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然如画》 第1章 【初遇】 · 京城的街道总是繁盛且喧嚣,东市虽不比西市人多,却也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此时天色渐晚,日近夕暮,黄昏的光晕均匀地洒在街上的每一处,无论是鳞次栉比的店肆,抑或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绿瓦红砖,余晖浅淡。商贩们热情地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虽然吵闹,却不至令人心烦。 忽然,不远处的人群开始了骚动,引得这边几位坐在摊位上吃馄钝的年轻人起身踮足,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美貌少年,头发并未完全束起,仅用红色发带缠起一缕结于头顶,可见尚未成童,但模样着实让人眼前一亮:莹白的皮肤欺霜赛雪,光洁的下颌显得削尖,红润的薄唇抿出一个顽劣的弧度,直挺的鼻子恰如其人般高傲,细长的眉眼在尾部微微上挑,原应风流,却被阴霾的瞳光衬得乖戾。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仆从,也骑着马,却不及他快,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气喘吁吁地唤道:“公子!您慢点儿骑!” 那少年恍若未闻,面色依旧不善,丝毫不顾旁人,一面狠厉地扬鞭策马,一面在杂乱的街市中高声咒骂:“都给爷滚远点儿!”饶是他声音略显稚嫩,却让人人莫敢不从,纷纷避闪至一旁。 有一个卖鹅蛋的商贩来不及收拾,眼见着沦陷在马蹄之下的一地狼藉,心中虽悲痛万分,却被这种人人自危的氛围唬得不敢出声哀呼。只等那少年身后飞起的披风一角再也看不到踪影时方伏地大哭。 “天呐!我究竟是犯了什么煞星!可怜我那老母还等着银钱治病……” 周围那些常年盘踞街上的小贩本是不满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抢生意,但见他在大冷天里的确穿得单薄,又是这等极度哀痛的神态,便于心不忍地提醒道:“莫要哭了,方才那位正是定国公府上的公子,是大名鼎鼎的永乐侯!你是新来的,还不晓得规矩,国公爷发过话,凡是被永乐侯牵累的商户都可凭据到府上去领慰银。” 这人闻言便止住了哭声,面露询问地看了一圈,“此话当真?”见人群中一位看起来最为实诚的老伯也点了点头,他登时喜出望外,在原处拾掇拾掇,提着一篮子破碎的鹅蛋乐颠颠地往国公府去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恍然叹道:“原来那人便是小侯爷啊!倒是如传闻一般霸道轻狂,真真儿白瞎了一副好皮相!” 而此刻,刚刚掠起一场风波的小侯爷萧盏正握着缰绳生气,下午被祖父训斥后的那股火还窝在心里,仿佛只有一瞬不息地纵马前驰方可消弭。可直至出了东城门,他胸中仍并无半分快意。回头看了看身后,只闻其声的仆从还没跟来,萧盏冷嗤一声“废物”便继续飞奔,并不打算等他。 东郊无山,平野十里,此值深秋时分,遍地花草枯萎,木叶凋零,颓败萧瑟之感油然而起,又逢夜幕将临未临之时,彤云晚照美则美矣,看在萧盏眼里却不如漆黑一团来得痛快。尽管他没有多余的情怀来伤春悲秋,却也没来由地更加气闷,拿着鞭子狠狠抽甩经过的枯木。 随着夜色渐渐逼近,周遭暗了下来。周围都是一家家简朴的农户,过着日落而息的生活,晚间家中大多时候是不会掌灯的。萧盏本就脑子发热地骑着马,天一黑更看不清楚。 情绪愈发暴躁之时,他忽而抬头,渺然瞧见远处一星半点的光亮,便本能地朝那里奔去。 · “何人在此放肆!” 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猝然响起,萧盏先是被骇得心里一突,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提缰勒马,对着声源冷哼:“你又是个什么狗东西,胆敢对小爷狂吠!” 那大汉可不吃这套,以为他是京里谁家不成器的纨绔,随口叫上其他护院,手里皆提着长棍围了过来,“我管你是小爷大爷,纵马私闯别业已是逾矩,再敢大放厥词可别怪爷爷们手里的家伙不长眼!” 萧盏被噎得咬牙切齿,手里马鞭一甩,对着那说话的大汉脸上招呼,却被那人攥在手里,如何也拽不出来,这下让他更加恼羞成怒,索性松手脱了鞭子,改去牵扯缰绳,企图让马儿迎战。 碗大的马蹄高高扬起,若是踏在身上,非死即残。 想到这个,萧盏露出得意的笑来,只是这笑转瞬即逝,因为他没看到身后凛凛的一方清池。 · 武安伯府的东郊别业虽比不得府宅处处妥帖,但深秋天凉,丫鬟婆子们怕冻着大小姐,早早便在正房的暖阁里烧上了地龙。 此间室内温暖如春,窗边有美一人,雪肤花貌,颜如舜华,正是别业的主人楼挽裳。 她正素手捏着小巧的绣绷,坐在明亮的灯火边飞针走线。一个眉清目秀、身量苗条的蓝衣丫鬟笑吟吟地奉上一盅燕窝,“小姐赶快用了吧,天儿这么冷,也好暖暖脾胃,夫人昨儿送来的时候可是再三嘱咐奴婢们要让您趁热喝。” 余音未落,她身后刚铺完床的黄衣丫鬟便扭过头来连声附和道:“语蓉姐姐说的是,小姐可不能由着性子,不然下次见到夫人,奴婢可少不得要告状了。” 楼挽裳抬眸一笑,如含露牡丹极妍盛放,水汪汪的眼中映着烛火,更似星光投进碧波,盈盈冉冉。 “听芙这张利嘴可是个能颠倒黑白的,我这厢一句话都没说,就被她说成是任性娇纵了。”连声音也这般好听,轻软宛转地好似温水滚过明珠。 听芙年纪还小,闻言便调皮地对语蓉挤眉弄眼,后者抿唇一笑,显是早知她会这般反应。 楼挽裳放下手里的绣品,改将一个白瓷小碗捧在手里,继续笑道:“母亲每次都要嘱咐许多的事,难道我就这般不省心?定是听芙这丫头背地里编排了我。” 听芙嘻嘻笑着走过来,屈膝行了行礼,“小姐可要冤死奴婢了!奴婢从来只敢说说,可从没胆子这么做呀!冯嬷嬷不在,奴婢就只好越俎代庖,替她规劝小姐了。”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若是忽略了露出小虎牙的笑容,倒是看上去可信那么几分。 楼挽裳嗔怪地笑笑,葱白的手指轻轻戳了她脑门儿一下,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小口小口地喝掉了燕窝。她再抬头时笑意舒缓,语蓉上前撤走空碗递给门口伺候的小丫鬟,听芙为她斟了一杯清茶漱口。 见她又拿起绣绷,语蓉忙劝道:“小姐都绣了一天了,晚间也该歇息了,灯火再亮也是伤眼的。” “不碍事,还差些许便绣妥当了,我今晚紧着些,明儿就能打发人回府给祖母送去了。”楼挽裳说完便认真绣了起来。 语蓉站在一旁拿了签子将四支蜡烛拨得更亮,看着自家小姐低头露出了一截雪白颈子,上面镀了一层暖黄的烛光,显得整个人格外安静贤淑,心里不由赞道:昨儿夫人来时,随口提到老夫人嫌身边丫鬟的针脚没有她的细密,她便认真地选了缎面和丝线,又给老夫人绣上一条抹额。难怪小姐年幼离府却仍被府里长辈拳拳关爱,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家,怎不叫人心疼? 屋内的静谧很快就被外面传来的吵嚷声打破,语蓉神色一紧,示意听芙先安抚住小姐,自己则快步走出屋子,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院子里跑进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鬟,一见语蓉便道:“姐姐、不、不好了!胡大哥他们抬着一个浑身湿透、已经昏过去的公子!那人的小厮口口声声称他是永乐侯,胡大哥正不知如何行事,请姐姐通禀小姐做主!” 语蓉肃然点头,反身进屋将事情与主子说了。楼挽裳蹙着眉头道:“虽已入夜,本不该收留外男,但他毕竟昏迷,落水之处又是这里,我们不好推脱,况且若他真是永乐侯,定然不好应付。且让人将他抬到东厢的暖阁处,速去请郎中,再着人将消息送到楼府和国公府。” 语蓉一一应下,退出去找人做事去了。这时又跑来一个小丫鬟,说那永乐侯的仆从不依不饶,非要别业的主人出面致歉才行。 这下楼挽裳在屋内也坐不住了,起身道:“听芙给我更衣吧,再随我去探望一二,既然人家那般言语,想必是胡护院和他们起了冲突才致永乐侯落水的,看样子我是躲不过去了。” 听芙有些犹豫,虽说如今不太讲求男女大防,但自家小姐千金之体还是要避免被人冲撞。 眼下楼挽裳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了,她虽住在东郊,却对永乐侯的传言略有耳闻,知他骄横霸道,又偏偏身份贵重,若是出了岔子,十个武安伯府也不够赔的!但这些话讲出来不大好听,她便宽慰听芙道:“据说那永乐侯还未到舞勺之年,尚且是个孩子,没什么好顾及的。” 听芙点了点头,伺候她换上一整套的镂金牡丹花纹蜀锦衣裙,麻利地给她梳了发髻,又踅身取来一件白底绣绿萼的斗篷给她披上,没忍住嘟哝:“这个什么永乐侯也真是的,好好的跑来咱们这儿作甚!还连累小姐大冷天儿地出去折腾……” 楼挽裳闻言抿了抿唇,没有作声,心中只求永乐侯体无大碍,千万不要累及楼家。 两人穿过东跨院,在月亮门前就看到胡护院和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正在争吵,一个说别业的主人轻慢皇亲国戚,一个辩解说自家小姐多有不便。楼挽裳面上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抬步迈了进去。 胡护院见小姐来了,很是惊诧,忙迎了过来,刚要劝她回避,就见听芙对他摇了摇头,连忙闭嘴,知晓小姐此来是有缘由的了。 那小厮本是气焰嚣张,但见这别业的主人果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便顿时消了九分的火气,看着对方歉然赔礼,最后那一分也平息了,还十分规矩地对她行礼,感谢她这么晚了还愿意收留他家公子。 既然已经到了东厢房,楼挽裳也就自然进屋看看永乐侯的情形。尽管心中知晓他尚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仍有些出乎意料。他与她家中堂弟年岁相仿,却看起来更为稚嫩,借着微弱的烛火,她在他紧闭的眉眼之间看出了一点俊美少年的痕迹,虽然还未长开,但胜在五官精致,想必是个好看的男孩子。 然而又十分可怜,因为他的嘴唇被寒冷池水冻得发白,面上又燃着高烧带来的潮丨红,意识模糊间还会轻声哼闹,一会儿叫着“祖母”,一会儿又叫着“姑母”,只是独独没喊“母亲”。 因为他没有了母亲。 他父亲镇西大将军战死沙场那会儿,他才刚刚降生,母亲在坐月子期间哀思过重也郁郁而终,他便是被祖父祖母一手带大的。皇后作为他的姑母也极为疼爱他,时常将他抱到宫里亲自照看。 他祖父乃是定国公,其先祖在女帝时期曾随皇夫摄政王出征西炯,抗敌有功而被封爵,得荫五代子孙,如今的定国公正好是这第五代。皇后心疼侄儿,皇帝又心疼皇后,爱屋及乌之下便将年仅三岁的他封为永乐侯,准许世袭罔替。 一时间,萧盏的身份贵不可言,便也造就了他霸道嚣张、恣意放纵的性格来,虽只十二岁年纪,却早已恶名远扬了。 若不是亲眼得见,楼挽裳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无助亦无害的孩子便是那个传言中飞扬跋扈的小侯爷。 她正目露怜悯地看着他,冷不防对上他忽然睁开的眼眸。她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叫人来,并没有看见萧盏此时正定定地望着她,更没有听见他低低的呢喃。 “我是看见天上的仙子了么?”萧盏再次陷入昏迷之前,如此呓道。 第2章 【入神】 · 萧盏在梦里一直对“仙子”的样貌念念不忘,以至于堪堪睁眼瞧见了仍在垂泪的祖母便嚷道:“我见到仙子了!祖母!我见到天上的仙子了!”声音嘶哑,语速却急促,好似迫切地想要使人相信于他。 定国公夫人本是沉浸在孙儿命途多舛的感伤之中,骤然听得他开口,一时间惊喜地起身去看他,连眼角的泪痕都忘了抹去,更没有听清他胡乱说的是什么。 “阿盏?”定国公夫人唤过孙儿一声,确定他已醒,忍不住捏着念珠双手合十,“谢菩萨保佑!” 她唤人请进太医给萧盏查看,待听得“侯爷已无大碍”之后是彻底放了心,连连谢天谢地。 此时萧盏还不算清醒,高烧刚退,脑子尚有些昏聩,但眩晕前的一幕幕还是浮现在眼前,不由气愤起来,便将胡护院等人害得他落水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给了祖母。 定国公夫人自是心疼他,坐在床沿拉着他的手又险些落泪,“好孩子,你受苦了……” 萧盏见她只哭,急道:“祖母莫伤心了,孙儿已无大恙,只是这罪魁祸首不得不重重发落!”他向来便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此时更不想放过那个出言不逊的粗汉! 定国公夫人还没开言,站在她身后的一个老妇人连忙告罪:“侯爷毋怒,老身治家不严,惊扰了侯爷,这就教那护院上前受罚。” 萧盏扫了一眼那老妇人,见她穿戴雍容得体,像是官宦人家的老夫人,却不给脸面地冷哼一声,“爷在同祖母说话,干你何事?” 那老妇人低眉顺眼,闻言不由尴尬一顿,不知是进是退。 定国公夫人微微用力一拍孙儿的手背,将眼一瞪,“阿盏不得对老夫人无礼!”随后缓了缓神色,为那老妇人解围,“楼老夫人勿怪,我这孙儿自幼骄纵,性子顽劣,回去我自当教训于他。贵府那名护院忠心耿耿,原就无错,是这孽障没头没脑地乱闯才惹下这般祸端,怪不得旁人。” 原来那老妇人便是武安伯的母亲,楼府的老夫人。在楼挽裳着人回府禀明原委之后,她立刻乘了马车赶到东郊,虽说路途不远,但夜里急急忙忙地行车,难免颠簸,可怜她这一把老骨头了。 此时她听得定国公夫人如此说道,心下却不敢放松,她知小侯爷恐怕不会听从祖母的话,不然也不会有任性妄为的名头传扬开来了。 果然,萧盏挣脱祖母的手,狠狠捶了捶身下的架子床,“祖母好生偏心!孙儿如今吃了这许多苦头却还要被您数落!倒不如教我淹死在那池子里!” 孙儿在外人面前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深感无奈,因知他说的是气话,便决计不去哄他,只对着楼老夫人叹气。 萧盏见自己的计划落空,面上挂不住,心里更是忍不下,倏地坐起身子,掀开被子就要下地,萧老夫人见了连忙命丫鬟们去拦他。 · 夜里西风更盛,楼挽裳进门才敢摘下兜帽,听芙忙上前给她解开斗篷,喜滋滋地问道:“小姐做了什么好吃的?闻着怪香的!” 楼挽裳微勾嘴角,杏眸染笑,“不过是弄了些粥和小菜罢了,这会子就是山珍海味恐怕也吃不下多少。”她本是见两位老夫人守了大半夜,想来也有些受不住,便前去厨房做了些吃食,一来给大家缓一缓神,二来若是萧盏醒来也好垫垫肚子。 刚说完,她眼中笑意渐淡,露出浅浅的担忧,“永乐侯可醒了?”她带着语蓉去厨房打下手,留了听芙在外间伺候, 听芙点了点头,“听声音像是醒了,奴婢似是听到老夫人说什么‘侯爷毋怒’之类的话。” 楼挽裳暗叹一声,“胡护院怕是要遭殃了……” 内室忽然嘈杂起来,引得他们侧目,楼挽裳顾不得语蓉手中还端着吃食,生怕萧盏犯起浑来冲撞了楼老夫人,连忙去掀门帘,却不料与一个黑影撞在一起。 听芙眼疾手快,赶忙扶住楼挽裳,那边定国公夫人的大丫鬟也想去扶萧盏,却被甩开。 萧盏听见有丫鬟喊那冒失女子为“小姐”,便有些不耐,他最是厌烦这种大家闺秀,每每见了他总是皱眉闪躲,好像他能揍她们一样,无趣得很。 偏偏他祖母上前来唬道:“你又发哪门子的疯?还不快些给楼家姐姐道歉!” 萧盏自是梗着脖子不肯致歉,“是她自己莽莽撞撞地闯进来,怎生怪我?” 楼挽裳刚被撞得短暂失神,此刻已经反应过来,放下揉着肩头的手,笑得落落大方,“无妨,想必侯爷确有急事,是阿婉欠妥当了。” 她一开口便引得萧盏的目光,这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 面前的女子脂粉未施却灿若桃李,冰肌玉骨浑然天成,正是他梦中仙子的模样,当真美得直击心窝。 “仙子姐姐?”他喃喃自语,忽变得讷讷不敢上前,只回身去扯祖母的衣袖,急道,“祖母快看!仙子显灵了!” 众人教他这转变弄得一头雾水,待反应过来他说的“仙子”是谁,便有些啼笑皆非。楼挽裳自己则悄悄红了脸,贝齿啮唇,不知要怎么办了。 萧老夫人慈爱地笑笑,“阿盏说得没错,你这楼家姐姐的确是个仙姿佚貌的伶俐人儿,还不快些给人道歉?” 楼挽裳连忙福身,“不敢当。” 萧盏也明白了眼前人并不是真正的仙子,而是楼家的小姐,但他却没有一点弄错之后的尴尬,反而极为乖顺地道了歉,还像模像样地长揖一礼,“萧盏无礼在前,无知在后,还望姐姐见谅。” 楼挽裳哪敢生受他这一礼,略略侧身避了避,方启唇道:“侯爷不必如此,阿婉不曾责怪。” “阿婉?姐姐可是小字阿婉?”萧盏目光炯炯,问道。 楼挽裳微颔螓首,笑不露齿。 “那我唤你‘婉姐姐’可好?” “侯爷客气了。” 萧盏忽而腼腆一笑,向前挪了半步,支吾道,“姐姐也莫‘侯爷、侯爷’地叫了……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阿盏就是的……” 楼挽裳不敢私自应了,忙转过身子以目询问祖母。 楼老夫人还没示下,定国公夫人便已执了楼挽裳的手,一面上下端详,一面缓缓开口:“你是个好孩子,既救了这混账,又年长他三岁,合该受他这声‘姐姐’。”年初她及笄,萧老夫人被请来观礼,因此知晓她的年纪。 至此,楼挽裳也不再推辞。萧盏见她认了“姐姐”二字,不由生出亲近之感。 众人又将他劝回床上,语蓉知机地端上吃食,不着痕迹地为自家小姐说了些好话。楼老夫人捧着粥碗,脸上浮现骄傲神色,笑道:“我说这孩子刚不见了人影儿,原是下厨去了!我这孙女虽不是打小儿养在身边,却最为贴心,直叫人心疼。” 定国公夫人也十分喜爱楼挽裳大方得体的举止和温柔娴雅的性子,听她说完也禁不住夸奖了几句。 萧盏先前被气堵着,如今顺了下来倒觉得腹中饥饿,眼巴巴地看着粥锅,丫鬟见了忙给他先盛了一碗。虽是清粥小菜,他却吃得险些吞了舌头,连连赞道:“婉姐姐厨艺了得!” 这可是她听过的最走心的恭维话,面上不由莞尔,“你身子还未彻底痊愈,应少食慢食才好。” 萧盏出人意料地听话,放下了碗筷。连他祖母都觉得新奇,这小霸王何曾如此驯顺? 楼老夫人不想打扰小侯爷歇息,便带着孙女请辞,却被萧盏拦下,“吃完便睡难免积食,不如老夫人和婉姐姐陪我聊上几句再走吧!” 萧盏在这里便是客人,既然客有所求,主人哪有不奉陪之理。于是几人便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 几人你来我往,萧盏也是个聪明的,终于听出些门道,“莫非这宅子是婉姐姐的住处?姐姐怎生不回武安伯府?莫不是有人存心苛待于你?!”说到这里,他不禁心下恼火,俊秀的脸上沾了怒气。他家虽无姊妹,却也知道这般娇滴滴的女儿家断不能丢在郊外来住。 楼挽裳连连摆手,“非也,只因我命该如此。” 萧盏不懂,亟待再问,却被祖母喝住,“阿盏莫要逾矩,你婉姐姐的私事岂是你个混头小子能打听的!” 京中权贵之家的轶闻早不是什么稀奇,内宅妇人集会难免拿这些说嘴,因此许多人都知道武安伯府的大小姐命格奇特,不宜早嫁,且十六岁前须远父母亲属。经相士掐算,楼府方在东郊建此宅院,让她住了进来。 这事情萧老夫人早就晓得,只是不能跟萧盏说罢了,他年纪虽小,到底还是男儿,听不得这种话头。 她知萧盏不弄明白不会轻易罢休,又怕楼老夫人和孙女被他问得尴尬,便抬手揉了揉额角,“到底年纪大了便不中用,只熬上半夜便乏得很。” 萧盏见祖母脸上果有倦容,不由自责,“孙儿不孝,连累祖母深夜未得安眠,还请祖母早些休息吧!” 楼挽裳见状便道:“老夫人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 定国公夫人笑着起身,将手搭在丫鬟臂上,“好,那老身便叨扰一晚,有劳了。”说罢又叮嘱孙儿几句,生怕他在这儿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萧盏一反常态,乖乖应了,甚至下床将几人送至门口。 第3章 【无赖】 · 将定国公夫人送去了西厢房,楼挽裳扶着自家祖母回了正房的暖阁,亲自替她更衣,一边给她揉按肩头,一边愧道:“祖母今儿累坏了吧?” 向来都是母亲和妹妹来这处看望她,祖母是上了年纪的人,若是思念她便是叫她回府里去,眼下是老人家第一次来到东郊别业,又是黑灯瞎火,又是着急忙慌,铁定吃不消。 “是有些累了,却不怪你,莫要引咎自责。定国公府里只有老夫人一个主事的,论辈分,我是不能教你母亲过来善后的。”老夫人知道阿婉素来孝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定也乏了,快快梳洗,早些就寝吧。” 楼挽裳“哎”了一声,换祖母身边的大丫鬟过来继续推拿,自己坐在妆台前拆下发髻。另有几名小丫鬟端来热水,分别让两位主子擦脸和泡脚。 收拾妥当后,楼挽裳挨着祖母躺下。语蓉放下两道帐子,刚将烛火吹灭,便听见老夫人对小姐说道:“你幼时最是黏我,每晚都吵着和我同睡,连你母亲都眼红不已。”说到这里,她带笑的语声一收,转而重重叹上一口气,“后来你便搬到这院子里来了,虽离家不远,却不如一府里住着亲近,我和你母亲都对你想得紧,但那术士之言却不得不信。你最为懂事,千万莫怪祖母狠心呐!” 语蓉脚步一顿,而后快快地去了外间。 楼挽裳垂着眼眸掩住落寞,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了几下,终是浮起笑意挽住老夫人的手臂,开解了她几句。 老夫人欣慰地搂过孙女,笑道:“好在年后你就满十六岁了,你母亲日日教人打扫你那闺房,就等着你搬回去住呢!阿玥和阿尧也盼着你这长姐,这下总算能如愿了。” 到底是精神不济,她说着说着便打起呵欠,楼挽裳柔声道:“祖母莫要劳神了,快歇息吧!”哄睡了祖母,她自己却盯着头顶的秋香色纱幔,月光越过窗棂已是微弱,照到床帏上绣着的如意云纹更显迷离。 她本该是武安伯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却因游方道士的一联批命而离开亲近之人,若只是命中比劫星过旺需忌早嫁也就罢了,可十六岁前与家人保持距离这件事似乎听上去更像一句儿戏。那道士并没有言明若是她不肯离府会有什么可怖的后果,只是老夫人本就对这种神秘兮兮的事情深信不疑,既然道士提到这点,便也没有反驳。以武安伯府的财力,在郊外建一处宅院还是能做到的。 虽然心疼年幼的孙女,可老夫人更在意的还是天命福运。 楼挽裳也不是没在心里埋怨过,但随着年纪渐长,她愈发看得开了:既来之,则安之。况且长辈对她依然关怀,兄弟姊妹同她亲近如故,府上仆妇见她仍旧敬重,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只等着年后的生辰一过,她便能回府与家人团聚了。 · 尽管昨夜睡得晚了,楼挽裳却早早地睁开眼睛。身侧祖母还沉沉睡着,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素手挑开帐幔,语蓉立时走过来为她披上衣服,轻声问道:“小姐怎不多睡一会儿?” 楼挽裳眨了眨蕴水的美目,同样压着声音道:“真是奇了,本想今日贪睡半晌的,竟是没有半分睡意。”说着便趿着软底绣鞋坐到了铜镜前面。 语蓉示意门口侍候的小丫鬟去打水,自己则拿起象牙梳为小姐梳起了青丝,“小姐是早起惯了,如今想偷懒都不成了,若是被听芙那个渴睡的丫头知道,非得羡慕不可。” 楼挽裳失笑,“我羡慕她还差不多。” 左右无事,楼挽裳洗漱过后便教人将未绣完的抹额拿来,临近收尾,正好在祖母回去之前送出去,也好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 因有贵客,厨房照比平日多做了几道佳肴,一直在灶上温着。 两位老夫人和萧盏差不多都是临近午时才醒,只不过后者的胃口最先苏醒,吵嚷着要尝婉姐姐的手艺。楼挽裳迟疑了一瞬,有些语塞。 定国公夫人知楼挽裳身为伯府小姐,不可能频频下厨,昨晚煮粥不过是心疼自家祖母。她嗔了孙儿一眼,道:“还不是你闹腾!害得你婉姐姐睡得恁晚,怎好劳烦她再忙碌?” 萧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还不忘对楼挽裳汗颜道:“是萧盏无状,姐姐莫怪——对了,姐姐昨日睡得可好?我梦里又见了姐姐呢!”他本就底子不错,昨晚救治及时,加上饱饱地睡上一觉,此时只觉神清气爽。 小小少年眸中的光亮太盛,引得楼挽裳心里一软,不由对他笑笑,“多谢侯爷挂怀,我睡得很好。” 萧盏闻言却是皱了皱英挺的鼻子,双眉之间也蹙起褶皱,“不是说了让姐姐叫我‘阿盏’么?” 见他有生气的前兆,楼挽裳也不顾着避嫌了,硬着头皮,如他所愿唤了一声,才哄得他复舒朗一笑。 用过午膳,定国公夫人见萧盏气色恢复地不错,请来太医再次为他诊脉,知他果然大好了,便说要带他回府。 萧盏连忙钻进被窝,赖在床上不肯动,“孙儿觉着头晕得很,受不得马车颠簸。” 老夫人见他孩子气地扯过锦被遮住脸面,失笑道:“好了便是好了,哪有这般咒自己的?我看你面相红润极了,只是无赖罢了!” 被祖母无情地披露了心思,萧盏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那双狭长的凤眼,本想发脾气的,余光瞥见了楼挽裳带笑的唇角,不知为何却臊得慌了,倏地翻了个身,背朝众人。 老夫人却是笑意更盛,坐在床沿上轻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是怪你祖父昨儿对你说了重话,其实你骑马出府以后他也后悔得紧,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说罢了。祖母知道你是个好的,就体谅体谅他吧!” 萧盏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倒是将老夫人吓了一跳。 “那蔡平不过是个素日里欺男霸女的浮浪破落户,别说是打断他一条腿,就是棒杀了他也是活该!祖父好赖不分,反倒怪起我了!”他说得愤慨,白皙的脸上涨红一片。 老夫人心里一紧,连声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知那蔡平乃是嘉王爱妾的兄长,若是惹了别人倒罢了,你去招惹嘉王岂不是给你太子表哥找事么!” 萧盏虎着脸不做声,楼挽裳却听懂了,嘉王和太子的关系果真如传言般不好,这话本不该她听,如今只好垂首敛目装作无知了。 定国公夫人自知失言,抬眼看去,见屋内众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便微微放了心。这楼府看上去治家严谨,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倒也拎得清。 无论萧盏听进去多少,老夫人的晓之以理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剩下的劝说便动之以情。 大概是萧盏心疼起祖母来了,半晌过后终是松口,“孙儿并非不想回府,只是府内无趣,我又无甚兄弟姊妹,”说着,他飞快地看了楼挽裳一眼,又道,“如今好容易遇到一个神仙似的姐姐,却不能多相处些时日。” 楼挽裳闻言真想揉一揉额角,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孩子为何如此自来熟!但她自知此刻是没有什么发言的资格,只好听着定国公夫人和自己祖母一唱一和地定下了她与萧盏的联系。 萧盏一听自己回府之后可以随时来找婉姐姐聊天,立时就灿笑起来,乐颠颠地同祖母向楼家祖孙告辞了。 · 楼老夫人看出来孙女有些强颜欢笑,徐徐安慰道:“你心气儿高,却也莫瞧不起小侯爷,他虽顽劣,想来也是家中没有姊妹,乍一见你气质温和,便生出亲近之心。若他真心将你视为姐姐,你也不要太过端着架子,他年纪尚小,讲什么男女之防还过早了些。” 楼挽裳心里怏怏,倒不是讨厌这孩子,只觉得自己无力挣扎便由人做下决定,正如当年那一联批命,既无法改变,她只能选择接受。于是柔顺应道:“阿婉省得了。” 老夫人最喜欢她这乖巧的模样,笑呵呵地拉着她的手,继续道:“你也晓得永乐侯身份贵重,若你能将他哄住,便是为楼府谋了诸多好处,你父兄自会感激,连你妹妹在亲事上也会因此沾光。” 原来如此。 祖母接下来说了什么,楼挽裳已经无心去听,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不由狠狠握紧,才能保证自己的眼睛里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第4章 【心焦】 · 乌沉沉的天,冷凄凄的雨,平白使人压抑。 这样的天气却没有打乱定国公每日的晨练,他刚在廊上耍完一套拳法,吐出浊气,浑身畅快地回了正房。老夫人也已醒来,正用温水洁面。有丫鬟见国公爷进门,利落地拧了帕子递上去。 老夫人看夫君衣衫单薄,忍不住唠叨:“老爷年且六旬,虽体魄强健,可也得保重啊!外面湿寒气重,你穿得恁少,又练出一身的汗,千万别被风激着了!” 定国公一生征战,为人严肃教条,偶尔也不舍与发妻叫板,闻言便点了点头,“夫人所言极是。” “每次都说得好听!”老夫人深知他的脾性,哼道。 定国公干咳一声,碍于面子没给妻子赔不是,倒是会转移话题,“你也饿了吧?传早膳!”丫鬟应声退下,老夫人嗔了他一眼,没再提了。 一个小丫鬟转进门内禀报:“老太爷、老夫人,公子来请安了!”夫妻俩闻言诧异地对视一眼。 老夫人反应过来,连忙道:“快带哥儿到暖阁来!别冻坏了。” 定国公一拂衣袖,“都是你酿坏了他!这等天气老夫尚且无惧,他一个蓬勃少年郎怎能冻坏?” “阿盏不足十三,尚未成童,身量也不及同年人高,况且前儿还大病一场,我怎能不心疼?偏你心硬!” 又被发妻数落一通,定国公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振振有词:“那小子身体好着呢,才不过两日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不枉我每日督促他强身健体。” 难得老夫人却赞同道:“你这话说得倒也在理,许是阿盏比旁人晚长,这才看上去孱弱了些。” “祖母!”萧盏没等丫鬟动手,自己便掀开门帘,兴冲冲地跑到老夫人面前,“孙儿给您请安啦!”而后才不冷不热地对站在一旁的祖父揖了一礼,“祖父也安。” 定国公知这孩子性烈,硬要扳正会适得其反,且不急于一时,便懒得理他,瞪他一眼权作警告,而后出了暖阁,往书房方向去。 萧盏在他走后呼了一口气,引得老夫人戳他额角,“你啊,也莫太使小性儿了!” “祖母也莫要老生常谈,孙儿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见他不耐烦了,老夫人便住了口,心中暗自思量应该怎样引导这孩子知礼。 萧盏看老夫人不做声了,便以为是自己任性惹老人家伤心了,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他这一番动作惊动了老夫人,忙去拉他,“你这孩子!怎么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萧盏乌溜溜的眸子觑着老夫人的神色,见她并非自己先前想得那样,便安下心来,粲然一笑:“孙儿这是惩罚自己对祖父母不敬呢,自是要狠些。” 儿子早逝,便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苗,老夫人纵是有天大的火气,看见孙儿卖乖讨巧便只心软地冒泡,哪里还会责备他。 此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走了进来,目光在萧盏身上转了转,又迅速撇开,恭敬道:“早膳备好了,已经将老太爷爱吃的送去书房了。” 老夫人点点头,“摆进来吧,外间冷得慌。” 萧盏看着眼前最爱的肉糜粥,心中不由道:也不知婉姐姐是否会做——不对不对,婉姐姐心思玲珑,这般简单的吃食怎能不会?只怕比这味道还要好上许多倍! “怎得发起呆来?”老夫人见他迟迟不动,示意身边丫鬟给他夹个水晶虾饺。 那丫鬟将虾饺放到他的碟子里时冷不防对上那一双风流美目,顿时心头一跳,象牙箸险些脱了手去。 老夫人没见着,萧盏却是冷了脸,将手中筷子重重搁在桌上,道了句:“笨手笨脚!”那丫鬟吓得连忙跪下。 “锦芝?”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是经过仔细调丨教的,总不至于轻易出错,定是萧盏找茬。想到这里,她便让锦芝退下了,换个人给萧盏布菜,还不忘说道:“你是主子不假,可也不能处处苛待下人。” 萧盏满不在乎地咽下虾饺,道:“那婢子也忒不懂规矩,幸而祖母当初不是把她给了孙儿。” 老夫人身边原有两大得力丫鬟,一个是刚刚的锦芝,另一个名叫代云,前者心思细腻,后者老实本分。 去年这个时候,萧盏身边还是有四个一等丫鬟并一个嬷嬷在伺候的,但其中两个丫鬟不知从哪儿沾染的浪荡习气,竟开始有意无意地勾引他。萧盏将心思都用在了打架斗殴上,并不识男女之情,却也本能地厌恶那两个难缠的丫鬟,便跟祖母说了。 老夫人找人一问便知是这两个小蹄子动了歪心思,而那嬷嬷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她们教坏爷们儿。老夫人大为光火地赏了她们一顿板子,打发出府了。自那以后,老夫人重视起来,在孙儿身边配了几个称手的小厮,又让自己信任的代云前去伺候。她想过,代云性子柔和、进退得当,便是将来做萧盏的通房也未尝不可。 这时萧盏拿代云同锦芝来比,想来是中意她的,老夫人淡笑道:“你不挑剔于她,我就谢天谢地了,总算有个明白人照顾你。” 萧盏对代云还真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思,他年纪尚小,根本不懂,便没往那方面去想,他觉得代云不错,只是因为她话少,只要他不吩咐,绝对不往他身边凑,着实清静不少。这就是为何她没有在此服侍早膳的缘故。 祖孙俩用完了早膳,屋外的雨却没有停的意思,可愁煞了萧盏,郁郁道:“前两日祖父管得严也就罢了,今日连老天也同我作对。” “又说甚的胡话!”老夫人嗔怪一声,便问他是怎么了。 萧盏叹道:“家中无趣,令人烦闷,孙儿想要出府玩去!” 老夫人蹙眉,吓唬他道:“又要出去混耍,仔细你祖父打你!” “非也!”萧盏急急反驳,“孙儿只是想去寻婉姐姐,并非混耍。” 老夫人了然,想着孙儿在楼挽裳面前乖顺的样子,不由希冀,若是能跟着人家多学学好便由着他去,左右这年头不大看重男女大防。如果这两个孩子投缘,她将楼挽裳认做干孙女也可。于是道:“这倒可以,你且等一等吧。这雨估摸着快要停了,况且你也不好大清早地贸然拜访。” 得了祖母的允诺,萧盏更是盼着雨歇,急不可耐。 与此同时,东郊别业之中也有人对这凄风冷雨不满。 楼挽裳本是跟闺中好友约好了去市集逛逛,没想到却被风雨阻了计划,她只好打发了听芙去赵府,同赵家小姐改约他日。 这会儿她仅着中衣,正捧着一杯热茶歪在暖阁窗边的美人榻上看书,一头漆墨的长发自然地顺在双颊两侧,袅袅热气氤氲着她水亮的眼眸。 语蓉坐在她对面描鞋样子,两人中间放着一方矮几,上面除了语蓉的东西以外,还搁着一盘黄澄澄的橘子。 随着门外小丫鬟的一声“冯嬷嬷回来了!”,厚重的帘笼被人掀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笑着迈过门槛,语蓉起身迎了上去,楼挽裳也坐直了身子,将书和茶杯放在矮几上,笑吟吟地看着她:“串儿可大好了?” 冯嬷嬷是楼挽裳的奶姆,亦是大夫人的心腹,将楼挽裳从小照顾到大,颇受敬重。 此时楼挽裳问的正是冯嬷嬷的小孙子。小家伙前些日子出了疹子,高烧不断,一家人焦头烂额。老夫人和大夫人怕冯嬷嬷沾上病气儿再传染了大小姐,硬是不肯放她家去。倒是楼挽裳实在看不得她夜里发愁的样子,去府里为她求情,终是让她回家照顾串儿。 冯嬷嬷进门前早就拿艾叶将全身熏了一遍,生怕过了病气给主子。她穿着褐布褂袄,脸上虽有皱纹,一双眼睛却清明得很,盛满了谢意,躬身道:“回小姐,已痊愈了。串儿得知小姐仁善,嚷着要来给您磕头呢!” “那倒不至于,人之常情罢了。”楼挽裳招手教冯嬷嬷坐到炭炉边上烤火,见语蓉倒了杯热茶给她,便道:“外面天凉,嬷嬷快喝口热的暖一暖。” 冯嬷嬷对着杯口吹了吹,饮一口,只觉通体暖和过来,再加上暖阁温度高,没过一会儿便觉着热了,她站起身来远离炭炉,抬眼扫了一圈儿,道:“怎得不见听芙?” 语蓉刚要回答,便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笑语道:“嬷嬷果是疼我的!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便想我了。”众人看着急躁进门的听芙,面上皆失笑。 “外面可冷着呢!”她一进来就直奔炭炉,一边搓手一边抱怨,水灵灵的眼衬着红彤彤的脸,分外讨喜,“怪道听人说什么‘一场秋雨一场寒’!” 楼挽裳笑而不语,语蓉和冯嬷嬷都好笑地看着听芙。她见无人附和,一抬头便看到大家这般表情,疑惑道:“你们笑什么?” 语蓉塞了杯热茶给她,“我们笑你糊涂——如今已是冬天,哪里来的秋雨?” 听芙恍然,继而笑道:“是啊,我们这些打北边儿来的总觉得下雪才算冬天,却忘了这里不同北方。”进了十月便是入冬,只不过京城处于南方,尚不及北地严寒。 楼挽裳理解地点点头,“故土难忘嘛。” 当初听芙家乡闹饥荒,她寡居的母亲带着她投奔到京城里做楼府门房的亲戚家,因其在主子前颇有脸面,便将这母女两安排进府里做事。正好那时楼挽裳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因手脚不干净被发卖了,大夫人见听芙性格讨巧,便叫她去了东郊别业,陪女儿解闷儿。 “不过,前儿还算作暮秋,也难怪你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冯嬷嬷笑道,“你这一大早地做什么去了?” 听芙险些被热茶烫到,吐着舌头扇了扇,闻言才想起来正事,跟冯嬷嬷说完之后忙对楼挽裳道:“奴婢到的时候赵小姐正闷闷不乐,说自己白白起个大早。” 楼挽裳十分同情,“清萱乃是待嫁之人,好容易盼得赵夫人准她出门走走,自是兴奋地睡不着。” “奴婢便道:赵小姐是急着和小姑联络感情吧!”听芙拊掌笑得开怀,众人也被她逗乐。 赵清萱与楼挽裳同岁,今年及笄后便与阿婉的大哥楼宇恒订了亲,只等着明年开春嫁过来了。 楼挽裳又向后靠在了秋香色素面锦缎团垫上,笑道:“听芙这张嘴呐——素日里只她脸皮最薄,你却开她玩笑。” 听芙从几上拿了个橘子给小姐剥开,笑得贼兮兮,“奴婢正是知晓赵小姐好性儿,否则哪敢浑说!” 过了一会儿,楼挽裳听得屋外雨停了,便教人为她更衣,去园子里透透气。 雨虽停了,风却没住,乍从暖阁出来的众人立时被冷得打个抖,语蓉连忙将楼挽裳的斗篷带子紧了紧,听芙从小丫鬟手里拿了手炉给她,却被她拒了:“才入冬就要手炉,过几天落雪了便出不了屋了。” 转过假山便到了园子,里面四时皆有青葱木叶,此刻雨歇,小道两旁的冬青卫矛还挂着水珠,在肃杀寒日里竟显得清新无比,看得人心旷神怡。 逛了一会儿,几人按原路返回,正见到一个穿着嫩青衣衫的小丫鬟跑了过来,冯嬷嬷上前一步,喝道:“雨后路滑,你个小蹄子乱跑什么?仔细撞了主子!” 那小丫鬟是在二门外伺候的,被训斥也只乖乖低头:“奴婢知错,只是方才门口来了一人,自称是永乐侯,要见小姐呢!” 第5章 【别扭】 · 听那小丫鬟说完,楼挽裳拢在袖中的双手不由紧了紧,无奈道:“请侯爷去堂屋稍坐,我随后就到。” 见人已走远,冯嬷嬷上前代替语蓉扶着自家小姐,眼中尽是担忧,轻声问道:“小姐怎会与永乐侯相识?那可是个混世魔王!” 楼挽裳边走边将前几天的事情给她讲了,临了又道:“我原以为不过是孩童稚语,做不得数,没想到还真来了。”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那个略有些呆愣的小少年,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声轻笑。 冯嬷嬷被小姐的笑意惊了下,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低下头去只道了句:“小姐仔细脚下。” 既是见外客,楼挽裳这般披头散发定是不妥,语蓉手脚利落地为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头上簪着的一对儿翠蓝蝶花吊穗钗与身上的蓝色百蝶穿花云锦衣裙相映成趣,端庄大方又不失少女的清丽。 · 堂屋里也烧上了炭炉,比外面暖和许多。 萧盏自觉坐在上座,下人们奉上暖茶和蜜桔,还有点心、瓜子等等。他身边站着的劲装男子见侯爷百无聊赖地嗑瓜子,心下不满,嘟哝道:“这武安伯府的小姐好大的架子,竟让我们爷等了这么久!” 声音传到周围的丫鬟小厮耳中,不禁为小姐捏了一把汗,生怕小侯爷一个不顺心便大发雷霆。没想到萧盏却是抬脚踹了那男子一脚,警告道:“少在爷面前搬弄是非!婉姐姐是爷的救命恩人,就是让爷等上一天一夜,爷也等得。” “侯爷说得是,属下多嘴了。”那男子拱手赔罪,心下诧异。他虽是刚被调配到侯爷身边护卫,却也知晓他冲动易怒的性子,然而这会儿又如此维护楼氏女,可见是真的感激人家了。 萧盏哼了一声,边嗑瓜子边道:“孙沪啊,我祖父是看在你武艺高强的份上让你来保护我,可不是让你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啰嗦嗦。” 他语气极轻,可孙沪却心中一凛,“属下省得了。” 萧盏满意地点头,不再说了,只是心里也确实有些许急躁,便丢开手里的瓜子,几步走到门口,掀了帘子往外瞧,刚巧看见游廊上款步而来的楼挽裳,心中大喜,雀跃着迎上前去:“婉姐姐!” 少年美如冠玉,眼中是毫不遮掩的炯炯目光,只是身量仅到她肩头,瞧那样子分明就是个孩子,如果真当作弟弟看待也未尝不可。楼挽裳本不怎么愿意的心忽地软了下来,由衷笑道:“我来迟了,阿盏莫怪。” 萧盏听她果真换了亲切的称呼,笑容也愈发灿烂起来,“我虽蠢笨,却也知女子梳洗打扮万分繁琐,况且我又是冒昧前来,怕是搅扰了姐姐,还怎敢怪姐姐来迟?” 冯嬷嬷不似楼挽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在市井之中自是见过永乐侯是如何飞扬跋扈的,真真让人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她在一旁看到了小侯爷巧嘴卖乖的这幕,心中大惑,莫非这世上真有人能伪装地如此之好么?而且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果是真的,那未免太可怖了些,她得找机会好好劝劝小姐。 萧盏怕楼挽裳冻到,步子走得极快,亲自为她打了门帘,若不是顾及着男女有别,他都想帮她解下斗篷。他第一眼将她看作是仙子,如今看她更是觉得哪里都好,好似浑身都发着光芒一般。 许是眼中的孺慕之情太过明显,楼挽裳微微窘迫,侧着身子问他:“你今日又是骑马来的?”见他点头,便道:“雨后地面湿滑,东郊这附近土又松,定是泞得很,又不安全,待会儿回去便乘车吧。” 她是家中长姐,对待弟弟妹妹颇有耐心,此时习惯性地说出了关切之语。 萧盏心里十分高兴,更不会拂了她的好意,连连称她想得周到。 孙沪撇了撇嘴,心道:临出门时,老夫人再三劝侯爷乘车也没见他听话,人家楼氏女三言两语便哄得他乖乖遵从了,莫非这便是“一物降一物”了? 萧盏瞟了一眼身后,忽然站起身来,将备好的礼物拿在手上,“险些忘了来意——那日我醒来还不知晓是婉姐姐救了我,祖母说多亏姐姐及时给我请了郎中,不然烧坏了脑子都有可能。”他对着楼挽裳一揖到底,十分郑重,“这一拜,还请姐姐受得,这薄礼也请姐姐笑纳。” 楼挽裳心想这孩子倒也重义,忙虚扶他起身,着语蓉接了他的礼物,笑道:“这礼我收了,只是你不能动不动便拜我,当真折煞我了。” 萧盏对上她温和的目光,认真道:“这又如何,你我是姐弟,别说要我拜你,便是你恼起来要打我骂我全都使得!” 楼挽裳颇受震动,叹道:“既是姐弟,拜来拜去的岂不生分!快别这样了。” “姐姐说的是!” 萧盏心情愉悦,今天对他来说最好的消息便是婉姐姐承认他这个弟弟了。 · 一连数日,萧盏得空便往东郊这儿跑,有时给楼挽裳带些稀罕物,有时给她讲些奇闻异事,几乎快成规律了。 只要不是出去寻那些狐朋狗友,定国公夫妇倒是乐见其成,就连楼挽裳自己也变得欢迎他的到来。原先她住在偌大的别业里并不觉得烦闷,可萧盏常来看她之后,仿佛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丝明丽的颜色。 这一日,楼挽裳正在书房练字,下人通传小侯爷到了。两人已经熟稔多了,她闻言眼也没抬便道:“请进来吧。” 没过一会儿便听得外间一阵脚步响,“婉姐姐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萧盏登着缎面白底小朝靴,兴冲冲地迈进门来,待看到楼挽裳正执笔专注于桌案上的玉版纸,瞬时噤了声,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 美人之所以称为美人,认真的侧颜便足以倾城。她目光平静,蝶翼似的睫羽轻轻扇动,鼻尖挺翘,红唇饱满,面颊清润丰腴,偏生下颌尖尖巧巧。萧盏一时又看得呆了。 冯嬷嬷心生不悦地咳了一声,惊得他慌忙别开眼,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楼挽裳写的字上。小楷字体娟秀,一如少女窈窕,足可见得运笔之人是何等的玲珑剔透。 楼挽裳写完最后一笔,将紫毫搁在笔架上,低头敛了敛衣袖,方抬眸看他,笑意嫣然。 萧盏还没回过神来,仍看着她的字,喃喃道:“要是我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该有多好……” 丫鬟们听了都“噗”地笑了,楼挽裳掩了掩唇,萧盏讪讪地看过来时恰好见到她弯如新月的眼,“我这字算不得什么好的,不过是寻常闺阁之人闲来无事练一练,不做白丁罢了。倒是国公爷的书法名冠京都,阿盏该是承袭祖风了吧?” 她不说倒好,一说完更是让萧盏汗颜。他一想到自己那一手惨不忍睹的狗爬字,登时红了耳根,尴尬地挠头,“我、我还是更喜欢婉姐姐的字。”见她仍是不信,干脆耍起赖来,一屁股坐上了桌案,“我不管,我要姐姐陪我习字!” 楼挽裳头疼地想将他拽下来,道:“好,我应了你还不成么!” 谁料他听后反而将脖子一扬,“哼,姐姐也学那些人唬我!定是觉得我惫懒顽劣、愚笨不堪!” “这……”楼挽裳捏着他袖口的手一顿,面露惭愧。 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她半晌,直将她看得心虚,方眯起眼睛凑近了她,薄薄的红唇似刀般锋利,缓缓吐出几个字:“原来姐姐真是这般想我的。” 他坐在案上恰好与她同高,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两寸,他呼出的气息扑到她脸上,让她连连后退,察觉到他语气中似有若无的一丝冷意,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不由垂了眼眸,低声道:“是我眼界狭隘,对不住……”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腾”的一声,是萧盏跳了下来,他绕开面前的楼挽裳便径直往门口走去,伸手掀帘笼的时候回身说道:“我原以为婉姐姐生性宽和良善,不似那些俗人,没想到我竟也错看了你。” 说完便狠狠地甩下帘笼,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章 【逗趣】 · 楼挽裳对着厚重的帘笼看了许久,终是垂头叹气,神情寂寂,目光寥寥。 冯嬷嬷挥了挥手让屋里的小丫鬟都退下,只留了语蓉和听芙,自己则沏了杯茶奉给小姐,“依老奴看啊,小姐不必内疚,左右不过是个懵懂顽童,伪装再好也有暴露的时候,今日不就现出原形了么?若他以此为引,再不登门反而好些。” 楼挽裳接过茶,却不想喝。她知道冯嬷嬷一向看不上萧盏,可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以来,他还真没有像传闻中那般冥顽不灵,只偶尔使些小性儿,却也如同稚子,并不让人生厌。况且她一个人在别业里居住,虽不至于寂寞,却到底比不得与兄弟姊妹们一处玩笑来得快活,她自己的亲手足无法常常陪她,而萧盏却能像点卯一般来找她,着实让她感到丝丝欣喜。 冯嬷嬷见自家小姐沉默不语,知她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便不再说了,伸手扶她坐了下来。 楼挽裳扫了一眼桌案,将刚刚写完的那幅字拿起来看看,叹了口气交给身后的听芙,“拿去烧了。” 众人拦住她,忙道:“小姐使不得啊!” 她冷声道:“都是这劳什子惹出了祸根。”语罢见听芙拿着宣纸不动,不由蹙起黛眉,“还不快去?” “哦、哦……”听芙怔怔地挑开地当中的炭炉,又拿不准地回望她,“小姐当真要烧么?这可是您写了一早上的……” “要烧何物?”一声诘问打断了她的话,众人瞧见了去而复返的萧盏,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走得近了才看见听芙手上拿得东西,一把抢了去,“好端端地烧它做什么?”他几步跨到楼挽裳面前,手劲儿之大将宣旨握得起了褶子,“姐姐要同我置气,我默着任姐姐责骂便是,烧这墨宝着实可惜。” 方才还气得什么似的,这厢又同没事人一般,倒真是喜怒无常了。楼挽裳看了他一眼,心中原是自责,现在却有些生气了,因而沉着脸道:“我可不敢骂侯爷。” 萧盏恣意惯了,却不知跟谁学得察言观色这一本事,只腆着脸笑道:“我年纪小,不懂事,姐姐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一般见识。” 楼挽裳坐在椅子上,平视前方便只盯着他衣襟上绣的紫金团花,见他胸口起起伏伏便知方才定是走得急了。想来也是他走得远了便不气了,又一路疾步折回。 当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孩子! 她不回话,他又急了,一把抓过她的手便往自己身上打,她奋力挣脱却拗不过他,吓得众人连忙阻拦,一番拉扯,终是让他松了手。 楼挽裳揉着手腕,没好气地问他:“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萧盏知错般垂头,嗫嚅道:“我想着让姐姐出气,只求姐姐别不理我。”他之所以会回头,不仅仅因为舍不得这些天相处的温馨,还有一点便是婉姐姐方才被他戳穿心思之后并没有强词夺理地改口,也没有稀里糊涂地敷衍,而是选择了坦诚地道歉。他虽性劣,却也知“诚”之一字多么重要。 语蓉见小姐腕子上青了一圈,连忙回卧房去拿药膏了,心中对永乐侯真得另眼相看,还从没见过这么魔怔的人。 她出门时,见孙沪正在外面和一个小丫鬟说话,手里还托着一只钵盂大的乌龟,不由奇道:“这是作何?” 孙沪举起手中的乌龟,看它胆小地缩了头,有点好笑:“这是我们爷新得的玩意儿,便说拿给楼小姐解闷儿。我本是将它放在琉璃缸中带来的,刚侯爷气冲冲地出来,没走几步路便夺了过去狠狠摔了,后来走到府门口不知怎的又举步返回,将它拾了起来,又说还得送给楼小姐。那缸子碎了,我便只好用手托着它了,刚跟贵府的丫鬟说了,寻个盛水的器皿来装它。” 语蓉听后,更是觉得永乐侯好笑,想着今晚说给小姐听听。面上却是平静地点点头,“我们府上倒也有琉璃缸子。春杏,你随我去取。”说着便点了点刚和孙沪说话的丫鬟,一齐走了。 孙沪瞧着语蓉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楼氏女身边这丫鬟好看是好看,可性子太冷了些,还是他的代云妹妹好一点。 语蓉取来药膏,将楼挽裳的袖子卷起一截,在她手腕上涂了薄薄的一层。萧盏见了那圈印痕,自觉理亏,只默默地将楼挽裳的那幅字收到了怀里,一时也不敢说话。倒是孙沪及时将乌龟送进门,才让他的表情又鲜活起来。 他心中一动,让人将案台收拾了一番,将乌龟放在上面,自怀中掏出一个圆盒放到龟背上。他用手指轻叩龟壳,嘴里念叨:“去,到婉姐姐身边去!” 众人还道他荒诞,没成想那乌龟果真朝着楼挽裳缓慢爬来,堪堪在她面前停住,懒洋洋地趴下,脑袋并四肢全部缩回龟壳。 楼挽裳惊奇地笑笑,听得萧盏说道:“姐姐何不看看这龟驮来的礼物?” 她将那精致的圆盒拿起来,手指一旋便打开了盖子,一抹清幽香气扑鼻而来,引得她动了动鼻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是香膏?” 见她喜欢,萧盏得意道:“没错,这是为宫里的娘娘们秘制的香膏,味儿不浓,却比市面上卖的要持久得多,我特地向姑母求了一盒,姐姐要是用得好了,我便多弄几盒过来。” “有心了。”楼挽裳也不推辞,笑着接受。将香膏搁在一边,倒是对这乌龟更感兴趣,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摸了摸。 萧盏只顾看着她的手指,只觉得葱白似的指尖抵在青黄的龟壳上十分好看。一时又觉自己大惊小怪了,婉姐姐这样国色天香的人物,哪处能不好看呢!因而朗笑道:“姐姐莫怕,不过是个缩头的乌龟,摸摸壳子又不会咬人。” 楼挽裳手一顿,转头问他:“还会咬人?”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乌龟看似胆小,到底是个畜生,而且婉姐姐莫小看它,这东西还是吃肉的呢!” “是么?”楼挽裳觉得新奇,她见天儿待在闺阁之中,倒显得坐井观天了,她只知龟吃鱼虾,竟不知还会吃肉,便确认道:“就是寻常的肉么?” 萧盏点头,又对着语蓉听芙等人一挥手,“去厨房拿些猪肉或是鸡肉来。” 他吩咐得自然,像是对自家下人一般,倒是丫鬟们有些尴尬,纷纷觑着大小姐的脸色,得了她的首肯才去行动。 萧盏还不知情,在案上拿了一支没有蘸墨的笔,拉着楼挽裳一起逗乌龟。 许是这乌龟今日有些疲懒,无论旁人如何动作,就是不露头。萧盏心中恨恨,这没毛的畜生净给他没脸!气得将笔一掷,道:“取火折子来,让它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非得教它知道爷的厉害不可!” 语蓉和听芙都没有动,萧盏催得又急,看上去似与这乌龟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楼挽裳少不得在旁劝道:“看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恼了,它一个不通人言的东西如何是故意与你作对呢?阿盏身为一品侯爷,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怎得如此糊涂。” 萧盏得了她的夸奖,又想自己的确不好同这样一个小畜生计较,便转了笑脸,道:“姐姐教训的是,这样一来,倒是我没心胸了。不过,用火折子稍稍燎它尾巴倒也无妨,也只是想让它露个头罢了。” “为什么烧它尾巴便会伸出头来?” 萧盏摇头,“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许是疼了吧。我曾在坊间见过人宰甲鱼,便是拿了一根细线结成活扣放在它脑袋前,再用火烧它屁股,它便恰好将头伸进活扣里面,此时那人一拉细线便将它勒死了。” 他说得轻巧,听了这话的人却有点瘆的慌。听芙本就是个活泼的,一时没有绷住便叹道:“竟是这般残忍,为何要吃它……” 萧盏听后蹙眉,正想斥她没有规矩,便听得婉姐姐道:“法子的确血腥,可杀猪宰羊、烹鸡炖鱼的哪样不残忍?若样样觉得不妥便不必食肉了,偏猪羊吃得正酣,何以他物杀不得?岂不有失偏颇?” 一番话说得萧盏目露欣赏,他倒是没想到婉姐姐这样一个美娇娥竟有这般见地,若是寻常闺秀大概会感叹一番,转而又对肉类大快朵颐,未免有惺惺作态之嫌,不像婉姐姐这般直爽。 听芙更是错愕地看着自家小姐,但细想想好像真是这个理,不由点头。 楼挽裳将众人的表情收在眼底,轻抿了下唇,继续道:“况自古以来便是弱肉强食、天道轮回,焉知我们下一世会不会托生成引颈待宰的畜生?” 萧盏目光带笑地看着她,道:“姐姐若是堕入畜生道,那我也随姐姐同去,下一世便又能与姐姐待在一处了。” 一句话又将众人逗笑,楼挽裳不禁戳他脑门,“你啊!” 此时去厨房拿肉的小丫鬟已经回来了,萧盏便用刀切了一小块放在乌龟前面,没过一会儿便见它探出头来,一口吃掉,竟显出几分凶猛来了,看得人有些发颤。听芙心中暗暗决定规劝小姐少去触碰它,万一不留神被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想她刚有了这个念头,楼挽裳便有些跃跃欲试,求萧盏也给她切一块儿。听芙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见永乐侯摇头,“姐姐也看到了,这东西没个准头,若是伤着你可如何是好!姐姐心下稍安,看我喂它也是一样的。” 听芙等人在旁边连连点头,也跟着附和,楼挽裳只好按下心痒,就此作罢。 第7章 【讨要】 · 自打入冬起,便一天冷过一天,若非必要,人们都不怎么想出门,偏偏萧盏却比之前到东郊来得更勤了。从那天他说要楼挽裳陪他习字开始,便果真同她在书房里写字,将临摹她的字体当做正经事来看待。 过了最初两人认为姐弟的新鲜劲儿,楼挽裳便不怎么陪他玩闹了,更多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书。因此,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不仅让萧盏练字小有成效,更是在楼挽裳的影响下变得喜爱读书了。即使回了国公府,也会去祖父的书房里寻些书看,虽是些兵法、地理志之类的书,还是让国公爷夫妇颇为欣慰,心中不禁对楼氏女刮目相看。 而且他天资聪颖,在看书之余,还能对兵法提出独到的见解,这可真的让身为武将的定国公高兴坏了,大赞他不愧是萧家儿郎。倒是定国公夫人稍有些忧虑,生怕这孩子钻研进去,再如同他父亲一般亲临战场。萧家如今就只这一个男娃,万不能再折到那个刀剑无眼的地界了! 国公爷听到以后十分不满发妻这般妇人见识,只道:“我萧氏一门世代忠烈,若圣上有命,定要万死不辞以谢皇恩。” 老夫人知道夫君骨子里便只晓得忠君爱国战死沙场,几乎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便不和他说了,自己私下里盯着孙儿,若有苗头只管狠狠掐灭。 至于萧盏,还真没想过上战场,他父亲便是这般殁了的,他自己十分惜命,况祖父母年事已高,还等他孝敬,如今又结识了婉姐姐,更不想死了。 冬月天寒,某日,楼挽裳起床之时便觉屋内比往常亮些,坐到窗边一看才知道原是下过雪了,似厚厚的白衣叠覆在地上。 “难怪我梦里好似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原来如此!”她眸色澄亮,欣然道。 语蓉正给她梳头,也笑道:“是啊,前儿不过是沥沥拉拉飘了几粒雪,今儿终于来了一场畅快的,若是小姐喜欢,奴婢寻几个丫头小厮给您堆个雪人儿!” 她笑着说道:“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自己动手,可我素来畏寒,体会不到个中趣味,只能作看客了。”转而心生一念,又道:“院子里那些雪景儿没甚看头,不如我们到外面去,也看看周遭这些农家孩子是如何得趣儿的。” 东郊尽是平地,此时盖了一层白雪,绵延无尽,让人只觉天地俱清。 楼挽裳看着不远处笑闹作一团的孩子们,紧了紧手中暖炉,嘴角含笑,“古语云:瑞雪兆丰年,难怪他们那般高兴。” 听芙却道:“奴婢看倒是未必,这稚儿哪里懂得什么丰年不丰年的,只有雪玩儿便乐得什么似的!” 楼挽裳点头笑道:“你说的有理。” 听芙看着皑皑白雪,感慨道:“奴婢背井离乡已有数月,直到如今见了雪方有思乡之意。” “莫太伤怀,天灾*俱是人力无法更改的,你若潜心伺候小姐,我们定将你当做一家人。”冯嬷嬷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 语蓉见状,弯腰捧起一抔白雪,意欲转移听芙的注意力,便问道:“你倒说说看,京城的雪与朔方的有何不同?” 听芙倒有几分孩子心性,被她这样一打岔就真的开始认真为众人讲起不同来,丝毫不见踩低捧高,十分中肯。 武安伯府在此地建别业,也是给了那些农家不少好处的,因此那些毛孩子看到大小姐前呼后拥地出来,纷纷跑来见礼。他们都同萧盏差不多,对这个天仙似的人物十分崇慕,七嘴八舌地邀请她去舍下做客。 到底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哪能随意出入农家,冯嬷嬷笑着替小姐婉拒了。 纯真的孩童们如此盛情难却,倒让楼挽裳眼中一热,吩咐人将昨儿个萧盏送来的宫中点心拿出来分给他们。孩子们得了吃食,都十分欢喜,围着她叽叽喳喳道谢,还要堆各种雪人给她看。 空旷的田野里渐渐传来马蹄声,一个小女童指着远处骑马之人叫道:“那人又来了!” 楼挽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被惊艳了一番。 她一向知道萧盏生的好模样,今日更是漂亮得好像菩萨身边的仙童。一身大红色团花束腰箭袖长锦衣衬得他面如桃李,身上披着的那件佛头青刻丝白貂皮大氅迎风摆舞,倒增添了些英气。随着他骑马渐近,她才看清他头上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看上去没有素日那般纨绔,眼眸清清亮亮,乍一见她便不自觉带了七分笑意,硬生生将他手里的那枝红梅比了下去。 待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近,楼挽裳顾不得问他红梅是何故,但见他双颊并鼻头通红,一边将手炉塞给他,一边轻声责备:“这么冷的天,怎又骑马而来!呛了风可如何是好?雪下得又厚,马蹄子深一脚浅一脚都是常有的事,须得好生注意。” 萧盏将手炉紧紧搂在怀里,知道她都是为了他好,即使被训也不顶嘴,只乐呵呵地听了。见她身边围了一圈儿毛孩子,都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被看得不自在,本想吓一吓他们,又见他们手中拿着的点心如此眼熟,顿生不悦,问道:“婉姐姐竟是将我送的点心都分给了这些贱民?” 这些孩子被他阴沉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楼挽裳连忙教语蓉将他们遣散了。 楼挽裳心里发虚,牵了他的大氅赔笑道:“你送的东西我自是喜欢的,只是我吃不得太多甜食,又怕放坏了,今日觉得这些小儿乖觉讨喜,便给了他们一些,权当侯爷的赏赐了。” 萧盏冷哼一声,见她的手因抓着他的大氅而露在外面,怕她冷到,将手炉又递给了她,引着她漫步回府,这才缓了缓脸色,道:“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送给了婉姐姐的东西便是我的一番心意,怎好转赠他人?便是转赠也该同我商量商量,更何况是给予贱民。” 他虽这样说,心里却是担心楼挽裳喜爱那些孩子多过喜爱自己,她家中本就有胞妹与堂弟,若是再被野孩子们分去了注意,那他所得的关注还剩多少了! 楼挽裳道:“我省得了,以后断不会如此草率。只是那些人家虽出身农户,好歹身家清白,怎到你口中便是贱民了?你虽是皇亲国戚,但祸从口出,有时也需谨言慎行。” 她这话说得有些逾矩了,但既然萧盏掏心窝子拿她当姐姐,她也不好藏着掖着任由他受人诟病。 萧盏便知她还是关心自己的,当即表示会多加注意,两人这才和好如初。 冯嬷嬷和丫鬟们在后跟着,听芙抬眼看了看前面并排而走的两人,不由惊叹:“小姐同永乐侯站在一起,竟像亲姐弟一般!”小姐今日穿了件水红色的缕金提花缎面交领长袄,外面也罩了件雪白的貂皮斗篷。 两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皆露出会心笑意,萧盏朗声:“倒是我的造化了,同姐姐这般默契。” 语蓉却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永乐侯的身量高过自家小姐,那么依二人今日的妆扮,该是另一种身份了吧……她忽地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连连心道“罪过”,侯爷不过是个孩子,她怎么能往歪了想呢! 楼挽裳将萧盏带到了书房,让他先在炉边烤烤火,又吩咐厨房给他熬一碗姜汤驱寒,这才看向他交给语蓉拿去插瓶的那枝红梅,笑道:“这梅花开得极艳,煞是好看!” 萧盏一边对着火炉搓手,一边道:“我见家中园子里梅花正盛,忽就想到了婉姐姐,便折了一枝最好的送了过来。” 楼挽裳哑然失笑,心道这孩子也是个疯的,就为这一株梅花,大老远地骑马过来。 她将花瓶摆在了桌案旁的檀木架子上,左右端详了片刻,又对萧盏道谢。 萧盏送来的乌龟开始冬眠了,两人便没有可逗趣的玩意儿,只好天南海北地扯谈,而后虽同处书房,却各做各的。萧盏在静静看书,楼挽裳却惦念着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教人去卧房拿了绣品过来。 她坐在窗边大炕上绣花,侧颜娴静,萧盏搁下书卷,凑了过来。 “姐姐绣的是何物?” “过几日便是我堂弟生辰,我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唯有这绣花的功夫勉强入了旁人的眼,便想着给他绣个鞋面。”楼挽裳手中飞针走线,没有抬头。 萧盏一听说是送给堂弟,还是她亲手绣的,心中不是滋味,酸溜溜道:“同样都是弟弟,却不见姐姐给我也劳神绣个物什。” 楼挽裳听了不禁好笑,看着他哄道:“也给你绣个鞋面。” “我不要同旁人一样的东西。” “那绣个抹额?” “不要,冬日一过岂不是用不上了?” 楼挽裳叹气,“那你想要什么物什?” 萧盏展颜一笑,乌漆漆的眼珠滚了一圈,立时想到一个主意,道:“晚间天冷,我祖母说我睡相不好,怕我着凉,一直让我穿个肚兜,不如姐姐就绣个肚兜给我吧!” 楼挽裳立刻摇头,“不好,肚兜乃是贴身之物,别说你我二人,便是亲姐弟都没有这样的。” 萧盏闻言又黑了脸,拉着楼挽裳一阵软磨硬泡讨价还价,最终讨要到一条腰带。 “我也要作生辰礼物,”他趴在炕上,与楼挽裳对面,将下巴磕在宝蓝五幅团花引枕上,唇红齿白,笑得极为灿烂,“我的生辰在腊月初六,姐姐莫要忘了。” 第8章 【失落】 · 今日朝廷休沐,定国公无事可做便想起了昨日在孙儿书房里看到的那篇文章,心下大悦,着人去萧盏的院子里叫他到正房来。 还没等那人跨出主院,便有一个穿戴体面的丫鬟前来禀报:“回老太爷,公子用过早膳便匆匆出门去了,让奴婢代为请安。” 定国公顿时横眉竖眼地喝道:“混账东西!外面哪个狐朋狗友勾得他连请安都顾不上了!” 那丫鬟立刻双膝跪地,不敢发一言。倒是老夫人亲手给夫君斟了杯茶,笑道:“老爷息怒,阿盏近日来已是极少同那些小子有瓜葛了,还是问清楚的好,没得冤枉了哥儿又惹得他闹。”见定国公缓了神色,她才看向下面跪着的丫鬟,沉声问道:“代云你从实说来,哥儿今日可说要去哪儿了?” 代云最是老实,闻言仔细想了想,道:“回老夫人,公子去哪儿并没有知会奴婢,但奴婢见公子将昨儿写的文章折了起来,嘴里似是念叨着什么‘婉姐姐’,奴婢私以为公子许是又去了东郊楼宅。” “是了,这小子最是黏那楼家大小姐,昨儿又得了老爷夸奖,定是去献宝了。”老夫人点点头,转而又担心地问,“外面飘着雪花,哥儿可是骑马去的?”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终是放下心去,对代云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退下。 定国公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虽有不愉,却没法发作,总不能说他气孙儿对个外人都比对他这个祖父还亲近吧!他脸色铁沉沉的,道:“总是这般成何体统?萧盏虽小,可毕竟男女有别,成日往那边跑难免被人说三道四。” 老夫人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可她比定国公多了些人情味,觉得萧盏自从跟楼挽裳接触之后发生的变化大家有目共睹,她自是希望孙儿愈来愈上道,况且她深知孙儿喜新厌旧的性子,这会儿黏着楼挽裳已将近两个月还不见腻,怕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姐姐,因而笑道:“老爷莫要忧心,阿盏混归混,却不曾做出什么出格之事,那个楼家姑娘我也见过,是个通晓诗书礼义之人,很是知分识寸,不若让我将其认做干孙女如何?” 定国公略一思索,道:“倒也可行。只是不知楼家作何感想,武安伯为人清正耿直,怕是不愿让人背后议论他攀权附贵。” “老爷此言差矣,”老夫人摇头笑笑,“若是如您所言,武安伯便是一开始便不准女儿同阿盏接触了。咱们府上虽有军功与外戚身份,却也不是泼天的权势,他若不肯,大可以寻个理由搪塞过去,而非现在这般光景。当然,我为了萧氏名声,断做不来仗势欺人之事,定会与武安伯府仔细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定国公最后拍板,“好,就依夫人吧!” · 黑漆齐头平顶马车行驶在白茫茫的地界,四角挂着精致的荷包,丝绦飘飘荡荡,不知是随马车而动还是随风摆舞。北风夹杂着细雪在外呼啸,马车里面却是点着熏笼,热气缭缭。 萧盏偎着狐裘,莹白如玉的手上把玩着圆滚滚的橙子,颇有闲心地抛来掷去,最后往矮桌上一丢,闭目听着车轮辘辘。他虽觉得乘车不及骑马快,却不得不听从楼挽裳的话,不然她便说到做到,再不许他去找她了。 过了没多久,他伸手向胸口探了探,摸到了昨天即兴写就的一篇文章,明星似的眼眸微微弯起,颜色秀丽有如初春破晓。 祖父说他大有进步,文章措辞得当,条理分明,字迹工整,只是字体过于秀气了些,想让他习写大气磅礴的书法。 他硬是不肯,好不容易才将婉姐姐的字临摹得像了七八分,怎么能改弦更张呢! 虽然楼挽裳告诉他今日将回武安伯府一趟,可他还是想将被祖父夸奖的好消息分享给她,因此一大早便出门了,想赶在她出门之前哪怕见一面也好。 想到这里,他不禁抿起薄唇,一脚蹬开狐裘,利落地转到门口,一把掀开车帘,对赶车的孙沪道:“你快一些!” 孙沪眯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身边又有风雪卷折残草,他不愿有万分之一伤到侯爷的意外,因而四平八稳地驾车,此时被他催促,也只好道:“再快易生变故,侯爷莫急。” 萧盏陡然瞪眼,“能有什么变故?晚了看不到婉姐姐就是爷最大的变故!” 孙沪无法,只好扬起鞭子,重重落在马身上,让它疾驰起来,生生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马车停在了别业门前的荷花池旁,萧盏匆匆跳下地来,边喊着“婉姐姐”,冷不防被风灌了一嘴,弯下腰去咳嗽。 看门的是个高大的汉子,正是当初同他动手的胡护院。那时,萧盏看在楼挽裳的面子上并没有闹着处罚他,反而对祖母夸他忠义的话深以为然,还褒奖一番。习武之人最讲道义,再加上萧盏对楼挽裳敬重有加,胡护院因此对小侯爷由衷恭服。 见他咳嗽不止,胡护院的黑脸膛子上露出担忧,“侯爷呛了风,快进屋去喝杯暖茶吧!”转身就招呼一个小丫鬟过来,让她带侯爷进府。 那小丫鬟迟疑片刻,尽职尽责地问道:“小姐不在,此举可是妥当?” 胡护院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还没说话,就见萧盏旋风一样跑了过来,双眼因咳嗽久了而充血,眼角还带着泪,此时却丝毫不见弱态,寒声问道:“婉姐姐已经走了?” 那丫鬟被他暴戾的样子吓着了,讷讷不敢言,胡护院顶着压力点了点头,还道:“小姐走时说侯爷今日不会过来……” 萧盏抬腿踹了孙沪一脚,恨声道:“都怪你这厮驾车慢慢吞吞!现在可好,害得爷白跑一趟!” 他这一脚使了十成气力,又是出其不意,孙沪没有防备,险些被踢个跟斗,踉跄了几下才站好,不由小声委屈道:“也不能全怪属下啊,这进出城的路只有一条,属下驾车时并没有见到马车经过,可见楼小姐比咱们早了好些时候便走了。” 经他提醒,萧盏扭过头来继续问胡护院,“婉姐姐是几时走的?” “小姐说今日天气不好,影响行程,怕耽误了吉时,天不亮就走了。” “爷您听,楼小姐天不亮就出发了,任属下腾云驾雾也赶不上啊……”孙沪连忙道。 萧盏却是眸子一动,问道:“什么吉时?今儿可是府上的大日子?”他觉得极有可能如此,婉姐姐定是怕他破费才没有告诉他回府的缘由。 然而胡护院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比呛了风还要难受。 “算不上什么大日子,只不过是三少爷的生辰罢了,老夫人偏疼他,府上很是看重。”他说完又怕萧盏误会大小姐是那种故意讨好老太太的人,便加了句,“大小姐同家中手足感情甚笃,所以怕耽误吉时。” 他不解释还好,这样说完,萧盏心里只剩那句“感情甚笃”。 “笃”到何种程度?是早早备好礼物么?是亲手绣鞋面么?是冒风履雪也要赶在吉时之前么?还是,“笃”到瞒着他? 她为什么要瞒着他?!难道他萧盏在她心里就是个冒牌的弟弟,遇到正主就可以不管不顾地抛到一边了么?亏他刚刚还想着备上贺礼去楼府,还备个屁啊!他就是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也不见比得过她那个宝贝堂弟! 他这么钻牛角尖儿可是冤枉了楼挽裳,她没觉得堂弟生辰是个多值得大肆宣扬的事情,昨天萧盏没有追问,她便没有说为何回府。 萧盏暴躁极了,可潜意识里也知道此时正站在楼府别业大门口,若是做出什么无状之事便是给楼挽裳没脸,只好狠狠握拳压抑着,额角暴起了青筋,雪白的脸上一片涨红。 孙沪见状,劝道:“爷莫生气,咱们去楼府寻大小姐去……” “不、去、”萧盏死死咬住牙关,憋出字来,“打、道、回、府。” 去什么楼府啊,还嫌不够自取其辱么?人家热热闹闹地庆贺生辰,他孑然一身,名声又不好,去了也不见得被人真心关注,平白给自己添堵。 爬上马车,他抬手摸了摸贴放在胸口的文章,一阵失落替代了刚刚的气忿,扯过衣袖恨恨地抹了抹眼睛。 第9章 【易哄】 · 身处武安伯府的楼挽裳并不知道萧盏去别业找过她,正携了胞妹陪伴在祖母和母亲左右,看着冠带齐整的堂弟在宗祠里焚香祭祀。 礼毕,便是众人为他送上贺礼了,由于皆知楼挽裳绣工极佳,除她以外便无人送绣品给楼宇尧,但皆各具特色,十分精巧,他也一一作揖还礼。 作为楼家最小的哥儿,楼宇尧没少得老夫人偏疼,因此这次生辰办得热热闹闹。 他父亲这几年一直在外为官,将妻子、长子与女儿都带在身边,若不是老夫人舍不得他,父亲便要把他也带走的。他母亲并不是京中女子,因此他与外祖家联系不多,倒是同大伯母的娘家亲近得很。武安伯夫人出身靖远侯府,是二房舒大将军的嫡长女。她为人恭谨良善、贤淑雅淡,小叔与弟妹不在京城,她便将楼宇尧视为己出,每每带了儿女回娘家探望之时都会捎上他,因此他过生辰,舒家也送来了不少巧夺天工之物。 天寒地冻,老夫人也不想让戏班子在外面搭台唱了,便教几个伶人到宴席上唱几句助助兴。 楼挽裳坐在母亲旁边,看到前面扮相娇媚的两个小戏子,不由奇道:“可是弘雅班来了新人?这两个姑娘看着眼生。” 京中最有名的戏班要数弘雅班,班主是个落魄文人,颇有些目下无尘,不愿被任何权贵养在府里,说是清高也不尽然,若有人想请他带班前往,只管拿钱来就是,只要价钱给足了,他麾下的小戏子们定能唱得尽如人意。 楼老夫人爱听戏,府里也养了一个小戏班子,但自从见识过弘雅班的唱功之后,一般人唱的戏便入不得耳。于是府里若有个好日子,便会请弘雅班前来,楼挽裳也听惯了他们的唱腔。 舒氏听得女儿的问题,摇头道:“这次没请到弘雅班。” “为何?莫非是被人抢先了一步?” 舒氏看了看老夫人的方向,见她没有发觉,便小声同女儿说道:“以后莫在你祖母面前提了。这弘雅班被天家包下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请得动了!” 楼挽裳了然,各领域凡是拔尖儿的都是要往宫里送的,旁人自然就没有份儿了。 欢宴过后,老夫人由于多吃了几杯酒,有些困乏,便睡去了。 楼挽裳和妹妹陪着母亲回房说话,路上碰到了解手回来的堂弟楼宇尧。他本就喜欢这位端庄灵秀的长姐,又因为住得远不得亲近,今儿他是主角,少不得与各位兄弟朋友作陪,没空儿和长姐叙话,此刻见着了,登时喜上眉梢。 “长姐的绣工精巧,方才有几位公子都对我这双鞋赞不绝口,忙问府上请得哪位绣娘,我和大哥才不告诉他们呢!免得生出事端。” “那阿姊可就谢过三弟了。”楼挽裳笑着给他福了半礼,又和妹妹与他玩笑了一会儿,便目送他去前厅接着招呼宾客了。 人道楼府出美人,实则楼家的儿郎在相貌上也不遑多让。大公子楼宇恒端方温良,二公子楼宇鸣风流潇洒,三公子楼宇尧年纪不大,眉眼之间却也看得出英美俊秀来,况身形挺拔、谈吐有致,颇有临风玉树之感。 楼挽裳打心眼儿里为堂弟骄傲,小小年纪便一表人才,将来还不知是何等的风姿。看到堂弟,她便自然想到了萧盏,两人除了身量与气质不同以外,不仅年纪相同,连生辰也是紧挨着。后日便是腊月初六,那孩子定是高兴的吧?只是她猜想,向来恣睢的小侯爷定不会像楼宇尧那样耐心又礼貌地招待客人吧! 年仅九岁的楼思玥见姐姐嘴角含笑却发起呆来,不由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阿姊,在想些什么呢?” 妹妹甜糯的声音的传来,让楼挽裳心中一软,笑意加深地捏了捏她粉团儿似的脸,“阿姊在想,你三哥都快要独当一面了,我的阿玥何时才能长大呢?” 楼思玥娇憨地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姐姐,咯咯笑道:“阿玥不想长大,一辈子腻在你们身边才好!” 冬日白昼苦短,转眼天便擦黑。 楼思玥舍不得姐姐,想让她留宿,舒氏也极力劝说。楼挽裳却想到了萧盏后日生辰,那他明天必定回去找自己索要礼物,以他急躁的性子,必是一大早便要上门。若是明日清晨再往回赶,她倒是无妨,只是母亲却会被折腾起来送她,她如何忍心?便只坚持现在回去。 舒氏拗不过她,便叫了几个强壮的家奴随行送她。 临别时,楼思玥还是一脸的不高兴,扯着她的裙摆不松手。楼挽裳只好蹲下丨身来抱抱她,伸手顺了顺她鸦青色的鬓角,柔声哄道:“阿玥乖,阿姊并非再不回来了,待过几日便是腊八节,阿姊回来定陪你就寝,给你讲故事听,可好?” 楼思玥搂着她的脖子蹭了蹭,情绪低落地“嗯”了一声,轻轻软软地道:“阿姊要说话算话……” 楼挽裳又保证了一番,这才让小姑娘放手。 拜别祖母与父兄,楼挽裳坐上宽大的翠盖珠缨马车回了东郊别业。 · 天冷路滑,冯嬷嬷想让大小姐少走一段路,便让车夫驾车从西角门进去,刚过垂花门,一个穿青色小袄的丫鬟提着灯,“噔噔噔”跑过来,还一边叫:“小姐!小姐!” 车夫忙拉住缰绳,冯嬷嬷探出头来,半是不悦半是询问,“怎么了?”见那个小丫鬟正扶着车辕喘气,借着她手里的灯光看到她的脸,不由气得笑了,“雀儿?怎得又是你!怎老改不掉冒冒失失的毛病?” 这雀儿正是上次永乐侯登门时,跑去花园里禀告楼挽裳的那个,此时又被冯嬷嬷训诫,面上也讪讪的,连忙矮下丨身子告饶:“嬷嬷见谅,我也是着急才这般慌张的,并非有意冒犯小姐……” 冯嬷嬷一向严格约束她们,便沉着脸道:“前两回也就罢了,要是再让我瞧见你这般鲁莽,便罚你去浣衣!” 雀儿心中一紧,这冰天雪地的,罚去浣衣肯定不容她使唤温水,怕是要被冻坏了才行!想到这里,她觉得冷风往她脖子里钻得更厉害了,不由打个冷颤,缩了脖子,低着头连连应诺。 楼挽裳从不在冯嬷嬷教训下面人的时候打岔,她知道嬷嬷是替她扮黑脸,只等她跟雀儿说完之后才淡声问道:“现在你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你专门跑过来拦我的马车?” 雀儿一拍脑门,快速说道:“回小姐,永乐侯在咱们大门口!已经等了您两个时……” 她话还没说完,楼挽裳一把掀开车帷,错愕地问道:“当真?!” 雀儿头才点了一半,就见楼挽裳想要跳下车来,冯嬷嬷和语蓉等人连忙劝住了,吩咐车夫掉头。 雀儿只好在后面跟着马车跑,心里纳罕,平日里小姐最为端庄,何曾见过这般慌乱的时候? 和她一起当值的丫鬟们说是因为永乐侯身份高又脾气坏,小姐不敢得罪他,可她却不以为然,她瞧得真真儿的,小姐是因为关心他。两个月来,就是和那只乌龟都快培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那个会变着法讨好小姐的永乐侯呢! 连雀儿这个在二门外当值的丫鬟都看出来的事情,在楼挽裳身边伺候的三人又怎会不知道,她们互看一眼,纷纷劝她道:“小姐莫急,侯爷福泽深厚,必不会有事的。” 楼挽裳心里打鼓,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待马车再次停下之时,听芙极有眼色地先跳了下去,顺手放下了脚凳,扶着小姐又快又稳着地。 由于她们赶着到大门,车夫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垂花门直接往外走,将车停在了大门里面。 楼挽裳提着裙摆,趋步跨上台阶,孙沪和胡护院同时听到声音,见到她都惊喜道:“小姐(楼小姐)回来了!” 朱漆大门紧闭着,一个黑影窝在门柱后面,雀儿极有眼色地提灯上前,好让楼挽裳看清楚—— 素日里意气风发的俊俏少年已然冻得缩成一团,本该嫣红的嘴唇泛着冷紫,只一双眼睛清泠泠的,用一种欣喜却又委屈的目光望着她,教人心都疼碎了。 “阿盏……”楼挽裳的声音颤了颤,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却是在唤他一声之后不知要说些什么。 萧盏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动物又被拾了回来。嗓音干哑的他没有质问她的晚归,也没有哭诉他的等待,只笃定地告诉她:“婉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脖子上围着一圈儿白色的貂绒,衬得他愈发显小,楼挽裳第一次逾矩地用手触了触他冻红的脸颊,皱眉道:“好凉,都要冻坏了,快起来,进屋去暖一暖。” 她欲收回手的瞬间却被萧盏猛地按住了手背,“姐姐的手就很暖和。”说完还本能地将脸在她手心上蹭了蹭。 楼挽裳被他的手冰了一下,难得没有脸红,反而拉着他的手想将他拽起身来,轻声哄道:“可姐姐蹲不了太长时间,腿麻了。” 萧盏这才乖乖听话,边站起来边道:“那我们快进屋去。”手却迟迟不肯放开,楼挽裳只道他是依赖自己,便只好纵着他了。 语蓉见他们二人都冷得很,便自作主张叫人抬来软轿,还预备了两个手炉。不料萧盏非闹着与楼挽裳搭同一顶轿子,众人看着楼挽裳,想要她劝一劝侯爷,可她一碰到他略带忧伤的目光就不自觉地心软,顿了顿道:“一顶就一顶吧。” 萧盏咧出笑来,却对抬轿子的几个小厮呲了呲牙,“你们这群懒货,生怕加上爷的体重累到你们,就撺掇着婉姐姐疏远爷,是不是?” 几人忙呼“不敢”,他却哼了一声没有再理,亲手打起轿帘,扶楼挽裳进了轿子。 一顶软轿能有多大空间,萧盏全程紧紧挨着她,还不忘就着她的手搂住小暖炉,浑身上下渐渐升温。 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弥散,萧盏循着味道靠近了她的颈窝处,仔细地嗅了嗅,笑道:“看来姐姐是顶喜欢我送的香膏了!” 楼挽裳一时没法接受他凑得这么近,伸出一指抵开他的额头,道:“阿盏送的都是好东西,我哪个不喜欢呢?” 第10章 【留宿】 · 萧盏被她推开,不仅没恼,反而懈了全身的气力将脑门儿顶在她手指上,听她说完那话之后,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漾开,“我就知道婉姐姐必不会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楼挽裳手上使了些力,微微蹙眉:“好好儿地有个坐相。” 他闻言撇了撇嘴,立时坐正了,鼻间萦绕着的淡淡香气却仿佛飘入了心房,纵使他尚弄不清这是何种感觉,却无法抵御,意识恍惚间,幽幽说道:“姐姐香得我心慌……” 楼挽裳早都习惯了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但思及他或许在冷风里受了寒,忙道:“怕是你闻不惯这个味道,可是熏得头疼?” 他摇摇头,“不疼,”顿了一下,还是形容不出心里的感觉,索性撩起上扬的眼尾,笑得欢畅:“那我以后常离姐姐近些,多闻几次不就习惯了?” 楼挽裳见他还有心情调笑,估计是恢复地差不多了,也跟着弯了弯唇角,发髻上的步摇随着轿子微微晃动,笑颜灿灿,姣若春华。 小厮们稳稳地将软轿抬到了主院,萧盏牵着楼挽裳走了出来,宽大的袖袍遮住两人的手。 楼挽裳还是怕萧盏冻坏了,将他安排去了东厢房,又是上次落水后住的暖阁。她吩咐下面的丫鬟小厮,将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再旺些,还要给侯爷预备姜汤。萧盏坐在临窗大炕上,浑身放松地随意歪靠着,看着她为了他忙前忙后的样子,神情愉悦,“姐姐受累了,过来歇歇。” 语蓉和听芙被派去督促下面人了,冯嬷嬷扶着小姐坐了下来。起先她是极不赞同小姐和永乐侯来往的,但是经过这阵子的观察,她倒是有那么几分相信,或许小侯爷对待旁人依旧恶劣,但至少对待她家小姐是不同的。 楼挽裳也是累了,就着萧盏安置好的大迎枕便倚了过去,与他面对着面,相隔不到一尺,略显慵懒地左手支颐,一双秋水目却丝毫不见媚态,“不是说好了,我今儿不在这儿,你怎得来了?” 见到婉姐姐的喜悦,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被稍稍冲淡了些,萧盏鼓了鼓腮帮子,问道:“姐姐是不喜我来么?” “并非如此,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即便我不在家,你也可到屋内等我,何苦蜷在那风口处!” 他听出她没有责备的意思,可心里还是有些莫可名状的愁绪,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早上他无功而返,心潮低落,一回到府上,下人们看到他的脸色都尽可能地躲着他,连老夫人都来过问,说他以往出去寻楼挽裳回来总是笑呵呵的,如今是和她闹别扭了?祖母越问,他越觉得自己被人辜负,待哄走了祖母,房间里能砸的东西悉数罹难。院子里的下人早就跪在那里,生怕被无辜波及。 胡乱发泄一通,他终于安静下来,又从怀里掏出那篇文章,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代云悄悄问过孙沪,明白了侯爷发怒的原因,此时见他看着文章的眼神又不对起来,忙在他有动作之前斗胆劝道:“公子千万别毁了这纸,若是楼小姐得知,怕是要惋惜许久。” 他阴冷地挑起嘴角,“她此刻定是乐不思蜀了,能有什么好惋惜的!” 代云暗暗瞥了一眼孙沪,看见他鼓励的眼神,又道:“您想啊公子,您与楼小姐同行同坐、情胜手足,您的字迹又同她的极为相似,那您作的文章便可视作她的文章了,若是她得知您撕了她的文章,届时可就不好办了啊!” 萧盏本就脑子里一片混乱,被她这么一绕便更糊涂了,竟觉得她说的十分有理,那句“同行同坐、情胜手足”更是呲溜溜地滑进耳朵里,一时让他喜难自抑,却故作沉声:“你当真看得出我与婉姐姐情胜手足?” 代云诚恳地点头,“奴婢木讷,不善言辞,但句句属实,不敢妄言。” 他当然知道代云的性子,既然连她这种呆板的人都看得出,那他还真冤枉了婉姐姐! 于是他忙将文章妥善收好,命人给他更衣,又重新来到了楼家的东郊别业,胡护院等人都将他往屋里让,可他偏要等在外面,便有了楼挽裳后来看到的那一幕。 当然,这些他是不会同婉姐姐说的,在她进一步问话之前,取出静待已久的那篇文章,笑岑岑道:“祖父昨儿夸奖我文意深远,是以便迫不及待给姐姐瞧瞧。” 楼挽裳惊喜地看着眼前那张纸,急切地接了过来,先是迅速浏览一遍,笑道:“饶是见过许多回了,可再看你这篇字,竟还觉着像我写的似的。” 她无心的一句玩笑话让萧盏心海澎湃,目光炎炎,无意间往她身边挪了挪。 待她逐字逐句看完,一面笑着夸他,一面将纸放下,冷不防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眸光。狭长的凤眼中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却莫名让人脸热,于是她笑容还挂在脸上,人却不由怔住了。 “侯爷的姜汤来啦!”听芙打了帘,让端着它的丫鬟进了门。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对视的两人,楼挽裳低咳一声,连忙坐直身子,道:“拿过来吧,侯爷得趁热喝。” 萧盏此时才回过神来,没有去理劳什子姜汤,反而鬼使神差地笑道:“婉姐姐真好看……” 最后三个字说得轻轻的,如梦呓,似呢喃。 听芙一个没忍住便笑出声来,心道小侯爷又在发痴病了。可她这声笑被楼挽裳听了去,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强装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后者连忙吐吐舌头,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双手奉上。 楼挽裳欲伸手去接,萧盏连忙握住她的手腕,关切道:“姐姐小心烫,我自己来便是。” 她看了眼两人的手,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至别处,淡笑道:“那你小心些,别毛毛躁躁的再洒出来。” 萧盏刚将姜汤拿到手里就不由皱了皱眉,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 楼挽裳见此,刚柔并济道:“它是味儿不好,却比那些苦药汤子强多了不是?你受了凉,若是不肯喝它,那便等着去药房抓药吧!” 萧盏被她说得讪讪,心下一横,便举着碗送到嘴边,浅尝了一下,倒有一丝丝甜,便一口气喝了进去。只是动作急了些,连连呛了几口,便觉嘴里的辣味儿更浓了,熏得他干呕。 楼挽裳扬起手来,示意听芙将蜜饯拿来,扶着袖口亲手挟了一个给他,一面轻轻拍着他的被,一面笑道:“堂堂永乐侯却被一碗姜汤难住了,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顺了顺气,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将蜜饯含进嘴里咂了咂,冲散了令他不适的味道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为姐姐在彻骨的冷风里吹了恁久,却不敌姐姐这句风凉话来得寒心。” 由于刚咳过的缘故,他形状漂亮的眼睛里还含着汪汪泪色,看起来分外委屈。楼挽裳一时似被噎住一般,歉疚地垂下眼眸,“是我不好,望乞阿盏容谅。” 萧盏本意是想逗一逗她,却发现婉姐姐是真的自责起来,不禁懊恼地一拍脑门,复扬起笑靥,改去牵扯她的衣袖摇晃起来,“我是浑说的,姐姐可别当真!”而后生硬地转移起话题,四下环顾,看到了之前放在炕上的文章,便卷了起来,递给她,“既然姐姐也喜欢它,那就送给你。” 楼挽裳顺着台阶下了,也勾了勾唇,“那我自是欢喜的。” 过了一会儿,萧盏顿觉腹内饥饿,又不好直奔主题,便问道:“姐姐在那边可是用过晚膳回来的?” “不曾。”楼挽裳回答完,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道:“是我疏忽了,你在外面耽搁了许久,定是乏饿了,我这就让人去做,可有何想吃的?” 萧盏赧然一笑,“教姐姐见笑了。” 楼挽裳只觉他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儿霸道顽劣的样子,颇有少年纯真的可爱,禁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没有的事,你我胜似手足,这点小事不值得一提。” 胜似手足。 这是萧盏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比喻两人关系的词,之前代云那般说,已经足够他窃喜了,此刻却是由婉姐姐亲口说出来,意义更是不同。当真连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么?她真觉得同他的关系比自家手足还要亲近么? 他滞讷不言,独一双凤眼清明烁亮,楼挽裳不由戳了戳他,又问了一遍,“怎生好好儿的又发起呆来,你倒是告诉我想吃些什么啊!” 萧盏闻言,笑得愈发痴了,“姐姐做什么,我便吃什么,不挑食的。” 楼挽裳这才明了,原来这小混蛋是打着要她下厨的主意啊!虽觉得好笑,却还是嗔了他一眼,麻利地下了地,吩咐语蓉等人帮她打下手,留了听芙和冯嬷嬷在屋里供萧盏差遣。 萧盏不知自己的无心之语竟将楼挽裳赶上了架子,待他回过神来,屋子里已经不见了婉姐姐的踪影,问过人才得知,她是去给他做吃的了,心里熨帖得很。 婉姐姐亲自下厨,他自是狼吞虎咽,恨不得全部吃光才好,最后扶着肚子倚在炕上打盹儿。 楼挽裳见外面已是漆黑如墨,便出声问道:“阿盏何时回去呢?” 萧盏登时醒了瞌睡,“你赶我走?” “……总归是于礼不和。” 于是他又用那饱含谴责的目光看着她,直将人逼得无措,方哼了一声,道:“外面黑咕隆咚的,姐姐倒是不怕我出事,反而在意那些虚礼。” 这下楼挽裳也不敢再说了,生怕这小子想差了又和她胡闹,便妥协道:“那你同府上交代过了?”他是国公府里的命根子,夜不归宿当真可行么? 萧盏终于露出小白牙,得意道:“一早便说了,姐姐不必担心。” 第11章 【入宫】 · 萧盏终于遂了意,眉开眼笑地缠着楼挽裳又陪他说了许久的话,见她实在是困得呵欠连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她回去睡觉了。 楼挽裳回去后反而没急着安寝,着人去胡护院那里敲打一阵。其实她明白,若不是萧盏自己执意在外面等,下人们是万不敢叫他在那儿干吹冷风的。虽如此,她也得耳提面命一顿,下一次定不能任由他恣意行事,万一有个好歹,于情于理她都不好跟定国公府交代。 翌日,云散风息,太阳高高挂起,难得一片暖意融融。 用过早膳,萧盏陪着楼挽裳去园子里逛了逛,两人本来还想着去书房练一会儿字,就听门房那边传话来,说是国公府那边来人了,急着找侯爷回府!楼挽裳问过才知道,单公公领了皇后娘娘口谕,正在公府里等着带萧盏进宫去。 楼挽裳等人都劝他快些,偏他满脸愠色地坐在椅子上,就是不动,“姑母也真是,没得扰人清静!” 他是皇后内侄,这般说话自是没人管他,其他人可是半点儿也不敢跟着掺和。楼挽裳对着听芙耳语几句,打发她去做事了,又走到萧盏面前笑道:“娘娘定是思念于你,旁人欢悦尚来不及,你倒是老大不乐意,要是被娘娘知晓,怕是会伤心了。” 萧盏耷拉着眼皮,“皇上、姑母和太子表哥对我极好,宫里金碧辉煌,有趣的玩意儿也多如牛毛,我倒不是不想进宫去,只今日难得能和姐姐多待些时辰,不舍离去罢了。” 楼挽裳只好用话开导他,无非是两人相处来日方长、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云云。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仰起小脸问道:“姐姐是否忘了什么事?” 楼挽裳一怔,仔细想了想,并没有发觉,便摇头道:“阿盏说的是何事?” 萧盏眸中的亮光熄了熄,怏怏道:“姐姐忘记便算了。”说着便让人去取自己的斗篷。 听芙抱着一个红色锦缎包袱进门来,对着楼挽裳欠了欠身,“小姐,我把东西拿来了。” 楼挽裳拿在手里,递到正由人伺候着披上貂裘的萧盏面前,见他一副明明好奇却强装不在意的模样,不由弯了弯嘴角,“本想着明儿差小厮送到你府上,又怕误了时辰,索性这会儿就给你,提前讨个彩头也好。” 她话音刚落,就看萧盏的眼睛又浮起了星光,双手捧上了包袱,激动地道:“这便是姐姐送我的腰带?”说着便动手欲拆。 楼挽裳含笑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道:“小心些,里面还有些小物件儿,仔细别掉了。” 萧盏放轻了动作,一层一层掀开锦缎,看到里面码着的六个络子、一对抹额和一条腰带,顿时惊喜地反复摩挲。 竟是比给她那堂弟的礼物还多呢,可见姐姐待他“胜似手足”! 他不是女子,更不懂绣工上的差异,只觉得既是出自婉姐姐之手,那必定是顶好的。他拿起那条腰带跟身边的小丫鬟道:“给爷系上。” 楼挽裳拦了下来,笑道:“阿盏何必这般心急,你瞧你身上穿着鸦青色暗纹袍子,系上这腰带反而不伦不类,等改天换上身浅色衣服再系不迟。” 萧盏又打量了一眼腰带,银白底子绣刻金云纹,中间镶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白玉,果与这身衣服不相配,只好作罢,又将灼灼目光投向了抹额,意图十分明显,看得楼挽裳莞尔,亲手给他系上双龙出海抹额,顺便理了理发丝,道:“快些回去吧,娘娘还在宫里等你。” 见他又有些犹豫,语蓉顾不得逾矩,低声提醒:“侯爷还是快些吧,莫让我们小姐难做。” 国公府的管家已经在堂屋等了许久,小侯爷还是迟迟不露面,要是传到了外面,指不定被人以为是她家小姐缠着人不让出来呢!坊间有些妇人嘴上最是不堪,不管不顾事情的原委始末,只凭兴味乱讲,教人没得污了耳朵。 萧盏虽不是很明了她话中的深意,但一听到会连累婉姐姐,也不敢再拖延了,一叠声地与楼挽裳道别,举步离开。 · 回到国公府,老夫人便急切地教代云领着萧盏回去换身衣裳,赶快随她入宫去。 他瞥见自己怀里抱着的包袱,特地吩咐代云给他找一身月白的袍子,终于还是用上了那条腰带。 老夫人拉着他给单公公说了几句好话,又塞了些物什,这才上了金顶华盖彩络马车,直至皇后所在的栖凤宫。 寻常人到了皇宫门前都得除车下马,萧盏却得了皇上的特许,若是不肯换乘宫里的软轿,用自家的马和车也可,更何况这辆乃是皇上御赐的,更是没人去拦了。 皇后早早便打发了小宫人在外面等他们,此时见着了,忙趋步而来,边行礼边道:“老夫人万福、永乐侯万福,娘娘正丨念呢,可来了。” 老夫人笑说有劳姑娘,随她进了正殿。 甫一进门,便有一股暖意夹杂着清雅香气袭人而来。主位上端坐着一位盛装丽人,高高的福髻上珠翠繁嵌,正中心插着金底彩翼八宝凤簪,眉如翠羽,肌似羊脂,朱唇带笑,凤眼含威。一见了两人进门,立时变得温柔可亲起来,向他们招手,“母亲、阿盏,到近前来。” 老夫人带了孙儿上前,对着她行了行礼,刚要坐下,才看见对面还坐着一位眉目如画的宫装美人,忙笑着见礼:“贤妃娘娘也在啊!” 贤妃笑得亲切平和,以手扶起老夫人,道:“老夫人多礼了。本宫今日无事,特来此同皇后姐姐说会子话,却不巧搅了你们母女小聚,真是罪过,这就告辞了。” 皇后摆了摆手,笑道:“哪里的话,咱们姐妹之间何需这般客套,岑玉同太子交好,本宫拿你们母子便当自家人一般。左右你回去也是睡觉,不如和本宫陪母亲聊聊。” 贤妃从容地坐下,“妾身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盏向来是等祖母与姑母寒暄完了才出声请安,他虽性子差了些,但胜在模样好,在长辈面前又擅卖乖,颇讨皇后欢心。 她未出嫁时便与弟弟感情极好,如今弟弟战死沙场,她自然十分疼爱这个侄子。几日未见,觉得这孩子比以前胖了些,欣慰地将他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最近可有挑食?” 萧盏摇头,“不曾了,如今吃饭总是不饱,哪还有心思挑三捡四。” 皇后听完一笑,看向母亲和贤妃,“看样子是要长身体了。” 贤妃点头称是,老夫人却道:“他还小呢,男子怎么也要到十六七才开始抽条,还早着。” “那是本宫想差了,陛下子嗣不多,宫里统共就只三个皇子,太子同静王均已成年,本宫竟记不起他们何时便长成这般高,剩下一个嘉王,本宫也没工夫关注。”皇后说到后面,声音已转为淡漠。 众人默了默,她察觉出气氛不好,刚想说些别的,目光不经意掠过萧盏的腰间,奇道:“阿盏这腰带绣得精巧,母亲打哪儿请的绣娘?” 老夫人一愣,刚想回话,就听萧盏急道:“婉姐姐不是绣娘!” 皇后眸光一凝,缓缓地“嗯?”了一声,“这个‘婉姐姐’是谁?” 别是谁家妄图攀龙附凤的丫头吧? 老夫人立刻接过话来,将当日萧盏落水被楼挽裳所救,以及他跟着人家看书习字等事一一告诉了皇后。 “原来如此。”皇后这才明白,是自家侄子缠着人家姑娘,并非自己刚刚想得那样,语气放轻道,“那次母亲进宫来都没提过这位楼小姐,如今本宫得知了,是得好好赏她。” 萧盏一脸喜色,想替婉姐姐谢恩,却被人抢了先。贤妃起身盈盈福礼,笑道:“妾身先替阿婉谢娘娘恩赏。” 皇后蹙眉想了一瞬,方拊掌笑道:“是了,武安伯夫人是你堂妹,她女儿自是与你这姨母亲厚些。本宫听人说,你们靖远侯府几朵姐妹花皆颜色艳丽,可见生出的女儿也必是妍姿艳质、纤巧袅娜的了。” 三位妇人凑在一起又说了楼挽裳许多好话,萧盏虽插不上几句,却与有荣焉。 这时单公公进门来,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来了,说陛下知永乐侯今儿进了宫,教带去见见呢。” 这是陛下给的体面,皇后笑得满目柔情,交代了萧盏几句,便让他跟着太子去了。 提到了太子,她忽然幽幽一叹,“太子及冠一年多了,身边连个可心儿的人都没有,真真儿愁煞了陛下和本宫,既然你们说楼家阿婉贞静贤淑,不如带来给本宫瞧瞧。” 老夫人是没甚意见,贤妃却踟蹰一下,斟酌道:“不瞒姐姐,我那外甥女幼时受术士相看,言不宜早嫁,怕是要留到双十往后。” 皇后恍然,“那便算了,太子可等不起。”她看了贤妃一会儿,忽笑道,“怪说呢,静王业已弱冠,身边却只有两个通房,也不急着娶妻,怕是在等他这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啊!” “我与堂妹也只口头上说过几句玩笑,并不曾定下婚盟。”贤妃也笑了,“岑玉不成器,尽作小儿女情态,不似太子胸怀天下,自然在女色方面不怎上心了,还是要赖姐姐多给相看相看。” “太子的性子你也知道,连通房都不肯纳,他自己没这等心思,本宫强按着成亲反倒不美。”皇后说起这个就发愁,复重重叹息,不再提了,又绕到了静王和楼挽裳的身上,道:“青梅竹马倒也算一段佳话,岑玉未来的正妃,便与本宫的儿媳是一样的,更要厚赏,不如就趁着此次腊八赐粥,教岑玉同阿盏一道去武安伯府。” “妾身谢过娘娘。” 第12章 【腊八】 · 萧盏今年的生辰与往常年的基本上别无二致,只多了楼挽裳的礼物,却让他过得比从前任何一个生辰都要开心。在他眼里,婉姐姐送的绣品便是连皇上皇后赏的物华天宝都比不上,实乃情深意重,举世无双。 唯一不足便是正日子那天,祖母怕外人胡乱编排,没请婉姐姐过府赴宴。因此在他听到皇后姑母教他腊八那天随静王一道去武安伯府赐粥的消息之后,喜悦非常。还特地找了一身华美的锦袍,将婉姐姐送的三样物什悉数穿戴。 待他进宫之时,已然有人等在了宫门前,将他拦下。他下了马车方发现,那人竟是太子,不由奇道:“表哥?你为何在此?不是静王与我一起么?” 太子负手走到他面前,解释道:“静王昨夜感了风寒,今日不便出门,母后命我在此等你。” 人道太子颇有陛下当年的英姿,但长相细看之下更肖皇后,生着一双与萧盏相似的凤眼,不笑时略显疏离,而染了笑意便自有一番风流。然他时刻自持身份,笑意常常未达眼底,故文雅中透着一丝淡漠。 但他与萧盏毕竟是表兄弟,相比之下还是略亲近的,因此表情看上去柔和许多。 萧盏“哦”了一声,道:“我同静王不甚熟稔,还担心一路上要如何相处,如今换成表哥便再好不过了,咱们兄弟还有话说。” 其实他在心底松了口气,那日听姑母与贤妃说话,知晓了静王原是婉姐姐的表哥,又是沾亲又是带故的,他这个假模假式的弟弟同他一起保不齐便被冷落,而表哥虽贵为太子,在婉姐姐心中定是比不得他的。 他胡乱找了托辞,却让太子惊奇不已。向来只管自己舒心,不论他人悲喜的永乐侯,竟然开始在意如何同旁人相处了?这倒算是一点进步了。 太子早上已在皇后那里领了八宝粥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若干,教萧盏不必再去了,两人直接出发便可。 昨儿又下了一夜的雪,两人共乘东宫的四牡朱轮华盖车,于银白雪地上凛凛而行。 · 昭夏皇朝目今最尊贵的两个年轻人亲临武安伯府,令其主人受宠若惊。 武安伯为人忠厚,在户部这样一个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能够独善其身,不仅因为他深谙中庸之道,更因为他的存在几近透明,可有可无之下,虽寻不到错处,却也不被重用。 正因如此,太子和永乐侯突然登门,还携了宝物,让他十足惊愕,忙着人前去后院通知家人跪接皇后懿旨。 太子却道:“母后今儿命本宫到此,名为赏赐,实则为答谢,就不劳师动众的了。” 萧盏也对武安伯可劲儿地夸奖婉姐姐,说到最后,便说自己想见她,还不等武安伯首肯,自己便往后院闯,让武安伯和家中男丁相拦不及。 “婉姐姐!”绕过影壁,他远远便见了站在廊檐外,亭亭玉立的楼挽裳,一边拨开阻拦他的冗杂人群,一边高声喊道。 楼挽裳回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未消的担心之意,一双杏眼含忧带愁地扫过来,立时在萧盏心中炸起一波水花。他快步跑过来,才发现她身边还围着一圈儿丫鬟婆子,一个个儿地皆是屏息敛气、神色紧张,没理语蓉等人的行礼,径直问楼挽裳:“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妹妹她……” “萧盏,出来!”一声冷喝打断了她的话,是太子立于影壁旁,不悦地看着萧盏,“怎得这般没规矩!”后者不仅没有听话,反而挪到了一个女子身后,不知在小声嘟哝着什么。那女子及身边人立刻肃色低首,遥遥下拜。 太子淡淡道了句:“不必多礼。”刚想继续教训萧盏,便听得他身后两位楼公子的齐声惊呼。 楼宇恒顾不得太子还在,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语声急促:“阿玥你别怕,哥哥这就去接你!” 太子和萧盏顺着他抬头的幅度向上看去,便见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趴在房顶上,正瘪着小嘴,一双大大的眼睛里秋水汪汪,看上去十分委屈。她身穿水红色小斗篷,与房顶的雪对比鲜明,若不是在此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倒有几分相映成趣的味道。 楼宇尧也快步跟了上去,准备帮长兄扶住梯子。 楼挽裳则在下面柔声安抚妹妹:“阿玥莫怕,哥哥们不会教你有事的,千万别乱动。” 寒风凓凓。许是之前耽搁的时间太多,楼思玥又被房顶的厚雪冻得打摆子,眼看着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楼宇恒那边已经爬上了房顶,却不敢幅度太大,生怕弄巧成拙。 楼挽裳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用力揪着手帕,身边萧盏看出来了,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塞到她手里,单薄却坚定地与之交握。 房顶上,楼宇恒就快碰到幼妹了,却在一息之间陡生变故。 楼思玥想要回身去拽哥哥的手,却不料身下的雪已被她的体温焐化,加速了滑动,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致使她整个身子都倾到外面去。周围都是蓬松的雪,抓住什么都是徒劳。 没等众人惊叫出声,一个蓝色身影已经拔地掠起,将堪堪下落的娇小姑娘搂在怀里,一个旋身便在院子里站稳了。 见此,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以楼挽裳为首,跪成一片,她颤声道:“臣女拜谢太子殿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萧盏急了,这雪地里那般凉,婉姐姐伤了双腿可如何是好!忙对表哥道:“你快叫婉姐姐起来啊!” 太子蹙了蹙眉,他受惯了旁人跪拜,并不觉得跪这么一会儿有何大不了的,但见表弟一脸急躁,便出声准了。 见那女子起身后便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怀中,太子眉心蹙得更狠了,感觉自己像是被当作了霸占人家妹妹的坏人,不由默默地放开了双手。但身前这个只到他腰际的小姑娘似是吓坏了,一双冻红的小手紧紧地捉着他的衣裳,甚至有将脸埋进他大氅的意思。 楼挽裳眼角微湿,张了张嘴,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平和,道:“阿玥,到阿姊这儿来,阿姊带你回房。” 楼思玥还是没有反应,反而用手臂环住了太子的腿。她太冷了,落入温暖之中便不想放开。太子虽觉得尴尬,却能理解小姑娘的心思。 他盯着她的发顶看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揉了揉。若他胞妹还活着,也该是她这般大了。 “莫急,冷便再待会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话中的怜惜意味有多浓,反倒是拉开大氅,将小姑娘罩了起来。 过了许久,楼思玥终于缓过来了,抬起头对他甜甜道谢。 “不必,你能告诉我,你去房顶作何么?”他薄唇微弯,眸如流水,当真是笑如春风,清雅如莲。 楼思玥赧然地戳了戳手指,“我原是想尝尝高处的雪是什么味道……” 这个回答的确出人意料,太子哑然失笑,又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快些回房。 楼挽裳忙上前去,将温暖的手炉塞给妹妹,与两位兄弟对着太子又是一番感激。 武安伯接待完太子便被旁的事绊住了脚,故而命楼宇恒与楼宇尧陪在太子身边,他并不在府里,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的掌上明珠险些遭遇了什么。 而老太太和夫人也是在楼思玥回房之后才得知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连忙到她房里心肝宝贝地哭了一通。 太子和萧盏被楼家兄弟请去前厅吃茶,没过多久,萧盏便寻了借口又往后院跑。 楼宇恒知晓小侯爷同大妹妹关系匪浅,何况他又是个半大的孩子,便没再拦阻。 恰好此时老夫人和大夫人带着楼挽裳正赶往前厅,再次拜谢太子之恩。太子体恤她们身为命妇,没等跪下就出声制止了,萧盏也舍不得婉姐姐磕着膝盖,更不会让她再拜了。 大夫人知晓儿子刚刚爬过房顶,生怕他也冻坏了,忙问他是否爽利,若有不虞千万不能瞒着。 楼宇恒老大不小了,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家母亲如此溺爱,不免有些难为情,连连道:“儿知道了,母亲莫要挂心!” 殊不知,他所尴尬的地方,恰好是萧盏最羡慕的地方。 他没有母亲,虽然被祖母和姑母疼爱,却终究少了些直接的亲缘。 楼挽裳瞧见了他眼中的羡艳与落寞,不由心疼,拉着他的衣袖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大夫人这才见到了传言中的小侯爷,一开始她还担心,这样一个霸王人物指不定如何给阿婉惹麻烦,但瞧见他对阿婉俯首帖耳的顺从与眼底满满的孺慕之情,便放下心来,也温柔地对他笑笑。 萧盏对这个与婉姐姐相像的妇人好感十足,见她温柔亲切,不禁脑子一热便跪了下去,说出让人瞠目的话来。 “萧盏见了夫人便好似瞧见了自己的母亲,还望夫人莫嫌萧盏狂妄自傲,认下我作义子吧!” “阿盏?!”楼挽裳睁大眼睛。 连太子都觉得意外,却是没出声来阻止。在他看来,这个表弟的身世委实可怜了些,若这是他心中所想,他便会让他实现。 大夫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还是老夫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才反应过来,环顾一番,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中,摆手道:“拙妇何德何能,怎敢当侯爷的义母?” 萧盏又直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她看见大女儿咬着下唇朝她点了点头,便微叹一口气,“好,我应你。” 第13章 【熏香】 · 舒氏应了萧盏之后也有些忐忑,担心定国公府怪她托大,便在扶起他的时候问道:“依我看,侯爷还是回府与国公爷和老夫人商量下吧?” “这倒不必。”萧盏指了指太子,“我表哥贵为储君,他尚未出口相驳,可见是极稳妥的。” 真说起来,萧盏也不完全是冲动行事,他有自己的考量。在府里,他曾不止一次听到过祖母念叨着要将婉姐姐认作干孙女,从而令两人的亲近名正言顺,却一直没得个契机。他觉得既然祖母有这种想法,左右都是教婉姐姐变成他的义姊,那他反过来认武安伯夫人为义母便也是殊途同归了。更何况还有太子在场,如果祖母埋怨他,他把表哥搬出来顶缸就是的。 接收到萧盏求助的目光,太子也不好置身事外,上前一步,道:“夫人且放宽心,此事自有本宫担保。” “是啊,母亲不必挂怀。”萧盏含笑看了眼楼挽裳,又对舒氏道:“我祖母最为通情达理,且她也十分喜爱婉姐姐,时常夸姐姐温和贤良,想必是十分满意府上家教的。阿盏能与婉姐姐沾光,聆听母亲几句教诲,倒是我的造化了。” 这孩子改口倒是极快,还没怎得就唤上“母亲”了,又将话说得那般漂亮,让人心里熨帖非常。舒氏和蔼地拉着他的手,一时又记起他没爹没娘,怜声道:“难为你看得起我们小门小户,以后便可常来走动,莫要外道才是。” 萧盏自是欢喜的,踅身去找楼挽裳,凤眼矍矍发亮,“婉姐姐,你高兴么?” 楼挽裳连连点头,“阿盏高兴,我就高兴。” 既是名义上的一家人了,老夫人就想趁着热乎劲儿,将自己的两个孙子和萧盏重新认识了一遍。 萧盏对待楼宇恒倒还算正常,毕竟他是楼挽裳的长兄,且在平日里也听不到婉姐姐提及他几句,便知礼地作揖叫人。 但是到楼宇尧那儿就不同了,自从萧盏觉得他威胁到了自己在婉姐姐心中的地位之后,便留意起他来,四方打听之下,发现他有个好名声,连祖父都言他“性敏多慧,博极群书,下笔立成”云云。萧盏原先不屑一顾,还以为他是个书呆子,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生的容仪俊爽,仅比自己大了两天而已,怎得高出半个头来? 楼挽裳看出了他不情不愿的样子,笑道:“阿尧同阿盏只差了两天,就不必讲究谁是兄长了,互称姓名就挺好。” 这两人都是“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便没有反驳。楼宇尧好脾气地对萧盏笑笑,后者冷声一哼,对着他挑衅地去牵楼挽裳的衣袖,以示亲近。 太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摇头,寻了个恰当的时候提出告辞,还问萧盏道:“你要与我一同回去,还是?” “我留下!” 太子略一颔首,道:“嗯,别留太晚,想必夫人和大小姐更想去照顾三小姐,你莫耽搁人家。” 萧盏嘴上应着,却一直待到了武安伯回府,正式地对他们夫妻拜了拜,又敬了茶,一起用过晚膳方回家去。 定国公和夫人听他说完今日之事,只惊奇了一瞬,也没表现出不悦来,“太子自会讲给皇后娘娘听,我们且等着明日宫里传来的信儿吧!” 萧盏笑了,皇后姑母那般宠他,必不会多加干涉。 果然,第二天萧、楼两家都没接到皇后懿旨,明白娘娘这是默许了萧盏的行为。 皇后虽没有表示,却借贤妃之手又赏了楼家许多东西。她想,静王虽无不臣之心,但他外祖舒家世代都是武将,手握重权,难保被人一煽动便不再依附太子,她还是要小心为上。萧盏此番认了舒氏为义母,皇后的亲侄子成了静王的小舅子,虽然这等亲上加亲并不见任何实质,却也聊胜于无。 · 萧盏并没有时常登上武安伯府的门,依旧如以往一样,与楼挽裳腻在一起。 他从前的狐朋狗友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上次打断了蔡平的腿而被祖父禁足了,没想到在街上碰到了他的马车,才知道并非如他们所想,便邀约他道:“北边儿有人送给沈侯爷三对儿狍子,沈二讨了一只,说要一起烤着吃,正愁不敢去找你呢!” “倒是有点儿意思,哪天?我得空便去。”他也是觉得自己好久没和朋友们聚聚,有些意动。 那人连道:“就在明儿个,沈二在卧云楼包下了整个后院儿,还叫了几个唱小曲儿的,一个个儿的那叫一个水灵!” 萧盏对唱小曲儿的不感兴趣,便笑着踢他一脚,“好了,我若无事便去就是。” “那我去告诉沈二!”那人站在原地目送他的马车转过街角才离开。 · 萧盏踏进主院之时,恰好瞧见语蓉端着红漆捧盒正准备进屋,便出声问道:“你拿了何物?可是给婉姐姐用的?” 语蓉听见了声音,忙矮身行礼,道:“小姐身子不爽利,奴婢做了些……呃,药膳。”她措辞了好一会儿,还是选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小侯爷再年轻也是个爷们儿,她要如何说出这是给小姐煮的红糖姜汤? 萧盏拧眉,快步走上台矶,“婉姐姐抱恙?要紧么?可请了郎中?” 语蓉尽量稳住神色,道:“侯爷放心,小姐并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可……” 此时屋里走出一个小丫鬟,对着两人道:“小姐听见外面有说话声,嘱咐永乐侯到了便快些进门,外面冷着呢!” 语蓉忙道:“都是奴婢糊涂,竟忘记教侯爷先进屋去。” 萧盏心系楼挽裳的病情,听了那小丫鬟的话便麻溜地进去了,并没有怪罪她。 房间里,暖香融融,病恹恹的美人独倚绣床,脸色苍白,黑发如瀑。 萧盏走上前去,双目隐忧:“姐姐这是怎么了?” 楼挽裳着实难受,示意语蓉将东西先端过来,她趁热喝下,稍稍得到舒解,却仍是虚弱地摇摇头,“你莫担心,左右不过是一点子小事,过几天便大好了。” 虽然她说话时尽量将语气放轻松些,细看其眉间却是颦颦若蹙,萧盏便打心里认为她在强颜欢笑,定是病得狠了,怕他担心才如此说道,当即便急得红了眼眶,用力握着楼挽裳发凉的指尖:“姐姐别怕,我这就进宫去叫最好的太医,定不叫你有事!” 说着便欲离去,看上去风风火火的样子。楼挽裳没有什么力气,赶忙示意冯嬷嬷等人拦住他。 “侯爷过于急躁了些!我们小姐还没到请太医的地步!” “当真?”萧盏不信,他从未见过好似纸人儿一般的婉姐姐,羸弱到轻轻一戳便会碎掉。 “当真,我骗你作甚?”楼挽裳有些吃力,一手抓着锦被的一角,另一手还伸在被窝里拿汤婆子焐肚子。 萧盏又走到床边,听芙见状,连忙往他那边塞了一只绣墩,无声地阻止他去坐床沿。 他这会儿下意识地坐下,依旧拉着楼挽裳,将她发凉的手捧起,搁在胸口取暖,又问她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楼挽裳隐晦地提了一字半句,“前儿在寒风里待了太久,肚子疼,真不碍事。” 萧盏奇怪,为何前几天受了寒,今日才发作?但见婉姐姐羞恼地训诫他不准再问,便只好听从。 这时有人将冯嬷嬷叫了出去,等她再回来时,笑道:“姑奶奶府上得了几对儿野狍子,她尝着比鹿肉鲜美,便叫人抬了一只送到伯府,老夫人顾怜小姐,特让人送了一些过来。” 楼挽裳点头,“嬷嬷去处理吧,最好中午留侯爷用饭时便能摆上。” 冯嬷嬷领了命下去了,萧盏笑道:“真是奇了,这年头兴送狍子不成?刚还在街上碰见了朋友,他说怀远侯也得了这东西,他家二公子邀我明儿去吃呢!” 不料楼挽裳闻言却是一笑,“咱们说的便是同一家——我那姑母嫁给了沈侯爷,你说的二公子便是我表弟,只比我小了半年。” 萧盏却有些不高兴。 怎么又出来一个弟弟?! 病中连反应也一并迟钝起来,楼挽裳没留意他的表情,接着道:“你明儿有约,那正好,我身上不舒服,不能陪你读书习字,倒不如跟着朋友去快活快活。” 起先萧盏不同意,说自己不能扔下生病的姐姐出去吃酒,楼挽裳好说歹说,终于劝得他明日不必来了。 今天临走时路过香炉,萧盏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为何姐姐每月都有几日要熏这浓香?” 楼挽裳脸上一热,总不好告诉他是用来祛血腥味儿的,只好憋了半天才道:“喜欢而已。” 第14章 【嘉王】 · 萧盏听后,特地询问了送他出门的听芙,得知那是产自波弋的“荼芜香”,若是浸入地下,土石都有香气,珍贵的很。他不禁暗暗在心里,想着让人多弄一些来。 他不知楼挽裳究竟是染了何种疾痛,却一直记挂在心里,回去问过祖母和代云,又被搪塞了一番,都告诉他没什么大事,稍作休养便可痊愈,祖母还让他这几日就不要去别院搅扰楼挽裳了,她自会遣人送些补品。 次日晌午,楼挽裳收到了定国公夫人的一番心意,见到全是些益气补血止痛的,登时红透了一张脸,以为是昨天听芙送萧盏之时多了嘴,便埋怨她道:“你也真是,这等事也能同侯爷讲的?” 听芙真是一万个冤枉,连叫道:“小姐冤死奴婢了!侯爷问奴婢小姐熏得香叫什么名儿,奴婢只答了这个,并不曾嚼舌啊!” “那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楼挽裳明白了,许是萧盏不明就里便去向老夫人讨教,结果被老夫人知道了,便顺手送来些东西。可这也同样让人臊得慌啊! 听芙连道“不敢”,退到一旁站好。小姐待她们和善,并不代表她们做奴婢的就能如此托大。她在北方时虽是良家子,但投靠到楼府便是签了卖身契的。无论何时何地,本本分分做人总是没有大错处的。 与此同时,萧盏懒洋洋地来到卧云楼门口,刚报上名号,便有几个贵公子殷勤相迎,其中一个十四五年纪,看着眉清目秀,举手投足尽显纨绔习气,上得前来笑道:“昨儿还以为是魏五唬我呢,没成想你果真来了。我说,侯爷还真是难请啊!” 萧盏抬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几日不见,沈二你小子欠调理了?” 沈二听了,连连赔笑,和魏五等人热情地将他引到后院去了。 沈二名为沈弘彦,是怀远侯府的二公子,虽比萧盏年纪大一些,个头也高一点,却忌惮他高贵的身份,且深谙他无常的性子,玩笑话总是点到为止。 几人来到宽敞的厅内,地当中是一张大圆桌,上面正摆着香茗琼浆并几碟精致的水果点心。桌旁架起了火炉子,正燃着通红的炭火,上边儿搁置着一联铁架子,旁边矮几上摆着半只剥了皮的狍子。 沈弘彦请萧盏上座,招呼跑堂的上菜,回头又对他说道:“这东西在南方委实少见,我想着一整只全烤了未免暴殄天物,便请人切了半只去,翻个花样儿再吃。” “不错。”萧盏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他从小便时常入宫,山珍海味不知吃了多少,也不馋这鲜美的狍子肉,只想着与哥们儿聚聚才来的,因此也不在意他是如何安排的。 几人都是些会酒观花、斗鸡走马的主儿,开宴后没多久便将气氛炒得火热,沈弘彦做东,让人将先前便找好的歌伎叫上来,先教她们唱几首小曲儿,而后指使她们坐在这些公子哥儿中间。一个个的斟酒撩拨,火热大胆得很。 萧盏嫌恶地瞪了一眼刚准备到他身边的女子,恶狠狠道:“爷不稀罕,滚远点儿。” 沈弘彦自己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粗粗打量一眼被他拒绝的女子,笑道:“这可是我从外地淘来的雏儿,身段姿色皆是上乘,你还看不上?” 萧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沉着脸:“你又不是不知,我向来厌弃这些,你们自己玩儿就罢了,少打我的主意。” 闻言,沈弘彦摇头叹道:“果然是年纪小,怎得还不开窍儿啊!”小侯爷傻了吧唧地辜负佳人,他可做不到,便将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叫到身边,左拥右抱,哪个也不舍得冷落。 往常时候,他也没觉得这些味道多不能忍受,自从遇见了婉姐姐,闻惯了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再到这等声色犬马之处,便被这些女人身上的脂粉气呛得鼻子不舒服。 这群小子有什么见识!整日斡旋于庸脂俗粉之中,殊不知他的婉姐姐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见过雍容的牡丹,谁还会把低贱的野花放在眼里? 有人眼尖地看见小侯爷发起愣来,唇边还噙着三分笑意,不由三三两两私下打趣:“侯爷哪里是不开窍儿,分明是有心上人了!瞧瞧,一副思春的模样!” 萧盏自是没听见,不然定会翻脸。此时他又想起了昨日婉姐姐苍白的面色,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姐姐究竟是为何身子不适,也不知用过祖母送去的补品是不是大好了,最关键是此刻是否也在想他…… · 楼挽裳并无痛经之症,只不过腊八那日在冷风里站了太久,身子里侵了寒,这才在小日子里疼得死去活来,所幸待在暖阁里将养几日,总算缓了过来。 这期间,萧盏被老夫人拘着没来别业,反倒是去武安伯府走了几遭,与楼宇尧熟稔不少。他心智不及人家成熟,几番挑衅都被人家轻易化解,他不得不承认,虽然楼宇尧也崇敬婉姐姐这点让他讨厌,但人品没得挑,又并非一味死读书,京都之中好吃好玩儿的地方,他也多少懂些。 萧盏的狐朋狗友们可以陪他混耍,却没法儿在学问上对他有所裨益。自从他开始读书以来,只有一小部分见解会被祖父认可,其余时候都是被批训为“离经叛道”。没想到楼宇尧却对他的想法十分赞同,还总称赞为“独辟蹊径”。一来二去,他对人家的不满便渐渐消散。 楼挽裳听后,半是欣慰半是玩笑,道:“可真出人意料,想不到英明神武的永乐侯竟同我家阿尧惺惺相惜了!” 萧盏听后,不乐意道:“什么叫你家阿尧?我如今是武安伯义子,比你那劳什子堂弟还亲近一层,那姐姐往后在旁人面前就非得称我为‘我家阿盏’不可!” “是是是!”对于他这般孩子气的行径,楼挽裳一向是无限宽容的。 两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忽就听见正门那边传来嘈杂声,楼挽裳示意小丫鬟去看看。 那小丫鬟还没出主院,便被吓得跑了回来,嚷嚷道:“小姐!是官兵!” 楼挽裳眉心一凝,“官兵到这处作甚?别是谁假扮的……” “姐姐莫怕,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谁敢在爷的地盘上撒野!” 萧盏提步便走,却被楼挽裳紧紧拽住了衣袖,道:“先别冲动。” 正说话间,几个腰悬大刀、锦衣鱼服的男子闯入,身后跟着一群手持长矛的官军。 萧盏下意识便将楼挽裳挡在身后,如临大敌一般。 府上的女子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早吓得瑟瑟发抖,独楼挽裳主仆几个还强作镇定地问道:“几位官爷可是有事?” 看装束,这几人便是刑狱司的了。他们出动,一般便是捉人,楼挽裳可不觉得自己这方天地能窝藏什么重犯,只要讲清楚便可,不必过于发怵。 为首那人冷哼一声,拿出手里的画像在楼挽裳面前比了比,面无表情同旁人道:“就是她!给我拿下!” 后面的官兵冲上前来便要擒住楼挽裳,萧盏和冯嬷嬷等人拼命阻拦。 萧盏勉强会些拳脚,稍稍抵挡了一会儿,孙沪这时摆脱了在门口制住他的几个官兵,赶来这边护住主子与楼挽裳。 刑狱司的那人打量了萧盏几眼,便道:“想来这厮便是这小浪蹄子的姘头了,一并捉了,交给王爷处置!” “爷乃一品永乐侯,看你们谁敢放肆!”萧盏傲然地眯起双眸,冷声喝道。 那人怔愣一下,端详他片刻,若有所思,与身边人商量一下,便相信了八丨九分,神色稍作恭敬,“小人眼拙,冒犯了侯爷,还请恕罪。”忽而话锋一转,“然这戏子乃是嘉王下令捉拿之人,小人也是公事公办,还请侯爷不要妨碍公务。” 萧盏还以为这人十分知机,却不料他还将婉姐姐比作戏子,登时怒着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放你娘的屁!睁开你的狗眼看好了,什么戏子?这是爷的义姊,武安伯府嫡出大小姐!” 骂完还不解气,又怒道:“孙沪!去把个腌臜辣臊的赃官污吏给爷宰了!” 孙沪领命上前,那人虽也有武艺傍身,却不敢轻易同霸道蛮横的小侯爷对着干,只好嘴上讨饶,“小人有眼无珠,也是凭画像寻人,才刚于城门口听人说这庄子里住的女人同画像一模一样,这才冒昧前来,并非诬陷啊!” 萧盏不管这一套,先让孙沪把人揍一顿,才道:“既是嘉王下的令,便把他叫来,爷倒要看看,在主子面前,你这疯狗还会胡乱攀咬什么!” 嘉王一听这事儿牵连到了永乐侯,心下不愉,显是记挂着上次爱妾兄长被他打断腿的梁子,却还是很快便到了。 他身穿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外罩石青刻丝貂裘,腰间玉带上缀着精致的挂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咚,十分好听。楼挽裳不由瞥了一眼,但见他长身玉立,肤白发黑,宽额窄腮,五官俊美。尤其是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看上去温柔而多情。 楼挽裳立时垂下眼不再看,心道:这便是同阿盏有过节的嘉王了,艳冠后宫的陈贵妃之子。 他漾着笑容来到两拨人中间,同萧盏寒暄了几句,而后将目光落在了被他紧紧护在身后的楼挽裳脸上,到底是见多识广的风流王爷,眼中的惊艳仅是一闪而过,眼神并不多做停留,而是对那几个刑狱司的人冷声道:“蠢东西,认错人了,还不给侯爷和这位姑娘道歉!” 他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女子端庄优雅,定出身名门,绝不是那个身为下贱的戏子,也不知这几个蠢货是瞎了么? 萧盏却是不依不饶,“嘉王好大的脸面!以为一句道歉就能打发我们么?你纵容手下强闯民宅、无故行凶,我义姊也被这群泼皮冲撞恐吓,难道就这么算了?” 嘉王听说这女子是武安伯府的大小姐,还不知有永乐侯义姊这一重身份,听他说完,不禁目带探究地看向她。 这女子许是比他想得要厉害许多,连性子如此恶劣的小侯爷都能降服。 萧盏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的婉姐姐看,奈何个子不够高,不能将她完全挡住,只能再次怒声道:“嘉王没将本侯放在眼里么?” 嘉王轻笑一声,道:“依侯爷看来,应当如何啊?” 萧盏冷哼:“若是你能跪下来,对着我阿姊磕上三个响头,我便不与陛下和皇后说去。” 嘉王笑意渐渐消失,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当真?” 萧盏刚要说话,楼挽裳立刻拦住了他,可不敢再让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嘉王做得再错也是皇子,他萧盏再受宠顶多算是皇亲,这两人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么?况且皇子哪是说跪便跪的,这不是让她折寿么?若是被皇室得知了,还不扒了她的皮! 她不卑不亢道:“冤有头债有主,是这几位官爷惊扰了臣女府上宁静,便由他们赔礼道歉吧,嘉王不过是一时失察。” 萧盏很不想就此算了,他深知皇后姑母讨厌陈贵妃,连带着也不喜欢嘉王,本以为能借此机会羞辱他一番,却被婉姐姐放过了。但既是姐姐这么说,他也只好支持。 嘉王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如此聪明又识大体,甚好。 第15章 【豪言】 · 嘉王赞许地看了楼挽裳一眼:如此聪明又识大体,甚好。 现在,他倒是有些想亲自致歉了。 “楼小姐这番话委实令本宫汗颜啊……”他微一挑眉,轻飘飘道,“也罢,不是有句话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身为皇子更该以身作则。” 他敛袖躬身,对着楼挽裳拱手行礼,声音温和柔雅地说出了道歉的话,等不到她开腔便一直不起身,万分诚恳。 楼挽裳顿了一下,最终决定见好就收,也对他欠了欠身:“王爷请起,还望莫怪臣女逾矩之罪。” 话倒是说得惶恐,可语气还是那般冷静,一听便是敷衍,嘉王也懒得追究,率领一众垂头丧气之人离开了。 他们刚一出门,楼挽裳身子一松,险些跌倒,幸而有萧盏扶住。 他摸到了她潮湿的手心,关切问道:“姐姐没事吧?” “还好,只是有些后怕……”她虚虚地扶额,脚步浮软,众人连忙将她送进房中。 萧盏见状十分内疚,认为自己非但学武不精,关键时刻没有护住婉姐姐,反而有勇无谋,险些害了她。此刻便随着语蓉等人一起给楼挽裳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殷勤得过分。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回缓过来,揉着太阳穴,淡淡道:“语蓉,你这几天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嘉王他们是在捉何人,为何会与我十分相像。” “是。”语蓉应后,又犹豫问道,“那今日之事,是否要禀报老爷?” 楼挽裳还在思索,萧盏立刻叫道:“自然要告诉!一来,婉姐姐独自一人住在远郊,纵有胡护院那样武艺高强之人的看护仍难抵御今日这般状况,义父若心疼姐姐,自然会增强别业的护卫。二来,嘉王奸猾狡诈,让义父和大兄心中有数,多有堤防,也可保官途顺遂。” “阿盏言之有理。”楼挽裳便叫冯嬷嬷亲自回一趟伯府,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 武安伯闻说之后大怒,扬言要到皇上面前状告嘉王,却被老夫人拦住。 她拨弄着手中的香木嵌金寿字十八子念珠,幽幽说道:“千万不可将事情闹大,嘉王已然道歉,不仅罢免了刑狱司那几人的官职,还以陈贵妃的名义给咱们府上送东西安抚,我们再不依不饶的,未免显得不识抬举。再则,阿婉本就命不好,等她到了适嫁年纪还不知能寻到什么良人,要是将阿婉被众多官兵冲撞之事捅得人尽皆知,难免有人诟病,有辱阿婉的名声。” “我们阿婉并非命不好,仅是不宜早嫁罢了,哪有母亲说得那般严重!”武安伯一直对女儿引以为傲,不怎么乐意听老太太说这话,当初若不是她听信术士谗言,哪能使得他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同时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道的确是对女子苛刻些,他的爵位和官位均不高不低,女儿出身若此,也着实畏于流言。但是就这样算了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武安伯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楼宇恒也心疼大妹妹,暗暗发誓,将来若是逮到机会定不教嘉王好过! · 此事果然还是被封锁了消息,连楼挽裳最好的闺中密友都不知道,只武安伯带了妻子儿女来别业看望于她,心疼地安慰了一番,而后又花重金请来几个老实可靠而又金盆洗手的江湖中人为她看家护院。 萧盏也求了祖父,动用些关系,从他原先带领过的军士之中挑选出几个拔尖儿的,带着送了过去。 楼挽裳虽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但小小年纪便离了父母独自过活,其心性远比其他贵族小姐坚强,没过多久便恢复如初。 语蓉也将消息打听清楚了,禀告她道:“嘉王那日捉拿之人,小姐您也认识。” “哦?”不止是她,听芙和冯嬷嬷一样惊讶,问道,“是何人啊?” 语蓉笑了笑:“正是弘雅班红透了的小旦角儿,之桃。” “啊,竟是她啊!”听芙掩口惊讶,“可她长得并不像小姐啊!” “戏子们妆浓,上了台都瞧不出原先长相,我们自是看不出来。”楼挽裳恍然,“怪道旁人都素面来见祖母,偏之桃浓妆艳抹,我先前以为她自命清高,不肯坦然相见,这会儿才知道缘由。” 听芙接过话头:“她定是自知相貌与小姐肖似,怕卸妆之后被人瞧见,再安一个冲撞贵人之罪。” “怪罪倒不至于,咱们府上也不是那般刻薄之人。估摸是怕小姐看自己长得同戏子相似,心里犯膈应。”冯嬷嬷道,“这般看来,倒是个心思玲珑之人,怎得不好好唱戏,沦落到被皇子捉拿的地步?” 语蓉这时才有道:“嬷嬷有所不知,这之桃有位相好的,据说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文人。而如今弘雅班已被天家养在了皇宫,专给皇室中人唱戏,怕是一辈子都出不得宫了。之桃爱郎心切,连夜逃出宫去,而后那文人也不见了踪影。” “那两人八成是私奔了。” 听芙自有北方姑娘的豪放,丝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这话,遭到了冯嬷嬷一记爆栗,“愈发没规矩!小姐面前也敢说混话!” 听芙连忙告饶,却被冯嬷嬷罚去扫一个时辰的雪。 楼挽裳去书房习字之时,才恍觉萧盏似乎有些日子没来了。往常他在时,偶尔还被他缠得不耐烦,而今竟略觉思念,她好笑地摇摇头,还真是怪啊…… 合该二人心有灵犀,她这厢才刚想到了萧盏,便听到院子里听芙的大嗓门儿:“小姐!侯爷来了!” 她心中一跳,立时放下手中软豪,抬手抿了抿鬓发,笑盈盈地看着进门的人。 “婉姐姐!”他刚一进门便问道,“你可有想我?” 楼挽裳对他招了招手,总觉得几日未见,好像有些长高了,“自是想的,难道阿盏不知?” 他憨笑道:“我怎会不知,我也日夜想着姐姐呢!” 楼挽裳笑着给他让座,道:“快过年了,你定是很忙吧?亏你还记挂着我,不嫌累地来瞧我。” “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没得让人臊得慌,我知道姐姐是怪我许久不来,可真冤枉。” 楼挽裳觉得总不好直接问他最近都做什么去了,为何不来别业,便只旁敲侧击。听他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索性便不弯弯绕了,道:“不曾怪你,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萧盏闻言立刻扬起笑容,明媚的脸色愰如春日初阳,偏生说出的话来豪气干云。 “我也想来看望姐姐,奈何我深知自己形同草包,那日没能护住姐姐免受惊吓,便央求祖父继续授我武艺。姐姐且等着,我萧盏定会练成一身可敌万人的本事,再不教姐姐受委屈!” 第16章 【小年】 · 萧盏自打那日说完那些豪言壮语,便真的不曾来过。楼挽裳又恢复了认识他以前的生活状态,忽然没有人与她解闷儿,还真不习惯。 直到小年的前一天,萧盏派人送信,问她明日是否有兄长来给别业祭灶,若是无人,他可代劳。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小年这日,男子需拜灶王爷,而女子大多剪窗花。 语蓉听后,笑道:“侯爷这可真是将咱们府当做自己家了,他过来祭灶,国公府上的灶谁来祭?总不能是国公爷吧?” 听芙“噗嗤”笑了,“国公爷一把年纪了,还跪在灶王像前念念有词,真真儿有趣!” 楼挽裳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你啊,谁都敢打趣!” 听芙生怕冯嬷嬷又罚她扫院子,连忙拿着鸡毛掸子去正房卧室扫博古架了。冯嬷嬷也被气笑了:“小蹄子躲得倒快!” 楼挽裳也懒得计较,捏着信笺道:“阿盏是想差了,我虽素日里不住在伯府里,却也不是分了家出来单过,明日自是要回府上团圆的。” 冯嬷嬷笑道:“侯爷还小,又被家中宠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晓得这些!倒是记挂着小姐这心思着实可赞。” “难为他了。”楼挽裳笑笑,让人准备笔墨纸砚,写了回信给他。 腊月二十三这日,武安伯夫人早早便打发了车夫家奴去别业接了楼挽裳回来,见了面寒暄一阵,又嘱咐她道:“你祖母昨儿精神不大好,现在还没起身,等会儿你去请安时多哄一哄她,千万莫提你二叔。” 楼挽裳肃然点头,小声问道:“可是二叔一家没赶回来?” 舒氏“嗯”了一声,道:“不止如此,昨儿捎来书信,说是过年也不回来了。” “蕲州据此路途遥远,二叔为官清正奉公,许是被公事绊住了脚。” “哪里是因为这个!”舒氏摇了摇头,“你二婶是家中独女,自从你二叔从乾州右迁之后,便再没回家了,这不,你二叔心疼她,今年特地改道去乾州岳丈家中过年。” “二叔待二婶真是情意深重!”楼挽裳慨然叹道。 “谁说不是呢!”舒氏虽也过得幸福,可说起弟妹还是有些羡慕,“你祖母本就不满你二叔娶个地方乡绅的女儿,他自知外放为官,若是留你二婶在京城,又没个娘家支撑,还不天天被老太太拉去立规矩?” 楼挽裳印象里的祖母偶尔严肃,对小辈却不失慈爱,但她也知道,老夫人待儿媳自然不是这样一番面孔,尤其是门第之见严重,不然也不会将女儿嫁给怀远侯做继室了。 舒氏出身侯门,老夫人对她还有几分赞许,即使如此,偶尔也未免端着点婆母的架子,更遑论对待出身小门小户的二儿媳了,尽管人家也是性子柔和的,却依旧是一千个不悦,一万个不满,非得将人家的小儿子留在身边。 楼思玥还没起床,舒氏对着大女儿倒不避讳这些,阿婉已经及笄,虽然尚不能嫁人,却可以听听这些事了,免得稀里糊涂的。 “这选夫婿啊,除了看人品相貌,还得看他是否畏惧母亲,看他母亲是否刁蛮。你祖母性子便算是好的了,你父亲也不是一味愚孝,但在你当年之事上还是没扭过你祖母,我同你父亲都觉对你不住……” 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楼挽裳赶忙抚了抚她的背,安慰的话听了太多也说了太多,她几乎是张口就来:“母亲不必难过,好在家顺安康,女儿无恙,倒也应了那术士所言,何况年后生辰一过,便可搬回来住,十年都过去了,可还差这一会儿了?” 舒氏用帕子点了点眼角,欣慰地勾出一丝浅笑,“阿婉太懂事了些,母亲定为你寻一个好夫婿。” 楼挽裳的脸上升腾起红云,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舒氏拍拍她的手,笑道:“也莫害羞,我们舒氏一族出身将门,女儿家大多是自己择婿,你虽不姓舒,却也是我的女儿,婚姻大事,一方面该是父母把关,可另一方面也得你自己可心儿,你祖母自知委屈了你,在这件事上也不会逼迫于你。” 话是如此,可楼挽裳平日里哪见过什么外男,除了表哥表弟就是萧盏了,她可对小孩子生不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样一来,也只剩静王。 “还是母亲定吧,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恐怕识人不清。” “真要我来定?”舒氏又确认一遍,见女儿点头,便笑道,“要是我说啊,你岑玉表哥便是极好的了,龙章凤姿,一表人才,性子也温和,不似太子那般冷清,也不比嘉王风流。你们二人多少也算青梅竹马,贤妃娘娘又是你姨母,你小时便嚷着要你做儿媳,自会待你十分好,你若是嫁过去了,便与岑玉出宫开府,除去初一十五,也是免去了不少晨昏定省。” 从小便有大人将楼挽裳和表哥凑在一起打趣,她情窦初开那年更是听到贤妃和母亲提到了结亲之事,她自问并不讨厌表哥,可谈喜欢却又不知那淡淡的心动算不算。她身为世家女子,深晓诗书礼仪,坚决不肯私相授受,便以“男女有别”的理由疏远他。 而今母亲又一次提起,她想到静王的玉树临风之态,心里在想,见到他便紧张,这就是喜欢么? 她沉默不语,舒氏以为她没看上静王,便道:“你是嫌他有了通房?也是,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夫一妻,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二叔,都不曾有妾室。但你忌早嫁,谁家男儿能等到二十好几还不往房里塞人?” 她顿了顿又道:“有通房不要紧,只要他爱重你,自然会将人打发出去。你也别觉得对不起她们,当初又没逼着她们成为通房,既然这是她们自己选的,就该知道将来的命运,有人想凭运气一举封个姨娘,那也是她们自己心大,你表哥若是没有许诺,那便怪不得他,也怪不得你。” 这道理楼挽裳自是懂得,她虽良善,可这种事情上看得很开,不会因为一时心软而给自己找烦心事。通房侍妾什么的她倒真没放在眼里。尽管自己的父辈都不曾纳妾,却见过旁人家的后宅手段,冯嬷嬷等人没事也捡着这些事来讲给她听,让她长长见识,免得将来吃了人家的暗亏。 “娘,您多虑了,我自知晚嫁十分不易,更不会挑三拣四的让你们为难。既然您和父亲都看中了岑玉表哥,女儿依从便是。” 女儿如此通透,舒氏知她也对静王有意,却没点破,便笑道:“傻丫头,只要你过得好,我同你父兄才能安心。” · 老夫人见了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的大孙女,心情总算好了许多,拉着她坐在炕沿叙了好些话。不一会儿,楼思玥蹦蹦哒哒地进了门,扑到老夫人怀里,声音甜糯糯地请安。 老夫人乐得搂着她直叫“心肝儿”,还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不是让丫头们不必叫你?天儿还早,再睡一会子多好!” 楼思玥笑笑:“祖母已经免了我三日请早安,今日小年,我若还睡过头岂不是太不该了!况且阿姊今日归家,我也想早点过来。” 老夫人将两个孙女的手拉过来叠在一起,笑道:“看到你们姐妹感情深厚我就放心了。” 姐妹俩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提到了萧盏,老夫人问:“阿婉,你同小侯爷还有接触?”见她点头,又道“你比他大,有些事情怕是没有话可聊。几次他来府上都不曾见过阿玥,若有机会,你不妨带着阿玥和你们一起,两个单纯的孩子许能玩到一起去。” 听芙微不可查地撇撇嘴,她不是家生子,对老夫人的敬畏之感尚且不足,便在心里想道:当谁不知她那心思似的!明明是打上了小侯爷的主意,还让我们小姐当个牵绳儿的。侯爷那脾气,可不是谁都相处得来! 阿玥不知道祖母在说什么,只听到了和姐姐一起,便开心地拍起小手。 第17章 【年礼】 · 因昭夏国并无男女必须分桌而食的规矩,祭灶过后,楼家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老夫人又想到了远在外地的小儿子,施施然将手中银箸放下。 楼思玥就坐在老夫人旁边,刚吃下丫鬟给布的菜,就看见祖母的动作,忙问她是怎么了。 昨晚老夫人看信的时候,她并不在身旁,舒氏也没有和她讲,因此不小心提起了不开的一壶,引得老夫人忳忳道:“好好的一家人,偏偏缺了你二叔……” 楼思玥还想问二叔为什么不回来,就看见了姐姐对她使眼色,忙懂事地闭上嘴巴,听着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劝慰老夫人。 被子孙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了半晌,老夫人面子上也有些臊得慌,道:“我也不是刻薄古板之人,何尝不曾体谅他们,只是每年都能见到的人,今年却不在跟前,我这心中没什么着落罢了。” 众人也都知道老夫人是抹不开面子在嘴硬,便不再劝。武安伯仁孝,不忍心瞧着老母亲这般感慨,便道:“儿听说朝廷预备在地方遴选几位政绩出众的官员调进京都,过几日儿便去拜访丞相,看二弟是否有机会回京。” 话音未落,老夫人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却强压下这份激动,道:“朝廷吏制严明,你略一打听便算了,万不得行贿。” 武安伯颔首应了,老夫人这才重新拿起筷子,脸上喜不自胜,抬眼看见坐在对面的大孙子,也有心情打趣了,道:“文翰,给你岳家的年礼可都备好了?” 楼宇恒向来温润淡然,此时却难得地微红了耳根,“皆已备好,祖母放心。” 舒氏也笑道:“年后便成亲了,还有什么可羞的?” 楼宇恒局促地抿唇笑笑,老太太咳了一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求别像你二叔,娶了媳妇忘了娘。” 看她还是对二儿媳的事情耿耿于怀,众人也不搭腔了。 · 民间自古便有“二十四,写大字”的习俗,这一日,人们便会挥毫泼墨,写下迎接新春的楹联。 腊月二十四,萧盏登门,除去丰厚的年礼之外,还有一张定国公手书的一张“福”字。 前一天他收到楼挽裳的回信,说她从小年到正月十五都会住在武安伯府,于是他便直接来了这边。 比起武安伯府,他还是更愿意去东郊别业,毕竟人少,不必应付。若依他原先的性子,瞧谁不顺眼便找茬呛声,可这府上处处都是婉姐姐的亲人,他不忍教她为难。因此,在老夫人教一个女娃娃唤他“哥哥”时,他强忍着不适,淡淡应了一声。 幸好这女娃懂得瞧人眼色,见他兴趣缺缺便没再上前,而是紧紧拽着楼挽裳的衣袖。 老夫人见此,便道:“你们年轻人去顽罢,甭管我们了。” 萧盏长舒一口气,拉着楼挽裳去书房,边走边道:“古人云:礼尚往来,我给姐姐带了一张福字,姐姐也要回礼才是!” 他有些心急,步子迈得大了些,楼挽裳又要顾着年幼的妹妹,便道:“你慢些,阿玥跟不上。” 楼思玥打心眼儿里害怕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义兄,一见他瞪了过来,连忙松开握着姐姐衣袖的小手,改去牵三哥的手,整个人黏在他身上,乖乖道:“你们去吧,我要和三哥哥去捉雀儿。” 萧盏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和楼挽裳谈论,“我不要姐姐的刺绣,怪累眼的,这回只求姐姐一联墨宝,好贴在卧房时常观摩。” 楼挽裳看着堂弟将胞妹领走,这才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在萧盏身上,自然没有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萧盏没有半分不耐,又重复了一遍。 贴在卧房?总觉得略显奇怪。 楼挽裳摆了摆手,“国公爷乃书法大家,千金难求一字,寒舍沾了你的光才得国公爷赐福,你竟要换我这上不得台面的字,可别让我现眼了。” 萧盏不依:“我临摹了姐姐的字体,莫非姐姐也是在影射我的字难看不成?” 说来说去,还是被这小混球给绕进去了,楼挽裳揉了揉额角,道:“写也成,但不能贴于卧房之中,我给你写一联书房的对子,你要是不要?” “要!”萧盏生怕拒绝之后连书房的对联都讨不到,便急急答应,并不知他的婉姐姐正在心里偷偷笑他。 语蓉研好了墨,楼挽裳思索片刻,提笔写下两句前人的诗,尽量将字写得大气些。 萧盏等不及墨干便接了过来,读道:“风前始觉苍松劲,雪后方知翠柏贞——姐姐这字与平日不同,却也好看得紧!” 楼挽裳笑道:“写下这个可不是为了教你夸我的,而是望你时时勉励自己,切不可贪玩荒了学业。” 萧盏讪讪然,抿起嘴角笑道:“姐姐放心,我已不似从前那般顽劣不堪,再不会对西宾不敬。” 没识得楼挽裳之前,他不肯读圣贤之书,整日与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先后气走了三位西席先生,将定国公的老脸都丢尽了。被祖父数落甚至鞭打都没扳过来他这无礼的行径,乃至后来无人肯买定国公的人情,都不愿意上门授课。 定国公是一介武夫,虽在书法上颇有造诣,但在学问上却不及当世文人大儒,教导子弟还是不行。但他被人接二连三地拂了面子,心里自是愤愤不平,只得恨铁不成钢地收拾萧盏,却将他逼得更不屑用功。 如今他在楼挽裳的熏陶下渐通义理,再不肯做一个胸无点墨之人。 楼挽裳知他秉性,断不会在她面前做些阳奉阴违之事,既然答应了她,便会竭力完成,因而欣慰地笑了起来,将一个包袱递给了他。 这场景似曾相识,萧盏想起上次自己过生辰便是这样得到了礼物,双手捧着它道:“姐姐又要送我什么好东西?” 楼挽裳亲手打开包袱,将里面一个枕头样式的东西拿了起来。 “姐姐送我一个软布枕头?”他惊奇地问道。 楼挽裳摇摇头,“非也,你瞧……”她将软枕两侧拳头大的口子翻给他看,示意他将手伸进去,道:“里面用的水貂绒,很是暖和。” 萧盏将两只手都抄在里面,乐呵呵道:“这是暖手的玩意儿?姐姐是如何想出来的?” “听芙说北地严寒,穷人家用不起银炭手炉,便塞上棉花缝这么一个暖手枕。”她看着他道,“我见你常常将手缩进袖中,却不愿用暖炉,想着许是怕麻烦,便想起这么个法子。这东西可比手炉轻多了,你莫再嫌它。” “怎会?姐姐便是送我一块补天的大石头教我带着,我也宝贝似的天天揣怀里!” 武安伯府送到国公府的年礼自有楼挽裳的父兄操心,她只管将自己的心意给了萧盏便可,又陪着他说了会儿闲话。 前厅传饭,因有外男在,武安伯想着再与女眷同桌未免不妥,便邀侯爷入男席。萧盏刚从楼挽裳这儿得了个可心儿的礼物,非要围着她打转儿,“年前怕是只能见姐姐这一面了,年后大小宴席不断,更是没空儿同姐姐叙话了。” 他说得可怜巴巴,楼挽裳和夫人舒氏有些心软,老夫人环顾一周,见楼思玥还没到,也起了旁的心思,便道:“罢了,侯爷是你们夫妻义子,都是一家人,先坐吧。” 丫鬟婆子又忙着将两桌吃食并做一桌。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转进来道:“三少爷和三小姐到了。” 帘子被掀起,楼思玥提着下裙跑进来,兴高采烈道:“我捉到雀儿了!”见众人皆已落座,眼中的兴奋立时被局促取代,红了脸道:“阿玥无状,来迟了。” 后面的楼宇尧快步赶上来,将手中的鸟笼递给小丫鬟,也忙告罪。 老夫人向来疼这一双孩子,佯装生气地斥了两句便让他们坐下了。 往常只要有姐姐在,楼思玥必是要黏着她的,这回却看到姐姐身边坐着那个黑脸义兄,想也不想地蹭到了母亲身边。 老夫人还想着让她和萧盏多凑一凑,在席间试过几次,见二人都不想多理对方,便暂时歇下了这个心思。 萧盏临走之时,顺手摘走了楼挽裳佩在腰上的香囊,笑道:“看来姐姐真是喜欢那盒香膏,如今连香囊的味儿都同它一样。” 楼挽裳伸手向他讨还,解释道:“只是怕味道太杂罢了。” 他自是不肯还的,莹白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巧的绣囊,置于鼻下轻轻嗅着,道:“我自知无法与姐姐一同守岁,有这味道笼着,如同姐姐在身边一样。” 第18章 【护短】 · 萧盏最后走时也没有将楼挽裳的香囊归还,反而一把掖进衣袖,怕她不依,连连笑道:“姐姐也全我一回‘暗香盈袖’的风雅吧!” 楼挽裳奈何不了他,便抬手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嗔道:“诡辩!” 至于这香囊是否伴着他守了岁,楼挽裳不知,她自己却是结结实实地熬了一宿。 大年三十这晚,家家户户热热闹闹,武安伯从宫中散了年宴回府,陪老夫人聊了一会儿,便受不住醉意有些昏乏,老夫人挥手让儿媳舒氏扶他回去歇息。 楼挽裳知祖母年纪大也经不住熬夜,便趁此机会劝她也去休息,自己带着妹妹继续守岁。 起初,楼思玥还觉得挺新鲜的事情,拉着姐姐东说一句,西说一嘴。可她到底是年纪尚幼,没过多久便开始呵欠连天,抱着姐姐的手臂撒起娇来,最后干脆伏在她腿上耍赖。 楼挽裳心疼她,也只好放她去睡。她却翻了个身,依恋地枕着楼挽裳的腿,带着浓重的困音笑道:“我不回房,就小憩一会儿,也算陪阿姊守夜了,不然阿姊一人该是如何孤单的光景……” 最后几个字已然被瞌睡虫吞得含糊不清,惹得楼挽裳莞尔。她稍稍动了动腿,调整起一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大迎枕,伸手顺了顺妹妹的额发。 恐说话声吵醒妹妹,楼挽裳也不再同丫鬟们言语,而是示意语蓉找本书来。屋内灯暗,听芙怕小姐看书伤眼,又加了几支蜡烛。 烛光明灼灼地晃到了楼思玥,她不舒服地哼了几声,楼挽裳立刻用宽大的衣袖拂上了她的眼睑,为她遮亮。 这样看书多有不便,楼思玥身边的大丫鬟问兰和访雨上前悄声同她说了几句话,拈着两方锦帕覆住自家小姐的眼,替下了大小姐的袖子。 子女守岁,有祈祷长辈长寿之意,因此,楼挽裳看了会儿书,虽觉困倦,却不能睡。家中,她年岁适当,若也不守岁成何体统? 子时已过,自屋外走进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刚要请安就见丫鬟们示意她噤声,便压低嗓子道:“大少爷命老奴给小姐送些甜汤醒醒神。” “刚好,盛一碗过来。” 楼挽裳将书放下,方觉腿麻得很,便轻轻地抬起妹妹的头,在下面垫塞了一只迎枕。所幸这小妮子睡得熟,半点不曾发觉,依旧酣睡。 用完甜汤,楼挽裳问那婆子,“大少爷和三少爷一同守岁呢?” “是,二位少爷正煮茶对诗呢!” “他们倒是有趣。”楼挽裳笑着瞥了一眼暖炕上的妹妹,道,“可惜我去不成了,还得守着这个小懒虫。” 那婆子见大小姐语气里透着羡慕,便道:“不如小姐也同他们一起吧,老奴也做回信鸽儿,帮您三人传诗。” “这个有趣!”楼挽裳有些意动,还没说话,就见听芙拍手,“左右奴婢们无事,也可帮小姐跑腿儿,动一动便不瞌睡了。” 楼挽裳问了旁人,皆无异议,便点点头,笑道:“劳烦你们了。” 于是便有一群丫鬟婆子在两个院子之间来回跑,偏这三位都是文思泉涌的主儿,下人们往往刚把纸笺奉上,还没喘匀一口气,便见主子落了笔。 至此一夜,达旦未眠。 清晨,楼挽裳用温水净了面,听人说老夫人已经起了,这才将妹妹叫醒,结伴去给长辈们拜年,得了沉甸甸的压岁钱。 大年初一,迎年祭祖过后,士庶之家便有络绎不绝的宾客来拜年。 楼挽裳等人熬了一夜着实疲惫,都回房补眠去了。萧盏去宫里给皇上皇后拜完年便急急赶到武安伯府,还是没赶上对婉姐姐道一句“四季如意”,便听丫鬟说她在休息。 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她醒,心里既埋怨她守岁时心眼儿太实,不晓得悄悄睡会儿,又心疼她苦苦熬年。 哪有人大年初一便赖在别人家不走的,武安伯府这边倒是无所谓,定国公府那边一直派人来催他回去,萧盏最后只好给楼挽裳留了一树宫里赏的红珊瑚盆景和一张字条,恋恋不舍地告辞了。 楼挽裳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看着丫鬟们递上来的字条,勾唇笑笑,“你们倒是叫我起来啊,瞧把侯爷委屈的,就差整张纸都写满了不高兴。” 听芙上前给小姐更衣,快人快语道:“奴婢们想叫您来着,可侯爷不准啊!你们姐弟俩互相心疼的,就拿我们这些丫头出气咯?” “快瞧瞧听芙这张利嘴,是吃什么长大的!”楼挽裳笑着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听芙忙躲到语蓉身后去了,兀自笑得欢畅。 · 正月初三是归宁的日子,舒氏携丈夫、儿女回了娘家。靖远侯府虽没有了老夫人,大房与二房也不曾分家。 大老爷承了爵,领兵部尚书,在京任职。二老爷便是楼挽裳的外祖了,乃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偶尔才住在京中。二房又只得了两个女儿,二老爷担心夫人一人闷得慌,便不分家,有大嫂和侄儿媳妇在,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靖远侯只一个女儿,便是宫里的贤妃娘娘。她省亲不易,只得让儿子静王代为看望双亲。 舒氏一家到时,众人正聚在正厅里说笑。静王带着表弟舒瑾旭与表妹舒映涵在院子里比射箭,听得丫头们在二门外喊了句“二姑奶奶回门儿”,立时手一抖,本能射中靶心的羽箭只堪堪沾了个边儿。 幸好这兄妹俩头脑简单,并未发现什么,只是笑他失了准头。 静王也不多解释,敛目理了理金丝滚边的衣袖,只温雅一笑,回头对两人道:“还比么?” 舒瑾旭今年十五岁,是个俊朗的少年,却是个急性子,一连摆手,边将箭筒解下来递给小厮,边道:“不比了,没听见么,二姑母一家来了,咱们去叫文翰表哥跟阿玥表妹一起玩啊!也不知阿尧跟着来了没,他还说要跟着我学射箭呢!” 静王和舒映涵都解下了箭筒,三人并排往堂屋走,舒瑾旭又道:“今年三姑母家的龙凤胎没来,咱们本就人少,若是阿婉表姐不那么娇滴滴的就好了,便能同我们一起玩了!” 舒映涵比兄长小两岁,闻言撇撇嘴,道:“你当谁都是你这种粗人呢!我就喜欢阿婉表姐。”说着,她如墨点漆的瞳中浮起羡艳之色,憧憬道:“我若是能有表姐那般温婉的品格便好了!” “我看你这般跳脱就挺好,不然我在家非得闷死!”舒瑾旭嗤道。 静王看着她赌气的样子,出言安慰道:“人人生而不同,远不必去效仿旁人,况且你是将门之女,本就比别的世族小姐多了几分豪肆之美,何苦去作纤巧之态?” 还有一点他隐而未说:他的阿婉,世上只一位便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他的话是有些道理,可舒映涵明显不以为然,道:“我娘平日里也说教我多学学阿婉表姐,整日跟假小子似的如何嫁得出去!” 静王和舒瑾旭听见了也不再劝,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三人从一旁的抄手游廊走过来,恰好和刚过穿堂的一家人碰到一起。 武安伯夫妇带着儿女齐声道:“见过静王殿下。”而静王的目光落在风姿绰约的楼挽裳身上,整个人呆了呆,才想起来给姨母和姨夫回礼。 舒氏见他时不时便要偷瞄阿婉一眼,面上忍俊不禁,心中不免得意,又问了几句“贤妃娘娘是否安好”之类的话。 静王一一答了,随他们迈进正厅。 舒氏一进门便听母亲李氏嗔怪道:“你们一家子可算来了!”舒大将军倒是笑眯眯的,招手叫外孙们过去。 舒氏见果真是自己家来得最晚,便揽过打扮得娇娇俏俏的小女儿,笑道:“您老要怪就怪这个小不点儿吧!生赖着不起床,最后还是阿婉亲自给她穿衣才罢休。” 楼思玥见大家都揶揄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转身将头埋在外祖母怀里,引得众人大笑。 见过了父母和大伯一家,舒氏又去和胞妹夫妻俩寒暄,没见她家的两个孩子,便问道:“品岩和阿凝呢?” 小舒氏的脸上现出淡淡愁容,道:“阿凝着了凉,品岩不想抛下妹妹,在家照顾她呢。” 舒氏忙问了几句孩子生病的事,得知并不严重,也放下心来,道:“你那一双儿女不愧是龙凤之胎,感情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可不是么,在他们眼里,我和侯爷都得靠边儿站。” 小舒氏也嫁了一位侯爷,乃是儒雅的文远侯,其先祖名垂青史,是昭夏王朝最年轻的丞相,女帝时期护驾有功,自此封爵。 大人们你来我往的,男人们谈国事,女人们话家常,舒瑾旭听得无趣,便站起来说想出去走走。靖远侯夫人疼爱孙子,也觉得困着他在屋里十分憋闷,便道:“你们都去玩吧!你阿玥表妹还小,外面冰天雪地的,可注意点儿别摔着她!” 舒瑾旭忙道“不能”,却急吼吼地拉着楼宇尧出去,边走边道:“你不是说要学射箭么,走啊!” 楼宇恒都二十出头了,便不想同一群孩子玩,刚想找年纪相仿的静王聊一聊,却不见他人影,转念一想,定是追着阿婉去了,便会心一笑,继续陪长辈们谈天了。 · 静王一身月白色常服,外罩刻丝貂裘,在衣着臃肿的冬季看着依旧是身形清瘦,挺拔如竹,眉眼间蕴着一抹清雅,神姿高彻,如瑶林,似琼树。 楼挽裳觉得他是当得起“玉人”一词的,尤其是嘴角含笑的模样,更胜风尘外物,让人如近玉山。 在被她欣赏的同时,他也在用火热的目光细细勾摹她的姿容。两人许久未见,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而后者心中羞怯,只低下头去磋磨手里的绣帕。 一对男女相对无言,那边射箭的几人玩得热火朝天,更衬得这边气氛尴尬。静王低咳一声,率先打破沉默。 “我在宫里听说……姨母认了永乐侯作义子?” 楼挽裳点点头,“皇后娘娘可曾不愉?” 静王看着她忽闪的眸子,笑道:“那倒不曾,只是我好奇罢了,依永乐侯那性子,怎得会做出此番动作?” 楼挽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垂了眼睑,也笑道:“谁知道呢,他也是孩童心思,捉摸不定。” 那边舒瑾旭刚好下场来喝水,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凑上前道:“阿婉表姐离萧盏远些!那家伙声名狼藉,我亲眼见过他骑马踢翻了一个乞丐,若不是那人跑得快,非得被他那马踏死不可!真真儿是孤高冷血!” 说到后面,鄙视之意尽显。 楼挽裳知他不会说谎,可听到有人说萧盏的不是,心中依旧有些不舒服,便道:“萧盏从前确实如此,但近来我看他愈发识事知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谁知舒瑾旭嗤笑一声,十分不屑:“人人都知道永乐侯愚劣蒙昧,偏阿婉表姐妇人之仁,莫不是没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 楼挽裳这回是真的不高兴了,萧盏的变化她一点点都看在眼里。且她有种直觉,就算他在外面依旧如故,可永远也做不出有害她的事情来。 她也知道表弟是为了她好,可就是听不得别人说萧盏不好,便沉下脸来,道:“阿旭未免太武断了些,先贤有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知他不会向善?世人皆将目光放在他的短处上,却未发觉他也曾仗义疏财、惩恶扬善,宁可得罪嘉王也要将那泼皮蔡平暴打一番,你能做到否?”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连声音都提高了些,众人都没有见过这样据理力争的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舒瑾旭更是被驳得哑口无言。 静王不禁侧目,心里纳罕,不知阿婉同永乐侯何时关系这般要好了? 第19章 【上元】 · 同舒瑾旭争论过后,楼挽裳也有些懊悔,她向来不是个刻薄之人,怎的会将话说得那般难听,真是昏了头! 看着瞠目结舌的众人,她蹙起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对不住,才刚是我想岔了。” 舒瑾旭还没缓过神来,倒是舒映涵上前拉住她的手,“表姐你也莫自责,是我哥这人油盐不进,你此番话也算是点醒了他,免得他依旧那般冥顽不灵,出去惹人笑话。” 楼挽裳动了动红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静王也伸手拉了舒瑾旭一把,对他使使眼色,后者讪讪地挠头,支支吾吾道:“表姐……涵涵说得对……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了,多谢表姐,让我受教了。” 他这样做,反使楼挽裳不知要怎么说了,两人又是一番推就。最后还是静王中肯地说上几句,将方才那幕揭过,气氛虽不如之前热烈,众人却也都玩得来。 楼挽裳一家离开之前,静王劝她道:“你莫怕与阿旭生出罅隙,他这人性子来得急,去得也急,不会放在心上的。” 见她还是有些在意,他捻了捻袖中的手指,道:“东澜派了新质子过来,父皇为显国力昌盛,将大办上元灯会。这样吧,到了那日,咱们叫上阿旭和涵涵一同去逛灯会,你看如何?” 楼挽裳抬眸撞进他关切的眼中,不由得红着脸点头,“多谢表哥。” 静王踱步上前,心也在乱跳个不停,低首看她,目光却温柔地仿佛要滴出水来,声音低低潺潺:“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呢?” 此语一出,楼挽裳从脸颊红到了耳尖,所幸戴着兜帽,静王只看见她将头垂得更低了,含羞的模样勾得人心痒,他只得狠狠掐着手指,才克制住自己未上前去拥她入怀。 · 年里大小宴席不断,与萧盏交好的各家公子哥儿吃年酒都不忘邀请他,以至于一刻也不得闲儿,直等到正月十三这日才跑来武安伯府,在门口遇见了正准备出去的楼宇恒,便作揖道:“大哥这是做什么去?” 楼宇恒拱手回礼,笑道:“友人设宴,我去讨杯酒吃。” 萧盏见他出了门,啧了啧嘴。他已不用小厮们引路,自己便举步去了正厅,先见过老夫人并义父义母,这才去找楼挽裳。 “我来时,见大哥出门赴宴,才知他也并非孤高之人,原来也有三五好友啊!”他感叹道。 楼挽裳笑他莫名其妙,道:“你哪里瞧见他孤高了?” 萧盏一愣,“是沈二说的,初三那日他娘带着他回门儿,没见着你们兄妹,只当是赶巧,初九那日他做东请戏酒,便和我说他递过几次请帖,大哥俱不肯赏脸。” 楼挽裳掩口轻笑一声:“原是这么个‘孤高’法儿啊?沈弘彦与我同岁,却整日无所事事,还一门心思想同他大哥争爵位,我兄长自是看不上他,只是顾着亲戚脸面不好太难看罢了,他的酒筵又如何会去?” “原是如此啊!”萧盏挨着楼挽裳在大炕上坐下,忽地问道:“那我名声也不好,大哥可也是在敷衍我?” “那怎么会?你原先是混了些,许是一时蒙昧才走了偏路,如今不是慢慢往正途上改了么!”她抬手点了点他挺翘的鼻尖,笑道,“我大哥不是好赖不分之人,你既肯浪子回头,他又怎会瞧不起你呢?” 萧盏虽不知道他的婉姐姐前些天为了他险些同表弟吵起来,此刻听见她说这话还是十分受用,想着必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方不负姐姐的一片心意。 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他才想起此次过来的目的,嬉笑着凑到楼挽裳跟前,扯住她的压金广袖用手指轻轻摩挲,道:“听闻今年朝廷从阜陵运来好些花灯,又举国搜罗制烟花的巧匠,就等着上元这晚呈上一场盛大的灯会供人观赏。姐姐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楼挽裳挑起杏眼歉疚地看他:“并非我不愿,而是我一早便与静王表哥讲好了,怕是不能答应你了。” 萧盏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手上也停了动作,任丝垂的布料从指间溜走。 半晌,楼挽裳以为他必是要发脾气了,却见他牵强一笑:“怪我迟了,也怨不得旁人。” 见惯了他的任性,这般隐忍的态度着实惹人心疼,尤其是一双清灵的眸子此刻半含落寞,直教人恨不得捧出揉碎的心肝给他瞧瞧才好。 楼挽裳有些无措,咬着下唇琢磨了许久才道:“阿盏,是我不好,早该想着你会喜欢这种热闹……” 他抬眸扫她一眼,神情低落地打断她道:“我并非爱凑热闹,只是渴望与姐姐同赏这火树银花罢了,既然姐姐不在,那我自己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楼挽裳还想安慰他几句,就见他站起身来告辞,连句挽留的话都来不及听。 “唉!”她躺在暖炕上,拿了帕子盖住脸庞,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是许久不曾交际,怎得四处得罪人? · 元宵之夜,静王着一身蜜合色绸杭锦袍,外罩莲青斗纹番丝鹤氅,腰缠玉带,发束金冠,从宫门口乘马车来至武安伯府,由小厮通传之后,进门先给老夫人拜年。 老夫人同儿媳舒氏的眼光一样,对静王喜欢的不得了,已然将他当成孙女婿看待,一面命人速去请二位小姐过来,一面客套又不失和蔼地同他寒暄几句。 楼挽裳一出现,自然吸引了静王的眼光,碍于老夫人在场,他也只好略看上一眼便匆匆撇开。舒氏有心给两个孩子创造相处的机会,便笑道:“阿旭和涵涵还在等你们呢,快些走吧!” 楼宇恒和楼宇尧都被武安伯带去同僚家中拜访了,无法跟来,静王便自动自发地担起照顾两位表妹的担子来,亲手将两人扶上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阿玥在场,两人便不算孤男寡女独处,即便如此,楼挽裳脸上的红晕还是一直没有消退,马车里面虽然宽敞,她却觉得和表哥离得太近,心跳太快。 楼思玥还是一派懵懂,笑容烂漫地一会儿拉着姐姐说话,一会儿挪到表哥身边掀开车帘偷瞄外面。被她这么一闹,原先那点儿暧昧的气氛终于一点点消散。 去靖远侯府接了舒瑾旭和舒映涵,静王便不能再坐这儿了,转而和舒瑾旭坐进了舒府的马车。舒映涵捧了一盒阿玥最爱的牛乳菱粉香糕出来,显是刚出锅,还热腾腾的。 楼思玥狠狠嗅了嗅香喷喷的乳糕,一把抱住她,“表姐你最好了!” 舒映涵偷笑着看了眼楼挽裳,后者轻轻拧了拧阿玥的鼻子,笑道:“在家还说是阿姊最好,这会儿就见异思迁了不成?” 阿玥还窝在表姐的怀里,雾蒙蒙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粉红的唇微微嘟起,“阿姊若是此刻也变出一盒香糕来,我就说阿姊最好!” 楼挽裳被她气笑了,屈指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小猪,吃你的吧!” 阿玥嘿嘿笑着探手拿了一块香糕,讨好似的送到楼挽裳嘴边,让她先吃一口。 · 花明灯辉,流光映月,璀璨着从十里长街一直蔓延到护城河上。河灯瑶瑶,几乎铺满了整条河,飘飘渺渺直至镜湖,湖面波光粼粼,摇荡着精舫画船,天边玉轮团团,映衬着桨声灯影。 静王等人在街口便下了马车。游人如织,几名护卫散在周围,为主子们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静王站在楼挽裳身旁,同她说说笑笑,还买了一盏牡丹花灯赠予她。 同是表妹,另外两个也不能不送,阿玥得了一盏玉兔灯,舒映涵得了一盏莲花灯。 被这热闹的气氛影响,舒瑾旭渐渐释放本性,边走边对身边花灯指指点点,在几人面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见此,楼挽裳心中的疙瘩彻底解开了,时不时回应几句。 几人来到镜湖岸边,正准备租船游湖,便听见身后有人高喊:“婉姐姐!” 第20章 【暗流】 · 楼挽裳听得熟悉的声音,忙回过身去,便见到了萧盏站在高高挑起的明灯下对她笑得粲然,如画的眉目愈显精致。 萧盏原是同楼挽裳赌气,接了沈弘彦的帖子打算去喝酒,却被老夫人得知,勒令他少和那些纨绔来往。恰在此时太子造访,便主动请缨,说自己带表弟赏灯,必不能任他放肆。 萧盏起初还不乐意,一路上黑沉着脸,却在瞧见楼挽裳背影的那一刻乍然欢喜。 因是赏灯,热闹一番,楼挽裳自然打扮得喜庆,乳白色貂绒斗篷里面是大红如意纹妆花褙子,飞仙髻上金玉闪闪,珠翠莹光。手中花灯虽栩栩如生,却难比她一颦一笑。 萧盏眼睛晶晶亮,向她挥了挥手,复喊了声“婉姐姐”。 “阿盏!”没想到他也来了,楼挽裳一时惊喜地脱口唤他。一面将手中花灯交给随身侍候的语蓉,一面向他走去。 瞧见他冻红的双颊,她下意识抬手将他斗篷上的兜帽戴上,口中怨道:“白日也便算了,湖边夜里风大,怎得还这般粗心?回头我得说孙沪几句,他主子任性还就罢了,他答应我的话莫不是都给吃了不成?” 说着,她将责备的目光掠向萧盏身后的男子,刚要开口,却被唬了一跳,连忙欠身告罪:“臣女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并非她眼拙,只怪高大俊朗的太子殿下不及一身红衣且容颜秀丽的萧盏惹眼。 萧盏讨好地看了一眼太子表哥,将手从温软的暖手枕里抽了出来,握住楼挽裳的柔荑,将她扶了起来,踮起脚来亲昵地在她耳边呵气:“姐姐莫怕,有我在,表哥不会怪你的。” 楼挽裳水汪汪的眼睛里暗含隐忧,偷偷觑了眼面无表情的太子,便稍稍放了心,回握了下他的手。 静王看着前方身着同色衣裳的“姐弟”二人,不知怎的,心里烦乱,脸上却含着笑意上前去,先是同太子拱拱手,问道:“大哥如何也来了?” 太子无奈勾唇,将下颌朝萧盏的方向扬了扬。 楼挽裳见此,便知是陪他来的了,却又没傻到问他“不是说不来了”之类的话,而是笑笑:“今夜盛景,是该出来看看。” 萧盏也想到了前日自己对姐姐的抵触情绪,不好意思地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此时听着婉姐姐给他递了台阶,便笑了:“是啊,如此良辰如此夜,幸遇得姐姐!” 惹得楼挽裳笑意更盛,似春梅绽雪,脂沁珍珠。 静王不着痕迹地眄了眼他们二人交握的手,心里愈发堵得慌,偏生不好发作,按说永乐侯与他相比,还只是个孩子,论亲缘,明明自己与阿婉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论情理,他们彼此家中的长辈又都口头约为亲家。 但阿婉却同萧盏这般亲近,显然是长腻在一处才有的默契,无形之中让静王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 其他人并不知晓静王心中所想,他们见他与太子说完话了,也都迎了过来,欲同太子见礼。 太子穿着玄色常服来逛灯会,本就不想太过张扬,更不会让这些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在他们还未有所动作之前摆了摆手,道:“本宫微服至此,众位不必多礼。” 众人听后,皆颔首应了。独楼思玥快步跑上前,仰起头来看他:“伯玉哥哥,你可还记得我?” 太子一愣,问道:“你……叫我什么?” 太子名叫沐沉聿,“伯玉”是他的字,昭夏国如此矜贵之人的字岂是常人能唤的! 除静王和萧盏之外,其他人皆倒吸一口气。楼挽裳更是脱离萧盏的掌心,改去牵妹妹的衣裳。 楼思玥却歪着脑袋看了眼神色紧张的姐姐,又回答太子的问题,困惑道:“我叫你伯玉哥哥呀!难道……不是你么?” 她见了太子,便想到那日他救了自己的事来,自是十万分的感激。但是太子殿下不准人泄露他的身份,总该有个称呼吧?她曾偷偷问过岑玉表哥,他们兄弟二人只差了一个字,因而并不难记。 太子没有立时做声,楼挽裳提着那口气始终不敢呼出,都准备请罪了,却忽地听他溢出一声极轻的笑,为清绝的俊颜弥上一片柔和,他伸出一只手来,对雪堆玉砌的小丫头道:“阿……玥是吧?你来。” 这个只到他腰际的女娃娃只梳了双丫髻,上面盘着珍珠攒成的头饰,柔软的额发垂在脑门儿上,称得小脸儿圆润粉嫩,乖觉讨喜,让他想起了蹒跚学步时的胞妹,也有着这般温软的手心,也会甜糯糯地叫他“伯玉哥哥”…… 这满街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太子殿下独独牵着一个小姑娘,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柔软。 放下心来的楼挽裳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舒家兄妹,猛然想起舒瑾旭并不喜欢萧盏,便将步子迈得稍微大了些,遮住萧盏的身影。 见她是彻底将自己忽视了,静王这回是着实气闷了,又强插不进,只好同舒氏兄妹走在一起,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多了两位贵客,却没影响楼挽裳游湖的兴致,静王见此,忙去租了一座十分华美的画舫,本是想扶楼挽裳登上船舷,却被萧盏抢了先。 “姐姐仔细脚下——” “嗯,阿盏你也小心些。”楼挽裳又何尝不是与他互相搀扶,他虽学武,日渐壮实了,在她心中还是那个窝缩在大门口被冻得涕泪涟涟的小少年。 静王失落地收回手,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不知是庆幸多一点还是惆怅多一些,转身命人将自己从宫中带出的好酒拿上来。 太子眉头微微一动,道:“岑玉雅兴。” 静王一手负在身后,闻言,手指狠狠一捏,强笑道:“哪里哪里,原想着是我们兄弟姊妹之间小酌几杯以慰良辰,却不想偶遇大哥同侯爷。若蒙不弃,还请略饮薄酒,方不负今宵。” 往常在宫中相见,萧盏对温文尔雅的静王还算客气,可今次却有些看不惯他。真要讲的话,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刻更看不上他文绉绉的样子。 他暗地里撇了撇嘴,复笑道:“静王殿下未免自谦过头了!你既捧杯邀盏,我们岂有不领盛情之理?” 静王居高临下,睨着他凤眼之中的寻衅,微微眯眸,提起唇角,道:“只怕永乐侯看不上我这粗酿。” 萧盏低头笑笑,挨着楼挽裳坐好,才抬头道:“玉露琼浆喝得多了,偶尔尝尝粗酿也好。” 静王被他噎了一记,当着众人面前也不好同一个孩子计较,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没想到萧盏不依不饶地又补上一刀:“给我们这些个糙汉喝这个还就罢了,只是你明知有婉姐姐在,怎不准备些佳酿呢?” 静王气闷,不由委屈地看向楼挽裳,后者有些难为情地捅了捅萧盏的后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声道:“人家说的是自谦之词,你较哪门子的真儿?” 萧盏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遂讨好地对她笑笑:“是了,姐姐也莫较真儿,我开玩笑的。” 而后又对静王笑得纯真无邪:“静王殿下从宫里带来的酒自然是好酒,我不过是说着玩玩,倒惹得殿下恼了,是我的过错。” 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说他小心眼儿,静王使劲儿咬着后槽牙才挤出一个笑来:“侯爷童言无忌,本宫哪里就恼了?” 自从上次没有保护好婉姐姐,萧盏就不喜欢别人说他“年纪小”,总让他觉着这三个字就像在说他是废物一般。听得静王此言,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楼挽裳察觉出他浑身紧绷,生怕他又不高兴,忙将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摩挲,意在安抚,嘴上寻个话头岔过去了。 他果真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两人又攀谈起来。 太子的目光虽在两人之间逡巡,但不打算插手。一个是拥护自己的亲手足,一个是疼爱有加的亲表弟,暗流涌动之间,他也只能等到二人真说得没样儿之时再做和事佬了。 没成想两人还没说完,萧盏的思绪便被楼挽裳带过去了,他也放下心来。 这时丫鬟们温了酒端上来,楼思玥咂咂嘴,眼巴巴地看着太子面前斟满的美酒,道:“伯玉哥哥,我也想尝尝……” 太子看着她忽闪的大眼睛,顿了一瞬,方狠下心道:“不准。” 第21章 【生辰】 · 那日回宫之后,静王摇了摇头,于心内自嘲:挺大个人了,怎的还跟孩子计较? 他是没放在心上,可萧盏却是个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主儿,几次到宫中给皇后请安之时见到了静王,都要话里有话地拈酸。 萧盏自己尚未发觉,静王却看出了一丝苗头,暗自忖道,这永乐侯小小年纪便如此依赖阿婉,未免有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终究是个祸害。况几次交锋,他均落了下乘,外人是瞧不出什么门道,可他知晓,自己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又是位皇子,怎甘心被个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给比了下去! 但阿婉久居深闺,他一个外男不好动不动就去探望。她又知礼,更不肯同自己独处。这样看来,萧盏的身份和年纪倒比他便宜些。思来想去,他只好憋着一股劲儿,在阿婉生辰那日送上一对儿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望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二月十九是楼挽裳的十六岁生日,老夫人和舒氏主张好好办一场,武安伯等人也都十分赞成。 倒是正主儿推说道:“大哥成亲在即,祖母和母亲劳神劳力的,何必再添麻烦!” 老夫人笑着嗔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实,不过是一个生辰,怎得就累死我们了,你呀,分明是瞧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见她急着否认,又笑道:“你虽已过了及笄之年,却因过了这日便可搬回府里共聚天伦,在我们看来,也是个‘大日子’了。” 长辈们疼爱自己,楼挽裳也不好一再推辞,便点头受了。 萧盏兴冲冲来送贺礼之时,楼挽裳正对着静王送的手镯发呆。 男子赠手镯,多半都是那层意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没想到温润守礼的岑玉表哥竟会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着实被吓了一跳,其次才想起来害羞。 丫鬟在门口通禀:“永乐侯来了。”她方回神,像是被人察觉出秘密一般,脸色通红,对语蓉道:“收起来吧。” 语蓉捧了锦盒,一回身险些撞到了刚进门的萧盏,连忙矮了身子告罪。 萧盏心情好,不与她计较,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锦盒,嘴上问着楼挽裳:“姐姐得了什么好东西,还不教我看?” 楼挽裳脸上还没消退的红云又浓了几分,因记得在弟弟面前不能失态,强自镇定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对镯子罢了。” 萧盏好笑地问道:“不知是何人,竟同我想到一起去了?” 这么说,他手里拿的,也是镯子了……楼挽裳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走出来,此刻又想到这里,慌张地站了起来,道:“使不得!” 萧盏脸色微变,冷笑道:“为何使不得?何以旁人送的姐姐能收,偏我的东西收不得?” 楼挽裳一时语塞,懊恼地掐了掐自己,阿盏才多大,他哪里会有这般心思!都怪她自己想得龌龊! 她有心同他解释,又不好意思张口,若是不说,反而引得他钻进死胡同里。 见他面上果真更添怒容,觉着再不解释怕又添一段公案,只得着急地跺跺脚,拉着他的衣袖说道:“你先息怒,容我说两句。你年纪小,恐是不知这手镯的意义所在。但你我是姐弟,这意义便要另当别论了,方才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想岔了,眼下寻思过来了,不会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萧盏才不想听她解释,却舍不得甩开她的手。他听她话中带着讨好的意味,也心软了几分,只是一想到有人先他一步送了手镯,自己这副即便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也算不得是独一份儿了,既不能得婉姐姐另眼相待,倒不如不送。 他冷哼了一声,继续沉着脸道:“适才姐姐那般反应,显是没将我放在心上,如今却是晚了,姐姐想要,我还不想给了呢!” 楼挽裳盯着他的眼睛,却被他无情地避开,心里便难受起来,埋怨自己被人家静王的一对儿手镯给搅得糊涂了,以至于如今说上多少句好话都没让萧盏转变心意,只好落寞地垂下眼睑,愔愔无言。 萧盏也不想惹得姐姐如此,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锦盒,忖度了许久,还是收回到袖中,再不想待在此处,脚下碾了碾鞋底,道:“我走了,改天给姐姐补个别的。” 他说得迅速,走得也飞快,楼挽裳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摔了门上软帘,追到外屋时,只听得廊上一路靴子响。 这厢楼挽裳便不想看见静王送的手镯,真恨不得给他退回去。冯嬷嬷恰好进门听到这句,忙劝道:“好歹也是静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小姐即便不喜,也不好这般明晃晃地打他的脸呐!” 楼挽裳手指绞着帕子,咬唇急道:“嬷嬷不知……”却蓦地收了音,叹了一声,“算了。”吩咐语蓉将这东西收起来,眼不见为净。 等冯嬷嬷问了听芙,才得知静王送的礼物是什么,不由抿着嘴笑道:“咱们小姐那是害羞着呢!”听芙耸了耸肩,心中总觉着不是这么回事。 却说萧盏回府之后,越想越不舒服,将锦盒“咣”的一声砸在炕桌上,吓得丫鬟们噤若寒蝉,纷纷推着代云上前伺候。 孙沪不满这些小蹄子欺负代云老实,恶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他本就长得膀大腰圆,故作凶状极类恶人,丫鬟们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上一步。 代云拽了拽他,道:“孙大哥不必如此,她们也是为难,公子的脾气你也知道,若不是看在我原先伺候过老夫人的份儿上,也是要挨罚受骂的,她们不过是看我平日里在公子面前能递上些话,这才教我去的,许是没甚恶意。” 孙沪发愁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刚刚做得欠妥,代云妹妹没被侯爷罚过,在外人看来算是受宠的,又有他护着,怕是无形中树了敌,只好道:“也罢,你自己谨慎些,侯爷若是给你气受,你就、你就、就……”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总不能说自己去给她出气吧! 代云心下领情,笑得双靥生霞,道:“行了,我知晓孙大哥是为我好,你放心,我早就摸清了,大多时候公子气恼都与楼家小姐有关,我只要多讲些好话,保准儿他高兴。” “那是我小看你了!”孙沪也笑笑,放她去了。 代云沏了一壶芬芳馥郁的香片茶进屋,瞧见萧盏正和衣倒仰在窗边大炕上,白底小朝靴上沾着的污泥也被他蹭到了上铺着的猩红条毡上。 她也不笑,神色悾悾,道:“公子若是要歇着,只吩咐婢子们便是,也好更了衣,睡在暖乎乎的被窝儿里才舒服!” 萧盏几次遇上拎不清之事都被代云一语道破,因此,见她来了便立时弹坐起来,问道:“我问你,赠人手镯可有何寓意?” 代云倒杯茶给他,目光在锦盒上转了转,道:“可是楼小姐忌讳这个?不肯收?” “怎么?当真让人难堪?”他神色陡然一紧。 代云想了想,还是将这个讲究说给他听,末了说道:“楼小姐毕竟是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公子您又是个男子,总归……” “你是说婉姐姐把我当男子看待了?”他打断了她的话,猛地站起身来,一脸惊喜。 代云愣了愣,迟疑地点头:“大抵是吧……”心中却疑惑,这话怎么问的,不当男子看待,莫非楼小姐一直当公子是个姑娘? 萧盏一时喜不自胜,从锦盒里取出那对儿镶金翡翠玉镯仔细端详,最后又交给代云:“帮爷好生收着,既然姐姐不肯要,我就另送他物吧!你去私库把我娘留下的那套压箱底儿的头面找出来。” 这些东西本是由老夫人代管,只是他前些日子偶然发现了那对儿玉镯,觉得雍容华美,与婉姐姐十分相配,便张口讨要,得知是母亲的遗物,索性全部搬回了私库,可以慢慢送给婉姐姐了。 萧盏的母亲是东澜国的皇室宗女,虽然生于蕞尔小国,吃穿用度却无不精美,手中好宝贝不少。 那套薄金镶红玛瑙头面自然也是巧夺天工之物,萧盏带着它们,在开宴之前送给了楼挽裳,眉开眼笑的模样险些让她以为昨儿的不欢而散是个错觉。 第22章 【约定】 · 萧盏失眠了,眼眶之下的青紫在白皙的脸上清晰可见。 他昨日从楼挽裳的生日宴上回来便有些魂不守舍,醉醺醺地去祖父那里定省,又吃了一通排头,还是老夫人圆了几句,才放他回去休息。 代云问他,他也不肯说,只呆愣愣地盯着床顶上的纱幔,却在人冷不防时蹦出一句“我不要姐姐嫁人”此类的胡话,将她吓一大跳。 她在一众丫鬟不解的目光里叹了口气:又是因为楼小姐呀,公子真是魔怔了…… 数次劝说无果,代云又不好去禀报熟睡的老夫人,只得任他独自痴狂,又怕他半夜想不开,另安排了两个小丫鬟陪自己值夜,也好有个照应。 夜间她几次进去查看,都只见他双目无神,好似望着虚空,又好似透过虚空看着某人。间或传来低啜之音,她端了灯烛近前看去,便能瞧见他脸上漫过两行清泪。 第二日,不止是他,下人们一夜未睡,也都无精打采,不免被老夫人责罚,治了个怠慢并伺候不力之罪,真是让人有苦说不出。 老夫人也看出了孙儿的反常,先是问过代云,得知与楼挽裳有关,却不明白究竟所为何事。昨儿她虽也赴宴,却哪里知晓他们男人席上之事,只得将他心疼地搂到眼前,忙问细由。 萧盏起先摇头不肯言语,后禁不住祖母关切,缓缓吐出实情。 原来昨日静王也来了,二人相看生厌却偏偏因身份被安排在了同一桌,席间与人往来谈话,不免夹枪带棒。旁人或说没看出什么,楼宇尧那样机敏之人可是早就明白了这两人不对付,便寻了个解手的由头,叫萧盏陪他同去。 左右无人之时,楼宇尧劝诫他道:“他一个皇子,你一个侯爵,纵有皇宠在身,也不能恣意洒落不是?没得让人揪了把柄,告你一个藐视皇族之罪。” 萧盏嗤之以鼻:“凭他怎样尊贵,有我表哥一日,他便只能是个王爷。” 若遇旁的冥顽不灵之人,楼宇尧只管理都不理,可萧盏是他好友,又是大伯夫妻认下的义子,与他也算兄弟,便忍不住点他一点,继续道:“话虽如此,可那是在外。在内而言,容我说句长舌的话——我伯父伯母将静王殿下当作女婿人选,将来就是你我的姐夫,你便是看在长姐的面上,也不该对他随意顶撞。” “什么?!”萧盏一听,激动地拽住楼宇尧的衣领,大声问道,“你是说婉姐姐要嫁给他?!” 楼宇尧不想他这般激动,连忙用手堵了他的嘴,让他小声些,莫坏了长姐名声,“我也是听说的,做不做得数,最后还是得看长姐的意思,你可别出去胡吣!” 萧盏却上了心,回到席上便只顾喝酒,旁的一概不管,终是酩酊方休,回了府上却是醉而不倦,闭上眼全是婉姐姐出嫁的模样,愁煞个人! 目下祖母问他,他便委屈地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婉姐姐待我那样好,若是嫁了人,怕要将我忘了,若是将来再添个一儿半女,我便更不得受用了……” 说到后面,他莹润的眸中竟泛着泪花,看得老夫人一阵好笑,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劝道:“好孩子,你婉姐姐最是疼你,便是成了亲也是你姐姐,怎会不再理你?届时还有你姐夫一道儿护着你,岂不更好?” 萧盏愤然捶了捶桌子,恨道:“只怕旁人都嫌我厌我呢!若是婉姐姐当真嫁与沐淮屿那厮,我怕少不得让他编排!” 老夫人不晓得他是如何得知楼家欲与静王殿下结亲的,依楼挽裳淑贞守礼的性子,是不会将这事说与他听,心下便有了计较,道:“这起子没影儿的事你是从何听来的?净瞎操心!” “怎得是没影儿的事呢!是阿尧亲口说的!” “他说的又算不得准儿,不信你何不去问你婉姐姐,看她如何说呢?” 萧盏恍然,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迟疑,问道:“婉姐姐不会嫌我冒失么?” 老夫人微笑:“只要你不莽莽撞撞地劈头盖脸就问,你婉姐姐便不会嫌你。” “好!那我现在就去!” 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回去换衣服。 · 彼时楼挽裳正在睡晌觉,屋内袅袅燃着萧盏送来的荼芜香。 她今儿早上忽发现小日子来了,整个人便恹恹然,不愿走动,倚在大炕上看了一上午的书,午膳过后便顶不住了,困倦地睡了去。 萧盏来时,被浓烈的香气扑了满鼻。语蓉告诉他小姐在睡觉,他便老老实实地坐在外间喝茶看书。过了一会儿,他坐不住便转进里间看看,盯着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床幔干着急,索性在里屋的博古架旁乱转悠,语蓉等人劝也劝不住。 又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再按耐不住心中疑问,几步走近床帏,在语蓉和听芙的惊呼中一把掀开软帐,想要推醒楼挽裳,却在看见她红润的脸颊时堪堪住了手,不忍搅她睡眠,悻悻地放下秋香色帷帐,又坐回外间的大炕上,重重地叹上一口气。 最后是听芙翻了几本志怪话本出来,拿给他解闷儿,才使他终于不闹腾了,开始安安静静看书。 待楼挽裳醒时,他已经看了大半本了,正看到精彩之处,只听有人唤他一声“阿盏”,婉转的音色还带三分初醒时的喑哑,唬得他身子一抖,险些将话本甩了出去,不由怨怼地转过头来,道:“姐姐也真是,走路都没个声响!” 楼挽裳低眉浅笑:“若真有谁家女儿走路凿地有声,怕是被人耻笑了。” 她唇色淡淡却无碍如画的眉目,笑意动人。 萧盏也跟着笑了起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姐姐怎不多睡会儿?可是我吵着你了?” 她摇了摇头,却是瞧见了他眼底的青紫,心疼道:“可是宿醉折腾得没睡好?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若总如此,下回我可不敢请你吃酒了!” “怎会呢!”他将她拉到大炕上坐着,笑道,“我是男子,酒量好得很,姐姐莫要看不起人!” 楼挽裳掩唇而笑,逗他:“也是,英明神武的永乐侯,酒量自当了得!” 两人叙了会儿话,夫人舒氏那边打发了一个丫头过来,对着楼挽裳道:“大小姐,绣房那边说给大少爷做婚服的金线不够了,夫人言说由您掌管,特命奴婢过来知会一声,让您带了人去库房拿呢!” “我知道了,你且去吧,待会儿我便让人给绣房那边送去。” 那婢子告退,楼挽裳命语蓉带了对牌去库房,道:“此番便多取些出来,省得不够用,不过也得着人监督着绣房,别是被人克扣去了。咱家并非小气门户,却也得防那些个贪婪之徒,我常听闻,这金线极易私藏,若是发现什么人手脚不干净,便只管逐出府去,不必回我了。” 萧盏对楼挽裳笑道:“姐姐此番,倒是有了管家的款儿了!” 她摆摆手,道:“快别提了,我大哥还没成亲呢,便把我祖母和母亲忙坏了,我忝为长女,也愿为长辈分忧,却不想这些事可真真琐碎死人!” 提到长兄娶亲,萧盏眼珠转了转,试探道:“我听闻大哥的未婚妻子是婉姐姐的至交好友,那便是与姐姐年纪相仿了?” 楼挽裳不疑有他,便如实回道:“没错,我们二人同岁。” “她既谈婚论嫁,那姐姐不是也快了?” “这……”她眸色黯了黯,复又扯出一个笑来,“我尚不急,起码还得等个四五年呢!” “哦?这是何意?”萧盏已经喜上眉梢,却要佯装关心地问道。 楼挽裳没有抬头,便回道:“你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你问我为何要独自一人住在东郊别业?” 萧盏应是,她便将术士之言据实告知,听得他愤然起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世上还有这等荒唐事?为了几句谵语狂言便将你一人丢在别业数年?我怎没看出义父义母如此糊涂!” 楼挽裳拉着他劝了几句,最后笑道:“其实也并非是坏事,若我不在那里住上几年,又怎会与你相识?” 萧盏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便慢慢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信誓旦旦道:“今后有我萧盏在,姐姐便不再受那委屈!” 转念又想,姐姐命中忌早嫁,不是更合他的意?届时他到了娶亲的年纪,即便姐姐嫁人,即便他没了姐姐的陪伴,亦不会孤独,甚好。 思及此,他笑道:“姐姐可否与我约定?” 楼挽裳道:“何事?” 他薄唇微翘,清泠泠的眼眸明亮惑人,“你我约定,待我娶亲那日,方是姐姐出嫁之时,可好?” 第23章 【负荆】 · 萧盏那日得了楼挽裳的允诺,心中虽还有些道不明的情绪,却比之前舒服了太多,安心跟祖父习武。 定国公见孙儿日渐懂事,开始盘算着为他延请西宾,然而萧盏的顽劣名声在外,当世鸿儒无不介怀。他碰了几个钉子,便恼羞成怒起来,对着妻子抱怨:“一群顽固不化的老酸儒!还满嘴圣贤,殊不知‘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简直不可理喻!” 老夫人还没来得及劝,便见萧盏推门而入,也是一脸怒容,哼道:“我不用他们教!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 定国公虽也恼怒,却不准萧盏口出狂言,大喝:“休得无礼!” 老夫人搂了孙儿过来,安抚地拍了拍,转开话题问道:“丫头们说你适才又去了武安伯府,可是得了什么意趣?” 萧盏缓了缓脸色,道:“倒也没什么,婉姐姐前去朋友家赴约了,我和阿尧玩了一会儿。” 老夫人听后点了点头,赞许道:“楼三公子小小年纪便才名远播,你和他相处之时也要多学学人家身上的才情气度。” 他是真心佩服楼宇尧,故而听见此言没有反感。又想起方才祖父之言,道:“我同阿尧说了近日祖父为我延师一事,他向我推举业师,还说我可同他一道进学,祖父意下如何?” 定国公道:“他的业师,可是贺老先生?”萧盏道是,他连忙道:“贺家世代为帝师,学问品性皆乃上乘。我也曾拜访过贺老,只因他言年事已高、精力有限,我便作罢,若是他此番当真肯收你做学生,便是你的造化了!” 萧盏笑道:“阿尧已将我的文章拿给贺老先生看过了,贺老说我是璞玉待琢,愿意收我呢!” 老夫人喜笑颜开,念了声佛,道:“可真是了却你祖父的一桩心愿了!” 定国公也喜悦起来,嘱咐他道:“你可得争气些!” 他听了,傲然道:“这是自然!孙儿将来是有大出息之人,定要好好让那起子没眼色的人瞧瞧!” “好,好,好!”定国公大笑,拊掌道,“这才是我萧氏一门该有的气概!” · 萧盏春衫薄袖,打马来到武安伯府,刚迈进二门,便瞧见舒氏带了楼家姐妹两个正站在马车旁边。他前去见礼,问道:“母亲可是要到西陵山麓踏青去?” 舒氏含笑道:“正是呢,今日过节,我儿还来读书,可见用功了。” 萧盏笑嘻嘻的,一面摇头晃脑,道:“子曰:‘见贤思齐’,我同阿尧一道,怎么着也学了些用功之法。” 楼挽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道:“又在这儿混扯了,当我不知?阿尧正等着与你同去袚禊,你快去找他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他鼓了鼓腮,道,“要不我跟姐姐一块儿去踏青吧?” 楼挽裳好笑道:“当真?每逢上巳,水边众女云集,你还是莫跟去的好,以免冲撞了贵女。” 萧盏嗤道:“再贵能贵了皇后去么?我姑母尚不觉我唐突,偏就她们金贵不已!那干脆蒙了脸,再不出门便是了,何苦让旁人大好的春光里还避着她们!” 他这歪论听起来倒也有理,楼挽裳和舒氏相视而笑,后者拉过他的手臂,道:“我的儿,既如此,那便同我们一道前去吧!” 萧盏摇头,“还是算了,一想着要瞧见恁多的女子,我这头便有两个大了,倒不如跟阿尧去找朋友玩玩儿。” 舒氏便应道:“好,只是记得早些归家。” 楼挽裳也叮咛道:“可不许带阿尧跟那些不三不四之人混到一处,不然我可就不理你了。” 萧盏再三保证,目送她们的马车出了西角门才离开。 车里的楼思玥见姐姐放下了车帘,长舒一口气,窝进母亲怀里坐好。楼挽裳见了,笑她:“你还是怕他?有那么可怖么?” 楼思玥紧着点头:“煞星似的,也就姐姐胆子大些!” 引得楼挽裳敲了她一个爆栗,唬道:“这也是什么好话?休要乱讲!” 前些阵子,在萧盏还是那个混世魔王的时候,坊间有人说小侯爷生来的荣耀源于父母双亡,说他就是煞星,克死了父母,这话传到了他耳朵里,虽将传言之人一顿好打,却也跑来楼挽裳这里哭了许久。 舒氏知道大女儿是心疼萧盏,就是她自己,也对这个卖乖讨巧的义子十分怜爱,便也佯怒地看着阿玥,告诫:“你祖母疼你,我们也不愿抹了你那活泼的性子,但你也要记着,何事开得玩笑,何事开不得,再这般口无遮拦,看我罚不罚你!” 楼思玥乖乖地点头,“我知道了,再不说义兄便是了。” 舒氏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这样才乖,一会儿见了你阿凝表姐也不许没大没小的,听见了么?” 她“唔”了一声,闷闷道:“我可不敢同她呛声,她蛮横起来,连大哥都奈何不了!”说到这里,她又鼓起兴来,继续道:“姨母的性子顶多便是用‘飒爽’二字形容,没想到生出的女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啧啧……” 还没说完,又挨了楼挽裳一记敲,她便捂着额角咯咯笑。 舒氏也跟着笑道:“好啊你,如今连你姨母也编排起来,她可是白疼你了!” 她摇了摇头,“哪里就成编排了?我同姨母最为亲近,母亲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舒氏哼道:“这话你还是留着给你姨母说去吧!”楼挽裳在一旁笑看妹妹捏着母亲的衣袖撒娇,时不时搅上一搅。 · 三月已是暮春,但西陵山脚下的草木繁花却正是茂盛鲜艳时候,上巳节这日天朗气清,人们刚好前来踏青。西陵山位于京都西城门外,山虽不高,却秀丽非常、林麓幽深,有锦花瑞草,四时不谢,修竹乔松,万载常青。山中飞瀑冲贯石窍,如白练挂川,雪浪翻涌,沿山涧潺潺而下,淙淙清响,蜿蜒于苍翠之间。 此时水边丽人如荼,个个儿衣如彩霞,发似堆云,淡妆浓抹,千娇百媚,风姿艳艳,笑语盈盈。 舒氏带了阿婉和阿玥两个下车,便有文远侯府的丫鬟婆子们在此恭候,上得前来,笑道:“请姨太太、二位表小姐安,我们夫人和小姐嫌下方水流太缓,人也多,如今正在上游等着几位,怕是要劳烦姨太太移步了!” 舒氏点点头,“多走几步有什么要紧,你只管带路!” 冯嬷嬷和另外一个婆子搀着舒氏在前头走,楼挽裳一手由语蓉扶着,另一手牵着妹妹,目无旁斜,端端正正地走着,身后一群仆妇跟从。 姊妹俩都生的明眸皓齿,大的玉容花貌,小的娇娜可爱,走在路上便是一道艳丽景色,有与楼家熟识的夫人小姐便打起招呼,舒氏同女儿们也都礼貌回应。 有人赞叹,自然也有人嘈嘈嚓嚓地谈论,无非是说楼挽裳美则美矣,却注定不得早嫁,蹉跎至双十年岁,哪里还找得到如意郎君?怕是要同她姑母一样,嫁与人家作填房了! 说这话的人被旁边妇人噤了声,提点道:“这话可别乱说,人家同静王殿下是表兄妹,如今又是永乐侯义姊,怕是盯上了还未成亲的太子殿下,便是做个太子良娣也够这一家子鸡犬升天的!” 她们不知,这话传进一位华服美眷耳里,却是被她上了心,连带着打量楼挽裳的眼神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舒氏还在向前走着,一位张扬貌美的年轻妇人领着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娇俏姑娘拦路笑道:“大嫂这是往哪儿去?” 舒氏循声看了过来,脸上展出一个疏离的笑来,“是小妹啊,我带了她们姊妹去上游寻她们姨母。”说着便命女儿们见礼叫人。 此人正是旁人口中楼挽裳那个“嫁作填房”的姑母楼氏了,本是家中庶女,因姨娘早逝,老夫人又没有女儿,从小便抱养在老夫人膝下,吃穿用度也如嫡小姐一般,最后嫁给了原配病逝的怀远侯做继室,生下一儿一女。 儿子便是同萧盏交好的纨绔沈弘彦,女儿便是她现在带在身边的小姑娘,名唤沈莺。 舒氏最初嫁过来之时,这个小姑还没出阁,镇日抚琴作画,从不和她争管家之权,博得她十二分的好感。谁知嫁人之后便像是变了个人,极爱出风头,又好炫耀,门第之见颇深。对她这个大嫂还好,对二嫂的态度却同老夫人一样,嘴里时时刻刻叨咕着人家是小门小户出身。舒氏素来看不惯这等架势,逐渐疏远起她来。 楼氏只当瞧不出来,一味笑得亲热,又寒暄了几句,顺带着夸了句:“阿婉真是愈发出挑了,瞧这水灵灵的模样,放眼望去,竟是没几人能比得上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舒氏就是再怎么不喜,也得耐着性子听她说完,礼尚往来,也不忘赞了赞沈莺:“我看莺儿也不差,不过是年纪还小,再等两年长得开了,还不知是怎样一个风华佳人!” 楼氏赞扬侄女,就是想听大嫂夸她女儿,如今既已听到,也就心满意足地放她们过去了,待人走得远了,方低头对女儿道:“你可要好好向你表姐学学,那样的女子看上去才像是出身名门。” 沈莺有些不高兴:每次见了楼挽裳,母亲都会这般告诉她,况且距上次同楼挽裳见面不过才十几天,母亲又来老生常谈,着实聒噪!她虽心中不甚情愿,面上却是乖顺地点点头,“母亲教育的是。” · 许是贵妇人们都不愿去远了,河边越往上游走人就越少,舒氏携了女儿们沿水岸向上,渐至一处开阔地界,环境清幽宁静,周围尽是芝兰香蕙、直柏修篁,岚光锁翠,黛色含青。身后源泉清响,耳边亦有幽鸟啼鸣。 冯嬷嬷见到了不远处在亭子里歇脚的小舒氏,对身边夫人道了句:“姨太太在那儿呢!” 那边小舒氏也被人搀了起来,出了亭子,笑道:“你们怎么才来啊!” “出门时恰遇了永乐侯,便说上会儿话,方才在下边儿又同我那小姑聊了几句,来得迟了。” 小舒氏旁边那个小姑娘朱唇微嘟,秀眉双拧,显是被憋坏了,耐着性子同几人见礼,而后便拉过楼挽裳和楼思玥,道:“早知道我也不来这么早了!真真儿等死个人!” 楼挽裳知这个表妹只是被宠得性子直了些,并非真正刁蛮无礼之人,也不同她计较,小意赔礼几句,又使得她言笑晏晏。 楼思玥是打心眼儿里敬服姐姐,眼见着她三言两语便将撅着嘴的阿凝表姐给哄笑了,也趁着她这个高兴劲儿道:“我听人说山泉清冽,不如咱们也舀一瓢尝尝?” 芮雪凝知阿玥素来就是个好吃的主儿,却没想到她连山泉也不放过,便笑道:“味道自是甘甜,只是太凉了些,你喝了怕是要闹肚子了。” 楼思玥吞了吞口水,急急道:“不会的,连祖母都说我这脾胃能克化万物,区区山泉而已,我不怕!” 话音未落,便将芮雪凝逗得前仰后合,揉捏着阿玥的小手,顺了顺气才道:“傻丫头,还当是什么好话呢?”说完又是一阵娇笑。 楼思玥被臊得抽回手,抓着姐姐的衣袖,道:“阿姊你看!阿凝表姐取笑我!”却见自家姐姐面上也在忍笑,一时更加羞恼,跺了跺脚,跑到母亲身边告状去了。 这会儿除了她们一行,没有外人,芮雪凝便将双臂挂在楼挽裳身上,笑得愈发欢畅。 小舒氏一向疼爱小外甥女,见小家伙儿当真不悦了,便将女儿拎过来训诫一通。最后是芮雪凝说要自掏腰包请她去怡然居吃饭,楼思玥这才板着小脸问道:“这回不骗我了?” 芮雪凝忙矮了矮身子,拖着长音道:“我哪儿敢啊!”表姐妹二人这才又和好了。 进城之后,舒氏姐妹偶遇了故人孙氏。她是一位温柔素雅的夫人,几年前夫君外放藜州做刺史,她也随了去,前些天终于回京。几人多年未见,便有说不完的话。这孙氏只育有一女,年前也已嫁给了藜州总兵之子,并不曾回京,她这几日正愁没人说话,自是不会轻易放她们离开,硬要请二人到家中小坐。 敌不过孙氏热情相邀,舒氏姐妹二人恰好也不愿搅扰了孩子们的兴致,便说不跟着去怡然居了,让她们好好玩,叮嘱阿婉照顾好两位妹妹。因芮雪凝嫌婆子们碍手碍脚又素会说教,便让姨母和娘亲将嬷嬷们带走。舒氏姐妹只好吩咐丫鬟们小心伺候着,这才相携去了孙氏家中。 · 上巳节这日,人们结伴出游,酒肆饭馆的生意也比往日好做许多。怡然居乃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最初的老板是东澜人,将东澜美食传入了昭夏,逐渐受人追捧。而后一代传一代,到如今,已经算是京城的一大老字号招牌了。 楼挽裳等人站在门口之时,已经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昭夏王朝本就民风开放,开国初期尚有前朝遗留的让女子上街戴纱帷帽的习俗,但发展至今,京都已无此举,反而更崇尚欣赏美人。 堂倌也是满面堆笑,见这三位小姐之中,相貌最为出众的像是年纪最大的,便对她说道:“这位小姐,委实不好意思,本店已经没位子了。” 楼挽裳微微蹙眉,还未开口,芮雪凝已经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块镀金的牌子来,亮给他看,笑道:“这样呢?” 像是这般久负盛名的酒楼自然是不愁来客,但商人想在京中将生意做得顺遂,自然也离不开官府的支持。是以当年悠然居的老板曾做了五块金牌赠予当时风头正盛的五位大人,无论生意如何爆满,也要为他们预留出几间雅室。其中一位便是当时的芮丞相,也就是后来的文远侯,这块牌子也就一直传了下来。 堂倌立刻躬身,一面招呼她们进来,一面道:“恕小人眼拙,不知是文远侯府千金!” 芮雪凝也不为难他,道:“不妨事的,快带我们上去吧。”见他迟疑,又道:“你们不会是把我们家的雅间给了别人吧?” 他立即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三楼最大的雅间被一位公子包下宴请宾朋,虽未占贵府的房间,但他们醉后只怕会冲撞了各位。” “那就换一间,总还有吧?” “有有有!”堂倌笑道,“小人方才正愁如何对小姐言讲,不想小姐倒如此爽快!”说着便引她们上楼去。 他安排的雅间在四楼,几人刚走到三楼便听见了乱哄哄的言语声,如处闹市,其间还夹杂着莺吟软语,荒唐不已。楼挽裳等人听得脸热,忙催促堂倌快些走,却不防与开门出来的几个男子打了个照面。 楼挽裳下意识向后错了一步,低着头准备上楼,却被其中一人一把扯住,酒气熏天地笑道:“不想这教坊竟真派了如此尤物过来,躲什么?还不快来给大爷们唱曲儿!” 语蓉等丫鬟护主心切,一个个儿扑上去拳打脚踢,但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被他们轻易避过,反而被甩在地上。 芮雪凝见那些人一脸猥琐相,上前瞪着眼道:“你放开她!” 那几人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年纪更小的楼思玥,眼睛一亮,色眯眯道:“哟,这还两个呢!还有个小雏儿!” 堂倌被吓得不轻,连连道:“大爷们弄错了,这不是教坊里的歌姬,是良家女子!” 那人不信,又将楼挽裳拽得更近一些,得意笑道:“良家女子又如何?她若知道里面坐着的是皇亲永乐侯,怕是巴不得要来伺候呢!” 楼挽裳听了萧盏的名头,心中一震,又用力挣了挣,沉声道:“放开我!我是永乐侯义姊!” 那人灌了黄汤,已经醉了,又被美色迷住,哪还听得进她的话,只见她嫣红的小嘴一张一合,早就心痒难耐,拉着她欲行非礼之事。 芮雪凝和堂倌忙上前拉扯,语蓉和听芙也爬起来帮忙。楼思玥心中气急,拼尽全力用头向前一撞那人腹部,趁着他吃痛松力,拉着姐姐便退开。 那人捂着肚子骂她,她也不怕,扯着脖子大喊:“萧盏!你滚出来!” 其他人有些惊诧这个小姑娘的举动,冷冷嘲笑:“不要命的死丫头!” 楼思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边防着他们再过来,一边继续大声呼喊。 没过一会儿,屋内骚乱更盛,萧盏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衣袍褶皱,发丝微乱,眼神却凌厉非常,喝道:“哪个作死的在外叫骂?” 楼思玥见了他,还是有些怕,但一想到刚才姐姐受的委屈,便梗着脖子道:“是我!” 萧盏低头,一愣:“你……婉姐姐可在?”说着便抬眸四顾,果瞧见了被语蓉等人护在身后的楼挽裳,一脸喜色地迎了过去,“姐姐也来了!” 见她并不像往常那样对自己和颜悦色,猛地想起自己眼下衣冠不整,肃容道:“姐姐息怒,我并非胡闹来着,方才多吃了几口酒,在里间小憩了会儿,因睡相不好,才弄成了这样……” 楼挽裳冷冷地看着他,满心的失望,半晌才道:“阿尧呢?可是同你一起?” 那淡淡的目光射过来,萧盏觉得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中一惊,想到今天出门前答应了姐姐不带楼宇尧见他的狐朋狗友,不想却被捉个现行,支吾道:“是、是跟我一起来的……我、我、我却没让他喝酒、都是我挡了的……” 此时楼宇尧也走了出来,听见了两人的话,忙为萧盏开脱,“长姐毋怒,阿盏帮我挡酒来着!还有那些歌姬,都是去陪旁人的,我和阿盏一个都没碰!”说着还在长姐面前转了一圈,表明自己毫发无损。 楼挽裳累极,懒得再与他们啰嗦,垂下眼睑,淡淡道:“阿凝,今日扫了你的兴,改天我赔你便是。” 她虽未发火,却比怒骂更让人心惊肉跳,芮雪凝哪还说得出别的,只得乖乖应了。 萧盏上前还想解释,却见婉姐姐已然转过身去,叫上弟弟妹妹走了。 语蓉瞥了一眼情绪低落的小侯爷,自作主张地落后一步,待小姐下了一楼去,方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而后匆匆拜别。 那几人此时已抖得如同筛糠,见他眼锋扫了过来,立刻跪下求饶。 萧盏哪里肯饶过他们,尤其厌恶那个意图非礼婉姐姐之人,抬腿狠狠踩上他的手,不顾哀嚎,直将他手腕碾断方肯罢休。 出了气,他满心都是如何向婉姐姐道歉,便吩咐孙沪收拾剩下的几人,也不管自己这狼狈模样,径自骑马回府去了。 · 楼宇尧一路默默地跟着长姐出门,几次想要张口都被她冷淡的眼神给堵了回去。回府之后,便被楼挽裳罚抄了五十遍的《君子义礼》。 不想长辈忧心,楼挽裳和表妹等人一致商定,没有将今日之事告诉自己的母亲,还多给了那堂倌一些钱,望他守口如瓶。那堂倌机灵着呢,就算她们不说,也忌惮着小侯爷的性子,不敢乱传他义姊之事。 接下来的几日,萧盏在武安伯府前院下了学便去楼挽裳院子外面候着,却都被丫鬟们冷冷告知:小姐不在。 他一阵心慌,知婉姐姐这是不愿见他,便写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苦苦哀求听芙送进去。第二日再来,想着就算姐姐不愿面见于他,递张字条出来总是可以的,不成想连句口头上的话都没有。 武安伯夫妇不知晓这两人生了何种罅隙,见萧盏面上失落至极,都不落忍,派人前去跟大女儿说和说和。 楼挽裳搪塞过去,却依旧不见他,他便在院门口守着,待听芙出来,追问道:“你昨日当真将信给了婉姐姐?” 听芙本就嫉恶如仇,心中还记恨那天在悠然居发生的事情,自然不愿意给萧盏好脸,便不乐意道:“侯爷若是信不过婢子,往后再有这种递话的活计也莫托付奴婢了!”说完便扭身欲走。 萧盏慌忙将人拦下,拱拱手道:“听芙姑娘,算我求你,在婉姐姐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吧!” 听芙从没见过小侯爷在下人面前还能这般隐忍,想着自家小姐虽说眼下不愿见他,到底还是怜惜于他,迟早也会心软,自己再给他脸子瞧未免有狐假虎威之嫌,等他们二人和好了,自己就是个被发配的筏子。因道:“侯爷这话说的可真是折煞了奴婢,我们算是个什么东西,怎能左右主子的想法?奴婢看在您曾对小姐掏心掏肺的份儿上,同您说句实在话。” 萧盏巴巴地瞅着她:“请讲!” 她道:“过几日便是我们大公子大喜的日子,小姐着实有诸事要忙,侯爷您也别来扰她,不如回去安心读书,我们小姐见您诚心改过,许就释怀了。” 萧盏半信半疑,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好,你在婉姐姐跟前的时候确比我长些,我便信你,这就回去温书。” 听芙回屋之后,主动向小姐坦白了与小侯爷的对话,道:“小姐也莫怪奴婢自作主张,只是看着他怪可怜的……” 楼挽裳手里还捏着绣绷飞针走线,闻言头也不抬,轻声道:“罢了,我不怪你。”多一个字也不说了,只专心做针线。听芙道了声谢,便被冯嬷嬷叫去做事了。 三月十八乃是黄道吉日,宜嫁娶,楼宇恒与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赵清萱正式结为夫妇,因着武安伯是永乐侯义父的缘故,京中不少人上赶着巴结,前来观礼的人数众多,衬得整个婚礼热热闹闹,使得老夫人喜笑颜开。 萧盏知婉姐姐十分看重兄长娶亲,便借此机会献上大礼,还奉了许多吉祥话,让在座众人刮目相看,更使他们对武安伯一家肃然起敬——能降得住这小霸王,定不简单啊! 新娘子蒙着盖头,只能听见下边人在窃窃私语,便知晓说话之人是永乐侯。她从去年定亲之后便在闺中待嫁,外面发生的事情如若不是破天荒的大事,她一概不知。偶尔与楼挽裳会面也不曾听说她与永乐侯熟识,此时难免惊奇。 晚间洞房之后,她羞嗒嗒地和夫君躺在一处,想起这事便开口相问。楼宇恒自是知无不言,将自家妹妹同小侯爷之间的关系从头讲了一遍。 赵清萱听了笑啐:“好个婉丫头!竟从不与我说这个!” 楼宇恒紧着为妹妹正名,笑着拥住小娇娘:“他与你有什么相干,阿婉没事与你说这个作甚,我妹妹贴心,知道该与你常提我才是正经。”说着又是一番情动。 第二日一早,作为新妇的赵清萱双颊绯红地与夫君挨个儿认人,给长辈们敬了茶,也给平辈的弟弟妹妹们送了礼物。楼思玥嘴甜得很,将新嫂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逗得她脸红不已。 到了下午,萧盏又来了,还是没能顺利地见上楼挽裳。 拒了他半个月,楼挽裳早就消了气,却不想让他高兴太早,因此才没有答应丫鬟的通报。而后便听人说小侯爷匆匆出府了,心想他终是禁不住自己的冷脸,急了。 她虽没怎么表现出来,但还是担心自己这样是否太过分了些,连手中颇有趣味的话本也看不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丫鬟们的声音,说话的人太多,略显嘈杂,她也听不太清,只能从窗户里看到她们神色有异,便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听芙进门来报:“小姐您快去看看吧!侯爷正在院门口负荆请罪呢!” “什么?”楼挽裳扔了手中话本,站起身来,边斥他“胡闹”边向外走去。 此时院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想上前围观却又惮于永乐侯的性子,只远远围了一圈。 楼挽裳姗姗而来,先是挥手让众人散去,才走到萧盏面前,见他果真单膝跪地,赤着上身,背负荆条,不由沉着脸道:“你这是作甚!” 萧盏面上忍痛却故作坚定,道:“萧盏自知大错特错,唯效古人望乞姐姐原谅,姐姐一日不见我,我便一日不起来。” 楼挽裳见他此时还不忘用苦肉计来威胁自己,气得丢下一句“那你跪着吧!”便转身回去了,留萧盏错愕地抬头望向她的背影。 孙沪硬着头皮上前:“爷,您还是……跟上去吧!” 萧盏解下荆条,就这样光着上身闯进院子。之前的几回是他自知理亏,楼挽裳不让他进来,他便乖乖守在门口,这次的他心中气闷不已,便是谁也挡不住了。 他一溜烟地进了屋子,丫鬟们见他没穿衣裳,都有所避嫌,还是楼挽裳气急败坏地随手朝他丢了一条披帛,喝道:“赤身裸丨体的成何体统!” 萧盏乖乖将她那条嫩黄色披帛罩在身上,遮住了白洁的肌理,向前凑挪几步,委屈嗒嗒:“姐姐当真不愿理我了么?” 楼挽裳睨了他一眼,见他这样不伦不类的,便吩咐听芙去三公子那里取件衣服,又命语蓉奉茶,见屋内只剩她和萧盏,方道:“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 萧盏见姐姐终于肯和自己说话,先前憋着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瘪起红润的薄唇,抽泣着点头:“姐姐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婉姐姐说如果他带阿尧去见不三不四的人,就再也不理他。姐姐说到做到,是他不好……想到这里,热泪便滚滚而出。 见他哭得狠了,楼挽裳倒不好摆脸色了,拿了帕子递到他眼前,叹口气道:“快别哭了。” 萧盏不接那帕子,反倒是一头栽进她怀里,双臂紧紧搂着她,呜咽之声渐渐扩成了嚎啕大哭,似要将这半个多月的委屈哭完为止。 楼挽裳再强的心堤也被这眼泪冲垮了,再次喟叹一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放柔了声音:“莫哭了,挺大个人了,传出去教人笑话。” 他好似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哭着,直哭得楼挽裳胸前一片湿热。春衫轻薄,她渐渐察出不妥来,又怕硬推开他再惹风波,便咬牙忍了,想着他幸好是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 萧盏哭够了,却不愿离开馨香的怀抱,尤其是背上有姐姐的手在轻轻安抚,虽然碰到了被荆条割破的伤口,却不觉疼,反而酥酥丨麻麻,道不明的舒服。他脸下还磕着一片绵软,比棉花还柔,不知是什么,便下意识地蹭了蹭…… 楼挽裳脸上一红,蓦地将他推开,因知胸前定是被眼泪浸湿,便侧过身子避让,道:“我叫人打水进来,你擦把脸,再让她们伺候你更衣。”说着便起了身。 萧盏急道:“姐姐!” 她背对着他,道:“我不走,就是去换身衣裳。”他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两人都整理完毕,便在美人榻上相对而坐。 语蓉沏了小侯爷最爱的玉兰香片茶,端上茶果点心之后便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萧盏捧了茶,一双眸子却盯紧了楼挽裳的脸,生怕错过一个表情,见她唇角动了动,似要说话,登时紧张地屏住呼吸。 “方才她们告诉我,你背上渗了血珠出来,可是被荆条伤着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老老实实地点头。 “方才怎么不说?”楼挽裳嗔他一眼,让人取了药膏过来,对他道:“去耳房待着,让孙沪给你先擦些,好歹缓上一缓。” 萧盏最会得寸进尺,又蹭到她身边,道:“别是原本不怎么疼的,经旁人笨手笨脚,再弄疼了我,还是姐姐给我涂吧!” 楼挽裳皱起眉头,刚想说他,就见他用泛红的眸子渴求地看着自己,嘴里还撒娇道:“好姐姐,你疼疼阿盏吧……” 实在被他磨得没办法,她再次屏退众人,止住他脱衣的举动,道:“就掀上去露出后背即可。” 萧盏“哦”了一声,乖乖照做。 荆条粗剌,他又肌肤白嫩,因而伤口不深,却排布密集,此时又渗出血来,楼挽裳瞧见了不免心疼,不由像那年哄磕破了皮的阿玥一般,吹了吹气,再轻轻地给他涂药。 他却享受地趴在榻上,歪着头笑,喃喃道:“我听人说长姐如母,没爹没娘的穷孩子大多是长姐拉扯大的,不仅给喂饭,还要换尿布,甚至给洗澡呢!为何我不早遇到姐姐……”没说完就被楼挽裳狠狠按了一把,疼得叫了一声,却是不明所以。 他身后,楼挽裳脸红了半天,似花娇艳。 第24章 【怀璧】 · 自从搬回武安伯府,楼挽裳的日子便不再枯燥,除却读书和绣花,还多了一项——外出。 舒氏掌着管家之权已经太多年了,如今已有些春秋,想做个甩手掌柜,便开始培养儿媳与大女儿,不止要教会她们管账,更要让她们出去见见世面,和世家贵妇们打打交道。 楼挽裳跟着母亲频频在各个宴会上露脸,逐渐才名鹊起,再加上颜色姝丽,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皇后本就因着萧盏而对她十分好奇,如今又听得她的好名声,更想亲眼见一见,便借着自己寿辰之势,宴请京中贵女,一方面也是想瞧一瞧这些姑娘们,为将来太子选妃预热。 明眼人都看出了皇后的打算,那些爱慕太子的女儿家自然做足了准备,而如楼挽裳这种没有心思的人自然要想办法“藏拙”。 皇后也知楼挽裳必定不会出这个风头,便指明了教她上近前来,面色和缓:“本宫常听贤妃夸赞你才貌双绝,又在永乐侯那里见识过你的绣艺和书法,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妙人儿,让本宫甚为喜欢。” 她这话说得不假,尤其是见了楼挽裳被自己当众夸奖,既没有局促不安,也没有洋洋自得,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怎么看怎么喜欢!她瞥见一旁贤妃笑得和暖,不禁有些嫉妒,人家相中的儿媳妇怎么就这般好呢!一想到太子的婚姻大事,她在心里又是一阵哀叹。 皇上也在场,一袭明黄龙袍衬得遍身威严,面上却一直乐呵呵地看着皇后,见她眉心若蹙,便知是愁太子了,笑着打岔:“咱们阿盏甘心认为义姊的姑娘,自然是有过人之处,梓童往后有的是时间与她好好叙话,今日便先欣赏歌舞吧!” 皇后听了,笑得明艳动人:“是妾身糊涂了,多亏陛下提点。”说罢,抬手着人取出一对儿玫瑰晶并蒂海棠修翅玉鸾金步摇赐给楼挽裳,便让她回去了。 楼挽裳回到原来的位子跪坐下来,直觉有一道不善的目光朝自己射来,抬眼时却没看见,倒是萧盏在对面席上笑得一脸得意,似是在跟她邀功。她对他勾了勾嘴角,他亦向她举了举杯。 静王睨了一眼萧盏带笑的脸,暗暗使力,捏着白玉杯的指节扭曲,面上却叫人瞧不出什么。 嘉王熟谙男女之道,早就看出静王假正经,嘴里轻嗤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美人,毫不在意她与萧盏之间的“眉来眼去”,倒是想起了那日刑狱司的人认错她的事情来了。彼时她一个弱女子,虽有萧盏在旁边,却也算不上撑腰的,竟能镇定如斯,四两拨千斤般挽回了萧盏对他的不敬。当真让人不得不欣赏啊…… 莺歌燕舞期间,皇后环视下面席上的各色女子,心里又生出兴致来了。京都美人这么多,还怕选不出与楼挽裳齐名的么? 皇后千秋节上,重头戏便是看贵女们以各种形式向皇后祝寿,有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入得了国母之眼,而有的人单是立在那里便自有一种风流。 京兆尹之女杜雪婧便是后者。起先皇后的注意力被楼挽裳吸引了,竟没有发现此间还有这样一个标志的美人儿! 皇后眼睛一亮,和善地问道:“你便是杜雪婧?今年多大了?” 她欠了欠身,俏生生地笑道:“回娘娘,臣女十五了。” 皇后点了点头,又细细地打量她来,果真姿容娇艳。肤如凝脂,面若芙蓉,双瞳剪水,身段玲珑。穿着一身蜜合色曳地望仙裙,夹杂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女子之中尚且不显,但单站出来便别具一格,彷如出水芙蓉。 皇后十分满意,又出言夸赞了一番,赏赐一套金掐玉赤金曲凤头面。 杜雪婧内心十分欢喜地谢了恩,表面却也学楼挽裳一样波澜不惊,自是又赢得了皇后的更多好感。她退回来时,路过了楼挽裳的位子,不禁对她抬眸一笑。 不过是匆匆一瞥,楼挽裳尚未察觉出她这笑中有何意味,也不好无动于衷,便弯了弯唇以作回应。 上巳节那日,杜雪婧在水边听到有人谈论楼挽裳,说她欲图攀附太子,心中警铃大震,便将她当做劲敌看待。经历了方才的交锋,她又放下心来,断定这楼挽裳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论心计凭手段万万不是自己的对手。 因皇后娘娘只赞扬了两个人,认为这两人堪为京中贵女典范,此次宴会过后,便有人将楼挽裳和杜雪婧并称为“京城双姝”。 杜雪婧听了很是不高兴,不禁同母亲抱怨自己的不满。杜夫人也认为女儿十分给自己长脸,对楼挽裳同样是看不上的态度,笑道:“我儿同她比什么,不过是些眼皮瞎浅之徒胡编乱造出来的名号,他们自是不知我儿比她强上许多。况且那楼氏女又偏有那么一个命格,蹉跎至二十出头,凭她多美也不过是明日黄花。” 杜雪婧娇柔一笑,说出的话却与笑容大相径庭:“是了,便是她进了东宫,也斗不过我的,难不成一辈子靠永乐侯的庇护?谁人不知小侯爷乃京中纨袴膏粱之首,那她可真是所托非人呢!” 母女二人越说越觉得楼挽裳根本不足为惧,而杜雪婧坐上太子妃的位子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时间久了,这“京城双姝”的名号不免传到了楼挽裳的耳朵里。她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群人着实无聊透顶,才会将背后议论姑娘家当做正经事来对待,便也没怎么在意。 倒是萧盏颇为不悦:“还‘双姝’呢!她哪点儿配和婉姐姐相提并论?” 楼挽裳知他最是追捧自己,却也不愿见他踩低旁人,便道:“左右不过是些玩笑话,何必当真呢?我活我的,她过她的,本不相干的两个人便是被扯到一起又有什么要紧的!” 萧盏不以为然,仍是哼道:“少不得是她自己吹嘘出来的,借着婉姐姐的名声宣扬自个儿,其用心深沉可见一斑,姐姐千万离她远些,免得惹火烧身!” “知道了,你可少操点儿心吧!”楼挽裳笑着在他腮上拧了把,“专心读你的书去。” 萧盏又想到了近日听到的另一传闻,心里一堵,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坊间都说太子妃八成就在你和那个杜什么的之间来选,姐姐,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嫁给太子表哥么?” 楼挽裳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收,见他问得认真,便将训斥之言咽了回去,也严肃回道:“外面向来风言风语最多,你莫要偏听偏信,太子龙章凤姿,不是我所能高攀的,别说我不想嫁入东宫,便是我当真想嫁,也不是自己说了便算的。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为紧要,哪有女儿家心悦于谁,便拼了命要嫁与人家的事?” 萧盏原本是想打探她的口风,但听了她的话便忘在一边,只顾着不同意道:“姐姐这种想法可要不得!自己的终身大事怎能由着旁人胡乱支配?要是父母给你配个聋子瘸子,你也欢天喜地地嫁过去不成?” 楼挽裳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过一会儿又发觉自己被他带偏了,便反驳道:“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世上虽是真有那些不顾儿女后半辈子的父母,但我家中长辈断不会如此戕害于我。” 萧盏也不知怎得,听她这样说,由胸腔烧起一股邪火,“噌”地上前,直盯着她的眼睛:“他们为你选的是沐淮屿对不对?你也觉得他是良配么?” 往常提到岑玉表哥,楼挽裳还会脸红一阵,今日从萧盏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却是感到有些怪异,蹙眉认真想了想才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盏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却隐约知晓这个答案并非他心中想要听到的,胸中那股无名之火还未消退,他一把抓起楼挽裳的手,那句在脑海里盘桓了许久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那姐姐有心悦之人了么?” 楼挽裳对上他清亮莹润的眸,微微一怔,一时忘记抽回自己的手,半晌,依旧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又是这几个字!萧盏顿时萎靡下来,像是泄气的皮囊,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屋内鸦雀无声,语蓉等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楼挽裳捏着帕子用手指来回绞着,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却觉得好似说什么也不对。 她正绞尽脑汁之时,忽听得萧盏出声:“也是我管得宽了,父母尚且健在,哪有弟弟干涉姐姐婚事的道理,姐姐别恼我就好。” “怎会呢!”她连忙接过话来,“你也是为我着想,我感激还来不及,又何来恼你一说?” 萧盏好似想通了,因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道:“不管怎样,姐姐只要记着同我的那个约定就好。” 楼挽裳见了,也在心中长舒口气,笑道:“你且放心,我既与你击掌为誓,自会遵循到底。” 第25章 【开窍】 · 一家有女百家求。 先前人们都以为太子将在“京城双姝”之中至少选一人为妃,却不想过了大半年依旧没有动静,这才恍然大悟,太子爷这是谁都没有看上啊!于是他们的心思便活泛起来,纷纷托冰人前去这两家说媒。 武安伯府态度还和软些,舒氏虽属意静王,但因尚未定亲便没有将消息透露地太早,也不曾把话说死,只言女儿反正也不急着出嫁,晚几年再考虑也不迟。 有的夫人不甘被这样婉拒,上门拜访时笑道:“我知道令嫒的命格与旁人不同,但晚嫁在咱昭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况且令嫒天生丽质、秀外慧中,谁家娶了不是幸事一桩?若是楼夫人看得上我们家,先定下这门亲事,等令嫒到了年纪再完婚便是,这样我们也心安不是?” 舒氏见她说得实在,便也坦言道:“并非我们家眼高于顶,令郎年轻有为,京中不少人家都想招为东床,只是眼下离我家阿婉嫁人还有个四五年呢,其间变数太多,不好定太早了。” 这也是她为何不早早让阿婉同静王定亲的原因,时间太长,有些事又往往瞬息万变。也不是她咒女儿,凡事都怕个”万一”二字,若是遇到了事情再退亲可就不好看了,不管是何缘故,人们总是对退过亲的女子妄加揣测,于她名声无益。况且,若是静王有意要求娶阿婉,自然会等得起,若是他不肯等,那她再为女儿寻觅良人就是的,京中好儿郎多得是,何愁没有乘龙快婿! 那夫人知舒氏说的也是老实话,都是为人母的,她也理解,虽颇惋惜,却只得放弃了。 这下人们便将目光全部投放在了杜雪婧身上,说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 杜雪婧不由气结,摔了茶杯让母亲将那些人撵出去:“他们是什么人,也配肖想我!” 杜夫人一开始还拒绝冰人,时间久了却慢慢转变了态度,还劝慰女儿道:“我看这些男儿个顶个儿的优秀,我们何必一竿子打死呢!不是娘给你泄气,你看这都过了大半年了,若是太子果真有意于你,也不会没个表示,你听娘的,别太固执,不能钻进死胡同就不出来了!女子娇艳的年纪转瞬即逝,可别等错过了再知后悔啊!” 这话说得杜雪婧嘤嘤啜啜,不住落泪。实在是被母亲直接挑破了她心中隐秘忧虑,千秋节过后,她被众人捧上了云霄,自己也因此十分得意。且她心中本就认定了太子,更不愿将凡夫俗子看在眼里。 她也被皇后娘娘召进宫中了几次,但皆与太子碰不到面。而且在太子生辰那日,她还大着胆子送了一幅绣图,却被他转赠给了皇后。这下她就是再笨也能想到,太子压根儿就不喜欢她。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得了?回家自怜自艾了许久,刚缓了缓,又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儿!这回她那些庶妹都该在背地里看她笑话了! 杜夫人见她以泪洗面,心中不忍,便将女儿搂进怀里,哄道:“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局面也非咱们一己之力所能扭转的,嫁不嫁得了太子,都是你的命数。” “女儿偏不信命!”杜雪婧含着泪,恨恨道,“命理一说,不过是软弱无能之辈聊以自丨慰之言,我何曾到了非要信命的地步了?我若真应了旁人,还指不定被偏院那些小蹄子们耻笑成什么样儿呢!好在太子殿下既没有选我,也没有选那楼氏女,只要他一日不娶,我便一日有机会,便是他娶了正妃,我宁为侍妾也是跟定他的!母亲也不必劝我了,女儿主意已定,此生非太子不嫁,旁人一概不理。” 杜夫人说服无果,见她如此坚定,也下决心道:“我只得你一个孩儿,不疼你疼谁?若你心意已决,我便是豁上老脸也要保你走上那个位置!” 然而过了两天,她们却得到一个消息:太子竟亲自前去武安伯府为老夫人祝寿! 虽然太子是微服而来,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因她们时刻关注着楼家,即刻便发现了此事。这可急坏了杜家母女。 杜雪婧捏紧手中绣帕,气道:“是我小看了楼挽裳,她竟有如此手段!” 杜夫人尚在分析,道:“许是殿下看在永乐侯的面子上……” “不可能,”杜雪婧断言,“若是如您所说,殿下大可着人送上贺礼,用不着亲自登门,还悄悄的,生怕别人知道似的!这里面要说没有隐情,傻子都不信!”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舒展眉头,道:“既然是我低估了她,那便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你是要……?” “母亲莫急,兵书上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且同她接触试试,非要掘一掘她的城府!” · 老夫人寿辰这天,孙媳赵清萱看戏吃果品时,忽就犯恶心,老夫人着人请来大夫,结果诊出喜脉,顿时大喜过望,忙教舒氏带着楼挽裳今日去北城外的寺里上香祈福,楼思玥见可以出门逛逛,便要跟着。 三人刚捐了些香火钱出了宝殿,迎面碰上了杜雪婧,她们还未开口,便见她笑容甜美,娇声道:“楼夫人、楼姐姐,可巧啊!” “杜小姐也来上香?”舒氏淡淡一笑,十分客套。楼挽裳也对她扬起一个轻轻浅浅的笑。 “是啊,我日前来此祈求菩萨允我一桩心愿,可巧就灵验了,我今儿特来还愿。”杜雪婧脸上笑意不减,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瞧见了两人身边的楼思玥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她,便俯下身,语笑嫣然,“这便是楼姐姐的胞妹吧?果真是个美人坯子!今年几岁了?” 楼思玥觉得这位姐姐长得也很美,但不知为何,这番示好却让她感到十分不适,她看看阿姊和母亲都没有做声,自己便有礼貌地回道:“九岁了。” 舒氏摸了摸她的头,慈爱笑道:“又忘了不是?前天才过了生日,还说九岁?” 楼思玥“噢”了一声,朝杜雪婧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忘记了,如今已是十岁了。” 杜雪婧掩唇笑道:“楼家妹妹着实可人。”而后想到了什么,又道,“前日生辰,不是和贵府老夫人同一天的?哎呦呦,和老祖宗一天的生日,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夸完了楼思玥,她又敛了笑,歉意道:“说起来,那日我与母亲都吃坏了肚子,没有亲自去给老夫人拜寿,真是罪过。” 舒氏摆了摆手,“这是说哪里话,贵府送上的汝窑天青花觚甚是精美,我们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承蒙不弃,还说什么谢呢!”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杜雪婧提议道:“先前时候我便仰慕楼姐姐的品格,只是怕贸贸然相邀再被姐姐厌弃,难得今日遇见了,就让我做回东,请夫人和姐姐赏个脸可好?” “这……”舒氏和楼挽裳面面相觑,显是没有想到她这么热情,略有些招架不住。楼挽裳想起萧盏曾对她说的离杜雪婧远些的话,便不是很想去。 杜雪婧瞧着她们面露难色,一时有些喏喏:“果真是我唐突了,搅扰了夫人与姐姐的好兴致,还请勿怪……” 舒氏这人最看不得旁人委屈,心中一软,道:“诶,不是怪你,而是我们今日确实还要旁的事情要做,并非有意推脱。” “真的么?”她立时喜笑颜开,“那便改日,我给楼姐姐下帖子,姐姐可一定要来啊!” 楼挽裳在她殷切的目光中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而后的杜雪婧果真三天两头便给武安伯府下帖子,不是登门拜访,便是邀约楼挽裳出门逛街游赏,一度让她苦于没有借口,只好依从。 几番接触,倒让她觉得杜雪婧并不像萧盏说得那般不堪,至少在为人八面玲珑这一点上,还是值得她去学的。 她们二人因被皇后赞赏,也有不少贵女想与之结交,或假意或真心,虚虚实实的,楼挽裳也懒得计较,对脾气的便多在一起玩玩,不喜欢的也不至于太疏远。而杜雪婧逢人便是三分笑,看似同谁都好的不得了,实则跟谁都不曾交付真心,看得楼挽裳直咋舌。 杜雪婧笑她没有见识,“说起来,楼姐姐家中姊妹和合,又无姨娘挑唆,自是不谙此道,不像我,若是没些心眼儿,还不得被她们捏得死死的!” 她这话说的,听上去像是在掏心窝子了,楼挽裳心中虽有些触动,却还是有所戒备。萧盏这人尽管混账了些,在看人这点上倒是精明得很,他怀有赤子之心,待人接物皆凭本心,是以敏感。她虽不愿将人都想得很坏,却也不敢轻易冒险,脂粉裙钗之间的勾心斗角向来不输于狼烟四起的战争,且往往让人找不到缘由,不知不觉便被绊了一跤。 因此,在她说完之后,楼挽裳只面露同情地道:“真是难为你了,” 杜雪婧见她说了这样一句便将自己打发了,只好又笑道:“只是与姐姐却用不着这些,这也是为何我独独愿跟姐姐接触的缘故,我知姐姐不似她们表里不一。” “这可真抬举我了,”楼挽裳语气中透着认真,半是试探半是敲打道:“我这人笨拙,也只知道投桃报李而已。” 杜雪婧见她没有如自己想象之中表现出亲昵之态,心中不禁愤懑,长叹这看似没有心机的人也不好糊弄,太不上道了! · 八月初四,是昭夏王朝约定俗成的游湖的好日子,镜湖上烟波浩渺,一座座画舫华美精致,出游之人大多是未婚男女,三五结伴,共赏良辰。 萧盏担心让静王抢了先,老早便和楼挽裳约好了,但在这日还是没有去成。 值此季节更替之时,武安伯府的老夫人忽然病了,昨日以前还只是得了小小风寒,大夫也说并无大碍,只好生将养便是。但夜里却忽发起热来,武安伯连忙去宫里请了太医出来,好不容易让她退下烧去,但整个人却恹恹不振,几乎是卧床不起。 赵清萱这阵子恰好孕吐,身子不好,舒氏又要顾着婆婆又要照看儿媳,实在分丨身乏术。楼挽裳仁孝,既心疼祖母,也愿为母亲分忧,更无心思去游湖了,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祖母侍疾。 萧盏也拎得清轻重,并没有怪姐姐食言,而是去宫里讨了上好的药材和补品,一齐送到了武安伯府,还不忘安慰她:“姐姐莫过忧心,老人家上了年纪,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在所难免,太子表哥听说之后,特命最好的太医来为老夫人诊治,她很快便会痊愈的。” 楼挽裳看了一眼服下药正在睡觉的祖母,拉着萧盏悄悄出了屋子,满面愁容,道:“你有所不知,我祖母得的乃是心病。” “为何?” “今年过年我叔父没有回来,惹得祖母惦念,年初我父亲为宽慰祖母,说朝廷将调任一批地方官员回京,我祖母满心欢喜,以为叔父定在其列,还托人打听了一番,消息八丨九不离十了,却没成想还是出现了变故。我家人迟迟未等到叔父回京,经过多方打探,才知……”她看了萧盏一眼,不知该不该说。 萧盏正听得入神,忙催她:“才知什么?” 她叹了口气,道:“才知有人徇私,将妻舅调回,顶掉了原属于我叔父的名额。只因我父亲素喜中庸,并无结党,更不想因此而开罪别人,出了这档子事也无处伸冤,只有哑巴吃黄连了。可怜我祖母年事已高,又思子心切,这才遭此一罪。” 萧盏听后,先是思索一番,沉声道:“朝廷上的事我也不懂,却也知道这等偷天换日之事着实可恨。婉姐姐放心,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后面还有太子表哥,以他的性子,定不会饶过这些狗官。” 楼挽裳大喜,向他矮身福礼,道:“如此便先谢过侯爷了。” 萧盏忙扶着她的手臂,笑道:“姐姐又打趣我了!” 事关楼挽裳,不管与她是否有直接联系,萧盏都格外上心,刚离开楼府便驱车进宫,径直去找太子,将事情说与他听,还不忘又提了一遍那徇私之人的名字,神色肃然道:“此人同那些卖官鬻爵之徒又有何区别?若是不严加处置,将来恐成我朝蛀虫啊!” 太子知他话中也有夸大其词的意图,却不愿拆穿。他说的那人和嘉王外祖家乃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了许久,皇上盛宠陈贵妃,对陈丞相也十分宠信,大有放任自流之意,以至于支持嘉王的那派人愈发不知收敛,企图动摇储君地位。太子这阵子正愁从何处下手收拾嘉王党,偏巧便有此一事,刚好做个引子。 他的心思自不会同单纯的表弟讲明,只略一沉吟,道:“你所言极是,我会想办法,你莫急,也教楼家不必担心,此事我自会还给他们一份公道。” · 那日,萧盏在铺子里为楼挽裳买点心,不经意间听到了两个媒婆打扮的妇人提到了武安伯府,便留意了一耳朵,这一听可了不得,方知自己错过了恁多消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先前在楼府见到了那些上门拜访的夫人原来是提亲的!只是如今上门的倒少了,不知是否是给婉姐姐定好了人家啊…… 急得他点心也顾不上拿,吩咐了孙沪一声,自己策马飞驰去了楼府。已然走到了楼挽裳的院子外面,才想到自己这样当面去问,姐姐脸皮太薄,自然不会说的。于是他收住了脚步,急急转去到楼宇尧的院中。 一见到他,便摒退众人,问道:“我问你,先前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娶婉姐姐?” 楼宇尧正在睡晌觉,被他一把薅起来,正是迷糊时候,闻言也没多想,便点头:“是啊,只是我伯母都给婉拒了。” 萧盏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又被他后一句给提了起来。 “家中长辈皆中意静王表哥,他们与静王相比,自然相形见绌。” 萧盏心中酸胀酸胀的,低声道:“那姐姐怕是要与静王定亲了……” “我却不以为然,静王虽仪表堂堂,配长姐还是不够。我自认为,男儿若是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便是有建功立业之志也是好的,如此才能当得起我的姐夫。静王,说到底不过是个闲王,手中没有实权,便是一辈子碌碌无为,长姐若嫁他,或许可以逍遥一生,却委实如珠玉蒙尘,可惜了。” 楼宇尧尚未察觉,却阴差阳错地说到了萧盏的心坎儿上,一番言论使他双眼一亮,附和道:“对对!我也觉得那沐淮屿配不上婉姐姐!”可想了一圈儿也没想出来谁才配得上她,便是太子都不够格,总觉得她像是天上的仙子,谁求娶都是在亵渎她的高洁。 他感觉自己云山雾罩,有些事正介于似懂非懂之间,心中有个隐秘的种子正在萌芽,想要撞破壁垒生长,却苦于无法,迟迟不能。 他浑浑噩噩地出府,恰好碰上来送点心的孙沪,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拎起食盒又去了楼挽裳那里,只是一个人安静下来之后,总有些闷闷不乐。 上次怡然居风波过后,萧盏已有大半年不曾同这些纨绔子弟宴饮了,他谨记上次被婉姐姐冷落的教训,无论是谁,也无论有多恳切的邀请,他都不予理会。 定国公府里有个在萧盏房里伺候的小厮名叫何达,恰好和怀远侯府看二门的小厮丁二是把兄弟。他见最近小侯爷情绪不高,时常一人呓语,便将此事当做稀罕事讲与丁二听,没成想这丁二竟记在心上,回去便与二公子沈弘彦说了。 沈弘彦等人一直苦苦等待,也没解开小侯爷那次的心结,听闻他最近略显低落,便动了心思,想道:萧盏向来是个没心没肺之人,突然便有了心事,而他又是十三四岁年纪,刚好情窦初开时期,想的事情八成与女人有关。他们正好可以拉他玩耍,旁敲侧击地问问,若是果真被他猜对了,凭着自己的经验,也好开导一二,以此增进“兄弟”情谊。 于是几人想了许多法子,终是将他请了出来。 怡然居是万不能去了,几人便将地点定在了卧云楼,依旧是叫了年轻貌美的歌姬作陪。萧盏既然肯来,便没有介意,反正他们玩他们的,他不碰便是。 然而情形却与他想的略有不同。 酒酣兴起,沈弘彦便对其中最为美艳的歌姬使了下眼色,她扭扭晃晃,十分妖娆地来到了自己身边,娇笑斟酒,他坏笑着在她白嫩的胸口上摸了一把,一抬眼,却见身边的萧盏诧异地看着他,不禁问道:“可是侯爷看上了这小妞儿?” 萧盏皱眉,不予回答。沈弘彦便知他这是又嫌弃自己轻佻了,朗声笑道:“你这人好没趣儿!也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已经给安排了丫头教我通晓人事,许是你家风严谨,尚未开荤啊!” “休拿这些混账话来扰我!” “诶?你别恼啊,你能说出这话来,是因为你还不懂女子的好处,等你也做了那事之后,便再难忘那*滋味了……”说着,他顺势将那歌姬拦腰抱到腿上,在红艳的唇上亲了一口。 萧盏哼了一声,起身挪远些。 沈弘彦一愣,而后爆发出声声大笑:“萧盏啊萧盏,没想到你长了一岁还是如此纯情!清心寡欲,不如去当和尚?不然往后你成亲了可怎么办,难不成教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守活寡么?” 萧盏双手一紧,问道:“成亲便要亲嘴儿?” 一句话问得沈弘彦险些笑岔了气儿,答道:“是啊,不止亲嘴儿,还有更……”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萧盏霍然起身,神色激愤,吓得他酒醒了大半,还以为自己哪句话没说好,又惹他不快,急急忙忙让大家安静,不敢再胡闹了。 萧盏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满脑子都在想:婉姐姐若是嫁给了别人,那就要和别人亲嘴儿了!即便是这样一想,他都控制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若那事果真发生了,那他必定会疯了的! 不行,不能让别人亲了姐姐,他都还没有亲呢!要是只能他一个人亲就最好了…… 想到这里,他眼眸倏地亮了,一拍脑门儿,大笑道:“我知道了!” 第26章 【心思】 · 太子果真雷厉风行,没过多久便将那个徇私的吏部尚书给查办了,连带着那人的妻舅也一并革职,如此一来,官位空缺,太子去吏部考察过武安伯二弟楼正则在地方上的政绩,对他十分欣赏,欲将他调回京中,一来是觉得他当得起,二来便是有私心了,若是他懂得感恩,知道是自己一手将他提拔上来,也好依附自己,而楼老夫人偏爱小儿子,武安伯又是个孝顺之人,定会朝自己靠拢。 拟旨期间,工部员外郎来报,说蕲州今年发了水,入了秋便重新修筑河堤,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楼正则走不开,若是后来的知州对情况不是很明了的话,怕是会影响工程进度,耽搁到冬日未免有些劳民伤财。 民生为重,太子也不愿凭着一己之私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来,只好作罢,另提亲信坐上那个位子,还不忘嘱咐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明年也要想办法将楼正则调回来。 此消息被太子通过萧盏传到了武安伯府,楼老夫人今年虽还不得见儿子,但好歹有个盼头,太子金口玉言,既然允诺,必定能够办妥,于是心情转好,身子也有了起色。 楼挽裳也不再忧愁,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而萧盏则觉得她每次都能笑得那样美,那样……勾魂摄魄,愈发让人迷醉。 · 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楼挽裳顾盼神飞地拉着萧盏讲最近从旁人那里听来的稀奇事,半晌没人搭腔,一回首便看见他像只呆头鹅,直愣愣地盯着她,眼神看似涣散,却又矍亮,唇被抿成一条直线,偏嘴角微提,似笑非笑。 楼挽裳起初还会脸热,见得多了便只剩无奈了,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阿盏,醒醒啦!”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轻轻推了推他,口中念叨:“莫非这人是魔怔了不成?” 萧盏“啊”了一声,回过神来,问道:“姐姐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楼挽裳凉凉地道:“什么叫没听清啊,你根本就没有在听。” 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脸颊迅速升起云霞,小声道:“是我错了,不该贪看姐姐……” 使得楼挽裳一僵,嗔道:“乱说什么呢!” 萧盏这才赶忙捂嘴,懊恼自己怎么将实话说出来了,便道:“姐姐勿恼,我是混说的。” 只是这之后,他只要目光触及了明眸善睐的楼挽裳,总是忍不住朝她红艳艳的唇上看去,脑子里便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婉姐姐身上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香,也不知亲上去是何种知觉,会像沈弘彦说的那样……销丨魂么? 可他又不知销丨魂是何滋味,但想起沈弘彦脸上那副餍足回味的样子,便愈发想要尝试。 楼挽裳渐渐察觉出不对来,他这眼神怎么愈发不成样子?与从前的亲慕不同,现在更加炽热,像是一团火焰,滚动着烧到了她的脸上。她只顾腹诽萧盏,却浑然不知自己脸红的模样如明珠生晕、暖玉生香,落在他眼里又是一番风情。 萧盏不受控制般越凑越近,楼挽裳只得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去,只是一动,后腰便抵到了硬邦邦的紫檀木炕柜,才知无处可退,眼见着他那张五官秀美的脸慢慢靠了过来,长睫微垂,浓密似鸦羽,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呼出的气息短促而温热,均匀洒在她鼻尖。 她手指紧紧抓着身下坐着的条褥,呼吸不由也放轻了。萧盏兴奋而又忐忑地闭上双眼,微微侧首,深嗅一口她颈间如兰似麝的幽香,心跳如鼓,虽看不到,却知她定是腮凝新荔,肌肤柔软滑腻。 他终于鼓足勇气抬了抬下巴,发颤的唇就要碰到她了,却听到一声雀跃的呼喊。惊得他蓦地睁眼,身子也被楼挽裳推开。 “阿姊!我方才在……”楼思玥挑开门上软帘,兴致勃勃地跑进来,却瞧见义兄在炕上没有坐稳,险些掉到地上去,而姐姐满脸通红,见她来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略显手足无措。她及时收声,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了?” 萧盏用手撑着炕沿稳住身子,也是一脸的绯红,表情不太自然,看向楼思玥时隐隐露出不悦的神色。 楼思玥本能地往姐姐身边挪了挪,还有些讨好地看着他,关心道:“义兄是没睡好么?都精神恍惚了。”可等她说完,却见义兄的脸色好像更黑了,她只好躲过他不善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转身面对姐姐,夸张地给姐姐使眼色,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妹妹的到来恰好化解了一场尴尬,楼挽裳脸上的热度褪得也快,失笑着看她,也不回答,改去问她:“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提到这个事,楼思玥顿时就忘了刚才的疑惑,声色俱茂地给她讲:“我方才终于找到木头狗的机关了!伯玉哥哥没有骗人,它真的会走,还会扭脖子呢!要是会叫就更好了!”边说还边比划,手舞足蹈的样子别提有多激动。 楼挽裳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那恭喜你啦!” “同喜同喜!哈哈,我可以去找伯玉哥哥么?我要告诉他,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他小瞧我啦!”她越说越兴奋,也忘了刚刚被萧盏恐吓的情形,转过去问道:“义兄可以带我去找伯玉哥哥么?” 萧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拒绝了。 楼挽裳不想妹妹太失落,便安慰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哪里那么容易见到呢,你也莫去麻烦你义兄。殿下不是与你约定了一个期限?到了时间他自然会来寻你,你好好等着就是了。放心,届时他若不信你提前找到了机关,我们都为你作证。” 楼思玥松垂下飞扬的眉,“哦”了一声。 楼挽裳看了她和萧盏一眼,见萧盏又发着呆,便想起方才的事来,揉了揉额角,蹙眉道:“我也乏了,想睡会儿。你们两个若是没旁的事,就先回去吧。” 楼思玥见她脸色的确不好,忙抬着小手去帮她揉太阳穴,道:“阿姊是不是被我吵到了?” “不是你。”她摇了摇头,又看向萧盏,狠心忽视他幽怨的目光,咬了咬下唇,道:“阿盏还不回去么?” 萧盏面上赧然,磨磨蹭蹭地起了身,也不敢再看楼挽裳的眼,只拱手行礼道:“姐姐好睡,阿盏告辞了。”说完便提步走了,倒更像逃。 楼思玥一直都没看透过这个义兄,总觉得喜怒无常,本欲同姐姐调侃他一两句,忽然又想到那次她和母亲的告诫,便歇了心思,再一看姐姐果真精神不佳,也回去了。 屋子里只剩楼挽裳一人,她跌坐在大炕上,将身子抵靠在炕柜上,抬手抚着胸口,似乎还残留着方才跳动的频率,却不知为何如此。 语蓉和听芙进来伺候小姐更衣,唤了她几声,才见她有了反应。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觉得小姐和侯爷今日都十分奇怪,看着又不像是闹了别扭。因几次见他们相处都摒退了众人,她们也养成了习惯,只要小侯爷来找小姐,便会带着一众丫鬟婆子退下,今日依旧如此,因而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楼挽裳躺在床上心中慌乱的同时,也有一人正辗转反侧。 萧盏策马回府,火热的心却丝毫没被西风吹冷,一回去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头栽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谁叫门也不理。 今天只差一点,差一点就亲到婉姐姐了! 他恨恨地捶床,又气得蹬了蹬床架,都怪楼思玥这个小混蛋!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亏得有楼思玥前来搅局,不然……唉,他自己还是太冒失了,今日明显是将婉姐姐吓坏了,即便没有亲到,姐姐都对他撂了脸子,若是真教他亲到了,虽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思,却有些得不偿失了,姐姐定会觉得是他冒犯了她,以后再不理他了可如何是好! 他不禁又开始懊悔自己冲动,本想着循序渐进,可一瞧见明艳动人的婉姐姐便什么都忘在脑后了,只想亲近。 那日沈弘彦之言如醍醐灌顶,让他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意姐姐的婚事其实是不希望她嫁给别人,那就嫁给自己好啦! 可他整日里浑浑噩噩,愚劣不堪,如何能配得上婉姐姐?只怕是玷污了她这块无瑕美玉。 从前他孑然一身,断不会在意旁人非议,可如今心中有了婉姐姐,便担心自己名声不好,会连累了她。若是姐姐嫁他,别人定说她有眼无珠,找了个无知蠢物做相公,即便姐姐善解人意,不去抱怨,他自己光是想到便会臊死了! 他虽有爵位在身,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依楼宇尧之言,静王那样的皇子龙孙都配不上她,那他区区一个侯爵不是更不成了! 他想好了,要去考功名,要去做官,只有手握实权才能让人服气,才能给婉姐姐长脸。 第27章 【雾凇】 · 晨光熹微,雾霭蒙蒙,负责洒扫的丫头们已经在院子里清扫飘扬了一夜还未停歇的小雪,屋里还没传出小姐醒了的消息,她们一个个儿便轻手轻脚,生怕弄出动静惊了主子。 最近几天总是下雪,早上阳光不强,让人有种尚未天明的错觉。老夫人上了年纪,晚上睡眠不安稳,晨间便有些贪睡,不想被人打扰,因此告诉小辈的不必来请早安,让她们也睡个懒觉。既然老夫人都这样说了,武安伯和舒氏更不会折腾孩子们了,自己也乐得清闲。 楼挽裳前几日起得还算早,但因无事可做,渐渐也赖床了,便是什么都不去想,单单躺在柔软的鹅绒褥子上,也让人觉得舒心。 今日亦是如此,她准时睁开了眼,却拥着暖和的锦衾翻了个身,侧躺着打了个呵欠,而后用葱白的手指挑开桃粉色薄纱帷,又拨开外面那层稍厚一些的藕荷色织锦帐,一双大大的杏眼水雾氤氲地向外看去,声音慵懒:“什么时辰了?” “小姐醒了。”语蓉和听芙闻声上前,将帷帐一层一层地撩起,挂在两旁如意样式的玉钩上,笑道:“时辰还早,方辰时初刻,小姐不多睡一会儿?” 楼挽裳摇摇头,依旧是侧躺着,乌黑的发丝缠绕在肩头,衬得肌肤欺霜赛雪,屋子里烧着地龙,有些干燥,她舔了舔微微起了褶皱的嘴唇,说道:“我有些口渴了。” 语蓉扶她坐了起来,听芙麻利地去倒水,冷热掺半,端了一杯温的过来。 她喝完水,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眼,淡笑道:“整日这么闲坐着,人都愈发懒散了。” “小姐可是想出去走走?”听芙取出腰间别着的一折,递给她道,“西街卢府的大小姐邀您去镜湖边儿赏雾凇呢!一老早儿便送来了帖子。” “湘儿怕也是闲不住的,我若不去,说不得便要堵到咱们家门口儿了!”楼挽裳笑着,想了想又道:“听芙你去知会夫人一声,语蓉你去看看阿玥醒了没有,若是醒了就说卢湘带着妹妹找我玩儿,问她去不去。” “是。”二人领命下去,另有其他丫鬟伺候她洗漱。但因语蓉和听芙是这一众丫头里手最巧的,楼挽裳便先用了早饭,等她们回来才开始梳妆打扮。 语蓉一面给她通发,一面说二小姐嫌外面天冷不愿出去。她点了点头,只笑骂了一句“小懒猪”便不再说话。 听芙正在挑选小姐今日佩戴的首饰,笑道:“依奴婢观察,卢小姐最是喜欢素梅样式的头面,小姐便不能戴这个,免得跟她撞了,以她的脾气,又要念上几句不得消停了。” 楼挽裳闻言莞尔,“你这丫头真真儿机灵,我几次见她都没发觉,亏得有你。”惹得听芙嘻嘻笑了起来。 卢湘是卢御史的嫡长女,比楼挽裳小上一岁。大抵有她父亲善谏的影响在,她说起话来也是半点儿不饶人,但好在为人真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歪曲事实,也不捏造话柄。且她母亲出身市井,不似高门贵女一样骄娇,她便也沾染了卢夫人的些许脾性,说出的话听似粗鄙,却也句句在理。 楼挽裳起先还同她有些看不顺眼,慢慢相处,竟比旁人还也合得来些,虽是通过杜雪婧认识的,却比和她的关系还要好些。 想起杜雪婧,楼挽裳有些想不明白。她当初为祖母侍疾,推拒了几回杜雪婧的邀请,而后祖母痊愈了,杜雪婧也没有再来找她。她不知道这个姑娘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她当初黏着自己,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因为“仰慕”她的品格而接近她,定是另有目的。但不管怎么说,如今她许是对自己失了兴趣,倒让她可以松一口气了。 听芙拿起一对儿赤银珍珠坠子在楼挽裳的耳边比了比,摇摇头,又换了一对儿翠玉银杏叶耳环,还是不行,最后灵机一动,翻出那对儿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终于满意了。 “还是侯爷送的首饰精巧,像是专门给咱们小姐打造的一样!”她本是有感而发,随口一提,“对了,已是许久不曾见侯爷过来了,小姐可是和他起了龃龉?我听看门的小厮说,侯爷从前院下了学便直接出府了,都不曾踏足咱们后院了。” 楼挽裳又何尝不知萧盏许久不来了,自从那次被她“赶”走,差不多快两个月没来见她了,让她从最初的羞恼渐渐变成了内疚。 阿盏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事去?那日许是自己看错了,他不过是想凑近些同自己说话,是她心里不干净,误会了他,伤了他的心,这才不愿见她。 但这些话她还是无法对丫鬟们言讲,只能咽下苦楚,云淡风轻道:“哪儿来那么多龃龉,我看侯爷是长大了,懂得用功了,不好再来内帷厮混。” 这原因倒是让她给歪打正着说对了一半。 萧盏十分后悔那日的冲动,生怕被婉姐姐认定是个浮浪之人,本想去找她道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怕是罪加一等了。因此迟迟不敢见她。 另外,他既然决心考取功名,就要下功夫了,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但效果却没有他预想的要好,连楼宇尧的一半都赶不上,何谈及第!他为此伤透了脑筋,愈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婉姐姐,更没脸面去见她了。 由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聪慧,却不是读书的苗子。那日他听人说,走武举一样可以步入仕途,心思又活泛起来。 只是在专心习武的过程中也没有丢掉习文,他知道婉姐姐才思敏捷,将来自己若是想要与她在一起,便不能落下,要是两人相谈之言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才真臊死他这张脸! 这日,萧盏和楼宇尧已经在馆内等了许久,都不见先生过来,而后一小童进门,告知他们先生抱恙,留了一题给他们,让他们去镜湖岸边观赏雾凇,明天交上来一篇文章。 楼宇尧显得十分高兴,拍了拍萧盏的肩膀,“走吧,权当散一散心。”当初他见萧盏将精力全都用在了功课和习武之上,还以为是一时热血,没想到竟被他坚持了这么久,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他虽然不懂萧盏为何在一夕之间开始追求功名了,但作为朋友,却也是无比欣慰。 萧盏叹了口气,道:“最近总有时不我待之感,只恨自己年幼无知,白白荒废了大好光阴。” “诶?阿盏倒不必哀叹,古语有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既幡然醒悟,那便再好不过了,只是这学问可不是靠那一朝一夕便可做成的,正如你们习武不能一蹴而就是一样的道理,不可操之过急啊!”楼宇尧少年老成,颇有语重心长之意。 萧盏点头,便也不再自怨,跟着他出去看雾凇了。 镜湖岸边,霜雪茫茫,噀天为白,雾凇沆砀。小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岸上人头攒动,三三两两指点着树挂冰晶,还时不时互相掸扫落在肩头的雪沫子。 镜湖上空的雪花飞飞扬扬,融入湖面便不见了踪影,湖上亦有小舟,舟上人影绰绰,拥毳衣,抱炉火,铺毡对坐,温酒煮茶,尽显风雅。 许是读了几本书的缘故,萧盏而今再见这等场景,只觉心胸开阔,吸进肺里的冷气足以荡涤躁意,一时又不由想起楼挽裳来,心中暗暗后悔。往年便听人说镜湖边有这等奇景,他却嗤之以鼻,认定这是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托辞,也没想着陪婉姐姐一同来看,真是失策! 他正想着,一个恍神,仿佛瞧见了前面树下站着的正是婉姐姐,他摋了摋眼,再次定睛,一时欣喜若狂,那个娉婷绰约的身姿不是她又是谁! 他急匆匆地理了理衣冠,正想抬腿,却猛地想起先前的事来,变得踌躇。 他还在犹豫,身边楼宇尧也已经发现了楼挽裳,忽地拍上他的手臂,笑道:“看!长姐在那儿,咱们去说句话。”说着便拉着他往那边走去。 萧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脚步,朝圣似的迈向楼挽裳。 她也发现了他们,略一怔愣,又露出亲切的笑容,将他们介绍给卢湘:“这是我家三弟,这是我义弟永乐侯。” 卢湘爽朗一笑:“我知道,一个是神童,一个是顽童嘛!” 她心直口快没有恶意,楼挽裳倒是怕萧盏介意,连忙看向他,却见他含着笑看自己,显是没有听到卢湘的话。 他本就是个模样俊俏之人,头戴翡翠镶珠银冠,穿着月白素面箭袖锦衣,外罩轻裘,腰系宝带。面如美玉,目若点漆,唇红齿白,身姿俊逸。此刻脸上蕴着笑,更添几分秀美。 就连卢湘带来的那个年仅十一岁的胞妹都对他看呆了,被卢湘拍了小脑袋都没回过神来。 楼挽裳看着他,忽然就像喘不过气一般,憋得脸上绯红,耳畔只听得心跳声咚咚传来。过了片刻,她的目光躲闪着,避开了他的注视,伸手推了他一把,小声道:“我这儿有女眷,多有不便,你还是和阿尧去别处玩吧。” 萧盏回过神,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哦哦”了两声,脚下一动不动。 楼宇尧离得近,听见了长姐方才说的话,便拉着他告辞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卢湘啧啧嘴,道:“我以前可是亲眼瞧见过小侯爷打人的,浑身的戾气掩都掩不住,没想到却如此听你的话,你可真厉害啊!”说着还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又凑近了一些,道:“能告诉我你用了何种方法么?” 楼挽裳侧目,“你问这个做什么?” 卢湘兴趣盎然,道:“这想必便与我娘常说的‘驭夫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了吧,年后我便要嫁人了,多少想学一点儿嘛!” “呸!小妮子胡说什么呢!”楼挽裳顿时红着脸啐她。 卢湘连连摆手:“你别急啊!我知道他是你义弟,我只是打个比方,又没说他是你男人!” “你还说!我、我不理你了!”楼挽裳气得想跺脚,但在外面又不好失态,只转了个身,快步走了。 “哎阿婉你等等我!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们一前一后地你追我赶,却浑然不知,湖上靠岸边停泊的一叶精巧小舟里,正有一双桃花眼饶有兴味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第28章 【近香】 · 萧盏虽是被楼宇尧拽走了,却哪里有心思观赏雾凇,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婉姐姐。此时他站在远处,却还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瞧着她忽就和身后那个女子玩闹起来,似雪中精灵,娇俏生动的模样滴溜溜打着旋儿就钻进了他的心窝里。 楼宇尧戳了他一下,好笑道:“我知道长姐美如画中之仙,可你也不必这般入神呐!” 他见阿尧并不知晓他心中对婉姐姐的想法,一时有种独自守着秘密的兴奋之感,便洋洋自得道:“你又懂什么,婉姐姐生得倾国倾城,人又好的没话说,便是教我天天在她身边也看不够!” “得了,你倒比我还像她亲弟弟!” 萧盏本想哼说哪个想做她亲弟弟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道:“亲弟弟还是你来做比较好,我就不跟你争了。” 楼宇尧啊楼宇尧,我萧盏怕是要做你姐夫了!到时候,让你这个于诗词歌赋远胜过我的神童对我一口一个“姐夫”地叫着,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咧开嘴笑,一排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比雪地还要晃眼。 楼宇尧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贺先生是教我们来赏景回去写文章的,你再磨蹭分心又没得可写了。” 一句话将萧盏拉回了现实,他嘟哝着楼宇尧煞风景,却还是认真观赏起树挂,一边绞尽脑汁地措辞。 楼挽裳那边玩得差不多了,已经坐上马车打算回府之际,听芙瞧了眼岸边树下还在摇头晃脑的三公子和小侯爷,问道:“小姐不去问问三公子么?也好一道儿回去。” “嗯,也好,那你去一趟吧。”她抱着手炉,依靠在车里,嘴角蕴笑,“仔细点儿,别摔了。” 听芙笑呵呵地应了,转身却没轻没重地跳下马车,冯嬷嬷笑骂她就是只皮猴儿,语蓉和楼挽裳对视一眼,皆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三人在暖和的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就听到听芙咋咋呼呼却不算大声地嚷着:“小姐!” 她也还顾及着是在外面,刻意压低了声线,待语蓉掀开一角车帘露出个头来,才弯着眼眸道:“侯爷说路上打滑,他要送小姐回府。” 楼挽裳听后,缓声道:“左右也是乘车,又不是徒步而行,哪里用他来送,还是莫要折腾了,告诉他,他的好意我心领了,让他自去家中吧。” 听芙“哎”了一声,正准备过去回话,便见小侯爷已经走了过来,踏着薄雪,脚步轻快,于是回身对楼挽裳禀报:“小姐,侯爷来了!” 楼挽裳不适地微动眉头,心中喃喃:“这孩子,当真让人没奈何……”叹了口气,便弓着身子准备去车外等他。 才刚掀起帘子露出小袄的一角便觉得身边像是刮来一阵旋风,伴着惊呼:“姐姐莫要出来了,外面冷着呢!”萧盏自己冻得鼻尖泛红,却正色对她说道。 楼挽裳被他一暖,终是现了笑意,“我方才都冻了大半天了,也还不觉怎样,又在车里缓了会儿,此时出来和你说说话,无碍的。” 萧盏还以为婉姐姐不想理自己了,方才见面都急着将他撵走,此时说是送她回家,不过也存着试探的意思,看看她对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没想到竟瞧见了久违的笑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既想念那些与她亲昵的时日,又坚定了想要娶她的决心。 他也不由微笑:“我知道姐姐金玉之体,受不得寒,方才是赏景便算了,这会儿要是为我着了凉,可就犯不上了。” 语蓉和冯嬷嬷见状,都有眼色地下去了,楼挽裳只好将他拉上了马车,与他并排坐在里面的绒座上,眼睑低垂,视线自然便落在了他的手上,想起方才拉他之时,他只碰了下自己的手,刚上来便放开了,不似他往日的作风,便知他定是自觉手凉,不想冰到她而已。 还是一如既往地贴心呐……她欣慰地笑笑,将手炉递给他,问道:“我送你的暖手枕可还在?怎得也不带出来?” “当然还在,姐姐送的物什我怎敢乱扔!”萧盏微微侧脸看她,凤眼含情。 楼挽裳被他的眼神惊了一刹,随即安抚自己是看错了,一时心慌,口不择言便道:“我送你的都是我自认实用之物,你倒不用,可见是个鸡肋了。” 萧盏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赶忙赔不是,“姐姐勿怪,我就是这么个丢三落四的秉性,往后还赖姐姐在身边多提点一二。” “你便是太过依赖旁人,自己的事情总要自己记着,旁人又不与你朝夕相伴,哪能事事靠着别人呢!” 楼挽裳完全是话赶话说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更深的意思,在萧盏听来,却是觉得姐姐在埋怨他,便稍显低落地道:“我自是省得这道理的,姐姐若是不愿见我,直说便是,何至于拐着弯儿地嫌我?我且两月未见姐姐,倒不知在你心里我已不得受用了,也怪我没有自知之明,想着上进一些会得姐姐夸赞,却不料,比过去斗鸡走马时还不招人待见。” 楼挽裳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关切之语竟被他如此拆解,倒显得她狼心狗肺了,一时气急,捏着帕子的指尖抖得厉害,指着他道:“我把你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丢下去算了!” 萧盏见她动了真气,印象中还没有将她气到这种地步的,即便是在悠然居闹出那么大的事端,她也不过是冷言冷语地晾了他些时日,哪像现在,杏目圆睁,柳眉倒竖,娇憨憨一张脸上通红一片。 他本是没往心里去的,不过是习惯于如此说来,好引得婉姐姐小意温存,软语安慰。往常都是如此,今日怎就不按他所想的路子来了呢……可惊出他一身冷汗,连忙去抓她的衣袖欲为自己辩解,只双手放开银炭小暖炉,又急着前倾,不慎将它跌落,偏巧砸在脚面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龇牙咧嘴之余,却不忘说话。 “姐姐息、息怒!我不过……” 楼挽裳见他确被砸地不轻,也不管他说什么了,抬手止住他的长篇大论,关切地说道:“要不要紧?” 萧盏稍稍活动了一下,除了些许疼痛,没有其他不适,便道:“没事,我皮糙肉厚,耐得住。不过也亏得是砸我了,若是偏了一寸,恐就伤了姐姐,我纵有十万根肠子怕都悔青了。” 楼挽裳见他还笑得出来,知没有大碍,不由念了声佛,“那鎏金的手炉虽看着不大,却沉实得很,砸这一下定不会轻了,幸好没有个伤筋动骨的,我让他们驱车,速速将你送回府去,也好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可别落下什么毛病。” 萧盏不太乐意,觉得是自己逞英雄未果,反倒让美人将自己送回去,真个窝囊! 楼挽裳对外面伺候的几人讲了,要先去国公府,却没说缘由,保全了萧盏的颜面。语蓉过去传话,楼宇尧没有意见,兀自上了后门的马车。 萧盏不想旁人过来搅扰自己同婉姐姐,便耍起赖来,说不想被别人瞧到自个儿把自个儿伤了,不准冯嬷嬷她们进来。楼挽裳也允了,让她们去坐另一辆空着的马车。 见她们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这边,萧盏总觉得自己的想法被人戳破,有些不悦道:“也是便宜了她们,我的马车舒适无比,从前更是没让一个下人坐过,如今我开恩让她们去坐,竟如此不情不愿!” “好了,她们何曾见过这般世面,有些惶恐罢了,等回过劲儿来,必是感恩戴德,领你的情呢!”楼挽裳哄道。 “也罢,人情世故我不大懂,姐姐说什么便是对的了。”他想起方才,神色一凝,小心赔笑问道,“姐姐……可还生气?” 楼挽裳看了他一眼,没忍住便笑了,“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记挂着这些!” 马车乍然开动,萧盏没有防备,身子一晃便蜇到楼挽裳肩头,嘴唇不小心擦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娇颜玉肌,怅怅然呆坐当场。 楼挽裳也被骇了一跳,回首瞧见他的呆样儿,也不知该气该笑了,连连咳了几声,就当没发生过,肃着脸,正襟危坐起来。 第29章 【偷听】 · 萧盏被楼挽裳的咳嗽声惊醒,羞赧地往旁边挪了挪,却不小心蹭到了脚面,疼得”嘶”了一声。楼挽裳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小心些。”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弯腰将手炉捞起,塞给了她:“还好没跌坏了,姐姐拿着焐焐手吧,我不冷了。” 楼挽裳摸着余温尚热的手炉,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方才只抱了一下子,估摸着还没焐热便把它摔了。她操心惯了,下意识地伸手去碰了碰他,感觉果然回暖了,便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萧盏确是不冷了,从蜻蜓点水般地轻触了她的面颊开始,嘴唇那里就开始发热,热流好似源源不断,流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又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火烧似的。 他表面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眼睛却是暗暗瞟着她,马车里面光线晦暗,他也不怕被婉姐姐看到了,索性又大喇喇地痴醉起来。 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吻让他没有丝毫准备,只觉唇边温软,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压根儿没尝出来啊!更别提沈弘彦所说的销丨魂了……唉,这大概就是圣人所说的“任重而道远”吧! 若是夫子知他如此毁谤先贤,定会被气个倒仰。可叹他习文不精,还在这里自怜自艾,想入非非。 楼挽裳本是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看,偶瞥了一眼萧盏的脚,不由自责。她自幼便被祖母教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一向自诩端然,方才却鬼上身似的,同萧盏发起火来,真是何必如此,她如何不清楚他的为人,便是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胡乱言语,心中还是记挂着她这个姐姐。 也许她知,却不愿去想,两个月未见萧盏,心中自是惦念,猛然被他歪曲了心意,难怪又急又气。 她凝了半天的神,渐渐觉出古怪来了,偏头向旁边看去。她虽看不大清,却明显感受到来自他的那道灼灼视线,跟两个月前的火热相比,更为尤甚。她委实弄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咬着唇瞪了回去。 半晌未觉那目光收敛,才想起来他和自己一样看不清,羞恼之下,抬腿跺了下他的脚。 “啊呦!” 暧昧的气氛被陡然打破,萧盏疼得叫道:“姐姐这是作何,莫非是听我说了皮糙肉厚还不信,要亲自试探不成?” 楼挽裳没绷住,笑啐道:“教你逞强,便是我这轻轻一脚都受不得,方才砸那一下该有多疼!”她才不信他什么皮糙肉厚,说是细皮嫩肉也不为过,当初他负荆请罪,从被荆条划伤的后背便可知了,观之白皙,触之细滑,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如何像是习武的粗人? 萧盏自觉受辱,自己堂堂男儿,竟被婉姐姐小瞧了,不由鼓起腮帮子,为自己辩解道:“我方才没有防备,是被姐姐吓了一跳,并非疼痛。” 这解释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楼挽裳以袖掩唇,嗤嗤笑道:“嗯,天底下数你最为英勇,怎个怕疼,都是我不好,不该趁你不备偷袭于你。” 她笑起来杏眼弯弯,水汪汪的分外好看,引得萧盏心情大好,也不追究她对自己的挖苦,嘴角含着笑看她:“姐姐再让听芙那小丫头片子伺候一阵儿,怕是愈发嘴利了。” 楼挽裳这才恍然,自己果真是被听芙拐带地喜欢奚落别人。 萧盏看她发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她不爱听,连忙将头凑到她眼前,谄媚道:“姐姐这般就极好,瞧着比先前开朗许多。” 楼挽裳见他一脸生怕她不悦的表情,好笑道:“嗯,多谢你开解。”终于教萧盏放了心。 两人一路上聊了这许多,倒不觉得路途漫长,眨眼便到了国公府,楼挽裳招来孙沪,欲与他一同扶萧盏下车,却被萧盏推掉。 他动了动被砸的脚,虽还有些隐隐作痛,却不碍事,况且他也不想再被婉姐姐说成是粉抟面捏的货色,便坚持要自己下去,楼挽裳也只好随他去了。既来到门口,她便带着堂弟进去给定国公夫妻问安,顺便告了声罪,说是自己没看顾好萧盏。 定国公夫妻也是万分喜欢楼家姐弟,老夫人连声道:“这是什么话,阿盏这小子一刻也不教人省心,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都没少出事,哪里怨得到你!该是我们同你道谢才是,受累操心这么个不懂事的。” 楼挽裳笑睨了一眼不耐烦的萧盏,对老夫人道了几句萧盏的好话,又嘱咐他好生将养,这才告辞。 · 夜凉似水,月光如织,庭中树影投在雪地上,在寒风中隐隐绰绰,斑驳而朦胧。 萧盏披着厚实的大氅来此散心,双手拢在楼挽裳送的暖手枕中,独自一人信步于庭院,闻着冷冽的气息,缓缓吐出胸中郁结的浊气。 不就是被手炉砸了下脚么,能有多大的事,太医何至于开了七七八八的药方给他?难道不是一盒祛肿散瘀膏便可治愈的么?还有他祖母,好话赖话说了恁久,真真儿让人头大!让他原先和婉姐姐一道回来时的那些旖旎想法,一股脑儿地跑走了。 就连出来散心也是险些跟着许多奴仆,因怕祖母瞧见在啰嗦,他只好等她睡下才敢出来,勒令那些丫鬟小厮离自己远远的,这才有机会容他喘上一口闲气。 他这会儿难得正经,一面走一面回忆今日所看的雾松奇景,心中暗暗构思文章的词藻脉络,以求下笔立成。许是他思索地太过投入,脚步显得漫不经心,渐渐走到了西苑偏门。 正想到妙处,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他厌烦地蹙眉,侧耳细听,发觉是男子交谈的声音,顿生怒意,打算将这几人揪出来先打几板子。 他举步朝声源靠近,那两个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地传来,他咬牙切齿地过去,猛地听见两人交谈的内容。 一个嗓音略粗嘎的男子“嘿嘿”笑着,“你小子长得癞头狗似的,眼光儿倒高,那代云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瞅着性子也和软,艳福不浅呐!” 另一个男子音尖一些,应是愁眉苦脸说出这话:“起先她还理我一理,如今倒好,连个好脸儿都不给我……” 头里那男子哼笑道:“你小子就是老实,连个娘们儿都搞不赢,要是我啊,先把个小娘皮的裤子扒了,成了你的人,看她还如何跟你哼声哼气!” 那人怯怯,犹豫道:“怕是不好吧……虽说我也眼馋她的身子,可毕竟是侯爷房里的大丫鬟,我怕惹了祸事。” “说得也是,那小浪蹄子胸大腰细,怕是没少勾引侯爷,早做了通房,要不怎得侯爷如此信任?将来侯夫人进门,便是都要打发了出房的,你可别捡个破鞋还当宝!” “我哪能啊,最近刚得了一本好玩意儿,不过就是想和她玩玩儿,没想这么不上道!”说着,便是一阵沉默,萧盏借着月华看过去,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花花绿绿的图册塞到他手上。 第30章 【图册】 · 天还未亮,灯罩内的蜡烛燃了半宿只剩下短短一截,发着昏昧的光,正照着床架子上挂的几绺流苏络子,此刻忽地随床摆晃,在雨过天青色床帐上投下跃动的影子。帐中人大汗淋漓,紧闭双眼,时而呼吸急促,时而蹙眉轻喘,锦被覆盖处起起伏伏。 俄而,架子床愈发晃得厉害,只听他于睡梦中骤然大叫了一声“好姐姐”,进而眉目舒展,唇角轻扬,便是一副餍足模样。 在外间榻上守夜的代云被他惊醒,还以为是梦魇着了,急急忙忙穿上鞋扯过衣裳披着,转进内室查看,见无甚动静,轻声唤了声“公子”也无人应答,本想撩开帐子探勘,又怕惹他不悦,便止住脚步,站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便又回去了。 萧盏醒时浑身舒坦,慢吞吞地抻了个懒腰,刚掀了被子,便觉不对劲,伸手一探,下边儿湿漉漉的,他第一个反应是尿床了,皱着鼻子闻了闻,味儿不对……他猛地坐起,想到昨夜看了那图册之后那处就支了起来,实在难受,他就举一反三地跟着册子上的图学,便是这般弄脏了一条好好的亵裤。 他隐约想起梦中旖旎,脸上升腾起红晕绵绵,不由觉得帐子里憋闷,伸手撩将起来,明媚的阳光霎时倾泻而来,将他龌龊的心思照得无处遁形。他虚了虚眸子,嫌弃又害臊地看了一眼地上皱成一团的裤子,垂头丧气下了地,又去柜子里翻裤子穿。 在外面侍候的代云听见了声响,凑近门口道:“公子醒了?奴婢这就着人打水去。” 萧盏的脸又红了红,沉声道:“先不急,尔等侯着便是。”说完抱着裤子去屏风后面换上了,将脏了的丢在地上。他坐在窗边炕上,看着那两条裤子发愁。 他也知此事不好声张,更不想教人拿去浣洗,若是被那些婆子经手,定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若是年轻的小丫头子来洗,还是让他觉着尴尬,无论怎样,都够让他脸热的。 最后他隔着门板,对代云道:“你们都退下吧,去把孙沪给我叫来。”侯爷总是这般奇怪,代云不疑有他,应了声喏便将屋里的丫鬟都带了出去。 孙沪的脚步声在外间响了起来,萧盏立时开了门,冲他招手:“你快来!”孙沪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忙忙进了门询问。 萧盏脸色不自然地咳了咳,从杌子上拿起一个锦布包袱塞到他怀里,郑重道:“这东西是个祸害,你赶紧拿出去销毁,或烧或埋或远远丢了,只是莫教人瞧见就好。” 孙沪的脑子可没那么灵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便觉这包袱十分不祥,连连点头:“爷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代云看见孙沪一脸肃色地夹着一个包袱出来,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倒是他主动开口,笑道:“侯爷让人打水洗漱呢,你快进去吧。”说完又神秘兮兮地走了。 · 吃了早饭的萧盏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写出那篇关于雾凇的文章,这般腆着脸上学去未免难看,而且昨晚才做了亵渎婉姐姐的梦,今日更没胆量去她家里,便想起自己昨天伤了脚,于是装作还很严重的样子去给祖母请早安。 老夫人也没让他脱了鞋袜查看,单是见了他这副模样便心疼地道:“这样可如何出得府去,今日便别去上学了。” 萧盏一听正中下怀,喜从心来,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句。老夫人欣慰地看着他,只觉孙儿长大了,知晓了读书的好处,不由夸他,又打发人去楼府对贺老先生告假。 他见目的既已达到,回到自己院子里先是虎虎生风地打了两套拳法,而后神清气爽地回房自在去了,一面吃着零嘴儿,一面握着志怪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萧盏没想到,即便是躲在家里,还是没能避免与楼挽裳见面。 其实他的脚昨晚便已经不肿了,只是还有些淤青,不碰便不疼,但楼挽裳听说他告了假,还以为有多严重,急得亲自下厨做了些精致的小点心,前来看望他。 萧盏听说她来了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连忙脱了外衣,爬到床上盖好被子,又问代云:“婉姐姐到哪儿了?” 代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折腾,老老实实答道:“回公子,楼小姐还在陪老夫人说话,许是用不上一会儿就过来了。” “你出去吧,让人把昨儿抓的药去煎上一副,若是婉姐姐问起我,你就说我……说我睡下了,请她回吧。”见人走后,他心虚地将枕头下的图册好好塞了塞,确保它不会掉出来,这才躺了下来,只是交叠在腹部的手指不停对点,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婉姐姐,可巧她就来了!他已经尽量迫使自己忘却昨晚的梦境,可还是忍不住回想,那样白皙的酮体,那样细腻的肌肤,那样玲珑的身段,那样柔软的腰肢……不成了,不能再想了,又开始难受了。 他气自己管不住那处,未免太孟浪了些,恨恨地翻了个身,双腿一蹬,将被子夹在中间,心中将自己抽打了无数遍,终是压下那番冲动。 楼挽裳被代云拦在屋外,听得他已经睡下,也不便打扰。她刚想问代云萧盏的状况如何了,正巧有小丫鬟端来煎好的药汁。代云让她先端回去,等公子醒来再热给他喝。楼挽裳原还疑心这小子会不会是装的,这才来看看,但见都到了喝药的地步,心内不住地怜惜,默默红了眼眶,嘱咐代云仔细伺候,将点心交给了她便告辞了。 代云送她出了院门,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孙沪刚好回来,见她这般便问是怎么了,她嫣然一笑,道:“咱们侯爷也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嘛!” “啥?”孙沪不甚明了,见她也不打算解释,便挠了挠头道:“爷在屋里么?我有事禀报。” 代云对他点点头,“你自己进去就是的。”而后又叫住了他,让他把这盒点心带进去,“别忘了告诉公子,这可是楼小姐亲手做的。” 萧盏听孙沪说将那包袱给烧了,问道:“可是囫囵烧的?没打开?”得了孙沪的保证之后,终是放下心来,遣退他后便将点心拿出来,看着便知婉姐姐的用心,免不了又是一叹。 晚间他听代云说婉姐姐走时险些落泪,心中一疼,又怪自己作妖,本来无事,偏要惹得婉姐姐心疼。便决计明日还是乖乖去上学,命人备好笔墨,准备将那篇欠了先生的文章写出。 代云见此,忙又掌上几盏灯,将屋子照得明亮。萧盏不喜屋内有人,又不想一会儿口渴再一遍遍叫人进来搅扰思路,便命孙沪在地当中添一架暖炉,上面温着一壶水。 萧盏负着手在屋内缓缓踱步,思索良久,忽福至心灵,忙到桌边提笔落字,文思泉涌起来,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骈散结合的文章。通读一遍,颇为自得。 这一晚他可不敢再看那图册,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也好明日坦坦荡荡去见婉姐姐。 翌日,萧盏引以为傲的文章果被贺老先生褒奖,他也借此缘由来找楼挽裳,将昨日之事圆了过去,总算使她不必那般担心。 许是他心中仍有些不安,和她说完“正事”便局促起来,不知眼神要往哪边搁,偷偷觑了眼她细嫩的脖颈和露出的一小截皓腕,没过一会儿额上就开始冒细汗。楼挽裳递上帕子给他,道:“是屋里太热了些,你是习武之人,不似我等畏寒。快擦擦汗,仔细一会儿出门吹了风再着凉。”一面让人不必将地龙烧得太旺, 萧盏握着帕子点了点额头,不敢再看她,只讷讷附和道:“是太热了。” · 转眼又是一年除夕,因皇后仍执意于给太子选妃,故而此次宫宴的排场较往年略大了些,京□□勋之家的适龄女子又一次齐聚一堂,只不过借的却是安宁郡主的名头。 安宁郡主乃是顺亲王独女,颇得圣宠。当年皇帝可谓是踩着兄弟的尸首登上了帝位,手足只剩下一母同胞的六弟,封为顺亲王。这顺亲王自知皇兄赐自己这个封号的寓意,也不挑事,安心做个闲王,并一直对他俯首帖耳。也不知是否是命中无子,自王妃诞下一女后病逝,府上再无姬妾有孕,就连续弦了一位芳龄女子也是数年无所出,他终是认了命,专宠独女。 已故顺王妃的父亲前年上书乞骸骨,圣上应允后便举家回乡,安宁郡主与外祖家感情深厚,也跟着去玩了两年。顺亲王考虑到女儿今年十四岁了,来年便要及笄,也不好一直住在外乡,便跟皇帝商量,将她接回京中。 来到宫中,宴会尚未开始,楼挽裳跟着母亲与各位贵妇寒暄,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笑容,待看见了卢夫人和卢湘,这笑意才深了些。卢御史的夫人因出身乡野,同京中贵妇相处得并不融洽,却不拘着女儿。卢湘大大咧咧上前挽住楼挽裳,笑嘻嘻地说着体己话。 “原先我娘说杜雪婧不可深交,我还不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了脸。我当她是怎样一般高洁的人物呢,却也势力得很。”她轻哼一声,十分不屑。 楼挽裳抿了抿唇,她不爱嚼舌,便没有问缘由。卢湘见她不问,也不好多言,只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以后莫要与那人太过交好便是,楼挽裳点了点头。 其实楼挽裳何尝不知,她已有数月未见杜雪婧了,但那日在胭脂铺子外与她打了个照面,瞧着她脸上那抹不甚熟络的笑便懂了,自己果真是没了利用价值。 第31章 【郡主】 · 楼挽裳和卢湘很快便聊旁的去了,正说笑着,便见卢湘脸色微变,朝旁边努了努嘴,小声嘟哝道:“真是说谁谁来啊……”她顺着目光看过去,见到一身淡翠色织锦曳地裙的杜雪婧正挽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妙龄女子款款而来,两人皆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好一番艳逸瑰姿。 杜雪婧的母亲反而落在后头,眉开眼笑地和众人招呼。 这厢已有人认出那女子,纷纷迎上前去欠身行礼,楼挽裳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安宁郡主,连忙随她们一同过去了。 安宁郡主生的山眉水眼,琼鼻樱唇,面上带了一层疏浅单薄的笑,神色也略显倨傲,打量了眼行礼的人,淡淡道:“无需多礼。”而后将目光落在楼挽裳身上,唇角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问道:“我看这位小姐盛颜仙姿,想必便是和雪婧并称双姝的楼氏女吧?” 她甫一开口,便奠定了这两人在她心中的亲疏地位,楼挽裳知她来者不善,却依旧垂首福身,道:“臣女楼挽裳承蒙郡主抬爱。” 安宁郡主这会儿可是笑了,又睨了她一眼,“倒是有几分小聪明,难怪能把那小霸王哄得俯首帖耳。” 楼挽裳起身的动作一顿,没有接话,只绽出得体的笑。安宁郡主用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嘴角提起一个半讽的弧度,似在笑她不自量力。 众人屏声敛气,过了片刻,才听她又悠悠说道:“我离京那会儿,不大识得楼小姐,而今方听到楼小姐才名艳绝,倒显得我孤陋寡闻了。” 她话音将落,杜雪婧虽面无表情,可眼里的讥诮任谁都瞧得分明,惹得卢湘狠狠瞪了她一眼。因着身份地位的缘故,楼挽裳看透了安宁郡主对她的嘲弄,却不能点破,压下心头不快,并未接了她那话头,只打了个哈哈,道:“京中人杰地灵,才华横溢之辈比比皆是,臣女自知,不过偶得皇后娘娘谬赞,又怎敢自满。” 安宁郡主却听出来她这是拿皇后之名压自己,眸色沉了沉,一拂宽袍广袖,轻轻哼笑一声,摇曳而去。 郡主与杜雪婧相携从这些人面前经过,楼挽裳的眼睑微微向上一抬,恰好与杜雪婧回头时的目光撞在一起,她依旧是端庄的模样,后者却飞快地将头转了回去,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看过来。 楼挽裳对母亲露出安抚的笑容,又和卢湘凑在一处。卢湘看周围之人全都跟着郡主走了,便拉着她落在后头,极小声道:“这郡主与你素未谋面,何来恁大的敌意?我看定是那杜雪婧搞的鬼!” 不必她说,楼挽裳也知道,从那二人的亲密之象便可看出,这其中定少不了杜雪婧的煽风点火。或许这安宁郡主自身便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自小被人吹捧惯了,甫一回京便听得竟有两名女子名声大燥,又想到自己两年不在京中,怕是被人抢了风头。而其中一名聪明得很,当先投诚,又添油加醋地同她讲了另一个,可不就将那个人树成靶子了么? 楼挽裳虽气杜雪婧不仁义,却不得不承认,论心机,自己是万万比不过她的。 卢湘还在她耳边控诉对杜雪婧的不满:“先前我同你讲的,叫我看不起的这点便是她上赶着去抱郡主大腿。也怪我不好,要是早能发觉她是存了挤兑你的心思,便将此事早早告诉你了,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懊恼神色,楼挽裳温和地扬眉,“莫要胡想了,哪里得那么多的先知去,不过是我们都看错了人,往后长个心眼儿便是。况且郡主乃是皇亲贵胄,嘴上敲打我几句叫我警醒些就够了,应该也没闲工夫同我斗气,再平白折了身份。” 卢湘想了想,也是这道理,只又想到了一茬儿,十分认真道:“郡主之事就算咱们失算了,待永和公主回来了,我定要拖你去见她,总不能次次叫杜雪婧抢了先。” “这……”楼挽裳有些为难,不愿违心迎合权贵,但见卢湘眸色坚定,又是为了她好,便点了点头,“离公主返京还有些时日呢,到时候再说吧。” 卢湘咬了咬唇,忽的笑了:“我听我娘说,公主虽是陈贵妃生的,却打小儿就抱到皇后膝下养着,想来与皇后娘娘性格相似了,娘娘既然喜爱于你,说不定你也能对上公主的脾气,两相欢喜,似你我这般成了朋友,便不是攀龙附凤了。” 楼挽裳倒是觉得悬,只道这丫头又想当然了。永和公主是宫里唯一的公主,比安宁郡主更得皇上厚爱,上头又有三位兄长,还不知性子几何。皇室之人本就难打交道,一个郡主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呢!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卢湘随她边走边道:“咱们都别想太多了,再说还有你那义弟,要是他为你撒起疯来,十个安宁郡主都招架不住。” 方才安宁郡主提到萧盏是用了“小霸王”一词指代,听着便含有鄙夷之态。楼挽裳想着萧盏好不容易改过自新,不想他再被人不喜,因而便道:“莫提他了,姑娘家的事总不好让他一个小子掺和进来。”卢湘连连应了。 方才人们俱是延廊上行走,虽无寒风肆虐,却也难敌冷气,而今进得殿中便觉暖香融融,通身温暖,如置春日之中。 殿内灯明火亮,金碧辉煌,男子们个个儿神采奕奕,已然在席上坐好了,内侍引着众位女眷按次序坐下。这些未婚女子薄粉敷面、般般入画,不免吸引了对面男子的目光。这其中不乏有被楼、杜两家拒婚的,此时也不肖想这二位了,便将注意放在旁人身上,这一看,倒是觉得各有千秋,直叹自己原先眼界不开阔。 安宁郡主瞥了眼还站在那里的楼挽裳等人,故意扬声道:“雪婧坐到我这边来,方才咱们话还没说完呢!” 杜雪婧无辜地看了看四周,道:“只怕是于礼不合,并非臣女不识抬举。” 安宁郡主让了又让,终是将她叫了过来,亲昵笑道:“你就是太知礼了,皇后娘娘若知咱们交好,必不会怪罪。”杜雪婧这才应下,娇娇一笑,还不忘朝楼挽裳看过来,却发觉人家压根儿没瞧她,连上丝毫没有嫉妒之意。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白白辜负了这出戏。 楼挽裳随母亲落了座,除了与身边几位贵女寒暄,其余时间尽量垂眸不语,一来是为收敛锋芒,不被郡主再次盯上,二来也为规避对面男子之嫌。 少顷,听得太监唱喏,原来是皇子等人来了,嘈杂的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这几人的踏地足音。太子发束十三东珠金冠,穿着一身杏黄色四爪蟒龙袍,俊朗惹眼地走在前面,旁边跟着矮他尺许的永乐侯,两人凤目深沉,面上无笑,表情如出一辙。而他们的身后才依次是长身玉立的静王和环佩作响的嘉王。 四人入席必先从两列之中路过,太子无视女子投来的殷切目光,目无旁斜地淡定而走。萧盏则是早就瞧见了楼挽裳,但见她始终不抬头,稍微有些沮丧,眼锋一扫,将盯着他们看的女子吓得垂下了头,还要冷哼一声:“花痴!”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那几名女子脸色一白,其中便有杜雪婧。她心悦太子久矣,数次制造偶遇机会都没有成功,只能在这样的宴会上远观于他,却被性子恶劣的小侯爷讽刺,她想这话定是被太子听到了,顿时羞恼开来。 “两年不见,想不到小侯爷还是没什么长进啊!”尖锐的声音响起,安宁郡主也站起身来,迎上萧盏吃人的目光,一脸无所畏惧之态,“我听人说,永乐侯自从认武安伯嫡长女为义姊之后便改邪归正了,如此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呐!” 她原先在京城之时就与萧盏不和,小时候在宫里还打过架,也曾妒忌皇伯伯对他的宠爱胜过自己,而今见他还是一副惹人讨厌的样子,又让好友杜雪婧难堪,也便不管不顾地为她出头,顺带捎上楼挽裳。 萧盏下意识地去看婉姐姐,见她面上担忧,不由对她安抚笑笑,转而眯起眼睛打量安宁郡主一番,薄唇微翘:“你是?” 安宁郡主一愣,粉面薄怒,刚想发作,便听得太子说道:“阿盏不记得了?这是安宁郡主。” 萧盏作出恍然之状,对她行了一礼,笑道:“人言‘女大十八变’,恕我眼拙,没认出来,竟不知郡主的容貌已沦落到这般地步。不过一想便知,如此不懂礼数的女子,京中除了郡主,又有何人呢?” 他话音一落,嘉王没忍住,便逸出一声轻笑,随后殿内那些纨绔子弟也都笑了,虽不敢大肆哄笑,却也被安宁郡主听到耳朵里,顿使她涨红了面颊。 “你混蛋!”她狠狠跺脚,低头瞧见盛有瓜果的鎏金圆盘,一把端了起来。 太子见状,蹙眉扬声:“安宁!放下,堂堂郡主失仪至此,成何体统!”便有宫女上前,将她手中圆盘接下放好。 “太子哥哥!那萧盏羞辱我你便不管了么?”她眼含泪花,气愤地指着萧盏。 “你们两个自然都要管。”太子抬手示意她坐下,回身斥责了萧盏几句,又道:“还不快给郡主赔不是。” 萧盏撇了撇嘴,对安宁郡主拱手赔礼,敷衍了事,却惹得她委屈地直哭。 安宁郡主也知道,今日定国公不在,没人约束萧盏,太子也不过是看在自己是他堂妹的份儿上才说了萧盏几句,根本无关痛痒,她也想装作大度,却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罢了,眼泪倒比意志来的快些。 萧盏见她落泪,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径自入席,不再理她。 第32章 【贵妃】 · 萧盏无视嘉王戏谑的目光与静王不赞同的表情,大喇喇地落座,安宁郡主还在那里小声啜泣,他却不以为意地拈了一颗冬枣扔到嘴里,将核吐在一旁宫女捧着的铜盂里。他见楼挽裳目露隐忧地望着自己,挑唇一笑,招来身后站着的代云,耳语几句。 往常萧盏出门从不带婢女,今日宫宴定国公与老夫人全都不在,便命代云好生看顾侯爷。萧盏起先还不乐意,现在倒用着顺手。 代云趁无人注意,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楼挽裳身边,对她低声道:“公子说郡主既然敢拿您作筏子,就得受着他的挖苦。他还说自己跟郡主原先便有宿仇,让您切莫自责。” 楼挽裳知他在自己身边安排了人,定是将方才闹出的小动静报给他了,便微微一松紧蹙的眉头,朝萧盏的方向略点了点头,却没发觉静王的异样。 乍一见她看了过来,静王还以为是看他,正待微笑却见她收回了目光,而隔了三弟坐着的萧盏却是笑意盎然。他这才明了,不由沉下脸来,却看萧盏向他寻衅似的扬了扬眉,他将下巴绷得紧紧的,眉目间笼上一层阴霾。 楼挽裳自是不知,俄而又想到什么,问代云道:“国公爷同老夫人为何没来?”代云便娓娓而谈。 老夫人因昨日贪嘴,多吃了两个橘子,今早开始便有些不舒服,定国公本就对觥筹交错的宴会并不热衷,见老妻病了索性也告假不去了。因见萧盏如今不似往日混账,倒也能放心于他了,便允他代表定国公府。 楼挽裳瞠目,着急道:“却不想阿盏又惹出祸来,若是国公爷发作起来要打他可如何是好!” “您放心吧!”代云笑笑,“打小儿郡主同我们公子作对就没讨到过什么好处,顶多便是被陛下和娘娘哄上一哄,所以此次也不必怕她。” 楼挽裳还是有些不信,纤手捏住袖口,两道黛眉紧了紧,道:“郡主好歹也是王爷独女,待会儿顺王爷来了,见此难免向陛下告状……” 她虽极少见到国公爷,但见萧盏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对他存有些许敬畏之心,便能瞧出老爷子应该是位正直却易怒之人,若是教他晓得萧盏这么大了还“欺负”郡主,少不得要如何教训了。 代云伺候萧盏的时间短了些,但此前都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也是亲眼见着过皇上跟皇后是如何恩宠侯爷的,此事她虽不清楚顺王爷会怎样做,却敢打包票侯爷不会有事。 楼挽裳总算放下心来,拍了拍代云的手背:“多谢你受累两头儿跑着,快回去吧,免得那小祖宗又不省事。” 代云笑着应了,对她又行了行礼,悄悄回到萧盏身边,将她的话尽数转述给他,还道:“楼小姐对公子担心得紧,您可不能负了这份心意,再不要当众惹郡主了才好。” “我省得了。”萧盏偏着头说完,便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对着楼挽裳的方向遥遥一祝,唇红齿白,煞是好看。 对面那些贵女一直都在拿眼睛哨探着小侯爷和郡主,忽见他朝这边笑得春风满面,惊艳之余不由拍了拍胸口,循着他的目光瞧见了楼挽裳,一时难免羡慕起来。她自是娴静淡泊,却有个小煞星为她出头,还不惜得罪郡主,真是好福气!谁不想有个为自己出头的兄弟,偏她们的兄弟不及小侯爷盛荣,也不及他无赖,更不及他得宠,哪敢跟皇室闹腾? 有人羡艳,便有人如杜雪婧,存了看好戏的心思,只等着待会儿看顺王爷如何发难萧盏。 老远便传来太监尖尖的嗓音,众人听到是帝后来了,连忙正襟整冠,跪得规规矩矩。安宁郡主也哭得差不多了,被身边的大丫鬟半扶半劝地也跪了下来,一听做主的来了,哭肿的眼睛又开始往外挤眼泪,面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通报声声由远及近传到殿内,宫人们举着一对对龙旌凤翣依次排开,帝后二人携手进得大殿,面上有说有笑,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几位宫装妃嫔,个个儿翻紫摇红、绰约多姿。 再后面便是顺亲王了,也生的器宇轩昂,抬首阔步而来,待帝后叫起,方含笑望向女儿所在的位置,却登时瞪圆了眼睛,又不好直接问,只好装作训斥,道:“娇娇?当着圣上的面,怎能如此失仪!” 这一声吸引了帝后的目光,也都看见了安宁脸上未干的泪痕。皇上心情尚好,慈祥地问道:“安宁这是怎么了?” 安宁郡主“噗通”又跪了下来,膝行至丹陛之下,哭诉道:“永乐侯羞辱安宁,求皇伯父做主!” 皇后额角跳了跳,歉疚地与皇上对视一眼,皇上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过头来咳了一声,才道:“他是如何羞辱你的?” 安宁郡主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呜咽地快要讲不出话来。顺亲王在旁边也不舍得催女儿,只能干着急。皇上有些不耐,伸手点向太子,道:“太子做事向来不偏不倚,你来给朕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出列,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而后道:“方才儿臣已训诫过永乐侯,许是安宁不满他致歉,便委屈而哭。” 萧盏这时也已经安安分分地跪了下来,只是面上虽是恭谨,内心却满不在乎。皇后皱眉瞪了他一眼,又换上心疼的面目对安宁郡主招手,道:“好孩子,来皇伯母这儿。” 安宁郡主起身快步扑进她怀里,抽抽泣泣。惹得皇后一面安慰她,一面责骂萧盏。 在皇上看来,不过是两小儿斗嘴罢了,萧盏一向恣睢,安宁气归气,在宫宴上大哭也着实不够懂事,此时他顾及着皇后的颜面,也不能寒了皇弟的心,只好出来做和事佬了,说了几句场面话。 安宁郡主连连摇头,一句一抽咽,断断续续辩道:“分明是、是他故意寻衅……我在殿外不过同武安伯长女说、说了几句玩笑话……也不知怎得便、便被他听了去,一来便要羞辱于我!” 楼挽裳一听,还是将自己牵扯进来了,顿时面色一变。萧盏却已经抢白道:“郡主这天马行空的想法不去编话本子都屈才了!我又没长顺风耳,你在殿外同婉姐姐说的话,我怎个晓得?” 安宁郡主还想再说,却听得一道出谷黄莺般的笑声传来。楼挽裳看去,瞧见了坐在皇后右下首的那位女子,虽不认得她,却觉她生的风娇水媚。她身穿金黄底绣彩凤霞裙,肩披五色丝绦彩帔,发髻高挽盘作望仙九鬟髻,钗环钿绕、浮翠流丹。 此时她正掩唇而笑,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本宫方才听郡主所言,还道是永乐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咱们郡主吃醋了,不想却是小儿女拌嘴,有什么打紧,莫搅扰了宫宴的好兴致才是。” 她以打趣的方式劝人,收效颇丰。果然,安宁郡主被她臊得涨红了脸,也不敢再哭了。 皇后难得见她不同自己唱反调,却也来不及探究,想着赶紧了结这道公案,便命萧盏好好给安宁郡主道个歉,又补偿了她许多赏赐,终是将人哄住了。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对那女子道:“还是贵妃有主意。” 楼挽裳才知这人便是唯一能与皇后一较高下的陈贵妃,也是三皇子嘉王的生母。早就听说她艳冠后宫,只是上次在皇后千秋宴上却不见她,说是病了,也保不齐是故意落皇后面子。 她正在这儿乱想,冷不防听到上位之人提到了她的名字,身子一颤。语蓉凑近她,压低声音提示道:“贵妃娘娘要见见您。” 原是陈贵妃说想见一见郡主口中那个得永乐侯为之出头的武安伯长女,她在深宫之中便闻说其人才貌双绝,一直无缘得见,皇上才点名叫楼挽裳上得前来。 楼挽裳在广袖中紧紧握拳,使自己镇定下来,而后起身,稳步来到玉阶前,屈膝道声万福。 陈贵妃仔细打量着她,不由啧声称道:“真个儿标志人物,容光艳艳有如国色牡丹,气秀盈盈又似空谷幽兰,也难怪……”她及时收声,复又对皇上笑道:“妾身听闻楼小姐是贤妃姐姐的外甥女,可真嫉妒死人,妾身怎就没这么一个纤巧袅娜的外甥女!” 皇上大笑:“这烦恼,朕可没法子帮你!” 陈贵妃先是往下看了眼一脸笑意的儿子,又笑着对皇上道:“这血缘是没法子,可亲缘倒是有法子啊!” 楼挽裳听这口风不对劲,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得陈贵妃语笑嫣然道:“如斯佳人,妾身便厚着脸皮为扬玉求作王妃如何?” 第33章 【虚惊】 · 陈贵妃话音刚落,殿中众人表情不一。静王和萧盏满目震惊,只是后者冲动了些,当即脱口道:“不可!”引得众人看去,他却浑然不觉,发狠的目光紧盯着旁边的嘉王,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冷冷地道:“凭你也配肖想婉姐姐?” 嘉王笑他此时还能想着顾及楼氏女的名声并未大声质问,气定神闲地勾唇,将头扭了过去,玩味地瞥了眼将头垂得极低的楼挽裳,就是不搭萧盏的腔。 萧盏气得将拳头握得咯吱响,太子见他的样子便知不妥,忙高声咳了咳,示意他身边的宫人拦着些。 这咳嗽声也让皇后回过神来,为难地看了皇上一眼,道:“贵妃此举怕是不妥。” “妾身不知为何不妥?”陈贵妃笑得明丽无方,十指纤纤抚弄着放在膝上的鎏金錾花暖熏炉,指甲点染丹蔻,在璀璨灯光下红艳艳的,衬得指尖愈发水嫩。 皇后还没回答,皇上便接过话茬,“朕看爱妃也是不妥呐!”他见陈贵妃依旧含笑,便缓缓说道,“爱妃莫慌,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太子同静王尚未娶妻,嘉王急什么!” 他口上说着玩笑话,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却微微眯起。陈贵妃握着暖炉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笑意随着嘴角微不可查地抖了抖才堪堪稳住,道:“陛下说的极是,都怪妾身太急切了些。妾身眼瞧着扬玉即至弱冠,做事不长进,身边也只得个把侍妾,便想着为他求娶个贤良淑德之妻,也好规劝着些,免得他还似脱缰的野马,成日让陛下和皇后娘娘不省心。” 皇上洞察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却是对嘉王呵呵笑道:“扬玉你可听到了?你母妃可是为你操碎了心,还不收收心思,进益些给她瞧瞧!” 嘉王面露惭色,对着端坐在宝座上的帝后等人遥遥一拜,“是儿臣不孝,惹父皇母后与母妃挂怀,往后定克己修身,方不负圣恩。”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嗯,朕也不是非要逼你们一个个儿的文韬武略,咱们沐氏自来子嗣不丰,朕也只得你们兄妹四人共享天伦,永和此刻还在皇陵尚未归京,朕就盼望你们三人兄友弟恭、同气连枝。” 这是皇上变相地暗示他们自持身份,也该省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太子同两个弟弟连忙拜礼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后对着还跪在下边儿的楼挽裳笑道:“贵妃说了句玩笑话,并非有意唐突你,还是莫要介怀。”楼挽裳自是垂首敛目:“臣女不敢。”皇后在让她回去之前,从腕上褪下自己的缠丝嵌三色宝石赤金手钏给她压惊。 这边萧盏目随她动,见她入了席坐好才收回目光朝帝后看去,却不防与静王的眸光撞上了。方才他连贵妃都敢顶撞,此时瞧见了静王更是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静王眸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便抬手往唇边送了一杯葡萄美酒。 楼挽裳暗暗呼气,袖中手指松了又紧,捏紧了又松,反复数次,终是让心跳趋于平稳。她知道这边看好戏的不乏少数,定不能露怯。 这两段波折一过,宫宴照常开始,欢歌曼舞,好生热闹。嘉王看似虚着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欣赏歌舞,实则暗暗觑着对面明眸善睐的楼挽裳,心中对她的兴趣愈发浓厚。 彼时在她家的东郊别院以及后来的皇后千秋之宴上都瞧见了她镇定端庄的一面,虽也赞叹,却觉此等大家闺秀的品格在一众京中贵女之中并不十分显眼,便也没怎么上心。直到后来,她才名鹊起,连他久居深宫的母妃都有耳闻,着人一打听,说是永乐侯的义姊,同静王有些许瓜葛,连命格也与旁人不同,她当时还嗤笑这女子家中是故意弄出这些幺蛾子来沽名钓誉。 他听见后,鬼使神差地替她讲了几句好话,却见他母妃探究地眄了他一眼,慵慵然问道:“你该不会也看上这丫头了吧?”他被问得一头雾水,当即否定。他母妃却抱着一团白猫揉了揉,忽而笑道:“那丫头家中虽无什么价值,其外祖有兵权在手,不容小觑,你若娶了她,既有如花美眷,又能得舒大将军支持。即便他不好拂贤妃和静王的面子同太子对着干,却也能袖手旁观,如此一来,你得不到兵权,太子同样得不到。况且静王其人镇日咏叹风雅,瞧着委实窝囊,你若是从他手里抢了女人,也足够让他们膈应许久。” 嘉王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却不愿将终身大事系在争斗之上。若是纳为侧妃,他还勉强考虑考虑,正妃便罢了,这可是与他举案齐眉一辈子之人,便是再好,不得他心的话断不会娶回来。他在母妃面前极力劝说,终是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却不想自己很快就打了嘴。 那日观赏雾凇,他和幕僚将小舟停泊于镜湖岸边,刚好谈完正事便向外看去,一眼便瞧到了容姿绝艳的她,站在晶莹的树挂之下正与闺中好友笑谈,白皙的肌肤润上了一层瓷色,一双杏眼弯成月牙,仿佛有光晕流动其中。不一会儿萧盏和她那个三弟也来了,她的微笑稍显僵硬,他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和萧盏之间似乎有些微妙,这让他胸口没来由地发堵。幸而她又将萧盏推走了,同身侧那女子说说笑笑,最后甚至小跑起来,脸上尽是含羞的笑意,宛如雨后娇滴滴的蔷薇。但后来,她却让萧盏钻进她的马车,仿佛这两人天生就合该如此亲密,亲密得让人嫉妒! 他觉得自己定是疯了,才会对萧盏心生妒意,连着几日都流连于花街柳巷,认得了一个温柔解意的姐儿,越相处越觉得眉眼之间像楼挽裳,惊得他再难消受美人恩。偏巧在这时候,他的人查出前任吏部尚书被太子弹劾撤职乃是起于楼挽裳对萧盏的几句抱怨。萧盏十分看重她说的话,当即去寻太子,这才使他这方折进去一位吏部大员。 他不曾想萧盏竟对她爱护如斯,向来对朝政无意,却为她去央求太子,顺便帮太子铲除政敌。只不过,坑得却是他啊…… 后来他去找母妃,言说自己的确看上了楼挽裳,求她帮忙,母妃笑啐了他一顿,喜盈盈地答应了。 殿内乐声陡然迭起,嘉王猛地回过神来,自嘲地摇了摇头。母妃此举,终是徒劳了。 果不其然,陈贵妃回到寝宫之后便气得摔了一套白玉茶盏,上好的雅宓茶泼了一地,宫人太监们急急跪下。随后而来的嘉王见此,撩袍跪地道:“母妃息怒!” 陈贵妃怒容不减,艳绝的芙蓉面此刻看上去有些狰狞,她将手狠狠捏在紫檀贵妃椅扶上,恨声道:“皇后必定十分得意。” 嘉王心知这话的确没法子接,说不好又要惹母妃盛怒,只劝她小心身子,切莫动气。 陈贵妃兀自气了一会儿,渐渐缓了过来,唇角讥笑:“且让她得意去吧,皇上也不过是在弥补自己做下的错事,若她知了当年……”她及时收声,嘉王立刻挥了挥手,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 她却不再说这个了,五指有些得意地敲了敲桌几,道:“本宫倒要看看,皇上能瞒到几时。”她示意儿子起身,让他坐到自己对面,目光慈爱地打量他一番,“今日是你母妃没用,可怪我了?” 嘉王摇头,“儿知母妃尽力,只是皇后终究是中宫之主,父皇还是要顾及她的颜面,是儿不好,教母妃受委屈了。” 陈贵妃心中熨帖得很,拍了拍儿子的手,“你懂母妃不易就好……”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只是陈贵妃猜错了,皇后那边也不尽痛快。 皇上多喝了几杯,被扶回寝殿,皇后让贤妃先去自己宫中等着,自己去陪皇上说了会儿话,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手擦脸,见他熟睡了方回了自己的宫中。 贤妃起身行礼,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静娴,皇后暗叹,若是宫中女子都像贤妃这般乖巧知事,也不至于令她心烦。 落座之后,皇后微蹙黛眉,“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你那外甥女着实是个招人疼的孩子,连陈贵妃都看上了,只是这妖婢生下的儿子不过酒色之徒,哪堪配你外甥女,还是静王最为合适。依本宫看来,还是早早定下婚约为好。” 贤妃略一颔首:“妾身也作如此之想,只是……我那堂妹似乎不愿为女儿过早约盟。”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也是一番好计较,晓得女儿成婚过晚,夜长梦多。”皇后摩挲着袖口的金丝绣纹,缓声道,“本宫虽体谅她的心意,却不得不为静王着想,只好变相赐婚了。” 贤妃一怔,又听皇后说道:“明日本宫便会派人去武安伯府暗传口谕,而后你准备为静王提亲便是。” “多谢娘娘。”贤妃明知皇后意图并非她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却因得了实惠,心情可谓明媚。 —— 请一定要看↓↓↓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赐婚】 · 今年这个春节于武安伯府来说并不快活。 除夕夜老夫人带着孙媳妇赵清萱、孙子楼宇尧和小孙女楼思玥边守夜边等大儿子等人回来。赵清萱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却比一般人要大,太医诊脉时,又没发现怀有双胎的迹象,老夫人便晓得她这腹中定是有个胖娃娃,喜笑颜开的同时,还不忘叮嘱她时常走动,以免不利生产。 夜已经深了,老夫人怕她累着,教她回去歇息,她却说要在这儿再陪会儿祖母。老夫人知她是想早些看到丈夫,也不怪她嘴甜扯谎,只笑眯眯地打趣她:“你和文翰两个感情如此好,我和你婆婆都乐在心里。” 赵清萱和老夫人并排坐在暖乎乎的大炕上说着话,楼思玥和楼宇尧则伏在距她们两尺左右的炕桌上猜谜解闷儿。大抵是猜了几回都没猜中,她显得气鼓鼓的,楼宇尧倒是半含笑意逗她。 这时,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灵竹笑呵呵地撩开厚重的门帘进来禀道:“大老爷他们回来了!” 楼思玥一听,将猜谜的纸笔往前一推,不玩了。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慈眉善目:“阿玥等急了吧?快去接你爹娘来!” 楼思玥顿时欢快地“哎”了一声,立在旁边伺候的大丫鬟访雨便蹲下给小主子穿鞋。赵清萱也想下去,却被老夫人拦住:“你可金贵着,你公公婆婆断不会挑你的礼数,若是我允你出门,文翰少不得要在心里埋怨我这个老婆子!” 赵清萱悄悄红了脸,只好听祖母的。 楼思玥这厢下了地,访雨又拿了件红毡斗篷给她披上,由与她年纪相似的问兰陪她快步走出门。 她想跑到院子里去,却被问兰给拦下了:“廊下多少挡风,小姐就在这儿等也是一样的。” 楼思玥噘起粉嫩嫩的小嘴,有些不开心地看了问兰一眼。后者却一直憨笑着,刚要再劝便见前方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再一看便瞧到了当先一人正是大夫人房里的,便道:“小姐你看!” “爹爹、娘!”楼思玥迈着小腿就想过去,问兰忙牵住她:“阶上残雪未消,小姐当心,别摔着。”终是让她老实下来,踮起脚尖朝他们挥手。 众人本怀揣心事,听见她脆生生的嗓音,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武安伯快步而来,上前将她抱了起来,贴了贴她的小红脸蛋儿,笑道:“外面夜深风寒,怎得不在屋里待着?” 楼思玥搂紧爹爹的脖子,甜甜笑道:“阿玥想你们了呀!” 武安伯大笑着蹭了蹭她的脸,“你这小东西嘴巴最甜,才几个时辰不见罢了,便被说得如隔三秋似的。”引得阿玥软绵绵地揪起他的胡须,咯咯地笑。 他们身后的舒氏等人瞧着前方玩闹的父女俩,都暂且将烦心事抛到一边,乐呵呵地进了门,解了斗篷递给门口站着的丫鬟婆子。楼宇恒上前给祖母见过礼后,拿眼偷偷觑着赵清萱。 老夫人好笑地道:“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你媳妇在我这儿好着呢,莫不是不信我?”楼宇恒连连摆手:“祖母这是哪儿的话!”老夫人笑而不语,示意他去椅子坐着。 没用老夫人吩咐,便有小丫鬟们前去捧热茶来,灵竹给大老爷和大夫人依次奉茶,另一丫鬟名唤以丹的则端给了大公子和大小姐,而后本分地退回老夫人身边,眼儿弯弯地陪笑着。 楼思玥还腻在父亲怀里,只是探过身子扭向姐姐,甜甜问道:“阿姊头一次入宫领年宴,可好玩儿?” 她话音未落,几人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楼挽裳正端起茶盏,闻言一抖,热茶溅到手上,疼得皱了眉头。 “阿姊!”楼思玥紧张地看着她的手,“可打紧?是我不好,突然出声吓着你了……” 语蓉拿了帕子帮她擦着,她抬头冲妹妹微笑:“天儿太冷,冻得我打颤,竟是连茶也拿不稳了。” 楼思玥信以为真,道:“定是姐姐的手炉不暖和了。”赶紧让身后的访雨用厚绒布包一个汤婆子给姐姐。楼挽裳压下心中凄惶,略一颔首,细呷一口杯中热茶。 老夫人此时已看出不对来了,阿婉幼时长在她身侧,就连后来出府单住也是由她亲手挑的教养嬷嬷,阿婉是什么样儿她最清楚,若非十分棘手之事,断不会失态至此,她可不信什么“冷得手抖”的谎话,但见此时人多嘴杂的,也不好细问,只顺着阿玥的话将语蓉和听芙等人训了几句:“姑娘家如何受得了凉!往后出门可得给你家小姐备够了熏炭,切莫再冻着她了。” 此时访雨捧了汤婆子过来,放到楼挽裳膝上,楼思玥见了,也放了心,又笑起来道:“姐姐还没同我讲,宫宴好玩儿么?” 楼挽裳“唔”了一声,双手抚在汤婆子上,微微垂下蝶翼般的眼睫,喟道:“皇宫么,自是好玩儿的,鎏金铜瓦熠熠生辉,雕梁画栋奢旎神丽,比比琼楼玉宇,处处飞阁流丹……” “这个我早知道啦!”楼思玥坐在父亲怀里也不老实,软软地扭动,嬉笑道,“阿姊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问的是年宴与平常的宫宴有何不同。” 楼挽裳无意拨弄着裹在汤婆子外面的柿子包,柔柔一笑,便道:“人多些,也热闹些。” 老夫人见大孙女脸色并不很好,心思转了转,便对楼思玥道:“行了,你姐姐他们才回来,都累乏了,今晚还得守夜,你也莫问东问西的,快让她歇歇。” 楼思玥才发觉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乖乖巧巧地从父亲的腿上顺下地去,回到了祖母身边。 老夫人抚了抚她的头顶,问道:“刚刚不是还喊困?现下也见了你爹娘,快去睡吧。”她知祖母这是有话要跟爹娘说,即便已经不困了还是点点头,牵了访雨和奶姆吕嬷嬷的手回去了。 楼宇尧见此,言说自己忽有个问题琢磨不通,要回去翻书,也走了。 “文翰也领着你媳妇回去吧,她怀着身孕,劳神陪了我这个老婆子许久,也该休息了。”将楼宇恒和赵清萱小两口也赶回去了,老夫人对灵竹使了使眼色。灵竹将闲杂人等一并带了出去,守在门口。 武安伯和舒氏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将先前宫宴之上的两场风波都与老夫人说了,舒氏拿帕子压了压眼眶,道:“我们阿婉招谁惹谁了,怎得都同她过不去……” 老夫人瞥了眼默默不语的楼挽裳,捻着手里的紫檀念珠,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莫忧心了,既然嘉王等人都看好咱们阿婉,便足以表明阿婉人品贵重,如此一来,倒也不是回事儿了。” 舒氏点点头,又道:“只是我怕静王担心夜长梦多,前来提亲,我们应是不应?” “我晓得,你担心在阿婉出嫁前还生出什么变故才迟迟不肯同贤妃将话说死。只是这回……”老夫人动了动身子,向后靠去,“只怕由不得我们不应了。” “母亲是说……”武安伯倾身道。 “皇后娘娘同陈贵妃一向龃龉不和。”她将话点到为止,阖眼假寐。 武安伯怔怔地看了妻女一眼,起身道:“母亲好睡,儿子告退了。”舒氏和楼挽裳也对老夫人拜了拜,同他一起回去了。 皇后娘娘赐婚之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舒氏虽不愿女儿定下太早,却也只能认命,又怕女儿想不开,询问道:“你跟娘说实话,是真心想嫁与你岑玉表哥么?” 楼挽裳咬了咬唇,怀中还抱着尚有余温的汤婆子。待人的真心她懂,可此类“真心”为何物,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对表哥说不上讨厌,况且自知晓情窦,便明白那极有可能是自己的未婚夫,也羞于见他……可是要嫁给他了,心中有些极小的抵触,却不知为何。 舒氏见女儿不言语,心中也急,刚要催她,就见她抬起头来,定定道:“是。”舒氏深深看了她一眼,见不似作伪,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 正如祖母所说,皇后赐婚,由不得她家不应。她若任性,只会给家族带来麻烦。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翌日清晨,一位眼熟的太监从宫里携了皇后和贤妃的信物而来,传皇后赐婚口谕,将众人平静的表情尽收眼底,满意地点点头,道了声恭喜,收得沉甸甸的银钱回去了。 老夫人对舒氏道:“过几日,静王便要提亲来了,全权由你张罗,不必回我,只一点,便是装出来也要给我高高兴兴的。” 舒氏恭顺地回道:“媳妇省得。” 第35章 【紧张】 · 因有了去年的经验,萧盏知婉姐姐大年初一这天又是要补眠的,因而没去武安伯府叨扰,只一大早进宫给帝后拜了年。 刚巧安宁郡主也随父王入宫谢拜,顺亲王被皇帝留住下棋,安宁郡主便前来中宫给皇后拜年。四个健壮的太监抬着肩舆送她,走到了中宫之外的道上,两旁是森森高砌的红墙。安宁歪坐在肩舆上,眼睛还依稀可见昨日哭肿的痕迹,恹恹地听着身侧随行的丫鬟鱼素给她讲着新鲜事逗她开心。 鱼素讲得卖力,她却提不起兴致来。肩舆一颠一颠的,她兀自闭上了眼,问道:“小秦子,还有多久?” “回郡主,快了,再转个弯儿行几步便到了。”一个面庞白净的小太监谄媚地回道,还冲鱼素笑笑。鱼素被郡主毫不留情地落了面儿,对着小秦子瘪了瘪嘴,再不说话了。 安宁郡主歇了一会儿,又睁眼将腿上盖着的羊毛毯子往上拽了拽,刚准备嫌鱼素没有眼力劲儿,便听得一阵渐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转弯处过来一驾黑漆平顶马车,小秦子连忙吆喝:“小心些!快快避让!” 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小场雪,此时太监们还在扫雪,围墙根儿下堆着不及铲走的白雪,抬肩舆的太监脚下一个打滑,险些将安宁郡主跌下来,随行的宫女太监手忙脚乱地扶住肩舆,却仍是将安宁郡主吓得捂住胸口,破口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莫非是赶着投胎去不成!” “停车!”萧盏抬腿踹了一脚车壁,蓦地掀开车侧布帘,露出一张俊秀却乖戾的脸来,凤眼微挑,红唇勾着阴测测的笑意,“又是你。” 安宁郡主一见是他,后面还没骂出的话登时吞了回去,一双杏眼瞪得累人,却不敢再言语什么。见此,萧盏面色渐缓,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没意思。”随后放下车帘,吩咐孙沪继续赶车。 小秦子见车行得远了,长舒一口气,忙宽慰郡主道:“郡主勿怪,宫里谁不知这是个小祖宗一般的人物,连几位殿下都不同他争气,您多担待些。” 能得皇帝特赦,准许在宫内驾马行车,足以见得其身份地位。安宁郡主狠狠掐了掐手,恨声道:“是了,他姓萧,却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可惜我虽冠以皇姓,却不敌他受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有心人大可借题发挥,说安宁郡主不满皇后母家气焰嚣张。 小秦子连忙阻道:“郡主慎言!慎言呐!”还不忘四下瞧瞧,见宫人宦官们都耷拉着脑袋,这才又道:“郡主好生坐稳了,马上就进中宫了。” 安宁郡主方才也是一时冲动,现下也知自己险些犯了口舌灾障,忙掩口坐正,对他点了点头。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萧盏回府之后,压根儿没把路遇安宁郡主的事情放在心上,又陪祖父祖母说了会儿话,便回房睡大觉去了。第二天本想着去武安伯府的,却又因家中来了客人,没得脱身。初三又是回门之日,他知婉姐姐会随着义母回靖远侯府去,也知这样她便会见到那个令他生厌的静王,尽管他十分想去破坏二人的见面,却明白这几乎不可能,还能不准人家去外祖家不成? 但不知为何,他心内隐隐有些不安,从枕头下面抽出春|宫图翻着都觉无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初四清晨的阳光尚显熹微,他便一骨碌爬了起来,速速洗漱一番,连早膳都来不及用,便命代云将年礼备好,又让孙沪套了马车,急急前去武安伯府。 彼时楼府的大门还未开,守门的小厮听到叩门声颇为不耐,嘟哝着打开门,见到是眼眶下乌青一片的小侯爷,吓了一跳,连忙将人让进了门,一面向府里高声喊道:“永乐侯来了!” 便有小厮奔走相告,萧盏挥了挥手:“休要大惊小怪的,过个年倒是把你们这群歪才过得忘了爷是谁了!莫喊叫了,吵扰到义父义母,倒是爷的不是了。”他径自熟练地走到正厅坐好,端起小丫鬟奉的热茶,见下人们一个个儿噤若寒蝉,嗤笑道:“你们这是何意?至于么?且自在些,爷又不会吃了你们。” 不消片刻,老夫人等人便陆续来到正厅,同萧盏互贺新春。楼挽裳姗姗来迟,脚步乍看轻盈,实则飘忽,脸色也不复往日红润,丰腴的双颊也消瘦了一圈儿。萧盏立刻起身迎上前来,顾不得许多,握住她手关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楼挽裳摇了摇头,笑意轻柔:“无妨,老毛病了,切莫担忧。” 萧盏将信将疑地觑看她一眼,拉着她过去坐下,笑道:“我知姐姐年初一那日定没空见我,特等了今日前来,虽未赶上头一波拜年的,却也不晚,还请姐姐勿怪。” 他只道自己做了件贴心的好事,却不想楼挽裳初一那日白天并未睡觉,反而盼着他来,结果到晚间也没见着他人,连句话儿也未有人捎带,还以为他又不知为何生了气,却不想原是如此。 “怎会呢,你来了便很好。”楼挽裳将手轻轻抽回,清浅笑道。 萧盏心口有些怅然若失,又耐着好性儿陪众人话了几句家常,便说有事要单独同婉姐姐说。舒氏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老夫人,后者顿了顿声,道:“你们姐弟自来亲近,我们便不掺和了。” 舒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婆婆用眼神噤住了,只好挂起笑脸,对阿婉点了点头。 楼挽裳起身,带萧盏回自己的院子,踱不过寸的行姿盈盈袅袅,似弱柳扶风,看得萧盏一阵心疼,凑近了些,手臂横过来,将她拦腰扶住:“姐姐仔细脚下!” 虽隔着厚厚的斗篷与衣料,楼挽裳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男子的触碰。 男子…… 她登时顿足,反手推开了他,脸色通红。她这才发觉,萧盏不知何时高壮了一些,不再是初见那时仅到她肩头的细弱孩童,他看自己的眸里也分明不再是单纯的仰慕,而是多了丝着迷与心疼。 她可是他姐姐!他怎么能…… 她悔自己为何到现在才看明白,竟容许他错了这许多时日! 萧盏见她的脸色由红变白,也不管自己刚被她推开的尴尬,担心道:“姐姐……你这是?” 楼挽裳定了定心,淡淡道:“没事,走吧。”说完转过身去,在前头走着。萧盏快步赶了上来,正准备去搀扶她,却被她躲开了,只好讪讪地收回手。 一路上,萧盏都在没话找话,楼挽裳也是含笑应和,却不与他多做接触,弄得萧盏无措,不知自己为何被姐姐嫌弃。 厚着脸皮随她迈进书房,萧盏在心中急得团团转,连最爱的香片茶都不想吃了,不打算拐弯抹角,直直问出了心中所想。楼挽裳想说的话在心中不断转圜,实在是羞于开口,细细打量了萧盏一番,见他眼角眉梢并无浮浪之态,还是暂且压下那些劝诫之言。 她清早揽镜自照,便能清楚地瞧见眼眶下浓浓的乌青,现下萧盏的脸上便是这般光景。只是她尚能敷粉掩盖,他却不能,白皙的面庞上突兀地现出一对儿乌眼儿青。 “你又是怎么了?”她指了指他,又比了比自己的眼眶之下,问道:“可是没睡好么?” 萧盏方才瞧着婉姐姐那般严肃的神情,还以为自己又犯下了大错,恍然听闻她关心自己,不免飘然,但仔细一听她问的是自己的软肋,一下蔫了神。 “这便是我要同姐姐说的……”他抿了抿唇,“姐姐有所不知,我这两日心中甚是不安,总觉着……” “小姐!”外面伺候的小丫鬟兴高采烈地奔进院内嚷嚷,楼挽裳捧着茶杯的手一颤,便听“咣当”一声,杯盖还在地上打旋儿。 萧盏连忙从袖中抽丨出帕子上前帮她擦拭泼脏的裙衫。 听芙快步进门,气喘吁吁:“小姐!静王殿下、来、来了!” 第36章 【提亲】 · 萧盏和楼挽裳被催着赶去正厅,一路上,除了语蓉和听芙,遇见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喜气洋洋的,瞧见了楼挽裳便笑不拢嘴,一声声“恭喜”不绝于耳。 在门口看见这架势,萧盏便是再蠢也明白了。他千防万防,还是没意料到,静王竟是来提亲的! 正厅堆满了用红绸点缀的金丝楠木箱,最前方的皇家冰人正舌灿莲花地说着吉祥话,静王身衣轻裘宝带,玉树临风般含笑而立,听到门口的轻轻足音,回身望来,温柔的笑意在眼中一点点漾开。楼挽裳无措地低下了头,脸却不受控制地红到了耳根。 老夫人正对着门口坐着,一抬眼瞧见了楼挽裳,脸上笑意满满,慈爱道:“阿婉别愣着了,快来!”楼挽裳踟蹰了一下,屏息提裙迈进门槛。 此情此景,萧盏只想挥起拳头打人,气冲冲地上前,楼挽裳一惊,在他身后快步行走,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清减了许多,显得眼睛愈发的大,湿漉漉的眼眸定然看着他,在萧盏看来,便以为她目露哀求,尽管胸中怒火难平,仍是克制自己,深深呼吸,轻轻拂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迎上静王的眼。 “静王殿下,这还没出正月呢,就如此大张旗鼓地前来,可否适宜?” 听他说完,武安伯府众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那冰人不知情状,也低眉垂首避让其旁。静王在袖间捻了捻手指,嘴角微动,不愿与他争嘴,只一味微笑,“既是提亲,本宫自然不愿马虎,恨不得将声势造得更浩大些,方不觉辱没了阿婉。” 萧盏额角的青筋暴然可见,又不能与他动手伤了婉姐姐的颜面。想要心平气静,却根本做不到,他只能在自己愈发暴躁之前离开这里,寻个发泄之地。 他毫无预兆地转身,大踏步离去,楼挽裳被他弄得措手不及,又恐他钻了牛角尖儿再出什么事,不由在他身后边追边焦急喊道:“阿盏!阿盏!” 萧盏不敢顿足,生怕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脚步愈发疾速。楼挽裳本就几日几夜未休息好,体力不支,哪里能比得上他一个习武的少年,只好累得扶着影壁,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武安伯等人先是错愕,随即想起来给静王赔礼,还不忘寻个缘由——“阿婉这是羞得厉害了,殿下勿怪。” 心心念念的女子在提亲的节骨眼儿上随另一个男子跑出屋子,尽管这男子尚未弱冠,还不足够被称为“男子”,却仍教静王面上无光。 他自觉颜面尽失,却仍要浮起虚虚的笑来,亲自搀起为首行礼的老夫人,道:“这是自然,阿婉最是纯真烂漫,一向守礼,是我唐突,贸然前来,若要致歉,也合该是我才对。” 他是皇子,更是皇后口谕之中亲自“赐婚”的皇子,武安伯于朝堂之上本就人微言轻,更不敢与他唱反调,连连道:“殿下言重了……能与殿下做亲,是敝府三生有幸,更是阿婉的造化,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要殿下致歉!只有一样,阿婉被我们养得娇惯了些,往后还请殿下多多担待。” 他一语道破机巧,令静王豁然开朗。此刻阿婉跑出去寻萧盏又如何,她只不过将他看作是弟弟罢了。今日文定一过,他同她便是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妻,谁也抢不走她! 静王虚了虚眸子,总算由衷笑道:“姨父这是什么话,淮屿对阿婉除却心悦之意,还有兄妹之谊,定会照顾她爱重她,请您放心!”说罢示意冰人双手奉上聘书,武安伯接了过来,与妻子同看。 舒氏扫了一眼婚书,还想着静王方才的一番话,泪眼婆娑的,又止不住地高兴。她原就属意静王,之前只是更为女儿着想才没有急着定下来,而今虽是迫于皇后凤威,却能得如此佳婿,如何不欣慰呢! 却说楼挽裳没有追上萧盏,又十分担心他,只好央院中护卫跟上他,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她靠在影壁上喘了一会儿,调匀气息,吩咐听芙在这儿等着,若有侯爷的消息速速来告知于她。 她扶着语蓉的手返回正厅,恰好听到了静王的这番表白,心内恻然,眼眶微酸。表哥这话若出自真心,倒叫人十分感动。 楼挽裳惨白没有血色的手抚上眼眶,指尖微凉的温度让她清醒了一瞬,提步进屋,脸上挤出一丝浅笑,先对众人福礼:“阿婉方才行事鲁莽,望乞容量。” 老夫人率先表态,佯怒道:“你这丫头,即便是害羞,也不能说走便走,把你表哥晾在这里,成什么样子了?” “祖母教训的是。”她垂眸受教。 老夫人又换上一副笑模样,道:“好好好,知错了就好,还不快来,跟你表哥见礼。” 静王忙道:“不必多礼,只是,淮屿还有话想同表妹言讲,不知……” 舒氏觑了觑女儿,道:“阿婉?”楼挽裳睇眸过来,轻轻颔首,做了个手势,将他带到东次间。 武安伯和楼宇恒都朝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瞧了瞧,老夫人咳了一声,道:“你们爷儿俩不必担心,静王殿下克己守礼,再说还有丫鬟陪着,不算什么,且让他们说会儿话吧。”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楼挽裳带着静王绕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来到方桌旁,早有丫鬟上前将椅子拉开。 “表哥请坐吧。” 静王按住椅背,摇了摇头,“不了,我瞧你也没什么精神,长话短说便是。” 楼挽裳手里绞着帕子,看了他一眼,“嗯。” 他环顾一周,对跟进来的语蓉等人道:“姑娘们可否回避?” “这……”丫鬟们有些拿不准,纷纷看向自家小姐。楼挽裳将帕子绞得更紧了,又点了点头,“你们避到屏风后吧。” 清了场面,静王的眸色渐渐热切起来,盯着楼挽裳笑道:“阿婉,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我做梦都想娶你过门。”这话听着朴实,却是他此刻最想表达的感受,“初三那日,我早早便去了外祖家,可姨母来时,却未见你。” “那日我身子不大爽利,怕恹恹的不讨喜。”实则那时心中纷扰,她便借故不去,宁愿在家遇上不喜欢的姑母一家子,也不愿见他。她低下了头,声音细微地道:“阿婉承蒙表哥垂怜,何其有幸。” “那你也心悦于我么?可愿真心嫁我?”他紧张的心跳声在此时异常清晰。 他话音将落,楼挽裳就变了脸色,心中忽地焦躁起来。不由埋怨,事到如今倒想着来问,还有什么意思?她的心意当真重要么?若她不愿嫁人,是叫皇后娘娘收回口谕,还是让静王殿下抬回聘礼? 她也知自己这想法算得上是胡搅蛮缠,倒不能全怪表哥。也是她自己没个主见,不止一人曾问她可有心上人,可她是怎么答得呢……她说自己不知。 与其说是懵懂,倒不如说是她拿了条条框框将自己给方住了,自幼便被人灌输将来要嫁给沐淮屿的念头,自己便也认定了,因而她不敢想,也不敢喜欢旁人,生怕一步踏错,教家人失望。 静王见她半晌不语,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扰了她,待仔细一瞧,才发觉她是在愣神,复又紧张地道:“阿婉?阿婉?” 楼挽裳松开缠在指尖的绣帕,两手垂在身侧,淡淡道:“阿婉愚顽,也知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表哥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待人接物又温雅贤良,自然堪为良人。”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静王有些失落地捻了捻手指,安慰自己她只是羞于说出口罢了,故作轻松道:“原来我在阿婉心中的评价如此之高,倒也不枉我一片痴心了。” 静王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倒教楼挽裳心中过意不去,又被他那露骨的表白吓了一跳,面上红晕升腾,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静王没有逗留太久,又出去和长辈说了几句话,拿着楼家给的婚约信物便回宫去了,临行时特地嘱咐众人不必相送。 老夫人见楼挽裳精神不佳,还以为是这几日累乏所致,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楼挽裳甫一迈出正院,便见听芙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她心中却记挂着萧盏,见此不免心惊,问道:“如何了?” 听芙紧着眉头道:“侯爷本是跑出府去的,在街角瞧见一个牵马之人,抢了人家的马骑着直奔东城门了!” “孙沪呢?咱们的人呢?” “小姐少安毋躁,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以免引得侯爷愈发生气,都远远跟着呢!”说完这些,听芙才来得及喘口气。 楼挽裳神色依旧凝重,不由抚上胸口,喃喃道:“我为何总觉有事发生……” --请看↓↓↓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决心】 · 孙沪等人在后面看着萧盏在楼府的东郊别业门口下了马,连忙跟了上去,见他进了门,则同门房打了声招呼,站在大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无异状,孙沪对楼挽裳派来的护卫道:“我在这儿陪着侯爷,麻烦兄弟你回去禀告大小姐。” 那人点头,出门跨马,一溜气儿地拍马而去。孙沪也进得门去,问了一路,终是在后院寻到了萧盏。 此时他正和一个黧黑脸庞的高壮汉子在院中的石桌旁对面而坐,桌子当中放着一个火炉,上面温着一壶酒。一阵北风梳骨,光秃秃的树丫上残雪簌簌,落在萧盏肩头,他懒得去拂,只呵了口气,那片白雪便融化在殷红底五幅棒寿团花的玉绸袍子上。 “小人是个粗人,也不知侯爷因何事闷闷不乐,但侯爷既然来到这里,便由小人托一回大,只是也没啥好物款待侯爷,便请您喝壶浊酒,聊以浇愁。” 原来萧盏对面那人正是胡护院,楼挽裳被接回府时他并没有跟着走。一来是府里护院众多,也不差他一个,二来也是他自己不想去,大户人家的规矩众多,哪比得上他在别业中自在。 萧盏听他说这话,终于露出笑意,扬了扬眉梢,道:“好,爷就喜欢你这爽快的性子,我萧盏果真没白认识你!” 胡护卫摸了摸酒壶,微微有些烫手,便拿起来给他斟满一盅,道:“小人年轻行走江湖之时,常见那些公子哥儿出入风月场合,一个个快活地不得了,便以为王侯将相皆是如此,却不想侯爷您同我等常人一样,也生烦恼。” 萧盏盯着面前波纹微漾的酒盅,自嘲地提起一侧嘴角,“你是不是觉得我整日衣食无忧,不用受奔波之苦,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呵,我倒宁愿像你一样,山云野鹤,不受约束,自在随性,只要不杀人越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这么说,本就没打算让人接话,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快意江湖的日子你不过,倒是愿意来做这看家的护院,是所为何?” 胡护院拿起酒杯与他碰了碰,一口闷下,憨笑道:“还能为何,侯爷方才还说自己衣食无忧,又岂会不知,人生下来便离不开银钱啊!自己尚受饥寒冻馁之苦,又拿什么来快意江湖?劫富济贫不过是说书人拿来戏言的噱头,真当官府是吃素的?我虽缺钱,却不愿成为富人雇佣的杀手爪牙,也不愿当街卖艺,听人说京都繁华,本想来京中寻个营生,路过此处正好瞧见招募护院,便来了。” “倒也在理。”萧盏笑笑,也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液体入喉,直冲鼻腔,他吐了吐舌头,赞道:“好酒!” 胡护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侯爷当真觉得好喝?这是小人常喝的坊间粗酿,这一时也没甚好的……” “得了,莫跟我絮絮叨叨的,”萧盏竖起手掌,兀自又倒满一杯,“我这人从不作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是嫌你的酒,自是连闻都不闻。” “那就好,那就好……”胡护院见这小侯爷与他心中想象的性子相去甚远,索性放得开了,与他把盏对饮,一杯接着一杯。 喝了三四壶之后,他倒是没事,萧盏却有了七八分醉意,双眼迷离失神,举着酒杯怔愣愣道:“你说,若是这世上有你求而不得之事,你该当如何?” 胡护院想也没想便道:“小人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是求而不得,那便是命里没有,何必争这意气,倒累得自己不得安生。” 萧盏蓦地起身,将酒杯一摔,红着眼大声嚷道:“你放屁!什么叫命里没有?放你娘的狗屁!” “侯爷……您这是怎、怎么了?” “我同她那般有缘,如何是我命里没有!”他恨恨砸向石桌,拳头擦出了血痕也丝毫不在意,眼神阴鸷执迷。 孙沪此刻再不能隐在他身后,连忙现身出来,劝道:“侯爷您别急,有话好好说,您看您伤了自己,心疼的不还是老夫人和楼小姐!” 萧盏似被他说动,一屁股坐了下来,痛苦地抱住头,不发一言。 胡护院被他吓到了,偷偷用嘴型问孙沪道:“这是怎么了?”孙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皱着眉摇了摇头。 胡护院还是一头雾水,他知道小侯爷心情不好啊,只是原因为何?孙沪也不好比划,就这样算了,两人一道静默,忧心忡忡地看着萧盏发疯。 过了许久,还不见好,胡护院便小声提议道:“不如去请大小姐来劝劝侯爷?” 孙沪想捂住他的嘴已来不及,便见萧盏立时扬起头来,眼眶湿红,却恶狠狠道:“不准去!”胡护院无措地看着孙沪,后者也只能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萧盏将眼泪逼了回去,吸了吸鼻子,冷静道:“来,继续喝啊!”看得胡护院直咋舌,这小侯爷变脸比翻书还快!才刚的酒盅被萧盏摔个粉碎,他又拿了一个,斟满烈酒。 萧盏拍了拍孙沪的肩:“既然你也来了,便坐下来一起吧!”孙沪还犹豫着,却被萧盏一把按了下去,丢了个酒盅到他面前,于是两个粗糙的汉子便陪着这位锦衣少年饮酒。 胡护院见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便想缓解缓解,开口道:“这人呐,无论到何时都有烦心事,千万不能因此一蹶不振,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单看如何寻找。”他说完,见萧盏没有什么反应,又道:“就好比我吧,本是为了糊口来做护院,倒也并非是我自视过高,总觉得我这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甚是忧愁。” “所以?你要离开这里?莫非是攒够了钱财,要继续闯荡江湖不成?”萧盏漠然问道。 “非也!”胡护院解释道:“这几日我听人说西北那边儿不甚太平,西炯国王一死,几个王子自相残杀,其中拥趸最多的三王子好战,频频骚扰我昭夏子民,已有武将上书请战,皇上定会应允。届时必会大肆招兵,我乃一介武夫,有的是蛮力,从军报国也是造福百姓的一大好事,此时不应征,又待何时!况且若是打了胜仗,也算军功一件,将来得荫子孙,倒是我的造化了。” 孙沪忍不住为他叫好,复又想起一点,道:“那……万一遭遇不幸……” 胡护院闻言,胸怀忽就激荡起来,握着酒杯颇有壮士断腕的果勇,“万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了!大丈夫生而为人,岂是此等贪生怕死之徒!” “好!不愧是堂堂八尺男儿,就冲你这话,也该受我敬此一杯!”孙沪起身与他干杯,心中也被他说得有些意动,但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好悻悻歇了心思。 他原先便是定国公手下萧家军出身的,骨子里自然是有军人的血性。只是后来定国公年事已高,从战场退居到朝堂,而接班人镇西大将军又英年早逝,昔日横扫战场的萧家军风光不再,由朝廷再次编制,有人分归到其他大将军麾下,有人被选进了刑狱司,也有人被选进了皇城禁卫军,而他被定国公看中,去做萧盏的侍卫,在上一个随从玩忽职守之后,才被提到了贴身仆从的位置上。 身为荣宠无极的永乐侯的随从,自然也是风光无限的,可这怎比上战场杀敌来得过瘾! 萧盏见这两人一腔热血,不由想到自家先祖。当年也是随皇夫摄政王舍命征讨西炯,才得论功封爵,自家世代又出武将,常年征战沙场,才有了萧家一门如今的荣耀,而他却安稳地躺在长辈们用鲜血铺就的荣华路上坐吃山空。 刚才胡护院说了什么?——“若是打了胜仗,也算军功一件。” 是了,他自诩也是一身的本事,虽不敌胡护院这等江湖侠客的武艺高强,可在京中贵族子弟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与其等待武举开恩科,倒不如去战场奋力一搏。即使他在武举中夺魁,也不过得个几品的小武官来做,整日在城中巡防,想熬到万人之上还不知要多少时日,那时只怕婉姐姐连孩子都满地跑了!战场则是不同,因杀敌勇猛,不过三年五载便从小兵升到校尉、参军,甚至还往上提的人比比皆是。 即便难以升职,远离了京中,他便不用瞧着静王那令人生厌的一举一动,姑且自欺欺人地认为婉姐姐还是他一个人的姐姐,才不是谁的未婚妻子。 从前他不怕死,却没此等心思;后来他遇到了婉姐姐,便舍不得死。而今,若是不能拥有婉姐姐,那他跟死了又有何种区别?死在沙场尚且算是报效家国,还能让祖父祖母面上有光。祖父总是将萧家从前的荣耀挂在嘴边,处处嫌他没有出息,那他便出息一个给他瞧瞧。 萧盏打定了主意,堵闷在他胸口的那团棉花总算是被摘掉一般,连呼吸都顺畅许多,也不由开口赞扬了胡护院几句,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关于征兵的事情,暗暗记在心中。 酒阑兴尽,胡护院自作主张地让人将萧盏从前住过的东厢房收拾出来,让他躺着歇息一会儿。萧盏前脚刚一迈进去,脑海便浮现出他与楼挽裳初初相见的那一幕,便是他那时候还是个四六不懂的混小子,只那一眼也似历过万水千山,满心只余她清浅的眉弯。若这不是缘分,那他便再无信依。 他轻轻抚过床头的雕花,忆着她的一颦一笑,心头忽然柔软地不像话,更是一刻也等不得,便想立时见到她。尤其是早上同她任性置气,明明听见了她虚弱的呼喊声,却仍像犟驴似的往前跑,还不知将她急成何种样子…… 他悔得直想抽打自己,反身便向外走,喊道:“孙沪!牵马来!” 孙沪也没少饮酒,脸上余红未消,眸色却是清明得很,问道:“爷不在这儿歇会儿么?这么赶着回府倒惹得老夫人担心。” “不是回府,我要到武安伯府找婉姐姐去!” “这……”被萧盏踹了一脚,孙沪立刻改口,“属下是觉得,爷吃了酒骑马难免打晃儿,万一被冷风激着了倒会伤身,还是换马车吧!” 萧盏倒不计较,无论如何,只要能回去见婉姐姐就成。许是他已有一年未坐马车行在这条路上,不免抱怨时间过得忒慢,恨不得长出一双鸟翅膀,好飞到婉姐姐身边去。 武安伯府门口站着的小厮十分诧异,永乐侯不是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么,怎得又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好在他有几分机灵,在萧盏还没瞪人之前赶快让人进去通报,自己则笑意灿烂地上前将他迎了进来。 萧盏已然想通了,便看谁都顺眼得很,只一心记挂着楼挽裳,便派孙沪代他去跟几位长辈赔了不是,自己往楼挽裳的院子去了。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楼挽裳着实难受,几天未曾实打实地熟睡一次,而今事已至此,若不出意外倒也算是尘埃落定,她再思虑却也无济于事,心思骤然放空,整个人便如被抽掉了气力一般。但因心中念着萧盏,不敢沉沉睡去,只好歪靠着柔软的大迎枕,闭目小憩。萧盏进门之时,听芙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叫小姐起身。 萧盏抬手示意她们别吵,放轻了脚步上前,坐在炕沿上静静凝视她的睡颜。 暖阁之中燃着安神香,她却睡得不好,眉心仍是皱作“川”字,但惨白的脸色已红润许多。本来精巧的下巴瘦得愈发尖翘,让人好生心疼。他不由伸手触碰到她无暇的面肌,食指微微弯曲,柔然轻滑,由额角自上而下,直至唇边。 冰肌莹彻,滑腻似酥。萧盏几乎不愿放手,眼中恋慕渐浓,他张开手掌,将她半张小脸捧住,缓缓俯下丨身来,在她额头落下一羽轻吻。 语蓉一脸错愕,虽觉有违礼法,可那个人是小侯爷,又好像这两人合该如此……她睁大眼睛,连自己都惊异于这个想法。 听芙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想出声却被萧盏一记眼刀给逼了回去。她从没想过,小侯爷对她家小姐竟有这般见不得的心思!居然还、还在小姐睡着时毫不避讳地亲她!这可完全不像是从前那般,弟弟对姐姐的亲近,分明是男女之间的狎昵之态! 怪道呢,今日静王殿下前来提亲,小侯爷却有那般激烈的反应,分明是嫉妒与不甘。他才多大,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对大他三岁的女子心生爱慕,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面上焦急难掩,一面盼着小姐快快醒来,一面又庆幸屋子里除了她俩再没有别的丫鬟,暂且不必担心这事被传到静王耳中。 萧盏盯着楼挽裳嫣红的菱唇,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待发觉自己开始燥热,又嫌自己的心思过于猥琐,一时难免红了脸,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将身子坐正。 刚巧这时楼挽裳悠悠转醒,一睁眼瞧见了雕塑似的萧盏,倒是被骇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心内又是没来由地欢喜,“你回来了!” 她的嗓音有些嘶哑,萧盏一面让语蓉倒水,一面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太任性,惹得姐姐受累了。” 楼挽裳早就习惯了他时而癫狂时而正经的样子,就着语蓉的手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叹了口气道:“讲道理的话我不知同你说过多少,我只求你稍微在心中记一记,也不枉我费了这许多口舌。” 她如今说话仍是有气无力,萧盏早心疼地不行,满心愧疚地道:“是我混蛋,往后再不会惹姐姐……” 话还没说完,便听楼挽裳抢白:“你这话我也不知听过多少了。”萧盏被她一噎,缄默着勾了勾她的手指,精致的眉眼中蕴着隐忍。 楼挽裳渐渐瞧出不对劲儿来,也无心玩笑,细嗅了嗅,在安神香之外闻到了一丝酒气,问道:“你喝酒去了?” “是,我去了姐姐的别业,与胡护院小酌了几杯。” “酒气如此浓烈,可不像小酌几杯的样子。”楼挽裳侧目,“你啊,撒起慌来,还是像个孩子一般!” 往常听人如此说道,萧盏早就用武力告诉那人,自己不是孩子,可这会儿他不知是酒劲儿上头了,还是被婉姐姐的美色所诱,顺着她的话便问道:“我自然是个孩子,姐姐可愿疼我一辈子?” 楼挽裳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萧盏索性耍起无赖,三两下甩掉靴子,挤到了她身侧,蹭了蹭她的手臂,“我那会儿心情烦闷,只是不愿姐姐嫁人罢了,我害怕姐姐嫁人便再也不会疼我了,所以才……” “莫要说了,姐姐知道。”楼挽裳见他失落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钝痛,忙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你过去是姐姐的阿盏,如今也是,将来更是,你明白姐姐的意思,所以莫再闹了,好么?” 萧盏并不知道楼挽裳定亲之前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还以为她是欢喜静王的提亲,未免往自己伤口上撒盐,便尽力不去复提此事,见她又回到了原先温然对待自己的时候,虽缺乏他对她的那种情意,却仍让他感动不已,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自是愿意见到姐姐婚姻美满、鸾凤和鸣,只是姐姐也莫忘记当初曾许下的那个承诺。” ——“你我约定,待我娶亲那日,方是姐姐出嫁之时。” 萧盏那时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一时间,好似那个顽劣的萧盏又回来了。楼挽裳心中释然,点头道:“必不敢忘。” 萧盏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酒劲儿是真的上了头,整个人晕乎乎的,不由自主地朝着楼挽裳依偎过去,最后她实在拗不过他,由他靠在自己腿上小睡片刻。 语蓉和听芙就站着旁观了一出小侯爷自己演出来的一场“姐弟情深”,直叹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想着还是要将真话讲给小姐听……但见自家小姐正轻轻拍哄小侯爷,又犹豫起来。 萧盏既然敢在这两个丫鬟面前偷亲楼挽裳,便是不怕她们告密,因而这一觉睡得十分惬意,心中无事,周身又笼着婉姐姐的味道,连梦里都是她的身影。 他再醒来便是傍晚了,屋里早已掌了暖黄的烛灯,楼挽裳也眯着眼,略显困倦,见他醒来,立时揉了揉眼,问道:“可是饿了?” 萧盏没有答话,仍是以躺仰的姿势望她,越发移不开眼。 楼挽裳被看得脸热,伸手推他,道:“快些起来,我的腿都麻了。”他听了这话,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抬手帮她揉捏,两人相视而笑。 在她这儿用过晚膳,萧盏还不想走,又赖着和她说了会儿话,刚巧借此机会刺探刺探她心中所想,便问道:“婉姐姐认为武将如何?” 楼挽裳早就知他要考武举,不疑有他,认真答道:“文武百官均是国之柱石,文官经世致用,武将保家卫国,一样都是造福于民。” “那姐姐可会瞧不起武夫?” “怎么会呢?你难道不知我外祖便是一介武夫?”楼挽裳摇了摇头,莞尔道,“若说定国公乃一代儒将,那我外祖可真当得起‘武夫’二字,我非但没有看轻,反而极是崇敬他老人家能征善战。” 萧盏心内窃喜,又问:“那……我若是成了武夫,婉姐姐也会崇敬我么?” 楼挽裳失笑,撞进他灿若星辰的眸光之中,“那是自然,阿盏将来好生表现,争取升作禁军总统领,届时不光我崇敬你,连国公爷和老夫人,甚至是皇后娘娘,都会引以为傲的。” 萧盏才不想留在皇城做什么禁军统领,他一门心思要去战场,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听完她的话便也笑了。 第38章 【话别】 · 年后京都风和日暄,虽仍有些料峭春寒,却无妨天气逐渐回暖。春光如此大好,偏有人不知好歹,破坏了人们怡然的心境。 果真如胡护院所言,西炯国内夺嫡之斗愈演愈烈,三王子狼子野心,企图通过干扰昭夏城池来转嫁国内矛盾,先前尚且算是小打小闹,边塞都护见怪不怪,带人粗略地镇压了几回,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谁知这三王子以为昭夏国是听之任之的意思,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明目张胆地派人骚扰,甚至做出夜袭之事,这让过了十几年太平岁月的都护大为光火,上书请战。 皇上在御书房里气得将折子甩到陈丞相身上,看他慌忙跪了下去,冷笑道:“朕竟不知,在这朝堂之上,陈相已敢一手遮天,擅自压下请战的折子,你是不是还打算替朕调兵遣将啊?” 年前陈丞相压下了兵部的折子,才让皇上过了个安稳年,如今眼瞧着西炯小国越闹越过分,边疆也不断传书到京都,兵部尚书又连连写了几道折子,陈丞相也不敢再兜着了,连忙呈给圣上,还是晚了一步,免不得一番责骂。 他额上沁出冷汗,连连请罪:“老臣不敢!是老臣糊涂了,以为西炯蟊贼成不了气候,这才……” “糊涂!确实糊涂!”皇上怒道,“枉你身为宰相,安能不知国事无大小!朕看你也是老糊涂了!” “老臣有罪!”陈丞相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冷汗顺着干瘦的皮肤往下淌,“还望陛下责罚……” 皇上一手杵着桌案,站在那里冷冷地睨着他,旁边单膝跪着的兵部尚书肃着脸一言不发,心中也埋怨陈丞相的自以为是,更不会为他求情。 御书房内静得人发慌,陈丞相双手撑地,十指紧抠地面,等着承受帝王的雷霆震怒,过了许久,心脏一阵发紧,却听到了皇上不疾不徐的声音:“罢了,念你幸未铸成大错,此次便从轻发落,罚俸三月吧。” 陈丞相暗暗长舒一口气,叩首谢恩。 “罢了,都起来吧!”皇上扭头吩咐跟在身边的大太监李达庸,“给两位爱卿赐座。”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阳春三月的皇宫里,霁光浮碧瓦,凤液映丹墀。皇后在御花园里闲逛了一圈,神清气爽地回到中宫椒房,拆下繁复的钗髻,换上了随性的宽袍广袖,正慵懒地卧在凤榻上。 忽然有人来报,说皇上正摆驾向中宫这边儿来,还道:“陛下方才在御书房内发了好大的火,现下瞧着脸色还是不大好。” 皇后猝然起身,一瀑青丝洒在榻间,急急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那小太监摇头道不知,皇后便挥手让他退下了,顾不上思索缘由,便让人给她梳妆更衣,也无心过于打扮,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上面素净地簪了一支玉钗。 皇上还没迈进殿门,皇后便带着宫人候着他了,见他面色虽稍有不虞,步伐却沉稳有力,便浮起笑意,朝他行礼道:“陛下来得正好,妾身刚让人煮了冰糖百合马蹄羹,可巧给陛下尝尝。” 皇上知发妻不喜欢吃这甜腻腻的羹汤,定是晓得自己方才发了脾气,特地让人做了给他下火的。只是喜爱她这般拐弯抹角的关心,觉得颇有几分狡黠,又见她笑得眉眼弯弯,明媚如少女,心情有如云开雾散,笑着执了她的手往内殿走,道:“那朕可是有口福了。” 帝后二人相对而食,皇后喝了两口便被甜齁得受不了,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青釉小碗,安静地注视着皇上。 皇上勾着笑意看她一眼,没让宫人动作,亲手给她斟了一杯清茶,递到她面前:“吃不得甜便不要吃,难受的不还是自己?” 皇后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道:“妾身瞧陛下每回都吃得津津有味,实在是眼馋,谁知这味蕾还真是不中用。” 皇上吃了甜汤,心情大好,也对皇后谈起今日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来,同她骂了几句陈丞相:“这老匹夫是愈发放肆了,朕迟早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陈丞相乃是陈贵妃之父,皇后素来与陈贵妃不和,听皇上这般说,也不好随意插话,只微笑着听他发牢骚,待他恨恨讲完,才道:“陛下能体谅丞相年迈,是谓仁德。” 皇上听她说完,也笑了:“梓童总是这般偏心,朕受之有愧啊!” 皇后笑眯眯地坐到他身边,两人你侬我侬了半晌,才又谈起正事。后宫不得干政这条律例并不将皇后算在内,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于同她商议朝政,也颇为尊重她的意见。 “如今朝中可用武将不多,朕决定派舒爱卿出征,梓童意下如何?” “此事陛下自有圣裁,妾身无需多言,舒大将军骁勇善战,此次不需几多时日,定能凯旋还朝。” 皇上拉过她的手,惆怅道:“只可惜国丈年事已高,不能带兵征战,萧盏又太贪玩,不然朕……” 皇后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了皇上的,轻轻握了握,温软笑道:“陛下不必如此,萧家满门殊荣,妾身同父亲颇感皇恩浩荡,已不敢有所奢求。容妾身讲句大逆不道之言,阿盏不成才,反倒让妾身松了一口气,总算给萧家留下一条血脉。” “此乃人之常情,哪里是大逆不道,朕又不怪你。”皇上叹了口气,而后掷地有声道,“阿盏这孩子招人疼,如若他不作奸犯科,朕可保他一生顺遂、富贵荣华。” “妾身代侄儿谢陛下隆恩。”皇后说完,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感动地依偎了过去。 · 帝后二人已将萧盏的一辈子都计划好了,又哪里得知他已然存了从戎的心思。 这些日子他花了不少银子,派孙沪买通一个姓萧的士卒,顶替他在军书上落了名,又上下往来打点,终于确保万无一失,只等着大军三日后开拔。 他深知祖母等人若是知道他要上战场,必会以性命相挟,不准他去,因而这三日之内,他照旧上午去武安伯府听贺老先生讲学,下午随祖父练武,晚间去街市上溜溜,看不出一丝不同寻常。只有照顾他起居的代云察觉出他的焦虑,在第三日晚间数不清第几次听到他辗转反侧的声音后推门进来了,但也仅仅走到博古架旁便站住了,大着胆子道:“公子是放不下楼小姐吧?” 天青色织锦帐子内翻来覆去的人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 “那公子今晚何不去楼府瞧一瞧?” “掌灯,研墨!”萧盏霍然起身,掀开帐子,急急忙忙下地,走到桌边,提笔蘸了墨汁,却悬在纸上顿了许久,直到墨汁滴落洇湿了纸,才一拍脑门,换了张纸开始写字。半晌,他放下毛笔,对着这一页纸笺吹了吹,方道:“这是我写给婉姐姐的,待我走后,你寻个时间给她送去。” 代云情知劝不住他,还是没落忍,道:“可您这一走,楼小姐记挂事小,若是惹得老夫人……” “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萧盏抿了抿唇,“就照我说的办,老夫人不会怪罪你的。”代云也只好收好信笺退下了。 萧盏了无睡意,对着残烛发呆,直到窗外泛起微微光亮,才回神一般,大声嚷着,将刚睡下不久的代云又叫了进来。 · 因房内点了安神香,楼挽裳比往日睡得沉了些,晨霞满布大地之时还未起身。 萧盏没有多少时间来慢慢等她醒来,捧了一方红漆木锦匣便迈进她的院子,不顾丫鬟婆子们的阻拦,执意闯入她的卧房,径直撩开她的烟罗帐,拖着她的皓腕用力摇晃,将人叫醒。 楼挽裳好梦被人搅扰,正有些不乐意,猛地听到他的声音,吓得顿时没了瞌睡,坐起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萧盏淡淡地瞥了眼杵在屋里的丫鬟们,“你们都出去!”语蓉等人只犹豫了一瞬,便被他暴怒地赶了出去。 楼挽裳尚摸不着头脑,水汽氤氲的杏眼圆睁,“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他从锦匣里取出一对儿镶金翡翠玉镯,笑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去年姐姐生辰,我本是要送这对儿玉镯的,却……而今思来想去,也只有姐姐配得上。”说着便将玉镯套在她腕间。 楼挽裳还有些发懵,怎得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丝丝柔情?一时怔愣,也没顾上这对儿玉镯,直到手上感受到略带潮湿却柔软的触感,才回过神来,见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双手,望着她的眼中乍现熤熤星辰。 “婉……姐姐,”他开口,声音轻得微不可查,“这礼物送你,千万不要忘了我……” “嗯?你说什么?”她皱眉,听不清。 萧盏深吸一口气,道:“阿婉,你等我!” 她一怔,“你叫我什么?” 他瞥了一眼外面越发明媚的春光,心知就要离开了,鼓足勇气,一把捧住她的脸颊,直愣愣地将嘴凑了过去,撞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几乎是刚一相触,他便慌张地退开,逃也似的走到门口,背对着呆滞的楼挽裳,沉声道:“阿婉,等我!” 第39章 【暴露】 · 萧盏跨出楼挽裳的院门,才想起来自己只送了她玉镯,却没有从她这里拿走一样可以称之为“信物”的物件儿,又急急忙忙反身回去,但思及方才唐突了她,心内打颤,不敢再面对她,只好急中生智去了她的书房,寻摸半天,终是一把抄起她最爱的一方松花砚塞进怀里。 他出了楼府,跟着孙沪拐进了一条幽僻的小巷子,趁着四下无人,匆忙换上了士卒的衣裳,头戴大檐盔帽,胸前系着铠甲。 孙沪也作同样打扮,打量他道:“爷长得过于俊俏,肤色也太白了些,以免招眼,属下只好得罪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褐色汁液倒在萧盏手心,让他搓在脸上。萧盏闻了闻,不顾味道奇怪,胡乱抹了抹,再让孙沪查看。 一切准备就绪,两人悄悄走出巷子。此间时辰尚早,路上行人并不多,他们二人策马赶到校场,堪堪赶上校尉清点人数,等待着皇帝亲临。 萧盏与其他人相比还是个矮个子,因此被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沿。过了一会儿,皇帝乘着龙辇出现在校场,文武百官紧随其后,其中也有精神矍铄的定国公。萧盏惊了一瞬,忙将头低了下去。过会儿又反应过来隔这么远也未必会被人瞧见,便昂首挺胸,倒是有几分气势。 帝王亲自为出征将士们践行,这是昭夏国素来的规矩。皇帝朗声,颇有威严地鼓舞士气,由太子宣读征讨西炯的檄文,然后命人端上酒水,所有将士一人一碗。舒大将军指剑向天,一手执酒,豪气干云地宣誓,而后将酒碗狠狠掼碎在地。 众将士高举右拳,跟着大喊三声“歼灭敌寇!扬我国威!”,接着皆满饮此碗,也学舒大将军的动作。万人破碗之声尖锐刺耳,在场却无一人因此皱一下眉头,反而被这气冲牛斗之势镇住。 萧盏心中激荡,胸腔内翻涌的热浪已渐渐蔓延到脸上,若不是皮肤被刻意涂黑,定能被人瞧见满面红光。 校场外围是闻讯而来的百姓,有面上带笑看热闹的,也有望着军中亲人暗自垂泪的,但更多的则是热血沸腾的,摄于整支队伍的威风凛凛,也感动于每个将士的赤胆忠心。 吉时已到,大军出发,舒大将军同几位副将翻身上马,斜跨宝刀宝剑,金银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队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着狼烟升起的西北边疆盐城进发。 *\原\创\首\发* 二月末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听芙让人在园子里给小姐打了一架秋千。楼挽裳在花丛掩映之中偎红倚翠,素手纤纤捏着诗集,正读到得趣之处,忽听到楼宇尧唤她的声音急促促传来,她放下书,起身张望。 “何事?” 楼宇尧快步而来,走到她面前去,急道:“长姐可知萧盏何在?” 楼挽裳不解地摇头:“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同你在学堂?莫非又跑出去玩了……” “定国公府管家登门,说是皇后娘娘召见萧盏,特前来接他回府,还说了什么‘叨扰两日,辛苦府上’云云。可是阿盏他并不曾来啊,前两日他均称病,未来进学,可听那管家的意思,分明是阿盏同家里撒了谎,说这两日都住在我这儿……” “许是那厮又调皮了吧!”听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楼挽裳便又坐了下去,卷着手中诗集,还在气他那日清晨突然发作的举动,一想到那个莽撞的吻,心内一跳,顿时连说话也没了好气儿,“不用管他,说不定是同哪些人鬼混去了。” 楼宇尧担忧道:“可是皇后娘娘召见,找不到他可如何是好?” “又不是我们把他藏起来了,他一个大活人自己长了腿,我们还能绑住他不准乱跑?”她哼了一声,挥挥手道,“你去回话吧,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哦……”楼宇尧转身的时候瘪了瘪嘴,长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从不见她发这么大的火气,说起话来都冷嘲热讽的,活像是坊间拈酸的妇人。 待他走出园子,楼挽裳也无心读诗,上身靠在秋千绳上发呆。她嘴上虽说着狠话,心里还是放不下萧盏,忙将听芙招来,吩咐道:“方才三公子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派人去定国公府盯着些,若是见到了侯爷的影儿就来告诉我一声。” 听芙应下,正准备退下,却见她怅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道,“小姐放心,侯爷虽说年纪还小,但这一年也长进了不少,必不会和旁人乱来的。” 楼挽裳蹙眉叹气,“我晓得,正因如此,我才担心……他若不是胡来,那还有何事能让他扯谎将两家人都瞒住去做呢,还消失有两日了,我怕他……” 冯嬷嬷连忙安慰道:“小姐莫慌!侯爷身怀武艺,他身边的孙沪也技艺超绝,定不会有事的。”之前萧盏偷亲楼挽裳的时候,她不在场,也不知他对小姐的心思,楼挽裳也从没有将自己的困惑说与她听。 而语蓉心思细腻,虽不知那日清早侯爷将她们赶出去对小姐说了什么,但是早就看出了自家小姐对待侯爷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表现出些许超越姐弟的情谊,因此握住她发凉的指尖,劝慰道:“嬷嬷说得是。且侯爷待小姐情深意重,若非有要事在身,怎得连您的生辰都不来呢?更何况侯爷身份贵重,备受皇恩,又是个霸道性子,这天底下又有谁敢惹他?” 楼挽裳抚上腕间萧盏送的玉镯,面带忧思地点了点头。 · 下午,老夫人搂着楼思玥在午睡还没醒,楼挽裳正陪着母亲在正房里描花样儿。一个小厮脚步匆匆地进了院门,让人将听芙姐姐叫出来,同她耳语几句,只见她脸色骤变,顾不得什么礼仪,赶忙往屋里跑。 “小姐!”怕一喘气儿的工夫在挨冯嬷嬷的骂,她连连道,“定国公府里来消息说侯爷他留下一封信从军去了!” “什么?!”楼挽裳霍然起身,手中炭笔没握住跌落在地,“你说他、他、从军去了?” “是……奴婢是这么听的,派去打探的二旺就在门外……” 楼挽裳面色苍白地跌坐在炕沿,胸口发闷,心中五味杂陈。怪不得那日不等她起身便闯进她的房间,还那般急躁地将她叫醒,就连神情也是那般决然,还说了让她等他…… 原来他要去从军……一想到这儿,她禁不住泪眼盈盈。 舒氏听闻此事,也是震惊,但毕竟经的事多了,见女儿已是如此,便替她对听芙道:“你去把那人唤进来,让他说清楚了。” 名叫二旺的小厮被领进门,舒氏道:“不必行礼了,你说便是,到底怎么回事?” “小的自上午领了小姐之命便在定国公府跟那些小子们喝酒,刚过了晌午,便见院子里一阵骚乱,我前去询问,有人说是老夫人看了侯爷留的信哭背气儿了,竟直接厥过去了,我问是何信,那人说听见老夫人骂老公爷什么‘非让哥儿学那劳什子兵法,这回可真上战场送命去了’,我见情况不好,忙回来禀告小姐了。” 舒氏点点头,让人将二旺带下去赏钱,看着女儿面上愈发凝重起来,道:“老夫人急病了,我们既知此事,理应前去看望,更何况人家上午才来我们这儿接人……” “母亲,让人备车!”楼挽裳捶了捶胸口,大口喘气,将眼泪逼了回去。 车夫纳罕,向来温温软软的大小姐却一直嫌慢,虽娇声叱他却有几分威严,他只好一边挥鞭赶马,一边高声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车身颠簸,楼挽裳却顾不得许多,给母亲后腰垫上软枕,握着她的手默默不语。舒氏理解女儿此番迫切的心思,也不多言。 她们到达定国公府的时候,太子已经来了,正用鹰隼一般的目光略带探究地打量了她一眼,楼挽裳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太医开的药已经熬好,锦芝正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地喂老夫人喝药,见舒氏和楼挽裳来了,起身问了声安。 老夫人抬手,楼挽裳立刻上前,握住了她略显干瘦的手,哽咽道:“老夫人……” “好孩子,莫哭,我知道你也心疼。”老夫人虚弱地道,脸上泪珠阑干。 楼挽裳不敢哭出声,免得引她更加伤心,只好死死憋着,乖乖点头,“阿盏福泽深厚,定会没事的,您要保重身体啊!” 而后锦芝继续给老夫人喂药,舒氏坐在床边相陪。太子用扇柄拍了拍楼挽裳的肩,示意她出来。 “不知太子殿下唤臣女有何事?”楼挽裳低垂螓首,问道。 太子冷眼睨着她,缓声道:“阿盏从军,你是否早就知情?” 她蓦地抬首,惊诧地睁大眼眸,瞳孔紧缩,又忙垂下眼睑,不敢去看他如炬的眼神,手指在宽大的袖摆中紧紧相捏,强自镇定地反问道:“殿下这是何意?若我早知他有此意,又怎会知情不报?” “本宫只是听闻他从军当日曾去你府上同你道别,并无怪罪之意,你大可不必心惊。” “永乐侯的确在当日寻过我,却非殿下得知那般,他只是来为送我生辰贺礼……”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她,他已然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也没必要逼得人走投无路,便道:“好了,事已至此,本宫也不会兴师问罪,你且回去吧。” 楼挽裳落后一步,在太子进门以后,踅身去了萧盏的院子。 第40章 【病来】 · 楼挽裳深得老夫人喜爱,又同永乐侯关系匪浅,这一路走来,自然没人会去拦她,反而还会客客气气地问一声好。她来到萧盏的院子,也不废话,直接对门口的小丫鬟问道:“代云呢?” 小丫鬟面露为难:“代云姐姐她……被关在柴房。” “方便带我去见一见么?”楼挽裳早有所料,代云身为萧盏身边的大丫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那小丫鬟犹豫不决,楼挽裳面色软了几分,又道:“侯爷托人带了口信儿给我,教我来这儿找代云,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说着示意语蓉给她暗暗塞了一个小银锞子。 “小姐这是说哪里话,您是侯爷义姊,自然也算是我们的主子。”她收了银子,笑道,“奴婢这就给您引路。” 后院阴冷,柴房中更是不见天日,代云就被关在其中。楼挽裳又让语蓉贿赂了开门的婆子,才得以进去见到了代云。 “代云?”主仆二人探身进去,试探着唤道。 缩坐在角落的女子闻声抬头,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楼小姐……” “是我。”楼挽裳让语蓉出去和婆子说话,自己走上前去,借着从门缝漏进来的阳光打量她。 身上还穿着一品丫鬟的素锦衣裙,首饰却不见了,乱蓬蓬的头发上也没有一支发簪,显然是被看押的婆子给撸走了,脸颊上清晰可见两道指甲划痕。 代云见了她,腿一软便要行礼,却被她扶住了,蹙眉道:“你怎么成了这样?可是老夫人难为你了?” “公子虽交代奴婢不要透露实情,可奴婢见不得老夫人难受的样子,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你这人就是实在,萧盏让你说谎也是为了护着你,你反倒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楼挽裳有些怜惜地拍拍她的手。 代云将脸微微侧过去,摇摇头:“奴婢倒也没怎么吃苦,老夫人宅心仁厚,一时急火攻心还不忘吩咐她们不要对奴婢动刑。” “那你脸上的伤……” “是锦芝。”代云抬手捂住,低声道:“不经一事,难见人心,姐妹一场,她也下得去手。” 楼挽裳叹了口气:“许是她气急了吧。”代云默了一瞬,才“嗯”了一声。 “萧盏走时,可有对你说了什么?”她问道。 代云点点头:“有,公子说自己放心不下的除了老夫人就是小姐您了。” 楼挽裳心中忽悠一下,道不明是何种滋味,微酸泛甜的,“还有么?” 代云又将萧盏那晚睡不着的事情说给她听,还道:“公子本是连夜写了一封信要奴婢交给您的,不知为何在天亮之时又给要回去了,还让奴婢将去年没送成的玉镯找出来……”说着她瞄到楼挽裳的手腕,笑道:“原是已经送您了啊!” 楼挽裳抚上手镯,低低道:“没了么?” 代云仔细想了想,摇头。 “嗯,那好吧,我先走了,你别怕,我会找机会同老夫人求情的。”说着,她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给代云,“这里还有几个银锞子,你拿着,必要时还能少受些苦。” 代云推拒不肯收,楼挽裳正色道:“拿着吧,你是为萧盏才变成这样,我得替他拉你一把。” “多谢小姐……”代云感动地盈盈一拜。 待楼挽裳主仆离开,看守她的婆子对她也和善了许多,还说去给她药膏擦脸。关上门以后,她一手捏着荷包,一手摸了摸脸颊的伤痕,心中一沉,又想起锦芝当时嘴里吐出的尖酸刻薄的话来。 那时太医已经为老夫人诊断完毕,她跪着坦白,祈求老夫人的原谅,却被锦芝一巴掌扇得扑在地上,她指甲尖利,刮在脸上瞬时渗出两道血痕,还破口骂道:“事到如今倒显着你这蹄子来献殷勤了?枉老夫人当初如此看重你,派你去伺候公子,你可倒好,明知公子有这心思非但不去劝阻,反而欺上瞒下,眼看着纸包不住火才想着来报,你倒是想讨赏不成?”说着便又要动手。 老夫人只是倚在床上恹恹地看着代云,看起来没有力气,却还是喑哑道:“住手!此事我自有分辨,代云的性子我最清楚,也莫难为她了。” 锦芝恨恨地咬牙,却换上一副笑容道:“奴婢也是为老夫人抱不平,这蹄子明知公子是您的心头肉,还偏偏知情不报,此等妖婢不狠狠收拾一番,恐怕难以服众呐!” “你方才那一巴掌已然是罚了,如今阿盏去了战场,刀剑无眼的,我们手上更要积德,才是给他积福啊!”老夫人摆了摆手,虚弱道,“罢了,先将她带下去,不得施刑。” 锦芝服侍老夫人躺下以后,又换了一副面孔来到代云眼前,在她耳边轻声哼道:“你倒是想两边讨好,你以为这样公子就会把你抬做姨娘了么?凭你这下作坯子,简直妄想!” 代云此时才知,原来彼时她被老夫人调到公子院子里,锦芝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和羡艳的语气是何意了,还有后来她时常以找她玩为由来公子院中……代云自问从未做过这样的梦,况且在旁人眼中是美事,在她心中却一文不值。她悲凉地看了一眼锦芝,才知女子嫉妒的面孔竟是如此难看。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不经一事,难见人心”,如今她看清了锦芝的为人,虽说谈不上报复,却再不会把她当做姐妹。 *\原\创\首\发* 过了一天,定国公府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皇上皇后已然知晓此时,皇上虽然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追究萧盏欺君之罪,嘴上还赞他一片丹心,心中大抵还是不痛快的,估计别扭上两三天便能恢复。倒是皇后无法接受,据说也需休养几日。 老夫人还是以泪洗面,想托楼挽裳求一求她外祖,对萧盏照顾着些,却被定国公严词拒绝,还道:“我孙儿焉能靠旁人庇护?我可丢不起那个人!既然他敢偷跑参军,索性让他去个够!勇往直前,上阵杀敌,方不负我萧家血脉。” 不仅如此,他还派人警告了楼挽裳,不准私下里跟她外祖求情,并亲自致信给舒大将军,切记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楼挽裳就是想让外祖徇私也无从下手了。 那日从定国公府回去,她总是会想起萧盏走之前同她说的那些话,还忆起他在正月初四那天傍晚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讨厌武将……他分明是从这个时候便存了从戎的心思,她却傻愣愣的什么也没听出来,反而说了几句鼓励之言,这不就是太子所说的“早就知情”么? 她越想越难受,既担心萧盏去战场上吃苦,又内疚于自己不曾早些发现,不禁伏在案上默默垂泪,一双眼都肿成了红桃儿,还是忍不住流眼泪。舒氏、楼思玥跟丫鬟婆子们轮番陪着她,还是没能开解她的心病。 没几天,楼挽裳便病倒了。 太子以为是自己那天话说得太重将她吓到了,便去和静王赔不是。静王心疼不已,却不敢怪罪太子,只好自己带着太医来到了武安伯府。 昭夏国并不十分讲求男女大防,两人虽是定亲,却也可以酌情通融,例如探病之由,还是可见面的。但楼挽裳直觉是静王的提亲刺激了萧盏才使得他一时冲动去了战场,因此现下并不想见他。 二来,此时的她已不能像从前那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萧盏只是将她当做姐姐,通过他的那个吻便已然窥知了他的心意,她扪心自问,竟慌乱起来,惊得她暗啐自己心思龌龊。 她眼下心意烦乱,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静王,干脆眼不见为净,便以于礼不和为由拒绝了他。 静王也不疑有他,还道楼挽裳是真的守礼,便由武安伯和楼家兄弟作陪,安分地坐在正厅里。 只是,没过多久,外面人来报,说是嘉王造访。武安伯惊异地起身,自言自语道:“他来做什么?”随后让人将他请进来。 静王脸色微变,笑意僵在脸上。只怕他这个三弟,十有八丨九是冲着阿婉来的。 果不其然,嘉王进门,也不啰嗦,直言道:“贵妃听闻爵爷千金抱恙,特命本宫带些补品前来探望,还请爵爷不要怪罪本宫不请自来。”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可他是皇子,武安伯再不乐意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好与他说了许多客套话。 像是故意一般,他讲了半天,忽然装作才发现静王在此的样子,朗声笑道:“二哥也在啊!看样子来了有一会儿了。”说着又转变成担忧的面色,“刚刚可有去看望楼小姐?她目下如何啊?” 静王迎上他的目光,抖了抖唇角,“王太医尚在诊治,我与阿婉已然定亲,于礼不好相见。” “说得也是,那我就陪你在这儿一起等太医出来吧。”说罢,他撩袍而坐,从后腰抽丨出一把折扇,随手把玩。 嘉王到来的消息传到楼挽裳的院子里,语蓉和听芙暗自愁苦。这可倒好,都赶在一起了,也不知道这个嘉王来凑什么热闹!她们瞧着病榻上面容憔悴的自家小姐,还是决定将此事暂且瞒下,免得让她再生忧思。 第41章 【流言】 · 大家似是商量好的一般,均未将嘉王来了那事说出来嚼舌,待楼挽裳病情有所好转以后,语蓉和听芙才将此事告知于她。 楼挽裳蹙眉道:“他来做什么?是生怕乱子不够大么?” 听芙撇了撇嘴,道:“谁知道呢!反正有陈贵妃在上次宫宴上说的那句话,奴婢就觉得这母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楼挽裳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总之一切小心吧!”丫鬟二人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扶着她出去晒晒太阳。 阳春三月,姹紫嫣红,和煦的微风送来声声莺语、幽幽花香,在园子里走上一圈儿,满眼的红情绿意。 听芙笑道:“后日便是上巳节,奴婢看小姐身子也大好了,不如趁春光大好,出去散散心?” 上巳节……楼挽裳记得去年上巳她在怡然居经历的那场风波,不禁又想起了萧盏的“负荆请罪”,还有他扑在自己怀里大哭的场景,眸色黯淡下来。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水边踏青呢!更何况,水边尽是莺莺燕燕,真心假意她委实应付不过来。 她对听芙笑笑:“我不去了,你们若是想出去走走,也可以跟母亲和阿玥一起去。” 听芙忙摇头,急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小姐不去,我们又怎么会去?” 楼挽裳素手掩唇,笑道:“你这丫头也忒不经逗。” 听芙见小姐是由衷笑了,和语蓉对视一眼,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 · 楼挽裳不去踏青,楼思玥自然也不肯去,舒氏就更不会去了,母女三人,再加上大着肚子的赵清萱,刚好凑成一桌打马吊牌。 起初是舒氏、楼挽裳、赵清萱以及听芙在玩,可听芙手气实在太好,其余三人输了个精光。舒氏瞥了眼坐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小女儿,问道:“阿玥也想玩?” 楼思玥两眼放光似的点头:“想!” 舒氏对着听芙笑道:“听见没,三小姐要玩儿,你还不给腾地方?” 听芙拢了拢手边的银钱,噘着嘴道:“夫人耍赖,玩不过奴婢就骗三小姐过来。”话虽如此,却还是站起身,将楼思玥接到位子上坐下。 舒氏笑啐:“你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我不叫冯嬷嬷没收了你的彩头!” 听芙嘻嘻笑着,又去蹭楼挽裳:“小姐可要为奴婢求情啊!” 楼挽裳拍开她的手,故作正经道:“要我求情也好,把你赢得银钱分一半给我。” 吓得听芙赶忙捂好自己的荷包,躲到语蓉身后去了,“那还是不劳小姐费心了!”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楼思玥打小儿就被舒氏抱在腿上看她打马吊,再加上她天性聪颖,打了两轮便上手了,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机灵劲儿,一连赢了几轮,稳稳坐庄。 赵清萱怀着孕,再有一月便足月了,因此精神不佳,舒氏疼她,便让她去榻上歇息,楼挽裳因为身子还有些虚,也下了桌。如此空出两个位置,赵清萱让身边的大丫鬟替自己继续,楼挽裳则是又将听芙叫过来补自己的缺,“且看看你跟阿玥哪个更厉害些。” 舒氏笑道:“这个倒好。” 结果这一轮刚开始没多久,门房便来报,说是姨太太和表小姐上门看望大小姐,这会儿先去拜见老夫人。 过了会儿,丫鬟婆子引着母女二人到了这里,芮雪凝一进门就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舒氏惊讶道:“这是谁惹到我们阿凝了?”芮雪凝便像倒豆儿一样将今日踏青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今日不知是谁提到了楼挽裳,便有几人前来询问,芮雪凝见她们是一番好意,便说表姐身体染恙不能出游,正巧便被安宁郡主听到了,在一旁冷嘲热讽的,说什么“定是因为撑腰的小侯爷走了,没了倚仗,吓病了吧!”之类的话,杜雪婧也在一旁装腔作势的,表面上看起来是维护她,实则还不如像安宁郡主那样把话说到明面上,起码还有几分敢作敢当的样儿来。 芮雪凝听了气不过,就找她们理论了几句,却被安宁郡主身边的几个嬷嬷以冲撞皇室之名训斥了一番。 舒氏听她说完,心疼道:“好孩子,你心里记挂着你表姐,姨母承你的情了,只是下回记得,切不可跟郡主顶嘴,她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咱们和她对着干,无异于以卵击石。” 芮雪凝还是不乐意,嘴巴噘得老高,“姨母的话我虽懂,可也不能任凭她们抹黑表姐啊!” 小舒氏叹气道:“这孩子随了我,活脱脱一个火爆脾气,又护短,听不得旁人说半句她家人朋友不好的话来。” 楼挽裳心中感动,拉着表妹的手,柔柔道:“谢谢你阿凝。” 芮雪凝连忙摇头,“表姐不必谢我,我只是看不惯她们罢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若是永乐侯还在京中,我看她们还敢说不敢?”她说着又开始激动起来,“最可气的还是你姑母家那个沈莺,旁人若是和你不甚熟络之人编排你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你的表妹,怎么也能跟着掺和?” “她说什么了?”舒氏问道。 “是这样的,有人奉承沐时娇(安宁郡主)说表姐你没有了小侯爷撑腰,还拿什么来和她作比。沐时娇正得意呢,沈莺柔柔弱弱地开口,说‘我表姐才貌双绝,不仅得到后宫娘娘们的赏识,还得了二位殿下的青睐,前两日我便瞧见了静王殿下和嘉王殿下都去楼府探望她了呢,我劝大家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哼,她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听不出来?分明是又想装好人,又想诋毁你!我当时真恨不得撕烂她的嘴!”芮雪凝将沈莺的语态学得惟妙惟肖,愤恨地拍了下桌子。 “竟有此等事?”舒氏又惊又气,“好个沈莺,竟如此毁谤我女儿!楼芸这妇人教养出来的净是这样的坯子,一双儿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此一来,旁人该如何看待阿婉?又该如何看待武安伯府?不仅要毁了阿婉的闺誉,还要让人以为武安伯府在皇子之中滑头滑脑,是坐墙观望之徒,心机是何等的歹毒啊! 她越想越气,站起身来:“不行,我得找她理论去,凭什么如此信口雌黄!” 小舒氏连忙拽住她,劝道:“姐姐冷静,那沈莺我也见了,看着楚楚可怜的,你便是吵上门去吵赢了,她只要在人前落上几滴假眼泪,便有人说是你欺人太甚,还会有人说你心虚,若是传扬出去,还是有损阿婉的清誉。” 楼挽裳虽被气得不轻,却不得不承认,姨母的话才是正理,便道:“母亲也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些流言蜚语并非我们解释便能正名的,依女儿之见,如今之计,便是我们不去理会,久而久之,孰是孰非自然明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会觉得无趣,便不再传了。” 舒氏抚着胸口喘了口气,道:“只是委屈你了。” 楼挽裳站在母亲身边,将手放在她背上帮她顺顺气,道:“女儿也觉委屈,可除此之外并无更好的法子了。” 芮雪凝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跟着叹气。 */原/创/首/发* 四月初的时候,边疆盐城传来信件,楼挽裳已知外祖他们半月前便赶到了盐城,只是战事紧急,没来得及写信报平安,前几日刚打完一场,暂且搓了搓西炯的锐气。外祖在家书的最后还提了下萧盏,说他听了定国公的,丝毫没有偏袒萧盏,将他和普通士兵一视同仁,这小子可比他想象中的要硬气许多,是个能吃苦的,打起仗来也毫不退缩。 楼挽裳已然看开了许多,渐渐接受了萧盏从军的选择,虽然没有收到他的亲笔书信,却舍不得埋怨他,见外祖还夸赞了他,不禁感到与有荣焉,面上莞尔。前两日她和母亲去了趟北城外的寺庙,为大嫂求了个保胎符,顺便也为萧盏求了个平安符。她心中不求他能建功立业,只盼他平平安安地回来,这便足够了。 时间还在一天天地向前赶着,武安伯府终于在四月中旬迎来一件喜事——赵清萱足月产下一子,六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这可让老夫人乐开了花,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楼家的其余人也都十分欢喜,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尤其是楼宇恒,那样一个自持的人物,看着娇妻爱子,心中的餍足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只好傻笑。 孩子尚小,不急着起学名,小夫妻俩便先起了个小名“东哥儿”给孩子先叫着。 于楼挽裳而言,东哥儿的出生便是起到了极好的调和作用,将她的心思转移到了看顾孩子上面。她本就性善,看到婴孩更使心内柔软。小小的娃儿粉嫩粉嫩的,她轻轻地抱起他,不敢多使上一分的力气。她也不敢再蓄指甲了,尽管从前的指甲也不长,这回有了小侄儿,更是一点也不敢有,修剪得圆圆润润,生怕划伤了他。 舒氏也乐得看见女儿脸上日益增多的笑容,心内如释重负,愈发疼爱起东哥儿。 正值战期,武安伯府不打算大肆操办东哥儿的满月宴,但赶上了皇帝心情好,听闻楼家是添丁之喜,便道:“这是好事,朕倒希望举国上下人丁兴旺。” 于是,有了皇帝的一句话,东哥儿的生日宴办得很是热闹,武安伯府大宴宾朋。那些与楼家关系并不十分亲近的世家,也不得不碍于皇帝的面子,前来祝贺。就连安宁郡主都不得已打发人送来了一份贺礼。 静王作为东哥儿未来的姑父,送上一把金锁,背面是得道高僧用小米大小的字体刻上了一卷经文,可保佑他平安成长。礼物不说有多贵重,单是这份心意便让人动容,楼挽裳也不例外。 舒氏也不是那般守旧之人,何况她又看好静王,便劝女儿还是同他见上一见也好,两人虽已定亲,却起码还要等上三年方可成婚,难道要这三年之内都不得见? 虽说也可借此机会考验静王一番,但是人性最是脆弱,倘若这三年之内当真出现了什么变数,阿婉又该如何自处? 在女儿面前,舒氏自然没有将话说得那么开,只劝她相见。楼挽裳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何况她同表哥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亲事了,总不好一直躲避。 尽管她还是会将萧盏出走之事迁怒到他身上,但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粗心懦弱,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也忽略了萧盏的心思。 静王终于见到她了,眸中难掩兴奋,急急问道:“阿婉可大好了?” 楼挽裳点点头,温和笑道:“已经好了,多谢表哥那日请了王太医。”楼府去太医院请来的太医远不如这位王太医医术高明。 “谢什么,只要你能痊愈,别说是请太医这等小事了,便是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想尽办法。”他低首对上她灿若星辰的眼眸,深情款款。 · 不止是静王,让人误会的是,嘉王此次又来了,非但是来,还是大张旗鼓地来。假托贵妃之名,送来各种名贵器物,武安伯反复推拒不敢收,他却道:“此乃贵妃娘娘所赐,莫非武安伯想拒收?” 武安伯自是不敢,也只好面上微笑心里苦笑地接下了。 嘉王擅长套话,几句话便循循善诱地从丫鬟口中得出了楼挽裳院子的所在。他借口如厕,左拐右拐地绕到了楼挽裳的院子,刚一进去,就看到了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 此时一片飞花调皮地落在楼挽裳亮顺的秀发上,静王含情脉脉地抬手将它拂掉,无意中触碰到她的耳垂,只见她的脸迅速泛起红晕,衬得人比花娇。 嘉王眸色一沉,看着静王和暖的笑容格外刺眼,不由咳了一声,惊得二人迅速弹开,循声望来。 见到是他,两人面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嘉王见此,唇边的笑意变得微妙起来。那个霸蛮的萧盏还算上不好对付,毕竟他与楼挽裳时时歪缠在一处,人又不讲什么情面,还深得帝后宠信,只是目下他人不在京中,正是他“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 而区区一个静王,尽管定了亲,也根本不足为惧。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便是楼挽裳看起来似乎更喜欢静王一些,若想得到她,他或许能想出一万种办法,但是若想俘获她的心,也只能用一颗真心去换。 静王和楼挽裳此时都有些戒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前者问道:“三弟莫非不知此乃后院,外男不可随意踏入?” 嘉王听他将“外男”二字咬得极重,不由笑了,却不肯接他的话茬儿,只对楼挽裳赔礼道:“本宫不熟悉贵府院落,因此唐突了小姐,委实不该。” 楼挽裳因为被他瞧见了和表哥谈话的暧昧场景而微微窘迫,又原本对他怀有敌意,语气只能算是客套,“殿下既知走错,臣女让小厮带您出去便是。” “如此,有劳小姐了。”嘉王没有纠缠,反而坦坦荡荡地点头,不禁让人相信他所言不虚。 他本就是放心不下她的病,亲眼相见过后,瞧着她气色不错,想来便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因此也没有多此一举地相询。 从后院出来,他又用同样的理由向忧心忡忡的武安伯道了歉。他倒识趣,情知府上应是没有一人欢迎他,便借故辞别,依旧如同来时,风度翩翩,不见一丝仓皇。 他被武安伯送出府门,刚一登上马车,就见从另一边的五彩华盖香车上袅袅婷婷地走下一人。他素来喜好美人,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只见那女子不过豆蔻年华,却生得玲珑身材,可惜那一张脸,虽也称得上美,却并无什么出众之处。 这女子便是沈莺,她先前在车里便瞧见了嘉王正同舅父辞别,特地算好了时间下车,果真吸引了嘉王殿下。 她顾不上身后还没下车的母亲,笑意盈盈又微微含羞地走了过来,福礼道:“臣女沈莺,见过嘉王殿下。” 嘉王见惯了此等伎俩,心内嗤笑,漫不经心地勾唇,随口一问:“沈?可是沈侯府上?” 沈莺一喜:“家父正是怀远侯。”而后兴冲冲地等待嘉王继续与她说话,结果只听到了一声“嗯”。 “殿下?”她抬起秋水妙目,面露询问。 嘉王一哂,道:“本宫还有事去,沈小姐请自便吧。”无心同她周旋,他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驾马。 马车扬尘而去,沈莺回神,忽然想到方才之事都被站在门口的舅父看了去,便觉羞臊,只是她往大门方向看去,竟不知舅父何时进去的。虽然有些无礼,却让她心中一轻,回身将母亲接下车来,还不忘挑拨。 楼氏牵着女儿迈进大门,笑道:“你是侯府千金,你舅舅怎会不喜欢你?莫胡思乱想了,好好向你表姐学学本事才是正经。” 又来了……每次母亲都要拿楼挽裳来和她相比,沈莺真是受够了这种情况。她最是讨厌楼挽裳,尤其是那副和善的外表,处处透着虚伪。 她迟早会扒开楼挽裳这层面具,让二位殿下好好瞧瞧! 第42章 【情诗】 · 沈莺瞧不上楼府,却不知楼府上下除了老夫人也都不喜欢她。舒氏看见她就想到那日芮雪凝说的话,更是不愿给她一个好脸儿,只对小姑道了句:“我还有事,妹妹请自便。”然后叫上楼挽裳同她一起出去了。 楼氏不明所以,待她们离开之后,对老夫人道:“母亲,大嫂她可是对我有成见?” 今日是重孙子的满月宴,老夫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又怎么会在意她这等微小的情绪,便道:“今日人来人往的,都要靠你大嫂操持,她忙着呢,你就多担待些。” 楼氏幼时眼见着自己的姨娘是如何在这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因此对老夫人有种自然的敬畏感,即便已然嫁作侯夫人,还是不敢顶撞,只能赔笑着道:“儿不过是心疼大嫂,偌大个家业,全靠自己操劳,这儿媳妇娶来也不知道使唤使唤。” 老夫人只当没听出她话里话外挤兑舒氏“专权”的意思,乐呵呵道:“文翰媳妇年纪还小,不经事。” “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经过又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了,谁家贵女在闺中没习过这些?”她看了眼旁边抱着孩子笑意温软的赵清萱,道,“孩子自有奶娘来带,你可得想着帮帮你婆母,莫让她太过劳累。” 赵清萱手上仍是有规律地轻轻哄拍儿子,抬眼对楼氏笑道:“姑母教训的是,侄媳省得了。只是姑母有所不知,我婆婆疼我,不肯让我受累,长者恩惠,侄媳怎敢推辞,也只好腆着脸受了。” 她说话温温柔柔,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团上,楼氏被噎得悻悻然,尴尬地为自己解围:“说的是啊,大嫂还真是个好婆婆。” 老夫人也不接话,正好借此给她一个教训,出嫁的姑娘怎好再对娘家之事指手画脚?更何况,家和万事兴,怎能容她她这般出言挑拨! 楼氏自讨个没趣儿,没过晌午便带着沈莺回去了。 晚上的时候,楼思玥将嫂嫂让姑母吃瘪的事情给母亲说了,她身边的大丫鬟访雨将原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大夫人,笑道:“奴婢都没想到少夫人瞧着柔和,却也这般厉害,真是解气!” 舒氏笑道:“那是当然,对待小人还讲什么''礼'',文翰媳妇做得极好!” 楼思玥挽着姐姐的手,道:“只可惜那时没我说话的份儿,不然我还要气死她才好!” 楼挽裳哑然失笑,伸手在她腮上拧了一把,“你就歇歇吧,小炮仗似的。” “我若是炮仗倒好了,谁再欺负阿姊,我就去炸了谁!”她皱起鼻子,哼道。 “好乖乖,谁可都不敢惹你了!”舒氏乐得看见姐妹齐心,欣慰地打趣。 · 春秋代序,四时更迭,大半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楼挽裳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扶花弄柳、绣花作画,不单是如她所说的“避风头”,也因为萧盏不在身边,只要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也没什么心情游玩集会。 而如安宁郡主之流,每日也不光是盯着楼挽裳,见她总不出现在眼前,自然也寻了旁的乐子,渐渐歇了心思,哪怕有杜雪婧和沈莺在旁挑唆,也对楼挽裳失了兴趣。至于其他看热闹的贵女,也都和楼挽裳年纪相仿,如今也都纷纷嫁人了,琐事缠身又有了婆婆的约束,自然不会像少女时那般口无遮拦。 从前楼挽裳住在别业里,极少同旁人接触,闺中好友除却舅父与姨母家的两位表妹,也就是赵清萱了。而后她在人前乍现风华,亲近她的人虽然不少,但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也只和卢湘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成了朋友,而今她也嫁做人妇了,不能再陪她玩闹。 她似乎又回到了一个人住在别业的时候,却比那时多了些热闹,又唯独少了萧盏。 大半年以来,她时不时便会想着他,怕他出事,怕他吃苦。炎炎夏日,她会想着他那样娇贵的孩子,若是被晒黑了还不知会怎样懊恼;深秋天冷,她会担心边疆苦凛,分发的冬衣能否御寒…… 想着想着,她竟让人去准备衣料,亲手缝制了一件冬衣,针脚细密,一如她心缠绵。 萧盏从没寄信过来,她也不知他在具体哪个营中,只能通过外祖父的家书判断他是否还好好的。她又从母亲那里拿到外祖父的尺码,为他也赶制了一件,连同母亲让人做的两件大氅一起寄给了他。 · 舒大将军收到了沉甸甸的一大包衣服,满心欢喜地拆开,却发现了明显偏小的一件冬衣和大氅,尺寸看上去像是楼宇尧的,心里正在纳罕,莫不是混在一起寄错了?看过了女儿寄来的信才明白,原来另一套是给萧盏那个小兔崽子的! 他让人把萧盏叫到自己帐中,递给他一个包袱,笑着啐道:“阿婉的手艺一等一的好,亲手给你做了衣服,你这混小子好福气啊!” “将、将军!您是说……这是婉姐姐做的?”萧盏惊喜万分,险些连话也说不全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身量高壮了些,五官也渐渐长开了,却依旧精致如刻,原本白净的小脸儿被晒成了小麦颜色,少了许多阴柔脂粉之气,更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舒大将军笑道:“是啊,阿婉还说你也从不写信报个平安,她只好把衣裳一股脑儿寄给我了,你回头记得给她递个信儿!” 这回轮到萧盏疑惑了,他错愕轻喃:“我每个月都写的啊……莫非是姐姐没收到么?”他气恼地抓了抓头发,再次谢过舒大将军,抱着包袱回了住处,将它搁在自己的枕头上,忙不迭地去找负责收信送信的兵士。 早在之前萧盏便有所不解,自己每月都往京中发几封家书,为何到如今却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只是他再三去信卫处确认,的确是一封也没有,不禁让他难过。他知道,祖父是心中有气,故而不愿回他。那婉姐姐呢?她也是因为生他的气么?他胡思乱想了一通,又写了更多的信向她解释,无论是严肃道歉还是撒娇打诨,均得不到回应。 就在他一颗火热的心渐渐消沉之际,又收到了她寄来的冬衣!这感觉正如久旱逢甘霖,春风化雨般滋润了他慢慢干涸的心。这回可是她亲口说的,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不得不让他开始怀疑,这其中定是有人捣鬼! 他带着孙沪怒气冲冲地前去和信卫对峙,使了些手段,终是将事情弄明白了。 原来这信卫之中有一人名叫庞五,是京中泼皮蔡平的把兄弟。当初蔡平之妹还是嘉王后院之中正当宠的侍妾,庞五跟着蔡平也没少作威作福。后来蔡平的妹妹失宠了,这两人失了倚仗,也过得不好。今年朝廷征兵,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让人将小地痞们整合起来,一齐送去军营了,只因他多少还识字,便被分配到信卫了。过了些时日,有人拿了嘉王的信物找到他,暗暗交待他压下萧盏寄往武安伯府的信。 庞五自来军中便认出了萧盏,他这时还冒名顶替了旁人,其余不认识他的人,根本没法把他和京中那个霸道顽劣的永乐侯联系在一起。庞五还在想如何替好兄弟蔡平报仇,刚巧嘉王的人就来了。别看他和蔡平都是无赖混混,却出奇地讲究哥们儿义气。两年前萧盏在街上打折蔡平一条腿那次,他也在场,不过喝得迷糊,见那架势也没敢上去帮忙,心中却暗搓搓地记恨了萧盏许久,如今找到机会,不仅将他寄给武安伯府的信给烧了,还把他寄往家中的信也给销毁了,只觉大快人心。 萧盏得知实情,简直要被气炸了肺,一把提起面相猥琐的庞五,先将人暴打一顿出了气。身边却没有一人上前拉架,反而幸灾乐祸地瞧热闹,还有不少人嚷嚷道:“这□□的平时没少欺软怕硬,俺们在他这儿寄个信还得拿点好东西孝敬孝敬,这回可遇到碴子了,让他再横!我呸!” 萧盏听到身边这些声音,更生气了,手下一拳比一拳狠辣,把庞五打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嗷嗷叫着求“永乐侯饶命”。萧盏也知身在军营,有军纪约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犯浑,便手下留情,没将人打死,让庞五悬着一口气。担心他恶人先告状,萧盏早早卸了他的下巴,又让孙沪联合方才骂庞五的几个兵士去找校尉,把他假公济私之事捅了出去。 经此一事,周围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小霸王永乐侯,连校尉看他的眼神都和从前的严厉不同了,带着几不可查的讨好。尽管萧盏打人也有不对,但是事出有因,他敷衍地说了萧盏几句,便将庞五军法处置了。 处理了小人,但一想到自己曾经饱含深情写的那些信都被付诸一炬,萧盏仍是面带煞气地回了帐子。在这里,他尚是个普通的士兵,顶多凭借着上次和西炯交战时立下的一小丁点儿功劳,当上了管带二十人的什长,却依旧没有单独的营帐,而是十个人住在一起,晚间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他和孙沪进去的时候,其余人都在,正脱了鞋袜在床上裹着棉被聊天,见他们回来了纷纷噤了声。 萧盏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将枕头上的包袱抓了起来,取出衣服轻轻一抖,用手举着细细打量,面色渐渐和缓。 孙沪见状忙赞道:“真不愧是楼小姐的手艺!” 萧盏将冬衣抱在怀中,禁不住用手细细摩挲,一侧嘴角高高翘起,额前碎发遮不住眸中熤熤星辰,嘴上骄傲开口:“这自不必你说。” “是是是,爷何不上身瞧瞧?” “还是不了吧,我身上臭烘烘的,再脏了婉姐姐的一片心意。”他摇摇头,又抱着衣服痴痴地笑。 孙沪心中笑他,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憋得脸色通红,怕被他看见,便将脸瞥到一边,却看见同屋住的其他人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出声,引得萧盏看了过来,几人面面相觑,又转过头来试探地问道:“他……当真是永乐侯?”往常他们听到孙沪对萧盏“爷”、“爷”地叫唤,还道这两人脑子有毛病,故意过嘴瘾的,若这位真是个爷,又怎么会来这里和他们这些小兵住在一起?可今天的传言…… 孙沪一愣,见萧盏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才对他们道:“没错。” 这些人慌忙下地对萧盏行礼:“小人们有眼无珠,不知侯爷在此……” “罢了罢了,”萧盏扬了扬眉梢,笑得慷慨,“我既冒他人之名投身行伍,便是不想让人知晓我的身份,而今也不过是场意外,往后各位同我依旧是同袍,断不必如此。” 众人怔住,没想到传言中乖戾狠辣的小侯爷竟会如此好说话,定是传言有误! 暴露了身份的萧盏依旧能与众兵士打成一片,孙沪欣慰地笑笑,他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已故的镇西大将军的影子,萧家的男人似乎生来便属于战场,属于军营。 晚间天寒,屋内炭火倒是燎得很旺,萧盏却毫无睡意,伸手探了探压在枕头旁的织锦包袱,心中柔软,一双凤眸漾出清波澹澹。 他忽地翻身而起,掌起灯坐到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包好的一方砚台,在灯下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研墨,提笔,涂涂写写,浪费了好几张纸。 */原/创/首/发* 将近一个月以后,楼挽裳终于收到了萧盏寄来的第一封信,摸起来厚厚的一沓,她拿在手里,心里止不住地轻颤。尤其是看到了信封上那酷似自己字体的“婉姐姐亲启”字样,更是从心底涌出一份难言的痒,勾着她快点拆开来看。她回房中,将人遣了出去,自己捏着信,就像是小时候背着大人搞些小把戏,脸上红红的,心中忐忑不安。 这封信果然很长,除去解释她为何没收到信以外便尽是琐事,楼挽裳却不觉得无趣,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笑意温软。 只是看到后面也没见他说一句出格的话,楼挽裳还以为这小子学好了,却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蓦地顿住,一张俏脸“唰”地红了个通透。 信的最后是一首再简单不过的四句小诗,却赫然昭示着他的心意: 以卿相思砚, 寄卿相思笺。 习卿相思字, 赋我相思言。 第43章 【回信】 · 楼挽裳将萧盏寄来的信放在了书房的抽屉里,却鬼使神差地把他那首诗压在枕头下面。 她本想扔进炭炉里烧了方是一了百了,可看见沾染在它身上的火苗又忽然不舍,顾不得灼手,一把将纸抢了出来,吹熄了火,看着残缺的一角暗自庆幸,还好没烧到字迹。 听芙在给自家小姐铺床之时,不小心将枕头下面的纸带了出来,轻飘飘地铺在地面,她弯腰拾起,随意一扫便睁大了双眼,趁着四下无人留意,手忙脚乱地将它塞了回去。 真是不得了了!这字虽然和小姐的极像,但内容一看就是侯爷写的!而小姐竟然把它珍藏在枕下,没想到小姐竟也对侯爷…… 她正捧着脸偷笑,语蓉进门瞧见了,便拍了她一下,笑问道:“你笑什么呢?贼兮兮的。” 她这肚子里装不下什么事,小声将事情同语蓉讲了,还道:“我虽跟在小姐身边时日不多,却也瞧得分明,咱们小姐对静王殿下都没这样牵挂过的。” 语蓉掩唇也是这样想的,却告诫听芙道:“这事咱们心里清楚即可,千万别说漏了嘴。小姐如今已同静王殿下订了亲,若是让人听到这样的话……” 听芙连连表示:“姐姐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断不会做出一丁点儿教小姐蒙羞的事来!” 楼挽裳并不知她们已然知晓萧盏写的那首诗,还依旧放在枕头底下,每当睡前将头沾到枕上之时,便会不自觉地脸红。 这日,楼思玥在她这里玩得晚了,便吵着和她一道睡。这丫头闹得很,躺下了还不老实,蜷着身子在床上拱来拱去,毛茸茸的小脑袋挤开了软枕,眼尖地看见了这张纸。 “诶?这是什么?” “哎呀!快给我!”楼挽裳连忙去抢,却被她躲了过去。 她看了一眼,笑道:“是姐姐写的诗啊,我来看看!‘以、寄、习、赋’?这是什么嘛,语句不通!”她最近刚好跟着家中请来的女先生学到藏头诗,便自然而然地率先去看每句的第一个字。 她懵懵懂懂地念了四个字出来,正觉无趣,手中的纸没防备被楼挽裳抢走了,也没有兴趣再抢回来,只是瞧着姐姐仿佛熟透了樱桃似的脸,问道:“姐姐是太热了么?” 闻言,楼挽裳脸上的热更升了几度,却强自镇定,道:“是热了,你热么?” 楼思玥默默裹上锦被感受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热啊!” “那你好好睡吧,许是屋里有些憋闷,我出去透透气。”她嘱咐完便下了床,披上厚实的翻毛斗篷出了暖阁,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将面上的红晕消退。 心中说不上是何种滋味,但不仅仅是害羞了。 “以寄习赋”,莫不是谐音“以寄媳妇”?原来他的诗不只是表面上的“相思”二字,还有这等见不得人的心思!过了一会儿,她又想道:兴许他没有这等意思?都是她自作多情也说不定呢! 她羞恼地跺了跺脚,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扪心自问,讨厌这样的他么?答案显而易见,她会为了这样一首情诗含羞辗转,会对千里之外的他满心挂念,甚至于回想起当初那个唐突的浅吻,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羞涩,心中也甜丝丝的。 这哪里是不讨厌便能概括的!分明是喜欢的。 若此刻有人问她心悦何人,她一定会脱口而出,是萧盏。可这情感为何来得这样迟呢,若是能早点认清自己的心意,她定不会答应嫁给表哥。 她手心的汗浸湿了紧握着的这笺小诗,晕开墨染,即使松开手,这张纸也皱得不成样子。 不管如何,她都已经定亲了,不该生出这样有违礼法伦理的念头,更压根儿不该给他这样的希冀。否则既对不起静王表哥,又害了萧盏。 她颤着手摊开掌心,深深地看了眼这首诗。一狠心将信纸团成一团,转身丢进暖炉之中,看窜起的火苗将它吞噬,顷刻间化为灰烬。 回屋之后,她摘下一直以来戴着的萧盏送的玉镯,连同她来不及散去的甜蜜,一道封在锦盒之中,压在箱底。 同一轮明月之下,萧盏因白日里操练得累了,早早便躺下睡了,哪里得知楼挽裳此刻的心思。美梦中的他正是春风得意时候,身侧是娇美无双的楼挽裳,两人好似蜜里调油,情意绵绵。于是,还没睡着的孙沪便听见了侯爷一声憨憨的傻笑。 */原/创/首/发* 盛夏来时,酷暑难耐,比往年还要热上许多,武安伯府上下都被暑热折磨得提不起劲儿来,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每日服用汤药凉茶,厨房还变着花样儿为她做药膳,可看她的精神还是不太好,让大家都跟着着急。 直到有一天,武安伯下朝后兴高采烈地回了府,去到了老夫人的院子,笑道:“母亲,二弟回京在即!” 老夫人一听,也立时惊奇地问道:“此次当真?” 武安伯道:“当真,今日早朝,陛下问及大理寺少卿之职空缺一事,太子进言保举二弟,吏部尚书也列举了二弟在蕲州的卓越功绩,陛下大悦,命人拟旨,擢二弟进京。” “阿弥陀佛!”老夫人双手合十,眉开眼笑,“你二弟可算熬出来了!咱们一家终于得以团圆了!” 太子很是看好楼正则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于是他回京之事,从前年就开始有消息。只不过当时因为他身为蕲州知州监工堤坝,脱不开身,去年则是他不放心新堤能否防洪,执意留下来观其后效,今年说什么也该回京了。 这回有陛下圣旨作保,该是万无一失了。 老夫人得了好消息,整个人精神焕发,也不卧床了,让人将全家人召集起来,嘱咐儿媳舒氏道:“你二弟一家两年没回来了,院子里下人们还指不定懈怠成什么样子,你命人将他们的院子收拾好。这回你二弟做了京官儿,便是要在家中常住了,屋里这些下人怎么够使的,你再命人去采买些手脚伶俐的!” 舒氏也跟着她高兴,连连笑道:“儿媳省得了,母亲您就放心吧!” “好好!你做事我放心得很!”她笑呵呵地点头,又看到了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孙女,道,“采买之事你带着阿婉一起吧,丫头大了,也该懂得这些了。杂事繁琐,你若是一个人张罗不过来,便让文翰媳妇和阿婉帮你些,可别累坏了。” 舒氏捏着帕子掩唇笑道:“有老夫人这句话,儿媳真是巴不得躲懒呢!就怕是交给孩子们张罗,您老又不安心。” 老夫人也大笑道:“你啊,可教你说对了!得了,你们看着弄吧,只是别让老二媳妇回来挑咱们的理就成!” 二夫人哪里是这样刻薄的人呢!老夫人只是对二儿媳拐带了自家儿子的事情耿耿于怀,逮着机会便要挖苦一番罢了。众人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接话了,只把她交待的事情做好即可。 楼挽裳和嫂嫂跟着舒氏学了不少,对家务也渐渐上手,舒氏才得以忙里偷闲。 萧盏还是一月寄来一封信,有时絮絮叨叨说上许多琐碎,有时却也只有一两句话,却再也没有如第一封那般写上露骨的情话。许是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楼挽裳回信,便不敢造次,此后的信都是中规中矩的了。 这个月的信比往常晚了三日,楼挽裳接在手里便松了一口气,生怕他是出了何事。 萧盏在信中说今年的烈日格外灼人,他已经被晒得和胡护院一个颜色了,这让楼挽裳忍俊不禁,她都能想到他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何等的委屈。 他还说自己在山上救下了一位被猛兽追赶的老者,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智者降云子老先生,可见她平日所说的一心向善果然会得到好报。她又笑了,从字里行间便看出来他这是求她表扬呢! 楼挽裳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信上不算隽秀的字迹,心情平和温缓。但最后那两句着实让她自愧。 “迄今未见阿姊复音,念与时积,常感汗暑无常,愿自珍重。” 她不能因为心中有鬼而不回信呐!她明知他身在沙场却对她甚为挂怀,却不肯让他得知自己的近况,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么? 她将这些月份收到的信件依次排开,重新看了一遍,终于命语蓉研墨,给他回复了第一封信。 下笔之时,她也不自觉地絮语了许多琐屑小事,什么读书时看到的趣事,采买丫鬟时遇到的问题,甚至还有泡茶时多添了一捻茶叶这种事。除此之外,她还讲说自己前些时日去看望定国公夫人,见到了代云等等…… 写着写着,她不自觉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记挂,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写下了“相距甚远,无可聚首,转寄文墨,以托绵思,千里咫尺,正盼来时。” 她提笔思忖良久,不知最后两句该不该勾了去…… 第44章 【落水】 · 楼挽裳最后并没有将那两句话勾抹掉,并非不想,而是忘记了。 彼时嫂嫂赵清萱抱着东哥儿前来找她商量家务事,她一着急便将信纸对折,塞到书里放好。听芙等人收拾书房之时,还以为小姐已经回完了信,便自以为贴心地为她封在函内,生怕人拿了偷看,还粘的特别结实。 待楼挽裳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已是第二天了,她头脑有些不清醒。见信已封好,也就忘记多想,回屋补眠去了。 等她回过味儿来,这信已然发走数天了,也只能干着急了。 萧盏接了那信,别提有多高兴,看了最后一句,全身的血液悉数上涌,在炎热的夏季却不怕燥热,只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越看越觉兴奋,他干脆不睡觉了,出门围着校场跑了不知多少圈。 */原/创/首/发* 蕲州位北,如今已是七月流火,凉露惊秋。 然而京中地处南方,还未到叠翠流金的时节。烈日当空,秋老虎还在肆意横行,一丛丛矮树也尚是郁郁葱葱。在这丛丛花草掩映之下,一众奴仆簇拥着五六辆珠璎八宝马车缓缓前行。 这便是原蕲州知州楼正则接到升任的调令,举家回京的队伍。 楼正则便是武安伯的二弟,因年少时曾外出游学,见多了民生疾苦,当年乃是进士出身,点了翰林却甘愿自请外放,从一县之长做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后因功绩显著,一路调升,从较为清贫的安黎县转到乾州府衙,最后去了富庶的蕲州,坐上了知州的位子。 他身上虽有一股子书生气,为人却是放纵不羁,看不惯京城之中大部分贵族之女的矫揉造作,坚决拒绝了母亲安排的亲事,而是看好了当初在乾州做知县时结识的大户吴员外的独女,倾心求娶。 他知母亲对此心中有气,可于终身大事之上,他还是更忠于自己的内心。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舍得将妻子独自留在京城,担心她受老夫人的磋磨。况且母亲身边尚有大嫂侍候,他没让妻子留京,也并非不孝。 吴氏出身虽然不高,但好歹也是乡绅之女,琴棋书画自然是样样精通,性格上却比大部分京中贵女多了些利落与爽快,颇得楼正则喜爱,夫妻二人鸾凤和鸣,永结琴瑟之好。 此刻吴氏正带着女儿楼心娴坐在马车之中用着方才在路过的镇子上买来的绿豆糕。她咬上了一口,清新的绿豆糯香弥散齿间。她便以帕子包上两块,掀开车帘对随行在旁骑马的丈夫笑道:“夫君,吃么?” 楼正则笑着摆了摆手,“我不吃。” 吴氏又看向跟在夫君后面同样骑马的儿子,道:“宏廉,来吃绿豆糕,解解暑!” 被称作宏廉的便是二房的长子楼宇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头上戴着遮阳的笠帽,黑色的头发尽数束起,额头略宽,五官利落却俊美,眸中英气尽显,一身灰黑色劲装显得格外飒爽。他拉起缰绳,驱马靠近母亲的马车,微微弯腰接过她手中的绿豆糕,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谢过娘亲!”说完便狼吞虎咽起来。 “你看看你,吃个东西还这样急!慢些,仔细别噎着!”吴氏哭笑不得,和夫君对视一眼。后者笑呵呵地看着儿子,抬手正了正戴在头上的笠帽,又掏出手帕拭了拭汗。 楼心娴透过车窗瞧着他们的模样,不发一言地倒了两杯凉茶,递与父兄。 楼宇鸣接过来一饮而尽,笑得疏狂爽朗:“多谢小妹!”楼心娴对着他微微勾唇。 “还是我的阿娴贴心啊!”楼正则握着杯子哈哈笑道:“多年不回故土,我竟难以适应这酷热的气候。” “往常年份除去同你回京过年,我便是没在这儿待上许久,却不知南地酷热竟至于斯,真真儿愁煞个人!”吴氏一手握着薄纱团扇扇着风,另一只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顶,“我们的阿娴自是贴心,比宏廉这个臭小子可强多了!” 楼宇鸣撇了撇嘴,“我一个大男人,若是整日心眼儿细得跟针眼儿似的,还不让人笑话死?” 吴氏笑着啐他一口,“一天天的就你歪理多!” 楼心娴坐在车里沉静地笑,不发一语。 吴氏的手还是没离开她的头顶,虽是面上带笑,若仔细看,便能瞧出眸色暗含隐忧。 · 算起脚程,二房便是今日抵达京城,老夫人一大早便睡不着了,让人把日前新做的那件绛红色薄锦褙子给她换上,发髻上除了一支白玉寿字一笔横钗,还破天荒地簪了两支翡翠珠钗,满面红光,精神抖擞。 她喜笑颜开地搂着打扮成花骨朵似的小孙女坐在窗边的榻上,一遍遍地派人去街口捎探。楼宇尧也有些坐立不安,无比期待与父母兄妹团圆。在这种气氛之下,楼挽裳也显得有些激动,毕竟两年未见叔父一家,还不知二哥和二妹是否还记得她。 楼思玥坐在老夫人旁边,歪着脑袋看姐姐,脆生生道:“我都快忘记二哥二姐的长相了!” “你这记性也真够愁人的,才两年不见就不记得了?”舒氏笑道,“不过也是不用怕的,跟在你叔父婶母身边左右不过两个孩子,还能认错怎得?” 楼思玥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是啊,我只是感慨一句罢了!”惹得众人摇头浅笑,不知这小家伙的脑袋瓜里装了什么。 刚过午晌,外面有人来报,说是瞧见了二老爷家的车马,刚看的时候正巧过了北门街口的彩衣坊。老夫人听了,连忙带了一家人前去门口迎接。 顷刻之间,二房的车马便到了武安伯府门口,楼正则翻身下马,前来扶住老母亲,铁打的汉子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楼宇鸣将母亲和妹妹从马车里面扶出来之后,也上得前去,对老泪纵横的老夫人道了声祖母。 他也是打小儿养在府里老夫人跟前,后来长到七八岁年纪便天天吵嚷着要回到父母身边,此时恰好楼宇尧已经差不多两岁了,老夫人见他乖顺伶俐,又将他抱在身边看护,让楼宇鸣跟着二儿子夫妻在外奔波。 楼宇鸣生得器宇轩昂,和他父亲年轻时极像,老夫人抹了抹眼泪,握住他的手,连连打量他:“宏廉可真是愈发英俊了!” 吴氏牵着楼心娴的手上前请安,老夫人也笑眯眯地应了,“行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老夫人说到底还是偏疼小儿子,尽管对儿媳吴氏的出身不满,但念其为楼家生育二子一女的份上,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常每年他们回来过年,她都尽量对吴氏客客气气的。 只是这两年小儿子竟为了让吴氏回娘家团圆而”舍弃”她这个老婆子,这让她委实无法接受,故而说话才刻薄了许多。而今他们一家回到京城,她自然不会一上来就给二儿媳妇脸子瞧。 老夫人和两个儿子当先走着,舒氏与吴氏相互寒暄,楼宇鸣也和自家兄弟说说笑笑,楼挽裳则领着妹妹对二妹笑道:“阿娴可还记得我们么?” 楼思玥则借此机会大喇喇地打量她,见她眉清目秀,身形瘦弱,举手投足之间虽显气度,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有丝怯生生的。 这不,同她阿姊都不开口,只笑着点了点头。 楼挽裳以为二妹是对她们不甚熟悉所致,也不多问,只微笑着,温柔说道:“今日你们先休息一天,明儿你若是对这院子有兴趣,我再陪你四处走走。” 闻言,楼心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楼思玥不禁在心中纳闷儿,这个二姐也太奇怪了些!不过是两年未见,可印象之中,并不曾记得她是一个不善言辞之人啊!两人相差两岁而已,变化怎会如此明显?她还记得上次二姐陪她捉雀儿去了,两人还笑得手舞足蹈的呢!而今这是怎么了……? 很快,到正屋坐好的老夫人也发现了二孙女的异样。 她对楼心娴谈不上什么太深的感情,毕竟她有两个自小长在身边的孙女,一个让她足够骄傲,出落得亭亭玉立,另一个娇憨可爱,嘴巴跟抹了蜜糖一样甜,惯会哄她开心。 她虽然与楼心娴的接触不多,却也记得她原先不是这般怯懦的性子,况且小姑娘十一二岁正是天真烂漫时候,即便不能像阿玥那般活泼,也不该是这般模样。她瞧得出,这孩子明显是被吓到了才会只顾抓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放手。 她咳了一声,问道:“阿娴可是怕我这个老婆子?” 楼心娴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喜欢这里么?”她放缓了声音,继续问道。 楼心娴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想要急切证明自己并没有讨厌武安伯府,回身抓住老夫人的手掌,大大的杏眼含泪,让人的心顿时软了几层。 “好孩子,莫急,祖母没有逼你。”老夫人摸摸她的头发,心疼道。 楼心娴梨花带雨地点了点头,泪中含笑的模样让人更觉楚楚可怜。 晚间用过膳后,楼挽裳陪楼心娴去了她的房间,临走时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若是睡不踏实,便唤丫头们陪你即可,若是委实害怕的话,也可以到我的院子里,左右阿玥也是时常同我一道睡的,我不介意这些,你若不弃,也可同住。” 待她说完,楼心娴终于开口说了:“多谢阿姊。” 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像是朝着楼挽裳迈出了一大步。 */原/创/首/发* 这厢老夫人留了吴氏在屋里,询问她关于楼心娴的事情。 吴氏端坐在婆婆下首,十分规矩,开口解释道:“阿娴原先还好好的,便是比阿玥的活泼也不遑多让,只是偶有一晚,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她便像变了个人一般。身边的丫鬟小厮没有一人清楚,旁人问她却也不言语,讷讷的,毫无生气。” 老夫人听她说完,有些来气,语气冲道:“人家父母可都丝毫不敢马虎,你这个为娘的倒好,连女儿出了何事都不知晓!我信任于你,方将我那一双孙儿孙女交给你来抚养,你可真行,竟在眼皮子底下也弄不清楚阿娴为何会转变性子!” 吴氏被说得羞愧,脸上臊得通红,连连道:“母亲教训的是,都是媳妇的错。” 老夫人不是想看她忏悔的,便摆了摆手,不耐烦道:“罢了罢了,莫做无用功了。你同我讲这些能有什么用?从今往后,教养好一双儿女才是你的正途。你且瞧瞧你大嫂,便是将阿尧当作亲生骨肉来教导,可帮到你们房里一个大忙了!” 吴氏被训诫地不敢再言,只得点头,半晌才被老夫人放了回去。 楼正则生怕夫人受委屈,见她被单独叫去了那么久,问道:“母亲叫你去所为何事?可有为难你?” 吴氏连忙摇头:“你想什么呢,母亲怎会为难我?不过是她老人家瞧着阿娴不同寻常,随意问上几句罢了。” 楼正则这才放心,又一想到女儿转变性情之故,英挺的剑眉微微蹙起,“说起来,我都不知她是为何在一夕之间变成如今这个模子……” 女儿看上去娇娇弱弱,心里却硬得可以,任凭你问多少句,都问不出那个原因,没得教人心急! 吴氏叹了口气:“如今回到家中,我看两位侄女都是好相与的,但愿她们平辈之间能够知无不言,也好为我们解开疑惑。” 楼正则“啧”了一声,道:“我看可能,我那大侄女连永乐侯那个混世魔王都能治得服服帖帖,与咱们阿娴相处估计也不会太难。” */原/创/首/发* 连楼思玥都看出了楼心娴怯懦的性子,私下里同长姐说道:“二姐过于内向了些,许是刚来京中,人生地不熟的,难免不爱做声,不如我们常常带她出去逛逛?” 楼挽裳深以为然,思忖片刻,道:“马上要到八月初四了,我们就带她去游湖吧!” 两人将这想法同老夫人报备,得到了支持,但前提是需要有人保护,楼宇鸣自告奋勇地在老夫人面前领了这件差事。 他是楼家这一辈里面唯一一个不想走正规科举仕途的,整日舞刀弄枪,连爱好都是行侠仗义。用他的话说,便是武安伯府祖上是武官,凭借一身的本事获取战功,这才被封爵位,怎么能在他这一代就将祖上传来的荣耀给弄丢了啊! 对此,老夫人不置可否,她也不知从何时起,家中教育变得重文轻武,因而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文职,至于武职,她目前还真看好楼宇鸣。 楼挽裳等人倒是没有想过这么多,只一门心思用来安排游湖。大哥成家立业,身边伴有娇妻美眷,自然不会与他们凑在一处,于是也就剩下二哥楼宇鸣和三弟楼宇尧陪着她们。 镜湖虽然命名为“镜”,却并非平静如镜,秋风拂过,湖面上波绵浩荡,精致的画舫随风飘摇。 他们一行人正在岸边排队租坐画舫,恰巧看见了被皇上安排出宫带着安宁郡主过来游湖的三位皇子。 这三人是被皇上派来的不假,却在这里分裂成两个派别。太子和静王自来便是一伙儿的,而嘉王离了父皇的面,半点也不想与二位兄长客套,更不想应付安宁郡主这个蠢东西,自己单独走了出去,寻到了相熟之人,开始攀谈。 他猛一抬头,一眼便望到了浅笑顾盼的楼挽裳。 静王还多少认得楼宇鸣,知他便是楼挽裳的二哥。嘉王却不知晓,看着楼挽裳挨着一个高壮大汉,还有说有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心里别提是何种滋味!待弄明白他是何人,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挖墙脚,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情场,他看上的人无论以何种手段,最后都要被他收入麾下方肯罢休,如若失手,只能说手段不够高明,再行调整方案便是。 他正准备出手,却听得楼挽裳的小妹惊喜地叫了一声,扑进太子的怀抱,将刚回京不久的哥哥姐姐介绍给他。 楼宇鸣打量了静王一眼,朗笑道:“你便是我妹夫?” 静王赧然地瞥了眼楼挽裳,点头道:“正是不才。” 楼家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太子和静王身上,嘉王眸色一沉,不悦地收回目光,将岸边侯船的人们一一扫了一遍,计上心来。 */原/创/首/发* 静王很想邀请楼家人同乘一船,但碍于堂妹安宁与阿婉不和,只好作罢。 楼思玥不认识安宁郡主,也不清楚她与姐姐之间的罅隙,只是单单瞧她凌厉的眉眼便觉不喜,也谢绝了太子哥哥邀她上船。 嘉王冷眼旁观,手执玉壶,站在画舫之中的一角,期待着计划的实行。 出门游湖的不止是他们,还有京中其他贵女,诸如杜雪婧、沈莺之流。她们瞧见了楼家姐妹同太子和静王关系亲密,一口银牙几乎被咬碎了。 尤其是杜雪婧,她向来是将楼挽裳作为情敌来看,却没想到太子竟会对年仅十二岁的楼思玥笑得那般开心,竟还允许她抱自己!楼家姐妹当真是好手段啊,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便学会此等狐媚之术迷惑太子!看来她一直以来的目标和计划是应该改一改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即使在湖面上也不例外。人们顺风摆舵,忽然听闻一阵吵闹,原来是张家的画舫撞上了李家的游船,两家都不依不饶的,挡在中间,若是无人评理,谁也别想从其中过去。 结果各家的画船纷纷被堵住,稍不留神便会撞到别家的船舫。一时间,镜湖上面吵吵嚷嚷,尽是抱怨争吵之声。 太子等人闻讯,驾船行至附近,企图好言相劝,奈何人多,一人一句便将他们的话淹没在人群之中。 楼家的船也被另外两家别在其间,尽管他们没有争论之心,却架不住旁人硬要挑事。吵嚷之间,他们竟然让人划船去撞。踉踉跄跄之间,楼宇鸣分丨身乏术,一时不察,竟让人将楼挽裳推入水中 “阿婉!”楼宇鸣大喊,正准备跳下去救人,便见楼心娴身边也尽是威胁。 他这一嗓子倒是让大家都听到了,楼家阿婉落水了。 嘉王迅速扔掉手里的花茶和折扇,刚跑到甲板上,便见那边静王已然抱着浑身湿漉漉的楼挽裳上了船,气得他狠狠一踢船舷。 那他设计这番撞船事件岂不是白费功夫?甚至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在他看来,静王和楼挽裳的对视简直便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样子,刺痛了他的双目,令他深深嫉妒。他心中一冷,脑海之中不由又生一计,此次若是再扳不倒静王在楼挽裳心中的位子,他沐鸿羽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 老夫人本意是让孩子们出去玩玩,一来是帮楼心娴解开心结,二来楼宇鸣业已及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说不定便在游湖之时和谁家的小姐看对了眼,这可给她省了不少心。 只是没想到,她期待的没有发生,反而接回了一个浑身湿透的阿婉来!这可让她心疼坏了,连连让人去请太医。 静王也沾了水,和安宁郡主先回宫去了,太子将楼家人送回了府,顺便解释了他所看到的来龙去脉。只是有一点,他未提及。整个事件并不像是偶然发生,即便是真的突发撞船,那在皇子的调停之下,总该有所收敛,而不是变本加厉地愈吵愈凶,一定是有人策划了这件事,以达到混淆视听,推人下水的目的。 众人谢过太子,将他送出府去。待太医来给楼挽裳诊断完毕,听到他说“并无大碍”,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楼挽裳在修养期间,静王来过一次。她着实十分感谢于他,拖着病体盈盈一拜。 静王扶她起身,不自觉地想起那日将她从水中救起,紧湿的衣衫贴在玲珑的娇躯之上,让他喉头为之一紧,心中有愧。 其实他当晚回宫,不期然又想起了她曼妙的身姿,身上燥热非常,被侍妾一勾便做那事去了,也忘了派人来探望她身子如何了。 当然,这些楼挽裳都不知道,她还在为表哥救了她之事而心存感激,心中愈发坚定了“不能三心二意”的想法,坚决忘掉萧盏,安心待嫁。 · 楼挽裳病中卧床,也有那日瞧见了她落水的贵女前来探望,可是她与她们不甚相熟,但从她们的话里话外,她都听出来了,原是冲着她二哥来的。 那日楼宇鸣一袭青衫站在船头,手持秀剑,长身玉立,关键时刻又在保护家人,不知俘获多少少女的倾慕之心。 老夫人得意极了,让人将这些对楼宇鸣有意的贵女画下来,让吴氏送到他书房,还说务必要嘱咐他仔细挑选。 楼宇鸣极其反感这种行为,像是土财主肆意挑选货品一般。更何况,他也对京城的贵族之女丝毫不感兴趣,即便不是矫揉造作之流,如他大妹妹一般真正温婉贤淑的姑娘也不是他所喜爱的类型。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如楼思玥那样胆大活泼的丫头,说话也从来不用藏着掖着。 更何况,贵女顾名思义,娇贵之女,权贵之女,出身便是一等一的高贵,这样的女子娶回家中,不跟供起来是一样的了? 老夫人听说他将那些画像悉数退回给了吴氏,不由心里发愁,担心他和他父亲一样,找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过日子。可那些昔日同阿婉交好的小姐们都纷纷成亲了,去哪儿找个知根知底儿的适龄女子? 恰巧这时,楼挽裳姨母家的表妹芮雪凝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望她。老夫人瞅着她面如桃李的娇艳模样,心中喜欢的不得了。 “表姐可知是谁推你入水的?”她也不顾老夫人就在近前,柳眉倒竖问道。 楼挽裳仔细回忆了一下,摇头:“当时人多手杂的,哪里能分得清呢……” “也是的,大家也都看热闹去了,谁会管这等闲事!”她愤愤然道,“若是被我知道是谁背后下的黑手,定不会放过他!” 芮雪凝性子随她母亲一样嫉恶如仇,又被家中宠坏,脾气难免娇蛮。 老夫人忖度了一会儿,觉着她这个性格若是做孙媳妇便差强人意,不及外孙女沈莺纯善。 对了,还有沈莺呢!这也是个侯府娇女,又同楼宇鸣是表兄妹,如此一来,亲上加亲最好不过了! 老夫人如此想道,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甚好。打算让这两个孩子在她寿宴这日先熟悉一下,看看能否瞧对了眼。 于是,她在寿宴之时,寻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让两人单独见了一面。楼宇鸣早就猜透了祖母的心思,颇为无奈地应付了事。而沈莺在这方面又早慧,也懂得了老夫人的意图,虽然觉得楼宇鸣才貌双全,但身份却比不过三位皇子。 沈侯向来持中立态度,朝中人人尽知,因而她无论嫁给哪位皇子,都于家族无碍。只是她有所不知,正因为沈侯中立,皇子们争取不到他的支持,故而,若非真正心悦于她,谁又会去多此一举娶她的女儿呢? 楼宇鸣只看了她两眼,就知道这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丫头,并非祖母所说的纯良活泼。她看不上他正好,他还瞧不上她呢! 沈莺自认相貌过人,却被他忽略至此,若是太子殿下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五品官之子,凭什么瞧不上她这个侯府千金?她想起那日游湖他对楼挽裳的回护,心中逐渐有数,定是楼挽裳在背后撺掇的。 楼老夫人和楼思玥是同一天生辰,太子依旧准备了两份礼物,亲自送来,对老夫人道了声贺便离开了。静王此时未在京中,被皇上派去随御史监察地方官员,便命人送来贺礼。 而嘉王本意是想亲自过来凑凑热闹,但因楼正则刚刚进京不久,他担心被父皇怀疑自己上蹿下跳地拉拢贤臣,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暗暗派人送了礼物。 只不过这一次见不到楼挽裳他并不心急,若是那番计策成功了,他有的是时间来慢慢走进她的心。 第45章 【争论】 · 老夫人在寿辰这日又见了外孙女沈莺,只觉她又美了几分,相貌虽然不敌阿婉绝艳,却也在举手投足间显现风姿。相比于芮雪凝的直率娇蛮,她还是更喜欢沈莺温柔羞怯的模样。 在那之后,她问过楼氏,“芸姐儿你同我说实话,莺莺感觉如何?你瞧着她对宏廉可有意思?” 楼氏想到女儿所说的,楼宇鸣目高于顶,对她不甚在意,根本没有几分关注。她当时听了也不高兴,不过是个小户女子生下的臭小子,凭什么看不起堂堂侯府千金?这下老夫人问起,她刚好借机说道:“莺莺言说宏廉一表人才,只是……” “只是什么?”老夫人被她一吊胃口,不自觉有些紧张地问道。 楼氏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道:“只是我问了几遍才这样说的,我瞧着模样很是委屈,再三询问才同我说了实情。宏廉似乎不太喜欢莺莺,对她爱搭不理的。我就想着来劝劝母亲,宏廉长在二哥二嫂身边,许是受了影响,一心想着自己找个可心儿的姑娘呢!母亲您就别操心太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啊,宏廉已经有心上人啦,咱们怎么能棒打鸳鸯呢?” 老夫人一听,顿时感觉老脸挂不住了,她起头牵的线儿,却让娇娇柔柔的外孙女落了脸面,心中过意不去是小事,楼氏所说的话才是真正让她气闷的。 她微微冷了脸,却仍是寻了个借口开解道:“宏廉这孩子哪见过什么世面,定是被莺莺天仙似的模样给镇住了,抹不开面儿才不怎么言语,心中指不定多欢喜呢!我这厢且旁敲侧击地打探一番,你让莺莺也莫太在意这混小子失礼。” 楼氏心中冷哼,才不会将女儿嫁回娘家呢,便笑眯眯道:“咱们家阿婉晚嫁,与阿婉并称‘双姝’的杜大人家的千金已经十六了,也还未议亲,由此竟带出京城里晚嫁女儿的风来。我们莺莺还未及笄,我和侯爷还得稀罕一阵儿,怎舍得这么早就嫁出去呢!” 她这样说了,老夫人就知道此次婚事很有可能已经告吹了,心中不由急躁,也没精神再去应付她了,三两句话说完了便打发了。 宏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侯府贵女他看不上,莫非……真如芸姐儿所说?宏廉跟他爹学,在哪个穷乡僻壤看好了别的丫头? 她越想越气,连忙让人把二儿媳吴氏叫来。 被婆母急匆匆地唤来,吴氏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是自己哪步踏错了要被责罚。 老夫人将屋里的人遣了下去,只留了心腹李嬷嬷。待看到吴氏唯唯诺诺的样子,气儿就更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官夫人的气度,十足十的小家子气!她顾及着脸面,还是强压着火气开门见山地问道:“依你之见,宏廉对沈莺可有意?” 吴氏想了想,道:“儿媳不知,宏廉未曾提起……” “那你就不知道问么?”老夫人蓦地打断她,微微冷着脸。 吴氏心里一跳,面上愈发恭谨,小心措辞:“儿媳自知母亲是为他好,可宏廉曾求儿媳勿插手婚事……” “放肆!”老夫人将面前的茶杯甩了出去,堪堪砸在吴氏的脚边,溅了她一鞋面的茶水。 “我倒是看走了眼,你平日里装出一副乖乖顺顺的样儿,不想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话里话外无非是挤兑我这个老婆子多管闲事了?”她拿手指着吴氏,怒道,“谁家娶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宏廉心性至纯,他晓得什么!还不是你这个当母亲的唆使他!他若不娶贵女,难道要他找个如你一般上不得台面的媳妇么?你这个黑了心肝的,祸害了我儿子不说,如今又要来害我孙儿!”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满面怒容的楼宇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挡在手足无措的吴氏面前,狠狠喘了两口气,声音嘶哑,道:“祖母慎言。” 老夫人脸上涨红一片,指着两人的手指抖了许久,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在同你母亲说话,你竟敢顶撞我!你这不孝子孙!” 楼宇鸣抬眼对上祖母愤怒又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刚毅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冷声道:“孙儿不敢顶撞祖母,只是先贤有云:孝之有三,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孙儿不愿母亲受辱,是谓其孝。” “你、你、你……”老夫人的手颤得更厉害了,身边的李嬷嬷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儿,却被她一巴掌拂开,恨恨地道:“你这竖子,我分明是为了你好,你竟让我如此寒心!” 吴氏急得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伸手去拽儿子的衣袖,楼宇鸣非但没有就此作罢,反而气血上涌,大声道:“祖母口口声声都是在逼我娶权贵之女,这是哪门子的为我好?” 老夫人被彻底激怒了,吼道:“来人!去把他老子叫来!” 外面的人急匆匆进门,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和李嬷嬷纷纷求情,劝老夫人保重身体,也莫失了一家人的和气。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已是听不进劝,执意要人将楼正则唤来。 楼宇鸣始终冷眼旁观,只在目光掠过母亲发红的眼眶时才有所触动,他永远忘不了从自己刚刚记事起,就时常听得祖母和姑母背地里数落他母亲的出身。他原先年纪小,不懂事,后面渐渐觉出味儿来,便无法忍受旁人肆无忌惮地说她母亲的坏话,即使这人是他的祖母。 从那时起,他对祖母的话总是没来由地厌恶,尽管她对自己是好得没话说,可他却深深记着她对母亲的不满。即使自己长大了,还是对她的话有着本能的抵制排斥。她让他娶个贵女,他偏不想如她之意,也不想让自家母亲生出自轻的念头。 他思忖着已经有下人去找他父亲了,回身又看了看面露忧思的母亲,他知道父亲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是“孝”字大过天,他为了顾及祖母的颜面也会责罚他,可是父亲心里也必不会好受到哪里去,责罚了他就等于否定了他自己当初娶母亲过门的初心,他怎么能让父亲为难! 想到这里,他眸色一软,跪下来对老夫人道:“父亲方上任不久,公务繁忙,祖母若是要罚只管罚便是,莫要麻烦父亲了。” 老夫人抚了抚起起伏伏的胸口,道:“你可知错?” “孙儿自知有错,只是错在不该忤逆祖母,然非不失本心。”他直愣愣道。 “混账!”老夫人再次被气得骂道,只是这次见孙儿已经软和些了,自己的话也没说得那么强硬,意图晓之以理,“你们爷俩都不学好,偏要那劳什子‘本心’!我倒要看看你那本心能值几斤几两!满眼囿于小儿女之情,却不知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对你的仕途多少有所助力……” 她这话却是一下子触到了楼宇鸣的逆鳞,他猛地抬头:“祖母的本意在此吧。”他缓缓起身,盯着她的眼睛愤然说道:“我即便是终身不娶也不会沦为你们笼络权贵的棋子!”说完便反身往门口走去。 老夫人怔愣片刻,命人拦住他。可小厮们哪里拦得住身怀武艺的二公子,只能挨了打,还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楼宇鸣走了,吴氏却忧心忡忡地在原地着急,老夫人便将火气撒到她身上,破口骂道:“不识好歹的狐媚子!我好好的一双孙儿女,被你教得一个忤逆不孝,一个木讷呆板,瞧瞧你真好本事啊!” 这话说的是颇为刻薄了,吴氏委屈地直掉眼泪,老夫人不耐地挥了挥手:“休要在我面前挤猫尿!” 吴氏用帕子捂着嘴,却还记得行礼告退,草草地屈膝,连忙转身快步出了老夫人的院子。 楼正则在赶来的路上,没见着儿子,却见到了梨花带雨的妻子,心中“咯噔”一下,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半扶半搂地将人带回去了。 老夫人听得人说二老爷半路折回了,心里更是堵着一口气,一把掀掉了炕桌。 *\原\创\首\发* 楼挽裳正在屋内午睡。 语蓉得了院儿里的消息,神色不安地进了内间,却见自家小姐睡得极为安稳。她走上前去,刚准备开口,便见她榻边放着一张浅黄色薄纸。 她拾了起来,便看清了那是一张淡笔勾勒的小像,不过寥寥几笔,便将一个英朗不失俊秀的少年描画出来。瞧着五官很是熟悉,赫然便是永乐侯的模样。 语蓉都能猜到侯爷将这幅小像夹在信中寄过来的心思,分明是怕小姐将他忘了。她看着小姐将它珍视地放在枕边,便知道侯爷此举收效显著。 她将纸放好,轻声将楼挽裳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