《大秦:开局成为墨家钜子》 第一章:墨家钜子 日昏黄,暮苍茫。 残阳如血,映照在阳城的城楼上。 城门下,乱成了一片,仓皇出逃的人群你拥我挤,人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 争先恐后的人们汇聚如一个灰色的蚁阵,在夕阳的衬托下,逃离故土,不知道逃向了何处。 即便是携家带眷、托儿拽女,人们也不想留在一个即将发生战斗的城中。 大难将至,人命如蚁。 “谁说乱世百姓最苦他们至少还有逃难的机会,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强过咱们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呢。” 一个头倚墙角,眼瞥着逃难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讽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听说主君为了杀吴起,毁坏了王尸,新任王上要收回阳城的封地,派出了两万大军,我们不足一千人驻守阳城,怕是凶多吉少啊。” 一个士兵侧过身子,低声说道。 “据说主君都逃出了楚国。” “是吗?主君都逃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守?” “当然要守,因为孟先生还在城中。” 二人口中的孟先生,正是如今的墨家钜子孟胜。 孟胜是墨家第三代钜子,不仅精通韬略,在剑术上也极有造诣,为当世剑术名家之一。 他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时,与阳城君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亦师亦友。 阳城君外出时拜托孟胜守护其领地,并将一个叫璜的玉器分成两半当做符,将一半交给孟胜并吩咐他符合听之。 楚王要收回阳城君的封地,并没有阳城君的符令,所以孟胜决定信守承诺,为阳城君守护领地。 “先生,楚王收回臣子的封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撤吧。” 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如同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 在暮色之中,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深邃的眸子中露出了几分担忧。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立于城楼之上,老人须发皆白,满脸镌刻着饱经风霜的皱纹,老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布衣,普普通通的衣着,却掩盖不住他身上强大的威势。 孟胜眼中露出了思考之色,他此时也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守,无起兵的信符;走,对不起阳城君的信任,也不符合墨家义的行为理念。 良久后,孟胜转过身:“我们接受了阳城君的食邑,与阳城君有符信为凭证,现在没有见到符信,而自己的力量又不能阻止楚国收回食邑,不为此而死,是不行的。” “先生…这……”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孟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子义,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先生,八年了,八年前先生在流民中救下了我,我就一直跟在先生身边。” 孟胜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都这么久了啊,我带你寻遍了山东列国的江姓大户,还是没有找到你的亲人,以后就要你自己寻找了。” 江寒的眼眶一红:“先生!” 江寒了解孟胜的性格,他定下来的事情,从来不曾更改过。 他是一个穿越者,已经尽力想改变孟胜的结局了,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八年前,他因为意外穿越到了战国时期,而且是穿越到了流民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岁孩子的身上。 在缺少粮食的情况下,没有防备的江寒很快就被身边的人洗劫一空,通过啃树皮、挖草根他才熬过十几天。 就在他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等死的时候,被路过的孟胜救了下来。 孟胜收他为徒,一直带在身边教导,教他读书识字以及墨家的格物之学。 就这样,时间飞逝,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在此期间,江寒展现了过人的天赋,琴棋书画,兵法谋略样样精通,并且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他改良了农具,制造了龙骨水车,让百姓的耕种效率大大提升,他发明了马蹄铁,让马匹的损耗大幅度降低。 就连他搞出来的精盐、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都受到了各国贵族的追捧,让他名气大盛。 江寒见自己劝不了,连忙向一旁的高大青年使了一个眼色。 “先生,事已如此,我们就算死了,对阳城君也无任何益处,且此举将令我们墨家损失惨重,更有可能绝墨者于世啊。”徐弱上前一步站出来劝告道。 孟胜微微一笑:“我与阳城君的关系非浅,若不死,将来恐怕没人会信任墨者。” “天下战乱连连,多大盗奸雄,也多烈士忠义之士,我身为墨者,又岂能做出背信弃义令人耻笑之事?” “不过,墨家钜子之位,倒是可以传出去,以免墨者绝于天下。” 徐弱听了连连点头,慷慨陈词:“听了先生的一番肺腑之言,弟子深受教益,如果真像先生您说的这样,那我必将死于先生之前,不知道钜子之位,先生想传授给谁?” 江寒面露苦色:“这个徐大傻,我让你劝一劝先生,你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 就在江寒苦思冥想计策的时候,孟胜枯瘦的手指头缓缓抬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 “下一任墨家钜子,江寒。” 话音刚落,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江寒懵了,而徐弱心里则是暗暗的为这个小师弟高兴。 “我马上去召集大家开会,宣布这个消息。” 徐弱转身离开了城楼,此时城楼上,只剩下了孟胜和江寒两个人。 江寒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请先生收回成命。” 孟胜看着面前哭的像孩子一样的江寒,缓缓的说道:“我有一言,子义可想听?” “弟子洗耳恭听!”江寒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孟胜。 “天下纷乱,各国诸侯为了夺城占地相互攻伐,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经太多了,本不想你才刚刚开始的人生就陷入这样的仇恨之中,奈何我要在此守义。” 孟胜的声音苍老有力,带着一些无奈。 “你天赋异禀,性格宽厚,我相信墨家在你手中一定会发扬光大的。” 孟胜眼中流露出说不清的遗憾,双眼浑浊,喃喃的说着: “你要牢记墨家的理念,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用墨家所推崇的,让这个世道变好一些,哪怕是好上一点点。” 这是一份如何深沉的执念,能让孟胜超脱自己的生死。 “真的必须要守义吗?” “别无选择。” 江寒沉默了下来。 “子义,答应为师一件事如何?” “只能要做到,我一定会做的。” “用你的才学,好好造福世人,莫要当什么隐士。” 江寒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好。” 这个老顽固,果然如此。 身处乱世,江寒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避世。 他又不是救世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战争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起来吧。” 江寒缓缓起身,站在了孟胜的身后。 他未生在此乱世之中,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信义二字,在君子眼中,比生命还要珍贵。 夕阳的余晖照在孟胜的身上,将他的身上映出了淡淡的金光。 …… 暮色渐浓,一百八十四个墨家子弟聚齐在城中校场上。 “钜子!” 高台之上,一个人站在那。 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随着风卷动,怀中抱着一把重剑。 剑柄上是流云样式,白色的剑鞘呈长方形,上面刻着黑云纹,非常精致,剑名非攻。 孟胜点了点头:“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宣布。” 下面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孟胜,等待他宣布消息。 孟胜举起了手中的剑,震声说道。 “江寒何在?” “弟子在。” 江寒走出了人群,脚步沉重的走上了高台,举起双手,单膝跪地。 “从现在开始,江寒就是墨家钜子了。” “参见钜子!!” 台下的徐弱单膝跪地,随后一百八十多个墨者皆单膝跪地。 大家都是发自内心的认可江寒这个墨家奇才。 孟胜把非攻放到了江寒的手心,他的黑袍无风自动。 江寒只觉得双手上越发的灼热,一股巨大的暖流从他的手心传到了体内,延续到了四肢百骸,似乎冲破了体内的什么禁锢,汇聚向了小腹之中。 “先生,这…” “别说话,屏息凝神。” 孟胜面色胀红,江寒不敢怠慢,连忙闭上了眼睛,引导着那股气流聚集到小腹中。 孟胜曾经传授过江寒内息术,但是他无论怎么修炼,都感受不到内力的存在。 不过正好,他本身就没什么内力,所以并不用担心内力与内力之间的冲击,孟胜选择江寒传授内力,看似儿戏,实则是明智之举。 他既然选择了赴死,这一身的内息,自然不能浪费。 “呼。” 猛烈的气劲四处流窜,江寒只感觉周身舒服,像是口渴了很久的人喝到了水。 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和经络都不自觉的舒张了开来,大口大口的吸收着这些外来的内息。 “咳咳咳……” 面前的孟胜喘着粗气,沙哑的喉咙带着无力的咳嗽声。 “先生。” 江寒连忙扶住了脚步有些虚浮的孟胜,苦笑了一声:“您这又是何苦呢。” 江寒明白,孟胜是将自己的毕生所修传给了他。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孟胜推开了江寒,挺直了腰板,看着台下的众人。 “明日我要留在阳城守义,有想离开的,可以跟着新任钜子一同离开。” 良久,台下的人纹丝未动。 所有人都选择了留下,为了心中的那一份信念,殉城。 …… 第二章:有死而已! 江寒离开了阳城,带着护送他的三个墨者和留在阳城墨家弟子美好的愿景离开了。 “子义…额,钜子,这么多兄弟,你为什么非要我来送你。” 徐弱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可是说了,要死也得死在先生前面。 “景山兄,就这样死了,你觉得值得吗?” “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有何不值?” 江寒默然缓缓将头抬起,看着北方,他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凝视着茫茫荒野。 “这个天下很大,还有太多需要做的,你还年轻,每个人都去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这世道谁来改变?” 徐弱愣了一下,明显是没想好怎么回答江寒的问题,支支吾吾的说道:“背信弃义,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迂腐,顽固。” 江寒有些恨铁不成钢:“为这个世道撑起脊梁,死一个先生足够了,谁在乎会不会多你一个徐弱,少你一个徐弱。” 徐弱梗着脖子:“先生能死,我怎么不能死?” 江寒闻言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徐弱,取下了背上的长剑。 “好啊!那今天咱们四个就死在这里,你先死,我马上下来陪你们,真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徐弱连忙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钜子,您是墨家中兴的希望,您可不能死啊!” “钜子息怒!!” 随行的墨者们都跪倒在地。 江寒的目光扫过面前这几张年轻的面孔,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孟胜想要做一件大事,一件让天下人都为之一颤的大事。 墨家钜子为守信义,以身殉城,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震惊的? 此事一出,墨家的风头,将会盖过任意一个诸子百家。 他拦不住孟胜,难道还拦不住眼前这几个无足轻重的墨家弟子吗? “你们可知道为何先生将钜子之位传给了我,又为何让我挑选随行的人员?”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不解。 “请钜子解惑。” “因为他想让我们活下去,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他们而活,是为了天下大同而活。 独木不成林,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等我们完成了先生的愿景,我与你们一同去先生和诸位同门面前请罪。” “愿随钜子一同创建墨家中兴。” 江寒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总算是说服了这几个一心求死的榆木脑袋,自己的口舌没有白费。 几个人一路向北而行,那正是去宋国的道路。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宋国都城商丘,投靠田襄子。 宋国人擅长经商,睢水北岸的宋都商丘、济水北岸的陶丘,获水和泗水交汇处的彭城,都是极为繁荣的商业都会。 同时宋国也华夏圣贤文化的源头,处于中国传统文化核心地位的儒家、墨家、道家和名家四大思想的发源地,被誉为礼仪之邦。 墨子、庄子和惠子三位圣人皆出自于宋国。此外,孔子的祖籍也在宋国。 几人离开阳城二十几里地,正行到一处山口,忽然前方烟尘大起,蹄声如雷。 江寒眉头微皱,沉声道:“不好,楚兵来了。” “锵,锵,锵。” 徐弱等人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护在了江寒的身前。 “不要硬拼,躲起来。” 江寒带着众人一个闪身,钻进了树林中。 只见迎面而来的有近千名楚军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甲褐巾、戈戟如林、势若瀑洪,正是楚军奔袭而来的最精锐的先锋部队。 队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马蹄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 江寒暗暗感叹:“怪不得楚国能饮马黄河,果然是一支强军。” 年初时,楚国令伊吴起亲自率领楚军进攻魏、齐、卫联军。 魏军是联军中的主力,是楚军最强有力的对手。 吴起曾在魏国为将,魏武侯继位后,他受到了魏国贵族排挤,无奈之下来到了楚国。 魏楚两国,两支用同样方法训练出来的军队,两支在吴起的指挥下都取得过显赫战功,两支在当时最精锐的军队展开了激战。 结果,由于吴起的出色指挥,楚军获得大胜,将魏军赶到黄河以北,楚军占领了魏、卫、郑三国在黄河南岸的大片土地,控制了魏、卫、郑临近的黄河南北两岸。 可惜的是楚悼王薨,一手推动了楚国改革的吴起被愤怒的楚国贵族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灵柩前,王尸也被损坏。 阳城君选择站在了贵族的阵营中,这才有了今日的阳城之祸。 “钜子,他们走了。”徐弱见江寒在发呆,小声提醒道。 “走吧,去宋国。”江寒点了点头,脚步沉重。 天下健者,魏楚两国,魏武侯重用法家,素来对墨家不喜,非是良主,如今楚国难留,若想让天下止戈,任重而道远。 …… 孟胜静默地站在城头,看着城门下的那支楚军,衣袍被风吹鼓着,他已经是满头白发,眉目之间尽是苍老颓然。 “你们可想好了,此去,可是真的有死无生。” 孟胜语气平静的说道。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墨者们的回答。 “好。” 孟胜点了点头,转身走下了城头。 城门缓缓开启。 孟胜率先走出了城门,他抬了抬头,看向远处,城外云中压抑,大军无尽,看不尽的兵甲兵戈。 一名楚将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墨家众人。 “先生可是墨家钜子孟胜?” “正是老夫。” “本将奉王上之命,收回阳城,先生拦在本将身前,这是何意?” 楚将面色阴沉,语气不善的质问道。 孟胜微微一笑:“老夫受友人之托,驻守阳城,没有友人的符信,自然不能轻易将阳城交出。” 楚将冷哼了一声,长矛垂下,落在了马侧,他抓住了战马的缰绳,战马嘶鸣了一声,眼中泛着血红,马蹄立起。 “钜子觉得你能用这区区百人,挡住我大楚的数万悍卒吗?” “螳臂挡车。” “哈哈哈!”楚将张狂的大笑:“你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家大王知人善用,非常欣赏有才学的人,你与我一起回到郢都,也能谋个客卿之位。” “非不能,实不愿矣,有死而已!” 旷野上,孟胜握着剑,面向长空,将剑横于了自己的身前。 “周天子权势消减,各路诸侯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刀兵乱起,伏尸百万,天下糜乱,苍天薄寡,天下何辜?百姓何辜?” 孟胜的双目微红,怒视着天上:“今日我孟胜在此,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世间不光有着尔虞我诈的仇怨,还有信义,还有气节!” 剑刃在孟胜的喉咙上划过,鲜血横流,浸透了他的墨衫。 “砰。”一人倒地的声音。 “送,钜子!” 墨家众人半跪在地上,皆以长剑割喉。 不停的有长剑跌落在血泊中,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楚军,看到这一幕,也是头皮发麻。 原来真的有人会因为信义而赴死。 孟胜等一百八十人自刎于阳城,天地变色,风云含悲,其言必行、行必果的仁义忠信之风,令世人震惊。 “墨家,真是可笑!” 楚将翻身下马,看了看孟胜的尸身,绕路而行。 “将孟胜带回郢都,等候王上的处理。” 随行的副将连忙上前劝阻:“将军,死者为大,孟胜是天下名士,又因守义而死,此举怕是会引得天下人愤慨。” “阳城君不除,终为大患,孟胜因他而死,我倒想看看,他是否会弃孟胜的尸身不顾,自己当一个缩头乌龟。” 楚将的脸上露出了冷笑,拉着缰绳,走进了阳城。 “将这些人埋了。” 副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跟上了前面的楚将。 …… 长江竟陵渡口的一个茶棚里。 徐弱提着陶制的茶壶,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 “渴死我了。” 几个人走了三天,水囊里的水早就喝光了。 江寒拿下了腰间挂着的水囊,笑着对茶棚的老板说道:“老丈,麻烦你给我接些水。” “好说好说。”老丈笑着接过了水囊:“贵人这是要去齐国吗?” 齐国其时正是魏、楚之外最为强大的国家,又因远离两国,所以相对较为安定,所以百姓们为避兵祸,首先考虑的便是逃往齐鲁之地。 江寒轻轻摇了摇头:“我去宋国做些生意。” 老丈把装满了水的水囊递给了江寒。 “看公子不像是商贾之人,怎会去那充满了铜臭的地方。” 士农工商,在这个时代,商人不事生产,是众人眼中最卑劣的职业。 在江寒的眼中,职业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商人游走在各国之间,为他们送去各自需要的物资,也是一种好事。 江寒正要说话,两个配着青铜剑的士人走了进来,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低语。 “阳城被王上收回,墨家钜子孟胜殉城,王上用他的尸身引诱阳城君,阳城若是不来,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的,哈哈哈。” “高,实在是高,阳城君这是必死之局,不是死在王上的剑下,就是被世人辱骂死。” “你觉得阳城君会不会去郢都?” “我们看戏就好,他去不去与我们有何关系。” “哈哈哈,看戏就好,看戏就好。” 江寒的眼神凌厉,端着茶碗的手上青筋暴起。 楚王怎敢如此? 他拿起桌上的佩剑愤然而起。 “走,去郢都。” 徐弱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眼瞪小眼的跟在了江寒的身后。 江寒的面色阴冷,先生求死,我拦不住,你楚王敢辱先生的尸身,必须要付出代价。 …… 第三章:悬赏令 一处山林中,流水作响,不高的瀑布落下冲在下面的乱石和山泉之中,带起一片水流溅鸣的声音。 一位身着华服的老翁立于瀑布之前,老泪纵横。 阳城君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一年他还是一个闲散的贵族公子,那一年孟胜初入江湖。 望月阁内,他醉意朦胧,眼睛真诚、恳切的望着孟胜:“兄弟!我大你几岁,结拜是我心甘情愿!”“ “好!听你的!”孟胜见阳城君真性情,于是爽快答应。 皎洁月光洒入室内,二人焚香跪拜,盟誓曰:“今钟桓、孟胜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那年阳城夜色的很美,两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并肩而行。 多年以后,阳城君终究是成了楚国贵族的阳城君,伙同其他大姓将触动了他们利益的吴起诛杀。 而孟胜,依旧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的墨侠。 虽然时常接济墨家,但阳城君明白,自己还是与不忘初心的孟胜渐行渐远。 “是我害了贤弟!” 阳城君攥着玉佩的手在颤抖,一把将玉佩掷在了巨石上。 玉佩发出了一声脆响,摔了一个粉碎。 “备车,送我回郢都。” “君父,不可。” 阳城君的长子钟武急忙劝阻道。 阳城君目视南方,那边是他的封地,他挺直了腰板,立于天地间。 “不过一死而已,熊臧真以为他此举能得到天下人的敬佩吗?错了,大错特错。” 阳城君转身向山下走去。 “世人只会嘲笑熊臧的可耻,笑他不仁不义。” 钟武连忙跟上了阳城君。 “你可去魏国投靠魏国丞相公叔痤,他平生以成就魏国霸业为己任,有容人之量。” “君父!” “莫要多言,我们钟家数代以来,子息单薄,为父只有你这一子,钟家的血脉还要延续。” 钟武点点头,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阳城君颤颤巍巍的向山下走去,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此生能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 天气阴暗,空中下起了小雨,绵密一片恍若针线穿梭在天地之间。 阴云的压迫让人觉得有些压抑,空气里带着水气,沾湿了行人的鼻间。 郢都城外的荆襄河畔,三个穿着蓑衣斗笠的人踏上了河岸,为首的那一个腰间挎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阴雨连绵啊。” 江寒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踩着泥泞的泥土地向城中走去。 楚悼王离世,太子臧继位,是为楚肃王。 肃王以毁坏王尸的罪名杀楚国贵族七十余家,并处以三族之刑,尽收其封地,赏给心腹之人,楚国朝堂之上一片惶惶。 侠以武犯禁,而江寒身为墨侠,岂能任由前任钜子曝尸荒野而置之不理。 身在江湖中,就可以借用江湖中的力量。 江寒整了整头顶的斗笠,再没有回头,挎着腰间的非攻,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座楚国的重城。 郢都城中一间还算热闹的小店。 客人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相互谈论着近日城中的闹事谣闻。 “老板,弄三碗豆饭,再来个烫菜。” 三个带着剑的客人招呼着坐下,只听得那小店中的店家哎了一声,开锅起火就做起了饭食。 江寒随手将剑放在在桌案上,四下的客人看了看这桌,暗自避开了些。 不远处一桌两个剑客模样的人打量了江寒几人一眼,低声说道。 “兄弟,最近郢都城出现了好多道上的人,你来这到底是所谓何事,可否和我交代个清楚?我也好给你些消息。” “道上的消息。” “什么消息?” 麻衣男子微微侧头张望,见没有人关注他们,凑到布衣剑客的耳边。 “你可知道墨家钜子死在了阳城的事?” “当然知道,孟公守义殉城,天下人都非常敬仰。”布衣剑客崇敬的说道。 “孟公的尸体就在郢都城的王宫中。” “还有此事?” 麻衣剑客眯着眼睛,声音几乎被压成了一条线,四周的人只能看到他们动嘴巴,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墨家新任钜子发布悬赏令,取回孟公尸身者,赠予烈酒酿造之术。” 布衣剑客眼前一亮,舔了舔嘴角。 “就是墨家那个入口如火,能让胸膛滚烫的烧刀子?” “正是。” 布衣剑客摇了摇头:“楚王宫守备森严,我等江湖中人怎能轻入?” 麻衣剑客微微一笑:“若是平常,我就是疯了也不可能干这勾当。 上代楚王刚死,现在楚王宫的防范是最松的时候,君卫哀悼,这时候要是不捞一笔,对不起自己不是。 况且新任墨家钜子明言,若是顺手砍了楚王,可多领万两黄金。” “顺手砍了楚王?”布衣剑客脸上一惊:“这当真是墨家钜子说的?” “千真万确。” 布衣剑客脸色一沉:“孟公大义,死后还遭此横祸,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楚王又有何惧?如此对待名士,该杀!” 麻衣剑客举起酒杯哈哈大笑:“该杀!!” 邻桌的剑客在窃窃私语。 江寒低着头扒拉着豆饭,属实是饿极了。 顺手砍了楚王,确实是他说的。 不让楚王感受到危险,楚王怎么会服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为了孟胜这等仁义之人。 天下的侠客都甘之若饴,短短三天时间,郢都城中就多了几十名侠客。 …… 秋风瑟瑟,皓月当空。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踏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循着宫前的石路前行。 月光流泄在二人脸上,映出他们的面容身形。 一个六旬左右的老头子,鬓发如霜,手持佩剑,一个黑衣如夜面容坚毅的青年剑客。 “敬奴,怕不怕?” “老黄,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我们从齐国千里迢迢的来到楚国都城,就是为了寻回钜子的尸身,既然入了墨家,当了墨侠,哪有怕死的道理。” “那就让我们闯一闯这楚王宫。” “干他娘的。” 青年剑客朝着王宫的方向吐了一口吐沫,为楚王的行为不耻。 …… “报!”门外遥遥传来侍者的尖锐喊声。 “何事啊?”房中传出了一句不耐烦的声音。 “回禀我王,宫外来了两个游侠,说是要取走孟胜的尸身。” 屋中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一身孝服的楚肃王满脸阴沉,冷冷的说道:“两个游侠来我楚王宫要人?轰出城去!” “是!”侍者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匆匆的离去。 侍者刚刚离开,一个秘卫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在楚肃王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哈哈哈哈!”楚肃王怒极反笑,眼中满是阴霾:“一个小小的墨家,也敢悬赏本王的人头,传令下去,凡有索要孟胜尸身者,格杀勿论。” 暗卫拱了拱手,走进了黑暗中。 “哼哼,仁义,狗屁。” 楚肃王讥讽了一声,转身回到了房中。 楚国上层对中原文明有一种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动。 时时涌动着一种想要中原文明承认他们、接纳他们的强烈心志,又时时处处与中原文明警惕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如果不被重视,他们就会寻找机会和理由向中原示威,显示力量。 如果中原大国敞开胸怀,他们又会自动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 对于墨家非攻、尚同的理念,历代楚王都不屑一顾。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有利可图,信义何用? …… “哪来的江湖中的浪荡子,大王有令,赶紧滚出城去,楚国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楚王宫的守卫首领得到了肃王的口令,毫不留情的呵斥道。 年老的剑客脸上露出了冷笑,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青铜剑:“中原士人都说楚人是沐猴而冠,虽是刻薄,倒也确实神妙,猴子精明,然终不成人器,说到底,你们楚国人还真是精于算计而缺乏大器局。” “大胆老贼,胆敢在郢都城辱骂楚人!” 几十个楚兵愤慨的将二人围在中间。 这一波地域黑属实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楚国自春秋末期吞并吴国之后,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江淮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虽有连绵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带却是土地肥沃易于耕作。 山重水复,疆域纵深,任哪个强国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国上层若有高远器局,变法图强,北进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统一霸业? 可惜这个国家就是固守蛮夷陋习,极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华,官制军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从来不学中原各国的文明法制。 也导致了本来能够逐鹿天下的楚国,慢慢的被其他国家超越,被魏国夺取了大片土地,直到吴起入楚,情况才有好转。 吴起以铁腕强力变革楚国落后愚昧的旧制,却几乎将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吴起立遭惨杀,楚国衰落已成定局。 年老剑客手持长剑,面不改色的看着身前精锐的楚国士兵。 数百人从宫门的两侧冲出,将道路堵住,手中提着刀剑,阴沉的天空下,刀剑的反光晃眼。 “老夫齐国墨侠黄渭,前来奉迎钜子。” “宋国墨侠高敬奴前来奉迎钜子!” 守卫首领冷冷的看着二人,举起了兵刃。 “王上有令,格杀勿论!” 数百柄刀剑矛戈向前一进。 “格杀勿论!” …… 第四章:奇耻大辱 天光昏暗,一老一少两个剑客背靠着背,在数百楚军禁卫的包围下厮杀。 禁卫的长戈挥来,黄渭待长戈攻到身前时,突然一侧身,避过攻击,手腕一抖,长剑直刺面前三人前胸,后发先至,一剑封喉。 “好剑法!快剑渭船夫,名不虚传。” 高敬奴称赞一声,一剑挥出,几根长矛的矛尖被斩断,叮的一声,插在了宫门前的青石路上。 “哈哈哈,老夫的剑再快,还是不如你们年轻人气盛!” 谈笑间,黄渭剑锋连转,又是几个禁卫瘫软在地。 “那晚辈今日就与前辈比上一比,看谁杀的更多一些。” 高敬奴眼中异彩闪动,豪气冲天。 敢在强大如楚国的王宫门前杀人,天下又有几人? “难得有此机会,老夫就与你比上一比!” 黄渭将手中的一柄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全身上下,时而突然出击,每一次出击都会带走一条性命。 禁卫首领未曾料到这二人的武功竟高至如斯,几个回合下来,几十名兄弟已命丧黄泉。 “布阵,快去请将军!” 一众身高七尺的军士组成了一个方阵,他们身披厚重的双层皮甲,双手持戈,腰间挂剑,还背负着杨木制作,蒙着牛皮的大橹。 “杀!!” 喊杀声震耳欲聋。 黄渭和高敬奴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苦色。 他们这类游侠武艺高强,可以一敌百,可是碰到了军阵,只能是无可奈何。 更何况面前的军阵是出自名将吴起之手,与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同出一宗。 前面一排楚卒顶起了厚重的盾牌,后面的人伸出长戈,躲在盾牌后面攻击。 “呵!” 高敬奴身上气息激荡,重剑斩出,将面前的盾牌击碎,黄渭趁势将临近的几名禁卫斩杀。 但是很快就有人拿着盾牌顶了上来,将缺口堵住。 如林的长戈将二人逼退,又陷入了重重的包围中。 两个人疲于招架,剑势越来越弱,身上布满了伤口。 “嘶!” 一声勒马长啸,一名楚将带着援军赶来。 “何人闯我楚国宫门?” “东宅公,是两个游侠!” “游侠?让开!” 东宅公哼了一声,军阵让开一个小口。 他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阵中的两人,猛地驾马冲向了他们,提起了手中的长枪。 “贼人受死!” 他自信凭着马力自己定能杀了一人,战马冲的很快,急促的马蹄声鼓动着风响,转息之间就冲到了两人的面前不过十步。 马背上的长枪高举,锋芒吞吐。 一方是精力充沛的楚国战将,一方是伤痕累累的墨家游侠。 黄渭上前一步,死战不退,只见他脚尖一点,轻展猿臂,一剑挥出,剑光如虹,直逼东宅公的面门。 以命换命的打法。 东宅公心中大骇,连忙侧过长枪,以枪尖击剑锋,被黄渭一个侧劈打下了马。 黄渭也不好受,本来已经受伤不轻的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撞的倒飞了出去,长剑杵地,口吐鲜血。 “前辈,你怎么样?” 高敬奴仗剑护在了黄渭的身前。 “咳咳……”黄渭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无事,可惜钜子的尸身救不出来了。” 高敬奴仰天大笑:“哈哈哈,今日死了黄渭和高敬奴,明日还会有李渭、赵渭,天下义士何其多,难道楚王能将天下义士都杀绝吗?” 从地上爬起来的东宅公正了正衣冠,怨恨的看着二人。 “能不能杀光别的贼子本将军不知道,你们二人,今日必死无疑!” “弓箭手!” “在!” “准备放箭!” “是!” 五百弓箭手挽弓搭弦,只等主将一声令下,就能将面前二人射成刺猬。 黄渭缓缓站了起来,站在了高敬奴的身侧,面对着闪烁着寒光的箭矢,毫无惧色。 “楚王宫,好不气派……” 声音淡淡,却很清楚的让每一个人都听了个明白,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东宅公心头一颤,停了下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开始有人看向宫殿的高墙上,高墙之上有一个人站在那。 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随着风卷动,怀中抱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东宅公眉头一皱,高声质问道:“你是何人?也是来这里送死的?” “算不上送死,不过倒是可以送你去死。” 那黑袍人淡薄的声音落进了每个人的耳里,说着,身子向前一倾,跃然而下。 随后一把黑剑从黑袍人的手中伸出,搭在了东宅公的脖子上,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让人来不及反应。 脖子上传来冰冷的触感,让东宅公遍体生寒,沿着剑锋,他看到了一双眸子。 那一双眸子,冰冷无情,深邃无波。 “放他们离开。” 东宅公眼瞳一缩:“他们擅闯王宫,是死罪。” “你可以选择和他们一起死。” 东宅公打了一个冷颤,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拒绝,这柄长剑一定会在下一秒割断自己的喉咙。 “放了他们!”东宅公连忙大喊道, 为了保全性命他很快选择了妥协。 放他们走,楚王怪罪下来,顶多是革职查办,自己贵为楚国王族,如今楚王的亲弟弟,也能做一个闲散的贵胄。 不放他们走,小命可就没了。 军阵让开了一条通道,高敬奴扶着黄渭向外面走去。 路过黑衣人的身边,二人抱拳行礼。 “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长剑一直搭在东宅公的喉咙上,直到黄渭和高敬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黑衣人收回了长剑,冷冷的说了一声:“回去告诉楚王,我墨家的剑,也是能杀人的。” “改日再来拜访。”他抽身而退,运足了内力身子腾空而起。 禁卫正要去追,那人却已经飞出了数丈之远,东宅公恼羞成怒,厉声大喝。 “放箭,给本将军放箭!!” 满天箭雨中,黑衣人如同闲庭散步,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城中的一处小院里,江寒摘下了遮面的黑巾。 “钜子,您回来了。” “徐大哥,你们三人马上去各位侠客的落脚处。告知他们,立刻离城,去城北破庙集合。” 徐弱眉头一皱:“钜子,出了什么事?” 江寒脸上露出了苦笑:“计划有变,今夜有人闯宫,楚王一定会派兵大肆搜查郢都城,城中不能再待了。” 徐弱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明白了。” “沈丘,沈妙,你们两个跟我来。” 徐弱三人很快就离开了小院。 江寒揉了揉眉心,计划没有变化快,本来他已经和游侠们定好了明日一同闯宫,劫出孟胜的尸身就离开郢都城,没想到今夜出了变故。 经此一事,楚王定会派驻精兵,镇守王宫,想要抢出孟胜的尸体,难如登天。 “强求不得,看一看能不能智取吧。” 江寒叹了一口气,向城北的破庙中走去。 …… “废物,都是废物!” 楚肃王怒不可揭,东宅公跪在大殿上,面前还有一堆陶制茶杯的碎片。 “上千个精锐士兵,竟然让三个贼子全身而退,我们楚国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本王还如何在其他诸侯面前抬起头!” “王兄息怒,王兄息怒。” 东宅公如同小鸡啄米一样磕着头,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 “那几个游侠武艺高强,挟持了臣弟,臣弟身为大楚王族,为几个贱民殉葬,实在是不甘心啊。” 楚肃王冷哼一声,坐在王位上生着闷气。 “大司马景舍到。” “三闾大夫屈宜臼到。” 门外的侍者高声唱礼。 楚肃王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东宅公,摆了摆手。 “起来吧!丢人现眼!” “谢王兄。” 东宅公连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了一旁。 两个穿着士大夫服饰的中年男人一同走进了大殿。 “臣景舍(屈宜臼)参见王上。” “两位大人请起,两位可是为了宫门之祸而来?” 景舍愤然拱手:“臣正是为此而来,不知道宫门之祸伤亡几何?可否诛杀贼子。” 屈宜臼脸上也满是愤慨:“有史以来,还从未有游侠敢擅闯各国王宫,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楚肃王的脸色越来越黑,指了指低头不语的东宅公。 “让他来告诉你们。”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东宅公支支吾吾的说道:“此战伤亡一百三十二……” “击杀和擒获多少?” “额…这,未有击杀和擒获。” 听了东宅公的话,屈宜臼的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 原本以为被人打到了王宫就是奇耻大辱了,没想到还被别人全身而退了。 大楚将沦为天下的笑柄。 “臣觉得应该马上封锁城门,派出精锐士兵排查,一定要将这群贼子全部击杀。” 屈宜臼定了定心神,拱手行礼。 “准!” 楚肃王心里憋着一口怨气,自然希望将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游侠全都杀死。 杀鸡儆猴,国家的尊严还是要维护的。 “臣这就去做,告辞!” 屈宜臼一甩袖子,离开了大殿。 在大殿里如坐针垫的东宅公也拱了拱手:“臣弟也一起去。” 景舍如同一根木头一样,戳在了大殿中,纹丝不动。 “大司马,你还有何事?”楚肃王挑了挑眉毛。 景舍连忙鞠躬行礼:“臣有一个疑问,还请我王解惑。” “讲。” “这批贼人,可是为了孟公尸身而来。” “是啊。”楚肃王垂下来眼皮:“没想到一个死人,还成了烫手的山芋。” “我王当初就应该听臣一言,孟胜是天下名士,又是守节而亡,用他的尸身引诱阳城君,实在是理亏啊。”景舍摇头叹气。 楚肃王眉头微微皱起:“事已至此,大司马有何良策?” “臣觉得,应该把孟胜的尸身还给他们。” “大胆!”楚肃王拍案而起,满脸怒色:“你是让本王向一群贱民低头?” 景舍急忙抱拳行礼:“请我王听我细细道来。” …… 第五章:墨家游侠 暮色渐浓,郢都城北郊。 月光下有一座破庙,庙门虚掩,灯火通明。 “徐兄弟,明日就是取义之战,钜子这么晚召集我等是什么意思?” “是啊,今晚我等应该养精蓄锐,明天杀进楚狗的王宫,救出孟公的尸身。” 徐弱拱了拱手,脸上赔笑道:“诸位义士稍安勿躁,钜子来了定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好,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钜子的解释。” 一个髯须大汉盘腿坐到了空地上。 “钜子叫我等前来,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等等便是。” 一个佩刀侠客也坐了下来。 “等等便等等。”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盘腿坐下。 破庙的大殿中,陆续有侠客赶来,慢慢的达到了三十多人。 这三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天下少有的仁义之士。 江寒伸手推开了庙门,走入大殿,只见四处都是破败的庭柱、幕帘,地上积灰盈寸,显是久已断绝香火。 而众多侠客都不拘小节的盘坐在地。 “钜子!!” 徐弱三人连忙拱手行礼。 众人脸上一惊,这个年轻人就是新任的墨家钜子?这也太过年轻了吧。 “诸位义士,在下江寒,有礼了。” 江寒持剑行礼,众人看清了他手中的黑剑,这是墨家钜子的佩剑非攻,急忙起身回礼。 “见过钜子!” 不少人暗暗盯着江寒直瞧,见他剑眉横生、双目刚毅,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只是面相太过年轻,怕是难以服众。 墨家虽然不以武功论英雄,但是身为墨家钜子,没有两把刷子的话会受到诸子百家耻笑的。 江寒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淡笑: “诸位义士,城中发生了变故,楚王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六国游侠,已经封锁了城门,所以我让徐弱事先通知大家,来到了这间破庙中。” 江寒的话音刚落,众人的脸色凝重。 大家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单打独斗就算是面对楚国的将军也不怕,可要是面对楚国的军队,那就是双拳难敌四手了。 一个身穿麻衣的中年侠客上前一步:“敢问钜子,楚王为何下达了这种丧心病狂的命令,我等来自多国,其中不乏士子,楚王做出这种事,不怕我们母国问罪吗?” “就是,别的国家怕楚国,我大齐国可不怕。” “楚王糊涂,此事一出,无疑是得罪了天下游侠。” “哼,楚王沐猴而冠,不讲礼仪道德。” “作出侮辱孟公尸身的事,他早就不知廉耻了。” …… 江寒摇头一笑,也不怪群情激愤,这个时代,做什么事情都要师出有名,要是没有原因就批捕六国游侠,楚王要被天下人喷成狗。 也就是说虽然楚王知道有人密谋闯王宫,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加强防备。 “大家静一静,听我一言。” “钜子请讲。” 充斥着各种国骂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未时有人闯宫。” “咳咳咳……” 刚才骂的最欢的几个人老脸通红,原来是错怪楚王了。 有人闯宫楚王自然就有了搜城的理由,就算是把庙中这些人全都投进大牢,也没人能喊出一个冤字。 有几个人反应了过来,一阵后怕。 “多谢钜子救命之恩。” “多谢钜子。” 江寒摆了摆手,淡然处之。 “诸位都是在下请来相助的,出了这种事情,自然有义务通知大家,不敢居功。” “钜子高义。” “哈哈哈,钜子有大将之风。” “钜子,那我们明日的计划该怎么办?” 江寒说出来的话让众人心头一沉。 “经过今晚一事,楚王必有准备,我们前去只是自投罗网,明日计划取消,诸位就此散去。” “什么?那孟公的尸身怎么办?” “你这小儿,朝令夕改,真是丢尽了墨家的脸面!” “贪生怕死之徒!” “你不去救,我们自己去救!” “孟公怎么会将钜子之位传给了你这小人。” “我们走!!” 江寒面无表情的听着众人的辱骂,见有人起身要离开,他一个闪身拦在了门前,非攻横在身前,淡淡的看着众人。 徐弱和沈丘、沈妙三人也拔出剑,站在了江寒的身边。 “你们这是何意?难道要限制我们的自由吗?” “赶快让开!不然休怪我等无情!” 江寒谦恭有礼地对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听我说完。” “道不同,不相为谋!闯出去!” 带头的髯须大汉纵身跃上,长刀并未出鞘,显然是没看的起面前的这个黑衣少年。 只听见当当当连珠般数响,转眼间大汉已经连挥十几刀,都被江寒轻松挡下。 江寒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轻声说道:“得罪了!” 然后他在空中变招,向大汉斜刺一剑,大汉连忙举刀急挡,不料,江寒这一剑是虚招,他声东击西,一脚踹在了大汉的肚子上,大汉倒飞了出去,撞在了柱子上。 “咳咳咳……” 房檐上落下的灰尘让周围的人一阵咳嗽,纷纷离开了那个地方。 “钜子好手段!”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游侠拍手叫好。 那髯须大汉也算是江湖上的好手,两人刀剑都没有出鞘的情况下,被江寒不费吹灰之力击败,谁高谁低,一眼可以分明。 众人看向江寒的目光多了几分敬重,对于实力强的人,自然要有敬畏之心。 “失礼了!” 江寒拱手赔笑,他们在试探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立威。 “现在能听我说完了吗?” 髯须大汉爬了起来,跪坐在地上,拱了拱手:“钜子请讲,若是结果不能让众人满意,俺老徐虽然打不过你,但也不是软骨头。” 江寒看到破旧的神像前有一个小台,走了过去,盘腿坐下,面对着众人。 “承蒙先生厚爱,让在下继承了墨家钜子之位。 先生给我留下了两笔财富,一张大网,一个志向。 大网就是墨家的框架,是墨家的游侠,也是在座的诸位。 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有齐国的,有魏国的,有赵国的,还有秦国的。 正是有了诸位的存在,才让墨家不至于成为瞎子,聋子,能收集到天下各地的消息,所以诸位都是墨家不可多得的财富,不能有所损失。” 江寒深邃的眸子中满是真挚,让台下众人十分动容。 “经历的昨夜闯宫之事,楚王必定会布下重兵,我等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诸位都是英雄好汉,不惧一死,人固有一死,可死有千万种,或是重于泰山,或是轻于鸿毛。 先生以死守义,让墨家闻名于天下,诸位若是一同赴死,先生的大志谁来帮他明?先生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我墨家在各国推行教义还要仰赖诸位,天下大同,任重而道远。” 台下沉默了一会儿,山羊胡子侠客开口说道:“钜子的良苦用心我们明白了,可是孟公的尸身还在楚王宫,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江寒站起身,对着众人拱手行礼:“先生尸身的事,就交由在下了,请诸位放心,若是寻不回先生的尸身,在下与先生共赴九泉。” “好!”髯须大汉连声叫好:“有钜子这句话就好,俺老徐回魏国静候佳音。” “壮士稍等。” “还有何事?” 江寒一摆手,徐弱从神像后搬出来一个大箱子。 “诸位远道而来,在下没有什么能够感谢的,每人十金相赠,作为路上的盘缠。” 徐弱打开了木箱,箱子里摆满了黄金,让众人都为之一震。 “那俺就收下了。”髯须大汉没有客气,拱了拱手:“若是你救出孟公的尸身,俺就认你这个钜子,有事相招,刀山火海也能走个来回。” 江寒拱手回礼:“定不辱命。” “告辞!” “钜子仁义,我们兄弟二人也告辞了。” “钜子来邯郸时,在下一定好酒好肉招待。” “老夫静候佳音。” …… 破庙中几十个侠客都已经离开了,江寒揉了揉笑僵了的脸。 “钜子,你要怎么救出先生的尸身啊?” 对于江寒的办法,徐弱非常好奇。 “等天一亮,我就去面见楚王,和他去讲道理。” “讲道理?楚王不像是能讲道理的人啊!” 江寒嘿嘿一笑:“拳头硬就是道理。” 说完他就走入了夜色中。 徐弱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我的拳头也够硬,我是不是也能和楚王去讲道理了。” …… “嘶。”一辆车驾在马鸣声中,在楚王宫的门前停了下来。 江寒穿着一身黑色的士子服,掀开了车帘,从车上走了下来,站在王宫之前,久久地看着这高墙门庭。 “你是何人?这里是王宫重地,赶紧滚开。” 宫门禁卫不耐烦的呵斥道。 想来是昨夜发生了那种事,禁卫们的心情也很不愉快吧。 江寒脸色平静,遥遥拱手:“劳烦通报一声,墨家钜子拜见楚王。” “墨家钜子!!” 禁卫闻言脸色大变,扶着腰间的长剑,警惕的看着江寒。 “快去把千夫长请来。” 不多时,一个将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带着数百个军士从宫中鱼贯而出,把江寒团团围住。 看着这一幕,江寒脸上露出了苦笑。 拜托,我真是来讲道理的。 “你说你是墨家钜子?”禁卫千夫长狐疑的盯着江寒。 江寒举起了手中的黑剑:“墨家非攻在此。” 禁卫千夫长眼神一变,大声命令道。 “把贼首拿下!!” …… 第六章:怒斥楚王 “且慢!今日我死,楚国亡矣!” 江寒手持非攻,震声大喝。 四周的禁卫皆是一顿,千夫长目露怒色:“贼子,何出此狂妄之言。” 江寒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在下来此,是为救楚国而来。” “楚国有何危机,要你来救!” “面见楚王,我自会言明。” “王上不会见你,我王口谕,凡见游侠,立刻拘捕,如有反抗,生死勿论,拿下!” 禁卫得到了命令,举起了手中长戈,指着江寒,如果江寒有任何反抗的举动,数百禁卫会毫不犹豫的将他剁成肉泥。 “哈哈哈。”江寒仰天大笑:“楚王见与不见,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这偌大的楚王宫,当家做主的竟然是你这值守宫门的千夫长?” “你……”千夫长的脸色惨白,如此诛心之言,要是被楚王听了去,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今的楚王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七十多家贵胄说杀就杀,何况自己这个小小的千夫长。 “看住他,我去宫中通报。” 他冷冷的看了江寒一眼,转身走进了宫中。 王宫大殿里,楚王与三个臣子皆是脸色阴沉。 “王兄,昨夜我与屈大夫翻遍了郢都城,没有抓到一个贼子,实在是恼人。” 东宅公重重的锤了一拳桌子,脸上满是恼怒。 屈宜臼拱手说道:“王上,这群贼子组织严明,都在臣赶到之前就事先离开,致使臣等无功而返。” 楚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好了好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加强城中的戒备,以免这群不知死活的游侠再次闯进城中。” “是,告辞。” “臣弟告辞!” 屈宜臼与东宅公起身向大殿外面走去。 一个黑甲将领与屈宜臼撞个正着。 “干什么?在宫中冒冒失失的,脑袋不想要了?” 千夫长看清了来人,连连拱手行礼:“屈大夫恕罪,小人有急事禀报王上。” 屈宜臼眉头一皱:“何事?” “墨家钜子在宫外求见。” “确定是墨家钜子吗?” “他手里拿着非攻。” 屈宜臼对一旁打着哈欠的东宅公拱了拱手:“公子先行一步,在下回殿面见王上。” 东宅公笑着回了一礼:“屈大夫请便。” 屈宜臼与禁卫千夫长急匆匆的走进大殿中。 楚肃王和景舍正面色凝重的交谈着,听到了脚步声,一同抬起了头。 “屈大夫,你为何去而复返?” “回王上,墨家钜子在宫外等候。” “墨家钜子还敢来我楚王宫,他好大的胆子!”楚肃王拍案而起:“马上将他收押,让天下人都看一看,得罪了我们楚国的下场!” “我王息怒!”大司马景舍上前一步。 “一旦收押墨家钜子,不光会令墨家成为楚国死敌,别家士子入楚前也会心生顾忌,国之根本在于敬贤崇义。 昨夜我为王上所献之策,既可以给足新任墨家钜子的颜面,也可以让楚国不失脸面,还可以让天下士子见识到王上容人的胸襟。” 楚肃王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手指敲击着桌子。 “大司马真的有办法让墨家交出昨夜作乱的游侠?” 景舍拱手行礼:“一试便知,不从便杀之,” 楚肃王眼中寒光一闪:“好,让那墨家钜子进来。” “是!” 景舍拦下了禁卫千夫长,朗声说道:“王上,我亲自去宫门去迎接。” 楚肃王点了点头:“也好。” 江寒站在楚王宫门踢着脚边的石子,视身边数百个披甲之士如无物。 “咯吱……” 厚重的宫门被打开,禁卫千夫长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走了出来。 看到了江寒的模样,景舍先是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 “本官景舍,见过墨家钜子。” 江寒抬手回礼:“齐国士子江寒,见过大司马。” “哦?”景舍的眼前一亮:“莫非阁下就是制造了龙骨水车,锻造了马蹄铁的大才江子义?” 江寒微微一笑:“不才正是在下。” “年轻,真是年轻。”景舍连连称赞:“想不到墨家的天才竟然如此年轻,子义贤弟快请,王上在殿中等候。” “有劳大司马了。” 江寒跟在了景舍的身后,走进了楚王宫长长的甬道中。 对于楚王的态度,他一时间也难以摸清。 大司马景舍出宫相迎,显然是对他十分重视,可既然楚王敬重人才,为何还会侮辱先生的尸身呢。 甬道的两侧飘扬着土色的旗帜,此时阴阳家学说甚盛,各大战国的旗帜颜色与服饰主色都是极有讲究,有据而定的。 讲究的依据就是该国的天赋国命。 阴阳家认为,任何一个王朝和邦国,都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这种德性用五行来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 这个国家与王朝的为政特点,必须或必然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颜色即国色,也必须与它的德性相符合。 唯其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在上天佑护下安稳顺畅地运行。 而楚国并不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而是蛮夷自立而后被册封,很长时间里楚国是旗有五色而服饰皆杂,中原诸侯嘲笑楚国是乱穿乱戴乱德性。 于是楚国士子便推出自己是炎帝后裔的理论,与黄帝同德的土德,旗帜服饰变成了一色土黄。 景舍沉声道:“先生来宫中,定是为了孟公之事,孟公大义,我王一时间听信谗言,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了。” 景舍的此言不假,楚王扣留孟胜尸身的事传出去后,受到了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每天都焦头烂额的。 战国时期,活跃在论坛上的大v们的战斗力都是超强的,就连楚国王室的老祖宗都快被抬出来鞭尸了。 楚王之所以不认错,是为了自己的颜面。 江寒微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楚王能意识到错误加以改正,有明君之相。” 江寒不知道楚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昨天还喊打喊杀,今天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墨家钜子上殿!!” 江寒身穿士子衣袍,手掌搭在剑柄上,昂然立在御道尽头,神情镇静自若,听到的赞礼官洪亮的声音后,缓步走上了大殿。 明亮的大殿上,楚肃王高坐于王位上,身披土黄色大披风,头戴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腰系长剑,嘴角流露着轻蔑的笑意。 “齐国士子江寒,见过楚王。”江寒不卑不亢的行礼。 楚肃王哈哈一笑:“墨家真是无人了,竟然让一个黄口小儿担任钜子。” 景舍在桌案后暗暗叫苦,楚王尖酸刻薄的毛病又犯了,若是激怒了江寒,今天可能就不欢而散了。 “楚王此言差矣,樵子曾对太公明言,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值此乱世,达者为师,不以长幼论英雄。” 楚肃王眉毛轻挑:“那江钜子不去实现你的志向,为何要在我楚王宫作乱?” 江寒嘴角微微上扬:“在下并非是作乱,而是在警醒楚王,不仁不义,楚国离亡国不远矣!” “大胆!”屈宜臼拍案而起:“小儿休要口出狂言。” “信义是立国的根本,孟先生领我一百八十位墨家门客阳城守义殉城,未伤楚国一兵一卒,此事天下敬仰,人人视为楷模,楚王当以国士待之。 然而楚王为了追回逃臣,将孟先生尸身曝于露台七日,怎能不叫士子弃之厌之?怎会有大才肯入楚国?不得大才,楚国亡矣!” 江寒面色坚毅,大声呵斥。 楚肃王脸色惨白,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明白了自己出了一个昏招,可让他低头认错,他实在是不甘心。 “咳咳,江钜子,我王已经知错,在钜子入宫前,就已经命人用上好的棺木将孟公收敛,江钜子马上能将孟公的尸身带走。” 景舍见楚王面露难色,连忙站出来打着圆场。 江寒淡淡的一笑:“如此甚好,化干戈为玉帛,也是我墨家所愿。” “不过……在下也有一事相求。”景舍笑着说道。 “大司马但讲无妨。” 江寒的脸上古井无波,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要是楚王真的这么容易服软,他怎么会召集人手想要大动干戈。 “把昨日闯宫的两个人交出来,就地正法,以全我大楚的威严。” “此事不可。”江寒果断的拒绝了景舍的提议。 用墨家游侠换孟先生的尸身,好恶毒的计策。 墨家的理念是人人平等,用墨家弟子换取前任钜子的尸身,如果江寒答应了楚王的提议,受到世人诟病的就是墨家了。 “钜子是觉得我们楚国软弱可欺了?” “楚国为天下强国。” “哈哈哈!”楚肃王爽朗的大笑:“那你还不答应了本王的提议,带着孟胜,赶快离开楚国!” 江寒沉默了片刻,握住腰间的非攻,抬头看着楚肃王。 “若是连门下弟子都护不住,墨家还有什么脸面在各国推行教义。” 墨家与其他学派不同,是一个组织严明的团体,也可以说是一个武功高超的团体。 是华夏历史上最早的“黑社会”,这个“黑社会”有完整的组织系统、政治纲领和行动宣言。 其最高权威的领袖被称为钜子,拥有绝对权威。 人在江湖,义字当头,身为地下组织的龙头老大,楚王让江寒交出手下的小弟,他怎么能不怒。 楚肃王看清了这张怒极却正气的脸,心头一惊。 “莫非阁下也想效仿孟胜?” 把非攻从腰间取下,江寒冷冷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黄泉路上有楚王相伴,在下深感荣幸。” …… 第七章:讲道理 “杀!!” 藏在帷帐后的王家秘卫掩杀了出来,无数把长剑破空而来。 “当当当当……” 无数声交击之鸣,秘卫的剑招像是刺在了棉花上一样,落在了江寒手中的剑鞘上,被轻轻荡开。 一个呼吸间,江寒就已经接住了所有的攻势,反身一档,数名上前的秘卫手中的剑都被格飞,悉数退开。 楚肃王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不停吞咽口水,显示出他的不安。 王家秘卫每一个都是百炼之士,能将数名秘卫轻松击退,这人的剑术着实厉害。 江寒扫了一眼群客,活动了一下手腕。 “我真的是来讲道理的。” 回应他的是一束剑光,快若飞光流隙,抿成一线,带着必杀之心。 江寒眉头一皱,长剑出鞘,那是一把方形剑,无尖无锋。 他将内息倾注在非攻上,宝剑嗡鸣,一股厚重的气势爆发,坚固的剑身颤动着释放清脆悦耳罡音。 两人持剑,两道剑光。 众人眼前一花,只在一瞬间就分出来高下。 屈宜臼的肩头被划开了一个口子,若是不是他在最后一刻闪开了半分,这口子会划在他的胸口上。 “保护王上!” 屈宜臼眼中带着惊骇的拦在了楚肃王的身前,血液从他的胳膊上流到了指尖,又滴在了地上。 好深厚的内息,这小子莫非打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了吗? 江寒一手提着非攻,一手指着楚肃王淡淡一笑:“我若想杀他,你们拦不住我。” 景舍持剑拦在另一边:“楚王若死,你也走不出楚王宫。” “哈哈哈,专诸杀吴王僚,聂政杀韩傀,要离杀庆忌,哪个不是抱了必死之志?墨家门生,何惧一死。” 说完,他作势向楚肃王冲去。 “先生且慢,本王知错了,本王知错了。” 江寒收剑回鞘,冷冷的看着楚肃王。 “我说过,我是来讲道理的。” “讲道理,讲道理!”楚肃王连忙赔笑:“哈哈哈,先生请坐。” “楚王请。” 待楚肃王落座后,江寒才坐到了殿中桌案后的软垫上,谦谦有礼,仿佛刚才要暴起杀人的不是他一样。 “先生有何道理要和本王言说?”楚肃王脸上不敢再有倨傲之色。 “在下想与楚王言明利弊。” “先生请讲。” “孟先生是我墨家前任钜子,在众多墨家门客中威望很高,听闻孟先生的尸身被王上羁押,众门客群情激愤,恨不得杀上门来。 在下初掌墨家,威望不足,尚且言轻,所以才有了昨夜的宫门之乱,若是有人再来伏杀王上,伤了王上,那就是罪过了。” 江寒善意的提醒道。 楚肃王听出了江寒的言下之意,开口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昨夜闯宫的事,你并不知情?” 江寒点了点头:“正是。” 这点江寒没有说谎,昨晚有人闯宫确实是在他的计划外。 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组织的是几十个人一起动手,能够一击毙命,让楚王能够感受到战国时代地下势力龙头的分量。 “是熊臧错怪了先生,罚酒一杯。”楚肃王遥遥举起了酒杯。 江寒暗自给楚王做出了评价,虽然性情乖戾,但是能屈能伸,不失为一个守成之君。 “王上可知道,刚才若是杀我,楚国离灭国就不远了。” 江寒神情自若的说道。 楚肃王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不屑:“先生刚刚也说了,楚国是天下强国,何人能灭我大楚?” “灭楚国者,楚王矣。” 楚肃王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先生解惑。” “我墨家是天下显学,门客近万,皆为义士,楚王杀我,则墨家两代钜子皆命丧楚国,墨家与楚,不死不休。” 江寒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哈哈哈!”楚肃王摇头一笑:“好一个不死不休,楚国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岂能怕你墨家区区万人。” “王上可知道惠王攻宋一事?” 楚肃王闻言一愣:“本王自然知道。” 江寒拱了拱手:“在下就与楚王细细讲讲惠王攻宋之事。 那时公输班从鲁国来到楚国求职,得到了楚惠王的器重,楚国刚灭掉了杞国,又准备攻打宋国。 惠王就让公输班研制攻城的云梯,经过数年研究,公输班成功造出了云梯,楚惠王决定将云梯投入战场,对宋国发起进攻。 那时墨子正在鲁国的,得到楚国准备攻打宋国的消息后,心急如焚,立刻启程前往楚国,希望阻止这场战争。 墨子认为,世上乱象丛生,都是因为人们不平等、不友爱,所以主张“兼爱”。 而实现平等和博爱,首先要“非攻”,也就是天下诸侯之间不能恃强欺弱,相互攻伐。 墨子日夜兼程,于十日后抵达楚国郢都,他首先去拜访公输班。 公输班问墨子:“先生有何贵干?” 墨子说:“北方有个人侮辱了我,我想借助大师您的力量杀了他。” 公输班的职业是木匠,墨子居然要他去杀人,他当然不高兴。 墨子接着说:“我愿出十两金子作为报酬。” 公输班坚决拒绝:“杀人的活儿,打死我都不干!” 这时,墨子起身向公输班施礼,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我在北方听说您造出了云梯,要拿去攻打宋国,试问宋国有何罪过?” “如今楚国土地有余,人口不足,您居然帮助楚国去争夺已经过剩的土地,造成生灵涂炭,显然不太明智。” “宋国无罪,楚国去攻击它,无疑是不仁不义,您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据理力争,不能算是对楚王忠诚,没有达到劝阻楚王的目的,不能算是意志坚定。您不愿帮我杀一个人,却甘愿帮楚王杀更多的人,实在不合情理。” 墨子一番话,说得公输班哑口无言。 公输班沉默了一会后说:“先生的话确有道理,可是我已经答应了楚王,没办法改变了。” 墨子说:“那就带我去见楚王啊。” 于是公输班带墨子去见楚惠王。 墨子对楚惠王说:“我看见一个人,自己有豪车不用,偏要去偷邻居的破车;自己有锦衣不穿,偏要去偷邻居的旧褂;自己有大鱼大肉不吃,偏要去偷邻居的糟糠。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楚惠王听了哈哈大笑:“这家伙只怕偷东西上瘾了。” 于是墨子对惠王说:“楚国方圆五千里,宋国只有五百里,这好比豪车与破车;楚国有云梦大泽,鱼米之乡,富甲天下,而宋国土地贫瘠,人民穷困,这就好比鱼肉与糟糠;楚国物产丰富,宋国资源贫乏,这就好比锦衣与旧褂。” “如今大王要去攻打宋国,与这位偷东西上瘾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楚惠王心中不服:“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是公输班已经给我造好云梯了,我一定要拿下宋国。” 墨子见楚惠王仍然执迷不悟,便提醒他说:“云梯那玩意儿也不是万能的,大王有云梯,我也有对付云梯的办法,要不,让公输班大师与我比试一番。” 楚惠王对公输班信心满满,爽快答应了墨子的要求,让公输班与他当场演练,比试攻防技术。 墨子于是解下身上的腰带,在地上围成一圈当城墙,公输班则找来几根竹签当作攻城的云梯。双方开始了对阵。 公输班先后使用了九种方法攻城,都被墨子一一破解了,最后,公输班的攻城器械已用尽,墨子的守城的办法还绰绰有余。 公输班知道自己输了,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哈哈大笑:“我想到了一个对付你的办法,可我不说。” 墨子回答道:“我知道你要怎么对付我,我也不说。” 楚惠王一听云里雾里,忙问是怎么回事。墨子向楚惠王解释说:“公输班大师的意思,是想杀了我,我死了,宋国就守不住城,楚国必定能取胜。 然而,公输班大师可能没想到,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早已经拿着我的防守器械,在宋国城头等待楚国来进攻了,即使杀了我,也杀不尽保卫宋国的人。” 事已至此,楚惠王只好乖乖认输,墨子入楚,一人可化解十万人的兵祸。” 故事讲完,楚肃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先生讲这个故事是何意思?” 江寒再度向殿中的楚国君臣拱手见礼,亢声说道:“我入楚王宫,正是想效仿当年墨子所行之事,劝楚王回头是岸。” “天下众口悠悠,楚王行不仁不义之事,在下自当劝谏楚王,楚王杀了我,我死了,楚国也就亡了。” “墨家侠义之士早就谋划着擅闯楚王宫,还好被在下劝阻,我死后,众多墨侠无人约束,楚国王族会受到无尽的报复。” “墨家精通机关术,可以守城,也可以攻城,我若死,宋国田襄子会成为下一任钜子,他会带着所有墨家弟子投靠魏国,当年墨子一人可挡楚国精兵十万,试问楚王,能否挡得住我数万墨侠的报复?” 楚肃王的脸色惨白:“先生,墨家不是崇尚兼爱非攻吗?何以主动挑起战争?” 江寒微微一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楚王杀我墨家两代钜子,墨家不予报复,天下英雄如何看待我墨家。” 楚肃王霍然站起,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先生教我,如何破解眼前困局。” 江寒的脸上笑意更浓,我都说了,我是来讲道理(恐吓)的。 …… 第八章:主辱臣死 “只需要楚王承认自己的过错,让在下带着孟先生的尸身返回先生故土齐国临淄即可。” 江寒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 屈宜臼冷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王上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向你们这些平民认错!” 江寒亢声道: “屈大夫此言差矣,敢于罪己,是为明君。 昔日大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春秋霸主秦穆公也曾在劳师远征惨遭败绩、付出数万将士的性命后,做了罪己诏,言明国家的危难,皆因自己用人不当。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穆公罪己,霸业于春秋。 楚王有胸襟下诏罪己,一定会得到天下士子的原谅,赞扬。” 一直在低头思考的景舍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是悟到了什么,霍然起身,对江寒深鞠一躬。 “先生大才,王上,臣支持江钜子的想法。” 楚肃王无奈的点了点头,声音略显暗哑:“准,赠千金,以国士之礼送孟胜尸身出国。” 江寒拱手正色道:“楚王英明。” “王上英明。”景舍、屈宜臼齐声表态。 景舍送江寒离开王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中,身后跟着几十个楚国卫士和一辆双马青铜辎车。 “多谢先生良策,楚国前任令伊吴起身亡,相位高悬,若是先生愿意留在楚国,景舍愿意劝谏楚王立先生为相。”景舍诚恳的说道。 “多谢大司马厚爱,家师新亡,在下要为家师守孝三年,不可出仕。”江寒笑着拒绝了。 “守孝,儒家的礼法?”景舍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先生一个墨家的钜子,还会遵守儒家的礼法不成?” 江寒抱着非攻翻了一个白眼,这个景舍还真够实在的,拒绝你都听不明白吗? 先不说景舍许下这空头支票能不能实现,就说楚肃王这阴狠的为人就与墨家理念背道而驰。 想要实行墨家的理念,就要变法。 变法需要君臣一条心,楚国不具备这样条件。 因为楚国的君臣关系十分的薄弱,楚国的官吏基本上都是贵族们推荐或者说是被任用提拔的,他们出身于楚国的大贵族,那么必定会为家族的利益进行考量。 如此一来,他们很难与楚王一条心,他们真正效忠的事实上并不是楚国或者是楚王而是自己的家族。 在这样各怀鬼胎的政治朝堂之上,很难明确的去推行一次变法。 毕竟每一次变法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所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是难以想象的,也是难以衡量的。 再加上楚国墨守成规,采取分治制。 楚国兼并战争中吞并的一些小国,会给予他们极大的自治权,让他们就像西周时期所分封的诸侯国,那样拥有着自己的势力。 加上王族、贵族,朝堂上的势力鱼龙混杂。 这也是楚国强大的原因,楚国的实力来源于贵族,同时贵族也是变法的障碍,所以楚国并不是实现理想的良木。 “各家学说都有长处,不该有门派之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够融会贯通。”江寒硬着头皮解释道。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景舍的眼前又是一亮。 江寒身为墨家钜子,还通读别家典籍,实在是心胸开阔,比起楚国学宫中那些执一家之言互相攻伐的士子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想到如此大才,不能留在楚国,景舍摇头叹气:“以先生之才,不久后必定天下闻名。” “大司马过奖了。”江寒淡淡的一笑。 马车离开了王宫,守在宫门外的徐弱三人马上迎了上来。 “钜子,您没事吧!” 江寒抖了抖袖子:“四肢健全,应该没事儿。”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徐弱嗔怪道。 他抬头看到了江寒身后马车上的棺椁,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这…这是先生的尸身?” “幸不辱命!” “先生!!”徐弱跪倒在地,对着棺椁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不孝,待墨家大行于世,弟子就来找您老人家。” 江寒上前一步,把徐弱扶了起来。 “先生不会怪罪你的。” 徐弱红着眼圈重重的点了点头:“钜子,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齐国临淄,那是先生的故里,落叶归根,才是正途。” “是。”徐弱接过了楚国卫士手中的缰绳,牵着马车跟在了江寒的身后。 “墨家游侠,当真忠义。”景舍感慨道。 “这样的兄弟,天下遍地都有。”江寒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让他敢于迈进楚王宫的底气,不是孟胜传给他深厚的内力,而是遍布了全天下的墨家兄弟。 景舍一阵后怕,这江寒所言不假,他若是死在了楚王宫,楚国离亡国不远了。 楚国都城纷纷传闻,墨家钜子孤身入王城,取回孟公尸身,被楚王用国士之礼相送。 有人恼怒不安,有人弹冠相庆,恼怒者说,墨家硬闯王宫,逼迫楚王罪己,让楚国大失颜面于天下,必定会受到他国的嘲笑。 弹冠者说,孟胜是天下人敬重的义士,楚王拘尸诱人,本就是有失德行,知错能改,楚国离礼仪之邦不远了。 近百年来,各国人都已经养成了谈论时政秘闻的习俗,大街小巷,坊间邻里,举凡有三两人之地,便会有宫廷秘闻在口舌间流淌。 正是这开放的风气,成为了华夏人思想蜕变的肥沃土壤。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屈宜臼愤怒的拍着桌案,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门口端着食盒的侍女小心翼翼的缩着脖子。 “主君,您已经一天没有用饭了。” “滚出去!!” “是。” 年轻靓丽的侍女垂垂欲泣,不知道为什么,主君从王宫里回来后就是这副样子。 难道是主君受到了王上责罚吗? 侍女小心的离开了房间,关好了房门。 过了没多久,屈家的家老推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屈宜臼的脸上余怒未消。 “主君,小人已经把东宅公请来了。” 屈宜臼整理了一下衣冠:“快请!” 是。”家老应命,急忙去了。 三闾大夫府的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议事厅的跨院内,议事厅是屈宜臼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三闾大夫府的轴心。 议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 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三闾大夫府的书房。 三闾大夫是楚国特有的官职,是掌楚国王族三姓,昭、屈、景的宗族事务之官,位同上大夫。 东宅公急匆匆的走进了大夫府的书房中,看到了满地的竹简,侍女们正蹲在地上整理,不由得眉头一皱。 “屈大夫,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恼怒?” 屈宜臼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 “屈宁,你也下去。” “是。”屈家家老也退出了房间。 东宅公脸上疑惑之色更浓,屈宜臼连自己的心腹都赶了出去,看来事情不小。 屈宜臼看着东宅公,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公子,主辱臣死,今日王上蒙羞,我等死罪啊!” 东宅公想起了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传闻,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墨家的贼子如何侮辱王兄了?” 屈宜臼详细的把宫中发生的事情复述一变,东宅公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愤然离席。 “贼子好大的狗胆!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楚国,我这就带兵去把他宰了!” “公子留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屈宜臼叫住了东宅公。 “他一个区区布衣贱民,都骑在我们大楚王族头上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定要将他斩于剑下。” 屈宜臼拍了拍东宅公的肩膀。 “公子稍安勿躁,我们不光要保全王族的尊严,也要维护王上的脸面。 王上前脚刚刚发布罪己诏,后脚你就带兵去围剿那些墨家贼子,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东宅公气呼呼的坐了下来:“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不光不能在楚国境内杀他,反而要将他安全的送出楚国,等他出了国界后就与楚国无关了。” 屈宜臼的眼中闪烁着寒芒:“哼哼,那时候我们再派三族的死士围杀,定让他死无全尸。” “妙妙妙!”东宅公击掌称赞:“大夫所言极是,到时候就算有人猜到是我们动的手,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屈宜臼开心地大笑:“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东宅公拱了拱手:“那我就安排人去“保护”他们了,告辞。” 说完就转身大步离开。 屈宜臼阴沉沉的看着北方:“墨家的仁义,如何比得过我楚国王族的尊严。” …… 江寒牵着一匹乌黑色的骏马,踏着夕阳走在楚国的官道上。 这匹马是景舍相赠的,江寒并没有拒绝,楚国距离齐国千里迢迢,有一个代步的工具,总是好一些的。 对面有一个老翁,牵着马迎面走来,看了一眼辎车上的棺椁,脸上露出了笑意。 “老丈,你有事吗?” 见白发老翁呆呆的拦在辎车的前面,江寒开口询问道。 老翁掏出了一块令牌,交到了江寒的手中。 “老夫在魏国白氏商行留了万金,钜子慎用。” 还没等江寒拒绝,老翁就牵马向城中走去。 看着老翁的背影,江寒微微一笑,把令牌收了起来。 “钜子,他是何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钱?”徐弱疑惑的问道。 “他是阳城君。” 江寒平静的望着走向了死路的老翁。 “先生的尸身已经被我们救出来了,他还去郢都干嘛,我去拦下他。” 徐弱拔腿就向阳城君追去。 “站住!随他去吧!” “为何?” “阳城君与先生是刎颈之交,一人求死,一人不能独活,这是两个人的大义。” 徐弱默然的点了点头,看着江寒认真的说道:“我与钜子也要做个刎颈之交。” 江寒目光闪动:“你我本来就是兄弟。” …… 第九章:洞香春 魏国都城安邑最幽静的一条小街——天街,坐落着一间洞香春酒肆。 洞香春酒肆中有论战堂,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各种不同的供士子辩论、玩乐的场所。 洞香春的规矩是非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与国府官吏,不得入内,所以酒肆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当然,能在三十多个大小诸侯国驿馆坐落的天街中开酒肆的人,背景也是十分深厚的。 据说洞香春是由丞相白圭开办的,提起白圭,魏国人再熟悉不过了,那可是和范蠡不相伯仲的大商。 白氏一族本是商贾世家,到了白圭时期,更是富甲天下,做了魏国的商相,他提出了的“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商方法。 谷物成熟时,进收粮食;蚕茧出产时收进絮帛,出售粮食,并提出了农业经济循环说,丰收年景时,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 白圭为相期间,让魏国百姓富足,国府中堆满了粮食财物,在魏国的威望也非常高。 背景深厚,且是名士所开,这洞香春就成了上流人群的清谈聚饮之所。 幽静的院落酒楼,精美的器皿陈设,诱人的珍馐美味,名贵的列国老酒,还有温雅艳丽的侍女,每一样都是天下难觅的精品。 一时间,名士吏员列国使臣趋之若鹜,各国士子齐聚一处,洞香春就成了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就连上将军吴起在魏国为将时,也多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 论战堂中,一百张绿玉长案后已经人满为患,一人一案,正成百人之行。 寻常时日,这是绰绰有余的,可自从前几日楚国郢都传出了墨家钜子墨令的消息后,每天都有人在这里等着最新的消息。 门口一个肤色黧黑,坚刚英挺的布衣小厮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白兄弟,楚国那边有新的消息吗?”一名紫衣士子起身高声问道。 墨家同儒家、法家、道家都是天下显学,前几日墨家钜子万金悬赏楚王的人头,可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布衣小厮嘿嘿一笑,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士子,楚国最新消息,墨家钜子在郢都城北破庙中召集墨家游侠,将其放金遣返。” 厅中传出了唏嘘声。 “墨家不过如此,我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 “虎头蛇尾,虎头蛇尾啊!” “楚王的行为虽然令我等不耻,但墨家这样行事,未免太过儿戏了。” …… “诸位士子请听我说完。”布衣小厮拱手打断了众人的讨论,清了清嗓子。 “墨家钜子在破庙中言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先生尸身,我一人取之,若不得,当与先生共赴九泉。 言罢,墨家钜子只身进入楚王宫,不久后楚王颁下罪己诏,墨家钜子扶灵而出,现在已经过了淮水,进入了宋国的疆域了。” 厅中陷入了沉默。 大家都在品味着江寒说出的话。 “哈哈哈……”后座一位绿衫士子突然站起大笑:“我墨家钜子天纵奇才,就算是强如大楚也要低头。” “好——彩!”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墨家钜子只身入楚宫,好胆识。”有士子赞叹道。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好学识。”又有士子赞叹道。 先前那位紫衣士子面露疑惑,他是出身楚国的士子,对于楚肃王的脾气秉性非常了解,墨家钜子能让楚肃王服软,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于是他再次拱手问道:“白兄弟可知道墨家钜子入宫后和楚王说了什么吗?” 布衣小厮摇了摇头:“这个不知,我们洞香春就算消息再灵通,也不可能知道王宫里发生的事。” “这有何难?如果有机会,请墨家钜子来洞香春,为咱们讲上一讲不就全明白了!” 绿衫士子满脸骄傲,身为墨家门客,他觉得脸上非常有光。 “那到时候就有劳田兄,把墨家钜子请到洞香春中了。” “好说好说,孟公之事告一段落,我等该共饮一杯。” “共饮一杯!” 厅中的士子们一同举起了酒杯,天下士子骂楚王最狠的就是这些人了。 因为楚王拘押了孟胜的尸身,每天洞香春论坛上都会新增上百条帖子,都是指名道姓骂楚王不仁不义的。 如今孟胜尸身被放出,厅中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 宋国,淮河。 江寒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侠客,一脸无奈。 “二位,我都说了没有怪罪你们。” “老夫二人擅闯楚王宫,险些坏了钜子大事,还请钜子责罚。” 黄渭和高敬奴跪在辎车前,不肯起身。 “二位都是义士,所做的事也是出于本心,并无罪责,若是因为过意不去,可以随我护送先生灵车,前往临淄。” 黄渭向江寒稽首道:“钜子对小人之厚恩,小人没齿难报,自当侍奉于钜子左右,以赎罪责!” 高敬奴震声道:“小人也愿意跟随钜子左右。” “两位义士请起。”江寒俯身将二人扶了起来:“有二位相助,我的胜算就更大一些了。” “什么胜算?”徐弱有些茫然。 “徐大哥没觉得我们身后跟了一支楚军吗?” “那是楚王派来保护我们的。” 江寒笑着摇了摇头:“你见过那个保护人的跟着后面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 “钜子的意思是,那是楚王派来暗杀我们的?”徐弱警惕了起来。 江寒又一次摇了摇头:“不像是楚王的手笔,如果楚王派人暗杀,会做得更加隐蔽,不会如此招摇过市。” “那他们是何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楚国王族的死士。” “钜子先走,我们来断后。”徐弱脸色凝重的说道。 “无妨,可能是我多虑了,走吧,已经到了宋国了,今晚我们就要在荒山中过夜了。” …… 入夜,荒山中点燃了一个火堆。 木柴后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火焰逐渐变大,一股鱼肉那熏香味传来。 “来,高兄弟,吃鱼。” 江寒把手里烤得焦黄的鱼肉递给了抱着剑盘坐在一旁的高敬奴。 “不敢,不敢,岂敢让钜子为在下烤鱼。” 高敬奴连声推辞。 “拿着,墨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江寒哈哈一笑。 “徐弱他们拾来的木柴,老黄和你抓来的河鱼,只有我一个闲人,自觉烤鱼的技术还不错,尝尝。”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高敬奴接过了烤鱼,一口咬下去,发出了清脆的咔吱声。 黄渭摘下了腰上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用长袖擦点了嘴角的酒渍。 “哈哈哈,爽,没想到咱老黄还能吃到钜子亲手烤的烤鱼。” “呜呜……”徐弱咽下了嘴里的鱼肉,嘟嘟囔囔的说道:“老黄,高兄弟,以后你们的口福多了去了,论吃食方面,钜子说是第二,天下没人敢说第一。” 黄渭的眼睛一亮:“徐小兄弟可不要诓骗咱老黄,我平日里不贪财,不好色,唯独过不了美食这一关,此生逍遥,有酒有肉!” “是不是骗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江寒把手中的烤鱼翻了个面,无奈的耸了耸肩。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徐弱嘿嘿一笑,大口咬下了一块鱼肉,一根鱼刺不吐,全都咽了下去。 高敬奴拿着烤鱼,怔怔的盯着江寒,十分好奇。 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男子,竟然能够让楚王低头,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江寒抬起头,见高敬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淡淡的一笑。 “高兄弟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高敬奴挠了挠头:“钜子,在下想知道,您是用了什么办法让楚王交出孟公尸身,颁下罪己诏的。” 江寒抬了抬眼皮:“讲道理啊,楚王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非常讲道理的。” 高敬奴瞳孔一缩:“钜子和楚王讲了什么道理?” 黄渭和徐弱也都转头看向了江寒,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江寒拍了拍腰间的非攻:“用它讲道理,道理只在剑锋上。” “楚王叫我交出你们二人,我没有答应,他恼羞成怒,想要缉拿我,我拿着非攻对他说,即便你楚国甲士百万,三步之内,我也能取你小命。” 火堆旁,众人眼睛瞪大,惊叹无比。 江寒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的凶险,大家都能体会。 “钜子胆识过人,在下佩服。” “行了行了,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可不是为了听你们拍马屁。” “哈哈哈!!”火堆旁传出了一阵哄笑。 高敬奴看向江寒的目光更加坚定。 “道理只在剑锋之上,真是至理名言。” 他转头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江寒,一点儿都不像是出身贫寒的流民,反倒像是天上的谪仙人,优雅、贵气、潇洒、英俊,几乎找不出任何缺陷。 …… 黑暗的夜色中,荒山下一处容易躲藏的洼地里,三十多个黑衣大汉携带短剑、干戈、弓矢等武器,藏在其中。 他们是屈宜臼和东宅公派出暗杀江寒的死士,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只有江寒出了楚国的疆域,就立刻动手。 “禀报统领,江寒一行六人,就在前方的山坳里。” “动手!” 死士统领身形一闪,黑色入墨,隐入了黑夜中。 …… 第十章:墨家四派 深夜之中,江寒一双眼眸格外明亮,坐在火堆旁跟老黄一起喝酒。 他的眼睛越是饮酒越是明亮,越是饮酒越是精神。 半响,江寒放下酒坛,漫不经心开口道:“既然来了,还不现身?” “什么人?”老黄也突然暴起,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唰、唰! 两道白光一闪,两支箭矢射出,一支直逼江寒的面门,一支从他的背后偷袭,一前一后两面夹击。 “钜子小心!” 黄渭拔剑将江寒身后飞来的箭矢斩成了两段,另一支箭矢被徐弱击落。 “你们是谁派来的?”江寒开口询问道。 那个死士统领并不言语,只朝周围几个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把剑一挥,杀了上去。 “留一个活口。” 江寒自顾自的提起了酒坛,喝了一口。 “是!” 黄渭、高敬奴、徐弱等人的长剑出鞘,和死士们战成了一团。 这些死士都是百战精兵,是军中的精英,但格斗暗杀的技艺实在是不够看。 在江湖上,也只能算是二流的好手,有黄渭、高敬奴两个一流高手在,江寒一点儿都不担心。 “杀!!” 只见到黄渭手中长剑,化成了青色的残影。 哧、哧! 这是利刃刺透血肉的声音,两道剑气,两缕血花。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死士同时被一剑封喉,倒地身亡。 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他们才明白,眼前这些人是多么可怕。 这些墨家游侠可不是他们以前暗杀的那些逃亡的贵族公子,墨家游侠手中的剑,可是会杀人的。 哧哧哧—— 一道道剑光闪烁,一缕缕血光飞溅。 杀人者,人恒杀之。 成为死士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要么杀掉目标,要么被目标杀掉。 数十米外,丛林之中,有几个人观察着战场。 “爹,他们中哪个是新任钜子啊!” 说话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清秀佳人,体态娇柔,容颜脱俗,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得一身冰肌玉骨。 田襄子低声回答道:“那个拎着酒坛的就是你小师叔,用快剑老者是齐国游侠黄渭,用重剑那个青年是本国游侠高敬奴,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 田玉儿眼波微微诧异,瞳孔中充满奇异之色,这个新任钜子,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她不禁细细的打量了江寒几眼,想知道这个少年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墨家四派八位统领中,当属田襄子威望最高,所有人都觉得田襄子会成为下一任钜子,没想到孟胜竟然将钜子之位传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少年。 只见江寒一袭墨衫,头扎发巾,长发披散肩上,一双浓郁卧蚕眉,眸子幽邃明亮。 此时他一手拎着酒坛,一只手往火堆里丢着木柴,对身边的战斗充耳不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似乎是心有所感,江寒转头看向了丛林中,田玉儿急忙收回了目光,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田先生,我们用不用去帮忙。” 田襄子双眸微凝,认真观望战斗。 “不用,我们今日来此,是怕钜子有危险,钜子处于上风,我们还是在商丘见面吧。” ……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跪下!”徐弱提着一个死士,扔在了江寒的面前,他的剑锋上,还在流淌着鲜血。 “钜子,留了一个活口,其他贼子皆已伏诛。” “要杀便杀,我是不会屈服的。”死士声音沙哑的嘶吼着。 既然名为死士,说明他们早就已经死过了。 “我不杀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明枪暗箭我江寒都接下了,可他若是对身在楚国的墨家士子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死士扭过头去,沉默不语。 “你最好听我的,把我的话带给你主子后,你是死是活我懒得管,不然你主子一时间脑袋抽风,对墨家士子动手,我们剑下也不介意多几条亡魂。” 江寒神情冷峻,认真的说道。 “放了他!” “好!” 徐弱松开了手,死士恶狠狠的瞪了江寒一眼,跌跌撞撞的逃进了黑暗里。 “钜子,一共三十一具尸体,我们怎么处理?”黄渭持剑拱手问道。 “烧了吧,别惊扰了进山砍柴的百姓。” 江寒把手中的木柴扔进了火堆里,火烧的更旺了。 “钜子,这些人使用的剑是楚国军方打造的铁剑。” 徐弱捧着一把剑,来到了江寒面前。 江寒接过了长剑,伸出了两根手指夹住了剑锋。 砰的一声,长剑出现了裂痕,并没有如同他想象中那样断成两截。 “楚国锻铁技艺高超,这已经脱离了铁剑的范畴了,可以叫做钢剑了。” 高敬奴不解的问道:“钜子,什么是钢剑?” 墨家分为墨辩、墨侠、墨匠、墨商四个派别。 墨辩是在各国推行墨家理念的士子,为官后不能推行墨家教义,他们宁愿挂印而去。 墨侠是在各国游历的侠客,他们在各国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墨匠顾名思义,就是墨家的工匠,墨家自墨子开始就擅长机关术,墨家的黑科技,锻造术堪称天下一流。 而墨商是在江寒的提议下建立的,墨商向各国贵族出售墨匠提炼出的精盐、墨侠寻到的珍宝,所得的利润,都用来赈灾济民。 像黄渭、高敬奴之类武艺高强的人,自然属于墨侠,所以对锻造术并不精通。 江寒微微一笑,耐心的解释道。 “铁可分为熟铁、生铁、铸铁和钢。 齐国人用低温块炼法炼出熟铁,它像牛皮糖一样,没有走过高温的煎熬,体质柔柔弱弱,不能承受压力。 铁匠把烧红的熟铁搥打一阵子,去除大部分的碳,降低含碳量,让韧性增加,熟铁铸成剑的剑,很容易被利器砍断。 魏国人用高温炼铁炉锻烧,铸成高强度的生铁,很坚固,但没有韧性,因为高温状态铸造,技师没办法进行槌打,因此含碳量高,硬硬脆脆的经不起弯折,容易断裂。 高温铸铁含碳量太高了,不可以槌打,但秦国人发现只要长时间给它高温铸造下去,照样能脱碳,所以反复锻烧后,就能得到铸铁。 铸铁强度高,韧性足,是不可多得的铁器。 而钢需要的技艺就更加复杂了,经过长时间的超高温熬炼,还需要在表面渗碳,让钢更加坚固,整个天下,除了我们墨家,也只有楚国掌握了这项技术。 所以炼铁技术,各国中当以楚国最佳。” 高敬奴面露崇拜神色,钜子真是博学多才。 “多谢钜子解惑,那不知道楚国和我们墨家,谁的锻铁术更胜一筹?” 江寒敲了敲剑身,剑身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楚国这种钢剑,墨家五年前就能造出来了。” …… 十一月,宋国的雪下的有一些早。 冬日的风有些干冽,吹鼓着路人的衣衫,半空中的小雪洋洋洒洒,四处飘落。 路旁的屋檐上都铺上了一层雪白,几片雪花,落在树梢,化作了一片霜。 田襄子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系在了身边少女的身上。 “这么冷的天,你还跟着出来凑热闹。” 田玉儿的小脸儿冻的通红,说话时都能吐出一道薄薄的雾气。 “师公遗体归乡路过商丘,我当然也要出来迎接一下。” “只是如此?”田襄子似笑非笑的看着田玉儿。 田玉儿眼中闪过一抹皎洁:“我还想看看那新任钜子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胜过父亲。” “哎呦!爹,你打我干嘛!” 田玉儿捂着脑袋,眼泪汪汪的。 “胡闹,见到钜子后,不可对他无礼。” “哦!” …… 江寒仰着头,飞雪漫天,干冷的细雪散开,似轻歌曼舞,给宋国大地蒙上了一层薄纱。 “宋国的雪下的真早。” “齐国的雪还要更早一些呢,十月末就开始下了。” 老黄笑了笑,露出了嘴里剩的不多的牙齿。 战国的雪,不同于后世的见猎心喜,天冷了,可是会死人的。 江寒一脸担忧的看着空中慢慢飘落的雪,这个冬天,不知道多少人没有衣衫保暖,不知道多少人家中没有余粮。 “钜子,前方三里处就是商丘。” 徐弱快步走到了江寒面前,抖了抖肩上的雪。 “好,加速前行,等雪厚了就不好走了。” “爹,你快看,那边好像有一辆马车。” 城门下的田玉儿指了指远处的风雪,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她隐约看见大雪中有一辆马车越来越近。 “应该是钜子了。”田襄子快步迎了上去。 “田襄子,拜见钜子。” 田襄子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径直跪在了已经没过踝骨的雪中,田玉儿也跟着跪了下来。 “师兄快快请起,我们墨家没有这些虚礼。” 江寒急忙将田襄子扶了起来,拍掉了他身上的雪花。 “哈哈哈,三年不见,师弟也长大成人了。”田襄子高兴的拍了拍江寒的肩膀。 江寒腼腆的笑了笑:“先生在阳城已经为我行了冠礼,取字子义。” “好子义,莫要辜负了先生的重望。”田襄子眼中泪光闪动。 “田师兄。”徐弱上前一步,拱手见礼。 “景山你小子一定要保护好钜子。” 徐弱挠了挠头:“这是一定,我和钜子可是刎颈之交。” “师兄,这个是齐国游侠黄渭,这个是宋国游侠高敬奴。”江寒介绍道。 “黄渭(高敬奴),见过田先生。” 二人齐声见礼。 “好,诸位快请,我已经在家中备下了酒席。” “等一下,师兄,这位姑娘你还没有介绍。” 徐弱目不转睛的盯着田玉儿,眼神灼热。 “哦,这是小女玉儿。”田襄子哈哈一笑:“玉儿,还不快见过钜子!” “田玉儿,见过钜子。” 耳畔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风铃,让江寒微微一怔。 “不必多礼。” …… 第十一章:以酒论国 江寒一行人跟着田襄子来到了城门下,牵马步行。 商丘城很大,和楚国的国都不相上下,是天下著名的商都。 商丘地处淮泗之间,其周边历史悠久,唐尧兴起于成阳,虞舜在雷泽打过鱼,商汤曾定都于毫。 到了殷商帝武丁之时,王子宋被封在这里,称之为“宋伯”,宋之名由此而来。 到殷商灭亡,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后,将已经降服的殷人交予微子启,封之于商丘,亦称宋国,为公爵,这里就成了宋国的都城。 城墙的西北、东北、正北三处分别开了一道门,往来的皂衣商贾、带剑国人、游士井然有序,不争不抢,颇有君子之国的风范。 宋人喜欢穿白底深衣,上面是飞扬的黑色玄鸟纹,看上去神采奕奕。 “田先生,有客来啊!” 守门的宋国将军似乎和田襄子十分熟悉,隔着几步远就拱手行礼道。 田襄子呵呵一笑:“我先生灵柩回乡,路过商丘,我出来迎接一下。” “可是阳城守义的孟胜孟先生归来了?”将军脸上一惊,急忙询问道。 “正是孟先生。”田襄子回答道。 “哎呦,快开城门,先生快请。”将军连忙叫开了城门,转头埋怨着。 “田先生怎么不早说,孟公这等义士入城,商丘国人自当前来迎接,就是国君也少不了祭拜。” 田襄子摆了摆手:“我墨家推崇节葬,不用大张旗鼓的,耗费人力物力,有心便好。” “墨家大义。”宋国将军称赞道,然后招了招手,叫来了几个军士。 “帮田先生把棺椁送入府中。” 田襄子没有推辞,感谢了几句就离开了城门。 “宋国风俗犹有先王遗风,国人里多厚重君子,所以宋地虽无山川之饶,但民众却很少缺衣少食,颇能储蓄一些财物。”江寒感慨道。 一楚一宋,明显能感觉出国家风俗的差异。 周襄王九年的时候,一代霸主齐桓公去世,引得春秋各诸侯觊觎霸主之位,其中便包括了楚国的楚成王与宋国的宋襄公。 他们二人互相不服气,于是便决定在齐国开会讨论此事。 就这样,在周襄王十三年的时候,楚国、宋国、齐国的君主们一起在齐国开了场峰会,最终决定在这一年的秋天,由宋国召集诸侯大会。 后来,宋国果然如约举办了诸侯大会,而楚、陈、蔡、许、曹、郑等诸侯国如约赴会。 在这个过程中,宋国公子目夷很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楚人一向诡计多端,便建议宋襄公带齐士兵武器之后,再去诸侯大会。 然而宋襄公却说:“我是要去展示仁义的,而仁义是治天下的根本”。 于是他轻车简从前往会场,希望通过自己的仁义形象获得各位诸侯的信任与支持。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宋襄公根本就没有机会到达会场,反而被楚国半路突袭,一举擒获。 之后,楚国大举进攻宋国,幸得宋国臣僚尽心,将士拼命,这才没有遭遇亡国的惨状。 后来鲁国出面做起了和事佬,这才让宋襄公有了回国的机会。 回国后的宋襄公自然是不高兴的,于是便联合卫国、许国、滕国一起去打楚国的小弟郑国,吓得郑国连夜派人去找楚国求救。 楚国当然不能撒手不管,于是两国展开了一场大战。 泓水河畔,楚军渡河时,公子目夷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我们兵少,趁着楚军还没过河,我们立刻进攻吧。” 宋襄公听了之后,瞪了公子目夷一眼:“不行,君子不杀已经受伤的敌人,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寡人虽不才,但也不能进攻还没准备好的对手。” 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的精锐禁卫军便楚军全歼,而宋襄公自己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回宋国,不久后就郁郁而终。 由此可见,楚国行事不择手段,不讲道德,宋国行事恪守古礼,太过迂腐。 听了江寒的话,田襄子点了点头:“宋人是殷商遗民,既重农桑,也重商贾,这城内大道四通八达,市、肆林立,由市官褚师管理。 宋人还重视工匠,这城里的外郭区,居住着金、革、木、漆、车等百工,被称为‘百工居肆’,数量多达数千人,由工正管理。 现如今这商丘城里,只要是被冠以墨家的东西,都卖得特别好!” 田襄子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都是师兄的功劳。” “停,这我可不敢居功,都是师弟你定策有功,你不光定下了经商的策略,还用精盐、肥皂把咱们墨家的名声打了出去。” 田襄子认真的说道。 三年前墨家开创了商派,受到了大部分统领的质疑,可这三年下来,墨商接济其他三派,获得的利润救民无数,竟然隐隐成为的墨家四派之首。 别人都以为是他田襄子这个宋人经商有道,殊不知这背后最大的功臣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 众人一同来到了田府,田襄子掌管墨商,虽然日进斗金,但居住的场所却是一间低矮的青砖房。 “大家搭把手,把先生请进正厅。” 几个壮汉一起把孟胜的棺椁抬进了厅中,家里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香炉,跪垫。 田襄子整了整衣冠,跪倒在地,拜了四拜。 “老师蒙此大难,不肖弟子田襄,苟活于世,未能侍奉在老师左右,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师兄节哀。” 站在一旁的江寒递上去了三炷香,田襄子持香再拜,把香插进了香炉中。 礼应灵前有四拜,还留一拜等烧香。 随后是徐弱、沈妙、沈丘等孟胜的弟子祭拜,再之后是黄渭、高敬奴两个客宾祭拜。 田玉儿全程站在一旁,并不是她不想祭拜,而是身为女眷,于礼不合。 “田…玉儿,该你了。” “我?”田玉儿神情错愕,满脸不可思议。 “我也可以祭拜吗?” 江寒微微颔首:“当然了,你是先生的第三代弟子。” “师弟,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负责主祭的。”田襄子拦在田玉儿的身前出言劝阻。 江寒淡淡的一笑:“师兄,墨家兼爱,不光是说在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上,男人和女人也要一视同仁。”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让开了身位:“言之有理。” 田玉儿跪到了跪垫上,拜了四拜,抬起头,从江寒手中接过了香。 指尖相触,田玉儿面颊红晕,半羞半惭道:“多谢小师叔。” 所有人都祭拜完毕,田襄子把江寒等人请进了宴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 “玉儿,让夏伯把肥羊炖和准备好的鹿肉端上来。” “好。”田玉儿盈盈一拜,离开了宴厅。 很快就有侍女端着冒着热气的小鼎摆在了众人面前的桌案上。 仆人送上了酒具,却不是爵,而是觯。 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 所谓爵位,即是酒具与座次组合的等次。 宴会中,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 也就是说,地位越是尊贵,酒具的容量就越小。 战国时期,这种烦琐的酒礼变得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 官吏聚宴,都使用各种爵。 民间聚宴,则全部用觯或觚,上酒容器则完全随意。 “薄酒相待,我等共饮一杯。”田襄子率先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为了方便阅读,酒具统称酒杯)。 “敬师兄。”江寒也是举杯一饮而尽。 宋酒入口,醇厚绵长,士子贵胄喝起来品味无穷,对于江寒一众江湖中人却有些绵软。 “师弟,觉得我们这宋国美酒如何?”田襄子放下酒杯,笑吟吟的看着江寒。 “宋酒温润醇和,天下无酒可比,不过……” “师弟但讲无妨!” “酒醇和,无劲力,人醇和,无血气,宋酒与宋人如出一辙,宋人偏居一方,自安自保,只能如同殷商一般,寿终正寝,成为过眼云烟。” “好!”田襄子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点了点头:“那师弟觉得燕酒如何?” “燕酒似孤僻燕地,凛冽寒人。” “楚酒如何?” “楚酒杂乱无章,不成体系。” 田襄子悠然点头:“那师弟喜欢喝哪国的酒?” 江寒淡淡一笑:“自然是秦酒,秦酒如秦人,豪放酷烈,和我那烧刀子不分伯仲。” 田襄子摇了摇头:“阴晋之战,秦惠公调动举全国之力。集结了超过五十万秦人参军,大举进攻秦国东进道路上的魏国城邑阴晋,被吴起率领五万魏军,大败于阴晋城外,自此六国卑秦,不与之盟。” “所以秦酒虽烈,却太过苦涩。” “师兄说得对。”江寒沉吟道。“秦国现在与山东六国相比,国力孱弱,又穷又苦,唯一值得赞扬的就是秦人的忠烈。” “嬴师隰(xi)继任秦公后,废除人殉,迁都栎阳,硬抗强魏,秦国已有复苏之相。” 田襄子还是摇头:“太苦,太苦。” 江寒的目光坚定:“重病应下猛药,良药苦口,秦国就是天下的猛药。” “师弟不考虑三晋大地上的魏、赵、韩三国吗?” “三晋同盟,看似牢固,实则是相互制衡,可霸于一方,难成大业。” 田襄子拱了拱手:“请师弟说清选择秦国的理由。” “不破不立。” “何解?” “大周天子弱,诸侯强,分封制度为混乱之始,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皆因主弱臣强,若想天下一统,则需革除旧制,开创新政。” 田襄子脸色大变,震惊的看着江寒。 “秦国是新政的沃土吗?”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秦国本是西戎部族,因为战功被周天子赐了国姓,与中原各国不同,秦人比较开明,值此秦国摇摇欲坠之际,正是破罐子破摔的好时候。” “师弟什么时候入秦?” 江寒微笑道:“不急,我要在齐国为先生守孝三年,坐看天下风云,待一明君。” 见江寒对墨家的未来早有打算,田襄子哈哈大笑:“夏伯,换秦酒!” …… 第十二章:以战止战,天下一统 酒过三巡,客人都被送到了客房。 田玉儿端着一碗醒酒汤放在了田襄子的面前。 “爹,喝汤。” 田襄子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在门外偷听可都听清楚了?” 田玉儿红着脸点了点头:“听了个大概。” “那你对钜子的酒论有什么见解?” 田玉儿皱了皱鼻子:“太过偏颇,宋人哪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钜子之言,虽失之激烈,却颇有见识。”田襄子放下了汤碗:“宋人醇厚,若是在盛世,当为国风,可如今是乱世,吃亏的总是老实人。” “那是他们不讲仁义道德。” “若是人人都讲仁义道德,天下早就太平了。” “爹,我们墨家真的要选择秦国吗?”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明年开春,我亲自入秦查探一番,秦人如果真的忠烈开明,选择秦国也未尝不可。” “爹,你怎么也跟着钜子犯傻,秦国是弱国,魏国是强国,扶持霸业,当然要选择强国。” “国强则士族强,我墨家的理论素来被王公士族不喜,去了强国,无根无基,也是水中浮萍。” 田玉儿眼睛发亮:“原来如此,如果您来选择的话,您会选择哪个国家?” “我会选择那寒气凌人的燕国。” “燕国也是弱国啊!”田玉儿惊呼出声。 田襄子哈哈大笑:“就是因为他弱,我才想选择他,不过钜子好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破罐子。” “爹,您这是自愧不如了?” 田襄子点了点头:“墨家几代钜子,沉稳有余,开拓不足,有一个不拘一格的钜子,对墨家而言是好事。” …… 楚国郢都,东宅公府沉闷得可怕。 大厅之内,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 屈宜臼一言不发,一脸横肉凝皱,整座府邸一片沉闷。 “屈大夫,我们怎么办?”东宅公也是满脸肉疼的模样。 三十多个军中好手,说折就折了。 屈宜臼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此事就此作罢了。” “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去也要咽!”屈宜臼咆哮道。 “你有本事就带兵去宋国,去齐国把那一众贼子抓回来!” 大厅里一片死寂,死寂得可怕。 良久过后,东宅公抬起了头,阴沉沉的说道:“在楚国的墨家士子,一个不留。” “蠢!”屈宜臼呵斥道:“你还嫌楚国丢脸丢的不够多?自己求死,别带上我。” 屈宜臼拂袖而去,他知道江寒说得没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真的惹怒了墨家那一群不要命的愣头青,他屈宜臼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屈宜臼前脚离开,后脚两个美姬就走了进来,依偎在东宅公身边。 东宅公眉头紧皱,脸上余怒未消。 “叮。” 他把腰间的佩剑扔在了地上,冷冷的说道。 “别人都死了,你还活着干嘛。” 死士拱了拱手,拔剑自刎。 “啊!!” 两个美姬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她们漂亮可人,一直是东宅公的宠姬,从未见过尸体,而且人还是死在她们面前的。 “将军,我怕…嘤嘤嘤…”两名美姬,轻轻抽泣。 东宅公冷哼一声,甩开了手:“吵死人了,拖下去。” 很快几个军士走进了房间,拖走了死士的尸体和两个美姬。 两声惨叫过后,身边终于清净了。 东宅公双拳紧握,目光阴沉:“江寒,你别落在本将军的手上。” …… 秦国大雪压塌了城外茅草屋的房梁。 秦公嬴师隰带着亲卫出城救灾。 太阳初升时分,他才走马回城。 来到政务厅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匆匆驶来,驾车者竟然是宫中内侍。 “君上,君夫人生了,是一个小公子!是一个小公子!!” 内侍充满喜悦的大喊着。 “恭喜君上,再添一位公子。” 四周的几十个亲卫、老兵跪了一地,齐声恭贺。 “哈哈哈!公子好啊!”嬴师隰哈哈大笑,他人过中年,老来得子,心情自然是非常愉悦。 “是公子就能带兵打仗了,摆驾回宫!” 嬴师隰纵马在栎阳狭窄的街道上狂奔,引得起早的国人纷纷侧目。 “那是何人?竟敢当街纵马。” “你个瓜怂,那是国君。” “国君以往都是牵马入城,有什么急事让他策马狂奔啊。” “君夫人已到临盆之期,应当是快生了,不知道会给国君添一个公子还是公主。” “公主好啊,我大秦还没有长公主。” “去,别在这嚼舌根子了,抓紧干活儿。” 嬴师隰径直来到了王宫中,黑伯接过了缰绳,他一刻也不停留,脚下生风,走进了一个低矮的青砖房。 “君上。” 房中的侍女紧忙行礼,君夫人虚弱的躺在床上,听到了动静,睁开了眼睛。 “师隰,你来了。” 雍容华贵的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这老妻,临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派人去找我。” 嬴师隰捋了捋女人额头散乱的秀发,抱怨着。 在古代,生孩子的女人无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 “嬴氏当国,大秦的百姓也都是你的子民,不分贵贱,城外雪灾,需要你的救助,而我在宫中有人照顾,你回来也是无用。” 女人展颜一笑:“来看看孩子。” 说着打开了身边的囊裹,一个孩子正安详的在里面熟睡。 嬴师隰双手颤抖,慈爱的看着囊裹中肉乎乎的小娃娃,内心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是我的儿子,是我嬴氏的血脉,是大秦国的嫡子。 “老妻,你有功啊,有功于秦国,更有功于我,你想要什么赏赐。” 女人摇了摇头,大秦年年打仗,穷兵黩武,府库里什么情况她心中有数。 秦国的国君,是天下最穷的国君了,连一些小国都比不上。 “君上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渠梁,就叫赢渠梁。” …… 明月当空,寒风瑟瑟。 江寒坐在一个小亭子中,抬头凝望着满天繁星。 咕咚咕咚! 他抱起了酒坛,大口喝酒,酒水沿着他的脸颊流遍了全身。 “师弟怎么还不睡?” 田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江寒的身后。 江寒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师兄不是也没睡吗?” 田襄子裹了裹衣袍,坐在了江寒的身边。 “天气寒冷,师弟要是想喝酒,我陪你去屋里喝。” “是啊,天气寒冷。”江寒喃喃自语:“这几日的大雪不知道会埋葬多少人。” 如果不曾见过光明,本可以忍受黑暗。 见过了后世的繁华,对于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江寒难免产生悲天悯人的心情。 “秦国雪灾,我已经派执事带着粮食,工匠和木炭入秦了。” “杯水车薪。” “有胜于无,魏国把持入秦关口,粮食和木炭入秦的路太过艰辛了。” 江寒点了点头:“明年开春,魏国还会再次攻秦的,秦人苦啊。” 田襄子接过江寒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大口。 烈酒如喉,他皱着眉头呲牙咧嘴。 “天下百姓皆苦,墨家行于世,就是要将百姓全部救出苦难。” 江寒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问道:“师兄,你可知去年冬天,光秦国一国,死于饥荒、死于寒冻的人有多少吗?” 田襄子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答案。 “三万多人,整整三万多人,秦国一共才多少人,才两百万。” 田襄子一时语塞,一场大雪,一个寒冬,死三万人,可见秦国的贫寒。 “天下纷争百年,因战而亡的人又何止百万?” “周,名存实亡,齐外强中干,韩地小势微,燕当君无用,魏,君王忌才妒能,楚,恪守旧制蛮荒无礼,未来诸侯强者,唯有秦赵二国,少不得又是百年纷争。” 田襄子拱了拱手:“师弟想救秦可有定策?” “急不得,让魏国激发秦人的血性,我们蛰伏下来发展势力,先在暗中支持秦国,不叫秦国亡国,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改旧制,开新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江寒抬起了眼睛,眼睛里是扎人的灼灼目光。 “新政的目的是帮助秦国王天下还是霸天下?”田襄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哈哈哈。”江寒哈哈大笑:“既不王,也不霸,我要助秦国横扫诸国一统天下。” 田襄子脸色微变:“墨家的理念是兼爱非攻,不可主动挑起战争。” “非也非也,战争只有用战争才能平息。” “平了这乱世,天下一统,才能止戈。” “师兄可想过,天下大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吗?” “有一日天下再无战事,百姓安居,衣食无忧,男耕女织,田间小儿嬉闹,老人树下乘凉。” 江寒眼神之中闪烁着光芒,仿佛看到了他口中天下安定的样子。 田襄子嘴唇颤抖,从他出生开始,就活在战乱中,太平,甚至让他觉得奢侈。 他拜倒在地,诚心屈服。 “田襄愿跟随钜子以战止战,天下一统。” 墨家并不迂腐,非攻不等于不攻。 以战之功,可以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非攻当攻。 “以战止战,天下太平,当真如此吗?”月下的一个少女陷入了沉思。 …… 第十三章:宋公赠金 冬天的天亮的很晚,寅时已经过了大半,天还有些蒙蒙黑。 地上得浅雪还未完全化开,老树干枯的枝丫映射在地上有些斑驳。 江寒早早洗漱,用过早点,一袭墨衫,右手持剑,在小院里舞剑。 孟胜一身浑厚的内力,让他能够晋升为世间顶级高手,可他的剑法实在是不堪,为了不让明珠蒙羞,他也只能勤奋了起来。 江寒没学过剑,手头上的剑术自然是不堪入目,毫无章法可言。 但是他却有着过人力道和速度,手中的三尺青锋愣是被他耍的剑影重重。 “钜子这是练的什么剑法啊?”田玉儿站在一旁,一脸疑惑的问道。 徐弱摇了摇头:“我也看不明白,不过看起来好像很厉害。” 听到了身边人的谈话,江寒的老脸一红,挽出一个粗略的剑花,收剑回鞘,站在院中,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他哪会什么剑法,提着剑就是一顿乱挥,怎么帅怎么来。 楚王宫中的那两次出手,他也只是凭着深厚的内力把对手吓住,让敌人投鼠忌器,真的打起来,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连黄渭和高敬奴都打不过。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回想着江寒出剑的动作,招式,哪像是懂剑的人。 田玉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走到了院中,折下两根树枝,扔给了江寒一根。 她折枝为剑,开口说道:“不使用内力,田玉儿请钜子赐教剑法。” 江寒闻言,微微一怔:“这…不好吧。” “莫非钜子不愿意赐教?”田玉儿眨了眨眼,眼中都是笑意,她一袭贴身墨衫,束腰曼妙、眼神灵动,真有几分江湖侠女的味道。 “好!”江寒硬着头皮答应道。 丢人不丢阵,总不能连出剑的勇气都没有吧。 “钜子要和田姑娘比剑!”徐弱惊奇的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 “不用内力,他必败无疑。”黄渭笑眯眯的说道。 “谁必败无疑?”徐弱挠了挠头。 “黄前辈说的是钜子必败,钜子根本就不会用剑。” 高敬奴挑了挑眉毛,原来钜子不擅长的是武艺。 作为一个一流的剑客,在江寒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他自然能看清江寒的虚实。 江寒现在的状况是空有一身浑厚的内力,不能好好利用。 众人交谈的功夫,场上的两个人已经准备好架势了。 田玉儿右手持树枝,面色平静道:“请钜子赐教!” “额…嘿嘿,赐教谈不上,同门之间交流剑法。”江寒灿灿的一笑。 唰唰唰… 田玉儿的速度奇快,使用的是疾风剑法,她一跃丈许,树枝已经逼近江寒一尺之内,直逼他的面门。 虽然不能使用内力,但是江寒的眼力还在,他手中树枝向上一挑,将刺过来的树枝挑起, 田玉儿顺势侧劈,树枝抽打在了他的手臂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观战的众人看得直摇头,钜子的剑术果然是太嫩。 只停留在挡、劈这种本能反应上,没有剑路的变化。 “哎呦!哎呦!” 惨叫声不断在院子里响起,江寒的脸色越来越黑,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不打了,不打了。” 他把树枝扔在了地上,恼羞成怒。 “一个大姑娘,整天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这场比试,江寒惨败。 “哈哈哈。”田玉儿捂嘴轻笑,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露出了少年心性的江寒。 “钜子,你是不是没有学过剑术。” 江寒无力地点了一下头,垂头丧气的说道:“先生曾经想教我的,但是我不感兴趣,现在想学都来不及了……” “这样啊……”田玉儿背过手,仰着脸神采奕奕的说道。“墨家钜子不会剑术可不行,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江寒神情错愕。 “怎么?看不起我?我爹可是说我是剑术奇才。” “咳咳……”院外传来了咳嗽声,田襄子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看着田玉儿呵斥道。 “胡闹!没大没小的。” “爹。”田玉儿皱了皱鼻子,低下头小声嘟囔着:“我觉得钜子应该学剑!” “还敢犟嘴!快和钜子认错!” “师兄息怒,我觉得田姑娘说的有道理。”江寒对田襄子拱了拱手。 “钜子不要见怪,这丫头从小被我惯坏了。” “无妨,我倒是很欣赏田姑娘的坦率,况且我的剑术确实很差劲。” “哈哈哈,好。”田襄子抚须点头:“钜子能够直面自己的缺点,田襄子佩服,如果钜子想学剑的话,田襄子可以代师授艺。” “那就多谢师兄了,不过等大雪化了,我就要带着先生回临淄了。” 人死之后,入土为安。 因为大雪,江寒在商丘已经待了四天了,雪已经停了,等到路上的积雪化开,他就要抓紧赶路了。 田襄子沉吟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留在商丘主持商会事务,无法离开,那就让小女和师弟一同返回临淄。” “小女对于剑法的基础领悟的还是比较深刻的,教钜子一段时日,应该不成问题。” 少女美眸轻眨,精致如玉的脸蛋泛起了微红,拉着袖子沉默不语,眼角的余光偷偷的打量着江寒。 江寒想了想,让一个女孩儿冒着严寒和自己一起赶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天气寒冷路途艰辛,田姑娘可不像我们这种粗人,如果她愿意的话,来年开春,去临淄寻我就好。” “大可不必,我可是墨家的剑客,这些年我跟着父亲四处行商,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娇弱。” “北方苦寒的燕国,南方瘴气浓郁的楚国,就连道路崎岖的秦国我都去过。” 田玉儿气鼓鼓的说道。 “噗呲。”江寒笑出了声。“好好好,那就有劳姑娘了,做我的剑术先生。” 田玉儿展颜一笑,仰起头:“我这个先生可是很严格的。” “严师出高徒嘛。” …… “踏踏踏。”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宋国王宫宫殿外的走廊中响起。 一个弓着腰的消瘦中年人微喘了一口,停在宫殿的门口:“君上,墨家钜子即将离开商丘。” 宫殿里正歌舞升平,中年人的声音不大,却是清晰的传进了里面正坐在正中央的一位面色平淡的中年男人耳中。 “墨家新任钜子是何人?” “是三年前来见过您的江寒。” “是他?”宋休公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微微颔首:“虽然墨家的理念我不认同,但是商丘能有今日的繁华,少不得墨家的帮助。” “君上所言极是,墨家商人,让国人富足;墨家工匠,为商丘修缮城池;墨家游侠,让百姓路不拾遗,如今墨家钜子扶灵而返,我们应当有所表示。” 宋休公将酒一饮而尽,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大司徒走一趟,赠予墨家钜子千金,嘉奖他的大义。” “君上英明。” 大司徒乐孟带上了宋国国君的仪仗,朝着城门处赶去。 …… 冬天的天气有些冷,但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也只是有一些冷而已。 江寒抱着一把剑走在最前面,身上披着一件不算厚的黑色长袍,肩上披着一件披风。 裹着一身羊皮小袄的田玉儿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牵马拉着辎车的徐弱。 刚刚走出城门不远,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 “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江寒转过头,一个红衣骑士在路上狂奔,很快来到了江寒的面前。 “先生…大司徒带着国君的仪仗就在身后不远处,还请先生稍等。” “多谢。”江寒点了点头:“准备迎接宋国国君。” 宋国国君的仪仗前来相送,等于国君亲临。 很快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四马拉车,车厢丈二见方、高三尺六寸,青铜车盖盖高八尺,直径一丈,车轮几乎比寻常车轮大两圈。 后面跟着一个三马轺车,数十名铁甲骑士护卫在两侧。 宋国人口百万,千户以上乡邑、城邑近七十余座,其中一半在封给大夫后直属于宋公。 战国时期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宋国作为千乘之国的实力并不弱,宋公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江寒的为人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宋公派出重臣携仪仗出城相送,这个人情他得认下。 “齐国士子江寒,见过宋公、大司马。” “哈哈哈,江先生免礼。”乐孟笑着走下轺车,把江寒扶了起来。 “墨家前任钜子蒙难,宋公知道墨家节葬,所以没有登门吊唁,得知江先生今日离城,宋公让我来赠予千金,以酬墨家的仁义。” 说着,一名军士抱着一个木箱上前一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黄金。 “多谢宋公。” 江寒挥了挥手,徐弱上前接过了木箱。 送上门的钱财不要白不要,何况这几年宋国和墨家合作,获利又何止万金。 乐孟微微一笑:“江先生新任墨家钜子,不知道墨家的经商方略是否有变?” 江寒拱了拱手:“请大司徒放心,一切照旧,墨家所产的精盐、肥皂还是由宋国商人销往各处。”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乐孟哈哈大笑。 “三年未见,宋公可是时常念叨起你。” “江寒带孝之身,不便入宫,下次来商丘一定拜见宋公。” “好,一言为定,江先生一路平安。” “告辞!” 江寒一行人踏上了前往齐国临淄的路途。 …… 第十四章:墨家的生意 “钜子,您什么时候见过宋公?” 田玉儿走到江寒的身侧,好奇的问道。 江寒陷入了回忆中。 “此事还要从三年前我与先生一同来商丘时说起。” 三年前,墨家商会刚刚建立,由田襄子出任统领,为了打出商会的知名度,江寒带着两样东西进入了宋国王宫。 为什么选择宋国,是因为宋人憨厚朴实,在各国间都有美名。 “宋公,齐国士子江寒在宫外求见。”宫中的侍者通报道。 “齐国士子来见本公干嘛?他可说了什么?”宋休公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他说给您送钱来了。” “送钱!”听到了钱,宋休公双眼冒出了精光,臃肿的身体暴发出了一个胖子不该有的灵敏,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快请快请。” 江寒在侍者的带领下,缓步走进了大殿。 “齐国士子江寒,见过宋公。” 见来人如此年轻,宋休公脸上多了几分不屑,这嘴上没毛的少年,能给自己送什么钱? “可是你说给本公送钱来的?”宋休公急切的询问道。 江寒呵呵一笑:“正是。” “钱在何处?” 江寒不紧不慢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皂巾包好的肥皂,双手举了起来: “宋公,这就是在下送给您的金山。” “呈上来。” 侍者把皂巾拿到了宋休公的手里,宋休公细细的打量着肥皂,竟然不知道是何物,于是出声询问道。 “江士子,这是何物?” “回宋公,这叫肥皂。” “有什么用处?” “现在人们沐浴,多用糠米浴、淀粉浴、麸皮浴、皂荚浴,就连各国的贵族国君也不例外,这些东西很不方便,去污的能力有限,很容易洗不干净,在下所制造出来的肥皂,方便快捷,去污能力强,当为沐浴的必需品。” 江寒把肥皂的用处和好处解释给宋休公听。 为了让宋休公见识到肥皂的效果,他叫侍者送上了一盆清水。 “宋公可以试一试。” 宋休公走了下来,把肥皂递给了侍者:“你去试试。” 侍者小心翼翼的接过了肥皂,眼睛紧紧的盯着江寒,像是在询问怎么使用。 江寒微微一笑,对着侍者做出了双手擦拭的动作,侍者急忙照做。 当侍者抹上了肥皂把手放进了清水中清洗过后,盆中的清水变得混浊了起来。 侍者把手从水中拿来出来,手上的污垢都被清洗掉了,手上的皮肤变得光滑细嫩。 宋休公瞪大了眼睛:“干净了,真的干净了,哈哈哈,好东西!” “江士子,不知道这一小方,售价几何?” 江寒缓缓的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两金子?” 宋休公惊呼出声,乖乖,这么一小块就卖一两金子的话,那真是价比黄金了。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 “一吊刀币?”宋休公再次开口问道。 宋国货币多用齐刀,齐国刀币通高约17厘米,重约40~55克,是各国刀币中形体最大的。 江寒也不再吊宋休公的胃口,笑着说道:“一方肥皂,十个刀币。” “什么?”宋休公眼中闪过错愕的神色:“这么好的东西,只卖十个刀币?” “没错,就是十个刀币。”江寒肯定的答复道。 “宋公,制作肥皂的材料廉价,工艺简单,肥皂又是消耗品,每个人都能用到,所以我们这次走得是平民路线。” 宋休公疑惑的挑了挑眉毛:“什么是平民路线?” 江寒笑着解释道:“天下百姓,贵族占其二,平民占其八,肥皂是沐浴用品,如果定价太高,寻常百姓用不起,贵族也会骂我们黑心,所以不如平价销售,让所有人都能买得起,细水长流。” “妙妙妙!”宋休公抚掌大笑:“江士子想要和本公如何合作?” “墨家出成品,宋国出商人。” “如何分成?” “五五分成。” 宋休公哈哈大笑,一脸赏识的看着江寒说道:“江士子如此有诚意,这个买卖本公接了。”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五五分成,看似墨家亏了,实则是占了便宜。 古时候经商成本最高的地方不是制造,而是运输,因为人工的费用不高,高的是车马费。 “宋公,在下还有一桩买卖送给您。” 宋休公瞪大了眼睛,兴奋的说道:“江士子快说。” 江寒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个布兜。 “宋公请看。” “这白色的粉末是何物?” “这是精盐。” “精盐?上等盐不是青色的吗?这盐为何是白色的。” “宋公有所不知,盐中杂质最多的盐为黄黑色,其次是青色,如果杂质全部剔除就是白色,这些白盐正是里面没有杂质的!”江寒解释道。 “原来如此。”宋休公点了点头。 战国时期的食盐大多数都是从盐碱地或是洼地、山洞中弄出来的粗盐,里面经常有不少沙子和石头,百姓们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拿水过滤掉里面的石头和沙子,最后再晒干就这样食用。 盐里有很多杂质,百姓吃盐中毒的例子屡见不鲜。 “先生一定要将制盐之法传授出来,造福天下百姓!” 宋休公意识到了精盐的好处,连称呼都变得尊重了起来。 江寒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此法不是造福百姓,怕是会为祸百姓!” “先生这是何意?”宋休公不解的问道。 “宋公听我细细道来,这精盐虽好,但制作方法却很繁杂,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如果流传开来,各国贵族都**盐,会浪费很大的人力,会叫很多的普通百姓吃不到普通的盐。”江寒耐心的解释道。 宋休公听到后,脸上怅然若失,这精盐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有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于是宋休公对江寒询问道:“那这些精盐该如何处置?” 江寒嘿嘿一笑,对着宋休公拱了拱手:“宋公不必失望,此法虽然不能救天下人,但是养一国一地的百姓还是无忧的。” 宋休公听到后眼睛一亮:“先生教我如何去做?” 江寒缓缓的说道:“精盐现在虽然实用价值不高,但是经济价值却难以估算,物以稀为贵,天下财富贵族占其九,我们可以把这精盐售卖给各国贵族,走高端路线,宋公得来的钱财用来强国,墨家得来的钱财用来接济百姓。” 宋休公听得连连点头,哈哈大笑:“哈哈哈,此法甚妙,先生大才,用贵族的财帛反馈百姓!妙妙妙!墨家仁义,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制作精盐过程复杂,精盐获利,宋国占其四,墨家占其六。” 宋休公稍微犹豫了一下,想到肥皂的五五分成墨家已经够坦诚了,然后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依先生所言,不知道肥皂和精盐什么时候能运到商丘?” “第一批肥皂和精盐已经到了城中,宋公可去派人寻我墨家的统领田襄子,一切生意都由他负责。” 宋休公脸上露出了赏识的神色:“先生可愿意留在宋国为官?本公许你一个中大夫之位,食邑千户,封地在商丘以北三十里的蒙城。” 蒙城是一个千室之邑,盛产漆器,故又称之为漆邑。 江寒拱手谢绝:“多谢宋公厚爱,在下还要侍奉在老师左右,游历天下。” “江先生的老师是?” “在下的老师是墨家钜子孟胜。” “原来是墨家钜子的高足,失礼失礼。” 江寒见事情谈好,拱手告辞离去,从那天开始,墨家和宋国的商人就开始销售肥皂和精盐。 宋公在江寒的建议下,赐精盐于手下的公卿大夫,因为贵族之间多有联姻,让他们去各国的亲族炫耀,精盐的知名度很快就打开了,迅速销售一空。 他并没有提高产量,物以稀为贵,走高端路线,饥饿营销也是一个好办法。 听江寒讲完面见宋公的事,田玉儿眼中异彩闪动。 “真不知道钜子的脑袋里都是什么奇思妙想,平民路线和贵族路线都能想出来。” 江寒哈哈一笑,权当这个小丫头是在夸自己了。 “钜子,中原这么多国家,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们宋国?” 田玉儿有些疑惑,宋国虽为千乘之国,但是无论是国力还是地理位置都比不上三晋大地的魏赵韩三国。 江寒微微一笑,说道:“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玉儿你可曾听说过这种说法,太一生水,而水生万物,各国民众的性格,也是受到水地影响的。” “还有这种说法?” 江寒看着田玉儿迷惑的表情,背着手解释道:“齐国的水迫急而流盛,所以齐人就贪婪,粗暴而好勇;楚国的水柔弱而清白,所以楚人就轻捷、果断而敢为。” “晋国的水苦涩而浑浊,所以晋人就谄谀而包藏伪诈,巧佞而好财利。燕国的水深聚而柔弱,所以燕人就愚憨而好讲坚贞,轻急而不怕死。宋国的水轻强而清明,所以宋人就纯朴平易,喜欢公正。” “肥皂和精盐两笔生意,都是天大的财富,闲易而好正,就是宋人的特点,所以楚人才说‘郑昭宋聋’,意思是说郑国人聪明机灵,宋国人愚笨呆滞,反应比郑人迟钝。虽然这是楚国大夫的污蔑之言,但也是宋人性格的一种体现。” “墨家的两门生意,换了在齐、楚、魏、赵、韩,估计会引来贵族的觊觎,容易横生祸端,只有在民众朴实单纯的宋国,才更有可行性。 田玉儿顿了一下,撅起了嘴嗔怪道:“你才愚笨呆滞呢。” 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把江寒甩在了身后。 江寒摸了摸鼻子,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生气了。 “女人心海底针啊!” …… 第十五章:孟乡邑 阳光刺眼,冬日里这么好的日头很少见。 天空晴朗算得上是万里无云,气温依旧不够,冷得人两颊发红。 齐国临淄距离宋国商丘八百里之遥。 江寒一行人脚程不慢,也走了十二天之久。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土地肥沃,民风强悍,非但涌现了孙武这样的兵学世家,且近年来又文风大盛、工商业昌隆。 临淄已经成为仅次于魏国大梁和宋国商丘的商业大都会,号称“齐市”。 魏国是三家分晋建立的国家,齐国的姜氏政权也被田氏取代。 五年前,田和放逐齐康公于海上,自立为国君,同年胁迫周安王册命为齐侯。 但齐国田氏的立国根基远远没有魏国牢靠,魏氏历经百余年流血争夺,才和韩赵两族共同瓜分了晋国,其后又变法改制,军民一统,如臂使指。 齐国则不然,田氏主要靠小步新政和上层篡夺杀戮之方式夺得姜齐政权,旧贵族盘根错节势力极大。 田氏在齐国执政后又没有彻底变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势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坚实可靠。 如今齐国的国君是田齐太公田和的长子田剡。 “给,吃些东西,今天就能到临淄城外的庄子了。” 江寒把手里的干饼递给了田玉儿,冬天赶路特别的受罪,可这个小姑娘竟然一句苦都没叫。 “咔嚓。”田玉儿接过干饼咬了一口,除了硬之外,根本没有味道,就和吃石没有区别。 “好干啊。” 一旁的徐弱赶紧递上了水壶。 “喝点水,干饼就会软一些。” “谢谢徐大哥。” 田玉儿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军中的士兵光吃这些东西,哪有力气打仗。” 徐弱嘟囔着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干饼装进了怀里。 一语点醒梦中人,江寒拿着干饼有些走神。 两军对垒,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粮草的问题,甚至很多时候,粮草一度成了双方胜负的关键因素。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古时候各方面的生产能力都比较低下,但是野生动物居多,当时的人们可以抓动物和采野菜填饱肚子。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五谷杂粮开始进行了种植,小米因为比其他食物耐储存,成为军队当中的主要主食,将小米熬成粥,或是加上点野菜,一起进行熬制,士兵以此粮食充饥。 这也是为什么,在春秋战国之前,战争的规模大多较小。而到了战国时期之后,则会出现动则几万甚至几十万军队的大混战了。 因为在此之前,后勤补给水平跟不上。 如果强行拉几十万人去打仗的话,估计就算把沿途的草根树皮都吃光,也无法满足几十万人的口粮需求。 而从秦朝开始,随着小米开始在军中大范围推广,大家发现小米的诸多好处。 往后近两千多年里,小米就一直都是中原军队的主粮了。 当然,除了小米以外,也不是没有其他粮食。到了唐宋之后,随着农业生产水平的上升小麦开始兴起,军队会将小麦磨成面粉,做成烧饼,烧饼有易携带和吃起来饱腹感强的优点。 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也不在少数。 游牧民族的后勤补给方式,以及口粮的来源,往往也和中原王朝有较大的差异。 因为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特殊性,在粮食方面也有很大差异,游牧民族粮食比较少,但是他们盛产牛羊,士兵们都吃牛羊肉奶制品,有的时候遇上吃不完的情况下,将剩下的牛羊肉风干,方便储存。 当时对储存技术有限,口感方面会大打折扣,但是真正的饿的时候,不会顾及口味,能填饱肚子才是最好,加上奶制品和风干肉制品饱腹感极强,士兵吃了以后也不容易饿。 饿了吃肉干,渴了就喝马奶。 到了有人的地方,还可以进行劫掠抢夺,以战养战。 正是这样的战斗特性,让游牧民族对于后勤补给的依赖很低,攻击范围大大提高,经常入侵中原。 所以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后勤的补给。 小麦的种植,有必要提前在秦国推广。 “钜子,你要不要喝水。”田玉儿的话打断了江寒的沉思。 “额……好。”江寒回过神,接过了田玉儿递过来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江寒等人拿着剑警惕的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十几个轻骑迎面而来,为首的是一个装束富贵的胖子,腰间挎着两把杀猪刀。 看清了来人,江寒放下了心,因为来人是墨家八大统领之一的庖丁,淄博泰丰楼的主管。 庖丁连滚带爬冲杀过来,跪在辎车前哐哐的磕头,脸上还挂着货真价实的鼻涕眼泪。 “钜子啊!听说您守义之后我老庖是茶不思饭不想的,您可终于回来了。” “茶不思饭不想?胖子,怎么看上去可是胖了几十斤啊?”江寒冷笑道,勒住死胖子的脖子。 被掐着脖子的胖子涨红着脸委屈叫嚷道:“哎呦!!子义,瘦了!!瘦了好多,长肉那是因为替泰丰楼研究新菜品。” 江寒松开了庖丁的脖子,拍打着他的肥颤颤脸颊,笑道:“回头做给我尝尝。” 庖丁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晚辈田玉儿,见过庖丁统领。”田玉儿彬彬有礼的鞠了一躬,对待除了江寒之外的长辈倒是很谦虚。 “你是田襄子的女儿?不错不错,长得倒是水灵,比你爹强。” 庖丁打量着田玉儿,赞叹道。 “走,回庄子,我亲自为你们下厨,接风洗尘。” 在众人的簇拥下,江寒等人来到了临淄城南的一处庄园外。 庄园所在的地方叫孟乡,是孟胜的家乡。 以目前齐国的地方行政区划是这样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乡(又称乡邑,百户之邑),五乡为邑(又称中邑,千室之邑),五邑为县。 当然,这也是理想数字,实际哪有这么规整。 临淄治下,共有六个万户邑,都被六贵族把持着;孟乡则是现在齐国国君田氏治下的一小乡,共有七个里,户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余。 齐国六个贵族分别是高氏、国氏、田氏、鲍氏、栾氏、庆氏。 田氏虽然代替了原有的国君姜氏,成为了齐国的新国君,但是对其他贵族并未清洗,只是进行了拉拢。 江寒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看着远处黑乎乎的石头山,若有所思。 “庖丁统领,派人去把齐市上所有的麦种都收回来,冬至过后这片地都种上小麦。” “子义,在孟乡这种干旱贫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种粟才行得通啊。” 江寒听后默然,小麦从西亚传入中国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游时,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经纷纷向他进献小麦了。 商、周时期,小麦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还远不如粟(小米),在宗庙祭祀的时候,以粟为尊贵之物,小麦则只有想换换口味的贵族偶尔吃一吃。 中原到现在还没有发明磨,小麦粒蒸煮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而且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庖丁对小麦在后世的地位不了解,所以不重视也不奇怪。 没人想得到,仅仅一百年,华夏就会从西部掀起一场小麦革命,开水利、种麦子的秦国虎狼之师将横扫六合。 到了西汉,小麦在中原的推广更是让中国人口百年之间翻了三倍。 江寒现在要做的就是提前将小麦在各地推广开。 江寒也不立刻回答庖丁的问题,神秘的一笑:“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庖丁似乎是对江寒的语气习以为常,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安排人去买。” 一行人继续上路,昨天就有人通知孟胜的尸身归乡的消息,所以村口早就有一些人等候。 领头的那人四十余岁,身材圆胖,头戴士冠,大布羊衣,怀中抱着一把彗。 他身旁则是一个画着黑色眼影,发容黝黑,个子矮小的乡野巫祝,穿着陈旧打满补丁的巫袍,正踮着脚翘首以待。 不多时,只见野道上浩浩汤汤的队伍排成一条长蛇疾驰过来,领头的是一个牵马的黑衣少年,身后跟着一辆双马辎车。 “孟乡孟氏族长孟平等恭迎大伯归乡。” 剩下的十余人也都随着孟平弯腰行礼,他们中有乡中皂隶,也有从左近各里赶来的氏族长者。 孟胜在乡中的威望和辈分都非常高,如果留在乡中,一个孟氏族长和乡三老的位置是少不了的。 而一个乡所辖的各里,其实都是少数国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着更多的野人农奴,族长,其实就等同于里胥。 孟乡有所不同,经过墨家的调教,孟乡百姓并没有农奴,大多数是工人,精盐作坊就在孟乡里,所以孟乡家家富足,对墨家非常崇敬。 “孟大哥,先生的丧事一切从简,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先生知道了定会恼怒的。”江寒脸上不动声色的说道。 “江先生,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来送送大伯。”孟平嘿嘿一笑,对着身后的人呵斥道:“见都见了,还不快回去忙着手头的活计。” “好嘞好嘞!” 众人对着孟胜的棺椁鞠躬行礼后,才纷纷离去。 江寒对着孟平询问道:“先生的墓地选好了吗?” “选好了,选好了。”孟平连连点头:“我在孟家祖地给大伯挑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依山傍水的,一定让你满意。” 江寒叹了一口气:“明日为先生下葬,耽搁了这么久,也该入土为安了。” …… 第十六章:小麦 把孟胜的尸身安葬好之后,江寒等人在孟乡住了下来。 江寒每天的时间被安排的满满的,除了整理各地送回来的消息,闲暇时间还要在黄渭、田玉儿等人的指导下练剑。 “嗬!”江寒咬着牙将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又是凌然刺出,直直地横在半空。 田玉儿背着手,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继续。” 江寒收回了剑,看着派头十足的田玉儿,开口询问道:“这基础的刺、挑、劈我已经练了半个月了,什么时候才能教我剑法?” “钜子不要心急,只有打好了根基,才能向更高境界迈进,我当年练基础剑术可是练了三年。” “田姑娘说得没错,钜子还得继续刺。”黄渭高声说道。 黄渭和庖丁正坐在厅中喝茶,教学江寒剑术,自然不能只交给田玉儿一人,黄渭这个墨家疾风剑法大成的一流高手很有发言权。 庖丁浅饮了一口手中的温茶,干冷的日子,温茶的入喉,总能升上些暖意。 “子义,听老黄的,他是专业的。” 江寒咬着牙,抬着已经有些红肿的手腕接着一剑一剑地刺着。 几个人说是教他剑术,可这半个月却只是让江寒练基本功,别说剑术,连剑招都没看到过。 “嗬!!” “不行,这一剑太过绵软,重来!” “哈!!” “江寒,你不许用内力。” 院中不停的传出江寒的挥剑声和田玉儿的指导声。 庖丁嘿嘿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老黄,钜子学剑的天赋如何?” 黄渭挑了挑眉毛,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没有孟钜子传授给钜子的内息,钜子怕是连田姑娘都打不过。” “人无完人,钜子要是在武学方面也是天赋过人的话,那就真是个怪物了。” 黄渭点了点头:“钜子在胆识谋略方面,便是千挑万选,也是难有的良木。” 庖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钜子最恐怖的是在格物方面的天赋,就连墨子大师都赞叹不已,说钜子若是潜心研究格物之学,一定会成为超过他和公输班的一代机关大师。” 黄渭的瞳孔一缩:“墨子大师还在?” 庖丁笑着回答道:“还在,隐居在齐国的云梦山中,与一个叫鬼谷的老头儿为伴。” “原来如此,有机会我定要去拜访墨子大师。” “每年农耕过后,钜子都会去云梦山,你可以跟着钜子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 …… “钜子,田姑娘,我和高兄打到了两只山鸡。” 人还没进院,徐弱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景山,快,扶我一下!” 江寒一上午连续挥出了几千剑,累的两眼发黑。 不用内力的情况下,他的身体素质甚至不如田间地头的庄稼汉。 徐弱刚要上前,就被田玉儿瞪了一眼,他只能挠头一笑。 “钜子,我也没办法,大家都是为了您好,我去处理鸡肉了。” 说着,徐弱还举了举手里两只五彩斑斓的山鸡。 “山鸡!”江寒眼前一亮,像是找到了救星。 “庖丁,我教你一种新的做鸡方法,今天的剑就练到这行不行?” “哎!” 上一秒还在喝茶的庖丁,一个闪身来到了江寒的身前,笑吟吟的看着田玉儿。 “玉儿啊,给庖丁叔叔一个面子,今天就到这了。” 不等田玉儿答应,庖丁拉着江寒就向厨房跑去。 田玉儿被气的直跺脚,她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大吃一顿。 “庖丁叔叔,给我留个鸡腿儿!” …… 来到厨房后,庖丁两把菜刀三下五除二把鸡毛剃了个干净。 “子义,这次做鸡肉是蒸是煮是煎是炸?” 江寒笑着摇了摇头:“不蒸不煮不煎不炸,这次是烤。” 江寒用清水洗手,把处理好的鸡放进了鼎中腌制。 其实春秋战国时候的调料并不单调,有酱叫做醢,有酒可以做菜,就连辣椒的替代品茱萸都被广泛的利用了。 江寒用精盐、酱油提鲜,加入了花椒、生姜不断的搓洗着鸡肉。 旁边的庖丁一脸疑惑,不知道江寒为什么要给鸡肉按摩。 “子义你这是在干嘛。” “这是在做马杀鸡,这种鸡肉能更好的入味。”江寒解释道。 庖丁赶紧拿出了竹简,从头发里抽出狼毫笔记了下来。 “搓洗鸡肉,更能入味。” 搓洗了十几分钟后,江寒把鸡肉放在了一遍,出门对徐弱吩咐道。 “景山,你去田里挖一些黄土回来,我有用处。” “哦,好!” 徐弱马上带着农具跑到了田头,挖了一包黄土背了回来。 江寒把黄土倒进了大鼎中,用杵子捣碎。 “庖丁,拿酒来。” “好!” 庖丁去库房拿来了一坛烈酒,摆在了江寒的面前。 江寒提起酒坛就倒进了装满了黄土的鼎中。 庖丁看得是一脸肉疼,这一坛烧刀子,在泰丰楼中可是能卖上一千刀币。 听说江寒做菜要用泥土,徐弱和田玉儿等人都围上来参观。 “钜子,我们不会要吃土吧。”徐弱也是一脸担忧。 虽说饥荒年百姓有用观音土充饥的,但是泥土的味道实在是不好吃。 江寒嘿嘿一笑,并不解释,等下一定会让你们惊掉下巴的, “庖丁,夏天摘下的荷叶还有没有?” “有有有!” 对厨艺痴迷的庖丁又屁颠屁颠的给江寒找来了荷叶。 江寒把锅中的水煮沸,把荷叶放在里面烫软,正好鸡肉已经腌制好了。 他用荷叶把鸡肉包住,用细绳捆了起来,均匀的裹上了一厘米厚的泥巴,扔进了火堆里。 “大功告成!庖丁,烧火吧,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被烤得干裂的泥土出炉,摆在了众人的桌前。 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下口。 江寒拿起非攻,用剑柄把泥土敲碎,割开里面的荷叶。 鸡肉被烤得焦黄软烂,鸡肉的香味伴随着荷叶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江寒扯下了一根鸡腿,递给了田玉儿。 “喏,你的鸡腿。” “谢谢。” 田玉儿一口咬在鸡腿上,鸡腿肉非常软烂,入口即化,伴随着荷叶的清香,充斥着味蕾。 “呜…好好吃。”田玉儿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江寒呵呵一笑:“来大家都尝尝。” 几个大汉很快就把两只鸡瓜分的一干二净,江寒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小块鸡翅。 “这几个人,真是畜牲啊!” “好吃好吃。” “这绝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肉。” 赞叹声不绝于耳,黄渭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美美的喝上了一口。 “徐兄弟诚不欺我,跟着钜子果然有口福,以后赶我老黄都不走了。” 庖丁把鸡肉吃光,嗦了嗦骨头,眼中冒着精光的问道:“子义,这道菜叫什么?” “叫花鸡。” “我想在泰丰楼中填上这道菜。” 江寒点了点头:“也可以,不过需要改一个名。” 这个时候的人重虚名,就算是再好吃的东西,叫做叫花鸡,肯定也有人不喜。 “改成什么?” 江寒沉吟了一下:“就叫士子**。” 从此各地的泰丰楼开始售卖一种黄土做成的鸡肉,每天限量二十个,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受到了各地贵族的追捧。 每天泰丰楼还没有开门,就有贵族派人去泰丰楼的门前排队,只为了买一只士子鸡,大饱口福。 …… 年关将至,江寒找来了孟氏的族长孟平。 他正襟危坐道:“孟大哥,除了在精盐作坊里务工外,最重要的便是先保证粮食产量,我想着,在冬至以后,就要敦促乡民们开始冬种!” “冬种?江先生打算种什么?” “自然是小麦了!” 明天就是冬至节,江寒想到前世在农村,冬至日时家里会做馄饨和面条吃。 这一回忆便一发不可收拾,后世用小麦面做的种种美食一一浮现眼前,馒头、笼包、饺子、油泼面、烙饼、糕点…… 江寒舔了舔嘴唇,他希望明年的冬至节时,能够吃到这些东西。 虽然他让庖丁买来了不少未脱壳的麦子,但还得留着播种,而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比起满足自己一个人的口腹之欲,推过小麦的种植才是重中之重。 就在江寒幻想着后世的各种面食时,却听孟平叹了一口气道:“难怪先生买来了这么多麦种,然而先生不懂农桑,请听小人一言,此举不可行!” 江寒原本还兴致冲冲,现在却被泼了一瓢凉水:“为什么不行?” 孟平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小人做了三十年农夫,对农作物的习性还是比较了解的,比起需要大量灌溉的小麦来,粟米才是明年的重中之重,其位列五谷之首,耐旱耐寒,是我齐国民众的主食。” 可是小米的产量和能养活的人口远远不如小麦啊。 江寒皱起眉头反驳道:“小麦冬至前后种下,待到夏四月便可收获,而粟米五月播种,到秋九月收获。“ “这一冬一夏,刚好一个循环,既能增加一次收成,又不耽误农时,只要敦促民众勤勉一些即可,何乐而不为?” “至于水利,淄博是墨家总院的所在,现在有数百工匠,可以差遣他们开凿沟渠,将孟乡附近的溪水沿着地势引到农田,或者打一些深井出来,并非难事!” 孟平还是摇头:“先生这就是不知农稼之难了,冬天时,土地一般都会用来休耕,民众至多会在地里种一些菽豆,恢复土地的肥力” “休耕。” 听到这个词,江寒陷入了沉思。 在没有化肥的情况下,想要种两季农作物,确实有些勉强。 …… 第十七章:冬种 休耕制是为了让土地持续拥有产粮能力,在耕种之余,要尽量让它有时间休养生息。 春秋战国时虽然已经知道了绿肥的作用,孟乡的百姓也都以秸秆还田,但牲畜肥还未推广开来,即使有,也是粗放的随意播撒,而且不会沤肥。 甚至在最落后的地方,人们还在过刀耕火种的生活。 加上孟乡的田地底子本来就薄,并不是良田,所以才会出现地力薄弱的情况,乡民们一年只能在熟地里种一次粟米,外加几把菽豆,再多就会出现难以为继的土地危机。 而想要在山林里开垦出新地,光靠这青铜时代的大量铜石工具,是比较困难的,这时候铁器虽然已经出现,但多用于铸造兵器,尚未普及。 所以为了让土地休息后出产更多粟米,小麦才种植得不多,何况小麦蒸煮出来的口感并不好,庶民吃不起,贵族不待见,两边都不讨好。 想到这里,江寒眼前豁然开朗。 土地肥力不足的问题,他想到了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总结西北地区的抗旱经验所推广的一种名叫代田法的耕种方式。 具体方法是在地里开沟作垄,沟垄相间,将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 第二年,沟垄互换位置。 这种耕作方法有利于保持地力,抗御风、旱,因此,《汉书?食货志》中记载:“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 这种方法正好可以用来冬种小麦,夏种粟米。 想到了办法,江寒自信的笑了笑:“孟大哥安心,土地肥力的事我有办法,明天召集乡里百姓在公田前集合就行。” “先生放心,孟氏有经验的农户,明日一早,一定准时到。” 孟平虽然脸上有些怀疑,但是并没有多说,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 孟乡的土地也是实行的井田制,田地大概分为九份,八份属于国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是属于乡寺的公田。 井田制是指经过精心整理的良田,按正南北和正东西的方向,有纵横交错的大小道路和灌溉沟渠,整治成方正的大小相连的方块田,犹如一个“井”字。 封地的领主占有的公田占这个耕作单位全部耕地的九分之一,位居中央。由农奴获得的份地则占九分之八,围绕在公地四周,称为私田。 孟乡公田的收成原本是送到现在齐国君主所在的氏族田氏的,但是被墨家用马蹄铁换了下来,成了墨家名下的土地。 公田的耕耘要靠乡里百姓免费的劳动力,百姓们耕种自家私田都尽心尽力,耕公田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导致很多能产粮食的良田杂草丛生,公田不治。 这种现象不光是齐国一个国家有,其他国家也是一样,这就是井田制的弊端。 孟乡的二百亩公田归了墨家所有后,墨家只是象征性的收一些粟米,剩下的粮食都用来接济贫困的乡里,百姓们耕种的还算用心。 一大早,江寒带着徐弱、高敬奴等人站在田头上,看着这一片贫瘠的土地。 没过多久,孟平领着十几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走了过来。 “江先生,这些都是乡里种田的好手,怎么干您尽管说。” 江寒嘿嘿一笑:“孟大哥,你们看着,我教你们怎么干。” 说着江寒拿过了徐弱手中的耒耜,撸起袖子就要干活。 孟平赶紧拦在了江寒的身前:“江先生,这可不行啊,农田耕作、施肥松土等琐碎之事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就行了,您可是齐国的士子,可不能亲自动手。” 《礼记·王制》中有言: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 齐国如今并未称王,还是侯爵之位,爵位甚至不如宋国的宋公。 江寒自称齐国士子,并不是妄言,他领了孟乡二百亩的封地,在齐国的爵位虽然不是大夫,但也是一个上士。 在等级制度严明的战国,孟平自然不能让江寒亲自动手。 江寒板着脸不容置否的说道:“孟大哥,墨家提倡兼爱尚同,国之根本,农也,民之大事,食也!士子与农只是分工不同,并无高低贵贱,士子可以耕种,农民同样可以读书。” 四周的人陷入了默然,读书是贵族士子专享的福利,普通的百姓想识字都困难,更别说读书了。 江寒说出来农民可以读书这句话,大大颠覆了众人的观念。 江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是墨家的理念向来都是超越了时代的,就光人人平等这一条,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还在适用。 所以众人虽然觉得这种观点很新奇,却并不觉得突兀。 孟平不再阻拦江寒亲自动手,但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江先生肯定自己的方法能够为田地增产,而不是毁了田地吗?” 江寒充满自信地一笑,他看着远处朝田垄走来的几个人影说道:“乡里各族的族长和善于农稼的乡亲都来了,孟大哥就和他们站在一旁,拭目以待吧!” 江寒拿着耒耜,在田地上开了三条一尺宽一尺深的田间小沟,和三条宽一尺高一尺的垅。 看上去沟壑不平,和现如今多数田地里的平地耕作不太一样。 各族族长们都十分诧异,这种耕种方式简直是闻所未闻,而其中几位农稼经验丰富的,则眯起眼睛,琢磨起其中的门道来。 江寒把一亩地耕完后,已经日上三竿,还好经过了半个月的魔鬼训练后,他的体力已经进步了很多,不然早就累趴下了。 时间用了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农具不趁手,耒耜是古代华夏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成犁头状,用以松土,但完全凭借人力,比起后世的锄头效果更差。 江寒觉得,墨家应该提前推行农具的改革了,不然耕种的效率实在是太差了。 “来,大家请看,冬天播种时,将农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夏种时,沟垄互换位置,即可防风耐旱,又可恢复地力,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没有人出来答话,既不同意,也不反对,都十分谨慎。 土地是农户的根本,由不得大家马虎。 还是孟平站了出来,先提出了质疑。 “先生的法子用于良田我觉得是一个好办法,但是孟乡的土地太薄,就算是种了冬夏两季,也不会增添太多的产量。” 有了孟平带头,其他族长也动摇了起来,纷纷提出质疑。 就在这时,庖丁带着十几个墨家弟子用黑布遮住了鼻子,推着十几个带斗的独轮车来到了田头。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恶臭。 江寒并不嫌弃,脸上反而露出了笑意。 “诸位,解决土地贫瘠的办法来了。” 庖丁快步走了上来。 “子义,你要的猪粪我给你送来了。” “有劳庖丁统领了。” 这十几车猪粪是从泰丰楼在城外的养猪场里运来的。 制造肥皂需要大量的猪油,没有阉割过的猪,有一股土腥的骚味,不被人喜爱,所以养猪的人并不多。 江寒索性自己建造了一座养猪场,经过三年的发展,养猪场也有了一定的规模,里面的猪都进行了阉割,长得快,肉质鲜美。 猪肉在泰丰楼中进行烹饪售卖,猪油制作成了肥皂,现在猪粪也有了用处。 孟平捏着鼻子:“先生的意思是猪粪能解决土地的贫瘠?” 江寒点了点头,没有后世的化肥,只能用这些有机肥来加强地力了。 “家禽家畜的粪便甚至是人粪都可以用来肥地,效果很出众。” 众人闻言眼前一亮,农作物留下的桔梗翻在地里,能够增加地力,家畜家禽的粪便应该也能增加,江先生的方法或许可以试一试。 但此事涉及到一年的收成,众人脸上还是有些犹豫。 江寒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大声许下了承诺:“诸位放心,此次冬种,麦种全部由墨家提供,并且,每十户可以借一头牛或马助耕!” “我同意,明天就让家里的人来领麦种。” “我也没意见。” “麦种是免费的,还能借到牛马,这样的好事情,傻子才不干!” 孟平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孟氏一族也没意见。” 以江寒和孟氏之间的关系,孟氏一定会支持江寒的,刚才的一唱一和也是两个人有意为之,为的就是打消众人心中的顾虑。 见目的已经达到了,孟平自然要摆明自己的态度。 达到了目的,江寒的心情也十分高兴。 “好,那孟乡明日开始冬种。” …… 齐国,淄博城。 齐王宫门外的宾道上,人影绰绰。 此道一分为三,中间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宾路,两旁筑有女墙,各高三尺有余。 这条宾路除了齐侯御驾出行,以及迎接各国卿士外宾时专用外,平时唯独卿大夫可以着朝服行走,士和国人、野人只能绕道两侧的黄土路。 走在宾道上,越过高大的宫墙,隐约可见里面重楼叠嶂的台榭。 正值青年的齐国公子田午一身卿士打扮,冕带朝服,衣黑绶赤,手持玉圭,腰悬长剑,下裳还挂着着琳琅满目的玉组佩。 国氏一族族长国懿伯跟在公子午的身边,笑着说道:“公子,这次冬至大朝会,怕是不光祭祀那么简单。” 公子午眉头一皱:“还有别的事吗?” 国懿伯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老夫听说,国君明年开春要对燕国用兵。” 公子午的脸色变得凝重,冷哼了一声。 “对燕国用兵,自取死路,魏国在一旁虎视眈眈,即便是胜了,齐国也不会占到便宜,反而给了魏国攻打齐国的理由。” “正是如此,老夫的意思是,还请公子劝一劝国君。” 公子午脸上露出了苦笑,自己那兄长什么性格他太了解了。 “我尽力。” …… 第十八章:公子田午 殿外,有齐国紫衣宫卫数十人直立守护,他们一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 椎髻戴冠,穿披精美皮甲,手持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又有十余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于两阶。 根据五行德性而论,齐国的旗帜皆为紫色。 因为齐国对国命五行的定论较为微妙,论发端的姜齐,并非周室的王族诸侯。 而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诸侯,尚没有自立国命的僭越行为,所以姜齐仍然以天子德性为德性,旗帜服饰皆为红色。 即使称霸天下的齐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红色。 但到了田齐时代,战国争雄,齐国既不能没有自己的天赋德性,又不能从传承的意义上接受火德,于是齐国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的火金德,旗帜服饰变成了紫色。 迈步进了殿门,只见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供卿大夫跪坐,莞席饰着紫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 礼官传言:“趋。” 齐国六贵及大夫们即手持玉圭,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坐在最前面的是田午与高氏的族长高伯。 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国君由内侍们簇拥着,从侧殿乘舆临朝。 只见年轻的齐侯剡穿衮衣,戴冕冠,纹饰九章,乘坐墨舆,舆后的竖寺持有交龙图饰的旗帜。 落座后,齐候剡的目光在位列前排的上卿高伯、鲍伯、庆伯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停在了田午的身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日齐国六位上卿与诸位大夫齐聚,不光要祈求消除邦国封地中的疫疾,减少荒年带给民众的饥饿死亡,还要共同商议明年攻打燕国之事。” 田午和国懿伯对视一眼,果然如此。 栾氏族长栾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君侯,今年攻打燕国,大齐出兵二十万,夺得了桑丘,但燕国向赵国求援,魏、韩、赵三国一同攻打我大齐,兵至桑丘,迫使大齐退兵,桑丘一战,劳民伤财,明年若是再打燕国,燕国一定还会求援,老臣建议,不宜再战,需要休养生息。” 国伯手持玉圭,向前迈了一步,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国伯老成持重之言,臣弟赞同。”田午也上前附和道。 “哈哈哈,国伯不必多虑,这次不会再有人帮助燕国了。”高伯站出来回答道。 “为何?” “因为君侯已经见过赵候派来的使者了,齐国攻燕,赵国攻魏。”高伯眼中闪烁着寒光。 田午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赵国竟然答应攻魏。 说起来赵国和魏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剪不清理还乱,实在是复杂不堪。 公元前382年,刚刚稳定了国内政权的赵敬侯攻打魏国的附属国卫国,这是公然向魏国挑衅,也是报几年前魏国支持公子朝叛乱之仇。 卫慎公不能抵挡,急忙向魏武侯求救。 魏武侯本就是一个超级打架王,没有与赵敬侯客气,直接出兵在兔台干净利索击败赵国军队。 魏武侯以为赵敬侯兵败后就会消停,结果赵国铁着心要进攻卫国,赵敬候在卫国附近修筑了刚平城,决定对卫国再次出手。 于是魏武侯联合齐侯剡共同抵挡赵军,卫慎公仗着有魏国与齐国撑腰,甚至出兵攻取赵国的刚平,一直打到赵国故都中牟城下,夺取了赵国河东的大片土地。 赵国与魏国、齐国、卫国的矛盾升级,魏国大有联合齐国、卫国消灭赵国之势。 次年,赵国组织兵力反击侵略到本土的卫军,魏武侯立即派军队大举攻打赵国。 赵敬侯知道自己不是魏国的对手,只好派遣使臣向楚国求救。 楚悼王派名将吴起率军救援赵国,吴起提出直接出兵攻打魏国后方威胁其首都安邑,让魏国腹背受敌。 楚军连战皆胜,魏国腹背受敌节节失利。 赵国乘机反攻,夺取魏国棘蒲邑,不久又占领了黄城。 魏武侯终于明白自己扛不住赵楚两个强国的群殴,只好放下架子向赵敬侯求和。 赵敬侯也知道魏国虽然战败,那主要是因为楚国而不是因为赵国,何况楚悼王薨逝楚军班师回国,赵国单挑不是魏国的对手,也就欣然接受魏国的求和。 而这个时候魏国的盟友齐国竟然转头进攻了燕国,夺取了燕国桑丘。 燕简公向赵敬侯求救,赵国深知自己打不过齐国,立即向已经握手言和的魏国求助。 魏国也恼怒齐国背信弃义的作为,于是赵魏韩三晋同盟再次联合反击齐国,连续击败齐国军队。 三晋联军攻入齐国本土,直至灵丘,方才退兵。 刚刚重归于好的赵魏两国,正处于蜜月期,赵国怎么会答应齐国攻魏。 田午的瞳孔一缩,这其中一定有诈。 田午第一想法就是禀丘,那原本是齐国故土,被赵国占据,齐国一直无力收回。 因为晋国崛起后就是打遍周边无敌手,只有楚国还能抗衡。 三卿分晋后更是只要三晋抱团,依旧是打遍周边无敌手,齐国竟然想收复赵国控制的廪丘甚至在“三晋”眼皮底下进攻燕国,毫无悬念会遭致“三晋”的围殴。 这说明只要三晋同盟存在,周边任何国家无论是强大的楚国还是齐国,都只能低调。 赵敬候这个时候鼓动齐国进攻燕国,只不过是为了消耗齐燕两国的国力。 燕国与赵国争夺中山国土地,齐国与赵国争夺禀丘土地,都有纷争。 齐、燕两国发生战争,对于赵国而言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君侯,赵国不可轻信,这些年赵国反复无常,不断背刺盟友,如果赵国不率先起兵攻魏,我大齐决不能进攻燕国。”田午站出来劝阻道。 鲍伯冷哼一声:“公子做事如此畏首畏尾,齐国何时才能复霸?” “并非田午畏首畏尾,而是赵国本来就有背弃盟约的先例。” 高伯脸上露出了冷笑:“就算赵国背弃盟约,我大齐难道还怕他不成?” “不是怕他,而是空耗国力,魏赵韩三国不会看着大齐占据燕国的国土而坐视不理的,一定会出兵阻止,到时候就是得不偿失。” “那公子的意思是,我大齐空有百万带甲之士,不求攻占他国土地,学习宋国做一个圣贤君子,坐以待毙吗?”庆伯脸上满是不屑。 田午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不发动战争不是坐以待毙,大齐需要整顿吏治,设立学宫,广揽贤士,让大齐百姓富足,人才济济,底子打牢,才有争霸的资本。” 高伯又站出来辩驳道:“大争之世,军队才是争霸的资本,只有把其他国家打败,他们才会臣服。” 大殿里不断的进行争论,田午和国氏与高、鲍、庆三氏各抒己见。 然而齐侯却一言不发,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两拨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高伯对王座上的齐候拱手行礼。 “一切都由君候做主,君候的命令,我高氏自当奉行。” “由君候做主。”鲍伯和庆伯也都嚷嚷着让齐候下令。 齐候剡看着吃瘪的公子午脸上露出了笑意。 “田午啊,你还太年轻,不懂国家的根本,土地人口才是国家的重器,只有不断的兼并小国,占领土地,齐国才能强大。” “君侯,操之过急了。”田午倔强的说道。 齐候剡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愤怒。 “这齐国你是国君还是我是国君?我意已决,明年春耕过后,起兵二十万,攻燕。” 田午环顾大殿之内,发现高伯、鲍伯、庆伯都站在齐侯的一方,而一向与他亲近的栾伯,竟然也一言不发。 看来四卿对于此事,都明白得很,从他踏入大殿那一刻起,就不是商议,而是通知。 田午怒火中烧,要不是国懿死死拉着他,性格刚硬的他几乎就要当场发作了。 “公子,他是国君,不可以下犯上。” 国伯轻轻的摇了摇头,小声提醒道。 他是国君,这句话如同一个刺一样死死的扎在田午的心里。 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论学识,魄力,哪样都不如自己,只不过是嫡长子罢了。 田午眼中闪烁着寒光,不就是国君之位吗?我自己来取。 知道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田午低下了头。 “田午领命。” “哈哈哈,好。”齐候剡张狂的大笑。 “明年开春,高氏、国氏、鲍氏、庆氏、栾氏,各自出兵三万,我们田氏出兵五万,攻打燕国。” “臣等领命。” “此战由高伯领兵,公子午为辅。” …… 窗扉天色昏沉,房间内烛光闪烁,在里面服侍的竖寺们都匍匐在地,头紧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君。 田午的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权力,只有得到齐国的国君之位,才能一展胸中的抱负。” 田午的眼睛中燃烧着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对齐国国君的位置如此向往,而挡在他身前的是他那个志大才疏的兄长。 “既然我们田氏代齐,国君怎么能交给一个废物去当。” 田午一剑挥出,斩断了青铜灯架上的灯烛。 “拦路者,死。” …… 第十九章:以玉识人 冬至日,除了祭祀外,还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迎阳贺新,在这一天,人们要有交贺活动,互相拜贺,又称贺冬。 冬至大如年,这也是年前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临淄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齐国临海,国民富庶,不主动挑起战争很少有其他国家敢入侵,所以齐国百姓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昨天大朝会中发生的事情,田午历历在目。 他感觉昨天的事情,像是齐候和三族商量好的一样,为的就是羞辱他,削弱他的威势。 公子田午,在国人心中素有贤名。 礼贤下士的田午比起只知道发动战争的齐候强的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战国时期,国人的权力还是很大的,虽然并不是主流力量,但一旦爆发,却能在短期内彻底改变一地政局。 周厉王时,实行山林专利,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激起民愤,一次国人暴动,居然能把天子轰出宗周。 春秋时期,卫懿公爱鹤,给鹤配有坐的车子,用臣子的礼仪待之。 赤狄入侵卫国时,卫国的国人们为了表达不满,就自发地拒绝手持戈矛保卫国家。 接受甲胄的国人都说:“让鹤去抵御狄人,鹤实际上享有俸禄官位,我们哪里能打仗!” 大臣们也说:“国君爱养鹤,可以让鹤去迎击狄人。” 卫懿公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只得孤零零地驱车去抵抗狄人进犯,结果一败涂地,自己也丢了性命,卫国几乎灭亡。 同样,齐国的政变中,都城的国人也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是国君和卿族势力倾力拉拢的对象。 田氏代齐,前后历经数十年折腾,田桓子对齐国公族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 对国人之贫均孤寡者,私与之粟,取得公族与国人的支持。 齐景公时,公室腐败。田桓子之子田乞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使齐之民归之如流水,增加了户口与实力,是谓公弃其民,而归于田氏。 田氏取得了民心,所以才得了国家。 三家分晋也是同理,晋国公族因为贪婪失了民心,才给了魏赵韩三家可乘之机。 国人不是野人隶臣,他们是邦国的高级公民,是国家的根基,他们有氏族,有私产,有武备,是城邦的中坚,也是预备役。 提高在国人中的声望,是作为国君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公子,公子,小人从泰丰楼给您买来了士子鸡。” 一个十几岁的黑甲少年,抱着一个椭圆形的黄土块,兴奋的跑进了田午的书房。 “快打开,让我尝尝。” 自从在国伯那里吃过一次士子鸡之后,田午就一直念念不忘的。 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了用黄土荷叶烤鸡的办法,烤出来的鸡肉软嫩多汁,比齐王宫里那些膳夫做的鸡肉强了百倍。 泰丰楼经常会有奇怪的菜肴出现,就光那个铜锅涮肉,就受到了临淄城中士大夫们的追捧,导致泰丰楼一座难求,每次去那里吃饭,都要提前几天预约。 “就知道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吃美食。” 黑甲少年用腰间的佩剑把士子鸡坚硬的泥土外壳打碎,露出了里面冒着热气的鸡肉。 “你这家伙,士子鸡不便宜,回头去成伯那里把钱领了。” “小人明白,公子就算不说我也要去我爹那里领钱。” “没我的吩咐,成伯会把你的腿打断的。” 田午笑骂一句,撕下了一块鸡肉,丢给了黑甲少年。 “赏你的。” “多谢公子。” 黑甲少年不顾形象的一口把鸡肉吞下,田午摇头一笑,小口的吃着鸡肉。 “田英,最近城中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国人们都在为了过年准备年货,有趣的事情倒是有一件,今日我在市集上听人议论,城南的孟乡竟然冬种了。” 田午眉头一皱,放下了筷子。 “冬种?这不是胡闹嘛!孟乡是田氏哪位君子的封地?” 田英思考了一下,回答道:“那里并不是田氏的封地。” “瞎说!临淄城南,皆是我田氏的领土。” 田英嘿嘿一笑:“公子有所不知,孟乡三百里土地,三百户农户,几年前就被国君封给了墨家士子江寒了。”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用马蹄铁换了封地的墨家士子吗?” “就是他。” 江寒入宫的时候,田午在外求学,并未得见。 “我原本还以为他是个人才,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为了眼前的利益,牺牲长久利益的短视之人,绝不能让他糟蹋我齐国的土地。” 田午剑眉一横:“田英,备马,去孟乡。” “公子,可用轺车?” “不用,你我二人,轻车简行。” 田午握着腰间的佩剑,大步的向门外走去。 齐候我对付不了,孟乡的一个小小的墨家士子我还对付不了吗? …… 此时的江寒正撅在地头上吭哧吭哧的刨地。 寒冷的冬天,愣是累的满头大汗。 他杵着耒耜,环顾四周,看着整齐的垄沟,他的心中涌现了一种自豪感。 田间地头站满了农夫,孟乡这一千多亩地,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耕种完毕了。 “江先生,您喝口水吧。” 一个皮肤黝黑的农妇,捧着一个大瓦罐,来到了江寒的面前。 “谢谢孙大娘。” 孟孙氏笑吟吟的看着喝水的江寒。 谁要是能嫁给江先生这样的君子,绝对是八辈子休来的福分。 “江先生,您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中午来家里用饭吧。” “不了,不了。”江寒擦掉了嘴角的水渍,笑着把瓦罐还给了孟孙氏。 “庄子里做了我的饭菜,我如果不回去吃,庖丁大哥该生气了。” 孟孙氏眼角泛红,偷偷的抹着眼泪。 “这些年多亏了有墨家的义士帮助,不然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她丈夫参军死在了战斗中,齐国官府给的赔偿寥寥无几,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女儿,如果不是墨家的帮助,真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来。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江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每年因为战争而死的士卒几十万,他们的家眷根本得不到国家的安顿,墨家的能力有限,能帮一个是一个。 “小嫚儿,快来谢谢江先生。” 孟孙氏招呼了一声,播种的女娃子怯生生的走了过来。 “多谢江先生。” 孟孙氏连忙说道:“江先生,您的大恩我们母女无以回报,我家小嫚儿明年就十四了,我看您连个侍妾都没有,就让小嫚儿跟着您,端个茶倒个水。” “不行不行。”江寒连忙摆手拒绝,他一个墨家钜子,提倡节俭,怎么能带头收侍妾呢。 女娃子把嘴一撇,眼泪涌上了眼圈:“先生是嫌弃我吗?” “不是。”江寒摸了摸鼻子,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样吧,你来墨家庄子打杂,我每个月给你开工钱。” 孟孙氏在一旁插话说道:“咋能要工钱哩,不能要江先生的钱。” 江寒把脸一板:“不要工钱我就不能收。” “中,听先生的,要工钱。”女娃子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江寒也笑了起来。 突然一股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两匹快马由远及近,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 “吁~”田午一拉马缰,停在了田边的土路上。 乡间的田野间空气都带着一点泥土的味道,田野的尽处延伸向很远的地方,田间地头占满了农夫。 远远地能看到几个农夫正挑着担子从乡间的小路上下田来,或者有几个人坐在田边休息,手里拿着几块干净发白的蒸饼吃着,相互谈笑着什么。 田英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田氏公子……” “行了,先看看。”田午打断了田英还没有说完的话,翻身下马,走到了田间。 他弯下腰,看着地里的垄坝和垄渠,若有所思。 “哎,那边的,你们是干嘛的,在我家的地里干什么?” 一声唤声传来,随后一个背着耒耜的黑衣少年从后面的田间走了过来。 田午站起了身来对着江寒拱了拱手:“小兄弟,我们路过此地,见田中有人忙碌,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 “过路的?”江寒眼中带笑的打量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那也不要到田里去,别踩坏了我的田埂。” “小兄弟,这田埂有何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耕种方式。” 江寒解释道:“冬天播种时,将农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夏种时,沟垄互换位置,即可防风耐旱,又可恢复地力。” “好办法!”田午拍掌叫好:“是谁想出了这种好办法?” 江寒谦虚的笑了笑:“正是在下。” “是你!!”田午双目圆瞪,脸上满是震惊。 这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少年,竟然能想出这种好办法。 江寒整了整衣冠,躬身行礼。 “士子江寒,见过公子。” “你就是江寒?你认得我?”田午脸上更是惊奇。 江寒指了指田午腰间那枚用纬带悬挂的玉玦说道:“这枚玉玦的缜密而又厚重,光彩晶莹,其白如虹,是昆山之玉吧,而齐国佩戴昆山之玉者,正是公子午,在下是以玉识人。” “哈哈哈,好一个以玉识人!本公子来找江士子有些事情想要询问。” 田午见被江寒叫破了身份,也不遮遮掩掩,马上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 “公子请随我移驾家中。” “好!” 田午二人牵着马,跟在了江寒身后,向庄子里走去。 …… 第二十章:谦谦君子? 田午跟着江寒走进了庄子,孟乡一片低矮的青砖瓦房,错落有致,比起临淄城中的坊市也不多让。 他的脸上露出了沉思:“这还是那个城南最贫瘠的村落吗?在墨家的治理下,短短几年的时间,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田午不禁打量着前面带路的穿着粗布麻衣,扛着农具的江寒。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江士子,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胡乱穿衣,这要是在临淄城中,一定会有贵族弹劾你的。” 江寒微微一笑:“我墨家提倡节俭,无拘于世间礼法,若是明君,自然不会听信小人之言。” “言之有理。”田午笑了笑。 为了吸纳人才,各国国君尊重士子成风,若是因为衣着怪罪人才,那这个国家不待也罢。 一行人来到庄中最大的院子外,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打斗声,原来是田玉儿在和黄渭比剑。 疾风剑法,力量即使是速度。 一瞬间,田玉儿青锋出鞘,她的这一剑,快若飞光过隙。 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刺到了黄渭的面前。 面对黄渭这种一流的高手,一出手,田玉儿就已经用上了她的全力,和她最强的一剑。 所有剑术中,她最熟悉的最强的也就是这一刺。 “来的好!” 看到田玉儿的一剑,黄渭握住了自己的剑,脸上露出了笑意。 不错,已经有了几分剑术大成味道。 精气神凝成一线,一往无前的剑势,快剑中刺的路数就是如此,狭路相逢,非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半点退路。 黄渭手中的长剑猛然出鞘,翩翩而动,看似很慢,但是却恰到好处地停在了田玉儿长剑的必经之处。 “当!” 两柄长剑相撞,发出了嗡鸣声。 黄渭虽然已经白发苍苍,但是那长剑的路数却完全看不到半分老者的样子,时而大开大合,时而轻灵迅捷。 一柄三尺青锋并未有什么剑招,压得田玉儿完全喘不过气来。 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就已经交错了十几剑。 “喝!” 田玉儿一声娇喝,长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直逼黄渭的面门。 这丫头,黄渭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是疾风剑法的脱手式,也是搏命的方法。 “当!” 飞剑与黄渭的长剑相撞,两剑之间划出了一片火花,黄渭用上了内力,田玉儿的飞剑却也无力再续,被弹飞了出去。 “我输了。” 田玉儿拱手认输,黄渭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 “不错不错,田姑娘是老夫见过剑法天赋最高的年轻人,比钜子强出不知道多少倍。” “咳咳咳……”外面传出了一声轻咳,江寒一脸尴尬的走了进来。 “黄前辈莫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哈哈哈,老夫实话实说而已,在钜子面前也是此言。” 黄渭坦率的性子,并不会恭维的话。 “啪啪啪。” 田午在江寒身后拍起了手:“两位好剑法,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可是临淄游侠,快剑渭船夫?” “正是老夫。” 作为当世一流高手,还是齐国的游侠,田午自然听说过黄渭的名声。 “钜子,这位是?” 田玉儿把长剑收回了剑鞘,看着田午疑惑的问道。 “他是公子午。”江寒介绍道。 公子的称呼在战国时期都是有身份的人,只有一国国君的儿子,才有资格被成为公子。 卿大夫的儿子,只能被称为君子。 “墨家游侠田玉儿,见过公子。” 听到来人竟然是齐国公子,田玉儿连忙抱拳行礼。 “原来姑娘还与我是本家。”田午脸上的笑容更加开心。 “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江寒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里面请。” 江寒把田午请进了正厅,没多久,听说江寒回了庄子里的庖丁风尘仆仆的闯了进来。 “子义,剩下的麦种都按照你的吩咐,磨成了粉,这个东西要怎么吃?” 进了正厅,庖丁才发现厅里还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在喝茶。 “呦,有客人啊!庖丁见过公子。” 泰丰楼是临淄最高档的酒楼,庖丁作为主管,对城中的贵族自然是非常熟悉。 “庖主管,你怎么在这?”田午诧异的问道。 来到了孟乡中,让他吃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贫瘠的乡邑变得富足,实力高强的游侠剑客,再加上城中火的一塌糊涂的泰丰楼主管,这个小小的孟乡,还真是卧虎藏龙。 “不敢欺瞒公子,泰丰楼是我墨家的产业。” “怪不得,怪不得。” 田午连说了两个怪不得。 一是怪不得泰丰楼中有那么多新颖的菜肴,二是怪不得庖丁会出现在墨家的庄子中。 “庖丁统领,你陪公子喝茶,我去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江寒转身走出房间,来到了厨房里。 有了面粉,最先要吃的当然就是面条了。 半个时辰后,江寒端着一个木盘进了大厅,大木盘上有两个小鼎,堪比人头大小, 鼎边还有几碟小菜和几只小碗,碟子中装着几样野蔬,小碗里装着蒜泥,醋,还有一种红色的酱料闻之浓香扑鼻。 江寒也不说话将小鼎放在田午和庖丁面前,把小蝶中的野蔬倒在大碗里,大碗里寸宽的面条盖上绿菜白绿分明十分美观。 江寒再把小碗里的蒜泥,葱段,熬过的醋,茱萸倒进大碗,最后一小碗滚烫的菜油泼进大碗,一时间,厅中内浓香四溢。 庖丁的喉咙抖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大碗。 “子义,这是什么?” 江寒不紧不慢的拿着竹筷搅拌着面条,推到了田午的面前。 “这是面条,公子、庖丁统领,你们尝尝。” 庖丁捧起大碗深吸一口气,似乎陶醉其中,挑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眼睛霎那间变亮,风卷残云。 不一会儿,小鼎里的面条被一扫而空,足足两斤重,庖丁还有些意犹未尽。 田午的吃相就文雅了很多,不断的咀嚼着,但是速度并不慢。 “江士子,这是何物所做?”田午的眼睛发亮,他对吃食一向挑剔,很少有合胃口的。 早上吃的士子鸡,现在吃的面条,都是人间美味,让他昨天在宫中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差点儿让他忘记自己来孟乡是来找茬的了。 “这是孟乡冬种的小麦。” “这是小麦?” “没错,小麦用石碾磨成面粉,加上水,就是面条。” 以往田午吃的麦子,都是直接蒸煮的,难以下咽,他没想到小麦做成的面条竟然如此美味。 “江士子单凭这一碗面条,就足以称霸临淄城中的食肆了。” 江寒笑了笑:“公子不是有事情要询问吗?” 田午一拍脑袋,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 “我来孟乡邑,正是为了孟乡国人冬种的事,用江士子种田的办法,真的能种冬夏两季吗?” 江寒点了点头:“代田法对促进亩产十分有用,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对牛耕和犁比较依赖,适合大规模连作。” 田午哈哈一笑:“耕牛我大齐国并不缺,如果你这个代田法可行,我定当禀报国君,为江士子请功。” 江寒拱了拱手:“齐国的耕牛确实不少,但是摊到每个百姓手中,还是不够,请公子禀明国君,颁布禁止屠宰耕牛的国法,先振兴农业,国家才能富强。” 田午眼前一亮,禁杀耕牛,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在战国时期,没有机械的情况下,劳动力匮乏,一头牛可以抵得上几个年轻人劳动力。 而且这时候经常会发生战乱,劳动力就显得尤其重要。 衣食住行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的四样东西。 而如果劳动力不足的话,食物就会不够。 而食物又是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这就意味着,牛现在的人们是有多么的重要。 但是战国时期,并没有明令禁止杀牛的法令,最早有记载的就是唐朝不允许杀牛,而且牛都是要登记的,杀牛那就等于是犯罪。 宋朝也是不允许杀牛,所以牛在中华的历史上,一直都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把禁杀耕牛的法令提前几百年,也是大有益处的。 “好,我自当禀明君侯,如果孟乡明年夏种时收的粟米,不少于其他乡邑,齐国应该大举推行江士子的代田法,江士子大功一件,本公子拭目以待。” 田午站起身,拱手告辞。 “多谢江士子的款待,告辞。” 田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丝毫不拖泥带水。 江寒看着田午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没想到自己的代田法还没有在秦国推广,齐国公子田午就闻风而来了。 也罢,反正都是利于百姓的事情,在齐国先做推广也并无不可。 “公子午真是一个谦谦君子,有古人之风。” 庖丁站在江寒的身边,感慨道。 江寒挑了挑眉毛。 公子午?谦谦君子?你怕是不知道他以后做出来的事情。 弑兄杀君,夺得齐国国君的位置,哪一样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江寒摇了摇头:“庖丁,你去叫黄前辈,徐弱和玉儿他们几个来厅中,我去给他们下面条。” 庖丁舔了舔嘴唇:“我还要来一碗。” 江寒翻了一个白眼:“两斤面条你都没吃饱,你是猪吗?” …… 第二十一章:国之根本 田午回到了临淄城中,梳洗整齐穿戴妥当,马上进宫面见齐候。 “君上,公子午在宫外求见。” 齐王宫大殿中,碧玉绿纱内点着几盏座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 一个身穿绣金紫色长衣的青年,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 显然,他便是王宫的主人——齐候剡。 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的女子偎依着,她们随意在齐候的身上抚摸着,就像哄弄一个婴孩。 齐候睡眼蒙眬,一动不动。 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肉体飘飘忽忽,无声地扭动着。 编钟下的乐师们也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一片艳丽侈靡之色。 “君上,公子午求见。”侍者再次小声提醒道。 齐候的眼皮微抬,脸上闪过不快的神色。 “他来干什么?不见。” “君上,公子说有要事禀报,您不见他,他一定不会离开的。” “哼,定是来劝我与燕国休战的,想想都头疼,说我身体不适,不见。” 侍者拱手退出了大殿,来到了偏殿中,田午正在这里等候。 “公子,君侯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您请回吧。” 田午冷哼一声,面色微寒:“告诉君上,我不是劝他休战来的,是另有要事。” “小人明白。” 侍者再次回到了轻歌曼舞的大殿中。 “君上,公子午说不是为了休战的事而来的。” 齐候眯眯起眼睛:“那便叫他进来吧。” 田午走进了大殿,看着殿中的一切,紧紧皱着眉头,向殿中的舞女招了招手。 “你们下去吧。” “是。” 殿中的舞女和乐师纷纷退了下去。 说完他就走进了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光焰摇晃起来。 他拉开了内殿中的帷帐,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田午,你这是做什么?”齐候冷冷的呵斥道。 “君侯,你如此作为,田氏的百年基业终将毁于一旦。”田午直视齐候,目光毫不退缩。 “哼,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教训本候吗?你要清楚,本候才是齐国的国君。” 田午连忙跪倒在地:“臣弟不敢,臣弟衷心之言,为的是大齐的江山,为的是田氏的社稷。” 齐候虽然对田午不喜,但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田午在田氏宗族,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都不能让齐候对他动手,除非有了一击致命的把握,不然就是打虎不死,必留祸患了。 “说吧,来见我是什么事?” 田午抬起头,脸色凝重的说道。 “臣弟想请君侯颁下一道法令。” “什么法令?” “禁杀耕牛。” “哈哈哈,牛是各国君主宴请群臣的主要菜肴,若是宴会上连牛都没有,岂不是会令他国耻笑?不妥不妥。” 齐候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 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士大夫吃肉,周天子颁布有严格的条例,规定,天子食牛;诸侯食羊,每月初一可食牛;大夫食猪、狗,每月初一可食羊,祭祀或天子宴会时,大夫可食牛。 可是礼乐崩坏后,牛肉已经成为了各国诸侯宴会上常有的菜肴了。 虽然知道耕牛对国人的重要性,但是各国并没有法令禁止杀牛。 “君侯,耕牛多,国人才能种更多的地,才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国之根本,农也,民之大事,食也!” 齐候眼中闪过不屑之色:“你昨日不是才说,国家根基,在于整顿吏治,广纳贤才,今日又说,国家根本在于农耕,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吏治与民治,一为根基,一为根本,并不矛盾。” “本候看来,国家的根基在于强军,在于贵胄,禁杀耕牛的事不必再提,耕牛是各族贵胄的私产,是杀是养,公族也不宜干涉,你有这些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如回到封地训练士卒,明年攻燕,也好立下军功。” 田午默默走出了大殿,齐候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中间的一个巨大的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田午袖子里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有此贪图享乐,穷兵黩武的国君,良政也不得通行。” …… 午夜时分,江寒闭着眼睛,脸上盖着一块细葛布巾,躺在一个宽大桶中,桶里灌满了热水,享受着难得的热水浴。 一天耕做的疲劳一扫而空。 今晚他的油泼面很受欢迎,整整二十斤面粉,一小桶菜油,竟然被庄子里的这七八个人吃了个精光。 光是擀面就让他觉得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黄渭那个糟老头子还说:“钜子今天没有练剑,擀面与练剑倒是有几份相似,就当是补上今日的剑术课了。”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气的江寒都想拎起擀面杖抽在老黄那张欠揍的老脸上了。 要不是打不过黄渭,他早就动手了。 他们一个个吃饱喝足了,高高兴兴的离开,自己还得烧水泡澡,忙活完了已经是半夜了。 “看来真得找一个侍女了。” 江寒揉了揉眉心,家里要是没有一个洗衣做饭的女人,还真是不成样子。 至于田玉儿,那就是一个整天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假小子。 江寒一天不洗澡就会浑身难受,战国时期的古人,特别是贵族们,并不像后世想象中那样不讲卫生,他们对沐浴的要求很高。 礼记中就有专门对沐浴的记载。 “五日则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潘请;足垢,汤请洗。浴用二巾,上下绤。出杆履蒯席,连用汤,履蒲席,衣布晞身,乃屡进饮。” 沐浴沐浴,沐为洗发,浴为洗身。 不仅仅是出征,祭祀等重大活动要沐浴更衣,即使是平时,人们也很注意沐浴,整理仪容。 正所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 就是说,每天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洗漱,梳头,整理仪容,甚至一天至少要洗五次手。 江寒虽然不喜欢被人侍候着洗浴,但是有人烧水,总是好事儿。 江寒在热水里泡了半响后,感觉浑身舒畅,疲劳一扫而空。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田玉儿的声音。 “钜子,我给你拿来了一些换洗衣物,就放在外间了。” 隔着窗户和烛光的映照,能隐约看到田玉儿曼妙的身影。 江寒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丫头原来还知道照顾人啊。 “好,你也快些休息去吧。” 江寒应了一声,田玉儿很快就离开了房间。 水温渐凉,江寒离开了木桶,把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来到了外间,拿起了田玉儿送进来的衣服。 衣服是自己不久前换下来的,没有来得及洗,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味儿,看来刚刚洗完没多久。 江寒活动着有些发酸的肩膀,回到了床上倒头就睡。 一大早他就被屋外的一阵嘈杂吵醒。 他穿好了衣服,来到了大厅中,看到一脸贵气的公子午正坐在厅中喝茶。 江寒揉了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 田午放下茶杯,笑吟吟的看着有些发懵的江寒。 “江士子,这都已经是巳时了,你这个时候才起,是不是有些失礼。” 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起点,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未时,再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 各国的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营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 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得更早。 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 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巳时才起床。 江寒确定了不是自己眼花,尴尬的笑了笑:“公子,这么早来孟乡,一定是有事儿找我吧。” 田午眉毛轻挑:“还早吗?” “咳咳咳……”端起茶杯正在喝水的江寒发出了一阵咳嗽,差点儿被茶水呛到。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公子刚来庄子里,我正好醒了,这是天意啊,所以不晚,哈哈哈,不晚。” 田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昨天去见了君侯。” “政令不通?” 通过察言观色,能发现田午虽然脸上带着笑意,眉间却有一股郁气,代表着他这次面见齐候,应该并不顺利。 田午点了点头,愤慨的说道:“君候只重兵事,不重农桑,齐国早晚有一天在他的手里败落。” 江寒摸了摸鼻子,心中的抱负不能实现,看来田午对齐候怨气十足啊。 也难怪几年后田午会发动政变夺权,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公子,怎么会甘心久居在一个庸才之下。 “那不知道公子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田午站起身,对着江寒抱拳行礼。 “田午想请先生说服君侯,不要对燕国用兵。” 江寒淡淡的一笑:“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一个小小的齐国士子,如果能办到?” 田午眯眯起眼睛,充满自信的说道:“你可不是普通的士子,你还是墨家的钜子。” …… 第二十二章:救守燕国 “公子因何笃定我会出手?” 江寒看着自信满满的田午,忍不住开口问道。 “因为你们是墨家。” “我墨家也只不过是一个学派而已,哪有干涉齐国内政的实力。” “非也非也,钜子过谦了,墨家可不是寻常的学派。”田午目光闪烁的说道。 “何以见得?” 田午感慨道:“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 “自墨子大师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 “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就罢了,可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息兵止战,消灭暴政。” “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墨家的游侠,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 田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的是,墨家的法纪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 “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邦国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仅是学问,而且是实力。” “你说,这样一个团体,怎么能仅仅将他当做学派看待?” 田午目光灼热的看着江寒,想在他的脸上看出神情的变化,可江寒一直平静的听着,脸上古井无波。 “听起来公子对我墨家十分推崇啊。” 田午摇了摇头:“敬而远之。” “哈哈哈,好一个敬而远之,就凭公子这一番肺腑之言,在下也要到齐王宫去走一趟。”江寒哈哈大笑。 一手创办了稷下学宫的田齐桓公,果然聪颖。 江寒昧心自问,墨家如何?墨家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 所以田午这个敬而远之,说出了各国国君对墨家的态度。 “齐国百姓的安危,全系先生一人之身。” 田午深鞠一躬,又坐回了软垫上。 “额…公子可还有别的事?” 见自己都答应了田午的请求,他还不离开,江寒有些诧异。 田午腼腆的笑了笑,揉了揉肚子:“在下早上出门急,并没有用早饭……不知先生能否留在下吃顿便饭?” 江寒翻了个白眼,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还想留下来蹭饭。 “不行,我马上就要出门种田了,不吃早饭。” “午饭也行。”田午厚着脸皮说道。 “快走快走,想吃东西,城中食肆多的是,非赖在我的庄子里干嘛!” 江寒板着脸下了逐客令。 “江士子,这不是待客之道。” 江寒的嘴角勾起,好你个田午,用我的时候喊先生,不用我的时候喊士子,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翻脸不认人。 “我墨家从来不讲究这些俗礼!”江寒端起了茶杯:“庖丁,送客!”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一旁的彪形大汉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田午的身前。 “公子,请吧!” “哈哈哈,江士子今天不方便,那田午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田午拱了拱手,带着田英离开了大厅。 “公子,墨家的人也太过嚣张了。” 走出了院子,田英一脸愤慨的说道。 一个小小的士子,竟敢对齐国的公子如此无礼。 “哈哈哈,是够嚣张的。” 田午哈哈一笑,被扫地出门的他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公子,您没有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那个江寒对您无礼啊!” “我要的就是他这个无礼。”田午拽了拽手里的缰绳,眼中闪烁着精光。 “如果他对我一个齐国公子都是逆来顺受,又怎么敢到宫中忤逆齐国的国君呢!对燕国休战之事,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原来公子您是在试探那个江寒。” 田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如果有机会,他还真的想再尝一尝昨天吃的那个面条。 …… “子义,他们走了。”庖丁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 “庖丁,有什么话就直说,墨家的言论自由。” “子义,我们墨家的总院就在齐国,得罪了齐国公室总归是不太好的。” “哈哈哈,庖统领,你多虑了。”江寒爽朗的笑了起来:“田午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有胸襟的人,断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儿恼怒。” 江寒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他的心情应该不错。” 庖丁脸上满是不解:“这是为什么?” “他一定会说,如果江寒连我都不敢得罪,怎么敢得罪齐候呢?” 庖丁恍然大悟,他只是迟钝,并不愚傻,经过江寒的点拨,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子义,劝齐王止戈,是否要发动非攻院的力量?” 非攻院是墨家的护法力量,专一训练剑道高手,田襄子和黄渭等人都是非攻院出身。 江寒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非攻院的苦获统领现在人在何处?” “前方传回消息,苦获带着粮食、盐、铁、麻布等物资,从楚国绕路,已经到了秦国。” 魏文侯时期,魏国先后派太子击、吴起西征秦国,击败秦军,魏秦之间的第一次河西之战以魏氏占领河西之地,设立西河郡而告终。 为了削弱秦国,魏国对秦国实行了经济封锁,对进入秦国境内的粮食、盐、铁、麻布等物资严格的管控。 秦国雪灾的消息刚刚传出来后,田襄子就在齐宋等国购买了一批粮食,只是苦于无法通过魏国的封锁运入秦国。 最后还是非攻院提出绕路楚国的办法,为了保护粮食的安全,非攻院的统领苦获亲率弟子运送。 “好,飞鸽传书,让墨家在各国的游侠,探查民情,摸清各国开春的动向,启动对燕国的救守。” “是!” 庖丁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大厅。 庖丁离开后,田玉儿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进来,放在了江寒的面前。 “吃些东西吧,马上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江寒拿起一块杏干做成的点心,扔进了嘴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确实起的晚了一些。” 田玉儿没有接江寒的话茬,杵着脸坐在了他的面前,眼中都是担忧的神色。 要知道就连墨子大师当年来到齐国,企图劝止齐国大将项子牛讨伐鲁国都没有成功。 江寒看着一袭墨衫的田玉儿有些失神,因为常年在外奔走,她的脸蛋不同于大家闺秀那样白皙,反而是充满了健康的小麦色。 虽是一身男儿打扮,但与真正的男儿相比,她的身上多了一份轻灵,少了一分厚重。 他不禁幻想着田玉儿如果换上了女装,会是个什么样子。 “钜子,劝齐候休战,你可有把握?”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世上哪有十足的把握。” “没有把握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比比皆是,易子相食的有之,因冻自焚的有之,以头抢地乞食致死的亦有之。” 江寒的声音一直很平淡,却说出了这个时代惨痛的事实。 “天下百姓苦战久矣,可各国诸侯依旧为一己私利互相攻伐,齐燕两国若是交战,参战士兵可达四十余万,这是两国四十万个家庭的悲哀。” “墨家为了止戈,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纵使公子午不来找我,我也应当去齐王宫走一趟。” 田玉儿抓着腰间的长剑,眼神坚定:“到时候钜子一定要带上我。” 江寒愣了一下,随后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好。” 江寒的话并没有说完,想要终止这个乱世,在各国游说,阻止开战只是治标不治本。 真正治本的是,以战止战,一统天下,只是现在的时机还不到。 ……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冬草枯黄的渭水平原,飞进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大山中。 这是大河水系和长江水系之间的万千群山。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时人叫做南山,后人称为秦岭。 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岭。 一支近千人的粮队艰难的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为首的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腰间挂着一把长剑。 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扑棱棱落了下来。 黝黑的中年人亲切笑了笑,摸了摸鸽子的脑袋,取下了他腿上的小竹筒,然后拿出了一把稻米,放在了手心。 “老师,这是泰丰楼的信鸽。”一个布衣少年小声提醒道。 中年人点了点头:“钜子就在临淄,应该是有了新任务。” 苦获抽出了竹筒里的帛巾,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救守燕国。 苦获的瞳孔一缩,把帛巾递给了身边的布衣少年。 “吩咐下去,各国非攻堂弟子,配合钜子的行动。” …… 第二十三章:战乱之年 “老师,钜子不去救中山国,为何要救燕国?燕国是天下七大万乘之国其一,有能力自保,虽然不是齐国的对手,也不至于亡国。” 布衣少年不解的询问道。 苦获拧着眉头,似乎总是在愁苦地思虑:“玄机我问你,墨家的止戈是为了国家止戈,还是为了百姓止戈。” 玄机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当然是为了百姓止戈。” “这便是了,燕国的百姓也是百姓,齐、燕两国都是万乘之国,人口百万,两国若是交战,比起小国交战祸患更大。”苦获面色疾苦的说道。 玄机锐声问道:“那为何不一同制止赵国对中山国的战争?两国交战十余年之久,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苦获道:“非不愿,实不能也。” 玄机拱手行礼:“请老师解惑。” 苦获平静的笑了笑:“齐燕之间的战争,犹如猛虎饿狼之战,齐国富强,如同猛虎;燕国究竟是老牌诸侯,国弱势不弱,犹如恶狼。” “虎狼相争,纵然虎胜,也会元气大伤,更何况身边还是群狼环伺,所以齐国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对齐候陈明利害,事情还有转机。” 顿了一下,苦获继续说道:“赵国和中山国则不然。” “二十五年前,魏文侯派遣乐羊、吴起统帅军队,经过三年苦战,终于占领了中山国,魏文侯派太子击为中山君,三年后又改派少子挚,后来击被立为魏国国君,也就是现在的魏侯,中山国的残余退入太行山中。” “去年中山国才复国,初定都于顾,赵候起兵十万,对中山大规模的入侵,意图是趁中山复国之初立足未稳之机,吞而并之,中山国不敌,迁都灵寿。“ “在赵国眼中,中山国可是一块肥肉,吞并中山国,赵国将成为比肩魏楚的强国,任由中山国发展,则如同赵国的心头之刺。” “玄机,猛虎恶狼之间的战斗好劝,可是要从虎口夺食,难如登天。” 听了苦获的一番话,玄机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苦获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哈哈一笑:“墨家不同于儒家的高谈阔论,讲究务实,可行的事情应当拼尽全力,不可行的事情不必浪费力气,否则与那些整天里喊着恢复礼乐的酸书生有什么区别?” 玄机深鞠一躬:“弟子受教了。” 苦获扶起了玄机:“快些赶路,年前把这批盐粮送到栎阳,我带你去临淄见见钜子。” 玄机好奇的问道:“老师,钜子是什么样的人啊?” 苦获微微一笑:“他是个精于算计的小滑头。” …… 距离冬至日大朝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临淄上空的阴霾已经散去,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自从江寒下达了救守燕国的命令后,各地的消息如果雪花一样,聚集到了城南这个不起眼的村落中。 坐在桌案前的江寒把手里的帛巾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他对各地传回的信息进行了汇总,得到了几条重要的消息。 秦国国君嬴师隰与上大夫甘龙决议,准备起兵进攻函谷关,夺取秦国河西失地。 西周时期,函谷本无关隘。 周平王从镐京东迁洛阳之后,将原来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给了秦部族。 秦成为诸侯国后,天下进入动荡不宁的春秋时代,为了防止山东诸侯西侵,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顺着函谷的地名,便称了函谷关。 不想这座简陋的关城,却在春秋时期兵戎相向的数百年间大大起了作用,山东诸侯的军队总是无法逾越这道狭长险峻的山谷。 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扩张,函谷关便闻名天下。 进入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 名将吴起训练出的轻装骑兵与重甲武卒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数百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 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 若非吴起后来被迫离开魏国,这位和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四次无一败绩的著名统帅,决不仅仅只将秦国压迫到华山以西,秦国也不会苟延残喘到今天。 另外几条消息是中山国君姬恒命大将军乐池训练军队,竭尽全力想打好与赵国之间的卫国战争。 赵国国君赵章同样对与中山国的战斗非常重视,征集了十万甲士,只等风雪一过,马上就会踏上中山国的土地。 楚国新王继位,朝堂不稳,并不想主动发起战争,但是巴蜀一带的蛮夷蠢蠢欲动。 还有一条让江寒感兴趣的消息是管仲的七代世孙管修被齐候逐出齐国后去了楚国,还被楚王封为了阴邑大夫。 “又是一个战乱之年啊!” 江寒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那一轮明月。 “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做,这个世道才能好上一些呢!” …… 雄鸡高唱,东方欲晓。 又是齐国举行大朝会的日子,距离卯时还有一刻,田午乘着轺车进入了宫门车马场。 他感到惊讶,如何竟没有一辆轺车?车马场如此冷清?他没有多想,将车停好,大步往中门而来。 齐国近些年并没有兴建宫殿,这座政事殿虽然陈旧了些,但气势确实不小,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红墙绿瓦,廊柱有合抱之粗。 可是,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却没有一个到来。 这时一个内侍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小声说道:“公子,君侯有命,大朝会推迟一个时辰。” 田午坐在殿中面如寒霜,冷哼一声并没有说话。 田午知道这是齐候给自己的下马威,自己重提对燕国休战的事情,齐候的心中一定非常恼怒,可齐候不知道,今日的主角并不是自己。 大半个时辰后,齐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慢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 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田家老,今日朝会,却是何事?” 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诸位大人自然知道!” 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有人又要提休战之事?到底是谁如此胆小懦弱啊?” “有人要学那仁义之师的宋襄公,想让天下人耻笑啊!” 有人高声说道:“大争之世,唯有兼并土地才是正途,不知道是谁如此短视!” 众人一阵哄然大笑,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些许,可这些臣子没有一个在意,依旧高声谈笑着走进政事殿。 猛然间,众臣肃静了下来。 政事殿内,田午在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田午的心中不由暗暗的悲哀,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齐国庙堂上有如此短视的君臣,如何能在这乱世中立足。 “呦,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早?难道君侯没有告诉你,大朝会推迟到辰时了吗?” 高伯坐到了田午旁边的桌案后,笑吟吟的问道。 田午摇头一笑:“高伯这么大的年纪,怎么和稚童一般,争这些口舌之利。” 高伯被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辰时的钟声响起,姗姗来迟的齐候才走进了大殿。 齐候走到了大殿中央大座前,转过身,做了下来,看着殿中的众多大臣,声音冷淡的说道:“列位大臣,公子午对本候提议,想要重新商议攻燕之事,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身穿紫衣的高伯马上站了起来:“君侯,攻燕一事,民心所向,何须再次商议?” “就是就是,上次朝会已有定论,公子午这是多此一举。” “攻燕,夺地!” “我大齐要复霸天下!”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齐候转头看向田午,开口说道:“田午,你可听明白了诸位大臣的意见?” 田午站起身,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愚蠢的想法,田午已经尽然明白。” “放肆!你敢辱骂国君!” 高伯愤激大喊,田午面不改色。 就在齐候想要动怒的时候,一名内侍急匆匆的来到了齐候的身边,低声说道:“君上,墨家钜子在宫外求见。” 齐候脸色微寒,阴沉沉的看了田午一眼。 怪不得你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是请来了墨家那些搅屎棍。 “叫他进来。” 虽然知道墨家此行的目的,但齐候并没有拒而不见,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使强大如齐国,得罪了墨家这个天下显学,也没有什么好处。 “先生,君上有请。” 从政事殿赶到宫门前的内侍躬身说道。 江寒仍然是一贯的装束,一领本色布袍,一顶六寸竹冠,简朴利落,只是腰间多了一块古朴的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这里是齐国的庙堂,不是田间地头,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江寒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徐弱、田玉儿二人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 田玉儿眉头微皱,连忙说道:“钜子,你可是答应带上我的,墨家门生都是言出必行的。” 江寒眨了眨眼:“我说带上你,又没说带你到宫中。” “可是…”田玉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徐弱拉了拉她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头。 江寒微微一笑,迎着寒风向宫中走去,墨衫随风清扬,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很沉重。 龙潭虎穴,我一人来闯,足矣。 …… 第二十四章:劝谏齐候 江寒跟着内侍来到政事殿前,却听到正厅中传出了一阵哄然大笑。 “墨家提倡非攻,老臣也没见到他们说服了哪个国家推行他们的教义。” 江寒摇头一笑,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墨家钜子江寒晋见。” 正厅传出齐候的声音:“江先生,有请。” 江寒跨进大厅,见紫红两色的宽阔房间里,齐候端坐在长案后,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十几位大臣。 为首的是执掌国政的高伯,其次是公子午、国伯、鲍伯、庆伯、栾伯,齐国六大贵族的族长都在厅中。 众人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停留在了江寒的脸上。 齐候目光轻浮:“这不是当年用马蹄铁在本候手上换取了封地的江士子吗?你竟然当上了墨家的钜子?” 江寒拱手行礼:“在下此次面见齐候,不是齐国的士子,而是墨家的钜子。” “哦?”齐候正色道:“那江钜子来本候这政事殿中有何高见?” 江寒拱手说道:“当年商朝帝辛时期国家领土迅速扩张,各新归纳的民众得到巩固团结。 帝辛决定攻打一个徐夷的大国,经过几年的战争打败了徐夷,但是国内军事实力削弱的严重。 少师比干等劝谏帝辛休养生息,而后再兴征伐,帝辛不听。 周反,帝辛闻讯大怒,欲带朝歌城内东夷各族俘虏伐周。 比干再谏固守朝歌,以待王师东归。 帝辛不纳,诛比干以慢军之罪。 帝辛伐周,商周大军对峙于牧野。 由于收编的俘虏临阵倒戈,商军大败,帝辛到摘星楼自焚身亡。 国虽大,好战必亡,坐享天下的商王朝尚且如此,齐国好战,乃是取死之道……” “竖子大胆!”高伯面色涨红,打断话题高声道:“君侯贤明,岂能和那天下暴君商纣王相提并论!” “高伯。”田午冷冰冰的说道:“君候有言,想要听取江先生的高见,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 高伯顿时语塞:“好好好,教……教他说。” 国伯破例插了一句:“江先生肺腑之言,君上明断。” 齐国冷冷一笑,狠狠瞪了田午一眼,开口说道:“江钜子言明,我大齐国不行征伐,又该如何复霸?” 江寒再次对着齐候拱了拱手:“正是因为君侯贤明,我才敢来到宫中劝谏,如果君候如同商纣王一般暴虐,我墨家早就诛暴去恶了。” 江寒的话里软中带硬,墨家有诛杀暴君恶臣的历史,所以诛暴去恶,并不是虚言。 “齐国要想复霸,有几点优势,一为地理位置优势。” “齐国位于山东半岛,为四塞之国,地理环境比较优越,南部是文质彬彬的鲁国和宋国,西部是卫国,北部是燕国,这些国家的面积总体都比较小,对齐国产生不了多大的威胁。” “齐国之外,西边的秦国受到西戎的威胁,楚国面临东南地区吴越的威胁,中原的“三晋”更是四战之地,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而齐国的东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享受着鱼盐之利,十分有利于工商业的发展。” “而齐国的第二点优势就是工商业。” “早在姜太公建国时,就秉承了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昔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也并非因为战争,而是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悦。” “齐国临淄,人口二十余万,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此时却不是发动战争之时,而是大力发展工商的良机。” 齐候的脸上露出了犹豫:“江钜子是叫本候坐以待毙?等着其他国家来夺取齐国的土地吗?” 江寒摇了摇头:“君侯明鉴,并非坐以待毙,而是以逸待劳。” 齐候大是皱眉,沉思不语,良久后抬起了头,看向高伯、鲍伯等人。 “几位以为如何?” 高伯亢声道:“君侯,如今早就过了以仁义治国无为而治的年代,只有兵刃锋利,其他国家才不敢入侵。” “自古以来,能够青史留名的国君都有赫赫战功,桓公在时,北击山戎,南伐强楚,先后灭掉三十多个小国,才成了霸业,值此大争之世,齐国怎能止戈?” 鲍伯慷慨激昂的说道。 “愿为君侯帐前先锋,共讨燕国。”庆伯大声说道。 “愿为君侯帐前先锋,共讨燕国!” 殿中的众多大臣纷纷行礼,只有寥寥几人没有动。 此时,江寒双手捧着一柄黑色古剑,凛然站立在三级石阶之上,冷峻地开口:“诸位,江寒手里这把剑,名为非攻,是墨家钜子的佩剑。” “它尘封多年,光芒已经被邪恶吞噬,诸位若是执意要战,我墨家游侠手中的三尺青锋,也要饮血了。” 政事殿一片愕然,齐候和大臣们都惊讶地看着江寒,认为他一定是疯了,在禁军如云的齐王宫中竟敢威胁齐国君臣。 高伯哈哈一笑,轻慢无礼地尖声道:“还墨家钜子,也不想想,你该如何走出这六尺禁地?” 江寒举剑过顶,大喝一声:“高伯想试试我手中宝剑锋利否!” 江寒的愤怒,在于他感到,天下人似乎完全忘记了墨家铲除暴政的力量。 说起来,墨家和齐国还是有些渊源的。 墨家总院就在齐国临淄,墨子大师在齐国云梦山隐居,前任钜子孟胜是齐人,就连江寒都在齐国长大。 他实在不愿意看到齐国误入歧途,苦了齐国百姓,他对高伯的杀心是真实的。 看着江寒凌厉的眼神,高伯脊背发凉,后退了一步。 “江寒,高氏亲军会将你碎尸万段的!” 江寒冷笑道:“不除你等奸佞权臣,岂有齐国变法图强之时?” 齐候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殿中大有一言不合就血溅五步的势头。 高氏是齐国的老贵族,部族五万余人,占据齐国封地二百余里,不宜得罪。 可墨家是天下显学,别人不了解墨家的实力,他作为齐国国君还是了解的,毕竟墨家总院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别的方面不说,就单一的墨家冶铁的技术,如果交给了别的国家,都足以让齐国头疼。 更何况墨家非攻院的游侠,那可都是天下顶尖的高手。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如果真的把墨家钜子杀死在宫中,那他这个齐国国君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一时间齐候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公子午看到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十分兴奋。 他悄悄的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只要江寒敢暴起杀人,他一定拔剑相助。 在临淄城中有墨家的支持,加上他与国氏、栾氏的力量,换一个新君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位稍安勿躁,让本候考虑考虑。” 齐候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墨家绝对是一股可以左右战局的力量,墨家要是真的铁了心帮助燕国,齐国讨不到什么好处。 江寒叹了一口气,拱手说道:“齐候,之前所说的,是我作为墨家钜子的公心,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作为齐国士子的私心。” 齐候的脸色微微动容,坐直了身子:“先生请讲。” “齐、赵、燕三国,互相接壤,互有争端。” “齐赵两国是禀丘之争,二十五年前,田悼子去世,太公田和继位,不久后,便有田氏宗室子弟公孙孙、公孙会举旗造反,田布清剿做乱者,杀掉了公孙孙,而公孙会则据守廪丘投靠了赵国。” “禀丘自古以来就是齐国的故土,太公在位时,一直想把禀丘收复,可是一直没有如愿,所以齐国与赵国的仇怨,要大于燕国。” “而燕赵两国则是中山国土之争,两国都把中山国视为囊中之物,因为中山国土地的事情,多次发生战争,燕国与赵国的仇怨,要大于齐国。” “何况当年赵国依靠齐国的叛乱获取了廪丘,但由于其总体国力上在处于颓势,单单依靠自身的力量很难保证廪丘不被齐军攻陷。” “因此当上将军田布带大军前去讨伐的时候,赵国也只能求救于韩、魏,三晋伐齐,才让太公没有收复失地。” “魏、赵、韩三国是兄弟邦国,唇齿相依,单论一国实力,齐国便是面对最强大的魏国也不惧怕,但是三晋同盟,齐国也只能忍气吞声。” “君候如今要与燕国开战,最有利的就是赵国了,既然齐国和燕国都与赵国有仇,君侯何不交好燕国,共同对抗赵国呢?” “齐国如果与燕国结成兄弟盟约,让燕国在中山国境内牵制赵国,禀丘失地,唾手可得。” 齐候剡虽然贪图享乐,目光短浅,但也明白江寒说出的这些话都是金玉良言。 “先生之言,田剡受教了。”齐候剡站起来向江寒深深一躬:“我立刻派使臣前往燕国。” 说完,齐候剡看向了殿中的大臣,开口问道:“谁愿意为国使,前往燕国?” 高伯脸色铁青,仰着头沉默不语。 鲍伯和庆伯也是满脸的愤慨。 不发动战争,就不会有新的土地,他们就不会有新的封地。 至于百姓和士卒的生死,与他们这些贵族何干? 国伯上前一步:“老臣愿意代君上出使燕国。” “哈哈哈,好!那就请国伯带上本候的国书去见见燕公。” 江寒见已经说服了齐候,拱了拱手:“君候明断,在下告辞。” …… 第二十五章:你是个骗子 “先生留步。” 江寒回过身:“君侯还有何事?” “本候的太子田喜,缺一位名师,先生可愿意在齐国出任太子傅?” 太子傅历来都是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因为不横生变故,太子太师和太子太傅,都是未来国君的从龙之臣,位极人臣。 江寒微微一笑,齐候倒也大方,为了把墨家绑上齐国的战车,出手就是一个等同于上大夫的太子傅。 江寒答应了下来,对齐国有诸多好处。 你做了齐国的大臣,总不能再挖齐国的墙角吧,总不能对自己的学生藏着掖着吧。 “多谢君侯好意,在下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在朝为官。” “先生不必推辞,齐国不会限制先生的自由,挂上我齐国太傅的名头,以后先生游走列国时,遇到难题时,别的国家也会卖我齐国一个面子。” 齐候的言下之意是:齐国借用墨家名头,墨家也可以借用齐国的威势,互惠互利。 江寒沉吟了片刻:“君候可否准许在下教授太子兼爱非攻的墨家理念?” 齐候的脸色一变,这怎么能行?齐国需要的是征伐之君,不是守成之君。 江寒的话一出口,他心里请江寒做太子傅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大半。 “先生可以教授太子《春秋》、《尚书》等治国大道。” 江寒摇了摇头:“政念不通,如何敢做太子太傅,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大殿。 离开了政务殿,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有些心力交瘁。 从进入大殿那一刻起,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此次劝谏齐候,他可谓是步步为营。 先给齐候指出第二条可以选择的路,然后拿出墨家实力,恐吓鼓动齐候攻燕的大臣,最后用齐国士子的身份给齐候找一个台阶下,不至于把他逼得太狠。 江寒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总算是化解了一场刀兵。 …… 宫门外,田玉儿不停的踱步,脸上焦急不安。 “田姑娘,你别再转了,我头都晕了。” 徐弱无奈的说道。 “徐大哥,钜子都进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出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放心吧,之前在楚国的形式,比现在危急百倍,那次钜子都平安无事,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徐弱嘴上安慰着田玉儿,眼睛却担忧的看着宫门。 “不行,我想进宫去看看。” 徐弱拦在了她的身前,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前宫中情况不明,还是等在外面比较好。” “可是…可是钜子孤身一人呆在那戒备森严的齐王宫中,我有些担心。” 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宫门里传了出来。 “咳咳咳…我看看,是谁在担心我啊!” 田玉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到江寒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她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眼眶一红。 “你个骗子!” 江寒径直走到了田玉儿的面前,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轻轻的敲在了她的额头上,眨了眨眼睛,满脸笑意的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骗子!!” 田玉儿哼了一声,转身向街中走去。 江寒耸了耸肩:“我说了带你来,可没说带你进宫。” …… 临淄城的集市总是喧闹,作为齐国的都城,这里的民生已经是比其他地方要好上不少了。 起码,平民百姓还能有口饭吃,偶尔有这么几个钱剩下来还能买上些东西。 田玉儿依旧是那副男儿打扮,怀里揣着五百刀币,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说起来,虽然她已经来到临淄这地方有一个多月了,但是还真没在这城中好好地逛过。 平日里整天在城外的庄子里练武练剑,都快忘了这外面的光景了。 街上人多,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在战国时期算的上市难得的闹市了。 从未在这临淄城里逛过的田玉儿来了兴致,走走停停,东走西看,走了半个时辰。 “钜子,要不要叫她回去了,我的腿都快走断了。” 徐弱苦着脸说道。 江寒也不禁暗暗叫苦,原来女人爱逛街这件事情,自古以来就存在啊。 “难得她有兴致,我们就当是一起逛逛临淄城吧。” 田玉儿蹲在一个杂货摊前面买了一个手链,目光一扫,看到角落里躺着一枚墨玉发簪,她的眼前一亮,这个东西送给钜子很适合,钜子头上的木簪都有些老旧了。 “老板,这个东西怎么卖?” “哎呀,小兄弟,你可真有眼光,这是我这摊子上最好儿的物件儿,既然与你有缘,就卖你三百刀币。” 田玉儿眨了眨眼,这老板,心忒黑了,这枚墨玉发簪,顶天了也就能卖一百刀币,他张口就是三百,真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肥羊吗? “老板,这墨玉又叫泰山石,产自泰山西部,这枚发簪虽然已经达到了聚墨的品质,但是做工有些粗糙。” 老板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原本以为是个肥羊,没想到遇到行家了。 “那个…小兄弟,行家啊!交个朋友,一百二十刀币,让咱们挣个辛苦钱儿。” 田玉儿沉吟了一下,一百二十刀币的价格还可以接受,她拿下了腰间挂着的刀币,连同之前的手链,一共数出了一百五十刀币。 “承蒙惠顾。”老板满脸堆笑的说道。 有了这一百五十刀币,他们一家人三天的吃喝不愁了。 “谢谢老板。” 田玉儿抓起了墨玉发簪离开了小摊。 她走在街上,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腰间一只手攀了上来。 一瞬间她就想清楚了发生了什么事,有小偷。 “啪。” 从小习武的田玉儿,反应自然快于常人,一把抓住了小偷的手。 田玉儿郁闷的转头看去,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子,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看着田玉儿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手,男孩儿咬了咬嘴唇:“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田玉儿不爽地撇了撇嘴巴,看了一眼男孩。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拿出了十几枚的钱币放在了小男孩的手里,然后松开了他的手。 “自己去买点吃的。” 这个乱世中,错的人从来不是这些百姓,更不应该是这些流落街头的孩子。 可是无家可归的却是他们,食不果腹的却是他们,饱受苦难的也只有他们。 男孩有些失神,他没想到自己被抓住后不光没有挨打,没有被送官,反而被送了十几枚刀币。 一个失神间,田玉儿已经走出了很远。 男孩儿挥了挥手中的刀币,大声喊道:“我叫孙伯灵,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田玉儿摆了摆手:“你随意!” 孙伯灵是谁,江寒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不然他一定第一时间把这个男孩儿收留下来。 经过了这一个插曲,田玉儿也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情,朝着墨家的据点泰丰楼的方向走去。 “你就这样放那个孩子离开,不怕他走上歪路吗?” 田玉儿回过头,看到了江寒和徐弱跟在她的身后。 田玉儿扫了江寒一眼,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哦?那钜子有什么高见吗?” “额…做的不错。” 江寒伸出手拉平了田玉儿衣服上的褶皱。 “怎么,还在生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从齐王宫,一直跟在了现在。” 田玉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一张玉琢似得面孔如同百花齐放。 “我突然不生气了。” 说着,田玉儿献宝似的举起了双手,那枚墨玉发簪安静的躺在她的手中。 “喏,送你的,就当是你陪我逛街的酬劳了。” 江寒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要谢谢玉儿老板的慷慨。” 田玉儿傲娇的仰起头:“也不是不行。” “想得美,发簪我收下了,感谢的话没有。” “那你把发簪还给我!” “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东西了,想要回去,没门!!” …… 等几人回到了泰丰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泰丰楼后院停着一辆驷马轺车,江寒眉头一挑,很快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庖丁听说江寒等人回来,急匆匆的跑了出来:“子义,你可算回来了,公子午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了。” 江寒愣了一下,自己在外面逛街,让田午这个齐国公子等了一个时辰,确实有些不太地道。 “快带我去见他!” 田午坐在泰丰楼的会客厅中,桌上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还是不见江寒的踪影。 他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难道江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吗? 纵使他这个心机深沉的人,一个时辰的等候,也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让公子久等了,真是失礼。”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田午微微一笑,终于来了。 …… 第二十六章:贫穷的秦国 “江先生事务繁忙,田午可以理解。” 江寒呵呵一笑,确实有些忙,主要是哄女人的事情他不是很在行,无从下手。 “公子等了我这么久,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送来了君侯的赏赐。” 田午一挥手,身后抱着大箱子的田英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黄金。 “江先生劝谏有功,君候赐金百镒。” 江寒眼前一亮,百镒黄金,对墨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以换成粮食,青盐和布匹,能救助很多百姓。 “齐候大手笔,公子代我谢过齐候。” 田午笑着摆了摆手:“应该是我们田氏要感谢先生才对,如果真的对燕国出兵,给了魏赵韩进攻齐国的借口,齐国的损失又何止这百镒黄金。” 江寒拱了拱手:“天下诸侯要是都像公子这样贤明,我们墨家也不用辛苦的奔走于各国之间了。” “哈哈哈,等我成了国君,一定会重用先生这种大才执政的。”田午哈哈大笑。 “公子慎言。” 江寒举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 田午的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不然说不出等我成了国君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田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脸色变了变:“田午冒失了,先生恕罪。” 江寒挑了挑眉毛,放下茶杯。 熟知历史的他,就算田午不说这些话,他也知道几年后田午会弑兄夺君的事情。 田午成为了齐候,对齐国百姓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并没有想阻止田午的念头。 “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田午闻言眼前一亮,对着江寒深鞠一躬:“先生良言,田午谨记于心。” “公子不必客气,你们公族之间的纷争,我们墨家不会参与,只会隔岸观火罢了。” “这就足够了。” 田午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给他几年时间布局,齐国一定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的。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孟乡了,不然夜路难走。” “田英,用我的轺车送江先生回乡。” “是!” 江寒并没有拒绝田午的好意,体验了一把贵族公子的感觉。 驷马轺车,放到现在来说,就是一辆限量版的布加尼威龙跑车,逼格十足。 …… 秦国国都,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 和临淄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荒凉偏僻的山村。 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 幽幽摇曳的灯火下,秦国的国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者在街中匆匆穿过。 在这条直通秦国国府的短街上,既没有一辆哪怕是简陋的牛拉轺车,也没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人物。 店铺前的人们进行着简单的交易,或钱货两清,或物物交换,都在默默进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 小城短街,静而有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慌乱。 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地表示,这座小城堡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 秦国的国府宫,实际上是一座九开间的六进大宅院,外加一片后庭园林。 如果放在齐国,充其量是一个上卿的规格。 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砖块砌成,地上则是一色的青石板,没有池塘,没有花草,唯一的绿色是政事堂后边的一片胡杨林与几株松树,简单实在得冷冰冰的。 此刻已经到了深夜,国府宫西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这是一间陈设整肃简朴的书房,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 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案后,一领黑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用黑布束起,他拿起一卷竹简,端详了片刻,发出一声长叹。 “黑伯,私库中还有盐粮吗?” 守在书房门前的中年内侍连忙躬身说道:“君上,私库中还有一些粮食,勉强能够赢氏公族的子弟渡过这个冬天。” 秦献公沉吟了一下:“拿出一半儿,分发给各县。” 黑伯连忙劝阻道:“君上,不可啊!国家再穷也不能短了公族的用度。” 秦献公摇了摇头:“我赢氏一族也是老秦人,老秦人受难,身为公族自然也要同甘共苦,少吃一些粮食死不了人,可有人没有粮食吃,是会被饿死的。” “可是族中的私粮被君上公用,会有族人不满的。” “哼!”秦献公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恼怒的说道:“谁要是不满意,让他来找我!” 见秦献公态度坚决,黑伯只能拱手称是。 “臣这就去安排。” 栎阳城外十里处,伪装成商队的墨家运粮队在原地休息。 苦获抓着一张帛巾坐在火堆旁。 “老师,您在想什么?” 玄机小步走到了苦获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在想钜子救秦,究竟是对是错。” “发生了什么事?” 苦获的声音一沉:“秦国如此境地,竟然还妄想着发动战争,夺取河西。” “河西本就是秦国故土,被兵家名士吴起替魏国夺了过去,吴起已死,秦国想夺回失地也很正常。” 苦获叹了一口气:“老秦人争狠好斗,秦国每年死于私斗的都有几万人,秦国灭亡,对天下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苦获闭上了眼睛。 “只是秦国的百姓无罪,见死不救不是墨家的行事风格。” “老师,钜子来信是什么意思?” “钜子在信中说,用我们带来的这十五万斛粮食和一万包青盐和秦公谈条件,让他不要对魏国发动战争。” 战国时,一斛粮食是130斤。 玄机点了点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反正这些盐粮也要送给秦国,能够换回秦公休战的承诺是一件好事。” 苦获郁郁一叹,苦笑道:“哪有那么简单,秦公当年流亡魏国,被魏候送回秦国时答应了只要魏候在位,秦国一定不会主动进攻魏国,现在还不是反悔了?” “秦公毁诺,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耻笑?都是一丘之貉,谁又能笑话谁呢。 春秋时期各国之间尚有仁义存在,到了现在这个世道,只剩下了仇怨和尔虞我诈。 苦获拿起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充斥着胸腔,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些暖意。 “春秋时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各国诸侯一旦被仁义束缚住了手脚,面临的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 玄机脸色动容,寒意渗透到了他的脊梁骨。 “老师,天下真的没有仁义的君主了吗?” 苦获摇了摇头:“或许有吧。” 两个人之间的话题戛然而止,苦获小口的喝着酒。 他醉眼迷离的举起了酒壶,对着夜空中的那一弯明月举了举。 “师兄,你撑起了这个世道的脊梁,师弟佩服。” 墨家前任钜子孟胜守义,何尝不是为了告诉天下人,这世间还有仁义的存在。 …… 一大早,秦国的几位大臣听闻国君启用私库并献出了粮食后,急匆匆的赶到了政事厅。 公族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 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公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 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公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 秦国公室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人。 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公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旅之中,不要公室供养。 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 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更少不得赏与罚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宝,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 臣下天职,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政事厅中,上大夫甘龙跪倒在地哭喊道:“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意清空府库,接济灾民!” 甘龙原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老臣,秦献公能够接任国君全靠甘龙一行人的支持。 秦献公曾经许下诺言,只要是赢氏当国,就会让甘氏执政,他并没有食言,于是甘龙成了主持秦国国政的大臣。 “长史公孙贾愿意清空府库,接济灾民!” “中大夫杜挚愿意清空府库,接济灾民!” …… 秦献公静静地站在厅中,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师隰谢过诸位了,大秦不会忘记诸位的功勋的,秦国若有富强之日,自当十倍偿还诸位,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 几位大臣纷纷行礼。 就在这时,内侍黑伯满脸激动的跑了进来。 “君上,喜事,大喜事!!” 秦献公疑惑的抬起了头:“黑伯,喜从何来?” “粮食,有人运粮食来了,整整一千大车。” “哈哈哈!天不亡我大秦!”秦献公热泪盈眶:“是哪国的商贾,就算是倾尽所有,也一定要把这批粮食吃下!” “君上,不是商贾,是墨家的车队。” 秦献公瞳孔一缩:“墨家?他们到了何处?” “城南三里处。” “诸位快随我出城相迎!” …… 第二十七章:一诺千金 “驾!!” 一队黑衣骑士的骏马飞驰,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统领,前面来了一队秦国轻骑,”运粮队的斥候探马回报。 苦获一挥手:“停!” 几百辆马车停了下来,苦获看着不远处那飞扬的尘土,等着秦国骑兵的到来。 到了栎阳附近,粮队不再走山间的小路,走的都是官路,如果秦国这都发现不了,就太迟钝了。 “吁~”秦献公一拉缰绳,马匹停在了粮队前面。 秦国国君出行,并没有乘坐轺车,而是如同普通士兵一样骑在马背上。 为了强军强民,秦献公下达了政令,战马、耕牛,都不能用来拉车,他是秦国国君,自然要以身作则。 所以栎阳城内,无论是王公大夫,出行都无车可乘,城中能见到的马匹,都是军中的战马。 马匹停稳后,秦献公立刻跳了下来,对着苦获拱了拱手。 “先生可是墨家的义士?” 苦获点了点头:“老夫墨家非攻院统领苦获,奉钜子的命令,卖粮给秦国。” 秦献公的瞳孔一缩,为何墨家的人说要把粮食卖给秦国而不是捐给秦国? 要知道一个捐,一个卖,这两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墨家素来仁义,救济灾民的例子数不胜数,这几年光是秦国就已经受到墨家许多恩惠了,银钱珠宝这些铜臭之物墨家向来都视如粪土,他们躲过了魏国的封锁,千里迢迢的把粮食运到了秦国,难道也是为了牟利吗? 墨家一开始就将自己的立场明确的表达出来,恐怕所图不小吧。 “先生要钱财还是要珠宝,只要我秦国有的东西,我绝不推辞。” 苦获微微一笑:“秦公此言当真?” 秦献公心里咯噔一下,听这位墨家统领的语气,像是要狮子大张口了。 可眼下只有这批粮食能解秦国的燃眉之急,就算是打掉了牙,他嬴师隰也要带着血往肚子里咽。 这几百车粮食,能够让受灾的三十万老秦人,安然的渡过严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拿到这些粮食。 “当真,先生开价吧!” 苦获看着故作硬气的秦献公微微颔首。 一个国家的君主,出行都没有轺车,可见秦国已经穷到了一定地步,比起宋、卫这些小国都有所不如。 但是即便穷到这种地步,秦国公族还能为百姓考虑,也实属少见。 “墨家不要钱财和珠宝。” “那先生想要土地和爵位?”秦献公脸色凝重的问道。 苦获摇头一笑:“我墨家游侠,要土地爵位有什么用?” 秦献公有些摸不清头脑,墨家既不要钱财,又不要土地,那他们想要什么? “墨家到底想要什么,请先生明示。” “我家钜子想要秦公的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五年之内,不主动发动对魏国的战争。” 秦献公脸色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八年前,秦惠公率领五十万大军进攻河西,在秦国的咽喉之地阴晋与魏国军队决一死战。 虽然秦军在人数上数倍于魏国的军队,并且又是在主场作战,占据一切有力的因素,然而魏国的军队还是士气高涨,因为当时领兵的是兵家名士吴起。 吴起在魏国出任上将军时,想出了一系列的鼓励士兵英勇作战的策略,并且很快就在军中推广起来。 具体措施是在战争中取得了卓越战功的人,可以享受到更好的待遇,军功大的人可以优先的选择使用金子制作的餐具,各种各样的食物可以优先选择,还能坐在前排用餐。 立下次一级军功的人可以使用银质餐具,可以坐在中间的位置用餐,而没有功劳的人则没有这种待遇,只能使用普通的餐具,并且坐在用餐席位的最后一排。 不仅如此,还会犒劳那些功劳很大的士兵家属,给予他们丰厚的物资。 对于在战场上献出生命的士兵,魏国每年都会派人前去慰问其家属,保证家属的生活得到保障,并且还表达出了国家会一直记住那些上战场奋勇杀敌的勇士们。 因为这种完善的奖励制度,短短几年时间,让他手下带领的魏武卒成为了天下一流的强军,成为了长胜之军。 在听到秦军大举来攻的消息之后,很多的魏国士兵甚至不待命令就穿上铠甲准备战斗。 吴起亲自率领五万名从未立下军功的士兵们前往迎战,并且还加派了战车百辆,奇兵数千人前来策应。 就这样,吴起带领着士气高涨,渴望建功立业的魏国军士们纷纷赶赴前线。 在战斗打响的前一天,吴起在战前动员大会上,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他向三军命令道,想要建功立业,一定要拼死去抵抗,任何人不得后退,并且立下了军令:“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意思是如果车兵不能缴获到敌人的战车,骑兵不能缴获敌人的坐骑和士兵,步兵不能缴获敌人的步兵,即使打败敌人都不算有功! 就这样,魏国军队不顾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奋起反击。 这一次战斗中,魏国士兵们个个视死如归,奋勇杀敌,每个人都发挥出了自己的潜力,经过惨烈的交战之后,魏国军队击溃了强悍的秦军,士气高涨,抵御住了五十万秦军的强悍攻击,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这次战斗,虽然在人数上魏国与秦国存在着不小的差距,但是吴起通过巧妙的鼓励方法,让整个的魏国士兵们士气高涨,在战斗力方面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最终以少量的精兵就拿下了战争的胜利,守住了魏国河西的战略要地,也是这一战,彻底打破了秦国东进的野心。 六国卑秦,不与秦盟。 这是大秦国的国耻,他嬴师隰自从继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雪耻。 老秦人们也都在擦拳磨掌,百年的国恨,沧海都难以填平,让他不发动对魏国的战争,比要多少钱财都让人难受。 “秦公,钜子让我告诉你,趁着山东六国的目标还不是秦国,正好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一场雪灾秦人都抗不过去,与魏国交战,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 秦献公抬起头看着苦获,泪眼婆娑:“我老秦人吃得了这种苦,国耻不平,如鲠在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平国耻靠的不光是血性,还有实力。” 秦献公双手攥拳,整个人都在发抖,良久过后,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先生说的是,嬴师隰太过急迫了,我答应墨家,五年之内,不主动进攻魏国。” 见秦献公还算是一个明事理的君主,苦获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秦公今日这一承诺,价值千金。” 说完,苦获转头吩咐道:“把粮车交给秦军骑士!” “是!” 一众墨家游侠大声回应着,走到了道路一旁,静等下音。 秦献公脸色激动,对着苦获深鞠一躬:“好一个一诺千金,请墨家放心,嬴师隰绝不毁诺,一旦违背今日的誓言,我甘愿死在墨家游侠的剑锋之下。” 苦获点了点头,转过身震声说道:“秦公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如果五年之内,秦国主动攻魏,你们可敢随我再来栎阳?”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这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的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 秦献公满嘴苦涩,看墨家这态度,秦国也只能蛰伏五年休养生息了。 “秦公,在下告辞!” 苦获对着秦献公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 “先生,各位兄弟,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到栎阳城中修养几日再离开?” 秦献公诚恳的邀请道。 “不必了,秦公还是专心去安排救灾的事吧。” 苦获头也不回的向远处走去。 众多墨家游侠齐齐对秦献公拱手行礼,转身跟在了苦获的身后。 这些人穿着麻衣、草鞋,身上最值钱的不过是腰间的三尺青锋,却能作出千里送粮,不求滴水回报的善举。 比起那些身穿锦衣华服,住在高宅大院不管百姓死活的贵族们一个犹如天上的明月,一个犹如地上的蛆虫,不可同日而语。 秦献公目送一行人远去,久久不能回神。 “君上,上大夫到了。” 秦献公回过头,抬眼看去,上大夫甘龙杵着拐快步的走了过来。 “君上,老臣来迟了,还请君上恕罪。” 从出了栎阳城后,秦献公就带着一队轻骑策马狂奔,甘龙等一众儒生自然跟不上他们。 秦献公笑着指了指停在路上的几百辆马车:“上大夫,救灾的事情,还要麻烦你居中协调。” “应该的,应该的。” 甘龙连连点头,看到了装满粮食的马车,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激动的神色。 秦献公深深的看了墨家游侠离开的方向一眼,翻身上马。 墨家的这个人情,秦国记下了。 …… 阳春三月,临淄城外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小队人马,一辆驷马戎车在前,旁边还跟着三五匹备着鞍的单骑。 戎车上的弱冠君子身材高挑,服深衣广袖,佩白玉环,腰间斜挂着一柄二尺长剑。 另一旁站着的少年黑色麻衣,怀里抱着一把厚重的黑剑,正是田午、江寒一行人。 “子义,你这龙骨水车,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见识一下就明白了。” …… 第二十八章:龙骨水车 齐国临淄,因为临近淄水,故名叫临淄。 淄水上源有石马、南博山、夏庄、池上四条河流。 前三条又称西淄河,后一条叫东淄河。 其中以石马河最长,为淄河正源,石马河发源于莱芜县和庄乡望鲁山西麓的大英章支沟,自西向东流,在博山谢家店与南博山河、夏庄河两大支流会合。 虽然水路丰富,但是齐国的土地呈盐碱性,而中原又是农耕文明,不适合种地的齐国就是一块不毛之地。 当年姜子牙到达齐国之前,这里乱得不成样子。 齐国原本是东夷,是帝辛打下来的,周边存在帝辛旧部,他们不服从周王室的管辖,所以打算趁着姜子牙没来之前将整个齐国打下来。 还好姜子牙及时赶到,平定了这次叛乱。 随着叛乱平定,姜子牙开始整顿时局,依法治国,齐国的政局逐渐稳定。 紧接着一个问题就来了,齐国的土地盐碱化严重,是姜子牙到了齐国后才发现的。 这时候的齐国由于土地问题,百姓非常贫穷,人又少,缺乏劳动力,就凭这几点,齐国这个地方的发展潜力基本等于没有。 传统的模式肯定是不适合齐国发展的,姜子牙这位在商朝末年于朝歌市卖过酒、操过屠刀、对做买卖很内行的政治家就开始让齐国发展手工业和商业来维持国家的生存。 他因地制宜,齐国靠海,渔业资源丰富。海水在岸上蒸发后又能形成海盐,靠着这两种资源,齐国人开始在西周各国间做起了生意。 几百年下来,齐国真就靠着海盐和海鱼这两样东西发财了。 再加上齐国极力鼓励民间女子养蚕纺丝,发展手工业,齐国将海盐、鱼和纺织将生意做到了西周各国。 随着手工业和商业的日益发展,齐国在西周时期就已经是最为富裕的国家。 即便是到了战乱不断的战国时代,齐国也可以称得上是富甲一方,只是吏治不清,政治有些昏暗。 和都城附近绝大多数的庐舍一样,孟乡也是地处要道,笔直的官道两侧是大片的田地,但多数只零零散散种着些菽豆,少有冬小麦。 田间有三三两两的隶臣、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里面劳作,而土地的所有者士和国人也偶尔亲自下地,不过多数时候是背着手在旁监督。 去年的雪下得很大,下雪是好事,后世有一句话,叫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今年入春后雨水也很充足,年景很是不错,可惜战国时农业技术落后,不能善加利用。 去年冬至过后,江寒安排孟乡的国人冬种,在各家土地上试行他的代田法,三个多月过去了,田里的小麦已经郁郁葱葱了。 只是孟乡那一千多亩地,在临淄附近这万顷田地中太过渺小。 这三个月时间里,江寒也没有闲着,他带着墨家的近百个工匠,挖水渠,做水车,人都瘦了一圈。 这次来田里,就是想带着田午看看,他几个月辛苦劳动得到的成果。 孟乡距离临淄城有十几里,戎车的速度并不快,行人颇多,有单衣布履佩带短剑的国人,也有外披皂衣内着文采的各国行商,还有衣衫褴褛的隶民野人。 他们看到戎车后自觉的像道路两旁避让,因为驷马戎车,是一国公子和卿大夫的规格,整个齐国能够乘坐的也寥寥无几。 虽然官道崭新,却并不开阔平整,甚至不如孟乡宽阔的大路,白瞎了这大片的土地。 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交通舒畅,钱财才能更好的流通起来。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正是城南淄水的源头之一石马河。 河岸旁,有一条深深的沟渠,十几个穿着黑色麻衣的大汉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驾!” 徐弱一催战马,很快来到了众人的面前。 “庖统领、秦大哥钜子和公子午来了。” “哈哈哈,就等钜子了!”一个国字脸,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一捋袖口,兴致冲冲的说道:“等下大家伙儿都精细一点儿,可千万不能出了差错,给咱们墨家丢脸。” 憨厚汉子们自信满满的答应道:“统领放心,这水车的图纸咱们都记在心里了,绝对不会出错的。” 中年男人名叫秦海,是墨家工匠的统领,因为江寒提出的钢铁锻造法,他对江寒佩服的可谓是五体投地。 每当江寒想要制造什么新颖的东西,他都会身先士卒。 见戎车来到面前,秦海连忙整了整衣冠,对着戎车躬身行礼。 “秦海见过钜子,见过公子。” 江寒跳下了戎车,拱手回礼。 “秦大哥,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秦海指着道路旁堆积的一大堆木头,笑着回答道。 田午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子义,你要带我见的利国利民的龙骨水车,不会就是这堆烂木头吧?” “没错!”江寒爽朗的笑道:“就是这一堆木头。” 他拿起一块板叶,对着田午兴奋的说道:“公子可不要小瞧了这堆木头,临淄土地多为盐碱地,且地势较高,虽然河流丰富,但想要灌溉农田却是一件难事。” “我与秦大匠和墨家的各位匠人制作出的龙骨水车,以木板为槽,木板上安装着小轮轴,尾部浸入水流中,固定于堤岸的木架上。 用时踩动拐木,使大轮轴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田地,这驾龙骨水车,可提水八尺。” 田午的眼前一亮,兴奋的抓住了江寒的手。 “如果这龙骨水车真的有子义说得那么神奇,大齐四百万国民,再也不用担心没有水灌溉农田了!” 江寒听了田午的话,面带笑意,龙骨水车,后世又称为“翻车”或者“踏车”,是他带着墨家数百工匠三个月来的心血。 原本的历史上,龙骨水车出现在东汉、三国时期,却一直沿用到了后世,它在农业灌溉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直到电动水泵出现,才慢慢退出人们的视野。 江寒提供了思路和大致的图纸,但是轮轴原理他虽然明白,却没有实践过,还是在秦海的帮助下,才把关键的轮轴制作了出来。 让江寒惊讶的是,秦海对轮轴原理并不陌生,他一问才知道,墨子早就提出过这种理念,让他不得不感慨前人的智慧。 轮轴原理最早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墨家工匠典籍《墨经》中,比西方早了一千多年。 龙骨水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虽然它的原理并不复杂,可要从头创造,却也花费了江寒和秦海不少心思,熬了无数个日月。 他和秦海商量着,在简牍上画出设计图后,让匠人打造构件,再一一拼接,构架的大小规格,能不能拼装在一起,很多问题堆积在一起,龙骨水车的制作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在三个月后成型了。 拼装出来有四米高的龙骨水车不适合运输,所以墨家的工匠又将水车拆解成配件,用马车运到了河边,才有了田午看到的这一堆木头。 他之所以要去请田午,是因为田午会成为以后齐国的国君,龙骨水车在齐国能够推广开,经过大量河水灌溉的盐碱地,地质会得到很大的改善,利国利民。 江寒虽然心属秦国,但是齐国的百姓也是百姓。 墨家讲究的是兼爱,只要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墨家都会去推行。 为了创下霸业而敝竹自珍,那是失了本心。 “兄弟们,干活喽!” 江寒大喝一声,十几个墨家工匠都埋头拼装了起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江寒对着田午拱了拱手:“公子,水车的拼装需要一些时间,请你耐心等候。” “无妨,我就在这里等。”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也加入了工匠的行列。 …… 日薄西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余晖透过纱窗洒在田野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 一个巨大的长龙状木制器械,凌空而起,它以木板为槽,尾部浸入水流中,连接着地势较低的河水和地势较高的田地。 有几个穿着麻衣的工匠趴在岸上的木架上,不断踩压拐木,带动木链周而复始地翻转,装在木链上的刮板就能汲水上行,一路提到了田边的沟渠里。 “水,来水了!!” 来看热闹聚集在一起的孟乡邑国人兴奋的喊出来了声。 水流很快灌满了沟渠,向远处长满了麦苗郁郁葱葱的田地里流去。 这些引水的沟渠也是江寒规划出了线路,让庖丁和孟平带着墨家游侠和乡民们开挖的。 “哈哈哈,这种神奇精巧之物,也只能出自墨家之手。” 田午纵声大笑,对着江寒长揖到地:“请先生将这龙骨水车的制作方法传授给齐国,田午在齐国一日,便会以上卿之礼待先生一时。” 看着从河中直接向农田提水的水车,江寒的脸上也充满了自豪,他扶起了面前的田午,笑着说道:“这种工具,不光要在齐国推行,还要在天下推行。” 田午脸上先是兴奋,随后黯淡了下来。 江先生这种大才,终究不能为齐国一国所有啊。 “先生心系天下的胸襟,田午佩服。”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匡扶天下的胸襟,他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如果不是那个老头以死明志的话,这种乱世,他早就找一个山沟子躲起来了。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 他握着腰间挂着的非攻,叹了一口气。 “孟老头,你可把我害苦了。” …… 第二十九章:六国之弊 阴雨接连下了五天,满眼望去全是湿漉漉的。 春雨贵如油,江寒等人新制造的龙骨水车已经好几天无人问津了。 不过水车本来也不是雨季使用的,而是在干旱的季节才能派上用场。 屋外下雨,江寒窝在书房里,一只手捧着一个竹简,另一只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杯,躺在木制的摇椅上,倒也是十分惬意。 忙里偷闲的日子可不多,春耕已经结束了,等雨一停,他就要去云梦山中拜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子大师了。 前几次江寒都是跟着孟胜一起去的,这次他只能自己前去了,因为他成了墨家钜子,孟胜也已经离世了。 这次云梦山之行,他要向墨子提一个影响墨家命运的建议。 外面的雨声哗哗,江寒拿着兵书昏昏欲睡。 突然书房的木门被推开,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两个穿着斗笠腰间佩剑的游侠走进了屋中。 中年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苦脸,少年人则是认真的审视着躺在摇椅上懒散的墨家钜子。 江寒听到了动静,把竹简放在了桌案上,笑呵呵的站了起来。 “苦师兄,秦国这一趟辛苦了。” 苦获摇了摇头,一脸认真的说道:“钜子孤身入齐王宫劝谏齐候的事情我听庖丁说了,很不错,有了些我墨家钜子的模样。” “能得到师兄的夸奖,真是不容易。” 江寒随手拿起了架子上的两块麻布,递给了面前的两个人。 “外面雨大,都淋湿了,快擦擦。” “习武之人,这点风寒,没什么大碍。” “师兄你皮糙肉厚的自然是没什么大碍,这个小兄弟要是染上了风寒,你自己出钱送他去医馆。” 看到自己没接麻布,玄机也没有伸手去接,苦获苦笑了一声,接过了麻布。 “你小子总是能找出说服别人的理由。”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玄机:“都是自家师兄弟,在钜子面前不用拘束。” “好!”玄机接过了江寒手中的麻布,道了一声谢,抓着麻布搓着头发。 “师兄这次去秦国,见到了秦公,觉得秦公如何?” 苦获沉吟了片刻:“比起秦国前几任国君,嬴师隰算是少有的明君,他爱戴国民,接纳谏言,只是有些争勇好斗。” “师兄,我们坐下慢慢说。” 三人围坐在了火炉旁,江寒拿起两个茶杯,给两个人倒上了半杯清茶。 “这是田师兄送来的上好的春茶,师兄尝尝。” “好茶坏茶我又尝不明白,一股子苦味,你小子要想招待我,不如拿上两坛好酒,我们好好喝上一场。”苦获嫌弃的说道。 玄机则是捧着茶杯,小口的喝着。 茶水入口是苦味,可慢慢会有一股清香的回甘,比起酒,他更喜欢茶。 江寒微笑道:“师兄莫急,喝酒的日子很多,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有事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好不利爽。”苦获拍案说道。 江寒有些吃瘪,把到了嘴边的以茶论国,先苦后甜的道理咽了回去。 苦获是一个聪明人,只是性子太直,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于是江寒直奔主题,开口说道: “我想将墨家总院迁到秦国。” 苦获把眼睛一横,不解的问道:“秦国地处西陲,远离中原,去那里做甚?” 江寒的眼中闪烁着精光,说出了一句让苦获久久不能回神的话。 “我想帮助秦国一统天下,结束这个乱世。” “啪嗒!” 玄机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个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了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满脸错愕,眼神灼热的看着江寒:“钜子所言当真?” 江寒闻言一怔,看着失态的玄机有些不解。 “师兄来信中说玄机师弟是楚人,难道你和秦国有什么渊源?” 刹那之间,玄机泪光莹然,站起身对着江寒和苦获二人深鞠一躬。 “钜子相问,玄机不敢欺瞒,我乃秦穆公时百里奚的第七代世孙……听闻钜子对秦国之言岂能无动于衷?” “哦?”江寒微微颔首:“没想到师弟还有这等来历,师弟既然为五羖大夫之后,为何居住在楚国?” 玄机回答道:“当年穆公辞世后,先祖百里奚回楚国隐居修身,先祖临终前曾预言,秦国百余年后将有大兴,嘱后代迁回秦国居住,百里玄机在回秦国的途中路遇先生,才拜入了墨家门下。” “原来如此。” 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来历,百里玄机急切的询问道:“钜子刚才说要帮助秦国一统天下是真的吗?” 江寒端起茶杯,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千真万确。” “钜子为什么要选择秦国,墨家经营了几十年的齐国不好吗?” 这次开口询问的是脸色凝重的苦获。 “齐国太强了,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齐国,各大诸侯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强齐的崛起,一旦齐国有碾压诸国的势头,周围各国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齐国江寒不是没有考虑过,田齐桓公和齐威王都是明君,可墨家辅佐齐国争霸看似是一条明路,实则是一条死路。 苦获无奈的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 各国的国君、臣子没有一个是傻子,看到一个能够覆灭自己国家的强大敌人崛起,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战国之乱是个死局。 国家太强不行,强如晋国,也在巨大的压力下一分为三。 因为统一的晋国不是各国诸侯想看到的,魏赵韩三晋同盟虽然时常同进同退,但他们毕竟是三个国家,有三个君主。 国家太弱不行,曹、滕、薛、郯、莒、纪、莱、谭、江等数十个小国家被大国兼并,战国无义战。 墨家一直在寻找破局的方法,可苦寻不得,只能在各个国家间游走,尽可能的减少战事。 江寒摇晃着茶杯,杯中水面泛波。 “齐国不行,齐国是一头纸老虎,外强中干,看似强大,只是空中楼阁,水中泡影,一碰就碎。” “魏国不行,魏国君主忌才妒能,迫使名将吴起出走他国,如今凭着吴起留下的魏武卒不可一世,已然是强弩之末。” “韩国不行,韩国地小势微,仰魏赵之威势,成了战国七雄,独自一国,难成大事。” “楚国也不行,吴起变法之后,楚国国力已乏,楚国王族贵族相互制衡,早就没了一统天下的心气。” 江寒似乎能够想象到吴起怀揣着满腔热血在魏国、在楚国为将时的心情。 值此乱世,凡胸怀大志者,皆以结束天下纷争为己任。 吴起强魏、强楚,走的也是兵家以战止战的路子,只可惜他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一代名将,大战八十四场无一败绩的长胜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庙堂上,令人唏嘘。 吴起在楚国的失败,不是变法本身有误,而是这个国家的落后愚昧封闭,和变法所需要的基础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任谁在短期内也难以扭转。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国的上层贵族始终偏安封闭的山国,没有放眼天下竞争存亡的大器局。 江寒也不由得为这个惊才艳艳的兵家名士感到惋惜。 “那赵国和燕国呢?”玄机焦急的问道。 江寒对天下各国的评价都是一针见血,他急切的想听到江寒对剩下几个大国的评价。 “赵国国君太过阴狠,先是背刺盟友魏国,后又诓骗齐国攻燕,不讲信义,难以服众。” “至于燕国嘛!燕国行王道,尊王攘夷,燕国国君是尊重周公礼制的姬氏王族,恪守古礼的老古板,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一番言论下来,战国七雄江寒已经评价了其中之六。 “钜子凭什么觉得弱秦能够一统天下呢?”苦获慎重的问道。 凭什么?凭着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庄襄王、秦王嬴政的秦国六代明君。 凭着商鞅、张仪、白起、李斯、尉缭、王翦、蒙恬等名臣名将。 想要统一天下,非一人之力,也非一世之功。 环顾诸国,江寒此生能做的也只有将大秦的国力推到巅峰,让这乱世早一些结束。 当然,这些话他不能和苦获明说,只能换一套说辞。 “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最重要的是秦国君民一心,一个国家能够拧成一股绳,这才是统一天下的关键所在。” “师兄进入秦国,可曾听过秦国的一句老话?” 苦获一字一句的说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江寒哈哈一笑:“秦国如此穷困,还与魏国打了几十年仗硬硬地撑在那儿,就是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绳的凝聚力,老秦人团结,硬气,这样的国家不能统一天下,还有哪个国家能?” “钜子所言极是,百里玄机愿为钜子的马前卒,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听了江寒的一席话,百里玄机热血沸腾,心服口服的跪倒在地。 苦获一拍桌子:“干了!老夫同意入秦,只是墨家尚同,八大统领有一人提出异议,都要搁置提议,钜子还要想想怎么说服其他人。” 江寒拱了拱手:“多谢师兄提醒,我心中有数。” 与他亲近的田襄子、苦获、庖丁、秦海四个统领都已经同意,难办的是剩下的那几位。 江寒眯眯起眼睛,所以此次的云梦山之行,尤为重要。 …… 第三十章: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钜子,此事要慎重,一着不慎,整个墨家都会分崩离析。” 苦获摇晃着手里的茶杯,吐出了一口浊气。 “老师,这件事有这么严重吗?”玄机不解的问道。 “师弟,师兄说得没错,这件事很严重。”江寒的面色凝重。 墨家子弟的排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 寻常学派或者武道门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则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 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墨家弟子只需要对引导自己入门的人叫“老师”即可。 所以江寒才叫苦获师兄,叫玄机师弟。 墨家四派共有八位统领,墨辩是以修文和兵学为主,都是士子高层,主攻上层路线,是墨家在各国推行教义的主要力量。 墨辩一派主要活动在魏赵韩等中原地带,主事的是相里勤、邓陵子二位统领。 墨侠以修习剑术武功为主,墨家游侠必须接受墨家严酷的训练,人人都有精湛的剑术和搏击术,是防御和诛灭暴政的倡导“非攻”的主要力量。 墨侠一派,在齐、楚、燕等国比较活跃,墨家的剑士,有四成都是燕国人,主事的是非攻院的统领苦获和神杀堂的统领公孙治。 墨匠一派,以辩物和铸造为主,注重认识论、逻辑学、几何学、几何光学、静力学等学科的研究,聚集了天下最顶尖的工匠。 其中秦海统领带领一部分匠人在齐国墨家总院提炼精盐、制作肥皂,班昱统领带领一部分匠人在秦楚的大山中炼钢。 墨商一派,以经商和救济为主,将齐国的渔盐售卖给西方诸国,将楚国的铁矿售卖给北方诸国,将燕国的皮草售卖给南方诸国…… 墨商经商所得的利润,八成用来救济洪水、干旱、地震、战争等各种原因造成的灾民,两成用来墨家各派之间的运转。 墨商一派的统领是身在宋国墨家商会总部的田襄子和临淄泰丰楼总部的庖丁。 墨家商人在各国经商时得到的消息,可以通过当地的泰丰楼分部,传递到齐国临淄的泰丰楼总部,所以墨商一派,是墨家经济和消息最重要的来源。 不光是商人,就连墨家游侠和墨家士子想要传递消息,都可以通过泰丰楼。 墨家弟子,都没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却有极为严格的法纪服从,互称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这种独有的爱心与理想,独有的平等精神与结构风貌,极大地凝聚着激励着所有的墨家弟子。 他们热爱墨家,为了墨家的信念与理想,人人都准备随时献身。 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这种献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学派都望尘莫及的。 墨家在各国的势力,就像是一张大网,笼罩在上空,如果能够运用得当,足以左右任何一国的局势。 但是江寒明白,想要实现心中的抱负,最大的阻力,恰恰来自墨家的内部。 他想要举起剑,去荡平这个乱世。 可这与墨家提倡“非攻”的理念背道而驰,稍有不慎,墨家就会一分为二,甚至会成为死敌。 江寒盯着茶杯,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苦笑了一声。 “恶人总是要有人去当的,若是能结束乱世,就算是天下皆白,唯我独黑又有何不可?” 江寒的话音刚落,田玉儿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 “苦先生和玄机小兄弟从秦国远道而归,吃碗面条吧,这可是钜子最新研究出来的美食,就连齐国的公子都赞不绝口呢。” 把汤面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田玉儿跪坐在江寒身边的空位上,笑吟吟的说道。 苦获闻着汤面的香气,眼前一亮。 “有酒吗?” 江寒呵呵一笑:“早就给师兄备好了,五年的烧刀子,我可是自己都舍不得喝。” 江寒起身从床下拿出了一个小坛,放在了苦获的面前。 “哈哈,还是师弟懂我。” 月光斜照,照进了书房,苦获和玄机在享受美食与美酒。 江寒和田玉儿静静的坐着。 “钜子与天下为敌的时候,玉儿一定会站在你的身后。”田玉儿认真的说道。 “那我答应你以后好好练剑。”江寒眨了眨眼。 “那就请钜子先把今天偷懒落下的两千剑补上喽。”田玉儿笑着说道。 江寒脸色一苦,揉着肿起来的手腕。 “并非我偷懒,而是天公不作美,要是天气晴朗,我每天都要到院子里刺上几千剑。” 江寒嘴硬的说道。 田玉儿皱了皱鼻子:“偷懒就是偷懒,还要找借口。” 苦获捧着大碗,听着面前两个年轻人斗嘴,眉毛一挑,疑惑的问道:“钜子在学剑吗?” 江寒点了点头:“为了实现抱负,总要学个一招两式能够防身,不能再当一个无用的书生了。” 苦获放下了碗:“太晚了,剑法能练,内力真气怎么练?内力真气都是辛苦功夫,只能靠日积月累,你这个年纪才开始练,很难追上别人,最多也只能是一个二流高手。” 江寒微微一笑:“师兄,你伸手。” 苦获伸出了手掌,江寒一把将他的手攥住,苦获感受到了江寒体内浑厚的内力,脸色一变。 “这是,孟胜师兄的内力?” 江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没错,先生将他毕生的内力都传授给了我。” “先生一直都劝我习武,我总当耳旁风,我总觉得凭着自己智慧能够解决的事情,何必要用武力。” “直到先生离世后面见楚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那些所谓的智慧,什么用也没有,被逼到了绝路上,只有自己有实力才有一线生机。” 苦获微微叹了一口气:“孟师兄用心良苦啊。” “师兄给我讲一讲天下的高手吧。” 苦获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天下宗师有四,其一是楚国项氏的项平,项家枪法刚猛霸道,可劈山碎石,他曾一枪扫清越国的八大剑侍。” “其二是隐居在燕国老魁,他叫什么名字无人知晓,善用双刀,刀法用得出神入化,浑然天成,他以武道扣问中原,中原侠客无一敌手,最后败在了鬼谷子的手上,回到了燕国隐居。” “其三就是我墨家的墨子大师,墨子大师善用剑,疾风剑法已然达到圆满的境界,后又转学重剑,铸造了名剑非攻,天下罕有敌手。” “最厉害的,也是最神秘的一位宗师,就是鬼谷子了,鬼谷子擅长什么,出身何门都无从考据,他唯一一次出手,就是赤手空拳,三招打败了老魁。” “除了四大宗师,一流高手数不胜数,兵家名士吴起、齐国剑客黄渭、中山国上将军乐池……” 苦获洋洋洒洒说出了几十个姓名,然后自豪的说道:“天下游侠中的高手,半数都在我墨家之中。” 江寒微微颔首,江湖上的势力,墨家可谓是一家独大,可这些高手在战争中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师兄,一流高手可以抵挡多少士兵?” “可挡数百精兵。”苦获回答道。 游侠并不是无敌的,需要换气,真的上了战场,游侠也只不过是一个实力强一点儿的大头兵。 单打独斗的搏击技巧,各国将军不如游侠,排兵布阵方面,游侠不如将军,各有各的长处。 “那师兄现在是什么实力?”江寒问道, 苦获谦虚的笑了笑:“勉强跻身一流高手。” “我现在处于什么位置?”江寒再次问道。 “二流巅峰,空有一身内力,没办法好好利用,战斗经验丰富的二流高手就可以把钜子斩于剑下。”苦获不屑的说道。 江寒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苦获还真是直来直去,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二人吃完了面条,已经到了深夜,江寒让田玉儿把他们带到了客房中休息。 雨过天晴,夜空中出现了月亮。 半弯半垂的月色挂在半空,给这夜里平添了几分清冷。 江寒的怀里抱着剑,仰头看着半空,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也许是想的出神,田玉儿从他的背后走来他也没有察觉。 “钜子。”一声轻唤,江寒回过头,看到田玉儿站在那,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入夜了,别着凉了,初春的夜里还是很冷的。” “没事。”江寒耸了一下肩膀:“我们这些习武之人,受得了这些风寒。” 田玉儿笑了笑:“钜子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不像习武之人,倒是像那儒家的书生。” 江寒把眼睛一横,骂人是不是? 墨家和儒家之间的关系可不融洽,墨子这个战国时期的第一大喷子,可是没少骂儒家。 墨家和儒家互相指责对方是禽兽,甚至是禽兽不如。 墨子曾经与孔子的徒孙有过一场精彩的辩论。 子夏的弟子问墨子,君子之间是否有争斗。 墨子说没有,子夏的学生说,猪狗等禽兽都有争斗,人怎么可能没有? 墨子说,儒家自称君子,说起来都是尧舜,怎么一做起来就和猪狗相提并论呢。 言下之意是说,儒家的子弟大概都与猪狗心有戚戚焉。 甚至连墨子一书中,都有一篇叫做非儒,是专门用来抨击儒家的。 跟随孟胜这么多年,江寒潜移默化下对如今这个时代只会夸夸其谈的儒家门生有了一些偏见。 江寒眉毛微微一挑:“田玉儿,你是想让我向你问剑吗?” 田玉儿轻笑一声:“不用内力,我让你一只手。” 江寒扭头看着天空中的明月,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好男不和女斗。 …… 第三十一章:法家匡正,墨家守定 “玉儿,明天我要去云梦山了,你去不去?” 江寒倚在柱子上,歪着头询问道。 云梦山地处太行山东麓,是赵国和魏国的交汇处。 墨家普通弟子都以为墨子在齐国隐居,其实五年前,墨子就说要去寻访故友,离开了齐国去了云梦山。 田玉儿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听说云梦山峰峦叠嶂,山起云浮,气象万千,飞瀑流泉,鬼斧神工,素有云梦仙境之称,我当然要去见识一下。” 江寒颇为意外的问道:“你一个宋国商丘人,怎么对赵国境内的名山这么熟悉?” 田玉儿自豪的挺了挺胸:“那是当然,我虽然是宋人,但是这几年跟着父亲到各国经商,去了很多地方,你可不要看不起人。” 江寒呵呵一笑:“好好好,田姑娘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田玉儿杵着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问道:“钜子,你是哪里人啊?你真的是齐人吗?” 江寒一愣,他没想到田玉儿会突然问这个,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我是被先生从流民中救出来的。” “我已经记不得先生找到我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了,只记得当时很饿,禾苗枯败,野草不生,树皮被扒了个干净,想吃土块还要寻水下咽。” “我跟在流民队伍中,茫然的蹒跚前行,逃难的原因好像是因为两国打仗,是哪国打哪国有些记不清了,因为当时年纪小,跟不上大人的脚程,很快就被队伍落下。” “身边能吃的东西都吃了,我躺在一块石头上等死,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这辈子已经结束了,没想到遇到了先生。” “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教我修习音律、教我术算格物,没有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江寒,所以先生的志向,纵然万死,我也绝对不能辜负。” 田玉儿这才发现自己问错了话,没想到一身粗布麻衣都掩盖不住华贵气质的江寒竟然有这么惨的身世。 她的嘴笨,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抱歉。” “没事的。”江寒淡笑了一下,似乎早已经看开了,或者说,能遇到孟胜已经是一种幸运。 “那你…没想过找到自己的父母吗?” 江寒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刻着江字古朴的玉佩。 “找了,没找到,可能死在了乱世中吧。” “不会的,你一定会找到自己家人的。”田玉儿安慰道。 “如果实在找不到…孟乡、商丘,都是你的家乡。” 江寒被田玉儿紧张的样子逗得噗呲一笑:“行了,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我早就看开了,内心强大的很。” 田玉儿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怕你难过嘛!” 江寒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就要赶路了。” “好!” 月光下,那是一张玉琢似得面孔,就像是被人精心雕琢的一般,找不到半点瑕疵。 和那令人惊叹的俊美不同,她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干练的长发垂在肩上,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世间少见的奇女子。 江寒收回了目光,抱着非攻,打着哈欠回到了房间。 …… 暮春的青翠群山下,是连绵的麦田,田垄内耕作精细,里面还夹种着不少已经可以采摘的菽豆。 微风吹来,青黄色的麦浪起伏,田间穿短褐的国野民众扶着渐渐饱满的麦穗,激动不已。 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背着行囊牵着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后面还跟着一个英气十足的少女。 “钜子,钜子!!等我一下!!” 徐弱焦急的催动着马匹,黑色的骏马在田间小路上狂奔,激起了一串烟尘。 江寒勒住了马缰,大青马无奈的停住脚步,他停在了原地,转过头等待着徐弱。 “吁~” 徐弱稳稳的停在了江寒二人的面前,翻身下马,小声抱怨着。 “去云梦山也不知道叫我一声,要不是庖丁统领提醒,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江寒呵呵一笑:“景山,墨子大师喜欢安静,我去云梦山几日便回,看你睡得比较香,就没忍心叫你。” “几日便回我也要跟着,我可是答应了先生,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寸步不离。” “好好好,那就一同去。” 江寒了解徐弱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师兄执拗的性格,多带上一个人也无伤大雅。 “玉儿姑娘,这个竹箱我来背吧!” 徐弱满意的点了点头,顺手接过了田玉儿背着的竹箱。 “钜子你也真是的,怎么让玉儿姑娘背这么重的东西。” “这你就错怪我了,是她自己非要背的。” “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重?” “好酒,好茶,和一些小麦面,带过去给墨子大师尝尝。” “你不怕墨子大师又责怪你不务正业吗?” 江寒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墨子大师骂我又不止一次两次了,不过每次我带的东西他可从来都不少吃,嘴倔的怪老头。” 徐弱无奈的撇了撇嘴,墨家也只有江寒敢叫墨子大师怪老头了。 墨子在墨家的地位,不亚于孔子在儒家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 战国以来,有两个名声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扑朔迷离,一个是鬼谷子,另一个就是这个墨子。 所谓扑朔迷离,一是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他们是何方人氏;二是谁也不知晓他们活了多大年岁;三是他们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 不过对于熟悉墨子的人来说墨子并不神秘,为弟子解惑时,墨子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面对暴政恶行时,墨子就变成了坚刚肃杀的“墨家钜子”。 老墨子年事已高,退隐到了深山中深居简出,见到了李悝变法对魏国的好处后,墨家改变了对法家的态度,不再一昧的认为法家是暴政了,墨家诛暴的利剑轻易也不出鞘了。 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墨家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就是墨家钜子孟胜在阳城守义,受到了天下人的敬仰。 墨子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给了墨家钜子和八位统领弟子处理,从来不过问,但是历任墨家钜子有什么重大的决策还是要询问墨子的意见。 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 一来他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 二来是唯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 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是很满意,虽说前任钜子孟胜和几个统领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养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缺少一种能够打破常规去破局的气魄。 墨子本来就不是一个刻板的人,他是一个极为擅长接纳新鲜事物拥有超前观念的人。 墨子对一件事情的对错下定义,从来不盲目,都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勘察来评判。 经过墨家对法家的勘察,认为法家变法,对百姓有利,这也是墨家认可了法家的原因。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 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 法家讲的是理,儒家骂的是人。 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立论面前自甘隐退。 然则墨子不是这样,法家的崛起,丝毫没有动摇墨子的心志。 从心底说,墨子也认为法家是匡正乱世的支柱,但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其中包括法家变法中出现的邪恶和残暴。 所以墨家、法家,两派学说惺惺相惜,相互推崇,但是两派门生对于儒家从来不嘴软,喷起儒家弟子来一个个都是战斗力爆表。 儒家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代,亚圣孟子还未出世,自然被风头正盛的墨家、法家压的喘不过气来。 不过后来孟子的出现,是儒家复兴的开始。 江寒一行人离开了临淄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到了高伯耳中,高伯手拿帛巾,眼中满是寒光。 自从年前大朝会他被江寒当众呵斥过后,他就一直寻找机会报仇。 可孟乡邑是公族的领地,公子午又护佑着江寒,他贸然带兵前去,等同于谋反,他一直不动声色的隐忍到了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江寒竖子,老夫说过,高氏亲军一定会将你撕成碎片的,你手中宝剑再锋利,锋利的过我高氏轻骑手中的矛戈吗?” “传我命令,出动二百轻骑,扮成马匪的模样,把江寒给我碎尸万段!” 一身皂衣的家老连忙捧着调兵虎符,骑上一匹快马,向高氏亲军的驻地赶去。 不久后,二百轻骑从驻地中奔腾而出。 …… 临淄城中,公子府。 府中的家老成伯急匆匆的闯入了田午的书房中。 田午放下了江寒交给他的龙骨水车的图纸,疑惑的抬起了头。 “成伯,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子,刚刚城北的高氏驻地中派出了两百轻骑,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田午的瞳孔一缩,暗叫一声不好。 江寒前脚离开临淄,后脚高伯就派出了轻骑,高伯的目的何在一目了然。 他立刻抓起了架子上的长剑,大声命令道:“成伯,立刻拿着我的符印调动三百兵卒,随我出城!” …… 第三十二章:截杀 临淄城外,有数百衣衫褴褛的轻骑田间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公子田午,以及他调动的封地的三百兵卒。 家老成伯手持虎符到达了田午在临淄的封地,传达了田午调兵的家令。 诸侯的封地被称为国,而卿大夫的封地被称为家。 诸候国以卿大夫为臣,而卿大夫以士人为臣。 春秋战国时期有着严明的等级制度,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不同,封地的大小也不同。 田午作为齐国公子,封地自然不小,他的封地在安平,占据了齐国一百多里的土地,食邑五千户,是除了六大贵族之外最强的一股势力。 当然,安平距离临淄三百余里,他想要调动安平的兵马自然是来不及的,所以他调动的兵马是前任齐候田和在城南赐给他的田乡邑里的兵卒。 比起安平精兵,田乡邑的兵卒如同农夫一般,但也聊胜于无。 虎符由田乡邑的乡宰亲手核对,发现被剖成两半的鎏金虎符天衣无缝地合成了一块。 虎符是真的,调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公子不惜动用齐候眼皮子底下的兵马。 田乡邑的乡宰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了乡勇,赶到了临淄城外,见到了脸色凝重的田午。 田午没有废话,立刻带兵向高氏轻骑的方向追去。 “驾!驾!!” 战马疾驰,田午的几名骑从知道公子心急,也无人敢提在休息,只能带着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乡勇硬撑着跟在田午的身后。 “江寒绝对不能出事儿!!” 马匹越来越疲惫,众人骑行的速度降了一半,但公子田午却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进。 他知道,如果江寒死在了高伯那个蠢货手中,齐国将面临着灭顶之灾。 不光是高氏一族会受到墨家游侠的报复,连齐国公族田氏也不可幸免。 墨家这个恐怖的组织虽然三十年不曾出手了,可田午明白,一旦惹怒了这头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 墨家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 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 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几十年来,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 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家就坦然舒畅。 蛰伏的猛虎也是一头老虎,我一定要阻止高伯那个蠢货作出的傻事。 …… 距离临淄城八十里外的溪水旁,江寒三人坐在河边休息。 天色渐暗,夜行缓慢而危险,所以江寒决定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 三月份北方的天气还残留着的冬天的寒意。 一阵风吹过来,凉意十足。 江寒赶紧紧了紧自己的衣领,不让冷风钻进来。 徐弱抱着一把干柴扔到了地上,江寒用打火石点燃了簧火,熊熊火焰给寒夜带来了一丝暖意,田玉儿拿出了几张干爽的羊皮,铺在了附**坦的地面上。 耳边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就是噼里啪啦木柴的燃烧声。 田玉儿双手抱膝,轻轻哼唱着宋国的歌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这是宋君祭祀商代祖先殷高宗武丁的颂歌,在宋国国民间广为流传。 听田玉儿用天籁之音哼唱着诗经中的《商颂?玄鸟》,江寒在一旁打着节拍。 古时候只有宫、商、角、徵、羽五个音节,哼唱出来的歌谣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一曲作罢,江寒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玉儿可曾修习过音律?” 田玉儿摇了摇头:“那是士人贵胄学习的东西,我这商贾之后,一介游侠,修习音律做甚?” 江寒由衷的赞叹道:“没有学习过音律能唱出如此天籁,真是难得。” 田玉儿笑着解释道:“父亲带着我行商时,商队里经常有宋国的商人哼唱这首曲子,时间一久就学会了。” “原来如此。” 乐师在各国的地位清高,确实很少有愿意教授商贾之女的。 礼乐不分家,但凡有大礼的地方,都离不开乐师。 孟胜收留了江寒后,觉得他天资聪颖,将自己的学识倾囊而授,其中就包括音律。 音律属于礼,孟胜对他说,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礼就是规矩,不同阶层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一链条维持了现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礼乐虽然有所下移,却没有被废弃。 就算到了战国,礼乐崩坏,各国之间互相攻伐,诸侯贵族间也喜欢用礼乐来当做自己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法律是未来的秩序,礼乐是现在的秩序,只是现在礼乐这个秩序已经破碎不堪。 直到战国乱世和秦末起义,军功封爵,庶民英雄辈出,将整个秩序揉碎了打烂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时代才宣告终结,开始了布衣卿相的新时代。 江寒记得孟胜那个老古板用高昂的声音吟诵《蒹葭》《七月》动情时,激愤的对他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 “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江寒默然,天下尽然都是衣冠禽兽,像孟胜一般的正人君子实在是太少了。 用道德约束不了人的行为,只能用法律来约束,从那个时候开始,江寒就明白了,能救天下百姓的,只有变法一条路。 各家学派殊途同归,所为的目的都是让天下变得更好。 儒家提倡恢复礼乐,做一个裱糊匠,将这个破碎的天下粘合在一起,假装塑造了一个盛世。 让奴隶们乖乖地去做奴隶,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永远地去做奴隶。 大奴隶主大恶棍,永远的做人上人,永远的任意宰割任何人。 大奴隶主的跟班儿及其吹鼓手们,永远的恃强凌弱,永远的助纣为虐,永远的残害众人。 这种盛世,真的是盛世吗? 江寒不否认儒家在太平盛世作出的贡献,但是在这个乱世,只有勇于开拓新的秩序的法家、墨家才是匡正乱世的正途。 “呼呼。” 风扯着衣角,江寒靠坐在石头边,两手抱着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春天夜里的温度虽然很冷,但是他毕竟是个武夫,也没有这么不经的冻。 不远处的毛毯上徐弱已经睡着了,田玉儿也浑浑噩噩的,江寒却丝毫没有睡意。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寂静的旷野中响起,江寒右手握住了剑柄,警惕的看着传出声音的方向。 上一秒还发出鼾声的徐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田玉儿也眼神迷离的提起了长剑。 “小心,来者不善。” 呼啸的风声中隐隐夹着疾驰的马蹄声响,稀薄的空气里浅浅透着肃杀的气氛。 一队披甲戴胄,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拿着火把的精锐齐国轻骑把江寒三人围在了溪水边。 行列里走出了一匹高大雄峻的烈马,马上的骑士身形端稳如山,手里拿着一杆长矛。 “主君有令,格杀勿论!放箭!!” 满天箭雨呼啸而来,铜簇的箭头闪烁着寒光在江寒的瞳孔中逐渐放大。 江寒脸上露出了冷笑:“高伯,今夜之事,我记下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改日墨家定当十倍奉还!” 临淄城中想要他性命而且能调动如此精兵的,除了高伯,江寒想不到第二个人。 他不禁暗暗责骂自己太过大意,年前大朝会中,他手持非攻怒斥高伯,高伯就曾经说过,高氏亲军一定会将他撕成碎片的。 过了几个月安稳的日子,他竟然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实在是不应该。 但此时不是懊恼的时候,先要渡过眼前这一关。 “喝!!” 江寒大喝一声,内力激荡,麻布黑袍无风自动,没有出鞘的非攻在他的手中快速旋转,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射过来的箭矢全部击飞,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 轻骑携带的箭矢有限,几波箭雨之后,箭矢所剩无几。 江寒三人除了消耗了很多气力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他奶奶的,这帮游侠真难对付。” 轻骑统领怒骂一声,换成平常人,在这么多箭矢的攻击下早就被射成了刺猬,可面前这几个人竟然毫发无损。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大声命令道:“进攻!!” 夜幕中的溪水旁,马蹄声盖住了流水声,眼前到处都是人影,对方或许有几十人,或许有几百人。 挡在徐弱、田玉儿身前的江寒喘着粗气,拿着非攻的手都有些颤抖。 “等下一旦不敌,马上跳进水中,先保留性命。” 江寒嘱咐了一声,迎着冲刺而来的骑兵走了上去。 “嗡!!” 古朴厚重的黑剑被他拔出了剑鞘,三十年不曾杀人的名剑,今日就要饮血了。 …… 第三十三章:杀光他们 江寒单手握剑,将非攻缓缓举起。 “杀!!” 噗嗤一声,长剑刺破血肉的声音,被江寒练习了几万次的动作刺出,锋利的长剑刺穿了对面骑士的甲胄,来不及哀嚎,他就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一杆长矛破风而来,江寒举剑击打在了矛尖上,骑将只觉得一股大力从长矛上传来,震的他虎口发麻。 “好大的力气!” 一击之下,两个人就分出了胜负,骑将连忙后退几步,躲在了人群中,在江寒几人露出破绽时他就会刺出长矛。 喊杀声充斥着整个河谷,惊起了不远处林间的飞鸟。 离河谷三里外,田午蹲在地上,查看着泥土地上崭新的马蹄印,指着西面说道:“这个方向,快走!!” 从临淄到这里整整奔波了一天,这支一月只训练一次的乡勇队伍早就疲惫不堪了。 “公子,歇一歇吧!大家这种疲惫的状态,赶到了也没有战斗力。”田英小心的提醒道。 “不行!”田午的眉头紧皱,晚去一会儿江寒的危险就多一分,他宁可这帮人全都牺牲,也要保全江寒的性命。 田午拉着马缰翻身上马大声说道:“凡是能跟上我的人,免除三年田税!” 田午的话音刚落,瘫倒在地上的乡勇们脸上露出了喜色,不少人挣扎的爬上了马背。 “公子先行,我等一定跟紧公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支疲惫的队伍,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 “嘿!” 骑将的短矛刺出,把田玉儿手中的长剑挑飞,一个时辰的激战,三人面前倒下的尸体少说有了几十具。 身为女子的田玉儿体力终究是比不过男人,成了敌人主要进攻的破绽。 骑将趁田玉儿斩杀一个轻骑收回剑势那一刻,猛然出击,把她手中的武器击飞。 田玉儿在长剑离手的那一刻有些失神,长剑在剑客的手中,等同于性命。 “杀!!” 骑将的短矛直刺田玉儿的心窝。 “小心!!” 徐弱双目微红,发出了一声怒吼,想要救援已经来不及了。 田玉儿瞳孔一缩,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这十几年的人生走马观花一样在她的脑袋里回映。 最让她开心的时光,就是在孟乡邑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她教江寒练剑,江寒会给她做以前闻所未闻的美食,两个人虽然时常斗嘴,但是她却觉得很快乐。 “其实你并不是没有天赋,只是懒了一些。” 田玉儿的嘴角勾起,想到了江寒为了逃避练剑找出的各位奇怪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 短矛的劲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她闭上了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 “可惜不能再见到父亲了,可惜不能在他与天下人为敌时站在他的身边了。” 短矛并没有如同田玉儿设想一样刺进她的胸口,他身前传来了一个男人的闷哼声。 田玉儿睁开了眼睛,短矛正插在江寒的肩膀上,透体而过,矛尖已经从他的后背露出,正往下滴着鲜血。 “钜子!”田玉儿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从未觉得如此焦虑和揪心过,即便是刚刚面对生死时也没有这样心痛。 “没事!放心,有我在!” 江寒的声音中有些虚弱,但还是尽力的在安慰着田玉儿。 他一挥非攻,斩断了短矛。 此时还不是拔出矛尖的时候,一旦矛尖拔出来,会涌出大量的鲜血,会让他更加没有力气。 挡在自己身前那个身影有些瘦弱,田玉儿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长剑。 护在了江寒的身侧,此时徐弱也赶了过来,护在了另一边, 骑将的心中发寒,看着满身血污,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三个人他已经萌生了退意。 带出来的二百精锐,已经死了大半,但是这三个墨家游侠看起来还是如此凶神恶煞的。 “杀啊!” 突然横生变故,又一队人马从后面杀了出来。 江寒的心头一紧,来得要是敌人的援兵,他们可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直到看清了带头的人,他才松了一口气。 带头的正是灰头土脸的公子田午。 公子田午,不光是江寒认识,袭击江寒的轻骑也都认识。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吾等也是齐国之兵,今夜之事,全然是场误会,吾等愿降,请公子不要再打了!” 田午冷冷的说道:“先将兵刃弃了,便能饶你们一死!” 哗啦啦,一众轻骑都将武器扔在了地上。 骑将犹豫了一下,也扔掉了武器。 田午看到了江寒肩上插着短矛,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怒不可揭,走到了骑将的面前质问道:“是你伤了江先生?” 骑将连忙拱手行礼:“小人高氏家将高敬,奉家主之命诛杀逆贼。” “我问你,是不是你伤了江先生?”田午眼中闪烁着寒光。 高敬低下了头:“是我。” 谁知高敬的话音未落,田午就拔出了腰间的青铜短剑,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高敬双目圆瞪,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死不瞑目。 众人被眼前的剧变惊呆了,却见田午将剑拔出,喷了自己一脸的血,他将尸体踹倒在地,大声命令道。 “把袭击墨家钜子的山匪全部斩首!” 田午带来的兵卒有些错愕,还是田英率先反应了过来,抽出长剑,砍死了面前放下了武器的轻骑。 “杀光他们!” 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剩下的几十个高氏的精锐骑兵就被屠戮一空。 田午走到了江寒的面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田午来迟了,还请江先生恕罪。” 田午的手段干脆利落,先是把已经表明身份的高氏轻骑杀光,告诉江寒,这次截杀都是高伯自作主张,和齐国无关,更和田氏无关。 后又以自己公子的身份跪地赔罪,礼贤下士,姿态摆的很低。 “咳咳!”江寒咳嗽了两声,矛尖插在肩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嘴角强行扯出了笑意。 “公子放心,江寒不糊涂,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疲惫冲击着江寒的意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他晕倒前最后的感受是自己一头扎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 “钜子!!” “江先生!!” 田玉儿抱着晕倒的江寒,咬着泛白的嘴唇,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询问道:“附近哪有医馆?” 田午一拍脑袋:“对对对,医馆!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人医术高超,快跟我来!” …… 临淄以西百里,有一个名叫卢邑的小城。 卢邑是个千室中邑,邑城周长两三里,有人口八千多。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三丈,基部宽两丈,顶部宽一丈,只能容纳三人并排行走。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邑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五丈的角楼。 天才蒙蒙亮,远处一队骑兵狂奔而来,风驰电掣般飞到城下,此时城门还未开,守城的士卒看到身上还带着血迹,凶神恶煞的田氏骑兵被吓得魂飞魄散。 莫非是魏国的军队打到了卢邑的城下了? “来者何人?”城头士卒颤颤巍巍的喊问。 “我乃公子田午!快开城门!”田午举起了一块令牌。 竟是公子亲至,城头的士卒连忙向城门处大喊。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破旧的木门轰隆隆的打开了,负责守城的国氏小宗卢氏子弟卢季,他连滚带爬的从城中跑了出来,跪在了田午面前。 卢邑是国氏的封地,而国氏与公子田午关系匪浅,因为公子府的少君正是国氏嫡女国姬,国氏的族长国伯是田午的岳父。 “小人卢季,参见公子。” 田午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快滚开,别挡着我的路。” “是是是。” 卢季一个骨碌滚到了路旁,田午看都不看他一眼,策马狂奔进城。 十几个的轻骑跟在了田午的身后,剩下的人在田英的带领下留在了城外。 卢季的眼皮狂跳,心里惴惴不安,他隐约间看到田午身上穿的华贵的衣服上都是血迹,战马上好像还搭着一个少年。 他拍着身上的灰尘,笑呵呵的凑到了田英的身边。 “小家老,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不该打听的不要瞎问。”田英板着脸呵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临淄城中贵族们心中的疑惑。 先是高氏派出精锐轻骑,后是公子田午亲自带着封地士卒离开临淄,搞得其他几个贵族也都紧张了起来。 齐候亲自派人去问高伯发生了什么事,高伯解释说封地出现了山匪,他派兵去镇压。 齐候派到公子府的侍者回报,公子田午突然下令出兵,府中的人也不知道出了何事。 躺在帷帐中枕在美人膝上的齐候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高伯和公子午之间有什么间隙与他何干?有操心的功夫,还不如和美人享受一下鱼水之欢。 …… 卢邑中的街市、里闾遍布,都用矮矮的墙垣或篱笆分隔开来,田午径直带着众人来到了专门供应外来商贾暂住的馆舍外。 见大门紧闭,他立刻吩咐道:“敲门!” “哐哐哐!!有人吗?快开门!” 两个大汉用力的砸门,木门在大力的捶打下摇晃了起来,摇摇欲坠。 “这大清早的!谁啊!!” 馆舍内传出了一个淳厚的声音,还夹杂着住客的咒骂声。 咯吱……木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青年,他叫秦越人,是这间馆舍的舍长。 …… 第三十四章:长桑君 门外是一个穿着华服的青年,怀里抱着一个穿着麻布黑衣的少年。 这充满了贵气的俊美青年脸上沾满了血污,身上更是如同一个血人,让人看到都要被吓上一跳。 血迹并不是青年的,而是他怀里已经晕了过去的少年的。 一柄长矛刺穿了少年的肩膀,矛尖还没有被取下来,这也是为了防止更加大量的失血,因为一旦取下矛尖就必须快速包扎,不然,还不如不要拔出来。 除了这一处伤口,少年身上还有很多其他伤口,都不算很深,所以失血并不是非常多,甚至有一些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秦越人很快回过神来,他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此时却不容的他去想这些,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 “诸位随我来,长桑君在楼上的雅间。” 秦越人皱着眉头,快步走在前面。 众人跟在秦越人的身后,来到了一个房间外。 “先生,有人来找您了。” “什么人天还没亮就来打扰老夫休息,不见。”屋中传出了苍老浑厚的声音。 秦越人无奈的看向田午:“贵人…这……” 田午的脸色黑的能滴出水来,还是压下了心头的怒气,恭敬的说道。 “先生,我乃齐国公子,我的朋友受了重伤,还请先生能够救治。” “齐国公子看病就能如此无礼吗?要想救你的朋友,等待午时老夫睡好了再来。” 屋里的人还是拒绝了田午的请求,田午脸色一寒:“闯进去!” “是!!” 一名彪形大汉上前一脚踹开了木门,田午抱着昏迷不醒的江寒走进了屋中。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案,一方烛台,还有一张木床。 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穿着一身布袍坐在桌案后,平静的看着闯进房间的不速之客。 “公子行事真是霸道。” “事急从权,等先生治好了我的朋友,田午再来赔罪。” “老夫若是不治呢?” “森!”只听得一声轻鸣,田玉儿腰间的长剑已经抵在了那老人的肩上。 “若是不治,我现在就杀了你!” 田玉儿也是急昏了头,江寒的伤势已经不是普通医师能够救治的了。 江寒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软话田午已经说完了,心急如焚的田玉儿现在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威胁了。 “哈哈哈,老夫这一把老骨头,早就看淡生死了,你们齐国贵族之间争勇斗狠,受了伤要找我这布衣百姓来医治,老夫凭什么帮你们?” 老人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即使长剑搭在了他的喉咙上,他也毫无惧色。 肉食者鄙,出身平民的长桑君对齐国的贵族没有任何好感。 “先生误会了,我家钜子受伤并非贵族争权,而是遭到了截杀。”徐弱连忙解释道。 长桑君错愕的抬起头:“钜子?你们是墨家的人?” “墨家非攻在此!”徐弱举起了手中的黑剑。 长桑君仔细端详着黑剑,黑剑的质地细密,黑得发亮。 天下名贵剑器,剑鞘多以木制居多,讲究者无非是包裹一层皮革、镶嵌几颗珍珠,但皮下终究须以木壳撑持,方有可容剑身的空隙。 这柄剑透过皮革包裹的木制剑鞘都能感受到森森的寒意,确实是墨子大师用天外陨铁制成的非攻。 长桑君这才认真打量着田午怀里抱着的那个少年,少年清秀的脸上毫无血色,身上黑色的粗布麻衣也破碎不堪,看来是墨家的人不假。 “叮!” 长桑君两指一弹,脖子上架着的长剑被震开。 “你这女娃娃,这么大的脾气可是不好的。” 田玉儿脸上带着羞愧和担忧的持剑行礼:“田玉儿失礼了。” “喂,你,把他放在床上。”长桑君指着田午毫不客气的吩咐道,然后转过身看着秦越人:“准备足够清水,干净的布条还有一个水盆!” 听到了长桑君的要求,秦越人不敢怠慢,立刻拱手说道:“小人马上去准备!” 不一会儿,秦越人找来了水和木盆,他被留在了房间里,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 田玉儿在门口焦急的来回走动着,穿刺伤在这个时候是一种极其难处理的伤势,可是要命的伤势。 “玉儿姑娘放心,江先生一定会没事的。” 见长桑君答应医治,田午悬着的心就已经放下了一半,因为长桑君的医术在整个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 …… “沙沙沙。” 房间之中传来衣衫摩挲的声音,床边放着一个水盆,里面的水此时都已经被沾着污血的布条浸染成了红色。 一截还带着鲜血的断矛摆在床边。 长桑君打量着床上躺着的清秀少年,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真是个好运的小子。” 长矛虽然刺穿了江寒的肩膀,但是没有伤到骨头和经络,只是伤到了肌肉,恢复的好的话,不会影响到出剑。 长桑君从怀中掏出了一瓶小药,打开瓶子将药粉轻轻地洒在上面,同时他的手上泛起出了乳白色的微光,顺着江寒的伤口没了进去。 等到长桑君把江寒全身的伤口都处理完了,用干净的白布包扎了伤口,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 外面天色大亮,长桑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吐出了一口浊气。 “越人,怎么包扎伤口你看明白了吗?” “先生,我看明白了。” “以后他换药就交给你了。” “是。” …… 门外,众人依旧守在那里。 一片寂静,大家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门口等着,直到长桑君从屋中走了出来。 田玉儿立刻迎了上去:“多谢先生操劳,钜子现在怎么样了?” 长桑君抚须一笑:“现在知道叫先生了?之前威胁老夫的那股气势呢?” “之前情况紧急,在下又是一个粗人,礼数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长桑君眼角的余光扫过田玉儿腰间的佩剑,听她这语气,比起那深居简出的豪门贵女要爽快的多,身上满是江湖气。 “你也是墨家游侠?” “在下非攻院弟子。” “哈哈哈,好,女中豪杰!” 长桑君哈哈一笑,赞叹道,他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怎么会和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计较。 田玉儿眼中闪过了急迫之色,急得跺了跺脚:“先生还没说钜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小子命大,约莫再过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了,好了,我人已经给你们治好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没事就好,众人都隐隐地松了口气。 田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先生高义,希望先生再留几日,待我这朋友恢复一些再离开,田午自是不会亏待了先生。” “换药包扎的事,找他就行。” 长桑君指了指跟在身后的秦越人。 秦越人连忙鞠躬行礼:“照顾贵人的事情,交给小人就好了。” 田午一挥手,侍从捧着一个木盒走了上来,里面装满了黄金。 “这是付给先生的诊金。” 长桑君摇头一笑:“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老夫救人,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因为你这齐国公子的威势,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于公墨家对天下苍生有恩,老夫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救下墨家钜子,是在报恩。” “于私凭这小子不惜得罪你们齐国贵族也要进宫劝谏齐候止戈的面子上,老夫也要救他,老夫的诊金,是他对燕、齐两国百姓的大恩。” 一言作罢,长桑君飘然离去。 …… 田玉儿坐在江寒的床头拧干了布头,擦着江寒的手。 男女有别,她一个女人本来应该避嫌的,可徐弱那个家伙照顾起人来笨手笨脚的,也只好由她来照顾了。 “咳。” 躺在床榻上的江寒发出了一声闷哼,皱着眉头,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浑身上下都痛的不行,尤其是肩膀上,仿佛千万根钢针在同时刺他。 “钜子,你醒啦。” 田玉儿激动了发出了一声惊呼。 看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江寒慢慢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 “田午呢?” “公子不久前离开了,说是还有事情要处理。” 江寒虚弱的点了点头,他身上的矛尖已经被取了下来,手上还是没有力气。 想到了昨夜激战的画面,一阵恶心涌了上来。 “有水吗?” “有有有!”田玉儿连忙起身,端了一碗水到了江寒的嘴边。 “多谢。”江寒点了点头,慢慢地接过水,抿了一口。 喝了一口水,江寒心中恶心的感觉好了不少。 昨天是他第一次杀人,危急关头,没有想那么多,事后回想起来,死在他剑下的人少说也有五十。 那一双双临死前的眼睛,有愤怒的,有茫然的,有恐慌的,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们之间有仇吗?并没有。 只是君主的一道命令,就能让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前赴后继的送死,何其无辜。 江寒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皱,一双葇夷般的手抚平了他的眉头。 “别皱眉,很丑的。” 江寒歪着头看着田玉儿:“你没事儿吧。” 田玉儿笑着挥了挥手:“钜子保护的很好,我都没有受伤。” “子义!子义!!” 门外传来了庖丁粗犷的声音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得到了江寒遇刺的消息,孟乡邑中的几个人一同赶了过来。 “子义啊!你没事儿可太好了!” 庖丁一头扎到了床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江寒嫌弃的皱起了眉头:“行了,我还没死,别嚎了,是谁动的手,查清楚了吗?” 庖丁马上换了一副表情,脸色阴沉的说道:“是高伯。” “果然是他。”得知了结果,江寒并没有感到意外。 庖丁拍了拍腰间的菜刀:“子义,用不用我带人去剁了他!” …… 第三十五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用,报这个仇,不急于一时。”江寒摇头说道。 高伯是齐国的执政大臣,这个节骨眼上去宰了高伯,整个齐国都会大乱的。 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仇,不顾全齐国的大局。 “子义你放心,只要你同意我动手,保证干脆利落。”庖丁拍着胸脯说道。 江寒挑了挑眉毛:“老老实实的去杀你的猪,整天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报仇要靠脑子的。” “行,我听你的。”庖丁大步离开了房间,在走廊中大喊道:“这里有没有厨房,我要宰两只鸡炖鸡汤,给子义补补身子。” 江寒看向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黄前辈,敬奴兄,我没事,你们回去吧。” 黄渭嘿嘿一笑:“钜子,我可不是来看你的,你一个糙汉子,受伤就受伤了,我来这里是想看看玉儿这个丫头有没有受伤。” 几个月的相处,黄渭对剑道天赋出众的田玉儿十分喜爱,早就把她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了。 江寒被气得眼皮子直跳,自己要是有个好歹,一定是被这个糟老头子气出来的。 “黄前辈,我没事。” 田玉儿站起来在黄渭的面前转了一圈。 “好好好,没事就好。” 江寒撇了撇嘴,她是没事儿,有事儿的在床上躺着呢。 “咳咳……好疼。”江寒干咳了两声,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 “钜子,很疼吗?”田玉儿紧张的看着江寒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口。 “疼。” “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缓一会儿就好了。” 江寒一边说,一边朝着黄渭做了一个鬼脸。 黄渭无奈的耸了耸肩,女大不中留啊,他拍了拍高敬奴的肩膀:“走吧,小高。” 沉默寡言的高敬奴对着江寒拱了拱手,转身跟在黄渭离开了房间。 伤筋动骨一百天,受了伤的江寒在卢邑住了下来。 …… “贵人,该换药了。” 秦越人背着一个大药箱进入了房间,跪坐在江寒的身前。 秦越人觉得江寒能被公子田午抱到馆舍来求医,身份也一定不会低。 就连卢邑的邑宰来探望他都被他的仆从拦在了门外,对于秦越人这种无权无势的国人来说,江寒已经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贵人了。 “叫我江寒就好了。” 江寒坐了起来,任由秦越人解开自己身上的绷带。 江寒肩膀的伤口狰狞,是一个黑乎乎的血洞,秦越人动作轻微的把长桑君留下的药粉撒在了上面,用干净的麻布包扎着。 “江…先生……您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连大司命都对您多有眷顾。” “额……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司命江寒当然知道,那是古人们祭祀的掌管人们寿命的神明,可面前这个青年说大司命对他多有眷顾,让他一头雾水。 秦越人憨厚的笑了笑:“先生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这种穿刺伤口,十有八九都会溃烂死亡,先生这么快就有好转,所以小人才说先生受到了大司命的眷顾。” 这个时代的战争,人数死亡最多的不是在战场上,而是伤员。 战争中很多受伤者往往会因为伤口恶化而死,不死的,也会整条胳膊整条腿都烂掉。 对伤者在接受治疗后,痊愈和惨死两种不同结局,巫医和方士们,甚至是专业的疡医都搞不清原因。 受伤者中,有的结痂好转,有的伤口溃烂死亡。 他们一般认为,这是鬼神在作祟,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只是让伤者本人和家眷日日祈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大司命、少司命饶恕上。 江寒摇头一笑,他虽然不懂医术,却懂简单的医理。 伤口康复和感染,哪里和大司命、少司命有关,那是因为病菌。 当然,在医疗知识匮乏的这个时代,病菌这个东西是很难解释的。 “先生,好了。” 秦越人把江寒肩上的绷带绑好,背起了药箱准备离开。 “兄弟,这么麻烦你,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我叫秦越人。” 秦越人!! 江寒的瞳孔一缩,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这不就是华夏五大医学家之首的扁鹊吗? 他想仰天长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没想到自己受了一次伤,竟然碰到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才。 “原来是秦兄弟。” 江寒表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里早就有了把秦越人收在麾下的念头。 江寒的嘴角勾起,扁鹊啊扁鹊,既然让我遇到了你,你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了,要慢慢的加以引导,让你主动加入墨家。 秦越人见江寒位高而不鄙夷贫贱,一口一个兄弟,心中感动。 “先生若是有什么不适,可以叫人到楼下唤我,随叫随到。” “有劳秦兄弟了。” 秦越人笑了笑,拱手告辞离开了房间。 …… 晌午时分,离开了一整天的田午带着十几个仆从风风火火的回到了卢邑。 “子义,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田午卿士打扮,冕带赤绶,腰间挎着一柄华贵的长剑,琳琅满目的玉佩在他的下裳叮当作响,显然是刚刚下了朝堂就直奔这里。 江寒淡淡的一笑:“医师说恢复的不错,怎么?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你猜我回临淄做什么去了?”田午眼中带着笑意的问道。 江寒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我是为你请功去了!” 田午拿过了一张木凳,坐在了江寒的床前,绘声绘色讲起了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前天晚上,田午命人把高氏那队轻骑全部斩杀后,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带回了临淄。 然后上报齐候,说是卢邑城外出现了马贼,袭击了墨家游侠,墨家钜子江寒斩首四十余级,剿贼有功,应当赏赐。 齐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们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田午杀的哪是什么马匪,那可都是高氏的轻骑。 高伯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承认是自己派人去劫杀墨家钜子吧。 这种事情私下里做做还行,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 涉及到了高氏和墨家,朝堂上的大臣们一个个的都当起了鹌鹑,一言不发。 齐候转头对高伯问道:“高卿,斩首四十级匪寇,按律该如何赏赐?” 高伯的脸色铁青,被气得浑身发抖,又不能发作,还得笑呵呵的回答齐候的问题。 “回君侯,按律应当晋爵两级,益田一顷。” 齐候沉吟了一下说道:“江钜子不喜为官,那便将城南的两顷荒田赐给他吧。” 田午一听,差点儿笑出了声,拱手说道:“君候,臣弟带着封地士卒杀贼的功劳你可不要忘了,臣弟不要土地,给些财物便好。” “高卿,斩首一级的赏钱是多少?” 高伯咬牙切齿的回答道:“回君侯,斩首一级,一千刀币。” 齐候点了点头:“好!按功行赏。” 田午又说道:“高伯乃是齐国的执政大臣,为了鼓励国人勇敢的与马贼搏斗,高伯应当亲自代表君侯对有功的人进行嘉奖。” “田午,你…你……”高伯指着田午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 田午哈哈一笑:“高伯不必激动,这些都是我身为齐国的臣子应该做的。” “啊!!” 听到了田午的话,高伯更加的恼怒,一股怒气上涌,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高伯!高伯!!” 政务殿陷入了一阵慌乱中,大臣们手忙脚乱的把高伯扶了起来。 鲍伯掐住了高伯的人中。 “呕!咳咳咳……”高伯那一口怨气吐了出来,幽幽的睁开了双眼。 田午对着众人拱手说道:“高伯忧国忧民,真是国之栋梁,你们看他激动的,都晕了过去。” “呃……”刚刚醒过来的高伯又被气昏了过去。 见高伯两次晕厥,齐候连忙说道:“快传太医令,送高卿回府!” …… “哈哈哈!!” 江寒和田午同声大笑,江寒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悄悄的竖起来大拇指。 “公子好手段,高伯这次真是有苦说不出了。” 田午看着脸色苍白的江寒,眼中闪烁着寒光。 “高伯那个蠢货伤了先生,决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等到时机成熟,田午一定会用高伯的人头向先生请罪。” 高伯是扶持齐候接任国君的主要力量,是齐候的羽翼,田午说出要用高伯人头向江寒赔罪这种话,是在试探江寒的态度。 江寒淡淡的一笑:“墨家弟子向来都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等我有时间少不得要去高堂拜访一番。” 高氏一族是卿士高傒的后代,高傒号白兔,谥敬仲,史称“高子”,高氏一族,世为守臣、齐国上卿。 因大功于齐国,赐封其食采于高堂,高傒去世后,其后裔子孙世袭为齐国上卿,有人以先祖封邑名称为姓氏,称高堂氏。 高堂县就是高氏的主邑所在。 “田午明白!” 两个人都心领神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江寒有些惋惜的说道:“可惜没有见到高伯在政事殿中忧国忧民的形象。” “一个卑鄙小人,还是别污了子义的眼睛了。” 田午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子义,我准备制作十驾龙骨水车用来灌溉封地的农田,墨家的工匠能不能借我用用?” “这是好事儿,公子想用工匠的话可以去找秦海统领。” 田午点了点头,站起来拱了拱手:“你好好养伤,告辞。” 看着田午转身向屋外走去,江寒摇头一笑,这个田午,还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别忘了给工钱!!” 田午摆了摆手:“放心,少不了墨家匠人们工钱的。” …… 第三十六章:医学常识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走廊间,传来了秦越人的声音,他来给江寒换药正好迎头撞上了从房间里出去的田午。 田午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板着脸说道:“稳重些,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 “公子教训的是。”秦越人躬着身子,低着头,直到田午的脚步声远去才直起了腰。 齐国的公子和他这个小邑馆舍的舍长相比,一个如同天上的明月,一个如果微弱的萤火,天壤之别。 屋中的江寒听到外面的动静,想起了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那就是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 扁鹊晋见蔡桓公,为蔡桓公看病。 扁鹊说:“您的肌肤纹理之间有些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蔡桓公说:“我没有病。” 扁鹊离开后,蔡桓公对侍者们说:“医生喜欢给没有病的人治病,把治好病当作自己的功劳!”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晋见蔡桓公说:“您的病在肌肉里,不及时医治恐将会更加严重。” 蔡桓公不理睬他,扁鹊离开后,蔡桓公又不高兴。 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您的病在肠胃里了,不及时治疗将要更加严重。” 蔡桓公还是没有理睬。 又过了十天,扁鹊远远地看见蔡桓公,掉头就跑,蔡桓公特意派人问他。 扁鹊回答:“小病在皮肤纹理之间,汤熨所能达到的;病在肌肉和皮肤里面,用针灸可以治好;病在肠胃里,用火剂汤可以治好;病在骨髓里,那是司命神管辖的事情了,大夫是没有办法医治的。现在君上的病在骨髓里面,因此我不再请求为他治病了。” 过了五天,蔡桓公身体疼痛,派人寻找扁鹊,这时扁鹊已经逃到秦国了,于是蔡桓公病死了。 江寒来到这个时代,阅览典史后,发现蔡国压根没有一位谥号为“桓”的国君,而且此时蔡国已经被齐国灭亡了。 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很有可能就是公子田午。 因为魏惠王迁都大梁而又被称为梁惠王,韩哀侯灭郑国后迁都于郑而韩国又被称为郑国,齐国灭蔡所以田齐桓公田午被称作蔡桓公也在情理之中,这些都是同样的例子。 扁鹊出名的年代,刚好是田午在齐国做国君的时候,想想两个人的性格,发生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大。 课本上的人物竟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江寒感到了一阵恍惚。 “先生,该换药了。” 秦越人走进了房间,把皮革做成的药箱放在了桌案上,憨厚的脸上挂满了笑意。 江寒坐了起来,秦越人解开了他肩上的绷带,伤口处已经结成了一层厚痂,等痂脱落后就会长出新肉。 “先生的伤口恢复的真好。”秦越人由衷的赞叹道。 短短两天时间,贯穿的伤口恢复成这个样子,他都不知道是长桑君的药物效果好还是江寒的自愈能力强了。 江寒也是颇为意外,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他就觉得肩膀伤口处发痒,这是伤口愈合的感觉。 “都是秦兄弟的医术高超,才让我好的这么快。” 秦越人腼腆的笑了笑:“是长桑君前辈的医术好和大司命的垂怜,我只不过是帮先生换了几次药。” “大司命……”这是江寒第二次从秦越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了,看来有必要普及一些基本的医院常识了。 江寒正色说道:“伤口结痂,并不是因为大司命的垂怜。” 秦越人缠着绑带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皮肉受伤者中,有的结痂好转,有的伤口溃烂而亡,这是缠绕在医者们心中数百年的谜团,无法解释的医者们,只能把这件事归功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伤口结痂或是溃烂,皆因天地间的细微之物。” 秦越人不解的说道:“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雨寒暑、清湿喜怒,喜怒不节则伤藏,风雨则伤上,清湿则伤下;但我却从未听说,天地间有细微之物能致人患病。” 江寒站了起来,来到了窗户边,打开了窗户,一缕阳光照进了房间,光亮中弥漫着细细的尘埃。 “越人你看,这阳光下的细微粉尘,是不是很多?在看似纯净的空气里、清水里,到处充斥着这些东西,甚至还有更小的,肉眼无法看见,这就是细蛊。” 对于蛊这个字,秦越人并不陌生,长桑君给他的医学典籍中有过记载,一百五十年前,秦国的名医医和,在给晋平公治病时,就提出过看不见摸不着的“蛊”是一些病症的病原。 “蛊”病的各种含义外,医和还使用了阴阳、四时、五行、五声、五色、五味、六气等等中医病因学和诊断学的概念,对后世中医有关的理论发展和普及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可以说医和是华夏医学病因理论的创始人,长桑君对他也是多有推崇。 “伤口如果被空气中的细蛊污染,就会溃烂,如果不被污染,就会结痂康复,所以要想伤口不溃烂,就要将空气中的细蛊和水中的细蛊隔绝在伤口外。” 秦越人听到江寒的话,不断的颔首。 江寒说出的细蛊理论,因为没有显微镜,无法观察到细菌,所以听起来很玄乎。 但中医本来就是信奉经验主义的,所谓的邪气,所谓的体内阴阳,都是很抽象的东西,也是无人能验证的。 要想证实江寒的说法是否正确,唯有实践一条路。 秦越人的脸色凝重了起来,躬身行礼:“如果真的如先生所言,先生可谓是造福万民,功在千秋!” 江寒哈哈一笑:“现在就有验证我这观点的机会,秦兄可愿意与我同去?” 秦越人猛然抬起头:“哪里有机会?” 江寒指了指西方:“不久前,赵国起兵八万进攻中山国,一定会有很多伤员的……不过,战场上可能会有很多未知的危险,秦兄可敢随我一同前去?” 秦越人挺直了腰板:“有何不敢?为了大道,秦越人万死不辞。” 江寒满意的点了点头:“哈哈哈,好,就让我与秦兄一同解开这困扰了医者数百年的谜题吧。” 秦越人躬身行礼:“等到先生身体好上一些,小人立刻辞去馆舍舍长一职,随先生去往中山国。” 江寒笑着说道:“去中山国之前我们要去一趟赵国,见一见墨子大师。” 秦越人的惊呼一声:“是创建了墨家,阻止了楚王攻宋的墨子大师?” 江寒点了点头:“正是。” “小人愿意同先生一起拜会贤者。” 对于墨子,底层百姓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因为墨子是百姓们的布衣之士,因为墨家是一个同情工农的学派。 秦越人离开了房间,江寒站在窗户边吹着冷风心情不错。 这次受伤真是赚大了,养伤期间还能捡到一个扁鹊,这种人才可是难得的。 这次去云梦山见了墨子后,中山国那一趟是一定要去了。 他阻止不了赵国进攻中山国,但身为墨家钜子,这场十几万人参与的战争造成的伤员,他不能置之不理。 “哎,钜子,你怎么跑到窗户边了。” 身后传来了田玉儿不满的声音。 “外面这么冷,你的伤还没好,别感染了风寒。” 田玉儿把手里滚烫的瓦罐放在了桌案上,她的手指被烫的通红。 看到江寒身上只有简单的一件布袍,非常单薄,毫无血色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并不是十分精神。 田玉儿连忙拿起床边的毛皮披风,搭在了他的肩上。 “钜子,你这是贯穿伤,要是好不全的话事情很大的,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田玉儿在江寒的身边唠叨个不停,江寒只是安静的听着,这几天田玉儿简直变成了一个小话唠。 “你端过来的是什么?” “哦,对了,我炖了鸡汤,你赶快趁热喝。” 江寒被田玉儿拉到了桌案前坐了下来。 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鸡汤卖相实在是不怎么样。 江寒皱起了眉头,紧张的问道:“这是你做的?” 田玉儿认真的点了点头:“是啊!我按照庖丁统领教给我的办法,整整熬了两个时辰呢。” “你自己尝过了吗?” “没有啊,做好了就直接给你端来了。” “咳咳……”江寒的嘴角一抽,恐惧的看着瓦罐里的鸡汤。 田玉儿的厨艺他可是领教过的,这碗鸡汤不喝行不行? 扭头看着田玉儿充满希翼的眼神,江寒的喉结抖动了一下,罢了罢了,怎么说也是玉儿的一番心意。 他颤抖着举起了汤匙,舀起一小口汤汁,放进了嘴里。 一股腥苦的味道从嘴里扩散开,江寒的脸皱成了一团。 果然不出所料,鸡肉没做马杀鸡去腥,盐放的太多,都苦了。 “怎么样?怎么样?” “呵呵…做的挺好,下次不许做了。” 听到了江寒的评价,田玉儿拿起了汤匙,尝了一口。 “呸呸呸…好难喝,钜子你快吐出来。” 田玉儿满脸的挫败之色,明明是按照庖丁统领教的办法做的,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做饭真的好难啊。 “还好吧,最起码毒不死人。” “切。”田玉儿做了一个鬼脸:“我下次熬出来的鸡汤一定比这次强。” 江寒的脸色一苦,还有下次啊? 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 如果我做错了事情,就让警察来制裁我吧。 …… 第三十七章:打破重塑 在江寒养伤的时候,赵、中山两国的战争已经在呼沱河旁的肥都展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几乎能传到几里开外,原本清澈的呼沱河几乎被染成了血红色,死去的浮尸和倒插着的断裂长剑随处可见。 在倍于己方人数的军队面前,中山国的军队死战不退,因为肥邑的背后,就是中山国的国都灵寿。 “所有人!守住!” 一个铠甲开裂的将领嘶吼道。 他是中山国的大将军乐池,吼完,他举着剑再次杀入了人群中。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中年男人手持长剑站在那里,脸色凝重的看着战场。 赵敬候起兵八万进攻中山,而中山国举国之力,不过是三万甲士。 “诸位将士!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中山桓公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大声吼道:“此战若败,我中山国亡国亡种,我姬恒在此发誓,国在人在,国亡人亡,中山国人没有孬种,把这群卑鄙无耻的赵狗赶出中山。” “国在人在!国亡人亡!” 几千个甲士发出了怒吼。 中山国长期与晋国、赵国交战,双方早就是血海深仇了,因此,中山国的百姓,宁愿战死,都不愿意归附赵国。 “众将士,随我出战!!” “杀!” 中山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支援军,杀声四起,又是无数人倒在了地上。 赵敬候站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远处下方的战场。 “他们还要打下去?” “是。”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回答道:“中山国国君领兵亲征。” 赵敬候冷哼一声,一只将死的猎物,还想伤了猎人,中山国方圆五百里土地,早晚会被赵国收入囊中。 “下令退兵,暂避锋芒。” “是!” 赵国的攻势暂时退去了,中山军残破的军营之中,隐隐有一些火光。 活下来的士卒们围坐在火堆旁吃着难以下咽的干粮,眼中都是仇恨的光芒。 …… 云梦大山中,茫茫山林暗淡了下来。 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像。 良久,老人看着北方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那里是战场的方向。 “墨子大师!!墨子大师!!” 山林间发出了少年清朗的呼唤声,墨子转过身来,应了一声。 “老夫在这!” 江寒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来,来到了山崖旁,看到了在山崖上伫立的老人。 高瘦的老人赤着脚站在一块石头上,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映衬着红亮的秃顶,长袖飘飘,这位老人,就是一手创建了墨家,名震天下的墨子。 “大师,你怎么又不穿鞋。”江寒抱怨了一声,转身从徐弱背着的木箱中拿出一双布鞋,蹲了下来。 “足乃六经之根,春夜冰寒,脚下要暖和一些。”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你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了一声。 “这两个后辈眼生,是谁的弟子?” “田玉儿见过墨子大师。”田玉儿连忙躬身行礼。 墨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指着田玉儿哈哈大笑:“哈哈哈,老夫知道你,你是田襄子家里的丫头,你的名字还是老夫取的。” “玉石灵气内蕴、象征着福泽与祥瑞,若是男儿,当为品行端正的君子;若是女子,则为白璧无瑕的美人。” 田玉儿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原来玉儿的名字是墨子大师取的,多谢墨子大师赐名。” 墨子摆了摆手,看向了一旁的秦越人。 “小人秦越人,见过墨子大师。” 墨子摇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墨家的弟子。 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命。 这十大主张都是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 十大主张中,兼爱是根本,是太阳,其余的都是兼爱生发出来的星辰枝叶,墨子非但这样说,也实实在在地这样做。 他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脚,粗茶淡饭,自耕自食,风餐露宿,带着弟子奔走列国,教庶民百姓百工之术,制止强国对小国弱国的刀兵欺凌。 贵族名士骂他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 但墨子从来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 在他的眼中,人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就没有小人贵人之说。 “大师,秦兄是我的医师,这次跟我来,是为了去中山国救治伤者,证实一个理论。” 墨子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睛盯着江寒说道:“原来是医家的人,你小子可不要误入歧途,治病救人易,救治天下难。” 江寒摸了摸鼻子,这句话好像很耳熟。 后世的一个哲学家,一个著名的大喷子说过学医救不了华夏人。 原来喷子的本质是相同的。 墨子并不是贬低医家,只是为了提醒江寒,你是墨家钜子,要救治的是天下之疾。 “走吧!回屋!” 墨子踏着月光走在前面,他走得很轻快。 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 在山林间走了大概一刻钟时间,众人来到了一个破旧的竹屋前。 墨家讲究节用苦修,即或财货富有,也生活得异常简朴,墨子也不例外,这间竹屋是他亲手所建,他身边并没有跟随弟子侍奉,饮食起居,一日三餐都是靠自己劳动。 竹屋前摆着几个石墩,但凡墨家钜子或是统领弟子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向墨子请教,都会坐在这几个石墩上。 “你小子来找老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墨子坐在了一个石墩上,面带笑意的问道。 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今夜明月高悬,月光清澈,众人自然坐在了月下论事。 江寒拱手道:“并非遇到了难事,而是小子找到了破局的办法,请大师裁决。” 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说说你破局的办法。” 江寒环顾四周,看到竹屋前有一个破旧的陶罐,他走过去把陶罐捡了起来。 “大师,如今的天下,就像是这个破陶罐一样,墨家也好,儒家也罢,都在充当一个修补匠的角色。” “可这陶罐上已经满是裂痕,高明的工匠将陶罐补好,也抹除不了上面的裂痕。” 墨子的声音一沉:“不错,所以这么多年来,老夫苦苦寻找的是将陶罐恢复如初的办法,而不是像儒家那群伪君子一样当一个修补匠。” 江寒哈哈一笑:“这有何难?” “砰……” 江寒高高举起了陶罐,重重的摔在了石墩上,陶罐被摔了一个粉碎。 “钜子…你这是……”徐弱猛地起身,不解的看着江寒。 “你怎么能在墨子大师面前这么失礼啊!” 江寒笑而不语,对着墨子拱了拱手。 “大师,这就是弟子的破局之法。” 墨子盯着陶罐的碎片,沉思了片刻,发出了一声叹息。 “将陶罐打烂了和水重塑,可整个天下究竟能不能承受这种破碎之苦?你有没有想过,在重塑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会有多少百姓死于战乱?” 这个办法墨子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是很快被他否决了。 墨子仿佛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 可想要打破现有的秩序,制定新的秩序,就要扶持起一个军事强国,就要陷入无休止的征战中。 战争中,最苦的还是百姓。 江寒对着墨子深鞠一躬,振声说道:“大师,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我们选择打不打破秩序,而是必须要打破秩序。” “各诸侯国因为土地互相征伐,大国吞并小国,世间早就没了信义只有利益,当礼乐已经不能束缚人的野心后,只有法律能够匡正乱世。” 墨子冷冷的说道:“你要效仿法家变法?” 江寒挺直了腰板,坦然说道:“是,弟子要变法。” “因为只有法律才能保护弱者,只有法律才能约束强者。” “弟子想要的法律不是刑不上大夫,而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大师向来不排斥门下弟子学习其他学派的长处,各家学说,皆有利处,儒家教化、法家规矩、墨家德行、农家耕耘、医家仁爱、商家货殖……”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集百家之所长,方能共创盛世。” “弟子想要的盛世是儒为血肉,法为骨骼,墨为神韵的大同之世。” 墨子闭上了双眼,嘴里喃喃的说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集百家之所长……大同之世。” “哈哈哈!老夫空活百年,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孺子看得通透,尚同尚同,应当尚天下之同,百家之同,老夫褊狭了。” 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墨家行事,不是高谈阔论,对于重塑世间秩序,你可有计划?” 江寒点了点头:“一东一西,一明一暗。” 东为齐国,西为秦国,江寒的计划是用齐国作为明子吸引其他国家的注意力,用秦国作为暗子悄悄的发展,然后一鸣惊人。 …… 第三十八章:鬼谷子 墨子疑惑的问道:“秦国虽生东方,但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扶持秦国,会杀戮过甚,生灵涂炭的。” 江寒面色肃杀:“老秦人闻战则喜,血脉里流传的是死不旋踵、血战到底的精神,秦国当为扫清乱世的利剑。” 墨子再问:“那齐国处于什么位置?” 江寒回答:“齐国底蕴深厚,民风彪悍,当为抵御诸国矛戈的坚盾。” 墨子起身在月下踱步,脸上满是纠结的神色。 “容老夫好好想想。” 一旦墨家实行江寒提出的策略,墨子这一生所推崇的理念就被推翻了一大半。 “大师,墨家现在的行为,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地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地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不如变法使弱国强大?” “与其一点一滴地扶危救困,何不如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 “墨家的侠义,固然可以让天下诸侯止戈一时,但天下一日不能一统,便一日不会止戈,墨家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什么两样!” 与儒家没有什么两样,这句话如同一柄大锤,重重的砸在了墨子的胸口。 他的脸色骤变,整个人仿佛衰老了几十岁。 “是啊,这几十年来,老夫提倡的非攻,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和儒家有什么两样呢?罢了罢了,墨家的一切都交给你们年轻人吧,老夫不再插手了。” 墨子失魂落魄的走进了竹屋,将木门紧紧的关了起来。 “钜子…这。”徐弱有些担忧的看向了屋里。 江寒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竹屋深鞠一躬。 “墨家的是非荣辱,江寒一肩担之,绝不会连累了大师。” 屋中的老人脸上露出了苦笑,他墨翟哪里是怕背负骂名的人。 他行事有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更被儒家骂做无父,是禽兽也。 面对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从来都是报以轻蔑的大笑。 他不愿意答应江寒的策略,一是不忍心看战火席卷天下,二是心中有所担忧。 二十年前,李悝变法和吴起变法,都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李悝退隐,吴起惨死。 能因为魏国楚国变法富民,就抹煞两国变法中的残暴么?并不能。 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 墨子一直把墨家视为守定人世间的一道警戒线,没有墨家,天下暴君酷吏岂非要甚嚣尘上? 他期望天下变法能够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去做,能够给天下带来平和康宁。 如今他的门生想要主导变法,可没想到选择的却是秦国这样一个具有好战之风的国家,以刀兵平乱世,或许是一个好办法。 但他实在是不忍心去看,既然不忍心看,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去中山国吧,两个月之后,墨家所有执事弟子齐聚云梦山,到时候由你来尚同。” 江寒脸上露出了喜色:“多谢大师。” 江寒把徐弱背着的木箱放在了门前,带着一行人离开了云梦山。 …… 清晨,山间弥漫着淡淡的薄雾。 一个穿着白衣的老者脚步轻快的推开了墨子竹屋的木门。 墨子正坐在屋中的木桌前喝茶,清香四溢,看到白衣老者走了进来,抬了抬眼睛。 “王诩,你这狗鼻子还真灵,第一壶茶刚刚沏好,你就来了。” “墨翟,都说你胸襟广阔,我看天下最小气的就是你了,这种佳品岂能独享?” 鬼谷子笑着在墨子面前的木墩上坐了下来。 墨子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了鬼谷子的面前。 “一大早就开始乱咬人,老夫早就知道你会来。” 鬼谷子呵呵一笑,浅饮了一口面前的温茶,干冷的日子,温茶的入喉,总能升上些暖意。 “你那个经常挂在嘴边的门生呢?我可是特意赶过来看他的。” 墨子放下茶杯,苦笑了一声:“赶下山了。” 鬼谷子看着墨子,皱着眉头:“这是为何?” “他要在秦国变法。” “咳咳咳……秦国?”鬼谷子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怪哉怪哉,按理说秦国不该被你们墨家注意到的。” “他说要以秦国为剑,扫清乱世。” “有意思。”鬼谷子微微颔首:“墨翟老儿,你生性淡薄,好静恶为不喜杀伐,把他赶下山也在情理之中。” 墨子摇头一笑:“我答应了他。” “什么?你疯了吗?”鬼谷子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 “我清醒的很!”墨子拿起茶杯,苦笑了一声。 “那小子骂我和腐儒无二,我觉得他骂的对,他说要集百家之长才能创造大同之世,我觉得他说的有理。” 鬼谷子静坐不言,良久,才说道:“你不怕自己的百年心血毁于一旦吗?” “怕个鸟!有理有据的事情不去做,真当我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儒生吗?” 墨子把茶杯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杯中的水溅出了些。 “怪事怪事!”鬼谷子两指微曲,喃喃自语:“如果有墨家相助,秦国称霸的时间将缩短百年,可乱世明明还有一百五十年才能结束。” 突然,鬼谷子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这老匹夫,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门下竟然出了一个经天纬地之才。” “这是天意吧。”墨子淡淡的一笑。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 百年前,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 百年前,天道的意志是守拙,是非攻。 百年后,天道的意志是大争,是攻伐。 “天意吗?”鬼谷子笑了笑,拿剑起身。“老夫就此告辞。” 墨子眉毛轻挑:“这是你的洞府,你要去何处?” 鬼谷子大袖一挥,哈哈大笑:“顺应天意,下山收徒。” 鬼谷子走了。 墨子觉得今天的鬼谷子有些奇怪,一向闲云野鹤的他,今天怎么突然有了收徒的兴致。 鬼谷子下山一个月后,带回了两个少年。 一个是魏国人,名叫庞涓,另一个是齐国人,名叫孙伯灵。 …… 第三十九章:哀兵必胜 中山国,肥都。 在轰隆的号角声中,无数赵国士兵纷纷从呼沱河的大营之中开出,在南岸的赵军垒壁后集合。 三家分晋以后,魏国实力最强,自称继承了晋国正统;而晋国是周王室的诸侯,所以魏国以周王室的火德作为国德,崇尚红色。 赵国、韩国也出自晋国,但韩国为了表示自己特立独行,将木德作为国德,崇尚绿色;赵国则夹在两者之间,他们的纛旗三分绿色七分红色,绿色在下红色在上,寓意往火中添木柴,火会越烧越旺。 所以赵国崇尚的是火木德。 中军红绿色的大纛旗下,赵敬候乘坐着一架驷马戎车,目光阴冷的看着河对岸。 赵军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不可能瞒得过就在一河之隔对岸的中山军,乐池得到消息后,立刻来到了王帐中:“君上,赵军似乎要开始决战了!” 中山桓公姬恒身穿一领极为普通的红色布袍,头戴一顶高高的竹冠,脸色凝重。 “召集众将,帐内议事。” 不久后,中山国的众多将军纷纷齐聚姬恒的面前,恭敬听命。 姬恒环视一圈众人,愤然说道:“赵章狼子野心,举不义之师,恃强凌弱,占我国土,杀我国人,企图将我中山国亡国灭种。” “先君武公率领部落离开山区,迁徙到此,在顾建立了新都,建立了中山国,仿效华夏诸国的礼制对国家进行了治理。” “但建国不久武公离世,姬恒即位,姬恒年幼无知,不恤国政,因此遭到魏国的进攻,魏文侯派遣乐羊、吴起统帅军队,经过三年苦战,国都被破,我也陷入了流亡中,这是国家的奇耻大辱。” “魏文侯派太子击为中山君,我与诸位退入太行山中,整整二十年,我励精图治,暗中积蓄力量,在诸位的帮助下终于在去岁重新复兴了中山国,定都灵寿。” “可他赵章趁我中山复国之初立足未稳之机,想要吞而并之,想要将我们再度亡国。” “我姬恒在此立誓,国在人在,国亡人亡,我欲死战不退,绝不再做亡国之君!” 场面陷入了沉默,众人脸上一片戚戚然,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此战赵国出兵八万,中山国举国之力不过是三万甲士,实力悬殊, 直到乐池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就像从嘴中挤出来的一样。 “诸位,肥都之后,就是灵寿,就是吾等的妻儿老小,肥都若破,中山亡矣,吾等皆为亡国之臣,吾等妻儿将予赵人为奴为婢。” “肥都不能破,中原强敌四顾,赵国不敢与中山搏命,我等死战,中山国可保,吾等妻儿可保,为国尽忠,在此一时。” 一名副将眼含热泪大声说道:“国在人在,国亡人亡,我等自当死战不退。” “国在人在,国亡人亡,我等自当死战不退。” 所有的军官将领都怒吼着,他们的手在抖,这一次,打不退赵国,大家便马革裹尸,为国尽忠。 军心可用。 乐池欣慰的看着众人,面对两倍于自身的敌人,普通激励军心的办法无用,这一招叫做哀兵必胜。 …… 南岸,数以万计的赵军士兵们已经集合起来,密密麻麻的声势极为惊人。 站在戎车上的赵敬候神情严肃,沉声道:“传我军令,擂鼓进军!” “万胜!!” “万胜!!” 激昂的鼓声中,赵军的洪流如同潮水一般向对岸的营地涌去。 初夏时节正是呼沱河的枯水期,最浅的地方将将没到小腿,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是到肚脐眼的位置,因此赵军将士们直接步行泅渡,一时间河面上密密麻麻好像下饺子一样。 站在瞭望塔上的姬恒眼神阴冷,他可不是仁义君子宋襄公,半渡而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放箭,让赵狗尝尝我们鲜虞氏的厉害!!” 随着中山军将领的命令,密集的箭矢犹如蝗虫一般刺破空气,落入了渡河赵军阵中。 赵军士兵一片片倒下,鲜血在呼沱河的河面上荡漾开来。 “所有人,不可后退,进攻!!” 赵军将领举着手中的长剑,发出了怒吼。 赵军在付出了不小伤亡之后终于成功的渡过了呼沱河,杀到了北岸的中山军的军阵前。 双方开始短兵相接。 刀光剑影无数,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金铁相交之声和惨叫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耳膜,每时每刻都有双方的士兵倒下。 空气中的血腥味在短短时间内就无比的浓重,生命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廉价。 战争刚刚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仅仅一个相触,赵军就感觉到了不对,不是中山军有多强,也不是中山军有什么计谋,而是这群中山人不要命了。 冲在前排的中山人根本不要命,他们就像是一个个人肉盾牌。 冲在前面的都是年迈的中山军,而年轻力壮的,会在他们拖住赵军之后,踩着他们的尸体冲过来,将赵军斩于剑下。 一群疯子,人数占优的赵军竟然落入了下风。 “该死。” 南岸军阵中观战的赵敬候一拳锤在了戎车上,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赵国决不能在这里消耗太多的兵力,因为他并不是只为了一个肥都而已,而是为了中山国都城灵寿,为了一举覆灭中山,将这方圆二百里的土地收入囊中。 两军焦灼的战况倒也不是说赵军不能取胜,但是对本来就是败局的中山军来说就是优势了。 打依旧可以打,全力之下,中山军营地依旧会被攻破,但是赵军也会大大损伤。 若是兵力在这里折损过半,还谈什么灵寿? 如今赵国强敌四顾,北方的燕国虎视眈眈,东方的齐国擦拳磨掌,还有南方的魏国,西方的秦国,赵国本就是四战之地,没有精兵强将,自己都有灭国之危。 “君侯,中山搏命,不能再战了。”一个老将跪在了赵敬候的面前。 赵敬候看着混乱的战场,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压上轻骑,本候不相信,八万人打不过他区区三万人。” “君侯,哀兵必胜!中山人已经不要命了,不能再拼了。” 赵敬候怒吼一声:“本候才是主将,压上去!” 一队三千人的铁骑接到了军令,长矛垂下,向着北岸疾驰。 马速被催了又催,提到了不能再快,甚至快过了风声,人马俱过,狂风卷地,跨越了枯水期的呼沱河,像一把利刃,直插中山军军阵的腹部。 …… 第四十章:举国素缟 “君上,赵国的骑兵渡河了。”乐池脸色凝重的汇报道。 “终于来了。”姬恒脸上带着冷笑,抽出了腰间的青铜剑:“中军将士何在?” “在!!” “随本公冲阵杀敌!!” “杀啊!!” 中山军大纛旗前压,与一往无前的赵国骑兵撞在了一起。 国君亲自带头冲阵,中军将士都化身为死士,悍不畏死。 有被长矛捅穿了还死抓着敌人不放手的,有被砍掉了拿剑的手还扑在敌人身上撕咬的,还有抓着马脚任由着马踏的他血肉模糊也把马腿死死缠住的。 中山国的步兵用血肉之躯挡住了赵国的骑兵。 赵军怕了,想要撤退也来不及了,无数的敌人将已经没有冲力的他们拦了下来,这支精锐骑兵像是被一张深渊大口吞噬。 两军混战了数十分钟,本来在这个时候赵军骑军应该已是突破了中山军的防线,配合步兵撕裂中山军的军阵,一举攻入才是。 然而现在,别说是突破防线,这支骑军被姬恒带领中军死死地拖住,想要再进一步都难。 一片混战,赵军人数的优势愣是被中山军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毁了一个干净。 “君侯,退兵吧。”赵国的大将跪在了赵敬候的戎车前。“事不可为,我军的战损已经到了三成。” 一支部队伤亡两成便是大伤,三成需要撤退,五成就是溃败,六成需要整编,八成可以叫全歼了。 此次的交战和之前的小规模接触完全不同,两军完全就是在全面交锋,没有高耸的营墙的阻隔,也没有地形的限制,所以造成了最大面积的交锋。 短短一个时辰,两方的战损都高达万人,几乎铺红了呼沱河河岸。 算上这十几天的交手,赵军战损两万多,战损过了三成,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难以接受的数字了。 而中山军更加惨烈,中山军损失和赵军差不多,但他们的战损高达六成,几乎是人人带伤,但就是这群伤兵、残兵,硬生生拖住了赵军让他们不能前进半步。 赵敬候的脸色严峻,眼中闪烁着寒光。 “不退!!今日我赵国一定打断他中山国的脊梁!!” …… 江寒等人站在一处矮坡上,战场上的惨烈尽收眼底。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十万人的大战,这时江寒终于明白了,墨子大师为什么竭尽全力的想要让诸国止戈。 惨烈,实在是太惨烈了! 人命如草芥。 “走,去见赵候。” 江寒大步朝着赵军中军所在的位置走去。 “报!”一个红衣斥候策马来到了赵敬候的戎车前:“君侯,墨家钜子求见。” 墨家…又是该死的墨家…… 原本齐国进攻燕国,赵国可以毫无顾忌的把中山国吃掉,就是被墨家坏了好事,让齐候和燕公达成了同盟。 墨家的人还敢来见本候? 赵敬候紧皱着眉头,恼怒的说道:“把他们轰走!” 赵军的军阵外,斥候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几人。 “你们走吧,君侯不见。” 不见?江寒摇头苦笑,赵候的态度他早有预料,如果赵候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也不会拼到了这种地步还不退兵的。 他捡起了地上的一块木头,执剑在上面刻下了几个字,交给了赵军的斥候。 “劳烦兄弟把这个交给赵候,我们马上离开。” 斥候扫了江寒一眼,接过了木头,调转马头,再次进入了阵中。 看到斥候去而复返,赵敬候的脸色更加阴沉,本来他就因为战场上的事情心情不畅,墨家的人还来添堵。 “说了不见,墨家的人要是再做纠缠,直接收押起来!” “额…君侯,墨家的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赵敬候颇感意外,墨家那群犟种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君侯,墨家的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赵敬候面露疑惑:“拿上来。” 斥候走上前,将手中的木条交到了赵敬候的手中,这一块树皮上面只写着六个大字。 燕军已入中山。 赵敬候愣愣地看着干裂的树皮上这六个字。 很久很久,他闭上了眼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是到了最后却变成了深深地无力。 良久,他的拳头松了开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叹尽所有东西,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几岁。 “传令下去,退兵。” …… 远处却传来了赵军收兵的呼号。 早就被中山军不要命一样打法吓破了胆的赵军如同潮水一样褪去。 “哈哈哈!赵狗退兵了!赵狗退兵了!” 姬恒一剑砍翻了面前的一个赵兵,发出了爽朗的大笑。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活下来的中山军士兵短暂的喜悦过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战场上,数不清的箭簇插在地上,断剑残戈或是躺或是立在那,刃口反光。 尸体堆簇在一起,断肢落在地上,都不能拼凑成一具完整的尸身。 姬恒杵着剑立在阵前,左手无力的垂着,空洞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干涩的嘴唇抖动就几下。 “穷寇莫追,今日王师凯旋而归。” 如果他下令追击溃逃的赵军,至少能多留下上千人,可此时他只想让自己麾下的将士,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赢都赢了,若是因为追击丢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当了。 经此一战,赵、中山两国,举国素缟。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响起,赵军军阵那边驶过来几个轻骑。 姬恒身边的士兵挣扎的起身,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将几个骑士围在了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游医,来这里救治伤员。” 江寒笑着回答道,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和善一些。 听到了江寒的回答,士兵们的态度柔和了下来。 天下都在战乱,确实有医家的医者辗转在各国之间的战场上救治伤员。 此时的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医生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职业。 “咳咳咳……让他们过来吧。”姬恒干咳了几声,对着江寒几人说道:“军中的将士,都是为了国家而受的伤,都是有功之人,还请诸位先生尽心,中山国一定不会亏待诸位。”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中山公放心,医者仁心,我等一定会全力救治伤员的,伤兵营在何处?” “带几位先生去伤兵营。” 在两名士兵带领下,江寒一行人向伤兵营的方向走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鲜血已经浸透了姬恒的衣衫。 …… 第四十一章:伤兵营 江寒等人来到了伤兵营中,营里的情形让他们永生难忘。 每个营中都有百十名伤卒面容呆滞地躺卧在昏暗营房的通铺上,入目皆是横流的污血,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哀嚎声、哭丧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这时代的武器通常不足够致命,每次战后,往往会造成部分死者,以及更多的伤者,死一伤三,相比战争死亡,更多的是伤者不治。 被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只能直接抬到尸体坑外边等死,任由其哭号声越来越小,慢慢的的死去。 并非君主将领们不愿意医治伤者,而是医疗资源实在是有限。 在各诸侯国中,官方的医生分为四种:食医,负责贵族的膳食调养,相当于古代营养师;疾医,负责为国人治疗头疼脑热等疾病;兽医,掌疗园囿和厩苑里的马匹、牛羊疾病。 最后,则是疡医,掌金疡、折疡、肿疡、溃疡之疾。 这四种疡,分别就是刀刃开放性伤,骨折伤,受钝器敲打的局部肿胀、皮下溢血,还有外科感染,所以,疡医相当于后世的外科医生。 但受伤后立刻得到这些专业外科医生的救治,这是尊贵的士大夫们才得以享受的。 一般的士卒,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虽然不会被立刻遗弃,但也只会被分配给技艺较差的巫医、方士看管。 巫医、方士会为他们简单的处理伤口,一般是用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再蒙上随便找来的葛布,足以止血。 然后,就得听天由命了。 受伤者往往会因为伤口恶化而死掉,不死的,也会整条胳膊整条腿都烂掉。 对伤者在接受治疗后,痊愈和惨死两种不同结局,巫医和方士们,甚至是专业的疡医都搞不清原因。 今天江寒带着秦越人来到中山军的伤兵营中,就是为了证实他的“细蛊”之说,解开这个谜题。 “快,在帐外架起大釜,煮水。” 江寒脸色凝重的吩咐道,这种卫生条件,伤者的伤口很难不感染。 “江先生,沸水有什么用?”秦越人不解的询问道。 “用葛和麻布制作成的绷带要用沸水煮过,还有伤兵们的被褥衣物,这都要用沸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止细蛊留存在织物上,他们的伤口还要用盐水清洗,这叫消毒。”江寒解释道。 营中一个为伤者包扎伤口的年长巫医冷哼了一声:“什么细蛊消毒,闻所未闻,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庸医。” “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徐弱眼睛一横,就要上前争论。 “景山,退下!”江寒拦下了徐弱,笑着对出声的人拱了拱手:“长者说说,我们该怎么医治?” 满手老茧的巫医冷笑道:“自然是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等待大司命和少司命的审判。” “用长者的办法医治,会有多少伤兵恢复?会有多少伤兵不治?” 老巫医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五五之数。” 江寒哈哈一笑:“用我的办法,伤兵病死率会低于十之一二!” “大言不惭!”老巫医却不为所动:“老朽不信,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法子,能比我数十年的行医经验要好?” 江寒笑道:“长者信不信,总要让我试过了才知道,这样吧,现在伤兵营中所有的医师听我的吩咐,看看我的办法到底有没有用!” “好!”老巫医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若是老朽输了,老朽磕头赔罪,拜你为师。” 江寒摇了摇头:“倒也不必,若是长者输了,就请尽力帮我传播救治伤员的办法,让更多的伤员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吧。” 身边的人听到后,纷纷对江寒的胸襟感到佩服。 江寒和老巫医对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大将军乐池的耳中。 乐池虽然很感兴趣,却没有时间参与,因为他此时正带着几个国君的心腹守在王帐外。 国君姬恒左臂受了剑伤,伤口很深,血流不止。 “快快快!将这铁方烧热,君上需要马上止血。” 太医令焦急的从大帐中跑了出来,对守在外面的侍卫们吩咐道。 乐池一把抓住了太医令的胳膊,紧张的询问道:“李太医,君上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 太医令拱手回答道:“大将军,君上的伤口太深了,胎发烧灰已经止不住血了,要用灼烙止血。” “快去快去!”乐池松开了太医令的手臂,催促道。 好不容量击退了赵军,如果这个时候国君出了什么闪失,对于中山国来说也是灭顶之灾。 正准备来找姬恒的江寒,迎面碰到了慌慌张张的太医令带着侍卫离开。 “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人这么紧张?” 江寒摇了摇头:“算了,别人军中的事务,还是不要乱打听了,先找到中山公,让他派人去挖一些白石回来。” 白石,是此时的人们对石灰岩的称呼,石灰虽然从史前时代就偶尔有利用,却从未有人搞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效果。 医者除了行医治病外,还要学会搜集药材,除了草木药和动物药外,还要用到不少金石材料。 所以秦越人自然清楚白石是什么,但是江寒要怎么使用,他还真摸不清头脑。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表情严肃的大汉拦在了江寒的身前,身上杀气腾腾的,好像别人欠他钱一样。 “在下是江湖游医,来这里救治伤者,想来找中山国君派人去寻一些药材。” 大汉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原来你就是来军中的医者啊!缺什么东西,和我说便好。” “你是?” “本将军乐池!” “原来是大将军。”江寒不卑不亢的拱手行礼:“在下需要白石。” “白石西山中就有,你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 乐池的眉头一皱,要那么多白石做甚?又不能当饭吃!但毕竟眼前这两个人是来救治伤兵的,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来人!派出二百士卒,去西山挖白石。” “是!”副将不敢怠慢,急忙到营中传令。 “多谢大将军。” 江寒道了声谢,转身就要离开,伤兵营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时间不能浪费。 突然,帐中传来了一阵骚乱,照看姬恒的女婢跑了出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将军…君上昏了过去。” …… 第四十二章:缝合止血 “君上!” 乐池大惊失色,急得焦头烂额。 “李太医!!李太医在哪?” 乐池大喊了几句,没有人回应,李太医带着侍卫去准备烙铁了,并没有在附近。 江寒的脚步一顿,中山国君病倒了?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他并不准备强行出头,因为就凭他对医疗知识一知半解的半吊子水平,碰到了疑难杂症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是乐池并不想放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找什么李太医,医生不就在眼前嘛! “两位先生留步,请入帐为君侯疗伤。” 江寒苦笑了一声,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他看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秦越人,心里有了一些底气。 如果中山国君受的是外伤就交给自己,是疑难杂症就交给大名鼎鼎的“扁鹊”。 心头有了主意,也就不慌张了。 “请将军带路。”江寒毫不迟疑的转身领命。 乐池并没有急着进帐,环顾左右,脸色凝重的命令道。 “加强戒严,王帐附近的闲杂人等一律哄退,切记!任何知道此事的人,都给我拘禁起来,不得泄露半句,否则,格杀勿论!” 守在帐外的几人都是姬恒的心腹,是中山国的黑衣宫卫,对姬恒忠心耿耿,只听命于国君一人。 乐池拿出了布置命令的口气来,显然是已经逾越了,但黑衣卫士也知道此事紧要,微微迟疑后,拱手应诺道:“是!谨遵大将军之令。” 一旦姬恒晕倒的消息传了出去,那将是震荡中山国的大事情:太子未立,赵、燕两国虎视眈眈,魏国态度暧昧,一不小心,中山国第二次灭国之难就会酿成! 尤其是传到了赵军的耳中,以赵候阴狠的性格,谁知道他会不会去而复返。 妥善的安排好了事务后,乐池对着江寒和秦越人二人拱了拱手:“两位先生,请!” 帐中的软榻上,脸色惨白的姬恒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女婢跪在榻前用干净的葛布擦着姬恒额头上的汗珠。 姬恒的手臂上,一条口子正汩汩地冒血,上面敷着黑乎乎的药物。 江寒暗自庆幸,还好是外伤。 “药箱!” 他拿着药箱急忙跑到榻前,用小刀挑开姬恒身上的衣袖。 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足足有一尺长,两寸深。 这是被锐器割伤的,应该是剑伤,他很快就下了定义。 伤口处已经被太医敷上了伤药,江寒捻起了伤药一闻,立刻皱起了眉毛。 原来是生石灰,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一些药材。 江寒不明白,什么药材在和生石灰掺杂在一起反应后还有疗效? 生石灰甚至连消毒都不可以,只有把生石灰与水掺在一起,加水后生成氢氧化钙后俗称熟石灰,具有强碱性,才有良好的消毒作用。 “热水!” 很快就有女婢用木盆端过来一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江寒净手过后,拿起一块干净的葛布为姬恒清洗伤口。 条件简陋,没有消毒水和酒精棉,没有办法做到无菌处理。 “先生,君候的伤怎么样?”乐池紧张的问道。 江寒也不理他,见伤口清洗完毕,从药箱里拿出了钢针和肉线。 钢针出自秦海之手,废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出了一百多根,肉线则是羊肠衣。 因为江寒早就有来中山国救治伤员的打算,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些医疗用具和药品。 他穿上肉线,准备为姬恒缝合伤口。 旁边的乐池大吃一惊,见一个少年要拿针给国君缝伤口,人不是衣服,怎么能用针来缝? 乐池正要阻止,却见少年对跟着他的青年说道:“秦兄,看好了,下次有这样的伤口,清洗干净后,用针就这样缝起来,有利于伤口愈合,记住,线用羊肠线,就是把羊的肠衣割下来,晒干用烈酒浸泡,然后就可使用。” 秦越人认真的点了点头:“明白了。” 说着话,江寒手上的活也没停,第一次缝伤口,难免有些紧张,所以缝出来的样子并不好看。 “住手!!” 王帐的门口传来了一声厉喝,太医令满脸怒容,手上还拿着一方被烧热的烙铁。 “竖子,你在干什么?人非衣物,岂能用针线来缝!” 乐池认同的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想说的。 江寒不紧不慢的将肉线剪断系好,对身边的秦越人吩咐道:“先给他上药。” 秦越人点了点头,拿出了一瓶药粉,撒在了姬恒被缝好的伤口处。 江寒这才起身,对着乐池和太医令拱了拱手:“衣服被撕破可以用针线缝合,人的身体被割破为什么不能用针线缝合呢?” “额…这?”怒气冲冲的太医令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只能红着脖子说道:“医学典籍中并未记载这种办法!” 太医令仿佛找到了底气,大声说道:“止血法有胎发烧灰止血,象皮研末止血,烧热铁块烙灼止血,从没听说过你这缝合止血。” 江寒冷笑一声:“迂腐!典籍中没有记载的办法就不能用了吗?典籍也不是凭空而来的,都是由人来撰写的。” “在典籍中没有记载胎发烧灰止血法前,这个办法不能用吗?在典籍中没有记载烙灼止血法前,这个办法不能用吗?只有实践才能出真知。” 太医令瞪大了眼睛,拎着被烧红了的烙铁,陷入了奇妙的思考中。 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种哲学问题,一时间谁都难以分清。 秦越人的眼睛亮的渗人,他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实践出真知,医学知识并不是一定要在书本上学,更重要的是在实际操作上学。 乐池觉得江寒说的有道理,但是他更关心的是国君的现在的状况。 “先生,君侯没事吧?”乐池赶紧追问了一句。 “死不了,一个月以后,又是好汉一条。”江寒回答道。 乐池这才松了一口气。 姬恒伤口的血被止住了,也被缝好了,至于能不能挺过伤口发炎就要看造化了,因为江寒手里毕竟没有消炎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君上真的能活下来?”太医令难以置信的问道。 姬恒这样的伤势,由他来治,存活率不过一成,听这年轻人自信满满的语气,仿佛成竹在胸。 “我说他死不了,他就死不了,让开,别挡着我去救别人。” 中山国国君的命是命,伤兵营中那些伤兵们的命也是命,在江寒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哦…好,先生请。”太医令连忙让开了身位,跟在了江寒的身后,想要看他怎么救人。 …… 第四十三章:上古遗风 在江寒的管理下,军中的伤营焕然一新。 营帐外面,黄土地面上撒着几圈白灰,营中的医者们井然有序,忙碌而不慌乱。 各处都挖开了排污的沟渠,用陶管引来了干净的清水,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醋和麻椒的刺鼻气味。 庖厨的炉灶里用大釜烧着沸水,伤卒们躺在一种造型奇怪的躺榻上晒着太阳,脸上没了绝望和哀伤。 江寒站在晒满了细葛、麻布的大帐前,对营中的医官们细细的叮嘱着。 “为伤者处理伤口前,一定要用热水净手,为伤者缝合伤口的钢针,要用火烤消毒……” 这些都是每天需要强调的事情,开始有很多医官都十分不解这么做是为什么。 江寒耐心的说出了“细蛊”论,解释说净手是为了消灭手上的“细蛊”,火烤钢针是为了消灭钢针上的“细蛊”。 十几天下来,虽然伤兵们伤口感染的几率大大的降低了,但江寒心里还是充满了遗憾。 一场仗下来,他才知道了古代患了伤病的残酷。 肥都一战,赵军伤亡两万三千余人,中山军直接阵亡九千人,剩下的人几乎人人带伤,只是轻重不同。 两军阵亡的将士全都裸露野外无人处理,这也是大战过后必有大疫的主要原因。 尸体腐烂过后污染了水源,会传播很多危险的病毒。 在江寒的建议下,大将军乐池征发了两万国人,将阵亡将士的尸体集中在一起,就地掩埋。 战死者埋了以后,更让人头疼的是伤员,其中那些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又有很多人死去,中山军的伤员就死了一千多人,这还是在江寒指导下的损失。 江寒心里萌生出了一个想要建立一个横跨诸国的医疗机构的念头。 不过,依靠这时代刚刚起步,但在现代人眼中却极其落后的医疗手段和思想,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要将前世知道的零碎常识全都传授出去,以秦越人为首,创建一个没有国界的医者联盟。 只是“细蛊”之说,识字的医者都听得是云里雾里,营中的士卒只觉得这是仙法。 江寒有些无奈,各国的国民信奉鬼神多年,思想观念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加上江寒一根钢针为无数人缝合了伤口,中山军的士卒们都传言,江先生有沟通大司命、少司命之能,被江先生的手摸一摸,伤口就会愈合,传的神乎其神,让他哭笑不得。 重病营中,里面住着的都是伤口感染了的士卒。 江寒带着医者们例行巡视,营中的气氛很压抑。 离开前,他严肃地说道:“请众人信我,哪怕再痛再难熬,也要坚持下来,只要用心照顾,没有谁是救不回来的!就算是大司命,少司命想要带走你们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换了别人说这令人悚然的大话,士卒们自然是不信,但江先生不同,因为在他们眼里,江先生是能沟通鬼神的人,自然能逆天而行! 这些话激发了伤兵们求活的斗志,齐齐呐喊道:“我等绝不服输,绝不待死!” 江寒苦笑了一声,入乡随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通过迷信来获取别人的信任。 春秋战国时去古未远,鬼神占卜一事承袭了上古遗风,从公卿大夫到庶民隶臣,都十分崇信。 各国中,几乎每一个乡邑,都有各自崇信的神灵,称之为“主”,人们在祭祀后都会向主占卜,借以预测未来的事情。 占卜所求事无巨细,有问明年的天气,问来岁的收成,打猎会不会大获而归? 战争会不会降临? 应该在哪个地点选择打井? 哪一天播种最合适? 我的妻子怀孕了,会顺产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凡是能问的东西都会询问,就连后来的法家名士商鞅行刑前都要问问神明有没有冤屈,可见鬼神之事有多么的深入人心。 …… 五月胜夏,天气渐暖,日头升的不高,阳光透过老树翠绿的枝丫,照在树下的江寒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愈加慵懒。 转眼间,江寒等人来到肥都已经一个月有余,墨子所说的两月之约已经快到了。 “钜子,孟乡来信。”徐弱拿着一个小竹筒,来到了江寒的面前。 江寒看到了信中的内容,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孟乡邑种植的冬小麦已经被收割,结穗饱满,按每亩计算,亩产量至少有一石半! 对于孟乡那种贫瘠的盐碱地,之前每亩的产量不足一石,这次绝对可以算是大丰收,乡民们小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中山军的伤兵营中已经没有了重症,能救活的都救活了,救不活的已经埋了。 江寒来到了王帐中向姬恒辞行。 姬恒似乎是有了准备,把一方大印交到了江寒的手中,遗憾的说道:“中山国小,终究是留不住先生这等大才,这是中山国的相印,若是先生不弃,随时可以回到中山为相。” 江寒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连忙推辞:“君上,我一个江湖游医,怎敢佩戴中山相印,还请君上收回成命。” 姬恒笑着摇了摇头,他自认为有几分识人之能,眼前这位江先生绝不是普通的江湖游医那么简单。 “先生把我军中杂乱不堪的伤兵营都能治理的井井有条,规矩严明,出入有序,军中士卒心悦诚服,由小见大,若是先生治理国家,贫弱的小国,也一定能欣欣向荣的。” 江寒震惊的看着姬恒,暗暗的感慨,乱世中能够闯出一片天地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姬恒年少时喜爱彻夜狂饮,常以昼为夜,以夜为昼,不恤国政,致使百姓十分不满,国家动荡不宁,才会被魏国亡国。 流亡太行这二十年里,姬恒发愤图强,励精图治,已经从当年那个昏庸的君主变成了明君。 他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 “不敢欺瞒君上,江寒乃是墨家钜子。” 姬恒脸色大变,急忙从榻上起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墨家救国之恩,姬恒永世不忘。” 姬恒明白,中山国能够挡住赵国的进攻,非战之功,更多的是因为墨家统领相里勤入燕国,说服了燕公出兵,威慑赵国,赵军才会退兵。 战争只不过是朝堂上的工具。 江寒坦然受了这一礼,把相印推了回去。 “君上,这天下大,还是中山国大?” “当然是天下大。” “我墨家的志向,是要能安天下。” 江寒拱手离开,留下了姬恒久久不能回神。 …… 第四十四章:齐聚云梦山 呼沱河畔,江寒牵着马,手中拿着个酒葫芦,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水从他的嘴角滑落。 “秦兄,你真的不与我们一同回云梦山了?” 江寒擦掉了嘴角的酒渍,笑吟吟的问道。 秦越人拱了拱手:“江先生,我之前在卢邑馆舍当长吏时,曾跟着长桑君学医,他传授我秦医禁方,还告诉我说,传闻上古之人,目能视人之所未见,先生能看到天地间这些细微之物,想必就是这样的大贤。” “但先生之前说过,实践出真知,既然秦越人已经得知了细蛊之说,就要云游四方,将这种理论与病症结合实践,撰籍造册,供后人学说。” 江寒拱手回礼:“秦兄大志向,江寒佩服,他日秦兄必当闻达于天下。” 说完转过头吩咐道:“玉儿,把药箱给秦兄。” 田玉儿应了一声,把革皮做成的药箱交到了秦越人的手中。 秦越人连连推辞:“田姑娘…无故不受禄,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收。” 这个药箱有多珍贵,秦越人再清楚不过了。 里面的钢针,剪刀,镊子这些东西,都是墨家大匠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打造出来的,全天下只有这一份。 “秦先生,你就收下吧。” 田玉儿笑着解释道:“钜子说过,要物尽其用,钜子的志向是医天下之疾,先生的志向是医国人之疾,这个药箱,还是更适合先生。” 秦越人犹豫了一下,接过了药箱。 “传业授道的恩情,秦越人自不敢忘,墨家有用到我的地方,绝不推辞。” “江先生,田姑娘,徐兄弟,秦越人就此告辞。” 秦越人骑马离开了,要去什么地方并没有说。 大概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周游列国,居无定所,哪里有病症的地方,哪里就有秦越人。 江寒并没有阻拦,他自知能力有限,仅能提供一些后世的医学理论常识,要是换了旁人,在听了他这简略的只言片语后,至多啧啧称奇一番,当做梦话怪谈。 但秦越人不一样,他的医术,其实已经到了这时代的巅峰,但也是瓶颈,受限于理论和技术条件。 听江寒讲述了“细蛊”论后,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门,只需要把知识和经验一结合,就能转化为新的医疗方法,所以中山军的伤员刚刚治好,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 见江寒望着秦越人离开的方向怔怔的发呆,田玉儿疑惑的问道。 “钜子,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让秦先生离开?你想要留下秦先生,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江寒摇头叹了一口气:“秦越人是属于天下人的,不该被墨家这个牢笼束缚住。” 秦越人的离开打乱了他的计划,组建医者联盟的计划不得不搁浅。 江寒无奈的把酒葫芦挂回了腰间,翻身上马。 “走吧,该去云梦山了。” …… 清晨,一辆篷车行驶在赵国的官道上,驱车的少年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东疾驰而来,不久后行至云梦山脚下。 这时,驱车的少年惊呼一声:“君子快看,那是赵国骑兵么?好怪!” 车篷布掀开,一个白巾青年向前方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显得很是怪异。 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像军中骑兵,倒像游侠一般,但是,赵国哪来的结队成行的游侠?” 说话间他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 驱车少年笑道:“晓得了。” 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地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外断断续续地又来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都是从不同方向朝赶来的。 他们都穿着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的低声道:“上前一些,截下几个人,打探一下情况。” 田襄子从商丘赶到了云梦山中,看到一辆篷车停在了山路上,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 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 田襄子哈哈一笑:“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 他走到驱车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不禁摇了摇头:“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 少年低头回答:“刚学会。” “难怪。” 田襄子利落地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抿抿,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 “好了。我走了。” 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 田襄子笑道:“多承褒奖,常年在外赶车,熟能生巧。” 白巾青年问道:“足下可是到赵国做生意的?为何要到这深山中?” 田襄子笑而不语:“车已经修好了,先生可以离开了。” 白巾少年知道自己冒失了,连忙拱手赔礼。 “在下慎到,多谢足下相助,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田襄子哈哈一笑:“相逢足矣,相逢足矣。” 说罢,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慎到望着田襄子离去的背影沉思了片刻。 “这群人虽然衣着粗布麻衣,却谈吐不凡,不像是寻常游侠。” “君子,那他们是什么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墨家的人。” 慎到眉头轻皱,墨家在赵国境内有这么大的动作,到底是因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赵候两个月前起兵进攻中山国?不对不对,赵国已经战败而归了。 慎到连连摇头,有些想不明白,但云梦山已经不是久留之地。 “走,回邯郸。” 驱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辚辚而行,驶上了去往邯郸的官路。 云梦山出现了这么多墨家的人,自然是墨子召集的,一场墨家创建以来,最大的尚同会议即将召开。 …… 第四十五章:墨子的不安 云梦山,小竹楼里。 墨子手里正捧着着一本《鬼谷子》看的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唯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 这是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这次召集门下所有执事弟子尚同,对墨家而言,不知道是福是祸。 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 假如天下真的到了必须用战争才能结束乱世的地步,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成为能够一统乱世的明君手中最锋利的长剑。 “审时度势,择人而倚,鬼谷老头儿,你说秦国到底是不是墨家的良木……” “老师,田襄子师兄已经回山。”相里勤站在竹楼外提醒道。 从燕国回来,他就直接来到了云梦山,是回山最早的人之一。 “叫他进来吧。” 田襄子匆匆走进竹屋,恭敬地躬身拱手道:“多年不见,老师的身体安好?” “嗯,还好。”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头来面对着田襄子。 “坐下说话,我有事情问你。” 田襄子拿起一个矮凳,坐在了墨子的身前:“老师请讲。” “江寒提出的将墨家总院迁入秦国的事,你怎么看?”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看着田襄子。 八个统领弟子中,和孟胜、江寒关系最好的就是近年来才创建的墨商一派的田襄子、庖丁两位统领。 墨子心中明白,江寒那个小子做事谋而后动,从来不鲁莽行事,没有一定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出手。 他敢来云梦山和自己明言说要变法,至少说服了一半的统领弟子,才能有这种底气。 事实也是如此,江寒护送孟胜尸身绕路商丘,就是为了说服田襄子。 后来又说服了在临淄的庖丁和秦海二人,最后说服了从秦国赶到齐国的苦获。 对于墨子的询问,田襄子暗暗叫苦,墨子睿智的眼神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看穿,让他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老师,弟子觉得江师弟的打破重塑之法势在必行,整个天下破碎的已经不是能够修补的了。” “你也如此认为?”墨子沉默有顷:“那他选择秦国如何?” “重病应下猛药,良药苦口,秦国就是天下的猛药。” 墨子哑然失笑:“这话可不像是你说出来的。” 田襄子也不隐瞒,坦然说道:“此乃江师弟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油滑!”墨子笑骂一声:“做了几年商人,身上充满了商贾气味。” 田襄子哈哈一笑:“老师明鉴,如果不圆滑一些,如何在诸国间斡旋,所做所行,无愧于本心便好。” 墨子咳嗽一声:“真的不给出意见?” 田襄子点了点头:“既然已经被师弟说服,自然要以他马首是瞻。” “也好,叫相里勤进来。” “弟子遵命。”田襄子作礼,迅速离开了房间。 不久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五十余岁,睿智威严,不苟言笑老农打扮的汉子走进了竹屋里。 “老师,您叫我。” “你可知道,我叫你们来云梦山所为何事?” 相里勤黝黑的脸上更加严肃了起来。 “听说一些,但不敢确信。” “你们小师弟要到秦国变法。”墨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相里勤大惊失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说道:“老师如果赞同,相里勤定会拥护。” 墨子轻轻叹息一声,相里勤是他最早的弟子之一,数十年来追随他,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 但墨子对相里勤总有些隐隐不安,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对他永远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争辩。 墨子很清楚,相里勤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极有主见。 正因为如此,墨子能感觉到相里勤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执行。 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希望弟子们纪律严明,但也希望弟子们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能和老师争辩。 不争不辩,大道不显。 上任钜子之所以传给了孟胜,是因为孟胜不光有主见,还敢于和他争辩。 现任钜子江寒同样如此,墨子喜欢江寒,就是喜欢这个年纪不大的弟子奇思妙想和敢于求真的勇气。 孟胜传位给江寒,墨子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庖丁的宽厚失察,公孙胜的性格暴烈,秦海和班昱一心扎在了格物铸造方面,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 而这些,相里勤从来没有,他在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 墨子感到这些骨干弟子之间,总有些许隐隐约约的拧劲儿。 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就能看透一切吗?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这些人啊。 每每想到这里,墨子心中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今夜论政尚同,老夫不会发表意见,心中的疑惑尽管提出,理不辩不明。” “弟子明白了。” “去吧!” 墨子摆了摆手,相里勤恭敬的退出了房间。 …… 初冬的夕阳照到云梦山的山谷中,山谷的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 石台前横立五块高大的木牌,上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 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相里勤,木牌上写着主辩席三个字,前面并列三张长案,坐着邓陵子、公孙羽和苦获三人,桌岸的木牌上写着论辩席三个字。 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执事弟子人七十二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 高台方阵的外围,两面黑白大旗猎猎作响。 一阵马蹄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三骑绝尘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清秀少年,他的眼神明亮,仿佛夜间的星辰。 “见过钜子!”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江寒翻身下马,笑着对严阵以待的众人们拱手行礼:“诸位师兄弟,江寒来晚了。” …… 第四十六章:论政台 “梆梆梆……”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一声大锣轰鸣,悠长地荡满山谷。 相里勤起身面带威严说道:“今日墨家执事弟子齐聚云梦山,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策论,诸位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神色不善的看着江寒,冷漠的说道:“钜子,请。” 江寒微微一笑,走上了论政台,面对数十名墨家的骨干弟子,坐在了桌案后,把非攻放在了桌面上,朗声说道。 “承蒙墨子大师与孟钜子厚爱,江寒于去岁在阳城临危受命,接任墨家钜子之位。” “上任至今已经半年有余,一共做了四件事。” “一为入楚王宫,取回了孟钜子的尸身,带到了临淄安葬;二为派遣田襄子师兄、苦获师兄运送了十五万斛粮食赶赴秦国救灾;三为劝谏齐候对燕国止戈,促成齐燕同盟;四为托付相里勤师兄请燕国出兵,救助中山国……”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热血男儿,听到江寒的一席话,内心已是暗暗欣赏。 这个门中最小的师弟,接任钜子这半年以来做的这几件事,每一件都令天下人为之侧目。 江寒霍然站起,满脸激愤:“然则,我们墨家义士呕心沥血,想要改变这个乱世,可几十年来的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各国诸侯依旧为了土地、利益互相攻伐不止。” “苦难、腐败、欺凌!” “这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因为制度的不公,有人生来就是高贵的王候,有人生来就是低贱的奴仆。” 江寒上前一步,迎着台下人的目光大声的说道。 “我等小民,面朝黄土日日耕耘不休,忍受着夏日的暴晒,凛冬的寒风,只求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只为求得一条生路。” “而那些高居庙堂的王候卿相,骄奢享福,却能为一己私利妄动兵戈,一言可令生灵涂炭,诸位师兄弟,你们说这种弊政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方阵齐声怒喝:“弊政当除!!” 江寒微微一笑:“所以我们今日齐聚云梦山的目的,就是为了除弊政,开新政!变法图强,以安天下!” 除了八大统领弟子,其他人并不了解这次论政尚同目的所在,听到江寒的话,台下议论纷纷。 山谷之上的密林中,一个白衣白发的老头带着两个少年,看着山谷里的动静。 “先生,他就是墨家钜子吗?”阴郁的少年盯着高台上的江寒询问道。 他看向江寒的目光有三分羡慕,三分嫉妒,还有三分战意。 鬼谷子摸着自己的胡子,慢慢说道:“庞涓,他就是你们以后最大的敌人。” 庞涓双手抱拳,自信满满的说道:“先生放心,弟子一定能覆灭秦国,助魏国称霸。” 见孙伯灵没有说话,庞涓急忙用脚踢了踢他。 孙伯灵正盯着山谷中的田玉儿有些失神,这个漂亮姐姐是墨家的弟子吗? 被庞涓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先生放心,弟子一定尽力辅佐师兄。” 鬼谷子点了点头:“切记,你们师兄弟二人精诚合作,对上江寒才有胜算。” …… 论政台上,江寒重新坐到了桌案后。 邓陵子起身拱手说道:“钜子,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唯独对朝堂上争权夺利一事不屑一顾,钜子想要主导一国变法,那我墨家与那法家酷吏有什么分别?” 江寒起身回答:“邓陵子师兄,墨家也好,法家也罢,都是为了将天下引上正途,墨子大师教导我们尚同,并不排斥我们学习其他学派的长处。” “李悝、吴起两位法家名士在魏国变法,使魏国变得强大,百姓变得富足,证明变法有利于民,正确的事情,岂能因为门户之见而摒弃?这有违墨子大师尚同的胸襟。” 邓陵子神情冷厉,冷哼了一声:“且不说魏国在变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变法后的富强的魏国,也没有变成温和自重的国家,他们依然在穷兵黩武,在频频用兵,在吞灭一个又一个小国弱国!” 邓陵子目光灼热的盯着江寒,质问道:“假如变法不能给天下播撒爱的种子,反而使刀兵争夺更为穷凶极恶,变法之正义何在?” “师兄问的好!”江寒哈哈一笑,拿起了桌子上的非攻。 “这是一把剑,放在侠客手中,可以除暴安良,放在恶人手中,只能欺凌弱小。” “变法,就如同这把剑,在别人手中,可能是穷凶极恶的暴政,但在我们墨家手中,就是扫平乱世的利刃。” “变法之正义,在于公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庶民。” 邓陵子似有所悟,拱了拱手坐了下来:“在下同意变法。” 江寒拱手回礼:“多谢师兄。” 论政台安静了下来,相里勤环顾四周,公孙治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田襄子笑而不语,苦获闭目养神,秦海和班昱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相里勤心知这些师兄弟怕不是早就被江寒说服了,只能自己起身问道。 “钜子,既然变法大家没有异议,不知道你要选哪国?” “秦国!” “秦国?”相里勤的脸色冷了下来:“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度,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秦人凶狠,是尚武之战国,若使秦国富强,天下永无宁日!” “正是因为秦人不知法度,才要让他们明法,明理!” 江寒慨然道:“何况今日天下早就没了宁日,唯有利用秦人尚武之风,一剑荡平天下,方能推行新法,方能使天下太平。” “胡说八道!”相里勤暴喝一声,怒目而视:“老师一生都在推行兼爱非攻,你竟然想要发动战事?怎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江寒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近些年来,我们墨家口头高喊兼爱、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与腐儒有何分别?” “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劝谏王候止戈,扬汤止沸,而墨家的行为,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 如此激烈尖刻的自我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 相里勤更是怒不可揭,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相里勤向钜子问剑。” …… 第四十七章:论学宴 “钜子小心!” 田玉儿和徐弱同时跃上了高台,一左一右挡在了江寒的身前。 江寒推开田玉儿,微微一笑:“师兄息怒,墨子大师曾经说过,不争不辩,大道不显,论政台上,各抒己见,不必大动干戈。” 看到四周围上来的人,相里勤恢复了理智,收剑回鞘:“是我冒失了,诸位师弟恕罪。” “不过,钜子这等违背老师教义的策论,相里勤绝不赞同!” 江寒脸上露出了苦笑,对着山林间呼喊了一声。 “大师,您还要看多久的戏!” 突然,山林间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踏月而来,轻轻一跃,就登上了高台。 老人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黑袍随风舞动,不是墨子还是何人? 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江寒的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江寒从容镇静,任墨子端详大笑。 “好,你这小子无愧于我墨家钜子的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墨子又爽朗大笑。 “弟子见过老师!” 台下台上几十位墨家弟子齐声行礼。 墨家弟子们都叫墨子老师,只有江寒叫墨子大师,因为江寒心中只有一位老师,那就是在阳城守义的孟胜。 墨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哪来的那么多虚礼,忒烦!” 说完,他看着江寒,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选择的这条路,前途艰险,更会承受世人的不解和辱骂,你可做好准备了?” 江寒镇静坦然,正色道:“为求太平,虽死何憾!” 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地大笑:“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记住你今日之言!哈哈哈……”显然愉快之极。 “老师,您这是何意?”相里勤深深一躬。 墨子笑骂一声:“你啊!太过刻板,老夫也是常人,所说的话也不是不可辩驳的,你要学会审时度势,规矩并非一成不变的,大争之世,墨家若想兼济天下,出世要变成入世。” “弟子受教了。”相里勤脸色阴沉的再鞠一躬。 墨子点了点头,转头对庖丁说道:“庖丁,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你们师兄弟好好团聚团聚。” “哈哈哈,好嘞!”庖丁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弟子这就去把那两头山猪宰了,这次我还带来了孟乡邑产出的面粉,老师和师兄弟们有口福喽!” 台下的弟子们因为相里勤和江寒剑拔弩张紧张不已,直到墨子出面才放下心来,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庖丁吩咐,雀跃散去准备。 众人散去,江寒对墨子长揖及地:“多谢大师成全。” 墨子能做出这种决定,可见心胸如同江河湖海一样开阔,因为江寒所行之事,无异于否定了墨子一生的努力。 墨子大笑着扶起江寒,宽厚慈爱地拂去他身上的尘土道:“子义啊!不是老夫成全了你,是孟胜选择了你,不要辜负了你先生的那份希望。” 江寒眼眶有些湿润:“弟子明白。” …… 等到论学宴席在山谷中摆好时,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 这论学宴席虽然是墨家最高规格的宴会,却也是简简单单的。 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 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墨子、江寒和几位统领弟子。 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还有一盆面饼,散发着小麦的香味儿,大家吃的是狼吞虎咽。 田襄子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笑着说道:“诸位师兄弟难得重逢,为钜子的新政,为天下的太平,我们共饮一碗!” “干!”全场哄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这里今夜这么热闹啊!”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谷中钟声一般荡开,不待命令,墨家游侠们刷地全体站起。苦获、公孙治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公孙治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传来:“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老人从林中走了出来,遥遥拱手道:“不请自来,请勿见怪!” 墨子摸了摸自己的秃顶,无奈的一笑,这鬼谷老儿,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张扬。 “不必惊慌,这是老夫的故友,让他过来。”墨子起身,遥遥的拱手:“鬼谷子,恕不远迎。” “哈哈哈,老夫这恶客登门,不需要这种俗礼!” 墨子大袖一挥:“鬼谷子,请入座。” 鬼谷子落座,山谷里顿时恢复了肃然秩序。 江寒听到了鬼谷子的大名后,脸上短暂的陷入了震惊中,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面前这个发须皆白清瘦矍铄的老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鬼谷子。 鬼谷子与墨子,都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奇特主张和行为。 鬼谷子崇尚法制、权谋与兵学,认为只有这些强力神秘的东西才能消灭人的恶性。 他诋毁一切迂阔无用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门下弟子不是治国大才就是军中上将,前者如李悝,后者如庞涓孙膑以及后来大名赫赫的苏秦张仪等。 鬼谷子入座后,毫不客气的抓起一块面饼,咬了一口。 “哈哈哈,香!这是何物所做?” “鬼谷先生,这是麦粉。” 鬼谷子放下手中的麦饼感叹地说道:“老夫也算游历过列国的人,卫地的珍馐,鲁地的粟稻,齐地的海鱼也吃过不少,却是第一次尝到如此美味别致的食物。” 鬼谷子的反应,江寒已经预料到了。 春秋战国时,华夏人的主食以粒食为主,也就是将五谷或蒸或煮食用。 但稻、粟等也就罢了,唯独麦饭因为种皮坚硬,包含的面粉有粘性,蒸煮不易消化吸收,只有舂磨成粉,才能扬其长而避其短。 这些麦粉,就是孟乡邑小麦用石磨磨出来的。 “鬼谷先生若是喜欢,我派人给你送上一些。”江寒恭敬的说道。 对于鬼谷子,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鬼谷子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听了阁下的治世之言,胜过千顿佳肴!” 墨子喟然一叹:“鬼谷老儿,我们终究是老了,后辈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鬼谷子大笑一阵:“大善!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 第四十八章:重回孟乡 江寒谦恭的拱手说道:“墨子大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日大师虽老,但墨家的精神则恒久年轻,墨家的情操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何憾之有?” 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田襄子打趣道。 老墨子诡秘地一笑:“孔夫子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 鬼谷子笑着说道:“今日方知你墨翟的心胸,真的如江海之广,百家之学,唯有墨家能兴!” 论学宴上一片其乐融融,江寒肃然拱手,对着鬼谷子询问道。 “请教鬼谷先生,对法家有何评判?” 鬼谷子雪白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也。天将兴秦,唯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江寒拱手称是:“先生良言,江寒谨记。” 此时已经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众人都已经散去,场上只剩下江寒、田襄子等寥寥几人。 “钜子,这几个月玉儿没给你添麻烦吧。”田襄子笑吟吟的问道。 田玉儿柳目一横,埋怨道:“爹,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没用!这几个月我可是一直用心监督钜子学剑的!” 江寒放下了手中的水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田玉儿得意的看了田襄子一眼,跪坐在了江寒的身边,轻声说道:“算你识相!” “我这女儿娇纵惯了,钜子多担待一些。” “好说好说!” 闲聊了几句过后,田襄子说到了正题。 他作为墨家商会的统领,要说的自然是做生意的事情。 “钜子,可否将这麦粉交由我来售卖?” 江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可以,虽然天下各地都有用麦子舂成的麦核屑,但能如孟乡麦粉一样做的这么精细的,却绝无仅有!此物若是能卖进士大夫的庖厨之中,必然有价而无市!” “不过,不是现在,这个生意明年才能做。” 田襄子不解的问道:“一本万利的生意,为何不早做?” 江寒笑着解释道:“孟乡两千亩土地的产量有限,今年的产出作为麦种,运到秦国种植,明年的新麦下来,少不得挣钱的机会。”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总是接济秦国贫民,不如让秦国百姓能够自己获利。” 田襄子笑着打趣道:“子义还没有入秦,就已经想着秦国百姓了?若是入了秦国,那还了得?” 江寒呵呵一笑:“秦国便是天下。” …… 天色一亮,墨家弟子们相继离开了云梦山。 相里勤回了魏国安邑;邓陵子去了楚国;田襄子回了商丘;公孙治去了卫国;苦获带着班昱去了商於之地探查建立墨家总院的地方。 而庖丁、秦海则跟随江寒回到了齐国临淄。 五月盛夏,过了农忙的时节,临淄城中热闹了起来。 城里的工匠商人们也不顾雨后泥泞的土地,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城中叫卖,田畴里的庄稼郁郁葱葱的,长势喜人。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田间的宁静,劳作的国人抬起头,看清了来人,高兴的呼喊了起来。 “江先生回来了,江先生回来了!!” 很快就有人到乡寺中通知了乡宰孟平,孟平急匆匆的来到了墨家小院中。 走进了小院,江寒正坐在树下的席子上泡茶,看到了孟平,招了招手。 “孟大哥,来得够快的,快坐快坐,喝一杯茶。” 孟平嘿嘿一笑,坐到了江寒的面前。 “听说先生归乡,不敢怠慢,马上就赶来了。” 江寒把茶杯推到了孟平的面前,挑了挑眉毛问道:“今年的新麦没出什么问题吧?” 一路狂奔而来的孟平早就口干舌燥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把杯子里的茶叶都咽了下去。 看的江寒连连摇头,给这庄稼汉喝茶,真是暴殄天物,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孟平一抹嘴角回答道:“没问题,除了交给官府的田税,二千石新麦都在乡里的大仓中,连公子午来买,我都没有卖!” 江寒的眉头一皱,公子午来孟乡购买小麦?看来他也想学着自己冬种,真是个聪明人。 江寒端起了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看着眼前邀功似的中年汉子,开口说道。 “孟大哥,你怕是没有胆子拒绝田午吧!” 孟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江先生,我情急之下说了一句这些小麦已经被先生买走了,谁知道公子午听了之后就离开了。” 江寒微微颔首,田午这是在给自己面子,这个人情他得记下。 “孟大哥,我知道了,过几日会有宋国的商队来这里,一石小麦换取一石半粟米,你问问乡亲们有没有意见。” “哪个敢有意见老子打断他的腿!”孟平的双目圆瞪,扯着嗓子喊道:“这么大的好事儿,求都求不来嘞!” “还要麻烦孟大哥费心。”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挨家挨户的通知。” 憨厚汉子起身离开了小院,江寒到了嘴边的话还没说完。 就是种在麦田里的菽豆成熟了,有一样可口的小吃可以先做出来尝尝了。 菽豆,也就是后世的大豆,遍布天下,位列五谷之一。 目前菽豆有几种吃法,一是蒸成菽豆饭,但口感坚硬,能嚼到你嘴巴酸痛;二是捣碎,细火熬成菽豆羹;三是舂细,和水捏成饼状,贴在炉灶边烘熟。 菽豆这种东西虽然营养是不错,但现在的百姓无论如何加工,总是粗糙难以下咽。 “徐弱!跟我出门一趟!” 江寒拿起了剑,向院子外走去,在一旁打拳的徐弱连忙跟了上来。 “钜子,你们去哪?我也要去!”田玉儿闻言也跟在了两个人的身后。 “玉儿,你在家里烧水,我们马上回来!” “哦,好。”田玉儿有些闷闷不乐。 江寒摇头一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田玉儿眼前一亮,笑逐颜开。 “好,我马上就去烧水!” 江寒来到了村里,乡民们马上围了上来问好,纷纷说这两天菽豆成熟,想送给江寒一些请他品尝。 江寒出来正是为了菽豆,所以没有推辞,欣然接受。 不久后,他和徐弱一人抱着一大捧菽豆回到了小院中。 …… 第四十九章:戎菽 “钜子,徐大哥,你们带回了这么多菽豆干嘛!” 听到了动静,田玉儿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额头的秀发被水汽打湿,平添了几分柔美。 徐弱开口回答道:“国人们说麦田里混种菽豆长势惊人,送给我们一些尝尝!” 江寒含笑不语,他之所以让民众们将菽豆和麦子混种,是因为菽豆科植物有独特的固氮作用,这是初中生物常识。 混种后,田里就相当于多了一些固氮器,后世的麦豆间作也是一种提高作物产量的好方法,不过菽豆增产,更多的是因为代田法的效果。 况且他种植的还是如今天下品种最优良的菽豆。 他在阅读的齐国的典籍中看到过这么一件事:“齐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 两百年前齐桓公越过燕国,北上征伐山戎时,带回来了一种戎地菽豆,颗大粒圆,十分可口,而且一亩产量是中原菽豆的两到三倍。 山戎位于碣石以东,辽东辽西一带,所以那戎菽,应该就是后世的东北大豆。 菽豆就算不用来吃,用作榨油也是挺好的。 江寒把带着壳的菽豆扔在了院子里,对屋里下棋的庖丁、黄渭两个人喊道:“胖子、老黄,你们快出来!有新菜品!” 黄渭和高敬奴并没有离开孟乡,他们在江寒等人离开临淄的时候一直守在了庄子里。 因为庄里有很多墨家收集来的典籍和江寒画的图纸、手稿,没有人留守,他很不放心。 所以黄渭和高敬奴就成了庄子里的护院。 听说有新的菜品,庖丁一阵风一样跑了出来,爆发出了一个胖子不该有的敏捷。 “子义,什么新菜品?杀猪还是宰羊?” 看着庖丁兴奋的神情,江寒指了指地上的菽豆。 “新菜品就是这些菽豆,大家一起把这些去壳清洗一下。” 菽豆?庖丁一下子就泄了气,这粗糙的菽豆有什么好吃的? 勾起了众人心中的兴趣后,江寒却不点破,蹲了下来和大家一起扒起了豆壳。 然后将菽豆泡水,将盛放菽豆和清水的鬲、簋、罐等取出来,把早已准备好的大木桶摆满了整个院子,又在炉灶上放置了一个大陶釜。 最后来到后院里的一个大石器旁,这是石磨,是由鲁国的巧匠公输班发明的,但要普遍使用,又要挪后好几百年。 至少在秦朝,仍然以舂为主,直到汉代,配合着小麦的大量种植,这种器具才在北方广泛流传开来。 战国时代,处理谷物的方式,是把粟麦菽等放在石臼里,用木杵、石棍来捣碎,叫做舂。 用这种方法舂出来的粉又称为“屑”,十斗的小麦,大概能舂成三斗的麦核屑,颗粒大而粗糙,做成饼后,不和水就难以吞咽,跟吃沙土没什么区别,而且一次捣的很少,费时费力。 眼前的石磨,是最普通的手推磨,在后世北方农村还能偶尔见到。 它由两块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形的石头制成磨扇,下扇中间装有一个轴,木蕊铜皮,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在人或牲畜的推动下,绕轴转动。 “胖子,推磨!” “好嘞!” 庖丁轻车熟路的推起了磨盘,小麦粉就是用石磨压出来的,他对石磨自然不陌生。 江寒又指挥徐弱往磨里放菽豆,田玉儿往磨里加清水,庖丁的力气很大,奋力推动磨盘,菽豆通过磨眼倒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四周,圆石磨发出咔滋咔滋的响声,将它们磨成粉末。 经清水一冲,就又变成了浓浓的豆汁,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又经由木质的漏斗中流到了木桶里。 不一会儿,院子里多出了好几桶色泽诱人的豆汁。 “老黄,搭把手,帮我过滤一下。” 黄渭抱起其中一桶豆汁,倒在了江寒手上那块洗净的细葛布上过滤,菽豆的残渣都被葛布筛了出来,过滤后的豆汁被灌入陶釜中。 然后江寒把陶釜驾在了炉灶上,点燃干柴,猛火加热煮沸,不一会儿,釜面豆浆泡沫破裂,便得到了香喷喷的熟豆浆。 闻着这久违大豆的香味,江寒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木勺轻轻撇去浮在上面的泡沫,如此重复几次后,釜中就只剩一锅奶一样的豆浆。 “大家快来尝尝!” 江寒把豆浆盛在木碗中,加一些蜂蜜,递给了身边的人。 “好喝!”田玉儿眼睛发亮,喝的嘴角全白了,她没想到平凡的菽豆经过这么一处理,居然味道如此甜美。 江寒摇头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葛布,递给了田玉儿:“擦擦嘴!” 田玉儿破天荒的被弄了一个大红脸。 庖丁和黄渭眯起了眼,不断的点头称赞,徐弱一言不发的连喝五碗。 江寒自己盛了一碗尝了尝,还是有些不满意。 甜豆浆,还是加白砂糖才地道啊,这年头用麦芽和高粱做成的饴糖不溶于水,无法作为调味品,只能用蜂蜜替代。 他放下了碗,对着众人笑着说道:“别急,一会还有更好的东西。” 尝到了豆浆的甜头,大家一个个都干劲十足。 想要做出豆腐,首先是要点浆。 后世点浆用的是石膏,点出来的豆腐豆脑洁白无瑕,色泽光亮。 据说原本历史上豆腐的发明者是西汉淮南王刘安,他在炼丹时无意将豆汁和石膏混合,才偶得这种食物。 但是江寒手里没有石膏,所以他决定用盐卤来点。 盐卤又叫苦卤,味道苦涩,还有微弱毒性。 在战国时期,盐,是一个很珍贵的东西,民众不吃盐的话,就会四肢疲软无力无法从事生产劳动,士兵不吃盐就没有什么战斗力。 论质量,如今天下齐国的海盐为最,每年的海盐税收不可计量,中原的宋卫郑鲁等国都要仰仗于齐盐,这也是当年管仲能够助齐桓公称霸诸侯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次就是魏国的都城安邑有一个大盐池,后世称为“解池”,解池方圆数十里,可以日产青盐千斤。 各地的盐根据质量和色泽的不同,又可以分为数等,上等的青盐、白盐制成专门的形状,供给诸侯卿士大夫食用,国人、野人则一般只能吃到下等的盐,也就是含杂质较多的苦卤。 江寒找出了提炼精盐的方法后,各国贵族多食用精盐,墨家提炼精盐的工坊就在齐国临淄。 “将卤盐加入豆浆中。”江寒指挥道。 这是要做什么?庖丁眉头紧皱,一脸好奇地看着釜中的豆浆。 “子义,不可,卤盐味苦,会毁了这一锅美味的!” 江寒哈哈一笑:“胖子,你就瞧好了吧!” …… 第五十章:卤水点豆腐 在江寒的坚持下,庖丁往陶釜里加入盐卤水,用木勺慢慢的搅动。 随着木勺的搅动,豆汁渐渐凝固,变成了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最后凝聚成了鲜嫩绵滑的块状物。 “怎么会这样?”庖丁看到眼前这神奇的一幕惊讶不已,嘴巴微微张大。 江寒笑而不语,这不过是连初中生都知道的蛋白质变性而已。 “豆浆通过卤水凝聚可以变成现在的豆花。”江寒对炉灶旁观望的几人解释道。 “原来这叫豆花,一瓣一瓣的,真的如同花朵一样。”田玉儿惊呼了一声,眼中充满了欣喜。 就在众人为做出豆花高兴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呼喊声。 “江先生在吗?公子前来拜访!” 嚯,这个田午来得还真是时候,正好赶上了豆花出锅。 江寒从厨房中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田午和田英主仆二人站在了院子里。 田午还是那一身贵气的打扮,腰上挂上的几块乳白色玉佩组,交相辉印之下甚是富贵,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锦袍,头上戴着金冠,逼格十足。 “公子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田午哈哈一笑,迎了上来:“子义,回临淄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生分了不是!” 江寒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没告诉你也没见你来晚啊! 孟乡邑中有田午安插的眼线他心知肚明,一旦墨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田午都会在第一时间知情。 不过好在他现在和田午是友非敌,不必刻意去提防田午,而田午也是一个聪明人,不会触墨家的霉头。 “我准备安稳几日,去城中拜访公子,没想到公子竟然亲自来了,正好,我们准备的美食刚刚出锅,公子一起尝尝?”江寒笑吟吟的说道。 听到了美食,田午来了兴趣,要知道泰丰楼出品,必属精品,而泰丰楼幕后的主人,正是江寒等人。 “那田午有口福了。” 江寒把田午请进了会客厅中。 雪白的豆腐花盛了满满一木碗,菜圃里现成的葱花和生姜切细,和着青盐一起撒匀,点上一些坛中腌制的酱油,热豆花的颜色顿时变得无比诱人,香气扑鼻。 田午坐于席上,隔着桌案对江寒行了一礼后,用木勺舀起豆花递入口中,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豆花的绵软,葱叶的清香,姜丝的辛辣,远比往常用菽豆制作的各类食物强无数倍,几乎能与人间美味鱼脍相媲美。 “大善!!” 田午顾不上什么礼仪,三下五除二喝完了一碗,舔了舔嘴唇说道:“还有没有?” “玉儿,给公子再盛一碗。” “好!”田玉儿把木碗放在了桌案上,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果然,无论是什么人,在美食面前都是没有抵抗力的。 江寒眼角的余光看到田英站在田午身后,不断的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桌案上的空碗。 “玉儿,给这位小兄弟也盛上一碗。” 刚刚起身的田玉儿应了一声,很快走出了房间。 田英的脸色大变,急忙说道:“不敢不敢,公子和江先生的宴席,小人怎敢造次!” 江寒笑道:“来者是客,进了我墨家的院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请入席。” 田英犹豫不决的看向田午,田午轻轻的点了点头。 “还不快谢过江先生?” 田英对着江寒深鞠一躬,发自内心的感谢道。 “多谢江先生赐座。” 他一个奴仆之子,在这之前,哪敢想过能和公子同座一席。 不多时,庖丁提着一个装满了豆花的木桶来到了席间,拍着胸脯爽朗的大笑。 “公子想吃多少吃多少,管饱!” 田午可能是没好意思多吃,又喝了一碗后放下了木勺,拿出一块干净的葛布擦了擦嘴。 “没想到子义竟然能想出如此精妙的制法,真是能与伊尹相媲美。” 伊尹是殷商的宰相,最初为有莘氏媵臣,是一个庖厨,地位卑贱,善长割烹之术,他负鼎俎前往殷商,以滋味说汤,于是成汤命其为宰。 伊尹辅政五十余年,为商朝兴盛富强立下汗马功劳。 田午称赞江寒是伊尹,暗喻自己就是商汤,拉拢之心昭然若揭。 江寒摇头说道:“能与伊尹相媲美的不是我,而是庖丁,不过他不求为一国之宰,只求能成为像伊尹那样的出色的庖厨,煎熬脍脯,调和五味。” 庖丁闻言哈哈一笑,对着田午拱了拱手。 “我的志向确实是想要成为如同伊尹一样的大厨。” 庖厨竖寺在这个时代是小人才做的低贱行当,然而,田午的反应却让庖丁有些意想不到。 “鸟有鸟道,鱼有鱼道,而人也各有志向兴趣,如同墨家所说的兼爱,在我看来,兴趣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庖丁挠了挠头,坐下后嘿嘿讪笑:“公子已经习得我墨家的精髓了。” 江寒也不由得对田午刮目相看。 他作为后世人,更不会对厨师这个行业鄙夷。 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原本的历史上,是孟子劝谏梁惠王(魏惠王)时所说的。 孟子曾经加以诠释过:“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虽然嘴里说着不忍,但肉食端上来后又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说白了,还是儒家那一套假仁假义。 桌案后的江寒笑着说道:“诸位有所不知,这豆花,还能继续做成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都尝过了热豆腐花后,江寒指挥庖丁和徐弱把柔软的豆腐花倒在铺有麻布的木格内,把水挤出,压制成了卤水豆腐。 江寒亲自下厨,众人的桌案上多了豆鬲盛放的小葱拌豆腐、油炸豆腐、葵菜豆腐羹等新颖菜式。 田午不断的赞叹着江寒的厨艺,把肚子吃了个滚圆,离开的时候差点儿骑不了马。 吃饱喝足了后,田午才想起了来找江寒的正事儿。 “子义,孟乡邑中产出的小麦,能否出售给我?” “公子也想种植冬麦?” 田午点了点头:“没错,你那代田法能让国人的农获翻上一倍,我自然要推行。” 江寒沉吟了一下:“只能卖给公子三分之一,剩下的我有大用。” “好,三分之一就三分之一,明日我派人来收。” 田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小院,六百石小麦,加上孟乡邑交给公族的田租,足够他将食邑里种满小麦了。 …… 第五十一章:百兵之君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孟平就跑到了小院中。 江寒迷迷糊糊的从榻上爬了起来,询问道:“孟大哥,这么早来找我,出了什么事?” 孟平满脸焦急的神色:“江先生,公子午派来了一队轻骑,说要来买咱们孟乡的小麦。” 江寒一拍脑袋,昨天光顾着忙乎豆腐的事情了,这么大的事情都忘记告诉孟平了。 “快走,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江寒拿起了非攻,跟着孟平向乡寺走去。 齐国的行政级别从小到大分别是邻、里、乡、邑、县,分别设邻长、里胥、乡宰、邑大夫、县大夫。 孟乡户三百七,人口两千,应该设立乡宰,乡宰以下,有乡三老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有乡司徒负责播种秋收,收取赋税,提交上计;乡司马负责征召兵员,进行训练,防御盗贼。 乡寺就是乡宰和乡中吏员办公的场所,孟乡被齐候赏赐给江寒作为食邑后,受墨家的影响,这些职务就成了挂名。 孟乡也成了临淄唯一没有野人农奴的乡邑。 乡宰是孟平、乡三老是庖丁、乡司徒是秦海、乡司马是徐弱。 孟平每天都会在乡寺中处理邻里的纠纷,除非有重大的事情才会在乡寺中召集国人,平常的时候,乡寺不会干扰国人们的生活,被孟平收上来的小麦就存在乡寺的大仓中。 一队牛车停在了乡寺的门前的小巷子里,公子府家老成伯一身整肃,立在牛车前,看到江寒走了过来,连忙拱手行礼。 “小人田成,是公子府的家老,奉公子之命,来孟乡取麦。” “原来是成家老。”江寒回了一礼,转头对孟平说道:“孟大哥,打开大仓。” 孟平拿下来腰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打开了乡寺的大门。 “诸位大人跟我来。” 成伯点了点头,挥手说道:“跟上。” 三十几辆牛车,每辆车上都有两三个光膀子大汉站在车旁,听到了命令都跳下了车,跟着孟平进仓扛出了一袋袋小麦。 “成家老,请验粮。”江寒站在一旁笑着说道。 “不必了,公子府信得过江先生的为人。”成伯恭敬的说道。 连公子都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礼让三分,他一个公子府的家老姿态自然摆的很低。 “一码归一码,粮食还是要验的。”江寒拿起了牛车上的空心竹节验杆塞到了成伯手里。 “哎!听先生的。” 成伯走到牛车前,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的空心竹节验杆噌地插下,直入口袋粮食三两尺深,猛地抽出杆来,带出来的都是新麦。 成伯的老脸都笑成了一朵花,捧着小麦说道:“都是好麦,新麦!” 一个多时辰后,牛车才全部装好,嘎嘎吱吱向临淄城中驶去。 江寒和孟平站在乡寺前,目送牛车远去。 “孟大哥,午后让国人每户都派一个人带着菽豆来乡寺集合,我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你们。” “行,我马上派人去通知各里里胥。” 虽然不知道江寒说的大礼是什么,但是孟平知道,江寒不会坑害孟乡的国人的。 江寒回到了小院里,黄渭和田玉儿正抱着剑坐在院子里等他。 江寒脸色一苦,又要练剑了,他自觉的拔出长剑,对着二人拱了拱手。 “嗡…” 他手中的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凌然刺出,这一剑他已经练了几万次。 黄渭抱着剑起身,笑吟吟的说道:“钜子练剑已经半年有余了,也算是略有小成了,黄渭想知道,在钜子眼中,什么是剑?” 江寒手中的长剑收入鞘中,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剑乃百兵之君,剑者,君子也,上下为刃,中竖其身,宁折不弯,亦合为人之道,立身根本。进则锋芒毕露,退则销声匿迹。” 江寒的回答中规中矩,黄渭却哈哈一笑。 “在老夫眼中,剑乃杀人之利器也。” 江寒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良久过后对着黄渭抱拳行礼。 “晚辈受教了。” 两个人对剑的理解并无对错,黄渭是在告诉他,手中持有三尺青锋,就该少一些妇人之仁。 黄渭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开口说道:“钜子的基础剑招已经小成了,接下来老夫要为钜子讲一讲剑途。” “剑途可分为利剑、软剑、快剑、重剑。” “利剑无意,凌厉刚猛、无坚不摧……” “软剑无常,招招抢攻、式式求变……” “快剑无名,十步破简、一招毙敌……”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一剑破法……” 寥寥几十字,黄渭讲完,深深吐一口浊气。 “老夫所练习的剑法,正是快剑。” 江寒拱手说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请前辈教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黄渭眼中闪烁着精光,摸着自己的胡子,哈哈大笑。 “妙,妙,妙!今日老夫就教授钜子一招出鞘剑!” “森。” 黄渭手中的长剑出鞘,剑光亮起,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剑尖点住了一片落叶,刹那,却似被定格。 呼吸间,叶片悠然落下,黄渭的剑也收入鞘中。 快剑,自然是讲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人一击毙命。 江寒不断揣摩着黄渭的动作,手中的长剑不断的出鞘,归鞘。 小院中剑刃的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 转眼间,时间已经到了午后。 乡寺外已经极为热闹,乡里民众都排成了长队,前方围了个圈,似乎在观看什么,时不时传来一声惊奇的嗟叹声。 乡寺中,庖丁在一旁指挥,六七个石磨同时开工,饱满的菽豆倒进去后,产出的是粘稠的豆汁,一旁有用葛、麻布过滤的;有蹲在陶釜前烧火熬煮的。 乳白的滚烫豆浆香气扑鼻,场上的国人们各自端了一碗,喝得满唇白沫,纷纷赞不绝口。 一旁还有点盐卤的,有压制豆腐的,让旁观的人们眼花缭乱。 原来,昨日江寒让庖丁把这套工序记熟,让他把做豆腐的办法教给孟乡的国人,将制作豆浆豆腐的工艺发扬光大。 孟平站在土丘上向众人大声喊道:“这就是江先生送给大家的礼物,今日所磨菽豆,全部免费,一粒报酬都不取!”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今年因为代田法的精耕细作,菽豆产量增加了五成,这也意味着,自此以后,孟乡几乎所有人都能吃上新鲜的豆制食品。 …… 第五十二章:明在强齐,暗在强秦 月上柳梢时,乡寺中聚集的国人才散去。 墨家工匠打造的石磨,江寒除了在院子里留了一个外,剩余的六七个,全部分配给各里族长、里胥带回去,开设小磨坊。 日后还要在乡寺处,开设以牲畜拉动的大磨坊。 同时乡寺立下了规定,所有国人都有权租用石磨。 当然,不能次次免费,毕竟石磨有磨损,匠人还要重新制作和修补。 十斗菽豆,十斗小麦,都要交付一斗作为代价,就可以开磨,而各里又要将所获的一半上交给乡寺府库,用来充实乡寺和各里的府库,以备不时之需。 国人们非但没有抱怨,反而感恩戴德, 制作豆腐的原料简单,工艺也不复杂,制出的豆制品却可以被当成肉食的替代品,味道和口感比以前的豆饼藿羹强了无数倍,让孟乡吃不上肉的国人生活质量提高了很多。 …… 临淄公子府中,一个裹着红色深衣的美人,正优雅地曲身坐于蒲席之上,面前的筵几上摆着一个木碗。 田午知道国姬喜欢吃甜食,所以这碗柔嫩洁白的热豆花中拌入了蜂蜜、梅干、枣泥。 国姬纤纤素手持木勺,舀起一勺递入樱桃般的口中,用宽袖掩着嘴贝齿微动,一对好看的杏眼顿时眯成了月牙状。 “很是可口,这就是公子说得那个江先生想出的制法吗?” 田午哈哈一笑:“夫人喜欢就好。” 不过,比起眼前的美食,田午心中更想知道怎样才能够拉拢到江寒。 国姬似乎是看出了田午脸上的忧虑,微微颦眉。 “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田午叹了一口气:“身边有如此大才,我却求而不得,当然烦心。” “君子如何求才了,能否说给妾身听听?” 田午揉了揉眉心:“上次他被高氏截杀被我救下,我对他说,要用高伯的人头向他赔罪,他无动于衷。” “这次他外出归来,我第一时间登门拜访,说他能与伊尹媲美,可他直接转移了话题。” 国姬将木勺咬在红唇中,嘟嘴思索着什么。 “是不是公子表达的太过委婉了?” 田午摇了摇头:“江寒是一个聪明人,他一定能懂我言下之意的。” “那就是公子不够诚心,当年文王求取太公时,斋食三日,沐浴整衣,抬着聘礼,亲自前往渭水应聘,才得以让太公为相,兴邦立国。” “凡是大才,性情必定高傲,江先生可能也是在效仿太公,垂钓圣明的君主,况且他也没有明言拒绝公子,公子可千万不要气馁。” 听了国姬的话,田午眼前豁然开朗,将国姬揽入了怀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烛光映得人面桃花红,薄衫褪尽,二人乳水交融,行起了周公之礼。 …… 孟乡墨家小院的书房中。 烛光下,江寒摊开了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沾墨。 在竹简上轻轻的写下了代田法三个字。 洋洋洒洒的写上了几千个字,陈明利害,他将竹简捆好,活动了一下因为练剑有些红肿的手腕,再次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 禁杀耕牛法、行商法、编户法和郡县制相继出炉,等到江寒放下笔时,灯烛已经燃尽,天色大亮。 他把几十个竹简小心的装在了一个木箱中,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卧室,倒头就睡。 “钜子!卫国传回消息,并未找到你说的那个卫鞅……” 徐弱刚刚走进院子,就大声嚷嚷了起来。 “嘘…徐大哥,你小点声儿,钜子一夜未睡,刚刚回房睡下。”田玉儿拦在江寒的房前,低声提醒道。 徐弱连忙捂住了嘴,点了点头。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不必打扰钜子休息了。 一直睡到下午,江寒才从床上爬起来,睡懒觉,这是生物本能的一种表现。 江寒吃了一些东西,在黄渭和田玉儿两个人的监督下,把上午落下的剑法练习全都补上了。 ……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天,一支宋国商队来到了临淄,牛车上装满了粟米,并没有进城,而是直接来到了孟乡中。 “玄机见过钜子,庖丁统领。” 玄机本来打算和苦获一起去商於寻找建造墨家总院的地方,却被江寒点名留了下来。 “玄机,你终于来了,等你好久了。” 江寒拉起了玄机就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走出了几步,转头对庖丁和孟平吩咐道:“胖子,你和孟大哥照顾好商队的兄弟们!” 庖丁拍了拍长满了肥肉的胸脯,笑着说道:“子义,你就放心吧!保证让兄弟们吃好喝好!” 江寒把玄机带到了书房中坐了下来,沏了一杯清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钜子,您有什么吩咐?” 玄机拱手问道,江寒这么着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玄机,这次我让你到秦国,不光是让你送去麦种,还想让你留在秦国为官。” 玄机眉头紧皱:“我留在秦国为官?那钜子您呢?” “我不入秦国。” 玄机眉头皱的更深了,钜子在云梦山中,言之凿凿的说要助秦国一统天下,不入秦国,如何相助? “这是为何?”玄机不解的问道。 “时机不到。”江寒脸色凝重的解释道。 “秦公嬴师隰(xi)得魏候相助,才得以回国夺位,秦公立下了魏候在位,秦国绝不主动攻魏的誓言,秦魏两国才得以止戈。” “魏国,历经李悝、吴起变法,已成天下霸主,秦魏之间,百年世仇,秦国羸弱,魏国才将目光放在了中原。” “如果墨家大张旗鼓的入秦变法,魏候是好战之君,一定不会看着秦国富强而坐视不理,在秦国成势前,必定会受到魏国的大举进攻,对积弱已久的秦国而言,这是灭顶之灾。” 玄机点了点头,秦国如今龟缩在秦岭以北、洛水以西、陇山以东的狭小地块中,弱的连“蛮夷”蜀国都打不过。 一旦引起魏国的警惕,魏国将制霸中原的心思放在消灭秦国上,秦国被灭国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钜子的意思是,秦国不能变法了?”玄机不甘心的说道。 江寒斩钉截铁的说道:“变,当然要变!” “我留在齐国,就是为了把各国到目光吸引过来,给秦国变法创造机会!” “齐国要强,作为霸主的魏国,自然会打压,趁这个机会,秦国利用新政,富民强国,最起码能在强魏的进攻下,有几分自保之力,才可以大张旗鼓的变法!” “一明一暗,明在强齐,暗在强秦!” …… 第五十三章:第一批法令 玄机面露难色:“钜子深谋远虑,玄机佩服,只是玄机才疏学浅,唯恐难担变法强秦的重任。” 江寒哈哈一笑,起身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木箱,放在了玄机面前。 “师弟安心,这些就是需要你入秦推行的法令。” 玄机捧起木箱中的竹简认真的看了起来。 代田法、禁杀耕牛法、行商法、编户法…… 良久过后,玄机抬起了头:“钜子,别的法令我没有意见,只是这编户法的连坐……” 编户法是江寒考虑了秦国民情,犹豫了再三才决定还是要实行连坐的。 “秦国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单一的法令很难限制住这些陋习。” “所以将户籍相伍,把五户人家编为一伍,农忙时互相帮助,农闲时进行军事训练,如果有人犯法,实行连坐,促使国人互相监督,这样才能让秦国的社会治安能够好转。” 听了江寒的解释,玄机沉吟了一下,将竹简小心的收好,起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玄机一定不会辜负钜子的信任。” 江寒初步制定这些法令,都是为了富民,民富国强,老秦人太穷了,人穷志短,只有让秦国的百姓富裕起来,腰杆子才能硬。 单凭着胸中那一腔热血,总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变法虽然不彻底,但能为以后他入秦国时更彻底的变法奠定基础。 想要盖房子,总要先打好地基。 “玄机师弟快坐,让秦国富强,是我们共同的愿景。” 江寒为什么选择玄机入秦,因为玄机是秦穆公时百里奚的后代,是秦国名臣之后,对于老秦人来说,更加亲近一些。 况且这些法令虽然能富民,却不损害秦国贵族的利益,是温水煮青蛙,并不会引起秦国贵族们激烈的反抗,所以江寒才放心让玄机去实行。 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赵国进攻中山国,战败而归,正是齐国复仇的好机会,齐候剡一定会不甘寂寞。 齐侯剡去年攻打燕国,攻占桑丘(今河北徐水西南),燕简公向赵敬侯求救,赵敬侯立刻将军机要务告知魏武侯与韩文侯,三晋之君各自率领军队,兵合一处救燕国,大败齐军。 齐侯剡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怨气,不服三晋,想要再次出兵攻打燕国,被江寒制止。 如今燕国派兵进入了中山国,得罪了赵国,以齐候剡的性格和高氏、鲍氏和庆氏想要掠夺他国土地的心理,派兵攻燕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齐国攻燕,势必会引起其他诸侯国的敌视,三晋有可能再次联合起来攻齐。 别看现在燕国和赵国的关系恶化,但如今这个世道,前脚两国还在互相攻伐,后脚因为利益联合在一起进攻其他国家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江寒留在齐国,就是想帮齐国挡住三晋联军,让他们无暇顾及西方的秦国。 当然,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和玄机细说,只要确保他在秦国能够顺利的推行新政就好。 摆在玄机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但他还是喝的很舒畅。 “哦,对了,钜子,这次入秦国,我们要不要从楚国绕路?” 江寒挑了挑眉毛,无奈的笑了笑,真当那巍巍秦岭是那么好翻越的吗? “不必了,这次就当作普通的行商,从魏国入秦就好。” “魏国不会阻拦吗?”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心生一计:“你们离开临淄时,记得带上精盐、肥皂和齐国的海鱼在安邑售卖。” “至于小麦,你们可以对外宣称秦国贫困,连粟米都吃不起了,只能吃一些价格低廉的小麦,这样也可以消减魏国对秦国的戒心。” 玄机马上心领神会,笑呵呵的说道:“钜子高明。” 玄机带着孟乡的小麦和菽豆离开了,江寒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牛车发呆。 小麦可能让秦国用代田法冬种,菽豆可以用来改善秦国的豆种,就连这拉车的一百多头黄牛也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天下早一日一统,庶民百姓就少承受一些战乱之苦。 …… 今夜的夜色不错,明月高悬,凝白的月光照得半空盈盈。 齐国临海的孤岛上,一间破落的小院,院中的花树背着月亮,看去像是剪影,立在那,随风轻晃。 薄薄的窗上,被房中的烛光照得晕开了暖色,在夜里亮着。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床榻上,苍白的头发散成一堆,站在一旁的人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老人正是被流放的齐康公吕贷,他每日咒骂着田氏,那野心勃勃的臣子篡权夺位,剥夺了他们传承了六百多年的姜齐政权。 他想要亲眼看到田齐灭亡,姜齐复国,可天下诸侯国忌惮于齐国的强大,竟然无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 他苟延残喘数十年,命数难为,他终究是无能为力。 齐康公老态的脸孔上,双眼睁开,抬起手,向着床前,虚握向天,他知道,自己一死,从太公传承至今的大齐,就真的亡了。 忽的,他的双眼全然睁开,怒视着半空,手颤抖着,他不甘心。 最后,他的喉咙动了动,只是留下了一声叹息。 “大齐…” 那手顺着榻上垂下,重重的,如同是一生的重量。 周安王二十三年(公元前379年),被流放到海岛的齐康公去世,时年七十六岁,姜齐政权正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得到消息的齐候仰天大笑,田氏的政权再也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了,田齐完全取代了姜齐的政权。 为了纪念代齐开国这一重大事件,齐候命田氏添铸了新刀币,俗称“六字刀”或“建邦刀”。 而越国面对齐、楚日益强盛,在中原难以维持霸权,琅琊远离江南,军队和物资运输都很困难。 权衡再三,越王翳决定迁都吴(今江苏苏州),加强对吴越地区的控制。 同时,北方的越人开始大批返回江南,并迁居到岭南,但是,越国并未放弃琅琊,依然视作北方都城。 南方没有了越国的压力,西方的赵国战败,齐国君臣的野心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 高伯的轺车秘密的进入了齐王宫,与齐候密谋良久后才离开。 高氏在高堂邑、卢邑等地秘密训练起了新兵,鲍氏和庆氏也有所响应。 …… 第五十四章:玄机入秦 黄河南岸的大道上,一支商队向西而行,缓缓的进入两山夹峙的谷口。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仿佛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 因其纵深如同一个长长的匣子,所以被称为函谷。 这条函谷险道地处黄河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传说中夸父逐日渴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一百余里。 “玄机师弟,过了函谷关就是秦国地界了。”赶着牛车的憨厚汉子对着坐在一旁的青年笑了笑。 玄机抬头望去,华山已经就在眼前,他的心情澎湃,秦国这片土地,对于百里氏而言,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 “大家伙加快速度,过了函谷关,我们到栎阳休整。” “好!”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从东到西,从临淄到栎阳,整整两千里,两个月的路途,终于看到了尽头。 这支商队给秦国带来的是希望,是新生。 函谷关雄关屹立在眼前,沉重的牛角号在城头响起,红色的“魏”字大纛旗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玄机看着城头的魏国旗帜有些恍惚,这座不起眼的小关卡,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的扩张,也闻名天下。 可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 名将吴起训练出的轻装骑兵与重甲武卒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数百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 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 曾经的春秋霸主,龟缩在秦岭以北、洛水以西、陇山以东的狭小地块中苟延残喘。 玄机暗下决心,这河西之地早晚要回到秦国的手中。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看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商队高声喊问。 “白氏商队。”玄机大声回答道。 随后他就被守关的魏国的士卒带上了城头。 “将军,这是白氏的信物。” 玄机双手捧着一块乳白色的玉佩,恭敬的交到了一身穿着红色披风的魏国将军手中。 “白氏商队?”将军挑了挑眉毛,打量着低着头的玄机,草草的看了一眼玉佩,就把玉佩还给了玄机。 “开关,放行!!” 传令兵对着关下大声呼喊:“将军有令,开关放行!!” 白氏一族,在魏国可不单单是商人那么简单,白氏族长白圭,曾在魏国为相,势力错综复杂,被称为“商相”。 更有传言说白圭的师傅就是鬼谷子,鬼谷子有一本“金书”,将里面的致富之计“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世无可抵则深隐以待时”传于白圭。 函谷关对于秦国是曾经的国门咽喉,而对于时下的魏国,只是国土内的一座寻常关口而已。 所以,一个小关的守将,自然不敢得罪权倾朝野的白氏一族。 “有劳将军了。”玄机从袖子里拿出了两根金条,塞到了守将的手中。 守将原本严肃的脸上挂满了笑意,怪不得白家的生意能够遍布天下,待人待物果然是真诚。 长长的牛车商队缓缓离开了函谷关,副将站在城楼上小心的提醒道:“将军,牛车中装的好像是小麦,君上严令禁止商人将粮食带到秦国的。” 守将眉头紧皱,脸上寒霜密布,冷哼了一声:“白氏商队是普通的商人吗?” …… 商队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 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在夕阳余晖中,城堡的剪影像一只黑色巨兽。 不断有黑衣骑士在附近骏马飞驰,渐渐可以看清这座城堡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有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这就是秦国都城栎阳,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 这座小城堡是秦国立国四百年以来的第三座都城, 当初秦国始封诸侯时,周平王已经东迁到洛阳去了,关中的镐京、丰京已经在戎狄入侵的战争中化为焦土废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国的都城。 秦国第一任国君秦襄公,便将都城设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据地的陈仓山东口。 第二代国君秦文公又将都城东迁三百里,设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稳定了三百多年。 到了战国初期,秦国被魏国屡次攻城陷地,秦献公继位后,壮怀激烈,决然将都城东迁到距离魏国华山军营不到三百里的栎阳小城,向天下宣示从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 城在国在,城亡国亡。 这座栎阳小城作为都城,实际上也是作为最前方的军事要塞建立的。 城方很小,每边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说的那种“三里之城,五里之郭”的典型小城。 但却是全部用大石条砌成,城墙也比寻常城墙高出三丈有余,连箭楼也是石板垒砌的。 作为进出口的城门,则是两块巨大厚重的山石。 也就是说,整个城堡的外部防御构造没有用一根木头,寻常的火攻根本没用,而且城墙和箭楼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令爬城偷袭者也决然无计可施。 这座高高耸立在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因为临近魏国的华山大营,所以防范很是严密。 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城门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 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就会隆隆关闭。 玄机见城门快要关闭了,急忙跳下牛车,骑上了一匹快马。 “慢关城门,墨家百里玄机,求见秦公!” “慢关城门,墨家百里玄机,求见秦公!” 两声急促的喊声后,城头士兵听清了玄机的名号,手头的动作缓了下来。 去年雪灾,墨家义士翻越了秦岭,才给秦国送来了救命的粮食。 老秦人知恩图报,在这天大的恩情面前,迟一些关闭城门算不得什么。 “先生莫急,我们晚一些关城门也无事的。”城门将领笑着喊道。 几个呼吸间,玄机来到了城门下,对着两列肃然立定的秦国甲士拱了拱手:“多谢诸位兄弟了。” …… 第五十五章:墨家的选择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 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摇曳的灯火下,可见国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的人在街中匆匆穿过。 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平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起,仅仅露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 大门前两排黑衣甲士肃然侍立。 “君上有令,墨家使者直入政事堂!” 在侍卫的带领下,玄机来到了一间书房中。 这间书房的陈设整肃简朴,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 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上面摆满了竹简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 中间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乌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月久。 地图两旁挂着长剑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紫红色,使政事堂颇显得威猛神秘。 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站在地图前,一名中年内侍守在了政事堂的门前。 听到了脚步声,内侍立即高声报号:“墨家使者晋见……” “快请!”屋内传出了浑厚的声音。 玄机走进政事堂中,看到了站在地图前的秦献公,连忙躬身行礼:“百里玄机参见君上。” 秦献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百里?百里氏?你,你与穆公时的百里氏可有渊源?” 玄机稍有沉吟,低声道:“穆公百里氏,正是在下先祖。” 刹那之间,秦献公大为惊喜。 百里奚本是虞国大夫,晋献公假途伐虢后,灭亡了虞国,俘获百里奚。 将他作为秦穆公夫人(穆姬)的陪嫁奴隶送到秦国。 百里奚逃离秦国,回到楚国宛邑以牧牛为生。秦穆公闻其贤明有雄才,用五张黑羊皮从市井之中换回后,迎入秦国成为大夫,人称“五千大夫”。 主持秦国国政期间,百里奚“谋无不当,举必有功”,辅佐秦穆公倡导文明教化,实行“重施于民”的政策。 内修国政,外图霸业,开地千里,称霸西戎,统一西北地区,促进了秦国的崛起,让穆公得以称霸春秋,堪称一代名相。 作为国君,秦献公的志向就是让秦国能复穆公霸业,自然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只是与那时候的秦国相比,此时连河西都丢掉了的秦国早就破碎不堪了。 “原来是百里子之后,嬴师隰有礼了。”秦献公眼睛微红,抱拳行礼。 玄机含泪点头:“君上,百里氏回来了。” 秦献公兴奋地拉着玄机回到政事堂书房时。 他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玄机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 玄机叙述了他们这一支百里氏族人离开了秦国,到楚国隐居的曲折,秦献公唏嘘不已。 秦献公疑惑的问道:“玄机,你怎么会加入了墨家,又怎么会当做商人入秦。” 玄机哈哈一笑:“去年秦国雪灾,墨家送来了十五万斛粮食,君上可还记得?” 秦献公点头道:“自然记得,如此大恩,老秦人怎敢相忘!” 玄机接着说道:“玄机在楚国正为秦国受灾忧虑时,刚好墨家的运粮车队从楚国绕路,玄机心感墨家的仁爱,拜入了苦获先生的门下,那日栎阳城外,玄机也在粮队中。” 秦献公道:“原来如此,玄机,你这次入秦的商税,秦国分文不取。” 玄机面带笑意:“君上,玄机入秦,并非为了经商而来,这一千五百石小麦和一百头耕牛,是墨家送给秦国的礼物。” 秦献公先是一喜,随即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墨家送给秦国礼物,这是何意?” 玄机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玄机与秦国渊源深厚,今日坦诚相告,墨家意欲扶持一国,扫清乱世,一统天下。” 秦献公的脸色大变,哪国能够得到墨家相助,实力必定大涨。 何况墨家的工匠精通制造利器,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墨家的游侠武艺高强,强袭暗杀防无可防。 秦献公沉重地叹息一声:“墨家…选择的可是魏国?” 魏国历经魏文候、魏武侯两代变法,几十年的积累,已然成为了天下霸主,是最有实力统一天下的诸侯国。 玄机轻轻的摇了摇头,说出了两个让秦献公感到意外的国家。 “并非魏国,墨家的选择是齐国…和秦国。” “什么?墨家选择了秦国?”秦献公大为兴奋。“玄机,你可不能为了讨好我而诓骗我。” 玄机笑着把手中的木箱放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钜子在齐国推行的新政,跟随玄机进入秦国的数百人中,有一半是墨家的工匠,一半是墨家的游侠。” “一千五百石小麦可以作为麦种,用来冬种,耕牛可以用来耕地,而且玄机的先生苦获大师,已经在商於秦岭大山中找到了兴建墨家总院的地方。” 秦献公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有了墨家的帮助,夺回河西,甚至重现穆公时的辉煌指日可待。 但受到墨家帮助的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 秦献公不解的问道:“为何墨家说要选择一国一统天下,现在怎么选择了齐国和秦国两个国家?” 玄机解释道:“钜子的首选在齐,齐国煮盐垦田,富甲一方,兵甲十万,为天下大国,与强魏之间有宋、卫之隔,进可逐鹿中原,退可偏守一方。” “至于秦国之选,是玄机据理力争,对钜子明言,老秦人团结,硬气,有血性,有争心,统一天下者,非秦莫属。” “钜子思考了良久,这才同意玄机带着麦种、工匠和新法入秦,而且还要在秦岭建造墨家西院。” “原来都是百里先生之功,嬴师隰铭感五内。”秦献公站起来对玄机深鞠一躬。 玄机感觉自己的脸面有些发烫,最后这些话,都是江寒教他说的。 说什么这叫鲶鱼效应,有竞争才有压力,才能激起秦国的动力。 其实江寒让玄机这么说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把功劳都推到玄机的身上,也能增强玄机在秦献公心目中的地位,为玄机能够更好的推行新法奠定基础。 玄机急忙把秦献公扶了起来:“君上请起,这是墨家之功,是老秦人之功,玄机不敢独享。” …… 第五十六章:强秦之始 看完了竹简中所写的法令后,秦献公拍案而起道:“好!有了这些良法,老秦人衣食无忧!” 大笑有顷,秦献公回头道:“黑伯,马上去请左庶长赢改、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公孙贾以及孟西白三族族长政事堂议事。” “君上,现在已经是丑时了。”黑伯弯腰恭敬的说道。 都已经这么晚了? 秦献公一拍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玄机,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与我秦国大臣共同商议新政之事,如何?” “玄机领命。”玄机拱了拱手,跟着黑伯来到了一间客房中住了下来。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上大夫甘龙的府邸中,甘龙与杜挚师生二人相对而坐。 “老师,今日黄昏墨家门生入城,在政事堂中与君上谈到了半夜,听说是想推行什么新法?您一点儿都不紧张吗?”杜挚满脸焦急的说道。 墨家这种愤世嫉俗的学派,想要推行的法令,一定会损害贵族们的利益的。 甘龙微微冷笑:“紧张有何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杜挚躬身说道:“请老师一定维护老秦人的利益,是老秦人悍不畏死,才有了今日的秦国,不能让君上自掘根基啊。” 甘龙挑了挑眉毛,平淡的看着杜挚:“蠢!” “有秦国才有我们老秦人,我们要维护的是秦国的利益,而不是你眼前的那些蝇头小利,秦国值此摇摇欲坠之际,只要新法对秦国有利,我们就要支持。” 杜挚连忙低头称是。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日看老夫眼色行事。” “是,学生告退。”杜挚恭敬的退出了书房,离开了甘府。 …… 栎阳城中的雄鸡开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现出了一线微微曙光。 公孙贾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山却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凭多年栉风沐雨的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阴,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国府走来。 秦国连年打仗,已经打得很穷了,像他这样的下大夫,是不可能有一辆牛车可乘的。 而且为了节省马匹马力,秦献公已经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内乘马,禁止使用战马耕田驾车。 秦国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轺车,只是几位年届古稀的元老,才有国君特赐的走骡作为代步。 在这样的都城中,人们是无法想象魏国安邑、齐国临淄、宋国商丘那种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景象的。 公孙贾来到政事堂前,听到正厅传出了谈话的声音,连忙快走几步进入了厅中。 为首的位置坐着的是左庶长赢改,下首是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还有代表着秦国贵族势力的孟西白三族族长。 最后边的一张书案后坐着一个神情坚毅的青年。 “在下公孙贾。” 公孙贾对着青年拱了拱手,坐到了旁边的书案后。 玄机笑着回了一礼:“百里玄机。” 公孙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青年就是昨晚入城的墨家门生。 秦献公在长案前微笑走动,看着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的秦国大臣们开口说道:“今日政事堂议事,推行新法,诸位都是大秦国的肱骨之臣,应当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看法。” “臣等领命。” 众多大臣都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的看着秦献公。 秦献公捧起一捆竹简:“第一条法令,代田法,由玄机为大家讲解。” 如今秦国的耕田制度运用的也是井田制和休耕制。 玄机起身说道:“代田法就是把田地开成一道道沟壑,冬天播种时,将农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夏种时,沟垄互换位置,即可防风耐旱,又可恢复地力。” “运用了代田法后,秦国肥沃的土地可以冬种小麦,夏种粟米,一年两季收成。” 厅中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如果田地真的一年有两季收成,无论是对他们这些贵族还是国人都大有益处。 杜挚起身问道:“玄机先生此法可得到了印证?别又是高谈阔论的嘴上功夫?” 玄机微微一笑:“此法在临淄孟乡已经得到印证,一亩田地可产一石半小麦,夏日我离开时,临淄孟乡的粟米已经种下了。” “大善。”上大夫甘龙出声高呼。 “善。”杜挚见老师都说话了,连忙坐了下来。 秦献公环视群臣:“诸位对这条法令可有意见?” “没有意见。”群臣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好,第一条代田法通过。” “第二条法令,行商法。” …… 一整个上午,五条法令全部通过,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玄机踏出了政事堂的大门,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被秦献公拜为客卿,推行新法,位同中大夫,墨家强秦之路正式开始了。 “哈哈哈,客卿年少有为,老夫佩服。” 说话的是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紧紧跟在了甘龙的身后。 “还要请上大夫多多提携。”玄机躬身行礼。 甘龙点了点头,缓步离去,杜挚看了玄机一眼,跟上了甘龙。 “老师,墨家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恶。” 今日政事堂中,玄机主导的五条新法不损贵族们一丝一毫的利益,甚至还有好处,让杜挚对墨家的印象大为改善。 甘龙转过头冷冷的看了杜挚一眼。 “蠢!” “这些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这是墨家故意为之的,越是如此,老夫越是发慌,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平静的。” “让墨家都这样小心行事,怕是暴风雨来临时我等老秦人会是遍体鳞伤的。” 杜挚闻言一愣,并没有接话,他觉得甘龙有些杞人忧天。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 又是一个秋末,秋去秋来江寒在这个乱世中已是九载。 墨家小院中的老树,不知道枯黄了几次,苍老的枝干上满是看得出岁月的纹路,几次都以为它是寿命到了该枯死了,第二年的一场春雨却又是一片青葱繁密。 江寒坐在树下与田午一同饮茶,他放下了茶杯,对田午轻声说道。 “公子,齐国有变,该练兵了。” …… 第五十七章:四国攻齐 “齐国有变?”田午愣了一下:“还请先生明言。” 江寒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块帛巾,放在了田午的面前。 田午摊开帛巾,双眼慢慢地扫过了上面的文字。 “齐候有令,岁末起兵,命十万甲士,攻燕。” 田午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强忍着疼痛,把帛巾攥成了一团,最后垂下手,仰着头一声长叹。 此战败后,齐必大损。 各国若是打着讨伐不义的名号群起而攻之,齐国定当难以招架,重则灭国,轻则重创休养,至少需要十几年才能恢复。 首祸者死,这是对于各国而言,最有威慑力的一条规矩,谁先动手,谁就理亏,会遭到围攻。 “先生可有办法再次劝谏齐候?”田午脸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江寒苦笑了一声,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神仙,审时度势,墨家也压制不住齐国君臣的野心了。 此时的齐候已经到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地步了。 “先生觉得齐国可有胜算?”田午再次问道。 江寒又一次摇了摇头:“胜燕易,胜天下难。” 田午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田氏经国,励精图治这十几年,一朝将被毁于一旦,他有些不甘心,若是他为齐候,断然不会下达如此愚蠢的命令。 田午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对着江寒,拜了下去。 “还请先生救救齐国。” 江寒站起来扶起了田午,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救齐国的不是我,而是你田午,现在即刻练兵,准备好卫国之战,方有一线生机。” 田午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先生警醒,田午马上回到安平练兵。” 从孟乡离开后,田午立刻带上了十几个轻骑赶往安平征兵。 …… 书房中飘散着轻尘,光线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晦暗的空间。 田玉儿推开了门,江寒正疲态地坐在房间中的软塌上。 玄机传回消息,法令在秦国推行的很顺利,受到了大部分地主的支持。 秦国初行为市,开始在国都设立由政府管理的市场,表明商业交换也正在活跃起来。 但秦国的这种发展,比起关东各国仍要落后一步,主要原因是封建领主势力十分强大,还要慢慢的进行改变。 “钜子,秦海统领到了。”田玉儿轻声提醒道。 “快请他进来。” 秦海走进了书房中,对着江寒拱了拱手:“钜子,十万支箭矢已经铸造完成,临淄已经没有存铁了。” “弩车造了多少驾?” “造了二百余驾。” “很好,马上告诉庖丁,让他派人秘密将这些物资运往灵丘。” “是。”秦海拱了拱手,离开了书房。 《墨子·备高临》讲到,守城可用连弩之车。 它有两轴三轮,可能以车为架,以辘轳引弦;箭矢长十尺,矢端连系绳索,如同戈射,可用辘轳卷收。 这就是历史上关于弩车最早的记载,弩车的制造方法,被墨家所掌握。 …… 公元前379年秋,公子田午称病离朝,数月难愈。 同年十二月,齐国起兵十万,战车三千乘,以高伯为将,攻取燕国桑兵。 燕简公不得不放下颜面向赵国求救,赵敬候以齐国背弃盟约,不讲信义为由,率军攻打齐国,但赵国一国之力,难以击败齐国。 魏武侯与韩文侯在赵敬侯的拉拢下,很快被卷入战争。 三晋再次联合,在燕国大败齐军。 齐军惧三晋之威,不断后撤,三晋攻入田齐本土,直至兵临灵丘 齐国出兵四个月,败闻连连。 …… 灵丘城外的大营中,四色旗帜颜色分明。 正中间的是红色的大纛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魏”字。 其次是红绿两色的“赵”字大旗,再后面是绿色的“韩”字大旗和蓝色的“燕”字大旗。 四国联军,甲士三十万,已经攻入了齐国本土,兵临城下。 灵丘依黄河而建,夜晚,黄河岸边的营帐变得分外美丽。 四大行辕区的各色灯火,在浩淼的河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 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的壮美,也有战场上的萧瑟杀气。 四国会盟的总帐,设在黄河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出于其他三国的行辕驻地。 时下,总帐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山腰总帐内灯火通明。 大帐内没有乐舞和侍卫,先到的三国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主位上空置着魏候的长案。 公叔痤走进大帐,没有落座,肃立案前向君主们所在的三个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声道:“魏国丞相公叔痤,参见燕公、赵侯、韩候,魏候来迟,公叔痤愿以卑微之身,敬三国君主一爵。” 说着公叔痤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抱爵拱手:“敢请接受公叔痤的敬意。” 说完一饮而尽,憋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 但公叔痤丝毫没有慌乱,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诚一躬:“公叔痤失态,敬请见谅。” 公叔痤在田文死后,担任魏国相国,并娶魏国公主为妻。 当时吴起在魏国担任西河郡守,威望很高,曾率军伐秦,攻取五座城池,固守西河,屏障魏国,使秦军不敢东向。 公叔痤对吴起非常畏忌,便想害吴起,挑拨吴起和魏武侯之间的关系。 魏武侯因而对吴起有所怀疑而不信任他,吴起害怕魏武侯降罪,于是离开魏国而到楚国,从此,公叔痤稳踞相位,多年执掌魏国权柄。 虽然明知魏武侯是故意来迟的,但赵敬候还是爽朗大笑:“公叔丞相饮酒赔罪,我赵章奉陪!” “奉陪。”韩文侯面无表情地举爵饮尽。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简公看了看其他人的眼色,矜持地徐徐饮下。 这时魏武侯才姗姗来迟,司礼高亢地宣诵。 “大魏国魏候到!!” 三国国君连忙起身一齐拱手高诵:“参见魏候……” 魏武侯按耐住心中的激动,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列位君主,魏击有礼了。” “列位君主请坐。”魏武侯拱手谦让。 “魏候请。”三国君主也同声拱手谦让。 魏武侯哈哈一笑,坐了下来。 “此次四国会盟,意欲分齐,齐国田氏以臣代君,姜齐无后,田氏不义,我等大举义兵,定要将这个东方的祸乱抹掉。” “何以要四国分齐?因齐国之大,不能划给任何一国独吞,否则将破坏天下均势。” 赵敬候、韩文候和燕简公对视一眼,齐声说道:“愿遵魏候之命。” …… 第五十八章:援军 “上菜!”魏武侯一拍手,由侍女送上了一个个小鼎,摆在了几位国君面前。 魏武侯拿着铜钩,拿掉了案上食鼎的鼎盖:“钟鸣鼎食,礼仪之要,列位请开鼎畅饮。” 随着魏武侯微笑着伸手做请,三位国君肃然开鼎,热气腾出,缭绕帐中。 每座后的侍女跪行座侧,用小铜勺将鼎中红亮的方肉盛到铜盘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是鹿肉极品,保长元神,加之齐国所产的精盐,味道鲜美。” 魏武侯巡视四周微笑道。 听到了精盐二字,赵敬候和韩文候脸上都露出来意味深长的笑容。 魏国有安邑“解池”,燕国临海,所以两国并不缺盐,但其他中原国家,赵国、韩国,包括宋卫郑鲁等国都要仰仗于齐盐,这也是当年管仲能够助齐桓公称霸诸侯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年管仲玩经济制裁可是很有一套的,别的还好说,把食盐贸易一断,就能让这几个邦国欲仙欲死,分分钟就得跪舔齐国。 据说,齐国与他国边境上的那些城垣关卡,最初就是为了防止私盐小贩而建。 这次四国分齐,赵国和韩国若能分到几个大盐池,就能缓解国内缺盐的窘态。 燕简公挑起一块鹿肉,放进了嘴里细嚼了一阵,悠然开口:“魏候所定分齐大计,我等竭诚拥戴,然则齐国强盛富足,我等果真能一鼓而下吗?” 燕简公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这些年燕国可没少吃齐国的苦头,他心中多多少少对齐国有些惧怕。 赵敬候最腻烦这个燕国,冷冷笑道:“有我三晋联军作为后盾,燕公怕什么?莫非燕公以为,齐国一国之军,能挡住我四国联军吗?” 韩文侯很怕这时争吵起来,温言圆场道:“分齐大计,原本便无争端,齐国四百里土地,可战之兵二十万,除了魏国,齐国与我们任何一国都不分伯仲,燕公担忧也是有道理的。” “啪”的一声,魏武侯拍案大笑:“本候实不曾想到列位竟在此处担忧?我大魏国有可战之兵四十万,赵国二十万,燕国二十万,韩国十八九万,任哪国都不会惧怕齐国,此次灵丘三十万甲士齐聚,你们若是无胆,我大魏武卒愿意作为先锋!” “妙也。”赵敬候举起酒杯。“愿以魏候马首是瞻。” 魏武侯兴奋地举杯:“列位,明日攻城,我等共饮一杯!” “干!”四国君主第一次同声相应,一饮而尽。 …… 灵丘城中,齐军的议事营帐。 一个又一个将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安静地坐在两侧。 而坐在主座上的高伯满脸恐慌,四国联军兵临城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带兵攻燕,会引得三晋刀兵相向。 城外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际,仿佛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 他带兵接连吃了四次败仗,损兵折将,不得不带领七万残军退回了齐国本土,谁知四国联军如同跗骨之毒一样,追到了齐国,大有一举将齐国覆灭的势头。 今日之所以召集众将议事,是因为高伯接到了临淄送来的一份文书。 直到所有的将领坐下,高伯慢慢将文书摆在了桌面上。 “诸位,我接到了君上的手书,公子午将带领五万新军和万石粮草,前来支援。” 营帐之中的气氛还是很低沉,就算加上这五万新军,灵丘也不过十二万齐军,而面对的是魏、赵、韩、燕的三十万大军,并无胜算。 众人的表情高伯尽收眼底,兵无战心。 他第一次希望早些能见到田午那个讨厌的小子,只要田午到了,他就能抽身离去,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齐国是胜是败,胜了自然有他的功劳,败了被问罪的也是田午。 “散了吧,固守城池不出,等待援军。” 高伯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帐中的将军们各自散去。 …… 大约是下午时分。 江寒牵着马带着一百多墨家骑士站在孟乡邑的村口。 江寒脸色凝重的吩咐道:“庖丁,你带领十个轻骑赶往中山国灵寿,对中山公说魏国的灭国之仇和赵国的一箭之仇,报仇的机会到了,让他带兵去浍水集结。” “庖丁领命!”庖丁带着十几个骑士纵马离去。 江寒转头看向田玉儿:“玉儿,你回宋国商丘,对宋公说雪耻的机会来了。” 韩文侯继位第二年,曾经率兵向宋国发起进攻,一直打到宋国都城商丘,俘虏了宋君,魏武侯出面调节宋休公才被释放,宋国君臣一直将这件事视为奇耻大辱。 想到了宋休公怯懦的性格,江寒沉吟了一下,补充道:“如果宋公不愿出兵,你就和他说,齐国若亡,宋国的盐利就断了。” “田玉儿明白。” 田玉儿拱手称是,抬头看了看神情坚毅的江寒,欲言又止。 “钜子此去灵丘,一定要小心。” 江寒淡淡的一笑,整理了一下田玉儿的衣领:“放心,我这条命还要留着为先生看一眼盛世呢。” 田玉儿翻身上马,带着十几个轻骑离开。 “钜子,需要派人前往楚国吗?”徐弱轻声询问道。 江寒摇了摇头:“楚王气量狭小,与墨家有旧怨,我们去不太合适,见到田午后,我会叫他派出齐国使臣求楚国出兵的。” 江寒扶着剑,回过身对着面前的众人说道:“我们此去,可是要抵挡三十万大军,起码二十天,有没有怕的?” 近百墨家轻骑立在那沉默不言,几乎一同握住了剑柄,拔出剑,提在手中,剑锋直立,他们已经给出了答案。 江寒笑了一声:“若是有怕的,现在还可以离开。” 不知道谁先吼了一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随后近百骑士齐声吼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江寒看着面前的这群人,深鞠一躬。 “为了大同盛世,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江寒翻身上马,战马发出了一生嘶鸣,身后的披风烈烈。 阵阵马蹄声中,这队身穿黑衣的骑士离开了孟乡。 田午带着五万新军上午时就已经离开了临淄,此时距离临淄已经三十余里,但他不停的回头向临淄城的方向看去,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一阵马蹄声响起,齐国斥候疾驰到了田午面前,大声汇报道:“公子,大军后面出现了近百来历不明的黑衣骑士。” 田午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终于来了。” …… 第五十九章:天下皆动 五万人是一个什么概念?在大家心中只是一个概念,可能觉得并没有多少人。 江寒在没有真正见过之前也是这样理解的。 但若是真正见过的,会知道五万人是能从一座山头排到另一座山头的人。 田午带领的队伍很长,江寒骑在马上穷尽目力却也只是能隐隐约约看到个似有似无的尽头。 在这个时代,城市人口能超过五万的就是一方雄城,能超过十万人的便是一个大国的国都。 齐国前前后后出动了十五万甲士,真可以称为举国之力了。 走近了赶路的军队,和他预想中的有些不同,本想着五万人出征是一个多么盛大的场面。 可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支沉闷的军队,连一声喧哗都没有,大家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闷头向前走着。 给人的感觉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丝毫军队的样子。 可一支军队该是什么样子? 雄赳赳气昂昂?精气蓬勃,高呼着为了大齐,为了黎民百姓?看淡生死,舍生取义? 江寒摇头苦笑,这些被强征来的士兵,可能连自己为了谁而战,因为什么而战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来打仗的,是来送死的。 “哒哒哒……” 马蹄声打断了江寒的沉思,他抬头看去,公子午迎面而来,一拉缰绳,稳稳的停在了他的面前。 田午身穿黑甲,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手里提着一把长戟,身下的白马俊逸非凡,但其实在战场上骑白马是有些不安全的行为。 毕竟白马实在是太过显眼,一定会被敌人的箭矢专门照顾的,要不是对自己有自信,最好还是别骑为妙。 江寒遥遥拱手:“见过公子。” “江先生,你终于来了。”田午兴冲冲地看着江寒。“你来得晚了些,害得我担心了许久。” 江寒哈哈一笑:“公子不会觉得齐国加上我们墨家能够阻挡四国联军的进攻吧?” 田午听懂了江寒的言下之意,眼中闪烁着精光,立刻拱手问道:“先生可是想到了救齐的办法?” 江寒点了点头,轻轻的说出了两个字:“求援。” 田午暗自思索了起来,不久后叹了一口气:“先生,天下万乘之国有七,齐、魏、赵、韩、燕占去其五,秦国羸弱,偏于一偶,楚国地处蛮夷,对中原事务很少插手,此时齐国还能向哪国求援?” 江寒回答道:“中山国是由白狄族所建立起来的国家,地小军强,骁勇善战,魏文侯时,派出了名将乐羊和现在的魏候魏击,曾经一度将中山国覆灭。” “然而国灭君未死,中山公经过二十年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定都灵寿,中山复国。” “赵国去岁大举进攻中山未果,魏国、赵国与中山国都有大仇,我已经派人去灵寿求援,别看中山国小,但其民心所向,远非其他诸侯国能比,就算是魏国,中山也敢一战。” 田午脸色露出了喜色:“中山国可以出兵多少?” “三万。” “三万怕是远远不够,灵丘城外,魏国出兵十万,赵国出兵八万,韩国出兵七万,燕国出兵五万,整整三十万大军,加上中山国三万人也是杯水车薪啊。” 江寒微微一笑:“还有宋国和鲁国。” “宋国为殷商之后,宋人善于经商,睢水北岸的宋都商丘、济水北岸的陶丘,获水和泗水交汇处的彭城,都是极为繁荣的商业都会。” “宋国一百里,皆膏腴之地,是除了魏、齐之外,天下最富足的国家,民富国强,宋军甲胄精良,矛戈锋利,也不可以轻视。” 田午的眼前一亮:“但宋公是温和之君,真的愿意帮助齐国吗?” 江寒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宋国近年与我们墨家多有合作,仰仗临淄所产的精盐、肥皂获利无数,齐国若亡,宋国的财路就断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宋国一定会出兵的。” 顿了一下,江寒继续说道:“中山国和宋国我都已经派出了人去求援军,楚国和鲁国还得请公子派人前去。” 鲁国是周公旦之子伯禽的封地,是姬姓宗邦,诸侯望国,故周之最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鲁国成为了典型周礼的保存者和实施者,世人称周礼尽在鲁矣,所以鲁国君臣对墨家极其不喜欢,江寒没有贸然派人前去。 田午躬身请教道:“齐国与楚国来往不多,我要如何才能说服楚国出兵?” 江寒沉吟了一下说道:“楚国大司马景舍是一个良臣,公子可以派使者找他引荐楚王,只需要对楚王说,三晋今日分齐,明日分楚,野心勃勃的楚王定会出兵相助。” “哈哈哈,先生大才。”田午哈哈大笑,这种诛心之论,以楚王的性格一定忍受不了的。 “鲁国是礼仪之邦,很少参与诸国战事,还请先生教我,如何能让鲁国出兵?” 江寒回答道:“鲁国有齐、楚、宋、卫四个邻国,其中一半以上的国土与齐国接壤,齐、鲁两国唇齿相依,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齐国在,即使强大如楚国也不敢轻易侵犯鲁国,齐国亡,鲁国离亡国亦不远矣。” 田午点了点头:“田午明白了。” 他立刻叫来了军中的传令兵,命令道:“你即刻返回临淄,让国伯使楚,栾伯使鲁,务必要搬来救兵。” 传令兵离去,田午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转头对江寒笑着说道:“此战齐国若胜,先生当为首功。” 江寒摇头道:“眼下危机未解,论功之事还是等四国退兵再谈。” “四国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我们手上只有十余万人想要挡住也绝非易事。” 田午自信的一笑:“有先生在,齐国一定不会亡。” 江寒默然不语,真不知道田午从哪里来的自信? 齐国这一战,天下皆动,是近百年来发生的最大的战事,正是秦国发展的时机。 秦献公已经把蒲、蓝田、善、明氏等边境地区改建成县,由他自己直接掌握,派官吏代表进行管理,加强了中央集权。 江寒为秦献公定下了十年不攻的大计,让他埋头改革、励精图治,不参与其它国家之间的争斗,等到国力渐强,人丁旺盛,再与山东诸国逐鹿中原。 这十年的时间,要用人命来拖啊。 …… 第六十章:守城还是守国? 大军已经开拔两天了,也是整整两天没休息,走得人困马乏。 还有三十里就是平原津,通过平原津渡过了黄河就是灵丘城。 数十万人的大战,成败不急于一时,疲军被带上战场,反而是给敌人机会。 于是田午下令扎营,直到今日正午,才扎好了临时的营地休息,但也只是休息一晚,明日还是要赶路。 此时的江寒正坐在自己的营帐之中,他虽然并无军职,但却被主将田午以礼相待,自然能单独住一间营帐。 跟他而来的墨家弟子田午也没有亏待,十人一间营帐,干饼和米汤管够。 江寒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午饭,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东西真的吃不下啊,别的不说,就那个干饼,硬得和一块砖头似的,刚才一口下去,差点崩了他的牙。 可外面那些齐军士兵们吃得津津有味,让江寒都觉得自己有些挑食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江寒就这米汤,勉强把干饼嚼碎咽了下去,就和吃石头没有区别。 米汤也没有几粒米,全是汤,就像是白开水一样。 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打仗,江寒觉得如果由自己执政的话,第一时间就要改变军中的伙食。 江寒捧起了一旁的兵书竹简读着,田午事务繁忙,徐弱也被他派了出去,没什么人能说话,无事也只能看看这些兵书。 他本质上并不算是什么善于行兵打仗的人,无非就是借着领先这个时代的人两千多年的经验和剽窃前人之说而已。 纸上谈兵,说的就是现在的他。 江寒读这些兵书,并不想成为兵法大家,也就求个念头通达,需要的时候能够结合形势有兵法可用就好。 正读着,一个身穿紫甲的军士来到了帐中。 “江先生,公子请您去帐中议事。” “知道了。” 江寒放下了竹简,来到了帐外。 空气中还带有一丝春天的寒意,他裹了裹衣领,朝着最大的那间帐篷走去。 “江先生。” 帐门前几个持戟的卫士拱手行礼,甲片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走进了大帐中。 田午手里拿着一个竹简,站在主位上。 营帐中烤着火盆,火光通明。 即墨、莒、高唐、平陆、禀丘五位大夫,依次坐在两侧的桌案后,看到江寒走进来,抬了抬眼皮,很快就把头低了下去。 “江先生,请坐。” 田午指着他下首的位置笑吟吟的说道。 江寒在军中的地位,一目了然。 江寒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跪坐到了桌案后的软垫上,等待田午发话。 “诸位,明日大军就可以赶到灵丘,大家可有什么良策,能解灵丘之围?” 即墨大夫起身说道:“公子,四国之军虽有三十万,但毕竟不是一国之军,难以一心,我们应当进入灵丘城中,与高伯汇合。” “灵丘乃是齐国边界重镇,粮草充足,十二万大军守城,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一旦四国联军损失过大,一定会土崩瓦解,各自离去,我齐国之危可解。” 田午微微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守城不出,齐军粮草充足,倒也拖的下去,等到四国联军粮草不足,士气耗尽后,齐军不战而胜。 “我赞成即墨大夫的策略。”高唐大夫起身附和道。 “我也赞成。”莒大夫起身说道。 田午看向江寒,见他低头不语,开口问道:“江先生怎么看?” 江寒淡淡的问道:“敢问诸位,是要守灵丘,还是要守齐国。” “当然要守齐国。”田午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那此计断不可行。”江寒肃然起身,走到了中军帐中挂着的一副地图前,指着灵丘城说道。 “我们渡过平原津,全军进入灵丘城中,的确可以保证灵丘不失。” “可四国联军一旦截断了灵丘到平原津的道路,灵丘就变成了一座孤城,十二万齐国只能困守孤城,作茧自缚。” 莒大夫冷哼了一声:“截断了前往平原津的道路又如何?他们四国联军能吃掉灵丘还不成?” 江寒摇头一笑:“他们吃不掉灵丘,但是能吃掉齐国。” 莒大夫脸上更加不屑:“真是笑话,连灵丘都吃不掉,怎能吃掉我们大齐?” 江寒振声说道:“四国联军的兵力于我们两倍有余,兵多将广,援军一旦入城,四国联军就能把口袋扎紧。” “我若为联军主将,定会分兵而击,留下二十万大军困住灵丘城中的齐军,剩余十万大军渡过平原津直入临淄。” “齐国主力皆在灵丘,拿什么挡住联军的分兵?联军过了黄河,长驱直入,无人能挡,就当我们在灵丘城中为联军无法攻破灵丘而沾沾自喜时,我们已然成了亡国之臣。” 江寒的一席话掷地有声,帐中众人神情各异。 怪不得江寒第一句话就是问要守灵丘还是要守齐国。 若是守齐国的话,据城而守的办法肯定行不通。 “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田午眼神灼热的问道。 既然江寒看出了这个计策的弊端,就一定会有补救的办法。 江寒缓缓的说道:“在灵丘城东十里处扎营,与灵丘互为犄角,守望相助。” “四国联军攻灵丘,我们出兵骚扰,四国联军攻大营,灵丘可以出兵相救。” “另外,军中战马集结一处,舍弃掉笨重的战车,轻装简行,作为机动部队,截其粮,断其道。” 田午的眉头微微皱起,轻骑部队,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 春秋战国时代的战争大全部都是车战,没有马战或士兵站在地上作战,而是由战士们驾驶着一辆辆战车,战车按一字排开。 双方拉开阵势,军阵对攻。 如今诸侯乱战,虽然已经没了春秋时期不击半渡之军的迂腐规矩,但车战的习俗还是延续了下来。 军中有马,却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队伍。 田午想象了一下轻便的斥候和笨重的战车对战的样子,有一支来去如风的军队,也许真的会有奇效。 “好,就依江先生所言,大军灵丘城东十里处安营扎寨,联军若攻,我等据寨而守,联军不攻,我等派轻骑滋扰。” …… 第六十一章:速战速决 魏军的营地驻扎在一座山头下,整整十万大军,平连在山原之间,那是一座极大的营垒,光是外墙就足有十几米高,很难想象是花了多少人力。 一间大帐中,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青年,他低着头神色专注地翻动竹简,连公叔痤走进来他都没有察觉。 “鞅,齐国的援军到了。” 伏案白衣青年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霍然站起。 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军中士卒的身份相去甚远。 “拜见丞相,敢问丞相,齐国的援军来了多少?现在到了何处?” “四五万之数,已经渡过平原津,过了黄河。”公叔痤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说道。 “四五万之数,已经是齐国的极限了,但还是难以左右大局,我们现在要防备的是楚国、中山、宋、鲁等国是否会派出援军。”卫鞅显得很淡漠。 公叔痤微微摇头:“这些千乘小国,怎敢冒犯我大魏国的威严?” 卫鞅沉吟了一下说道:“其他国家出不出兵在五五之数,但是中山国与鲁国一定会出兵的。” “何以见得?”公叔痤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中山国会出兵,是因为二十年前被魏国所灭,近年来才得以复国,中山公一直在寻机复仇,而眼下就是中山国复仇的最好机会。” “而鲁国为何会出兵,则是因为齐国一直都是鲁国最大的屏障,齐国在,鲁国安,齐国亡,鲁国危。” “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最差的结果是楚、宋也派兵支援,那样的话,四国分齐,只是空谈而已。”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现在联军应当运用什么策略?” 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齐国为东方大国,国力不弱,四国联军看似强大,却难以一心,时间一久,军心必定涣散,所以要速战速决,在援军没有赶到的时候,一鼓作气,吃掉齐国。” 公叔痤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灵丘城坚,城内粮草充足,联军攻城五日没有丝毫进展,如今齐国又派出了援军,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灭齐?” 卫鞅微微一笑:“放援军入城,分兵渡河,山东无险地,大军可以长驱直入,直取临淄。” 分兵?公叔痤的眼前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联军三十万大军,没有必要在一个乌龟壳面前硬耗。 “鞅啊!这么好的办法,你为什么不早说?”公叔痤笑着埋怨了一句。 “现在时机才成熟,围攻灵丘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样才能引出齐国剩余的力量。”卫鞅解释道。 “哈哈哈,好,老夫这就去面见君上。”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急匆匆的离开了营帐。 …… 昨晚安营扎寨后江寒和田午交谈到很晚,等到他早晨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日晒三竿了。 这个时间,军中已经开始吃早饭了。 江寒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头发有些杂乱,他用一根墨玉发簪将长发束起,走出了营帐。 士兵们的早餐是领取的,所有人都在那个地方领,然后就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吃,江寒也不例外。 “景山,今天还吃饼啊。”江寒走到了领吃食的地方,在军中呆了十几天了,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徐弱听到江寒的声音抬起了头,看到江寒笑了笑:“钜子来了,还是干饼,军中实在没什么别的吃食。” 说着徐弱拿起了两块干饼递给了江寒,苦笑了一下:“这时候要是能有一碗热乎乎的面条该多好啊。” “嘿。”江寒听到这话佯装恼怒道:“怎么,别人能吃我们就不能吃吗?” 说着他一把抢过了干饼,在徐弱愣愣的眼神中,放在嘴边就是一口,咔嚓咔嚓的。 但是没吃几口,江寒一脸郁闷的说道:“不过说说实在的,这东西当真没味道。” “哈哈哈哈。” 蹲在一边吃饭的墨家游侠和士兵都笑了起来。 江寒挑眉看着徐弱,询问道:“消息发出去了吗?” 徐弱点了点头:“今日一早我就放出了信鸽,秦海统领应该很快就能到。” 自从江寒笃定齐国会有危难后,在临淄城中的墨家工匠一直都在打造防守的物资,十五万支箭矢,二百驾弩车,早就被藏在了灵丘城外的山中。 不光有这些物资,还有秦海带领的二百工匠,这些人可都是城防的利器。 “好。”江寒站起身,拍了拍手,向中军帐中走去。 “江先生,四国联军在城东并未设防,看起来真的有放我们入城的意图。” 田午翻看着竹简,脸色凝重,他的眼睛微红,显然是没有睡好。 “魏国称霸天下,有一些见识卓越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江寒听到田午的话,眉头一皱,苦笑了一下:“欲以少击众,只能料敌于先,占据先机,在智谋上取得优势,联军中有机敏的谋士,公子要做好苦战的准备了。” “先生的意思是,联军会主攻我的大营?” “没错,逐个击破要攻其薄弱点,灵丘城池坚固,坚不可摧,我军刚刚安营,立足未稳,我若是联军主将,三日之内,定会攻营。” “若是灵丘来救呢?” “用少数伏兵吓退灵丘援军,主力猛攻大营。” 四国联军若是想一举吃掉齐国,只能是速战速决,等到其他国家援军到达,军心自溃,齐国就能不战而胜了。 田午的脸色阴沉:“联军主力攻我们大营,我们该如何应对?” 江寒抿了抿嘴,思索了一番:“只能死守。”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计谋都显得有些无力。 “墨家工匠帮助公子守营,我带领墨家游侠与新组建的轻骑队伍在营外滋扰。” 听到了墨家的工匠,田午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墨家工匠身在何处?” “估计马上就到了。” 江寒的话音刚落,一个紫衣传令兵急匆匆的跑进了大帐。 “公子,营外来了几百个匠人。” …… 第六十二章:墨匠 田午与江寒一同来到了营寨门前,秦海领着一众工匠等在那里。 这些工匠都是临淄城中的铁匠, 临淄城中有一个铁工作坊的聚集区,也是齐国最大的铁器制造所。 但官营的只有一家,其余的六家铁工作坊都是墨家开设。 齐国的铁矿不多,生铁奇缺,而且只有齐候有权开采铁矿,冶炼铁矿,铁矿可是农具和兵器的重要材料,抓住了这两个,就抓住了钱袋子和枪杆子。 墨家所用的矿石,一小部分是从齐国收购的,大部分都是从楚国购买的。 临淄城的铁工作坊在墨家加入后,便振兴了起来,兵器、农具、菜刀这三样基本商品竟总是供不应求。 官府铁坊广求铁工,私人铁坊也求铁工。 铁工作为战国时代最宝贵的“百工第一才”,各国都尽力搜罗,要想大批招募,谈何容易。 但仅仅在临淄城中的六家私人铁匠作坊中,就有墨家铁匠四百人。 其中两百人已经跟随玄机入秦,建造墨家西院,剩下的两百人都在这里。 这些工匠们腰间一边别着一把小锤子,一边挎着一柄长剑。 他们既是技艺纯熟的铁工,又是墨家的神杀剑士。 “见过钜子,见过公子。” 秦海带着工匠们齐齐拱手行礼。 江寒抱拳回礼:“秦师兄,诸位师兄弟辛苦了。” “事情紧急,江寒就不过多的寒暄了,你们现在有两个任务,第一是把西营马厩中的战马全都安上马蹄铁,第二是连夜将弩车安装好,加固营寨的防御。” 秦海点了点头:“沈妙,你带一百人去马厩安马蹄铁,其他人随我加固营墙。” “是。” 工匠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徐弱的指引下去了西营的马厩,一部分就地取材,伐木固营。 田午不由得称赞道:“墨家匠人,果然是雷厉风行。” 他与墨家工匠一共合作过两次,上次是制造龙骨水车,这次是并肩作战,两次的效率都是惊人的高。 墨家子弟是在和强国军旅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素来有团体行动的极高素质。 江寒微微一笑:“还得请公子派人帮着伐木,还有山中藏匿的物资也要运回营中。” 田午重重的点了点头:“传令,即墨大夫带领三千士卒帮助墨家大匠加固营防,高唐大夫带领三千士卒运回物资。” “是!” 紫衣传令兵转身回到了营中。 不多时,三千士卒在高唐大夫的带领下,跟随墨家弟子扎进了山林中。 最后带回了二百驾弩车和三十大车箭矢。 …… 江寒来到了西营中,全军所有的战马集结在一起,共两千匹。 大日当头,但是初夏的天气也不可能有人觉得热。 两千人就这么盘坐在西营的校场上,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从营房里提出来,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 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他们看到一个人影不急不慢地从军营的门口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麻衣,怀里抱着一柄厚重的黑剑,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眉清目秀的。 江寒缓缓走来,最后站定在两千人的面前。 他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众人,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些不解和迷茫。 “看来是人齐了,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这一问把这些人都问愣住了,他们怎么会知道。 “公子命我组建一支新军,一支骑军,一支只属于公室的禁军,而我选择了你们。” 话音落下,一双双震惊的眼神投向了江寒。 江寒选择的标准并不复杂,第一点,身在奴籍的;第二点,会骑马的;第三点不超过三十岁的。 “公子有言,一旦入了新军,解除奴籍,恢复民身重入祖籍,享禁军俸禄,可计军功。” 短短的一句话,下面粗重的呼吸声,士卒们的眼睛瞪得很大,甚至充斥着一些血丝。 解除了奴籍,就代表着他们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国人,有地可种,子孙后代也不用生出来就是奴仆了。 “将军,此话当真?”有人发出了疑问。 江寒微微一笑:“我这个人一向都是非常讲诚信的。” “愿为将军效命。” “愿为将军效命。” 群情激愤,江寒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拿起了一卷竹简。 “愿入新军者,登名造册,去领取兵器铠甲,再去马厩中挑选战马。” 江寒没有练过兵,也没有人教过他。 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参加过无数次军训,该如何行事心里还是有数的。 两千年前人总结的经验与方法还是能用得上的,他不指望着自己能练出什么天下强兵,练出一支像模像样的骑兵就好。 …… 魏军的营帐中。 卫鞅正捧着从相府带出来的有用之书,细细的研读品味。 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国当善籴粜。” “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则虽遇饥馑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而补不足也。行之善者,国以富强也!” 慷慨之中,他拍案思忖,竟是深为感慨。 李悝号称“以法为教”,不想于商道治国却也如此精通,魏国安得不富?安得不强? 他日自己若在一国为政,李悝的《法经》当是不朽之师…… 正在深思遐想,忽闻门外脚步声,他便警觉地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公叔痤已经掀帘而进。 “丞相深夜来在下的营中,可有什么事?”卫鞅起身谦恭的说道。 公叔痤点了点头:“君上听从了我的建议,准备放齐国援军入城,可谁知齐国的援军根本就没有入城的打算,而是在灵丘城东十里处安营扎寨。” 卫鞅眯眯起眼睛,没有入城?齐军主将不是不懂兵法的人,就是心机深沉之辈。 当然,卫鞅心中更倾向于后面那点。 卫鞅突然深鞠一躬:“还请丞相立刻禀告君上,趁齐军立足未稳,马上对齐军营寨发起突袭。” 公叔痤脸上露出了难色。 “联军中虽然魏国最强,却也不是一家说了算的,想要出兵,还要请其他三国的君主磋商。” 卫鞅叹息一声道:“出兵越快越好,不要贻误战机,时间越久,对联军越是不利。” 公叔痤点了点头:“鞅啊,老夫知道了,但是为何要急着对齐国的援军突袭?” …… 第六十三章:公孙鞅 “齐国援军在灵丘通往平原津的路上安营,联军就无法渡过黄河,必须破掉灵丘齐军和齐国援军的掎角之势。” “麻绳专挑细处断,天时,地利,人和,相较之下,都是奔袭了几百里赶来支援的齐国援军不利,所以我们可以绕过灵丘,一举攻破援军军营。” 公叔痤思考了片刻:“那如果灵丘城中的齐军出城增援,偷袭我大军的后方呢?” 卫鞅微微一笑:“以灵丘城中齐军主将这几日死守不出的风格,定不敢倾巢而出,我们只需要埋下少数伏兵,齐军敢出城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他们必定会认为我们是要围点打援,退回城去。” 公叔痤眼中闪烁着精光:“如果他们不退呢?” 卫鞅哈哈大笑:“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齐国两军合兵不过十余万之数,而我们有三十万大军,他们若是胆敢野战,优势在我。” 说完,卫鞅摇着头:“兵贵神速,越早发起突袭,我军的优势越大,等齐国援军安定下来,别说饮马淄河了,就是连黄河都无法渡过。” “丞相,破局之法鞅已经言明。”卫鞅苦闷的看着公叔痤:“还请丞相快些推行。” 公叔痤苦笑了一声:“四国之军毕竟不是一国之军,老夫尽力为之。” 公叔痤离开了营帐,卫鞅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这次四国分齐,怕是有些难了。 齐国军队不需要胜,只需要守,能挡住联军,等候其他国家的援军就能不战而胜。 卫鞅的心情有些沉闷,收起了《阴阳家》的竹简刻本,把一卷《法经》装在了怀里,走出了营帐。 今夜倒是好些,风很小,适合去溜马散心。 军营里的马厩管的严,吃得草料都是干草,很难吃到新鲜的青草。 他去了一趟马厩,马厩的士兵知道他是丞相府的门客,并没有为难他。 “马兄,这段时间苦了你了,等回了安邑,我一定带你去最肥美的草场。” 卫鞅上前解下了一匹白马的缰绳,伸手在它的头上揉了揉。 卫鞅拉紧了绑在腰间的青铜剑,毕竟是要出营,即使离军营不远,防身的家伙还是要带好的。 卫鞅牵着马对守营的士兵出示了通行令,悠哉悠哉的离开了大营。 要遛马的事情他早就和公叔痤打过招呼了,有了通行令,守营的士兵也不会多问。 卫鞅来到了离魏军军营大概五六里的地方,坐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上,这里视野很好,坐在这,不光能看到四国联军的营垒,还能看到高耸的灵丘城。 卫鞅松开了缰绳,白马低头吃起来裸露出来的青草。 他自己则是点燃了一堆簧火,坐在火堆旁借着火光看书。 …… “驾!驾!” 十几个黑衣骑士出现在了联军军营外的丛林中。 《六韬?虎韬》中有言:“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百里,神知敌人所在。” 就是要料敌于先,时时刻刻监察敌人的动静。 所以江寒带着轻捷如风的骑从,连夜奔袭二十里,来到了联军的大营外。 联军看不到尽头的营垒中火光点点,一片宁静,并没有出兵夜袭的迹象。 江寒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只要给墨家充足的时间,援军大营,一定会被他们打造成最坚固的营垒。 “走,回营。” 江寒低声吩咐了一句,十几个黑衣骑士调转马头,向齐军军营的方向奔驰而去。 在一处山坡下,江寒隐约的看到了一些火光,他一摆手,队伍停了下来。 江寒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点起了簧火? 两军战场附近,游侠行商都敬而远之,到底是何人深夜还呆在野外?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看一看。” …… “哒哒哒。” 夜色中却突然传了来的马蹄的声音,马蹄声很清脆,不是那种沉闷的声音,不是自己的马。 卫鞅的神色一僵,皱着眉头收起了竹简,手已经放在一旁的剑柄上。 这地方是联军的营地和灵丘城池的中间位置,来人不是联军的人就是齐国的人不会有其他人的。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卫鞅的视线中。 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黑色麻衣,高鼻剑眉,却是一个俊朗的青年,他手上牵的大青马也不是凡品,精气十足。 卫鞅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青铜剑,江寒的手也搭在了剑柄上。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相互打量着对方。 一个人一身白色,卫鞅白布袍,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一个人一身黑色,江寒黑麻衣,黑麻鞋,头上一支墨玉发簪,场面凝涩,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良久过后,卫鞅先开口问道:“你是谁?” 江寒眯眯着眼睛:“过路的,到了这地方,见水草茂盛,顺便放一下马。” 卫鞅又不说话了,两个人心知肚明,能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对峙的两军中人。 “魏国人?”这次是江寒开口询问道。 卫鞅点了点头:“卫国人,公孙鞅。” 江寒笑了笑:“我叫江子义,齐国人。” 卫鞅脸上更加警惕,对方可是齐人,半夜出现在这里,恐怕不会是放马这么简单的。 江寒放开了马绳,身旁的骏马低着头吃起了草,他笑着对卫鞅说道:“别紧张,我确实是来放马的。” 卫鞅的神情一顿,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对方的语气中肯随意,看来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卫鞅拱了拱手:“见笑了。” 江寒坐到了卫鞅面前的石头上,打量着这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魏国人,公孙鞅。 卫鞅,商鞅他知道,他对公孙鞅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想来是魏军中的一个书吏。 看清了“公孙鞅”手中的竹简,江寒笑着问道:“法家门生?” 卫鞅轻轻摇头:“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的高足子前。” “子思乃孔子后裔,你是子思的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门生为何会看《法经》?”说着,江寒往簧火中加了几根干柴。 “噢?”卫鞅的眼睛炯炯有神:“你知道《法经》?” …… 第六十四章:卫鞅的大志 江寒微微一笑:“看过几篇李子的《法经》,倒也说不上精通。” 卫鞅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几分失望,原本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没想到眼前这人只是粗略的看了几篇《法经》而已。 “原来如此,在下也是觉得法家的思想不法古,不循今,拜读一下。” 江寒不禁笑道:“像鞅兄这种没有门户之见的儒生在下见的还真是不多,儒家素称博学,不知鞅兄读过哪些书?”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周易》、《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儒家之学,在下尚算通达。” 江寒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大的年轻人竟然看过这么多书。 “魏国有鞅兄这等大才,怪不得能霸于天下。” 卫鞅的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长此以往,魏国霸业恐不久矣。” “何以见得?”江寒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卫鞅摇头一笑:“如今的魏候,不复文侯时的胸襟。” “文侯在位时前期任用卜子夏、田子方为相国,并且每次经过名士段干木的府宅时都要在车上的俯首行礼。” “因为文侯求贤若渴的态度和行为,才使得各国人才纷纷都不远千里前来归附他,之后文侯启用李子、吴子变法,团结赵、韩,使三晋如同一体,才给魏国的崛起创造了机会,魏国才有了今日的霸业。” 卫鞅无力地靠坐着:“而如今的魏候,用人方面任人唯亲,他不以才能卓著的吴起为相国,反而任用出身贵族才能平庸的田文为相国。” “其次,公叔痤为得相位,逼走吴起,这个损失对魏国来说是空前的,再加上魏国因为卫国之事与赵国关系恶化,三晋早就不是之前的三晋了。” 江寒紧紧盯着卫鞅,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兄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不如另寻明君?” 卫鞅摊了摊手,激愤的说道:“天下之大,公孙鞅无处可去。” “天下霸者,唯有魏国一家。” “能终止乱世者,也唯有魏国一家。” “可魏候即位以来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 “加之李子、吴子、西门豹、乐羊等先朝老臣相继离去,魏国的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涨。” “魏候被腐败奢靡浸淫,魏国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候在内,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 卫鞅沉重地叹息一声:“若是魏国泯于诸国之间,不能攀登于顶,诸国间乱战不止,又将是血流成河。” 第二次变法,第二次攀登。 江寒细细的品味着卫鞅说出的话,嘴角微微勾起:“魏国已经行霸道于天下,不知鞅兄所说的第二次攀登,要登上哪座山峰?” 卫鞅神色肃然,眼中闪烁着精芒。 “霸道、王道、仁政、无为,尽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皆为亡国取死之道。” “那鞅兄觉得,何以强国?”江寒的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 卫鞅笑着说道:“天下二强,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 “但此二强,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其表,不强根本,魏国在文侯时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魏击继位后,魏国已有颓势,长此以往,魏国强不过三代。” “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一击。” “李子助文侯变法,废除井田制、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却疏忽了封地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 “吴子入楚变法,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许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 “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 “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唯有除旧制开新法,依法治国,才是强国之根本。” 江寒被卫鞅这一番大论说得豁然开朗,他虽然明白法令对国家的重要性,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现在他只觉得笼罩在心田的沉沉阴霾顷刻消散,身心枷锁顿时开脱,神清气爽。 江寒面带笑意的看着卫鞅,这一番言论,还说自己不是法家的门生? “鞅兄这一番言论,当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既然魏国不能得鞅兄辅佐,鞅兄不如随我入秦。” 此时已经是天光微亮,朝阳唤醒了大地,微弱的光芒洒在了矮坡下的两个青年的身上。 卫鞅的眉头挑了挑,摇头一笑:“入齐?齐候也不是明君。” “况且在下还年轻,魏候老迈,这代魏候不能辅佐,在下可以静等下代魏候,二十年间,无国能出魏国之右。” 在卫鞅心中,魏候虽然不是明君,但魏国却是变法的沃土。 李悝、吴起用几十年的时间,为彻底变法奠基了夯实的基础,光这一点,就不是其他国家能够比拟的。 言罢,卫鞅牵起了白马,对着江寒拱了拱手。 “萍水相逢,公孙鞅一疏心中之志,告辞。” 马蹄声远去,凉风一吹,江寒才警醒了过来。 “法经,公孙鞅,法家,魏国…卫国!!” 江寒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卫鞅!他就是卫鞅!!” 江寒差点儿被自己蠢哭了,自己派人在卫国寻找卫鞅一年未果,卫鞅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自己还没有认出来。 卫鞅、商鞅,那都是被冠以国名,地名,他的本名就是公孙鞅啊! 江寒望着卫鞅离去的方向暗自懊恼。 “好你个卫鞅,下次碰到我可就没这么容易逃脱了,就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到秦国。” 江寒翻身上马,带着等候在外围的十几个墨家轻骑返回了齐军大营。 眼下当务之急是做好迎战的准备,既然卫鞅在魏军大营中,那么联军攻营的日子,一定不会拖的太久。 …… 第六十五章:攻营 四国联军的总帐中。 公叔痤坐在四位君主的面前,表情严肃:“君上、赵候、韩候、燕公,我觉得此番应当速战速决,长久拖下去对盟军不利。” 精神饱满的魏武侯身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前后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射宝珠的天平冠,脸上挂满了笑意。 赵敬侯,一领红蓝披风,一顶高高玉冠,连鬓胡须,气度威猛。 韩文侯身着绿色大袍,头戴一柱青竹冠,神情似凝重又似愁苦。 燕简公,瘦削的脸上三绺长须,蓝色大披风,头戴一顶高高的蓝玉冠,一派老贵族的矜持气度。 “速战速决。”谈论到了正事,魏武侯的神情严肃了起来,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赵敬候看向了公叔痤:“公叔丞相,盟军攻打灵丘五日而不下,齐国又来援军,如何能速战速决?” 公叔痤指着桌案上的地图,手指画了一个圈。 “绕城而过,突袭齐国援军,将援军剿灭,灵丘城中的齐军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韩文候愁苦的脸色稍微舒展开一些:“齐国援军的主将是何人?” 公叔痤回答:“是齐国公子田午。” “田午,闻所未闻。”燕简公脸上挂满了不屑:“无名之辈而已,我觉得公叔丞相的办法可行。” 赵敬候沉吟不语。 公叔痤肃然站起,恭敬地环场拱手道:“列位君上,灭国战胜,奇正相因,正道为主,奇术为辅,四国分齐,实力第一。” “三十万大军携破国摧城之威,齐国纵然奇计百出,也无以奏效,公叔痤以为,大军压齐,重在一鼓而下,不宜久战,公叔痤愿为主将攻营。” 赵敬候突然间爽朗大笑:“高明,公叔丞相高明!四国分齐,自当靠三十万甲士当先,赵章忧虑太多,实在是不该,请公叔丞相领兵攻营!” 魏武侯微笑着举起手中铜爵:“列位,策略已定,来,为四国分齐,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四国君主一齐举爵相向:“四国分齐,安定天下,干!” 中午时分,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 灵丘的风紧扯着四色的旗帜飞扬,校场上无数耸立的长矛上尖锐的矛头带着几个崩口,证明了它们所经历的无数战事。 公叔痤立在一辆二马戎车上,御者牵着缰绳控制着不安的马匹,站在军队之前,他扫视了一眼四个规整的方队,高喝道:“全军,开拔!” 整齐的脚步声几乎让地面都震颤,士卒将头盔带在自己的头上,系紧了自己的铠甲,所有人都明白,决战的时候来了。 公叔痤领在最前面,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白马的青年,即将身赴几十万人的战场,青年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 甲胄相击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不绝于耳。 …… 江寒率领轻骑藏在一处灌木丛中,望着一眼看不到边际的联军大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终于来了。” 齐军大营中,无数的脚步声,人吼声,繁杂,聒噪。 “弓箭手!列队!” “木石,木石,快些,把这些木石全都给我运上城头。” 田午站在寨墙上,皱着眉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 “搭弓!” 随着田午的一声令下,寨墙上的弓箭手纷纷低头,一只手紧紧的握着长弓,另一只手从箭袋中拿出了箭矢。 “引!”田午见敌军离寨墙还有百步远,再次下令。 齐军弓手发力,将弓拉的圆满,四十五度对准墙下奔袭而来的四国联军。 五十步!田午的瞳孔一缩,大声命令道:“射!” 满天箭雨呼啸而来,一个魏军士兵抬起头,脸上尽是恐惧,箭矢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大,他想躲避,但为时已晚。 一支羽箭射中了他的面门,另一支射穿了他的喉咙,他跌倒在地,只发出了两声如同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就没有了声音。 “咚!咚!咚!咚!咚!” 急切的鼓声响起,这是进攻的命令。 联军士卒顶着箭雨,一步不退,一波箭雨下,近千人倒了下来。 有的直接死去,有的被射穿了身体,躺在地上挣扎、哀嚎、等死。 “射击!” 箭矢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 “该死!”公叔痤暗骂了一声,立刻下达了命令:“顶盾还击!” 配备了木质盾牌的甲士冲到了最前排,顶起了厚重的木盾。 联军的弓箭手也拉紧了弓弦,向着寨墙上倾泻了一波箭雨。 箭矢射穿了齐军的皮甲,哀嚎声和惨叫声同时在两军中响起。 几波对射下来,双方各有损伤,但齐军地处高点,占据先机,联军的损失要比齐军大上很多。 这种规模的战争,打得就是消耗,消耗箭矢,消耗人命。 联军的箭矢所剩不多,但是营中齐军的箭矢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寨墙上的齐国弓手都被高强度的拉弦勒破了手指,手指头鲜血淋漓。 卫鞅疑惑的看着齐军的营寨,齐国的铁矿并不多,哪里来得这么多箭矢? “丞相,不能再消耗下去了,应该强攻。”卫鞅小声提醒道。 站在中军戎车上观战的公叔痤脸色阴沉的点了点头:“传我军令,攻营!” …… “杀!!” 如潮水一般的联军将云梯搭在齐军的营墙上,死士举着盾剑密密麻麻地在营墙上的云梯上疯了一般的向上攀着。 营墙上的齐军用长矛通过建营时留下的孔洞,一遍又一遍的捅穿了攀上来的联军死士。 混粗的圆木从墙头落下,便像是砸落了一批蚁虫,联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摔落,但是更多的,一个接着一个攀了上来。 有人被长矛捅穿时死死地抱住长矛,为后面的人登上寨墙创造机会。 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人数消耗,不过半个时辰,齐军的营墙下面已经是堆了一片人,全是尸体,数米高,至少已经有了几千具。 田午攥着手里的剑,两眼微合,看着那一片混乱的城头。 “告诉秦海统领,可以使用弩车了。” 轰隆隆,一阵巨响中,数百驾弩车被推上了墙头,每一驾弩车旁都有一个墨家工匠和十几个士兵。 “咻咻咻……” 数百根两米长的巨箭射出,落在密集的人群中,锋利的箭尖将士兵穿透,威势不减,接连穿透三四个人才停了下来。 卫鞅见状眉头紧锁,缓缓的说出了两个字:“墨家!” 怪不得齐军的营寨中有这么多箭矢,原来是得到了墨家的帮助。 …… 第六十六章:墨家弩车 卫鞅一脸挫败的注视着齐军营地前那无尽头的人海、刀剑和翻卷的血肉。 墨家的出现超出了他的预计,此番攻破齐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一定要力挫齐军的士气。 战局胜负,也变得不可知了起来。 数百支射到人群中的巨箭,通过箭矢尾部的绳索用辘轳快速回收,满是血迹的巨箭再次上膛,再次射到人堆中,不断的收割着人命。 强大的杀器让人望而生怯,这就是墨家的弩车。 卫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墨家弩车,所到之处城垒无不崩溃,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可再好的器械,也架不住高强度的使用。 随着一驾驾弩车的磨损崩溃,逐渐的,这种让人无法抗衡的巨箭越来越少。 终于有联军的士兵登上了齐军营寨的寨墙。 寨墙上的秦海双目微红,不忍的看着墙下堆积在一起的尸山,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拆解大弩,安成小弩。”秦海怒吼了一声。 “是!” 墨家工匠迅速将已成不能使用的弩车拆成了零件,换下损坏的零件,加上一些新的零件制成了一次能发射十几发箭矢的小弩。 《史记》记载:辩士苏秦游说诸国时对韩王说:“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以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苏秦这段话的意思是:如今世上的强弓硬弩都产自韩国,韩国的弓弩射程可达六百步,射远处的人可以在胸部击出一个大洞;射近处的人更可以洞穿心脏。 而韩国制造的弩可以连发数百矢而不止,从这个特点看,也就是说连弩并非是由诸葛亮率先发明出来的。 所谓诸葛连弩,应该是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改良、改进、完善的。 而制造连弩的技术,正是被墨家所掌控的,墨子学究天人,早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研究出了可以大小转换的模块化武器。 礌石滚木,火炭沸水,都被用到了防守中。 但是先进的武器,也难以弥补巨大的人数差距,木制的寨墙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开了一小口。 田午脸色凝重的问道:“江先生在山林中的那支骑军如何了?” 即墨大夫躬身回答:“回公子,两千铁骑,一个时辰之内可以绕到敌军大营,发动突袭。” 田午点了点头,强压着胸口的闷意,营前的声势压得他有些难受,他也是第一次领兵出征,当真的领教了战争的可怕。 真正的兵法一道根本就不是大谈阔论,而是临场的处变不惊,沉着应对的学问,将此道运用自如,虽时不利而改之,虽之战有损而补之。 田午扭头看向坍塌了的那一片寨墙,提着手中的戟。 “中军营,随我去堵住缺口!” 营墙下的血腥味飘得满天都是,碎肉残肢铺成一片,一摊摊碎肉却也不知道原先是什么。 所有人都没去在意这些,因为在意这些,自己就很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些。 军营中,除了拼杀声,吼叫,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 灵丘城,东城墙上。 “高伯,还请出兵相救。”一个学士模样中年男人长袍褶皱的跪在高伯的面前。 高伯沉闷地开口说道:“老夫多次邀请田午进城,可他执意要在城外扎营,敌军意图不明,我们若是贸然出击,灵丘城出了差池谁来负责?” 灵丘大夫满脸焦急:“高伯,敌军意图已经明了,就是要吃掉公子所带的援军,公子若是战败,灵丘也是独木难支,还请高伯出兵相救。” 高伯闭上了眼睛,沉吟不语。 此时显然已经不是齐国贵族权势之间的博弈了。 他沉默了半响,突然说道:“好,准你带一万甲士,出城相救。” 灵丘大夫愣了一下,一万甲士,太少了一些,不过也聊胜于无。 “末将领命。” 一万齐军甲士出城,与早就埋伏在城外的联军士兵交战在一起。 …… 联军总帐中,铺着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皮毡,和三个巨大的木酒桶。 毡旁支起了铁架,侍者利落地宰杀了一只山羊,吊在铁架上烤了起来。 魏武侯郑重地请赵敬候、韩文候和燕简公入座,四人开始了热烈的饮酒谈笑。 魏武侯转动着手中铜爵笑道:“齐为大国,渔盐丰腴,此战一胜,攻下临淄指日可待,我等就可以饮马淄河了!” 燕简公大笑:“魏武卒天下强军也,战之必胜,相信不久后,公叔丞相就会带回齐军营破的好消息。” 赵敬候沉吟不语,摘下腰间的皮酒袋一晃,近年来魏赵关系不复以往,魏武卒也成了赵国的心腹大患。 《荀子·议兵篇》说:“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吴起认为,兵不在多而在治,他建议魏文侯用他的新标准考选士兵,组建一支精锐部队。 也就是说,士兵身上必须能披上三层重甲,手执长戟,腰悬铁利剑,后负犀面大橹,50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成为魏武卒。 说白了,魏武卒就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任谁都会忌惮三分。 韩文候笑着提醒道:“赵候何不饮爵中之酒?” 赵敬候闻言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摇着手中的酒囊:“诸位见谅,赵章老兵一个。” 众人一齐大笑,魏武侯咳嗽了一声:“在坐的各位哪个不是久经沙场?我等共同举杯,敬老兵一杯!” 魏武侯一生征战不休,经过战争大大小小百余场,为魏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赵敬候相继对齐、魏、卫、中山等国用兵,从继位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攻伐。 韩文候举兵侵略郑国,攻取阳城,侵略宋国,俘获宋公,加上这次进攻齐国,也发动了三次战争了。 燕简公虽然没有主动发动过战争,却被齐国这个恶邻揍得欲仙欲死。 四位君主举杯同饮,刚放下手中的酒杯,突然,马蹄如雨,两骑飞至。 “报!!”两名骑将闯入了大帐,跪在了众人的面前。 “何事惊慌!”魏武侯无端地声色俱厉。 骑将高声通报:“禀报君上,一支齐军奔袭而来,离大营不足五里!” …… 第六十七章:魏武卒 魏武侯眉头一皱:“齐军突袭?大概有多少人马?” 骑将回答:“马蹄声隆隆,如有奔雷,通过马蹄声来判断,人数不下五千之数。” “砰……”燕简公脸色惨白,吓得打翻了身边的酒爵:“敌军来势汹汹,营中守军不足万数,急需领兵回援。” 赵敬候不屑的看了燕简公一眼,纵声大笑:“不想齐军还能奇兵突出,就由赵章领兵迎战,快哉快哉!” 韩文候点了点头:“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韩军也当迎战。” 赵敬候与韩文候对视一眼,两人同声大笑。 突然,魏武侯板起了脸,觉得此话应该由他先讲,如何能让赵候和韩候先讲了? 他沉着脸也不理睬二人,大步走出营帐:“魏武卒,出营迎战!” 魏武侯跳上王车,隆隆而去,赵敬候和韩文候也跳上了王车,燕简公迟疑了一下,最终也跟了上去。 明媚的阳光下,茫茫苇草像金色的波浪,隐没了旌旗战车,悠长的牛角号响起,四色旗帜飘扬,万人军阵挡在大营前,严阵以待。 …… 江寒领着两千轻骑飞奔而至,安上了马蹄铁的马蹄声如同奔雷滚滚,能给敌人极大的震慑。 魏武侯站在王车上,眯着眼睛看着奔袭而来的齐军,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一眼就看出来,齐军不过两三千之数。 “全军立阵!” 随着魏武侯的一声令下,传令官挥动着旗帜。 众卒长呼喊道:“起!” 武卒的编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 其中,“二五百主”也称“千人”,也就是以一千人为基本的作战单位,类似的一个团。 需要打战的时候再灵活编制,设将军一人指挥。 这种编制,能让魏武卒的指挥系统在作战中的灵活性,能达到如脑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一样。 即便是战败了,剩余的残兵也是可以迅速的组建军阵,不管各军队士兵是否相识,在这种各级将官存在的情况下,都是可以迅速的组合起来。 联军大营中留下了三千魏武卒,两千赵军,两千韩军和两千燕军不足万人守营。 “左中右各安排千人,前重后轻。” 魏武侯思索了片刻,旌旗舞动,命令一个接一个发出,不过两三千之数的敌军,魏武卒又有何惧? “分为左中右三部横阵,中央有一阵戈矛手。二十五人一排,四人一列。” “左翼、右翼各有两阵戈矛手,十人一排。五人一列;一阵剑盾手,五人一排,十人一列;再各有一阵弩兵,十人一排。五人一列,四阵成凹凸形相错,戈矛在前,剑盾弩矢在后。” “轻骑士游弋于右翼边缘,注意敌方侧翼突进。” 魏武侯立于战车之上,手中长剑直指前方道:“魏武卒,给本候压上去!” 赵敬候并不赞成魏武侯这样冒失的出击,开口提醒道:“魏候,不如先让弓手上前迎击,以箭矢扰乱其阵列,再凭借人数优势击之!” 刚才就被赵候夺了风头,魏武侯冷哼了一声。 “司马法有云,凡战,以轻行轻则危,以轻行重则败,故战相为轻重。” 意思是,一般作战:使用小部队对敌小部队可能有危险,使用小部队对敌大部队就要失败,作战是双方兵力的对比和较量。 以魏武侯的经验,双方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数量相差两倍以上,基本就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了,何况魏武卒的装备要比齐军精良的多。 见魏武侯一意孤行,赵敬候非常无奈,只能下令道:“护在武卒方阵侧翼。” …… 江寒带领的轻骑看着压过来的武卒方阵,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魏人好严密的阵……” 虽然这几个密集方阵在江寒眼中看来不比运动会上的中学生方阵强多少,但在此时齐军的眼里,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强军了。 “弩上弦!准备纵马疾行!” 随着江寒一声令下,轻骑们拿下了背上的弓弩,对准了压近的武卒方阵。 站在王车上,魏武侯扶着栏杆,还不忘朝前排的弓手大喊道:“敌人进入百步方可放箭!” 但这一句喊得有点迟,因为轻骑的箭雨已经来临,箭矢高高抛起后,尖啸着坠下,落到了开始小跑的武卒军阵中,一瞬间就倒下了几百人。 一触即撤,江寒带领轻骑很快迂回拉开了身位,将弓弩重新上弦。 纪律严明的魏武卒短暂的慌乱后,立刻进行了还击,但箭矢落在了轻骑身后的十几步,一人未伤。 魏武侯遗憾地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武卒方阵步兵对步兵,无往不利,但是对上来去如风的骑军,却显得有些笨拙。 武卒们向前推进的方式和近代军队类似,稳步前进直至进入敌方火力的有效杀伤范围,然后才转入攻击。 方阵平稳地踏步前进,这样的速度可以保持住紧密队形。 这就是司马法中所说的:“行慎行列,战谨进止”。 方阵内的长矛被放平,像是无数只刺猬般压了过来,凹形的中央,是每个百将所在的地方。 这也是江寒为什么不选择骑军突袭,而是要游离在外骑射的理由。 因为用铠甲轻薄的骑兵冲击身披重甲的步兵,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与魏武卒相比,骑军轻骑最大的优势就是速度。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才是上策。 几个呼吸间,轻骑的弓弩再次上好弦。 “骑射!” 随着江寒的一声令下,轻骑突击,留下了一波箭雨后又一次呼啸而去。 魏武卒举弓还击,但是收获寥寥,只是击杀了几个撤退慢了一些的骑兵。 对付这种骑射兵种,别说他们没有经验,就是魏武侯也没有经验。 魏军的战车和徒卒都追不上骑军的轻骑,只能望而兴叹,轻骑就像是撵不走的苍蝇一样,不断的对己方进行消耗,即便是仗着己方兵多也没有办法取胜。 魏武侯脸色阴沉,不得不下令:“武卒,举盾回营!” 四国君主的王车率先退入了大营中,随后营前的四国兵马也都退回了营中。 “钜子,他们退回去了。”徐弱骑马立在江寒身边,小声说道。 江寒哈哈一笑:“扒下两身魏军的衣服,找两个机灵的小子,去告诉公叔痤,联军大营被齐军突袭,请他立刻回援。” …… 第六十八章:阳谋 齐军大营外,四国将领脸色阴沉的聚集在一起,战况很不乐观。 二十万大军攻营,战斗持续了一个白天,只攻破了齐军大营的外墙。 谁能想到短短三天时间,齐军能够筑起两道木墙。 行军打仗在于气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开始联军被齐军的箭矢弩车迎头痛击,咬牙攻下了第一道寨墙,气势已经衰竭了,如果强攻第二道寨墙,就算剿灭了齐军,也会损失惨重。 公叔痤双手攥拳,眼中满是不甘,他虽然挤兑走了吴起,但心中还是想助魏国更上一层楼的,在他心中,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 而在魏国一统天下的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不是南方蛮夷的楚国,也不是西方牧马的秦国,而是东方仰仗渔盐之利的齐国。 他好不容易等到了齐候犯蠢的机会,集结了四国之军攻齐,如果不能将齐国覆灭,齐国终究还是魏国的心头大患。 打蛇不死,自遗其害。 “丞相,此战不利,应当是齐军早有准备。”站在公叔痤身后的白衣卫鞅小声说道。 公叔痤眯眯起眼睛:“齐军在此安营不过三日,为何说他们早有准备?” 卫鞅拱手道:“第一点,弓弩对射,齐军所射出的箭矢不下十万之数,即便是富有如魏国,想要铸造十万支箭矢,也需要月余的时间。” “第二点,两道坚固的寨墙,需要耗费很大的人力,齐国援军区区五万人,建造出这等规模的营寨,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五万人分成两批,昼夜不停的动工。” “第三点,寨墙上的弩车,那是墨家的武器,我曾在《墨子?备城门》中看到过关于墨家弩车的记载,没想到这种武器比书中的记载还要强大。” 卫鞅瞳孔微缩:“综上几点,我可以得出结论,齐军有墨家相助,而且这场战斗,墨家早在数月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怎么可能?”公叔痤大是惊讶。“距离齐国攻燕不过才四个月,联军会盟也不过才两个月,怎么可能有人未卜先知?” 卫鞅也被自己的推论吓得脊背发凉,如果墨家能在几个月前推断出会有战争发生,那就说明墨家的情报网已经趋于完善。 墨家若是不赞同他变法,有这种恐怖的组织拦在身前,他想要推行变法,难如登天。 卫鞅缓缓的开口:“这是料敌于先,墨家总部就在齐国,应该是齐候显露出了攻燕的意图,墨家坐看天下大势,认为会有这一战,所以提前铸造箭矢,提前打造弩车,此时联军才会如此艰难。” 如果江寒听到了卫鞅的话,一定会给他竖起来一个大拇指。 墨家的情报网虽然遍布诸国,却远远没有达到卫鞅口中这种恐怖的程度。 江寒之所以能够提前做好准备,是因为他记得历史上有过四国攻齐的桥段。 而深陷谜团的卫鞅并不知道江寒是一个未来人的身份,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没有错,临淄距离灵丘几百里之遥,墨家就算听闻了此间发生的战事,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唯一的真相就是墨家与齐国援军是一同而来的。 卫鞅的话音刚落,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四国将领的脸上神态各异,墨家如果真的有看到未来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那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众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回营后一定奉劝君主,少与墨家为敌。 公叔痤的喉结抖动了一下,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神鬼莫测的事情很是敬畏。 “那…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卫鞅眼中寒光一闪,眸子中流露出了狠色。 决不能让墨家坏了自己的大事,墨家这座大山,早晚要从自己头顶搬开。 “战!仅凭墨家的利器和齐国一国之力,无法抗衡我们四国联军。” “墨家欲助齐国,齐国如虎添翼,此战齐国不灭,几年后,别说燕、赵、韩等国要仰齐国鼻息,就连魏国的霸主之位也是难保!” 饱受齐国祸害的燕国大将起身拱手:“燕国愿战!” 赵、韩两国的将领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赵(韩)国愿战。” “好!”公叔痤一拳锤在了戎车的扶手上:“整军再战!” “踏踏踏。” 脚步声响起,两个满身血污的魏军士兵被卫士架了过来。 看到了公叔痤,魏军士兵连忙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丞相,不好了!齐军…齐军攻营…大营危在旦夕,君上派我们出来求援……” 四座皆惊,众人都是脸色大变。 此战战败不要紧,可各国君主不能有事。 “赶快鸣金收兵,随我回营救主!” 赵军将领率先反应了过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不能再战了,赵某告辞。” 燕、韩两国的将领也都起身离去。 公叔痤心中有很多疑惑,攻营的齐军有多少?求援为何不带魏候的符印?为何只有魏国一国求援? 他有心想问,但是求援的魏军士兵“恰好”昏了过去。 公叔痤无奈的跺了跺脚:“鸣金回营。” 卫鞅发出了一声叹息,看向了临淄的方向。 “墨家阳谋,好狠。” 魏国国法,战阵失帅,大将死罪。 魏候若是有失,所有参战的魏军将领全部都得陪葬。 所以奇袭联军大营,各国兵马必定会第一时间回营相救,营寨中的齐军只需要拖过一个白天,联军自然会退兵。 卫鞅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冷哼了一声:“一环扣一环,出此谋略者,当真是心机阴沉。” …… 天色已黑。 守在寨墙上的齐军士兵瘫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身上的皮甲沾满了血,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尸体从数米高的寨墙上一路铺到了墙下,几乎已经在墙下堆起了一座尸山,粘稠的血污染红了一地,使空气中都带着腥臭味。 四下横七八竖的死尸还在墙角蓄起的血泊, 这就是乱世真正的面目,没有一丝一毫的仁慈。 联军终究还是退了。 田午靠在营墙上,双眼无力地看着四周,嘴角扯出了一个笑意。 “齐国,保住了。” …… 第六十九章:愤怒的魏武候 江寒望着盟军大营高耸的营墙十分无奈。 这个阶段的骑兵野战无敌,但是攻城拔寨方面就很无力,还是要靠步卒。 他调转马头,高声吩咐道:“奇袭的任务已经完成,回营!” “是!”众骑兴奋的回答。 他们心潮澎湃,自己这一支组建不久的新军,竟然压的天下闻名的魏武卒抬不起头,每个骑士心中都充满了自豪和激动。 魏武卒,不过如此。 轻捷如风的骑兵呼啸而去,联军的战车和徒卒都追不上骑兵,只能望而兴叹。 此战骑兵并没有冲阵,只在外围游走射箭,所以损失并不大,用伤亡了不足百人的代价,让四国联军伤亡了近千人。 魏武侯站在营墙上,看着远去的齐国骑兵,眼中充满了愤恨。 与春秋时期的战争不同,战国时期的战争不再是捉对厮杀,而是考验团队的协作。 一百多年前,中行穆子和魏献子,还有司马穰苴几乎同时发明了步兵密集方阵,使混乱无序的战斗成为集体的战斗,南方的孙武更是将这种方式发挥到了时代的极致。 被团结在一起的步兵不再是散乱与无序的个体,而是相互配合与支持的集体作战。 这样的方阵在大原之战、柏举之战中体现了价值,同样的数量,甚至是处于劣势的晋军、吴军,在密集方阵的组织下被证明了比起散漫战斗的戎族和楚军能发挥更大的力量。 而魏武卒的方阵、纪律,都是当今天下的一流,今天竟然在一队名不经传的齐军面前吃了大亏。 对于魏国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 赵敬候站在魏武侯的身后若有所思,他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骑兵对步兵…好像是十分克制……” “咳咳咳…”韩文候咳嗽了几声,脸色很不好看。 “此战失利于战势,说到底,这队齐军不过是以正合,以奇胜罢了,若是拉开阵势,他们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燕简公重重的点了点头:“韩候言之有理,若是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万箭齐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魏武侯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冷冷的说道:“传令公叔痤,让他派兵包抄这队可恶的齐军,绝对不能让他们回营。” …… 夜色下,一队亮着火光的长龙在向联军营寨的方向急速前进。 得到了斥候回报的江寒早早的下令熄灭了火把,藏在了山林间的灌木丛中。 骑兵的数量有限,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并不想与联军的主力部队撞在一起,太多的消耗力量。 一匹战马需要马蹄铁,马蹬和整套的马具,花费惊人,每损失一个骑士,都会让人心痛不已。 联军的军队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才消失在江寒的眼前,他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走!回营!” 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月色下,数千名骑着战马的士兵向东方疾驰而去。 公叔痤乘坐着一驾戎车,站在一杆红色的大纛旗下,催促道:“快,加速行军!” 这个时候的人们因为缺乏营养,大多数都有夜盲症,所以夜间行军非常缓慢。 “魏候使者到!!” 随着一声长呼,一个红衣骑士策马来到了公叔痤的面前。 “公叔丞相,君上有令,包抄偷袭大营的齐军,务必全歼!” 公叔痤闻言一愣,怔怔的拿着魏候的符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君上可曾派人求援?” 红衣骑士摇了摇头:“攻营的齐军不过两千之数,君上不曾派人求援!” 公叔痤脑袋一沉,一口气没上来,险些一头扎下戎车。 该死!中计了,可恶的齐军,竟然伪做了魏候的传信使。 他一心想赶回大营救援,哪里注意到附近有没有什么齐军?这茫茫夜色中,上哪去包抄齐军去? …… 此战,齐军与联军共计伤亡两万三千余人,双方的死伤人数为四六之数,齐军虽然占了一些便宜。 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果不是江寒奇袭了联军大营,诓骗联军撤兵的话,仅凭五万齐军,很难抵挡住二十万联军的猛攻。 田午身上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军医处理好,他举着灯烛,认真的看着桌案上灵丘附近的地形图。 一阵脚步声传来,田午抬起头,苍白的脸色露出了一丝笑意:“江先生,你回来了。” 江寒点了点头,精疲力尽的坐在了田午面前坐垫上,一整天的奔袭和时刻紧绷着的那根弦,让他的身心俱疲。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伤亡怎么样?” 田午沉声道:“阵亡四千,重伤三千九。” 仅仅一战,战损接近五分之一,还是很难啊。 江寒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不能再硬碰了,大军化整为零,隐于山林间,滋扰联军即可,我们不需要战胜他们,只需要拖住他们,不叫他们渡过黄河便好。”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田午深深地看着江寒:“江先生,我们的援军会来吗?” 江寒微微一笑:“不出十日,援军必到。” “十日……”田午迟疑了一下,目光炯炯:“那我们就再守上十日!” …… “废物,都是废物!!”魏武侯在王帐中大发雷霆,公叔痤低着头沉默不语。 “四国联军,二十万大军攻不下一个五万人的小营,我堂堂大魏国,败于一个只出了五万兵马的齐国之手!” “自我大魏国立国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马上传令安邑,再征甲士十万,此战定要灭齐!” 公叔痤急忙跪倒在地:“君上不可啊,此战是四国伐齐,并不是大魏国与齐国的对战,再征十万,有伤国本,唯恐他国坐收渔翁之利!” 魏武侯心中也明白,此时不易征兵,刚才说得只是气话。 一个天下无敌的高手,突然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泼皮无赖重重的抽了一个耳光,让他颜面大失,他自然想找回场子。 魏武侯冷哼一声:“下去吧!三日之内,本候想看的齐军主将的人头!” “公叔痤告退!”公叔痤起身恭敬的退出了大帐,回到自己的帐中愁眉不展。 “丞相,是何人偷袭了大营?”卫鞅低声询问道。 “是一对齐国轻骑,领头的是一个黑衣小将。” 黑衣,轻骑,墨家……这几个词语汇集到一起,卫鞅突然心头一紧。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墨家现任钜子正是姓江。 难道那天晚上自己遇到的青年就是墨家钜子? …… 第七十章:为求盛世 卫鞅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晚的黑衣青年果然不只是溜马那么简单,他是来联军大营查探军情的。 想到那晚自己依法治国的言论,他有些心虚。 墨家是出了名的管的宽,与自己不是同路人。 当年李悝变法时,是禽滑厘担任墨家钜子的时期,变法中,李悝以杀戮为变法手段,当时就受到了墨家不小的阻力。 还是老墨子出山,看清了变法对魏国国人的好处,叫停了墨家的干扰,李悝变法才得以延续下去。 当年墨家打出的口号是:“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 卫鞅脸上露出了苦笑,天下百家学派,他最不愿意对上的就是墨家。 墨家弟子能骂能打,谁碰上了都会头大的。 可他想要执政一国,深彻变法,偏偏越不过墨家这座大山。 他若变法,会从根本触动贵族们的利益,会受到难以估量的激烈反抗,他的手段,只会比李悝更加残忍,少不得人头滚滚。 想到江寒那晚说读过几篇《法经》,算不上精通,卫鞅就想吐他一脸口水。 还墨家钜子呢!嘴上一句实话都没有。 不过想到了自己也留了一手,他的心中才稍稍平衡了一些。 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说话一定要三缄其口,绝对不能乱说话了。 在自己没有成势前,决不能对上墨家的人。 卫鞅心中有了离开魏国的念头。 先去鲁国找先生避避风头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见卫鞅沉默不语,公叔痤开口问道:“鞅啊!君上限我们三日之内战胜齐军,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卫鞅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说道:“丞相可知率军袭营的那个黑衣将领是何人吗?” 公叔痤疑惑的挑了挑眉毛:“他是何人?” “他是迫使楚王颁下罪己诏,劝谏齐候止戈的墨家钜子江寒。” 卫鞅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有此人在,别说三日,十日都胜不了齐军。” 公叔痤凌厉的目光盯住卫鞅:“鞅啊,墨家钜子都现身了,你说墨家真的铁了心要帮助齐国吗?” 卫鞅点了点头:“大致如此,墨家此战可谓是尽心尽力,几年前便听说了墨家献给了齐候一种叫马蹄铁的东西,齐军骑兵能够来去如风,想必是这个东西的功劳。” 公叔痤想到了白天战场上弩车,箭矢发挥的奇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墨家若是助我大魏,天下何愁不能一统啊!” 卫鞅摇头一笑,墨家要真的来魏国,你公叔痤能容得下他们? 他起身对着公叔痤深鞠一躬:“丞相,卫鞅要向你辞行了。” 公叔痤脸色一变:“鞅啊,可是老夫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为何你要离去?” “卫鞅在府中五个月,能读天下典籍,且跟从丞相精研政务,受益匪浅,丞相大恩大德,卫鞅不敢相忘。” 卫鞅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然而卫鞅初谙世事,深感自身才疏学浅,欲往先生处学习几年,再来报效丞相。” 公叔痤微微点头:“鞅啊,老夫知道你的志向高远,你要去学习,老夫不拦你,魏国相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丞相的厚爱卫鞅明白,明日卫鞅便离去了,等卫鞅自觉学成后,再去安邑寻找丞相。” 卫鞅鞠了一躬,从容地走了出去。 公叔痤看着走出去的年轻人,暗自感慨,魏国若是能拥有这样的英才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可保霸业不衰。 …… 联军与齐军的战事随着那一日的攻营,开始正式打响了。 短短两日的时间,两军短兵相接十余场其中大小战役不断,遭遇,攻守,骚扰,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齐军那个破旧的营地却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显得牢不可破,即使是久经战事的魏军都已经被这样平凡的战事折磨的人困马乏,但是齐军依旧保持着稳定的守势,没有半点败像。 最令联军厌烦的还是那一队齐国轻骑的滋扰,这队轻骑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根本让人抓不住他。 你进他就退,你退他就进,凭着极强的机动能力,齐国轻骑没少占联军的便宜。 到了这份地步,齐国虽然处于劣势,却硬是打成了拉锯战。 天色黑了下来,江寒带着轻骑归来。 营帐里火焰炙烤着柴火,偶尔会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冒出几个火星子,也使得营帐里保持着暖和。 江寒在帐中没看到秦海的身影,开口询问道:“秦师兄呢?” “秦师兄去了后山。”有人回答道。 “好,知道了。” …… 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将整个天地罩上了一层素色的薄纱。 齐军营寨后方的树林里,秦海一锹一锹的挖着坑,他要挖很大一个坑,把战死的兄弟们全都埋进去。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林间的小路中走了出来,安静的坐在一颗树下。 “秦师兄,还没有挖好啊!” 秦海头也不回,继续挖着坑,喃喃的说道:“这次战死的兄弟有些多。” 两个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铁锹挖土的声音。 “师兄是在怪我?” 秦海挖土的动作停了下来,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江寒,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不喜欢打仗。” 江寒苦笑了一声,伸出了手掌,透过五指的缝隙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战国的月亮是这么的明亮,可自己的双手却沾满了鲜血。 他平淡的开口说道:“我也不喜欢打仗。” 是啊,有谁会喜欢打仗呢?但是有人,就不可能不打仗,这诸侯战乱,天下又哪里存在安宁之地? 填上了最后一锹土,秦海颓废的坐到了江寒的身边,无力的靠坐在树干上。 “钜子,我们的选择…真的对吗?” 江寒眼中闪烁着精芒,语气坚定:“只有天下共为一国,才能止戈,才会有一个崭新的天下。” 江寒想着后世的治世手段,嘴里喃喃的如同梦呓一般的说道:“以民为本,以民为政,以民治国。” “良田分倾与百姓,书文授天下共学,民举官而治世,政为民意,国为民营,天下大同。为了如此盛世,墨家子弟,何惧马革裹尸。” 秦海一瞬间失了神,若是将来的天下,真的能如同钜子所说的,那么墨家子弟,个个能为这个盛世前赴后继,赴汤蹈火。 每个人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都是有价值的。 秦海的目光坚定了下来:“钜子,为求盛世,我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好师兄!”江寒站起身拍了拍秦海的肩膀。 有些事说着容易,可要实现那样的天下,又谈何容易? 但这条充满了艰难险阻的路上,他并不孤单。 …… 第七十一章:杂家尸佼 齐军营垒之前,三千联军士卒在大声的叫骂。 齐国的营垒之中一如往常,毫无动静。 “报。”一个士兵走进了田午的营帐:“公子,联军又在叫阵了。” 田午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并不意外,这几日联军见识到了墨家守城的手段,已经放弃强攻了。 “来了多少人?” “三千有余。” “不用去理会他们。”田午的声音平静,再次捧起了竹简。 “公子,他们骂的很难听,营中的将士都想出去剿了他们,那边也不过三千人。” 士兵气愤的说道,显然营中已经群情激愤了。 田午嘴角微微上扬,敌军主将已经黔驴技穷了,连骂阵这种下作的手段都用了出来。 但此时还不是决战的时候,田午认真的看着只写了几十个字的竹简,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唤众将来中军帐议事。” …… 齐军的议事营帐。 一个又一个将领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安静地坐在两侧。 而坐在主座上的田午安静地等待着。 最开始的时候,基本所有的将领都不太服这个年轻的公子的,田午在朝臣、国人中口碑不错,在军中却是根基浅薄。 但是随着田午多次率他们击退了联军的攻势,他们的心中都已经逐渐的认可了这个主帅。 只是今天不知道田午为何会突然召集众人议事,而且他一改往日严肃的神情今日脸上竟然挂上了笑意。 直到所有的将领坐下,田午慢慢的将一份文书摆在了桌案上。 “诸位,击退联军,指日可待!” 所有将领都抬头看向田午,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田午环视诸将,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刚刚接到了消息,中山、宋国、鲁国,俱以出兵增援。” “中山公亲率四万大军抵达安平,宋国大司马乐孟带领三万大军已经到了禀丘一带,鲁国的五万大军更是已经渡过了济水,不出五日,援军可至,援军一至,齐国之危可解!” “另有楚国大司马景舍率兵十万攻魏,牵制魏国公子罃(ying),让他不能出兵增援。” “哈哈哈哈!好!好!”田午的话音刚落,即墨大夫拿过了竹简,匆匆看了几眼,面色胀红:“天佑我大齐,天佑我大齐啊!” 一瞬间,营帐之中却是十分纷乱,但是大笑声四起,无不透着那股扬眉吐气的喜悦。 田午摆了摆手,示意帐中的众人安静下来,他指了指挂在身后的那张简画的地图。 “五日后,联军再来叫阵,我们便集合全部兵力一举冲出,届时,我等正面进攻,吸引联军的视线,中山军攻其北,宋、鲁合兵一处攻其南。” “到时,我们三军三面夹击,一举击败联军。” 计划很简单,但是可行度相当高,五万齐军只能防守不出,但是加上了十二万援军,再加上灵丘城中高伯所率领的军队,齐国兵力可达二十余万。 大可以转守而攻,打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是。”即墨大夫点了点头,但是又迟疑了一下,问道:“只是公子,为何不等三国援军到了再一起行动。” 田午摇了摇头:“三国援军进营,联军定有察觉,会有防备,只有我等与联军纠缠,才能让援军有绕至其后的机会,援军一到,便可攻守互易。” “老夫明白了!”即墨大夫拱手称是。 田午和众将议事许久,制定细节,直到午后,众将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而此时江寒早已离开了军营,向北而去。 …… 鲁国平邑城外的蒙山上,有一间茅草小屋。 庭院正房灯火明亮,一个长发长须的老者正伏在院中的一口深井旁,探头对井中张望着。 寂静的山林间响起了马蹄声,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白衣青年。 “先生!”卫鞅惊呼一声,快步走上去,拉住了老者的腿:“发生了何事,竟然让先生深夜寻死?” “胡说八道!” 老者坐了起来,他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身着粗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 “你不是去了魏国吗?又回老夫这里做甚?” 卫鞅余光扫了一下井口,发现井中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这才开口回答。 “先生,学生来您这里避祸。” “避祸?”老者的眉毛挑了挑:“你这谨小慎微的性格还能得罪人?进屋详谈。” 卫鞅拱手道:“多谢先生。”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 老者将卫鞅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内间里有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没有任何饰物。 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卫鞅知道那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 书旁有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却是罕见的青铜笔管。 “你才离山半年,正值意气风发,何方高人竟然能让你惧怕?” 卫鞅苦笑了一声:“先生,是墨家,我并非惧怕墨家,而是现在不得势,不想和墨家的人过早的敌对。” “若是提前被墨家知道了我心中的谋划,大业难成,唯有掌控一国大势之后,才能让墨家妥协。” 老者一阵大笑:“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墨家的心胸,不会为难你这小小的法家门生,学派之间,动辄谋杀,岂非贻笑天下?” 卫鞅摇头:“大业不成,与身死何异?” “何况我在安邑半年有余,对如今的魏候已有定论,他不是变法明君。” 老者微微颔首:“审时度势,明智之选,一切定数,自有天意。” “先生,您果真相信天道天意?” 老者哈哈一笑:“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关处也。” 这位老者正是尸佼,是卫鞅的老师,儒家、法家、墨家,道家、阴阳家样样精通,是诸子百家中的杂家的代表。 卫鞅向来对道家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感兴趣,比起天道,他更重注的是人道。 每次尸佼讲起天道之学来都是滔滔不绝,让人昏昏欲睡。 卫鞅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先生刚才伏在井口,井中可有什么玄机?” …… 第七十二章:井中视星 卫鞅这一问,激起了尸佼的兴致。 “卫鞅,你跟老夫来。”尸佼起身来到了院子中,卫鞅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看,这夜空中是何物?” 卫鞅仰起头顺着尸佼手指的方向看去。 “先生,是满天繁星。” 尸佼微微一笑,指着井口问道:“你再看,井中是何物?” 卫鞅低头看向幽深的井口:“是甘甜的井水。” 尸佼摇了摇头:“天上有着数不尽的星辰,而自井中视星,所见不过数星,我们都被遮蔽了双眼,天下之大,岂是我们一双肉眼能够看清的?” 卫鞅陷入了沉思,不见全貌,不予置评。 人的视野,思维都是狭隘的,都会有主观意识,所做出的评判,难免会有一些偏颇。 就如同井中的星星一样,难道你能因为井中只有几颗星星,就去说天上只有几颗星星吗? 卫鞅躬身行礼:“敢问先生,天下…有多大?” 尸佼捋着白须悠悠道:“有宇宙之大。” “何为宇宙?”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君王也好,奴仆也罢,不过都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卫鞅一阵失神,似乎正是如此,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逃脱不了宇宙的范畴。 那人于宇宙间是何地位?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于宇宙间又是什么地位? 卫鞅满头大汗,尸佼突然大喝一声:“醒来!!固守己道,狭以成一,所求极致,皆为大道。” 卫鞅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哈哈大笑:“宇宙是先生心中的天下之大,而卫鞅心中的天下之大,只有一国之大。” “哪一国?” “天下为国!!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这一刻,卫鞅明白了,自己追寻的变法,迥然不同于李悝、吴起,不是“以力役法”的势,也不是“静因无为”的术,而是一条让“世人明法”的法道。 是如同孔子教化,墨子兼爱一般的大道所在。 “然也,然也。”尸佼大笑着点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抄写的羊皮书,递给了卫鞅。 尸佼心中的道,是探求宇宙间的本质,探求自然运行的规律,行天道。 而卫鞅心中的道,是为法学之巨子,保黎民之权利,行人道。 “你已经明悟了心中的大道,这本书中有你想要的答案。” 卫鞅接过羊皮书,书皮上有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 “这是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深不可测的鬼谷先生所著之书?” 尸佼慨然叹道:“正是,说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老夫穷尽一生,也难明其中的玄妙。” “人各一学?”卫鞅惊讶地看着尸佼:“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尸佼点头微笑:“孔夫子虽说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学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华。” “不光老夫,就连墨翟都算是鬼谷子的半个学生,而且鬼谷子尚有法家、阴阳家、道家、商家,诸多学生不为世人所知。” “所治何学,完全是鬼谷子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几多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卫鞅震惊的抬起了头:“如此说来,先生也是鬼谷门生?” “百家之学,皆源于鬼谷。” …… 云梦山鬼谷。 晨间的阳光都是懒洋洋的,似乎正趴在那木屋头小憩。 远处的林间传来鸟鸣,不知是什么鸟,叫得清脆,却是远远的也听不清。 木屋中,白衣的老者手中捧着一个茶杯,他面前端坐着两个少年,一个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另一个只有十三四岁。 老者缓缓的开口:“四国分齐,齐国当持何策?” 短短的沉默。 庞涓先开口说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齐国可让西部十城以保临淄。” “上兵伐谋,让利与四国,四国分利不均,必定会内乱,齐国之危可解。” 孙伯灵回答的比庞涓慢了一些,静坐思考了一下。 “齐国若割让十城,则黄河天险尽失,山东无险地,当有国破之危。” “齐国应当联合中山、宋、卫、鲁等千乘之国,二百年前晋献公先灭虢国,再灭虞国,唇亡齿寒的道理世人皆知,齐国这种强国若亡,那些千乘小国更加没有自保之力,所以一定会出兵相救的。” 鬼谷子没有说谁对谁错,只是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的回答各有长短。 庞涓低估了人心的贪婪,区区十城,满足不了四国的野心,割肉喂狼。 孙伯灵没有看清局势,卫国早就成了魏国的附庸,为了讨好魏国,卫国国君竟然甘愿降公为候,这样怯弱的君主,怎么敢去进攻盟主国?若是去卫国求援,打草惊蛇。 鬼谷子摸着自己的胡子,吩咐道:“限你们二人在十日之内,每人弄到百担无烟柴。” 庞涓和孙伯灵相互看了看,十日砍一百担柴,不是什么易事。 庞涓起身拱手:“先生,学生这就上山砍柴。” 说罢,他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木屋,拿着柴刀匆忙的向山上走去。 刚刚走上山间的小路,庞涓迎头撞上了赤足而行的墨子,急忙躬身行礼。 “见过墨子大师。” 墨子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疑惑的问道:“庞涓,你这么匆忙是要去干嘛?” “回墨子大师,先生让我十日之内准备百担无烟柴,我正欲上山伐木。” 百担无烟柴?墨子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庞涓,你要慎思慎行!” 庞涓一时间没有明白墨子话中的含义,墨子也不点破。 “你家先生可在庐中?” “在的。” 墨子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庞涓看着墨子的背影摇了摇头,握紧了柴刀,继续向山上走去。 …… “王诩老儿,你还真是误人子弟,两个军事奇才,竟然被你派到山上砍柴。”墨子笑着坐在鬼谷子的对面。 鬼谷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墨翟的口舌之利天下人皆知。 墨子可是战国时期第一大喷子,等到墨子死了后,第一大喷子的名头才被孟子接了过去。 “墨翟老儿,如此气势汹汹的来找老夫何事?” 墨子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帛巾,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眉目间挂满了笑意。 “看看,齐国之危,解了!” 鬼谷子捧起了帛巾看了一眼,摇头一笑:“这小子算计了全天下的人啊!” …… 第七十三章:八国乱战 “驾驾!!” 凌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连成一片,一只大军顺着滚滚黄河奔袭而来。 沙尘漫漫,远处奔流东去的黄河之水,喧涛声在耳畔中响起,此地背靠山丘,前面是一望可尽的了了平原。 “离灵丘城还有多远?”姬恒骑在马上,转头询问道。 乐池的声音有些沉闷:“最快还有半天…” “前方的战况如何?” “根据前几日的消息,齐军挡住了三十万联军的强攻。” 姬恒沉默了一下,以少对多的战斗他很了解。 这么多年,哪次中山国征战都是以少对多,能够获胜,靠的都是有必死之心的血性,齐国的主将,不简单啊! 但是那口气泄了,就败了。 齐国不能败,如果齐国败了,中原再没有国家能够制衡魏国,要报中山的灭国之仇也就无望了。 姬恒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大声命令道: “让行军再快些!” “是!” “全军!急行! 正在他准备叫全军加速前进赶往战场时,一片马蹄声从前方响起。 姬恒愣住了,乐池也愣住了。 那是一支约莫千数的骁骑,从灵丘城的方向踏马而来,这骑军领将远远看去,是一个黑袍之人。 “那是,江先生?”乐池呆呆地问道。 他与江寒在营中相处一个多月,对江寒的身影自然不陌生,随着一片的马声嘶鸣,骑军停在了中山军前。 “中山公,乐将军。” 江寒拉着自己身下的大青马,笑着看向二人。 姬恒哈哈一笑:“一年不见,江先生风采依旧啊!” 江寒拱手行礼:“我代齐国谢过中山公千里驰援的恩情。” 姬恒随意的摆了摆手:“姬恒说过,墨家救国之恩,永世不忘。” 江寒发出了一阵畅快的笑声,有时候,男人之间的情谊,并不需要多言。 “中山公,这次我们的对手是魏武卒。” 姬恒淡哼了一声。 “早就想再领教一下魏武卒的锋芒了!” …… 公元前378年,夏,四月初六,中山国四万大军,悄无声息的在黄河西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四月初八,宋鲁合兵一处,八万大军,山呼海啸般向北开进。 联军如同往常一样,再次来到齐军的营寨前骂阵。 齐军大营的校场上,田午把手放在了腰间的长剑上,看着成千上万名紫衣皮甲的齐国士兵从营帐中走出,汇集成了一道紫色的溪流,在各级将校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的来到校场上。 在昂扬的战鼓声中,洪流最终成为了四个巨大的方阵,各级军旗高高的竖起。 四阵之中又分出数营,数营中又分数部,层层相叠,密不透风。 田午一身戎装的站在校场的高台之上,披着一身铁甲,背上有一条紫色的披风,威严十足。 即墨、莒、高唐、平陆、禀丘五位大夫站在他的身后,皆是顶盔掼甲。 “诸位,援军已至,大破敌军的时候到了!” 田午将手中的长剑高高的举过头顶,剑体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的嘴里缓缓的吐出了几个字。 “传我军令,大军出征!!” 声音不高不低,充满了威严,让人无法抗拒,清晰的传到了每一名士兵的耳中。 军阵中,无数甲士以剑击盾,以戟触地大呼。 “大齐万胜!!” “大齐万胜!!” “大齐万胜!!” 联军骂阵,田午压着齐军不让轻动也是有理由的,积怒而发,带到决战的时刻总会在气势上拔高一筹。 数十万人的战争,有时候气势就是决定性的作用,当然,只是一个怒还是不够的,还要让他们有底气。 营外,中山、宋、鲁三国,十二万援军,就是他们的底气所在。 …… “杀啊!!” “杀!!” 齐军军营的寨门大开,转瞬之间,紫色的洪流便撞上了四色海洋,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两军短兵相接了。 联军士卒陷入了短暂的懵逼中,他们耳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在他们的眼前飞溅,锋利的刀剑和枪戟不断的收割着战场上廉价的人命。 齐军疯了吗?五万齐军,敢冲击二十万人的军阵? 联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有些乱了阵脚,突然他们军阵的后方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 “还击!!还击!!” 各国将领都来到了阵中,声嘶力竭的怒吼着。 主心骨到来让联军原本被齐军猝不及防攻击的有些溃散的军阵稳固了下来。 联军凭借着人数优势开始了反扑。 直接肉搏,以命换命的打法,两支军队就像巨大的绞肉机一样,不断的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碾碎。 “呜呜呜~~” 北方响起了号角声,一杆白色的大纛旗竖起,上书一个大大的“姬”字。 中山桓公姬恒骑马立在大纛旗之下,脸色凝重的下令:“中山军,出击!!” 魏武侯在高车上瞭望,看到北方突然杀出一支军队,脸色微冷。 看清了旗号,魏武侯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姬恒,好大的狗胆!!” 二十年前,魏文侯命乐羊为主将,魏击为副将,领兵攻打中山国。 中山桓公在顾城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尽管强大的魏国是万乘之国,战争还是持续了长达三年之久,中山终因寡不敌众,被魏军攻破了顾城。 魏击与姬恒二十年前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都在对方手上吃过大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魏武卒,迎击。” 上书一个大大的“魏”字的红色的大纛旗调转阵势,对着北方出现的援军迎了上去。 …… 灵丘以南十里处,黑色的玄鸟大旗和土黄色的彤鱼大旗并头而行。 为首的三驾三马轺车上,站着三个卿大夫打扮的士人。 左边的是宋国大司马乐孟,中间的是齐国六卿栾伯,右边的是鲁国三桓孟叔衍。 一紫衣骑士策马而来,拜倒在三人的面前。 “齐军与中山军已经与联军交战,还请快些支援。” 三位卿大夫对视一眼,立刻下达了命令:“加速行军!!” 两千辆战车隆隆而行,带起了一路烟尘。 宋国大司马乐孟看到了绿色的“韩”字大旗后,心中的耻辱涌上心头,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向前一挥。 “全军出击!!” 黑色的玄鸟旗帜,向韩军所在的阵地发起了冲击。 …… 第七十四章:罢兵息战 不知道联军是什么时候退兵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营墙下没有了厮杀声。 或许是中山军四万大军成功的凿穿了魏武卒的军阵后,又或许是宋军不要命的对韩军冲击时…… 宋、鲁援军抵达后,四国联军出现了一片骚乱,骚乱持续了很久,让联军节节败退。 被压制的齐军乘势反攻,见形势一片大好,就连龟缩在灵丘城中的齐军也加入了战斗。 前后夹击之下,一举将联军逼入了山林之中。 每一个士兵都瘫倒在了原处,躺在了地上大口的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活着的空气。 “联军…退兵了……” 江寒浑身已经再无力气,下意识的举起手中的似有千斤之重的长剑,向着眼前来不及撤退的魏军士兵砍下。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视线都有一些微红。 他的身边一片狼藉,一个中山国的士兵低着头,半跪在地上,两手撑着自己的身侧的长戈,垂着头。 他的头发散乱,鲜血在他的脸颊上凝固,污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那双还睁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地面。 江寒踉跄的走上前,拿下了他手中的长戈,让他躺平,替他合上了眼睛。 “累了,就好好睡上一觉吧!” …… 夜色阴沉,天气剧变,居然下起了一场骤雨,雨滴铺天盖地从头上洒下。 湿软的泥土被染成血褐色,草叶上血水混杂着,雨水从低垂的叶尖滴落。 这就是战争吗?当真是没有半分仁慈。 就算是雨水都无法冲刷掉身边的污浊。 营帐外风雨如晦,营帐内烛光闪烁。 大帐中,八张桌案摆成一个方形结构——北南各一,东西各三。 北面的座位高出平地三尺有余,其余桌案均贴地而设,每张桌案上均有两只铜鼎热气蒸腾。 此时桌案后已经坐满了人。 坐在北面王座上的是中山桓公姬恒,东面三张桌案上分别是田午、高伯、栾伯,西面的则是前来支援的中山国大将军乐池,宋国大司马乐孟和鲁国三桓孟叔衍。 “踏。” 一只脚踏进了大帐中,带着雨水,水珠滴在地上,落开一小点水花。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脚步声吸引了过去,外面的雨声细碎,来人头顶上的斗笠还滴着水,披在身上的蓑衣拖过门槛。 江寒慢慢的伸手将自己的蓑衣解了下来,收在手里,蓑衣下,露出了一身黑衣。 除了孟叔言不认识他,其他人对他并不陌生。 都是面带笑意,除了高伯眼中隐晦的闪过了一丝恨意。 孟叔衍歪头对着身边的乐孟轻声问道:“他是何人?” 乐孟笑呵呵的回答道:“他是墨家钜子江寒。” 对于宋国来说,墨家可是财神爷。 墨家钜子这么年轻?孟叔衍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仔细打量了江寒几眼。 江寒四下看了看,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我脸上有花吗?都这么看着我干嘛? “抱歉,安顿士兵回营,来迟了一些。” 姬恒哈哈一笑:“不迟不迟,江先生请入座!” 田午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威严地开口:“能有如今四国的灵丘之盟,江先生当居首功,请入座。” 乐孟更是遥遥的举起酒杯:“这一战打得韩狗落花流水,真的是酣畅淋漓,敬江先生一杯。” 江寒笑着拱手回礼,谦卑的说道:“今日会盟之宗旨:罢兵息战,安定天下。” “三晋同盟携燕国以强军入齐,想要将齐国颠覆,有违天和,诸君伸出援手,是为义举,应该是江寒敬诸位一杯。” 帐中众人哈哈大笑,一齐举杯相向:“罢兵息战,安定天下,干!” …… 已经是午夜子时,但灵丘城外的联军大营却极为热闹。 人影憧憧,湿漉漉的联军士兵狼狈不堪的逃回了大营中,不知道齐军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士兵,他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自己被打的丢盔弃甲。 魏王的大帐中,公叔痤匍匐在地,头紧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君。 魏击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今天灵丘城外一战,自己狼狈而逃的模样他历历在目,每当想起当时的光景,他感觉自己脸上就像被姬恒狠狠扇了一巴掌,颜面扫地! 这几十年来魏国南征北战,除了败在了吴起所率领的楚军手下一次,魏武卒战无不胜。 如今吴起已死,魏击自觉天下无敌,今天竟然败在了姬恒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手上,他咽不下这口气。 帐外是暴雨阵阵,狂风卷起了大帐的帷幕,青铜灯架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一道蛇形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帐中这对君臣的脸庞。 一边是满脸愠怒,手按长剑的魏击。 另一边是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花白头发滑到下巴的胡须上,又不断滴落在地的公叔痤。 魏武侯站起身,微微松开了紧握着剑柄的手:“公叔丞相,传令安邑,让魏罃征集十万甲士,来灵丘增援。” 公叔痤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魏武侯, 魏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谋定而动,运筹帷幄的魏候了,如今他已经被急功蒙蔽了双眼。 “君上…”公叔痤默然,半响后开口说道:“此战我军已损兵三万有余,不得寸功,齐、中山、宋、鲁四国联军不能小觑。” “且外敌四顾,赵、韩、燕毕竟不能同心,倘若增兵,国内空虚,楚国、秦国定会生出觊觎之心。” “两相权衡。”公叔痤顿了一下:“我军必败。” 唰! 长剑出鞘,被公叔痤一句话激怒的魏击拔剑而出,直指公叔痤的眉心。 “贼!休得乱我军心!” 话音刚末,一道闪电后的雷鸣声轰然响起,公叔痤却岿然不动。 “君上,公叔痤敢问一句,魏国是要与谁为敌?” “是齐国、中山国?魏国是要与天下为敌的,举国之力攻齐,无论胜败都有伤国本,乃至于大魏国百年的基业,恐怕都要毁于此役了!” “还请君上明断啊!” 这话一语中的,魏击默然,剑也稍稍放下了,最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明日整军回国。” …… 第七十五章:白圭 安邑城外,麦苗早已经郁郁葱葱了,松柏苍翠,山花初现。 一个身披红丝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 少女手中腰间挂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身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高雅的书卷气息。 山间有一处庄园,十多个护卫在屋旁倚着墙角晒太阳。 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见过公子。” 少女微微一笑:“父亲在吗?” 护卫回答道:“主君在书房中。” 少女点点头,径自进去了。 书房中,一个脸色苍白中年男人认真的读着一卷竹简,他的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 听到了脚步声,白圭抬起头,病态的脸色露出了笑意:“雪儿,你来了。” 白雪跪坐到矮榻上:“父亲,我刚刚从洞香春回来,灵丘战事有了结果。” “可是齐国胜了?” “您怎么知道!” 白圭哈哈一笑:“自年前墨家大肆收购生铁,老夫就知道齐国败不了。” “四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齐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齐国只需要联合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大军抗衡四国兵马,则危难可解。” 白雪煮好了水,斟了一杯茶,推到了白圭面前。 “亏我知道了消息后第一时间来告诉您,原来您早就知道结果了。” 白圭举杯笑道:“不叫你白跑一趟,白氏与秦国有一笔大生意要做。” 秦国?白雪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秦国的贫瘠天下皆知,白氏与秦国能做什么生意?难道是马匹? “还请父亲言明。” 白圭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三个麻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种不同粗细的麦粉。 “麦粉居然能如此精细,也不知道口感如何?” 白雪惊呼了一声,捋起一点麦粉在手中,手指慢慢搓磨,只觉得细如河沙。 白圭笑了笑,吩咐庄子里的厨妇分别用三种不同的麦粉做出了膳食。 白面饼和棕黑色的全麦“馒头”,白雪拿着箸筷,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筋道柔韧。 “雪儿,若是将此麦粉交由你来贩卖,可行否?” 听白圭一说,白雪顿时眼前一亮。 “可!父亲,虽然各地都有用麦子舂成的麦核屑,但能如这般精细者,却绝无仅有!此物若是能卖进市上,必然有价而无市!” 说完,她又沉吟了下来:“只是不知道,此物价值几许?” 白雪已经在心里默默筹算开了。 在魏国白氏的庄园里,麦十斗出出麦核屑九又二半斗! 魏国的一石,也就是后世的六十斤,十斗为一石,一斗约合六斤。 而根据出粉率的不同,价格也不同,越精细的麦粉,就越贵重难得。 白圭轻轻摇了摇头:“价值几何老夫也不知,就由你作为对秦国的总执事,和秦国来人商谈吧。”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喜,父亲竟然让自己参与白氏的生意了。 “好,我这就去准备。” 白圭看着白雪离去的窈窕身影,眼中流露出了不舍和担忧。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书房中传出,白圭手中的白色麻布上出现了几道醒目的血丝,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他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白圭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不传授你商贾之术是对是错。”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 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 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 白圭以商入相,魏击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 魏击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宋国田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 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地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 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 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 白雪曾经幽幽地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 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朗秉性,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 …… 栎阳城中的石屋里,玄机看着手中的竹简,脸上挂满了笑意。 秦国的第一批冬麦即将成熟,钜子也在灵丘击退了联军,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的进行。 突然,空中电闪雷鸣。 四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刚才是晴空万里,现在却是一片阴沉,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栎阳的上空,仿佛有巨大的骤风暴雨将要降临。 玄机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眼中满是担忧。 要在暴风雨降临前抢收麦子,若是迟了,整个栎阳百姓这小半年的辛苦就将白费,他急匆匆的赶往了政事堂。 城外,无数乡邑中都传出了“哐哐哐”的金鼓声! 乡邑中所有民众,都在里胥族长们的组织下,齐齐出动,他们要抢收,要与老天挣口饭吃。 铜镰在这个时代是极为金贵的物品,多数人手中的,依然是石镰刀。 这种长条形弧刃的收割农具已经有数千年历史,形制和后世的铁镰已经相差无几。 可锋利程度不够,砍在麦秆上,还得来回切割几下。所以尽管众人都很卖力,累得满头大汗,但效率并不高,甚至还不如下手去拔。 “这样下去,恐怕来不及了!” 一个老族长眼中含泪的看着结穗饱满的麦苗,不甘的怒吼了一声。 “贼老天,真的不叫人过上一点儿好日子!!” 眼瞅着今年的好收成即将毁于一旦,他的心里在滴血。 …… 第七十六章:秦国小麦 突然,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个规整的方阵奔袭而来。 “阿翁,阿翁,你快看那边!” 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栎阳城的方向大声呼喊着。 老族长回头眺望,看到有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向田间移动,不一会,两个规整的方阵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田间的劳作的人也都抬起了头,田间除了一些妇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秦国的土地制度也是井田制,为了不触动贵族们的利益,江寒制定的第一批法令并没有更改土地制度。 改革开始时就太过激烈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 玄机入秦前,秦国连年征战,一井留一壮,后生参军,老人耕田,所以田头尽是老弱妇孺。 老族长咧开嘴笑了起来:“是我大秦的军队和乡卒,国人们的麦子有救了。” 秦献公骑马走在田间的路上,皱眉望着天空,在他身后,跟着身穿黑色士子服的玄机:“君上,栎阳城中的将士已经分散到各处了,都已经按您的吩咐,人人持有兵刃。” 秦献公微微点头,雨仍未下起,但是黑压压的雨云让人心头压抑,城中除了留下少数人防守外,全部将士都被派了出来,希望能来得及。 秦献公翻身下马,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看着面前的数百名秦军士卒。 “从现在开始,拿着你们手里的兵刃,去助国人们抢割麦子。” 几百人齐齐山呼道:“是!” 秦献公带头跳下了田地,蹚泥踩水地忙了起来。 玄机站在沟边,看着田间忙碌的士卒和国人两眼不由得湿润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钜子会在这么多强盛的诸侯国中,选择了羸弱的秦国。 这种铸剑为镰的盛况,在别的国家哪里能够见到。 玄机也抽出了佩剑,下地割麦去了,他的动作生疏,实际效果或许不大,但也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 栎阳上空的雷声,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但却仅仅是干打雷不下雨。 骤雨迟迟未至,整个栎阳附近,金黄的麦田已经被收割完大半。 虽然民众和兵卒都累得够呛,但丰收的喜悦却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直到最后一捆麦子被运入仓库后,一粒菽豆大小的雨滴,才砸到了玄机的脸上。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天欲强秦! 大雨倾盆,秦献公与玄机在国人提供的茅草屋中安顿了下来。 一个颇丰满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的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二人的脚前,将大陶壶水噗噜噜倒满陶碗,低声笑道:“两位贵人,凉茶。” 玄机确实是渴极了,端起陶碗,顿觉一种浓浓的土腥味儿夹着干树叶的味儿扑鼻而来,一口气咕咚咚把凉茶饮尽了,用衣袖擦了擦嘴巴笑道:“多谢。” 秦献公面带笑意,看着满头的稻草和麦壳的玄机说道:“秦国的凉茶苦涩,还以为先生喝不惯哩。” “别有风味。”玄机笑着说道。 这凉茶除了苦涩和土腥味儿没有别的滋味儿,比起他在江寒书房中喝的蜀茶相差甚远,但不知为何却喝的痛快。 “肉来了!”门外传来男孩的尖叫,很快端上来一盘冒着油脂的野羊肉,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老秦人好客,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 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 只是今日外面下起了暴雨,没有办法在麦场中点上簧火,他们就将这群帮自己收割了麦子的客人各自请回了家。 秦献公和玄机的身份最为尊贵,所以被安排到了里正的家中。 一个光膀子的瘸腿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走了进来,把二人面前的粗黑陶碗倒满了褐色的汁液,憨厚的笑了笑。 “贵人,苦酒。”男人举起手中的陶碗向着二人晃了晃:“今日割麦,我代乡里谢二位贵人,干!” 说完,男人便咕咚咚喝下。 秦献公也笑着将酒水一饮而尽。 玄机虽不知苦酒为何酒,但盛情难却,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差点儿吐了出来。 里正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知道面前这二人能领二百士卒前来,身份一定不简单,也不敢过多的叨扰,表达了谢意后就告辞离去。 里正一家四口挤在了偏房中,女人问道:“老头子,屋里那两人是什么人?” 男人把脸一板:“碎婆子,莫要乱问。”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继续说道:“应该是城里的贵人。” “咳咳咳…”玄机大口的往嘴里灌着凉茶,可嘴里的酸味久久不能散去。 秦献公哈哈大笑,正色道:“老秦穷苦,这苦酒都是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地窖里两三年,就酿成了苦酒。” 玄机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怪不得和醋一样酸,从今以后,老秦人酿酒也可以使用五谷了,再也不需要这些烂果子了。” 秦献公郑重的说道:“我信先生!” …… 麦子丰收后,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半旬的晴朗,湿润的麦粒被晒得干燥金黄,栎阳附近处处散发着阳光和麦子的芬芳。 这是丰收的味道,国人野人们忙着用工具“连枷”打谷,累得满头大汗,却仍然一脸的笑容。 “托君上之福,今年,不会有人挨饿了!” 上大夫甘龙经过对冬种期间代田法的观察,彻底服气了,良田中小麦亩产量达到两石,普通田地的产量也达到了一石半,粮食的产量足足翻了一倍有余。 秦献公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兴奋,老秦人有了粮食,还怕个鸟的魏国。 之前被魏国打得抬不起头来,是因为老秦人穷啊,穷怕了,人穷志短。 有了粮食,就有了人口,不出五年,就能夺回被魏国控制的河西之地。 不过秦献公明白,这不是托他的福,而是墨家代田法的功劳。 他忧愁的看向了东方,单单一条法令,就能让秦国一年之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得到了墨家全力相助的齐国,又会是一个什么光景。 “驾,驾!” 玄机策马来到了秦献公的面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 “君上,我要去安邑一趟,将秦国产出的麦粉,销往诸国。” 秦献公拱手回礼:“有劳先生了。” …… 第七十七章:得胜而归 临淄城。 四月中旬,带着最后一丝春意的微风细细的吹过,将马蹄踏出的青屑,扬上半空,再慢慢地落下。 大军回城,前后两军,出征时约莫十五万大军,回来的只有八万之数。 “江先生,当真不去王殿面见齐候?”田午有些迟疑的问道。 墨家对齐国有大功,于公于私都应当赏赐。 “不去了,我去打仗又不是为了齐国。”江寒骑在马上,随便地摆了摆手。 不是为了齐国? 田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苦笑,江先生身为墨家钜子,大概是为了天下百姓吧。 田午拱了拱手:“我还要去王殿复命,就此告辞了。” 江寒回了一礼:“告辞!” 临淄城外的岔路口,江寒与田午分道扬镳,一个向东,一个向南。 “兄弟们,回家了!” 江寒笑着喊了一声,二百多个黑衣骑士眼眶有些湿润,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家,成了多少人身上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灵丘城外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埋葬着一百八十三个墨家弟子。 离开之前大家一同去祭拜过,江寒把刻着他们名字的木牌投入了火中,沉默了良久才说出了一句话。 “来世投胎的时候聪明一些,莫要再去一个离乱之世了。” 马蹄声渐行渐远,不时还能听到他们的一声呼喊。 “回家喽!!” “军归矣!!” 目送他们远去的士兵们眼眶也是瞪得通红,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心情能够感同身受。 田午收回了目光:“进城!” …… 老黄正在门前扫地,看到远远而来的那队轻骑,笑着迎了上来。 “钜子,秦统领,回来啦!” 老黄淡淡的声音就像是平日里接人一般,但是声音里的喜意能听得出来。 “回来了。”江寒疲惫地站在熟悉的小院门前,肩膀松了下来。 “告诉庖丁,多准备一些吃食,今晚兄弟们不醉不归!” 老黄笑着点了点头,得胜而归,自然是要大醉一场。 庖丁很快从临淄城中赶了回来,带来了几个泰丰楼的厨子。 “不错,不错。” 庖丁站在江寒面前,看着他带上了几分坚毅的脸庞,不时的点头。 灵丘之战后,江寒看起来多了几分将军之风,也多了几分萧瑟。 “快去干活,不要偷懒。”江寒重重的朝着庖丁的屁股踢了一脚。 庖丁哈哈一笑,拔出了腰间的两把菜刀在手中耍出了两个漂亮的刀花。 “子义,你们就等好了吧,今晚好好吃上一顿,犒劳犒劳自己。” 说完,庖丁大步走出了宴厅,外面传来了猪的惨叫声。 晚饭做的很丰盛,可惜战国时候的调味品也就那么几样,再是丰盛,味道也是一般。 “兄弟们,干!” 江寒端着酒,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就像是咽下了一口火焰,喉咙带着灼烧感,随后一股温暖从腹中泛起。 “干!!” 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厅中已经醉倒了一片。 江寒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院子中,靠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长剑斜在怀中,黑色的长袍有些松垮,他手中轻握着酒杯,慢慢举起。 “先生,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努力去做了……” “大不了倾覆天下,大不了刀剑加身,大不了身首异处,大不了殉于此世……” …… 田午带兵入城,得胜的大军回归,没有国人的接待,欢迎,更没有人们敬仰赞美的目光。 军队回归的那天,很安静,径直回了军营,然后解散。 只有士兵的家属会含着泪和士兵团聚,还有人会为亲人的战死暗自神伤。 不过战死沙场,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了稀松平常的事情,悲伤了几日后,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活。 齐国王殿在临淄的北处,在一片平矮的房间之中,很显眼,远远的,就能看到那片宫廷广厦。 内宫很大,甚至可以行车的宽路被高墙夹着,看不清外面,只能看到远处的宫门,和高处那一方狭小的天空。 田午与高伯沉默的并肩而行。 “君上。”一个女婢附身在齐候的身侧:“高伯和公子午到了。” “叫他们直接来这里见过。”齐候漫不经心的说道。 两人在政务殿外等候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地躬身道:“高伯,公子,君上在寝宫。” 田午很少到后宫晋见齐候,因为每次看到齐候宽敞明亮,华贵侈靡的寝宫,田午就难以压制心中的愤怒。 田剡是当真忘了田氏是怎样得国的。 为了拉拢人心,田氏对齐国的公族: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 对齐国的国人:之贫均孤寡者,私与之粟。 整整百年时间,才取得公族与国人的支持,取代了姜齐,得国不过十几年,齐康公去岁才亡,现在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吗? 不过高伯显然对后宫晋见习以为常,并没有多说什么,缓步向后宫的方向走去,田午只能是跟了上去。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齐候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 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 寝宫中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一个**的妃子正依在齐候的身上…… 田午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田午晋见君上……” 齐候哈哈笑道:“高卿和田午来了啊,进来。” 田午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联军已退,臣弟领大军凯旋而归。” 齐候笑着拍了拍怀中妃子的屁股:“你先下去,本候有正事儿要做。” 妃子嘤咛一声,很快爬到了寝宫中的玉石屏风后面。 田午心中一阵腻歪,瞬间忘记了来时的心思,不禁深深皱眉。 齐候却浑然无觉,哈哈大笑:“两位爱卿击退强敌,劳苦功高,礼应重赏……” 齐候的话还没有说完,高伯就上前一步,高声说道:“臣禀君上,臣弹劾公子田午,不善用兵,致使我军损兵折将……” 什么?田午眼中充满了怒火,看向高伯的目光仿佛能够吃人。 这个老匹夫,打仗的时候如同一只乌龟,朝争的时候如同一只老狗,端是一个活脱脱的畜牲。 田午冷哼一声:“田午倒是想听听,我是如何不善用兵,又是如何令大军损兵折将了?” …… 第七十八章:激怒 “自古防守之军,皆依城而守,老臣多次向田午传信,请他入城,可他执意不肯,偏要在城外安营。” 高伯一副忠君老臣的模样,满是愤慨的说道:“田午安营不过数日,就引得联军强攻,是老臣不计前嫌,派兵救援,才解了他的危急,此为其一。” “其二,田午率援军与联军野战,贪功冒进,以五万士卒强冲联军大阵,以卵击石,不是用兵之道。” “用兵,应当步步为营,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而田午全然不顾,摒弃地利,兵行险事,才致使大军折损过半。” 说着,高伯抹起了眼泪。 “君上,死伤的皆是我齐国的子民,老臣心痛啊,冒死谏言,还请君上治田午的误军之罪。” 田午听罢不由勃然大怒,构陷,这是高伯在刻意构陷! 灵丘之战中,高伯缩在城中是什么作为大家有目共睹,是自己带兵浴血奋战,才保全了大齐,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来。 齐候目光闪动,他虽然贪图享乐,但不是傻子,田午对于他的威胁日益增大。 田午交好各邑大夫仗义疏财,又搞出什么代田法和水车让他治下的国人欢欣鼓舞,现在又带兵大胜而归。 朝堂、乡野、军队,田午的声望如日中天,让他心中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如今高伯刀子递到了他的手里,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由田午分说,齐候厉言申饬了田午一番,还剥夺了他的领兵之权。 欺人太甚!田午怒火攻心,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才能把今天的场子找回来! 他咽不下这口气,回到公子府后,立刻写信,邀请与他交好的城邑大夫一同发兵,想要以武力相胁迫,逼高伯下野,这种佞臣执掌齐国,齐国怎么能够富强! 夜里,带着田午符印的信件发往大县即墨、高唐、平陆等地。 …… 第二天清晨,小院的书房中。 江寒捧着临淄城中送回的消息,眉头紧锁。 宫中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记录在了竹简上,携大功归来的田午非但没有得到赏赐,反而被夺了兵权。 更可笑的是,缩在灵丘城中不敢出战的高伯摇身一变,成了灵丘之战最大的功臣,土地、钱财、奴隶,齐候毫不吝啬的大肆封赏。 “哼!可笑至极!” 江寒闭上了眼睛,心思百转,仔细思考着这件事情背后的阴谋。 “庖丁,田午有什么反应?” 坐在对面的庖丁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公子府派出了十几个信使,去了不同的方向,信中是什么内容不清楚。” 江寒嘴里微微上扬,冷笑了一声。 高伯,好阴狠的老豺,故意激怒田午,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自己闯进牢笼。 “走,进城,去公子府!” 江寒牵出了马厩里的大青马,赶往了临淄城中。 公子府的院中已经聚集了大量披甲戴胄的私兵精锐,他们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闪着寒光。 就像一只受惊后竖起了全身刚毛的刺猬,已经进入了全面战备状态,空气中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江寒来到了公子府的门前,看着戒备森严的公子府,原本的历史中,田午发动政变是在三年以后,他一举杀掉了齐候剡和公子喜自立为公。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提前激化了齐候、高伯与田午之间的矛盾,让还没有准备好的田午想要提前起兵。 若是现在就开战,面对早就有了准备的齐候、高伯、鲍伯、庆伯等人,结果只会比历史上糟糕的多! 甚至,田齐桓公只会成为梦中的泡影,更别提什么齐威王、稷下学宫了。 江寒知道,自己今日的使命,就是阻止这场必输无疑的战争,在公子府邸前下马,江寒匆匆的向府中走去。 “你是何人?” 几柄闪烁着寒光的矛戈架在了江寒的面前,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厉声问道。 江寒拱了拱手:“劳烦通报一声,墨家钜子江寒求见。” 公子府的正厅中,已经穿戴好一身戎装的田午,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调兵的信节已经发往了各处,左近各县邑、乡邑,对齐候、高伯不满的大夫们响应起兵,很快便能合军一处。 先围了临淄城,等待远处而来各邑的援军,到时候攻破临淄城,将高伯那老豺一剑捅死,把齐候那个昏君赶出王宫,大事可定。 一个门前值守的士卒前来禀报:“公子,门前有一个自称为墨家钜子的人求见。” 田午擦拭长剑的动作一僵,眉头微微皱起,江寒怎么来了?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随我去门前迎接贵客!” 田午站起身,把长剑收回腰间的剑鞘,向门外走去。 “哈哈哈,江先生可是不多见的贵客啊。”田午笑着上前挽住了江寒的胳膊:“快请快请,你我相交良久,这还是你第一次登门拜访。” “成伯,准备好酒好菜,我要与江先生痛饮一番!” “小人明白。”成家老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田午虽然满脸笑意,但江寒还是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几分愠色。 江寒微微一笑:“想想公子到我那庄子时候的情景,再与公子现在的热情相比,实在是让人汗颜啊!” 田午哈哈大笑:“江先生奇人不拘于礼数,岂能与我这俗人相比,请!” 二人来到了正厅中,江寒在西侧的客位坐定,庖丁肃然立在身后。 侍女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偷偷的打量了几眼,公子午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江寒恭敬地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 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倒是不如先生庄子里的蜀茶。”田午想到了蜀茶甘甜的回味,矜持的说道。 江寒放下手中的茶盅,微微一笑:“各有千秋而已,倒也没必要分出谁高谁低。” “先生说得是。”公子午微笑道:“不知先生突然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江寒抬起头,盯着田午的眼睛,认真的问道:“公子可信我?” 田午直视江寒的目光,毫不退缩,良久过后,也问出了一个问题。 “先生可是真心助齐?” …… 第七十九章:阴谋 “墨家可保齐国百年强盛。”江寒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田午松了一口气,江寒的答案虽然与他想要的有些不同,却让他觉得很诚恳 人生在世,不过区区百年,谁又能决定身后会发生什么呢? 田午沉声道:“田午相信先生。” 江寒点了点头,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那就请公子止戈。” 田午瞳孔一缩,眯着眼睛看着江寒,最后无奈的苦笑一声。 “果然瞒不过先生,我与齐候、高伯已经势同水火,如今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寒摇了摇头:“你我朋友一场,我不想你死在阴谋算计下。” “阴谋算计?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齐候和高伯的诡计?”田午猛然起身,脸上挂满了错愕的神情。 江寒神情严肃:“高伯看似贪功鲁莽,实则是想激怒于你。” “发兵击一国执政,等同作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平公六年,晋国上卿栾盈之母栾祁与人私通,诬告栾盈作乱,由范鞅作证,栾盈被范宣子所逐,被迫奔楚,不久,又奔齐。” “在齐国流离了两年,齐庄公借机将他送回封邑曲沃,他率部族袭击绛,栾盈只想寻范氏一家之罪,却犯了众怒,遭到了举国围攻!” 田午沉默了,栾盈,当年在晋国可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是能把晋国几乎所有少壮士大夫都捏合在一起的英雄。 自己虽然得到了大多数士大夫的支持,但若是主动发难,那些本来持中立态度的其他诸卿,乃至于临淄的国人都会纷纷拿起武器,帮助齐候平定叛乱。 今日若是发兵攻击临淄,说不准,也会和当年的晋国上卿栾盈一样,一头撞进高氏的圈套里。 也许,这真的就是那高伯的连环计,自己一怒之下发兵进攻,高氏便可以发动诸卿、国人,消灭自己这个心头大患。 想通了这点,田午不由得冷汗直冒。 江寒觉察到了田午心思的变化,再次说道:“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田午拱手称是:“多谢先生提醒,田午莽撞了。” 就在这时,国伯身穿宽袍大袖,匆匆的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公子慎重,不能发兵啊!” 国伯接到了田午的信件后,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生怕为时已晚。 自己的女儿是公子府的少君,公子府与国氏牵一发而动全身,福祸相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不敢怠慢。 田午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国伯不必说了,江先生已经对我陈明利害,是我冲动了,我马上派人通知各邑大夫,让他们散去兵卒,静待良机。” 国伯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江寒微微一笑:“江先生洞若观火,老夫佩服。” 江寒拱了拱手:“国伯老成持重,是晚辈学习的榜样。” 厅中三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公子府的后宅中,婢女跪在了一个红色深衣美人面前。 “少君,打听清楚了,公子招待的那个青年就是他口中的江先生,国伯也来了,三个人正在厅中饮酒。” “父亲来了?”国姬脸上露出了喜色。 作为枕边人,她当然知道田午胸中的大志,可自从昨夜田午回来后,她的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听闻父亲来了,她才找到了主心骨。 田午昨夜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被怒火占据了理智,她想奉劝田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国姬摸了摸已经隆起的小腹,脸上闪烁着母性的光辉:“终于不用担心你父亲的安危了。” 想到了田午每日都挂在嘴边的江先生,国姬来了兴趣,我倒要看看每天都要被夫君念叨几句的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走,去正厅。” …… 宴厅中,每张桌案前都有一个侍女侍奉。 只见面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飘了过来。 侍女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江寒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酒杯中;又轻巧地打开鼎盖,将一块红亮的方肉盛进玉盘中,柔声问道:“先生,这肉割得可算正么?” 江寒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夫子的一套,肉之根本,在质厚味美,不在方方正正的架势。” “先生妙言,理应共饮一杯。”田午遥遥的举起杯。 “共饮一杯!” 三人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刚刚放下酒杯,厅外传来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少君,您慢一些。”少女急切的声音传了进来。 抬头看去,一个身穿红色深衣的明艳女子缓缓走了进来。 “妾身见过公子,见过父亲,见过江先生。”女子盈盈一拜。 “夫人,你不好好在后宅休养,怎么跑到前厅来了。”田午急忙起身,把国姬扶了起来。 国姬笑盈盈的说道:“妾身想见见公子每日挂在嘴边的江先生,倒是失礼了。” 江寒眉毛一挑,见我?田午这小子每天把我挂在嘴边?定是没说什么好话,埋怨我小气,不懂待客之道之类的。 君为大君,夫人为小君。 公子田午的夫人,理应被尊称为少君。 “咳咳…”江寒起身拱了拱手:“墨家江寒,见过少君。” 他一眼就看到了国姬隆起的小腹,心中了然,算算时间,齐威王田因齐也快出生了,没想到自己见到齐威王的第一面,他竟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国姬的美目打量着江寒,突然轻笑了一声:“江先生年轻才俊,不知道有没有娶妻?” “舍妹待字闺中,若是先生不弃,不如我们结成两姓之欢……” 田午眼前一亮,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件事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齐国上卿的女儿,倒也配得上江寒的身份。 如果他与江寒能够成为连襟的话,还怕江寒不会真心相助吗? “哈哈哈,老夫同意。” 国伯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从齐王宫见到江寒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江寒不是池中之物。 江寒脸色一苦,怎么战国时期的人也喜欢催婚。 “感谢诸位对江寒的赞赏,然则,江寒秉性不群,辗转诸国,居无定所,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并非良人。” 田午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江先生志向高远,今日不谈此事,喝酒,喝酒!” …… 第八十章:农业发展 从江寒离开公子府后,笼罩着整个齐国上空的战争阴影就暂时消散了。 田午这次只能吃了一个闷头亏。 宴席间,江寒对田午讲了一段史事。 就是周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他嘱咐田午,一定要好好安抚各邑的大夫,对他们说明缘由,不要让他们把田午当成朝令夕改的君主。 周幽王就是因为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最终身死国破,褒姒也被掳走,沦为犬戎玩物。 田午点头应允,给各邑大夫送去了一些珍奇之物,其中就包括他自己封地产出的麦粉。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江寒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爆发。 但他与田午心中都清楚,这仅仅是在拖时间,这次夺兵权事件后,田午与齐候、高伯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也越来越想灭对方而后快。 田午需要快些经营势力,让自己转败势为胜势,才有把握与一举吃掉齐候、高氏、鲍氏、庆氏等势力,成为齐国的新君。 财物、粮食就是拉拢人心最好的东西。 …… 高氏封邑,年过五旬的高伯身披犀皮甲胄,按剑站于城头之上。 而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站着高氏的近万私卒,戈矛如林。 “禀报主君,公子府的士卒已经回到了封邑,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举。” 在听探子回报,田午已经偃旗息鼓后,高伯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啊,也不知道这次是哪个聪明人劝动了田午罢兵。”高伯混浊的眸子看向了公子府的方向:“罢了,传令,让城中的国人都撤回去吧。” 一旁,高伯的儿子高昭凑了过来,请命道:“父亲,如今两万大军已经准备充足,不如抢先下手,缉拿田午,这次国君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料想国氏、栾氏也不敢出手!” “糊涂!”高伯的回答很简单,他虽然老迈,目光却仍然犀利。 “你以为,若是我高氏先动手攻击田午,鲍伯、庆伯就会响应吗,他们只会袖手旁观,让我们两败俱伤。” “恐怕到时候,他们就会请了国君之命,带着临淄的国人,将我高氏与田午一族一同消灭了!” “首祸者死!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一点,万万不可违背!” 高伯揉了揉太阳穴:“此事就此作罢,我老了,将来要靠你们年轻人争出个胜负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高昭恭敬的说道:“孩儿明白。” …… 一日午后,两个轻骑来到了孟邑, 田午领着田英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小院中。 江寒在书房里正拿着一只鹅毛笔研究着什么,在纸上写写画画,用他自己制作的奇特的画图工具,在纸上画一个又一个的圆。 “江先生,你叫我来有何吩咐?”田午笑吟吟的走进了书房。 这段时间他在府中深居简出,一是因为要韬光养晦,二是因为国姬已经快到了临盆之期。 今日江寒让人请他来一趟孟邑,他不敢怠慢,领着田英轻车简行的来到了这里。 “公子,你来了。”江寒放下了手中的鹅毛笔和圆规,对田午招了招手:“你快过来看看这几张图纸。” 田午拿起桌案上的图纸,认真的看了起来。 一个大木斗,架在三根木条上,造型奇异,他实在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江先生,这是何物?” “这叫耧车。”江寒笑着解释道。 “耧车由种子斗和三只耧脚组成,下有三个开沟器,播种时,用一头牛拉着耧车,种子会通过耧脚播种到地里,同时可以将泥土覆盖,一举数得,省时省力。” 田午好奇的问道:“使用耧车,一日可播种多少亩?” “一牛一人,每日可播种三百亩。”江寒脸上平静无波,连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 三百亩!田午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春秋时代的农业劳动生产率低下,但是大量的土地荒芜。 与当时的井田制和落后的农具有很大的关系,每个劳动力每年只能耕种十亩田地。 到了战国初期,因为铁犁牛耕的出现,大大提高了农业的生产效率,增加了各国的人口。 各国为了增加兵源和粮食,也大力鼓励农耕,加速了农业发展,促进人口增长。 战争规模也因为人口的增长而膨胀,春秋初期的战争,双方就几千人,到春秋末期发展到达几万人,战国时期甚至能到达几十万人。 可见耕耘方式的改变,对一个时代的影响。 田午身为一个大领主,对封邑农业的发展十分重视,不然也不会求墨家的工匠造出了二十驾龙骨水车安装在封邑中。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耧车的重要性,有了耧车,能让一个国人的耕耘面积直接翻二十倍。 “江先生,这东西什么时候能用上?”田午激动的抓住了江寒的肩膀。 “公子莫急,我已经找了墨家最好的木匠打造这件精巧的农具,相信不久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先生真是奇才也!” 先是龙骨水车,现在又是耧车,田午真的不知道江寒会带给他多少惊喜。 江寒并不想贪功,剽窃前人经验制作出来的东西,据为己有的话,他心里总有一些过意不去。 “公子,这是我阅读古籍之时无意中发现有一种极为先进的农具,好奇之下就从字里行间推算出它本来的面目,不敢居功。” 田午眼前一亮:“先生看得是哪本古籍?田午也想拜读一下。” “额…”江寒的大脑开始飞速的运转,最后脑袋里只剩下了三个字:“鬼谷子……” “鬼谷子…原来是这本奇书。”田午喃喃的说道。 “我听闻鬼谷先生传授了魏国商相白圭一本奇书,让他敛尽天下之财,看来鬼谷之学,还真是包罗万象。” 田午目光炯炯的看向江寒:“这本鬼谷奇书,可还在先生手中。” “额…”江寒挠了挠头:“还是我年幼时看过的,早就遗失了。” 田午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 好不容易把田午忽悠走,江寒把羊皮纸细心地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当”地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 这是墨家传递重要秘信才会用到的东西,只有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 江寒叫来了徐弱,郑重的说道: “景山,劳烦你去一趟安邑,亲手把这个东西见到玄机手中。” “明白,我现在就启程!” …… 第八十一章:安邑风云 云梦山,木屋里。 鬼谷子和墨子坐在一起,鬼谷子执黑子,墨子执白子,悠然自得地下着棋。 “先生,十日的期限已到,庞涓前来复命。”门外传来了洪亮的声音。 鬼谷子把手中的棋子一把撒在了棋盘上,哈哈一笑:“老墨翟,与我去一同验收可好?” “哼,老匹夫,输棋就输棋,耍什么无赖!”墨子毫不留情的点破了鬼谷子的花招。 鬼谷子板起了脸:“老夫的棋局无人可破,待我去指点完两个学生再来与你大杀一场!” 说完,鬼谷子甩了甩长袖,趾高气昂的走出了木屋。 墨子摇头一笑,将手中的白子落入棋盘中,跟在了鬼谷子的身后,与鬼谷子一同验收庞涓、孙伯灵的考试答卷。 考试题目:百担无烟柴。 鬼谷子背着手来到了二人面前,二人一同躬身行礼。 “见过先生,见过墨子大师。” “嗯!” 鬼谷子应了一声,向二人的身后看去,只见庞涓那里是堆积了一百担去掉树叶的干柴,整齐好看。 鬼谷子点了点头,很好的完成了题目。 墨子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庞涓这孩子吃苦耐劳,只是自负了一些,自己那日明明是提点了一句的。 二人再看向孙伯灵的身后,他那里却是只有一根柏木扁担和两小捆木炭。 鬼谷子抚须一笑,大变之世,当有巧思。 墨子看了看鬼谷子,明白了他的心意。 庞涓的一百多担干柴,符合题意,而孙伯灵的一根柏木扁担和两小捆木炭(无烟柴),不仅能切合题意而且更为巧妙,足可见孙伯灵的机敏胜过庞涓。 鬼谷子还是没有言明谁对谁错,只是心中有了计较。 庞涓两年后出山去魏国为将,留下孙伯灵在山上继续深造,增读孙武子兵法十三篇。 …… 安邑城外的茅津渡渡口,一个褐衣轻骑匆匆过河,飞马直奔安邑。 徐弱到安邑城的目的有三,第一个是把江寒画出的图纸交到玄机的手中,第二个是打听魏国丞相府一个名叫卫鞅的门客,对他进行监视。 江寒的原话是:“不管他叫什么商鞅、公孙鞅,只要是丞相府叫鞅的,就派人把他盯住了。” 徐弱也不知道这个叫鞅的人到底怎么得罪了江寒,竟然让他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第三个就是暗中探听魏国近期有无对小国用兵的谋划,有的话就最快地传回消息,以帮助弱国制订周密的防御方略。 为了不引人注目,徐弱特意换了一身打扮,一领褐色布袍,一顶六寸竹冠,快马短剑,简朴利落。 安邑城南门内紧靠城墙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简朴的客栈。 寻常时候,这家客栈既不挑出灯笼,也不打开店门,更不像安邑城大多数客栈那样讲究,门口总是有一两个仆人迎客,似乎对有没有客人来住根本不在意,十分怪异。 再加上客栈地点偏僻,商旅游客都难以发现,门庭十分冷清。 傍晚时分,徐弱入城,径直来到了这清净的客栈门口,在厚厚的木门上拍了三掌。 木门无声地打开了。 黑黝黝的门厅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强不执弱。” “众不劫寡。”徐弱肃然回答。 “富不侮贫。” “贵不傲贱。” “诈不欺愚。” “天下之人皆相爱矣。” 木门被打开,门厅里走出一个黑衣青年,接过徐弱手中马缰,拉马从侧门进入偏院。 徐弱大步走进了门厅,门厅中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笑呵呵的看着徐弱。 “师弟从何而来?” 徐弱拱了拱手:“从临淄来,近日栎阳可曾来人?” 汉子点了点头:“栎阳先生出门未归,师弟舟车劳顿,还请先进房休息,等栎阳先生回来,我再带他去见你。” “如此就有劳师兄了。” 徐弱被中年汉子领到了东面的第三间正房,不久后,就有人为他点上铜灯,打来热水,房间里陈设极为简朴,方砖铺地,一榻一几。 黑衣青年拱手道:“临淄先生请净面濯足,一刻后用饭。” “多谢了。” 黑衣青年点了点头,拉上门退了出去。 …… 安邑,洞香春中。 主楼第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是安邑人人皆知的养心厅。 而养心厅,是专供客人纹枰手谈之清幽去处也,再上一层,就是只有洞香春主人才能使用的雅间。 雅间的视野很开阔,能清楚的看到厅中疏落有致地排列着数十张绿玉案,和北面墙上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制棋盘。 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是一个年轻的秦国商人。 外面的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捉对儿搏杀,他在一个面白如玉的女执事的带领下,来到了雅间中, 雅间里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 席间笑吟吟的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秀美的少女,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 少女亲切的笑道:“先生,请入座。” 玄机点了点头,便坐入南面的客位,他心中有些惊奇,没想到白氏对秦国的总执事竟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白雪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去岁先生借我白氏商会入秦,不知可谋求到了富贵?” 玄机拱手笑道:“区区秦国客卿之位,比起白氏滔天的财富,不过是萤火之光而已。” “秦国客卿,职同中大夫,不小。”白雪淡淡一笑。 “有三进宅院,三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又悠闲,又风光,人亦有云:想舒服,中大夫。” “先生年纪轻轻,就获得了秦国的中大夫之位,羡煞旁人。” “小妹高论,玄机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白雪短短几句话之中,蕴含着高深的中庸之道,可见她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子,让玄机不敢轻视。 白雪同时举起陶杯:“为兄台能在秦国一展抱负,尽饮此杯。” 说着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两个人的关系无形中拉进了许多。 客套话已经说完了,那接下来,就可以谈生意了。 白雪笑着问道:“玄机先生,不知秦国的麦粉,售价几何?” 玄机回答道:“较粗糙的麦面价值不高,不值得售卖,较细腻的黄麦面,一斗换粟米一石,最精细白麦面,一斗换粟米二石,你看可行否?” …… 第八十二章:经商之道 “不行。”白雪斩钉截铁的说道。 玄机眉头紧皱,难道白氏觉得太贵? 这可是江寒交代给他的底线了,若是再便宜,利润就不大了。 白圭出身鬼谷一门,与老墨子相交匪浅。 魏国白氏,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 墨家隐于乡野,抱着“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的理念,成为了守定人世间的最后一道警戒线。 白氏、墨家,两者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相互闻名,并没有什么交集。 直到墨家的墨商一派异军突起,用无数新奇的东西打响了在各国的名头。 宋国田氏,也成了与魏国白氏齐名的巨商。 墨商崛起的背后,没少受到白氏的帮助,白氏与墨家的来往愈发的密切,两者互惠互利,这也让白氏坐稳了六大巨商之首的宝座。 对于白氏这种精于商贾之术的大家,耍什么小聪明都是作茧自缚,所以玄机很坦然的就交出了自己的底线。 谁知道,就在玄机苦思冥想寻找对策时,白雪却双目闪烁有光的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价格太低了!” “那小妹觉得多少合适?” “三石!” 在听到白雪报价后,玄机差点咬了舌头,怪不得白氏能够富甲天下,真是黑心啊! 他心中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词了。 一斗白麦粉的原料不过一斗半脱壳的麦子。加上牲畜、人力、器具磨损、运输、市税等,最终的成本最多也就二斗麦。 可如今,白雪却要一斗卖三十斗……利超十五倍! 白雪被玄机的目光盯得有些脸红,到底是个女子,脸皮比较薄,开口解释道:“先生不必如此看我。” “耕田之利,也有十倍,珠玉之赢,甚至可达百倍,麦粉只赚十五倍的利润,已经是仁义之极了!” 玄机不通商贾,被白雪说的一愣一愣的,连忙拱手行礼:“在商言商,就由小妹做主。”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她已经摸清了玄机的虚实,不禁暗暗感慨,墨家竟然敢放心一个完全不懂经商方略的人来和她做生意。 真是不知道该夸墨家还是该贬墨家。 耕田、珠玉,虽然能够获利,却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农夫的耕田之利,被土地的所有者贵族和官府盘剥后,能剩下五倍就不错了。 力田疾作,却不得暖衣馀食,如何能与经商相提并论? 至于珠玉……的确是百倍之利,但获取也比随处可见的麦子难上百倍,更容易垄断, 楚国猗氏就是垄断了珠玉之利,而齐国刀氏所获的则是渔盐之利。 白雪之所以喊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极贵的价格,是因为白氏往日做生意,不光实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营方法,还走“好废举,与时转货资”的路子。 即贱买贵卖,根据时令不同改变路线和货物种类,麦粉除了齐、秦二国,中原诸国都不出产。 秦麦还优于齐麦,卖的贵一点儿,也无可厚非。 白雪与玄机商量着售卖麦粉的细节,麦粉当然是要作为奢侈品卖的,最初的买家,自然要找那些吃腻了粟米稻饭的贵族了。 玄机有些担心的问道:“麦粉定价如此之高,真的有人会购买吗?” 白雪微微一笑:“先生放心,安邑中的魏国贵人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经常出百金求各地山野珍馐,麦粉一旦入市,会受到大量贵人们的追捧。” “好,那秦国小麦的销售,就有劳小妹了。”玄机郑重的说道,脸上却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 生意敲定,白雪心中也十分高兴,这毕竟是她的第一笔生意。 “先生还有何疑问,尽管问出,白雪知无不言。” “哦,原来是白雪姑娘。”玄机收敛笑容,拱手行礼:“姑娘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白氏秦国商会的总执事。” “失礼了。”玄机沉吟了片刻:“在下心中疑惑,白氏大可以三石售卖,以二石分利与秦国,白姑娘为何要与在下说清其中的玄妙?”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这正是白氏的经商之道。” “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 “其中根本,是秦国贫穷,庶民购物之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先生入秦变法,使秦国可以产出精细的麦粉,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是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买力骤增,正是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 “秦国越富,我白氏牟利越多,先生当知细水长流之道。” 一番话娓娓道来,玄机恍然大悟。 战国时代,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像春秋时期那样卑贱。 天下著名学派就算对商家心存蔑视,也已经不敢再刻薄地咒骂商人了。 墨家大多数弟子都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却对商情一无所知,玄机也是如此,被白雪点拨了一番,这才明悟。 “白姑娘胸襟广阔,白氏商道不损人肥己,能够互惠互利,不愧为商家巨子。” “先生过誉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谈到了斜阳夕照,白雪笑着说道:“呀,太阳偏西了!” 玄机见时辰不早了,急忙起身告辞,等他回到了客栈前,已经是日落黄昏时分。 玄机走进了客栈中,很快就有人用木盘将饭捧了进来,一陶罐牛肉炖蔓菁,两个黑面饼,半杯盐水。 一天水米未进的玄机抓起了面饼,大口吃了起来,刚刚吃完,用半杯盐水漱了漱口,一个布衣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师弟,临淄先生请见。” 玄机猛然抬起头,点头说道:“快带我去!” 中年汉子把玄机领到了东面的第三间正房外,伸手轻轻的敲了敲门。 “谁?” 听到屋里熟悉的声音,玄机脸上更加激动。 “徐师兄,我是玄机。” “咯吱…” 木门被打开,徐弱看到了玄机哈哈大笑。 “师弟入秦这一年,黑了,瘦了,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头,快进屋。” …… 第八十三章:在商言商 天色已晚。 徐弱让人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昏暗的屋子瞬间明亮了起来。 “玄机师弟,在秦国的一切可还顺利?” 玄机微微一笑:“栎阳城的秦国新贵族们对变法都很支持,只有雍城的老贵族有些怨言,不过都在掌控中。” “那便好,如果师弟在秦国遇到了危险,一定要启用非攻院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安全。”徐弱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玄机明白。” 徐弱这才从背囊中拿出那一支铜管。 “钜子让你把这个交到班大师手中。” “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耧车,使用耧车,一人一牛,可日种六百亩田地。” “六百亩!” 玄机惊呼出声,这正是秦国需要的好东西。 秦国耕地充足,但是因为常年打仗和内斗,人口稀少,劳动力有限,急需提高生产效率,耧车的出现,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 江寒交给田午的是最初级的三脚耧,让徐弱带给玄机的却是更精妙一些的六行耧。 玄机慎重的把铜管贴身收好,他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 这可是足以让各国君主都能为之疯狂的东西。 “徐师兄安心,明日一早,我即刻启程回到秦国。” 徐弱点了点头:“也好,以免夜长梦多。” 玄机起身告辞:“师兄早些休息,玄机就不打扰了。” 走到门口的玄机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 “徐师兄,钜子何时能够入秦?” 徐弱哈哈一笑:“钜子早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 “他让我转告你,齐国政局不稳,等到齐国大事安定之时,就是他入秦之时。” 玄机拱了拱手,大步离开了房间。 徐弱吹灭了房中的蜡烛,躺到了木榻上闭目养神。 明日还要去打听丞相府那个叫卫鞅的门客呢。 …… 时间慢慢来到了四月下旬,一股风潮在安邑周边席卷开来。 安邑的市集是天下最繁华的市集,比商丘、临淄的市集还要大上许多,是周边各国的交易中心,每过三天都会开市,会聚集各国的商人,十分繁华。 一位手持白氏免税符节的行商来到了市上,安邑市集中的小吏们过目之后,顿时了然,知道此人是白氏商会的商人,立刻就为他安排了一个上好的位置。 众人也都好奇的围了上来,近些年,白氏的商人可没少出售来自宋商的新奇事物,肥皂已经成为了无论是贵族还是国人每日沐浴的必用品。 就连隶奴、仆从也能时常收到主人用肥皂的赏赐,可见肥皂已经深入人心了。 白氏商会的摊位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商人这才打开了葛麻袋子,众人一看,这可不得了。 那细腻如河沙,洁白如雪的麦粉顿时引起了一阵轰动。 众人纷纷感慨,白氏果然是财大气粗,这得花费多少人力槌舂捣,再用葛布细筛,才能得出如此精细的麦粉! 一名韩国商人站出来拱手问道:“不知道这些麦粉如何销售?” “一斗换三石粟米!?” “你为何不去府库里抢!” “黑心!” 被告知了价钱后,众人勃然大怒。 虽然各国都铸造钱币,但是由于货币不统一,商人们还是保留了古人以物易物的习惯。 现在魏国的货币,是以楚地进口的金爰或金饼购买力最大;其次是币帛,也就是裁成一定大小的布匹;再次是铜铸的布首币,可仅有少量。 在晋国公室权势衰微,魏赵韩立国后,反倒是齐国的刀币在太行山之外用的比较广。 面对众人的辱骂,白氏商人此刻只是保持着儒雅的微笑,根本不为所动。 等众人口干舌燥时,他才缓缓说道:“诸位,麦粉珍奇,白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过因为麦粉制作流程繁琐,每日的产出有限,先到先得!”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稍歇后,白氏商人又继续说道:“这里有麦粉制成的烤饼,各位自行品尝,愿买者买,绝不强求。” 这自然是白雪的主意,在商言商,作为白圭的女儿,她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的,如果她是男儿身的话,定能成为一代巨贾。 白氏商人的随从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后,围观的人各自掰了一小块白面烤饼,或麦黄色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眼睛顿时都亮了。 “好吃!美味!!” 比起他们之前吃的粟米、麦饭、藿饼强上无数倍! 《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记载,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祭,南海之柜。 就是说粮食最好的是玄山的禾,不周山的粟,阳山的裸,南海的黑黍。 围观的人中不乏走南闯北的行商,吃过这些谷物,如今吃到麦饼,也不由的长叹一声。 “不周之粟,阳山之裸,皆不如麦粉也!” 人们赞不绝口,但仍然在讨价还价,想压一压价格。 “这黄麦粉与白麦粉做出的食物,区别也不是很大,为何差价如此之高?” 一旁的人也跟着起哄。 白氏商人似乎是早有准备,笑着说道:“齐国所产出的精盐、白盐,专门供奉给各国国君、卿大夫,其价钱是普通青盐的十倍,物以稀为贵,更难得到的白麦粉比黄麦粉贵些,有何好奇怪的?”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而且,想要压价的都是一些商人,贵族底蕴深厚,根本不在乎一些差价。 就在这时,无数魏国士大夫家的隶奴蜂拥而至,挤了进来,纷纷出手购买麦粉。 “丞相府购买白麦粉两石。” “田氏购买白麦粉一石,黄麦粉一石,” 不断的有人赶着牛车,拉着百余石陈年的粟麦,或者由马匹驮着鲜艳的布匹,从四处赶来。 站在远处观望的白雪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市集,她的侍女紧随其后。 “公子,为何出现了这么多贵人家的奴仆来买麦粉啊。”侍女疑惑的问道。 白雪微微一笑:“因为今日一早,我就差人将一些面食和麦粉,送至安邑各家士大夫们府邸中,作为礼物。” 言尽于此,白雪也不点破。 侍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知道了,贵人们在朝食时尝到了公子送去的面食,食髓知味,又听说市集中还有更多的麦粉提供,便立刻派人前来抢购。”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 第八十四章:公子魏罃 “赶快派人去买!” 安邑魏氏府邸中,红衣青年的脸上挂满了愠色。 一个女婢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 此时已经是四月下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女婢们换下了厚实的春衣,换上了薄如轻纱的夏衣,春光若隐若现。 在府邸的书房中,透过绣着云形花纹的屏风,和红罗织成的朦胧帷幕,可以看见蒲席上,相对坐着一红一白两个青年。 白衣青年哈哈一笑:“兄长莫急,别吓坏了美人儿。” 红衣青年冷哼一声:“连个麦粉都买不到,真是废物。” 白衣青年笑呵呵的说道:“兄长,我听闻麦粉是白氏商会售卖的,不如派人上门求购,我相信白氏会卖给兄长这个面子的。” 红衣青年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如此了。” 红色深衣青年名叫魏罃(ying),是魏国的公子,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对面那个白衣青年,名叫魏昂,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白色麦粉带来的风潮也卷进了这里,镶嵌着宝石的华贵桌案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 魏罃是一个喜爱美食的人,尝了一口后,立刻派家中的皂吏前去购买,结果给他带回来的是麦粉已经销售一空的消息。 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白氏商会就将携带的二百多石麦粉抛售一空。 公子府的人赶到集市扑了一个空,只能失望而归。 而白氏用麦粉换取了近百匹上好的布料,以及四千石粮食,虽然白氏只有一成的分成,但也有四百石粮食,十匹布帛。 白雪看着府库中的布粮一脸骄傲,她暗暗的算了一笔账,安邑的一个六口之家,若有田百亩,而往年的亩产约为粟米一石。 也就是说,她今天已经赚到了四千多亩土地一年的收成。 “小姐,公子罃派人求见。”一个小女仆恭敬的说道。 女仆名叫梅姑,是白圭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和白雪很是相投,所以时常跟在白雪的身边。 “公子罃,他派人来白氏干嘛……” 白雪沉吟了一下,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大概是为了今日集市上售卖麦粉的事情。 “让人进来。” 梅姑点了点头,离开了书房,白雪也缓步走进了正厅中。 书房这种私密的地方,见一见亲密之人还好,不适合接见外人。 正厅非常精致,却不奢华,竹简四围,剑架中立,白雪在一张长长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很快梅姑便领上来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他正是公子府中的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 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白家的管事?” 此时白雪并没有穿女装,而是一身白色的士子服,气度非凡,让人一眼看去,也只是觉得她是一个男生女相的俊朗少年。 白雪故意粗着嗓子说道:“白家的事,我还是能做一些主的,家老来此,所为何事?” 公子府家老道:“今日集市,公子府去市集购买麦粉,得知麦粉已经销售一空,公子遣小人来白家,是为了购买一些麦粉。” 白雪面露难色:“家老有所不知,白氏商人早就定下了规矩,安邑市集,每日只售二百石麦粉,公子府想要购买,可以提前去市集中等候,或者派人去其他城邑的市集中购买。” 公子府家老脸上挂满了笑容:“还请先生通融通融,公子府只买十石。” 白雪摇了摇头,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 “家老请回吧,公子罃那里我们白家会有人亲自上门赔罪的。” 公子府家老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冷哼一声,恶狠狠的看了白雪一眼,拂袖而去。 梅姑忧心忡忡的看着公子府家老离去的身影,不解的问道。 “小姐,公子府派家老上门求购,库中麦粉充足,你为何不卖他们一个顺水人情,反而得罪了他们?商人不是和气生财吗?” 白雪轻轻一笑:“今日来了公子罃,明日再来公子昂,后日来个公叔府,安邑权贵何其多?那么我们每一个都要做顺水人情吗?” “如果那样的话,白氏商会定下安邑每日只售二百石麦粉的规矩还有什么用处?不如从一开始就绝了他们这个念头。” 梅姑点了点头:“那公子府那里……” 白雪微微颔首:“让书翁备着厚礼,上门赔罪。” …… “一个搬弄商贾之术的贱商竟敢不给本公子面子!真是岂有此理,胆大包天!” 魏罃被气得浑身发颤,原本面如冠玉的脸庞也扭曲了起来,他一挥手,将一块看上去酥软可口的麦饼狠狠地扔出去老远。 一旁侍候的仆从们看得一阵心疼,这一块细腻的麦饼,可是要用几斗粟米来换的,那可是他们半旬的口粮…… “兄长稍安,说起来,此物味道还真是不错。” 魏昂则要冷静多了,他跪坐在席上,不慌不忙地将手里那一块麦面制成的烤饼吃完。 魏罃冲过来指着他斥责道:“你还有心情吃?你可知道,一个商贾竟然骑到了咱们头上!” 魏昂摇头一笑:“白氏可不是普通的商贾,连父亲都曾经向白圭问政,你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魏国公子,白氏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魏昂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到了魏罃的头顶,他冷静了下来。 是啊,白氏财大气粗,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一个连太子都不是的魏国公子,凭什么敢招惹他们。 目前尚有魏缓对魏国君主之位虎视眈眈,他如果把白氏得罪过甚,让白氏投入了魏缓的阵营,那自己可就欲哭无泪了。 因为口舌之欲,丢失了君位,怎么想都是亏。 魏罃颓废的坐到了魏昂的身前,抓起了桌案上的麦饼大口的吃了起来,仿佛这个麦饼就是招惹了他的白氏。 这个时候,除了无能狂怒,他还能做一些什么呢? “公子,白家人求见。” 魏罃猛然抬起头,自己刚派人从白家回来,这么快就有白家的人登门拜访了,难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让他进来!” 一个老书吏模样的瘸腿老人,捧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走了进来。 魏罃定睛一看木匣四边包铜,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但不知道白氏来人是什么意思。 老书吏抱着木匣深鞠一躬:“小老儿为白氏的无礼前来赔罪。” …… 第八十五章:周朝的兴亡 魏罃脸色阴沉,淡淡说道:“白氏财大气粗,本公子一个小小的魏国公子,如何敢收受白氏的大礼,请回吧。” 老书吏再鞠一躬:“公子息怒,白氏在商言商,并非想要忤逆公子。” “今日辰时白氏定下安邑市集每日只售二百石麦粉的规矩,经商当以诚信为本,朝令夕改有违经商之道。” “驳了公子的面子,白氏深感不安,小老儿特意带了猗氏上好的珠玉前来赔罪。” 见白氏来人态度良好,魏罃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听到猗氏珠玉,眼前更是一亮。 不久前,狐氏部族出了一个艳名四播的少女,名为狐姬。 狐氏是晋文公时代名臣狐偃的后代。 韩赵魏三家分晋时,狐氏早已经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寻常,将老晋国大部分名臣的后裔争夺到了魏国。 名臣后裔,对于自己争夺君位有很大的帮助。 魏罃与亲信谋划良久,决定不久后前往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以他在猎奇猎艳方面特有的耐心与机敏等待着机会。 而白氏送上的珠玉,刚好能为他提供帮助。 “哈哈哈。”魏罃换上了一副笑脸:“本公子又不是不通人情之人,白氏太客气了。” “来人,上茶。” 老书吏摆了摆手:“公子不必客气,小老儿还要回去复命,就不久留了。” 老书吏把手中的木匣放到了魏罃的面前,告辞离去,离开了昏黄幽暗的王街。 在暗处观望的贵族们见公子罃私下里去白氏求购麦粉都无功而返,纷纷放弃了登门求购的念头。 限量销售的麦粉在安邑十分火爆,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有大量公卿大夫家的家奴排队等候,更有甚者,竟然不远百里的跑去其他城邑购买。 麦粉一时间成为了安邑最为火爆的货品。 白氏虽然抽成了十分之一利润,但秦国还是获利无数。 玄机委托白雪将其中的大半收入,在安邑周边购买了一些打制工具的铜铁,以及牛马牲畜。 白雪询问了白圭过后,得到了白圭的允许。 秦国国力太弱,若是想让买卖长久的进行下去,必须加强秦国的国力。 什么是国力?早在一百多年前,前期恢复了晋国霸业,后期因为大兴土木、不务政事,致使大权旁落至六卿的晋平公就曾说过:“晋有三不殆,其何敌之有?” 这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晋国国君认为,晋国拥有三个有利条件,就足以无敌于天下。 其中有一条,就是国险而多马。 所以牛马畜牲,就是国力的一种体现 春秋时的河东之地,也就是后世的山西,还没有后世那么繁华和人烟稠密,许多地区还处于半耕半牧状态,中原国人与戎狄杂处。 安邑的牛马价格并不贵,一头壮实的耕牛只需要粟米50石,一匹健康驮马也只需要粟米50石。 但是那些军用的良马,受到了管控,即使是白氏也购买不到多少,而且每一匹都需要四五百石价格昂贵。 白氏商会用买来的耕牛、驮马拉上了麦粉换取的粟米,分批次在不同的方向入秦,然后把耕牛、驮马留在秦国,倒也没有太引人注目。 因为粮食充足,加上秦献公取消了殉葬制度,鼓励生育,秦国的人口开始稳步上升。 人口,是这个时代决定国家存亡和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 人口多,可以征发的甲士就多,甲士的数量决定部队的战斗力,部队的战斗力决定胜负的优劣。 在历史上,周朝的兴亡,很大程度上就是与人口的增减息息相关。 周初时,文王、武王以国人为基础,组建了周六师,一师2500人,六师也只有一万五千虎贲,靠着他们,周人竟然能横扫天下。 但周人作为后起的部族,比起繁衍更旺盛的殷人来说,人口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继承了文、武大业的周文公,便又将殷商遗民组建为殷八师,受周国公室管辖。 但随着不断的分封,颇具战斗力的殷八师被分别赐给了卫、鲁、燕等公室诸侯,分散于东方各地。 周室王畿(ji)内部的土地和人口也在百年间不断分割给贵族,王室掌控的井田和国人越来越少,六师的数量和战斗力不断下滑。 终于,到了周昭王时期,周昭王率大臣祭公等,以戍卫镐京的西六师第三次讨伐楚荆,周昭王身亡,西六师全军覆没。 从此以后,周室开始依仗于诸侯的军队平叛、征服,或者抵御戎狄入侵。 虽然到了厉王、宣王之世,又开辟南方汉阳之地,分封诸姬,利用他们的贡赋组建了南国之师,勉强维持局面,实现了“宣王中兴”。 但在千亩之战中,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丧南国之师。 为周穆王驾车的赵造父的六世孙,赵奄父也参与了那一战,他继承了家族的传统职位,作为周宣王的御者,在王师大败之时,驱车载宣王脱困。 千亩之战后,周王室再无可用之兵。 面对不断入侵的犬戎,以及渐渐不安分的诸侯,周宣王不得不料民于太原,加强对国人的控制,但无济于事,反而激起了国人厌恶。 赵奄父预感到了周王室疲弱,对他的儿子赵叔带说:“王室多故,姬周将卑,戎、狄必昌。”于是他的儿子叔带,带领赵氏一族脱离了王室,迅速投靠了当时在晋文侯治理下,欣欣向荣的晋国。 正因如此,才有了如今赵国。 所以,鼓励人口增长的措施,是一国最重要的策略,人口强国之法,虽然见效缓慢,却是最有成效的强族强邦之法。 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之霸业,无不与鼓励人口,发展土地拓殖的政策有关。 …… 往后的三个月里,天下再无战事,就算有,也只是边境的小擦小碰。 盛夏刚过,院中的老树已经开始落叶,小院里落叶堆积了几层,青黄色的枯叶被江寒拿着扫把扫成一堆,堆在了树根。 “哒哒哒!” 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江寒把扫帚放在了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迎了出去。 光听马蹄声,他就知道来人一定是田午。 白马上的田午一脸喜色,看到了江寒翻身下马,大笑着走了上来。 “江先生,国姬为我诞下一子,我为他取名叫田因齐!” “田因齐?真是个好名字。” 江寒笑了笑:“那就恭喜公子了。” …… 第八十六章:亡国之君 夏末秋初的天气充斥着难得的凉爽,本来这个时节很多雨,但是今年却没有下什么雨。 江寒与田午坐在院中的凉亭里,听着秋风吹着树叶,发出了沙沙声,落叶一片片飘落,竟然显得有些萧瑟。 “公子请喝茶。” “江先生不必如此客套,你我之间的交情,叫我田午即可。” 江寒笑了笑,并没有接话,他与田午之间,是不可能成为商汤伊尹、文王太公一样的君臣的。 田午现在的养气功夫和墨子相比差了很多。 墨子的一喜一怒会展现出来,但根本猜不到真正的他到底是喜还是怒,或者说是他根本就不在意。 而田午全部写在了脸上,只是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有事情要说。 江寒举起了茶杯,小口的喝着,田午不说,他也不主动问。 两个人沉默的喝着茶。 大慨一刻钟后,田午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终于开口说道:“江先生,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江寒咧嘴一笑:“总算是说出来了,这茶也别喝了,喝了一肚子水。” 田午苦笑了一声:“还请先生见谅,田午所求之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江寒耸了耸肩膀:“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向先生借一个人。” “借何人?” “黄渭。” “黄前辈。” 江寒眉头一皱,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可是有借有还?” 田午沉默了下来,抿了抿嘴巴:“九死一生。” “你,是想让黄前辈行刺齐候?”江寒没有绕弯子,很直接的问道。 田午的身子一紧,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变的低沉威严了起来。 “正是,为了齐国百姓,田午恳请墨家出手相助。” “齐候欲效仿晋平公、楚灵王,大肆修建宫殿,用来纪念灵丘之战的胜利,彰显齐国的强大。” 田午坐直了身子,愤慨的说道:“如此昏庸的君主,我与他,定要分一个生死!” 楚灵王时期,为了报吴王夷昧伐楚之仇,楚灵王亲自率领附属诸侯国攻打吴国。 楚国大军浩浩荡荡向吴国疆界,因为吴国早有准备,防御严密,致使楚国虽攻势凌厉但不能得手,只得偃旗息鼓而回师。 楚灵王无功返国,为在国人及诸侯国面前讨回面子,他大兴土木,始建极为华丽壮观的章华宫,以此向国人及诸侯国夸耀其威力。 四年之后,章华宫落成,楚国遍邀各诸侯国参加其落成典礼,其中就有晋平公。 当时作为各诸侯国盟主的晋国国君晋平公不知以德政威服诸侯,反而效尤楚国。 在汾水之旁,竭尽民脂民膏,建造背汾面浍、侈华精美的虒祁宫,想要与章华宫媲美,与楚国竟誉于诸侯。 对于此事《左传·昭公八年》有详细记载,当时还发生了石头说话的怪事,有石言于晋魏榆。 晋平公问当时的晋国大臣,著名乐师师旷说:“石头为什么会说话?” 师旷回答晋平公:“石头说话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人们听混了。” “不过我又听说,如果国君违背人们播种、收获的事情,让人们产生怨恨诽谤,就会有不能说话的东西说话的。” “晋国所建筑的宫殿这么高大、奢侈,国家和人民所有的能力都用尽了,都怨恨诽谤您,不能保证他们的基本要求,石头说话不也是正常的吗?” 然而,晋平公没有听取师旷、叔向等人的多次劝停,一意孤行,奢华的虒祁宫建成了,晋国的霸业也走到了尽头。 齐候在此时想修建宫殿,绝对是取死之道。 “我知道了。” 江寒抬起头,目光看向了不远处洗马的老剑客。 “老黄,你过来一下。” 黄渭放下了手中刷子,笑呵呵的走了过来,坐到了二人面前的席子上。 “钜子,公子,有何吩咐?” 田午脸色凝重的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黄渭握着腰间的青铜剑,皱了皱眉头,他那有些佝偻的身形瞬间挺拔了起来,缓缓说出了四个字。 “暴政必杀!” 田午起身对着黄渭深鞠一躬:“齐国存亡,皆系于君。” 之后就转身而去。 江寒沉默不语,半晌后起身拍了拍黄渭的肩膀:“今夜,以酒践行。” “哈哈哈,有酒就够了,最好再来两只烧鸡。”黄渭哈哈一笑,慷慨赴死而已。 …… 齐王宫,正殿。 自灵丘之战齐国得胜后,齐候朝歌暮舞,通宵达旦,日夜沉湎于靡靡之乐、红袖歌舞之中。 齐国的宫廷主乐大师名为邹高,他住在齐国王宫的乐室中。 听闻齐候欲大肆修建宫殿,他穿戴整齐,来到了正殿外。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简单扎了个发髻,拄着鸠杖迎阶而上,身后的侍从捧着琴瑟。 殿中摆着丰盛的筵席,齐候正在热情的招待宾客。 乐师使出了浑身解数弹奏着,随着他们的手指起落,琴声像绵绵不断的细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 “停住!这是亡国之音啊!千万弹不得!” 曲子刚弹到一半,正是喜庆之时,本国掌乐太师突然横插一杠子,弄得齐国君臣一行人下不了台。 齐候冷着脸责问道:“这曲子好听得很,你怎么说它是亡国之音呢?” 邹高振振有词地道:“满眼尽是昏君佞臣,弹奏着靡靡之音,如何不是亡国之音。” 念及邹高是师旷的传人,在齐国的威望颇高,齐候冷哼了一声,命令道:“你且先退下,让乐师弹下去!别扫大家的兴!怠慢了贵宾,拿你是问!” 邹高看着不知悔改的齐候,心中一阵愤慨,拿起了琴就向齐候砸了过去,可惜齐候一低头,没有砸中,琴撞到了寺壁,琴弦断裂。 左右见状大怒,纷纷请杀邹高。 齐候的脸色阴晴不定,好,你邹高说是满眼尽是昏君佞臣,那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甲士何在?” “在!!” 殿外守护的甲士们闯了进来,手中的矛戈闪烁着森森寒光。 “挖掉他的眼睛。” “是!” 甲士们一拥而上,把邹高按倒在地,将他的眼睛毫不留情的挖了出来。 “老师!!” 邹高的学生见状,连忙过去搀扶他,却被他伸手推开。 邹高强忍着疼痛,大声说道:“老朽肉眼虽瞎,心眼尚明,入耳的皆为靡靡之音!!” “去割掉他的耳朵。” 一声惨叫过后,邹高身上月白色的深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他还是不肯低头,高高昂起头。 “老朽虽眼瞎耳聋,却有口能言,定要叫世人知道,齐候乃是亡国之君,尔等都是祸国之臣!!” …… 第八十七章:弑君 “老师!!” 正殿中发出了一阵哀嚎之声。 齐国的乐师,大多数都是邹高的弟子,见老师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心中一片凄凄然。 哭了一阵后,有人抱着锦瑟弹了起来,用邹高教授他们的奇妙指法拨出第一串音响时,曲间流动出一丝哀伤。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世间浊浊,人心不古… 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乐曲感染,心中产生出一丝苦涩的意味。 突然,尖锐的瑟声响起,一个中年乐师在锋利的弦上划了手,血流满指,他的脸上两行清泪流淌而下。 “老师今日因为这靡靡之音身亡,我心甚悲!” 他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瑟,然后高高的举起:“此生,再不碰琴瑟!” 中年乐师抬手摔瑟,瑟断,他抱起了邹高的尸身,转身离开了大殿。 其他乐师只是敬佩的看着中年乐师离去的背影,不敢做出相同的举动,唯恐齐候降罪。 被扫了雅兴的齐候拂袖而去,殿中的群臣也都脸色阴郁的离开。 …… 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 “黄前辈,你真的想好了?” 江寒认真的问道,如同三年前在阳城询问孟胜一样。 黄渭咧开嘴笑了笑:“受命于齐国之民,此剑当诛暴君。” 江寒沉默无言,拿着酒壶,对着黄渭举起。 黄渭接过酒壶,仰起头将酒水饮尽,回过头看了看这座平常的小院。 “钜子莫要忘了,带给天下一个太平之世。” 黄渭转身而去。 “走了,不必再送了。” 这是必死的一路。 江寒看着黄渭远去,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酒壶。 “会的。” 每个人都是一根柴火,在这乱世之中,只能被烧成炭,化成灰。 墨家的义,是为了别人活,选择自己死。 不杀齐候,田午只能起兵政变,支持田午的和维护齐候的又会一团乱战,齐国大乱。 黄渭是齐人,是齐国禀丘人, 他也已经是人近暮年了,走过了大半个百年。 曾经的世间流离历历在目,他少年时参军入阵的那日家中之人来送他,交给他一包发黑的蒸饼,那是家里大半的余粮。 因为贵族争权,田会带着禀丘投靠了赵国。 齐赵二国在禀丘发生了大战,结果是:“赵国大胜,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 赵人筑起了两座京观,尸垒成山,人头滚滚。 黄渭活了下来,却从齐人,变成了赵人。 可赵国人根本不把他们这些人当赵人,赋税繁重,刑法严苛。 他的家人都被累死、饿死、打死,他一怒之下,用石头砸死了赵国的官吏,逃了出来。 那样的年月,真不叫人敢想着能活下去,路上甚至常能见到饿死的冻骨。 他不忍齐人因为贵族争权,再次陷入流离中。 因为流离之苦,他实实在在的经历过。 黑夜里,黄渭走的很稳当,他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世无流离饥寒,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额头上的皱纹抬在一起,挺直了佝偻的身子:“老夫是见不到了。” …… 齐王宫,站在宫门前的两个守卫伫着他们的长戈,半倚在宫门边上聊着天。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他们有所耳闻,纷纷为邹高的惨死感到惋惜。 也不知道值班的时候说些闲话是不是守卫的习俗和传统。 毕竟在这宫门前一站就是一整天,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若是连几句话都不让说,那就真要把人闷得发疯了。 年长的守卫撑着怀里的长戈,扭过头望着那空荡荡的宫内。 平日里队正来查班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老老实实的站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但是今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嘿,公子午今日添了一个儿子,请了城中几乎所有的卿大夫,为了防止有人趁机作乱,宫中大半的护卫都去了那里。” 一旁年轻的护卫笑了笑:“咱们被留在这,算是走了运了,没人有空来管我们。” 另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守卫靠在墙边:“哎,就当是放上一天的假了。” …… 齐候的寝宫中,灯火通明。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能看到齐候正躺一个美人身上。 妃子蜷伏在齐候面前,柔媚地为齐候捏脚,小嘴儿娇声叨叨:“还君王也,听首曲子也要被人管,多无趣也。” “爱妃莫恼,触怒了本候的人已经被我处死了。” 齐候情不自禁,一把拉过妃子搂在怀中摸弄他的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 妃子娇声昵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齐候的怀中,齐候不禁大乐起来。 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一个黑影,已经悄悄的潜入了寝宫中。 黄渭的脸色微寒,如此昏君,果真是该杀。 一柄长剑出鞘,一道剑光闪起,剑刃之上似乎盘卷起了一股黑红色的微光。 “刺!!” 剑刃入肉的声音。 “滴答。” 鲜血洒在了软榻上,血液在布帛之间晕染开来,似乎染红了那墨色山河。 黄渭握着手中的剑,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齐候瞪圆了双眼,满脸不甘的神情,他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寝宫的软榻之上。 之前与齐候亲昵的妃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有刺客!!” 房外亮起了火光,无数脚步声和铁甲的叮当声响起。 黄渭平淡的看了脸色惨白的妃子一眼,提着带血的长剑,推开门,坦然的走了出去。 屋外长矛林立,寒光利利。 黄渭运足了此生最大的力气,畅快的大吼道:“弑君者,齐人黄渭!” 对面站着一列早早集结完毕的弓弩手,张弓开弩,箭头有些森冷。 守卫统领的手微微抬起,然后轻轻落下:“放箭。” 如同飞蝗急雨,乱箭射出,几个呼吸,淹没了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影。 黄渭的瞳孔变得涣散,视线渐渐模糊。 “砰…” 一人一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太平盛世,他终究是无缘得见了。 …… 公子府中,田午与众宾客推杯换盏,醉眼迷离。 宫中的一名不速之客闯进了宴席中,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诸位大人,不好了,君上在宫中遇刺身亡!!” …… 第八十八章:新君 宴席中的众人神情各异。 有慌张的、有惊喜的、有错愕的,他们的脸色不断的变换,计较着自己的得失,却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齐候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获得权力的工具。 一棵大树倒下,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依附另一棵大树。 四下无声。 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只有一阵沉默。 老成持重的国伯先反应了过来,起身离席,走到了堂中,对着端坐在主位上的田午拜下。 “君上蒙难,是我大齐之殇。” “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公子喜年幼,不谙政事,大齐国强敌环伺,三晋虎视眈眈,请公子继任君候之位,稳定内政,抵御外敌。” 人群中一阵骚动,开始有人看向主位上的田午。 田午端着酒杯的手都在颤抖,几滴清冽的酒液溅在桌面上,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请公子继任国君之位。” 众人看去,是一个坐在群宾之中的老将走了出来,跪在了国伯的身边。 田午认识他,他是自己带领的援军中的一个将领,不久前还曾为了齐候夺了自己的兵权而愤慨。 众宾这才有了声音,议论纷纷。 “请公子继任国君之位。” “公子谋国,齐国当兴。” “中军司马黔夫参见君上。” “参见君上!” …… 田午压抑着心头的兴奋,摆手说道:“君上蒙难,现在却不是悲痛之时,今日开始,我为齐国新君,请诸位今夜回到封地后,领兵护卫,以防临淄生乱。” 说着他举起了一个酒杯:“诸位饮尽。” “君上请。” 田午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宴席似乎是比之前更加热闹了一些。 夜宴共饮许久,直到夜深,才堪堪结束,宾客渐渐离去,夜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刚才的那番盛景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田午望着那人群散去后的一片狼藉,半靠桌案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齐候饮宴?” 他似乎是自嘲一般地笑了笑,若他不是齐候呢? 就像如今,先君刚刚身亡,他宴请群臣,没人会在这时候提那先君,也没人会记得。 田午提起一旁的酒壶,往酒杯中自己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高高的举起。 父亲,您为这大齐,征战了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田氏谋国,又是为了什么? “一场人走茶凉,人去楼空罢了。” 想到了小时候田和对自己的谆谆教导,田午无奈的一笑。 “您放心,有我在,大齐不会亡。” 酒杯微倾,清冽的酒液从杯中倒出,溅在地上,湿了田午的衣角。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国伯走到了田午的面前。 “都离开了?” “离开了。” 国伯摸了一把自己斑白的胡子,淡淡点头。 “高氏可有什么动作?” “高氏封邑灯火通明,应该已经得到了齐候遇刺身亡的消息,却并未出兵。” 田午脸上闪过一丝不解。 他与高氏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按理说高氏不该不反的。 国伯沉声道:“我与高伯争斗了半辈子,他看似鲁莽冲动,实则是一个心里阴沉之辈。” “高氏如果出兵,是叛国之罪,满门当诛。” “若是不动,只不过是高伯与你的私仇,他一条老命,能换五万条高氏族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他还是拎的清楚的。” 田午点了点头。 是啊,掌一国政务六年之久的老政客,岂能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高氏终为齐国的隐患,不如趁这个机会,一举拔除……” 国伯摇了摇头:“齐国并非楚国,齐国的公室与贵族息息相关,高氏是田氏代齐的功臣,若灭了高氏,只会寒了群臣之心。” 顿了一下,国伯继续说道:“至少现在还不能灭,等待良机吧。” “那就这样放过高氏?”田午的语气中有一些不甘。 国伯点了点头,想到了那日宴席上江寒说的一句话。 “能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田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耸了耸肩。 “好吧,明日我继位之后,与高氏约法数章,让他们不涉军政,不掌兵权,在高氏没有不臣之举前,我不会动高氏。” 国伯苍老的脸色露出了笑意,掌权者一念之间,可以决定万千人的生死,一国之君更甚。 所以,为君者,更加不能随心所欲。 田午已经具备了一个明君的潜质,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 国伯身体微倾,郑重的说道:“还有一事需要公子决断。” 国伯并没有如同其他大臣一样,口称君上,因为他与田午之间的关系,并不需要如此。 “国伯请讲。” “公子喜已经被宫中的甲士控制住了。” 田午的神情一僵,低下了头,眼中有几分不忍。 “国伯的意思是…” “公子喜才是齐国的祸源,诸国历代由强转弱,多因公室相互攻伐。” 深夜少有声音,路旁的浅草之中似乎能听到虫鸣,还有浅浅的风声在耳边轻吹。 田午似乎感觉到了冷,紧了一下自己的披风。 国伯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铺着锦缎,显得十分精致,锦缎之中,有一枚药丸静放在那。 “请公子决断。” 田午背着手,在院中踱步,身上华贵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子卷动。 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六亲不认的一步,彻底沦入这权势中的最后一步。 “好生安葬。” 国伯静静鞠躬,捧着药盒离开了公子府。 药盒中装着一颗剧毒的药丸,也是从这一刻起,田午不再是齐国的公子,他彻底的成为了齐国的新君。 …… 齐候剡遇刺身亡,公子喜伤心太重,而又体虚,气血攻心而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淄。 其中种种现象表明,这件事情的背后,田午一定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宫中秘卫统领,心中已经了然。 昨夜他被田午特意请到了宴席上,才有了宫中守备空虚,刺客得以行刺的机会。 国伯用药毒死了公子喜,他们也是知道。 可他们会说吗?他们不会。 他们只会效忠齐候或是齐候的继承人,如今齐候剡已死,田午,就该是他们效忠的对象。 更何况他们本来也希望齐国能有一位明君。 还有一则消息,高伯请求人殉,在封邑中自刎身亡。 临淄城中没了安宁,一夜之间。 死了一个齐候,一个上卿,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齐国剑客。 没人坐得住,各邑大夫纷纷赶来奔丧,带着几分不安的动荡。 但这动荡没有持续太久,公子田午大臣的建议下,临危继位,成了齐国的新君。 …… 第八十九章:正确的选择 “沙、沙、沙…” 脚步踩在了落叶上的声音,发出一阵轻响。 田午穿着平常的衣袍,站在了小院的门前,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江寒正在院中练剑,烈日炎炎,一柄黑色的长剑横在半空。 “森!”江寒咬着牙将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 老黄离开了,田玉儿回了宋国,他练剑却再也不用人监督了。 听到了脚步声,江寒回过头,看到了脸上带着一些不安的田午,收剑回鞘。 两人对视了一阵,江寒侧了侧头。 “喝杯茶吧。” “也好。” 两个人来到了院中的凉亭中,江寒举着茶壶,将茶水倒进田午面前的茶杯中。 田午拿起杯子,一口将茶水喝尽。 以往二人坐在亭子中喝茶时,老黄总是会在不远处洗马。 江寒没再给他添,而是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田午自己拿起了茶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田午欠墨家一个大恩。” 江寒把茶杯端在了自己的身前,看了田午一眼:“你没有欠墨家,你欠的是老黄。” 田午一时间没说话,喝了一口茶,凉茶入喉,沁的人心头发凉。 江寒轻轻一笑,侧头看向半空,云载悠悠。 “老黄这个人倒也简单,你若要想感谢他的话,带上两只烧鸡,一壶烧刀子,刀山火海他也能给你闯个来回。” “对了,他被埋在了后山。” 田午抿着嘴巴,点了点头:“我会去的。” 午间的小院一片静谧。 只听得树叶的沙响,似乎时间都慢了下来。 庖丁去了泰丰楼,秦海在铁匠工坊,徐弱去了安邑,田玉儿回了商丘…… 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只有江寒和田午两个人,还有一棵不知道年岁的老树。 田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先生可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田午抬起眼睛,咧开嘴巴笑着说道:“若有一日我为国君,一定会任用先生为相的。” 他看着江寒,江寒也在看着他,最后,他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江寒这才出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 田午脸色依然带着笑意:“一人,安不得天下,一国可安。” 江寒端起茶杯的手一僵,慢慢的喝了一口。 他有几个瞬间也曾想试一试,试一试能不能帮助齐国,完成天下的一统。 但是沉思了良久,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是他认为秦国如何,齐国如何,而是必须需要有一国安此乱世。 秦国是他唯一知道正确的选择,是天选之国。 他不能赌,也赌不起。 天下诚如孟胜、黄渭者多不胜数,天下流离者更是多不胜数。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一时冲动,将前者的努力,后者的生命,当成自己赌博的筹码。 所以他要选择一条最稳妥的道路。 江寒笑了一声:“蒙齐候不弃,离开齐国前,江寒可为齐国客卿。” 又是一片落叶从一旁的树上落下,田午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 江寒低着头,看向手中的茶杯,水面映着他的面容。 “我如今贵为齐候,掌一国之地,还是不得先生,田午不明白,先生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太平。” “太平……哈哈哈。” 田午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大笑着,笑得疯癫。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却慢慢停了下来,直到再也笑不动,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终有一日,我要教先生知道,齐国也能给你想要的太平。” 田午起身,对着江寒拱了拱手。 “黄先生那里,我会去祭拜的……”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一只脚踏出了院外后,他的身形一顿,回过头对江寒笑着说道:“先生离开齐国时,记得知会一声,田午亲自去送你。” “一定。” 地上树影晃动,江寒答应了一声。 …… “子义,我看到公子午…哦不,齐候刚刚从这里离开。”庖丁神色匆匆的回到了小院中。 江寒平淡的点了点头。 “邹高先生的家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 口干舌燥的庖丁抓起了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一把擦掉了嘴边的水渍,这才接着说道。 “他只有一个孙儿,今年才七岁。” “帮着接济一下,毕竟是义士之后。” 庖丁重重的点了点头:“明白。” 邹高是齐国掌乐太师,是师旷的传人,劝谏齐候而死,品质气节值得让人敬重。 师旷是晋悼公、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是一个盲人,故自称盲臣、瞑臣。 有人说他天生无目,也有人说他并非天生失明,而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 于是师旷便用艾草薰瞎双眼,以专于音律。 艺术家的行为,寻常人难免有些难以理解。 师旷不仅仅是个乐师,他博学多才,精通道家学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因为虒祁宫的事,曾直言进谏,忤逆了昏庸的晋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阶上洒下扎脚的蒺藜,为难戏弄盲眼的师旷。 师旷只得捂着痛脚坐在铜鞮宫的大殿上,感叹朝中无人,预言晋侯将死。 过了不久晋平公果然因为纵欲过度死了。 此外,师旷还收养了许多来自各国流离失所的孩童,教授他们乐理、信义和钟鼓琴瑟,几十年后,他们纷纷成长为各国的乐师、礼师,邹高便是师旷弟子的弟子。 “可惜在临淄这么多年,无缘得见邹高先生一面。” 江寒有些惋惜,他没有想到,齐国的宫廷中还有这样一位秉性高洁的乐师。 庖丁笑道:“得知齐候已死,邹高先生死也瞑目了。” 江寒点了点头,转着茶杯,心里突然多了一个恶趣味。 不知道邹高先生到了下面,会不会拎着琴瑟砸得齐候满头大包。 …… 鲁国,蒙山。 清晨,天才刚刚开始发亮,卫鞅骑着白马离开了茅屋。 沿着蒙山一阵疾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从平邑城中买了一壶老酒,走马而回。 从城中离开后,这一路上卫鞅却是心思翻动,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齐国竟然换了新君。 他有些摸不清头脑,不明白墨家到底是想要干嘛? …… 第九十章:尸子的棋局 一匹白马停在了茅草屋前,白马算不上是健壮,但是身上的肌肉棱角分明。 白马之上坐着一个白袍青年,他腰间挎着一柄青铜短剑,手中拎着一坛老酒。 “老师,我刚刚在平邑城中听说,齐国换了新君。” 卫鞅来到了书房中,依旧一身白衣,凝重飘逸。 尸佼疑惑的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齐国国君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薨了。 他脸上的皱纹凝结在一起,难道是有人发动了政变? 不对不对。 宫廷之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平息的,新君也不可能这么快上位。 “卫鞅,你可听说齐国宫廷发生了何事?” 卫鞅把酒坛放到了桌案上,拱了拱手说道。 “齐国掌乐太师被齐候以酷刑折磨而死,齐国游侠黄渭夜闯齐宫,刺死了齐候,公子田午临危继位,成了齐国的新君。” 尸佼愣了一下,笑着说道:“墨家终究还是出手了。” 卫鞅眼前一亮:“老师也觉得是墨家出手了?” 尸佼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点头道:“出手果敢狠辣,是墨家的风格。” “老师为何不觉得是其他国家派出的刺客?比如今年战败的三晋或者是燕国。” “不大可能。”尸佼摇了摇头。 “三晋和燕国虽说早想置齐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 “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 “所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期已经大为减少。” “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大家都在憋足了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不会用暗杀对手的手段去取胜。” “除了这些大国,还剩下哪些力量能够悄无声息的杀掉一国之君呢?” 尸佼脸上露出了笑意:“恐怕天下只有那一个学派团体能有这种诛暴的力量了。” 卫鞅嘴里苦涩,如果自己的深彻变法惹怒了墨家,那么自己的下场比今日的齐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师,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旬月前,墨家还在助齐,短短几个月后,墨家诛杀齐君,这如何还能在齐国立足啊。” 尸佼笑着说道:“民如水,君如鱼;民如地,君如林。” “鱼离开水就不能生存,树木没有地就不能生根,墨家的立足之地,从来不在庙堂之上,而在民众之间。” 卫鞅似有所悟,久久不能回神。 卫鞅在尸佼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老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是卫鞅的立足之地?” 尸佼微微一笑:“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 “请老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沉思了片刻,用手指在长案上写下了一个“秦”字,目视尸佼。 尸佼点头微笑。 卫鞅沉吟道:“西方秦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如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 尸佼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而魏国何曾用过一个?李子、吴子是何下场,你焉能不见?” 卫鞅沉默,不由得深重地叹息一声。 “为成大业,卫鞅何惜以身殉道。” 尸佼淡淡一笑,缓缓的说道。 “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岂可以用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还是摇头:“魏国大势已成,静待明君良相即可。” 尸佼见卫鞅心意已决,不再劝阻,只是良相易得,明君难求啊。 “来,与老夫对弈一局,我执黑子,为秦国,你执白子,为魏国。” 卫鞅点头道:“学生遵命。” 许久没有与尸佼下棋,再加上这是一盘棋运定国运的大棋,卫鞅似乎也特别兴奋。 “秦为弱国,老师请。” 尸佼捻起棋子,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中央天元上。 起手天元,卫鞅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这可不是一步好棋。 尸佼似乎是看到了卫鞅脸上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 卫鞅捻起一枚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我若占地,老师之势岂非成空?” 尸佼微微一笑:“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 一枚黑子落在了星位上,卫鞅再次捻起一枚白子,打到了角位上。 二人你来我往,又打出了几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 “老师行棋,步步高位,全无根基,如何将秦国化为实地?” 尸佼淡淡的一笑:“若有高位,岂无实地?” 尸佼的黑子在棋盘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卫鞅开始驱动白子攻取实地。 黑子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白子边角尽占,却难以进入棋盘的腹地,竟然落后于黑子。 因为黑子起手占据了中央天元,白子无论向哪个方向逃窜,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最终陷入了绝境。 卫鞅投子认输,站起来肃然拱手:“我输了,请老师解棋。” 尸佼哈哈一笑:“围棋之道,乃是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 “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 “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 “棋道,亦是天道人道。” “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 “天意、大势,终不可违。” 卫鞅眼睛发亮,脑袋里一直晦涩的思路变得融会贯通,接着尸佼的话大声说道。 “棋若有势,则子子有序;国若有势,则民有法可依;军若有势,则兵有规可循。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臣治世,名将治军。” “哈哈哈,正是如此。” 尸佼抚须大笑:“今日你我师生,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融为一体!理应痛饮一杯。” 卫鞅哈哈一笑:“好!我给先生倒酒。” …… 第九十一章:星象家 魏国,安邑。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 洞香春的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也是洞香春的轴心。 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寻常时日似乎冷冷清清的,却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财之地。 自从齐候遇刺,齐国换了新君的消息传过来后,洞香春大大地热闹起来。 论战堂中,原本设有一百张绿玉长案,一人一案,正成百人之行。 平常的时候,这一百张桌案是绰绰有余的。 大多数时间里,名流士吏们总是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 纵然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大,所以论战堂很少有人满为患的时候。 但是今日,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论战堂中。 虽然如此,但洞香春中也还是井然有序。 侍女们轻悄悄地抬来了精美的短案,又将平日里摆成马蹄形且有疏落间隔的长案前移接紧,在空阔的地毡上摆成一个中空很小的环形。 外围又将短案摆成两层环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 如此一来,错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 后座中一个绿衣士子起身拱手高声道。 “诸位,我乃韩国游学之士,今闻齐候遇刺身亡,齐国公子田午继任新君,不知此事对天下大势有何影响?” 前座长案后的红衣中年高冠者哈哈一笑。 “齐国换了新君能对天下大势有何影响?天下霸者,在于魏国,魏国不乱,天下之势坚如磐石。”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不要忘了,旬月之前,魏国主导的四国联军,刚刚被齐国打败。” 红衣中年冷哼一声:“足下只见其表,不见根本,灵丘之战的起因是齐国攻燕。魏国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也。称王图霸,会盟诸侯,其意皆在息兵罢战,安定天下。” “魏国出兵,将齐军赶出燕国,又惩戒一番,班师回朝,敢问魏国何败之有?” “对,魏国何败之有!”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紫衫士子摇头一笑,却不多言,拱了拱手坐了下来。 听着厅中的辩论,一位老人抚须微笑:“魏国士子之言,石子有何见教?” 被称为石子的老者面色红涨,连连摇头:“羞煞老夫,羞煞老夫,叫甘公见笑了。” 二人一个名叫甘德,齐国人,另一个名叫石申,魏国人。 甘德、石申是两个神秘的灵慧隐士,却与巫师占卜、阴阳五行、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不同。 他们是“究天人之际”的渊深学派,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能之士。 在战国时期,以天为直接对象的学派有两个,一个叫占候家(气象学家),一个叫星象家(天文学家)。 占候,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云气、风势、日色、虹挂、雾象、电光、雷声、海潮、月晕、尘土、阴霾等等,都是占候家观测玄机的对象。 星象家也叫占星家,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 自夏商周三代开始,君王身边通常都会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一个是占卜的巫师,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 其余诸如阴阳家、堪舆家等,都是有事才会相招,很少有成为朝臣资格。 两者相比,卜卦较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普通士子对卜卦也有所了解,占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 相反,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旁人是无法窥其奥秘的,国人庶民更是难知万一。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四千余年。 后来的魏晋时期,有个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辂,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官至少府丞。 他少年时师从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后修星象。 观天之时,管辂常通夜不眠,往往有惊人的论断,连老师也不能理解。 一年之后,老师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辂,慨然叹息:“闻君至论,忘我笃疾!竟何至此?” 管辂洒脱笑答:“此非修习之功,乃吾之天分也。” 四十岁时,其弟管辰请求随管辂学习星象之学。 管辂正色说道:“此道,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窥其道,皆由无才,不由无书也。孝经诗论,足为三公。无用知之也!” 正因为如此深奥,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威慑。 它可以化成童谣,化成谶语,化成各种神秘预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 整个古典时代,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 从远古起,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 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苌弘。 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郑国的裨灶,鲁国的梓慎,晋国的史赵、史墨,唐国的子昧等。 进入战国,声名赫赫者有齐国的甘德(人称甘公),魏国的石申,赵国的尹皋等,当然,最出名的还是甘德、石申两位高人。 因为此时魏国霸于天下,石申又是魏国人,所以甘德、石申二人就留在了魏国,成了魏国的“观星大夫”。 甘德摇头一笑:“如此有失偏颇的辩论,不听也罢。” 甘德与石申正欲起身离去,只见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向二人拱手道:“末将奉君上之命,请二位先生入宫。” 二人对视一眼:“好,还请将军前方带路。” 魏武侯听说齐国生变,在大臣的建议下,请甘德、石申二人入宫观星。 在此之前,魏武侯已经独自住进太庙,斋戒沐浴三日,以示对上天的敬畏。 观星台建在魏国王宫中的一块宽阔的空地上,周围插满了五色旗帜,中间建造着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 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的十二张石板香案。 “二位高士辛苦了。”魏武侯笑着走了过来。 甘德、石申两人均是清瘦矍铄,白发童颜,略高一些的甘德道:“魏候,我二人要到星室调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时观星,若有征兆,再与魏候计议。” 魏武侯虔诚拱手:“本候亦当诚心敬天,子时再行求教。” …… 第九十二章:观星 公元前378年,八月初三的无月之夜。 碧空如洗,星河灿烂。 中夜时分,夜间微微有些寒意。 魏武侯年老体衰,有些经不住秋日的夜寒,裹了一件夹袍走出东室在观星台上驻足而立。 他仰望着满天星斗,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一点儿奥妙也琢磨不出。 这时只听肃立在高台下的司礼大臣高宣:“子时已到,有请高士……” 星室的厚帘被侍者掀起,甘德与石申二人白发披散,身穿绣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长袍走出,在南面祭坛前跪拜祷告。 “昊天在上,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恳望昭示天机,以告诫国君自励奋发,拯救苍生于水火。” 祭拜过后,二人神情肃然登上了观星台。 观星台顶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苍穹肃穆一拜,闭目定神,霍然开眼,向广袤无垠的星河缓缓扫过。 灿烂的夜空出奇的静谧,晶莹闪烁,嘲讽着人间的简单和愚昧。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显异象,东部夜空中一道强光横过天际,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由北向南横贯了东部的天空,彗星划过后,东方的星辰都散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甘德、石申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之色,伫立在观星台上,久久沉默着。 甘德率先开口:“径天彗星大显于东方玄枵之下,当主东方有明君强臣当国。” 石申眉头微微皱起道:“玄枵之下,正是齐国,彗星之后有群星争辉,星光清冷,是文脉东移之相,齐国当兴于文治。” 春秋战国时期,星象家将每个诸侯国都与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对应测定,何星之下何位置为何国,都有一个公认的分野。 《周礼》中所说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观妖祥。” 正是这种分野星占的具体说明。 星象家的典籍中记载,春秋战国时,用十二支对应诸国,分别是: 荧惑:对应楚、吴、越、宋。 太白:对应秦国、郑国。 辰星:对应燕国、赵国。 房星:对应魏国、韩国。 玄枵:对应齐国、鲁国。 填星:对应洛阳周王室。 甘德与石申对着星辰密布的苍穹再次拜下,起身向观星台下走去。 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刻,天相再次发生异变。 一枚黑红色的彗星从西方太白之下划过,一闪而逝。 它那强烈的光芒,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竟使星群河汉暗然失色,强光照耀之际,似有隐隐雷声轰鸣。 二人同时轻轻地“咦”了一声,回身抬头看去,星空中一片平静。 如果二人看到了这个星象,一定会大吃一惊,这正是天下一统的星象。 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暴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 只不过这一统的盛世,也将成为星河的流星,一闪而逝。 寅时末刻,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 司礼大臣恭恭敬敬地将两位大师迎进魏候专用的东室。 魏武侯屏退左右侍从,将两位高士请到尊位坐定,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敢问二位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开口说道:“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天下将有山河巨变。” 魏武侯眼睛骤然放光,一脸惊喜:“先生但讲无妨。” 石申哈哈一笑:“魏候敬天,不敢隐瞒。” “丑时有半,东部天际有彗星骤显,长可径天,山人观星数十年,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实在是难以尽述。” 魏武侯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急切。 “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灾之星,魏击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魏国可否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魏击的老脸,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又低眉敛目道。 “魏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寻常人以为,彗星为妖星之首,预示人间大灾大恶。” “然则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并非寻常的灾变。” “今夜星相,玄枵之下彗星划过后,群星闪烁,为文脉东移,群星争辉之相。” 魏武侯愕然,文脉东移?此时天下的文脉不就在魏国吗?天下大才,魏国占据了十之七八。 文脉在魏国刚好,还要移到哪里?难道要移到那个海滨之国齐国吗? 一时间,他惶惑起来,怀疑两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错了星星:“敢问二位先生,是否看错了,真的是文脉东移吗?” 甘德与石申相互对视有顷,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魏武侯有些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我大魏国,称霸于中原,兵甲锋利,民富国强,那齐国,不过是有些渔盐之利而已,如此星相,本候,如何能信?” “上天授权,唯德是亲。”甘德淡漠微笑。 “咳咳…”石申轻咳了两声,唯恐甘德触怒了魏击,眉头微微皱起说道:“魏候尚有不知,房星长悬于列宿之上,却躁急促疾,致使星象明暗不定,分野之国,当惕厉自省也。” 魏武侯又是一惊,想想这几年魏国用兵,确实是太过急躁了,先败于楚,后败于齐,虽然魏国依旧是兵强马壮,却不复巅峰时一往无前的气势。 “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我等未能尽窥堂奥,言尽于此,愿魏候自图之。” 甘德说着已经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辞。” 石申也大笑着起身:“然也然也,或未能尽窥堂奥也,告辞!” 魏武侯心乱如麻,挥手道:“代本候送两位先生。赏赐千金。” 很快侍者回来禀报道:“君上,甘德、石申两位高人已经离开了安邑。” 魏武侯眉头一皱:“为何走了,魏国的观星大夫他们不做了吗?” 侍者苦笑道:“两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实在挽留不住,君上,得另谋良策才是。” “东方,玄枵之下,齐国。”魏武侯脸色阴沉:“去叫公叔痤入宫议事。” “是!” 侍者躬身退下,脚步匆匆的离开了魏王宫。 …… 第九十三章:吴起变法 “公叔痤,今夜观星,两位高士言明,齐国要大兴于天下,你信不信?” 魏武侯揉着眉心,一脸疲惫的问道。 “君上,容臣下直言。”公叔痤跪坐在桌案后,眼中精光四射,拱手说道。 “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 “儒家孔丘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 魏武侯眯着眼睛,打量了公叔痤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突然发现,公叔痤竟然也有几分急智。 公叔痤见魏武侯没有说话,思虑了一番继续说道:“往前说,武王伐纣,姜尚踏碎太庙里的占卜龟甲;天做雷电风雨,姜尚却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等腐朽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 “往近说,郑庄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君上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当谋良策,尽人事,以振兴大魏国。” 魏武侯一阵大笑:“哈哈哈,好,本候才不相信什么天命,去召集众将宫中议事,本候要趁着齐国政局不稳,打掉他的野心。” “对了,发出公告,玄枵之下,有帚星闪过,此乃大灾之星,魏国愿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公叔痤愣了一下,纹丝不动。 魏国近年来连年征伐,先败于楚,再败于齐,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已经不宜再战。 眼下对于讨伐齐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听闻晋阳城中的晋公命不久矣,虽然晋国的大多数领土已大多落入魏、赵、韩三家之手,但晋国不亡,魏、赵、韩三家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不如趁这个机会,联合赵、韩两家,一举将剩余的晋地瓜分,以绝后患。 “君上,臣以为,应当先除掉心头之患,再讨伐齐国……” “公叔丞相以为,大魏国的心头之患是什么?” 公叔痤微微一笑:“晋。” 魏武侯的心头一紧,魏国雄兵霸于天下,可面对晋国时,难免会有些心虚。 “灭晋的时机到了?” 公叔痤点了点头:“晋公将亡。” 魏武侯沉思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马上派出特使,前往赵、韩两国,本候要听听他们的态度。” 公叔痤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躬身行礼:“君上明断。” 不知道是不是被灵丘之战的当头一棒打醒,今日的魏候又突现振作,听取了自己的意见。 但无论如何,只要魏候不胡乱起兵,对魏国而言,都是好事。 公叔痤精神勃发疾步匆匆的离开了魏王宫。 …… 楚王宫,政事殿。 两名侍女在王座旁为楚肃王打扇,昭授和景舍恭敬的立在堂下。 因为领兵攻魏有功,景舍被楚肃王册封为上卿。 按照传统,楚国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辅政助理大臣,职爵显赫。 楚国目下没有令尹,由执圭昭授代理主政,景舍若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之一。 楚国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项,这昭授是昭氏家族的族领兼楚国主政大臣。 景舍与吴起相交匪浅,熟悉中原战国的变法势头,一直想上书楚王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真正地振兴楚国。 可惜,景舍一直在为楚越、楚国和巴蜀的战事忙碌着,竟无暇认真地与楚王商讨一次国事。 这次楚国救齐,改善了楚国与齐国的邦交,楚王晋升他为上卿,他心中踌躇满志。 景舍决意辅助楚王推行第二次变法,使楚国强大,自己也成为变法名臣。 “我王容禀,中原诸国乱战,无暇南顾,大楚何不趁此良机继续推行吴起变法强国,兵强马壮之时,方能北上争霸。” 景舍振奋的说道,对着王位上的楚肃王深深一躬。 楚肃王还没有说话,昭授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揶揄道:“上卿啊,楚国山多崎岖,走稳了,小心闪了腰。” 景舍愣了一下,笑着回答道:“不劳执圭挂心,是山是水,景舍都晓得。” 谁知道昭授竟摇头大笑道:“那吴起当年也这样说,后来如何了?” 景舍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十年前,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令尹,总揽军政大权,谋划实行变法。 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始雷厉风行地在楚国推行变法。 吴起对楚悼王说:“楚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上逼其主,下虐其民。” 所以吴起针对楚国的国情,初步实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罢黜爵位。 仅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国直属国府的耕地增加了数百万亩,纳税农户增加了十万。 这道法令没有涉及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没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进展得尚算顺利。 第二,裁汰冗官。 楚国的世族盘根错节,贵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员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 这些贵族子弟们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狩猎、豪饮、聚赌、猎艳,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国中是非。 吴起当政,对这些冗官狠狠裁减,几乎将贵族子弟的绝大部分赶回了他们的庄园,使他们成为白身贵族。 仅这一项节余的费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员的俸禄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场无事生非的恶习,楚国朝野顿时整肃起来。 第三,明法审令,整顿民治。 当时楚国的治理极为混乱,国府直辖的县很少,大部分国土都是贵族的世袭封地,许多庶民隶农都依附在贵族的封地,成为私家农户。 还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属于更为蛮荒的山地部族自行管辖。 楚国的法令政令,对这些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效力。 楚国实际上是一个“诸侯”同盟邦国(参考现在的漂亮国,楚国王室就是联邦政府),看起来很大,实际上所能积聚的力量却很小。 面对如此乱象,吴起的重大行动是:对保留的贵族嫡系的封地,实行治权赋税分离的法令,民治权与少部分赋税归于官府,大部分赋税归贵族领主。 此谓明法:“官府治民,贵族受税。” 对于自领自治的山地部族,则与其分权。 全部军权与赋税的一半归王室官府,治权与赋税一半归部族,部族治权的法令必须经过王室官府的勘审准许方得通行。 另外一个重要法令是,限定贵族必须将荒无人烟的土地开垦出来,而且必须吸引移民进去耕耘。 此谓:“令贵人实空虚之地。” 上述法令一经强力推行,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在吴起变法的那六年多的时间里,确实是生机勃勃。 当然,楚国的强大,最根本的一点,是吴起整顿了军制。 …… 第九十四章:吴起之死 吴起刚入楚国时,楚国的军制与秦国的军制相差无几,都停留在春秋时期的老兵车传统上,战力极弱。 弱到对经常骚扰楚国岭南的百越部族都无能为力。 吴起在魏国时,本就是战无不胜的卓越统帅,对整顿军武是行家里的行家。 他将收回封地的赋税与裁减冗员的节余,全部用于新军经费,大量招募战斗之士(职业军人),一年时间,就为楚国训练出了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 吴起入楚的第三年,新军练成,国力大增,他开始了对外作战。 就像他在魏国一样,采取了“先内后外”的谋略。 第一步,吴起亲率精悍的轻装步兵三万,开进岭南与百越部族展开了山地战,一年内大小十战,全部大胜,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 第二步,吴起亲率步骑混编的精锐四万,对苍梧大山(今湖南广西一带)尚未臣服的苗蛮部族发动进攻,半年之内,收服了全部苗蛮部族。 第三步,吴起统帅全部精锐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了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使楚国势力骤然扩张到淮水以北,直到与魏国和韩国遥遥相望。 在这之前,楚国的领土势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涨涨缩缩,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传统的中原势力范围。 而吴起一举消灭陈蔡两国,使楚国触角骤然伸进中原腹心,最感威胁的就是三晋魏赵韩三国。 于是,三晋联兵,与吴起大军在淮北展开激战,两场大战,吴起全面击溃三晋联军,楚国大胜,从此,楚国才在淮北站稳了脚跟。 可是,就在吴起准备大展拳脚的节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国君的楚悼王死了。 景舍记得很清楚,当时吴起正在淮北安抚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 吴起对郢都贵族势力的密谋杀害他的事情一无所知。 直到吴起接到了楚悼王离世的噩耗,匆匆只身赶回郢都奔丧,却落在了楚国贵族们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中。 那时候景舍还只是个职位低微的贵族士子,只能在王宫外祭奠。 当他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一支又一支贵族家兵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竟忽发奇想,悄悄挤进了贵族的祭奠行列…… 进入大殿,他发现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满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贵族大臣们也都暗藏着弯弯的吴钩短剑。 楚悼王的尸体摆在大殿中央的长大木台上,祭奠完毕就要入殓归棺了。 按照楚国丧葬礼仪,太子臧已经在父王逝世当日解国守灵,不再预闻国事。 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遗体台前哀哀哭号,两位年青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护持,眼睛却不断地瞟来瞟去。 丧葬哀乐呜呜咽咽地奏了起来,王室嫡系宗亲的元老大臣们先行一一祭奠完毕,又都整齐地跪在太子身后丈余处守灵了。 按照爵位次序,下面就是令尹大将军吴起祭奠,再下来就是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 就在吴起脚步沉重缓慢地走向楚悼王遗体时,景舍听到了贵族群中一声苍老尖锐的哭号突然响起:“大王何去兮!” 随着尖锐哭号,太子身后的两位贵族卫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钻进了帷幕之后。 就在这刹那之间,帷幕刷啦啦拉开,弓箭手的长箭急雨般向吴起射来。 吴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向前看着楚悼王遗体,怎能料到如此巨变? 突闻异动回过身来,已经是连中三箭。 景舍清楚地听到吴起高声呼喊着:“楚王――变法休矣!” 他踉踉跄跄地冲到楚悼王遗体前,紧紧抱着楚悼王的遗体放声大哭…… 不知道是在哭楚王的离世,还是在哭自己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对吴起恐惧已久的贵族们此刻已经完全疯狂,一片声高喊:“射杀吴起!射杀吴起!” 贵族的家兵们本来就不是战场厮杀的军队,箭术平平,又在慌乱之中,一阵狂乱猛射,竟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根本无法分开。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迟迟无法进行。 太医们愁眉苦脸地折腾了三天,竟还是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 太子臧痛彻心脾,觉得这是楚国的奇耻大辱。 愤怒之下,太子臧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 太子臧即位称王后,将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郢都,一举捕获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贵族大臣的家族两千余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将两千余口贵族一次全部斩首。 那是楚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景舍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呕吐得三天都没能吃饭。 他心中充满了对吴起佩服和景仰。 一个人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敌全数覆没,这种智慧当真是难以企及。 吴起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是变法图强的良相,生来就具有应对仓促巨变的天赋,却也难以改变这浊浊乱世。 他清楚,自己手无寸铁,既是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杀,必死无疑。 他能做的也只有将阴谋家卷进来,让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与自己变法的大志同归于尽。 吴起的复仇愿望实现了,楚国的变法夭折了。 从那以后,楚国就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回到老路上去了。 性格阴沉的楚肃王,已经郁郁寡欢地做了三年君王,每日沉浸在消沉中。 明君如何?良相又如何? 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承受万箭穿心之苦。 楚肃王苦笑了一声,摆了摆手:“上卿休要再提变法之事了。” 吴起死的那日,王殿中发生的事情,成为了楚肃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再加上后来他听取了东宅公的建议,用孟胜的尸身,想要将他恨极了的阳城君吸引出来,引得墨家钜子入宫。 他忘不了那双抱着必死之志的眼睛,忘不了那柄离自己近在咫尺闪烁着寒光的黑剑。 做这楚王,每日安心便好,何必去强求什么变法呢。 景舍正要说什么,一个甲士急匆匆的闯入大殿。 “禀报我王,巴国使臣求见!” …… 上架感言!! 明天就上架了。 12月初的时候心怀忐忑的写下了这本书,直到八万字才被签约,这要感谢我的编辑朱砂大大。 还要感谢读者们的支持,因为这本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爽文,节奏偏慢,视角太多,感谢大家能够有耐心的来看我这个萌新的故事。 说说这本书的由来吧,是因为看到了一句话。 《过秦论》: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因为读到这句话,让我对秦朝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想写这本书的起始。 有很多人喜欢秦朝,喜欢的是秦朝的强大、霸气。 秦王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天下威伏。 可能也有人讨厌秦朝,说秦朝残暴,说驭民五术遗害千年,说修建长城、修建陵墓劳民伤财,百姓苦不堪言。 对于秦朝的看法,大家褒贬不一。 但不可否认的是,先秦给我们留下的瑰宝,我们沿用至今。 提到秦朝,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秦始皇嬴政。 但是有多少人知道秦国之所以能够统一天下,用了一百五十年时间。 秦国六代君臣的呕心沥血,才有了大秦帝国,才有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思想。 对秦史深入了解之后,打开了我新世界的一扇大门,让我明白了上古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时的思想碰撞是多么的绚烂。 那是中华历史上最璀璨的一个时代,因为有战争、有苦难,人们才会思考,才会想要进步。 无论是儒家、道家也好,墨家、法家也罢,诸子百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争鸣,这个目标就是——天下太平。 诸子百家在中华文化上的一统,各族思想融合上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先秦的历史是很精彩的,借用书友的话来说就是: 秦孝公变法强国,打下基础。 秦惠文王连横,吞并巴蜀。 秦武王通三川,东出有望。 秦昭襄王远交近攻,长平之战,独霸天下。 秦庄襄王三年秦王灭东周, 秦始皇奋六世余烈,一统天下。 这其中有吴起、商鞅变法图强;张仪、苏秦纵横捭阖;更有战国四君子,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扣关攻秦。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以鲜血铸就了大秦帝国。 这本书一共分为五卷。 第一卷:稷下学宫 第二卷:商鞅变法 第三卷:合纵连横 第四卷:东出函谷 第五卷:横扫六合 目前写到了第一卷中后期,视角一直在齐国,等到稷下学宫建成,开启百家争鸣之后,才会进入第二卷。 第一卷的主题是:稷下学宫,百家争鸣,魏齐之间的战争,权谋! 第二卷的主题是:商鞅深彻变法,庞涓灭秦,魏秦之间的战争。 等等等等…… 预计这本书至少一百五十万字以上,写书不易,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还有关于历史方面,我尽量接近史实,但是才疏学浅,难免会出现纰漏,希望大家多多指正。 啰嗦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写上架感言,最后就求一波订阅吧! 然后,明天五更万字。 …… 第九十五章:巴蔓使楚 “巴国使臣?”楚肃王眯眯着眼睛。 巴蜀两国因为地势险要,春秋时期向来与世无争,基本上不参与中原的事务。 但是到了战国时期,伴随着大国变法,不断兼并小国,尤其楚国近些年来的迅速扩张,巴蜀两国也开始走到了各国的视野中。 此时西部地区只剩下秦、楚、巴、蜀四个大国。 而蜀国所在的巴蜀盆地(四川盆地)无疑是可耕地面积最大的一块沃野,是一块可口的肥肉。 蜀国川西平原的面积甚至比秦国的渭水平原和楚国的南阳盆地大上三倍。 巴蜀两国,蜀人安逸,占据广阔的川西平原高枕无忧。 而巴人尚武,开拓进取,相继占领了大巴山和长江通道。 巴国曾经多次袭扰楚国,后来与楚国联姻,一同联兵灭国,捞到不少好处。 楚庄王时期巴国与楚国共同消灭庸国,并且占领了庸国的宝泉山盐池。 巴国不断的扩张,在长江和嘉陵江建立了5个都城,称为“巴子五都”,这也引发了巴蜀之间的长期战争。 巴国达到最了强盛的时期,引起楚国和蜀国的不安,主要是巴国在与楚国、蜀国和秦国的盐贸易的获利良多,国富兵强。 为了防止巴国坐大,蜀国和楚国都对巴国进行了长期的攻伐。 巴国始终处于两线作战,但是虽然两线作战,巴国还是始终保持对盐泉的控制权。 对于这个曾经盟友,现在的仇寇,突然派使臣入楚,楚肃王心中充满了疑惑。 “宣巴国使臣晋见。” “宣巴国使臣晋见!!” 司礼大臣高声呼喊着,不断的向殿外传去。 魏王宫外。 一个中年男人乘着轺车捧着国书等候在这里。 直到楚王宣诏,他才低着头走了进去。 王宫内,绿树掩映的小殿周围环布着游动的甲士,殿门口两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阳光下森森闪光。 巴蔓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楚国与十年之前相比,确实是强上了许多。 殿中端坐着一君两臣,楚肃王一扫往日的慵懒散漫,肃然端坐,手扶长剑,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时的勃勃雄心。 执圭昭授一身华贵戎装,甲胄齐全,显得威风凛凛。 相比之下,倒是景舍这个真正领过兵的战将布衣铁甲显得颇为寒酸。 “巴国使臣巴蔓,参见楚王。” “咳咳…”楚肃王咳嗽一声,面色肃然地说道:“楚巴两国,兵戎相见已有十余年,不知巴使来我大楚有何贵干?” 巴蔓在威严肃穆的楚国大殿诚惶诚恐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是巴国朐忍(今万州一带)发生内乱,多年与楚国和蜀国作战,巴国国力衰弱,无力平乱,国君受到了叛乱势力胁迫,百姓也被残害。 巴蔓使楚的目的就是请楚国出兵帮助巴国平乱。 楚肃王闻言,纵声大笑:“巴蔓将军,巴王之前何等霸气,如今连个内乱都平息不了了吗?” 巴蔓有些哭笑不得,这等场合,他没想到楚王还会如此阴阳怪气,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我王知错了,巴国与大楚作对,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若楚国出兵,巴国唯楚国马首是瞻。” 楚肃王又是一阵大笑,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巴蔓:“请问巴蔓将军,楚国要出兵几何?” “回楚王,出兵五万即可。” “好…” “臣禀我王。”就在楚肃王要答应巴国的请求时,景舍连忙站了出来。 “大楚国劳民伤财,出动精兵五万,只得巴王口头承诺怕是不妥,微臣并没有看到巴王请楚国出兵的诚意。” 执圭昭授难得与景舍意见相同,笑呵呵的站了出来。 “老臣附议,正如上卿所言,我楚国君臣,并未看到巴王的诚意。” 楚肃王这才回过神来,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忘了要好处,趁火打劫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他转头盯着巴蔓。 “巴国一句口头承诺,本王如何能相信?不如割让三城,作为抵押。” 巴蔓面露苦色,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 “敢问楚王,想要的是哪三城。” 楚肃王哈哈一笑:“巴东的夷陵、宝泉、鱼复三城。” 鱼复后来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白帝城。 三国时期刘备从四川顺江而下讨伐东吴,兵败回逃的第一站便是白帝城,可见鱼复是巴国的心腹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更关键的是,巴国的两大盐泉,宝泉山盐泉、以及清江盐泉,就在这三城的辖境内,楚国这一刀,砍在了巴国的大动脉上。 巴蔓沉吟了片刻,躬身说道:“就依楚王所言,巴东的三座城池,割让给楚国抵押。” “好!”楚肃王大笑:“巴使可回复巴王,不日后,我大楚精兵将在上卿景舍的带领下由夷陵入巴,帮助巴国一举平乱!” “我王且慢。”景舍再次站了出来。 楚肃王抬了抬眼皮:“上卿还有何见教?” “割城之事,一无国书,二无契约,若是巴国食言,又当如何?”景舍低着头说道。 巴蔓看着景舍,高声询问道:“巴国入楚路途遥远,军情似火,刻不容缓,在下回去再求国书,内乱恐怕就不可收拾了,借兵还有何意义?” 景舍不为所动,淡淡的说道:“若是把巴王的儿子送来楚国当人质,也是可以的。” 以人质作抵押,在战国时代也是一种外交惯例,目的是取得诚信。 巴蔓一下急了,对楚肃王大声说道:“楚王如果怀疑我的诚信,这个兵不借也罢!” “楚王如果相信我,今天就让我把军队带回去,到时候你拿不到三座城,我把脑袋砍给你!我巴蔓从来说话算话!” 楚肃王见巴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本王信你,楚国不日就会出兵。” 三日之后,一队甲士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郢都,后面跟着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六尺车盖下的玉冠使者正是景舍。 这次入巴的特使他实在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他也明白,这时候楚王让他离开郢都,就是不想让他再提变法之事。 景舍长叹一声,身处在楚国这个泥潭,谁都无能为力啊。 他不由的想到了几年前在城外挽留墨家钜子江寒的那一幕,摇头苦笑。 “或许他早就知道楚国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吧。” …… 第九十六章:献策(求订阅) 江寒进入了临淄城中的时候,简直快要不认识这个以贸易闻名于天下的著名都会了。 长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铺照常兴隆外,绝大部分商号酒肆都关了门。 街巷之中,风扫落叶,行人稀少,萧瑟清冷中弥漫出一片狂热躁动。 不断有一队一队的铁甲步卒开过各条大街,高喊着:“振兴大齐!报效国家!”的号子,和着整齐威武的步伐,满城轰鸣。 城中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办紧急大事一般,和临淄人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大相迥异。 但最令江寒惊讶的是,临淄城中的外国商铺几乎全部封门停业,几条外商云集的大街几乎通街冷落,没有一家开业者。 江寒骑马来到了齐王宫外,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 宫门的守卫看到来人,眼睛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不敢去看。 旁人不知道,但是驻守宫门的他们自然不会不知道江寒是何人。 这可是敢在政务殿动刀子的狠人。 江寒翻身下马遥遥拱手道:“我乃墨家钜子江寒,得齐候召见,请将军禀报一声。” “江先生请稍等。”守卫低头行礼,急匆匆的走进宫中。 过了好一会儿,守卫才回到了门前,对着江寒躬身行礼。 “江先生久等了,君上有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段时间宫中的守卫加严了起码五成,因为齐候被刺死在了宫中,他们没有因为失职被革就已经该是谢天谢地了,这种非常时期,谁都不敢马虎。 “无事。” 江寒没有介意,平静的应了一声。 守卫的队正回头摆了摆手:“放行!” 门前值守的一队守卫这才给江寒让开了一条路。 齐王宫中,江寒将马匹交给了侍卫,解下了腰间的非攻放在站在门边的宦官的手里,大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里有些空,田午坐在上座,下面的桌案后跪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的两鬓早已经发白,脸孔虽然年迈但依旧带着一种威势,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江寒,见过齐候,见过国伯。” “江先生,你来了。” 田午打破了殿中无声的气氛,他笑着将手指向了国伯一旁的一个坐榻。 “坐。” “谢齐候。” 江寒坐到了国伯的一边。 依旧是曾经一同在公子府饮酒的三个人,但是无论是身份还是气氛,都与之前大有不同。 江寒并不知道田午找他过来是什么事,田午刚继位没有几天,政务繁忙,别的不说,就上一代齐候不务政事,留下来的烂摊子都够他忙活一阵的了。 “先君怠政勤军,两度攻燕,两度大败,令四国联军攻入齐土,虽被退却,却也令齐国甲士损伤过半。” “田午新登君位,才德有缺,思来惶恐,如今临淄城中,一无良将,二无良相,也只有二位能为田午解忧了。” 江寒沉默不语,田午成了齐候,并不代表齐国走上了正轨,反而是齐国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与历史上田午发动政变,弑兄夺位的过程不同,但是别的国家想打你,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够了。 没有人在乎你吃了几碗粉,他们就是想要刨开你的肚子。 江寒陷入了沉思,而国伯则是尽显老臣风度,坦然自若地坐在那,自顾自地眯着眼睛。 田午长篇大论了许久,最终,才说出了他的目的。 “父候的功业不敢有失,还请江先生与国伯助我,守住大齐的社稷。” 国伯摸着自己的胡须,开口询问道:“君上可是要起兵?” 田午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是!燕、赵、卫、鲁皆有异动,我们要提起做好防守的准备。” 江寒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又要起兵了,距离上一场战事不过半年,百姓苟喘不过片刻。 但是战国年代,诸国攻伐不休,打仗是不可能停下来的,不是你打别人,就是别人打你。 人的野心和欲望,永远是无法遏制的。 田午看着二人,开口吩咐道:“国伯领兵三万,护卫临淄,我会命即墨大夫晏舛领兵五万,去往中昌,以大河之险防卫燕国。” 顿了一下,田午继续说道:“我亲领大军七万,拱卫平原、高唐一带,以防三晋入侵,江先生为从军都尉,率新军五千铁骑为大军先锋。” “此次大军集结,意不在开疆扩土,只求大齐寸土不失。” 用兵之事安排妥当,田午看向江寒,诚恳的询问道:“如今大齐危机四伏,江先生可有什么治国良策?” “齐候。”江寒坐直身子正色道:“在下有三策,可供定夺。” “三策?”田午脸色一喜:“江先生请讲。” “第一策,尊王。” “天子势微,诸国都不去朝拜,昔日“吕齐”桓公朝拜周天子,在士人中建立起良好的形象成就了春秋第一霸,若是齐候能够效仿,前去朝拜周天子,天下人都会称赞齐候贤德,此为大义,占据天时。” 田午微微点头,他明白江寒的意思,所谓尊王,不过去做做样子,提升他这个君主在士人心中的形象。 “第二策,重商。”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可远离中原纷争,占据渔盐商贾之利,可以在王宫前修建一条宽阔的街市,用来发展商业。” “江先生,此举不妥。”国伯开口打断了江寒的话。 “王宫是王权中心,要庄严肃穆,要让列国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这个地方,就产生敬畏之心,怎可与闹市毗邻?” 江寒笑着说道:“国伯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不过这正是其中关节所在,如果一片商市能和王宫比肩而立,整个天下都是独一份,无疑是向各国商人表明,齐国大大地看重商人。” “这在商人们看来,简直比赚钱本身还要诱人,天下的富商大贾都会接踵而来,会争相在临淄求购店面,大买地皮建房建仓,临淄的齐市,相信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就能成为天下最繁华的第一大市。” “江先生妙策。” 霜染两鬓的国伯,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着,沉吟了片刻,笑着称赞道。 田齐得国不过几十年,可没有燕国那种老牌诸侯的孤傲,一切以利益为先。 “好,此策可行。”田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先生请说,第三策如何?” …… 第九十七章:稷下学宫(求订阅) “第三策,纳才。” 江寒笑着说道:“齐候可以建造学宫,筑巢引凤。” 田午沉吟思忖,不久后开口询问道:“公学田午知道,只是这学宫该如何建造?” 公学也就是公族之学,公族最早是对国君宗族的称呼,但战国时期,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候后诸卿子弟也成了公族。 公学就是弱冠之龄的卿子们学习君子六艺和政、史、军、法、行人言辞的地方。 简而言之,就是贵族官员培训班。 齐国公学鱼龙混杂,除了六卿外,还有十多家大夫子弟,其复杂程度堪比朝堂,也是卿族子弟从政前必须淌过的浑水。 田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公学中学习过,但学宫一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齐候可听说过魏国安邑的洞香春?” “自然听说过,那可是商家名士白圭的产业,各国名士都甘之若饴的大雅之所。” 江寒笑道:“没错,如今各国士子论政成风,而洞香春,刚好为士人名流提供了这种场所。” “白氏商会的洞香春,吸引了大量的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成了上流人群的清谈聚饮之所,也令安邑,成为了天下文明的中心,天下大才,八九在魏。” “然,洞香春虽然时常会有百人论战,士人如流名士穿梭的盛况,但其身后,毕竟是商贾之家,若是齐候能以齐国的名义,建造一所让天下士人都能畅所欲言的学府,天下大才,都将收入齐国的囊中。” 田午有一些心动,齐国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他转头看向坐下那位老臣。 “国伯,你觉得如何?” 国伯沉吟了片刻:“敢问江先生,建造学宫,需要花费几何?” 江寒抬起了眼睛,抿了抿嘴巴。 “建造学宫的花费,不下一座章华宫,一座虒祁宫。” 田午的脸色大变,楚国修建章华宫,晋国修建虒祁宫,耗尽了国家大半的财富,由盛转衰,都落寞了下来,这才让率先变法的魏国成了霸主。 一座学宫,就要花费齐国大半的财富,那齐国还如何能强军,如何能富民? “江先生…这…如此花费,别说是齐国,就连魏国都承受不住的。”田午面露难色。 江寒哈哈一笑:“没有梧桐木,怎得凤凰来。” “齐候且安心,齐国建造学宫,并非奢华无度的享受,而是一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大事。” “遍观诸国,也只有齐国能有此壮举,自太公入齐,就秉承了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富甲天下。” “齐候礼贤下士,大齐国的国策几百年如一日的招募人才,为何齐国的人才还是如此稀少?是因为对士人学者的待遇还有待提高。” “如若齐候能修建一处学宫容纳几千学者论学,修建一片宅院能让几千学者居住,让天下人都看到齐候对士人学者的尊重,今日的安邑,就是明日的临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田午思忖有顷道:“敢问先生,齐国要为百家学者提供何等待遇,才能体现出尊重?” 江寒对于田午这个问题早就胸有成竹了,后世的大学里,有教授、有副教授、有讲师、有助教;中学里有特级教师、高级教师、一级教师和二级教师。 这种制度就是从历史上齐国的稷下学宫开始流传下来的,一直沿用至今。 “齐候,学者的待遇高低,地位高低要以几点来评定。” “第一,学问的大小,学术的水平。” “第二,个人的威望和资历。” “第三,门下学生的数量和影响。” “天下显学的诸子,齐候当以上卿之礼待之,天下一流学问的名士,齐候当以中大夫之礼待之,其余学问的学者,皆以列大夫之礼待之。” 田午点点头:“除了待遇地位,齐国还应该为百家学者提供什么便利?” 江寒看看田午,微微一笑:“兼容并包,来去自由。” 这句话江寒并不陌生,这是蔡元培先生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候提到的一句话。 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蔡元培先生执掌北大之后,强调自己的治校方针是:“依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 他坚决贯彻“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提倡学术民主,教学自由,使每一朵花儿都能在北京大学尽情的绽放。 这种观念,最初也源于稷下学宫。 田午面露疑色:“先生可否详细的解释一下?” 江寒点头道:“兼容并包者,不论国家,不论学派,凡有学问,执一家之言者,入临淄,齐国皆提供食宿,让他在学宫中能有一席之地,与诸家论战。” 历史上的稷下学宫,正是因为兼容并包的制度,才让诸子百家,十大学派,在学宫中皆有传人。 齐、楚、燕、韩、赵、魏、秦,战国七雄,在学宫中皆有学子。 稷下学宫,为中华文化的大融合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也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场所。 即使齐国灭亡后,稷下学宫的思想也不会灭亡,它会随着各国的学子传播到各国之中去。 如果秦国的天下一统,是奴隶制到封建制的一种制度上的改革,那么稷下学宫的建立,就是一种思想观念和文化上的改革。 二者缺一不可,有了秦国,才有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思想,有了齐国,才有了如今华夏子弟丰厚的文化底蕴。 江寒呆在齐国迟迟不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要看着稷下学宫的建立,不能因为自己的出现,影响了正常的历史走向,否则自己将成为千古罪人。 顿了一下,江寒继续说道:“至于来去自由,很简单,对于往来的学者,齐国当秉承着一个态度,来了,欢迎,走了,欢送。” “走而复来,继续欢迎;来而复走,继续欢送,总而言之,不限制学宫中学者的行动,就是对学者们最大的尊重。” “田午明白。” 田午肃然点头,再次提出了一个问题:“敢问先生,学宫当以何学派为主流?”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百家争鸣,自由辩论。” …… 第九十八章:三国特使齐聚安邑(求订阅) 有百家就自然会出现争鸣,那么争鸣存在于哪里? 存在于先生和先生之间,先生和学生之间,学生和学生之间,学派和学派之间,学宫和官府之间。 各式各样的争鸣都会有,正是在辩论之中,才会吸收各家的优点,批判各家的缺点,促进学问的增长。 百家争鸣的目的,是为了百家融合。 是为了全天下能够得到一种统一的文化思想。 等到江寒跟在国伯的身后从殿中走了出来,一旁的侍人将非攻还给了他。 江寒接过非攻,将它重新挂回了自己的腰间,一抬头,发现国伯站在前面等他。 两人结伴顺着宫墙向着外面走去。 国伯走在江寒前面,突然说道:“先生这三策甚妙,但不知这第三策,是对齐国更有利,还是对天下更有利。” 江寒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话。 建造学宫,短时间内来看,对齐国更有利,长久来看,对天下更有利。 国伯却没有要他说那些没营养的回答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老夫知道先生心怀天下,但齐国也不是他人的嫁衣。” 江寒轻笑一声:“国伯多虑了,此三策,都为强齐。” “尊王是为了占据天时,重商是为了发挥地利,纳才是为了促进人和。” “一时一战的成败决定不了一国的存亡,能决定一国存亡的,往往都是庙堂之上的国策。” “齐国若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出三十年,必然霸于天下。” “老夫期待着看看,大齐国在先生手中,究竟能不能焕然一新。” 说完,国伯不再停留,转身慢步离开。 江寒看着国伯离开的方向,等他反应过来,嘴角一撇,耸了耸肩膀。 他远眺了一眼那威严的宫殿,也是回身离开。 召集十五万人不是一个小数目,动静也不会小,很快就被六国的密探获悉,纷纷向国内传回消息。 不过刚继位的齐候要起兵,各国的君臣都知道,他不会在如今这个国中政局不稳的情况下起兵扩土,多半是为了起兵自保。 …… 赵国邯郸。 赵敬候召见了魏武侯派出的特使,得知魏国要与赵国、韩国瓜分晋国最后的封地。 他立刻举行了大朝会,询问赵国臣子,是先攻齐,还是先分晋。 赵国的臣子进言:“晋国是嘴边的肥肉,齐国是山林的猛兽。” “灵丘之战,齐国虽损失惨重,但士气正旺,不容小觑,还是先吃掉嘴边的肥肉,再去谋划如何叫山林中的猛兽成为盘中之餐吧。” 赵敬候沉吟了一下,点头应允,派出了特使前往安邑,言明赵国愿意配合魏国行事。 韩文候自灵丘回到了韩国的都城阳翟后,就一病不起。 此时韩国的相国名叫韩傀。 韩傀字侠累,是韩国公室的贵族,韩景侯的弟弟,韩烈侯的叔父。 接到了魏国特使的通告后,韩国也派出了特使前往安邑,表示愿意配合魏国行事。 与此同时,齐国的特使也到达了魏国的都城安邑,见识到了这个以风雅锦绣闻名于天下的著名都会。 齐国特使名叫田布,是田齐桓公田和的弟弟,田午的叔叔。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城的最后面。 说它是条街,又在王城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王宫,却车马如流没有任何护卫甲士。 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用做国府各种官署。 魏武侯的新王宫落成后,官署迁走,这两层旧宫殿便闲置起来。 后来在主管王室事务的官宰谋划下,魏武侯将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分赐给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后裔,这里便成了王族贵胄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经过一番合乎时宜的改造,几年之间这里变成锦绣豪阔的一条长街,安邑人称为“王街”。 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 且不说王族贵胄们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 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暗的地方。 魏国虽然经过了李悝、吴起的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 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大得惊人。 一则,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 二则,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 三则,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像一个清流阶层,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讦,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 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 同样,任何外国特使密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 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天色已晚,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但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 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下来。 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的最深处,住着公子魏罃,公子罃虽然并没有被立为太子,却是魏候最有力的争夺者之一。 就实际影响力而说,身为嫡子的公子罃要比魏武侯的庶子公子缓更有力度。 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罃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 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 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齐国来的贵客?” …… 第九十九章:工布古剑(求订阅) 田布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齐国特使田布。” 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 田布从容笑道:“家老,我田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 说话间,他身后的俊俏奴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 家老心中一喜,不由的有些得意,齐国的上大夫又怎么样,不还是对自己这个公子府的管家低眉顺目的嘛! “小老儿多谢先生。”家老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田布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家老连忙应承道:“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听闻公子新得了一个爱妾,因在下行程匆匆,未能备下什么厚礼,这是一颗夜明大珠,直径一寸,其光芒可在夜晚照亮屋室,相烦家老代在下转呈夫人。” 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像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夏天时,魏罃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一直等待着与狐姬邂逅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这个美艳的猎物出现在紫谷河畔的绿树野花中。 这时,一只山猪突然从嶙峋怪石后扑向美艳的猎物,又是突然之间,魏罃匹马长剑冲到,奋力杀死了山猪,用带血的双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艳女子。 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艳的猎物感激不尽地扑进了公子魏罃的怀中。 黎明时分,河谷中的帐篷和美艳的猎物一起神秘地消失了。 至于野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魏罃为什么刚好能在附近英雄救美,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了。 接过了木盒,家老哈哈一笑:“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 说完,又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 一个将领模样的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领着主仆二人向正厅而来。 魏罃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在剑架上看来,这把剑的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二尺许,显然是一口名贵古剑。 在他看来,府中所有珍宝的价值都不如这一口名剑。 战国兵争之期,拥有一口名剑能使身价地位倍增。 他听闻齐国特使要在今晚来访,就一直等在厅中,父亲年老,他也该为自己成为魏候的事情提前做好打算了。 齐国是魏国东方的大国,比起赵、韩的国力更强,交好齐国,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魏罃用帛布擦拭着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心中有些不耐烦,如何掌灯已有三刻,客人还未到来?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他公子罃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 说起来,王街这车流真是叫人无可奈何,时常拥堵,最好是将老红墙拆掉,将王街再加宽三丈,否则还真不方便。 这时典门将官走了进来:“禀报公子,齐国特使田布先生到。” 魏罃眉头一挑,脸上带着隐隐不悦。 “家老何在?”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说他片刻即来。” “原来是狐儿唤他有事。”魏罃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他抬腿走向厅门准备迎接,齐国特使田布职位是上大夫,仅次于齐国的六卿,在齐国也算是一个人物。 走了两步,魏罃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坐回了席位上,挥挥手道:“去请田先生进来。” 典门离开正厅,恭恭敬敬地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齐国田布,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魏罃打量着面前这个一领紫色斗篷,头戴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的齐国老臣,微微一笑,保持着公子的矜持:“先生请入座叙谈。” 这时,刚好家老走进了正厅,魏罃转头吩咐道:“给先生上茶。” 田布在西侧的客位坐好,家老捧来茶具,俯身倒茶的时候向田布微微颔首,田布会意地笑了笑。 魏罃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田布恭敬地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 魏罃笑道:“先生识得吴茶名贵,也算经多见广了。” “老夫执掌田氏府库,别无所长,唯对天下器物略知一二,让公子见笑了。” “噢?”魏罃来了兴趣:“我有一口古剑,安邑无人识得,先生可否能论定?” 说话间说魏罃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拿起上面那口古剑,递给了田布。 田布端详有顷,笑着说道:“传闻二百年前,楚王命令风胡子到越地去寻找欧冶子,叫他制造宝剑。” “于是欧冶子走遍天下名山大川,寻觅能够出铁英、寒泉和亮石的地方,只有这三样东西都具备了,才能铸制出利剑来。” “最后他来到了龙泉的秦溪山旁,发现在两棵千年松树下面有七口井,排列如北斗,明净如琉璃,冷澈入骨髓,实乃上等寒泉,就凿池储水,即成剑池。” “欧冶子又在茨山下采得铁英,拿来炼铁铸剑,就以这池里的水淬火,铸成剑坯,可是没有好的亮石可以磨剑。” “他又爬山涉水,千寻万觅,终于在秦溪山附近一个山岙里,找到亮石坑,坑内有丝丝寒气,阴森逼人,知道其中必有异物。” “于是他焚香沐浴,素斋三日,然后跳入坑洞,取出来一块坚利的亮石,用那水慢慢磨制宝剑。” “经两年之久,终于铸剑三把:第一把叫做“龙渊”,第二把叫“泰阿”,第三把叫“工布”。” “这些宝剑弯转起来,围在腰间,能似腰带一般,若是一松,剑身即弹开,笔挺笔直。” “若向上空抛一方手帕,从宝剑锋口徐徐落下,手帕即分为二,斩铜剁铁,就似削泥去土。” 说完,田布再度端详手中的古剑,凝思有顷道:“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当是工布古剑。” 魏罃大为惊讶:“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 …… 第一百章:天下名剑 “老夫极其喜爱收藏古剑与兵器图籍,从书中看到过关于工布古剑的记载,说实话,这也是老夫第一次见到如此名剑。” 田布谦恭豁达地笑着回答道。 “哎呦,想不到先生也是爱剑之人。” 魏罃的神情变得热切了起来,拱手作礼道。 “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名剑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自然是名剑中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如何?”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位列绝品。” “第三等?!” 魏罃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大言不惭!请问工布剑位列第三等,天下何剑堪称一、二等?” 田布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道:“天品者,非干将、莫邪雌雄双剑,墨家非攻之流莫属。” 魏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 墨家非攻也是墨子大师亲自用天外陨铁锻造的,品格比工布剑高一些,他也是可以承认的。 他不甘心的问道:“难道除了干将、莫邪和墨家非攻还有比工布剑更加名贵的剑器吗?” 田布抚须一笑:“堪称剑器神品者,当非龙泉剑莫属。” “龙泉剑?”魏罃轻轻冷笑着,“闻所未闻,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田布庄重地回答:“此剑乃是墨家钜子江寒与墨家大匠秦海,引沧澜之水,历时五年锻造而成。” “哈哈哈,笑死本公子了。”魏罃不禁哈哈大笑。 “尔等齐人,真是错把废铁当宝器,若是墨子大师亲自铸造的,本公子还要试上一试。” “江寒?本公子听闻他不过是弱冠之年,难道他从娘胎里就学会了铸剑吗?令人笑掉大牙!” 刹那之间,魏罃对田布的敬意全消,展现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田布面对魏罃的嘲笑,却显得很平静,淡淡地微笑道。 “齐国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墨家所铸的龙泉宝剑,献给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龙泉剑?”魏罃收敛起了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 田布一摆手:“呈上来,打开剑匣,请公子品评。” 跟在田布身后的俊俏仆从捧着剑匣走了上来,打开剑匣,显露出一柄泛着寒光的厚重长剑,他双手将剑捧到了魏罃的面前。 出于习惯,魏罃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用双手托住。 不知道为何,入手的感觉让他觉得这柄剑要比工布剑更加威猛锋利。 这柄“龙泉剑”正是齐国铁匠工坊的产物。 秦海听江寒的话弄去了大量的石炭,高等级的合金江寒弄不出来,但是最简单地条钢还是能弄出来的。 铸剑大师欧冶子诞生时,正是东周列国纷争时期。 他发现了铜和铁性能的不同之处,冶铸出了第一把铁剑——“龙渊”,开创了中国冷兵器之先河。 史书上记载他为越王铸了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剑,是中国古代铸剑鼻祖。 其实他所铸造出来的剑,并没有超脱铁剑的范畴,只不过是工艺更加繁琐,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锤炼,比寻常铁剑更加坚固、锋利,但其本质却还是铁剑。 为了打造出第一批精钢剑,江寒在铁匠工坊中呆了三个多月。 制造精钢没什么复杂的,烧化的铁水撒上矿粉不停搅拌,待铁水上的火焰成蓝色时停止,一锅钢水就功了。 复杂的是如何将钢水铸造成剑器的模样,为此江寒和秦海专门请教了有铸剑经验的老铁匠,制造了一批模范,将钢水倒入做好的模范,初期的剑胚就做好了。 然后打磨蘸火,把剑体打磨光滑后,进行开刃,打造出来的精钢剑,能够轻易的一将寸厚的案几刺穿。 当然,送给魏罃的这柄剑,不是流水线上的产物,麻烦了一些,是秦海一锤锤敲出来的百炼钢,比普通的精钢剑品质还要好上一些。 魏罃沉默了一阵,心中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得将剑捧起道:“先生说这剑比工布剑更加名贵,如何证实?” 田布笑道:“公子府上这口工布剑,可曾实地用过?” 魏罃点了点头:“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田午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魏罃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我的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魏罃傲然大笑:“这龙泉剑若真是胜过工布剑,这工布剑何足道哉!” 说着,他将手中的龙泉剑递给田布,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了。”田布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剑。” 魏罃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 “来,两剑剑锋相抵为好。” 在他的记忆中,这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 田布笑着点了点头:“在下举剑不动,公子可任意砍来。” 魏罃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龙泉剑剑锋猛然挥去……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锋之声,工布剑上出现了一道缺口,而龙泉剑依旧完好无损。 魏罃大惊失色,怔怔地看着手中有了缺口的宝剑,随后一把将工布剑抛在了地上,剑锋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 他对着田布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罃怎敢受之?” 田布伸手扶住魏罃,肃然庄容道:“宝剑赠英雄,齐国愿与公子交好,助公子成为魏国的君侯。” 魏罃惊喜至极,慌忙接过沉甸甸龙泉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大德,魏罃无以回报。” 他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要与先生痛饮一番!” 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连忙去准备了起来。 宾主小宴,魏罃频频劝酒,二人都喝的面色涨红。 喝到兴头上,魏罃突然问道:“先生从齐国不远千里出使安邑,不知所为何事?魏罃能否帮上什么忙?” 谁知田布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些许小事,不劳公子费心。” “此言差矣!”魏罃大笑:“无功不受禄,魏罃一定要帮先生。” 田布哈哈大笑:“公子仁义,田布来安邑,是为了向魏国借道。” “借道?齐国欲攻伐何国?” 魏罃大为惊讶,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齐国起兵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公子误会了,君上借道是为了朝拜天子。”田布笑着解释道。 “哦?”魏罃沉吟半晌道:“先生来此,只是为了这事?” 田布爽朗笑道:“正是如此,些许小事,就不必为公子添烦心事了。” “不不不,这个忙本公子一定要帮。”魏罃笑道:“齐国愿与我交好,我也要展现出诚意来。” “这…那就有劳公子了。”田布笑呵呵的举起了酒杯。 二人再度痛饮,直至子时方散,魏罃要留客,田布坚持不给魏罃添麻烦。 家老领引田布出门,来到树荫处低声道:“夫人说多承先生美意,先生要办的事情,夫人一定尽力为之。” “多谢家老关照,田布告辞了。” 说完,田布与俊仆登车而去。 辚辚轺车行驶在昏黄幽暗的王街,田布对驾车的俊仆拱手说道:“江先生,明日可否需要拜会相府?” 江寒摇了摇头:“公叔痤与魏罃这个草包不同,他虽然志大才疏,却对魏国忠心耿耿,借道之事,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冒昧去拜访,反而适得其反,让他心生疑虑。” 田布轻轻点了点头:“那我明日一早就进宫朝见魏候。” “也好,有魏罃相助,事情已经成了大半,我们早日回齐,以免夜长梦多。” 江寒抬手一鞭,驾车驷马展蹄飞起,轺车隆隆驶出王街。 …… 田布与江寒一同住进了国府驿馆,第二日一早,田布匆匆梳洗一番,乘着轺车捧着国书来到魏王宫。 来到宫门,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田布正要下车,却听巡视将官一声大喝:“使者回车!君侯休朝一日!” 田布站在轺车伞盖下遥遥拱手道:“我乃齐国特使田布,有紧急大事晋见魏候,请将军务必禀报。” 巡将不耐,一挥手,便有小队甲士跑步围上,将轺车哗啷啷推转方向,向马臀上猛抽一鞭,轺车便惊跳窜出。 吓得驭手连连叫喊,好容易稳住车马,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哄然大笑:“齐使?鸟屎!回去……” 田午心中恼怒的同时还有几分困惑,这魏国如何变得如此乖僻,连大国特使都肆意哄赶?难道近期魏国要有什么大动作? 田布回到国府驿馆把魏候休朝的事告诉了江寒,江寒也是心中疑惑。 “上大夫莫急,我前去打探一番。” 江寒脱去奴仆的服饰,换上了一身吏员士子通常穿的长布衫,出了国府驿馆,信步向天街而去。 …… 第一百零一章:法家慎到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 洞香春最特别的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邸的感觉。 白发侍者看见江寒虽然安步当车而来,显然是一个气度高华的士子,谦恭地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 江寒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 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 而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 对江寒来说,庭院雅室没有多大意义,和绝大部分来洞香春者一样,他是冲着主楼来的。 主楼中鱼龙混杂,充斥着各国而来的士子,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缓步走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还是酒座?” 江寒淡淡回答:“酒座。” 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 江寒回答道:“独酌消闲。” 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 江寒淡然道:“秦酒一桶,好肉一鼎。” “请先生稍待。”侍女起身,飘然而去。 江寒打量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百余张长案疏密有致地错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地说话,否则邻座间不会相互影响。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天下闻名的洞香春,想想上一次来此,还是七年前,跟随孟胜一同前来的。 也是那一次,他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商相”白圭。 江寒对白圭这个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十分敬佩,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 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慢慢走了过来。 侍女跪坐在地垫上,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江寒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 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刺鼻的酒香四溢。 这秦酒,口感如同烈火一般,并不是很受中原士子欢迎,在安邑,也只有洞香春这种地方能够买到。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玉质的酒杯中,柔声问道:“这秦酒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了,先生何以钟爱秦酒?” 江寒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的酒水,缓缓的说道:“秦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 说完淡淡一笑,一口将杯中的酒水饮尽,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味一般。 侍女给酒杯中添上了酒水,笑着说道:“先生,酒之肃杀凛冽,秦不如燕。” 洞香春中的一个侍女都有如此见识,属实是让江寒吃了一惊。 不过想想,这是一处每日都会聚集上百名各国士子,公然论政的地方,每天耳濡目染之下,能提出对各国的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也会品酒?” 侍女微笑着摇摇头。 江寒旁若无人地又饮一杯,慨然道:“燕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秦酒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 侍女再次斟酒,作礼笑道:“先生请慢用。” 看着侍女离去的窈窕身影,江寒摇头一笑,洞香春,果然是名不虚传。 “敢问公子,可是秦国人?”邻座的一位红衣士子注目遥问。 江寒回头看去,问话的人年龄不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上用白巾束发。 他拱了拱手,淡然回答:“不,齐国人。” “公子不喜欢燕国人?”红衣士子问道。 江寒揶揄地反问:“莫非阁下喜欢燕国人?” 红衣士子笑着摇了摇头:“在下也不喜欢这个孤傲自负的国家。” 时人眼里的七大国——魏、楚、齐、赵、燕、韩、秦,其中唯有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直接分封的“公”字号老诸侯国。 燕国的第一任国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脉延续六百余年竟未失政。 另外六国,楚国是蛮夷部族自立为诸侯国,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册封,迄今五百年历史。 秦国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册封的诸侯,迄今三百多年。 现下的齐国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齐国,那个齐国的君主是姜姓,第一任国君是赫赫有名的姜尚,世人称为“姜齐”。 现在这个齐国,是老齐国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势力坐大时杀掉了姜姓国君,田乞自立为国君,到了如今的田午手中,已经传了五代,世人称为“田齐”,也就一百多年。 魏赵韩三国,原是老牌诸侯晋国的三家大臣,势力坐大后,三家共同瓜分了晋国。 周威烈王于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册封魏赵韩三家为诸侯国,迄今不过二十余年,就连宗主国晋国还尚未剪除。 这就是说,七大国中,有四个是新世族夺权建立的——齐魏赵韩。 一个是山高水远先自立而后被王室认可的——楚。 只有燕秦两国是正式册封立国而一脉相延的诸侯国。 燕国是西周的开国诸侯,秦国是东周的开国诸侯,燕国比秦国老了整整一个时代。 正因为如此,燕国是七大国中最为孤傲的一家,对这种老牌诸侯,慎到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倒是觉得十分的可笑。 一方诸侯六百余年,静悄悄无所作为,竟然还心安理得趾高气扬地苟活于天地之间,真的是无可救药。 听到了红衣士子的回答,江寒哈哈一笑,举起杯:“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红衣士子举杯,二人遥遥相对,杯中的酒水都是一饮而尽。 “我饮的这是宋酒,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江寒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宋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红衣士子爽朗大笑:“宋人为殷商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 “以人而论,宋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殷商遗风,公子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持论偏颇么?” 江寒摇头一笑:“宋人太怪,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铢必较,落差太大。” “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若生性好斗,却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阁下不觉得奇怪吗?” “宋人也是如此,处处压抑本性,隐忍不发,只能在歧视中守国,终究难成大事。” 红衣士子点了点头:“此言尚算有理。然则宋人如何?足下不以为殷商遗风,将使宋人如龙归大海一般么?” 江寒冷冷一笑:“如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 红衣士子点头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 “放眼三千年,国人风华何曾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 “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也。” 江寒闻言一惊,立刻察觉出了这个年轻士子话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在下齐国江寒,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红衣士子起身回礼:“在下赵国慎到,听闻先生高论,见猎心喜,唐突了。” 江寒眼前一亮,原来他就是法家“势”派的慎到慎子,没想到现在竟然这么年轻。 江寒笑道:“原来是慎到先生,先生可愿移樽共席?” “萍水相蓬,便是有缘,如此甚好。” 慎到跟着江寒回到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敢问先生,可是跟随齐国使臣而来?” 江寒轻轻点头:“正是,慎到先生可是跟随赵使而来?” 慎到哈哈一笑:“在下也是,不过看来魏国并不是什么好的落脚之处,阁下以为,齐国的气象如何?” 江寒笑道:“齐国新君田午志向远大,欲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颇佳,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贵族势力错综复杂,在下与齐候相熟,观齐国之相,一方称霸可矣,却不足以王天下。” 慎到点了点头,心中有了计较,魏赵韩三国难以实现他的抱负,燕国他看不上,楚国蛮夷也,只剩齐秦二国。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入齐国游历了,看看齐候究竟是不是面前这个黑衣士子所说的明君。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也。” 江寒听得心头一喜,正想接话,却听到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 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吗?魏赵韩三国要联合在一起,瓜分了晋国最后的食邑!” …… 第一百零二章:诸子百家 “三家分晋?难道魏赵韩三国窃国还不够,还要让晋公绝祀吗?”一个持剑的紫衣剑士愤慨的说道。 戴着竹冠的士人冷笑道:“你们齐国的田氏不也是让姜齐绝祀了吗?有什么脸面指责别人?” 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这不一样,姜齐乃是无后,国君只好将他的食邑收回。” 蓝衫士人哈哈一笑:“非也非也,我倒是听说齐康公的食邑早就被收回了,他只能挖洞为灶,日子过得很惨啊!” “比起你们齐国,我大魏国让晋公享受万户食邑,高出何止百倍,如今晋公将亡,魏国收回食邑,有可不可?” “就是就是,有何不可?”旁边很多人纷纷附和道。 江寒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论政有母国、仇国之分,都带着主观意识,难免会有失偏颇,人人都是双标党。 “齐国就要完了,那个齐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是无礼蛮夷之邦!” “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 听语气,就是儒家守礼士子的愤慨之言。 江寒摇头一笑,不准庆贺,正是他提出的建议,如今吃瓜吃到了自己的头上。 另有别家的士子愤愤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齐国不误秋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偏会不着边际!不收粮食,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吗!” 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等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啊!” 众人哄然大笑,江寒与慎到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位腰间挎着一柄细剑,头上横插着一支碧绿的发簪的面白无须的白衣士子在侍女引领下坐于二人的邻座。 慎到没有在意此人,向江寒拱手问:“敢问江先生,治哪家之学?” 江寒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慎到先生专精一学,躬行实践。” “哦?”慎到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先生知道我所治何学?”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民一于君,事断于法。若是我猜的没错的话,慎到先生与李子、吴子当是同出一宗,都是法家门生。” 慎到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盯着江寒,瞳孔放大,久久不能回神。 他嘴里不听重复着“民一于君,事断于法”这一句话,脑袋里晦涩的思路豁然开朗。 他起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民一于君,事断于法,先生大才,真乃慎到的一言之师。” 江寒愣住了,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怎么我成了你的一言之师了。 但他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看情况,还比较年轻的慎到,对于法家“势”派的理论好像还没有成熟,自己阴差阳错的情况下,竟然为慎到指明了方向。 “额…慎到先生不必多礼,在下也是听到了你之前的高论,有感而发。” 慎到坐回了席间,态度端正了起来,拱手问道:“先生既是杂家,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江寒淡淡一笑:“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 慎到笑道:“先生此言未免太过圆滑了一些。” 白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的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慎到一拱手,笑问:“先生对江先生所答似有不满,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江寒眉头紧皱的看着白衣士子,心中疑惑,这人对自己似乎是很熟悉。 白衣士子看到了江寒审视的目光,点头笑了笑,江寒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慎到心中兴奋,加上酒力的冲击脸泛红潮,见白衣士人有意论战,直抒胸臆道。 “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二位以为如何?” “妙!”江寒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慎到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 慎到大笑着说道:“经世致用者,墨家、农家也;推动时势者,法家也;紧扣大要者,兵家也。” 白衣士子轻笑一声:“敢问先生,致商家于何地?” 慎到思虑了片刻:“商人机巧,所行之事皆为牟利,投机取巧之徒罢了。” “先生此言差矣。”白衣士子摇头否认。 “商家将齐国的渔盐运到诸国少盐之地;将燕赵的皮革运往诸国来解蔽体之需;还将韩国的铁石铸造成农具让各国国人能够更好的耕耘。” “孔夫子尚有义利之辩,我等商家为何不能牟利?” “额…这……”慎到一时间无言以对。 义利之辩,说的是子贡赎人而不取赎金的事情。 子贡把这件事告诉孔夫子后,孔夫子非但没有夸奖他,反而说他做事有失妥当。 子贡不解的问道:“夫子不是教导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么?赐(子贡名叫端木赐)弃利而取义,有何不妥?” 他觉得自己赎人而不取其抵偿之金,是道德高尚的行为,为何夫子要反对这种做法? 孔夫子抚着长须,微笑着摇了摇头道。 “圣人之举事,可以移风易俗,吾辈的追求是以身作则,将教导施于国人,让他们学到仁爱之心,而不是自己独自去实行过分拔高的道德。” “现在鲁国富者寡而贫者多,若是你赎人而取官府抵偿之金,则无损于义;不取其金,其余鲁国人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赎人了。” 子贡不笨,虽然比不上颜回师兄的“闻一而知十”,但也是“闻一而知二”,孔夫子的话,一点就透。 就在他赎人的前几天,他的师兄子路经过汶水时,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便收下了。 孔夫子听说此事后高兴地说:“鲁人必多拯溺者矣!” 子贡恍然大悟。 原来,他赎人自由,以为是自损财物做了一件好事。 然而鲁国这条法律的用意,本是为了鼓励每一个出国的人只要有机会,赎买同胞,事后可以得到等价补偿,不会损失任何东西。 子贡的错误,在于自以为“取义弃利”的行为,把原本人人都能轻松达到的道德标准,超拔到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今后谁若赎回鲁人,再去领取赎金,就会被认为是不如子贡,是好利而不义的。 然而鲁国富者少贫者多,没有几个人和子贡一样,有足够的财力可以保证,损失这笔赎金不至于影响自己的生计。 所以孔子才认为“赐失之矣”! 而子路救人,既有义,又能得利,必然会得到众多的鲁人效仿。 江寒知道义利之辩,是因为这个故事太过出名了。 那个时期的孔子,也是因为在齐鲁跌打滚爬二十多年后,已经看透了人心,义和利,并非是绝对的对立。 孔子并非食古不化,也并非迂腐,他也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提倡恢复礼制,只是因为那个时代尚有仁义的存在,那是他心中救世的方法,是他的大道所在。 就像自己此时想要发动变法,发动兵征一样,这是自己救世的办法。 江寒看不起儒家,并非看不起孔夫子。 孔夫子寻遍诸夏,拜了无数个老师,将他们的思想兼容并包,教出行业各不相同,思想成就也偏差极大的孔门弟子。 只是儒家七十二贤凋零,如同墨翟、李悝一样的大才分别创立了墨、法两家。 墨翟在年轻时也受到了孔子儒家思想的影响,并短暂成为了儒家的门生。 但是在深入学习之后,墨翟发现儒家文化的宗旨与自己的政治理想并不契合,他便离开了儒家,开创了自己的学派。 而李悝更是“孔门十哲”子夏的学生。 究其根本,墨、法两家,也是出自儒家,只墨法都是儒家的创新派,与守古派水火不容,这才另起炉灶,互相视为仇寇。 陷入了沉思的江寒有些走神,白衣士子突然转头看向江寒。 “江先生评评理,商家如何不能入选慎到先生口中的经世致用者之列?” 江寒微笑道:“商家令诸国财货互通,让民得买卖,国府得税收,单看商业最为繁华的魏国,举国一片生机勃勃,应当列为经世致用者之列。” 白衣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着江寒拱了拱手:“多谢江先生仗义执言。” 江寒摇头一笑,这么多年没见,这丫头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慎到也是大气之人,端起酒杯对着白衣士子拱手道歉:“是在下偏颇了,在下对商情无知,还请公子恕罪。” “无妨,我等共饮一杯。” 白衣士子举起酒杯对二人拱了拱手,满饮一杯后,小脸变得通红,她擦掉嘴边的酒水,目光炯炯的看着江寒。 “江先生不愿评判诸子百家,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江寒原本被那几个儒家士子批判的心中郁闷,几杯酒下肚,心中豪气大发。 “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 “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 “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效仿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 “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皆是一无是处!!” 江寒的一番慷慨陈论,引来了所有厅中聚酒者的目光。 …… 第一百零三章:商家巨子 纷争之世,时势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一旦有议论便会聚集在一起,听个究竟。 此刻见这个黑衣士子言语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 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从容地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 转移之间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江寒见有人发难,摇头大笑道:“这位先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 “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哄笑,显然是应和江寒,嘲笑那个拥楚士子。 此时之前那个紫衣剑士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先问问先生。” “敢问先生,对三国魏赵韩谋划夺取晋公食邑之事如何看待?” 江寒微微一笑,缓缓说出了四个字:“水到渠成。” “这是何解?” “天下大势如此,诸国皆是重利寡义,老晋公若亡,魏赵韩三国对晋国公室最后的情分也是消失殆尽了,晋国绝祀,已经成了必然。” 紫衣剑士拱了拱手,坐了回去。 又有人说道:“前几日宫中传出消息,齐国上空出现了大灾之星,看来齐国换君,其中另有隐情,弄不好就是弑君夺位,我大魏国当举义旗讨之,先生觉得如何?” 江寒稍有沉吟,微笑道:“诸位可知齐国特使来安邑所为何事?” “不知,还请先生解惑。” “齐国特使来安邑,是齐候想借道前往洛邑朝拜天子,齐国新君田午,注重农桑,封邑国人富足;礼贤下士,在朝堂上素有贤名……” “如今他刚刚继位,就要去朝拜天子,试问天下,哪国的君主能够如此?” “至于什么大灾之星,弑君夺位,都是无稽之谈。” “不过我倒是听说,齐国要建造一个学宫,每个士子都有一所三进宅院,用列大夫的礼仪待之,此事若成,是天下士子的福泽啊!” 江寒话音刚落,四周就传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阁下所言当真?” “若是齐国真能如此,我当入齐。” “每个士子都有一所三进宅院,就算是大魏国也不敢说出如此大言,真是可笑。” “你魏国办不到的事情,齐国就办不到了吗?” …… 江寒笑着摆了摆手:“是真是假,日后自会分晓,诸位不必争论了。” “无论是真是假,先生能有此言,慎到必当入齐。”慎到起身一拱手,大袖挥洒而去。 江寒默然,又是举杯一饮而尽,低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围观众人见红衣士子已去,黑衣士子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 江寒来洞香春打探魏国动向的目的已经完成了,魏国近日来应该都在为瓜分晋地的事情忙碌着。 为齐国造势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到了午后。 于是把自己案上的酒水饮尽,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 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递到了他的面前,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 江寒一怔,又爽朗一笑,以白氏的财力,倒也不缺这一块金饼,他毫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 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 江寒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 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 江寒不禁又一阵大笑,商人做到如此地步,不愧为名士,笑过之后,径自出厅下楼去了。 他刚刚走到庭院树荫处,听到身后有人喊道:“江先生留步。” 江寒回头,样貌清秀的白衣士人拱手迎来。 白衣士人在江寒身前打量了一番,摇摇头皱起眉,似乎很不满意,却又略显顽皮地一笑,轻轻咳嗽一声,粗着嗓门高声道:“江先生当真没有认出我是谁?” 江寒面带笑意,做作的揉了揉眼睛,装作惊讶的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雪小妹啊!”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地拱手道:“江大哥,来了安邑为何不来府上?” 江寒正色道:“琐事缠身,忙完了后,自会去拜访白叔父。” 白雪摇了摇头:“择日不如撞日,我父亲听说你来了洞香春,让我带你去见他。” 时间还早,倒也不急着回国府驿馆,于是江寒点头答应。 “也好,这段时间劳烦了白氏商会许多事,确实该当面感谢一下了。” “只是感谢吗?” “额…当然更多的是为了看望白叔父…和白雪小妹。” “这还差不多。” “白雪小妹,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 “白叔父是如何得知我来了洞香春。” “因为洞香春中来了名士,会有人第一时间告诉父亲的。” “我是名士?”江寒有些错愕。 白雪顽皮地笑了起来:“墨家钜子不算是名士吗?” “额…原来如此。” 江寒很快反应了过来,原来洞香春里的侍者是通过佩剑认出了自己。 看来他们平时没少做这种训练,经商之人,眼光锐利,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技能。 “江大哥,你跟孟先生离开了安邑后,都去了哪些地方?可查明了自己的身世?” 江寒摇了摇头:“山东六国都被我们走遍了,还是没有眉目,最后去了楚国,先生在楚国守义殉城……” 白雪明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下来:“孟先生是一个好人。” 江寒苦笑了一声,是啊,先生是一个好人,可如今这个时代,只有好人才更容易受伤。 白雪脚步轻盈的在前面领路,江寒默默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白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地缩水。 到了现在,白氏在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内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 白府是所在的那条小街里的一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 小街上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 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见过公子。” 白府的守卫看到白雪回来,纷纷拱手行礼。 但他们的目光却不时打量着跟在白雪身后的那个俊朗的黑衣青年。 这还是公子第一次带年轻的士子回家,大家都在猜测着江寒的身份,心中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的燃烧。 庭院的第一进,是正厅和守卫、仆人居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家的书房。 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 白氏家产中,唯独这书房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 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小时候的一个书吏,因少小时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 一直在城外养病的白圭罕见的回了城中的宅子,书房里亮着大灯。 白雪匆匆领着江寒来到书房外。 老书吏瘸着腿走了过来:“公子,主人有命,让你回来可以直接带着江先生进入书房。” 白府上下人等,都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为白雪这个未来的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 天长日久,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江大哥,请进。”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推开了书房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书房中,白圭正捧着一卷竹简,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商家白圭,见过墨家钜子。” 江寒连忙回礼:“墨家江寒,见过商家巨子。” 白圭打量端详有顷,高声笑道:“想不到曾经那个顽皮的少年,短短几年时间也成了墨家钜子,果真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 “快坐快坐,雪儿,上茶。” “好!” 白雪脚步轻盈的走出了书房,她知道白圭那些名贵的蜀茶都藏在了书房外间的暗格里,于是径直的走向了那里。 白圭与江寒相对坐在了席间,江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无论是何身份,在白叔父面前都是当年那个偷狼毫毛笔烤肉的晚辈。” “此次来到安邑,本想着处理了琐事再来拜访叔父的,没想到叔父会让白雪小妹去请,实在是失礼。” 白圭摆摆手笑道:“本来也不急着让你来,不过近来心中不安,有一事想要托付给你。” 江寒坐直了身子,拱手说道:“叔父但说无妨,江寒绝不推脱。” “咳咳……既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白圭轻咳了两声,把带着血丝的麻布握在手掌中。 “叔父,您……”江寒脸上露出了关心的神色。 白圭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也,老夫自觉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雪儿了。” “你在白家虽然只呆了半年,老夫却信得过你的人品,信得过孟胜的眼光,老夫死后,雪儿就托付给你了。” 书房外的少女端着茶具的手都在颤抖,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在她的眼圈里打转。 她调整好情绪,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才走进了书房。 …… 第一百零四章:身世之谜 白雪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中快要燃尽的木炭,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地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 又将木案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用净水冲洗,等到木炭火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书房顿时温暖如春。 江寒对白雪轻柔利落的动作欣赏之极,几年不见,这个整天跟着自己胡作非为的小丫头也变得懂事了。 江寒和白家的渊源要从七年前说起。 那时他刚刚说服孟胜,开创墨商一派,墨家在那个时候,一穷二白,一无店铺,二无车马,手中有新颖的商品也无处销售。 江寒算了一笔账,如果从零开始,从积累财富,到购买店铺、车马,墨商想要闻名天下,最少要十几年的时间。 苦思冥想之下,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借鸡生蛋。 自己没有店铺和车马,但是别人有啊。 于是孟胜带着江寒来到了安邑,拜访了与墨家颇有渊源,当年还是魏国“商相”的白圭。 春秋战国时期的商人,多为游商,辗转各国市集,买进卖出,很少有固定店铺,更没有完整的经商网络,白氏也是如此。 江寒向白圭提议,白氏可以在各国国都建立总商会,设立一名总执事,各国总商会的日常交易一概由总执事掌管,总执事由白氏掌管。 然后在各国繁华的城池建立分会,设立一名执事,负责分会的日常交易,执事由总事掌管。 并且告诉白圭,这样可以熟知各国的商情,知道哪国需要什么,缺少什么,更好的牟利。 白圭对江寒提出新颖的经商模式惊为天人,在他说出了未来的宏伟蓝图后,毅然决然的辞去了魏国丞相的职位,运用白氏积累的财富,迅速的铺开了在列国的经商脉络。 也是这个时候,秦出公继位,出公年幼,秦太后主持朝政,重用宦官与外戚,秦国发生内乱,孟胜带领墨家门生入秦。 江寒因为年幼,所以被留在了安邑,在白家呆了半年之久。 从此墨家的商货,交由白氏商会售卖,十取其一。 从安邑离开后,江寒才去了宋国,拜见宋休公,解决了车马的问题。 “父亲,江大哥,喝茶。” 白雪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坐到了一侧。 白圭将面前那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水欣然饮下,眼中带着慈爱的看着白雪。 “雪儿,你知道我叫你江大哥来所为何事吗?” 白雪低着头,掩饰着眼中的悲伤,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猜到了。” 白圭对白雪的回答并没有感到意外,自己的女儿他还是很了解的,白雪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没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过。 “雪儿,白氏的房地园林全部没有了,为父留给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和这座小院子,你埋怨我吗?” 白雪笑着摇头:“钱财是父亲的脚印,抹去它,是父亲要解脱女儿,女儿岂能迂腐计较?” 白圭长叹一声:“雪儿,这只是其一,最要紧者,父亲要保护你永远不陷入钱财风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庄园地业,一部分我捐赠给了魏国的官署国府,一部分给了白氏部族的十四支支脉,我去后,不会有任何人来向你瓜分财产。” 白圭颤颤巍巍的想要起身,江寒连忙按住了他:“叔父,您要找什么东西?” 白圭笑着指了指一旁的铁柜:“那里有一个铜箱,你帮老夫拿过来。” “好!” 江寒找到了铜箱,放到了白圭面前的桌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国府官署历次接受捐赠的书凭,还有白氏十四族族长分头与白圭立下的析产书契,看来白圭对他身后之事早有安排。 “雪儿…你,收好了。” 白雪含泪带笑地合上铜箱:“父亲,女儿晓得,钱财终是身外物事……” 白圭轻轻摇头:“雪儿,莫要轻易这样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可成人,也可毁人。” “为父没有处置的,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国、秦国、赵国、齐国的几家生计。” “除了洞香春,其余各国的生计都是秘密的,没有人晓得,有一天,当你不需要这种力量支撑你时,它们才是身外物事。” 白圭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卷,上面画满了各种图形、线条与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一张蜘蛛网一样。 江寒心中一惊,知道这是白氏商会的暗网,就如同墨家在诸国的情报网一样,是一门一派最核心的存在。 白圭盯着白雪,脸色凝重的叮嘱道:“这是外国生计图,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与联络之法。” 白雪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女儿记下了。” 白圭转头用凌厉的目光盯住江寒:“世人皆说我算计天下第一,殊不知,每场算计背后,都是一场豪赌。” “你与老墨子一样,皆非凡人,所言所行,都不像是此世中人,雪儿一介女流,在这浊浊乱世中,无依无靠,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我相信老墨子的眼光,也相信孟胜的眼光。” 说到这里,白圭轻笑了一声:“更相信自己的赌运,江寒,你不会让老夫失望吧!” 一种震慑人心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白圭的目光仿佛能将人看穿,江寒只在墨子面前有过这种感觉。 江寒起身,郑重的抱拳行礼。 “江寒定不负叔父所托,当用性命护白雪小妹周全。” “哈哈哈,好。”白圭一阵大笑,然后挥了挥手:“雪儿,你先去准备一些饭食,我和江寒还有事要说。” 白雪离开了书房,轻轻的把门关好。 白圭看着有些茫然的江寒,笑着指了指面前的坐榻。 “坐下说。” 江寒重新跪坐到矮榻上,疑惑的问道:“叔父还有何吩咐?” 白圭缓缓的说道:“你的出身我已经查明了。” 江寒的瞳孔一缩,脸上都是震惊的神色。 他与孟胜用了八年的时间,游历诸国,就是寻找他的亲族,结果一无所获,没想到白氏商会竟然将他的出身查明了。 看着江寒震惊的神色,白圭淡淡的一笑。 “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从楚国商人那里收到了一块古玉,见上面所篆刻的铭文与你佩戴的相似,就派人查了一下。” “还请叔父告知。” 其实江寒对能不能找到亲族并没有什么执念,但这却是孟胜临死前的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 “你可知道伯夷?” 江寒闻言一愣,难道自己和伯夷有什么关系? “伯夷叔齐,忠义之士,耻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晚辈自然知道。” 江寒所说的伯夷叔齐,有几件著名的事迹。 第一件事,是两个人相互推让君位。 伯夷与叔齐都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伯夷是长子,叔齐是三子。 最初,国君想要叔齐当继承人,但遗嘱还没有立,就去世了。 按照传统的制度,应该由长子继承王位,但是,伯夷尊崇父亲的遗志拒绝继位,想推自己的弟弟叔齐上位。 而叔齐觉得自己继位不符合礼制,对不起兄长,也拒绝继位,这样的争执不下,两人最后都逃离了孤竹国,反而让最没存在感的老二继承了王位。 第二件事,是他们听说西伯昌有德,决定去考察,快到西岐边境,听说西伯已逝,武王正兴兵伐商,二人迎着周兵而上。 夷齐拦住周武王的马头、扣住他的马缰绳说:“父亲去世尚未安葬就出兵,可以称作孝吗?臣弑君,可以称作仁吗?” 周武王的手下欲对伯夷叔齐动武,被姜太公制止,称二人是有德行的人,将二人扶到了路旁。 第三件事,就是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与叔齐不食周粟,跑到山里采薇而居。 这天,有一个叫王摩子的士大夫,进山游玩。 看到伯夷与叔齐正在采野菜,便跟他们说:你们既然不吃周朝的粮食,为什么还要吃周朝的野菜呢?这天下的东西不都是周王室的吗?” 二人听后,无言以对,连野菜都不吃了,饿死在首阳山。 同时伯夷也是一位古琴大师,他创作的古琴曲《伯夷操》流传至今。 他隐居的燕山地带,形成了一个古琴流派,称为燕山琴派。 燕山琴派弟子们代代相传,世世相因,琴风所致,云开雾散,天清气朗,直到现在燕山琴派还有传人。 春秋战国时期,伯夷叔齐二人的品德备受推崇。 而文献记载的,最早赞美伯夷、叔齐的人就是孔子,孔子在《论语》中曾先后多次赞扬伯夷、叔齐。 因为二人的行为契合孔子可用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九个字来概括的儒家思想。 孔子推崇他们为“古代贤人”,“求仁得仁”,儒家推崇他们“仁孰大焉”。 但是带着现代人思想的江寒却难以理解这种行为,就像他不能理解孟胜守义殉城一样,对于这种行为,他只是心中尊敬,却不敢苟同。 饿死虽然有气节,但是,人都死了,还要气节做什么呢? 活着的时候,不能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反而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对于社会的进步,没有一点用处。 谁知白圭听到了江寒的话后,竟然笑着摇了摇头。 “此伯夷非彼伯夷。” …… 第一百零五章:嬴姓江氏 “我所说的伯夷,是尧舜的贤臣,炎帝神农氏的第十四世孙、共工的玄孙。”白圭笑呵呵的说道。 江寒听到白圭的话后,整个人都呆住了,震惊的说道。 “叔父所说的伯夷,难道是秦赵两国的共祖?” 白圭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轻轻的点了点头。 “正是,就是那个被舜帝赐予了嬴姓的伯夷,他不光是秦赵两国的共祖,就连昔日的“姜齐”也是其后代。” “齐国的开国君主姜太公,姜姓吕氏,名望、尚,字子牙,号飞熊,是炎帝神农氏的51世孙,伯夷的36世孙。” “伯夷的后代中有一个名叫飞廉,是商王朝的大臣,也是秦赵共同的祖先,飞廉有两个儿子,哥哥恶来是秦国的祖先,弟弟季胜是赵国的祖先。” 对于飞廉恶来的故事江寒并不陌生。 当时的商王朝已经大厦将倾,飞廉恶来父子二人并没有抛弃帝辛,一直对商王朝忠心耿耿。” 也因此,武王伐纣之后,周武王杀死了随同帝辛作战的恶来,而飞廉因为被帝辛派去出使北方,所以躲过了一劫,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帝辛已经死了。” 飞廉无法向帝辛汇报工作,遂在霍太山设坛祭祀向帝辛汇报工作,父子俩的忠心可见一斑。 与父兄臣事帝辛不同,季胜选择了西岐,尤其是季胜的儿子孟增,得到了周成王的宠信。 所以季胜这一支在西周时期还是过的不错的。 季胜的曾孙造父,是周穆王的车夫,造父因为善于驾车而得到了周穆王的宠信。 周穆王让造父驾八骏之乘载着周穆王巡游天下,他们往西还到达了西王母处,也正是在西方乐而忘归,以至于时间长了,徐偃王发动叛乱,周穆王让造父日夜兼程赶回去平叛。 这正是考验造父驾驶水平的时候,造父长驱归周,一日千里。 将周穆王快速送回去平叛而立下大功,所以周穆王就将造父封在赵城,这才有了赵氏,嬴姓赵氏就是自此开始。 季胜这一支世代居住在赵城,从造父这里开始,其后代臣事周天子,偶有能人为周天子驾车,比如公仲曾是周宣王的车夫,在千亩战中立下大功。 公仲有一个儿子叔带,叔带生活在周幽王时期,因周幽王不仁,因此不再臣事周天子,反而到了晋国侍奉晋文侯,赵氏自此在晋国开始发展壮大。 叔带的五世孙赵夙侍奉晋献公,得了耿这个封地,算是真正在晋国落脚。 而赵夙的孙子赵衰也生活在晋献公时期,他没有跟随晋献公,反而选择与晋献公的儿子重耳交好,后来跟随重耳在外流浪十九年,成为晋文公重耳继位之后的重臣。 赵氏家族自此开始兴旺起来,成为晋国的六卿家族之一,并在后来联合韩氏和魏氏三家灭智,进而三家分晋。 直到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承认了魏赵韩三个诸侯国的身份,赵国自此成为一个诸侯国。 自造父被封在赵城到赵列侯跻身诸侯之列,用了五百多年的时间,相比来说,嬴姓赵氏的另一支,建立秦国所用的时间就比较短了。 造父被封在赵城之后,不仅季胜这一支得了赵氏这个氏,就是恶来那一支也为赵氏,“以造父之宠,皆蒙赵城,姓赵氏。” 恶来的五世孙非子原本居住在犬丘,以饲养马匹和牲畜为生,随着造父的受宠,非子也得到了周王室的重视,当周孝王知道非子善养马之后就让非子在汧渭之间管理马匹。 在非子的管理下,马匹大量繁殖,周孝王特意将秦地封给非子,非子这一支成为嬴姓的大宗,不过当时非子的地盘仅仅是作为西周附庸的存在,并未成为诸侯国。 后来非子曾孙秦仲被周宣王派去攻打西戎,结果死在西戎手中。 他的五个儿子再次领着周宣王给的七千兵卒攻打西戎,收复了犬丘之地,秦仲的长子秦庄公被周宣王任命为西垂大夫,秦庄公之后秦襄公继位。 秦襄公时期正好赶上周幽王作死,周幽王为了褒姒废长立幼,废了申王后,更是派兵攻打申国,结果申国联合缯国和犬戎围攻周幽王。 秦人、卫国、郑国、晋国等派兵救驾,但周幽王还是死了,申国反过来攻打犬戎,秦卫郑晋等将犬戎赶回了西边,而废太子继位,即周平王。 秦卫郑晋等护送周平王东迁,建立了东周。 东周的历史开始,在救驾幽王和护送平王东迁的过程中,秦襄公领着秦人立下了大功。 周平王对秦襄公说:“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意思是你有本事从西戎手中夺过土地里,就是你的。 于是秦襄公带领秦人从西戎手中夺回了岐、丰之地,公元前770年,秦国实实在在的成为了一个诸侯国,开始与西戎争夺土地。 江寒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与疑惑:“敢问叔父,伯夷与我的出身,有何关系?” 白圭微微一笑:“伯夷也是你的先祖。” 片刻之间,江寒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竟然…与秦赵等嬴姓诸侯国,同宗同源。 嬴姓江氏,那他岂不是可以叫做嬴寒吗? 他压下心头的震惊,拱手说道:“请伯父解惑。” 白圭从袖子中拿出一块古朴的玉佩,放在了桌子上,看着上面熟悉的纹路和古朴的文字,江寒扯下了腰间的玉佩。 两枚玉佩呈双鱼形,竟然能完美的拼在了一起。 白圭哈哈一笑:“没错了,这正是江国的双鱼佩。” “江国?” 江寒眉头紧皱,仔细回忆着曾经学过的历史知识,他对江国并没有什么印象,甚至不曾听说过江国的存在。 “江国的始祖为伯益之三子江元仲,他曾被夏朝第一位君主启册封为大理(主掌刑名之官),周成王念江元仲辅佐伯夷治水有功,将他的后代封于江邑,建立了江国。” “可惜江国在二百年前被楚国所灭,老夫听那楚商说,这两枚玉佩正是江国公室世代相传的信物,所以你极有可能是江国遗民。” 江寒恍然大悟,原来二百年前的春秋初期江国就被楚国灭了,怪不得他不了解这个国家。 历史上对江国的记载也是寥寥无几。 根据《左传·文公四年》的记载,公元前624年,楚师围江,晋国出兵救江,楚师暂时撤走。 第二年秋天,楚穆王再次出兵,一举灭掉江国,值得注意的是,楚国消灭江国的行为,明显刺痛了同宗同姓的秦国,秦穆公都为之服哀。 江寒沉吟道:“敢问叔父,江国后人如今在何处安居?” 白圭轻轻摇了摇头:“江国被灭后,江国的后人向北方诸国逃难,究竟去了何处,我也没有查明。” 江寒肃然拱手:“多谢叔父告知。” “先别谢,我可有所图也。” 江寒爽朗笑道:“有所图最好,最怕无所图。” “我希望你念及我对你的恩情,待雪儿好一些。” “一定。” 江寒伸手拿回了桌案上的一块玉佩,白圭见状,将另一块玉佩推到了他的面前。 “物归原主,多一个身份,总是没有任何坏处。” 江寒点头道:“晚辈明白。” 白圭的言下之意是,既然有了江国的信物,无论他是不是江国遗民,需要用到这个身份时,他都可以利用。 白圭拿起茶杯吹了吹,轻抿了一口,看着江寒说道。 “近几年来,你的动作不小,可我却越看越糊涂,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助秦还是助齐,对我讲讲你为何来安邑,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江寒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与齐国特使一同来安邑,第一件事,是为了向魏候借道,前往洛邑,朝拜周天子。” “朝拜天子?”白圭脸上露出了笑意,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 “太嫩了一些,不如先来朝拜魏候,再去朝拜天子。” 江寒的眼前一亮,抱拳行礼:“叔父果然妙计,这样一来,会引起天下人的愤慨,把魏国架在火上烤,诸国的怒火都会集中到魏国身上,所谓树敌与众,众必攻之。” “我来的第二件事,是为了齐国造势,齐国想要兴建学宫,将天下之才,都收入囊中。” “你想引得魏齐争霸?” 江寒悠然一叹:“是为了秦国能够有发展之机。” 白圭哈哈一笑:“你小子果然是为了帮助秦国,为谋一国发展,算计一国臣民,好大的手笔。” 江寒苦笑了一声:“这也是无奈之举,秦国如今是比韩国尚且不如的弱国,在天下七大国中座次最末,若是太过张扬,国将不存。” 白圭笑道:“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夫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我也曾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抱负、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可惜如今的病体已是苟延残喘。” “咳咳咳。”白圭一阵咳嗽:“老夫此生留在世间的只有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雪儿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裕利用这些财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 “这一切,就要托付给你了。” 说完,白圭疲惫的摆了摆手:“出去吧,老夫累了。” …… 第一百零六章:让火烧的更旺(新年快乐) 江寒坐在白府正厅中的木案前,一边喝着加了蜂蜜的甜豆浆,一边思索。 如果白圭去世,白家在魏国的权势也就走到了尽头。 通过白氏商会往秦国运送物资的渠道也就走不通了,要另想他法了。 恢复了少女打扮的白雪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江大哥,猜猜,我给你带来何物?” 江寒抬起头,看着身披红丝斗篷的明媚皓齿的少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揉揉眼睛仔细打量了几眼,疑惑问道。 “你真是白雪小妹?”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怎么,认不出来了?” “还真是女大十八。”江寒感慨了一声。 面前这个少女,与他的脑海中的那个女娃娃,无论如何都难以重合在一起,他不禁又将少女打量了一番。 少女红着脸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 “白雪小妹,叔父叫我前来,随便差遣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为何要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亲自去洞香春?” “不告你。”白雪脸泛红晕。 “你先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江寒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着摇了摇头:“猜不到。” “猜不到就闭上眼睛,快闭上嘛。” 江寒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自己先红了脸。 对于身负重任的他,男女之情,似乎是一种奢望,他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可他现在听到了白雪的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 “好了,可以睁开了,看看。” 江寒睁开了眼睛,不禁笑了起来:“好,好东西!” 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樽,樽身两个红字“秦酒”。 江寒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酒樽中是他最喜欢的秦酒,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是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 “这,你是如何带在身上的?” 白雪笑道:“亏你还是以造物闻名天下墨家的钜子,你来看。” 只见她拿起雁形樽,将雁喙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地一振,雁喙便严丝合缝。 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然后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也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雁腹。 最后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喙一推,细长的雁颈竟也缩回去不见。 如此一来,一个雁形樽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 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 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戴在我腰扣带上的,刚才放在了披风里。” 江寒看着这精巧多变的酒樽摇头一笑,这种神奇的造物,多半是出自墨子大师之手。 “这雁形樽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我父亲当年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说是老友相赠的。” 说着她摇了摇雁形樽:“你看,一点不会漏的。” 她又拿起红木匣说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 说完,又是一阵捏、揪、挤、拍,雁形樽便稳稳立在桌案上放出酒香。 按下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地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让人食欲大振。 江寒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改日我再来府中时,带我见见你府中的炊师,我要向他求教。” 白雪明朗顽皮地一笑:“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 刹那之间,江寒看到了白雪可爱的神态,不由得“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你什么时候学会下厨了?” 白雪笑着道:“我会下厨有何惊讶?” “我记得之前你还说过,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会下厨。” 江寒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在白家呆的那段日子,当年他可没少带着白雪闯祸。 那时候他才来到这个乱世没多久,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怎么让自己吃得好一些。 就连建立墨商一派的目的都很不纯粹,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做打算,消息灵通一些,好让自己能在战争来临前尽早的跑路,明哲保身。 小白雪可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她的母亲生下她就离世了,富可敌国的白圭并没有再娶,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白雪身上。 江寒在白家的时候,吃不惯战国时期食物,于是他经常带着白雪开小灶。 为了给烤肉串刷酱,他跑到了白圭的书房,偷出了白圭名贵的狼毫毛笔;为了煮茶叶蛋,用了白圭两罐珍藏了很久的蜀茶,把白圭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二人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江寒喝酒,白雪饮茶,天色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江大哥,你该回去了,莫要忘了正事儿。” 江寒点了点头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 “白雪小妹,莫怕,就算白叔父离开了,万事有我。” 白雪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好。” …… 离开了白府后,江寒回到了国府驿馆。 “江先生,这一趟去洞香春,可打探到什么消息?”田布恭敬的问道。 江寒笑道:“魏赵韩三国谋划分晋,并没有想要对齐国出兵。”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田布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那明日我就再去一次魏王宫,把君上的国书交给魏候,尽早前往洛邑。” 江寒轻轻的摇了摇头:“上大夫,计划有变,国书的内容要修改一下。” 田布道:“请问先生,国书该如何修改?” 江寒哈哈一笑:“请上大夫取来笔墨绢布。” 田布点了点头,对着守候在一旁的侍者摆了摆手:“赶去去取!” 不多时,侍者捧着一张精细的绢布,平整的铺在了桌案上。 江寒拿起兔毫笔,粘上了墨汁,洋洋洒洒的写下了数百字。 田布越看越心惊,眉头拧成了一团。 “江先生,你是说,齐国要诚尊魏候称王?” “正是如此。” 江寒放下了手里的笔,轻轻的将绢布上的墨迹吹干,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白玉方形印章,重重的按了上去。 田布的表情十分精彩,既有震惊,还有疑惑,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的愤怒。 “江先生,这…这可是君上的国君玺印?” “是啊,齐候叫我权益行事,为了方便,就把玺印交给我了。” 说着,江寒把玺印收回了怀里,贴身放好。 这是齐国君主与各国邦交专用的玺印,齐国的国书只有盖上这枚印章,才会有效益。 田布闻言一愣,沉默了许久,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此事事关重大,江先生切勿让他人知晓。” 江寒哈哈一笑:“上大夫多虑了,我又不傻。” 他在田布面前大大方方的拿出了田午交给他的玺印也是经过了多方考虑的。 第一,田布是齐国田氏的宗室大臣,受到了田午的信赖,不会做出损害田氏利益的事情。 第二,修改国书的事情,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田布,因为是他要进宫把国书交给魏候。 还有就是顺便告诉田布一声,虽然他是齐国的正使,但江寒手中,可是拿着田午的玺印呢。 江寒正准备把吹干了的绢布装进漆筒中,却被田布一把按住。 “先生,这样做,齐国会受到天下诸国的耻笑的。” 江寒微微一笑:“天下诸国对齐国的非议还少吗?些许流言蜚语不足挂齿,死不了人的。” “魏国狼子野心,天下人皆知,李悝、吴起变法二十年,魏武卒雄于天下,魏候不尊周礼,不敬公室,更是自诩为诸夏的宗主,插手诸国政务。” “如此魏国,如此魏人,真要成势,恐怕列国尽为鱼肉了,齐国诚推魏候称王,就是要让魏国的雄心野心,叵测之心,及早的暴露,树敌与众,众必攻之。” 田布沉吟了片刻,哈哈大笑,拱手道:“先生妙策,如此一来,魏国的老冤家秦国,会愤恨不平,南面的邻居楚国,也会寝食难安,就连三晋都会心生间隙。” 江寒点了点头,双手捧着封好了的漆筒。 “魏国强盛,这把火烧的很旺,我们就再添上一把,让玩火之人尝一尝被火玩的滋味,明日就有劳上大夫前去魏王宫投递国书了。” 田布躬身一礼,双手接过漆筒。 “江先生放心,田布定不辱命。” …… 夜色渐晚,夜里的风有些大。 夜色里的城中的灯火都已经灭去,看过去成排的楼房一片漆黑,夜里沉默不言,只听得呼呼的风声。 江寒轻身一跃,身影便像只飞鸟,顺着半空轻轻飞落,踏在地上,没有半点声音,抱着非攻慢慢地走在街道里。 他来到了安邑城南门内紧靠城墙的一条小街上,这里有一家简朴的客栈,他在厚厚的木门上拍了三掌。 木门无声地开了。黑黝黝的门厅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行广无私。” “厚施不德。”江寒回答道。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江寒大步走进了庭院。 看清了来人,厅中的中年男人连忙行礼:“钜子。” 江寒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徐弱在哪个房间?” “在东面的第三间正房里。” “好!” 江寒走到了房门前,轻轻的敲了几下门,房中亮起了灯光,门被打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 “钜子?徐弱衣衫不整,失礼了。” 说着徐弱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 江寒笑道:“徐大哥,莫烦了,原本我傍晚时分就该来的,有事耽搁了。” 徐弱把江寒让进了房间,孤灯明火,把二人的侧脸照的鲜明,另一半却是灰暗。 “钜子,你所说的卫鞅,并没有在丞相府,或者根本不在安邑。” “不在?” 江寒的脸色一僵,苦笑了一声,这个卫鞅,还真是机敏,大概是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跑到哪个山头去避风头了。 不过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卫鞅想实现心中的大志,迟早会再来魏国的,用最笨的办法,守株待兔就行。 “可能是缘分未到,让人留意便好,不必强求,诸国可有什么异动?” 因为要赶路,行踪不定,江寒从临淄来到安邑这段时间里,各地传回的消息,都被集中到了徐弱的手中。 “中山公在国内大肆征兵,年后可能就会发大兵,但是不知道中山国兵锋所指何国。” 江寒微微颔首,去年赵国进攻中山国,虽然没有灭掉中山国,却占领了中山国大片的土地,经过一年多的休整,不出意外的话,姬恒应该是想收回失地。 “楚国有什么消息吗?” “郢都传回消息,巴国特使入楚,楚王集结五万大军,以上卿景舍为将,前往了巴国腹地,不知道所为何事。”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景舍的名字他还是很熟悉的,没想到他竟然成了楚国的上卿。 “好,秦国怎么样了?” “玄机师弟说秦国的发展一切顺利,只待钜子入秦了。” 江寒摆了摆手:“入秦一事急不得,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徐弱听钜子的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楚国,找到秦越人,带他来安邑,越快越好……”江寒低声说道。 秦越人最近的一次出现,就是在楚国的境内。 白圭已经病入膏肓,安邑的医师都无法医治,就连宫中的太医见过白圭的病症后都摇头叹息道。 “人命由天,若是大司命少司命一同召唤,纵有回天医术,也是留不住的!” 江寒可不信什么大司命、少司命,他想找到秦越人,看看白圭有没有一线生机,作为晚辈,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钜子放心,我这就去准备,四更出城,找到秦越人后,三五日便赶回来。” 江寒回到国府驿馆,已经是更深人静了。 他抬头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每一个长辈的离去,都会让他身上的担子更重几分,但愿白圭能够多撑一段时间吧。 白圭一旦离去,白家的大厦轰然倒塌,白家这么大的财富,会让无数人眼红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也是白圭为什么在自己临死前,将大部分财富都捐给了魏国国府,这是花钱给白雪买了一道护身符。 可怜天下父母心,用心良苦啊。 …… 第一百零七章:魏国君臣 清晨时分,魏王宫中。 魏武侯正在梳妆,这段时间,他被甘德、石申二人的预言搞得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妃子也不敢来讨好他了。 魏国的精兵强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 这些年来,各国的使者无不成年累月地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 别说他这个魏候,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恼了魏国。 自己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这是何等的威风惬意。 可这几年,魏国的强兵竟然吃了两次败仗,败在吴起手上无可厚非,毕竟魏武卒就是出自吴起之手,他知根知底。 但是败给了齐国,败给了墨家那个嘴上无毛的钜子,这件事就都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魏武侯的心头。 加上不久前甘德和石申所说的文脉东移的预言,让他对齐国的怨念更深,无时无刻不想着找回场子,给齐国一个教训。 “君上,齐国特使求见。”内侍弯着腰,恭敬的说道。 魏击冷哼了一声:“不见,赶走!” “是。”内侍倒退出寝宫,脚步匆匆的向宫门口走去。 魏击脸上寒霜密布,魏国与齐国必有一战,等他收拾完晋国公室之后,腾出手来就要去找齐国的麻烦了。 梳洗完毕,魏击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燕一大群,排场十足。 像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 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坐在草地石礅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 魏击啊魏击,当年你怎么就因为猜忌,让吴起离开了魏国呢…… 就算不用他,拿回他的权力,高官厚禄养起来,也不能让他投靠了别国,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丞相公叔痤和公子魏罃正在宫外求见。 “叫他们进来。” 魏武侯不耐烦地挥挥手,公叔痤这个老顽固,每日都在他耳边念叨着止戈,重农,图霸,烦人透顶。 若是没有他魏击年轻的时候带着魏武卒四处攻伐,天下谁人能知大魏国兵甲锋利,哪来的如今各国诸侯见他都要低头的强盛。 魏武侯刚刚回到政务殿中坐好,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丞相公叔痤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风尘仆仆,后面还跟着一身华贵红衣的魏罃。 “臣,公叔痤,参见君上。” “儿臣参见父候。” “公叔丞相,罃儿,发生了何事如此匆忙?竟然让你二人一同前来。” 公叔痤心中一寒,知道魏击的疑心病又犯了,魏国迟迟不立太子,说明魏击还有顾虑。 为了不引起魏击的猜忌,他对魏国的各位公子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听着魏击的语气,对他和魏罃一起入宫,明显带着一些不快。 “君上,老臣是听闻君上赶走了齐使,才驱车从府中赶来,是在宫前碰巧遇到了公子罃。” “是啊,父候,儿臣是在宫门前碰到了公叔丞相。” 魏击看到公叔痤脸色通红,汗流满面,确实像是刚刚驱车而来的,于是转头看向魏罃。 “公叔丞相是为齐使而来,你又是为何而来?” 魏罃连忙躬身说道:“父候,儿臣也是因齐使而来。” 魏武侯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一个我大魏国的丞相,一个我大魏国的公子,都来为敌国使臣求情。” 魏武侯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公叔痤。 “说说吧,什么理由?” 公叔痤躬身说道:“上善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齐国在这个时候派使者而来,多半是为了求和,君上不如召见齐使,看一看齐国的态度,再做打算。” “丞相何时也读兵书了。” 魏武侯大皱眉头,脸色不善的说道:“齐国求和,本候就应该答应吗?如此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业!” “齐国是魏国东方的大国,不比卫宋,应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齐国若想求和,君上可以让他割地。” “割地?”魏武侯一下子瞪起了眼睛:“公叔丞相可有把握?” “这就要看看齐国的态度,打探一下齐国的虚实了。”公叔痤充满了自信。 魏武侯哈哈一笑:“好,那本候就见一见这个齐使。” “君上明断。”公叔痤高声赞美道。 “来人,去请诸位大臣、将军,政务殿议事,本候要接见齐使。”魏武侯大声吩咐道。 说完,转过头对公叔痤笑着说道:“请丞相先去偏殿等候,等到诸位大臣来齐后,本候再派人去请你。” “老臣,告退!”公叔痤看了一眼魏罃,大步走出了政务殿。 魏武侯锐利的目光看向魏罃,魏罃是在声色犬马中浸淫出来的宫廷雅人,极为讲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 只见他一领大红绣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 他享受着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 对于自己这个喜爱贪图享乐的嫡子,魏武侯一直都放心不下,这也是魏国的太子之位,多年以来迟迟未立的一个原因。 “说吧,你是为何来给齐使求情?” “回父候,儿臣已经探明了齐使的来意,齐使来安邑,是为了借道前往洛邑,朝拜天子。” 魏武侯闻言冷笑了一声:“没想到这齐国新君,还是一个道义之君,罃儿,你如何看待此事?” 魏罃眼中带着几分不屑:“现在天下之大争,谁讲道义,讲道义做什么?兵甲之利,才是正途。” “不服,等你强大了再说,弱小,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就只能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齐君再讲道义,在我大魏国面前,也不过是一道鲜美的鱼羹,不足为虑。” “哈哈哈,好!”魏武侯闻言哈哈大笑,魏罃这一番话,让他十分满意。 如今之世,需要的不是守礼明义的仁君,而是做事不择手段的开拓之君,他心中不由得对齐国的那个新君轻视了几分。 “罃儿,那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齐候的请求。” “父候当然要答应,否则阻止齐候朝拜天子,又会被天下那些迂腐的儒家士子非议的。” 魏武侯眯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魏罃。 “只是如此吗?” “额…只是如此。” “说吧,收了齐使多少好处,才让你到我这里充当说客的!” 魏罃被吓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战战兢兢的跪伏了下来。 “父候恕罪!父候恕罪!” 魏武侯从王座上走了下来,站在了魏罃的面前。 “抬起头来!” 魏罃慢慢抬起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父候,儿臣知错了,儿臣并没有做出损害大魏国的事情,儿臣接待齐使,只是为了探明他的来意,不敢有非分之想。” “魏罃啊!”魏武侯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可知道我为何迟迟不将你立为太子?因为你不争气!” “大魏国迟早会是你的,可你为何还要贪图小利,你让为父如何能够安心啊!” “请父候责罚!” 魏罃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心中对魏武侯却是十分怨恨,如果你早立我为太子,我又何必去拉拢齐国,千方百计的与魏缓争权。 魏武侯不立太子,也有私心,是因为他对权势看的太重,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他都不愿意被分权。 就像当年赶走吴起一样,更多的是因为吴起在魏国功高盖主,影响了他的权威。 他今日问罪魏罃,并不是想责罚他,不然也不会赶走公叔痤,父子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他只是为了敲打敲打魏罃,让魏罃明白,不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他这个魏候,眼不瞎,耳不聋,安邑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能看清的。 “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父候。” 魏罃如释重负的站了起来,喜怒无常的魏武侯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了。 …… 不久后,魏国的文武大臣鱼贯而入,分两侧坐在了政事殿中。 文臣为首的是丞相公叔痤,武将为首的是河西将军龙贾。 龙贾已经年近五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两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 还在魏文侯时期,龙贾少年从戎,一刀一枪地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地锤炼成了军中猛将。 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 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 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任用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 那时候,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 河西将军在实际上是魏军对秦作战的主力统帅。 但龙贾终究是吴起的部下,魏武侯对他有所猜忌,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后来的几次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并没有让龙贾统军。 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 直到魏国被楚国打败,魏武侯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十万镇守离石要塞。 秦国贫弱无力东进,龙贾一直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武侯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武侯都是不置可否。 龙贾就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 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魏武侯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 七八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察到的。 魏武侯从后厅缓缓的走到了王座前,坐了下来。 “参见君上,大魏万年!” 殿中的魏国大臣们一起躬身行礼。 魏武侯摆了摆手:“免礼,传齐国特使。” “传齐国特使!!” “传齐国特使!!” 侍者不断的将魏武侯的命令向外面传递。 田布整理了一下衣冠,一手捧国书,一手持节杖,踏着红毯,大步走向殿中。 “齐国特使田布,参见魏王。” 田布的话音一落,大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针落可闻。 魏武侯哈哈一笑:“齐使糊涂了,本候并未称王。” 春秋时期此起彼伏的争霸结束后,兼并征伐的战国时代开启了。 在广袤的周王朝境内以魏、楚、齐、赵、燕、韩、秦为代表的最强七个诸侯国掌握这时代的主导权。 战国七雄中,楚国最早称王,早在西周时期周夷王,王室衰,楚国国君熊渠就对周王说:“我是蛮夷,不用您们北方那一套称谓。” 于是就楚国君主称作王。 后来周厉王暴虐,熊渠担心周厉王攻打楚国,改掉了王的称谓。 直到到周幽王死后,楚武王再也不服周王室自立为王,此后楚国国君一直称王。 楚国称王后,南方的吴越两国也先后称王。 但中原六国,却始终没有一个国家敢率先称王。 田布双手捧起国书,大声说道:“大魏国霸于天下,齐国诚尊魏候称王,这是君上的国书。” 魏武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什么割地求和之事都忘在了脑后:“快,快呈上来!” 大周的诸侯国有五等爵位,分别为公、侯、伯、子、男,诸侯国最高爵位为公,魏武侯却是一个侯爵之位。 每次与各国君主会盟时,魏武侯都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卫国成了魏国的附庸国之后,卫公甚至要降公为候,可见他对爵位的重视。 北方腐朽的燕国是公爵之位,西方贫弱的秦国也是公爵之位,南方的蛮夷楚国甚至自立为王,魏武侯对此事一直都愤愤不平。 真要是有人称王,那也得是大魏国,凭什么轮得到你楚国。 侍者将国书放到了魏武侯的桌案上,他展开一看,脸上挂满了笑容。 “哈哈哈,齐候要来朝拜本候,那本候就在安邑恭候齐候!” 站在下方的公叔痤脸色大变,却不敢忤逆魏武侯,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劝谏。 “君上,齐国此举居心叵测,不能称王啊!” 公叔痤转头看去,原来是老将军龙贾站了出来。 “龙贾,楚国能称王,我大魏国为何不能?” “就是就是,难道你觉得君上不配称王吗?” 魏武侯还没有说话,就有人跳出来指责龙贾。 “老臣并无此意,只是此时称王,时机未到。” 魏武侯眯眯着眼睛,看着龙贾:“那龙老将军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呢?” …… 第一百零八章:灭秦称王 龙贾转头看向田布,面露犹豫之色。 魏武侯马上会意,笑着说道:“请齐使先入偏殿,容我君臣商议。” 田布拱手称是,跟着侍者走出了大殿。 龙贾这才大声说道:“灭秦称王。” 他的面色涨红,慷慨激昂的说道:“我军近年来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 “这两年,秦国悄无声息,不知在谋划着什么,魏国入秦的商队更是成倍的增加,老臣担心,秦国在操练新军,图谋不轨,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一旦秦国来袭难以抵御。” “大魏国为四战之地,南有大楚,东有强齐,北有燕赵,西有弱秦。” “君上有称王之志,实乃大魏国臣民之幸,然君上称王,必要择其一方而灭之,以防有后顾之忧,这四方最佳的选择,就是秦国!” 魏武侯沉吟了片刻,询问道:“以老将军之见,多少兵马可以灭秦?” “请君上将安邑的五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一举拿下栎阳。” “什么?”魏武侯一下子惊讶地瞪起了眼睛,“五万铁骑给你,安邑如何防守?” “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如今我大魏国最大的威胁,是楚国再次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关外的秦国。” 龙贾大声说道:“大魏国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君上亲自督战,与秦军速战速决,才能一举将秦国剿灭,届时,纵然齐楚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决然无忧。” “臣启君上……”就在此时,丞相公叔痤站了出来。 “国虽大,好战必亡,龙贾将军善于攻伐,不善谋划。” “秦国虽然贫弱,但秦人悍勇,大魏国与秦国交战数十年,都灭不掉秦国,如何一战能灭?” “灭秦称王之事,需要从长计议,目光要放长远一些,大魏国如今是要在中原称霸,秦国一个西陲小国,不足为虑。” “而称霸中原,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瓜分晋公的百里食邑。” 魏武侯点了点头:“分地之事,我与赵使、韩使已经定下,我取晋中,赵取晋北,韩取晋南。” 龙贾见话题顺势被带到了分晋一事上,心中大急,他这次回安邑,目的就是为了提醒魏武侯要重视秦国。 “君上,公叔丞相,秦人悍勇,此时正是灭秦良机,若是延误,等秦国坐大,悔之晚矣!” “秦国坐大?”魏武侯冷哼一声:“龙贾将军可知秦国的国君是何人吗?” “是嬴师隰(xi)。” “龙贾将军,你说是何人?”魏武侯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的君主,是嬴师隰。”龙贾淡淡重复。 突然,魏武侯纵声大笑:“我还以为秦襄公复生了呢,原来是那个寄人篱下的秦国老公子啊!” “哈哈哈!”大殿中传出了一阵哄笑声。 魏国的君臣,对秦国的国君嬴师隰再熟悉不过了。 嬴师隰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祖父嬴悼子就夺了他的君位,并将他流放到河西之地任由他自生自灭。 后来,嬴师隰被魏文侯接到了魏国,精心照料,接受了良好的中原文化教育,也跟李悝、吴起等名臣名将学习了不少为政治国之学与排兵布阵之术。 魏文侯想用魏国的文化、经济、军事来潜移默化的改变嬴师隰,想把他变成一个魏人,至少是亲魏的秦人。 将来可以用嬴师隰控制秦国,如果魏国背后有一个安定的秦国,则魏国可以无忧的攻灭中原诸国,以此实现魏国统一天下的目标。 不过在嬴师隰心中魏国还是自己的敌人,因为魏国兴起后不断攻击秦国,占领了秦国全部的河西之地,连镇国之关函谷关也被魏国占领了。 那时候还是魏国太子的魏击比嬴师隰大十岁,可以说嬴师隰是在魏击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连嬴师隰能够夺取秦君之位,都是因为受到了魏国的帮助。 七年前秦国的出子之乱时,已经是魏国君主的魏武侯对嬴师隰入秦争权相当的支持。 他想利用嬴师隰掌控秦国。 魏武侯不仅答应给予军事上的帮助,还打算把他妹妹魏国公主嫁给嬴师隰为妻,以示魏国对嬴师隰支持。 不过嬴师隰深知秦魏近三十年来年年征战,魏国欺辱秦国多矣,如果魏国支持他夺权,则会引来秦国民众的强烈不满。 因此嬴师隰拒绝了魏武侯的帮助,也不娶魏国公主为妻,只给了魏武侯一个承诺“终魏武侯之世,秦国不主动攻击魏国”。 魏武侯虽然对此十分不满,但还是放嬴师隰归国了。 因为在他心中,这个卑微怯懦的秦国老公子,对魏国造不成什么威胁。 龙贾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魏武侯和朝堂上的这些大臣。 人如果听多了恭维的话语,都会在这种权势中,迷失了双眼。 “龙贾将军,敢问河西守军几何?”公子卬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挺胸抬头的站了出来,俨然一副贵族气质。 “河西守军,十万之众。”龙贾回答。 “十万之众。”公子卬不禁笑了出来。 “龙贾将军要调兵五万,拿下栎阳,可见秦军不强,将军何不以手中十万河西军,拓土立功,到时候本公子亲自为你牵马。” 龙贾被气得胡须簌簌抖动,打仗哪有用人数来决定胜负的,真是胡言乱语。 他正色道:“公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人悍勇,秦国不是单凭河西一军就能攻破的。” 公子卬大为不悦,他极为厌恶别人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当初的吴起就是这般讨厌,但吴起毕竟是兵家名士。 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敢来教训他,好像将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 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罃却眨眼示意,站出来嘲讽笑道:“龙老将军,吴起三万精兵,无坚不摧,如今你有十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十万魏军并非精锐,公子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老将军你镇守河西十余年,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还有功了吗?” 公子罃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想把胸中的郁气倾泻而出。 龙贾激愤的高声说道:“当年我接手河西军的时候,君上就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将军中精锐全部带走,要与诸国逐鹿中原,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 “近十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十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还有罪了吗?” “若是君上觉得老夫有罪,大可治罪,老夫绝不辩言!!” 魏武侯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沙场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龙贾将军息怒,魏罃、魏卬无知,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 “此时不是灭秦的良机,还是听公叔丞相的,先分晋地,灭秦称王的事搁后再议。” 龙贾也不再坚持,坐回了桌案后,他心中已经下定主意,一退朝就离开安邑,返回河西。 这魏国的庙堂根本就不是他这个上阵杀敌的将军能呆的地方,军营才是他的归宿。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魏候尚且不说,因为被眼前的权势迷失了双眼,但两个魏国的公子都是目光短浅之人。 龙贾当真是哭笑不得了,他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走向衰落吗? 否则,这样的公子若是当上国君,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 他当真是心里没底,若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 这些膏粱子弟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些都可以忍。 可是,龙贾实在不知道,河西守军,近十万将士将要何去何从,这可是十万条鲜活的生命。 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 那个吴起,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 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 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反军纪的都没有。 那个仗打得,才真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 若是遇上了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君主,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君主相处?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君命如此,庙堂如此,龙贾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魏武侯充满了威严的声音打断了龙贾的思绪。 “公叔痤!” “老臣在。” “你着手准备迎接齐候一事,定要叫齐候看到我大魏国的强盛。” “老臣领命!” “退朝!!” 魏武侯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君上万岁!!” 殿中的文武大臣齐齐行礼,然后慢慢的走出大殿。 田布从偏殿中走出时,发现公叔痤正等在门口,连忙快走两步,躬身行礼。 “魏相!” 公叔痤态度冷淡的拱了拱手:“齐候突然尊魏称王,还要来安邑朝拜,真的是好算计啊。” 田布微微一笑:“我看魏相好像不太高兴啊!” “高兴,为何不高兴,魏齐两国近邻,结盟止刀兵,好事一桩嘛!可是…” “可是什么,魏相但讲无妨。” “齐候折身朝拜之举公叔痤佩服,可是有人却说,齐候此举,貌似谦恭,实则居心叵测。” 田布看了公叔痤一眼,有人说?我看就是你这个老小子说的。 “哈哈哈,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难逃小人之嫌了。” 公叔痤的脸色一沉,随即哈哈一笑:“不知道齐候尊魏称王,是何人的主意?” “齐国新君登位,四邻皆有异动,燕国陈兵边境,三晋虎视眈眈,若是我魏国牵头,齐国难求自保,索性把魏国拉下水,这一招,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退四国雄兵百万,妙哉,妙哉!” 田布惊讶的看着公叔痤,不愧是魏相,竟然有如此见识。 “魏候欣然答应君上朝拜,恐怕早有称王之意吧,三晋同盟,燕国腐朽,秦国贫弱,楚国蛮夷,若是齐国再尊魏称王,那么魏国称王就顺理成章了,魏候亦是高招啊!” 公叔痤哈哈一笑:“齐使小瞧魏国了,耍心眼,魏国甘拜下风,论打仗,没有任何一国是魏国的对手,魏国若想称王,不必如此费心。” 田布笑而不语,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宫殿。 公叔痤登上了驷马轺车,回头看了田布一眼,隆隆而去。 对于齐国的算计,公叔痤看破不能说破,因为这是阳谋。 就如同灵丘之战齐国轻骑偷袭联军大营一样,他即便知道齐军难以攻破大营,却不得不回防救援,因为营中有四国君主。 这次齐使来魏,带来了尊魏称王的国书,正合魏候的雄心壮志,他若忤逆,吃力不讨好,所以在朝会上,他机巧的转移了话题。 在龙贾提出灭秦才能称王的建议后,他把两件事绑定在一起,把魏候的注意力转到了分晋一事上。 公叔痤眉头拧成一团,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到底是谁在为齐国谋划,招招阴损,却又都是阳谋,让人难以提防。 田布站在宫门前目送公叔痤的轺车远去,自己也登上了轺车。 “走,回国府驿馆!” 国府驿馆的正厅中,江寒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头上扎着整齐的发冠,手里捧着一卷竹简,面前摆着一壶沏好的茶。 “江先生。”田布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微微一拜。 “上大夫!”江寒起身回了一礼:“今日入宫,如何啊!” “魏候答应了君上的朝拜,未提称王之事。” “这就够了。” 江寒笑了笑:“促使魏国称王之事不能急于一时,埋下这颗种子便好,接下来就需要齐候来安邑,朝拜魏候了。” 田布点了点头:“老夫明白,即刻传信回临淄!” …… 第一百零九章:秦国的变化 又是一个秋日之末,天下诸国都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 江寒已经在安邑城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田午带着厚礼,离开了临淄半个月有余,算算时间,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安邑了。 秉承着还有一天能清闲,就先休息的念头,江寒依旧改不了他的性子。 除了每天去白家探望白圭,就是卧在客栈的榻上看书,收集各国传回的消息。 楚国两个多月前,派去巴国平乱的五万精兵已经班师回朝,却并没有带回巴国的三座城池。 眼瞅着就要入冬了,山路难行,楚肃王决定等开春了就派使者入巴索要。 北方的燕国集结了八万大军,与齐国的即墨大夫晏舛带领的齐军隔河相望,谁也不敢动手。 中山桓公姬恒带着国人不惧严寒,苦练新军,誓要把赵人赶出中山国。 赵国的君主赵章,几度争战不利,消磨了自己的野心。 他即位之初,以其远见卓识,力主迁都邯郸,之后,他通过对卫国、魏国、齐国、中山国的一系列战争积极向外扩展,却每战必败,让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 他回到邯郸后不修德行,尽情享乐,满足于身体安适,耳目快乐,每日带着人去射箭打猎,不分昼夜地饮酒,一连几天都不放下酒杯。 对于不会喝酒的大臣,他命人用竹筒对着嘴巴往里灌,进退不严肃、回答不恭敬的就在席前杀死。 赵章在位近十年,征战无数,虽然败多胜少,但赵国的土地不曾遭到四邻侵占,群臣百官忌惮于赵章的武功,没有人敢闹事。 韩国都城阳翟的气氛愈发的紧张,各国使臣居住的场所外都被韩国官府安插了眼线。 虽然韩国严密的封锁了消息,但是有心人都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韩国的公室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韩文候的死讯,应该不久后就要传遍诸国了。 这位多次举兵侵略郑国,攻取郑国阳城,甚至俘虏了宋公的韩国君主,终究是敌不过天命,壮年而逝。 至于秦国,江寒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还不错,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 “驾,驾,驾!” 两个青年在渭水平原上策马驰骋,地势在慢慢变高,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渭水旁的这一片土地,与一年前的贫瘠小乡,极为不同。 只见田间夏日种下的粟米已经收割完毕,国人野人们忙着将捆扎好的秸秆还田。 圆髻玄幘的秦军正卒、更卒们卸下了甲胄,挑着一担又一担的沤肥倾倒播撒在地里,一边喊着臭,一边和国人们打趣说笑。 他们在抓紧粟熟而麦未种的这一个多月时间,让土地得到休息,恢复肥力。 在田间松土耕地的人数众多,几乎每百亩地,就有一头牛或驮马在拉着犁翻地。 有拄着鸠杖的老农在旁指指点点,监督年轻人不要偷懒,将地精耕细作,而且那些农具的式样与中原诸国的有所不同,都是由神农大山中墨家铸造的。 看着这一副井然有序的农忙景象,公孙贾对玄机这个墨家门生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虽然只是一年的时间,但秦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感觉就像是老树生出了新芽,枯木逢春。 再往里走,是沟渠纵横田间,光着膀子的农夫们喊着号子踩踏如长龙一般的木制器械,水流就从溪水里被汲取上来,灌田千亩。 此物名为龙骨水车,据说是墨家钜子在一本古书要看到的,进行了还原,画出了图纸。 玄机将图纸交给秦公嬴师隰后,嬴师隰掏空了国库,让计吏和匠人铸造了无数驾龙骨水车,不仅公田里有,各里私田也安装了好几架。 除非是一个浸淫木工多年的匠人,将这复杂的器械拆开细细揣摩,否则根本不可能轻易仿制。 玄机和公孙贾牵马并肩而行,突然心血来潮,拉住了田边休息的一个老农。 “敢问老丈,这乡邑中田亩的税率是多少?” 憨厚的国人老者一脸茫然:“税率?那是何物?” 玄机耐心地换了说法:“就是说,你每收十斗麦子,要上交给乡寺多少?” 这一说,那国人老农就明白了,他掰着手算了算,应道:“五之一斗!比原先时,整整少了数倍!” “多谢老丈。” 玄机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五之一斗,若想达到钜子所说的二十税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二十税一,当初听江寒说到这个数字时,玄机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要知道,当年儒家的孔夫子盛赞的古之圣王,也无非是十一而税。 现如今天下纷乱,各国战乱不断,一些国家的公田,甚至已经是二半之税! 而且国君和贵族还嫌不足,额外增加了丘甲、丘赋、劳役等,于是,民众不堪其苦,纷纷抛弃土地,投奔山泽深林,成为盗寇。 如果真的能达到二十税一的程度,秦国的国人就已经不止是小康了,而是已经接近大同之治了! “公孙兄,走,回栎阳!”玄机转头对公孙贾大声说道,显然是心情不错。 “玄机兄,不逛农田了?”公孙贾笑着说道。 “不逛了,回栎阳市集!”玄机翻身上马。 “无论是农田还是市集,可都是你的功绩啊!”公孙贾骑上马,笑呵呵的打趣道。 玄机摇了摇头:“秦国能如此,非是玄机一人之功,都仰赖钜子在后出谋划策。” 公孙贾笑道:“有机会还真要见见你口中的这位奇人。” 玄机哈哈大笑:“钜子入秦时,玄机自当为公孙兄引见!”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一抽马鞭,向栎阳城中疾驰。 回到栎阳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屈指一年,栎阳街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因为白氏商会和墨家商会两大巨商的扶持,街市中的店铺林立,夜市已经很热闹了。 想起初入秦国时栎阳的冷清穷困,玄机不禁感慨中来,在树荫里遥望灯火阑珊的夜市,两行热泪不禁悄悄地流到脸颊。 公孙贾住的那条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铺成了整齐的青石路面,两边也盖上了青砖瓦房,虽然还不多,却也能让栎阳百姓看到希望,看到新生。 道中车马辚辚,民居灯火明亮,一片小康安乐的气氛无处不在。 看到这一幕,公孙贾也是感慨万千,秦国的变化,他这个老秦人的感觉是最明显的。 “走,去我家喝酒!” 走到了家的附近,公孙贾兴致勃勃的拉着玄机往家中走去。 “好好好,别扯,别扯,我又没说不去。” “不行,这次可不能被你偷偷溜走了。” “不会,今夜一醉方休!” “哈哈哈,好,一醉方休!!” 老秦人憨厚,感谢恩人最坦率的表达就是喝酒,要喝好,喝透,两个人躺在酒桌上呼呼大睡,那才是最好的。 …… 太阳还没有升起,大河两岸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安邑位于汾水,南侧正是三门峡,三门峡的东山口就是天下闻名的函谷关。 大河从漠漠云中南下,一泻千里地冲到桃林高地,过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门,在广袤的山原间铺开,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大河在南下东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开辟出种种险峻奇观。 这“河包砥柱,三门而过”便是大河东折处最为不可思议的神奇造化。 砥柱本是一片孤山,当道矗立,阻拦大河东去。 大禹治水,举凡山陵挡水者,皆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从两边破山通河。 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犹如通天一柱,人皆称为砥柱山。 所谓中流砥柱,从此成为一个不朽的典故。 大河从砥柱两边分流,中央砥柱与两边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门,时人呼之为三门。 这砥柱以西函谷以东,却是大河在漫长岁月中冲积成的莽莽荒原。 一眼望去,两岸苇草茫茫,杳无人烟,唯有一座古朴雄峻的石亭在苇草间时隐时现。 石亭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小渡口,两只木舟横在当做码头的大石旁,一群水鸟在舟中盘旋啁啾。 苇草间可见黑衣骑士,走马而来,渐行渐近,正是江寒 远处遥遥可见,十余骑单骑护送着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从南方赶来,打头的正是徐弱,看到渡口旁的江寒正兴奋地朝他摇着手。 “钜子,我们回来了,秦越人找到了。” 这时候,车厢的帷幕被掀开了,从里面钻出来一位抱着药箱的青年。 他看到了面带笑意立在车前的江寒,马上跳下车恭谨地垂首行礼。 “江先生!” “哈哈哈,秦兄,许久未见,扁鹊之名,如雷贯耳啊。” 秦越人脸色一红,腼腆的说道:“都是一些虚名,先生见笑了。” “扁鹊”是古代医术高超者的一个通用名词。 秦越人在呼沱河畔和江寒等人分别了之后,先去了赵国的都城——邯郸,由于当地人民很重视妇女,所以他便做带下医(妇科医生)。 解决了不少疑难杂症,他在邯郸呆了一段时间后,继续南下,先来到了魏国,后又去了楚国。 秦越人不辞艰辛,周游列国,济世救人,所到之处,随俗为变,治好了无数人,用了两年时间,声名鹊起。 按照古人的传说,医生治病救人,走到哪里,就将安康和快乐带到哪里,好比是带来喜讯的喜鹊,所以,古人把那些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医生称作“扁鹊”。 而这个名叫秦越人的医生医术高明、学识渊博,走南闯北、治病救人,顺理成章地被人们尊敬地称作“扁鹊”。 二人寒暄了一阵,秦越人开口问道。 “先生这么急着找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的一位长辈病重,请你来看一看能否医治。” “请先生带我前去,秦越人一定尽力救治。” …… 万籁无声,唯有山风送来涑水河谷的阵阵蛙鸣。 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三骑飞驰而来,谷口的护卫警觉了起来,握住了腰间的长剑,直到看清了来人,他们才松懈下来。 江寒每日都会来探望白圭,这些护卫自然非常眼熟,并没有阻拦他们,让他们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山谷。 涑水河谷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是安邑贵族传统的狩猎地带。 河谷离安邑城不远不近,便有酷爱狩猎的贵族在河谷中盖起了狩猎别居,守候在别居中消夏游猎。 久而久之,仿效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点点布满了贵族别居。 喜好品评的安邑人,便将是否在涑水河谷拥有一座狩猎别居做了老贵族的标志。 否则,你就是富可敌国,也只是一个欠缺风雅的暴发户。 白氏一门三代大商巨贾,白圭又做过魏国丞相,自然在这里有一座狩猎别居。 涑水河谷的最特异处在于,这里永远都有人住,却永远没有任何官府管辖。 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马蹄声和装束怪异的人物进入谷中,谁也不会感到惊诧,谁也不会前来盘查。 天色微亮,三骑骏马飞驰入谷,直奔河谷深处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 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顺着小道直上平台,手执火把的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火把照耀下,能看见这是一座建造得极为坚固的山庄。 门厅全部用山石砌成,两扇巨大的石门竟然是两块整石。门额正中镶嵌着两个斗大的铜字——白庄。 近两丈高的山石墙壁依着山势逶迤起伏,恍然一道小长城。 手执火把的仆人向门上机关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门便隆隆滑开。 进得门来,庭院颇为宽阔,三排房屋摆成了马蹄形。 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开间正屋,东侧是五开间的厨屋与仆人住房,西侧显然是猎犬和猎具房。 进来小院后,能闻到草药的味道,推门走进了正房,白圭人事不知地躺在榻上。 身材纤细的白雪穿着绿衣黄裳,摇着蒲扇长跪在熬药的炉灶旁,头一点一抬,似乎是在打瞌睡,听到动静,马上惊醒。 “江大哥,你来了啊!” …… 第一百一十章:医家扁鹊 江寒看着白雪这般模样,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疼。 这几天白圭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白雪这些天也没日没夜地在他身边照料,一刻也没有离开。 所以,现在的白雪十分憔悴,发觉有人靠近后,才连忙抬起头来,她大眼睛里带着一些疲惫,但更多的,则是不甘与倔强。 “雪儿,是我找的医师到了。” 看到江寒身后跟着那个抱着药箱的青年后,白雪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并没有因为秦越人年轻而看不起他,在她心中,江寒能够信任的医师,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医师。 她也终于能舒了一口气,绷着的那根弦也松懈了下来。 “有劳先生了,先生尽力就好!” 白雪向秦越人下拜施礼,她也明白,有些病症,药石难医,她这么说是让秦越人不要有压力,白家的人,都是明事理的。 来到了这个如同堡垒一样的庄院,秦越人就已经感到非常震撼了,看到白雪身上穿戴的名贵佩玉,更让人觉得她身份尊贵。 秦越人连忙回礼,却又毫不留情的说道:“医治病人前,在下有言在先。” 有言在先? 白雪闻言微微皱眉,医扁鹊,秦越人,这位近几年游历各国才名声鹊起的游医,在民间的名声更加响亮些,在卿大夫的圈子里则不太受重视。 如今听这话,是要先谈好报酬和条件么? “白家颇有家资,先生但讲无妨。” 听到白雪的话,秦越人就知道面前的这位贵女误会了,于是对众人说道:“在下拜入长桑君门下时,师门有一条规矩,那就是有六不治。”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假使身居高位之人能防范于未病之时,让良医得以尽早治疗,则疾病可愈,身体可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医者不赶紧治病,却在此长篇大论,是何用意,唯独江寒和白雪静静的听着。 说到这里,秦越人的语气徒然严肃了起来:“病人及家眷担忧之事,是担忧疾病过多;而医者担忧之事,是担忧治病之法少。” “无论病人位高位贱,是国君还是野人,在下都会说这样一番话。” “在下师门传承百年,定下病有六不治:骄恣放纵而不讲道理,一不治也。” “以身体为轻,以钱财为重,不肯尽力救治,二不治也;衣食忌讳不能听从医者嘱咐,随意乱来,三不治也。” “气血错乱,五脏的精气不能安守于内,四不治也;身体过于羸弱,不能承受药力,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江寒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上前半步拱手道:“我等一切都听从秦兄嘱咐,请秦兄尽快为白叔父诊断!” 秦越人微微颔首,把药箱放在了自己最顺手的地方,将其它人都请离居室。 房间内,秦越人眉头紧皱的为白圭切脉,发现白圭的病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房间外,白雪来来回回地踱步。 当扁鹊这个最后的希望到来时,她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心中多了一些希望,却又害怕里面传来坏消息。 白雪搓着手,走到了强自镇静的江寒身边,抬头问道:“江大哥,这位医者,真的能让父亲痊愈么?” 江寒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白雪,通过白圭的症状,他大体猜出来白圭的病,大概是一种肺炎,凭借此时的医疗手段,恐怕是难以治愈。 他找来秦越人,一是尽一尽晚辈的心意,二是秦越人已经有了很大的名声,当年他在中山国那个组建医者联盟的想法已经成熟,可以推行了。 江寒看着白雪充满希翼的眼神,心头一紧,想要告诉她实情,却有些于心不忍,话语卡在了喉咙间,无论怎样都无法说出口。 看着江寒的神情,聪慧的白雪已经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眼中最后那一缕光芒散尽。 江寒伸开双臂将白雪揽进在怀中,白雪在他的怀中轻声抽泣,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声音,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白雪因为过度劳累,沉沉睡去了。 他抱着白雪去了隔壁一处居室内,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温柔,然后退出了房间,继续等在白圭的门前。 又过了半个时辰,秦越人才推门走了出来,对着江寒轻轻摇了摇头。 “江先生,房中的那位病人拖得太久了,我为其切脉观色时,发觉他病灶已是入膏肓,无法医治了……” 膏,指心下的部位;肓,指心下膈上的部位。 而膏肓主要是指疾病部位很深而且隐蔽。古人认为如果患这样的病,用药物、针灸等治法都不能起什么作用了。 后世都觉得这个词是因为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才出现的,其实不然,病入膏肓这个词,是一百多年前,秦国的名医医缓为晋景公治病时所说的。 江寒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辛苦了。” 秦越人此时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江先生,屋中的病人,到底是何身份?” “他是商家巨子,白圭。” 听到江寒的话,秦越人脸色露出了犹豫之色。 “秦兄,你我之间,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江先生,你还记得你曾经提出的细蛊之说吗?” 江寒闻言一愣,自己说的话他怎么会忘,他又不是鱼,只有七秒的记忆。 “当然记得。” “那要如先生所说,这世间所有器物上,处处都有细蛊,处处都有可能致病,食物上,被褥上,手上,衣物上,水中……甚至此刻他的口腔、肠胃里,也密密麻麻全都是。” 江寒点头道:“细蛊的确是处处存在,但世上多数的细蛊却是不致病的。” “比如说酿酒、浆水,它们之所以能够发酵。靠的就是一种叫做酵母的细蛊在作用。” “何况,大多数细蛊可以被浓酒、浓醋、盐水、滚水等杀灭……”说到这里,江寒的眼前一亮:“秦兄,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原本按照秦越人所的医理来探查,白圭的病的确是针石不能及,药汤不能治了。 但是结合江寒提出的“细蛊论”后,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往诸多病例难治的原因,这一次的碰壁,也在其中。 “白相的病灶是在肺腑、膏肓之间,按照先生的理论,就是外界的有害细蛊进通过呼吸进入体内,在他心情哀怨愤懑时,开始猛烈发作,造成感染和发炎!” “杀灭细蛊的法子有多种,先生还说过,人体内自有一套免疫系统,可以抵御外来的细蛊。” 秦越人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用药物继续尝试,杀灭细蛊,另一种是用药物增强免疫……若能如此双管齐下,则可延续白相的性命!” 江寒听了秦越人的话,不由得暗暗敬佩,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仅仅提供了一些后世的医学理论常识,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在听了他这简略的只言片语后,至多啧啧称奇一番,当做梦话怪谈。 但秦越人把知识和经验一结合,竟然找到了新的医疗方法。 “无法治愈,只是能延续性命吗?” 秦越人点头道:“白相的内腑已经损伤严重,至多延续两年的性命,就会油尽灯枯。” “两年吗?”江寒的眼中露出了思虑。 白圭不死,白家的这杆大旗就不会倒,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借用白氏商会往秦国运送无数物资了。 念头至此,江寒的心中有些愧疚,得知了白圭的性命可以延续,他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怎样利用白家,真是枉费了白家父女真心真意的对待他。 “秦兄,你大胆的去尝试,不必有所顾虑。” “江先生,这毕竟是没有先例的,而且,白相还是商家名士……” “无妨,若是真的能试出治疗膏肓之地的药方,白叔父与秦兄,将会一同名留青史。” 秦越人重重的点了点头,对着江寒深鞠一躬:“在下定不负江先生所望。” …… 等到白雪醒来时,江寒把秦越人的话告诉了她。 原本被判了死期的人,却能延续性命,这是个极大的喜讯,白雪激动得满眼泪花,并且全力配合秦越人。 白庄的药材准备了很多,无论秦越人需要什么,白雪很快就能为他找过来。 又过了一夜,秦越人携带药箱,匆匆进入白圭的房中,开始为白圭进行新一轮的治疗。 三天以后,秦越人找到了适合的药方,白圭的病情好转。 看着最终让白圭好转的药方,江寒觉得很是眼熟。 里面大多数是他不认识的药物,但其中有一个大柴胡加生石膏却极其眼熟,这不就是前世治肺病常用的嘛…… 石膏,是江寒和秦越人在中山国治疗伤兵时,让人在山上挖石灰石时,找到的副产品。 那时候秦越人便注意到了此物,弄清楚了它的药用功效,然后就大胆地用在临床治疗上了。 江寒在咋舌秦越人的领悟能力和胆大心细之时,医者联盟的筹建也提上了日程。 这个时代最怕的就是疫病,也幸亏全中国就两千多万人口,宋、郑这种中原地带甚至还有不少野地。 稀疏的人口分布减缓了疾病的肆虐,但即便如此,还有生产等难关,连卿大夫家中的初生儿,存活率也不是很高。 所以组建成体制的医疗系统和促进医术的传播,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 今夜的夜色不错,明月高悬,凝白的月光照得半空盈盈,院中的花树背着月亮,看去像是剪影,立在那,随风轻晃。 两人坐在厅中喝茶,不多时,一个脸上带着疲惫的青年背着一个药箱,走进了大厅,坐在了一侧。 “江先生,白公子,你们找我啊!”秦越人憨厚的笑了笑。 厅中烧着炭火极其暖和,所以白雪只穿着合身的白色罗衫,端坐在榻上,乌黑的明眸里闪着笑意。 她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了秦越人的面前。 “这几日辛苦先生了,多亏了先生,我父亲的病情才有所好转。” 秦越人这几日确实是累得够呛,没日没夜的钻研药方,才让白圭醒了过来,虽然白圭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昏睡,但是比之前的情况,强出了百倍。 “白公子客气了,是在下要感谢公子的深明大义,允许在下试药,天下无数与白相患有相同病症的病人得治,都要承受白相的恩情。” 秦越人诚恳的说道,对于他们这种医者来说,病人就是最好的老师。 江寒笑着问道:“此番将白叔父治愈后,不知道秦兄要去往何处?” 秦越人郑重的回答道:”上古之时,民有疾,而未知药石,神农氏始尝遍百草滋味,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以医术神而化之,遂用文字记下药性以疗万民,而医道自此始矣。“ “灵鹊兆喜,故名扁鹊,扁鹊不是一个人,而是世代相传的名号,传闻就是从神农氏时流传下来的,在下想学医者之祖神农氏,游历天下,察尽万病。” 江寒肃然起敬,神农为天下万民尝百草而死于毒,而秦越人身上,也担负着这份流传数代”扁鹊“的理想。 在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无数这样的先贤智者,老子、孔子、墨子、扁鹊,他们流亡,他们行走,走过苦难的土地。 或在大时代里思索终极问题,或在考虑社会的维系之道,亦或是用自己的医术来治愈天下,最终造就了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内核。 这都是令人敬佩的,江寒在秦越人的身上也学到了很多,学医者仁心,以治天下疾。 “秦兄医术精妙,但自己一人,投入到天下洪流中,就成了杯水车薪。” 秦越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也,虽然杯水车薪,却还是有人要去做。” 此时去古未远,大多数人认为鬼神作祟是致病的原因,迷信巫蛊之术,每逢大病,一些地方的邑大夫,乡宰只知道在居室里占卜祈求,导致很多人耽误了最佳医治的时间。 但那些实事求是的顶尖医者,却开始与巫术分离,他们拨开鬼神笼罩的迷雾,探寻疫病的真正源头,秦越人正是这种人。 江寒眼中异彩闪动:“秦兄,我想组建一个医者的联盟……” 第一百一十一章:愿以此身,兼济天下 ”医者联盟?“秦越人的眼睛一闪,激动的问道:“该如何组建?” 战国时期的瘟疫横行,大战之后,必有大疫。 一是因为参战的双方,会有大量的人被屠杀,二是劳动力的减少,甚至有的地方青壮年劳动力都没有了。 这种情况下尸横遍野、无人掩埋,而尸体就是腐烂的传染源,加速了瘟疫的传播。 因为战争,各国边境十分混乱,到处充斥着战乱留下的残兵。 有从大野泽流窜出的盗寇,还有饿极了见人就抢的灾民,所以医者联盟,不单单需要有医师,还需要有武力来保护。 而且有很多城邑的贵族大夫信巫不信医,一向对延医施药不闻不问,说不定还会插手阻止医者联盟的发展,这些都需要武力来干扰。 最重要的是出现了灾难后,搭建粥棚和施药之所都需要劳役,不能光靠医师,还是需要武力。 所以说,医者联盟的组建,不光需要医师、钱财、还要有足够多的护卫,毕竟如今处于一个乱世。 江寒想到了后世的华夏遇上了灾荒,战斗在第一线的基本是“人民子弟兵”。 牺牲自然是难免的,但成效也极大,医者联盟的第一批骨干,可以用墨家的剑士来担当。 墨家提倡的兼爱非攻,与医家的医者仁心不谋而合。 “由秦兄你来培养医师,白氏商会提供钱粮和药材,我墨家提供剑士对医师的安全、钱财进行保护,组成一个医者联盟。” “哪里有大疫,哪里有灾荒,医者联盟的人都会去到哪里。” 秦越人的眉头微微皱起:“墨家提供剑士…医者联盟,为何需要剑士!” 江寒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秦越人陷入了沉思。 墨家是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近百年来高举着天下的正义之旗。 按理说墨家钜子提出创建医者联盟的事情,秦越人本该欣然答应,但此时他心中却有所顾虑。 自从面前这个年轻人当上墨家钜子后,墨家的行事风格大变,不再是那柄悬在世人头顶的太阿之剑,也不再是隐居在山林中的出世学派。 而是变成了入世学派,游历诸国的秦越人发现,这几年各国的战争背后,都能看到墨家的影子。 这也让他感到了一些不安,若是说以前墨家是一柄隐藏在剑鞘中无锋的重剑,现在的墨家就是一柄出鞘染血的利剑。 秦越人是一个无私的“人道主义者”,极其赞成墨家宣扬的兼爱非攻,墨家若还是之前的那个墨家,他会毫不犹豫的和江寒合作。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青年,如今的这个墨家,着实是让他无法看透,他不知道江寒到底想干什么。 秦越人看了一眼面带笑意的江寒,想到了他曾经说过要医天下之疾,难道战争就是他找到的办法吗? 秦越人担心这次”医者联盟”背后,江寒也有别样的用心,让这件本来是造福天下的事情,变成了墨家手中的棋子。 但江寒说的句句在理,他也无法否认,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吗,不情愿让单纯的救世举动被有着极大野心的人利用。 他可以敬佩江寒,可以感激江寒,但不可以成为江寒祸乱天下的帮凶。 就这样,当秦越人这无私的”人道主义“碰到了江寒的阳谋后,场面一时间有些沉默和僵持,只听得到火炉上烧水的呜呜声。 迟疑了一会,江寒又开口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对秦越人,对时代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且不提这些,我还有一个想法,想说出来与秦兄探讨一番,可以吗?“ 秦越人还在思虑着让墨家介入医者联盟究竟孰利孰害,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 几千年以来,导致人类非正常死亡的排名前三的原因一直没有变过,它们分别是饥荒、瘟疫和战争。 饥荒可以通过改良农具和耕耘的方式来解决,瘟疫可以通过培养医师的控制,但战争只能通过战争在终止。 天下现在处于宝贵的和平时期,但只是短暂的休战,连江寒也不知道,下一场战争将会以何种方式展开,最终是否会演变为席卷整个中原的大战。 江寒把飘飞的思绪收了回来,对秦越人说道:”传闻宗周礼乐尤存时,君子作战时不重伤,不擒二毛。” “春秋时宋襄公效仿此举虽然被人笑作迂腐,但若是诸侯卿大夫人人都能如此,战争对民众的杀伤或许能降低许多。“ 秦越人感慨道:”不可能了,二百年前的弭兵之盟时,各国之间还维系着道义。” “但从吴师入郢开始,吴楚两国争于攻取,兵革更起,淮汉之间城邑数屠,如今大争之世更是如此,败绩之军,死者蔽草,尸且万数;若逢饥馑之岁,则饿者满道,温气疫疬,千户灭门,都是常态。“ “天下苍生何其苦难。” 身为后世之人,大一统的思想深入骨髓,浓郁的文化熏陶,让江寒眼中对无论魏、齐、楚、赵、燕、韩、秦,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于在此时中原人看来还是蛮夷的吴越,都没有此疆彼界的看法。 即使如今互为敌人和竞争对手,也不会有灭其国还要亡其族的残酷想法。 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后,当秦汉第一帝国形成时,所有以上邦国族别都会真正融合成赫赫华夏。 争霸统一的战争必有死伤,但像伊阙斩首二十四万,长平埋骨四十万等惨重杀伤,他都不会让其发生。 即便是记述夸张,哪怕有其时代的合理性,但在江寒看来,每一条在战后屈死的生命都是极为可惜的。 冠带之国何苦难为冠带之国? 反正他是绝不会超越自己的底线,去做”人屠“的。 以前的感触还不明显,但在江寒去了中山国,参与了中山国与赵国的战事后,中山国与赵国双方当场死伤过万,更多的人却是在战后治疗无效死去的。 伤病营房里的嚎哭和惨叫,带着腐朽的死亡气息,让巡视其间的江寒印象深刻,心生忐忑。 还有那八国参战,双方出动了过五十万大军的灵丘之战,战阵如同绞肉机一样,将无数个活生生的人给碾碎。 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埋葬了参战双方的十几万冤魂。 这时代的苦难又何止战争一种?疫病横扫而过,整个城邑死亡二三成人口是常态,严重的也许整个城池都会消失。 江寒声音低沉的说道:”正如诗言: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 “本来这些是由周室天子来赈济的,此乃为人君,为民主者必行的义务之一,可到了平王东迁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霸主迭兴,于是扶助诸侯,防治疫病灾荒的职责也落到了侯伯的身上,当年齐桓公和管子做的就极好。” “到了晋楚争衡时,在第一次宋之盟上也有盟约: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 “那几年里但凡王室、诸侯有灾荒,晋侯或执政还是会召集诸侯共同捐赠粟米,派出劳役去救援的。“ ”但如今诸侯也失权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礼乐征伐由卿大夫出。” “说句不客气的,天下诸国中,除了那偏居于北的燕国还心存公室外,其余都是乐于私战而缺少公义之辈。” “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的举措也无人主持,反倒是征伐不断,现在真是到了季世了,前年冬天,秦国发生雪灾,魏国不但不救,反而封锁函谷关,阻止义士将粟米送入秦国。” “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数不胜数,见者心怜,我如今为墨家钜子,当组织起天下的人公义,此为公心,也为私心。” 江寒说的诚恳,秦越人也忘了心中小小的不快,他知道江寒新奇的想法和主意最多,便焦急地问道。 ”那江先生觉得,应当如何做,才能挽救此季世,才能让民众少些苦难?” 也许,最初的江寒本身是一个自私的人,因为善良不是廉价的美德,它要与能力相匹配的。 江寒来到这个乱世前也是个普通人,来到了这里后,他先是迷茫,后来是想要逃避,活下来是他唯一的目标,他相信凭着自己脑袋里的知识一定能在这个吃人的世道过得很好。 是孟胜用自己的性命逼迫他入世,真正见识到了世间的苦难后,江寒的思想发生了转变。 若是自己的到来无法给时代带来转变,他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任何意义。 在这个理想主义者草创文明的时代,他这个满脑子都是现实的人也要理想一把,说不定就能成为改变世界的契机。 ”饥饿、疾病、焦苦,是臣主士人共同的忧患,既然天子、霸主、诸侯都不能主持救患,莫不如……莫不如就由士人自己来救!就像秦兄现在行走列国,救死扶伤一般!“ 秦越人闻言有些灰心,叹息了一声:”就像先生之前说的,我孤身一人,就算收一些弟子,也只有数人跟随。” “每到一处要先为当地大夫贵人诊治,才能博得他们的好感,再施之于民众,能救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人万人……“ 江寒的身体前倾,双手直接拍在了案几上。 ”但若以秦兄为首,用墨家的声望在诸侯中号召更多志同道合的士人加入呢?” “就像两年前我们在中山国救治伤兵一样,有我墨家护航,白家在背后资助呢?“ 江寒的话为秦越人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他这位有着仁心的医者的眼睛开始发亮,开始激动起来! ”若是能成立一个跨越邦国界限的医者联盟,不卷入战事,只在战后救助伤病,行走于民间延医施药呢!” 这些言语不断的在秦越人的脑海里回荡,他躬身拜下:“秦越人愿以此身,兼济天下。” …… 冬至后第三个戌日,是整个中原的大日子,因为今天便是腊祭日。 按照周人的传统,逢腊月便要围猎,以猎获的禽兽作“牺牲”祭祀祖宗,以求来年五谷丰登,平安吉祥。 此刻的安邑城,正沉浸在浓浓的兴奋与狂欢之中。 各色酒肆饭铺灯笼高挑,幌旗招摇,高谈阔论与喝彩之声溢满街市。 盛典大节才会举行的社舞也涌上了长街,由四十多个壮汉抬在特大木车上的社神雕像缓缓行进,和善地看着在他脚下狂欢劲舞的彩衣男女,总角小儿也一群群拥上街头又唱又跳。 外商们则站在街边檐下兴奋地指点议论,或面带微笑地听身边老人感慨地评价安邑的民俗和社舞的优劣。 五鼓时分,公叔痤已经在大铜镜前梳洗完毕,一身细软干爽的贴身白绢衣裤使他觉得分外舒适。 喝下一碗肉羹后,他轻轻地咳嗽一声,贴身侍卫便捧进了的一副全套的甲胄装束。 那是一身用上好精铁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而又极为坚挺,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 还有就是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一经上身,光洁垂平,脖颈下的披风扣便大放光华。 穿戴完毕,铜镜中立即出现了一个威严华丽且极有气度的魏国丞相,自从吴起离国后,魏国的上将军之位空悬,也被公叔痤兼领。 他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抚摸了一下披风扣上的两颗大珠,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作为儒家门生,他很不喜欢这种浮华招摇的东西。 但魏候亲自赏赐的,两颗当作披风扣的海珍珠是魏候的心爱宝物,这身甲胄则是魏候派专使在安邑著名的作坊定制的,这一身装束可真正是价值连城。 除了魏国,大约哪个诸侯国的丞相都不会拥有这样豪华名贵的衣甲。 对于魏候的特意赏赐,如果在迎接他国君主这样的重大场合不装束起来,魏候肯定会不高兴的。 装束停当,公叔痤摘下剑架上的金鞘长剑,低声威严地命令:“护卫十名,随我从小街出南门迎接,三千铁骑走大街,午时赶到逢泽。” 清晨时分正是安睡之时,街上行人最为稀少。但公叔痤没有想到,今天这条无名小街竟然也是火把成片,人头攒动,社舞鼓乐热闹非凡。 公叔痤在高高轺车上眼见人头火把望不到尽头,微微皱眉,沉声命令:“改道。” 清晨卯时,公叔痤到达了逢泽,进入了丞相的幕帐中,匆匆吃下了侍者送上了一鼎逢泽的黄羊肉。 便到会盟行辕区做最后一遍视察,明日齐国的国君便要到达,一切差错都要在今天解决,不能落了大魏国的威风…… 第一百一十二章:魏齐会盟 逢泽的清晨分外壮美,浩淼的水面在初阳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 一轮红日涌出水天相接处,山水风物顿成朦朦红色剪影,苍茫苇草被风吹动,翻滚着金红的长波。 连绵不断的各式军帐、战车、幡旗、矛戈结成的壮阔行营,环绕水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悠扬沉重的号角伴着萧萧马鸣此起彼伏,岸边官道上,一骑红色快马飞驰而来,在苇草长波中恍如一叶飞舟。 公叔痤刚刚坐在长案前准备开鼎用餐,就听见大帐外骏马嘶鸣,他微微一怔间,帐口护卫已经高声宣呼:“安邑信使到——” 未及公叔痤起身,信使已经匆匆进帐,从背上抽出一个铜管双手捧起禀报:“君上急命,交公叔丞相开启。” 公叔痤拱手接过铜管,拧开顶端铜帽,抽出一卷羊皮打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公叔我卿,朝中事务繁多,本候一时难行,今着公叔我卿为特命国使,以代本候迎接齐国君主。” 公叔痤心中明白魏候这是故意来晚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请告君上,公叔痤当鼎力维持,不负君上。” 说着拿起公案上的一支六寸长的青铜令箭,交给信使作为回执。 信使拱手道:“回执如信,本使告辞。” 说完大步出帐,上马疾驰而去。 过了没多久,一骑紫色快马飞驰而来,带来了齐国的信件。 公叔痤接到了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诸位,君上明日才能到,请随本丞相去迎接齐候。 公叔痤握着腰间的长剑,高声命令:“悬挂特使纛旗,备车出巡!” 半个时辰后,公叔痤幕府外三面大纛旗迎风舒卷。 一面大书“魏齐会盟特使公叔”,一面大书“魏国丞相公叔”,最后一面大书“魏国上将军公叔”。 百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驷马青铜轺车辚辚驶出帐外,轺车前三名骑士护卫着一面“魏齐会盟特使公叔”的红色大旗,组成了迎接会盟国君的特使仪仗。 中军司马一声高报,公叔痤身着华贵的甲胄,外罩光芒四射的大红披风,大步走出军帐。 身后是一名红色长衫的主书,手捧一柄金鞘长剑,当先跃上轺车辕木,肃然站立。 公叔痤扶轼登车,低声命令:“出迎。” 大旗当先,轺车发动,仪仗队从容向会盟营区外出发。 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在行辕区外的大道上排列成一里长的甲士甬道。 两骑一组,一面红色大旗,一柄青铜大斧,行辕区外红旗招展,斧钺生光,声威壮盛。 就在公叔痤的轺车刚刚启行时,一骑探马飞进大营禀报。 “齐国君主田午带领两千卫队并随从大臣,已经进入行辕区大道。” 公叔痤从容命令道:“齐侯车驾进入行辕外三箭之地,鼓号齐鸣,出迎。” “禀报特使大人,齐候车驾已入一箭之地。”主书高声报告。 公叔痤精神一振,他已经看见迎面而来的紫色大旗上的“齐”字了,立即高声命令:“一箭之地,迎接齐候。” 他的话音刚落,训练有素的驭手丝缰一抖,三匹火红色良马已碎步走蹄轻快驰出。 对面来的齐国君主,名叫田午,史称田齐桓公,是田氏齐国的第三代君主。 他的年龄刚刚过了二十,成为齐国君主更是在三个月前,在他还是齐国公子时因为击退了四国联军,就已经是天下闻名了。 作为霸于天下的魏国丞相,公叔痤内心最没底的就是这个齐国。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土地肥沃,民风强悍,非但涌现了孙武这样的兵学世家,且近年来又文风大盛、工商业昌隆,临淄已经成为仅次于安邑的商业大都会,号称“齐市”。 现在又出了这样一个年轻且又大有作为的君主,对于能否吞灭齐国他心里还真是没底。 但归根结底,他并不看好齐国,齐国田氏的立国根基远远没有魏国牢靠。 魏氏历经百余年流血争夺,才和韩赵两族共同瓜分了晋国,其后又变法改制,军民一统,如臂使指。 齐国则不然,田氏主要靠小步新政和上层篡夺杀戮之方式夺得姜齐政权,旧贵族盘根错节势力极大,田氏在齐国执政后又没有彻底变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势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坚实可靠。 对于这样一个大国,公叔痤提出的策略是“重和轻战,静观待变”,期待齐国出现战国屡见不鲜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大起大落,到时候一鼓击之,天下可定。 迎面烟尘大起,一杆紫色大旗迎风飘荡,浩浩荡荡的车队隆隆北来。 遥遥可见除了领头的三辆车之外,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身披重甲的甲士。 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随车。 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 这支车队却有三辆驷马青铜轺车外加十三辆双马快车,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卿大夫出行可比。 为首的青铜轺车上是一个头戴黑玉天平冠,手执金鞘剑,相貌俊朗的青年,不用多说,他正是齐候田午。 旁边的青铜轺车上,是一个身穿一领极为普通的黑色布袍,头发被墨色玉簪束起的年轻人,江寒作为齐国的客卿,不知道为何也出现在了田午的车队中。 其后的青铜轺车上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潇洒凝重气度非凡,是齐国的上大夫田布。 远远而来的田午却没有公叔痤这样的复杂思绪,他瞭望行辕气势格局,只是在想,齐国何时才能有魏国这般强盛。 他看着公叔痤身后跟着的几十个文臣武将,可见魏国的人才济济,心中不由得十分羡艳,国有如此多的人才,安能不兴? 这位年轻君主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全然没有寻常少壮派常有的浅薄狭隘,酷爱人才,大有容人之量。 公叔痤见齐候车队来近,却早已经遥遥拱手报号,且利落下车,迎上前来躬身作礼道:“齐候驾到,公叔痤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田午也几乎是同时跳下王车,爽朗大笑:“公叔丞相当世英杰,何以如此官话客套,将我田午当做俗人吗?” 公叔痤哈哈一笑:“齐候请登车,公叔痤送您进行辕歇息。” 田午转身上车,向公叔痤拱手笑道:“不劳公叔丞相了,田午还想借此机会游览一番逢泽呢,待到魏候驾临,派人知会一声便好。” 公叔痤只有拱手相送,目送田午一行人进入了齐国的行辕区域,对这种天马行空的君主,过分拘泥只会自讨无趣,不如随其自便来得稳妥。 他的目光很快从田午身上转移到了车队中的那位黑衣青年身上,对于这个人,公叔痤自然不会陌生。 他是灵丘之战中的齐国骑将,那队骑兵可是让四国联军都焦头烂额吃尽了苦头,当然,他还有一个更为显赫的身份——墨家钜子。 难道墨家真的要铁了心帮助齐国了吗? 直到田午一行人消失在了公叔痤的视野中,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看看天色,已经是午时已过,未时有半,他知道今日魏候不会来了,于是高声命令道:“仪仗鼓乐收回,全军开饭。” …… 夜晚,逢泽变得分外美丽,两座行辕的灯火在浩淼的逢泽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 逢泽是两条大河滋养的,西北有黄河,东南有济水,中间地带就聚成了苍苍茫茫的逢泽。 战国时期,独立入海的江、河、淮、济被称为天下四大名水。 这四大名水,黄河在北,长江在南,中间是济水与淮水。 北河南江之间,正是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带。而逢泽恰恰又在河济之间,西北又紧靠魏国的第二大城,繁华文明的大梁城,是中原腹心地带最具盛名的大湖。 论水面规模,逢泽远远不及楚国的云梦泽,但论当时的名气与文明内涵,逢泽却是远远高出于云梦泽。 魏国作为天下第一强国,选择逢泽做魏楚会盟的地点,不仅仅因为逢泽是魏国最好的形胜之地,而且还因为是当时整个中原文明的精华所在。 魏齐会盟的总帐,设在逢泽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出于齐国的行辕驻地,魏国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山腰总帐内灯火通明。 大帐内没有乐舞和侍卫,魏国的丞相公叔痤和魏国的副使大梁令与齐国客卿江寒、齐国上大夫田布在东西两面相对而坐,南北的两个王座空置。 大梁是魏国最大的城池,与大河北岸的都城安邑遥遥相望。 虽说不是都城,但大梁的城池规模气势却比安邑大得多。 论地利之便,大梁地处丰腴的平原,北临黄河,南依逢泽大湖,水路陆路四通八达,便成了中原地带最大的物资集散地。 魏国当年之所以没有将大梁作为都城,仅仅是因为韩赵魏三家分晋时,魏氏势力范围内的南部平原尚是贫瘠荒芜的原野,大梁还只是一座小城池。 而当时的安邑却是魏氏的势力中心,地处黄河汾水交汇处,农耕发达,城池坚固,自然便做了都城。 不过自魏文侯起用李悝变法,尽地力之教,全力在黄河南岸发展农耕,大梁大大地得了一回天时地利与人和,竟是迅速富庶了起来。 随着农耕兴旺,工匠商贾也纷至沓来,大梁在几十年间蓬蓬勃勃地变成了水陆大都会,重筑大城池,工商云集,店铺林立,竟然隐隐有超过安邑的势头。 大梁令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在魏国的朝堂上,可以比肩上大夫之职,位高权重,加上此次魏齐会盟的地点选在了大梁城外的逢泽,所以大梁令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魏国的副使。 江寒双手捧起桌案上的大爵,抱爵拱手:“魏相、大梁令,齐候身体不适,无法参加今夜的接风小宴,江寒在此代为赔礼了。” 说完将酒水一饮而尽,笑呵呵的看着二人。 对于田午的缺席,公叔痤心中早有准备,毕竟魏候不到,田午一个齐国君主,与他们几个魏国臣子掺和,有失身份。 公叔痤爽朗大笑:“齐候一路上舟车劳顿,早些休息也在情理之中。” 一杯酒下肚,公叔痤看看江寒,拱手微笑道:“老夫有一事不明,还请江先生解惑。” “自墨子大师创建墨家以来,墨家高举天下正义之旗,向来都是不插手诸国事务,江先生何以投身齐国,成了齐国之臣。” 江寒肃然拱手:“魏相误会了,江寒并非齐国之臣,而是齐候的好友,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止戈息战,天下太平。” 公叔痤冷笑了一声:“那江先生今日又为何代表齐国出使我大魏国。” 江寒脸上挂满了笑意:“我借齐候朝拜魏候之机来此,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公叔痤疑惑的抬起头:“私心?江先生有何私心?” 江寒肃然说道:“如今魏国乃是天下霸主,理应重拾“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的职责。” 公叔痤与大梁令对视一眼,沉吟了片刻,回答道:“诸国纷争不断,大魏国虽为天下第一强国,但他国君主对大魏国的号令也都是阴奉阳违,对于此事,大魏国着实是有心无力。” 江寒知道公叔痤所言不假,现在各国之间都是敌对关系,敌国受灾,他们在一旁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呢,更别说派人派粮去救灾了。 “魏相,医家扁鹊,将广召天下能救死扶伤的医者,共同行走各国,传播防疫之术,救治战争伤员和各国饱受疫病之苦的民众,还请如今的诸夏的盟主魏国能够加以重视。” 说着,江寒将几张写满了字的帛书放到了桌案上,上面是他借鉴于后世红十字协会为将要创建的医者联盟,立下的条例。 公叔痤捧起帛书仔细的观看了起来,医者联盟的名称,最终定为了灵鹊。 灵鹊者,取的还有灵鹊兆喜之意。 江寒和秦越人希望这一组织能成为救治季世的良方,而扁鹊也成为了历代首领的名号。 灵鹊依靠卿大夫们的资助维持开支,号召士人和列国食医,疾医,疡医乃至于兽医加入。 同时向神农立誓,加入灵鹊后,将不归属任何邦国,不介入任何争端。 其口号是同恤灾危,备救凶患,从事各国之间的人道主义救援。 天道远,人道弥!灵鹊以救人为先,故曰人道救援。 公叔痤放下帛书,眼中闪烁着精光,此等道义之事一旦落成,他公叔痤也一定会名垂青史的。 “老夫会极力促成此事的。” …… 第一百一十三章:会盟大典 清晨,大梁城的南门隆隆洞开。 魏国公室的全副仪仗整肃拥出,引来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众的四野欢呼。 当一辆光彩闪烁的青铜王车在三千铁甲骑士之后辚辚驶出城门时,这种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 “魏候万岁!大魏国万岁!” 呼声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了。 魏武侯兴奋极了,在高高的青铜车盖下不断向四野的民众父老拱手行礼。 自即位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民众会对他如此拥戴。 这种隆重盛大的夹道欢呼,数百年以来肯定没有一个国君享受过,他的父亲魏文侯更是想也不敢想。 究其根本,还是我魏击的功业宏大,四处征讨,让天下诸侯威伏,使魏国在我手中鼎盛起来了。 国富民强疆土扩大自不必说,单是这齐候朝拜,尊魏称王之事,百年以来谁能做到? 齐国是强盛的老牌诸侯国,也曾是天下的霸主,即或是春秋时的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也要打出天子的旗号。 如今齐候先来朝拜自己,再去朝拜天子,视天子为粪土,魏国完全是依靠实力安定天下的,齐桓公能比么? 再说,此次齐国服软后,魏国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赵国这个头生反骨的小弟,灭赵并韩,一统中原之地。 将六国逐一消灭,一统天下,那时,我魏击将成为一统四海的天子,魏国的民众又该如何对我景仰拥戴? 想到了魏国和自己的光明未来,魏武侯猛然觉得眼前的红色人海变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国诸侯。 六国宫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动,洛阳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战栗跪拜;他的灿烂王车从他们身上碾过,驶向天底下那座最辉煌的宫殿。 “禀报君上,齐国君主已在行辕外迎候,臣公叔痤先行接驾。” 公叔痤?魏武侯揉揉眼睛。 他的王车已经停在苍茫苇草掩盖的逢泽大道中,王车前站着一个顶盔贯甲的中年男人,一件大红披风分外鲜亮,正是魏国丞相公叔痤。 魏武侯从梦幻中猛然醒来,脸上却还保留着醉心的笑意:“噢,公叔丞相啊,你说何事?田午在迎候本候?” “启禀君上,齐国君臣尽在行辕外大帐外迎候君上。”公叔痤重复了一遍。 “哈哈哈,好!公叔丞相请上王车,与本候同行,一同接受齐候的朝拜!” 魏武侯完全醒过神来,在高高王车上向他的丞相伸出了尊贵的手。 公叔痤在地上深深一躬:“启禀君上,为臣当恪守礼制,伴驾而行。” “也好。”魏武侯一挥手:“车驾起行,会见齐君。” 公叔痤跳上自己的轺车,紧随魏武侯的青铜王车之后,向行辕区浩浩而来。 …… 当魏武侯那一片红云般的车驾仪仗缓缓推进到一箭之地时,鼓号齐鸣乐声大起,肃穆祥和,气势宏大极了。 “听见了么?奏的天子雅乐!”江寒高声向田布道。 田布淡漠一笑:“战国了,《大雅》谁都能奏。” 江寒摇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魏候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大魏国魏候驾到,齐国君臣参拜!”司礼高亢地宣诵。 齐国君臣在高车上一齐拱手高诵:“参见魏候……” 魏武侯一阵冲动,坦然受了一礼,然后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诸位,魏罃有礼了。” 红衣司礼高声诵道:“魏候携两国君臣,入行辕!” “齐候请。”魏武侯拱手谦让。 “魏候盟主请。”田午也同声拱手谦让。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武侯的车驾徐徐进入行辕,田午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了行辕。 这时,公叔痤的轻便轺车早已经离开行列,与司礼大臣来到逢泽岸边的祭坛下等候。 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然是临时急赶,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却也是非常的坚固雄伟。 祭坛下,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 按照春秋战国的传统,举凡重大的诸侯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的庇护。 但逢泽是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的高地。 公叔痤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武侯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 他认为,逢泽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济淮江之精华,实乃魏国之德水,自当与天相通。 魏齐会盟祭逢泽,将使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国威德也将大昭天下。 魏武侯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两国君主的车驾隆隆开到祭坛下时,朝阳下的逢泽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壮美异常。 三丈余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淼的逢泽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水天相连共一色,分外的壮阔。 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武侯踩着红毡直上祭坛,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三十六级台阶竟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的神情肃穆,向正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公叔痤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坛下的田午仰头望着高高的祭坛,摇头冷笑了一声。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祭坛下的两国君臣们一齐回过神来。 公叔痤的轺车驶到,高声拱手道:“敢请各位回行辕歇息,午时会盟大典。” “有劳魏相了。”田午拱了拱手。 田午回到了行辕并没有休憩,而是叫来了江寒与田布。 “江先生,上大夫,魏候似乎并无称王之意。”田午坐在案后,无奈的揉着笑僵的脸。 他没有想到,魏国君臣竟然把一次简简单单的朝拜搞得如此繁琐。 江寒微微一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在魏候心中埋下这颗种子,早晚会生根发芽的。” “魏击性子狂傲,早年一直都在军中,覆灭中山国后,又在中山国执政多年,成为魏候后,更加目中无人。” “他继位多年,先与秦国发生了阴晋大战,五万魏武卒,大破五十万秦军,秦国自此一蹶不振,成了山东六国眼中的蛮夷。” “但魏击并未赏赐功臣,反而猜忌吴起功高盖主,逼得吴起出走楚国,可见魏击是一个心高气傲,且气量狭小的君主。” “而魏国与赵国的恩怨,要从赵候赵章继位开始说起,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魏击趁着赵章刚刚继位,赵国的朝政不稳,收留了谋反出逃的赵国公子赵朝。” “并且出兵帮赵朝攻打赵国国都邯郸,想要扶持一个听他号令的傀儡君主,但吴起的离开,让魏国的军心不稳,加上围攻邯郸的并非魏国的主力部队,魏军竟然在邯郸兵败。” “这件事我知道。”田午笑了笑:“此事我父亲还曾经参与。” 因为当时田氏代齐还并未得到周天子的承认,所以当时的田氏家主屡屡向魏国示好,送去了无数珠宝。 加上赵国如果南下,对齐国也并没有什么好处,魏齐两国便以武力威胁,胁迫周天子将田和真正的封为了齐候。 然后魏齐两国便一同阻止了赵国南下,赵章自此也开始恨上了齐国。 魏击见在赵国搞事不成,又把目光放到了秦国,送秦国留在魏国的老公子嬴师隰入秦,想把他扶持成一个傀儡君主,奈何嬴师隰是一个有雄心的人。 只留下了一句魏击在位,秦国绝不主动攻魏的誓言。 江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自魏齐联军击退了赵军过后,赵国不断的对齐国发起进攻,夺了齐国的禀丘。” 田午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丢掉禀丘,是齐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他父亲临死前的遗愿,就是能将禀丘收复。 “与齐国征战占到了便宜的赵章,自信心满满,开始不断的挑战魏国霸主的地位,把目光放到了卫国。” “卫国是中原的核心区域,与各国都有交汇,从赵鞅时代开始,赵氏就一直想控制卫国,此时的卫国,已经成了魏国的从属国。” “前几年与魏击撕破脸的赵章自然不会与魏国客气,倾举国之力向卫国发兵。” “赵国在卫国的国都濮阳北面,修筑了刚平城,作为进攻卫国的基地,大举入侵,占领了东野地区的土地,并且包围了卫国的国都濮阳。” “很快赵国就攻破了卫国国都的两座城门,卫国险些被灭国。” “此事触动了魏国的核心利益,魏击亲率魏武卒迅速前往濮阳支援,在兔台大败赵军,解了濮阳之围。” 田布接着说道:“这一年太公离世,先君继位,在我等的建议下,齐国与魏国一同出兵帮助卫国。” “卫国在魏齐两国的帮助下,很快发动了反击,攻破了刚平堡垒,攻入赵土,一直打到了中牟城下,离赵国都城邯郸近在咫尺。” 江寒点了点头:“没错,此时我与孟胜先生正在楚国,赵章向楚国求救,楚王派遣吴起为大将,北上出兵救援。” “吴起并没有正面发起攻击,而是绕过黄河,直接进攻魏国本土,魏楚两军在州西展开了大战,吴起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了大梁,危及魏国的国都安邑,楚国犹如一把尖刀,将魏国的国土割开。” “赵国此时也发起了反击,摧毁了魏国的棘浦城,攻入黄城,而齐军见事不对,果断退出了战场。” 田布的老脸一红,齐军退出的事情背后,少不了他们的出谋划策,坐山观虎斗。 “四处交战的魏国,陷入了一片焦土之中,魏国第一强国的地位在战争中慢慢消磨,已经摇摇欲坠。” “而且被魏国灭国的中山国,国君姬恒已经在暗中积蓄力量,趁着魏赵火拼,无暇顾及的时候,率领鲜于遗民一举复国。” “中山国的复国,让赵国感觉如芒在背,魏赵的三年战争,让两国的国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此时楚国后院起火。” “楚王薨,吴起回国吊丧,被楚国贵族杀死。” “中山复国,楚王薨逝,魏赵三年战争,最终以各国疲弱告终。” “但魏击并没有选择休养生息,为了彰显国力,依旧不断的攻伐。” “可见魏击是好武之君,魏国与齐国经灵丘之战,结怨甚深,此番,齐候能够折身朝拜,不仅能满足魏候的虚荣心,还能化解魏齐两国的宿怨。” “齐候可知,魏国对齐国是怨,对赵国是恨,怨言可解,恨意难消啊!” “哈哈哈。”田午笑着点了点头:“江先生果真是快人快语,妙人妙语,天下大势,尽在先生胸中,田午佩服。” “齐候过奖了。”江寒谦虚的拱了拱手。 …… 正当午时,逢泽北山坡上的总帐在初夏的阳光下血红鲜亮。 三十六面牛皮大鼓隆隆雷鸣,六通过后,两国君臣的各色车辆依次到达总帐行辕之外。 总帐前横排四辆兵车,车上甲士各持一方红色大木牌,组成“魏齐会盟”四个大字,兵车左右各有一面大纛旗。 东侧是红色的魏旗,西侧是紫色的齐旗,两面大纛旗之外,二百余辆兵车组成环形车阵围绕着行辕总帐。 环形兵车的中央,由八辆兵车排成一个巨大的辕门。 辕门入口处,两排持戈甲士列成纵深甬道。道中红毡铺地,直达总帐深处。 总帐入口处有一方乐队肃然跪坐,守钟抱器,端严异常。 大钟轰鸣六响,正是午时首刻。 辕门入口处,红衣司礼大臣悠扬高宣:“大魏国魏候到——齐国齐候到——大魏国丞相到——” 钟鸣乐动,礼宾官引导着魏武侯步入辕门。 精神饱满的魏武侯身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前后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射宝珠的天平冠,脸色凝重,目不斜视。 礼宾官连忙趋前引导魏武侯进入正北王座,其后是年轻英挺的田齐桓公田午,他身披紫色大披风,头戴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腰系长剑,大步穿过甲士甬道。 帐口礼宾官未及引导,他已径自走到南侧王位入座,将长剑摘下,横置案头。 两国的大臣,则是坐在了东西两侧。 座中的众人一齐向魏武侯拱手:“参见盟主魏候。” 魏武侯自信平淡地点头受礼,环视全场有顷,右手一伸:“本候宣布,大典开始!” …… 第一百一十四章:灵鹊南飞 魏武侯右手一伸:“列位,这位是会盟特使,我大魏国的丞相公叔痤,本盟主命公叔痤丞相为会盟大典之掌笔大臣。” 左侧的公叔痤肃然拱手:“公叔痤参见齐候,见过列位大夫。” 礼罢,公叔痤即走向魏武侯主案右前方摆有笔砚、羊皮的长案前入座。 魏武侯左手一伸:“这是我的王弟公子挚,是大魏国的大梁令,本盟主命他为会盟护军。” 西侧大将挺胸拱手:“魏挚参见齐候,见过诸位大臣。” 礼罢,他傲慢冷漠地持剑肃立于魏武侯身后。 “谨遵盟主之令。”帐中众人齐声说道。 魏武侯这才摆了摆手,示意大典可以继续下去。 司礼大臣高声宣诵:“魏齐逢泽会盟,盟主开宗——” 魏武侯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威严地开口:“魏齐会盟,磋商有年,终归同心。” “会盟之宗旨:罢兵息战,安定天下。” “安定方略之大要有三:其一,两国盟誓,互不为战,齐国尊魏国为盟主国,尊魏称王,若违盟誓,当兴兵讨之。” “其二,议定两国边界,齐国故土廪丘归魏国所有,诸侯小邦的处置归属魏国。” “其三,同恤灾危,备救凶患,由魏齐两国牵头,对医家扁鹊组建“灵鹊”给予赞赏和支持,并决定提供劳役、医药、辎车和在魏、齐两国的无条件保护,并促使天下诸国加入盟约。” “本盟主以为,组建“灵鹊”乃是当务之急,其余事项若有争端,可徐徐图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魏武侯讲完环视全场,并向司礼大臣示意。 司礼大臣高宣:“盟主开鼎,鸣钟!” 钟声悠扬而起。魏武侯伸出铜钩,肃然搬下案上食鼎的鼎盖。 “钟鸣鼎食,礼仪之要,列位请开鼎畅饮。” 随着魏武侯微笑着伸手做请,田午肃然开鼎,热气腾出,缭绕帐中。 两国的大臣这才一同开鼎,每座后的侍女跪行座侧,用小铜勺将鼎中红亮的方肉盛到铜盘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逢泽鹿肉极品,保长元神。”魏武侯巡视四周微笑道。 江寒把肉送到口中,细嚼了一阵,他没有想到,组建“灵鹊”的事,在魏国竟然推行的如此顺利。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公叔痤这个儒家门生的功劳,为了说服魏武侯,他可是费尽了口舌。 魏武侯这个天下最好战的君主,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声名,听说此举能够名垂青史,他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其实所谓灵鹊,也是江寒借鉴了后世红十字会的一个创举,毕竟在邻国遭遇疫病灾荒时,向其伸出援助之手原本就是春秋时诸夏邦国的一项优良传统。 江寒觉得,若是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在政府管不到的地方,多出一个民间的跨国际医疗救助组织,或许能减少很多战争时期的平民伤亡和灾荒疫病。 先秦的诸侯林立,医者行走各国具备这个条件。 毕竟喊着:”止战,非攻,兼爱“口号的墨家学派,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这本就是春秋战国时的出色政治家们弭兵时提倡的东西,所以被江寒加以改造后,也不显得突兀。 秦越人有一颗医者的仁心,在医学方面更是颇有天赋,江寒对他充满了信心。 而松散的医家学派开始凝结定型,灵鹊,或许也是医家的肇始吧。 后世医家并不显赫,仅有扁鹊和仓公数人名列列传,医书也不被看做诸子书之一,反倒和种树、卜筮、农稼放在一块。 江寒也曾经为医家惋惜过,悬壶济世的一个学派,怎能不位列百家之一?江寒可没想过要墨家独尊,但凡对文明有利的,能扶持则扶持。 正在江寒思绪飘飞的时候,田午举杯矜持地说道。 “大魏国于天下举足轻重,尚且没有称王,楚国,荆襄大地山地部族自立为国的南蛮而已,礼仪不修,逾越称王,魏候当举义兵讨之,我齐国定当相随。” 田午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魏武侯的心坎里,魏武侯最腻烦这个楚国了,一个南方蛮夷,总想着插手中原事务,还自诩为楚王,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公叔痤看到魏武侯的神情,暗道不好,连忙咳嗽了两声,小声提醒道:“君上,廪丘…” 魏武侯虽然看楚国不爽,但自吴起变法之后,楚国的实力增强了不止一个台阶,让他也不敢轻动。 楚国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 在七大国中,楚国的接壤大国仅仅次于魏国、秦国,魏国有五大邻国,秦国也有五大邻国,而楚国有四大邻国。 对于齐魏韩三国所在的繁华之地,楚国觊觎了很久,一直都无力问津。 所以楚国的目标,这几年间慢慢的变为了巴蜀,甚至是秦国。 秦国的西南部和楚国的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艰险地区,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顿时没有办法向西北伸展。 而在秦楚之间这一片广袤山区里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汉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园。 楚国一旦拿下这一带山水,就会顺利越过蓝田塬,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就可一鼓而下。 以楚国的实力,挑战其他大国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 所以要挑拨魏楚之间的关系,用魏国牵制楚国,这样无论对秦国还是齐国都很有利。 魏武侯悠然笑道:“齐候之言有理,比起讨伐楚国,应当先在赵国手中收回廪丘,楚国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田午微笑着举起手中铜爵:“一切都听盟主的安排。” 魏武侯哈哈大笑,也举起铜爵:“列位,会盟大典异常圆满,甚合本候之意,来,为魏齐同盟,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两国君臣一齐举爵相向:“魏齐同盟,安定天下,干!” …… 随着魏齐会盟的落幕,灵鹊在墨家和白氏的帮助下,正式宣告成立。 一时间吸引了天下人的注意,无数医师踊跃加入,短短两三天时间,“灵鹊”的医师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人。 而墨家非攻院的数百位剑士此时也走出了神农大山,来到了安邑,成为了“灵鹊”的第一批武装力量。 在秦越人的带领下,“灵鹊”的医师们在安邑一代免费为魏国的国人、野人诊病三日,凭着高超的医术,“灵鹊”组织受到了魏国百姓的敬仰。 三日过后,秦越人等人将剩余的医药搬上辎车,开始徐徐向城外走去,“灵鹊”正式踏上了周游列国的路途。 安邑民众得知这些日子在他们中间行走,望闻问切,延医施药的疾医们要走了,便纷纷出来相送挽留。 一个个捧着好容易攒下来的食物,浆水、炒粟米,有心的甚至还寻来了面食,想要塞给秦越人他们这些医师们,牛车上不一会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了,那场面竟比腊祭日当天还热闹。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的就是秦兄这样的人啊。” 江寒和白雪站在城头,看着牛车上向周围民众行礼辞行的秦越人,他脸上只是带着云淡风轻笑容,或许就是一个天生的医者。 组建灵鹊,除了想让这时代少流点血,少死些人,让医者们在战场救治过程中精进医术,加快医学发展外,江寒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当扁鹊在民众间极其有人望时,医家的影响力也会倍增,虽说“灵鹊”自认为中立,但在行走列国期间,作为背后最大的经济、人力支持者,墨家和白氏的声名也会传播到各国底层民众中。 短期内不见什么效果,长远看却好处多多,墨家将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一份又一份的人心。 这或许就是后世各种大企业的豪门、富商们资助人道主义事业的心态吧。 “扁鹊先生有医者仁心,江大哥同样拥有医者之心,扁鹊先生治人之疾,江大哥治天下疾,扁鹊先生能救得了身,却救不了世,比之江大哥,亦不如也!“ 听了白雪的话,江寒摇头一笑。 “安邑城中新开了一家泰丰楼,那地方的小菜还是不错的,我带你去尝尝如何?” “啊。”白雪下意识地点了一头,随后一脸惊愕地看着江寒:“泰丰楼开到安邑了?” 以往墨家收集消息,十分倚重白氏商会,白圭的病重,让江寒警醒了过来,还是多几条可以收集消息的暗线比较稳妥。 最适合收集消息的地点,除了商铺就是酒肆和酒楼,所以泰丰楼顺理成章的来安邑开设了新店。 “最近几日新开的,有很多新颖的菜式,我带你去尝尝。” 说完,江寒转身向城墙下走去。 “好!”白雪快步跟了上去。 …… 河畔的一座小楼,江寒和白雪正坐在窗边,顺着窗外就能看到外面流淌的汾河,还有沿岸两旁的房屋和山峦。 这地方的景色倒是不错。 白雪单手支着桌子撑着自己的脑袋,侧目看着窗外的河流,以前倒是没有太去注意,这汾水倒是也别有一番特别的感觉。 桌上摆着这几盘小菜,没有点酒,只有一壶清茶。 两人座谈了许久,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白雪在问,江寒在解释,因为白雪对每种菜肴的做法都很好奇,对于美食,很少有人会不感兴趣。 一直聊到了午时,白雪似乎问完了问题,两人开始闲聊了起来。 她夹了一片鱼肉放进了嘴里,吃了几口,忽然没由来的问道。 “说来,江大哥这次还能在安邑呆多久?” 江寒看向她,魏武侯和田午的逢泽围猎快要结束了,白雪居然能凭这一点就能猜到自己要离开了,不愧是白氏商会的女公子。 “大概还有几日,就会出发。” “洛邑?” “洛邑。” “嗯。”白雪点着头,夹着菜,抬头看了一下江寒,笑了笑:“向来讨厌麻烦的江大哥如今也要在列国间游走了,累吗?” “累。”江寒耸了耸肩,看着窗外,一只不知道种类的飞鸟正从河边的树上飞起,顺着水天之际远去。 “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江大哥太累了的时候,可以回安邑休息休息。” 白雪拿起饭,扒拉了几口,眸子明显黯淡了几分,摇了摇头。 “有时候,真不知道父亲与你在求些什么。” “这人人都追求的功名利禄,江大哥却一个都不要,白雪不明白。” 江寒回头看着白雪,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勾起嘴角,开玩笑似的说道。 “如果我说,我所求的是这世间再无战事,你信吗?” 白雪怔然地看着江寒,半响,低下头给自己添了杯水,没有作答。 窗外汾水波涛流尽在目力所不及的尽头。 世无战事,白雪笑了出来。 如此心胸何止是常人不如,如此伟业哪是一代人之功,白雪看着面前这眉清目秀的青年,心中了然。 江寒若真是个商人,要来何用?他本就是应该为天下止戈息战的墨家钜子。 …… 逢泽猎场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 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 芒砀山之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 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 麋鹿,当时人称四不像,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 这四不像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 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像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 会盟大典上魏武侯所说的“逢泽鹿肉”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魏齐会盟这样的大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 第一百一十五章:逢泽逐鹿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十一月初冬时节,逢泽气温清凉,大地一片枯黄肃杀。 远远看去,曾经在战场上收割敌军左耳与首级的魏国士卒,此时却成了乡间的猎户,正准备捕获休养了整整一年,被大地滋养得膘肥体壮的猎物。 随着鹿笛吹响,逢泽猎苑中的生灵开始在稀疏的草丛间跳跃奔逃,野兔、彩雏、花鹿、麋子、雁鹅,它们的追逐和死亡,将给贵族带来充满血腥味的刺激与快感。 魏齐两国的君臣,分为左右两列,立于逢泽校场上。 魏国在右,齐国在左,春秋时代,诸夏国家作战或狩猎布阵时,以右为尊,左矩则地位略低。 今日他们争锋的地方不是战场,而是在这猎场之上。 魏罃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公子,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 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 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浸透了富贵奢华。 要不是父亲魏武侯迟迟不立太子,他庶出的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 正因如此,魏罃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 魏罃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在大出风头,让父亲刮目相看。 之后他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随着围猎总帅公子挚一声令下,魏国的三千铁骑和临时增调的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地向芒砀山猎场进发。 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 围猎的技巧在于围,将猎物驱赶到预定的狩猎场,不仅可以提高狩猎的效率,还有着浓厚的军事训练意义。 当然,每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都是挑着农闲时进行的,这也是各国领主们训练弓马车驾的方式,一切都得有规有矩。 不违农时,不采鸟卵,不杀有孕母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不破坏鸟巢,围猎时要网开一面,留有余地…… “齐候,魏罃先走一步。” 魏罃对着对面比自己还要年轻一些的齐国君主拱手示意,穿着戎装甲胄,身背硬弓长箭,踏上大梁工匠特为围猎打造的戎车,隆隆出动了。 明亮的阳光与戎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车中的这位年轻的魏国公子,如同天神般灿烂威武。 再后并行的是魏国丞相公叔痤的戎车和围猎总帅公子挚的华丽轺车。 而对面领头的齐候田午,则是自己亲自驾驭一辆战车,腰系短剑,背负弓箭,脱下了会盟大典时那身华丽的装束,换上了一领紫色披风和战场甲胄。 看着田午朴素的装扮,魏罃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屑,都说齐国富足,看来比起大魏国,相差甚远啊! 齐国的上大夫远远看着对面华丽的战车,偏过头问身边的江寒:“江先生,你看魏氏之师如何?” 江寒望着已经由散乱而迅速变为整序的魏氏车队,回答道:“在下以为,若是魏击在,或者他的宰臣公叔痤在,魏氏之师就是虎狼。” “若是魏击不在,并且没有一个好的君主来统领,魏氏就是一盘散沙!” “所以,魏国公子罃贪婪而鄙陋,若是想让魏国没落,依在下之见,只需要让魏罃成为魏国的君主即可……” “哈哈哈,江先生的想法总是这么奇特。”田布不禁哈哈大笑:“此等阳谋,让人防不胜防。” 田午听到了笑声,回过头疑惑的问道:“老叔,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田布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场所,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等围猎结束,老夫再告诉君上。” “也好,那我就先行一步。” 田午驱车冲进了猎场,辚辚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等闲之人耳音闭塞,讲话也不由自主地高声大气。 江寒见状,跳下了田布的戎车,骑上了一匹黑马,游走在车队的不远处。 围猎的戎车太过笨重,远远不如骑马方便快捷。 江寒目光如炬,挟强弓搭箭左射右射,箭无虚发,只可惜正面多数是些小型猎物。 没多一会,跟在他身后的辎车上就挂满了十来只野兔子,数虽多,但分量显然不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放在了一些大型的猎物身上,他可不是后世那个一日射兔三百只的鞑子皇帝、被历史票友们戏称为“射兔狂魔”的爱新觉罗?玄烨。 另一边,车上的魏罃耳聪目明,不断向四野瞭望,对于这个围猎场所,他再熟悉不过了,猎物的分布他也很了解。 猛然,他眼睛一亮,长剑向高坡后一指,高声命令:“四不像!快!” 驭手一抖马缰,四马展蹄,戎车便隆隆冲上高坡。 坡下灰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四不像奔跑跳跃。 戎车向坡下冲锋间,魏罃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看看飞驰的王车渐渐接近四不像百步之遥,他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四不像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公子威武!”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军士一齐欢呼。 欢呼声中,戎车已经冲到,魏罃左手抓着车轼,伏身一个鱼鹰掠水般的动作,将那头带箭的四不像掳上戎车。 “威武!威武!公子威武!”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魏罃哈哈大笑:“逢泽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公子卬瞭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紫色旗帜:“兄长,山后齐侯正向这边围过来了。” 魏罃豪气大发:“好啊!翻过山去,会会田午。” 跟在魏罃身边的公子卬高声命令道:“猎场北移,会合齐国!” 血脉喷张的追猎属于年轻人,魏武侯和公叔痤则对坐于高台之上,一边交杯接盏,一边观看这场人与兽的追逐之战。 虽然之前有过短暂失序,但现在魏氏车队的表现,魏击还是很满意的。 “公子罃狩获四不像一只。”管理猎场的魏国官员高声汇报道。 然后又凑到魏武侯身边道:“君上来的正巧,今年秋膘鹿肥,近日仆臣还看到一只白色的麋鹿进入了猎场,可惜它警惕性极高,追捕数次都无法抓获。” 白色的麋鹿?晓是魏武侯和公叔痤见多识广,听罢也不免动容,这可是举世罕见的瑞兽啊! …… 江寒抬头看到了魏国红色的旗帜逼近,不知道魏国想要干什么,策马来到了田午的面前。 田午看着单骑而来的江寒,脸上露出了疑惑。 战国初期,围猎中单骑走马也是极少的,士大夫们更愿意坐在各式舒服的马车上,深衣广袖,尽显贵族风范。 在他们看来,单骑而走的不是败兵,就是行色匆匆的狼狈旅人。 就连几十年后的赵武灵王,在引入胡服骑射后,也受到全国贵族的集体抵制,最后还闹出了政变,把他活活饿死在沙丘离宫。 “先生为何不乘戎车,却要单骑走马。” 江寒笑着解释道:“在下并不觉得单骑走马是低贱无用,相反,我觉得它比战车更适合狩猎与作战。” 说着,他持弓左右比划,展示了几个高难度的动作。 “齐候请看,若是能在狩猎中拥有一支骑兵卒伍,便能策马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河水,追逐猎物,何乐而不为?” 一石惊起千层浪,士大夫们都看了看自己华丽伟岸的戎车,又望了望面前那匹看上去略显薄弱的单骑,简直难以置信。 并不是他们的思想守旧,毕竟骑兵要想完全取代战车,还要经过五六十年的漫长历程。 田午则是陷入了沉思,在灵丘之战中,他已经见识到了骑兵的威力,这位日后被尊称为“田齐桓公”的田氏宗主,并不是个保守的旧贵族。 相反,他十分好学,真正做到了不耻下问。 他是在齐国第一个颁布成文法的君主,代田法,禁杀耕牛法在他成为齐国君主不久后就在全国开始推行。 于是田午转头对车队中的田布问道:“老叔,江先生说的头头是道,你觉得如何?单骑走马真的能胜过戎车吗?” 田布捋了捋下巴上的长须,评价道:“君上,江先生说的没错,车阵行动迟缓,这是缺点,而单骑快速敏捷,这是优点。” “老臣认为,可以让骑士作为大部队的眼睛,用来侦察警戒,跟踪追击目标,袭击散乱流窜的猎物敌人。” 田午的心中有了决定,回国之后,一定缩减车骑,用来扩大骑兵队伍的规模,两千轻骑,还是少了一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先生比一比,看谁获取的猎物更多!” 田布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在这围猎的场所,激起了心中的血性,豪气大发的说道。 “齐候如此雅兴,在下自当奉陪!”江寒凛然应诺。 正在这时,风吹草低,一只举世罕见的白色麋鹿显现在众人眼前,引起阵阵惊呼。 “鹿子,是白色的鹿子!”有人高声喊道。 真的有白色麋鹿?高台上的魏武侯心中暗喜,不由得站起身来眺望。 看来逢泽真的是魏国的福德之地,连白鹿这种祥瑞都出现了。 魏武侯在高台上凭栏站立,大手一扬,“传令下去,谁要是能捕获那头白鹿,本候这把天子赐予的雕漆玈(lu)弓,就是奖励!” “君上有令,获白鹿者,赐玈弓!” “获白鹿者,赐玈弓!” 侍者将魏武侯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一声接一声,整个魏氏车队顿时疯狂了,为了君主赐予的荣誉,也为了荣誉背后看不见的魏国太子之争。 相反齐国的车队就没有这么兴奋了,魏候的言下之意,也把齐国君臣当作了他的臣子。 机灵的白色生灵预感到危机来临,它飞快地在草丛中跳跃奔走,像是黄绿色大地上闪烁的一块白色光斑。 这时候,江寒单骑走马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那就是速度! 他渐渐的超越了大队伍,冲在了车队最前方, 魏罃心中焦急,无论御戎技巧多么高超,无论鞭子抽得再响,也无法赶上单骑的迅捷。 “前面那个骑士是谁?”魏罃举着鞭子高声质问道。 “回公子,是齐国的客卿江寒。”侍者躬身回答道。 听说是齐国人,魏罃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白鹿只要不被魏缓狩获就好。 “跟上他。” …… 飞奔的马儿离前方的白色的麋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江寒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暗白色斑点。 他回头看到魏罃的车架正急速向这里赶来,嘴角微微勾起,计上心头。 他毫不犹豫地引弓相向,将手中的复合弓拉成半月状,对准麋鹿的脚下就是一箭! 白色的麋鹿似乎已经有所预料,它狡黠的朝侧面一蹦,躲开了这离弦而去的箭矢,它撒着四只蹄子,灵活地跳上一个小丘陵,朝着密密的林子里奔去。 江寒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两腿一夹,操纵马儿轻快地趟过小河,穿越林间,紧紧追踪白鹿的足迹。 而随后才赶到的魏罃望着坎坷不平的丘陵、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以及灌木丛生的树林傻了眼。 气喘吁吁的徒卒和已经满载猎物的辎车陆续到达,但也统统止了步。 “牵马过来。” 魏罃一咬牙,骑上了一匹战马,也要进入林间。 “兄长,我与你一同去。”魏卬也跳下了戎车,骑上了一匹战马,兄弟二人一同进入了林间。 这白麋就好比魏国太子的位置,两子竞逐,但最后能获鹿而归的,唯有一人。 然而进入林间的二人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他们冲进树林后,也是经常被树枝和棘丛阻碍,如何比得了在这林子里生长繁衍的麋鹿。 满地的枯黄落叶掩盖了白鹿的足迹,还好江寒的马蹄印比较显眼,他们只能沿着马蹄印追去。 追了不知道多久,山林越走越密,二人不得不拔出短剑劈斩荆棘。 魏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定神一看,那只世间罕见的白色雌鹿正卧在密密织织的篙草之中! 魏罃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伤,腿上插着一支箭矢,折了蹄子,看来是之前追逐它那个齐国卿士射中的,此时却是便宜了他。 “兄长,是那只白麋……”魏卬惊呼出声。 “嘘…莫要惊扰了我的猎物。”魏罃抽出来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的靠近。 …… 第一百一十六章:相师唐举 江寒将白鹿射伤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密林,演戏要演全套的,他打算等围猎快要结束的时候再离开。 将白鹿赶进密林里,自然是他的算计。 林外都是魏国的士卒,视野开阔,若想将白鹿让给魏罃,破绽太多,所以他才引诱魏罃来到了林间。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他们这些当事人能知道,就算魏罃心中有疑惑,也不会说出去。 他就更不会说了,因为他此举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魏罃推上魏国的王位。 只有这位志大才疏的大魏王上位,魏国才会成为秦国人才的输送基地。 江寒骑马在林间闲逛,眼前的荆棘越来越茂密。 春秋战国时代,对自然的开发力度并不大,后世的汾河谷地,哪里还见得到这么原始的生态环境? 这还是经过唐虞(唐尧、虞舜统治的时期)夏商周,五代人两千多年经营的河东,是此时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 可想而知,现在楚越等蛮荒之地更是遍布沼泽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壮观景象。 时间临近黄昏,看着前方那片约半人高的枯黄草丛,不知是否潜藏着有毒的蛇虫,江寒最终停下了脚步,出于安全考虑,他必须在天黑前离开树林。 否则夜晚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猛兽。 江寒调转马头,准备离开密林时,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呼救声,他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在林子的另一边,发现了一头大家伙,以及一位正和它对峙的落魄旅人。 唐举趴在一棵槐树上,他浑身的衣裳在逃命时被树枝挂得七零八落,在少梁买到的上好鲁缟文绣,这会全成了破布条,就连头上巍峨的高冠都不翼而飞,鞋履也丢了一只,看上去狼狈不堪。 然而他顾不得心疼,因为树下的危机尚未离去,一头庞大的黑熊正呼呼地喘着粗气,高声怒吼着。 它一边用锋利的牙齿啃着树干,一边用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挠。 过了一会儿,它又直立起来将近一人半高,胸前是醒目的月牙白,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晃。 这棵不太粗的槐木,已经满是伤痕,树皮几乎被啃掉了一圈,随着黑熊的每一击,都伴随着槐树的剧烈颤动。 唐举只能紧紧抱住枝干,一只手握着佩剑不停恐吓黑熊:“走开,快些走开。” 然而却无济于事,黑熊依旧在树下怒吼,唐举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 “今早卜卦,不是上上大吉么,还是‘见龙在田’之象,按理说将碰到大贵之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唐举对自己的卜易水平十分自信,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树下的黑熊可是一心要将他大卸八块啊!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黑衣青年,刚刚下了马,正悄悄的摸了过来,还对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唐举连忙把想要大声喊出的救命咽回喉咙里,紧张地看着黑衣青年挽弓拉弦。 噗的一声,一支箭矢射中了黑熊巨大的身体,射中了它的脖颈要害,鲜血喷涌而出。 “吼!!” 黑熊吃痛,发出了一声怒吼,更加暴怒,眼睛变得血红,它放弃了继续逼唐举下树,转而寻找伤害了自己的人类。 唐举松了口气,但又为那黑衣青年担心,黑熊养了整整一年的膘,这个时节的熊掌最是肥美,但那身皮肉甲胄也最是厚实,寻常的箭矢很难将其射杀。 黑熊转过身丝毫没有停顿,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江寒猛扑了过去,它的浑身的毛竖着,这是它发狂发怒的表现,脚步震得地面咣咣作响。 就这么一会功夫,江寒手中的箭矢已经二次上弦,一箭射中了黑熊的眼睛,黑熊稍一停顿,来势更猛,誓要将面前这个伤了它的人类撕碎。 黑熊马上就要冲到江寒的面前,想要再次拉弓已经来不及了,树上的唐举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到这黑衣青年葬身熊腹。 刹那间,江寒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泛着暗红色微光的黑色重剑轻松的刺穿了黑熊厚厚的皮毛,刺进了它的心脏中…… “吼……” 黑熊发出了一声不甘的怒吼,摇摇晃晃地朝前踱了几步,终于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唐举等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象中血肉被撕碎的声音,悄悄的的睁开了眼睛,发现黑衣青年正擦拭着他的佩剑,而黑熊已经倒在了他的面前。 唐举看着倒地黑熊庞大的身躯,不由得直呼侥幸,要是黑衣青年还不能干掉它,自己也凶多吉少了。 江寒抬头看了看那个以不雅姿势趴在树上的狼狈旅人,不远处还有辆被彻底摧毁的召车,马匹则脱缰而逃,不知所踪。 惹到准备冬眠的黑熊,窝了一肚子起床气,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头一次猎杀这么大的猎物,江寒心里还是十分兴奋的,熊掌是上好的食材,熊皮也是十分珍贵的。 “先生,这畜生已经被我击杀,你可以下来了。” 唐举不知道被黑熊逼了多久,又渴又累,闻言松了一口气,愣是一放手,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顿时晕了过去。 江寒对这个笨蛋彻底无语了,只得拿起皮囊,朝他脸上倒凉水。 “咳咳咳……”很快,唐举便被脸上的清凉叫醒了过来,茫然四顾。 “先生,你只是受了惊吓,破了些皮,没有大碍。” “多谢公子,若非你相救,这后果不堪设想。” 唐举一边往嘴里灌水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他虽然一口的雅言,但听口音显然不是安邑人。 所谓雅言,是与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语相对的官话。 西周定都镐京,便确定以镐京王畿语音为准的官话为“雅言”。 这种雅言,对山野民众是无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国人、士人阶层使用,尤其是书面文字必须使用雅言。 孔子的学生们曾经不无骄傲地说,孔夫子诵读《诗》、《书》,执行典礼,都使用纯正的雅言,而不用鲁国土语。 后来的荀子将雅言看得更重,主张“夷俗邪音,不得乱雅”,而且认为说雅言还是说夷俗邪音,是有关士人荣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 就是说,越国人讲越国话,楚国人讲楚国话,但天下的君子都应当讲雅言。 江寒疑惑的问道:“先生不是本地人?因何进入了这密林中?” “咳咳,说来话长啊,我乃少梁相师唐举,今晨离开驿馆,来这里寻访贵人,却迷失了道路,误入这片林子,不小心吵醒了那畜生,它一巴掌拍烂了我的车,一路追杀到此。”唐举心有余悸的说。 江寒感到一阵好笑,寻访贵人竟然能惹到黑熊,这种江湖骗子他见得多了,不以为然的笑道。 “先生这么会算人命天命,怎么就算不出该走哪条路才是对,也算不出今天将要遭血光之灾……” 说到这里,他猛的愣住了,相师?对于唐举这个名字,他总觉得很熟悉。 春秋战国时期最著名的相师是姑布子卿,唐举这个名字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过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荀子?非相篇》中的:“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这句话。 莫非他就是那个史书中记载的,言发必中的相师唐举? 他细细一看,只见唐举擦去脸上的灰土血迹后,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名士模样。 江寒在打量着唐举,唐举也在打量着江寒。 他发现眼前这青年的面相十分独特,鼻梁高挺,眼窝微陷,而且眸子黑得发亮,像个漩涡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实不相瞒,在下看公子面相独特,十分新奇,公子可否伸出手掌给我一观。”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江寒思绪急转,换上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伸出手来,任由唐举研究。 “怪事,怪事啊……”唐举一会啧啧称奇,一会眉头紧皱,看上去煞有其事的样子。 “先生,先生?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公子的面相本来为早夭之相,如今却云雾缭绕,命相在十几年前被生生截断,让人难以看到其中的奥妙……” “早夭之相?”江寒的心中一惊。 唐举连连摇头,脸上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这种命格,我自从十岁学易以来,至今观遍天下数千人面相,却从未见过啊……” “诗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公子的未来如何,恕唐举无能,实在无法预料。” 江寒心里有些发虚,看来眼前这个唐举倒不是欺世盗名之辈,竟然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得赶快离开,不然让他悟出来点什么,那还了得? 他干笑着说道:“先生既然已经脱困,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公子稍等。”唐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逃命的过程中崴了脚,马匹脱缰了,能否请公子用你的马送我出去。” 好像生怕江寒会拒绝一样,唐举连忙说道:“为了报答公子,我可以为公子卜上一卦。” 听到唐举的话,江寒鬼使神差的问了一个问题:“先生,在下心中有一个志向,先生能算出那志向可否实现吗?” 不愧是专业人士,唐举还真从那破破烂烂的衣袖里掏出了几根卜筮用的箸草,当场布了个卦。 什么都能丢,但吃饭的家伙绝不能丢! 他又皱着眉头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成周雅言,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茂密的林间不知道从哪里刮起了微风,把他破烂的衣袖吹的鼓鼓当当。 唐举脸色一白,一口鲜血喷出,萎靡不振的跌倒在地,大口的喘着粗气。 江寒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连忙上前扶住唐举,算卦能把自己算吐血,是个狼灭。 唐举惨白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公子…公子的志向太大,真是…要了我的半条命啊……” “不过还好卦象已出,我来为公子看看。” “坎坎为水,坎上坎下,重重险陷之象,向下内敛之意,水底捞月之象,下下卦。” 唐举小心的提醒道:“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公子所做之事,需三思而后行啊。” 江寒起身对唐举深鞠一躬:“多谢先生提醒。” 见唐举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江寒也不敢全然不信,毕竟他已经经历过魂穿这种不科学的事情,现在只能学学孔夫子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了。 水中捞月的卦辞是:一路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人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难道自己所求的终究是一场空吗?江寒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坚定,他不信命,他相信人定胜天。 …… 夜色将至,逢泽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魏氏的猎手们陆续归来,向魏武侯献上自己所获的猎物。 这些山珍野味将用于宴飨宾客,以及“充君之庖厨”,剩余部分腌制风干后为不久之后的元日做准备。 魏武侯心神不属地检视着他们,心里却放不下那头转瞬即逝的美丽白鹿。 “若是能捕获……是不是意味着我魏国将兴?” 魏武侯既是个锐意进取的主君,也是个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其他人都已经回来,只剩下魏罃和魏卬去了密林里搜寻白鹿的踪迹,对于这兄弟二人,魏武侯心中抱有一丝希望,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此时的魏罃正牵着马,押着第一辆辎车,优哉游哉地往回走,他远远望见,在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有两个披甲戴胄的身影在等着他。 魏罃认识他们,他们是魏武侯身边的近卫。 “二位公子,君上让我们等在此处,看看你们有没有猎到白鹿!” 魏卬哈哈一笑:“此事我们自会亲自禀报父候,你等无需多问,还不快快让开!” 魏卬的话音刚落,魏武侯就从高台上急切地赶了下来,隔着大老远就问上了。 “魏罃、魏卬,众人皆无功而返,唯独你们二人追入林间,可猎杀了那头白麋?” 魏武侯对那“祥瑞”十分上心。 魏罃越过身前的几人,快步上前,向匆匆而来的魏武侯复命。 “父候,小子幸不辱命,已将白麋猎杀。” …… 第一百一十七章:猎场饮宴 “今日围猎,亚卿高昭获獐三头;上大夫田布获红狐一尾,花鹿两头;中大夫庆阳获黄羊一对,野猪一头……” 逢泽猎场齐国的大帐中灯火通明,身着紫衣的司礼官不断汇报着齐国卿大夫围猎的收获。 田午坐直了身子,环顾帐中的众人,开口问道:“江先生因何未归?” 田布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君上,老臣看到江先生追逐白麋进了密林,不过看看天色,应该也快回来了。” “哼,那小子怕是收获太少,没有脸面回来了吧。”高昭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 田午眉头皱起,他如今最厌恶的,就是高昭这种阴谋家,于国于民没有半点益处,与他父亲一样,只知道争权弄势。 齐国的贵族势力根基深厚,而且高昭的父亲高伯是请求人殉,自刎而亡的,为了安抚贵族势力,稳定朝政,田午不得不将高昭封为亚卿。 齐国的官职是沿用齐桓公时管仲所改革的,六卿、五官分掌国家事务。 卿是爵位,五官是职位。 齐国在丞相之下,设立了大司行、大司田、大司马、大司理、大谏之官等五官。 分别掌管外交、经济、军事、刑法、监察等,增强了君主的统治力。 在他们之下是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等较为低级的官员。 大都,管理公室宗亲们的采邑;小伯,管理卿、大夫的采邑;艺人,泛指有专门技术的如卜、祝、巫师、工师等官员;表臣百司,泛指在六卿、五官府上执行具体事务的低级官吏。 太史,撰写国史、记录国君和百官举止,草撰国君的册命;尹伯,位次五官的总执行官;庶常吉士,位次大夫,是最低级的世袭官员。 这次与江寒一同出使魏国的田布,爵位是上大夫,官职是大司行,主管齐国的外交。 如今齐国的相位和上卿之位,都是空闲的。 高昭也只是挂了一个亚卿的爵位,并没有实权。 ……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游于北园,四马既闲。” 江寒正牵着马,哼着歌慢慢悠悠往回走,马上还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野人”。 营中的甲士连忙向田午汇报:“君上,江先生回营了。” 田午嘴上不说,心里对白麋的归属还是很在意的,马上走出了大帐迎接。 田午都动了,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纷纷走了出来。 看到了马上只有几只野兔,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野人,高冠博带的高昭哈哈大笑,他抚摸着腰间的玉环,指着江寒傲然道。 “我说的没错吧,单骑走马是下贱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驷马戎车有效!” 接着,他便从战车的起源到君子致师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 坐在马上的唐举都听不下去了,开口辩解道:“这位贵人,后面还有一辆辎车呢。” 正说着,却听到车声辚辚,那辆载着黑熊庞大尸体的辎车正好驶了过来,沉重的熊身压得车轴咯吱作响,两匹马才勉强拉动。 高昭瞬间被打了脸,他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一头黑熊,起码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飞,换了他至少要带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贲才能将其射杀! 江寒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等熊掌煨熟了,诸位一定别忘了来品尝品尝。” 颜面大失的的高昭憋红了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田午见江寒的猎物中并没有白麋,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周围的人感觉到了君主的心情不佳,纷纷沉默了下来。 “江先生,他是何人?”田午指着野人一样狼狈不堪的唐举问道。 唐举连忙翻身下马:“相师唐举,参见齐候。” “相师?”看着唐举的模样,众人都忍俊不禁,田午笑了一声,命令道:“带唐先生下去沐浴更衣。” 田午备下了燕飨,差人把江寒请入了帐中,换上常服后,二人相对而坐。 刚刚人多口杂,田午心中有很多疑问都没有问出口,以江寒的实力,猎杀一头白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江先生,丢了白麋,可是你故意为之?”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白麋并没有丢,我把它送给了魏国公子魏罃。” 田午的瞳孔一缩,想起了狩猎结束后田布对他说的话,马上明白了江寒的用意。 田布的原话是:江先生说,若是想让魏国没落,只需要让魏罃成为魏国的君主……原来江先生打得是这个主意。 “先生真的打算扶持魏国公子罃上位?” “魏罃若是能成魏国的国君,齐国的霸业有望。” “先生的谋划,神鬼莫测,田午佩服。” 通过操纵一国国君的归属来图霸,是田午想都不敢想的道路,江寒能这么做,也是沾了熟知历史的光。 魏罃这个魏惠王,可是战国时知名的败家子啊。 二人交谈着,唐举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齐后,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雅士,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唐举拜见齐候,拜谢江先生,今日若非先生所救,我就要丧命熊口之下了。” 江寒脸上挂着淡笑:“举手之劳而已。” 田午哈哈一笑:“先生请入座,与我等共饮一杯。”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见齐候如此平易近人,唐举很自然的坐到了席间,颇有名士风骨。 就在这时,魏国的使者来到了齐国的行辕。 “公子罃捕获祥瑞白麋一头,君上特请齐候参与燕飨。” 田午点头道:“魏使请回,田午稍后就到。” 魏国使者离开大帐后,田午与江寒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只有唐举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个人笑的是什么。 魏武侯从来不是个低调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劳民伤财,摆开大排场迎接齐国君臣前来田猎了。 在江寒看来,白麋只是一只比较珍惜的白化动物,但在这时代的人们眼中,在冬狩时获得举世罕见的白色祥瑞,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书里记上一笔。 比如武王伐商,在黄河边坐船时,有一条大白鱼跳进了他的怀里,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顿时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征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时,征伐犬戎,获七白狼七白鹿而归,作为征服荒服诸戎的标志,都是充满象征意义的。 今夜以获鹿为名,魏国的这场燕飨的规模被扩大,再扩大。 灯火通明的馆舍中,魏武侯端坐在殿上主座,田午位于次座,江寒和唐举也都出席,坐在了宴席的末尾。 魏武侯感觉今天倍有面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说道:“魏罃,上前来!” “赐弓。” 魏罃身穿华服,趾高气昂的来到魏武侯的面前,在殿内无数道羡慕的目光中接过了那把美轮美奂的雕漆玈弓,及十只雁翎羽箭。 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一样,祥瑞都能轻而易举的获得,是绝对的天命之子。 魏罃看着弓上镶嵌的昆仑玉和绿松石、琥珀等绚烂的宝石,决定回去以后,将它好好挂在墙上,一定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整个逢泽馆舍都坐满了陪同狩猎的魏齐两国大臣,摆满了做工精致的漆木桌案,案上佳肴美酒,香气扑鼻。 江寒前世看小说时,总有现代作者秀优越感,觉得古人们根本不会做菜,认为那些专门为贵族服务的庖厨还不如一个后世宅男,穿越后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视若神明。 他只想说,天真,实在是太天真了! 用这种心态来脑补奢靡的先秦贵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时陕西农民想象西太后在宫里的日子。 太后她老人家顿顿有白面馍馍吃咧,吃一块扔一块…… 春秋战国时,平民的饮食他倒是不敢恭维,但贵族的一日三餐,其复杂和精细程度足以让江寒这个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没差到哪去。 炖、煮、蒸、烤、渍等做法已经出现,只是调料没有后世丰富,烹饪器材还不太成熟罢了。 按照礼制,待客的燕飨用餐要以脍、羹、炙等为主。 脍的做法是将新鲜的鹿肉、羊肉或鱼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选材用捕获猎物最丰腴鲜嫩的部分,再以铜刀细细切之,力求做到纤如发芒,散如绝谷,积如委红。 可惜江寒对生鱼片丝毫不感兴趣,这玩意吃进去万一得了寄生虫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不死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脍他也是不敢吃了,不过若把做法变成“渍”,先在黄酒中浸泡一夜,吃时下姜片、蒜泥,蘸酱、醋、葱韭,倒也十分鲜美。 羹相当于后世的炖菜,在炖肉时,要加入盐、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酱和肉酱等调料,然后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烂熟。 不过对于江寒来说,用商匕勺着煮烂的肉糜入口,再佐以咸臭相交的牛羊肉酱,实在是有些重口味。 在他看来,这羹唯一的优点就是……营养?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还有炙和炮,炙是将肉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烘烤,可惜没有辣椒,只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 炮是一整只黄羊,或者鹿獐剥皮剖腹,在内侧抹上油膏,以及各种酱类,实之以肉桂生姜、梅子干枣,用鲜芦苇缠绕起来,架起来在火上烤。 至于他猎到的那头黑熊的肥美熊掌,被带过来献给了魏武侯后,现在还在加了盖的鼎里,仍未煨熟。 以这时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 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儿子干掉了,晋灵公也因为一只没煨熟的熊掌而被赵氏弑杀。 春秋战国时代的逗比国君们常常因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 染指一词的由来,就是因为郑灵公请大臣们吃甲鱼,故意不给子公(公子宋,郑国贵戚)吃,子公很生气,就伸出手指蘸了点汤,尝尝味道就走了,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年夏天,郑灵公被公子宋所杀,公子宋以此报了未赐鼋羹之仇。 顺便一说,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人,使用的餐具是刀叉。 铜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还有用来戳大块肉食的铜叉。 儒家孔夫子有句话流传的比较广,叫割不正,不食,可见切割肉食是个技术活。 在类似砧板的铜俎上割着炖肉和炙炮,蘸铜豆里的调料吃,还真有点前世西餐的感觉…… 江寒心里不禁向后世那些脑残西餐党、刀叉智商优越论者竖起了中指。 这群崇洋媚外的洋奴,居然说什么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脑抽,这些东西明明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 江寒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着宴席间的娱乐活动。 只见灯火辉煌的馆舍内,一群长袖翩翩的宫装女子在载歌载舞,到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声音。 魏国的乐师们弹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应景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对于江寒来说,这场燕飨其实只是开胃菜,接下来还有把唐举引荐给魏武侯的主菜,魏武侯可是一个极为迷信鬼神卜筮的君主。 过了一会,歌舞止了,乐声一变,由清新的《小雅》变为庄重肃穆的《大雅》:“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肴如此美味,愿君上长寿万万岁,永葆英明智慧! 大雅是天子饮宴时才能上的乐章,却被魏国乐师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了。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春秋时期连小小鲁国的卿族季氏都敢抢了天子的舞者去给自己撑场面,八佾舞於庭,气得当时年轻的孔子直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到了战国,大国的君主更是将天子视为了粪土。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 就连魏击案上的规格都是七鼎七簋,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伴着大雅的乐章,殿内所有人一同举起酒樽:“为君上贺!” 魏击今天十分高兴,一高兴,就饮了不少酒浆,宴席散去后,他已经是脸色发红,酒意正酣,拉着田午在廊下诉说着他的雄心。 田午也醉眼迷离,笑呵呵的说道:“魏候,今日围猎时,我齐国的臣子救下了一个名叫唐举的相师,被我带了过来。” “唐举?” 魏击眯眯起眼睛,他平时最信鬼神卜筮,甘德石申离开魏国后,他苦于魏国没有这方面的名士,如今听说少梁十分出名的相师来了,十分兴奋:“快请先生过来。” …… 第一百一十八章:王权旁落 “少梁相师唐举,见过魏候……” “唉,原来是唐先生,先生大名,魏击早有耳闻,可惜难吝一见。” 客套过后,便进入了正戏。 魏武侯和唐举先是谈论了一下占卜龟筮的手法技巧,接着又请教了学习《易》的心得,稍微试探后,他知道唐举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让他看不出深浅。 于是魏击放下心来,朝唐举微微一拜。 “魏击年过五十,眼看老之将至,而诸子才能平庸,没有特别让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没有确定太子位置,以至于宗嗣空虚,大魏国人心不稳。今日敢请先生为我观看诸子面相,看谁可以为君?” 为君,自然是成为魏国太子,继任魏国君主职位的意思。 这是唐举的娴熟业务,回答了魏候的问题后,他很有可能在魏国获得优厚的待遇。 魏国可是天下最强的诸侯国,在魏国谋一个大夫之位,就有了立足之地,唐举心中暗喜,果然是“上上大吉,见龙在田”的卦象。 于是他便欣然允诺,并向泰一神赌咒发誓不将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魏击拍了拍手,他的三个儿子便走了进来,依次跪坐在席下。 魏击自然不会对他们说明真相,只是有意无意的询问他们对此次魏齐会盟的看法。 唐举则在帘幕中暗暗观察,所谓观相,不光要看面相,还要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对其未来做出大体的判断,善于识人,两者结合,才有了他每相必中的美名。 魏武侯的嫡长子魏罃,二十余岁,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两撇淡淡的胡须,眼中带着一丝目空一切的自傲,是一个富贵长命之人。 庶子魏缓和三子魏卬年龄相仿,都是刚刚及冠。 魏缓翩翩君子,高冠博带,佩白玉佩,别人是恃才而傲,他却仅有高傲,谈吐中想模仿古之圣贤,却画虎不成反类犬,过于拘泥保守。 白面无须的魏卬则生了一脸鹰视狼顾之相,听得出来,他说出的每句话都经过细密的算计,看向父兄的目光中都带着些阴冷与不善,一看就是工于心计的小人。 唐举预测,这位公子卬日后必定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多会,三子退下后,魏武侯身子倾斜而虚前席,诚挚地向唐举一拜,问道:“先生可看出来了,我这三个犬子中,谁可担当大任?” 唐举眉头紧皱,沉吟了片刻,如果实话实说,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明君之相,比起齐国那位年轻的君主相差甚远。 但魏候已经年过五旬了,总不能告诉他,你这三个儿子废了,抓紧时间再生一个吧。 只能在这三兄弟里矮子里面拔高个儿,只有魏罃的面相尚可,最不济也是一个长寿的君主。 不过相师说话,向来都是要先卖一个关子。 “唉,在我看来,魏候的这三个儿子里,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君位的。” 迷信的魏武侯听罢脸色大变,竟一时失态。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魏氏的百年基业,在我之后就要毁于一旦了吗?” 唐举捋了捋短须,大摇其头,“呵呵,魏候何至于此,在我看来,魏氏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今日就有转机。” 魏武侯闻言再次向前移席,“魏击愚昧,请先生教我!” 唐举等的就是现在,他故作神秘地说道。 “魏候,今日围猎不是狩获了一头白麋么?白麋乃祥瑞之兽,可令狩猎者饮其血,就能受上天庇护,接任国君之位。” “先生是说,嫡子魏罃?” 魏武侯陷入了沉思,今日魏罃的表现确实让他刮目相看,但他迟迟不立魏罃为太子,也是有顾虑的。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他真的怕魏国的基业在自己这个志大才疏的嫡子手中葬送。 不过最近几天的种种迹象都表明魏罃才是应该成为魏国君主的人,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魏武侯本就生性多疑,皱着眉头再次问道:“先生,当真是嫡子魏罃?” 谁知道,这句话却让道貌岸然的唐举暴跳如雷,他当下就拍案而起。 “士可杀,不可辱!魏候既然如此信不过唐举,那唐举多说无益,告辞了!” 他路盲误入丛林没什么,被黑熊逼到树上狼狈不堪也没什么,但只有一样,他作为相士的职业道德是绝不容污蔑的,这就是唐举十岁学《易》以来,一直坚守的骄傲。 的确,这个时代的士人是极为傲娇的,不仅仅是自幼的贵族教育熏陶,毕竟光是在中原,就有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数十上百位卿大夫封君可以让他们从容选择效忠对象。 一言不合,不见用于君上?除非是对着泰一神发了毒誓,世代效忠的家臣。 那些自由身的士人则大可以唱着歌鼓着瑟高高兴兴离开,反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种情况在春秋萌芽,到了战国时达到顶峰,所以战国君主经常被墨翟、孟子等名士当面骂得跟二孙子一样,还得腆着脸好酒好肉伺候着。 名士在战国时的地位,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唐举拍完桌子后,冷哼一声,跑到门口穿上鞋履便要离开。 魏武侯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十分失礼,连履都顾不得穿,踩着足衣连忙追到门外去向他赔罪,盛情挽留。 唐举心中去意已决,却不敢太过得罪魏武侯,整理了一下头上歪掉的冠,重新回到了席间,等他离开时,已经到了深夜。 魏武侯脸色微沉,唐举虽然对着东皇泰一所立下了誓言,却还是知道了诸子面相的秘密,他清楚,死人,永远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一个黑衣暗卫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君上。” 魏武侯眼中闪烁着寒光:“跟上唐举,让他永远闭嘴。” 暗卫拱了拱手,退出了房间。 …… 逢泽的旷野上,江寒牵着一匹马,抬头看着月明星稀,吐出了一口酒气,一转身,却见到背着行囊的唐举站在身侧,朝他微微行礼。 “唐举再次谢过江先生救命之恩,就此别过,不知何日还能相会。” 江寒笑着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唐举。 “先生为何这么急着离开?” 唐举苦笑了一声:“房屋要崩塌时,里边的老鼠还知道避难,何况是我呢,我若是再不走,魏氏的死士恐怕就要来找我谈心喽,轻则软禁终身,重则一杯毒酒,抛尸于荒山野岭。” 江寒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先生想多了吧,何至于此?” 之前那个狼狈搞笑的路盲相士,如今却开启了智能模式,一副看透了沧桑人事的样子。 他仰天笑道:“哈哈哈,先生以为,那介子推在晋文公富贵后,为何要躲避于山林,重耳又何必借着报恩的由头非要把他烧死?” “野中有两句俗话,跨过了河流,桥梁就会被拆掉;越是有用处的梓材,就越是会被砍伐。先生备下良马,不是早就猜到我要离开了吗?” 江寒欣赏的看着唐举,这个大神棍,趋利避害倒是有一手。 那先生要去哪里?盘缠可够,我这里还有一点帛币,聊表心意……” 说着,江寒把一个装满了帛币的钱袋扔给了唐举。 唐举摸了摸身上,的确没带多少硬通货,他脸色一红,接过之后说:“先生可曾听说过周天子的守藏室之官老聃,他是陈国苦县人,阅尽周室典籍,学富五车,通晓古今天人之变。” 江寒点了点头,那不就是写了道德经的老子嘛。 唐举眼中闪烁着精光:“有传闻说他在武关留下了洋洋洒洒五千言,便继续骑着青牛,往秦国以西去了。” “啧啧,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贤载大隐,可惜唐举与他不在同一个时代,不能抱竹卷追随其牛后,我此行想去武关,借阅传抄那五千言,也许就能有所领悟,管窥上善若水,天人之道。” “那江寒就再次祝先生一路顺风,觅得心中大道了。”江寒拱手送行。 唐举哈哈一笑:“就此别过,望先生早日达成心中大志,给天下带来一个太平盛世。” 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的唐举骑着江寒送给他的骏马,潇洒往群星璀璨的西方而去,江寒只希望,这路盲别再次迷路,又给绕了回来。 将近黎明时分,六个身上带伤那黑衣暗卫回到了魏候馆舍复命,他们并没有杀掉唐举,被一个蒙面黑衣人所阻碍。 魏武侯脸色阴沉,不用说,他知道出手的人一定是墨家那些爱管闲事的。 不过墨家并未杀人,给足了魏国面子,他也不好计较,只能吃了一个闷亏,滥杀贤能,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无奈的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 在安邑耽误了十几天时间后,齐国君臣踏上了朝拜天子的道路。 在细微的小雪中,一辆青铜轺车已经驶近了洛阳城。 轺车上,是一身紫衣配着金鞘剑的齐国君主田午,驾车的也是顶盔贯甲的齐国骑士,车后两千余名护卫则是一色的齐国铁骑。 田午一行遥遥可见洛阳时,正是深冬的清晨。 广阔的原野上树木枯黄,洛阳城像一个衰颓的老人蜷缩在洛水北岸,古老破旧的城门箭楼上没有守军,只有一面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独慵懒地舒卷着。 东门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枢纽,车马竞日川流,如今却是车骑寥落,昔日六丈余宽的夯土大道萎缩得只剩下轮辐之宽,连道边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没在摇曳的荒草之中。 田午从来没有来过洛阳,传闻的三川形胜曾给他记忆中留下了天国般的洛阳王畿,留下了辉煌的王权尊严和无与伦比的财货富贵的印象。 在魏国安邑时,他想象洛阳至少应当和安邑的繁华相差无几。 今日,当他走近这座赫赫王城时,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会是洛阳。 作为一个诸侯国的君主,当他从遥远的地方感到王权的光环已经消失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权圣地果真会如此的衰颓破败。 眼前的洛阳,骤然之间打碎了他一个美丽的梦幻,顿时觉得空落落的。 他颓然坐倒在车中,沉重地叹息一声,心中竟有些酸楚。 …… 洛阳城外的东城门处,官道被雪水浸软,一辆负载沉重的六骏王辇陷在泥淖里,在推车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声中失去了威仪。 人喊马嘶,各竭股肱之力,车轮却越陷越深。 车帘打开,额头是汗的周安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头,一脸焦急。 大司马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喝叫士兵捡来石块,垫在轮下,用肩膀顶住车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马一齐用力,车子剧烈晃动,一声“咔嚓”从车底发出。 所有人都停下来,大司马看向御手,御手跳下车,察看一番,对大司马悄语。 大司马长吸一口气,着急地看着车子,颜太师踩着泥泞,颤巍巍地走过来,看向大司马:“怎么了?” 大司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轴断了!” 王辇断轴是大不吉,颜太师示意众人退下,走到车前,轻敲车窗,周安王拉开窗帘。 “启禀王上。”颜太师拱手道:“昨晚雪大,道路泥泞,将士疲惫,六骏乏力,老臣奏请返回王宫,恳请我王允准!” “返回王宫?”周安王吃一惊,抬头看天,“雪不是……不大吗?” 颜太师缓缓跪在泥地里:“王上……” 大司马、御史纷纷跪下。 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 听说齐候来洛阳朝拜,为了维护周王室最后的尊严,天子君臣商议,要来到东城门外的迎送亭郊迎齐候。 没想到刚刚出了东城门,王辇就陷入了泥潭。 周安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寡人知道了,回宫吧!” 他缓缓起身,走到车头,一跃跳下,许是动作过猛,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泥地上,御手箭步蹿到,扶正安王。 周安王甩开他,在雪中大步前行。 颜太师这也缓过神来,紧忙爬起,冲大司马指指车辇,急急追上周安王,颤巍巍地搀起了他。 …… 第一百一十九章:倒下的旗帜 “禀报君上。”紫衣骑士快马而来,高声禀道。 “天子本打算郊迎三里,但昨夜下了一场细雪,不想让王辇陷进泥淖里了,现在已经返回了王城。” “哦?”田午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这次朝会,本想为天子长个脸面,没想到竟是难为他了!” 进入战国以来,洛阳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江寒闻言也是一脸错愕,他知道王室没落,却没有想到落魄到了如此地步。 周安王与颜太师、大司马返回了王城,留下了上大夫樊余在东城门等候。 樊余远远的就看到了齐国威严的车队,心生敬畏。 对于齐候来朝拜,樊余很是惊喜,说明天下还有诸侯记得天子,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记得天子的竟然是田氏齐国。 “唰唰”一阵脚步声急,齐国上大夫田布引领一队武卒跑步过来,在洛阳东门前架起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齐候驾到!!” 樊余趋前几步,鞠躬行礼过后,朗声说道:“周臣樊余参见齐候,天子已在王城备下宴席等候。” 田午脸上挂满了笑容:“还请上大夫在前面领路。” 樊余拱了拱手,跳上了一辆老旧的轺车,带着齐国君臣向王城而来。 洛阳王城是洛阳城中天子的宫殿区域。 当人们在洛阳之外说“洛阳王城”,指的是整个洛阳;走进洛阳说“王城”,那便是天子宫殿区域了。 洛阳的天子宫殿有着独立的红墙,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 虽然红墙已经斑驳脱落,绿瓦已经苍苔满目,但那连绵的宫殿群落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灿烂,在无限的苍凉冷清中透出昔日的无上高贵。 目下已是辰时,王城中央的大门还紧闭着,高大深邃的门洞外站着一排无精打采的红衣甲士,手中的青铜斧钺显得笨重而陈旧。 看见十几辆轺车辚辚驶来,甲士们轧轧推开厚重的王城大门,没有任何盘查询问,轺车便淹没进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内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一片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缝隙间竟长出了摇曳的荒草。 宽阔的正殿广场,排列着九只象征王权的巨大铜鼎,鼎耳上鸟巢累累鸦雀飞旋。 朝臣进出的鼎间大道上,同样是苍苔满地荒草摇摇。 大道尽头,九级白玉阶上的正殿好似荒废了的古堡,透过永远敞开的殿门,依稀可见殿中巨大的青铜王座结满蛛网,时有蝙蝠在幽暗中无声地飞舞。 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圣殿,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 洛阳王城衰败破落,一班臣工无所事事,政荒业废,洛阳王室之政务,目下唯有太师颜率和上大夫樊余寥寥几人照拂。 大殿里,身着弁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安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宣齐候觐见!!” 田午走进了殿中,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周臣田午,叩见天子!” 见田午礼数周到,周安王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爱卿平身,请列席!” 整个宴席高台上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天子陪席,在场众人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齐侯的。 田午坐下后,两国大臣先后进入,共同朝拜天子和齐候,各自落席。 迎宾雅乐戛然而止。 颜率击掌,樊余步入大殿,依序斟酒。 按照惯例,天子赐酒,前三爵当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臣子共饮。 “齐候,来与寡人共饮一杯。” 安王举爵置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案,眼角盈出泪花,他对于齐国田氏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十年前,魏击(魏武侯)、田和等人相会与浊泽,席间,田和请求魏击为他争取一个齐侯的爵位,以便顺理成章的君临齐国。 自以为武功卓著的魏击,趁着酒劲,满口答应了,当然他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 有了魏国的撑腰,此时,大约其他诸侯也已经默认了田和掌控齐国的事实。 毕竟,周室先祖册封的齐伯已经有几代人形同傀儡。 在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前,天子的王冠虽然已经黯淡了不少,但有着晋国、齐国等周室先祖册封的诸侯,天子还是可以勉强支撑住门面。 虽然霸主们夺走了属于天子的权力,但鲁、宋、卫等国还是时不时的来朝拜天子,这样也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晋齐楚秦争霸主,小国联合周天子求自保。 然而这个平衡被周安王的父亲,周威烈王的一次册封打破了。 公元前403年,受到了武力的威胁,周威烈王最终同意册封魏斯为魏侯、赵籍为赵侯、韩虔为韩侯。 从那时起,魏赵韩完成了“窃国者为诸侯”的转变,而周王室的近亲晋伯姬颀(晋孝公)却在迁徙中惶惶不可终日。 继位之后的周安王,又亲手终结掉了周天子的最后一根支柱——姜氏齐国。 周安王看到了田午,就能回想起那如同噩梦的一天。 他不敢拒绝魏击和田和的“请求”,那时的周安王在心里默默的感慨,父王啊,你为何给我留下这有名无实的天子呢?他第一次明白了父王的处境。 或许在更早以前,周天子的王冠就已经开始褪色了,在平王之后,随着军事实力一落千丈,周天子更像是一面旗帜,而不是诸侯们的共主。 诸侯们之所以需要这面旗帜,最主要的原因是,周围的蛮夷太强大了,他们需要一个领袖来团结大家共同对抗蛮夷。 然而,大家都是诸侯,谁来做这个领袖呢? 经过数十年的博弈,大家形成了一种默契:霸主们成为那个实际的领袖,而周天子成为背后的旗帜。 平王之后的大约200多年里,周王室虽然仍然有不少的挑战,但这个平衡还算保持得不错。 周室的祖先们安于做这面旗帜,而不安分的霸主们也没有能够把周王室怎么样。 直到公元前406年,周威烈王在位的第二十一年。 这一年,魏国取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乐羊成功的攻占了中山国的全部国土! 在这之前,中原国家之间,存在许多蛮狄。 随着中原诸侯的逐渐强大,这些蛮狄被逐渐消灭或归附中原诸侯国。 但有一支白狄的后人,在晋燕之间顽强的生存了下来,并建立了一个国家——中山国。 三家分晋之后,锐气当头的赵国竟然难以征服这个白狄留下的国家,于是向当时更加强大的魏国请求援助。 魏斯正在寻找新的扩张方向,赵国的请求正中下怀,魏斯以乐羊为将军,出兵攻打中山国。经过两年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山灭国。 曾经的蛮夷要么被消灭,要么融入了中原,连楚国都接受了中原文化,整个中原大地,已经找不出几个中原国家共同的敌人了。 既然共同的敌人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周天子这面战斗用的旗帜,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而魏国的君主魏斯,竟然不遵礼而重法。 魏斯最终决定任用那些优秀的“士”来作为国家的卿相、各部门的主管官员,甚至军队的将帅。 而且还对国府做了更为明确的划分,而不像周或其他诸侯那样,把土地分给那些国君的小宗们,让他们和他们的子侄世代成为国家的卿相。 不仅如此,他还决定将地里的奴隶和野人解放出来,组成一支军队。 为了保证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他们不再将土地分封给卿相,而是给予奴隶和野人们小块的土地耕种权,但却把治权和赋税权收归国有。 积累起来的财富,魏斯又用来招募新的政府官员和士兵,扩大更大的领土。 魏斯的变法竟然使得魏国一跃成为中原最为强大的诸侯,这却是很多人都始料未及的。 魏国的强大对中原的影响是巨大的。 在被抛弃了精神领袖的身份之后,周室的先祖们历代努力所创立的这个贵族秩序正在被诸侯们逐渐嫌弃。 周安王心中清楚,有好几个诸侯都已经跃跃欲试,想要跟随魏斯的脚步在他们的国内实行变法。 他们更需要官僚,而不是贵族。 法的出现,让周安王在王座上如坐针毡,虽然头顶的王冠依然如昔,但他感觉得到,头顶的王冠正在逐渐褪色,却又无力阻止。 十年前,周安王出席了他的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灰暗的活动。 在那次活动中,他正式“任命”田和为齐侯,那是他最后一次行使作为周天子的权威和使命。 果然,接下来的十年里,他看到了从周礼的约束中彻底释放出来的诸侯们。 他们一方面陆续实行所谓的“变法”,解放那些困在阡陌里的野人和奴隶,以期带来更多的兵源和赋税;另一方面再无人以违背周礼指责魏国,而是不择手段的兼并一切可以兼并的小国。 而他枯坐在洛阳的王城里无人理睬,甚至没有等到他“亲手”册封的齐侯的再次朝拜。 先祖们将战争这头野兽困在“周礼”之中已经数百年了,但是现在看来,这头野兽已经将被彻底放出来了。 诸侯们都已经撕下了礼貌的面具,露出了长长的獠牙,随时准备撕咬。 獠牙必然要见血,而鲜血会让人疯狂。 露出了丑恶的他们,大约会像一只只失去控制的野兽,直到有一只野兽,咬死其他所有的竞争对手。 战争是最残忍的方式,也是力量整合最实际的方式。 因此,在周安王的眼中,中原大地的未来,大约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属于周的时代,大约要在不久之后彻底结束了。 已经近十年没有诸侯朝拜的周天子,最终迎来了他想都不敢想的齐国君主。 此时他心中对田氏的恨意已经被无奈所取代,天下大势如此,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周王又有什么办法呢? 田午端起酒爵,转向安王,举爵过头顶:“田午恭祝大周万岁,周王万岁!” 周安王哈哈大笑:“万岁?何其耳生也!” 他从王座上站起,苦笑着叹息一声:“齐候啊,齐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模样。齐国强盛了,我也高兴。” 说着,周安王的两眼之中一时泪光闪闪。 田午将爵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对着身旁颓废的天子深鞠一躬,高声说道:“我王万岁!” 上大夫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地道:“我王勿忧,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安王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悠悠地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 “上大夫,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 “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日不如一日?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 “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 “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也。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列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 “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老天子疲惫松弛的脸上潸然泪下。 田午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想不到这个醉生梦死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 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地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 一瞬间,田午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不禁久久地沉默,深深地同情这位可怜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了。” 周安王笑了:“正当如此。” “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吧,无须守着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也可。去吧……” …… 第一百二十章:稷下学宫的庞大规模 “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樊余扑身拜倒,泪流满面。 周安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请起。” “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 “上大夫不怪罪王室,寡人便心安了。处置完齐国的事,上大夫便可走……” 说着,他转头对席间的列位周臣说道:“你们若想离去,寡人也不拦你们。” 周室老臣拜倒一片,周安王猛然回过身去了,偷偷的抹着眼泪。 好好的天子宴席,哭声一片,让众人一下子没了兴致,草草的散去。 众人默默走出了大殿,只剩周安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樊余陪着田午走出王城的时候,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巨大的九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 周安王自己敲起的悠长编钟在王城回荡,为这个古老的王国唱着悲凉的挽歌。 “上大夫,到齐国去,齐国需要大才。”田午的声音在宫殿峡谷中共鸣。 樊余木然摇头:“多谢齐候好意,樊余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山林茅屋。” 他要离开周室,并不是想要另谋高就,而是实在不忍心看到六百多年的大周,就此沉沦下去。 …… 田午从洛阳返回临淄时,燕、鲁、卫等姬姓诸侯先后从齐国边境退兵。 魏齐两国的关系也到达了蜜月期,齐国通过外交手段,不费一兵一卒的退了四国之兵。 齐国的灭顶之灾慢慢挺了过来,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田午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不久后,韩文候薨逝的消息传遍了诸国,其子韩哀候守孝三个月,继任了韩国国君。 韩哀候上位后,积极响应魏武侯提出瓜分晋地的建议,并决定年后去安邑与魏国会盟,赵敬候无奈之下也只能同意前往安邑。 三晋再次会盟,只不过这次会盟,三个国家都各自心怀鬼胎。 田午与江寒回到临淄后,立即埋头宫殿反复琢磨稷下学宫的建造格局和江寒的一些新奇构想。 之后,江寒自任稷下学宫的监造特使,开始了规模浩大的学宫的建造工程,田午也时不时会出现在学宫的建造场地。 临淄城大大地忙碌了一阵,到冬日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因为冻土,学宫无法施工,临淄才稍稍平静下来。 齐候田午为江寒和上卿国伯、上大夫田布几人隆重地摆下宴席。 席间,几人说到春天的危机、齐国朝堂的变故、魏国君臣的奢腐与洛阳王室的衰颓,都是不胜感慨。 田午分别向国伯、江寒和田布三人敬酒,激情地褒扬了三人化解齐国灭顶之灾的莫大功劳,并且晋升田布为六卿之一,辅助国伯共掌齐国公室政务。 齐国的丞相之位依旧空闲,这个位置留出来是什么意思,几个人都心知肚明。 江寒和徐弱离开政事殿来到泰丰楼后院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江寒本想着连夜赶回孟邑的墨家庄园休息几天,可是,当他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时,心中一动,回身书房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院子外走去。 徐弱早已经做好准备,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走出了院子。 一场好大的雪,城中街巷已经是雪陷踝骨了。 江寒踏雪走向城墙,通过方向,徐弱便知道钜子要去看望瓮城中的军营工匠。 城中征调的国人已经在三天前回家了,只留下了工匠们打造一批难度很大的精铁配件。 临淄城的西门瓮城不大,进入瓮城的马道也只有一车之宽,里面却驻扎了两千多名工匠。 江寒刚刚走到马道口,恰遇主管翁城安全的前军主将带一队兵士巡视过来,见到江寒连忙问好。 江寒点了点头,详细询问了工匠们的防寒和伙食情况,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还是不太放心,又走进瓮城,逐一查看了二百多顶军帐,才走出瓮城。 跟在江寒身后的徐弱注意到他并没有原路返回,却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是临淄铁工作坊所在的地方。 他敲响了秦海所在小院的大门,院中亮起了灯光,随着一声开门的声音,披着裘皮大衣的秦海一脸错愕的站在门后。 “钜子?快进来。” “深夜来此,却是打扰了秦大哥休息。” “不碍事,快入内叙谈。” 江寒与徐弱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跟着秦海进入屋内,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 “父亲,谁来了?”随着声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走进了书房。 秦海笑道:“钜子来访,快快上茶。” 少年是秦海的儿子,名叫秦安,今年十四岁,江寒初见他时,还是一个流着鼻涕的娃娃,如今也成了一个英挺的少年。 秦安黑漆漆的眼睛不停的打量着江寒,拱手道:“秦安见过钜子。”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得感慨时光荏苒,秦安都这么大了,再有几年时间,墨家的小辈都能独当一面了。 秦安在燎炉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碗。 秦海恭敬道:“钜子深夜来此,一定是有什么吩咐吧。” “今夜我与齐候商议,等到明年开春雪化,学宫的馆舍建造就开工。” “我这里没问题,我们这帮工匠,随时可以投入到建造中。” 江寒是稷下学宫的监造特使,秦海顺利成章的成为了两千多名工匠的总管,负责工匠们的统筹规划。 “我要你们在一年之内完工。” 江寒的话,让秦海脸上一惊,两个人都明白,稷下学宫的建造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工程。 六进大宅就有十座,三进宅院百座,普通的宅院更是数不胜数。 六进大宅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赐三进宅院,普通士子赐普通宅院。 按照图纸规划,六进大宅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都会具备,很是雅致。 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摆布他的七八车书。 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精巧;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 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学生们的住处。 除了住所,还有论政堂、论战堂、讲学堂等十几处能同时容纳数百人的学馆,这么大的工程量,凭借现在的劳动力,想要一年建成,简直是痴人说梦。 “钜子…这,工期是不是太紧了一些,如果强征劳役,一定会引起国人的不满的。” 秦海眼中满是担忧,他怕江寒为了赶工期,鼓动齐候征召大量的劳役。 江寒摇头一笑:“秦大哥多虑了,我与齐候商议,要以工代役,鼓动国人的积极性,自然能缩短工期。” 战国时期的时局瞬息万变,对于齐国而言,稷下学宫早一日落成,齐国也就早一日多了吸纳人才的资本。 对于江寒而言,稷下学宫建造完成后,他就可以毫无牵挂的前往秦国了。 江寒对田午提出以工代役的方法后,田午咬着牙答应了下来,大不了就掏空国库,自己做一个贫穷的君主。 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秦安轻柔快捷地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三只陶碗,分置三人面前。 然后跪坐在一旁,一边添加木炭、一边煮茶斟茶,似乎还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却丝毫的不忙不乱。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工钱该如何发放?到哪里寻找这么多计吏?” 秦海再次面露难色,以工代役,就要涉及到数万民工的工钱,这么大的筹算量,至少需要上百计吏。 计吏是各个城邑具体负责核计各类帐目的,后来被称作主薄,相当于财务会计。 江寒记得齐国的首席计吏名为计项,是继承了管仲之学的经济学家计然的后代,“计”是他们家族历代相传的职位,慢慢地就变成了氏名。 计项就是算筹之术出众,年纪轻轻便在齐国有了不小的名气,当然,秦海对算筹之术也是十分精通,所以才能制造出精细的工具。 数科是君子六艺之一,每一位卿大夫和地主封君都要学习,若是连税赋、上计都算不清楚,难保不会被皂隶和大族蒙蔽。 就算是在军中为旅帅,不通算学,便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懂统筹辎重粟米,不擅调度师旅人数。 这时代不比后世,数学有很重要的地位,并不是旁门左道,否则也不会被列为君子六艺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术过关。 先秦两汉的数科主要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种,其中许多都实用性极强。 秦海对形而上学的纯算学很感兴趣,甚至还成了算痴,精研算学竟至入迷,经常会出现不吃不喝钻研难题的情况。 江寒也曾经跟着孟胜学习过,每次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摆了一桌案的算筹,都会密集恐惧症发作,让人有些发晕。 算筹实际上是一根根同样长短和粗细的小棍子,多用竹子制成,也有用木头、兽骨、象牙、金属等材料制成的。 大约二百七十几枚为一束,放在一个布袋里,系在计吏的腰部随身携带。 需要记数和计算的时候,就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上或地上摆弄。 对于筹算而言,计算的数字越大,筹算的面积越大,大数字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筹棍铺开一间屋子也不稀奇。 秦海明显是筹算高手,每次计算精细物件时,他都会把数字分成一组一组进行计算,眼明手快加上记忆力高超,硬是能在半张桌子上摆开了算阵。 江寒自问做不到,但他也有自己的绝招。 他前世不少知识已经还给老师了,但微积分等复杂的玩不出来,初高中那点底子还在,可以拿出来糊弄人。 什么,你是说用小学乘法表就可以装逼?然而对不起,江寒悲哀的发现……应该是欣慰的发现,这东西从西周时已经成型了。 虽然,和后世的顺序是反着的,秦海学习的乘法表,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背到“二半为一”结束。 此外,在周人的古算经中,勾股定理也已经被发现了,而且还有位没留下名字的大能列出了日高公式…… “秦大哥,我倒是知道一种方法,与你们使用筹具计算之法大不相同,并不需要太多的计吏,甚至连算筹都不需要。” “钜子这话有些可笑,不用算筹,如何计算?这就好比无舟却要渡大河,无干戈却要近身厮杀。” 秦海知道江寒的数算能力很强,否则也不会画出那么多精细的图纸,不过不使用算筹的数算方式,他还真是难以想象。 “秦大哥可以出一道题目,让我演示一番。” “也好,那就我就考考钜子,看看钜子数算的能力究竟有多强。” 秦海心中对江寒的说辞十分不以为然,索性出了一道偏难的题目。 “今有国人租聘钜子的田亩,出租头一年每亩得一钱,明年每四亩得一钱,后年每五亩得一钱,总计三年得一百钱,问出租田多少?” 江寒微微一笑,果然不去拿算筹,而是起身拿起一根木棍,在书房内的沙盘上写写画画起来。 秦海、徐弱、秦安三个人也都好奇的围了上来。 秦海的这个问题,用算筹可能会有些麻烦,但用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就简单多了。 秦海诧异地发现,江寒果然不用算筹进行计算,而那地上列出的竖式虽然从未见过,但以他多年的算学经验来看,却发现其简便无比,颇有道理。 然而还不等他琢磨出点门道来,江寒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题目给解出来了! 江寒所用的竖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只算小学课程中最基本的运算法则,但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战国,却绝对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先进科学方法。 完事以后,他轻松地拍了拍手道:“秦大哥,我知道答案了,一共出租了一顷二十七亩,四十七分亩之三十一。” 秦海心中无数头羊驼驼飞奔而过,居然被江寒算出来了!还算对了! “这么快?” “怎么可能这么快!” 秦海惊呼出声,他看着沙盘上那些奇异的符号和竖式,对着江寒深鞠一躬:“请钜子教授我这种算法。” …… 第一百二十一章:应时而出 秦海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算法技巧,一旦学得,将开启数科的一个全新的时代。 学会了这种算法后,也许,古算经中所记述的:“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的经天纬地之术,就不再会是传说! 江寒看着情绪激动的秦海,却偏要为难他一下:“秦大哥已经考校过我了,不知道我能不能考校考校你?” “这个……” “若是秦大哥能答上我的题目,我定将这新颖算法拱手献上,毫不保留。” 秦海对自己的筹算之术向来引以为傲,放眼齐国没有多少敌手,就算是计氏的人也不敢说能胜过他,少有算题能将他难住,于是他果断的答应了江寒的挑战。 江寒把沙盘上的算式抹去,在上面画了个圆,笑着问道:“圆,一中同长也,这圆的直径长一尺,周长未知,秦大哥能求得此圆的精确面积是多少吗?” 秦海听到江寒的问题,竟然有一些生气,出自他手的车轮数不胜数,他怎么会不知道圆周长的算法,于是他气呼呼地回答。 “算经有载,周三径一,周长是直径的三倍,而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如此简单的问题,钜子是在小觑我吗?” 江寒摸了摸长出了胡茬的下巴嘿嘿笑道:“秦大哥啊秦大哥,枉你被称为墨家第一大匠,你觉得所谓周三径一真的准确吗?” 秦海心中突突直跳,看江寒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周三径一是此时计算圆面积的普遍算法,实际上却有很大偏差,这也是困扰诸多算学专家和制车轮、陶轮工匠的大难题。 但其中的奥妙,也只有他这种数科大神,工家大匠能得窥一二。 用“周三径一”计算出来的圆周长,实际上不是圆的周长而是圆内接正六边形的周长,其数值要比实际的圆周长小得多。 但那个神秘的比例到底如何求得,这是自从他年幼时学数科造物之术以来,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请钜子教我!” 对于秦海来说,没有什么此追求数科真理重要,对于圆周长的算法越精细,他制作出来的造物就能越精细。 江寒也不再难为他,继续在地上点点画画:“秦大哥请看,如果我们可以在圆内接正六边形把圆周等分为六条弧的基础上,再继续等分。” “把每段弧再分割为二,做出一个圆内接正十二边形,这个正十二边形的周长不就要比正六边形的周长更接近圆周了吗?” “所以,越是把圆周分割得细,误差就会越少,其内接正多边形的周长就越是接近圆周。” “如此不断地分割下去,一直到圆周无法再分割为止,它的周长就与圆周几乎完全一致了!” 秦海如同一个小学蒙童般,不住地点头,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幼时在墨子坐下初闻格物之学一样,听得如痴如醉。 他心中直叹江寒才是和墨子大师一般的天纵奇才,竟然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可恨自己刚才还想用那道“简单”的题难住他,还想挑战他……真是,真是羞愧难当啊,秦海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寒所展示的,其实就是割圆术,后世初中生都会的东西…… 但在此时,这个理论还得经过六百多年的发展,到魏晋时期才会被刘徵、祖冲之等人发现。 欧洲人则要早一些,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在一百多年后得出了相近的结果,但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数,就得等到十六、十七世纪了。 所以,秦海这位主业是工匠,副业才是数学家的战国时期的人要是能知道,那才有鬼。 放出了这个跨时代的理论后,江寒带着徐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验证的事情,交给秦海去做吧,反正寒冬已至,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慢慢割圆割上个三四千边形,江寒才不会那么简单就告诉他,毕竟这种问题,自己得到答案才有成就感。 两人走到院中,却见天色微微发白,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踩到雪地上,能清晰地传出“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 徐弱跟在江寒的身后好奇的问道:“钜子,那割圆之法的答案是什么?” “答案吗?”江寒灿烂的一笑:“3.1415926……” 这么长?这得割多少次圆啊! 徐弱挠了挠头,回过头看向书房中埋头苦算的父子俩,脸上露出了同情之色。 …… 大雪初晴,整个临淄城还埋在雪中,太阳虽然无力,却是非常的晃眼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临淄城迎来了冬日大雪后初晴的阳光。 临淄的庶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 原本人人准备上阵杀敌的大血战,擦肩而过了。 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又使人们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 两个多月的满城风雨结束后,各族的子弟们都换上了锋利的新矛新剑。 上苍似乎又开始念及齐国了,否则,这些急难大险怎么就憋着气过去了? 国人们对雪后初晴的阳光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新鲜。 官府未及号令,人人走出家门,手执扫把锹耒扫雪清道。 街巷中堆满了头戴斗笠红鼻子蓝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们绕着雪人唱啊跳啊地打雪仗。 最显眼的是扫雪者在栎临淄城西门口堆砌的两个巨大雪人,高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若天神一般。 雪人筑起,引来城门口一片“大齐万岁”的狂热欢呼。 这时,城门守军头目高喊:“行人闪开,快马特使出城!” 欢呼的人群哗然闪开之际,一骑紫色快马箭一般飞出城门,越过吊桥。 “一骑!”“又一骑!”“还有一骑!”“不对,还有!” 人们惊讶地发现,三十余骑快马特使,竟在半个时辰内络绎不绝地飞出了西门。 一片忧色,顿时浮上临淄国人欢快未消的面容。 自从上任齐候继位,多少年了,齐国一直处在战火中,齐国国人对打仗很熟悉,但也很敏感。 他们看到这非同寻常的如飞快马,立即意识到危险又在迫近他们,聚拢一片的人们开始默默疏散。 这时,守军头目又一次高喊:“临淄令到——” 人们看见临淄令带着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来。 “又要招募壮士,征收粮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 人群中有人急切低声地对一个穿长衫的识字者嚷嚷。 长衫识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嘘了一声:“别胡说,快看。” 临淄令高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高一点。” 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皮上的文告。 临淄令高声问道:“父老们,谁识得字?出来给念念。走,到南门去。” 人们哗地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给睁眼瞎子们念念。” 长衫识字者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 人群鸦雀无声,一层乌云明显笼罩在脸上。 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一场大血战!” 长衫识字者却不住摇头,惊讶的脸上抽搐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嚷嚷者骂道:“哭个鸟!有什么好怕的,那不可一世的魏国不还是被咱们齐人打得抱头鼠窜,走,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日打仗!” 人们默默散开。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好事!我来念!” 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 嚷嚷者骂道:“仗都打不完,还有好事?念啊!” 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高声道:“这是国君的招贤令,就是要搜寻工匠、劳役,建造学宫,吸引天下列国的士人来齐,强盛齐国。” 嚷嚷者冷哼一声:“你是不是糊涂了,征劳役还算好事?” 长衫识字者哈哈一笑:“有赏钱的,参加学宫建造的国人不光能抵消今年的劳役,而且每天都会给一些赏钱。” 人群愣怔片刻,猛然炸开,轰雷般高喊:“好!齐候万岁!” 老人们掉了眼泪,终于有能想着百姓的国君了,他们相互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在临淄国人的欢笑中,齐国的快马特使像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谷,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 数月之间,齐国稷下学宫建造的消息,便在天下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们中间流传开来。 齐国的稷下学宫旨在弘扬文明,其主流是以治学为主,士人们既可以黄卷青灯,修身自励,撰写文章道德,也可以在齐国出仕为官。 正因为这一点,齐国稷下学宫建造的消息吸引了大批士人,他们绝大部分都属于有志于治学的各式士子。 百家争鸣的时代在这一刻正式开始,稷下学宫会成为华夏历史上必不可少的文明中心。 后来的诸子百家在稷下学宫几乎先后都有代表人物,他们会在此发光发亮。 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并体的荀子,名家的惠施与公孙龙,辩家的田骈,纵横家的鲁仲连与庄辛,阴阳家的邹衍,道家的宋钘与尹文,农家的许行,等等。 然而,纯粹治学从来都不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主**神。 自从“士”这个人群阶层出现以来,主**神始终是经世致用,就是以学问入世奋争,以才能建功立业。 孔子是个直话直说的老倔头,他说过许多令后人难堪的老实话,譬如“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等等。 就是这个爱说难听话的倔老人,将士人们的这种精神一口叫白,名曰“学而优,则仕”——优秀的士人应当做官! 这是当时士人阶层毫不隐瞒的公开宣示和终生追求,而当了官后的目标也决不含糊,叫做“治国平天下”,就是要为国家为天下做一番事。 正是这种坦诚直率而又奋发有为的入世精神,战国士人们将直接做官看得比终生治学重要一万倍。 他们往往在入仕无望的情势下,才被迫治学著作和传授学问,这便是后人所谓的“强使英雄做诗人”。 更有趣的是,即或无奈治学,所治也还是治国为政之学。 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无奈治学,而又在学问中建立为政经典的大学问家。 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激扬的士大夫精神,历经沧桑磨炼,厚厚沉积在华夏士子们的魂灵之中,一有火光,便会轰然爆发。 而十几年后,秦公嬴渠梁的求贤令就是那一道耀眼的火光! 江寒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秦国培养人才,无不是为了秦国的一统铺路。 …… 天色已经在茫茫雪色中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 江寒坐在小院的书房中,穿着一身轻软宽大的羊皮长袍,坐到木炭燎炉前,细想这一年来的遭遇,久久不能平静。 白圭那位颇有名士风范的长辈差一点儿离世,导致白氏商会分崩离析,使他蓦然想到了墨子大师。 若是墨子大师与世长辞,墨家又将何处何从? 江寒心中明白,自己资历尚浅,在墨家中难以服众,没有墨子这座大山在,相里勤、邓陵子甚至统领神杀剑士的公孙羽都不是好相处的。 现在几人之间都已经是貌合神离了,只是碍于墨子大师在,没有撕破脸皮。 江寒不禁摇头苦笑,到时候墨家会一分为二?以他为首的主战派会帮助秦国,成为秦墨。 以相里勤为首的止戈派会帮助中原六国,抵御暴秦,成为楚墨、齐墨。 思想的分歧在每个时代都存在,站在任意一方的角度,对手都是异教徒,不死不休的那种,真是想想都让人头疼。 唯一让人高兴的事情,白雪已经成为了白家独当一面的女公子。 想到在洞香春中第一次见她,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没有柔媚,没有娇态,一身布衣一头长发,甚至连对人施礼都是士子式的。 但她身上那种明朗那种聪慧那种本色那种纯真,以及那种英风之中时不时透出的一种妩媚,却是任何丽人都无法企及的。 尤其是她那空谷鸟鸣般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真是给人一种莫大的享受。 “钜子,想什么心事呢,痴痴傻傻的。”徐弱笑着进了书房。 “景山,吓我一跳。”忽然之间,江寒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故意板起脸道:“起这么早干嘛?也不去好好练剑。” 徐弱跪坐在席子上:“刚刚庖丁传信回来,说秦统领离开了临淄城,要来小院拜访你。” …… 第一百二十二章:布衣之圣,溘然长逝? “钜子!钜子!我……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人还没有进屋,江寒就听到了秦海兴奋的喊声。 此时的他,仿佛在裸身洗澡时突然领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江寒迎了出来,看到秦海的模样愣了一下,只见他嘴唇龟裂,头发散乱,浑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几个洞,对这位战国时的数学家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愧疚? 因为昨天他在小院儿休息了一整天,愣是把这位还在拼命割圆的数学家给忘了! “钜子,你的割圆术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边形啊!最后终于得到了那个求圆积步的约率!” 江寒更加佩服了,天可怜见,秦海可是用那繁杂的算筹慢慢完成了这个伟大工程,工作量绝对不小,估计算棍都用了近万根,摆满了整个院子吧。 秦海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像是急于在数学老师面前炫耀算术能力的小学生,忙不迭地报上了那串数字,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江寒。 这是在等待他的……表扬? 不过赵无恤听罢却沉吟了,3.1415,这是秦海得出的结果,也是后世魏晋时代刘徵首创割圆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还不够完美。 “秦大哥,你算的已经十分接近正确了。” 秦海的脸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确?这么说,还是没算对?作为一个痴迷数科的专家,没有什么比做错算术题更沮丧的了。 于是江寒拉着秦海进了屋子,取了一块帛巾给他擦了擦脸,这才在一块木简上用毛笔写下了一串神秘的符号,3.1415926。 秦海张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费心费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结果,江寒一瞬间就写出来了。 “请钜子教授我神秘的算学。”秦海长揖及地,诚恳的说道。 “秦大哥请起,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嘛!”江寒连忙把秦海扶了起来。 书房内,江寒和秦海在竹席上相对而坐。 既然再过一千年,阿三才能发明后世的阿拉伯数字,那江寒就毫不客气地剽窃来自己用了。 至于发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给了那位据说是创作了周髀算经,在数科上颇有造诣的周公旦。 江寒故作神秘地说道:“秦大哥,其实,我曾梦到过周文公,他教给了我这一套数字,我暂且将其命名为……周髀数字!” “周髀数字?”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秦海重重地点头,他对江寒的陈述十分信服。 这世上的大能们,时不时会梦到古之贤人,听说鲁国的贤士孔丘也经常梦周公。 于是江寒开始在小院中教授秦海数学方面的基础知识,学生从最初的秦海一人慢慢的增加到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秦海的儿子秦安,另一个是慕名而来的齐国首席计吏——计项。 …… 云梦山中,冰雪消融的三月,月朗星稀,天黑的看不清山路,有两个人却是迎着冷风站在山头。 墨子背着手站在山巅,眉头皱着,一双眼睛垂看着那幽长的山谷之中的狭路。 似乎是想在那狭路的尽头看到什么,不过那地方只有那么几丛野草在黑漆的夜里摇晃着。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墨子没回头去看,只是听声音,他就知道来的是谁。 “墨老头,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墨子上前一步,两手撑在一块巨石之上,眺望着,在云梦山巅,看着山下如同剪影一般的河山。 “呵,鬼谷老儿,你我青年相识,当年在外游学的时候,我们曾站在泰山之巅,看着天下这雄美的山河。” “我是事事不如你的,兵道远略,志谋宏图,哪怕是机关造物,人人都说我是天纵奇才,殊不知天下还有你这般妖人,原以为你这般的妖人,自有天收,没想到你的命还这么长。” 墨子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尽是惘然,笑声渐渐淡去,只留下一身的颓跎。 墨子看着身边这位老友,认真的询问道:“鬼谷老儿,你可是落入了凡世的谪仙?” 鬼谷子看着墨子的样子,张开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什么。 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就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要在平淡中溘然长逝了。 墨子的眼睛半闭,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低着头,声音沉闷。 “鬼谷老儿,若有机会,帮我看一看那太平盛世。” 墨子步履蹒跚的向山下走去,这位扛起了天下正义与爱心大旗的长剑哲人如今也是风烛残年了。 不久后,身在临淄的江寒接到了他最不愿接到的一封信件,将学宫建造之事交给了秦海,带着十几骑墨家骑士匆匆赶到了云梦山。 云梦山的栈道关隘,对于江寒来说是轻车熟路。 日过正午,他就进了最后一道关隘,来到了山谷前那块熟悉的平坦山地,耸立在半山腰的小竹楼已经遥遥可见。 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揉揉眼睛细看,竹屋前竟然结满了隐隐约约的白花,山道两旁,也插满了白花。 江寒一阵目眩头晕,惊得心头狂跳,莫非墨子大师……他不及细想,踉踉跄跄腾云驾雾般飞奔向竹屋,突然又愣怔地钉在了当地,眼睛直直地瞪着―― 那间熟悉的竹屋门口,拥出了一队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扬哀伤的乐声在山谷飘荡着。 当先一幅白布大幛横展开三丈有余――我师不朽。 漆黑的大字让人心惊肉跳。两队身穿白衣头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篮,不断将篮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 中间一队精壮弟子,抬着一张白布苫盖的巨大的木榻,相里勤、邓陵子、公孙羽和苦获四位统领两前两后护卫着木榻,数十名墨家乐手排成一个方队,跟随着木榻,吹奏着低沉肃穆的哀乐。 最后是数百人的大队,每人头上顶着一捆砍削光洁的木柴,随着哀乐的节拍,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 江寒沉默了下来,面露哀色的加入了队伍中,墨子的离去,会让他面临的局势变得更加艰难。 “老师!弟子来晚了。”庖丁终于哭喊一声,跪在了木榻前。 两名少年弟子跑过来扶起了庖丁,跟着送葬队伍缓缓地走上了云梦山东面最高的山峰。 这是一片高高的山坳,绿树葱茏,山花盛开。顶着薪柴的弟子们绕着中间的草地转了三圈,整齐有序地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 秦海和班昱留守在墨家的东西总院,八大统领弟子来了六个,在木榻的两侧站定,奋力托起了木榻。 十多名骨干弟子迅速将十多条粗大的麻绳结在木榻四边的圆孔上。 大绳伸展,墨家弟子们井然有序地分成十几队,每队一绳,木榻稳稳地悬在了空中。 少年弟子们绕木榻一周,将花束围满了白布遮盖的老师。 “我师登山!” 相里勤一声号子,所有大绳倏忽间同时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稳稳地高高地升起,又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木山正中。 “列队――为我师送行!”邓陵子哭声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绕木山缓行一周,将木山围在了中央。 苦获走到始终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江寒面前:“江师弟,你是老师生前亲授书剑的钜子,也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师弟,请为老师点燃归天的圣火吧……” 江寒默默站起,走到火坛前,双手颤抖着执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坛,轰然一声,火把腾起了一团火焰。 江寒双手将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肃穆地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几步,他竟觉万里迢迢。 一把圣火,这位影响了华夏数千年的哲人就要永远地离去了。 一腔痛楚,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相里勤穆庄严地高诵:“恭送我师!”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挽手相连,绕着火山踏步高歌。 墨家弟子们没有哭嚎,没有跪拜,肃穆挽手,踏歌声声,群山回荡着久远的声音。 墨子这位生于乱世,亡于乱世的布衣之圣,将会万古永生…… 那日晚上,墨家六大统领弟子再次召开了最重要的尚同会议。 一番微妙的磋商,决由钜子江寒暂时执掌墨家东西两院,墨辩与神杀剑士,分别由相里勤、邓陵子和公孙羽执掌。 几番思忖,江寒终究是没有在这个时候和他们撕破脸皮。 会商结束后,他收拾了墨子竹楼中零散的竹简帛书,匆匆出山,踏上了返回临淄的路途。 没有了墨子大师的辉煌光焰,墨家还能成为天下正义与爱心的大旗吗? 墨家还能担当消弭诸国乱战的重任吗? 不行了,不行了。 江寒一想到与其他三位统领的分歧,心中就冰凉得哆嗦,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墨子一样开明。 他为墨子伤心,为墨家团体伤心,为天下人的去路伤心,以战止战,一统天下的道路上,又会增添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 齐国的招贤令秘密传播到郢都的时候,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水的春日了。 楚国上卿景舍带着一支数百人的卫队,浩浩荡荡的前往巴国,索要巴蔓答应割让给楚国的城池。 景舍到达巴国后,要求巴蔓兑现承诺。 巴蔓对景舍说道:“我出使楚国时,情急之下,我确实答应了平定国内的叛乱后,割出我驻守的三座城池给楚王。” “城池是国家的,我作为将军守土有责,私自把国土答应给楚国,违背了国君,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城池是万万不能割的。” “楚王借兵给我,我又不能失信于楚王,更不能让你为难,城不能割,但我的头可以割。用我之头,充我之城,以谢楚王。” 说完巴蔓拔剑自刎,把自己的头割了下来。 景舍似乎是早就有预料,没有完成接收巴国三城的任务,只得命令手下将巴蔓将军的头颅带回国去复命。 楚肃王听罢不禁深受感动,楚国最大的弊端就是臣子都以自己的私利为重,很少在乎国家的利益。 他不禁暗暗感慨:“连巴国这种小国都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假使我们楚国能得到巴蔓子这样忠勇义气的将军,又何必在乎那几座城池呢!” 于是他下令以上卿之礼埋葬了巴蔓将军的头颅。 巴王也感激巴蔓的忠义,为他举行了国葬,其无头之躯埋葬在国都江州,任后人缅怀凭吊。 楚肃王佩服归佩服,但国家的利益不能损害。 楚国君臣被巴国戏弄,群情激愤,短短十几天内,起兵十万, 以上大夫屈宜臼为主将,东宅公为副将,西进攻巴。 巴国国力衰弱,不是楚国的对手,巴王连忙派使臣向蜀国求援。 巴国是蜀国抵御楚国的屏障,两国唇齿相依,蜀王亲率大军支援。 巴、蜀两个小国联合起来,并没有坐以待毙,兵分两路向楚国发起进攻。 一路蜀军取兹方直接威胁楚国首都郢;另一路巴军顺酉水而下,攻打楚黔中郡(今常德一带)。 楚军同样兵分两路,屈宜臼带六万大军迎击巴军,东宅公率领四万大军防御蜀军。 途经古丈境内时,巴军与楚军相遇,战争异常激烈。 此时吴起虽死,新法却已深入楚国的五脏六腑,楚军是如今天下少有的强军。 在楚军的强大攻势下,巴军因战线过长,后勤供给供应困难,节节败退,最后固守有“楚蜀通津”之称的白鹤湾。 经过一场鏖战,楚军大获全胜。 为了祭奠死去的将士,屈宜臼下令将巴人仓皇回逃丢弃的兵器作为战利品,同本国牺牲的将士一同埋入墓中。 另一路东宅公所带领的楚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蜀军突袭得手,大败楚军,一路高歌猛进,并很快占领兹方(今湖北省松滋)。 兹方距楚国都城郢都,只有不到二百公里的距离,战报传回郢都,整个楚国朝堂都为之震动,楚肃王下令修筑扦关(今湖北省宜昌市西),进行防御。 屈宜臼击败巴军后并没有回援,而是直插巴国腹地,攻占了清江流域的夷水——巴国东部的第一道盐泉所在地。 巴蜀合兵一处,准备反击。 南方打得火热,北方同样是战争的阴云密布。 …… 第一百二十三章:北方局势 公元前377年,夏。 赵国连续出兵进攻中山,占领了中山国大片的土地, 中山桓公姬恒亲率步骑八万,清剿国境内的赵军,驻守城池的赵国公子赵胜领兵十万迎战。 这场决定赵国与中山国命运的大战,骤然爆发。 中山国是由白狄所建立的国家,国内多马,国人善于骑战。 正值壮年的姬恒亲自率领着骑兵方阵,看着面前赵国摆下的铁甲方阵,他脸色阴沉,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大声命令道。 “冲锋!!” 五千近卫铁骑随着这位马上君主杀进了赵国的军阵中。 虽然不断有人落马,可中山军竟无一人撤退,终于以血肉之躯,冲散了赵国的铁甲方阵。 坐镇中军的中山国上将军乐池见赵军阵型已乱,连发号令,一支步兵从侧翼掩杀出来。 一面是兵甲锋利的赵国步卒,另一面是一群身穿各色布衣,面无菜色的农夫,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义无反顾的冲向赵国的阵营。 他们之中有年过五旬的老者,有十多岁的孩子,在国家将要覆灭之际,纷纷举起了武器,向侵略者露出了獠牙。 他们像一群饿极了的狼,哪怕身受重伤,也要和赵军换命。 中山国苦寒,但中山国人无畏。 一天的战事结束,战场上尸横遍野。 赵国随军的史官们跟着打扫战场,他们在战场上来回奔波,查看着两国阵亡将士的伤口。 最终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字:“纠纠烈士,天地难泯,中山死战,其心可畏。” 中山军竟然能在缺衣少食,武器装备都不如赵军的情况下,和赵国达到近乎1:1的战损比,可见他们将赵军赶出中山国的决心。 太史令连夜给赵敬候修书一封。 “臣启君上,臣遍查中山军尸体,致命伤皆在前胸,他们面对我们最精良的铁甲方阵,强弓箭雨,眼皮眨也不眨的前赴后继,死不回首,和赵军作战的,不是中山军,而是中山国,中山人。” “臣奏请君上撤军,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文书到达邯郸时,赵敬候并不在宫中,他正带着一众大臣在猎场围猎,文书最终落到了留守邯郸的公子种手中。 事关军情,赵种不敢怠慢,快马轻车赶到猎场行辕面见赵敬侯。 一宫人引领赵种走进馆舍,宫人进入房间中禀报,寺人走出,引赵种趋进。 赵敬候正在逗着一只八哥鸟儿。 赵种趋近,叩拜:“儿臣叩见父候!” 赵敬候扬手笑道:“种儿呀,你来得正好,我让你看件宝贝!” 赵种再拜起身。 赵敬候招他来到鸟笼前,指着鸟笼道:“种儿你看,这只小鸟是韩候送的,乖巧得紧呢!” 赵种一怔,韩国一直三晋中最弱的国家,三晋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貌合神离。 韩国与魏国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与赵国私下里使臣往来并不多。 前任韩候薨逝,新韩候无缘无故,突然送来这种东西,耐人寻味。 赵敬候又逗一会儿,见赵种没有应声,扭头问道:“种儿,你匆忙赶来,可有事体?” “禀报父候。”赵种捧起帛书,恭敬的说道:“留守中山国的太史令送来紧急军报。” “呵呵呵,姬恒这头老豺还真不让人省心。” 赵敬候冷笑了几声,拿过帛书一看,脸色阴沉了下来:“种儿,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为宜?” “儿臣以为,如果攻伐中山,必要一举灭之,若是不能将其一举覆灭,当徐徐图之!” 以赵国的国力,想要一口气吞掉中山国没有那个实力,放任中山国不管,这个蛮夷建立的国家,就像一把利刃,插在赵国的心腹,让他坐立难安。 赵敬候望着鸟儿:“种儿,你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中山国灭而不亡,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嗑坏牙齿。” “这段时间我反复思虑,赵国多次失利,都是因为我太急躁,太过急于求成了,你既然提出徐徐图之,那又该如何徐徐图之呢?” 尽管赵种心里早有准备,赵敬候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吃惊,愣怔有顷,他才缓缓说道。 “儿臣在书籍中看到过熬鹰之说,猎鹰习性凶猛,桀骜不驯,训鹰师则需熬着它,不让其酣睡,使其困乏,野性消磨,则成为手中玩物。” “今中山国就如父候手中之鹰,已成囊中之物,却性情凶残,父候可用训鹰之法训之,每年都拿出三分之一的兵力进攻中山,并不需要发生太大的冲突,只需让其国民疲惫。” “待中山国人意志消磨,人困马乏之时,父候可趁其不备,一举将其覆灭。” “正所谓上兵伐谋,父候当以攻心为上。” 赵敬候哈哈一笑,点了点头:“好,那就让赵胜退兵。” 赵种拱手:“儿臣遵旨!” 赵敬候逗弄着鹦鹉,别过头去,声音沉闷的说道:“我即日启程前往安邑,你就留在邯郸监国吧。” 赵种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连忙再次鞠躬:“儿臣一定不会辜负父候的信任的。” 中山国与赵国之间的战争,以赵军全面撤出中山国告终。 为了防御燕、赵的侵犯,中山桓公姬恒带领国人在国都灵寿城外,西起太行山、北至易水河,开始修筑一条蜿蜒千里的防御长城。 …… 魏国安邑,公子府后花园凉亭里,魏罃、田布相对而坐。 家老头前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仆从,抬着一个巨大物体,上面罩层灰布。 家老指使仆从将物体放在二人的几案中间,二仆从退去。 魏罃看看那物,又看向田布,笑眯眯道:“上大夫,这不会又是你们齐国的什么宝贝吧?” “是不是宝贝,过了公子的法眼才成!”田午哈哈一笑,对家老拱了拱手。“请家老揭开幕布。” 家老揭开灰布,里面是一只雄孔雀,漂亮的长尾巴在初夏明媚的光线里熠熠闪光。 魏罃吃一惊:“上大夫,这……这是何鸟?” 家老也被眼前这五彩斑斓的“祥瑞”惊的说不出话来。 “箫韶九成……”田布说着看向魏罃,故意顿住。 魏罃脱口而出:“凤凰来仪!” 田布竖起拇指。 “上大夫,这鸟……”魏罃倒吸一口气,倾身细审,看向田布,不敢相信的询问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田布含笑点头,魏罃的模样与他第一次见孔雀相差无二。 真不知道江先生从哪里搞到这么珍奇的物种。 为了搞到这只孔雀,江寒可没少废功夫,十几个墨家好手把自己搞的和野人一样,在云南地区蹲了一年才捉到一只。 魏罃万千感慨化为一口长吸,又缓缓吐出:“魏罃开眼矣!” 田布话中有话:“只有公子开眼,并不为妙!” 魏罃看向田布:“上大夫是说……”眼睛连眨几下,一拍脑袋,“是了!” 田布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在下还有一物送给公子。” 田布一拍手,下人又送上了一个大箱子,然后他在魏罃耳边低语了几句,并未打开箱子,他就告辞离去, 送走田布,魏罃安排下人在大厅里摆上一副衣架,上面挂满各式王服及冠冕之类。 又将公子卬邀来,引他一件一件地察看,不无得意道:“啧啧啧,卬弟,你看看,怎么样?” “这手工不错!”公子卬撩起其中一件,凑近察过:“呵呵呵,这玩意儿我外行,过了兄长的眼就成!” “当然不错了,您可晓得这衣物是请什么人做的?” 公子卬摇头。 “大周缝人!” “缝人?” “就是专为周天子制作王服的人,是周室大夫呢!” “呵呵呵,那就没错了。” 魏罃吩咐家老:“收起来,装到箱子里!” 魏卬问道:“兄长,何时送给父候为宜?” “晚膳之后,我要亲手呈送父候!” …… 魏武侯正在书房里秉烛批奏,寺人禀道:“君上,公子罃求见!” 魏武侯放下奏折:“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寺人摇头:“臣也不晓得。不过,他带来了两只大箱子!” “大箱子?”魏武侯怔住,“宣他进来。” 一阵脚步声响,四名宫人抬着两只华贵木箱走进来。魏武侯正自诧异,公子罃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候!” 魏武侯盯住木箱:“罃儿,这是你带来的?” “是儿臣孝敬父侯的!” “呵呵呵。”魏武侯乐了,“你何时学会这个了?说说看,什么宝贝?” “不过是几件衣饰,请父候试穿!” “衣饰?”魏武侯眯起眼,好奇地走过去,指着木箱,“罃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罃起身,打开两只箱子,指着王服、王冠、王履等:“儿臣比照周室王服,为父候试做三套,不知合不合身,请父候试试!” 魏武侯一时怔了,看看箱中的衣物,再看看公子罃。 公子罃摸出一件皮弁服,作势为他试穿。 魏武侯脸色陡变,低喝一声:“放下!” 公子罃吃一惊,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扑通跪地。 魏武侯手指大门,冷冷道:“出去!” 公子罃愣住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武侯提高声音,转对寺人:“轰他出去!” 公子罃这才回神来:“儿……儿臣告退!” 然后仓皇退出,离开了王宫,吃力却不讨好。 公子罃颇为郁闷,驱车径至国府驿馆,向田布抱怨道:“你你你……坑煞我也!” 田布眼睛微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罃哼出一声。 “本公子依你所说,将这王服献给父候,本想讨个喜彩,不想却讨来一顿呵斥!” “呵斥?”田布吸一口气:“魏候是怎么呵斥公子的?” “父候先是呆了,我拿起王服,正要为父候试穿,不料父候发作,要我放下,我放下了,他又吼我出去!” “他就让你出去,其他没说什么?” “是哩!我完全傻了,正在发呆,父候又让寺人轰我走,我……只好逃了。” 田布眯眼琢磨片刻,嘘出一口气,拱手贺道:“恭贺公子,大事成矣!” 公子罃不解地问:“恭贺?” “呵呵呵,”田布扯他袖子,兴奋道:“走走走,我们这就到泰丰楼去,在下为公子贺喜!” 魏武侯回到寝宫,早有太监为他卸去衣冠,换上睡衣。 寺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武侯看也不看,手一摆,太监明白,端盘退去。 魏武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看向寺人:“那两只箱子呢?” 寺人摆手,几个太监抬着两只木箱走进。 寺人开箱,魏武侯疾步上前,弯腰,亲自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地审看,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啧啧啧,”寺人也是满口称赞:“好手艺哩,只是……不知这尺寸如何,要不,臣伺候君上试试?” 魏武侯的下巴努一下,率先走到镜子前面。 寺人拿起一套皮弁服,由上到下为魏武侯穿戴齐备。 魏武侯对镜左右扭动,寺人审看一遍:“君上,不紧不松,正合身哪!” 魏武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呵呵呵,我总把罃儿看作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是丝丝入扣哩!” 魏武侯脱下王服,心满意足地歇了。 一名魏罃买通的太监悄悄出宫,赶至泰丰楼,侍者引他直入楼上雅室。 雅室里,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罃、田布正在欣赏齐舞。 魏罃眼尖,见是宫人,出门迎上,太监冲他嘀咕几句,紧忙离去。 “呵呵呵。”魏罃转对田布,乐不可支:“真让上大夫说中了。” 田布倾身过来:“哦?” “宫里来人说,方才父候试穿王服,连声夸耀我做事细微呢!” “呵呵呵。”田布微微一笑:“看来魏国太子之位,非公子莫属喽!” 公子罃一直绷着的脸喜笑颜开,朝他竖起拇指:“上大夫谋事,魏罃叹服!若是魏罃能够成为魏国太子,一定与齐国交好,这下一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田布点了点头:“公子只需进献祥瑞即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魏武侯试穿王服的事很快传到丞相公叔痤的耳中。 公叔痤忧心忡忡,赵、韩备下兵马,就等魏武侯诏令出兵分晋,可他却…… 公叔痤坐不住了,急急慌慌地赶到王宫。 …… 第一百二十四章:凤鸣龙山 时值初夏,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 魏武侯走出膳房,在众宫女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躺在凉亭下的吊床上。 这是一张用竹片做成的精致吊榻。 蚊虫虽说不多,但寺人仍旧吩咐宫人挂上了帐幔。 年纪过了五十之后,魏武侯开始在意养生了,按照养生之道,子、午二觉皆不可缺。 对他来说,子觉当无问题,因他习惯于人定时分入睡,及至子时,早已深入梦乡。 只是这午觉有点麻烦,总有外界干扰,不是天气冷暖无常,就是朝中琐事缠身。 左有宫女晃动,右是妃子扇风,魏武侯不无惬意地眯起双眼,尝试睡个好觉。 躺了一时,魏武侯仍未睡去,只在那儿辗转反侧,妃子灵机一动,一边扇风,一边哼起催眠曲,这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魏武侯竟然打起了鼾声。 自打成为了魏国君主后,魏武侯就不再冲锋陷阵了,就算亲自领兵,也是高车大马,坐镇中军。 久疏战阵,身体自然发福,加之体形原本就大,他的的鼾声不仅打得响亮,且抑扬顿挫,富有乐感。 伴他身边的人知道,只要鼾声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 妃子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扇子,只剩宫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摇晃吊榻。 正摇之间,魏武侯突然面色紫涨,大汗淋漓,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声音发出,两腿噗噗发抖,却不见蹬踢。 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妃子倒是经验丰富,使劲推他,大叫:“君上,君上—” 经她一推一叫,魏武侯惊醒,忽地坐起,透出一身大汗。 “君上。”妃子关切的问道:“您做噩梦了吧?” 魏武侯似是没有听见妃子的声音,坐在那儿又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大叫:“来人!” 坐在不远处打盹的寺人翻身爬起:“君上?” “快,召公子罃觐见!” 位于王街上的公子府偏厅里摆着一个鸟笼,一个樵人和一个渔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鸟笼里的孔雀。 孔雀两眼闭合,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可都看清楚了?”家老问道。 二人齐声回答:“看清楚了!” “它是什么?” “凤凰。” “它是怎么叫的?” “它……没叫呀!”樵人凑近鸟笼,仔细观看着:“瞧这样儿,像是要死了!” 家老一个嘴巴打了过去:“你个贱人,什么死不死的?这是神鸟!”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樵人跪下,一下接一下地自掌嘴巴。 “好了好了。”家老不耐烦地摆手止住他:“给我听着,我先叫几声,你们听,喵儿,喵儿,喵儿—” 樵人似是想到什么,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通红,喃喃道:“这是山猫叫!” 家老狠狠剜他一眼:“就你话多!” “是是是。”樵人又掌几下嘴巴:“禀贵人,这是凤凰叫!” 魏罃不知何时也走过来了,轻轻拍掌,满脸堆笑地纠正道:“凤凰不是叫,是鸣!凤是雄的,凰是雌的,凤鸣是‘喵儿—’,凰鸣是‘吱哇,吱哇—’” 见是公子到来,所有人全都跪下了,樵人、渔人更是五体投地。 魏罃正要叫他们起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仆从飞跑而来,急切禀报:“公子,宫里来人,说是君上召见!” 魏罃急急出去,到前厅一看,来人竟是宫宰。 王街离王宫只有一条街之隔,由于时间紧迫,魏罃并没有备车,就搭乘宫车直奔宫城。 宫车直入宫门,驰向后花园,在御书房外停下,宫宰下车,正要进去禀报,被魏罃扯住袖子。 魏罃赔个笑脸,小声问道:“宫宰,父候为何事召见,能否透个风?” 宫宰摇头,魏罃眉头一皱,摸出一小块金子,塞到他衣襟里。 “公子啊!”宫宰也不掏出归还,只是回个苦笑:“老仆是真的不晓得呢!今儿该老仆当值,内宰传令,说是君上有旨,召公子入宫,小人这就去了!” 魏罃正要说话,见寺人出来迎他,紧忙过去,随寺人走进。 魏武侯端坐于几案后,魏罃叩见。 “儿臣拜见父候。” 魏武侯没有应声,指下席位,示意他坐下。 魏罃过去坐下,见魏武侯盯住他看,两眼怪怪的,心里发毛,挤出个笑,拱手道:“父亲,都说是父子连心,儿臣原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信了!” “是吗?”魏武侯倾身向前,但没有笑,目光更加锐利。 “呵呵呵。”魏罃愈加紧张,强笑几声,脑袋里回忆着与田布对好的剧本,声音些许发颤。 “是这样,儿臣中午犯困,本想打个盹儿,一下子竟就睡去了,刚好梦到父亲召见儿臣,儿臣正接旨,嘿,门外果然来人,也果然是父亲召见臣了,嘿,这事儿真叫奇哩!” “呵呵呵,”魏武侯脸色缓过来,眉开眼笑。“是挺奇哩,罃儿,为父召你来,也是为桩奇事!” 魏罃嘘出一口气:“儿臣就爱听奇事!” “就在方才,为父做了一个梦,颇为离奇,你帮着为父解一解!” “儿臣愿闻其详!” “午后倦怠。”魏武侯缓缓说道:“我到后花园的凉亭里小憩,恍惚之中,感觉佩戴王冠,坐于山巅,俯望下去,各色人等尽皆伏拜。” “我正自纳闷,一只大鸟飞冲而下,将我把抓起,飞至九霄,落于白云之巅。” “我极为惊惧,欲呼不能,欲动不得,整个是无能为力。突然,白云变为七彩祥云,七彩祥云合成一道彩虹,大鸟飞向彩虹,落在虹顶。” “我陡然松懈,心旷神怡,极目四望,但见瑞气飞升,彩云朵朵,堪称人间胜境!” 魏武侯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精光。 “接着仙乐响起,远处飞来一群仙女。仙女飞入七彩云中,翩翩起舞,我看得正起劲,大鸟的爪子猛然一蹬,彩虹桥正中断裂,我从彩虹顶端跌下。” 魏武侯略顿一下,似乎是心有余悸。 “我像一片树叶一样朝下飘落,无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环顾左右,并无一人。大喊救命,却喊不出声,想逃,腿脚不听使唤……” 魏武侯喘几口粗气:“我正在惊惧,所幸被爱妃叫醒,罃儿啊,我惊醒那阵儿,当真是冷汗一身哪!” 魏罃一边听着,一边转着眼珠儿,等到魏武侯话音落地,魏罃就已经想到说辞,扑通跪地,行三拜大礼,声如洪钟:“儿臣恭喜父候!贺喜大魏天子!” 听他喊起“天子”,魏武侯愣了,许久方道:“魏罃,你……你这是……” 魏罃又是一叩:“父亲做此吉梦,儿臣自当恭贺!” “怎么个吉法,还请详解!” “齐国是少昊之国,以凤鸟为图腾,梦中大鸟,当是齐候。” “大鸟托着父亲升入高天,当是齐候辅佐父亲南面称尊,父亲升到彩云上面,当指父亲贵为天子,彩云为七色,当指天下列国无不臣服,众星捧月。” “仙女绕着父王载歌载舞,当指天下臣民归心,万众欢欣!父王欲呼不出,欲动不能,当指父亲心怀大德,不肯轻就此位!” 魏武侯恍然大悟,去岁齐候朝拜,不正是要辅佐他称王嘛! 他连连点头:“对对对,此言甚合梦意,只是……大鸟将我踢下深渊,又作何解?” “据儿臣所知。”魏罃早有应对:“梦境多为虚幻,就如镜中之像。镜中之像是反着的,梦境也是反着的:梦黑是白,梦白是黑;梦凶是吉,梦吉是凶。” “父王被大鸟蹬下深渊,貌凶实吉,向下坠落预示向上浮升,无底深渊预示根基牢固,恭贺父王,此梦大吉大利,预示大魏王业必成啊!” 魏武侯释然,嘘出一口长气:“听你这么一解,倒是我多忧了!” “事有凑巧,不久前,儿臣也听到一则民间传闻,恰与父王梦境暗合!” “哦?是何传闻?” “逢泽方圆百里,水深莫测,水底有龙,泽中有岛,岛上有山,名唤龙山。” “儿臣听闻,大约在一个月前,有樵人听到山中凤鸣,有渔人听到泽中龙吟,凤鸣龙吟,当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加上去岁围猎所狩白麋,祥瑞屡屡在我大魏国现身。” “昔日凤鸣岐山,武王伐纣。今日凤鸣龙山,父亲亦当南面称尊,秉承天意啊!” 魏武侯两眼发亮:“天下竟有这等奇事,魏罃你可速去访查,若是传闻,也就罢了。若是真有其事,本候当再次亲去逢泽,祭祀天地!” “回禀父王。”不知不觉中,魏罃已是不离这个称谓了:“儿臣听闻此事,当即使人访查,还真找到了这两个人!” “他们现在何处?” “已在儿臣府上!” “快,请二人觐见!” “儿臣遵旨!” 魏罃走出宫门,拿袖子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想想真是后怕,看来,一切皆是天意,事儿走到这个地步,大功成矣。 魏罃回到府中时,渔樵二人仍在练习台词与鸟叫,家老亲自在调教。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家老从席上弹起,迎出来,扶魏罃走至厅中,在主席位坐下。 魏罃看向家老:“他们可都记熟了?” 家老转问渔人:“方才教你的词儿,可都记熟了?” 渔人应道:“禀贵人,小人保证一字儿不落!” “龙是怎么吟的?” 渔人鼓起嘴巴:“哞—” 魏罃眉头紧皱,纠正:“是哞—儿—” 渔人模仿:“哞—儿—” 魏罃转向樵人。 不待发问,樵人自顾自地叫起来:“喵—儿—” “嗯,有点儿像了!”魏罃满意地点下头:“走吧,这就跟我去面君!” 听到马上面君,渔、樵二人立刻紧张了起来。 “不要怕,有本公子在呢!”魏罃安抚一句,转对家老吩咐道:“备车!” 家老小声问道:“要不要带上凤凰?” “带。” 家老搬出鸟笼,却见孔雀卧在那儿,头耷拉着,家老一惊,急忙开笼摸了摸,发现凤凰已经变硬,试其鼻孔,早无气息。 几人面面相觑。 魏罃急得直跺脚,此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急中生智,拔下了两根羽毛,对樵人说道:“带上,你改个说辞,就说凤凰飞走了,你只捡到一根凤羽!” “是两根!”樵人较真道。 “那就两根!”魏罃朝家老使了个眼色。 家老会意,摸出一只钱袋,打开,掏出一堆黄澄澄的金币,码成两个小堆儿。 家老动作夸张,二人显然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眼都直了。 “你俩听好。”家老码完,朝二人说道:“待会儿见到君上,若是说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说错半个字儿,不但金子没有一块,你们的一家老小……嘿嘿嘿……” 家老嚓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渔、樵二人吃此一吓,伏地叩首:“小……小人晓……晓得!” 就在魏罃引领渔人、樵人走进魏宫偏门时,因多日缺少睡眠而显得面色浮肿的公叔痤的轺车,缓缓驶入安邑南城门。 “主公,安邑到了,我们先回府吧,您得好好歇一晌!”御者回身说道。 正在闭目打盹的公叔痤没睁眼,头也不抬,口中迸出:“进宫!” “好哩!”御者应过,打个响鞭,指挥车马朝魏宫驶去。 与此同时,魏罃已带渔、樵二人叩于偏殿。 听完樵人述完龙山凤凰,魏武侯唏嘘不已,目光落在渔人身上。 渔人颇为紧张,连清两次嗓子,闭目背诵道:“……草民起个大早到……到泽里打鱼,听到水响,循声看去,见水中游着一物,像是一条大鱼。” “草民又看,天哪,那鱼长有十几丈。草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鱼,吓坏了,死盯住它看。那东西越游越快,突然凌空跃起,蹿出水面几百丈高,一下子飞到天上,发出一声又深又长的鸣声,就像这样渔人鼓起嘴,“哞—儿—” 魏武侯听傻了,身子前倾,急切问道:“你可看清此物?” “雾太大了。”渔人摇头,“草民看不清爽,只觉得它体长无比,状如巨蟒,口吐烈焰,在云雾里上下翻腾……” 魏罃轻咳一声,渔人知道说得多了,立马止住。 魏思索有顷,转向魏罃:“本候听说龙凤相随,山中出凤,此物必是龙了!” “父王,龙凤现世,非寻常祥瑞啊!” 魏武侯转对寺人,捋一把胡须:“天降祥瑞,两位乡民呈报有功,各赏黄金一镒!” 寺人拱手:“遵旨!” 就在这时,殿外一阵脚步声,当值宫人趋进:“君上,公叔丞相求见!” …… 第一百二十五章:庞涓下山 一听到公叔丞相四个字,魏罃心中一颤,对于这个守礼朴素的老臣他很是知道。 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高车驷马那一套,有几个王室子弟都曾因这个原因被老公叔罢职。 自己虽说是一国公子,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对这个资深望重的两朝老臣,魏罃总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顾忌。 “呵呵呵。”魏武侯眉开眼笑:“昨日还在想着老爱卿呢,今儿他就回来了!快快快,有请老爱卿!” 寺人唱宣:“君上有旨,宣公叔丞相觐见!” 公叔痤趋进,叩首:“臣叩见君上!” “呵呵呵。”魏武侯满脸是笑,“老爱卿平身!” “谢君上!”公叔痤再叩,正欲起身,眼角瞄到魏罃坐在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脸色黑下来,迟迟不动。 “老爱卿,平身呀,入席!” “君上。”公叔痤斜了魏罃一眼:“此地似无老臣的席位!” 魏罃这才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变了。 “呵呵呵。”魏武侯打眼一看,乐了:“罃儿,是你坐错地方了,还不快给公叔丞相挪挪?” 魏罃尴尬地站起身,走到右侧几案前坐下,朝公叔痤略一抱拳,赔笑道:“多有失礼,望相国海涵!” 公叔痤缓缓走到自己席位,跪地坐下,声音清冷:“不是你失礼,是老朽来得不巧吧!” 他听说王服正是公子罃进献的,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魏罃越发尴尬:“不不不,我并非此意!” 魏武侯笑着圆场:“老爱卿,你赶得巧呢,寡人正有一件喜事说给你听!” 公叔痤拱手:“臣愿闻!” 魏武侯指向跪在地上的渔人、樵人:“这两个人是从逢泽来的,说是亲眼看到龙凤呈祥,亲耳听到凤鸣龙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呀!” 公叔痤横扫几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镜一般,脸色一沉,目光直逼渔人和樵人,见二人将脸死死埋在地上,让袖子遮个严严实实,心中已是有数,缓缓说道:“两位乡民好眼福,请抬起头来,让本相看看!” 渔人、樵人越发将头深埋起来,全身发颤,两个屁股蛋子如同过筛子一般。 公叔痤瞧得真切,加重语气,猛然喝道:“两位乡民,本相要你们抬起头来,可曾听见?” 渔人、樵人万般无奈,只好抬头。 公叔痤打眼一看,立时认出二人,“咚”地一拳震在几案上,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可曾认识本相?” 两人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什么凤鸣龙吟!你们在乡野为非作歹也就罢了,竟又窜入宫中,欺君罔上,这是诛灭九族之罪!” “诛灭九族”四字就如雷鸣,震得二人战栗不止。 “君上。”公叔痤转向魏武侯:“臣在大梁开沟建渠多日,从未听到逢泽有凤什么鸣龙吟之说。” “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渔人和樵人。” “一人名唤勾三,游手好闲,是个有名的泼皮,另一人名唤朱四,嗜赌成性,连亲娘老子也要欺骗。” “近年开挖大沟,此二人屡屡逃避劳役,被大梁守丞责打四十大棍,责罚之日,臣刚好在场,因而记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蛊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听公叔痤说得有板有眼,魏武侯也是震惊,脸色阴沉,目光射向魏罃,一字一顿道:“魏罃,有这等事儿?” 看到再无退路,魏罃只有孤注一掷,目光缓缓转向公叔痤,尽力使语气缓和:“听相国大人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责我了,相国大人向来是一言九鼎,在下纵有十口也难辩解。” 魏罃起身对着魏武侯深鞠一躬:“儿臣只想在父王面前澄清此事!” 听他说得还算沉得住气,魏武侯微微点头:“有话就说!” 魏罃转向樵夫,目光炯炯,半是诱导:“樵夫,你可曾居住在大梁?你可曾见过相国大人?” 樵人原本口齿不错,这又被逼入墙角,自然不认,叩首应道。 “小民世居泽中龙山,以砍柴为生,龙山位于大泽正中,小民出行不便,莫说是大梁城,即使泽边街镇,也是一年才赶一次市集,买些油盐日用,哪能见上相国大人呢?” 魏罃转向渔人:“这位渔人,你可见过相国大人?” 渔人摇头:“不……不曾!” “瞧你这个憨样,料也不敢说谎!” 魏罃白他一眼,转向樵人,“樵人,我再问你,你是何时何地听到凤鸣的?” 樵人抬头,刚好遇到公叔痤的犀利目光,急又勾下。 “樵人。”魏罃半是提醒,半是鼓励。 “这儿是朝堂,不是大梁,你不必惧怕,只将看到的听到的,直说出来,若是说谎,就是欺君大罪,灭九族!” “小民明白。”樵人抖起精神,喃声说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听到山中鸟鸣!” 魏罃脸色一沉:“是鸟鸣,还是凤鸣?” “是……是凤鸣!” “你怎么知道它是凤鸣呢?” “小民先是看到成千上万的小鸟结成群儿绕山顶盘旋,之后突然消失,接着听到山顶传出一声长鸣,声震十数里,好像是仙女长歌一样!” “那凤是怎么鸣的,你还记得吗?” 樵人模仿排练时的腔调:“喵—儿—” “你可看到凤凰了?” “看到了!” “凤凰长什么样儿?” “单是尾巴就有这么长。”樵人夸张地比了一下,“我看到它在天上飞。” “飞得快不快?” “不快,也不高!” 魏罃再次叩拜:“父王,是非黑白已经明了,望父王明察!” 魏武侯转向公叔痤,沉声道:“老爱卿?” 公叔痤被魏罃一口一个父王搞的头皮发麻,这位志大才疏的魏国公子,是要把魏国推进万丈深渊啊。 他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君上,能否也让老臣问他一问?” “问吧。” “樵人。”公叔痤转对樵人:“听你方才说,你亲眼看到了凤凰,这就说说,那凤凰长得什么样儿?” 樵人冷汗直出,看向魏罃,眼神求救。 魏罃回视他,气定神闲,目光鼓励:“樵人,不必害怕,把你看到的凤凰讲给相国大人。” 樵人伸手比画:“有这么大,头上有个冠,红色的,身上是绿色的,有一个一个斑点,翅膀宽得很,尾巴有……” 公叔痤打断他:“斑点在何处?” “羽毛上。” “你看到凤凰时,离凤凰多远?” “有……很远哩。” “很远是多远?” “一百多步。” “是晴天还是阴天?” “这……是……是阴天。” “有雾没?” “有雾。” “你是哪天看到凤凰的?” “有个把月了吧。” “君上。”公叔痤转对魏武侯:“此人谎话连篇,欺君罔上,不可取信!” 魏武侯大是惊讶:“哦?” “眼前已到初夏,水汽上腾,不存于地,此人与那渔人皆说有雾,不合时令。” “逢泽大湖方圆百多里,只有一个小岛,方圆不足半里,岛上根本无山,只有一个小土丘,且这土丘在夏季就被大水淹没,树木无法存活,更不可能住人了。” “还有,据这樵人所言,他离凤鸟百多步远,既是阴天,又有大雾,且鸟是在天上飞的,按照常人视力,他不可能看到鸟的形状,更谈不上鸟的羽毛和羽毛上的斑点了,据此种种,臣断定此人在撒谎!” 公叔痤之言有理有据,环环相扣,直击樵人破漏处,魏罃心底一颤,樵人脸色“唰”地白了。 就在魏罃万念俱灰之时,魏武侯却淡淡一笑:“老爱卿,那羽毛上的斑点,寡人也看到了!” 公叔痤惊骇:“君上?” 魏武侯从案下摸出魏罃带来的孔雀羽毛:“就是这个,你好好看看。” 寺人接过,递给公叔痤,公叔痤接过羽毛,仔细观看,眉头皱成了一团。 “老爱卿。”魏武侯盯住公叔痤:“你可曾见到过这样的羽毛?” 公叔痤摇头:“臣未曾见过。” “这就是樵人在龙山上捡到的!” 公叔痤怔住,此时南方多是蛮荒之地,他一个中原国家的丞相,哪里会见过孔雀这种东西。 “唉。”魏武侯长叹一声,转移了话题。“老爱卿,你是几时回来的?” 公叔痤急了:“君上,樵人之语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啊!” 魏武侯面现不悦,声音提高,半是责备:“公叔痤,寡人问你几时回来的?” 公叔痤心头一颤,起身,叩拜:“回禀君上,臣刚从大梁回来,尚未回府!” “老爱卿呀。”魏武侯声音稍作缓和:“大梁离此路途遥远,你这把年纪,想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一日,再回大梁准备迎接赵候、韩候吧!” 公叔痤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他立刻明白了魏武侯的心意,扫一眼魏罃,再看一眼两个泼皮和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子,哽咽道:“老臣……领旨……君上……” “告退吧。”魏武侯扬手。 公叔痤拜过,颤巍巍地起身,徐徐退出。 …… 这一夜,天显异象,房星散发出强烈的光芒,在那巨大的气势面前,紫薇星黯淡了下来。 鬼谷子仰头望着星空,眉头皱成了一团,摇头自语:“怪哉,怪哉,魏候竟在此时意欲称王。” 第二天一早,鬼谷子叫来了庞涓和孙伯灵二人,在鬼谷子的细心教导下,二人刻苦学习,精心研究,对兵法颇有造诣了。 眼见时光荏苒,二人在这云梦山中已是三年有余,庞涓听说魏国用重金访贤聘能,担任将相,心里再也按耐不住了,萌生了向鬼谷子先生辞行的心意。 见到先生后,又怕先生不让走,吞吞吐吐,没说个所以然来。 鬼谷子早就知道庞涓心里的想法,就笑着对庞涓说:“你的时运已经来了,为什么不下山去求取富贵?” 庞涓一听,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了,忙跪下说:“弟子正有此意,不知下山以后能否成功。” 鬼谷子说:“你到山中摘一只花来,我给你占上一课。” 庞涓到山中去摘花,可六月的天,花期都过了,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只草花。 庞涓将此花连根拨起,想回去见先生,可又想草花地位卑贱,成不了大气候,又把草花扔在地上。 但周围实在找不到任何花,只好又将草花拣起来放在袖中,回去见先生说:“山里没有花”。 鬼谷子问:“你袖子里是什么?” 庞涓只好将草花拿出来:“此乃草花,花卑位贱”。 “同样为花,何言贵贱?”鬼谷子说着,随手将花接了过来。 这花离土时间已长,又晒了太阳,已经半萎了。 鬼谷子接着说:“你知道这花的名子吗?这是马兜铃,采于鬼谷,见日而萎,你成功的地方,一定是魏国。” “但你会欺骗他人,也会因为欺骗他人而被他人欺骗。所以一定不可欺骗他人,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我给你八个字,一定要记住。” “弟子愿意领教。” “遇羊而荣,遇马而瘁。” “先生的教诲,弟子一定铭之肺腑。” 正好孙伯灵也在身旁,庞涓噙着泪对孙伯灵说:“我与师弟情同手足,这次下山,只要我能发迹,一定推荐师弟,共建大业。” “此话当真?” “我若失信,当死于乱箭之下!” 这一天,庞涓离开了云梦山,赶往魏国,谋求富贵。 …… 自得公子罃送来的王服之后,魏武侯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情亦日渐升高。 到六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次日,他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 上朝钟声响起,一身睡衣的魏武侯梳洗已毕,坐在一条长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一旁的司服取出平日大朝时的朝服,轻声道:“君上,该穿衣了!” 魏武侯没有睬他,慢慢将脸转向寺人,问道:“今日是大朝吧?” 寺人应道:“禀君上,是大朝!” 魏武侯站起身子,来回走动几步:“既然是大朝,就叫那个齐使也上朝来!” “臣领旨!”寺人转对执事宫人:“速去驿馆,传君上旨,宣齐使田布上朝!” …… 第一百二十六章:大魏朝堂,庞涓五问 魏武侯瞄了一眼司服,司服拿着衣服过来,为他穿衣。 魏武侯白了他一眼:“不是这套!” 司服一时怔住,手捧朝服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寺人看明白了,挥退司服,走到放置王服的衣架上,取出王服、王冠,走过来。 魏武侯大步走到铜镜跟前,寺人亲手服侍他穿戴。 魏武侯对着铜镜左右扭动,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在场众人:“寺人呐,你说,如果寡人就这样上朝,会吓到百官吗?” 寺人叩伏于地:“臣叩见大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叩:“奴婢叩见大王!” 第二轮上朝钟声响起。 魏武侯对镜正正王冠,朗声说道:“上朝!” 公叔痤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到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习惯性地匆匆穿上朝服。 正欲出门,方才想起君上让他在家休息几日不得上朝的事,只得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上朝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公叔痤仍在院中走动,担心他误了,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唉。”公叔痤长叹一声,“君上要我赋闲几日,不用去上朝了。” 老家宰笑了:“主公,这正好哩,您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公叔痤望向宫城方向,感慨万分:“自先君文侯时起,公叔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 “先君临终前,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可惜公叔痤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竟然束手无策,有负先君遗嘱啊!” 公叔痤气量虽小,却不是庸人,他在魏国当了十几年的丞相,自然看出了齐国人怂恿魏候称王的居心险恶。 老家宰揪心道:“主公?” 公叔痤和老家宰正坐在厅中长吁短叹,门房匆匆走进,不及见礼,急切说道:“主公,宫中来人说,君上穿戴王服、王冠上朝去了!” “啊?”公叔痤大惊,身子歪了几歪,老家宰忙上前扶住。 公叔痤手捂胸口,喘几口气,渐渐稳住心神,对老家宰道:“快,备车,我要进宫!” 魏宫正殿里,大夫以上众卿候立于朝,黑压压地站满朝堂。 寺人走进,朗声唱宣:“王上驾到!” 听到“王上”二字,众臣尽皆怔住。 就在众人发愣时,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武侯已迈步走进,缓缓登上主位。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 “诸位爱卿。”魏武侯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道。 “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坏乐崩,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 “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 “今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我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齐候所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公子缓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做什么。 站在公子罃身边的田布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朗声道:“臣田布恭贺我王,祝贺大魏陛下万寿无疆!” 公子罃、公子卬等亦各跨前一步,叩拜:“儿臣恭贺我王,祝我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齐拜于地:“臣等恭贺我王陛下!” 魏武王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声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武王再次扫过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田布再次出列,拱手:“臣田布有奏!” “爱卿请讲!” 田布朗声道:“魏王以天下苦难为重,力挽狂澜,南面称尊,实乃天下万民之幸。” “臣以为,魏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拜天地,盟誓登基,诏令天下,普天同庆。” “魏王还当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武王转向公子罃:“魏罃听旨!” 魏罃出列奏道:“儿臣在!” “诏命公子罃为魏国太子,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魏罃喜出望外,朗声道:“儿臣领旨,谢王父隆恩!” 田布再奏:“臣还有一请!” “请讲!” “齐候有一个妹妹,年方十五,正值及笄芳龄,素来仰慕公子卬英名,齐候托臣为媒,欲攀亲王室,嫁予公子卬为妃,臣叩请我王恩准!” “哈哈哈哈。”魏武王长笑了几声:“好哇,好哇,寡人准允齐候所请!昔日有秦晋之好,今有魏齐联姻,堪称千古佳话啊!” 田布跪地,叩拜:“臣代齐候叩谢我王隆恩!” “爱卿免礼!” 田布谢过,回到原位。 魏武王环视左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田布心头一震,闭目思虑。 丞相公叔痤在仆人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上殿前台阶,将到门口时,公叔痤站稳身子,整整衣冠,大步走进殿中。 全场寂然。 公叔痤走到田布面前,老辣的目光直射过去,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 田布感到一股杀气直逼过来,不由得打个寒噤,紧忙沉气运神,护住丹田。 对于田布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与江寒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老相国。 公叔痤缓缓跪下,叩拜于地:“老臣公叔痤叩见君上!” 魏武王当然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眉头微皱:“老爱卿欲奏何事?” 公叔痤朗声奏道:“臣之奏是,君上万不可听信逆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公叔痤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不再顾及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众臣先是一怔,继而无不抖起精神。 这只总是明哲保身的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 魏武王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要你赋闲几日吗?怎么连这一日也闲不住呢?” 公叔痤顿首:“君上,请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随便就可坐的。” “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 “自春秋以降,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 “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巴、蜀响应,但究其根底,蛮楚、巴、蜀本为异族,非我大周一脉。敢问君上,大周列国可有认他们为王的?” 满朝寂然。 公叔痤目视魏武王,态度坚定地自答道:“没有,从来没有!中原列国只尊一个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啊!” 公叔痤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 魏武王心头一怔,嘴巴翕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朝堂静得出奇。 公叔痤抬起头来,捋一把半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为公叔痤的威严震撼,即使魏武王也作声不得。 堂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众人望去,是田布。 田布知道,此时再不出头,就可能功亏一篑。 “好一个王权神授!” 田布跨前一步,二目逼视公叔痤,语调虽缓,杀气却是逼人:“请问公叔丞相,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 “天下礼乐早已改变,公叔丞相仍然抱着老规矩不放,岂不是因循守旧吗?” 田布字字如锤,言自成理。 公叔痤心头一震,胡须抖动,竟是无言以对,怔在那儿。 所有朝臣也是无言,显然都被田布的强大逻辑问住了。 场面越发静寂。 陡然,朝堂外响起一声冷笑。 笑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朝堂上却尤为刺耳。 众人吃一大惊,循声望去,是一个青年大步走向殿中。 “齐使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公叔痤的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田布的意料之中,平空里这又杀出一人,显然在他意料之外,田布心头一震,盯住来人:“你是何人?” “大魏子民!” 来人正是手持白圭拜帖进宫的庞涓。 庞涓来到了安邑后,先是拜访了同门师兄白圭,求了一张拜帖,然后才来到了城中酒肆。 他正要点菜吃饭,却听到邻桌几人在议论魏候身穿王服上朝,丞相公叔痤急急赶往王宫的消息。 庞涓眼前一亮,知道自己一鸣惊人的机会到了,抹下嘴巴,在案上搁下两个布币,径直来到了王宫。 因为他手持白圭的拜帖,又自称是鬼谷门生,宫门守卫自然不敢拦。 “你……”田布勉强稳住心神,拱手。 “敢问齐使。”庞涓抱拳还礼,语气逼人:“能让在下道出您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吗?” 田布内心慌乱,面上却是镇定:“且让你说说田布是何用心?” 庞涓冷哼一声:“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使魏沦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哈哈哈哈。”田布笑出几声。 “听起来吓人哟!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怎么会有众矢之的一说呢?” “阿谄之言,是谓捧杀!”庞涓句句见血。 “上大夫于重压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谄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为天下之主,用心可诛,因为,魏与列国同为诸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 “魏若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 “魏若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 “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 “大魏国与列国争端蜂起,齐国还能甘心臣服吗?” “即使上大夫甘心臣服,齐候他能甘心臣服吗?” 一连数问,让田布额头冷汗直冒。 庞涓一番话点出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 纵使魏武王,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庞涓。 见魏武王有所动摇,公叔痤再叩,朗声接道。 “君上,田布蛊惑君上称王,无非是让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并欲趁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之时,坐享渔人之利,田布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武王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两眼彻底闭上。 龙贾知道火候到了,走到公叔痤身后,跪叩:“君上,臣赞同公叔丞相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公子缓亦跪下叩道:“父候,齐人与我灵丘的血仇未报,却突然臣服,力劝父候称王,其居心叵测,儿臣恳请父候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公叔痤身后。 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武王眉头皱起,也终于明白,方才他们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则是心里所想。 众怒难犯,魏武王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田布,所有目光齐射田布。 田布慢慢睁开半闭着的眼,眼角斜向庞涓的门人衣着,不无讥讽道:“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堂啊!” 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 庞涓在拜师鬼谷子之前,虽为魏国士子,却无官职,即使他的老师是天下闻名的鬼谷子,他依旧是个门人。 庞涓因为心中焦急,要尽快赶到朝堂,所以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仍旧一副门人打扮。 田布转移视线这一招极其恶毒,也亏他能在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随着田布的目光射向庞涓,也都纷纷注意到了他的衣饰。 公叔痤、庞涓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武王郁闷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 听田布这么一说,魏武王眉头紧皱,大声质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魏朝堂?” 庞涓连忙拜下:“在下鬼谷门生庞涓,参见君上,今奉师命,下山辅佐魏国称霸天下。” 庞涓话音一落,又是满堂寂静。 鬼谷门生,那可是都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 …… 第一百二十七章:庞涓反复,魏武称王 魏武王扫一眼庞涓,想到了让魏国富足的商相白圭也是鬼谷门生,脸色有所和缓。 “庞涓,寡人念你是鬼谷门生,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不过朝堂之事,岂是你能够非议的!” 魏武王转头对兵士命令道:“轰出去!” “哈哈哈哈!!” 庞涓扫视朝堂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长笑,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王座上的魏武王拜倒在地。 “臣庞涓,参见王上。” 魏武王看着突然转变的庞涓,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叔痤更是傻眼了,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热血青年,怎么转过头自己都口称王上了。 其实庞涓进宫前就准备好了两套说辞,如果魏武王听劝,暂缓称王之意,那就皆大欢喜,他点出了齐国的居心叵测,也能谋一个好的职位。 如果魏武王一意孤行,他就随声附和,虽然此时魏国的根基还不牢固,不是称王的最佳时机,但魏国兵多将广,国力浑厚,加上他这个良将,也能稳得住局面。 这是庞涓对自己的自信,大争之世,图霸不是他最终的目标,魏候称王那是早晚的事情,有谁不服,那就打到他服。 庞涓拜了三拜,抬起头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值此乱世,各国诸侯大争于天下,若是连称王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成就不朽霸业?” “在下已明王上之志,愿做王上马前之卒,手中利剑,为王上扫清寰宇。” 魏武王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年轻人之前的言语是在试探他。 满堂大臣都是开了眼,他们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望着庞涓的背影,公叔痤心如刀绞,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贤明之士,没想到竟然是一个为了权利不择手段的小人。 想想鬼谷门人白圭是一个务实的生意人,他的同门师弟为何如此势利。 公叔痤指着庞涓手指颤抖:“庞涓,你…你这个魏国奸贼,明知这是设圈布套,还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国陡然间暴怒如此,全场无不惊骇。 见公叔痤与庞涓争执了起来,田布晓得自己已是胜券在握,神清气定,站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两个人争辩。 庞涓对公叔痤拱了拱手,不紧不慢的说道:“老相国,不要再因循守旧了,先君时,李悝吴起除旧立新,为民谋利,才有了如今大魏国的强盛。” “今日大魏国兵甲之利,天下威服,王上南面称王,开创先河又有何不可?” “庞涓自认为文不下李悝,武不输吴起,若有谁不服,庞涓就带着魏武强卒,打到他服为止!” 公叔痤看着眼前这大言不惭的年轻人,心中涌现了几分寒意,如此见识卓越又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他日若真成了大魏国的栋梁,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不行,老夫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公叔痤的心中燃起了几分斗志,他要站在大魏国的朝堂上,压制住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收回,退后一步,站回了朝臣之列,低着头不再多言。 局势已经分明,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父王,齐候诚心结盟,主动联姻,如果我们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太子罃亦出列奏道:“启奏父王,魏、齐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当年齐候的爵位还是父王去往洛邑求来的。” “齐候既已臣服,愿尊我为上邦,续昔日之好,父王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魏武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寡人今日既得王位,又得贤才,真是大喜之日。” “庞涓听旨。” “臣在。” “寡人命你为王权特使,协助太子筹办典章礼仪之事,若是办的出色,此事事了,另有重用。” 庞涓俯首叩拜:“微臣领旨。” 魏武王又转头看向公叔痤:“公叔痤听旨。” “老臣在。” “寡人命你与赵候、韩候一同废黜晋候姬俱酒为庶民,瓜分其食邑,令晋国绝祀!” “老臣领旨。” 魏武王大袖一挥:“退朝!” …… 公叔痤回到府上后,因为气急攻心,昏睡了过去。 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看起来也似没有大碍,榻边一位老妇人,抽抽噎噎,哭的和泪人一样。 “长公主,主公并无大碍,您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老奴就行了。” 老妇人摸了一把眼泪:“这老东西,逆来顺受了一辈子,到老了非要和魏击较什么劲,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老家宰低着头不敢接话,魏国君主的名讳岂是他这种下人能够直呼的。 兴许是哭累了,没过多久,老妇人就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了后院休息。 人定时分,听说公叔痤病倒了,魏武王派来了三名御医,公叔痤毕竟是两朝老臣,还娶了他的姐姐,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儿。 御医们一个接一个诊脉,老家宰焦急地看着他们的脸色。 三名御医站在榻边,谁也没有说话。老家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心急如焚:“你们说话呀,老爷脉象如何?” 三个人都察觉出了异常,却没有人敢说破,年纪最大的老御医沉声说道:“相国的病情并无大碍。” 说着,老御医拿出一粒药丸:“这粒是救心丸,老相国若是服下,或可醒来。” 老家宰舀来一碗开水,老御医扶起公叔痤,将药丸塞进公叔痤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公叔痤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公叔痤重新放到榻上,告辞离去。 没过多久,龙贾赶至相府,跪在公叔痤榻前,伸出两手,紧紧握住公叔痤伸在榻边的一只手,哽咽道:“老相国,龙贾来了!” 公叔痤猛然睁开眼,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龙贾手上:“龙将军!”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 公叔痤看着龙贾,老泪流出:“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见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呐!” 龙贾泣道:“老相国,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公叔痤轻叹一声:“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老朽今日称病叫将军前来,有一事相商!” “君上年长,已经没有几年时间了,我等只需忍辱负重,万不可让魏罃成了下一任魏候,否则大魏国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龙贾脸色大变,公叔痤这番言论如果传到魏武王的耳朵里,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叔痤继续说道:“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 “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 龙贾擦把泪:“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说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眉头渐渐皱起,紧握公叔痤之手:“老相国……” 公叔痤凝视龙贾:“老朽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恭听!” “公叔痤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点了点头:“龙贾记下了!” 昔日因为公叔痤赶走吴起结下了旧怨的两个魏国老臣,为了魏国的前途,再次携手并进。 一个守住魏国的庙堂,一个守住魏国的边防。 …… 次日清晨,一群乌鸦飞到魏了宫上空,落在魏武王书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树上,“呱呱呱呱”叫个不停。 书房里,魏武王正在听取太子魏罃、齐使田布与新提任的小宗伯庞涓奏报魏齐两国盟约和大会盟诸侯的事,乌鸦的呱呱叫声传来,极不协和。 按照中原习俗,喜鹊迎春,光临是为报喜,乌鸦食腐,登门是为报丧,因而无论哪家,若有乌鸦落在院中呱呱乱叫,就预示有不祥降临。 “呱呱呱,呱呱呱……”一声接一声,魏武王听得头皮发麻,朝外喝道:“来人!” 寺人走进。 “把那个聒噪的东西赶走!”魏武王叫道。 寺人应声走出,不一会儿,院中响起扔石头的声音。 乌鸦呱呱又叫几声,振翅飞走。 魏武王缓过一口气,转对田布:“方才讲到哪儿了?” “是会盟的事。”田布笑着说道:“遵照我王旨意,臣与太子殿下几经磋商,由太子殿下亲自执笔,拟出魏齐永世睦邻盟约,共是两份正本,两份副本,奏请我王审核!” 田布将几份精致的盟约双手捧上。 魏武王接过,粗粗浏览一下,放在几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罃儿执笔拟写的,寡人就不细看了,寺人?” 寺人趋进。 “拿玉玺来!” 寺人抱出一个精致的檀香盒子,拿出一个锦包,在魏武王几案上打开,现出一方玉玺。 魏武王细审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不无感慨道:“这块王玺是新刻出来的,寡人还是第一次用!” 田布拱手应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齐国之事,实乃齐国之幸!” “哈哈哈!”魏武王朝他扬手笑道:“盖上这玺印,齐候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田布再次拱手:“臣代齐候谢陛下抬爱!” 魏武王亲手蘸上朱泥,在几份盟约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寺人收过,交予田布。 田布接过,再拜三拜,朗声:“今有魏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臣这就携书回齐,齐候盖上玺印,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魏武王笑着点了点头:“甚好!” 魏武王转头看向庞涓:“庞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启奏我王。”庞涓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太庙卦师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武王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该当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可以起草请柬,知会列国公侯,让他们务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 庞涓拱手:“臣领旨!臣有一个提议。” 魏武王眉头一挑:“讲!” “王上可以请周天子观礼,以诸侯朝王的名义邀请列国公候,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若是有人胆敢不来。” 庞涓冷笑了一声:“那就是蔑视天下!是目无天子!是逆上作乱!是违背天道伦常!王上自可兴兵诛之。” “好,就依小宗伯之策,此事若成,寡人必有重赏!” 从宫里告退,太子魏罃,齐使田布和小宗伯庞涓径直来到泰丰楼,叫来公子卬,四人欢宴,庆贺魏、齐结盟成功。 酒过半酣,太子魏罃举爵:“我弟弟的婚事,就着落在上大夫身上,还望上大夫多多费心!” 田布转对公子卬笑道,“公子,这杯喜酒,田布是喝定了!” 公子卬举爵:“魏卬谢上大夫成全!” 田布转对庞涓,意味深长:“庞先生刚入魏国,就得了小宗伯一职,令人羡艳,前途不可限量啊,魏国庙堂之上,必有先生的一席之地。” 庞涓长叹一声:“唉!上大夫有所不知,比起朝堂的权谋,庞涓更喜战场攻伐。” 田布看向太子罃:“庞先生这等大才,太子殿下一定要物尽其用啊!” 太子罃拍胸脯道:“上大夫放心,包在魏罃身上!” 三人相视一笑,一齐举爵,仰脖饮下。 就在这时,泰丰楼的奴仆端着一盘烤全羊走了进来,放到了魏罃的面前。 魏罃哈哈大笑:“烤全羊来了,大家快尝尝,泰丰楼的烤全羊可是安邑一绝。” 庞涓的瞳孔一缩,想到了下山时鬼谷子送他的那八个字——遇羊而荣,遇马而瘁。 难道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应在了魏罃的身上?念头至此,庞涓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田布凯旋而归,田午带着江寒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 途中,田布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听到庞涓的名字后,江寒的脸色大变,庞涓怎么这么早就去了魏国。 …… 第一百二十八章:落月公主 齐王宫后花园中,国姬抱着年幼的田因齐坐在凉亭里。 公孙田忌(田齐太公田和的孙子)、公孙田盼、与落月公主及一拨小公子、小公主围成一个圈,无不屏住呼吸。 大圈正中是一个大盆,盆中两只蛐蛐激战正酣。 田午的母亲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夫人弯腰站在最好的位置,看得揪心。 盆中一只蛐蛐是黑头,另一只头上被抹上粉白色,似乎是唇膏之类。 斗有一时,黑头的明显占上风,粉头的渐渐落败。 落月公主手指粉头蛐蛐,大叫:“哎呀,彩凤,快咬呀,咬死黑雕!” 小公主们齐声喊:“咬咬咬,咬死小黑雕!” 又斗几个回合,黑头擒住粉头脖子,将它牢牢按住,见粉头遇险,落月公主尖叫一声,扑进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急叫:“忌儿,快,快叫它撒手!” 田忌伸手进去,捉住黑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盒子里。 盆中那粉头仰天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是不行了,田盼上前,将它小心拿起,放在掌心。 老夫人看向田盼:“拿过来,让老身看看!” 众公主齐围过来,就在这时,粉头突然跃起,只几下,就弹进旁边的树丛。 田忌、田盼等几个小伙子急忙去寻找。 落月公主冲他们急叫:“别找了,别找了!” 田盼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小姑,为啥不找了?” 落月公主眼珠子一转,俏脸一笑:“就让它待在林子里吧,我们换个玩法。” 田忌看向她:“小姑,想玩啥,说吧!忌儿奉陪到底!” 落月公主咬牙切齿:“打禀丘,杀赵人!” 众公主拍手:“杀赵人,对,杀赵人!” 田忌凑近她,故意逗乐:“小姑,那谁当赵人呢?” 落月公主看向老妇人,嗲声道:“娘!” 然后一头扑进她怀里,老妇人笑着轻拍她背,指点田忌他们几个公子:“当然是你们几个小泼皮喽!” 然后转对众公主,气宇轩昂:“都随老身回去,换上戎装,拿起刀枪,由老身挂帅,夺禀丘,杀赵贼!” 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田午和内臣静静地望着公子和公主们各去换装。 待到场中空无一人时,田午的泪水流出,掩袖拭去,缓缓闭上眼睛。 禀丘是他父亲一生的痛楚,直到离世前都没有忘记,今日依旧被赵国所占,而且在魏齐盟约中,这片土地还被割让给了魏国。 田午的双拳紧握,为全大局,割地舍女,奇耻大辱啊! 将落月公主许给了公子卬那个没用的草包,他心里是万般不甘。 他的耳边响起了那日迎接田布时江寒说的话:“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 猛然,田午抬头,看向内臣。 内臣一怔,轻声问道:“君上?” “摆驾稷下学宫!” 六个月的工期,江寒与工匠劳役们同吃同住,一直坚守在了第一线。 稷下学宫的架构已经被建起,出得临淄街市向南百步之遥,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 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 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在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 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 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士吏垂手肃立,一名紫衣领班在门前游动。 牌楼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就连田午都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 原以为江先生口中的稷下学宫无非是一片房子,吸引列国士子的也无非是来去自由,辩论随心的学风而已。 今日一看,不说还没有完善的内部,仅凭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 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只有我大齐国才能做到。 田午不禁心情激荡,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板。 田午走进学宫,却见牌楼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道路两侧,数不清的石工穿着破旧羊皮裤,拿着铁锤凿子和斧子凿着一块块大石头,看那模样,像是在打造石桌石凳。 一个年青的黑衣士子从面前的树林中飘然而来:“江寒,见过齐候。” “先生免礼,短短几个月时间,这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田午很是高兴,拉着江寒的手:“请先生带我一游!” 二人同行,谈笑风生,江寒笑着说道:“齐候,要看稷下学宫,主要是看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的就是藏简楼了,请看,前面就是争鸣堂。” 田午向前一看,只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 从外面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 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看样子足足能有千余人的坐席,框架已成,内部却并没有装饰,显然这便是论战的主会场。 “日后,我们会在这场中装上一排排长条石板,铺着红毡,供士子围坐,在门前立上一面大鼓,两侧各立一方丈余高的玉牌,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 “好大的气魄!”田午油然感慨。 江寒哈哈大笑道:“凡诸子名家来齐,必要来此举行争鸣大论战。” 田午不禁兴奋点头:“田午拭目以待。” 田午随着江寒的脚步走出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被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 江寒笑道:“看,那是大国学馆区。内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目前正在施工,旬月即可建成。” “噫?如何没有秦国?”田午不解。 “咳咳…”江寒轻咳了几声,硬着头皮解释道:“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无需建馆。” 谁知田午闻言竟然大为赞同,毕竟秦国可是连孔夫子都不愿意去访游的。 “先生言之有理,文明风华,在于积累,秦国文明,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百年之遥。” 二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小山前,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情趣,工匠劳役们正在小山包上修建馆舍。 “齐候请看,这里是诸子学院。” “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独立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各家学说,皆有布道之所。” 田午的眉头一挑:“诸子学院?建成后能容纳多少家学说?” 江寒微微一笑:“建成后能容纳百家学说,天下学派,可全数进入稷下学宫之内。” 田午大是摇头:“以我看,稷下学宫这诸子学院,却有些轻率。” 江寒闻言一怔:“此说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百家学说,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齐候之见,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田午笑道:“哎呀,江先生,你怎么会不知晓天下显学?儒墨道法四大家也,先生所掌墨家当占其一。” 突然,江寒放声大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百家争鸣,需要的就是不同之言,执一家之言,难以显圣,以百家之说,弥补自家之短,方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田午自觉方才说得有些小家子气,也笑了起来:“江先生志在千里,田午佩服。” 二人逛完了学宫,暮色降临,内臣附在田午的耳边小声提醒道:“君上,落月公主之事。” 田午点了点头,对江寒开门见山的说道:“依江先生之见,落月何时出嫁为宜?” 见田午想通了,江寒拱手道:“逢泽之会就是佳期。魏王登基,齐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更无防范之心!” “何人送亲为妥?” 江寒犹豫了一下,稷下学宫的建造已经步入了正轨,交给秦海就行。 逢泽的盛会可不是齐魏两国会盟,而是天下诸侯相会,几十年都赶不上一次,绝对不能错过。 “在下陪齐候一同去!” 田午脸上露出了笑意:“如此甚好,我等何时动身?” 江寒算了算临淄到安邑的路程,去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也不好。 “十日之后!” “十日?”田午显然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愣怔有顷,转对内臣道:“传旨后宫,为落月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拱手:“老奴领旨!” 随后就要转身离去。 内臣越走越慢,眉头紧皱,心中暗暗叫苦:“天哪,这个旨让老奴……怎么传呐!” “等一下,你先回来!”田午也是眉头紧锁,脸上焦躁不安。 “还是我自己去吧!” 田午对江寒拱手告辞,江寒望着田午的背影,摇头一叹:“寡人寡人,孤家寡人,既得君位,就要无情!” …… 后花园中,贵族们的“齐赵大战”激战完毕,赵军“尸横遍地”,齐国武士无一“负伤”。 作为三军统帅的老夫人亲自打扫战场,检视敌尸,踢踢这个,用拐杖捣捣那个,一本正经。 落月等一应公主跟在身后,着齐武士装,一手执枪或剑,一手持盾,个个满头是汗,风风火火,飒爽英姿。 不一会儿,老夫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转满一圈,满意地点头,冲“尸体”们笑道:“孙子们,战斗结束,爬起来吧!” 所有“尸体”全爬起来,个个龇牙咧嘴。 落月公主看向老妇人,兴奋地说:“娘亲,我这就把全歼赵寇、收复禀丘的喜讯告诉嫂子去!” 因为田因齐睡下了,国姬先一步返回了寝宫。 老夫人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乐呵呵道:“好呀,快点去,告诉她我们大获全胜!” “好咧!”落月应一声,飞跑而去。 老夫人是韩烈侯的胞妹,当年田和还是齐国的上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夫人,育子田午。 落月公主是田和中年得女,比田午小了九岁,正宫正出,又是如今的君主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乖巧,不仅甚得田午的宠爱,更是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老夫人刚刚回殿,田午后脚就跟了进来,扑地跪倒,长叩于地。 老夫人怔住:“午儿,你这是何意?” 田午声音嘶哑:“母亲,孩儿有罪!” 老夫人越发不解,伸手去扶。 “我儿罪从何来?” 无论老夫人如何拉扯,田午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四个字:“孩儿有罪!” 老夫人心头一紧,松手退至几案后,缓缓坐下:“说吧,你有何罪? “孩儿斗胆,将落月许嫁了!” “什么?”老夫人似是未听明白,身体前倾,“什么落月?什么许嫁?” 田午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孩儿自作主张,将落月许嫁给魏国公子魏卬了!” 田午从袖中摸出聘书与礼单,双手举过头顶,“这是魏室的聘书与聘礼!” 老夫人伸出手指颤抖着指着田午,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田午泣道:“母亲……要打要罚,孩儿甘愿领受!” 恰遇此时落月公主如旋风般冲进宫门,看到田午跪地哽咽,老夫人泪眼模糊,落月惊呆了。 落月跑到母亲身边,急切问道:“娘亲,出什么事了?” 老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放声悲哭:“月儿—” “娘亲,怎么回事呀?大哥,你说话啊!” 老夫人什么也不说,只将落月紧紧搂在怀里,田午低着头沉默不语。 落月挣脱开,一把扯住跪在地上的内臣:“快说,怎么回事儿?” 内臣哽咽道:“公……公主……” “说呀,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哩!” 内臣一个狠心,擦去泪,抬头看她,破涕为笑道:“老奴这儿给公主贺喜了!” 落月惊愕:“贺喜?什么喜?” “君上……君上为公主许婚,再过几日,公主……公主就要出嫁了!” 好端端的突然许嫁,先前亦未听母亲和兄长说起过,落月惊呆了。 她回过神来,转向老夫人,目光征询:“娘亲,这……可是真的?” 老夫人点头。 “许……许给哪一家?” “魏室公子魏卬!” 听到是嫁魏人,落月花容失色:“我不嫁,魏人与齐国血海深仇,灵丘之战魏国杀我国人八万,与赵人一丘之貉,我不嫁!” …… 第一百二十九章:挟众公候,逢泽朝王 齐国先庙的偏殿里,老夫人端坐于席,身边站着侍女,背后是先君太公的画像和灵位。 灵位前面默然跪着田齐桓公田午,再后是田忌和田盼。 四周静寂。 老夫人脸色煞白,满面怒容,龙头拐杖将地面捣得“咚咚”直响。 伴着拐杖的落地声,老夫人字字如锤:“赵寇夺我禀丘,魏寇杀我国人,赵魏与我们血仇不共戴天,田午,你……” “你这个不孝之子,不去报仇倒也罢了,这且说说,为什么还要把月儿嫁给魏贼?” 不明所以的田忌、田盼总算明白过来,无不惊愕。 田午将头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任由老夫人责问,只不作声。 老夫人扭头,看一眼齐国列位先君的灵牌,声音更重:“田午,你好好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这里,你先父的英灵正在看着你呢!” 田午的头叩得更低,仍不作声。 老夫人痛心疾首,凌厉的目光看着田午:“田午,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是吗?” “老身问你,这件事是不是那江寒出的主意,把月儿给卖了,是不是?” 田午终于出声,嗫嚅道:“回母亲的话,此事与江先生无关,是不孝子自作主张,母亲要打要罚,孩儿认领!” “你你你……”老夫人怒极而泣:“你听那个外乡人的话,对魏国割地称臣引得朝中多少人的不满你知道吗?老身的耳朵都被磨出了茧子。” “田午,你口口声声孝字当头,要振兴齐国,今儿就在这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给老身说清楚,你就是这样振兴的吗?把自己的亲妹妹都送去虎穴!” “君上,小姑不能嫁入魏国啊!” 田忌、田盼无不悲哭,只有田午默不作声。 老夫人说得累了,抹把老泪,厉声道:“田午,你听好,没有老身的旨意,我的月儿你谁也不能嫁!” 忽地起身,拄起杖,在侍女的搀扶下嘚嘚嘚地走出殿门。 直到老夫人走远,田午才从地上站起来,沉起面孔扫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田忌、田盼,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内臣小跑着跟在身后,快到书房时,田午放慢脚步。 内臣紧赶一步,小声道:“君上,落月公主的事儿,要不……缓一缓?” 田午顿住脚步,转对内臣,面孔狰狞:“缓什么缓?传旨,落月出嫁之事尽快操办!再有,从今日起,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除老夫人之外,谁敢再议此事,杀无赦!” 内臣打个惊怔:“臣……领旨!” …… 六月既望日,两件大事让天下震动。 魏候、赵候、韩候于大梁相会,废晋静公姬俱酒为庶民,绝晋国之祀,瓜分其食邑。 姬俱酒为了活命,逃到了洛阳,依旧被韩候派出的刺客杀死,姬俱酒的族人改姓更名,四处逃散。 同一天,魏武王向列国发出传檄,邀请众公侯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庆贺他的称王大典。 并言明周天子会亲赴逢泽,一并举行朝王大典。 因时间紧迫,对于距离较远的国家,如燕、楚等,庞涓只是函谕他们知情,而对较近的国家,如秦、齐、韩、赵、中山、与卫、鲁、郑、宋等泗上小国,他则逐个特使传帖。 为示隆重,魏武王特地附上自己亲笔书写的请柬,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玺压上朱印。 为确保盟会不出纰漏,同时也充分估计可能遇到的抵触,魏武王特别调动五万武卒,由太子魏罃统率,先一步抵达大梁。 魏武王的使臣赶至秦都栎阳,呈上请柬。 秦献公一看,傻眼了,魏击这个心机阴沉的老东西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他妥善安排好使臣,立即召来上大夫甘龙商议对策。 甘龙赶到时,秦献公正盯着几案上魏武王的请柬的发呆。 “君上?”甘龙适时叫道。 秦献公终于抬起头来,眼睛转向甘龙,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拿起了请柬,递给了甘龙。 “魏击这个老东西,年纪长我几岁,在位时间长我几年,竟然糊涂至此,胆敢逾越称王!” “竟有此事!”甘龙面上一惊,急忙捧起请柬观看。 “称王大典,逢泽朝王…两件事一并举行。” 甘龙读毕魏武王的亲笔信函,两道长眉拧成疙瘩,许久,望向献公:“君上……” “什么逢泽朝王!”秦献公猛然发作,一拳震在几案上:“他魏击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他这是想要自己号令天下!” 秦献公的目光落在甘龙饱经风霜的老脸上:“老爱卿,依你之见,这次逢泽之会,寡人是去还是不去?” “老臣以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说不去有何不是!” “齐、韩、赵三国可以不去,君上却不可不去!魏击此举虽说冒犯天下,却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秦献公微闭双眼,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问道:“听老爱卿之意,齐、赵、韩三国或许不去?” 甘龙摇头一笑:“齐、赵、韩三国有抵御魏国的实力,即使不去,魏国也无可奈何,秦国极弱已久,难与魏武卒抗衡,不得不去!” “不过眼下看来,赵候、韩候正在大梁,想走都来不及了,齐候去岁到安邑朝拜魏候,有了臣服之意,魏候称王大典,齐、赵、韩三国必定在场。” 秦献公若有所思:“那泗上诸国呢?那些小国君主会去吗?” 甘龙一字一顿的说道:“恕老臣妄言,泗上诸国与我秦国相同,离魏国最近,且无险可守,若是不去,依魏击秉性,势必会拿他们开刀,取杀鸡儆猴之效!所以小国君主,不敢不去!” 秦献公再次陷入深思,有顷,猛地抬头:“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齐、赵、韩三国可以去,君上却不可以!” 秦献公被甘龙绕晕了:“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甘龙笑着解释道:“魏侯称王,是谋逆篡上,齐、韩、赵三国与魏一样,皆是大夫篡上,非周初封侯,早已坏了名声,君上却是不同。” “君上先祖是平王册封的诸侯,周秦同根,辄出西土,君上若是去了,就等于赞同谋逆之实,虽可保住一时安危,青史却留骂名,至少也是贻笑于后人!” 老秦人对洛阳王室有着一种特殊的复杂情怀。 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骑兵毁灭镐京诸侯无人勤王的危难时刻,老秦人举族东进,非但一战歼灭了戎狄骑兵,而且为周平王东迁洛阳护送了整整六个月。 周平王感念老秦人力挽狂澜于既倒,将周王室的根基之地——关中盆地全部封给秦人,数百年流浪动荡的秦部族一举成为一等诸侯大国。若论封地形胜险要,尚远远优于当时的晋齐鲁燕四大诸侯。 老秦人在王权沦落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虽说也做过几件向王权挑战的事,但比起其他诸侯毕竟是小巫见大巫。 洛阳周室和自己的开国诸侯秦国,始终保持了一种源远流长的礼让和尊敬。 令人惋惜的是进入战国以来,洛阳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国也是越打越穷,土地萎缩得比初封诸侯时少了一半。 两个先后崛起于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秦献公点头:“老爱卿所言极是!寡人思来想去,也是没个决断!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甘龙缓缓道:“君上,您看这样如何?逢泽之会,由老臣陪同公子虔前往支应,只要多备礼物,言辞逢迎,魏侯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秦献公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良久,猛地睁眼,摇头道:“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甘龙长叹一声:“的确是五十步笑百步,可……老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想到了这两年老秦人的生活刚有起色,实在不是打仗的时候。 秦献公的一横眉毛,毅然决然道:“去,为了秦国的大业,寡人不在乎这些污名!你去备上厚礼,寡人不日就出使魏国!” “老臣遵旨!”甘龙拱手告退。 这位客居魏国二十多年才得以回国继承君位的秦国君主,也是债多不压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 郢都,楚王宫。 楚肃王正在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挺着肥大的身躯躺卧在特制的一张落地大木榻上,看几个舞女在扭着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 “景舍参见王上。” 听得景舍参见的报号,楚肃王竟霍然坐起,将两个打扇侍女吓得尖叫一声丢了大扇。 楚肃王生气地呵斥道:“蠢货!下去!” 两个侍女一叩头连忙碎步疾行去了,楚肃王破例地向景舍招手,呵呵笑着拍拍木榻道:“上卿,过来,这里坐。” 景舍走过去坐在了楚肃王旁边,纵是这木榻长大,景舍离楚肃王还有两三尺距离,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儿弥漫扑来,若非心中兴奋紧张,还真难以忍受。 “王上,魏国送来请柬,魏候请您去参加他的称王大典!” “什么?魏击称王?那个老匹夫也配?呸!” 楚肃王愕然,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以往除了周王就是他楚王,以后再多一个魏王,让他如何能心安。 “我大楚国,因称王之事,尚被中原视为蛮夷,那魏国一个手下败将,分明比楚国还差老远!也敢称王?本王如何能服!不去!打死都不去!” 楚王说魏国是手下败将倒也没说错,近年来,魏国与楚国打了三次,前两次因为吴起领兵,楚国胜了,最后一次因为魏国主力都在灵丘,楚国也胜了。 “王上若是不去,就给了魏国寻衅伐我的机会!” 景舍低着头,声音不急不缓:“臣已得报,魏国大将裴英的三万武卒已到淮泗!” 楚肃王怔了怔,看向他。 “自吴子入楚以来,我大楚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借口,此番会盟,王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说,魏击会盟,意在伐我?”楚肃王显然不相信。 “这两个月来,魏侯借口护驾逢泽,频调兵马,在平丘、户牖(you)、首垣一线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赶制攻城器械!魏国细作更是频频混入我境,绘制我方军防图,其意不言自明!” 楚肃王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景舍欲言又止,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他目光期待。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楚王去参加会盟,那矛头都会指向魏国,楚国也不会成了出头鸟,魏国就是众矢之的。 谁知楚肃王面露不屑,大袖一挥:“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好了,本王才不会去见一个手下败将,他魏击能奈我何?” 楚肃王忽地站起,未与景舍作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望着楚肃王渐去渐远的背影,景舍目光错愕,只能幽幽一叹。 …… 洛阳城外的邙山深处,一辆六骏王辇隆隆前行,守候在两旁的俱是红旗林立斧钺生辉的魏国铁甲骑士。 白发苍苍的周安王为了保全周室,终究是不敢拒绝魏击的“请求”,踏上了前往逢泽的路途,若是说以前他还只是王冠失色,从魏击称王的那一刻起,就是王冠掉落了。 周安王看向窗外,脸色黯淡了下来。 在洛阳东北百里,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处,十分力道也自软了八分。 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像一连串带状的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一下子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为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个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 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七百年前,先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誓师伐纣,方才打下大周的江山。 七百年后,十三诸侯相会于逢泽,堪称百年盛会,却是他要亲手埋葬大周的基业。 “王上,过了孟津,明日便能到逢泽了。”大司马凑到车窗边,压低声音说道。 周安王点了点头,放下了窗帘,那双苍老的手,无力的垂下。 …… 第一百三十章:天下诸侯,齐聚逢泽 栎阳东城门,上大夫甘龙正领着秦国的大臣们在城门口恭候。 秦献公的轺车缓缓驶出,甘龙连忙上前行礼。 “老臣见过君上。” 轺车停下,秦献公手持金鞘剑,居高临下的看着甘龙。 “老爱卿,逢泽的情况如何?” 甘龙轻声应道:“回君上,天下诸侯能去的都去了,已到七家,另有六家正在途中,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驾,这辰光想必已出宫城了!” 秦献公的眉头微微拧起。 “栎阳就拜托老爱卿了,寡人即刻赶往逢泽赴会。” “公兄!”赢山上前一步,拱手说道:“臣弟已备五千死士护驾,整装待发!” “去打架吗?”秦献公白了他一眼:“守好栎阳,不必为我的安危担忧!” “臣领命!”嬴山退到了甘龙的身后。 随后,秦献公带着客卿玄机与一支千人卫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栎阳。 “老师,君上不公。”中大夫杜挚跟在甘龙的身后为他鸣不平。 甘龙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休得胡言。” 杜挚愤愤不平的说道:“诸侯朝王,君上为何带着玄机那个小子,不带老师,论功劳,论资历,他哪点比得上老师!” 甘龙回过头冷冷的看了杜挚一眼:“蠢!” “你真当诸侯朝王是什么好事?一着不慎,便会客死异乡,就算安然无事,赞同魏候谋逆之实,也会留下骂名的,你能堵住太史公的嘴吗?” 杜挚恍然大悟:“老师所言极是,学生受教了。” …… 齐都临淄。 整个后宫都在为落月公主出嫁一事忙活,只有落月静静地坐在后花园的小湖边,两眼木呆地望着湖中的云影。 湖不大,但湖水甚深,连通宫外的两条河水。 明日便是使魏的日子了,不知坐有多久,落月公主突然站起,朝湖水中一跃而下。 这一幕刚好被前来寻她试穿嫁衣的侍女看个真切。 “公主跳水喽,快来救人哪!” 侍女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跑过来,跳入水中。 所幸的是,侍女会游泳。 侍女一头扎进公主落水处,扯住飘在水中的裙裾,将正在下沉的公主拖上水面。 许是因为侍女抢救及时,落月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呛了几口水。 众多宫人听到喊声赶过来,接着是宫医,再接着是齐候夫人,再后是老夫人,一直闹到天色昏黑,后宫方才安静下来。 这日田午一直待在田布府中,与江寒、田布等几人讨论逢泽之会的事,回到宫中时已是人定。 听闻落月跳水,田午顾不及更衣,与内臣匆匆赶往后宫,直入正宫。 夫人国姬寝处传来啜泣,听声音是落月公主。 见是齐候,宫正等急迎上来,跪叩。 田午视作不见,急入内室,见落月公主伏在国姬膝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田午嘘出一口气,在夫人身边坐下,轻轻抚摸落月的长发。 “月儿,你没事吧!” 落月猛地坐起,一个翻身,跳到一侧,止住哭,不无怨恨地盯住田午。 “月儿…”田午心如刀绞,轻声道。 “兄长…”落月一字一顿:“我不要嫁给魏人!” 田午眼中的泪水流出,他与落月公主的关系极好,若是有选择,他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推进火坑呢! “兄长…”落月声嘶力竭:“我不要嫁给魏人!” “好吧!”田午轻叹一声,盯住落月公主:“月儿,你回答为兄三个问题,若是答得对,为兄就不把你嫁给魏人!” “真的?”落月打个惊怔,迅速坐直,身体前倾,眼巴巴地盯住他,连连点头。 “第一个,你是不是齐人?” 落月不假思索道:“是。” “第二个,你恨不恨魏人?” 落月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恨!正是因为魏人和赵人沆瀣一气,我们才丢了禀丘。” “第三个,你想不想打败魏人、赵人,收回禀丘?” 落月重重点头:“想!这是父候的遗愿!” “月儿,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为兄许你反悔一次!” 落月一字一顿:“月儿绝不反悔!” “如果你不反悔,就必须嫁给魏人!”田午的表情决绝,似是在重大国情面前下决策。 落月惊呆了,待反应过来,不解道:“为什么呀?” 田午握紧拳头,铿锵有力:“因为我要为千千万万死难于灵丘的国人复仇!因为我要收回禀丘!” 落月先是一怔,继而不解地问:“可……这与月儿出嫁有何关系?” “月儿。”田午的语气稍稍缓和:“为兄问你,禀丘原本是我们齐国的,可为什么落在赵国手里?” “母亲说了,是被三晋夺去的!” “十几年来,齐人与赵人激战无数次,只为收回禀丘,可直到如今,禀丘收回来没?” 落月摇了摇头。 “为什么收不回来?” “因为……”她想了一会儿:“赵人与魏人勾结,他们凶得狠,每次都两个一起欺负我们!” “是啊。”田午重重点头,三晋同盟,因为魏赵韩协同作战,齐国没少吃亏。 “如果我们与魏、赵硬拼,依你看,我们能够收复禀丘吗?” 落月语气坚决:“能!” “为什么能?” “因为我们齐人不怕死!” “如果赵人也不怕死呢?” “这……”落月愣怔有顷,皱眉道:“赵人为什么不怕死?” “如果你是赵人,如果你为禀丘奋战十几年,死伤数以万计的人,好不容易才从齐人手中夺到禀丘,愿意轻易放弃吗?” 落月咬紧牙不吱声了。 田午趁热打铁:“齐、赵百姓都不惜死,都要不顾死活地争夺禀丘,就只好硬拼了。” “赵国有魏国相助,我们齐国呢?月儿,你愿意为了收回禀丘而让齐人死光光吗?” 落月摇头:“不愿意!” “为击败魏人,为收回河西,江先生想到一个计谋,就是把你嫁给魏人,与魏人联姻。” “你去结亲,魏人就是我们的亲家,也就不会防备我们,魏武卒就会掉转枪头攻打别人,那时,我们就可以与魏人联合,一举从赵人手中夺回禀丘!” 落月的眼睛睁大,似乎是在思考。 “月儿,让你嫁给魏人,是为齐人做牺牲,是让齐人少流血呀!” 落月沉思良久,喃喃道:“月儿……明白了……” “月儿,你……愿意出嫁吗?” 落月含泪点头,田午向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为兄对不起你!” 兄妹俩紧紧拥抱,如生离死别。 …… 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五万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按照行旅建制五人一排(伍),整齐划一地昂首走着,远看就如一条长龙,盔甲及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辚辚车流前端,一辆装饰精美的战车特别显眼,太子罃一手持枪,一手抚剑,昂首而立,飒爽英姿。 他的车后是一辆王辇,自封为王的魏武王微闭双目,专心倾听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大队车马行至大梁,守候已久的大梁街道立时喧闹起来,彩旗飘扬,户户倾巢,万民攒动,众百姓无不喜笑颜开,恭迎王驾。 一行由大梁百姓构成的欢迎团队在前开道,锣鼓喧天,管弦钟石齐鸣,头戴各式怪物面具的舞者一边行走,一边载歌载舞,场面极为欢乐。 卸去华盖的王辇缓缓行驶,魏武王乐不合口,频频向狂欢的百姓招手。 早已来到大梁的丞相公叔痤与大梁令公子挚等一行十几个人在城中相迎。 公子挚满面春风的说道:“王兄,大梁城中,臣已备好行宫,恳请王兄入住!” “还是到逢泽吧,住在行辕里,寡人心里踏实!” 见过了大梁百姓后,魏武侯的车架来到了逢泽会盟现场。 辕门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行辕前面飘着一面赤色旗帜,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 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的旗帜上用藏红色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旗青字,一个青旗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两侧分设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左右依次是楚、齐、赵、燕、韩、秦、中山、宋、鲁、卫、郑等,凡是发送请柬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武王站在大魏行辕的外面,不无满意地看向列国行辕及随风飘扬的旌旗,心中激荡,笑问道:“庞涓,尚余五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想必都在路上了,王上放心,不出明后两日,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逢泽潮湿多歧,路不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免得诸位公侯走错道!若大典顺利举行,少不了你的好处!” “臣领旨!” …… 齐魏官道上,旌旗招摇,锣鼓喧天。 齐国使魏人马浩浩荡荡,气势壮观。队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后是一长列嫁妆车,再后是兵勇、宫女、舞姬。 一辆装饰精美的送亲车内,落月公主一脸肃然,没有眼泪,没有怯弱,俨然一个行将上战场的勇士。 田忌与田盼一左一右,护卫在公主车侧。 前面一辆轺车里,田午腰挎利剑,眉宇间充满刚武之气,在他身边,是闭目养神的江寒。 大队人马行至宋境,将过陶丘时,田午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田午与落月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块草坪上用餐。 落月神色静穆,有意无意地用尖刀扎着一块烤鹿肉,再远处,江寒独坐树下,啃着鹿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河水。 徐弱快步走到江寒跟前,拱手道:“钜子,前方传来消息,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兴致颇高,太子罃率五万锐卒护驾!” 江寒看向他:“列国可有音讯?” “未出钜子意料,列国皆有响应,只有一国没有响应,即便是燕国与中山国,也给了面子,燕公年迈,派出了太子常赴会,中山公亲率三千轻骑,已入魏境!” “哪一国没有响应?” “楚国。” “楚国?”江寒微微一笑,半是自语:“楚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他再次看向徐弱:“对了,此地离逢泽还有几日行程?” “过了大河便是魏境,若是不出意外,两日当可抵达逢泽,误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前面有个白鹭泽,离此地约有七八里。” “知道了!” 江寒看向仍在用刀扎肉的落月,微微一笑,走上前去:“齐候,公主闷了,我们去前面,让她射只白鹭,开开心!” 田午惊愕的抬起头,看到江寒满脸笑意,瞬间心领神会:“也好!” 一连两日,田忌、田盼天天陪护公主前往白鹭泽射猎,田午、江寒则戴起斗笠,在白鹭泽上静静垂钓。 …… 日过中天,魏国的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打破这寂静的是匆匆趋进的内臣。 “禀报王上。”内臣小声禀道:“燕公年迈,不能远行,派太子代行大礼,臣与太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住进行辕了!” 魏武王大气地笑笑,“不错不错,能来就好。” 他的眉头略略上扬,“周天子何时能到?” 内臣笑道:“在路上呢,已于孟津过了大河,离此尚有两日。” “王上,有个细节。”内臣趋前一步,压低声:“听说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为了不耽误吉时,如今拉王辇的,是我魏国的战马……” “哈哈哈哈。”魏武王大笑几声:“如此模样,哪有天子的威仪!” 内臣笑着说道:“这个天子真该由王上来当!” 魏武王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对了,嬴师隰可有音讯?” 内臣点头:“秦公昨日就过了函谷关,想来也快到了。” 魏武王略一思忖,“等秦公到了,寡人亲迎!” 内臣面色一苦:“王上,天下诸侯都有响应,唯有楚王没有动静。” 魏武王冷蔑地哼出一声:“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来!” …… 第一百三十一章:韩哀候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三诸侯已经到了十个,未到的是秦献公与田齐桓公。 魏武王兑现了诺言,亲往迎宾亭迎接秦献公。 随行的是中山、宋、鲁、卫、郑等五侯,赵、韩两位君主一大早前往附近猎场猎野鸭去了,未能随行。 在众公侯迎接秦献公时,齐国的使团也踩着点来到了逢泽。 田午、江寒正自并肩齐行,远远看到魏武王迎着他们走来,后面跟着秦公、宋公、中山公,卫公、鲁候、郑候等君主,再后是太子罃、公叔痤、庞涓等臣子。 二人相视一眼,单膝跪下。 田午朗声道:“齐国国君田午,拜见我王,恭祝我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江寒朗声接道:“齐国客卿江寒叩见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看到两人的态度,魏武王身后众人无不变色,与江寒相熟的宋公、中山公都皱起了眉头。 秦献公嬴师隰身后的玄机看到江寒,眼中闪过一抹激动的神色,若有所思。 “哈哈哈!”魏武王干笑几声,大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二位爱卿,请起!” 田午、江寒再揖,愈加卑恭道:“魏王先请!” 见二人这般谦卑,魏武王的心情大好,也不客气,在迎宾乐声中头前入帐。 田午、江寒二人加入了队伍,与众公候笑着问好,八国君主及他们麾下的臣子络绎趋入。 就在魏武王迎接秦公、齐候时,周天子的车马仍在缓速前行,显然是对会盟的兴致不高。 迎宾亭遥遥在望,周室的人马就如打败仗的溃兵。 大司马急了,冲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宾亭,八方诸侯恭迎天子,瞧你们这个样儿,像天子之师吗?打起精神来!” 众军士打起精神,颜太师走到王辇前,小声说道:“王上,迎宾亭就在前面了。” 周天子命人去掉华盖,正襟端坐。 颜太师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车,站在车辕上,眺望一阵,揉下眼皮,问御史:“瞧我这双老眼,怎么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御史悄声应道:“回禀太师,下官看过几遭了,亭上根本没人!” “没有通告他们吗?” “大行人半个时辰前就通告了!” 颜太师的后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下来,轻声道:“让大行人再去通报一次,弄出响声!还有,吩咐司马,慢点儿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见迎,就歇着!”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驱车直入列国行辕区,使一个大嗓门的军士边走边叫:“天子驾到!天子驾到—” 当大行人的辎车驶过燕国行辕时,燕太子常急走出来,本欲见礼,车已行远,遂朝车辆拱下手,转身走进卫国行辕。 卫声公正在辕门内守候,燕太子常拱手道:“公兄,天子驾到了!” 卫声公点了点头:“在下正想去与贤弟商议,是迎还是不迎?” 卫国与燕国同是姬姓诸侯,卫声公与燕太子常常又是同辈,关系在众诸侯间颇为亲密。 “迎呀,我们就是朝觐天子来的!” “不瞒贤弟。”卫声公小声道:“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呀!” “哦?” “这个会是魏侯约的,天子也是魏侯请的,天子驾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们出迎,算个什么事儿呢?再说,其他公侯也都没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这这这……”燕太子急道:“魏击他搞的什么鬼?” “唉!”卫声公长叹一声:“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观望一下再说吧!” “咦!”燕太子常狠狠地跺了一脚,却又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丞相公叔痤、太子魏罃、大梁令公子挚、三人端坐在几案前,纹丝不动,似是三尊泥塑,小宗伯庞涓站立在魏罃身后。 端坐于主位的魏武王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看着敲下去,却又没有发出响声。 旁边的计时水漏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魏武王缓缓睁眼,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旁边的挈壶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滴水声格外刺耳。 一阵喧嚣由远而近,“天子驾到—”的唱声清晰飘入。 一名军尉进帐,叩道:“报,天子驾到,距迎宾亭三里!” 魏武王似是没有听见,脸上亦无表情,目光仍旧盯在水漏上。 众人略怔,面面相觑。 公叔痤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驾到,王上要亲迎啊!” 魏武王看了一眼公叔痤,目光又回到了滴漏上,滴漏仍在滴答。 “王上?”公叔痤急了。 魏武王皱下眉头,看向公叔痤:“寡人这在守个时辰,劳烦爱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王上若不出迎,其他诸侯即使想迎,怕也…怕也不敢!”公叔痤顿住,一脸忧急。 魏武王脸色一沉:“老爱卿,寡人方才说什么了?” “老臣……领旨!” 公叔痤无奈地应一声,退出行辕,急急慌慌地赶赴迎宾台去了。 韩哀候冠冕堂皇,与相国韩傀不紧不慢地在自家的辕门内遛圈儿。 韩哀候探头看向迎宾台方向:“天子这一到,就剩下楚王喽!” 韩傀笑道:“臣以为,楚王怕是不会来了!” “来也好,不来也罢,魏击都要发难!” 韩傀点头:“自吴起入楚,魏楚这包脓一鼓多年,该挤出了!” “呵呵呵!”韩哀候笑出几声:“让他们挤吧,韩某乐观其成!” “真要打起来,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韩哀侯又是几声笑:“当然不能!卖乌金给魏,卖弓箭甲胄给楚!还可以趁机谋取郑国!” “君上好买卖呀!” 韩傀回他个笑,看向魏国辕门:“咦,天子驾到,怎么不见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这在等呢!” 韩傀看向其他行辕,见几个公侯也都穿戴齐整地守在辕门口,显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韩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似有所悟:“难道……” 韩哀侯看过来,目光征询。 韩傀压低声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说,他在试探诸侯?” “也或是羞辱天子!” 韩哀侯长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重重点头,望向远处一片草坪。 韩傀顺着韩哀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赵候,猎鸭子回来了!” 今天早上韩哀候与赵敬候一同去猎鸭子,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所以自己便提前回来了,喜爱围猎的赵敬候当真带着大臣猎起了鸭子。 “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再去会会赵候!”韩哀侯大步走去。 这块草坪是块高地,就在迎宾台附近。 赵敬候站在制高点,披甲戴盔,张弓引矢,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 从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宾台约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车马井然有序地滞留在魏人特别整修过的会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停,宛如一只大蜗牛在爬。 公叔痤慌里慌张地走过迎宾亭,迎上王辇。 赵章竟是忘了射箭,两只眼睛紧紧盯住大道上的场景。 “魏国丞相公叔痤,叩见天子。” 公叔痤叩拜于地。 周天子下辇,见礼,仪态庄重地走过迎宾亭。 没有奏天子雅乐,没有诸侯环护,只有颜太师、公叔痤两个白发老人左右跟从,周天子身体僵直地走过一家家辕门半闭的诸侯行辕,步履沉重地拐进天子行辕的辕门。 赵章看傻了,魏击竟然变得如此嚣张。 待回过神来,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不一会儿,两名报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飞跑过来。 靶心上插着三支银矢,赵章哈哈一笑。 不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他回身看去,是韩哀侯。 韩哀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站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挂着略显诡秘的微笑,朝他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好箭法呀!赵候宝刀不老,早就听父候说过赵候马上的威风,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 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反倒成为魏国的附庸,唯魏侯马首是瞻,两国君主此次见面后,自然惺惺相惜。 赵敬候望了韩哀候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随后将手中的弓交给了侍者,继续说道:“按照辈分,贤侄该叫赵叔才是!” 韩哀候脸色微涨,再次躬身施礼:“晚辈见过赵叔!” 赵敬候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拱手回过礼,语气甚缓,却是别有深意:“听说天子到了?魏候没有出迎?” 韩哀候点了点头,哈哈一笑:“迎不迎是他魏候这个东道主的事情,与我们何干!” 赵敬候回他一声长笑,看一眼韩哀候,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话入正题:“看来,魏候的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磨不开呀!” 韩哀候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赵候怕是言早了,魏侯定于今日申时,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在下眼神不好,怎么就看不到楚人的行辕呢?在下想请教赵侯,魏侯既有这么大的面子,楚王怎么就敢不来呢?” 赵敬候的目光扫过韩哀候:“楚王不来,也许是看不上魏国的老酒吧!” 韩哀候敛神正色:“听说楚王不胜酒力,不似齐候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动身!” 赵敬候自然听出来韩哀候的话语中对魏国、齐国的怨气。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二人来魏国瓜分晋地,没想到被强行留了下来,参加什么称王大典。 赵敬候轻叹一声:“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该喝是必须喝的,若是不出我所料,不胜酒力的楚王怕是要吃罚酒喽!” 韩哀侯的眼睛缓缓转向魏室行辕,不无肯定地点了个头。 “我来找赵候,正是为了此事。” 赵敬候眼前一亮,饶有兴趣的看着韩哀候:“说来听听!” 韩哀候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取卫地,我取郑地,各凭本事,互不插手!” “哈哈哈!”赵敬候哈哈大笑:“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年轻气盛!这天下有了你们这群年轻人,精彩多了。” 韩哀候眼睑低垂:“赵候这是答应了?” 赵敬候嘴角微微上扬:“一言为定!” …… 公叔痤将周天子送入行辕后,匆匆踅回魏国行辕。 行辕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公叔痤望一眼众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 主席位上,魏武王仍盯着那个不断发出“嗒嗒”声响的水漏。 水漏里的水位终于升到一个刻度。 又一声滴答过后,挈壶氏朗声唱道:“申时到—” 魏武王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开,依次扫向公叔痤、太子罃,落在庞涓身上。 庞涓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楚王果如王上所料,抗命不来!” 魏武王两腮微动,微微点头:“诸位爱卿,你们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与楚国作对,而是他翅膀硬了,敢不尊天子号令了!” 太子罃跨前一步,“儿臣请缨南征,誓将楚王绑来,为父王请罪!” 魏武王的目光缓缓移向公叔痤:“老爱卿,您说呢?” 公叔痤斜睨太子罃一眼,眉头微皱:“王上,楚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 “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这是百年盛会,天下诸侯毕集于此,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扰乱天下!” “嗯,老爱卿所言极是!” 魏武王点个头,转向太子罃:“罃儿,你都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太子罃朝公叔痤翻个白眼,低声说道:“父王教训得是!” “庞爱卿!“魏武王转向庞涓:“大典诸务,筹妥了吗?” “回禀王上!”庞涓朗声应道:“朝会庆典,万事俱备!依照王上制订的规程,今晚当是天子赐酒,为列国公侯洗尘。王上这该沐浴更衣了!” “好好好,天子躬身为诸侯洗尘是桩大事,差池不得!” 魏武王重重点头,思虑有顷:“庞爱卿,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还有天下公侯,都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魏武王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公叔痤心头一紧,跨进一步奏道:“王上—” 魏武王似已知道他要劝谏什么,摆手道:“老爱卿,明日即行称王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被堵得死死的,公叔痤也是无奈,低头应道:“臣遵旨!” 公叔痤走出行辕,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今晚天子赐酒,为列侯洗尘,魏武王却有意支开他,恐怕要出大事! …… 第一百三十二章:挟天子以令诸侯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 列国诸侯纷纷走出自己行辕,聚在天子行辕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时,“唰唰”一阵脚步声急,大梁令公子挚、少宗伯庞涓引领一队武卒跑步过来,在天子行辕门前架起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事发突然,充满喜气的天子宴请一下子变得森然可怖。 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面面相觑,各呈怒容。 赵敬候、韩哀候互望一眼,“啪啪”几声拂袖,正要转身离开,庞涓看个真切,朝乐队摆下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赵候、韩候驾到!” 赵敬候与韩哀候听到第一批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庞涓得意地扫视二人一眼,依次叫道:“齐侯驾到!秦公驾到!燕太子驾到……卫公驾到!” 被庞涓点到名字的诸侯无不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行辕里,身着弁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安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诸公侯按照庞涓所叫次序坐定。 坐在左侧第一的是赵候,右侧第一的是韩候,再后是齐侯、秦公,再后是燕太子、中山公、宋公、鲁公…… 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声公。 卫声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周臣卫室二十二代世孙姬训叩见天子!” 周安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的手势道:“爱卿平身,请列席!” “谢天子隆恩!”卫声公再拜起身,走至最末位置。 按照周室礼仪,列国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 卫国是周武王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最近,理应排在最前,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 然而,此番庞涓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 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声公由于国力最小,反被排在最后。 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声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剩下一个空位,就是天子陪席。 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不,明日开始,就该称为魏王了。 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王却迟迟不到,用意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本应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两排武卒的最前面,昂首站着魏国大梁令公子挚,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就在众侯翘首以望时,外面传来庞涓的唱声:“大魏国魏王驾到—” 辕门之内,众武卒唰地退向两侧,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 魏武王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仅一拜一叩,朗声道:“魏击叩见天子!” 周安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武王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 周安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 魏武王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安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看他,所有目光全都落在魏武王身上。 他迟疑一下,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武王扶起,在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魏武王之手走上主席位,各自落席,迎宾雅乐戛然而止。 庞涓击掌,侍者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见酒已斟好,魏武王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抬头望过来。 年过五十的魏武王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 在他上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周安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武王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庞涓,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回禀王上。”庞涓拱手:“大梁令为防万一,特别护驾!” 魏武王厉声喝道:“大梁令何在?” 公子挚朗声应道:“末将在!” 魏武王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竖在这儿,岂不有伤风雅?统统退下!” “末将遵命!”公子挚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武王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龙体幸临,魏击诚惶诚恐,万千忧心,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 魏武王再次抱拳:“承蒙诸位看得起魏击,不远千里光临逢泽,魏击领情了!” 十二公侯纷纷抱拳还礼,周安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武王举起酒爵:“诸位公侯齐集逢泽,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击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侯致谢!” 说着就将杯中酒水仰脖饮尽。 众公侯互望一眼,谁也没饮。 燕太子常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下嗓子。 赵敬候、韩哀候与田午也跟着咳嗽起来,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燕太子常将头转向韩哀候,声音虽低,却使在场之人皆能听见:“姬常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当何人来饮?” 所有人都看过来。 魏武王的脸色干起来,目光直射韩哀侯。 韩哀侯吧咂一下嘴皮子,明白此时不是出头的时候,假作没有听见,看向他处。 魏武王脸色稍懈,又要举爵,有人咳嗽一声。 是赵敬候。 “姬常贤侄,赵叔讲给你吧。”赵敬候朗声道:“按照惯例,天子赐酒,前三爵当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臣子共饮!” 众人各出怪声,场面嘈杂。 “谢赵叔指点!”燕太子常朝赵敬候拱下手,以手背敲响几案,看向魏武王:“姬常知礼了,看来是有人喧宾夺主呀!” 魏武王脸上红涨,表情愠怒。 “诸位!诸位!”庞涓不失时机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咳嗽,没有一人睬他。 中山桓公姬恒看向周安王,声音盖过其他人:“中山国的姬恒知礼了,敬请大周天子敬天祭地,与我等共饮!” 现场更加乱噪,众侯无不解气。 赵侯咧嘴笑了,韩侯伸出拇指,秦公、宋公、鲁公等也都有了表情,只有田午目不斜视,低着头看着面前的酒杯。 周天子显然不曾料到是这场面,竟是呆在那儿。 魏武王脸色黑青,将手中空爵“啪”一声震在几案上。 众君一震,场面静寂。 魏武王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 诸侯无不看向他处,魏武王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卫声公身上。 卫国早已成了魏国的附庸,而卫室又是姬姓诸侯,是杀鸡儆猴最好的选择。 卫声公打了个寒噤。 魏武王端起空爵,朝他扬扬,卫声公的身子又是一抖。 魏武王将空爵再扬一下,两眼直视他,表情愈加威严。 卫声公颤手端起案上酒爵,仰脖饮尽。 魏武王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紧挨住他的宋休公,宋公饮下,接后是鲁国、郑国等其他小国,纷纷端爵饮下。 魏武王的目光依序扫向年纪轻轻却敢公然挑战的燕太子常。 燕太子冷冷一笑,端起酒爵,转向安王,举爵过头顶,朝他拱手,再将酒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 不待魏武王目光扫来,赵敬候、韩哀候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太子,向安王拱手,将爵在几案上点三下,依序饮进,皆将魏武王晾在一边。 坐于两侧次席的齐、秦两国君主另成一景,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武王,相视一笑,举爵朝空中彼此遥祝,各自饮下。 然而,无论如何,除天子之外,魏武王敬给十二诸侯的第一爵酒都算喝了。 魏武王的目光转向周安王。 周安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敬天,洒向空中,看向侍者,侍者趋步过去,斟酒。 周安王举杯祭地,洒于地下,侍者再斟酒。 他举爵置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案,眼角盈出泪花。 周安王做这些时,燕太子以袖抹泪,其他公侯也都纷纷转过脸去,不忍看视。 见众人酒皆饮完,侍者从周安王、魏武王开始,逐一斟酒。 魏武王放松脸皮,干笑几声,向众人抱拳:“魏击谢诸位仁兄、贤侄赏脸!魏击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投向魏武王。 “诸位仁兄,贤侄。”魏武王轻咳一声,声音清朗。 “七百年前,周武王于孟津会盟八百诸侯誓师伐纣。” “周武王靠什么约会八百诸侯呢?一靠德行,二靠才具!” “古之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备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 “诸位公侯,今日我等齐聚逢泽,回首当年武王伐纣,难道没有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羞辱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 周安王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拿衣襟拭泪。 “听明白了吗?”韩哀候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秦献公,阴阴一笑:“何人德才兼备,天下应归何人!” 秦献公扫一眼魏武王,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别过脸去。 “请问魏侯。”姬恒逼视魏武王,大声道:“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备?” 魏武王目光转向姬恒,微微一笑:“是有一人,但不是你!” 姬恒声音阴冷,如同牙缝里挤出:“听话音,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哈哈哈哈。”魏武王爆出一声长笑:“德才兼备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击正有此德才!” 当天子之面大谈王业,周天子情何以堪,双手捂脸,以襟拭泪,众公侯面面相觑。 “不过。”魏武王的话锋一转:“魏国虽要称王,却还是以天子为尊,依旧是周室之臣!” “却有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可为天下之雄!不尊天子号令!” 众公侯陡然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武王。 姬恒朗声问道:“魏候直言,此人是谁?” 魏武王收起笑,一字一顿:“楚王熊臧!” 尽管是大家都已想到的结果,众人仍然被震撼了。 “看到了吗?”韩哀候又碰了一下秦献公:“绕来绕去,总算是绕到正题上了!” 魏武王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 “唯独南方楚王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是蔑视天下!是目无天子!是逆上作乱!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武王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 卫声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战,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秦献公也明白整个宴会的目标,眼睛微闭,神色反倒放松下来。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武王,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 燕太子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请问卫公。”魏武王显然对卫成公的反应甚是满意,目光看过来,声音和蔼:“楚国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卫声公语无伦次:“姬…姬训,不……不……是……” 魏武王微微一笑,态度更为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是不,还是是?” 卫声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武王的目光离开卫声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没人出头,点点头,落在周王身上:“楚王目无天子,有违伦常,卫公认为楚王不守臣道,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众诸侯闻言不禁嗤之以鼻,天下最不守臣道的,不正是你魏击吗? 周安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问,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什么……” 魏武王提高声音,目光如剑:“楚王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卫公认为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安王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仿佛回到了当年在洛阳魏击逼他封田和为候的时候,嗫嚅道:“魏……魏候意……意下如何?” 魏武王语气加重,目光直逼周安王:“是魏击在问王上!” 自登基以来,周安王处处受魏国胁迫,只能委曲求全,丝毫不敢生出忤逆之心。 “王上。”魏武王缓下语气,但颜色未变:“楚王之罪是不是当诛,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话呢!” 周安王微微一叹:“当……当诛!” …… 第一百三十三章:兴师伐楚 “我王圣明!” 魏武王似乎想起臣道了,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 “魏击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楚,以正天道,奏请我王恩准!” 周安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一人接应:“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武王朗声应道:“魏击领旨!” 言讫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众公侯一圈。 “诸位公侯,魏击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楚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 “具体数目就由敝邦太子魏罃统一协调,魏击就不多说了,望诸位在大典之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楚!” “齐国领命!”田午首先拱手应是。 赵敬候与韩哀候对视一眼,也随声说道:“赵(韩)国领命。” 秦献公此次前来原本就是来看戏的,自然不会拒绝:“秦国领命。” 几个大国都表态了,小国只能附和,场面又热闹了起来。 “来来来。”魏武王就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今宵花好月圆,天子赐宴,诸位仁兄当尽兴畅饮!” “司仪,雅乐侍候!” 庞涓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在武王伐纣凯旋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 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无可厚非,但这夜不同寻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装束,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楚服。 显然,魏武王借机伐楚蓄谋已久。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楚,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武王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 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燕太子常拉上中山国姬恒率先离席。 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 魏武王似乎早已料到是这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帐。 魏武王伸个长长的懒腰,仰头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一直候在帐外的寺人紧忙跟上,不无关切地小声道:“王上,久雨初晴,又是夜里,外面湿气大哩!” “什么湿气?”魏武王不屑地说,“看寡人一把火烧了它!” “王上,老奴以为,这湿气最好不烧!” 魏武王看向他,一脸诧异:“为什么?” 寺人眼珠子一转,诡秘一笑:“楚人把君上的肝火搅动了,有这湿气压一压,不定是桩好事情呢!” “哈哈哈哈。”魏武王爆出一声长笑:“寡人要的正是这团肝火!召太子、大梁令行辕议事!” 寺人拱手:“臣遵旨!” 众公侯散去时,已是深夜,周天子闷坐于席,如痴如呆。 齐国行辕大帐外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个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绕几个圈圈,闪进一棵大树下面。 黑影轻轻击掌,又一道黑影从树上溜下。 “玄机见过钜子。”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 “魏王假天子之名伐楚,赵、韩已生异心,秦国只需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即可,天子宴会快要结束了,你赶快回去吧!” “玄机领命。”玄机明白江寒迟迟不入秦国一定有着自己的谋划,并没有多问,他的动作奇快,眨眼间就隐没在黑暗里了。 大功告成,江寒长长嘘出一口气,中原即将战乱四起,而战乱的根源就是魏武侯称王,魏武侯称王的背后,又都是江寒的算计。 中原乱战,对于秦、齐两国最为有利。 今夜的夜色不错,明月高悬,凝白的月光照得半空盈盈,江寒当作无事人一般,悠悠哉哉的回到行辕大帐。 砰砰砰……房门被敲响。 江寒捧着一卷简书抬起头,只见田午一脸兴奋的走了进来。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田午哈哈一笑:“魏王也太过分了……”遂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江寒。 江寒收起了手中的竹简。笑道:“魏王这是昏头了!” “是啊,在场公侯无不义愤,还有,诸侯此来,是为朝会天子,并非为魏国称王,更非为伐楚。” “魏王故意迟到,喧宾夺主,处处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诏伐楚,至于明日的朝会与庆典,只字不提!看来,魏王这次朝会,不为他事,早有伐楚的打算。” 要想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魏武王现在就处于疯狂的边缘,再添上一把火,大事可成。 “齐候,明日大典,你还须继续恭维魏王。” 田午呵呵一笑:“先生放心,田午明白。” …… 回到大帐后,燕太子常越想越闷,坐有一刻,想到今日宴上只有中山公姬恒仗义执言,起身来到中山国行辕。 “嘿,一路盘腾,这又闹到大半夜,太子竟还不歇,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精神啊!”已经宽衣的中山桓公迎住他笑道。 “唉,”燕太子笑不出来,垂头道:“悔不该呀!” 姬恒眉头一挑:“什么不该?” “不该来这里!” 姬恒也苦笑一下,摇头道:“真没想到魏击会是这样,自取败亡啊!” “中山君!”燕太子捏紧拳头,语气果决:“在下想定了,明日的魏候称王大典燕国不再参加,晨起拔营,打道回燕!” “哦?”姬恒震惊。 “这样的会盟,姬常视为奇耻!” “燕国走了也好,魏国鞭长莫及,也奈何不得燕国。” 姬恒沉思良久,应道,他与姬常的交情,还是燕国派出援军入中山退赵时结下的。 “中山君不想走吗?” “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姬恒给他个苦笑。 “也是。”燕太子点头道:“中山国与三晋离得太近!” 姬恒再次苦笑,略略一顿,“再说,魏击伐楚,于中山国也不是坏事,在下求之不得呢!至少他不会咬着我不放了。” “中山君。”燕太子直入主题,“在下登门相扰,一是告别,二也是为桩事情。” “太子请讲!” “在下欲去觐见天子,想请中山君同行!” “这……”姬恒迟疑一下,“此时去见天子,怕是……” “此时不去,在下就没辰光了!” “太子去吧!”姬恒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时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 “也好。”燕太子常拱手别过,大步走出,径投天子行辕。 夜深了,天子行辕里,周安王依旧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颜太师。 君臣相对无语,犹如两座木雕。 不知过有多久,颜太师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向帐门。 “太师!”周安王陡然发作,一拳擂在几案上。 “老臣在!”颜太师反身行礼。 周安王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起驾!” 颜太师打个惊怔。 “回宫!” “回……回宫?”颜太师呆了。 周安王一字一顿:“回洛阳!” “王上!”颜太师拜倒在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 “明天就是魏国称王大典,列国公侯都在看着,大周若是驳了魏候的面子,后果不堪设想啊!王上……” 颜太师放声悲泣。 “寡人……”周安王泪水涌出,放声悲泣,“寡人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内宰趋进:“王上,燕太子求见!” “燕太子?”周安王止住哭,看向颜太师。 颜太师抹把老泪,激动地说:“患难见真仆啊!” “快:”周安王拭干眼泪,扬手:“有请燕太子!” 燕太子常趋入大帐,五体投地,号啕大哭:“王上……臣……臣无能啊,王上……” …… 魏武王回到行辕,寺人伺候他脱下裘衣,换过衣服,扶他坐于主位。 刚刚坐定,太子魏罃、大梁令公子挚、公子卬、小宗伯庞涓就匆匆进来,叩拜于地。 魏武王满脸笑容,显然兴头正盛,朝几人扬下手道:“快快请起,看席!” 众人起身,入席。 大梁令公子挚不无叹服地说道:“刚刚宴上,王兄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瑟瑟,哪有半点儿天子气度!” “唉!”魏武王轻叹一声:“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王兄,依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爱卿不可乱语。”魏武王敛起笑,犀利的目光射向庞涓:“伐楚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楚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哼!”魏武王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他们哪里是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罢了!” “父王圣明!楚人坐大,已成我心腹大患。天赐良机,稍纵即逝,父王立断,非天下圣主莫能为也!”公子卬赞叹道。 “楚国重用吴起变法,屡屡侵犯我大魏国,寡人容不得他!”魏武王转向太子罃:“罃儿,三军怎么样了?” “回禀父王!”太子罃拱手应道:“三军早已备妥,裴英所部三万锐卒已抵淮泗,另有三万屯于平丘,随时可发方城,大梁城中的五万锐卒也都枕戈以待。” “父王只要一声令下,儿臣愿引精兵五万,直捣郢都,生擒楚王,交父王发落!” “哈哈哈!”魏武王捋须笑道:“引军五万,有气势!遥想当年,寡人北战赵国,南征韩国,西伐秦国,引军亦是五万!” “王上!”就在这时,寺人趋进,禀报道:“公叔相国求见!” 魏武王略怔,扬手:“宣!” 公叔痤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魏武王扬手:“老爱卿,请起请起!” 公叔痤起身入席。 魏武王盯住他:“夜已经深了,爱卿该当歇息才是,何事这般匆忙?” “听说王上要伐楚,臣睡不着呀!” 魏武王摇头一笑:“说说看,爱卿为何睡不着?” “今日之楚已非昨日之楚,经吴起变法,楚国仓库满足,兵革犀利,我若仓促伐之,必是两败俱伤!” “哼!”公子卬一脸不屑:“公叔相国,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仓促伐楚?还有,这还没战呢,你又怎么断出是两败俱伤?” “这十几年来,大魏武卒与楚人在淮北大小二十余战,楚人胜过几回?楚人即使夺得一城半池,又能立足几日?” 公叔痤没有睬他,顾自说道:“王上,听老臣一句,眼下诸侯云集,盛典在即,我万不可计议伐楚,更不可操之过急呀!” 魏武王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楚人何日可伐?” “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 “昔日先君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然而,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诸国各有求贤图强之心,我王慎战!” 魏武王收敛起笑容:“你是不是想说,寡人不及先君?是一个昏庸的君主。” “臣并无此意!” “唉!”魏武王长叹一声:“今日看来,爱卿是真的老了!” 公叔痤跪倒在地:“王上—” “老爱卿呀!”魏武王半是苛责:“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大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 “看来,此战用不上你了,等明日大典结束,你还是去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所说的求本务实!” 公叔痤深叩于地,双眼泣泪:“老臣领命!” “去吧!”魏武王不耐烦了,扬手指向帐门:“明日大典结束就启程吧!” “臣告退!”公叔痤起身,叩拜,步履沉重地退出。 魏武王缓缓站起来,目送公叔痤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 “哼!”魏武王显然仍在生公叔痤的气。 “务本务本,迂腐之见!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乐羊的攻伐筹谋,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 庞涓躬身道:“王上,臣愿领兵伐楚。” 魏武王点了点头:“爱卿能有此心便好!魏罃听命!” 太子罃起身,拱手道:“儿臣在!” 魏武王转向寺人:“诏命,封太子魏罃为主将,大梁令魏挚为副将,公子魏卬为监军,起三军一十二万,战车一千乘,择吉日伐楚!” “魏罃领命!” 魏武王转对庞涓:“庞爱卿!” 庞涓起身应道:“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筹划?” “禀王上,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步卒三万,兵车各一百乘,助太子一臂之力,至于其余列国,可视财力多寡,为三军分担粮草辎重!” “甚好!”魏武王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至于赵、韩,你可知会赵侯、韩侯,就说楚降之日,凡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 “臣领旨!” …… 第一百三十四章:杀鸡儆猴 楚国,郢都。 政务殿里宫人抱着一只黑雕匆匆走进。 宫人从黑雕腿上解下密函,交给内臣,内臣接过密函,展开,急忙呈送楚肃王。 楚肃王接过,读毕,置于几案,眉头锁起,有顷,目光转向坐在陪位的执圭昭授。 “王上?”昭授回视楚肃王。 楚肃王闭上眼,朝内臣努嘴,内臣会意,拿过信函,递给他。 楚肃王不无懊悔地说道:“事急矣,悔不听景舍之言,魏击聚集天下之兵意欲伐我,你这就召集一众大臣,速速募兵!” 昭授面色凝重的拱手:“臣领旨!” 在魏楚交界的方城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 正对辕门处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楚国上卿景舍站在观演台上,全神贯注地观摩一场军演。 眼见楚肃王执意不赴逢泽之会,他的第一反应是巡视三军。 迄今为止,前些年吴起触动了贵族利益的富国变法已经搁置,但这几年的强兵并没有停止。 景舍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吴起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 几个回合下来,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那名无甲兵士竟是毫发未损。 景舍看得呆了,问道:“项恬,这叫什么招法?” “回禀上卿!”方城守将项恬朗声应道:“这叫丢盔卸甲,是吴起将军专门用来对付大魏武卒的战法,可惜还未在军中传开,将军就……” 景舍眼中闪过一丝惋惜,点了点头:“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说说看,这战术是何原理?” “魏国武卒装备精良,战术精湛,我军若一对一与其实战,或排阵布兵正面相抗,不能保证胜算。” “然而,魏武卒有优势,就有短处。厚铠重甲,防护有余,灵活必然不足。” “吴起将军说过,大魏武卒的负载,铠甲、盾牌、刀矛等叠加起来,不下八十斤重。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僵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更不利于在山地林地搏击。” “我军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林地山泽与魏武卒捉迷藏,定可制胜!” “好样的!”景舍赞赏道:“此战一定要将魏人挡在丹水之北,若是方城失守,郢都就会一马平川的暴露在魏军剑锋之下。” 项恬拱手道:“这半个月以来,末将组织人力加固城墙,深挖壕沟,放满了水!敌人若打过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不错不错!”景舍朝他连竖几下拇指:“项将军,你是哪儿人?” “末将是下相人。” “下相是个好地方,你是项家子弟?” 项恬点了点头:“项家庶子,跟随吴起将军三年攻伐,才得了方城守将的职位!” “好样的,这是你用双手得到的!” 景舍敛神,不无威严地朗声说道:“项恬听令!” 项恬“啪”地站定:“末将候令!”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方城守将,而是楚国的左军司马了!” 楚国战时的军制,大司马为主将,左、右司马为副将。 楚武王时,楚国已有“三军”之说,也正式有了“三军”建制。 三军以中军为主要战斗力量,其次为左军、右军,左军司马,就相当于一军主将。 项恬一时间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地:“末将叩谢上卿提携大恩!” 景舍转对随身参将:“给左军司马拨付步卒三万!”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 景舍转对项恬:“左军司马,我这三万步卒就交付给你了,一定要守住方城。” “末将定不辱命!” “好,守住方城,大功一件,我定会在王上面前为你请功!” 景舍言语笃定,不容置辩:“你还需要什么?” “末将什么也不需要!” 景舍看向没有任何防护的兵士:“不能完全丢盔卸甲呀,你可召集工匠,制造轻甲。” “记住,沙场厮杀你死我活,你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末将遵命!” 景舍拍了拍项恬的肩膀:“左军司马,用心琢磨吧,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大魏武卒!” “末将遵命!” 方城是楚国西侧战线的重关,不容有失,留下了三万步卒后,景舍带着两万步卒返回了郢都。 …… 就在楚国整兵备战时,另一边,逢泽之中一人登高祭天,僭越称王。 焚香之上青烟袅袅,魏击提剑站在青烟中,抬头笑看着天公,魏氏百年基业,终于称霸于天下。 称王大典后,周安王黯然退场,几个月后就在洛阳郁郁而终。 观礼的诸侯也各自离去,田午却并未急着离去,来到了魏国的行辕中,商谈联姻之事。 田午笑道:“舍妹早闻公子卬威仪,一路朝思暮盼,喜乐不尽,我本欲将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毕,再由魏王主婚,不想舍妹思慕公子卬心切,定要随行前来逢泽,早见如意郎君。” 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让她好好休息几日,等我们回到安邑,立刻让她与卬儿完婚!” 田午拱手道:“田午有一请。” “齐候请讲。” 田午趁热打铁:“齐人性急,舍妹更是一路期盼,田午请魏王早定吉日,让公子卬与舍妹早日完婚,魏齐再结百年之好!” 公子卬面现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武王。 魏武王疑虑尽消,满意地捋须,看向内臣:“这事儿交给你了,卜个吉日,了却好事!” 内臣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让人看过了,后日适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武王拍下大腿,转对公子卬:“好,卬儿,后日既为喜日,寡人就为你二人主婚,你可愿意?” 公子卬出列,单膝跪地:“谢父王成全!谢齐候成全!父王,魏齐结亲,看天下列国能奈我何?” 田午笑道:“公子所言极是,你我皆为亲家,魏、齐既已结亲,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无论要人要粮,齐必竭力,甘为马前走卒!’” 魏武王不无感慨道:“齐候如此识大体,寡人幸甚,幸甚!” …… 一场精心准备的称王大典后,又是一场结亲喜庆,一连三日,盟会现场无不笼罩在喜庆的氛围里。 婚宴于第二日申时开始,将近子时方才结束,身着新郎服的公子卬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 落月公主一身新娘装,坐在婚榻上。 “呵呵呵,夫人呐,让你久等了!” 公子卬一身酒气,满脸堆笑,脚步踉跄地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就要抱她亲热。 落月公主起身躲开,公子卬跟过来,又要动手。 落月公主低声喝道:“别动!” 落月公主声音冰冷,脸色严肃,公子卬的酒一下子醒了,盯住她:“夫人?” 落月公主转过脸色,嫣然一笑,声音放软,嗲道:“夫君别急,落月不是不肯,而是……不想现在就与夫君……” 她的言语顿住,故作娇羞状。 “咦?”公子卬不解道:“你我明媒正娶,今日是喜日,今宵是良宵,你我该当……当行周公之礼!” 公子卬有些猴急,伸手又要摸她。 落月公主再次躲开:“落月还想候个吉时!” “什么吉时?” “听闻公子行将征楚,落月的吉时就是将军凯旋之时!” 公子卬有些为难:“这……” 落月又是一笑:“公子不会是……心中没底吧?” 受此一激,公子卬怒上心头:“什么?本公子心中没底?” 他双拳捏拳:“哼,楚国南蛮,在本公子眼里不过是一摊烂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落月公主连鼓数掌,笑道:“落月敬慕的就是公子这个气势!敢问公子,能为落月约个时辰吗?” 公子卬应道:“旬日如何?” “旬日?”落月故作惊愕,“公子不会是妄言吧?” 公子卬拍拍胸脯:“你随便问问,本公子可曾妄言过?” 落月公主再次鼓掌:“那就依公子所言!” …… 次日一早,太子魏罃召集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中军帐里,众将摩拳擦掌,一片肃杀之气。 太子罃威严地扫视众将:“诸位将军,知道此战怎么打吗?” 众将面面相觑,庞涓低着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并不想出这个风头。 太子罃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众将,似要等人发言。 魏将裴英吸口气,跨前一步,拱手道:“请将军指点!” “我王南面称尊,约诸侯相会于逢泽,共商天下大事,然而,列国诸侯皆到,唯有楚国抗命!这是公然蔑视我王,公然蔑视我大魏,公然蔑视我大魏武卒!” 众将恨道:“灭了它!” “哈哈哈哈。”太子罃笑道:“说得好!此番伐楚,我意不在楚,在天下列国!” “我们是杀鸡给猴看!给哪只猴子看呢?这就要看哪只猴子先蹦跶出来!让他们看看,我大魏武卒才是王者之师。” “所以,此番伐楚,本将给出三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准,一个是狠,我们要用这三个字把楚人打怕,让楚人喊疼,让楚王,也让天下列国,看看不听王命是何后果!” 众将齐喊:“请将军下令!” “这三个字怎么落实呢?”太子罃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落在这三个地方!” 说着,他将放在身旁的地图摆在案上。 众将齐围过来,太子罃指着图:“第一战,这儿,陈邑!第二战,丹阳!第三战,方城!兵分三路,直捣郢都。” 太子罃抬头,环视众将:“何人愿领攻取陈邑的先锋,接这第一战,取首功?” 裴英拱手,声如洪钟:“末将愿往!” 公子卬看向裴英,询问道:“裴将军,你拿什么来领先锋、取首功呢?” 裴英指向自己的头颅:“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愿献项上人头!” 公子卬转身看向太子罃:“末将愿意一同前往!” “好!”太子罃一拍几案“啪”地亮出令箭。 “那就由公子卬担任主将,裴英担任副将,领兵攻破陈邑,陈邑有两万守军,本将予你们一万五千武卒,三万五千步卒,共五万大军,许你们三日破城,如何?” 公子卬、裴英二人伸手接过令箭,朗声道:“末将领命!” 太子罃环视诸将:“楚国的方城关,谁愿去破?” 方城是楚国的重关,南依汉水,北枕方城山(黄石山),关后就是汉水平原,一马平川,是楚国重点防御关卡,易守难攻。 众将纷纷低下头,谁也不愿意去啃这块硬骨头。 庞涓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末将愿往!” “好!”太子罃再次亮出令箭:“那就由庞将军领兵五万,猛攻方城!” “其余诸将,各带本部人马,与本将军一同围困丹阳,迎击丹阳援军,吸引楚军主力,待陈邑城破,长驱直下,直取郢都!看他楚国能撑到几时!”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得令!” …… 时下正值麦收,又恰是丰年,楚国陈邑的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碌收割。 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魏楚边境的一片农田,忙碌一宵的青壮农人都在忙不迭地装载搬运收获,挥汗如雨。 其中一褐衣农人抬头,指向远处,吃惊道:“乡亲们,快看!” 众楚人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堆烽火冲天而起。 另一个年轻的黑衣农人大是不解,挠头喃喃道:“不会是谁家烧秸秆吧?” “烧你个头呀!” 褐衣农人戗他道:“回家问问你爷,秸秆都烧了,你家牲口冬天吃啥?” 他指向冒烟地方,“那是边关的烽火台,秸秆能在那儿烧吗?” 皂衣农人将肩上一捆麦子“啪”地扔到地上,惊呼:“天哪,魏人犯境了,快跑呀!” 众农人跟着狂呼,三五成伙地朝陈邑方向狂奔。 魏楚边境处,黑压压的大魏武卒方阵,一片又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 方阵的最前端,一排战车横在边界线上,十几个将军昂立车中,十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面孔辉映在黎明的晨曦里。 公子卬站在主将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二十里开外的陈邑城方向。 良久,公子卬右手伸向腰中,按在剑柄上,将长剑拔出,向前猛地一挥。 “进攻!!” …… 第一百三十五章:陈邑攻防战 车轮滚滚,卷向楚国的金黄色田野。 陈邑城内,警钟长鸣。 楚国将士手持兵器,从各个方向涌向城墙,有条不紊。 天色大亮,日出东方。 陈邑北城门主楼上,郡守姚兴目光冷峻地望着田野、村落相继燃起的滚滚烟火,浓眉紧锁。 远处一大团烟尘渐渐滚近,如蚁般的大魏武卒显现在越来越强的日光里,数不尽的闪亮枪头在阳光下闪烁。 姚姓出自五帝之一的虞舜,舜生于姚墟,他的后裔子孙便以地为氏,称为姚氏。 姚氏世代居住于陈,陈国被楚国所灭后,姚氏自然成为了楚国的臣子,兼领了陈郡郡守、陈邑令的职位。 姚安一身戎装,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右边。 许是第一次经历战阵,他握枪的手微微颤动,姚安的左边,站着他的弟弟姚平。 几人看着奔袭而来的魏卒,姚兴转对姚安:“安儿,这儿我来主阵,你速去东门,那儿地势偏低,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不可有失!” 姚安拱手道:“末将得令!” 然后转身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驰向东门。 姚兴对参军命令道:“写,陈邑急报……” 参军飞快书写。 待参军写完,姚兴在拟好的急报上署上名字,盖上玺印,交给姚平,嘱咐道:“平儿,魏卒犯境,兵马数以万计,情势危急,你速去郢都,将此急报呈送王上!” 姚平激动道:“我……我想和父亲一起守城!” 姚兴脸色一板:“听命!” 姚平站直身子,拱手道:“末将遵命!” 姚平接过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车,径驰南门,箭一般驰向郢都。 军情危急。 楚肃王很快就召来昭授、景舍、东宅公、屈宜臼等臣谋议军事。 会场静穆,所有目光都在看着景舍。 景舍案前摆了一张硕大的麻布形势图,指着图上的标识道:“据各方探报,魏王欲分三路伐我,中路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万,战车三千乘,主将是太子罃,副将是公子挚,围困丹阳。” “右军主将公子卬,副将裴英,将兵五万,攻我陈邑,左军主将庞涓,副将公孙阅,将兵五万,攻我方城关。” “赵人、韩人各自起兵,赵国主将为晋阳令赵豹!韩国主将为宜阳令韩仲,目标不明。” 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诸位爱卿。”楚肃王缓缓抬头:“情势搁在这儿了,大家议议,可畅所欲言。” 众臣面面相觑。 “东宅公!”楚肃王看向东宅公:“兵来将挡,你是管兵管将的,可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君上!”东宅公拱手道:“臣以为,赵、韩主将皆为郡守级别,当是协从,不会力战,我们只要抗住魏国,就有胜机!” “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如虹,长于阵地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难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臣之意,我可据险以守,将魏人拖垮!” 楚肃王转向昭授:“东宅公之策是拖,执圭意下如何?” “哼!”昭授不屑地哼出一声:“魏人难道是群猪吗?魏人与我土相接,水相连,府库中存粮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过家家,兜圈圈,玩的是战力,是意志。” “这几年,魏人屡屡败于我们之手,楚军已非昔日之军,我们当与魏人决战,一举将魏人赶到大河以北,夺回淮上土地。” 昭授之言掷地有声,群情激动,东宅公吸一口气,没再吱声。 “执圭说得是!”楚肃王听得激动,握紧拳头,威严地扫视众臣:“我大楚迄今已经绵延了七百余年,魏国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 “方今魏击再现猖獗,逢泽欺主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楚国君臣当兴义兵征讨,寡人意决,倾楚之力,与魏决战!” 楚国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誓死跟从王上,血拼魏人,夺回淮上!” 景舍跨前一步:“启奏王上,大楚可向诸国传书,让诸国弃暗投明,应当高举义旗,不要与国贼为伍!” 楚肃王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景舍。 “好,此事就交予上卿去办!” “臣领命!”景舍退下。 楚肃王环视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唱宣:“御史大夫听旨!”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走到一边,埋头起草诏书。 楚肃王眼望东宅公:“东宅公!” 东宅公应声而出:“末将在!” “你引兵士三万,战车五百乘,驰援陈邑!” 东宅公拱手道:“末将遵旨!” “其他人由执圭昭授为主将,上卿景舍为副将,引兵十万,战车两千乘,一同反攻丹阳,将魏狗赶出大楚,夺回淮上!” “臣等领命!” 楚肃王的话音刚落,御史已将诏书拟好,呈上。 楚肃王接过,看完一长卷诏文,眉头一皱,将诏书扔到一边,要过笔墨,在丝帛上亲笔写下一行字,亲手加玺,交给昭授。 数以万计的楚军从郢都城中疾驰而出,向丹阳、陈邑驰援。 此时陈邑城中,激烈的攻防战已经开始了。 离陈邑城门不远处,站成三列长排的魏步卒,中间隔出一人间距,接连不断地拿长弓朝天空放箭。 飞至高空的利矢落下箭雨,淋向在高处城头的守城楚卒:三排执弓武卒同时搭箭在弦对着天空,第一排射完后立即退到第三排,抓紧时间缓气并重新上箭。 第二排射完再与退到第三排的人交换下位置,做同样动作,然后第三排再射,以此类推。 飞箭如蝗,万千箭雨落向陈邑城头,可怜守城将士只得用盾牌遮挡住身体。 韩国制造的利矢时不时透过盾牌的缝隙扎进楚卒的身体,城垛上不时有楚人倒下。 紧接着,一道道云梯附在城墙上,魏武卒如蚁般上攀。 大量檑木滚石从城垛上砸下,魏武卒哀号着滚下。 热油泼向梯子,火把扔下,梯子燃起,魏武卒身上着火,纷纷跳梯摔地。 楚卒反抗的激烈,魏武卒亦不是吃素的,他们配合长弓兵,时不时有武卒抓住楚卒举盾的时间差,趁机奋力爬上城头,然而,往往是刚上城头,就被楚卒挑落墙下。 魏楚近些年战时频发,所以楚王将深通军事的姚兴封为陈郡郡守,他的长子姚安辅之,姚家似乎将陈邑当作封邑了。 经过数年经营,姚兴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河水环绕外城。 近日因有上卿景舍叮嘱,姚兴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纵使姚兴早有准备,陈邑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万数,其他都是农夫,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相当单弱。 裴英连攻两日,先后发起八波攻势,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陈邑城摇摇欲坠。 裴英立下的军令状只有三日。 第三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阵,天刚蒙蒙亮就发起攻势,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城下新添千余魏尸,楚国守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城池依然没有被攻破。 夜空朦胧,新月如钩,大战过后的陈邑城墙上,没有声音,不见人影,了无生气,似乎已成死城。 城墙下面,大魏武卒默无声息地朝护城河外抬回战死的同伴尸体。 护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桥。 没有人伤害他们,城上的楚人也无冷箭射下。 显然,双方都打累了。 一辆战车驱驰在不远处的原野衢道上,车中昂然站着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了落月公主的私信才赶赴陈邑的。 渐渐半圆的月亮朗照着公子卬一直紧绷的脸,落月公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 “公子,陈邑何时打下来呀,楚王何时请回来呀,公子何时凯旋呀!” “落月不过是随便问问,要不要落月让兄长派兵来助阵呀,听说陈邑的楚人厉害得很,听说大魏武卒伤亡不少,落月有点着急哩……” 哼,让齐人助阵?我堂堂大魏武卒怎么会让一座小城挡住! 公子卬一把抓过御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辕马,战车狂奔。 战车剧烈颠簸,公子卬反倒在这颠簸中慢慢冷静下来。 是的,他公子卬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他不该低估楚人,低估陈邑,将大军完全交给求战心切的裴英,顾自坐在三十里开外的大营中享福。 万万没想到小小陈邑竟然是颗硬钉子,竟让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失了颜面。 公子卬的战车一路驰至裴英的军帐,裴英等十几个将军正在帐中议事,闻讯急迎出来。 公子卬黑丧着脸,扫他们一眼,大步入帐,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诸将跟进来,站作一排,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血,最末一名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箭,看得出没有明显伤到皮肉,似乎只是插在甲衣里,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着他们的惨状,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脖子上青筋突起,来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顿住,拉长的脸猛甩过来,二目射出两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 裴英的头盔掉了,一头乱发,右边耳朵被利器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刚刚凝结,衣领上一片腥红,看伤情,是在天黑前刚刚落下的。 公子卬走到主将案前,手指颤抖着指向众将,几乎是吼:“瞧瞧,瞧瞧,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们这副熊样!” 众将羞愧难当,不约而同地勾下头。 公子卬朝几案上猛力砸拳:“小小陈邑竟然阻住我大魏铁军,你们知耻吗?知耻吗?” 众将默不作声。 公子卬将目光转向裴英,声音阴冷:“裴将军?”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个立正:“末将在!” “还记得请缨先锋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英单膝跪地:“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问你怎么说的?” 裴英打个惊怔:“末……末将说,三日之内拿不下陈邑,末将献上项上人头!” “如今几日了?” “三……三日已过。” “陈邑呢?” 裴英将头埋下:“末……末将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将了!”公子卬朝外大叫:“来人,将裴英拉下去,取项上人头示众!” 中箭将军跨出一步,跪叩:“将军,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其他诸将亦不约而同地跪地,齐声道:“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哟嘿!”公子卬惊讶地扫视众将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缘倒是不错嘛!” 裴英叩首,悲泣:“将……军……” “好吧:”公子卬摆手:“念在众将为你求情的分上,本将权且寄下你项上人头,再给你一日期限,记住,你只有一天!” 裴将军叩首,涕泣:“末将……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缓声音:“过来!” 裴英膝行几步,凑头。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简及杂物,摆在几案上,弄出一个简要的陈邑形势,看向裴英:“知道陈邑软肋在何处吗?” 裴英拱手:“请将军点拨!” 公子卬指点几案形势:“这是陈邑!北城门是主防区,楚人力量最强,南门河宽,西门坡高,皆是形胜所在,真正薄弱的只此一处,东城门!” “是!” “知道怎么攻吗?” 裴英指向图中陈邑城东门:“集中兵力,主攻东门!” 公子卬摇头:“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门、北门、南门,主攻东门,让他们无暇他顾!” “末将得令!” “传本将令,无论何人,先入陈邑者,记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末将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陈邑!”公子卬解下佩剑:“它就是你的归宿,你自己裁决!” 裴英双手接剑,声音激昂:“末将……谢将军赐剑!” 又是一个黎明,大地仍暗,远处天际现出曙色。 陈邑街道上,打更老人一声接一声的锣声由远及近,传遍家家户户。 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五更过了,东方亮了,各家各户该起炕了!姚郡守有令,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东城门楼静得出奇,守城兵士穿着甲衣,抱着枪械,东歪西倒,俱自沉睡,陈邑令姚安抱枪警戒,许是太困,时不时地将头勾下。 突然,城下鼓声大作,魏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 第一百三十六章:孙子兵法 位于楚地鲁关西南方的尧山深处,是墨家统领相里勤的出生地,亦是墨辩一派大营的所在地。 这儿青山起伏,水就山势,风景绝美,草舍林立,大树环抱,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精工奇巧,总体布局宛如一座外圆内方、功能齐备的城邑,里面的每一处设计都是独具匠心,模拟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纳千人的正方体大厅,竹木结构。 大厅正中,是一座由独木刻成的庞大墨子塑像,发丝衣饰,无一处不逼真。 塑像前面的平台上,墨家统领相里勤盘腿而坐,面前空场,坐着近百个墨辩一派的弟子。 相里勤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卷竹简,不消说,正是已经逝去的墨子亲笔著述的典籍。 相里勤侃侃而谈,正向众弟子讲解墨经精要,一个年轻墨者急急走进,欲言又止。 来者是他的弟子宋趼。 相里勤瞥见,向他招手。宋趼径直走到相里勤跟前,附耳低语,相里勤全身一震,表情陡变,但又迅速恢复镇定。 他闭目思索,将面前竹简收起,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扫一遍在场众人,语气缓慢而又沉重。 “诸位师兄弟,烽火又起了!前面两排,请随老夫赶往陈郡,其余学子,继续潜心修行,研习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 云梦山,小竹屋前。 空山新雨,山林之间,路两旁的灌木上沾着雨水,雨滴从垂着的叶片上滑落,撞在泥土里。 “沙沙沙……” 地上的落叶被脚步踩下,发出细细的声音,山野间,一个少年人走来。 雨水使得山路泥泞,他的衣角上沾上了一点泥土,脚下也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在山间走着。 少年人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他神容俊逸,头上绑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一身气度翩然,配着这素色的长袍当真是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山中三年,孙伯灵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琴音,琴音和风轻动山林,让人心无旁骛,好像所有的杂念都被抛了开去,心中澄澈,如同止水无波。 他顺着琴音走去,在小竹屋前停住脚步,脸上尽是陶醉的神色,呆立一旁。 山溪在竹屋前汇聚成了一片池塘,池水清澈,甚至能够看的清水下的石子和水中的游鱼。 池塘的岸上是一片铺着石子的空地,树林将这片空地围着,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山鹿正成群的停在溪水边饮水,其中有几只甚是漂亮,毛色在阳光反射着光亮。 飞鸟停在树木的树杈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而猿猴则是盘坐或是蹲坐在石头和树枝间,偶尔咿呀地小声叫唤两声。 白衣白发的鬼谷子抱着一张长琴,盘坐在石案前,而时常与他对弈的黑衣长剑哲人却不见了踪影。 孙伯灵似乎在鬼谷子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哀伤的神情。 琴音终止,孙伯灵恭敬地作揖拜下。 “先生!” 鬼谷子点了点头:“魏国的事,你可都听说了?” “学生听说了,魏候称王失道,魏国的霸业恐怕难以维系,师兄太过心急了,应该阻拦魏候的!” 鬼谷子笑道:“天下大势,非人力可阻,魏候称王已成定数,难以更改,若你是庞涓,你会如何应对?” “若我是师兄,早就挂印而去了,如此失道之君,如何辅佐?魏国四战之地,还这般张狂,难以成就大业。” 鬼谷子挑了一下眉头,相比庞涓处世多疑而忠君,孙伯灵的处世手段就比较柔和,能屈能退,做事谋而后动,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注定是命中的宿敌,只是出了江寒这个变故,鬼谷子也不知道庞涓和孙伯灵这对师兄弟究竟能何去何从。 “庞涓下山前,我曾问他,天下诸国,那一国能够成为天下霸主,他说必是魏国称霸诸侯。” “老夫对他说,话不可说的太满。” “他说,若是魏国不能称霸天下,永不见老夫之面。” 孙伯灵脸色一变,连忙拜倒在地:“先生,师兄年轻气盛之言,还请先生不要与他计较。” 鬼谷子哈哈一笑:“不气盛,他还是庞涓吗?” “孙伯灵,如今老夫问你,你觉得哪一国可成为天下霸主?” “回先生,学生觉得齐国最有可能成为天下霸主,若先生让学生下山,十年时间,齐国霸业可成。” “嗯。”鬼谷子应了一声,抱着琴起身,随口说道。 “你下山的时机还没有到。” “先生认为学生什么时候可以出山?” 鬼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话锋一转:“老夫这两日彻夜难眠,总有老鼠在老夫耳边磨牙,今夜你来我房中,替我驱赶老鼠可好?” 孙伯灵躬身道:“学生遵命。” 鬼谷子抱琴走进了竹屋,留下了孙伯灵一脸迷惑。 结果孙伯灵晚上来到鬼谷子房中为他驱赶老鼠时,发现老师鼾声如雷,他心中更加疑惑。 鬼谷子一觉醒来,惊讶的看着他:“孙伯灵,你在这儿干嘛?” 孙伯灵如实作答:“不是老师叫我前来驱赶老鼠的吗?” 鬼谷子哈哈一笑:“兵家常说,兵以诈立,你就没有怀疑老夫的安排有诈吗?” 孙伯灵迷茫的摇了摇头:“没有!” “你啊!以后吃亏,就在于太相信他人。”鬼谷子说着,从身后的木箱里拿出了一卷书:“这是你曾祖父撰写的兵法十三篇,你可拿去研读。” 孙伯灵闻言一愣:“先生,孙子兵法不是失传了吗?怎么会在您手中?” 鬼谷子笑着解释道:“正本失传了,但你曾祖父在老夫这里留下过手抄版,老夫又在其中加上了一些注解,现在传授给你。” 鬼谷子抱出孤本孙子兵法,告诉孙伯灵:“等你将兵法熟读之后,就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吧。” “先生,这么好的东西,为何不让他传世?” 鬼谷子摇头一笑:“当年我答应过你曾祖父,只把兵法传给最信任的人,这个人就是你,你将这些烂熟于胸,还留它何用。” 孙伯灵深深叩首:“学生遵命,只是可惜了这些兵家典籍。” “你若是觉得可惜,就以兵为名,今日以后,你就名叫孙兵吧。” “孙兵。”孙伯灵的眼前一亮:“多谢先生,学生以后就叫孙兵了。” 鬼谷子摆了摆手:“去吧。” …… 陈邑城中,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 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没有谁像刚开战时那般惊慌。 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轻女人安顿好孩子,或做干粮,或照料伤者。 姚兴、姚安走上城楼,各持枪与剑,姚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宵没睡。 “援军,何时能到?” 姚安苦笑了一声:“城外现在没有看到援兵的踪影,怕是来不及了。” 姚兴走到瞭望位置,极目望去,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结,再远处,两大簇黑影正向这里移动。 “安儿,城中还有多少人?” “昨日伤亡惨重,不到三千了!” 姚兴长吸一口气:“安儿,预备队还有多少人?” 姚安应道:“两千多人。” “给东门拨一千人,配足弓箭、劲弩!” “末将这就去。”姚兴转身,飞快地跑下城楼。 “等一下,今天我们换换,你守西门,我守这儿!” 姚安惊愕:“为什么?” 姚兴摇头一笑,并没有解释。 姚安扫了一眼远处密密麻麻的魏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父亲,我晓得东门重要,您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魏人踏进城门半步!” 姚兴将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好小子……” 太阳升起,魏人酒足饭饱,开始攻城了。 陈邑城上空,处处可听到隐约传来的击鼓声与厮杀声,大街上,不时有车辆驰过,车上躺的全是伤员。 无数魏人已如蚁般会聚在城门楼下,猛烈攻城,壕沟早被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 城门楼上,守军不断倒下,守卒越来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旧活着的楚卒敲掉城垛上的砖块,一块接一块地砸下。 城门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 裴英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挥动胳膊喊号子,巨大的原木随着裴英的叫喊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城门松动了。 守门兵士已所剩无几,姚安捡拾魏人落下的箭,边朝云梯上的魏人射击边命令军尉:“快,报姚郡守,东城门告急!” 军尉飞奔而去。 姚安对身边为数不多的兵士下令:“顶住城门!” 十几个兵士冲下去,在城门后面死命顶着。 然而,一切已不济事。 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裴英拔出长剑,一马当先:“东门已破,随本将杀进城去!” “杀!!” 大批魏卒涌进了城池。 城门楼上,浴血奋战多日的姚安多处负伤,早已成为血人。 一群魏卒爬上云梯,正在朝他逼来,姚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污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迎敌搏杀。 “咻咻!” 两支箭矢一支射中了姚安的大腿,一支射中了他的后心,他杵剑立在土黄色的凤鸟大旗下,淡漠的看着围上来的魏卒,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 “魏狗!”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举起弓箭,瞄向姚安,轻轻一挥,弓弦响处,姚安连中数箭,不甘的倒在了城头。 裴英冷笑一声,面孔狰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传上将军令,陈邑活物,凡抗拒者,杀无赦!” 东城门破后,杀红了眼的魏卒一个一个地都变成毫无人性的疯子,整个陈邑城内处处可见各种兽行。 一条小巷里,十几个武卒从巷子两边堵住一群楚人,有青壮、老人与孩子,全部砍杀,只留下几个青年妇女被揪住头发拉走。 一家院落里,两名魏卒踹门进来,院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逼到墙角,殊死搏击,皆被刺死。 一条街道上,几个魏卒追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受伤的钻进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面,但其血迹引来魏卒,挺枪搠进,石碾下面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个女人在尖叫声中被剥光衣服。 一个少女赤脚飞跑,两个魏卒紧追于后,少女瞥见一口井,不愿受屈,纵身跳下。 陈邑城中充斥着魏卒的兽行,而陈邑百里开外,正是从郢都赶来的援军,正不紧不慢的前行。 “将军,陈邑危急,请将军加速行军。” 姚平跪在主将东宅公的战车前,眼含热泪的说道。 东宅公冷哼一声:“千里疾行,大军人困马乏,如何与魏人决战?” “可陈邑危矣,城中尚有五万百姓。” “我们是来与魏人决战的,不是来守城的,眼下魏势正猛,强行杀进伤亡必大,待日暮时其气必竭,我军再发动突袭,定能大败魏军。” “可城中百姓……” 东宅公眉头皱起,不耐烦的打断了姚平:“姚将军,不必再说了,大战在即,不可妇人之仁!” 得知东城门告急,姚兴与军尉引着仅有的一千名后备队飞扑过来,恰好遇到大队魏人蜂拥入城。 双方在大街上展开拼杀,但区区千人根本不是杀红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对手,不到一刻钟,姚兴身边已所剩无几了。 姚兴与军尉且战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围中。 魏卒越聚越多,楚人不断倒下,军尉中箭惨死,姚兴陷入重围。 身陷重围,他依然杀气逼人,舞动长枪靠墙挺立,目光炯炯,魏武卒仗恃人多,并不着急刺死一个不惧死的人,将他团团围住,引弓射杀。 陈邑沦陷,陈郡郡守姚兴、陈邑令姚安率领一万余楚国将士与数万魏卒血战四日,尽皆殉国!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照在陈邑城门楼上。 就在双方死伤惨重,魏人发泄仇恨屠杀平民时,一队彪悍楚卒从魏军阵后掩杀过来。 五十辆战车在前,五千楚卒在后,旗帜翻飞,声震九天,烟尘滚滚,气势如虹,如洪水般滚向城门。 郢都援军姗姗来迟,打的魏人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谁也不会想到,楚国援军主将竟然会不顾陈邑军民的存亡,等到城破的时候才发起攻击。 城中的魏卒来不及撤退,被吞没在楚军的洪流中。 …… 第一百三十七章:屠城陈邑,魏人失义 楚国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姚平抱着父亲姚兴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姚平走到楚肃王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陈郡郡守姚兴、末将姚平叩见王上!” 望着姚兴伤痕累累的尸体,楚肃王张口结舌,指向姚兴,手指哆嗦:“姚……姚郡守……” “禀报王上。”姚平因过分伤悲而声音微颤:“陈郡郡守姚兴、陈邑令姚安秉承王上旨意,率领将士万千余众与数万魏寇血战四日,尽皆殉国!” “魏人屠城,陈邑老幼五万余……尽遭魏人……屠戮。” 听到陈邑五万军民以身殉国,又听到“屠城”二字,众臣无不目瞪口呆。 楚肃王踉跄了几步,双拳紧握,脸上爆出了青筋,眼中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好一个魏击,好一个魏军,畜牲,一帮畜牲!” 楚肃王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姚平听命!” 姚平擦掉眼泪,拱手道:“末将在!” “命你为陈郡郡守,摄陈郡司马,引兵三万,与东宅公合兵一处,务必将这帮畜牲全部留下!” “末将领命!” “还有!”楚肃王扫视众臣一眼:“诏告楚国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人,是一帮畜生!告诉他们,要像姚兴将军、姚安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陈邑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激情澎湃,义愤填膺,声音几乎是呜咽:“臣等领命!誓与楚国共存亡!” “三闾大夫,在太庙里为陈邑所有死难将士、百姓设置灵位,以上卿之礼厚葬姚兴将军!” “臣领旨!”三闾大夫拱手。 “诸位爱卿!”楚肃王再次扫视众臣,声音缓慢而沉重:“魏人如此欺辱我,我们没有退路了,誓要与魏人血战到底,各司其职去吧!退朝!” 魏武王继位后,占据了楚国黄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大梁、榆关所在的大片区域,设立了东郡。 至此,魏楚两国结下了梁子,如今更是打出了真火。 公子卬所带领的魏国东路大军被楚军偷袭打得猝不及防,一路且战且退,逃到了榆关才止住败势。 中军帐中,公子卬脸色阴沉,虽说如今礼坏乐崩,但在战场上仍旧讲究道义,尤其是对一个想当真正将军的人来说。 早有人将陈邑城里的惨状禀报中军帐,公子卬惊呆了,将裴英等将召进中军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裴英,听说你把陈邑的百姓全杀光了,可有此事?” “末将冤枉!”裴英急辩。 公子卬两眼逼视裴英:“说,本将怎么冤枉你了?” “末将谨遵将军命令,杀的全是抗拒的人!” “妇女儿童也抗拒吗?” “她……”裴英一咬牙关,“她们抗拒!” “哼,”公子卬喘着粗气,“我晓得她们抗拒什么,你……你们……” 他气得手指颤抖,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你们这群龟孙子,这是把本将朝火坑里推呀!” 众将皆跪下来。 “末将不敢!末将……”裴英连连叩首。 “末将只想效忠将军,为将军赴汤蹈火……可……陈邑百姓妇孺皆战,使我伤亡近万,这口气将士们实难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闭目有顷,长叹一声:“也怪本将,下令时考虑不周,方有此乱!” 裴英等重重磕头,泣道:“末将……” 公子卬语重心长的说道:“裴英啊,还有你们,诸位将军,你们无不是我的爱将,可正因为是我的爱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记在我的头上!” “你们妇孺皆屠,做下种种恶事,势必传扬列国,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们,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显然晓得错了,叩首,涕泣:“末将……错了,请将军责罚!” 众将这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懊悔,叩首请罪:“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责罚?”公子卬恨道:“杀都杀了,还怎么责罚?不过,陈邑之事,你们必须视作奇耻!” “从今日起,你们必须记住,战争是战争,妇孺是妇孺,大魏武卒只许枪对枪,刀对刀,战死疆场不回头,再不许屠戕、污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众将齐道:“末将谨记!” “眼下之事。”公子卬摊开军情图,指着榆关:“是击败榆关城下这支楚军!” …… 魏军血洗陈邑时,齐国使团全员仍旧住在逢泽行辕里,等候公子卬凯旋与落月公主“完婚”。 田忌匆匆走进齐国行辕,小声禀道:“君上,江先生,魏卒破城,大肆屠戕,陈邑男女老少五万余口几无幸免!” 田午震惊:“哦?魏卒竟敢屠城?” 江寒的脸色也是一变,错愕的抬起头。 “是裴英干的。”田忌恨道:“裴英血战四日,死伤近万,估计气红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江寒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接着说道:“无论是谁干的,账都会记在公子卬头上,而公子卬是魏王爱子,因而又会转嫁到魏王头上,魏击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说不清了!” “是哩!”田忌点头:“江先生,下一步该做什么?” 江寒转对田午拱手道:“齐候,收复禀丘的时机到了,你也该起程回国了!” 田午眉头皱起:“先生不与我一同回国吗?” 江寒点了点头:“我要留在这里等一个人!” 田午犹豫了一下,转头对田忌吩咐道:“我明晨起程,你留下保护江先生和公主,与江先生一同归国!” 田忌拱手:“遵命!” …… 相里勤等一行十余墨者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陈邑空无一人的城门。 陈邑城头,残阳如血,废墟片片,烟柱无数。 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城门洞里窜出。一群乌鸦落在城门楼上,显然吃饱了,“呱呱”地叫着。更多的乌鸦及秃鹫从各个方向飞来,扑落进这座死城。 陈邑城破后,魏军与楚国援军就发生了激战,魏军没有来得及毁尸灭迹就撤走了。 而楚军主将东宅公为了不贻误战机,对于死去的同胞们选择了视而不见。 街道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众墨者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 相里勤越走越慢,将近城中心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盈出,滑落。 众墨者四散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宋趼疾步赶来:“禀报先生,郡守府里有个活人!” “快!”相里勤拔腿奔去。 相里勤等人匆匆赶至府中,无不震惊。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赫然在目的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侮辱。 正对她们的是一个拿着铜锣的打更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一尊泥塑。 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余晖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过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人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 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 相里勤长叹一声,解下斗篷,盖在一个女人身上,众墨者纷纷解下斗篷,为她们盖上羞处。 宋趼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 宋趼复喊一声:“老丈!” 老人依然不动。 宋趼心头一颤,伸手试下鼻息,仍有呼吸,遂从腰中解下水囊,双手呈上:“老丈,来,喝口水!” 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 宋趼看向相里勤,相里勤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扬起槌子,“哐—”一声敲响。 老人连敲三下,张口喊话。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嘴唇在动,却无声音发出,犹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门,时不时地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再站起来,敲锣,喊话。 众墨者面面相觑。 宋趼悄问身边人:“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众人摇头,看向相里勤。 相里勤缓缓说道:“他喊的是,郡守有令,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墨者皆为所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远,众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机械地扬槌敲锣,状如僵尸。 宋趼似乎想到什么,拔腿追去。 相里勤止住他:“让他去吧!” 宋趼止步,不解地看向相里勤:“先生,老人他……” 相里勤声音沉重:“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 众墨者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城中巡视一周,相里勤等人开始寻找车辆,将尸体拉到郊外掩埋。 众人推着运尸车缓缓走着。 相里勤越走越慢,突然停下,对赶车的宋趼道:“宋趼!” 宋趼将缰绳交给一个墨者,走过来:“先生?” “附近墨者几时可到?” “百里之内的墨者今夜可到,百里之外至两百里内,明晨可到,超过二百里应该不会迟过后日。” “仅有墨者不够,还要通告灵雀,让他们派出医者来此,这些尸体要抓紧处理,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处理若不及时,引发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墨者赶到,可选派善于守御者赶往丹阳、方城关,辅助楚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宋趼似是想到什么:“先生,可钜子事先传信,让我们不要插手魏楚战事,您布置这些,是要……” 相里勤冷笑一声:“我要赶往逢泽,面见钜子。” 宋趼惊愕:“逢泽?” 相里勤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宋趼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相里勤:“先生,弟子愚痴,敢问……” 他顿住话头,盯住相里勤。 相里勤面色凝重:“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宋趼扭头看向城门:“陈邑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相里勤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 “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钜子身在逢泽,非但没有制止魏候,反而纵容他恃强凌弱……” 宋趼脸色一变:“先生是要……去问罪钜子吗?可钜子会听先生的吗?” 相里勤冷哼一声:“听也好,不听也好,老夫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 陈邑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韩傀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击想要王天下。”韩哀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寡人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韩傀盯着韩哀侯手中的宝剑:“君上,八万大军已经集结,我们何时攻郑……” 韩哀候冷笑一声:“等魏国与楚国全面开战,以借路的名义,奇袭新郑。” 韩傀恭维道:“君上圣明。” 就在这时,上大夫严遂来到殿中跪叩道:“启禀君上,楚国使臣到!” 严遂呈上使节及国书,韩哀候上前接过国书,将严遂扶起来:“爱卿请起。” “他来得正好!”韩哀侯扬手急召:“宣楚国使臣觐见!” “慢!”韩哀候顿了一下,转对韩傀、严遂:“两位爱卿,走,随寡人一同出迎楚使!” 几乎同一时间,楚国的使臣也到了邯郸。 从郢都到邯郸千里之遥,楚国特使马不停蹄,不分昼夜的疾行,进邯郸的南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然是魏、楚战争。 在场的有公子赵种、公子赵胜、上大夫太戊午、上将军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公子赵种,拱手奏道:“不出父候所料,魏军受到了楚军激烈的反抗,已于丹阳、陈邑展开对峙!”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陈邑城破及屠城的事。 “卫国出兵了吗?” 公子赵胜拱手回答:“父候,卫公集结了两万兵力,昨日已经离开了帝丘,应该是去帮魏国攻楚了。” 赵敬候面露笑意:“姬训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 “前番孟津之会,魏击的大嗓门一吼,他都会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自然不敢违抗魏击的命令。” “传我命令,起兵五万,等卫国大军离境,立即闪击卫国……”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报道:“启禀君上,楚国使臣觐见!” 当年赵国被魏齐卫三国打得抬不起头时,还是楚国出兵相救的,赵敬候心中记着这份恩情,大手一挥:“宣楚使觐见!” …… 第一百三十八章:楚国求援,庞涓示弱 一身麻服的屈宜臼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道:“楚使屈宜臼叩见赵候!” 赵敬候扬手:“楚使免礼!” 屈宜臼出示使节,呈上国书:“因紧急国事,屈宜臼特奉楚王使命,问聘赵候!” 赵敬候故作诧异:“是何紧急国事,寡人能听闻吗?” “魏侯诏令天下诸侯赴逢泽之会,南面称尊。” “楚王以为魏侯此举有违礼制,是大不逆,拒绝赴会,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楚境,楚王特使老朽知会赵候,望赵候能为天下大义,出兵相助!” 屈宜臼从袖中掏出楚王亲书:“此为楚王手书,敬呈赵候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赵敬候摆手:“宣!” 内臣朗声宣读:“魏击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陷我陈邑,屠我一城百姓,妇孺无一幸免!” “如此野蛮行径,禽兽亦不忍为!楚国君臣已抱死国之志,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 “魏击阴谋逆德,好用兵器,是违逆天道,望诸国顺应天意,出兵伐魏,匡正世间道义!” 众臣听毕,无不肃然。 赵敬候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屈宜臼:“屈大夫为何身披麻衣?” “回禀赵候!”屈宜臼拱手,声音哽咽:“老朽为陈邑殉义的五万臣民守孝!” 赵敬候陡然一震:“陈邑呢?” 屈宜臼声音低沉:“陈邑臣民誓死御敌四日,魏人有所伤亡,魏将公子卬恼羞成怒,下令屠城,陈邑五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戕!” “屠夫!”赵敬候一拳震在几案上,略略一顿,恢复常态:“屈大夫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 他转对太戊午:“有劳爱卿,送屈大夫去驿馆!” “谢赵候美意!”屈宜臼拱手道:“楚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 他转对太戊午:“老朽之身,就不劳上大夫了!” 说完起身,缓缓退出,望着屈宜臼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赵敬候缓缓站起,在后恭送。 众臣纷纷站起,跟在后面。 屈宜臼步出宫门,走下台阶。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车,轻声问道:“主公,这下去哪儿?” 屈宜臼朝西一指:“栎阳!” “主公,您……”望着他疲惫的脸,老家宰泣道:“总得歇息一宵呀!” 屈宜臼缓缓闭目:“车上歇吧!” “赵候他……”老家宰擦下泪,小声问道:“答应出兵了?” 屈宜臼眼睛未睁,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断然:“他会出的!” 赵敬候目送辎车离开宫门,脸上露出了冷笑:“魏击啊魏击!你还真是昏了头啊!” “父候—”公子赵种一路追上,小声叫道。 “种儿?”赵敬候扭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有何事?” “此番魏、楚之战,儿臣有惑!” “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前番逢泽之会,与周室同出一脉的卫公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不敢违抗魏候的命令,而一向被中原视为蛮夷的楚国却扛起捍卫周室的大旗,与魏国决战,令儿臣瞠目!” 赵敬候哈哈大笑:“逢泽会上,魏击那厮独占鳌头,目无天子不说,还将寡人及众诸侯视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魏氏算什么?三十年前,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是恃力篡上的乱臣逆贼而已!” 赵种低着头,闭嘴不语,父亲显然是忘了,赵魏韩三国立国之本是一样的,若照此说,在三十多年前,他们赵氏也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 赵敬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失言,轻叹一声,“种儿呀,看来你还缺少历练啊!” “儿臣不才,请父候赐教!” “什么天下大义?狗屁!天下早已失义,大义只是虚名。他熊臧心里头拐了多少弯道道,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为父!” “魏击称王是彻底改变了天下格局,以前只有周王楚王,如今又多了一个魏王,若是熊臧赴会,谁知道天下会不会多出什么齐王、燕王,天下诸侯都与他熊臧并肩,他又如何再去耀武扬威呢?” “儿臣受教了。”赵种拱手道:“可魏击称王是彻底颠覆周室,身为周室嫡亲,卫公前去赴会,又是为什么呢?” 赵敬候哈哈大笑:“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宋、卫。换言之,与宋一样,卫国也是一块肥肉,他又无法自保,如何才能存活呢?” “你想想,姬训生在弱卫,夹在大国中间,问鼎天下,于他来说是个梦,除此之外,他还能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呢?” 赵种苦笑一下:“这……” 赵敬候咬牙切齿的说道:“他只能依附强国,狗仗人势,才能得以存活,如今他跟着自己的主人一起犯蠢,消灭他的机会自然到了。” 赵国多次进攻卫国,都是因为魏国插手才失败,几年前,卫国仰仗着魏、齐相助,竟然还攻入了赵国本土,让赵国吃了很大的苦头。 赵敬候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公侯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 “魏击恃强称霸,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无论如何闹腾,仍旧是一列侯,大家在名义上仍旧是平起平坐。” “魏击称王,情势就变了,因他此时是以王者自居,是要凌驾于诸侯之上。” “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顾,但赵、韩不同,侯与王之间隔着个公,差了不止一辈,齐、秦两国是否真心拥戴魏击,寡人不知。” “但寡人与燕公、韩候不会买他的账,魏击心知肚明,此番伐楚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赵种微微点头:“嗯,楚王认定我们会去救他!” “不仅是认定,他是成心要拖我们入局啊!” “是了,是了!”赵种恍然大悟:“楚王的筹划是,他先扛住,做出为天下赴义的样子,坐等我们去救。” “待我四国合兵击败强魏,楚王就会成为天下公义的捍卫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甚至会代替魏国,成为天下王者。” “是啊!”赵敬候冷笑道:“这个熊臧,不仅不是蠢货,反倒是个人精呐!” “父候,只是这步棋对楚王来说,也是太险了,万一我们不出兵,魏国与他两败俱伤呢?” “哈哈哈!”赵敬候笑道:“这就是个赌了,人这一生,总不免要赌几场,不是吗?” 赵种拱手道:“儿臣受教了!” 赵敬候看向远处:种儿,说起此事,为父问你,如果你是秦公,现在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偷袭河西呀!”赵种不假思索:“魏击以一敌四,要想与我四个大国争雄,必调河西之兵,河西空虚,秦必乘虚袭之,以报这几十年的血仇,这是小儿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赵敬候笑道:“种儿呀,如果小儿都能推出,嬴师隰还能叫嬴师隰,魏击还能叫魏击吗?” 赵种怔住了:“父候?” “逢泽之会,秦公的姿态放得很低,连寡人也有些逢迎魏击,因为我们皆知强强相搏,必将两伤,魏、楚两伤对谁有利?只对两家最有利,那就是远离中原的秦嬴和田齐!” “秦国极弱已久,必定不会插手中原事务,秦国这头弱犬,此时还不敢拔魏国的虎须,却是我们谋取卫国的最好时机。” 赵种不无叹服:“是哩是哩,还是父候看得深远!” “种儿,天下险恶,我们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远能成吗?” “儿臣受教!请问父候,既然如此,赵豹将军带去的三万士卒,是否要帮助楚国。” 赵敬候果断回道:“两不相帮,出而不战!” 赵种叹服道:“出兵是义,不战,是不予魏、齐口实!” “哈哈哈,你能明白就好!” …… 方城关原有兵马五千,加上景舍留下的三万新军,共有将士三万五千人。 庞涓带领五万大军围城五日,迟迟难以攻下。 楚国兵力虽弱,但有陈邑屠城的前案,方城关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 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楚国百姓面前,寸功难得,庞涓原计划五日破城,结果连攻八日,方城关依旧挺立。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方城关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 城上楚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也不敲,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 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自动补上,项恬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魏军军阵中,庞涓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 战至黄昏,眼看着魏卒就要攻上城头,庞涓却突然下令鸣金收兵。 魏军大帐中,庞涓仔细的观看着面前的军情图,帐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副将公孙阅闯了进来。 “庞将军为何要停止攻城?若不鸣金收兵,我大魏的士兵已经站在了方城的城头!” 庞涓面带笑意的上前引着公孙阅坐下:“公孙兄息怒,且听在下解释。” 公孙阅气愤的跪坐在席上,冷哼一声:“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好说的,耽误了王上的大事,看你如何交代!” “公孙兄,经过陈邑之事,楚人同仇敌忾,满城皆兵,即使我们攻破方城,也会损兵折将,无力南下。” 庞涓叹了一口气:“我们小看了楚国,小看了楚王,以方城守军的数量来看,楚国对此战早有准备。” 公孙阅闻言皱起眉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庞涓眯眯起眼睛:“向楚军示弱,引楚军出城决战。” “示弱?如何示弱?” 庞涓微微一笑:“请公孙兄附耳过来。” …… 天色黑定,方城关下,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 城上兵士急报项恬,项恬问过,得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 墨家弟子攀绳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得知他们的来意,项恬就如同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 然后命人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方城关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一夜时间,兵车就造好了,项恬带着手下将士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 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 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项恬大喜过望,当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天色拂晓,一名将领急匆匆的来到了项恬的帐中。 “禀报将军,魏军伤亡惨重,又因水土不服,染病者超过三成,不得不停止攻城,退兵一舍。” 项恬放下手中的竹简,哈哈大笑:“好,真是天助我也,传本将军令,即刻整军出城,追击魏军,与魏军决战!报陈邑之仇!” “将军且慢,不要被魏军的假象所迷惑。”宋趼上前一步,劝阻道。 “等等,这不是假象,我军细作亲眼看到,魏军撤军之时,搀扶而行或背抬而去的伤病者三成有余。”将领辩解道。 宋趼轻轻摇头:“魏国强军天下闻名,不会如此轻易溃败,若魏军伤病真的超过三成,早就撤军回国了,不会拖到此时。” 项恬警醒了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对宋趼行礼:“多亏先生提醒,不然在下险些犯下大错,魏军如此阴险,我们该如何应对?” 宋趼笑道:“他有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方城军队坚守不出,加上我墨家协防,可令方城稳若金汤。” “若是魏国退兵,将军就会不战而胜,天下的诸候将会因此嘲笑魏候,而尊重楚王。” “哈哈哈!!好,好。” 项恬抚掌大笑:“就依先生之言,城防之事,还要劳墨家高人多多费心。” …… 第一百三十九章:政侠发难,江寒遇刺 逢泽齐国行辕的大帐中,灯火通明。 风尘仆仆的徐弱径直地跪坐在了江寒面前的席子上,拿起桌上的壶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江寒侧过头,看向徐弱。 “赵国、韩国有什么动向?” 徐弱擦掉嘴角的水渍:“赵国晋阳令赵豹,韩国宜阳令韩仲各自领兵三万,但在行军路上拖拖拉拉,至今还未到楚境,两国还在国内大肆征兵,不知意欲何为。” 江寒拿起了冒着热气的茶杯吹了吹,笑了一下:“赵国谋卫,韩国图郑,中原将陷入混战了。” “这…”徐弱张了张嘴巴,最后垂下了手,摇头。 “钜子果真要看天下陷入战火中?这样的话,会苦了诸国的百姓。” 江寒沉默了一下。 “景山。” 他笑着看了一眼徐弱。 “这仗今日不打,明日也要打,总有人要去打,不如早些将它打完。” 说完,他喝尽了杯中的水。 “若是天下诸国能够相安无事,不打仗便好了。”徐弱没由来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江寒听着这天真的想法耸了一下肩膀:“天下诸国共存,就不可能不打仗,除非,能够共为一国,否则这诸侯战乱,又哪来的百姓天下。” 徐弱无奈的垂下了头:“钜子,天下大小诸侯十余个,真的能共为一国吗?” “不努力怎么知道。”江寒勾着嘴巴,喃喃道:“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突然,江寒听到帐外有异响,大喝一声。 “什么人?” 一道白光闪过,他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 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好战必杀! 江寒惊讶地四面打量,拿出短箭仔细观察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苦笑。 “钜子,这是…这是我们墨家的箭矢啊。”徐弱惊呼出声。 “没错!正是墨家的箭矢。” 江寒眉头一挑,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箭矢有一天会射向自己,他快步走出大帐,来到帐外没遮拦处伫立不动。 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江寒黑色的长衫随风抖动。 他注目树顶,已经看见一个极模糊的黑影伏在树梢,他的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突然,树梢上的一个黑影暴起,黑暗中只听一片尖锐的啸声,数不清的短箭从四面八方向江寒飞来。 瞬间之际,江寒腰间的非攻剑正欲出鞘,却见一个黑色斗篷从林间飞出,扑入箭雨,剑光大起间短箭纷纷落地。 “何方歹人,竟敢偷袭墨家钜子!” 一声清喝,一个一身布衣头束白巾的俊秀青年从林间走出,身后还跟着与她形影不离的梅姑。 见来了支援,树上的几个黑影凌空而去,逃进了林中。 “雪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寒面露惊讶之色:“来,快进帐内叙话。” “好!”白雪点了点头,梅姑与黑衣剑客也不作声,默默跟在白雪身后走进了大帐。 进入帐中,倒是白雪率先问话:“江大哥,你为何在此遭到了刺客的袭击?难道是魏候发现了端倪,要对你下手?” 江寒轻叹一声:“雪儿,不瞒你说,今夜的刺客,十有八九是我墨家弟子。” 白雪面露惊愕之色:“江大哥不是墨家钜子吗?怎么会遭到门下弟子的刺杀!” “此事一言难尽。”江寒摆了摆手:“你怎么来逢泽了?” 白雪红着脸笑道:“你来魏国二十多天,也不知道去安邑看看我,还不许我来看你吗?” 江寒笑了笑:“杂务繁多,一时抽不开身,白叔父身体如何?” “父亲身体尚好,最近还收了一个弟子。” 江寒挑了挑眉:“叔父还有如此雅兴?当年他可是连我都看不上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才竟然能获得叔父的青睐。” “有时间你去安邑,我带你见见公孙师弟。”白雪笑道。 “他姓公孙?他叫什么名字?”江寒急切的问道。 “他叫公孙衍。” “果然是他,怪不得能入白叔父之眼。”江寒哈哈大笑。 “江大哥认识公孙师弟?” “不不不,神交已久。” 白雪面露狐疑之色,江寒怎么会知道安邑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回去得好好问问公孙衍,看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江大哥,我来找你,还有一事,石磨已经在中原之地传开了,秦国的麦粉不好卖了。” “那就平价售卖,有利润就行。” 其实,江寒早就知道,麦粉这生意长不了。 虽然之前石磨只在墨家的手中才能制造,但这东西原理并不复杂。 没有打石经验的普通人,就算天天用着,也做不出来,但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石匠,只要能在石磨前研究了几个时辰,或者得到了草图,就能模仿。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虽然江寒叮嘱墨家工匠,像龙骨水车、石磨等东西,切勿外传。 但他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这些东西一旦投入使用,总会有人研究的。 所以,小麦的买卖,就是过把瘾就死的生意,只能让贫瘠的秦国补一口血,却不能让秦国真正的富裕起来。 轻微的一声响动,徐弱拿着掉落在帐外的短箭走了进来。 “钜子,刺客确是我墨家弟子无疑了,我有一种预感,是公孙统领的神杀团出山了。” 白雪大大惊讶:“还真是墨家?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江寒将书案上的带着白布画的短箭递给白雪。 “你看,这是他们的警告袖箭,好战必杀,普天之下,这样的团体,除了我墨家,焉有第二家。” 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剑客轻笑了一声:“还真有气魄,暗杀还先下战书,不愧是兼爱之心也,如此说来,当是墨家无疑了,墨家弟子刺杀墨家钜子,倒是让在下开了眼。” 江寒能理解相里勤、公孙羽等人的心情,在他们眼中,主战的墨家钜子就是一个异端,比暴君恶臣更加可恨。 墨子尚在的时候,还能压制住主战派和止戈派的争端,墨子离世,两派的矛盾早晚会爆发,但江寒没想到的是,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 自古以来,人类在思想上的冲突都是不可避免的。 儒家的心学、理学之争,法家的愚民、智民之争,到了现在还有鹰派和鸽派之分,就如同道家阴阳论的哲学,两者是相对的,也是统一的,会在不断的争斗中成长,完善。 “理念不同而已,道不同不相为谋。”江寒笑着拱了拱手:“还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黑衣剑客回礼道:“候嬴。” “原来是候先生,失礼了。” 候嬴报以一笑,再次沉默了下来。 白雪皱起了眉头:“江大哥,既然已经知道了袭击你的是墨家神杀剑士,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是飞来横剑,应对方略我还得想想,我眼下要说的是你。” “我?说,教我做甚?”白雪念着墨家誓词笑答:“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你必须立即离开逢泽,回安邑等我。”江寒板起了脸,没有一点儿笑容。 “如何?让我回安邑?不行!”白雪惊讶得骤然高声。 “听我说,雪儿,逢泽现在很是危险,依神杀剑士的能力和缜密,整个行辕都会在监视之列,尤其是今晚,你们狙击了他们的第一次攻杀,他们不久一定会发现你们。” “墨家虽讲兼爱天下,但对行动中的扰乱和对手却从不手软,历来如此,我了解墨家。非但你必须离开,侯嬴兄也必须离开。” “那你?你也离开吗?”白雪淡淡笑问。 江寒哈哈大笑:“岂有此理?我身为墨家钜子,岂能被墨家弟子吓得退避三舍?我还要看看这公孙统领的神杀剑士究竟有何种高明手段。” “那我为何要离开?就因为些许风险?” “你怎么就不明白?”江寒着急了起来:“你在逢泽,我就会分心,万一你有个闪失,我……我怎么向白叔父交代。” 白雪见江寒如此为自己着急,心中一阵热流,思忖有顷,淡淡笑道:“好,我走。” “雪儿。”江寒长长的一声叹息,随即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你在安邑等我,很快我就去看你!” “我晓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你可不要食言。” 白雪起身,转头道:“侯大哥,走了,回安邑。” “莫急。”江寒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支精致的细剑,弯下腰围在白雪腰间,一搭剑柄剑尖的铜扣,“叮”的一声振音,白雪腰间多了一条锃亮的腰带。 “这是我专门为你锻造的素女剑,细薄柔韧之极,去鞘可做腰带,锋锐可断金玉,你带上防身。” 白雪抬头仔细地端详着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颌的胡须也留起来了。 再也不似少年时那般无忧无虑了,一个姿容挺拔的年轻士子,脸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沧桑忧患。 白雪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轻轻抱住江寒,在他耳边悄声道:“不要再几年杳无音讯了,我在安邑等你。” 江寒的身体先是僵住,随后伸手搂住白雪,抚摩着她长长的黑发,心中也是一阵异常的激动。 温柔细腻而又明晰的女儿心总是像潺潺小溪,能够渗透到男人心田的沟沟壑壑,可能这就叫温柔乡吧。 此时江寒大概能理解仓央嘉措写下“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时的心境。 若能选择,他多想与心爱之人泛舟湖海,远离世间的纷争…… 可如今,剑已出鞘,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机会,孟老头,害人不浅…… 两人分开,白雪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出了大帐。 白雪离开后,徐弱上前一步,拱手道:“钜子,用不用通知苦获统领,让他带着非攻院弟子来逢泽。” 江寒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先不必,我要找机会见一见相里勤和公孙羽。” 秋深凉如水,风停了,细细的霜花开始降落,三匹快马离开了逢泽大营。 梅姑疑惑的问道:“公子,我们真要回安邑吗?” 白雪摇头一笑:“当然不回,先去大梁城中。” …… 日上东山,大梁城四门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占据了地理优势商业繁华的大梁城,五更开城,二更关城,简直只差几个时辰便是昼夜开城了,在这刀兵不断的战国,可是惊人的早开晚闭,除了安邑、临淄,大梁便是第三家。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中,一辆篷车辚辚出城,赶车的是一个阴柔的少年。 篷车驶向大梁城南的河谷,又辚辚进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 秋野山冈,树木萧疏,眼界很宽,但却难以看清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 篷车在隐蔽处停了下来,少年下马笑道:“吔!好去处,谁都找不见。” 篷车里一阵笑声,白雪走出了笑道:“又不是做贼,怕人找见吗?” 少年做个鬼脸:“我才不怕,有人怕。” 白雪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来了没有?” 少年一纵身飞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抬头一望:“来了,侯大哥骑术蛮高的。” 白雪笑道:“侯大哥本领你还没领教过,二十年前就是著名剑士了。” 少年跳下岩石:“那就好,我们三个就行了,何必再找人?” 白雪板着脸道:“做事要的是成功,不是逞能,明白?” 少年吐吐舌头笑道:“明白了,公子大哥。” 但闻林外马蹄声响,一个黑衣骑士已经从林间小道飞上山头林中,来到岩石后面下马,从容拱手道:“公子到了。”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侯大哥,挺快,先将我们的车马安顿下来。” 候嬴道:“不难。当年我在这修的货仓大着呢,你们来看。” 他将马拴到一棵大树上,领二人来到小山头背后。 山头背后是阳面,一片树林在错综零乱的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枝蔓纷披,灌木丛生,覆盖了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头。 “这儿有什么呀?”少年的马鞭抽打着枯黄的草梢。 候嬴笑道:“梅姑,别急,跟我来。” 三人绕过几块山石,来到一个低洼避风的山坳,拨开山体的一片灌木,一个山洞显露出来。 “跟我来。” 黑衣人走进山洞,白雪和梅姑跟着进入,发现山洞里空荡荡一无物事,只有暖烘烘的干燥气息和脚下的败草枯叶,怎么看也是一个空荡荡的寻常山洞。 “侯大哥,这就是货仓吗?”梅姑惊讶。 候嬴没有答话,走到洞底,刨开脚下的乱草,在一块大石上连跺三脚。 片刻间,只见山洞尽头的大石轧轧分开,一个宽阔的洞口顿时显现出来! 主洞宽敞,约有十丈方圆,洞中间是石桌石凳,角落里是拴马桩与马槽。 主洞四周有六个封闭的小洞,显然便是真正的货仓。 候嬴指着小洞道:“小洞只有两个储存货物了。昨夜我已经将另外几个小洞重新收拾,可做安歇之地。这洞中冬暖夏凉,唯有水源稍稍不足。” “侯大哥,真是用心良苦。”白雪点头赞叹。 “公子有所不知,白公要求开在每个诸侯国的店面,都必须有隐蔽的秘密货仓,既能就近储存货物,又能防止被战乱洗劫,后来打仗不停,不再扩大商事规模,这货仓也就用处不大了。”候嬴颇有感慨。 “不,用处照样大。”白雪兴致勃勃。 “公子有心商机?”候嬴颇是惊喜。 白雪笑着摇头:“我不是经商材料,我是说,战乱一起,这里便是极好的藏身之地,我们将车马藏在这里,好生休憩一番,等人到齐,晚上做事。” 片刻后,三人出了山洞,绕过山头,将篷车马匹赶进了山洞。 入夜,山风呼啸,十几个黑影离开山头,向大梁城南门而来。 夜不关城的大梁,初夜时分正是商旅进出频繁的时候,十几个黑衣人在服饰各异的列国商人中毫不起眼,顺利入城。 …… 第一百四十章:暗中交锋 大梁北门里的铁工作坊,最近热闹了起来。 三天前,忽然陆续来了十几个周边列国的铁工,上炉试手,在辨器、锻铁、淬火、锤工几方面竟然都是良工。 几家铁坊都相继收下了三两个手艺不错的工匠,殊不想,这些技艺纯熟的铁工,正是墨家的神杀剑士。 公孙羽很是机警聪敏,这次率队下山,谋划得非常精细,他知道墨商一派的眼线遍布诸国,贸然行动,一定会引起江寒的警觉。 于是他命众人化整为零,第一步,根据大梁极需要铁工的情况,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长,名正言顺地立足大梁。 第二步,进入大梁城中后,打探逢泽大营的消息,等待时机,进行试探性暗杀。 第三步,在江寒慌乱之际,多方出击,一举斩获江寒的首级。 公孙羽觉得,暗杀江寒是墨家重振雄风和再次举起止戈诛暴大旗的关键所在,也是自己建功立业成名于天下的关键所在,下手一定要干净利落,用霹雳手段,不能给他反抗的机会。 根据近些时日收到的消息,魏楚争雄,诸国乱战的背后,都有齐国的影子,都有那个提倡以战止战离经叛道的墨家钜子的影子。 而他无疑是成了墨家重归正途的剑锋,这次行动,是崇尚和平不惧死难的墨家的最大荣誉,让他岂能不热血沸腾? 好不容易让他等到机会,一直驻守在行辕的齐国将领带人去了大梁魏室行宫,他当机立断,带着几名弟子发动暗杀。 让他想不到的是,势单力薄的江寒,在暗中埋伏了人手,第一夜出击,便碰到了强硬对手。 事情已经败露,他和几个骨干弟子秘密计议停当,准备凝聚力量,于今夜强行将离乱墨家的罪魁祸首江寒诛杀。 铁坊的劳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结束一天的锻造锤打。 之后,家在大梁的老铁工们冲洗之后便回家去了,客籍铁工们吃完官饭,便在作坊大屋里倒头睡觉。 官府的三名铁坊吏锁上大门,清点器物,登录铁器,完毕也回家睡觉去了。 这时候,铁作坊大院里一片宁静,只有铁工们悠长粗重的鼾声。 三更刚过,公孙羽在黑暗中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屋中“铁工”纷纷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奇怪的是,所有坐起来的人,口中依旧发出粗重悠长的鼾声。 “三人留守,其余人全部参战,趁着齐国护卫还在大梁,务必一举将罪首击杀。”公孙羽轻声命令。 坐起来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声低沉的犬吠从院中传来。 “躺下!”公孙羽觉得怪异,铁坊的寻常犬哪有如此的叫声? 刚刚起身的剑士立即迅速地回到卧榻上躺下,满屋鼾声大起。 公孙羽断定,这是铁坊吏员的夜间巡查,会很快过去。 突然,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扇上“砰”的一声大响,屋顶也似乎有轻微的喀喀声。 公孙羽心念电闪,已经认定绝不是铁坊吏员的巡查响动,而是有了对手。 他位置正靠窗户,翻身跃起,拉开窗扇,一眼看见一支短箭带着一片白布钉在厚厚的木窗扇上,有两寸余深,箭杆尚在微微颤动。 他拔下短箭,关上窗户,低声命令:“点灯!” 烛光下可见白布上清晰的八个大字——以下犯上,速速离去! 公孙羽骤然变色,握着白布沉默了下来。 屋中的剑士们面面相觑:“师兄,是非攻院的人吗?” 公孙羽急迫命令:“不管是何人,务除强敌!出门!布剑阵!” 墨家子弟是在和强国军旅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素来有团体行动的极高素质。 每个剑士非但是单独的剑道高手,而且有结阵而战的军事传统。 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阵法,这是墨家的行动法纪。 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结阵而战,从不像普通江湖游侠那样追求单打独斗。 在墨家的理念中,任何行动都是作战,而不是个人决斗,必须最快地消灭对手。 现下之所以有十三人在大梁魏国官府铁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则是三三两两,为的就是在这里保持最强的“天地剑阵”。 天地剑阵,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战的一种步战结构。 墨家子弟甚至在骑兵冲锋的汹涌波涛中,也能依靠这小单元阵法结成孤岛岿然不动。 墨子年老之后,天地阵法由上任钜子孟胜等剑术大家不断完善,成了墨家十余人攻防的基本阵式。 十二人出战,一人留守,是公孙羽早就谋划好的应急对策。 他知道江寒的武力并不出众,就算得到了孟胜的内力,最多不过是一流高手,自己配合剑阵杀他绰绰有余,只是想不到在这里就要突然使用。 大门无声地骤然闪开,十二条黑影箭一般连续冲出,眨眼之间便在院中站成一个锥形的阵式,每人手中的剑竟然长短不一。 公孙羽站在锥形的底边中央,向屋顶拱手道:“何方高朋?敢请现身答话。” 话音刚落,四面屋顶上陡然树林般立起一道人墙黑影。 一个弟子低声道:“报师兄,二十三个。” 公孙羽冷冷笑道:“尔等袭击我墨家弟子,究竟受何人差遣?” “尔等必须立即出城回山,否则,我门将诛灭你们这些乱上的刺客。” “诛灭?”公孙羽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请吧。” “放箭!” 随着屋顶粗粝的怒喝,四面火箭齐发,道道蓝光尖厉地呼啸着向院中疾射。 不等公孙羽发令,墨家剑阵自行发动,剑光霍霍,将蓝光箭雨纷纷击落,没有一个人受伤。 虽则如此,那带磷燃烧的火油箭却极难熄灭,许多被打落击飞钉在门户窗扇上,将门窗燃烧起来。 夜半秋风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顶上,蒙着面的梅姑兴奋的说道:“公子大哥,下面着起来了。” 白雪笑着点了点头:“撤!” 屋顶黑影齐声高喝:“墨家杀人放火喽!!快来看啊!!” 喊完就四处散去,屋顶上没有了一个人影。 公孙羽气得连连跺脚怒喝:“卑鄙小人!” 他内心却很清楚,铁工坊这种重地,大火一起,官府必然派兵前来救火拿人,屋顶喊声又点明了墨家,岂能再隐蔽下去? 对方明明是逼自己离开大梁,仓促间却想不出留在大梁的办法……必须撤出! 否则,神杀剑士纵然强悍,但与魏国官府对上也讨不了好。 “撤出大梁!我来断后!”公孙羽命令道。 墨家法纪严明,令行禁止。 公孙羽一声令下,墨家弟子全数跳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公孙羽已经听见街中人喊马嘶,知是魏军开来,提剑在土墙上大书几字,飞身而去。 这铁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满城惊慌。 铁工坊官吏与铁工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忙乎了一整夜,大火终于被扑灭,清点器物,丝毫无损,只是客籍铁工们全不见了踪影。 突然,有人喊道:“墙上有字!” 众人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见黄土墙上刻着八个大字——“好战必杀,恶政有报!” 就在这时,有一个布衣商贾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对铁工坊的管事躬身行礼。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管事认识来人,他是白氏商会在大梁的执事候嬴,平时只游走在权贵之间,哪会理他这等小吏。 “原来是候执事,不知有何赐教?” 候嬴轻声在管事的耳边说道:“昨夜工坊失火,皆因意外,一应损失都由我们白家承担。” “这…不太好吧,看情形,应该是有歹人作祟。” “大人若是帮了这个忙,白家必有厚报。” 管事思忖有顷,向候嬴笑道:“在下明白了,昨夜工坊走水,是因为工匠没有看好火炉。”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 位于大梁的魏室行宫里,一个侍女引着田盼进来。 落月公主起身迎接,兴奋地望着他:“盼儿,又有好音讯了?” 田盼笑着拱手道:“对于公子卬来说,不是什么好音讯哟!” “那就更好!快说来听听!” “丹阳、方城皆有墨者助楚人守城,太子罃久攻不克,急上火了,头疼得厉害,连换三拨疾医,仍不见轻!” “公子卬虽破陈邑,却被楚军偷袭,已经退到榆关,与楚军对峙,短时间内无法班师。” 落月公主追问:“还有吗?” “赵、韩、卫、郑皆已出兵,卫、郑大军不久后就会到达丹阳战场,但赵、韩两国行军缓慢,不像要帮魏国,反倒像要落井下石!” 落月公主压抑住兴奋:“快取黑雕来,将这好音讯传给兄长!” 田盼击掌,一人提只黑雕进来,情报已经绑好,落月公主接过鸟笼,到门口放飞。 看到黑雕盘旋飞远,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小姑?”田盼小声叫道。 落月公主扭身走回,在几案前坐下:“笔墨伺候!” 侍女取过笔墨,落月公主写好一函,亲手封起,交给田盼:“帮我将此信转递公子卬。” 然后转头又对侍女:“收拾行囊,明日起驾!” 侍女兴奋地问:“是去榆关吗?” 落月公主啐她一口:“你个乌鸦嘴,还真以为本公主要嫁给那个连婴儿也不肯放过的畜生吗?” 田盼闻言一愣,小声问道:“小姑要去哪儿?” 落月公主一字一顿:“回临淄!” “这这这……”田盼急切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小姑若回临淄,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更不想嫁给那个畜生!” “小姑。”田盼轻叹一声:“眼下是最最关键时刻,我们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落月公主紧盯住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怎么说,我只有一句话,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你看着办!” 田盼一时间没了主意,突然想起了江寒还在逢泽,要不然…回去问问江先生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江寒坐在帐中,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几遭,还是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徐弱抱着剑坐在一旁打着瞌睡,突然惊醒,揉着眼睛打量着四周。 “钜子,天都亮了,公孙羽应该不会来了吧。” “奇怪,昨夜是他们杀我最好的机会,不该不来的。” 江寒眯着眼睛,斟酌着,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阴谋,或者说发生了什么变故? “景山,你去查一查,昨夜大梁城中出了什么事?” “好!”徐弱站起来拱了拱手,离开了大帐。 不多时,去探望落月公主的田盼从大梁城中回到了行辕,向江寒阐述了落月公主的态度。 江寒眉头微微皱起:“时间还很充裕,你先将此事汇报给齐候,收到他的回信后,我再来想办法。” 田盼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大梁城外一处荒野,公孙羽带着二十几个剑士灰头土脸的坐在这里,脸上忿忿不平。 敌人是一伙使用奸诈手段的小人,连正面交锋的机会都不给,让人很是憋屈。 一个穿着黑色麻衣,脚下踩着草鞋的老者走了过来,蹲在路边,解下磨破得不成样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丛里,指桑骂槐道。 “魏地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这样了!” 公孙羽迎了上来,垂头丧气的说道:“师兄,计划失败了。” “你呀!”相里勤瞄了一眼公孙羽,摇头道:“太过急躁,今夜随我一起去向钜子请罪。” 公孙羽的脸色一红:“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听我的,晚上去见见他。” 相里勤从背囊里取出一双新打的鞋子,用毋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 “铁匠坊失火,客籍铁匠不知所踪……” 江寒沉吟了半响,收起了白布:袭击墨家者,究竟是何方势力? 以他对天下民间力量的了解,一时也想不清来路。 能在大梁城将二十几个墨家剑客在片刻之间干净利索地赶走,绝不是等闲门派。 战国学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动上一争高下者,唯有神秘莫测的鬼谷子一门。 其余学派虽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剑士,毕竟是修学为主,不可能实施这种霹雳风暴般的袭击行动。 即或是名将渊薮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来不事秘密行动。 那么说,是鬼谷子一门发动了这场袭击? 不可能,鬼谷子一门出山,为何要帮助墨家平复内乱。 匪夷所思,难道这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隐藏势力? 不过从行事来看,这支神秘的力量,是友非敌,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帮助我。 大梁城中发生的变故,让江寒陷入了迷惑。 …… 第一百四十一章:非为功业,而为太平 栎阳城秦宫里,秦献公面前摆着一封信,侍坐的是与他一同从逢泽赶回来的玄机。 “哈哈哈!”秦献公乐得合不拢嘴:“墨家布下的好局,盘面越来越热闹了!” “是托君上洪福!”玄机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离成尚早!” “爱卿放心。”秦献公显然心中有数了:“寡人已备敢死之士十万,待赵韩一动,就可以与龙贾一战了!” 玄机心里咯噔一下:“敢问君上,他们现在何处?” “正开往边关!” “不不不!”玄机急切阻止。 “哦?”秦献公倾身征询。 “君上,请速命他们回撤!” “这……”秦献公愕然。 玄机继续说道:“不仅命他们回撤,臣还请求撤走全部边关将士!” “这是为何?” 玄机拱手道:“先前在逢泽时钜子已经告诉我,此次中原乱战,秦国只需坐山观虎斗,置身事外即可。” 秦献公闭目有顷,恍然大悟,转对内臣:“拟旨……撤军!” 一辆粗朴的轺车在栎阳的长街上行驶,直奔上大夫甘龙的府邸而来。 听得杜挚来到,甘龙的次子甘砜高兴地迎出门来:“呵,中大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说着走到车前,伸手要扶杜挚下车。 杜挚一向将拜会甘龙当做大事,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 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甘砜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甘砜的双手爽朗大笑道:“老师可在府中?” 甘砜笑道:“父亲正在书房,进去说话。” 便拉着杜挚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 甘龙府邸在秦国算很是宽敞的大府邸,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 甘砜领着杜挚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近新加了什么,最后推开书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父亲就在书房中,中大夫请便。” 甘龙书房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 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 杜挚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了进去。 甘龙正捧着一卷竹简在温读,听见脚步声,把竹简放在了书案上。 “学生见过老师,打扰老师读书了。” 甘龙呵呵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坐垫:“坐。” “这《尚书·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 杜挚表现出聆听的姿态,听甘龙讲了片刻,或许是口干了,甘龙端起陶杯喝了一口茶水,才询问杜挚的来意。 杜挚拱手道:“我大秦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 甘龙眉头一皱,将陶杯重重的放在书案上:“说正事儿!” 杜挚吃瘪,把嘴边的长篇大论咽了回去:“老师,刚刚君上下令将边关将士全部撤回,学生不解啊!” “今中原乱战,魏国首尾难顾,是我大秦夺回河西最佳时机,君上却在此时退兵,一定是听信了百里玄机那个墨家弟子的谗言,学生想要进宫……” “好!”甘龙了然一笑,拍手称赞。 杜挚一愣:“老师是赞成学生进宫?” 甘龙扫了杜挚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蠢!老夫是赞成君上撤兵!” 杜挚挠了挠头:“难道老师不想助君上收回河西?” 甘龙冷哼一声:“酣睡的老虎也是一头老虎,岂是兔子能够招惹的?” 杜挚闻言脸色大变,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自己没有贸然进宫,不然一定会在君上面前失分的。 “老师高见,学生受教了。” …… 月夜静谧,逢泽行辕外的迎宾亭中。 江寒拿着酌满的酒杯对着夜空中的高月举着酒杯,月光悠远可望而不可即。 夜里有些凉意,但是江寒倒是随意地席地而坐,靠在亭间独酌。 直到一阵的脚步声走近,他看了过去,是一个熟人。 “你倒是还有心情喝酒?” 江寒笑着抬手:“师兄至此,未能远迎,失礼了。” 相里勤叹了一口气,一样席地坐了下来,地上放着两只酒杯,很显然,江寒早就猜到他们会来。 “公孙师兄不来吗?” “他来与不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相里勤拿过酒杯,给自己添上了酒:“云梦山一别,倒是好久未见了。” “是啊。”江寒笑着对着他举了一下酒杯:“好久未见了。” 酒杯虚敬了一下,相里勤将酒杯送到了嘴边一饮而尽,酒有些烈了,他平日里很少喝酒,烈酒入喉,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江寒也是一杯饮尽,笑道:“秦酒,也不怪师兄喝不习惯。” 两人在之间相互无言的情况下喝了几杯,直到相里勤开口说道。 “钜子当真要走上那条歧路,让墨家弟子手上沾染着鲜血,成就自己的功业吗?” “非为功业,而为太平!” 相里勤沉默了半响,无奈地放下了酒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太平,倾覆整个天下吗?” 江寒轻笑着靠坐在那,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师兄,可还记得自己的志向?” 相里勤一愣:“我之志向,为公理正义,不惜义死。” “孟先生也是如此,却身殉此世,于世无补。” 江寒自嘲的笑了一声:“比起你们二位的高洁,江寒自惭形秽。” “我的志向,原本是远离这纷争的乱世,携心爱之人泛舟湖海,独善其身。” 说着,江寒抚摸着手中厚重的黑剑。 “但自从接过这把剑的那一日起,这一切都变了,就已经注定我将走上这条路。” 他抬起眼睛看着相里勤,目光让相里勤一怔。 “我如今所求,是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世代。” 相里勤看着江寒的眼睛,在那一双眼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世代,那个让他都为之动摇的时代。 “不惜离乱天下?屠戮苍生?” “不惜!” “哈哈哈。”相里勤笑着站起了身:“那就让相里勤,做一次这新世的绊脚石吧!” “师弟。”他回头看着江寒:“可别让师兄失望了!” “不会的。”江寒放下酒杯,正坐望着天穹:“那会是一个盛世!” 相里勤离开了,等候在不远处的公孙羽看到这位在夜色中独行的老人连忙迎了上去。 “师兄,如何了?” “他攻,我们守。” “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去安邑,见魏候!” 相里勤与公孙羽二人不分昼夜的赶到了安邑城,沿街边走边问,不消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宫城外。 这日不上朝,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相里勤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礼,双手递上拜帖:“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野人相里勤觐见!” 众甲士就似没有听见,扎在那儿一动不动。 相里勤略略一怔,正欲再问,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们的褐衣与磨破的草鞋上,脸色立时不屑,语气蛮横:“喂,老头,何事喧哗?” 相里勤再揖一礼,呈上拜帖:“野人相里勤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咋的?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王上!” 说完伸手“啪”地将拜帖打落在地。 公孙羽震怒,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相里勤摆手制止,弯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递上拜帖:“烦请军尉通报王上,就说野人相里勤求见!” “什么勤不勤的?”军尉眼睛又是一横:“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吗?王上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相里勤轻叹一声,扭身与公孙羽走开。 没走几步,一辆辎车驰至,在宫门前停下,公叔痤掀起车帘,目光落在相里勤、公孙羽身上,打量几眼,转望军尉,询问道:“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礼,小声禀道:“回禀相国,这个贱民想见王上,末将让他滚开,可他……” 说着转头看向相里勤,眉头横起:“老家伙,还不快走,难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公叔痤瞪了他一眼,跳下车,面对相里勤,态度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为何要见王上?” 相里勤深深一揖:“回丞相的话,野人相里勤从楚地来,为天下事求见魏侯!” 军尉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公叔痤冲他摆下手,自语道:“相里勤?” 看他服饰,似是想到什么,急问:“老先生可是墨家高士相里子?” 相里勤跟随墨子行走诸国几十年,名望不是江寒这种小辈可以比拟的,若是排资论辈,钜子之位多半会在相里勤和田襄子之间产生,根本轮不到江寒。 相里勤点头:“正是老朽!” 公叔痤一揖至地:“晚辈公叔痤不知前辈光临,失敬!失敬!” 见相国大人如此礼让眼前这个野人,军尉目瞪口呆。 公叔痤再揖:“前辈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这就进宫奏报我王!” 他转对军尉,指着相里勤:“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相里勤前辈,好生侍候!” 军尉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拱手深揖:“末将不知是前辈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相里勤回他个揖:“是老朽打扰了!” 军尉躬身礼让:“前辈请至茶房小憩!” 公叔痤此来觐见,心里却在打鼓,他了解魏武王的脾气,一旦认定一件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魏武王对秦公不屑一顾,根本不放在心上,更不会提防了。 正所谓天遂人愿,正当公叔痤不知该如何劝谏时,墨家的人偏巧来了。 公叔痤推断相里勤也是为止戈而来的,而依相里勤在列国的声望,魏王不会不见。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不消一刻,公叔痤已到前殿,问过当值宫人,得知魏武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公子缓对弈,就让他引自己进去。 凉亭下面,魏武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须长笑:“哈哈哈,缓儿,看棋!” “啊?”公子缓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吧!”魏武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公子缓急了:“容儿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魏武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魏武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公叔痤走了过来:“缓儿呀,你的救星来了!” 他转头对寺人吩咐道:“有请公叔丞相!” 公叔痤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魏武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缓儿支个解招儿!” 公叔痤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黑子围困,已回天乏术,公子缓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魏武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公子缓道:“缓儿,莫说是公叔痤,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公子缓两手一摊,做认输状:“儿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父王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父王你看,儿臣这片孤子,像不像我魏国的大军,四周黑子是楚、赵、韩、燕等国的合围。”公子缓话中有话道。 魏武王似笑非笑的看了公子缓一眼,把棋子扔在了棋盘上:“你说的这几只猴子蹦哒到哪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公子缓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燕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武王转对公叔痤,目光征询:“是不是啊,公叔爱卿?” 此时王上还这般托大,公叔痤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魏武王呵呵一笑:“对了,公叔爱卿,你不是在大梁修渠吗?你这个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哦?”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 “墨门高士相里勤!” “相里勤?”魏王一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夫子何时来的?寡人有些日子没有听人讲起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头来?” …… 第一百四十二章:墨辩解道,口舌如剑 “禀王上。”寺人凑到魏武王耳边,小声说道。 “墨者主张兼爱,见不得刀兵,臣估摸,相里勤此来,或是替那楚王充当说客!” “嗯,是了,是了!” 魏武王缓缓捋须,眉头拧得更紧:“这老夫子爱管闲事,见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见,打发他去就是!” “臣以为不可!”公叔痤急道:“王上一向礼贤下士,墨门相里子堪称大贤,不远千里赶来觐见,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势必传扬天下,有失王上礼贤美誉!” 魏武王点头道:“爱卿说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确实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寺人眼珠子一转:“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魏武王眼睛一亮:“何计?” 寺人凑近魏武王,附耳低语,魏武王连连点头:“好,有请墨家高士到寡人的书房里觐见!” “微臣领旨。” 公叔痤心中知道寺人出的必定不是好主意,可转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见面,依相里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遂与公子缓拱手退下。 魏武王的大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个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专业史官日夜守值。 除了上朝之外,魏王最爱在此处理朝务。 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 畅谈之余,魏武王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就是他的书房了。 远远听到脚步声,寺人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恭迎相里子大驾!” 相里勤拱手还礼:“楚人相里勤见过内宰!” 寺人闪到一侧,礼让:“相里子请!” 相里勤拱手谢过,走在前面,寺人紧跟在他的身后,二人走进御书房客厅。 主位上坐着魏武王的,他面前空着一个几案,一个宫女走进,在几案上摆好香茶,寺人走到魏武王身后,垂手而立。 魏武王面带笑意:“相里子,请用茶!” “谢魏侯香茶!” “呵呵呵。”听到相里勤直呼魏侯,魏武王眉头微皱,心中不快。 “听闻相里子前来,本王十分高兴,想与相里子雅谈天下学问,可相里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本王这就去后宫沐浴熏香,务请相里子稍候片刻!” 不等相里勤说话,魏武王就起身离开了书房。 御书房客厅中,相里勤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宫女。 厅中静寂,只有计时的水漏声清晰可闻。 宫女动作极轻地沏着茶,一盏接一盏地呈给相里勤。 茶过三泡,魏武王仍未露面。 相里勤睁眼看向水漏,见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过有几刻了。 他眉头微皱,看向宫女:“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压低声,怯怯回道:“回禀大人,奴婢不知!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宾,其他不敢僭越!” 相里勤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叶又过两泡,茶水已经没味,可宫女只管冲水,不换茶叶,一口一个“请用茶”,其意不言而喻。 相里勤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皱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闭目。 不知又过多久,侧门终于一阵响动,寺人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向相里勤深揖一礼:“相里子久等了!” 相里勤起身还礼:“敢问内宰,魏候沐浴还要几时?” 寺人不无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王上这阵儿已经沐浴完毕了,只是熏香尚需时辰,相里子若是觉得乏味,在下请您欣赏一曲雅乐!” 不及相里勤应声,寺人朝门外击掌。 早已有备而来的众乐手络绎走进,选位坐定,伴随着一声锣响,雅乐响起。 在相里勤欣赏雅乐之际,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武王躺在妃子的腿上闭目养神,显然在聆听御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也随着缥缈的节拍而前后晃动。 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 听有一时,魏武王缓缓睁开眼睛,妃子小声提醒道:“王上,听说老夫子颇有耐心,王上此计也许打发不了他呢!” 魏武王微微一笑:“爱妃多虑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妃子脸色一红,轻轻点头:“嗯,这个好!” 《下里巴人》是楚国民间流行的一种歌曲,到了魏国宫廷中,配上舞蹈,竟成了靡靡之音。 跳舞的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脐,跳着巴地俗舞,能让人眼花缭乱,心神不宁,纵有十分耐心,也去了九分!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寺人见相里勤依然微闭双眼,端坐如旧,以为他没听进去,拱手说道:“听闻相里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相里勤轻叹一声:“音韵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寺人大是诧异:“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相里子教诲!” 相里勤点出曲名,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相里子高论,在下敬服!”寺人拱手道:“既然此曲不合时节,我们就换一曲合时的!” 他再次击掌,音乐换作《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 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相里勤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 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相里勤的眉头越拧越紧。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寺人眼望相里勤,轻声问道:“请问相里子,此曲可否应时?” 相里勤微微睁眼,语调依旧缓缓的:“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寺人一惊,拱手道:“请赐教!” 相里勤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相里勤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且又处处连通天下大爱,即使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让人肃然起敬。 寺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相里子不愧是墨家高士,在下受教了!” 相里勤抱拳还礼:“请问内宰,魏侯之香也该熏好了吧?” “这……”寺人面呈难色:“再请相里子稍候片刻,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相里勤凝视寺人,许久,长叹一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行此小儿之戏。” 他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相里勤告辞了!” 寺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相里勤朝寺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寺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相里子实意要走,在下……恭送!” 走出院门,相里勤顿住步子,回头凝视寺人,寺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相里勤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相里勤此来,非为楚国,而是为了魏国!” 寺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相里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寺人目瞪口呆,相里勤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寺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相里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寺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相里勤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寺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相里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您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您就这样离开,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相里勤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如此,相里勤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 于是他站在原地垂手而立。 “谢相里子赏脸!”寺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您稍候片刻,我这就请迎王上!” 寺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魏武王抬起眼皮问道:“老夫子走没?” 寺人径直走到魏武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武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躺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寺人伸手拉住,魏武王稳住身子,与寺人匆匆走下台阶。 魏武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相里勤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武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相里子久等,魏击失礼了!” “为聆听巨子教诲,魏击沐浴熏香,洗耳以待!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武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击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魏击!” 经过此番折腾,相里勤早就疲惫不堪了,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魏武王长叹一声:“非魏击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劝,魏击也是勉为其难啊!” 相里勤冷笑一声,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武王知道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击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武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相里勤,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 “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击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相里勤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武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相里勤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武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相里勤话锋陡转,两眼直视魏武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武王面色愠怒,但相里勤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吧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相里勤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武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击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武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击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 “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嬴师隰,齐候田午,赵侯赵章,韩候韩坚,皆有图强之心,明君之相,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 “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称霸天下尚有余力,想要称尊,引火烧身,此时君上自去王号,向天下请罪还为时不晚。” 魏武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 “呵呵呵,魏击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相里勤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武王的目光落在相里勤的面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六十有九,早该就木了!” 魏武王大吃一惊,再视相里勤一眼,暗暗咂舌,这老夫子看起来也就五十多岁,不知道是如何保养的。 “先生年近古稀,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击不及,魏击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武王身子趋前:“先生必有长寿保养之法。魏击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武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相里勤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陈邑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 “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楚,纵容魏卒烧杀奸掠。陈邑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武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怒喝一声:“不必说了!送客!” …… 第一百四十三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里勤离开了魏王宫,抬起头凝视了一阵,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相里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里勤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开。 寺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嘴中喃喃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他口中不停重复“黄雀”二字,脑海中不由浮出赵、燕、韩三国的旗帜,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色的玄鸟。 寺人心头一震,拔腿追出,相里勤已经走远,他撒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道:“相里子,等一等!” 相里勤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寺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相里勤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寺人大口喘气:“请……请问相里……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 相里勤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魏武王怒气冲冲的坐在书房里,脸色极是难看。 抬脚踹去,几案“嗵”一声倒地,陶制茶具哗地四散开去,满地水渍。 待寺人赶过来时,魏武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侍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寺人摆了摆手,侍女如蒙大赦,退了出去,他拿起扇子为魏武王扇风。 魏武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名士,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听来一堆腐辞!” “什么秦、齐、赵、韩,四君皆贤,寡人观四国,泼猴耳,瘟鸡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寺人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魏武王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寺人这样深知魏武王之人,此时竟然笑出来。 魏武王斜他一眼,呵斥道:“寺人,你这是在笑寡人吗?” 寺人扔下扇子,叩地,缓缓应道:“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寺人从容应道:“老奴想起一桩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起来吧。” 听到寺人说趣事,晓得他是要哄自己开心,魏武王怒气也退下来,但脸仍旧虎着:“既然是桩趣事,不妨说来让寡人听听!” 寺人爬起,拿起扇子,轻轻扇风:“是这样,就在前几天,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的事。” “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王上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 “老奴何时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给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咦?”魏武王略怔:“今日何事?” “礼贤下士呀!方才墨家相里勤为楚王说情,出言不逊,数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师之礼。” “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下士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寺人这么一说,魏武王心里舒坦许多,也大受触动,长叹一声:“唉,你个狗才,这算把话说绝了!” “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楚王那条野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战事,心中并无歹意。” “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几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 “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是双草鞋,破了个大洞,十个脚趾全在外面,古稀之人了,穿着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也真难为他呢!” 寺人伏地叩拜:“老奴代相里子叩谢我王隆恩!只是相里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武王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寺人趁机进言:“老奴代王上送相里子出门,相里子赠送老奴一句闲话,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武王来了兴趣:“什么闲话?” “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否为老奴解说一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魏武王闭合双目,呢喃几遍,恍然大悟,睁眼道:“寺人哪,老夫子说的既不是闲话,也不是送给你的,你哪里解得。” 寺人佯作惊讶:“当时只有相里子和老奴在场,并无外人,相里子不是送给老奴的,又会是送给谁的呢?” 魏武王摇头晃脑,语气颇为自得:“他是说给寡人听的!” “哦?”寺人故意挠头:“老奴愚笨,敢问王上,相里子此言……” “老夫子这是将楚王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赵、燕、韩三国比作黄雀。” “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蝉,寡人等的正是几只黄雀!” 眼见魏武王执迷不悟,寺人暗自着急,眼睛连眨几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 “不瞒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为,相里子所说的那只黄雀不是齐、赵、韩,而是秦人呢!” 魏武王眉头皱起:“你且说说,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寺人傻笑几声,拍拍脑袋:“老奴这颗脑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 “老奴原以为,相里子只说黄雀,没有说是三只,一只黄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相里子定是担心我王于中原大战诸侯之时,秦国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武王手指寺人,一阵长笑:“你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若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秦君是谁?那是嬴师隰,他曾立誓,寡人在位,绝不攻魏,他跟了寡人二十余年,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偷袭河西!” 寺人脸上挤出笑容:“王上说得是,不过,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对秦人,王上也该多个防备才是!” 魏武王哈哈笑出几声:“寺人呐,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来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寺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收起笑意,敛起神:“经你这么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寺人低声问道:“什么事儿,王上!” 魏武王诡秘一笑:“黄雀既已露头,寡人也该出动手拿弹弓的童子了,你说是不?” “好虎架不住群狼,赵、燕、韩三国全都出兵,加上楚国,罃儿那儿必是吃紧,该做准备了!” “拟旨!” “命龙贾率河西甲士八万移防大梁,盯好了,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将其翅先拧下来!” 原本想让王上迷途知返,谁料反倒弄巧成拙,寺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见他毫无反应,魏武王盯住他:“咦?” 寺人回过神,语不成声:“王……王上是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魏武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只黄雀,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对了,告诉齐候,他若攻下禀丘,禀丘就归他所有吧!” 寺人依旧傻站着,一动不动。 魏武王不耐烦地摆手:“愣个什么?拟旨去吧!” 寺人应道:“老奴遵……遵旨!” …… 翌日,东方现出鱼肚色,鸟鸣声声,世界鲜活起来。 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树下,悻悻然离开魏宫的相里勤揉揉眼,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使心情舒畅些,开始收拾行囊,修补草鞋。 公孙羽也醒了,忽地坐起,揉眼问道:“师兄,要走吗?” 相里勤点了点头。 “回楚国?” 相里勤摇头:“不,去河西!” 公孙羽愕然:“河西?那儿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相里勤长叹一口气:“很快就会有了!” 在云梦山中论政时,江寒的助秦之言迷惑了相里勤的判断。 让相里勤笃定江寒扰乱中原的目的就是要帮秦国夺回河西,所以他认为河西必有一战。 魏王宫御膳房里满案佳肴,魏武王正在就餐。 他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放到妃子的餐盘里:“子曰,‘脍不厌细’,爱妃尝尝这块,品品它是什么来着?” 妃子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尝,咂吧几下嘴皮子:“细软滑润,酥香可口,不像是兽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奴婢口拙舌笨,还真品不出个名堂呢!” “哈哈哈,让你说对了,是条爬虫!” “奴婢真正没想到哩!敢问大王,何等爬虫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钻地龙,有这么粗细,去皮黄焖,味道最佳!”魏武王比划着。 “承蒙王恩,奴婢得享口福矣!” 一阵脚步声急,寺人小跑过来,径至魏武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太子紧急战报!” “哦?”魏武王伸手接过,急急浏览,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寺人。 “哈哈哈,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黄雀结作伴儿飞到楚境去了,叠加起来,不下十万人呐!” 寺人接过战报,看着上面的内容:“王上料敌如神,老奴叹服!” 燕军五万,主将太子姬常,赵军三万,主将晋阳令赵豹,韩军三万,主将宜阳令韩仲,皆屯于丹阳战场二十里外按兵不动,一看就是生出了异心。 魏武王转对寺人,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令拟好否?” “臣已拟好,尚未用玺!” “即刻改之,命龙将军五日之内起河西甲士六万,函谷车卒两万,出征楚境!” 寺人打个寒噤,站着不动。 “没听见吗?发旨去!” 寺人略一迟疑,小碎步离去。 魏武王神清气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夹起一块肉塞入口中,咬嚼几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啊!” 说着又夹一块送入妃子盘中,“来来来,爱妃再尝一块,品个味儿!” …… 河西大荔边关(临晋关),与对面秦国边关隔着一条洛水,洛水不宽,顶多两箭地。 两岸码头各停几条渡船,水中两条在动,坐满摆渡过关的人。 远远望去,魏关森严壁垒,军容整齐。 沿洛水左右一线,秦魏双方各有防护,十里一个瞭望塔,二十里一个烽火台,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墙,墙后魏卒严阵以待。 洛水对岸,秦国边关清晰可见,但关上不见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来。 龙贾站在瞭望塔上俯视洛水两岸,良久,眉头拧紧,一脸诧异。 “将军请看!” 陪同的李关令手指远处:“对方关卡一个兵卒也看不见了,不仅是关卡,洛水一线,一夜之间全撤了!” 龙贾看向他:“秦卒何时撤走的?” “昨天晚上还在,今日凌晨,末将发现对面突然不见人了!末将本想观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报将军,不想将军这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末将忖不出名堂,分派几拨斥候扮作秦人过河探听虚实,已有斥候回来禀报,离此关不足二十里有处秦营,步卒约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现在成了一座空营!” 龙贾皱起眉头问道:“探出他们撤往哪儿了吗?” “有说是西戎犯边,他们开赴西境去了,有说是调往商於道,前往武关换防!” 几人走下瞭望塔,走在进营里。 李关令看向龙贾,不无狐疑道:“将军,秦人不会是……真的放过这个良机吧?” 龙贾苦笑了一声,答非所问:“两万新军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训练才刚开始,离上阵还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个月!” 龙贾皱眉:“能否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厮杀?” 李关令怔了下:“一个月内?时间是不是太紧?” 龙贾郑重点头:“若是不出老夫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王上的调令就快到了。” 李关令倒吸一口气,顿步,盯住龙贾,似乎不相信这个推断。 “秦人这是欲盖弥彰,老夫与秦人交战二十多年,太了解他们了,不信他们会放过这个良机!” 龙贾再无二话,转对参将:“传令,河西城防主将、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务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往少梁!” 参将拱手道:“末将得令!” …… 翌日午后,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余名将领站作一排,无不神色严肃。 龙贾站在他的庞大几案后面,一脸威严道:“自今日起,三军进入战时戒备……无论哪一个环节发生过失,无论哪一位将军有所疏忽,本将绝不姑息,一律军法处置!” “该说的本将都已说过了,该下的令本将也都下过了,诸位将军这就回去,精心筹划,防备秦人!” 众将尽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龙贾转向其中一人:“曹将军!” 曹将军顿足:“末将在!” “加紧整训新募军士,务必于一个月内完成所有技击,确保投入疆场搏杀!” 曹将军拱手:“末将得令!” “诸位……”龙贾话刚出口,守值军尉趋进,跪叩道:“报,王使到!” 龙贾略略一怔,来得好快,朗声道:“恭迎王使!” …… 第一百四十四章:天下再无宁日了 龙贾与众将走到府门处,将传旨的王使迎至府中。 王使拱手道:“龙老将军,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请将军合符!” 王使取出一半虎符,龙贾亦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代表军权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龙贾将王使让至主位,叩道:“河西郡守龙贾恭请王命!” 王使朗声道:“……命西河郡守龙贾于五日之内点河西锐卒五万,函谷锐卒一万,车卒两万,车一千乘,出征楚境,与太子魏罃合兵破楚,威慑齐赵、燕、韩等宵小之师……” 河西众将无不错愕,果然如龙老将军所言,王上还真调了河西之兵。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里,龙贾望着几案上的虎符,忧心如焚,几次起身来回走动,又都坐下。 函谷关关令李甲端坐于席,满脸忧色。 龙贾猛地一拳砸在几上,重重叹出一口气:“唉,公叔相国说得是,王上开始发昏了!” “一国独战四国,这是妄想!” 李甲心存侥幸,不甘心道:“将军,你说秦人……真的会……” 龙贾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将军?” 龙贾睁开眼,看向他。 “我是说,万一秦人真的是与我大魏交好呢?” 龙贾又是一声苦笑,反问道:“李关令,你也是历经百战的人了,两军对阵,你能寄望于万一吗?” 李甲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水漏声清晰可辨。 “将军,你我这就驰回安邑,进宫面君如何?” 龙贾轻轻摇头。 “王命既颁,身为主将,我若回宫,就是抗命,身且不保,如何能救河西?再说,一个完全昏掉的人,他能听我们的吗?” “那……”李甲急了:“将军,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河西七百里葬送秦人之手吧?” “唉!”龙贾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龙贾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顿住:“只有一个办法,老夫将两万新兵带走,换下两万武卒留守河西,只是怕你不是那嬴师隰的对手!” 又是一阵沉默。 龙贾接着开口道:“还有,河西另有苍头数万,不少后生自幼习武,熟知兵器。” “这些后生多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你可再征一军,虽说不能用作劲旅,却也能在关键时候帮些小忙!” 李甲微微抬头,满脸恐慌,拱手道:“谢将军信任!末将可以效死,但将军不在,末将心里没底,又恐难以服众!” 龙贾又开始犯了难,精兵可以留下,可苦于没有良将。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的来到厅中。 “禀报将军,墨家相里勤、公孙羽求见。” 龙贾闻言大喜:“快请快请!” 如果论两军阵战、野战,墨家或许不如兵家之人,但是单论守城,墨家比兵家还犹有过之。 墨家高士相里勤的到来,无疑是给龙贾吃了一颗定心丸。 …… 翌日晨起,东方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招摇过市,走出东城门,离开少梁。 郡守府的正厅里,一身披挂的龙贾坐于主位,相里勤仍旧是一身麻布黑衣,坐于客席。 在其对面,端坐着李甲、吴猛两位关令。 龙贾拿起郡守印玺、统兵令牌,对李甲道:“李甲,我们没有后路了,请接印玺、令牌!” 李甲缓缓起身,跪下,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龙贾转对李甲,吴猛,声音激昂:“李甲,吴猛二将听令!” 李甲、吴猛拱手:“末将听令!” “本将奉命东征,关于河西守御,本将全权交由你们二人,从现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李甲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吴猛全力协助!” “守城事务,你们二人要多听相里子之言,切勿自作主张。” 二人再拱手:“末将领命!” 龙贾双手解下佩剑,转对相里勤,拜下:“相里子,请受御剑!” 相里勤双手承剑。 龙贾看向李甲、吴猛二将,目光落在相里勤身上,语气斩钉截铁:“此剑为王上亲授。此剑在,本将在!无论何人,紧要关头,凡不听号令者,斩立决!” 李甲、吴猛相视一眼,表情肃然。 龙贾起身走到相里勤对面,扑地跪下,相里勤、李甲、吴猛等人皆是惊呆了。 “相里子!”龙贾声音恳切:“这河西七百里江山就托付您了!” 相里勤连忙起身扶住龙贾:“龙将军,快快请起。” 龙贾声如洪钟:“相里子高义,请受在下一拜!” 李甲反应过来,紧忙起身,跪在龙贾身后。吴猛略作迟疑,亦跪过来。 龙贾起身,对李甲、吴猛道:“二位将军,河西七百里,老夫这也托予二位了。自现在起,相里子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违背,否则,本将必以军法处置!” 李甲、吴猛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龙贾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府门。 相里勤在前,李甲、吴猛、公孙羽分别跟在后面,送龙贾离开。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相里勤只觉得肩头沉重,河西之战,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相里勤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眼睛微微闭合,一把白须随徐徐的微风微微飘荡。 他脑海里依次浮现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陈邑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鸣锣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宋趼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楚境…… 相里勤不敢再想下去,一双阅尽人间辛酸、充满悲悯的老眼缓缓睁开,再一次看向连绵不绝的大军。 魏楚之战已经无可避免了,他不想再看到少梁城下有秦、魏士兵的厮杀,这就是他来河西的目的。 只是相里勤没有想到的是,江寒预判了他们的预判,压根没想让秦国趁机夺回河西,而是让齐国夺回廪丘,加深赵、齐之间的矛盾, “师兄!”公孙羽小声说道:“河西军前往楚境,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相里勤轻叹一声:“一切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 “这该怎么办?” 相里勤长叹一声:“尽力而为。” 他转身回府,一步比一步迈得沉重,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 回到府中,相里勤面对河西沙盘思索有顷,使郡司马传召众将,定于次日午时与河西众将谋议防务。 就在河西甲士纷纷开赴楚境的当日,少梁城内某个普通的商肆后院,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黑雕。 那只黑雕直飞栎阳,盘旋一会儿,落于一处宫殿,大声鸣叫。 驯养此雕的是秦国内宰黑伯。 听到雕鸣,黑伯急走出来,与雕亲热一阵,给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绑缚的密函,拿着密函交给了秦献公。 秦献公接到密函,迅即召来了玄机。 秦献公朝他拱手:“多亏听了爱卿的话,不然就铸成大错了!” 玄机拱手还礼:“是君上圣明和钜子的谋划,臣不敢居功!” “唉!”秦献公轻叹一声:“想不到龙贾竟然如此谨慎!” “寡人已撤去全部关卒和守备,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强防御了,这个说明,龙贾对我仍存戒心,也必然严密布防。” 秦献公手指密函:“就探报来看,龙贾带走两万新募兵卒,留下两万武卒,在阴晋、洛水、长城一线重点布防,由李甲、吴猛统领,实力不可小觑。” “两万武卒皆是精锐,能征善战,又据险以守,即使我冒险夺得河西,也必是伤亡巨大啊!好险,好险。” 秦献公依然是心有余悸。 玄机微微一笑,拱手道:“只有圣君才存体恤之心,秦得圣君,玄机为秦人贺幸!” “哈哈!”秦献公摆了摆手:“什么圣君呀,一点儿私念而已。方今乱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壮无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玄机点了点头:“不瞒君上,臣所忧虑的倒还不是这两万魏武卒!” “哦?”秦献公倾身问道:“爱卿所忧何在?” 玄机一字一顿:“相里勤!” “相里勤?此人怎么了?他不是你们墨家的人吗?” “据臣所知,龙贾将行之际,相里勤已入河西,即便君上倾力,怕也是攻不下河西!” 秦献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听说过他,此人竟不听墨家钜子之命?” 玄机点了点头:“相里勤统领跟随墨子大师几十年,威望尚在钜子之上,是墨家中坚定的止戈派,也是我们最大的对手。” 秦献公吸一口气,微微闭目:“还好墨家钜子有先见之明。” …… 函谷道上,前面战车,后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线长龙,自西而东,蜿蜒而行。 龙贾坐在战车里,正自打盹,军尉驰至:“报,王上犒劳三军,车驾已过渡口,欲在函谷关迎候将军!” 龙贾急道:“快,恭迎王驾!” 龙贾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魏武王,遂急不可待地驱车赶到函谷关,果见魏武王已到关令府,正站在台阶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势,这又见到龙贾,魏武王分外高兴,携龙贾手步入正厅,分主次坐定。 龙贾支开众人,一脸忧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数倒给魏武王。 魏武王眉头紧拧,陷入长思。 “王上呀!”龙贾急了,又砸一锤:“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弃,齐国不可信呐!” “唉!”魏武王重重叹出一口气,“龙爱卿呀,你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 “王上!”龙贾忧心如焚:“臣与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河西之地,秦人无时无刻不想着夺回啊!” “唉,龙爱卿呀!”魏武王听他哽咽一阵,方才应道:“你说的这些,寡人也早晓得了,寡人这就将底牌告诉你,否则,他还会误解寡人!” “底牌?”龙贾心头一震。 魏武王捏紧拳头,语气激昂:“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吗?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他田午吗?不,在寡人心里,他们都是死敌,寡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 “寡人这么做,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龙贾目光急切。 魏武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秦国贫弱,不足为虑,大魏国的对手是楚国、齐国!” “自吴起赴楚后,楚势日强,楚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开始惦记起了寡人的淮上,寡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大魏国南境永无宁日。” “至于齐国,两年前,寡人就借齐国攻燕之名收拾齐人,想要永除东患,不想他有墨家相助,战后齐国新君田午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 “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只能借力消力,寡人越想越妙,这才布下大局!”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武王不无得意道,“齐候不是自愿臣服吗?齐候不是有粮有枪吗?齐候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齐人为寡人打仗去!魏、齐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齐候甘愿臣服?真的认为齐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武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齐候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 “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他的亲妹妹刚嫁过来,田午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妹妹的安危置于不顾吧?”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齐、秦来说,赵、燕、韩更让寡人上火!” “寡人伐楚是假,试探他们才是真章!结果呢,嬴师隰看得明白,田午看得明白,他们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他们,让他们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武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楚也必增兵。赵人、韩人、燕人自也不必说了。” “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四,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楚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武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楚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营中粮草,少说也可支撑半年,我大魏国府库充盈,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 魏武王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齐之力的好机缘!” “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使臣使齐,向齐候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齐力!” 龙贾拱手:“老臣遵旨!” …… 第一百四十五章:立言 时近四更,安邑街市已经沉寂。 白家大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梅姑抬进满当当两案账本。 白雪在书案前坐定,准备开始查看账本,正欲提笔,候嬴匆匆走进,将铁工坊后续的事细说了一遍,白雪笑着点了点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候嬴知道白雪的规矩,说完立即告辞离去。 刚刚翻看了几卷,白雪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江寒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江大哥?”白雪嘘了一口气,难免有些心虚:“吓我一跳,来,快坐。” 江寒笑道:“我看这铁笔不错,管中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也。” “江大哥有眼光,此乃铁笔剑,是父亲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江寒坐到对面,深锁眉头道:“雪儿,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白雪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的话,前几天,一夜之间,大梁的墨家剑士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还有此事?这批剑士真地厉害!”白雪故作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白雪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江寒叹息一声道:“也难怪,派系之争,寻常人难明其中的奥妙。” “派系相争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人,原因何在?这人心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学派倾覆。” “墨家之争大白于天下,定会使人心不稳,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义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 “墨家几位统领对我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神杀剑士在大梁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内斗,流言便会不胫而走。” “经此一举,人心惶惑,无从辨论,两派之间的误解又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小妹思之,这是否帮了倒忙?” 白雪听着听着,额头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江大哥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自己会补正。” 江寒嘴角勾起,感慨一叹:“虽然帮了倒忙,然而江寒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慰了,又何求补过?” 白雪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江大哥且坐,小妹还有一些杂务。” 江寒起身拦在了白雪的身前:“不必了,都解决了。”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白雪的睫毛抖动了几下。 江寒耸了耸肩:“我又不傻。” 他伸手把白雪按回了座位。 魏国白氏,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想通了这些的江寒,很快就查明了大梁之事是白雪所为。 “雪儿,白家一个商会,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 白雪笑着反问道:“江大哥,墨家一个学派,何来数千名剑士?” 如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白家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有数百名一流剑士也不算意外。 江寒目光如炬,直视白雪。 “知错了吗?” “知错了!”白雪吐了吐舌头, “错在哪?” “不该自作主张。” 江寒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白雪的额头:“错在不该将自己置身险地!” “哦!”白雪低下头,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感动。 她本以为江寒来此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安危。 “江大哥能来安邑,可是事情做完了?” 江寒微笑点头:“龙贾大军已经离开河西,大事已成,明日去看望了叔父,我便离开魏国了。” “江大哥可是在为秦国谋取河西?”白雪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江寒微微一笑:“你也这么觉得?” “难道不是吗?那为何要大费周折,非要将魏国的河西军引出。” 江寒伸出来两根手指:“此事有两利可图。” 其一,可以消耗魏国的实力,经文候变法,魏国的财富、武力都是天下第一,河西武卒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引出河西军与诸国交战,可以大大消耗魏国的国力。” “其二,可以使魏国放下戒心,秦公入秦时曾言,魏王在位他绝不攻魏,如今魏国独战四国,秦国信守诺言,没有落井下石,能够消减魏国君臣对秦国的防备,换取变法的时间。” “权衡利弊之下,河西之地,取不如不取,时机未到,秦国变法富强后,河西早晚是囊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 白雪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响,才理通了条理。 她所想的还未像江寒这般多,真不知道江寒年纪轻轻的眼光是如何这么长远的,对于事态的把握远不是她这种商人可以比的。 “江大哥深谋远虑,小妹佩服。” “雪儿,今夜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江大哥但说无妨。” “后日会有人护送落月公主来安邑,我想让白家剑士扮作山匪劫车。” “劫车?”白雪闻言一愣。“将那齐国公主劫出吗?” 齐国与魏国联姻闹得沸沸扬扬,白雪自然是听说过。 江寒点头道:“公子卬志大才疏,是个十足的草包,落月公主嫁到魏国,都因我的谋划,将她推进火坑,我于心不忍。” 白雪眨了眨眼,盯着江寒的眼睛:“只是如此吗?” 江寒目光坚定:“只是如此。” 来安邑之前,江寒收到了田午的回信,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先生尽力而为。 江寒在齐国三年,田午待他不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将落月公主救出来,不然他良心不安。 白雪沉吟了片刻:“救人好说,该如何安置?” “先安置在白家涑水河谷的庄子中,等风头过了,再送回齐国。” 白雪笑道:“好,不过你欠我一个人情。” 两人商议完劫车的行动,已经是五更天了。 白雪道:“江大哥,你先歇息,不要急着起来,明日我与你一起回涑水河谷看望父亲,我和梅姑安排一下。” 说完正好梅姑进来道:“江先生的寝室在东屋第二进,已经预备好了。” 白雪道:“那就过去。” 梅姑开了正厅左手的小门,领着江寒穿过一进起居室,来到寝室,指着一道紫色屏风道:“屏后是热水,请先生沐浴后安歇。” 江寒感谢道:“多谢姑娘,你去忙。” 梅姑笑了笑:“先生有事就摇榻旁这个铜钮,我即刻便来。” 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江寒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沐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江寒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却看见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新衣服道:“赶制的,试穿一下,看看合适吗?” 江寒笑道:“还是旧的吧,穿这一身习惯了,我穿不来新衣。” 白雪笑道:“老是布衣,将来如何登上秦国庙堂,要提前适应。” 江寒犹豫了一下,笑道:“好,尝尝当贵人的滋味。” 白雪笑着走了出去。 “穿好了出来给我看看。” 江寒穿好衣服来到正厅,梅姑连声惊叹:“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 江寒换上了绛色的深衣,上绘熊纹,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平添了几分贵气。 白雪绕着江寒转了一圈:“不错不错,非常合身。” 三人笑谈间,有仆人已经捧来饭菜,一鼎野羊萝卜羹,一盘饼,一壶酒。 江寒疑惑道:“你们不用饭?” 白雪笑了,跪坐在桌案前,倒了一杯酒:“我们起得早,用过了,你自己用,我陪你。” 江寒先饮了那杯酒,觉得那酒入口略冰,清凉沁脾,令人顿感精神,不由得赞叹:“清凉甘醇,好酒!再来一杯。” 白雪再斟满了一杯笑道:“三杯为限,不能再饮。” “这是为何?” 白雪笑着解释道:“这是提神法酒,性极凉,饭前不宜多饮。” 江寒惊讶道:“法酒?好名字,我却没听过。” 白雪微微一笑:“这种酒的酿造极讲究,法度甚严,所以人称法酒。” 江寒又饮了一杯,不禁笑问:“这酒是如何酿制?” 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两,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 “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狗猪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否则酒变黑色。其四,每次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 “其五,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许注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饮完此酒,能让人神清气爽,提神醒脑。” 江寒饮了第三杯,感慨笑道:“想不到这一杯就的酿制方法竟然如此繁琐!” 再看那盘饼,一面金黄,一面雪白,夹起来咬了一口,酥香松脆绵软筋甜,无比可口, “这饼也有讲究吗?” 白雪笑道:“这是梅姑的绝活儿,教她给你说。” 梅姑咯咯笑道:“姑娘夸我,实则姑娘做得比我还好,这叫髓饼。” “要用上好的牛骨髓与蜂蜜和面,圆成厚五分、径六寸的面饼,放于胡饼炉中半个时辰,不得翻动。这髓饼烤成,经久不坏不变,食之强志轻身也。” 江寒爽朗大笑:“雪儿妹妹有心了。” 午后,白雪陪着江寒一同来到了涑水河谷的白庄。 走入小院后,这山林中的院子别有洞天,菜圃、器具、竖人、侍婢,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阅读解闷的竹卷。 江寒褪下鞋履,穿着足衣进入屋中,屋内燃着熏香,天气渐冷,白圭身上披着一件毛皮披风,咳嗽愈加的严重,时不时还能在咳嗽后看到一丝血丝。 比起半年多前,他更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着一身素色深衣,坐于榻上,看着一卷简册,听到江寒的声音后,便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许久不见,你倒是又强健精神了几分,有些墨家钜子的模样了。” 江寒躬身行礼:“小子见过叔父。” 他对白圭还是十分尊重的,与其相对而坐,观其面色,还有一些病态的潮红。 白圭抱了声歉意,端起身边一盏冒着白色雾气的黝黑药汤,皱着眉一口饮下,苦笑着说道:“雪儿让我务必每日饮用,其实又有何用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夫强撑着这一口气,也只是为了多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程。” “秦越人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叔父的。” 白圭摆了摆手道:“我知将死,无需宽慰,今日只需陪我说说话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江寒正襟危坐听之。 “弱魏,强齐,你的意图可是要让魏齐争雄?” “正是。” 白圭叹了一口气道:“你引得中原诸侯互相攻伐,墨家分崩离析,可考虑过身后之名?”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为求太平,何惜身后之名。” 白圭微微颔首:“人之一生,若不想身死名灭,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所谓三不朽!” “孔子提倡有教无类,为政以德,创建了儒家学派;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尚同守义,方有今日之墨家;孙子提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奠定了兵家的基础……” “你若能留下一家之言,独成一派,日后或许可以让自己成为三不朽之‘立言’!” 白圭的这一番话让江寒眼前一亮,随即笑了起来。 “多谢叔父提醒,此次回齐国,小子就要立言。” “咳咳,老夫拭目以待。”白圭咳嗽了几声:“不过你要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回齐国容易,离开就难了。” 江寒低下头,沉吟了片刻。 “小子回齐国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叔父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得当,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的。” 白圭摆了摆手:“去吧!” 江寒起身恭敬地朝白圭拜了一礼,离开了居室。 走出门扉后,看见回廊那边,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背对着自己,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在与她说着些什么。 “公孙师弟,你和江大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少年苦着脸挠了挠头:“雪儿姐,我都说了,我真的不认识江先生。” …… 第一百四十六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临淄西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田午与田布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田午亲执魏使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车驾跟在后面,缓缓驰向临淄。 夜间,齐宫膳房里,酒肴丰盛,红袖歌舞,杯盘狼藉。 田午与田布等重臣轮流敬酒,魏使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魏使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齐国大朝,魏使持节候立于政务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魏使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魏使呈上魏武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田午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魏使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 然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齐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上大夫田布为主将,大司马栾平为副将,公子忌为监军,大司田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魏使拱手道:“在下代我王谢齐候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 田午笑着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 “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齐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在下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上大夫!”田午转对田布:“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田布朗声应道:“三个月。” 田午看向魏使:“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魏使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 田布拱手道:“由于齐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解甲归田,仓促之间无法征集,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上大夫!”田午把脸一沉,责怪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魏使急了:“这……赵、燕、韩三军齐聚丹阳,出兵迫在眉睫。” “哦?”田午闻言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魏使点头:“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在下之意,上大夫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田午闭目有顷,看向田布:“上大夫听旨!” 田布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临淄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西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临淄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田布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该如何出征呢?” “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 “就丹阳情势而言,臣以为,赵、燕、韩三军不过十万众,加上楚国,二十万众。” “太子罃、龙将军合兵一处,加上卫国、郑国亦不下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众对二十万众,四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输赢不战已判,所以臣并不主张马上西征!” “这……魏王……”田午看向魏使,表情迟疑了。 田布也看向魏使:“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魏使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田午沉吟片刻:“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等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田布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田午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魏使。 “上大夫所言成理。”魏使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田午转对田布:“上大夫,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就近攻击廪丘,表明态度,既可以截断燕国增兵的道路,也可以让赵国首尾难顾,不能增兵。。” 田午看向魏使:“特使意下如何?” 魏使哈哈一笑,朗声应道:“甚好!我王也是此意,若是齐候能够攻下廪丘,廪丘就复归齐国。” 田午面露迟疑:“这不妥吧,魏齐盟约中,寡人已将廪丘赠予魏王了。” “哈哈哈!”魏使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田午笑道:“特使放心,我六万大军不日集结大野泽,打消燕、赵增兵的意图。” “甚好!”魏使应道:“在下这就回安邑禀明我王,请齐候依策行事!” 魏使离开,田午与田布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丢失了近二十年的廪丘故土,终于要夺回来了。 …… 魏使赶回安邑,径至魏宫,向魏武王汇报了使齐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武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 他闭目有顷,捋了下胡须:“哈哈哈,田午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魏使接道:“齐候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 “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臣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臣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武王似乎想到什么:“借兵之事,齐候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齐候的诚意!” 魏武王点头:“嗯。” “齐候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齐候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齐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齐候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武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齐候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魏使略顿,模仿田午的语气,:大魏乃齐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齐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武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魏使越说越激动:“齐候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上大夫田布为主将,大司马栾平为副将,公子忌为监军,大司田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武王一震几案:“好一个田午!” “不过。”魏使话锋一转:“就在这时,田布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武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赵、燕、韩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齐力,我王之所以要齐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田布看得倒是透彻,齐候怎么说?” “齐候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齐国是为借兵,若是齐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 “所以臣随机应变,提议齐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大野泽,以观丹阳战局。” “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齐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丹阳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齐人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既可深入楚境决战,亦可直抵赵燕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武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齐候怎么说?” “齐候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齐魏合体、威服天下。” “只是齐军多数已经解甲归田,若是仓促西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齐候倒是爽快,提议暂将临淄守军调出三万,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哈哈哈!”魏武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田午才是真兄弟啊!” 他转对寺人:“拟旨,诏令河西军龙贾,命他大胆决战,无需有后顾之忧!” …… 方城关,魏军营帐中。 庞涓现在地图前负手而立,眉头皱在一起。 方城关的楚军守将并没有上当,他示敌以弱的计策被识破,加上内探来报,墨家弟子帮守军加固城防,让方城关变得更加易守难攻。 公孙阅缓缓走到了庞涓的身后:“将军,高下之分不在一时一地,既然楚国早有准备,形势对我不利,不如我们先撤军回国,与太子合兵丹阳,与楚国决战。” 庞涓回过身,看着公孙阅,轻轻的摇了摇头:“丹阳聚集四国之兵,更是一片泥潭,方城之战,决定魏国霸主的地位,还将决定我在大王心中的地位,若不胜而归,大王如何还能信任我?若此战能胜,即便是来日有失,大王也不会抛弃我。” 公孙阅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可攻城不行,楚军又不出城,此战如何能胜啊!” “出城…”庞涓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只要诱楚军出城,我军一定能胜。” “公孙兄,你来看!” 庞涓拉着公孙阅来到了地图前。 “我们停止攻打方城,企图诱楚军出来决战是对的,但不该向楚国示弱。” “魏军强悍天下皆知,未败于楚国就向其示弱,必定会让楚将心生疑惑,不敢出战。” 公孙阅点了点头:“有道理,那我们该怎么做?” 庞涓笑道:“示强!” 公孙阅一愣:“如何示强?” 庞涓眼中闪烁着精光:“让楚军觉得我们轻视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在示强当中,采取轻敌盲动之举,这样才能诱楚军出来决战。” 公孙阅兴奋的道:“将军能否说的具体一些!” 庞涓指着地图:“我们留一万人守着大营,带领四万人从南侧绕过方城关,直逼楚国宛城,让楚军误以为我们要进攻宛城。” “但是不,楚国兵力已经全部在边境集结,郢都空虚,我们可留下两万人埋伏方城守军,另外两万人改道向南,逼近楚国的国都。” “如此一来,楚军定会认为我们是轻举妄动,必会率大军追着我们决战。” 公孙阅脸色一变:“将军,可是这样做,是把大军带进死地,孤军深入,如果不能获胜,必会全军覆没啊!” 庞涓哈哈一笑:“公孙兄可听说过投之亡地而复存,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将士身在死地,无路可走,不需修明法令就能注意戒备,不需强求,就能完成任务,不需约束,就能同心协力,不待申令,就能遵守军纪,断其归路,就像登高撤掉梯子一样,将士们人人都能勇往直前。” 公孙阅点了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庞涓的手指点在了方城关上:“一旦楚军离开方城,留守在大营中的一万大军与留在方城南端的两万军队立刻合兵一处,切断楚军归路,把楚国大军围在无险可守的山野之中。” 公孙阅附和道:“如此一来,楚军必定惊慌失措,以勇往直前之师对战惊慌失措之师,我军必胜。” “妙,实在是太妙了,末将这就去安排。” …… 次日一早,庞涓与公孙阅亲率四万魏军,绕过方城,直逼宛城。 方城关郡守府,一名斥候匆匆来报。 “将军,魏军主力意图绕过方城,直逼宛城。” “好啊!” 项恬抚掌大笑:“魏国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这才是魏军的本来面目,竟然敢如此行险。” 楚将刘阳站出来拱手道:“将军,魏军长途跋涉,又到我楚军的腹地作战,我军已经占了上风,请将军下令出兵。” 项恬转头看向宋趼:“先生怎么看?” 宋趼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将军,在下总觉得其中有诈。” 刘阳哈哈一笑:“守城宋先生是行家,行军打仗就是外行了。” “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魏将如此自负,视我方城守军于无物,我们自然要给他一个教训,把他们留在楚国境内!” “请将军下令出兵!” 众将斗志昂扬,纷纷拱手:“请将军下令出兵!” 项恬闭目沉思,魏军虽然托大,但方城不容有失。 “传我军令,命刘阳将军带领两万兵马骚扰深入楚境的魏军,留下一万五千兵马随本将守城!” “末将领命!” …… 第一百四十七章:狼烟四起 “报,将军,魏国军队一部停滞不前,大部突然改变方向,向唐城方向而去。” “哦?他们想干什么?”项恬疑惑的抬起头:“把军图拿来!” “将军。” 楚国的斥候快步跑到项恬的面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麻布递到了他的手中。 军中的斥候有许多写不得字,所以绘图也就成了常见的手段。 展开地图,留守的将领们都围了上来。 项恬细细观看地图,冷笑了一声:“诸位请看,魏国人很有可能想用一部军队牵制我等,然后经唐城,直捣我大楚都城。” “哼,魏国人太胆大妄为了,区区五万人也敢如此目中无人。” “万不可让魏人扰了我楚国都城的安宁。” 项恬长出了一口气:“诸位,可有人知道对面的领将是为何人?” “不知。”众人都摇了摇头:“不过先探有报,领兵之人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将领。” “请将军下令,让我等全军出击,追上魏国大军决战,让他们有来无回!” 项恬依旧是难下决心,景舍有言在先,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方城,所以他还是心存顾虑。 监军公子德站了出来拱手道:“项将军,不要贻误了战机,魏国人进入楚国腹地,就是进入死地,即使有诈,也免不了灭亡的下场。” “是啊,将军!” “好!”项恬一震几案,站起来大声命令道:“传本将军令,全军出击!” …… “方城关,该是我的成名之地。” 庞涓站在山上的一处高坡远眺着下面的方城,大风吹着他的头发,背上红色的披风也被扯紧。 山坡上是有些冷,不过他体内的内息周天自行运转,寒气还未进便已驱散。 公孙阅拉着马的缰绳,站在庞涓的身侧,顺着山坡望去。 方城关一边连着连绵的山峦,一边连着涛涛河水,这样的一座城伫立在中间,只有一条窄道可攻城。 和寻常的城池不同,若是寻常城池,主要四面一围,以魏武卒的强悍,想要破城并不困难。 但以方城的地貌,多少大军都只能从正面进攻,而且如果长驱直入,道路狭窄,兵戈收缩,能正面于楚国交锋的兵力不会超过数千人。 其余的人跨不过险峻山道,也翻不过汹涌河水就只能被挤在中间难有作为。 守城的一方则可以逸待劳,要破城就绝不会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不愧天险。”公孙阅站在庞涓的身后感慨道:“如果守军不主动出城,要破此城恐怕很难。” “他们会出城的。”站在前面庞涓笑着说道。 没有任何将领会放过一个全歼敌人,大获全胜的机会。 庞涓拉了一把手中的缰绳,调转了马头。 “走,回营备战!” 方城关以南,宛城以北的山林。 魏军驻扎的临时营地的大帐中,十几个魏国将领脸色凝重的聚集在这里。 庞涓手扶腰间长剑,环视众人:“我们在死地与楚军决战,不胜则亡,告诉全军将士,一定要勇往直前,拼死一战,才能死地求生,你们听明白了吗?” 众将拱手:“明白了!” 庞涓重重的点了点头:“好,出战!” “是!” 秋色瑟瑟,方城关外的山林中,魏国领将出了一口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随后又被冷风吹开。 他一旁的士兵紧握着手里的长矛,握得指节发白。 弓箭手一只手搭着背上的弓箭,所有人都盯着不远处的,缓缓靠近的黑线。 随着那黑线走进,沉闷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连成一片就像是一声又一声的重鼓,捶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跳。 平原之上稀疏的几棵树木,挡不住人们的视线,密密麻麻的楚军出现在那,数百辆战车顺着大军推进。 “全军。”魏军之中一个老将抬起了手中的长剑。“冲锋!” 一柄长剑落下,在秋日的阳光中闪烁着寒光,拉开了这场厮杀的帷幕。 “杀!!”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数不清的魏军从两侧冲了出来,同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山坡上倾斜而出,密麻得掩盖了天光。 不好,有埋伏! 刘阳的心头一紧,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列阵迎敌!” 还未来得及举盾的士兵身子露在外面的,根本逃不开这样几乎没有间隙的箭雨。 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走在前阵的士兵也根本没有逃开的可能。 或是一箭毙命,或是被一箭射中手脚,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惨叫,就被一轮箭雨淹没,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平原之上落满了乱箭流矢。 “嗖嗖嗖!!!” 箭雨破空的声音,又是一轮箭雨,魏武卒的强悍展现的淋漓尽致。 楚军阵中传出了一声怒吼:“方城军!盾阵护卫!” 一面面盾牌顶起,终于抑制住了魏军的攻势,但此时冲锋而下的魏军已经和楚军纠缠在一起。 庞涓站在山坡上,看着坡下交战的双方,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知道,这一战,魏国赢了。 “举旗!” 一杆红色的大旗被举起,上面绣着金色的庞字,离开云梦山后,庞涓在自己的第一战中展露了锋芒。 魏军获胜,楚军留下了五六千条人命溃逃。 公孙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单膝跪在庞涓的面前。 “将军,楚军溃逃,我军是否要乘胜追击?” 庞涓淡然地看了一眼退去的楚兵,轻轻摇了摇头:“穷寇勿追,原地打扫战场,回营休整。” 项恬率军离开了方城关,刚刚扎营,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快马闯进大帐。 “将军,魏军勇猛,视死如归,刘阳将军的两万大军中了埋伏,已经溃不成军了。” 项恬还没有说话,监军公子德就站了出来。 “杀,把败军之将就地正法!” 项恬脸色阴沉的摆了摆手:“公子,现在不是惩罚败将的时候,我们中了魏国的诱敌之计,眼下情形,我们应该立即撤回方城,据险而守,方能与魏军有一战之力。” 公子德冷哼一声:“下令出兵的是你,想要撤兵的也是你,如果这次兵败,责任可全在你!” 项恬轻叹了一声:“失败之责,全在本将,传本将之命,向方城撤军!” “报!!”又一个斥候闯入帐中。 “禀报将军,方城的魏国军队,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切断了我们与方城的联系。” 项恬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随后他朝着楚国国都的方向拜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项恬贪功冒进,愧对王上的信任,愧对上卿的嘱托,愿以此残躯,奋力一搏!” “来人,整军攻营!” 三日之后,方城传回了一条消息,庞涓引兵五万,攻克方城,守将项恬阵亡,三万五千楚军全部被斩首。 消息传到安邑后,魏国君臣都为之一振,魏武王在朝臣面前大肆称赞庞涓有勇有谋。 此时的庞涓坐在篝火前,火焰烧得木柴噼里啪啦,时不时溅出几个火星。 不远处的兵营里传来一阵阵的低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公孙阅拎着酒壶坐到了庞涓身边。 “将军,方城大捷,您为何还愁眉不展?” “方城只是次要战场,丹阳战场还在僵持,想要化解魏国的困局,单单如此还是不够!我们还要做一件大事!” 公孙阅一愣:“将军,方城一战,我军损兵一万五千余众,人人带伤,可用之人只有三万,您想……” 庞涓眯眯起眼睛,嘴里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一句话:“弃城,先攻宛城,再攻唐城,奇袭楚国国都,迫使楚军回援!” 公孙阅被庞涓大胆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庞涓认真的看着公孙阅:“公孙兄,此事若成,你我会有滔天的富贵!” 公孙阅举起手中的酒壶:“好!那就让在下与将军赴汤蹈火,共同谋求那滔天富贵!” …… 赵国邯郸。 政务殿的偏殿是赵敬候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 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赵敬候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他正舞得起劲,公子种匆匆走进。 “父候,楚国方城被破,龙贾的河西军已到丹阳扎营,卫公人在安邑,三万卫军也到了丹阳!” 赵敬候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哈哈一笑:“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子种点头道:“是啊,良机已至,可以攻卫了!” 赵敬候提起长枪:“传令,即刻起兵攻卫,寡人亲自领兵!” 于邯郸集结完毕的赵国八万大军开赴卫国。 一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亦或许是天助赵国,向晚时分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停。 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刚平城卫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 及至黎明前夕,即便是守值的兵士也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刚平城郡守府里,郡守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城下面,伴随着雨歇与虫鸣,数以万计的赵兵如蚂蚁般沿城墙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攀缘而上。 远远望去,但见一个个赵兵爬上城头,悄悄靠近正在酣睡的守值兵士,略略移开耷拉着的脑袋,照脖子就是一刀。 可怜不知多少卫卒,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亡魂。 也是凑巧,晨曦初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卫卒被一泡尿憋醒,伸个懒腰,眼未睁,站到台上,撩开甲衣,朝台下撒尿。 几名赵兵悄悄靠过来,其中一名赵兵持弓搭箭,“嗖”地一箭射来。 所幸卫卒刚好尿完,弯腰去系甲衣,箭矢“嗖”的一声从他头顶飞过。 卫卒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望去,但见城墙上到处都是飞跑的赵兵,刀枪闪亮。 卫卒惊呆了,紧忙蹲下身子,躲在城墙后,抖着手打火点火。 然而,柴都被雨水淋湿了,怎么点也点不着。 眼见箭矢纷纷飞上,有赵兵在朝烽火台上攀爬,卫卒急了,脱掉了甲衣,解下内衣,将内衣燃起,放在柴下。 赵兵爬上烽火台,朝他刺来一枪,他侧身躲过,握住枪头狠力一提,顺手一剑,正中赵兵的脸,赵兵惨叫一声失足跌下。 更多的赵兵蜂拥过来,箭矢如雨。 卫卒光着身子,连中数箭,咬牙拿出一个锣,重重一击,扯开嗓子大叫:“赵人偷袭喽,赵人攻上城墙喽,快起来抗敌哟!” 与此同时,烽火燃起来,滚滚浓烟冲天。 凌晨时分,赵兵如蚁般顺着云梯爬上刚平城的城墙。 守城卫卒多半在睡梦中被杀,城门洞开,大队赵人涌入城中,奔袭卫卒营区。 更多的烽火燃起来,尚未被杀的卫卒奋起抗击,激战爆发。 然而,卫卒多是仓促应战且短兵相接,终归是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这座赵国修筑,被卫国夺走的边境重城,被赵国轻而易举的夺了回去。 赵军势如破竹,一夜之间连下卫国十七座乡邑。 …… 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自天而降,倾注在安邑城内。 似乎所有光线都被黑乎乎的云层阻挡住了,整个王宫一片阴黑,魏武王的御书房里犹如夜半。 寺人拿着两份战报匆匆走进,见天色昏暗,吩咐掌灯。 魏武王扭过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是战报吗?” “是战报!”寺人双手呈上。 “共是两份,一份是太子的,另一份是龙将军的。” 魏武王摆手,闭目:“念!” 寺人朗声宣读:“太子战报,三国联军虽未出战,但日见骄横,龙将军畏敌不前,置儿臣催促于不顾,屯兵不动,儿臣请求父王诏命龙贾立即出战,击溃联军!魏罃叩请。” “唉!”魏武王皱了下眉头:“罃儿仍旧沉不住气,真得好好历练一下!龙将军怎么说?” “龙将军战报!” 寺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于丹阳,循地势与太子互为掎角,赵、燕、韩三军皆无异动,楚境平稳。” “臣得探报,赵、燕、韩均不见增兵,亦无增兵迹象,臣由是观之,楚境暂无大事,赵、燕、韩三军皆无战心,不过是佯兵,有太子足以抗衡。” “臣是以奏请王上,命臣引河西三军即刻回归,以防秦人妄念,臣龙贾急奏,叩请我王当机立断,免生祸乱。” 魏武王眉头拧紧,还未发话,殿外传进了一阵骚乱。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内臣带着卫声公跌跌撞撞地直闯进来。 卫声公“扑通”跪地,长哭不止。 魏武王越发震惊:“卫公请起,发生何事了?” 卫声公泣不成声:“刚平火急战报……赵人趁我出兵助魏时突袭……刚平失陷……” …… 第一百四十八章:狼烟四起(二) 郑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 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 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 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 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 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可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 到了战国初年,郑国也成了只能依附大国而图存的弱国。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东部、北部被魏国包围、西有秦国、南有楚国,国土面积十分狭小,因而发展空间极其有限,只能把目光看向郑国。 自韩康子开始,韩国的几代君臣都在为弱郑而努力。 七十年前,韩康子和赵襄子、魏桓子一起打败了智伯瑶,准备瓜分他的土地。 韩相段规对韩康子说:“分地时一定要成皋。” 韩康子不解:“成皋是贫瘠不长庄稼的地方,要它有什么用?” 段规说:“一里那么大的地盘却可以牵动方圆千里的政权,是因为地形有利的缘故。” “一万人可以打败三军,是因为乘敌人不备的缘故。大王如果能采纳我的意见,韩国一定可以消灭郑国。” 韩康子采纳了他的意见,要了成皋。 到后来韩国每每进攻郑国,都是从成皋开始的。 韩武子二年,郑幽公刚刚继位,他趁机攻打郑国,杀死郑幽公。 韩景侯继位后随即对郑国发动进攻,攻克雍丘。 郑国修筑长城试图阻挡韩军继续进攻。 公元前407年,郑国对韩国发动反攻,于负黍(在今洛州阳城县西南三十五里)击败韩军,双方连年对战。 到了韩文候时期,韩国势力逐渐强盛,开始向外扩张,韩国举兵侵略郑国,攻取其阳城。 经韩康子、韩武子、韩景候、韩烈候、韩文候五代君主五十年的弱郑行动,郑国已经疲弱不堪。 如今郑康公亲自率领两万精兵,帮助魏国攻楚,韩哀候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就在赵国攻打卫国的同时,集结在韩国都城阳翟的十万韩军,秘密开进郑国,偷袭郑国的首都新郑,而此时新郑军队尚有五、六万人,而且城高池深,守个几年也没问题。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开战前,韩哀候做了两个准备,一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不断让军士潜入郑国,伪装成百姓,潜伏下来,以便接应。 二是,选取几百名敢死队成员(都是孤儿),化装成楚国难民,分批次潜入新郑。 韩国的十万大军刚刚围城,里面的潜伏人员就开始纵火,全城纵火。 郑国的守军被迫从守城中抽调出来,挨家挨户抓捕韩国的奸细。 同时,敢死队,趁夜袭击南门守卫,然后韩国大军猛攻南门,最后南门被攻破,一夜时间,十万韩军攻入新郑。 消息晚一步传到了安邑,在安邑享受着轻歌曼舞的郑康公两眼一阵发黑,身子晃几下,当场晕了过去。 斥候将战报送入宫中。 “好啊!好啊!好一个赵章!好一个韩坚!”魏武王怒极反笑。 他对卫声公轻声安慰道:“卫公莫急,有寡人在,赵章、韩坚这两只猴子蹦哒不了几天!” 听到郑国国都新郑被破,卫声公的声音几近沙哑,身体都在发抖。 “魏王,八万赵军于今日鸡鸣时分突袭刚平,四处攻略,守军皆无防范,刚平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数……” “魏王啊,救援卫境要紧呐!如果不救,我卫国帝丘不久也要失陷了!” 魏武王沉思了片刻。 “召公叔丞相入宫!” 不久后,公叔痤来到宫中,听闻战报,脸色煞白,颤声:“臣……叩请议和!” 魏武王几乎是咆哮:“议和?如何议和?赵章和韩坚都骑到寡人头上来了!” 魏武王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奔出大殿,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向着天空。 “今日寡人就要那群宵小之辈看看,谁才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王!” “来人哪!快来人哪!” 公叔痤被魏武王癫狂的模样吓坏了,光脚跑出来,带着哭腔:“王上,臣在,臣在啊!” “快!”魏武王的嗓子沙哑:“鸣战钟!征兵!” 战钟响遍整个王宫。 战钟声里,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从各个方向驰至魏宫,齐集朝堂。 “魏成!”魏武王看向大司马:“安邑现有多少守卒?” “回禀我王!”大司马魏成拱手应道:“安邑共有守卒两万六千三百,一万在城内,余在城外。” “点兵两万,火速驰援帝丘!” “这……”大司马怔了下,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城内守卒还要守护王城,现在秋收,部分兵士回家了,仓促间恐难点齐。” “什么王城不王城的?”魏武王朝他吼道:“点兵两万,立即出征,驰援帝丘!” “王上不可啊!”大司马跪倒在地。 大司徒朱威也站了出来,拱手道:“我王切不可因一时长短,意气用事,大魏国四方皆敌,猛虎架不住群狼,不如先与楚国议和,腾出手来再收拾赵、韩!” “是啊,是啊!朱司徒言之有理,我王慎思。” 一通发泄下来,魏武王也恢复了几分理智,瘫坐在王位上无力的摆了摆手。 “谁愿意代本王前去议和?” 公叔痤拱手:“老臣愿往。” “那便交由老爱卿了,退朝!” …… 卫国诸地,在卫人一阵发蒙之后,真正的激战开始了。 赵人利用突袭全歼刚平守军,连下七十三座乡邑,占据卫国大部分城邑,尚未战死的卫人被逼进楚丘、帝丘、野王三座孤城。 烽烟扬起后,卫国人无人不同仇敌忾,奋死抵抗。 拿下卫国剩下的三座孤城是赵敬候在战争第一阶段的基本战略目标。 若不能在卫军返回之前顺利拿下三地,与魏卫两国形成地缘对峙,结果就将是一场恶战。 这是赵敬候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拿下刚平城后,赵敬候火速将大军分作三路,左军公子胜进攻楚丘,他亲自率中军攻打帝丘,公子种领右军直击野王。 然而,正是在这三座孤城,赵军受到了最顽强的抵抗。 楚丘城外,赵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 楚丘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赵兵死伤一片,连攻数轮,见伤亡太大,公子胜不得不鸣金收兵。 帝丘城的战事更酣。 高大牢固的城墙上面,箭矢如飞蝗般落下,守城老将是孙武子之后卫国的大司马孙仲良,他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挡在头上,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不时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发出“啪啪”响声,落在地上。 众卫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个没有蹲好,盾牌也没遮实,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 孙仲良走过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半是责骂半是嘲弄:“缩进去呀,屁股不要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屁股未及缩回,一箭飞来,恰好扎在屁股上,又刚好扎进甲缝里,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卫卒捂住屁股号起来。 众卫卒无不哄笑。 立时有军医跑过来,将他抬下救治。 没走几步,一卫卒奔至孙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将军,赵人开始爬了!” 孙仲良走过去,透过垛口,见果然有一行行的赵卒在向上攀爬。 他转过身,对躲在垛后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们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将赏肉吃,射不中赔本将的箭!” 众卫卒再次哄笑起来,一场惨烈的国都保卫战因为孙仲良这位幽默的老将平添了许多乐趣,守城卫卒士气高涨。 赵军右军数万将野王城三面围定,留下西门一道缺口。 南城主门紧闭,城门楼上不见一人,连旗号也不见一杆。 放眼望去,野王所有城垛不见一人一枪,似乎是座空城。 公子种吸一口气,命令竖起高台,登高观察,他的视线几乎与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卫卒。 公子种不无狐疑地走下高台。 “主将!”右军副将急切禀道:“别管他们,先攻城再说!” “好吧,”公子种下定决心:“擂鼓!攻城!” 鼓声震天,万弩齐发。 赵兵将早已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无数道浮桥架起。 城上仍无一人,好似一切听凭赵卒。 鼓声愈急。 赵卒抬着攻城器械,踏过护城河,竖起数十道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城上仍旧不见动静。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却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 公子种浓眉紧锁,摆手:“停鼓,鸣金!” 赵人鸣金,鼓声陡止,赵卒又从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旧不见一人。 公子种再次登台,细审良久,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 赵兵呐喊着,攀梯而上。 就在赵人几乎要攀上城垛时,一盆滚油照梯浇下,可怜赵卒人人捂脸,惨叫连连,纷纷跌下梯子。 紧接着,带火的箭矢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赵兵疼得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旗上现出“卫”字。 公子种急令鸣金。 野王城的第一场激战,卫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赵兵却在城下留下了数百具尸体。 一袭白袍,头上横插着一支白玉簪的青年站在城头,望着城下的尸体微微一叹。 卫鞅从鲁国回到卫国,听说赵军入侵,立刻来到了野王城中帮母国守城。 夜幕降临,赵军停止了攻城。 帝丘城下,激战一天的双方将士都疲乏了,城下赵卒或抬或背,忙不迭地搬运赵尸,城上卫卒或站或坐,懒洋洋地看着城下。 老将孙仲良面色刚毅,长枪紧握,目光凝重的看着不远处的赵国军营。 …… 刚平城原守将府被临时改设为赵军的主将府。 府门外,赵卒林立,戒备森严。 府中正厅,赵敬候端坐主位,公子种、公子胜、大司马、大司徒等一应重臣尽皆赶至,依序坐定。 “父候!”公子胜拱手禀道:“截至目前,开局良好,我方共斩敌两万余,尽得卫人七十三座乡邑,卫人余众龟缩于帝丘、楚丘、野王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围攻!” 虽是旗开得胜,但三地未克,气氛仍旧沉重。赵敬候没有理会公子胜,目光直射公子种。 “父候!”公子种拱手禀道:“卫国之战,关键就在这三座孤城,楚丘就是一片孤地,我军早晚图之皆可,眼下的关键是帝丘和野王,帝丘不下,卫境不宁,野王不下,东境难封,魏齐两国就可长驱驰援!” 众人皆现焦躁。 赵敬候将目光移向大司马:“安邑方向可曾出兵?” 大司马拱手应道:“魏国兵马俱在楚境,估计魏王已获知卫国之事,安邑的守军不足三万,魏王调楚境之兵回援卫国,最快也需十日!” 赵敬候看向公子胜:“十日之内,必须攻下楚丘,封死西路,堵住魏国援军!” “儿臣领旨!”公子胜拱手。 赵敬候看向公子种:“野王如何?” “禀父候!”公子种眉头紧皱:“斥候来报,卫鞅就在城中,野王的布防滴水不漏,儿臣连攻四轮,折兵逾千,尚未寻到任何破绽!” 赵敬候神色严峻。 “在灵丘时,寡人见过这个卫鞅,确实是有几分才学,帝丘有孙仲良,野王有卫鞅,下面这仗不好打了!” 赵敬候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成败在此一举,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魏国援军到来前,拿下卫国!” 众臣齐声道:“臣领旨!” 翌日,赵人不惜一切,拼死进攻,双方死伤惨重。 楚丘城头,几十名赵卒爬上城垛,抢占一片阵地,正在攻城的赵卒纷纷移动云梯,朝此处爬来。 卫卒也纷纷涌上,短兵相接,没有鼓声,只有金戈撞击,城墙上的赵卒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赵、卫命运的战斗以赵人成功突袭拉开序幕,又以孙仲良、卫鞅等人殊死守城而扳回危局。 …… 第一百四十九章:败军难使 赵国袭占卫国、韩国攻破新郑的消息传到郢都。 楚肃王震惊之余心中难免有些不快,我楚国在前面和魏国拼命,你赵国、韩国在后面攻城夺地。 他当即召来景舍、屈宜臼与熊良夫三人谋议。 “嘿!”楚肃王看向众人,摇头苦笑道:“万没想到,这个赵章,还有韩坚,寡人还真是高瞧他们了!暗地里净搞一些小人勾当!” “王兄!”熊良夫倒是兴奋:“赵争卫国,韩争郑国,以微臣之见,王兄可趁魏国四处交战的良机,旨令东宅公与魏卬决战,将屠陈邑的那窝禽兽灭了!” 景舍拱手道:“陈邑血仇自不敢忘,但魏卒强悍,若是想灭了榆关魏军,我大楚国也会损失惨重。” “如今大楚国的境地也不乐观,西方巴蜀犯境,东方越人回迁,与魏国之战已经伤筋动骨,不宜再进行下去了。” “倘若魏楚两败俱伤,便宜的只能是如赵、韩一般的小人。” 熊良夫听得明白,拱手道:“上卿言之有理!” 楚肃王点了点头,看向景舍:“上卿,魏国真的会派人来议和吗?” 景舍目光坚定:“魏相公叔痤已经离开了安邑,不出三日,魏使必到郢都。” 楚肃王沉吟了片刻:“上卿觉得我们与魏国是和为好还是战为好?” 景舍拱手道:“回禀王上,臣以为,魏势虽衰,但仍是巨兽,楚国远离中原,不宜与魏硬争,魏人前来求和,于我等是个难得的机遇,是以臣主张议和,再签订睦邻盟约!”” 楚肃王看向屈宜臼:“屈大夫意下如何?” “上卿所言甚是!”屈宜臼拱手应道:“臣同意议和,但怎么议,得讲个章法。” “怎么个讲法?” 屈宜臼情绪激动,振振有词:“魏人无端伐我,毁我城池,屠我臣民,犯下的暴行禽兽不如,因而我等不可轻易议和,须与魏人订立永不犯境盟约,昭示天下,魏人须对我臣民的损毁予以赔偿。” 楚肃王冷冷一笑:“这个怕是难呐!魏击如此目中无人,能够求和就已经不容易了!” “王上,多行不义,必自毙。” “魏人恶行已致天人共怒,赵人攻其北,韩人伐其南,魏势再强,首尾不能两顾,情势利我而不利于魏,此时我等若不争,将失天赐良机,王上恐追悔莫及,再说,我大楚数万将士、臣民的鲜血也不能白流啊!” “屈大夫!”景舍看向屈宜臼:“卫、郑虽为魏国的盟国,但赵、韩毕竟没有进犯魏境,做事还是留了一线的,真要把魏击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我大楚国也吃不消的。” 屈宜臼冷哼一声:“上卿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楚魏之战,魏人必败!” “屈大夫如何断定魏国必败?” 屈宜臼语气坚定:“古往今来,决定胜负者,天道民心,魏无德称王,无端凌弱,屠城淫乱,失道于天下,若胜,不合天理。” “好!”楚肃王点头:“就依屈大夫所讲,议和之事,你来筹备,将所有损毁之物造册,交给魏使,并且言明,寡人要淮上之地与宋国!” 屈宜臼拱手:“臣领旨!” 众人离去,走在台阶上的景舍不由得摇头叹息。 熊良夫快走几步,追上了他。 “上卿因何叹气?” “我叹息的是,这次议和,怕是会谈崩。” “谈崩了打便是了,我楚人可不怕他魏人!” 景舍看着熊良夫,苦笑了一声:“公子若是在街上看到一条胡乱咬人的疯狗,会选择和疯狗打架吗?” 熊良夫愣了一下:“当然是绕开它了。” “这便是了,现在魏国就是这条胡乱咬人的疯狗,只有绕开它,才是上策。” …… 魏地衢道上,一行车马有条不紊地走着,旗号上打着“使”“公叔”“魏”等字,共是十几辆车,几十名武卒及随员。 将近申时,家宰走到公叔痤车边,敲窗说道:“主公,马上到丹阳了,要不要赶急点儿,在天黑之前抵达楚境,明日就能到郢都了。” 窗子没开,只飘出公叔痤的声音:“着急去郢都道歉吗?” “这……”家宰怔了:“不到郢都,去哪儿?” “先去中军大帐!” “好咧!”家宰应一声,匆匆去了。 与郢都相比,魏军营帐就近多了,待申时过去,使团已至辕门,闻听公叔痤到来,太子罃迎至辕门。 进入中军大帐,公叔痤一落客席,就长叹一口气:“唉,没想到玩蛇的竟然让蛇咬了!” 太子罃一拳震锤在了几案上:“赵章、韩坚那两个龟孙,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讲起话来天花乱坠,做起事来毫无君子气度!如此两面三刀,难道他们就不怕史家?” 公叔痤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鸟起早为食,人摸黑为利,有利可图,谁还会在乎虚名,两面三刀的事情魏国也没少干,还真没脸出来指责别人。 太子罃恨道:“公叔丞相,对不讲诚信之人,本太子只有一个字—打!” “闹到这般境地,不打也得打!” “楚国这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老臣就是求和来的!” 听到“求和”二字,太子罃仰面长啸一声:“闷杀我也!” “这仗打得憋屈,本太子就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好不容易熬到龙贾将军到来要与楚人决战了,却又让狗日的赵人、韩人搅了!” “太子若想打仗,马上就可遂愿,比起楚人来,更要紧的是收拾赵、韩两个反骨仔!” “是哩!”太子罃一拳擂于几案上:“在下明日就回安邑,向父王请战!” “太子莫急!” “为什么?” “先帮老臣一个小忙,太子再走不迟!” “说吧,怎么帮?” “王上使老臣主持和谈,这般情势,老臣心里有些发虚。有太子大军在,好歹也给老臣一点儿底气!” “怎么和谈?” “委曲求全的事,自然是老臣来做,太子能携大军在一边帮老臣壮壮胆就成!” “成!”太子罃大包大揽。 “老丞相大胆入楚,本太子与龙贾将军为你助威!” 与楚国的仗虽然只发生了几场小战役,主力部队没打起来,但事儿是魏国挑的,魏先求和,不败也是败了。 败军难使,要想不辱使命,还真是个难事儿。 公叔痤怕的是楚国君臣狮子大开口,激怒了魏武王,两国议和不成,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谈判桌上的交锋,不单单是口舌上的交锋,还有战场上的交锋,论战场局势,楚境的魏军略占上风,所以兵不能撤,反而要加强训练,给楚国压力。 …… 翌日,楚肃王正在大殿中处理政务,值守的宫人飞跑过来,跪叩:“报,魏国特使公叔痤求见!” “嘿!”楚肃王笑了一声:“果然不出上卿所料,说到就到了呀。” “快去请上卿与屈大夫!” 公叔痤进入宫殿,楚国宫殿内井然有序,宫人在前引领,公叔痤一行跟在后面,在宫中缓缓而行。 正走之间,一阵车马声急,十几辆战车迎面驰来,宫人急带他们避到道旁。 战车从宫殿驰道上疾驰而过,车上各站一员楚将,皆持令牌。 望着远去的车尘,家宰小声道:“主公,宫殿之中为何会有战车疾行?” 公叔痤淡淡一笑:“是做给我们看的!” 不多时,公叔痤一行来到政务殿,楚肃王坐于案后,下面站着几个将军,一片肃杀之气。 公叔痤进殿,拜倒在地:“魏使公叔痤参见楚王!” “哼!”楚肃王挑了挑眼皮,劈头一句:“公叔丞相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公叔痤尴尬一笑,击掌,家宰与几个仆从抬着两个礼箱。 楚肃王看一眼礼箱:“此为何物?” 公叔痤赔笑道:“这是我王犒劳楚军的一点儿薄礼,望楚王笑纳!” “嘿!”楚肃王冷笑一声:“你家主子什么时间当上王了?周天子禅让于他了吗?” 公叔痤颇为尴尬:“这……”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鸡就是鸡,鸭就是鸭,猴就是猴,不要动不动就把王字挂在嘴边,贻笑于天下!” “这……”公叔痤越发尴尬:“呵呵呵,楚王真是直爽人,在下……” 楚肃王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不是来下战书,公叔丞相还有何事?” “本使受我王,不不不,受君上所使,特来与楚国议和!” 公叔痤从袖中摸出使节,呈上。 楚肃王从袖中也摸出一道旨令,朝公叔痤晃晃:“魏军屠我城邑,杀我臣民,本王早就下旨令与魏决战,不会与魏议和,送客!” 公叔痤急了:“楚王……” “对了,公叔丞相!” 楚肃王“啪”地扔下一封书函:“你既来了,就将这封战书顺便捎给那个魏卬那个屠婴禽兽,让他点齐人马,三日后与本王会猎于野!” 楚肃王摆手:“送客!” 宫人拾起竹简,交到公叔痤手中,指向殿门:“魏使,请!” 公叔痤大叫:“楚王息怒!!” 楚肃王扬袖,几名甲士赶来,将公叔痤驾出大殿,礼箱也被抛出。 在一行卫兵的押送下,公叔痤灰头土脸地离开王宫。 家宰不解的问道:“主公,楚国真的要战吗?” 公叔痤摇头:“这也是做给我们看的!” 大殿中,楚肃王心中忐忑的看向景舍:“上卿,寡人这么做,公叔痤不会恼羞成怒直接返回安邑吧?” 景舍拱手道:“王上若想获得最大的利益,一定不要展现出怯战的态度!” 楚肃王点头:“寡人明白了!” 公叔痤正要出门,一溜几辆辎车直驰过来,他让到路边,为首的辎车却在他前面停下了。 屈宜臼跳下车,故作惊讶道:“这不是魏国的公叔丞相吗?” 公叔痤抱拳:“公叔痤见过屈大夫!” 屈宜臼上下打量他,故作诧异:“丞相这是……” “唉!”公叔痤轻叹一声,将楚肃王的战书递上:“屈大夫请看!” 屈宜臼接过战书,看了片刻,归还,拱手道:“丞相可否到在下府上一叙?” 公叔痤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屈宜臼引公叔痤来到自己府上,替楚肃王圆场道:“不瞒丞相,兵者,机也,我楚军迟迟未曾出战,原因有二,一是伺机,二是候旨。” “果然,近些时日机缘成熟,今儿一大早,各处都在调兵遣将,这不,连在下也被唤来呼去的!” 公叔痤心里自然明白屈宜臼所说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赵、韩动手了嘛! “唉!”公叔痤做出个苦脸:“果真如此,在下就有辱使命了!” “哦?”屈宜臼问道,“丞相是何使命?” “议和!” “呵呵呵,是这样呀!”屈宜臼笑道:“敢问丞相,这个和打算怎么议?” “方城、榆关交由楚王,如何?” “这怎么成呢?”屈宜臼摇头一笑:“这几座城池本来就是我楚国的,物归原主而已,丞相太没有诚意了!” “呵呵……”公叔痤干笑几声:“屈大夫可有提议?” “我国的淮上诸地应该归还,另外,宋国的事也不劳魏侯费心了!” 公叔痤的脸色一变,楚王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些。 泗上诸国中,宋国地盘最大,人口最多,也最富庶,堪称齐、楚、魏都想吞并的最大的一块肥肉。 几十年来,由于大魏武卒的存在,宋室一直受到魏国排挤,就连祖地襄陵也在吴起时代并入了魏土,齐、楚皆不敢多言。 然而,时过境迁,今日屈宜臼开口就是宋,显然也是抓准了时机。 “这……”事关重大,公叔痤迟疑了。 “怎么了?”屈宜臼盯住他。 公叔痤脸色凝重:“宋公与我王私交甚笃,常有往来,屈大夫提议牵扯面甚大,在下不敢擅专,须禀明我王,再作决断,可否?”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屈宜臼呵呵笑出几声,拱手应道:“反正在下除了练兵没有其他大事,恭听丞相佳音!” 这分明是在要挟了。 公叔痤苦笑一声,再次拱手:“贵国在丹阳的大军可否暂先撤退?” “唉!”屈宜臼做出无奈状:“在下虽为上大夫,却是文臣,不便插手军务!” “在下也是为贵国着想,若是长久屯兵于丹阳,单是粮草也不是笔小数目啊。” “哈哈哈哈!”屈宜臼长笑几声:“丞相操多心了。” “丹阳离郢都也就一日车程,于我们来说,撤与不撤一个样,再说了,无论是屯在丹阳还是屯在郢都,人都是要吃饭的,马也都是要吃草料的,对不?” “敢问屈大夫,这个提议是您的愿景呢,还是楚王的?” “是我家王上的旨意。”屈宜臼亮出底牌,语气不容商量。 “明白了。”公叔痤点头:“兹事体大,在下这就回去,禀明太子,若是太子同意,在下就有底气,向我王快马奏报!” “在下恭候佳音!” 太子罃听完公叔痤的叙述,恼羞成怒,还真以为魏国怕他们不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打!” …… 第一百五十章:真理只在剑锋之上 “太子殿下,打不得啊!”公叔痤急道。 “哼!”太子罃恨道:“为什么打不得?此地的赵人、燕人、韩人加上楚人,也不过二十万,本太子加上龙贾将军的河西军,也是二十万!” “以二十万对二十万,我堂堂大魏武卒还打不过一群缩头乌龟吗?” “太子殿下,眼前的关键是赵人、韩人,不是楚人!就算打赢了丹阳之战,也是给赵、韩做了嫁衣!” “老夫同意丞相的意见!” 一身戎装的龙贾走进大帐,对二人拱手行礼:“还有一个秦国,如若河西军在此与楚军纠缠,难保秦国不会对河西生出觊觎之心!” 太子罃一拳砸在几案上:“唉!” “打又打不得,楚国还让我大魏割地求和,到底该怎么办?” “老臣之意是……”公叔痤半是解释,半是裁决:“头疼先顾头,其他慢慢再说。” “只要楚人撤军,太子殿下就可班师救卫、救郑,而与楚人一争高低,对我并无利益,攘外必先安内,应当先处理中原乱事!” “本太子听你的!可楚国要我淮上之地,这是万不可能的!” 龙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道:“太子殿下好像忘了我大魏有一支大军已经深入楚境。” 太子罃眼前一亮:“龙老将军是说…庞涓?” 翌日,公叔痤再次离开魏军大营,来到郢都。 宫门前,公叔痤长舒口气,直入楚宫,此时他却换了一副面孔,语气虽不倨傲,却也柔中不失霸气。 “启奏楚王,魏、楚两家近年来一直睦邻而居,相安无事,然而,在逢泽之会上,赵、韩作祟,构陷王上诽谤我王,我王于盛怒之下,才使太子殿下兴兵讨伐。” “今日观之,不仅是场误会,且又引发列国兵戎相见,实属不该,今赵、韩原形毕露,趁机欺凌卫、郑两国。” “我王得知端底,颇为追悔,特使公叔痤前来,一为向王上并死难者道歉,二为向列国解释原委,三为与君上订立永久睦邻盟约,保证此类悲剧不再发,请王上亦作考虑,以诚相交!” 公叔痤轻松地将伐楚的祸水泼到赵、韩两国头上,不失为一个好的说辞。 楚肃王憋了一肚子的责问话,竟是说不出来一句,冷哼一声:“魏使好口才,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谢王上谬赞!”公叔痤再次拱手:“老臣不过是说出隐情而已!” “罢了,罢了。”楚肃王摆手,看向景舍:“上卿,你可有话说?” 看着与上次态度截然不同的公叔痤,景舍冷笑一声,二目直逼公叔痤:“中原之事,与大楚无关,大楚也无意过问。” “景舍只想问问魏使,魏卒毁我城池,屠我妇婴,奸淫抢盗,丧失人性,无所不用其极,魏使只说一声‘道歉’,也是太轻巧了吧?” 公叔痤似乎早已料到,看向他,悠然应道:“以上卿之意,这个歉意魏该如何表达?” “亡者有葬,伤者有抚。” “这个自然。”公叔痤朝外击掌。 家宰使人抬进之前退回来的礼箱,摆在殿中。 “打开!”公叔痤朝礼箱努嘴。 家宰打开箱子。 公叔痤手指礼箱:“这只箱里是黄金两百镒,权作抚恤,请上卿验收!” “哼!”景舍冷笑一声,目光阴冷:“数万冤魂,逾万伤残,特使就用箱中之物打发了事?” 公叔痤转对景舍,拱手问道:“敢问上卿,共有多少伤亡?” “伤亡并财产损毁,王上已经使人详加核实,记录在册,魏使若是需要,我们可以提供!” “册子何在?” 楚肃王示意,一个宫人“唰”地拉开一道布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竹简。 公叔痤有些恍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景舍指向这些册子:“这些竹简,每一个字上都附着一个冤魂!” “唉!”公叔痤目光从竹简上收回,长叹一声,对楚肃王、景舍、屈宜臼等楚国君臣拱手道:“看到这些竹简,公叔痤深为震撼,方才上卿谈到魏军奸淫抢盗,丧失人性,在下完全赞同。” “然而,自古迄今,战争就是杀戮,一旦开战,一旦攻城略地,何来人性可讲?” 公叔痤目光盯住景舍:“敢问上卿,可否为公叔痤举出一例没有杀戮、没有污辱、由头至尾皆是温良恭谦让的战争?” 景舍逼视公叔痤:“特使就是这般为禽兽不如的行径辩护的吗?” “上卿!”公叔痤回视景舍,振振有词:“什么叫作禽兽不如?鹰吃兔子时,分过雄雌老幼吗?蛇入鸟巢时,惜过蛋雏吗?狼猎群羊时,挑过拣过吗?” “莫说是禽兽,即使蝼蚁,一旦陷入争斗,行为也是一样,公叔痤幼时亲眼看到两窝蚂蚁之战,场面真叫惨烈,尸横遍野不说,穴中蚁卵无一幸免。” 他指向那些竹简:“这些竹简是楚人列出的,如果在下叫太子也列一个出来,死伤亦不下万人,而哪一个阵亡之士不是无辜的?哪一个没有家小?” “还有如今的卫国、郑国,就在旬日之前,赵人、韩人入侵,上卿可去看看,妇幼老弱是否幸免?” 公叔痤此言虽为蛮横,却也无懈可击。 景舍气极,颤抖着手指向公叔痤:“你……你这是……狡辩……你枉为儒家门生!” 公叔痤没有理睬他,一个成熟的政客,心理建设要强大,黑的要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要能说成黑的,不然他当年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公叔痤转向楚肃王,拱手道:“逝者长已矣,王上难道不想息事宁人,定要纠结于战争亡灵吗?” 楚肃王哈哈一笑:“想要息事宁人,就要看看你们魏国的态度了,抚恤金本王收下了,淮上之地何时交接?” 公叔痤的眼神冷了下来:“看来楚王是不想议和了?” “和与不和,全在魏使一念之间。” “好!那楚王就等着收下我大魏国的一份厚礼吧!” 公叔痤昂首挺胸:“告辞!” 景舍看着公孙痤离去的身影,长长一叹,谈崩了,魏国的厚礼,多半是兵戎相见了。 …… 漳水(南)河畔,行军数日,魏军在此驻扎算是短暂的休息一番。 庞涓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拿着一本兵书正看得入神,突然,公孙阅拿着一封信件,急匆匆的来到帐中。 “将军,公叔丞相两次进入郢都议和,皆无功而返,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信!” “哈哈哈,终于来了!” 庞涓将兵书合上,摔在了桌案上:“公孙兄,我们建功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一早,魏军正式开拔,起兵攻打郢都。 沿着漳水河畔一路向东南,初冬的冷风压得路边的野草低垂,草屑纷飞,偶尔能看到还开在冬日里的野花。 魏军的旗帜被拉得很紧,走在路上的魏卒也拉紧了自己的领口,免得寒风吹进,虽然身上的衣甲抵御不上什么风寒,不过聊胜于无便是了。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魏国的方向,也许是想到了家中的亲人,也许是风大迷了眼睛,搓了搓发红的眼眶,谁都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眼。 经过吴起变法,魏国以战为功,军民在外战意高昂,常闻持敌首高呼振奋。 但是,那终究是胜了之后的事,打仗是要死人的,若不是真的活不成了,谁会来这么个地方博个死活? 以命博功的气魄不是人人都有的,没人想朝不保夕,更没人想死。 楚国郢都,守城的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城头打着瞌睡,并不精神,突然的,只觉得眼前的远处,有些漆黑。 皱起眉头,定眼看去,却见一只浩浩荡荡的大军停驻在那,大军上方飘扬着红旗,那红旗上只写着一个字,魏。 魏军攻城。 短短的四个字如同是千斤之重压在城中军民的心头,黑压压的魏军停驻在城前不过几里的地方,只是粗看一眼就不会少于数万人。 城中的楚国君臣慌了神,没有人能想到会有一支魏国孤军,会神出鬼没的来到郢都城下。 漳水岸边,道路泥泞,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在泥泞中艰难跋涉,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命。 庞涓向城中喊话,三日后开始攻城,城中的百姓尽可离去,魏军不会阻拦,此话一出,就瓦解了城中民众的战心,纷纷出逃。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儿媳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庄全和两名随从远处看到,急赶过来,他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扎住马步,一名随从走到另一轮子下面,一名随从走到车尾,寻好位置,扎下架势。 庄全对老丈道:“老丈,你喊号子,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叫道:“一、二、三,起!” 众人“嘿哟”一声,车轮滚出深坑。 “多谢贵人了!” 老丈朝几人扬手笑笑,赶骡车扬长而去。 庄全看下泥坑,转对两名随从道:“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随从四处寻找石头,将坑填上,才不解的问道:“君子,魏人就要攻城了,我们不抓紧逃命,管这些闲事干嘛!” 庄全叹了一口气:“举手之劳而已,如今诸国皆战,都是可怜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那我们该去哪里?” “去宋国商丘!” …… 郢都地处楚国腹地,并没有战争之忧,所以城防上是要比边境少上一些。 魏军到城前的第一天,所有的士兵才开始仓促的准备起布防。 而城中,百姓纷纷逃命,即使算上临时开始征召的民夫,兵力也不过三万。 “上卿。”楚国的士兵快步跑到景舍面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麻布递到了他手中。 “如何?”景舍面色凝重的接过麻布,上面画着一张简单的图。 “魏军已经驻营了?” “是。”士兵站在一边:“近四万人,已经驻军河畔。” “四万人……”景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吴起曾经用五万魏武卒击溃秦国五十万大军,让诸国震动。 虽说这五十万大军中有一半是农夫,但也能展现出魏卒强大的战斗力,四万魏卒兵临城下。 景舍双拳握拳,四万人! 四万人穿过楚国的边境攻城,为何先前没有半点消息,前面那些守城的都是瞎子不成! 景舍长出了一口气:“可知道对面的领将是为何人?” “回上卿,是一个年轻的将领,名叫庞涓!” …… 楚王宫之中,楚肃王在大殿之上踱步,看他的面色很是难看,背着手,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魏人怎么会来到寡人的王城之下?你们告诉寡人,魏人凭什么能来到寡人的王城之下!” 楚肃王一手拍在了一旁的殿柱上,咬牙切齿地问道。 一群内臣跪在他的面前,低着头不敢答话。 他们也想知道,这支楚军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上,上卿求见!”宫人神情惶恐的小声汇报道。 楚肃王深吸了一口气:“请。” 景舍来到殿中,躬身行礼:“微臣参见我王!” “上卿,城防可都安排妥当了?” “王上,三万将士,皆以登上城墙,魏军还在二十里外。” 楚肃王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本王已经诏令昭授与东宅公回援,上卿守住五日……” “不,只要守住三日,援兵必到!” 景舍苦笑了一声:“王上,不会有援兵的。” 楚肃王眉头一皱:“上卿何出此言?” “王上不要忘了,丹阳与榆关的魏军兵力与我大楚旗鼓相当,他们不会眼看着两军回援的。” 楚肃王脸色大变,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那寡人该怎么办?上卿,你不是足智多谋吗?可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景舍拱手道:“王上,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化解危机!” “什么办法?” “放弃淮上,同意魏国议和!” 楚肃王冷哼一声:“那怎么行!寡人的国家可是泱泱大国,怎么能屈服于魏国呢!” “王上,这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也不行!” “王上思之,我大楚精锐尽在边关,城下魏军都是虎狼之师,即使守住城池,我大楚国都的繁华也将毁于一旦。” “魏军急着回援,是为救盟国,而我楚军回援,是为了救国都,若是不与魏国议和,魏国伤的是皮毛,我们伤的是内腑啊!” 楚肃王沉思片刻,无奈的叹息一声。 “那魏国可还有心议和吗?” “魏将扬言三日之后攻城,就是为了等我们屈服,臣愿代王上前往魏营议和。” 楚肃王无力的点了点头。 “除了淮上,其他条件不可更改,尤其是方城和榆关,这是本王的底线。” 景舍拱手道:“微臣明白!” …… 第一百五十一章:当局者迷 临淄城。 天气渐冷,田午染上了风寒,咳嗽愈加的严重,不少太医都已经检过,都是说若田午不多休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不过田午没有太当一回事,不过就是一些咳嗽而已,他如今,停不下来。 稷下学宫和廪丘,都是需要他亲力亲为的大事。 “咳咳。” 孟邑的小院之中,老树的树叶已经落尽,江寒坐在田午的面前。 两人正在对弈,棋盘之中黑白二子杀得难解难分。 江寒笑着收起了手中的黑子,放到一边:“齐候的棋艺真是越来越高超了。” 田午轻笑了一声:“江先生言过了。” “所以,齐候此番来孟邑找我,该不是只为了下棋吧?” 田午说事之前总喜欢卖个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习惯,熟悉他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咳咳。”田午拿着一枚白子落子,对着江寒一笑。 “江先生懂我,寡人得急报,楚国已从丹阳撤兵,魏楚签订和约,魏罃已率大军返回安邑,估计不久就要入卫了!” 说着田午收回手,对着江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寒抬起了眉头,看着棋盘,思考了一番,才落入黑子。 “那齐国也该入局了,看来我要提前恭喜齐候收复廪丘了。” “多亏了先生谋划,才有了齐国的今天。”田午笑着说道。 “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齐国的丞相之位,田午可一直都在为先生留着。” 江寒摇头一笑,如今的田午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模样了,身上多了一种淡淡的威严。 “多谢齐候抬爱,我早晚要离开齐国的!” “咳咳。”田午咳嗽了两声,眯着眼,看着江寒,那种眼神看得人心中发寒。 “田午还是那一句话,若我为国君,一定会任用先生为相。” 田午淡淡的话语,却让江寒如坠冰窟。 江寒直视田午的目光,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齐候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齐候给不了。” “高官厚禄,土地美女,先生想要的,田午一定会满足,只要我是齐候一日,先生在齐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田午没有在意江寒的拒绝,继续在桌案上下棋。 如果江寒所求的是一生的荣华富贵,那田午无疑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都不是江寒想要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早已经有了转变,从齐国公子,到弑兄窃君,田午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君主。 三年时间,两人从朋友,变成了主君与谋臣。 江寒的嘴巴干涩:“我要瓜分土地,我要废除奴隶制,我要天下太平……” 田午的手一顿,棋子在空中停了一下才落到棋盘上,笑着招呼着江寒落子。 “来,江先生,我们继续下棋。” 这些事情,是他没有办法给的。 江寒看着眼前的田午,明白了,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等到开春稷下学宫的第一声鼓响,就是他离开齐国之时了。 如同白圭的警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个明智的君主,是不会放任自己这个威胁顺利的离开齐国的。 他不能赌,不能和一个王家之人赌以往的情谊,这是一个必输的结局,所以他要提前安排好退路。 江寒将自己置身于危地,是为了敲响第一通争鸣鼓,是为了天下一统而立言,是为了给墨家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所以他必须要回到临淄,回到他亲手建造的稷下学宫。 一盘棋下完,田午告辞离开。 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君上,要不要……” 田午冷着脸摇了摇头:“保护好墨家钜子的安全,在他离开齐国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黑衣人拱手,隐入了黑暗中。 田午轻叹一声:“先生是要与天下为敌,田午没有你的胆魄,终究不敢用齐国的江山社稷去赌……” 田午抬起头,看着空中皎洁的月光,突然笑了一声。 “天下太平,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 “攻城!” 廪丘城外的一架战车之上,田布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弓箭手。” 廪丘的城头,赵将怒视着那些齐军,也抬起了手中的剑。 “杀啊!!”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数不清的齐军开始冲城,巨大的云梯滚滚向前,开始架上城头。 同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城头之上齐射而出,密麻得掩盖了天光。 根本不需要瞄准,箭雨落下,便是一片惨叫。 推动着云梯的士兵有掩体的还好些,身子露在外面的,根本逃不开这样几乎没有间隙的箭雨。 到处都是乱箭流矢,但是齐军的攻势却也完全没有慢下来。 一个人倒在地上,很快就有第二个人接上去推动云梯。 相比于第一批的必死来说,第二批就要好上一些,有着前面的人作掩护,箭雨的势头小了一些,他们用尸体筑成了一道壁垒。 “嗖嗖嗖!!!” 箭雨破空的声音,已经是三轮齐射,云梯却是还没有靠近城墙。 箭雨高高飞起,向着齐军落下,士兵们推着云梯用尽了力气,嘴角溢出鲜血。 “冲!!” 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生命,云梯落下,重重的撞在了城头之上。 “砰砰砰。” 一架架云梯被架上廪丘的城头,如同海潮一般的齐军涌了上来。 三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数万齐人殒命,人头被筑成了京观,三十年后,齐人再次登上城头,要为上一代人复仇,要为齐国夺回廪丘。 赵将沉闷地低喝了一声。 “列阵!弟兄们,还想活下去的,就给我拼命吧!” 弓箭手后撤一步,后军手中的长矛齐齐落下,一步踏出,发出了一声重响,狭窄的城墙垛口,列满了锐利的矛锋剑刃。 他们不想死,那就只能让来者死了。 赵将左手的剑脱鞘而出,冷冷的看着城下无边无际的齐国大军。 “登城头者,杀!” 齐军并没有出动全部的兵力,搭上城头的云梯约莫不过五架,巨大的云梯不是赵军一时半会可以拆掉的。 片刻之间,最先阵的齐军已经冲上了云梯,开始向着那廪丘的城头冲去,赵军的士兵也迅速集结了队伍,将五个云梯的入口死死守住。 只要有齐军冲进就会被无数剑矛刺成刺猬。 冲在前面的齐军不会犹豫也不能犹豫,云梯路窄,只要他们一犹豫就会被后军推挤得掉下这十余米高的独木桥。 横竖都是个死,他们只有往前杀,才会有一线生机。 齐军和赵军在城墙之上厮杀不休,石板的缝隙间淌满了鲜血,尸体倒了一地,城墙上城墙下的,数不清楚。 田布冷眼看着战局,到此为止了。 “全军…攻城!” “杀啊!” 全军压上,十几个士兵轒轀(fenwen)将缓缓推进,狠狠的撞到城墙上。 一个时辰的厮杀,齐国前军与赵军早已经精疲力竭,赵军终究是寡不敌众,廪丘城破,齐军入城。 …… 随着郑国的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 韩哀侯即位的第二年,觊觎了几十年的新郑终于落入了韩国之手,这座千年古城,到处都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 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韩哀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 韩傀笑道:“君上,这新郑冷落,比起阳翟差远了。” 韩哀候笑笑:“但它的底蕴和地理却不是阳翟可比的,楚人撤兵,魏人腾出手来了,相国可有什么好办法,不与魏人开战?” 韩傀沉思了片刻:“那就要看魏王是想要一个将死的郑国作为盟友,还是想要一个顺从的韩国作为盟友了。” “魏王?”韩哀候若有所思,嘴角浮出一丝黠笑:“楚国都服软了,寡人也没什么与魏国作对的必要了,劳烦相国带上财物去安邑赔罪。” “就说…韩坚知错,但郑国亡国已经定局,无法更改,韩国诚心尊魏国称王,愿奉魏王为上邦。” 韩傀拱手道:“臣即刻启程,前往安邑。” …… 天黑了。 魏王书房里没有掌灯,黑乎乎一片。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魏武王端坐的身影。 魏武王就自己关进书房,这已独坐了两个时辰。 真真切切,魏武王迎来了他此生中最纷乱的历史性时刻,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不行,我得再理一遍……” 魏武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凝神于一:“首先是逢泽魏齐会盟,狩白麋,齐国撺掇寡人称王……然后是呈现龙凤祥瑞,公叔痤进谏……再后是齐国来使,公叔痤再谏……” “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寡人儿时之梦,今已年近花甲,再不为之,这个梦岂不就只能是个梦了吗?” “再后……对,是伐楚……楚王难道不该伐吗……竟敢无视寡人?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楚,而是为了杀鸡儆猴,拿最强大的楚国开刀,让那些猴子们见识一下大魏国的实力。”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寡人为什么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看来,寡人是真的迷了……” 书房外面,没有灯火,天光微弱,院中渐渐暗黑下来。 寺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后是紧关的大门。 负责膳房的宫人走过来,一脸焦急:“王上再不用膳,怕就……” “晓得了!” 寺人朝他摆下手,站起来,打开院门,到偏殿点燃一支火绳,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的房门,点上几盏油灯。 屋子里明亮起来。 魏武王眼睛睁开,看看寺人,又闭上。 寺人凝视魏武王,轻叹一声,掩上房门,退出。 魏武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登王位时的相国白圭:“此时魏国人才虽多,但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 魏武王陡然站起,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呢喃:“白圭、庞涓,同是鬼谷门人,当年白圭之策让魏国富足,吴起之勇能让魏国开疆拓土,一文一武,相得益章……” “如今文有公叔痤…缺少的是一位开疆拓土的武将。” 魏武王猛地打个激灵,停住步子,朝门外喊道:“来人!” 寺人推门而入:“臣在!” 魏武王朗声说道:“召庞涓、公叔痤速回安邑!” “庞涓、公叔痤?” 寺人怔了:“庞涓竟然排在公叔痤前面,王上这是……” “寺人?” 寺人回过神,朗声应道:“臣领旨!” 说完踏起小碎步出去,寺人做好谕旨,交给传旨王使。 马蹄启动,传旨宫车渐去,嘚嘚的马蹄声渐渐隐入宫殿拐角。 “看来姓庞的小子要发达了,日后要交好啊!” …… 河西并没有发生战事,反而是卫国被入侵。 相里勤与公孙羽离开了河西,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着函谷关东进,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进入云梦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相里勤看到一丛何首乌,停下,挖出几只,捡了些干树枝,引火燃着,将何首乌放在火中烧烤。 公孙羽将一截树枝丢到了火中:“师兄……我有一个疑惑!” 相里勤笑了一声:“我都看你憋了一路,说吧,什么疑惑?” “卫国烽火正炽,我们不去卫国,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拜访一个老人。” “啊?”公孙羽急了:“师兄,卫国正在遭受杀戮,多少百姓需要我们救济啊!” “唉,公孙羽!”相里勤重重叹出一口气:“你也都看到了,天下这般乱法,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啊!” 公孙羽大为震惊:“师兄,以前可从未听您讲起过这样的话!” 相里勤翻腾几下何首乌,见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树叶包起来,递给公孙羽一只。 “纵火容易救火难,以前我们救火之人尚能一心,如今却有人要肆意纵火,我来山中是为了求一个灭火之法!” “可老师不是已经……” “山中还有一位老先生,是老师的朋友。” “老师的朋友?难道是那位鬼谷先生?” 相里勤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鬼谷先生,只是能不能见到鬼谷先生,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 第一百五十二章:救世良方 云梦山后山有一处山谷,谷口立着一块巨石,巨石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相里勤走在前面,两眼盯住刻文,脸上难得露出笑意。 公孙羽不解道:“师兄,您笑什么呢?” 相里勤指着刻文,笑道:“这是鬼谷先生的手迹,瞧这刻痕,当不超出五年!” “师兄,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相里勤抚摸刻文,兴奋地说:“这表明我们这一趟没有白走,鬼谷先生应该就在谷里!” “这……”公孙羽挠头:“刻痕已有五年,师兄何以断定鬼谷先生仍在谷里?” “鬼谷先生有个习惯,一旦开谷收徒,五年之内是不会出谷的!” “乖乖!”公孙羽咂舌。 “走走走!”相里勤似乎是完全忘掉了山外的烦恼,急不可耐道:“我们这就进谷,向鬼谷先生讨教!” “好咧!”公孙羽应一声,向前走去。 相里勤叮嘱道:“先生最爱清静,不喜外人打扰,待会儿见到先生,你要少说话,若有茶水,伺候即可!” “好咧!” 鬼谷草庐外面的草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正在烧着竹简。 相里勤二人沿路走来,越走越近。 孙兵瞥见,吃了一惊,还真如鬼谷先生所说,有人前来,他将手中的竹简全都扔到火中,迎上来,上下打量二人。 相里勤二人朝孙兵深揖一礼,孙兵向二人还礼,语气却不谦恭:“请问老丈,您二人来到此谷,是砍柴呢,还是采药?” 相里勤应道:“请问小哥,鬼谷先生可在舍中?” 见他出口即问先生,孙兵盯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先生在!” “烦请小哥禀报一声,就说有个叫相里勤的前来拜谒!” 孙兵退后一步,将相里勤由上到下又是一番打量,摇头道:“回老丈的话,别的尚可商量,这个不行!” 相里勤皱眉,问道:“哦,为何不行?” 孙兵答道:“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先生有言在先,不见山外之客!” “哈哈哈哈!”相里勤乐了,捋须长笑。 孙兵有些惊讶:“咦,老丈,您笑什么?” “请问小哥,尊师如何才肯见我们?” “这样吧!”孙兵眼睛眨巴几下:“小子先问二位一个难题,二位若是答得出,小子即引老丈拜见先生,老丈若是答不出。” 孙兵两手摊开,做出无奈状:“小子也就爱莫能助了,老丈二位是砍柴还是采药,该干吗就干吗去!” “嗯,小哥的提议公平合理,老朽赞同。”相里勤干脆坐下,微微闭目:“请出题!” 孙兵也坐下来,微闭双眼,学鬼谷子的口吻:“请问二位,什么叫作‘宇宙玄机’?” 相里勤倒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睁眼看向孙兵。 “这个……” 相里勤略略有些尴尬,墨家所学都是致用之学,这种玄之又玄的天道之学,他还真是很少涉猎,鬼谷子摆明了是要为难他。 “这个宇宙玄机嘛,就是……这个……这个……就是……” 相里勤绞尽脑汗地想说辞。 孙兵笑道:“瞧这样子,老丈别是答不出了吧?请回吧!” 相里勤拱手:“敢问小哥,你答得出吗?” 孙兵敛起笑容,缓缓摇头:“小子也答不出。” 相里勤苦笑一声:“是哩,这道题委实太难了,能否换个简单些的?” 孙兵想了一下,自己都答不出的问题,考较别人,是有些不太公平。 “小子再给老丈一次机会。” “请问二位!”孙兵指着旁边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之水为何只从山上流到山下,不从山下流到山上?” 相里勤略一沉思,反问道:“请问小哥,你在烧热水时,热气为何只从锅中飘向屋顶,而不从屋顶飘回锅中?” 孙兵思考了一下,笑道:“老丈的想法与寻常人果然是有所不同。” “呵呵呵,这么说来,小哥愿带老朽求见鬼谷先生喽!” “这个嘛!”孙兵略显尴尬:“不瞒老丈,小子得去禀报一声,要不然,先生就该责怪我了!” 孙兵起身,深深一躬,走向草庐,掩上房门。 与草堂连通的山洞深处,鬼谷子闭目端坐,静若雕塑。 孙兵走近,轻声道:“先生,有个老丈求见!” 鬼谷子似是早就知道,依然闭目:“是不是褐衣草履?” “咦,神了!”孙兵惊愕道:“先生怎么知道?” 鬼谷子眼睛睁开,长叹一口气:“唉!” “你小子呀,净给为师添麻烦!” 孙兵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鬼谷子再出一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山洞,走进草堂。 草堂的栅门外面,相里勤、公孙羽拱手肃立。 相里勤拱手:“晚辈相里勤(公孙羽)拜见先生!” 鬼谷子看了他们一眼,拱手还礼:“怪道老朽几天来心神不宁,原来是老墨子的高足驾到了!” 相里勤再揖:“晚辈冒昧登门,有扰前辈清修了!” “来都来了,这还客气什么。”鬼谷子退后一步,让开房门,伸手。“请!” “先生请!” 鬼谷子也不谦让,头前走进草堂,在草席上坐定,相里勤跟着走进,坐于客席,公孙羽自是立于身后。 鬼谷子看向孙兵:“孙兵,看茶!” 孙兵沏好三盏茶水,放于案上,候立于鬼谷子之后。 相里勤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品味,再啜,再品,如鉴赏古董一般:“好茶,好茶!” 鬼谷子淡淡一笑:“这还是老墨子送来的茶叶呢!” 相里勤闻言一愣,将茶杯放于案上:“没想到能在鬼谷先生这里喝到先师的茶叶。” 鬼谷子显然已知相里勤的来意,以攻为守道:“墨翟留下的不只是茶,还有一个故事,赏心悦目啊!” 相里勤觉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倾身问道:“晚辈愚拙,有幸品赏否?” 鬼谷子看向孙兵:“孙兵,你的记性好,就讲给相里子听听!” “我……”孙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是说……” 孙兵顿住,目光急切地盯住他。 鬼谷子笑道,“你小子别是没有记住吧?” “小子当然记住了!” 孙兵兴奋地应一句,跨到相里勤前面,挨鬼谷子坐下,对公孙羽招手,“这位大哥,你也坐下!” 公孙羽坐下,目光殷切。 孙兵清清嗓音,朗声道:“墨子大师之前讲过一个故事,有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 孙兵顿住,看向相里勤二人:“相里子,您说,北山愚公和他的家人,傻不傻?” 相里勤微微点头:“嗯,是有点儿傻。” 孙兵点头:“也不是都傻,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公孙羽显然是听进去了,若有所思:“是呀,往哪儿堆放土石呢?” 孙兵拖长声音:“答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 公孙羽惊愕了:“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愚公搬山了吗?” “当然搬了!”孙兵应道:“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 “乖乖!”公孙羽咂舌:“才三个人哪!” “是四个,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 “这……”公孙羽越发惊愕:“一个刚换牙的孩子,能帮什么忙呢?” “唉,是呀。” 孙兵轻叹一声:“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相里勤看向孙兵:“那个愚公怎么说?” “愚公太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相里勤微微闭目,陷入长思。显然,鬼谷子已经明了他此来的目的,借这个故事来堵住他的话头。 公孙羽仍然沉浸在故事里,惋惜道:“愚公真是一根筋哪,即使子子孙孙无穷尽,但得搬到何年何月才是!” 孙兵笑道,“说搬也就搬走了!” “啊?”公孙羽一怔:“怎么搬走的?”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孙兵看向相里勤:“相里子,故事讲完了。” 相里勤睁眼看向鬼谷子,抱拳道:“晚辈谢前辈点拨!” “哦?”鬼谷子假作糊涂:“老朽怎么点拨你了?” “前辈是借北山愚公喻示相里勤!” 鬼谷子笑道:“相里子夸大了,愚公哪里及得上你呀!” “敢问前辈,为何不及?” 鬼谷子反问他道:“请问相里子,何为太行山?何为王屋山?” “太行者,他之喻也;王屋者,我之谓也,先师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鬼谷子连连点头,赞赏道:“所解甚是,相里子心中有道啊!” “谢前辈谬赞!” 鬼谷子微笑道:“你与墨翟相同,在你心中,王屋一山早已搬走,唯余太行一山;而在愚公心中,太行、王屋二山俱在!” “你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一目了然,愚公怎及你呢?” “唉?”相里勤长叹一声:“前辈所言虽为大理,却是不合相里勤之情。” “你有何情?” 相里勤苦笑道:“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晚辈心中虽只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 “呵呵呵,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相里勤凝视鬼谷子,直抒胸臆:“不瞒前辈,晚辈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太行山!” 见他直奔主题来了,鬼谷子连连摆手,语气决绝地把话堵死:“太行也好,王屋也罢,早与老朽没有瓜葛。相里子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相里勤心中一沉,眉尖微动:“那就不提此山了。晚辈此来,还有一求,望前辈赐教!” “说吧,还有何求?” “先师早年收治一个患者,患者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先师将他托给晚辈,晚辈奔波劳心竭虑,仍旧回天乏术!” “时至今日,患者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先师在世时,曾嘱晚辈,说前辈这儿有救治良方。晚辈原本不想打扰前辈清修,可实在是苦于无奈了!” 鬼谷子捋须笑道:“绕来绕去,你这颗济世之心,终是难了啊!” 相里勤改坐为跪,叩首:“相里勤恳请前辈以天地大爱为念,教晚辈一个救治良方!” 鬼谷子看他一眼,轻轻摇头,叹道:“你啊!真就和那老墨子一模一样,非要将那浑黄的河水滤清不可!” 相里勤再叩:“晚辈愚拙,恳请前辈赐教!” “好吧,说说看,你是如何救治那个患者的?” “晚辈所施,依旧是先师成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 “可惜的是,调理迄今,患者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加重,囊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相里勤每每见之,心实不忍哪!” “如此说来,相里子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相里勤轻叹一声:“此为晚辈奢望啊!不瞒前辈,若是能一夕除之,晚辈死无憾耳!” “倘若如此,老朽倒有一方,只恐相里子不肯施为!” 相里勤眼中放光:“晚辈已经走投无路,无论什么方,都愿一试!” “你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相里勤闭目,良久,他睁开眼,缓缓应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前辈此法虽好,怕只怕此刀下去,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 “患者也许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仍可醒来。此时,病灶已除,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数月之间,伤口或可痊愈。” “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康!” 相里勤拱手道:“疼死之人,又如何能醒?前辈之方快刀利刃,以毒攻毒,实非相里勤所长!” 鬼谷子哈哈一笑:“人生在世,有乐就有苦。有苦也就有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相里子何苦勉为其难呢?顺其自然就好,你不擅长的,自然会有别人擅长!” 相里勤长叹一声,苦笑。 …… 第一百五十三章:稷下争鸣 之后的几天里,韩相带着重礼出使安邑,承认了魏王的地位,换来的是魏国放弃了郑国这个盟友。 公元前376年冬,享国431年的郑国被韩国所灭,正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魏武王任命庞涓为中尉,与卫声公一同引兵十万,回援卫国。 廪丘失守,魏国出兵,赵军处于一片忐忑之中,再也没有攻城,而像是在等着什么。 一夜之间,四处皆敌的魏国,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赵国。 韩国的援兵也迟迟没有消息,赵国送去的求援兵简,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直到半个月之后,竟然传来了韩国俯首称臣的消息。 这场持续了半年多的混战,最大的输家,成为了赵国。 刚平城,守将府。 赵敬候赵章高冠博带,坐于大厅正席,几个心腹大臣,则长跪于两侧的蒲席案几上,个个面露怒色。 赵章咬牙切齿的握着帛巾:“韩坚…田午!寡人…寡人与你们不共戴天!!” 喊完这些话后,赵章只觉得耳朵蜂鸣不止,一口鲜血喷在了桌案上,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向后仰去。 “父候!” “君上!”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公子赵胜抱着赵章摇晃,惊惶无措,而公子赵种先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试了试他的呼吸,平缓而有序,然后开始猛掐人中,希望能让他转醒。 片刻后,赵章缓缓睁开了眼睛,刚好看到了眼前二子的表现。 “父亲?”赵胜喜极而泣,赵种则用手掌试探赵章能否看清眼前的人。 赵胜的处置失当,和赵种的镇静处之,对比如此之鲜明。 赵章叹了口气,用残存着的最后一丝神智,对众人说道。 “赵国…承认魏国称王…撤兵……回国……” 说完赵章便眼睛一翻,昏了过去,不省人事,彻底陷入了黑暗。 赵种咬着牙让自己强自镇静,赵章在这节骨眼上出事,现在可不是一个昏迷的好时候啊。 此时一旦赵章有什么意外,那将是震荡天下的大事情。 黑暗中,处处危险! 七只凶恶的野兽背靠着背,等待吞吃最弱小的那一头,赵国,绝不能乱! 赵种努力平静呼吸,做出了决定。 “诸位,噤声!切勿张扬!” 几人都看向赵种,拱手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显然是把这位年轻的公子当成了主心骨。 赵种脸色凝重:“由上将军领兵回国,上大夫出使安邑,任何看到此事的人,都不得泄露半句,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纷纷拱手应诺道:“谨遵公子之令。” 赵国终是顶不住压力,选择了称臣求和。 魏王,成了名副其实的王。 一国之力独压四国,不仅展现了魏国强大的底蕴,也将魏国的权势推到了巅峰。 …… 齐国颁布招贤令后的一年时间里,受到了诸国士子的热切的关注。 初春时节,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 市场上到处都充斥着各国而来的商贩,街头随处可见慕名而来的士子,都是为了一睹稷下学宫的雄伟。 世间事锦上添花。 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当然,他们二人此时还不是很出名。 一个是赵国人,名叫慎到,一个是郑国人,名叫申不害。 慎到来临淄,是因为在安邑与江寒有过一面之缘,答应要来见识一下稷下学宫,所以他是与其他士子相约,一同前来的。 申不害的祖籍是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 他的父亲曾经在郑国做过小官,他自己也因为父亲的关系,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 谁知刚刚做了两年,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被罢黜归家耕田。 申不害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听说稷下学宫建成,就来到了齐国游学。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地布置了起来。 田午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官道。 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非常激动,齐国缺的就是人才,而今大批士子入齐,让他们怎么能不激动。 “禀报君上,士子车骑已现!” “列位,随寡人迎上!”田午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士子打扮。 车队中有老有少,皆是面目清朗肃穆,潇洒凝重,气度非凡之人。 这支车队有十六辆双马快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 “诸位请看,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 驾车的慎到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着同行的士子。 后面车上一个士子站起来眺望:“啊!是齐候!没错,王旗,是齐候!” “齐候?”慎到嘘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诸位夫子,齐候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一个年长的儒生略一思忖道:“我等照常行进,莫要让齐候久等。” “也好!” “照常行进,切勿喧哗。” 众人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田午君臣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 见士子们的轺车辚辚驶来,田午当道拱手高声道:“齐国田午,恭迎各位士子到来。” 慎到机警,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霍然从轺车上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候在此,我等唐突挡驾,多有得罪。” “先生,田午专程来迎,非有他事。”田午笑迎上前。 慎到大礼拜伏在地:“我等何德何能,竟劳齐候迎候郊外?” 众人尽皆拜倒:“我等何德何能,竟劳齐候迎候郊外!” 田午连忙将众人扶起,爽朗大笑道:“诸位先生能来我齐国治学,田午自当敬贤礼遇。” “诸位远来,车马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诸位接风洗尘。” 众人谢过,由稷下学宫的官吏陪同着进了临淄城,到了一片清幽的府邸前,士子们大为激奋。 每间住宅都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备,众人看了一遍住所,不禁交口赞叹,慎到虽然没说话,心下也颇为满意。 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总算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住在魏国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有两个相熟的士子邀请慎到去看看稷下学宫,慎到也想见识一下这座名扬天下的学宫,于是欣然前往。 稷下学宫坐落在王宫的正南。 慎到等人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兴趣,但穿过街市的感觉,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 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摩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满目的精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 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半个时辰。 三人不禁大为感慨,他们相信不久后临淄齐市的繁华,将要远远的超过安邑。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 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 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在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 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 牌楼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三人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三人不由自主地,对着白玉大石深深一躬。 门前的红衣执事看见,上来拱手道:“请三位士子出示府牌。” 慎到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见谅。” 说着三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 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原来是赵国的士子,请进,要否派人带三位一游?” 慎到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 三人走进学宫,却见牌楼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激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 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吟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 林荫大道的尽头,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三人竟不知何去何从。 正在徘徊迷惘之中,却听到一个年青的蓝衫士子正在与人争辩。 转头看去,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老人笑道:“小兄弟之学,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抱负,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 申不害听了后仰天大笑了,深感老人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 “在下申不害,敢问高人尊姓大名?” 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我乃鲁人尸佼。” “原来是‘宇宙’说的尸佼前辈!久闻大名也!” “宇宙说浅陋,何敢当大名二字?” 申不害笑道:“敢问尸子,何谓宇宙?” 尸佼爽朗大笑:“天地四方曰宇,曰宙。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申不害笑问:“尸子儒也法也?抑或只取治学之道?” “时也势也,何须守定儒法?” 申不害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也?”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尸佼道:“明日争鸣,小兄弟一定要到。” 申不害认真的点了点头,拱手道:“晚辈一定前来!” 第二日一早,田午领上大夫田布、大司徒、大司田等众臣,来隆重地迎接诸国士子正式进入稷下学宫。 进入的盛典,就是特为士子们举行的论战大会。 这是田午与江寒商议好的,既表示了对士子们的极高礼遇,又能试探众人的为政主张。 在战国时代,名家大师对鼻祖的主张做出顺应潮流的修正,也是屡见不鲜,田午期待的正是这种改变。 争鸣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长排坐席上是诸子学院与大国学馆的弟子群。 尸佼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前排几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 杂家尸佼、墨家江寒、法家慎到、法家申不害、道家杨朱、道家环渊……最年青的申不害坐在前排末座。 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国前来求学的“散士”。 两厢长廊下拥挤得严严实实的,是颇有神通而又欣赏风雅的各国商人,他们没有资格入席就座,只能站立在两廊聆听。 大殿正中是齐国君臣,突前主案是江寒的坐席。 看看场中已经就绪,上大夫田布向大殿两角的红衣鼓手点头示意。 红衣鼓手擂动大笔形的鼓槌,两面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催人欲起。一通鼓罢,司礼官吏悠长高宣:“稷下学宫,第一次争鸣大战,开始。” 田布走到大殿中央开宗明义:“列国士子们,稷下学宫主张学风奔放、自由争鸣。” “这第一次大论战,为墨家钜子而设,也为稷下学宫迎接诸位士子入齐之大典,学无止境,士无贵贱,诸位皆可向江先生挑战争鸣……” 下面议论纷纷,众士子的目光都看向了主案后的黑衣青年。 场中有人高声打断:“上大夫莫要空泛,还是请江子讲。” 田布抱歉地一笑,向江寒座席拱手:“江先生,请!” 说完便入了大殿西侧的座席。 江寒环视会场,声音清朗深远:“诸位,墨家创立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无必要。” “今日。” “莫若列位就相异处辩驳诘难,我来作答,方能比较各家之学,紧扣时下急务,列位以为如何?” “好!” “正当如此!” 场中一片呼应。 前排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起立,拱手笑道:“在下杨朱,墨家提倡兼爱非攻,舍身取义,在下不以为然。” “有生便有死,人人皆如是,生有贤愚、贫贱之异,而死皆归为腐骨,芜舜与桀纣没有不同。” “在下以为,己身之最贵重者莫过生命,生难遇而死易及,这短促的一生,应当万分贵重,要乐生,一切以存我为贵,不要使他受到损害,去则不复再来。”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 第一百五十四章:为天地立心 场中已经有人兴奋起来:“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是杨墨第一次正面交锋,墨家钜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若是墨子大师尚在,谁胜谁负犹未可知,这位墨家钜子太过年轻了一些。” 杨朱的两个基本观念:“为我”,“轻物重生”。 这些观念显然是反对墨子的,与墨子主张的兼爱截然不同。 杨朱并非一个纯粹的隐士,他也有政治理想。 他认为,要是一个人遗世独立不与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关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自由的生命,我不取身体的一毛有利于天下,我也不拿天下一丝一毫,人就像蚕蛹一样,把自己包起来,和世界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天下就太平了。 也就是说,如果每一个人不去为了他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也不会出现争权夺利而导致的自我牺牲,人人对自己负责,严守自己权利的边界不越线,世界就和谐太平。 爱有时候是残酷的,奉献和索取也是残酷的,在他看来,只有自身肉体和生命的健全、灵魂的圆满才是真正的快乐。 杨朱学说的出现,就是为了反驳墨子,认为道德是加在人身上的风俗习惯,人生来本来就是善良、温厚的,只需要在生活中积累这种各样的习惯就可以了,而并不要一直用道德来约束自己。 江寒看着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中年男人,眉头微微皱起,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杨朱是历史上最早提出“无君”论思想的人。 他认为生命比一切重要,可以没有国家,没有君主,但个人的利益不能不得到保护。 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个思想观念直到现在依旧值得辩驳,一毛不拔不是自私自利,而是为民众守护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而摇旗呐喊。 如果别人需要,就可以拔你一毛,你既然允许别人拔你一毛,也就是说,你自己的“一毛”不能由你自由支配,为了“利天下”,就有可能拔掉你的全部头发,也有可能砍下你的项上人头。 “原来是杨子当面。” 江寒拱手行礼,淡然道:“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 “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先生之说,难登庙堂!” 这是韩非子后来辩驳杨朱所说的,意思是假定这里有个人,坚决不进入危险地区,不参军打仗,不愿拿天下的大利来换自己小腿上的一根毫毛。 如果因为这些君主优待他,看重他的见识,赞扬他的行为,认为他是轻视财物爱惜生命的人,把良田和宽大的住宅拿出来作为赏赐,设置官爵和俸禄,为的是换取民众去拼死效命,是不可取的。 君主既然尊重那些轻视财物爱惜生命的人,再想要求民众出生入死为国事作出牺牲,就根本不可能了。 杨朱拱手高声道:“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江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江寒没有丝毫犹豫:“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全场不禁肃然安静,江寒的论断不啻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 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贱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齐国君主,所有士子都企盼着受到君主的重用,而江寒敢于如此坦然自若地讲出这一论断,其胸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 良久,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杨朱又道。 “是以民贵,更应贵己,而不该愚守忠义,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 江寒拱手道:“杨子之说,可独善其身,不触世间动荡之根本,贵己与兼爱,皆不能解天下困局。” 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江子,天下动荡,根本却在于何处?” 江寒笑道:“春秋以来,天下无道,秩序失衡,礼崩乐坏,人人失义逐利,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本。” 一个坐在前排的儒家士子霍然起身:“在下能否认为,江子所言,天下动荡皆因礼乐崩坏,复归礼乐,方可治世?” 江寒摇头一笑:“非也,关住野兽的牢笼已经破碎,若是想治世,需要一种新的秩序。” 慎到若有所思的看着江寒:“敢问江子,是何秩序?” 江寒高声答道:“有法治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 “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 慎到似有所悟,拱手道:“受教了!” 申不害哈哈大笑:“江子既然提到法治,觉得我的申术如何?” “原来是申不害学兄!”江寒拱手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江子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子请问。”江寒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 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 江寒答完,面带笑意地看着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响,疑惑问道:“江子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 江寒微微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法道才是正途。” 江寒不光对法家术派详明,他对法家的势、术、法三派了解的都非常通透。 申不害愤然:“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 江寒拱了拱手,笑而不语。 法、术、势,法就是驭众之法令,术就是驭下之权谋,势则是驭“法”、“术”之权威。 究其根本,法才是治国之本,君主规定明确的法律,公之于众,臣民依法而行,立功者受赏,犯令者受罚,如果单依靠权谋,整治吏治,本末倒置,可强一时,不可强一世。 周围士子嘘声四起,一红衣儒生对申不害拱手道。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申不害心下愤然,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回到坐席。 红衣儒生转对江寒:“在下看来,法为小道,儒为大道,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儒生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 欢呼者自然赞扬儒生的王道主张,反对者却高喊:“迂腐!尧舜礼治如何治国?” 江寒拱手回礼,笑道:“敢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然则不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叔见之,应援之以手乎?应袖手旁观乎?” 场中轰然大笑,一则是江寒的问题使人捧腹,二则是这个问题的微妙两难。 红衣儒生沉吟片刻,喟然叹息道:“儒家之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根。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常礼也。” “嫂嫂溺水,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以天赋性命为本,权行变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则,不违人伦而违天理也。” 江寒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多也,儒家何不变通,何不援手以救,而终致碌碌无为乎?” 士子们一片大喊:“问得妙极!” 红衣儒生的脸色一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只能拱了拱手坐回席间。 一位身着粗麻布衣的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者站了起来,他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 “老朽尚有一问!”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江寒起身,对尸佼躬身行礼:“前辈请问!” 尸佼环视场上众人:“也请诸子慎思。” 众士子拱手:“尸子请问!” 尸佼震声道:“天行有常,不为人异,大争之世,何为天道?” “这…”众士子相互看了几眼。 先前说话的红衣儒生站起来对众人拱手道:“在下以为,圣王以礼治国,统驭万民,天子井然有序,尧舜禹汤,察人性之善,以宽治民,故而圣王之道,是为天道也!” “一派胡言!”申不害霍然而起,对众人拱手道:“周治天下八百年,五霸迭起,群雄纷争,天子束手无策!终而宗庙被毁,沦为世人笑柄,何其迂腐!” 又一个白衣士子站起:“在下环渊!” “天道自然,当无为而治,列国君主,若能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则世道清净,黎民自定!岂非无为而有为?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才是天道!” “环子此言,大谬也!” 如此公然的指责,对于环渊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场中不禁一片哗然。 环渊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主案的江寒。 “愿闻江子高论!” 江寒对众士子拱手道:“天行有常,然人可制天命而用之。” “周代商始一,后分封诸侯裂土神州,以至天下大乱,五百余年争斗不休。” “大地疮痍,生灵涂炭,烨烨震电,不宁不令,天下重归一统,乃天命所归,亦是人心所向!” “放眼七国,为君者,俱有一统天下之野心,大争若哀,安能无为而治?” 这一番激烈抨击,直捣道家无为而治的根本,一时间全场愕然,竟无人反应,都直直地盯着江寒。 “彩!”还是慎到先反应过来,大声称赞,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环渊拱手道:“既然如此,请江子言明,何为天道?” “天无道!” 江寒此言一出,场中哗然,连尸佼脸上都是一惊。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 争鸣堂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横渠先生的思想在这百家争鸣的盛世也能让人振聋发聩。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long)、残疾、惸(qiong)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值此乱世,当兴圣兵,统神州,开太平,使天下复归为一!” 江寒环视众人,激昂高声道:“吾之大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几个士子们立即起身高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争鸣堂中的士子们全体高喊起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喊声回荡在稷下学宫,连绵不断,引得前来聆听的富商大贾纷纷侧目。 稷下学宫这种坦率真诚、锋芒烁烁、不遮不掩的大争鸣,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观,也是这个伟大时代的生存竞争方式。 它培育出了最茁壮的文明根基,浇灌出了最灿烂的文明之花,使这个时代成为不朽耸立的历史最高峰,迄今为止,人们都只能叹为观止而无法逾越。 立心之论,也将随着稷下学宫之名在一夕之间传遍诸国。 尸佼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江寒深鞠一躬。 “闻江子高论,老朽不虚此行!墨家心学,将大出于天下!” “江子高论!” 众士子尽皆起身,对江寒行礼。 江寒起身回礼:“诸子百家之学,亦能造福于天下,江寒受教!” 稷下学宫,第一场论战就此落下了帷幕。 论战结束后,田午久久不能平静,转头问田布:“上大夫以为,江先生如何?” 田布道:“江先生学问,堪为天下师。” 田午沉默了良久,微微一叹:“可惜不能为齐国所用。” …… 第一百五十五章:为万世开太平 临淄城外的一处山林中,流水作响,不高的瀑布落下冲在下面的乱石和山泉之中,带起一片水流溅鸣的声音。 两个人踏进了林子里,站在瀑布边。 不远处的一只小兽嚎叫了几声,然后窜入了林中不见。 山坡间的风吹得林木作响,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走到一块石碑面前,坐在地上,伸出手轻轻地搭在面前的石碑上。 石头冷得发凉没有半点温度,上面刻着几个简单的字迹。 墨家节葬,当年孟胜被江寒简单的葬在这里。 “这次之后,也许很久都不会来了。” 江寒将一壶青梅酒放在了石碑前,孟胜生前喜喝青梅酒,却从来没有让自己醉过。 来祭拜孟胜,江寒也没忘了给黄渭带上了一壶浊酒和一只烧鸡。 放下酒时,江寒看到黄渭的墓前简单的摆放着几样东西,上面积了一些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了。 在他来之前,还有人来过,会来祭拜黄渭的人不多。 高敬奴、田玉儿会来,但他们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了齐国,一个去了秦国,一个去了宋国。 庖丁、秦海也会来,但他们一个忙着开设泰丰楼,一个忙着建造稷下学宫,想来也并没有时间。 距离江寒成为墨家钜子已经过了五年了,很多东西都变了,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江寒走到那些东西前,发现一根竹条放在一边,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齐人田午、留。 江寒笑了笑,将竹条放在了一旁。 黄渭至死不能释怀的廪丘已经被齐国收复,那他答应孟先生的事情呢? “天下太平!路途艰险!” “孟先生,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说着,江寒转过身,顺着小径向着临淄城相反的走去。 …… 齐王宫。 田午手中拿着一封密信,坐在宫殿的楼阁之上,向外眺望,可以看到大半个临淄城,也能看到殿前的宫闱,身后传来静静的脚步声,一个身穿黑衣的将领站在了他的背后。 “君上!江先生已经离城。” 田午垂着双手,良久,才出声说道:“备马,寡人去送一送江先生。” “是。” 田午将手中的密信竹简随手扔在了地上,竹简上只写着两行字:不能用,则杀之;不能杀,则囚之。 这是国伯那个病入膏肓的老臣颤颤巍巍的写下的最后一封奏折,字迹都有一些潦草,却是他为齐国尽的最后一分力。 “踏!踏!踏!” 守在城门的守卫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声音,像是地震了一般,慌乱的回头看去,一只铁甲骑军正飞速地向着城门奔来。 约莫数百人,行进的速度很快,转眼间便来到了城门口。 “君上出行,打开城门!” 看清了为首之人,守卫急忙打开了城门。 …… 临淄城西十里迎送亭处,徐弱脸色沉重的放飞了信鸽。 “钜子,齐候带三百轻骑已经出城,要不要叫非攻院的弟子拦截一下!” 江寒摇头一笑:“故人相送,何必大动干戈,我们在此等候齐候。” 徐弱急了:“钜子不可置身于险地!” 江寒看了一眼徐弱,笑道:“景山,你放心,田午若想杀我们,不会亲自前来的。” “驾,驾!” 一阵风呼啸而过,路旁的草被风吹弯了身子,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顺着官道奔腾。 “君上,前面亭中有人!” “停!” 亭外数百步远,骑兵停了下来。 田午翻身下马:“田英,带上好酒,随我一同去见见先生。” “是!” 田英抱起了两坛酒水,跟在了田午的身后。 “君上,不可啊!” 黑衣骑将单膝跪地,低着头拦在了田午的身前。 田午笑着将他扶了起来:“田将军,你以为单凭我们这三百人,留得下墨家钜子吗?” 黑衣骑将闻言一愣,恍惚间田午已经绕过他,朝着亭子里走去。 远处的迎送亭,修的也不算精致,青瓦屋檐,几根红柱立着,中间摆着套桌子。 亭中已经有了一个人,坐在那里,那人身穿着一身墨色长衫,束着头发,衣袋微宽,被那微风吹得轻扬。 他的怀中抱着一张长琴,身旁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 田午见状不禁摇头一笑,从田英手中拿过酒坛,低声吩咐道:“你在这里等我。” 亭中的人将琴声奏起,那清音而高,世间的喧嚣嘈杂似也远去,独留那琴声犹在。 正在拨动琴弦的江寒听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过头,见一红衣卿士,腰悬长剑,下裳挂着着琳琅满目的玉佩,手中提着一坛酒。 “江先生不辞而别,实在是不仗义!” 江寒笑了一下,伸手作请。 田午提着酒走进了亭中,靠在桌旁坐下,将酒打开,倒满了两个杯子。 江寒重新开始奏琴,田午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琴音悠悠,似是空谷之中山泉作响,这首曲子名叫高山流水,是流传千古的知音之曲。 传说始于春秋时的伯牙子期,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善于欣赏。 是“知音”一词的由来。 后钟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上再无知音,天下再不会有人像钟子期一样能体会他演奏的意境。 所以就“破琴绝弦”,把自己最心爱的琴摔碎,终生不再弹琴了。 等到一曲尽时,江寒的双手轻按住微颤的琴弦,叹了一声,许久没有弹琴,这一曲他终是没有弹好,方才又是错了一个音。 “不想先生还精通音律。”田午拿起身旁的酒杯畅饮了一杯,轻笑了一阵。 “高山流水觅知音,公子来此相送,江寒别无所赠,唯有这一张杉木长琴。” 杉木做琴,木性稳定,音柔且润,而且随着使用时间越久,音色会越好。 江寒将长琴放下,拿起酒壶仰着头喝了一口。 田午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放在了桌上。 “先生赠我长琴,我赠先生玉佩!愿先生早日实现胸中抱负,还天下以太平。” 江寒盯着田午看了一阵,突然笑了出来:“公子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君主。” 田午无奈的耸了耸肩,笑道:“但我却是一个好的知音,不是吗?” 江寒点了点头,抬了一下眉毛,靠着坐在小亭的凭栏前,二人没有再喝酒,而是听着那细细的风声。 “世道将乱,周室将倾,公子若想齐国能在乱世中求存,需要求变。” 田午闻言抬起头看向江寒,眼中微亮:“如何求变?稷下士子中谁堪大用?” “齐国民富国强,却因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而不能图霸天下,以此国情,整肃吏治为第一。” 田午点头:“先生的意思是?用申不害?” 江寒摇头:“申不害之术太过偏激,齐国六卿势力根基深厚,君强臣弱,方能国强,一旦公室发生变故,必将复辟旧法,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田午疑惑道:“申不害不可用,那齐国可用何人?” 江寒笑着说出了一个人名:“慎到!” 法家术、势、法三派各有千秋,也各有弊端。 商鞅之法,在于立法立制,以法治人,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 申不害之术,是在执行法的前提下使用的,而“法”又是用来巩固君主统治权的。 “术”的作用,取决于君主本人的才能,君主本人比较正确,有能力,国家就会比较兴旺;相反,国家就会陷入混乱,老百姓就会遭殃。 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 可适用于民富国弱,贵族势力相对薄弱的韩国,却不适用于齐国。 而慎到提倡重“势”和“无为而治”。 重“势”是为了重视法律,君主只有掌握了权势,才能保证法律的执行。 慎到把君主和权势分别比喻为飞龙和云雾,飞龙有了云雾才能飞得高,如果云雾散去,飞龙就是地上的蚯蚓了。 如果有了权势,即使像夏桀那样的昏庸残暴,命令也能执行,即“令则行,禁则止”。 如果没有权势,即使像尧那样贤德,百姓也不听从命令。 所以,慎到反对儒家主张的“德治”,认为那样不可能使法律贯彻执行,会产生很多弊端。 慎到和申不害主张是相似的,只是论述的角度不同。 申不害的观点是任何事情都需要国君去亲力亲为的。 而慎到认为,如果国君什么事都自己亲自去做,不但会筋疲力尽,还会使大臣旁观,不积极做事。 等一旦有了过失,大臣会把责任推到君主身上,君臣矛盾的激化甚至会导致谋反篡位的事出现。 两者相较之下,慎到的观念更适合民富国强,贵族势力强大的齐国。 “多谢先生良言!” 田午说着将倒入杯中的酒水对着江寒虚敬了一下,放到在嘴边一饮而尽。 “日后诸侯并起,逐鹿天下,不知我齐国能否与先生一较长短!” “哈哈哈。”江寒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快意。 “到时必有齐国的一席之地!” 这个世道就该如此,要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一争高下,而不是采取暗地里谋杀的手段。 田午径直将酒杯一举,碰了一下江寒的酒杯,发出一声轻响。 “此句当饮!” 田午仰起头来,将杯中之物长饮而去,手中把玩着那只空酒杯,目光灼热逼人。 “以先生之才,你我,将这世间扶立如何?” “不去争那虚无缥缈的大业,你我君臣就立于这乱世,如文王太公,穆公百里奚,成就一世身名?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若有来世,江寒定随君上争那一世身名。”江寒淡声说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田午,笑了一下。 “你我之事,这天下之事,千百年后,都不过是人中笑谈。” “我并非没有所求,不过我所求的,不在这一世之中。” “先生所求为何?” “为万世开太平!” 这天下之内,根本就没有万世之朝,也不可能有千秋之世,唯有教化可以传世,可以造就太平盛世。 工农之中可行便利机巧之策,改于农工器具,使事半功倍,墨学之中多有所传。 革制之中儒、法、道,三道齐行,可用于各世。 传学之中有活字齐印之术,格物算学,自当可使书文传于天下。 若是天下安定,明君于世,自可将这些交于朝堂之上,传用于世。 但此时,诸侯争霸,天下不宁,大地疮痍,生灵涂炭,大丈夫亦当举圣兵,安天下,开太平,推行教化,福泽万世! 这是他追求那盛平的办法,这条路注定要趟过尸山血海。 这天下,到处都要充斥着烽火之色了。 田午释然一笑,他终究是无法改变江寒的志向。 “如此,田午就不多留先生了,各为所求,日后战场相遇,你我既是故人,又是敌手!” “田午也会用胸中所学,在这乱世之中一展抱负。” 田午站了起来,还带着几分醉态,手指那巍巍高山。 “以这江山为业,会一会那天下诸侯!” 江寒站起了身,准备离开了。 “江寒,就先告辞了。” 江寒拿起非攻,走出小亭,摆了一下手,回头笑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齐候不必相送了!” 田午站在原地,看着那黑衣人消失在视线中,脸上依然挂着淡笑。 “江先生,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不是在战场上。” ……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了长出嫩绿新芽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绿色苍茫之中。 山山水水缓慢地向后退去,黑色鸽子像永远不停的箭镞,向着东南疾飞。 黑鸽子飞进的一片茫茫大山,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是天地元气最为充沛的隐秘之地。 碧蓝的天空,响彻着嗡嗡嗡的哨音,黑色鸽子冲向一座高峰的后面——一道绿色的峡谷豁然展开,半山腰露出了一片黄色的屋顶。 黑色鸽子绕屋顶飞翔了一圈,“嗡——”的一声,俯冲而下。 院中走出了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 他走到墙边,伸手拍了一下镶在墙体中的一块圆石,笼罩屋顶的铜网带着轻微脆亮的金属声缩了回来。 之后,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嗡——”的一声扑棱棱落了下来。 一个布衣少女匆匆走来:“啊,黑凤回来了!” 鸽子兴奋地拍着翅膀,咕咕几声,飞进少女的怀中。 少女抱着鸽子,抚摩着光滑闪亮的黑色羽毛,柔声道:“黑凤,是从齐国回来的吗?” 说着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鸽子咕咕两声,伸头看着少女。 苦获扬了扬鸽子腿上绑着的信件,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钜子就要入秦了!” …… 第一百五十六章:祸不单行 二月中旬的早春时节,一辆两马驾辕的轺车从东方缓缓驶来,驶近了商丘的外郭。 车上安坐着一位头戴皂色束髻冠,身穿绛色深衣的青年,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宋国都城外的景致民生。 这里地势平坦,只是沿着清澈水流的方向,从西北向东南微微倾斜。 河道边种植着桐树,此时开满了花,微风吹拂,状如悬挂着的铃。 而田亩里则是绿油油的五谷,据路边的宋国人说,往年以粟、豆、黍为主,间杂水稻,可今年,因为一种新颖的食物从齐国被引入商丘,还额外多种了不少春麦。 渐渐地,土黄色的夯土墙垣出现在视野中,商丘外郭呈平行四边形,西北角和东南角为钝角,西南角和东北角为锐角。 其中,东城墙足足有六里之长,高三丈有余。 短短几年时间,商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中等县城的规模,成为了可以比肩安邑、大梁的天下少有的大城。 正对东门的方向,一辆三马轺车旁,一个玄冠中年男人早已在此等候。 他红缨系于颔下,穿着宋人喜欢的白底深衣。上面是飞扬的黑色玄鸟纹,看上去神采奕奕。 在见到要迎接的车驾后,他便隔着几步远就拱手行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江子,我可是盼你许久了。” 江寒从车上跳下,笑着拱手道:“大司徒久等了。” 乐孟面露不快:“什么大司徒不大司徒的,今日不谈公事,来,为兄为你去接风洗尘!” 因为墨家的生意,江寒与乐孟的简牍往来频繁,倒也称得上朋友。 乐孟拉着江寒上了他的车,俩人携手入城。 “江子请看,商丘东门叫桐门,以城外道路上的桐树闻名,春日开花时,倒也十分有趣。” 江寒叹息了一声道:“五年前,我护送先生的棺椁从此门而过,却是没有注意这番美景。” 乐孟也一同惋惜孟胜之死,江寒又问了他一些近些年来宋国国内的情形,随后乐孟向他介绍了商丘城里的改变,故地重游,让人更觉得物是人非。 宋人是殷遗民,重视商贾,这城内大道四通八达,市、肆林立。 走了一刻,日头渐高,乐孟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便又指着路边一处悬帜甚高,酤酒者甚众的酒肆说道。 “江子一路远行,恐怕有些倦了吧,这泰丰楼的菜肴味道鲜美,不如我们去那里坐一会,饮一盏宋地薄酒,听一曲殷商旧乐,如何?” 听到了泰丰楼几个字,江寒的眼皮一挑,脸上却不动声色。 “全凭乐兄安排!” 酒肆很大,小肆套大院,前面面朝街市的店肆提供葛麻布衣的国人们酤酒和就食,闹哄哄的格外热闹。 后面的大院则清静得多,只是隐隐有笙箫声、叫好声从各间屋子里传出,往来都是高冠广袖、锦衣华服的士大夫,由穿着讲究的竖人、隶妾伺候着。 宋国士大夫们见到乐孟后都恭敬地行礼,好奇的看一眼这位宋国上卿的客人,暗暗揣测一下这位年轻人的身份,然后告辞离开。 上卿的客人,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行人、下大夫、士子之流可以打听的。 乐孟笑道:“江子别看这处店肆只开了半年,却早就成了商丘士子和百姓最爱来消遣的地方。” “这里不仅有歌舞欣赏,有各地嘉柔可品,还有或讲或演的故事可听可看,是商丘最有趣的地方,吾等来过才知道,以往的几十年,却是白活了。” “乐兄过奖了!这里正是在下的手笔!” 江寒的笑容谦和,拱手感谢,一副东道主的模样。 直到此时乐孟才知道,这里其实是墨家的产业,他不由得震惊了。 墨家那艰苦朴素的行事风格,竟然能建出如此风格迥异的酒肆。 他们走进了二楼一间雅致的厢房后,只见里面装潢得十分讲究,一整套精致的陶器摆在案几上。 模样俊俏的隶妾前来放下酒壶,端来名为“齐饼”的酥脆粉食后,便趋行到了窗檐边,拉开了帷幕和蒲帘。 窗檐正对着的,是一个天井。 下面架着一个矮台,一位皂色深衣的短须中年惊案一拍,正在给楼上楼下的诸位士大夫们讲《穆天子西游记》。 乐孟谈听了片刻后,觉得这是今生听过最有趣的故事,不由得哈哈大笑。 除了这种说书外,下面的台子上还有齐国买来的倡优表演杂技,宋国本地猛士表演角抵,奢靡的郑卫之音弥漫整个阁楼和天井。 江寒跪坐在柔软的榻上,笑着问道:“史书记载,昔日周穆王西巡狩猎,至西王母瑶池,乐而忘归,乐兄觉得,此处如何?” 乐孟笑道:“帝辛之鹿台号称奢靡,楚灵王之章华号称绝美,但要论享乐的花样和种类,恐怕都比不过江子这里,今日在下才得知,这里原来是江子的产业。” 江寒哈哈大笑:“乐兄这是在揶揄我么?他们一个是商帝,一个是楚王,岂是我一介布衣能比的?” 乐孟凑近了江寒,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候有王候的自在,布衣有布衣的洒脱,世人皆知白圭为商家之祖,却不知江子的财富亦是富可敌国啊!” 江寒笑道:“这其中少不了乐兄的功劳,在下与乐兄合则两利,墨家在宋国的生意还要请乐兄多多照拂!” 与墨家的合作,让乐氏在宋国成了除了宋公以外最富有的家族,捞到了不少好处。 乐孟哈哈一笑:“哈哈哈,好说,好说!” 别看宋国的泰丰楼只是一个小小的酒肆,却能日进斗金,比起齐国的总部犹有过之。 因为宋国的卿大夫们积蓄甚重,平日除了置办礼器,加筑城郭、高台,组织田猎外,并没有太多花费的去处。 自从有了这地方,宋国大夫们的钱帛金爰都归之如流水。 江寒借用后世高级娱乐会所的会员卡制度,将顾客分为金劵、银劵、铜劵不同的等级,还设置了一些六博、投壶、象棋等赌局。 这里不仅能日进斗金,市井的流言,朝堂的秘闻,也能安插人手一一打探到,就像一个更接地气的洞香春一般。 酒过三巡,乐孟告辞离去,离开前特意叮嘱道:“江子此次来商丘,一定不要忘了去拜见君上!” 江寒欣然允诺:“乐兄放心,明日一早,在下就入宫拜见宋公。” 乐孟拍了拍江寒的肩膀,在竖人的搀扶下登车而去。 江寒靠在窗边,目送轺车远去,如今这个乱世,还能保持着宋国这样安宁的国家实属少见。 徐弱站在一边欲言又止,这销魂销金的酒肆,大大违背墨子主张的节用。 江寒看着徐弱的神情微微一笑:“景山却是误会了,这地方不是我造了自己玩乐的,而是为他們而建的。” 他的手指向了楼下,却见士大夫们三五成群地相邀而来,一边端着陶盏欣赏表演,一边低头商谈着市井传闻,或朝野大事。 “墨家有三千多的弟子要养活,兵刃、粮食、居所都是不小的开销,欲争天下,也少不得那些黄白之物。” “当然,最关键的是消息!” “一间小小的酒肆,就可探听到整个商丘,甚至整个宋国上层卿士的消息,小到风流韵事,大到国家政务,这些可都是金钱买不来的!” 徐弱沉思了片刻,不久后躬身行礼:“是我迂腐了!” 江寒并没有责怪他,观念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墨家诸如徐弱一般的弟子数不胜数,想要让他们彻底改变观念,任重而道远。 …… 卫国楚丘,十几天以来,附近乡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 活人都吓坏了,认为是战死在楚丘城下的冤魂抓人,都各自躲在家中,没人敢去埋死者。 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楚丘城中,人群惊慌,刚刚结束了战争的城市尚未安顿下来的人们又都拖家带口地逃出城门。 田野里,年轻男女纷纷逃离疫区,人影晃动。 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迅速传到郡守府,楚丘令坐不住了,当即召集府中官吏谋议,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楚丘令急了,请到一位年长疾医,急切问道:“请问先生,百姓连续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疾医长叹一声:“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瘟病!” “瘟病?”楚丘令惊愕。 疾医不无痛苦地点头。 楚丘令长吸了一口气,转问军尉:“死了多少了?” “回禀大人!”军尉拱手道:“周边乡邑死了不下五十人,具体难以计数,听说是厉鬼抓人,人们一见死人就逃。” “城内可有人得病?” 军尉略作迟疑:“已经死了一个了!” 楚丘令倒吸一口气,转对疾医:“先生,这病……可有救治?” 疾医重重摇头,略顿:“老朽并无良策!” 楚丘令长吸一口气,转对军尉:“关闭城门,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各个路口设置关卡,任何人不得乱跑,尤其是罹病的人。” 说完转头看向御史:“快,急报帝丘!” 信使抵达帝丘时,已是次日凌晨。 这日无朝,老将军孙仲良在府中宴请卫鞅。 正房里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 孙仲良亲切笑道:“卫鞅,请入座。” 卫鞅也不说话便坐入南面的客位。 孙仲良坐了北面正位,举杯笑道:“久未聚首,常怀思念,多亏了你小子才守住了野王,来,老夫先敬你一杯。” 卫鞅笑着举杯:“是卫国将士同心协力,才得以击退赵军,卫鞅不敢居功。” 孙仲良一瞪眼睛:“你小子不必推脱,该是你的功劳一点儿也不能少!” “老夫知道你志存高远,卫国留不下你,但卫国能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是卫国之幸。” “老夫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日后你卫鞅有用到老夫的地方,老夫绝不推辞!” 卫鞅笑道:“老将军言重了,卫国亦是卫鞅的母国,母国有难,在下岂能袖手旁观!” 孙仲良微微一叹:“若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卫国何以落魄到这种地步!” “来,今日不说这些烦心事,喝酒!喝酒!” 孙仲良举杯陪卫鞅连饮三杯。 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军士送来了急报。 孙仲良明白此时送来的急报一定不是小事,顾不得卫鞅,匆匆阅过,脸色大变。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橱,在书架上翻找良久,一无所得,就又搬来梯子,爬到书架高处,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 卫鞅疑惑的问道:“老将军,出了何事?” “楚丘出瘟情了。” 卫鞅倒吸一口凉气,瘟疫可是比战争还可怕的东西。 孙仲良取下竹简,拍掉尘灰,急不可耐地翻阅一阵,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轻叹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闻声走进。 孙仲良吩咐道:“速将帝丘的疾医全部请来,我这就进宫禀报君上。” 说完他面带歉意的看向卫鞅:“卫鞅啊!等老夫从楚丘回来再请你喝酒!” 卫鞅沉吟了片刻:“老将军,我与你一同进宫!” 孙仲良看了卫鞅一眼:“好小子!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 与此同时,瘟情也传到了太师府。 是太庙令禀报的。 老太师倒吸一口气,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吗?” 太庙令点头,声音极轻:“是的,说是死人盈野!” 老太师的眼睛缓缓闭上。 太庙令继续说道:“臣见过大巫祝了,大巫祝说,是天杀!” “天杀?”老太师猛地睁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魏王倒行逆施,君上不顾上天示警,强动刀兵帮助魏国,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罚!” 老太师吸口长气,两手捂在脸上,上下左右揉搓,边搓边将长气缓缓呼出。 “太师!”太庙令凑上前:“瘟神不比战神,它……不怒则已,一旦生怒,就是生灵涂炭,不分贵贱哪!”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大灾在即,你去知会大巫祝,请他先向瘟神见个礼,告诉他,一个时辰后,本公或会与君上前往太庙,礼敬瘟神!” 太庙令退后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师叫道:“来人!” 家宰进来:“奴仆在!” “备车,入宫!” …… 第一百五十七章:大兵过后,必有灾年 太庙令匆忙赶回太庙,见大巫祝正在殿中端坐,拱手道:“在下有扰上仙了!” 大巫祝眼睛没睁,略略拱手,指指对面席位。 太庙令坐下。 “太师怎么说?” “太师吩咐,一个时辰后,君上或驾临太庙,礼敬瘟神!” “哦?”大巫祝陡然睁眼,二目射出冷光。 “禀上仙!”太庙令小声说道:“自孙仲良入卫以来,以力凌人,蛊惑君上远离鬼神,尤其是前番赵人入侵之事,孙仲良一力主张以弱抗强,致使卫国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天怒人怨,上天震怒,方才役使瘟神下凡。” “太师希望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请他不要犯境帝丘,殃及宫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仲良蛊惑!” 大巫祝眼中的冷光收拢,二目闭合:“转禀太师,小仙心中有数了!” 说完转对小巫祝:“传令,张灯,结彩,起瘟神牌位,奏礼瘟雅乐,恭迎君驾!” 当孙仲良与卫鞅赶到宫中时,卫声公吃了一惊,盯住他道:“老爱卿,今日休朝,您这是……” 孙仲良奉上急报:“君上,楚丘告急,起疫情了!” “疫情?”卫声公蒙了。 “就是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一日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迄今为止,死者近百,民心惴惴!” “这……”卫声公慌神了:“这可如何是好?” “据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难计其数,国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可这瘟祸……臣……” 卫声公带着哭腔:“苍天哪,难道你真要亡我卫室不成?”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道:“报,太师来了!” “公叔?”卫声公看向他:“快快有请!” 老太师来到了殿中,看到了殿中的孙仲良和卫鞅二人,脸色冷了下来。 孙仲良见状,拱手道:“公叔找是君上有事,臣就不凑热闹了,臣立刻召集疾医商量对策。” 一个老将军,一个老太师,堪称卫室两大“活宝”,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连这国难当头仍然……卫声公心中凄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有劳爱卿了!” 孙仲良与卫鞅离开了大殿,卫声公吸一口气,看着太师。 “公叔,您若有话,但讲无妨!” “楚丘出事了,君上可知晓?” 卫声公点头:“知晓了!” “是孙仲良禀报的吧?” 卫声公点头。 “孙仲良可有对策?” 卫声公摇头。 太师苦笑:“是啊,瘟神不是赵人,是个神哪!” 卫声公吸一口气:“不瞒公叔,训儿听闻此事,六神无主,正想寻公叔谋议呢。” 老太师点头道:“老朽进宫奏报,正是因为此事!” “公叔想到了送瘟之策?” “君上!”老太师略略皱眉:“瘟神不能送,该当礼敬啊!” “对对对!”卫声公连连点头:“该当礼敬!请问公叔,如何礼敬方为妥当?” “老朽与瘟神素不相识,如何礼敬,也是不晓哩!” “这这这……”卫声公急了:“连公叔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太庙令说,大巫祝与瘟神相善,想必晓得!” 卫声公转对内宰:“传旨,有请大巫祝觐见!”说完略顿一下:“不,寡人亲去太庙!” “敢问君上!”老太师缓缓问道,“是明日去呢,还是这辰光去?” “瘟情火急,寡人候不得了!” 老太师转向家宰:“知会太庙令并大巫祝,恭候君上礼敬瘟神!” 孙仲良从宫里回来,见厅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疾医,少说也有二十多人。 厅中静穆。大家显然也都听说了瘟病,无不神情严肃,气氛消沉。 “诸位先生!”孙仲良也不多话,直入主题:“楚丘疫情蔓延,时不我待了,老夫紧急召请你们,是想求个良策,控制疫情!” 他看向坐在首席的年长医生:“老先生,您先说说!” “唉!”老医师长叹一声,拱手:“将军大人!” 他伸手指向众人:“我等皆是寻常疾医,所诊多为四时风寒、经络不通等寻常疾患,而瘟病为疫鬼所使,非四时之病,我等委实无力啊!” “可有古方?” 老医师看向众医:“你们谁家藏有治瘟之方?” 众人皆是摇头。 孙仲良扫视众医:“既然是病,就一定有方,本相恳请诸位回家后盘下自家老底,若有成方,速报将军府!” 众人点头,纷纷起身。 有一个年轻的医师犹豫了一下,来到了孙仲良的面前提醒道:“老将军,在下听闻近些年来兴起了一个名为“灵雀”的学派,专治疑难杂症,他們或许有办法!” 孙仲良眼前一亮:“对对对,老夫这就派人去找灵雀!只是这灵雀行踪不定,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啊!” 卫鞅拱手道:“老将军莫急,卫鞅的先生就在齐国稷下学宫,先生对各家典籍都有涉猎,卫鞅这就去齐国拜见先生,看他有没有治瘟良方!” 孙仲良拱手感谢:“好!形势危急,还请立刻动身。” 卫鞅点了点头:“告辞!” ……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的制高点。 太庙很古老了,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先卫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 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却在建成后再没动过,沿用至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 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自从太庙建成,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到太庙里求大巫祝问卦。 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祀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最终裁判所。 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 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往往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自卫声公拜孙仲良为将军后,太庙的作用明显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仲良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 时间久了,卫声公遇事就找孙仲良,只在年节祭祀、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 太庙的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然也风光不再。 前番赵人打来,卫声公不在,老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降,不想孙仲良却坚持抗战,搞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 老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魏楚议和,魏国来援,赵人主动撤兵,孙仲良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 太庙令、大巫祝等正自失落,偏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卫声公驾临时,太庙中已经临时搭起一个祭坛。 祭坛四周,点着四个大火堆,坛中供着一幅瘟神巨幅画像,巫乐声声。 小巫祝扮作瘟神模样,在巫乐声中跳大神。只见他全身赤裸,涂满红色,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更见血红了。 十二个巫女也几乎没穿衣裳,全身涂着怪色,围在小巫祝身边,随巫乐跟跳,瘟神的画像随同巫乐协动。 见此情景,卫声公及随来的内臣等人,无不惊愕,尤其是卫声公,惊中有惧。 祭坛旁边放着一只大酒坛,酒坛前面摆着十只大碗。 小巫祝跳一圈,喝一碗。 当喝完第十碗时,碗未放下,他就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瘟神画像随之不动。 巫乐非但没停,反而更紧了。 小巫祝缓缓站起,不再跳跃。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步态蹒跚,神态宛如一个君临天下的主。 太庙令跪叩于地,小声禀报:“君上,瘟神驾到!” 卫声公一惊,亦忙改作跪姿,太师等众无不跪叩。 “瘟神”声如洪钟,说出一堆怪字符。 紧接着,大巫祝闪亮登场,叩见“瘟神”,他也是全身赤裸,涂满颜色,喝了酒。 场地上火光耀目,酒气冲天。 大巫祝与“瘟神”相互见礼,彼此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说有一时,“瘟神”突然声色俱厉,不停发怒,大巫祝则礼敬有加,唯唯诺诺。 许是二人交流完毕,小巫祝再次倒地,瘟神画像又动起来,自己飞到火堆上,焚烧殆尽。 卫声公看得目瞪口呆。 祭祀礼仪毕,众人齐至太庙的偏殿。 大巫祝坐于主席,卫声公、太师侍坐,太庙令则候立于侧。 卫声公朝大巫祝拱手:“敢问上仙,方才瘟神说什么了?” 大巫祝还过一礼,道:“瘟神生气了!” “瘟神缘何生气?” 大巫祝苦笑一下:“瘟神正在奉命执差,小仙硬召他来,瘟神不高兴呀!” 卫声公吸一口气:“奉命执差?他奉什么命?” 大巫祝端正身子,翻右掌指向上方:“奉天帝之命前往楚丘行罚!” 卫声公惊愕:“天帝行罚,可有说辞?” 大巫祝闭上眼,不置一词。 卫声公正自尴尬,太庙令从侧旁跨出,朝卫声公拱手:“回禀君上,恕臣犯言,去岁八月戾气上冲,慧尾扫庚,乃是上天示警。” “大巫祝嘱臣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强力战赵,致使楚丘和帝丘被围,生灵涂炭。” “战事完结,朝廷忙于奖功犒劳,抚伤恤孤,未曾敬天事鬼,及时化散戾气,致使冤魂怨怼,闹至上天,天帝震怒,役使瘟神下凡行罚!” “这……”卫声公辩道:“赵人无端伐我,我乃保家卫国,怎么就错了?” 太庙令语塞,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缓缓睁眼,看向卫声公:“何为无端?魏侯倒行逆施,君上执意要去,才引得赵人来攻,这是亲植祸根哪!” 卫声公激愤道:“寡人若是不去,来攻我卫国的就不是赵人了,而是魏人了!” “魏侯南面称尊,为祸乱天下,上天自有惩罚,君上前去,也是拂违天意,引火烧身,上天示警,是君上执意不听啊!” 卫声公吸一口气,低下头去,良久,抬头,看向大巫祝:“是寡人错了,请问上仙,寡人若想补过,该怎么做才是?” “敬天事鬼,忏悔过失!” “怎么敬,怎么事,怎么忏悔,敬请上仙指点!” “自今日起,君上不可回宫,不可离开太庙,日焚香,夜咏咒,牺牲供奉天帝七七四十九日,天帝或可宽谅,天帝宽谅,戾气自散,瘟神也就离去了。” “寡人应允。” “还有,君上事天之时,须唯天命是从,任何朝臣不得觐见!” 如此相当于将国家大权放手于他人七七四十九天,卫声公何等城府,自然心知肚明,眉头紧皱:“这……” “君上?”大巫祝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卫声公解释道:“寡人若是四十九日不朝,百官或会不知所措,国事……” “未来四十九日,卫国只有一件国事,敬天事鬼。再说,君上只是不朝,仍旧可以旨令百官呀!” “若是疫情肆虐,万民无生,如何是好?” “小仙已与瘟神谈妥,只要君上举国事天,瘟神承诺不扰帝丘,只将其属民带走!” 卫声公略怔:“属民?” “就是罹瘟之人!” 卫声公闭目有顷,缓缓道:“寡人敬从!” 大巫祝拱手:“请君上传旨,举国事天,从小仙号令!” 在卫声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走出太庙,各乘驷马宫车,分驰全国各地。 帝丘西门洞开,出入的人络绎不绝。 两辆宫车驰至,众人纷纷让开通道。 一车出城,如飞般驰去,另一车在城门处停下,传旨宫人跳下车,看向城门尉:“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跨前一步,叩首:“末将接旨!” 传旨宫人朗声宣道:“楚丘、平阳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末将遵旨!” 宫人的话音刚落,同行的小巫祝即朗声传令:“传大巫祝令,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 一枚令箭当空抛下。 城门尉捡起令箭,拱手道:“末将得令!” 他转对门卒:“关城门!” 吊桥扯起,城门关闭。 兵祸过后的卫国,又遭疫情肆虐。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子曾说过:大兵过后,必有灾年。 一则,打仗会消耗大量存粮,数万人过境如同蝗虫般破坏农田。 二则,正所谓:“败绩之军,死者蔽草,尸且万数;饥馑之岁,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 打仗会死人,死人一多,就会传染疫病。 赵人攻城,留下了不少尸体,楚丘一战,双方抛尸近万人,赵兵又累又乏,慌忙撤退,哪有气力全部掩埋起来? 赵军阵亡的将士掩埋了一些,弃之荒野交给豺狼乌鸦吞噬的也不在少数,于是滋生疫病也就不为怪了。 …… 第一百五十八章:不问苍生问鬼神 楚丘郊外,四方道路都临时设起来关卡,成群结队的人拖家带口地聚在关卡前面。 关卡后面,一排兵卒荷枪执弓,严阵以待。 离关卡约一箭远处画着一道白线,百姓聚集在线前,群情激愤。 几个年轻人越过白线,欲冲关卡。 关上“嗖嗖”飞来几支箭矢,落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胆大的不听,继续冲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一车驰至,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跳下车来,走向关卡。 守关军尉见是楚丘令宁偃,冲他急喊:“大人,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宁偃听若未闻,继续走向白线,白线后面,所有的目光无不盯向他。 走至白线处,宁偃朝众人深深一揖:“诸位父老乡亲,此卡是我下令设置的,我们这里发生瘟病,这病长着腿,会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远,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 “所以,我在此恳请诸位乡亲,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以静制动,这病没有腿了,走不动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个白发老者走上前,拱手还礼:“宁大人,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将近古稀,不惧死了,可他们年轻,他们不想死啊!” 众人齐跪下来:“大人,我们没有得病,我们全都好端端的,我们……不想死啊!” 宁偃看向老者:“请问老丈,你们是哪个村的?” 老者应道:“我们是大柳村,我们村没有一人得病的,可……我们害怕呀,我们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们,其他人就会跟来,其中或有带病的人,这病就越传越远了!” 中箭的年轻人看向宁偃,恨恨说道:“宁大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出去,就是想传病的!” 宁偃看向他,惊愕道:“壮士,此话怎讲?” 中箭人面孔扭曲:“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哪儿也不去,只到赵地,这病是赵人给的,我们还回去,我们要跑遍赵地,让所有赵狗都得瘟病!” 宁偃倒吸一口气,果决回道:“若是此说,本官就更不能放你们过去了!” 中箭人急切问道:“为什么呀?” 宁偃一脸严肃:“赵人也是人呐!” 中箭人将头扭向一边,恨恨说道:“他们不是人,是恶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宁偃不再理他,扫一眼众人:“乡亲们呐,列国纷争,旌旗变换,没有哪一个城邑,没有哪一方百姓,永远属于哪一国,永久归于哪一君。” “赵人伐我,围我楚丘,不是赵人的错,不是赵卒的错,只是赵君、赵将一时意气所致!我们若为逃难偃,尚有情可谅,若为泄愤于他方百姓,就是不该啊!” 宁偃之言句句在理,众人面面相觑。 “唉!”老者长叹一口气:“我们……就算是逃难吧!” 宁偃摇头:“此时逃难,众乡亲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祸殃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大人,您让我们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必须守在死地吗?凭什么是我们?” “这……”宁偃答不上来了:“我也说不清,可……我还是恳请各位暂先回家,备足粮食、水,不要串门,不要乱走,斩断病魔的腿,让病魔……自生自灭!” 见宁偃执意不肯放众人离去,老者看向众人,仰天长叹。 就在此时,一车驶至,楚丘御史下车,向宁偃拱手道:“报,君上旨到,请大人速回府中接旨!” 宁偃朝众人拱手:“父老乡亲,在下再次恳请诸位,暂回家去,莫要乱跑!” 老者拱手回礼:“我们听您的,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内心悲怆,带着哭音说道:“你们回吧,我一个人去!我的阿大,还有我兄长一家,全都死在赵人手下,这下该我了,我……” “我不想死在家乡,我不想祸害亲人,我要死在赵地,我要让赵人血债血偿!” 说着他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里,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向关卡,袒出胸脯,拍打着:“射吧,射吧,你们就朝这儿射吧!” 几个年轻人跟上他,无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过来。 关卒惊呆了,拿弓箭的手开始颤抖。 “唉!”宁偃长叹一声,望着天,他想到了守城时的惨烈,向关卒摆手:“让他们……过吧!” 关卒远远避开,让出大道。 逃难车辆启动,所有的人,有老有少,浩浩荡荡地走过关卡,奔向赵境。 宁偃呆立原地,良久,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他匆匆回到郡守府时,传旨宫人与传令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传旨宫人掏出诏书,朗声宣道:“楚丘令宁偃听旨!” 宁偃跪叩:“臣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臣领旨!” 传令巫人跟着布令:“传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罚,凡楚丘生民,皆为瘟神属民,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屋舍,火祭瘟神!违令者,杀无赦!” 府中之人尽皆震惊。 见宁偃发呆,传令巫人道:“宁大人?” 宁偃缓过神来,拱手道:“臣有辩!” “你有何辩?” “赵人伐我,楚丘守卒七成死于国难,君上降恩,赐其遗属以楚丘屋舍田产,这些臣民皆是烈士遗属,来自卫国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难,若是这般听任瘟神行罚,臣……不忍直视!” 传令巫人冷冷应道:“宁大人有疑,可赴太庙向大巫祝论辩!” “恕臣不接此令!” 传旨宫人颇是震惊:“大胆!你敢违旨?” “臣不敢,只是,据大巫祝令,臣,还有他们!” 宁偃指府中众人:“我等都是楚丘生民,也都是瘟神属民,皆在不可救赎之列,此府门户亦当被封,若连府门都出不去,叫我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传旨宫人显然没想到宁偃会有此说,看向巫人。 “这……”巫人张口结舌,冷哼一声:“小巫这就回去,向大巫祝禀报实情!” 然后带头大步走出。 宁偃略略一顿,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问道:“大人,怎么办?” “暂缓布令,我这就回宫,面奏君上!” 小巫祝回到太庙,就向大巫祝禀报楚丘令宁偃不肯听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动,声音却出来了。 太庙令急问:“他为何不听令?” “他说他无法听令!”传令巫人应道。 “他说,他与楚丘府中所有吏员皆是楚丘生民,依令皆为瘟神属民,门户当封。门户被封,他连门也无法出,怎么施令?” “这……”太庙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个刺头!” “特令。”大巫祝面部肌肉微动:“楚丘令宁偃并所有吏员、差役、军卒,皆为朝廷命臣,不为瘟神属民!” “得令!”传令巫人拱手,转身走出。 一阵脚步声急,守值巫人趋进,禀道:“西门尉急报,楚丘令宁偃请开西门,特此请求!” 太庙令两眼一瞪:“不开!这个刺头从疫区来,万一……” 守值巫人低声道:“听门尉说,他有急务求见君上!” “见君?”太庙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带给君上吗?” “开门!”大巫祝断然下令:“让他到太庙来!” 太庙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阴阴一笑:“既然是刺头,他就不适宜待在楚丘,小仙这就面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队接一队地走过大街,打更的人敲锣喊叫:“传大巫祝令,举国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随意走动,违令者斩!” 微风习习,月明星稀。 太庙的大门外面,奉命前来的宁偃久久跪在台阶下面,一动不动。 天大亮时,庙门“吱呀”洞开,内宰走到台阶上,朗声唱道:“宁偃听旨!” 宁偃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谕,宁偃妄解大巫祝令,擅离职守,私至帝丘,有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当治重罪,姑念宁氏一族为国尽忠,寡人免你重罪,削楚丘令职位,闭门思过,不可妄动!” 宁偃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宁大人呀!”内宰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甭再说了,快点儿回家吧。” 说完就转身进门,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宁偃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地走在帝丘的街头。 “对了,孙将军,他一定有办法!” 宁偃直奔将军府而去。 老家宰闻报连忙迎出:“见过宁大人!” 宁偃勉强笑了一声:“孙将军呢?” “在书房里!”老家宰悄声说道:“在那里闷坐一天一夜了,茶饭不思啊!” “带我去见他,我有急事禀报!” 孙仲良坐在书房里愁眉不展,听到脚步声,忙抬起头,见是宁偃,顾不得寒暄。 “快,宁偃,说说疫情!” 宁偃点头道:“最早是在石碾村,一个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儿子叫大槐,是我身边短兵,战死在楚丘了。” “他家受君恩还是在下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没过几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听人说,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参与葬礼的村人与亲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仲良心里一揪:“两个孩子呢?” “在家里呢,我去看过,是对龙凤胎,可乖巧了!” 孙仲良打了个惊怔:“你……去了瘟区?” “是哩!”宁偃点头:“下官身为楚丘令,不能不去啊!” 孙仲良关切道:“没有事吧?” “将军放心,下官没事儿!” 孙仲良松了一口气:“观你气色,倒是不错,看来这病不是见人就咬,而是选人来咬,对了,两个孩子怎样?” “也没事儿,就是没人照料,下官本想带走他们,可又怕……”宁偃欲言又止。 孙仲良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郑重点头:“是哩,谨慎为上,楚丘城里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来之前已死了一个,这辰光不晓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门,由府中统一供应水米。” 见宁偃处事井井有条,孙仲良赞扬道:“做得好!” “将军!”宁偃不无疑虑道:“此番瘟祸,我们真的……熬不过了吗?” 孙仲良叹了一口气:“君上不寻治瘟良方,听信谗言,迷信鬼神,能否熬过,要看天意!” “天意?”宁偃眼中一亮:“将军是说,我们仍然有救?” “是哩!”孙仲良点头:“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来不会给人绝路!” “路在何处?” “听说过灵鹊吗?” “灵鹊?” “灵鹊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将军!”宁偃急道:“下官这就去寻灵鹊!” “灵鹊四海为家,你哪儿寻去?” “下官晓得!”宁偃应道:“灵鹊与墨家来往密切,前番下官听楚丘的商人说过,墨家商会的总部正在宋国商丘,找到墨家,就找到灵鹊了!” “可……”孙仲良眉头紧皱:“你若走了,楚丘怎么办?” “下官已经不是楚丘令了!” 孙仲良愕然:“哦?” “方才下官前往太庙面君,内宰亲传君上旨意,免去下官职位,要下官闭门思过!” 孙仲良长叹一声:“唉!” 宁偃站起:“老将军保重,下官这就走了!” 在宁偃夜半出城前往商丘的次日凌晨,孙仲良孙仲良坐着由老家宰驾驭的辎车,叫开西城门,扬长而去。 消息立马传至太庙,太庙令没有直接禀报卫声公,而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太师府。 老太师腰疼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医师针石按摩约大半个时辰。 太庙令赶到时,老医师正在为他诊治。 “禀报太师!”太庙令哈腰站在榻前,小声禀报:“宁偃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孙仲良是今日凌晨日头初升时出城的。” 许是按到病灶了,太师疼得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一声。 医师看得真切,两手紧按灶区,逐渐加力,按有一阵,见太师神情放松,医师再度揉捏起来。 太师的目光移向太庙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这二人必是投疫区去了!” 太师吸一口长气,轻轻叹出。 太庙令压低声音:“此时去疫区,无疑是找死!” 太师压低声:“若是他们真的让瘟神收去,倒是省心,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瘟神何时离开卫境,上仙有说否?” “有,上仙昨晚神游天宫,面奏天帝,天帝谕旨,卫人当有百日瘟灾!” “百日?”太师震惊:“这般行罚,卫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岂不更糟?” 太庙令道:“听上仙说,瘟神行罚,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说法是,只要不使罪人流窜,瘟神就会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闹不出大乱。再说,孙仲良蛊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蛊惑,死他几个人,也是应得!” “好吧,就依上仙!” 太师长叹一声,盯住太庙令:“孙仲良出城,奏报君上了吗?” 太庙令躬身回答道:“尚未奏报!” 太师顾不上按摩,坐了起来:“走吧,老夫亲自去奏报!” …… 第一百五十九章:瘟神行罚 卫国太庙,画像前是香案,案上摆着供品,燃着香烛。 卫声公跪在的画像前面虔诚的祈祷。 “公叔?”正在念咒的卫声公看到太师,略略一怔,盯住他道。 太师拱手:“臣有急事奏报君上!” “哦?” “孙将军出城了!” “孙爱卿?”卫声公震惊,急问,“他出城做什么?” “臣也不知。” “那……他去哪儿了?” “想是赶赴楚丘去了!” “天呐,真真一个老糊涂哩!”卫声公急切吩咐内宰:“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务!” 内宰转身就走。 “慢!”太师摆手止住,转对卫声公:“君上,臣已派人前往寻访了。” 卫声公略略一顿,嘘出一口气:“好吧,俟有佳音,速禀寡人!” 太师拱手:“臣遵旨!” 大巫祝免去宁偃楚丘令的职务,下令将疫区内所有百姓尽皆封门,无论是否生病,尽皆交给瘟神处置。 作为祸首的石碾村更是首当其冲。 在宁偃被免职的次日,就有一队兵卒开进村落,个个如临大敌,神色凝峻。 兵卒冲向各家各户,不由分说,用长枪将所有人赶回屋子,再用木条、铁钉将门窗钉死。 两个兵卒走进老石匠家,一个扶住封门的木条,另一个“叮叮咣咣”地拿锤子敲钉。 正敲打中,屋里传出小拳头的捶门声与一个女孩子的求告声:“叔叔,不要钉门,我们不出去,我们就在屋里,我和弟弟没有得病,叔叔……我们没有得病呀……” 正在敲钉的兵卒眼中滚出泪花,但没有停锤。 屋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姐,我渴!” 女孩子应道:“桶里不是还有吗?” 男孩子的哭声:“我……我喝没了!” 女孩子哽咽道:“叔叔,能给我们一桶水吗?半桶也行……” 敲钉兵卒心里一酸,放下锤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望向正在封门的士兵,眼中泪出:“你们等着,我弄桶水去!” 封门士兵瞪他一眼,眼中却也噙泪:“找死啊你,我们……” 他沙哑嗓子,哽咽:“快……钉……” 敲钉声再度响起。 与此同时,一辆辎车驶出卫境,在衢道上疾驰,不一刻,来到宋国边关。 车上之人正是由帝丘城一路驰来的宁偃。 关门紧闭。 宁偃朝关上大叫:“请开关门,我要过关!” 守关宋卒叫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我是卫人,欲入境赶往商丘!” “若是卫人,请看公告!” 宁偃看向旁边,果然有个闭关公告。 原来是宋国边关守将听闻卫国发生疫情,连忙下令关闭边关。 宁偃大急:“我是卫国楚丘令宁偃,有急务过境,请行个方便!” 守关宋卒大声应道:“宁大人,这是关令,你是卫公也没有用,请速回,不可在此滞留,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话音刚落,一排弓弩手亮相于城头。 宁偃明白宋国人害怕什么,轻叹一声引车退回,掉头驰回卫境,拐向鲁国方向,绕鲁境入宋。 孙仲良离开了帝丘,一路上都是逃难的百姓,辎车走走停停,由帝丘至楚丘原本不足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两天,于翌日午后方才抵达楚丘北郊。 辎车缓缓爬上高坡,在坡顶停下。 顺坡望下去,一个村庄赫然在目,村中冒起几股浓烟。 “这是何村?”孙仲良指着浓烟道。 “回禀主公,是石碾村。”老家宰指向坡顶一处石刻路标:“再走十里就是楚丘了!” “石碾村?”孙仲良心里一震,似自语,又似是说给家宰:“听宁偃说,瘟病就是从这村里发出来的。我们去看看!” “好哩!”老家宰驱车下坡,径朝村里驰去。 石碾村里一片冷清,室外除兵卒之外,再难看到一个活人,家家户户的门窗皆被钉死,几处房舍起火燃烧,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家院落。 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听了一会儿,挠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奇怪,昨日儿子死,听到老伴哭,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看来,老伴比儿子重要!” “你晓得个屁!”第三个军卒哂笑道:“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于伤心,反倒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白二人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耽搁久了,小心瘟神爷咬住你!” 第二个军卒大咧咧地应道:“你们放心,瘟神不会咬我们!” 为首军卒盯他一眼:“为啥不会?你长得美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 第二个军卒压低声,神秘兮兮道:“上仙说了,我们不是瘟神属民,瘟神不咬我们!” “你晓得个屁!”为首军卒瞪他一眼:“你去问问百夫长,刘三斗是怎么死的?” 第二个军卒目光错愕:“啥?” 第三个军卒打了一惊怔:“三斗死了?” 为首军卒压低声:“昨晚后半夜埋的!” 两名军卒的脸色瞬间苍白。 “发什么呆呀,下一家!”为首军卒努下嘴,走到隔壁柴扉,朝屋里喊道:“喂,有人没?”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提高声音:“我再叫三声,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 没有任何反应。 为首军卒转对二卒:“堆柴吧。” 两名军卒跑向院中柴垛,抱干柴堆放于大门、前后窗子及屋檐下面。 为首军卒拿火把点了,浓烟四起,熊熊燃烧。 三名军卒又问两家,来到了老石匠家的院落。 为首军卒推开柴扉,站在院子中间喊道:“喂,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趋至门口,抬手敲门:“还有人吗?有就吱一声!” 仍旧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退回院中,朝身旁两名军卒努嘴:“抱柴去吧!” 两名军卒到柴房里抱来干柴,分别堆放。 为首军卒拿起火把走到门前,点上火,火烧起来,浓烟滚滚。 第二名军卒走到窗口,正要将火把伸进柴堆,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一只小手从封死的漏洞里颤抖着伸出来,微微晃动,接着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叔……叔……” 军卒大吃一惊,火把掉在地上。 为首军卒看过来,诧异道:“怎么了?” 第二名军卒手指屋子,急叫:“快,快熄火,人还活着!” 为首军卒急了:“快,灭火!” 三人拿起长枪,将柴堆挑开。 然而,两扇木门已被点燃,着起火来。门上即是屋檐,若是控制不住,屋内孩子必被烧死。 两名军卒冷汗直出:“天哪,怎么办?” 为首军卒急中生智,撩开战袍,照火头浇去,大叫:“快,撒尿!” 另外二人也都撩开战袍,朝火头浇去。 火被扑灭,尿臊味弥漫,几个军卒互望一眼,嘘出一口长气。 三人扭身刚要离开,窗口里的小手再次晃动,第二名军卒要走过去,为首军卒横他一眼,重重咳嗽一声。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较前更显微弱:“叔……叔……水……水……” 第三名军卒转身出去找水,为首军卒再出一声咳嗽。 第三名军卒站住,看向他。 为首军卒压低声音,责道:“你们忘了,上仙怎么说的?” 两名军卒打了个寒噤。 为首军卒朝门外努嘴,几人转身走向院门。 后面的小手再次伸到窗外,绝望地晃动着,但已没有声音发出。 三人走到门口,皆吃了一惊。 院门处赫然站着孙仲良。 一进村子,孙仲良就来了精神,下车步行,老家宰见马渴了,刚好看到有口水井,赶过去打水饮马。 村中一片死寂。 孙仲良挨门巡视,见各家各户的门窗皆被钉死,不少房舍冒着浓烟,正自纳闷,望见这边有几个军卒,遂赶过来问个明白。 此时此刻,孙仲良却是顾不上问询他们了,目光盯在伸出窗外的那只小手上。 孙仲良绕过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窗前。 窗里再次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水……水……” 孙仲良从腰里取下水囊,递给小姑娘。 然而,窗口封得太牢,漏洞过小,水囊塞不进去。 孙仲良用力将钉着的木条掰断,弄出一个大洞,颤抖的小手接过水囊,拔下塞子,跳下去。 里面传出两个人分别“咕咕”喝水的声音。 不一会儿,窗洞上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脸,声音沙哑:“谢……谢爷爷……” 孙仲良老泪流出:“孩子,屋子里还有谁?” “是我弟弟。爷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弟弟,爷爷,我们没有水喝了,我们没有得病呀,爷爷……呜呜……” 孙仲良的声音颤抖了:“孩子,爷爷这就救你们出来!” 他转过身对三个军卒,厉声责问:“两个孩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放出来?” 三个军卒互望一眼,为首军卒欺上一步,两眼盯住孙仲良:“咦,老先生,我还没问你话呢,你反倒过来训起人来!” “我这就告诉你,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 “念你年老,也是出于好心,本军爷暂不与你计较,也不问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村了,只是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快快走路,否则,就把你也关进这屋里去!” 孙仲良非但不动,反而指着门上的封条,一字一顿:“拆掉!” 为首军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孙仲良,见他一身布衣,一脸疲惫,眼睛一横:“嗨,你个怪老头子,本军爷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走!这叫什么?这叫不识相!弟兄们,拿下他,关柴房里去!” 两名军卒上来,左右就要拿住孙仲良。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驰至,在门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车,疾步走进,大喝一声:“住手!” 三军卒怔住。 老家宰对军卒怒斥道:“还不见过将军大人!” 三卒皆是震惊,面面相觑。 “将军……将军大人?”为首军卒蒙了。 老家宰指着孙仲良:“这位就是孙老将军,你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啊!” 孙老将军在卫国无人不晓,三人连忙叩拜。 为首军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孙仲良轻叹一声,指向门窗,缓缓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起身,拆掉封条。 孙仲良进屋,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 老家宰也走进去,抱出小姑娘。孙机吩咐老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匆匆递给孙仲良。 孙仲良接过,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个军卒看到,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几口干粮,“扑通”一声跪在孙机面前,叩头。 孙机抱起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应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声音哽咽:“我阿大叫大槐,战死在楚丘了!” 孙仲良打个惊怔,耳边响起宁偃的声音:“……老石匠的儿子叫大槐,是我身边的短兵,战死在楚丘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我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仲良一手揽起一个孩子,不禁老泪纵横:“孩子,孩子,爷爷来迟了……爷爷害你们受苦了……” 阿花伏在孙仲良怀里,痛哭失声:“爷爷……” 孙仲良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转对为首军卒:“这个村里,还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里?” 为首军卒拱手道:“回禀将军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被钉上了!” “荒唐!”孙仲良怒吼:“你们这就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放出来,给他们水喝,给他们东西吃!” 为首军卒面现难色:“这……” 老家宰怒目瞪过来:“这什么呢?将军叫你放人,还不快去?” 为首军卒拱手:“小人遵命!” 说着招呼两名军卒急急而去。 楚丘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几户就有被封门户的。 楚丘守丞栗平陪着小巫祝一行几个巫人沿街巡视,小巫祝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 一行人巡有一时,一个兵卒快速跑来,跪叩:“报,前面拐角躺着一人,似是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迟疑一下:“走,验验去!” 几人赶至街道拐角处,果见一个罹瘟者缩在墙角,脸上浮出红色。 众人不敢上前,小巫祝声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 第一百六十章:草菅人命 “君上,墨家钜子江寒正在宫外等候。” 宋休公站在宫中的池塘畔,看着水中游得迟缓的鱼儿手中拿着些鱼饵。 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弯着腰站在他的身旁。 “嗯?”宋休公听到是江寒,脸上露出了笑容:“让他进来吧。” 说着抓了一些鱼饵,扔进了池塘之中。 本来行动迟缓的鱼儿一下子涌了过来争吃在这饵食。 内侍退下。 “踏踏踏。”有些沉闷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江寒跟着内侍,走了上来。 “野人江寒,见过宋公。” 宋休公看了一眼依旧是一身粗布麻衣的江寒,耸了耸肩膀笑道:“我的江先生,你可不能学的与孟先生一样古板!” 江寒被说得摇头一笑:“宋公见笑了!” “别了!”宋休公将鱼饵放在一边,靠在了栏杆之上。 “指不定你正在心里骂我呢,骂我是一个贪图享乐,沉溺于酒色歌舞的昏君,但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啊!” “宋国地小,不敢与大国争雄,唯一能图的,不过是一些黄白之物,不过是能够远离争端,成为这乱世的一方净土!” “对宋国而言,国泰民安就够了,不需要发奋图强的君主!” “这也没有旁人,我们说话简单些就是了,端着君主的架势,很是累人的。” 江寒点了点头,松了一下举得发僵的肩膀,也靠坐在了栏杆上,低头看着池塘中争食的鱼儿。 “鱼儿尚且争食,宋公图利不图霸,明智之选。” 宋休公笑了一下,重新拿去鱼饵的盒子,又往池塘里撒了一些鱼食。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当这宋公。” 说完,上下打量了一眼江寒。 “与先生一同当一个游走在诸国的大商,岂不比如今这个自囚于一方天地的君主要好?” 江寒摊开手:“多少文臣武将殚精竭虑的为国尽忠,不过是为了得到几里封地,宋公说出这种话,让别人如何自处?” 宋休公哈哈一笑:“确实,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江寒的脸色有些发黑,嘀咕了一句:“这样可没法聊天啊。” 宋休公收起了笑声,回头看向江寒。 “先生知道卫国闹疫病了吗?” “听说了。” 江寒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楚丘、平阳,死者已经不下百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蹲在池塘边,伸出手点了一下水面,惊得下面的一条小鱼乱窜。 宋休公没有在意江寒的不敬,反而颇为享受着轻松的一刻似的,仰着脖子。 “我已经让乐孟去收购药材了。” 江寒的手指浸在水中,微微发凉:“怎么,宋公嗅到了商机?要与我做一笔生意?” “咳咳,你都把我想成了什么了。” 宋休公轻笑着否认,又想着什么,点了点头:“虽然我却是这么个模样。” “不过,这次没有。” 宋休公半合着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 “宋国与卫国相邻,若是卫国疫病失控,宋国也会被殃及池鱼,讨不到好处的。” 江寒似在专注地看着池水中的鱼儿。 宋休公盯着江寒的后背。 “出了这种天灾,寡人知道墨家不会不管,先生不会不管!” “这是自然,我会与灵鹊一同入卫的。”江寒说道。 “多谢先生了。”宋休公笑道:“若是疫病不平,寡人这商丘也要乱了!” “是我要多谢宋公!”说完,江寒站起了身。 “卫国百姓所须的药材,就拜托宋公了!” 其实,瘟疫给各国的士大夫阶层造成的恐惧比给兵卒、庶民造成的还要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疫病面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庶民氓隶,它可不管你是“尊”是“卑”,一视同仁,只要你传染上就有丧命的危险。 诚然,士大夫们可以请医延治,可按时下之医疗条件,能否治好却也是五五之说。 江寒对上疫病也没有把握,他不是神,虽然有后世的一些知识,却也不能变出药石来,更不能立刻不学自通,将后世治疗疫病的知识统统背诵出来。 他只是一个有些许生活常识的普通人,也只能以忐忑而不安的心态应对一切。 如今江寒只能指望一个人,绞尽脑汁将后世疫病时期,防疫治疫的一些通用方法想出来,供他参考。 那个人就是扁鹊,秦越人! 后世治疫曾有奇效的古朴中医,如今是阻止疫病最大的指望了…… …… 楚丘城中的一片空地上。 几个兵士抱来柴草,远远扔到几个人身上,一人泼上油,另一人将一支火把掷过去。 顷刻间,火焰熊熊,几个罹瘟者在火堆里发出了惨叫声,轻微蠕动几下,就不再动了。 众人不忍见此惨状,纷纷背过脸去。 小巫祝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一车驰至,一个军尉跳下来,对栗平拱手道:“报,将军大人到了石碾村,责令拆除封条,放走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祝略一思忖,对栗平道:“带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遵命!” 小巫祝一行赶到石碾村,果见封条全被拆除,仍旧活着的人被士卒们扶到户外,村中心的场地上三三两两躺着十几个人,孙仲良与老家宰正在给他们喂水与食物。 小巫祝目睹这一切,一时惊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孙仲良,半跪:“孙老将军……” 孙仲良正在给一个病人喂水,见是栗平,惊喜道:“栗平!” 孙仲良站起,迎上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孙仲良便觉一阵眩晕,差点儿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孙老将军,孙老将军……” 孙仲良额上虚汗直冒,在栗平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 栗平关切地问道:“您这……没事儿吧?” 孙仲良吃力道:“水!” 栗平递上水囊。 孙仲良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给他个苦笑:“唉,看样子,老朽真是老了,赶了几天路,就顶不住哩!” “孙老将军,您……下官刚刚听说您到这里,迎得迟了!” 孙仲良指向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怎么能成?” “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惊惧地盯在院中躺着的几个罹瘟者,见孙仲良看过来,这才转过头,与他对视。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孙仲良的脸,盯住他的眼白与额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后退几步。 孙仲良擦一把汗,语带讥讽:“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边人,害怕个什么呢?” 小巫祝这也回过神了,气恨恨地回道:“孙将军……” 他指着地上的人和封条:“您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对抗瘟神,是公然违抗君命,罪……罪不可恕!” 孙仲良又擦一把汗,沉声道:“我的罪可恕与不可恕,就让上天决定吧。” 旋即指向百姓:“然而他们,顺时应令,劳作营生,温良恭谦,真实纯朴,罪从何来?以屠戕无罪生民来惩罚‘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这……”小巫祝一时语塞。 孙仲良声音冰冷:“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禀太师,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 “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你……好好好,小仙我这就回禀上仙!” 小巫祝急切转身,与随从巫人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栗平看向孙仲良,关切道:“孙老将军,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紧,我们这就赶到楚丘,您老好好将息一下!” “唉!”孙仲良长叹一声:“你们走吧,老朽哪儿也不去,老朽只想待在这个村子里,” 他指着院中的村人:“跟他们唠唠嗑儿!” “这……” “栗将军,你给个实话,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从楚丘到平阳,方圆百里皆有患者,迄今为止,像石碾村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有八个村落,千二百多户,挑选封门的约三百多户,楚丘城中也超过十户了。” “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实在说不清楚!” 孙仲良长叹一声:“唉,前番赵人攻城,楚丘虽空,尚有烟火,今日这般封门事瘟,这是灭门呐,这是绝根哪!” “楚丘……曾经的卫国旧都,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眼见就是无人区啊!”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仲良端正身子,目光坚定:“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什么旨意不旨意的……” 他顿了一下,苦笑一声:“是君上让瘟神吓糊涂了,听凭一**人摆布,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啊?” 孙仲良越说越激动,连连咳嗽大口喘气。 栗平轻拍他的后背:“敢问将军,下官该当如何做才是?” “把疫区的人区别开来,有病的集中一处,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虽可封门,但要予以安抚,要保证他们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让他们死得体面。” “对于那些迄今仍没生病的,当是不会得瘟的人,要给他们活路,不能让他们活活饿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里啊!” “他们多是烈士的家人,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 小巫祝马不停蹄地从平阳一路赶回,交一更时总算来到太庙,向大巫祝与太庙令详细禀报了平阳之事。 大巫祝不敢怠慢,急报太师。 小巫祝约略讲述一遍,对老太师道:“孙将军还让小巫特别传话给太师呢!” “哦?”老太师倾身问道,“他要你传什么话?” “孙将军说。”小巫祝轻咳一声,模仿孙仲良的语气。 “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哼!”太庙令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道,“孙老头子这是发痴哩,太师莫听他一派痴言!” “唉!”老太师又是一叹:“孙仲良算是个明白人呐。” “只可惜,他没弄明白一点,所有生命都是为己的,也都是趋利避害的。” “就说他孙仲良吧,走东串西,忙日忙夜,虽不为利,却也是为个私啊!” “这……”太庙令不解道:“他既不为利,怎么又是私呢?” “他不为利,却为名呀,人生名利,名利皆私。” “是哩是哩!”太庙令叹服道:“前番赵人伐我,孙仲良出尽风头,名噪一时,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致使卫国血流成河!” 老太师转问小巫祝:“哦,对了,孙将军深入疫区,身体可好?” 小巫祝凑到太师身边,轻语几句,末了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孙将军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问小巫祝:“孙将军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点头:“正是!” “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回禀太师!”大巫祝转对太师,拱手道:“孙将军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经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唉,怎么会这样?” 老太师轻叹一声,转向大巫祝:“孙将军是卫国大宝,君上臂膀,不可缺失,老朽前去禀报君上,这儿也麻烦上仙求求瘟神,让他老人家手下留情,莫要带走孙将军!” 大巫祝拱手:“太师吩咐,小仙敬从,这就去向瘟神求情!” 老太师来到后殿,卫声公已经睡下了。 内宰将他叫醒,说是太师求见,卫声公晓得是大事,匆匆穿了睡袍起榻,睡眼惺忪地盯着太师:“这么晚了,公叔还不歇息?” 太师苦笑一下:“本已睡下了,可又让他们吼起来了。” “何事急切?” “孙将军有音讯了!” 听到孙将军,卫声公睡意顿消,急切问道:“孙爱卿在哪儿?” 老太师侧过脸去,以袖抹泪。 卫声公心里“咯噔”一响:“爱卿快说,孙爱卿他……怎么了?” “唉!”太师长叹一声:“孙将军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径至石碾村,迫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惹怒瘟神,瘟神就……” 太师轻声哽咽,再次以袖抹泪。 卫声公大惊失色:“公叔是说,孙爱卿他……得了瘟病?” …… 第一百六十一章:义无反顾 消息传出的第三天,秦越人终于带着十几个医者与二十多个墨家剑士来到了商丘。 顾不上寒暄,江寒连忙把楚丘患病之人的症状告诉了秦越人。 楚丘患病之人或体热、或体寒,并大多伴有体痛、呕逆之症,发作后大多数六七日便会死亡。 经验丰富的秦越人面容凝重了起来,因为这四个都是某种恶疾的病症! “江先生,卫国所流传的疫病,应该是伤寒。” 在二人认真的诊断后,这个坏消息得到了证实。 江寒惊呼出声:“果然是是伤寒!” 他感觉自己浑身一阵寒意,就算是在灵丘之战,冒着数万魏武卒冲锋时,他也没有这种感觉。 对于古代的传染病,江寒在前世有所耳闻,到了这个时代就变成感同身受了,对于没打过任何预防针的身体来说,这些疾病可谓是对人们生命威胁最大的东西。 面对伤寒,他的生命也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天官·疾医》中记载:“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 所谓的“寒疾”,也就是伤寒,整个中古时代都让人闻之色变的恶疾,它是一种传染性的热性病,和后世的飞典有些相似,就像燃尽身体一把火。 病情较严重,死亡亦很快,正所谓“其死告以六七日之间”,多发于冬季与早春时节。 既然伤寒对人生命的威胁如此之大,那一旦流行开来,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呢? 春秋战国时虽然人口不算密集,还不具备太大规模的跨地域传播的必要条件,但某国或某城邑爆发伤寒的情况依旧层出不穷。 《诗.大雅.召旻》是记述周幽王时:“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 所记载的便是干旱导致的饥荒和疫灾伤寒的流行。 又如鲁襄公九年(公元前564年),春。 宋国大火烧毁房屋后紧接着又是疫病,很可能就是伤寒。 最近的一场大疫则是郑国都城流行伤寒,连几位大夫都一一死掉,朝中空空如也。 每次大疫病都十分严重,造成大量人口死亡,正所谓“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 楚丘八千余户,四万余民众,即便只有两成殒命,也有七八千人之多,先遭兵祸,又遇疫灾,到时候可能真的是家家戴孝,户户恸哭了。 这是江寒和秦越人都不想看到的事情。 “江先生,疫情如火,明日我就带着灵鹊赶赴楚丘!” 秦越人的目光坚定,即使他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有多么危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 “我与你一同去。”江寒淡淡的一笑:“墨家已经采购了一大批麻黄、生姜、葛根……等药材,短时间内应该够用!” 秦越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有先生相助,我感觉踏实多了!” “就让我们一个医天下的大医,一个医百姓的小医,共同携手,拯救楚丘百姓!” 翌日清晨,以江寒、秦越人为首的十几辆马车的车队离开了商丘。 城墙上,宋休公与乐孟并肩而立。 乐孟摆出了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对着城下一拜:“乐孟拜别江先生。” 宋休公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离去的队伍。 “乐孟,我们回去吧!” 宋休公转过了身,明知前方刀山火海,亦往之,墨家之人,都是这般吗? 若墨家人人都是如此,天下还有何人能敌。 “君上,江先生此番去楚丘,所求的到底为何啊?” 宋休公半合起眼,看着繁华的商丘城,张开口,缓缓地说道。 “大概是为求大义吧!” …… 卫国太庙中,太师满脸悲愤:“孙将军已被划为瘟神属民了!” “这这这……”卫声公急得额头出汗:“公叔,上仙可有救治的办法?” “臣已恳请上仙了,上仙已向瘟神求过情了!” 卫声公转对内宰,急切吩咐:“快,有请大巫祝!” 不一会儿,内宰就引大巫祝匆匆赶至。 “有扰上仙了!” 卫声公略作拱手,语气急切地直入主题:“孙将军爱民心切,开罪于瘟神,招致瘟神行罚,方才听公叔说,上仙已去求请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禀君上!”大巫祝拱手还礼:“小仙方才为孙将军的事神游天宫,叩见瘟神,瘟神说,孙将军违抗君命,私侵他的领地,放走他的属民,已犯死罪,不可救赎了!” “这这这……寡人身边,不可没有孙爱卿啊!请上仙再去恳请瘟神,务必放回孙爱卿!” “小仙也是这么恳请的,小仙好说歹说,瘟神看到小仙一片诚敬,允准免去孙将军刑罚,但君上也须允准一事!” “允准何事,上仙请讲!” “君上须将瘟神的全部属民归还瘟神,对擅拆封条、违抗君命的军卒明刑正法,以警示国人!” “寡人允准!” “还有,孙将军从瘟神齿下夺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须此二人献祭!” “就依瘟神!寡人烦请上仙速速献祭,早日从瘟神手里赎回孙爱卿!” 大巫祝拱手应道:“小仙领旨!” 翌日晨起,大巫祝神采飞扬,状若即将出征的将军,对小巫祝下令道:“备车,石辗村!” 小巫祝惊愕道:“师父,您也去?” 大巫祝横他一眼:“为师不去,你能镇住孙老头吗?” “弟子这就备车!” 大巫祝引领小巫祝及巫女十余名,外加内臣、太庙令等几个朝臣,一路敲锣打鼓,焚烟点火,径奔楚丘。 内臣宣过君上诏书,栗平接旨,引众人赶赴石碾村。 孙仲良年近七旬,本就人老体弱,自抗赵以来,更是未曾休息过,这又带病奔走疫区,受到戾气,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禁受不住的,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脸上泛起青气。 孙仲良晓得自己染上瘟病了,命令栗平等人带走尚未罹病的村人,自己留在村里,与一些罹瘟者坐在一起。 老家宰死活不肯走,坚持陪在他身边。 栗平等人刚走,孙仲良就昏倒了。老家宰不由分说,将他背到车上,载向村外。 刚到坡顶,孙仲良就醒过来,见自己竟然坐在车里,老家宰驾车疾驰,说道:“你……怎么回事儿?” 老家宰泪下如雨:“主公,老奴求你了,老奴这就载您到楚丘,寻个医生救治!您身子硬朗,能抗过去的!” “扶我下来!”孙仲良有气无力道。 “主公?”老家宰眼泪流出。 “让我下来吧!”孙仲良几乎是恳求了。 老家宰只得停车,放好垫脚,背孙仲良下来。 孙仲良看下四周,指向旁边一个土堆:“就那儿吧!” 老家宰背他过去,又从车上拿下席子,铺在地上,让孙仲良就席躺下。 老家宰递上水囊,孙仲良接过,喝几口水,合眼睡去。 孙仲良脸上的青气更见明显了。 宁偃从宋国关卡返回,直驱鲁境,未料鲁境也是处处关卡,卫人一个也不许入。 宁偃正自无奈,见不少卫人既不走大道,也不走小径,而是漫野里跑去,对方边境根本防不住。 他只好弃车,将马解下,骑上就走,没有马鞍的马极是难骑,宁偃连摔数跤,渐渐得些要领,骑行自如,就在天黑之后,寻野地直入宋境。 进入宋境就没人盘查了。 第二日黎明时分,宁偃正在宋境的衢道上疾驰,隐约看到一群车队迎面而来,神色匆匆。 双方相向而行,不消一时,就已照面。 当看清对方正是自己一心寻找的灵鹊时,宁偃喜极而泣,翻身下马,“扑通”跪地。 来人正是由商丘闻讯赶来的江寒、秦越人一行。 …… 随着大巫祝等人的光临,石碾村热闹起来,门户再度被封,村头广场上立起了一个丈高的柴垛。 伴随着一阵鼓声,一身白衣、沐浴一新的阿花姐弟在两个巫人的怀抱中走向祭坛。 两个兵士搬来梯子,两个巫人将阿花姐弟放到柴垛上,让他们的腿盘起来,坐得端正。 许是被巫人吓唬住了,许是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是什么,阿花姐弟呆呆地坐在柴垛上,怔怔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几个兵士推着三人走向祭坛。 他们是最早为孙仲良放出村民的三个军卒,各被反绑双手,跪在祭坛前面。 他们的身后是一排巫女,巫女后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后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后面不远处,是栗平、内宰、众兵卒等百多人,再后是那个高坡,坡上是孙仲良的轺车。 巫乐响起,众巫女手拿火把,踏着鼓点,载歌载舞,准备献祭。 宁偃牵马走在前面,身后是江寒、秦越人等十数个身负背篓的医者,再后是腰配长剑的墨家剑士。 一行人走在乡间土路上,所有人的腿脚都是极快的,表情焦虑。 走至一处路卡,宁偃一行被人拦住。 见是宁偃,军尉惊喜道:“宁大人?” 宁偃急切问道:“快,孙将军在哪儿?” “石碾村。” “他……怎么样?” “唉!”军尉眼中泪出:“孙将军私放瘟神属民,被瘟神咬了,君上为救将军,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献祭,这辰光都在石碾村献祭呢!” “献祭?什么祭?” “就是将军救出来的一对童男童女,叫什么阿花!” “天哪!”宁偃惊叫一声,转对江寒道:“江先生,在下先走一步!” 说着翻身上马,朝石碾村疾驰而去。 江寒也脸色凝重,转头道:“你们护送药材,我与宁大人一同前去!” 说完也策马而去,跟在了宁偃的身后。 祭坛上,鼓点越来越响,巫女越舞越劲。 不远处的高坡上,孙仲良脸上的青气更多了,昏迷不醒,老家宰守在他身边,目光焦急地望着坡下的祭坛。 一阵更急的鼓点传来,孙仲良脑袋略动一下,微微睁开眼睛。 老家宰俯下身子,叫道:“主公,主公,您……总算是醒了!” 孙仲良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何……何来鼓……乐?” “禀主公,君上为救主公,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献祭,这辰光正在献祭呢!” “献……祭?所……所献何……祭?” 家宰迟疑有顷,哽咽道:“是……是……阿花姐弟!” “荒……荒……荒唐!”孙仲良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老家宰扶他坐起来。 孙仲良手指祭坛:“快,扶……扶我过……过去!” “主公,您这样子,不能动啊!” “快……放……放掉孩……孩……孩……”孙仲良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巫乐戛然而止。 众巫女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有顷,陡喝一声,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来。 大巫祝疯狂地跳着诡异的舞蹈,声音古怪、凶恶:“吾乃瘟神是也,尔等还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众巫女一齐跪下。 内宰及众军士先是愣了,继而也都纷纷跪地。 栗平迟疑一下,亦跪下。 大巫祝一边舞一边狂喊:“尔等听好,罪人孙仲良蔑视本神,犯吾领地,依罪当死,姑念人主卫君献祭,本神特赦其罪。” “本神在此正告各位,无论何人,但凡再敢蔑视本神,不敬上天,本神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一声狂荡的笑声之后,大巫祝一个急旋,栽倒于地。 小巫祝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 大巫祝悠悠醒来,不无诧异地问道:“咦,你们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应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瘟神下凡了?”大巫祝转对一巫女,“他可说过什么?” 巫女应道:“瘟神说,今后有谁再敢违他禁令,他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 大巫祝倒吸一口气,急急吩咐:“快,起乐,献祭瘟神!” 巫乐再次响起。 乐声中,众巫女各持火把,轮番扔向柴堆。火苗腾空而起,火势趁了顺坡吹下的南风,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柴堆中,两个孩子拼命挣扎,尖声哭号。 众兵卒不忍直视,纷纷转过头去。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战马嘶鸣一声,从火堆前疾驰而过。 就在战马驰过火堆之际,一人腾空飞起,稳稳落在丈许高的柴堆上面。 众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一手一个孩子,纵身跃过火焰,跳落地面。 在场众人看得呆了。 大巫祝大怒:“大胆,你是何人?竟敢破坏瘟神献祭!” 江寒的目光冷冷扫过此人:“墨家,江寒!” 江寒将两个连熏带吓早已晕死过去的孩子放在地上,扑打他们衣服上的火苗。 宁偃此时也赶到了江寒身边,转头吩咐道:“快,拿水来!” 栗平缓过神来,看清是宁偃,既惊且喜,直冲上来:“水!快拿水!” …… 第一百六十二章:用人之祀 几个军卒提着水桶跑过来。 宁偃接过水桶,将水泼在两个孩子身上,二人遭冷水一浇,醒了过来。 女孩儿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男孩儿一阵嚎哭。 大巫祝也回过神来,猛咳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几步,声色俱厉。 “大胆宁偃,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大妄为,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 “来人,拿下罪人宁偃!” 众军卒无一响应。 大巫祝提高声音:“还不拿下罪人宁偃?” 所有目光投向栗平。 大巫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使唤不动军卒的,目光便直射栗平:“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江寒指着祭坛上已经遇害的军士,手指的尖端犹在微微颤抖。 “罪人?大巫祝用人之祀,肆意残杀卫国军民,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罪人吧!” 所谓的“用人之祀”,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活人祭祀,是以活人来充当献牲,取悦上帝的原始宗教仪式。 商周之时,人祭之风炽盛,其用人之多,手段包括火烧、水溺、活埋、剖心、刺喉沥血和砍头等,甚至于把人剁成肉,蒸为肉羹。 牧野之战后,号称仁义之师的周武王照样将大批殷商贵族当成祭品,成百上千地斩杀,献祭给昊天。 直到周公执政,他似乎觉得这种方式过于残暴,于是周室主流的卿大夫便开始转而谴责这种仪式。 所以春秋战国时代的人祭现象已不象殷代那样触目惊心,残不忍睹,但却并不罕见。 江寒虽然早有听闻,但直到今天,他才得见其真容,其令人指的程度。 祭坛上那些凌乱的残肢,被巫师掏出烧焦的内脏,一滩滩黑红凝结的鲜血,倒映在围观民众呆滞和畏惧的眼中,显得刺目无比! “本仙身为卫国大巫祝,祭祀神主,祈求疫病早日结束,有何不法之处?” “汝等破坏祭祀,若是疫病继续横行,这当是汝等的罪过!” 大巫祝面不改色地宣称,他大咧咧整理着衣襟,皱紧眉头,视江寒于无物。 围观的民众开始产生一阵骚动,很显然,大巫祝在煽动民众情绪。 江寒的脸色阴沉,大声呵斥道:“当年宋襄公让邾文公用俘获的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他的兄长司马目夷就劝告过。” “古时候六种畜牲不能相互用来祭祀,小的祭祀不杀大牲口,何况敢于用人作牺牲呢?” “祭祀是为了人,人是神之主也,杀人祭祀,神只会愤怒,哪里还能安心享用?” “把人同牲畜一样使用,上天岂会赐福?”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以人祭祀,天地怎会高兴?” 江寒话语冰冷,步步紧逼,大巫祝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宁偃看准时机,一挥手:“将罪人拿下!” 卫卒们凝固已久的气氛顿时沸腾了,带着愤怒,他们分出人将一众巫祝抓住,又把三个军士的尸体扛在肩上,抬到高台下面。 三个军士眼神空洞,在死前一定受尽了鞭打,所以伤痕累累。 他们冰冷的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红色的液体依旧从胸膛、小腹和背部的剖口中缓缓流出,好象全身上下许多无牙的嘴巴在淌唾沫。 四周一片沉寂,惟有不远处的狗在厉声长吠,透过砖墙和木门,让人心生忐忑。 “这疫病就是因为尔等不敬神主,瘟神行罚!” “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而你胆大妄为,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 大巫祝伸出手来重重地指着江寒,仿佛江寒才是罪魁祸,瘟神行罚是从伤寒流传至今,大巫祝一直在强调的事情。 这种说辞蛊惑了卫君和部分民众,导致了今日惨剧发生。 在场万人集结,除了患病者还在家中喘息外,几乎整个城邑的人都来了。 他们希望一如主君和巫师说的一样,献上活生生的人命,大疫就会停止。 “栗将军,瘟神的话你难道忘记了吗?难道你真的要置万千生灵于不顾,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大巫祝的话音落下后,几乎所有人都用不满和畏惧的目光看着江寒、宁偃,看着卫卒们,甚至有人大声祈求他们释放大巫祝和巫师,让仪式继续下去。 被按倒在地上的大巫祝也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得意地笑了。 一旦万人沸腾,将造成一个严重的暴乱,宁偃镇压也不是,落荒而溃也不是,大巫祝打的真是个好主意,宁偃手心开始出汗,拼命思索对策了。 “大谬!” “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 “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触冒之者,乃名伤寒耳。” “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 “疫病亦为四时之疾,并非什么瘟神行罚!” 哗啦,民众们一时间又纷纷议论开了。 “再者,我等已经掌握了伤寒医治之法,此次来楚丘,就是要助众人驱逐疫病的!” “什么?” “此话当真!” 楚丘人仿佛抓住了稻草的溺水者,纷纷仰头踮脚,若非军卒横着戈矛阻拦,肯定会扑到江寒脚下问个明白的。 “吾乃墨家钜子,所说之话焉能有假?众人且看西面。” 万人侧目,西面有什么?除了即将落幕的如血夕阳外。 “再过半日,就会有灵鹊飞来兆喜,神医扁鹊就在后方,到时候他妙手回春,伤寒疫病自然能全部消除。” “扁鹊?” “神医扁鹊?” “吾等真有救了!” 这几年时间,扁鹊四处游医,名闻天下。 他曾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栎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 随俗为变,在齐鲁等地也留下了不少传说,影响力极大,江寒报上扁鹊二字,比他将口说干还管用。 宁偃见江寒的劝说有了效果,助攻道:“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汝等各自归家,静待疾医来赈济、施药!” 眼看着大势已去,大巫祝又大声呼喊道:“这疫病就是鬼神降怒,这是对赵卫争战的惩罚,众人要是就此归家,不将祭祀继续下去,倘若疫病非但没消除,反倒更加炽烈。那该如何是好!?” 鬼神致病,是众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对未知事物永远心怀忌惮。 此言一落,他们又纠结起来了。 是啊,明天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神医扁鹊真的来了,他真能敌过鬼神之怒么? 军卒们愤怒不已,已经有三名同僚被害,莫非还嫌不够? 但没有宁偃的命令,他们也不会用矛尖去将这些被蒙蔽者戳醒。 江寒也有些无奈,民众们赖着不肯离去,就能让大巫祝和那些巫师得以依仗,这是一时半会说解不开的。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汝等真认为不将仪式继续下去,则本地鬼神愤怒的话,那便这样吧……将大巫祝带上来!” “要作甚,你要作甚!” 大巫祝惊恐不已,江寒揪着他的衣襟,闻到了一股恶心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鲜血的粘稠甜腻。 “我听说,你神通广大,能与神主交流沟通?” “当然,所以你不可伤我,否则……” “我不伤你,只是想要你助我将这祭祀继续下去……但人乃万物之灵,不可轻易杀害,不如以我来代替。” 江寒重重将他推倒在地,随即拔出了腰间的非攻,一抬手,却没有对准大巫祝,而是对准了自己。 “江先生!” “钜子!” 宁偃与徐弱大惊失色,纷纷扑上前去阻拦,只见江寒只是切下了自己的一缕黑发,扔到了那大巫祝身前。 “捡起来!” 大巫祝本以为自己要被杀死,吓得浑身瑟瑟抖,这会回过神来,捧着那几缕黑发,不知所措。 江寒站在众人面前朗声道:“我乃江国遗孤,天命玄鸟之裔,江氏卿族贵胄,以我的发肤为祭品,来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可以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虽然儒家的这种观念尚未在天下流行开来,但在卫国却已经有了一定影响。 华夏人蓄扎髻,爱护肌肤,视之为礼乐之始,以此区别于断文身的蛮夷,而剃发也被视为奇耻大辱的“耐刑”。 所以江寒自翦头发,在场所有人看来是了不得的举动了,大巫祝也傻了眼,细若蚊声地说道:“可以……” 江寒心里在为那些冤死的祭品默哀,所以他脸色庄重,看上去仿佛已经神权附体,彻底主导了这场中断的祭祀。 “楚丘之山鬼水主,历代夷君之灵在上,听我祝词,若有惩戒,非万民有罪,惟小子无良!” 这些话也都是江寒发自内心的,因为赵卫两国的战争,与他算计魏国有很大的关系。 在场能听到这段祷词的人跪倒了一片,感动得稀里哗啦,江寒这是要让鬼神们放过万民,只降罪于他一人了! 与之相比,大巫祝等人是何等的自私丑恶。 江寒言毕,冷漠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大巫祝,遇难的祭品们死前一定也绝望不已吧,很快,很快就能从此人眼里看到了。 “这祈求得有人来传递,既然大巫祝自称能穿梭人鬼之界,与神主沟通。” 江寒转头看向宁偃:“请宁大人寻来木柴,立起火柱,杀白马黑犬,再将他连同我的发肤一起烧了,让他带着祭品一起送去鬼神居所吧!” “不要!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是卫国的大巫祝,你如果杀了我,君上一定饶不了你!” 大巫祝发出了一阵惨叫,奋力挣扎着。 宁偃一挥手,几个军卒将他压了下去。 “这……”内宰拦在了宁偃的身前。“宁大人,烧死大巫祝,在下如何向君上交代啊!” 宁偃笑着拱手道:“大巫祝能穿梭人鬼之界,是要去鬼神居所为楚丘国人祈福,相信大巫祝此去后,楚丘疫病不久后就会痊愈,内宰如实汇报就好。” 内宰眉头微皱,看向宁偃:“宁大人既有此说,下官这就返回帝丘,向君上复命!” 一把大火将大巫祝烧成了灰,内宰一行也离开了楚丘,宁偃如释重负,朝江寒深揖:“请问钜子,接下来如何做?” “请宁大人速做二事,一是搜寻石灰、硫黄、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一处,非患者一处,由墨者统一救治!” 宁偃拱手道:“领命!” …… 当江寒、宁偃、秦越人等人进入安置孙仲良临时分隔开的居室后,便发现盖着厚厚被褥的床榻之上,孙仲良脸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迹。 眼下,他脸色红晕,嘴唇干涸,竟连话也不说了,宁偃跪在榻前轻声呼唤:“孙将军?孙将军!” 得到的也只是一声咕哝,过了一会,连咕哝都没了。 前来诊治的秦越人一脸凝重:“从霜降以后,至春分之时,凡有触冒霜露,体中寒即病者,谓之伤寒也。” “九月十月寒气尚微,为病则轻,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严,为病则重。” “孙老将军的病症来得突然,发作极其猛烈,一日之内居然衰弱到如此程度,是最难诊治的那种。” 宁偃急切的询问道:“扁鹊先生可有医治之法?” 秦越人手指搭在孙仲良的脉搏上,治疗伤寒的麻黄汤,得根据发病的不同症状微调。 秦越人的语速极快:“麻黄汤,麻黄三两去节,桂枝二两去皮,杏仁七十枚去皮尖,甘草一两炙之,加水入陶釜煎之,去渣后温服。” 他又强调道:“麻黄热性,唯冬时正伤寒无汗者用之,如今已经早春则不可轻用,服之必发斑发黄,如服者,要加凉性的石膏,知母,黄苓……” 宁偃一一记下,连忙吩咐下人去煎药。 秦越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拱手道:“江先生,宁大人,对于疫病,防甚于治,非常之期,当行非常之法,一定要对疫区百姓加以管束!” 江寒闻言笑道:“秦兄放心,患者与非患者已经被隔离开了,我们这就去颁布防疫法令!” 宁偃点了点头:“楚丘吏员都在前厅等候了,江先生、扁鹊先生,请!” …… 第一百六十三章:防疫法令 宁偃站在大堂之上,背着手威仪十足,对召集来的吏员说道。 “殷之法,刑弃灰於道者,断其手。” 灰即垃圾,古代城市,尤其是西方城市一直是污水横流,垃圾满街,无论是罗马希腊,还是近代前的巴黎伦敦,随手就扔是常态。 但中国情况却有所不同,为了避免疫病传播,古人对公共卫生是非常注意的。 早在殷商统治朝歌时,为了维护都城的卫生环境,随便堆积垃圾到路上的要处以砍手的刑罚。 如今宁偃又将这条古法搬了出来,宁氏是卫国的大族,世代兼任楚丘令,在楚丘发生大疫时临时颁布条例完全符合职责。 栗平拱手道:“大人,这样照搬殷商苛法是不是太严苛了!” 宁偃闻言点头,话音一转:“断其手着实太过严重,但扁鹊先生说了,此事关系到疫病的传播,不能不加以重视,弃灰於道上者,处以髡刑!” 作为后世人,江寒不喜欢肉刑。 秦朝的“弃灰於道上者,黥”还是太重了,反而刮掉头发这种春秋战国时华夏人极为羞耻,却不会伤害身体的刑罚倒很适用,所以定下了髡刑。 楚丘诸吏们相视点头,觉得可以接受,纷纷同意了。 “再在城中弄些草灰、干土,洒于居所内外,要时刻注意保持干净清洁,派军士在各坊间巡逻,监督民众勤加洒扫,再通告之,日常多洗澡沐手,注意通风。” “是!” “此外楚丘公用的溷厕过少,我已经让人在每个里巷都新开挖了一个,以垣墙围之,今后都必须到公厕里便溺,街上不得留存脏物,更不许脏水横流,无人管理,在禁令解除期间,违者同样处以髡刑!” 宁偃主动请缨接下了防疫工作,将这些法令有条不紊地推而广之,另外增加了强制和军事管制。 毕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人类只要不像一些奇葩民族一样以一生不洗澡为优点,都知道讲卫生的好处。 但就像后世大学男生宿舍总是肮脏恶臭一般,不强制约束,别指望好习惯自己形成。 ”诸位也不要抱怨什么,扁鹊先生已经研究清楚了,污秽是伤寒细蛊存活传播的条件,病魔便在门外,若是不加注意,传到汝等或亲人身上悔之晚矣。” “总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便是防疫的第一条,卫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楚丘的属吏们自然只能唯宁偃之命是从。 “第二件事,是隔离与埋葬,一旦发现病症,立刻加以隔离,民籍者入城外的东门里,军籍者入城外的南楼里,流民者入城西。“ “将他们集中在一处,除了给他们医治的疾医外,禁止任何人进入。” 有了江寒的提点后,扁鹊经过几年多对细蛊的研究,已经能确定许多病症都是细蛊通过空气,水传播的。 理论能够指导实际,扁鹊和江寒都认定,伤寒病患若是不能隔离开来,就会持续传播,即便是死后,不能掩及时埋的话,伤寒也会继续传染。 正在奋笔记录的长史一愣:“大人,军士和流民还好说,把他们中的患者集中起来不难,可城中百姓家的患者要想集中看管就难了,肯定会有家人藏匿出现。” 宁偃严肃的说道:“一人瞒藏不报,全家抓捕隔离!若是实在舍不得亲人的,那便一起进隔离营相伴吧!” …… 楚丘的街道行人稀疏,偶有路过的也是行色匆匆,或掩口鼻,或低头疾行。 墨者们已经人人都有的葛麻口罩开始在民间也流行了起来。 看着一片萧条的城邑,江寒对身边的宁偃叹了口气道:“说到底,疫病在发现前已经悄然传播开了,公厕、洒扫清洁等等诸类只是亡羊补牢的细枝末节,医治才是治愈此次伤寒的关键!” 楚丘现在有扁鹊及灵鹊的医者,这是好事情,但总体说还是缺人,患病者太多,平阳那边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就在昨天,平阳的第一波伤寒开始爆发,一日内出了几十个病症。 江寒去平阳安排防疫时,正巧看见两辆车开了出来,车上均盖了席子,但他也能隐隐看到露出席外的手、脚;不用说,这两辆车上装的必是死去的平阳百姓了。 所以目前的情况仍然是,只要疫病一日不消,城里就会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淡。 最要命的是,医药开始短缺,墨家从各地购买的粮食医药一时半会到不了,情况不容乐观。 因为依靠他和扁鹊的合作,成功防止了楚丘、平阳的疫病的向外扩散,但对于已经爆发病症的群体,却依旧一筹莫展。 伤寒,这毕竟是绵延千年,扁鹊、华佗、张仲景无数名医耗尽心血研究治疗的恶疾。 纵然扁鹊有了“细蛊致病说”这一理论利器辅助,又怎能一两日就宣告破解? 所以从隔离区拉尸体出来的辎车却越来越频繁。 乱葬岗上的坟堆也与日俱增,疾医们对此一筹莫展,只有扁鹊仍然带着灵鹊的医者们在尝试各种药物。 在经历了十来天紧张和人心惶惶,在付出了数百条的生命后,伤寒的传播已经得到了遏制。 事实证明,江寒的各种举措在防止伤寒传播上是行之有效的,楚丘非患者的隔离区没有再出现伤寒,患者隔离区内的死亡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桂枝、麻黄,葛根等等药材汤饮,是扁鹊一脉经过长期的钻研和实验,配置出预防伤寒,乃至于缓解症状的药方。 就是治疗时间较长,用药量较大,整个楚丘的府库翻得底朝天加上带来的药材,也不够一半。 于是江寒在征调各地墨家商会的同时,甚至还写信向临淄的田午,中山国的姬恒以及魏国白氏请求药物支援。 …… 三月初,魏国安邑。 白家大宅的书房中,白雪捧着一卷简书,眉头微微皱起,对面坐着的少女,则是白家剑士扮作山匪劫出来的落月公主。 因为屋中烧着炭火极其暖和,所以她只穿着合身的紫色罗衫,慵懒地斜坐在榻上,乌黑的明眸里闪着笑意,勾人魂魄。 自从江寒离开齐国后,白雪每天打探和江寒有关的消息,但她一直期待的江寒来到安邑没有发生,反倒传来楚丘发生了伤寒大疫,江寒带着灵鹊赶赴的噩耗,这让她如坠入冰窟。 “白雪姐姐,出了何事?” “楚丘发生了疫灾。” “疫灾?”落月公主的脸色变得惨白:“江先生…不会是去了楚丘吧!” 白雪轻轻的点了点头,看到信中写着神医扁鹊在那边,心里才松了口气,对屋外喊道:“梅姑!” 梅姑缓步走了进来:“公子!” “你让候嬴大哥放下手上的事务,在各地采购药材,尽快送去给伤寒爆发的地点楚丘。” 梅姑点头应允,快步离开了书房。 夜色渐晚,凉风习习。 安邑行宫的后花园里,公子卬跪在魏武王的面前涕泣。 魏武王看着他,不快的呵斥道:“你一个堂堂大魏国的公子贵胄,哭个什么?” “儿臣…儿臣委屈!”公子卬以袖抹泪。 仗没打赢不说,自己刚过门的老婆还被山匪劫走了,这段时间公子卬每天都会跑到魏武王的面前哭诉。 正巧这时,寺人走了进来:“禀王上,公叔丞相和庞将军求见。” 魏武王瞪了公子卬一眼:“还不快起来!” 公子卬连忙爬了起来,低着头立在一旁,魏武王这才转头对寺人吩咐道:“快快有请!” 魏武王看向二人:“寡人正要请两位爱卿议事呢,两位爱卿就来了?” 公叔痤与庞涓对视一眼,躬身行礼:“臣等洗耳恭听!” 魏武王道:“眼下主要为两件大事,一个是,卫地楚丘起了瘟病,鸡犬不宁,不少卫人逃进我土,闹得人心惶惶啊。” 公叔痤点头道:“臣听说了。” “你是何主意?” 公叔痤脸色凝重:“这病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若不严防,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魏武王一脸忧急:“寡人愁死了,可这……怎么严防呢?” “臣之意,凡是卫人皆不得入境,违者格杀勿论!” “边关也是这么做的,可边关太长,田野沟渠处处可入,防不胜防啊!” 庞涓拱手道:“王上,臣有一个办法,对入境卫人,寻个山沟,关他们进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好主意!”魏武王眼睛一亮,朝庞涓竖起拇指。 “墨家给寡人送来书信,让魏国帮忙提供一些药材,这个忙寡人帮还是不帮!” 庞涓沉吟了片刻:“臣以为,卫地罹瘟,对我们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魏武王眼睛瞪大:“哦?它怎么又是个好事呢?” 庞涓嘴角微微勾起:“卫地罹瘟,宋地难免其祸,卫地若有瘟情,齐人难以西进,宋地若起瘟情,楚人必会惧怕。” “眼下韩候正在迁都,赵候病重,赵国两位公子剑拔弩张,燕国尚无异动,楚国右司马屈武引兵数万欲征伐黔中!” “卫地罹瘟,齐、楚避之唯恐不及,自也不生他念了,大魏国可趁此良机,将弱秦一鼓而下,这样大魏国后顾无忧,成就一统霸业,指日可待!” 魏武王眉头微皱:“爱卿乐观了!寡人与秦人打了一辈子,秦国虽弱,却也是一块硬骨头!” “寡人已臻天命之年,老天留给寡人的时光不多了!继位那日,寡人面对先祖英灵起誓,立足中原,号令诸侯,光大先祖基业。” “二十多年过去了,先君文侯拓地千里,九合诸侯,天下云起响应,寡人虽也东征西战,却是东得西失,远不如先君。” “至于合诸侯之事,你也都看到了,赵、韩都敢阳奉阴违!说句心底话,此番南面称尊,是寡人急切了,灭秦之事,万不可急切了!” “君上圣明!”公叔痤拱手道:“臣以为,大魏国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应趁此时休养生息。” “大国对局,胜负可有四判,一是伐交,二是伐谋,三是伐兵,四是攻城。” “逢泽之会伐交上我先输一城,但伐兵与攻城,大魏武卒与四国兵力相抗,略胜一筹,迄今可谓一胜一输,战个平手!” “这个……还请爱卿详解!” “伐交即张义,自平王东迁,天下虽无义战,但出师不可无名,对阵不可失义,否则,民心不凝,天下不服,胜负不战自判。” “君上称王,唯有齐秦信守盟约,不曾出兵,我等若约盟在先,偷袭于后,胜之不武,亦失一着。” 魏武王沉思有顷:“局已铺开,这个交怎么伐,这个义如何张,下一子该落何处,爱卿可有谋划?” 公叔痤一字一顿:“天元!” “天元?”魏武王凝视公叔痤,“这……爱卿可有解说?” “拿棋局来!” 宫人拿来棋盘与棋子。 公叔痤摆出棋局,边角摆下定势之子,指向中空:“君上,棋局既开,边角皆定,决定胜负的就是中腹了。” 他指着天元:“这就是中腹的核心!” 魏武王眼睛睁大:“你是说,周室?” 公叔痤“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正是!” 魏武王盯住天元,陷入深思。 一旁的公子卬嗓子眼里咕噜出声:“枪就是枪,刀就是刀,一个没用的周室,关它屁事!” 公叔痤诡秘一笑:“公子,此位眼下虽无大用,若是占住了,则是大赢!” 魏武王盯一会儿棋局,豁然开悟,“啪”地击掌:“妙哇,前番就是因为寡人不尊周,引得诸国来伐,若寡人占了周室的大义,岂不是想打谁就打谁?” 魏武王看向公叔痤:“说吧,这个子怎么个落法?” 公叔痤微微一笑:“结亲!” “这……”魏武王皱眉:“寡人膝下,并无适龄公女可嫁啊!” 公叔痤笑道:“君上为何不想娶一个回来呢?” “娶一个?娶谁?” 公叔痤手指棋盘天元:“周天子的公主!” “唉!”魏武王眉头微皱:“眼下千头万绪,百务缠身,寡人哪有闲心去娶亲?再说,夫人那儿怎么交代?” 公叔痤闻言一愣,知道魏武王误会了:“呵呵呵,王上没有闲心,公子缓或有!” “臣曾听公子缓畅谈天下美女,赞叹天下绝色仅有二女,一个是齐国的落月公主,另一个是周室的雪公主!” “落月公主嫁给了公子卬,雪公主若是被公子缓迎娶,二女都嫁入魏国,岂不是天下美谈?” 听到公叔痤的话,公子卬绷不住了,跪倒在地:“父王,落月公主被山匪掳走了,儿臣要迎娶雪公主!” 这段时间魏武王被公子卬搞的心烦气躁,原本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公子卬的,他突然灵机一动,把雪公主嫁给公子卬,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爱卿所言甚是!”魏武王朗声应道:“周虽行尸,其名可用!” 他转对寺人:“寺人,筹备去吧,为公子卬聘亲周室!” 公子卬闻言大喜,连连叩首:“多谢父王,多谢父王!” 第一百六十四章:医者心 “恩,白氏送来的麻黄不错,看得出是雪儿用心挑选过的。” 等到楚丘疫情蔓延得到缓解,人心初安时,三月也已经过去了一半。 江寒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刚从魏国快马传车送来的药材。 在白雪的帮助下,候嬴的主持下,白氏将安邑几乎所有医馆的药材抽调一空,送到楚丘处,解了江寒的燃眉之急。 宋国、齐国也陆陆续续的送来了一些药材,在楚国收购药材的墨家弟子不久后也能赶到。 这让他更有信心在这个月内让伤寒在附近的几个城邑绝迹了! 药材被装上辎车,分别运往城中的散药棚,还有各乡邑和隔离区那边去了。 江寒对即将登车去散药的秦越人拱手感谢道:“疫病能得到控制,多亏了秦兄的医术高明!” 秦越人坐到了一辆装了一半药材的辎车上,笑吟吟地说道:“江先生的防治之法才是救了千户万户的好法子,我的麻黄汤,只是把已经被大小司命看中的人牵回来罢了。” 江寒闻言摇头一笑,看着辎车远去,这么直白地说自己能活死人白骨真的好吗? 在秦越人及灵鹊医者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熬起了药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黄、艾蒿味道。 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村头,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麻黄汤,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桂枝汤。 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施药。 秦越人与几个医者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的患者之外,大部分患者被抢救过来。 卫声公原本还因为大巫祝被烧死而恼怒,听说疫情得到控制,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金三百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秦越人也都让跟着他一起散药的栗平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唯一遗憾的是,老将军孙仲良因为年老体衰,加上操劳过度,也死在了这场大疫中。 宁偃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仲良葬于石碾村村南的高坡上。 在埋葬孙仲良的第十日黄昏,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高坡。 站在坡顶,整个石碾村一览无余。 坡顶立着一座新坟,坟头竖着一块墓碑,碑文上写着“甄城孙氏孙武子六世嫡孙卫室将军孙仲良之墓。” 坟头插着无数野花,不少已经枯萎了。 卫鞅面对墓碑缓缓跪下。 “孙将军!”卫鞅拜过几拜,泣道:“卫鞅报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正是被您所期望的灵鹊赶走的!您好久没有听到卫鞅的笙音了,卫鞅这就为您奏一曲!” 卫鞅再拜,拿起排管,轻轻吹奏起来。 高坡上响起悠扬不绝的笙音,如泣如诉,如呜如咽,如歌如吟。 “唉!”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卫鞅回头一看,是与他一同前来的尸佼。 尸佼缓缓走上前,望着孙仲良的墓碑又是一叹:“唉,要是老朽早到一些时日,孙将军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卫鞅看向尸佼:“先生不必自责,您也是为了收集更多的药材,孙将军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尸佼看向远方,话中有话:“只怕孙将军高兴不起来啊!” “哦?”卫鞅抬头看向尸佼:“请问先生,瘟病走了,孙将军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在,你让他怎么高兴?” “病根?”卫鞅目光征询:“瘟病还有病根?” “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卫鞅抬头问道:“请问先生,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先生是说…”卫鞅若有所悟:“若要根除瘟病,就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须消除私欲!” 尸佼点头。 卫鞅思考有顷,问道:“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尸佼道:“孔夫子的方法是恢复礼乐,老墨子的方法是天下兼爱!” 他从天际处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卫鞅。 卫鞅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候解答。 良久,尸佼发出重重一叹:“唉,你想问的,也正是老朽一生所求啊!” 卫鞅转过头去,凝神望向孙仲良的墓碑,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卫鞅的办法就是——依法治人! 尸佼指着坡下的村落:“一个有意思的后辈就在村中,你不去见见吗?” 卫鞅摇头:“卫鞅如今法令未全,还不到时机。” 尸佼笑问:“时机成熟后,你可知到何处寻他?” 卫鞅点头,轻声说出了两个字:“秦国!” 是夜,夏虫啁啾。 卫鞅一动不动地坐在碑前,闭目冥思,他的耳边响起了公叔痤的声音:“……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接着是尸佼的声音:“……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你想问的,也正是老夫一生所求的……” 再接着,是墨家始钜子墨子的声音。 “……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 整整一宵,卫鞅独坐孙仲良坟头,思绪万千。 东方现出鱼肚白时,卫面对坟头:“孙将军,您安歇吧,卫鞅寻到道了,卫鞅要制定一部法令,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 “如此则官吏无贪,庶民无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朝野形成浩然正气,则国家不怒自威。” “如此,天下之人才能够强不执弱,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凡事依法而行,才能众生安乐,战祸不生!” 言毕,卫鞅朝坟头行三拜大礼,起身,看向东方。 霞光初照,辉洒大地,映红了他的面容。 大槐家的院落中,孪生子阿花姐弟双双跪在江寒的面前,忽闪着大眼。 江寒看向姐弟二人,语气凝重:“哥哥再问一遍,你们愿意做个墨者吗?” 阿花姐弟齐声应道:“愿意!” “做墨者要吃很多苦,你们愿意吃苦吗?” “哥哥!”阿花姐弟异口同声:“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只想跟着哥哥,哥哥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好吧!”江寒一手按住一个孩子的头,轻拍几下:“哥哥收下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两个小墨者了。” 阿花姐弟叩首:“谢谢哥哥!” “既然是墨者了!”江寒凝视二人:“哥哥就要为你们起个新的名字,你们的先父叫大槐,槐为木,从今天起,你二人就姓木。” 他对姐姐道:“阿花,你叫木华!” 木华叩首:“木华谢哥哥赐名!” 江寒转对弟弟:“阿果,你叫木实!” 木实叩首:“木实谢哥哥赐名!” “木华,木实!”江寒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从今天起,你们也不能再叫我哥哥了!” 二人急了:“不叫哥哥,我们该怎么叫呢?” “叫钜子!” 二人拗口地叫道:“钜……子……” “对对对!”江寒笑着点了点头:“就这么叫!起来,起来,不要跪了,坐好,钜子给你俩讲个故事!” 二人坐好,江寒夸张地咳嗽几声,正要开讲,柴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宁偃、秦越人、徐弱三人走进。 宁偃的肩上斜挂着一只包袱。 徐弱趋近,揖礼:“禀钜子,宁大人有事寻您!” 江寒的目光转向宁偃。 宁偃放下包袱,叩拜:“钜子在上,请受宁偃一拜!” “宁大人何以行此大礼?” “在下决心跟从钜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乞请钜子收容!” “宁大人!”江寒扶起宁偃:“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楚丘为卫国大邑,听闻卫公已颁布诏命,赐封你为楚丘君。” “你年纪轻轻就割城封君,富贵前程不可限量,这是何等幸事,你为何舍弃富贵前程,反来追随我这一个毫无所成的布衣之士东奔西走呢?” “回禀钜子!”宁偃应道:“在下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墨家一心只为天下苦难,在下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江寒满意的点了点头:“宁大人能看到天下苦难,说明你有悲悯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悲悯是不够的,这也是墨派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宁大人有何专长?” 宁偃面露愧色:“在下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江寒微微一笑:“宁大人可有偏好?” “钜子是指……” “就是你这一生最愿意做的是什么?” “在下自幼舞枪弄剑,跟随孙老将军学过兵法战阵……” 说到这里,宁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钜子不要误会,在下习演兵法,想的不是兴战!” 江寒似笑非笑的看着宁偃:“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放不下用兵之术,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宁偃道:“武字从止从戈,乃上兵之学。” 能从止戈方面去分析兵法,其根器断不是寻常武者了。 “解得好!”江寒赞叹道:“你这叫以戈止戈,以战止战!你且说说,你想怎样做到以战止战呢?” 宁偃朗声答道:“虎豹虽凶,却奈何刺猬不得!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 一旁的徐弱连连点头:“钜子,宁大人的回答,正合墨家守御之术!” 江寒却是摇头,似是说给宁偃,亦似在提醒徐弱:“守御之术只可免一城之祸、一时之灾,走不长远呐!” 见江寒话中有话,徐弱咂吧几下嘴,止住了话头。 宁偃拱手道:“请钜子明示,该如何以战止战?” 江寒盯住宁偃:“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天下不平,战事不止,若天下共为一国,民众有刑法秩序约束,有葛麻之暖,有粟麦之饱,才是真正的以战止战,一劳永逸。” 宁偃略略一想,郑重叩首:“宁偃愿追随钜子以战止战,平定天下!” “好!”江寒把宁偃扶了起来:“墨家正需要宁兄这种有志之士。” 他转头看向秦越人:“秦兄可愿随我一同去往秦国?” 秦越人哈哈大笑:“江先生的医者心是治天下疾,我的医者心是治万民疾。” “我听长桑君说过,五十年前,齐国大疫,伤寒流行,齐国大夫数人染病夭昏而死,民众流离死于道者数不胜数,其苦楚、绝望,我没有亲眼看到。” “如今楚丘大疫,我见到了这样的情形,天下类似的情形遍布四海,天生烝民,还在等着我去扶救,我就先行告辞了!” 江寒闻言,不再劝了,他劝不住这份流传数代”扁鹊“的理想。 在历史上的春秋末期、战国初期,无数这样的先贤智者,老子、孔子、墨子、扁鹊他们流亡,他们行走,走过苦难的土地。 或在大时代里思索终极问题,或在考虑社会的维系之道,亦或是用自己的医术来治愈天下,最终造就了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内核。 但他也不能让秦越人就这么走了。 江寒诚恳的请求道:“秦兄执意要走,江寒也不敢强留。” “可既然传说中,神农氏曾用文字记下药性以疗万民,而医道自此始,那秦兄近年钻研的细蛊致病说,加上这场伤寒中开出了治病良方,可否将伤寒的原理、防疫、治疗之法书于竹简上交予各国医者?” “也好让世间医者修习,让以后伤寒疫症不再使千室灭门,这份效果,可不比秦兄走遍九州要差!“ 秦越人思索片刻后抚掌同意:“这是个极好的主意,待楚丘疫病绝迹后,我便花些时间,写一份医书出来,将副本留给江先生,简本传给与我一同治疫的疾医们,就叫……” 他开始思索起医书的名字来。 江寒微微一笑:“就叫伤寒杂病论如何?” 秦越人眼前一亮:“可以!如此一来,除了伤寒外,其他温病也可以叙述一番。” …… 第一百六十五章:初入秦国 时间到了四月中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将木华、木实姐弟俩送到商丘后,江寒一行三人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进入函谷关,到华山的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江寒所乘的黑马,是在商丘时宋休公赠送的坐骑,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个人走了整整两日。 并非黑马脚力太弱,实在是江寒并不急于进入栎阳,江寒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的风土人情。 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而言是既熟悉,却又遥远而陌生的。 确切地说,他对秦国所闻甚多,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 秦国与他停留了两个多月的宋卫不同,宋卫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段。 卫国不是大诸侯,却是个最为特异的诸侯国,特异所在,是始封国君与初始臣民的“水火同器”。 周武王克商之后,殷商族群虽亡国而几欲复仇复辟。 历经密谋,终有了殷纣王之子武庚与周室监管势力管叔、蔡叔部的联结叛乱。 于周武王之后摄政的周公旦,平定了这场大叛乱后,将殷商族群分而治之。 残存的殷商王族遗民,悉数聚迁于淮水流域的宋地,以殷纣王的庶兄微子为国君,封成了宋国,以彰显周王室存续殷商社稷的宽仁大德。 残存的殷商臣民族群,则悉数聚迁到大河中段的濮阳地带,以周武王最小的弟弟康叔为国君,封成了卫国。 就实而论,宋国虽延续了殷商王族的社稷祭祀,然其王族人口在动乱中锐减,国人又大多不是殷商庶民,其殷商国风便大大淡化了。 卫国则不然,由于聚集了殷商七大族群,是故虽以周王族为国君,却始终弥漫着浓郁的殷商国风。 殷商庶民多以商旅为传统生计,邦国兴亡的爱恨情仇渐渐抚平之后,又开始了实实在在的生计奔波,卫国便渐渐呈现出了一片蓬勃生机。 在整个西周时期,卫国都是小邦土地而大邦财货,商贾发达,民生殷实,堪称实际上的大诸侯国。 及至春秋,卫国依然是富庶大邦,其“桑间濮上”的开化民风,一时成为春秋之世极有魅力的文明风华旗帜。 只是到了战国的刀兵大争之世,卫国才渐渐衰落了,萎缩了。 被孟胜救下后,江寒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开始作文,开始修习墨家之学。 十三岁开始,江寒随孟胜周游天下,走遍了列国名山大川,十六岁时,为了建立墨家商会,两年之中,他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国,对各国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实的体察与揣摩。 即或是奔放多彩的战国之世,在堪堪加冠的年岁上有如此丰厚阅历的士子,也是极为罕见的。 随后他接任墨家钜子,用了五年时间布局,建立了稷下学宫,遗憾的是,江寒却从来没有踏上过秦国这片土地。 在江寒成长的年代,东方列国对秦国列为蛮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 这种蔑视,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另一个蛮夷之邦楚国的蔑视。 这里的根源在于,秦部族长期与西方戎狄杂居,仅凭武勇之力成为大诸侯,所谓根基野蛮。但凡士人官吏相聚,总要大谈秦国的种种落后愚昧与野蛮。 民风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民治是“悍勇好斗,不通礼法”;民智则更是“钝蛮憨愚,不知诗书”。 即便是对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滥用蛮夷”的恶名相加。 在东方士人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万万不要踏上那块恶土。 在这种流播久远的议论传闻年复一年地弥漫东方的情势下,极少有士人流入秦国。 数百年来,除了老子和一些墨家弟子踏进过秦国外,“秦国无士”一直是天下共识。 在这种陈陈相因的共识中,孟胜也都未能免俗,他甚至带着江寒在另一个“蛮夷之邦”的楚国游历了半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来秦国。 正因为陌生而神秘,江寒才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邦国,有个进一步的了解。 一进函谷关,便是河西地带。 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人们想到的便是魏国秦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 “河西”,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 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坂等要塞地区。 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这就是战国人所说的河西之地。 黄河西岸这块辽阔的土地,纵横千余里,在秦穆公时代都是秦国的领土,后来日渐被魏赵韩三国蚕食。 尤其是魏文侯时期的两个名将——吴起和乐羊,对秦国和其他诸侯展开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使魏国疆域大大扩展,其中夺过来最大的一块便是秦国的河西之地。 那时候,正是秦国厉、躁、简、出四代国公当政,秦国最为混乱软弱的时期,根本没有能力与新兴的强大魏国对抗。 魏国对原本属于老秦国的这块河西之地,并没有实行相应的变法,井田制、隶农制依旧保留着,也没有封给任何功臣作为封地,确切地说,是没有一个重臣愿意被封到这里。 魏国的办法是,将河西之地划分为十六县,由王室派出县令直接管辖,赋税通归王室;对河西之民课以重税与频繁徭役,却不许河西之民入军。 魏国信不过这个“蛮夷之邦”的子民,只将他们当做耕夫和牛马看待,而不愿意教他们成为光荣的骑士。 河西之民和魏国本土民众的富裕日子相差甚远,只是在温饱边缘苦苦挣扎而已。 在江寒看来,这是对待新领土最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离心离德的苛政。 魏国丞相公叔痤曾经几次上书劝谏魏武王,建言魏国对河西之地实行“轻税宽役,许民入伍”的“化心宽政”,却始终无法取得魏王与魏国上层的认同。 魏武王说,这是祖制,轻易不能触动,看看老臣世族们如何?老贵族们则说,秦人蛮贱,只配做苦役,岂能以王道待之? 江寒等人没有在河西地带耽延,进了函谷关打马向西,直到看见华山才缓辔而行。 他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这条路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平整的黄土路。 这还是玄机在秦国推行了代田法的功劳,仅此一端,可见秦国确实贫穷。 江寒几人边走边看,仿佛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便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 天黑时分,便在一家农舍歇了,和主人直说到三更,次日清晨,江寒几人和主人同时起来,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带。 但见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滩中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绿洲。 偶有大风吹过,荡起漫天白色尘雾,扑面而来,呼啸而过,一片荒凉,一片沉寂。 直到盐碱滩外的靠山原处,方露出点点民居与缕缕炊烟。 江寒不禁心生感慨,为这块肥美土地的荒芜贫瘠深深叹息,注目凝望,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农夫在淘沟,夏日的阳光晒得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 江寒将马匹拴在道边树上,拿下皮袋走了过去。 农夫们默默劳作,谁也没有抬头看他。 “敢问诸位父老,这里是何地方?”江寒恭敬地拱手相问。 一个中年男子抬起头,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用腰带上拴着的一块脏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着面前的三人,喘息道:“回大人,这里是白里,属骊邑管。” 江寒看着田里的众人,朗声道:“父老们,夏日炎炎,在树下歇息片刻如何?”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说了,就歇息片刻。” 话音落点,沟中的十几个农夫带泥带水地爬上来,瘫坐在树旁地上喘息擦汗。 江寒举了举手中皮袋笑道:“我们是游学布衣,不是大人,来,请诸位喝一碗清凉米酒。” 徐弱帮着将树下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摆开,逐次注满了米酒,笑道:“莫要客气,来,一起干。” 江寒双手向那个中年人递过一碗:“请。” 中年人惶恐地接过,憨厚地笑笑:“先生请酒,大家就喝。” 农夫们纷纷端起碗来,齐声道:“多谢先生。”一饮而尽。 江寒也饮尽一碗,笑问:“敢问父老,你等这是合伙耕田么?” 中年人又是憨厚地一笑:“先生游学,有所不知,五年前官府编户,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这条水沟,我等便来淘了。” “这儿没有耕地,水沟有何用处?”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滩地:“这渭水两岸的盐碱滩,忒煞怪了,光长草,不长粮。” “那滩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咸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慢慢从沟渠中流走,滩上便会生出几块薄田,你看,那几块长庄稼的都是。” 江寒一看,几块一两亩大的田中,摇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麦,不禁问道:“一亩地能打几斗?” “几斗?能收回种子,就托天之福了。” 一个老人高声插话。 “那还种它?加上人力,岂不大大折本?”江寒颇有疑惑。 中年人咧嘴一笑:“这几年官府给每里都发放耧车,良田已经种完哩,君上下令垦荒,想多收点儿粮食,可他如何知道,这碱滩不生五谷哩。” 江寒点了点头,看着农夫们,除了这个中年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不禁问:“这位大哥,我看尽是老人耕田,丁壮田力做甚了?” “你说后生呀,都当兵了,除了这些老东西,还有一帮没有长大的碎娃子!”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没有当兵,对吗?” “对,一井留一壮,日子不好过,总算是饿不死人了。” “这位大哥,这里为何叫白里?和这白滩地有关吗?” 一个老人面色涨红,粗声大气道:“白滩地?扯!我白里是功臣儿孙。” 江寒连忙拱手笑道:“在下无知,请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时大将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点头:“白氏一族,祖居郿县,君上东迁栎阳,把西边的老秦人迁了许多到东边,白氏迁了一半,老根还在郿县。” “白里距魏国大军如此近,你等怕不怕?” “咱老秦人和魏国打了几十年,怕个甚来?”中年人憨厚地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说了,活计要紧也。” 江寒向农夫们深深一躬:“诸位父老,多有叨扰,就此别过。” 农夫们拱拱手,纷纷跳下了水沟,蹚泥踩水地又忙了起来。 江寒站在沟边,默默看了许久,秦国田头的农夫都如此好战,他突然生出一种想法,要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 他转头对宁偃、徐弱说道:“走,去栎阳!” 三匹骏马放开四蹄奔驰,走走歇歇,暮色降临时终于到了栎阳。 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 江寒远远打量了一阵这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进得城来,江寒牵马步行。 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也不用问路,江寒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 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井”字形,秦国国府便在这“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的南北街上,有一家怪异的客栈。 这条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铺和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 这家客栈虽然也是青砖房屋,但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门厅用青石砌成,门口蹲着两只石牛。 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 门厅内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挡住了庭院内的景象。 听沿路老秦人说,这家客栈的大门从来不关闭,门厅下则永远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者。 眼下看来,果然如此,要是在安邑,这家客栈只能算个末流小店,供小商贩们下榻而已,然则在这里,在这条街上,它却显赫突出,犹如鹤立鸡群一般。 徐弱打量着客栈:“钜子,这里就是白雪姑娘信中提到的客栈吗?” 江寒点头:“走,进去看看!” …… 第一百六十六章:秦人风骨 江寒一行三人牵马来到门前,灯笼下的黑衣侍者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过马缰,又伸手示意他们自己进去,他要将马从边门进后院的马厩。 江寒微微一笑,便将马缰交到他手,走进了院内。 绕过影壁,两排客房夹着深深的庭院,整洁异常,只是房间都黑着灯,显然没有客人。 江寒正在打量,一个年轻侍者走过来问:“敢问先生,可是从魏国来?” 江寒点点头,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先生多日,请随我来。” 说着便领江寒等人穿过客房庭院,来到最后边的小院。 婆娑灯影下,可见这小院子方砖铺地,中有两棵大槐树,幽静整洁。 侍者走到中间亮着灯的一间屋前高声道:“总事,江先生到了。” 房内主人朗声笑道:“贵客来临,有失远迎了。” 随着话音,人已掀帘而出向江寒拱手施礼:“江先生请进,侯嬴等候多日了。” 江寒也拱手笑道:“原来是候先生,烦劳费心,江寒谢过了。” 侯嬴笑道:“莫要客气,诸位请进屋内叙谈。” 又转头对侍者吩咐:“即刻准备肥羊炖,酒菜搬到屋里来,我与先生等人接风洗尘。” 侍者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主人侯嬴的正屋是三开间两进,外间是一个小客厅,朴实得看不出任何特点,与客栈门面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朴迥然相异。 上次二人在逢泽见面很是匆忙,这次江寒才细细打量了一番侯嬴,他是那种说不准年龄的中年男子,须发黑中间白,举止谈吐皆刚健清朗。 侯嬴稍稍打量了江寒一眼,拱手笑道:“听闻先生在稷下学宫的高论,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虚也,来,请坐。” 江寒坐进木几前,侯嬴亲自捧了茶水送到他面前,江寒歉意笑道:“匆匆来秦,多有叨扰了。” 侯嬴爽朗大笑:“江兄莫要见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过几日相府曹官,后因母亲过世,我回到故乡大梁守丧,便没有再回安邑相府。” “再后来大人卧病,我重回安邑,被白姑娘安排到了秦国做了总执事。” “十多年了,我一直未与白姑娘见过面,我都不认识了,我离开安邑时,白姑娘才四五岁,这么高一点儿,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为你等后进尽绵薄之力,我委实高兴也。” 江寒见侯嬴以朋友口吻称他为江兄,又主动讲述自己经历,心知是个胸无块垒的侠士,也不再客套,笑道:“真是不巧,怪不得我在白家时没有见过侯兄,原来那时候兄已经离开安邑了!” 侯嬴哈哈一笑:“那时没有缘分相识,今日却在秦国相聚了,这也是缘分。” 这时,侍者在门外道:“总事,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侯嬴打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却是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 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 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却是大大的陶杯。 侯嬴笑道:“逢泽一别,候嬴就来到了栎阳,到现在已有一年,秦人无华,大盆大碗,江兄莫嫌粗简。” 江寒内心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与老师一起过的那段粗犷简朴的生活。 他和孟胜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顿感一阵清新,不由得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煞世间珍馐。” 侯嬴大笑道:“好!看来江兄也是个秦人种子?来,先干一杯,为诸位洗尘。” 江寒端起造型憨朴的陶杯,笑道:“好!干一杯。” 徐弱与宁偃也端起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酒力如何?”侯嬴笑问。 宁偃轻哈一气,啧啧惊叹:“这是秦酒?竟如此凛冽?” 江寒哈哈一笑,解释道:“这是秦国凤酒,酒力胜过赵酒多矣。” 宁偃眼前一亮:“宁偃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 候嬴点头道:“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国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 江寒闻言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嬴笑着指指大陶盆道:“江兄,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上手,筷子不济事。” 江寒按照叮嘱,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竟是肥嫩浓香! 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 侯嬴递过一方汗巾,江寒擦拭一番,悠然赞叹道:“本色本味,痛快之极!” 侯嬴见江寒毫无做作,大感对劲儿,不禁大笑道:“江兄你看,这四盆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氽,油盐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这盆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麦田里的野草菜,秦人多贫苦,这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 江寒对葵、韭、藿这三种常见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嬴指点,即刻夹了一筷入口。 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叹息道:“作为佐餐,可为美味,若是做常菜,真是苦菜。”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江兄,来,喝起。” “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 “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东西言不二价,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 “我在秦国开店一年有余,还是异国人,却从未遇到过兵士强人的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了税,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我,你说,舒心不舒心?” “江兄也在安邑呆过,魏国是个甚味道?来,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穷了。” 江寒苦笑了一声,点头道:“是太穷了。” 侯嬴一拍木案:“来,喝起!江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地撑在这儿,凭甚?还不就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的国家,要有了魏国那样的财富,了得么?” 江寒跟着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红冒汗,心中却是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不好处在哪里?” 侯嬴拍拍头,思忖笑道:“真想不出来,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不觉得缺人才么?” “对!就是缺人才,山东诸国看不起秦国,士子都不愿入秦。” 江寒点头:“国家若想强大富有,人才是必有要有的,想要改变这种局面,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酒过三巡,候嬴郑重的拿出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江寒手中:“这是白圭大人亲手写下的书信。” 江寒接过,看着书简上写着的短短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江寒到栎阳的第一夜深深醉倒了。 他看见了孟胜,看见了墨子,看见了白圭和白雪,还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着的衣不蔽体的农夫…… …… 玄机起来得很早,城头的五更刁斗打完,他已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跟随苦获多年,他历来没有睡懒觉的恶习,眼下虽说做了秦国客卿,依旧是勤奋谨慎。 梳洗以后,他坐在小书房看一卷简册,时而在简册上用刻字小刀划个记号。 这是各地乡邑开垦荒地的名册,他要对每个乡邑的基本情况有个大约的了解,以备国君随时问及。 垦荒令发布之后,一直是他在具体管这件事。 按照秦国传统,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龙管辖,这次大规模垦荒在秦国是史无前例的,秦献公派玄机做甘龙副手,专门管辖垦荒诸种事务。 因为献公下令,国人开拓出的田地,都归自己若有,所以甘龙对让国人垦荒本来就很冷漠,让玄机介入后更是颇有微词,对垦荒之事便很少过问。 有几次玄机登门商议,都被甘龙岔开话题,要么就是一句:“客卿少年英锐,相机而断了。” 玄机碰了软钉子,却从来不对国君奏报,只是兢兢业业地化解一个又一个难题,总算没有将垦荒大计半途而废。 在他谨慎周到的操持下,几个月以来,各地开垦的田地已有十万亩。 玄机的住所很偏僻,按照秦国惯例,旧族子弟做官不封赐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龙上大夫管辖,自然是不可能对他这个“新贵”做特例处置。 玄机倒是常见国君,无话不谈,唯独对自己的私宅绝口不提,他自己花了几百刀币,买下了偏僻小巷里这座小小庭院,两排房,共六间。 玄机如今也二十余岁了,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娶妻,却与公孙贾的妹妹定下了婚事。 处理完一天的政务,玄机捧起面饼细嚼慢咽起来,刚刚吃完了晚饭,却听见“嗒嗒嗒”的敲门声。 栎阳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满城静寂,官府吏员也极少晚上走动。这时候会有谁登门?国君急召?为何却没有马蹄声? 玄机思忖间走到门口,隔门问道:“何人敲门?” “故人来访,无须担忧。” 门外声音颇为耳熟,玄机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待他拉开木门,月光下站着一个微微含笑的黑衣士子。 玄机惊喜地高声笑道:“钜子?快哉快哉!” 江寒笑道:“逢泽一别,已有经年,栎阳重逢,确是快哉。” 玄机拉住江寒的手:“钜子入秦,是玄机望眼欲穿的事,来来来,屋里坐,寒舍狭小,实在惭愧,这里这里!” 二人来到了书房中,相对而坐。 “钜子,您来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国君禀报。” 江寒摆摆手笑道:“不急,我若是贸然进入秦国朝堂,怕是会引起秦国世族的恐慌,不能急于一时,你且说说,如今秦国朝堂之上,世族势力如何?” 玄机拱手道:“秦国世族层的数量和势力都很小,财力和私家武装的规模更小,如果维持旧制,秦国世族对公室国府几乎没有什么威胁。” “但是,秦国世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一脉相延数百年,极少有中途泯灭的家族;二是对国家都有值得称颂的功劳,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 江寒点头道:“这确实与东方六国的世族不同,东方六国在春秋以来的三百多年中历经毁灭与再生,延续百年以上的真正旧世族几乎悉数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新政变法中诞生的新世族,此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权力层大动荡。” “秦国则不然,立国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遗落的老世族,在与西部戎狄的长期较量中,世族力量始终是嬴氏部族的中坚,将领官吏层几乎与世族层等同。” “立国为大诸侯之后,又在历代征战中陆续诞生了许多新世族,由于秦国僻处西域,加之东方的蔑视,很少与中原列国紧密融通,国内也就很少发生政权动荡。” “在秦国的历史上,除了秦公之前的几次政变动荡,几乎没有大的政变与经济动荡,长期的国内稳定与长期的对外战争,相辅相成,战争强化了稳定,稳定赢得了战争,这也是秦人好战的主要原因。” 玄机钦佩地一拱手:“钜子对秦国知之甚深,这就是一个穷困落后的秦国,何以能长期与东方并立的奥秘所在。” “由于落后,由于穷困,由于稳定,由于战争,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的种种差距,远远不像东方世族与庶民那样天壤之别。” “秦国世族在战争中的伤亡丝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场也没有财货根基,一旦兵连祸结,世族庶民一样的艰苦一样的流血。” “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从军,浴血奋战,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数出历代成百上千的战死者。” “这种不大的差别,使秦国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着很深的根基,某种意义上说融为一体也不为过,正是这种相安无事的稳定和谐,使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 “世族中没有分化出东方那样的新地主,也没有产生东方那样的士人阶层;庶民虽有怨言和不满,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几乎同样落后的楚国那样的群盗暴动,或周室洛阳那样的百工起义。” 江寒正容道:“玄机,这样一个秦国,国君会因为一个外来学派的建言而大动干戈的变法吗?” 玄机愣了一下,沉吟了片刻,才坚定的摇了摇头:“不会!”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强秦之路,任重而道远,世族就如同跗骨之毒,秦国越强大,世族就越强大,变法的阻力也就越大。” 玄机抬起头,盯着江寒:“钜子,那我们该如何做?” 江寒一字一顿的回答道:“破而后立!” …… 第一百六十七章:见秦公谈治国大道 秦献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埋首书房处理政务。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客卿百里大人求见,说是有紧急事体。” 秦献公放下手中的简册:“请他进来。” 玄机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君上,玄机参见。” 秦献公从书山中绕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玄机啊,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献公颇为疑惑。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玄机虽笑,脸上却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秦献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来,坐。” 玄机长嘘一声,从江寒离开齐国讲起,讲到江寒入卫抗疫,讲到江寒入秦体察民情…… 秦献公激动地听完玄机叙说,兴奋的问道:“客卿是说,江先生入秦了?” “是,君上,钜子入秦,如今正在栎阳城中!” 秦献公笑道:“快请江先生入宫,就明日,寡人在政事堂大礼待之。” 玄机激动道:“臣,谢过君上!” 秦献公一笑:“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 玄机却是一叹:“不过…钜子说,此时还不到他入宫的时机,还请君上秘密前往渭风客栈一见。” 秦献公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也好,寡人明日一早亲自去拜访江先生。”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刚刚染上朝霞的金色,四名甲士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地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 玄机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高声报号:“秦国客卿百里玄机,前来拜访江先生!” 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百里玄机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 片刻之后,江寒在侯嬴陪同下出门,互致礼仪,恭敬的请玄机一行人进入了客栈。 玄机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牛皮鞶带,头戴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是一双寻常布靴,面色黝黑却留着八字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等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 刚入厅堂,江寒与候嬴便一同拜倒在地:“野人江寒(候嬴),拜见秦君!” 秦献公连忙将他们扶起来,肃然站立,凝重开口:“江先生不避艰险,跋涉入秦,嬴师隰与秦国臣民深为敬佩,这些年墨家对秦国帮助良多,嬴师隰谨向墨家深表谢意。” 说完秦献公向江寒深深一躬。 江寒笑着将秦献公扶起:“秦君客气了,救灾扶弱,墨家分内之事,快请入座!” 秦献公求贤的诚意,江寒是不怀疑的,然而,诚意不能等同于治国方略的选择。 自古以来,人们对治理国家提出了千百种主张,大而言之,形成传统共识的便有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几种主流。 其中的王道治国是经过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为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礼制。 这种王道礼制,的确曾经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且儒家道家至今还在不遗余力地为这种王道张目礼赞。 春秋战国以来,王道礼制虽然已经大为衰落,但许多国君为了表示自己仁义,仍然坚持说自己奉行王道。 秦献公如何,能说秦献公就一定不赞赏王道吗?似乎还没有证据这样论断。 而且,秦穆公时期的百里奚正是操王道之学,那时秦国确实强盛一时,穆公也称了霸,老秦人至今还引为骄傲。 秦献公如今向往的也是穆公时的强盛,信誓旦旦地要收复河西,恢复穆公霸业,据此推测,秦献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国,似乎也有理由。 道家如何?老子在秦悼公时期西行入秦,这也是秦人的一大骄傲。 更重要的是,秦悼公的确曾想用老子为丞相治国,只不过老子本人坚辞不受罢了,他会拒绝先祖曾经很赞赏的道家吗?也很难说。 至少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秦献公厌恶道家。 至于儒家和墨家,江寒相信秦公不会选择,在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 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礼制恢复井田制等根本主张,秦国也和列国一样嗤之以鼻。 秦献公不会看中儒家,至少有一个事实根据,上大夫甘龙就是东方甘国的名儒子弟,虽然他有从龙之功,但秦献公并未用他深彻变法,足以说明,秦献公并不信奉儒家的主张。 至于墨家如何?墨子所在时期的墨家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 如果秦献公要选墨家,可以说最容易,因为墨家如今以秦国南部大山为学派总院,和秦国大有渊源。 然则法家如何?法家是战国变法的火炬,凡欲强国者必先变法,已经成为战国名士明君的热点话题。 但是推行法家之学的根本前提,是国君的决心彻底与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 楚国的半途变法造成的不伦不类,正是最为惨痛的前车之鉴,秦献公熟悉法家吗?不熟悉。 秦公喜欢法家吗?不清楚。 秦献公能以法家为唯一的治国之道吗?更不清楚。 江寒清醒地知道,推行王道礼制,未必需要国君与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国君不阻挠即可。 而推行法制,则必须要国君支持,而且要坚定不移地支持,君臣始终要同心同德,否则,法令难以统一,变法难见成效。 列国变法的道路,无一不铺满了鲜血,楚国吴起变法尚只是整肃吏治,已经是血雨腥风了,更何况天翻地覆的彻底变法? 像秦国这样的赤贫国家,非强力法治无以拯救,法治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摇地动,没有同心同德力挽狂澜的君臣相知,变法者自己就会被混乱的动荡无情地吞噬,谈何强国大志? 在江寒的潜移默化下,如今的墨家已经成了半墨半法,缺的就是一个如同商鞅一般的变法强臣,而江寒需要做的是替他扫清面前的障碍。 如何扫清?江寒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一行人随后坐定,侍者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献公肃然拱手道:“先生入秦,今日嬴师隰前来拜访,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 说着站起身来,转向江寒深深一躬:“敢请先生教我。” 江寒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 秦献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望先生不吝赐教。” 江寒目光注视着秦献公,不慌不忙开讲:“中夏诸侯之所以无视秦国,皆因秦国地处中夏与戎狄蛮荒之间,无法自拔。” 秦献公点头称赞:“先生所言极是!” 江寒微微一笑:“君不见天道沧桑,顺中生逆,逆中有顺,譬如东周,为避逆求顺而迁都洛邑,然而诸侯峰起,致使王室衰微,大逆也就随之而生了,这是所谓顺中生逆。” “秦国与周王室同出西土,虽地处西僻,又要时时提防戎狄之进攻,这看来似乎是逆,其实大顺就在其中。” 秦献公闻言大喜:“先生,那么如何把这个逆转为顺呢?” 江寒从容道:“在下以外,秦时时提防戎狄之侵扰,不敢稍怠军备,故而民众悍勇,兵精将强,此一顺。” “秦国这五年来暂不东进,会盟争霸,不为小利所伤,国力有所积蓄,此二顺。” “岐山易守难攻,时机一到,出其下而东进,必如猛虎下山,威震中夏,此三顺。” “戎狄小国不下数十,义渠、乌氏、西戎、若能将其一一兼并,地广可以农耕,人众可以充军,农耕为本,休养生息,人丁编列,国势日强,此四顺也!” “有此四顺,秦国今日称霸于西戎,来日彼平乱世,而尽天下,只缺其一!” 秦献公闻言大受震动,起身对江寒深鞠一躬:“所缺为何,还请先生明示!” 江寒霍然站起回了一礼,手扶长剑,高声道:“伐交、伐攻皆有上策,唯缺治国大道!” “先生可有治国良策?” 江寒正视着秦献公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 “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强国。” “而目下之秦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二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如此秦国,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君上以为如何?” 秦献公脸色凝重的点头道:“秦国如此一无是处,却要如何改变?” “秦公请坐,容我细细道来!”二人重新坐回席间。 “江寒的治国良策有四,其一,王道治国。”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秦献公淡淡地问道。 “所谓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 秦献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这与甘龙所说的国策大致无二:“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行王道之治?” 江寒微微一笑:“王道以德为本,秦国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献公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打断话头:“先生…大争之世,王道不妥。” 江寒从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江寒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制。” “以礼治国,乃鲁国大儒孔丘创立的兴邦大道,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则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献公不像头次那样一听到底,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先生以为可行吗?复井田、去赋税,在方今战国也可行吗?” 江寒辩驳道:“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公当思之。” 秦献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正是实力较量之时,先生却教我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吗?不妥不妥!” 江寒却是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的窘迫,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策。” 秦献公笑道:“无妨,嬴师隰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制,江寒以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术。” “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而是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究竟何在?” “官府缩减,军士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 “还有吗?”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 秦献公哈哈大笑:“先生这三策,何以尽教人成虚名而败实事?这种学问,与宋襄公的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的虚名,一味地沽名钓誉,这是为君之道吗?是治国之道吗?” 江寒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仰天大笑,爽朗兴奋之极。 秦献公被江寒笑的一头雾水,疑惑的问道:“先生因何发笑?” 江寒收敛笑容,神色肃然道:“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江寒引以为慰。” 秦献公恍然大悟,原来江先生之前所说的都是试探,他轻轻一叹:“嬴师隰虽知此三策皆为虚幻之说,却不知强国之道。” 江寒笑道:“君上不必忧虑,江寒的第四策,正是强国之道!” 秦献公听此一说,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请先生教我!” 第一百六十八章:创新者生,守旧者亡 “强国亦有各种强法,如今天下强国有三,魏国、齐国、楚国,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献公微微摇头:“敢请先生指教。” 江寒接着说道:“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 秦献公喟然长叹:“与三强不相上下,嬴师隰此生足矣!” 江寒摇头笑道:“上述三强,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 秦献公感到惊讶了,他此生的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时代的霸业,夺回河西,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 按照这样的目标,达到魏齐楚三国的强盛,应当就是满足了,而江寒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口气之大,当真是蔑视天下。 于是他谦恭地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气壮,尚请详加拆解。” 江寒面色肃然,侃侃而论:“这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其表,不强根本。” “魏国在文侯时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自魏击称王,魏国便会每况愈下,逐渐衰落。” “齐国是吸纳人才,奉行吏治,遇明君则强,三代之后必然衰弱。” “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一击。” “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 “李悝助魏文侯变法,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封地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 “齐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地再造翻新。” “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许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 “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 “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唯其如此,三强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就要从根本上强盛!” 秦献公被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论强烈震撼,微微颔首:“敢问先生,根本强大,将欲如何?” 江寒便从春秋时代的新政变法讲起,逐一介绍了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种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 江寒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此即推行新政的郑国、齐国(姜齐)、晋国相继灭亡之根本所在。” 边听边想,秦献公额头上不禁渗出晶晶细汗,江寒又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辟入里的解说和预测。 说完其他国家,江寒开始剖析秦国的制度:“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 “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 “秦简公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秦献公疑惑问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江寒解释道:“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 “所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 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地指责秦国历代国君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却是堂堂正正,让秦献公虽然尴尬,却无言以对。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秦献公再问。 “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如此,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秦献公再次点头,秦国朝堂之上尽皆是世族后裔,并无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成为官员的,也是一大弊端。 秦献公平静问道:“敢问先生,秦国法制第三弊若何?” 江寒答道:“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慑乱之威?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 秦献公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时,已经是傍晚,黑伯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君上,已经是酉时了。” 秦献公拱手问道:“先生的变法,可是也要涉及到田制?” 江寒点头:“要缩减世族封地,还田于民,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可买卖之法令。” 秦献公的脸色变得凝重:“单这一点,触及世族根本,恐怕都难以推行!” 江寒肃然道:“所以要有一批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 “真法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宫室宗亲,违法亦与庶民同罪,所以要有一支强大的护法力量,让新政不在巨浪中颠覆。” 秦献公长嘘一声:“强秦,恢复穆公霸业,收复河西是我的毕生大梦,只是变法事大,变得不好,国无宁日。越是大变,越是多有利害冲突。” “以秦国时下而论,不变法犹可为之。一旦变法,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 “正是。”江寒眼神坚定地说道:“所以秦国若想变法,不能急变,要等护法力量逐渐成型,羽翼初成,这是关乎于秦国千秋大业的事情,一代变不成就两代三代,江寒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 秦献公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才二十出头,他不敢想象,如果江寒在秦国辅政二十年、三十年后,秦国会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献公是一个开明的君主,他是吴起变法的亲身经历者,他明白: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的道理。 回国继位后,他也在秦国国内进行了改革,其中包括废止人殉、迁都、扩大商业活动、编制户籍和推广县制,他把秦国都城从雍城迁到了栎阳,把思想陈旧的老世族留在了雍城,带着甘龙等一众新贵来到了栎阳。 而老世族与以甘龙为首的“新贵”的区别是老世族普遍是奴隶主,新世族则多是土地主。 奴隶主的土地主要靠国家、国君的封赐奖赏而来。 现在国家放开土地,谁开垦算谁的,涌出的新地主阶级开荒甚至都开到奴隶主的荒地里了! 而且奴隶制体系下,奴隶只是奴隶主的私人物品,人生安全、人生自由完全没有保障,相比之下新地主阶级对待劳力反而更加仁慈。 所以也导致大量的奴隶外逃,到地主阶级手下混饭吃,这样一来,老贵族的奴隶主与新地主阶级之间的矛盾也不断上升。 秦献公心里也很清楚,新地主阶级是秦国重要的兵源和税源,必须仰仗! 而老世族的奴隶主们,有减税、减劳役、减刑罚等特权,权臣弑君都是出自老贵族之手,没什么大的好处,但老贵族根基深,权势大,甚至秦献公都是他们的支持才能够回国继位,秦献公也只能尽量笼络安抚老贵族。 包括当初迁离三百年都城雍城,到河西之地附近栎阳,为的就是摆脱老贵族的势力,发展新地主阶级势力。 尤其是这几年,推行代田法,新型农具,让秦国国力蒸蒸日上,但国内矛盾依然存在,新老贵族之间的土地斗争日益尖锐,民间私斗成风。 “新贵”的轴心人物,上大夫甘龙的政治根基与政治主张,与整个老世族集团有很大的利益冲突。 这让秦献公非常倚仗甘龙,并让甘龙主持推行新政并长期领国,甘龙有功业根基,是秦国功臣,所以对秦国贫弱有清醒的认识。 而世族集团,则以承袭祖荫为根基,以维护祖制传统为根基,对秦国贫弱有实质上的疏离感。 这种根基差别,就形成了甘龙在政治主张、政治策略两方面与世族集团的重大差别。 甘龙主张有限变法,具体说,甘龙的政治主张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认识基础,承认秦国不推行新政不走向强大,便会走向灭亡的残酷现实。 第二层面是治国主张,以恢复穆公霸业为目标,而不是推倒重来的彻底变法。 第三层面,支持变法的底线,是不触动穆公祖制。 甘龙的政治根基与政治主张,决定政治个性的本质,甘龙的政治本质虽然与一味倒退的复辟派有别,却也是一个怀旧保守派。 而江寒所提出的深彻变法,无论是对秦国的奴隶主还是土地主,都是掘其根基,会受到的阻力之大也可想而知。 秦献公试探的询问道:“江先生觉得上大夫甘龙,是否能成为护法力量?” 江寒笑着摇了摇头:“上大夫甘龙虽对秦国忠心耿耿,但他推崇王道,好静不好动,不会支持变法的。” 秦献公眉头紧皱:“若是甘龙不支持变法的话,光凭公室与新老世族抗衡,恐怕是独木难支啊!” “正是如此,江寒才没有贸然进宫。” “先生可有办法?” 江寒目光深沉,缓缓说道:“要想顺利推行变法,必须要削弱世族势力,稳固护法力量,此消彼长,方能成事。” 秦献公皱起了眉头:“削弱世族势力……先生的意思是……” 江寒缓缓说道:“战争…河西……” 秦献公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真的非要牺牲这一代老秦人?” 江寒沉默了一下:“秦国旧制深入人心,需要新的思想,新的血液,如果君上舍不得这一代老秦人,十年后,会是秦人的自相残杀,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死在为秦国开疆拓土的路上。” 秦献公握紧了拳头,良久过后,无力的松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了秦国的千秋大业,嬴师隰明白了!” …… 栎阳的上层世族迅速传播着一个消息:秦公和墨家钜子密商一整天,准备在秦国大动干戈! 这是秦国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最早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是职任戎右的西乞弧。 这个西乞弧,是秦穆公时期名将西乞术的后裔,算得上秦国的名门世族,戎右,是秦国公室护军的将领之一。 秦献公出宫的事自然瞒不过他,得到了消息后,他立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说话。 这“孟西白”在秦国可是大大有名,说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 此三人曾先后做过秦军统帅,长期共同作战,交谊甚厚,素来是通家之好。 三将死后,孟西白三大家族遂成世交,百年以来代代结好,姻缘互通,成了一个联片盘根的世族势力。 三大家族中,“西乞”虽是复姓,但老秦人却按照他们惯有的简单说法,喊为“孟西白”。 时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执掌对戎狄联络的外部事务。 白氏部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缙,官居车右,掌秦国的战车兵,由于秦国的战车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缙稍显冷落,西乞弧与孟坼均居相对显赫的要职。 西乞弧先到孟坼府,又派人请来白缙。 西乞弧一说消息,孟坼与白缙先还不在意,变法就是变变法令,有何大不了? 经西乞弧一说中原变法的厉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骂一通江寒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 西乞弧机警,提议去见上大夫甘龙,听听他的主意。 不消片刻,三人赶到甘龙府,巧的是中大夫杜挚也在甘龙府议事。 西乞弧将来意说明,甘龙沉吟半日,才开口说道:“墨家入秦,这件事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着急,看看再说。” 杜挚粗声大气道:“一个山东诸国都不在意的墨家,能成何气候?国君见他们,消闲解闷罢了,真的大动干戈,我却不信!” 甘龙看了杜挚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蠢字憋了回去,墨家入秦,让他感到了大大的威胁,不过他向来都是谋而后动,还要看一看国君的态度,再做打算。 第一百六十九章:公子渠梁 栎阳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动态,黑伯都及时禀报给秦献公。 黑伯虽然也是过早败落的世族后裔,但他作为内侍,本能地对世族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们的动态却是异常地敏感。 当他把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和动态禀报给国君时,秦献公却笑着挥挥手:“教他们说去,吹吹风也好。” 秦献公心中有数,他和江寒彻谈一整天,二人都不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势下急于动手,所以思谋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而且决意不让江寒过早地在前期疏导中显露锋芒,树敌于元老重臣。 当世族层沸沸扬扬地奔走议论时,秦献公也开始了不着痕迹的疏导。 秦献公的第一个动作,是拜江寒为博士,赐两进院落的宅邸一座,教授公子虔、公子渠梁书文。 此令一颁,栎阳世族与朝臣大感意外,朝臣世族们原本以为,江寒马上就要成为红得发紫的秦国权臣。 孰料,国君才给了江寒一个博士。 博士者,没大没小的一个虚职,对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预,只能和国君叙谈叙谈,从事教授生徒的职业。 世族朝臣们顿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觉得这个江寒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杜挚和孟坼几个人晋见秦献公时,还说墨家对秦国有大恩,抱怨国君给江寒官职太小太虚,请国君对江寒再升一级。 秦献公淡淡笑道:“诸卿贤明,我已知晓,但有大任再说。” 出得国府,几人相对大笑,分外畅快。 而此时江寒正在秦献公赏赐的宅邸里备课。 “如今的公子渠梁已经有六岁了吧?该从启蒙读物学起。”江寒把桌案上的竹简摊开,开始奋笔疾书。 一个年轻的书生站在府邸之前,仰头看着牌匾,若有所思。 应该是此地了,这便是国君为公子寻的先生所住的地方了,看起来也不过平常,他四下看了看,倒是清净。 在下倒是要看看,墨家钜子到底是怎样的奇人! 公孙贾作为世族新秀,虽然只是被国君提拔做了一个小吏,成了公子身边的书教,但是这个位子在他看来反而要比分配在外的实权官职还要好。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这个位置能让他更接近秦君,或者说,未来的秦君。 不过书教还是和老师不同,书教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助教一样的意思。 而两位公子真正的老师,在那日国君回来之后就被定了下来。 那人叫做江寒,是从齐国来的,立心之论让人震耳欲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 读书人胸中总是有种傲气,公孙贾无缘无故做了助教,自然就是要来看看这真正的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公孙贾迈步上前,敲响了江寒府邸的大门。 “砰砰砰。” 低闷的敲门声之后,大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约莫已经二十多岁。 徐弱看着眼前陌生的青年,疑惑地问道。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啊?” 公孙贾颇有礼貌地微微行礼:“在下公孙贾,此番前来,却是来拜见江先生的。” 是来拜见钜子的?徐弱让开了一个身位:“钜子在家,请跟我来吧。” “这?”看着徐弱准备直接领自己进去,公孙贾迟疑了一下。 “不需要通传一番吗?” “无事。” 徐弱摆了摆手,江寒可没有那么多麻烦的规矩。 徐弱带着他走到了书房的门前:“钜子就在里面,客人自去就是,在下先告退了。” 公孙贾行礼:“多谢了。” 公孙贾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男人皱着眉头坐在书案后,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略显宽大,长发随意的扎在脑后,嘴里叼着毛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公孙贾愣了一下,连忙拜下:“公孙贾拜见江先生。” 公孙贾?这个名字江寒并不陌生。 公孙贾是秦献公后期以及秦孝公前期的大臣,商鞅变法前能够清醒谨慎,不朋不党,公事干练。 商鞅变法后,公孙贾对残酷的变法略有不满而左右逢源,以谨慎自保为重。 因纵太子犯法而被施以黥刑后,大受打击,复仇之心爆发,精神变形为狞厉之徒,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此人颇有能力,但非贤能,是一个求权之人,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很难给他一个准确的评价。 江寒闻言抬起头,目光一凝,仔细的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叫公孙贾?” “是,在下公孙贾。”公孙贾无奈地又说了一遍,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对方会在意自己的名字。 “公孙先生,请随我来!” 江寒放下手中的毛笔,领着公孙贾来到了大厅,二人相对而坐。 “刚刚搬过来,家中没有什么,就只有清水待客,公孙先生,莫要见怪才好。” 江寒将一杯清水递给公孙贾。 “呵呵,无事。”公孙贾轻笑着接过杯子,深吸了一口气。“先生入秦,可还住的习惯,吃得习惯?” “一切都好。”江寒放下水杯:“不知公孙先生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公孙贾此番前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几个问题……” 江寒表面依旧平静,心下却是了然,公孙贾就是来试探自己的,微微一笑:“公孙先生,请问便是。” 公孙贾抬头看向江寒:“听闻江先生和在下一样,受君上所托为公子府教授公子虔和公子渠梁书学。” “是。” “此般重任,公孙贾实在难当,所日夜反侧难免,思要教公子些什么。” 公孙贾慢慢地说着:“听闻还有江先生与在下同教,甚是宽心,如卸重任。” “所以,此次特来问先生,先生,准备教二位公子些什么?” 江寒不动声色地转着杯子,思索了一番,苦笑着说道。 “如何教二位公子,我却是还没有想过,不如公孙先生可以和我说说,你准备如何?你我探讨一番?” 公孙贾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觉得礼乐如何?” 礼乐作为传统教术,本就是必学的,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礼就是规矩,不同阶层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一链条维持了现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礼乐虽然有所下移,却没有被废弃。 直到战国乱世诸国争相变法和秦末起义,军功封爵,庶民英雄辈出,将整个秩序揉碎了打烂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时代才宣告终结,开始了布衣卿相的中华第一帝国。 如今正处于求变的时代,若是江寒说礼乐可行,那他就不过尔尔。 在公孙贾的注视下,江寒沉默了一下,问道:“公孙先生觉得如今这世道如何?” 公孙贾一愣,一时间不知如何说,低头思考,似乎想要找出合适的词描述。 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多的说不清楚,但无论哪个都说不清楚这世道。 江寒看着他,没等他想下去,淡淡地说道:“礼乐崩坏。” 四个字,叫公孙贾打了个颤,礼乐是为古礼,江寒的这四个字可谓是大不敬,但是说的又实在准确,在这纷乱战世中,如何不是礼乐崩坏? 礼乐所带不尽是礼仪乐舞,更指的是古来人伦,天人和谐之说,礼乐崩坏,亦是说的这人伦崩坏,一个崩坏的礼乐学来何用? 公孙贾继续问道:“那先生觉得,养德可行?” 养德?江寒轻笑了一声,看来公孙贾推崇的也是王道治国,以德为本。 江寒思索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德行固重,但终是君子之道,秦国,要的不是一个君子,而是一个君王,不该将德行放在首位。” 虽然江寒也明白德行对于一个君王的重要,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间,秦国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让它彻底颠覆天下的君王,而不是一个徐徐图之的君子。 公孙贾心中迷惑:“那先生,你觉得什么最好?”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公子虔与公子渠梁其中必有一人会是未来的秦君,二位公子学什么好,问这个问题,等同于问江寒,未来的秦国,如何为好。 江寒的眼睛垂了下来,他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历史上的秦是奋六世之余烈,二世而亡。 传承了二百年的法治天下,最终二世而亡,是法治天下错了吗? 若是曾经的江寒,看着这个问题,定然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这几年看了众多墨家的书简和先人之说,他多少能看的明白诸子百家的各家优劣。 法治天下,理论上来说并没有错,甚至说到了后世法治天下依旧在实行,错得只是做法而已。 儒家迂古道墨不争、兵名医农杂纵横阴阳不为王权。 虽然不尽为好,但法家可以说是对于封建王权来说最为适合的学说,又或者说是对如今的秦国最合适的学说。 江寒笑了一声:“帝王权术,以法治国,得以安邦而定天下。” 公孙贾瞳孔一缩,瞬间明白了什么,只觉得浑身发凉,以法治国…而且是教授两位公子,国君的意思是…日后要变法! 公孙贾坐不住了,站了起来。 “今日几问,有了先生的答复,公孙贾心中已然明了,先是告退了。” 说完,就快步的离开了,出了大门,公孙贾愣愣地看着这座宅邸片刻,整了整自己微乱的衣袍,深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地顺着街道离开。 …… 公子渠梁约莫六岁,走路还是不稳,但是却和寻常的孩子不同,说话流畅,能和人很好的交流,已经开始学习基础的书籍和文字。 不像大多数的孩子那样喜欢到处乱跑,也不怎么笑,即使别人逗他也一样,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他时常看着家中往来的客人,他不明白家中的客人为何如此之多。 有一日,他问母亲,他母亲给他说道,因为你父亲是秦国国君,很是复杂,他还是不太明白。 父亲说给他请了两个先生,他们会给自己说个明白。 所以,很早开始他就期待着先生的到来,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的,到了月底,等到他第十几次询问,父亲才和他说,今天先生就会来。 嬴渠梁心中带着期待坐在自己的院里,看着大哥在院子里舞剑。 大哥嬴虔比他大上很多,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同父亲一般穿着一身武袍,一把长剑耍的虎虎生风,让他煞是羡慕,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父亲和大哥一样威风。 他常常跟在嬴虔的身后到处走,他总看见嬴虔在练武学兵学书,没日没夜。 有一次他问他,大哥,你为什么总是练武? 那时候嬴虔放下了手里的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看着他说道。 “练好了武,就能像爹一样,护着大娘,护着你了。” 嬴虔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练武,那么喜欢战事,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件事,父亲做的事,一定要有人去打仗,那不如他来打,因为他是长子,是长兄。 …… 秦献公的书房中。 “拜见君上。” 公孙贾比江寒早到了一会儿,摊开自己的袖子,虚抱一圈,弯下腰。 秦献公对着已经到了堂前的公孙贾微微点头:“日后虔儿和渠梁,就麻烦先生费心了。” “不敢。”公孙贾连忙说道。 黑伯走了进来,走到堂上,对着秦献公拜下:“君上,门外江寒先生求见。” 秦献公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是江先生,快让他进来便是,日后江先生入宫也无需通传。” 黑伯下去没有多久,一个身穿着墨色袍子的人就走了进来。 “江寒,见过君上。” “先生不必多礼。”秦献公脸上带着淡笑站了起来:“既然两位先生都到了,还请随我去见见虔儿和渠梁吧,听闻先生要来,想来他们已经是在院中等候多时了。” 跟着秦献公走在秦宫的长廊中,江寒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即将成为嬴渠梁的老师。 他不明白自己该如何。 秦国是会走上日后严苛变法的老路,还是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走上老路的大秦真的算是太平盛世吗?也许确实是统一的天下,但是盛世,还差上许多。 江寒侧过脸,看向长廊之外,那新的路,又在哪呢? 他似乎是站在一片迷雾前,前路迷惘,看不清方向。 上一世他终归只是一个普通人,看不明白什么天下之道,也分不明白什么是正是邪。 在这乱世之中,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求一个太平安定,求一个天下盛世。 …… 第一百七十章:因材施教 三人走进院中,那一个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江寒的视线。 那小人背对着他们,瘦小的身子坐的有些不稳,但是坐的笔直。 一丝不苟的遵守了见师该有的礼仪,没有半点不慎,没有半点像个孩子。 院中还有一个少年在舞剑,像是听到了动静,将手中的长剑收起,挎着一柄宝剑,迎了上来。 公孙贾看着两个孩子两眼振奋,江寒眼中却是默然。 “虔儿见过公父!” 嬴虔的眉毛笔直,显得锐利,长相端正,还是少年就已经颇有刚毅。 看到三人,嬴渠梁也站起了身,拍落衣袍上的尘土,走了过来,躬身拜下。 “渠梁见过公父!” 秦献公满意的到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江寒和公孙贾:“虔儿、渠梁,此二位便是你们日后的先生,这位是江先生,这一位是公孙先生。” 二人看向江寒和公孙贾,嬴虔审视的打量着他们,嬴渠梁则是对着江寒拜下:“见过先生。” 嬴虔也随着拱手道:“见过二位先生。” 江寒突然问道:“渠梁,你为何先拜我,而不拜公孙先生?” 这一问却是问住了嬴渠梁,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连一旁的秦献公和公孙贾也疑惑地看向嬴渠梁。 江寒笑着拍了拍嬴渠梁的头:“实话实说就是。” 嬴渠梁呆愣了半响,才认真地说道:“因为先生长得好看,而公孙先生看起来像是没睡醒。” 秦献公僵硬的背着手,眼神飘忽地飞向一边,想笑又不好笑,公孙贾的熊猫眼露出郁闷地神色,额头上仿佛能看到一排排黑线。 江寒摇头一笑,童言无忌,果真是个孩子,无论嬴渠梁的未来如何,他如今总归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自己不该将那变法重担,压在这孩子的身上。 孩子就是孩子,过好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如若不然,要他们这些大人何用? 不论他日后会如何,在现在他就是自己的学生而已,仅此而已。 而自己该教他的不应只是那法家学问,更不该是只有那帝王权术。 而是一个老师该教的东西,先是为德为人,而后,才该是学问。 将两边都介绍完了,秦献公似乎还有事未做,匆匆地拜别了两人,叮嘱了一下嬴虔和嬴渠梁就离开了。 留下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按道理说早课是公孙贾上的,若不是今日要见见这两位学生,江寒今天也不用来的这么早。 公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 小院中种着几颗桑树,这时候却是桑叶最茂密的时节,郁郁葱葱的桑叶挂在树上很是好看。 江寒靠坐在树下,侧目看着第书房里嬴虔和嬴渠梁听公孙贾讲解《尚书》。 尚书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和《周书》四篇,因为这部书记载了四个朝代的事迹,其中的内容大多是臣下对“君上”言论的记载,所以叫做《尚书》,是想要成为君主必须要学的东西。 一开始上课,嬴虔有些走神,他向来对这些书文不感兴趣,嬴渠梁就再没有那么多话,认真地端坐在那,小脸严肃地看着公孙贾,稚嫩的模样却硬是摆出了一副老学究的做派,颇有几分古怪。 公孙贾没有在意这些,一心开始准备起自己的教学。 他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一份简书,这是他数个晚上写出来的教案。 到了能够一展所学的时候了。 “在下受君上所托,为二位公子讲述尚书经义,今日开讲,尚书虞书篇,今日总括纲领,二位公子要留意其中要义……” 半个时辰下来,嬴虔早就神游天外了,嬴渠梁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角,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听不懂了,也对,这个年纪能认得字的就该是不错了,怎么可能指着他能听懂这种晦涩的经义。 这就和你去问一个小学生什么是微积分一样,能说出来就有鬼了。 江寒坐在树下打了一个哈欠,毫无形象可言,听着屋里念经一样的教学方式,苦笑了一声,要是这么教的,这样做学还不苦死个人? 但是他又怎么明白公孙贾用的就是正常的教学方式,嬴虔、嬴渠梁是秦国的公子,以后必定有人会成为秦国国君,他们是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和常人一般一字一字的学起,他们又如何称得上王家? 既然是王家的人,就必然要超过常人,超过常人的才学,超过常人的气度。自然,也需要超过常人的辛苦,超过常人的功夫。 如果课程不够快,不够紧迫,又如何能让一个王家子弟十余岁就能经纶满腹,为政为德? 公孙贾的一堂课讲了两个时辰。 嬴渠梁只觉得自己的腿都跪麻了,听得昏昏沉沉,这才听公孙贾说道。 “今日,便到此处吧,两位公子且先休息便是。” “呼。”嬴渠梁松了口气,笔放在一旁,不知不觉手心已经全部是汗。 原来做学是这样的,着实困难,嬴渠梁暗自想着,但是,我会做好的。 不过六岁,王家的傲气已经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下课了,嬴虔和嬴渠梁回去休息,休息一个时辰,待到他们回来就是江寒的课程。 江寒坐在一旁,听完了这一堂课,扭头苦笑。公孙贾收拾好了自己的书简,走到了江寒的身边坐下。 “江先生?”公孙贾礼貌地行礼。 江寒把一杯茶水推到了公孙贾的面前,笑问道:“公孙先生,觉得两位公子如何?” 公孙贾摸着自己的鼻子:“两位公子的基础还是很好的,可惜在下讲课时偶能看到两位公子沉沉欲倒,或许是在下太急了。” “确实啊,虔儿志在军旅,不喜书文,尚且不说,就单说渠梁,你说的这些,怎么是说给一个六岁孩子听的。” 江寒无奈地笑着看着公孙贾。 公孙贾沉默不语,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最后还是说道:“但是江先生,你要明白,渠梁公子是王家之人。王家之人,就该是如此的。” 王家之人,就该是如此的,要比任何同人都强,比任何人都出色,不然怎么叫做王家。 江寒摇头一笑:“操之过急,总是不好。” “哎。”公孙贾叹了口气:“在下且听江先生的课便是。” 还未到午间,嬴虔和嬴渠梁就已经正坐在了院中的桌案前,嬴虔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嬴渠梁看上去有些紧张,也有些懊恼。 谷皈 很显然,上午公孙贾交给他的课,他还不能掌握。 如今若是那江先生再来一堂,今夜恐怕是不用休息了。 等到江寒走上来的时候,二人低着头鞠躬:“江先生。” 江寒在他们面前的软塌上随身坐下,不是正坐而是盘坐。 “我年纪比你们大上不少,又是你们的先生,便叫你虔儿、渠梁如何?” 江寒看着嬴虔和嬴渠梁简单地问道。 嬴虔抬起头看了一眼江寒,这位先生与以往的先生好像有些不同,以往的先生看向自己时眼中总带着一些畏惧,这位先生的眼中却满是和善。 “可以。”嬴虔点头应允。 “江先生请便便是。”嬴渠梁也没有拒绝,长请不敢辞,江寒是他的先生,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寒点了点头。 “我和公孙先生不同,不曾居于庙堂,流离于诸国乡野,在学问上无多言可说,今日的课,我先教你们四句十六字,你们且先记着便好,不懂的,我慢慢与你们讲解。” 说着,江寒转头看向嬴虔:“虔儿,我知道你想成为纵横疆场的战将,读书习文对领兵打仗并无坏处。” 对于二人,江寒打算用不同的教育方式,因材施教。 秦献公当他们是自己的缩影,把自己做到的做不到的都强加给他们,公孙贾当他们是前程,把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强加给他们。 他们一丝不苟,正襟危坐,恍若一件货品,而不是个人,所以江寒打算先教他们千字文,教他这人伦道理。 索性,早些年背的这东西还未忘记,只需去掉些这年代还未有的部分,亦是可教。 江寒看着二人,淡淡的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一旁听课的公孙贾听到这十六字,惊讶地抬起了头,短短一句话,是道尽了天地基理,浅显易懂。 “你们可听懂了?”江寒和声问道。 嬴虔听在耳中,觉得恍有玄玄之念,又有层隔膜,说不清楚。 冥冥之感,如有所悟,嬴渠梁思考了许久,皱着小小的眉头。 “先生……我不懂。” 江寒一字一句的解释道:“天是青黑双色,大地为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太阳正了又斜,月亮圆了又缺,星辰布满在无边的宇宙之中。” “此乃天地形成之态,天地,日月,星辰,皆在其中。” 二人听着江寒的话,思索着往日所见之天地日月,皆如江寒所说,真是如此。 “懂了?” 二人似有所悟,一同点头道:“懂了。” “好,那便讲下十六字,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唔,先生,有些不懂。” “寒暑冬夏循环变换,来又去,去又来;秋天收割庄稼,冬天储藏粮食,积累数年的闰余并成一个月在闰年里;古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阴阳。” 寒暑往来、人耕贮藏、云何成云、雨何成雨、时间闰律、河海之分、何人造字、商周为何。都在千字文中,百家可学,皆可做蒙学开篇所讲。 短短半个时辰,四句十六字就已经讲完了,嬴虔和嬴渠梁二人还是意犹未尽。 “下课。”江寒看向嬴渠梁:“渠梁,你把今日所学的四句十六字抄写十遍,明日我考较你其中的道理。” 嬴渠梁起身行礼:“是。” 嬴虔愣了一下,疑惑的问道:“先生,我呢?” “你呀!”江寒的嘴角勾起:“留下来练剑!” …… 烈日炎炎,一柄寒光闪闪地青铜长剑横在半空,剑锋却是打着颤颤,不远处,两个青年人正在坐在一旁的桑树下下着棋,喝着茶,颇有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五月份的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站在日头下都让人感觉皮肤就像是火烧着一般难受。 “嗡!”嬴虔咬着牙将长剑一甩而出,剑锋发出一阵嗡鸣。 这一个下午,他已经刺了上千剑了,就算他从小习武体力过人,也感觉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手上就像是缠了几十斤的石块一样,抬都抬不动,更别说刺剑了。 “出手力道不够,速度也差了不少,重来。” 坐在一旁阴凉处的黑衣青年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说道。 嬴虔咬着牙,倔强的抬着已经有些红肿的手腕接着一剑一剑地刺着。 公孙贾轻轻地将一枚棋子放入了棋局之中,抬头看了一眼正侧眼看着嬴虔的江寒。 “江先生,你教虔公子习武,渠梁公子习文,不怕君上怪罪与你吗?” 江寒微微一笑:“公孙先生可听过因材施教?我觉得,教虔儿兵法,教渠梁民生最为合适。” 公孙贾狐疑的看了江寒一眼:“何为民生?” 江寒将手中一枚黑子落下。 “民生者,百姓的衣、食、住、行也。” “自墨子大师开始,每一个墨家子弟,在总院之外都有一个自立的小田园,这小田园必须是自己亲手开垦,一则做在外游学的根基,二则是总院在各国的伸展根基。” “每个墨家弟子,都能够自己维持生计,自食其力,学派弟子尚且如此,若是想成为一国之君,更不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江寒指着头顶的桑树,笑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公孙贾闻言一愣:“话虽如此,可这两株桑树,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终不明白。” 江寒解释道:“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钱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马鞭,一支二十钱;十五年干枝,可做弓材,一张弓两三百钱。做木屐,一双百钱;二十年老桑,可做轺车良材,一辆轺车,可值几多?公孙先生知道吗?” 公孙贾惊讶道:“轺车一辆,万钱左右。” 江寒点头:“桑树还可做上好马鞍,桑葚则可食可卖,柘桑皮是药材,也还是染料,能染出柘黄色丝绸,柘桑叶喂蚕,其丝异常细韧,可做上好琴弦,清鸣响彻,一棵桑树,尽是宝贝。” 江寒的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公孙贾:“这便是民生,公孙先生可明白了?” …… 第一百七十一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很快整个夏天就过去了,中原诸国都相安无事。 魏国大概是接连大战伤了元气,正在休养生息;齐国正在用稷下士子整治吏治;韩国正在消化吞并的郑国;而邯郸传来了消息,赵敬候赵章病重,怕是时日无多了。 公元前400年,赵章的父亲赵烈候去世,由于赵章年幼,他的叔父赵武侯即位,直到赵武侯去世,迟到了十三年的王位才回到了赵敬候手中。 这位一直在叔父阴影下长大的君主,成为了让中原诸候最为头疼的人。 赵章即位之初,以其远见卓学力主迁都邯郸,恰逢此时赵武侯之子公子朝联合魏武侯作乱,围攻邯郸。 赵章身先士卒,带领赵军将魏军一举击败,就此与魏国结下了梁子。 他这一生都在打仗,即位第二年,他在灵丘击败了齐军,即位第三年,他夺得了齐国廪丘,即位第四年,齐魏两国大举进攻赵国,赵国命悬一线之际,赵章向楚国借兵,与吴起南北夹击,不仅击退了魏齐联军,还夺得了魏国棘浦。 公元前380年:魏、赵、韩、燕四国联军,与齐、宋、中山、鲁灵丘之战。 公元前379年:夺取魏国黄城。 公元前378年:出兵中山。 公元前376年:瓜分晋候土地,连下卫国八十三座城邑。 赵章这一生都是在战火中渡过的,他在位期间,赵国的不曾丢失过一城一地,虽然他在私生活不修德行,贪图享乐,但不妨碍他在赵国的历史上是一位伟大的君主。 …… 江寒抓起了身边的一卷简书,上面是公孙贾为《尚书》做的注释,他的秦国篆字写得相当漂亮,篆书的笔画可比尚未产生的隶书繁杂多了。 而且,江寒发现了一件事情,此时毛笔已经在秦国广泛运用,所以说,什么毛笔是蒙恬拔狼毛兔毛发明的,纯属后世脑补。 江寒与公孙贾达成了默契,公孙贾教授嬴虔、嬴渠梁《尚书》和《诗》,江寒教授他们君子六艺中的射、御和民生。 御,就是驾车,已经持续了千年的贵族车战在秦国也流传了下来,当然,到了江寒这里,御,改成了骑马。 因为江寒知道,不出二十年,这种古板的打法就要被淘汰了。 江寒放下了公孙贾写得简书,拿起了另一卷竹简,这是嬴渠梁抄写的千字文。 在竹简上写字可不容易,时不时就得用铜削刮掉重写,效率慢得惊人,但嬴渠梁还是写得很工整。 江寒不由得突发奇想,是不是要找机会发明纸张? 有了纸张无论是书写文章、传递文章、还是保存文章的方式都会有很大的改革,而且有了纸,至少如厕时能摆脱那恐怖的厕筹。 江寒一直没有发明纸张也是有自己打算的,因为纸张一旦面世,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所以他一定要等到局面稳定下来才能让纸张出现。 如今他脱离了齐国,来到了秦国,时机似乎已经是成熟了。 江寒来到了公子府的小院中。 “呼!”嬴虔在院中练剑,青铜剑在空气中划过发出破风的声音,灵巧的身子在院子里翻腾。 到底是个孩子,昨天咬着牙练了一天,这才睡了一觉就又有了这样的精力。 院门处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地声音,嬴虔侧眼看去,正好看到江寒走了进来。 “先生!”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虔儿,昨日留下的数算题你可得到答案了?” “额……”嬴虔看了一眼江寒,故作镇定地说道。“虔儿未曾算出答案,虔儿不明白,数算对行军打仗有何益处?” 江寒笑着解释道:“数科乃君子六艺之一,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宝,日后公子到了封邑,若是连税赋、上计都算不清楚,难保不会被皂隶和大族蒙蔽。” “就算是在军中为旅帅,不通算学,便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懂统筹辎重粟米,不擅调度师旅人数啊!” 这时代不比后世,数学有很重要的地位,并不是旁门左道,否则也不会被列为君子六艺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术过关,而作为一个主君,统帅,更要精通算术。 先秦两汉的数科主要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种,其中许多都实用性极强。 嬴虔想了一下,觉得江寒说的有道理,于是低头认错:“虔儿明白了,多谢先生解惑。” 秦献公站在小院门前,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一幕,昨夜他检查嬴渠梁的课业,竟然有些看不明白。 那些竖式中弯弯扭扭的奇怪符号,0123之类的,他竟然闻所未闻,此外,那个“一”是何意?“十”呢?这个斜着放倒的十字又是什么鬼? 不过对于他出的算数题,嬴渠梁竟然能够对答如流,让他很是诧异。 “走,回政事堂。”秦献公转头对黑伯吩咐道。 父亲对孩子的爱,总是沉默的,他会在暗中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却不会表达。 秦献公穿着一身便服走到堂上刚刚坐了下来,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边喝着,一边看着手里的一张竹简。 “君上,江先生来了。” “江先生?”秦献公听到侍者的话惊讶了一下,江寒倒是很少会主动找他,不过转而他又笑了,正好虔儿、渠梁课业的事谢过先生。 “哈哈,让先生进来便是,另外,你再添一组茶水上来。” “是。”侍者低着头退下。 没过多久,江寒慢慢从外面走来,上了堂前行礼:“君上。” “先生无需多礼。”秦献公笑着站了起来,对着一旁的一张桌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坐就好,虔儿、渠梁近日学业进步许多,我正想去谢先生,谁知先生就来了。” “分内之事。”江寒应道。 侍者端着一壶茶水走了上来,放在江寒的桌前,给他添上了一杯。 “多谢。”江寒笑着说道。 侍者的手一顿,很少有客人会对她说谢谢,或者应该说这还是第一个,这位先生,还真是如府上的其他人所说,是一个特别的人。 “无需谢的,先生趁温喝。”侍者低了低头,将茶杯推到了江寒的面前,躬身退了下去。 秦献公将这些看在眼里,不管在哪,无论是主人家还是客人都是无需和侍人说谢的。 江先生的所作所为,确实都不同于世人,虽然都是细末处,却让人觉得就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一样。 “不知先生此次来,是有何事?”秦献公笑着问道。 谷鎴 江寒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杯中的茶水温暖,握着杯子的手也要暖和了许多。 “我想带虔儿和渠梁去游学。” 秦献公闻言一愣,虽说诸国士子经常游学,但嬴虔和嬴渠梁毕竟是公室子弟,身份特殊。 江寒看出了秦献公的犹豫,无奈的笑了一声:“君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秦献公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要不要派几个甲士,保护你们的安全。” 江寒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对着秦献公拱了拱手:“君上安心,有我在,秦国境内没人能伤得了二位公子。” 秦献公这才想起来,江寒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而是墨家学派的钜子。 墨家学派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乃近百年来天下最强大的学派,他身为墨家钜子,自身实力自然不会弱,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 “那便有劳先生了。” …… 第二天清晨卯时,江寒与徐弱带着嬴虔、嬴渠梁一行四人,离开了栎阳城。 他们这次没有骑马,江寒知道,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是快不了多少,二则是草料负担难以解决。 徒步而行对于江寒与徐弱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兴奋而愉快,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情绪。 对于嬴虔、嬴渠梁来说是苦了一些,但却是值得的,了解民间疾苦,能让他们产生深刻的印象,深访山野,可以让他们为政之时能有明澈的思虑。 他们的行程首先向西,其次向南,步入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 入秦以前,江寒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秦国的典籍,对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迹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 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秘密开进的,秦人本是一个古老的东方部族,从殷商始,奉命西迁,成为殷商王朝抵御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 殷商灭亡后,秦部族作为先朝遗族,分散流亡。 其中的嬴氏族群,在西部边陲的戎狄海洋里浴血奋战,夺得了泾渭河谷半农半牧。周穆王时代,迁到北方赵地。 秦部族出了个驯服烈马且有驾车绝技的造父,北方秦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露端倪。 周孝王时期,西部秦族为周室牧养战马有功,被封了一个不够诸侯等级、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头角终于露了出来。 三代之后,戎狄屡犯中原,西部秦族重新被起用,首领秦仲被封为周天子的大夫,率领秦族抗击戎狄,秦族锋芒再现,秦仲却不幸战死,戎狄退却,秦部族再次被遗忘。 数十年后,周幽王失政,戎狄大举占领镐京,杀死幽王,焚烧镐京,周王朝面临灭顶之灾。 太子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 于是冒险西进,亲自求援。 秦人首领秦襄亲率五万剽悍善战的骑兵东进,一战将戎狄击溃驱逐,又全力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 秦部族对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终于使它成为继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诸侯国。 像这样脱离中原文明,在西部边陲独自发展数百年,即便是当今最强大的魏国,也未必能够做到。 唯其如此,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 江寒正是想带着两位公子到秦国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几人一路上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山间盆地。 这里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是当年秦穆公对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当一行四人来到陈仓口山巅,已是夕阳将落的时分,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 陈仓,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扼守在关中、陇西、汉水地区的三岔口上。 古人说,黄帝曾在这里建都,当时叫陈。 后来黄帝与炎帝在阪泉大战后东迁而去了,数千年沧桑,这里又回到了莽苍荒野。 渭水东来,越过陈仓山便进入了渭水平原的狭长脖颈,汉水地区要北上,也必须先越过大散岭,再越过陈仓山,才能进入渭水平原。 而从渭水平原无论是去陇西还是去汉水,陈仓山都是必经的咽喉之地。 西周时期,陈仓山和大散岭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关隘,当时只在大散岭建了散关,一并守卫大散岭和陈仓山。 传说的老子要出关西入流沙,被关令尹喜强留请著书,因而写下了不朽的《道德经》。 那个关,便是大散关。 周平王东迁洛阳,秦国成为渭水平原的主人后,由于汉水流域大部分属楚国土地,所以大散岭的散关依旧是重要隘口。 而陇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陇西与渭水平原脖颈处的陈仓山倒一直没有建立关隘,而只有一座驿站。 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陈仓驿站养足精神,而后或西出陇西,或南下散关入楚入蜀。 其时正是秋日,山野沟壑却难得看到几株绿树,映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一片片的黄土。 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 江寒站在岭上遥望,不由得沉重地叹息一声,这是他走遍列国,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 应当说,这还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也就是说,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 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那是一种本该富庶的贫瘠。 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竟然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 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漫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之邦,任重而道远。 暮色降临,江寒一行人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沟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约有三四十户人家,秋收时节,村里的男人们正点着篝火在山脚下的打麦场中打麦。 见来了生人,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你们是谁?” 江寒拱手笑道:“老伯,我们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吗?” …… 第一百七十二章:墨家总院 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 山村孩童们兴奋地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得亮了起来。 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 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 江寒在东方列国游历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地欢迎来客,他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就是最有价值的地方。 虽然刚刚入秋,但山沟河谷中却十分凉爽,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地坐着。 江寒、嬴虔、嬴渠梁、徐弱等人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 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江寒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果酒——”江寒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地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里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听他的。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 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们一片赞叹。 顷刻之间,无论男女老少面前的陶碗都满了。 佝偻的老里正举起陶碗向江寒一晃,又转对其他,嘶声道:“贵客远来,干——”便咕咚咚喝下。 嬴虔没有丝毫犹豫,捧着陶碗将酒水喝干,老秦人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娶妻生子、上阵打仗的不在少数,自然对酒水不陌生。 嬴渠梁抱着陶碗不知所措,偷偷的看了一眼江寒,见江寒轻轻的点了点头,才硬着头皮将果酒喝了下去,小脸皱成一团,果酒的度数不高,只是酸了一些。 客随主便,江寒见里正饮下,也举碗道一声:“多谢族老里正,多谢父老兄弟。” 一气饮尽,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便可能要吐了出来,江寒一定心神,强饮而下。 村人们啧啧擦嘴,交口赞叹:“好酒!” “够酸!” “这是村中最后一坛,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果酒如何?” 江寒笑道:“提神!很酸很呛。” 村人们一齐哈哈大笑。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酿酒用的都是五谷,我们只能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这几年官府推行代田法,可惜天旱,收成不好,就连山果都没得长,果酒也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江寒听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何以回报?” “回报?”族老哈哈大笑:“客人是从齐国来得?远的很哩,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报,算得老秦?” 蓦然,江寒在火光下看见族老**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五十三,本事大哩!” 江寒肃然起敬:“族老,为何解甲归田了?”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咧,还能有啥!” 江寒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 一旁的嬴虔眉头紧皱,颤声问道:“老伯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官府没有封赏?” 里正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得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 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客人你说,我乡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 瘸子猛然拉开自己的布裤,两腿上赫然露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地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 村人们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么?”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抽抽嗒嗒地拭泪抬头。 嬴虔已经是热泪盈眶,默默拭去,哑声问道:“这不公平,斩首立功,不能任官,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小兄弟你不明白,普天下爵位都是老世族的。我等贱民,纵然斩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泥土糊间房子,就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 嬴虔默默摇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里正笑道:“说这些做甚?老哥哥,上肉。” 族老点点头,高声道:“咥肉——” 瘸子高兴地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地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 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唯有江寒面前的是一块肥大的羊腿。 肉块分定,村人们欢笑一声,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里正和族老向江寒一拱手:“客请,咥!” 秦人将吃叫做“咥”,这是极古的一个字,本来发源于周部族。 《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辞。 《诗经·卫风》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词。 老秦部族与周部族同源,又继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语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来。 周部族东迁洛阳后,悠悠数百年,大受中原风习的渗透影响,反倒是丢失了许多古老的语言风习。 这个“咥”字,便成了秦人独有的方言,被东方士子讥笑为蛮实土话。 谷馥 江寒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 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立即开吃。 此刻,江寒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 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江寒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小脸脏兮兮的嬴渠梁道:“给你,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些。” 这十几日风餐露宿,嬴渠梁没少吃苦,妥妥的成为了一个小泥人。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山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跟随老里正回家时,看天上月亮,已经是三更将尽了,老里正只有一座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 江寒等人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铺上了一层干草,将两张狐裘盖在了嬴虔和嬴渠梁的身上,江寒和衣而卧,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久久没有睡意。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嬴渠梁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江寒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做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跟上。 江寒来到院外的一棵老树旁坐下,嬴渠梁坐到了他的身边,转头看向江寒:“先生,有功不赏,很不公平。” 显然今天晚上的对话嬴渠梁都有认真在听,江寒歪头回答道:“这世间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天下诸国皆是如此,没有一国会给贱民爵位的。” 嬴渠梁默默摇头,想起村中那些满身伤痕的老兵们,他心中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江寒笑笑:“虽然我们不能让整个天下的百姓得到公平,却可以让秦国的百姓得到公平。” 嬴渠梁的眼睛发亮,急忙问道:“请先生教我!” “依法治国,农耕奖励,军功授爵,有功当赏,有罪则罚,这就是百姓想要的公平。” 嬴渠梁重重的点了点头:“渠梁明白了。” 毫无睡意的两个人不断找着话题,嬴渠梁侧过头问江寒:“先生,中原都是个什么模样?” 嬴渠梁从小在秦国长大,从来没有出过关,对于父亲心心念念的中原很是好奇。 “中原啊。”江寒仰着头似是思考了一下,笑眯眯地看向身边的小孩。 “就是一片荒原,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吃人不吐骨头,还有食腐的秃鹰,专门叼死人的尸体和你这样的小孩吃。” 嬴渠梁被江寒笑得打了一个寒颤,缩了一下脖子嘟囔着。 “公父和我说,中原有众立大国,有广袤山河,怎么会是先生说的那般的蛮荒之地?” 江寒笑道:“你父亲说的没错。” “那先生是骗我了?” 江寒摇了摇头:“不,先生也没骗你。” 嬴渠梁蒙了,那中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抓了抓头发,想不明白。 江寒笑着拍了拍嬴渠梁的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中原却是繁华之地,但那狼顾虎视的众国如何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那流兵乱民如何不是食腐的秃鹰,那战火连天的破败之地,如何不是一片荒原。 …… 清晨,老里正夫妇高兴地给江寒几人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这是他们能拿出的为数不多的食物。 江寒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们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一千铁钱,再盖间房子,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拿出钱袋捧到老里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里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 江寒无奈,只好收起钱袋,秦人风骨正是如此,如果强行留钱反而不好,让主人觉得侮辱他们。 几人拜别老里正,离开了这个小山村,路上大家都变得沉默了起来,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就是位于神农大山中的墨家总院。 墨家总院是神农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时起,神农山中就有一处墨家城堡,江寒接任墨家钜子后,派苦获、班昱加建才形成了完整的规模。 这座城堡在千山万壑的茫茫林海中确实小得难以发现,但实际的房屋数量,却抵得上小诸侯国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郭,墨家一大半的力量都聚集于此。 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边石墙长一里,内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间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亩耕地和许多个秘密石洞仓库。 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这里永远生存下去。 墨家崇尚百工之术,班昱和每一个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师算师,将城堡建得坚固实用而且机关密布,等闲大军也休想接近。 这座城堡的每一构思都有实用意义上的讲究。高处房屋的屋顶全部涂成黄色,是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鸽能在茫茫林海中准确找到落点。 屋顶之下,全部涂成绿色,是为了迷惑能够纵蹿跳跃的猿猴山猫等野兽,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 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 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密道通行的石窟。 天气晴朗,江寒等人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向西南大山中进发,越过大散岭从汉水就能进入神农大山。 要到大散岭,须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江寒听着声音,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钜子,是玉儿师妹!”徐弱惊讶地叫道。 江寒抬头一看,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从山上走下来,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短剑,正是许久没有见过面的田玉儿。 徐弱激动的连连摆手:“玉儿师妹,是我!是我和钜子来了!” 几年时间,田玉儿成熟了很多,看清了来人,惊讶地“啊”了一声,连忙迎了上来,抱拳行礼:“田玉儿见过钜子,见过徐师兄!” …… 第一百七十三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虽是深秋,但神农大山依然是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 悬崖绝壁上有一条蜿蜒的栈道,栈道上有几个身影在缓缓行进。 这是刚刚踏进这片神秘大山的江寒、嬴渠梁等人,面对悬崖峭壁嬴虔、嬴渠梁走得小心翼翼,徐弱在后边不断叮嘱。 江寒则是边走边看,对山中奇绝的风光大为感慨,后世人们对资源过度的开采,很少能见到这种景象。 这广袤的森林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洒下漫天雨丝。 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线蓝天在绝壁夹峙的大峡谷中时隐时现,深深的谷底镶嵌着明镜一般的湖泊。 山风掠过,林海涛声弥漫了整个天地之间,一切声音都消融在这山神的吼啸之中。 风息山空,鸟叫兽鸣近在咫尺,却看不见一只飞禽一个走兽。 一种博大无边的虚空,一种无可形容的清幽,一种亘古洁身的纯净,一种吞噬一切的包容,都使这片大山充满了迷迷蒙蒙而又惊心动魄的肃穆。 “墨子大师好眼光,如此大山,是对墨家的最好注释,天人合一。” 江寒终于明白了当年墨子大师为何看中了神农大山。 田玉儿却在四面张望,低声道:“钜子第一次来,再向前一些就有暗哨了,我来应对。” 江寒点点头,退到田玉儿身后,哈哈一笑道:“虽身居天堑,但也要用心,天下欲生灭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的。” 田玉儿嘘了一声:“看前边,第一道关。” 一座突兀的山岩凌空伸出,犹如山体长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悬罩在栈道前方,几乎与对面山体的绝壁相连成空中石桥。 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光秃秃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峡谷森森然隐隐有光,显得怪异非常。 江寒惊讶端详间,一支响箭呼啸着从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地飞向天空,在一线蓝天中劲直而上,后面拖着一股青烟,煞是好看。 “好功夫!”他不禁轻声赞叹。 田玉儿笑道:“这是非攻院的弟子,大家跟我走,小心一点儿。” 田玉儿踏着栈道轻松前行,如履平地一般。 其他人走这样的栈道远不如她熟练,踩得脚下木板嘎吱嘎吱直响,江寒回过身,一弯腰,把嬴渠梁背了起来。 这种危险的山路,要是这个臭小子脚下一滑,那秦国可能就会失去一个明君了。 众人弯过一道凸出的山体,进入一片凹陷山体时,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赫赫然悬在头顶。 田玉儿脚下轻轻一跺,示意众人停步。 “何为一?”凌空巨石中传来深厚缓慢的话音。 田玉儿右臂划一个大圆,悠然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 田玉儿双手大交叉平伸:“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 田玉儿双臂并拢前伸:“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飘带般的长长小白旗,左右摆动:“过——” 众人这才移动脚步,刚刚穿过凌空飞架的巨石,就听见身后又是一声尖啸,一支响箭拖着一股黄烟飞上天空,却不知又是何种信号? 嬴虔回头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却发现凌空巨石上横刻着四个大字——兼爱平生! 奇怪,这字如何刻在里面?他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外面进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经过认可验证的友人,才能在荒绝恐怖中看到人的标记,给冷清孤独的旅途留下一抹温暖。 思忖间众人已经转过一道山弯,一道瀑布匹练般从对面绝壁穿空直下,飞珠溅玉,隐隐轰鸣,分外壮美。 江寒伸手指指瀑布,赞叹道:“渠梁你看,多美的景色啊,墨家虽然苦行,却尽享山水之精华,大乐了。” 嬴渠梁觉得江先生是真心喜欢山水,不由得开口问道:“先生既然喜欢山水,为何不做隐士?” 江寒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哈哈一笑:“等秦国强大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找座大山。” “等秦国强大了?”嬴渠梁若有所思。 田玉儿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她知道江寒的志向,等秦国强大了,他又会想着统一天下,欲壑难填,可能永远没有重归大山的机会了。 说话间,几人在栈道继续前行。 山体岩石不知从何处开始竟然全部变成了白色,奇绝险峻,栈道在峭壁间宛如细线。 正行间但见一柱白岩冲天而立,依稀像一口刺天长剑,这支“长剑”在山腰凭空生出,在高空鸟瞰栈道,显然是控制栈道的绝佳制高点。 白岩剑尖,一物似石,带着哨音劲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赶月后发先至,直击前面一物。 两物相击,一声大响,山鸣谷应间,一团红烟淡淡散开,宛如开在蓝天上的一朵花儿。 “五人入园,欲窃桃李乎?”声音仿佛从云端飞来,缥缈而清晰。 田玉儿向天遥遥拱手:“五人同来,去天之恶。” “天,何所恶?” 田玉儿短剑前伸:“天恶不义,天正不义。” “顺天之意何为?” 田玉儿双手做环抱状:“兼爱非攻。” 他话音刚落,遥见白岩顶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荡:“过——” 脚步匆匆,几人走得三里之遥,又见白岩褪成了灰色山石,栈道也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条羊肠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 田玉儿伸手一指:“钜子,翻过这个山头,你就能看见总院了。” 江寒揶揄笑道:“拿墨家经书做暗语,这是谁想出的主意?” 田玉儿笑道:“是苦获统领,他说墨家树敌甚多,且都是以国为敌,各国斥候收买游侠,费尽心机要打进墨家,防备不严,墨家焉能长期生存?” “这暗语非但全是墨家经典,而且三日一换,不精通《墨子》,寸步难行,栈道上到处都有截杀机关,等闲一支大军,也攻不进来。” 江寒喟然一叹:“苦获师兄劳心了,这几年我对总院事务很少插手,没想到苦师兄和班师兄竟然把这里打造的固若金汤!” 田玉儿笑着眨了眨眼:“我也没少出力哦!” 谷酃 这几年墨家商会向神农大山中运送粮食、铁器、衣帛,都是田襄子与田玉儿父女俩一手操办的,确实是劳苦功高。 江寒笑着感谢道:“你也辛苦了!” 峡谷中渐渐幽暗,一行人快步走出羊肠小道时,眼前豁然开朗,四面奇峰夹着一片绿森森的谷地,夕阳正挂在西边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黄。 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处,遥遥可见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巍然矗立,满山绿树中露出断断续续的灰色石墙。 一座箭楼伫立在灰墙南段,虽然比不上城池箭楼的规模,但建在这荒绝险峻的大山之中,却显得分外雄奇。 城堡前一阵人声喧闹,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着铁耒、铁铲、大锯,从东边山道上走下。 另一群少年男女则挎着竹篮,拿着药锄,从西边山道上走下。 “玉儿师姐!”西边的少年弟子们看到田玉儿雀跃欢呼起来。“有客人来啊!” 平日里墨家总院很少有访客,偶尔有客人前来,都能引起墨家弟子的一片欢腾。 田玉儿笑着回答道:“不算是客人。” 不是客人?难道是仇敌?众人好奇的打量着田玉儿身后的四个人,不对不对,仇敌上门哪有带孩子来的。 江寒尴尬的摸了摸下巴,体验了一把“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觉,一些年轻的弟子根本不认识他这个墨家钜子了。 田玉儿并没有解释,笑着摆了摆手:“还不快去干活计!” 少年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很多活没干,纷纷拱手告辞。 田玉儿看看江寒,眼中闪出一片关切,低声道:“钜子,走,回家了。” 江寒微笑道:“好,回家了,这里是我的家!” 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峡谷中一片昏黑,箭楼下,两名持剑弟子拦住田玉儿:“请出示门牌。” 田玉儿从怀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递过,持剑弟子一看,拱手道:“玉儿师妹,请!” 并非弟子们不认识田玉儿,而是墨家学派的严谨,即使是钜子也要通过检查。 田玉儿问道:“苦获统领和班昱统领在吗?我有大事。” 持剑弟子看清了田玉儿身后的江寒,觉得有几分面熟,再看他腰间的佩剑,瞬间明白了什么。 “钜子和玉儿师妹请稍候。”持剑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大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苦获和班昱带着几名持剑弟子匆匆赶来。 江寒看着众人,淡淡笑道:“苦获师兄,班昱师兄,江寒回来了。” “好好好,回来就好。”苦获黧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沉默寡言的班昱拱手行礼:“见过钜子!” 一行骨干弟子纷纷行礼:“见过钜子!” 钜子回山的消息一经传开,沉寂了许久的墨家总院沸腾了起来。 江寒虽然不在这里,但他的事迹却在这里广为流传。 冶铁术、龙骨水车、马鞍、新型农具等的东西的“发明”,让大量喜爱格物之学的弟子成为了他的粉丝。 他只身入楚宫、闯齐宫,救援秦国、中山国,抗击楚丘大疫,让无数古道热肠的剑士成为了他的拥趸。 前不久在稷下学宫的立心之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是让人热血沸腾。 钜子回山,对于每个墨家弟子都是一件大事。 …… 深秋的太阳照到这座深山城堡时,已经是辰时了,在平原上就已经是半早晨了。 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隐蔽,而且避风,但有阳光便是一片春意。 此时正是万里无云,阳光洒满山谷,整个城堡也明亮起来。 平日里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场,全然变了模样,校场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 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弟子九百三十六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 方阵两侧,各有一个少年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地盯着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墨家江寒,见过诸位同道。” 江寒上前一步,迎着台下众人的目光大声说道。 “见过钜子!” 众人齐齐回礼,声音震彻山谷。 江寒微微颔首:“墨子大师曾有言,愿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今日我与诸位同道齐聚于此,是为明志!” “墨子大师主张兼爱非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节用治国,为何到了我这里要大动干戈呢?” 台下众人的神色变得疑惑,这是困扰了他们许久的一个问题。 江寒微微阖目,心中绕过千般思绪,他知道这是转变墨家弟子思想的关键问题,如果答案不能让他们满意,很难让他们归心。 “因为天下纷争数百年,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大地疮痍,生灵涂炭,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我等墨者之责任,是当兴圣兵,统神州,开太平,使天下复归为一!” 苦获神情严肃的迈步上前,紧接着问道:“敢问钜子,天下复归为一时,天下百姓又当如何?” 江寒沉吟了一下,直起身子郑重说道:“除弊制,开新政。”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江寒站起身来,环视着台下众人。 “必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业者有其产,开创太平盛世!” 众人目光一肃,纷纷起身,恭敬向着江寒行了一礼,心悦诚服的说道:“为求盛世,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 第一百七十四章:井田制与奴隶制 想要改变一种制度,当然不是喊两句口号那么简单的,要究其根源、发展、以及如今的弊端。 江寒摆了摆手,场中安静了下来,他开始为众人讲述井田制、奴隶制的由来。 井田制和奴隶制,是两样老古董。 从五帝最后一个的大禹到春秋战国,几近三千年以来,井田制和奴隶制一直巍然矗立,是近古华夏社会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诸侯国家的柱石。 井田制和奴隶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隶制的框架,奴隶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这两样老古董,得先说说井田制。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 远古之时,华夏大地是洪水时代,气候湿热,百川横溢,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无目标地相互冲击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 遍地汪洋,人们仓皇地逃离茅屋、城堡和土窑,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树林中去。 农耕、放牧、制陶和狩猎的土地,全部沦为水乡泽国,如果不能驯服洪水,整个华夏大地上的先民就会倒退回茹毛饮血的远古之世,与林间百兽争生存。 幸运的是,当时的部落联盟首领是伟大的舜帝,舜没有被洪水吓退,而是决然命令嵩山族领禹担负起治水的使命,而以秦人族领大费、殷商族领契、周人族领后稷共同为禹的辅佐。 禹,是一个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治水天才,他抛弃了祖祖辈辈“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发明了“疏导水流,尽入大海”的伟大方略。 他说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领,请他们的族人自带干粮干肉,和他一同疏导洪水。 十三年栉风沐雨,三过家门而不入,禹的两条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治水的民众也死伤了千千万万,终于使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伟大业绩人人传诵,天下都叫他大禹。这时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们争相拥戴的首领。 洪水消退,大地显露出来。洪水夹带泥土,填平了沟沟壑壑,冲积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无边,平平展展。 人们从山林中走出来,争相占领肥美的土地,厮杀拼打,乱得不可收拾。 可是,大禹是第一个开邦君主,坚定果敢,没有在混乱和争夺面前退缩,而是决意建立一种能使人们和谐共处的耕作秩序。 他发明了一种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 就是在广袤平坦的肥沃平原上,将土地划成无数个“井”字形的大方块,每八家一“井”,中间一块土地是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种,收获物上缴国家。 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们每天清晨前来打水,顺便就在井边交换剩余的物品。 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围,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里,十里一社,人们在平展展的田野里组成了互不侵犯的相望里社。 那时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冲积平原划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够当时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时,井田制是一种伟大的发明。 它把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使他们同心协力耕作,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然而也有抢掠成性的部族不守规矩,仍在依靠暴力杀戮,抢夺其他部族井田里的粮食、牲畜和财产。 大禹就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部族首领),公然杀了不守井田规制且会盟迟到的防风氏,宣布建立永远不解散的军马,专门对破坏井田秩序的部族进行讨伐。 从此,井田制真正站稳了脚跟。 可是,平民农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 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国有私耕”。 《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的正是井田制时代的人地关系。 国王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没收平民农夫的耕田赐给别人。 在平民犯罪时,更是理所当然地没收田产,甚至包括将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没收为官府奴隶。也就是说,土地的处置权在中央官府。 平民耕种的井田,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私有财货那样转让和继承,自然更谈不上自由买卖。 井田制还有一个孪生的制度,就是奴隶制。 那时候,国王、诸侯(部族首领)和大小族长,都拥有大片土地(封地),这就是私家井田。 这种私家井田,主人对土地虽然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最终处置权,但却比平民仅有的耕作权大大进了一步。 只要领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讨伐,不在战争中失败,这些土地实际等同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转让、赠送甚至买卖。 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国王、诸侯和族长,就把战俘、罪犯以及因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这些劳作者便是奴隶。 “奴隶”一词,春秋战国已有,只不过不常为人用罢了。 《后汉书·西羌传》记载了一个春秋秦国的奴隶逃亡故事,开首云:“羌无弋爰剑者,秦历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羌人谓奴为‘无弋’,以爰剑尝为奴隶,故国名之。”这个无弋爰剑,便是无数的奴隶之一。 奴隶主除了给耕耘者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必须全部上缴土地主人。 国王和大大小小的诸侯、封主、族长及其家人,正是依靠从这些“奴隶井田”和自由农夫的公田缴来的收获物,维持着军队、官吏和舒适富裕的生活。 官私井田的劳动者奴隶,也叫做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户籍登记)也不登记他们入册,他们的身份只存在于领主的“奴籍”之中。 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 世世代代,奴隶们只能在主人的井田里无偿劳作。 奴隶耕作的私家井田与自由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没有公田。 谷挈 千百年下来,井田制和依附在井田制上的奴隶制,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就土地数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与自耕田之分的)那种典型的井田,所占有的土地数量,远远少于由隶农耕种的私家井田。 后来,私家井田渐渐地获得了国王认可,被称为“封地”,也就是封赐给贵族的个人土地。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耕作奴隶(隶农),是奴隶制的最主要部分。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 这种奴隶分为官府奴隶和家庭奴隶,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家属及穷困沦落者,官府奴隶除了做仆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 又经过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春秋六百余年,随着人口增多,商品交换的发达,土地质量恶化以及频繁的战争、政变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来越少,隶农依附的私家井田越来越多,社会重新出现了人欲横流的无序争夺,井田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这时候,一些官吏家族用强力掠夺、金钱买卖、没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夺了大量土地,成为许多诸侯国的新兴地主势力。 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钱买得了大量土地与依附奴隶,同时成为新兴地主。 新兴地主占有大量土地与人口,日渐主宰了许多诸侯国的政权,对“王权——井田——奴隶”这种旧的存在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威胁。 新兴地主想要创造出私家政权的基础,就要不断扩大自由平民的数量,就要使土地成为可以流动的财富。 而旧的王权要维持自己存在的基础,就要使“民不得买卖”的井田制固定下来,使流动的土地重新变成凝固于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则,天下便不能安宁。 王权与“世族”的争端自此开始,大争夺导致了长期的大动荡,导致了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天下大乱了。 于是,诸多有识之士提出了各种救世主张。儒家坚定地主张恢复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儒家奔走天下数百年,为此不懈呼吁。 道家的老子提出了“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返古主张,事实上也赞同恢复井田制。 墨家并未表达自己的立场,只是提倡兼爱非攻,想要制止争端,从人性的角度来救世,属于中立派。 而新出现的地主贵族和法家人物,却极力反对回到古老的井田制。 他们主张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建立一种更能激发农人勤奋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种能够使新地主依靠财富自由扩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这就是“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 然则,说归说,吵归吵,真正动手实现新田制的,却只有魏国李悝变法所推行的半新半旧的“五成田制”。 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种的井田和魏国的公室井田上实施了“田得买卖”,废除了封地隶农。 对魏国境内举足轻重的旧贵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着封地(私家井田)和隶农。 其他像楚国、齐国、韩国、赵国或多或少的变法,都没有超过魏国的限度。 燕国和秦国两个老牌诸侯国,更是没有对旧的井田制作任何触动,剩余的三十多个小诸侯国,更谈不上废除井田制了。 直到现在井田制事实上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真正地彻底废除。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众人对井田制、奴隶制这种沉疴旧制有了深刻的了解。 江寒缓缓扫视着台下的众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要统一天下,想要统一天下,就必须要有战争,必须要侵略!我想问诸位,侵略对吗?” 台下陷入了一片沉默中,他们来自天下诸国,很多人都曾因战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战争发自内心的厌恶。 江寒没有等大家的回答,继续说道:“说侵略对,那是没有良知!说侵略不对,那是罔顾事实!强者强,弱者亡,弱肉强食,是大争之世的生存法则!” “我们要抛弃自己的身后之名,宁背一世之侵略骂名,也要让子孙万代享福,这叫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江寒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落下了帷幕,引人深思,墨家城堡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 墨家城堡外围的匠作坊经过几年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各色手工业作坊排列整齐,通风的宽大敞屋分布得当,距离适中。 常有的呛人气味,乃至于污水大都通过硬质陶管排走,在里面生活的工匠也不再环境污染困扰。 这多亏了江寒的建议,在匠作坊始建之初,班昱就带领工匠们根据不同工种的区别,划分为四个大区。 分别是:专冶炼铸造的攻金之匠;负责弓、车舆、轮、木柄制作和建筑木结构的攻木之匠;鞣制皮革,制作甲胄的皮革之匠;还有织造设色之匠,这样一来分工明确,不再会出现混乱或者失火波及的情况。 现如今,与木作区和织造区相邻的溪水下游处,又建起了一个新工坊。 是江寒亲自下令,让墨匠统领班昱专门督造此事,不得有误,这座工坊正是造纸工坊。 江寒知道,麻纸产生于西汉,最初应该是由麻布、织布的边角料制作的,弄成浆糊状再晒干即可,到蔡伦改进后材料才慢慢多样化,可其中的工艺细节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本着最原始的大概也是最简单的想法,江寒决定先让工匠们做麻纸练练手。 “纸,专门用来称呼此物,此字从丝也,因为此物以麻布、渔网、绳头来制作,因此而得名。” 工坊外,江寒带着嬴虔,嬴渠梁等人前来一观究竟。 众人进入工坊后,忙得满头大汗的班昱立刻跑过来相迎,同时向江寒汇报具体的工序。 “按照钜子所说的,我将织造坊的边角料破布、麻绳、旧鱼网等浸湿、捣碎。再加石灰水后蒸煮,待冷却后舂捣成烂泥状,更与水配成浆液,用竹帘模具将纸浆捞起,此一步骤要有纯熟的技巧,才能捞出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浆膜,随后在日光下晒干即可……” 经过一个月的研究,从陌生到熟悉,纸张终于被制造了出来。 …… 第一百七十五章:造纸工坊 班昱引领着江寒从舂捣的匠人处开始,经过热气腾腾的大釜,最后来到了占据了一大片空地的竹帘模具处。 它们在晒粮食的木架上摆放,迎着太阳晒干,因为没有漂白过,呈现出的颜色是麻的褐黄。 工匠们将捞好的纸膜一张张叠好,用木板压紧,上置重石,将水压出,随后透火焙干,把压到半干的纸贴在炉火边上烘干,揭下即为成品。 江寒双手接过了班昱递过来的纸张,因为模具比较小,这张纸呈长方形,高一尺,长二尺。 它比后世纸张厚多了,触感不像后世的纸张,倒更似布匹。 纸表面有不少让江寒皱眉的小疙瘩,翻过来后,背面未捣烂的黄麻、草迹、布丝等长纤维清晰可辨。 “这便是麻纸?”嬴虔倒是看不出好坏,但很是惊奇。 江寒拿着麻纸研究了半响后才开口回答:“这正是麻纸,虽然并未尽善尽美,但一个月能做成这样,已经极为不错了。” 原本一脸紧张的班昱闻言,方才松了口长气,总算没有辜负钜子的信任。 见识过后世各式各样质量高级的工业制纸,江寒对原始的麻纸并无太大感觉,不过这毕竟是世界上第一片纸张,值得赞扬。 何况麻纸也是有优点的,他拉扯了两下后,发觉此物纸质坚韧,不易变脆、变色。 科技和文明的进步与知识传播、记述工具的创新是分不开的,现在,纸提前几百年出现,绝对是种跨时代的产品。 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正处于知识大爆炸的时代,私学开始兴起,士阶层也在崛起,号称“四大发明”的纸张会带给这时代怎样的影响呢? 这前景让他微微有些兴奋。 就在这时,旁边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遐想。 “江先生,虔儿观看麻纸的整个制作工艺过程,觉得比制作竹简木牍还要繁杂不少,恐怕费财也要更多……” 江寒也未曾想到嬴虔会问出这种问题,这是一场初生的纸张与正走向鼎盛的竹卷、简牍之争! 江寒造纸的初衷之一,便是要造出一种更容易传播知识的书写材料,为推广秦国国内的乡学蒙学做准备,启民智,明善恶。 这与卫鞅的弱民之策不同,卫鞅的驭民五术把人当成了动物,太过极端,不符合墨家的行事风格,秦国要走出一条国富民强的道路,才能避免二世而亡的悲剧。 法令需要推行,也需要一种力量来中和。 他要缔造一个君权、执法权、司法权分立的体系。 君权代表着公室,执法权代表着法理,司法权代表着情理,法理与情理,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 一方面,法理与情理具有一致性,有法谚说:法律不外乎人情,任何法律的臸定与实施,其背后必然有基本的常理、常情的支撑。 也就是说,法理来源于情理,法理是情理的体现。 另一方面,法理、情理是相悖冲突的。 情理产生于大众,是大众情感的集中体现,法理是法学家经过冷静、理性思考而创造出来的符合法律逻辑的理论结晶。 它不是一般的理论,而是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学说,因此,法理有时超越情理,与情理相悖离,法不容情,法理与情理冲突在所难免。 因此,当法理与情理出现矛盾时,官府要以法理为基础、以情理为补充的理念,将法律规定与公众意见、公众要求准确结合,寻找到最佳适用法律规范,实现公平、正义的最大化。 君权的主体是公室,执法权的主体是执政大臣,司法权的主体是将来以墨家弟子为基础成立的监察机构,等边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三者互相制衡,体系才能更加的稳固。 “江先生?”嬴虔轻声呼唤了一下,江寒才回过神来。 “造纸是因为竹简用起来很不方便。”江寒笑着吐槽道。 这是造纸的第二个原因,江寒在齐国临淄时,曾见过处一竹简工坊。 其制作过程,首先要选择上等的青竹,然后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一片片的青竹,以便书写和干燥防虫。 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这道烘烤青竹的工序就叫做“汗青”。 随后再用麻绳编缀起来。就可以用来书写,此物经久不坏,而木牍的制作更简单,但无论是阅读、运输还是保存,都很不方便。 这时代读书可是种体力活。好学的士大夫出门都是将简册整车整车的拉,所以才有学富五车的说法。 田午作为齐国国君,一日翻阅一石公文都是常事,虽然比起后世秦始皇的一日百石算不了什么,却也是一个体力活。 秦献公也每日穿梭于书山中,处理完公文后,常常头昏眼花,手脚酸痛。 习惯了后世快速阅读和书写的江寒,对在竹卷上缓慢的笔削速度十分抓狂,之前没有闲工夫来折腾,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现如今他回到了墨家总院,人手工匠也齐全,当然会造纸来方便自己,顺便作为一种秦国特产售往各国创收。 “不方便?”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狐疑的看着江寒。 《尚书·多士》言:“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意思是殷商的先人,就已经有了竹简做的书册,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他们并没有觉到有何不方便。 众人没有后世的书写体验,自然认为竹简是最好的工具,嬴虔认为应该在竹木比较多的地方建一个制作竹简的工坊,而不是耗费人力物力来研制这种不知可否使用的“麻纸”。 江寒看着面前的众人不解的神色,笑着招呼众人在空地的竹席上坐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叫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书于竹帛,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天下的书写记事材料无非是甲骨、金石、绢帛和竹卷简牍等几种,当然,现如今又多出了纸。” 殷商时是甲骨文最为鼎盛的时期,周人虽然敬天,但对鬼神的崇拜却有所收敛,甲骨从周初开始已经渐渐被淘汰,只用于卜辞记述。 周人倒是更喜欢直接将字用铜削铭刻在青铜器上,以传后世子子孙孙永葆是用,江寒还知道,居于西鄙的秦国人对石鼓文情有独钟,后世出土过不少。 谷欏 由于这几种材料的局限性,文字难以广泛的传播,所以直至殷周时期,掌握文字的仍只有上层社会的巫师和贵族数百人。 这极大地限制了文化和思想的传播,这一切直到竹简和木牍的出现才得改变。 他反问道:“虔儿你在甲骨和鼎器上刻过字吗?比起在简册上用笔削书写的速度如何?你喜欢哪一种?” “自然是喜欢用竹简,金石、盘盂不如简册方便。” 嬴虔跟随秦献公祭祀时曾经在鼎上铭刻过文字,他对竹简极其推崇,也不是没原因的。 比起先前的那几样,竹简的书写速度、普及程度都有很大提高,也正是竹简的出现,加速了思想文化扩散,才形成了百家争鸣,使各家的思想得以流传。 “没错,铭刻自然比不上书写简单,不过当下却有种东西书写起来比竹简更快更方便,渠梁,你可知是何物?” 江寒觉得小嬴渠梁虽然才六七岁,却是那种大智若愚的人,他挠头想了一会指着江寒的深衣讷讷地回答道:“是绢帛。” 江寒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没错,竹简虽然有进步,可依然笨重而不易携带,又不能舒卷,所占体积大,绢帛则是理想的书写材料,可以舒卷携带,寿命也长。” 春秋战国时,上层贵族用的最多的书写材料,确实是绢帛,不过史称之贫不及素,绢帛太贵,只有卿大夫才用得起! 江寒笑问:“虔儿,若是有一种东西,制作的价钱和材料不比竹简贵,但书写的效果却和绢帛一样,甚至比它更好呢,你是否会用!” 嬴虔哑然:“这世间哪有这种东西?若是有,自然当用之。” 江寒拿起一张黄色麻纸,在嬴虔面前一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如用过竹简后,你就不乐意再用绳子打结,在甲骨、石壁上记述一样,用过此物后,竹简也可以摒弃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竹简的使用会一直持续到南北朝,才被改良过的纸彻底淘汰。 但在纸提前几百年发明后,竹简的历史使命大概要提前好久终结了…… 嬴虔的性格继承了他父亲正直和固执的性情,少了嬴渠梁的变通,依然有些不信。 “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江寒让人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摊开了一份麻纸,一份上好的竹简,让嬴虔在上面书写。 众人围了一圈,尤其嬴虔瞪大了双眼,他赤手持兔毫笔,蘸满墨汁后也不理会竹简,一来就捋着宽袖在麻纸上下笔了。 江寒对纸太过自信,然而嬴虔笔锋落下后,意外却出现了! 这批麻纸看着不错,但或许是配比缘故,溶水性却较高,加上嬴虔蘸的墨汁有点多,笔墨点上去就化开了,黄色的麻纸上,瞬间多了一滩乌黑的墨迹! 包括嬴虔在内,众人都是一脸尴尬,江寒的笑容更是凝固在了脸上,嬴虔在其他几张麻纸上也试写了几笔,依然出现了这种墨点化开,无法成字的情况。 “这下糟了!”嬴虔暗暗的想着,如此一来,先生方才说的话竟然立刻就被事实反打了脸,这麻纸用来书写,还真不怎样。 班昱也是有苦说不出,这本来就是第一次成品,孰料钜子也不过问,就直接让人书写,自然很难一次到位。 江寒的确是有些尴尬的,今天大概是因为纸张做出太兴奋了,竟然如此大意,应该先详细问问才对。 或许是初见纸张有些兴奋,江寒今天一时大意,出了个小丑,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笑道:“第一次做出成品,难免会有纰漏,是我心急了,此事怪我。” 嬴渠梁仰着头看向江寒:“先生也会犯错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江寒笑着摸了摸嬴渠梁的头:“孔子的学生子贡说过一句话,君子的过错,如同日蚀月蚀,若是犯了过错,人们都看得见,而改正了错误,人人依然会仰望之。” 嬴渠梁似有若悟的点了点头。 江寒仔细回忆着麻纸制作的流程,到底缺了什么东西?他认真的翻看着配料表,目光停留在了石灰水上,他突然想到了一样很容易被忽略的原料——草木灰。 “我明白了!虔儿,渠梁,你们随我一起再试一次!” 江寒带着嬴虔、嬴渠梁亲自动手,工坊中有浸泡好的原料,在煮浆步骤时江寒加入了灶坑里抓的草木灰,直到第四天,新一批麻纸才再次制成,纸质甚至还更紧密些。 工坊中的几案上,一左一右又摆上了两种书写材料,江寒摆手示意:“虔儿,你这次再试一试!” 对于自己亲手做出来的麻纸,嬴虔也希望能够成功,但有了第一次失败,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没底,便先在竹简上下笔,好在事后做一个对比。 他手中的笔依然是上好的兔毫笔,此物其实在上古时已经有了,到殷周时期走向成熟,伴随竹简绢帛的流行而改进。 兔毫包扎在笔杆外围,以麻丝缠紧,外面再涂漆粘牢,笔杆系竹制,裹以麻丝,髹以漆汁,笔锋尖挺,是抄写竹木简牍的良好工具。 至于墨,是江寒让人送来的有天然矿石的石墨,也有用木炭烧成的炭黑墨。 最佳的自然是松烟墨,就是用松木烧出的烟灰,再拌之以漆胶制成,其质量远远要胜过石墨。 但是这时期的墨没有制成锭,而只是作成小圆块,它不能用手直接拿着研,必须用研石压着来磨,上一次研墨加水太多,这次嬴渠梁在旁亲自为嬴虔研磨松烟墨,就显得更浓郁几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嬴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篇千字文的开篇,洋洋洒洒的秦篆十分大气。 江寒点头称赞:“好字,虔儿,再在麻纸上试试!” 嬴虔应诺提笔,只见他尖细的笔豪入墨缓缓一拖,又微微蘸了一次墨汁至半饱满状,笔锋转向了黄麻纸上,周围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嬴虔双肩并肩而立,落笔入纸如刀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黝黑的一横! 包括嬴虔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唯独江寒露出了笑容。 纸上没有出现墨点化开,凝成一团的情况,而是很细腻的一横,麻纸的制造成功了! …… 第一百七十六章:格物致知 嬴虔并没有停笔,当几十个文字跃然于纸上,他的手腕激动的有些颤抖,他自从开始写字起,还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在麻纸上写字,比起在竹简上要更快更容易多了! 一众人等都站过来旁观,黄麻纸上已经布满了秦篆字体,最初那几字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之后的笔画渐渐习惯了这种新材料,有所改观,写到后面,在圆润和美感方面已经跟竹简上的不相上下。 嬴虔愣了半响后,激动的向江寒赔罪道:“虔儿服了,这麻纸,的确和质量一般的绢帛相差无几……” 从古至今的许多科学发明,是必然与偶然结合的产物,科技积累和正确的思路是必然的前提,而各种尝试则是成功创造的推手。 书写用纸正确的配方已经找到,江寒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麻纸能用来书写这一点得到了证明,众人都喜形于色,嬴渠梁懵懵懂懂的问道:“先生,为何不加草木灰的麻纸不能书写,加了草木灰的麻纸就能够书写了?” “因为草木灰中含有碱,可以分离出树皮中的木质素,提高纸浆的质量。” 嬴渠梁还是没有听懂,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什么是碱,什么是木质素啊? 江寒似乎是看出了嬴渠梁的迷惑,于是笑着说道:“明日开始,我在尚同坊讲述格物致知之学,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听课。” “格物致知之学?尚同坊?”嬴渠梁点了点头。“好,明日渠梁一定前往。” 一旁的班昱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对江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说出的新词,或者冒出一个新颖主意,指派工匠做点奇巧之物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通常是以“贤者能知常人所未知,察凡俗所未见”来解释,自然而然把将江寒当成墨子一般的人物,并且持续向新加入的墨匠灌输这种说法,难道钜子之所以能知常人所未知,是因为这个格物致知之学吗? “钜子,我等工匠作坊的匠人,可否一同去学习?” 江寒笑道:“自然可以,对格物致知感兴趣的师兄弟们,皆可前往。” 工坊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嬴虔显然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想学的是墨家的剑术和守城术,这些行军打仗中才能更好的用到。 江寒对还在低头回味今天诸多事情的嬴虔说道:“虔儿,你的建议也不可不考虑,这样吧,可以在竹木较多的地方修建一个小型的竹简工坊,在纸张工艺成熟前与之并行。” 经过今天的事情,江寒也意识到了,纸张想要取代现有的书写材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它可以成为竹简木牍缣帛的有力竞争者,直至成为唯一的书写材料! “正确的配方已经被我们找到了,等工匠熟练了造纸工序,便可以改进技艺,扩大材料,提高纸的质量。” 等慢慢探索到直接以植物纤维来造纸,大概就能做出白纸了,而那些临时的竹简工坊,也可以转化为采竹的哨点,一举两得。 在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转头对身旁的嬴虔说道:“苦获师兄明日会在练武场教授剑术,你若感兴趣,可以一同去学习。” 嬴虔惊喜的抬起头,看着江寒:“真的吗?我也可以去学剑术吗?” “当然是真的。”江寒微微地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嬴虔的鼻子。“先生有骗过你吗?” “呜~好痛!”等嬴虔回过神来,江寒已经牵着嬴渠梁的手走远了,他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怔怔的有些出神。 “江先生这样的文人,一定不擅长武艺,等我学好了剑法,就可以替父亲出征了,就可以保护渠梁和先生了。” …… 尚同坊在山根,是墨家钜子会见弟子议论大事的一座小竹楼。 所谓“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见诸实践,就是追求统一,这是墨子的十大主张之一,用之于小竹楼命名,寓意着这座小竹楼是墨家弟子达到同一主张,从而统一行动的地方。 小竹楼有三层高,峻拔陡峭,楼顶四角翘起,在最上边的屋脊两端各装饰了一只海鸟,作相对立状,楼体用蛤灰涂成了雪白色,门窗则漆成了红色。 楼下有阶梯通入楼内,每一层都有凉台,遇上天气好的日子,可以立在上边凭栏远眺、观赏风物;每逢下雨雪时,因为凉台上有腰檐挑出,足能遮风避雨,而且顶楼藏着墨家在诸国收集来的诸子典籍,是极好的学习场所。 冬季是墨家弟子练剑、学文的季节,因为秋收过后,再种上冬麦,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过后,人们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不需要再在田间劳作了。 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入冬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 这时候的人,活得简约,凝重,洒脱,一切大事,都是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 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们就蛰伏下来,极少在手脚不舒展的时候做大事。也因为这一点,孔夫子才把他记载的历史大事命名为《春秋》。 于是就有人说,那时的人,还不知道一年分为四季,只知道春秋两季,其佐证之一,就是在古书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 烦琐细冗的后人忘记了,那时候的天象观测已经能发现天上的大部分星体并记载下来,还能发明二进制的《周易》八卦,历法已经能把一年确定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日,怎么会对一年仅有的四次气候变化浑然无觉? 说到底,是后人忘记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器——蛰伏之期,何足道哉! 墨家也继承了这种传统,春秋两季,各自侍弄着自己的小田园,等到冬天闲下来的时候,就是练剑学文的最佳时机。 这会日头初升,离早饭还有一段时间,江寒打开的窗扉外望去,却见四周环绕修竹花卉,如今已到冬季,花多凋零,竹子不多,稀稀疏疏的,但错落有致,有的竹叶还泛着绿色,有的已经变黄了。 山间早晨的空气总是让人心旷神怡,让能够人沉醉的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人来到了尚同坊一楼的大厅中。 田玉儿第一个到来,她看了看最前排位置,便将一个自己带来的绵垫儿铺在了主位上。 正在收拾的少年执事弟子笑道:“玉儿师姐,你怎么没有和苦获师兄练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尚同坊见过你。” 田玉儿笑道:“就你话多,我来学习一下墨家百工不行吗?” 谷钇 少年高兴道:“行行行!以往的课业都是班昱师兄授课,今日钜子授课,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的。” 二人交谈间,陆陆续续的又有人前来。 辰时未到,厅堂中已经坐满了人,粗略的估计有二三百人,都席地而坐。 “钜子,师弟师妹们已经到了尚同坊。”徐弱走上楼轻声禀报。 “知道了。”江寒转过身来:“走。” 二人快步走下竹楼,竹梯竟然毫无声息,见厅中密密麻麻的人群,江寒心中觉得有些欣慰,这些人可都是墨家的底蕴,未来的骨干啊! 墨家弟子们也已经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分开一条路,让江寒走上主位,一齐拱手道:“匠门弟子恭候钜子。” 江寒大手一扬:“不必多礼,坐。” 江寒看看席位上的绵垫儿,又看看田玉儿,摇摇头却没说话,便坐了下去。 “今日所讲,第一课,何为格物致知。”江寒淡淡缓缓的说道,众人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 江寒首先讲起了两小儿辩日的经典故事。 其中一个童子说:“吾等有争辩,我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近,而到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远。他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远,而到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近。争辩了一上午都没结果,吾等听说孔子多知,所以想来问问你,到底是谁说的对?” 孔子不解,问道:“为何会如此认为?能说一说其中缘由吗?” 其中一个童子说:“太阳刚出来升起的时候大得像车盖,到了正午就像陶轮一样小,这不是远的小而近的大吗?” 另一个童子则不同意:“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很清凉,到了午后的时候就像把手放进热水里一样烫,这不是近的热而远的凉吗?” 孔子抬头眯着眼注视太阳,过了片刻后闭上眼愧然一笑:“这个问题,丘年少时也曾想过,但拜访天下名师也未解出,两位小君子孰对孰错,丘不能决也。” 故事讲完,江寒清了清嗓子,再次问道:“此时距孔子之世又过百年,你们可有人知道答案吗?” 众人有的歪头看向窗外的太阳,有的低下头思考,没一会儿都摇了摇头,孔子这样博学多知之人都不能解答的问题,他们如何能知道答案? 班昱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浓浓的好奇,朝江寒拱手道:“班昱不才,敢请钜子教我。” 其他人也向江寒行礼求教。 江寒微微一笑:“其实太阳在清晨和午后离地表一样远。” 嬴渠梁讷讷地问道:“先生,那么为什么早上的太阳看着大,中午的太阳看着小?” “这是人眼的一种错觉,早晨地太阳有树木、房屋和远山衬托着,所以显得大一些。等到中午,它的背衬是广阔无垠的天空,所以就显得小了;而且太阳初升时天空还有些暗,太阳的轮廓更明显,中午时天空明亮,太阳的边缘都被虚化了,这个原因也使它在早上地时候看着格外大一些。” 田玉儿也有着疑惑的问道:“既然一样。那么为什么太阳出来后,早上显得冷,中午却比较热?” 面对田玉儿的疑惑,江寒解答道:“清晨太阳光是斜着照在地面上,午后时太阳光是垂直照在地面上的,若是有人不信,可以用一个蜡烛或柴薪当做太阳,从斜面和正上方照一照地面,看看哪一个更热。” “再说,在夜里,太阳照射到地面上的热度消散了,所以早上感到凉快;午后,太阳的热度照射到地面上,所以感到热,我们感受到的凉与热,并不能说明太阳距离地面的远与近。” 至于日地不同时间细微的差距,涉及到的问题更广,一句两句难以解答清楚,江寒暂且不想细究了。 江寒言毕后,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平日都未曾注意过。” “还是钜子聪慧,孔仲尼答不上来的问题他一说就明白了!” 班昱细细品味着这个解释,点头不已,浅显的道理,却无人深究细想,所以才无法一时半会答上来,真是让人惭愧。 一片赞扬声中,江寒却谦逊地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也许在这观察寻常事物上,我知道的比孔夫子多,但在礼仪、道德,还有对典史的理解上,却是孔夫子比我知道的多。” “孔夫子年轻时问道老子,老子说:聪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会濒临死亡,博洽善辩宽广弘大反而会危及其身。老子避世,他与孤竹国的公子伯夷、叔齐一样,是一位狷者,提倡大隐,大愚,我却不以为然。” “鸟,我知其能飞;鱼,我知其能游;兽,我知其能走。会跑的可以用网捕获,会游的可以用丝线垂钓,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至于龙。我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的行踪轨迹,无从琢磨。老子的学问和为人就如同一条入云之龙。” “老子的行迹和做法不是常人能效仿的,多数人还是需要为衣食住行发愁的鸟、鱼、兽,所以老子的说法我不能完全认可,这世上的事就像今天我所讲的两小儿辩日一样,越辩越明,而不是自愚不去了解就能逃避的。” “我想,百年千年后,非但日地之距能测,天之大,地之广,海之深,河之源,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人为何生老病死,总有一天能一一知晓。凡此种种,我称之为……” “格物致知之道!” “格物致知?”众人肃然,原来这就是格物致知之道啊。 …… 第一百七十七章: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 尚同坊中,江寒面对嬴渠梁、班昱以及数百墨家弟子侃侃而谈道。 “人生在世,作为万物之灵长,自然应该知道万物之本末始终,才能加以利用造福万民,我举一个例子,古时候,燧人氏上观星辰,下察五木创造出了火,这是格物致知。” “之后,包牺氏作为天下的君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他观看鸟兽的斑纹和山脉水势,或取法于自身,或领悟于万物,于是开始创作八卦,用来领会天地的道德,用来表达万物的情状,这也是格物致知!” “包牺氏死后数百年,神农氏兴起,他尝遍百草,观察万物的生长特点,于是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创造许多器具,以便教导人民耕种和除草,使天下增加粮食,这还是格物致知。” 江寒这番言论层序递进,逻辑严密,说服力极强,于是他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格物致知除了能洞悉万物生长、兴盛、衰亡的道理外,还可以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是我等匠人的机心!”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江寒并没有谈论诸国的政事,只是大谈学术。 如果一开始就能让墨家弟子对周遭自然万物产生些许兴趣的话,绝对是后世之福。 想要将华夏的文明在少年期重新塑造,加入来自后世数千年智慧结晶的新鲜血液,这不是江寒单枪匹马能完成的任务。 他需要借势,也需要助力,百家之中,墨家弟子的思想观念是最超前的。 公族落,士人起,百家待兴,墨家如果能占了先机,等到江寒自己培养的人才长大成人,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助力。 而他需要做得就是,在稷下诸子兴起前,先把墨家弟子里格物致知的风气培养起来。 …… 墨家城堡的演武场中,嬴虔再一次击败了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非攻院弟子。 苦获微微点头,这个秦国的公子,确实是一个练武的奇才,比钜子可强多了,加以培养,日后一定是一个一流的好手。 嬴虔看向场中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脸上浮现了跃跃欲试的神情,拱手笑道。 “嬴虔想领教前辈的剑术。” 苦获见嬴虔有如此勇气,哈哈大笑,顺手掠过身边一个弟子的阔身短剑,大袖一拱:“请,公平决斗。” 嬴虔对苦获认真的态度十分感动,躬身回礼:“多谢赐教。” 嬴虔十二岁时曾入军营,十五岁获得秦国的黑鹰剑士甲胄,是秦国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虽说步战剑术与骑士格斗不尽相同,且苦获又是墨家弟子中剑术最高的一个,但他依旧毫无惧色。 “长剑先请。” 苦获此话,有两层含义,一是因为嬴虔的身份尊贵,二是想在武器上让他一筹。 战国初中期,普遍使用的乃是阔身短剑,长剑只是国君、统帅、贵族和极少数著名剑士才有的,后来随着精铁冶炼工艺的提高和铁产量的增加,到了战国末期,三尺长剑才渐渐普遍起来。 嬴虔觉得此刻要再说什么未免显得啰嗦,便不再说话,长剑直刺,一道寒光直逼苦获当胸而来。 苦获眼力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已到了嬴虔的左侧,短剑一撩,嬴虔正在疾步转身的时候,短剑已到他左边肋下! 嬴虔骤然间一身冷汗,大喝一声,长剑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这是快剑的连绵攻击动作,守攻相连,凌厉异常。 殊不料苦获在短剑上撩时步伐已经急速地向左旋转,嬴虔的长剑回防下击时,他的一尺剑已经收回,轻灵地滑到了嬴虔左侧,非但避开了正面的弧形剑光,且短剑又迅疾地刺向嬴虔左腰! 当此攻势,嬴虔已经清楚必须摆脱这种被动旋转,他一个蹲身右跳,避开左刺,手中长剑在离地尺许高处划开一个半圆,身前一丈之内将没有苦获的落脚之处。 这是秦军的步战绝技——低攻斩足! 然则苦获对战经验丰富,反应极为灵敏,嬴虔纵跃蹲身时他已经凌空跃起,短剑划出,嬴虔后背的帛衣顿时一分为二! 场中观战的墨家子弟都“咦”地惊叹了一声,速度太快了,短短几息时间,就分出了胜负。 嬴虔回身,掷剑在地:“我输了,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苦获拱手笑道:“公子的剑术凌厉,苦获侥幸一胜,尚请见谅。” 说罢,将短剑递给了一旁观战的弟子,脸上洋溢着一种舒心的微笑,毕竟像嬴虔这种练剑的好苗子可不多见。 “老夫曾受人讲解,得剑之四说,今日便讲与你们。” 这第一句却是就让在场的众人吓到了,苦获是继墨子、孟胜之后,墨家弟子中剑术最高的一个,而这四剑之说,居然是他听人讲解的,那这人又是何等境界? “剑之三尺,分为四境,乃:利剑、软剑、快剑、重剑。” “利剑无意,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借宝剑锋利将招式发挥到极致,出剑精准、出手快捷、料敌之机先、觑敌之缺漏而所向无敌。” “软剑无常,招式已经发挥到极致,而追求变化,招招抢攻、式式求变并以变取胜。” “快剑无名,十步破简,一招毙敌,无招无迹,无常无端,玄乎离奇,以快致敌。”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如此境界,不论对手如何、武功多少变换,只需一剑破之,一剑,破尽天下万法。” 嬴虔呆呆的看着苦获,心中热血沸腾,一剑破万法,这是何等豪迈。 四剑之说,直指剑途大道! 苦获初听黄渭讲述时惊为天人,后来得知如此玄妙话语,竟然是出自江寒那个剑道白痴之口,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用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以他的境界来看,他应该还在快剑巅峰的阶段,隐隐的摸到了一剑破尽天下万法的边缘,本以为自己无路可走的他却被指出了一条路,这条路之后,还有整整一个大境界要走,足以穷尽他此生。 而嬴虔的剑术堪堪达到了利剑巅峰,虽然在他这个年纪很不容易了,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非攻院的一众弟子呆呆地坐在原地,他们初学剑锋,却已经能够隐隐感受到这四剑之说的意思,也就是这隐隐感受到,就已经让他们受益匪浅,也让他们震撼异常。 谷貶 “前辈。”嬴虔抬起了眼睛:“这四剑之说,是何人所创?” 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来日若有可能,一定要登门请教,若不教,便拜一天,若再不教,便拜三天! 苦获摸着自己的胡子,思索了一下,为了弟子们的道心,他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日后你们便会知道了。” …… 这一日,朝食刚过,江寒便来到了工坊中。 他今天过来,一是看看麻纸的产出情况,二是要和班昱商议一下工坊的建设,因为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 匠作坊的规划,是班昱带着匠门弟子们建造的,这里根据不同工种的区别,划分为五个大区,数十个小类。 江寒最为重视的,还是“攻金之工”,其中包括将铁水按一定比例混合冶炼的冶铁工;负责制作铸模和铸造的铸造工;做铁剑的铸剑师;做箭簇的铸矢工;最后是做耒耜等农具的铸具工等五个工种。 这个攻金之区主要出产铁制产品,偶尔会有一些钢制产品,或是兵器,或是工具,或是农具。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带动墨家整个匠作坊,乃至于农业运行的基石。 对于冶炼技术的改进,江寒前世一个门外汉没有什么好的思路,但这几年班昱等人根据他提供一些建议参考,冶铁的技术已经十分高超了。 如今墨家的攻金之匠们也面临着瓶颈,那就是原料的缺乏。 班昱忧心忡忡地说道:“目前工坊的铁矿和木材的储量都有不足,如今匠人们只能修补少量兵刃,不足大量铸造新器……” 这就是居于深山中的麻烦所在了,山中行路艰难,对于铁矿石的运输,一直都是很让人头疼的难题。 “木材的话,暂且从神农山中砍伐,附近有许多林木,至于铁矿方面,目前别无他法,只能通过商会在韩、楚购置一些。” 春秋战国时虽然北方青铜文明鼎盛,但产矿地点却集中在南方,只有韩国、秦国的中条山、霍山、崤函,以及鲜虞北燕等地有少数出产。 当年周昭王、宣王伐荆楚、伐南淮夷,目的也是为了打通铜路。掠夺这种战略资源铸造兵器和礼器。 《诗.鲁颂》曾经歌颂过:“憬被淮夷,来献其琛,玄龟象齿,大赂南金。” 这里所说的南金就是铜,和玄龟象齿并称,可见对于中原人来说,这是极其珍贵的物品。 接下来江寒来到的是远离明火的“攻木之工”。 木工坊包括负责墨家城堡的测量和营建以及沟洫类水利设施和其他土木建筑的匠人;制作弓体的弓人;制作殳、矛、戈、戟等兵器和农具之柄的庐人;制作马车车轮和车盖的轮人;制作马车车辕、车厢的舆人。 匠人营国,木工是工匠里最受重视的一个工种,这个工匠区便是他们重新拓展修建的,加固城邑,增修沟渠,乃至于江寒心中隐隐有想法的修建水坝、运河,都需要他们参与。 江寒对制弓人的要求是,在明年之内娴熟制弩的工艺,弓体的煣制也不能拉下。 至于做器具木柄的“庐人”,也在今天得到了一份大订单。 “要制作数百根长达两丈的木柄?”庐人们暗暗咋舌,这么长的兵器木柄还真是少见。 江寒点头:“统统用来安放矛和少量的戈、戟,我要在三月份之前,能够得到五百根长达两丈的酋矛!” 因为在江寒心里规划的兵种里,战车兵只是辅助中辅助,有了长矛方阵,劲弩三段射,以及卒如飘风的轻骑士后,驷马战车的功能已经越来越小了。 他之所以让工匠们加紧制作兵器,是因为等开春过后,他要在秦国组建一支新军。 最后是织造和设色之工,帛衣这种高级奢侈品墨家暂时做不了,但神农大山中的桑麻很丰富,至少可以满足墨家弟子们的衣着。 对于这些掌握了各种工艺的弟子,江寒视若珍宝,一旦这些弟子出山,散落在各地就都是工坊。 他曾为秦国定下了一个“十年不攻计划”。 在经济上,十年之内,要让秦国实现一粟一麦的种植,一年两次收获,使得人人都能饱食,让齐国的鱼盐盛于俎豆;让北燕、鲜虞的牲畜充实厩苑;让宋鲁的五谷、丝麻养育民众;让赵魏的皮革装备兵卒;让楚韩的铁石汇入冶炉! 但在这个计划中,他却忽略了一个主要问题,那就是世族,井田制、奴隶制不改,越来越富有的只能是这些老世族,无论隶农们多么努力,也只能达到温饱。 七年时间过去了,秦国的发展也进入了瓶颈,土地主和奴隶主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各国君主转移国内矛盾的主要手段是通过战争。 他与秦献公一拍即合,定下了一旦魏武王离世,立刻进攻河西的计划。 因为江寒也需要一股外力来削弱世族势力,借力打力,等到世族处于虚弱期,再一鼓作气,深彻变法,等他们反应过来,法令已成,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天气日渐寒冷,等到阔叶林全部枯黄,草木凋零的十一月的下旬,一只黑色的鸽子缓缓飞出了神农大山。 秦王宫。 秦献公坐在桌案前,看着满案的竹简文书,放下了手中的笔,招了招手,唤来了一个宦官。 “君上。”宦官躬着腰,站在秦献公的面前。 秦献公顿了顿问道:“江先生和两位公子,这几日可有消息?” “回君上。”宦官低着头:“上次传回消息,还是在半个月前,江先生似乎正带着两位公子研究什么麻纸。” “知道了。”秦献公抬了抬手:“下去吧!” 恰巧这是黑伯捧着一封信走了进来,是江寒寄给秦献公的,信纸的材质十分奇特,似麻非麻,似布非布,信上写着一句话。 “君上,麻纸的制造已经成功了,春耕时节,在下将带着两位公子返回栎阳!” …… 第一百七十八章:卫鞅再入安邑 魏国安邑,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门前车马冷落,公叔痤坐在书房中捧着一卷简书,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口气。 前不久邯郸传来消息,赵敬候薨,由于他未立太子,公子种与公子胜争夺君位,以太戊午为首的赵国大臣拥立公子种为候,公子胜逃到了安邑,请求魏王出兵相助。 公叔痤的态度是要维护中原的稳定,与赵国交好,将公子胜遣送回邯郸,但魏武王却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任用魏罃为将,出兵三万,协助公子胜回国。 这几年魏王很少听从他的建议,导致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在安邑传开了,都说他公叔痤失势了。 但公叔痤的心中非常清楚也还非常自信,无论是论功劳论威望甚至论苦劳,他都是魏国当之无愧的开国名臣。 更别说魏王年轻时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虽说如今魏王年老昏庸了,但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也没有改变。 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国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诋毁他德行操守者却没有一句流言。 从心底里讲,他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但他对许多才华之士却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人缺乏一种养才成事的大德。 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却没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立身有余,却愧对国家。 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 寻寻觅觅十几年,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政事日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少年,可惜那个少年跟随他半年过后,便告辞离去! 国之大才,可遇难求也。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一直陷在深深的彷徨苦闷之中。 依魏王说法,鬼谷门人庞涓是当世奇才,似乎有了庞涓就可以一了百了。 公叔痤却不这样看,论为政才能,他自认中常,论相人,他却自认是万不失一的天眼。 庞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谋,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华一样。 同是武将,庞涓与魏国初期的吴起相比,明显地逊了一筹,这一筹,就是高远的志向与绝不向衰朽陈腐妥协的坚韧心志,就是老晋国时候祁黄羊那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大公和开阔。 庞涓可以为将为帅,但不可以为相总国,否则,魏国必然要倾覆在他的谋划中,但对这些道理,魏王总是哈哈一笑,魏王越来越倚重庞涓,后来公叔痤也就不再说了。 国家稳定,在将相之和,他老说庞涓,于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经不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将离开自己的那个少年寻回,加以培养,等自己百年之后,魏国可得这一良相。 “丞相府!” 一个白衣青年抬头望着面前的高门大宅,脸上露出了笑意。 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他便是公叔痤心心念念的卫鞅。 老家宰急匆匆的走进了书房中,躬身行礼:“主公,卫鞅求见。” “你说是谁?”公叔痤惊讶了。“卫鞅,在哪里?” 老家宰上前:“主公,卫鞅在府外求见。” 公叔痤哈哈大笑道:“请,快请他来见我。” “是。”老家宰应命,急忙去了。 见到门外的白衣青年,老家宰笑着拱手道:“卫先生,丞相请你前去书房。” 卫鞅拱手感谢:“多谢家老。” 卫鞅跟在老家宰身后进了丞相府,他曾经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对府中的一切非常熟悉。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国事厅是公叔痤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丞相府的轴心。 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丞相府的书房。 战国时代丞相的权力非常大,这种“大”不是代替君主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国家行政权力。 所谓开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丞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官员议事并发布指令。 而其他官员,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 公叔痤是魏国老丞相,而魏国又是最强大富庶风华文明的大国,丞相府更是非同一般,就说这丞相府书房,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战国以来各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藏有洛阳王室、各大战国、诸侯国的政令抄简,至于魏国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这也是卫鞅第二次前来的目的。 所谓学在官府,说的便是官府拥有民间所无法比拟的藏书和出色的知识人物。 匆匆来到丞相书房,卫鞅拱手作礼:“卫鞅参见丞相。”便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鞅啊,灵丘一别,你我有三年未见了吧。” “公叔丞相,是四年了,四年前卫鞅在相府通读天下典籍,受益匪浅,丞相的大恩大德,卫鞅一直铭记于心。”卫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对对对,是四年了。”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前番你在老夫府上,名为求学,其实老夫并没有教给你学问,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也,朝闻道,夕死可矣,若是魏国拥有你这样的英才,老夫便安心了。” “老夫希望这次你能留在魏国,老夫推荐你到魏王身边做舍人,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得到魏王的赏识,成就魏国霸业,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也。” 谷蚠 “公叔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显得很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浑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如今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 “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涨。魏王被腐败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卫国的落魄士子?” “三则,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股肱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王,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 说到这里,卫鞅沉重地叹息一声:“公叔丞相,若是魏王不幡然醒悟,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老夫要鼎力荐举之理由,魏王年老昏聩,老夫也是心有所感,魏王的时间不多了,公子缓贤明,可为明君,请你实言相告,若公子缓为君,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三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啊,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是何人么?我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我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卫鞅似有为难,神色却依旧坦然:“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丰沛多彩矣!你既不愿侍奉魏王,可以留在老夫身边,相府的职位任你挑选。” “多谢公叔丞相。”卫鞅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卫鞅愿为中庶子,为公叔丞相分忧。” 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书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 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卫鞅来此的主要目的是仔细研读李悝变法的典籍,自然是离不开书房的。 公叔痤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哈哈一笑:“好,那就一言为定!” …… 安邑城外涑水河谷的白氏庄园,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圭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等白雪回来,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曾在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 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孙衍,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白圭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雪儿,回来了吗?” “先生,雪儿姐已经出了安邑,应该很快就到了。”公孙衍急忙回答。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哽咽:“先生!”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每视此剑,老朽多有感怀。 “君子不可无佩剑,老朽等不及为你加冠了,如今也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使其蒙尘,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先生……”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父亲!”白雪急匆匆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雪儿,该交代的事情,我早就交代了,如今还有最后一句话,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 白圭昏花的老眼看向了西方,喃喃道:“江寒…立心之论老朽听到了……可惜,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 “雪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最后白圭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白雪,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一阵哈哈大笑,从容去了。 白雪默默跪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公孙衍也放声大哭。 这天夜里,白府发出讣告,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 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洞香春论战堂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魏武王第二天一早亲自赶赴白府,身穿白布孝衣,在白圭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白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 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四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不绝于道。 十七岁的白雪,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又一次惊动了整个安邑。 人们惊讶地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清白寒素地去了,给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 祭奠礼之后,白圭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山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鉴于白圭膝下无子,公孙衍自请守陵,白雪释然一笑欣然同意,公孙衍能有此心,也不枉父亲赏识他一场。 身在神农大山中的江寒得知了白圭仙去的消息后,泪水模糊了双眼,沉默了很久。 墨子、孟胜、黄渭…加上白圭一个个长辈的相继离世,让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愈发的沉重了。 …… 第一百七十九章:韩国朝堂剑拔弩张 韩国,新郑。 雄鸡高唱,东方欲晓。 严遂练了一套剑法,脸上微微冒汗,顿觉精神抖擞,见时间不早了,他喊进跟随小吏,吩咐将破旧大书箱搬到新宅去,将这旧院子一草一木不许动地封存起来。 吩咐完毕,上马飞驰进宫去了。 今日清晨,是韩国的大朝会,韩侯要在朝会上正式册封他为上大夫,而后与丞相韩傀分庭抗争。 韩傀又叫侠傀,是韩国公室大臣,韩候的叔父,大权在握,严遂心中清楚,自己能成为宠臣,都是因为帝王的权术,只有他与韩傀针尖对麦芒,相互制衡,他的地位才会稳固。 今天议事的内容是要不要出兵助赵,这是韩国对外国策转折的重大朝会,也是严遂自己首次登堂入室,于国于己,均是关系重大。 严遂虽然已经想好了种种预定方略,但还是有些紧张。 距离卯时还有一刻,严遂匹马驰进宫门车马场。 他感到惊讶,如何竟没有一辆轺车?车马场如此冷清?他没有多想,将马拴好,大步往中门而来。 “站住,何人?何事啊?”一个轻慢悠长尖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 严遂抬头一看,须发灰白的内侍总管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韩遂知道,这是人皆畏惧呼之为“韩家老”的宫廷权奴。 以他的权力与消息网,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即将出任上大夫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长相特点,他拦在当道意欲何为? 噢,是想给我严遂一个下马威,让严遂以后看他的颜色行事。 严遂心中憋气,正色道:“我是待任上大夫严遂,进宫朝会。” “上大夫?有如此上大夫么?还是待任?老夫还是待任丞相也。”老内侍阴阳怪气的说道, 严遂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阴冷微笑的干瘪老人,脸上迅即闪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头上的丝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这条丝巾的名贵?它是老郑国名相子产的遗物,送给你,日后我等就是老友了。” 老内侍接过丝巾,看到边上的金线绣字,顿时笑容满面:“好说好说,严大夫请,日后借光也。” 严遂冷笑一声,扬长进宫去了。 韩国迁都新郑后,仍然沿用了老郑国的宫室。 这座政事殿虽然陈旧了些,但气势确实不小,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红墙绿瓦,廊柱有合抱之粗。 可是,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却没有一个到来。 韩哀侯在廊柱下愁眉苦脸地踱着步子,不时望望殿前。看看无事,韩哀侯回到殿中,从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条换下来的补丁旧裤端详着。 座旁内侍见韩哀侯手捧破裤发愁,欲笑不敢,干咳几声捂住了嘴。 韩哀侯回身道:“去,将这条破裤送到府库保管起来。” 内侍笑道:“我说君上,一条破裤还要交府库么?你就赏给韩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会说,这是国侯赏给我的君裤哩,虽然破,然则破得有贵气也。” 韩哀侯生气地脸一沉:“你懂何事?听说过英明君主必须珍惜一喜一怒么?皱眉发愁必须得为大事,欢笑时必须与臣民同乐。一条裤再破,岂不比一喜一怒要紧?寡人要把这条破裤收藏起来,将来赏给有功之臣穿。赏给家老,他值么?” 内侍笑着连连点头:“君上英明,臣即刻将破裤送到府库去,将来赏赐,臣一准手到裤来。” 说完,憋住笑碎步跑去了。 这时,严遂大步匆匆而来,向殿中一看,面如寒霜,半日没有说话。 韩哀侯皱眉摇头:“严卿啊,臣子不尽臣道,该当如何?” 严遂向韩哀侯深深一躬,斩钉截铁道:“只要君上信臣,臣定为君上立威,惩治首恶。” 韩哀侯摇头叹息:“难。盘根错节,难也。” 这时,韩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慢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 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韩家老,今日朝会,却是何事?” 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自然知道,猴儿急!” 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要换上大夫?谁做新上大夫啊?” “听说是严遂。” 有人问道:“严遂是个甚东西?” 有人高声答道:“严遂不是东西!是个卫国贱民!” 严遂是卫国濮阳人,并不是韩国贵族,自然不会被韩国臣子们接受。 众人一阵哄然大笑。 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些许,可这些臣子没有一个在意,依旧高声谈笑着走进政事殿。 猛然间,众臣肃静了下来,政事殿内,韩哀侯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严遂肃然站立在韩哀侯身侧,因为扯掉了头巾,长发披散,不怒自威。 这种场面在韩国实在罕见,但大臣们相互瞅瞅,又开始哄哄嗡嗡地谈笑议论起来。 老内侍走进来站在韩哀侯另一侧,骤然尖声高宣:“列位噤声,听君上宣示国策——” 众臣安静下来,韩哀侯咳嗽一声,郑重缓慢地开口道:“列位大臣,我韩国民力不聚,吏治不整,内忧外患不断。长此以往,韩国将亡矣。为此,寡人晓谕:任当今名士严遂为韩国上大夫,整顿吏治,明修国政……” 政事殿哄地骚动起来,大臣们纷纷看向站在前排的韩候,见韩傀沉默不语,一个绿衣大臣站了出来。 “严遂是何东西?卫国贱民一个!如何做得我韩国上大夫?又如何服得众望?该当收回成命!” 此人乃韩国现任上大夫公厘子,其部族五万余人占据着韩国老封地韩原一百余里,专横跋扈,遇事只和几个权臣谋断,根本不将韩哀侯放在眼里。 “韩国官吏质朴,民风淳厚,君上何故乱折腾?”这位黑衣大臣乃韩国功臣段规的三世孙段修。 段规在三家分晋时,力劝韩康子争得荒凉的成皋要塞,给吞灭郑国创造了根基,韩康子封段规成皋六十里封邑。四代之后,段氏部族发展到两万人,成为与侠氏、公厘氏相比肩的大贵族。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谷偢 老内侍尖叫道:“嚷个鸟!再嚷回家去!” 韩傀清了清嗓子,似乎无奈地向殿中挥挥手道:“列位臣工,君上自有君上的打算,我等身为臣子的,一切听从君上决断即可。” 大殿瞬间安静的下来,与韩哀候说话时的效果截然相反,侠氏是韩国势力最大的贵族势力,韩傀也是一个可以震慑国君,当之无愧的权相。 韩哀候的脸色微变,不过很快恢复了正常,笑着说道:“大朝议第二件事,赵候,薨,公子种与公子胜争夺君位,公子胜求得了魏国援军,公子种向寡人求援,诸位说说,寡人是否该出兵相助赵国?” 韩傀摇头道:“不该出兵,韩国新得郑地,还未完全吸收郑国旧民,不宜出兵作战!” 韩傀话音落点,公厘子立即高声呼应:“丞相高见,魏国兵甲锋利,前番四国之兵难以撼动魏国根基,不可轻易得罪!” 白面细须的段修显然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同意丞相的建议。” 老内侍看看厅中,微笑道:“兹事体大,当先听听君上的主张。” 韩哀候沉默不语,目光看向站在下首的严遂,严遂昨夜与国君密谈,自然知道他的主张,霍然站起拱手道。 “列位大人,严遂以为,应当出兵相助,赵国消亡对韩国并无好处,三晋大地一强二弱,强者自强,弱者当报团取暖,才可维持平衡。” “啪”的一声,公厘子拍案呵斥:“尔一个他国贱民?竟敢驳丞相的主张!” 韩傀淡淡问道:“韩魏两国新立盟约,以你之见,我们当撕毁盟约,引得魏国兵锋相至吗?我韩国何人能挡魏国的大将庞涓?” 严遂正色道:“丞相殊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赵国亡,韩国亦不远矣,危难当头,畏首畏尾,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何以为大丈夫?” “大丈夫?哈哈哈!”韩傀一阵大笑:“严遂,我看你是想祸国殃民,置韩国于死地。” 严遂冷笑道:“祸国殃民的正是尔等!” “尔等旧族权臣挟封地自重,私立亲军,豢养门客,聚敛财富,堵塞贤路,使民穷国弱,庙堂污浊。尔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穷凶极恶。” 说着,严遂抽出腰间宝剑,举剑过顶,大喝一声:“今日就让我为民除害,杀了你这首恶!” “严遂,尔休得猖狂!”大臣们愤激高叫。 大殿中一片哗然,一众大臣拔出剑护在韩傀的身前,韩哀候大惊失色,他也没有想到严遂是个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主儿,当着自己的面,居然拔剑就要找韩傀玩命。 “都给寡人住手!”韩哀候面若寒霜的起身,大声命令道:“殿前武士听令!” 重甲武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轰雷似的齐吼一声:“在!” “将严遂拿下,架出去!” 八名甲士一拥拿下严遂,架了起来。 “君上,若是纵容韩傀等奸佞权臣,岂有韩国图强之时?!绝不能纵容他们!”严遂嘶声大叫。 韩哀候一摆手,甲士将严遂架出殿外。 韩哀候走下台阶,对韩傀躬身赔礼:“叔父受惊了。” 韩傀淡淡一笑:“无事,君上任用大臣,切不可用此狂妄之徒。” “寡人明白,就如叔父所言,韩国,不出兵。” “君上圣明。”韩傀躬身称赞。 “君上圣明。”一众大臣随声附和。 严遂被逐出了韩王宫,抬起头凝视了一阵,心中依旧忿忿不平,韩哀候身边的内侍快步走了出来,对严遂低声说道:“国君拖住了韩相国,严大人若是想活命,还请快快离开韩国。” 严遂恍然大悟,突然后怕起来,人家韩傀毕竟是相国,且势力强大,连国君都对他无可奈何,真要收拾自己,自己还真扛不住。 严遂越想越怕,对内侍拱手感谢:“多谢提醒。” 严遂回到自己的家中,拿出藏在书房的一块丝帛,将里面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顾不得停留,他径直走到北街,挑选了一匹好马,付过钱,走出市集,径投北城门而去。 严遂出得北门,策马狂奔二十里,看到一片林子,这才微微得以喘息,对着新郑的方向深深一揖。 “严遂多谢君上活命之恩。” 直起身子后,他的脸色变得阴寒,咬牙切齿的说道:“韩傀,今日之仇,我严遂一定要报。” …… 韩王宫,寝宫。 “君上,严遂已经离开新郑了。” 散了大朝会后,内侍为韩哀候更衣时,低声汇报道。 韩哀候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严遂是个可用的人才,没想到竟是一个莽夫。” 内侍笑道:“也亏他遇到了君上,不然哪有命离开。” 韩哀候轻笑一声:“韩傀可有什么动作?” 内侍答道:“丞相做事谨慎,才不会留下把柄,他没有动手,但一下朝,公厘子与段修就带着五百甲士,气势汹汹的前往了严遂的新宅。” 韩哀候骂了一句:“老狐狸!早晚有一天,寡人揪掉他的狐狸尾巴!” 严遂休息好了以后,决定启程前往齐国,因为齐国稷下学宫吸引了大批士子,名士云集,他相信在那里一定能找到方法报复韩傀。 于是他一路风餐露宿,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来到了临淄。 他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四处打听有没有知名的侠士,有人告诉他:“织地深井里的聂政,是勇敢的侠士,躲避仇人才混迹在屠户中间。” 聂政是魏国人,上一次杀人是在魏国城池,他杀的是一个为祸乡里的地方官,为了避祸,聂政带着一家人跑到齐国织城,继续以杀狗为业。 严遂听闻了聂政的事迹后,惊叹世间竟然有如此勇士,连忙赶往了织城,寻找聂政的行踪。 韩哀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一次善心,竟然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 第一百八十章:募兵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翌年春三月。 栎阳城外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小队人马,一匹黑马在前,左右还扈从着三五匹备着鞍的单骑。 黑马上,坐着一位脸庞方正古板,留着四寸短须的中年男人,服深衣广袖,佩白玉环,腰间斜挂着一柄三尺长剑,身旁骑马的是一个模样清秀,一袭黑衣的青年,正是秦献公、江寒一行人。 秦献公看着栎阳城外笔直宽阔的官道,不由出言赞叹道:“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看如今这栎阳城左近的秦国官道,也没差到哪儿去!” 江寒笑道:“要想富,先修路。” 秦献公闻言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先生妙人妙语,却该如此。” 玄机的心境则大为不同,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初到栎阳时所见的景象。 当时的路人面有菜色,靠采食路边的野菜求活,看到贵族单骑则满是畏惧之色,如见仇寇盗贼,现如今,好上了很多。 只不过公室治下的国都虽然有所改善,但大多数地方被世族把持,政令不通,依旧有无数秦人贫苦。 暮春的青翠群山下,是连绵的麦田,田垄内耕作精细,比农业发达的温地更甚,里面还夹种着不少已经可以采摘的菽豆。 微风吹来,青黄色的麦浪起伏,田间穿短褐的国野民众扶着渐渐饱满的麦穗,激动不已。 可以预见,等到下个月入夏后,这些田地就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有的大丰收。 秦献公只希望天公作美,雨季不要提前降临,更不要下起冰雹之类的绝收灾厄。 见到秦献公身后的玄鸟旗帜,民众们便纷纷向他垂拜行礼,脸上更是喜气十足,发出阵阵欢呼。 一行人巡视到渭水河岸旁,渡口停泊着一条高桅黑帆的官船,遥遥可见甲板上凉棚状的船亭中有长案木几。 秦献公和江寒等人来到岸边,将马拴好,走向官船。 黑伯迎了下来,躬身行礼:“参见君上、江先生。” 秦献公笑着点点头,几人便踏上宽宽的木跳板上了船,等到几人到船亭坐定,黑伯令下,桨手们一声呼喝:“起船……” 官船悠悠离岸,缓缓西上,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滔滔,水深无险,端的是罕见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国,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 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驶过,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 江寒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说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无有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秦献公凝视着河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江寒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近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秦献公叹气道:“先生所问,正是寡人日夜所思之大事。” 江寒苦笑了一声:“皆因秦国没有好的经商法,无法吸引商人,没有好的军制,无法加强战力。” 秦献公放低了声音:“听说先生欲练新军,寡人给你三万人如何?” “三万人?”江寒闻言吓了一跳,他是没有想到秦献公出手这么大方,一开口就给了他这么多人。 “怎么?先生嫌少?”秦献公咬了咬牙,伸出了四根手指头:“四万人,不能再多了。” 江寒却摇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君上,多了,我只要这个数。” 秦献公松了一口气:“一万人啊,还好,等回到栎阳后寡人即刻拟诏,先生可在周边城邑征兵。” “不,我只要一千人。” “什么?一千人?是不是…少了一些。” “兵在精不在多。”江寒淡然一笑:“宗周时,六师的士卒来源于六乡的国人,每家一人备征,轮流服役。” “士以习武打仗为主要职事,作战时充任甲士;农即庶人,除老弱残疾者外,所有成年男子都须接受军事训练,三季务农,一季讲武,每隔三年进行一次大蒐礼。” “遇到战事。要随时听从调发,充任徒卒。服役期根据战事的长短而定,野人氓隶一般没有当兵的资格,只能随军服杂役。” “平王东迁后,诸侯争霸,井田逐渐崩坏,每逢大战,都是数百乘、千乘的兵力,只靠士和国人完全不够。” “所以晋惠公作州兵,扩大兵役和军赋的来源,允许野人从军,其他各国也无不如此。于是渐渐变为国野消弭,兵农合一的县邑征兵制,一般是临时征发,打完仗就归家,一旦超过三个月的期限,兵卒心念农事,就会士气大跌了。” “而在下所用的方法,与以往的征兵制截然不同,名为募兵制。” …… 秦献公西巡归来后,一份募兵令却传遍了栎阳,城门前空地已经被清理开来,一队兵卒整齐地站列在此。 “君上有令,允许宁氏君子募兵于栎阳,年十五以上,二十五以下,身份自由而有气力者,可到此近招募选。” “成为禁军兵卒后管吃管住,每年还有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家中可以减税一半,免役一人。” 栎阳的国人们挠了挠头,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这意味着每天能让三个成年人吃饱饭,一季能做一套衣裳。 “不会是假的吧?真有这种好事?” “虽然这募兵之事桓古未闻,但有官吏还帮忙宣讲,应该是君上允许的,这给的钱帛粟米着实有些多,若非吾妻有孕,我都想去试试。” 负责喊话招募的正是宁偃,他跟随江寒入秦后,江寒决定发挥他的长处,负责募兵工作,统领禁军。 此刻见众人犹豫,他便轻咳一声,笑着说道:“诸位且心安,此事的确是秦公允许的,秦公命我组一千禁军,不受管制,直属王侧的禁军。” “做了禁军的兵卒后,是要作甚?仪仗?护卫?狩猎?还是打仗?” 有个少年追问道,众人顿时寂静了下来,想听听宁偃会怎么说。 谷釛 宁偃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道:“当然是搏一场大富贵!若是好好听从秦公命令,他日汝等有功者也会被秦公加封为士,减劳役和田税,增加田亩房宅!” 这年头,如此明火执杖的赏功升爵方式还不多见,当然,这也是江寒和秦献公商量好的条件。 秦献公想到因功封赏的魏武卒的战斗力,眼馋不已,这一千人的尝试,掀不起什么波澜,于是欣然同意。 在宁偃的忽悠利诱下,市井上自由身的少年们跃跃欲试,呼朋唤友争先恐后的应募去了。 江寒与玄机站在城墙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玄机说道:“钜子这种募兵制,以钱财招募兵卒入伍,却是闻所未闻啊,倒是一种可行之法。” 江寒闻言后却苦笑不已,这不是被逼无奈嘛,若不是怕打草惊蛇,引起世族势力的警觉,他又何必临时“发明”募兵制度。 这时代普遍存在的征发制度,江寒已经详细和秦献公说过了,但募兵制却是历史上的头一遭。 募兵是用金钱或其它物质条件招募的军队。是“赁市佣而战”的雇佣兵,募兵与主君的关系是钱帛与盟誓的关系,有钱粮则战,无钱粮则散。 江寒听说过一种说法,凡是兵农合一,征兵制度完备的时代,如秦、西汉、唐初,那就是国力强劲战无不胜。 可若是田制崩坏,只能靠募兵来补充的时代,如东汉、唐末、北宋,就会战斗力羸弱。 这总结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征兵、募兵,其实都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 征兵制的缺点是役期一满,军心涣散,诗经中说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役期一到,说不定士兵还会成群结队的叛逃回国。 江寒看到过齐国的一本典籍,当年齐桓公小白征发兵卒戍守徐国,防备楚国时,就摊上了这样的事情,齐人见到了农忙之时战事还未结束,都撂挑子不干,自己跑路回家了。 于是江寒说道:“军队总体还是得靠征发,农闲时出国作战;精兵则靠招募,以厚禄养之,让他们脱离农事。两者结合,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现在我们初入秦国,需要隐忍,不要展露锋芒,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增强武备,此策不是常法,只能用于应急。” 玄机颔首道:“的确,这种募兵吸引来的,往往是争勇斗狠、想要博富贵的少年和游侠儿,这些人容易纪律散漫,可不好训练。” 听了玄机的担心后,江寒微微一笑,说道:“募兵之法,换了在齐、楚、三晋,估计招来的都是群轻侠之人,一个个牛气冲天,可不容易练,也不易收服,秦人虽然好勇,但朴实单纯,所以这个办法只有对秦国的民众才更有可行性。” 江寒在秦地游历了半年有余,见识到了秦人的贫苦与朴实,他竖起了一个指头,对玄机道:“所以这次募兵,应募者除了体力必须过关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老实,听话,宁缺毋滥!” 江寒这次募兵的主要目标,是那些身份自由的佣作之人和百工之匠。 佣作之人服从性高,百工之匠组织度高,常年的劳动也使得身体不羸弱,都是不错的兵胚。 所以,秉承着江寒的意志,栎阳募兵处的第一道关卡,顿时响起了一片不满的声音。 “什么!不要吾等商贾之人?” “什么!轻侠之人也不要?” 徐弱负责审查应募者的出身和职业,将他们区分开来,他朝两边一比划:“不是不要,而是另有招募,商贾去左边,学过技击的轻侠去右边,其余人继续往里走。” 通过第一道卡后的人,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这里站立着一些披甲兵卒,其中几人手里分别拿着六尺和七尺的两根木杖,来给应募者丈量身高。六尺以下的直接筛掉,七尺以上,身板强壮的则被提溜到另一排。 此时江寒与玄机已经走下了城墙,看着被挑选出来的人吩咐道:“距跃一百,曲踊一百,若是能在一刻内做完,便算你们通过初试了!” 距跃,是前跳;曲踊,是深蹲跳。 这是为了测试应募者的体力,于是嘿咻嘿咻的声音此起彼伏,多数人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还是能坚持做完,少数不达标的则被撵了出去。 江寒看着眼前的数百人,开口说道:“我会让庖厨造饭,你们可在此饱餐一顿,然后签下契书,小吏记录名籍相貌,带回家去作为征募期间免税的凭证,再与家人道个别。” “明日鸡鸣会于南门,若是能通过最后一项考验,便算合格,若是不能,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家!” 另外一处招募的场地。 轻侠们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他们心里带着愤懑,进了右边的场地,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候嬴。 候嬴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众人,简单地说道:“看来是人齐了。” 他抬起手中的长矛随意地往地上一插。 “砰!” 只听一声闷响,长矛陷立在了地上,四周带着一片龟裂,看着那恐怖的巨力不少游侠的脸色一惨,看向候嬴的眼神都变得恭敬了起来, 候嬴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游历江湖几十年,要是连这寥寥几十个游侠都镇压不住的话,才是真应该一头撞死算了。 “除了正规的卒伍外,江先生还需要一些轻侠之人作敢死冒刃之士,汝等若是愿意,便可跟随我,总好过在乡里作恶一方,受长辈白眼!” 而另一边,原本听说不要商贾后,渴望迁业的年轻商人们已经绝望了,灰心丧气地调头要走。 却被人拉进了左边的场地,这里没那么多考验,只有一片闲谈之声,仿佛市坊酒肆。 墨家的商贾询问他们的家境和出身,若是遇上还算老实本分的,就又问是否愿意加入墨家商会,从行商小厮做起,总比做隶商和货担走商要强。 原来,江寒认为要想大展手脚,除了兵卒外,要是有合适的商贾百工应募,也得想办法拉拢过来。 毕竟想要养活一支军队,总得有人创造财富,钱又不是大风能刮来的。 …… 第一百八十一章:练兵 第二日清晨,昨日应募成功的栎阳青壮在南门集合,按身高和特长进行编队,职责与武器也各有序列。 每个人都被发了厚重的双层皮甲,在宁偃的指点下笨拙地穿戴上,随后又往他们脑袋上罩了一个胄,用缨系紧,双手持戈,腰间挂剑,还要背负杨木制作,蒙着牛皮的大橹,还有三日之粮。 没一会,众人身上被挂满了东西,重达二十多斤,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 站在人群前的宁偃清了清嗓子,用蹩脚的秦国方言说道:“从此处到渭水大营,一共三十五里,半刻后出发,到日中之时抵达,若是汝等能够负重小步奔跑,跟上前方的戎车而不掉队,就算合格!” 说完,宁偃转身登上了戎车,江先生说,这一次,考验的是众人的毅力。 听说要日中趋行三十多里,募兵们虽然暗暗叫苦,但为了应募之后获得的好处,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吃过苦的,或佣作躬耕于垄亩,或肩挑手扛木料石块,要不是过的不舒心,谁乐意离开家,去做什么募兵? 不过,顶着晌午的太阳,整整三十多里的距离跑下来,一行人也被累得够呛,原本好不容易站成两列的队伍,也早已稀稀拉拉,前后拖了半里地。 最终,除了几名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的人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江寒刚入秦国时就拜托候嬴购买的庄园,随后又让墨家弟子进行了改造。 这附近原本有一片可以乘凉的柳树林,如今却早已被砍伐一空,沼泽池塘也被放干,几处田亩彻底推平,变成了可以跑马的绿茵场,变成了一座大兵营。 庄园的主要作用不是居住和农稼,而是驻军和训练,以及作为江寒在秦国的根基,所以,他将此地建成了一个土石结构的小型堡垒。 墙垣外是能跑马、合军和蹴鞠的平坦场地,另一边则是弩兵们训练用的靶场。 土石结构的望楼在庄园四角树立,如今近千人的人吃马嚼,每日都要耗粮七八十石,其余肉食、葱韭等还不算。 所以位于干燥小丘上的仓禀被各地买来的粮食装的满满的,能保证粟支一年之用。 庄园内低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型匠作坊,可以铸造少量箭头、兵刃,编缀和修补革甲,并改进弩机的结构。 虽然第一批武器是在墨家总院中制造的,但神农大山离这里有百里之遥,总不能把损坏的兵甲运到神农大山中维修吧,所以江寒带来了十几个工匠,在庄园中也建造了一个匠作坊。 当然,这个庄园的主体,还是那一排排土木结构的兵营,原本空着大半,在新募的兵卒涌入后,顿时挤得满满的。 一行人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喝了水缓过气来,就被黑衣甲士们带到了校场上,仰望他们未来要服侍的主君。 江寒一早就从栎阳过来了,这会便在校场边新搭建的土台上等待,这里除了栎阳招募的新兵外,还有几十个墨家的剑士。 募兵不同于征兵,征兵是民众的义务,但募兵却是一种契约,所以双方要立下“契书”,上面有每个人的指印和画押,它们被装在大筐里上。 江寒食指和中指蘸着新鲜的羊血,将其抹在自己的口角,在秦人崇尚的当地神主见证下,他立誓要给众募兵承诺过的待遇。 而募兵们也纷纷学着他歃血立誓,大声告知天帝鬼神,要在三年内效忠于江寒,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盟誓完毕,宁偃带着他们分配住所,对这住所,众人相当满意,晚上有被褥,雨天也很干燥,而且很干净整洁。 “此处按卒伍分配居所,不得乱走乱闯,一个大屋十张榻,以什长为首,被褥早起后都得给我叠整齐,别问为何,别问有何用处,所有人都是这么叠的!若是忘了。或者随意处之,晚上就光着腚挨冻吧!” “此外,为了防止疫病,屋内外每日由各伍轮流打扫,内急去公溷,严禁随地溺尿,违者严惩!” 于是在这里,昔日的农夫、工匠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叠被,朝食,训练,飨食,睡觉。 当然,这些新兵的第一场训练,还是站军姿。 宁偃手里拿着一根树木的枝条,一下一下地在手心里拍着,慢悠悠地在一众站立的士卒中走来走去。 要拿到一个人的姿势不对,一枝条就会抽在那错误的地方,宁偃的力气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是有意控制,那抽上一下都能让人疼的呲牙咧嘴。 一帮子士卒浑身的大汗,垫在甲里的衣服甚至已经被汗水浸透,他们觉得挤一挤说不定能挤出一桶来。 前来观摩练兵的玄机歪着头看了一眼悠闲喝茶的江寒,欲言又止,钜子不会是专门为了折磨他们吧,哪见过这样练兵的。 折磨人的训练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先是那种叫做军姿的东西,然后是绕着校场跑步,最后还有做什么俯卧撑。 都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折磨人的法子,这些本来吃过很多苦的士卒们,也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下了训练场全部瘫倒在了地上,一动也是不想动了。 “开饭!”宁偃的声音传来,随着他进来的是数桶子饭菜,香味便是从那里来的。 这一千人在训练期间享受的伙食非常丰盛,饭菜里甚至还有肉,因为江寒说了,进行高强度的训练,营养必须要补充到位。 众人几乎是抢着过来打饭,拿到饭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拿着就是往嘴里扒拉,甚至有的直接用手,简直就像是饥荒里的难民。 饭后,碗筷乱成了一片,宁偃冷着脸走了进来。 “碗在左,箸在右!整齐的摆好,有人不合格的话,就全什留在伙房打扫卫生!” 于是,在最初的几天里,庄园外的环道上,只见各什新卒们开始排成横队纵队,一边跟着宁偃行走、小跑、快跑、立定,一边傻乎乎地喊着口号。 半旬之后,众人的队列走得已经有点模样了,但接下来的考验却让新卒们猝不及防。 这一日,他们被带到了一处未能彻底排干的沼泽边,半空中嗡嗡飞满了蚊蝇。 然而,宁偃却没让他们停下。 “走,继续往前走!一个泥潭就怂成这样,到了战阵上,望着对面冲过来的战车,对面的戈矛,你们还不得调头就跑?走!” 按照这几天宁偃对他们简单叙述过的军法,只要是没让停,那就得往前走,否则就是违命。 小杖在不停抽打催促,有人在犹豫片刻后,迈步上前,大多数都选择了服从,于是前排的填坑,后排的走过去。 他们帮人佣耕时,哪天不是踩得满脚泥?众人的犹豫其实是舍不得新发下的衣褐,还有结实的葛布履。 谷续 接下来几天里,这种趟泥潭的事情成了家常便饭,走的时候还得保持队列,要是靠前冲了或者拖后了,就等着为全什的人洗涮衣物吧! 宁偃开始对这些看似无用的方式有些不解,不过江寒稍微一解释,他就懂了。 无论是叠被褥,走队列,还是趟泥潭,都是为了从细节培养兵卒们服从性和纪律性,因为这些才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江寒在齐国的时候也曾带过兵,明确认识到,有了纪律,才能有战斗力,这是最高效的一套方法。 要做到让兵卒畏惧军法甚于畏惧箭矢戈矛,才能达到令行禁止,后续的战技战术训练跟上后,这支禁军就能在这个战争艺术才刚刚起步的古典时代立于不败之地! 在冷兵器的世代,没有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刀柄铠甲之间的差距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巨大,在很多时候,不论将领计谋,两军短兵相接,讲究的就是一个谁更高效,谁更不要命。 若是士卒真将生死置之度外,这般军队爆发出来的实力是非常恐怖,甚至可以弥补兵种上的差距。 用步兵抵挡骑兵也未尝不可。 …… 四月下旬,各个什开始合在一起,组成了新的编制:多达五十人的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营,设百将一人。 整个军营,被宁偃设立了七个战斗营,此外还要加上两个直属的屯,以及一个辎重营,共计九百余人,相当于一个加强旅。 担任百将、屯长的多为底子扎实的墨家弟子,也有少数表现优异的新卒。 而候嬴统领的暗卒,在补充了那些各有所长的轻侠后,人数见长,他们不参与普通训练,而是被江寒定位为“特殊兵种”,据说是另有大用。 那些商贾,则由江寒亲自培训,渭水大营的训练步入正轨后,江寒就回到了栎阳。 他与徐弱来到了栎阳城中的漆陶市,也就是制作和贩卖漆器和陶器的地方,又由一道墙垣中分为漆市和陶市两处。 漆器常用朱、黑二色来髹(xiu)涂,雍容而雅致,在贵族和大商贾的圈子里很流行。 陶,是用黏土烧制的器物,正所谓“陶器必良,火齐必得”,陶市是集制作和交易为一体的手工区。 栎阳陶市里人数较其他几市要少,一是因为此时离天黑越来越近,许多商贾已经准备收摊,二是因为这里多数只做大宗贸易,很少有单独贩卖给民夫民妇的。 江寒却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人:“公孙先生,你怎么在这?” 公孙贾白面短须,身裹皂衣,内里却穿着纹绣,听到江寒的声音,放下手中的陶器,连忙走了过来。 “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江先生,几日不见,先生却是消减了一些。” 江寒笑着回礼,两人交谈了起来,原来公孙贾来到这里,是想要酿制糜子酒,需要陶罐来存放。 江寒对于陶市不是很熟悉,于是,公孙贾自告奋勇,带着江寒他们二人游于陶市。 在公孙贾引领下,几个人将陶市转了个遍。 江寒观此中货物,有太行以东的黑陶、河西的彩陶、南阳白陶、甚至是海岱之地的绳纹陶。 可他曾在宫中见过薄如丝绢的蛋壳陶,还有乡邑村民制作的质地粗糙的土陶却不见踪影。 公孙贾一一为江寒解惑,原来,这其中是有讲究的:“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也就是说,太薄,或者质量不堪的陶器是不准进入陶器市场的。 由此可见,这里的陶器,主要供应中产阶级,也就是士和国人日常使用,以及商贾装盛酒、油、醋、酱、蜜等液态货物。 陶器是大宗贸易,春秋战国时人生活的主要用具几乎都由陶制成,每个人都有需求,但在上层贵族中并不是很受待见。 诸侯和卿大夫以青铜器皿为贵,而富庶的商贾们因为礼制约束,不能公开拥有太多铜器,便用漆器替代。 实际上其价值也不比青铜器低,以江寒的审美观看来,觉得漆器反倒比青铜器更加精美华丽。 所以,陶器并未打入高端奢侈品行业,目前仍然是朴实的民用之物。这个上层市场几乎是空白的,江寒在实地考察后,心中了然,觉得自己的那个计划越来越有把握大赚一笔了。 后边的手工作坊区有带剑的隶士把守,无法进入,或许是因为工艺保密的缘故?虽然以江寒和公孙贾的身份,完全可以强行闯入,但没有这个必要。 公孙贾介绍说,“搏埴之工”,也就是以粘土捏合陶胚的匠人,粗略分为两个工种:一为陶匠,做甗(yan)、盆、甑、鬲、庾等陶器;二为瓦匠,做簋、豆等器物。 一路看下来,江寒心里有了谱,于是开口问道:“公孙先生,你可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善于陶艺的工匠?最好是单家独户,没有依附于官府或大族的。” 江寒的计划中,未来的那门产业的工艺,也需要保密,至少短期内必须如此,所以他需要没有复杂背景的陶匠。 公孙贾有些奇怪江寒为何想要找陶工,是为了制作什么器物把玩么?看不出来这位江先生还有如此情趣。 “江先生需要多少人?” “十余人即可。” 公孙贾苦笑道:“不瞒先生,别说十人,就算是两三人,现在恐怕都找不到!” “竟然如此夸张?偌大一个栎阳,就找不到几名手艺娴熟的陶工?” “陶工是有,但手艺精湛的不多,自由身的,就更是绝迹了。” 经过公孙贾一解释,江寒才知道,缺乏背景的普通匠户在激烈的竞争中也难以生存,绝大多数只能依附于官府或大族,而陶工尤甚,技艺好一点的,或被迫或自愿,通通食于一个大族的产业之中。 公孙贾瞧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先生可知道,这漆陶市是被谁所掌控?” 江寒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他还真没有调查过。 只听公孙贾沉声说道:“这里的工匠,大多数都归属甘氏。” …… 第一百八十二章:甘龙的不屑 江寒皱起了眉头,又是甘龙这个老家伙,他正是秦国变法最大的拦路虎。 战国时的人们认为,上古之时,有智慧的贤人创造器物,心灵手巧的人循其法式,守此职业世代相传,叫做工。 熔化金属而制作带利刃的器具,使土坚凝而制作陶器,制作车而在陆地上行进,制作船而在水上行驶,现如今百工所制的器物,都是圣贤的创造。 而陶器,是出自尧帝的手笔。 甘氏是传承了千年的世家,一直有制陶的传统,持续到了今天,在秦国其他世族注重土地、奴隶的时候,甘氏已然成为了陶器制造和贸易的主导者。 虽然这东西单个算,价值不算贵,但耐不住所有人都需求,薄利多销下,还是能赚不少币帛的。 而漆器虽然销量较少,但却价格昂贵,甘氏的漆园遍布领地,也牢牢占据了公卿大夫这个上层市场。 所以,在甘龙执政后,这一优势更是被放大了数倍,栎阳陶市,乃至于整个秦国的制陶业,可以说是甘氏一家专营,别看这里商铺五花八门,可背地里,多半有甘氏的背景。 而且,那甘龙,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在江寒的印象中,甘龙活到了秦惠文王嬴驷的时代,在秦国的舞台上活跃了六十多年,还活蹦乱跳的,甚至能领兵造反。 越是了解这个人的过去,江寒越是觉得他可怕,主要是他的隐忍,命长,连江寒都觉得自愧不如。 江寒沉吟不语,秦国的陶匠是不能用了,只能问问候嬴,看他有没有办法找到一批陶匠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市中敲响了闭市的锣声,这是宣告一天交易结束,市场将要关门,看来,今天的事情只能作罢了。 江寒与公孙贾相互告辞离开后,来到了国府北街的渭风客栈前。 门厅下的黑衣侍者连忙把江寒请了进去,侯嬴正坐在书房中算账,看到江寒,一番忙碌,两人又是羊肉烈酒地畅谈起来。 “候大哥,那几十个游侠现在如何了?” 候嬴笑道:“江兄放心,白氏的剑士多半是出自我手,训练暗卫的手段我还是有一些的。” 江寒端起手边的陶杯,笑道:“烦劳费心,江寒谢过了。” 侯嬴笑道:“莫要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候嬴的话说的大气,江寒也没有见外,直接说明了来意。 “不瞒候兄,我这次来,是想问一问,候兄有没有门路,寻到一些陶匠。” “陶匠?”候嬴沉吟了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道:“前不久赵国内乱,魏王派太子魏罃出兵相助,掠夺了几个赵国的城邑,抓获了许多百工陶匠,其中一些被转卖到了安邑人市,江兄若想要,我这就给白姑娘写一封信,如何?” 人市,就是奴隶市场,江寒虽然对这种方式很排斥,但却是目前想要获得高级陶工最可行的办法。 江寒微微一笑:“不必麻烦候兄了,我亲自给雪儿写信,以表诚意。” “哈哈哈,如此最好,你给白姑娘写信,可比我给她写信让她重视的多啊。” 听到候嬴揶揄的语气,江寒的老脸一红,平时虽然他一直和白雪有书信来往,但毕竟许久没有见面了,连白圭去世的时候他都不在白雪身边,心中除了思念外,多多少少有些愧疚。 “来,干一杯!”候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干!”江寒把所有的思念全都倾注到了酒水中。 酒过三巡,候嬴拍了拍江寒的肩膀。 “大丈夫志在天下,白姑娘喜欢的就是江兄这种豪迈,切莫儿女情长!” 江寒哈哈一笑,醉眼迷离,歪着头对候嬴说道:“候兄,我且问你,若是有一种‘陶器’,其表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在诸国有没有销路?” 候嬴一愣,心道这世上真有此奇物?他斟酌着语气道:“大概……不会差吧,士大夫和商贾们应该会喜欢的。” “若是让你来卖,你敢不敢?” “有何不敢?天下就没有我白氏不敢做的买卖!” “好!那就一言为定!” …… 而另一边,刚吃完朝食,杜挚就到了甘氏府上,也不用下人引领,便轻车熟路地拐进了甘龙的居室内。 甘龙穿着月牙白深衣,正跪坐在案几后,不紧不慢地挥笔,杜挚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别看他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模样,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并且心比天高。 过了一会,甘龙停笔了,检视一遍后,没有一个错字,他呼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这么早就来了,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挚道:“昨日江寒去了陶市。” 听杜挚这么一说,甘龙抬起了头来问道:“他去陶市干嘛?” “听说要购置陶工,看来,他搞出那个募兵制需要用钱,想要经营一些商贾之事。” 陶器的利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上不得台面。 甘龙冷笑了一声:“以财物养兵,本末倒置,随他折腾。” 若是江寒什么都不做,反倒会引起甘龙的警惕,让甘龙觉得他藏着许多不一般的手段。 但江寒先是募兵、现在又打着陶器的主意,接连两个“昏招”,让甘龙都认为他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了。 …… 此时江寒带着嬴虔、嬴渠梁一行人出了栎阳城,一路向南,骑马走了半个时辰后,渭水大营便遥遥在望。 江寒指着前方的庐舍道:“虔儿,这里便是渭水大营了。” 嬴虔闻言,便在马上直起身来,好奇的东张西望,这里可是他缠了江寒好久,江寒才同意带他来的。 远处,有一队轻骑士打马过来,在黄土路上卷起阵阵烟尘,靠近以后,却是沈妙等人。 沈妙戎服皮冠,他现在是轻骑营百将,手底下管着一百号人马,其中有跟江寒下山的墨家剑士,也有栎阳招募的新卒,看上去都英姿勃勃,他们在马上朝江寒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看得出平日有经过用心的训练。 谷輇 自从新兵入驻后,江寒加强了对渭水大营的控制,派遣沈妙带着轻骑士们专门负责巡视渭水大营周边,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虽然目前老世族们还未出现什么动作,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朝沈妙问道:“沈丘呢?” 沈妙和沈丘都是当年一同跟随江寒离开阳城的人,忠心耿耿,一向是亦步亦趋,若是知道江寒归来,沈丘也会跟着出来迎接的。 “沈丘在带着卒伍们玩蹴鞠!今日是轮到他们和陈平那一营对战。” 说到蹴鞠两字,沈妙就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下场去踢上几脚,江寒也笑道:“沈丘与陈平俩人的蹴鞠风格迥异,虔儿、渠梁,今日我们可是有好戏看了。” 江寒几人的一番话,让嬴虔听得心痒痒,难道先生所说的新鲜游戏,就是那从齐地传入的蹴鞠?看来是了,听父亲说,先生入秦前,曾在齐国呆过几年。 到了这会,众人已经进入了营地,一排整齐黝黑的瓦屋和黄色土坯墙垣若隐若现,箭靶场、横木桥、木墙还有一个长长的大铁笼…… 嬴虔骑在马上东张西望,不时有陌生的东西映入眼中,一见到陌生的事物,便不住地询问一旁的沈妙,沈妙都会笑着给他解释。 奇怪的是,整个营地中,无论是宿舍还是校场,竟都是一片寂静,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嬴虔大惑不解:“为何营中无人?” 他这话刚问出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山呼海啸的叫好声! 当江寒带着嬴虔等人安走到营中的蹴鞠场外时,嬴虔发现这里已经被士卒围得水泄不通。 仿佛城中在举行社庙、乡射一般,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他垫着脚尖想看清里面的情形,却瞧不真切。 “江先生来了,大家都让一让,挪挪位置!” 沈妙吆喝了一声,众人回过头,看到了深衣广袖,腰佩玉环,颇有威仪的江寒,不约而同地朝旁边挪了挪位置,给江寒一行人让出了一条人墙砌成的狭窄通道。 通道直达视野最佳的前排,那里,营中的最高军事长官,禁军统领宁偃正在晓有兴致地朝场内观望,不时拊掌叫好。 看到江寒到来,宁偃转身下拜行礼。 “江先生!” 江寒笑着扶起了他:“宁将军不必多礼,场中形势如何?” “沈丘和陈平的各进了一毬,正是难解难分之时!” “好,我等总算没来迟。” 江寒摸了摸嬴渠梁的脑袋,向前一指:“虔儿、渠梁,你们看,这就是蹴鞠,你们觉得可有些意思?” 嬴虔跟着江寒从人群包围的道路上走过,眼前便出现了一片青绿色的草场,好几处还能看到裸露的黄色地表。 场中,原本是地表凹凸不平的打谷场,早已被兴致极高的兵卒们努力铲平,还在江寒嘱咐下撒上了草籽,如今就变成了一片绿荫场。 在渭水大营中,每隔十天就会有一场蹴鞠比赛。 目前场上,各有十一人,有一方穿皂衣,一方穿短褐,加以区别,正在场中拼杀,有攻有守,恍如战阵。 嬴虔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球状物忽而高,忽而低,它的每一次滚动,都会引发士卒们剧烈的争抢。 士卒们经过几次学习,都明白了这蹴鞠的规矩和有趣之处,气氛已经十分浓烈狂热,甚至每个营都有一支自己的队伍。 一球若进,全场喧嚣;一方若负,捶胸顿足,叫骂声不绝于耳,刚才到了营中,吓了嬴虔一跳的,就是众人爆发的欢呼。 “有趣,真是有趣!” 才看了几眼,嬴虔就挪不开眼睛了。 江寒在一旁解释道:“此蹴鞠之戏,其中有战阵攻守之意。” 对此,江寒是有一些得意的,在这民间娱乐项目极具匮乏的时代,蹴鞠能在营中引发的热潮,他早就有所预见。 其实在春秋时期,蹴鞠的雏形已经出现,传说,这还是黄帝发明的。 在逐鹿之战中打败蚩尤后,黄帝将蚩尤杀死,把他的胃做成名叫“鞠”的球体,命士卒以箭射之,以脚蹴之,多中者赏。 太古传说,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自此以后,各国就有了“令作蹴鞠之戏,以练武士”的传统。 大概是因为蚩尤所在的少昊氏之国就在山东一带,目前蹴鞠主要在齐鲁流行,江寒在临淄时就见齐人玩过。 但那种蹴鞠,还属于单人娱乐性质,表演者随着音乐节奏,以脚、胸、背等部位踢“鞠”为舞。 技巧高明的还能同时击鼓、奏乐,每每引来众人围观,机智的齐国商人们就先用此法吸引人群,再叫卖他们的货物。 来到秦国后,江寒在与宁偃研究练兵之法时,就向他提出,要以蹴鞠来操练士卒。 因为如果一上来,就让这些粗鄙的乡野农夫,学习听金鼓、辨旗帜、练战阵、习射术,同时还让他们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短期还行,长此以往,士卒们虽然不敢反对,但肯定会兴趣缺缺,效率不高,与其如此,还不如投其所好,以蹴鞠之戏诱惑之。 江寒改造过的“蹴鞠”,和齐地蹴鞠不同,更多仿照的是后世的足球和橄榄球。 场中众人所踢的“足毬”由匠人制作,以皮革为元囊,内有吹得鼓胀的猪尿泡,再实以毛发、米糠等,虽然比不上后世的足球,但弹性和质量还算不错。 当然,场中的硬件设施比起后世的大足球场来说,就太过简陋了:场上两边,各种植了两棵修竹,高数丈,络渔网于上为门,草坪上也没有划线,只是垒土为边界。 江寒以后世的足球规则为基础,让两队上阵,各十一人,以将球踢入球门多者为胜。 同时,也保留了橄榄球的肢体碰撞,对犯规要求没那么严格,所以这场比赛的对抗性非常激烈,在身体接触的时候甚至允许使用摔跤的技巧。 通过蹴鞠,一来可以锻炼士卒的体魄;二来通过激烈的身体对抗,可以激发出士卒的勇悍、不服输精神;三来两方对战,又能培养士卒的团队精神;四来因有裁判、有规则,又可以使士卒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最终达到令下则勇往直前,令禁则伏首贴耳的标准。 到那时,就算将这些新卒直接拉上战场,面对敌人的战阵,大概也能做到掌中握矛不抖,口中有唾可咽了。 蹴鞠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同时还有鼓舞士气的作用,士卒们戏称,只要每月能多玩几场蹴鞠,操练行列都不觉得累了。 …… 第一百八十三章:风林火山 就在这时,周围民众又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呼喊,同时也有可惜的惋叹。 江寒回过神来,放眼场中,却见一位穿皂色号衣的高大士卒站在自家门前,稳稳地接住了一个险些射进的毬。 那人正是陈平,之前也是墨家非攻院弟子。 跟随江寒下山的三名非攻院弟子,沈妙、沈丘、陈平都成为了军中的百将,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叫吕东的猛士,也很受宁偃的重视,但从在蹴鞠场上的表现就可以看出,他们各有不同的风格。 陈平在场上只一个守字,很少见他参与进攻,但却守如磐石,不动如山。 沈妙统帅轻骑士,身手敏捷灵活,连蹴鞠也用的骑兵思维,常常带毬轻飘冒进,其疾如风。 吕东不仅强于技巧,花哨动作极多,在场上还凶相毕露。他敢于拼命,头破血流也不后退,发起狂来无人敢当,可谓侵略如火。 而沈丘则是中规中矩,看上去没激情,无法给人以惊喜,但他擅长调动队伍中的配合,将他们捏合成一个整体,以整体配合取胜,其徐如林,最合江寒推广蹴鞠的初衷。 他们的风格也带进了所管辖的营中,所以江寒私下将其戏称为风林火山四将。 宁偃也曾与江寒私下点评过,他说:“陈平,宫甲之材;沈妙,选锋之材;吕东,陷阵之材;沈丘,司马之材。”四人各有优劣。 “咣咣咣!” 这时,场边的裁判敲响了锣声,宣告这场蹴鞠结束。 围观的士卒们有些悻悻然,看来是还没有瞧够。 “怎么这么快就完了。” “再踢一场吧!” 嬴虔吁了一口气,他方才看得满头大汗,眼睛和心都随着那足毬而走,一旦场上有了变动,就紧紧捏起了拳头为毬员暗暗鼓劲。 他作为秦国的公子,也有过飞鹰走犬、六博投壶的生活,却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别开生面的游戏,能让众人一同兴致盎然,真是奇妙。 宁偃看向江寒,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见江寒轻轻摇了摇头,才大声吆喝道。 “今日蹴鞠比赛到此为止,想要看下一场比赛,十天后再来!” 围观的士卒这才散去,江寒与宁偃谈论着这段时间的训练状况。 正说话间,满头大汗的陈平和沈丘也上来向江寒见礼,这场蹴鞠赛,俩人最后却是打了个平手。 一旁看得心痒的吕东有些愤愤然,指着陈平说道:“你这厮,不是说好这回要赢了他,为我报仇的嘛?” 陈平憨厚地一笑,知道吕东嘴臭,也不以为忤。 沈妙却是打抱不平的说道:“吕东,你自己输了场子,自己去赢回来,指望别人算什么本事?难道是怕多输了几场,就得带着兵卒去多挑几回人彘粪污?” 春秋战国时期,除了私室内的溺桶外,一般的厕所被称为“溷”。 溷同时也是猪圈的称呼,可见猪圈和厕所是相邻的,所以士大夫在家如厕时,身边总会有群哼哼作响的黑头猪。 于是,为了改善士卒们的居住环境,防止污染水源,滋生疫病,江寒在每一营的路旁都开挖了数个民溷,让他们使用。 而那些军中马匹产生的废物,也寻了一处偏僻角落堆放,进行高温堆肥、沤肥,过上半月,其肥效便远远超过了随意播撒的干燥粪肥、秸秆绿肥。 各营玩耍蹴鞠,因为军中禁止赌斗币帛,众百将就私下改成了输家要受罚,大比分输了的,就得带着兵卒去挑粪肥田。 吕东那一营经常一败涂地,于是就成了民溷常客,被沈妙这么一数落,他的脸色顿时也红了起来了,口中抱怨手下的士卒们不会玩蹴鞠,拖累了技艺高超的自己。 此言一出,江寒的脸当场就阴沉了下来,出声呵斥道:“有句话叫做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你蹴鞠技艺冠绝全军,可你的营却屡次战败?” 吕东垂着头,讷讷无言,看那样子,自个是悟不出来什么。 江寒知道,他这人就是得经常骂一通,才能管用,于是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其缘由就是,你骠勇有余,但对士卒太为恶劣苛刻,又散漫无纪律,所以配合无当。” “你现在输在了蹴鞠场上,只需要去粪池边挑几担秽物,可日后在战阵上败了,输掉的就是你的首级,还有你手下士卒们的性命!” 吕东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你平日得多和沈丘学一学,他那一营多是野人隶农出身的新卒,不以勇猛著称,却因为配合得当,所以屡屡可以取胜!” 吕东羞愧难当,口中应诺,而沈丘被夸了一通,却没什么得意之色,只是低头自谦。 沈妙、陈平等人也拱手受教。 宁偃默默地听着江寒此言,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江先生果然懂得知兵御众之法。 …… 待到第二天的早晨。 天还没亮,士卒们就被吵闹地金鸣声吵醒,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然后眼睛猛地一睁,连忙跳起了身子穿上衣甲,飞也似的冲出了门外。 要是迟到了他们可是知道规矩的,那得绕着校场跑十圈,跑完之后绝对是连朝食都吃不下去。 早操跑完后,各营的士卒都回到了房间叠被褥,什长说了,这得叠到他们三年后期满退伍。 不过众人觉得,等养成了习惯后,就算是以后回了家,自己也会疯魔似的每天叠被,这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用完了朝食过后,士卒们得到了一次休息时间,两刻钟过后,响起了鼓声。 校场上旌旗招展,金鼓敲击有声,各营的百将开始分配卒伍,安排队列,很快一个大方阵就集合完毕了。 宁偃满意的点了点头,还记得新卒初到时,站个队列都要半个早上,或弓腰斜眼,或腆肚张望,怎么看都像阵而不整的乌合之众,如今总算有了一支军队模样。 接下来就要学习军阵和旗令了,作战不是市井私斗,而是集体的力量的发挥。 谷伤 首先,必须用金鼓和旗帜来指挥,这是为了使全军的行动整齐划一。 百将必须明确告诉兵卒应该怎样操练,并且要反复申明讲解清楚,训练他们根据各种金鼓旗帜的信号而行动,违令者,按照十七条禁令,严惩不怠! 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察名实;教战之法,乡里相比,什伍相保。 这两点,众人已经不用训练了,一个多月的蹴鞠对抗,已经把各个营都捏合成了一个整体,百将们都能叫出自己所属的每一个兵卒的名字,以及其性情,胆小还是胆大,冲动还是迟缓。 一切就绪后,校场上,宁偃亲自持槌击鼓。 咚咚咚! 一鼓响,兵卒们整理兵器,戈矛剑盾在手,弓矢下肩;二鼓响,练习列阵,众人迅速按两编队,组成了一个御敌的横阵;三鼓响,整装待发,前排变后排,迅速转变为行军的长阵。 然后宁偃身边掌旗官举起旗帜,旗帜向东则卒伍朝东,向西则卒伍朝西,落旗则坐,举旗则起,铮铮有声的鸣金则是代表撤退,散阵时还必须保持队列的整齐。 十七禁令中的第一条: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江寒设置了三个不同的轻重等级。 因为记不住而踏错了步,转错了方向,自然是比较轻的罚粟、杖责。 而三番五次屡教不改,还故意扰乱队列次序的,就可以拉下去斩了,所幸,此时的军中,还没有这样的兵油子。 齐太公曾言,教战之法。使一人学战,教成合之十人。十人学战,教成合之百人、千人、万人。渐至三军之众。 所以,虽然眼前只有不到一千名士卒,可未来,也许就能教成十万大军! 此外,还要练习操作兵器,熟悉战斗技巧。 春秋战国之时,军队出征,凡甲胄、弓矢、戈矛,很大程度上是由士兵自备并加以磨砺的。 正如第一代鲁侯伯禽征伐淮夷时的所说:“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 秦国的士兵应征入伍时,很多也要自备武器,从家中带来木矛、木棍,而禁军有了墨家工匠打造的武器。 在这个时代,便已经超越所有的军队,江寒很自信,连魏武卒的武器都不如这支新军,因为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支武装力量,必须打造成一支精兵。 兵法上又说了:“教战之令,身短者持戈矛,身长力大者持弓矢,忠者为虎贲,弱者运辎重,智者为谋主。” 九百人中的主要部分,是满编五营的步兵。以营为单位,他们分为四排站立,每排二十五人。 短兵在前,长兵在后,第一排第二排持八尺之戈,可以上下左右挥动,砍啄冒进之敌,不过江寒觉得,日后还是换成戟好一些,那样的话功能多出了刺杀一项。 后两排为一丈之矛,可以放平密集刺杀,阻止敌方靠近,每一个营都是一个作战单位,四排步兵还可以根据面对情况的不同,前后互换位置。 这些人可能不以勇猛见长,甚至比起其他几个兵种,是属于身体偏弱的,但他们发挥的是集体的力量,是站在最前排的中坚! 有了墨家工匠的供应,军中士卒的披甲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 他们每个人都能穿上一扎皮甲,江寒想起后世参观兵马俑时所见的秦军,便要求皮匠将皮甲染成统一的绛色,兵卒的发式也要扎成一模一样的圆髻,根部用皂色的幘带束结。 宁偃和徐弱一开始搞不清这是为了什么,可当这几百名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兵卒听着金鼓,随着旌旗整齐划一地行动时,他们方才明白其中缘由。 当整个方阵的兵卒将戈矛缓缓放平,模拟趋行冲杀时,俨然已经是一支强军的雏形,其徐如林! …… 除了五个步兵营,还有一个弓兵营、一个骑兵营。 徐弱一直跟在江寒的身边,除了一手好剑法外,箭术也能百步穿杨,于是江寒安排他去训练弓箭手。 弓兵营这一百名兵卒身材修长,几乎都高于七尺,他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佼佼者,原先的职业多为各里猎户,在江寒以每年每人五十石粟米军饷,表现良好还有麦粉补贴的诱惑下,纷纷前来入伍。 在领了第一个月军饷,让家人吃上了白面水引饼后,这些弓手们在暗地里说道:“这可比打猎剥皮要划算多了!” 他们为了方便灵活开弓,所以无甲无胄,只身穿布衣,头发也统一梳成一个圆髻,通常会手持角弓,在大营中靶场上射箭。 此时,徐弱板着脸,在靶场上指导弓箭手们,更正他们的姿势。 他侃侃而谈道:“箭者,可杀人于百步之外,然而,临敌也不过六七发,弓手必须量其弓之力,配合肢体动作,调整气息,才能心志专一,每射必中!” 哪怕射术再好的猎户,放到阵中,如果瞄准的目标从野兽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且那些人还手持戈矛,几息之后就能冲到你面前,无论是心态还是撒放手法,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徐弱又指导他们齐射的办法:“但凡齐射时,宁可高而过之,也勿低而不及,听到金鼓号令声方能发射,否则视为乱行,当罚!” “是!” 弓手们齐声应诺,他们都知道徐弱是禁军中执掌军法的,为人公正,不留情面。 弓箭训练已经有了程序式训练方式,最先用的是拉弓练力,其次是瞄靶、射靶训练,不断提高材士们的气力和射击水平。 应用于战争当中,更多的,还是依靠听着金鼓声齐射,造成杀伤。 江寒若是有闲暇,也会来此巡视一番,比起步卒,弓手的训练要难上数倍,非几年之功不能见效。 首先是制作弓箭,一把好的反曲角弓非两三年不能驯出。 且对弓手的臂力和身高要求也很苛刻,要严格训练两三年,才能做到在战场上撒放数十箭而双臂不至于抽筋无力。 至于单体的直拉弓,虽然制作更容易些,但要求就更高了,中世纪的威尔士人从小就开始训练,才能组建起一个军团。 比起弓箭,手弩则要简单的多,墨家虽然制造出了大型的床弩,但是手弩的零件则要更加精细一些。 手弩的制造,还要以韩国最为精良,班昱已经带着墨家的匠人们开始摸索了,相信用不了多久,第一批手弩就能制造出来了。 后世对弓手和弩手孰强孰弱争论不休,但在江寒看来,一个英明的将帅应该灵活加以使用,能多一种选择毕竟是好的。 …… 第一百八十四章:陷阵营、轻骑营 直接由宁偃负责是亲卫营,宁偃有意识地将这些人武装成了重装步卒,每人穿两札,也就是两层甲片的皮甲,还戴上了皮制幕面。 这一营的百将是陈平,别人双手才扛得起来的铁制长殳,他一手就能灵活挥动,另一只手还能持杨木大盾保护自己,简直像个走动的装甲巨人。 这一百人持两尺剑与杨木盾,紧随宁偃行动,作为亲卫,位于战阵后方,同时也是监军,斩杀胆敢后退逃跑之人,关键时刻也可以充当救火队员。 还有一营辅兵,由体质较弱者担当,专门负责管理府库和兵刃等,外加看护粮草辎车。 这一营由沈丘担任百将,沈丘心思细腻,而且识字,在墨家总院时,曾追着江寒求问筹算之法,已经掌握了周髀数字。 此外,是新组建的一支不足五十人的小队。 军队中有勇气大、不怕死、不怕伤的,把他们编为一队,叫做陷阵之士,这些锐气旺盛、年壮勇猛、强横凶暴的士卒们,叫做陷阵营。 这些都是军中争强斗狠的人,其中的代表就是吕东,他们被称为“轻兵”,身无寸甲,在战阵上就是用来冒刃陷阵用的。 他们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合适的时机,随时能对准敌人狠狠扎下去,这也算是把军中的那些刺头善加利用了。 而江寒、宁偃最为重视的,自然还是新组建的兵种,轻骑士。 轻骑营,由沈妙担任百将,江寒亲自负责训练。 当天气晴朗时,江寒会骑着黑马,带着嬴虔和这些年轻的骑士们逐猎于平坦的野外。 新的滑轮弓已经由墨家工匠制出,送到了他的手中,比起第一批的试验品,质量和准头又好了不少。 他挎弓于肩,挥着马鞭对沈妙说道:“骑者,军之斥候,所以要用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这就是我对这个兵种的定位。 沈妙听罢,拱手应诺。 骑兵的训练,比起弓手只难不易,选拔骑士的标准是,选取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 要求行动敏捷迅速,能骑马疾驰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并在马上挽弓射箭,还能在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应战自如,进退娴熟者。 选拔出来以后,还要穿戴上适合的装备。 秦国周边的戎狄穿的是短袖下绔,同中原华人的宽衣博袖大不相同,所以俗称“狄服”。 江寒刚刚组建这一营时,就已经推广了狄服,将骑士们的衣着改进为衣短袖窄,外套薄皮甲,下穿绔裤,束皮带,用带钩,穿皮靴。 这一命令下达,几乎没有遇到反对的声音。 因为轻骑士中一半人是甲里子弟,秦国人与戎狄人混居,这个氏族祖上本就出自戎狄部落,虽然被秦人同化,但平日也穿狄服。 另一半则是打猎游牧的牧人,在被选来到军营前就穿短打,不知深衣广袖是什么滋味,所以狄服很容易就推行开来。 此外,本着对秦俑那种整齐划一气势的向往,骑士们的发型也被江寒强制统一了,都扎成不容易散开和妨碍视野的扁髻,将所有的头发由前向后梳于脑后,分成六股,编成一板形发辫,上折贴于脑后。 骑长和骑吏则戴着皮制的小帽,缨结于颔下加以区别。 在这些举措实施后,江寒不由暗道:“如此一来,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恐怕要被我提前五十年实现了……” 此外,脱离了马匹来谈论骑兵,是毫无意义的。 江寒驱马从列队的众骑士面前掠过,驻马扬鞭训斥道:“你们所骑乘奔驰用的良马,一匹可换粟米三百、四百石,按栎阳的赋税,二十户人家才养得起一匹马!” “在场诸位是军中最贵重的一营,希望你们发挥的功效,能超过这代价。” 众骑士不由得咋舌,这才意识到,胯下骑乘的畜生,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值钱。 虽然压力不小,动力却也十足,能入选轻骑士,是件极其荣耀的事情,在营中最受欢迎和尊崇。 接下来由沈妙讲解如何养护马匹,每次和江寒出行的时候,都是沈妙照顾马匹,所以他对马匹的习性和饲养十分清楚,说起养马来,头头是道。 “饲养的场所要安适,水草要喂得适当,饥饱要有节制。” “冬天要保持马厩的温暖,夏天要注意马棚的凉爽。经常剪刷鬃毛。” “要细心铲蹄,让它熟悉各种声音和颜色,使其不致惊骇,练习奔驰追逐,熟悉前进、停止的动作,做到人马相亲,然后才能使用。” “挽马和乘马的装具,如马鞍、笼头、嚼子、缰绳等物,必使其完整坚固,马匹必须珍惜爱护,当天色已晚路程遥远时,就须使乘马与步行交替进行,宁可人疲劳些,不要使马太劳累,要经常保持马有余力,以防敌之袭击。” 江寒笑着点头道:“很好,你们要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一匹马,而是一个整体,骑兵的坐骑就相当于步卒的双腿!” 在布置队形时,五名骑兵设一长,五骑为一列,每列前后相距二十步,每骑左右间隔四步,至于武器,持一把弓,背两壶箭,腰别一柄短剑。 之所以这样配置,是因为很多年前的那场灵丘之战,江寒曾带过骑兵参战,发现过长的戈、戟、矛在马上都不太适用。 使用长柄武器。人马错身而过时,想要刺中十分不易,矛头还容易卡在尸体上,仓促之间拔不出来,有时候必须弃矛抽剑。 而且这类长兵携带在马上,也使得进退更不灵活,所以还是驻马射箭方便些。 毕竟自己的这个兵种只有马鞍,而没有马镫,像欧洲骑士那种夹矛冲锋还无法做到。 而且马种还不够高大,也不披挂具装,容易损伤受惊,这第一批轻骑士可金贵得很,让他们直接去冲击密集的步卒方阵,纯粹作死,江寒也会心疼。 所以,这一营轻骑先以骑射为主,轻骑士们便作为斥候和步卒方阵侧翼的保护者,在战斗里拾遗捡漏,该骚扰骚扰,在敌人溃散时,冲一冲不阵不整的散兵。 谷嫝 对于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农耕民族来说,骑射可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也幸亏他们嬴氏一族是靠给天子养马起家,一直有养马的传统。 江寒之前让墨家工匠制造适合骑射的滑轮弓,是因为在奔驰的马上要开至九分满,若七八分,也很难射中,所用的弓力要比步弓稍小些。 江寒看着眼前奔驰的轻骑士们,喃喃自语:“至于冲击突骑、重装骑兵之类,等到日后再说吧……” 突骑,重骑?那是什么? 嬴虔闻言一愣,江寒的这一句话却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识,他只能懵懂地继续点头,不明觉厉。 江寒也明白,若想要组建他心目中合格的骑兵军团,除了要想办法做出像汉代环首刀那样的劈砍铁刀外,还得获得数量庞大,而且品种优良的马匹。 也就是说,他需要拿下一个上徍的产马地,改良马匹的品种。 ……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很快半个月时间就过去了,嬴虔的军营体验卡到期,与江寒一同回到了栎阳城中。 公子府,在铜灯架的包围下,江寒、公孙贾、嬴虔、嬴渠梁等人围在厅堂中央,分四面席子长跪而坐,在他们中间,铺着的正是江寒所制作的象棋。 棋子由橡木雕琢而成,黑红色的漆篆刻文字,棋盘还带着木头的清香,上面用墨线划了不少方格直线。 这时代,围棋又被称为弈棋,黑白子没那么多,玩的时候还会用到骨筛,没有后世那样高雅和脱俗,士大夫们反倒更爱玩六博和投壶一些。 而这象棋,史书上记载,最早起源于三王(尧舜禹)时期,是舜帝的弟弟象发明的,当时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战争,象在地上画了方框,九条纵线表示天下九州,五条横线代表三山五岳,两边隔开是一条河。 战国末期时象棋的玩法才加以完善,比六博、投壶那些玩法有意思多了,且暗含两军战阵对垒之意。 嬴虔和嬴渠梁已按着江寒的指点,厮杀过几次,对此并不陌生,但也说不上熟知。 公孙贾却是个懵懂的新人,此时正伸长脖子,一脸质疑地看着这东西,乍一瞧,并不觉得有趣在哪。 这是一块方形的硬木棋盘,类似公孙贾见过的弈棋和六博,但却复杂上许多。 只见棋盘上以漆黑的墨线分割,九条竖线和十条横线相交,棋子就摆在交叉点上。 江寒自然是这时代最权威的象棋专家,他指着棋盘侃侃而谈道:“象者,象征之意也,即以棋局象征两军相争。” 公孙贾作为两位公子的先生,学问不浅,熟读《司马法》对军事和战阵并不陌生,他心中疑惑,这小小的棋盘,如何能演绎变幻莫测的战场局势。 嬴虔在摆好象棋后,微微有些兴奋的问道:“先生,这一红一黑两军棋子,莫非是在模拟秦魏河西之争?这条棋盘中央空白地带的河界,莫非就是大河?” 嬴虔的手指稍稍后挪:“两端的中间,第四到第六条竖线之间,以斜交叉线构成方格,是否为军将、师帅所在的中军大营?” 江寒含笑微微点头,心里暗道,靠别人脑补果然是最好的,让这个时代的人,主动去赋予象棋在这个时代的隐含意义,比起自己瞎掰好多了。 何况,象棋这游戏的出现,说不定是哪位兵家大能闲暇之余发明的战争推演工具,因为象棋里对“车”极为重视,故后世人猜测,此物“亦战国兵家者之流,盖彼时重车战也”。 他对三人讲解道:“象棋模拟战阵,两军对弈,正如《司马法》所言,凡战之道,用寡固,用众治;寡利烦,众利正。用众进止,用寡进退……”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挥作战的要领,兵力弱小应力求营阵巩固,兵力强大,应力求严整不乱。 兵力弱小利于变化莫测出奇制胜,兵力强大利于正规作战,兵力弱小要出没无常,兵力强大要稳重如山。 司马法上的这句话,正好和象棋之法吻合。 在棋战中,人们可以从攻与防、虚与实、整体与局部来操纵战局,或堂堂正正决战,或出奇而致胜。 所以对于嬴虔这种渴望领兵打仗,上阵杀敌的人来说,江寒送来的象棋,可谓正中其下怀,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礼物。 嬴虔目光灼灼地看着江寒:“先生,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嬴渠梁的技术太烂,嬴虔现在急需的,是一个对手,他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只有十五六岁,有着一颗好胜的心。 江寒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好,那就由你执红棋先行!” 象棋对战,将棋子排兵布阵,执红的一方先走,又讲究不鼓不成列,双方轮流各走一招,直至分出胜、负、和,对局才算终了。 公孙贾、嬴渠梁两人在旁默默围观,江寒和嬴虔则你来我往,仿佛化身两位对战的将帅。 一边对弈,江寒还能一边与公孙贾交谈。 “久闻公孙先生喜爱读书,先生读过《司马法》,想必对调兵遣将必定有所心得,以先生来看,这象棋上的各兵种,是否合理?” 江寒开场便习惯性地执黑子“射”,也就是后世棋盘上的“炮”,将其横挪了几步。 公孙贾略作思考,指着射字棋子说道:“射者,远射之士也,殷商时便有‘多射’之职。弓箭以抛射为主,隔阵而射,可达百步,江先生所制棋盘上的射士,想必乃吕锜、养由基、潘党之辈也。” 吕锜、养由基、潘党都是古时候能够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公孙贾见嬴虔拿起了红色的兵,前动了一格,又说道:“兵者,步卒也,红兵黑卒,双方各有五枚,卒是暗喻魏国吴起精通五阵之法的魏武卒,兵是指秦国兵发河西的五十万大军。” 江寒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解释,回过神来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如今步卒已经成为了军队的主力。” 渐渐地,双方开始接触厮杀,黑车横冲直撞,红马奔驰突进,隐约间竟有金戈之意,看得公孙贾抓耳挠腮,嬴渠梁眼花缭乱…… …… 第一百八十五章:安邑人市 车是象棋棋子中最强大的攻击力,无论横线、竖线均可行走,只要无子阻拦,步数不受限制,正和春秋战国时的战车用法相同: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战车的重要性,公孙贾不用说也知道。 望着江寒的黑马抽空踏掉了嬴虔的一枚红兵,他迟疑地说道:“单骑走马,此兵种军中少有。” 江寒笑着解释道:“骑者,军之斥候也,马走动的方法是一直一斜,暗喻其走险,走奇。” 公孙贾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典史,拊掌道:“原来如此!我也想起来了,昔日秦文公以单骑七百狩猎于妍渭之会,将群戎逐出宗周故地,也是此法。” “七百单骑?”江寒微微吃惊,没想到在他之前三百年,居然就有更早的骑兵出现! 不过,想想也就坦然了,嬴秦嬴赵,五百年前本是一家人,都有骑马的传统。 秦非子,正是为周孝王养马放牧起家,因为养的牲畜“马大藩息”,成为天子附庸,还时不时被宗周贵族嘲笑为“东夷牧犊儿”。 到了第一代西陲大夫秦仲时,在西犬丘(甘肃天水,礼县一带)那种半牧半耕的环境下立国,能想到运用骑兵,实属正常。 但秦人似乎没把骑兵科技树继续点下去,在驱逐群戎,夺取宗周岐阳故地后,他们逐渐东迁,受文化更先进的周遗民影响,慢慢沾染中原礼乐兵制,在军中推广车战之法。 无论是韩原之战、崤之战,还是上一次的河西之战,秦军都是以车兵为主力。 而且,这时秦人的战斗力,似乎和后世那个横扫天下的黑色帝国完全对不上号,战国时的历次战争,秦人经常被魏国吊打,在战场上豕突狼奔…… 恍然间,江寒和嬴虔的车、马、射、兵卒,已经越过了大河之界,深入到对方的军阵中。 所谓大河,也就是后世的黄河。 秦魏几十年的交锋,都是在黄河西岸开打的。 嬴虔很喜欢这游戏,只行棋不投箸,摆脱了围棋、六博中还用筛子决定步数,侥幸取胜的因素,象棋的每一次行动,都是出于自己智慧的考虑,那种操纵全局的感觉,让他很是着迷。 仿佛临晋、少梁、洛阴的烽火狼烟浮现眼前,山河将卒俱为我之棋子,然而这次的对手,却比他要高明。 江寒也是个臭棋篓子,每次回到老家,都会去村口的树下看老人们博弈,虽然放在前世技术不算出众,但虐一下自学成才的嬴虔,还是可以的。 很快,红子慢慢减少,黑子开始攻入嬴虔的中军。 眼看胜券在握,江寒也吁了一口气,指着对面九宫格里的三种棋子向众人介绍道:“宰(相),谋士之臣也,可谋划中军,纵观全局,事急之时,也可辅佐保卫将帅。” 公孙贾眼放精光,一卿乃至于一国之宰臣,是他梦寐以求的身份。 而嬴虔额头微微出汗,江寒的马兵已经逼近中军,他明白,自己败局已定。 江寒拿起黑车,将红色的士冲垮,微微一笑:“士,虎贲也,持短兵保卫将帅,是中军最后一道防线。” 到这时,公孙贾渐渐看出门道来了,眼睛开始入神,心理自然是站在嬴虔这边,希望他能逆转局势。 但大势已去,只见江寒的两车一射一马,以及两卒,都已经到位,将嬴虔的九宫团团保包围。 突然,耳旁响起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将军!”惊得嬴虔身体一颤。 然后,就是棋子重重落下的脆响! 嬴虔怔怔地看着棋盘,他叹了口气,身体松懈地朝后方一靠,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江寒再次说道:“将,帅,一军之首也!战阵中若是出现将领被杀伤或被俘的局面,则有败无胜,泓之战的宋襄公,被御戎带着冲入郑军的宋国右师华元,皆是如此……” “我输了。” 虽然嬴虔认输,但意犹未尽,于是俩人又玩了两局。 这时候,江寒就能感受到嬴虔那可怕的军事天赋,比起第一局的生疏和犹豫,他后面却越下越熟。 然而江寒毕竟掌握着后世许多棋形,什么马后炮,卧曹马,重线车……所以第二局,还是他险胜一着。 然而第三局,嬴虔开始细细思考,下的很慢,但棋盘上的红色棋子仿佛成了他手里编制的罗网,越收越紧,江寒不敢再多说话,只能集中注意力防守反击。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的棋子都相互消耗殆尽,只剩下一对将、帅做孤家寡人,跟几枚小兵卒隔着河界来回捉迷藏,大眼瞪小眼。 这一局是没法下了,江寒首先弃子:“虔儿,你我来一场弭兵之会如何?” 嬴虔兴奋的点了点头道:“好,就算和棋!” 公孙贾已经看着迷了,见嬴虔连续三场不胜,大是惋惜,手心痒痒,恨不得也上场厮杀一通。 于是,四人调换了位置,让第一次下棋的公孙贾,和嬴渠梁对弈。 经过几场厮杀,已经完全入夜了,厅堂内的蜡烛也被侍者换过一次,江寒、公孙贾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在里巷分别时,江寒向公孙贾问了一件事情。 江寒道:“听说公孙先生家中藏书颇多,不知道吕文子的《绝秦书》,公孙先生家中可有收藏,能否借予江寒一观?” “绝秦书?”公孙贾诧异地看了江寒一眼。“江先生莫非是要当两国行人(外交官)?否则,学此交聘檄文作甚?” 吕相绝秦是晋厉公三年发生的事情,当时,晋国与楚人刚刚进行了第一次弭兵之会,双方停战,目的是各自处理起火的后院。 晋国抓紧时机,想抢先解决自己身边白狄、秦、齐三大敌人,将他们各个击破。 那一年的四月,秦勾结白狄谋晋,事迹暴露,给了晋国借口。 于是,当时的执政栾书就派行人吕相作为使者,前往秦国递交檄文,正式宣布与秦绝交。 这本来是春秋国战前的例行外交程序,但值得一提的是,吕相的那篇绝秦公文,却堪称千古名篇,后人称之为《绝秦书》。 全文洋洋近千言,追溯了自晋献公、秦穆公以来数十年间,两国之间的是非恩怨。 历数晋人的仁至义尽,和秦人的沽恶不逡,声称“秦晋之好”完全是被秦国单方面破坏的。(其实完全是狡诈的晋人在坑老实巴交的秦国) 文中还揭露和斥责秦人此次的卑鄙阴谋,阐明了绝交和出兵讨伐的正义性。 此文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但文章叙事繁而不乱,说理慷慨雄辩,行文恣肆,辞藻华美,开启了《战国策》中策士以口舌捭阖诸侯的先河。 《绝秦书》还留下了“戮力同心”、“痛心疾首”、“惟利是视”等几个成语。 文章好得连被骂的秦人也爱不释手,仔细留存在守藏室中,让自家的行人们认真誊抄,研究套路,每句话,每个词都要吃透。 于是几十年后的秦惠文王时代,秦人痛骂楚人的一篇公文《诅楚文》里,就基本模拟了绝秦书的套路…… 听到公孙贾的疑问,江寒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 江寒刚刚回到家中,在洗盥,用细葛巾擦了擦脸,徐弱就匆匆走了进来。 “钜子,候先生在门外求见。” “不好……”江寒暗骂了一声,这段时间他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练兵上,竟然把要紧事给忘了,候嬴前来,八成是为了半个月前说的购买陶工之事。 于是江寒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候大哥,多有怠慢,快请进!” 候嬴哈哈一笑:“江兄,我刚刚得知消息,魏罃手下的商人已经带着掳自赵国的陶工,以及织工等数十人,到了安邑,将于明日辰时于人市叫卖,故前来告知江兄,不知道江兄还要不要去……” 江寒微微皱眉,时间虽然有些紧张,但如果错过这个村,大概就没这个店了,秦国的好陶匠都被甘氏控制,想扒拉下几个来可不容易。 江寒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去,当然去!我们立刻动身!” 于是江寒几人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到达了安邑。 安邑人市在城南,清晨街上行人不多,所以众人一路畅通无阻,行进了一刻钟后,突然道上行人逐渐稠密起来。 “江兄,已经到人市了!” 马匹栓在人市的里闾门前,之后的路段,马匹是挤不进去了,于是众人安步当车,走进了安邑六市里生意最好,同时也是名声最差、市容最脏乱的人市。 前世教科书上总说春秋战国是奴隶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江寒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时代的主要劳动力,还是自由身的国人和身份略低的野人,隶臣妾占的比重不是很大,而且干的多为家中杂务,或者百工之事。 但整个社会上,“奴隶”还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多数来源于战争俘虏、戎狄、逃人。 至于那些因为井田制度崩溃,每年失去私地交不起税赋丘甲的农民,大多就地被卿大夫家族消化,变成了人身依附的农奴和氓隶。 贩卖奴隶历来是诸侯国间的大宗贸易,在历次战争后,总会有数以千计的俘虏被带回过战胜国,变卖分配,此类事情史不绝书。 甚至一些贵族都沦为奴隶过,比如昔日虞国的大夫百里奚,在亡国后就成了晋国陪嫁的滕奴,他还逃到楚国,又为圉牧,后来才被秦穆公五张羊皮赎回,举于牛口之下。 如今诸侯之间战火不断,今日你破我一城,掳人若干,明日我逼你盟誓,献百工隶妾若干,导致人市异常火爆。 那些两只脚的货物,通过这些渠道流入魏国,所以才造就了安邑人市的繁荣。 对于人市,魏国官府处于一种不提倡也不制止的状态,因为世家大族通过贩卖俘虏都能获利不少。 刚走进来,江寒就能闻到了空气中的一股异味,汗水、鲜血,混合在一起,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奴隶们,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江寒心中有些不忍,却只能叹一口气走开,他就算能救一个,却救不了全部,能救得了一家,却救不了全天下。 候嬴在人市有不少熟人,一路走过去,都有人打招呼,还有来询问他是否购买奴隶。 江寒特地问了问价钱,能干活下地的青壮劳力最贵,能生孩子的年轻女子其次。 而那些看似无用的老人孩子最便宜,江寒猜测,老人被买去多半是用来殉葬的,而孩子,或是满足一些士大夫异样的爱好,或是阉割为寺人。 候嬴应酬地笑着一一回应,走了一会,他转过头来说道:“江兄,那些赵国的陶匠,就在前面叫卖,看这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江寒微微点头,踏入人市的中心区域后,他发现这里和外围又不太一样,地表被冲刷得很干净,几个土垒的高台上站满了要叫卖的奴隶,他们多是有一技之长的,价格也相应更贵。 其中有卖齐国倡优的,一男一女两个侏儒,连同他们表演用的黑彘狄犬打包出售。 也有卖鲜虞狄婢的,一个漂亮的女婢被扒光了衣服,一只手掩着胸脯,一手掩着下身,被奴隶商人们拉着脖子上的草绳转圈展示,引得围观的男人们笑声阵阵。 江寒沉默不言,他对安邑的感官顿时又降低了一层,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史诗和自豪,也隐藏着罪恶和丑陋。 奴隶买卖和后世的拍卖倒是有点像,商人展示“货物”,价高者得,然而,据候嬴说,有身份高的买家强行压价,也是常有的事情。 江寒颠了颠袖子中的金爰,买下十几个陶匠应该是够了,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自己真是口嫌体直啊,明明厌恶奴隶贸易,却又参与其中。 “江兄,那些赵国陶匠就在这边,咦,似乎已经有人在争买了!” 候嬴指着靠近外围的一个高台,台下有两帮人在激烈争执着,衣着文绣的奴隶商人夹在中间好不尴尬,看热闹的国人和商贾在外边围了稀疏的一圈,议论纷纷。 …… 第一百八十六章:卫鞅也曾年轻过 江寒举目望去,只见高台上站着十来个用草绳拴在一起的男性,手脚粗糙。 以一位满脸沟壑的老者为首,应该就是陶匠,台下还有十多号嘤嘤哭泣的女子,或许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的穿着比起之前所见的众隶妾要好些,至少能够遮体,神情也没那么绝望沮丧,其中几个年轻人似乎还对被当众叫卖十分不满。 靠近以后,江寒也看清了发生冲突的双方,一边是昂着头,趾高气扬的皂衣小吏,身后带着几名一脸横肉的持剑随从,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冲突的另一方,眼中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是一位眉目俊朗,儒雅斯文的白衣青年,竟然是他寻找了许久的卫鞅。 候嬴低声对江寒说道:“江兄,那个年轻人,是丞相府上的中庶子,名叫卫鞅。”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他找了卫鞅这么久,当然认识他,不过江寒并没有急着出面,而是站在一旁继续观看。 卫鞅的动作似谦谦君子,但说起话来,却如唇枪舌剑般犀利。 “吾等都是讲道理的人,这笔买卖是我先出手的,已经和商贾谈好要平价赎买这些卫人,可你作为后到者,却威吓商贾,要他贱卖于你,这成何体统?” 江寒不解的看向候嬴,小声询问道:“这些不是赵国工匠吗?怎么是卫人?” 候嬴解释道:“上一次赵国攻破卫国八十三座城邑,掳走了不少女人和工匠。” 江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批陶匠先是被赵人抢走,如今又被魏人抢走,真是命运多舛。 只见那小吏一脸的不耐烦:“谁管你先来后到,在安邑做买卖,一向是身份高者得之,吾乃司马府上的匠作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争买?” 说完,便一甩手,亮出了腰上坠着的一枚雕刻熊形的桑木符节。 如今司马府的主人,正是在安邑如日中天的庞涓,在魏国的官制中,司马是等同于上大夫,仅次于丞相、上将军的朝廷大臣,位高权重。 庞涓乔迁新居,刚好需要一批陶匠来制作所用的器具。 那司马府匠作吏亮出了身份,卫鞅愣了一下,却并未退缩,只是语气稍缓,他拱手道:“原来是尊吏,敢问这些卫人若是进了司马府的匠作坊,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自由身,返回故土?” “返回?别想了,入了匠作坊,就是司马大人的隶臣,非但一生一世要为司马大人效命,且匠之子桓为匠!世世代代不得脱籍!” 说完,他便不理会眼前碍事的青年,踱步到那些卫人身旁,检查有无残疾疫病者。 此言一出,台上的卫人们心有戚戚,而台下的女子家眷则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代的人,也讲究安土重迁,对背井离乡,老死不能葬于蒿里是十分排斥的。 卫鞅面露不忍之色,他先转过头,对隶商道:“子产曾言,郑国国君曾与商贾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现如今此有人强买于你,请想想子产之言,小国不能任意屈从大邦,商贾小人亦如是!” “何况,仁者以财发身,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这些卫人还想归家与族人团聚,若是被强留在安邑为工匠,那就一生都不能再回故土了,请发发善心吧,切勿答应卖给他。” 隶商开始犹豫不决,他似乎已经被卫鞅说服了,但又畏惧那司马府中的小吏的蛮横。 江寒在一旁听得微微点头,卫鞅果然名不虚传,不仅言辞得当,典故信手拈来,面对嚣张跋扈的小吏也能不卑不亢。 唯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制定了严苛秦法的卫鞅,竟然也曾有一颗仁心。 不过话虽如此,但他对那些陶匠,也是势在必得的。 江寒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人群中钻出来的一个白衣少年,嘴角微微上扬:“这丫头怎么跑来了。” 他决定继续看看,若是卫鞅成功说服了司马府的匠作吏,就再作打算,若是不能,他就要在这笔买卖里横插一杠了! 却见卫鞅说服商人后,又过去拉着那匠作吏的手道:“两倍,我愿意出两倍的价钱,赠予尊吏和司马府匠作坊,赎买这些卫人!请放手一次吧。” 说罢,他殷切地看着匠作吏,只等对方击掌成交,听到白衣青年要用两倍价钱赎买,围观的众人叹了口气,纷纷议论这年轻人出手真是阔绰。 匠作吏也不理会,他甩开了卫鞅的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轻蔑地怪笑道。 “你这泼皮说什么笑话,这些卫国工匠,我家司马大人势在必得,休要与我讨价还价,司马大人深受王上信赖,还在乎你那点钱帛?若是识相,就尽快离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你一会想走都来不及了!” 然而威胁并未奏效,卫鞅并未退让半步。 争执引发的骚动已经传开了,没多会,只见一位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带着持戈的兵卒,过来巡视,询问冲突缘由。 候嬴摇头叹息道:“这个卫人,恐怕要惹上祸事了。” 果然,见了司马府的小吏,市掾官腆着笑脸问候,听了他的一面之词,便回头冷着脸朝卫鞅低喝道: “你这鸟人要作甚,既然司马府匠作坊已经声明要买这些卫人,还不速速离去?若是再纠缠不清,小心本官拿你下狱!” 卫鞅摸了摸腰间的令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掏出来,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市掾官是官府中人,这就更说不过去了,魏卫两国本为友邦,这些可怜的卫国人沦落为奴,不遣送回国就算了,却还阻止我赎买?” “而且我素闻魏国在国人中颁布刑律,最讲规矩,市中平等交易,愿买者买,愿卖者卖,难道都是假的么?倘若人人像尔等一般,魏国如何能服诸侯?” 市掾官没想到他言辞如此犀利,不由得一愣,围观的魏国人都微微点头,赞同卫鞅说的话。 但那司马府匠作吏虽然嘴上说不过,却丝毫不退让,他仰着脖子叫道:“服诸侯?那是公卿大夫们的事情,我只是一小人尔,才不管那么多,速速按我说的价钱交割,把人交予我带走!” 说完便让身后的随从去强行塞给那商人少量钱帛,又要让随从拽着那些卫国陶匠离开。 卫鞅阻拦不得,看着丧失了归乡的最后希望,哭喊成一片的卫国奴隶,长叹一声:“悲哉,魏国竟无仁人乎?” “雪儿妹妹,该出手了。”江寒转头对身后的一个模样清秀的白衣士子说道。 白雪顽皮的一笑:“江大哥,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江寒耸了耸肩:“你刚到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在安邑,江寒这个墨家钜子的身份未必比白雪这个前任丞相女儿的身份管用。 卫鞅正在郁闷地想着要不要亮出丞相府的身份,却听到一个少年的清脆嗓音响彻十步之内:“此言差矣!谁说魏国没有仁人?且慢交割,这些卫人,我买了!” 卫鞅,司马府匠作吏,还有正和颜悦色讨好司马府的市掾官,以及被狠狠宰了一笔后,哭丧着脸的奴隶商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说话的人。 却见一个穿着白色布衣清秀的少年从人群中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另一个黑衣青年,还有几名武贲装扮的人。 卫鞅一眼就认出来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江寒,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匠作吏却已经被白雪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定睛一看,见带头少年身上穿着布衣,以为他只是个庶民子弟,脸色顿时就黑了。 “今天真是邪门,不仅一个卫国贱人敢与我抢买货物,连一个庶孽子都要过来胡闹,快滚,不然乃公抽你鞭子!” 白雪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江寒闻言也是大怒,只见他轻微地摆了摆手,徐弱便径直过去,揪住了小吏的衣襟,将他按倒在白雪面前,小吏的随从们猝不及防,也被候嬴拔出短剑逼退。 那小吏被揪着脑袋按倒在地后,仗着背景深厚,竟丝毫不惧怕,依然昂着头骂道:“你们这些黔首,竟然对乃公不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 江寒冷冷一笑:“我只知道,你是个狗仗人势的皂吏,给我狠狠掌嘴!” 徐弱得令,便在那小吏脸上连扇数个耳光,打得他嗷嗷直叫,可一边叫,他还一边肿着嘴骂道:“你们敢打我!我,我一定要告知司马大人,灭你们三族!” 听着这威胁,白雪哑然失笑。 “灭我三族?好大口气,庞涓都不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江寒靠近了那小吏,在他耳旁压低了声音道:“敢辱骂雪儿,别说你这卑微小吏,连你家司马大人,我也照打不误!” 见司马府小吏被打,那市掾官大惊失色,连忙招呼身后两个兵卒,挥舞着剑戈,就要上去弹压。 却见白雪手一抬,也亮出了一样东西。 “白氏公子在此,谁敢放肆?” 本来以为没热闹可看,已经四散的人群一回头,惊愕的发现情势骤然逆转,耀武扬威的司马府小吏像条狗一样哀鸣。 他们便又围拢过来,听闻此言,纷纷窃窃私语。 “白氏公子?是哪家的子弟?” “是她,她是白公的女儿,我为白公送行时,曾远远的看到过她。” “没错,是白雪姑娘,那一天她穿着大红色的吉服,我还多看了她几眼。” “白氏公子,白雪姑娘?”卫鞅闻言抬头一看,眼前顿时一亮。 市掾官瞪眼一看,那东西通体黄铜铸造,如同一节小竹,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小篆,正是白氏在市掾中专用的符节。 白圭虽然离世,但根深蒂固的白氏比起庞涓这个外来的暴发户更不能得罪,于是,原本气势汹汹的市掾官立刻就萎了,他讨好地笑道:“不知白公子此来,有何贵干?” 白雪指着那些卫人道:“这小吏不是说,安邑的买卖,不管先来后到,一向是位高者得么?按这道理,我虽然来得最晚,你看够不够格买下这些卫国工匠及其家眷?” 按照魏国惯例,丞相是上卿的爵位,公卿的嫡长子位比上大夫,虽然白圭是前任丞相,白雪是个女人,但比顶了天只是个中士的市掾官身份要高的多,更是甩了那无爵的司马府小吏十层楼。 市掾官唯唯诺诺,而那贩卖奴隶的商人尚未从这突变中反应过来,直到徐弱过来询问这些卫国工匠的价钱,方才恍然大悟。 最后的结果,是白雪以原先的价格,平价购买了那些卫国陶工及其家眷。 而那小吏被抽了一顿后,不敢再留,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市掾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日里商人没少受到官吏的欺凌,见状颇为解气,发出了一片叫好声。 “雪儿,庞涓气量狭小,我们这次得罪了他,要小心他报复。”江寒提醒道。 白雪点头道:“我明白,晚些我让书翁备下厚礼去司马府赔罪。” 嘴上答应着,但白雪心中并不觉得庞涓会报复白氏,因为当初庞涓能够入宫,多亏了白圭的引荐,加上庞涓与白圭同出鬼谷一门,有这两层关系在,怕他做甚。 二人正在交谈,却见那位白衣青年走了过来。 他恭敬地站在白雪面前,垂手而拜,说道:“在下卫鞅,久仰白氏女公子大名。” 白雪敬佩他的勇敢和善言,也微微还礼。 江寒哈哈一笑,拦在了两个人中间:“鞅兄,故人在前,岂能视而不见?” 卫鞅拱手行礼:“子义兄,没想到当年灵丘一别,能在此处相见。” 白雪惊讶的看了江寒一眼:“江大哥,你们两个认识!?” 江寒笑道:“我与鞅兄可是老朋友了!” 人市上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江寒让徐弱留下,看守那些刚刚买到的卫国工匠,又拜托候嬴去牛马市,寻几辆辎车好将卫国工匠们带回秦国去。 安排好这些事情后,他看着身后卫鞅欲言又止的模样,微笑着说道:“在下知道鞅兄有话要说,先不急,随我寻一处酒肆,你我坐下细谈。” 白雪道:“可以去洞香春,那里环境清幽,二位可以促膝长谈。” …… 第一百八十七章:庞涓的隐忍 庞涓匆匆向王宫走来。 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恼怒,白氏的孤女也敢骑到他的头上撒野,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和白氏撕破脸皮的时候。 眼下他正处于紧要关头,风评对他十分重要,魏国如今没有上将军,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位置,对这个位置,他势在必得。 战国之世,司马虽然也是位高权重,掌管军政,但毕竟不能独立开府,使他无法展现自己领兵打仗的出色才能,也无法使魏国在自己全面运筹下完成大业。 若能做了魏国的上将军,非但位极人臣,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而且将来若能出将入相,达到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极致,一定能够名垂青史。 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地与公叔痤对抗,以显示自己不与老朽同流的时候,他的军中掌书却从洞香春带回一个传闻:魏王对上将军的人选未定,将在他与公子缓之间确定。 这使他大感意外,内心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起来,平日里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认为那是浅薄士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多次拒绝了到洞香春论战天下大势和用兵之道的劝告。 但是他对洞香春的神秘传闻可是从来不敢小视,那个鬼地方从来都是空穴来风,许多要害的转折都将洞香春的传闻变成了事实。 庞涓在白圭离世后,曾几次大义凛然地向魏王进言,请求取缔这个滋生事端的酒肆,认为那是魏国糜烂腐败的渊薮,是列国密使刺探魏国机密的最好渠道。 可魏武王总是哈哈大笑:“庞爱卿,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闻名,先君都视为安邑文华之明珠,我辈如何取缔也?” 显然对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悦之色。 这个讨厌的地方如今传出了这样的消息,至少证实魏王向某个亲信透露过这个想法,宫廷之内已经有人知道了。 一时间,他感到很有些悲哀与愤愤然,公子缓何许人也?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一个,除了精于声色犬马,没有一样正经本领。 如此之人,也在上将军人选之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这是庞涓个人对公子缓的看法,比起魏罃、魏卬来说,公子缓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庞涓自觉在魏国没有任何根基,平日里也不屑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实力才具和破楚救卫的功劳。 但是细细一想,本领才具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唯独要凭它在官场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自古以来,才华之士比比埋没沉沦,谁来理论?尤其是魏国这种已经开始渗透腐败的国家,要靠才能功劳获取更大权力,随时都有可能跌进深渊。 一时间,庞涓对魏国几乎丧失了信心,对魏王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平日没有觉察的东西,沮丧了很长时日。 然而能退却么?显然不能,建功立业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挠,何况还并没有丧失最后希望。 经过几天的辗转反侧,庞涓想清楚了两点:一是今后要改变对官场交往的冷漠,结束自己鹤立鸡群般的孤立,交好太子魏罃,或许等他成为魏王时,自己就能够得偿所愿,成为魏国的上将军。 二是要主动晋见魏王,探听魏王口风和真实想法再做对策。 今日清晨他处理完军务,听说了市集上发生的事情,将小吏责骂了一番,午间便向王宫而来。 他知道早去也没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没有哪个大臣清晨去王宫晋见的,本来这也是庞涓准备劝谏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 经过几日思虑,庞涓不但决定放弃在这种事情上进言,而且决意学会迁就宫廷某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 魏王城很大,大得占了安邑城的几乎四分之一,比同时从晋国分出去的赵国韩国的宫殿大过两三倍。 其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的宫殿扩建了两次,魏文侯分晋立国成为诸侯后,将父亲魏桓子原有的简陋宫室大大扩展。 魏武侯即位国力增强,在即位第二年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桓子、文候、武王三代宫室相连,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庞涓的轺车辚辚驶进宽阔的白玉广场,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没有停留,直驶东侧火德门前停下。 他跳下轺车,第一次向护卫领军微笑拱手,慌得领军忙不迭躬身高报:“大司马入宫——” 庞涓笑笑,大步走进火德门。 绕过巨大的影壁,第一进是环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开间。 第二进是魏王专门召集重臣议事的两座小型殿堂,东西各一。第三进是魏王处理日常国务的书房、出令厅、掌书厅等枢要重地。 这一进不能从中间穿过,而必须从东西两侧的拱门进入再向后。第四进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园林,亭台楼榭,绿荫幽幽,池水粼粼。 穿过园林,最后一进才是占地三百多亩的魏王后宫。 往昔庞涓从来不到后宫晋见魏王,原因简单得会令安邑官场的任何一个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对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过厅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国重臣中唯一没有来过后宫的。 尽管如此,他凭着一流将领兵法战阵的直觉一眼便明白了路径结构,轻车熟路般直入后宫。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 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 庞涓走进林中小道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地躬身道:“大司马,大王在寝宫。” 庞涓略一点头,径自向寝宫而来,这魏武王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 他经常将大臣召到后宫议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来见不许阻拦也无须通禀,在战国时代,魏武王虽然多疑,但待臣下之宽是很有名的。 尽管庞涓对魏王的侈靡已经有所预料,但当他走进寝宫时,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宽敞豪华的寝宫,格调奇特,华贵侈靡,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 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立在卧榻对面,卧榻区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 卧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男根的挺拔闪亮的铜柱,显赫而孤立,右方是一个几类**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分之想。 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 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庞涓看见**的妃子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骤然之间,庞涓热血奔涌,举步维艰。 庞涓对女人从来都很迟钝,但目下正当午时,炎炎白昼,让他遇上了眼前这一幕,他也感到有些难堪。 妃子正蜷伏在魏武王面前,柔媚地为他捏脚,间或伸出细长湿润的舌头舔他的脚趾,魏武王情不自禁,一把拉过妃子搂在怀中摸弄狐姬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在妃子雪白的肌肤上滚抚。 妃子娇声昵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魏武王怀中,魏武王不禁大乐起来。 庞涓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刚咳嗽完又大大后悔,这不是说自己看见了不堪么? 然而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再迟延下去,魏武王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不堪的事,一拱手高声道:“大司马庞涓晋见我王。” 魏武王却浑然无觉,哈哈笑道:“大司马啊,进来。” 庞涓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禀报我王。” 魏武王搂着妃子没动,微笑问道:“庞卿,有何大事?” 庞涓一时沉默。 魏武王恍然大悟,笑着拍拍妃子的屁股:“乖乖卧去吧,等会儿再射箭,啊。” 妃子嘤咛一声,狗一样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风后去了。 庞涓心中一阵腻歪,瞬间忘记了来时的心思,不禁深深皱眉。 魏武王却是哈哈大笑道:“大司马啊,今日你来我后宫,本王可是很感欣慰,我也知道,庞爱卿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华,然简朴也好,奢华也好,总当以时世定准。” “魏国若贫弱如秦国,本王也会苦行奋发,然则魏国富庶强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岂非让列国小瞧?” “人生一世,要建功立业,然也不能固守一理,魏国强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国富庶,我等君臣就要尽兴享受这富庶,否则,岂非暴殄天物?” “譬如这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哪一件不是人生之乐?更有这女人,乃上天赐给男子之尤物,不把玩更是虚度一生。” 魏武王侃侃开导,大笑不止,觉得这是改变庞涓的一个绝好机会。 庞涓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魏武王这一番高谈阔论当真令他匪夷所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来,目下正是最佳的机会,何况他几日思虑,为的本来就是达到这个目的。 他应该笑,应该迎合,应该表示茅塞顿开,甚至应当欣然请妃子出来品评一番,就势成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与股肱大臣,如此君臣一定会信任有加其乐无穷;然后再加上自己的才华实力,战胜公子缓当是易如反掌…… 可就是不行,庞涓笑不出来,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脸色铁青嘴角抽动,一副要呕吐出来的难堪和尴尬。 刹那间他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然而,庞涓虽然心胸狭隘,但毕竟有才华和刚毅的忍耐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拱手徐徐道。 “王上明鉴,臣久居山野,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论,容臣假以时日,慢慢品味领悟。” 魏武王开心地大笑:“庞爱卿,今日难为你了,说说,何事?” 庞涓拱手道:“王上,赵国传回战报,太子罃已率大军围困邯郸,赵种向燕国求援,燕太子常率兵支援。” 魏武王哈哈大笑:“庞爱卿你说说,燕公是不是失心病发昏了?为了一个赵国,竟敢与寡人作对?” 庞涓一怔:“我王,大魏国插手赵国内政,已经引得诸国非议,赵国群情激愤,如今燕国出兵,太子罃手上只有三万士卒,怕是不敌,请王上准许臣出兵支援。” 魏武王豁达自信地笑道:“一个小小的赵国,还用你大司马出面?你如今需要做的,是给寡人训练好新军,等到时机成熟,一举横扫诸国。” “王上,臣请先灭秦国,消除后患,大业可成。”庞涓一脸肃然。 “哈哈哈……”魏武王一阵大笑:“好好好,大司马练兵去吧。” “臣谨遵王命。”庞涓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他觉得在这样的后宫再谈国事,未免不伦不类,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庞涓并没有执着于赵国战事的成败,这并不影响魏国大业,若是魏罃帮助公子胜赢了,扶持一个亲魏的赵君,锦上添花而已,若是输了,也无伤大雅,自身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 洞香春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的雅间中,卫鞅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站着,还是坐下,他本来是那种不屈从于公侯贵族的士人,但今天又有求于对方…… 却见江寒一比手道:“鞅兄,请坐。”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便捧上酒水,白雪坐在一旁亲自为二人斟酒。 卫鞅长跪而坐,微微行礼道:“虽然在下不知道江兄购买那些卫人是作何用途,但早已听闻墨家有仁善之心,能救千万百姓于水火,卫人何辜,受此战乱离乡,沦为隶臣之苦,还望江兄能放他们归国!” 江寒听罢,故作沉吟:“不知鞅兄为何要赎买卫人?” “江兄有所不知,卫国是在下之母邦,故见卫人受难,心有不忍。” 江寒慨然而叹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卫鞅见江寒一口回绝,脸色一变,方知今天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他再拜道:“江兄,卫鞅愿意以两倍价钱赎买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