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悔》 故事梗概 这是一部反映当代青年人生历程的情感小说;一部讴歌改革开放颂扬市场经济的长篇现实主义小说;一部体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的风情小说。 年仅十七岁的周哲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被大队书记叫回乡下,让他担任大队的共青团支部书记,可在一次征粮的冲突中他得罪了一个关键人物,于是他开始走上了他独特的艰难曲折的人生之路,在经历了信仰的危机、爱情的折腾、友谊的破裂和工作的失去后,他误入了犯罪歧途。面对三年的判决,他决定用文学来拯救自己,当他经过艰苦的努力写成了一部几十万字的书稿寄给一编辑部后,稿件不幸丢失,他逃亡省城准备去追寻稿件,结果被农场追逃的干警抓回复又投入监牢……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许多磨难。与他一直保持恋爰关系的某大学学生寒兰,在他人生最为黑暗的时期,一直坚定地与他站在一起,共同演绎了一段可歌可泣,亘古未有的爱情绝唱,当周哲刑满后她毅然与之结婚,正当夫妻俩为新生活努力拼搏的时候,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寒兰为了救周哲而献出了她年轻的生命,周哲复又陷入新一轮的绝境之中。当他终于以他独特的人生之路走出绝境之时,意外地遇到了逃亡之路上结识的船工之女王亚兰,他与王亚兰又是一番别样的恋情……经过艰苦的探索与不息的奋斗,周哲终于从他种种的人生低谷和绝境之中走出来,成为一个回报生他养他的家乡的当代青年…… 这篇小说倾注了作者近二十年的心血,是部来自人生第一线的具有创新意识的业余文学爱好者的初稿,它虽然是部纯文学作品,但它也有比较强烈的情节悬念,有纯朴自然的环境描写,有真实刺激的性的展示,应当说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高水平的文学作品。它会带给读者一个全新的感受和强烈的心灵冲击;打动千万读者的心弦,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会让读者看到我们丰富多彩的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 会 让读者感觉到这是一部使人振聋发聩,绦荡忧愤,抛弃政治,反对迎合的现实的人生杰作。 上卷 第一章 一九七五年季春的一个傍晚。 太阳还高悬在平原上空,春风浩荡,长江波奔浪涌,大堤两边的林子如两条绿色的带子,缠缠绕绕护卫着江堤,一直延伸到天边。长江对岸的山峦,呈现出深沉的蓝色,使人感到有云在蒸腾,雾在飞渡。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上,红绿黄交错的是绿肥、油菜和夏粮,它们衬映着错落在平原上的村庄,使平原上的美显得有它自身的特别和魅力。 这时候,红旗公社东风大队第十一生产队――也就是周家村周思福的儿子周哲,刚走出县城,急匆匆地往家赶。下午,他得了个口讯,说大队副书记柳文武有“重要话”对他说,要他今晚一定赶回去。 他出了县城西门后,几步就登上了长江大堤,这时县城已被他甩在了身后。他转过身来,用恋恋不舍的眼光向县城告别:在他的眼里,县城的这条主要街道――滨江路显得又小窄。尽管现在正是春耕之际,但对于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平原农业大县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王府井、南京路、六渡桥。所以街上真可谓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各种店铺小摊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街道两傍不少屋顶上长着灰头灰脑的瓦松,在这些屋子间,也鹤立鸡群地耸着几幢三层楼的房子,它们是中山路与滨门路十字口上的百货大楼和南货大楼,还有一座是本城最大的国营饮食店,店里出售的一角八分钱一碗的清水味精包面,足可以征服一百二十万人的口味。每碗由大到要两手捧着的海碗盛着,浮着十几只比鸡蛋小许多的肉馅包面,所以这里总是排着长队的食客。倒是它对面的新华书店,一栋毫不起眼的三间大瓦房前,门可罗雀。人们只注重物质食粮——填饱肚子,谁会去管那些精神食粮。周哲正好相反,他刚从新华书店出来,在一排“毛选”和“文革”理论书中用二元钱买了厚厚一本《农村赤脚医生手册》,这使得他没敢看那一角八分钱一碗的包面。 去年,他初中毕业后,就德智体三个方面来说,他本可以升入高中的。可农村中学太少,整个红旗公社,实际上就是原来的一个县辖区,人口近二十万的这样一个公社才一所高中,他的名额被学校附近一个杀猪佬的儿子给顶去了,那位的成绩总分还不及他一门的分数,可那位父亲的猪肉却比他多。回到村子后,大队支部根据他的能力和水平,安排他当了民办老师,可不到三月,又派他到县卫校去学赤脚医生,现在他已是第二期的学生了。 他从街上收回目光,转过身子,紧了紧装有《赤脚医生手册》的黄挎包,迈开大步,赶回家去。 县城离他家有十七华里,他不敢松懈半点,沿着碎石铺就的高低不平的堤面公路,他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和在泥地里磨练出来的双脚,不一会儿就征服了十里江堤。 这时,西下的太阳正滚滚而落,刚刚还高悬在天空,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大火轮子,在地平线上空燃烧,又慢慢地熄灭了,西边天上只留下它旺盛燃烧后如血的残阳。 柳文武有什么重要话对他说呢?非得还要他赶回去不可?他反复思考了十里路,也没找到答案。他带着这个疑问,站在了一个小集镇前。 这是江滨片。没撤区并社前它是江滨公社。尽管是一个原农村公社的所在地,实际上它只有一条百来米长的泥泞不堪的小街。街道两边尽是些破烂不堪的房子,唯一象样的一幢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在门市部对面还有一长条封闭式的房子,这是粮站和棉站。紧靠粮站的是间摇摇欲坠的食堂,平时鬼都不上门,只是到了农民来交售皮棉和公粮时才热闹几天。周哲已在县城呆了半年多,他连眼光都没多看几眼这条破烂不堪的街道,就穿了过去,倒是在出街头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他的初中母校江滨中学一幅荒凉、萧瑟的样子静静地立在春天的夕阳里:到处是缺口的围墙;没有玻璃的窗户;靠地面的木板被踢掉的门;七八间教室和教室中间的一个大土操场;两列楝树制造的蓝球架巳经象老人一样驼背地倾向地面,又仿佛象一对被无情分开的情人要挣扎着吻上一口。 周哲多亏了这所学校,它让他渡过了二年半难忘的、也是他一生中唯一接受的正规学习的时光。他的小学同那时全国的小学生一样,是在没有课本,整天游行、支农、忆苦思甜、读红宝书中毕业的。倒是在初中阶段,中学老师给他们匆匆补习了小学课程和完成了初中课程。也就是这两年多,从小学就酷爱连环画开始,他似懂非懂地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红岩》《苦菜花》《林海雪原》以及《艳阳天》。 他感谢母校,同时也为它的破烂而悲哀。 他的眼光从母校收回,盯在了母校紧隔壁的江滨食品组,也就是食品组一位掌刀的屠夫,用猪肉把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换给了自已的儿子。他狠狠地唾了一口。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夜阴渐渐沓至,早夜的初昏正在渗入村庄、树林和田野,落日淡淡的残照,映染着屋顶和树梢。一忽儿,天空又暗成了一片橙郁参半的深蓝,几乎如月暮夜。白天过渡到黑夜有如人生的某个过渡时期——如此之迅捷,如此之容易。 如果沿着长江大堤行走,那就还要走二十华里,但从江滨街沿乡间小路则只需走七华里就能到东风大队,这条乡间小路正如三角形上的一条边。 周哲抖擞精神,踏上了这条乡间小路。 初醒的夜虫在路边唧唧争鸣,大小不一的青蛙从稻月窜出来,抢道而过,落日的余晖已在平原上空消失,长江对岸的山峦完全掩没在夜幕之中,清风徐来,三月空气中初透醉意的新鲜气味、馨香弥漫的油菜花香、豌豆花香漫天津盈,低矮的氤氲和着炊烟一道轻飘飘地掠过他的面颊。凉爽的春天的初夜,使他感到惬意。 这条乡间小路,从江滨片到东风大队,虽只有七华里,但这那叫路呢?它完全还是原始的沼泽地上的一条土埂。即使是这条土埂,还是解放前江滨街上一位有钱的绅士老爷出资修筑的呢。原来这里是一片沼泽,根本就没有三角形上的这条边,当初(叫做周家村)的人要到江滨街和县城,多半都沿着江堤或撑着小船。 解放后,这条土埂被人们多次修缮,才有了现在这条路。可现在,这路面已被拖拉机切成了三条,农民称之为二沟三路,那两条车轮切过的地方,有的深度达尺许,中间的那条路面不时有非人力铲过的痕迹,那是拖拉机的底座和拖箱底板刮下的。 天完全黑下后,周哲进了村,他的家在周家村最北头,座东朝西,三间古老的砖瓦房不知住了几代人,连他爸也说不清。房的山墙是用砖砌的,而面墙和座墙是用芦苇夹的,现已十分陈旧,急待修缮。他一个猛跳,上了台基,正准备叫“姆妈”时。忽听到山墙边黑暗中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他听出是他弟弟四狗在哭。 周哲是家中的老三,男孩中的老大,两个姐己出嫁,四狗也读了三年级。其实他原不叫周哲,叫望星,他母亲一连三胎都生的女孩,他上面的一个姐出生七天后得脐风死了,当他出世时,他爸周思福给取了望星这个名字。在中学他读过不少小说后,认为望星很俗气,于是把名字改成了周哲。 他赶紧凑到弟弟面前,关心地问:“四狗,怎么啦”? “哥……”四狗一开口就哭得特伤心,“姆妈打我。” “为么事打你?” “我用打煤油的一角钱买了五颗糖吃。” “这算什么,走,跟我进屋去。”周哲感到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沉重感。于是挽着四狗来到家门前。屋里还黑咕隆咚的,周哲大叫了一声妈后,就拥着弟弟进了家门。 他母亲大声地答应一声,连忙从灶间奔过来,吃惊地问:“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周哲迫不及待地问:“柳书记找我有什么事?” “咋没听说,不晓得呢”。 “怎么还不点灯?” “我就去点。”他母亲进了房,一瞬间从房中端出一盏没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一条黑黑的烟在火头上升腾,灯光下,周哲见到他父亲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条吱吱响的长凳上,脸上挂着微笑,手中把一旱烟玩宝贝似的搓紧,并不住地朝烟叶上哈气,一滴清鼻涕挂在鼻尖上。灯一暗,他父亲非常美气地吸了一口。 “要他回来个屁,把他赶到外面去,外面有野猫。”他母亲口中不停地唠叨被周哲拉进门来的四狗,极力地吓唬他。 “他怎么啦?”周哲仍不解地问。 母亲火气很大地告诉周哲:“给他八个鸡蛋去换一斤煤油,八个鸡蛋应卖四角钱,煤油只三角六分钱一斤,可他只换了九两还不到,只三角钱的煤油回来。” “瓶子只能装那么多,要是酱油可装一斤。”四狗这下看来找到了顶抗他母亲的理由。 “那还有一角钱呢?你拿来。” 四狗这下不吭声了。 “我就晓得你好吃。你哪象你哥小时候,又听话,又懂事,成绩又好,你看你前几天的算术吃了个零鸡蛋……” “算了。”周哲忙解围,“这算不了什么,不就一角钱吗?四狗还小经不住糖的诱惑。” “他不中,你不还只十七岁吗?怎不象他……”他母亲火气下去了许多。 周思福一直没说话,这下吩咐四狗说:“还不快去给你妈倒线壳去。” 四狗愉快地答应一声,拿了火柴,去后厢房里点亮了织布机上的一盏马灯。 这架织机是周哲妈赔嫁过来的,过去的人们都崇尚男耕女织的生活,所以周哲的妈做姑娘时就织得一手好布,跟上他爸后,二十多年来,白天照常出工,一到晚上就坐到了布机上,每每织得鸡叫。他母亲勤扒苦做,换来的是远近对她的好名声,整个东风大队的农户要织家机布,就交给他母亲。家机布,可说有着几千年的历史渊源。将棉花纺成线后,农户将线交给周哲的母亲,一般一匹布要四斤线,织成布后返回三斤八两,农户按每匹布二元五角付工钱,一机可织二十匹布,一匹布大约要五到六天的闲时,所以周哲的母亲每年顶多织得两机布,这样一年可有近百元的副业收入。 周哲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吱吱呀呀的织机声中渡过的,即使在若干年后没有织机声的寂静夜晚,他大脑里还刻着清晰的织机声,仿佛织机声绕在屋梁上,不绝如缕。小时候,他也跟四狗现在一样,抽空挤闲给母亲倒腾线壳,也站在母亲的织机前,看着母亲脚踩踏板,手丢梭子,手脚不停地配合默契的劳动。无能是在温暖的春夜,还是炎热的夏天,亦或是凉爽的秋天和严寒的冬夜,周哲总能伴着母亲的织机声入眠。是他亲爱的母亲,给了家中最大的奉献,给了他读书的开支,也给了他那种不屈不挠、勤劳勇敢的品质。母亲,是他无悔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任老师。 家境是贫困的,一家三口凑在油灯下说了一会话,他母亲端着油灯到厨房做晚饭了,堂屋顿时又黑下来,周哲和他父亲楞在黑暗中,父子俩谁也不知道柳文武有什么“重要话”要说。 “我说你饭后去柳书记家。”冷不丁周思福嗓门很低沉地在黑暗中嘀咕,反倒把周哲吓了一下。 “唔。”周哲也是很低沉的声音。 突然一个黑影从门外窜进来,冷不防地一下跳到周哲的身上——这是他家养的条大黑狗,周哲先进家门时,它外出打野食去了。它摇头摆尾地蹦到周哲身上,一条湿润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周哲的双手。他非常喜欢这条狗,因为它不但聪明、尽责,而且很义气和有着非凡的记忆力。上个月的一个星期天,他回家来捎米,黑子硬是跟着他去了趟卫校,在晚上它独自穿过县城和二十多华里的路程安全地返回了周家村。 忽然,“黑子”从周哲的搂抱中挣脱,象箭一般地窜到台坡边狂吠起来,洪亮的声音在沉寂的周家村夜空里回荡。 “周哲回来了吗?”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周哲也跟“黑子”一样猛地迎出门,他一边止住狂吠的狗,一边连声说:“柳书记,我回来了。” 柳副书记踏进堂屋,一直坐着没动身的周思福老汉赶紧 着双烂鞋站起身,迎接柳副书记的到来。就连四狗也识相地停止了倒线壳,从织机上取下马灯,堂屋里顿时又亮堂起来。灯光下,柳文武胸前别着的三支笔帽特别显眼,真有点蓬荜生辉的味道,他的头发刚洗过,湿漉漉地梳着大披头,颇有点伟人风采,印堂穴发亮,脸孔红润,显示他刚酒足饭饱,一根火柴棒不时在牙缝中剔动,门牙上两颗大金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周哲给他的一把椅子上坐好,对周哲说:“听卫校说你学习很刻苦,接受能力也强,我们支部都为你高兴”。 周哲有点受宠若惊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柳副书记会对他说些什么,现在突然听到了表扬,以为柳副书记要自已好好学习,学成归队后好为人民治病。于是他连忙谦虚地用不是生活语言,而是从学校会上和报纸上学来的话回答说:“我一定不辜负党和贫下中农对我的希望,学好赤脚医生,将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柳文武反倒不吱声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支烟来,就着油灯点燃。 周哲则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他眼不眨地注视柳文武烟雾弥漫的嘴,感到有了某种不祥之兆,他希望快点知道“重要话”究竟是什么,于是他试探着问:“您对我今后的学习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柳文武一脚踩熄烟头,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口气很坚定地说:“支部有个新的决定。” “哦……” “支部决定,你不再到卫校学习了。” “啊!”周哲似乎有所预料,惊奇只不过安了心,心中同时也泛起一种深深的悲哀。 “是这样的,目前大队的共青团工作非常落后,前几年,团的工作抓得好,大队的工作很有生机,生产中的那股社会主义大生产的劲头足,经常能得到上级的表扬。由于我们现在对这项工作抓得不力,以至团的工作陷入了瘫痪状态,现在的团支部书记杜强是挂羊头卖狗肉,有其名无其实,没有起到调动青年革命积极性的作用,支部巳深切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前几天的支部会议决定:撤销杜强的团支书职务,解散原团支部,由我担任共青团名誉书记,由我提名,你来当团支部书记,成立一个新的团支部。” “这……”周哲听完柳文武一口气说完的决定,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有吃惊的份儿。 “怎么样?”柳文武啮着金牙,自信地望着周哲。 “这……”周哲望着名誉书记,惊愕地张大了嘴。 “大道理我不想多说,你好好地考虑。”柳文武站起身来,直视着周哲,走到大门边说了句:“明天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 “呀!吃饭了去吧,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周哲的母亲己依偎在大门边,一声没吭,见柳文武要走,连忙挽留。 父子俩也仿佛醒了过来似的,连忙一人捉住柳文武的一只手:“吃饭了再走。” “我刚吃过,是在五七厂食堂里吃的。”说着他抽出两只手背在背后,有板有眼地走进了夜色里。 周哲楞在台坡边,直看到柳文武的影子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才回过神来。 说实话,共青团的支部书记,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确实是份很美丽的工作:它对人有种诱惑力;它是一个人青春期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个职位在少男少女中也非常显眼;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正式的大队干部,尽管工分同样在生产队拿,但它不属于生产队属下的一个社员,生产队长无权管你,反过来你还可以管生产队长,平时,你有会就去开会,你愿意同社员一起劳动也可以,不开会,也不想劳动,你可以满世界地去疯跑、去革命。 可周哲并不为这些而心动。 “我说儿。”他母亲首先说话了,“你不当这个干部吧,就当医生,当医生可是碗长远饭。” “我说当干部好。”他父亲吸着旱烟,双手学着柳文武刚才那样背在背后,在堂屋中间转了一圈,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良久他才抬起那幅父亲式的满是皱纹的脸,说:“当干部是支部的信任。” “哪有么信任?去年要他当老师,学医生,今年又让他回来当干部,这换来换去还不是由他们一句话。”他母亲嘀咕。 “人家现在相信你儿子,当干部总比当医生高吧?”老汉只是想的高与低的关糸。 “你们都别说了,让我想想。”说罢周哲出了屋子。 “正要吃饭,你去哪?” “饭留着。” 这时,新月刚刚上升,暗蓝色的夜空里还缀满闪闪发亮的的星星,田野里的小麦、豌豆的清香和刚翻过来的泥土的湿气随着春夜的薄雾飘了起来。他沿着门前的小路,来到了田野上。此时,在他的眼里,这熟悉的乡村就象一幅年代久远的旧画,没有新意,也调动不起他的激情。还未听到柳文武的话之前,他对这乡村还有很多新鲜感和激情,可现在他的心境全变了。他已经注定又要与土地打交道了,他并不是不爱土地,他可以在他的日记本上写出许多对土地的颂歌,可让他长期与土地打交道,他内心深处还不能接受。江汉卫校,那是一个很大的校园,有绿色的草地,有宽广的操场,还有练琴室图书室,以及许多风华正茂的男女同学。可在周家村这块土地上,文明就象这沉沉的乡村一样还在入睡。现在还要他和那些整天黑汗水流、穿着补丁叠补丁衣服的农民以及那些没有文化、粗俗不羁的小伙子们相处,他心中总感到不对劲。 尽管他除了外面的一套衣服上没补丁外,其实内面的衣服上不是有洞就是有补丁,衣服料子主要以他母亲织的家机布为主。可他总认为自己有一定的文化,加上他心眼又高,脑子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新颖奇特的怪想法出来。他的家庭状况在周家村实际上由原来的上等户逐渐在衰败,前些年,他的两个姐姐没出嫁,家中有四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母亲又织得一手远近闻名的好布,两个姐姐一年到头除了出工外,总是把家里的猪啊鸡啊自留地操持得顺顺当当,平时从不到生产队借支一分钱,粮食也不愁吃,尽管青黄不接的春荒时有些接济不上,可由于自留地的蔬菜种的好,和着杂粮煮着菜饭也不会太难过,到年终分红时,许多家庭总是超支户,而他家总是进钱户。自从两个姐姐出嫁后,父母的年令也不饶人了,家庭状况巳是每况愈下,加上还有他和四狗两人读书,这几年巳经渐渐显得拮据起来。但是,他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儿子,从幼儿到青年的优越感巳造就了他某些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性格,加之他读了不少小说,受到了母亲那勤劳勇敢的潜移默化,他总认为自己不应是个普通人才对。 现在,他一个人在野外的田野上踱着步,思想乱极了,内心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认为:支部里有人在拿他的前途理想开玩笑,什么相信不相信,象他母亲说的那样,全都由他们一句话。他确实有许多理想,想当科学家、文学家、将军和大干部,可一个大队的团支书……想到这里,他内心里由不安变为痛苦了,他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能答应不能接受。他想柳文武问过他一句怎么样?说不定是柳文武一个人的想法,他只是党支部副书记,当家理事的是一把手番明木书记。明天就去找老番,让他改变柳文武的想法,让自己继续去学医。现在大队的医疗状况不是迫切需要改善吗?大队青年多得很,能当团支书的有得是,能学好医生的不定有几个。 他对番明木书记抱有很大的希望和好感,他知道,老番是土改时入党的老支书,为人忠厚老成,善良可信,常常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不象柳文武那样剽悍激进,为了革命,没一点儿人情味。他的决定一下,就开始往回走。 新月已经升上了天空,星星退隐到乳蓝色的天幕之后,稀疏的几颗亮星在眨着神秘的眼睛,不停地进行着星际交流。田野上荡来一条薄纱似的雾带,远处和近处有不少的昆虫和青蛙在争鸣。时令现正是清明和谷雨之间,而这时正是农村麻鞭水响,浸种催芽的春耕时节。农人们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休暇之后,现正要挽紧头发缠紧腰,跟牛马一样大干一场了。 薄雾中,他见到有个人影直向他奔来。“望星,你回来了。 他知道是夏家岭七队的同学夏荣。 “知道你回来了,我放下饭碗就赶了过来。怎么,对田野感兴趣?” “不!我现在面对着一个十字路口。” “我已知晓,怎么,难道还需要考虑?”夏荣显得吃惊似的。 “你的看法……” “你忘了?在毕业的会上你代表全体同学表决心时是怎么说的?” “那说得太多了。” “有两句话你是不应当忘记的。” “哪两句?” “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为人民服务就是我的理想。”不觉中,周哲象被人踢了一脚那样,身子一抖,脚步猝停。月光下,他见到夏荣那比他矮一头的瘦小羸弱的身材比以前高大了许多。 “那么说你是希望我回来当团支书了?” “当然,周哲。”他改成了大名,“青年的工作确实需要抓一抓了,自从你去县城学医后,我们现在都没伴玩了,我们一起回乡的十几名青年都成了没头的苍蝇,刘树清都准备结婚了,可他刚满十八岁;龙孝先去外地学木匠去了,这不是搞资本主义吗?周光辉从当上老师后,整天呆在学校里象个书呆子;夏木清和番林生已经托人到县水利局当临时工去了,这不是跳农门吗?还有周树香踩了他隔壁的一只老母鸡吃了,简直把我们回乡的同学的脸都丢尽了。在学校时,我们有过许多五彩缤纷的遐想,天真浪漫的憧憬,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愿为之奋斗。可现在太令人失望了,我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周哲,你干吧,我一定尽力支持你。” “可我们村现在缺医少药的现象也特别严重。” “不!身体上的疾病没有精神上的疾病难受。你能看着许多青年人遭受精神上的折磨吗?你不是在追求文明吗?你应当把他们引到追求文明的道路上去。” 周哲被夏荣的话感动了,他情感中一下迸发出一道高尚的火花,性格中红色的亮点也一下闪亮起来,他很欣佩夏荣,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这么积极的革命热情。他跟他在江滨中学时可说是最好的朋友,两人的饭菜从没分彼此,行李是周哲出上铺盖,夏荣的家境较差,周哲经常给他一些橡皮擦、作业本之类的。就是夏荣读的小说,也是周哲读后再借给他读,所以凡是周哲读了的书籍,夏荣也几乎读了,可夏荣的语文成绩总比不上周哲,不过政治经常第一。 现在周哲就受到了夏荣的政治影响——他把先前的想法马上抛到了九霄云外。 夏荣告辞后,周哲回到了家,他匆匆吃完母亲温在锅里的饭,就回到了他的房间。他独自有间房,他父亲已为他把煤油灯擦亮,他坐在桌前沉思默想。吱呀呀的织布机声象儿时一样在他耳边不停地响,他知道母亲又会织到鸡叫。一说到母亲,他就被亲爱的母亲所激动,母亲为了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而辛勤地操劳,从没半点怨言,她象一头勤劳的牛,拉着全家的生活之车,又停地在生活的崎岖之路上艰难地辗动。 他心中充满许多联想和感慨。 他从挎包里拿出那本下午在新华书店买的《赤脚医生手册》,无比珍爱地抚摸它光滑的封面,恋恋不舍但又毫不犹豫地将 第二章 新成立的团支部和各队恢复起来的团小组活动没几天,就收到了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团小组送来的一百多名要求入团的青年的申请书,这可忙坏了周哲,还有夏荣。最近几天,夏荣也被周哲留在了大队部而没去大田干活,因他是组织委员,发展新团员有他许多事。他要和周哲一起审查每个青年的政治表现、生产干劲,思想状况、历史关糸,还要收发入团申请书和建立档案等等。他俩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了吃,有些迫切的青年还要找他俩座谈,打听消息,他俩明明知道这批要发展哪些人,哪些人暂不发展。但他俩故意打埋伏,越是这样,有些青年越是要找他俩谈话,表白内心,这使得他俩又有几分烦心。于是他俩决定去野外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野外的春天很是迷人,早晨还有对人乍暖还寒之感,可这里的小草己蓬勃茂盛,葳葳蕤蕤,野菜也开出了朴素雅致的花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香型的香气。太阳高悬在天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轻风徐徐拂面,忽然一个小小的旋风在你身前和身后卷起,小草叶和尘埃都被抬向了高处,从你头顶掠过,但在瞬间就消失了,来的无影,去的无踪。 他俩来到了金河渊边。 这是东风大队最大的一片水域,就是在整个红旗公社也是最大的一口渊。关于这口渊的历史在东风大队有许多美丽及恐怖的传说,可从它濒临长江又紧靠大堤这个地理环境来分析,可能是明清或更远的年代长江大堤溃口所致。从它那有八百亩水面这样大一个面积来看,其当初的长江水位之高和给当地造成的洪灾,现在想来也不禁令人不寒而粟。它的深度更是一个谜,在靠近长江大堤那边有个巨大无比的洞,水的颜色都变成了深蓝,有人还在那见到了几米长的大鱼,鱼背上都长了青苔。有一年大旱,红旗公社用了八十台大功率抽水机抽了半个月,当把水面降到一定限度后,金河渊的水位再也不下降了,所以有人说它和长江是相通的。 不管它历史的和现实的、传说的和实际的状况如何,历史没有记载,现代也没见立传。不过,它确实是东风大队一处好地方:渊中的水清澈透明,水中的天碧蓝碧蓝,水面上游弋的鸟儿安详自在,岸边还有葱笼的草地,靠长江干堤有一大片林子,修长的水杉亭亭玉立,钻天的白杨冠似穹隆,林间蓊郁幽静。 周哲首先在林边草地上躺下,用手枕着头,两腿舒展。他对还站着的夏荣说:“躺下吧,真舒服。” 夏荣在他身边躺下,四只眼望着碧空,心中感到一阵复杂般的空虚,因为所多东西都在想反而显得空泛。忽然他对周哲说:“老同学,我想好了两句诗。” “谁的诗?” “我的,我念给你听”。他从草地上站起来,声音大得惊人,“大鹏飞翔在九宵,幼鹰喜慕鹏程高…… “谁是大鹏?”周哲毫不客气地打断夏荣的诗兴。 “你呀!” “我?!”周哲躬起了身子,“那谁是幼鹰?” “我!” “什么?我是大鹏?你是幼鹰?”周哲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我说亲爱的同志,你就别瞎侃了吧,我不是大鹏,你也不是幼鹰,我们都是鸡,一群鸡,知道吗?永远也飞不高的。” “那不一定。”夏荣的脸孔非常严肃,带着十八岁的憧憬和幻想望着远方,牙关咬得紧紧的。 他的神态马上感染了周哲,周哲也明白了夏荣此时的心情,是啊,有什么比十八岁的心更容易对未来充满理想和激情呢?我们有什么资格去给那颗年轻的充满幻想的和向往美好前程的有时还是好高骛远的心去泼一桶凉水呢?事实上,一颗年轻的心是无比巨大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当蔑视这颗心,伟人就是从这样一颗颗年轻的心开始的。 周哲被这样一种虚荣心所激动,他不禁从草地上躬身而起,快活地竖起了跟斗,夏荣也跟着竖起来。接着他们把气力发泄到树上,周哲先爬上一棵光秃的楝树,这棵树已经枯死了,之所以要爬这棵,他是故意的。他越爬越高,站在下面的夏荣为他耽心了,叫他下来,他非但不听反而对夏荣说,看我还能站到那根横枝上去。说罢他真把脚伸了过去,还未来得及夏荣提醒,只听喀啦一声,周哲连人带枝从高空摔了下来。 夏荣一声惊呼跑过去,可周哲的屁股先着地,被摔了一震,哇哇大叫地躺在地下。 “要紧吗?”夏荣将他抱起又放下,惊慌失措地折腾他。 “屁股,屁股。”周哲手捂着屁股高叫。 “到医务室去,我背你。”夏荣背起了周哲。 “放下我,快。”周哲忽然停止了叫唤,接着神情安定下来,指着林子外的一条小路说:“快听谁在唱歌?” 一个甜美的尖嗓带着几分野味的歌声飘进了树林,这是江汉平原上的民间小调《双探妹》:正月里探妹闹元宵,我看小妹生得这样标,常到门前走哇妹子,你知道不知道就把膀子摇。/小妹一听急忙开言道,尊一声情郎哥哥细听妹来表,小妹本知道哇哥哥,爹妈管住了心中如刀绞…… “是张燕,不信你去看一看。”周哲对屏住气息的夏荣说。 夏荣跑到林子边一瞄,见张燕从大路上走来,她打着把红伞,头发烫成了城里姑娘的样子,在春天和红伞的映衬下,娟秀红润的脸庞象野外盛开的一朵花儿,娉婷而又优美的身材象一棵小白杨。她是八队的,和周哲、夏荣是同学,由于当初能读完初中的农村女生在江滨中学毕业生中只有三个,加之她父亲又在县中学烧火,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进了县一中。 夏荣连忙跑进树林子对周哲说:“你听力真好,快叫她进来吧。” “干什么呢?” “叫她来帮你一把呀。” “不不不,躺一会我们就走”。 歌声从树林外飘走了。周哲的脸上除了痛苦还有失意。这时,他试着从地上爬起来,瘸了瘸,咬着牙说:“好多了,幸好屁股是块肥肉。” 夏荣搀着周哲刚上路,见到龙孝先迎面而来,夏荣先嚷开了:“小姐,你又去学木匠吗?” “呔,我说了要你们不要叫我小姐……”龙孝先的脸上通红,说话声音细细的,还忸怩着身子,活象个大姑娘似的。 “你刚才碰到张燕了吧?”周哲问。 “是的,她和我说了话,她告诉我今天星期六。” “是吗,每个星期六她都回家吗?” “这我可没问。”龙孝先掏出烟来敬了他俩,并虔诚地用一支汽油打火机啪啪地给他俩点燃烟,说:“周书记,我想找你说个事。” “说吧。” “我要入团。” “那好呀,团的大门对每个青年都是敞开的。你写份申请交给夏荣。” “我巳经写好了。”龙孝先从贴身掏出一张纸来,“我在大队部没找着你们,有人告诉我你们在渊边。” 夏荣接过这张纸,在手中掂了掂,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你为什么要入团呢?” “我……”龙孝先一阵语塞,他想了一会说:“我在学手艺,更需要组织的关怀。” “那我们还要研究研究。”夏荣说完就搀着周哲走了。 晚上,在大队部会议室里,为龙孝先的入团发生了争论,意见有两种,一种以周哲为代表的同意派,其理由是:龙孝先出身好,上进心强;另一种是以夏荣为代表的反对派,其理由是:龙孝先弃农学艺,路线不正。 这个问题只好请名誉书记柳文武解决,周哲满有把握地向柳文武汇报了意见分歧,可柳文武不假思索地倾向了夏荣派。这使得周哲非常懊恼。他与龙孝先从小就要好,现在好朋友要求入团,可他这个团支书却帮不上忙,这在情感上怎么也说不过去。散会后,他决定要为龙孝先解决入团的阻力,这不仅是尽了朋友之情,而且也是他最津津乐道的事:他偏要与阻力斗争。 他想起了住在家中的姜伟,他是团县委的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思顺伯将姜伟安排到家来住的那天,周哲一进门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开,将姜伟的被子铺在床上,他自己则找来两条板凳和一块门板架了个铺。两人经常谈话到深夜,姜伟喜欢看报刊,周哲喜欢读书,所以两人相处得很是友好。 姜伟正在学习,周哲一进门劈头就说:“你是团县委的人,你懂政策,为什么一个要求上进的学艺青年就不能入团?” “他是谁?” “和我很好的一个同学朋友,他现在外地学木匠,他申请入团可支部里通不过。” 姜伟这时转过身来坐好,将笔拿在手中说:“我正在读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正好回答了你。列宁说,‘小生产是大批地、自发地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并且号召我们要从各个角落里铲除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弃农学艺不就是产生资本主义土壤吗?所以我的小同志,你不能感情用事,你们团支部的反对意见是正确的。这是由谁代表的?” “是夏荣。” “好。夏荣的政治头脑很清醒,今后的工作你应当始终站在大方向上,讲原则讲纪律,一个干部看他成熟与否,就看他的大方向如何。” 周哲的打算落了空,他失望地站起来,去外面小解后心灰意冷地睡下,他没心思同姜伟谈什么了。 几天来,周哲的心中一直不爽,他见了夏荣也没先前那样热心,有时他就到各队去转一转,大半时间就躲在家中看书或到大队部去看报。他对《红楼梦》开始感兴趣了,以前他读不了两页就会失望地放下,可现在不同了。这天下午他正准备来读时,可眼光一下瞥见了墙上的挂历,上面表明今天是星期六。 不觉间他的心一阵别别的跳动,两耳象火烧一样,他放下书,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头发用香皂洗一遍,他的脸上本来有一层十八岁少男的光彩,可他偏用粉质雪花膏抹了一遍,光彩没了,可他认为这挺美。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手中卷着一张报纸,向金河渊边的水杉林间走去。 “哟,好香呀。”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叫住他,“是去开会还是去玩呀?” “是五叔呀。”周哲尊敬地叫。 “你老子在屋里吗?” “没呢,家中没人。” “那我晚上来,我有话跟你们爷儿父子说。” 周哲巴不得他快走,也不希望他再来,见他这么说连忙脱身走了。他一路小跑地来到林子边,找路傍一棵树靠坐下来,装着读报。 今天的行动是他蓄谋已久的,从他懂事开始,有个人就进入了他的心中,特别是最近,他必须向这个人作些表白,这个人就是张燕。上次在林子边从龙孝先口中得知她星期六要回家,所以今天他特意来守候到路边。他与张燕的家虽说隔一段路,但以小学起他们就在一个教室里,以后升到初中还是同班,特别是初二以后,他们同在一张座位上。那时的张燕是班长,而周哲是学生会干部,关了他俩朦朦胧胧的感情,或者说两小无猜的感情,曾在班上有过“轰动效应”,甚至有同学曾顶言,这两人将来一定是一对。现在虽然他们一个在城里读书,一个成了回乡青年,这在某种程度他们有了区别,但周哲认为自己将来并不会比她读书的前程要小——自已不是一个纯农民,而是一个农村干部。他认为她没有理由忘记初中时的感请,尽管他们双方根本没谈过什么感情。所以他决定今天把那根断了许久并且在空中飘荡的纽带联结起来。也许这就是初恋的力量,并且还是可笑的单恋。而且他还年轻,心中有许多胆怯,不敢贸然去张燕家会她,他于是采取了今天的守株待兔的方式。 太阳开始往西坠落,他有点不安起来,他收起报纸,从口袋里掏出面小圆镜,他发现自己的面容失去了红润和光彩,而是一种粉白色,他赶紧到渊边用水洗掉了雪花膏。这时他发现脸上还原了青春的光彩,头发也是那样乌黑发亮,那浓眉下的两眼也特别有神,他使劲地嗅了嗅自己的周身,发现香皂的好闻气味还有,于是他又格外精神满怀信心地坐到了树底下。 随着太阳往西渐落,他开始急燥起来。因为这时小路上并没有张燕的影子,倒是在堤外砍青肥的村姑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低着头疾步往家赶,隔着金河渊看去,一、二队插早熟稻的社员收工了。终于,太阳在树林外消失了,接着,暮霭首先浓罩着林间,阳光下富有生气的林子,此时变得阴森起来。晚风轻轻地荡过,夜醒的昆虫发出了叫声,连枝头上的小鸟也安静下来。他感到了一种恐惧,接着是一阵失望与痛苦使他站立起来。他想到自己做了一件守株待兔的蠢事,他骂自愚蠢,骂自己没有驾驭感情的能力,骂自己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总之他后悔了。就在一片心灰意冷的心情下,他一个人踏着暮夜,彳亍地返回家中。 一进家门,他发现父母正陪着一个人守在灶台边,这人就是那嘶哑声音的人,按辈份是周哲的辈,排行第五,所以闰周家村人都叫他老五五叔或五爷。他已五十开外,秃头,两只眼只有两条缝,眉头上没一根眉毛,年轻时用针扎后涂上墨汁,才有现在的两道黑印。他一张嘴会说,能把死的说活,假的说真,他特别喜欢充当人间最美好有时又是很丑恶的人——媒人。在周哲刚过七天脐风关的那天,他笑咪咪地上门道贺了,并在酒桌上把杨湾大队吴家岭吴有喜的大丫头吴金枝结连给了周哲。吴金枝整整大周哲三岁,但他有话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早生贵子早享福,周思福从箱子底里翻出十块大洋,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还不快叫,这是你五叔。”周思福吩咐儿子。 “你们在说什么呢?”算是招呼。 五叔忙把话接住说:“我正和你爹妈说那头呢,人家传话来了,要你端午节去走动。” 周哲心中一惊,刚才在树林里产生的感伤并没消失,他故意问:“我今年虚年才十八,就要去相亲吗?” “唉呀,侄,你年令确实才十八,可男儿有志不在年高,再说人家那头整二十了。” “现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力争不插五一秧,抢晴播棉抢晴夏收,你们不知道吗,怎么有空说这些事呢?” “现在只是早论论,免得端午节那天慌了神。” 周哲心感到烦死了。对于送到他面前的爱情,没使他产生少男的冲动。他也真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同学,团支部里的文体委员刘树清对他的未婚媳妇那么热情?那也是从小订的摇窝亲。同是爱情,他不明白为什么下午在树林子里是那从追求渴望,而此时只有一片烦恼。多少年来他把这门摇窝亲看成是件非常羞辱的事件:从童年开始,一些同令的小朋友抓住了他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想要击败他时,只要高叫几声“金枝。”他立马就败下阵来。 现在他大了,可他仍然对金枝没有亲近感,金枝这个名字他很熟,而人却是陌生的。尽管他俩的家只隔十来里,可十多年来一直没见过面,这都是双方故意的。他已从外人口中知道了金枝不少情况:说她长得丑,不识一个字,但在料理家务和劳动方面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不论长处也好短处也罢,因为他从没与她有个感情交流,所以他认为他俩的联姻是不道德的,是封建社会余毒影响的结果。他认为她的外表不美不打紧,最主要的是她不识一字,这是他决不容允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大三岁,他也不会容允将来妻子比自己大。至于她会料理家务、劳动好这些他都不信慕,他压根儿就没考虑这些,他认为这些都是非常庸俗的、没趣味的。他理想中的人应当是风姿绰约,通晓文明,有很好的知识和涵养,他要和她谈理想、谈信仰、谈事业、谈人生、谈前途等等。可现在他认为是文明的这些东西还离他很远,他正在追求与奋斗。可眼前的这个五叔却要他去接受那些他极不愿意接受的东西、想把他一下子推到那些鄙俗的一点罗曼谛克味道都没有的爱情中去,这是他怎么也不会答应的。所以他对媒人说:“你今天来的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噢。”媒人误以为他同意了,笑咪味地等侯。 “你去把这门亲事给我退了,要不我叫工作队来斗争你。成天骗吃骗喝,宣扬封资修的黑货。”他指了指在房间休息的姜伟。 周哲话音刚落,周思福老汉和老伴就惊叫起来:“娃呢,你说话怎没分寸?” “父母亲,我决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你们不要害我。现在上面正在提倡废除这些封建的婚姻陋习呢。” “哎。我的天啦!”周思福大叫起来,“他五叔,你不要听这楞头青嚼蛆。”他一边喊一边在儿子身上象征性的揍了几下,安慰媒人说:“今天不知咋啦,您不要见怪。” “好呢,我说顺老儿。”媒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说话带刺了,“你我都是庄稼人,庄稼人就是讲究个实在、本份。你说人家那女娃哪点不好?勤快、有良心、会干活。不识字咋啦?识字是能顶饭还是顶水?你说现在订门亲要多少钱?没正儿上百的能办事冯?”媒人如数家珍,“如果你儿子退了人家,那旁人就要说闲话呢,你家又不是高门大户,自家的光景自家不清楚,打从你两个姑娘出嫁后,你们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要不是老姐子织几匹布,光景还不跟我一样。你儿子才当了几天干部,要是今后不要他干了,媳妇一掉,那台上垸下,村前屋后且不要笑掉大牙。再说,当初订亲花的可是大洋,你退了人家,人家还会退你大洋吗?白花花的大洋哟!” “是呀,是呀。”周思顺鼻尖上又挂上了清涕,可他顾不了擦,求情地对媒人说:“我保证儿子端午节去走动,您就包涵点。” 几天来,周哲公开在家中爆发的叛逆行为使全家都沉浸在痛苦与不安之中,作为一生诚实善良的周思福是不会让儿子作出那种忤逆之事来的,他母亲虽然同情儿子,但考虑到再说一门亲事所需要的钱,也只有在心里干着急。所以在家里,周哲不管从哪方面都感到自己不能退掉这门亲事,于是他开始回心转意了。他考虑到张燕在内心里是不是也有他,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要想解除与金枝的婚约,没有新的婚约是不行的,他还没决定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一旦解除婚约,在村民眼中他会是个另类,那对今后找对象很不利。 在他进行重大抉择前,他必须会见她。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又去了树林子。 当这次从树林子回来后,一切都跟以前截然两样了——他见到了张燕,而且见到了张燕的男朋友,他见到张燕以一个老同学的心情骄傲地向他介绍了那个小伙子:一个油里油气的青年,穿着一条裤管只有几寸大小,很象上个世纪西欧绅士们穿的紧身裤。 周哲回到家里,把气力发泄到了一件破衣服上,将那件衣服撕成了碎片。然而在第二天,他俨然又是一个人了,一早起床,洗漱完毕,跟姜伟大了声招呼,就早早来到了大队部,从他那红光溢溢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是个经历了人生中某种打击的人。其实他认为这种打击并不怎么样,因为他现在认为自己的爱情应当在金枝那儿,即使与张燕能够相爱,也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他把党支部办公室扫干净,把桌子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坐下来读报。他很喜欢读《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对省报和地区报只浏览一下,他认为省地报纸办的很沉闷死板,不是转载的文章,就是连篇累牍的理论,缺乏自己的主心骨。 时令到了阳历的五月一日,这天是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可东风大队的劳动人民似乎没一个人知道,倒是这一天的到来,标志着这个平原大县今年的早稻抢插任务已经完成。东风大队十五个生产队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起早摸黑,脸朝泥水背朝天的劳动,早稻已全部插入大田。从这天开始,将会有几天比较清闲的日子,于是团支部决定召开一次会。 夏荣来了,其他支委也来了,接着姜伟在柳文武的陪伴下也跨进了会议室,周哲连忙把最显要的位置让给二人,可姜伟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后问周哲:“今天团支部有什么活动?” 周哲忙回答说:“离五四只二天了,我们今天要通过确定新团员名单。” “很好。”姜伟说话的口气很坚定,“在你们的会议之前,我代表县委工作队和团县委交给你们团支部一个光荣的任务。” 周哲和他的支委们都重视起来。 姜伟从身边拿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对周哲说:“你把它读一遍”。 周哲接过报纸,见是咋天晚上姜伟读的一篇社论,上面被姜伟画了许多着重线。等周哲一读完姜伟就说:“交给你们团支部的任务就是去把弃农学艺的龙孝先抓回来。” “啊!”周哲不由得惊了一下,他见到他的支委们也是大眼瞪小眼,连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倒是夏荣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同志们。”姜伟的声音非常严肃、正统,“目前从中央到地方出现了一场激烈的斗争、激烈的较量,这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在我们农村,这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争夺我们青少年的斗争也愈演愈烈。象龙孝先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然还有私自到水利工地做临时工的番林、夏连香。青年人应当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主力军,我们不来建设自己的家园那靠谁来建设呢?每个农村青年如果都象龙孝先那样嫌弃种田,而去学艺赚钱,那农业学大寨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随肩姜伟的话音,共青团支部的一群毛头小子脸上也出现了严肃正统的神情,大家屏住气息,听姜伟继续说:“我们必须去把龙孝先抓回来!这对于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巩固农村的社会主义阵地,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是有着非常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的。” 经过姜伟的鼓动,共青团支部的一群毛头小子确实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尽管他们都打着赤脚,裤脚高卷,身上还有不少泥点,昨天还在大田和水牛一起拼命劳动,小腿梗子上的泥锈斑还清晰可见,可此时却感到了形势的紧迫,肩上担子的沉重,一个个不禁握紧了拳头。 经常读报的周哲却为他的朋友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在此时最为激动的是夏荣,他已经被这种崇高的革命使命驱使得有些坐不住了,几次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又几次悄悄地坐下。 姜伟看了着这群被激发的楞头青们,用探询的目光问:“支部的派谁去呀?” 刘树清赶紧说:“当然是周书记去。” 周哲笑了笑,然后委婉地对姜伟说:“您看我去合适吗?我还为他入团求过您。” “你们的感情是不一般。那……” 突然夏荣从板凳上一冲而起,自告奋勇地说:“我去。” 姜伟赞赏地点着头对夏荣说:“对龙孝先的处理办法是他如及时归队我们会酌情处理,否则,我们要斗争他父母,停发他全家的口粮。”接着他对一直没讲话的柳文武说:“你给夏荣一张大队的介绍信,龙孝先学艺的地方虽是邻省,我想当地的党支部也会支持的。” 要求入团的龙孝先,己经学了一年多的木匠手艺,短短的时间里,由于他肯下功夫,手艺已大有长见。他的师傅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手艺在当地远近闻名,就连东风大队一些人起屋上梁也划着小船过长江接他。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这话一点不假,龙孝先差不多可以独立承担一些小砍小锯的活路了。 一散会,夏荣怀揣着东风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乘着小舟开始 第三章 作为精神,当感觉和直觉没有找到感性事物这个对象时;当想象没有找到形象这个对象时;当意识没有找到目的这个对象时,周哲的那根精神支柱就开始动摇了。 从柳文武家一回来,他感到非常疲劳,他这想起咋晚根本就没睡,姜伟清早就赶回了县城,说是去开会。现在周哲倒在床上想蒙头入睡,可怎么都睡不着,他把目光望着蚊帐顶,望着墙上的一条裂缝或一个印迹,把它们组成一个实际的图案,并让大脑切实地接受这个图案是如此的真实,就这样他一直躺到中午。吃午饭时,他心中似乎平静了许多,可身子依然懒洋洋的,这时他父亲端来一碗面条,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将其吞下去,他父亲见他情形还好忙趁机说:“娃啊,你当干部是好事,可不能把媳妇搞丢了呀。” “您怎么跟我说这个呢?您不知道我现在很痛苦吗?” “不是我要说,是媒人昨天又来了,说那头一定要你去走动,要不就吹啦。” “吹就吹。” “娃,吹了你将来就难找呢,你不能烂心呢,你还是根豆芽菜,一断水就蔫呢。” 周哲楞着不吱声了,他明白一生老实的父亲的话意,他也知道自己的现状,可他怎能去和大他三岁一字不识的陌生女子相爱呢? “娃,你就去走走吧,好歹你去看一下,光听外面嚼舌根子的话咋行?” 他母亲不声不响坐在了床沿上,声音中带着哀求说:“所大人的话吧,你淘气不打紧,可再去哪弄钱说门亲事呀,家里吃盐都在用鸡蛋换。” 周哲十分清楚家中的境况,尽管他在外面有模有样地当干部,有滋有味地“革命”,可直至今天他没给家中增添一分钱的收入,倒是家中经济状况被他搞得越来越糟。自从姜伟住进来后,他母亲再也不敢上机织布了,去年腊月间就上机的一机布,到现在快半年了只下机一半。晚上一来怕吵着姜伟,二来从内心里有点惶恐:工作队来后,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可凶呢。他母亲只好用旧麻袋片把布机紧紧地蒙上,布没下机自,自然就没了工钱。 周哲把眼投在两张核桃壳一样憔悴的脸上,突然从眼中滚出两颗泪珠,说:“去准备东西吧,明天我去。”说罢,他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心里却想大喊大叫,可他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他立刻想起了张燕,这位和他同过座位的班长,可生活已将他俩的座位分开了。她现正在读高中,父亲虽然在学校烧火,据说跟校长的关糸特好,将来肯定会去上大学。而且她已在城里找好了对象,据说是个干部子弟。是的,生活是严峻的,是残酷的,别了,儿时的友谊;别了,心中那片明净的圣地;走向生活,走进自然吧,和身边普通的农民一样去劳累去奔波吧。 周思福这天起了个早床,办了一蓝子低等食品,它们是几包用草纸包着的点心,几斤散白酒和二斤猪肉,篮子上还用一块红“洋布”蒙着。周哲一把扯掉了红布,没容他父亲再开口,脸一红,挽着篮子就朝吴家岭而去。 当他进吴家岭时,他自己犯了傻——因为他不知道吴金枝的家。这时正是出二趟工的时候,村中迎面走来一个上红下蓝的人,从穿戴颜色上他一下就看出是个女人,头戴竹乜斗笠,肩扛锄头,低着脑袋只顾赶路。周哲故意咳嗽一声,这人把脸从斗笠下露出来,他看清了是位姑娘,一张黑红的圆脸,嘴唇顶阔,上牙有些突出,梳着江青式的发型,两只眼里充满惊奇。 “喂……嗯,请问吴金枝的家在哪?” 突然那姑娘黑红的脸上涌出一层光,慌忙把斗笠向下一拉,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把周哲仍丢在村门。 “是个哑巴。”周哲望着她的背影暗自纳闷,现在他只有硬着头皮朝村中走去,倒是一个小孩把他引到了一栋三间屋子前。 “唉呀呀,我的儿。”随着一声惊呼周哲的丈母娘夺门而出,一把从周哲的胳膊上接过蓝子,一边大声吩附:“银枝,快搬椅子哥坐。铜枝,快去倒茶。铁枝,去叫你爸来。”她指挥着她的女儿们。 最先从房里出来的是银枝,小姑娘年方二八,苗条得象棵豆芽菜,她拿来一把椅子腼腆地说:“哥来啦,坐吧。” 周哲心中不禁一动,听丈母娘叫她银枝,方知这女孩不是他媳妇。接着茶水中加红糖上来了,不一会,他岳父从地里急匆匆赶来,周哲赶紧起身叫伯父。岳父的脸上挂着一脸的笑,口中连连说:“坐坐快坐下。”这时门外有不少正准备出工的大姑娘小媳妇远远地躲在屋角,伸着头往里瞧,周哲起身去和她招呼,可呼啦一下她们全跑了,过不了一会她们又聚在原处议论起来。 金枝不知什么时候趁周哲没注意门外时溜进了房,她妹妹银枝从门缝里指着周哲说:“姐,快出去跟哥打声招呼。” “他进村时问我家可我憨巴一样没做声。” “你咋不做声呢,人家不说你?” “我真憨。” “去给他陪礼去。” “我……” “银枝。”她母亲在厨房里把银枝给叫了出去。 金枝这时一个人躲在房中,心里象揣着个大闹钟似的咚咚直响,她从镜中发现脸上红通通的,小时候银枝用砖头在额上留下的一个疤此时讨厌地红得发亮。她叫小妹铁枝打来一盆水仔细地洗了,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一双新布鞋,那鞋底纳得结结实实,底上还纳有花纹,在地上一走花纹很清晰。她坐在她妈的床沿上,满脑子想着自已的心思。她已满二十岁了,这个年纪在农村是满可以结婚了,村里比她还小的女娃也出了嫁,有的还有了娃子,可她的未婚夫还没满十八岁,显然还没打算结婚,她曾怪罪她父母给她说了这门亲事。可有一次她意外地见到了末婚夫,那是周哲当老师时组织学生到江滨片去汇演,她作为插秧能手见到了他。那天她躲在人群中从人缝里瞄着台上的周哲,她见到他有很好的身坯子,相貌也很好看,而且还有许多她说不上来的好东西〔其实应当叫素质〕。从那之后她就相中了他,心急如火地打听他,得知他去读卫校后,她心中又喜又忧,后来得知他回家当团支书,她又怕他眼界高了。她最希望他在家种田,希望他不要外出,特别是不要去城里,那地方使人心乱。她并不为今后的生活为难,她想,她挣她的工分,他也拿他的工分,回家后她烧火洗衣种菜挑水抚娃娃,一切家务她都可以承担,她要把他蓄着让他老有一俊俏的男子汉模样,她情愿自己变成老太婆。 为了周哲,一家人都没出工,全家人都在招待周哲,堂屋的筷子摆好了,她听出周哲已坐上了桌子,还听见周哲在问银枝:“你姐怎不见回来?” “她怕丑呢,她说你进村时问路她没理你。” 周哲吃了一惊:怎么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象银枝呢?他本对今天的到来有些后悔,岳父家安置吃了这顿丰盛的饭也让他心里不安,他原想今天非见金枝一面又可,但是他们已见了面,只不过那种见面给了他一个非常不好的第一印象。他想他不能久留了,于是站起身来对岳父说:“我要回去了。” 岳父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就要走了呢?” “晚上我们有个会。”他撒了谎。 “娃儿,你不能象茶客子呢,屁股一坐发热就走。住一晚吧。”岳母好象很生气。 “我真有会要开。” 还是岳父开明,说:“你是干部也许有事儿,那端午节早些来。” “要看那天有空没。” “没空也要来。” 周哲模棱两可地动了几下头就出了门。 这时太阳已经落了土,西边天上象血染红了一般,农舍里升起的炊烟和着田野上的飘来的氤氲,使村庄罩在一层淡淡的薄纱里,小沟流水潺潺,青蛙鸣叫不停,几只贪婪的母鸡狠啄着草尖,一头母猪横躺在地下,一群猪娃使劲地拱着肚皮,轻风徐徐拂着晾在竹杆上的衣服,劳动归来的人们默默无语。对眼前的这些景色,周哲没兴趣留恋,在此时,他的心景完全在他今天行动的荒谬中痛苦。 他不是不爱农村姑娘,因为他是个农村小子。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所得到的印象太使他失望了,他心中现在只有一片无法描绘的烦恼与紊乱。这些烦恼是不是在驱使他作某些重大的决定,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认为自己进入家庭生话还太早,不知是哪位大师说过,家庭是人生的最后一个阵地。他还是颗刚刚长出绿叶的小苗,难道就要去开花结果,要他走进人生最后的一个阵地,这是他绝对不能同意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觉间来到了长江大堤边,他望着蜿蜒曲折的长江干堤,心中禁不住涌出了一股无名的力量。他翻过大堤,穿过防浪林,一条宽阔的江就出现在眼前。 这时,夜色已浓罩江面,一眼分辩不清颜己的江水和对岸隐在一片昏暗的江雾中,他脚下的沙滩被细浪拥绝着,发出轻傲的浪拥声,微微南风撂起岸边的小草,白杨发出哗哗的声响,蛐蚓和小虫唱着细细的歌儿,对岸有几点渔火在忽明忽暗,航标灯那绿莹莹的光在闪烁。 周哲就在岸边的草地上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心中仿佛有了一点宽慰感。这时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只有天赖之灵在运行。寂静真好!他望着天穹,月亮象一把镰刀寂寂寞寞地悬挂在西天,稀疏的星星镶嵌在乳蓝色的天幕之上。在这寂静和无嘈杂之声的世界里,你可以和诸神交淡,让心灵的思绪象长江洪峰来到时那样泛滥,淹没你理智的心田,而在这次洪峰过后,而廓清而出的涓涓细流,能使你明了某种生活及事业中的行为准则,这时你就应当走出寂静,走出孤独,回到纷乱的尘世,去开拓新生活的领域。 慢慢地,他抛开了今天的烦恼,心中想起自己最近的一些行为:龙孝先的死和为了处理夏荣,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这么快就产生了动摇呢?为什么那么仓促就决定到一个没有爱的女朋友家里来呢?他猛然发现,自己在变,是变好还是变坏,他不知道。他想了很久,躲进自己独特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慰籍的心境中去。正是在这种时候,一种新的理念在他头脑里产生:他决定改变以前的心理状况,以后这样去做…… 在长江之边,周哲一个人独自思索、反省,丢掉了顾虑,得到了力量。他是这样一个人,性格内向,思维敏捷,自己做了错事决不会在口头上忏悔,而且也不会因这件错事而一蹶不振,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与教育,只要自己认为怎么去做就会怎么去做。 在姜伟的眼里,周哲己没有先前的好印象,而且姜伟明显地看好夏荣。当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为姜伟工作,但至少要能工作下去,而且要有所收获才是。 夏荣来到了家里。 对夏荣的反感仿佛一下子在长江边就消失了一样,他一反他性格中的嫉恶如仇,而是笑脸相迎,并敬了支烟给夏荣。自龙孝先死后,他对烟似乎有了瘾。 “我咋天就来过,谁知你去走了丈母,这让我意外。” “尝尝爱情的滋味有何不可?” “什么味?” “没味。” “哈……”夏荣大笑起来,周哲也装模作样地笑着,两人笑过这阵后,都安静下来。 南风吹进了这间古老的屋子,陈年木架偶尔发出一两声裂帛之音,挂在梁上的种籽包晃悠悠般欲坠,一窝燕子在梁上呢喃不停,母鸡仿佛生下了小行星似地叫唱,引起门外的公鸡也为其歌功颂德,引吭高歌。 “周哲。”夏荣先说话了,“这段时间你对我有意见,我知道。” 周哲没出声。 “其实龙孝先的死我内心里非常痛苦,我不知道我们会夺去他的生命。”夏荣将头垂了下来。 周哲则抬起了头。 “不过,我记得雪莱有句名言: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我们应当告别过去,抓住我们的今天和未来。” 周哲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夏荣的话在他心灵中仿佛是小溪注满了活水,沙漠披上了绿装,他一把抓住还坐着的夏荣说:“我们出去走走。” 孟夏的田野还是一片繁忙,早稻插完后,紧接着又是插中稻,不过没那么紧张。此时和风吹皱了待插秧田的水面,蛙鼓击破了绿色原野的宁静,沉睡了一冬一春的田地被犁秒划开,方祥驾着机耕船在劈泥斩水,长长的泥浪冲击着田埂边的小草,许多白色的鱼乌跟在船后盘旋与俯冲,插秧的人们雁排阵似的点缀着日野,抽水机隆隆地吐着白龙,荷塘里浮着新叶,水沟里游弋着集体的鸭群。 这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徜徉于老周家村的乡间小路上,心景则完全沉浸在友谊与感情之中,两人都在心中说:“和好了。” 他们开始谈话,夏荣告诉周哲,他也有一个摇窝亲等他去走动,可他决定将那个退掉,因为他认为过早地去享受爱情是一种亵渎爱情,在他的人生篇章里还不准备写这么一页。 听到夏荣的话周哲心中产生了同感,他突然一个立定,一把抓住夏荣的衣袖,提议说:“我们何不发一个倡议,号召团员青年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具体就是要大家端午节不去走丈母。” 夏荣的两眼里闪出光,他被周哲这个突然产生出来的灵感所激动,脱口而出地赞成说:“好主意。这样可以使我们在行动上无法摆脱的窘况有了名正言顺的反对理由。” 他们开始往回走,去通知支委们今晚研究决定周哲的倡议。 晚上,在大队部那张条桌边,在周哲的坚持和夏荣的支持下,团支部决定发出这个倡议。 倡议书周哲是会写的,散会后周哲趴在煤油灯下不一会儿就写好了,尽管他在感情上对姜伟有些意见,但还是认为必须取得姜伟的支持。他回到家中将情况向姜伟说了,想不到姜伟的热心劲大大出乎周哲意料,他使劲地拍着周哲的肩膀说:“好样的,这正符合当前的潮流,我坚决支持你。”他把椅子靠在墙上,架起个临时躺椅,手中掂量着一张报纸说:“现在正提倡这样做,这叫无产阶级的新生事物,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我一定要把你的这个倡议通过团县委向全县团员青年发出。” 农历的五月初五,对于农民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传统节日。尽管历史学家们把它说成是纪念楚国诗人屈原的节日,可实际情况也许是:五月正值仲夏,鲜桃裂开了大嘴,杏李吐着芬芳,一年中较忙的栽秧割麦两不空的季节过去了,农夫们把新麦碾出来,香喷喷的面粉正待你去做美味佳肴,新苇碧绿鲜嫩,正待你去摘来包上粽子,田里不再忙碌了,棉花已有了一筷子高,早中稻正在分蘖,夏粮上市,青黄不接的日子就过去了。人们自然要思亲访友,少男少女们这时春情萌发,就会去订婚、相爱、探视。亲嘴乃至儿女风流韵事。 大清早,周哲就起了床,他要去从事他认为的神圣事业——不让青年男女幽会。说实话这样做似乎和他心灵王国的某些东西不甚吻合,可他认为必须这样做。他把团支部和各团小组的人组织起来{可文体委员刘树清却在昨晚就溜到他对象家去了},每人发一个写有执勤字样的袖章,分成几路把守路口。 周哲的这种做法可苦了吴金枝一家。这天吴家己做好迎接这位新客的准备,鸡叫头遍,吴有喜特地跑了趟县城,在国营食品店的门外足足站了两个小时,割了两斤带毛的和有猪奶头的五花肉,沽了一壶粮酒,回家的路上在长江边的渔船上拎了条大鲤鱼,加上自家园里的黄瓜洋葱豆角,清晨,丈母娘杀了只芦花大公鸡,煮了几十只鸡蛋,昨天就包好了百十个粽子。还特地约了大队团支书来作陪,考虑到女婿曾当过老师,又是一个有文化的回乡青年,也特意请了村上的民办老师和一名在县城工作回家过节的年轻人来作陪。 吴金枝因上次没和周哲睹面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加之她在门缝里近距离长时间地看清了周哲的模样,在地里干话又听了许多女人对周哲的夸赞,她心中已由惴惴不安转为爱火烧心,大清旱起床后,她用香皂洗了手和脸,细细地刷了牙,把头发梳得顺顺当当的,抹了一巴掌头油,并把箱中的一套花衣服和一双新鞋穿上。把自己打扮好后,就坐下来替周哲纳鞋,接照乡风,新过门的“哥哥”一定要打发一双媳妇娃亲自做的鞋,这有似于城里用的戒指或者叫做定情物,男方可以通过这双鞋看出对方是否心灵手巧,今后成了媳妇后是否会当家理事。那天周哲走后,在她家里留下了许多脚印,她就趴在地上给周哲拓了个合脚的尺寸,现在这双鞋马上就要完工了。 太阳升起了很高,屋脊上的阳光己照到了台坡中央,门前大路上已有了三三两两穿红着绿回娘家的新嫁女;肩挑手提礼物的新女婿;引着群孩子去外公家的老姑爷;也有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子,车后驮着打扮得艳丽的小媳妇,进城去看电影。吴金枝无心做鞋了,她几次支派她的小妹去路上看哥哥来没来,小妹每次都是扫兴回来。 太阳终于翻过了屋脊,又悄悄地迈进了大门,长江对岸的山上传来了沉闷的午炮声,厨房甑里的饭早己上汽,请来作陪的人在门前徘徊了好几次见新客没来,又借口有事走掉了。 时光无情,一转眼就是下午,看来新客今天是不会来了,一家人由失望到恼怒,从早到这时,没吃过正餐,肚里都空空的,几个小妹憋不住久等,不时到灶边用脏手偷去一只粽子和一个鸡蛋以及碗边一块块好看的精肉,结果用母亲一巴掌的代价将其享受了。 一家人决定吃饭。 吴有喜气冲冲地坐在上首,享受着款待女婿的佳肴,对一群女儿喊:“都来撑禄,这门亲事从今天起就不做话说了。” 在特定的环境里,凡属有斗争精神的,六亲不认的,敢于反人们从来不反的东西的,那将都是值得注重的对象。正是周哲这个不走丈母的新倡议,似乎感动了上苍,命运之神给他送来了好运。前程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时象个昏君,当你勤扒苦做,将自己耗之一尽时,它也许只赏赐给你痛苦与徒劳;可当你碌碌无为荒诞无稽的时候,它也许会送你一个锦绣前程。周哲敢反几千年来的传统习俗,使姜伟为之动心,因为在端午节那天他也大反特反了传统的习俗——红铺大队和长江沿岸的几个大队的农民自发组织起来,弄了几只龙舟在一个小湖里比赛,他带着一帮工作队员去阻止了,有个划龙头的小伙子不服气,上岸来和他理论,说着说着双方就动起手来,他和一群工作队员把那个小伙子打得遍体鳞伤,农民们忍气吞声地停止了比赛。事后他的打人行为不但没有受到批评,而且还得到了县委{其实是个别人}的嘉奖,说他有魄力有能力。 他也决定嘉奖周哲,在东风大队一次支部会上,他越俎代疱地决定发展周哲与夏荣为中共党员。由于他住在周哲家,他建议柳文武为周哲的入党介绍人,他为夏荣的入党介绍人。 这种好运降临到周哲头上,确实让他激动不已,曾经他认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可今天又是那么容易,他吃惊地看到,党——这个神圣的字——至少在他心目中,会这么轻易地来到他的生活中。 这天晚上他被柳文武叫到大队部旁边的树林里,“他又会对我说什么?”开始周哲非常担忧。 “周哲。”柳文武开腔了。周哲的每根神经在注意着一字一音,生怕从那张嘴里又蹦出什么新的变化来。“支部会议研究决定”柳文武故意停顿很长时间,使周哲更加着急,“发展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啊!”恰好一滴露珠或知了尿掉在周哲的额头上,植物神经与大脑神经同时受惊,这个喜讯犹如一记可爱与友好的耳光抽在你脸上,使你不得不在一震怒之后感到它的亲切。 “从现在起,你必须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一个人入党必须首先从思想上入党。只有这样,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合格的共产党员……”柳文武淘淘不绝地说着,可周哲没怎么听进去,他只是在想这种崇高与神圣的东西怎么会轻而易举地降临呢?不是有点唐突滑稽幽默吗? “我……我行吗?”周哲口吃地问柳文武。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支部发展你干吗?支部的眼睛不是雪充的吗?毕业后要你当老师你当得挺好,让你去学医也毫无怨言,叫你回队抓团的工作不是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吗?你能上能下,时刻听从党召唤,对党来说,你象只小绵羊呢?可在工作中你又是个反潮流的战土,就拿这次倡议来说,连县委工作队都很赞赏,他们准备在明年建议团县委把你的先进经验向全县推广。 “可……我……”周哲欲言又止。 “怎么啦?小同志,有话要对党直言。” “我……我的媳妇娃吹了。” “吹啦,为什么?” “就是端午节没去,说我瞧不起他们” “有这样的事吗?” “是的,媒人正式通知我们家了。” “没关糸,我们支部去做工作。谅他家不敢吹,这是新生事物,他们应大力支持才是。我明儿给他们大队的陈书记讲一声,他家还不支持,我就叫他们支部开他家的批斗会。你还是把工作放在首位,不要影响了工作。” “这倒不会。我就是不愿走丈母,也不愿意这门亲事。” “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愿过早的结婚,我还有理想、信仰与追求。” “这种精神是好的,但老婆孩子还是要的呀。象我老婆,虽然很丑,可特别温柔啊。当我一回家,就有饭吃,有热水洗,衣服给你洗的干干净净,睡觉也挺舒服,你还是个小子,不给你说这个……” 心理平衡了,精神也安定。强烈的阳光灼人,空气沉闷而又凝滞,没有半丝半缕的风。 周哲神情安逸,心中一片宁静。生活有时给你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当这个机会快来临的时候,你首先还得珍惜它。 周哲在按他的计划进行,他工作起来十分卖力,当与他性格与情操不甚吻合的东西来临时,他也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可躲到一边,他却认为过去的自己己经死了,灵魂安息了,精神冥亡了,在他心灵里,他曾谴责过自己,但在行动上又必须这样做。 时间老人总是用它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在给每个人丈量着人生。一转眼,炎热的三伏天来到了,农村里一年四季最忙的季节也就来到了,那就是“双抢。”农民们起五更,睡半夜,每个人象牛马一样在水深火热中劳作。 而此时也正是上级催粮催款的关键时刻。 周哲的入党申请书递交上去后,不久又填了一份表,现在他一边在生产队“双抢”,一边在等待。 在童年,当他胸前糸上红领巾的时候,内心里就自豪得不得了;中学时在团旗下举手宣誓,也就懂得了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平等,需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憧憬和向往那样的社会,也愿意为这个社会的早日到来而尽绵薄之力。现在终于有这么一天在通往那条路上的人们欢迎他加入这个行列,他确实带着崇高品质和纯洁的感情来无愧于这个行列的加入。所以最近他的劳动也特别积极,由于他是大队干部,有时他还取代思顺队长槐树下将钟敲响,甚至还模仿老队长的大嗓门在村前村后大喊:“开头,开头啦!” 他也买来了一些书,都是当代人的精神食粮,他对那本《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很感兴趣,将它读了几遍,还写下了不少心得体会。 等待也算是 第四章 时光的流水在岁月的长河里永不停息地流淌,它迎来飞雪,被寒冷冻住,可生命的源泉仍在坚冰底下运动,坚冰阻挡不了它要奔向海洋的步伐;它迎来春风,坚冰解冰,士地在蕴育,种籽在萌动,飞禽在池中游弋,杨柳在长堤吐絮,桃花在阡陌盛开。啊!人们这才感到:寒冷的后面紧跟着来了春天。 一九七六年这个非常严寒非常凄惶的春天。 周哲在这个春天里已满了十八而进入十九了,这个年令对一般人来说还算小,可对入党来说,正是黄金年代。去年秋天,他心血来潮,忘乎所以,在几秒钟内干出了那件粗暴的事,他认为他的入党是完了的,可是还好,由于周思顺被打得遍体鳞伤,东风大队的社员个个义愤填膺,几百人签名向上写了“状子”,周方祥还组织本队的社员,把老人抬到县革委会和县法院门前告状,使得县革委会不得不指示红旗公社去调查处理,红旗公社还真派了一名党办秘书到东风大队走了一趟,可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写出来,这位秘书就被调查了:他贪污了二万元,被判二十年徒刑。 这件事几经周折就这样不了了之,加上去年以来全国都在忙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邓小平,周恩来总理也在这时不早不晚地去世,所以工作队打伤人的这件事犹如一股急流从高山飞流而下,在中途遇到岩石的阻挡,最后变成了一泓清水。不过,这样的工作队在群众中是无法工作下去的,于是他们卷起铺盖溜了。 当然,我们的姜伟同志连铺盖也没卷,他的铺盖被周方祥扔出门后,村民居然没一个人去动它一下,后来成了周哲家的黑狗的“高级住宅。” 由了周哲{可以说}在这次搏击中大挫了工作队的威风,他成了东风大队三千人无一不晓的“英雄”,许多人上门来看他,向他伸出大拇指,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有几个青年要请他去喝鸡鸭洒,被他大嘘一阵将他们撵走了,因为这几个青年是时迁的门徒,他才不与他们为伍呢。 他在“政界”的地位好象也没受到冲击,开头一段时间工作队没宣布撤走,柳文武对他十分冷淡,后来工作队走了,番明木在会上批评式地赞扬了周哲一阵,柳文武的脸上才阴转晴。不过,入党的书表送上去后还没消息,其实这原先是姜伟热心发展的两名党员,姜伟走了,这个问题也就成“问题”了。 夏荣似乎对周哲不太了解,他一向认为是了解周哲的,可这件事使他瞠目结舌,惋惜不巳。当然他不是为周哲惋惜,而是为自己,如果那件事晚发生一段时间多好啊。 当这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周哲、夏荣以及周方祥还有所有的农民们都在辛勤地劳作。经过寒冬之后,他们盼望的春天希望不是乍暖还寒的早春,而应当是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的春天。 春天已悄悄地来了。 向阳的坡面上已钻出一根根针尖似的小草,杨柳的枝条变得柔软并在轻风中婀娜起舞了,阔叶树孕育着粉黄色的叶苞,冬天所见的凋零、萧瑟的田野开始了复苏,生命的绿色来了。 这天,周哲奉柳文武之令去布置一个会场,周哲问他什么内容的会,可不知为什么柳文武今天对周哲不耐烦地说:“春季生产动员大会,你就去拾掇拾掇吧。” 他到学校借了个教室,贴标语,摆桌椅,一切都预备好后,这才陆续来些与会者,他们是生产队长、会计、贫协组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等等,周哲一见到这些人就知道最近不知由谁发明并迅速传播的会技——“见干会”,同时也表明这样的会议内容很重要。 人们刚刚到齐,会议的首脑们就来了。突然,周哲象被人点了穴道似的站在原地不能动荡,两眼直溜溜地发起呆来:他看到在柳文武等人的簇拥下,姜伟雄纠纠气昂昂地向会场走来。他一点也不知道,姜伟怎么来了?当然还有许多他这个党外的小子不知道的事。 姜伟进了门,理所当然地坐在主席台上,他也猛然发现楞着发呆的周哲,他的脸上痉挛几下嘴角裂裂,但没说出话来,周哲和他同时想起了去年的那一拳和那一脚。 如周哲一样,与会的农夫们一个个也呆若木鸡:这个强悍、精明的小伙子怎么在去年那一阵折腾后又来到了他们的上头。直到柳文武说话人们才明白过来。 “同志们,现在开会。首先请公社党委副书记、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姜伟同志给我们作指示。” 一块石头投向水面,它咕咚一声沉入了水底,人们的心头犹如那片水底一样,在心灵深处接受了它的压力。周哲使劲地擦了擦眼睛,又揉了揉耳朵,在姜伟还没发表“指示”之前悄悄地离开了会场。姜伟要说什么,他可以不必知道,他只要柳文武那几句话就够了。他一出会场就发疯地奔跑到金河渊水杉林里,他紧紧地依靠着树干,身体才得以平衡,他眼望天穹,可枝叶疏离,他窥探不到天空的奥秘,“啊,苍天啦!”他大声地呼喊着。 每到春天,上层领导界也认识到一年四季在于春的意义,仿佛农民不知道种田,总是频频地向下分派那些从未种田的工作队员,而这些工作队员多数染上了那种极权阶级的官僚恶习,他们在下面完全不顾农民的愿望与权益,他们越俎代疱,我行我素,全权包揽,瞎盲指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姜伟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带领一班子人杀回东风大队的。 今年他来到东风大队与去年不同,去年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队员在人家手下差事,而今年却是这里名正言顺的领导人。与此相适应,他来驻队前对这个大队的领导班子也作了“调整”:番明木,这个有十多年党令和近十年支书历史的“老好人”被他安排到公社家俱厂当了名副厂长,东风大队的大权就交给了年轻的柳文武,支部里也相应作了调整,遗憾的是这些变动没有经过组织程序,也没和本人“打招呼”,更没有民主政体的那些“辞呈、引咎辞职”之说,就在姜伟进队的第一天晚上就宣布了,接着新的领导班子在今天与群众见面。 不过,团支部的人事还没有“调整”,这并不是他不想调整,而是他思之再三的,因为一个最基层的团支部在上级党委的手中,它的人事变动易如反掌,他根本没必要作那些小家子气的事。 人是环境的产物。近代和现代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这么说。就拿某些社会环境来说,亦即又是人们主观头脑派生出来的,派生出来的这种现象又变成了客观环境。于是乎,人们在这种客观环境里有的能与之抗衡,有的却被这环境所左右。所以,共产主义的祖师爷马克思主义又认为,人不一定是环境的产物,人是可以改变客观环境的{这也正是唯心主义的合理内核},这句话确实包罗了许多事物的真象。在那种特定环境里,姜伟是一个随之左右还是一个与之抗衡的人呢?这不难知道。不过,有一点是明显的,那就是他的脑袋是放在被人派生出来的客现环境的肩膀上的—— 他来到东风大队,每到一处,人们无不敬而远之;如正在吵闹的孩子,只要大人说一声姜书记来了,孩子旋即敛声静气;正在田间捉泥鳅的小孩,只要见到姜伟的影子,田野上顿时飞奔起惊慌的泥丸;就连鸡也在所难免,一群鸡正在稻场边树荫下理毛,咯咯地欢叫,姜伟一到,也使“万鸡齐喑”;几个民办老师放学后想运动运动,找个篮球在操场蹦跳,姜伟见到,指指戳戳说:“这些家伙蹦个么逼,老子说声话就请他们吃不成粉笔灰。”第二天,有个平时喜欢穿小裤脚的老师果真回家啃土块修地球去了;东风大队四五六三个队有个传统的种植习惯,就是在金河渊边的沙地上种花生,姜伟却命令毁掉花生种上棉花,人们忍气吞声地执行了。 在这专制、强横、沉闷的日子里,有些农夫怀念着说书场上讲的侠客义士,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行为他们非常赞赏。于是他们悄悄地聚在周哲的身边,赞扬他去年的那一拳和那一脚。周哲只是痛苦地陪着干笑,以慰籍那些孤力无援的父老乡亲。周时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思索着、怀疑着共产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区别;历史的劣迹和现行的社会制度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惊人的相同之处。 在这段时间里,周哲的“政治生涯”可以说要告一段落了,团支部的工作巳是名存实亡。目前的政治风暴依然在周家村和周家村外如火如萘地怒吼——二报一刊不断发表社论和各种署名的“重要文章”,要求各地大力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刘少奇林彪两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和他们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批判“孔老二”的孔孟之道、中庸之道;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从各个角落里铲除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歌唱农业学大寨、歌颂新生事物的歌曲以及以小靳庄为榜样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一转眼,早稻又插入了大田,在这段时间里,周哲的生活中没发生什么大事,他的团支书虽然还当着,可从去年秋天到现在没有发展过一批团员,也没开过一次团会,开头有许多青年对团组织还有所向往,可现在谈天时也没人提它一句了,在路上在垃圾堆却能见到团徽和团员证,周哲倒是找过柳文武提出要重新开展团支部工作,可柳文武给婉拒了,只一年关景,柳文武对团的热心劲就没了。在这蹲点的姜伟也没去年热心了,因为他今年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不可能长期住在这里,他只是三天二头往这里跑,发布命令,召开他蹲点地方的“先进经验”会。 他今年住在夏荣家中,同夏荣的关糸很好,他每住几天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虽然一向反对传统的、有人情味的东西,可是,如端午节来了,夏荣的母亲包好粽子由夏荣送到他家去,他还是乐意接受的,新米刚上锅时,夏荣预备绿豆连同新米一同送去,他的家人都欢喜不迭。去年他从东风大队一回去,就和那个小他五岁的女工作队员马小霞结了婚,现在她已怀孕,总想吃些酸呀甜呀辣呀的东西,夏荣家总是帮忙满足,要知道,有些东西在城里是无法买的,比如说新鲜就难买。 在这段时间里,周哲的精神上也非常空虚,这种空虚他怎么也无法填充,他原先认为自己有许多办法充实精神生活的,可现在他对自己不抱信心了。他常常一个人去长江边徘徊流连,想从这条大江里汲取精神的源泉和生活的力量,引发青春的欢歌与畅想。他也一个人常常漫步田野,停留在农夫和村庄之间,他更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淳朴与贫困,忠厚与老实。每当在苦闷与不安的时候,他就静静地躺在大地上,那种坦荡的宽广的胸怀,那种无私的公正的情愫常常给他许多无形的慰勉,它逐渐对她感到了热爱,感到了亲切。接着他开始真正的下地劳动,他拼命以劳累来报答大地对他的养育之恩。他学会了许多农活,懂得了季节与种田的关糸,懂得了不少农作物的栽培与管理,他逐渐由一个浪漫的小青年变成了务实的青年农民{尽管他还不甘心自己背上一个农民的称号}. 不过,有一种痛苦始终在折磨着他,这种痛苦象一条蛇缠住了他,使他时刻有焦急窒息的危险——当夜籁人寂时,由县城码头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或者当他拿起书本,见到上面关于理想信仰事业文明城市以及爱情的描写,他就不安甚至急躁起来,往往在这个时候,他就克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不要听轮船的汽笛声,不要相信那是某种召唤,强迫自己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出户外——他见到漆黑一团的乡村,村庄树木和田野都掩没在黑暗之中,天上的星星一点也不亮,只有不远的地方就象遥远的东方有一道曙光驱散眼前的黑暗,他知道,那不是曙光,而是离他家只十多华里的县城灯光。灯光对他的诱惑力确实很强,他感到那就是文明的诱惑力或召唤,他无形之中向往那个光明的地方,有时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勇敢地奔向那里,可现实又使他无法付诸实施。他感到自己就象一匹被拴在马厩里的千里马,无论怎样喷鼻嘶鸣,举蹄刨地,就是无法挣夺缰绳和栅栏。于是他把那种痛苦和不安发泄到树干上,把树上的叶片纷纷摇落,直到精疲力尽才去睡。 有一天,他终于发现自己是一个命运多蹇,歧路兴悲的人,于是产生了灵感要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写本小说,他用两天不出工关在房中写呀写,两天过去了,他除了写出一段开头有点文学趣味的话之外,以下的情节语言描写简直还不如一个中学生的作文,他读后感到非常可笑,于是他将两天的成果付之一炬。其实,他的人生之路对他来说还刚刚起步,他那有生活积累从事人生的描绘呢。 时光虽然难熬,可也过得飞快。一转眼,时令已到三伏,晚稻已长封行,棉花的花蕾巳开上了顶,第二代双化螟和第一代棉蚜虫正是繁殖旺长期,一年四季最最繁忙的“双抢”虽然结束,但万万松懈不得的田间管理、扯草除稗、治虫喷药正方兴未艾,农民们依然要头顶烈日,脚踏热地,汗透衣襟地在大田里劳动。 这天周哲正给棉花喷洒农药,他戴着斗笠,戴着口罩,肩背喷雾器。棉花已进入蕾期,枝叶葳蕤,生机勃勃,他全身被棉叶上的药水珠给弄湿透了,一股难闻的药水味直冲鼻子,他只顾低头在棉行中喷洒,等到田头时,猛发现柳文武在田头等他。 “喷的么药?” “1059,专治蚜虫的。” “呀,这可是剧毒药,小心。” “当然。” 柳文武绕了会口舌,这才告诉他:“知道吗?夏荣的入党申请批了。” “啊!”犹如一记很重的耳光抽在他脸上,他怔呆呆地望着这碧绿的田野,手中的喷头还在喷个不停。 “其实。”柳文武说,“这没多大关糸,你还年轻,而夏荣大你二个年头,说不定你不用二年就能入党。” “不,柳书记。”他苏醒过来似的关上喷雾器,很低沉地对柳文武说:“入党是我一生的追求,当然我不急。不过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的处境,当初如果不让我回家当团支书,也许我的医生学成了。” 柳文武连忙用手在自已的胸前象擂鼓一样地保证:“你后悔了不是?告诉你,你的处境没什么不好的,有我呢,我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我他妈的一定要把你搞进党来。问题是你现在不要消沉,也不要怪我无能。” 听到这样的表白与许诺,周哲心头感到还有一个人在想着他,心中非常激动,两眼也湿润了。柳文武帮周哲取下背上的喷雾器,两人坐在田埂上。这时,孟秋的风夹着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格外吃力,棉叶耷拉着仿佛死去了一般,天空见不到一丝云彩,整个蓝天大火一样地燃烧,原野上犹如一个大蒸笼。周哲的全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药水,他的脸孔被阳光和热浪灼得通红,从敞开的衣领上看进去,两边的肩胛被喷雾器的背带勒进去很深,在那肉嫩的肩上出现了两条血印。 柳文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感到这确实是个好伢,可他得罪的人太不是了,他无能为力,他长长地唉了一声,把发热的两眼瞅向棉叶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对周哲说:“你别喷了,回去好好洗一洗,晚上到大队部去,上级分配给我们大队两个招生名额,你愿意去吗?” “招生?”周哲眼睛一亮。 “是的,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在农村招的办法有这么几步:贫下中农推荐;大队党支部同意;公社招生办批准;县招办审核;学校录取。当然,大队只能将你送到公社那一关。” “那么说我……” “你去参加这次招生,如招上了就走,招不上还回大队来。” 周哲感到了,他在“政界”的位置开始动摇了,这次招生不就是一次变相的撤职吗?可是党的支部书记动员你去接受“祖国的挑选。”还有什么好说的。上大学,这可是他做梦也没想过的好事,为什么有些他连想也末想的好事突然闯到他的生活中来呢?他原先向往着文明,一种比眼前生活更有意义的文明生活,为什么他不知道有上大学这条路呢?难道这就是神秘的政治给带来的好处吗?难道这就是落后的教育给闭塞的乡村背上的沉重负荷吗?难道这就是一代中国青年所热心和向往的历史事迹吗?他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晚上他按时来到大队部,想不到另外一名指标是夏荣,一见到周哲进来,他热情地说:“想不到我俩这次能上大学。” “你也去吗?”周哲惊奇地问他的组织委员同志,他刚才还在想,要他上大学可能是姜伟与柳文武玩的招数,目的是将他的团支书拿掉,让巳是中共党员的夏荣来当。现在见此他的疑团全消了。 他与夏荣的关糸也没了先前那样好,从去年的那一拳和那一脚之后,夏荣也不来给他请示工作商量什么了,特别是今年姜伟住到他家后,他连见周哲的机会也很少了,有时在路上见到了周哲,他也故意弯路或装着没看到那样,可周哲对他在内心里没一丝的“意见”。 来了一名支委,他是贫协主席,名叫郑文化,可他肚里却没一点文化,他村里有一个地主曾这样形容他:“扁担倒在地上不晓得是个一字,站的地方土都憨三尺,开口除了嗯就是啊,听的人都狠不得把头扎在胯巴里。”但他苦出身,积极,土改时斗地主斗得很凶,并且入了党,一直在担任大队贫协主席。他见到周哲和夏荣后自我介绍说:“嗯……我是大队招生领导,啊……我的事是把你们搞到公社去,嗯,去年也这样弄过一回,入他妈一个也没弄上去,啊……今年你们就去碰碰运吧。”他个子很矮,脸上肉墩墩的,一双小眼睛总闪着狡谲的笑,当然斗地主时又是很严厉的凶光。“我们去学校吧,我请了李老师给我们作座谈记录” “座谈记录?”周哲不解地问。 “是呀,嗯……上面不是说要贫下中农推荐吗?” 他们三人一齐来到学校,周哲和夏荣又吃了一惊,所说的开座谈会,居然没有一个人,他俩正诧异间,办公室里走出了李老师,他一见到周哲象久别重逢的人一样,赶紧上来一把抓住周哲的双手说:“老战友,恭喜呀恭喜高就?;”仿佛周哲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贫下中农代表怎么还没来?”周哲问。 “嗯……哪有代表,就让李老师象那么回事地写写吧,入他妈白天累死了,晚上床都趴不上啊……” 周哲懂了,夏荣也懂了。编就编吧,反正现在许多事情都说不清楚。 贫协主席对他俩说:“嗯……李老师可是抽空来为你们写表的,他的笔头子可硬了,去你他写的活象入他妈那么回事,到公社好些人还说我们搞了真家伙,今年他一准写得更好啊……嗯……你们去小卖部买两条烟来吧。” 周哲和夏荣会意地笑了,于是去小卖部赊了两条烟,一人记一条在帐上,事后再给钱。 乡村的校舍掩在浓郁的树影里,古朴破旧的小学静静地立在繁热的夜晚,轻风徐来,门窗发出一两声破裂声,墙边的昆虫叫个不停,远处除了一两声狗吠之外,只有办公室的一盏孤灯在注视着这世界的现实——应用文编写者正在发挥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午夜,这两份基础材料就编写好了。 第二天,大队里盖了章,表就由贫协主席送到公社去了。 在五个关隘中,周哲和夏荣不费吹灰之力闯过了两关,现在到了第三关——公社关。这也是最迫切的一关,对迫切想上大学的人来说,也是最焦急最关键的一关,在这一关内,政审的好坏,名次的排列都对上大学起非常重要的作用。公社所有办公室及要人们的寝室里都有被推荐上来而想走后门的青年及他们的亲属在活动。 近年的招生己出现了一些令人遗憾的势头,这就是不按张铁生的“硬茧”那个资格了,也不看什么贫下中农的意见,而是几个领导碰在一堆,各揣心意,拿出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于是象市场上讨价还价一番,名单就定了。全部过程是在短短的半小时或一小时的全封闭暗箱里操纵的。 周哲和夏荣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没有参加队里的劳动,而把全部精力放到招生中去,他俩几乎每天都到公社机关,而周哲也硬着头皮和夏荣一起出入姜伟家中。 两颗年轻的心都在激动得颤抖,他们被未来充满理想的生活而陶醉,被即将到来的人生新境界而振奋,他们感到精神空虚被弥补了,感到心理得到了平衡。他们有时甚至在乡村坎坷的小路上奔跑,比一下高低,有时在路边草地上翻着筋斗,夏荣的高兴劲与踌躇满志比周哲强,周哲的忧郁寡欢有时被夏荣所感染,他们感到他俩的友谊得到了又一次巩固,两颗心得到了交换。 有时,仿佛晴朗的天空升起了乌云,清冽的湖水中涌来了浊流,他们心中也有不安定的时候,而这种不安定往往是周哲开始的。 “这一切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呢?我怎么感到这里面缺少些什么?” “缺少什么?”夏荣总是开导他,“我想我们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我们的政治面貌不是很好吗?我是党员,你是团支书,我们两家都是在旧社会受尽了压迫和剥削的贫农。” “象我们的成绩能跟上课吗?” “呔,你真是杞人忧天,你还不知道呢,公社赵书记的女儿连名字都写不好,所有要写字的关节都是她父亲代替的。” “你是知道的,我与姜书记……”周哲停了一会又说“支部让我招生,很可能与他有关。” “不一定,他不是对你还好吗?免了那么多大队干部,可没动你。”夏荣眼晴翻了翻,声音低沉地说:“想不到去年……我一直认为你是很有修养的。” 周哲的情绪有些低落,可他并不为做过的事后悔,他说:“我不知是不是受了古典侠义小说或人道主义小说的影响,我见不得强暴。” “这种观点显然是偏颇的,阶级斗争嘛,没有暴力怎么叫斗争。” “有些事情为什从偏要用斗争这种形式呢?”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形式去击倒他呢?这不明显地存在一个脾气问题吗?自古以来不是有人说酒色财气是败人的关键吗?‘气’就占了一种。气量狭小,鼠肠蚁肚,往往是最容易败事的,所以苏东坡曾言:‘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夫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况且姜伟还不是在整你。” “正因为不是在整我,如果是整我,也许我会‘不惊不怒’,可他在整一个老人。” “为了别人,为了一件违反原则的事,你失去了多少东西啊!” “是的,我曾为之遗憾,但不后悔。” “好了吧,我们不必争论过去了,不过我想,人是唯物的、现实的,凭口号理想乃至高尚的心灵和情操是难以生存的。人的本身谁也离不开唯我这个本质,如果说有那么一个人排斥在这种本质之外的话,也不过是客观及外表上的表现而巳。用几何图形来表示人的本质——‘我’就是圆心,唯我就是以‘我’为半径的圆。” 听着夏荣的话,周哲久久地一言不发。 …… 当炎热的夏天在平原上沸腾生存的时候,凉爽的秋天悄悄地躲在它绿色的衣裙下面来了,它给大地带来了金黄的银白的新装。金风在平原上浩荡,它吹皱了农人额上的皮肤,也吹得年轻人面目憔悴。 周哲最近看上去老了许多,他还没满十九岁,可额上却过早地爬上了皱纹,眼角末梢也有了鱼尾纹,他现在极不爱惜自己,在阳光下劳动脱光衣服,身上晒红了变黑,黑了又蜕层皮,他一天割一亩多田的稻子 第五章 当他和黑狗回到家的时候,夜色已笼罩着台坡和屋子,为了节省灯油,他父亲还没有掌灯,形销骨立的母亲在灶台边摸索着做饭,父亲放牛刚回来,在野外抠红苕吃过,此刻嘴角还残留着黑汁。母亲见儿子回来了,连忙把一碗煮好的东西端来,心疼地说:“娃啊,快趁热吃了吧。” “妈,是什么?” “鸡蛋,看你最近的身子垮得多快啊。” “哪来的鸡蛋?” “是你顺大伯送来的。” “您怎么可以要他的鸡蛋呢?” “我是不要,可你顺大伯硬要留下,他见你瘦了许多,他心里难受。” 听到这话,周哲心中一阵酸楚,泪水悄悄地涌了出来,他和着眼泪将一碗鸡蛋咽了下去,他感到吃的不是一碗鸡蛋,而是一碗说不出滋味的东西。他心情低沉得很,食欲也没有了,他知道今天只吃了一顿饭,但他不想吃,在水缸舀了半盆水,胡乱地擦了下脸和脚,就和衣倒在床上。 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周方祥推门进来了,“望星,你睡了。” “没有,只是躺躺。”周哲连忙坐起来,把身子靠在被子上。 方祥的厚嘴唇动了几下,但没说出话来,他用一脸的迷惘和惊慌望着周哲又望着并不明亮的油灯。周哲发现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忙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周方祥嗫嚅着嘴,半晌,才从他那张笨嘴里蹦出一句使周哲大惊失色的话来,“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早上享福去了。” “什么?!”周哲从床上跳下地,两只发光的眼直射周方祥,“你听谁说的,该不是造谣吧?” “方茂家的收音机都播好多遍了,我不敢相信,特来问你。” “走。”周哲惊慌的心里禁不住一阵悲伤和一种很复杂的情感,作为一个团支书,一个自诩为懂得政治和时事的人居然连震动世界的头号新闻还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口中才知道,他感到自己是彻底的失败了、落伍了。 他和方祥来到方茂家,周方茂是本队会计,他去年腊月十八结了婚,爱人刘姣娥陪嫁过来一架台式收音机,此时方茂的新房里外正围着一天劳动下来的村民和喜欢热闹的娃娃。 一阵特别的、低沉的,动人心魄感人魂灵的哀乐过后,那位著名的男播音人的声音把这个消息又一次送了出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沉痛宣告……这天是九月九日。 整个周家村同祖国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以及它的领海领空一样,都沉浸在无比的哀痛和惊慌之中。东风大队所有的工作都停止了,大队党支部根据上级指示特意在小学里腾出一间教室,将其布置成非常庄严肃穆的灵堂,青的帷幔,洁白的纸花。一时毛主席的遗像成了最为紧俏的像片,大队党支部要求每个村民必须上穿白衬衣,不穿青裤,袖戴青纱,排队到小学里主席灵堂前默哀吊唁。 九月十八日,毛主席的追悼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东风大队大人小孩几乎都来到了小学的操场,都沉痛般地低头肃立在这里。有那么三分钟,除了各自听到自已心脏的跳动之外,东风大队和全国人民一道认真地谛听了祖国心脏在怎样的搏动,国家以后将怎么办呀,朝哪里去呀…… 王洪文主持了追悼会,华国锋致了悼词。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从北京又爆出一个巨大新闻,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揪了出来。中国、中国共产党和它所领导的全国人民在一时三刻又沉浸在无比的欢腾之中,胜利之中。“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祖国,再次显示了她的伟大和成熟,历史,再次书写了惊人相似的一页。不管怎么说,历史在这时似乎应当翻过一页了,展现在人民面前的会是一页怎样新的篇章呢? 人民在拭目,人民在等待,人民在期盼。 一片悲痛,一阵欢喜过后,周家村的农夫们没有感到变化了什么,周方祥依然在天不亮就把老槐树下的镢耳敲响,然后巡视一周村子,再扯开嗓门大喊开头,开头啊!自从去年老队长思顺伯被打伤之后,周方祥就当上了十一队的队长,大家依然集体出工,一块田里劳动,而且也还实行的是大寨式的评工记分法,人们发现唯一的一个变化就是在毛主席像右边紧贴着一张华主席的像。 生活依旧,时间依旧,空间依旧,一切都在沿着历史的车轮所产生的惯性在向前运转。倒是目不识丁,忍辱负重的周方祥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件除十一生产队社员知道,没有任何外人知道的大事——他将一堆重五千斤的稻谷分给了大家,并且将分粮的帐点火烧掉了。人们在鸡叫的时候没有人喊,没有人领,夹着麻袋,在稻场里将一堆谷瓜分,又静悄悄地扛回家去。就连平时出工不出力,老叫力小没用又有病的“三叔”也扛上一麻袋稻谷飞也似的进了家门。 这件事是避开周哲干的。 周哲事后知道后,他暗暗为周方祥吃了一惊,同时也为他捏着一把汗,可时隔半月,周家村所有的人仿佛象没事似的,连提也没人提,当然大队里也就没一人知道。周哲暗暗佩服周方祥的能力,他自己虽然现在还是个大队干部,但他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政治生涯”现在对周哲来说似乎已终结了,尽管他还算是个大队干部,可一直没干一个大队干部应干的事,倒是每天同十一生产队的社员群众一起早出晚归,尽管人们也还把他当成一个干部,可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与位置。 这天冬播小麦一天回家后,他感到将别的累,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他一觉醒来感到头疼发热。他知道,疾病在劳累的伴随下,侵入了他意志虚弱的身子,天快亮时他终于支持不住地呻吟起来,他母亲闻声来到他面前,手刚一触到他额头就叫起来:“我的儿,你烧得象碳火!” 迷糊中的周哲不置可否。他母亲烧来开水,用菜油推拿他的额头,揉肚子摇胳膊,他把开水喝下去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清晨,一阵较之以前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呕吐,大汗淋漓地降临了,不到五分钟,肚子里象有人在缆动一样的剧痛,他支持不住地在床上竖起了筋斗,从床上滚到地下。他父母慌了神,一边不停地祷告神明,一边外出找人。 首先来的是周思顺,这位曾非常健壮的老人在挨了去年那阵猛揍后,身体垮了,现在走路不得不扶着根拐棍。他一进屋见周哲病成这样,忙说:“快送医院,还等什么。” 正好方祥喊工来到这里,他又连忙去叫了几个男劳力,将竹床翻过来铺上絮,抬上周哲就朝县医院跑去。 疾病往往和穷愁潦倒结伴进攻身体虚弱和意志衰退的人,当一个人胸腔里淌着旺盛的热血,他的体格健壮,精力强盛,疾病是不易袭倒这个人的。周哲精神上和身体上可谓是积劳成疾,疾病也就自然地光顾他身上来了。医生的诊断是急性阑尾炎,这可是内科极易诊断的病情和极易做的手术,他被送进手术室,右下腹划上一刀,他的病就好了。七天之后,他又被周方祥等人抬回了家。 他有很久没到县城里来了,来的那天,他被蒙头抬着,没暇瞧瞧久别的县城,今天他特意把头留在被子外面,此时,县城和他的乡村相比,他感到有种特别的诱人魅力:那车水马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姿色迷人的少女;时髦讲究的伉俪;英俊翩翩的少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眼花缭乱的宣传画,这些都是乡里没有的。他有点象凡尔纳笔下被汽球扔到神秘岛上的人,四周茫茫大海把文明与人隔开了。一见到这些,他身上的血液就象沸腾了一样。可当越来越接近乡村的时候,他心中的热血就冷了下来。这里秀丽的树木;平坦的原野;清清的水;蓝蓝的天;新鲜的空气他不是不爱,而是太熟悉了,太熟悉景物就是一幅没有新意的画,而他则要求在他的生活中展现一幅幅崭新的人生画卷。 他一到家,就坠入到严酷的现实之中,父亲蹲在墙边抽旱烟,母亲一刻不停地在屋内外摸索,亲爱的母亲已有一年没织布了,一是不准搞“小生产”,二是母亲的年令不饶人,三是村民们巳接受了城里来的“洋布”。家中的景况也越来越糟,这次手术前后共花掉五十元现金,五十元啊,这可是全家有史以来一笔现金积蓄,这无疑会给家庭的贫困雪上加霜。 他躺在床上,精神也如害病一样,他自己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入党没了影子,大队干部不知还能不能当。“怎么办?怎么办?人生之路怎样走下去?”他躺在床上无数遍地问自己。 就在焦急与忧虑的日子里,他身体复原了,开始下地走,没几天就能跳,他又在家躺了几天,在这期间,没谁来找他,支部里没一个人来看他,团支部里倒是来了几个人:杜强、刘树清、周光辉,可他们都是以个人名义来的。一个勤劳的人,休息和无所事事往往比自杀还要难受,这天他终于走出了家门,他见到稻场里晒着黄灿灿的谷,碉堡似的草垛垒在场边,许多鸡在稻谷和草垛边觅食。深秋的天空,天高气爽,云淡风轻,湛蓝的天空飘浮着片片棉花般的云,金色的原野此时已换上斑驳杂乱的服装,树梢上的叶子巳经掉光,一阵风吹来,下部的叶片也开始掉,象波浪中的一叶小舟荡乎乎地坠落。 时令将要进入一个较之现在更严酷的季节,那就是冬天。 周哲来到方祥家,要求给他一点事做。 “你还多歇几天吧。” “歇着比干活难受。” “你就是不出工也照样有工分。” “我不好意思白要工分。” “你的刀口还刚合好,那就去稻场赶鸡吧。” 周哲朝稻场里来,他在路边胡乱折了一根树枝,见晒的谷中有几只大母鸡,他连忙冲上去将它们赶跑了。他在稻场边来回巡视了几遍后鸡就不敢再来了,躲到了远处一排篱笆上的鹅眉豆下。他感到这种劳动太单调了,于是回家去搬了把椅子,拿本书,“黑子”硬是亦步亦趋地跟了来。 这是一只纯黑色的狼种狗与本地草狗的混血儿,身子呈流线型,四腿长而有力,雄健的前肢和强壮的臀部,腰肢则象漫画中的美女细腰,全身缎子般的毛皮黑得发亮,一双机警的眼睛在暗夜发出蓝幽幽的光,只是两只有些耷拉着的耳朵和那条不够虎气的尾己才使人们联想到它的祖先同本地草狗血脉相连。 狗倦伏在他脚边,他就瞧着书本,偶尔有一两只胆大的鸡长长地伸着脑袋,鬼鬼祟祟,摄手摄脚地从鹅眉豆下走出来想吃稻谷,周哲就命令黑子冲上去,鸡一阵唿哨后又乖乖地躲到了鹅眉豆下。 “哟,团支书成了鸡司令啦。”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周哲连忙收起了书本。 “余敏芳,快来玩。我正没伴呢。”周哲喊。 来人是十队的一个青年,和周哲同过小学,后来玩性大,老是喜欢抠鳝鱼捉泥鳅,所以初中就干脆不读了,人有几分小聪明,做事一点不吃人家的亏,也不占人家的便宜,不过也没什么追求与信仰,那阵子闹入团,许多人都向团小组递了申请书,他可是无动于衷。 “你从哪里来?”周哲把椅子让给他。 “从我姑爷家来,想找他走后门弄到外面去混混。” “有眉目了吗?” “暂时还没说定。” 他俩正说话时,黑子突然凶猛地叫起来,他们回过头去,见前村的三个青年朝他俩走来。 “书记和小聪明在聪明什么呢?”原来是原团支书,现在的生活委员杜强。 “说闲话,快来,我正没伴呢。”周哲很热情,可黑子却迥然不同,大叫大嚷,表示极不欢迎这三位客人。龙宜香被它给叫烦了,大声对它说:“你还 ,老子把你剐吃了!” 周哲喝住狗,一伙人才蹲的蹲坐的坐下来。有一个是被周哲认为拜倒在时迁门下的叫唐万娃的突然眼珠子转了几转,提议说:“你们想不想喝酒?” “想。怎么不想呢?”杜强首先附和。 “酒倒是有我包了,可周书记要出一样菜。” “我有什么菜呢?” “它就是。”唐万娃指着狗说。 “这不行!”周哲坚决反对,“我现在还不能喝酒,刚开刀。” “小聪明”马上附和着说:“你的身子正要狗肉滋补呢,不是说狗肉能强身健体吗?” “它在我家好几年了,我父母不会同意的。” 唐万娃用手指了指村外的一口破窑说:“我们到那里面去煮,不让大伯大妈知道。” “不!这是罪过,一条狗有七分命。” “嘿,算了吧,上次姜伟的灭狗令没将它灭掉就了不起啦。” “这。”周哲无可奈何地说,“我在看场呢。” “这好办。”小聪明将脑壳一歪,吩咐唐万娃说:“你去鹅眉豆下抓只鸡来。” 唐万娃果然不负时迁门生之盛名,瞬间功夫就抓来一只鸡交给了余敏芳。 余敏芳用绳子拴住鸡翅膀,将鸡绑在竹杆上高挑于空中,鸡在空中大叫,果真在稻场四周转游的鸡都飞也似的跑远了。余敏芳哈哈大笑地说:“就让它代替周书记看场吧。” 杜强见状,马上吩咐龙宜香找一根绳子,接着又命令唐万娃去找佐料和锅盆碗盏。不一会儿他们就把应用的东西备齐了,于是五个人带着狗齐向村外走去。 在斑驳的田野上,高高地隆着一座破窑,远远看去,就象日本人的圣山富士山的缩影,不过没有白色的雪冠。他们来到破窑前,黑子毫不知晓它的末日就要到了,还一路撒着欢跟了来。这是大队的一座用稻草和棉梗烧砖瓦的窑,自从有了以煤为燃料的大轮窑后,这种窑就受到了冷遇,几年没用了,窑巳破烂不堪,窑门上的砖也被人拆去不少,在这荒凉的冬原上,更显出一派萧瑟、破败的景象。 杜强先进去看了看,出来说:“狗日的,里面有几堆屎。”他吩咐龙宜香,“你去把屎搞出来。” “好的。”龙宜香进去后不一会就用瓦块撮着屎,捂着鼻子端出来,口中嗡嗡地说:“狗日的,会吃不会倒,撩起老子燥。” 杜强又指着窑边一根不高的苦楝说:“让这树作黑子的绞架吧。” 周哲又留恋起这只跟随他几年的狗来,他蹲下身子,摸着狗黑亮的毛皮,心里想,这只佝曾给过他许多安慰,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摔跤后,一进门一副委约的样子,狗迎上来跳到他胸前,用舌头舔他,用鼻子嗅他,使他感到了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份友情,可现在他要在这棵苦楝上结束它的生命。 龙宜香把绳子的一头扔到树杈上,见到在风中摆动的两根绳头,周哲心中更加难受起来,他感到:答应消灭这条狗的生命不仅仅是一条狗,而是他精神中的某一根支柱,他一向在追求美好的东西,而现在竟同意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他的心在哭;,在流血。 杜强将一根绳头打了个活套,套在狗的颈项上,其它人正准备拉另一根绳头时,周哲突然大叫一声:“慢!”他来到狗身边,将绳子解开,驱逐着狗,可狗相反地紧偎着他。 “怎么不想喝酒了?”众人诧异。 “这顿酒免了吧。” “周哲,你真不够朋支!” 周哲又犹豫起来,他知道,万事俱备只欠狗肉了,他答应把这条狗给他们喝酒,这些朋友将来是不会冷落他的,他感到自己所追求的东西都成了泡影,他今后终究会离开自己原先的心灵王国而和这些现实的青年生活在一起的,他心里一阵痛苦,一阵不安,他走进窑洞,可狗似乎很通人心地跟进了窑洞。突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窑洞内响了起来:主人,你别再犹豫了。狗大瞪着那双在暗夜发光的眼睛开口对周哲说话了。 我的好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周哲大吃一惊。 这正是你们的不了解之处,其实你们人类的祖先也跟我们一样,只有部落才懂的语言,可你们人类比我们进化得快,你们是种最高级的智慧生物,将你们的语言具体化规范化文字化罢了,而我们狗类和其它动物家族依然还停留在生命的起源阶段。 那么说,我们人类进化了,而你们一点也没进化? 是的,你们的进化太快,你们的进化把你们祖先最美好的东西都摒弃了,尽管你们在物质世界方面巳到了计算机时代,太空时代和星际探索,而在精神时代却落后于我们。我们懂得献身,懂得决不在同类中互相倾轧,懂得决不在任何情况,任何处境里背叛忠诚,背叛诚信。尽管我们也有狗咬狗之说,但那是我们祖先留下的惩治不按游戏规则生存的同类的手法。我们在你们人类面前,总是摇尾,而你们却认为我们是卑贱下作,殊不知这正是我们祖先教给我们的传统——向你们人类表示友好和善意,当然我们有时也大声狂吠甚至还咬伤你们人类,但那是为了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如果你们人类还保留着这种友好与善良,诚信与尽责,而不是残酷斗争,倾轧利用,那该是多好啊! 既然这样说,而你又变成了一只与众不同的会说话的狗,那我更不能舍弃你。 狗摇了摇尾巴,用两只后腿站立,前腿放在周哲的身上,舌头舔着他的手说:我的主人,你是主人,不是你要舍弃我,而是你窑外的那些朋友逼迫你舍弃我,而你现在犹豫我与你的情感,你在内心里还不想毁灭你原有的美好世界。其实这些都不要紧,一个世界的建立和为之巩固虽然是很难的,但是,你如果不勇敢地抛弃原有的世界,就不可能建立新的世界。那么舍弃我吧,去建立你的崭新世界吧,我只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要误入了歧途。 周哲用手捂住狗头,替它擦去眼边流下的泪,声音哽咽着说,那太难为你了。 是的,让我们再见吧,亲爱的主人。 杜强见周哲又把狗给引了出来,于是将绳套再次套在狗的脖子上。 “慢着,让我躲进窑洞里去。”说完周哲进了窑洞 一阵撕裂周哲心肺的狗叫,狗的身子腾了空,杜强马上把预备在身边的一碗水朝狗嘴里灌下去,狗呛了一下,叫声嘎然而止。等周哲从窑洞出来时,狗巳被放下来躺在地上,一条血紫的舌头拖出来老长,两眼圆圆地瞪着,仿佛在告诉周哲它真有死不暝目的血海深仇。 周哲只能在背后祷告说:“请原谅我。” 杜强吩咐马上行动。一会儿柴来了,灶也垒好,唐万娃剥狗的本领也真高,不出五分钟,黑子就脱了黑衣,剩下一件血红色的外衣,唐万娃一旋刀子,卸下条后腿交给周哲说:“带回去给大伯下酒。” 开始煮起来,杜强煮狗的本领也不赖,窑内顿时飘起了肉香,余敏芳从小卖部回来了,他拎着五斤白酒五包烟,见到这些,周哲心中的不快顿时消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来了兴头,他一把将杜强扒到一边说:“你掌勺不及我,我做出来的味道那才叫好。”说着他抄起锅铲,就在铁锅里鼓捣起来,想不到这不是家里的灶,锅是放在垒起的砖头上的,由了用力不匀,锅被周哲搞了个底朝天,噗的一声,火也被浇灭了,一股汽尘直冲向窑口,几个人跳起来,异口同声地惊呼:“入他妈!”周哲则手足无措地傻子般呆立着。 “唉,我的天王老子地王爷”,杜强埋怨道:“你真是嘴上无毛,做事不牢。你是存心不让咱哥们喝顿好酒是吧。” “算x算x”余敏芳说:“埋怨也没用了。”他脑袋瓜聪明一番后说:“有办法啦。”他眼盯着灰堆象位研究者一样说:“这肉块子切的大,将其和灰都扒起来去水里淘,灰一淘掉肉岂不是出来了。” “你狗入的真不愧是小聪明。”唐万娃给了余敏芳狠狠的一拳。 马上行动,龙宜香去找佐料,杜强还是掌勺,余敏芳看住周哲。不一会肉就煮好了,早有人周数十块窑门砖码好了凳子,几个人围上来吃起了火锅。杜强首先夹起一块肉嚼着说:“味不错。”他品抵了几下嘴又说:“要是原滋味那肯定是狗子吃粽子——没解。” 于是他们开怀畅饮,称这次聚餐叫“窑城大宴。”唐万娃说:“周书记今天能和我们相聚在这样的‘大宴’上,我真高兴。” “那次你将狗日的击倒,救了顺大伯,成了大队的名人,我们请你喝过鸡鸭酒,可你没赏脸。”龙宜香说。 “那是有原因的。”杜强为周哲辩解说,“他是文化人,又是团支书,他当然要为自己的行为考虑”。 “那次是我不好,我不够朋友。不过,你们几个经常在一起……玩,这我知道,象这样的酒我还是乐意喝的。” “我们知道。”唐万娃说,“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搞了。那次你不同我们喝酒,我们就知道自己错了,所以我们收了手。” 周哲突然发现,他曾认为这些粗俗不羁,大法不犯,小错不断的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美好的东西还占驻着很大的地位。他们对生活充满希望,有着自己的美与丑、善与恶的评判标准,他们也不会因为某件事而影响他们的生活乐趣。他感到在心灵深处对于心理平衡这个概念他不如他们:他有时孤芳自赏,自以为是;有时得意忘形,失重负望;有时对自己的一己悲苦而忧虑难当,对人生缺乏信心。 酒被周哲喝下去不少,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喝酒是不用学的,他身体本身所需求的能量总是要摄入的。他倒是一般喝酒就迷糊的人不同,相反,他的大脑很清醒,他说:“今天大家看得起我,在这破窑里聚餐这本身就很有意义。说实话,你们和我有所不同,你们没有我的理想大,追求高,当然也就没我摔得重!” “周书记,话可不能这么说……” “屁书记。生活的现实告诫我,以前我是躲在缥缈虚无的心境里生活的,那时当生活中的痛苦与欢乐来临我头上时,我都排斥生活的真实意义,而用心灵中的一杆称来称量自己,所以我失败了。”他的脸上红得发光,他感到舌尖开始有点打结了,但大脑依然清晰:“人生是要讲究策略的,当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的生活来临时,有人能审时度势,把握住生活的实质,而我呢……却受到了生活的惩罚。”周哲又大口地喝了口酒。 余敏芳一直在听周哲讲话,他见周哲巳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忙一把夺过来酒杯说:“我没你读的书多,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我认为你并不是什么彻底失败了,因为你还年轻,年轻是不言失败的。人生如长江的洪水一样,有涨也就有退,人应当是人,是自己的人,不应受别人左右,有些人靠出卖自己的灵魂而生存得道,这种人我不羡慕。一个人的发迹和衰落也许就在某一时和某件事上,而这一时却全都凝聚着他的道德和人格,良心与修养。一个人虽然胜了也不一定就获得了整个世界,一个人败了也不一定就一生惨败。人生的机会多的很,也就是说人可走的路太多了,我们没必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你虽然大学没上成,可全大队哪个不认为应当上大学的是你,可夏荣却靠后门硬去了,大家都在骂他唾他,为你惋惜不平。可你怎么能躲在这种底层阶级平民式的赞赏与同情中生活呢?所以我主张另谋出路。” 周哲在认真听这个小聪明的话,从他的话中发现了什么,忙问:“新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先前我没告诉你的,我从我姑爷家来,我姑爷现在担任一座电力排灌站的建设指挥长, 第六章 大自然的面貌有好坏之分: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万木葱笼,风光旖旎,这是他的好;坏的一面是有狂风暴雨,冰雹雷电,洪水泛滥,旱灾频繁。比如六月上旬一场为时六小时的暴雨,整个县城及大半个县域被水淹没,县城内所有的单位全部进水,低洼处深达一米,农田的受灾程度犹为严重,不管是稻田还是棉田全都是一片泽国,筹备了多年的一项工程终于在这次暴雨后上马开工。 这是一项能排、灌、引水的综合性水利工程,建设项目包括主泵房,防洪闸、提水闸、大型公路桥、高压变电站、管理处设施等。它的主体建筑由本县水利部门会同各有关部门承担。 周哲一到工地,他不象有些青年只限于对周围环境的熟悉和对陌生地的流连,而是站在工程的介绍栏前,仔细的观看。他在想:他人生新的这一步己经迈出来了,这步迈得有没有意义?他心中曾形成的一种靠个人奋斗的决心、而这个工程是不是可以奋斗的地方?当他看完工程简介后,他心定了。 接着他们就解散行装就地搭工棚,用拖拉机从家里拉来的稻草芦苇、工程指挥部配发的木料油毡就是搭工棚的材料。工棚搭起后,它座落在离工地不远的一个荒凉的土坡上,四周是低洼的水田。在远处,龙山象一座硕大的雕塑坐立在江边,工地指挥部依山势而建,也是牛毛毡和竹乜席,在指挥部前有一个非常大而且深的坑,这是用了几个公社的水利劳力挖成的基础坑。 周哲的小队共有四十八个人,绝大多数是小伙子,象杜强、唐万娃、龙宜香以及余敏芳都报名上来了,另一部分是老人。这些人基本上是各队甩色袱给甩来的,不愿种地的、出工不出力的、调皮吊蛋的、偷鸡摸狗的不一而足。用柳文武开玩笑的话来说,“你要是把这五十人带好了,回来我就将大队书记的位置让给你。” 经过一冬一春的苦战,土建工程基本告一段落,现在要进入到工程的主体建设阶段了。时令也就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九七七年的初夏。 在这个梅子黄熟之际,太平洋上空的暖湿气流总是要向西飘移,当它与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相遇,暖湿气流就会向东南折回,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雨带漩涡,江淮平原正处在这个漩涡的中心,于是也就是通常说的梅雨季节来了。 周哲带领的专业队伍,就在这空气潮湿,阴雨低温的气候环境中顽强劳动。 田里的豌豆麦子全都耷拉着脑袋,只有稻苗最适应这种环境,它们长得齐刷刷油乎乎的,黄土青草树木全都湿透了,有吸水力和渗透力的沙地上外表看上去象一片干地,但人一走上去就变成了泥沼,无论是地下的黄土泥沙还是垃圾草渣,全都变成了泥汤,它们拌合在一起把路面搞得泥泞不堪,倒是无人践踏的田野还有一点洁净的表象,白色的蚌壳片和微量的铂片闪着耀眼的光。 雨在一线一线地下,这种雨对建设者来说不是幸福的毛毛雨,而是痛苦的折磨和负重的累赘。处于长江边沿龙口的泥土,是由千百年来江水退却后的落泥构成,一经雨水就又恢复到当初的形状,天气还有几分冷,他们穿着雨衣劳动,外面被雨水浸湿,内衣又被汗水浸湿,从基础坑挑上去的泥土,有许多又被雨水及人的脚后蹬着滑到了原处。这种劳动是艰苦的,劳累的。人在这时创造的价值非常低廉,有时一天只能挑上去半方土,才值二毛钱。 尽管周哲和他的小队在这个工地上劳动了近半年,但在这种环境里还是吃不消,他每挑一担土上去时真想哭,真想不干了,只要放下担子往公路边一站,就可以搭上回去的公汽。 可是他不能,他是这四十多人的队长,县指挥部多次把他们这些队长召去开会,反复强调要保持专业队的人数。再说他经过多少努力才走出大队,他认为这里有奋斗的价值和振奋人生的希望,他不能因为苦而改变初衷。 雨越下越大,工地指挥部的高音嗽叭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命令各施工队把人带回去。这个声音周哲己听得非常熟悉了,他感到在这个声音面前是不能有违抗行动的,这就是工地指挥长兼工地临时党委书记杨伟达的声音——也就是小聪明余敏芳的姑父。 周哲把他的小队带回了权且能栖身的工棚,他刚把外衣拧干晾在绳上,余敏芳从外面进来。 “你劳动时溜到哪去了?”周哲没好气地问。 余敏芳笑嘻嘻地迎上来敬了支烟,这才诡秘地附耳说:“我到县指挥部去了,我见到了我姑爷。” “你呀,就是不安心这种劳动。” “是呀,我没你行,你是强人啦。我上水利的目的不是干这种拼死拼活的事来的,而是要干比这更有意义的事。” “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告诉你,不但我的目的达到了,而且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我姑爷答应我俩去县指挥部工作。那才带劲呢,跟国家干部一样的工作,不过是临干,就是临时干部呀。工分在生产队照拿,另外指挥部每月给十五元的生活补助,十五斤粮食补助。” “有这样的好事吗?” “我就是来通知你去的呀。” “我能去吗?这些人不就散伙了。” “这的确是个混帐事。当初你干吗答应搞这个队长呢?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摆脱。” “我摆脱后怎么向支部交待。” 正说时副队长杜强来到身边,轻声地告诉他:“一班有几个人要溜,正在捆被子。” “是吗?”周哲丢下余敏芳来到一班的工棚里,只见有三个人己将被服捆好。 “你们这是干什么?”周哲问。 “回去,受不了啦。”“你们当初是怎样表的态?”“谁知这苦。”“苦是苦点,只要过了这梅雨季节,进入砼建工程就会好起来。”“等到那天也许会泡死在水里。”“不行不能走!这是指挥部的命令,专业队的人数现在只能增不能减。”“管你什么命令,我们有我们的自由。” “你们不能滥用这种自由。”周哲的神情相当严肃,他见大家都聚在工棚里,忙趁机对大家说:“大家评评,他们三人这样做对不对?” 人们用沉默来回答周哲。 “弟兄……”周哲见这个称呼有些庸俗,忙改口说:“同志们”,他将袖口往上卷一卷,站在一个比较显目的地方,大声说:“现在我们所处的时间很特殊,工地大战的架式巳搭好,只等天气一晴,就进行大型底板浇灌……” 然而这时人群中却“回答”起来了:“我和我老婆己三个月没有浇灌了。”“怕是早有人代替了。”“可不,你浇灌和别人代你一样。” 于是,人们把这么一个严肃的气氛搞成了邪念,周哲感到阻力来了。 忽然,同赴过“窑城大宴”的唐万娃站出来说:“入他妈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他挥手压住哗然接着说:“周书记,不是大家怕吃苦,也不是这三个弟兄硬要溜,关键是伙食太差劲了,我们足有一个月没吃到肉了,四五十人每天才半斤油,真他妈的劳改犯不如。后方支部里也没人来问候我们一声好歹,仿佛老子们是后娘养的。” “狗入的支部是舍不得他们的丑老婆。” “别打岔了。”唐万娃制住那个说流话的人,“我对这三位兄弟说句话,说得中听就听下去,不中听就只当没说。你们能不能不走?” 三个人互相望望,有一个是柳文武的堂弟,自然有点来头,把唐万娃的话不放在心上,他蔑视了唐万娃一眼说:“你他妈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的宽,我们走与不走关你屁事。” 唐万娃马上圆滑起来,“哥们,咱俩别伤了和气,这个问题还是由周书记来处理。”说罢他缩到人群中去了。 周哲很感激唐万娃出来捧了场,现正是矛盾的关口上,走与不走直接看他与这三个青年的对擂。“我说小柳,你们三人中只要你肯留下……” “我他妈的再不愿在这里呆一分钟!” “小柳,你可是个团员呢。” “团员又咋样?那个空名不顶吃不顶喝。” “不象话!”有几个五四入团的青年站出来反对了。 “好吧,你们象话,开除我好了,反正只让我离开这儿就行。”说着他将用来作钱夹子的团员证拿出来,抽出里面几张小币,然后将团员证递到周哲的面前,“再没把柄管我了吧。” 周哲气得要命,一把抓过团员证将其撕得粉碎,把纸屑朝他脸上一砸,大声说:“滚!” 小柳背起行李就走了,另两个青年受了大伙的感染留了下来。 这件事过后,晚上,周哲翻来复去睡不着,他认为他今天又粗暴了一点。小柳当时将团员证递上来,他接住而不撕毁,事后慢慢跟他谈,也许他会留下。可是……这件事会不会引起柳文武对他有意见呢?那可是他堂弟。 十多人挤在一条稻草铺上,既闷热又潮湿,偶尔还有老鼠从脸上跑过去,可怎么也抓不着,近来,他的身体不怎么好,此时他正有点低烧。平时也是经常发烧头晕,饭量比从前小多了,有时还眼前发黑,闪着无数的金星。同铺的一个青年长了疥疮,他也传染上了,这种怪病最恼人的症状是奇痒无比,当一盖上被子发热之后,疥原虫就大量活动并繁殖起来,使人整夜不得入睡,特别是下身这个部位,就是把阴囊皮和阴茎皮搔破也不能止痒。 他用手摸着越来越瘦的身体,很想哼出声来,可脚头那个青年刚从一阵骚痒中入睡,他怕惊醒他。朦胧的月光从工棚缝隙中悄悄地钻进来,射在他的脸上,这个长了毛的月亮,象大自然里胆小的女儿,一会儿从云层里钻出,一会儿又钻入云层,仿佛迷了路似的,她本身那么多美妙的传说和想象一点也不象。望着月亮,他心里不禁在想:我这是为了什么?这是为革命吗?为了水利建设吗?这是奋斗吗?我奋斗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何我不随波逐流……他一边搔着痒,一边想着怎样把这些想法抛开而入睡,可这些想法却象幽灵一样紧紧缠住他。他想打退堂鼓,想余敏芳给他联糸的临干职务,只要他一走开,象小柳或余敏芳一样地走开,他眼前的苦难就会结束。 然而,他精神和性格中闪光的东西突然迸发出来:不!你不能瞎想,你是团支书是队长是这四十多人的榜样,绝大多数同志在吃苦耐劳。他自言自语。他想起这许久的生活待遇和大家今天的意见,于是他决定明天回去一趟,找大队里要点油,捎点肉来,把小队交给副队长杜强代管,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他乘车来到县城时,他见到同是雨水,而两个地方的景况则大不相同,工地到处是泥泞渍水,而这里却树更绿路更净花更艳,雨水给工地带来的是污泥浊水,给县城却带来的是洁净如洗。这就是城市的魅力。他没敢在城里久留,但到新华书店里挑了两本书,然后在书店对面国营饮食店美美地吃了一碗一毛八分钱的包面。他见自己两脚的解放鞋上沾满泥浆,身上也皱皮烂裳,更不敢在城里多呆,了是抖擞精神,开始征服十多华里的路程。 他跨上大堤,宽阔的长江就出现在眼前,眼前的景色同他从卫校里回去时基本一样,只不过今天天气阴霾,长江对岸的山峦隐没在一片雾气之中,浑浊的江面上也弥漫着一层雨雾,江水开始涨了,汹涌的江水拍打着江岸,发出哗哗的声响,田野上到处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他突然有了种游子归乡的感觉,感到这些又亲近起来,前年的某一天,他从这条路上满怀信心地回去,而今天,这条路却郁积着他惨败后的余痛…… 当他下了大堤走上乡间小路时,没脚背的泥泞把他的脚深深地陷了进去,他只好扒下解放鞋,赤脚走在泥泞道上,不时有泥水从脚丫里击出来溅到他裤子和上衣上,他只是烦恼地皱皱眉,又加把劲地赶路。 他踏着泥泞,于中午时分走进了家门。他母亲见儿子回来了,连忙从大田里赶进家门,替儿子脱去脏衣服,接着到厨房动手做饭。他父亲也从大田回来,一家人正来吃饭时,周思顺老人拄着拐棍过来了,他一进门就一把抓住周哲的手说:“娃啊,你可回来了。” “回来了,您请坐。”周哲端了个板凳给他。 “你在外吃了不少苦,这都是我害了你呀,要不是为我……”老人在板凳上坐定,痛心疾首地说,手中的拐棍在地上不停地捣。 “大伯,这怎么是您害了我呢?上水利是我愿意去的,再说苦是苦点,可我乐意。” “娃啊,要不是我遭了那个天打五雷轰的畜牲的打,你会成这样吗”? “大伯,这些过去了的事您就别提了。” “我要告那狗日的去,他真的使人活不下去了,去年他把全大队种的花生都毁了,五六万斤啊,要值二万块钱呢。可棉花种迟了,还没来得及挂桃,一阵寒露风一来就地花苞子给吹了,糟蹋呀!糟蹋!”老人伤心地说着,两腿之间的拐棍不停地抖动。 周哲知道周思顺老人那实事求是和疾恶如仇的脾性,连忙劝他说:“大伯,这件事也过去了,就不用说了。” “娃呢,你还不知……”老人说到这里猛地停住了话头,喉咙里咕咕一阵,硬是把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 周哲料定村子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与姜伟有关的事,忙追问:“您一定要告诉我……” 老人依然缄口沉默。 他父亲在一旁见儿子迫切想知道,只好说:“去年大家没收到棉花,今年还想抓一笔现金收入,就在一些土块板结的田里种了甘庶,甘庶巳长得油乎乎的,都有一大腿高了,可在前天姜伟又组织人将甘庶全都毁掉了,说是宁可空着社会主义的田,不可长着资本主义的苗。” 周思顺老人从板凳上站起来,脸孔黑红,声震屋宇说:“不光这些,他还指使民兵连长带几个民兵来你家把你妈的织布机和布线剪断抬到大队部去了。” 周哲也从坐着的板凳上站起来,厉声地问他父亲:“有这种事?”他父亲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这时他母亲红着两眼可怜巴巴地说:“娃,算了算了,妈不织就是了。” 周哲来到后房织布机前,见到的只有布机架子和机头上吊着的线头竹辊,布轴和线轴已被人剪断不知去向。此时的周哲反倒镇静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从后房退出来,可他心中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严酷的现实。 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巳经去世快一年了吗?“四人帮”不是也快揪出来一年了吗?为什么中国的政治现实还是和从前如出一辙没丝毫改变呢?历史的车轮为什么还是那样有力那样迅猛地向前隆隆辗动呢?人们所期待的胜利难道还是那样——象一瓶老酒那样,把它从旧瓶子里倒出再倒入新瓶子那样。 其实这样重大的历史事实,在当初不只是周哲感到迷惘,就连中国政坛上的伟人也是那样迷惘。本年的二月七日,两报一刊不是发表了一篇有名的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吗?这篇社论的中心就是两句话:过去的一切不许动,今后的一切都照搬。直到四月十日,邓小平给中央写了一封信提出要“准确完整”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历史的车轮才在这时被拉了一下掣动闸,可是列车还在高速地利用惯性前进。 周哲感到一片迷惘,周思顺老人感到一片迷惘,全国人民也感到一片迷惘。 周思顺老人用拐棍指向天说:“反正豁出去了,我一把老骨头抛江落河,浪打沙埋都不要紧,我要去告那小子,上省城去,上北京去,我就不相信天外没有天了。” 姜伟的这种个人武断,独断专行的行为不竟使周哲从迷惘中感到愤慨,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有个念头在他心头冲撞,在这些事发生后的今天,他决定要将那个念头变成行动。于是他对老人说:“您不用上省城也不用到北京,您放心,我一定要搞垮他。” 他父亲听了他楞头青儿子的话不放心地说:“娃啊,人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呢,你不能再闯祸了啊!” “不会的,我自有办法。”周哲满有信心地对他们说。 他下午去支部里汇报了工地上的情况,并要求支部派个人去工地上慰劳一下,切实为那里的几十人解决一下生活困难,支部里同意了,答应近期就去。他得到承诺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又把捎的信送到队员家里去,还顺带捎些东西给队员,等他忙忙碌碌,奔波了半天回到家时巳是傍晚,他对母亲说:“妈,现在我有事,别再打扰我。”说罢他把自己关在房中。 他要完成他所决定的行动计划。 这种行动并不是他今天才想起来的,前年周思顺挨打后,他想过这种行动,去年姜伟毁掉全大队种的花生后他也想过这种行动,只是迟迟地没有付诸实施。现在,他的自信心和激愤已到了某种高度,他决定用这个行动来制裁姜伟了。 这种行动说来复杂,其实说穿了非常简单,就是向党报写信——告状。因为他见到党报中多次批露一些事件,有些人因此而受到党纪国法的制裁。他决定就用打人、毁掉棉花、毁掉甘庶这三件事告他。他也同周思顺老人一样相信天外有天,而且从小学起所接受的党的教育一直使他认为党是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他相信他的行动只要一付渚实施,他就会获胜,而姜伟就会下台。 他把义愤,群众的呼声,农民的愿望都倾注在笔端,他在心中呼唤:党啊,快来吧,快来拯救这里水深火热中的灾民吧! 不到三个小时,一封长达二千字的信就写好并誊正了,他把底稿付之一炬,不在家中留下一点痕迹,将信装入信封收好。这件事做完后他感到心里踏实了,长长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并随手打开了房门。他见到他父母亲立在房门两边,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看样子在这里站了蛮长的时间,“娃啊,你在干什么呢?”母亲的声音在打颤。 周哲心想不能让这对善良老实的老人知道底细,于是轻松地说:“我在睡觉。” “你不要闯祸啊,你象那身子虚的人,只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呀。” “爸妈,我关在房中能闯什么祸呢。” 两老见儿子一幅轻松愉快的样子,也就把紧张的心放下了,母亲忙说:“给你弄了饭快去吃。” “您郎们先吃吧。”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要出去一下。” “你到哪去?”两老又挂上了吃惊的脸容,他们想儿子刚才关在房里现在又要出去,一定要闯祸了,所以他母亲一把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衣袖说:“娃呢,你不能去。” “妈,我是去张燕家看她一下,我下午听人说她病在家里连学校也没去。” 他母亲这才松口气,放开抓着的衣袖,可是更为神秘地说:“那你更不能去。” “为什么?” “娃呢你不知道,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周哲非常吃惊。 “前不久,城里的一个男人把她丢了,学校里将她劝退,她就回到家里来了,想不到没多少日子,她就在家中生了个娃娃呢。” “啊!”周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这种事?” 他母亲点了点头。 “那个娃呢?” “还没足月,生下来两个时辰就死了,多造孽,是个儿子呢。” 周哲慢慢地退回到房里去,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心中象五味瓶打翻了一样啥滋味都有。趁天未亮,他就起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地赶赴工地。张燕的事并没影响他什么,他来到一个邮筒前毫不犹豫地将那封信投了进去。 他渴望着能盼来一个美好的生活。 周哲回家去了一趟,在他人生的舞台上,他演了支短短的插曲,这些过去后,他继续在工地上进行他所谓的人生奋斗。 天气脱梅后,工地上的施工就进入到第一次大型底板的浇筑,由于他具备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他被红旗公社指挥部推荐到县指挥部工程科,到生料指挥台上任指挥,就是将民工用斗车运来的水泥卵石和黄砂按比例倒进拌合机,不能出错,也不能让上百辆的斗车乱挤,干这种指挥的只有三个人分三班倒,另两个是真正的国家干部。周哲感到他的力量有了贡献的地方,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他在他的岗位上干得特别有劲,指挥得有条不紊。 想不到在连干了三天之后,在一个深夜班上,他只感到天地在旋转,眼前一片黑暗,不省人事地昏倒在指挥台上。他马上被送进了工地医疗点,医生的诊断是缺乏营养,身体虚弱,劳累过度,只要加强营养或安排一个省力的工种就可以避免再度昏倒。 从这以后,劳动强度依然,营养依然,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下来,其实他从阑尾炎手术后就没怎么调理就上了水利,他常常被一担工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荧火虫乱飞,耳朵内咚咚直响,天和地在不停地转动。可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极强,他不相信真会有什么疾病压倒自己,每每总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直到最后无力地软坐在地上。 有一次他连着二天发烧,这两天他水米没粘牙,全靠杜强、龙宜香、唐万娃来给他冷敷,第三天他刚好点,喝了一碗稀饭就撑着身子上了工地。他把小队交在杜强手上,见杜强带着大家干的挺好,他心里也就高兴了。队员们见他来到工地,都围上来用直诚的语言劝他回家去治病,唐万娃要求陪他回去,可他硬是没同意,他浊不为一点病就打退堂鼓。 这天傍晚他又一次高烧起来,而且人事不省,杜强只好将他抬进了工地医疗点。他的身体已坏到非常恶劣的地步,经过三天的输液打针后才见好转。 这天他刚服完药,公社的沈指挥长来到了他病床前,后面还跟着杜强。沈指挥坐在病床前询问了他的病情后说:“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了,你也从未干过这样的苦活,象这样的劳动不适合你。根据你的身体情况和来工地后的表现,我们研究后并取得你们支部的同意,决定将你推荐到县指挥部去工作。” 周哲支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沈指挥将他按在病床上继续说:“目前工地大型基础设施施工高潮已到来,指挥部急需一批有文化有献身水利事业精神的同志去做一些具体工作。指标分到我们公社有三名,我们根据你的能力和表现就决定了你。” “那小队呢?” “我们已安排好了,小队交给杜强。” “杜强”,周哲伸出双手,杜强赶紧抓住,他见到周哲的眼中闪动着泪花。 “另外”,沈指挥继续说:“你虽离开小队到县部工作了,可你的主要报酬还是同你在专业队一样,以后凭县部开给你的工票到生产队去计工分,和社员同等分配。所不同的是,县部根据实际情况每月补给你们十五斤粮食指标和十五元生活费,这只是给你们的补助,不叫商品粮和工资,这些你可能都知道,你们队有个叫余敏芳的青年通过走后门已在那工作一段时间了。” 周哲都知道这些情况,可他心里并不想说这些。 “这是介绍信,你病好后就直接到行政科报到。”沈指挥递给他一张有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后就走了。 杜强还站在床边,他知道周哲心里肯定很复杂,只好对他说:“你到县部就好好干吧,小队我会带好的,我也会经常去看你的,我走啦。” 周哲目送杜强离开后,他眼盯着手中的介绍信,心里确实很复杂:他惨淡经营,雄心勃勃,奋力拼搏的一切一切今天就换来了这纸介绍信。这意味着团支书、入党以及政治前途都别 第七章 我们必须挤出一点时间,来说说十一队新当家人周方祥。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他却有一定的智慧和素养,他虽能忍辱负重,生性胆小,行为上欠缺果断,但他却能审时度势,老实人往往做出一些滑头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居然敢在毛主席逝世期间偷偷地将一堆稻谷瓜分,这在一般人是不敢想象的,可他却做得天衣无缝,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用他以后同周哲谈起这事时说的那样,那个时候人们都在惊慌忙乱,姜伟和大队于部都在忙着分析形势,谁会注意他周方祥呢。周哲不得不佩服他那没有文化的脑壳。 他的智慧和性格的形成,可能还是与周哲有关,那还是十来岁的时候,一直受周哲欺负的方祥同在队屋棉仓里玩,孩子们翻筋斗竖仰桩,玩在兴头上,周哲又准备叫方祥给他当马骑,被思顺大伯一声断喝给制止了,大伯还顺手打了周哲一耳光,把周哲的傲气和霸气给打下去了,同时他鼓励方祥说,为么事你老给他当马骑你就不能反抗。在思顺大伯的怂恿下,方祥决心与周哲在棉仓里摔一跤,周哲也不甘示弱。由于有思顺大伯的一记耳光,周哲的信心和霸气受到了极大的压抑,当与方祥紧抱后只一个回合,可怜的周哲就被方祥抬起一脚给撩倒在地。 人生有时不太需要什么,性格的形成也不需要旷日持久,周方祥就是这一“撩脚”,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在他当了两年生产队长的今天,他已经变得很成熟了,同时,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心中一直在忐忑不安地思考着一件事:这就是他和他领导的生产队社员家里生活为什么总是那样贫困?光阴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力大脑筋活的人也窝在一起,凭着大寨式的工分吃饭,他们大都在队里不吭一声,有力也不往尽使,因为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都十分工,谁都不肯用心用力,结果到头来大伙一样受穷。象那个“三叔”其实人也还只有四十多点岁,身体也没病没碍,就是没有北方大汉那样健壮魁梧,可他总在方祥面前叫苦,诉说自己力小有病,总要方祥安排他做杂活轻活,可斗平打伙喝起酒来吃起饭来比老母猪还凶。就说他自己——周方祥,家中弟妹一大群,父母也还蛮当旺,可家中过的日子真是说出来就害臊,几个弟妹到现在还是一丝不挂地在村中行走,今年春天小妹桃红害了一个怪病,肚子里的肠子从屁眼里掉下来,足有半尺长,血淋淋的十分吓人,可家中拿不出一分钱为小妹治病,她母亲只好用手给她塞进肚子里去,穷人家的孩子命大,小妹居然没怎么样就好了。 人心哄地皮,地皮哄肚皮,这话一点不假。方祥思索着再这样下去,这日子将会过得越来越难,为什么大伙儿把自己的自留地种得那么好呢?垅是垅,沟是沟,土坷垃一块块用锄头锄得一样大,自留地的蔬菜更不用说,黄瓜是黄瓜,辣椒青的青红的红,田里没一根杂草,篱笆上猫都找不到一个能钻的洞。为什么不能把队里的水田和白田分一些给大伙,让他们象经营自留地那样种种呢? 这就是我们的周方祥队长最近一段时间来在思考的一件事。 他尽管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但他的脑筋并不怎么死板,他知道“四人帮”下台快一年了,尽管姜伟和大队书记柳文武还依然象以前那样把革命的高调叫得很响,可农业学大寨的运动没以前那样高涨。再说去年分掉的那堆稻谷到现在也 没人管他个子丑寅卯。 他把副队长周思义,会计周方茂叫到稻场边,三个人面对面地蹲着,声音轻得彼此都难以听清,决定先把庙台子上的五十六亩白田和庙前的八十三亩水田给分下去,田按人头分,但不要在田里做界子,出工时也尽可能在同一天同一块田里劳动,给外人集体出工的印象,白田每亩交给队上二十元,水田每亩交五十斤稻谷,年终决算时一并缴清,至于队里上缴的公粮水费和大队的各项提留款则由那三百多亩未分的田来承担。 当晚周家村几十户当家的又一次聚集在周哲家中,由会计周方茂宣布了队委会的决定,大伙同那次私分稻谷一样,没一人反对,散会后大家夜猫子一样地溜回家,当晚在枕头边在老婆的肚皮上也没人透出消息。 第二天,会计周方茂拿着个弓尺把田给分了。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继续讲到县指挥部当临干的周哲。 一个生活的强者在任何环境里都能生存,只要他还生活在时空里,只要他还呼吸着万物赖以生存的氧气,无论他是在一帆风顺的江面上泛舟,还是在茫茫苦海里行船;无论是在阳光大道上迅跑,还是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他都会完成生命赋予他的最神圣的使命——生活。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是生存吗?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是竞争吗?竞争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生活。这样周而复始,从零到零的圆圈式就是人生,而一旦这个圆圈上的链条断了,那情形又会怎样呢?会逼着我们去寻找新的生话吗? 到现在为止周哲进入县部已一个多月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很快得到了工地临时党委书记、工程指挥长、县水利局副局长〔也就是余敏芳的姑父〕杨伟达的赏识。 杨伟达,五十三岁,头发花白,刚毅的脸上皱纹刀刻似的,黑黧黧的脸色中两只眼睛很特别,给人一种能洞察一切的感觉,嗓子的音质特好,他在广播中发布命令时能让人感到无法违抗。 周哲刚来时被分在行政科,具体的工作是清早把各个办公室的开水瓶灌满,把地扫干净,有事就应付,没事就守着。他每天都给杨伟达送去两瓶开水,开头杨伟达看着他把开水放下又看着他出去,不说一句话,后来有了些表示,比如说微笑,甚至还说谢谢。 一个晚上,行政科开会,科长是个白白胖胖的大个子,长着身憨肉,肚皮高高腆起,走路都受到了限制,头顶是飞机场,两边铁丝网,肉墩墩的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他是个极懒动的人,一到开会就把人组织起来读一会报,然后慢吞吞地把要说的话说完。这天他把报纸递列了周哲的面前,周哲先是一楞,接着接过了报纸。读报对周哲来说可是他的强项,他的音质、节奏、情感和语调在这里充分显露出来,他那抑扬顿挫,生气动人的语音简直象一副魔爪抓住了听者的心。以往别人读报时,由于音素与音素之间、音节与音节之间处理得不好,总有人在嗡嗡地说话,语音中辅音的构成虽以噪音为基础,但在发音部位带音分不清楚,就会造成严重的噪音,这是听者不能接受的,同时读者干巴巴地将文字排列,也会造成非常不好的效果。而周哲的读法却一扫这些弊端,其效果对听者来说是一种享受。 杨伟达在走廊里经过,听到了这种声音,止不住地在门口停住,他将头伸进屋子,见是周哲在读,他有点惊奇,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屋子,有人要向他表示什么,他压了压手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他被周哲的声音抓住了。 事后,凡指挥部开大会,一百多人有些到了有些没到,杨伟达总要周哲念一念报,他开始喜欢这个报念得好的小伙子起来。 工地上有个广播室,广播室里有台很大功率的多用机,带着十几只遍布工地的大喇叭,这是工地的指挥系统之一,也是音响发源地,管理广播室的是行政科。室内有个中年男广播员,当过民办教师,能即席说一套话,也能写几篇应时文章和一手毛笔字,可就是声音不怎么好,他是县东南人,多少带有家乡话,但他又不愿意完全用家乡话来说,他就搬出一套弊脚的家乡话夹着普通话来说。从语言学上来讲,他的语言属汉藏语系北方话语族江淮方言语支,但受湘语影响很深,比如说“同志们。”他就把它读成“团志们”。每次他一开广播说话,杨伟达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有时实在听不了还对他发脾气,命令他用家乡话说,杨伟达把他那种洋不洋土不土的话管叫做“山东的驴子学马叫。”结果弄得那个人不敢在广播里说话了,于是他就被这项工作所淘汰。 周哲幸运得很,他进了广播室。第一天试讲,周哲也是用的家乡腔的普通话,但杨伟达喜欢那种县城附近的、娓娓动听的、节奏鲜明的、音色明快的男中音语调,于是周哲被这项工作录取。有时周哲用纯粹的地方话播讲,由于音质情感节奏这些都能和听者引起共鸣,所以深受欢迎。他刻苦地学习普通话的发音,整天对着收音机矫正自己的语言,渐渐地向普通话改进,所以他的声音在工地上被人们所接受。 人生有如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你所服务的每个环境里就是阵地。周哲离开农村和他的小队进入县部工作后,以他的聪明和才智很快就立住了阵脚,现在他要做的是更好地巩固阵地以新的姿态投入新的战斗。 有一天,他将几篇来稿播完,广播里在播送电台的内容,自己端着一杯水在喝,一辆吉普车忽然停在广播室门前,杨伟达从车内出来对他说:“把这些东西搬到广播室。” 周哲不用考虑是什么,放下茶杯就去搬,等他搬完才发现这是一个人的行李,他没敢问杨伟达是什么人要来,只是把疑团放在心里。第二天,肥胖的大个子科长站在门口,他的身子几乎将门挡住,从科长身傍看出去,周哲不胜惊讶地发现,科长的背后立着一位姑娘,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紧裹着她那轻盈而又羸弱的身子,在那微微腆起的胸脯上有一根长长的发辫,象两座不大的小丘上淌着条青色的溪流,连衣裙下面是两条雪白的小腿,一双棕色的高跟凉鞋在脚下显得小巧玲珑。 “周哲。”科长叫,“寒兰同志分在广播室。” “哦。”周哲这才明白昨天的行李是她的,他不知如何表示欢迎,只有楞着的份儿,倒是寒兰主动进屋首先观看了设备与工作场所后才来注意周哲,她也不胜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和她年令相仿,一米七五的身材既匀称又协调,脸上红光溢溢,放射出青春的光泽,宽宽的前额下,两道浓黑的剑眉高挑,一双充满青春火焰光芒的眼炯炯有神,整个脸上透出一股女孩子们很喜欢的英气。 这种从装束上看去时髦而又美丽的姑娘,周哲还末接触过,他完全是个乡下小子,仅有的一段骄傲史就是在卫校呆过几个月,见过不少城里姑娘,可那都被周哲把她们当成了仙女,他不敢正眼看她们,更不用说去接触。不过他在书本上接触了比实际生活中更风流倜傥,摩登浪漫的女子,那是一些西欧女郎,俄罗斯小姐,当然还有亚洲的北平小妞,上海姑娘。 他是一个胆大的、勇敢的人,他见到她在勇敢地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他也不甘示弱地见到,她是一幅鹅蛋型的脸庞,两只水灵灵的大眼里幽藏着无穷的异彩胜景,睫毛密而且长,眼脸有股蓝紫色的自然色彩,细腻光滑的前额上飘着两缕弯月形的刘海,鼻干长而优美,一张小巧的嘴长得适中而又协调。 “我叫周哲。”他自我介绍,忘了一进门科长己经叫过了。 “小周,你帮着把这间屋子收于净,小寒就住到里面,设备放到外间。”科长吩咐着。 “好的。”周哲答应后就动手。这是间分内外的房子,设备搬出后里间就空了。周哲又去替她领了床、桌子和椅子,不一会房间就布置好了。等寒兰打开行李铺好床后,食堂开饭的铃声响了,周哲问她吃几两饭,她说她自己去买,可周哲拿上她的饭盒就去了食堂。他给她买了三两米饭和二毛钱一个的青椒肉丝,自己则是半斤米饭和五分钱一个的水煮豆渣。 下午,戴着安全帽,着一身工作服的杨伟达和胖科长来到广播室,看到已收拾好的广播室和房间,他们很满意,接着就由寒兰试播。 周哲递给她几张稿纸,她坐到麦克风前,一点也不显得紧张,那好听的女中音丰富、圆润、清脆,音质优美,音域辽阔而深远。周哲又惊讶地发现,她的普通话很地道,在日常用语中,她是一口县城话,而一捧起稿件则是近乎标准的普通话。 “不错。”她将稿件一播完,杨伟达就赏识说:“不愧为中学的广播员。”他转身对周哲说:“看来小寒的普通话要比你强,不过表达能力要向你学习,你们今后就共同学习共同提高吧。”他又对胖科长说:“是不是把广播办活点,增加工地的施工气氛,就象电台那样搞,两人可以对播吗?” “可以的。”科长说,“我看主要由他俩把广播办活,播送以小寒为主,组稿和编排节目以小周为主,当然我们行政科还要大力抓住下面各施工单位的政工员,要他们多写稿件,周哲也要深入到工地去采写稿件。你们说怎么样?” 两个年轻人都点着头。 经过几天的准备,他们的一套节目拿出来了,这就是改变以往整天播送的程序,定为早中晚三次播送,早上六点开始,八点结束,中午十一点半开始,下午一点半结束,晚六点开始,九点结束。遇大型施工、浇灌则连续开。每天节目开始前先播广播单位名称,接着是乐曲,预告节目,主要节目以工地稿件、工地情况为主,次之转播电台节目,再就是歌曲戏曲的唱片播音。他们按这种套路播出后,反应很好,人们都说广播办活了办得有了工地特色。两颗年轻的心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创造的幸福中,他们的出身,所受的教育,生活方式,社会经历各不相同,可他们能在一起工作一起创造就非常不容易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世,家庭情况,为什么到工地这个苦地方来。她也不知道他的一切,两人只是在现实的工作和生活中交往,对于他们眼前的各人在外表上完全熟悉了,可内心却非常陌生。 晚九点,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广播里在播送终了曲时,两人才轻松地出一口气,把紧张了一天的身心放松,分别的时候周哲只是说:“早晨别睡忘了。”她则说:“你来得早就敲门。” 于是他俩分手。 平时周哲从不进她卧室里去,尽管那曾是他呆的地方,可现在不同了,目为他不能随随便便进入一个女孩子的卧室,而她也从不轻佻地唤他进入她的房间,他们工作说话有这半间屋子就够了,多半时间,广播在播送,室内监听开着,他们有话也咽了下去。他俩就象水中的浮萍,风雨将它们吹打到一起后各自生长,互不相干,默默生存,如果再来一阵风雨,再将这块儿的浮萍打散。 象这种局面在两颗年轻的心中是不正常的,他俩对这种沉闷的局面感到可悲可哀,他们总想破坏这种局面,而这种局面莫不过就是心中隔着的一张纸造成的,可谁都没勇气也不知怎样把这张纸捅破。 当这种可悲可哀而又沉闷的局面不能打破、那种失意和渴望得知两颗各自心中的世界而又不能获得的时候,他们就越来越显得尴尬、忐忑,接着就给双方带来对对方的防御,当她低头工作时总认为他在偷看她,于是亦发低着头坚决不看他,他也一样,结果两个人总是在广播室里低着头。 在他们心中,唯一只有外表上的言语在给他们以安慰,她见到他的身材,倩影,人品及内才都是那么的好,一米七五的身高本身就是一种时髦的高度,加之他顶俊顶精的模样,这使曾在中学时心中的偶像都为之失色。他也觉得,她的脸庞,身材已美到了无瑕可击的地步,尽管他在书本上感觉过这女郎那少女的,可那都是大脑里的东西,就象唐?;吉诃德大脑里的游侠骑士一样。现在他的眼前有了这么一位活生生的有体感的人,他心中的所有偶像也为之色。 一天晚上播送结束后,周哲还在整理白天采来的稿件,而寒兰也没有去内间的意图,她倒了两杯凉水送给周哲一杯,他接过后一口就喝了,这是他们最大胆的接触,因为工作中平时都是互相倒水。寒兰端着一杯水,慢慢地踱到窗子前,广播室建在工地基础坑前面的一个高处,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工地,她久久地立在窗前,电焊光在她脸上闪烁,她见到从高高的脚手架逶迤至基底的灯光,见到广阔的施工场地那不夜天的景象,见到工地背后黑黧黧的夜幕,情不自禁地说:“真美,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是哪位诗人的诗句?” 写稿的周哲禁不住放下笔来到窗前,见到眼前的这个景色,见到溶入这景色中的少女,回答说:“是李白描写庐山瀑布的。” “噢,你知道的真多。”少女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放电的眼神,脸上的微笑有几分诡秘。 很快,周哲发现,她是故意问的,他按她的意图来到了窗前并回答了她。她也发现,她采用的这个小手法就把他调离分心了。由了两人心中都在活动,于是两人就显得不自然起来,不自然是不能继续下去的,除非有种强大的行动来推动,然而那种强大的行动又不知在哪里,于是他们又分手了。 有一天周哲见她拿着本英文书在看,他不知她是在学习还是装璜门面。他认为在他和他同令的这代人中,大多数是些不学无术之辈,他自己那么坚持自学英语只能勉强搞懂二十六个字母,他不相信还有人能读英语书,他想证明他的这个想法是否正确,于是问:“你懂英语吗?” “马马虎虎。” “自学的吗?” “高中学了点,自学了点,我妈教了点。” “你妈还会英语?” “不是专家。” “你妈在哪工作?” “县医院。” “老牌医大生?是大夫吗?” “是的。” “你爸爸呢?” “工业局。” “局长吗?” “曾经是……”说到这少女的脸上有股忧伤流露出来,但象这样的谈话是从来没有的,她不愿放弃这种机会,于是忧伤的表情稍现即逝。 “你家还有什么人?” “哥嫂和侄儿侄女。” 不用再问了。从装束外表到英语程度都是货真价实,他遇到了一位宦家小姐。而他则是贫穷与奋斗的畸形儿,是个地地道道的没有一点本事的纯农民的儿子,他对她生长在那样的家庭而嫉妒,要是别人,他会看不起出身在宦家的人,可是她……一段时间的工作与接触,他发现她不是那种矫揉造作,故作娇媚的人,而不是那种出身在一般小市民家庭而硬充名门闺秀的小姐。但毕竟她是宦家女。 他的心灵之门刚张大一点马上又关闭了。 当他怀有嫉妒甚至轻视或者说对她这号人不可能用诚心实意换取什么的时候,他心中对她的防范就自然松弛了,接着在行动上也比以前随便了许多。有时晚上结束播音后他坐在广播室不走,而她也不想去休息,而他们就开始谈话,他多半在她面前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把她抬得无比高,这种抬法在其他人听来根本就是讽刺挖苦,她当然听得出来,可她对他有非常好的好感,她也就一笑了之,有时假意发怒并打他几下。表面上他们确实比以前要亲近,但在内心里知道这种亲近其实把两颗心疏远了,因为彼此没有诚意可言,就象两个陌生的爽快人相遇一样,有说不完的话,可这些话充其量多半是废话。 这天星期天,她不想回家,而他从没有过星期天的习惯,一早周哲就来到了广播室,他用一阵近乎粗暴的踢门将她给吵醒,她打开门,睡眼惺忪,那条睡散了的辫子懒慵慵地垂在胸前。“宦家小姐,你真会享福啊!”他讽刺着说。 “以后别这样,我要生气了,在我的生活中还没人这样粗鲁地踢过我的门。”她的神情有几分严肃。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的周哲没有后悔和道歉的意图,而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他也严肃地说:“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粗鲁人吗?”说完他气一冲走了。 星期一早晨他来到广播室,以往他来得早就叫她,可今天他不叫她。咋天他发了一通无名火后,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他终于在他意识里找到:这是因为她各方面都比他强,他是个好强的人,两个“强人”相遇,难免就产生了冲突。他一旦认识了自己的缺点后,他就决定改正。 时间一到,他就把广播打开,自己一个人举办节目,刚来开始,她的房门开了,不声不响地来到工作台前,一把接过周哲手中的节目单,就在这时,她给了周哲一个微笑。 就是这个微笑,把周哲全部的武装都给解除了,两人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和好如初,而且周哲的嫉妒与排斥行为在这个微笑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人又象往常一样说笑,海阔天空地交谈,她是个爽朗而又忧郁的人,高兴起来肆无忌惮,可有时又忧郁寡欢,心事重重。周哲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问过她两次,可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两人总的来说比未争吵前要好得多,因为那时的友谊在周哲这方看来是不平等的,所以才有不纯真的行为。现在,两颗心中的友谊走上了正常的桥梁,这桥在引导他们从友谊的此岸到达彼岸,彼岸是什么样呢?迷人吗?风光无穷吗?还是险恶的丛林,草虫蛇蝎遍野呢?这对他俩来说都是非常向往的。 又是一个星期天。周哲一早来到广播室,寒兰从她房间出来时,真让他有些眼花缭乱,神魂颠倒,接着他内心恐慌地皱起了眉,不朝她看,默坐在广播台前发呆。“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她见他不高兴,忙问。 一个人在内心里追求美才是应该的。“ “加上外表的美不就更好吗?” “我反对过份的艳丽,特别是搭进去时间。” “你今年多大了?” “反正大你至少一岁。” “你至少大我三十岁。” “那我就是一个五十岁的人。” “所以你没资格对一个少女说三道四。” 看来剑拔弩张,又有一场险恶的交锋,周哲明白了这点后突然缄口沉默下来。她倒笑了,忽然她挑衅地说:“老人家,你敢同我上龙山望江亭吗?” 他抬起眼来看着她,忽然老头子变成了小伙子:“我敢,什么都敢。” 他俩出门了,从装束上看,一个象小老头,而另一个似一位翩翩起舞的仙女,她身着的一件淡绿色的长条格连衣裙,把她那矫美的身子显得更加苗条,一头秀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髻,多余的垂散在肩上,似瀑布恰流云,一路上,绿色的连衣裙真让她飘逸如仙。而她身边的周哲,一件他曾下地干活穿过的衬衣,领口和袖口都巳经花了,裤脚有些肥大,蓝色已变成了白灰,不过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衬着一张端正而又焕发着青春光泽的脸,多少有些协凋。 望江亭,是耸立在龙山之巅海拔五百多米高的一个小亭子。龙山,县城座落在它的西边;它的南面就是那傍山而过的长江;东面就是县城周围的最低点龙口,电力排灌工程就在这里建设;广袤无垠的平原就在它的北面。这是座不大的小山,虽没有雄伟瑰奇的高峰;飞流直下的瀑布;险恶阴森的丛林;芸芸众生的动植物。但山上有人工与自然生成的树林,有各种花草,树间有小鸟在鸣唱,山上有鲜花在开放,那几口山腰间的水塘,碧波映翠,岸边,农舍掩翠,菜园葱笼,特别是耸立在龙山之巅的亭子更吸引人去攀登。 他俩来到山下开始从东面爬上去,山间黛绿浓抹,山路弯弯,近处有翠竹、松林、山波平阳处有农舍、炊烟;远处平地和山岭相连,头顶蓝天白云。他俩不时望着似近非近的望江亭,各自拿出最大的气力向上,正值季夏,沿途的各色花草生机勃勃,馨香弥漫,他们沉浸在那种意念中的莺啼鸟语,深山鸣蝉,红绿辉映的江南景色之中。 两颗年轻的心在兴奋、幸福得发狂,他们的感情从未有过这样坦荡,友谊在他们心中现在是至高无上的,以前的误会、嫉妒、防范、滚开吧,只有山顶的那 第八章 当他俩如落汤鸡一样回到广播室,巳是中午时分,寒兰筋疲力尽,只有任随周哲摆布的份了,而在雨水中光着上身被淋的周哲,这时还精力旺盛,他把寒兰安顿好,这才又冒雨回自己的宿舍。 当他一个猛冲跃上走廊的台阶时,在他的房前,他见到周方祥在这里徘徊。 “方祥。”周哲一声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上午就来了,等了你半天,你去哪了?” “去玩了。”周哲边说边把门打开,方祥进屋后,他躲在蚊帐后换去湿衣服,情绪饱满地说:“今天真他妈的倒楣,两人搞得落汤鸡似的。”他见方祥没搭理他,感到方祥来一定有什么重要事,忙问:“你专程来找我?有事?” 周方祥开门见山地问:“你给报社写了信?” 周哲一楞,眉间很快结成一个疙瘩,饱满的情绪也很快地蔫下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全大队都知道了,你又闯了祸呢。” 周哲静下来沉思片刻,说:“没什么可怕的,我向报社反映的是大家想说的话,我只是代了一下笔。再说他们在村子里瞎胡闹,难道我们说说都不行吗?” “你不知道这叫告状吗?现在你的信巳到了姜伟本人手中,他象捏红头文件一样地捏着呢。” 这是周哲意料之外的事,他大吃一惊:“怎么会到他本人手中呢?报社不是说……”他打开抽屉,把一张铅字信递到周方祥面前,忘了他是个睁眼瞎。可怜的方祥同志接过这张纸横竖看了半天,除了认识几个字以外一无所获。 周哲拿回这张纸,念给方祥听:“周哲读者:你给我社的来信我们巳收阅,根据你反映的情况,为善重起见,我们把你的信转给了江汉县委办公室,请你直接与他们联系。《☆☆日报》群众工作部…… “你呀……”周方祥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辞语,他虽不识几个字,可他脑筋活泛,他分析说。“县委办公室不可以把信转给公社党委办公室吗?或者说县委办公室的某位干部与姜伟私人感情好,不就直接将信交给了姜伟吗?” 周哲同意方祥的意见。 “你没去县委办公室联系?” “去过,他们要我等等,他们说派人下去调查后再答复我。” “啊,天啦,你怎么相信这些鬼话呢?你不知道原来的县委办公室主任李茂林吗,就是前年在我们大队蹲点的。他现在虽然调走了,可他的势力还在县力呀,听柳文武讲,李茂林现调到地区农办搞主任了,一把手。” 此时周哲十分欣佩没有文化的方祥,他居然对这件事了解分析得这样透彻,这样具有雄辩的说服力。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那张报社群工部来的铅字信无声地从他指缝间滑落到了地面。 周方祥不管周哲的情绪怎样,继续说:“现在这封信搞得天翻地覆呢。” “什么!你说什么?又出了什么事吗?”周哲从板凳上站起来。 “姜伟在一次见干会上宣布,停发你的口粮,命令大小队不给你记工分,并说要和你较量。” “啊!”周哲又是大吃一惊。 “还有呢,有一天福伯把队里分给你们家的小麦拿到长江边卖给了一只船上,姜伟派人把福伯卖的钱没收了,说是搞投机倒把,还在群众会上斗了他老人家一顿,让他站在一只三条腿的板凳上。” “啊,可怜的父亲。”周哲只是轻声地说了句,又一屁股坐下来,半晌他象是对方祥又象是对自己说:“‘四人帮’不是粉碎快一年了吗?” 方祥这下转过来安慰他说:“你不管什么‘四人帮’下台不下台,那是北京的事,离我们远着呢。自古以来,民不告官,哪有鸡蛋碰得破石头的,不管谁上台下台,民是民,官还是官。你也别相信什么鸟报社,它能为你说话?老百姓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他妈的一堆臭狗屎不如。”方祥发了一通感慨后又说:“你也别耽心,只要你在县指挥部开得了你的水利工票回去,你的工分和口粮我会偷偷摸摸地给你。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反正你现在不是大队干部了,我已经把庙台子周围的水白田暗地里分了下去,现在大伙儿干得特有劲,田里庄稼比哪个年份都长得要好。” 这下轮到周哲吃惊之余来告诫小时的朋友了:“你这不是要闯大祸吗?这可是两条路线的大事大非呀,你别让姜伟抓住你的把柄,搞不好要坐牢的呀!” “我才不怕呢,我不象你,什么事都摆出明的来搞,我包管他们谁也不知。”周方祥充满自信,有几分洋洋得意。 室外,风势小了许多,但大雨依然没有减弱的打算,还在无情地抽打着大地,门前的渍水越来越大,雨下得太猛,雨水一时找不着泻处,地下的垃圾也浮现上来。周哲见到方祥蛮有把握,联想起上次私分稻谷也没谁怎么着,也就为方祥放了几分心。他现在沉默着,此时心中涌出许多联想,他首先感到,在他的生活中,比眼前更强烈的风雨来了。他在想,是迎着风雨上还是在它面前屈服?使他想到更深的一层不是别的,不给他工分和口粮这对他来说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这次行动又失败了,他心目中的精神支柱,他的信仰,他所坚定的信念动摇了。他曾想搞垮姜伟,给东风大队社员们种植自主权,给农民人身安全和自由。当然就他个人来说他没有这种能量,他还不象那些百分之百的无政府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他要用社会的力量,用政府的力量来铲除恶棍,革掉暴吏,于是他想到了党报,这个是他看得最神圣最公正的——东西。〔谁知它不是个东西〕。然而就在一瞬间,他从小所信仰所依赖的力量动摇了,这才是他最为痛心的要紧的。有什么痛苦比信仰危机所带来的痛苦大呢?他不是那些实用哲学家们所解释的人物,也就是个不太讲究实际的人,他偏重于精神安定,心理平衡,信仰坚定,可这些都失败了,垮掉了。 一座森林,一座高峰,河流恶水险滩,这些他都没看到,他只有心灵的世界。啊!燃烧的森林,倾斜的高山,恶水更恶,险滩更险,大自然美好的东西毁灭在他的面前。夕阳照来了,在荒漠的泥泞的道路上,他沉重的脚步陷了进去,眼前来到的不是光明的白日,而是沉寂的黑夜,谁能把夕阳后面的时光扭转为白昼呢?当然,停发他的口粮,不给他工分,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他虽然强调心灵里的世界,但他毕竟不是贝克莱大主教,也不是王阳明先生。他是个饮食儿女,是食人间烟火的,十五斤粮指标和十五元补助款何以能维持生存呢?他以后的主要生活来源靠什么呢? 这时,胖科长“破门”而入,他穿着雨衣,打着赤脚,平时那种慢吞吞的样子一扫而光,他对周哲说:“你们怎么搞的,一个睡在屋里发烧,你又不在广播室,你看大雨快把站基淹了。” 周哲安顿好方祥随科长来到广播室,杨伟达站在这里等用广播发布命令,周哲赶紧将广播打开,杨伟达的声音十分洪亮地冲破了雨雾和雷声:“指挥部各科室,施工队各分队,马上将人全拉到站基前抢险。”杨伟达连下几遍这命令后就和胖科长消失在雨中。周哲赶紧将广播扭到电台上去,可喇叭里象撕布一样响,随着雷声,喇叭里还有一阵阵吵豌豆的声音,整个空间充满了正负电层,严重地干扰电波,他只好将广播关上。他知道今天的情况特殊,连下了几小时的雨,四面八方的雨水向这个低点汇合,如果不把基础坑前的土坝保护好,那么大水将会淹没整个施工场地。作为广播室的人,在这种时刻是不应呆在家里的,必须到抢险第一线去。 他走进内室,见寒兰瞪着眼看着他,忙问:“感冒了吗?”“头疼。”他见到她脸孔红红的,那放出青春光彩的脸庞上有一种平时没有的玻璃状光泽,凭他学了半年的赤脚医生就知道她一定正在发烧,于是他冒雨出了门,他在医疗点要了几片apc,给她吃了,又冲了杯糖开水。 她吃过药又喝完这杯糖开水,感觉好了一些,这才问他:“你没事吗?” 周哲伸伸胳膊腿,吹牛说:“什么样的风雨我没经过,这有啥。”“我没你强。”她由衷地说。“这样……你躺着,你想,我……”“你去吧,这个时候你应当在工地。” 大雨,狂风,雷电。生活中的大雨狂风和雷电没使他的意志衰退,他性格的那种倔强、闪光的东西在他心底里冲撞,他告别寒兰,一头扎进了风雨之中。这时站基前的土坝上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雨帘中的人们如蚂蚁般来回,建设者们在泥水中把土装进草包,扛到大坝上去。周哲上来就扛起一包土飞快地奔向土坝,他的全身顿时透湿和泥泞。 土坝外己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只见汪洋一片,四面八方的雨水向这里汇合而来,浑黄的水面上浮着大片大片的泡沫,泡沫中夹着轻质的草木树叶,它们打着旋,有时快速飘浮,有时原地不动,混浊的泥水己经平了坝顶,而大雨还在不停地下,一阵风刮来,水面上顿时涌起了浪头,水浪拍打着坝面,把刚堆上去的新土洗垮下去。水涨的速度很快,人们已经在坝上加了三层土包,然而依这样的大雨和这小块蓄水面积,很难保住坝不溃口。杨伟达明白了这个理,他把工程科长李良将找来,说:“只保坝是不行的,必须给洪水找条泄路。” “从这上去二里有条旧大渠,可去年挖主渠时把那条大渠的出口填埋了。” “你马上带施工队的砼泥、木工、钢筋三个分队的人去把那条渠口抗开。”杨伟达命令。李良将马上带着一批人去了。指挥长依然指挥加高大坝,就在这时突然从坝的另一头传来惊呼:“穿水啦!穿水啦!”杨伟达连忙奔到那里,命令说“快压土,快压土。” 一包包土向那个水窟窿压去,可是压上去的土包仿佛不是土包,而是一团棉花。这是从坝底原先的土中破土而出的一股水流,开始它只是一汪水在渗漏,人们并没在意,随着坝外的压力增大这汪渗漏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仿佛水不是水而是一杆水钻,一包近百斤的土在这杆水钻面前只能打上两个滚就随水而去。先周哲而到县部施工队的小聪明余敏芳很有点英雄劲,他蹦地一下跳到这有一高音喇叭口大的水柱上去,想一屁股坐死它,可他刚触到水柱,他的身子就象孙悟空腾云一样,一下子冲出了十万八千里,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坝顶——小聪明在这样的场合派不上用场了。 “要填上水口!填进水口!”周哲突然跳过来大叫。说罢他慢慢地将身体缩进了坝外的大水里,他生长在长江边,游泳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对准方向一个猛子潜下去,突然他的屁股被什么东西吸住了,同时坝上的人们一阵狂呼:“堵住了!堵住了!”水下的周哲现在清楚,他屁股下坐着的一个洞口现在虽然还只有一脸盆大,但是他如果不很快地离开这个洞囗,他的生命就会葬送在这里,他换了口气,手无形之中触到了一个硬物体,这是块水泥碴,当时修坝时用它打基础,也许正是泥土与它没法结合才形成了今天这个洞。他凭着水泥碴的帮助,身子一滚离开了洞口,他浮出水面时,那杆水钻吼叫得更厉害了。 “快找根麻绳拴住我的腰,搞包土给我。”周哲一浮出水面就喊。有根麻绳拴住了他的腰,杨伟达亲自递给他一包土,周哲又一个猛子扎下去,他让土包在前人在后,还没让他出多大的力,那包土就从周哲手中挣夺了,紧紧地盖在洞口上。周哲浮出水面时,只听见人们一阵欢呼:“小广播,你真行!”“狗日的喊广播行,堵眼也行。”是个老工人在说,引起了大家的一阵轰笑。“这可是冒了生命危险,应当给他表扬。”杨伟达亲自将他拉上岸,在他满是渣草的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 由于上游的渠口挖开了,水从那条渠分流后,坝面的水不再上涨并开始回落,人们在雨中已经干了两个多小时,有些人牙齿在打架,杨伟达留下几个人守坝,其余的人就回去了。 即使是个身体素质再好,所经历的风雨再多,如果在身体本身活动允许范围之外搏拼,他就会受到损伤。周哲一回到房,这才感到肚中饥饿,疲劳也向他袭来,他光着身子在风雨里淋了半天,到现在还没吃饭。他病了,刚刚恢复一点的身体现在又垮了,他躺在床上高烧,连广播室也没去,有关抢险的报道也无从下笔。幸好寒兰吃药后又在被子里躺了半天,她好了。只有在痛苦与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友谊,周哲现在不仅仅只受疾病的折磨,而且还受精神上的折磨,他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寒兰关上广播后,其余的时间就守在周哲的床前,送水送饭,洗衣喂药,友谊在这里得到了巩固与提纯,周哲精神上的苦闷被埋进了心底,友谊给了他精神上新的补偿,他渐渐忘了那封信引起的不愉快。可是这种不愉快总是如影随行在他身边,一天胖科长问他:“为什么你的公社和大队几番来人要求你回去?”“有这种事吗?”周哲并不感到惊奇。“他们巳经派了两拔人来了,都被我给劝了回去,我想你一定得罪了什么人?”怎么说呢?周哲不想告诉他什么,只是说:“那就让我回去吧。”“那怎么行,现在工地正需要人。”“人有的是,我走之后你们可以再找一个来。”“可工地上需要的是你。”“我这人难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屁股一拍就走人了。” 几天来,周哲心中有个计划在酝酿:那就是回去。他认为在风暴面前,留在这里无疑是躲避,他的性格中不应当是胆小鬼,他想回去后看姜伟能把他怎么样,尽管他想依靠的舆论的力量不行了,但他发现姜伟他们的作法受到了农民们越来越大的反对,受大多数人反对的东西总不会是好的、正确的。历史上农民之所以起来造反,就是忍受不了生存的危机和统治阶级腐朽的强权统治,不要以为农民在反抗之前的静默是软弱,那可是风暴前的宁静。再者他从报纸广播中知道,邓小平在四月十日给华国锋叶剑英和党中央写了一封信,针对“两个凡是”提出要“完整准确”领会和运用毛泽东思想,共产党中央在五月三日转发了此信,肯定了邓小平的意见,并且在最近召开的十届三中全会上,恢复了邓小平的职务。当然他不知道上层界的政治是咋回事,反正他只想回去和姜伟斗争,把他再次赶出东风大队。 对于他的这个想法,首先遭到了寒兰的坚决反对,她知道周哲想离开工地后非常的不安和难过。游龙山回来,有一颗绿色的种籽在她心田里萌动了,她现在已满十八岁,这是一个少女最宝贵最丰富最易冲动和最多梦想的年华。在和周哲相处的一段时间里,尽管两颗心没有交流,可他的一切都被她知道了,她知道他是县城西边农村的,初中毕业后当过老师学过医,当过团支书还当过专业队长,是得罪了一个领导后才上水利来的。当她得知他的这些,她不但没有瞧不起他,相反正是他性格中的这些刚直不阿,疾恶如仇的品质在她心巾昭然发光。她在内心里喜欢他,喜欢他有骨气有胆量有性格有眉目,确切地说,喜欢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也知道他在这里是个临时工,每月只有十五元补助,但她压根儿不追求什么名誉地位,更不考虑一个人的金钱多寡,她爸曾是个局长,母亲是个大夫,从小她就不知什么叫贫穷,不知金钱的作用,她到工地上来主要出于一种当时叫做的“锻炼”,免得下放到农村去,她一到工地就拿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资,她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的钱,所以几个月发下的工资她大多数都攒着。 不追求他的名誉地位和金线这只是次要的,关键的是她对他产生了非常浓郁的好感,这也许就叫爱,叫爱情——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金色的朝霞橙染着大地,在广播室后那片树林里,周哲伫立在那儿,他头发乌黑,体态匀称,面若春花,他挺立在修杉嫩松之中,手里正拿着一本杂志,朝霞映着他的倩影,给人一个十分鲜明的印象,他正在练习普通话,是马克思的《抒怀》:如果我的整个心灵在燃烧/我不能平静地生活/没有战斗没有风景/我不能半梦半醒地生活…… 清丽的倩影,肃穆的神情,激热的声调,优美的诗句和谐统一在他身上。寒兰早起推开窗子的一霎那,她的目光象架摄像机,把这个剪影摄入了脑海并久久地储存起来。她的心怦怦跳动,对他的认识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尽管他们长时间在一起,但从没有这个剪影使她如此动心,十八岁的少女之心被荫动了。以后的时刻里,她等待着一个幸福时刻的到来,可这个时刻却再也没有出现。本来去游龙山这是她预谋,可在龙山之巅,他俩除了赞美大自然之外,还没来得及享受那种幸福,一场大雨就赶他们下了山。尽管在那棵大树下他将她紧搂在怀中,但那并不是两颗心灵产生出的爱的驱动力,而是大自然给他们的一种抗衡强暴的力。现在他就要走了,回到乡下去,这当然是她不允许的。“我说。”这天她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回去?”“我不能躲在这避风港里。”“你要去干什么?”“去战斗。”“靠个人的力量吗?我知道你很崇拜克里斯朵夫,但他是一个有才华的音乐家,那你呢?可他的奋斗得到了什么?最后不是在一片追忆往事的孤独中去世了吗?他不也曾叹息期待过今日的青年人要比他更幸福、更伟大吗?” “唯有他才是一个强者,他没有失败,他的人生是有非常之意义的,他曾唤醒了沉睡的一代,鼓动了人们为争取人类生活的光明前途而奋斗。” “个人奋斗在当前并不十分现实和时髦,我们还是应当依靠社会的力量,政府的力量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是的。依靠这些力量无疑是非常应该的,可是,当这些力量可望而不可及,或者说它不但不支持你反而还给你添乱的时候怎么办呢?那就只有靠个人的力量了。要知道每个人都应有一种自身献给社会、匡扶正义的力量,假如我们每个人都依靠社会,依靠政府,那我们岂不成了一个懒庸的群体,我们的社会不就是一个等待与消极的社会了吗?” “反正你不能回去。”“那是为什么?”“你应当知道的。”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涌出一种羞涩的神态,“我也渴望奋斗,不求半梦半醒的生活,但我不希望给自己给他人增加敌对力量,不为社会制造矛盾。罗曼?;罗兰也说过:没有敌人,没有恶人,只有受苦受难的人。” “那不是叫我性格扭曲,精神灭亡,灵魂安息吗?我且不是一堆行尸走肉了吗?”“不,我说过,我也渴望战斗,但我的奋斗要给自己给家庭给社会带来切实的利益。”“你说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奋斗?”“我主张学习。我认为唯有知识,唯有科学文化才是人类真正起飞的翅膀,才是社会强盛的力量和切实的生产力。可在现今社会时代里,知识遭到了极大的诋毁,这和一个民族的发展与强盛是极不协调的不同步的。知识,唯有知识才能给社会带来生力和活力,才能推动社会向前。我可以预言,将来知识的学习一定会是社会的主流,而不再是斗争和革命。” “我并没有停止过一天的学习。”“你的那种学习方法犹如在茫茫大海上无目标的漂流,你的对岸是哪里?你要去干什么?你能回答吗?” 周哲还真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就拿我们办广播来说吧,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为什么我们不共同钻研呢?你将来可以投考广播专业,也可以投考新闻专业,这有什么不好呢?比你那种去乡里奋斗、说得不好听叫做惹事生非不是好多了吗?丢掉你的唐?;吉诃德的长矛呢,不要和骡夫、风车搏斗了。” 在周哲的眼前,沉重的夜幕被撕破,远在天际的星体在他眼前烁烁生辉,他窥探到了一片新的天空,他原先只知道自己生存在太阳系,不知道太阳系外有银河系,更不知道半径为一百五十万光年的宇宙中还有数不清的星系团。他的计划还未实施马上又改变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还不成熟,环境对他的影响还很大,外界的精神和物质力量往往会冲击他的内心世界,就象粒子轰击原子核样,产生人为的嬗变。 他俩沉浸在学习之中,早中晚关上广播后就在一起学习,他们涉猎的范围很广:语数外理化哲文生史地。他们计划是系统地把这些都学习一下,有些是温故知新,在文科方面周哲的长处稍长点,可在理科和英语方面,一个初中生和一个高中生的差距就非常大了。一天,周哲指着这样一个句子问:“yes,huanghe trucksaremddein jihan中的这两个单词怎么读?”“哪两个?”寒兰停住笔把头伸过来。“huanghe和jinan”。“怎么?”她象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你的汉语拼音还没过关?”她放下手中的笔,不胜惊讶地望着他。“一般汉语拼音过关的人,在英语中一发现它就能认出来,它不就是黄河和济南吗?意思就是黄河汽车是在济南制造的。”“你……”他的心中一阵难过,半晌才说:“你以为我蛮不错是吗?”她用眼睛看着他,表示赞同。他对她说:“中学毕业时,我连bpmf都读不清”,他的声音有几分凄凉,“后来查字典一般都按同一音的字猜认,在实际的自学中,我认识到不会汉语拼音是不行的,所以就下了一段苦功。”说到这里他仿佛受到了侮辱,脸孔发红,“在中学里除了会读几本小说外,就是写个借条什么的也不会,什么是真假分数,什么是内项外项也没搞清,多亏了中学的一位老师,白天给我们讲初中的课,晚上又补小学的课,尽管我的成绩这样差,但毕业考试时在全校还是屈指可数的。为了能读上高中,我吃尽了奔走跋涉之苦,在他人面前低三下四求学,可是我的名额还是被一个杀猪佬的儿子给顶跑了,我求知无路才一头撞进自学之门,无论是上厕所还是吃饭或睡觉前,我都手捧书本。然而,知识的海洋无边无际,风高浪急,对我这个不会行船的人来说去强渡一番是相当困难的。想不到,命运现在将我推到了你的身边。” 她显得很激动,几乎快要冲到他的面前投向他怀中,有什么比一颗心在另一颗心面前坦露更为真实和宝贵呢。 两颗心更加贴近了,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心念中的一切杂念都消失了,在他们心中只有友谊这棵大树在茁壮成长,寒兰期待的那个幸福时刻巳经心照不宣地来了。 这天晚上,周哲破例在八点钟就关掉了广播,只身一人走出屋外,她开头犹豫了一阵,不声不响地跟了出来。 新月刚升上天空,秋风在脸上轻拂,原野上飘荡过来一阵稻香,朦胧的四野静静寂寂,只有工地上施工的声音偶尔打破周围的宁静。他俩向离住处越来越远的地方走去,他没说到什么地方,她也没问到什么地方,他们越过了一片树林,又翻过了一道大堤,这时,滔滔的长江就出现在眼前。月光下,防浪林里闪烁着点点荧火,如伞的枝叶静静盖着大地,幽静的林间令人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安全,在这片林中,有五棵特别高大的白杨,他俩朝树底下走来。 树林外就是奔涌的长江,江面上弥漫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眼近处的江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泽,朦胧的长江岸边景色秀丽,弯弯曲曲的坡岸,千姿百态的护堤林,一阵轻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不知名的香味,小虫和蛐蛐发出特别的叫声。他俩站在树底下,散碎的月光从树叶间投下来,在他们的身上显得斑斑驳驳。“这里美吗?”他先用一种非生活语言为今晚的幽会奠定了浪漫的基调。“美!”“你喜欢这里吗?”“喜欢。”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们向往和追求了许久的幸福。在他们面前冲破了些什么?还有些什么没有冲破,巳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离开了闹处,来到了 第九章 给报社的那封信引起的事端对周哲来说,不能说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的工分和口粮没了。这对一个主要生活来源来自农村的临时工来说,就象你在给别人干活而没工钱一样。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完全就由那封信或者说前年的那一拳那一脚而引起的呢?也不一定。在特定的时代里,所谓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充分地把每个人都束缚起来,有些社会主义者为了在他的任期内保障社会稳定,就恣意剥夺人们的民主与自由,他们如果认为你不同他们站在某个政治角度或经济角度,他们就滥用手中的权威使你与他们保持一致。在这个时候,权力到了高度的集中,所谓人们的民主、自由、信仰、理想和前途都是见鬼的,要么你与其充分臣服束手就范,要么你就只有与之反抗。这是从政治角度来说的,实际在当时的特定时代里,主宰这个社会的还是严峻的经济问题,计划经济和闭关锁国巳使中国的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国内的工业生产基本处于原始的低级状态;农业欠收,粮食匮乏,饥民遍地;货路不畅,市场凋敝,日用生活品和耐用消费品基本处在零的水平;成千上万的城市青年、学生和职工失业,他们的出路只有“下放农村”,这样就更加加重了本来就非常脆弱的处于小农经济窘况下的农村的负担。所以当时虽有政治上的原因,经济上的原因不能说不是主要原因。大批的城市“知青”都在向农村涌,而农村青年妄图涌入城市这一事实在当初如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印度的加尔各答教训在影响着中国的上层界。 尽管周哲并不是属于离开农村涌入城市的范例,可在当时只要一个农村青年离开土地、确切地说是离开大田和走出生产队,就属犯禁之列。在周哲之前,姜伟曾对龙孝先采取过停发口粮的办法迫使他弃艺归田,可那次众所周知的原因而放弃了实施,现在轮到周哲头上来了。看来这是姜伟最厉害的一张牌,不让周哲入党,不给他当干部,这些难不住周哲,要紧的是不给他饭吃就会使他就范。 可是姜伟又错了,周哲没有屈服,没有归田回队,他用他自己心里的把握来宽慰自己说:姜伟能代表群众吗?我在东风大队在村子里印象非常好,粮食长在周家村田里,工分是生产队给,难道就凭姜伟一句话就给剥夺了吗?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家。在村口他老远就看到背着粪筐拾粪的思顺大伯,他一阵紧赶上来喊:“顺大伯您在拾粪啦。” “是望星回来了。”周思顺放下粪筐立在路边答讪着,那情形可没以前亲热。周哲感到有些不妙,忙敬了支烟给老人说:“等会我去家里看您。”“不啦,你忙吧。”说罢老人就走了。 周哲心中老大不快,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家,他父亲见他回来,脸上依旧挂着慈祥的笑,他把儿子迎进屋又去叫老伴。周哲感到世道在变,以前他回来,村里的人都跑来问长问短,有的送几只鸡蛋或一碗米糕,可今天没一个人来他家,是什么原因呢?他着急地问母亲:“妈,我发现大伙对我有意见?” “娃呢你不晓得,那些嚼蛆的专说你坏说,说你写信告了状呀,告状是小人;说你高升了,成天在那里向无数人发话;说你再也不是咱村的娃子了,可工分口粮还要占大家的;说你吃国家的用国家的还要落剩大伙的;还说你连乡里的金枝也不要了,另外攀了城里的高枝;就连你柳大哥本来对你还蛮好,可他前几天说你一转身就扔下了小队,自顾自跑到县里享清福去了,说你辜负了他对你的培养与希望……” “娃啊。”他父亲发话说,“别的话我不听,也不阻你,可金枝那头你不能烂心呢,那是个好女子呢,你就是将来前途大能上升,你可以把她弄到你那一块儿烧火不好吗?李家门有畅不是把他媳妇带到单位去烧火了吗?几十块一月呢,过的比城里人不得马虎。” “父亲,您怎么尽跟我说这些呢,什么媳妇什么金枝,我现在有心思吗?我自己都是焦头烂额,泥巴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周哲一听他父亲的那套乡里人看城里的事的话就烦了。 “娃呢,你不能信城里人呢,人家看得上咱们吗?你今后要栽大跟头的。” “爸,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您也不要干涉我了,否则我老不回家。” 他母亲见儿子发了火,忙打圆场说:“娃呢,大人没干涉你。”她又转向老伴说:“你就少嚼几句蛆,娃一天比你一辈子的主见都大些,你不要再说了。” 他父亲见他的劝勉没有作用,想想自己的儿子也大了难以管住,笑了笑后就楞在屋角不说话了。 “我倒很耽心我的工分和口粮,没了它我在外面吃什么?用什么?” “是呀,前几天分谷,我们家只分了三百斤,少人口又少工分,粮食抢不进门,那个该刀杀的派了个工作队守在分谷的位置。” “方祥没给咱家多分点?他夏天到我那里去说,要我放心。” “他一人有多大能耐,今年春上分田的事怕是有人向大队告了,前不久上边还派人来查了一天,但没查出啥名堂。” 他父亲从屋角又发话了:“你不怕,我们捆紧肚子也要给你钱和狼,你在外面还有十几块钱,将就过吧。星他妈,你去箱子底翻几块洋钱给他带在手上。” 听到这话,周哲心头不禁往下一沉,一种对父辈的感激之情油然而升,他含着泪说:“我一定在外好好地干,干出个样子来,至于扣下的工分和口粮,我一定会要回来的。” 两个老人见儿子满含泪水,晓得伤了心动了情,忙劝慰说:“娃啊,你就在外好点干吧,村里人现在是误会了你,将来他们会依然看出你还是那个好娃的。”他含着热泪从母亲手中接过几块沉甸甸的有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他知道每块银元可在银行兑换二元五角人民币,这是母亲历年织布积攒下来的,每块银元都浸透了母亲的汗水。 他曾经过份相信的东西不存在了。 第二天,周哲又赶回了工地,他也不是忘记了这次回家的使命,而是从世态炎凉中悟出了现在千万不能退掉金枝这门亲事,倘若他现在就退掉,他在村子里就不能露面了,乡亲们就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是个没良心的、坏狗日的、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等等有损他名声的话。他的每次行动在他心里既有成熟的一面也有幼稚的一面,成熟的一面是他能审时度势,幼稚的一面是他毕竟年令还小没有驾驭感情的能力。 当他看到广播室那间屋子时,他心中又开始忐忑不安,他如何面对那位姑娘。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有如时间那样能说明问题,既然两颗心扉己经打开,都在渴望感情的满足,任何阻力和顾忌都不是主要的。她不知道他将那方退了没有,也不知他回家去干了些什么,但有一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幸福,知道他在真心爱她。在那间小屋里,他们渡过了感情的危机时刻,现在他们己经难舍难分了,两人经常在一起亲吻着拥抱着,一个在一小时内没见到另一个心里就不踏实。尽管他们将感情尽量不让第三者知道,可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天杨伟达把寒兰叫了去,问道:“你真跟周哲好上了?” 寒兰暗地里吃了一惊,开头想否认,可在杨伟达那双很厉害的眼睛面前她低下了头。孩子们相爱是好事,象杨伟达这样在孩子们心中德高望重的父辈是不应干涉的,可他却说:“我怎么向你父亲交待?他又会怎么想?” “杨伯伯。”寒兰把头抬起来,眼盯着他那刚毅的脸说:“您不是非常喜欢他吗?不是您把我安排和他在一起的吗?为什么您听信那些谣言呢,我与小周在一起工作得不是很好吗?” “是的这些都是的,孩子,可你不能和他相爱。” “这又是为什么?” “他是乡下伢,他每月只有十五元钱,他性格怪得罪过不少领导。你有商品粮,有城镇户口,而就你现在的水平明年考个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你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 “这些我都知道,我早就考虑过了。” “知道也罢考虑也好,我不希望你们好下去,我们工地是有纪律的:不准恋爱。” “我们除了办广播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学习,我们涉猎的范围很广,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们比在课堂里所有时间学到的东西还要多。” “好了孩子,你回去好好考虑我的意见。” 寒兰从杨伟达的房间出来,心中只感到一阵发怵,她知道有这样一些人,特别是些老年人,他们在过去根本就没领略过爱情的滋味,他们不需要那种东西,他们只承认婚姻,有没爱情无所谓,他们的道德观恋爱观与婚姻观就是让两人男女厮守在一起,生儿育女。他们不管年轻人在相爱时的心是那么的纯净、真切、崇高、伟大,相反他们会认为这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他们恪守着几千年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尽管他们接受了社会主义的熏陶和共产主义的教育,可封建主义的东西在他们的头脑中仍然根深蒂固,因为他们曾是这样生活过来的,所以要求他们的后人也这样生活下去。他们认为两个饮食男女在一起是极不正常的,会出现不道德的事,他们男女的贞操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认为一孩子,特别是女孩子,贞操是她们最要紧最宝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了这个那么这个女孩就失去了做人的一切,他们甚至可以将她们处死。而避免这些最根本的办法就是不让两个男女相处,他们相信干柴和烈火近在一处就会燃烧。多么封建、保守、陈旧、固执和落后啊!又是那么难以攻破它改变它! 寒兰这样想着,她心中不禁惴惴不安,她刚得到周哲无所顾忌的爱,如果将杨伟达的意思转告他,很可能会失去他,而失去他则是她最可怕的事,所以她决定暂不透露她今天跟杨伟达的谈话内容。可当她一进广播室,愁眉苦脸的她一下子就被周哲发现了,他问:“杨指挥长跟你说了什么?”“没什么。”“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他反对我们恋爱,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从他最近对我的态度。我曾经还以为他是个伟人,现在看来不过凡夫俗子罢了。”周哲在广播室踱着步,不胜感叹地说:“为什么有人把他所服务的领域硬要用自己的世界观和主观愿望来统治呢?就象美国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中写的美国南方奴隶制庄园里的庄园主一样。” “哲,杨伯伯并没反对,他只是考虑到我的父亲,你不知道我父亲跟他是很要好的战友,解放初期就在一起工作,文革期间我父亲被赶下台后,杨伯伯一直关心着我们,后来还是他们这群老战友出面才为我爸落实政策的。由于我爸被整得太苦了,杨伯伯是关心我们家才提醒我的。” “好一个提醒。”周哲听完这话不禁心头火起,“那么为了你的家,为了你父亲的情绪,注意,我指的是情绪,难道你愿意抛弃你真心相爱的人吗?你内心里开始后悔了吗?” “不不不!”寒兰着了急,“哲,决不是这样,我想说,是说……我们公开的爱要转为秘密的爱,这对我俩都有好处。” 周哲不禁跳了起来,大声说:“那是决不可能的!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我们的追求、向往、爱情、生活,决不能在别人的阴影下进行,我决不接受所谓秘密的爱,要么就不爰!” 他是个狂人是个疯青,在他的这阵发怒中寒兰又感到了发怵,她呆呆地看着周哲,眼眶里含满泪水。周哲一把搂住她,激动地说:“兰,我太爱你了,我对不起你,谁叫咱出身在乡下呢……” 她紧紧地偎在他胸前,一双泪眼久久地盯着他的下巴。最后谈判的结果,他们依旧相互学习,相爱。 流言蜚语,恶箭中伤朝他们的身前身后而来,这此恶箭的制造者,是一些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丈夫对她们的爱和性没有以前深的已婚妇女,她们精神空虚,性欲很旺,她们得不到满足后就靠编造男女淫荡来填补这种欲望。象这种编造的影响和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编造者往往三五成群地说笑了之,而被恶箭中伤的人却要承担精神及肉体上的诸多痛苦…… 这天上午,他们刚把第一次节目播完,胖科长来了,他腋下夹着个笔记本,神情凝重地巡视了广播室一遍,这才对周哲说:“把广播打开,通知部分人来开会。” “哪些人?”周哲掏出笔来在一张白纸上准备记名单。胖科长却自顾自地说:“县北面的沙湖总干渠马上要全面整修了,这是地区级的工程,县委在水利部门抽调一部分同志参与那里的工作,这些人就是派住那儿去的。” 周哲毫没在意科长的话,只是提笔在等通知的名单。科长把二十几个名字念了,停了片刻周哲问:“还有吗?” “还有一个。”科长的话在犹豫中变得非常果断。 “谁?” “你。” 周哲握笔的手仿佛是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停在空中,正在读书的寒兰放下书看着胖子,周哲的眉头紧蹙,眼睛眯着,但在瞬间他内心里接受了这种打击。 有情人分离这在历史生活中并不少见:张生和莺莺;贾宝玉和林黛玉;唐明皇与杨贵妃;陆游和唐婉;项羽与虞姬……这些人都经历过生离死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他俩虽然对分别有所预料,有比较开明的理解,但分别得这样急近,两人心中不禁痛苦万分,难以接受。等胖科长一走,寒兰就气咻咻地说:“你不能走,这里需要的是你。” “有些命令是不讲条件的。” “凭什么把你赶出工地?你犯了什么错误?就凭那次你舍命堵坝眼他们也不应当这样对待你。” “这种话不必你我来说,只要我们心中坦然,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就够了。” “你不能走,你一走将来就永远离开这儿了,那个大渠的工程一完,你就失业了,失业后只有回乡下。” 周哲知道这厉害关系,有句话叫做临干临干不要滚蛋,当一个临时工在他所服务的岗位上犯了一点错误后、或者是个别领导认为你犯了一点错误后,那这个人的饭碗就掉了。周哲从乡下孤身一人来到工地寻求奋斗,光是离开乡间到工地他就失去了许多东西,直到现在他还背着叛乡的名声,脸上抹着怕吃苦的油彩,一个农村小子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离开哺育他的父老乡亲,这就是数鼎忘祖,忘恩负义。他原本希望在外好好干出一点成绩来报答故乡,报答乡亲,可在半路上他却失去了奋斗的地方,奋斗的目标…… 从爱情和内心感到真正痛苦的是寒兰,本来她的男朋友在这里巳有所收获,继续留下会收获更大,可是由于她爱他使他失去了这样一个阵地,她想应当由她负主要责任。他俩相爱还只几个月,而她却从中得到了不少充实与幸福,他俩在一起比赛智力、记忆、思维,她从这些之中获得了快乐,可这一点点的人生快乐马上就被人生的痛苦所替代。一想到周哲今后会回到乡下,寒兰心里就不寒而粟。她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没有领略到农村的贫穷与难艰,没有深切感受到城乡间存在的巨大差别。当然,她也不是完全对农村没有认识,至少有过感性认识:读中学时“开门办学”,她去过远离县城几十里的湖区插过秧,被那儿硕大的蚂蝗吸过,吓得她大喊大叫;她还去过当地农民家庭,亲眼见过农民的饭桌上只有一些猪狗食似的食物,可一家人仍然在食用。不过她对农村的印象还是蛮好的,在她脑海中:广袤的原野上生长着茂盛的禾苗,轻风拂煦,有如碧波万顷的海面,小河在炊烟缭绕的村旁淌过,夕阳中牧童与老牛暮归,当天空骤变时,成片的黑云压在云空四周,犹如要摧毁那广阔而宁静的平原,高坡逆光中,树林小鸡黑狗被映在黑云与大地间一线黯淡的光里,突然一条金钩似的闪电撕破黑云,整个世界开始行动起来……这些景象只是她匆匆如过路客一样瞥见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银幕上见到的,每当她见到这样的感性世界时,她心中就有一种对农村的向往,不过事后这种向往马上烟消云散。 今天,她知道周哲又会回到农村,可她似乎感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眼前的分别,“不行,我去找那老头,决不能让你走。”她气冲冲地说,由了激动,脸上一片绯红。 “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知道他是一个不肯收回成命的人吗?而且你去求他,他更会向你施加压力。还是让我走吧,我对去那里抱有信心,好男儿志在四方,这里的工作很好,也许今生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机遇了,但我还是应勇敢地接受生活给我的任何赏赐。” “那我也跟你去。” “不行,不要心血来潮,那里结束后我可回乡下,可你却失业了,现在城里青年就业非常难,也许将来你可以作为待业青年转为水利部门的正式职工,因为你有商品很和城镇户口。况且他们的本意是要打击我这个乡下小子。” “我也跟你去乡下,我们象成千上万的农民那样生活。” “别罗曼谛克了,我的布尔乔亚小姐。”周哲勉强的一笑,诙谐地打断她的话,然后对她说:“要是你愉快地送我启程,你就去替我收拾行李,然后我们去城里看场电影,我们还没在城里看过一场电影呢。” 所有的设想都设想过了,然而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改变眼前,寒兰只好听周哲的。当他们一起在收拾行李时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句:“假如你是去上大学我在替你收拾……” “啊!”周哲心中感到有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他停住手上的动作呆呆地望着她,所有的往事都浮现在脑海,他突然想起了正在念大学的夏荣,他感到自己现在完全是个失败者了。在一个对你抱有很大希望的人面前,你自己的失败不但影响了你自己而且还影响了别人,他突然感到他对她的爱是不平等的。 寒兰说出这句话只不过是内心的一种向往和对这个向往失望后的叹息,她并不知道这个叹息会怎样影响周哲的情绪,她见周哲停住了收拾,正呆呆地垂手立在房子中间,两行泪水直挂到腮边,就象一个干了坏事或在外遇到欺负后回家的孩子那样。“哲。”她喊,“我不过随便说说。” 周哲用手抹抹脸无比感伤地说:“兰,我今天认识到我对你的爱太残酷了,我们间的距离太大了,我给你带来的只有痛苦,我们还是结束这种感情吧。” “哲。”她焦急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爱你,也不管我将来怎样,也永远不改变对你的爱。” “兰,你将来的前程无量,而我犹如圣经中的人物约拿一般,是个歧路兴悲,命运多蹇的人,我们的爱今后会有无穷无尽的苦难。” “哲,山盟海誓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精神与情操。「相信我」我只要你记住这三个字。来,拥抱我。”说着她投向了他的胸前。 分别的悲伤和着泪水一齐溶进了别前的拥吻中,良久,两人的心象大雨过后的天空一样:明净、圣洁。 素有千湖之称的江汉平原,低洼、渍水,芦苇到处可寻,蒿草蔓延蓬勃,小湖连着大湖,洼地紧傍汊港,四处野鸭和莲藕,遍地鱼跃稻谷香,如果不是人类繁衍得太快,它确实应是我们的一快地球之肺,是多么好的可以列入世界自然遗产的一处湿地公园。水,本身是这里的宝贵之物,由于人类的入侵,它在这里就变成了害群之马,洪水猛兽。自二十世纪中叶以来,数以百万计的劳工就在这千湖之间兴修水利,二十多年过去了,水患得到了控制,逐渐变害为利,这里也就成了一块人为的驰名的鱼米之乡。 贯穿这个平原一部分的沙湖总干渠,经历了二十年的沧桑后,它的河床巳经抬高,淤塞极为严重,泄洪能力在逐年下降,于是当局只有组织劳工再次扩挖水渠。这次工程同二十年前一样,由地区行署牵头,计划用五个县的民夫近一百万人。 隆冬时节,水渠里只有渠心有一道水,凛烈的寒风把那道水也冻成了冰,岸边,枯槁的芦苇在瑟瑟发抖,岸堤上的树木凋零,湖里只有烂泥塘似的蒿草根节和萧瑟荒凉景象的残留植物。 一辆大卡车满载着行李,另一辆卡车载着二十多人来到了这荒凉的湖区。他们走下汽车,摘下头上的帽子拍打着全身的灰尘,用口中哈出的热气暖暖冻僵的手。这是江汉县派住境内沙湖总干渠工程指挥部的第一批工作人员,他们中的十多人是从龙口工地来的,被逐出龙口工地的周哲也是其中一个。 现在,他正用双手捧着冻得通红的脸颊,因为没穿棉袄,凛烈的寒风在汽车速度的作用下加强了几级风力,直灌进他的脖子,他的全身己是一片冰凉。一下车他就在那荒凉的泥地上不停地跳着,在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未曾开发的处女地般的湖田,他不禁有些傻了眼。 从驾驶室跳下一中年人,他生得壮实,块头很大,身高一米八,宽宽的膀子象个北方大汉。他对在活动的人说:“小伙子们,眼前就是我们的工作场地,那。”他用手指了指眼前一块比较高的地,只见到那里堆着许多稻草、木材和楠竹,他说:“那儿就是我们的住地兼办公室,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尽快搭一个我们住的工棚,再去周围乡村里收购稻草和木料,再搭指挥部机关的工棚,十天之后,县里的领导干部们就要来了,也许还有地区领导。现在我来熟悉一下。”他打开一个小本本照着上面念起来,每念一个就答应一声。接着他挑选了十几个壮实的人去搭工棚。他见周哲没穿棉衣,在地上不停地跳动,对他说:“交给你一辆汽车,你去沙湖镇邮电所找位王同志,在二天内架一条电话线路到这里。” “为什么单独派我?”周哲见熟悉的人在搭工棚。 “不为什么,这是命令。”他把身体转向大家说,“忘了介绍,我叫张唯利,被指定为工程指挥部后勤科负责。” 人们开始行动,周哲跨上汽车不到几分钟就来到了一个小镇,这就是沙湖镇。它座落在宽阔的沙湖干渠的南北岸边,一座飞跨干渠的大桥把两岸连成一镇,雨季时,这里渔船,鹭鸶很多,渠面上也有不少机动船嘟嘟地从桥洞穿过,现在冬天了,渠面上失去了生机,只见到渠两边房屋错落,清一色的乌瓦屋顶,随着弯曲的渠道呈现出一幅典型的江南水乡图。街道窄得仅够一辆汽车行驶,汽车鸣着喇叭与人“摩肩”而过,虽是冬天,街面上也有几分兴旺,公家办的小吃店里飘出有香味的蒸汽,商店门前人来人往,在稍微宽点儿的一屋角落边上有个药摊,摊后一根麻绳上系着许多色调斑驳的锦旗,上面是些“妙手回春”、“祖传良医”、“杏林春满”的字迹。摊子上有药酒,树根似的药材,杂七杂八的中药和叫不出名来的死动物,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正对摊前几个人夸夸其谈,嘴角挂着白沫。在药摊左右有许多卖冻白菜和红罗卜的小贩,他们穿得又薄又少,两手绾在袖筒里,全身尽可能缩得不能再缩为止,两脚不停地跳动,鼻尖上挂着清鼻涕,用冷漠和不屑不顾的目光注视着正夸夸其谈的药摊主,倒是有人来买白菜罗卜他们才连忙从袖中抽出双手,抄起小称卖出一些,然后收回一分二分的小币。 汽车在一幢小房前停下,司机说:“这大概就是邮局。” 周哲进去,见有一个姑娘坐在炉前织毛衣,问:“王同志在吗?” “你是干啥的?”她有几分不在乎。 “装电话,从这儿装往那……”他一时叫不出那是个什么地方。 “哦。”姑娘这才放下毛衣说,“是装到白毛沟吧,请等一下他刚出去。”说着她端了把椅子 第十章 尽管在雪夜迷了路,尽管他的腿几乎摔断,第二天肿得很粗,但周哲并没有耽误自己此次的工作,他如期按数用几辆汽车绕道邻县将物质运回了工地。张唯利见他们腿肿得很粗,把伤情向工地上的县革命委会员会副主任、工程指挥长汤小山汇了报,周哲得到了“大干部”的慰问和看望。汤小山同志个子很高,单单瘦瘦的,被人们昵称“钓鱼杆”,他是在“大跃进”时代大搞水利时由一个临时工慢慢冲上领导岗位的,他也是个农民的儿子,同周哲他们这批临时工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所以他吃得苦下得深水,有着农民的那种从底层爬上来的精明与圆滑。他同周哲住在同一条工棚里,睡的也是稻草铺,他见周哲的腿肿得很粗,裤脚都捋不上来,吩咐张唯利用他的专用吉普车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阳历的一九七七年被寒冷和飞雪送了终,同样也是寒冷和飞雪迎来了一九七八年。 一九七八年到来时的中国政治较之以前虽没多大的改变,但过去了的一年基本上象冰层开始解冻一样,有了些令人有盼头的东西。首先在中共十届三中全会上恢复了邓小平的职务,紧接着十一次全代会在北京举行,大会宣告了“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接着中国的理论界为了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开展了高层理论界的撰文和探讨,同时,中央党校轮训班第一期开学。 尽管中国的政治界、思想界、理论界在这个时候还在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大规模的行动——也就是改革与开放的春潮巳开始涌动。 我们的故事要说的是有这么一个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叫寒春,原县工业局局长,文化大革命中被冲击,关过黑房,挨过批斗,停过薪,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压在他头上,胸前的肋骨被打断三根,很长时间关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现在他的命运好了起来,一家人的命运也开始好转。他的生活现在可用两个字来概括:繁忙。重回领导岗位上,一切都显得百废待兴,他希望重振雄风,再创辉煌,所以他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这天又到了晚七点,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刚踏上仅两级台阶的院坝,就有一只轻飘飘的白天鹅飞到了他身边:“爸,回来了。”“嗯。”他脸带笑容,由女儿接过手中的皮包,进到屋去。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上面三间是卧室,下面二间卧室一间客厅,房后还有两间平顶房作好厨房和餐厅,楼房和平顶小房之间有一个小院天井,院当中有个花坛,此时,花坛里的寒兰和腊梅正竞相开放。 “今天在家干了什么?”爸爸问身边的女儿。 “学习了一整天。”“没帮你妈?”“在厨房当了一会下手。”“比在工地上好吗?”“舒适安逸,但很空虚无聊。”“不能这么认为,学习是很要紧的,特别是多复习,明年可一定要考上喏。”“我保证。现在我主要在复习。”女儿眼中发光,她对自己完全有信心。 “兰兰”,她母亲在厨房叫“快来搬饭”。 “陈奶奶,丹丹怎没在家?”寒春来到饭厅见孙女没在,忙问。 “刚才还在呢,这会肯定在门外玩。” 丹丹是他们儿子的女儿,说起儿子,寒春心中就有股怪难受的滋味,就在他被斗的年代,儿子高中毕业了,大学因他也没上成,随着上山下乡的浪潮下放倒了一个湖区,别的“知青”下放后两年三年就变着法子回城或参军招工上学,可他的儿子因他一切回城的希望都破灭了。在那个贫困的湖区,儿子与当地一姑娘未婚先孕了丹丹,不久,严峻的现实逼着儿子在当地结了婚。第二年又给寒家添了个孙子,孙女丹丹只好送回城里她爷爷奶奶身边,现在他正为儿子媳妇孙女孙儿的进城到处奔跑呢。 寒春把孙女从门外找回来,放在一把较高的专为孙女准备的靠椅上,陈贤敏已解下围裙,寒兰给每个人盛好饭,一家人围在桌边开始安静地享受这顿晚餐。 正当这家灯火通明,室内温暖如春在享受晚餐的时候,周哲却在门外寒夜里徘徊。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头部暴露在寒风里,两只眼很亮,一点寒冷的外表也看不到。他想透过院墙上的花板朝里张望,可他有只腿不能使他跳跃,他想叩响这扇院门,可他不敢,他不时在门前徘徊,当他不知第几次来到门前时见到三个穿得厚实的小姑娘正在门前的路灯下跳着橡皮筋,口中不停地念着歌诀: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杭州晚上八点半,周扒皮的老婆卖冰棍,冰棍冰棍化成了水,周扒皮的老婆变成了鬼…… 他等三个小姑娘换人的时候,上去和蔼地问她们:“你们认识这家的寒兰阿姨吗?”“不是阿姨,是兰兰姐。”有个小姑娘伶牙利齿抢答。“那你跟她熟吗?”“我们是老朋友啦。”“那你肯替我把一张纸条递到她手中吗?” “好我去我去。”三个小姑娘争起来。 他赶紧从胸前拔出笔,在一张纸上写些字交给伶牙利齿的小姑娘,他则赶紧一瘸一瘸地走了。小姑娘推开未曾闩上的院门来到饭厅,饭桌上只有寒春夫妇和孙女,寒兰去了厨房。“寒伯伯,兰兰姐呢?” “小玲,你找兰兰姐有事吗?”陈贤敏问。 “有个大哥哥写了张纸条给他。” “大哥哥。”寒春从小姑娘手中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我在人医外四楼五房治疗。寒兰正好来到桌边,小姑娘抢着说:“这是写给你的纸条。” “什么纸条?”她想去爸爸手中拿过那张纸,可寒春收了回去说:“告诉我,这纸条是谁写的?”“我看都未看怎么知道呢?”她爸把纸条递给她,说:“不会是那个叫周哲的吧?” 寒兰一接过纸条,脸上通地就红了。在这娴静的家里有股风刮了进来。 “我真痛心,你不是亲口跟我说和他断了往来吗?怎么他又送纸条来了呢?” “爸。”女儿焦急地叫,她见小玲还在这里,忙问:“你从哪得到这纸条的?” “是个大哥哥交给我的,他自己跛着脚走了。” 寒兰要追出去,被她爸叫住了,她被迫停住,一脸愁苦向她母亲求援。 “你才十九岁,高中刚毕业,大学没考上,也没工作,还没走进生活的圈子,你有什么资格去恋爱?” “我要,我偏要。”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要。”说罢她就准备往外走。 “你敢。”她爸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如门神一样挡住了路。 寒兰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接着疯了一般地冲上楼,卧室的门在他们头顶上重重关上。 陈贤敏见女儿这样,一半责怪,一半迷惘地看了寒春一眼,也上了楼。她推开门见女儿正站在窗前流泪,忙劝说:“儿啊,你还小呢,你什么也不具备,你爸的话有道理。” “道理?你们只讲你们的道理,难道就不许我们有道理?” “儿啊,你当然有你的道理,可你的道理太不实在,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 “乡下人临时工,就这。” “难道这还不重要吗?你哥找的你嫂子不是把咱家拖得够惨吗?到现在你哥也上不来,两个子女都是黑市人,你哥都后悔得要命呢?” “他是他,我是我,嫂子能和小周相比,没文化一字不识,屁都不哓得是香臭,可周哲你们见过吗?你们同他对过话吗?” “我们从你杨伯伯口中了解了一些,可不管他人怎样好,素质怎样高,可他是农村人乡里伢,我们家为什么偏要接受农村人呢?” “爸当初不是农村人吗?您不是那个大镇上有钱人家的女儿吗,还是个老牌大学生呢?你们当初又是怎样的心情?” 陈贤敏一下给问住了,她久久呆着不能出声,她想起了与她爸相识相爱的经历:她本是当初县内第一大镇河口镇一个颇有名望和家产的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在省城读医大的时候,一次旅途与寒眷邂逅,他们有点一见衷情,她大胆地向他示爱,可她父母知道他是武工队员后,百般反对,她毅然不顾家庭的反对,找到了当时非常困难的组织参加了革命,直到解放后才结婚。 女儿还在流泪,她知道女儿的脾气倔强,自己认定的事别人一般不易改变。她想,若是强行压制,只能产生孩子对大人的反感,她是医生,对心理学也有研究,这是她的心肝宝贝,她在结婚后第二年生下儿子,以后连续流产了三胎,直到三十五岁才生下这个宝贝女儿,她和丈夫都把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加之现在儿子在农村结了婚,感情上与他们有了距离,她和丈夫把感情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作为大夫,她希望女儿继续自己的医学工作,可女儿对医生这种长年与病人打交道的工作不感兴趣,看来只有由她自由选择了。不管将来干什么工作,重要的是明年的高考一定要考上。可在这关键时刻,女儿却意外地陷进了爱情的漩涡。她作为母亲,一定不能象她爸那样用武断的方式来干涉,应当将阻止改为引导。 “儿哇,你就别伤心了,现在外面又冷又黑,一个女孩家怎么能随便外出,你不好在明天白天去看他吗?” “妈,我不知道他的腿是怎样跛的,自从他去了那苦地方后,我就没见到他了。” “你明天去,外科的王叔叔你认识。” 女儿见得到了母亲的同意,破涕为笑,那种少女的羞涩与冲动又象人类本身就有的美德一样回来了,她一把搂住妈妈的脖子撒起娇来。 他俩在病房相见,既有兴高采烈,也有缠绵悱恻,她还把在龙口工地上挣来的还剩下的几十元都花到了周哲的身上,为他买了一套内衣,一件绒裤,一双反毛皮鞋,还在新华书店买了当时特别畅销的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可周哲在伤好了些后就返回了工地,她只感到一种失望空虚和无奈颓唐,那种在广播室里的激情、幸福和满足不知为什么找寻不到了。 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过去,转眼,历书上的冬去春来了,腊月二十四日,沙湖总干渠上最落后的一个工段完工后,二十五日指挥部派人进行验收,二十六日指挥部就宣布解散了。 在解散会上,有位领导对二十多名来自龙口工地打前站的人说:“你们如果要返回龙口我们鼓励,但我们没办法使那里接受你们,因为当初就是那里甩包袱甩来的,你们现在只能凭关系和本事去办了,至于其它的去向,我们毫无办法。” 周哲失业了,他被水利部门一脚给踢了出去,他还有什么去向呢?当然只有回到农村去,回到大田里去。是什么原因使他失败的呢?是什么原因使他沦落到现在这样一个窘境呢?这些已经不用他再去追究了,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虽然曾幼稚天真地幻想过,凭他的能力,他的才干,凭他能吃苦耐劳和崇高的精神境界,他想水利部门不可能将他一脚踢走。可是,谁要你的能力?谁要你的才干?谁要你的高尚品质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呢?他还有大半年的工分和口粮没到手,他想上级一定会在把他踢出水利部门之前给他解决的,可他的想法显得又是那样幼稚和天真。幼稚尽管是人类的天性,是至真至纯的实质,可有时幼维往往又是人类最大的缺点。 他心中的痛苦当然是无法形容的,还有巨大的懊悔向他袭击,可他丝毫没有办法改变眼前的现状。本来如果他不离开东风大队,会不会入党?会不会继续担任大队干部?如果他不离开龙口工地,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呢?如果没有爱情,他的前途是不是一片光明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办法发泄现实对他的不公。 当他来到县城的时候,他想见一见寒兰,他们吸取了那次送纸条的教训,建了一个联络的新办法,他按这个新办法找到县城东郊的虹桥小学。这里没有城中心的小学规模大,七八间教室,一堵矮小的院墙,在各种高大的建筑物面前,小小的两层楼显得十分寒碜。他进入学校直扑楼上,学生巳经放假,老师们正在做最后一天的工作,他推开办公窒门,见有几个老师在整理书和本儿,他问:“张丽娟老师在吗?” 靠墙边的一位妙令少女站了起来,她是中等身材,梳着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苹果型脸上有几分吃惊和羞涩,脖子上的一条雪白的纱巾,衬得她的脸一片洁白中透出绯红。“我就是。”她迎上前来。 “我叫周哲,想必你知道。” “哦知道,去我房间说话。”她把周哲引下楼,他们的身后跟来了不少眼光。“寒兰到她姨妈家去了,你大概不知道吧。” “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她要我告诉你,春节不在家过了。” “她没给我留下信吗?” “没有。” 周哲感到异样,为什么连信也没留下一封?他又问:“她姨妈在什么地方?” “这也不知道吗?省城。” 他告别张丽娟后,开始往家赶。现在,县城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再牵挂的了。他把行李寄放到城西柳湘成的家,然后赤手空拳回去。他现在还不能把行李带回去,他还没决定永远留在乡下,也没决定不再到县城来了。 工作失去了,理想失去了,前途失去了,信仰也失去了,这些自然会引起爱情也失去,结果,他也就失去了留在城镇里的机会——文明荟萃的地方。 他出了西门,又一次登上长江大堤,回首县城,春节气氛巳经很浓,大街小巷里奔波着采购年货的人们,街道上人来车往一片繁忙。大平原上那种明春实冬的一片凄凉景象更加深了他的惆怅失落之感,当初他出来的时候,虽如一只落荒而逃的狗,但他怀有满腔的热血和希望。现在这腔血冷了,希望也破灭了,他曾为之奋斗、为之骄傲的一切一切都化为了泡影。他在龙口工地工作那阵曾有过起色,有过美好的憧憬,也获得了爱情和以此而满足的许多东西,但一忽儿,这些又失去了,正如一个冒险投机的商人那样,一忽儿还是位富翁,一忽儿就成了穷鬼。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无奈,他立在大平原风疟寒饕之中,他见到长江水在滔滔东流,永远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可他再也无法从这条奔腾的大江里吸取信心和勇气,他只是苦闷地面对着人生,今后将怎样生活下去呢? 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大地。只有大地,当然犹豫不决,苦闷徘徊的时候;当你在生活的道路上摔跤之后;当你苦于找不着归宿的时候;当你在痛苦迷惘中挣扎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大地会无私地坦荡地敞开她的胸怀拥抱你,承受你身体的重负。你的双脚踏上那松软的泥土,方才感到踏实,你悬着的心方能安定下来。大地不会要一个得势和得意的人的赏赐,可她却接受一个失败与失意人对她的亲近,她才是一个最伟大、最忠实的朋友。 想到这里,周哲甩开大步,迎着寒风走向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周家村。可当他快接近村子时他猛地顿住了脚步。在乡亲们的眼里,他可是个有出息有能力有水平的好后生,他曾使许多小伙子大姑娘老农夫们感到骄傲,他们都认为他将来一定前程无量。他当团支书在大会上讲话的口气与姿态,痛击姜伟之事都还深深地刻在乡亲们的心头。可现在他就这样夹着尾巴回来了,而且在外干的工分和口粮也没争回来,他如何回答乡亲们,倘若村口有人问:“单位放假了?”或者,“初几去上班?”他将如何回答呢?想到这里他有些难堪得无地自容。 这时太阳离地平线只有一树之距,冬日的白光照在身上没丝毫温暖,仿佛如寒夜一片清色的月辉,这无形之中加深了他心中的阴暗。“我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他掉过身子重又离开了村口。 当夜幕、那种腊月二十几的夜幕浓罩着乡村的时候,周哲象只猫一样溜进了家。 春节较为有趣的三十、初一、初二、初三,他呆在家里那儿也没去,吃吃喝喝,其余时间就睡觉,初四一大早,他睡得正香,父亲在床前叫醒了他:“快起来,你五叔来了,等你拿把握呢,那头还做不做话说?” 周哲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 着鞋来到堂屋,反手从披着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递给媒人一支说:“把您又费神了。” 媒人接过烟自已划火点燃,开门见山说:“大哥,春节你没去走动,那头传了话来,看你还把这门亲事当真不?你今天要给我一个准。一村人都晓得你找了合意人,可你不能坑人家呀,脚睬两只船咋行呢?你拿个准主意出来。” 周哲把衣服穿好,点燃烟,狂吸一口,把一支烟吸去了一半,这才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怎会黑良心不要乡下女子呢?我还是个农村小子嘛。说我在外找了合意人那都是谣言,真有我不把他带回来过春节吗?” “是不是谣言我不管,你只说咋办?” “我咋办您猜不着吗?” “那么说你还有心与那头好喏?” “当然,我怎么能退人家呢。” “那你要在近几天去看人家一下。” “我决定现在就去。”周哲说完,他感到有一种揪心的痛苦在压迫他,他使劲将那支烟屁股猛叭几口,然后一口吐掉又苦又辣的烟头,顾自进了自已的房。他父母听到儿子的这些话大感意外,他们不知儿子肚里究竟有几条蛔虫。 大凡伟大的人物:才华杰出的艺术家,雄韬伟略的军事家,不会拘泥于一般的生活小节。只有那些畏首畏尾,平凡之辈才会对眼前的一举手一投足予以注意,他们有时也模伤某个伟人的行为举止,但毕竟逃脱不了他所生活的那个阶层的现实。于是在某件明明可以获胜,明明可以摆脱的时机里又失去这种良机。周哲就是这种平凡之辈。本来他心里是不爱金枝的,也巴不得解除婚约,这个机会来了可他又不去利用。现在他已被工作所抛弃,回到了乡下,尽管寒兰还和他保持有关系,可他感到,那巳是一只轻飘飘的汽球,一朵天空的彩云,象随春而来的黄鹂鸟,象随晚霞一同凋谢的太阳花。如果在这个时候再去退掉金枝,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愚蠢呢! 他也一向强调仁爱,强调和谐,至少自己应当在行动上有所表示。这种表示说说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那就只有甘心沉沦吧,守着大地吧,和千万神农氏后裔那样过男耕女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吧。他这样想着,现在理想在他面前失去了光彩,奋斗也让他乏味,甚至连曾使他真心相爱的寒兰在心底也占不了唯一的位置。他一想起与那姑娘在一起学习和工作的时光,他的心头就有万千猛兽在咬,他甚至恨死了杨伟达,还有……可是这些现在再怎么说也不起作用了。 上午他来到了金枝家。 他岳父岳母同样热心地招待他,这是个雪后初晴的日子,虽然历书上与着春天巳来了,但时令依然与隆冬一样,北风料峭,吹得人发寒发战,寒冷的气温使人缩首缩尾。 他正坐在堂屋里喝着他岳母倒给他的茶,金枝从门外进来,边走边用嘴吹手,她下河洗衣去了,还不知周哲的到来,她低着个头见周哲坐在堂屋里,脸上顿时一片血红,神情是一幅被人羞辱了的样子,她从周哲面前经过,没打招呼直向小房而去,随后门在她背后关上。 周哲点燃了一支烟,脑子里只是在想怎么办?直到这时他对自己今天的到来都感到可笑:有什么目的?用一种什么方式和她交谈?怎么开口跟她说?说爱她吗?说不爱她吗?想骗她还是回心转意诚心待她呢?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一支烟抽完了他又点燃一支,这才站起身来走进她房中。 金枝正蒙头倒在床上,被子在不停地抖动,他知道她在哭泣,但他从未接触这种爱情,不知怎么开口,他只有干咳一声。 突然被子被掀开,金枝坐了起来,脸上通红,额上的那个疤发亮,脸孔因痛苦变形,整个泪人儿一个。“你来干什么?”她愤怒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周哲先笑了,接着轻松说:“玩。” “玩!?你玩的还轻佻,你心中有没有这门亲事?你根本就不该今天来,你怎么不去城里找那个‘洋泡子’?” “哪来这大火?”周哲又轻松状的干笑几声。 “我看错了人,我一片真心换的是假心人,你那次对我说三年后结婚,你说你不会变心的,我相信了,可是还不到一年,你……”她说不下去,重又倒在床上。 他记得他曾确实这样说过,可那只是他一时的表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言论,想不到她还把这祥的话当真,他感到有些发怵。他想告诉她那些话是骗她的,想说他俩根本就不可能扭在一起,可是他不能这样说,他起码要负道义上的责任。究竟怎样说呢?他确实不知道。干楞着也不行哪,于是他随意问道:“你现在对我还是真心的吗?” “我不晓得,只凭你的良心,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我想去你做事的位置找你,找那个臭不要脸的‘洋泡子’……” “不要骂人!”周哲声音很大地打断她的话,把金枝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当他的面骂他所心爱的人,在任何别人亵渎那位姑娘时他一定会挺身出来捍卫的,可这是金枝,不能与“别人”同论。他分辩说:“我与她没任何关系,你不要听信谣言。” “你还在骗我,为了她你倒了大楣,被赶出了工地,她也回了家,你当我不晓得。你们只怕是有好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下周哲吓了一跳,他不知这些夸大了的词是从哪来的,他继续分辩说:“这纯粹是无中生有,我与她只是在一起工作学习,至于有啥见不得人的事,我可以向你诅咒,决没有。” 周哲说这活是一片真心,这片心感动了金枝,她又从床上坐起来说:“有没有那些事我现在不管了,就是有我也不怨你,只怪外面的人心太乱。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我们以后咋办?” “你说呢?” “马上结婚。” 仿佛有片云来到了他的头顶,他的脸孔马上阴了下来。他还想继续这个骗局呢,还是真心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可他口里却说:“这要等我好好考虑,不过我告诉你,我不再出去了,从现在起我要安安心心在家种地。” “真的。”金枝眼里放出光来,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她相信,男人们变坏并不是男人们的过错,而是外面的骚婆娘勾引的。现在他不再外出了,那他就属于她一个人的了。“那好,只要你不外出,不结婚也可以,我等着。” 周哲感到他的话又在骗她,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外出还是不外出,他的行李还放在城西柳湘成家中。但他今天决定在这住一晚,这对粉碎谣言是有作用的,也对金枝和他全家具有一定的镇抚作用。 晚上,他一洗完就偎到床上,瞧自己随身带着的一本书。金枝洗完后收拾得整整齐齐,抹了香脂,坐在周哲面前纳鞋底。我们以前对这个小房和周哲的睡姿及金枝在油灯下纳鞋底的细节作过具体的描绘,今天的情形又是这样,我们就不用细说了。 北风在屋外吹,寒冷的晴夜,又露出了它酷冷的面目,霜开始下,泼在门前的水很快结了冰,金枝的父母妹妹都躺进了被窝,周哲也支持不住了,把书朝枕边一放,睡了过去…… 他来到了一片未被开发的处女地,这里满是茅草和荆棘,还有几座不高的小丘,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踏进了这块地。在他的面前没有道路,他举目四望,除了杂草树枝就是山涧岩石,他又必须征服这块地,于是他就燃起了一堆野火。顿时风助火威,熊熊蔓延,他本选择了一块空地,但火势太猛,眼看大火就要吞没他保留的那片空地,他只好扑火 第十一章 正月十五是元霄节,尽管“革命化的春节”早己将这个传统的节日淡化了,可在穷得仅够填饱肚子的东风大队社员心中,这个节日也还给他们带来几分温暖和美好的怀旧情结。 妇女们出了半天工,下午就被队里特别“恩准”留在家里做团子,早上出工前将米已淘洗后抻好,中午收工后马上用石磨将米推成粉子,再配上一点霉干菜萝卜干和腊肉制成的馅料,做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团子,上甑蒸熟,从自留地里拔来一蓝子的青菜,吃了团子后心里磨,多吃青菜就舒服了。 人们敬告神明,点亮锅灯,用一角钱一封的小鞭在门前爆响,这样一年一度的新年就算过完了。二十岁以下的少女们非常留恋这个月明星稀还很寒冷的春夜,她们聚在一起玩起了请七姐的游戏。 把一只筲箕的口上扎根筷子并披上块红布,由两名女娃(一定要是处女)左右站立用食指勾住筲箕沿,反扣筲箕配合默契地在一只盛有米的红漆盒盆里不停地转动,其余的女孩们众口一辞地齐声吟诵请神歌诀: 正月正,麦草青,请七姐,下凡尘。一问年成真和假,二问年成假和真,正月十五里放花灯,花灯放得梭罗罗转,一秋千二琉璃,打开琉璃看新娘,新娘的脚又小鞋又尖,怎么上得西边天,西边天上杀黑猪宰白羊,年年恭请七姑娘,七姑娘要来的早早来,不等三更半夜来,三更半夜桥难过,五更鸡叫锁难开,前门里来穿花鞋,后门里来穿草鞋,七双裹脚七双鞋,打发七姐下凡来…… 据说把这个歌诀念到无数遍之后,下凡配董永的七姐又会来人间走一趟,这次来可不是和董永天仙配,而是来给人们赐福送财、带来好年成的。 就在一群女娃在会计方茂家请七姐的时候,周哲家堂屋里也有一群人,全是男人,是十一队当家的男人,他们围着堆稻草火,今晚要选举今年队上的队长,柳文武主持这个选举会。 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每年都要在初几开始把队长重新选举一遍,这主要是生产队长这个农村最小最小的官是个吃亏不讨好又得罪人的勾当,各队队长虽说有许多人愿意搞,但他们必须新姑娘上轿——假套一番,通过选举后,以后同社员吵架就可以说,“当初我就不愿当这个队长可你们硬要选我”。本来十一队的周方祥同志完全可以连选连任的,不知是什么人把去年分田的事给抖露了出去,使得柳文武对这个队的队长人选非常重视,他故意把十一队放在最后决定,而且是元霄节的晚上。 大伙坐在稻草火边,柳文武征求大家的意见说了不少话,可大伙一致同声选举方祥连任。此时的方祥坐在火边,手中拿着根从门外树上扳来的湿树枝,沉默寡言一声不吭地问树枝掏着火,他心里有数,如果要大伙选举的话,他的连任是不成问题的,可让他伤脑筋的是去年分田的事不知是谁给抖露出去了,柳文武巳找他谈了两次话,可他死没承认。柳文武也知道,如果方祥承认了,那将是件轰动很大的“政治事件”,他也不希望方祥同志真的出事。 为了慎重起见,他又一次把方祥叫到屋外,这时露珠己变成了白霜,十五的月亮挂在东边,月华如水,衬托出那无边无际的夜空更加迷漫。“你实说,你去年究竟把田分了没有?如果分了,今年的这个队长你就不能再当了,如果没分,今年仍然是你。” “我申明一点,我根本就不愿搞这个队长,吃亏不讨好。但我不能因为不想当队长就瞎说吧,你们可以算算我们的产量和收入,我们的工分值不比别队的低,如果分了那个百多亩地,我们今年还有这么好的收成吗?” “可我们支部掌握的情况不象你说的那样。” “你听谁说我们分了?现在就到火边把人点出来。” 柳文武楞了半天,最后只好叫方祥进屋去,他又叫出几个社员,可这几个社员象电影中的共产党员一样,任凭敌人用尽了刑法也不开口。最后柳文武叫出了周方茂,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生产队会计,原来就是十一队的“甫志高”,是他觊觎队长这个职务,抖出了方祥全部的“罪行”。 “你能作死证方祥有这事吗?这可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你一定要严肃要负责。”柳文武又一次板着脸问。 “当然。我可以拿出许多证据,他可以蒙过你们大队干部,蒙不过这些证据。” “可我也不能把你说的话说穿,说穿了你也选不上队长,就是支部宣布由你来当,你还是干不下去。” 周方茂楞了半晌没作声,他用脚不停地踢着地下的一根断树枝,无可奈何地说:“这话当然不能说穿,说穿了我在队里就无法生存了。” “可是不说穿,我也无法阻止大伙选举方祥呀!”柳文武一下也犯了迷糊。 最后他俩商量的结果,这个队的队长选举先放一放,明天由柳文武去请示公社,这么重大的问题再不向上级汇报是不行了。 当柳文武骑着他的那辆三角架上绑着红平绒的自行车赶到公社的时候,公社机关才刚刚上班,党委书记姜伟正坐在办公室(他巳经是一把手了),面前泡着杯清茶,手不释卷地在某份文件上写着什么,柳文武莽撞地撞进办公室,倒把姜伟吓了一跳。他连忙起身让坐,并从隔壁党委办公室叫来一名女干部给柳文武同志泡了杯茶。 柳文武接过茶没喝一口,放在茶几上,他看见女干部出了办公室,这才心急口快地说:“姜书记,不得了啦,十一队的周方祥去年把田分到户了。” “什么?!”姜伟象屁股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刚坐下去的沙发上弹起来,着实吃了一惊。 柳文武把他知道并掌握的情况作了汇报。 “你看,你看,在我的点上,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你们支部为什么没及早发现,及时制止。” “我原先耳边也听别队的社员反映过,可我不相信老实巴交的周方祥会吃了熊心豹子胆干出这样事来。直到不久前这个队的会计周方茂给我打小报告时我还半信半疑。” 两位书记在办公室商量了一会,姜伟心头有火可不知向谁发,他想去把其它党委成员叫来研究这个事,再叫公安局的王特派员下去把周方样先抓起来再说,可他也没这样做。他现在毕竟是一把手了,做事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欠妥当。 他马上想到了县委,于是将电话挂到县里,这时柳文武突然将电话一下压住,用商量的口气说:“我看我们先不要将这件事捅穿,好好商量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者公社先派个调查组下去,把问题才公社内解决。” “这个队的社员都是些冥亡不化,执迷不悟的人,你想调查组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姜伟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踱着。柳文武想起了那年征粮时的情形,一时三刻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这时来了不少干部,公社决定今天上午召开党委扩大会。姜伟只好叫柳文武先去他家坐坐,他把那位女干部叫来,并把自己家的钥匙交给这位女干部,要她把柳文武引到自己家去坐一坐。 姜伟的家设在公社里,其实公社机关和县城紧紧挨着,根本就在一座城里。他的家布置得也还比较现代化:一套红棕色杉木家具,几张大沙发,上面用白毛线勾织的大网眼沙发巾盖着,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和一架红灯牌收音机,这样的陈设在公社机关巳是超豪华的了。 这位女干部在姜书记家又给柳文武沏了杯茶,并把收音机打开,里面正在播放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选段。柳文武半边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连连让女干部去忙她自己的。 约十一点半钟,马小霞回来了,她是县企业局的一名股长,在未与姜伟结婚前作为工作队员在东风大队蹲过点,那次为征粮就是她把老人周思顺信口编的一句“主席语录”提升到政治高度。所以柳文武和她是非常熟的。 马小霞一边下厨房,柳文武一边把今天他到这里来的事向书记夫人也作了汇报,马小霞初听到这个事也很吃惊。不一会姜伟回家了,于是三人开始吃饭。 在饭桌上三人讨论起这件事,姜伟和柳文武各自说了自己的意见后,马小霞说:“我看这个事先不要往外捅,这是件非常严重的事件,一个是党委书记,又是你的点上,一个是支部书记,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我看,姜伟你最好下午赶到地区去向李主任汇报一下。再说,这个事千万不能让公社和县里知道,以免被他人利用。” 马小霞不愧为政治夫人,几句话就把处于山重水复的两个男人引领到柳暗花明的地方。 下午柳文武骑车回大队,姜伟在公路上拦了辆开往地区的公汽,直奔地委而去。原县委办公室主任李茂林调到地区后,担任了农业委员会主任。他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原手下的一名工作队员,也是他提拨起来的一名党委书记。 姜伟以私人名义向他汇报后,李茂林一下子就把这事给摆平了:“一定要把这件事熄灭在东风大队,不能让党委知道,更不能让县委知道。我想,这件事周家村的老百姓是不会狗屎不臭掀起来臭的,那个会计让柳文武给他个生产队长当当,让他从今以后闭上嘴。你知道吗?分田到户,包产到户,这不是周方祥的专利,这是刘少奇、邓小平一贯的主张,现在邓小平不是又重回中央了吗?根据内部通报,安徽凤阳有个村把生产队划成了小组,搞了承包制,收成比以往哪年都要好。现在中央开始为老干部平反昭雪,很有可能会为刘少奇也平反。所以我们现在不能用老眼光来看问题了。最近地委党校轮训班开始轮训干部,我看你最好向县委提出要求,我再在各方面为你协调,争取马上到轮训班来。” 姜伟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红旗公社。 这也许是江汉平原上首例分田到户的改革偿试,它虽然没什么结果,但它失败的事实是存在的。尽管十一队的社员再怎么拥护周方祥连任,可大队党支部宣布该队的队长由周方茂同志担任,这样周方祥就下了台。 我们目不识了、家庭无比贫困、八岁就料理家务、十三岁就出工、一直忍辱负重、默默奉献的方祥同志,在卸任的这次会上他又向大伙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用队里的一头牯牛和一辆牛车去柴洲里搞副业,每天交给队里二元钱。 接下来我们要来讲我们的周哲同志了。 当他沿着长江大堤,从西门进入县城时,他感到县城对他来说是一片陌生,真有点举目无亲,知己皆无。春节过后人们忙着上班,外地的赶来,本地的赶往外地,商店的生意也很旺,尽管人们到处排队,到处抢购,可人们却是那样的爽心怡得,毫无怨言,来往的车辆急急匆匆,街上不时响起小孩们点响的鞭炮。唯有他,一个没有欢乐、没有出路、没有生活目标的人,不知要到哪里去。他望着每个在春节过得幸福的人们,心里不禁产生一种羡慕与嫉妒:他们真幸福,他们的命好。 他正在流连、自叹、感慨,忽然他见到前面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他一阵猛追,拍了一下这人的肩膀:“余敏芳。” 余敏芳转过身来见是周哲,一幅热心的样子显得有些做作:“哎呀呀,是周书记,春节过得可好?” “好个屁,在家睡完了春节。” “哦,怪不得没见你出来玩,怎么,有难处啦?” “我不知现在该怎么办。” “你没打算再返龙口吗?” “好牛好马不吃回头草呢。” “怎么能这样看待问题呢?我说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也是好汉啦。你现在很好去呢,你离开工地后寒兰跟着就离开了,俗话说人走茶凉,那些热衷于造谣中伤,搬弄是非的人就冷了下来。春节我去给我姑爷拜年,他对你的印象还非常好,不停地念叨你的聪明与才能呢,可他就是说你不懂见风使舵。” “难道我有重返工地的可能吗?” “完全有。现在工地非常需要人呢,而且你只有去龙口才有可能要回被姜伟他们扣住的工分和口粮。” “我还象去年那样只拿补助吗?” “那看你有没别的门路,没别的门路只能拿补助喏。不过今年工地把补助升为十八元,粮升为三十斤了。” “还同样可以开工票去生产队拿工分吗?” “当然。难道一个壮男力只能拿十八元的报酬吗?” “你去年的工分和口粮都给你了吗?” “多亏了我姑爷出面。” “你现在还跟去年 一样拿补助吗?” “从元月份起他们就没办法卡我了。” “为什么?” “难道有关我的消息你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转正了,国家指标呢,现在每月拿三十七元五角。” 这下轮到周哲吃惊了,但这一惊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他早就知道龙口会招收大批国家职工的,想不到余敏芳现在就招进去了。不过他没有敢和余敏芳相比的念头,他只对这些后门,这些任人唯亲的不正之风〔大家都把它叫这个名字〕,感到深恶痛绝。他本来就知道生活中有这些东西,他离开龙口后曾暗暗下过决心决不再返回这个不平等不公平的地方。凡属有不正之风的地方,总是和人类的良知相悖的,在那里:人们的精神受到压抑、权利受到亵渎、民主被剥夺、自由被羁绊。那地方是人类痛苦的发源地,是社会罪恶的渊薮,是使善人变成恶人的魔窟,会让充满美好与崇高心灵的人变成自私与残忍的畸形地。本书的读者朋友不要以为这段话过份夸大其辞,在这个故事中我们慢慢来证实,现在暂且放下吧。 周哲本来是可以不陷入这泥淖的,他巳经在精神上建立了一个圣洁的心灵世界,那就是离泥淖远一点,到那干净的大地上去。可现实却粉碎了他的那个世界:他还有近一年的工分和口粮没到手,这是他应得的报酬,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对刚失去不久的爱情有种很深很深的依恋,工作城市理想前途对他有着非常强烈的诱惑力。 “喂,我说。”余敏芳见周哲在发楞将他唤醒,“你打算回工地吗?” “我一定要去,非去不可。”周哲狠狠地说。 “很好。我希望你去。” “你在你姑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好吗?” “那还用说,我始终记得我们的‘窑城大宴’。我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唯利新调到工地任后勤科长了。” “这是真的吗?” “绝对的官方消息。” “好吧,工地见。”周哲不想再同这位踌躇满志而又满足于眼前对大众来说还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国家职工交谈下去,他心中巳有了怎样重返龙口工地的办法。他想起他的行李还存放在城西柳湘成家里,于是买了两包五毛钱一包的点心给柳湘成“拜年”去了。他在柳湘成家吃饱喝足并暂住下来,柳湘成没打算再出去,他准备在生产队好好种菜,反正他是个菜农,也属于城里人,通过一段时间的工作,认为出去工作也没多大意思。 第二天,柳湘成出工后他一个人上街去玩,他一边流连着新春的县城,一边在想怎样去张唯利家中。 他来到了电影院前。就在这时他又见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身影,而且这个人正朝他走来。他盯着她,但对方丝毫没有注意他,也许是早就瞥见而故意不注意他。她高傲地挽着一个姑娘的手臂,见姿式是在与她侃侃而谈,她们高兴得很,心中没有一点忧愁,没有丝毫痛苦的事件曾发生过而刻在脸上的表情。 “难道她这么快就忘了我?”周哲开始有过一阵心跳之后,现在不禁傻了。 眼看她们就要走过去了,是不是叫一声呢?看样式如果叫了的话一定会使自己失望,如果不叫就让她走过去吗?在这人海里,难道每个人都象一只只浮萍一样相逢吗?难道连自己相爱的人也只能迎面而过还假装不认识吗?如果是这样,这不是人类的一大悲哀吗?人们何不敞开心扉用热情温暖对方呢,哪怕是你曾爱过而现在不爱了的人,哪怕是你的敌人。难道你不可以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给予安慰、问侯并伸出一只手吗? 周哲在呆想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的身影将他们挡着了,周哲只要越过这个人就可以坦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可他没这样做也没喊,再过一秒钟他就会到她们的身后,但命中注定他们不能这样分手,就在他们刚要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的手臂被抓住了。“周哲。”是她身边的那个姑娘抓住的。 “张丽娟。”他喊。其实眼光盯着寒兰。 她的脸上一阵异样的兴奋,嘴角嗫嚅,但由于脸红得太窘迫,她没发出声。 “来吧,来吧。”张丽娟指着街边的一棵树,“到这里来谈一谈。” 经过冬天的洗礼,她比以前略显丰满,肤感更加细腻白嫩,膏体一样的容光里能照见人影,体态绰约,风姿秀逸,一身在本地时髦的服装以及那头上的发型,使她整个外表和气质美得无瑕可击。 “我前天才从省城回来。”她轻声地说,“你现在怎样在过?” “干渠工程结束了” “你现在怎么办呢?” “想返龙口。” “没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吗?” “没有。我是没有的。况且那儿是……” 她从他的话中引起了对龙口工地美好的回忆,对他说:“你去吧我同意。” “不过我现在还没成功。” “那么说还没决定吗?” “这需要你们的支持,特别是丽娟的支持。” “我能派上用场吗?”张丽娟在听他俩说话,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见提到她连忙答讪。 “是吗?要丽娟帮忙吗?” “你叔父新调去住后勤科长了。” “那好办。”张丽娟大包大揽。 “还有,在干渠工程上我是跟他一起搞后勤的,我可以说得到过他的赏识。” “真的吗?我们现在就去。” 人生,对于周哲来说,又开始了振奋与充实起来。 我们以前只对江汉县城的地理位置作了描述,而对这座一百多万人口的平原大县的县城概况没过细地介绍:长江在县城的身边流过,如果把城市比着平原的眼睛,滨江路就是它的眼睫毛啦。滨江路的中段有条民主路,从江滨犹如一把长刀直向县城的丛深插去,大体把县城分为东西两大区域,在那把长刀的中段,又横卧着一条宽阔的新干道,这是整个县城最豪华最气派的北京大道,它的功能正在逐步取代原来的老街滨江路,北京大道东西走向,与长江平行而卧,一条民主路和一条北京大道,象个巨大的十字,把县城分成东西南北四片。 就在这几条大街上,经常有一个穿着整齐,气度不凡,脚踏自行车,腋下夹黑皮包,来去匆忙的年轻人。 这天,他走进了县石油公司那幢苹果绿色的大厦,来到业务科,把一张印有大红印章的介绍信递到一女同志面前,声音非常温和地说:“同志,我们求援了。”这女同志仅仅用眼光瞥了一眼介绍信就一百个不耐烦说:“不行。” “喂,同志,我们这是急需。” “你去找我们的主任吧。”女同志打发他。 这个青年人在主任办公室见到了一位中年人,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个躬说:“主任同志,龙口工地指挥部向您求援了。” 主任从报纸上慢慢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这人马上把介绍信递上去。主任也只是扫了一眼说:“不行。” “主任同志。”这个青年人又深鞠一躬,“上千名建设者在等待着这批柴油,否则工程将会停工。” “你是哪个工程上的?”因为主任是不用亲自看介绍信的。 “龙口电力排灌工程,目前我县最大的水利工程,我们的第二号大型底板正在浇筑,数十台柴油机和十几台推土机正在运转,急需五十吨柴油。” “不行,要按计划办事。” “是的,按计划无疑是非常正确的,但在今年的计划申报上,被贵公司砍掉了40%,而我们上报的计划并没有这么大的水份。” “不行,无可设法。”主任将介绍信推过来之后就将头又埋入报纸中,任凭这个青年人怎么求情说好话就是一声不吭。 这个青年人感到无计可施了,悻悻地退出办公室,在石油公司的长廊上他的脚步走的挺有力,当步音消失后有个声音还在说:我还要来的。 下午这个青年人果然又出现在石油公司,他又一次对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用轻柔的略带几分自信与沉着的声音说:“主任同志,我又来了。” “来了也没有。”主任不屑置辩地说。 这个青年人慢慢从手中那只公文包中取出介绍信,用一种得意洋洋的口吻说:“您知道是谁在上面签了字吗?” “谁的字都不行!”主任被惹火了。 “县委鲁书记的签字也不行吗?” 主任的屁股上仿佛是被人踢了一脚,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把介绍信拿在手中,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介绍信上头的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彭主任按需求解决鲁江华。” 这个青年人趁机忙说:“鲁书记是工程名誉指挥长,他今天正和县革委会副主任汤小山同志坐在指挥台上呢,我亲自找了他。” “鲁书记没别的什么指示吧?”主任一改他的官气和傲气,并不自觉地从办公桌上别人敬给他的一堆烟中递一支给这个青年人。 “没别的指示,我只说主任也有困难……” “对对对,石油是非常紧张非常困难的,现在我们每户农民一月才有一斤煤油供应呢。”他见这个青年没说什么坏话,脸上不禁笑了。 “所以鲁书记……这……” “好说好说,困难是不小,不过既然鲁书记批示了,我们就得千方百计地克服困难。”说着他在介绍信的左下方写下这样的字:第一油库供应柴油五十吨机油按比…… 这青年人收起介绍信兴冲冲出了办公室。 如果这个石油公司主任稍稍精明一点,他只要挂个电话到县委办公窒,就可以查明县委书记今天是不是在龙口工地,可他没这样做。实际上,县委书记鲁江华同志今天根本就没去工地,名誉指挥长倒是挂了,但他只去过两次,因为具体的工作都是由汤小山同志专管,至于在那张介绍信上签字纯属子虚乌有。 那么这个青年人是谁呢?他怎敢伪造县委书记的手迹呢?又怎样提走在当时非常紧缺的柴机油呢? 他当然就是周哲。 重返龙口后,由于与张唯利有关系,他被安排在后勤科,广播窒有了新人。具体的工作也没定,后来工地上缺些小东西,就派周哲去购回,在这次大型底板浇筑之前,张唯利想试一试周哲。由于工地上的高压线路还没架通,所以工地上的施工机械主要靠柴油机。本来工地上的石油并不象周哲在石油公司主任面前说的那样紧张,但懂得后勤工作重要性的张唯利唯恐工地运行的能量出纰露,也为了试试周哲的业务能力,所以把这个棘手的难题交给了他。 上午周哲手持介绍信在石油公司主任面前没有成功,他根本就没回工地,而是在县城溜达了一个中午,他知道第一个回合不能失败,不能让张唯利看不起,不知不觉他来到一个宣传厨窗前,他见到有份张贴的文件上印有县委书记的手迹,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里突然产生。 他内心里斗争了许久。 人类本身是具有良能的,当北京人在 第十二章 沿着东风大队面前的这段长江大堤溯江而上,就来到了红岭大队的地段,在这儿,长江突然来了一个漂亮潇洒的大拐弯,这次它不是朝江汉县拐来,而是朝南向邻省境内拐去,长江大堤的走向依然是按照大约明代时构筑的线路朝北而去,这样就在长江与长江大堤间留下了一大片土地,这片土地足有半个江汉县的地盘大,当地人称这片土地为“洲”。 在这一大片长江冲积的小“中国湿地”上,从解放后就开始了三个县的地盘之争,逐渐形成了三个大型国营农场,五个集镇和三个公社,江汉县在这片土地上,抢占了一个大型国营农场,一个芦苇场,红旗公社也在这片土地上用了几十万人次的劳力筑起了一道小江堤,圈下了一个柴洲大队,并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红旗公社最大的社办企业大轮窑厂。 其实,在这片土地上,除了那个国营农场外,收益对江汉县颇大的是那个芦苇场,它直属县财政局。在这个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场里,生长着数以万吨计的造纸原料和民用燃料,其收益对地方财政有较大的裨益,同时,这些造纸原料也吸引来了本省和邻省几家大型底造纸厂,它们都在此设立芦苇收购组,这样,每年也就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这也是当地人找副业收入的一项好门路。 周方祥在卸任会上提出的外出搞副业,就是在这里转运芦苇。这种副业是一项非常艰苦受罪的活,当地人有句口头禅:生怕进柴山,死怕进阎王。 正月下旬,一个天气阴霾的日子里,周方祥带着生产队的大青牛和牛车,还有酸菜萝卜大米和行李,来到了洲上。 节令虽然处在雨水和惊蛰间,但阴霾的柴山上依然没有半点春天的迹象,春风吹来,使人脸上还有寒冷的感觉。芦苇的笋尖肯定在地下巳萌动,极个别的笋尖悄悄钻出了个乌色的尖尖。放眼望去,春夏秋之季一片葳蕤的芦苇林地上,此时巳被砍戮光,一大垛一大垛的芦苇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苇场上,等待搞副业的车队来将其运向江边,然后打成夹子,装船后顺流而下到省城或各个造纸厂。 寒冷阴霾的柴山上显得非常寂静,在这寂静辽阔的土地上,使人很容易联想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灰暗的云层低垂下来,它跨过长江,和长江对岸邻省境内的山脉揉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云层哪是雾霭哪是山脉的颜色。从西北方涌来一片云雾,这告诉人们,近几天可能有次寒潮过程。在农村,象这样的天气,又是在正月间的春头上,农活还不怎么忙,农人们总是非常欢迎这样的天气的,可以在家里燃起一堆火,就在火边架个三角架,放上锅,就着园子里的萝卜白菜边吃边煮,是多么的好啊。 但是方祥从未享过这样的福,他现在浑身都是劲,要在这儿大干一番,他指望从这里开始改变他贫穷的现状。 他和牛来到了长江边。 这时,江水已退到了江心,江面和江岸有两层楼那样高,到处是笔陡的江岸,还有裂着一条条大口的岸坡,看样孓时刻有崩塌下去的危险。江心里停着不少木机驳船,它们都是来装运芦苇下省城进湘江的。一只只不大的木船,装载着超过木船体积容量几倍的芦苇。高高耸起,仿佛在长江之中筑起了一幢小楼,可人们还在架着长长的木跳板上,嗨哟嗨哟地往“楼顶上”装码着芦苇。岸边,一大垛一大垛的芦苇堆码着,其堆码之大,犹如一栋栋城里的工厂厂房车间之大。 周方祥将牛和车停在一芦苇垛避风边,就去找董小兰。 董小兰是红岭大队的一个农民,由于具备有地利的条件,他和省城造纸了驻汉江采购组的组长陈礼祥结拜了哥们弟兄,于是,工头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此时董小兰正站在长江岸边,他左手端着一只用塑料线织成套子的玻璃茶杯,右手每条指缝里都夹着香烟,正同几个人在看着往船上装载芦苇的民工。民工们肩上披着蓝色的披肩,头上压着一大捆打成长方体的芦苇,芦苇的体积足有人的体积数倍,每个人的头被压得低低的,一步一颤地通过跳板,放下芦苇后又从另一块跳板上返回岸上。 董小兰站在岸上看着背负着沉重芦苇的劳工这个场面,颇有几分象《世界史》中的插图——东印度公司在向中国运输鸦片时奴隶们装船时的情形。 周方祥来到董小兰身边时,见到他正在对身边的一个人训斥什么:“嗯……”拉拉长音,学着某干部的语气开场,“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前面的话不怕多,后面的话不怕少。我姓董的带着你们干活,喜欢直来直去,香的臭的讲在前。我——不论关系好孬,一律收留,不兴后门。听好,活儿论件,背上去一个夹子发一根签,凭签领钱,一根签一毛,我抽头三分,你们净得七分,一天能背上去百十个,可赚七八块,比现如今的县委书记工资还要高许多。嫌吃亏,趁早言语,走人。现在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根腿的人有得是,嗯……”他一声干部式的长音,结束了他的话。 那个垂手站立在他身边的人连忙又敬了一支烟给他,他接过烟夹在耳上,拧开茶杯盖喝了一大口,这人赶紧说:“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带八个人来,我走了,董哥。”等这个人一走开,周方祥靠上去,他也敬了支烟给董小兰,说:“我来了。” “好好好,你叫周方祥,是东风大队的一个队长,现如今有人连队长也不干,跑来找我搞副业。好好好。” 周方祥是前天晚上用一条烟亲自上门找了他,所以今天一来董小兰连说好。 “你的牛和车都来了吗?” “都来了,那。”周方祥手指芦苇垛边的牛和车。 董小兰回过头看了一眼,说:“你也是太穷了,你们那个队也是太穷了,连一匹马和一张板车也没有,就用这种老牛拖破车的架式出来挣钱。”他叹息埋怨完,又说:“好吧先干着,等有钱了,我张罗着给你置一匹好马和一张板车。这样吧,你去小河口把芦苇拉来,小河口可是离这儿最近的一个点,他们有马和板车的都在张家台和冯家峡拉,往返二三十里,小河口往返不过八里,可力资和他们一样,五分钱一个芦苇,一车可拉五十个,一天要是吃得起苦可拉五六车。” 看来是那条烟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周方祥仿佛领了圣旨一样欢喜地去了。他驱赶着牛和车,开始了挣钱。 这头大青牛可说是全队最好的一头牛,它身高力大,腿长步快,还是在大跃进那阵,它就为人们立下过汗马功劳,二十年后,虽说它没年轻时健壮快捷,但它干活的仍不减当年。二十多年来,它一直由队里的五保老人二爷喂养,二爷六十岁开始吃五保,去年八十多岁要享福时,临死没说别的什么话,只求方祥〔去年是队长〕在今后大青牛死后不要剐吃了,把它和他的骨灰埋在一起。现在,方祥把这头即将退役的牛带到柴洲上搞副业来了。 大青牛拉的这架牛车有四个直径三尺左右的大木轮,木轮上包着铁箍钉,在那密匝的芦苇地上辗出二条深深的辙印。 从中午开始,周方祥拉了三车,每车装载六十个小捆,这样算下来,除去交给队里的钱,每天的收入很可观。傍晚他把牛先卸下来,劳累了一天的牛这时迫不及待地躺下来,周方祥连忙拉出一捆稻草扔给牛吃,他自己则开始为人和牛搭棚。 有板车和马的人每天都是早来晚回,马跑得快,来回不耽误挣钱,可周方祥和他的牛就不同了,他只能在这江边搭棚过夜。只要有活干,人好办,凑合着过,主要是大青牛,在这春头上的夜晚不能让它受寒,为此,他今天特意在生产队的草垛上拉了一整车稻草,稻草可以给牛吃,又可以当人和牛的地铺。 他找一个避风较好的芦苇垛边,首先用许多芦苇小捆架成个人字形窝棚,再在地上铺层干草,这样,风和露气就不会侵袭大青牛了。他自己则在牛车底下铺上芦苇和干草,再将行李铺上,同时在牛车周围挡着芦苇捆,一个天然的过夜场所就成了,它虽然没家里暖和整洁,但出外找副业的小子还想那些干什么。 他见大青牛卧在地只有滋有味地嚼着稻草,那种斩草的扎扎声此时引起了他的胃觉,他感到肚子很饿了。一个下午他上下车近二百个芦苇,特别是绑缆绳最吃力,往往要使出全身的劲和全身的重量,才能将装在牛车上的芦苇绑好,否则在半路垮了车又要重来,他的手上巳被芦苇划了不少血口,两手的虎口和手心在绳子上勒得火辣辣的痛。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他拿出钢精锅,倒上米就去长江边淘洗。 夜幕降临时的长江己是雾蒙蒙一片,分不清天、也分不清对面山脉的颜色,只听到江水潺潺,白涟涟的江面上江水滚滚东去。他淘完米,仿佛肚子不怎么饿了,于是他点燃了一支烟,坐在江边猛吸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想起走过的艰难的困苦的人生之路,想起队长被撤的原因——不就是想让大伙吃上几碗干饭吗?能有个活钱吗?可他被免了。直到现在,他巳经二十开外了,到如今对象连影子也没一个,谁家的姑娘肯嫁给他这样穷的小伙子呢?尽管他头脑敏锐,人也精精明明,块头高大,相貌堂堂,可家中穷得是一塌糊涂,他父母也为这个家尽了最大的气力,可眼前的现实好象没有一点改变的希望,家中的弟妹只知象粱上的乳燕张嘴等食。 在这黄昏的江边,面对着奔涌的长江,他似乎感悟到了人生的什么,泪水禁不住盈满了他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 他没精打采地提着米锅来到窝栅边,用一把小铲在地上挖个土坑,将其拍打成灶的模样,开始煮饭,他没忘记把水多放些,这样好把米汤滗出来给牛喝。不一会儿饭烧好了,他就着家中带来的咸菜,开始第一顿野外的晚餐。 睡了一夜后,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他就紧张地爬了起来,他来到江边,漱口后用江水擦了一下两眼窝,这时没了昨天的沮伤,他赶紧套上牛车,现在要紧的是去运芦苇,至于其它的思想杂念在他脑海中巳荡然无存。 金枝如此之快地结婚,这个事实沉重地震动了周哲,他也有种惆怅失落之感,在金枝没出嫁前,还有那么个人在真心地爱他,即使他到了最糟糕的什么地步,他都可以有她的爱。可现在这样一个人失去了,这种爱也消失了。更为严重的是他不但只失去了这样一个人,而是失去了有亲切之感的大地,失去了慈母一样的乡村。失去了多年来所强调的和谐、善良与真挚,今后将如何面对乡亲父老。事实在告诉他,他的人生开始严峻起来,他巳经到了背水作战破釜沉舟之际,眼前的现实只有向前杀去,无法后退。 他巳经失去了一个,身边的这个是否靠得住,就连他也感到是个未知数。 之所以说心是变幻莫测的、无边无际的,而且在本身的环境内不受客观环境所支配。即柏拉图所说,世界的本原不是原子,也不是其它形式的物质,而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叫做“理念”。按照柏拉图的说法,理念不是客观事物在人们头脑里的反映,而是早在事物出现以前就巳经独立存在的第一性的东西,相反地,客观存在的东西却是由“理念”派生出来的第二性的东西。 周哲与寒兰多少在现实生活中强调了“理念”,他们对理想与爱情的追求,对现实生活的处理,都由他们头脑里派生出来的东西来支配。周哲很快忘记了良心上的过失,很快忘记了由他带给痛苦的金枝,在他心中,他一点也不管他的人生己进入严峻的现实,一点也没考虑已失去了金子般的心,他只是陶醉在“理念”的快乐中。 他们在一起学习,作参加高考的准备。 他们要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环境。 临近高考这天,他们心中特别激动与紧张,一清早,寒兰就打电话给周哲,预祝他获得成功。 紧张的两天过去后,他们约会了,从他们约会的情形来看,一个是红光满脸,春风得意,一个却是精神压抑,愁肠万千。他们来到了县城内唯一的一个小公园深处〔如果说它是公园不如说是块略加整修了的荒地〕。 “难道你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 周哲摇了摇头。 “你估计哪几门最差?” “数理化。” “未必实际情况象你所认为的那样?” “没有丝毫的侥幸。那么你呢?” “我认为这次试题很简单,我想我是有把握的。” “这样有信心?” “当试卷一到手,我就感到我成功了。” 周哲不再出声,他们沿着公园的小径向丛深走去。这个具备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农业大县,县城连流通人口在内早已突破了十万,可只有菜园大小的一片公园,这确实是本地人的一种悲哀。 这次考试没希望对周哲来说是一次很大的触动,他没意识到时事的变化会如此之快,他曾招过生,可那根本没与文化考试沾边,去年冬天虽说用考试的方式招过一次生,可去年根本没向他们这些回乡青年敞开大门。只是在今年国家认为有许多优秀的文化青年流落到了社会,才有今年这次广泛的招考。他的数理化本来就没学什么在肚里,临阵磨枪,匆促上阵能有什么结果呢? 发榜了。寒兰收到了中南理工大学的录取书,周哲当然是名落孙山。 当他接到寒兰的电话通知时,巳是黄昏,他放下电话,心中没有自己女朋友成功后的喜悦,而是沉浸在自己失败的懊伤中,他信步来到了大街上。 县城己沉浸在一片橙郁参半的黄昏中,由于电力奇缺,县城一到傍晚总要停电几小时,据说是大电网把电调给了省城和工业城市。所以这儿的电被县城的老百姓戏谑为“脱裤子电”,自来水被称为“鸡叫水。”现在昏暗的街道上有几家比较大型点的单位备有发电机,它们的灯光给街道点上了局部光明,其余的小商店象点生日蜡烛似的排着烛光,可光临的顾客却寥若晨星,偶尔有一辆汽车亮着刺眼的灯光从街上呼啸而过,屁股后面总是卷起漫天黄尘,行人只得狠狠地吞下一口灰,然后骂上一句“光辉〔灰〕的城市”。 他爬上离旅店不远的一幢大楼的顶层,极目远眺,望着渐渐熄灭在黑暗中的最后一道晚霞以及长江沿线工业区内一根根如童话中插图那样的烟囱,他感到在这个城市里又一次失去了某种资格。城市的远处有他的家乡,而那里正标志是他失败的归宿处。他思绪纷飞,口中不停地念叼:“惩罚惩罚。”他望着那黑沉沉的、晚霞消失的地方,流下了两行泪水,他知道自己也将和晚霞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寒兰来找他,她的喜悦感染了他,使他暂时忘记了昨晚的悲哀。但是很快,他从她的喜悦中发现了她的悲哀:她有时紧锁眉头,望着别处发呆。 他感到,反正自己完了,反正失去了一切,今后只能随命运去安排了。她发现他的心思后,说:“不行,明年继续考。” “这次的羞辱就够我受一辈子的了,我明年还去受?” “怎么能把落榜当作羞辱呢,有绝大多数的人落榜呢。” “别人我不管。你以为我明年还有实力同那些应届毕业生去拼。” 寒兰见他说的也在理,想想明年的考试还遥遥无期,还不知明年的高考有没有社会青年,于是说:“明天到我家去吧。” “干什么去?” “明天有不少客人,是来喝酒的。” “一个落第之人,这样的酒会还是不参加为好。” “我们即将分别,而且这种分别是四年,在这四年中,我们的感情只能象冬眠动物那样处于蛰伏状态,这样,多半的安慰也许在我父母处可以获得,所以必须得到我父母的同意。” “你以为我明天去就能获得你父母的同意吗?” “得不到同意留下个好印象不好吗?他们还没见过你呢,明天我哥嫂也要回来,你去和他们见个面,或许可以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况且我走之后哥嫂又不在家,我父母会很孤独的,以后有什么为难事也好去帮助打理打理。” 周哲听寒兰这样说后同意明天去。 “我看干脆现在就去,张丽娟今天一早就来了,她在家帮忙呢。” 说走就走,周哲换了件才买不久的的确良白衬衣,又在水龙头下用香皂把头发洗了一遍,他不用梳子,只用五指插进发中整理了几下就准备走,可寒兰硬是用梳子亲自为他梳了个时髦的发型,她端详着周哲,见到了一个英俊高大,体形完美,双眼炯炯以及脸上放出青春光泽的男子汉。她满意地上来勾住他的手臂跨出了小旅店。 来到街上,周哲问:“我给你们家买点什么呢?如果是大城市或国外,买一束鲜花最时髦,可在咱们县城只有塑料花。” 寒兰会意地笑了说:“那就买一束塑料花吧,另外给我爸买两瓶酒。” 周哲在百货大楼用二元钱买了一束塑料花,这巳是县城最贵的价格了。他们又进了南货大楼,这下寒兰点了两瓶茅台酒,是那种斜体字圆柱体的瓶子,八元二角一瓶,周哲正惊讶这昂贵的价格,可寒兰己利索地付出了十六元四毛。这两瓶酒上已蒙上一层灰,看来放在柜台上巳有些许时日。 “这个钱应由我来出,。”周哲要售货员把钱退给寒兰,可寒兰将酒塞给周哲,挽着胳膊捧着花出了南货大楼。 在县城,最好的祝贺莫过于来到有喜事的家里,送上现金或礼品,然后主人丰盛地招待一顿,这样就了结了友情中的一个小节。即使是那些世代宦家,书香门第,也没有象小说或电影中描绘的那样,有乐队演奏、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场景。因为人们所需要的是把好酒佳肴,丰餐美羹装进空空的肚囊中,况且平原上的人们生活水平在此时还没从饥饿中挣夺出来,人们见面时不是那样打招呼:“你好!”“早上好!”或者“哈娄,好斗又斗〔hello howdoyoudo〕。”而总是问:“你吃了吗?” 周哲和寒兰来到寒府时,这时寒府院内正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鱼肉鸡蛋等等。老局长寒春正佝偻着背〔这是文革的纪念〕,两袖高卷,一手抓着只鸡一手紧攥着菜刀,正准备来杀鸡。 “爸,您看您这个样子多凶。”寒兰一见她爸杀鸡的架式不禁大笑。 她爸回过头来,一眼瞥见了女儿身边的小伙子,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周哲则连忙上来叫了一声:“伯父”。 可寒春却一把放下刀和鸡,一声不吭地进了客厅。 周哲巳读懂了她父亲的意思。 这时的寒兰也顾不了什么体面,她突然大叫起来:“妈!您出来!” 她妈陈贤敏腰系围裙两手湿漉漉地来到小院,见女儿正满脸愁容,女儿身边的一个英俊小伙子一脸尴尬,她马上明白了什么。寒兰依然大声说:“这就是小周,我的客人,我说要是有谁得罪了他,不行!” 她母亲连忙满脸笑容,一把从周哲手中接过酒,一边连连说:“快请坐。” 这时工业局来帮忙的两位干部来到小院,他们打着圆场,胖胖的工会主席则进客厅去做局长的工作。 周哲在一片尴尬中不知所措,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有无可奈何地呆立在小院中,突然从外面进来的张丽娟一声无所顾忌的大叫把周哲拉上了楼,进了寒兰房间。张丽娟越俎代庖地款待着周哲,他在椅子上坐下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是第一次到寒兰家做客,然而受到的却是这样的“欢迎”,他早就知道她父亲的观点,可未曾料到这个在文革中受到沉重打击、刚恢复工作不久的老干部居然这样对他不友好。究其原因,还不因为他是个乡下小子,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 周哲一想到这种原因,心中不免就有了几分悲哀:不管什么人,哪怕是个共产主义的卫士,哪怕这人遭受过多少人生的磨难,一旦在与自己的名利地位相悖的时候,这个人总是以自已的利益为重的。 张丽娟下楼为周哲沏茶去了,他胡思乱想一会后才注意寒兰的闺房来:洁白的顶穹上一尘不染,正中横吊着日光灯,房间除了显得雅致的一盆南洋杉外,没有余外的奢侈品,最使房间显得富有的莫过于靠墙的一架书柜,内面排着满满的书,不少是馏金封面的,当然这些书周哲大部分巳读过。然而仅此一点周哲就自愧弗如,一个真正要跃入知识殿堂的人,没有丰厚的书籍当梯子,那是不可能的。书籍,〔当然不是那些庸俗的作品〕,不管你是形式上占有还是实际上在你脑海里占有,一个人的居住间充满书籍,而不是充满扑克牌啤酒瓶,那么你就是一个比较富有的人了,可惜周哲没有这种富有。 寒兰在母亲和张丽娟的陪护下来到楼上卧室,周哲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见到她的脸上也是一片阴沉,心中不禁为仓促答应上她家而后悔。 “请坐请坐。”陈贤敏见周哲站着忙说:“她爸就这脾气,你不要放在心里,寒兰没几天就要走了,你就好好地陪陪她,不要管她爸。” 陈贤敏仔细地打量着周哲,从内心里接受了这个未来的女婿,虽然这还是非常遥远的事。 “现在家中正忙。”陈贤敏对三人说,“你们先谈会话,等下下去吃饭。”说完就出了卧室。 机敏的周哲在进门时见寒兰爸正要杀鸡,因他的到来没杀成,忙对寒兰和张丽娟说:“我去把那几只鸡杀了。”说罢下了楼。 寒兰为他找来一只碗预备接鸡血,并在碗中放了一了点盐水。 周哲杀完鸡后又去劈柴,午饭时,他听寒春与工业局的工会主席在商量要到日杂公司租桌椅板凳,吃罢饭周哲出去给县装卸运输公司打了电话,公司经理亲自派了两辆三轮平板车,下午从日杂公司租来了桌椅板凳,锅盆碗盏。渐渐地,周哲成了明天宴会的指挥员,不到一个下午,就把明天的酒席安排好了。 包括寒春在内,所有的人都对周哲刮目相看,当然寒兰对他的应变能力和适应能力是不抱怀疑的,她见到周哲在她父母及友人面前表现得极为成功而欣喜。 可在第二天的正式酒席上,却没见到周哲,而且在以后几天也没见到周哲出入寒府。在寒兰动身去学校的那天,是工业局唯一的那辆黑色上海牌小车由她哥送去的,周哲也没来为她送行。 他躲在工地上,成天游荡在他曾与她到过的地方,而那些地方现在都空荡荡的。他来到长江边的那五棵高大的白杨树下,可这里除了野草和江风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望着龙山之巅的望江亭,可那除了小如一片树叶的影子外什么也看不到。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爱情。让你远走高飞,让你雏凤凌空,去实现你搏击蓝天的夙愿。而我却不能给你什么,甚至连送别也不能,谁叫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谁叫我是个失败者。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切,不管将来我到什么地步,你永远是我心中最值得记忆和珍藏的人,但愿在将来,你功成名就之后,让我在你梦中出现,我就心满意足了…… 〔5‖1?;1 1 3‖2?;1 2 3‖1?;1 3 5‖6――6‖……〕 几天来,他心中一直在颤荡着这支著名的美国音乐,这首委婉动人,情深意切的骊歌,可以在离别时使人回忆昔日的友谊而催人泪下。这是首风格低缓动人,充满友谊,音色效果采用管乐,管乐演奏出心灵颤动的音符 〔5?;3 3 1‖2?;1 2 3‖1?;6 6 5‖1――6‖……〕 但愿爱情与友谊地久天长。 第十三章 失去的就让它失去了,有些失去了的东西,给你留下一些难忘的怀念,也可以给你留下痛苦的回忆,也会给你留下幸福而温馨的留恋。失去了的东西变不等于完结了,对于完结来说,死才是最后的诠释。那么对于一个充满青春热血的人来说,失去了的东西也许可以叫告一段落,当然,有时它会就此离你永远而去,可有时它又会飘然而至。所有的这些无不用四个字来概括:等待、时间。 一转眼,寒兰与周哲分开已有一个月了,在这期间,他们的感情既没沉落也没升华。她给周哲来过二封信,一封写了省城和学校的概况,第二封才谈到他们的感情,并要周哲原谅她父亲,对他连送别也没有感到不可理喻,说他俩的感情现在只有收藏了,她会永远真心地爱他,叫他不要失望,犹为重要的是不要因时间和离分的漫长而恋情别移。周哲对她的来信激动过,捧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并及时回了信,讲述他没能这她的原因并要她谅解,关键的是他会永远爱她…… 让他们去消除误会,让他们去传递飞鸿。 我们要讲的是周哲现在的工作,办事处抽调了两人回工地,原先五人的工作压在三人的身上,周哲显得有些脚手不住。失败,一方面对一个人精神方面是个打击,另一方面对一个人的创造方面又是一种促进。 这天他出去跑了一个上午,事件办好后可人却疲惫不堪,刚回办事处,同事老李告诉他,上午县委运动办公室一个叫夏荣的打来电话找他。周哲眼睛一亮,人为之亢奋,他问老李:“是夏荣吗?” “是的。”老李非常肯定。 “他怎么会在运动办?” 老李笑了笑:“他在哪我咋知道,你回个电话不就清楚了。” 周哲连忙到服务台挂了个电话:“找夏荣。”他对电话中的一个女音说。 “你是谁呀?”女音问。 “我叫周哲,我想打听是不是我的同学夏荣?” “唉呀呀。”声音有些娇嘀嘀的,“正是他,他上午还给你挂过电话呢,噢,他来了。” 周哲很紧张地握紧话筒,一种欣喜,那种只有友谊深厚才有的欣喜使他激动不己。 “你是周哲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失真,话音震得人耳朵难受。 “正是呀,你是夏荣吗?” “呔,还能假。你来吧,我在县委会大门前等你。” 周哲二话没说,飞快地从房间推出自行车,沿着民主路转入北京大道,再猛踩一阵,一座主宰和管理这个县的首脑机关就到了。 夏荣见周哲骑来,老远地迎上去,他们亲密地握手,其亲密度使路人都感到好笑,两人仿佛不是握手而是要把对方的手臂摇落似的。 “什么时候分来的?” “才不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事处?” “你不是曾写信告诉过我吗?” 周哲想起来了,这才来仔细看夏荣,两年多没见了,老同学比在乡村时变化了不少,他那本来强健的身体,此时倒有点消瘦,原来灰黄的脸色变成了一片苍白,苍白中有一种倦容,还有一种书卷之气,只有用脑的人才有的那个样子。 “你们的学年不是曾说有三年吗?” “以后再谈这个,先去我房间坐坐。” 两人从亢奋状态平静下来,进了一幢水泥色的小楼,在第二层上有个房间是夏荣的,这是个直筒式的小房,约二十平米,房间有只书柜,一个写字台,一对简易沙发,床和椅子,还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不过巳经很旧了。夏荣忙着给周哲倒水,周哲在沙发上坐下来,见房间被主人布置成了一间字迹展览厅,很感兴趣:桌子上面的那面墙上贴着人物像,是毛泽东和朱德在首都机场迎接从莫斯科回来的周恩来的照片,在像的左边用隶书写着“共产党员要襟怀坦白,忠实积极”,右边写着“人民公仆要光明正大,不搞阴谋诡计;”对面的墙上用周哲非常熟悉的“夏体”写着一段咏竹的佳句,“根扎大地渴饮黄泉未出土时便有节,枝横云梦叶拍苍天及凌云处仍虚心”。 周哲感到奇怪,老同学对这些玩意儿怎么老这么有兴趣。夏荣沏好茶后,就坐到另一只沙发上。 “你不是学的法律吗?怎么分到了运动办?” “这是暂时的,不过目前学非所用,用非所学的现象非常严重。” “你们具体干些什么?” “读报,掌握时事动态,检查全县党员干部的行为纪律,为政界服务。” “这正好,达到了你原先的目的。”周哲一笑,这笑中不免有点妒意。 “我原有什么目的?”夏荣不解。 “忘了吗,那次和你招生,在谈到我们的未来时你不就想当一个有文凭的干部吗?” “哦。”夏荣连连点头,“是的。不过我的专业是法律,我将来一定要去法院工作。” “你这个人有种好学和上进心,你会成功的。” 夏荣见到周哲只顾谈他,忙转换话题问:“老同学几年不见,现在混得怎样?” “遭透了。” “怎么个糟法?” 周哲很想把他的坎坷详细说给他听,特别是被姜伟下令扣下的工分和口粮想让夏荣出面去调解调解,但一想到自己与姜伟的过节不是夏荣能调解得了的,于是他只说:“其实一般。姜书记现在怎样?” “你不知道吗?他现在地委党校轮训,还是公社的一把手,只不过县里地区两头跑,没再下农村了。前几天我还给他挂过一次电话。你有什么需要我找他帮助的吗?” 周哲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又怕夏荣忙帮不上还遭到鄙视,于是连连摇头。 “听说你把农村的媳妇终于蹬了,另找了县城的一位?” “有这事。” “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在哪工作?” “我与她大概不会有结果了。” “怎么,吹了吗?” “没吹,她上了大学,刚走不久。老同学这几年在省城可找好了女朋友?” “球。我们那个学校百分之九十是男生,一个女生跟他妈的公主般金贵。”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夏荣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迎接,其彬彬有礼和风度雅致象西方电影中的绅士。“这是我的同学、同乡、老朋友加兄弟,周哲。这位是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李霞。” “哦。”姑娘算是回答了,和夏荣那种绅士风度相比她简直算傲慢。 周哲站起身来忙说:“你好!”他指指沙发,“请坐。” “不啦,我们正在办公呢。” “那这样说我影响你们工作啦?” “不会。”夏荣说,“反正大家都在谈天论地。” 周哲不介意了。他突然发现:李霞有张强烈吸引男孩子的脸庞,前额白晰而又红润,两只眼睛很大,里面不停地闪着光,双眼皮上的睫毛很长,给人留有人工接长的嫌疑,嘴唇大小适中,鲜艳的自然红唇有点挑战男性的欲望,鼻干线条优美,小巧地安放在两颊之中,一头时髦的卷发黑漆般发亮,卷发下面半掩半露着白清色细嫩的耳尖和玉石般晶莹而质感圆润的脖子,胸部显得特别丰满,颤悠悠的疑似哺乳期间的少妇…… 如果光从外表上来判断人的美观漂亮,大致可分为三等:一等是有明显缺陷的人;二等是这人不怎么样,但也无法说出缺点在哪,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貌不惊人;三等人就是那些有所谓的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绝色佳人,让你一见就为之倾倒。李霞大概就属于第三等人。 周哲想到这里就注意起夏荣来,只见夏荣这时全神贯注地看着李霞,那神情仿佛是走火入魔一般。周哲暗自好笑,突然站起身来惊扰夏荣说:“我走了。” 夏荣从迷幻中醒过来,忙挽留说:“吃了晚饭再走。” “我俩的情况都了解了一些,下次专门找个时间聚一聚。” “那也好。”夏荣把周哲送下了楼。 他刚回到办事处,张唯利打来一个电话,要他马上回工地,并把行李也带回去。周哲按照这个命令作了,他来到张唯利面前报到。 张唯利正躺在一张竹躺椅上,不时把眼睛眯几下,两手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拍打着,似乎在心中推敲什么,他见周哲在房中站了有一会,这才说:“坐吧。” 周哲坐下后诚惶诚恐地望着科长,他不知科长又要说什么。因为对于他来说,每个领导的一句话都可以决定他的命运,都可以改变他的工作环境与生活状态,因为他不受法律保护,职业没有固定,工资和户口都没有,他随时可以春风得意,随时也会一败涂地,这些只不过是某位领导的一句话。当然环境有时可以破坏,有的也可以建立,他即使从一朝的成功到一夕的失败,这对他来说并没多大关系,只不过迫使他去开辟另外一个战场。不是吗?在他短暂的人生旅程中他不是几经失败几经获得吗?这是因为他环境与心灵的王国里,环境对他来说并不是唯一的。 张唯利将自己坐起来,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小声说:“是这样的,从现在起你不用再搞采购工作了。” “噢,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不是。是这样,工地上开始搞运动了,成立四反二查运动办公室。四反是反贪污、反盗窃、反行贿受贿、反铺张浪费;二查是查财务查实物。各科室都抽调有人员,我们后勤科派你去。” 周哲总算松了口气。 “你去办公室后,具体的工作是处理办公室事务,收缴检举信,接待来访人员,管理运动材料等等。”张唯利停了一会,仿佛是深思熟虑后说:“你的这份工作是我用了很大气力才争来的,杨指挥长也很欣赏你干这份工作。” “谢谢您的举拔。” “以后运动办撤销后你还是回科里来。” 周哲感到,科长对他的重用和尽力为他找好工作是他从未见的,他不知怎样感谢科长,只好一个劲地说:“我一定好好工作。” 周哲进入了运动办公室,他的工作又一次变动了,而且越变越好,越变越有了干部气派,他成了工地上人们注目的人,有些干部们知道他在运动办管理材料,工人们知道他在组织检举揭发,都想找他说几句话。 运动办公室由工地指挥长兼临时党委书记杨伟达任主要负责人,以下的领导都是各科室及施工队抽来的,尽管人员有十多人,但在家理事的实际只有周哲一个人,而杨伟达只是在阶段前发发指示,讲讲话。 第一阶段是在工地内外开展检举揭发。开头几天收获很大,发现了一件小小的贪污,二件小小的盗窃和一件行贿受贿的事情,杨伟达很重视,指示专案人员从实从快调查。 有一天清早,周哲打开运动办公室,发现门下有封信,周哲拆阅后禁不住大吃惊,这封信检举了张唯利在夏季从省木材公司调木材时至少有五个立方米的上等木材没运回工地,信中说县家具厂有人放进去几个立方米的木材巳制作成了家具,要求运动办查处。 这封信对周哲来说无疑是个考验,信中所揭发的人恰巧是他的恩人,他简直不相信,尽管他没有调查核实,但张唯利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完人,是个对工作负责没有私心的人。他第一次与张唯利相见是他出龙口工地的那个冬天,他见他工作实空,能吃苦耐劳,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作风都是非常好的人。想不到这个曾给他人生以新的环境,新的振奋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事件。 他出于了解一个人,刻不容缓,他没向任何人报告,马上将办公室锁上,他要亲自去调查。 这天他没有任何收获,晚上他躺在床上失眠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任何事情都喜欢追寻,好奇,心情容易冲动,而往往对件事产生兴趣后又喜欢退下来深思熟虑,寻找自己可以利用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好奇而不想入非非,荒唐而不庸俗可恶,冲动而不失去理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在心中构成了一个设想:明天去找夏荣搞一张他运动办公室的空白介绍信再次去调查。 傍晚时分回来时,他的收获已经很大了,调查的结果使他更为吃惊:那被制成的三套家具,确系上等的云南木材,当省汽运公司的车队运送木材到工地途经县城的时候,张唯利截住了一辆。让他吃惊的是三套家具的去向:张唯利留下了一套,一套张唯利送到了杨伟达的家,最使他震惊的是另一套,居然送给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汤小山同志,而汤小山居然收下了,不仅如此,三位领导家里的装修和换新全部由家具厂上门施工,而这笔不菲的开支肯定在工程中报销了。 现在他手中巳掌握了杨伟达,张唯利甚至汤小山的违纪行为,只要他将这些材料通过夏荣送到县委运动办公室,那也许有场好戏可看。然而他没有这样做,无疑他不是傻瓜,他巳经成熟了,他决不这样做,这样做了他又会损失不小,他还没有忘记给报社的那封信,惨痛的教训使他变得聪明起来。他早就发现了社会上有许多弊病,许多令人痛心的丑事,可是社会本身及那些貌似公正的机构比他发现的还要多还要早,而代表统治阶级意志的那个所谓的社会也只能听之任之和无可奈何甚至措手不及。况且有些人虽然在不同程度上有某些违法乱纪和搞不正之风的事件,但他们的正面形象不是很高大吗?他们的工作不是干得很好吗?就拿杨伟达来说,他每月的工资只有七十多元,可家中有个从乡下带来的老婆及六个子女,最大的今年结婚时其隆重程度在县城创造了许多之最,其余的要么在家待业要么在读书,可家中同样过着人上人的生活,难怪国外提倡高薪养廉,在中国官场上你不给他高薪反正他也是伸手要拿的。况且,如果没有杨伟达的精缜指挥和整年守在工地,这么大的一个水利工程是难以顺利施工的,他的形象在政界和技术界都完美得无瑕可击,而人们总是把这种形象看成是社会的主流,是时代精神,至于经济及其它方面自然是一俊遮百丑。 周哲在这个问题上一比较,几套家具就显得非常渺小了。他决定不把这件事捅出来,也不讨好卖乖地让杨伟达张唯利知道他们所干的好事巳败露,他而是把这件事先掩盖起来。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运动办呆下去,工地上的运动才有可能继续深入,当然这种深入的矛盾不是对准杨伟达等人,只有这样,也许对工地上的工作、对国家财产有益。况且,这次运动的开展从汤小山到杨伟达也只是做一做这么个花架子给县委和水利局的其它人看的,这是张唯利曾私下透露给周哲的。当然小蚂蚁周哲要掩盖这件事也是有风险的,倘若有人追查起来他会脱不了干系,不过他早就想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收到什么匿名举报信。 这张牌只好先收起来。 一季与大青牛一样拼死拼活的芦苇转运下来,周方祥的整个外形好象被人抽走了一层似的瘦了许多,特别是两手没有一寸皮肤不是伤痕累累,十个指头上全是裂口,最大的裂口处红肉鲜鲜,他只好每天用橡皮膏缠住,他的脚也被芦苇的蔸子捣得稀巴烂,开头他穿着鞋在柴山里行走,结果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只能穿一个星期,而一双胶鞋要近五元钱,后来他就干脆赤脚行走,他对董小兰的说法是:“胶鞋捣烂了要钱去买,脚捣烂了可以自己长好。”董小兰非常敬佩他的吃苦耐劳和忍辱负重的精神,同时也把这个笑话在许多场合拿出来嘲笑周方祥。不过这一季的收获也不小,除了日常开支和缴清了生产队的副业承包费之外,他足足净赚了五百元,五百元啊!厚厚的一大叠呀!这个数字对搞队长时期的周方祥来说,完全是个天文数字,后村王老大家做一个红砖青瓦的三间大房才用了一千多元钱呢。 夏天一到,柴山里就不允许人践马踏了,因为芦苇己长高,长江汛期也快到,管理站就开始封山育苇,至于各造纸厂的原料在这之前已用船运完,于是周方祥的副业生产也就完了。 大青牛走过了它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现巳油灯耗尽,一天,周方祥用它拉车的时候它突然停下不走了,周方祥扬起柳枝怎么也赶它不动,它索性从肩上退下轭头躺倒在地。后来周方祥去请了个兽医来,兽医告诉他,大青牛巳双目失眠,马上就会老死。周方祥只好回队叫人来把大青牛抬回去,八人“大轿”将大青牛抬回去后不久,大青牛就与世长辞了。可是这个队的社员没有按照二爷的遗嘱将大青牛埋在骨灰旁,而是剐了皮分了肉。 大青年走完的是它勤劳辉煌的二十多年。 对于周方祥来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棵草有颗露水。紧靠芦苇管理站的红旗公社柴洲大队围堤内,有红旗公社最大的企业大轮窑厂,周方祥进了该厂拉土坯和出窑。 在窑厂最大的收获是周方祥白拣了个媳妇。王小梅是红旗公社红岭大队人,在她出身的那年她父亲征兵走了,丢下孤女寡母艰难地过了五年之后,她父亲一纸离婚书寄给了她母亲。母亲改嫁后她就成了孤儿,好在她父亲在部队上混成了个副师级,每年都给当地政府来信请求抚养,红旗公社于是将王小梅安排在轮窑厂当炊事员。 这两个贫穷和苦命人一经见面,就再也分不开了,婚后,虽然家贫如洗,但对于两个人来说总比一个人强。 当秋天金色的阳光从江滨片那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升起来,斑斑驳驳照亮周家村的时候,人们巳在田里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周方茂当上队长后,生产上各方面都没周方祥安排得顺当。大家依然窝在一起出工不出力,混天度日,倒是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没人再提了,所以大寨式的评工记分法也就没再实行。旧的轨制正在逐渐没取缔,而新的轨制还没到周家村,尽管在周家村以外巳经出现了联产计酬,分田到组,分田到户,几户联手承包种植的事情,但东风大队依然是死水一潭。 红旗公社的党委书记姜伟同志向县委提出申请到地委党校培训之前,他将柳文武从东风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位置上提拔到了江滨片的总支书记,东风大队的支部书记由原先的团支书、周哲那届的生活委员杜强担任,杜强在这段时间里时来运转官运亨通,突击入党突击提拔这样的好事都落到了他的头上。 周方祥与王小梅结婚后,小梅依然在公社窑厂当炊事员,周方祥回队了,因为方祥同志不愿意在窑厂做“苦力”,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在厂里没面子,因为厂子里的“苦力”全都是四川人和河南人,虽然如此,他们夫妻感情却是久盛不衰,久旱逢甘露,枯木绽新芽,对于他们夫妻来说,能够睡在一个被窝里,锅里有煮的就够了。方祥同志的高大英俊,强壮有力,常常使王小梅心满意足。一天,夫妻同房后,两人从亢奋状态静下来,周方祥靠在床头搂着妻子商量说:“我在队里这样混下去不行,春上我在柴洲大队见到养蜂的张有武,他有三十几口蜂箱,他答应给我一个蜂群分出来的王台,还是意蜂呢,可我没有蜂箱。我决定明天去找周哲,让他给我搞些好杉木板。” “这可是犯错误的事,你不要害了人家。”王小梅总能替别人着想。 “我去看看,他会有办法的,他是我们村最有能耐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向前滑行,转眼冬去春来,万物呈现生机,春天过渡到夏天只不过悄悄地在进行,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夏天,一九七九年的夏天。 我们的故事有必要开始叙述其它与主人翁有关的人物了,用文艺行家们的话来说,叫做配角或次要人物,这个人物当然是我们早就熟悉的夏荣。 他分到县委运动办公室后,在不长的时间里,就与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那个长得十分漂亮的李霞好上了。办公时,他的眼睛经常走神到对面那张办公桌上去,而有时在那一瞬间,对面也有两只眼象闪电一样射来,再过一会儿夏荣把眼光投向对面时,对方也不知什么时候盯着他了,于是四只眼有了久久的对视。往往她不满足于这种对视,于是站起身来在办公室走动,而他的眼光则象一根针遇到磁铁一样跟了上去,他更进一步发现,神魂颠倒地感到,她有修长的身材,高耸的胸脯,细若王蜂的腰和丰硕的臀,当她那明亮的眸子再一次向他投来时,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有人说从眼睛中可以获得爱情,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他们确是这样。 在一个周未的晚上,他俩在夏荣的那间房里谈得特别投机,当时针越过零点后,夏荣几乎焦枯的双唇终于找到了潮热的透着芬芳的红唇,双手在晶莹的双峰上不停地攀登,他气喘吁吁,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她发出含混不清的梦呓……他们的感情由同志一下子就上升到了恋人,从此他俩的爱情生活开始了。 夏荣为了验证他所得到的爱情是崇高和伟大的,这天他挂了个电话给周哲,特约他光临他的住处。这是一个下午,周哲放下电话后从工地赶来,夏荣同样是迎在县委大门前,他们手拉手亲密地进了房间,一进房周哲就感到了饭局的味道,桌上摆了一瓶好酒,几样从餐馆买来的菜。“这是干什么?”周哲问。 “喝酒呗。” “就为喝酒?” “还要正式介绍一个人给你,我想她来后不用介绍你会明白的。” 正说着,美女一位款款而来,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进来,手中还有一束塑料花。周哲连忙站起了身,夏荣说“我想你们都没忘记吧。” “不用介绍了,周哲,去年就认识了。”李霞的记忆力不错。 “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周哲乐现地笑着。 “好吧,我们开餐。” 三人一阵忙碌后开始喝酒,使周哲感到意外的是李霞居然敢喝白酒,吃喝中,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慢慢三人脸上都挂了个大红。李霞首先感到自己应中止饮酒,于是提议去食堂买饭,她站起身来身不由己地歪了一下,忙扶住门框,然后步子尽量矜持地出去。 “看,她醉了。”周哲说。 “不会的。”夏荣高兴地看着门外,“她的酒量比我大多了。” “你们已较量多次?” “没,没有。”夏荣嘻笑着,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后忽然问:“小寒最近来信了吗?” “来过。” “想不到,你在爱情上比我积极得多。我听说她家中反对激烈,而你们却坚定相爱,我很想知道,在你们的爱情史上是不是有过热轨行为?” 周哲己将酒杯端在手中,听到夏荣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紧盯着夏荣发红的眼睛问道:“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要考证现代爱情的趋势或者说为你所借鉴?” “不不,我是说你们的爱情是以什么为基础的?” 周哲笑了笑说:“我与她的爱情能否坚持下去,这还无法说清,现在更不能回答什么基础。你以为爱情真有什么基础吗?就象某些公式化的小说或某些理论文章主观臆造的那样,什么事业基础啊,金钱基础啊,名利地位基础等等。我认为:爱情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命运,是两颗心灵碰撞产生出来的火花,是两片久经干渴的心田突然碰到了湿润的清泉,一对夫妻的结合是由前五百年所定,是由上天给你安排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把那么崇高而伟大的东西同一些低级庸俗的现象同日而语呢?” “我想,爱情无非就是两个男女之间的事情罢了。” “你说得非常正确,既然你知道爱情就是男女之情,那你就应当用你的观点去爱,可我认为我应当对爱情抱着一种敬畏之心,一种象在庙宇仰望神灵之心,更不能把脏水泼向我们心中那个圣洁的领域里去,如果能做 第十四章 星期日这天,夏荣和李霞都起得很早,两人用电话通知了另外几位去乡间游玩的人之后,他们就开始忙着乡游的物质,夏荣昨天就把办公室的照相机拿到了手正在装胶卷,李霞进来了,她把餐具野餐用的塑料布等向沙发上一扔关顾道:“有几卷?”“二卷,够了吗?”“马马虎虎。准备游泳衣没?”“准备了。”“没准备食品?”“我马上去买。”说罢夏荣就拎上一只挎包去了商店。等他回来挎包巳塞满了水果面包饮料等,这个月的工资他快花完,尽管如此,李霞并不满意,他们邀请人家自然要让别人在物质上享受享受,他瞟了几眼夏荣的房间,埋怨地叹了口气说:“到我家里去。” 她的家在县政府〔刚从县革命委员会的名称中恢复过来〕大院内,离县委大院不太远,到家后,夏荣和她母亲寒喧了几句,李霞就开始在食品柜内收拾起来,她在这个家是幺姑娘,大哥是个工厂的厂长,姐姐是妇联干部,都成了家。在夏荣面前为了证明她家的富有,故意忙得乐颠颠的,一边吆三喝四地命令夏荣,一边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旋律。收拾完食品后她就开始收拾自己,她把头发挽成那种唐宋年间仕女们的发髻,别上一支现代的化学钗子,一件淡雅的夏裙,紧裹着她那婷娉而又姿媚的身子,她特别烦恼的就是胸脯过大,穿衣服都走样。 “怎么,你没穿泳衣?”夏荣看得发呆了。 “到篷帐中去换。去去去,人家女孩子换衣服也不回避一下,来,把它装进包中。”她丢给他一件泳衣,她又收拾了头油面奶防晒露等化妆品。正好她母亲为他们准备好了早餐,糯米酒下鸡蛋。 等他们来到机关时,邀请的朋友们也来了,四女三男,他们每人一辆自行车,衣架后也有不少物品,有个男伢身上还背着个很大的“三洋”〔日本产的收录机在当时市井非常流行携着它〕,几个女娃无疑最迷恋《送我一朵玫瑰花》,一阵风似的把旋律带进了李霞的房。 “唔,这个‘断臂’不该摆在桌子中央,而应让她立在桌角。”一个女娃对房间的布置很有研究似的说。 “这是女神,就应当这样放。”另一个女娃反对。 “不该摆两束插花,一束花能使房间清新雅致,而两束就俗了。” “哟。”另一个女娃象发现了新大陆,“这就是布格罗的《赞美》,难怪人们当时拿他和拉斐尔相比。” “够了够了,女学者们,走吧。”一个男伢呼哨一声,于是这群人说笑着出了门。 周哲这时巳把着车子站在西门路上等着,今天他也准备了一些食品,他有很长的时间没回家去了,他准备将这些食品带一些给母亲。尽管他现在手头非常拮据,一月唯一的收入十八元,但他前段时间在县城采购,手中还余下了一点钱,倒也过得去。他性格倔强好胜,尽管这时手上没有一分钱,也不说没钱的话,他不甘心比别人弱比别人无能,尽管他确实比别人差,但他从不承认。经济上况且不说,在精神上他的好胜也是令人吃惊的,本来他知道今天去乡游的人都是佼佼者,是喝过墨水的大学生,而他则是名初中生,但他好胜的性格使他根本无视这些。他想:无论在原野上谈论什么话题,他都可以奉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他虽没接受过系统学习,但他深信自己的自学功底,哪怕制造逻辑混乱也可以应战。他相信自己的诡辩能力,当然他从不把自己的诡辩本能看成是智者的哲人们的本领。正如公元前五至四世纪,在德谟克利特路线与柏拉图路线斗争的同时产生的一些诡辩哲人,被亚里士多您指责为“是一种貌似哲学而并不是哲学的东西”那样,他相信了亚里斯多德的话。当然他还相信自己对现代科学知识的了解,他可以讲哥白尼的日心说,牛顿的万有引力,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等等。 这次,他对乡游置身于一群佼佼者中间还有一个重要的课题与他们探讨,那就是:人生。 诗人屈原曾在他的天问中这样问过:这浩渺的宇宙有没有个开头?那时浑浑沌沌天地未分可凭什么来研究?穹窿的天盖高达九层多么雄伟壮丽!太阳和月亮高悬不坠何以能照耀千秋?大地为什么倾陷东南共工为何怒触不周?江河滚滚东去大海却老是喝不够?哪里能冬暖夏凉何处长灵芝长寿?是非颠倒龙蛇混杂谁主张君权神授?啊!我日夜追求真理的阳光,渔夫却笑我何不随波逐流。 对待——人生。他也有许多不能解答的问:人的本质、本性、价值是什么?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人是追求自主和自由的,可现实生活中为什么总是障碍重重?人是向往和应当得到幸福的,可人生的历程为什么总是苦难丛生?人是应当得到彻底解放的,可为什么总要受到欺凌和压迫?人生的路为什么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却是那样的艰难曲折……他常常这样低吟着:在漫长的人生航程上,作为一只刚刚开始独立航行的小舟,该怎样绕礁破烂驶过航程上的一道道危难? 他不但在大脑中寻求这些答案,在实践中也在寻找这些答案。然而无情的现实总是给他失望的回答,心血、热汗、眼泪换来的只有伤悲与惆怅。 当他在实践中失败又失败,失望又失望的时候,他就企望从理论上找寻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目的与未来。他博览群书,见到学者们用了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解释这个问题,也见到了不少哲人们对此进行过探讨与求索,但没有一个能使自己满意和解脱的答案。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夸以 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不时吟诵这些在人生的苦难挣扎中愤然而出的诗篇,藉以来慰藉那种失望的心灵。 今天,在那个绿色的原野上,在那个滋养他成长的土地上,他要和那些时代的宠儿们来寻找。 一群色彩鲜艳的人们,五男五女骑着自行车相互追逐,沿着江堤向乡村进发了,谁说人生总是充满苦难,谁说生活老是阴霾霪霏,这群人不是充满着幸福、快乐、阳光和温暖吗?他们在祖国这个大花园里不是正在健康成长,生机勃勃,鲜艳无比吗? 到夏荣家后,大家和夏荣的父母见了面,各自把带来的礼品送给了老人,夏荣又安排了家中的招待,于是这群人向金河渊走去。金河渊边有圈草地,西岸有片人工种植的水杉林,已经成林,渊水清澈透明,水中的天碧蓝,作为乡游地确实很理想。 到了树林子后大家小憩了会,李霞提议照相,于是有两架相机亮开了,女娃照的比男伢多,而李霞又比其它女娃照的多,特别是双双合影,女娃们都显得羞涩忸怩,而男伢则显得大方洒脱。 他们收拾好胶卷和相机,坐到了草地上。阳光在水面上闪耀生辉,蓊郁的林间一片清静,在这个仲夏之日,对着碧波漾漾的渊水,栖息在和风拂煦的水边林地,无疑是一大快活。有不少野鸭在水面上游弋,渊四周的田野一片碧绿,村庄罗列,一马平川的大地呈现出的是富庶与雄浑的表象,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尽收眼底。 “先游泳吧?”夏荣提议。 “我不会。”韩晓莎首先声明。 “我带你,不会淹着你。”她的男友李祥斌说。 周哲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激将地说:“身在长江边不会游泳,真是遗憾。”想不到另几个女娃被激将了,说:“游就游。”年令较大的叫金红的女娃说:“我不下水,去给你们挂篷帐,守衣物。” 不一会儿,一张篷帐在树间挂好了,女娃们钻了进去,男伢们则在草地上脱去外衣,女娃们还是有几分怕羞,从帐中一出来就象鸭子一样直扑水中,用透明的渊水掩住了雪白的身躯,男伢们也慌忙下了水,慢慢地形成了一对对伴侣。唯周哲单独一人,象只失去配偶的野鸭,在结伴荡游的双鸭后面守护着。这真是个天然的泳池——碧绿的水透明亮晶,水面上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在长江游泳会使嘴角和下巳染上泥沙,可你在这里别想有一粒泥沙沾上你的身,浅水底是颗粒较大的青沙,你的脚在沙底上走后不但不染,拿出水面一看反倒白清白清的,人入水中,如置身鲛室绡宫。 “为什么会有这口渊?”李祥斌问离他不远的周哲。 周哲把蛙泳换成仰泳,安详地躺在水面上,说:“那些美丽的恐怖的传说暂且不去信它,我认为这主要是水利失修,江堤溃口所至。” “那它的水质为什么这样好?” “我个人认为这里的水源不是来自天上或地表,而是来自地下,它和长江可能是通的,在深不见底的渊底,可能有无数的泉眼。” 突然韩晓莎对李祥斌说:“往回游”。周哲回头一望,见骆文清与金芳芳己回游了,李霞则站在一片浅水中招呼夏荣回来,金红一个人坐在岸上,用羡慕的目光望着这群游泳者显得非常孤单。 女娃们先上了岸,男伢们兴趣正浓,于是周哲提议男伢们来一次比赛。等男伢们回来时,女娃们已换好了衣服,泳衣己晾到了草地上,男伢们钻进帐中换好衣服后,女娃们己在草地上铺开塑料布摆上了食物,于是野餐开始了。 大家围着食品,男伢们喝着啤酒,女娃们喝着饮料,发起号子抢最受欢迎的麻辣鱼干,李霞特别快乐,不时把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撒向原野。 吃了一阵,骆文清突然想起来了,他一手拎过收录机开始装磁带,周哲多想和他们谈一谈他感兴趣的问题,可他插不了言也开不了口。收录机响了起来,这是自己录制的磁带,有一把小提琴和吉它演奏的貌似低沉舒缓的旋律,紧接着一个沙哑的男中音故作抑扬顿挫地作起了配乐诗朗涌: 我俩坐在垂柳的岸边/异性的激动在噪鸣那夜的宁静/世上的幸福还有谁能相比/只有水中我俩的倒影/我轻轻地拔弄着你的指尖/你柔情地凝视着水面/当我轻唤一声亲爱的之后/你回眸了极其妩媚而又多情的一眼/我问你此刻想着什么/你默默地望着我的双眼/突然架不住感情狂涛的冲击/和着颤抖将那脸儿紧贴到我的腮边/我凑过那炽热的火唇/炙烤着你芳香的吻点/双手获得的是丰满的世界/充满奥秘充满危险激起我去探寻/我的指尖探向你那神秘的区间/那里已是春雨绵绵/我的早己是剑拔弩张激越高扬/情不自禁的我俩倒在草地上/象一支利剑突破了你的防线/你呻吟你扭动让我…… 整个作品不知是抄袭之作还是发挥之感,反正情词堆砌,立意淫秽,绿色的草地上响起这菊花黄梦幻般的声响,不禁使人迷恋、神昏、颓唐。 大家喝着饮料,吃着浇了奶油的面色,和着收录机音响,双双交谈起来,但没有人触到科学、艺术,特别是人生上去。 人们享受了物质的快乐后,总要来享受精神的快乐,忽然骆文清问政治系毕业的李祥斌:“现在人们似乎从那种精神下解脱出来,而强调物质的唯一作用,怎么理解?” “这是……”李祥斌一时没理解透。 “瞧你们又谈起政冶来了。”冷不丁李霞抢过了话头。 “谈论政治不好吗?难道你在运动办对政治产生了条件反射?难道这绿色的草地上只够我们享受这丰盛的野餐?”骆文清坚持自己的观点。 金芳芳也反对说:“政治?现在谁还管政治?”说到这她一笑,“人们现在都在向‘前’看”。 “正因为有这种趋势,所以我对现实迷惑不解,这大概是出现了某种危机,所以我想请教。” “也就是说。”夏荣接过了话头使骆文清得到了支持,“不存在精神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最有作用的是物质。” “不!”周哲忽然插进来,“我认为,精神在一定的条件下对物质是能取决定作用的,就拿现实生活来说,光有丰富的物质生活而缺乏精神生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生话状态。” 李祥斌发表意见说:“这是一个哲学命题,就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体系来说,物质决定精神,精神对物质有反作用。在任何情况下,精神对物质是取不了主要作用的。就哲学的基本问题第一方面来说,物质和精神的对立是绝对的,只能物质决定精神,精神依赖于物质。” 几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李祥斌,认为他的回答是强有力的。可周哲却不以为然,他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我认为物质一般表现为主要决定作用,而精神在一般或特殊情况下也可以起主要的决定作用。‘决定作用’是指原因的意思,在因果关系中,原因对结果来说总是决定性的东西。在承认物质决定精神的前提下,也应当承认在一定的发展阶段上,在某些局部和特定方面精神可以成为物质的发展原因。同时在物质和精神这对矛盾中,矛盾双方必有主次之分,而矛盾的主次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所以从本原上来说,精神在一定的条件下也可以对物质起决定作用。” 夏荣、金红、李霞对周哲投来吃惊的目光,其余的几个注视着李祥斌,在这种局势面前,李祥斌当然会不甘示弱:“物质和精神谁决定谁只是在本原方面说的,精神的作用不管多大,都不能取代物质的地位。世界的本原是物质,在统一的物质世界中包含着无限多样的物质形态,精神只是物质高度发展的产扬。承认物质决定精神,即唯物主义的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又认为精神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决定物质,即唯心主义的观点,这在逻辑上是矛盾的。因为在同?;一范围内不能把因果关系相互颠倒,同时矛盾主次的相互转化并不适应一切矛盾。”他认为他的回辩足可以使周哲无言以对了,所以迅速地向其他人看了一眼,以得到他们的支持而尽快地巩固这种胜利成果,继续说:“在现实生活中,就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而言,你们是愿意追求有形的物质生活还是愿意追求那种无形的有时还是空洞的精神生活?” “我们巳经不再幼稚了,什么精神不精神,那全是一场骗局,当年我们在上山下乡和文革运动中可吃够了苦头,现在对我们有作用的是眼前的乡游和野餐”。韩晓莎在说。 “对了,物质的丰富对我来说是~种享受,而精神管它呢。”李霞说。 “人毕竟是唯物主义者。”骆文清说。 周哲认为这场纯理论的哲学争辩己淹没在庸俗的唯物论者的叫嚣中,既然如此他也说:“我认为这些解释是行不通的,精神是什么?是心;心又是什么?是感情、激情、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等等。古人说过,哀莫大于心死。我们知道如果不承认精神的作用,那么雷锋精神怎样解释?那些慈善家、志愿者、还有许多尼僧又怎么去理解?那些为了民族、祖国和家园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者又怎么去理解?” 骆文清看到李祥斌脸有难色,连忙膘一眼他的情侣代为回答说:“前些年我们追求精神生活是够积极的,结果怎样?难道我们还去受那份罪?” “这叫一朝被蛇咬终日怕井绳。再说人们所强调的精神是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心理状况,而不是强调那种空洞的、超热物质的活动,精神既然是物质的最高产物,如果我们不去追求它,我们就会成为一个木偶人,只有木偶这个表象,而没有任何意识能力。木偶的道具是物质,难道一个活人就可以是堆行尸走肉?如果没有精神、没有世界观、没有信仰、没有人生的目的与追求,那我们将会是个什么人呢?共产主义社会这只是个理想中的社会,如果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说法今后能进入到那样的社会的话,一方面需要丰富的物质,而另一方面不是需要所有的人有这个信仰和精神去为之奋斗……” 李祥斌站了起来打断周哲的话说:“好吧,你去追求你的精神吧,你不吃饭、不要物质,只求精神安定,心灵充实吧!我们现在不需要这种空泛。” 周哲的心头一震,李祥斌的话不是正击中了他现在生活的要害吗?他确实生活在一种空洞的精神之中,他的工分口粮和工资都没有,他为什么在那种状况中生活到今天?他又有什么资格和这群时代的宠儿、佼佼者在这里空谈呢?他们巳经有了工作、工资、户口、粮油关系、文凭、情人和住房。想到这里他不说了。 “好了好了”,夏荣感到这种争辩到了剑拔弩张而要适可而止了,他见大家都不理解周哲,忙说“现在我们要紧的是怎样使这次乡游更尽快乐更有意义一些的时候了。” 周哲苦笑了一下对夏荣说:“本来我还想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一些精神上和艺术上的养料,还想和他们探讨人生,现在只好罢了。难怪黑格尔在柏林大学开讲辞中叹息:‘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鹜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 “你所强调的是绝对精神在你面前和心中的光芒,尽管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小看的,然而人们总是从现实生活中悟知:只有存在才是最伟大和最有力量的。正如马克思所说,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而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黑格尔不是也说过,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依我看你还是遑回现实,转向自我,注意你自己的存在吧。” 音乐又响了起来,这是夹有电子琴演奏的斯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的多垴河》,音乐中人们仿佛看到了峻峭的南阿尔卑斯山峰下,碧蓝的河水绕着音乐之都维也纳……它那富有感染力的旋律,仿佛在向人们欢呼:春天来了,大地在欢笑,蜜蜂嗡嗡叫……除了金红和周哲有几分忧郁外,其余的人都在议论旋律。 野餐气氛平静下来之后,骆文清突然从草地上弹了起来提议:“多么美妙的舞曲,多么迷人的时刻,来,跳舞。” 李霞第一个表示赞同,她伸手把夏荣拉起来。于是一群人开始扭动。 周哲突然感到自己原先的决定是错误的。他的心情乱糟糟的,他也决不会苦着心情在家乡的土地上那样轻佻的舞动,隔着金河渊的田野里,村民们正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对夏荣说:“我先回趟家。”夏荣一楞后说:“也好,下午饭到我家来吃”。 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理想和前途又是什么?这些对周哲来说全是混沌一片,他无所追求无所奋斗,在工地上过着那种苟且偷生的日子,混天度日的生活,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没有感情,没有心灵,没有奋斗和目标,有的只是空虚与无聊。 他常一个人徜徉在工地附近的原野,或信步来到长江之边,来到他熟悉的地方。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的情感才被充分调动起来,那些有着他和她脚印的地方,常常给他一种猛烈的震憾,使他意识到必须尽快结束眼前的这种生活。他何尝不想结束眼前的这种生活,他想离开工地,回到家乡去,可人生的某些严峻巳不能使他有这种本份之举。他还有两年多的工分和口粮没有到手,这是他应得的报酬,可他却不知从何处去要。 他在一片空虚与无聊中生存,有时给他的生活加点调味品的就是机关的工作,运动办撤销后他又回了后勤科,在张唯利的关照下,算是机关的办事员。他有很大的自由余地,早上可以不按时上班,上班不上班除了张唯利之外没人敢问,还可以给张唯利打个招呼就有一天假。这天,工地上的车去县城,他坐进了驾驶室,对司机石开斌说:“在法院门口停一下。” 法院到了,周哲踏进了那座安静的院子。运动办撤销后,夏荣被对口专业调到了法院,而且转正定级,职务是书记员。那次乡游距今,周哲已两个月没见到他了,倒是夏荣给周哲打过几次电话,告诉了他的调动和工作及住房情况。当周哲按电话中说的敲响一扇门后,开门的正是夏荣。 “欢迎莅临。”老朋友总喜欢酸酸地说话。 “你调动时也不叫我给你搬家,对我有意见啦?” “哪归哪。”夏荣沏了茶敬了烟。周哲坐下后发现,房子和在县委机关的差不多,也是一房一厅的通间,墙上被主人布置了一些标语式的字迹,有两条特别显目,一条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另一条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从这两条语录来看,正是当前社会上最流行的口号。 两人坐定后,周哲发现夏荣今天少言寡语,心事重重,忙问:“有事吗?” 夏荣深深地叹了口气依然沉默着。 周哲忽然想起了李霞,忙问:“她呢?到哪儿去了?” “公安局。”夏荣几乎是鼻子里说。 “噫!她又不会断案也不会擒拿格斗,怎么会到那去呢?” “正赶上充实公检法司这趟车,当然她家的势力范围是不可小觑的。” “你们一个在公安局一个在法院,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地方啊,你们的爱情在外人看来一定很神秘、严峻。”! “是的,我们的爱情现正处在严峻阶段。” “这是怎么回事?”周哲已猜几分,他原先就不相信那么漂亮美丽又过于开放的李霞会看中他这个其貌不扬家景贫穷的老同学,他问:“难道……” “乡游后,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感情一下从高峰跌入了低谷,人们说的所谓热恋在我们之间刚开始就消失了。” “是什么原因呢?” “你知道,乡游那天她见了我的家况……” “除了物质难道你们没一点爱情基础?” “你指的爱情基础是什么?是双方所需的暂时满足吗?” “不不不,如果除了物质和‘性’,那你与她之间到现在为止根本没进入恋爱期,或者说你们还没开始恋爱。” “我现在也搞不懂什么叫爱情?”夏荣两手一摊莫衷一是地说。 “那么说你们完全断了吗?” “暂时还没有。前不久,就是她调到公安局后的不久,为了件小事和我吵翻了,从那之后我们的感情就急剧地降温。有一次剧院里送来了一些票,我约她去看戏,她没赴约,可那天她却和公安局一个叫甫林的侦察员在电影院看了电影。你知道,爱情基石的动摇很大一部分是第三者在底下挖掘的原因。” “那么她和那位甫林同志是不是作为情人去看的电影呢?有可能是同学或同事~起去的” “我己经调查清楚了,他们不是同学,甫林是下边河口镇人,父亲现在是河口镇委书记,他们一个在刑侦股,一个在档案室。” “哎呀呀,原来是河口甫书记的公子,甫书记到我们工地来我见过,他跟我们的杨指挥长很铁。这下麻烦了,你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你的对手重你的一只砝码是一个镇委书记,好象甫林的母亲也在县里工作?” “是的,是这样。他母亲是商业局的一名副局长。” “作为执法者,对这种人没有办法吗?” 夏荣无可奈何而又垂头丧气地说:“这是道德方面的问题。” “如果我处在你的角度,我一是要了设法惩戒这种人。” 夏荣神情严肃,在心底里默默发誓。 周哲坐在沙发上叹息了一会忽然又开朗地说:“如果你不只在外表这个死胡同里寻找爱情的话,那么我劝你不要有什么不忍割舍的,天下的姑娘多得很,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将来一定会遇到比李霞更好的姑娘的。” “那么你主张我放弃?” “那要看她怎样,爱情是不能勉强的,现在的爱情越来越向自由靠近,我们没有别的方式去获得它,除非两颗心贴近。象李霞这种人,你想用传统的方式把她留在你的身边,那是留不住的。别以为同她上了床她就一定会是你的老婆。再说现在的男人也不在乎处女不处女的。” 第十五章 一部作品,应当深刻地揭示社会矛盾,敏锐地感应时代潮流,再现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所发生的某些事件。以上我们写了夏荣在周哲的帮助下同张丽娟相爱的事件,夏荣从痛苦中得到解脱并获得了幸福。爱情被人们说成是永恒的主题,我们想,无论永恒的主题还是应时的篇章,如果一件作品只在爱情上大做文章,那大概有些不太好。那么就让我们暂时离开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吧。 夏荣在同张丽娟相爱不久之后就被抽出来搞“中心工作”了,所谓中心工作,就是执政党在某段时间所突击要做的事件,这个工作就是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冤假错案的平反。 江汉县委从各级领导干部中,特别是公检法司队伍中抽出了一批人从事这项工作,夏荣就是其中之一。 他现在的任务是伙同地区中法派来的一名代理审判员复查一个受害者和罪犯多次上诉的案件,他俩具体的任务就是调查了解当时的人和事。 这是一个深夜,天下着大雨,午夜早过,可夏荣仍伏在桌上看卷宗。卷宗封面上案由栏里填写的是“奸污女生”字样,他认真地在审阅,时不时在询问笔录笺上记些什么,香烟在他的指缝间不停地燃烧。 经过几小时的阅卷,他对这案件有了个轮廓:江识渊,男,三十五岁,县三中教师,一九六六年毕业于省立师范学院。案件的发生是以三中校长刘国权给县“抓革命促生产运动办公室”的一封检举信作为导火索的,认定犯罪的主要证据是第三者的检举和受害人的证实,没有罪犯认罪的口供。发案时间是一九七四年五月,办案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办案经过是以“县抓办”的某领导找校长刘国权和受害女生座谈,他们询问女生们是否被江奸污,经查问,认定江识渊所在班级的女生罗玲娜、冯红、肖姣兰、金玉莲四女生被江奸污,另五名女生被江猥亵。判决经过是“县抓办”向公安机关报案,县三中又向县教育局反映,县教育局再向公安机关报案,于是公安局派了侦察员进行侦察终结并移送法院,法院判了江识渊二十年刑。 夏荣放下卷宗,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在房间升腾、消失,他自己的大脑也同这烟雾一样,坠入到缥缈的虚幻中。尽管雨夜有些凉人,可他把窗户推开了,一股带着雨雾的新鲜空气吹进窗来,他深深地呼吸着。 是个什么案呢?是个冤假错案还是个不冤不假不错的铁案呢?从卷宗分析,很多是不能作为定罪的依据的:首先是证据,被害人的陈述、证词虽然有,但发案和办案的时间为什么要相隔一年之久呢?而且根本就没有物证,傍证仅仅是一位校长的检举信,他检举的内容是从哪儿来的呢?特别是这类阴私案子,当事人总不会在光天化日或大庭广众之下作案吧?公安局的侦破人员为什么没有进行全面的事实调查,也没有询问受害人的重新材料,更没有鉴定结论,堪验和检查笔录。至关重要的是罪犯为什么自始至终没有认罪口供乃至签名?那些开座谈会的、询问的、立案侦查的人在办案过程中是否有过逼供信的手段?为什么所有的受害者都翻供呢?而且多次向中法和高法申诉?罪犯为什么也一直向中法、高法乃至最高法上诉呢…… 这一切都是有待调查的,所以夏荣感到这是个复杂的刑事复查案件。如果是个真案,那没什么好说的,倘若是个假案,那对人的打击该有多大呀!少女的身心遭受的创伤是多么深重啊!教师的心灵及肉体又是怎样在承爱这巨大的摧残啊!作为一个忠实于人民利益的司法干部,一个共产党员…… 想到这里,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是非常沉重的。又是一阵大雨袭来,骤然间下得咝咝作响,在静淡谧的深夜格外清晰。 两天后,中院的代理审判员和县院的书记员从那封检举信开始调查,第一步难住他们的就是校长刘国权最近不知为什么不明不自地自杀了,他们只好先从五位被猥亵的女生开始调查,经过几天的工作,五个女生的口供一致,结论是:江识渊老师的水平很高,颇有才学,工作认真,在三中全体老师中名声很好,平时偏爱成绩好的学生,有所偏爱成绩好的女生,学生们很尊敬他,老师们也信任他,但他却和校长刘国权不和。 在她们的供词中,很大一部分是证实刘国权有罪的,特别是要她们写证明材料时都是刘国权强逼她们按他的意思写的,那时由于她们大多只有十六七岁,就糊里糊涂写了证明,现在她们大了,认识到那时的材料对自己对老师的危害太大了,所以她们多次向几级法院申诉,申诉她们原来的证据是假的,江识渊根本就没有猥亵过她们。 王清松和夏荣根据五位女生所作的陈述,又对四名被“奸污”的女生作了调查,在四名女生中目前只有三名在县内,罗玲娜在一次招生中进了某艺术学校,毕业后被分到邻近地区的市歌舞剧团去了。于是只有对冯红、肖姣兰、金玉莲三人进行调查,对三人所调查后作出的结论是:一、江识渊没有奸污她们;二、证明是刘国权强逼她们写的;三、她们一致同意去医院作处女膜检查,因为身上有污点,她们一直也不敢和异性交往,她们都在守身如玉地过着,如果现代的科学真能检查出什么她们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现在就只剩下罗玲娜的证实了。 罗玲娜,这位从小就长得漂亮非凡的姑娘,当她迈过十六岁的防线后,更有了一种天生的美貌,特别是她的金嗓子和全身的举止及自然的丽质,总能魔力般地吸引异性。 那年九月,她被某艺术学校在三中招去,二年多的学习,她在歌唱艺术上己有所进步。可那年夏天所发生的事件,在他心中烙下了无法修补的烙印。那时她刚满十六岁,当时逼她写证明材料时还没有强烈的反抗意识,她和她的那些同学给老师造成了那么严重的后果,在当初来说就有一阵巨大的伤痛,这种伤痛随着年令的增长在年复一年地加剧。 有一次,那还是在艺校的时候,她收到了江识渊给她的一封信,信中骂她诬陷自己的老师,出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贞节和美。她一个人躲在一边悲伤地哭了一场,曾有许多时候甚至想到自杀。后来毕业分配时她申请分到了邻近地级市,由于远离故乡和熟人,她可以把那些痛苦隐藏起来,可以用勤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可以慢性地改变自己的悲观和周围环境对自己的压力。同时在这期间,她多么渴望江识渊案件的重新调查终结,恢复事实本来的面目。从收到江识渊的那封信后,特别是最近两年时间里,她无时都感到有柄悬在头顶的剑,使她有些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她也多次向几级法院申诉,要求对江识渊的案子重新审理,可信发出后一直没消息,她也只能在这种日子里小心翼翼地生活。 尽管她向几级法院申诉,可她又怕调查,不知是一种什么原因在折磨她。在江识渊的案子上,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来证实,那是个冤案。可她又常常想起另外一件事,以致使她终日提心吊胆。 她的日子在最这过得特别不是滋味的是:来到剧团后,在演出和学习中她结识了一位小伙子,他是一位出色的钢琴手,她独唱时多次有他在伴奏,小伙子大她五岁,性格憨厚,为人诚实,没进过艺术学校的大门,可却在本市浓郁的钢琴情结中在父母的指导下从自学实践的道路上取得了较好的艺术造诣。他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多次向她求爱,可是她呢?她不能,她瞻前想后,只好把痛苦和幸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也从内心里爱他,这段时间过得较顺利的正是这一点——有个人在正面给了她精神上极大的援助。尽管如此,她又不敢向他表示或接受爱情,倘若名声,还有……那将又会是怎样的后果呢?所以在那个小伙子闯入她心中之后,她多么希望江识渊的案子能得到公正的结论啊! 市歌舞剧团举办的音乐会在人民剧院举行。这时,猩红色的大幕已经拉开,摩登的报幕女郎出现在舞台前沿,她那清晰圆美的声音如行云流水,似云雀欢歌在观众的耳边:“音乐晚会现在开始,下面请我们的演员给大家唱支新歌,首先请听罗玲娜演唱的《盼望》,钢琴伴奏是成萧勉。”随着报幕女郎声音的飘荡,一位天仙般的演员翩翩来到舞台上,她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裙,长裙在她身后拖动,上面缀有闪光的饰物,那故意有点半掩半露的前胸耸出迷入的高度,一头高高挽起的发髻,衬着她端庄而雅致的脸庞,一个具有古典美和现代美统一协调于一身的形象展现在观众的面前。 她向观众致礼,顿时换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钢琴手成萧勉径直坐到了琴前。就在罗玲娜向观众致礼的时候,在第五排中间座位上的一名观众触了触身边的另一名观众,说:“老王,这就是我们的对象。”姓王的观众点了点头没出声。他们就是中院的王清松和县院的夏荣,下午三点他们溯江而上来到了这个市,办好旅馆手续后就找到了剧团,见今晚罗玲娜有演出,他们就购了票。 罗玲娜在演出前调节了一下体内气流,然后向钢琴手致了注目礼,顿时,钢琴的轰鸣响起在演出院厅,歌手的情感也随着旋律提升起来,歌中意境和演唱风格都倾注在歌声之中:流星划破邃天/孤雁独鸣山川/人儿望着弯月/心儿凄凉辗转/正义啊你在哪里/姑娘盼你来临/眼宫蓄泪巳数载/只盼春光照人间…… 歌声如泣如诉,表达了一定人物的心理状态,歌手的表达艺术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搏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 两个小时的音乐会结束后,夏荣和王清松回到旅馆,王清松倒在床上不一会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可夏荣怎么也睡不着。今晚虽然还有不少节目,可他似乎没有留意多少,他只让罗玲娜的歌声和那可餐的秀色留在脑海,歌声总在他耳边,真可谓有馀音绕梁三日不绝。姑娘啊,体态袅娜,漂亮非凡的姑娘啊,在你的身上就系着打开这个案子真假之门的钥匙。 第二天,夏荣就向罗玲娜发出了询问通知。晚上,在到旅店的路上,罗玲娜心在沸腾,几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来了,她又高兴、又激动、又担忧,高兴的是江识渊的案子能得到重新调查,还原事实本来的面目,可担忧的是……更确切地说是害怕。她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敲开了旅馆房间的门。 夏荣热情地和她招呼,好象她俩曾经是老朋友似的,王清松让坐倒水,坐定会询问就开始了。 “江识渊最近给你来信没有?”夏荣问。 本来和颜悦色的脸上顿时换上了一幅严肃的表情,她低下头来默不着声。 “你要讲话。”在这开始之前,夏荣口气一反刚才姑娘进门时的热情,显得既生硬又坚决。 她还是沉默,用手拧着衣角,直到把衣角拧到不能再拧为止。 “你咋地不敢‘讲’话?”负责记录的王清松操着口外地音说。 “呜……”她停止拧衣角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帕,一下塞在口里,泪水从她那双美丽的眼中汩汩下淌。 夏荣见此情景耐心地对她说:“你先不要哭,有什么话可向政府说清楚,现在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要想你们的问题水落石出你必须说真话。” 经过劝导后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话:“来过信。” “是什么内容?” “他骂我。” “江识渊害了你为什么又骂你?” 她更加激动,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向下滚落,半晌才说:“他根本没害我。” “那当初你为什么要写证明。” “……” “你说,你为什么要写证明?” “是刘国权逼我写的。”她说到这儿眼泪反而止住了,从眼中透出一股异光,那是火光。 “他是怎样逼你写的?” “刘国权说江识渊不仅是个流氓犯,而且还是个反革命份子,他说,如果我不写就要把一些无中生有的事告诉我父母及亲友,并要将我开除……” 罗玲娜一反常态,这会不是沉默而是滔滔不绝地从她那嘴中把话向外奔放,她所反映的情况同前八名是一致的,是符合客观事物的,和那份编写的受害经过有很大的不同。待罗玲娜把要反映的话说完之后,夏荣又反复问她:“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是的,我没说半句假话。” “你能经受得身体检查吗?” 她突然沉默下来,射出火焰般光芒的眼中重又布满了忧郁,开朗的脸上重又阴云密布。 “你说,你能经受得住身体检查吗?”这是威慑没有性经验,不太懂生理知识的少女最厉害的一着。 她怔住了,突然,泪水再次犹如泉涌。 夏荣和王清松对她又进行了劝导,可是她却回答了一句意味着申诉、复查、重新终结、恢复自己和同学名誉、解放老师、还原事实本来面目等等一切都是徒劳的话:“是的,我被江害过了。” 她左手捂着眼睛,右手抓住笔杆,颤抖地在询问笔录上签上名后,就猛地拉开门,哭泣着冲出了房间。 “怎么办?”王清松楞了楞问夏荣。 “不真实!现在的问题就等她一个人了,我看一定有原因,我去找她。”说罢,夏荣打开门,尾随着追了出去。 在灯光明亮的街道上,她一个人发疯地跑着哭着,她没乘公共汽车,好象在漫无目际地狂奔,从旅馆到剧团宿舍的路上有条铁路横着,她跑到这里时没有越过铁轨,而是折向左,铁轨是从一个黑邃的隧道里伸出来的,她向隧道跑去。 这时,她什么也不用想了,她的心已经碎了,理智也完全丧失,她感到一切又都坠入到了黑暗中,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快要落实的案子又被她一个人断送了,老师还必须过着暗无天日的囚徒生活,那些同学姐妹依然因她而名誉被永远玷污,她原以为法院的调查就是问一问江识渊害过她没有,她回答说没有就完了,想不到他们却提出了那个最让她害怕的问题。“自杀是人类的一种特殊权利。”古罗马哲学家赛纳加说过,她现在只有再次启用这种权利。隧道里射出了一柱强烈的光,一列火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从隧道里驶来,她就呆呆地立在铁轨中间。司机发现了三百米远铁轨中间的人影,忙鸣响了汽笛,可人影一动不动,司机已预感到要发生可怕的事故了,连忙拉动了紧急掣动闸,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光象两条火龙钻在车底,可是巨大的惯性仍然猛推着列车高速向前,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就在这千钓一发之际,突然一条敏捷的身子,灵巧得象只猿猴,所有的当事人都不知道这世界是否还存在,倒是火车带着呼啸的风力,隆隆地滚过之后,跌倒在路基外的两个人才清醒过来。 夏荣把惊魂未定,仿佛失去知觉的罗玲娜扶起来,替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罗玲娜用惊恐和忧郁的目光盯着他,足有一分钟,黑暗中,她突然无力地依在他身上。夏荣用双手扶住她的双肩,他见到她的那双眼中在星夜都有一线亮光,可是不久,这光黯淡下去,她哭得更加悲恸了。 他把她搀扶到公路上,劝她止住哭泣后说:“别难过,小罗同志,从你所反映的情况和你现在的情形,在你身上一定还有比这更大的秘密和不幸,你一定有更重要的话没说出来,是吗?” 她还在小声抽泣。 “小罗同志,要敢于讲真话,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走一个坏人。在你身上,系着打开这个案件真假之门的钥匙,如果你不敢于讲真话,多少人还要忍受着痛苦啊,你和你的同学姐妹们还会和你现在一样不敢抬起头来做人。如果这是个冤案,你若不讲真话,那些真正的犯罪份子就会逃脱法律和公正对他的惩罚,而无辜的人却还要在心灵及肉体上受到极大的残害。” 姑娘听到这里停住了抽泣,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夏荣,在有城市余辉的光影下,夏荣见到这双眼睛多么需要保护,需要帮助。 “唉。”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要真有象王公伯那样的人就好了。”她低下头来,自言自语说。 “光有王公伯怎么行呢?还必须有一个善良美丽,实事求是,维护真理的杨琼啊。” “真的吗?”姑娘又抬起了头,重新看了夏荣全身一遍,她见到夏荣用左手紧捂着手臂,忙吃惊地问:“啊,你伤了。” “没什么,只是被石子擦了一下。”夏荣尽量轻松地说,“只要你相信法律,相信我。” “相信……你?” “是的。人生有时是难以完全由自己把握的,当一个弱女子生存在那纷繁复杂的强乱之世,她本身意志以外的任何过失都必定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与谅解,我当然具有这种心境。我会对案件中的事件包括你的名节负责并保守秘密的。” “我还能行吗?”罗玲娜十分吃惊,十分犹豫。 “说吧,有我给你作主。” 她又沉然了半天,“我……我说……不,没什么可说的。”她象遇到了一个比性命更大的难题。 “我可以断定,江识渊没有害你?”夏荣启发式地问。 “是的,江老师根本就没有害我,可我……” 他此时是很懂得她的内心的:她心里很矛盾,她既想说清江识渊的案子是个冤案,为老师和同学恢复自由和名誉,又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你为什么又害怕身体检查呢?” 她突然又哭起来,哭得是那样的悲恸。 “别难过,你要相信我,我决心使你这辈子解除痛苦,获得幸福。这种决心在我昨天观看完你的演出后就己经下定了。”他坚定和温和的声音终于使她获得了力量,她站住身子眼睛盯着夏荣说:“你是我的恩人,没有你,此刻我已到了阴朝地府,可我的今后呢?谁能理解我、同情我、帮助我?”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夏同志,我请求得到你的帮助,帮助我把江老师的案子平反,如果江老师获得了自由,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将永远铭记你的恩德。” “我已经说过了,一定使你解脱痛苦,永远获得幸福。” 她终于说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沉闷燥热的一天,我被刘国权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他去年见到了江老师害我时的情景,要我写材料揭发。当时的刘国权是刚上台的,在文革中,我只记得他被斗过,也斗过别人,他重新工作后,杀气腾腾,老师学生都有些怕他,因为他不但把持着学校的大权,而且和县里的一个领导关系特好,当时这个领导主持的机构是县里很响的一个机构,它可以取代很多部门的权力。可听同学们讲唯有江识渊最不卖他的帐。 “当时,我不肯写,说江老师根本就没害我,可我对他的畏惧太大了,他又拿出另外几个女生的检举材料,说写这些材料只是为了教育江老师,并说这材料一写后就与我无关了。在他的威逼下,我就照他说的写了,想不到我们的材料给老师造成了那么严重的灾难,而我和我的几个同学也就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 夏荣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刘国权与江识渊的矛盾就是文革中产生的吗?” “矛盾的产生在当初我不够懂事时认为是这样的,但现在也认为这是主要矛盾,这大概就是文革的后遗症。不过,其中也还有这么一点,江老师水平很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虽然毕业之后正遇文革,冲锋、革命过一阵子,但教学水平是很高的,在学生和老师中名声也很好,而刘国权除了和上边关系好之外,业务水平不怎么样。” “哦,是这样的。那么说他们除了文革矛盾还有地位上的竞争,或者至少刘国权认为江识渊对自己的地位已够成了威胁。” “可能是这样。” “这么说,江识渊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也曾作过害人者。” “我不敢苟同这种理论。” “那么江识渊的为人平常怎样呢?比如说有没有和女生不正当的行为或者说被刘抓住了什么?” “没有,在我是没有的。”她思忖了一会说,“对了,有一次江老师在辅导我们的节目时,那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我扮演小铁梅,有一个亮相姿态要昂首挺胸,我的胸挺得太高了,他用手按了一下,想不到这个动作被刘国权发现了,据说以后还在会上提出来过。” “那么江识渊在你的胸脯上按一下,你在当初或现在认为是不是有些觊觎之举?” “认为不等于事实。”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材料到了公安局,公安局派人来进行了调查……”罗玲娜说到这里时停住了话语,夏荣没在意地望了她一下说:“怎么?讲了去呀。” 姑娘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怎么?在公安局?!”夏荣大惊失色。 “一名公安对我……对我……” 夏荣象是突然被一个惊雷轰蒙了,他楞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望着罗玲娜,她的脸在街灯下急剧地抽动,眼内射出愤怒的火焰,手中的一个小手帕被她绞得紧紧的。 “他是谁?”夏荣尽量平静地问。 姑娘突然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递到夏荣面前,“这是他的工作证。” 在非常明亮的灯光下,夏荣见到了一张他熟悉的照片——他的情敌——甫林。“啊?!”简直是戏剧,他显得非常震惊和激动。 “我只记得他们有三个人找了我,数他找我的次数最多,我把他看得很亲切,因为我要不在刘国权的干涉下说明这个问题。想不到有天他单独把我带到一个寝室,凭我怎样的反抗、争扎……” 街灯是那样的明亮,在散发着清香的洋槐树下的街道上,他俩肩并肩地走着,活象一对逛马路的情人。 “在我起床的一霎那,我发现了床上的这个证件,趁他不注意时我藏到了我身上。” 夏荣沉默着,沉默着。 “我要出那个寝室时,他突然一把抓住我威胁说,要是我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透露了这件事,他将会把我的这件事公之于众,并说有好戏我看。那时我虽有了十六岁,但在极度的恐惧和羞辱下,只有把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夏荣始终在沉默,当他们无声地走完这段马路后,他突然问:“你还能提供什么证据吗?” “他不久前给我写过一封信,是你们刚开始调查的时候。”接着她惶恐不安地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而且你是唯一知道的人,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要是他知道了秘密己泄露,我相信他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夏荣这时没有回答她,他的心中此时在翻卷着不宁的波涛,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案子的秘密,路灯下他看着姑娘修长的身材,窈窕的体态,迷人的脸庞和高耸的胸脯,还出现了舞台上的风度,台下观众的掌声,他似乎还看到了正是这些才使甫林掠夺了她的处女美…… 她见他不说话,焦急地问:“夏同志,怎么办?” 夏荣象被她从梦中唤醒过来了一样说:“我一定遵守我对你的承诺。” “我等待着佳音。” 从外地回来,夏荣一进自己的房间,就有了种舒适的感觉,出差前他换了一些被服在家,可现在这些被服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房间收拾得有条有理。不用说,这些都是张丽娟利用空余时间处理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个小家庭般的温暖,对比与李霞恋爱来他现在才体会到爱情的幸福和实实在在的帮助。晚上,他正在整理材料,准备明天向审判委员会汇报。忽然房门开了,张丽 第十六章 江识渊案件的调查;罗玲娜内心秘密的获得;情敌甫林被逮捕;李霞被狠狠地羞辱,这些胜利巳使夏荣心花怒放,踌躇满志,不可一时起来。他常常一个人流连在大街上,出入商场影院,他要充分享受城市公民的权利。在这同时他好象在寻找一个什么。在法院里他也名声大噪,谁都知道这个法律系毕业的年轻人办案有几下,都知道他奋不顾身抢救了一个即将自杀的当事人。在这些成功面前他开始骄傲起来,他现在对同事说话都是大声大气,别人受理的案子他也喜欢好为人师的说三道四。 虽然他精神上得到了充分的满,然而在这些满足面前他有时又有几分惴惴不安,那就是他内心世界中曾决定的东西现在还没有完全获得。有时候他想入非非不能自巳,有时又想完全抛弃曾下过的决心,可内心的世界又不允许他在成功的面前作人为的失败。他自己现在也拿不准,究竟要怎样作,作些什么,是充分行使心灵王国的特权还是认清现实而不利令智昏。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周哲。 这是个星期天,他在电话里对周哲说:“你来我这儿玩吧,我有些很要紧的问题和你谈一谈。”周哲反正是个自由人,放下电话后就过来了。 夏荣正在房间翻看复查削前就接受了的刑事案件的诉讼材料,周哲进来后他赶紧收拾了一下,把材料堆到桌角,然后两争一摊地对周哲说:“真没办法,准备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这些东西又堆得太久了。”他又指了指这些材料,“要迎接新刑法实施了,关在看守所的人必须尽快处理。” “你不是在复查组吗?为什么又接受新案子?” “这是以前就接受了的,象我们这样的人哪一个不是同时展开几个案子,现在司法队伍里的专职人员奇缺啊。” “你们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好象又神秘又神圣,我很想看看你们办的都是些什么案子,我能看吗?” “不行”。夏荣忙说,“包括我的日记本右上角都注有‘绝密’二字,何况这些。”他笑了笑,“不过,对你可例外一点。” 周哲信手拿过来一本卷宗,瞥了眼案由栏:侵犯财产案,于是绕有兴趣地看下去。夏荣在忙着给他沏茶,他拎过开水瓶见瓶内没水忙出去了,等他回来,周哲己把这个卷宗看得差不多了。他们抽着烟品着茶,颇有几分上流社会的样子——沙龙里谈天论地——空谈。 周哲合上卷宗对夏荣说:“马克思曾说过,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而是人们的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就这个案子来说,社会至少存在这么两个问题:一、要搞计划生育;二、要提高农民的生产和生活水平,切实解决农业落后、农村贫穷、农民贫困的问题。” “怎样理解?” “犯罪嫌疑人有六个小孩,最大的只有十五岁,而最小的才两岁,而妻子又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如实现计划生育,就不会有六个孩子,如果只一个小孩的话,我想一个男子是可以负担起这个家的。” “是的。”夏荣点头同意。 “第二,犯罪嫌疑人供述他生产队去年的工分值只有四毛八分,这就是说一个农民泥里水里象牛马劳动一天只够买到一斤煤油一斤盐和二合火柴。这就说明要尽快地把农民从那种桎梏的生产力的解放出来,使他们迈开自己的脚步理直气壮地走向富裕。” 夏荣又点头表示同意,说:“去年岁尾今年年初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不是召开了吗?我们还有什么耽心的呢?” “要按照这次全会的要求运作起来,还要很大一段时间。我只想说,在以上这两个存在的问题的‘决定’下,犯罪嫌疑人的意识取了变化,偷了邻村生产队的一只大木船,在销赃时被抓获。我认为这种犯罪充其量是一种意识的后果,而这种意识是由存在也可以说由生活逼迫的,对于这样的行为,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认为是犯罪,至少可以不予起诉。” “不,这个观点我不同意。”夏荣反对说,“刑法中明文规定,侵犯全民所有财产和劳动群众集体所有的财产,是犯罪。” “那么情节显着轻微而又危害不大的呢?” “刑法中规定不认为是犯罪,但是根据”,他一时记不清犯罪人的姓名忙瞥了一眼卷宗,“根据王叶照的行为、情节应当认定是犯罪的。他用斧头砍断了锁船的链子后,将船撑到了邻县,而且己将价格讲好,八百元,要不是公安机关破获,那他显然得逞了。” “就凭这?” “巳经够了,情节、行为、社会影响、而且经济数额也较大。” “可他一分钱也没得到,更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和挥霍。” 夏荣无可奈何般的一笑说:“你不懂。法律!”他提高嗓门用手指指上空说,“法律是尊严的,神圣的。照你的观点,犯罪人只是动了一下或者幽默地说是开了个玩笑,是吗?你说说,他的心目中有没有法律?他懂不懂盗窃集体群众的财长是犯罪行为?肯定他是懂的。只是他在作案时不把法律当回事罢了,你说那法律的尊严在哪儿呢?他既然以身试法,那法律就应给他厉害。” 周哲趁夏荣在换气的时候赶紧接过话头说:“你说王叶照懂得偷船是种犯罪行为,你也同意我的观点说他孩子多家庭困难,你也承认现在农民确实贫困如洗,但你却说他是在藐视法律,置神圣的法律于不顾,那就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我知道,中国现阶段的执法者多半在运用所谓的‘斗争理论’作为行为指南,从你以上说的那段话中包含着多大的强权与不公啊!假如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讲、从仁爱宽容公平这些角度来讲,在我们的执法过程中有许多是可以值得商榷的。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说:‘如果大多数人宁愿偷东西而不愿饿死或自杀,那我们是不应奇怪的’这是因为‘他们穷,生活对于他们没有任何乐趣,他们几乎一点享受也得不到,法律的惩罚对他们再没有什么可怕的’。紧接着恩格斯更明确地说,‘无产者凭什么理由不去偷呢?’当然,恩格斯阐述的这一论点是以资本主义为背景的。其实,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里,名义上的财产归无产者所有,可实际上,现在的农民和一部分无职游民甚至那些下放的知青、待业青年等等,他们几乎一点财产也没有。象王叶照这个人,他的财产只不过在集体份额中有块土地,但这块土地他根本就没有经营权和种植权,也不可能在这块土地上获得什么利润,而他的负担是六个孩子和一个半疯的妻子。你说象他这样的犯罪能说明什么?难道他这是在藐视法律?于神圣的法律于不顾吗?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对这个犯罪的人是不是可以宽容呢?” “你,你这是”,夏荣大吃一惊,“这些年没和你交流你的思想居然变了。” “现在不是谈我思想转变的问题。我只想问:难道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法庭里,那些打着代表人民意志旗号的法官先生们、检官先生们,全天在忙忙碌碌,神神秘秘,就是为了把一个偶犯小罪、穷途末路的贫苦农民押上法庭吗?而当你们把他押上法庭而处以重刑后,他的妻子儿女们将无依无靠,过着也许是乞丐、也许是娼妓、也许是一群新的窃贼的生活。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来说,他的神圣使命不是为了使普天下劳苦大众都获得解放获得幸福吗?可你们却干着与其背道而驰的事件。” “啊!”夏荣痛苦样地摇了摇头,为了不把这场争执再深入下去,只好附和着说:“这样的社会问题我是无法跟你说清的,因为我俩的思想大相径庭。我只想说,我所从事的法律这个事业现在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我只忠实于法律,法律以外的社会问题由那些社会工作者去负责。难道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不需要象我们这样的人吗?我们虽然打击了许多罪犯,但这些罪犯在整个人类中只是极少数一部分,我们的职责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用你以上的那些观点来解释,你希望社会不需要政府,用一种普遍的基督的人类之爱去治理社会。我们翻开哲学辞典,在无政府主义这一条目上你可以对号入座。” “我不提倡无政府主义,而是希望政府充分保护每个公民的各项权益。” “这是些什么权益呢?” “当然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权益,只是在下面一些执行者手中变了样。” “这个观点我倒同意,在一些居领导地位和主管部门的人之中,有些人是变了样,他们把人民赋予给他们的权利反过来用来欺压人民,可那与我们刚才谈论的问题又是另外回事,既然你主张政府,你也拥护社会主义制度,我们就必须有与之相向的道德观。无产阶级的道德观是不允许为行窃行为而美言的。” “道德也没有永恒的、终极的、从此不变的。在一个经济状况十分遭的社会环境里想来宣扬切勿偷盗的道德,那肯定是徒劳的,最好的办法是改变社会经济状况。” “当然,改变社会经济状况是主要的,如果在还来不及改变的时代,道德应当是当时这个时代和这个阶级的一种思想工具,无论怎么说偷盗总是不对的”。 他们争辩中不知不觉时间巳近中午,夏荣有心结束这场讨论,于是对周哲说:“我们还是搞点现实主义,吃饭。我去办。”说罢出了房间。 等夏荣回来时,他手中巳有了一瓶酒两样菜,他又去食堂买了几样菜,两人在房间对饮起来。一杯酒下肚后,思想从不让休息的周哲问:“你不是有要紧的事吗?现在说说。” 夏荣把酒杯在股掌上玩弄几下,然后囫囵吞下一杯酒后才说:“一个少女的处女美被破坏之后,她现在在生活上感到非常痛苦,作为一个男人,能不能够原谅她同情她?” “你这个问题究竟包含着什么实际因素?”周哲感到这是个从未和夏荣触及的话题,有点不作边际。 “你先不管什么实际因素,就从我的话中作纯理论的评判。” 周哲迷惘地思索一阵后说:“从人道这个方面来说,应当说是可以原谅并同情的。可在两性中,就不那么简单了,它至少己涉及爱情方面,要知道,爱情是崇高的但也是自私的,特别是中国的男人在这方面的自私性是非常严重的。然而,女方如果受到了自己意志以外的不可抗拒的美的破坏后,在生活上乃至生命中显得十分痛苦和绝望,眼看生命之舟快沉没在生活的海洋里,而另一性抛弃一切顾虑或者爱情本身具有的自私性而去挽救时,应当说这种想法是崇高的,这种行为将是伟大的和值得讴歌的。” 周哲说到这里时,眉头一直紧锁的夏荣不禁眉飞色舞,他伸出大拇指连连赞赏说:“说得好!和我的观点一致。” “你为什么出这么个题目让我解?” “实不瞒你说,我今天约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从案件开始到他所作的工作;从接触罗玲娜到掏出她内心的秘密;从罗玲娜的自杀到现在有了信心;从罗玲娜怎样的外表到怎样的素质;以及为了报复李霞而亲自逮捕甫林等等,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周哲。 从夏荣的讲述中,周哲己看到了使自己都吃惊的东西,他问:“你难道……” “我反复思索斗争了许久,现在总算下定了决心,我们是真挚的朋友,久经考验的兄弟,在这个县城里,我同在乡村一样看待你、崇拜你,只有你才是我的朋友加兄弟。我已向罗玲娜说明了,我同情她原谅她支持她。”夏荣说得很激动,他快速地说完以上这些语词里充分流露出的表激之情和不当的话,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周哲。 而周哲吃惊地看着夏荣,四只眼在对视,在这对视中有种较量的味道。 夏荣避开了周哲炯炯的目光,而继续说:“罗玲娜也同意了,只要我把她们的案子纠正,她就和我……” 周哲完全明白了,但他故意问:“假如她不同意和你好呢?” “这很好理解,比如一个炸药包,在导火线这一外界条件的引爆下,它所产生的能量是骇人的,倘若没有导火线……” “这么说,罗玲娜和你好或不和你好是个外界条件啦,这个外界条件会决定你作出结论或不下结论?” “那倒不会。”夏荣连连摇头,“历史的车轮是阻不住的。” “至少来说罗玲娜与你好这个案子的结论就快而且会好,否则就是反面?” “现在办哪件事不凭人际关系,要想排斥掉这种关系,那是不可能的。唉!”夏荣感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己力不从心,所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张丽娟呢?” “这不好说吗?以后视情况而定。” “你想脚踩两只船进行选择,或者说是在玩弄,玩弄女性、玩弄权术,这是非常危险的,你意识到没有?” 夏荣轻蔑地一笑。 “那么我又问你,你爱的罗玲娜什么?” “我是同情她。” “不对,同情不等于爱情,特别是她的处女美丧失之后。我还问你,她们两人哪个更值得你爱?” “从传统的贞操和美的方面来说,张丽娟当然是值得可爱的,然而,现代的爱情人们往往不太注重这些方面,象美国等西方国家,他们连中学生都发给避孕套。你不知道,嘿……嘿嘿。”夏荣说到这里发出了一阵干笑,那苍白的脸上一对眼睛流露出贪婪的目光,待笑过后他说:“罗玲娜比李霞还要漂亮十倍。” 周哲什么都明白了,他把眼在墙壁上搜索了一阵后说:“你的墙上只有政治格言,我想送几句生活上的格言给你。”他把眼盯在他那苍白的脸上,“人们形容花朵的美丽常常用鲜艳二字,顾名思义,鲜是新鲜,生机勃勃,艳是艳丽好看。但鲜艳还是以鲜为贵的,只有鲜活生机勃勃的花朵,才有娇美艳丽的花色。” “你……你是说罗玲娜是残花败柳……” “我的话损坏了无辜的受过迫害的罗玲娜小姐,可是无损于你的‘光辉形象’。”周哲说到这里站了起来。 夏荣楞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哲,可周哲却跨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对夏荣说:“要是在乡下,或者说你还在与我同铺而眠或还是我的组织委员,我会给你一拳和一脚。”说罢他将门砰然带上。 演出结束后,她卸了妆,从剧院回宿舍去,有的演员乘车回自己的家,有的演员和情人利用这余兴未尽之夜,在街道上慢慢地踱着步,只有她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走着。她既没乘车,也没情人陪伴,只有她一个人无限的惆怅,默默地向着那唯一可亲近的宿舍走去。她不走大衔边的人行道,而是在绿化树丛中穿行,支臂路灯把它的光投向马路,路面上光灿灿的,而她走的路上由于树叶的挡光显得有几分迷离和阴森。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马路上的一对对情人从她身边过来过去,他们显得是那样的亲热——手臂勾着或互相依偎,每见到这些情形她总是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可心中有一种无法说清的凄凉与疼感。 “罗玲娜”。后面传来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她内心里一阵喜悦,连忙站住矜持地扭过身来看着来的男子,可脸上依然是副冷若冰霜的表情。“我陪你回去好吗?”成萧勉说。 “好的。” 他俩拐入了通向宿舍方向的街道。“玲娜,你为什么在舞台上是个天真活泼美丽可爱的人,而一下舞台之后,就显得是那样的忧郁和伤感,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她谨慎地瞟了他一眼,然后用极轻的声音回答说:“也许这就是我。” “不!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从和你认识以来我就发觉了。” 她心里一阵惊慌,声音依然很轻:“真没什么萧勉同志。”说到这她脸上现出一种强颜的欢笑。 “玲娜,一年多来,在和你相处的日子里,我是很欣佩你的,你的演唱风格别致,音质刚柔相济,嗓音甜润委婉,泛音丰富,音域辽阔而深远,极有发展与开拓之地,我虽有二十多岁了,可还从未有谁使我这样欣敬。”说到这成萧勉很激动,在不太亮的路灯下看不清他脸上的颜色,但她看见了一个激动的男子。“我们坐一会儿好吗?”成萧勉见路边有较干净的花圃砖墙指着说。 她点点头,顺从地坐下来,可眼睛却望着近处的一幢在建建筑物出神。 “玲娜。”成萧勉又亲切地叫了一声,她没吱声,只不过把眼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不一会儿又把头垂下去,望着自己的脚尖。 “一个人有话藏在心里不好,这和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一样,是很不明智的。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我虽无多大能耐,但我可作你的参谋,或许能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 她突然把目光投向他,良久才说:“真的。” “当然,一年多以来难道你还没看出我的为人,在艺术上我是欣佩你的,可在生活上我……我是爱你的。”他显得非常激动止不住将身子靠近了她。 “啊!”她也激动起来,“你、你是个好人。” “好人不一定称得上,不过我有一颗真诚的心,纯洁的情。” “纯洁的情,纯洁……”她默念着这句,忽然他象砖墙上有火一样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紧张地说:“萧勉同志,我不值得你爱……” 他见她这样的神态和语气,不禁有些更加迷惑,忙说:“玲娜同志,不是你不值得我爱,而是我配不上你,也许我不值得你爱。”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她见到他那痛苦的样子,忙更紧张地说:“萧勉同志,你别……”下面她没说下去,两行夺目的泪水已滚到她那美丽的脸颊上,她用手帕捂住嘴,才没哭出声来。 成萧勉见状,更加难过起来,他慢慢地站起来低沉地说:“玲娜同志,我对不起你,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他用留恋的步子从她身边走开,可没走几步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刚才忘了,这是你的一封信,我是从信袋里发现的,寄信的地址是‘内详’,可我却从邮戳上发现是你家乡的来信。”他把信塞到她手中转身走了。 “萧勉。”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喊了一声,正想追上去时,可她突然感到手中的这封信象一个巨人一样把她猛地向后推了一把,她扶住一棵树干,然后十分悲恸地抽泣起来。 为了朋友加兄弟的友谊;为了使张丽娟这个外貌平凡而内心美丽的姑娘不致遭受失恋的打击;为了使罗玲娜和成萧勉的情感能成为爱情;他也想起了他曾亲口说过的朋友与妻子的关系;他还想起了他房间的那些格言警句……两个星期后的今天,他还是跨进了他的房间。“夏荣,还在生我气吗?” 夏荣正在写字,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但很快他笑了,继之热情地说:“哪里哪里,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因为你是个十分尊重友谊的人。” 周哲在沙发上坐下后,后悔地说:“上次的话说得太不应该,请原谅我一时的冲动。” “别这样说,当时我根本就没听清你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具有这种道德和情操——拯救一弱女子。这不,你今天就来了。”夏荣笑逐颜开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没容周哲回答他的话,把信捧到手上如获至宝地对周哲说:“终于来信了,终于来信了,写得多好啊。” “谁的信让你这样高兴?” “还有谁的,她的呀!” 周哲明知故问:“张丽娟的吗?” “不不不!你看。”他把信递到周哲的面前。周哲接过信,只见一张潦草与字迹紊乱的信出现在眼前: “小夏同志:我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快要实现了,你的来信给我带来了真正的春天,我那两只被泪水浸泡的眼终了盼到了春光,人相对心隔墙无言话衷肠的悲惨局面快要结束了。感谢党、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感谢人民政府、同时更感谢你们这些忠实于人民利益的司法干部……” 信以下尽是感激之情和充分压抑下的痛苦,周哲把信还给夏荣后问:“你给人家的信一定也写得不错吧”? 夏荣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递给周哲说:“这是底稿”。 “我最亲爱的玲娜……”周哲吐了吐舌头,心里在说:好快。 “我以我高兴和自豪的心告诉你在盼望的消息,你们的案子在我和同志们的努力下现在快有结论了,离开你后的第四天我和王同志去了趟监狱,会见了江识渊,所以不久你们就会有好消息的。数年来你们蒙受的不白之冤就要昭雪了,你这朵经过了雪疟风饕的花朵会在春天里开放得更加艳丽!” “尽是大话虚话”。周哲心里在说。信以下写得很坦率,也很露骨,夏荣在周哲看信时一直在房间踱步,还把并没发福的前胸腆着,用手不停地梳头。 “这个案子的结沦究竟怎样呢?”周哲收拢底稿后问。 夏荣故作神秘地左右回顾一下,压低声音说:“实话告诉你,现在我们清查的案子大多数都还压着。” “这是为什么?” “中央现在的政策不够明朗。再说,这些案子都是现在这些人原来办的,你想突然让他们自己否定自己,难道没阻力?” “那么说……” “不过,也逃不脱世俗的圈子——有关系的案子就会快些,江识渊的案子也许会这样。” “难道现在你就在等罗玲娜投入你怀抱后,再做处理?” 夏荣两手一摊,又耸了耸双肩。 “这还叫法律吗?你们自己不是把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捧为神圣的吗?” 夏荣轻松地一笑说:“你以为法律真是那么神圣吗?即使法律本身是神圣的,但执行它的人都是凡人,他们同样有妻子儿女,需要祡米油盐。现实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即使现实是这样,作为一个刚从法律专科毕业走上法律执行者这个阵地上来的你,不可以和那些世俗存在抗争吗?至少来说你不能作到洁身自好吗?” “算了吧周哲。也许你不了解现实,还有几分幼稚和妄想,难怪你喜欢在一些空洞的、抽象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什么人生呀、理想呀、前途呀等等,你还是多看看眼前吧。” “对于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我不一定比你陌生,可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后面:精神世界,我则强调得多。我提倡一个人应具备有一个做人的起码具有的东西,那就是人是高级动物,和其它动物相比他应具有良心。” “良心?我怎么没良心?”夏荣脸带愠色,“我不顾她的短处,更重要的是抛弃了爱情特有的崇高性和自私性去同情她拯救她,难道说这不是我最好的良心吗?” “这是你爱她的理由吗?” “不,我这是把幸福送给她”。 “幸福?!”周哲的脾火又上来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不要说你在把幸福送给她,倒是你在舍其一切追求某种幸福。” “就算我在追求某种幸福,但这种追求也是无可厚非的”。 “那倒不一定。追求幸福的欲望是人生下来就有的,但是这种追求要受到社会行为后果的矫正。我们要满足于这种欲望,就必须正确地估量我们的行为后果,同时还必须承认他人相应的欲望的平等。你的追求所要考虑的行为后果现在就明摆着,首先,罗玲娜是不是爱你?你应当考虑给她这种欲望的平等权利,问题的关健就在平等上,你总不至于把你的爱强加于……” “算了,算了”。夏荣打断周哲的话。 “不,第二,张丽娟怎么处理?这是你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的又一关健”。 夏荣停住了踱步,把眼投 第十七章 现在,我们有必要去见一见己在中南理工大学完成了一个学年的寒兰小姐。 我们曾记得,当寒兰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是个梳着条长长的发辫,穿着套朴素的衣裙,一个含苞欲放的中学生模样,可后来通过和周哲的恋爱,那种中学生的模样渐渐退去,替代的是一个纯情少女,肤色细腻白嫩,膏体一样的脸光能照见人影。而现在,在校园里我们见到她穿着件咖啡色风衣,那条长辫没有梳理,只是由根蓝色的绸带束成马尾巴垂散在脑后,脸像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尽管这些变化是微渺的,但还是能使人发现,这种变化就是使人从脸像上感到比以前缺了幼稚,显得成熟了,那曾是白里透红的两颊颜色红的部分有所消失,从整个脸部姿色来看,尽管还具有少女那迷人的魅力,但色彩已苍白了许多,就是这种成熟的脸形与苍白的色彩,使人更能看出整个外形的成熟和心灵的成长。 她本出生在比较富裕的家庭,经过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和大城市的洗礼,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她的内心世界不会不发生变化。 开头来的那半年,她住在她姨妈家里。她姨妈陈淑敏有一幢自己的三层小楼,底层全部出租给娘家也就是江汉县河口镇一个工厂作驻省城办事处,每月租金有数百元之多。姨妈原是街道居委会的“老姨妈”,现退休在家,姨父顿光海是个码头搬运工,那个年代工人阶级特别吃香,姨父姨妈关系还可以。她姨妈出身在河口镇一个较有名望的家庭,属于资产阶级小姐,和顿光海结婚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由于有那时的特定原因,当时寒兰的外公也就是陈淑敏的父亲好不容易托人才把这个女人嫁到省城。这几年,工人阶级不吃香了,姨父每月拿回来的钱又不多,两个儿子都结婚成了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姨妈和姨父就分开来过,虽然同住在这栋楼里,老两口互不卖账,连饭也是各吃各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曾在新中国断迹了很长时间的麻将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雷霆万钓之力风行神州,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人人来筑城,个个来摸风,姨妈成天和街道退休的老姨妈坐在桌前展开方城之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乱不餐食,夜不成寐。反而搞得寒兰从学校回来之后还要服侍姨妈,又是烧饭又是收屋子,有时有人上卫生间还要她挑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搞得寒兰也懂得了门前清、豪华七对、将一色等等。 第二个学期,寒兰住进了学校。 学校生活比较正规,有规律,而她就是学规律的,他的专业是计算器本科,当今世界,钢铁、汽车、计算器等等同属一个国家的支柱产业,而计算器又是所有产业的核心。她的脑海里整天都是程序设计、算法语言、自动控制…… 不过,她今年还在上基础课,要到三年级才开始进行专业课程的学习,由于她的基础课比较扎实,她在第ニ个学期就开始在图书室阅读比较高深的论文了。 大学的生活比在姨妈家住要好许多,尽管有许多人不习惯这种集体生活,但集体生活有集体生活的好处,早六点,当校园响起广播声后,同房的上下铺的姑娘们都纷纷起床,大家也不洗漱,用手整理一下变形的头发,穿着运动衣到树林下操场里跑上一圈,然后打仗一般冲进洗漱间洗脸漱口,关系好的互相用塑料捅抢着一桶水大家共享,洗漱完后,拎着铝质饭盒和不锈钢的汤匙,去就近食堂买上一两稀饭一个馒头或二两汤面。然后穿过校园中的大道,进入东面那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教学区。 大学里的学习不同小学和中学,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放在那里,谁先到谁坐,不象中小学有所固定,课程也不象中小学那样——老师上课前查看有哪个学生缺课,多数情况丁,老师不认识学生,有些学生也不认识老师,老师把这节课讲完之后,讲义一夹就走了,主要靠学生的自觉和自学,学生们也可以奔到其它教室去听另外的课程,有些学生对下一节课不感兴趣,也可以不去听。 午饭时,寒兰也比在姨妈家轻松,不必乘公汽回家,不必回家烧饭,吃完饭后还能安安静静睡个午觉。下午一般没课,于是就上图书室,阅览室,或到电化教学楼去看电视教学片,再就是去计算器房去实践操作计算器。 一到晚上,同学们的活动真是五花八门了,大学,这是人生一个新的起跑线,当你一出现在这个起跑在线,你必须鼓足全身的劲向前冲去,而在这个时代,你己经告别了你的童年、少年而进入到青年,也可以说成人阶段。在这个时候,你的生活不仅仅只拘限在学习上课作业思考上去,而应和一些自身活动与社会活动有所联系。而这些活动莫过于黄金时代,青春岁月的一项最重要的事件:谈情说爱。 第一个学年,寒兰是没有这方面的情况的,他始终保持着与周哲的联系,第一学期,她基本上保持着一月写一封信,而进入第三个学期后,她只给周哲写了一封信,虽然他在第一个学期后的寒假回家过了春节,但她也没和周哲见面,不知是没通知他,还是怕家庭反对使他们之间出现难堪,或者说她故意把这段感情蛰伏下来兼或别的什么意图。反正他们之间除了彼此从信件上非常熟悉以外,在各自的心目中他们之间的形象似乎都己经淡泊了。寒兰现在的心中只印有那么一个英俊高大健壮的形象,可这个形象好象在梦中,亦或在迷糊不清的灯光下一样。第ニ个学期后的暑假,她随同部分同学在省城的一家大型工厂实习,根本就没回县城,所以心中的那个形象更加缥缈无形。 在她最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比较难以说清的事件,那就是她碰到了她小学的同学黄亚平。 黄亚平是高她一届的汽车制造系的学生,他父亲黄正光在六五年至六七年这三年中任过江汉县委书记,在文革中有几年过着那种众所皆知的生活,后来回到了省里,现在省顾委,住在省委机关那片叫金山而没有山的地方。 寒兰与黄亚平的相识完全是个偶然。 不知什么时候,校园里兴起了沙龙热,大学生们有些在学校资助,有些是同学们自助资金办起了校园沙龙,其旨是给青年学生们提供一个让他们那活跃的思想火花有闪烁的地方。理工学院的学生黄亚平等人在校团委、学生会的支持下,自助了几百元办起了“校园沙龙”,黄亚平任经理,沙龙以经营为体,文化为魂,大学生们来到这里花上几毛一元钱,品偿到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同时各种思想交流在这里如同咖啡热气一样不断飘溢。 一天晚上,寒兰和一位女生慕名来到这里,当她们坐到一张台边,吧台内的经理黄亚平亲自来到她们身边,轻声地问:“两位同学要点什么?” “两杯咖啡”。寒兰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向“侍应生”望去,就在这时,四只目光碰在了一起,黄亚平的眼尖,他款款细语地说:“要是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来自江汉县的寒兰”。 “嘿,你是黄亚平吧?”寒兰禁不住吃惊地叫起来。 于是他们就认识了。 自从邂逅黄亚平之后,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了几次,彼此间加深了了解,寒兰知道大她一岁的黄亚平是七七级的,他个子不怎么高,只有一米六七到一米六八的样子,生得墩墩实实,黑油油的脸上永远充满着自信和自尊的微笑,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含着许多柔情和令女孩子们很容易读懂的目光。他的家景殷实,穿戴总是最时髦的,不过在寒兰的眼里,由于他的身材不怎么样,穿着再好也没有男性的那种潇洒劲。小学读完后,他父亲上调省城,黄亚平和全家也到了省城。 寒兰知道自己在校园里的地位,无论是体形风度和相貌方面她都可以充当这个学校的佼佼者,然而她从没把自己当着佼佼者看。同班级的男生已有几个向她射出了丘比特神箭,可她都巧妙地躲过了那些神箭,因为她的心中还装着周哲。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与周哲感情是有所淡泊,然而,还没有另一个男性有周哲那样在她心中占有领地,况且她自己的意识也深深地认识到她不能忘却周哲,忘却过去的那段恋情,忘却与周哲相好的那些时光,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感。 当小学的同学现又是同学们黄亚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心底平静,还没有丝毫的杂念,况且她根本就没有那种在龙口工地第一眼见到周哲时的那种心理感觉。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对周哲的情感在她的内心世界里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那么周哲与夏荣的感情破裂之后现在又怎么样呢?可以这样说,假如一个人家里有件非常珍贵的东西失去之后,那你自己会见到这个东西不存在了,如果你有钱,可以再购一件来弥补,在物质世界里,失去了的东西有时可以重新获得,有时可以用类似的来弥补。可精神世界却大不相同,在精神世界里,受到一种损毁或失去什么,就会在你内心的年轮上刻下一个明显的创伤,这种创伤比你失去某种东西会更为痛苦。 周哲与夏荣友谊破裂后一个月,周哲才从那种恶梦中清醒过来,他现在甚至还在怀疑,过去的那些事情是否发生过,也许是个梦吧?一个朋友或一段友谊与自己破裂,无非是你与对方性格不同,道德各异,教养各有千秋,那本是不必值得如此巨大的悲伤的。可周哲始终也弄不明自,夏荣有什么理由和权利那样对待他?他的大脑常常发生一些幻景,有时他在看书,样子在看,可眼光不知走神到哪儿去了,或者有时候他一个人在野外、在长廊、在黑夜行走,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在房间成对角线踱来踱去,居然踱了四个小时之久,而他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熟悉他的人说他最近瘦了许多,眼角未梢挂上了鱼尾纹,脸上是只有一幅愁肠失落之感的人才有的倦容。确实,他的身体、神态、精神可用大病初愈四个字来形容了, 从寒兰离开他之后,他还有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了,幸好他后来有了夏荣的友谊,他确实沉浸在友谊的快乐中将近一年,可现在呢?他连这种友谊也失去了,人生为什么会给他这么多打击呢?他自己常常就弄不明白。 他一个人常常去乡间踱蹓,那种大平原上雄浑与富庶的美给了他很多启迪与教养:炊烟环抱浓荫掩翳的村庄,母鸡和狗从各个农舍传出叫声,老牛在日间辛勤劳作,农人们早出晚归,憔悴和操劳过度的脸上挂着丰收后的喜悦。千百年来,乡村都是这样,人们在这块土地上朝耕暮歇,繁衍生息,每当他在这里流连时,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就在促使他作出某项重大的人生抉择:丢开烦恼,丢掉幻想,去亲吻土地,去亲吻阳光和空气,去田间劳作,去乡间生儿育女。 精神是受环境支配的,但有时精神也促使你改变周围的环境。在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无时不在焦灼、思虑。当他意识中一决定回乡村去的时候,马上就有许多问题出现在脑海里:我还能回去吗?我已没了金枝,没了团支书的职位,没了预备党员的资格,甚至连近三年的工分和口粮也没得到了,我回去后怎么办? 他又马上改变了回乡下的决定。 闲散抛掷往往可以磨灭一个人心灵上痛苦的痕迹,可以在充是的时间里休养生息,渐渐地,当他感到失败的重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就要推掉这重负。多年的人生折腾,使他产生的那种强者性格在他精神和身体刚刚痊愈的时候,又促使他去拼搏,去奋斗。就象深山丛林中的猛虎受伤之后,默默地躲到一边用舌头舔着伤口,待伤口一痊愈,重又凶猛地出来生活。 他有一个计划在这段流连乡间与闲散中酿就。信仰,唯有信仰才是一个人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最坚固的基础,假如一个人没有了信仰,他就会象只无头苍蝇,就会象具行尸走肉。这种信仰就是他从小就坚定的——相信党,相信政府。他计划中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去找县政府机关,首先要回被人扣住了的工分和口粮。 他首先来到县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 当中国的大地经受了许多的风风雨雨之后,接下来就是一大堆问题在等待人们去做,时代正值一个继往开来,除旧布新,改革开放,振兴经济之年,新的社会环境、政治环境要建立,旧的遗留下来的问题要解决。江汉县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同全国各级同类机构一样,全天都围着许多人,那一条条长板凳上坐着穿戴不同,年令各异的乡下人、城里人、工人、农民、干部、知识分子、地富反坏右以及刚从监狱和劳改队出来的人,他们都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地等啊等。 周哲也坐到了那条长板凳上。 下午时分,一位五十来岁的干部接待了他。 “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上访?” “我要我的工分和口粮”。 “那不是应当去找你的生产队要吗?” “是的,可这其中有个原因:我是被水利部门平调到龙口工地的劳动力,这种时代背景想必您非常了解,自一九五八年大搞水利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平调水利劳力的问题,把农村的劳动力调来参加水利建设,他们的报酬和口粮依然由农民负担,这在表面上好象是农民吃了亏,其实不然……”这位脸色清 的干部使劲听了半天,オ明白周哲上访的原因,他等周哲没说完马上说:“那你去找你的生产队要就是了”。 “可问题就在这里,我的标工单没回生产队,他们自然就不肯给我工分和口粮。” “那你到水利部门把标工单转到生产队就是”。 “可我的标工单被人卡住了”。 “谁能这样混蛋呢?” “就是我们公社的书记姜伟,他下令将我的标工单卡住了”。 这位干部开头是漫不经心,信口开河,这时听到在说姜伟,马上吃惊地问:“闹半天你要告姜伟呀?” “我不是告他,我想让县信访办出面,给姜伟做做工作,叫他把卡下的标工单转给我的生产队”。 “那姜伟为什么要卡呢?” “一言难尽,主要是我太幼稚太冲动,得罪……” 这干部用手指搔搔头皮,故作惊状地说:“天啦,你不说倒还清楚,越说越糊涂了,我看你这个上访不是我们应解决的范畴,我们只接待死人发火,判错了刑的、划成右派的,可你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怎么也来上访呢?” 听到这话,周哲不禁大吃一惊,分辩说:“我的怎么是鸡毛蒜皮的事呢?我近三年的工分被人扣住了,假如这工分给我,按一个农民每民四百元收入计算,那么这些工分可以值一千二百元,难道这个数字还算小吗?难道政府不应当保护我的这种权利吗?” 这于部并不显得着急,他用手搔搔头皮,摆弄了几下腕上的手表,然后耐心地说:“是的,小伙子,你说的很正确,也许真理在你这边,可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我们如何下手呢?与其说你去找水利部门或者公社不比找我们更好吗?” “我找过,水利部门说工票开出去了,也就是说我劳动的报酬己经付给我了,生产队说我没收到工票,自然就不会付我工分和口粮,他们都有道理,错的是我”。 “这不是明摆着吗?水利工票巳开出,大小队又没收到工票,这就是中间出了问题,你不可以去查吗?” “我己经查了,工票确实是姜书记下令让公社水工组扣住,水利部门和生产队无法解决,所以只好请你们出面”。 这干部沉思片刻,改变策略说:“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你先回去吧,我们研究研究”。 “我知道你们这个研究的含义,这实际是送客的话,我要你们的实际行动”。 这干部感到今天碰了个倔小子,心头有点起火,但他修养很好,还是说:“无能你今天怎么强调,我们也要先研究,作任何工作总要一些中间环节,我们不是强制机构,我们只是一个协调机构。” “那我什么时候可听到你们的研究结果?” “我们的调查一有眉目就会尽快地通知你的”。 “大概多长时间?” “这可不好说,你耐心地等着吧,下一个”。 周哲马上被下一个人把他从这条长板凳上挤走了,他只好悻悻地离开。 一个月,周哲静静地等了一个月,正如他意料之中的那样,信访办是泥牛入海。当初他只是抱着个信仰,信仰党和政府的心才踏进信访办的,当他从那条长板凳上挤下之后,这种信仰也就被挤出了他的脑子。他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明自目前在乡间失去的东西,明自乡亲们对他的印象和看法,觉得不应用敌对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也就是说,不要把矛盾加深,上访告状只能使问题越来越僵,古书上说过,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应当考虑采用某种顺从的软化的办法。 当信仰的危机在你四周笼罩,那种靠社会的力量,政府的力量来解决问题也就不抱希望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力量,那就是个人奋斗。 当我们翻开哲学辞典,找到个人主义这一条目时,上面是这样写的:个人主义,一切以个人利益为根本出发点的思想,是私有制经济在意识上的反映,它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核心和资产阶级道德的基本原则。其基本特征是:轻视人民群众的集体力量和智慧,夸大个人的作用。 周哲明不明自个人主义的手段个人奋斗与当今社会是不相融的呢?当然他明白,可是一个人万分敏锐的感应社会,万分焦虑地面对社会的严峻泠酷,虚伪和竟争,这个人的精神支柱发生根本性的倾斜是不足为怪的。 他发誓:我一定要追回我应得的报酬! 正在他思考怎样下手时,有人告诉他,他的老顶头上司,现任江滨片总支书记的柳文武来了。 柳文武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穿戴讲究,完全不象农村干部进城作客的那种寒碜样子,而是和城里人没多大区别:首先他自行车三角架上的红平绒就没有了,胸前再也没有别三支金笔。他当然不是奔周哲来的,而是奔工程科科长李良将来的,李良将也是东风大队人,他在前很多年同周哲现在的形式一样上的水利,不过,那时招工转干比较容易,他早就属于是国家干部了,他原在农村己结婚并生有一子,转为国家干部后,就将原配妻子一脚给踹了,另在县城百货公司找了位站柜台的“洋泡子”。鉴了以上这些原因,周哲和他在一个工地工作了几年,但没与他有过多往来。柳文武与李良将的关系又不同,他们同过小学,年令相仿,一个是正式国家干部,工程科长,一个是总支书记,他们同在一个层面上。 周哲见到柳文武后,马上有了办法。 柳文武今天到工地上来的目的纯粹是私事,他家要盖房子,急需要几十包水泥和一百公斤钢筋做窗户栅子,当他们三人在酒桌上喝酒,周哲了解到了柳文武来此的目的。 想不到李良将的原则性很强,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原则,而是怕承担责任,他喝得脸上红红的,对周哲说:“作为一个科长是不能干这种事的,我看这件事交给你办好了”。 周哲的脸上也是喝得红红的,他凭着酒胆,把胸脯拍得山响:“我是后勤人员,几十包水泥和一百公斤钢筋是不难弄出工地的,可我有个条件”。 柳文武也红着脸问:“什么条件?” “扣了我三年的工分和口粮您要出面弄归给我”。 “这件事再容易不过了”。柳文武也拍着胸脯表态。 这笔交易一拍即成。 可是当水泥和钢筋装上一辆拖拉机运走后不久,主管器材的仓库管理员发现材料不是朝工地方向走了,正好杨伟达站在这附近,这管理员向他汇了报,杨伟达派吉普车将材料追了回来。 事件败露,弄巧成拙。不到一小时后,杨伟达亲自主持召开的后勤会议决定:辞退周哲。 张唯利也丝毫没有办法,当周哲从后勤科会议室出来,他耷拉着脑袋,象害了重病一样没精打采,他心中只在默念两个字:报应。 就象一个初学二胡者调弦那样,把弦拼命地调,可他把握不住音调,结果弦被调断了。 经过思虑并付诸实施的行动计划,一切都如那根断弦一样——他大脑里的那根弦,曾高度紧张和万分敏感的那根弦。 他没脸皮再在工地上或指挥部机关呆一秒钟,象一只落荒而逃的狗,狼狈地钻进了村庄。这是午后,温和的太阳颜色只是淡淡的,村庄和田野懒洋洋地仿佛睡着了,落尽了叶的树干寂寞地立在原野和村庄之间,一缕缕烟从阡陌纵横的田间缓慢上升,人分辩不出究竟是炊烟还是冬天那轻盈的薄雾,一群仔猪在冬麦的田间里使劲地嗅着,鸡把针尖般的麦苗啄掉,天空有不少雀鸟急匆匆地往南飞去。 周哲一边承受着失败后的重负,一边漫无目际而又不知不觉地向某个目标走去,他翻过大堤,越过了防浪林,有五棵特别高大的树立在长江边,他来到树下。 长江,这时水已干涸到江中心去了,湍急的水流在只有汛期一半宽的江中流过,卷起的浪头一点也不汹涌,江心不少的沙丘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周哲全身都已瘫痪了,他找到了这个归宿,在五棵树下躺下来。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寒兰在这里幽会的情景,而这些情景不但没给他力量,相反,使他感到无限惆怅——在那时,他对自己抱有十足的信心,他的精神与信仰非常坚定。可现在,他完了,一切都完了,无穷无尽的失败把他给折腾完了。 他躺着。 在这时,唯有软弱オ最可怕,而他完全软弱了,强者的性格也消失了,他从胸前摸出笔,在这里写起来,他不知要写些什么,当他还没动笔的时候,他的泪水无形之中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眶内滚出来,接着他喉咙里?;一在强忍的疼痛,他使劲地咬住嘴唇不让哭出声来。 这样他痛泣了几分钟后,抹干泪水,才在纸上写起来:“敬爱的父母双亲……”他只写了这几个字,泪水又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他写下去,泪水弄湿了纸,把刚写好的字弄得模糊不清。 几张纸写完后,他的头好象清醒了一些,泪水也止住了,他把外衣脱下来,堆放在一棵大树边,把写好的字放进衣服中,他爬下江边的陡坡,下到了沙滩上,再走几步,他就要到冰泠的江水中去了,那时只要他一歪身子,就会随长江而去。 他回头望一眼岸边,没有一个人影,泥土流失的江岸象一堵断墙残垣,岸上几许枯草在风中摇曳着可怜的身子,整个世界是一片凄凉,惨败,残落的面目。 他的鞋己经湿了,冰凉的江水从脚下钻到他心上来,马上又反映到大脑。“我这是干什么?我要干什么?” 他又一次回过头,看见了五棵树,难道这不是他曾追求和获得幸福的象征吗?他犹豫起来。他突然想起了龙孝先,那是个失败者。“难道我会成为第二吗?我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 他猛地掉过头来,快速地爬上岸,赶紧将衣服穿好,把几张写好字的纸撕得粉碎,他用极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刀藏在身上,然后来到公路上,坐进了通往县城的公汽。 “我为什么会失败?”这个理智的问话使他苏醒过来,他马上改变了他的软弱行为,而一个新的大胆的不理智的计划一瞬间在大脑里产生。“我要杀了他,是他使我失败的!”他咬着牙说。在车上他考虑了杀死他的步骤,他的家在公社机关院内,他曾经和夏荣为招生去过他的家,他熟悉他家的布局。 他巳经疯了,理智完全乱了,虽然这样,但还有一种性格在他身上昭然发光,那就是他不愿做一个弱者。 第十八章 时光的列车风驰电掣地驶向了一九八o年。 尽管时令还是冬天,首先感到春潮涌动的是中国广大国土上的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组,分田到户的改革浪潮巳波浪壮阔地开始席卷整个国土,春天巳经快来了。 社会潮流的主流正朝着成熟,实事求是的方向发展,然而在其它支流方面,依然还是坚冰厚甲,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还犹如严冬那样:出门的人们还必须格外小心,春天的道路依然泥泞,充满险情,春天的寒流依然冰彻入骨,乍暖还寒甚至比严冬更能摧残人们。 周哲在对前途渺茫的状况中生存下来了,然而,他的身心已憔悴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他已经越来越感到了生活的严峻,人生的艰难,越来越敏感地面对社会,万分焦虑地在对待生活,他在呼救、在挣扎,在这生活的底蕴中,他要寻找一条可以摆脱眼前窘况的路,然而,这条路在哪里?他想采一个大胆的,崭新的行动来改变眼前的生活,然而,这个行动又是什么?他在寻找精神依托,理想之路,人生归宿,可这些都是什么? 不但只是精神,生存方面的严峻使他也茫然无措,经济方面也开始紧迫他了,将他留下来后,后勤科他是呆不下去的,杨伟达就将他调到了行政科,在后勤科,他还可以捞到一些外水,比如出差补助等,到行政科后这些补助没有了,十八元钱对一个青年人的生活是可以想象有多么的艰难。 他经常手无分文,口袋里没一两饭票,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如果实在饿不过,就去相识人的家中玩,以换取一顿饭吃,上水利来“工作”的开头年把时间,他家中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时不时还能接济他一下,由于三年来没给家里挣一文钱,他家中的经济状况己非常恶化了,他母亲用血汗挣来的几十个银元己被他全部用光,最后终于不能接济他了。他也明白这点,每当他回家,他母亲从贴身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几元钱,他都不忍心要了,而且还谎说自己在外有钱花,有时他回家吃饭,当着他母亲的面总是吃得很少,以表示自己在外吃得饱饱的,而等他父母出工后,他再饱吃一顿后离开家。 尽管他生活得这样艰难,但他并没有离开工地的念头,后来他自己也不明白当初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实际上他只是在精神上没有找到新的归宿。他甚至还天真地想过,自己是个有点才智的青年人,建设者,是这里的“开国元勋”,工程结束后,难道不会给自己一个归宿,或者给他一个转正的指标。他甚至为此事进行过奔走,当然,他在政界和上层没一个亲戚,翻遍他祖孙十八代的档案,除了有个表哥在地区工作外,再也没一个当官的。他只是厚着脸皮找了一次杨伟达,在现在的社会里,一个一穷二白的青年人两手空捏,口袋里布挨着布去求别人,那会有什么结果呢?杨伟达只是答应他尽最大的努力,当然杨伟达这个人又有多大的“努力”呢?尽管他在周哲眼里是个“大干部”,但充其量他不过一农业大县里的水利局副局长,用农民的话来说叫做:鸡八雕菩萨,法力就那么大。况且他自己还有一儿一女在家待业啦! 然而这点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杨伟达曾告诉他的水利系统在招工的消息已被证实,新招来的职工开始陆续前来报到,这些新职工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人数有八十多人,他们中有高中未毕业的;正在读中专的学生;有下放了三年五载的老知青,杨伟达的一儿一女也在其中。 这天早上,周哲刚起床,行政科长把他叫了去对他说:“周哲,杨指挥长要我告诉你,你要另找出路了”。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周哲把眼在科长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就装出无所谓的神情看着窗外。 “杨指挥长还说,你是个人オ,但他没能力帮助你,工程马上就要结束,他也要回局机关了”。 周哲迷蒙的目光不知看在哪里,他没作声也没表示什么,就不声不响地出了科长的房间。科长又把他叫住说:“这是五十块钱,是杨指挥长特别批准的,从今天起你就不用上班了,先去找找合适的地方,如果需要我们出面,我和杨指挥长都会给你出面的。” 周哲接过五张纸币,在手中掂了掂,怪笑一声后就出了科长的房间。在走廊里他又被叫住,“这是你的信”。他不认识这个女娃,大概是新来的职工,在搞收发,他接过信见是寒兰来的,那死灰一样的心里有了一点复燃的活气。 他边走边拆开信,当他看完这封充满爱情和思念之心的信后,他知道了寒兰传来的讯息:她准备在今年寒假回来过春节时,要周哲去省城接她,顺便让他到省城玩几天。他知道今天已是二月二日,即阴历的腊月十七,要去的话最迟不迟于明天就要去,因为学校一般腊月二十左右就要放假了。他把信收好,不置可否地装进口袋,他手中只有科长刚给的五十元钱,对于省城之行他只能望城兴叹。 他不知道别人知道不知道他被辞退了,只见到新老职工仍在忙忙碌碌,他不用管这些了,独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看几眼房间的行李,准备收拾起来,可他又懒得动,只好任它,他楞在房中一会儿,眼睛突然盯在门背后钉子上挂着的一双布鞋,这是金枝最后做给他的那双,根本就没穿过,一直作为一个念想留在房间,今天这双鞋勾起了他对往日的回忆和心灵中的忏悔。 可是这一切都迟了。他盯着鞋看了几分钟,突然一把将鞋抓往,嘴里轻唤一声:“我的亲人啊”!然后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他尽量不让隔壁的人听见他的哭声,把枕巾死死地塞进嘴里,只任泪水一个劲地流淌。这样过了半小时,他心里的泪流干了,站起身来抹干泪痕,重新整理好衣服,无比珍重地将那双鞋放进衣箱中,然后出了门。 一小时后,他已置身在县城。 “另找出路,另找出路。”他的大脑中只有这个问题,他见到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见到来来往往的车辆,忙忙碌碌的人们,感到这些没一样与他相关。 他精神赖以依靠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坍了,他原指望工地起码有一个最低的生活安排给他这样的建设者,想不到杨伟达几句话就使他一切落了空,他仅获得五十块钱的打发。 他思想防线的堤岸崩溃了,面对城市,面对前途,面对未来,面对人生,他竟毫无一点办法。穷途末路,精神崩溃是他现在最好的现实写照。 他只顾走,漫无目际地走,突然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这一撞把他给撞清醒了,他抬头一看,自已正在民主酒楼前。他摸摸被撞痛的头,一阵疲劳向他袭来,他迷糊地走进了酒楼。“您来点什么?”一个女招待腰系围裙,手拿抹布把他面前的桌面抹了几下问。 “一斤白酒,二道菜”。他仿佛方才发现自己坐在餐厅里,食客们发出的进餐声把他胃觉给引发了,他感到肚子正在咕咕地响。 女招待送来一斤白酒二道菜,他启开瓶盖,没用杯子,一口就喝下去三分之一,然后狠狠地吞下一口菜。不一会,一斤白酒和二道菜就给解决了,还是那位女招待来了,她依然用好听的女中音问:“您还需要什么吗?比如说米饭”。 “不,不要”。他有了酒态。 “那请您去柜台付钱。” 民主酒楼是县城唯一一家餐后付钱的酒楼,其它酒楼都是先给钱,再由柜台通知制餐间。就是这点改革,使民主酒楼与食客之间建立的相互信任关系赢得了大量的食客。周哲结完帐后只感到餐厅和食客都在旋转,他尽量矜持地拖着醉步向厅外走去。 他来到厅外,见门边有许多茶水,用玻璃杯装着,上面压着块玻璃,他端起两杯就灌下去,然后准备离开,可他的衣角被人拉住,他回过头来瞪着红红的眼睛。拉住衣角的是位老太婆,她和蔼地说:“大哥,你还没给茶钱”。他掏出了两分钱。 “另找出路!”“那请您去柜台付钱”。“大哥,你还没给茶钱。”这些声音组成了一组强大的噪音,在他酒后的大脑里闪动。 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人民银行滨江路支行办事处的招牌,他喷着浓烈的酒气毫无目的而又有种觊觎地走了进去,他发现室内空无一人,本来这个办事处只有三人,而且一直只有一个姑娘在营业。 突然,一个可怕的、大胆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钱!因为桌面上放有一本盖好了印章的现金支票。凭着酒劲,他随手撕了一张,然后神鬼不知地出了办事处。 他心跳得快要从口腔里蹦出来,他懂得这一切,他多次用这种支票取过款,只要在上面填写一下,就可以得到所填数目的钱。 也许是酒后胆大得出奇;也许是实际的需要和精神希冀象鬼使神差一样;也许他的精神情操和法制观念在瞬间全不存在了;也许如汉人晁错所说“民贫,则奸邪生……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如果他取到支票后不使用或者将其撕碎,那也许不会发生什么,失却失票者在事后发一份某张支票作废的声明,如果万一发现是他窃取了的话,他还装在口袋里没用,那也只是犯罪未遂或自动中止。可这一切他均未想到,他一心想到的只是钱。 他心跳得咚咚如鼓响,大脑神经高度紧张,有一阵他几乎昏倒在地,就在一片昏热之中,他终于取出笔,给自己,给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人生记下了一笔;给社会、法律写下了挑战的一笔——壹仟贰佰元整。他当然没想到填写一万乃至更多,他只填写了1200元,在他潜意识的深处,这个数字好象与某个数字非常吻合。 他来到银行营业部,将支票递到一四十来岁的妇女面前,这妇女把放在桌面上眼镜是到鼻梁上,看了周哲一眼,仅仅是看了一眼,就用笔在支票上记了个什么,盖上章,随手将支票夹在垂到面前的一个吊夹上,一揿电钮,支票就飞到了出纳员面前,这妇女又随手扔给他一枚镍质圆牌,然后揉揉太阳穴,闭上眼帘养神去了。 他感到太顺利了,这妇女仅仅是看了他一眼。他来到出纳柜台,出纳喊出他手中镍牌的号码,他将镍牌递过去,同时从出纳手中接过一迭钱。 事件的成功和顺利简直出乎他意料,当他远离银行那条街道后,他才知道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为啥到了一个他不熟悉的郊区,这时他方オ感到口袋里装的不是钱,而是一口袋火。他走进一菜农的厕所,把钱掏出来看了看,这才完全呆住了,这时他的酒早己醒,他想到现在应当将这笔钱还给银行,于是他照原路返回,可等他到银行时己是中午休息时,银行的那种铁栅门己经锁上,门上的时间表告诉他要到下午一点半才能开门。 这时他的心完全平静下来,他感到自己犯了弥天大罪,他完全把握不往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的理智开始皈依到他身上,他想到必须尽快了结这件事,要么会给自己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这样,他在不知所措的时侯来到了公安局大门外。要是中午银行的门是开着的话,我们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钱送回去的,然而现在时过境迁,他没有勇气迈进公安局那庄严和神秘的两扇大铁门。就这样,他在公安局门前徘徊了两遍后,オ一次失去了某个机会。 他又来到了另一片不熟悉的郊区。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时光一点也不马虎,人民银行营业部那架古老的木钟敲响了四下,他们清点钞票,收柜扎帐,与各办事处对照余额的工作开始了。 冬天的天气在六点钟就要黑了,这时的周哲仍在一种茫然无计的状况中焦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黄昏时分,他接近了县城,来到长江边,他站在江堤上,见到落霞散尽,暮色苍茫降临,街市朦胧迷寓,江水徐徐隐退,夜色方浓,华灯初上——时空依然在按照它原有的规律在运行。突然他想起了早上收到的寒兰封信,他一阵搜索,最后在内衣口袋里找到了它,他知道信中要他这两天到省城去接她,他一看表,时间己是六点三十,公汽是没有发往省城的了,他记得八点有一趟从上游驶往省城的客船停靠码头,于是他连忙赶到了候船室。 他很快买了张船票,然后缩在候船室一角落里,这时他心中反倒安宁了许多,一个新的理念使他的心理得到了平衡:这正是我三年的工分值,既然我的收入被人剥夺,我得到这笔是合情合理的。(多么愚昧、遗憾和可悲啊!) 候船室的钟敲响了八点,他在焦虑中不时看看门外有没有穿公安制服的人。客轮拉响几声长笛之后靠了港,然而候船室的进站口还没打开,他到窗边一望,见船在装载货物,那趸船的仓板上堆看很大一堆货,凭十多个码头工人用那肩往上扛,据以往的经验判龂,装货至少需要半小时。他又开始焦虑起来,他认为只要一上船就安全了,而在此傻等无疑是危险的。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时,他见到余敏芳从候船室的大门进了,后面跟着两个穿便衣的人。 他大脑里骤然嗡嗡作响,无疑事件败露了,在只有三百来平米的大厅里他是无法躲避的,有一个穿便衣的守住了大门,余敏芳和另一个开始在大厅里找寻。周哲面向着墙壁,然而这种澳大利亚火鸡式的作法是徒劳的,他怎么也没想到逃跑,更没想到反抗,他只是想与其静待擒拿不如主动投案。于是他把身子转过来故作平静地对余敏芳喊:“余敏芳,你要搭船吗?” “啊……唔……”余敏芳一片惊慌,连忙向身边的公安使了个眼色。那名公安明白了,他驱身上前问道:“你是周哲吧?” “是哇”。 “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 …… 在公安局的预审室里,审问开始了。那名和余敏芳在候船室里逮往周哲的公安坐一张柜子似的桌子里,守住大门的那位在旁边准备记录,他们大概认为有必要象对待那些惯犯或狡猾的犯人那样,指了指墙上的一排黑体字(几乎所有审问的地方都有这八个字):“周哲,在未问你之前,你把墙上的这排字读一下”。 周哲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见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他眨下眼皮显得比审问者还要焦急,说:“不用这样,我只想跟你们提一个要求。” “你有什么要求?” “我想尽快了结这件事,不要让其它人知道”。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迭钱,递上那张柜台似的桌子,说:“这是一千二百元,我连上面的纸带都没开过,就算我开了个玩笑”。他说得很轻松——也确实,他现在感到了轻松。 包括在门外踱步的另一名公安都感到奇怪,他进到室内,数了数那迭票子,三个人不竟会心地笑了,这大概是他们有生办案以来最顺手的案子。这时他们三人中的两个人出了审讯室,周哲知道他们是去汇报或商量去了,他自己将钱交出来之后,心中仿佛推开了一块大石头,长长地出了口气,静候在审讯室里将他放走。 出去的两个人又进来了,其中一个看了看手表说:“周哲,这时己十点钟了,我们认为你将钱交出来后,很好。可我们现在不能放了你,至少你应当在明天去银行向人家赔礼道欠吧。” “那么。”周哲马上说,“就让我到城西一个朋友家去住一晚,他家离这不远,明早我来同你们去银行”。 “不,就到我家去住吧,我家有的是地方”。在大厅里逮住他的公安还算温和。 “这怎么好麻烦您个人呢?” “没关系,都这么晚了……”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了汽车声,这公安马上说:“你看车来了,送我们回去的,我们走吧”。 周哲迷迷糊糊地同他们一起钻进了汽车,汽车在大街上转了一阵,突然一声刹车停在铁栅门外,坐在周哲身边的一位说:“到了,下去”。周哲下车来发现不对劲,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看守所”。 周哲只感到头皮一麻,忙说:“不是让我去你家吗?” “少废话”。 周哲看了看他的身前身后,他后悔了,因为他身边都是穿公安服装的人。本来他认为自己有逃脱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现在己经迟了,他只好随着他们向铁栅门走去。 门开了,出来是两名穿毛领大衣的公安,第一句话是个塞着鼻子的声音:“我们等了好大一会”。 周哲被领进了办公室。“你叫什么名字?”还是那塞着鼻子的声音,他把一摞纸摊在桌上,捉笔在手,杀气腾腾地问。周哲不回答。 “你为什么不讲话?嗯!” “他们干嘛骗人?” “谁骗你了?” “就是刚才的那几位同志。”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知道就好,快回答”。 周哲回答完他的回话后,他又命令说:“把你身上的东西全都掏出来”。 周哲顺从地作了,包括寒兰写给他的那封信和那张到省城去的船票。 “还有什么?”另一个穿大衣的上来将他ロ袋内内外外又掏了一遍,“解开裤子”。他命令说。 周哲解开了裤子,这家伙不讲礼貌地在周哲身上乱摸一气,甚至还捏了捏周哲的阴茎,以辨别是不是男性,然后将皮带、鞋带、内衣裤带都解了去,周哲只好用手提着裤子。 “进去!”在这看守的淫威下,周哲的神经很快麻木了,他这时大概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所以没作任何反抗,心中只有被人骗后的懊伤。 他随着看守,越过了持枪武装的警戒线后,进入一扇小门,看守打开另一扇小门,一个好大的院子就出现在眼前。夜色中,只见四周围墙特别的高,墙上架有电网,院角和院内到处是枯草,一阵风吹来,加上夜间那种似明非明的灯光,枯草在夜间发出瑟瑟的抖动声,周哲浑身打了个寒战,一阵阴森恐怖的感觉向他袭来。他马上感到:有多少生灵在这里啼饥号寒,又有多少罪人在此断送了性命,他现在就要加入这个行列了。想到这里他站住了。 “走哇!”押他的看守催着。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到这里?” “少废话!”这看守用手推着他的后背,硬是将他推进了一栋房子。 这是一栋仓库样式的房子,整个房子从外面看上去象座城堡,只是快到屋顶的部位才有一些很小的窗子,走廊设在房子中间,把房子分成南北两大排小房,每间小房前有一扇铁门,一扇铁窗,铁门上有个小风门,一把铁锁。这看守将一扇铁门打开,猛地把周哲向里一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把门关上,这オ对还站在门边风门口的周哲说:“你就在这坐着吧”。说罢他锁上了门。 周哲见到屋子里地板上有许多生物在动,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辨别是些光脑壳在动。“喂,同志,同志,我要小便呢”。周哲望着那即将离去的身影,突然叫起来,因为他认为也许还有一点希望可以象唤这看守一样唤回。 “他妈的!谁和你是同志?!”这身影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着风门吼。 “吱……”铺板上发出了一阵水淹老鼠似的笑声。 等那狗熊似的看守从风门口一消失,靠墙边马上竖起十来个光秃秃的脑瓜,在那昏暗的、死气沉沉的灯光下,那一个个脑瓜放出一种淡青色的光。 周哲对他们的叽笑和脑瓜十分厌恶,他认为这些人一定就是那些小说或电影中描绘的狱中恶魔,是些十恶不赦的坏蛋,而他自己则是个偶犯小错的人,明天去银行赔礼道欠后就可开释的人,现在虽然和他们同在一屋顶下,但他和他们是有天壤之别的。想到这里,他的厌恶感越发强烈,他决定不理他们,不与他们为伍。 他站在号子中央不和该怎么办。 这时有个近乎童音的声音对他说:“喂,哥们,小便到角落里去,那儿有便桶”。 经这声音的提醒,周哲オ感到自己确实要小便了,他这才注意光源,真是名副其实的囚灯,一支手电筒上的小电珠般大小的灯泡,高挂在顶穹上,从那发出的昏光,撒向五十来个立方米的空间,恰似弦月在清泠的寒夜里发出的光。在这清泠的灯光下,周哲朝顶穹看了半天,才看清是厚木板,地面是水泥地,墙壁刷着石灰,靠墙地面以上一米的地方尽是黄色的印迹,靠铁门处有一只陶罐,陶罐周围有许多牙刷、牙膏、脸盆、肥皂之类的东西,铁门的对面就是犯人栖身之处——用木板钉成的一排长铺,铺面离地三十公分,上面有条不紊地躺着人,铺对面的墙角里,放着只有盖的大木桶。 “喂,哥们”。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还是那个童音,“你不是要小便吗?就那,你快点解吧,我要大便呢。”说着他吧周哲拉到便桶前,他光着上身等着。 周哲不知怎么解。 这人又把便桶盖揭开,顿时,一股难闻的臭气涌了出来,周哲这才将尿屙进去。等周哲一屙完,这人就迫不及待地蹲到了便桶上,接着,便桶内就出现了咚咚的响声,一个犹如在音箱中往外传的声音也随之发出,这是屁放进桶中产生了立体声效果。 周哲感到这些有损于他的尊严,他不能忍受这些污秽和淫乱的冲击,可他无法逃脱这样的境地,你有铁门上方有个半尺见方的风门,从那儿透进来一丝自由的、新鲜的空气,调和了号子内被污染了的空气。周哲走到风门口狠狠地呼吸了几次,那恶心的感觉方オ消失。 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久久地立在风门前。 “喂,哥们”。还是那个十分好听仍童音,“你干了什么?” 周哲回过身来,见他已钻进被窝,头象乌龟一样高高翘起,要同周哲讲话,而周哲尽量不搭理他,依旧站在风门前。 “皮匠、毛匠、还是花工?” 周哲摇摇头,表示不懂。 “为什么进来的?” “哦,我呀,开了个玩笑”。他轻松地说,开始由厌恶不适变得有所适应。 “玩笑?那一定是花案?” 周哲摇头,表示不懂。 “是搞了女人吗?” “不不不!”周哲这才懂,“还没定呢,你呢?” “我呀。”他把手伸出被子,在空中绕了半个圆圈并捏了个响亮的手哨,满有兴趣地说:“什么都干了”。 “今年多大啦?” “十七”。 “十七?十七岁就进来啦?”周哲在他脸上辩认怎么也看不出十七岁少男的模样,其它的人这时都把脑壳伸向他们说话的这里,有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问话了:“外面风声紧吗?” “什么风声?” “就是说抓得凶不凶?”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坏事,所以也不管什么风声不风声。” “听说新刑法要实行了,还要从重从快打击爷们呢。” 周哲无法回答他们焦急和迫切的问题,只好不回答,他依然问小犯者:“他们都干了什么坏事?”十七岁的小犯者对说话颇感兴趣,连忙介绍说:“干什么的都有,毛匠。皮匠。花工。拐子哥。匪子,还有一个‘四人帮’。不过你以后不要说坏事这两个字,知道吗。” 周哲马上明白了,因为那两个字犯众,他忙着又问:“怎么这里还有四人帮?” “可多了,前不久这里有十几个四人帮,放出了十几个,现在还有三个,隔壁号子里有一个,那头一号还有一个。” “那,这里还关有很多人吗?” “当然,你以为就爷们几个吗?二十几个号子,送饭都用板车”。 “哎呀,我的妈呀,有这么多坏……” “嘘。 第十九章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人生是苦难的,并不只是艰难的,但有人说,人生是艰难的,并不是苦难的。 一个人进入苦难的历程,这并不是苦难的开始,相反,这是苦难的结束,往往它孕育着全新的人生。 人生为什么不在幸福的坦途上奔波高歌,而要在艰难的,泥泞的道路上跋涉呢?千百年来人们都在试图寻找这个答案。 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原因和结果,用哲学语言来说,因果联系是由先行现象引起后续现象的一种必然联系。在世界事物中,原因与结果总是大体上相互依存,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有些现象我们倘不知道它的原因,但它的原因是存在的;有些现象我们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结朵,然而它的结果总是存在并产生的。我们如果不追求原因,一味只看结果,只抓住结果不放,甚至在结果上大做文章,那么说这个结果是从虚无中产生的吗?难道会说是象天文物理学家所说的白洞中爆发而来的吗? 一个人的人生结果会怎样呢?这无从知道,但我们只要看到这个人在人生的某一阶段或某件事件上的现象,就会激发我们追寻结果联想结果。 人类文明的历史已有了几千年,在这几千年间,文明无时不在向罪恶的渊薮进军,然而,人类的战争、残暴和犯罪并没有灭绝。那么好吧,我们就不要一味去指责犯罪吧,要紧的是怎样制止犯罪和犯罪后的修正。让我们来同情犯罪,理解犯罪,感化犯罪,直至消灭犯罪吧! 说了以上这段话之后,我们来继续讲述周哲这个故事。拘留周哲后的第二天上午,县公安局刑侦股就是否向检察院提请逮捕周哲的问题进行了讨论,胡成连副局长出席了会议,会议由侦破股长主持,三名侦察员参加了会议,会上出现了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以两名侦察员提出的不向检察院递交提请批准逮捕书;其理由是:一、作案人是偶犯;二、没造成直接经济损害;三、作案人是酒后一时冲动作案;四、作案人在作案前是个受有很大委屈的青年;五、作案人作案后非常坦白地交待了问题并有痛悔的表现。另一种意见以刑侦股长坚持并得到一名侦察员的支持是:一、偶犯也是犯罪,为了维护社会治安和社会秩序的根本好转,保护国家财产不受侵把,必须狠狠地打击犯罪;二、构成犯罪与非罪是从情节、手段来看的,不能单纯地看直接不直接的经济损害;三、酒后犯罪也要负刑事责任;四、作案人作案前的所谓委屈不能当成为罪行开脱的任何依据;五,坦白交待问题后不等于不负法律责任。 “那么。”第一种意见的人坚持说:“我们可不可以为作案人解决那个他多次向党政机关要求解决的问题,就是把被公社书记扣压了三年的工分和口粮弄归给他”。 “那是一个社会问题,不应在我们的这个会上提出来,因为与案情无关的事件不在此列”。 “不能说扣压周哲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与案件无关,而应当说那オ是个关键问题,是使他走上犯罪道路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只是一个理论方面的问题,犯罪固然要追求思想根源,造成犯罪的原因及环境,但这只能是一种案例分析和编写社会材料时的原始资料而已,并不能影响法律的实施”。 “我们对此持有异议:公安机关应当是整个社会的组成部分,它同样具有法律以外的道德上,行政上的相应义务。具体说应当是维护社会,解救民众,除暴安良,惩恶杨善,为减轻人民的痛苦和压迫而尽最大的努力。” “我们没有能力超出我们的职权范围,更不能越俎代疱,不能揽些麻烦事在手,要知道一个公社的行政机关与我们局是平级单位,一个公社党委书记等于一个公安局长。” 就在两种意见争执的时候,胡副局长开了腔:“两种意见都有道理。不过,我在来开这个会之前刚接到县纪委刘副书记的电话,他们现巳进入龙口工地,据说龙口的问题很大,这个作案人也许是龙口问题的冰山一角,他要求我们配合县纪委在龙口的工作,要查、要抓、要捕、要判,在刑事上和形势上造成一个高压的态势,把龙口的问题搞清楚。当然,作为执法的我们不能受行政的左右,但我倾向于第二种观点,可我也希望能为作案人解决工分和口粮这个社会问题,而且还非常有必要寻找周哲犯罪的原因和动机,让我去看守所提审一次作案人。” 刑侦股长马上说:“那就不必要您亲自出马了,我去就够了”。 “也好”。胡副局长合上笔记本出了会议室。 下午,刑侦股长亲自来到了看守所,在看守进去提周哲的时候,他来到看守办公室,问:“老王,当时从周哲身上搜出什么东西没有?” 这看守把一个有锁的抽屉打开,里面尽是皮带鞋带和被掴成一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找出写有周哲名字的那捆,边拆边说:“有三十几块钱一张船票和一封信”。 “哦,是吗?”这位忠实的执法者一把抓过这封信,以极快的速度读完寒兰的来信,又把船票正反看个够,突然大笑起来,笑后他对这看守说:“有了,周哲犯罪的动机有了,不必提审了,将他押进去吧”。说罢他把寒兰的那封信和周哲去省城的那张船票夹进卷宗,离开了看守所。 腊月二十三,按照民间的习俗,明天就要过小年了,这也是周哲被拘留后的第七天。多么令人焦心和忧虑的第七天,它作为周哲人生中一段最富悲剧的时期终归过去了。 这天,阳光非常艳丽,冬日的那种寒泠也暂时躲得远远的,轻轻的东北风从后面高高的铁窗中吹进来,又从前面的那扇铁门上的小风门中穿出去,带走了号子里污浊与沉闷。 一早起床放风后(他己在七十ニ小时后出去放风了),他就开始收拾自己,他和同监号的人商量并同意将今天的早饭分成若干份给他们,以换取一个人享受?;一瓢水的待遇,他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后,然后坐下等待。 就在这个时候,离自由越近,他想的就越多,想的越多他就越害怕,首先他想到的是寒兰这姑娘回到家没有,如果她回来了,知道了他这次的行径,他们之问这下可彻底完了;他的父母和村子里的乡亲们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了,他今后怎么在村子里活人;还有在龙口工地上的领导和同事中肯定是满城风两了,再回龙口已是不可能了,那今后的生存在何方?他带着这些焦心的问题在静待自由的临近。在这时他心中不禁有点奇怪:为什么在关押的七天之中没有想起和梦见过寒兰,也许长久的分离只在书信中往来而没见面,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淡漠了,加之他出了事,无形之中在他们本巳淡漠的感情间又隔了道帷幔,他决定不抱希望了,并打算不再见到她。 早饭送来了,依然有个看守跟在后面,周哲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把头凑近风门低声说:“报告干部(他学会了在这里应管能在走廊里自由走动的人叫干部,而不是同志或先生),我是拘留的,今天已到期,能出去吗?” 这看守也低声说:“我知道,你叫周哲是吗?现在还没到时间呢”。说完他随着饭车走了。在他的心中他感到已有了80﹪的希望,因为这看守不是凶神恶煞似的胡吼乱叫,而是轻言细语地告诉他还没到时候。 饭吃完了,腊月间的太阳远远地偏向了南方,把那淡淡的然而有几分温暖的光从铁窗中斜射进来,从太阳的影子看,时光大约到了上午九点,然而号子的门仍然没有动静,不时有看守押人出去,但没轮到周哲。有个人知道周哲现在焦急的心情,他就是张国国老服侍的黑高个,几天来周哲巳经了解了这里的每个人的“情况”。他是本县有名的人物,最高官衔曾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现在被犯人们称为老四,可他实际上姓罗,他和另外一些人曾把江汉县上层界搞得天翻地覆,惶惶不可终日。他见到太阳已到号子中问,于是对周哲说:“根据刑事诉讼法第48条第一款规定,今天是拘留你的第七天,你可以向他们提释放要求。” 焦急和希望的周哲正显得毫无主张,听到这话忙问:“真的吗?” “你看,这就是”。他把一本白皮书翻开,指着条款给周哲看。 周哲接过书很认真地看下去,一会儿后他高兴起来了,其它犯人也凑过来怂恿说:“这是合理的要求”。“用法律同他们干不会怎样你的”。“现已是新刑法实施的年限了,你提我们替你说”。 周哲其实早就知道这一法律条文,但他没勇气与之争执,况且他马上就要自由了,他只是用迷离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些犯人,他想,在这人问地狱里还有一丝使人感动的东西。 就在周哲无所适从的时候,张国国突然反对大家的意见,他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没一句好话”。 “你说什么?难道老子的话还有错?”老四见小犯者居然敢反对他。 “错不错我不管,可周哲不能和你相比,你可以和看守对着干,可周哲和看守吵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他。他吃亏后是没法出气的,不象你将来可以平反。”张国国的语气一改他的幼稚,颇认真的神情使其它犯人都把目光投向老四。 老四听到张国国的话后真有几分唯我独尊起来,他把手背在背后,把牢房又当成了原先的县革委会办公室,他来回走了几遍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当然不能和我相比”。 周哲有几分迷糊了,忙不解地问张国国:“他将来怎么可以平反?” “这你都不晓得?他是‘四人帮’,将来不可以平反吗?刘少奇不是要平反了吗?” 周哲明白了,可他实在不敢恭维张国国的论点,同时也非常吃惊,象张国国这个十七岁的小犯罪,怎么关在牢里后对中国上层的政治风云都有这些认识和看法呢?“他是我们的头”。有人说。 “周哲,听我的没错”。老四依然慢条斯理地说。 周哲终于将身子移向了门边,因为他确实很希望出去。“报告干部!报告干部!”周哲的声音在号子内响起来,因为看守不在监房内,他们多数时间都在牢院以外的看守大院及办公室里,这种报告之声要从号子飞越牢院才能被看守听见。五分钟后オ来一个看守,这时张国国又恢复了十七岁的神情,嘻笑着对周哲说:“他姓录,叫他录干部”。等这干部到了风门边周哲忙说:“报告录干部”。 “谁姓录,你瞎喊!”这看守把周哲吼了一声。号子里的犯人都笑了,周哲更加迷惘,他不知这干部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姓,也不知犯人们为什么要笑。“什么事?”不姓录的看守问。 周哲尽量把嘴对着风门说:“今天是拘留我的第七天,按照刑法,我要向你们提释放要求”。 “就这?”看守不容置辩地说:“等着吧。”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周哲懊伤地从风门口离开,见张国国正笑得立不起腰来,“这有什么好笑的?”“笑你敢叫他姓录”。“难道他不姓录?” “这是他的外号,实际上他姓林,因为他喜欢在号子内走来走去,伏在风门口偷听犯人说话,然后把他认为有碍改造的话一字不漏地报告给所长,有很多人为此而戴了镣铐,所以老四就送了个录音机的外号给他。” “原来这样?这不是存心让我吃亏吗?”周哲也不禁笑了。 “其实还有。”张国国来了兴致,“这里的看守都不愿透露自己的姓,我们就给他起外号,那个脸皮黑得放光的,我们就叫他‘龟爪’,那个大肚子我们叫他‘母猪’,那个动手就打人,对犯人又恶又狠的、也就是上次用钥匙打你的瘦高个,我们就叫他‘黑心’。这些都是老四告诉我们的。” 周哲从张国国的话中听出来了,老四在狱中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但他不能阻止他们,只是轻轻地一笑,对犯人们说:“你们给看守取外号可是不礼貌的哟”。 “得了,老子和谁讲礼貌!”有个犯人满腔怒火地对周哲吼,“他们将老子放出去后,老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捅了他们的儿子”。接着,这人又嘻笑着告诉周哲:“只有‘黑皮’最英雄,有次一个女看守进监号来经过‘黑皮’的牢房前,‘黑皮’把她叫住问她有钥匙吗?这女看守厉声反问你要钥匙干什么,‘黑皮’说你把门打开进来,我要跟你性交。这女看守羞得头也不回就跑了。” 周哲大吃一惊,他知道在这些犯人中,十恶不赦的大有人在,下流、猥亵的语言和动作无所不有,但他还没听说犯人敢如此大胆地调戏女看守。“黑皮是谁?”“刚送走不久的一个犯人,本来只该判三年刑,为那句话加了二年刑”。 “你们这简直是重新犯罪”。 忽然有个在这牢房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老犯人说:“因为我们根本就没犯罪,把我们作为罪人抓进来,不犯点罪学点罪对不起政府的款待”。 “哦,你怎么没罪呢?” “我是河ロ镇的一个叫化子,我们镇为了完成抓三十个犯人的指标,就把我给抓来了”。 周哲感到这个老犯人的话有几分好笑,但在瞬刻他笑不起来了,他曾经知道,有些人,特别是一些目不识丁,贫困如洗的农民,他们法制观念淡薄,犯了法不懂是犯法,所以将他们抓起来后,总是推脱得很干凈,总是认为法律对他们太严酷。可自从自己犯法进来之后,他对这些也分不清真假了。 “是真的。”另一个犯人也说,“象我们号子的十个人,有谁又犯了多大的法呢?除了老吴犯了杀死奸夫淫妇罪戴着脚镣手铐外,其余都是犯的什么法呢?象小刘,他就在隔壁左右偷鸡摸狗,把人家家里的矮凳,扫帚,火剪,短裤,袜子偷回自己的家,判决书上总计折合人民币一百ニ十五元,可他被判了一年半,他会服吗?他不是正在上诉吗?象张国国,在公汽上摸了几个钱包,在大街上和另一帮摸钱包的打了几场架,可现在关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你说有罪,就判人家个三年五载,你说没罪就应当把人家释放,老这样子关着算哪门子事。还有这个小罗……”这个犯人扳着指头如数家珍地唠叨给周哲听,正在这时一串钥匙的响声把谈话给制止了,门开时还是“录音机”,他指着周哲说:“你出来”。 周哲欣喜非常,他从坐着的铺板上跳起来,张国国低声祝贺说:“哥们,自由了”。他吸起上次的教训,没理睬张国国,三步并着二步跨出了监牢。 曾他认为是坚固的铁门,森严的警戎,今天这都变成了通途,他心里在说,别了,囹圄;别了,人间地狱;别了,自由的天敌。他来到外大院时,早有两个他不认识的穿公安制服的人等候在这里,见到周哲出来他们迎上来,脸上还挂着微笑。周哲认为这是奉命来给他自由的人,所以对他们很有好感,也微笑着对他们说:“同志,我自由了”。 他们只是微笑。 啊!是楼房屋宇都翻新加高了吗?是街道马路扩大修宽了吗?是人们的精神状况发生了变化,还是今天的阳光比以往要艳丽温暖?他只感到高高的大墙突然裂开,他以一个陌生者的眼光重又见到了一个新的自由的世界。 来了一辆汽车,是工地上的,在自由的冲击下,他大脑神经不禁又紧张起来,两个公安人员仿佛理解他的心情,忙说:“你都来了七天,你们单位还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今天他们来接你,回去后在会上检讨检讨”。 周哲松了口气,毫不迟疑地坐进汽车,心想,工地和杨指挥长真好,出狱还用汽车来接我。就在他和司机石开斌两目相对时,石开斌给了个他不明白的暗示,他沉浸在自由的欢畅中毫没思考,两名公安上车后汽车就开动了。 车在工地办公室前停下来,这时有很多人都站在门前围观,周哲见到新到工地的县纪委刘副书记也立在人群中,他忙上前对他说:“我对不起领导”。 刘副书记发了会楞,但接着敷衍说:“知错就好”。(殊不知正是这位纪委副书记要用周哲这只鸡杀给猴子们看,他在公安局的推波助澜起了关键作用。) 余敏芳突然从门外撞进来,他见到周哲身边有两个公安,嘴唇抖动着,最后只轻唤了一声:“望星”。 他一听到这声小名的呼唤,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涌动,内心里如刀绞一样难受,把一个犯了罪错的人押到熟人面前,这无疑是在这个人的心中捅上一刀。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在折磨着他,那含在眼眶中的眼泪悄然地淌了下来,他慌忙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把脸紧贴在报纸上。 不时有些周哲熟悉的人来办公室看他,他也偶尔从进出的人们口中得知会场正在布置之类的话,但他始终没说一句话,时间去过了三十来分钟,然而他都感到比三十年还要长,终于有个人来对两个公安说去开会吧。他们答应一声就带着周哲走向会场,在路上周哲对他俩说我检讨书都没准备,这名公安却说:“没必要,在会上只要老实就行”。 会议在新修的大会议室里举行,参加会议的除了指挥部机关的工作人员之外,施工队的部分工人也参加了。周哲被带到大会主席台左侧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下。等周哲刚一坐好,主持会议的一名领导就宣布大会开始,首先由县纪委刘副书记讲话,这位书记同志着重讲了工地上的坏事,而且还点了张唯利等人利用职权侵吞国家财物的事儿,使周哲感到奇怪的是书记同志连他的事只字未提。 “下面由公安局的同志讲话”。主持人宣布。 就在这时,两名公安中的一个站了起来,来到主席台前,从手包中取出几页纸,又慢慢地展开。周哲注意着这几张纸,他的心中在一片羞愧与痛苦的感情下来接受这几张纸把他丑恶的行径抖在同事与熟人面前。 “我代表……”那公安照着纸念道,“……为了维护社会治安和秩序,使社会治安达到根本好转,为了使国家财产免受侵犯,经江汉县人民检察院批准,决定依法予以逮捕”。 这公安的话音刚落,会场内一片骚动,周哲如梦初醒——楞着了。 “站起来!”另名公安捅了一下他的腰,周哲站了起来,会场反而一片寂静,人们怀着善意的目光为这位曾在工地轰轰烈烈生活过的人而担忧,那位曾在周哲堵坝眼后拍着他肩膀骂的老工人竟失声地喊了句:“娃啊!” 那名公安代表伟大的神圣的人民的力量递给了犯罪嫌疑人一支笔,同时命令说:“签字”。 “不是说只检……” “签字!”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 一种软弱的冲动与痛苦的侵袭,周哲抓住笔,然后用眼扫了一遍会场,竟非常公整地在逮捕书上签了字。 一副手铐伸过来,这是他第一次戴手铐。那名公安收起逮捕书押着周哲离开了会场。 汽车在照原路返回,周哲被公安押坐在中间,这时,他两眼紧闭,他不用睁开眼看就知道车子行驶到了哪里,在他镇静的,毫无恐惧的外表面前,两名公安也感到惊奇,要么就是这个人犯出奇的老实规矩。然而,在这平静的外表后面,即使是火山爆发,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也没有周哲大脑里此时激烈。他明白了一切,明自了自己今后将面临着什么,除此之外,他还有没有挣扎、改变的余地呢? 汽车开始进入区,大街上的人们当然一点也不知道,在这自由往来的车流人海里,有?;一个人正向着囹圄和禁锢走去,一条条他熟悉的街道一晃而过,一幢幢他知道向楼房向后退去一一离看守所越来越近了。突然,周哲对石开斌喊:“停下”。石开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将车速减了下来。 “请停一下,我拉肚子了”。这时汽车正停在一公厕前,石开斌望看两公安征求他们的意见,两公安对视了一下后说:“马上就要到了”。 “哎哟哟,我的妈哟”。周哲痛苦万分地叫起来,“肚子快疼死了,我忍不住了,我要拉到车上啦”。 “我们看你一直很老实,好吧就让你去”。一名公安打开了车门。 “手铐请取下吧”。周哲痛苦状地请求。 “好吧,取下就取下,不要耍花样啊!” 周哲下车来,用手捂着肚子,注意地穿过十字路口,可在人多的地方他突然一个猛冲,越过了十几个人,紧跟着的两公安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掏出手枪,大喊:“站住!” 可周哲什么也不顾,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狂奔的三个人,反而让出了一条路,周哲得亏了这些不明情况的人,于是遥遥领先奔下了大道,拐进一条小巷。后面的两公安在狂呼狂追着,同时已有一支手枪向他报了警。可他什么也不管,只顾跑,当他拐入另一条小巷后,后面的两人己看不见了,可正当自由在这一瞬刻的时候,这条小巷已不通了,它被几户小院给堵死。周哲使劲上去撞门,无奈没一户门是开着的,他决是翻过一个院墙,本来他是完全有把握翻过去的,可在牢里囚禁了七天,而今天的早饭又让出去了,他两手扒上墙头,可身子怎么也收不上去,他只好落下来重来,这次比上次要成功些,肚子已上了墙,一只腿也上了墙,正当他来将另一条腿移过墙头时,这条腿被一双大手给抓住并猛地向下一拉,他的身躯从墙头栽了下来,同时有支手枪顶到了他的太阳穴,“你再动一动我马上请你的脑壳开花。” 一人用膝盖顶住他的腰,把他双手反背在背后铐着,然后从地上将他拉起来,这时他嘴角巳流出殷红的血,然而在那张略带红晕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痛苦的表情,倒是从都过份激怒的表情中,两公安领略到了什么叫倔强。 他被押上大道,人们投来了关注的眼光,始终有支枪顶住他的腰,将他押进汽车。汽车在看守所外的铁栅门前停往,铁门被打开后,周哲一迈进去就马上关上了,他没有再抗拒,在手铐与手枪面前他屈服了,他曾想到拼一死算了,可他感到这样太不值得,于是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任血从牙缝里往下流。 他转过身去看一眼铁门外,那儿依然有自由的人们在走动,有自行车铃响,有汽车急驶而过,他己感到,失去自由了,而自由现在在他眼里竟那样令人失望,他只是带着痛苦的思恋望着门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在那儿纵横驰骋了。 他反背着手铐站在院里,一名公安进看守办公室汇报去了,不一会看守所长和看守来了一大群。 “嘿嘿,看不出这家伙还够玩命的” “哼,不叫的狗更会咬人”。 “不能再关八号了,单独关他一个号子”。所长命令说。 由两个看守来执行这项命令,用枪顶着他的那个公安相信他再也逃不脱了,也就收了枪。他又重新迈过了那扇铁门,进了被高墙环绕的院子,他依然听到了哨兵均匀的脚步声,看到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押周哲进来的是“龟爪”和“录音机”,他们脸上阴沉得刮得下几两霜,周哲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没有说,他们把他领到一间小号子前猛地向内一推,他就置身在里面了。“龟爪”耸耸肩押,就将门锁上,周哲回过身来目送着他们,向那扇开着的风门口凑过去,可他俩却转身去了,他叫一声,这两人则怀着好奇心回来,问:“有什么事吗?” “我的手铐什么时候取下?” “你感到不好受吗?” 周哲没作声。 “这是你应得的待遇,说实话,我真为你难受,那好吧,我去请示所长。”看来“龟爪”今天心地还好。不大一会他回来了,凑近风门说:“奉所长之命,手铐不能取下”。说罢他就消失了。 下卷 卷首语 作者与周哲的对话 作者:周哲,到现在为止,你叫我怎样写下去呢? 周哲: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作者:文学作品有时是要虚构的,这就要使作品充分反映时代主流和社会现实,我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会不会有人反对? 周哲:那我不管,我究竟能不能代表现实,代表时代主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假如你改变你的性格,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同大多数人一样面对现实,面对社会。假如你干脆从水利工地直接回农村,而不犯法,那我不是可以将你写成一个能把握住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在农村大显你的聪明才智的现代农村青年,或者你奔赴沿海开发地区广东,深圳,福建,浙江等地,把你写成一个新时期的大企业家、大款之类的人物,那么我们的文学创作不是向着时代的所谓主流方向发展了吗? 周哲: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 作者:我更喜欢你在乡村的时候…… 周哲:可我长大了,现在由不得我了。 第二十一章 孟夏的校园鲜花盛开,绿树成荫,树影婆娑,空气中弥漫着花儿的清香,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飞翔,条条树篱被花工修剪得整整齐齐并茂盛地生长着新生命的绿叶。 寒兰披着一头黑漆般发亮的长发,上装是件紫罗兰的短袖衬衫,下装着条水洗蓝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背色,以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里的那种姿态,踏着校园那条阳光斑驳的大道,进入了七八级那片教学区。在她通过有着门卫兼收发室的小房子前,她习惯地去那个有着许多小口袋的邮政袋中逐个把每封信都检阅一遍,她发现了自己的一封电报。 她与张丽娟近段时间的通信往来中知道了周哲的案件将在近期公开审理,她要求在审理这个案子的时候,回到家乡来,所以才有张丽娟发给她的这封电报。 这一天终于到了,她相信,经过审理,法庭一定会当庭释放周哲,因为他的案子太过简单,没给社会造成损害,而周哲又是一个有许多屈情的年青轻偶犯。经过对他四个月的关押,她的心情不知为什从比分别一年多的时间里更为他担忧,并且为他作了多次恶梦,把同寝室的一些姑娘都搞得提心吊胆,特别是她知道周哲经过了一次割腕自杀、在医院经过抢救才活过来之后,她对周哲的那种从内心的担忧而转为对他心疼起来,这种心疼是在爱情的基础上加上了同情,无论怎么说,她内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助周哲渡过这段难关。 这一天的到来,也是她最畏惧和害怕的一天,倘若法庭判处周哲一个二年三载,那她心上的人儿将怎样去度过那漫长的岁月,她将怎样去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一到家,整个县城奇特的情形更增加了她的不安和恐惧,三天前,法院在县城繁华地方张贴了公审周哲的公告,从那时起,人们就感到无比的新鲜和好奇,这主要是多年没有见到这样公开审判案件了,年纪大的人也许还记得五十年代有过这种事,年轻人就只能从电影中才能看到,而审判的地点设在电影院,规模之大,声势之广都是空前的。 由于这次公审工作准备得充分,法院还向县直各单位发出了邀请,要求各单位组织年轻人特别是男青年来傍听,使他们受到一次生动的法制教育。于是这两天法院门前老是有人在索取傍听证,有些人甚至将先前索取来的傍听证以每份二角的价格转让,就象转让电影票一样,人们也只当看了一场电影,而以往的电影不会比今天更过瘾吧?特到是一些年轻姑娘,她们知道被审者是位年轻的男性,而且长得很帅,还听说在牢里自杀过,而自杀的办法是割开腕脉,她们就更感只趣,也一定要来寻寻刺激,小县城里除了这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具刺激的事呢——两夫妻在家门口吵架也可以在几分钟内聚上成百的好奇无事的小市民,何况这样的节目,她们要好好地看看他的灵魂。 与此同时,今天的主角周哲也异常的激动和不安,意想不到的是他今天和寒兰的心情截然相反,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恐怖感,自从上星期法院的人通知他要在今天公审他,他就认识到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屈辱在所难免,与其惊恐万状,胆小如鼠,不如沉着冷静,大胆应对。他决定利用这个公开的机会,诉说自己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自法院代请的律师蒋法到看守所和他会面后,他就决定和辩护员一道,力争为自己减轻或免除刑事处罚。他相信,他自己一分钱也没花,他又是个多年来对社会有所贡献而没取多大报酬的人,他在这之前也从没做过有损社会治安的事。他想,社会和法庭一定会原谅并且同情他的。他甚至还天真地想过,他准备利用法庭,利问被告人的那个席位向社会、向法庭和傍听的人们呼吁:改革社会,改革政治,改革人们的思想和经济观念。他这几天没有攻读马克思主义了,而是默默地打着腹稿,而且向看守要笔,记下了他发言的提纲,他准备一旦辩护人不力,他就自己申辩。他感到:他用眼泪、鲜血、反抗、挣扎换来的决不应是一个被判有徒刑的囚犯,他相信上帝的灵在看着自己,要不然他为什么在那次割断血管之后没有死去呢? 六点刚过,看守所长亲自将他领出了监房,让他到食堂吃饭,今天的早饭还特意为他预备了一大碗白米饭和一小碗大蒜妙肉丝,可他没怎么吃就放下了筷子,两个做饭的囚徒则抱着猩猩惜猩猩的眼光,看着他没吃而剩下的饭菜,然后用眼将他送出不能再看到的地方。 他见到,今天的天气真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无际的天底蓝幽幽的,他的心底不竟升起了一朵祥云。看守所长把他交给了两名法警,法警给他戴上手铐后,三人就出了看守所。 啊!(他心中惊愕地感到)是陡然见到阳光还是发现高墙外的天地原来是这样的宽广,他眯着双眼,象从另一个世界上来的人一样,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他们行走在一条树影婆娑的大街上,视野所及,只看到城市的建筑群和农村县城的那种特有的脏乱差现象,看不到远处的地平线,看不见村庄农舍田野和炊烟,而这些现在对他来说又是那样的亲切和眷恋。他心绪难平,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空气,突然从内心地赞叹:“真美!”不知他指的是环境还是指的自由。 “哦,是吗?比看守所美吗?”一个法警揶揄他。 “当然,将近四个月了。” “那你为什么不珍惜自由呢?” “我一直把自由看成同生命一样重要,可不知为什么偏偏失去了它。”他莫衷一是地耸耸肩,接着问法警:“该不会判我几年吧?” “我又不是法官。” “你们总会有所风闻吧?” “真不知道,我们是昨天下午才接到这差事的。” 他只好不问。当他们经过一个集贸市场前时,赶集的乡下人和买菜的市民们连忙给他们让路,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犯人,犯人。”几个老太太居然下意识地将口袋捂得紧紧的。周哲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在想,无论你犯下的罪行多么轻微和出于一时之偶然,无能你所犯下的罪行对人们不会构成直接的威胁,但你所处的犯人身份都会将你构成一个血债累累,罪恶滔天,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 突然,他心中一顿狂跳,脸上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根,脚下的步子也乱了,他耳朵里听到的是一声变了音调的呼唤:“小周。” “啊,小寒。”他感到自己在梦中,这个形象是那样的缥缈虚无,可又是那样的真真切切。他立定了身子,望着也是满脸通红,眼中满是泪水的姑娘。他多么想同她谈话,问话,分别快两年了,他们却是这样一种见面方式,他们该有多少话要说啊,他们可以拥抱,可以亲吻,可以投入对方的怀抱,然而法警却推着他向前走去。 公审庭今天布置得庄严肃穆,背景是天蓝色的帷幔,帷幔前立着个直径两米的国徽,国徽前面孤形地摆着六张公案,实际上是六张办公桌,每张公案上都放有写着白字的小黑牌,正中是审判长,左右各一个人民陪审员,书记员,它的左边是公诉员及公诉员的书记员、证人的二张公案,右边是辩护员的一张公案和一台音响设备。在审判台下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块大木板,木板上被钢管围成栅栏,里面有只四方凳,栅栏上挂着个木牌,上面写着被告人。每个当庭者的面前都有一支麦克风,唯被告人面前有三支。 为了这次审判,法院是花了一笔经费的,首先因租借电影院而付租赁费八百元,那块直径二米的国徽从木工制作到美术工作者的酬金整整花去了三百元,还有一笔开支是庭审音响设备整整花去二千元,当然这笔开支有物质留下以备后用,加上印制傍听证等等等等,整个审判工作大约花去四千元之巨。当然法院不会为这笔花销心疼,这也是上级法院的要求,要求他们在执行新刑法的第一例案子的审判工作中,要做到尽善尽美,不出纰露。此时的影院门前,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广场上停满了自行车,铁栅栏门里,傍听的公民手执傍听证,穿过大厅,进入了审判庭——实际是他们常来的放映厅。 两名法警将周哲带进公审庭外侧的一间办公室里,周哲只是感到十分疲倦,一进其间就坐到了沙发上,尽管他在清晨还气壮如牛,可刚才在路上碰到寒兰后,他的整个人儿似乎就垮了。此时他只有一种万分的痛悔在侵袭着他,使他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山穷水尽,什么叫孤立无援,什么叫一败涂地,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在他痛悔不已时,门被推开,夏荣进来了,他同两名法警打了个招呼来到周哲面前,周哲看着他的到来,没有理睬他。 “想不到我们之间会有这种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夏荣站在他面前,身边有沙发也不坐下,只是显得心事重重。 周哲慢慢地抬起头来,他在估摸夏荣是抱的什么心情在开庭前来会见他,现在听到他的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周哲认为他是在嘲笑他,于是说:“你对去年的那件事还耿耿于怀吗?” “不不不,我没指那回事,我是说今天我要在审判台上,我的职位是书记员,关于你,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所以我希望你在今天的庭审中要把握住自己。” 周哲还是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以为他一定是在嘲笑他,于是他从那种痿弱状态中振作起来,坐直身子对夏荣说:“我相信我自已,在社会和人生的舞台上,我演得是够可以的,我想我今天一定会演好,不会把你们的戏演砸。” 夏荣不好再说什么了,其实他在开庭前来会见他,出于两个目的,一个是他今天是庭审工作的组织策划者,他有权利关心每个到庭者的状况,第二是出于同乡同学的关系,他已经知道这个案子在法院巳有了内判,今天只不过来演绎给公民看的,并且作一次法院审判工作的演练以取得经验。他怕在结束公审前的宣判会使周哲绝望,所以想来提醒他。 其实他对周哲多少还抱着那种友谊上的感情色彩,尽管那次寒兰和张丽娟去找他时,他说了些求全责备的话,但他始终认为周哲只不过是酒后的一时糊涂,用法律述语说叫做偶犯,今天把周哲推到这一步似乎从道义上是不公正的。他对法院的几个人内定的判决有些不服,可他只果一个小小的书记员,无法改变审判委员会的判决。他在昨晚还专门去会见了周哲的辩护律师蒋法,两人都认为周哲的罪行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刑事处罚,他今天也同周哲红寒兰一样,企望着法庭上能有一种侥幸的奇迹发生。 谁敢怀疑友谊万岁这句话的正确性,一旦两个人有了友谊,不管他们今后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件,特别是在两个人年轻的时候,这种情感总是会刻在心底里,只是你肯不肯从心底将这种友谊翻出来加以升华或重归于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友谊之树总会长青在你心中,只是人们不要让友谊与名利、地位、金钱太过于接近。现在夏荣见周哲误会了他,他也不便明说什么,只好离开了他。 紧接着,寒兰推开门进来,当他们两人相见时,彼此都有一种陌生感,寒兰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曾爱恋过的人,他的头发巳被剃去,只有刚长出来的一段桩子,头皮放着青光,为什么他的眼睛没了原先的大而亮?周哲也是一样,他见到她的头发是条马尾巴状披在脑后,他曾熟悉她那个梳得很好和很高的发髻,她的下巴为什么没先前那样圆润了呢?她平静地来到周哲的面前,周哲连忙起身,可被她按在沙发上,她一没哭泣,二没惊惧状,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周哲的记忆中马上熟悉了那丝微笑,这是在广播室吵嘴后第二天凌晨的那种微笑),可她眼眶中分明有种闪光的东西,周哲知道那是强忍着含在眼眶内的泪。 “你身体还好吗?”说着她撩起他右手上的衣袖,见到手铐下面有片伤痕,只是在这时,那实在无法再忍住的泪水突然似数粒水晶从眼眶中成线状一泄而下,“你太作践自己了。”她哽咽着说。可他却非常平静地问她:“你近来可好?”待她默默地点了几下头后,他说:“我有个请求。”“说吧。”“你一定要答应我。”待她又点了几下头之后他才说:“请你不要参加今天的庭审。”她的嘴角又露出一丝苦笑,接着说:“不要紧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风险,请你记住,我与你同在。我只希望你冷静,一切都会过去的。” 时针指向了八点,夏荣首先出现在审判庭上,他先用眼光扫了一眼乱哄哄的人们,坐下,对着麦克风说:“江汉县人民法院公审被告周哲侵犯财产一案的准备工作已就绪,请审判长以及所有当庭人员出庭。” 今天主持庭审工作的审判长是县法院院长魏公平,本来,周哲这么小一个案子,完全可以不必要他出庭的,可这是新刑法颁布以来的第一次公审,也是中断了二十年之久后的一次公审,这次公审的意义永远超过周哲所犯罪行的大小。本来,周哲的这个案,在法院内部有人提出免除刑事处罚的意见,可魏公平为了把第一次公审抓得卓有成效,他看中了周哲这个案子,他的理由有四:首先,周哲的这个案子简单,在毫无公审经险的第一次,大可不心担心会有什么意外的事件发生;其次,被告作案的人证物证俱全,不必耍繁琐的证据;其三,被告虽说是侵犯财产案,但没侵吞或挥霍国家财产,可他触犯了法伸,仅此一点对公民是次法制教育;再者,被告是位纯农民的儿子,在他的社会关系中没一人当官,本人也是个小不点的临时工,完全不会对自己的地位及目的有半点损害。有了以上这四条理由,他一是要将周哲推上公审庭。 从外表上看去,他已秃顶了,肚皮隆起很高,下巴非常肥大,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肥下巴,脸上的肤色也和他的年令不相衬,是用酒精和饱食终日给养成的,红润得象小女孩一样的肤色,给人一种善良温和和慈祥的感觉,人们很难从他的外表上找到那种旧时法庭上的法官那种威严和阴森的感觉。这时,他正在审判台的另一侧,实际是电影院主席台侧的议事室里,捧着茶杯,把一份书记员和审判员整理好的材料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在熟悉,他身边有位中年的法官,也就是负责此案的审判员高大全正太监一样的姿态在对他讲解每一步的作法,他不时用手指梳理着秃顶的头皮,对审判员的讲解每一步都点头,表示完全赞成或完全懂了。而实际上他对什么也还不懂,他去年还是下面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只是由于和县里的芝麻官关系特别,在今年年初才被调来担任县法院院长,他的法律水平能不能胜任这个职位,这些只有天晓得。反正中国的官场奉行这样的“金科玉律”: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这时,门被推开,进来两位男女青年,魏院长随手指了指身傍的沙发说:“小苏小杨坐吧”。两位青年坐了下来,他们脸上红朴朴的,表情非常激动,果然刚坐下,男青年就说:“院长,我和小杨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工作,有点……” “是的,是的,青年人嘛,不要紧的,边干边学吧,我也是第一次呢。”魏院长那小女孩般肤色的脸上非常亲切。 这两位男女青年是来参加庭审的人民陪审员,男的叫苏庆方,共青团县委副书记,女的叫杨广欣,县妇联副主任,他俩是三天前收到人民法院的聘任书后担任这次审理的人民陪审员的,至于他们懂不懂法,是不是由人民群众选出来的,这就只有神仙知道了。 “小苏小杨”,院长把一双肉实的手指散开合拢,合拢又散开,说:“你们在人民法院参加陪审期间,与我们是同等权利,你们今天要充分享用你们的权利哟。” 他俩会心地笑了,但没说话,他们的心跳已平静,脸上已不再红朴朴的。 门被推开,公诉员宋昆进来,后面还跟着他的书记员。他今年三十刚出头,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爬上了县级副检察长的位置,但他对这个职位并不满意,他曾经是个小小的国营工厂的一把手,管辖着一百多人。由于要充实在文革中被取消的检察机关,他削尖脑袋拉关系走后门,才被调到检察院来,所以他极不愿意在他的官衔前带着一个副字。因此,他无论是在处理检察院工作还是在办案方面他都尽最大的能力,因为他的功名心过重,又下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决定今天由他提起的公诉无论如何要达到判刑的目的。 “准备好了吗?”审判长看着公诉员那梳理得整齐而且抹上去不少头油的脑袋问,此刻他心里非常嫉妒公诉员有这么一脑壳漂亮的头发。 “完全准备好了。”副检察长满有把握地答复。其实他说的“完全准备好了”的这句话并不代表事实。事实上他还没有诉讼经验,从未出过庭,而他的对手(假如是对手的话)——辩护员蒋法却是一个有多次出庭经验的老头,为此他还有几分胆虚。他特地找来了纽伦堡审判法西斯的讼词,找来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东京审判材料,潜心研究了几天,他大加发挥与借鉴之能事,决定把那里面最激烈的辞藻扣到被告人的头上。 不声不响,辩护员蒋法推开门进来,他矜持地向审判长和公诉员点点头,就在另一架沙发上坐下来,准备出庭。 魏公平见到他那苍老的脸上满布皱纹,不禁有几分为这老头担忧:辩护员今天能不能胜此重任呢?想到这里他也问了句:“准备好了吗?”辩护员点点头,那一双眼睛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光来,多少替他那苍老的模样里加进了几分活力。 与此同时,公诉员宋昆不禁暗暗有几分庆幸,从他对手的外表上看去简直不堪一击,无论他有多么丰富的出庭经验,有多么能言善辩的一张嘴和反应锐敏的大脑,首先从气势上他完全可以击败他。 宋昆知道蒋法的历史:他本是获国家第一代律师职称的人,五十年代他多次出庭,为被告人的权利,为法律的正确实施作了不少好事,然而后来他被打成了右派,坐过牢,到农场接受过改造,妻子与他离异,子女到处漂泊,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年。今天,他是平反后第一次接受法院的委托,充当周哲的辩护员。几十年的人间沧桑,风化雨蚀,早己磨平了他青年时代精神上的锐角,但作为一个律师,职业使命在呼唤他应当还要象二十年前那样工作。于是他为了周哲的这个案子,慎重其事,两次找周哲谈了话,看了全部卷宗,走访了与周哲有关的人和事,写下了洋洋数千言的辩护词,他决定今天好好地发挥律师的作用。 就在这时,宣布出庭的声音传了进来。 神圣的时刻到了! 审判长、公诉员、陪审员、辩护人几乎同时从沙发上站起,魏公平扯了扯坐皱的衣服,用手指梳理了头顶以下的头发,夹着卷宗,威严地腆起隆得很高的肚皮,第一个走向了审判庭,其它人也相继出了议事室。 所有的人都对号入座。 “报告审判长,开庭的一切就绪,请宣布开庭。”书记员夏荣报告。 魏公平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尔后重重地咳一声,说:“江汉县人民法院公审被告周哲侵犯财产一案,现在开庭!”他的声音在放映大厅里有立体声效果,“请法警通知,传被告人周哲到庭。” 傍听庭里顿时鸦雀无声,整个审判庭的空气象凝固了一样,气氛非常严肃,人们都把惊奇的目光投向那扇关着的门,所有的人仿佛都在说——神圣的、庄严的时刻到了,正义就要伸张,罪犯就要受到制裁了! 与此同时,当法警通知传被告的时候,法警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围在门前的群众推开。周哲昨晚睡得还好,早晨又吃了半碗白米饭,他现在非常沉静,脸上丝毫没有惊悚状,他被迫留在群众之中有二分钟之久,他听到人们对他没有一句恶语,只是听到一些善意的亦或是同情心的怜惜。“还好,这些看热闹的人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可恶。” 这扇门终于被打开,在两名法警的押持下,他穿过群众之间,一步一步地走向被告席。他今天穿得还算整齐,尽管他的头发被剃去了——那浓密而秀美的头发,但他那苍白的脸上,饱满的前额和两道浓浓的剑眉衬托下的双眼给群众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啧啧。”他听到几个女音在说,“行,象个男人。”“你看他多帅呀!。”“可惜了。” 他径直走向铁栅栏内,踏上木板在一只方凳上坐下,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对他呼唤,忙把注意力投向被告席后的人们,他见到一千多个座位全被挤得满满的,那弧形的二楼以及场内走道也被挤得满满的,他见到妇女特别多,而且大多数都是年轻姑娘,他还发现她们都很漂亮,她们的眼睛发亮,充满了兴趣。突然他的目光在大厅右侧里停住,他见到有双惊恐万状和充满泪光的眼,他见到这双眼也在向他示意,似乎想给他力量和信心,可他的心顿时冰凉下来,情绪也随之低落。他现在紧靠墙站着,仿佛一离开墙就会倒下去似的,本来有座住可供她坐,然而她不愿意坐到公众席上听候审判自己的情人,而她又要了解今天的结果,这对她太重要了。他用眼向她示意,叫她出去,可她丝毫没有动,他知道她一定要参加不可了,于是他万分痛苦地将头垂下去,他的精神现在完全被痛苦和悔恨所占据。 审判长开始查当事人是否到庭,确认所有的当事人都到庭之后,他目光扫了一下被告,见他坐着,忙说:“被告人,站起来……” 周哲慢慢地站起,将头低垂着,公众席上的群众以为他开始惧怕和胆小了,于是有了一片嘘声,这意思是在嘲笑他软蛋了。 “你叫什么名字?”审判长开始发问。“周哲。”“性别?”“男。”公众席上发出一片讪笑。“年令?”“二十二岁。”……“以前受过审判和侦察没有?”“想都没想过。”“没有前科吗?”“没有。”“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收到了。”…… 这些例行的讯问完后,审判长继续照着材料念:“这次审理,由院长魏公平担任审判长,合议庭由魏公平,审判员高大全,书记员夏荣,人民陪审员苏庆芳、杨广欣五人组成;夏荣兼任此次审理的书记员;公诉员由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宋昆担任;辩护人是本院为你代请的律师蒋法。” 审判庭一片肃穆,连审判台右侧的设备工作声都能听见,魏公平呷了口茶后继续读道:“被告人周哲,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13条之规定,你有权对合议庭的组成人员提出回避申请,你申请吗?” 周哲楞了楞,确认审判长不是在读材料而是向他提问时,他瞥了眼夏荣,夏荣也同时瞥了他一眼,经过瞬间的对视之后,周哲说:“不申请”。 “被告人,根据113条之规定,在今天的审理中你享有辩护权,知道吗?” “知道。”周哲的眼睛一直盯着审判长那红润的脸,他感到审判长很有善意。 “取下刑具,请被告人坐下。” 身傍站着的法警将手铐取下后,周哲才轻松地坐下下来,审判长和身边的陪审员耳语了一句什么后宣布:“请公诉员宣读起诉书。” 公诉员宋昆认为在大庭广众面前显露才华的时候到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把抹满油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抑扬顿挫,玩腔韵味地读起来。 在公诉员宣读起诉书的时候,公众庭随着事实的展现,开始有了热烈的议论,当公诉员读到被告窃取支票并取走现金1200元之后,群众发出了一片啧啧声。魏公平那笑容可掬的脸上被这片啧啧声逗得象开了瓣的菊花,心里在说,怎么样,我选的这案子对公民有很大的轰动效应吧?可当公诉员宋昆用很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为此而感到遗憾似的读到“当天晚上交出了全部现金”时,公众庭发出了一 第二十二章 周哲一进号子,王德林就迫不及待地问:“几年?” “你怎么知道判了?”周哲没好气地反问。 “不明摆着吗,无罪释放还用回来吗?” “三年。” “哼,我早就料到了。” “我要上诉。” “理由呢?” “量刑过重,没有解决我的工分和口粮问题。” “你以为上诉后他们就会给你解决吗?” “当然,既然判我的罪,我服。可别人在我身上所犯的罪呢,难道可以不予追究?” “你不认为这事与案件无关吗?” “审判长是这样说的,可我感到不公正,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去杀人吗?” “你不知道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他们难道不会用这些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来看待你的犯罪。” “我犯案后,我坦白交待了,我没花公家一分钱,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个偶犯一次罪的人一个教育挽救的机会,非要将我推到罪犯行列里去呢?” “周哲。”王德林有点语重心长的口气,“你也许还太幼维,你对法律不甚了解,还没有真正经历世态炎凉,没经受生活的残酷和人生的折磨,也许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坦白与法律的实施也许有关,可你假如抗拒不交待,他们就不会有定罪的证据,所以,凡属进了监牢后出去的人都有这个切身的体会,坦白只能从严,抗拒也许可以从宽。至于教育嘛,挽救嘛,那与法律的实施更沾不上边,难道你敢说判刑不是一种教育挽救的形式吗?公安局只管抓,检察院只管捕,法院只管判。” “可是,为什么我在看印度影片《流浪者》时我非常同情拉兹这个人,难道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同情我,拉兹犯下的罪比我所犯的罪大多了,可在执行法律最虚伪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拉兹也只被判三年,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比资本主义国家更残忍更不公平更不人道吗?难道两种性质不同的国家,也会出现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中所说——时间是随物质运动速度的变化而变化——社会主义国家的三年刑期只抵资本主义国家三十天的刑期吗?” 王德林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他说:“你这完全是幼稚的理想主义的腔调,假如我们现行的政权用人道主义作为理论基础的话,你的这些话法庭也许可以考虑,可现实与你说的和企望的太遥远了。” “不管怎么说,我要上诉。” “那么说你不想离开这里了?” “我恨不得在下一分钟里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么你将在这里还呆三个月,也许半年。” “呆一年我也要上诉,我决定了。”说着,他将头凑近风门,用拳头擂着铁门,高叫起来:“我要上诉!我要上诉!” 王德林见他的劝谏不起作用,摇了摇头,抱着书本去看了。听到周哲又闹起来,“龟爪”连忙跑来对他说:“我们又不反对你上诉,可你不要总是擂门。” “那就快点给我笔和纸。”周哲见看守走了,他转过身来对王德林说:“当辩护员只是抱着一种同情心和理解情陈述我的罪过时,我心灵的防线就完全崩溃了,那是我犯罪后受到的最大震憾与教育的一次,然而现在,这种心情却云散雾散。” 上诉状寄出去后,狱中的生活又平静下来,王德林对周哲说:“我们还是静下心来研究马列吧。” “我可不想研究了。” “为什么?” “因为我研究的越多,就发现现实越残酷,还是不研究为好。为什么所有的社会政体、制度,所有的执政党,不管它曾经标榜是怎样一个为贫苦民众谋利益的政党,当它一掌握政权之后,它就改变了它的初衷呢?为什么它只是处处为白己的地位巩固,为自己的政客党徒谋利益而忘却或忽略绝大多数人的权利呢?我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一个政权的日趋完善与巩固,往往不是这个政权的长久与发展的开始,恰恰相反,而是它衰败和没落的开始。要想避免或延迟这种衰败和没落,我看不必把那么多冠冕堂皇的东西写进宪法或党章里,只要记住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就够了——‘政体的目的在于整体的幸福。’” 王德林的嘴唇呆张成一个o型,他听完周哲这段似乎是随口说出的感触后,没有发表反对他的观点,只是用更加难以理解的目光对周哲说:“我和你恰恰相反,当我沉浸在那些理念的快乐之中时,我就忘记了现实给我的痛苦。也许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还没有达到书中的那种境界,还需要成千上万的人去为之奋斗。” “可你……现在都受到了他们的……我,我可没你那样高的思想境界,将来也许真的会给你平反。我昨天想好了,我准备练习书法。” “怎么又对书法感兴趣了?” “因为政治这个东西不可能使人摆脱尘世上的烦恼,只有艺术或许可以将你引渡到另外一个天地里去。” “很好,我支持你,我负责你的笔和纸。” 周哲惊奇加上喜悦:“你有笔和纸吗?” “当然有,要不怎么我会是特殊犯人呢。”说着他弯下腰,把手伸到铺板底下,象魔法一样拿出一缕头发,“你看, 这不是做笔的上等材料。” “你从哪儿弄来的?”周哲不胜好奇地问。 “你进来的时候不是有很长很秀美的头发吗?可能中国的警方认为,在国内犯罪的不是这个人, 而是这个人的头发, 非得要将它斩尽杀绝不可。”说着他又伸手到铺板底下摸出一块废牙膏皮和一支筷子, 然后将头发用牙膏皮卷到筷子上, 一支毛笔就成了。接着他用漱口杯盛些水,示范地在牢中地板上写起来,然后他把笔递给周哲说:“岳飞当年用树枝当笔,沙地当纸。,而你却要比他先进许多。” 周哲高兴地接过笔,就到地中央写起来, 王德林连忙制止说:“不能在中间写, 这样会发现的,到放马桶的角落里去。” 从此, 周告开始了他所谓的“书法”,开头他多半写的都是些唐诗宋词,后来王德林也不知道他在地下画的什么,一点也看不懂,都是些生疏的词句,王德林问他, 可他却神秘地一笑, 继续写他的。终于有一天, 周哲问王德林:“你能替我搞到钢笔墨水和纸张吗?” “你又想练钢笔书法吗?” “告诉你,我很喜欢文学,以前也动过笔,最近我构思了一部长篇的写作计划, 我在地上写的就是这个计划的提纲。” “怪不得我近来发现你晚上睡不着, 原来你的大脑在活动。” “是的, 我现在才感觉到我以前所走的路都不是正道,我的青春被岁月蹉跎,我的才智被廉价出卖, 我的灵魂被无报酬地利用, 我感觉到我是从梦幻中走来的。当我读到你的这些马列书籍时, 特别是哲学方面的思考使我现在清醒过来,我以前是不是追求不现实的东西太多了, 这与理性的哲学思维是相悖的。是不是这一辈就这样完了, 就这样混荡下去呢?不!我是决不会的!所以经过思索之后,我决定在我人生的歧路上,在悲惨时间里, 为自己也为社会创造出一点价值来, 这就是寻求和踏上一条全新的路,这条路就是文学之路。” “准备写多大?” “计划一百万字。” “不行不行不行。”王德林的头摇得象货郎鼓,“你还太年轻,不能考虑这样大的计划, 另外,就算你能完成, 你准备怎么办?” “拿去发表啊。” 王德林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用轻视加语重心长的口气说:“我年轻的犯人先生,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今后三年时间里,不但你的肉体失去了自由,你的政治权利同时也被剥夺了。”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让这个三年白白浪费呀!不管怎么说,成功与失败是同时存在的, 虽然失败在所难免,可至少来说能使我获得一次人生新的希望与振奋啊。” “我想, 你的所谓成功是完全没有的。还有,你的信心恒心与毅力会是你创作的天敌。” “不!我认为: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仍能自强不息,那才不是弱者。人生多少要有点个人奋斗,这样可以把对社会的希望和怨艾权衡, 然而这种个人奋斗又必须受到社会行为后果的矫正。我以为至关重要的是一个人如果不考虑社会行为后果而一任去实行他所谓的个人奋斗, 那就是唐?;吉诃德骑着瘦马到处碰壁一样。明白了以上这些之后,我认为要紧的就是恒心与毅力,‘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从苦寒来,’‘不积躓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这些话都说明着这个道理。” 王德林见周哲滔滔不绝,情绪激昂,借古誉今,旁征博引,有点感兴趣,可同时也不易接受周哲的这些观点, 他说:“你说的这些只不过是千百年来人们用以劝勉别人和自勉的名言, 可是事实上这些名言是不起作用的也不会使人有什么成就的。” “怎么不会有作用呢?‘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我现在认识到, 一个人在你人生的悲修时期里与其绝望、挣扎,不如在这个环境里去努力创造一个新的环境。我想,古今中外有众多的人在逆境中成功,我为何不可一试呢?贝多芬在耳聋之后用非凡的勇气和毅力完成了几部交响曲;奥斯特洛夫斯基在瘫痪和双目失眠的状况下用手摸着框格写出了世界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曹雪芹一生贫病交加可他死后《红楼梦》成了世界文库的精典;列宁的精典著作《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也是在监狱和流放期间写成的吗?《象棋的故事》中讲的故事更能说明问题,一个囚徒,偶尔得到一本棋谱,他在牢中研究,当他出狱后,居然击败了世界冠军。所以,自从将我投入监牢以来,特别是当我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之后, 我的精神世界就面目全非了,我要追求一种超越这种现实的精神和信仰,我要让我的青春和理想在特殊的环境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和得到崭新的实践。” 此时,周哲己经把监审没当成监牢了, 他在斗室间不停地踱步, 一边手舞足蹈,有几分神经质的继续说:“走我自己独特的人生之路吧, 尽管前面有荆棘、险滩、悬崖和恶浪, 但那只是脚下的东西。我现在后悔我的上诉了,要是不上诉,现已到了农场,而听人说那儿有相对的自由。我决不会虚度我三年的时光, 让那些欲置我于死地的权贵们, 那些欲制裁我而一定要达到目的的法官们、检官们见鬼去吧, 他们且知塞翁失马, 安知非福!” 王德林也被神经质的周哲所感染, 他从铺板上站起来,无比激动地说:“太好了。周哲, 你有种, 我在监牢里三年多来从没见到象你这样的犯人, 不仅如此,你的精神在我精神的原子核中犹如粒子轰击一样, 使我的精神发生了人为的嬗变。我,我,我一定要支持你!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见到你的提纲完成, 也不能领略你在狱中创作的甘与苦了。” “怎么啦?” “有人给我递了消息,我马上要自由了,无罪释放呢。” “关了你三年多就这样便宜你?” “嘿, 你小子还要我陪你几年吗?告诉你,本来我就不够坐牢,直到现在我还没逮捕呢。”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公安局长的一纸便条。” “一纸便条能关你三年多?”周哲真有些大惊失色,“这……不可能吧,你一定是在骗我, 如果是真的, 这还有法律可言吗?” “这并不奇怪, 一句话能抵一条法律条文, 一张纸条胜过一部法律的现象在当今中国的各个领域是司空见惯的,人们自然也就见怪不怪。所以我说你还没有充分感受到人间的世态炎凉是有道理的。” “可他们究竟给你安的什么罪名呢?‘四人帮’吗?” “开头是四人帮,后来中央说全国只有一个四人帮, 于是他们将我改成了反革命, 可我究竟反了什么革命呢? 就拿文革来说, 我们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的, 在当时,难道我们可以不听主席的话吗?显然这一罪名又站不住脚,以后又将我改成了‘打砸抢’的刑事罪名, 破天荒我没打谁,也没砸谁,更没抢谁, 他们又说我是意识形态,精袖方面的犯罪。反正不由你分辩,牢由你坐,罪名由他们安一个好了。” “那么你自己认为你到底有没有罪呢?” “用辩证的观点来说, 错误总是有的,也许是个不同政见者吧,或许说只怪我们幼稚。六七年我十八岁,给省委书记写了一封公开信,在省报和地区报上登过,后来就一直没少挨整。七0年关八个月, 七四年关六个月, 七七年又关至如今。唉……”王德林长长出了口气, 有些悔意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一定就只有这么点点事吧?”周哲追问。 “历次运动来我都喜欢撰文写稿,自然走在运动的前列,但从没干过迫害谁,打击谁的事,只怪思想太‘红’,感情易于激发,就象一个民族易于激发起民族情感来那样。” 周哲感到这样的问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他转换话题说:“看, 我们扯偏了题,我是在向你要笔墨与纸呢。” “笔和墨水的问题好解决。”王德林说着,弯腰从铺板底下拿出一把小刀, 然后到靠墙边的铺板缝里,用刀尖拔出一支笔来,递给周哲说:“这支钢笔历经过了许多次风险。” 周哲喜出望外,他接过笔风趣地说:“你还有多少魔法都使出来我看看。”说着他弯下腰搜索着铺底,可他什么也没发现, 于是他伸手一摸,原来铺板底下有个暗袋, 是用布做的袋子然后用钉子钉在铺反面。“你怎么没告诉我这个百宝袋?” “说真的。”王德林一笑,“开头听到你的自杀消息后我以为你是个亡命之徒,后来才发现你不是,但我又怕你向看守打小报告, 通过观察你也不是小人。” “去你的,我才是个好人呢。那墨水在你这个袋子里也会有的,是吗?” “当然。”说着,一个装药的小瓶子伸到周哲的面前,里面有种红棕色的液体。 “就这么一点点,够不了写两天。”周哲失望地说。 “那好办,你明天对囚医讲,就说你身上痒,囚医一定会给你高锰酸钾作外洗用,那时你就有了。” “高锰酸钾能作墨水吗?” “当然,医用高锰酸钾在牢里是再好不过的墨水了。把蓝色的药粉用水稀释后,就成了红色的液体,再写在纸上如同红墨水一样,待干却后,它就在纸上留下了棕色的印迹。” “很好,那么纸呢?我想你一定会有的。” “这可难住我了。” 周哲看着他的书堆试探地说:“你知道,有一些人把字写到字行里。” 王德林连连摇头说:“这不行,一、将来他们将你送走时一定要搜查,而那么厚一本书一定不能幸免;二、这些书是我爱人和小孩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也是我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完整部分,缺一不可。” “那么。”周哲拿起一本书说,“你看,每本书的前后都有两页白纸,正面的这页上只有‘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十个字,是否可以把它们撕下来,我就可以得到近百张纸,这样,既不影响你的藏书内容,将来也便于我藏起来。” 王德林沉吟片刻,终于慷慨地说:“谁叫我答应支持你的呢。” 狱中的一切如旧地在过去,上诉状寄出了一个月,这个月内没人过问周哲,可在这个月里,周哲的创作提纲构写好了,足足写了五十页纸。一个月才完成创作提纲,其速度对周哲来说他认为太慢了,有时他被一瞬间涌现出来的灵感和才思激动不巳,恨不得有个好点的环境将其赋予纸上,可现实是不允许的,他只能把这种灵感狠狠地压下去。 起床之后就是放风,放风回来不一会儿就吃饭,吃饭之后才有一段时间,可这不能用,因为一般过堂是在犯人早饭后开始的,这段时间,看守在监号内转来转去,很难说不在一忽儿打开你的牢门,所以周哲的写作时间只能安排在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半这两个小时内。因为这段时间最安全,所有的看守必须吃饭和休息,犯人也午休,号子内非常宁静,连武装看守这段时间内也不进监号。 这天,看守食堂的钟声敲响后,周哲就同往常一样,准备把最后一章的提纲完成,王德林把书本放下,开始铺午休的被子。首先周哲把马桶盖翻过来;马桶盖的正面有一道横木,不便写字,当他揭开马桶盖时,和平时一样有股臭气直冲鼻子。开始的肘候还特别的臭,因为他有个饭后大便的习惯,结果这泡屎必须臭到下午放风倒便桶为止,所以他在写作时就完全“自食其果”了。后来王德林告诉他,大小便的时间规律是可以调节的,那次他特地起了个早床,在便桶上蹲上半天,以后终于把这时间给调节过来了。接着他把水壶移过来当凳子用;为了使水壶里的水不被搞脏,王德林特意为他缝了一个小座垫,这个小座垫有一碗口大,盖在壶口上既坐着舒服又可避免将屁放进水壶里——那里面是他与王德林的饮用水。然后,他就取出钢笔“墨水”,开始在便桶盖上“创作”。 他还没写上十个字,突然门被轻轻地敲响,他感到无比的慌张,心被提到了嗓子眼,王德林也从铺板上坐起来望着风门口。 “还有一个呢?”声音带着湖北宜昌那种浓浓的卷舌音。 “报告武装,他在大便。”王德林回答问话后向他连连使着眼色,他会意地把便桶盖搞得哗哗响,以证明是在大便,因为武装看守是没钥匙进号子的,而从风门又见不到这个视线的死角。他故意提着裤子来到风门前:“报告武装,我在解手。” 可这武装却轻声问:“你叫周哲吗?” “是的。” “有个叫寒兰的你认识?”这武装把嘴更近风门,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 周哲眼睛一亮,心头直跳,忙答:“认识。” “她有一封信给你。”他把头向监号走廊两头望一下,然后用嘴一挑王德林:“这人靠得住吗?” “靠得住。” “本来许久前就应当给你的,可一直没机会,她早就返校了。”说着他又一次望了走廊两头一眼,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片递到了风门口。 周哲的手有些发抖,他一把抓住信,连忙塞进了裤口袋。 “看后马上毁掉。”说完这武装背着枪吹着口哨离开了。 “喂………你……”周哲对即将离去的背影轻声呼唤,这武装重又回过头来望着周哲。“你的名字……”可等问话还未完时,周哲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事是不能留名的,于是他改口说:“谢谢你。”这武装点点头后就走了。 周哲怀着激动的心躲到了那个角落里,他知道,这封信不知经过了多少工作才在今天到他手中,尽管他还不知道这信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悲哀,是寒兰继续与他爱下去的来信,还是与他分手的最后来信,不管是什么,有这样一封冒很大风险传递进来的信,周哲此时万分地感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怀着对寒兰和这个武装看守的感激,展开信: 哲: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也许返校了,冷酷的现实和无情的法律巳决定了你将失去一千多个自由之日,我坚信你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岁月里,你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的。不管你在这段悲惨的时光里遇到什么样的风险,会有多少常人难以接受的磨难,我相信你,只要一个人的生活信仰不倒,一切都会过去的。同时你应坚信,有一个人在与你共周分担着你的痛苦,不管今后你会怎样,我对你的爱将是永恒的,我相信我,不会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我只希望你和我一样,成为两个最终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嘘……”王德林发出了紧急信号,因为风门口出现了被犯人称为录音机的看守。“周哲呢?”这看守问。 王德林从铺板上跳下地迎来风门前赶紧说:“报告干部,他在小便。” 咔啦,铁门上的大锁被打开,周哲慌忙把信塞进了鞋子,可便桶盖上的东西和现场已来不及收拾了。“嘿嘿。”这看守一把抓住五十页纸,得胜地说:“小便?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巳听了多时,你在读什么?” 周哲只感到心中一疼,他权衡利弊,急中生智说:“就读的这。” “嘿嘿,青春总是美好的。说的蛮好听。”他边说边翻,“还是创作大纲,什么大钢小铁的,嗯?” “写得好玩。”周哲故作轻松地回答。 “玩?这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墨水和纸又是谁给的?” 周哲无言以对,王德林马上说:“还不快向干部检讨。” “检讨?哼!有这么便宜吗?走!跟我出去!”录音机的脸色象暴风雨来时阴沉的天空一样。周哲被带到了看守办公室,录音机又叫来龟爪,说:“你看住他。”他自己则拿着五十页纸奔向了所长办公室,周哲见到所长、指导员,还有几名看守都进了办公室,显然是对这五十页纸开始“研究研究”了。 约一刻钟后,还是录音机来到周哲面前,看住周哲的龟爪忙问:“怎么样?” “内容不究。周哲。”录音机将自己放在一把大椅子上,极力模仿那天公审时审判长的样子,晃了晃他手中抓的五十页纸,对周哲说:“你是知道我党政策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你要老实交待,你写的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周哲见到他那副煞有介事,吹毛求疵的样子心头不禁好笑,但他没有发笑,因为自己违反了监规,悖了理。不过他想调侃他们两人一下,于是他不正面回答而引用董必武的一首诗答曰:“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劲松退千寻,古人此日足可惜,吾辈更应惜秒阴。” 录音机出了故障,好半天他才悟出他的犯人的意思:“你感到时间可贵,是吗?那么我问你,你在这个时间里考虑到你的罪恶没有?考虑到你的罪恶给党和人民造成了多大的损失没有?为什么不用这个时间去考虑怎样认罪服法,靠拢政府,得到人民的谅解?嗯。” “你说的这些现在在我思想的原野上己是雪泥鸿爪。” 这下录音机的故障怎么也难以排除,他感到他的犯人不是关成了神经病就是关成了书呆子,可他继续按他的思路问:“你为什么要上诉?为什么不服人民的判决?” 周哲这下当仁不让,他搬出刑法回答说:“当事人或者他们的法定代理人不服地方各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决、裁定,有权用书状或者口头向上一级人民法院上诉。” “哼,你对法律还挺熟的,我……”录音机又卡住了,“我是说你为什么不认罪服法?” “我己经回答得再明白不过了。” “胡说!”龟爪从傍杀过来,既为他的同事解了围又转换了话题,“难道你犯了罪还有理吗?怪不得你在法庭上有恃无恐。” “我从没说我有理。不过,我认为有些人也不是十分有理的。” “谁?”龟爪问。 “那个在我身上犯了罪而可以毫无干系的公社党委书记,现正在地委党校学习,可能会晋升更高职位的姜伟,他 第二十三章 汉江平原炎热的、繁忙的、生命力旺盛的夏天来临了。 这是一九八0年同整个国家(除港澳台之外)非同寻常的一个夏天,也是一个破旧立新的夏天。 荒凉、枯萎、斑驳的大地上呈现出了大片大片的生命绿色,在巨大的绿色中,夹杂着红的绿肥,黄的油菜,这些色彩把整个大地扮美得令人耳目一新,小河的流水从那“潦水尽而寒潭清”的状态变得混浊地流向田间,田间犹如碧波万顷的海面,闪耀着太阳金色的光芒。千树万田,原野阡陌之中,绿意盎然,野花缤纷,燕子用它的那把剪刀,把平原修理得一片生机勃勃,葳葳蕤蕤。自然界和人们的生活都随着夏天的到来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农业大县江汉县城也一改它冬天和早春的灰暗、杂乱和拥挤,而变得具有了生机和活力。你看,城管大队的一辆农用车整天在街上游动,上面坐着穿深蓝色制服,戴黄袖标的城管员,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见到占道经营,乱停乱放的小贩和车辆,一律掀翻在地,然后装上农用车,拉到城管指挥部。通过这种强化管理,大街上己经秩序井然。昔日那种喝醉酒坐在马车上,怀抱着鞭子打瞌睡,信马由缰地在大街上悠闲地赶车的马车夫不见了,也不见了街心十字路口张开两条后腿,低下屁股拉下一大堆黑乎乎牛粪的牛群。尽管还有那种驾驶员不用手而用脚蹬着驾驶的、响着隆隆的机声、吐着黑突突的烟雾的手扶拖拉机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行驶;也还有不按交通规则逆向行驶、象野外放牧的羊群那样乱窜的自行车骑者。但是,县城里己开始向着文明,规范,卫生的城镇迈进了。一切都显得百废待兴,政通人和,神州大地象经历了数劫的人们一样,重新唤发出了生命的活力。街道两边的中国槐和法国梧桐都被修整得很美并翻卷着绿色的波浪;两条不宽的街边花圃里,五颜六色的鲜花正开得耀眼夺目;长江的水位已开始上涨,江水淹没了江心沙丘,再没有沙丘上那随着南风而卷来的黄沙,所以县城的天空也显得湛蓝和碧澄。 在这些美丽和生机勃勃的日子里,主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姜伟正忙得不可开交,有点焦头烂额。 他是去年从地委党校结业后回到江汉县来的,当然他的回县是一定要升级的哟,这是因为地委农办主任李茂林被升成了行署副专员,他升成县委副书记是理所当然的。他走马上任于一个崭新的时代,受命于一个非常时期——要他和县委完成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在今年把农村的生产责任制在全县铺开,简单地说就是把田地分给农民。尽管这在两年前在他脑海里还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事件,可通过在地委党校两年的学习,他的脑子巳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啊!我们的党就是需要这样的同志,党叫干啥就干啥嘛,党今天叫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明天叫你往西,你就不应该往东。也有那些还抱着僵化的,转不过弯来的脑壳的干部们,他们眼见这种铺天盖地,波涛滚滚的大趋势是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了,只有躲在办公室,用消极工作的态度对待这场改革。甚至连县委书记鲁江华同志也在常委背后叹息:“社会主义就这样容易完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经过这么多年的较量,终于以社会主义的彻底惨败而告结束。” 毫无疑问,这场革命是继土改,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后,中国现代史上的农村所经历的一次巨大变革,不管它今后的功过是非怎样去评价,但是纵观世界发展史,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选择的这种走向富裕,走向成熟的道路都令世界刮目相看,咋咋伸舌。每一个成熟和富得流油的国家和地区,无不是选择了那种具有竞争机制、市场经济和私有制为主体的政体,尽管中国这块古老文明和庞大的土地还在选择中较量,但走到这一步己经是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县委把全县的干部抽调了一千名,组成了“千人百日”工作队,按照以往常现,工作队应当在吃罢元霄饭后就下到农村,因为春耕生产往往总是从正月十六的才正式开始的。可今年不同往年,这一千名干部经过了近三个月的培训,尽管有让多人在培训期间拍桌打椅,喊街骂娘,有的甚至放声大哭,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思想,大家一致表示下去认真执行党的路线,把这场轰轰烈烈的“生产责任制”搞好。 县委副书记姜伟选择了红旗公社(现在巳改为红旗乡)具体的他还是蹲到了东风大队(东风大队也恢复为文革前的称呼:周家村)并且又住进了夏荣的家。 来到周家村的第一天,他叫村党支书杜强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老周家村的队长周方祥叫来。周方祥一进夏荣家的大门,坐在堂屋中央的姜伟完全没有县委副书记的架子,他上前来一把紧紧抓住方祥的手,无比亲热池说:“你是我们县改革开放中的一位最早的好同志,我代表县委感谢你,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老实巴交的方祥被县委副书记的一番话说得如腾云驾雾,他那厚厚的嘴唇嗫嚅了半天,最后才嗡声嗡气地吐出一句话:“我什么也没搞成搞好。” “不,你的行动是勇敢的。大胆的。极有远见卓识的。”他转过头去对陪他回村的柳文武说:“没有他,我也许不会到地委党校去学习,更为重要的是我的思想转变不会这样快,这么彻底,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个人应当要感谢你——方祥同志。” 那些具体的细节,方祥是一概不知的,他只是随着姜伟等人轻轻地笑了笑。 当天下午,县委工作队在东风大队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会上姜伟宣布从现在起完全彻底地推行生产责任制。 第二天,整个东风大队就乱成了一窝捅掉了巢穴的蜂。 农民们把这场中央称作的“生产责任制”叫做“分田单干”,在这分田单干中,也出现过不少问题:例如好田坏田的分配,撤掉队屋,爪分每一块砖瓦,为生产队的几头牛。柴油机。农机具的分配农民们喊破了嗓子,也有的队社员大打出手,造成了一些很小的伤势;最为严重的是曾一度有比较好的农村工作秩序也完全被打乱,大队干部也不认真理事了,整个基层组织似乎已瘫痪,分田到户后,紧接着是一年一度的抢插早稻,抢收夏粮,播种棉花,大小队干部只顾在自家田里劳动,一些日常的工作都巳停止,甚至曾一度小学里也放了假,老师们原先都在队里拿工分,现在生产队不存在工分了,他们家里也分了田,老师们干脆撂下教鞭,卷起裤腿,下田插秧了,学生们也被家长留在家里喂猪。烧火。放牛。,一家一户的劳动,谁家都感到人手的紧缺。 尽管这种农村改革开头的局面曾一度使农村工作混乱,并且还引发了许多社会问题。可分田单干给农民带来的实惠确实令农民们感激不己,最大的实惠是农民们搞饱了肚子和获得了自由。而从本质上来看,这场革命也确实是由农民的迫切愿望和国家的经济状况才造成中央的政策出台的。纷乱过后紧接着是个丰收年,用姜伟以后对农村的这场革命进行调查时一个老农的话把这场革命加以了具体的形象化的概述——那位老农对姜伟说:“我可惜不晓得邓小平住在哪里,要是晓得的话,我真要抱只老母鸡去送给他吃。” 在这场轰轰烈烈,沸沸扬扬,不亚于文革和人民公社的运动中,我们的姜伟同志确实表现得非常突出,他在全县乃至整个古城地区也是把把这场改革运动搞得最好的人之一,他的思想转变和工作作风都令县委、地委乃至省委满意和赞赏。 在周家村分田单干之中,周方祥一家连同他父母一大家共计十口人,分了一头牛,十亩水田和五亩白田。在争争吵吵,抓阄决定好田坏田的分法时,他提出用五亩最好的“米坛子田”换取淤泥垸里那片三十亩湖田。 淤泥垸距周家村有三里地远,是一片终年难干水的低产冷浸田,也许这片地方是原始的沼泽地上的一个小湖坝,虽然经过解放后几十年的开沟排渍,但到目前为止,这片土地上还是没有人居住,一到夜晚,能听到大雁和叫得特别凄凉的鸟儿的叫声。在搞集体的时候,虽然沿这片湖田开挖了不少的排水沟,由于它的海拔高度低于周围的田地,排渍始终非常困难。拥有这片土地种植权的各生产队只能在其间种上一些糯谷,糯谷对渍水的适应性较强,在糯谷的插秧季节,农民们四脚四手地趴在齐腰深的泥水里,一尺远一蔸地栽下秧苗,也不用过多的田间管理,到秋后居然也能每亩收获二三百来斤稻谷。 现在方祥提出用五亩上好的田换取那里三十亩的湖田,周家村的村民们没一个反对的,倒是方祥的媳妇王小梅说什么也不同意,被方祥一阵吆喝才止住王小梅的唠叼。三十亩湖田,是祸是福,且看周方祥去把握。 姜伟升为县委副书记之后,自然他的家也从红旗公社搬了出来,安顿在县委大院的那幢红色的房子里,就其居住条件来说,这套房子还不如红旗公社的好:面积比那里的要小,房子是六十年代兴建的,已经非常陈旧,墙壁上的石灰已风化剥落不少,但它离机关近,对他上班,特别是他爱人马小霞上班有很大的好处。搬到县城中央来之后,由于县委大院离法院大院比较近,夏荣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可怜的夏荣同志由于去年被罗玲娜和张丽娟两个女孩子一阵折腾后,他的名声和形象在法院就不那么吃香了。也好,这等于在年轻人发昏发热的脑壳上哗地浇了桶冷水,这桶冷水对有些昏昏然、飘飘然的年轻人有时确实是一剂灵丹妙药,可以使他们清醒过来并且变得成熟起来。不过,由于他是正规法律专科的学生,自然法律水平在全院还是首屈一指的(当然,大多数的人都来自“生产第一线”)就连新来的院长魏公平在业务上也还经常询问他,上次县院进行的新刑法颁布以来的第一例公审,让他参与合议庭和兼任书记员就是魏院长提的名。尽管他本人对周哲的这个案子在判决上持有情感上的异议,但他为了不少院长的兴,他就没有任何抬杠,要是用他以前的脾气,他非提出强烈的意见不可——他已经趋向成熟了。 尽管他有较高的业务水平,可他还是只能充当一名小小的书记员。通过“罗张事件”和他进入“政界”以来的观察,他终于发现:一个人在政界上混荡,光靠自己所谓的工作能力和知识水平是永远不够的,古人就说过,朝中有人好做官,家中有钱好做人。他是个纯农民的儿子,在他的内亲外戚之中找遍前三代后五代也找不出一个“当官”的,最大的一个“官”是他的一个姑老婊在县化肥厂当车间主任,呸!那简直是不攀才好,攀上还是一个耻辱。所以他深刻认识到:在县城里没有后台靠山是不行的!一旦他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之后,他马上就在脑子里联想起了巳是县委副书记的姜伟。 于是他就成了姜伟家的常客。特别是夫人马小霞,跟他的关系可以说象亲姐弟一样,副书记每天都在外面工作,自然象务重担就落在夫人一人的身上,夏荣于是就承担起了买米,购煤的任务,后来发展到去幼儿园接送莉莉的任务。莉莉是姜伟和马小霞的独生女,今年还只四岁,其外形就象马小霞脱的一层壳,长得漂亮,惹人喜爱,是个鬼精灵,而且还有几分任性。“夏叔叔”几次接送后,每次都在路上给她买一些儿童玩具和儿童小食品,于是莉莉从此后点名要夏叔叔接送。 马小霞小姜伟五岁,其实也只大夏荣三岁,同属于年轻人,自然二人在青年人的问题上很谈得来,当她知道夏荣因恋爱问题在工作上受到了一定的挫折后,她只是轻轻地一笑后说:“这有什么,等姐有空了给你介绍一个。” 马小霞说到做到。这天下午下班后,夏荣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突然有人叫有他的电话,他放下铝饭盒抄起话筒一听,原来是小霞姐打来的,要他马上到家里来吃饭,并说“你伟哥在等你陪他喝酒”。 夏荣连忙出了法院大门,在街上买了袋莉莉最爱吃的巧无力果仁,直奔县委大院而来。当他一进门,发现客厅里己摆好了几盘几碗,姜伟正笑嘻嘻地坐在上首等候他的光临。莉莉一见夏叔叔来了,连忙从桌上溜下来扑向叔叔,夏荣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候将巧克力果仁给了莉莉,莉莉高兴得不上桌吃饭了。 夏荣坐在下首,操起酒瓶给姜伟先满满地斟上一杯,继之给自己也倒满,这才对厨房里叫:“小霞姐,你快来呀。” “来啦,来啦。”随着马小霞的答应声,一个对夏荣来说陌生的姑娘两手捧着一大碗汤来到了客厅。 夏荣的眼都直了。 这姑娘满脸通红,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好象在和人说话,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拖在背后,随着走动,辫梢象游蛇一样在腰际来回窜动,身材高挑,象一棵春天的小白扬,年令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脸上显露出一种没见过大世面的农村女孩的羞涩与忸怩。 马小霞紧接着从厨房里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介绍说:“这是我表妹,刘美霞,去年高考差分,现在家替她父母种地……” “来来来,喝酒,喝酒再说。”姜伟笑嘻嘻地端起了酒杯打断了马小霞的介绍。 夏荣和姜伟碰了一下,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刘美霞端着一碗饭坐在桌角边上,远远地离着桌子,象研究饭粒似的低着头,筷子在碗里半天动一下,可两只眼睛却从碗边上不时露出来斜睨夏荣几眼。 “嘿,莉莉怎不来吃饭。”马小霞突然想起了女儿,连忙放下碗筷,发现女儿正在卧室津津有味地吃着巧克力果仁,“嗳,吃饭时你又吃零食?”马小霞虎着脸。 “夏叔叔给的。”莉莉有点理直气壮。 马小霞一把抱起莉莉来到客厅,批评起“荣弟”来了:“以后吃饭前千万不能给她零食。”口气很冲,可能也是说给女儿听的。可夏荣眼睛瞪得很大。 “喝喝,你的小霞姐说的很正确。”姜伟举起酒杯给尴尬的夏荣解脱了。 吃罢饭,刘美霞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里清洗,夏荣被马小霞叫到了卧室,并且关上了门,开门见山地说:“我的表妹你看得上啵?看得上我就给你介绍。” 夏荣的脸被酒精浇得大红,可他的大脑非常清醒,他也开门见山地说:“我每月只有四十多元,结婚后怎么办?” “嘿,你操什么心啦,我准备马上把她安排到百货商场去当营业员,问题是你的那个老师现在还怎么样?跟那个演员还是不是藕断丝连?” “我和她已经不可能有结果啦,反正关系现在就这样放着,我随时可以和她中止。至于那个……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啦……” “那你先考虑考虑。” “好的。” 两姐弟非常坦率地几句话就把这个问题敲定了。夏荣还有什么可以考虑的呢?这不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吗?拜拜了,我的罗玲娜小姐!再见了,我的张丽娟老师! 天空下着小雨,整个牢房里一片潮湿,霉臭,地板上水涔涔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讨厌的水分子。 “龟爪”提着钥匙,叮叮当当地进了牢房,他在一号子前将门打开,望着里面喊:“周哲,收拾东西。” “要走了。”周哲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龟爪站在门前看他收拾东西:一床盖被,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脸盆和一套牙具。周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向一个犯人努了努嘴(王德林出去的下午号子内就新来了两个人),这个犯人站了起束,向放便桶的角落走去,揭了揭便桶盖,看守以为犯人要解手,连忙向门外退了两步,等他一离开,这个犯人马上弯腰从便桶底下拿出一包东西,这是周哲第二次写好的创作提纲,周哲接过这包东西,将背向着龟爪,一下将其扎在被单和棉絮之间,然后提着东西,走出了监号。 龟爪今天的心情又蛮好,话也还多,他边走边对周哲说:“到农场后,劳动和生活一定很艰苦,希望你首先下定改造自己的决心,将来新生后,人民会欢迎你的。” 周哲将头抬起来,望着雨雾蒙蒙的天空,对龟爪的话不置可否,他的心情同这天空一样阴沉。龟爪又从其它号子里放出五个己判决了的,于是六人一齐走向院外。看守所的院内巳停好了一辆囚车,车玻璃上挂着雨水,车后铁壳上满是泥水,车内已坐有五个从邻县拉来的犯人。 他们把行李搬上车后,一名戴大沿帽的干警上来给他们每两个人戴上一幅手铐。雨越下越大,看守所长打着伞,上车来把腋下夹着的档案送到这干警手中,例行地握握手,寒喧几句,忽然他转过身子,把眼睛盯在周哲的身上,神情严肃地说:“周哲,我很熟悉你的案子和你的性格,我也很熟悉农场的改造环境,记住我的一句话,你还年轻,不仅要好自为之,更要好好地把持住自己。”说完他脸上的肌肉莫名其妙地一阵颤动。 两名挎枪的武装上了车,他们在座位上坐好,面对车后的犯人,一人手中平端着一支步枪,司机发动囚车后开出了大院。周哲透过雨雾,看了看呆了快半年之久的地方,心里在说:“新的人生开始了。”囚车司机大概热衷于他职业的特殊,故意把警报器搞得震天地响,当车子穿过洁净的大街后,周哲突然感觉到,他原来非常熟悉地大街己相当陌生了,同时他感到故乡的天、地、人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那样有种亲切的眷恋之感。他举起没有被铐住的一只手,将鼻尖贴在玻璃上,口中无数遍地朗朗自语说:“再见了,故乡,再见了,我的亲人们。”他那没有血色的五个指头禁不住地在颤抖。 是的,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在梦里,你梦见的总是故乡,无论你在他乡春风得竟,官运亨通,你也不会忘记故乡,假如你是怎样一个命运多蹇,歧路兴悲的人,也只有故乡才能给你某种安慰与希望。这里有使你魂牵梦绕的小河;无边的绿色波浪;肥沃的田野;涓涓的清流;如诗如画的村庄和袅袅升起的炊烟;还有故乡的明月和映在水中的倒影;更有童年的梦幻;少年的嬉戏;青春的光芒……啊!故乡,没有什么时候更使我有此刻对你的无限眷恋。 他的心头犹如一个从高空摔下来的人那样,一种揪心致命的失落之感紧紧地压迫着他,神经也处在极度的悲伤亢奋之中,心中涌上无数赞美故乡的词句和由此而恨别的情愫。他心中这时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在他乡遇到多少不测的风云,一定要对得起故乡,决不一无所获地回到故乡! 囚车在一条发光的油路上奔驰,两边的树木又高又大,几乎快搭成了桥,头顶上只有窄窄的一线天,再走不远就要出江汉县境了。透过车窗玻璃,田野里全是碧绿一片,雨雾中,农民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弯着腰在稻田拔草,田埂上的抽水机排着哗哗的渍水,几头牛悠闲自得甩着尾巴,雨水将它们冲洗得干干净净,雨雾中的空气格外清新,空气中含着湿润无比的水份,夹杂着稻苗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田野上再也见不到那种大呼隆式的人海战术的生产场面,在静静的田园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劳作,这是分田单干来的第一个生产之季。 经两个多小时的行驶,囚车拐入了一条石渣铺设的路面。“这是到西湖农场去的路。”和他铐在一起的一个犯人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 “二进宫?”周哲望着他,窄窄的下巴,突出的嘴唇,头发剃去后头皮泛着青光,牙齿黑黄,齿间牙垢很多,眼角的皱纹己是河网化,当笑之时,皱纹成了“闪金光”。 “又搞几下?”周哲问他。 他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并拢连捏了几下。 “么由?” “亮盖、绣荷包、丢刀、采花都干了”。(意即拎包,偷钱包、持刀拦路、调戏妇女。) “五毒俱全。头次搞几下?” 他伸出两根手指。 “留恋这里还是咋的,咋不吸取教训?” “教训?!”他压抑地冷笑一通后说,“暴力才是我们向人们揭示社会弊端的唯一方式,只有去偷去抢去强奸才会给他们制造矛盾,迫使人们起来消除一切的社会弊端。” “看来你还想改造社会?你又是怎样揭示社会矛盾的?” “反正我们没有工作,没有生活出路,什么前途和理想都与我们无缘,唯有犯罪才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哼,名副其实的罪犯。” “哼。”这人从鼻孔里吼一声,“几年之后你也会跟我现在一样。” “胡说!我决不会重蹈覆辙。” “别把话海在前面了,开头我跟你一样抱着改造好自己的决心,可满刑后哪个用人单位肯接受你,谁来帮助你这个失路之人。所以,犯案可以扰乱他们,使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别想过上好日子。” 周哲听到这里心头不禁怦怦然,从这个“二进宫”口里,他领略到他今后的人生将会是无比的严峻,他同时也感到,犯罪给社会造成的危害是巨大的。他本来抱有许多幻想,幻想在一个黑色的环境里干出一番绿包的事业,看来那将比他想象的要难上一千倍。他决定不再同这个人谈下去,以免把心灵中还仅存的那片圣洁的领域玷污。 公路的路面极不平坦,车子开始到烈的颠簸起来,有人吐了,周哲的心里也感到很不是滋味,他极力地把眼光搜索着车外以减轻不适的感觉。公路两边也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些村庄错落在田野之中,田里几乎全到种着水稻,只有一些高地上才有棉花大豆和芝麻。这时二进宫不管周哲愿不愿意听,又对他说:“解放前,这里杂草丛生,是强人土匪出没的地方,地面比长江底还要低,所以到处都是大小水泊。解放后办起了农场,先前的犯人全是些历史反革命份子,他们来到这里,当初住的是窝棚,一天要干十六小时的活,整天在齐腰深的泥水中劳动,男犯人把那玩意儿都烂掉了,女犯的那里面钻进去蚂蝗,无数的犯人累死在劳动现场,而活着的人将他们的尸体沉入泥底,在上面种上了庄稼。就这样,这里成了米粮之地,整个农场每年产粮上亿,经济过千万,不过话又说回来,每年都亏本,每年都由国家倒贴。” 显然,这是了解服刑地的原始材料,见到武装抱着枪在打盹,周哲的兴趣又来了:“这里全都是犯人吗?” “除看守外,有农工青工,还有一批就业者。” “什么是就业者?” “就是刑满后留下来劳动。” “那不是有工作了吗?” “当然,地位非常低下,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与犯人不同的是他们劳动后有微簿的工资,生活上可以有女人。” “这儿大概有多少犯人?” 二进宫简直无所不知:“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不过以推算出,大约一万人吧,它分五个分场,每个分场又分五个中队,还有一个规模较大的砖厂,酒厂,农科所,至于总场的医院学校商店建筑队机械修理纺织工厂等等,无外不有犯人。它人犯的主要来源是二个地区和三个省辖市,还有部分其它监狱和农场转来的人。不过这只是全省犯人的一部份,这里又只收十年以下的,十年以上的全部送往监狱,女犯则送往女监,还有劳教农场,少管所,收容站,法教班以及各地看守所和其附属的管教所,从我省犯人数量来推算,全国起码有上千万人现正在接受所谓的改造,失去自由。所以我一点也不为我沦为犯人而惋惜,一个政权的强盛和巩固,没有数目巨大的人来牺牲他们的自由和生命是不可能想象的,所以历数各朝各代,各国各地,概莫能外。” 周哲大吃一惊,这个从外表上看去其貌不扬甚至还有点猥琐不堪的人,居然有颗非常敏锐和能 第二十四章 半月后,周哲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本出身在农村,一般的农活都会干,所以在大班子里大田里劳动也没什么。他给家里的父母四狗和远在省城的寒兰各写了一封信,到现在还没收到回信。重要的是他掌握了在这里可以“创作”的条件和机会,这里果然不同看守所,它鼓励并支持你学习,这里有书报,图书室和蓝球场,每天都有两小时的学习安排。同寝室的“大学士”每天就在看书,写字,读英语而没人干扰他,批评他。当然也有不尽相同的,车把式杨整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收工后早早洗完澡,然后跑到别的寝室大战抹克牌,余兴未尽到了熄灯时溜回来,最大的乐趣又是告诉周哲和“大学士”今天给某某又剃了几个大光头,然后倒下就睡,接着就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磨牙。 这天晚上,雷打不动的两小时学习结束后,周哲利用了离熄灯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他首先从枕头中悄悄抽出那摞从看守所带来的“创作提纲”,把床沿当桌子,几块砖作板凳,平静了一会儿心情后,终于在稿纸上写下了最先的一个字。 第二天中午和晚上又坚持下来,当然,隔壁左右和操场里传来起哄的,打扑克的,唱黄色歌和说下流话的声音严重地干扰着他,他只有不停地放下笔,到外面清醒脑子后再来写。这样反复数次,熄灯的信号又传来,他只好收拾起笔纸,怀着事与愿违的怨恨劲倒在床上。这天他想了个办法:第二天他找囚医讨了只装药凡的瓶子,做了盏小油灯,又用一件半成新的衬衣和开手扶拖拉机的犯人达成了一项交易——换取二斤柴油,并绝对保密。就这样,熄灯后他首先将窗子蒙得严严的,对大学士和车把式杨说:“晚上我想写写字行吗?” “没问题。”大学士说,“你把背后的那扇窗子打开,到你吹灭油灯睡觉之前把前面的这扇窗子也打开。” “你也写上诉吗?”车把式杨问,“大学士写了七年上诉屁也不顶。” “我不是写上诉。” “给你女人写信吗?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人真他妈的比我多份烦恼。” 大学士似乎和周哲有某种共同感,没发表反对意见。周哲的床铺前然起了只有豆粒大小的灯火。 他开始无声无息地写下去。 他常常写到凌晨二三点,有时通宵达旦。 他在临睡前或拂晓前鼻孔内用手指一抠能使十个指头变黑,严重的问题来了,鼻炎首先使他的嗅觉失灵,紧接着开始头疼,而且白天黑夜都疼。他开始失眠了,四肢无力,头重脚轻,蹲下去后再起来眼前金星直冒,太阳穴上的筋蹦蹦直跳——随着一声声噪音或说话人的节奏声而跳动。最折磨他的还是失眠,本来白天劳动后身体就非常疲倦,使用脑后使体力和脑力都消耗到了最低点,但他一钻进被子,大脑又格外灵活,天南海北,远远近近,从未想过的东西都跃入了大脑,一会儿耽心翌日的写作,又恐这个情节被遗忘,于是又坐起来重新点燃油灯,这样字没写几个,体力和脑力的疲劳又侵袭着他,他只好又钻入被中,无数次的数数,但还是睡不着。 他又瘦下来,食量减退,眼视力下降,记忆力不行,但他还是一直写下去,写下去。后来囚医的诊断是神经衰弱症,给了他几片安眠宁。 这天他正埋头在写,戴一个净是柴油烟黑的口罩,忽然他的门被敲响了,紧走着一个严肃的声音在叫:“周哲,把门打开。”他一阵慌张地把缟纸拾掇一下起身把门打开,王队长的一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雪亮地射在他的床铺上,光圈在稿纸上停留了一会后,王队长开口说话了:“嗯,果然不错,你在拼命,把一点点精力都拼在上面了。”说着,他拍了周哲的肩膀几下,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还是留条命回去哟。”接着声调完全严肃起来,仿佛将军对手下发号施令似的说:“听我的!熄灯!睡觉!”说完就出了监号,周哲连忙将他送出来,见门外站着门卫老秦,周哲不无揶揄地说:“老秦,谢谢你的关照。”“不不不,不是我汇的报,王队长在监号前见到你房中有亮就进来了。” “我又没说你打了小报告,真是多心。”周哲说完将门关上,他只好上床休息,但刚构思好的一个情节就这样扔掉有点可惜,他只好在纸上黑着写下构思点滴,第二天早起把这个构思整理好,再找时间把它写出来。 出工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但下雨也得出工,在水田里扯稗子时,浑身几乎没一寸干的地方,周哲的雨衣腋下破了一脸盆大的洞口,一阵大雨来时,他身边的人都笑着提醒他:“夹紧,夹紧。”他忙将那个洞口夹紧,雨水才不会毫无禁忌地长驱直入。犯人们在大雨中用脚当手扯了一大会稗子,但休息时间他们是决不会放过的,稻田边有一条地区级公路,有许多车辆从公路上辚辚地滚过,同想也经常看到家乡的车辆,他们的脸色黑瘦,浑身透湿,背后和胸前有赫赫的两个大字,头皮剃得光光的,过往行人真谓之曰:这不是一群人。 高劲松——“疤队长”是个宝贝,他总是无忧无虑地同过往行人调笑,给休息的犯人增添了不少的乐趣,“疤队长”这个绰号出自电影《战上海》中的一个流氓角色,可他喜欢这个名字,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车经过,他马上会说:“入他臭姆妈,想当初在上海我疤队长还不是车接车送,搂着美人,吃香喝辣,娘的。”公路上过来了附近村庄的女社员,疤队长的劲头更大了,他口中飞着唾沫:“喂,娘们,你们的雨衣为什么跟我们的一样?” “一个厂出的,只兴买给你们?”这些妇女习惯于跟犯人们调笑。 “你们不要穿这种雨衣。”“为什么?”“因为这种雨衣是犯人穿的,小心你们也成了犯人。”“呔,这怕什么,我们还不如你们呢,你们真比我们舒服,划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过就是缺个老婆。”“来吧,你来呢,咱们合成一家。”“你不怕加刑吗?”“有福同你睡一次,枪毙也划算。”犯人们个个不亦乐乎。 玩笑顶多到此为止。 一回到监舍,中午饭来了,犯人们的欢乐顿时荡然无存:又是吃了快一个月的水煮黄瓜。这种黄瓜酸不溜叽的,微酸中带有一种潲水味,吃着吃着还能吃出鼻涕虫什么的。 “妈入的,不吃黄瓜又一碗。”“老子明年春上头去菜园把黄瓜秧子全拔掉,看他们还煮不煮黄瓜爷们吃。”“狗入的只会种黄瓜。” 犯人们喜欢发牢骚,发发而已,之后各自还是端着碗黄瓜扣饭呼哧嗒哧地下肚了。周哲无所谓,他端着自己的号饭,扣了一勺子黄瓜就回了号子,他见到号子内正烟雾弥漫,车把式杨靠墙架着两块红砖,砖上放着个铅饭盒,底下的木柴正冒着浓烟,他撅着屁股,两手撑池,两腮鼓得象含着两个大核桃,往火堆上“服服”吹着气。 “你在烧什么呢?”周哲不解地问。 “咱家乡的正宗川味,麻辣烧肉。”他站起拍拍两手,“把饭放下,等会一齐吃。” “你从哪搞来的肉?” “那你不管。” 周哲趁他揭开铝盖看的时候瞥了一眼,哎呀,我的妈呀!几只硕大无朋的老鼠已被烧成了酱油色,呈现出一种诱人的色香味来,周哲有点不寒而栗,未尝先恶心。 大学土李明扣着碗黄瓜回来了,车把式杨的鼠肉正好烧熟。“敢吃吗?”李明问周哲。“不敢。”“没什么,比第一次吃螃蟹要好得多,其实味道还是蛮鲜的。”“你也敢吃?!”“当然。开头跟你一样不敢呢,可后来捉老鼠吃的人多了,而肉欲又刺激着我。”“人真是可怕。”“有什么办法,到了这种地步,一切的一切都见鬼去吧,人也就退到了禽兽的水平。” 车把式杨在床铺上翻腾出半瓶白酒,他们关上门开始了就餐。周哲只夹了一小块肉,闭上眼睛使劲地伸长脖子想咽下去,他还未尝到是啥滋味,感觉到嘴里的不是鼠肉,而是只活老鼠在嘴里乱窜,他赶紧到外面将这块肉吐出来,大吃了几口黄瓜心中才舒服一些。车把式杨哈哈大笑一阵,夹起一根很壮的鼠腿,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大学士也是如此。 鼠肉宴会结束后,车把式杨几下子就把房间收拾得干部看不出破绽来,于是周哲埋头又写起了他的作品,他沉浸在创作的紧张中,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发生的不愉快事件现在都远远地离开了他,他只是在和他作品中的人物交谈。 时空在他的面前跨越,环境己不复存在,他只只在创造与理念的大海里游弋。 大约晚上十一点,王队长的声音传进了房间,周哲慌忙打开门后,王队长慢腾腾地跨进了监房,他扫视了一下周哲的写作现场,在只有一米多宽的两床中间来回不停地踱着方步。他今年四十岁,人生得精精明明,脸上呈然有不少白麻子,但轮廓和线条能使人感到刚毅和严峻。他踱了好大一会,突然立定身子,目光盯在不知所措的周哲脸上,紧接着用左手在脸部绕着圈子摸起来。他有这样一个习惯,当他对一个犯人满意,他会上下不停地摸着脸孔,当不满意或不高兴甚至要发怒时,他就在脸部绕着圈子摸。 从他绕圈子的动作中,周哲已知道他十分不满了,果然他说:“反应不好啊,知道吗?尽管你的劳动改造我现在没什么话说,但有人汇报说你的劳动比刚入监时差多了,原因很好找,半夜甚至整夜不睡,难道不要精力,嗯。” “我……王队长,我的劳动任务每次都完成了,一个犯人所能作的不过如此。” “不,首先是我迁就了你,华干部也迁就了你,这种迁就对你没什么好处,知道吗?你知道大家现在是怎样在议论你?当然我不会象有些人那样说你读了几本书,你有什么生活经历?有什么文学水平来从事它?嗯……我总认为,报刊宣传中所讲的某人在逆境中有了成就是塑造的一种幻想或是人们创造的一种理想,真正坐牢的人还会成什么才?能写什么小说呢?嗯……劳改就应当劳改,即使自己幻想从事文学事业,那只能是以后的事件,以后,知道吗?嗯……犯人应当作的是什么?是拼命劳动,用劳动来赎罪立功减刑;是积极的认罪服法,靠拢人民政府。可是现在,你把劲全部用在你所谓的事业上,那政府每天养你是为什么呢?嗯……我们中队每收一个犯人,必须每月按几十元交给国家,中队的发展只能赚取你们劳动的剩余价值部分,可你不很好的劳动,那中队不是要贴本亏损吗?嗯……你很清楚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个人动机服从劳改大局的关系。我是不懂什么理论的,对文学创作更是一窍不通,我搞了十多年劳改工作没作出什么大的贡献,但我现在是队长,嗯……我认为你们这些人即使有满腹的才华,但思想也是堕落和罪恶的,要不然你们为什么会犯罪呢?嗯……难道当一个小说作者不需要伟大的思想和人格吗?” 周哲象个傻子一样立在床前看着柴油灯影下王队长那拉长了的阴影,他被那嗯嗯的声音搞得非常烦恼,耳朵和大脑里一阵嗡嗡作响。 王队长又踱回来,立在周哲面前,左手在脸上急速地摸了几圈,然后口气严肃地说:“你应当向李明学习,人家正现的大学毕业生,各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可他只是劳改,业余时间读点书,学点外语,最多只是写写申诉,而不象你这样拼命。凡是都不要做过了头,也不要好高骛远,我这是第二遍了,我希望你不要把干部逼急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嗯……我以前就没收并烧毁过不少反革命犯人的日记手稿之类的东西,别以为‘四人帮’垮台后,党的劳改政策宽松了许多,你们就有恃无恐,得寸进尺,犯人毕竟是犯人!”他们孔武匹夫般坚定的语气结束讲话后,迈着强有力的步子出了监房。 同哲呆呆地楞着,大学士和车把式杨正翘首通过蚊帐注视着刚才的画面,但没有说话,除了柴油灯的那股黑烟在上升活动之外,其余的一切好象脱离了这个世界。半晌,周哲动作起来,他一把抓住这章的稿纸,将其撕得粉碎,顺手将油灯猛地掷向门外,灯瓶子叭的一响就碎了,房间黑下来他钻进了蚊帐。 “我说周哲。”大学士终于发话了,“前几天我不是提醒过你不要写吗?看看。” “李明,难道这一次我又错了?” “根本不是什么错不错的问题。” “我的劳动,学习任务都先成了,监规也遵守了,还能要我怎样呢?” “管你这些干什么呢?你还想写什么小说,这里的干部都没能写出小说来,你一个犯人还想在劳改期间创造出超过干部能力的事件出来,难道你连最基本的嫉妒二字也不懂?有的人根本在用奴隶主的眼光看待犯人,或者说我们是劣等人。” “你为什么看得这样透彻呢?啊!”周哲的嘴巴大大地张着久久没有合拢。 大学士仿佛没听见周哲的呼喊,继续说:“其实收工后下下棋,打打扑克,到操场去扔几个蓝球,当着干部的面唯唯喏喏,始终保持一个立正并低下头颅的姿态,再象你现在这样的劳动,我可以说将来你有减刑的希望。何必呢?人生嘛,就是逢场作戏,岂能当真。俗话说,树大招风啊!到了这个年头能混就混吧,有人在逆境中是出了成果,但也有人就是这种成果给自己又带来了新的痛苦。一个作者又一定只对现实生活和理想空间应具有理解和认知的能力,而重要的是对未来的时空要有个正确的估量。你作品的主题我知道,是不是太勇敢了一些,可你估量到历史将来会又朝什么方向发展呢?会不会再来一次反右?或者文化大革命?” 周哲这下反倒不惊奇了,大学土和看守所里的王德林的思想轨迹有什么两样呢?为什么中国人——不管是正常人还是犯人,总要地自己的一举手或一投足都要纳入到政治的思维中去游渡一番呢?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正规大学毕业生对自己在失败群落里沦落,腐朽而无动于哀呢?这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生存意识对于周哲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七年来,大学士一直在致力于上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上诉所写的字数超过了《红楼梦》的三倍,从中央信访办到最基层的法院,从《人民日报》到各种时尚杂志,他都奉献过一份甚至数份“作品”。然而,右派平反了,地富反坏摘帽了,一些冤假错案改正了,可他依然还在铁窗中。他的案件其实非常简单:他出生在省城一个比较殷实的家庭,人又生得一表人才,可他响应党的号召,自动报名从省城优裕的环境中去到了本省西部一个贫穷的山区县城,在那里的第一中学里担教,在他所就职的中学里,他与一同为老师的红颜知已好上了,最后在人工流产的时候,那红颜知己被称为终生不能再孕了。事情如果这样而无背景又可以另当别论,这红颜知己是个有夫之妇,而且还是解放军某部的一位营长,他曾经拔出过枪来要毙了李明,后来还是去了法院。“妄图毁我钢铁长城”几个字使他得到的是十年囹圄。十年似乎对他太不公正,其实不公正远不止这些,他那年轻貌美,留在省城任教,而且是大学同学并恋爱到结婚的妻子离他而去,那仅二岁的女儿七年来也没见上一面。夫妻两地分居造成的这个后果使两个家庭,五个当事人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受到了惨重的打击。世态炎凉,人间沧桑使李明现在变成这样甘愿沉沦也似乎可以理解,周哲反倒由某些责难而变得同情起来。 车把式杨那坚韧不拔的磨牙声把同哲的思绪给搅乱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 早上出工的钟声敲响后,刘先北用枕巾围着头,从被窝中翘首对从监号前经过的周哲说:“你给我跟王队长请个假,我病了。”周哲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他那有红有白的脸,问:“你有什么病?”“我的肚子疼,头疼,腰疼。”“发烧吗?”“还好。” 周哲在排队时给汇报了,不一会王队长来到监号:“刘先北,你为什么不出工?” “哎哟哟。”刘先北有气无力地支撑起身子,“报告队长,我的肚子疼,头疼,腰也疼。” “谁能证明你的乱七八糟的疼?我的肚子也疼,头也疼腰也疼啦,要三天不吃饭才能证明你的肚子是真疼,可你才一餐没吃。” 刘先北似乎被王队长这不讲理的说话方式给镇住了,但他毕竟是街道书记,他一溜身下床,抓住王队长的手腕说:“去,跟我去厕所里看屎,我拉给你看。” 队长毕竟不是“书记”的对手,他马上败下阵来,捉开刘先北的手说:“真有病,那你就休息呗。” 收工后,刘先北拿出一幅扑克牌过来叫周哲,周哲毫不犹豫地过去了,使另外的两个人大吃一惊:“周哲,你这可是史无前列的。” “管他妈的史无前例还是史无前列,来,干几盘,老子不给你们剃几个‘大光头’不算我周大爷有本事。” “好呢,咱爷们来个大战三百合。”周哲与刘先北为一方,不下几合,果然把对方剃了个光头,这不得不使周哲大吹大擂起来:“我说怎么样,我老周可从来不红口讲白话,你们别以为我从不抹牌就不会抹,老子是不屑与你们为伍。” “我们这是给你一泡糖鸡屎吃,别真当成糖了。”对方也不甘示弱。 “来吧来呢,口说不为凭,起手见高低。”他们信心百倍地斗开了。正在这时,王队友跨进了监房,开口就说:“你们啦,真是犯人,没有一点精神,一天到晚只知抹牌,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件。怎么,周哲也干起来了?”说着王队长的手在脸部上下不停地搓着。周哲的兴趣明显地低落下来,他膘了一眼王队长在脸部上下摸着的手,漫不经心地出了一张牌。 刘先北大叫起来:“真臭,你怎么能这样出牌?!”王队长看着刘先北一副擒龙打虎的样子,问道:“你的肚子这时怎么不疼了?” “报告队长,要是一天疼到晚,还有人在吗?队长。” “不干了,不干了!”周哲站起身扔掉了扑克,回到监号后他就躺上了床,他长长地叹口气:“人生的路啊……”李明和车把式杨都到其它监房玩去了,房间里显得比较清静,他索性把灯拉灭,这时高墙上的灯光穿过窗子又透过了蚊帐,投到他的脸上,就在这昏光中他迷糊地睡着了。 突然一阵极轻极轻的卟卟声将他惊醒,声音好象在远处又好象在近处,他仔细听了好半天才辩别出声源来自床头那扇窗子的玻璃上,他撩开蚊帐来到窗前,原来是一只飞蛾在窗玻璃上拍打。他马上明白了,这房里是黑的,外面的灯光射在玻璃上,所以蛾子一定要飞出去。“你是在向往光明吗?”他认真地研究了蛾子半天,最后把玻璃窗打开,“飞吧,尽管那是电灯光,但那也是光啊。” 蛾子瞬间消失了,他望着夜空说:“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倘若那电灯光是一堆火,那蛾子不就完了。自然界的奥秘与人生的奥秘一样让人费解。” …… 突然,一个他不熟悉的人进了他的住处,在对面一个地方坐好,然后对他说:“周哲,不要过份的悲观,上帝是不会过份责怪你的,‘仁慈的上帝从来不蔑视一颗破碎的、痛悔的心。尽可能少犯错误,这是做人的准则,不犯错误,那是天使的幻想,尘世上的一切是免不了错误的,错误有如一种地心吸力’。知道吗?” “对,维克多?;雨果先生的话无疑非常正确”。又一个人光临了他的住所,“不过,光自我慰藉也不是上策,身处困境而应当看到远境。‘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你说呢?不要懊悔己经失去了的过去,应当看到属于你的未来和现在,因为‘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嘛!” “是的,诗人雪莱说的太对了”,又两个人进了他的住处,一个把拐杖放在两腿中间后说:“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的只有一次,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是的,英堆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另一个穿着长衫,留着胡须的长者器宇轩昂地说:“我认为要冲破周围环境的阻力,在人生的路上迅跑,应当还具有一种刚强的胆气。就拿我来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地走去,向着我认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 “啊!导师。”周哲猛地一下跪在这些伟人面前…… “周哲。”一个人推开门,猛地扒开他的蚊帐,他吃惊地起来,失声地问:“我在哪里?”这人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禁好笑,他揉了揉两眼,想起刚才原来是场梦,于是忙问:“什么事?” “华干部找你,在办公室。”他被门卫领出了监舍。 有很长的时间没在夜晚下自由地行走了。夏夜,闷热,烦操,土路上铺着砖碴,一直从监舍通向管教办公室,路两边是高大的榆树,夏夜的风吹来,从树上透下股凉气,浓荫掩翳的围墙上,电网上的灯泡发出摇曳不定的光,斑斑驳驳地照射在争芳斗艳的花圃和树篱上。树木树篱从他身傍无声地走过,似乎是现实以外的另一个神奇的事物。一阵轻风刮来,树叶和树消发出几许声音,隐约是什么远古洪荒而来的悲凉的灵魂在哀叹,这灵魂与宇宙同其辽阔,与历史和人类的进程一样悠久。 天上繁星点点,预兆着明天会比今天更热,更让人焦虑和难以忍受其熬煎。 华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他见到同哲进来了忙指着一把椅子对他说:“坐吧。” 他巳年过半百,脸色清癯,身材精干,头发中已有一半的白发了,由了多年从事管教工作,与犯人打交道,即使他对某个犯人有好感或者认为这个犯人所犯的罪不过是错误一件,他也是一幅严峻的面孔,这就是被犯人称之为的“管教脸”。他用管教脸和冰凉的话问周哲:“你有个女朋友叫寒兰,是吗?”周哲感到吃惊,同时心中一阵高兴忙答说是的。 “她给你回信了。”说着,他从桌面上拿起一封已撕开缄口的信。尽管法律上规定开拆他人的信件是犯罪行为,但犯人已不受这一法律条文保护了,管教开拆犯人信件不但不违法,而且是合法的,为了使其到犯人手中的信件“合法”,相反,每封监外的来信都必须拆开,有些信件管教根本没兴趣看,只是以拆开缄囗后才使这封信合法化地到犯人手中。本来周哲的这封信华英只是想履行拆开缄口后就由管邮件的犯人递给周哲的,他见到是所大学的落款,于是怀着好奇的心情看了这封长达二十页的来信。他对这封信研究了一个下午,尽管里面有些使他这个年令段的看了害臊的话语,但凭他的直觉,他知道周哲和寒兰将会是对与众不同的恋人。同时,周哲也许正在心灵的危崖上焦灼,他的精神在天空与地面之间遨游,会升向天空也会坠落尘埃。为了对一个犯人负责,他翻出了从看守所转来的同哲的档案,对他的案件、性格和曾有过的思想轨迹有了大致上的了解,他决定晚上好好跟他谈谈。 尽管周哲迫切需要看手中这封信,但华英摆出了和他谈话的架势,于是他只好将信装入口袋,坐着。 他俩开始了推心置腹的谈话。 “就你这个案例来说,法律对你是存在某些问题,今天责备你的话我不想说,只想告诉你法律上的有些事项以解答你现在所面临的危机,这样对你今后不算漫长的改造也许会有好处。 “要知道,法律并不是真理,即使法律是真理,但执行它的人不是真理的化身。这就多少存在一些问题,显然法律条文是僵死的,可到了执法者手中它就非常灵活了,之所以灵话,是因为执法者彼此的道德准则,素质修养,世界观以及生活中的利弊关系来权衡决定的。就你这个 第二十五章 小暑过后,天气就该出梅了。理工校园里也是一年最富生命力的时期:满校园的树木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花圃和道傍的花带花团锦簇,鲜艳无比;高大的夹竹桃和蓬勃的月季开得如火如萘,耀眼夺目;空气中弥漫着月季的清香和栀子花的浓郁。雨季结束后的天空清明而空远,碧澄而湛蓝。一旦天空的乌云散尽,艳丽的阳光普照,大自然就该是个流火的季节了,特别是素有火炉著称的省城更是暑气逼人,到处是“炙手可热。” 而在此时的校园内,临届毕业的莘莘学子们正在为自己的分配去向搞得沸沸扬扬,热气腾腾。虽然国家对毕业的大学生们都给有一个铁饭碗,但有些有来路和有去向的宦家子女们为了找一个更好的理想空间正在到处奔走,热线联络,校园和省城的一些单位也被学子们炒得炙手可热。 校园沙龙的首任经理黄亚平先生已经辞去了他的经理职务,他目前正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就职已职络好了的省汽研所;二是响应学院号召,报名到内地和边远地区去,他可以选拎其有汽车相关产业的小县城或小城镇。可是这个第二选择他目前还未下最后的决心,他要得到一个人的明确答复后才能定下来。 这个人就是他的小学同学,在大学也同了近三年的寒兰。 严格地说,他与来自江汉县城的寒兰在学院里认识的时间也有二个年头了,他们在一起也交谈过许多领域的话题,作为黄亚平来说,从那天晚上在沙龙里偶遇寒兰以来,他就下决心要爱上她,尽管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单恋,但他是个有信心和充满自尊自强的人。以他家中的条件和在省城的地位,他认为争取获得小学同学的爱情是不会太难的。可时至今日,他己毕业在即,而对方也只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他还是什么也没获得。记得还是大三的那个冬季里,他明确地向她献过过份的殷勤,意思也很明白,可寒兰不是个狭隘意识的姑娘,他不愿伤害他那一颗好人的心,没有把她跟周哲的感情和周哲的事件讲出来。后几次他们也在一起聚首过,但寒兰的忧郁和心事重重弄得两人总是不欢而散。越是这样,黄亚平以为寒兰是林黛玉式的性格,他就越发要保护她,把爱情的力量献给她。他也明确地邀清她到他家中去做客,并且家中己准备了招待他的丰餐美羹,还给弄来了一辆机关的小车,可寒兰给婉言谢绝了,当时弄得许多人都非常尴尬。 现在己经没有退路了。黄亚平在微机室里找到了寒兰,她正在一台djs—6机上操作算法语言中引入过程的概念,过程的引进可大大地丰富算法语言的内容,它是算法语言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用这些过程引进可计算定积分的辛普生方法,解常微分方程初值问题的龙格——库塔法等等等等。她到微机室来也许只是换换脑子,因为今天的课程很紧张,上午是复变函数与微积分,下午又刚上完布尔度量与随机过程,思维总是在那些字母和数字构成的语言中穿梭,现在在这微机上操作,思维只是从一个命题转到另一个命题,这也是一种休息。 黄亚平上来不由分说地随手一揿,关掉了微机,弄得寒兰对他认真地看了半天,她当然从他的脸上读懂了内容。果然他说:“为了不后悔一辈子,我认定必须需要你做我的人。”他很激动,厚嘴唇呐呐抖动,黑红的脸膛显得颜色更浓,可他随即又很绅士风范地宣称:“当然,你是自由的。” 寒兰听到他的话和见到他这幅神态,开头感到有几分好笑,可见到黄亚平一脸的认真像,她终于没能笑出来。 寒兰的脸上只是一片平静,没有丝毫的激情,她也认真地站起身来,见黄亚平今天打扮得与平时不大相同:皮鞋擦得黑漆发亮,笔挺的西裤,雪白的衬衫,大热天袖口也扣得紧紧的,脖颈里是一条鲜艳花哨的真丝领带。她这才禁不位卟哧一声笑了:可爱的亚平同学今天怎么打扮得象高级宾馆的领班,或者象国际事务场合的工作人员?“我想……今天是星期五,我想让你去我家。” “今天不行吧,等有时间我一定登门去看望伯父伯母。”寒兰依然是婉拒。 “不,我爸妈一定要见你,我在很早以前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了,还有我姐也很想见你,他们对江汉县都很有感情,特别是对你爸,他们都还记忆犹新。你是知道的,我很想在今天把我们之间的感情确定下来……” 黄亚平说到这里,寒兰马上将他的话制止了,她一把拉着他出了微机室,生怕被里面正在操作的同学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们来到了校园中央的大道上,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西天的太阳依然还高悬在天空,天气没有丝毫的减轻热度,大道上热气袭人,富含阴离子的大树底下对火炉的暑气也是毫无办法,两人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现在正面临着分配的选择,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选择省汽研所,明年你毕业后也同样可想办法留在省城,如果你毕业后愿意回到你的家乡,我现在就可以申请到你县里去,你们县汽配厂和二汽、玉柴联营搞得很好,规模和效益都不错。”黄亚平情绪有点激动地给寒兰摊了牌,这反倒使寒兰的内心更加紧张起来,因为从黄亚平的话中她已经明白了一切,但她只有一个寒兰呀,不可能将自己分身为两个女人啊,她的脑子里只浮现着一个光着头身背重负的有几分虚无缥缈的身影。 按说,黄亚平的家庭条件和经济状况对寒兰来说是非常合适的,可是,仅仅这些就能让她改变初衷吗?然而这些对她来说确实也还面临着一个很严峻的选择。假如在上大学前没有与周哲的那段情,她也许可以考虑去黄亚平那在省委机关所在地的家。况且她的父母和哥嫂也希望她能在省城找个好婆家,就走省城的姨妈也愿意姨侄女离自己近点,而且姨妈曾许诺过,要是她在省城找了婆家,她负责给陪嫁彩电冰箱洗衣机,她自己没有生女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姑娘出嫁。 可今天,黄亚平的家是随便去得的吗?作为同学普通朋友去去是可以的,但问题已不是那么简单了,不能有丝毫的蒙哄行为和言论。尽管她非常不愿意将周哲的情况说给黄亚平听,可现在不说明是不行了,他如果真的一个申请给分配到江汉汽配厂去,那将会产生更多的麻烦。 她必须向他摊牌了。 这次寒兰主动把黄亚平从中央大道上引过来,来到了校门附近的校园沙龙,由于天气炎热,沙龙还没到营业时问,寒兰提出到大街上走走。 出了校门向左拐不远就有一条林荫大道,大道上车流如潮,人流如海。此时正是下班高峰后的尾期,在这大道上运行的电车也好,公汽也好,都满载着人,轰隆隆吃力向前挣扎着;都市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缓缓移动;两边商店的大玻璃橱窗中,假体时装模特带着永远的高傲和目空一切;从巨型大厦顶层逶迤至地面的彩色广告带气势不凡地在吸引行人的目光;大叶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姑娘们的裙子飘逸飞场;越穿越紧、越穿越少的上装使姑娘们透出一种诱人的美感和令心怀叵测男人们激荡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性的冲动;刚见改革开放的成效而还没重视噪音污染的商场到处传来音响设施刺耳的流行歌曲和电子音乐。 可寒兰的大脑里和眼前只浮现着那高大英俊的身材;那光着头身背重负的有几分虚无缥缈的身影;那伏在柴油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那背上的汗水汇成河而仍伏身耕耘的身影;那在严寒里不时向握笔的右手哈气的身影;身影…… 然而,她现在正在这文明鼎盛的大都市里,和着身边另一位绅士般的男性优雅地在大街上漫步,享受着祟高的人生。人生啊!你是何等的让人难以捉摸,你总是让人感到过于的沉重和艰辛。 一种沉重的心理压抑又出现在她的心头,瞬刻表现在脸部,可黄亚平还没察觉到,他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 “亚平,我必须跟你挑明了说。”寒兰的声音显得是那样的阴冷和凄凉,使大热天的亚平骤然间不竟感到心头发冷,他瞟了一眼高出他一个额头的老同学,连忙将身子朝上涨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说下去…… 曾经有些电影工作者对蒙太奇手法只能在电影画面上使用深感遗憾,在情节的创造上他们谓叹不如小说家那样纵横驰骋任意挥洒而在锐意探索。说罢寒兰在省城的大道上与黄亚平正在谈话,我们就让他俩继续谈下去,而我们的笔端却一下子从省城跨越几百公里来到了离江汉县城不太远的比较贫困偏僻的周家村,我们在稻场上见到了正忙得焦头烂额的前生产队队长周方祥。 我们清楚地记得在分田单干的时候,所有的村民都在争房前屋后的好田,高产田,而周方祥却用了五亩“米坛子”田换了於泥垸的三十多亩低湖田。呔呔!啧啧!这个方祥伢呀,不栽跟头才怪呢。当初有许多老人都这么说,连他媳妇王小梅也噘起个嘴几天没理他,上床之后只给他一个脊背。 一年多以后,我们再去看那片湖田,嘿!他妈的周方祥怎么有移山倒海的法子,那三十多亩田怎么不见了呢?替代的是深沟高垅,土地流油,庄稼比他妈的施三遍化肥的田里的庄稼都长得还顺当,绿汁仿佛要向下流淌,一阵风吹来,绿叶丛中掩藏着的稻花齐刷刷,粉嘟嘟,这阵势到秋后不打它个亩产千来斤才怪呢。咝!周家村有几个老人,包括周哲的父亲周思福,老队长周思顺仿佛害牙疼病地咧着嘴,被周方祥这片地上的庄稼长势吓昏了头。他们蹲着把帐一算,我的妈呀!这还了得,到秋后不要收他个三万来斤毛谷?这可是原生产队的三股之一啊!“这小子要成爆发户了。”对前些年打击“暴发户”还记忆犹新的老队长周思顺不竟脱门而出,“说不定这伢要倒楣在这三十多亩田上”。老共产党员用手背捶了捶隐隐发痛的腰,又说:“共产党的财会让你发吗?”他同身边的几个老哥们嘀咕。 几个老哥们见到他那条被姜伟打瘸了的腿,木讷的脸上也不竟有几分吃惊了。接着,他们象这种打击马上会来到似的,一个个从周方祥的田头溜了。 今天,已到了秋后,周方祥已经将稻谷全都收割到了自家的稻场里,连着几个昼夜,用三头牛三架石磙把稻谷全都碾了下来,果如几个老鬼子估计的一样,晒干扬净都有三万斤,光是稻草就有两大干垛,烧他个两万来块青砖不在话下。 “这下周方祥是心急含了个热汤圆,吞又不是吐又不是。”周家村的几个老鬼子还在这样认为。可周方祥却不是这样认为,要是周方祥这么孬种,他还是周方祥吗?这三万斤谷来得容易吗?来之不易啊!去年初夏争得这三十多亩田的种植权后,由于误了季节,去年一年跟生产队原来的种植方式一样,只在没胯深的田里种了一季糯谷,收获几千斤,把公粮水费和大小队提留一交,所剩无几。去年冬季,他带领全家大大小小十口人,连他三岁的儿子也住进了在湖边搭的窝棚里,在那片土地上横七竖八象切豆腐一样开了不少排水沟,又用原先搞副业时挣来的钱雇劳力在低洼这面堆起了一道横切面近一个平米的土埂,一台小三马轴流式抽水机长年排着渍水,不知是玉皇大帝有意要让分田单干的农民有个好收成还是咋的,这一年特别的风调雨顺。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对土地只要舍得投入,舍得花大气力,还要把它当儿子来养,土地也是个很重情义的家伙,它也决不会亏待你。天还是这片天,地还是这片地,人也还是这么几个人,可人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后,它所产生的结果就大不一样了——这就是为什么生产责任制具有如此之强的生命力的症结之所在——也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公有经济与私有经济的区别之所在。 现在这三万斤谷是收上来了,但周方祥一点也不怕风言风语中说的那样——打成暴发户。他在稻谷还未登场的时候就己经想好了,等谷收到家后,他就去找县委副书记姜伟。 这天,他来到原来的七队夏家垸夏荣的家里,从夏荣的父母亲嘴里知道了怎样才能找到姜书记的办法,第二天他就直奔县委大院,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姜伟。此时的姜副书记已由四个字变成了三个字:姜书记。我们可怜的原县委书记鲁江华同志在这场改革大潮中,被汹涌澎湃,排山倒海的巨大潮水给冲到了省某厅下面的某局担任第三副局长了,他曾谓叹过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农村经过那么多年的较量终以社会主义的惨败而告终的话,可现在他只能在副局长的座位上喝喝清茶,谓叹自己的官运了。 周方祥把耽心政策变的心理当着“大官”们说了一遍后,姜书记亲自离开座位,亲自给周方祥倒了一杯清茶,亲自为方祥同志点燃一支带嘴的烟,然后亲自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政策话也没说,只是无比亲热地邀请他:“走,中午到我家吃饭去。” 周方祥跟随着县委书记下楼来,腿肚子都有几分发软,经过最后两级台阶时,他两步错跨成了一步,结果一个趔趄,把脚脖子给崴了一下,他瘸着步子跟随着姜书记来到了办公楼后面的家。 周方祥在全县第一家的门前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姜伟连声呼唤他才在门前狠劲地抖了几抖脚下的鞋,使劲地拍了拍周身一遍,畏畏缩缩地进了家门。 马小霞的眼也不生,当然她认出了曾经抓过姜伟前胸衣服的那个生产队副队长,然而,政治夫人的素质没有使她对这个乡巴佬产生丝毫的不悦,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声招呼着:“快请坐,快请坐。”说罢去泡了杯茶。 周方祥手有几分抖地接过茶,放在茶几上,这才半边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夏荣推开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挺着很大肚子的妙令少妇,这就是他的媳妇刘美霞。去年由小霞姐担媒,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夏荣就和刘美霞好上了,腊月十八举行了婚礼,现在妻子刘美霞已有大几个月的身孕了。 我们曾经有些人,特别是有些作家对爱情的描绘总要掀起那种恩恩爱爱,生生死死的感情涟漪,其实绝大多数爱情都是平淡无奇,象一杯白开水那样无滋无味的,爱情的结局——婚姻更是如此,一个婚姻的缔结,出于真正的爱情需要也不是很多的,有时婚姻实际是利益、权势、金钱等等的代名词。尽管我们的夏荣同志曾经为了爱情的浪漫与李霞女土、罗玲娜小姐、张丽娟老师有过如此众多的感情纠葛,情波爱浪,但最终他只能拜倒在权势的石榴裙下。 也好啊,生活的任何赏赐都是美好的,爱情有什么作用呢?又不顶吃不顶喝,还他妈的尽给些麻烦。与刘美霞婚后,生活不是有诸多的好处吗?首先,他在今年春季里由书记员的职位一下子上升到了刑一庭的庭长职位,而且手中还握有组织部门颁发的由县委书记兼人大主任签名的干部聘任书,他又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充实与振奋。其次,刘美霞在县百货公司化妆品柜台上班,每月工资比他还多拿几元钱。由于接近化妆品,这个来自乡间的高考落榜生己经完全变了样,甚至比土生土长的城镇姑娘更能城市化,当节假日他们挽手上街或出入影院时,那些时髦讲究的伉俪也要对他们刮目几分。 “你还认得我吗?”周方祥的半边屁股离开沙发,站在夏荣面前。 夏荣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才用手拍拍后脑勺说:“认得认得,你不就是周哲隔壁的周方祥吗?”他无形之中在这种场合这样的环境里把周哲的名字给带了出来。 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县委书记这时突然插话了:“说起周哲,你们都去看过他没有?”周方祥和夏荣都摇了摇头,面面相觑。 “你们应当去看看他,他可是你们的好朋友呀。”县委书记这时不知怎么来了一种情感,亦或是恻隐之心。周方祥和夏荣都没吱声。 县委书记接着又说:“这个伢本来应当是很有前程的,可是……好了,我们不应当责怪他了。我今天只是想说,假如你们日后有时间去看他,请代我问候他,同时,我听说那天在法庭上他说是由我下达的命令才使他几年的工分和口粮被人扣住了,这完全是个误会嘛。我从来就没有下达什么命令要人扣住他的工分和口粮。这完全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县委书记好象为这么一丁点“小事”受到了天大的委曲似的。 面对这种情况和环境,夏荣和周方祥只有尴尬,或许他们的脑子中也有颇多的感概吧。倒是周方祥的心中象萤火虫的屁股——亮闪闪的,他是县委书记与周哲发生一切事件的见证人,但今天他不想说也不能说什么,往事如烟,人生啊,要说这一切的发生,主要的不是哪个当事人的错,而应当是当时环境的错。 “吃饭,吃饭。”厨房里的保姆喊起来。 饭后,周方祥得到了全县第一号人物对他的鼓励与支持,他也就下了心,同时他当着县委书记表态,今年向国家出售两万斤粮食,这也是他来找姜伟的主要目的。姜伟决定抓住这个典型在全县,乃至全地区全省大力宣扬一番,不是有个农民提出向国家交售一万斤粮食以换取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而轰动过全国吗? 大寒过后,西湖农场周围的田野就显得一片凋零,残败了。这时间,满地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就连生命力那么顽强的小草和野菜也全都死去了,僵硬光秃的树枝树梢在寒风中可怜地哀叹,丰硕繁茂的田野死气沉沉,破旧的监舍里寒风瑟瑟,用塑料纸钉上的窗户整日整夜发出那种低温下塑料抖动的清脆声。在这样冰冷的环境里,犯人们当然也得出工,他们畏手缩头地用迟缓的脚步和一双没有任何希望的的眼光在田间劳作,多数情况下是敲开薄冰,铲除积雪,进行着田埂和沟渠的修复和整理。 在这样冰冷的环境里,周哲也没有停止他的“作品”的修改及誊写,调入生产大班后,在王队长的管辖内,体力劳动非常之大,再者那种创作的环境及氛围也荡然无存,资料和可资参考的书籍几乎没有,他对自己作品的修改常常自己都感到非常不满意,自己感觉到在推着一幅磨光了的石磨,深入不下去,创作灵感和激情也没有在写初稿时那样敏锐丰富,加之他受本身文化程度和文学修养的制约,生活积累和年令段的限制,他感到自己是在勉强支撑着,是那种实在写不下去而硬写的精神与实际状态中。 尽管如此,他还是按计划在刑期二周年的“纪念日”里,完成了这部作品的第一稿。他常常面对着大平原上那种寥廓澄明的天空,面对着寂静而寒冷的夜晚,有着那些火热的联想和充满希望的美梦。 农历的正月初五。在这个春节里,周哲也没休息一天,他用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将稿件全部阅渎和修改错刘字,到这天晚上他终于认识到应让“作品”出发了。 当然,他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初中毕业的在押人员,只有这个环境里年轻人的那种冲动和对社会环境的浅薄认识,他连文坛是怎么回事,一部作品从诞生到面世要经过一些什么步骤,他一概不知。他对文学界的认识仅仅只从一些杂志上的介绍和报纸文艺栏目上对作品的评头品足而捕捉到的一点点信息。他特别记得雨果把《悲惨世界》寄出后,只用了那封全世界都闻名的标点符号信件就解决了,这其中应当说没丝毫的复杂可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不是将作品寄出后不久就收到了出版社电报式的回信吗?那也非常简单。这就是引发他对中国文坛的认识,所以说年轻人的幼稚和激动实在是他们的天敌。 他已经想好了,是关在铁丝网和高墙内想好的,他要以寒兰的名义向本省一家大型文学刊物寄出去,他已经向寒兰发出了信件,要她在这个春节里过来一下。 两年来,一个繁重的任务在这个时光里每分每秒都在压迫他,然而一旦在某一天这个任务完成了,他心头仿佛卸下了一幅重担似的。两年来,他没有哪一个晚上象今晚这样睡得香甜,以致一个来叫他的人使了半天劲才将他从酣睡中唤醒,他醒过来,只听到这个人说:“快起来,你的女朋友来啦。” “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地。这时,天空中还在飞雪,树枝上和高墙电网上挂上了一层棉花般的雪,气候反倒没有前几天寒冷,不过周哲一出监舍还是禁不位打了了寒噤。周哲跨出监舍院门,直奔接见室。 在犯人中,特别是青年犯人,能有一个女朋友,甚至是城市里的现代女性,这实属罕见。这种消息很快在监舍里传播,由于下了大雪,又是新春佳节之中,犯人们这几天都在休息,所以他们自动地聚集到监舍的院门前,透过那种木栅栏门的缝隙,望着接见室。有几个犯人硬要出去近距离观看,可接替周哲职位的“瞎子”(他是高度近视眼)将木栅栏门给锁上了。尽管如此,这种情况仍使犯人沸腾、安慰、甚至对他们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了信心,他们分享着周哲的幸福。 寒兰今天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的青色呢质风衣,一条洁白的大网眼羊毛线围巾,上面还挂着雪花。她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在庄严肃穆的黑色和洁白无瑕的白色衬映中,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成熟少女的高雅、端庄和安祥,那丰满的胸脯和匀称的身材表现出的是青春的美感。 “你好。”周哲走进接见室,他多少次在梦中或是思念她的时候准备在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和她紧紧拥抱,亲吻。然而今天他本已扑到了她的身边,可见她只是慢腾腾地从接见室的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现出的不是激动而是痛楚的表情时,他折过身子坐到了另外一把椅子上。 “怎么来的这样早?”“搭了趟便车。”“冷吗?”“还好。” 他们似乎很陌生似的,一问一答,丝毫没有久别的情人那种倾诉衷肠的激情。是啊,几年来他们没有很好地在一起谈话了,没有在一起亲热乃至在那广播室里时十八九岁间的种种激情甚或一些过失的行为。几年来他们通信逾百封,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微妙的心理变化双方都很清楚,在信中他们可以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地写上洋洋数千言的长信,可见面后相反没有话了。 正在尴尬之时,管接见的李助理端着两份早点进来,自从华英从管教的位置上被挤走之后,这位干部就接替了管教工作,他对周哲是怀着某种敬佩和同情之心的,从杂务组调入生产大班后,在劳动环境那样恶劣的情况下周哲能坚持下来,这多少有一份这位干部暗中的关怀。 “快趁热吃了吧,寒兰同志一定冻坏了。” 就冲这两份早点,在劳改场所是不易得到的,因为这是从干部食堂弄来的早点,而且还是李助理员自己掏的餐票。周哲与寒兰确实是对特殊的恋人,他们坚定的爱情早就在干部和其家属中产生过非同凡响的影响,人们赞赏着他们的这种坚贞不渝的爱情,特别是对寒兰,更有不可理喻的赞赏,李助理员今天亲自送来早点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他们吃完早点,寒兰将带来的书籍和零食交给了周哲,其中有很大一包周哲喜欢吃的上海软糖,周哲将这些捧回监舍,把那包糖委托车把式杨分给了犯人们,他则拿着一大包稿件又出了监舍。李助理员知道周哲拿的是什么,按规定这是要检查的,但他故意装着没看见似的对周哲说:“你送小寒同志去那个车站吧。”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田野被白雪覆盖着,北风骚骚,飞雪浙沥,银装素裹,漫天皆白,好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 周哲腋下夹着那包稿件,寒兰双手交叉地放在腹前,他们的脚下发出嘎嘎的响声,慢慢朝西湖农场那个小小的车站站点走去。路面的积雪被过往的车辆辗成了水,中间一汽车宽点的路面上没了积雪,只见到水渍汪汪,两边的人行道上的积雪也 第二十六章 时光流逝,灵魂与肉体在时光的长河里消退,生命的源流在荒凉的额上切下道道沟壑,世界在历史的沟壑中被掩埋或更新。 ——文学,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文学,你振奋了我苦难与彷徨的人生;文学,你恢复了我青春的奋斗和爱;文学,你使我在漫漫人寰中找到了自我;文学,你使我那失之偏颇的精神找到了心理平衡的砝码。 ——让我们作伴吧,去迎接那无休无止的人生历程吧,我要躺在你那温暖柔软如席梦思一样的柔床上,去享受那生命赐予的快乐,去舔理那伤痕累累然而正在愈合的伤口。什么都不可怕,我只要有你。但愿你也不会如我的人生、我青春的历程、我的故友、领导们,在我心灵伤口的愈合期内又来折磨我一次。 周哲躺在监舍的床上,享受着心灵中最痛快、最神圣、也是最忧患的幸福。 狂风暴雨在拼命摇撼和冲击着平原,大风带着尖厉的啸音,从西北角向座落在平原之上的监舍发起猛攻,电线被刮得拼命向前荡去,又执拗地荡回来,高墙之巅的电网冒出点点火星,门卫平顶屋面上用牛毛毡搭盖的遮阳棚经不住折腾,来回摇了几遍之后,歪歪斜斜一头从高空倒毙于地。傍晚被雷雨从田野里赶回监舍的犯人,绝大部分倦缩在铺板上,耳听风雨肆虐,雨水从破旧的门窗缝里吹进来,变成了细小的雨丝落在蚊帐上,蚊帐里的人只能更紧地卷紧身上的被单。这时周哲也刚躺上床,准备享受他心买中最美好也是最丰富的幸福——寒兰的来信。下午站队出工时,李助理员将一封信交给他,劳动中他本可以偷空看这封已拆开缄口的信的,但他愿意压抑这种欲望,愿意把这种享受延迟,延迟到欲望的高峰为止。 那次雪天寒兰将稿件带走之后,按照周哲的部署,寒兰就在江汉县城将稿件寄了出去,本来周哲希望她在返校后直接将稿件送到编辑部,但寒兰因为对文学和这部习作都比较陌生,况且这是她最后的一个学期,毕业论文,分配去向将迫使她无力参与其它费时又费精力的事件。一般的诗歌,散文及短篇小说总是听编辑部讲需要三个月右左才见回音,周哲想他那个几十万字的“大部头”,起码需要半年左右,于是他就在满五个月后的一天以寒兰的名义给编辑部写了一封信,不管作品能否发表,或者亲爱的编辑老师附加一纸退稿信或修改意见总会有的吧,现在他算计着这封信应该来了,寒兰的来信正好在这个时间段,所以他特地把这种成功与否的信件延迟到这时。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也许他对这种希望看得太重太大,也许他信仰中的某根精神支柱现在很坚固,也许这里正骤集着中华民族苦难的勇敢的勤劳的不屈不挠的全部道德的情操的和历史的沉重的责任感;也许这就是火药精神造纸术精神指南针精神印刷术精神万里长城精神大运河精神。他的双手一阵发抖,倘若是一封如《钢铁是怎样练成的》那封电文式的回信——小说很好,即将发表,祝贺成功。那他将会从今天的历史的现实的和人生的负罪感和耻辱感中得到升华(该死的年轻人的幼稚病狂妄病或者更确切地说叫做周哲病)。他轻轻地抖开信纸,突然从里面掉下来一张很小的纸片,他连忙将纸片拣起,只见上面写着: 寒兰同志:来信收阅,经查询,我们没有收到过您的长篇小说《美好的青春》稿子,请您从邮局设法查询。xx丛刊编辑部。 他的上半身象安了弹簧似的一下子从床上给弹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把这张纸片又读一遍,不错,字迹虽有几分潦草,但表达的内容和纸下方的印章却是准确无误。 一道强烈的闪电从天外钻进了窗子,几乎在同时,一声带有啸音的巨响将大地给撼动,卟的一声,有股青烟从电保险盒中冒出,所有的灯光在这一瞬间灭了。 他神经质地跳下地,闪电,雷鸣,狂风,大雨,不是在进逼大自然,而是在进逼他的心灵,进逼他的灵魂,他处在信仰的悬崖边缘,他在焦灼,在残喘,象被放进斗兽场的斗兽一样在斗室里来回冲撞了几遍之后,用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心情和索索发抖的双手点燃了那盏柴油灯,又展开了寒兰的信: “哲:我不好怎么对你说,怎么说呢?你能经受得了这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吗?你要我代寄的稿子编辑部说没有收到,我从邮局查询过,邮局的包裹单上明明签的是该刊物的一名xxx同志签收的,我又亲自到这个刊物去找了一次,但这个刊物说没有这个xxx,而且该刊物的一位同志告诉我说整个文联省也没有这么一个人。我也搞不清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知稿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失落了。这是你一片青春的热血,不仅如比,而是你在苦难中的一点希望,你只有半年就该出狱了,这种打击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可我又怎么能蒙得住呢?我现在也不知怎么办才好,目前我们正忙,考试,分配去向等等忙得人慌忙脚手,我没别的办法去查找稿件……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发疯了,急得大叫:“天啦,这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拉开门,风夹带着雨卷进来,他心中在刮着比这更大的风雨,他冲进雨里,望着天穹,“上苍啊!难道您对我的惩罚还没够吗?”雨丝从门外飘进了监房,就连里边的车把式杨和李明的蚊帐上也感到了雨雾,他们对周哲的行为有诸多的不理解,反正两年来,他们见周哲有几分神经质,今天又不知周哲的哪根神经犯人,所以他们懒得在床上动一下,倒是车把式杨对站在门前雨中的周哲喊,叫他快把门关上。 可周哲没有动丝毫,雨水从他头顶一直浇下来,他就这样站在夜雨里。 不知什么时候,风雨停了,周哲浑身发抖地立在外面,其它监号的人见雨停了,都纷纷出了监号,见周哲一个人站在外面,全身透湿,许多人都知道他有几分神经质,所以没人理睬他,他口中也真象神经病人一样反复念叨:“上帝啊,你对我的惩罚还没够吗?”午夜来临了。夏天的暴雨过后,天气顿时晴朗起来,在天上,一等星穿透薄雾般的云层,稀稀疏疏,它们用它那不太明亮的星光在天空中一闪一烁,表明着气流在天空还在剧烈地运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一场风雨。 他终于从那种急躁与绝望之中冷静下来,他开始分析这件事和找到补救的办法。他再次展开寒兰的信,见信中说过,明明是刊物的xxx签收的,可这刊物确否认有这么个人,稿件不是失落在编辑部又是失落在哪儿呢? 他对文坛的内幕一概不知,以为自己那么重视的东西别人一定会重视,总不至于随手丢失或作废纸处理吧,这里面会有什么复杂的情况呢?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他自言自语地说,但他马上将这个念头丢开了,他是个在押犯,在押犯是不会有假期的,更不可能有外出的自由。“难道我的稿件就这样丢失了吗?难道我几年来用心血和汗水写出的稿件就这样丢失了吗?难道我的希望信仰与追求就是这种结果?一定要找到稿件!逃!” 他想到逃字的时候,心中不禁怦怦地跳,他看了看监号的人,犯人们同往常一样,电灯修复后,车把式杨又去别的监号打扑克了,李明在蚊帐内看书看累后己发出了均勺的呼吸声,二年前脱逃后在鄂西山区抓回来的魏竹其住在周哲对面铺上,此刻也不知窜到哪个监号吹江湖去了。一想起逃和魏竹其连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寒而栗,魏竹其那年脱逃之后,他用一个木箱做了个测字算命的玩意儿,他用这个玩意儿就在长江沿线上跑起江湖来了,每天的收入除去开销还能落个五元十元的,有时生意好还能进个二十来元,他在岳阳上船后,准备去沙市跑码头,同船遇到了一个因高考落榜而在外流浪的姑娘,两人一见衷情,上岸的当晚就在沙市一旅馆同宿了,以后又辗转到鄂西山区企图安居下来,那姑娘居然还为他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后来事件败露了,被当地抓了起来,送到了西湖农场看守所,在看守所被加刑一年,复又送回到这个中队。更为可悲的是那个流浪姑娘又开始了流浪,而且还带着个孩子,生活没了靠山,她只有使用妇女最易挣钱的器官一边卖淫,一边等待着魏竹其刑满释放。现实是严峻的,生活是荒谬的。假如一个人不进入高品位的人生,与高尚的人们为伍,无能多么纯洁天真的人,也会坠入生活的泥淖,在失败群落里腐败,在绝望的苦海中沦落。正是基于以上的认识,他才想到在他人生最悲惨的时期幻想以文学这根救命稻草而逃脱人生的苦海。周哲想到这里,刚刚在脑子里萌发的逃的念头不禁消失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完了?完了?”他在囚室里自言自语,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这时还贴在身上,禁不住使他牙床咯咯地响。“人生这本书从头翻到尾,难道真的就写着艰难二字?这难道就是命运?命运?!” 他和衣倒在床上,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命运的阴影,现实的严酷,使他从那种种激动、悲伤中昏迷了;苦难的折腾和无可奈何的人生使他丧失了进取与搏斗的勇气和信心。他甚至又一次想到了自杀,可是他已经麻木,连自杀的念头也难以在大脑里让其久留,他只有昏睡着。是啊,在防不胜防,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之下,一个囚徒能作到什么呢?除了圆滑世故,听天由命,逆来顺受,还能怎样呢?中华民族就是有这些致命的弱点,这些顽固的劣根性。当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中国大门,火烧圆明园的时侯,我们的民族作了些什么呢?不是只有任人宰割吗?在世界经济萧条,别的民族走上帝国和军国主义道路时,我们这个民族却成了人家奴役的对象。我们什么时候想到过要去开拓疆土?去掠夺人类其它地方的资源?去把经济危机和艰难困苦转嫁给其它民族?没有!我们只是死死地守着祖宗的家业,甚至一点一点地败掉它。中华呵,你这可悲的民族,你应当醒来啦!抛弃你那软弱善良的形象吧!丢掉你那礼仪之邦的真诚吧!扔却你那陈腐过旧的道德吧!你应当成为一个具有进取、搏斗、勇敢、残暴和不屈不挠的民族心理和民族。倒是在民族危亡、国难深重的肘候,这个民族的统治者们对内、对自己的同胞实行了最为严厉的制裁。不是吗?当鸦片战争的烽火正在燃烧的时候,这个民族的统治者不是和外来民族镇压了义和团吗?当大和民族的铁蹄践踏民族的土地和民族的身躯时,不是有先安内后攘外吗?当别人在南京城一下子屠杀了三十万无辜的民族儿女后,我们的民族什么时侯想到过也去东京城杀他个三十万人?甚至我们还无端地将外蒙古割让出去、而且不要人家一分钱的战争赔偿。更有甚者的几十年后的今天有一外族旅客被杀,我们的舆论机构不是还大选声势,唯恐那个凶手得到了好死吗……这许许多多历史的、现实的、昨天的和今天的事例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怀着这些复杂的心情安然入睡了,居然睡得比较安宁。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从昨晚那睡眼朦胧中醒来,做了节体操,他发现自己还是自己,感到自己的体能和青春的光环依然存在,感到自己还没完,还可以从事自己的“事业”,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呢? 这种从冥冥人生得到解脱的热情又在驱使着他,他不是有句口头禅吗?“走我自己独特的人生之路吧,直到通向前方的永远。”周哲怀着坚定的信念,踏着有力的步子,又回到了他自己的人生行列中去。 虽然我那最后的希望——那基石, 动摇了,纷纷碎落在浪潮里, 虽然我感到我灵魂的归宿是痛苦,却绝不作它的奴隶。 许多种痛苦在压迫我它们可以击碎我,我不会求情, 可以折磨我,但却不能征服……(拜伦《给奥古斯达的诗章》) 悲观主义最后的霏微,命运的心灵的痛苦之情,前途理想信仰事业成功鲜花掌声等忧郁的幻境,都被一股青春的热风所驱散,纷纷四散的乌云中展现出一片湛蓝的天穹,一条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长虹,好像被仔细擦拭似的,一片圣洁,无说是狂风暴雨,还是雪虐风饕,全都滚开吧! 这是新的一天,广阔无垠的平原上一个熹微的早晨。 他决不做失败的俘虏,尽管他已经完全失败了,但他不承认,不相信。这天他的劳动很出色,昨晚下过大雨,所有的田间都灌满了雨水,禾苗在一夜仿佛生长了几寸,绿油油的蓬蓬勃勃。王队长驱使着犯人们在齐腰深的稻田里除草,周哲一路遥遥领先,一个上午把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下午他还是照样出工,受到了王队长的特别奖尝:一支带嘴的烟。 晚间,当犯人们入睡之后,他把背后那扇窗子的一根钢筋搞开,脱逃了。他要寻找追回他的手稿,还有理想的梦,信仰的梦……他在向往着自由(但他将会离自由越来越远)。人生是什么呢?该不是自讨苦吃吧? 别以为只要通过奋斗就会有好的结果,青年人还应当相信,前进的路上会有许多陷阱;许多使作意想不到的陷阱;许多使你瞪目结舌防不胜防的陷阱。社会不是由几个青年人发发呐喊,用一用奋斗就会改变它的现状的。无能你怎样希冀,怎样呼吁,社会还是由它那铁定不变的行规拒绝门外汉的闯入。这个国家现在人满为患,一碗饭多分给一个人吃总是很不愿意的。文坛就是这样,一方面在进行抢稿大战,一方面又有许多来自人生第一线的具有创新意识的业余文学爱好者的初稿无人问津,甚至连翻也懒得翻就作为废纸给扔掉了。周哲的稿件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命运,他去追稿又有什么作用呢?你名不见经传,更没一点来路,要是亲爱的编辑先生知道这是一个正在服刑的犯人的手稿,他一定会吓一大跳。 多么可悲的民族环境,多么可怕的人才机制。 一个群体是由每个个体组成的,假如我们每个个体都具有一种崇高的奋斗精神,具有一种为了提高群体素质而殚精竭虑忘我劳动的精神,而这个群体又在支持和鼓励每个个体任何形式的努力,那么这个群体的兴盛与繁荣就算真正开始了。反之,蔑视每个个体的劳动,甚至轻视一颗颗平凡的微不足道的破碎的惨遭蹂躏的心,只希望和要求社会就靠那么几个个闪闪发光的星星来闪烁和照耀,甚至连他们如牛反刍的东西也如获至宝地拿来让群体去学习和仿效,那将是非常悲哀的。 周哲从一堵没有装上电网的矮墙头翻过来,重重地跌在墙外边,墙外边有条水沟,他又滚落在水沟里,把水搞得哗啦一声大响,他赶紧伏在沟沿上,一动不动,将头从一片茅草中抬起来,望着门房那边,他知道此时正是“瞎子”在值班,“瞎子”的眼睛不怎么好,可耳朵是挺灵的。他见门房没什么动静,他正准备游过沟去时,站在水边的脚背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下,他惊悸地向脚下望去,见到有丝不大的影子从身边游开,朝对面沟坡上游去。夜光中,根据这影子在水面游动的波纹,他断定是条水蛇。脚背上一定是这个鬼东西给咬了一口,果然他感到脚背上开始了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幸好,这种水蛇是种低毒蛇,湖区沼泽地带上的人们对这种水蛇有句顺口溜:水蛇艺不高,一口咬个罗汉疱,顿时起立马消。 他涉水过沟,沟那边是片棉田,此时棉株已能掩藏住人,他一屁股坐在棉地里,用手一摸,发现脚背上起了个不大的疙瘩,他吐口涎水在脚背上摸了一会儿,这疙瘩果然很快就消失了,脚背虽然还有点隐疼,但已经不碍事了。 他在棉田伏了一会儿,见监舍那边没丝毫动静。天气凉爽,小暑风刮得正紧,即使在夜晚,棉叶上也没一丝露水,大大的绿叶在和风中翻卷着黑色的波浪,看不见的青蛙一叠连声地鸣叫,欢迎着刚升上天空的月亮。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迈开大步,迎着风向向南面走去,他已经在白天就想好了,如果到省城去千万不能走陆路,特别是各地到省城去的公共汽车。长江在西湖农场的南面,离这儿有二十多里,在那有个小码头,虽然没有直航上下水路的航船,但有不少小机驳船从码头上离开。小暑风是从南面吹来的,他只要迎着风向走去,大约两个小时后就会到达长江边。 果然,当月亮快升上中天的时候,他来到了长江边,但他不知那个码此是在上游还是在下游,他只是不久前随中队的490拖拉机来那个码头装过几次黄砂,具体的方位他现在有点找不着北。 夏夜中的江面水阔浪高,长江正值汛期,江面洪水滔滔,随着四五级小暑风的掀腾,江面上波浪滚滚,白峰涟涟。 “啊!长江,我的母亲之江……”他忘记了自己是名正在逃亡的犯人,一见长江,就情不自禁地咏叹了一句。那种奔腾的急流曾给了他的人生无限多的振奋与激情,思索与陶冶,今天同样又给了他这一切。这更坚定了他逃亡的决心。他没为自己现在的行为后悔,也没考虑到这次行动后又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追回稿件。 他站在江边,任江风吹拂着他那没有头发的头颅,清醒清醒,整理思绪,根据判断,他认定那个小码头在上游,于是他沿堤面上溯,果然走了不大一会儿,他发现了江边的一片灯光,原来码头正在这儿。这时码头上静悄悄的,不太明亮的下弦月下,寂静地停有几组机驳船,其中他发现有一组船队已装载满满的,油布己盖好,船头向上游锚着,他不知道它究竟是朝上游还是朝下游开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会很快地离开这小码头。他也知道这种小船队隶属于沿江各县市航运公司的民用船队,一般是由一艘小机驳船推动着三到四只不大的木船,每只木船的船头有一个空空的艏舱,里面多数都堆放着杂物,船主都是一家一户的,有的船主家庭人多,这个舱也还作睡舱。只是由于这种舱在船头,在波浪滚滚的江面上行走时,浪头在船头底拍打,使舱内的人时刻感到耳边在滚动着闷雷,再者,没有通风口,舱内非常闷人。周哲管不了这些,他也不管船队是向上还是向下,反正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他来到船边,发现船离岸还有一跳板的距离,船主们将跳板收上了船,他只好下到长江游到船边,然后悄悄地上了船。 小暑风虽然在江面上掀腾,但船队泊在一个港湾里,没有江面上的波浪大,但还是发出不间断的浪击声,船也在不停地摇晃着,安睡在船中的人们白天都累了,这时正如小儿在摇蓝里一样睡得香甜,所以周哲上船时根本没被发现。他湿漉漉地在船上滤了一会,见衣服上的水没再大流,他掀开了船上的艏舱盖。月光下,果然如他所了解的那样,舱内没什么东西,他钻了进去,反正人是站不起来的,他只好蜷缩在舱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头顶上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有人在舱面上行走,不一会儿他又听到锚链起水后堆在舱面上的铿锵声,他知道船已经离开了码头,舱盖不揭开,他不知道是上水还是下水,不过,从船板缝隙中他知道现已是白天。 船底开始传来惊雷一样的浪击声,浪涛不停地亲吻着船头,震耳欲聋,舱面上己没有行人的脚步声。盛夏的天气,虽然江风浩荡,但气温还是很高的,周哲全身的湿衣服在没有通风口的舱内,早已被体温烤干了,随着太阳的升高,阳光直射到舱面上,舱内的温度也越来越高,他开始大汗淋漓,呼吸也显得难受起来,被体温烤干了的衣服这时又透湿了,于是他脱掉长裤和褂子,仅穿条短裤。 船底的浪打声一刻也没停止,他知道机驳船正推着这组船队在江面上行驶。舱内的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少,加之从昨晚到现在没吃口饭没喝口水,蜷伏着的姿态也令全身疼痛,他感到,如果再不掀开舱盖呼吸新鲜空气,喝上一口凉水,很有可能会中暑,昏倒在舱中。他跪起身子正准备来掀动舱盖时,他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向头顶走来,他连忙又缩回了身子。不一会儿,这脚步声又向船后去了,除了船底传来的雷声之外,一切又趋于平静。这次他又跪直了身子,将舱盖向上掀了几掀,突然一股白晃晃的阳光射进了船舱,骤然间他感到有些晕眩,同时一股新鲜的带着江风的空气也钻了进来,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大口。 突然,刚刚过去的那种很轻的脚步声这次带着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向前舱赶来,还未容他将舱盖还原盖好,这舱盖一下整个给掀了开去,陡然强烈的阳光大幅度地射在周哲的身上,他看不清是什么人掀开了舱盖,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女声,还是家乡的口音:“爸爸,你们快来呀!”从船尾咚咚地跑来一个人,他站在舱口,见到舱内仅穿一条短裤的周哲,大吃一惊。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忙说:“快去叫你刘叔、张叔几个来。”不一会儿来了三个男人,他仍都清一色的黑瘦精干,打着赤脚,脚趾张开很大,象水族类的触须,仿佛牢牢地吸附在舱面上。周哲挣扎着想爬出舱口,但两次也没成功,还是两个男人提着他两胳膊才将他提出来。 周哲一上来,就见到了站在这群男人身后的那个女人,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身材苗条,怕有一米七左右,脸型是一见面就会令男孩们欣喜的那种,只是稍稍有点黑,不象城市的姑娘那种少见阳光和用化妆品变成的白嫩,此时她正带着一脸的惊讶在注视着仅穿一条短裤的周哲。 “你是怎么回事?”不知是刘叔还是张叔也带着周哲的家乡口音发话了。 周哲知道了这可能是江汉县航运公司外河船队的一组船,可他却有意地将自己的口音改成了省城的腔调:“大叔,我是从那个码头上偷上你们船的。”他用眼看了一下江水,见船正朝下游而去,“我想搭你们的便船到省城。” 几个男人这才来注视周哲,见他身体也跟他们一样精瘦精瘦,一看就知道是个出力气活的小子,剃着光头,全身沾有不少黑灰,他们有了几分怀疑。 “你是干什么的?”另一个用比较严厉的口气问道。 周哲知道他们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与其让他们在猜疑中询问,不如实打实地告诉他们,难道他们还会把他扔到江里不成?于是他继续用省城的话说:“实话说,我是从西湖农场脱逃的一个犯人。”他说这话时,用眼瞟了一下几个男人,见他们都吃惊得后退了一步,“我昨天收到了我父亲病故的电报。”趁他们楞着的当儿,他急中生智地编了这个谎言,“可我们中队的干部不让我回去,我只有逃跑了。” 几个后退的男人又向周哲身边靠拢来,也许他们被这个“孝子”的行为所感动,也让他们就是生活在底层阶段的贫苦人们,他们的脸上少了严肃,呈现出一种和善和同情的表情来。果然,不知是张叔还是刘叔声音软和地说:“我们船正好下省城,可路上要两天两夜,现天气这么热,就是你到了家也见不上父亲一面。” “我知道,可是,大叔们,你们让我到父亲的骨灰盒前跪上一跪,也报答了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我父亲就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真是生离死别啊!”不知是生活的折腾,还是人生历程上的凄凉,说到这里,周哲真的两行泪水从他那双明亮的眼中滚出,站在傍边的那姑娘悄悄地转过身去,用手背擦去了一掬同情的泪水。 几个男人骤在一边商量去了,不一会,还是那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周哲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几个男人离开了,不一会,一个人端来一大碗饭,半边碗里扣着青菜。周哲就坐在油布堆上把这碗饭吃了下去,那个姑娘用一把木瓢舀来了一大瓢水。也许是这碗饭和这瓢水的能量,周哲的自尊和文化修养又回到了身上,他见自己仅穿一条短裤,全身泥灰,脚下的塑料凉鞋也是面目全非,和一个叫 第二十七章 周哲站立在总场看守所的窗前。这窗子不比江汉县看守所的窗子,而是一个跟普通人家里一样的玻璃窗。他背后窗外,朝阳照在他的头颅和乌黑精瘦的后颈上。几天来,他每天早上都要在窗前站一站。从太阳无私地奉献给他的阳光中,他的思绪随着光的射线溢出了窗外:他感到陶醉于春天的暖阳中,醺人的阳光如同美酒一样,葳蕤的树枝没有在酒杯中投下阴影,越来越升高的气温使他感觉到现在不是在温暖的春天,而是热烈的夏天。他的脑袋里老是嗡嗡作响,血脉疾跳,眼前涌现出一片奔流直射的光波,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浮现出郁红和金黄的光版,光版中还波动着变化万千,不可捉摸不可理喻的影象…… 这如他现在那不可捉摸不可理喻的思绪一样。 到现在为止,他已是一片赤贫,且止赤贫,还有可能会接受又一段时光的蹉跎,又一段时光的炼狱。 他向往着田野,向往着那和风波动的稻田,向往着那活泼涟漪的池水,顺滑的水波抚摸他那健壮而精瘦的躯体,那青春勃起的阳具,亮满着阳刚之美与人类繁衍的本能,他可以躺在水面上安闲自在地休息,洗去臭汗,荡涤污垢,疗理那伤痕累累的心灵创伤……可是这一切都尽他妈的一时半会难以得到。文学,该死的文学,可以诅咒的骗子,可以辱骂的家伙,你让我变得赤贫,让我面临着又一次人生的抉择。 “应当跟她拜拜了”。现实在对他说。 “拜拜了?”理智在责问现实。 阳光退出了窗子,监房里顿时阴沉下来。 人生如梦。他每次开始一次新的梦幻时,总是感到欢欣鼓舞,如同受到了魔法的魅惑一样,等到这场美梦幻灭之后,他又开始另一场美梦,于是又受一次魅惑,又一次欢欣鼓舞一番。 文学之梦幻灭了,他会又受什么魅惑而欢欣鼓舞一番呢? 生活才是真实的,生存才是主要的,精神灵魂应当为生活和生存服务。必须战胜心灵的诱惑,战胜精神的梦魇。这就是他几天来站在窗前的收获。 如果不被加刑,享受生活只有半年就会美梦成真。他还有他的寒兰,这位身材勺称,脸若天仙,身体丰满,有着高层文化素养与善良温柔性格的姑娘,会使他享受生活时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应当从精神的海市蜃楼,象牙之塔上超脱了。 铁门哗啦一声响,李助理员站在门前。“回去吧。”他对周哲喊,同时将他领出了监房。周哲感到非常内疚,这个李助理员在他服刑的二年时间里对他公开的,暗地里关心与支持,他是非常清是与感激的。可他却害得这位年近半百的干警三天三夜没有好好地睡觉,没有吃上一顿安稳饭,当然这都得怨那该死的文学梦。 他默不作声地跟着李助理员来到看守所门外,车把式杨依然赶着马车将他拉回了中队。这个结果是令他最为满意的——他只在当晚全队犯人的大会上低下头作了一次深刻的检讨。中队的一把手周书记在这个会上对周哲的脱逃没被加刑向全体犯人作了说明。也多亏了这位周书记,当他知道了周哲的逃跑意图后,他原谅并理解周哲,而且周哲在脱逃期间没有做出违法乱纪的事件,他把这个情况向分场的总支书记汇报告后,两位书记作出了对周哲从轻处理的决定。从这个方面来说,文学又一次帮助了周哲。 他依旧和往常一样同全队犯人一起出工。 这天晨七点,在出工排队时,李助理员把周哲喊出了队列,对他说:“你去收拾东西,把你调走。”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一个犯人,在他服刑中有脱逃史后,无论你再怎么能干,积极,你在干警的心中就不再是一个好犯人了,况且周哲是个难以驾驭的一匹劣马,中队只有将他一推了之,这样对中队是有好处的。 他和魏竹其还有一个经常在监院内脱得精光不时手淫的一个犯人,被车把式杨送到了分场,其它中队也送来了一些,分场前停着辆地区公安处的卡车,周哲这才知道他们被调往地区那个中等城市里。 卡车载着十几个犯人,一阵奔驰后,于午饭前驶进了城市,来到地匹公安处那片偌大的院中。 从各中队纠集拢来的这些犯人认为离开了他们业已厌烦的劳改环境和令人劳累的大田生产,人人都高兴异常,他们一路有说有笑,特别是卡车在繁华美丽的大街上穿过时,他们眼睛都睁得很大,充满着兴奋与好奇。是啊,有些老老实实改造的犯人在他们漫长的劳改生涯中一直也没能离开那几片熟悉的大田,有的甚至十年如一日地在非常有限的一片活动区域内苟且偷生,和那些人相比,这些调皮的犯人们相对来说还获得了一点点的“快乐和自由”。 可是当汽车停在一处建筑工地的时候,进入住房,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十几个人挤在只有十四平米的一间平房里,被子衣物都没地方放,室内阴暗潮湿,霉味弥漫。一到地方,首先的任务是找木板自己搭铺,不准动用正材,只准找高低不平的木板,架在用砖头堆码的铺脚上。吃罢午饭,一阵哨音把他们给集合起来,每人发一条扁担,给瓦工挑灰桶。 这是一幢宿舍楼的建筑工地,从基础上来看它有四个单元,据说要建五层,可以居住四十户人家。要求在春节前完工,也就是说周哲这好可以在这里度完余下的刑期,他也将参与和目睹整个工程的施工过程。公安处原先就从全地区所属的劳改场所抽调了近五十名懂建筑的木瓦电漆工,象周哲他们来的这批人只不过给那些人当付工而己。 第二天下起了大雨,一位管基建的副处长宣布休息,将下月一号的休息天挪到今天。十几个人挤在这十四平米的房间实在难受,这位副处长把周哲和另外三人调出了这间房。周哲被分到二号房。二号房是个二十多平米的房间,住着的多半是“白领”——他们有一项手艺,或木匠或瓦匠,有床,挂着蚊帐。 周哲提着他的行李进入这间房,谁也没注意也没在乎他的到来。只见一个家伙从另个人手中一把抢过一本《大众电影》,见封面上有一个电影明星,是当时正红得发紫的一位女明星,照片上衣服穿得很露,两只乳峰很高,乳沟清晰,这引得这个人兽牲大发,他一把将明星照直往早己竖起的阳具上贴紧,光光的龟头磨擦着乳沟那片地方,身体不停地跷动,口中梦幻般地叫唤,引得几个围现的犯人哈哈大笑,继之,他又把明星照捧起来直往嘴上亲,嘴把纸亲得咪咪作响,等他把嘴巴拿开时,明星照已成了破星照,杂志的主人站起身来就是一拳,向这个家伙的面门使劲地敬去,直打得这个家伙懵懂得不辩东南西北,围现的犯人发出了更大的一阵哄笑。不一会这下流坯清醒过来,他顺手操起一块木板劈头盖脸地回敬过去,顿时号子内大乱起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起,那位副处长站在了号子前,犯人们这才安静下来。 周哲把被子铺开,垫在靠门边的一张床上,挂上蚊帐,钻进去躺了下来。他躺下后不久,这才又注意到,刚才打架围观的一群人这时又骤在一起,听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瓦匠在讲述自己与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是犯人们最欢迎最爱好的保留节目。现在,说故事的人正说得津津有味,听故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只听见说话的人把自己两只抄刀摸砖的粗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说:“我们村上的这个姑娘,真他妈的长得爽,水蛇腰,莲蓬奶,屁股大得可在上面摆几桌酒席,要说那脸蛋儿真他妈的生得标、太标了,跟你这么说吧,那些电影演员怎么样?可她比电影演员……还要电影演员。那脸哟你一看就想啃她一口,她的两眼向你睃挪一下,准叫你三魂去掉二魂。” “咝!”所有听故事的犯人都咧了咧嘴,浑身不自在地扭动着。 “还有那双手,十指尖尖如嫩笋,那个嫩呀鲜呀,准保叫你舍不得去碰一下”。“你碰没有?”有人插嘴问。 “我哪够资格去碰呀,我家穷得山响,两间旧瓦房,一对老爹娘,吃了上顿还愁下顿呢,那年头,人家的爸爸是村支书,高门大户,读罢高中后没考上大学,正托人弄进城去吃商品粮、进单位呢。” 周哲也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不禁支楞起了耳朵。 有个犯人敬了支烟给这人,并打火点燃, 趁机问:“你以后没怎么她?” “咋没呢——”说故事的人故意拉长了话腔,把烟向屋顶吐了个圆圆的圈子,刚才扫兴的听众又来了兴趣,“我呀,老想着,要是跟她睡上一觉,就是枪毙也划算”。 “你跟她睡没有?”听故事的人开始焦急起来。 “他妈的,这玩意儿开始顶起来了”。说故事的人用手在他裆里拔弄几下,“让我去小便一哈”。说着跑了出去。有几个听故事的也在自己裆里拔弄了几下。 这人小便回来,经过周哲的床前,周哲见到他是个蛮英俊漂亮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又坐到他的床沿上,继续说:“那天她爸到公社开会去了,他妈下了地,弟妹上了学,她一人在家,我溜进了她家门。” “啊!”众人都兴奋得叫了起来。 “我把她一把堵在了房里,不由分说剥掉了她的上衣。那两个奶呀,啧啧……” “两个奶怎么啦?!”听的人焦急起来。 “……白得晃眼,我象揉面似的揉着。正来脱她的裤子时,他妈的她母亲从地里回来了……” “后来呢?”有人赶紧问。 “后来我就到这儿来了。” “唉!”听故事的和说故事的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哲也颓唐地倒在床上。这不是个可悲的故事吗?故事中的主人翁缺乏的是道德、文明、修养和法律,缺乏爱情观念,有的只是原始野蛮的粗暴行径,导致了强奸未遂。中国需要的不是严打,不是专政,而是全民文化素质的提高;是经济的繁荣;是人民走上富裕的道路;是使农民怎样真正地增加收入。倘若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有一般小康的生活水准,加之较高的文化素质,他采用文明的爱情手段,说不定会使这个故事成为美好。 他躺在床上,思考着这个故事的社会问题,可他马上又把思绪给调整过来:什么他妈的社会问题,自己的屁股在流鲜血,还企图给别人整痔疮。自己不是在追求精神文明吗?自己不是曾有过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质而殚精竭虑,苦苦奋斗的经历吗?可他妈的为什么沦落到了这里,来到这比农场更加污秽的境地。自己两年创作的作品,到今天不是不知去向了吗? 想那些干什么?睡!周哲命令自己躺了下来。 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个休息日就这样过去了,要是在农场,他可以看厚厚的一本书,也可以写写日记创作札记甚或构思新的作品,可今天什么也没干成,时光就这样白白从身边流逝。 古城地区所在的城市是一个新兴的轻工业城市,在国内外都享有较高的知名度,纺织、印染、床单、热水瓶、洗衣粉等等曾独领国内风骚,自己会员式的“徒弟”遍布全国,后来也是这些徒弟逐渐把这个城市的产品挤出了市场。“徒弟”们多半是新办的企业,他们引进的设备和管理,都比这个逐渐在老化的旧轻工城市先进,在市场具有较强的竞争力。比如热水瓶这个产品,当初连老轻工业基地上海也对这个厂家刮目相看,然而那时在计划经济的指寺下,这个厂在全国广招徒弟,传经送气,先后在广东、东北、新疆、陕西及中原帮助建起了兄弟厂,后来它被这些兄弟厂给打得趴到了地下。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这就是计划经济操纵下的后果。 地区公安处所处的地方虽然同在一城市,但从整体印象来看,应当是两个城市才对,这个地方主要是以旅游业和古战略要地蜚声海内外。从战国时期开始,历经各朝各代,都对这个古战略要战兵戎相见,从晋朝构筑的土城开始,到南宋筑成砖城,后或破或建,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现在这座中外驰名的古城墙被国家列为一级文物,它其实只是清朝的产物。 周哲经常利用空余时间徜徉离工地不太远的街头,或者干脆沿着城墙的门楼拾级而上,在窄窄的城墙上缓慢地消磨时间,俯瞰着城内和城外的城市,绿树丛中座落着古建筑风格的房屋,高耸的现代化楼房反射出太阳熠熠的光辉,工业区内庞大的设备、烟囱和管道浓罩在一片昏淡的工业废气之中,厚重的历史底蕴和欣欣向荣的现代化交相辉映。古代的帝王或将军们今天要是站在这个位置,俯瞰着这样的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的子孙后代们在这片土地上有了如此之大的出息。同时也会谓叹:纯朴的自然和洁净的蓝天将一去不复返了。 周哲猛然想起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表哥,不过还是在十岁以下见过一面的,据说现在已经是“大官”了,家在行署机关内,表嫂也听说是个“大官”。到了他们的家门口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他真想马上奔下城墙到行署机关去,可他马上停住了自己:找他们干什么呢?打扰他们干什么?认识你吗?会认你吗?他的心顿时一片冰凉,在大热天里也冷得发抖。 他估计下午开工的时间快到了,连忙奔下城墙——还有五百块砖的任务要挑上三楼呢。他跨进那个院门,正好犯人们的午休时间结束,上工的时间到了,不管大工还是付工,每个人一顶草帽,穿的破破烂烂,拖沓着脚步,睡眼惺忪地走向工地。 周哲操起扁担和铁架子,一口气就挑上去二百多块红砖,余下的任务也不用慌,反正在收工前可以完成,他正想歇口气,可感觉到自己要上厕所了,于是他放下扁担,向位于干部生活区内的那个厕所而去,当他在一个蹲位上蹲下,见厕所的地上有张报纸,是《人民日报》,这种现象在单位厕所里司空见惯,有些人上厕所将报纸夹来混时间,完事后将报纸扔下。他离开蹲位将报纸拣来,已有很长时间没读到报纸了,他信手打开,被一个标题所吸引住——《愿长篇小说繁荣发展》,他深吸一口气,饶有兴趣地看下去。 文章很长,整整占了一个版面,文章对近几年国内长篇小说从粉碎“四人帮”以来取得的巨大成绩讲起,也提出了不少的意见。文章说:我们也应当看到,真正打动千百万读者的心弦、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高水平的作品还不多见;如实地反映我们丰富多系的生活;努力表现生活中复杂的矛盾和斗争;反映生活的现实和人生的杰作;抛弃政治、反对迎合、能使人振聋发聩、绦荡忧愤、开拓中国现代文学走向世界、走向诺贝尔奖坛的高质量高品位的作品几乎还没有…… 周哲的腿都蹲麻了,他只好扶着砖隔板站起来,把报纸叠好,出了厕所。他挑上一担砖,沿着竹跳爬上三楼,放下砖块,又躲到一堵已砌了一人多高的墙后,继续读下去。他全身透湿,上衣紧贴在身上,眼睛不时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一个犯人头来了。“嘿,伙计,你怎么偷工躲懒在这里看起报来了?”这就是那个把《大众电影》上的明星照搞破的家伙,别看他下流,可他的瓦匠手艺还一般,所以干部还蛮看好他,让他当了个犯人头。 “就完了就完了”。周哲嘴上一边应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这篇文章。 这犯人头被周哲对他的“不屑一顾”给惹了,他上来一把从周哲手中抓过报纸,几下给撕了个粉碎,然后把报纸朝周哲的面门一摔,顺手一把抓住周哲的前胸,吼叫说:“走!到干部那里去,你劳动时偷工躲懒!” 一股怒火从周哲的心中升起,他使出全力一把推开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抬起脚来一脚向其大腿踢去,这家伙没想到文质彬彬的周哲会还手,猝不及防地趋趔一下,几乎倒地。他立定身子后回过身来一拳向周哲的脸上打来,周哲只感到眼前金星直冒,顿时他的左脸火辣辣地痛。 愤怒的周哲操起扁担,正准备横扫过去,这时,“土匪”一把抓住了周哲的扁担。 “土匪”是犯人中的总头头,他肌肉发达,块头挺大,从头到脚黑得发亮,两只眼大如铜铃,嘴唇又厚又大,生得虎背熊腰,全身圆滚滚,将别威武的是他的头,长长的头发又硬又粗象茅草样铺盖其头,大热天从不戴草帽,鬓角直连络腮胡子,两撮八字胡又黑又亮,使嘴部成八一型,他口头语又凶又狠,动辄以“老子焚死你”为口语,但他从未打过谁。“翻什么翻?!”“土匪”的声音又凶又狠地问,并从周哲的手中夺过了扁担。 “他劳动时看报!”那恶坯恶人先告状。周哲用手摸着肿得老高的脸没吭声。 “他妈的!看报有什么不好?”“土匪”望着脸肿的周哲,一股侠肝义胆涌上来,“你就能把人打成这样?!” 那家伙满以为这下可捞个油饼吃吃,不晓得头儿竟偏袒周哲。 “劳动去,劳动去,等会再说。”“土匪”一句话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我……”周哲没有摸肿脸了,他说:“我决不会就此罢休”。 “劳动后再说”。“土匪”非常亲热地拍着周哲的肩将他引离现场。 吃罢晚饭后,“土匪”来到周哲的面前,说:“我知道你是个文化人,我敬服你,你今天吃了亏,要是先在劳动现场打起来,吃亏的又是你。是认栽还是咋的?” “不!”周哲不动声色地说。 “想不想‘挖’?敢不敢‘挖’?” “敢!” “我把他带到二单元二楼去。”说罢“土匪”就走了。 周哲紧接着来到二单元二楼。 那下流坯己被“土匪”引到了指定地点,见周哲到来,“土匪”说:“反正下午你俩都搏了,现在不妨重来一下,是‘丢’还是‘锄’,你们决定,我来做裁判。不过我要订几条规矩:一、不准发出声来;二、双方受伤后不得向干部打小报告;三、不准搞丑动作,就是说不准用凶器;四、三个回合,一个回合下地就另来,不管谁赢谁输,要一个回合一个回合玩清爽点,不准拖泥带水,不准狗子连裆分扯不开,如果再要搏,就再定几个回合。” “行,我同意。”周哲首先表态。可下流坯这时软蛋了,他说:“过去了的事就算了,我不想搞。” “不搞不行!”“土匪”一锤定音。于是双方决定:“锄”。 决斗开始了。第一个回合周哲先上,向下流坯的胸前点了一下,他一招架,紧接着一个满弓拳向周哲的头部击来,周哲一偏,这拳击空。说时迟动手快,周哲迎面就是一拳,击中了他的左脸颊,这家伙踉跄倒地,第一回合完。 等对方站起来,第二回合开始:他伸出双手向周哲的双臂抠来,周哲来了个金蝉脱壳,甩开了他的双手,顺势一拳向他的腰部击去,他一偏,借着周哲的来势,一肘拐正中周哲的后腰,周哲腿下一晃,来了个嘴啃泥。 第三回合开始了:周哲首先一拳向他击去,他头一低躲过了这一拳,紧接着拉了个满弓拳向周哲的头部打来,周哲头一偏,顺手向他还过去,他又一低头,躲过这拳,来了个黑狗钻裆抢入周哲怀中,周哲趁势向他腰部击中了一拳,同时左手暗暗运力,照着快挣脱出怀中的头狠狠一拳,正中他右眼角,他一个趋趔,但没倒下,而是一头朝周哲的下身撞来,耍起了无赖,但他双手己失去了进攻的能力,捂着右眼,周哲对已入怀中的败将没有趁势继续攻击。 “土匪”和围观的几个人都认为周哲这玩得很清爽,他们分开他俩,这人也借梯下楼宣告说:“我输了”。 “土匪”和其他人都上来美言他:“好,是外面玩的,够哥们”。 下流坯一边用手捂着眼睛,一边暗暗地痛苦着,顿时他的左脸和右眼都肿了。 当晚再没发生什么事,第二天一早,那家伙的右眼和眼周围肿得象桃子,乌黑一大片,周哲的脸上也是一片红肿,公安处的干部知道他们打了架,但双方没一人汇报,犯人中也没人吭声,干部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周哲继续挑他的砖。正好在这天的下午,一个矮小的老人用木棍子挑着着一些东西来了,周哲一楞:“是父亲”。他马上迎了上去,并把老人给引到办公室,来了一名干部例行公事地接待了一下,就对周哲说:“下午你就别干活了,陪你父亲一下,到街上找个旅馆先住下来”。周哲感激地点点头,接着他去收拾了自己用过的书籍,工具书等等,反正在这儿用不着了,只好先让父亲给挑回去,他整整给装了一蛇皮袋。父亲留下了给他带来的十几个卤鸡蛋,一瓶猪油,一罐辣菜还有一只卤鸡,父子俩就出了公安处的那个院门,周哲挑着东西,边走边说:“就到附近那个旅社去住一晚,明天搭车也方便些”。 “不住旅社,到你表哥家去住,你看这头不是我给你表哥家带来的东西吗?”他父亲指了指周哲挑的担子的那一头。 “这都是些么子?” “有两只鸡,几十个鲜鸡蛋,还有二十来斤糯米。你不是马上就要回去了吗?回去后干什么呢?我正好来求求你表哥,叫他给县里写封信”。 “可您知道他住哪吗?” “在行署机关,我们一路问过去还怕找不到?”父子俩真的一路问下来,还真找到了行署,也还打听到了表哥的官名,表哥在行署机关很有名,不几下就找到了他的住房,可门紧关着,告诉他的人说他们在上班,要下午五点下班。父子俩就坐在表哥家那幢宿舍楼的荫凉处,开始絮唠家常。 父亲首先从三年前分田单干说起,说这两年还过得去,分田后,比原先在生产队要强一些,粮食吃不完,现在又开始了收的粮食没人要了,种田人没有多大的指望,村里的田又少,也没有田分给他,就是将来他回去,也不要指望在家里种地,现在村里好多壮男力都没有事做,分田到户后,原来搞集体时感到劳力吃紧,现在劳力又多余下来了,所以老人家一定要亲自到地区来找找“大官”表哥,好在将来为儿子谋一条生路。说到母亲和四狗身上,父亲告诉他,他母亲身子骨不如从前了,这几年政策允许,母亲还想织织家机布,可现在“洋布”又多又便宜,母亲身体也不硬朗,就没再想这个抓钱的主意。四狗现在大了,也没上学,身体长得很结实,也蛮懂事,里里外外就由他一个人操持,在农闲时还伙同村里的小伙子到县城里打工,挣几个补贴家用。 父子俩说着说着,两人的脸上都挂上了一脸的泪水,生活的折腾,人生的凄凉,老泪在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滚动,从朦胧泪眼中,周哲痛心地发现,父亲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腮帮子都开始瘪下去了,刚把头发剃光,显得又老又小,穿着件破褂子,粗布裤子也是补了的,一双布鞋,没穿袜子,就是这样的父亲,还要为已是人长树大了的儿子操心。 “前不久把我们吓了一大跳。”父亲说:“农场的一个同志到了我们家问你回来没有,说你逃跑了,把你妈吓得几天没吃饭,后来不是收到了你在地区干活的信,我们还不知怎么办呢?娃,你不能再有闪失了,不要你对得起我们两老,你起码要对得起小寒姑娘啦,前不久她到我们家去了一次,说是等你一回来就和你结婚。你看你的脸肿成这样,我先一来就发现了,你肯定是和人打了架。娃啊,你千万不能再有闪失了,两年多都熬了过来,还有几个月一晃不就过去了吗?你跑到省城去的这事多悬啊,要不是遇上了好人,你今天还有这么自在吗?” “您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我和你妈现在最耽心的就是你这最后几个月的日子,我怕你又有什么闪失。”老人说到这里,神秘地朝宿舍里望了几望,见没有人,从内衣 第二十八章 季节的发展渐趋严峻,花朵、树木、禾苗,各种候鸟,昆虫以及一年生草本植物都巳凋谢、枯萎、迁徙和冬眠,而热血动物们依然在生机勃勃地生存,特别是人这个高等级热血动物,一如旺季的植物一样健康、蓬勃地生活着。 假如时间能够倒回;假如历史能够刷新;假如生命能够暂停;假如心灵能够调换;假如生活能够随意;假如人生只有坦途;假如…… 一切都没有假如,只有现实。 一个曾经迷路了的青年,迎来了他一千零九十五天后的一个自由之日,这天没什么特殊,三年前的今日叫二月二日,阴历腊月十七日,三年后的今日还叫二月二日,只不过阴历变成了腊月十九日。一切似乎没什么改变,一切美好的东西还是美好,丑恶的东西还是丑恶,时间就象一个高妙的魔术师作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对任何人也没什么损害。这天也特别萧瑟,没有阳光,没有鲜花,没有绿树,没有掌声,有的只是飘飘洒洒的雪花,绿树变成了白树,鲜花变成了雪花,阳光变成了雪光,掌声全都藏在袖中。 假如……没有假如。 一千多个炼狱日啊,他也没失去什么,他依然还是一幅青春的外表,只是黑瘦了一些,他依然还是那堂堂的相貌,只是失去了圆润,他的眼睛依然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只是多了几分凝视与审慎,他的额头依然还是那样宽阔,只是多了几条皱纹……自由啊!我要歌颂你、赞美你!自由万岁! 周哲立在地区汽车站那水磨石的台阶上,飘洒的雪花给整个候车室带来一片狼藉的湿脚印,雪花掉在地下不一会儿就化水而逝,大街之空间春在飞舞,微风卷得均均匀匀,恰如蜂群蝶阵乱纷地围绕着行人和车辆,万缕千丝,从天而降,随聚随分,无根有影。他在等待他亲爱的爱人,现在可以这样称呼,前几天的一封信中说定,她会到地区来接他。 大理石的门楣显出气质高雅的光泽,大跨度的候车室顶穹一片繁华,奔向四面八方而又只有一个目的:和亲人相聚在除夕的人们匆匆忙忙,公汽顶上披着雪花,车箱爆满地隆隆开出。他一无所有地站立在这里,行李和日常用品全部馈赠了一个山区而来的穷犯人——那是个孤儿,从小流浪,后来犯法,连换洗的衣裳也没有,时不时阴茎都露出来,吓得公安处的家属们一片惊叫。中秋节买的两本书留给了和他三年前一样具有文学梦的一个省城老知青,但愿他能美梦成真。一个干部给了他三十元归家路费和一纸释放证明,他留下了三十元,撕碎了那张纸。 人生啊……他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亲爱的……”在匆忙的人群中,一团红得象火一样的雪地蝴蝶飞入他的眼帘,他纵身飞下台阶,不顾一切地紧紧拥抱了她。 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大惊小怪。 寒兰的脸上冻得红朴朴的,红色的风衣,红色的脸,红色的皮鞋和红色的坤包,一切都是中国人传统的吉祥如意的红色。“等急了吧,路上有雪,车开得好慢”。她气咻咻地说,看得出,她内心里非常喜悦和激动。 “走吧,咱们先去买票”。周哲挽住她的胳膊就要把她引向售票处。 “今天还不能回去,伯父都讲好了,要你去你表哥家,叫他给县里写一封信。今天就先去你表哥家,明天你家中的人中午才到车站来接你”。 “那么说今天我还不能回去,我真恨不得生出两翅飞回我的故乡,去亲吻那生我养我的土地,去沐浴那自由的阳光。不过,今晚有你,我的心又平静了许多”。 “去你的”。她轻轻地捶了他一下,脸上羞得好红好红。 从外表看去一对俊男靓女的两人手挽着手向行署宿舍而去。他又在那个上次买两个苹果的门市部里称了几斤苹果和几斤红桔,周哲知道表哥的家,他去叩门。 一个中年妇女开了门,她有着一幅雍容华贵的外表,烫发向上梳着,那幅贵妇人的脸非常富态,身体到了他们这种年令应当发福的程度,但气质高雅,穿着得体。 “我叫周哲”。他自我介绍说。 “啊!知道,知道,快进屋”。她见周哲身后还有一个姑娘,连忙一步跨出门,“哎呀呀,不用介绍我也知道,这位就是寒兰妹妹吧?啊,妹子,我真要好好地感谢你,你使我的表弟得到了人间最真最美最好的一切,你让他终于度过了一个非常难堪的时期”。也许是真心实意的激动,也许是职业的习惯,表嫂象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地拉住寒兰的手,站在门外说着,忘了把客人请进屋。 这时从书房出来个中年男人,他满脸堆笑地站在客厅中提醒夫人:“快进屋说吧”。一边伸出手来和周哲紧紧握着。这双手终于回到了正常人的行列,周哲使劲地抖动着表哥那双温暖的手,泪花在眼中闪动。 地面上有红地毯,周哲的脚把门边的地毯上踏了两个湿脚印,他正愧疚着,表嫂拿出了两双绒面拖鞋。 他进入了上等人家的客厅。其实上等人家的客厅也是很容易进的,不是所有的上等人都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大多数上等人都比较平易近人,温和大度。素质越高,修养越好,官位越显赫,越能理解人,反之,他就不能到他那个地位。那些蚁肚鸡肠,中山狼式的上等人们,他们除了有用手腕爬上那个地位的手段之外,其余的素质与修养是令人沮丧的。 一个女佣沏来两杯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表嫂拉着寒兰的手坐在一架沙发上,女人间永远有亲切的话题。“我表弟不知是哪世修的,遇到了你这位仙女,不只是外表美丽,更为美丽的是内心,假如我们中国妇女都有你这份善良美好,自信自尊自强的心,我们妇女就更加伟大啦!” 表嫂是机关的党支部书记,连地委书记行署专员都在她手下过组织生活,而表哥的官位更显赫,是某大办主任。 “我表弟也不错呀,他在那么艰难的环境里都完全了几十万字的长篇呢,可惜丢失了。”表哥满脸笑容地打诨插科。 这是真心的鼓励,也许是他们从内心里对下层人们那种拼搏精神的一种欣佩。周哲和寒兰都无比激动地坐着,他们一直没说话,也没机会说。也许他俩的这种特殊爱情,表哥和表嫂在一起感叹和夸奖了许多次,他们对他俩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我们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的,我们稍稍准备了一下。”表嫂动手铺排饭厅。 “我是想要表哥给县里写封信,回去后……” “知道知道,放心放心”。表嫂大包大揽。 饭菜很丰盛,一桌人其乐融融。周哲真想不到,自己获得自由后的第一顿饭会在上等人家庭里享用,他拥有了也是“上等人”的寒兰,同时也拥有一幅“上等人”的头脑和心,他对自己今后在时代的潮流里去拼搏一番充满了信心。 晚上,周哲和表哥同睡一床,寒兰和表嫂在另一房,这夜无话,第二天晨五点,表嫂就叫起了他们。他俩要赶第一趟车呢。 天空已经没有下雪了,微微的东北风吹着,昨天下的雪花已不见一片,地面也较干燥,只是比昨天冷许多。 表姐从书房里拿出一封折叠好了的信,递给周哲说:“这是给企业局郑局长的信,明年开春后你就去找他,今年只十来天了,找了也不起作用,上次他到地区来开会我和你表哥都给他讲了”。 周哲非常感激地揣好信,一边又去向卧室的表哥辞行,表哥从被中伸出手向他挥了挥,两人就出了表哥家门。 天还黑咕隆咚的,不过街道上己有不少清洁工挥动着沙沙响的扫帚,市内公汽亮着一车箱的灯光载着寥寥无几的乘客呼啸而过。寒兰竖起了风衣领子,紧偎在周哲身边,在寒风瑟瑟的街头,两人匆匆地向车站赶去。 他们赶上了第一班车。上来一乘务员验票后,汽车就开出了站,车临东门,经过公安处时,周哲见到在他参与下的那幢四单元五层的楼房以崭新的姿态屹立在街边,从崭新的窗帘里面透出的灯光来看,楼房已搬入了人户,这是一幢两室一厅带厕所带厨房和前后大阳台的户型,使用面积达八十平方米,周哲参与了每道工序的建设。“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无意间他发出这样的感概。 公汽离开了市区,天也渐渐亮了,汽车迎着晨曦开去。 “你的表哥表嫂真好,为什么你没早一些来找他们开开后门呢?比如说那次你从沙湖总干渠回家后,不继续上龙口工地,而是来找他,说不准现在你已是其个单位的国家职工呢”。 “别激动也别怀恩,我对上等人的真诚有些怀疑,他们该不是怀着好奇心吧?”周哲冷静地把目光投向车外,回答着身边的人儿:“要等我们回去后看看这个郑局长是怎样对待我的,我们才会知道他们的心态”。 “你这个家伙太能怀疑人了,这大概是你坎坷的人生经历把你给变的”。 “假如他们真有心,有那种亲人的情和义,为什么我在公安处的半年时间里,和他们近在咫尺,就没来看望一下?” 寒兰也被他的这种反问所诘难。生活的复杂多变,人间的冷暖臧否,使得这位涉世不深的姑娘的姑娘不明就里。她只有一片火热的心肠,一颗善良富于同情的心,一颗没有世俗目的的脑子,一种靠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性格。 “只有你,才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人”。周哲把目光从车外收回,盯在亲爱的人的脸上,在这张绯红漂亮的脸上,他此刻真想给她深情一吻,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把她搂向自己的身边,寒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汽车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风驰电掣。 田野里一片凋零,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昨天飞过雪花,雪片把田野浸润,土地呈现出一种肥沃的黑色,冬闲的水稻田参差不齐地竖立着割戮后的稻蔸,旱田里稀稀疏疏地趴着麦苗,尽管如此,这里面孕育的是生命,孕育的是收获,孕育着人们明年赖以维系的生存。 太阳终于从那一堆厚厚的惨淡愁云中露出了笑脸,顿时车厢里染上了一片金色的阳光,田野也披上了阳光的大氅。生产责任制以来,农民从饥饿中挣脱了出来,基本上解决了“饱”的问题,现在开始作手“温”的建设,一幢幢红砖红瓦,白壁高门的房屋,座落在田野,极少数先富起来的“活泛人”,树起了比城里建筑不得马虎的小楼房,农民们就是这样的眼光,他们手中稍稍有了一点钱后,首要的任务就是起屋造房,这是每个农民内心里潜在的一种下意识,农民有什么来炫耀呢?只有自己家的高门大户,粉壁楼宇才是父老乡亲们眼中的面子,哪怕债台高筑。 不要指责农民,不要妄谈他们目光短浅——不把资金用在扩大再生产、发展生产力上去。农民们几千年住怕了低矮的茅屋,四壁透风,下雨渗水折磨着他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难得遇到的繁荣昌盛的年代,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住得好一些呢? 低沉、忧患、灰暗、阴郁的心理随着阳光的照耀开始消散,他现在面临着什么呢?面临着人生一次新的腾飞,一个崭新的自由生活在等待着他。在这个生活的路上,现在多了一个帮扶者,虽然沉重的人生,沉重的生治和沉重的生存在等待着他,他已充满了信心。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周哲搂紧亲爱的姑娘,在她耳边轻轻地唱起来。 “绿水青山带笑颜”。寒兰把靠在他肩上的头仰着,望着他的下巴唱。 “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这是人间至善至美的情感,是尘世至真至纯的缘份。没有什么比自由和爱情更为伟大,没有什么比田园生活更具诱惑,名誉地位金钱权势,滚开吧!他们只在欢呼着:自由万岁!爱情万岁! 中午略早一点,汽车驶抵到了江汉县城。这里有他熟悉的乡村,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们,他放开搂住寒兰的手,眼光不停地搜索着车外。尽管在两年半以前他问铐住的手向这里告别时暗暗发过誓,决不会两手空空回来,可时至今日,他已不能兑现诺言,他愧疚地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玻璃上,仿佛在向故乡作深深的忏悔。 是啊,是啊,是应当忏悔:一个思乡的游子,一个曾对不起故乡的浪子,他在生活圆圈的零公里处作了一次三百六十度的漫长旅行之后,今天又回到了零公里处。 两人一出车站,方祥、四狗、云青(思顺伯的儿子)、小山(四狗的同学),四个人连忙迎了上来。方祥一把操起周哲的手,紧紧地握着,周哲感觉到,他那双又厚又大的手还有几分抖,他那厚厚的嘴唇翕动着,但没有说出话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却从眼窝中溢出。“你好!方祥”。周哲使劲地抖着他的手,感到自己的眼中也有几分痒痒。方祥用他的粗手背拭去泪,这才说:“快回家吧,大伯大妈在家等着呢”。 十八岁的四狗已经变成了男子汉,和周哲十八岁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像貌生得黑一些,云青和小山也有了一幅成人的模样,穿戴得蛮漂亮,都是的卡上衣,晴纶西裤,黑色皮鞋,手腕上戴着来,每人手中有一辆自行车。四狗敬了支烟给周哲和每个人,是带过滤嘴的咽,然后又塞了两包给哥。接着把一辆崭新的全护链盒凤凰牌自行车推给哥哥,说:“你还会骑车吗?你就骑这辆吧,这是嫂子的陪嫁车”。 周哲朝寒兰看去。“这是我爸开后门给我们买的一辆”,她把我们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可紧张啦,县内一个公社和局建制才两辆指标”。 周哲推着车子,几个人都没骑,而是步行着向城西而来。 街道和县城面貌同三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街道好象扩宽了,在几个十字路口,设立了红绿灯,两边街道都是各种新崛起的店铺,多数都是“破墙店”,有不少八十年代水平的楼房耸立在排排参差不齐的旧宇之中。大街上行人熙攘,修理铺,小摊小贩,饮食店芸芸众生,把县城反而搞得拥挤不堪,乱乱糟糟。周哲特意留神了那个出售一角八分钱一碗包面的国营饮食店和它对面的新华书店,只见到饮食店已失去了昔日的繁茶,显得冷冷清清,破烂不堪——个体饮食摊位把它的生意全都抢走了(这大概就是地方国营商业被个体商业挤出市场的前奏曲),而新华书店门前依然是顾客寥寥,门可罗雀。 在滨江路的入街口,周哲遇到了不少故人,他不得不停下向这些人打招呼,他惊奇地发现,变化真是很大,昔日的顽童今已成大人,昔日的幼女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周哲发现这些男女青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可他们为什么在远离自己家乡二十多里地的县城街头,穿着讲究,脸上带着一脸好闲的神色在混荡呢? 四狗的同学小山似乎窥探到了周哲心中的疑惑,他解释说:“并不是这些青年人本质上有什么不好,关键的是实行责任制以来,出现了大量闲散的劳动力,而我县的实际情况是地少人多,副业收入的一条重要途径是在县城找零工,可人多事少,这些青年又向往着能离开土地,进入城镇,于是他们就整日将青春游戏于街头、或搏击于赌场、或无度浪费在影院和打情骂俏之中”。 周哲正惊叹小山有这么一套实质性的窥探理论,四狗告诉他,小山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现正在电大学习。 是呵,这些青年不就是当初周哲辈们的继续吗?只是他们生活于一个比较自由开放的年代罢了,没有人再会来阻止他们的行为选择,不会有政治上的批评,经济上的扣住工分和口粮,更不会有龙孝先式的自杀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社会确实前进了一大步。 周哲推着车子上了大堤,啊!故乡的长江又出现在眼前,冬天之际,长江水又退到了河心,但它那奔腾的激流,洁白的浪花依然气势不凡。他也不知道这是他的人生经历了几次折腾后又一次从这里迈向那生养他的故乡。生活啊!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相似雷同的感觉。 四狗和小山骑一车,方祥和云青各骑一车,开始上车向家里骑去,寒兰见到周哲在凝视长江出神,忙催促他上路,他仿佛梦中醒过来一般准备上车,噫!车子怎么不听使唤了,三年没有骑车了就连骑车也忘了吗?他把左脚踏在脚拐上,右脚不断地在地下蹬了一大截路,才摇摇晃晃地坐上去,寒兰跟在后面跑着,一边问:“你还行吗?”“上吧”。“我上啦”。“上吧!”寒兰跳起身子,一屁股坐到衣架上,可周哲的龙头一晃,两人从车上摔下来。寒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两手,认真地说:“还是我来驮你”。云青和方祥返回来,也要求驮他回去,可周哲的倔犟劲上来了,他扶起车子又一次骑上去,并命令寒兰再次坐上来,这次成功了。 这辆崭新的生活之车,载着两人,开始在生活的道路上辗动。 他们下了长江干堤,穿过更加破烂不堪的滨江片街道,上了那条乡间小路。 小路依旧,不过路面更加糟糕,生产责任制以来,农民们为了生产和副业收入,添置了不少手扶拖拉机和小六轮,他们把自家的这些车油漆得发亮,每天回去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公家的路面却没人修理,现在路面被那些没有拖拉机的农民说成是“两沟三路”,昨天下过小雪,此刻这两沟中还积着雪水呢。 一行人只好推车前进,不一会儿就到了东风大队的地盘,东风大队现不叫东风大队了,而是恢复了文革前的称呼,叫做周家村,因为周姓占这个原大队的三分之一强。当周哲在老周家村的村头一出现时,被自家门的一个婶娘发现了,她一声大呼小叫,丢下手中正在喂猪食的提桶,抢上前来一把抓住周哲的手,未曾开口她就涕泗横流:“儿啊,遭孽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婶娘的这声呼喊一下又把周哲唤回了那悲惨凄凉的境地,刷地一下,他的眼泪也潸然而下。他用手背擦擦泪水,哽咽地对婶娘说:“婶娘,我对不起你们,我给你们脸上抹了黑”。 “啊,我的儿耶,快别这样说,你可是个好儿呢。”她操起衣襟擦去纵横的老泪,这才一连声地摧:“快回家去,快回家去”。 周哲整理了一会心绪,同时命令自己,不能再轻易掉泪了,可不知为什么,泪水在婶娘的那声呼喊之后,老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寒兰接过车子推着前进,此刻她心中也是一股万般复杂的情感。一路上又遇到了这么几个父老乡亲,周哲只是一连声地和他们招呼,还把四狗给他的烟一支支散给这些乡亲们。 好不容易才得到家门,周哲远远地看见苍老憔悴的母亲倚靠在门框上,眼睛红肿,望着自远方归来的儿子。周哲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大声喊道:“妈!” 母亲狠命地抑制住了眼眶中的泪水,连忙将儿子给扶了起来。儿子,永远是母亲膝下的儿子,永远需要母亲的扶持。 姐姐姐夫两家人都来到了他家,一家人叙说着家常。 虽然到了腊月二十,春节在即,可农民们依然在田地里收收捡捡,开沟打土坷垃,积积冬肥,把半高半低的田里的土挑均匀,整整自家的菜园篱笆,糊糊牛棚猪圈。农民们虽然不再象生产大呼隆时那样假忙瞎跑,但永远也有做不完的事。现在见到周哲回来了,他(她)们都扔下了手中的工具,从四面八方跑来,不一会儿周哲的家就被乡亲们包围了。从这些朴实的人口中,周哲感到故乡是亲的,人们对他是亲的,土地对他也是亲的。人们问长问短,所有人的口气外表眼神手势都不含任何的嘲笑,反而带着极大的同情和谅解。 “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本质是好的,人是免不了要犯些事儿的”。 “摔倒了再重来,你也不缺胳膊少腿,现时农村人比城里人还舒服”。 “你比现如今村里人谁都不会差,你有一个谁都没有、谁都想有的好媳妇”。 一拔人刚走,又来了一拔人,这是婶娘带头,领来了原十一生产队的当家的妇人们,她们每人手中都托着鸡蛋或一盒糕点,思顺大伯拄着拐棍过来了,他从那次被打之后,身子骨一直没见好,现在更老更没人样了。 这拔人过多的口气谈论着寒兰,都亲切地称她做“阿姨”或“大姐”,一提到她的名字,人人脸上都肃然起敬。有位和周哲同辈的大嫂见到寒兰正在厨房帮助周哲的妈和两个姐姐,她跑到厨房,一手抓住寒兰的手,一边用她另只粗手抚着寒兰身上那件高领羊毛衫,手把细羊绒都给勾了下来,她说这是她这半辈子所见到的最好也是最好看的姑娘。 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在一个人官运亨通的时候,也许躲得远远的,也许见着了这个人故意不理不睬,可当这个人一旦摔绞或者遭遇不幸之后,你们总是伸出你们那双有限的手,尽可能给予各方面的援助,你们的善良,真诚和永远富予同情的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以后又来了许多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原大队党支部书记,现江滨片总支书记柳文武和现任周家村党支书兼村长的杜强,两人是结伴而来的,他俩腋下还各夹着一条高级过滤嘴香烟,杜强显得还是那么沉默寡言,而柳文武则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周哲用忏悔的心情向这两位“土地爷”作了检讨。 “这没什么啊,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们的县委姜书记都不止一次表示,要我代他向你问好。你的本质是好的,和现如今的一些犯法人相比,那简直不算什么。我曾经在一次村民大会上,要求那些老在村前村后下手的流打鬼们向你学习,要犯就犯象你这样不干扰村民的事儿……笑笑而已”。柳文武说到这里真的幽默地笑了。 周哲对他的这种也许是法盲,也许是地方保护主义的话大吃一惊。 杜强却不说这方面的话,他说:“是留在村里干活,还是外出?”他看了一眼寒兰说:“我看你结婚后留在村里是不可能了,因为寒兰同志在县里上班呀。假如你想留在村里,也可以,我们可以把村里的机动田分一些你,假如你想干别的什么事也行,当老师……不行,现在的学习娃滑得很,我看你干脆到村里混混吧,现在我们村正需要象你这样有文化的人”。 从杜强的语气神态中,周哲感到了一种真正的设身处地为他人作想的真诚,可也从这之中他感到杜强的无能为力和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毅然对两位领导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今后的生活出路不想找你们的麻烦,我决定走自己的路”。 “也好,你从来就不是个没头脑没主见吃人家巴结饭的人”。柳文武赶紧说。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当一家人坐在煤油灯下时,这才开始实质性的谈话。首先周思福老汉望了儿子和未来儿媳一眼,说:“我们准备在明年的正月十八给你们行大礼,你们看行啵?” 大姐夫说话了:“首先要去和阿姨家的父母商量,定下来后双方好同时操办”。 “我们家没什么问题,没困难,就看你这边了”。寒兰偎在周哲身边告诉他。 “那更得先去和伯父伯母商量,怎么能用哪家单方定婚期呢”。大姐夫识书达礼,坚持自己的主见。最后决定周哲明天就陪寒兰去她家。 “现在最要紧的是家俱,家俱做好后还要油漆,这是个费工又费时的事”。二姐夫提出了这个实质性的问题,“至于舅舅今后怎么生活下去,现在都没时间考虑了,以后再考虑。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新房设在哪里?设在家里吧,阿姨上班离得这么远,不知阿姨家里和厂里有没有地方?” “我家里有间房,可以设在我家里”。寒兰说。 “可你哥嫂他们高兴吗?他们会不会 第二十九章 寒气袭人的孟春之夜,磅礴流淌的长江之边。 圣洁、峻峭、广袤、博大的唐古拉山、可可西里、多尔改错……用它那高原雪山丰厚而洁白的乳汁,哺育着我们民族的河流。乳汁千里跋涉,万里奔流,携带着通天河的原始,金沙江的漫长,出青海、走西藏、跨云南、破四川、穿越险峻狭窄的三峡,钻过雄伟壮丽的长江第一坝,来到了辽阔、平坦、舒缓的荆江。在这里长江仿佛这才舒展她那蜷曲被挤的身子,一下变得舒坦、温柔起来。 长江在春夜里静静流淌,寒风掠过江面,带来一股严寒的潮气和江雾。周哲已坐在这里抽完了他的第五支烟。 刚才,他吻了吻已铺好被子并摆好两个枕头后钻进被中去的寒兰,说自己想到野外走走,寒兰默默地点了头。 如胶似漆,新婚燕尔的婚假马上就要过去了,寒兰明天必须回厂上班。 喧闹、繁忙、热烈的婚期己经过去,亲人和朋友们己将他从生活的此岸送到了新生活的彼岸,不可能再会有什么同情和支持,宽慰和援助,他必须在新生活的这块荒原沃野上去烧荒、开垦、播种、收获。也许新的生命已经孕育,嗷嗷待哺只是迟早的问题,可他现在还是两手空空,一筹莫展。 婚礼结束后,收到“人情”钱一千五百元,可“人情”复酒水,仅仅剩下四百元。思福老汉把这四百元现钱递给了儿子,可周哲又一分没留地给了老人,家中的现金已“浩劫”一空,开春要购点农药化肥种籽总不至于又去求爹爹告奶奶吧,况且,借的三家富户的钱,原答应客后还一部分,也必须去蜻蜒点水还一下。他父亲把四百元钱还给每家一百,剩下一百元预备家中开支。依这样算下来,周哲婚后整整下欠七百元,这还没算董师傅帮忙的木工油漆钱。而今天下午他悄悄问寒兰手中还有没有生活的开头费,寒兰打开她的那个坤包,两人连毛角子都清在内,只剩下七十八元五角,不过寒兰叫他放心,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五十四元可以领,如果再不够开支,大不了厚着脸皮去她妈手中拿。 欠债700元,现金储备78.50元,这就是他新生活开始后的经济家底。 生活啊!你真是那么沉重吗? 最最要紧的是,他还没有找到生活的基础。 留在家里?他曾为这个问题征求过全家人的意见,也跟方祥长谈过,他们都告诉他,从去年上半年开始,国家对农民手中生产出来的粮食和棉花都不感兴趣了,农民们到处排着长队,卖粮难、卖棉难使农民们心灰意冷。国家当然也收购农民生产出来的农产品,可到手的没有现款,而是一纸白条。方祥还告诉他,湖北省沔阳县的农民出现了弃田不种田的现象,农民们有田不种,这真是天下第一大闻。可是究其原因,周家村的村民们随口也可以说出许多原因来:一是开支过大,入不敷出;二是农产品价格低,生产资料价格又居高不下;三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农民们应接不暇;四是出售农产品难,白条太多;五是农民没有保障,丰年时刻耽心着灾年。农民们在人前人后惊叹:种田人不如手艺人,手艺人不如生意人。他们于是纷纷抛弃己有的家园,下深圳、闯广州、渡海南、上北京、进上海、驻武汉、去江浙、留苏杭。 他前多少年就是为了挣脱土地对自己的桎梏,时至今日,时至这样的现状,他又返回到土地上有什么作用呢?他也没有一寸土地,村民小组在分田时早已没把他当这块土地上的人看待了,现在又从何处去划拔一块土地给他呢?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烟头一明一暗,在早春的江边象讯号灯似的。 方祥现在都准备放弃种田了,这个以种田起家的农民,感到在淤泥院那个三十亩田里再也难施展他的勃勃雄心了,可他内心里又不愿放弃土地,离开家园,他在寻找着怎样才能更加发展,同时也在苦恼、徘徊。 自己又有什么能耐,什么本领在这块土地上开辟家园,“挥斥方遒”呢? 他还有他的寒兰,这姑娘舍弃了许多东西,她不可能再到农村来当个农夫妇吧?新婚夫妻两地分居,一个在乡村一个在远离丈夫二十多华里的城镇,尽管田园生活也具有诱惑力,可也不能又唱新的《鹊桥仙》吧?那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乐观情调对一对新婚夫妇来说实难苟同。 为了自己将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更好的生存机遇,为了寒兰这姑娘,他必须离开刚刚回到的家园,再次投身于周家村之外。 这个意向一旦确定,他马上从一块石头上站起来,开始往回走。长江给他的力量,长江给他的思索,长江给他的选择是他最为信赖的,他大步离开长江边,真有点义无反顾的味道。 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实施他的第一步计划:去找县企业局郑局长。 厂里宿舍房经过收拾摆布后,和当时普通工人家庭的子女相比较,甚至还有几分“超前”的趋势。一溜排中国红的国漆家俱,是当时颇为流行的所谓“捷克”式,这些家具的空间点缀着非常热点的小家电,新房虽然小了点,但寒兰收拾摆布得得体,特别是高低床后一溜地排开二列大书架,给房间增添了许多高雅的文化气息,这是一般工人家庭子女新房里所没有的。寒兰在前后两扇窗玻璃上贴了几片剪纸,用墨绿色的化纤布做成窗帘,一个温馨舒适的二人世界就应运而生。 特别使他俩感到欣慰的是,在宿舍的正前方不远处,有几间低矮的、没有粉刷的砖瓦房,这是原宿舍区的开水房,后来小锅炉一坏,铁也被工人们偷去换了酒喝,破房子就留在了原地。周哲把四狗和云青叫来,三兄弟搬砖和泥,周哲在公安处建筑工地学到了一点泥水匠的手艺,不出两天,就把这间房拾掇得很地道了。 这间房当成了厨房,它有近十个平米呢。 “我们要选个日子把我的岳父母还有舅兄嫂接到我们的小家来吃上一顿饭”。这天周哲站在意外获得的厨房里满意地对寒兰说。“一个煤炉子还想请那么多人吃饭,你算了吧”。寒兰大泼冷水。周哲抓耳挠腮一番,只好叹息道:“听说大城市都用上了煤气,上次我们在我表哥家他们烧的不是那个汽嘛,绿火荧荧的。” “那是液化石油气,不是煤气,煤气要象自来水装管道,而液化石油气有一只钢瓶就行了”。“我们去买一只钢瓶不就得了”。“到哪去灌汽?只有炼油厂才有汽,离我们最近的炼油厂都有上百公里”。“那就只能烧煤喏”。“现在最要紧的是去找那个郑局长,我看最要紧的是你的工作问题,至于烧煤还是烧气那都是次要的”。“是的是的,坐吃山空,我看我今天就去”。“还是我们两人去吧”。 夫妻二人开始动手做新家的第一顿饭,寒兰用只小小的钢精锅淘了米,放在蜂窝煤炉上,周哲刚在择早上特意从菜场买来的一毛钱一斤的菜蕻子,他择得特别过细,把蕻子皮和一根根菜筋都掐去,寒兰从一只塑料袋里取出一块腊肉,这是她妈给的,除这块腊肉外,还有两条腊鲤鱼,两串腊香肠和一只腊鸡。她把腊肉分肥瘦切好,预备和菜蕻子一起炒,又打了三只鸡蛋,加点葱段,只等小钢精锅里的饭一熟,就炒这两道菜。不一会儿饭菜就好了,夫妻二人一起将饭菜给搬到卧室里去,卧室有二只蛮小巧的沙发,沙发中间夹着张茶几,饭菜就放在茶几上,寒兰又打开电视柜最下面的一个小门,取出了一瓶酒,这也是她妈从家里给她搜来的。“你喝一杯吧”。她顺手取了只酒杯。 “那你呢?”“我吃饭”。“不,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吃的第一顿饭,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说罢周哲出了卧室。 不一会,他在宿舍区小卖部里买来一瓶八毛钱一瓶的“红葡萄酒”,给寒兰斟了一杯,夫妻二人非常高兴地干了。 这顿饭直吃到天黑下来,收拾好碗筷后,二人决定去郑局长家。 郑局长不住在县城局宿舍里,而是住在县城以东城东村他自己的家中。而实际上他本人就是城东村人,前些年还是城东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呢。改革开放以来,城东村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划片出让了部分土地,这些土地全都出让给县城各单位的首脑们,每份土地一百多平米仅收费二千元,城东村因此而获得了三十万元的土地款。他们利用这三十万元加上银行贷款开始兴办村办企业,首先在县城自己原有的地盘上开办旅社、停车场和酒楼,紧接着雪球越滚越大,逐渐形成了以服装加工、餐饮旅业、停车厂、酒厂、皮鞋厂、棉织厂等为龙头的企业,厂值和利润也越滚越大,甚至连农民也每月发放退休养老金。郑书记一直被“人大代表”、“企业家”、“优秀共产党员”等光环所笼罩,最后给“滚”到了县企业局,坐上了局长的第一把交椅。 城东村就是中国改革开放来农村经济取得巨大成效的一个缩影,不过象这个“缩影”在江汉县内仅仅只有五家,城南和城北各一家,另两家在江汉县的第二大镇河口镇的周边,也是两个“农村包围城市”的典型。为什么江汉县五百多行政村,一千八百多个自然村就只发了五个村呢?而其余的村只在“饱”字上得到了解决,而在“温”字上还不尽人意呢?为什么这五个村每天都在发展,而其余的村有穷的越穷,富的越富的趋势呢? 中国的农村经济由此可见一斑。而中国的农村人口几近十亿,中国的经济、人口等状况非常象一尊直指蓝天的运载火箭,沿海和城市及城市周边乡镇是这枚火箭的那个尖尖头,其余广大的农村就是那火箭庞大的身躯。可不可以这样设想:将来这枚火箭升空之后,是不是只需要把那个尖尖的头送入太空,而让那个庞大的身躯与之分离、坠毁和溅落呢?肯定这个设想是非常可怕的。所以中国的经济状况确实不应抱乐观态度,至少还需要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惨淡经营,头悬梁,锥刺股,而不是花天酒地,妄自尊大。 周哲和寒兰在大街上买了两瓶酒和一大网袋水果,花费了二十元,这是寒兰刚领到工资的三分之一强。他俩骑着那辆新自行车,朝城东村而来。 郑局长是县城的知名人士,“大企业家”,没费几次打听就找到了他家。他的家也和他本人一样知名度很高,三间四层,马赛克外墙,铝合金茶色玻璃,前面还有很大一个院子,院子前有个门楼,门楼两边有两尊不大的石狮子。周哲上去叩响了门,前来开门的是个老头,穿着套黑黑的棉衣,头上包着“陈永贵式”的白毛巾,胡子拉碴的脸上有着一种农民的热心表情,他问道:“你找谁呀?” “我找郑局长,他在家吗?”“在在,孩子”。老人见到寒兰站在门外手扶着自行车,忙说:“你也快进来外面冷”。 周哲从自行车龙上上取下礼物,放到堂屋的一个桌上,将自行车放在门外,正准备上锁,老人说话了:“推进来推进来,这里偷车的特多,这新的车一眨眼准没”。 周哲感激地把车子推进院子,老人忙说:“上二楼,他就在上楼的第一间房”。 他俩正准备爬上楼去,可这老人又叫住了他俩指着礼物说:“把这个提上去,等会求他帮忙也好开口”。老人犹豫了一下又说:“待会他见你们两手空空会跟你们打官腔的,何必把粉搽到屁股上”。 周哲非常感激这老头。 可怜的这对夫妻上了楼,房间里传出了电视机的声音,周哲在门上轻叩了几下,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前。“郑局长,您好”。周哲向他点了致意。 “你们是……”这人脸上比较严肃。 “我们是……我们是我表哥叫我来找您的,他给您写了一封信”。周哲赶紧把表嫂给他的那封信呈给局长。 郑局长一言不发,紧绷着脸,展开那封信看了一下,将这张纸折好后说:“你就是邓主任的表弟?坐吧”。他指着沙发说。 周哲这才把礼物放在茶几上,同时眼睛瞥了眼电视机,是台大屏幕北京牌彩电,上面正在播放令观众走火入魔的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此刻大师霍元甲正在演练他的“迷踪拳”。难怪刚才他跟寒兰在大街上没见几个行人,连平时那么热闹的电影院前也门可罗雀,原来大家都躲在家中看霍元甲老英雄了。 “这样吧”。局长见周哲和寒兰没在沙发上坐下,说:“三天后你到局里找我”。 “好的,那谢谢您了”。周哲见到局长在说话时眼也盯在屏幕上,连忙拉着寒兰出了客厅。“那你们好走,我不送了”。局长的声音在后面说。 可他俩来到楼梯间时,分明听到其它房间传来麻将搓动的声音,周哲猜测,这肯定是局长夫人正在与人大战。电视与麻将,对那些有产有闲阶级来说,就是他们业余最好的消遣,不过,麻将总是占第一位的,不管你多么精彩的电视节目,遇到三差一就完了。 他俩下到一楼,那老头还坐在这里,周哲纳闷局长家的这老头为什么这么好呢,一定是家中的老佣人了,于是他问道:“您在给局长家当佣人吗?” “我是他爹”。老农民好象有几分气愤。 “对不起对不起”。周哲忙推出自行车两人逃似的离开了局长家。 这时隐约传来了电视剧的主题歌: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掳自忍/因为畏缩与忍让/人家骄气日盛/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风云/看我国家哪象染病/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 是啊,我们的民族,我们的人民何曾染病?只是沉沉地昏睡了许多年,现在醒了,摆在醒狮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致力国家中兴,而国家的中兴,离不开民族的中兴,民族的中兴,离不开每个个体的中兴。 周哲中兴自己的出路在哪儿呢?郑局长会给他一个中兴的机会吗? 三天后,周哲在局长办公室找到了郑局长,局长二话没说,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些字,然后递给周哲说:“你去企业股找李股长”。周哲接过这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李股长并王组长:关于周哲的安排,请按前天的研究办理”。 周哲找到企业股,见办公室一屋子人正在开会,他只好在门外等着,大约两小时后会才散,周哲一打听,才知道一个矮个子就是李股长,他忙把局长的字条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又将字条转给一位坐在办公桌前蛮标致的三十开外的人,他就是企业股下设的企业领导小组的王组长。 王组长接过那张纸条,瞟了一眼周哲,慢慢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卷纸,周哲探头过去见上面有一行字:周哲原龙口电力工程指挥部人地区邓主任表弟给予安排。地区邓主任五个字划了着重号。王组长见周哲也在看这卷纸,连忙收拾起来,似乎斟酌了半天这才说:“你等几天,我们再研究研究,你过三天后直接来找我”。 周哲非常虔诚地和他寒喧了几句,就离开了企业局。 回到家,他打开炉门动手做饭,寒兰也正好下班,她从办公室带来两瓶开水,两瓶开水几乎得一个煤烧呢,而办公室里有一个电炉专供烧水。 “怎么样,找到郑局长了吗?” “不止郑局长,还找了另两个长,而这三个长中只有最后最小的一个长最有实权,可这个长要我再过三天去找他”。 “为什么呢?”寒兰一脸的幼稚,“郑局长未必先没给他通气”。 “己经研究过了我,我看见我已上了他们的内部‘黑名单’,不过,我想是这个王组长又在耍滑头”。 “他耍什么耍?” “我想可能是要我们也去他家‘研究研究’”。 “我们去他家研……” “就是去送礼呗”。 “唉呀,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不过要去还是去吧,不去的话那花在郑局长身上的二十元不丢水里啦,丢水里还能见几个泡泡呢”。 “他妈的!”周哲正在切菜,他一刀砍在砧板上,把桌上的酱油瓶都给震倒了,“老子不去,大不了老子去拣破烂”。 “你火什么火!”生活开始了艰难,这一连串的艰难使得寒兰不竟泪水从眼中溢出,“人家也不欠你的,凭什么就给你安排工作”。 周哲放下菜刀,一下子蹲到地上,两手抱着后脑壳禁不住泪流满面。 寒兰则擦干了眼泪,她用手拽拽他的衣服,说“我们手里不是还有几十元吗?今晚就去这个王组长家,只要你一工作,不就有钱啦”。 周哲站了起来,一把抱住寒兰,夫妻二人在厨房不禁黯然神伤。 三天之后,周哲从王组长手中拿到了一张“企业职工介绍信”。他被分在企业局下设的一个预制板厂,这个厂离县城有三公里地,说它是个厂,其实只是一圈围墙圈起来的地方,里面有几间石棉瓦盖起来的“厂房”,生产方式全靠人力:人力炒混凝土、人力拔炮管、人力转运砂石、人力移动成品。 周哲找到了厂长,厂长在石棉瓦下的办公室里坐着,看了介绍信后对周哲说:“每个班大约六小时,五人一班,一班必须出板三十块,多出一块奖励一元钱,每个班一元五角,不干没有,没星期天,没节假日,只有雨天休息,你认为怎么样?”厂长用咄咄逼人的眼神望着他,要他赶快决定。 周哲看了看场子中几班正在拌浆、拔炮管、振动的工人们,他们人人穿着破衣烂裳,戴着顶也是破破烂烂的草帽,在还有几分料峭的春寒中挥汗如雨地干着。 “他妈的,这跟劳改有什么区别”。他心里骂道,但这是表哥表嫂和四十元钱的礼品才挣来的一份希望,不干怎么行呢?干满月还有四十多元。说不准这是郑局长、李股长和王组长对自己的考验,自己刚回来就有了份工作,没理由不好好地干,干好了说不定有升迁的机会。 “怎么样啊?”厂长又加问了一句。 “干吧,我现在就开始还是咋的?”周哲说着动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扣子。 “你先等一下”。厂长说着来到办公室门外,大声地叫来了一个马班长,这班长手套上全是混凝土,脸上破振动泵振动砼浆时溅得象麻子,嘴里叨着没带嘴的烟。 “这位周哲同志分到你的班上”。厂长对班长说。 “周哲同志”。周哲被这个称呼打动了,他终于回到了“同志”的行列,为了这个称呼的恢复,他整整奋斗和等待了三年,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激动起来。 “我们班上不缺人呀!”想不到这班长一口吐掉烟屁股后说。 “把刘幼青调出来,这家伙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那这个班他巳干了一半了,明天开始上班吧”。班长对周哲说。 “可以可以,我今天先给你们帮帮忙吧,熟悉熟悉,不计工就是啦”。可能是“同志”二字产生的阳光,周哲脱去棉衣,抄起一辆斗车就去拉石子。 厂子里都非常喜欢这位新来的、干活拼命的、也没多少话的同志,工人们和他处得非常融洽,特别是那个被厂长说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刘幼青,跟周哲还结拜了哥们。 周哲一口气干了一个月。 发工资了,他从会计(厂里唯一的一位女同志)那里领到了四十八元钱,这是一个月的满班加上超额完成任务的奖金。 四十八元,这不是很大一个数字,也不是一个可观的月工资,压根儿不抵一个大款喝杯茶的钱,也比不上麻将桌上的一手大牌,但这是周哲有生以来一个月挣到的最多的钱。他在水龙头下洗干净自己的手和脸,推出自行车,将上衣挂上肩头,骑得飞快地往家赶。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春季,春风浩浩地吹拂着他的面颊,公路两边的树叶己长出了很绿的叶子;柳树枝头已挂出了一串串“鸭鸭”;泡桐树开着一树粉白的花儿,成了江汉平原上最早的木本早春花;法国梧桐经冬没落的一对对小坚果还夹在绿叶丛中;遍野的油菜黄灿灿亮晃晃的;空气中弥漫着油菜的馨香和蜜蜂的蜜香;农人们开始了一季新的劳作,到处见到白色塑料下面生长着生命的蓬勃;牛在大口啃着青草,它们哞哞地叫着,仿佛歌颂着冬荒的过去,春荣的到来。 温暖的风儿吹拂着绿色的希望的田野,蓝天上,是太阳那永远不变的微笑。 他忘情地唱着正在流行的一首歌曲:过去的事件不再想/弹起吉它把歌儿唱……歌声充满着活力,这是对青春和生命,自由和爱情的赞美。 他一路骑得飞快,来到城中心集贸市场时,他把车速慢了下来。集贸市场——这个改革开放涌现出来的新型事物,可以说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的最早的弄潮儿,它为中国的经济腾飞、市场的繁荣、流通渠道的顺畅、农副土特产品的生产和销售、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居民的生活方便、城市菜蓝子工程的建设等等等等,作出了功不可没的贡献。 他推着自行车,钻过装璜得古色古香的高大门楼,进入了这个庞大的市场。他想卖点什么,老子手里有钱!市场是条街道式的布局,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中间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了,从行业归类来看,有肉类水产类土产类蔬菜类烟酒副食类等等,那大跨度的玻璃钢棚下,真可谓是人的天下,货的海洋。 他不知怎么先转到调味品这类来了,在目不暇接的调味品中,他选了一小袋味精,摊主是位非常年轻的小姐,她不象百货商场的营业员那种永远一成不变的高傲相,而是脸带微笑,软语莺声地问:“您郎格还选点什么吗?大哥”。 大哥?怎么没称同志呢?“那我就还买一包胡椒粉,桂皮八角茴也来点”。他被这位小姐的热情所感动。他付完款推上自行车继续往里走,来到了鲜肉摊前,哗!在两条几十米长的肉案上,白花花红鲜鲜地铺着肉。“给我来斤肉”。他在一个摊主面前说。 摊主利索地操起刀,拉下了一条有瘦有肥还有五花肉的一刀肉,称杆一竖说:“不多不少,来,一斤,一元五角”。 “怎么会是一元五角呢?不是八毛一斤的吗?”周哲仿佛被人斩了似的大叫。 “你还说去年的话干吗?春节间肉价就涨到这个价了,不信你问问这位大爷”。摊主指着一位刚称好肉准备离开的老人。 “是这个价,价是涨了。可就是我们的工资不涨,一天下来还那么斤把肉钱”。老大爷对周哲说,接着又自言自语:“现如今什么都涨了,就邓小平没长”。 周哲掏出刚发的那四十多元钱,心想,这钱不只抵原来二十多元了吗?他确实心中一怵,但还是很快付了钱。 他又转到水产品这类上来。难怪人人都说江汉县是个鱼米之乡,只要瞧瞧这市场上的鱼你就信了,不光是鱼,还有现如今特别吃香的甲鱼乌龟,这些东西原来在这里鬼都不吃,小时候黑夜里出门走路,不定什么时候给拌得摔一跟头,低头一看就是只乌龟,不过,那些叫化子和跑江湖的人偶尔也吃吧,可今天市场上却特别走俏。他问一个正在用刀开乌龟壳的摊主:“龟肉么卖?”“一块五”。 “嘿,他妈的,跟猪肉一个价了”。他咕嘟着,可他知道,龟肉是个高营养高蛋白高氨基酸的食物,特别是补肾壮阳,滋阴养颜都很好,对新婚夫妇是再好不过的补品了,他叫摊主给他用塑料袋装了一斤。 现在巳经花费了四元多钱,这是几天的工资,说不定今天回去寒兰还要埋怨他呢。算了,回去。这市场上东西太丰富了,等有钱再慢慢来逛。 他又一阵飞骑回到了家,寒兰还没下班,他打开炉门,先烧水褪掉乌龟的皮,然后把头和爪都剁去,切成小丁,加桂皮八角生姜和五花肉 第三十章 连续几次热带高压气旋和寒带低压槽大面积地影响南方后,它们就随着季风和气候的变化从大陆逐渐消失了,折磨了几个月的江南地区、长江中下游流域,也就从潇潇春雨,连绵阴霾之中,天空露出了明媚的笑颜,大地开始阳光普照,而这时也正是农民们栽秧割麦两头忙的季节。 这就是一九八三年生机勃勃,万象更新的夏季。 自从生产责任制以来,那种地头插红旗,大呼隆的人海战术虽已消失,但农民们劳动力的组合又出现了新的态势,这就是凡出外经商,打工,谋副业的劳工,甚至在单位工作的儿子媳妇,姑娘女婿都要回家来帮助夏收和夏插。 田间地头又组成了一拨拨穿着时髦,但打着赤脚,小腿梗子漂漂白的生力军,往往这块田里的秧苗只需要三四人一天就可以插完,但哗啦一下,一片田里涌下去一田的红男绿女,不出两个时辰,这片田就披上了新的绿装。然后,主人家里总有一顿丰厚的“工作餐”在等待着,主人们相反不下田,他们穿得象做客那样,全没了前几年的那种破破烂烂满身泥水的窘相,笑逐颜开,耐心耐烦地在家招待着,今天到你家,明天又一起到他家。 一种新的职业诞生了:从城里驮冰棒串乡。 周哲把他的那辆一条腿的凤凰牌自行车改装了载重的衣架,用薄木板钉了一口大木箱,里面用旧棉絮和塑料膜把冰棒捂着,在乡间小路上不停地奔跑着,专往红男绿女多的地方钻。 这是种非常滑头的生意,那些城里回去帮忙的亲戚朋友,有时没等主人反应过来,就踏泥溅水到田埂上抱来一大堆并不好吃的冰棒,来而不往非礼矣,往往主人一见卖冰棒的来到田边,就主动地上田边给抱来一捆。 其实这是一点儿自来水加糖精加香精加色素外加最重要的冰组成的东西,吃来吃去最后要甩掉一大截,但价格只有五分到一毛钱一根,谁也不在乎这点小钱。 周哲的这个大木箱一次能装五百支,一天能跑两个来回,高档和低档的冰棍平均拉扯能赚三分钱一根,一天下来就是三十元钱。尽管多数是一毛几分的小币和哗哗响的钢蹦子。 他妈的,这不是在农民手中放抢吗?他现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目标和寒兰要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是完全一致——那首先就得挣钱。 他头戴着草帽,一幅大大的墨黑眼镜架在鼻梁上,推着自行车,有几分象电影敌后武工队员或者更象电影里面的特务。偶尔在大声兜售的过程中见到了熟人,他就往下拉拉草帽,把半截脸部都盖住,然后低着头,敛声静气,赶紧上车就走——小商小贩的地位在农耕文化影响下的人们心中仅仅比婊子强一点。 尽管一九八三年的中国经济己开始了良性发展和质的飞跃:以深圳经济特区为标志的我国沿海经济,用令内地人咋舌的高速度在向前发展,古老的欧洲时代早巳向北美经济地域发展,现在又开始了太平洋经济时代,中国用它濒临太平洋几千公里的海岸线,开始了由蓝色文明向黄色文明幅射的大趋势。 可是我们的主人翁周哲只能用自行车驮着冰棒去串乡,也许这也是把现代技术文明和城市文明向落后闭塞的乡村幅射——冰棒只有城里的人和城里的机器才能做出来。 连续十多天下来,寒兰的口袋里已攒下了周哲赚来的近五百元现款,如果按这个效益下来,在这个夏季里,他们积累下来的资金就会和那个天文数字相距不远了。可是,世界上绝对没有这么容易赚到的钱。 农民们虽然老实憨厚,也有不泛脑筋活泼的人,他们的跟踪意识和模仿能力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也无法比拟的。早插夏收完毕后,农民们又开始了一段比较闲淡的季节,于是不少农民,特别是年轻的男伢和女娃推着自行车挤上了乡间的小路。一时,乡村地头,到处都充满着“冰棒,冰——棒”的叫卖声。 周哲的生意一落千丈。 这天,他又从县副食品公司冰棒厂进了五百支冰棒,准备到离县城三十公里的一个乡村去串卖,那里的农民还没开始模仿。他清晨五点就出发,一路边骑边卖,等到达那个乡的地盘时,还只卖出不到二百根。 夏天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它就变。西北角忽地象魔鬼一样从地底下钻出一大片的乌云,它们气势汹汹地向着头顶那片纯净的蓝天进军,后面还紧跟着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军鼓,象拿破仑的军队在发起进攻那样。不一会儿,逐渐显得疯狂和毒辣的太阳失去了她炫耀天空的尊严,变得渺小地在先行到达的薄云中钻进钻出,最后她实在招架不住那宠大的进攻,一下从天空中消失了。顿时,大地暗了下来,开头还是一点点热风夹着一丝丝凉意掠过脸颊,可只过了一瞬间,倾盆大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周哲正在两村之间的空地带上,真应了句古话: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一霎时又应了句古话,成了个落汤鸡。小路上顿时起了暴和泥,首先是凉鞋的带子在泥中拉断,他干脆脱下凉鞋打着赤脚,不一会儿,自行车的前后轮和泥板紧紧地粘着,在干路上那么轻巧灵便的自行车,这时寸步难行。他不时折下树枝剔除泥,勉强又推动几步,后来干脆将车扛上肩头,正同农民戏谑的那样:平时老是你骑它,今天偏要它骑你。好又容易才捱到一个村头,他赶紧躲到了人家的屋檐下。 大雨倾盆,密密的雨点砸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泥浆,泥浆又和地面的渣草浸漫着地面,雨点打在泥水上,就象开锅的沸水,不少雨点在泥水里还砸下一个个大泡。雷声隆隆,闪电耀耀,田野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整个自然界全都罩在雨帘中。 这场雨猛一阵,缓一阵地下了近两小时,周哲又饥又寒地站在屋檐下直打哆嗦,这家主人也被阻在了别处,屋里只有一个大爷,要是个要饭的,这大爷肯定会将其唤进屋去躲躲,可这是一个“赚老子们的钱”的小贩,大爷将头伸出来瞧了两次,都把门关上了。 雨停了。 周哲推着自行车上了公路,还剩下三百多支冰棒,他揭开捂着的塑料纸和棉絮,见到冰捧己开始发软了,还能不软吗?又不是电冰箱,仅仅靠冰棒自身的冷气互相支撑着,它们本是水,现在当然又要恢复成水。他算计了一下,今天净赔十多元,他卸下箱子,底朝天地给倾在公路上——自己又饥又寒,这东西又不能自己吃,吃了更饥更寒。他自认诲气,或者是一种生活的艰辛,人生的艰难。 一个具有“上等人”的脑子,一个能“时刻敏锐地分析和掌握情况的活泛人”,一个还能提起笔来写出洋洋数十万字屁也不顶的“文化人”。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爱人,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那不过需区区几千元——钱。 他的付出值得吗?他没精打采,精神委约地坐上车,开始向着县城骑去——那里有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还有一个亲爱的人儿。 路面是砖碴、黄土和石灰修筑的简易公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时不时路中央还一大坑,里面积满着刚盛下来的浑浊的雨水,这是通往那个比较贫穷的乡的路。 他只顾低头想着心事,后面一辆卡车向他鸣了声喇叭,他本能地向路边靠靠,可这辆卡车高速地冲过来,正好卡车、水坑和他在一个横断面上,顿时,一股排山倒海似的泥浆把周哲给吞没了。 这司机是故意的——他妈的,一个卖冰捧的穷小子!也许司机在驾驶室发出一阵恶作剧后得意的窃笑。 人啊,人! 好半天,周哲才从地上爬起来,从头到脚全是泥浆。作为作者,我们不知道他流泪没有,反正他的眼睛己被泥浆糊住,我们只知道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后,朝着己只见踪影的汽车狠狠地唾了一口也是泥浆的口水。 上苍有灵,欺负这样苦命人的司机,一定会翻车撞墙。 一个星期后,他才从一场重感冒之中好过来。冰棒这个生意与之拜拜了。 不管生活多么艰难,生存多么累人。周哲和寒兰终于从生活的低谷走了出来,而时间也毫不迟疑地用它那万古永恒的脚步在向前迈进。 大寒前后,随着西北利亚及蒙古高原的寒流大规模地不断袭击,寒潮终于在黄河以北积聚了足够的力量,开始大举入侵长江流域和以南地区,阳历的一九八四年元月中旬,一场大雪覆盖了长江流域。 这是一场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大地,城市,乡村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上鸟飞绝,地下人径灭,家家关门闭户,人人高枕无忧。这场雪化一化又冻一冻,等到太阳从那片寒冷的乌云中悄悄地探出小心翼翼的脸之后,农历甲子年的春节就来了。 甲居天干首位,子占地支鳌头。重开甲子,六十岁循环一回;再序花甲,人生又一次轮转。 在这个春节里,周哲和寒兰都过得比较惬意。去年一年,己经从高筑的债台上下来了,手头已积累了不少的资金,不过离买一台复印机还差一大截。两人在春节期间到大街上转了一圈,发现县教育局的门前己开设了一台复印打字业务,是公家投资的,上下班时间和节假日都很有规律,坐在家中等生意上门,而且多数还是从服务内部为主。尽管这样,周哲和寒兰两人心中同时一阵发怵,他们想好的“事业”被人家抢先上了市场。不过不要紧,偌大一个县城难道只需要一家,寒兰对自己,特别是以后向文秘微机化的方向发展充满信心。 特别感到高兴的事,在春节“大串连”的日子里,两人串到了厂里管基建的王主任家中,去年厂里成立了基建办公室,周哲以后的几次任务都由这位主任安排。王主任告诉他俩,厂里那个两层楼的车间顶上准备再加一层,他问周哲有没有能力拿下这个“大工程”。 这个工程也是够“大”的,屋面有三十五米长,十米宽,也就是说建筑面积达三百五十平米,虽然只是加层,但对于只搞了几次小型维修的“地区级”泥瓦工周哲来说,这确实是个大工程。 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建筑市场一片混乱,特别是农村县级以下的建筑市场,根本就没人搞什么技术考核、资格审查、能力评估、安全检查。各用人用工单位,甚至农民和个体户建房都靠“熟人、关系户”来施工,根本谈不上什么招标投标,所有的都是“暗箱操作”,酒桌上谈判,送礼后晚上在家里拍板。一时,对建筑一窍不通的“能人”们,但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手段,树起了某某建筑公司的大旗,而这些建筑公司的老板们多数不会砌墙,不会拉锯,而且看不懂图纸。人们见怪不怪,而他们手下的建筑工人也多半是靠裙带关系拢来的半路出家的和尚,而且这些师傅们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所付给他们的报酬真是微乎其微——大工二元五角一天,小工一元五角。在这些师傅中,也许昨天这位师傅在砌自家的猪圈或厕所时,人还没下墙头,就被墙头把他“送”下来了,自己的双腿被砖压着大叫家人。周哲在以后“聘请”的一位师傅中,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把一只开关预埋盒放在刚砌一块砖高的那人面前,叫他别忘了预埋好,等他去别的地方后回来,这人的墙已砌了一米多高,周哲再看那个预埋盒,他脸都气歪了,这位师傅就把那个预埋盒安在周哲先放的那块砖上,按这师傅的思维,将来这个开关不能用手去开,只能用脚去开。 当然他自己又是个什么货色呢?他不就只参与了地区公安处的一幢宿舍楼的建筑吗?虽然他参与了从一层到五层的施工,但充其量只是一小工而已。 时势造英雄,需要出人才。周哲凭着关系把机械厂里的这个工程接了下来,这个“大工程”。要是这个工程完工后,他亲爱的寒兰就可从圆她的那个复印梦,或者以此为契机的若干年后的私人计算机服务公司的老板。 不用几天,周哲就找了五个泥瓦匠,三个木匠,四狗、云青都来当副手。工程依然是包工包料,具体也没订个合同,反正国家最近出台了一个建筑定额,定额也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你能这么算,我也能那么算,反正公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私人——就看你怎么个活法。 厂里先付给他五千元开头费,周哲写了个借条,王主任和一个副厂长在上面签个字,钱就从厂财务室拿到了。 他那个“大工程”正式开工。 建筑市场一片混乱不说,建材市场也是一片混乱,混乱中的竞争十分激烈。谁说混乱不好,大乱达大治,农村改革开放初不是一片混乱吗?可现在已经非常稳定了,农村的稳定给整个国民经济的改革和发展开了个好头,积累了一些非常有用的经验。可以说,中国的改革如果没有农村首先的成功,也许早就夭折了,现在依然还在过去的那种模式中艰难前进。 建材都是送上门来的,一些业务员只要一打听堂堂的国营机械厂在搞基建,纷纷找上门来。周哲总是以工头的名义接待这些人,当然他只会选择最优惠最好服务方式的那一种,而且都是竣工后付款,由周哲或四狗还有云青写一个收条就可以了。往往这业务员拿到一纸收条后,仿佛拿到的是一摞票子,还掏现款把周哲请到餐馆去聚一聚,寒兰都出席了几回——他们不怕,工头的岳父是原工业局局友,夫人是这个厂的干部。 工程进展很顺利。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周哲从厂里废旧设备仓库里发现了一台拌合机,这是台只有三个千瓦的翻斗倾倒式拌合机,只能拌拌泥沙浆和水泥砂浆。它的前任主人是县建筑公司,也许是前些年建筑公司在修建那个新车间时,不知怎么遗忘了,机械厂的人也不是活雷锋,以后在整理厂容厂貌时把这台拌合机收到了废旧仓库。 周哲,四狗,云青三个人把这台机器“借”了出来,仔细地敲打掉上面的水泥块,又在活动部位注上油,然后接好插头和插座,开始电机只是一片嗡嗡的响声,四狗伸出双手把那个皮带盘助了一下,想不到拌合机轰隆隆地转了起来。 哇!这至少可顶二个小工。 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 周哲完全没有那种“资产阶级式”的工头架子,处处都是身先士卒,不象有些工头,才搞几天就不知自己是谁了——整天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远远地站在一边指手划脚,颐指气使,手中端着个并不需要喝的茶杯,手指缝里和耳朵上都夹着烟。 周哲专拣最苦的活干,而最苦的活路不外乎就是往三楼上挑红砖,由于没升吊机,所有建筑材料必须靠人力沿着用楠竹和竹跳板架起来的长跳运上去,劳动强度是非常大的,周哲往往一干就是一天,后来有了那台拌合机,他又把原来用铁锹和锄头拌泥浆的一个小工抽到楼面上去做工,他自己兼起了和泥浆的任务。 他现在终于又一次振作起来,而寒兰的文秘电脑化的工作也快初步实现了。 寒兰感觉到了生活的意义,她沉浸在未来的快乐之中。她也利用上下班的空余时间,经常来到离质检科办公室不远的工地上看看,有时还用她那双玉手给急需用砖的瓦工们递递,每次都把周哲心疼得拉着她的手看上老半天,这手可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她自己巳经感到身体有了些异样,首先,每月一次的到了时候却没了影子,早晨起来总感到心中不适,脸上的红晕开始逐渐消退,她知道可能是有了那方面的情况,不过她还没告诉周哲。 她为此而沉醉在另种幸福之中,人类的本能总是一个非常美妙和激动的梦:—— 她见到自己跋涉于山间,气喘吁吁,美丽的羽衣拂过一蓬蓬的兰草、月季、玫瑰和球柏,双手捧着清冽的甘泉,贪婪地吸吮,拂开鲜绿的水葫芦,密密的叶片,蓝天里有张幸福的脸,一张肉红的只有双拳大小的脸,头上湿润地一绺黑黑的软发,粉红的身子象软体动物一样蠕动,啊……她神奇地创造了一个新的生命…… ——薄如蝉翼的绢丝,舒展着广博如风的双袖,一缕清风,带着魂灵和眼睛,还有春的鲜花,栀子的浓郁;夏的葳蕤,雄黄和艾蒲;秋的果实,沉甸甸的谷穗;冬的洁白,红红的炉火飘着酒的醉香。却要乘着生有两翼的飞马,越过那条苦难与稠浓气息的河流、清凉和希望同在的河流。寻找着原有的家园——家园在天国,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美妙入仙的歌乐,奇香扑鼻的仙香,昏昏欲醉的幸福,寒力不胜的琼楼玉宇,哪怕要一片生命绿色的草叶,只能在意念中获得。 ——多么热爱生命,生活的意义原本似雪,似雪一样绵软,洁净。嫁与天国总有许多憾事,首当会成为情感的俘虏,被套上一幅难忘难了断的枷锁。无边的寂静与圣亮,没了天的高远,只有俯瞰大地的渺小和广博,还可以见到羲和匆匆地赶着日车,嫦娥羞答答地半掩着脸。梦境,只有在安乐的床上才有的梦境,那是用忧伤的歌,相思的泪才换来的,星星也为之落泪,长风也会轻叹,银汉还能哀婉。 ——记住吧,仅仅有一株鲜红的玫瑰那是不够的,还要有黄色、紫色的郁金香,把花瓣好好地保护,不要让其零落于水井和泥污,有些水井令人可怖,青苔和蕨类紧紧纠缠,还会有水老鼠在来回窜动,然而,凝睇一泓清水,也会聊慰人间思恋无数。 ——旅程上也许全是荆棘坎坷,还有暴风雨后留下的痕迹,翻身跨上千里骏马,不辞劳苦地紧紧追索,也会有伴为你扬鞭催马,还会在你耳边不停地鼓动,马蹄响起,美丽的良驹腾跃于天地之间,不管能不能征服——生活,在骏马驰骋的天边总会有非常欣慰的庆贺。 然而…… 她作了一次妊娠中的旅行后,房门轻轻地一阵响动,她马上从沙发上惊起,愧疚地连连奔向了厨房。亲爱的丈夫劳累了一天,应当好好地喝上一杯,然后洗个热水澡,接着用她那光洁的温柔给兴奋疲劳和入眠…… 屋面己经封顶,今天,屋面上的地坪都已用铁丝织网后浇好,只是晚上还要去收光——这是屋面的最后一道工序。 周哲洗澡完后,寒兰的后也给烧好了,她拿出一只酒杯,满满地给他斟上,周哲非常愉悦地喝起来。“今天半夜还要起床去收光,我留了三个瓦工,三百多平来,可能需要二个多小时”。周哲告诉她。 “为什么不在下班前一并收光好呢?” “水泥没来‘性’啊,要是到了明早,水泥‘性’又过了,再想收也收不光了”。 “那你赶紧休息吧,看你一天累到黑,一点也不象个工头,倒象个苦力”。寒兰心疼地说着,一边把床上的被子铺好,然后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去洗了。 她怕吵了丈夫,轻手轻脚地在卧室拿了肥皂毛巾和盆子,在厨房里洗好。见周哲脸朝床后已经睡着,自己本想看会电视,只好不看了,于是也脱了衣服上了床。 突然,周哲浑身赤裸地一下钻进她的被中,她都吓了一下。 “你这家伙怎么没睡着?”“我在等你呀”。“你半夜不是要去加班吗?”“先把这个班加了”。说着他动手解她衣服。可还没等他怎么动手,她自己已经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了。 哗,雪白的肌体,乳房更加丰满,每次周哲总能发现更深一层的美妙。谁说夫妻过了蜜月后就会出现感情低潮,那只是情感的双方没有向更深层次发展,夫妻之间仅仅停留在性一时的快感和激情中,一旦男方发泄完后,女方的激情才刚刚上来,而男方则死猪一样地睡了过去。久而久之,首先从女方就失去了性的渴求,她只能采取屈就和应付的态度,而男方在这时没有感到热烈的和更深一层的激情的快乐,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动一动身子,即使要来一次,也是例行的,短短的时间内就解决了战斗。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夫妻间生理上的愉悦,往往更需要心理上的愉悦,夫妻在日常生活中,或者事业上学习上能互相帮扶,共同发展,也就是说志同道合,那么会给生理上的生活增加更美妙的润滑剂。 他在她身上大幅度地运动着,她一边呻吟般地接受,一边在他耳边提醒他:“轻点”。“怎么啦?”他喘息着。“我可能有了……”“啊!什么时候?”“都快两月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也不知道呀”。“那明天去看下医生”。 他的动作轻柔下来,良久,夫妻间的情感都达到了高潮,不一会儿又从那高潮中冷落下来,双方躺在了被窝中。 寒兰用手抚摸着周哲,见到他的肩上已结了黑痂,心疼地说:“难怪圣经中说,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偷吃禁果后,耶和华就下令你们男人必终身吃苦,汗流满面”。 “这是我应该作的”。他抚摸着她的胸腹,粗糙的有硬茧的手象一把刷子,在她那滑如绸缎的肌肤上移动,她感到特别的惬意,“从明天起,你要好好地休息,时刻注意,凡属是重活你都不要动手,留给我来做”。 “那你不要更加辛苦了”。 “只要你能幸福、快乐,能给我们生下个小宝宝,一切的苦我都能吃”。 她温顺地把自己的光身子钻进了他的怀里。周哲口中喃喃在念诵: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山路上/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是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梭。 ——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枝叶间/做巢、鸣叫。 寒兰激动地偎在他的身边,她感觉到在梦中:鲜花盛开的山坡上流连忘返地快乐,青草、岩石和泥土都感到那么的纯朴、亲切和芳香。生活真好、爱情真好、丈夫真好!我要永远依恋这美好的生活。周哲口中还在喃喃低吟: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恼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青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尖上/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爱情是崇高的、伟大的、神圣的。是啊,这对特殊的平凡夫妻,坚贞的爱情,苦难中走过来的情侣,他们永远是那样的鹣鲽情深,缱绻缠绵,上帝应当赐福给他们。夫妻二人相互地搂着,一齐涌完了裴多菲这首诗的最后一段: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两人就这样激动着,拥搂着,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消逝。 这个工程一完工,周哲就决定和她一起去省城采购复印机和电脑。他们也沉浸在未来的成功喜悦中,寒兰在周哲的胳膊上睡着了。 到了零点,周哲悄悄地把手臂从她的脖颈下抽出来,上了工地。 凌晨二点,他回到了房间,刚脱衣上床钻进被中,突然寒兰挣扎着从被中坐起来,一把搂住周哲的脖子,满头大汗,心跳激烈,气喘吁吁。 “你怎么啦?”周哲大吃一惊。 半晌,寒兰才镇静下来,他用手背擦去汗水,不好意思地说:“做了个恶梦”。 周哲轻松地出了口气,亲爱的人有时还是个孩子。 “我梦见了两个白衣天使,其中一个拿着一柄宝剑,硬是逼在我俩之间,要把我们分开,把我押走。我哭着,求着,都无济于事,他们一人捉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就象电影中的镜头那样,向天 第三十一章 无论生活多么辉煌,多么难堪;多么伟大,多么卑微。它依然以其坚定有力的步伐在向前迈进,还有个最忠实最信用的伴侣悄悄地紧随着它,那就是时间。 时间悄悄地迈进了一九八四年最后的一个季节。 在过去了的时日里,世界和中国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件,产生了非同凡响的历史:美、法等国开始研究并着手实施“星球大战”、“尤利卡”计划。按照里根总统提出的这个防御计划,将来苏联的洲际导弹将不会落在美国的本土止,连英国与联邦德国也希望参与,他们积极地为这个计划摇旗呐喊;而法国的“尤利卡”计划将来实施以后欧洲的尖端技术领域则走向联合发展的道路。 世界经济依然面对着萧条,只有美、日、西德的经济持续保持稳定,中国成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新贵,在调整改革中,中国逐步在“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大格局中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经济困境最恶劣的地区当推苏联和它东欧的那些盟友——工业产值下降,农业减收,发展减缓,增长率出现付字,物价飞涨,货币贬值,这些经济困境直接在影响和威胁着该地区的政治稳定…… 第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夏季在美国太平洋沿岸重要的港口城市洛杉矶举行,中国女排以她称雄世界排坛多年的辉煌,在这里进行了一场滑铁卢式的战役,身材高大,战术凶猛的古巴黑色肉墙,挡住了东方美女蝉联世界冠军宝座的通道。而值得特别称道的是,中英两国终于搬掉了香港回归中国的障碍,大不列颠帝国的“铁娘子”作了一次最后王朝的中国旅行,中国人民的儿子——邓小平的“一国两制”的伟大构想确实起到了彪炳千古的伟大功绩。然而在此时,世界局部依然风云变幻,战火不断——越柬问题棘手,以阿处境胶着,“世界警察”美国到处在“捅漏子”……这些都成了本年度的历史。 在中国长江流域的一个普通乡村里,仲冬以后,地里的活路基本上完工了,而一年一度的水利建设也不象以往繁重,周家村的村民们终于闲了下来。 大地脱去了绿色金色和银色的衣衫,变得赤裸荒凉起来,横亘在周家村与长江间的大堤在寥廓的天底下更显得蜿蜒绵长,金河渊的水已失去了它原始的清澈,而是一片浑浊——上半年,长江修防总段用抽沙船把它给填了起来,现在只有原来一半的水面了,而且浅得只够淹没人胸口,老东风大队的一块自然风景区也就没了。 又有不少的农户扒掉了他们祖辈父辈留给他们的老屋,起造新房,尽管多数是红砖红瓦的平房,但也有几户在建不用装璜,式样极差的二层楼房。而多数的人们就在田间地头走走,或者干脆在村头门前甩甩膀子,神五荡六。 光景确实大不同以往了,虽然手头还是同样不富裕,但家家户户存有余粮,存有皮棉,今年卖不出去,国家不用现金收购,就明年再卖,卖一元钱就花一元钱,总比白条攒在手里好。 而在此时,令村里女人们最提心吊胆,男人们跃跃欲试的一秋行为又开始了,那就是赌博。赌是暗地里在进行,说它“暗地里”其实只是人们的一种心理认为,而实际上却是在原来和周哲一起喝过“窑城大宴”的唐万娃家中进行。(说到周哲,周家村的人都可怜得不想再提他的名字了,在今年春上老天爷打给他和他妻子的闷棍中,他虽侥幸地转阳过来,可他那美丽的,给过他一切和希望的姑娘却抛下他升入了天堂,人们估计他一时半载难以再恢复过来。) 原来被周哲认为拜倒在时迁门下的唐万娃,这些年来已非昔日可比了,首先,他凭自己的一对双拳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名声征服了周家村,就连村党支部书记杜强和总支书记柳文武也拿他“没整”,最后居然还给了他一个村治保主任的头衔,不过,他上任以来,他手下还有几员“大将”,还真给周家村带来了“太平盛世”——曾在周家村村前村后“动手”的一些人不再敢“玩”了,就连村外的一些“玩伢”也不敢贸然踏进周家村一步。当然,村民们也都视唐万娃一伙为虎狼,凡属公粮税费摊派的收缴,计划生育的罚款,他们一律手持白木大棒来到现场,还真没有谁会有“微词”,就连村头的墙上也被他们刷有斗大的标语:“通不通,三分钟,不通也要通,再不通龙卷风。”也确实有几户冥顽不化的农户偿到了“龙卷风”的厉害——他们的房子被捅得稀巴烂。 夜幕降临,当周家村沉寂在古老的漆黑之夜时,村民们就早早地关上了门,点着煤油灯(就连煤油也只有柳文武家中才有得买),过早地上床,然后夫妻间没滋没味地干完例行的恩爱,接着倒头便睡。而在此时,村头和小路上就开始有了一些三三两两的人影,这都是去唐万娃家赌博的村民,他们口袋里揣着也许是今年的收成,也许是妻子和孩子牙缝里一年积攒下来的钱财,或许还是一家人从尺把长拉址了一年后长大的一头猪款,他们总有许多办法骗过自己的女人溜出家门,来到这令他们神往和跃跃欲试的赌场上,妄图从两粒跳动的色子中实现自己发财致富的梦想。 村治保主任唐万娃专门把自家的房腾出来一间,用两张大木桌拼成一个长方形的赌台,正中吊着两盏带回光的煤油吊灯。一般情况下唐万娃是不做“老爷”的,他只充当“邀场”,为“老爷”叫叫色子的点数,吆喝赌徒们下注,吃进或陪出“老爷”的款项,抽取赢家的“水”,“老爷”是从赌徒中临时决定的,而“邀场”唐万娃却是固定的,没有他,几百上千元的场面还真没人能镇住,而且门外和屋周围还有几个抱着膀子站立的人,就象香港电视剧中打手的那种姿态。而唐万娃的老婆莲儿白天就从柳铺子街上买来猪杂碎,一卤就是一锅,弄得郑屠户也大言不惭地告诉想吃猪耳朵的其它人:“这是唐主任订下的,你就别想吧”。一到晚间,这些猪杂碎就成十倍几十倍的价钱进了赌徒们的肚子。 别看这些赌徒们平时在家狠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孩子们上学找他们要一毛二毛,说不定甩手就是一耳光,可在晚上吃起莲儿的“进财酒”来,大方得象百万富翁似的。输家也好,赢家也好,都是需要“进财酒”的,输家只当多输了一手,赢家只当少来了一盘,而真正的赢家才是唐万娃和莲儿夫妇。 在周家村西头唐万娃家里正热火朝天,场面时到都是白热化的时候,东头离金河渊不远的夏家垸里,夏荣的一个没出五服的叔叔家中,一件非常神秘的事件正在悄悄地进行。 这件事的主要人物是夏中清,他是最近才出道的“神道”。据说他有一天半夜时分突然梦见一红脸长髯的老者,手提青龙偃月刀,跨下是千里赤兔马,从天而来,对他说:“吾今往后显圣于汝,汝要好好地为世人祛病除灾”。第二天他就在屋角砌了一小房,供上关爷的牌位,每天烧纸上香,顶礼膜拜。 咳!你还别说,有个三病二灾的娃娃们,在奶奶和妈妈的带领下,来到这里烧上三柱香,磕上几个头,留点香火钱,立马就病消灾散了。 夏中清一夜之间还真成了四方百姓的保护神了,当然他手中敛下的香火钱也就不菲了。此刻,他正在给破烂王刘树清的妻子“下马”。 刘树清的妻子是周家村少有的几个“美人”之一,跟随刘树清近十年来,为他生下了一子两女,可她依然还是漂亮依旧,风韵犹存。其实她也还只二十八九岁,在城市里,象她这种年令正是鲜花怒放的季节,刘树清对她也是情有独钟,那时周哲提出端午节不准青年走丈母,而刘树清作为团干部却连夜偷跑到了她家,可见他们间的爱之深厚,这许多年来,刘树清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地去拣破烂,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一丢就是几月半年,她也就在家种种日,抚抚三个娃娃,她们家的楼房也树起来了,手上的积蓄不会比别人少,正当一家人往致富路上奔的时侯,她却一下子得了精神病。 她的这个病来得有几分蹊跷,春头上她在自家麦田里薅草,突然麦行里爬出一个硕大的刺猬,还未容她细想,举起锄头就是一下,把这个刺猬锄得鲜血直冒,刺猬在临死的时候,声音叫得非常凄惨,就象一个小孩的哭声那样吓人,她不竟毛发都竖了起来。正好在这时,夏中清走田边路过,他一声故意的大惊小叫把她给惊吓得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圈,夏中清紧接着说:“这下汝可犯下了杀生之大祸,这刺猬乃张天师下凡,他是下凡来收五毒的,现在死在了汝手中”。 从这以后,刘树清的妻子就疯了。当然,这种病只有“神道”夏中清才能医治。 于是,隔三岔五,夏中清就在他的那个小房里(关爷牌位后面还有一小间,里面有张单人床),给她“下马”。 此刻,夜深人静,小房里只关有“神道”和病人,“神道”命令病人把全身的衣服脱得精光,在昏暗的灯光下,病人的身躯仍然很白,特别是哺育了三个孩子的乳房,依然还是那样丰满,只不过有些下垂,那漆黑的隐秘之处,使“神道”的眼光久久地不愿离开,他就在她的浑身上下不停地推拿,口中还念念有词…… 精神的力量,还是精神的安慰,往往通过这样一次“下马”后,居然还能好上一阵,往后一旦又发,她又来到这间小房。 这就是改革开放以来,还没摆脱贫困,还没有电的周家村发生的两件比较有影响的人文事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象这样的事情何止周家村在发生呢?只要大家睁开眼睛看看,用耳朵听听,就在你家或你家隔壁不也是麻将牌声哗哗,他们的赌资可令乡村赌场里的赌徒们自弗不如呢;你只要坐在公共汽车上,沿途就可以看到新修的庙宇,和尚尼姑和假和尚假尼姑比改革开放前不知多了多少倍;你再坐上火车,坐上飞机到那些亿元乡镇,经济发达的沿海去看看,这两件人六文事情存在的程度真会令你乍舌。 有些村民也不禁责问:共产党到哪儿去了,最基层的一级“政府”在干什么?也许也有有识之士在大声疾呼: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中国农业、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的前途、实质、面貌和素质,不用强有力的一只手抓住精神文明建设,那以前所作的努力会付诸东流,前功尽弃。 也是在周家村发生以上两件事的同一时刻里,老周家村的一间陈旧矮小的房子里,周方祥正在主持召开家庭会议。 这时间,农村随着责任制的改革,广袤的大地上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曾经强调农民立足土地,在田地上发家致富的理论似乎也随着生产关系的改变而动摇了,国家和农民,特别是农民自身逐步认识到,再把眼光只盯着脚下那点土地,思想观念还受几千年来的农耕文化的束缚而不更新,那农民致富奔小康的路将越走越窄。出路在于放眼于山水、田园之间,去作更深层次的开发加工、服务运输等行业,去从事从生产到流通,从交换到消费的全过程中的每个环节上的专业工作。 只有小学半年级水平的周方祥,当然不会明白理论上的农村形势,他也不需要那些说来头头是道而实际上屁也不顶的理论。他就凭他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现状,自己的认识,自己的“理论”就够了。 分田单干到如今的四、五年来,尽管开头两年淤泥垸的那个三十多亩田使他风光了一阵,上过地区的报纸;上过县委主持召开的“农业工作大会”的奖台;被共青团江汉县委授予过“致富好青年”、“万元户”等荣誉,实际上他的年收入从来就没有突破万元大关,而且现在手头也还只积攒下现款一万多点,这笔钱多数还是养蜂、喂猪等副业收入上来的。 那个三十多亩田现在越种越赶不上形势了,稻谷价格的低廉,而化肥、农药等价格的疯长,使他在这片土地上难以为继,特别是“上面”对每亩田的“提留”(实际上是要农民承担的不合理的负担)一年比一年高,上边的政策老在喊:减轻农民的负担!切实为农民减轻负担!而实际上每年每亩田上交的款项却在增加,而且几乎形成了一个增加率,即:每年每亩田总要增加二十至三十元。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三十亩田就会象许多农民那样丢下不种了。原生产队的“甫志高”周方茂就把分给他的田全部扔下了,带领妻小奔到县城,购辆脚踏三轮车,整天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慢悠悠地转,一天下来,居然能收入二十多元,一个月净赚五六百元,五六百元比一亩田所收到的棉花和稻谷还要强。他妻子刘姣娥就提个竹蓝,一杆小称,天没亮到集贸市场进些蔬菜,然后再到小菜市场出售,一天下来,除赚个菜钱,还能把全家的日常开支打发,周方茂的五六百元就净存到了银行。 周方祥曾经非常羡慕周方茂,几乎也扔下手中的田。 可周方祥依然是周方祥。 假如农民全都扔下土地进城去扒食,那城里人和这个丢下土地的人吃什么呢?总不能就喝城里的自来水吧?周方祥总是用他那农民的思维来看待这个问题。他决定自己还是扎根在田地里。 可就这样扎根于脚下的几十亩田也不行呀,这就是周方祥今天召开家庭会的目的。他的头脑中巳经有了一个非常好的主意,这就是把那个三十多亩田全都改成渔池。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集贸市场的建立,人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充分的提高,人们再也不只求吃饱吃足了,而是求吃好吃精,吃出营养,吃出花样来。要达到这个要求和水平,就必须要有饮食商品,而这商品的两大支柱食品,不外乎肉和鱼。在长江流域,江汉平原,原本有许许多多的大小湖泊港汊,天然的渔类资源非常丰富,由于人口的急剧上升和人类生产活动的增强,这些渔类的生长速度永远落后于人类的生长速度,加之农业生产所用的农药化肥,大量开垦了荒涂滩地,工业污染了河流小港,使有限的天然渔类资源已经濒于灭绝。 人工养殖就应运而生。 当周方祥在家庭会上把这个方案一提出来,首先他的妻子王小梅就坚决支持,这次不象那次反对他承包那块地那样,亲爱的丈夫虽说不识几个字,可他比识字的人更有道道。 几年来,周方祥对全家所作出的贡献,全家人谁都清是,现在他要把那块地改成渔池,王小梅又坚决支持,那全家人还有什么好反对的。几个大了的弟妹现在都可以做很好的劳动力了,父亲周思同也还非常健旺,村前村后全家也还有十来亩水白田,方祥的三十多亩田改成渔池后,还有这些田可以收口粮。 第二天,那片古老的沼泽地上,第一次响起了东方红难履带推土机的轰鸣。 推土机是本村龙家湾龙贵香的,他原是县血防站的职工,血防站有许多台用来灭螺的推土机,这些年来,血吸虫病不再是湖区老百姓的主要疾病,所以血防工作也就没原先那么重视了,这些曾立下赫赫战功的推土机就让职工承包下来了。 三十多亩田分推成二个渔塘,周方祥和全家全都上阵,整理渔池埂,拣平推土机推上来的泥土,计划用一个冬天完工,推土机“油钱”五千元。 就在推土机在淤泥垸轰轰隆隆、周方祥和他全家热火朝天地奋战在渔塘工地的时候,周家村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事是破烂王刘树清的妻子被“神道”夏中清活活地烧死在破烂王家里。 事件是这样的:破烂王的妻子光着身子被夏中清“下马”一次后不久,又犯了,那次又找了夏中清,“神道”依法炮制,同样在关爷牌位后面那个有张小床的地方又一次下起了“马”,当“神道”在小房里念念有词的时候,他的妻子出于好奇从那扇没堵严的小窗里,却发现了“神道”把病人按在床上,两人都赤身裸体在干那事。一股怒火冲天而起,这婆娘一脚踹开小屋的门,不由分说上去拉开了正在激烈运动的“神道”,并且狠狠地打了病人,把病人的乳房和下身都抓得鲜血淋漓。 这件事没被声张出去,三个人都保持了克制沉默,想不到破烂王的妻子从今以后更加癫狂了,最后刘树清只好再请夏中清。两个大男人商量好,这次来下一次真“马”,“下马”的地点不再在小屋里,而在刘树清家中。 “神道”不知是关公显圣给他的道术还是从别的地方发挥来的,他依然把病人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把浸透煤油的报纸密密麻麻地粘贴到病人的光身子上,然后点燃报纸…… “刺猬精”不知烧死了没有?这位农村的村妇被活活地死在迷信的魔爪下。 鉴于“神道”是刘树清请上门来的,而两人的原意是为了治好病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夏中清的侄子是县法院院长。死者家属和周家村党支部及村委会也就没吭一声。 这波未平,另波又起。 在唐万娃家的赌场上把一年的收成全部输光了的龙家湾龙富香,也就是有推土机龙贵香的弟弟,这天早晨,为了晚上再去“扳本”,把他妻子喂养的两头小猪崽拉到柳铺子街面上换了二百元钱。在龙富香把猪崽往街面上拉的时候,他的妻子死死地抓住猪绳不让他拉走,可他甩手就是几耳光把妻子给打的嘴角鲜血直淌,他妻子又跪下苦苦地向他求情,他一脚踹在妻子的胸口上,把她踹倒在地,拉上猪崽到了街面上。等他把二百元钱装在口袋回到家中时,他见到妻子站在床后蚊帐的反面,他叫了她几声,她也没理睬他,等他到床后再一看时,原来是一根绳子勒在他妻子的颈项里…… 这也是件令基层“政府”无法下手的事儿。 一时间,周家村民愤沸起,有许多农民见到杜强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窝囊,把个好端端的周家村搞得阴气惨惨稀巴烂。 杜强再也不能忍气吞声了,妇女们的生命和鲜血洗亮了他的眼睛,这天他骑上自行车直奔了县城。在县法院前他停住了车,他要先找找原团支部的组织委员,现在的江汉县人民法院院长夏荣——这正是他应管的事。 说来也似乎有几分让人不好相信,前几年还是一个因恋爱问题而被搞得灰头灰脑的夏荣,几年光景,自从和刘美霞结婚,攀上了江汉县第一家庭之后,先是刑事庭的庭长,最后干脆一跃而为县法院院长。 我们曾经在构思这部作品时就想过,力争避免陷入到官场这个泥淖中去,中国的官场历来是盘根错节,像一篓子蛇一样盘缠在一起,所以曾有人谓叹:撼山易,撼官场难。曾几何时,沿海开放发达地区流传着这样的家训,在教训孩子时说你不好好读书,将来让你去当干部。尽管这可以在某个侧面反映老百姓对当官的印象不良。可在官本位文化和实际的影响下想挤上宦官这辆车的人无处不在削尖脑袋,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地挤上去。就拿中国官场的贪污腐败来说,己到了极限,最高当局当然也明白这个危险,可是每每一阵风暴,一阵惩治,却只象严寒的西北利亚冷空气袭击长江流域一样,它只不过给人们带来一点点寒意和雪花,对于人们来说,没什么过不去的。民众们谁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呢,可从根本上改革这些是不可能的,中国的政治改革已处于瓶颈状态,除非将这个瓶子敲碎,换个更大更好的瓶子,然而这是绝对不可以想象的,也是绝对不可以的。 杜强在院长办公室找到了夏荣,老朋友非常亲热,夏荣喊着让位女法官给杜强倒了杯水,坐下后,杜强说明了来意,并且把最近发生在村里的两件大事说了一遍,而且特别提到了让大家都感棘手的他叔叔夏中清。 想不到刚在院长宝座上还没坐一年的夏荣,立马从他的那把独脚皮椅中冲起来,声音非常洪亮地说:“你这位同志,叫我怎么说你呢?这么重大的刑事案件还不报案,却跑到我这里来说……”他想到杜强也许是来向他报案的,又立马把声音小下来对杜强说:“你先等等,我给公安局局长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院长对局长说。“请你务必派刑侦人员去周家村抓捕几个当事人,这个村的支部书记兼村长马上来向你反映情况”。 夏荣放下电话对杜强严肃地说:“什么顾虑你都不要有,一定要把夏中清给我抓起来,我多次就听见老家的群众反映,唐万娃把村里搞得乌烟瘴气,可你们还把他安在治保主任的位子上,这次不但要把他抓起来,还要把参写赌的首要份子、特别是那些摇色子的老爷一并抓起来。你瞧瞧,周家村现在成什么样了,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在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啊?!”法院院长义愤填膺,说完后挥挥手叫杜强马上赶到公安局去。 杜强终于从那种老老实实,窝窝囊囊之中振着起来,他把自行车锁在公安局的车棚里,就坐着警车,带着刑警风一般地来到了周家村。 公安人员分成二路,一路三人去抓夏中清,另一路三人去抓唐万娃,当公安局的车停在村委会前,公安人员身着警服,腰别手枪,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出现在村头的时候,无事的村民们马上把警车给围了起来。 没多少时间,夏中清和唐万娃就被公安人员抓来了,他俩都耷着脑袋,手上戴着明晃晃铐子,公安人员将他俩按警车里,警车一声怪嚎,车顶的红灯开始旋转起来,围观的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警车扬起一阵黄尘就向县城开去…… 围观的人们仍然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东一堆西一堆地在一起议论,人们就象过年或看了台好戏一样兴致勃勃,拍手称快,扬眉吐气,特别是妇女们,他们感激端掉了唐万娃的那个黑窝,认为自家的男人就会规矩起来。 封建迷信,利欲熏心在法律的面前原来那么的不堪一击,可当你不用法律这个手段时,它又是多么的强大和顽固。 两位妇女的魂灵大概可以得到一丝慰藉了。 开天辟地,日月星辰,小小寰球,物换星移,来去相继,繁衍无穷。人生——人的生命活动和生命历程,总有消退,人生苦短,人类之路漫长,从生命到终结,从辉煌到衰亡,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坎坷坷,矛盾重重;也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与苦难彷徨,然而这一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对生命的终结。伟大的生命,当它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时,人们总是在心理上,事实上难以承认,难以接受。 “死对于我们是不存在的,我们在死后将没有知觉,正象生前没有知觉一样”。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如是说。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古代哲学家庄子如此说。 尽管古人和今人对死亡有许多理论不一的论述,但珍惜生命,热爱生命,拯救生命以至延长生命这却是人类共有的特性,共有的使命。 希望和幻灭,欢乐和疾苦,与生俱来,就象大自然中阳光和阴霾一样交织;欢乐与悲泣,欢歌与哀乐,古往有之,就象长江之水一浪涌过一浪。健康的红晕转成死亡的惨白;金色的季节变成洁白的寒冬;美丽的青春靓体变成冷冰冰的沉默雕塑;灿烂绚丽的鲜花变成凋零残红的尘泥。这些只在一瞬间,一眨眼之间——生命啊,你何必如此的娇脆,如此的令人颓废。 是的,生与死,存与亡,都是生命法则的自然规律,也是帝王将相与乞丐贫民一样拥有的共性。唯有死亡,是人类唯一的归宿,它不分贫富,不论贵贱,不划国界,不谈种群。伟大热情的诗人总是高唱生命的恋歌,他们企望将热情化着一阵清风,吹跑广袤天空中的那块乌云,唤起人们来做驱云散雾的清风,让阳光洒满人间。 是啊,只有阳光,只有生命和鲜花该多么好啊!至于生命以外任何的东西都不是可怕的,可怕的只有生命本身的陨没,不管是多么伟大的献身精神,崇高的救人行为,但对于活者来说,他的怀念与痛苦一定会比逝者更为深切。特别是正当生者与逝者经历了那么漫长,那么多的痛苦, 第三十二章 时间在很有规律地向前转动,这时正是一九八五年的早春。 周哲再一次面对着人生的十字路口,虽然经济状况较之两年前有所改善,但他失去了能与之休戚与共,息息相通的寒兰,再没有人来给他一切,没有在他高兴的时候分享他的高兴,没人在他忧愁的时候解开他的愁结,他孤单影只,独往独来。去年,由于厂里的基建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故,就连县政法委、检察院、建工局和劳动局及工业局都给轰动了,从而一场建筑安全,施工资格审查在全县铺开,建筑市场得到了整治,安全工作提到了敏感的高度,虽然他在那场事故中得到了一点补偿,但“工头”这个行当却与他拜拜了。 整整一年,他在一阵昏睡,一片空白,一种模糊状态中度过,上半年,他回了老周家村,在家中躺躺,下下地,流流泪地过去了,只是在下半年才又回到这个令他失望又思念的房间。 逝者如斯夫,犹其不可追。亲爱的人用生命换给他的生存他没有理由不重新鼓起生命的风帆。 这天,他烧好饭后,端到房间,在茶几上摆好,同时和以往一样,为亲爱的人儿也摆好了一碗饭,并且还把筷子架在碗上,一个有形的肉体和无形的灵魂共享晚餐。 他收拾好碗筷,关上房门,又沿着生活区的院子开始散步,他喜欢散步,只有在这个散步中他才认识到自己还生活在人们之中,尽管各家各户关在屋内,但生活的气息仍然浓郁,特别是傍晚时分的小孩,这是他们一天唯一能在一起欢娱的时间。 生活区的院子很大,总共有六七幢各式的住宅楼,在各楼之间还有很大一片片空地,空地间有花圃,不过花圃中的花草都没存活,倒是在凋零的死亡中夹着各种颜色的塑料垃圾。一群孩子在抓紧时间跳橡皮筋,如今跳橡皮筋的歌谣也大不同以往了,也许游戏的歌谣本身就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小孩们一边跳一边朗朗地念诵:射雕英雄传,金光闪闪的欧阳锋,美丽的公主是华珍,傻郭靖,娶黄蓉,爱蹦爱跳的老顽童,爱吃烧鸡的洪七公,会玩扇子的欧阳克,喜吹木笛的黄老邪…… 电视深入到了人们生活的每个角落,特别是港台那些又长又拙的情节片,几分荒唐,几分无聊,但它有非常吸引人的三角恋爱,无病呻吟的情感波涛,全是假戏的激烈的武打场面,激动人心而又非要了解的凶杀场境,还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色情描写。它能满足各个阶层,主要是大众阶层的审美情趣。 周哲饶有兴趣地看着几个小娃跳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连忙结束了散步,赶回卧室,《新闻联播》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对中央电视台的这个节目上了瘾,而且特别的感兴趣,几乎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 他打开这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哗!“东鸡八东鸡八西西吗哩东鸡”。又是外国商品的广告。港台影视,外国商品广告成了电视中的两大热点,特别是外国知名商品的广告,地毯式地轰炸中国市场,使本来非常脆弱的民族工业面临着无法招架,防不胜防的尴尬。 “我们的媒体啊,何时才能传播国内商品,何时才能把那些洋货逐出屏幕?”他杞人忧天地叹息了一阵,在沙发上坐下来,只有等待没完没了的广告完后,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正式片子”才开始。 赵忠祥用他那深沉、丰富、委婉、动听的音调开始了新闻联播,当然,首先是占据有限的三十分钟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日常事务的报导,各种会议,这样整整用去了二十分钟,余下还有几分钟的简讯和几分钟的世界报导。 在那个几分钟的简讯中,他见到了一则报导,时令蔬菜在大中城市特别受欢迎。南方,多数是广东、广西和海南运去的蔬菜使还处于寒冷料峭的各大城市市场一片新鲜蔬菜的亮点,琳琅满目的西红柿、辣椒、黄瓜、茄子、四季豆使周哲也感到现在不是早春,而是在孟夏或仲夏的某一天。 一个灵感突然在他大脑里产生:我为什么不把这些蔬菜也贩到县城来呢?这个灵感一经闪现,他就有了几分坐立不安。是的,明天就去贩运蔬菜,他突然决定。 可到那儿去贩来蔬菜呢?总不会又去大城市的集贸市场上把那些菜又贩来吧。对呀,每个城市除了集贸市场以外,不还有批发市场吗?就象县城的集贸市场前的那条大街上,在凌晨总是人山人海,本地和外地的菜农菜贩在那儿一片忙乎,可等天一亮,交通警一上班,这条街上立马就没了那些人影,他们全都分化消散到全城各个菜市。 他决定明早先去市场看看。 这天,他五点就起了床,骑着自行车一路猛蹬,来到了集贸市场前。哇!在带有太阳光颜色的路灯下,这条街道上己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许多本地菜农或用板车或自行车或挑担运来的蔬菜摆在大街两旁,一时把那么宽的马路都给堵住了。 周哲见到这些蔬菜多是本地货,多数是白菜、大蒜、早莴苣、黄豆芽、篱蒿、特别多的是菜蕻子,如电视画面上出现的几种时令蔬菜一样也没有。 他心中不禁一阵窃喜,庆幸自己独具慧眼发现了一种商机。 当他转到紧靠这条大道的又一条小街时,他见到有一窝坨人围得黑鸦鸦的。他靠拢上去,见到原来是一大篓一大篓的东西,人们在这里讨价还价,有人扛起一篓后就走。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人,脖颈下吊着个挎包,声音都有几分嘶哑地向围观的人们吼着:“先付钱,先付钱!是定量装,定量装来的!五十斤净重, 一篓七十五元,零售最低二元。价格没少,不兴过称,就只剩下最后十来篓了!”她手中一边收钱,一边发货,忙得头发都散了,一绺头发耷在额傍,把半边脸都给掩盖住。女人的身后有个男的,一声不吭地照看着篓子。 “这是什么?这么俏?”周哲忍不住问身边的一个小商。“新鲜青辣椒,广西货”。咝!周哲的头上仿佛被人给浇了盆冷水,全身一惊。他妈的,这女人比他还先具慧眼,己抢占商机了。正好这时,这女人把那绺头发用手向脑后拢了拢,在不太明亮的路灯下,他见到是位非常年轻的姑娘,也许还是位二十来岁的少女,他还瞥见,这个脸像有几分熟悉,好象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没多大功夫,剩下的十几篓全都批发出去了,这女人收拾好胸前的挎包,与那个男的离开了那个小巷。 周哲见到那个男的年令较大,身材又瘦又小,比这女人还矮半头,和这女人行走在一起,活象个小老头似的。“这人大概是她哥或叔吧?或者干脆是请的一个脚夫。”周哲用眼光目送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想道。 此时天己经亮了,东方现出了晨曦,大道上的路灯全都熄灭,街道顿时显现出一片古老纯朴的光景,本地菜农和小商巳离去,剩下的是些不俏的,质次的蔬菜,也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此选购,不过这是各单位的采买员,来收收下市了的便宜货。 批发市场己经下市,现在该零售市场旺起来了。 周哲有几分希望又有几分失望地进了集贸市场,他转到蔬菜类前,见到菜商们正把批发来的蔬菜摆上摊位,他们将菜整理好,每一种菜都洒上足够的水份,蔬菜顿时看上去鲜活得很,地下也被菜商们搞得水渍渍的,周哲发现这些菜商们反而没把水洒在刚批来的辣椒上,而是从篓中将辣椒空出来,然后用干布将表面擦漂亮。 “这辣椒多少钱一斤?”周哲问一菜商。“来,便宜卖,便宜卖,二元三角”。 “他妈的,净赚八毛一斤”。他心里骂道,可他根本没下手去拣,而是问这位四十多岁的女菜商:“这货是哪儿来的?”“批发来的呗”。“我是问这货的产地,我知道你们是从一个小女子手中批来的”。“谁知道。那个小x嘴巴紧得很”。这妇人一点也不感谢会给她带来利润的那位小女子,而是仿佛被人斩了似的骂人家。 她骂过之后,旁边一个摊位上的一个男人说:“这是广西货,不过不必去广西,这货都是火车托运来的,你只要找到到达站就能接到货”。 “到达站在哪里?您知道吗?”周哲停住自行车并掏出烟来敬了这人一支。 “总不在京广线上,不是长沙,就是岳阳,或者武昌、汉口站”。 “谢谢您”。周哲推上自行车出了市场,他决定马上奔赴京广线上。 他回家拿出存折到银行取了三千元钱,钱都是八0版五十元面值,三千元没多厚一叠,但他不敢大意,在商场买了一条三角裤,裤前有个口袋,他把钱装入口袋,把这只三角裤穿好,然后卷着一本杂志就出了门。 他穿着那件青色的呢质中山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衣,风纪扣都扣得好好的,一件深蓝色的西裤,使他修长的腿显得更长,也是黑色的皮鞋,加上黑色的头发、刚毅和饱经忧患的眼和脸,外表就象旧时俊俏的文化人士,或者更象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中的许文祥。他来到船码头,正好有一艘船,他买了到岳阳的船票,他先到京广线上的这个中等站再说。 入夜,船抵达了岳阳楼下的码头。 岳阳,这个京广线和长江、湘水交汇、洞庭湖边的城市,在它城北的岳阳楼比这个城市更为出名,而更为出名的是北宋大臣、文学家范仲淹的千古名作《岳阳楼记》。文中所表达的作者的政治理想,坚强意志以及博大胸怀,历来被人们所称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如今,岳阳楼这个全国闻名的旅游景点和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文人墨客,商贾庶民。改革开放以来,它的城市发展及经济腾飞真是日新月异,如虎添翼。它“衔远山,吞长江”、“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有利地形正在吸引着海内外的富商大贾们前来投资兴业。岳阳幸矣,岳阳发矣! 在华灯初上的时侯,周哲经过已经关了门的岳阳楼前,前往岳阳火车站。 然而,与这个城市的发展极不协调的岳阳火车站,却显得是那么的寒碜与渺小,它只有几间犹如农舍一样的红瓦房子,在站前很小很小的广场上,拥拥挤挤地聚集着南来北往的人们,打工仔打工妹他们准备南下,个体户大商人他们准备出发,扒手及骗子他们准备着发财。这里和全国其它城市火车站一样,繁华中透出贫穷,拥挤中透出寒碜,乱纷中透出秩序井然。 哪儿有青辣椒?哪儿有西红柿……周哲站在火车站前,虽然广埸里亮晃晃的,可他眼里是一抹黑。他在附近的先锋路,洞口和车站行李房、出站口溜达了一会,也没见到象那个女子贩到县城去的竹篓。 他不知道,目前这些时令蔬菜,特别是辣椒在岳阳也是紧俏货,不是有句顺口溜说: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湖北人怕不辣。说明辣椒在这里很有市场。而实际上那些竹篓装的辣椒都是岳阳本地的个体户从外地贩来的,他们几人一伙,产地收购,列车零担托运,家中接货带批发,形成了一条龙的营销方式。而且这些个体户基本在本地市场有摊位,有销路,他们要先满足自己,如果有多余的才批发。 周哲找了几个穿深蓝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才打听到这其中的奥妙,最后有个工作同志告诉他,南宁至北京的五次列车快要停靠了,一般象这些车次上都有从南宁发来的零担,要他到货物出站口等着,如果有接货人或随车押货的人,就上去问问有没有转让的或批发的。周哲非常感谢这位工作同志,他守到了出站口。 这时,货物出站口铁栅门外,只有几个脚踏“麻木”在打盹,周哲知道,肯定马上有货出站,要不这时都晚了,“麻木”们怎么还不回家去,但有没有辣椒还说不准。 就在这时,他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中飘了几下,朝出站口也朝他走来。啊!天啦!这不是王亚兰吗?他大脑中的某根记忆神经突然和过去一下接通了。是的,是船上的那个姑娘,只不过三年没见,她比以前丰满了许多,成熟了许多,脸像也比原先白了许多,难怪清晨在路灯的余辉下见到她的那张脸怎么这么熟悉——她的那张讨男孩们喜欢的脸。 他正想叫她,想不到在车站广场那耸入半空的广场灯照射下,她在离他没几步远的地方猛地站住了,她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手背擦了擦双眼,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神态居然是那样的激动和忸怩,口中似乎是喃喃自语道:“你是周哲吧?” “啊,你是王亚兰”。他感到很意外,意外中也有几分激动。 三年了,两人一见面就能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这不能不说是个缘份。她还是站在原地,周哲也没驱身靠近,两人双手都交叉着放在腹前,周哲手中还卷着那本杂志,相互凝视着,就象两国元首在站着交谈那样。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不是省城的吗?”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又吃惊,又迷糊。周哲反而笑了,他向她靠近了一点,说:“那次是骗你们的,实际上我也是江汉人,老家在离县城不远的周家村”。“我还一直以为你是省城人呢。”“对不起,那时有个特殊原因骗了你们,现在我向你致歉。”“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周哲这下反而不好怎么回答了,他如果告诉她,他是来进辣椒的,这不是抢了她的生意吗?如果不告诉她,现在这么晚了还在火车站干什么呢?自己本身在她的第一印象中是个逃亡的犯人,难道今天又在这里作案不成。不!告诉她自己到这儿的真实目的,不能再朝自己的脸上抹屎了。想到这,他大大咧咧地说:“我从电视中看到,时令蔬菜颇受消费者亲睐,我想在这里批量采购一些鲜辣椒到我县市场去销售”。他说的基本上都是电视语言,接着他故意问:“你呢?” 王亚兰果然吃了一惊,周哲感到,她一定认为他抢了她的生意。 这时,车站广播响了,它告诉旅客,五次列车已停靠岳阳站,广场和站内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旅客们背着原先坐在屁股下的大包小包向进站口涌去,如此同时,出站口的两道铁栅栏已打开,穿制服的检票员坐在高凳上开始验票放闸。 周哲的眼睛只是这样观察了一下,再转过头来看王亚兰时,巳不见了她人影。周哲正罔然不知所措,只见到出站口一个背着旅行包的人被一群人所包围,人们口中不迭声地叫:“张老板,张老板,这次一定要给我……” 周哲正不明白是什么事,他见到包围张老板的人群中有王亚兰,马上明白了这可能是随车押运零担的货主,他也向这个张老板包围上去。 “今天黄瓜、西红柿、茄子多一些,辣椒只有五十篓”。这张老板了中举着货运单对这些人说。 “张哥,张哥”。王亚兰没象其它人那样叫这人做张老板,“五十篓辣椒全给我,来,这是二千五百元”。她手中抓着一摞票子,直往这个张老板手中塞。 有几个人也抢购这个五十篓辣椒,可这张老板一把抓住王亚兰递过来的钱,说:“这次卖给这位小妹了,上次她买了个空”。他的两个指头飞快地点着钞票,顺了将钞票塞进旅行包中,对王亚兰说:“每篓这次要加二元,产地收购价涨了,你还拿一百元来”。 “张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货抢手,就想加码是咋的?” “真的,这位妹子”,他急着辩白,一口浓浓的岳阳腔中还夹着几分广味,“抢地收购价系真涨啦!一点也不骗你啦。” 看来不加你运单是得不到手了,王亚兰把牙一咬掏出一张面额五十元的票子,朝他手中一拍说:“不管是涨了好还是落了好,就五十,给今晚你张哥泡妹去”。 “小妹子,你还真会说话,我还真想泡你呢。行,五十就五十,来,这是单子”。 王亚兰手中接到了货运单。 这张老板又接着拍卖其它货物,如此同时,车站内的平板牵引车拉着一长溜的竹篓来到了货仓。这一幕生意场上的热闹剧直看得周哲眼花缭乱,大脑里反而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时,这位张老板手中的货全部出手,他背着个旅行包,当然还有许多票子,就离开了车站。 已经买到单的二道贩子们开始凭单接货。 先出站的是黄瓜、西红柿等等,王亚兰正翘首观望货仓,回过头来见周哲一片沮丧地还站在那儿茫茫四顾,她来到他身边,问:“你没接到单吗?” “没。我都被搞花眼啦”。 王亚兰的脸上没有丝毫嘲笑的意味,而是带着几分真诚和审慎的眼光望着他:哼,这人一点也不象个生意人,瞧,他穿得象个老师似的,手中还捏着本……书,这样式到单位去坐办公室倒蛮合适。她的心中一阵别扭,可能被他的外表或者什么所激动,脸上肯定又红了,只是在灯光下不易被人察觉。“你准备咋办?”她问。 “我再等等,看下趟车有没有”。 “半夜320次会来,不过它是从广州开出的,上面没有辣椒”。 “那就搞些其它品种回去,总不能徒劳无益地跑一趟。” “千万不要进别的菜,我们县城小,那些菜的价格也不低,在家里买不动,上次我进了一批,不但没赚钱,还赔了路费”。 “……”周哲张了张口。 “这样吧,我腾你二十篓,不,十五篓”。 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真会有这么善良的人吗?转让十五篓就意味着自己少赚三百七十五元,周哲有点不相信。 “你现在付款也行,回家后付款也行……你……你真是我们县的人吗?”在年轻人的轻率与激动之中,她还有生意人的头脑。 周哲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似的,不竟有点发窘,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我一篓也不要,估计明天会有货来的”。 王亚兰知道她的后半句话伤害了他,连忙歉意地说:“那你就现在付款,我们一齐回去,今晚十二点有趟上水船,路上也好帮忙”。她抬起头对着灯光一片的天空看了看,又说:“可能会有雨来,先把货拉到船码头去”。 基于这种情况,周哲接受了她的主张,他转过身去,拉开西裤的拉链,从三角裤袋里抠出一叠钱,转过身来把钱数给了她。 他的心这才踏实,而且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上升,他还欠她和那个船队的一份情都没回报,现在又欠了一份。 他们一起叫了三辆“麻木”,把竹篓都绑好,朝船码头而来,到南岳坡时,下起了小雨,两人出力地帮助推车,到岳阳楼前,雨越下越大,他们只有冒雨继续前进。船码头有一条长长的之字形陡坡,王亚兰在街道上守着,周哲和三个“麻木”工人一辆辆往下放,等把三车货在候船室外屋檐下放好,两人的外衣都打湿了。 他俩守着自己的辣椒,等候船来。 这时雨虽然下得不大,但很密,细细的雨丝在无风的春夜悄无声息地洒落,在候船室灯光的映射里,码头在潇潇春雨中也是静悄悄的,正是早春,汛期还没到来,洞庭湖的这个出口处水位很低,长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很远的趸船上,虽没有范公所描绘的“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景观,但洞庭湖水仍然翻卷着波浪,浩浩荡荡地向北而去,向长江而去。 周哲观察了一会洞庭湖边岳阳楼下的雨夜之景,转过脸来发现身边的这姑娘把目光盯着他在看,见他回眸,连忙把头偏开了。 她穿着条青色的尼龙裤,元规似的裤脚踩在脚心,上身是件超短的驼色西装,胸口开敞得在肚腹前才一粒扣子,一件乳白的高领晴纶衫,紧紧地套着丰满的身子,两只乳房硕大无比地挺着,臀部在紧身裤和短上装下很富性感。周哲都感到奇怪,不到三年,身材单薄,胸脯也不大的少女,怎么如今成熟得这样快,一定结婚了?他马上又想起了那个矮她半头的男人。 周哲把心头的疑团放下,眼光也收回来,老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 王亚兰用条小手帕擦去头发上的雨水,又从随身带着的挎包中拿出一柄塑料梳,把头发向后拢去,也不扎,让其成瀑布状地披挂在脑后,脸色不白也不黑,两颊有股明亮的青春光彩,前额又大又宽,在这里面给人印象中藏有许多的精明、善良和开拓精神,脸是瓜子型,眼睛眉毛和鼻子都很适中,仿佛上帝在创造这张脸型时特意留神加工了一番,倒是嘴唇不大,但下唇有点厚,这样更有性感。 她把头发梳好,这才扬起脸,一幅自信心极强和不亢不卑的神态,问:“既然你不是省城人,那年你父亲也就没去世,你去省城干什么去的?” 周哲感到有必要向这位善良和富有同情心的姑娘说明真相了。因为那个谎言整整骗了那些好人快三年,也许那些人现在在聊天时还说,那年带的一个逃亡伢现在不知怎样了?想到这,他对王亚兰说:“实际上我那年逃亡省城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去追查的,不过,那时比较幼稚,容易冲动,现在想来,那件事还真有几分好笑”。 “是件什么事呢?非得让你当时冒那么大的风险,吃那么多的苦?你上岸后,我们船队的人都为你操了好大的心”。 “说了请你别见笑,我在农场用了两年时间写了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稿,可是寄到省城后给搞丢了,你想我当时不急吗?” “小说稿?你写的?”她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自己面前有几分书生味的人,她感到是不是又在听一个谎言。 “怎么?不相信吗?为了写那部长篇稿,我吃的苦真是太多了。可那是个一文不值的东西,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再提到它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是个了不起的人,难怪你一开口说话就与我不同,尽是些文话。你去没有追到你写的东西?” “我还没进人家的门,在当天晚上就被我所在的那个中队一干部给逮住了”。 “啊……” “幸亏这事情有可原,没被加刑,半年后我就回了家。我还要抽时间去向你父亲、张叔、刘叔去致谢。他们现在身体都还好吧?都还在跑船吧?” 王亚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没有随船了呢?做起了生意?” 王亚兰用那双大大的眼晴盯着周哲,看了半天,嘴唇也抖动了几次,可她偏过头去,没有回答他这次的提问。 周哲感到,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没追问她。 雨还在寂寂寞寞地下着,长长的斜坡、跳板和趸船在雨雾中的灯光下,一片湿亮亮的,洞庭湖水率领着湘、资、沅、澧四大水系奔流不息地涌向长江。思绪冲透这雨雾蒙蒙的水面,对面是与岳阳楼一样齐名天下的君山,舜之二妃湘夫人之恋魂长驻于此。 “呜……”一声汽笛,把沉寂的雨夜给唤醒,一艘不大的船向趸船靠来。船上雪亮的探照灯象一根巨大的白木棒,一时抡向天际,一时又抡向水面,最后它一棒静止地打在码头上,顿时,码头一片雪亮,人们都被那种白得带蓝紫色的光所浓罩。 旅客们通过趸船,跳板冒雨上岸。王亚兰对周哲说开始装船,可她找遍了码头也没见搬运工人,可能下雨搬运工人见今晚又没多少货物,都休息去了。只有靠自己,好在五十篓辣椒不多,周哲捋了捋袖,那种在王亚兰印象中的书生气一扫而光,对她说:“你就守着岸上的,我来扛”。说着他扛上一篓,沿着斜坡和跳板上了船。 这个出劳力惯了和有强健身体的“书生”,这次上岸来,把那件青色的呢质中山装脱下,交给王亚兰,他左右腋下各夹一篓,飞快地朝船上搬去。 第三十三章 “天生我才必有用”——人生,对于周哲来说,似乎终于结束了苦难和失败的历程,他迎来了他人生新的曙光。 因此,我们不要一味悲观地指责生活,诅咒现实,要紧的是一个人在每时每刻都要保持高昂的生活勇气,哪怕历尽千辛万苦,仍然要进行艰苦的探索与不息的奋斗,只有这样,成功之神才会敲响你的大门,命运之光也会光临你的寒舍。那些妄图坐享其成,指望天上掉馅饼、指望一个好梦会预兆或带来好运的人,是很难获得生活的赏赐的。 好高骛远,对于青年人来说不应当只是一个贬词,有时一个人也要有点好高骛远的精神或心态。但必须时时刻刻校正自己思想的轨道,不要让生活的车轮陷入到生活的泥淖中去。在我们的前面,有许多前辈和当代人的人生经历和教训可资我们总结与鉴戒,而生活总是希望每个人都在阳光、鲜花、成功、掌声的道路上迅跑。尽管泥沙俱下,龙蛇混杂的生存环境还会永远影响我们,但在一个永远具有进取心和搏击斗志的青年面前,它也不会成为永远的不变的环境。但愿每个生活的青年人,会比周哲生活得更成功、更高尚、更伟大。让贫穷开始去逃亡,让大家看不到失败,让成功永远环绕着大家。 阴历三、四月间的那场长途贩运,使周哲获益菲浅,他银行的存款余额突破了六位数。刚突破六位数的存款对于那些大款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但对于处于周哲这种普通的平凡人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被穷因潦倒,生活拖累所折磨的人们,其实他们手中也只缺乏这么一笔钱,就是没有这么一笔钱,足可以使他们困扰一生,有的甚至波及子女一代,使子女也沿袭着父辈们的思想意识、生活方式和文化素养而生存。其实社会的繁荣,人们的生活水准的提高,文明程度的发展,这些还是要靠那个似乎又被人们所诅咒的东西——钱。空洞的精神,崇高的说教,乐观的描绘出来的理想,神话式的画饼充饥的理论,永远也不会成为社会发展,人类前进的主动力。 是的,精神的作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物质的作用,这就是唯物主义的最高命题。 一进入阴历的五月,这是一年中最具生命力的季节,鲜花和青春在开放,阳光和万物在疯长。在这个季节里,本地各种蔬菜已经上市,长途贩运蔬菜也就告一段落了。对工、农业生产来说,这个季节正处于旺季,而对商业来说正是商人的淡季,周哲开始坐在家中。一经闲淡下来,他脑子里总回旋着寒兰的影子,他思恋着那几年的苦恋,回忆着与她在一起的恩爱时日,感激着她用生命换给他的生存。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被与她在一起深深的情谊所激动,有时悲痛欲绝,不能自巳。 他久久地伫立在张黑白像前,仔细地擦拭着上面蒙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换下摆在像前的鲜花,凝视着她烂漫的微笑和鲜花般妩媚的脸,她永远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年轻,青春在这里给了她一个永恒的注册。他和她诉说着,深深地忏悔他没能在她生前实现她的理想,就在前不久,他特意从岳阳带回来一台打字机,现在这台打字机就放在她的面前,他只能有这样的怀念,感激和祭奠。他有时操作这台打字机,让轻轻的叩击声告慰她的英灵,有时把他们之间曾经的信件打印出来,拿到他的墓碑前去烧燃,那些随着一阵阵轻风飘向空间的灰烬,象蝴蝶,又象灰色的天使,他相信它们己经飞进了天庭,她一定会展开这些信件,回味着她在人间度过的短暂而又美好的生活。 最最困扰他的还是在漫漫长夜,有时整夜都在梦中,而且多数是恶梦,梦中出现的是自己仍被囚禁在那间黑黑的牢房里,他不但割断了自己的手腕,而且还割断了自己的喉管,在死亡与生存的挣扎中,总有一个仙女,好象又不是她,将他从死亡中拯救。梦中也多次出现,他们生活在温暖的春季里,床弟周围布满鲜花,他们在鲜花丛中尽情生活,做爱,他总是拥吻着她那美丽的靓体,她也是风情万种,温情脉脉地接受他的爱。而正在这时,一对拿着宝剑的天使将他们分开,她被带离了大地,升向了天空,他只能用无力的身躯和漠然的双眼望着她… 他醒来后总是面对空房,亲爱的人儿永远被天使押走了。 泪水洗湿他的枕巾,心灵的伤口久久难以愈合,而且隐隐发疼。 “咚咚咚”。有人敲门,他擦干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来将门打开。 啊,王亚兰站在门前,手中还捧着一大把兰花。 周哲愕然。 没由他允许,没用他邀请,王亚兰推开卧室门进来,把兰花放在那张黑白像前,并在像前足足伫立了三分钟,她转过身来,满脸的泪水,用更为哀怜的目光盯着周哲,周哲知道,这是向他的不幸致以的慰问,他眼中又有一种痒痒的东西在涌动。良久,两人才在沙发上坐下来。 沉默着,气氛压抑。 王亚兰用眼扫视房间,见房间非常凌乱,房角堆着堆脏衣服,床上的床单发黑,被套也乱糟糟的,家具和小摆设上积满灰尘。按说,周哲是不应当让他身边的环境这样的,可失去了女人的一个男人又能怎样呢。 王亚兰从沙发上站起来,捋捋袖子,开始收拾房间。她先叫周哲拿出条新床单给换上,然后把被套拆下来,天气热了,不须再笼棉被。接下来她利索地收拾好被弄乱的房间,不出十分钟,房间就和她刚进来时绝然不同了,她把脏衣被拿出去泡在盆里,见厨房里也很凌乱,又动手收拾洗擦,接下来是用洗衣机洗衣服,然后晾晒。 在王亚兰手脚利索地进行这些时,开头周哲还坐在沙发上懒得动一下,仿佛王亚兰是雇来的钟点工,后来他站起身来和她一同收拾,他还从隔壁借来瓶开水泡了两杯茶,没多一会儿,收、洗的活干完了,两人在沙发上重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住在这里?”周哲问。 “在你去广西之前,我就知道了,我都来这里两次了,今天是第三次”。 周哲拿眼在她脸上瞅了半天,见到王亚兰脸上平静,还是那幅自信心极强和不亢不卑的神态。“那为什么你后来没有贩运了呢?” “我还怎么贩运法?本钱都被那该刀杀的偷去输光了”。 “是你爱人吗?” “不是他还有谁”。 “是不是那个看上去年令蛮大,还矮你一截的那人?” “是他,是那个‘秋茄子’”。 周哲将头低下去没有继续谈论。 “那次,他把我袋子里的几千元都偷了去,一夜的麻将,将钱输了个精光”。 “他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还能是哪种人呢?他叫刘秋生,他爷爷原是县城有名的绅士大老爷,后来被政府给毙了。他父母亲一连生了四个丫头,在四十多岁的那年秋天才生下这么个‘秋茄子’,他从小就生活在那种衰败然而气度还不倒的家庭里,茅厕里的卵石又硬又臭,特别是他老娘,拿他象宝一样,从小就护着他宠着他,自己和他的几个姐姐吃菜喝粥,也要给他白米饭和咸鸭蛋,指望他来光宗耀祖,承继香火。你想,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还能有什么好,所以街坊都叫他‘秋茄子烂茄子’”。 周哲感到,自己是个鳏夫,在自己的卧室里和一个己婚妇女谈论她丈夫的坏话,这样会惹出是非,于是他站起身,这意识是叫王亚兰不要再谈她丈夫了。可王亚兰不管这些,她盯着周哲高大的身材继续说:“人家都说我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从那种地方挣脱出来”。 “你对他失去了信心?”周哲盯着她的眼睛,用的是非生活语言。 “我跟他还谈什么信心不信心,不是我女儿牵扯,我早就跑了。你看。”说着,她撩起自己的衣襟,周哲见到那奶白色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们打架了?”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特别是最近两月打得不可开交”。 “是为钱吗?”周哲心里在问但没说出声来,他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二百元递给王亚兰,说:“先把这二百元拿去垫垫,就算我借给你的”。 可王亚兰仿佛受了侮辱似的,脸上一下红到了耳根,她嘴唇翕动着,突然泪水从眼内流了出来,她粗暴地一巴掌把周哲伸到她面前的两百元打落在地,接着她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周哲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直到王亚兰出了生活区的大门,他才清醒过来,可他没去追她。 正如王亚兰引用街坊邻居的话说的一样,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她的丈夫刘秋生确实不怎么样。个子矮,长相老都不说,年令也大她七岁,而关健的一点是这人有个花花公子的性格和“臭瘪三”的脾气。三十来岁的人,也没个正当职业,不是没单位,他姐夫姐姐都为他不知谋了多少个单位,可他每到一个单位最多呆不到一年,不是嫌活累,就是嫌不自由,再就是嫌钱少。他父母六老七十的,在落实政策后退给他们家的那幢老屋前摆了个小卖部,他就指望着这个小卖部。后来与王亚兰结了婚,家庭负担越来越重,王亚兰深感这样下去将会永远贫困,于是找几个姐夫姐姐开口借了几千元,跑起了短途贩运。按说,在王亚兰的带领下,这个家庭也开始了好转,可狗改不了吃屎,他手中一旦有了钱后,那些狐朋狗友哥们弟兄就找上门来,结果一夜的麻将,把整个家底输了个精光。 别看他个小其貌不扬,可花花公子的脾气还不小,他总认为王亚兰出身在穷家小户,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他要是在外面玩了赌了,王亚兰还不能管他,一管的话就扬言要拿刀子放她的血,并且威胁连自己的女儿也要杀,善良的王亚兰在这个家里只能忍气吞声。 那么身材窈窕,脸蛋漂亮,既善良而富于同情心又非常精明和具有开拓精神的王亚兰怎么会跟这种人结婚的呢?用王亚兰以后对这件事的分析来说,可能还是与周哲有关。就在周哲逃亡的那次,十九岁的姑娘似乎是第一次才见到一个只穿一条短裤的成熟的年轻男人,特别是周哲刚毅英峻的脸膛,高大挺拔的身材,结实健康的躯体以及短裤下顶起来的那玩意儿,使她情窦顿开而且开始渴望男女之情。可以说,周哲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形象闯入了她的心灵,点燃了她心中的爱情之火,但周哲作为一个逃亡的犯人身份,家又住在省城,当周哲一上岸后,这种爱情之火就熄灭了——她根本无法找到周哲在“省城的家”,也没本领去追求只有在传奇作品中才能出现的爱情。 后来,船回到了江汉县,一上岸,正好有人给她介绍了刘秋生,虽然她与刘秋生见面后始终没能产生见到周哲时的情感,但刘秋生见到漂亮的象棵小白杨的她后,马上被迷住了。那一次看完电影后,刘秋生将她送回家,她和三个弟妹住在航运公司一间非常陈旧的宿舍里,在一间房里铺有三张床,她一人睡一张。弟妹们都睡熟了,本来刘秋生把她送到门前时,她要他别进屋来就此分手,可刘秋生进了屋子。接下来,就在屋子的黑暗中,刘秋生抱住了她,她反抗着,但怕吵醒弟妹们,反抗中只带着轻微的动作,再者少女的情感也似酒醉后的人一样,心里明了,可大脑糊涂,也不知怎么让刘秋生剥下了她的衣服,那个小个子男人一下占有了她。 本来她是个有主见和富有开拓精神的人,但传统的善良的一面使她在心中接受了这个占有了她的男人,接下来就是没有陪嫁的结婚,生下女儿梦倩。 按说,她的这种爱情婚姻家庭生活也没什么值得可以指责的,许多普通的平凡的人们的家庭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这也是姻缘。只要刘秋生改掉他的恶习,好好地劳动,挣钱,这个家成为一个模范家庭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刘秋生恶习难改,使这个家又一次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里,王亚兰在岳阳火车站突然发现了“点燃她爱情火焰”的周哲,她的心一下全乱了。本来,如果不是刘秋生将他们家那仅有的几千元家底偷去输个精光,特别是她打听到周哲的爱人己去世一年多,她那乱了的心也许会平静下来,重新调理好。可那两件事无疑在乱了的心中又添了几分乱,而且使她有几分迫不及待了。 她首先表现出来的反常姿态就是不让刘秋生上她的身,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有很粗的一根麻绳拴住自己的裤腰,刘秋生为此对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她也毫不示弱,反正豁出去了,结果她被打得遍体是伤。特别是和周哲重新会面后的两个多月里,她巳经和刘秋生干了二十来场架,弄得刘秋生也筋疲力尽,对她毫无办法,有几次还向她下跪磕头,可她本身具有的善良和同情心在这时已没了丝毫。 接着她对周哲发起了攻势,如果说那次转让十五篓辣椒是整个攻势中的一个前奏曲的话,那么后来对周哲的多次关心,宁肯自己赔本就是攻势中的一个个小战役,她几次找到周哲的住处,直到这次想和周哲摊牌。 可周哲根本不理会她的用意,却错误地把她当成是为了钱他们夫妻才吵架的,为了钱她才来找他的,并企图借钱给她。 按说,走到这一步对王亚兰来说是不“健康”的行为,可她的理由非常充足:自己还只二十二岁,为了自己也为女儿,她必须要追求真正的爱情生活,追求真正的男人。她已经决定了,与刘秋生离婚。不管能否获得周哲的爱,她都要先走出这一步。 就在她一巴掌把周哲要借给她的二百元打落在地的第二天,她向法庭递了离婚申请,并且交了五十元的手续费。鉴于刘秋生不同意离婚,法庭要对他们的婚姻进行三个月的调解。接着王亚兰搬出了刘秋生的家,在离机械厂不远的地方租了间私房,刘秋生为了卡住她,不让她把女儿带走,她也豁出去了,反正女儿己经断了奶。现在她一边在等待法院的离婚判决,一边做做小生意维持生计。 曾经过生活沧海的她,当然更珍惜生命的白云。她何曾不想“从一而终”,但面对这种不可避免要走向死亡的婚姻,她的选择当然也无可非议。尽管世俗的偏见会折磨她,她也下定决心从中举拔出来,她要有自己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生活,同绝大多数妇女一样,生活得好一些,滋润一些。 炎热的夏季转瞬即逝,硕果累累的秋天就来到了。 经过一个夏天的休息,周哲己经养好了精气神,蓄好了锐之气,就象一柄数度磨烁的剑,要出击了。 在这个夏天里,他人虽在休息,可他大脑里却一刻也没休息,他特地破季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和《经济日报》,除了对报中报道的国内外大事感兴趣外,特别感兴趣的是经济消息。他终于从许多条经济信息中捕获到一条对自己有用的信息,那就是三峡地区的特产:脐橙。 其实,三峡地区,特别是湖北秭归历来生产的柑桔早己名闻遐迩。早在两千多年前,著名的诗人屈原就写出了高度赞颂柑桔的诗篇《桔颂》,秭归的柑桔和诗人与诗人的诗一样蜚声海内。 不过,在这之前,三峡地区生产的柑桔多数还只能算是低档次的水果,其品位甚至还不能与广东的潮柑,福建的芦柑媲美。后来三峡人认识到这点之后,特别从美国引进了优良的脐橙品种。引进的脐橙特点是口感清香甘冽、酸度适中、富含多种维生素、矿物质和碳水化合物、水份足、香味浓、个大、无核、有瓣、不化渣。三峡地区以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海拔高度、昼夜温差变化、日照量和土壤有机质含量丰富等优点,培育生长出来的脐橙一经投放市场,就受到了欢迎,而且很快跻身于高档名牌水果的行列。 他决定长途贩运脐橙。他也从报上等地方获悉,金秋十月正是脐橙上市的季节,他必须先制订出具体的方案,也就是贩销的地点。贩运到本地?不行!市场小,而且作为新型高档水果不会很肤接受;贩运到武汉?也不行!秭归是湖北的一个县,肯定竞争对手特别的多;那么贩运到广州?更不行!那儿天气炎热,水果保鲜较难;干脆贩运到北京?但他同样摇了摇头,三峡本地的大公司大老板们一定会看好那块风水宝地,况且路程遥远,气候寒冷,防冻的问题一定很棘手;那么就选在南京,那是个六朝古都,人口和城市规模都在大城市之列,地理位置独特,可幅射周边许多著名的城市,气温也适宜。 冒险、竞争、独往独来,这些对他来说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这其间隐藏的风险和忧患他全然不顾,青春是他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来说已经历了多次死亡的考验。弯弯的道路就象他那弯弯的人生,虽然每走一步都面对着无数的不测,但成功与失败各占一半。当然成功和效益是每个脚步踏出去的希望,假如命运再给他徒劳和失败,在他青春的词典里没有写着后悔和退却。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在于行动,在于参与。 不屈的脊梁扛起着失败的从容。人,不怕变成狗,就怕变成趴在地下起不来的——死狗。 他从银行取了二万块钱,特意买了一条带子一样的“褡裢”好将钱捆在腰间,他决定晚上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出发。他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为什么不敲门呢? 他打开门,是个陌生女子,不过王亚兰站在她背后。 “快请进快请进”。他愉快地邀请。 几个月没见着王亚兰了,今天一见都有点让周哲不敢认了:在那张原本不很白的脸上,嵌着两只纹了眼线的黑眼睛,弯弯的眉显然也经过了修理;这双眼睛罩上了浓密的睫毛,当睫毛张合对,仿佛双眼在说话似的;鼻子细巧,挺刮,灵气;嘴唇被鲜红的唇膏涂得极有形状,稍稍显得有些肥大的唇更具性感;脸上肯定做了皮肤漂白,那种自然的色泽完全消失,变得白嫩光滑,加上二十二岁的花季和生育后的成熟,使心中对女人的爱几近熄灭了的周哲不禁怦然心动。 “这位小姐是?”他问。 “她叫李燕茹,是我认识不久的小妹”。 周哲准备给她俩泡茶,伸手出去开水瓶却是空的,他愧疚地说:“对不起,明天我要出差去了,所以没预备开水”。 “那就先坐坐地,我们也不渴”。 周哲只好在床沿上坐下来。“几个月不见你都干什么去了?看你年轻得象个演员似的”。“我在武汉做了一段时间的小菜生意”。 “看样子发了,现正是好做生意的时候,怎么又回来了?” 王亚兰吞吞吐吐一会,同来的李燕茹快人快语地说:“她回来拿离婚证,她与刘秋生离了”。 “真的走到这一步了吗?”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也有几分吃惊。 王亚兰用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严肃和坚定的神态。 “她全是为了你才与刘秋生离的,你可不要辜负了我姐的一片苦心,为了你她可是什么都舍得”。 面对李燕茹的快人快语,周哲禁不住又吃了一惊,这个事实他虽然己从王亚兰那次把他的二百元打掉时就明白了,但他没想到王亚兰真有这么坚定。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不是充当了一个第三者吗?尽管他知道,王亚兰的离婚自己没有丝毫的掺合,但有些事却让他说不清道不明。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种苦笑,对王亚兰也对李燕茹说:“既然离了,也好。慢慢再说吧”。他又喃喃自语说“不离也不行,本来你们的婚姻就是个痛苦的婚姻,说不定以这次离婚为契轧,你会给你将来的生活创造一个更好的机遇,这也许是你今后人生振奋的起点,我衷心地希望你好自为之,好好把握”。 这一段话没有明确所指,而且还带着几分文雅,王亚兰如同听到的是一段呓语,她瞪着双迷惑的眼,多么希望周哲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可周哲说完这段话之后,不再评说王亚兰离婚这件事了,他站起身来,站立在寒兰的像前,用眼久久地凝视着玻璃后面那烂漫的微笑,似乎在对寒兰诉说着什么,也在和她商量着什么。 王亚兰心中明白了:她很难得到周哲的爱了,她迟了,而本身就迟了。一阵冷风掠过感情涟漪的水面,心里不禁也为之打颤,她用了那么多火热的情感甚至李燕茹直率坦诚的话,都无法把他那熄灭了的火焰点燃,她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只有失败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拉起李燕茹,准备告辞。 李燕茹站起后在房间抖动了几下脚,看样子这小姑娘对周哲对她王姐的冷酷深感不满了,她嘟努着嘴,鼓起两腮,准备连珠炮式地轰轰周哲,可王亚兰扯了扯她的衣角把她制止了。“你准备到哪出差?”临出门李燕茹问。 周哲回过身来,王亚兰又一次见到,在那张刚毅和坚强的脸上有两行泪水。王亚兰在这一瞬间又被感动了,可怜的人表面上似很冷酷和坚强,其实内心里更需要温情的扶持与呵护。 “我决定到三峡去做点生意”。他很快用手背擦去泪,明知故问:“”怎么就走了,多坐一会嘛?“ 王亚兰拉着李燕茹出了门。 还未升起的朝阳染红了地平线,云朵镶上金色和橙红的饰边,云霭柔和而宁静,金色的秋天天高气爽,风儿轻轻,温温柔柔。不一会儿,橙红色的朝阳从那堆五彩缤纷中跃出地平线,起初它眷恋着原野,彩霞和云翳在它的脸上飘浮,等它摆脱了大地和云之后,跃出来的才是一个艳丽的朝阳。 大地完全明亮起来。 开往三峡的公汽背着朝阳而去,车厢里人不多,周哲在他的座位上调头车后,啊!天啦!王亚兰正坐在车后最末一排上,用含情脉脉的眼盯着他,也不叫他也不理他,依然是那幅自信心极强和不卑不亢的神态。 周哲来到后排,王亚兰欠欠身子,周哲坐下来。“你怎么会在这车上?” “就兴你去得三峡,我就不能去”。 周哲知道她说的这话不是事实,可也无法否认她。面对着王亚兰的凌厉攻势,周哲的心中当然一清二楚,可他对寒兰的怀念过于深沉,深沉得有点愚忠,或者说象中国古外烈女的那种从一不二的心理。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现正她离去才一年多,就连他自已也知道他心中的爱情火焰已经熄灭,要想再次点燃爱情之大,他必须从她的阴影中走出来,可他不是个朝秦暮楚的人,他总这样想。 其实周哲的这种心态也是不健康不现实的,假如寒兰真的在天有灵,她是不会责怪他的,她的一生,短暂的一生全部献给了他,青春、爱情、事业、学历乃至生命。她原本也不知道自己与他会是这么巨大的一个悲剧,但悲剧既然发生,她用生命换给他的生存只是希望她生活得更好、更幸福、更成功。 她不会反对他与王亚兰建立感情。甚至她还会感激王亚兰,这姑娘也舍弃了许多,那么执着地追求他,不也正好是她的希望吗?她的在天之灵己欣喜地看到,她亲爱的人儿终于从失去她的那种最深重的打击中振着起来,而且人生的发展也步入了健康的轨道。可一个男人,特别是尝到了爱情与婚姻滋味的一个男人,没有爱情是不完整的,没有爱也是不可能的。他的心灵需要爱,需要帮扶,需要理解。不是有首歌唱得非常的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吗? 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 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怯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 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是的,美好的人间需要爱,需要情;美好的人间也需要爱的选择,需要平等和相 第三十四章 伟大的时代才能使伟大的社会向前发展。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不知有过多少次伟大的时代所产生的伟大机遇,可是中华民族在那些机遇面前每每总是失之交臂。在这个星球的另一边或者就在我们的身傍,有许多民族审时度势地抓住了那些机遇,他们强大起来,发展起来了。而在我们这块饱经欺凌与蹂躏的美丽而富绕的国土上,却一失再失。直到本世纪中叶,在伟大的平民领袖毛泽东等人的努力下,机遇和发展似乎才光临我们这块国土,可是,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又一次与其机遇失之交臂。民族在呼唤,生灵在呼唤,大地在呼唤,终于在本世纪末,民族的精英们抓住了这个机遇,伟大的发展机遇才幸临这块庞大的土地,历史开始了伟大的时代。 即使这样难得的伟大时代,当然也有人反对,甚至有人咬牙切齿,深切痛恨这个时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痛恨这个时代的人却正好与这个时代的开创者是同一样党派,或者他们曾经就是吃惯了大锅饭和得到好处的那些人,现在他们的既得利益被改革的洪水给冲得七零八落,而他又无力面对竞争和市场。 绝大多数的、贫苦的、平凡的人们,具有开拓精神和应变能力的人们则欢迎赞美这样的时代。 农民们就是。 象周方祥,这个曾经无比贫因和尴尬的农民,只在改革开放短短的几年时间内,他就走上了致富奔小康的路。 自从把淤泥垸那个三十多亩田改成渔池之后,仅只一年,他又迈向了一个辉煌的时期,只一年,他不但收回了前年开挖渔池的全部投资,而且还赚下了一大笔。不仅是鱼的收入,他还在渔塘埂上砌了三间屋子,红砖砌成的墙,石棉瓦屋面,一间用于守夜,另二间他喂了十几头猪。四周田埂种着猪菜,猪粪养鱼,鱼又赚钱,在这条良性循环的链条上,周方祥的脚步越来越坚实。 当然,指望猪粪来养鱼,这只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农民全靠的是自己的勤劳,吃苦和活泛脑子。由于他投放的是那种投资省,生长快的鲢子鱼苗,从鱼苗到成鱼只需一年周期。这种鱼有很多优点,它主要是食浮游生物,不必要精饲料,它栖息在水的上层,也不同底层鱼抢食,成长快还不容易得病。不过它有个缺点,那就是能吃,而且它吃的多数是令人恶心的东西,牛屎猪屎人粪尿甚至化肥。其实这又是外行人的认为,实际上它并不是直接吃的那些粪肥,而是由那些粪肥养成的浮游生物。长口的要说,生根的要肥。这同样需要人的勤快、吃苦。周方祥和他的妻子王小梅以及全家齐上阵,砍青肥,收牛粪,拾猪屎,方祥常常忙的手上脚上都沾有粪。他一年上头戴着顶草帽,穿着破旧衣裳,赶着牛和板车,在长江大堤上拾牛粪。漫长的长江大堤,一年四季放牧着数不清的牛群马匹,这里成了沿江村落天然的牧场,有着丰富的牛粪马屎。在责任制之前,这些粪源还特别俏呢,各大队还划段收拾,搞不好还拳脚相见。责任制之后,农民们没人再看得上这些粪源,他们都指望又干净来得又快的化肥,谁还会挑着两个粪筐,背着个粪耙丢人现眼地来拾拣呢?周方祥和他的全家几乎就这样拣了几万块钱。 我们知道,时间己不知不觉间迈向了一九八六年的春夏之间。这段时问,江汉平原正是雨水丰沛的时候,丰厚的雨水和高湿高温的气候,正是鱼儿们一年生长最旺的季节,也是鱼儿们吃得最多的时候,王小梅和方祥夫妻俩整天都扑在渔池上,没黑没日地投肥投草。也就在这时,他妈(也就是他全家)种植的十几亩水白田也正到栽秧割麦收油菜籽栽棉花苗的大忙季节。 没得办法,鱼池都要先放一放,去大田忙活。 累得要死的王小梅开始动气了。自从跟上周方祥以来,窑厂里烧火做饭的“工作”也丢了,来到田场里跟方祥一起牛马般的生做死做,她从未埋怨丈夫一个字。前些年,家又穷又大,她几次提出要分家来过,连儿子在内三个人,肯定过得优裕有余,可方祥硬是没同意,口口声声要等他弟弟方和成亲后再说,去年腊月,他弟弟方和妹妹方美在同一天安置了,嫁出个妹妹娶进个弟媳,这一大家人还是没少,她又跟方祥说过要分家,可方祥却再次要把三个妹妹都出嫁后再说,最小的妹妹今年才十五岁,那样说来还要等四五年。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的发展也靠这个家庭,别的不说,前几年种那个三十多亩田,不是家里的弟妹和公婆起早摸黑,泥里水里,就指望他们夫妻二人做得趴在地下也做不完。自己这些年到这个家来后,没有规规矩矩地烧一次饭,除自己的内衣外,也没洗过一次衣,特别是儿子从生下后,几乎和她这个做妈的没什么缘份,现在儿子都上学了,连给他擦屁股的次数都可以数得出来。 王小梅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实际上她真正有气的或者说耽心的是将来这个家怎么个分法?从历年积蓄到去年渔池和卖猪所赚的钱,方祥手中大约积攒下四万多块钱,虽然这钱是由方祥拿到银行去存了,存折放在她手中,可将来这钱怎么用?怎么分?如果把家分开,四万块钱就算他们夫妻开恩,最多分给那一大家二万块,今年渔塘的收入和卖猪的钱又可以有个三万多块,这样在年底她手中就有了五万多块。这样一笔钱存在银行,存折放在她手中就会心安理得,她要当当手中握有一笔巨款的家,她从来就不想自己是个老是听人摆布的角色。 她把这个“气”和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方祥却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中明白,这个家迟早是要分的,但弟弟方和结婚才不久,以前方和是怎么拼命给他帮忙的,他心里一清二楚。现在就分家,他还是一个大哥吗?是人吗? 王小梅见方祥不说话,以为自己点了方祥的穴路,于是趁机说:“咱们把钱分二万块给他们,各干各的,虽然没有了田,我们三人能吃多少粮?卖它个几千万把斤谷几个钱?”这个道理他也清楚。 “你看我们现在住的房是个啥房,比牛栏猪圈还不如,亏你还是周家村父老眼中的富户呢,屁!比人家穷户还不如。” 王小梅这下才点了周方祥的穴道。是的,他在周家村一直被排在富户榜上,自从刘树清的妻子被活活烧死后,刘树清就再也不能外出拣破烂了,于是就从周家村的富户榜上落下来。时至今日只有他与柳文武平分秋色,可柳文武他楼房都住腻了,他周方祥还在朝低矮的棚屋里钻。 这些年来他不是拿不出钱来把房子做好,而是他在内心里不愿意刚刚有了点钱后就大把大把地用在建房上,虽说养鱼和家庭收入都很可观,但有句老话不是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吗?真遇到个天灾人祸,手中没有再起动的生产资金,那他周方祥不成了条死狗?况且他骨子眼里还酝酿着勃勃雄心,那就是淤泥垸还有将近五百亩湖田,虽然这些田的种植权在别的生产小组,但所有权属于周家村委会。他曾和杜强谈过这一话题,想把这片田全部开挖成渔池,杜强非常同意,两人把帐一算,那至少需要八万多块钱的投资。这些年来,村委会这个最基层一级的集体组织,己今非昔比,没有一家村办企业,又不能什么都找农民摊派,就连几个村干部的工资也是从农民的牙缝里拔来的,还有数不清的上缴摊派,己经压得村委会喘不过气来,农民们也怨声载道。杜强只是拍拍周方祥的肩,无能为力地叹叹气,周方祥也只好把他的那个勃勃雄心收敛收敛。 做房,就做房! 王小梅说得太对了,他们住的地方比牛栏猪圈还不如。去年弟弟结婚时,就用他结婚时的那间房,他和王小梅就搬到了这间棚屋里,隔壁就是猪圈,那种怪臭味直熏得人头昏脑胀都不说,主要是热天里热得象火炉,冷天里又冷得象冰窖。又没有电,也就没电风扇,更没取暖器,只能干挺着。 “是分家?还是做房?你总要做一件事啊,怎么象个闷葫芦一吭不吭呢?”王小梅把她的“气”都暴露出来后,反倒没了主见,一切的主见还是要靠亲爱的人儿拿呢。方祥猛地看见这些年来跟着他操劳得又黑又粗糙的妻子,便忍不住心里发酸。是啊,多么可亲可爱的人啊,从那个穷得烂七八糟的时候起,到现在挣得有了这份家业,亲爱的妻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没有给她买件象样的衣服,也没吃上一顿有山珍海味的宴席,更没让她象模象样地到省城到外地甚至到县城去逛一逛,难道连好房子也不给她一间?想到这里,他的那个勃勃雄心完全消失了,他一把抱住妻子,用还沾有牛粪的手替他拣去头发上的菜叶,拍拍粘在身上的水草,对她说:“家暂时还不分,他们现在还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们,我想先把咱家的楼房盖起来再说”。 有“气”的王小梅脸上有了笑容,她用她那张不香但也不臭的嘴在丈夫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口,愉快地提起猪食桶喂猪去了。只要达到她一个要求,她的心劲就来了。 一阵忙活后,田里的秧也插了,夏收也完了,周方祥就开始着手建房。 他用香皂仔细地把手上脚上的牛粪猪屎洗干净,贴肉穿上一件红色运动衣,再把白衬衫穿在运动衣外面,红色的领子翻卷在白色的硬领上,赤脚打惯了,穿上皮鞋脚就不舒服,他只好赤脚蹬上解放鞋,王小梅硬是命令他穿上袜子,他象给脚上刑似的把袜子穿上,然后拎着那个前些年开“万元户”会发的黑提包,骑上自行车,出了自家门。 首先他来到他妻子原先的单位,不过这儿不再叫红旗公社砖瓦厂了,而是由县建材局把这个厂给盘了下来——替原厂还清了历年的债款。现在这个厂由县建材局发包给一私人老板经营。象出鬼一样,地还是这块地,厂还是这个厂,不过就是换了个主儿,人也还是当初的部分人,效益和利润一下子就上升了。 周方祥在财务室交上厚厚一叠现款后,所得到的服务也是很好的:红砖连运费在内,每块送到周家村五分二厘,方祥开了五万块砖,当场,私人老板就派出五台上海产丰收牌拖拉机把砖送到周家村,计划还用明天一天全部送完。 接下来他又到县城去买预制板、门窗木料、黄砂、水泥、石灰,还特意买了二十多箱“马克思”(马赛克)。他要把自己的三间二层楼房做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柳文武,刘村清的楼房算什么,四周全是粉的水泥搓砂,远远看去,灰不溜秋的,一点也不亮台不显眼,他要把自己的房子四周全用那种白瓷碗色的象棋子儿一样的“马克思”贴满。 木工就请河那边的董师傅,瓦匠请了本村的周思望。这些年,是方祥父辈的周思望开头从一个拿瓦刀给人砌猪圈厕所的角色,在县城建筑市场混了五六年,倒也出落成了一个工头。他有一整套班子,来给周方祥盖三间二层共三百多建筑平米的楼房还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呢。他曾为周哲暗暗遗憾,如果不是那年的一场横祸,说不定周哲会成为建筑市场上的大老板,也说不准他会和周哲合伙组建一个建筑公司呢。 建筑形式包工不包料。现在城里都时兴大包干,其实那样弊病很多,有些接下了工程的老板,黑下心来狠不得一个工程就吃成个胖子,偷工减料,不按图纸要求施工和使用材料,结果出现了许多劣质甚至危险的工程。那些老板们把从这个工程中赚下的好处拿出一小部分行贿给工程上的“公家人”,结果钱都进了个人腰包,可苦了国家和集体。周方祥他才不包工包料呢。 经过两个多月的建筑,一幢白得耀眼的“现代化”楼房在古老的还很贫困落后的老周家村台基上树了起来,村民们走到这里无不咋咋伸舌,有些老头和婆老用他们核桃皮一样的老手抚抚棋子儿似的墙壁,口中连连说,糟蹋了糟蹋了。他们都弯腰从地上拣些散落的马赛克,拿回去给孙子当棋子儿玩呢。 周方祥和王小梅瘦下去一圈的脸上显出了非常满意的微笑。不过,这样的微笑也没持续多久:到了晚上,王小梅点燃那盏向上冒着浓浓一道黑烟的柴油灯,一时,在用白涂料刷好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团黑印。 周方祥卟的一口吹灭油灯,楼房里顿时黑下来。他抖动脚,想骂人,骂谁呢?几千年来农民都是靠一豆油灯过来的,尽管外面的世界已到了计算机时代、信息时代和星际航行。可电——这个从上个世纪起就对人类和人类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的物质,还没有来到周家村。 王小梅又点燃了油灯,她完全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口气吹灭油灯的原因,连忙用头上的发夹把灯芯按小,她见到,亲爱的丈夫紧绷着脸,锁着眉头,肯定,在他那活泛的脑子里,此刻不知又有什么“道道”。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在大多数时光里,都只是些卑微的,琐屑的,平凡的和渺小的生活事件在发生。在这些平凡的生活中,当然也包括着传奇的,戏剧性的和伟大的事件。 当炎热的夏季到来的时候,周哲又呆在了家中,他现在似一只非常有规律的侯鸟,春天和深秋隆冬从巢中飞出,而在大自然最为旺盛的季节里则蛰伏家中。 这天己是下午时分,他正在卧室里午睡,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他从懒庸的状态中惊动,她趿着拖鞋打开门,呀,方祥怎么来了? 他把方祥叫进来,将落地风扇的头转向他,又顺手给方祥倒了杯凉水,这才坐下来。“大热的天,怎么穿得这么规矩?”方祥上身穿着件白衬衫,领子和袖口扣得紧紧的,粗黑的脖子不舒服似的在领子中不停地扭动,裤子是条料子比较好的西裤,但从穿后可能就没熨过,已经没了西裤的笔挺,脚下一双三接头的新皮鞋,显然刚刚上脚,穿了也不舒服似的,一进门坐下就把两脚从皮鞋内脱出来。 “我来看你有没有时间?”方祥说。 “什么事?” “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陪我去办一件事”。“你不知道我整个夏天和初秋都要在家休息的吗?什么事?” “我想让你陪我去趟广州”。 “什么?”仿佛没听清似的,周哲都有几分吃惊,亲爱的方祥是怎么啦?楼房才做好,手里肯定还有几个钱,就想去旅游,可旅游也不能选在大热天呀! “我伯父从台湾回来了……” “什么?什么?” “我伯父从台湾回来了,想回家来看看,说好到广州去接他,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下”。 “……”周哲只是把嘴张得大大的。 “今晚就起程,搭船到岳阳后,再搭火车。县统战部有个干部带我们去”。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有个伯父在台湾?” “我们也知道没多久,据说我伯父曾经从邮局来过信,但都被邮局退了回去,后来是通过香港的一个什么会和县统战部联系,统战部的几个干部查了很久才找到我们的”。 “是你妈的哥哥还是你爸的哥哥?” “是我妈的。实际上应当说是我舅舅”。 “那不是姓周,思字辈的吗?” “是的,他老人家叫周思青。当年抓壮丁出去的时候才十五岁,我妈才五岁,所以我妈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后来我爷爷奶奶老在我妈面前唠叨,我妈才知道有这么个哥哥在外,是死是活就一概不知了。我爷爷奶奶在死的时候都反复交待我爸妈,要打听打听,可我们……” “他老人家现在知道你们的情况吗?” “我也不知道,不知统战部是怎么和香港联系的”。 “行,我陪你去”。周哲从沙发上一冲而起,这种好事他为什么不去呢? “要在晚上十二点才有到岳阳的船,现在还有几个小时,我们先商量一下”。 “还有什么商量的?” “是这么回事,据说这次一同回家来的还有柳大宝的叔父,就是柳文武书记隔壁的柳大宝。可你知道,老柳是个死没本事又穷又窝囊的一个人,他连出门的衣服也没件象样的,家里现在穷得稀巴烂,他就委托我去代接他叔父”。 “柳大宝也有个叔父去了台湾,我们怎么就从没听说过”。周哲今天接受的信息太多,太意外了。 “据说他叔父是个大老板,从军队退伍后,几个老乡办了个公司,现在这个公司己成了大公司,在美国、日本都有分公司,他现在是这个公司的董什么长,儿子是这个公司的总头头,家中的洋房和汽车数都数不清”。 “他妈的,怎么穷酸相的周家村,还真是个人杰地灵,藏龙卧虎的地方呢?龙家湾龙憨巴的叔叔现在不是中央军委机关里的一个将军吗?真是共产党内有人,国民党内也有人,可周家村怎么就他妈的发不起来呢?” 听到这话,周方祥确实心中很有同感。古老沉寂的周家村虽说解决了吃饱的问题,可在富裕奔小康的路上还没迈开步子,到如今,三千来人,原先十五个生产小队的偌大一个村,就柳文武,刘树清和他周方祥三人树起了楼房,特别令人汗颜的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电都没用上。 “那我们的思青伯呢?他肯定也是万贯家财?” “据说我的伯父不行,他在什么政界上混混,没经商。他从军队转入地方后,在台南县可能是个什么员,就象我们县上的人大主任一样,据说他今年己办了退休,才会允许他回家探亲”。 两人说着谈着,又一起做饭吃了后就往统战部来。统战部的刘干事己经把赴广州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见方祥穿着还整齐,周哲穿的也不差,只是胸前没系领带。他要方祥和周哲等他一下,他回到家中取了两条领带,说什么也要他俩系上,说这样才不会失礼。 午夜,三人乘上了轮船,天亮时分来到岳阳火车站,买好四十七次,马不停蹄地奔赴广州。四十七次是过路车,又是从北京始发,硬座车厢人还不算挤,原指望在车上购买卧铺的,可想都别想,三人只好挺在硬座上,本身昨晚就一夜未睡,三人的脸上都灰头灰脑一脸的倦容,特别是座办公室的刘干事,脸上煞白,周方祥也象一头病倒的牯牛,蔫头耷脑,他早已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胡乱塞在那个万元户奖的提包里。倒是在火车,轮船和汽车上长途跑惯了的周哲,精神还很好,他要刘干事和方祥把皮包交给他保管,让他们先打盹。可怜的方祥不一会儿就张着个嘴,涎水直流,酣声大作,刘干事也似坐禅的和尚,紧闭着眼睛。 为了两个老人,两个离家几十载的游子,沦落天涯的亲人,列车载着他们,在艳丽的骄阳下向南驶去。 列车广播中在播着歌曲,那首张明敏演唱的《我的中国心》情真意切: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己把我的一切/给烙上中国印/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 是啊,炎黄子孙,华夏后裔,只要你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你的血管里流淌着黄河长江,你的骨骼挺立着泰山黄山,你的胸脯就是黄土高原,就是沃野千里,树高万丈,落叶总是依恋着根。 …… 当我们在谈说某件事的时候,总是朝那些好的方面、美的方面去想,特别是在现代的信息时代,人们对某件事的认识总是依赖于那些粉饰太平和御用文人们的观点,而实际生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甚至和那些报喜不报忧的观点大相径庭。 人类的认识总会产生误区的。 一谈起海外游子,我们大部分人的认识总是认为他们都具有拳拳报国心,悠悠赤子情,他们会给我们投资、捐赠、赞助、慷慨解囊,当然这种现象也是存在的,但不是普遍存在,不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谁叫我们穷呢? 周方祥的伯父和柳大宝的叔父起码就不是两个具有报国心和赤子情的人,特别是柳大宝的叔父。这个七十开外的老头,生得精精瘦瘦,脸色清癯,但人却精明过人,耳聪目明,鼻梁上架着幅昂贵的金边眼镜,头戴比较随意的太阳帽,手中一柄拐杖,身着颜色鲜艳的休闲服,跟大多数回家来的老人外貌差不多。 当他一来到他的老家,见到侄儿柳大宝还住在四十多年前自己的那间老屋里,几个侄孙儿和孙女和他爸一样老实窝囊,死没本事,家徒四壁,破烂不堪。他一进门就火冒三丈,当他见到紧挨柳大宝的柳文武却家道中兴,气脉昂杨,他的火气不禁冒得更大——柳文武的家曾经是个什么东西,柳有海死没本事的贫雇农,靠给人打长工做短工度日,不就是他儿子在共产党内混吗?居然强过了原先在柳铺子街上很有名望的自己这支房份。 “妈那个比,共匪!”他脸色红得象猪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当着数不清来围观他的父老乡亲和县上乡上及村里的许多干部,说出了回家来的第一句话。 人们都怔了怔,但依然脸上都挂着笑,没有对老人的辱骂跟老人一样地计较,乡亲们都非常亲切地看着他,有些人的眼中还闪着激动的泪花——亲人啊! “我在台湾,在香港听到那些关于大陆的谣传,我都认为是反共宣传,不予理睬。当我见到广州、深圳及各大城市的繁荣发展,人们安居乐业,我对那些不切实际的宣传己是深恶痛绝。可是,你们……”他有意对那些干部说,“你们都己建国三十七年了,可你们把我们的家乡搞得象个什么样子?” 来欢迎他的干部只有柳文武属于地方一级长官,他又作为自家门的后人来欢迎他,现在听到老人的这种批评,当然不能从政治角度来给予批驳,他只是一个劲地陪着笑,诚恳地接受来自海外亲人的辱骂与批评。 当天,老人就带着柳大宝一家住进了县招待所,以后几天时间里,他委托县统战部在县城为柳大宝购置了一套商品房,带上他唯一的一个侄孙出走台湾,同时交付十万美元于县统战部,钱存银行,柳大宝一家住在县城吃上了利息。 他作为亿万富翁,谈都没谈对家乡的投资意向,柳文武等人曾经还希望他老人家为周家村投点资,解决电的问题,可他从带着柳大宝一家住进县招待所以后,就再也没回周家村。至于为江汉县上点什么项目亦或是投资,县统战部有干部提出来过,可他说这儿不具备投资环境,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从骨子眼里痛恨这里的干部,痛恨他们把他的故乡和他的亲人搞得灰头灰脑,他带着这种痛恨和侄孙离开了江汉县。 周方祥的伯父周思清则与那个老人大不相同,可能他从部队退役后进了“政界”,他回来后对一切都保持得神神秘秘,不随便讲什么,特别对台湾的政界方面守口如瓶,对大陆的政治也从不妄加评判,更没有柳大宝叔父的那种辱骂。他在方祥刚建好的楼房里住了一月,他每天都沉浸在浓浓的血肉之情中,老周家村的那些老哥们对他特别亲近,特别是周哲的父亲周思福,被姜伟打伤致残的周思顺还接他到自己的穷家吃了一顿饭,他最后在方祥的新楼房里也举行了一次“答谢宴会”——凡属周家村周姓人家,每户来一人,共招待了二十多桌。 他虽然没有柳大宝的叔父那种激烈的批评,但也对周方祥和来陪他的村支书兼村长杜强提出了几点建议。当然首先是要求他们尽快把电接进来,要方祥在楼房里解决“卫生”的问题:修间冲凉室,再增加个便器,一家人都蹲在两块横在茅缸上的木板上,真是在受罪。他也没有柳大宝的叔父那样财大气粗,也没有带一个侄儿侄女去台湾,在台湾他都还有二个子女没成家呢,在临动身回岛的那个晚上,他才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皮包里拿出一叠钱,交给了他唯一的一个妹妹手上,也就是周方祥的妈,当 第三十五章 在世界事物中,从形式上或现象上虽则一度能获得,但在内容上和本质上却不一定会获得。周哲与王亚兰的情感历程几乎就是这样。 他们虽则有过一段令人消魂的经历,但他们的情感处于那种传统的或现在的婚姻关系还相距甚远,充其量他们只能算是露水夫妻。虽然他们有过多次彼此的男欢女爱,情笃意切的真情实感,也一度偕携于许多大小城市,特别在南京,对于王亚兰来说是她青春史上、爱情史上真正的蜜月之旅,他们流连于夫子庙,荡舟于秦淮河,登中山陵,进总统府,在豪华的有中央空调的旅馆里出双入对,尽情享受着爱的甘甜,性的滋润。 可事实上两人依然有很厚一层情感隔膜。 作为周哲来说,曾经的的情感是一份珍贵的财产和回忆,对于他来说,曾爱恋,生活过的寒兰在他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任何人也无法替代,他在与王亚兰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两人在激烈的性爱过程中,也从没有他与寒兰在一起时的心理愉悦和激情涌动。他的心底永远保留着她的空间,在旧情与新爱之间,他更珍惜和怀念旧情。“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那种感觉老是萦回于胸。在机械厂那间卧室里,也就是有那张黑白像的地方,周哲是无能如何也不会接受王亚兰的情感的。王亚兰也明仔,要想入主这间卧室,那无疑是戴盘望月,这里是那位伟大的姑娘的领地。 当然,王亚兰也不会就那么面面糊糊,无所作为地与周哲生活于一个传统的环境中。依赖男人,这对她来说无疑于寄人篱下之可悲。她是个性格比较坚定的人,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形象在这个她真心挚爱的人面前受污损。她曾经非常珍贵地赠送给他一个美丽漂亮会叫爸爸妈妈的洋娃娃,企望在那份伤感的空间里给他带来一丝温情和欢乐,可那个洋娃娃没多久就被他转赠给了一个同宿舍楼的小女孩——她喜欢上了这个洋娃娃。而在卧室里,他曾与寒兰拥有过的或寒兰的物件都珍贵地保存着。那个洋娃娃和她的遭遇是一样的,而寒兰留给化的物件却好好地珍藏着,不但珍藏在卧室,而且还珍藏在心中。她曾为此事委曲地哭泣过,他一阵楞怔,明白了过来,只是紧紧地拥着她,安慰她,可她仍然无法抑止住自己的悲伤,只有在那一刻,她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她那和渴求一份唯一的、真挚的、或者恋情新移的心,有如被刀割的伤口一样痛楚和无奈。 她更知道,他是一个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作为丈夫,她相信他会对在她身上和心上所做的一切尽职尽责,但她没权去剥夺他的恋旧之情,她没权去窥探、摧毁、更没权力去埋怨或者诉诸粗行。 在恩爱的激风暴雨之后,夜阑如水,真实的她躺在他身体的一侧,享受着幸福的,满足的真情,而另一侧也有人在他怀中缱绻而眠。她激动、她忐忑、她妒嫉、她多么想说,多么希望——亲爱的,我愿我的爱如牡丹,在你身边灿烂地开放,人生只是一段飘忽即逝的日子,失去了的东西固然可贵,可真实的情感犹为重要,既然我们有缘重逢和相爱,请让我们相依相偎地走下去,在新的日子里,千万不要轻视牡丹的鲜艳、壮观、娇美和丰满——贫寒而来的富贵会带来热烈而美丽的生命之爱。 在如此浓烈的真情实感里面,她当然会权衡自己的行为,她己经在前夫那里尝到了一个没有财产和金钱的女人的痛苦滋味,她要保持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必须拥有自己的实力,她也决不会轻易地进入那间卧室,去做一个褒贬兼之的填房。她要拥有实力,正大光明,明媒正娶地嫁给周哲,然而这都需要时间与过程。 鉴于这样的意志,也有鉴于她的人生。她暗暗地在一个早晨与周哲不辞而别,开始了她的另一种人生。 她又来到了武汉,在这个近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有数百处大大小小的菜市汤,她选择了惠明路集贸市场。以前她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小菜生意,那还是离婚期间的三个月内,并且还结识了鬼精灵似的李燕茹,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里。 她每天清晨提着两个蓝子,在批发市场专拣高档不高,低档不低的蔬菜运来市场,如平菇、金针菇、青椒、西红柿、山药、香菜、芦笋,有时还有泥鳅、鳝鱼、青蛙和田螺,反正她都选比较时令的,俏销的品种,而往往这些品种比大路货更能受到市民的亲睐,每斤的利润也在五毛以上,她在六角亭一条小街里租了间私房,吃饭就吃在大街上,反正快餐盒饭满街都是,两块钱吃饱,三块钱吃好,私房只权且栖身。 一个傍晚,她疲倦地回到那间只有四五平米的小房,李燕茹从主人家的台阶上纵身一扑,把她吓了一大跳,两人紧紧地拉着手。没容她说什么,李燕茹拉上她穿过小卷和小街,跨过宽阔的中山路,进入一家装璜得非常讲究的餐馆,颇为大度地给点来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 王亚兰惊讶了,这个长得迷人的没结婚的小妹子,肯定最近大发了。 两人坐下来,一杯啤酒下肚,李燕茹告诉了她发财的门路,她在武昌火车站前倒卖车票。收入特别可观,好的时候可以一天净赚二三百元。 王亚兰也不是个怕事的主儿,当即拍定要小妹子带她一把。李燕茹也正好是这个意思,她需要个伴儿,在站前倒卖票证不只有她一人,多数都是武汉三镇死乞白赖的小瘪三,他们一口的“斑马斑马”,见到如花似玉的李燕茹就象苍蝇见到鲜蛋糕一样,总想往上沾,她都被他们不知占了多少次便宜,可她不敢声张,更不敢报警。 姐妹俩干起了这既违纪又违法的生意。 几个月下来,运气也不错,两人的手头都和攒了五位数的存款,她们决定挪挪脚了。一则在武昌车站时间长了,难免会不暴露,二则车站和公安打击票贩子的行动越来越严,次数也越来越密,下手越来越重。据票贩子对票贩子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在广东。据说广州的“票贩子市场”需求量更大,能赚的钱更多,“安全系数”比武汉的要高。 金秋十月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王亚兰和李燕茹结伴向南国进军,作为票贩子,他们坐到了最好的卧铺,列车一声嘶鸣,开始了她们在南国那片热土上的人生。 她们随着如潮的人群,涌出广州车站。哗!在偌大的车站广场上,密密麻麻,如难民一样滞留着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民工。啊,广州。你承受着多少金钱崇拜者的崇拜,你给了多少内地人发财致富的梦想,你使许多淘金者在这里大红大紫,也使多少人在此兵败滑铁卢。 王亚兰和李燕茹一进入这里,她们没来得及寻找旅馆和住宿地,就进入了角色:首先熟悉这里的环境。 人满为患的售票厅以及同样万头攒动的站前广场就是她们的“工作”场所,她俩首先来到售票厅。这里的售票厅不算大也不算小,在三百多个平米里,已经被人这种动物占满,要想挤入其间都有点困难。整个售票大厅的空气被汗水和从民工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气所污染,大厅顶穹的吊风扇在急剧地转动,四条墙边还有四架巨大的鼓风机在轰鸣,尽管如此,整个大厅里仍然是热浪腾腾,气温比室外至少高出五度。在如雾的灯光下,排队的民工守候在窗口,他们成一条条队形,后面的人紧紧搂抱着前面人的腰身,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稍一松开,就会被人流冲散冲断队形,每个人(可怜的农民兄弟姐妹),他们从头发尖到脚板心全都被汗水湿透,身上穿的衣服就犹如一个刚从水塘里爬上来的人一样,或者更象落汤鸡。在门前有两张特别高的凳子,上面坐着也是全身湿透了的保安,他们如鹰一样的眼睛,时刻用高度紧张的神经,注视着这火药库似的、白热化的、一触即发的危险场面。尽管如此,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也时有情况发生,也有人昏倒在大厅。 啊!人啊!一个打工崽只是从队形旁向售票窗口纵了纵身,本意可能是望一望售票室内,瞬刻,一支黑色的橡皮棍劈头盖脸向“行为不轨”者击来,把他重重的一棍击倒在人堆里,他爬起身来,企图逃脱这个打击,瞬间又围上来两个保安,黑色的橡皮棍如农妇在河边捶衣一样落在他的身上,这个打工崽一霎时就昏死了过去,三个保安如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扔出厅外。 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性命和保护公民的所谓合法权益在这里一概全无,因为他们全都是最低人一等的——农民、农民工。 王亚兰和李燕茹虽然暗中庆幸这里对她们今后的“工作”有利,但对这样的环境她俩都有些不寒而栗。 她们出身在普通的贫民家中,她们现在也是和这些民工一样前来南国淘金。 打工潮!打工潮!使她们震惊,也使广州震惊,更使中国的政界震惊:他们要走出家园,他们也必然要走出家园,但,也想堂堂正正地走向未来。 从全国各地南下打工的首选站当然是广州,广州火车站的大门对外永远是敞开的,在下车的人流中,数以万计的打工仔、打工妹涌向广州,他们中绝大多数是农民或农民的后裔,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农民外出打工,成了路人皆知的黄金路。广州——是内地人眼中的耶路撒冷。 在广州火车站的出站口,在出站口的旅客中,大多数是南下的打工仔打工妹。这些人被珠江三角洲消化吸收,也向福建沿海,海南全岛及广西沿海幅射,谁也无法统计南下的民工究竟有多少。 这些打工仔和打工妹是满怀希望而来的。是的,“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在改革开放的大好环境里,终于满怀希望地向理想的彼岸大步迈去,尽管他们还不真正明白甚至在此之前还从未意识到这条路的艰辛和将承受到的压力,也没充分估量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多少振奋与失落,但是他们来了,勇敢地来了,义无反顾,毫无顾虑地迈出了自家的门槛,涌入到改革开放的巨大潮流之中。中国的宏观经济在这段时间里确实是由劳动密集型的企业在进行着原始积累,如果没有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们,真是不敢想家,也不容易过渡到今后的科技密集型的宏观经济中去。 他们比周哲辈们更幸运,更伟大,机遇更多,可供选择的环境和职位更好。建筑工地,繁华的商业场地,三资企业的车间,豪华的色情场所,全是他们矫健的身影。当然,前往南国的打工仔打工妹中,不一定全是“下里巴人”,这其中也有许多民族的精英,中西部的优秀份子而“孔雀东南飞”。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数不清的内地城镇和乡村的拔尖少女,她们象鬼精灵似的,风采动人如鲜花般妩媚、漂亮。 王亚兰和李燕茹就是她们行列中的二员。 在不长的时间里,她们以对这个行当特殊的敏感和娴熟的手段,很快在拥挤的人群中占有了立锥之地。正如票贩子告诉她俩的一样,这里的钱更好赚,而且赚的更多,只要是车票,只要能在售票处套购出来,不管硬座还是卧铺极容易出手。就拿到岳阳(这是部分湖北人湖南人和重庆人到达的终点站)来说,在窗口一般硬座只要三十多元一张,但一拿到人群中,立马就能卖到六七十元,特别俏的时候还能卖到八十多元,那些卧铺和有空调的票就更不用说了。 她俩合伙在车站附近租了间民房,整天没日没夜地活动在票房与车站广场,收入也成百上千地流入她们那飘逸的裙摆下面雪白的大腿上——钱扎在长袜和大腿之间。一到晚上,她俩回到出租屋,撩起裙子,大腿两侧全被百元、五十元的钞票沾满,她们把钱取出,算好帐,利润分好,各自将钱藏在房间,数额超过千数后就活期存入银行。 广州是个“三冬无雪,四季常花”的地方,虽则无雪,冬天的气温有时也特别冷,一个特别冷的夜晚,也就是“春运”快到还没到的时候,王亚兰和李燕茹正在热气腾腾的车站兜售票据,突然,她俩的手腕被几名“旅客”抓住,同时一幅冰冷的手铐铐住了她们,与此同时,车站广场,售票厅和进站口同时都被冰凉的手铐铐住了二三十名票贩子,一时站前周围及站前大街上警车嘶鸣,警灯闪烁,广州公安和车站开始了严厉打击票贩子的专项行动。 她俩被投进车站公安处的牢房,从她俩的身上搜去了八千多元的赃款,三天后,也是在广埸进行了公捕公处,这次公捕公外的共有一百多名,其中二十多名被逮捕,其余的都受到了拘留和罚款等处理。王亚兰和李燕茹由于作案时间短,而且又不是本地人,没有恶名声,她们被处没收赃款,遣返回老家。干警们给她俩办好了到武昌的车次,押送到车厢,列车载着她俩驶离了广州。 车到衡阳,她俩趁乘警不备,下了车,旋即座上开往广西境内的列车,车到黎塘,她们又转乘回到了广东的西部茂名,然而乘坐公共汽车,从粤西再次回到广州。她俩藏在出租屋的钱和活期存折还好好地没丢,里面每人都有五位数以上的存款。 票贩子这项“工作”不能再干下去了,她们必须面对生活新的挑战。 时间就在那些平凡的、琐屑的小事之中,迈入了一九八八年。 自从王亚兰离开周哲以后,他独来独往地坚持了一段时间的长途贩运,他虽从这些贩运中得到了较好的收益,但也感到了疲倦和心灰意懒。 每年的正月初八,他就打点行装出门,在广西的几个辣椒专业乡,他巳成了固定的出名的营销户,他一到产地,就有人接待他,安排他的饮食住宿,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方式收购最好的鲜货。在销售之地,不管大城市还是中等城市,他都有固定的、朋友式的生意经纪人,他的货一到,这些朋友就张罗着、打点着。他虽然还能赚到一些钱,但对比以前没原来赚的多,原因是他结识的那些市场朋友把他的利润分去了不少。他有时大大咧倒,不太象个唯利是图,滴水不漏的商人。在三峡,脐橙和红桔的产地,他的知名度更大,每一到那儿,果农就把他当财神爷一样对待,好吃好喝地款待他。凡一车果子,大约占去一到二户的产量,这二户果农总是用山中最高的接待规格——大锅的咸肉、大块的肥肉和红红的炭火来招待他。他那容易满足的虚荣心在这时总是十分惬意,有时还因此酒后吃果农一些货物上的小亏。 在南京的农贸中心市场,他的名气也不小,无论是什么时候到货,市管员总是给他安排很好的货仓,那些市埸业务员也和他相处得很投入,原因是每次他总能给他们带些土特产。在那个市埸,他们的服务方式可说是最安全最尽责最方便的,你交给他们货,同时交给他们最高批发价和最低批发价,他们总是一件货不差,一分钱货款不错地给你完全销售,开票收款是由电脑完成的,不存在意外的事故因素,市场也只取货主百分之二的费用。 除了生意场上的朋友,他现在也没有朋友,也不想去结交谁。对于朋友,他巳经在这棵枝青叶茂的大树上发现了不少病叶和害虫,他眼中只见到这棵树时刻在面临着深秋和寒冬。朋友——如果不注重友谊的质量,他宁可终生享受孤独并让孤独去折磨,在他的友谊史上,最为惨重的一刀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给他的,时至今日,这个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那就选择酒肉朋友和生意经朋友和生意经朋友吧,尽管这有悖朋友两个字,他只是没有丝毫的心劲!还有女朋友,自从王亚兰走后,尽管有几个轻浮的姑娘向他射出过“丘比特神箭”,但他对她们没有心动,他知道,那些姑娘不是爱上了他,而是爱上了他的口袋。她们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血唇黑眼,甚至穿的特别的“露”和性感,但他看出了那很少的衣裙下面的虚情假意和水性杨花。他情愿把时光用在去散步,爬山,在静悄悄的野外消磨时光,有时也关起门来看书,睡懒觉。他的身体比原来胖了些许,自从寒兰去世后,他就没再干体力活了,一个从小和青年时代吃苦干体力活过来的人,一旦停止了那些劳动,饮食又好起来,饱食终日,身体就会奇妙地“发福”。 王亚兰离开他都一年多了,他一没收到她的信,也没有她的消息,仿佛她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但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感应该不是一般的,他很想和她取得联系,为打探她的消息他找过她娘家的弟妹,但他们也说不出具体的地方,他也就懒得去细找慢寻。倒是他有两次以陌生人的名义去看望了她的女儿梦倩,给了刘秋生母亲几百元钱,还为梦倩买了不少的冬衣,鞋袜和玩具。 他疲倦了,或者说对长途贩运产生了厌倦。“发福”的身体,懒庸的脑壳,对爱情没有渴望,对金钱失去了热心,这就是他的现状,无所谓事业的现状。他曾经把自己事业的车子拴在一颗星上,可不但没有升上天空去闪耀,反而掉到了瘟疫横行、散发着臭气的沼泽里。他虽渴望乘着另一艘事业的帆船,穿梭在波谷浪尖中,激烈涌动的浪涛,还有闪着太阳光的水珠,遥远的水天衔接处那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大片绿洲。可不知为什么这么快他就对这一切感到失望了。 人都有种懒惰性,特别是当他不愁吃穿,手中又有足够的资金够他使用,自己没什么新的追求时,这种懒惰就从骨子眼里散发出来。穷人也有他的懒惰性,他反正没吃没喝,对生活没什么指望,破罐子破摔,倒不如随遇而安,今朝有酒今朝醉。要想消灭这种惰牲的最好办法是把这个人推到生活的前沿,让他们面对竞争,面对饥饿和死亡,让竞争机制和不断更新的理想充分渗透到每个人的身边。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对长途贩运厌倦之后,开始寻找新的生活出路。 抬望眼,又是金秋。周哲决定彻底放弃长途贩运。 一个午后,艳丽的太阳挂上了树梢,周哲从卧室出来,沿着宿舍区前的小路,上了滨江路,再一拐就上了民主路,当他在民主路与北京路的十字路口,见到他曾经在作案前那次喝醉酒的酒楼闸门紧闭,卷闸门上张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公 开 招 租 为了使民主酒楼更好地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发展,繁荣我县的餐饮行业,使其重振昔日雄风,继创今朝辉煌。经研究,本酒楼决定对内对外公开招租,有意承租者,请直接到城区街道办事处洽商。 “瞧,这不是集体产业寻找个体老板吗?”周哲一个激楞,马上被这个信息抓住了。不能犹豫!尽管他对餐饮业是个门外汉,但冒险,富于探索的勇气,面对竞争而津津乐道的性格,使他决定承租下这幢酒楼。 他噔噔噔的几步跨上离酒楼不远的城区街道办事处的三楼,可人去楼空,主人们都下班走了,他扫兴地下得楼来,只有明天再来了。 时下,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地方国营企业开始在竞争面前大面积的亏损,那些没有后劲,爹妈没有保护能力的集体企业,街道企业更是纷纷如“鸟兽散”,它们在改革大潮和竞争日趋激烈的时代,私有经济和个体户几乎快把它们逐出市场。特别是餐饮业,被沿街一夜崛起的小餐馆给打得落花流水。象民主酒接,它处在城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本来它是具备很多得天独厚的环境和条件的。但是就在这个十字路口,以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为圆心,向四条街延伸一百米为半径,就有大小不一,装璜各有特色,店名千奇古怪的餐馆不少于二十家。这还不是民主酒楼经营不下去的主要原因,一百四十万人口的大县县城,人们把到餐馆吃饭作为一切工作和日常生活的首选,所以客源不是原因。它的主要原因是内部机制上出了问题:一个小小的四层楼的餐馆,其营业面积只有一二三层共计五百多平米的营业面积,三楼全部是包间,只有一二楼为散客厅。可连干部退体职工在内却有四十五人,沉重的内部负担使得企业在参与竞争的过程中,不是被扯住手臂,就是被绊住脚跟。酒楼不管每天有没有生意,生意多与少,但每天都有两班职工来上班,两班共有三十多人,每班由企业招待一顿工作餐,常常这样的大锅饭式的工作餐,却是职工们山吃海喝的时候,(因为他们都是工人,工人就是“主人”)而企业只象征性地收取每个职工一顿饭五毛钱。还有数不算数的干部们来此沾点小便宜。当然,有句俗话说,吃不穷,喝不穷,划算不来一世的穷。可象这种被职工们称为的“共产党的企业”,连它的经理也只是由行政安排来的,又有什么“划算”呢?企业领导人今天把这个企业搞垮了,明天就可以屁股一拍,又到别的企业或行政单位去上班。 旧的轨制再也不能使酒楼生存下去,公开招租是它唯一的出路。 承包制在农村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为什么其它行业不借鸡生蛋呢?城区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们首先明白了这个理。这几年,生意兴隆的民主酒楼不但没给办事处创下一分钱的收益,相反,帐面上还亏损几万元。更为麻烦的是,企业职工把领导们吵得头晕脑胀,而这些职工又不是什么正式国家或集体性质的职工,绝大多数是这个书记那个长的三姑四姨五舅子之类的人,盘根错节的关系有时把办事处的领导们都搞得焦头烂额。 参与竞争承包这幢酒楼的共有七人,六人是内部职工,只有周哲这匹黑马从外圈杀入。也恰恰是这匹黑马,使办事处的领导们暗中决定要招的就是他。 通过五天的唇枪舌战,周哲终于“力挫群雄”脱颖而出。最后以周哲出价最高,所提条件最少,经济基础最好而公正画押。 合同基本内容是这样的:酒楼的所有权属办事处,但办事处对酒楼再没有任何行政与业务上的权利,私人老板周哲每年缴纳五万元承包租金给办事处,不承担任何费用(工商、税费除外)和职工的负担,理论上该酒楼的职工一个不要,但周哲还是选择了两个年轻的厨师和几个品形端正的服务员,但他们不再隶属办事处,而是隶属私人老板,他有权辞退和任用。承包期为三年,周哲一次性投资五万元对企业进行改造和修缮,办事处承担改造费用的30%,在三年的承包租金中平均扣除,承包期满后,双方可协商是续租还是停租,原则上由周哲续租。 可以说,就他而言,一个旧的历史时期己经结束,一个崭新的人生历程开始了。尽管他在最近的时间里有过许多退缩和懒庸,但我们欣喜地看到,他有一点始终、仍然没有改变,那就是他还同以往一样,具有那种艰苦探索与不屈不挠的性格。他仍然精神抖擞地推起了他人生的独轮互,肩勒车绳,攥紧车把,蹶起屁股,鼓起全身的肌肉,两眼紧盯着前方,沿着生活的高坡推上去,推上去。 一个月后,周哲承包经营的民主酒楼以崭新的面貌在江汉县城出现。店堂内外装璜一新,增设了镭射激光唱盘和卡拉ok设备,餐厅里刮了仿瓷涂料,桌椅全部油漆一新,用铝合金玻璃大窗封闭了制膳间,往日餐厅里都被炉灶上的油烟所污染,就连高驻于酒楼顶的民主酒楼四个字的招牌,也被自耦调节的霓虹灯新招牌所替代,店名换成了“民主美食康乐酒楼”。 他把四狗和小春请了来,四狗专门负责采买,小春负责吧台和收银,小春是四狗的媳妇,去年结的婚,她高中毕业后落榜了,文化程度在周家村周姓媳妇中是比较高的,不过没她故去的嫂子高。他特意还把电大毕业后到海南一家大酒楼打工的小山请了回来,让他出任大堂经理和内部管理。 他还用了二千元钱在江汉县电视台做了广告,不大的江汉县城,居然有两个无线频道和一个有线频道,其实三个频道都属县广播电视局。电视台办的节目质量确实不敢恭维,一则江汉新闻往往要播出三到四天,再就是没完没了的本地广告和点歌业务,自办的生活节目无非是告诉观众菜要先洗后切,不能切后再洗。被老百姓称为的“正式片子”主要是播映盗版和复录的港台言情、武打连续剧,极差的画 第三十六章 生活的列车仍然在风驰电掣地前进,时间也如滚滚长江之水悄然流逝,一九八八年过去了,一九八九年蛇行一般嗖嗖而来。 过去的一年,对于世界局部来说是个风云变幻,多事之秋的一年:波兰统一工人党和波兰团结工会的矛盾越来越大,随着国内通货膨胀率的居高不下,经济倒退,债务和罢工浪潮使得执政的波兰统一工人党无力面对这样的局面,民主的浪潮和西方国家的援助许诺,使团结工会在波兰人民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最后迫使在野政治势力和团结工会走到了圆桌边;多瑙河中游的内陆国家匈牙利在这以前都是一党制国家,可这年不得不在国际国内的压力下被迫放弃一党执政,多党制己经出台;被柏林墙隔阻的德意志民族,当联邦德国在民主政治和资本主义经济的领导下,成了富得流油的经济大国,而柏林墙另一边的民主德国却经受不了贫穷和落后,公民们开始大批出走西德,柏林墙和两德边界开放,诱发了立即实现两德统一的强烈要求,多年来被束之高阁的德国统一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巴尔干半岛上的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和玫瑰之国保加利亚以及饱受苏联老大哥欺凌和军事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都出现了旨在推翻现行政治体制和经济模式的巨大变革。动荡的东欧和剧变的东欧开始了。 而在这时,最令人遗憾的是能给东欧统治者们精神依托和军事保障及经济互助的老板苏联,在此时己无暇顾及它昔日的那些小兄弟,它自己本身业己开始了饱受那些小兄弟一样病症的折磨:波罗的海沿岸三个加盟共和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要求恢复主权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同时还有十几个加盟共和国也在充分酝酿独立,被西方政界看好的戈尔巴乔夫和他额头上的那块印记一样被认为己经焦头烂额。 气候似乎在一夜之间突变,冷战的帷幔似乎要下降。 作为民主政体的西方和“世界霸主”美国初为之欣喜若狂,拍手叫好,而作为独裁政体的一党制国家都巳感到“日暮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唯浅,朝不虑夕”,“委实是岌岌乎哀哉……” 中国,这个亚洲最大的共产党国家,却在这场大气侯中似乎是岿然不动,也似乎在起中流砥柱的作用。这年头上,尽管政治界、思想界就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进行过断断续续的批评,但中国的经济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给了政治界和思想界最大的援助。中国的经济状况良好,市场繁荣和人民生活水准日益提高的热浪,把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国际季风”和“寒流”死死地顶在国门之外。尽管国内各种势力及思潮都在蠢蠢欲动,甚至党内和政府内许多人也被这种浪潮所吹晕和涌动得失去了方向,但一九八八年却作为祥和安定的一年成了历史。 崭新的,对于任何一国来说前途未卜的一九八九年到来了…… 正月初,一个冬天都比较暖和的长江流域,突然间彤云密布,祥瑞飘帘,晚间,雨中夹雪又下了一阵,到天明时飘起了鹅毛大雪,等人们从被窝中探出头来时,外面己是银铺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正月间,本身就是餐饮业最闲淡的季节,加之大雪封门,餐馆生意更加清淡:人们忙着趁寒冷和雪景之时去拜年,串门,各家各户也还有丰盛的鸡鱼鸭肉,腊货年货。 周哲只留下四狗和他媳妇守店,他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也到处串门。首先他踏着积雪去了趟周家村,看望了父母和离周家对不远的大姐二姐两家。周思福老人自从把四狗安置结婚后,他就从人生的第一线退居到二线上来了,现在他老人家虽然还牵挂大儿子的婚事,但大儿子的婚事己不是他能牵挂得了的。老人舍不得离开故土,一到县城来就全身不自在不舒服,不如在周家村坐坐茶馆,和几十年的老哥们一起玩玩“上大人,孔乙己……”周哲的母亲就在家守守,还拉扯着一头猪,养着几十只母鸡,最令这位老人不安的是直到如今还没抱上孙子,现在她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到四狗媳妇身上,每天都要到土地爹土地奶前去求求拜拜。 之后,他就来到了寒兰家——这个和他同样不幸的家庭。这个家在饱受了亲人的故去之痛后也发生了很多大事,首先,老干部寒春那风独残年的身体经不住失去爱女的打击,在寒兰故去后的第三个月里,老人撤手见马克思去了。现在另一位老人陈贤敏己从医院退休回象,虽然和儿媳孙辈们生活在一起,三世同堂,其乐融融,但失去爱女的心灵创伤一天也没使她平静,几年来,她泪水洗脸,眼眶红肿,现在己得了老年性泪囊炎,见风流泪,见光刺痛,视力下降到几近盲人的程度。每次周哲去看望,老人免不了要拉着他的手伤心流泪一场,她见到女婿还在苦苦地恋着自己的女儿,一直也没成家,事业如日中天,她没后悔当初把女儿嫁给了他。见到周哲——这是她女儿用生命换来的生命。老人还架着幅眼镜,给周哲介绍了几个姑娘,可周哲都给婉谢了。 到了正月下旬,餐馆生意才好起来。这天,一个特别的客人突然来到了酒楼,这也是个快十年没见的人,王德林。 他用一种审慎和品评的眼光立在酒楼前看了很大一会,然后背着个双手,似老学究一样的步姿迈进店堂,服务员马上热情地迎上去,擦桌抹椅沏茶,同时把菜谱递到他面前,可他推开菜谱对服务小姐说:“去请你们的老板来”。 周哲从楼上下来了,一见是王德林,连忙扑身上前,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抖动着,口中不住声地问候他。 “你发财了,你当了老板,就忘了我们这些难友”。王德林似乎很生气,和周哲的热情与激动相比,他有些冷漠和傲慢。“哪里哪里,心中终不敢忘记那些老朋友,但穷事儿太多,老抽不出身,也不知你现在住在哪里,你曾经就没告诉我,不过我也没去找”。 王德林脸上这才绽出笑容。 时光的流逝,没给王德林带来多少变化,他依然显得还是那么年轻,富有朝气,瞧,他的身板子依然直挺,也没发福,脸上红光满脸,比看守所时的灰白脸更有青春气息,阔阔的国字脸形,头发象伟人那样的向上向后梳着,一落眼,就给人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的印象,只不过鼻梁上架了幅眼镜,这样更使他那富于思索的大脑和容易冲动的性格显得更有文化底蕴。 两个“难反”在四楼周哲的办公室坐下,各人告诉了对方这些年来的生活遭遇,听完周哲的经历后,王德林唏嘘不已,也为周哲从失败和悲伤中终于走出来而创建到现在这样的经济基础而高兴不已。 周哲也知道了王德林这近十年的生活经历:从出狱后,他似乎交上了好这,一直生活得顺顺当当,他爱人承包了单位一个垮了的养猪场,其实只利用那里的一块地皮及一排简易的猪舍,王德林放下了他“继续革命”的思想,跟妻子一起把猪场经营得红红火火。功夫不负有心人“八年抗战”巳使王德林和他的全家走出了经济困境并迈上了富裕之路,他在猪场傍的一块空地上盖起了三层漂漂亮亮的楼房,家中也还有不少存款,女儿读上了高中,小女儿和儿子都在读初中,一家人过得平安、幸福。 就王德林的家庭而言(无论是工人家庭、农民家庭以及市民家庭),从中国的现状与实际出发,不应当是所谓的“革命”,也不是精神和意识形态的改造,而是经济,是经济的发展,是物质文明的建设。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想强大,没有雄厚的实力是不可能的。那些靠理想主义,吹大的肥皂泡沫和乐观的美妙的歌声以及肤浅和矫揉造作出来的乐感文化及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永远也不会使国家和民族强盛壮大起来的。 而保持良好的经济环境,必须要有良好的政治环境及稳定的社会环境。 两个“难友”似乎在这一点上产生了共识,他们还象在牢房中那样,兴致盎然地谈着。 “我早断言,你这家伙一定会有出息的”,王德林夸赞说,“在文学上我对你没抱乐观态度,不抱乐观态度的原因是并不是你不具备有一个文学爱好者的素质及才能,而是你那思想,你的那支笔以及还在襁褓之中的中国文坛都不具备你能取得成功的条件。‘自古文章有坦途’,这个‘坦途’是什么?就是要充分和现行政治联姻,最好是做政治的吹鼓手和马屁精,或者干脆是御用文人。可你显然不能那样。你最好的出路当然只可能在经济上取得成功,不是吗?你的发展及现状就是最好的明证”。 周哲知道,王德林狂热的政治观点及他那富于思索的大脑还象多年前那样敏锐,但他没有阻止他对自己品评下去,只听见王德林继续说:“要想有个好的生存环境,或者说能让你和我及大多数人成功的环境,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争取民主,争取自由,反对一党执政,对社会主义制度给予变更。 “我想你也不会让你自己钻进钱孔中而出不来吧?钱,这东西是有很大的作闰,但它的作用也不是万能的,假如一个人的眼睛只盯着钱眼,浑身沾满铜臭味,我想,这个人是非常可悲的”。 听到这里,周哲禁不住大吃一惊,这位分别了快十年的“难友”,今天怎么到这里来说些不作边际的话呢?难道他对政治还那么热心?自己在稳定的改革开放的社会环境里己家庭富裕,和睦祥和,难道他还不满意?噫!周哲猛然醒悟了,一个人当他摆脱了贫困之后,物贸就不再是他唯 一的需求了,他将同时对政治、地位、精神等方面有强烈的要求。 可怜的王德林先生是不是又开始了政治热呢?周哲有几分迷惘。 他沒有評判王德林的话正确与否,他也不想和他讨论那些问题。于是他叫来一个服务员,要厨师给弄几个菜,他要和王德林好好地喝上两杯。 就象一场流感,迅速地在神州大地传遍。 四月十五日,对于中国历史来说,是个非常的日子,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耀邦在四月八日出席中央政治局会议时突发心肌梗塞而于七天后去世。 第二天,许多群众和北京部分高校学生走上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了花圈。紧接着,学生们举行了街头游行,上海和全国其它大中城方的大学生也出现了类似的游行。 接下来,局势更难控制和预料,许多人呼喊着拥向新华门并冲击中南海,并有人向警察投掷汽水瓶和鞋子。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游行示威和静坐集会,许多人发表了煽动性的演说,并情绪激昂地呼喊什么内容都有的口号。紧接着,若干高等院校的学生举行游行、罢课、讲演并成立了学生自治组织,呼喊“打倒官僚”、“清除腐败”、“惩治官倒”等口号,连同其它一些问题向政府发起请愿,要求对话。许多学校的学生上街募捐,筹集资金。 同时,在长沙、西安等地发生了针对外国商品所进行的打砸抢烧的严重事件。 一刹时,神州大地风云突变,黑云压城。在舆论导向的同情和引导下,首都以外的许多群众都把目光紧紧地投向北京,投向祖国的心脏。在决定民族、国家存亡的紧急关头,全体中国人无不忧心如焚。电视机前昼夜围着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们,很大一部分人对学生的爱国热情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同情;也有大部分人对此事熟视无睹,不以为然,他们认为“秀才造反”是永远也不会成功的。 首都乱了,中国的最高当局也乱了,政治界、新闻界、思想理论界似乎都无所适从。不过,在这迷乱的局势面前,中国的经济界似乎还保持着它那惊人的成熟和稳定,工厂、农村、机关、中小学和全国的市场,似乎在狂风巨浪中稳如泰山,不为所动。稳定的绝大多数的国土,给了祖国心脏最大的输血与供氧。 当然,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面前,就象一块巨石投进平静如镜的水面,溅落点激起冲天巨浪,它的余波也会向四周幅射。 发展已有一百四十万人口的农业大县——江汉县城里,北京的余波也幅射到了这里。这件事的中心人物还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王德林。 似乎是一夜之间,这位对政治保持缄默近十年之久的人,他那容易冲动的情感和热衷于政治运动的性格再也不能沉默了,他从环境优裕和家境富足的家中走了出来。清晨,他急匆匆地冲上民主美食康乐酒楼的四楼,进入经理办公室的第一句话就是:“周哲,你难道在家里还呆得住吗?” 周哲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不以为然,只是咧嘴对他笑了笑。 “现在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走出户外吧!我们和北京去取得联系,把这场民主运动进行到底,直至胜利”。 周哲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次,声音中透出很坚定的语气说:“中国现在需要的不是政治运动,中国现在需要的是稳定,需要经济建设和物质建设,需要的是实力也就是综合国力的强大。也许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期,中央去年召开的十三届三中全会作出的治理经济环境,整顿经济秩序,全面深化改革的决策对今后的改革与发展关系重大。世界在二元格局中逐浙向多元化方向发展,中国在未来新的格局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取决于我们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里把握住民族、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我们千万不要再次让机遇与我们失之交臂,更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中国至少还要用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时间练好内功,摆布好我们自己家里的坛坛罐罐,桌椅板凳,然后再出门。老王,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地养好你的猪吧,不要再有什么闪失了”。 此时的王德林怎么还听得见这样的劝谏呢,他在周哲的办公室里狠狠地跺跺脚,激动得发红的脸上也是一片严肃,他象不认识周哲似的说:“我看错了你,你会后悔的!”说完他甩开膀子下了楼。 他又到原先和他“战斗在一起”的几个人家里,终于拉出了几个人,于是他们向位于城北的江汉县“学府”区而来。在这个区域内,座落着几所中专学校,其中最大的要数江汉师范和古城地区工艺美术学校,当然还有不少系统办的如粮校财校水校党校卫校等等。 王德林带着他的“战友”,首先来到了师范。 此时正是早间操刚散的时候,偌大的广场上黑压压的学生正准备返回教室,王德林等人来到操场,振臂一呼,还真有不少看热闹和不明真相的学生把他们包围了。王德林跳上操场的主席台上,声音激昂地喊:“同学们!同学们!” 又有许多学生被他悲怆而激扬的表情吸引住了,纷纷围拢来。 “同学们!祖国新的历史篇章将在你们手中揭开;民族的未来将在你们的手中开创;人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他的话象磁石,把许多涉世不深的学生紧紧地吸引过来,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奇妙地发抖,许多在他脑海里长期反复回旋的重大问题此时化着了滔滔的话语从他胸膛中迸发出来。 “同学们,大家都知道,首都北京的学生们,那些民族的精英和爱国的仁人志士们现正在天安门广场上绝食请愿,他们的绝食斗争已经开始了。他们迫切需要我们的声援和物质援助。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特别是我们青年学生们都应当紧急地行动起来,支援首都的大学生,支援伟大的民主运动。 “我们是首都大学生自治联合会的联络代表”,他既然热衷于政治运动,耍点政治小手腕当然是驾轻就熟,“我们负责和领导江汉县的民主运动。同学们,首都北京这次暴发出来的大规模的学生运动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小规模和普通的学潮运动,这将是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民主运动,是继‘五四’以来要求民主,要求自由的又一次伟大的运动。在国际大背景的支持和援助下,这场运动一定会取得空前的胜利。在这次运动中表现得积极的同学们,我们将永远记住你们,并给予你们政治上、地位上、经济上很多好处。 “同学们,我们应当醒过来了。中国的未来取决于我们现在的参与和行动。罗素曾说过:‘提到过去,每个时代都承认它是事实;提到当前,每个时代都否认它是事实’。这种历史的悲哀,我们正在重复。不是吗?打开我们的电视,翻开我们的报纸,只见到和听到的全是一片喜鹊般的喳喳叫好声,胜利、成功的口号不绝于耳。可同学们请你们多看看,多想想你们的现在和你们的未来。多看看,多想想我们的身边,我们的周围。 “我曾经是个共产党员,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对马克思的精典著作进行过系统的研究,分析。可也是这种研究与分析,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者们比较低估自然与环境规律的力量,对社会、对革命、对人的能动性,常常抱着过份的乐观的态度,当种种条件还未清楚的时候,结论就出来了。因而往往过快地走在时间的前面,使随后的实践跟随者们一再碰壁。 “不是吗?社会主义社会——这个由马克思等理论家空想出来的,由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人实践的社会,无疑是最好的一个社会制度的存在方式。然而从当初的理论家和实践者他们无不忽略了客观事实,这就是:社会主义在最大的程度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在生产关系方面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阻碍了人们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磨钝了人们敏锐的智慧锐角和创造才能;使个人奋斗受到窒息;自我发展遭到扼杀;从而最终使社会难以前进;群体精神难以巩固;物质难以发达;经济难以腾飞。无数的现实告诉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是个幼稚的、不成熟的社会制度。找到这条理由的最好注脚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和高深的理论,中国的一句民间谚语就能说明问题: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崩溃的东欧和同样因经济问题和其它国际国内问题而面临崩溃的苏联,同样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证明。 “世界性的社会主义的经济困境,己成为无可否认的事实。虽然中国从改革开放以来,以农村经济为先导和沿海经济及乡镇经济为主体,经济增长率一直率先于世界各国增长率之首,可我们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经济增长率之所以这么高是在以我们原先经济增长率偏低的基础上计算出来的。同时,我们应当看到我们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只抵发达国家的百分之二点以上,而我们的通货膨胀率却居高不下。我们应当明智地看到,给我国国民经济注入活力的农村经济,沿海经济及乡镇经济,他们的主要形式是摆脱了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桎梏,大胆地引进西方的,也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的经营管理模武。而我国广大国土上的农村,众所周知己经结束了社会主义的那种生产方式,早在十年前就告别了所谓的社会主义”。 上课的铃声早已敲响,但整个操场却学生越聚越多,甚至连上课的老师也不知不觉加入了听众的行列,有几个学生见王德林讲得白沫飞溅,声音嘶哑,不停地咽着热来越少的口水,喉节都在上下滑动,他们去买来了汽水。 王德林喝完汽水后,继续发表他的煽动性演说:“同学们,我们要创造一个大中华帝国,世界国家的排列应在下个纪元,至少不能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叶成为中国、美国、苏联、还有可能走向联合的欧洲联盟等,要达到这样一个目标,必须首先使我国的经济大发展,而发展经济,必须与共产主义经济告别,无论是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好,还是仿效西方私有制经济好,总之必须与共产主义告别。 “共产主义虽然在政治方面,特别是号召民众力量,调动民族感情,驱除外敌入侵,在动荡的时代建国立业方面比其它主义要好,但在和平时期经济方面与其它主义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不是吗?从苏共成立到今的七十年历史来看,虽然苏联在军事和尖端科技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他们的经济方面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中国也不例外,从建国的1949年到改革开放这三十年间,经济发展落后于世界上许多国家,甚至比第三世界非洲的一些国家还落后,这不是偶然的。改革开放只进行了不到十年,然而中国就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比前三十年的总和还要多,这是什么原因呢?不就是客观上我们摆脱了斯大林、毛泽东式的经济模式吗?农村的改革基本上恢复到了私有制时代,生产资料——土地的所有权名义上是国有,但实际上共产主义的最初基本社会形式在农村是名存实之。个体经济,虽然现在政府已对它采取了高税率的政策以消除分配不公,但它仍然表达了前所未有的生力和活力。相反,目前国家所控制的国有经济却是一片凋敝。所以我们要想成为一个强国大国,必须从根本上告别共产主义,在政治上实行民主,不管是多元化还是多党制,只要执政党和它组阁的政府,充分给予人们民主、自由,使国家经济腾飞,使人们安居乐业,这个政党就会有生命力,否则,它就应当退出历史舞台,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中国的最终出路只有将自己溶入到国际大家庭中去,使中国真正成为国际成员,在经济上加入国际上的一切经济贸易组织,在军事上可以与强国大国结盟,在政治上可以成立以自己为盟主的大国集团。无论怎么说,在科学昌明,计算机发展速度加快,人民的生活水准与教育程度日渐提高的今后,其民主要求与自由的呼声必然是坦克和冲锋枪、高压水龙头和催泪瓦斯所不能碾碎和击散的,极权主义的不能持久,民主政治的日渐普遍,实乃是历史的必然趋势。 “同学们!同胞们!”王德林越说越激动,虽然他的声音比开头有了些嘶哑,但他大脑的一些问题却越来越多。“我曾经是个共产党员,在我入党宣誓的时候,我也庄严地说过,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但是我痛心地看到,如今的党和过去的党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它已经严重蜕化了,它己经是贪污腐化、官僚主义、权钱交易、自私自利的代名词。就连邓小平也承认说:‘官僚主义现象是我们党和国家政治生活中广泛存在的一个大问题。它的主要表现和危害是:高高在上,滥用权力,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好摆门面,好说空话,思想僵化,墨守成规,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办事拖拉,不讲效率,不负责任,不守信用,公文旅行,互相推诿,以至官气十足,动辄训人,打击报复,压制民主,欺上瞒下,专横跋扈,徇私行贿,贪赃枉法,等等。这无论在我们的内部事务中,或是在国际交往中,都已达到令人无法容允的地步’。 “还有贪污腐败的问题,我们大家众所周知,那些事例俯拾即是,不胜枚举。造成这些的原因是什么呢?无论是政治腐败,司法腐败还是官僚主义,贪污腐化,都是专制集权的必然结果。集权产生腐败,腐败促进内乱,内乱又催动集权,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文革’的发生不就是这种集权统治的最好佐证吗?唐诗人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中说:‘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伤痕犹在的无数经验教训告诉我们,我们面前最大的敌人,原来就是自己。我们充分相信,今后对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将不会是外部的军事入侵,而是祸起了萧墙。 “我在同友人研讨中国问题时,人们对中国最大的希理是:希望中国富裕强大,在世界上称王称霸,在政治军事上象美国,在经济上象日本、西德,有必要时也去东京城杀它个三十万,生活上家家有彩电、冰箱、空调、汽车,难道中国老百姓的屁股不会坐小汽车吗?干起活来猛干一阵,玩起来玩他个心情愉快,不象现在和过去那样穷折腾。是什么原因阻碍我们成富豪成为强国的呢?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们少了民 第三十七章 人生存的社会环境错综复杂,但生存的目的却非常简单。 象王亚兰和李燕茹来到广州,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 王亚兰挣钱的目的,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个自强自力的人,通过挣钱,完善自我的心理平衡,通过挣钱并取得一定的数量后,可以和周哲来个平等的,公正的恋爱,也可以弥补自认为与周哲不匹配和她青春失误所造成的不足,同时因为她深爱着周哲,她也想凭自己的绵薄之力,给周哲和自己创造出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或者把周哲塑造为一个更加伟大的男人。 还有一个也许是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女儿梦倩。 李燕茹则比她的目的更加简单,她就是为了挣钱,钱对她来说是第一位的,至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应当是出手大方,拥有洋房汽车和足够他挥霍的钱财。 自从广州火车站打击票贩子的行动被抓后,她与李燕茹都被处没收随身赃款,遣返回老家。到衡阳她们溜下了列车,绕道广西,从粤西再次进入广州。票贩子这个行当是不能再干了。 当然,作为打工妹,绝大多数前往南国的妇女都在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她们无非都干在三资企业的流水生产线上或纪律严明的车间里、豪华气派的餐厅旅馆以及个体户又脏又累的手工作坊里。他们每月所挣到的目的不过都在五百元以上一千元以下,那种吃苦劲拼命劲是内地国营企业的妇女们想都不敢想的,她们之中也有许多人通过苦干和比较高的素质从蓝领阶层跃为白领阶层,有些甚至坐上了经理或厂长的宝座。 可王亚兰和李燕茹她们到广州来就没准备走这条路,凭心而论,她们的心劲挺高,和那些普通的打工妹们所希望和追求的不周。她俩都意识到,凭她们那花花的脑子以及她们鬼精灵似的模样,对成功总是充满着信心。 伟大的美丽的富裕的五羊诚,最为令人颀颐的是它那夏长冬暖、湿润多雨、终年常绿、四时花开、被誉为花城的季节与气候。特别是在春天里,市花红棉开放得灿烂如火,嫣然的花朵大而美丽,在红棉开放的日子里,花街十里,人如潮涌,这是广州兴奋的季节,迎春的季节,怀春的季节。 特别是在晚上,灯红酒绿,纸迷金醉,华灯十里,花香袭人的夜晚,温暖而凉爽的海洋季风荡涤掉白天的烦闷劳累和城市的喧嚣及繁尘之后,不夜的花城开始了醉人的时刻。 在这个猫叫的春夜里,经过了较长时间的心理调整和休养的王亚兰和李燕茹,从她们栖身的几平米的房间走了出来,溶入到了那流光溢彩的都市夜生活中。神彩飘逸,美若天仙,靓丽的容颜,高耸的玉胸,洁白修长的大腿和性感强烈穿得很露的玉体,在美女如云的广州夜生活中,她俩也是一对不可多得的尤物。 特别是李燕茹,这个刚迈过二十岁门槛的少女,文化程度是高中生,不过参加高考的分数离录取线差一大截,她自己又出生在一个比较贫困的工人家庭,有着和那个工薪阶层许多人一样的心态:心有天高,命比纸薄。不过她有一幅天生的丽质,还有一幅美如云雀的嗓子——在这里有这些就是最大的本钱了。 今晚,她们就来到了黑天鹅酒店的门前。 着装整齐,貌似严峻的保安,对漂亮女人是不设红灯的,她们进入了对于她们来说天堂也不过如此漂亮的大厅,在电梯前面,她们都不知怎样才能调来电梯,但又不能露馅,李燕茹只是一昧在几个按键上乱揿一气。 来了一群男人,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先生,其中一个男人轻轻地用手指揿了一下一个按键,不一会儿那两块对于她俩来说老是紧闭的合金门悄然向两旁洞开,这群人拥着大肚子先生进去了,王亚兰和李燕茹也紧随着进去。 对于她俩(特别是李燕茹)来说,在她们的潜意识里,不是来这个每次每个人都要消费很大一笔费用的地方来消费的,她们而是来钓鱼的。 当晚,李燕茹还果真钓了条大鱼。 在电梯里,那位大腹便便的先生从第一眼瞅见李燕茹起,他就激动地感到,他在广州欢场里寻寻觅觅,要寻要觅的就是她。 当晚,她俩的费用全由这位先生买单了,在舞池和卡拉ok厅,她们唱歌跳舞到凌晨一点后,这位先生派人用车送她俩回到了那间小屋。 第二天下午,又是那位昨晚送她们回来的司机,奉那位先生之命来接她,要求她去和他吃晚饭。 李燕茹兴奋极了,她很好地化妆后,拉上王亚兰就要走,可这位司机一脸的尴尬说,他的老总只邀请她一个人,并说以后会专门邀请王亚兰。 李燕茹无可奈何地告别王姐。这一晚李燕茹没有回来,在随后的几日里,李燕茹似失踪了一样没再回这间小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呢?不是。李燕茹在一个票贩子和不甘心做打工妹的地位上一下子掉进了“天堂”。 这个大腹便便的先生叫万方,是北京一家著名民营集团驻广州的总经理,他的公司己跻身于中国大型企业之列,年销售收入突被了十亿,而且目前正呈上升的趋势,他是华南地区的总经理,广州、深圳、珠海都有他的分公司。 万方总经理今年己年过半百,不过从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令要小,北方人,一米八十五的身材,庞大的肚皮高高腆起,体重一百多公斤,开顶的头皮和肉暾暾的五官,活象庙里的弥勒佛菩萨。 可把李燕茹和万方总经理放在一起,就象大象身边站着只丹顶鹤。李燕茹一米七一的身材,体重四十八公斤,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美丽的小嘴,名副其实的一张樱桃小嘴,而万方经理正是因为这张嘴而看中她的。当然,她的其它部件也是够得上一个超级美女的标准的。 当晚,小巧的南方姑娘就成了北方大灰狼身子底下的小羊羔。只一夜功夫,李燕茹也就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女人和拥有上百万资产的小妇人。 万方总经理在一花园小区给她买了幢别墅,她将作为总经理在广州的“二奶”从今以后蛰伏在那幢别墅里。总经理在北京有位北方大老婆,甚至连孙子也抱上了,他要求李燕茹尽量过深居简出的生活,一切生活开支不必要她操心,绝对不准向北京走漏半点风声,总经理外出或回北京后,绝对不允许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往来,否则后果自负。 他们甚至还写下了“夫妻合约”,两人还郑重其事地在合约上签了名,对于李燕茹来说,完全签署的是卖身契,但沉浸在幸福和成功中的李燕茹根本就没意识到这点。 可以说,离开家园前往南国打工的打工妹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人是带着不健康的思想——不劳而获,一步登天的念头而踏上这片热土的。可这里的男人显得太少,所以能象李燕茹获得“成功”的打工妹就更是凤毛麟角。用打工妹们自己的话来说,女人在这里的兴旺与衰败全靠运气,有不少人,她们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地出入各种高中低档的色情娱乐场所,其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这种“运气”。当然,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有这种运气降临,于是这群打工妹们开始分流,有的返回家乡,从淘金梦中醒来,有的变得成熟,丢掉幻想,靠劳动去挣钱,也有的干脆就沦落为了妓女。 被李燕茹撇下的王亚兰,她的情况又比较复杂。 她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来此挣钱,挣足钱后好回去堂堂正正地和周哲结婚,然后再次通过法庭和金钱把女儿梦倩判归自己,这就是她最简单不过的目的。她压根儿就没想去象李燕茹那样去“做小”。她只是企望凭着自己的才能和主见,在广州这座大都市里获得成功。 然而女人凭借才能和花花脑子在内地或许成功的机会多些,可在广州,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女人在这里的成功只凭两条:钱和长相。有钱的女大款可以在这里大显身手,挥斥方遒,仅靠一张脸膛的漂亮也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其余的都不是主要的。所以,大多数才华横溢,素质绝伦的女才子都谓叹,广州实在不是女人的世界,女人在这里走投无路。 在广州,可供女人选择的路实在太少,没有文化的女人只能去工厂做“苦力”,有点文化的可以当文员、公关、秘书之类。但重要的一条得看你漂亮不漂亮,美女如云可说是广州的一大特色,常见一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她们的着装似公主、贵人,频频出入大雅之堂和昂贵的消费场所,一副把世界踩在脚下的模样,可她们的身后总是由一位主宰她命运的男人在支撑着,她们的地位充其量只是这位有钱有职有权的男人的一只花瓶或是一颗去为这男人捞更多钱财的“肉弹”而已。 到广州的女人最好的出路仿佛就是陪男人吃饭、喝酒、聊天、跳舞、睡觉。可有些男人也只是一座沙做的靠山,无论美女们怎样曲意奉迎,这些男人们只是把她们当着男人们享乐的玩意儿,只是男人们在政治和经济领域交换的物品。 王亚兰在同一位从西安而来的女大学生交谈时,这位女大学生就告诉过她:女人只配由男人支配而绝不能妨碍男人的事业,甚至不可能让你有超越他们的发展,一旦女人企图僭越或僭取,或者说违反了他们的游戏规则,男人们会毫不留情地加以捧杀或 一脚把你踢开,女人们表面的光鲜实在掩饰不往实质上的低下和卑陋。这么女大学生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在广州郁郁不得志,最后她企图扑向爱情,但同时她也发现,广州的爱情是个只开花而不结果的特种植物,它虽如红棉那样火热嫣然,却如同昙花那样短暂。她最后窥探到了在广州的人生奥秘之后,留下一封遗书跳进了珠江。 王亚兰惊心动魄地感到:要么她又铤而走险地去广州火车站当票贩子,要么她就步李燕茹的后尘,沦落到广州的烟花之中,要么她返回故乡,争取获得周哲的爱,与其结婚,过着那种贤妻良母的生活。 但她跨出的这许多步伐不甘心她这样下去,这几步路她一步也不想走。她要从这夹缝里求得生存,从小就注就给她的比一般女孩更多的主见和开拓精神以及对生活的坚定信念使她必须在广州冲杀下去。 …… 王亚兰打扮得漂亮光鲜,开始在广州的宾馆,酒楼寻找自己的梦,而且要堂堂正正地寻找,决不能象以前那样,更不能象李燕茹那祥,她要对得起周哲和女儿梦倩。 这天,她从上午开始,从居住地的附近环市西路开始,一路步行,准备在环市西路、环市中路和环市东路求职,她随身只挎着只坤包,脚天穿着旅游鞋,一个上午就跑完了环市西路和环市中路,但在这条路上所有的宾馆和酒家都已经满人。她没有灰心,随便在大街上吃了快餐,稍稍整理了一下被灰尘和汗水弄掉了的淡妆,下午又开始在环市东路上寻职。 环市东路,可以说是广州宾馆酒家的集中地,也是广州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在这条路段上,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一幢比一幢豪华。著名的白云宾馆、花园酒店、广东国际大厦、远洋宾馆等等等等就座落在这条大道上。 她同样在这条路上没有谋到职,这些正规的,高档的地方同样人才济济,美女辈出,加之她只有一张白色的身份证,人虽然形象不错,但所有单位的人事部门都对她爱莫能助。 当晚,她没有返回火车站附近的出租屋,就住在了一家小旅馆里,晚上她从旅馆服务员的口中打听到,要寻求服务行业的职位,最好到郊区一带去寻找为好,也不能专拣大宾馆大酒店,最好找个体老板或集体企业,有些个体的酒店和宾馆也装饰得不错,它们的规格档次也较高,员工的待遇也不一定比大家大店的差。 她采纳了这样的建议。 第二天,她就沿着先烈中路、先烈东路前往沙河地区,在一个十字路口,她还真找到了一份职务,不过是餐馆的服务员,月薪六百元,包食宿。 这个职住和这个月薪对她来说是不满意的,但这是正当劳动,干得开心,睡得安心,用得放心。况且她的潜意识里决定,要想在广州的餐饮服务及色情行业站往脚跟,必须从零做起,从头做起。 餐馆老板也是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房产的所有板属于当地房产部门,老板投资了一百万元,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卡拉ok厅和包房,三楼是舞地及投影歌舞厅。 上班时间特别的长,从上午九点开门营业起,到第二天凌晨一点收档止,共工作十六个小时,虽然这些时间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时间只是在餐厅坐坐,看看电视,但十六个小时是要守下来的,睡觉就睡在地下室为员工准备的双层铁床上,一床凉席和一个枕头,好在广州的夜晚不冷,倒头便可睡下。这些对于从小就能吃苦的王亚兰来说算不了什么。她内心里惶惑不安的只是:这样打工有什么目的?有主见和自信心极强的王亚兰可不是个普通的打工妹! 她常常在中餐后比较清闲的时候请假出街,流连于沙东农贸市场、沙河工业品市场。也请假打的到较远的上下九路、北京路去逛逛。多数时间,她在这些地方并不需要购买什么,她主要是抱着考察的心情,踏进那繁忙又繁华的地方,而只有这些地方,她才充分领略到广州的伟大和繁荣。 这天,她又稀里糊涂地伸手拦住了“的”,坐上车后她才知道自己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司机操着一口广味普通话问她:“靓妹,你要去哪啦?” “往前开吧,开哪算哪”。在不长的时间里,她硬是凭自己的适应本领学了不少白话在口,至少她巳经听懂广州人在她面前所表达的意思。司机知道今天又遇到富婆了,他只是拣比较大的马路朝珠江边一路开过来。 出租车经过高第街,她叫司机停住了车。 高第街又是广州另一种风景的繁华商业区,不过主要是以小本经营和个体户为龙头的一片商业街区,和武汉的汉正街、南京的夫子庙差不多。 天乞晦暗,太阳被灰蒙蒙的雾气或者是城市被污染的大气遮住,春天的海洋季风带着一股闷热,直吹得店铺门前的招牌哗啦哗啦直响,五颜六色的印着商标广告的小旗在风中飘舞,街面上人挺多,肩上扛着,手上提着,身后行李车上拉着大包小包采购来的物品,人人行色匆匆,表情木讷。一些服装店前支着货架,摆着各式各样很廉价的衣服,外来的打工妹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高声吆喝着。她们当然都是老板雇来的,而这些做服装生意的老板除有一部分是本地和珠三角的人之外,大部分是浙江温州和福建金门岛附近几个城市的人。广州的地皮这些年特别的贵,就连一个几平米的门脸儿也要花上十来万,有些初入此道的老板把身家性命都赌在门面上,赌上去一年可捞个几十万,运气不好的可就跌得个鼻青脸肿的,上十万一下全没了影儿。 王亚兰曾计划在服装行业上发展发展,无奈她在票贩子行当上赚到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钱,可说做胡椒都不辣。 她抱着洞察和新奇的想法在街上走着,逛街产生的感觉,有时也可以把烦恼的心情缓解。票贩子不能当,又不能沦落烟花巷中。她对在广州的发展似乎感到了灰心丧气,靠给人家打工,什么时候才能实行自己的理想呢? 一个身材瘦小但长得挺惹人喜欢的女孩走过来,她的肩头和胳膊上都挽着披着一色的迷你裙,声音甜甜地说:“小姐,来条迷你裙吧,您穿上它一定更加迷人”。她把裙子在王亚兰的臀部比划比划,又是一个外来打工妹。 “你是四川妹吧,顶多十六岁?”她心绪不知怎么突然开朗起来。 “您猜得好准哦……这是现在正在流行的迷你裙,商场都卖一百多,我二十元一件买给您。这可是跳楼价啦。”说着说着,小姑娘露出了一幅久经商场老手的口气,口音中还出现了广州话的尾音。 王亚兰才不会被这个小姑娘所诓呢,迷你裙前些年着实在市场上红火了一阵,可现在都无人问津了,神形飘逸欲仙而且质地优良、穿着大方的长裙或套装裙正在流行。 “不要不要,送我都不要”。她又不耐烦起来,小姑娘带着一幅无所谓的神态离开了王亚兰,又盯上了另一位小姐。 多么精明而且能够适应环境并有应变能力的小姑娘,在城市或家况好的家庭里,象这种年令多半在读高中,可她却远涉千里来到这里,其目的也只有一个:挣钱。难道钱真就那么有用吗? 自己舍弃了一切,原本希望和周哲过上平凡的夫妻生活,可自己不知怎么一下出走了广东,离婚对自己来说,毫不后悔,那位公子脾气的“秋茄子”现在想起来都恶心,想不到当初为什么会失身于他,害得女儿现在失去了母亲。那位使自己的人生发生根本变化的周哲,现在也不知怎么在生活,但她相信,他可能不会这么快和别的女人结婚,因为从与他相处的时间内,发现他对女人不象有些男人那样一沾就上,他生活在寒兰的阴影和怀念中,就连她也没办法把他从那位故去的姑娘灵魂中拉回来,她相信没有别的女人比她更有能耐。 王亚兰伫立在一个十字路口,依着路边的护栏,望着不断变幻的红绿灯,突然产全生了一种人生的断想:人生的道路就象这红绿灯控制的街道一样,是有规则的,不能由车辆和行人乱闯乱穿。人生就是这样,你也不能随意发挥,无所法纪,必须按照生活的规律走下去。 那么生活的规律又会是什么呢?结婚、生娃、紧巴巴地过日子,重复着父辈们几千年来的人生轨迹。 她摇了摇头。那样生活下去的话,为什么要离婚呢?为什么连女儿都可以舍下呢?看来人生有时也不必要太按红绿灯走,该闯红灯时就应当闯,只是要谨慎。 还有一个对王亚兰来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是那么的重要,那就是“性”的问题。那次在湖北秭归旅馆里,是周哲给了她有生以来对性惊心动魄的切身体会,多少次在梦中,她都被周哲一次次把她脱得精光,那持久有力的冲撞使她如痴如醉,到了一种肉体和心理享受到最高境界的幸福,可从梦中醒来之后,面对的是巨大的、忧伤的失望和悲愤,她甚至狠狠地骂了周哲无数次,骂他白白地把她美好的青春给耽误了——那么美丽青春的靓体他不想尽一切办法去占有,而死恋着一片无影无踪的灵魂。她甚至有几次想象那些街边妹一样,去找个男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用来浇灭欲望之火,也对周哲给予一种报复。当然她最终没有走向这一步,她是一个有理智的。不可她决定从现在起,欲望强烈的夜晚采取自慰的办法…… 面对着她那不可思议的一些怪想法,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这个改革开放以来取得巨大成效的大都市面前,她最后深切地感到:她必须在这里干出点名堂来,做到无愧于自己,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家乡。 时间已近傍晚,餐厅的生意又该开始了,于是她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一个街灯刚开始繁华的晚上,李燕茹来到了王亚兰打工的酒家。“王姐”。一声清甜的叫唤把正站立在自己岗位上的王亚兰叫得转过头来。 天啦,她都有些不敢认了。 瞧,小妹子李燕茹变化太大了,那件上衣完全象电视中西方人晚会上的妇女们所穿的那样,背后一大块没有,前面的领口也低得不能再低,乳房的上半截都露在外面,乳沟深深得特别扎眼,两条玉臂和两肩当然完全裸露,倒是下面由一袭黑色的长裙所掩盖,两手的十个指头有八个指头上戴有戒指,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都有黄金等饰物,完全是幅暴富的贵妇形象。 王亚兰把手在工服上擦干净,她的脸上红红的,小妹子穿得太露,她都不好意思起来。她拉住李燕茹的手,在她那光肩上拍了一拍,嗔怪地说:“我还以为你被人拐卖了呢”。 “他妈的,万总最近特忙,每天都要陪他不是出席酒会就是跳舞,他的朋友不晓得有几多,再说这个老鬼子把我当宝贝一样看得特紧,轻易不让我出门,今天我都是瞅他去了深圳才溜出来的”。 王亚兰鼻子一酸,眼睛一热,一滴泪水从眼中淌下来——钱就能把那么好的一对姐妹给分开?她拉着李燕茹坐在高靠背沙发椅上,心中涌上的仿佛是那种传统的女儿出嫁时的感觉。 李燕茹被感动了,她的眼中也是一片痒痒,连忙说:“今天可把我找苦了,问了那个老太婆半天,她才没好气地告诉我你在这里打工,搬家时你跟她留了话?怎么样,还过得下去吗?” 王亚兰点点头。 “你陪我说话你们老板不会反对吧?”李燕茹向。 “会的。我们一般不准长时间会客,不过是食客可以例外”。 “那好”。李燕茹用食指勾勾,勾来一位服务员,拿起桌上的菜谱对她说:“把这上面的你们的招牌菜给我上来几道,另外给你们领班或老板讲,是王姐的妹妹来啦,我要她好好陪我喝几杯”。 服务员愉快地拿着记下的菜单走了,不一会儿这服务员在她俩面前摆好餐具,并告诉王亚兰说:“老板要你好好地陪陪你妹妹”。 一会儿,上来了李燕茹点的四菜一煲:清炖乳鸽,菠萝炒鸡,椒盐蛇卷,水煮花蟹,凤爪冬瓜煲。 姐妹俩喝开了啤酒。 “你准备就这样窝窝囊囊干下去?”李燕茹转着啤酒怀问。 “暂时没什么新的打算,手头的那几个钱在这里能干什么?除非又去干票贩子,还有一个来钱较快的行当,可你姐能去干吗?” 李燕茹一口喝掉一杯啤酒,她又给自己的杯中酌满,埋下头,没有说话,她知道王姐所说的另一门来钱较快的行当,当然有很大一部分包含着她自己目前的行为。在广州,象她们这样的女人似乎只有给人做小或出街出卖自己才会来钱快。 “那先说说你自己吧,你过得还幸福吗?那老板是真心爱上你了?” “我现在也不知什么叫幸福不幸福,就那么回事,吃喝玩乐就是我的事,陪陪老板,再就是守在屋子里,我现在都开始感到没我俩曾在一起生活拼搏时有意思了。老板把我看得特紧,他只要出门,不一会儿就有电话打到家里来,生怕我又干了什么事。这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有电话过来,我都把手提带到身边来了”。说着,她从坤包中拿出砖头样的一部移动电话,竖着放在桌面上。 “你的爸妈知道你找了这个北方大汉吗?” “我写信告诉了他们,老万还给他们汇了五万块钱,前几天我爸妈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长途过来了,说他们很高兴,要我跟万先生好好地过日子。他们不知道老万比他们岁数都大,更不知道我是在给他做小……”李燕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杯,接着说:“我爸我妈告诉我,他们的那个厂,就是我们县化肥厂己经倒闭了,他们现在每月只拿五十元的生活费,我爸爸在踏‘麻木’,妈妈在路边炸油饼,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在读书,妹妹今年高中毕业,说考不上大学也要到我这里来,叫我给她提早找一个好工作。他们收到那个五万块钱后,别说有多高兴了,他们说这简直是救了全家,他们准备马上去市场上租个门面儿,象模象样地做做生意……”说到这里,李燕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餐厅里有许多食客都投来好奇的一瞥。 王亚兰也泪流满脸。五万块钱对于一个倒闭企业的职工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李燕茹己经为她的那个家稍尽了绵薄,可她自己,不知老父亲现在在长江上跑船怎样?家中的弟妹也不知生活得咋样?自从她出嫁后,就很少再顾及那个家了。特别叫她牵肠挂肚的是女儿,按说要上学前班了,自己 第三十八章 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相比,虽说有它许多好处,但它不如计划经济稳定。有时,它象一只潜伏在路边草丛中的猛虎,说不准什么时候出来狠狠一口将人咬死。 周方祥目前就面对着这只“猛虎”。 从春头上开始,鱼价不断地下跌,到了冬腊月间,鱼价已经跌得不叫个他妈的价了。往年一到冬至之前,鱼价总要在原先的价格上上扬一些,可今年,不但不上扬,反而跌到了全年的最低点,三斤以上的鲤鱼“打”给贩子只一元八毛,五斤以上的草鱼一元五角,鲢子鱼才六角五分。按照这个价格,周方祥今年不但从渔塘里赚不到钱,反而还要赔它个万儿八千。 在往年这个时候,鱼贩子总是找上门来,先丢下至少是千元以上的押金,然后才响机器抽水干塘,可今年,市场上的鱼堆得满满的,而更为严重的是,全县各乡镇的渔塘的鱼也还满满的,养鱼专业户多数都已从贩子找上门变成找上贩子门。上门的生意难做,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养鱼专业户也只有上门去做做这难得做的生意了。 进入腊月,时令也进三九,冬至过后十来天,老天爷一场大雪把大地给盖住。照常规,这场雪化一化又冻一冻,将会直到春节。更为糟糕的是,周家村就没条好路通向外面,於泥垸的田埂路在雪后就更加难行了,简直不成其为路。每年在腊月间,还有本地贩子引来外地外省大型厂矿企业及机关的采购人员上门购鱼,可今年在学潮后的影响及国家紧缩银根的政策影响下,今年的鱼市行情才这样糟糕,况且路又被雪泥所阻,加之方祥的三十亩多鱼塘面积太少,在周家村又是“单门独户”,形不成气候,也形不成市场,这些对周方祥的鱼的销路造成的都是不利因素。 即使这样,周方祥也决定干搪捉鱼。 腊月的一个清晨,田野上还被积雪覆盖,渔塘的四周结有一层薄冰,塘中间一大片圆型水面没被冰住,这是鱼儿们呼吸和不断涌动的水波造成的。塘面水质清澈,和春夏秋三季比起来,水质显得看不见水底有鱼,鱼儿们全都伏在泥面过冬,零度左右,已到了冷血动物们生命的临界线。 一大早,方祥就从他的楼房里走出来,开始找人装柴油机抽水。如今的方祥己不同以往的方祥了,他可以随手抓来一大把乐意给他帮忙的人,原因是他现在是周家村的村长。 在中国当代的政治生涯中,只有当一个人死亡或做出了某件比较出名的事件之后,这个人才会跟着出名或者受到官方的器重乃至给他一个地位。象雷锋,焦裕禄他们就属于死后出名。如果没有他们当初的死,也就没有他们现今的名,还有许多被追认为中共党员和革命烈士的人,他们的政治生命都是由他们自己的生命换来的。这点和国外的政治体制不尽相同,国外是先给你一个条件,主要是竞选,让你走上英雄和成为名人的地位,好让这个人更好地为国为民作出贡献,而我们却是让这个人先做出贡献或献出生命后,才给一个地位和名誉。 象周方祥,要不是出钱为周家村通了电,是怎么也不会让他当上村长的,同时柳文武和杜强还百般地撺掇,为他谋来了一张党票,按照党章,新党员必须经过一的预备期,于是周方祥先当上了预备期党员的村长,到现在为止,预备期已满,这位识字不多,但头脑活泛而具有进取心的老实农民,己是中共党员,周家村党支部副书记、村长。 还没由他开什么口,早已有十几人来自动帮他抬机器安水泵。沉寂的於泥垸又响起了一年一度的隆隆机声。 王小梅带领着全家抽水干塘,周方祥出去跑“外交”。 方祥踏着泥泞的积雪路,穿着高筒橡胶靴,来到县城的集贸市场,只有这儿才是全县农产品销售的最好窗口,也是一张和全国市场行情紧密联系的晴雨表。 他找到了每年都找上他家门的鱼贩子刘老板,一阵寒喧后周方祥说明了来意,刘老板自然是叫苦不迭,最后刘老板说:“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看在你周村长的面子上”,周方祥在此时成了一个向鱼贩子乞讨的人,“你把鱼拉来吧,我替你卖,鱼价要随行就市,我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每斤鲤鱼和草鱼我要抽一毛五分钱,鲢子鱼每斤抽八分。销得动销不动全凭你周村长的运气,反正我尽我最大的努力,你要是同意,我们就写下合同”。 这叫他妈的什么买卖,还写下合同?他不费灯盏不费油又不承担丝毫商业风险,不管老子亏不亏本,反正他能稳赚。周方祥在心里暗暗骂道,但他脸上必须挂着笑,口里却说:“还写什么合同,我们又不是头次合作”。 “那一定要立下合周,你的三十多亩渔塘里的鱼又不是一二百斤,怕有两三万斤,还是写下合同的好”。 写就写,刘老板当即拿出纸,用元珠笔写下一二三四条,周方祥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又踏着积雪赶回周家村。 抽水、转塘、敲冰捉鱼、网箱腾养、用牛车拉鱼进城,费尽口舌一斤二斤二十斤一百斤地出售,两塘鱼卖完,整整花了七天。连同抽水这十天里,周方祥夫妇都没睡过安生觉,方祥是村长,不时有许多人来塘里帮忙,大泠的天人家穿着水裤,挽起袖口,冰水中抓鱼,总要安置人家喝顿鱼筵酒。王小梅忙累得脸上瘦下去一圈,走路都东倒西歪。更有甚者,市场这只猛虎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到最后一天方祥从市场上回来,夫妻二人呆在渔塘小屋里把帐一算,今年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赔进去一万二千多。 两个人沉默地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一年干到头,不但没赚到钱,还把老本赔进去一大截,划来吗?他俩忘了睡觉,周方祥闷头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筹莫展地唉声叹气。 “就是你,要当什么狗屁村长,要是全用牛粪养鱼,我们怎么会赔得这惨。村长当上后,一天到晚瞎忙,害得我内内外外累得个半死,重要的是今年连猪也没养一头,我看我们开始走下坡路了……”王小梅开始数落起来。 “去年不是喂了猪吗,几十头猪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还赔了几千元,猪价猛落,饲料却猛涨,这猪还怎么个喂法,今天不喂猪不是你确定下来的吗?” “可是……你不当村长,不是有时间去收牛粪吗?我们怎么会投进去一万多块钱的鱼饲料呢,亏就亏在投进去的鱼饲料上……” 这话说得一点不错。自从方祥干上村长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穿上破衣烂裳,戴着草帽,赶着牛车去收牛屎猪粪了,鱼塘里投进去的全是化肥、磷肥、饼肥,今年底层鱼比上层鲢子鱼养得多,除了王小梅砍草投放以外,主要是出钱买的麸皮、油糠、小米和鱼饲料。 周方祥心里亮堂得象萤火虫的屁股。自从干上村长以后,他就不再只是这个十多口人家的当家人了,他的家庭成员扩展到了三千多人。这样一个大家,他周方祥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一天到晚只不过充当的“维持会长”和“救火队员”的角色,穷忙得几乎顾不上家,每年从村干部的薪金中只能拿那么区区二千多元钱,这笔钱只够他动脑筋瞎忙乎时所需的烟钱和茶钱。尽管如此,他周方祥也没有三头六臂能把周家村搞得象电视中报纸上报导的那样使村子里尽快“发”起来。 他曾经有过勃勃的雄心,而现在自家的后院都着了火…… 夜很深了,离於泥垸不远的村庄里电灯已逐渐熄灭,时令正是腊月中旬,雪天过后,尽管天空还滞留着乌云,但月亮却按它亘古不变的规律照样从东方升起,透过高层透光云,朦朦胧胧地照耀着沉寂的没有丝毫生机的大地。长江依然在夜色里淌着它光亮的波峰,一往无前地向着东方奔去。朔风劲吹,带着西北利亚和蒙古高原的寒气,从北方遒劲有力地吹过来,象刀子一样刮割着人的手脸,大自然在它的面前瑟瑟发抖。 是的,瑟瑟发抖,眼前这对未眠的夫妻就在隆冬的寒夜里,在野外的小屋里,面对着空空的渔塘,瑟瑟发抖…… 一九八四年的农业特大丰收,谁也没想到经过饥饿和粮荒的中国一下子把粮食不当成东西了,一时间,统购统销被迫取缔,合同订购和派购政策出台,农产品的价格仍然没有放开,一些供求方面的剧烈波动,使得以种粮为生的农民心灰意冷。曾几何时,纷纷出现了农民弃田不种粮的现象。经过这样一段折腾,粮荒似乎又开始了,尽管官方把“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了占世界人口的20%”当成一条世界功绩,但国内的粮食生产基本上不抱乐观态度,至少不能掉以轻心。 市场的波动,价格的暴涨暴跌,使处于小农经济状况的中国农业、中国农村、中国农民面对市场,面对竞争,一筹莫展,防不胜防。 中国的农业,长期处于一种小打小补的生产状况中,小生产的农民,只要死一头牛,生产便会全部打乱。加之农产品价格的提高又受到生产资料价格和工业品价格及日用工业消费品价格的更快上升的打击,农民们的生活水准似乎看不到有多大的提高,农民们的生产积极性也没有改革开放初期几年那样高涨,许多人已经把种田当成了副业,而农民们的“正业”却成了出外打工,涌向城市,这样又加剧了城市的各种危机,十多年前实行的转嫁城市危机的“上山下乡”运动,现在正好倒了过来。一旦中国失去世界加工车间、中国制造的头衔,真不知道中国的“三农”问题将会是如何? 周方祥夫妇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现状。 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要想在改革开放的大趋势大浪潮面前永远保持不败,那是极不容易的。而失败的考验却在旦夕之间,一旦失败,他们就会抛弃原先根深蒂固的观念,企图另寻别路,而往往在这时,等你找到别的出路后,而你原先的行业又一下子骤然发达起来,你再回头重操旧业时,而市场行情也许会给你迎头一棒。这样经过几回折腾,你就会感到生活的道路上充满了荆棘坎坷,使人跌得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现实。 周方祥夫妇深深懂得这些道理,而问题是他们今后究竟怎么为?是继续养鱼?还是别的什么…… “我看”,王小梅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看我们手中现在还有十多万,我们把这钱存到银行吃利息就可以了,现在银行利息一千块钱就有十八块,我们何必要这样拼死拼活冒险地干,或者就凭我们的这笔资金,你辞掉村长,去城里随便寻个什么事混混,总也能过得优裕有余。虽然我们没有周哲那样大的发展,但我相信我们会比现在生活得舒服”。 周方祥抬起垂下的头,望着满脸皱纹的妻子,她还刚过三十岁,己经操持得象个老太婆了。他鼻子一酸,眼睛一热,两行泪水似泉水从眼窝里涌出,他惭愧他痛惜,面对生做死做的妻子,他多么想让她在下半生里舒服快乐,吃香的喝辣的,美美地睡个早床…… 可周方祥就是周方祥,从小养成的勤劳吃苦的性子使他要求妻子也具备有这样的性子。而事实上他妻子比他更能吃苦。 他仰起头,怪笑一声,象精神病人一样猛地抱住妻子,在她满是鱼腥味的头上脸上吻着。王小梅被他的行为感动了,对丈夫的怨气也一扫而光,夫妻二人开始商量明年的生计。 寒冷和瞌睡没有把二个相依为命的人困倒,在方祥的劝导和分析下,夫妻二人很快产生了共识:既然在渔塘里跌倒了,就应该在渔塘里爬起来,继续走下去。一遇到一点挫折,就象蜗牛的触角一样赶紧收缩,这不是他们夫妻的性格。 是的,不管在前进的道路上有多少风风雨雨,我们应当充满信心地看到:人类的历史进经总是在向前迈进,社会的历史脚步在奋然向前,向前! 就拿河南种辣椒的农民来说,有一年辣椒的收购价跌到了每斤干椒一元五角的地步,许多椒农将椒田改种其它作物,可第二年辣椒的收购价一下子上升到五元多,那些改种其它作物的椒农后悔莫及;安徽是生姜的主产地,生姜的斜乎劲更能说明问题,开头,生姜的产地收购价都在一元左右,许多农民把粮田都改种了生姜,接下来便是连续两年生姜产地收购价的暴跌,甚至跌到每斤收购价一毛多点,自然绝大多数姜农又毁了姜田种上粮食。可是生姜这年的产地收购价一下子猛涨到四元以上,仿佛是一夜之间,那些坚持种生姜的姜农一下子成了暴发户,少数姜农就这一年的纯收入就达到二三十万……然而,这会不会是正常的呢?肯定大起之后必定有个大落,生意场上、种植业、养殖业都如人生一样有起有落。 周方祥夫妇深深的明白这个道沿,有小学文化程度的王小梅特别欣赏电视中反复被人点播的那首粤语歌曲《爱拼才会赢》,虽然她听不懂歌唱演员的唱词,但屏幕下打出的字她还认识: 一时失意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哪怕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没魂有体亲象稻草人/人生好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命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是的,人生有起就会有落,当人处在落的低谷时,只有去拼,去搏,拼搏才会赢。他们拉开小屋门,这时月亮己经升上了中天,滞留在天空中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光皎洁,夜色是这样的娴静美好。抽空了的渔塘在冬夜里虽然是两个烂泥坑,但这是他们明年的希望,正是这两个烂泥坑,使他们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夫妻二人锁上小屋门,踏着月夜,前往那栋漂亮的楼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老人的脚步匆匆,一九九一年的春节就过去了。 周哲承包的酒楼风风雨雨地走过了二年多的时日,离合同期满只有短短的十个月了。二年多以来,周哲和他手下的那些兄弟小姐们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终于得到了较大的报偿。 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周哲没有让有效的某个昼夜浪费,顶多在生意清淡的春节头上放松几天。即使在王德林找他出去运动的那个夏天以及随后的时日里,他都没有丝毫地耽误挣钱,酒楼天天营业,从没无缘无故关门一天,生意也在他和手下的员工的努力下一天比一天红火,他现在己经决定,等这个三年承包期满后,继续承包。 手中虽然有了钱,也还在继续挣钱,但这是不是他唯一的目的呢?是不是他人生目标的最高追求呢? 在他的熟人和朋友中,人们只要一见到他,都会对他竖起大拇指,夸赞他是个有榜眼有能耐的人,是架会赚钱的机器。许多人从他的人生断想中,为他今天挣到了这个份上都不由得真心地发一通感慨,甚至把他比着回头浪子的楷模。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他只是为了挣钱,挣钱,似乎太庸俗,太低级。尽管说这些话的人他自己也在挖空心事地挣钱,但这种论调在社会生活中总是司空见惯的。而往往正是这些司空见惯的论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人就像一个球体,无能你从哪个角度看这个球,总有一面你看不到的地方。 周哲目前所受的煎熬正是人们看不到的那一面。他现在认为,钱,对于人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他要追求一种比挣钱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他自己不得而知。 他经历了那么许多的人生坎坷,寒兰那位伟大的姑娘给了他很多宝贵的支持甚至生命,难道他就这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金钱崇拜者、庸俗的唯物论者? 他期望着一种比目前更伟大更有意义的生活,这也是他短短的人生之中所长期在希冀与追求的一种价值观念。 周哲还是周哲,他不可能会是一个什么性格的别人。这许多年来,无论是外出经商,还是在家休息,无论是吃饭之间,还是睡觉之前,他的手上总是没离开过书本,而且多数都是文学书籍,从国内最新潮的作品,到世界各国流派的作品,他都有选择地阅读了不少。而往往在这个阅读的过程中,他时刻都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在他的潜意识里,文学,只有文学才是他最理想最值得交往的朋友,然而……他只能带着那种无能为力,力不从心的懊伤,看着那些伟大的朋友向他描绘出的人生,描绘出的世界。他振臂向天,仰望苍穹,他痛惜,他怅然,可时至今日,他己不能再写出一句什么来了,他那敏锐的大脑,丰富的形象思维和缜密的逻辑思维都己被铜锈封死,数年没有磨砺的剑,再也无法出鞘。 啊!生活,磨蚀掉了许多青年人尖锐的棱角。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久困马厩的千里马也就变成了无用的肉食马。这是生活的悲哀,人类的悲哀,社会的悲哀,也是周哲本身的悲哀。 四狗的媳妇小春在去年夏季给周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现在,周哲都沉浸在做伯父的快乐之中,小春和四狗还有他们的儿子住在了周哲原先做办公室的那间房,周哲依然在每晚很晚的时候去机械厂那间卧室里与寒兰那姑娘作伴,早晨又来到酒楼。 旁人都劝他应当在县城有幢房子,不管你有多少钱,在县城没幢房子,你就永远不是县城人,没有房子也就没有生活基地,老住在机械厂那间房里,对人家厂也没什么好处。 一种新的魅惑在引诱着他:他决定先做一幢房子,在县城创下生活基地。 房子最重要的是地基,在当前,建筑材料和建筑队都伸手可抓,可地基却非常紧张,也是很难办的事,就是有钱也难买到一块好地基。 这个事对周哲来说难不住他——去找常副县长夏荣。这天中午,他在吧台小春手中拿过来两条烟,就来到了县政府大院里,在一幢刚落成不久的新楼房前,他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夏荣的独生女夏颖。 “夏颖,还认识叔叔吗?” 小女孩两只手抓住门边,仰着头,想起了那次在酒楼玩一天的事,忙把大门打开,高兴地说:“认识,认识,你不就是开馆子的小周吗?” “嘿,打你。这娃说话没大没小”。这时从室内出来了夏颖的妈刘美霞,说着,真在她屁股上象征性地拍了一下,“这是周叔叔啦,或叫周老板,周经理”。 “你们老是叫他小周”。夏颖噘起了小嘴。 周哲和刘美霞都相视地笑起来。 “好了吧,小颖颖下次就知道了”。他一边又问:“夏……夏县长不在家吗?” “他刚出去,说是去姜书记家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刘美霞忙着沏茶拿烟,让周哲在沙发上坐下。 “我想,要他出面给我在县城里买块地基”。 “怎么,想在县城里做房子?” “是啊,你看我象水面上的浮萍到处漂泊,到现在房没一间地没一块,我枉是你们眼中的老板经理,你看你们,才是真正的老板,住的多好,多气派,简直象皇宫”。 刘美霞满意地对自己的房子巡示了一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套房子也是太满意了:它有四房二厅、两卫两洗浴间、厨房和用铝合金玻璃封住的前后大阳台,地面全都铺着花岗岩石,房间刚铺的木质地板,墙面是洁白的乳胶漾,大落地窗爷,用榉木板包嵌的门洞以及全套电器、沙发,从客厅里看去的一间房是书房,从房顶至地面是一大架书,书架前有一张独脚转椅,一张很大的书桌,就凭书房的气派,比电视中经常出现的部长、省长级的书房都不差。 改革开放确实使一部分普通人先富了起来,不过夏荣可不是个普通公民,而是一个农业大县的副县长。 “假如我拥有这样一套房子,我就非常满足了”。周哲从内心里对刘美霞说。 “你不是想自己做房吗?那肯定要比我们的房子气派得多”。 “我们怎么敢和你们相比,象我要拥有这样一套房的话,至少要十万元以上,我想你们没花多少钱吧?” “房子花了八千,全部的家电和家具换新花了一万五,电话是公费安的,装修也是公费”。刘美霞坦诚相告。 是的,人民币在他们手中与在个体户手中的价值不会等同。周哲心中在说。 正说着话,夏荣从县委那边回来了,他见到周哲在这里,忙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刚进门时还紧锁着眉头,现在脸上有了微笑。 “家里菜还多吗?今天小周到这里跟我要好好地喝一杯”。夏荣吩咐刘美霞。 “你还小周前小周后,今天人家一来,你的宝贝丫头也是这样称呼”。刘美霞压低声音,眼睛瞅住卧室生怕女儿听见。 “是吗?这丫头,没大没小”。夏荣不竟更加高兴起来。 刘美霞下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把冰箱里的菜做了许多出来,摆上了桌子。两个老同学、老朋友,经过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终于又一次在夏荣家中举起了酒杯。 时间啊,能把一切抹平和掩盖。来自于贫瘠的土地,青梅竹马,同历寒窗,又有过许多真挚的友谊,今天,友谊万岁这句话似乎再也喊不出来,但友谊长存,友谊之树长青是不容置疑的。周哲在酒桌上提出了来此的目的,可夏荣却说:“你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怎么回事?”夏荣讲了“不是时候”的原因: 他刚从姜书记家中来,今天清晨,整个县城的大街小巷,墙壁上,电线杆上张贴了无数张匿名小字报。这张小字报把县委书记姜伟说成是江汉县最大的官僚主义者和腐败分子,小字报列举了许多详实的数字和事例,使读到小字报的人都能信以为真。就这张小字报,把整个县城都给轰动了,而且地委行署和省里负责同志那里都收到了这种邮寄的小字报。看来,在江汉县委和政府内一场“倒姜”的行动开始了。 姜伟在家里暴跳如雷,指挥着公检法尽快侦破、立案、查处,满街派人凿掉贴得牢牢的小字报,这几天,夏荣都要充当扑火队员的角色。严重的是,小字报中列举的姜书记擅自滥批的非农业用地这条“罪行”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姜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夏荣,当然目前只能是噤若寒蝉,“规规矩矩”。 听到这个消息,尽管这些“倒姜”的人们这样做是非法的,但用哲也不竟为姜伟同志捏着一把汗,不管怎么说,江汉县的农村改革总有他一份功劳。 吃罢饭从夏荣家出来,那种同情弱者,济危助难的心情在周哲心头着实冲闯了一阵,他很想上门去看看姜书记——那也是他年轻时的一个朋友。但他走到县委会大门口时,却没有跨进去。 也是,人家现在再怎么“危难”,也没到要你去同情的地步,你一去的话人家说不定还以为你是来看他笑话的呢,假如你是个带“长”的还差不多,或者说是“他的人”也行,可你是个什么东西,狗屁也不是,在夏副县长的女儿口中不过一“开馆子的小周”而己。 想到这里,他调转头回到了酒楼。 地皮没卖到,更有意义的生活不知是种什么样的生活,周哲只有在他的酒楼里干下去。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里,老朋友周方祥来到了酒楼。 正如我们所预料到的那样,市场经济确实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腊月一完,一进入正月,鱼价在市场上一下又疯涨起来,仿佛一粒定心丸,给许多养鱼专业户安下了心,也给了他们希望和信心,周方祥目前就自我感觉良好,鱼塘里的鱼也开始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不是来和周哲侃他的鱼,侃鱼价的,他而是来和周哲商量一件非常重要,前无古人的大事。 两位老朋友在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坐好,服务员给他俩沏上茶后,带上门出去了。周哲被方祥同志的神神秘秘,严肃正经的模样给弄懵了,果然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