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与深邃》 前言 五星级国际饭店的顶楼,正在举行一场奢华气派的订婚宴。 介绍人正以幽默的口吻祝福两位新人;之后,舒柏昀和岑子黎举起昂贵的香槟,合力将瓶里的酒倾倒在水晶杯搭建起来的金字塔顶端,淡金色的液体缓慢地流泻而下,顿时掌声四起,祝福声不断…… 舒柏昀像是聋了一般,严格地说,她完全听不到四周喧哗的声音,只知道她正疏离了理智看着自己──穿着giorgio armani高级订制服的准新娘,站在不属于自己的场域扮演一个虚幻的角色。 灿华水晶灯下流泻着淡金色的香槟。 接着又是鼓噪声。未婚夫及未婚妻应该适时接吻,象征他们有着坚定永恒的婚约,承诺往结婚的未来相偕同行。 舒柏昀的心思却是跳开现场了。她开始默背母亲(费珍珍)历任五个丈夫的名字,同时感到不可思议,母亲怎么能忍受这么多的承诺被推翻、这么多的永恒幻灭? 凝视岑子黎。他的模样仍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冰冷深邃的眼眸,似藏着谜样的心绪。 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十二月北国荒漠狂吹的风雪。 而高大挺拔的岑子黎正凝视着舒柏昀。她的模样仍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冷静理智的明眸,似藏着丰富易变的情感。 她的表情让岑子黎想起一幅油画。光线下,嘴角一抹静谧的微笑,这幅画象征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 宾客鼓噪声不断,岑子黎倾身向前吻了她,坚定、毫不迟疑的一吻,起先舒柏昀误以为岑子黎将轻啄她嘴唇之后结束,他却愈吻愈深,两人的双唇紧密相贴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缠绵柔情似水…… 在结束的前一秒,岑子黎依旧留恋不舍地吸吮舒柏昀唇中的气息。疑惑停驻在舒柏昀的眼底──她竟然对这个吻不感到排斥,严格地说,她喜欢它,她喜欢岑子黎留在她唇上的味道。 终于,岑子黎缓缓放开她,四周喧哗鼓噪声仍持续不断,乐队正奏起莫札特《费加洛婚礼》的序曲。 就这样,岑子黎和舒柏昀在宾客见证下完成订婚仪式。 舒柏昀搧动黑浓的假睫毛,心虚地偷睨岑子黎一眼。事情还没真正结束,她得将内心隐瞒的事妥善埋藏,不泄露任何一丝讯息,等待适当时机再告诉他真相,但她不敢想象那时冷酷的岑子黎会有什么反应。 此刻,岑子黎尚未觉察舒柏昀的秘密,他只是傲慢地凝视所有的宾客,牵起舒柏昀的手,舞出他们的第一支舞。 第一章 宁静无声的清晨,舒柏昀按下音响开关,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的乐音缓慢划破空气的静寂。 思绪持续盘据在心底,在假日的星期六,舒柏昀起床后自问一个难题: 假如你是他,一个拥有上百亿资产创投公司的总裁,且身兼岑氏金控集团的负责人,单身未婚,二十九岁,正在寻求结婚的对象。 条件如下:必须拥有财力或权势的家世背景,单身未婚女性最好在二十五岁左右,当然身心灵必须健康,情况良好到足以传宗接代。(至于两人间的感情可以在订婚以至结婚后再慢慢培养,爱情则可有可无,这并非婚姻的必要项目。) 某个机缘──例如长辈的建议下,他遇到一名条件完全符合的女性,两人于五星级的餐厅吃过两次晚餐之后,随即他和她在公众场合、家族的见证下订了婚。 两个月后,却发现名下拥有巨额财富的未婚妻欺骗了他,她既非名媛淑女,亦非豪门世家的遗产继承人。 她拥有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以精神病理学和大脑神经科学为专业研究的精神科医生。 当这个总裁先生发现未婚妻的欺瞒之后,他会怎么做? 一,他会怒不可遏,立刻解除婚约,另寻合适的对象。 二,他会压抑怒气,渐渐疏远两人的关系,再伺机解除婚约。 三,他会气到痛殴她一顿,或威胁要给她难看。 四,其它。 舒柏昀按下音响之后,走进开放式厨房,拿出磨豆机磨了两人份的义大利咖啡豆,然后将粉末装进摩卡壶里,在壶内倒好适量的水,放在瓦斯炉上煮,按下计时的闹钟,她坐在厨房吧台的高脚椅上,内心希望这个答案最好不要是第三个。 不管答案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然而万一他无法控制怒气(有些人的eq真的不是普通的差),导致第三个结果,对她来说将会是个很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舒柏昀发现自己对岑子黎──她的未婚夫,所知有限,才会无法推测他在获知真相后的反应。 闹钟响了,舒柏昀关掉瓦斯炉,将摩卡壶里的浓缩咖啡倒进两个不同的咖啡杯里,第一杯她什么都不加,两、三口轻易喝掉。 令人清醒的咖啡因像是静脉注射,快速流进她的身体,稍微解除早晨起床后思绪紊乱的情况。 一旦大脑思路流畅,舒柏昀便想作出完整的思考──她该如何顺利解除和岑子黎的婚约?她在第二杯的咖啡里倒上新鲜香醇的白色奶泡,轻松地盘腿坐在沙发上。 舒柏昀向来不是鲁莽行事的女人,她拥有加州大学实验心理学士学位,又继续深造,获得医学院神经科硕士学位。 她的人格特质冷静且温和,鲜少对他人感到不满或发怒,因为她知道愤怒不仅无济于事,甚至可能加剧事情破坏的程度,对心理造成更大的负担。 话说得清楚些──舒柏昀为什么要欺瞒岑子黎,伪装自己是应老先生常居瑞士的孙女应可柔,假称在不久的将来会继承应老先生庞大的遗产? 舒柏昀并非爱慕虚荣,企图钓上一名金龟婿的女人,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帮助她的病人应老先生。 三个月前,应老先生罹患多年的胰脏癌已发展成末期,并且扩散至体内其它器官。祸不单行,应老先生拥有的纺织企业面临转型危机,企业内部已过度老化,跟不上时代潮流,必须改造重整。 改造重整的前提是需要庞大资金,应老先生虽是富豪,拥有的却是美国多笔不动产,要在短期之内变现不易,现有的资金实在不够,加上癌症已使他体力负荷不了,最后做出不得已的决定,将公司卖给岑子黎,由岑子黎负责募集资金,将纺织公司重整后再卖出。 据应老先生的说法,岑子黎是个冷血无情的商人。岑子黎收购公司的手法可以说是如一群秃鹰啃食荒漠动物尸体般残忍血腥,只要是他想并购的公司,他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它们,手法残酷,无所不用其极,被锁定的公司最后的下场终究难逃股价暴跌,而他最后收购时花费的资金总是少得令人发指。 「我恳求他不要这么对待我的公司,我必须保护股东和员工的基本权益,他们很多人从年轻时就跟着我一直到老,我不希望公司营运到最后,股票变得和废纸没有两样。」应老先生曾经对舒柏昀这么说。 结果,岑子黎说他可以手下留情,条件是应老先生要把孙女应可柔嫁给他。 「他说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应老生先当时以嘲讽的语气说:「那只秃鹰竟想娶我唯一的孙女,他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就想娶她,无非是看上我的遗产,没想到他竟然冷血到这种地步,这件事情已经让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生命已近终点的最末几个月,应老先生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保证孙女的未来能获得幸福;在这个前提之下,即使为了拯救老旧的纺织公司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孙女。 苦思之后,应老先生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那就是由舒柏昀伪装成应可柔──真实的应可柔长居美国,个性内向,从小因右耳失聪,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订婚宴上应家的亲戚全是应老先生临时找来的员工,至于岑家亲戚和岑子黎,不管是对应可柔还是舒柏昀都一样陌生,所以舒柏昀的伪装才会这么顺利,一直没被他们看穿。 一旦应老先生的公司以合理的价格被收购,再由舒柏昀明白告诉岑子黎事情的真相,取消这场婚约。 如果不是应老先生饱受癌症所苦的折磨,舒柏昀心想,她不会答应如此荒谬的骗局。 说谎是不好的,骗婚更是不道德。在舒柏昀理智的大脑里,这些是恒久不变的原则。然而,她也知道生命有时需要变通,更何况欺骗的结果并不会引来岑子黎情感上的任何创伤。 因为岑子黎冷血,利字当头;而舒柏昀理智,智慧挂帅。 只是,舒柏昀不免疑虑,像岑子黎这样冷酷的男人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发现他的假未婚妻根本无法为他带来任何金钱利益,不知道会不会情绪失控到想揍她? 她看过太多人性丑陋的一面(她的继父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些丑陋的人性经常是隐藏在光鲜亮丽、温和斯文的假象底层;人心难测,变态和正常只有一线之隔,要不然这世界上也不需要心理学的存在。 缓慢啜饮第二杯咖啡,舒柏昀思索透彻后,决定在告诉岑子黎真相的当场,必须有第三者在,而且最好是个男人。 星期日早晨,七点。 舒柏昀准备了丰富的早餐,足以填满刚值完急诊室夜班外科医生安德烈.韩的空腹。舒柏昀和安德烈是加州大学时期不同科系的同学,安德烈专攻神经外科,目前是台湾某医学中心附设医院聘顾的外科主任。 安德烈接到舒柏昀的电话,二话不说答应帮她这个忙,只是他很意外舒柏昀竟然会骗婚,虽然理由听起来还算充分。 「放心,我不会让岑子黎动你一根寒毛。」安德烈满足地吃完早餐,以面纸擦拭嘴唇,轻松惬意的喝着舒柏昀现煮的浓缩咖啡,语气自信。 她的「未婚夫」比安德烈高约十公分,肌肉结实,身材修长,五官冷峻,表情漠然,而安德烈却有着英俊优雅的外型,阳光般的笑脸,两人相比,有如「雷雨天」和「艳阳天」般呈现强烈对比。 论打架,舒柏昀不认为安德烈能抵挡得了岑子黎的拳头。不过,有第三者在场,就算听到真相,岑子黎情绪失控,至少还有人可以帮她报警,总比她单独面对岑子黎好。 当然,如果可以选择,舒柏昀不希望见到全武行的场景,凭着她说理的长才,她希望可以说服岑子黎以和平方式取消这场荒谬的婚约,就算过程中要她道歉一百次也可以。 「我约他七点三十分到,等一下他出现之后,我希望你不要说出任何会刺激他的话。」舒柏昀提醒安德烈。 「例如什么?冷笑话吗?」安德烈根本不认识岑子黎,怎么知道什么话对他来说会是刺激。至于说起冷笑话,这可是专门剖开病人脑袋的外科医生安德烈另外擅长的一项才能,他说的冷笑话,冰冻的程度足以使赤道国度飘下暟暟白雪。 舒柏昀微偏头沉思,最后决定── 「我也不知道。或许你不要开口最好。」 「ok。要我当人形立牌我也没问题。」安德烈爽朗的答应。 公寓开放式的餐厅有面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被舒柏昀漆成一面红墙,墙上映着日式投影钟的时间,舒柏昀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把巴哈b小调奏鸣曲的唱片放进音响,悠扬的乐音飘扬,渐渐舒缓人过度紧张的情绪。 第一乐章刚结束,室内响起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应该是岑子黎,舒柏昀的神情忽然又紧绷起来。 岑子黎以深邃的黑眸凝视着舒柏昀,她正以委婉的语气向他解释自己并非应可柔,亦非巨额遗产继承人,之所以会欺骗他,完全是为了应可柔的幸福着想。接着,舒柏昀还晓以大义地告诉他,毕竟婚姻事关一个女人的幸福,非商业交易。 岑子黎不动声色地听着她条理分明、诉情诉理,他猜侧她最后会以引人怜爱的语气向他认错并且道歉,果然就听到她说: 「我很抱歉,我不应该欺骗你。」 岑子黎没有任何反应,他冷峻的五官依然是那副谜样的表情,趁着舒柏昀说到一个段落,然后才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说的同时,岑子黎却是看也不看安德烈一眼。 「抱歉,我忘了向你介绍。安德烈是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 舒柏昀说到一半就被岑子黎冰冷的打断。 「我没有问你他是谁,我问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公寓。」 舒柏昀和安德烈对看了一眼,安德烈终于明白为什么舒柏昀会这么担心了。岑子黎坚硬冰冷的外表底层似乎蕴藏着极端暴力的怒火,有他存在的地方气氛闷到一个不行,不知何故,他就是有那种能耐让大家都不太好受,然而安德烈还是决定不受影响,微笑诚实说: 「我们担心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情绪失控,而我在场的话,至少多一个证人。」 舒柏昀瞟了安德烈一眼,没想到他会这么诚实。 「原来你也怕我。」岑子黎以一种平静、却略带嘲讽的语气说。 「我想没有人不怕你。」舒柏昀曾经和岑子黎的家族用过几次晚餐,每次用餐的气氛都是紧绷严肃的,看得出来他的家人都怕他,有岑子黎在场,没有一个人可以好好喘口气。 「然而,让所有人都怕你,这并非好事。」舒柏昀补上一句。 舒柏昀的语气没有挑衅意味,却不小心引出了挑衅的后果。 岑子黎审视着舒柏昀,她清丽的双瞳中并没有任何惧色。一瞬间,他微微一笑,非常轻微地在脸上掠过,那种笑意就是野猫想把老鼠逼进死角的笑法。 「是不是好事必须由我来判断。」话锋一转,他说:「叫他离开。我和你之间的事毋须第三者知道。」 安德烈不走对她来说比较安全,舒柏昀仍在犹豫,忽然听见岑子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舒柏昀,这才是你的名字,对吧?我刚说得很清楚,叫他离开。」 岑子黎竟然可以清楚无误地说出她的名字!舒柏昀惊讶的原因,当然是刚才解释澄清的过程中她完全没提到自己是谁。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原以为岑子黎会惊讶到失控,没想到真正惊讶的人是她。 既然已知道她并非应可柔,岑子黎却依然能不动声色、不立即拆穿她的伪装,舒柏昀疑惑之余,不免放心,至少先前假设的第三个可能已不可能发生。 准备向岑子黎说出真相,舒柏昀曾为此忧心而几近失眠,现在可好了,她缓慢松口气,对安德烈说: 「你不是一整夜都没睡?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你确定?」安德烈出于保护朋友的立场,使眼色说:「你的未婚夫不太……」 为避免挑衅,安德烈没有把「不太正常」四字说出口,但舒柏昀听出了他的意思,把他请到门边,催促他离开。 「回去吧,回去休息,晚上还要值夜班。」 「你真的确定?」安德烈已踏出门外,仍不放心地回头问。 「我确定。既然他已经知道我是谁,那么他想揍我的话,应该早就动手了。」 「好吧。」安德烈不再坚持,离去之前不忘提醒:「如果有任何地方需要帮忙,记得打电话给我。」 「嗯。」舒柏昀微点着头,目送安德烈离开之后,关上公寓的雕花大门,转身面对岑子黎。 在她送安德烈离开这段时间,岑子黎以锐利的眼神环顾室内;干净的空间,新颖的电器设备,精致小巧的布置,大到沙发家具、落地窗帘,小到抱枕、书柜摆设,甚至墙上的抽象画,都可以看出舒柏昀的品味。她选的每一样物品都衬托着她的背景,一名外表清丽、气质出众的女心理医师。 岑子黎从没有到过舒柏昀的公寓,一如舒柏昀去过他家族的老别墅用餐,却没有参观过他私人的领域。在外人眼中,他与她是一对奇怪又疏离的未婚夫妻,对他而言却非常正常,毕竟婚约一开始就只是商场交易的一项筹码。 「你需要喝什么吗?」舒柏昀送走安德烈之后,礼貌地问岑子黎。 「不需要。」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订婚后一个礼拜。」 「过了快两个月,你为什么不拆穿我?」舒柏昀颇感惊讶地问。 「我想知道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听她这么回答,岑子黎几乎要笑出来,眼神有如猎豹般凌厉,却玩味凝视着舒柏昀,彷佛她是脆弱瘦小的羚羊或是花鹿。他这般残酷的眼神,舒柏昀只有在discovery野生动物频道才会看到。 「你说得很好听,什么都不要,却让我平白损失一千万。」 「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你如果还要我道歉,我可以──」 「道歉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那么你想怎么样?」舒柏昀耐着性子问。 「没有人敢欺骗我,我不知道你胆子居然这么大。你猜我会想怎么样?」他微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反问。 舒柏昀猜测不到他的想法,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深沉。悠扬的音乐蓦然停止,整座空间变得异常静寂,舒柏昀不安地盯着他,她开始担心他的要求会太过离谱,欺骗他的下场该不会很凄惨吧? 「我不知道。你直接说吧。要我登报道歉吗?」她主动提议一些自己可以弥补他的建议。「或是你需要我向你所有的家族成员郑重道歉,解除婚约错全在我,你完全是无辜的。」 「不需要。」 「那么──」舒柏昀流露疑惑的神情。「你需要我赔偿你金钱上损失吗?」 「不需要。」 「那么,你需要?」舒柏昀疑惑地继续看着他。 「你只要继续当我的未婚妻就可以了。我不打算取消婚约,按照计画,三个月后正式结婚,一切没有改变,只要在喜帖上改回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岑子黎随意翻阅茶几上的医学杂志,语气轻松地宣布他的打算,却吓坏了舒柏昀。她明眸中有着无法置信的惊惧。 「你是开玩笑的吧?」 岑子黎抬眼,直勾勾地盯着舒柏昀,面无表情反问: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我不懂──」向来以口才见长的舒柏昀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她不懂岑子黎到底在想什么,他完全脱离她预测的结果,照理来说,他应该会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而不是继续履行那个根本造假的婚约。 岑子黎没有要解释的打算,他看了看餐厅红墙上的投影钟一眼,颇欣赏这样的创意设计,他从沙发站起身,只说: 「我八点半要回公司开会,你不用送我了,继续享用你的早餐。」 「慢着。」望着岑子黎径自走向大门的身影,舒柏昀忍不住叫住他。「如果我不同意呢?我想主动解除婚约呢?毕竟和你订婚的是应可柔,不是我。不,和你订婚的不是应可柔,是我,可是我不是应可柔……」 情况乱得无法控制,连向来理智的舒柏昀都无法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说──」 「我很清楚知道在订婚宴上我吻的是谁,就当订婚喜帖上的名字印错,只要把名字改过来就可以了。」岑子黎的语气自然平静,彷佛在跟她谈天气。 「现在不管是印错还是怎样,我都想解除婚约。」舒柏昀认真地问他:「我可以主动解除婚约吧?」 握着门把正要离开,听到舒柏昀的问话,岑子黎转过头睥睨着她,几乎冷笑起来。 「那么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别想继续在台湾当心理医生。」 岑子黎竟然敢威胁她!舒柏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并纠正: 「事实上,我是精神分析科医生,不是心理医生。其实台湾并没有心理医生的专业执照,很多人会把这两种职业搞混。」 「对我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差别。你明白我的意思。」岑子黎冷漠地说。 「其实,我不太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一个专门欺骗感情的女骗子凭什么治疗病人的心理疾病?」 「感情?」舒柏昀强忍住情绪失控的冲动,辩白说:「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任何感情存在,我想你应该是哪里误会了吧。」 「不,我想误会的是你,这并非我对你的指控,是你的前男友,如果你已经不记得他了,我可以提醒你,他是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的小儿科医生范廷桦。」 「他去找你?」舒柏昀眉宇深蹙。 「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发现你真实的身分?」 「他到底说了什么?」 岑子黎毫无表情地平铺直叙: 「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诱使他外遇就算了,还不幸让他爱上你;他为你离婚,而你竟然拒绝他的求婚。现在你竟然又对我伪装成应氏集团总裁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看来你是骗婚的惯犯,说谎对你来说是一种习惯吧。」 既然在他眼中她是如此的恶行重大,舒柏昀凝视着他,心里充满着疑问。 「那么你不是更应该解除婚约才对?」 「我不打算这么做,我对你另有安排。」 岑子黎没有多作解释,留下满腹疑问的舒柏昀,径自转身,拉开大门离开她的公寓。 第二章 星期一,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精神科门诊爆满。 整个早上,等候看诊的病人多达三十几个,平均每个病人和舒柏昀对谈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想在限时五分钟的短暂时间判断病患的心理症状,对任何一名医生来说都不太可能。 下午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病患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进到看诊室,如果不是因为岑子黎带给她极大的心理负担,舒柏昀也不会对看诊感到疲累。 结束医院的工作之后,舒柏昀正要离开医学中心大楼,走进地下停车场准备开车,皮包里的手机响了,是岑子黎的秘书罗涵打来的,竟是询问她生日要什么样的礼物。 舒柏昀一口回绝,表达自己什么都不要。罗涵就以催缴帐单的制式语气说: 「我会列一张详细的礼物清单寄到你的电子信箱,里面有大到珠宝小到鲜花等多样选项,请您在下个星期四之前回信给我就可以。」 「我已经说了我不想要。」 「抱歉,舒小姐,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达成岑总裁的要求,如果我没有收到你回信,我会随机勾选三样送给您。不好意思打扰了你,再见。」 「不必麻烦了,我──」舒柏昀话说到一半,只听见手机传来已断讯的声音。 舒柏昀懊恼地坐进汽车里,心想岑子黎的秘书罗涵怎么和他一样,缺乏感情般顽固,血管里流淌着的彷佛是冰冷的钢铁,而非温热的鲜血。 如果不是二十年没有见面的父亲打电话给她,舒柏昀恐怕到现在还弄不懂岑子黎想继续维持婚约的用意。说穿了,他到底还是一个以「利」为考量的男人。 舒柏昀的父亲是百货巨子舒擎峰,母亲费珍珍曾是二线连续剧演员,在青春貌美、花样年华的岁月里,曾经参与过几部脍炙人口的戏剧演出,不过都是演陪衬主角的女配角,始终红不起来。父母很年轻就闪电结婚,却也在极短时间内以离婚收场。 费珍珍是在离婚之后才知道自己怀孕,拿了赡养费独自生下舒柏昀之后,很快就恢复戏剧演出,直到上小学以前,舒柏昀都是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去世之后,舒柏昀开始跟着母亲过着居无定所和不断更换继父的日子;母亲身边的男人从来没有断过,但关系始终无法维持长久,第三个继父林傲军甚至是舒柏昀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恶梦。 五岁那一年,她和舒擎峰见最后一次面;那天舒擎峰带她到百货公司九楼的儿童游乐场,她记得那个午后她玩了咖啡杯旋转座、太空船和碰碰车,还拿到红气球、彩色笔等礼物,那是她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天,她以为这样的快乐会持续到永远,却没想到会在日后的记忆里褪色成不连续的光影,像一张老照片或是一部老电影…… 之后,舒擎峰离开台湾,带着再婚的妻女到加拿大定居,并且经营连锁大卖场。舒柏昀左心房上父亲的位置就这样永远缺席了,父女唯一联络的方式,变成一张张从国际航空邮寄而来特定节日的卡片,或是一些包装精美却不太实用的礼物。 岑子黎完全没知会她一声,径自通知舒擎峰他们正式订婚的消息。舒擎峰二话不说,将最近刚买下、专门制作高尔夫球杆的公司送给岑子黎当作结婚礼物。公司老板因为其它投资失利,濒临破产边缘,公司本身的营运倒是非常正常,工厂设在中国大陆,拥有低廉劳力资源,产品一直有稳定的通路行销至世界各国;整体营运数字颇丰,公司经过重整更名之后上市,股票将由岑子黎和舒柏昀两人共有,岑子黎不需花费任何资金,甚至连提供公司改造和技术长才都不需要,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获利,条件仅只是将原来未婚妻的名字「应可柔」改成「舒柏昀」即可。 这就是岑子黎无意取消婚约的原因。 想起岑子黎锐利的眼神、冷笑的眸子凝视着她,舒柏昀有一种自己挖了一个陷阱,又逼自己往下跳的感觉。 舒柏昀正在苦思办法,她必须解除婚约,挣脱岑子黎设下的困局。 音乐是舒缓人心的,而空气中正飘散着摩洛哥玫瑰、苦橙花、橙花的馨香。 这是一间十坪大、位在敦化南路国父纪念馆附近巷弄里,芳香诊疗师巫心宁的个人工作室。舒柏昀曾经是巫心宁的心理医生,巫心宁因右脑长了恶性肿瘤,无法开刀处理,因而服用类固醇等药物控制病情,却因此水肿胖了好几公斤。 长肿瘤的压力加上水肿后的自卑感,曾造成巫心宁重度忧郁。在诊疗的期间,舒柏昀发现巫心宁的嗅觉特别灵敏,甚至可以用气味来记忆人事物,于是在舒柏昀的建议下,巫心宁开始研究芳香精油,不仅成功治疗了自己的忧郁症,还成为专业的芳香诊疗师。 巫心宁在按摩油里加上五滴摩洛哥玫瑰、四滴苦橙花、两滴橙花精油,可以治疗舒柏昀沮丧的心情。心情沮丧不仅是因岑子黎带给她的压力,还有她对舒擎峰的失望。 舒柏昀感觉自己像个标上价格的商品被交易了出去,从小缺乏父爱就算了,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会不问女儿的感受,只写一封e-mail通知她,三个月后的结婚典礼他会回国参加。 「放轻松,你的肩膀很紧绷。」巫心宁边按摩边说。 舒柏昀半裸上身,背朝上,躺卧在一张长椅上,试着放松身体,维持均匀的呼吸,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结束按摩之后,舒柏昀和巫心宁喝着花草茶边听音乐边聊天。 巫心宁叹了一口气,忽然说:「我最近开始作化疗了,你有感觉我的头发比以前少吗?」 「没有呀。」舒柏昀关心地问:「安德烈怎么说?」 巫心宁的主治医生是安德烈,他担心肿瘤有蔓延变大的现象,怕是渐渐压迫到她的视神经,有失明的可能。 上个星期四,她在帮一名女客户做芳疗,莫名其妙眼前一片黑,还差点昏倒。 「医生建议我开刀,可是开刀的风险不低,成功率只有五成。要是化疗无法控制病情,我才会考虑开刀。」巫心宁说。 一半的机率等于是将一个铜板往上抛,猜测人头或数字的机率,说来轻松简单,却是一个二十五岁生命继续存活或死亡的机率。舒柏昀凝视着巫心宁平静的神色,忽然问: 「蔡钧彦呢,你有和他商量吗?」 「没有。我们协议暂时分手。」巫心宁似乎不想提起这个比自己小五岁,还在大学念书的恋人,决定换个话题问:「你呢?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这个麻烦解决了没?」 所谓「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是舒柏昀和巫心宁对岑子黎取的别称。 「还没。不好处理,他有着难缠的个性。」 「你对他解释清楚了吗?他是不是很生气?」巫心宁问。 「我解释得很清楚,他却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舒柏昀将整个情况详细说明。「他竟然完全不想解除婚约,还硬说就当喜帖上的名字印错了。」 「你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巫心宁只是随口一问,却令舒柏昀眉头深锁。 「一点感觉都没有绝对不是正确的说法,岑子黎一直都带给我很强烈的印象,只是里面的感觉不全都是好的,负面的部分也很多。」 「有好的?说来听听。」巫心宁还以为岑子黎把婚姻当作交易筹码,除了冷酷无情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优点。 凝视巫心宁好奇的表情,舒柏昀开始后悔开启这个话题,她略显羞怯地犹豫着。 「这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喂,快说,不要吊我胃口。」巫心宁追问。 「他很会接吻。」舒柏昀想起订婚宴那天,她以为岑子黎只会蜻蜓点水地吻她一下,没想到他的吻既深刻又缠绵,还带着说不出的柔情。 巫心宁瞠大双眼,一副「你确定?」的神情,只见舒柏昀一脸的懊恼。 「跳过这个话题,我们换别的。」 巫心宁不打算放过她,笑着说: 「那你还犹豫什么?很会接吻至少可以让爱情持续一段时间了。」 舒柏昀收敛笑容,正色说: 「或许吧,不过他要的是结婚,连爱情的边都扯不上。而且我们的价值观、人生观天差地远,我不能因为他很会接吻就嫁给他吧。」 「说的也是。」 「我想,换作是你,你也不可能靠一个吻就决定结婚,更何况我一开始只是想帮助应老先生。」 「按照你的说法,我想我们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可能不像他表面上那样惹人厌。」 「严格来说,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舒柏昀将花茶一饮而尽。「不过,似乎也不需要太深入了解,我很确定他绝对不会是我的心灵伴侣。婚约非解除不可。」 巫心宁好奇地问: 「你已经想到脱身的办法了?」 「心理学上有一种治疗法叫当事人中心治疗法,也就是说完全站在个案的立场去协助他,尝试从他特殊的状况设想,试着让他成长。」 「所以?」巫心宁等着她说下去。 「他要一个能为他带来商业利益的未婚妻,我就帮他找一个条件比我好的女人取代我。」舒柏昀流露得意的微笑。「这是你刚才帮我按摩时,我想到的办法。」 「你是说……」 「替他物色一个未婚妻。或许我可以帮他找到一个和他人生观一致、思想接近的女人;而且,幸运的话,他们会相爱也不一定。」 「你是说找一个女人给岑子黎?」巫心宁挑起眉,笑了起来。「或许这不失是个办法。问题是,你要上哪里去找?」 舒柏昀早已想好管道。她母亲费珍珍经常参加时尚派对,照理推算,应该知道不少商界名媛淑女的背景资料。最困难的,就只剩下说服岑子黎接受她的介绍;她没有十足把握可以说服他,但至少这次她是站在岑子黎的立场设想,照理来说,他应该没有拒绝她好意的理由。 情人永远比女儿重要。 在复兴北路精华地段的巷弄里,费珍珍开了一间名人二手精品屋。舒柏昀走到巷口不远处,透过玻璃窗望见母亲和某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正亲密地低声交谈,耳鬓厮磨。 舒柏昀始终搞不清楚母亲复杂的交友情况,似乎随时都在更换情人,至少舒柏昀每次看到的都不是同一个男人。 从外表上判断,男人大概四十五岁左右,却穿着紧身t恤和图案前卫夸张的牛仔裤。至于母亲费珍珍,岁月的痕迹丝毫没有留在她脸上,多亏了现代医学的进步,抗皱、抗斑的美白针、注射玻尿酸和雷射手术的发明。 精品屋门上挂着铃铛,舒柏昀推开门时故意用了点力,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空间内,费珍珍和那个男人仍然不为所动,甜滋滋地腻在一起。 眼角发现是舒柏昀,费珍珍颇感讶异,稍稍推开男人一下。 「来买衣服?」费珍珍问。 「不是。」费珍珍不准舒柏昀在别人面前喊她「妈」,当然是怕被舒柏昀叫老了,舒柏昀简短说一句:「你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帮忙。」 费珍珍打发男人去买饮料,娇嗔地对他说:「天气太热了嘛。」 男人很识相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角偷瞄了舒柏昀一眼,这才走出精品屋。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怎么这么久没见你的人,一开口就要我帮忙?」费珍珍话里带着一股酸味。 舒柏昀凝视着面容姣好的母亲,微微一笑。「是你太忙,我不敢打扰你。」 「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想结婚,托我帮他介绍合适的人选。妈,你可以列一张家世背景好一点的名单给我吗?年龄最好在二十五岁左右。」 「是男的朋友还是女的朋友?」 「男的。」 「说到结婚,为什么你订婚了却没通知我?你是嫌弃妈吗?」提起这个,费珍珍就哀怨起来。「我独自把你养这么大,你竟然连订婚宴都不让我去。」 「妈,你怎么会知道?」订婚宴女方的亲戚都是应老先生找来的,整个过程可说非常低调,尽量不让其他人知道,舒柏昀也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不过就连范廷桦都发现了她订婚的消息,她母亲会知道应该也不用太意外。 只是,到底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舒柏昀疑惑起来。 凝视舒柏昀沉重的脸色,费珍珍指着桌上贴的一张杂志剪报,没好气地说: 「杂志社不是去拍摄你的订婚礼服?你穿的是giorgio armani的高级订制服,难道你自己都忘了?」 舒柏昀凑过去看,她真的不知道订婚现场有杂志社来拍摄这件事,幸好没写出「应可柔」的名字,只说是岑氏集团总裁未来的新娘,要不然舒柏昀真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伪装他人身分一事。 「妈,你确定这是我吗?」舒柏昀准备抵赖到底。「这个人不是我,我怎么可能订婚了不告诉你,没想到这世上有人长得这么像我。」 看着舒柏昀眼神闪烁的表情,费珍珍微挑起修整完美的柳眉,狐疑地说: 「不是你?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我看错了,可是你的未婚夫岑子黎亲自打电话来向我道歉,说婚宴太仓卒,而我当时又在国外,所以才没通知我,还送我了一个价值不菲的柏金包,现在你又说报上那个人不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俗话说,扯了一个谎,就得扯一连串的谎,此刻正活生生印证在舒柏昀身上。舒柏昀苦笑起来,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无奈地说: 「好吧,确实是我。不过,妈,别再提了,我跟他不合。」 「呃?订婚不是没几个月,你们分了?」费珍珍诧异地问,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发生在费珍珍身上的婚姻次数多到连她自己都懒得数。 「我们没打算结婚,就别再提这件事了。」舒柏昀说。 「真可惜。你穿不到结婚礼服,亏你遗传了我的基因,真该当名模,而不是什么心理医师。」这大概是费珍珍最感遗憾的事。 舒柏昀可不认同母亲的想法,对她来说,智慧比外表重要多了。 费珍珍不知想起了什么,转换话题直率地说: 「结婚取消是你的事喔,柏金包我早收下了,我可不打算还给你的未婚夫。」 「妈,还回去啦,我不想欠他人情,我再买一个新的给你不就好了。」舒柏昀说。 「你说得好听。你知道我喜欢哪个柏金包吗?」费珍珍将包包宝贝地抱在胸前。「这个要四十万,我女儿这么小气,哪舍得送我!」 「这要四十万?」舒柏昀不可思议地叫出声。几块皮拼凑起来竟然比她家客厅的义大利沙发还要贵。 「你不知道这个花纹多特别,而且还是限量的,全球只有十个人能拥有。」 两人还在对话,这时,男人买了三杯珍珠奶茶正要推门进来,费珍珍看见之后,连忙凑近,附在舒柏昀耳旁警告地低声说:「不准在他面前叫我妈,他以为我才36岁。」 男人推开玻璃门,进到精品屋,舒柏昀微扯嘴角保持微笑,礼貌性地朝他颔首。在离去之前,朝着费珍珍说: 「我不多聊了,你名单列好了,请传真到我医院。」 「ok。」费珍珍眨眼,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夏夜,空气燠热窒闷。 位于阳明山山区的独栋别墅,灯火通明的正在举行一场小型音乐发表会,穿着粉红蛋糕裙的十岁小女孩正襟危坐的坐在钢琴前,以不熟练的手法弹奏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 在座的宾客无不盛装出席,各家精品名牌尽出,身穿昂贵礼服,优雅端坐,假意聆听音乐。 舒柏昀穿着fendi及膝短洋装和同品牌高跟鞋,配戴拥有圆润光泽的珍珠项链,这些全是她生日时父亲寄来的礼物。。 舒柏昀不记得弹钢琴的小女孩是她「未婚夫」的外甥女还是侄女。岑氏集团家族成员庞大,堂系表系的亲戚多不胜数,她向来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也似乎没有弄清楚的必要。 为了和岑子黎当面详谈,舒柏昀才答应出席这场荒谬的音乐会,没想到她的「未婚夫」却不在宾客中。她环顾四下,不见他的身影,似乎用完晚餐后,他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坐在这群矫揉造作的宾客中,听着小女孩把李斯特练习曲弹得七零八落,舒柏昀得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不会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不是有意侮辱小女生,如果是在某个黄昏午后,经过小女孩练琴的窗口,无意间听到李斯特练习曲,即使技巧生疏,但一个个音符仍然具备某种美感,或许还能为她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 但绝对不是坐在这里,穿着givenchy或prada,盛装的程度宛如是在听世界三大男高音演唱歌剧。 趁着休息时间,舒柏昀悄悄离开钢琴室,她必须找到岑子黎,并且单独和他谈一谈。 为了充分了解岑子黎,舒柏昀翻阅了好几本报导他的商业杂志,意外发现商界对岑子黎最推崇的居然是精准的投资眼光,其次则是魄力十足的领导风格。 岑氏企业在岑子黎爷爷岑宇凡壮年时期达到高峰,随着岑宇凡病殁,由于长子岑子黎的父亲比爷爷更早死去,因而岑家企业主导权转移至岑子黎的叔字辈手中,却经营不善,最严重时曾负债高达几十亿。 然而,神奇的是,岑子黎主导企业没几年就转亏为盈,创下丰厚净值。 将成功归于岑子黎精准的投资眼光,当然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然严格说来,他之所以能快速致富,还是在于那他冷血无情的并购手法。 舒柏昀在别墅的长廊里穿梭,最后她推开厨房大门,想询问厨师或帮佣有没有看见岑子黎。 却没想到,推开门后,突然听到岑子黎的大笑声,定睛一看,只见岑子黎坐在一群女佣中间,正愉快的吃着一碗牛肉面,其中一名身材微胖的女管家黄嫂跌坐在岑子黎身边,这群女佣的年纪看来都足以当他母亲了。 一群人笑得很开心,不知道正在谈些什么。 舒柏昀站在门后,讶异地凝视着岑子黎,他早已拉开西装的领带,衬衫扣子也解掉了好几颗,嘴角的笑得很自然,绝对不是平时那种嘲讽人的冷笑。 「喔,你未婚妻来了。」黄嫂满脸羞怯的站起身,却不客气地说:「你这小鬼在吃老娘豆腐,小心我打你屁股。」 岑子黎看了一眼厨房门外的舒柏昀,她尴尬地站在原地,像是在无意中发现了他什么秘密的表情。 「有事吗?」他脸上的笑意全没了,又回复到表情冷凝的岑子黎。 「我想单独跟你谈一谈。」 「请你在花园里等我。」 「好。」舒柏昀退了出去,关上厨房的门,随即又听到里面传来一串笑声。她偏头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没想到岑子黎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隔了一晌,她才缓步走向后院的花园。 第三章 岑子黎在别墅长廊上踩熄刚抽完的烟,走进别墅前院的花园,没看见舒柏昀等候的身影,这才又绕道进入后院卧房区的花园。 舒柏昀站在淡白色月光下,一张清丽的脸庞正左顾右盼,天气燠热难耐,她不知道还需要等多久。然后,她听到一阵淫荡的吟哦声从九重葛围成的篱笆丛里传来。 舒柏昀愣在当场,正犹豫着该不该走开,忽然看见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从树丛深处里走出来,两人状似亲密,却不是一对夫妇。如果她没记错,女人好像是岑子黎的堂姑,男人却是岑子黎不知几等的远房亲戚。 舒柏昀没料到会撞见他们偷情的场面,幸好夜色朦胧昏暗,他们沉浸在激情中,完全没发现舒柏昀的存在。 岑子黎绕过前院的花园缓步而来,在后院喷水池前发现舒柏昀,而他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 凝视着舒柏昀愣在当场的模样,岑子黎出声问: 「你很惊讶吗?」 「什么?」舒柏昀回过神,发现岑子黎在她背后,她转过身,望着他一脸冷漠的表情。 「你说那个吗?是有点。」她简短地说。 「有点?」岑子黎流露出不以为然的嘲弄神情,走上前盯着她绮丽的面容,冷笑出声。「你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十六岁的单纯女学生。」 「十六岁?」舒柏昀微蹙眉宇,凝睇着他脸上轻蔑的表情。「你是什么意思?」 「少装了。」岑子黎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是字字冷淡不屑到极点,直刺入她心底。 「装清纯?你的意思是这样吗?」舒柏昀忍下怒气,理智地问他。 「不然你还听出我有别的意思?」 「你凭什么评断我?」 「这不是我的评断,是你前男友的评断。」 严格来说,岑子黎曾对舒柏昀充满气质的谈吐和优雅举止动心,却被她不停地说谎、介入他人婚姻的负面形象破坏殆尽。 舒柏昀觉得没有辩解的必要,岑子黎要怎么看她是他的事。舒柏昀压抑怒气,极力让自己语气平静。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那很好;你对我也没有太重要的意义,我只想解除婚约。我父亲送的订婚礼物,那间高尔夫球公司的股票你全部拿去,就当作是我赔偿你的金钱损失。」 话说完,舒柏昀甩头离去,却被岑子黎扯住手臂。他粗暴地捏痛了她,她在他眼眸深处看到狂暴的色彩,她流露出害怕的神情,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作势防备── 她以为他要揍她。岑子黎在舒柏昀眼里看到了恐惧,他轻轻放开她,心里浮现疑惑。 「我不会打你。」岑子黎正色地说:「我没有打过女人,也不打算开先例。」 舒柏昀退后一步,她无法从男人的表面行为做出正确判断,过去的阴霾从未远去,只是被理智这块薄幕轻轻掩住,它不会消失,只会在暗处伺机而动,准备攫住她。 「你弄痛了我的手。」舒柏昀防备着,又退了一步。 岑子黎看出她的害怕,内心忽然懊恼起来,在她眼中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我说过我不会打女人,你何必一脸觉得我是个变态的表情?」 「我只是担心你会突然失控,所以──」她只是出于不自觉的防范起来。 「你被男人打过吗?」岑子黎审视她不安的表情,猜测:「所以有阴影?」 其实严格来说,舒柏昀不只被揍,还差一点被杀了。但她不想把这痛苦的往事告诉他,他们没有亲近到那种程度。 「有时候你的眼神真的有点可怕。」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拉住你只是有话没说完。你父亲送的不是订婚礼物,合约载明结婚后才会生效。」他将双手放进西装裤的口袋,很实际地说。 说穿了他就是要钱。舒柏昀不带任何感情地抬眼凝视他,她很高兴应老先生没把孙女嫁给眼前这个人,她很庆幸自己帮了应老先生这个忙,她不后悔自己欺骗的做法,一个人只要不感到遗憾,即使惹上再大的麻烦也无所谓。 「我很高兴应可柔没有嫁给你。」舒柏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听出她语气里的轻蔑,岑子黎直视舒柏昀美丽的双眼,嘴角只有冷笑。 「所以?」 「告诉我你的条件,你要什么才肯解除婚约,走出我的生活?」 岑子黎跨过两大步,瞬间逼近舒柏昀面前,然后毫不犹豫地狠狠吻着她,气势如狂暴骤雨,趁她尚未防备,舌尖钻进她的唇里,吸吮她唇中袭人的气味。 自从订婚宴那天当众吻过她之后,岑子黎就忘不了吻她的感觉。从第一次相遇,他就察觉他们之间拥有强烈的吸引力。 舒柏昀被他吻得愣住,却还不至于到晕头转向的程度,她挣扎推开岑子黎,凝视着他说: 「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要知道你的条件。」 「我就是要你。我要你新婚之夜躺在我的床上,别否认,我知道你也很享受。」 果然是荷尔蒙作祟。都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遇到对的女人,他们多少愿意掩饰自己的欲望,声称是被「爱情」驱使,却没想到岑子黎连这样体贴的行为都没有,大剌剌开口就说要她,却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 难道他不知道,有一种爱情──柏拉图形容的一种,他说人原本是完整的,却被神劈成两半,每个半边的人都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为一,恢复完整。 「你的爱、你的灵魂,你把他们遗忘到哪里去了?」舒柏昀问他。 「我不认为这世界上有这两者存在。」他冷淡地回答。 「果然。」舒柏昀一副头痛的表情,感到岑子黎这个人真的太有本事穿透她理智的防火墙,逼她火冒三丈。 「相信我,我跟你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你难道没有察觉我和你连沟通都出问题?」舒柏昀懊恼地说。 岑子黎一脸无所谓,语气轻松地说: 「那对我来说,都是芝麻小事。」 「你说爱是芝麻小事?」舒柏昀感觉他的想法简直幼稚到极点,语气客观地说:「或许你应该进诊疗室,让精神科医师矫正你的想法。」 她再正经不过地说着,岑子黎听了,笑了出来,因她那权威的口吻,像极了一名牙医说要矫正病人的牙齿。 「你不要笑,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帮你推荐非常专业的医生。」舒柏昀又补上一句。 「我知道你很专业,但我并不需要。」岑子黎嘲弄地说着,刻意把「专业」两字说得轻浮不屑。 「让我们回到问题的关键点。你需要未来的妻子为你带来巨额财产,我父亲赠送的高尔夫球公司根本不值一哂,相信有许多名媛淑女条件比我好很多,何不接受我的安排,让我替你物色新的未婚妻?」 舒柏昀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岑子黎,却引来他挑眉嘲讽。 「你是说代替你的替死鬼?」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舒柏昀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是她想出的最完美的脱身办法。「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我完全是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 「或许你还不太了解我。」岑子黎凝视着她,眼神温柔。 舒柏昀不明白他的意思,眼里充满疑惑。而岑子黎不打算将最重要的理由告诉她,他只愿意谈表面的原因。 「关键点并非只是钱,我确实可以找到条件比你更好的对象,但我不想在庞大家族面前承认被你愚弄。至于你,既然身为我的未婚妻让你这么痛苦这么烦恼,你当初为什么要对我说谎?难道我不应该让你承担后果吗?我不在乎我们个性不合、价值观不同,结婚后再离婚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但我不想结婚。」舒柏昀抗议。「这个后果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抗议无效。」岑子黎以手指抬高她的下颔,直盯着她的双眸。「早知如此,你就不该破坏我的计画,混进来欺骗我。」 话说完,岑子黎放开她,转身离开,留下既错愕又感到无奈的舒柏昀。 在五星级饭店里,某伺服器网路公司和t大医学中心正在举办救助癌症病童的募款慈善晚宴。 晚宴的气氛隆重却有些无趣,不知何时讲台已沦为政治人物政见发表会的舞台,大概是演讲者捐出不少钱,趁机宣传自己吧。 突然,会场响起连续不断的b.b. call声音,连坐在舒柏昀身旁的安德烈的call机也响了起来。现场中一位外科医生打电话回医院,一听说高架桥上发生连环车祸,大型客运车翻覆,多名乘客轻重伤及死亡的消息,立刻站起身准备回医院。 接着,所有的外科医生全部火速离开会场。安德烈连向舒柏昀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一转眼,舒柏昀已不见安德烈的身影。 会场瞬间空下许多座位,台上让人感觉无趣的演讲者不知何时已下了台。舒柏昀花了十万元买下一位年轻画家的抽象画,正准备取画付款后离开会场,没想到却在临时的柜台旁遇见小儿科医生范廷桦。 看着舒柏昀掏出信用卡刷卡,范廷桦打声招呼后问:「你买了什么?」 「画。」舒柏昀简短回答,她无意和范廷桦闲聊。 「我也买了一幅画,是侯歇的抽象画。」范廷桦语气轻松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很喜欢他的画作。」 舒柏昀抬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是吗?那很好。」 她记得第一次遇见范廷桦是在飞回台湾的华航客机上,当时天候不佳,机场上空的气流不稳,飞机在天空盘旋许久才安全降落;在未顺利降落之前,飞机飞得惊险,起起伏伏,乘客纵使系了安全带,却仍不免紧张;他们刚好坐在紧邻的座位,一开始只是为了放松心情聊天,后来才知道两人都是医生,也才知道他们正好在同一间医院工作。 除此之外,他们有许多嗜好相近,包括收集奇形怪状的设计品、听古典音乐和喜欢超现实主义的画,她爱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他爱西班牙的达利。 曾经有一度舒柏昀觉得范廷桦是上帝为她特别订做的情人。谈吐幽默、兴趣相同,两人沟通起来完全没有障碍;接着才发现,遇见他,根本是上帝在开她玩笑。 那时,舒柏昀刚回台湾不久,根本不知道范廷桦已婚,而且妻子怀了孕。不管范廷桦在她面前是选择性说谎还是选择性失忆,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自己已婚的身分。 如果不是医院的护士暗示她风度翩翩的小儿科医师是已婚身分,舒柏昀恐怕到此时还被蒙在鼓里。总之,事过半年,她早已走出失恋的伤痛,一点也不想要和眼前这个前男友再有任何瓜葛。 「我到现在仍然经常想起你。」范廷桦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感到他靠得太近,舒柏昀退开一步,侧身看着他,压低声音说: 「我会把这句话视为一种骚扰。」 「你为什么换手机号码?你在躲我吗?」范廷桦戴着银边眼镜,一脸斯文的凝视着舒柏昀。 「不,不是,我没必要躲你,你对我构不成威胁。」舒柏昀更换手机号码是因为从上个月开始她经常在半夜接到没出声音的电话,却又对这样的情况无计可施,迫于无奈,只好换号码,完全和他无关。 「是吗?我以为你在躲我。」 「我没有。」舒柏昀签下信用卡帐单,嘱咐服务人员把画送到她家,然后就打算离开会场。 范廷桦轻拉住舒柏昀的手臂,她愣了一下;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眼神含着无限柔情,说: 「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舒柏昀不想惹人注意,这里有太多他们医院的同事,她不动声色地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到会场外走廊角落处。 站在走廊敞开的窗户前,舒柏昀凝视着范廷桦。 「你想说什么?」 「我离婚了。」 「我听说了。」 「我是为了你离婚的,如果不是遇上你,我不会……」范廷桦深情款款地说。 她低垂着眼,没有直视他盯住下放的视线,语气轻柔地说: 「我很遗憾。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我想知道我哪一点比不上岑子黎。」高大挺拔的范廷桦碰触她纤细的肩,情绪激动地要她看着他。「我要你告诉我答案,好让我死心。」 岑子黎刚坐上电梯到达宴会厅这层楼,他是受到举办厂商的邀请前来参加这场慈善义卖活动,参与这类活动不仅有助于公司的名声,还可以将捐款的钱拿来抵税,算是一举两得。 只是岑子黎没料到他只是到走廊透口气抽根烟,竟会听见自己的名字,更目睹舒柏昀和范廷桦在转角处谈话。 照理来说,岑子黎应该离开,可是他却又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好奇,于是选择不动声色站在原地。 舒柏昀看着范廷桦,眼神中有些许感伤,语气却极严肃── 「你很清楚,我们会分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会和岑子黎无关?我们才分手没多久,你就和他订婚,时间太匆促了点,我不觉得你会爱上像他那样的男人。」 自从在杂志上意外看到舒柏昀穿着订婚礼服的照片,范廷桦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她和岑子黎订婚的事实。 「我想你一定是为了气我,怪我没对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为了赌气才和他订婚的?」范廷桦猜测。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然而舒柏昀觉得自己没有向范廷桦解释的必要,更何况依照现在的情况,愈解释只会愈糟,她只想和范廷桦划开距离。 「不是。我不会拿订婚这种事开玩笑。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我可以走了吗?」舒柏昀冷静地问。 「不,你还没有回答,我哪一点比不上岑子黎?」范廷桦愈说愈激动,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轻蔑,「你是看上他的财势吗?你应该知道他赚的钱有多血腥,他的手段有多残酷!那些钱都是他践踏小公司小老板的资产,踩扁他人赚取暴利,搜刮原先不属于他的财物得来的,你怎么会看上那种人!?」 「要怪就怪爱情不长眼睛。」舒柏昀挑衅地看着他,一脸的无动于衷。 「你知道他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像外界所说的那般。你知道他是岑家的私生子吗?当年这新闻闹得很大。他母亲只是个陪酒小姐,他父亲则是个败家子,要不是他够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你以为凭他的身世当得上岑氏企业的总裁吗?和他订婚,你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范廷桦愈说愈激动。 难怪她直觉岑子黎的个性非常怪异,却弄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舒柏昀忆起许多和他用餐的情景。为什么他家族里的成员这么不喜欢他?还有那一幕在厨房撞见他大笑的画面,许多片段掠过脑海,解释了疑问,她这时才蓦然发现岑子黎也有着内心脆弱的一面。 凝视着她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的表情,范廷桦得意的笑起来。 「你不知道他是私生子?他把你骗得团团转。」 舒柏昀看着范廷桦脸上的笑容,语气平静地说: 「私生子又如何?至少他没有结了婚却故意隐瞒我。」 「你还没有原谅我?我都为你离婚了,你要我怎样?」 「我想你一直没有搞清楚状况,范廷桦──」 她停顿下来,沉重叹气。即使已经分手,她仍不希望让两人关系变得太僵,然而继续牵扯下去只会让她和他更牵扯不清。这一刻,舒柏昀不得不实话实说: 「我没有爱你爱到这辈子非你不可的程度,我也没有爱你爱到可以不顾自己的良心,让爱情的欲望驾驭我的理智,超越内心道德衡量的标准,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你要听答案,我就老实说。比起你,我比较爱自己。」 这大概是范廷桦最不想听到的事实,他无话可说的愣在当场。 「我没有要你为我离婚,我的良心对得起我自己,你要为你自己的决定负责。」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残忍。」愣住许久,范廷桦只能挤出这一句话。 「我是。这才是我,你认识的舒柏昀。」 舒柏昀不想出口伤人,但还是伤了他。她撇开视线不再看他,隔了一会儿,范廷桦转身沉默离去。 舒柏昀独自站在窗前好一会儿。夏季的空气还是一样燠热难耐,对面街角招牌上的霓虹闪烁灿亮如天上星火,唱片行里流泻出音乐……但站在这里,她听不到那是什么音乐,不过,不管是德布西还是流行音乐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后悔。舒柏昀为此有着些许感伤,却没有太过深刻的遗憾。 隔了好一会儿,站在不远处的岑子黎觉得舒柏昀的情绪应该平静了,这才寂静无声地走到她背后,叫了她一声。 第四章 他期望看见什么?当舒柏昀转身望向他,他是否以为自己会看到她眼角噙着泪水,一颗心因旧爱而伤痕累累? 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表情,就算受伤,她也把自己掩饰得很完美。岑子黎微蹙眉看着她维持冷静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舒柏昀疑惑地问。 「我来抽烟。」岑子黎的烟还没抽,仍夹在手指之间。 「抽烟?」舒柏昀纳闷地看着他。「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到饭店来?」 「你不知道参加慈善活动捐款可以抵税吗?」岑子黎指了指会场的方向。「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买画。侯歇的画。」 「他死了吗?」岑子黎看了一下义卖艺术品的清单,在很后面才找到侯歇的画作。 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舒柏昀纳闷起来,抬眼严肃地看着他。 「托你的福,我想他应该活得很好。」 「我不买还活着的艺术家作品,你应该知道他们死了之后作品才会真正值钱。」岑子黎的语气非常实际。 舒柏昀微挑着眉,她应该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脸的疲累,一个晚上面对范廷桦已经够了,她不想再面对像岑子黎这样的男人。 「我说错了?」看着她过分沉默的表情,岑子黎问。 「没有,你没说错。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舒柏昀冷淡说完,退开一步,转身打算离去,岑子黎扯住她的手臂,忽然说: 「我很好奇。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样的女人,一个比较爱自己的女人?」 发现他眼神挑衅,流露一股耐人寻味的笑意,舒柏昀警戒地察看了下四周,抬眼盯着他。 「你偷听了我和范廷桦的谈话?」 岑子黎没有否认,甚至还带着一点理直气壮。 「我说了我只是来抽烟。」 「一般人应该会避开或是出个声音,至少不会站在一旁偷听。」舒柏昀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或许我不该对你有太高的道德标准。」 「你确实不该。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你所谓的一般人。」岑子黎流露残酷的笑意,眼神变得更锐利。「你很惊讶,当你听到我是私生子的时候?」 她发现岑子黎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审视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彷佛想在她脸上看见轻蔑或嘲笑,然而她只是平静地说: 「我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很显然的,你一点都不喜欢那些五星级的餐厅,以及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宴会;还有,你总是先预设立场,直接判断别人不会接受你,所以你把冷嘲热讽当作自我防卫,我猜想你可能也不太会使用西餐用具,对吗?」 没料到会被她看穿,岑子黎孤傲地说: 「我又没有付费请你来分析我。」 他的语气既任性又骄傲,听起来像是只有七岁的男孩。舒柏昀忍住笑,只说: 「在五星级餐厅你什么都不吃,只盯着对方看,会让和你一起用餐的女伴很尴尬。下次有机会我教你,那很简单,一学就会了。」 她说得简单,哪里知道他七岁时进岑家生活,因为不会使用刀叉而受到多少亲戚小孩的嘲笑,多少次只因为餐具不小心弄出声音就被爷爷惩罚不准用餐,更不要说他还得弄清楚吃龙虾、吃蜗牛、吃野鸽肉或是牛排得使用不同的餐具。 「我才不学。反正我不吃又饿不死。」 说完,岑子黎不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否则一定会一身火气都冒上来,更不要说舒柏昀那一脸耐着性子教小学生的表情惹得他有多生气。 她知道他的自尊心受伤了,她知道他像一般男人一样骄傲又爱面子,但是她从来没想到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舒柏昀垂着眼忍住笑,生怕被他看见她眼眸中的笑意,她知道这会惹恼他。 舒柏昀换了话题,说: 「或许我们可以和平相处,前提是你愿意原谅我欺骗你的事。你可以原谅我吗?」 看来她还是想把话题扯回取消婚约一事,瞧她诚恳的模样,岑子黎无所谓地耸肩。 「我可以原谅你,但前提是你不准再提解除婚约这件事,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只有我有这项权利。」 舒柏昀懊恼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非要我和你结婚?我实在搞不懂。」 到目前为止,他仍然觉得舒柏昀是他未婚妻的最佳人选,他想看她黑黝莹亮的发丝披散在他洁白的枕头上,他想沿着她颈动脉往下吻她光洁如玉的肌肤…… 直接告诉舒柏昀他要她,恐怕只会让她躲得更远。岑子黎得克制自己想吻她的冲动。 「我向来重承诺,我只是遵守我们在订婚宴上的约定,我会娶你,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那不是我。你要娶的人是应可柔。」舒柏昀纠正他。 「对。那么你去说服应可柔,叫她来取代你。」 舒柏昀见过应可柔,她是个柔弱内向的女人,右耳失聪,将内心关闭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她太脆弱了,舒柏昀不忍心让她面对岑子黎残酷的世界。 舒柏昀无话可说,淡淡瞥他一眼,转身想离开。岑子黎拉住她,忽然问: 「你为什么换手机号码?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我的秘书说她找不到你。你在躲我吗?」 舒柏昀这才想起忘了给他新的联络电话,事实上,她的手机号码也才刚换没几天而已。 「我有必要躲你吗?除非那些半夜骚扰不出声、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是你打的。」 这件事已经让舒柏昀连续失眠了好几夜,她很担心过去的梦魇又回来了,曾经严重受创的心灵蒙上一层暗影,无所不在的威胁着她。 「我想我没那么闲。」岑子黎直率地说。 「我想也是。」 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表情,让岑子黎猜测: 「或许又是哪个仰慕者打的,那个外科医生?」他一直觉得安德烈很碍眼。 「不可能。我们只是朋友。」舒柏昀不认为会是安德烈。「而且外科医生比你想象的还要忙。」 「还会有谁?」 舒柏昀微感无奈地摇头。她不知道是谁,她只希望不要是某个人就好了。 看见她流露疲累的表情,似乎担心了好几天都没睡,岑子黎说: 「你自己开车过来的吗?车钥匙给我,我载你回去。」 「何必多此一举,我们住的地方又不顺路。」 「难道你不担心那个打电话骚扰你的变态埋伏在你家地下停车场?」 岑子黎话才刚出口,舒柏昀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美丽的双眸充满着惊恐。 「你不要吓我。」 岑子黎举止自然地伸手要她的车钥匙,不容质疑地说: 「我送你回去。我要看着你安全无虞进门,隔天我会派司机接送你上下班。」 有关司机这件事,他们需要再商量,然而今天她累了,她不想和岑子黎继续争辩他该不该送她回家;舒柏昀从皮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 大厦公寓的门在岑子黎面前关上。他正对舒柏昀有所期待,或许她会改变主意请他进屋,但舒柏昀只是微笑对他轻声道晚安,随即走进屋里将门关上。 岑子黎本来打算回去,却突兀地听到舒柏昀的尖叫声,只有一声,室内旋即又安静得令人感到疑惑。 出于直觉,岑子黎全身寒毛竖了起来,整个人不由得生起警戒,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按了她家的电铃。 客厅灯亮起的刹那,舒柏昀整个人僵在现场,还来不及反应,林傲军一手粗鲁地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拿着尖刀抵住她的咽喉。 「嘘,不要出声。」 舒柏昀不明白林傲军怎么会躲在她屋里,在她双眼口浮现惊恐骇惧。十年过去了,林傲军仍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梦魇。 林傲军有着短小粗勇的身材,已近五十的岁数,眼神总是多疑且神经质,他毫不怜惜地扯住舒柏昀的头发,以黏腻可怕的声音说: 「你知道不听我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电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舒柏昀试着镇定下来,她看着大门,企盼岑子黎不要离开。林傲军的尖刀抵住她的咽喉,威胁她把门外的人赶走,否则就要像当年一样对她不客气。 那一年,舒柏昀不满十五岁,身材纤细,比现在还矮十公分,林傲军是她母亲费珍珍的第三任丈夫。舒柏昀在外婆去世之后搬去和他们同住,刚开始家庭气氛还算平静,舒柏昀忙于国中课业,母亲奔波四处,忙着演连戏剧,林傲军是玩具工厂的老板,三个人平日很少有交集,一个月大概只有一个假日能聚在一起用餐。 舒柏昀和林傲军之间没有话聊。国中生正属叛逆期,回到家里她喜欢把自己关在卧室。两人独处时,林傲军并不会对她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只是看着她的眼神让她不太舒服,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因家里一直有外籍佣人和司机四处走动。 那天是林傲军和费珍珍的离婚日。一通电话,林傲军被告知out出局,这已经不是费珍珍第一次如此粗率处理感情事件。 林傲军压抑的怒气全爆发在舒柏昀身上。 佣人和司机被支开,舒柏昀下课回家,林傲军伺机以言语挑衅,问她在学校是不是有异性朋友,她随口回答说: 「我妈不会管这个,她说我应该多交朋友。」 话毕,林傲军趁机骂她不听话、贱人等难堪的字眼,毫无预警的对舒柏昀拉扯,接着她被揍得鼻青脸肿,他还差一点杀了她,她身上被刀划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头因为撞击到地面而晕了过去,如果不是因为费珍珍的经纪人临时赶回来拿戏服,她很可能因此被强暴或被杀而死去。 林傲军躲在门后,只让舒柏昀把门打开一半,让她面对岑子黎。 站在门外一脸严肃的岑子黎疑惑地问: 「你还好吧?」 「我……」感觉到林傲军威胁的尖刀正抵住她的背,她眼神惊恐地望着岑子黎,嘴上却说:「我很好。」 「是吗?我刚听到你的尖叫声,我以为你出事了。」岑子黎审视着她,察觉她握在门上的手轻微颤抖,双眼浮现万分惊恐,整个人也紧绷得很不自然。 [求你救我!]舒柏昀几乎要冲口而出向他求救,无奈尖刀又用力抵向她的背,似快划伤了她,她缓缓垂下双眼,害怕地说: 「是蟑螂。」 「蟑螂?」岑子黎微蹙浓眉,直觉不对劲,她不像是会害怕蟑螂的女人。 痛!尖刀割伤了她的肌肤,林傲军没有握刀的另一只手可怕地紧贴在舒柏昀的腰上,威胁她尽快结束谈话,她只好说: 「我累了,我想休息。」 舒柏昀话一说完,林傲军将门快速在岑子黎面前关上。岑子黎无可奈何,接着猛地听见门上锁的声音;岑子黎直觉太奇怪,总之就是不对劲,他从没见过她那种惊骇莫名的眼神,像是屋内被人闯入,她被挟持一般。 为舒柏昀的生命担心,他本想下楼去找管理员开门,又怕来不及,于是设法去找看看有没有另一条通路。 唯一的可能,只剩下楼梯间狭小的气窗口,勉强可以通到舒柏昀客厅的阳台。问题是,舒柏昀的公寓在大厦九楼,爬过气窗之后,必须经过一条非常窄小的水泥横梁,宽度大概只有六十公分,走过去得冒着掉下九楼的危险。 顾不了这么多了,岑子黎小心翼翼地跨过横梁,跳进舒柏昀的阳台。 万一他的直觉出错,他这样唐突闯入恐怕会惹来舒柏昀的惊叫。然而岑子黎顾不了这么多,他发现客厅已空无一人,于是放轻脚步,走向卧房── 岑子黎看见舒柏昀双手被反绑坐在床上,套装的外套已经脱掉,衬衫的领口被拉坏,他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粉色系内衣。 不用说,她的眼里充满惊恐,嘴被胶带封住,手脚也被胶带捆住无法动弹。有个男人──应该就是歹徒拿着尖刀正坐在椅子上,病态的以尖刀轻轻抵自己的脸滑下。 「我的生活全被你给毁了,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多久了吗?」林傲军猛地站起身,走到舒柏昀面前,以尖刀滑抵她脖子到胸部之间的曲线。 「你长大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当年你比较清纯,比较像只小白兔,我就是喜欢你那个样子。」 舒柏昀吓得不自觉颤抖,她觉得自己完了。一刹间,舒柏昀看见岑子黎站在卧室门后,岑子黎整个人处在愤怒暴力的边缘,他对她比了个别担心的手势,他那锐利的眼神彷佛可以看穿林傲军的背。 岑子黎以手肘挟住林傲军的颈项,强拉的力道让林傲军难以呼吸快要窒息;趁林傲军向后倒,岑子黎硬拗住他的手腕,抢下他的尖刀。 岑子黎开始痛殴林傲军的脸,他才不在乎这家伙看起来年纪近五十岁,恐怕挨不了他这么多拳头,他只感到说不出的愤怒。这个无赖竟然有胆子敢闯进来把舒柏昀吓得半死! 林傲军的脸被岑子黎揍得鼻青脸肿,最后他装昏过去想躲掉更多的拳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拿出袜子里预藏的尖刀,趁着岑子黎以为他昏厥过去,背对他正要掏出手机报警的瞬间,毫不迟疑地跳起来将刀子往岑子黎身上刺过去。 舒柏昀无法出声,想以眼神警告,但岑子黎已防备不及,他感觉温热的血从身上流出来,低头一看,刀子陷进肌肤深处,只见刀柄在外,林傲军一把拔出,伤口喷出更多的鲜血。没想到会被偷袭,岑子黎愤怒地以拳头猛击林傲军的脸,力道之大,让林傲军整个人撞向卧房的水泥墙,跌在地上无法动弹。 这次为了确认林傲军真的晕了过去,岑子黎还重重地在他胸口上踏一下,这一击,至少可以让他肋骨断好几根。 伤口出血量开始增多,衬衫上一片鲜红的血渍,岑子黎猜测可能是刀陷得太深的缘故,他走过去,一把拆掉舒柏昀嘴上的胶带。 「你受伤了。」舒柏昀眼里充满担忧,岑子黎却是不慌不忙地将缠住她手脚的胶带拉开,然后再打电话报警。 「这家伙你认识吗?」结束简短电话,岑子黎斜看着躺在地上的林傲军,问。 「他是我国中时期的继父。」舒柏昀说。 「是吗?」岑子黎的表情显露讶异。「我还以为他是你哪个变态的病人,该不会就是他打电话骚扰你吧?」 「或许。」舒柏昀担忧地看着岑子黎身上的伤口。「我得先帮你止血。」 舒柏昀冲去客厅柜子拿医药箱,里头有一些简易急救的东西,她挑了几样东西,暂时止住他的伤口,然而伤口很深,还是得尽快送医。 在舒柏昀帮他包扎的期间,他们靠得很近,距离近到岑子黎可以清楚看到她胸口上雪白的肌肤有好几道细细浅浅的疤痕,他一直盯着它们瞧,眼里净是无法置信。 「不要告诉我这些也是这个男人弄的。」 顺着他的视线,舒柏昀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她急急忙忙扣好拉好衬衫,整个人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她听到电铃声,猛然跳起来,她要岑子黎不要动,以免伤口又流血了,她立刻冲去开门,警察和救护人员都到了。 是急性压力障碍(acute stress disorder)。 岑子黎被救护车送进急诊室,他的意识很清楚,生命现象也保持稳定,医生检查后发现他的脾脏破裂,随即紧急输血,缝合伤口,并没有采取外科手术切除受伤的脾脏。 医生决定以非手术疗法治疗,岑子黎虽大量失血,但他输血后生命现象趋于稳定,没有异常反应,先送进加护病房观察血红素有无变化,如果一切正常,即可送进普通病房,一周后出院。 情况比较严重的,反而是舒柏昀。 舒柏昀出现了典型急性压力障碍的症状,通常患者会在创伤事件发生后感到极度恐慌和无助,内心五味杂陈,却无法向人倾吐。 无法适应环境、陷入恍惚,有时彷佛自身抽离出来,麻木的凝视着自己和周遭。于是警察的问话,舒柏昀都回答不出来。 反而是必须紧急输血的岑子黎冷静地回答警察的问题,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然后,岑子黎在被送进开刀房缝合伤口前,打电话给律师,还有负责公司保全的雷健,要求他们立刻过来。 急诊室内人来人往,后来岑子黎被送回加护病房,探访时间早晚都有严格的规定。已近午夜,舒柏昀应该可以离开医院回去休息,但她却毫无感觉,苍白着脸呆呆坐在椅子上,把自己锁在内心角落深处。 雷健过来找舒柏昀,对她说: 「我陪你回去拿一些简单的盥洗衣物和物品,然后,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休息。」他完全是按岑子黎吩咐照顾舒柏昀。 舒柏昀无法接收雷健话语中的信息,他必须重复好几次,她才听得懂。 「我不想回去。」 舒柏昀眼底流露出恐慌,她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她甚至无法停止想象,万一岑子黎不在,她会遭遇到什么下场。 「岑先生交代我要照顾你,请你不要让他为你担心。」 舒柏昀最不喜欢的就是成为别人的负担。一听雷健这么说,只好默默站起身。 舒柏昀回公寓收拾简单的衣物后,打算去住饭店。离开前,她环顾四周熟悉的景物,仍无法相信林傲军会突然闯进来。察觉到舒柏昀的心思,雷健说: 「他应该是从楼梯的气窗爬进阳台,虽然警察已经抓到林傲军,但难保他不会被保释。长久来说,这里并不安全,我们已经安排好你的新住处。」 舒柏昀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她受到惊吓之后已经完全乱了分寸。她沉默地点头,一句话也没说,顺从雷健的意思,由他开车送她到所谓安全的地方,然而她内心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雷健送舒柏昀到敦化南路一栋高耸华丽的豪宅,从门禁森严、受到管制独立直达顶楼的电梯、以及保全人员二十四小时驻守,就可以看出这里受到严密的安全保护。 顶楼宽敞的豪宅是岑子黎的个人独立空间,以前从没带任何人来过,本来也不打算让任何人进入,然而现在处于非常状况,他一时想不出来有哪里会比这里更安全。 进到室内第一眼,舒柏昀注意到客厅宽敞的空间,地板是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面,客厅角落有一架白色大钢琴,没有任何家具,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机,空间宽敞得宛如能在里面跑步。 雷健把她带到卧室里,给她一张磁卡和钥匙,交代说: 「你暂时住在这里。你用这张磁卡上下电梯,别把它弄丢了,全世界只有两张磁卡,一张在你这里,另一张在总裁身上。磁卡无法复制,你不用担心会有人闯进来。」 简单说明后,雷健询问她的意见。 「你需要我找人陪伴你吗?我们公司有女保全人员,我可以派人陪你住几天,如果你感到不安的话。」 舒柏昀缓慢摇头。她知道就算门外有人看守着她,她还是会感到不安。 破裂、不完整的感觉会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创伤性反应趋缓,就像她清楚知道今晚将会无法入睡,焦躁不安如影随形;即便她能入睡,她也将被梦魇侵扰,残暴的画面挥之不去。 整间卧室除了一张铺着黑色床罩尺寸特大号的双人床,和两只造型简洁的白色台灯以外,卧室内没有其它多余的物品。 雷健离去之后,舒柏昀依然无法放松。她不想到浴室盥洗,她害怕赤裸身体、水淋下之后,她会回忆起十五岁那年全身是血的画面。像林傲军这样的施暴者,在生活中压抑自己的控制欲,对事物的价值观却强烈扭曲,怒火爆发后只会对比他弱小的女人动手,若没有长期接受心理治疗,这类人会变成社会的不定时炸弹,随时引爆冲突危险。 如今,舒柏昀已经不是十五岁了,她早已成年,却依然不由自主感到莫名的害怕。 肌肉紧绷,神经无法放松,她甚至感到腹部空荡荡的,喉咙里有硬物般哽着,难以好好喘息。舒柏昀清楚知道肉体的不舒服都只是创伤压力后的反应,她还是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 舒柏昀紧紧地抱着枕头,闻到岑子黎惯用的古龙水香味和他身体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想起岑子黎为她挺身而出的画面,她告诉自己,没有人会伤害她,她是安全的,渐渐的,彷佛他的气味具有催眠作用,她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陷入暂时的睡眠中。 第五章 向医院请了三天假,舒柏昀尝试遗忘痛苦,放松心情。 早晨,在雷健的陪伴下,她先到警察局作笔录,得知林傲军鼻梁和肋骨被岑子黎打断,在警方的看守下住进另一间医院。 以法律层面而言,林傲军犯了私闯民宅、限制他人行动及意图伤害罪;而林傲军被岑子黎打伤,他竟想控告岑子黎恶意伤害。 这个案件岑子黎已委托律师处理,由于舒柏昀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律师推断,林傲军伤愈获得保释的机会很大,虽然律师向法院申请保护令,严禁林傲军接近舒柏昀,却也难保林傲军不会有下一次的报复行动。 基于这点,岑子黎始终无法安心。他委托这方面最权威的律师,想尽办法不让林傲军保释,甚至不择手段要法官加重他的刑期,坐牢期间,他也不打算让林傲军太好过。 舒柏昀则对这些细节完全不清楚。她关心自己是否能恢复平常心继续生活,走在路上不会莫名担心有人跟踪,陌生男人迎面而来不会让她饱受惊吓。 岑子黎还在加护病房观察,开放探访的时间早晚各半小时。舒柏昀第一天去,岑子黎很清醒,但探访他的亲友和工作伙伴络绎不绝,她始终站得远远的,就算她距他很近,除了表达感谢和歉意,她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舒柏昀去百货公司买了dior miss cherie的淡香水,香水是以佛手柑与绿色植物为清新的前味,再加入焦糖和爆米花甜香味的特质;去看了一场电影,内容和梦、爱情有关,然后到大安森林公园散步,感觉夏末舒适宜人的空气。 她在市区闲晃,是想确定在陌生的人群中她会不会突然感到不安或是惊慌。接近黄昏时,她去找巫心宁聊天;更晚一点,她打越洋电话给大学指导教授薛弗瑞,吐露她恐惧的心声。 薛弗瑞安慰她之余,也不忘提醒她要趁此次机会自我分析,并且给予自我治愈的机会。 客观和理性一直是舒柏昀能坚强面对创伤的原因,当初她会选择研究心理学,有极大的部分原因是由于十五岁那年林傲军的施暴。 但她已无法恢复平日的冷静。她看到的云不再是云,森林也不是森林,繁忙的城市彷佛倒转过来,白昼的光线参杂黑暗的气息,她无法融入人群里,她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 夜晚回去,留守大厦的管理员向舒柏昀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说: 「岑先生的秘书找你,请你回电话给她。」 进电梯前,舒柏昀回电话给罗涵,随即听到她以制式的声音说: 「舒小姐,你是否满意目前的安排,有任何意见或是需要吗?」 「呃?」舒柏昀实在不懂她指的是什么。「我不了解你说的意思。」 「岑先生嘱咐我替你搬家,你的东西都送到顶楼的华寓,你回去后如果有其它意见或需要,请打电话给我。」 「好。」舒柏昀听清楚之后,向她道谢。 罗涵的声音冷傲,毫无感情地说: 「我是替岑先生办事,不是替你,所以你不需要感谢我。」随即挂断电话。 搭乘电梯,舒柏昀回到华厦的顶楼,原以为岑子黎只是托人帮她把一些重要物品搬过来,一进门,却讶异地愣在当场── 客厅里原本只有一架钢琴,现在则摆放着她的家具,不仅是那些欧风l型精致皮沙发、台灯、液晶电视等大型家具,连上面摆放的装饰品,墙上的抽象派挂画,以及投影钟等,全部像原封未动地搬过来。 原本空无一物的客房,现在摆放着她的床和衣柜,一模一样的东西,就连床头柜上她睡前看的书、偶尔打发时间玩的魔术方块也都搬了过来。 更不要说她书房摆放的书籍、cd和音响,厨房煮咖啡的摩卡壶和奶泡机、电冰箱、烤箱、电锅了。 舒柏昀愣在原地,感觉岑子黎彷佛施展了魔法,命令巨人举起手,轻易地便抬起她原来的公寓放置到他的华厦中。 他知道她没有勇气回到原来的公寓,却又眷恋亲手布置的家吗?是的,他非常清楚,他很清楚她是那么的孤单无助,脆弱得像个失去保护的小孩。 这瞬间,舒柏昀恍然发现从一开始就错看了岑子黎。正如他所言,她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并非如表面那样势利到冷血的程度,他其实也有温暖的一面,却是不轻易示人;他的心思细腻缜密,简直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或许这也是岑子黎能如此快速致富的关键。他是这么容易看穿一个人,却刻意不动声色。 他的个性多变而深邃,舒柏昀为此不禁感到深深的迷惑。 第三天,岑子黎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在普通病房内,他可以做轻微的活动,但必须避免剧烈的运动,以防脾脏破裂的可能。严格来说,住院观察一周,身体获得充分休息后即可出院。 这间普通病房是医院最高级的vip室,位在院区西侧大楼的顶楼。 午后,舒柏昀前去探望岑子黎,以为病房内会非常安静,没想到他似乎把办公室里的员工叫到医院开会。 舒柏昀认出坐在vip病房前会客室的秘书罗涵,罗涵以制式的声音告知她岑董事长在开会,她站在门外隐约听见房里传来岑子黎严厉指责的声音。 「我说过了数据不对,我要你去查清楚他们的资金流向、会计师有没有作假帐!你查出来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接着是一阵低声讨论的声音。 舒柏昀站在门外等待,罗涵走过去敲门,然后进去通报岑子黎;隔了一会儿,开会的四个人提着公事包陆续从房内走出来,罗涵告知舒柏昀现在可以进去了。 罗涵的态度始终非常冰冷,看着舒柏昀的眼神甚至夹带着不以为然的高傲。罗涵这种态度让舒柏昀非常不自在,彷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或是不小心得罪了她,否则她没必要对舒柏昀有这么强的敌意。 然而,舒柏昀完全不了解罗涵在岑子黎身边工作很久了,从没看过他为女人牺牲过什么。为何他对舒柏昀的态度如此不同?光是内心产生这个疑惑就让罗涵对舒柏昀感到不太高兴。 舒柏昀走进病房里,发现到处都是访客送来的花篮和花束。岑子黎半躺在病床上看着文件,神情却是严肃骄傲的,似对刚才开会的状况不满;舒柏昀进来,他连眼都没抬。 离病床有段距离,舒柏昀坐在一张会客的椅子上,浑身不自在,微笑着问: 「你的伤口还好吗?」 「还好。医生开了止痛剂。」他简洁回答,双眼抬起,盯着她的脸庞,似不愿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你呢?睡得好吗?」 舒柏昀选择诚实,回答说: 「我睡得很少,原本想吃安眠药,但我不想药物上瘾,所以──睡得很少。」 律师已经向岑子黎报告过,他对她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完全知悉,也对林傲军这个人有所掌握。情况非常明显,林傲军对她有变态的迷恋,当年他以伤害罪被起诉判刑,出狱之后却对社会适应不良,工厂早已倒闭,工作不稳定,加上后来又以连续猥亵其他少女被起诉,进进出出监狱好几次,种种不良行为不但没有改善,反而变成社会的害虫。 至于舒柏昀十五岁受到伤害之后出国念书,甚至接受心理辅导有半年之久,没想到回台湾不到一年就被林傲军盯上;他不仅打电话骚扰她,还曾冒名到她住的大楼应征管理员工作。 舒柏昀对这些细节应该完全不知道,岑子黎也不打算告诉她,避免加重她心里的负担。 「你母亲怎么会认识这种男人?」 虽是问句,但岑子黎谴责的意味更浓。舒柏昀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把文件搁在病床旁的矮柜,以命令的语气说:「过来。」 舒柏昀宁愿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岑子黎只好移动身体,固定的姿势让他整个人变僵,他微蹙浓眉,似是不小心扯动了伤口。 「小心,不要动到伤口了。」舒柏昀立刻走上前帮他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换好姿势,舒柏昀原本要退回去,却被岑子黎拉住手;他要她坐在床沿,距离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他不要她坐得离他这么远,再远他还是可以看穿她眼底隐藏的脆弱。 舒柏昀没有反对,只是,坐在他身边让她更显得不安。她低头从皮包里拿出两本新买的侦探小说,还有未拆封的古典乐cd。 岑子黎客厅里有架象牙白的古董钢琴,早上舒柏昀离开前曾试过音,音质很美,她猜他应该会喜欢古典音乐,所以逛街的时候随意拣选了几张送给他。 「原本以为你住院会闷得慌,没想到你把办公室搬来这里。不过,我猜更晚一点没有访客之后,你会因为住院行动不自由而感到无聊,小说和音乐可以让你打发时间。」 「好。」岑子黎瞄了一眼桌上的侦探小说,两本都是卜洛克以马修史卡德为主角写的纽约侦探小说,其实早在中译本出版前,他已看过了原文书。 「那么你多休息。」舒柏昀真的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突兀地站起身。 她向来伶牙俐齿,说话长篇大论,没想到突然变得这么不安、这么沉默,她整个人饱受惊吓,如此憔悴却压抑着不想被人看穿。岑子黎不顾伤口疼痛,拉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圈在他胸怀中。 突然被岑子黎从后方搂住,舒柏昀顿了一下,蓦然听见他说:「放轻松一点。」 舒柏昀整个人依然僵直紧绷,岑子黎感到说不出的心疼,附在她耳边说: 「放轻松,我会陪着你。」 她是否认为这世界是不完美的,自己的生命不再完整,甚至认为未来不配得到幸福?就像所有受到重大创伤的患者,感觉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感觉自惭自卑且如此渺小? 不,她感到恐惧是因为灾祸无预警的降临,她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不能先认输,她不愿意永远担心受怕,时时活在恐惧的阴影里。 吸进岑子黎身上熟悉的味道,有他双臂的安慰,还有厚实的胸膛可以暂作依靠,舒柏昀放松紧绷的双肩,缓缓闭上双眼,瞬间她眼眶润湿了,泪水滑落至他环抱在她胸前的手背。 潮湿温暖的泪滴让岑子黎愣了一下,半晌,他将她转过身,让她的脸埋进他胸膛里。 一开始就停不了,她不停的哭着……像个小孩,不断抽噎的那种。 隔了一会儿,舒柏昀冷静下来,脸颊上的泪全被他身上的睡衣吸收了,他的胸膛湿了一大块,明显地看出泪渍,她不好意思抬眼凝视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岑子黎不小心牵动到伤口,这时才感觉到有些疼痛,不过现在她看起来好多了。 「我很抱歉让你受伤。」这句话舒柏昀放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说却始终说不出口。 「你不要对我说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岑子黎以手指抹掉她脸颊上的泪痕。「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吗?要不要我找人陪你?」 「或许你应该找一台吸尘器来。」 「什么?」 以泪水宣泄伤痛,舒柏昀的心情略显轻松了些,她恢复乐观的一面说: 「一台吸尘器可以吸走我所有夜晚的恶梦,就像吸走灰尘一样。」 「听起来会大卖。或许我应该尽快发明,大量制造,创造下一笔财富。」 「你又把话题绕到钱上面了。」 「那是我最擅长的,否则我应该说什么?」 舒柏昀垂着眼,手下意识地抚平床单上的皱褶,慧黠地说: 「你也很擅长安慰人,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 然后,她凝视着他,他们四目相接,都能感觉彼此眼里温柔的电流缓慢在空间中流动,那是灵魂碰触对方内心的神秘瞬间,是如此接近,甚至不需要言语。 或许人们会以简单的说法,说这是「爱情的开始」。 但舒柏昀不愿承认那是爱情,而岑子黎也不愿承认世上有真爱的存在,他们的内心不断挣扎,提醒自己避免陷入更深的感情。 三乘三乘三英寸的魔术方块排列组合的形式,共有43252003274489856000种变化,其中只有一种形式是对的,能让每个面的颜色完整一致,至于其它组合都是错的。 除了将魔术方块拿来打发睡前时光,实际上,舒柏昀对比利时教授偶然设计出来的玩具也深感着迷。 她觉得人性丰富多变宛如魔术方块一般复杂,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所得到的结论往往不尽相同。两者唯一的差异,或许在于人性不像魔术方块,没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它呈现出表面与深处的差异,甚至复杂到拥有多重面象。 愈接近岑子黎,舒柏昀愈不了解他;而愈好奇,却不禁开始怀疑这样的好奇会不会引起潘朵拉盒子般的效应? 星期三,下班时分,用过晚餐之后,舒柏昀还留在医院里,她想在离开医院前去探望岑子黎,却没料到他竟然会在vip病房开轰趴。 音乐不是夸张的摇头音乐,是慢板的jazz。但是,舒柏昀一推门进去就闻到浓重的酒味混合着医院消毒药水的气味。有两个身材姣好的女人坐在岑子黎的病床上,有三个穿着飞行员制服的男人在待客的沙发上喝酒聊天,有个女人坐在浴室的马桶前呕吐。 岑子黎半躺在病床上,头上的飞行帽歪斜戴着,嘴上叼了根烟,悠哉的笑着。 舒柏昀走进病房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只好故意用力地清清喉咙。 其中一个坐在沙发的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她是迟到的小梦吗?过来过来,迟到的人要罚喝三杯潜水艇。」 坐在床沿的女人看了舒柏昀一眼,回答:「她不是小梦,你认错人了。」 「那她是谁?」沙发上男人回答。 「她是我的未婚妻。」岑子黎说。 病房里的人突然停下动作,噤声不语地望着舒柏昀,半晌,才有一个长相粗犷帅气的男人自我介绍,说: 「你好,我是简昕,不是加薪减薪的减薪,是简单的简,日字旁的昕,我是岑子黎的小学同学。」 「你好,我是舒柏昀。」舒柏昀脸上没有笑意,语气礼貌,态度则是不赞同他们这样喧闹打扰病人。 「你好,我是加薪。」 「你好,我是加班。」 「那我是什么?我是上班吗?」 其他人开始一人一语起哄笑闹,病房里顿时喧哗起来;舒柏昀走过去拿开岑子黎嘴上的烟,将它放到烟灰缸里捻熄,清了清喉咙说: 「我想病人需要休息,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 简昕潇洒一挥,拿起桌上喝到一半的威雀纯麦威士忌,招呼其他人离开,准备另寻它地饮酒作乐,还不忘把岑子黎头顶的帽子抢回来戴到自己头上。 「下个礼拜飞回来,我再打电话给你。」简昕对岑子黎说。 「好。」 「你的未婚妻长得很正。」 岑子黎抬眼看着一脸严肃的舒柏昀,笑而不答。简昕则左拥右抱,和一群人离开病房。舒柏昀站在病房中央,以眼睛巡视病房到处丢放喝完的空酒瓶,不以为然地看着岑子黎。 「你的医护呢?」 「被我赶跑了。」 「你才住院五天──」 「就无聊到死。」岑子黎讥嘲地接下她没说完的话,以微醺的迷蒙表情盯着她。「你可以不要站那么远吗?」 舒柏昀走过去把他床上的空酒瓶放到床底下,凝视着他说:「你这样对伤情一点帮助都没有,医院怎么会放任到完全不管你?」 「谁敢管我?而且我会这样都是你害的。」语气任性得像个七岁的小男孩。说完,他抱住她,亲密地将头埋进她的长发柔丝里,闻到柠檬草的清香味。 然而,舒柏昀却闻到了他身上好几种混杂浓郁的香水,他的睡衣领口上甚至还有没擦掉的口红印,她耐着性子推开他,语气认真地说: 「你喝醉了。」 「我没有喝很多。」他的声音很正常,只是语气有些无赖。「我就是想要你,你,你。」 感觉他热烫的唇在她脸庞上光滑的肌肤厮磨,舒柏昀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她不能接受现在他这样的状况。她理智地说: 「第一,我不能接受男人喝酒找借口乱来,因为酒精会让做爱的品质降低。 「第二,我不想和一个男人发展复杂的男女关系,你确定你是健康的吗?我不想冒着有梅毒或是爱滋病的危险。 「第三,你只是要我,并非爱,那是荷尔蒙作崇。我不想被荷尔蒙冲昏头,在发生关系结束之后感到懊悔。 「还有第四,动作太大,你缝合的伤口绝对会裂开。 「更不要说还有第五。你知道和你相同症状的病人只要弯腰绑鞋带,脾脏就会破裂,引发腹腔积血,最后休克差点病危吗?」 他在对她调情,她竟然还可以说这么多,这是考试需要申论吗?岑子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或许你是性冷感,因为国中时期发生过不好的遭遇,从此对男人有阴影。」他抬起头看着她,语气充满嘲弄。 到底是谁有精神分析方面的学位?他竟敢分析她!还说什么性冷感。舒柏昀眼底蕴含怒意,却冷淡地瞄了一眼他领口上的口红印。 「我讨厌你身上的香水味。我想没有一个女人能接受这种状况。」她不小心踢倒了床底下的空瓶,瓶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一阵声音。 顺着她的视线,岑子黎看到衣服上的口红印渍,嘴角勾起微笑。 「所以,你吃醋了?」 「我没有。」舒柏昀否认。 「你知道那没什么,那只是──」 「逢场作戏。」她眼底的怒意扩大,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如果你要说的是这四个字,我劝你最好不要说出口,因为我最讨厌的成语就是逢场作戏。」 岑子黎双手一摊。他确实是想这么说,却被她抢先了一步,见她转身要走,他突然哀号起来。 舒柏昀不敢相信会听到岑子黎喊痛,那天被刺伤的时候倒是没听他哼半声,现在却喊痛喊得死去活来。不过,岑子黎实在不是太好的演员,哀号之声夹带隐约的笑意,他在考验她的同情心。舒柏昀犹豫停步,转身斜瞄着他,他像个无赖似夸张地惨叫起来。 舒柏昀走过去掀开岑子黎的床单,把他的衣服拉开查看一下伤口,他的手指却有意无意玩弄她垂坠在侧脸的柔细发丝。 确定伤口无碍,舒柏昀抬睫凝视着他,他的脸靠过来要吻她,这次她同意给他一个吻,安慰他受伤住院的寂寞心灵。 这个吻温柔静谧得宛若一条河流,蜿蜒流过温暖的绿色沙洲。但是,她只同意给他一个吻。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冷峻的脸,问他: 「距离上次你为爱而爱是什么时候?」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那么你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吗?」 「我妈算吗?」 舒柏昀凝视着他深邃的双眸,然后对他说: 「我刚说的都是认真的,如果你不爱我,请你不要碰我。还有,欲火是你自己挑起的,请你自己灭火。」 这是今晚舒柏昀对岑子黎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离开之后,岑子黎察觉他们之间的情感无端蔓延。有关舒柏昀这个女人,是他遇见的女人中最理智、却最性感的,她偏爱以合理且平稳的态度面对他,却反而蕴含着静谧的女性特质。 更不要说,舒柏昀不由自主地让他想起那幅油画。 过了今晚,岑子黎只会更想得到她,强烈的程度远超过他原先的预期。 根据研究显示,男性汗水中的化学物质对女性情绪、生理和心理的性反应,拥有绝对的影响。所谓的化学物质,也就是引起性反应的费洛蒙,气味类似动物的麝香,经由人类鼻内的梨鼻器感应接收,再由大脑相应的神经元传送反应。 有关他和她之间,舒柏昀不会使用爱这个字眼。强烈的吸引力,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她认为那纯粹是因费洛蒙的,是生理面的影响而非感情面。 凭借吸引力,他们或许擦抢走火引起热恋,只是期限恐怕很短暂,舒柏昀推测短则三个月,长不出半年,主因为两人之间的价值观差异太大,很快就会出现难以沟通的裂痕。 保持距离或许是比较理性的作法,但舒柏昀不愿意将他视为普通朋友,毕竟岑子黎是为了救她而受伤。 于是,要清楚去定位两人的关系,对舒柏昀而言有些困难。 通常舒柏昀会在中午看诊休息期间或是夜晚回家前去探视岑子黎;这天午后,当她发现岑子黎不明原因头痛到无法休息,即使服用了止痛剂,还是丝毫不见效,她立刻请了好友巫心宁到医院替岑子黎按摩。 巫心宁和舒柏昀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巫心宁偷瞄了一眼病房内的岑子黎,和舒柏昀窃窃私语起来。 「你说的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就是他?」 「对。他说他头痛得很厉害,在后脑左侧的部位,我想可能是心理因素;他是个工作狂,似乎闲不下来,住院休息反而引起焦虑,他的大脑没有受到外伤,或许芳香治疗对他会有效。」 「不是啦。」巫心宁拉住舒柏昀,微笑地说:「我是说他就是那个很会接吻、却拒绝跟你谈爱的总裁先生吗?」 舒柏昀瞪了她一眼。 「我们可以不要在他面前讨论这个吗?」 巫心宁斜睨着她,眼眸的笑意逐渐扩张。 「我觉得他长得很不错,很像某种……栗悍狂野、兽性的黑马王子之类的。」 舒柏昀微蹙眉宇,用警告的语气说: 「等一下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到什么狂野兽性之类的。」 「放心啦,我绝对不会泄露半点我们谈话的内容。」巫心宁轻拍了下舒柏昀的肩,要她不要担心。 谁知岑子黎固执到不肯让陌生女人在他头上按来按去,更不要说让那些花花草草的香味停留在他皮肤上了。 「正确地说,那是可以舒缓头痛的熏衣草、罗马洋甘菊和天竺葵组合成的精油,不是花花草草这么简单。」 巫心宁以专业的口吻对岑子黎解释,岑子黎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他就是非常固执到宁愿痛死在病床上也不愿意尝试的地步。巫心宁束手无策,只能在舒柏昀耳边小声说: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说总裁先生既顽固又难缠到极点了。」 「没错。他确实很难缠。」 「他不愿意配合我也没办法。」巫心宁把精油放到舒柏昀手中,然后语气暧昧地说:「或许我们的冷酷无情总裁先生愿意让你的手指在他的头皮上发挥一点作用,毕竟你们很适合接吻。」 「我不是说别提这个?还有,我根本不会按摩。」舒柏昀又把精油推回去,理智地说:「或许我应该请外科医生帮他照断层扫描,确定他的大脑没问题。」 听见她们窃窃私语,似在密谋,岑子黎脸色显现不悦,以冷酷的语气对舒柏昀说: 「我的大脑没问题,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 「骄傲,又有很高的戒心。」巫心宁小声对舒柏昀说。 「我说的没错吧,顽固、难缠、骄傲又有戒心。还有,这个冷酷无情总裁先生是我看过好胜心最强的病人。」舒柏昀完全赞同巫心宁的说法,点头继续数落岑子黎的缺点。 而岑子黎纠正她说:「我并不是你的病人。」 「对,没错,他不是你的病人,他是你的未婚夫。」巫心宁以一种看好戏的表情对舒柏昀说,然后又把精油塞回她的手中,转身离去。 舒柏昀急忙叫住她,尴尬惊慌地说:「你真的不帮忙?」 「我真的帮不上忙。或许外科医生也帮不上忙,他不是真的头痛,只是受不了医院让他失去自由,我每次住院超过三天,也会出现和他一样烦躁不安的状况。」 类似的感受,巫心宁不是没有过。说完之后,巫心宁随即离开,留下舒柏昀独自面对岑子黎。他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看似正不耐地忍受疼痛,而她也不认为他有作假的嫌疑,至少绝对不像那次喝酒后的虚假哀号。 护士说岑子黎昨夜没睡好,今天早、午餐几乎没看他动过餐点,舒柏昀走过去坐在床沿,他眼睛没有张开,但是也没睡着的迹象。 「你以前会像现在这样头痛吗?」 「不可能。我烦的时候会上健身房,绝对不会躺在床上不动。」 「你再忍两天,主治医生说不是后天就可以出院?」 「我想现在就出院。」 「小说和cd一点都没用?我以为它们可以打发一点时间。」 「小说我大学就看过了,古典乐我从不去听它。」岑子黎不耐烦地说。 「是吗?」舒柏昀疑惑地说:「你在客厅放了一架钢琴,我以为你喜欢古典乐。」 「我只有在思念某人的时候才会弹琴,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思念她。」 「或许你可以在院区内散步,到处看看。」舒柏昀建议。 岑子黎连看都不看她,不耐烦地抱怨: 「到处都是病患、医生和消毒药水的可怕气味,有什么好看的。」 舒柏昀轻叹一口气,眼底流露关心,看着他微蹙眉的表情、眼眸因疼痛而染上微浅的忧郁,她的手轻轻碰触他的脸。 「你愿意让我帮你按摩吗?」 「有何不可。只是我不觉得会有用。」他一脸烦躁不安地说。 「也许有用,不试怎么会知道。」 话说完,舒柏昀把病床的床头摇高一点,坐在他身后,然后将按摩油倒在手掌中,空气中飘散植物清香的味道,她温柔的指尖缓慢地沿着头皮按摩到他的后颈,直到紧绷的肩膀。 「放轻松。」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岑子黎觉得或许是她的手指发挥了一些作用,而非香精的疗效,他真的感到有些舒服,甚至发出慵懒的声音。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按压着。 「你可以想象一些令你感到幸福的画面。」她说。 「像是什么?」 「阳光穿透海洋,你第一次潜进海底,鱼群在四周,彷佛在飞翔,绚烂的红珊瑚上点点气泡吐出新的生命。」 「该死!我想到的是另一个画面。」岑子黎回过身突然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碰触。「这只会让我肾上腺加速。」 舒柏昀不敢问他想起了什么,只督促他说: 「你应该听我的,只想些干净的画面。」 「我的头不痛了。」岑子黎断然地说。 向来冷漠的他却以炽热的眼神凝视着舒柏昀,该死!她的香精治疗让他想起她穿着薄纱跨骑在一匹黑黝毛色的骏马上,奔驰于青翠茂盛的旷野。 舒柏昀不相信他的头真的不痛了,但他的眼神劝她最好停下来。糟糕!巫心宁的建议一点都不管用,她无端激起了他的欲火。 舒柏昀抽开手,突然站起身,尴尬的微笑着。 「我还是当精神科医生就好了。」 这时,护士进来要他吃药,舒柏昀趁机离开病房,岑子黎怒瞪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脸不甘愿。 「我想出院!」 舒柏昀听到他的怒吼,却假装什么也没听到,赶紧离开病房。 第六章 夏末,风微凉的夜晚,燠热的暑气在突如其来的阵雨后消失。 舒柏昀正准备出门;今晚她随性地穿着一条喜欢的淡蓝色牛仔裤和白衬衫,出门前一刻,她折回卧房在颈际动脉喷上玫瑰花的香氛,这才搭乘电梯离开华厦顶楼的豪华寓所。 从岑子黎出院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约用餐。舒柏昀特地选了一家气氛轻松、餐点别具风味的餐厅,这间餐厅她经常光顾,对它熟得就像是自家的厨房。 重要的是,他们不需要盛装出席,不需要使用繁复的餐具,更不需要随时注意餐桌礼仪,甚至用手抓食物也不会引来侧目,却可以吃到风味绝佳的地中海餐点,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家中客厅沙发上用餐般悠闲。 舒柏昀很清楚,如果她把岑子黎带到这间她熟悉的餐厅用餐,就表示她已把他视作非常亲近的「朋友」,这个定义有点介于「朋友」和「恋人」之间,摆荡犹豫。 餐厅距离舒柏昀住处约有两三条长街,岑子黎把车停在华厦停车场,他们选择散步过去。 路途中,岑子黎问了她许多奇怪的问题,像是她比较喜欢海还是山,她偏爱散步的地点是森林还是沙滩,她爱狗还是爱猫,彷佛诱导似的,他开始问起婚礼的形式和邀请的宾客名单。 舒柏昀感到惊讶,她以为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等红绿灯的时候,她表情严肃起来。 「等一下,我没有说要嫁给你。」 岑子黎和她并肩站在斑马线前,斜睨她一眼。 「昨天我的家族为了你紧急召开家庭会议。」 「什么?」她听出他语气里的严重性。 舒柏昀住的那栋华厦是岑氏集团旗下建筑公司兴建的住宅,里面住了岑家直系旁系众多亲戚,他们和舒柏昀的看法完全一致,既然订婚的对象不是应可柔,照理说,岑子黎应该会主动取消婚约,没想到他却让她住进岑家盖的华厦,看似两人关系匪浅。 岑子黎的伯父主动派人调查她的背景,怀疑她到底是拜金女,还是脑神经科学的专业医生。最后下了结论,以舒柏昀的身分不适合嫁到岑家,当情妇可以,但别住到岑家盖的建筑物内。 原本简单的婚事却弄得如此复杂,其中甚至得考验岑子黎对舒柏昀的信任度,他压抑不满,耐着性子向她解释目前的状况。 「你父亲的财务出状况,负债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严重。那间原本打算送给我们当结婚礼物的高尔夫球公司现在看起来变成了一个诱饵,只想引诱我上钩。」 看着她一头雾水的表情,他继续说:「简单地说,我的家族成员建议我和你取消婚约。」 自从岑子黎住院之后,她完全忘了要处理他们订婚的事情。此时,绿灯已经亮了,舒柏昀和岑子黎都没有移动脚步,她直觉他们去不了那间餐厅了,也白白浪费了美好夜晚。 抬头斜睨他,他表情凝重,完全不像要轻松用餐的模样。 「我不知道……」舒柏昀沉思地顿了一下,这才说:「我父亲真的有财务危机?」 「你真的不知道?」岑子黎怀疑地望着她。 他们将近二十年没见面,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她父亲的财务状况!舒柏昀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我还是有折衷的办法。我们仍旧结婚,只是岑家企业不会负担你父亲的负债,也不会为他做任何银行贷款的担保人。」岑子黎很实际地说。 这话听在舒柏昀耳里却让她非常惊讶,她抗议地说: 「慢着!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没有打算和你结婚。」 「是吗?」岑子黎以凌厉的眼光审视着舒柏昀。「或许这只是你以退为进的一种手段,正如传言,你其实是个充满心机和城府极深的女人,为了挽救父亲的企业,不惜使用欺骗手段,只为了钓中我?」 以退为进?舒柏昀不以为然地蹙起眉宇,带着怒意看着他。 「我想你高估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我不可能为他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们二十年没见面了,他连我是大学毕业还是研究所毕业都搞不清楚,我为什么要为了解救他的财务问题嫁给你?」 「这只是我家族其他人的推测,而我想当面问你。你是吗?你是否要我负担他的债务,才肯答应嫁给我?」岑子黎冷酷无情地盯着她问。 舒柏昀感到心冷,她今晚只是想带他去她最喜欢的餐厅享用晚餐,她只想感激他曾经救过她,而不是站在路上讨论她是不是处心积虑想嫁给他。 舒柏昀不自觉地退开一步,以一种冷静的眼光凝视着他,然后说: 「你就当我是好了,这样对我们彼此来说都会比较容易一点。或许你接下来会继续怀疑,是我安排林傲军杀伤你,好让我可以住进你的华厦;你可以对我有种种揣测和怀疑,那是你的自由。」 岑子黎微挑了挑眉,无话可说,他只是引述别人的看法,却换来她激烈的嘲讽。 夜晚街道上的车辆川流不息,有一家四个人走经他们身边,讨论晚餐要吃些什么。路灯都亮起来了,天空遥远诉说着宇宙无边无界,他和她因着一连串的谎言和错误才会相遇,这是一开始就清楚的,她终究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们别牵扯这么多,何不听从你家族的意见,我们解除婚约。」舒柏昀理智地说。 「但是我从不听他们的意见,」岑子黎语气充满嘲讽,态度也很傲慢。「我坚持以我的意见为主,我没有解除婚约的打算。我的底限最多只能做到帮你父亲的卖场找到适合的投资商,银行借贷的部分涉及信用,我不能插手。这样你应该可以接受了吧?」 岑子黎已经想尽办法解决事情,没想到却换来她沉重的叹气。舒柏昀条理分明地说: 「我不想加入你和我父亲间的商业战局。我不是你们的筹码,我不是一间公司,我只是我。我母亲有五个丈夫,她的第一个丈夫是我父亲,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和他已经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我母亲的第二任丈夫我从来没见过,那是因为她把我丢给外婆抚养;她第三任丈夫精神有问题,曾经对我造成重伤害;之后,我被送去寄宿学校,幸运地,不需被迫和她的第四任和第五任丈夫一起生活。以我这样成长背景的人来说,你觉得我有可能为了拯救我父亲的事业而出卖自己,选择跟你结婚吗?」 「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想争取和我结婚?」岑子黎态度高傲,不悦地反问她。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带你去喜欢的餐厅吃饭。她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因为她知道他们去不成了,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 「只是什么?」岑子黎满脸不悦,他不习惯听别人拒绝他,更何况他在要求她和他结婚。 「你又为什么非要娶我?」舒柏昀直视着他,挑衅地说:「该不会是因为你讨厌别人对你说不吧?请你别太任性,要看清楚事实。」 「一开始我就计画要在三十岁以前结婚,是你的欺骗扰乱我的。我为什么非要娶你?连我也不知道,你说呢?」岑子黎非常懊恼,自从她闯入他的世界之后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画和布局。 关于这点,舒柏昀自知理亏,然而当初她只是想帮助应老先生,不可能顾虑到岑子黎的立场。 岑子黎走近一步,逼视她的眼睛,懊恼地问: 「你告诉我为什么当他们建议我应该娶资产上百亿易氏证券集团的千金时,我为什么要拒绝?」 她在他逼视的眼眸里读出情感流动的讯息,而他为此深感困扰;舒柏昀完全理解,因为她和他都有相同的感受,他们之间强烈的吸引力正威胁理智,摧毁他们向来引以为傲的逻辑思考。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舒柏昀不让他靠近,这次她绝对不会让他在大街上吻她。「那是费洛蒙。我们鼻子里都有感觉气味的梨鼻器,那会让你的荷尔蒙升高,无端陷入盲目的情爱状况。别担心,那只是一种性的吸引力,最原始兽性的一种。假如我们因为这样而结婚,那么我们就会像我母亲一样,不知要结几次婚了。」 如果要说他真的讨厌她什么,岑子黎最讨厌的就是舒柏昀这种长篇大论的论点,这真的会惹恼他。 「我不接受你的说法。」岑子黎断然地说。「你还是得听我的,要不然──」 「不,这次你得听我的,听其他人的。」舒柏昀不容许他再次威胁她,语气笃定。「我们不要再见面,过了三个月之后,我保证我们会忘记对方。」 她的眼神冷静且疏离,她的说辞完全惹恼了他。她怎敢拒他于千里之外?岑子黎快被她的顽固给逼疯了,瞬间,他眼神突然恢复到冷硬冰封的状态。 「你不值得我这样对你。」他感叹地说。 舒柏昀没有回答,她选择沉默,只是眼神中充满哀伤。 面临分离的时刻,她最挂心的是她不曾好好感谢过他;她最后悔的是曾欺骗了他。他并非冷血无情,他有高尚的灵魂,或许不像应老先生所担忧的,他会善待像应可柔那样右耳失聪、内向自闭的女人。 岑子黎态度孤傲,字句夹带着无情的冰冷风暴说: 「我为什么要娶你?你一点优点都没有。你不过就是一个喜欢卖弄聪明的啰嗦女人,我不觉得你有哪一点足以吸引我,根本不需要三个月,只要三天我就可以忘了你。」 突然被岑子黎贬得一文不值,舒柏昀知晓自己完全惹恼了他,她试着将悲伤的心情压抑下来,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晚间七点十五分三十八秒。她面无表情地说: 「从这一刻开始,我宣布舒柏昀和岑子黎解除婚约,两不相干。」 「该死!」她的宣布换来岑子黎的咒骂。「你最好离开我的视线。」 舒柏昀有些难堪,什么话也没说便快速穿越马路,继续朝餐厅的方向走;而岑子黎则是怒气无处发泄,不自觉地握紧双拳,炽热的双眼凝视着她的背影愈走愈远,而她没有回头。 「该死的女人,她不值得。」岑子黎难抑狂暴的怒气,掉头离去。他发誓再也不要见到舒柏昀。 一路上,她警告自己绝对不要回头,一直走到觉得够远之后才突然停下来,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悲伤,浓烈复杂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凶猛朝她袭击而来,彷佛迎面遭逢巨浪,她完全招架不住,只有灭顶。 等舒柏昀察觉,已是满脸眼泪。 「听起来像是他在向你求婚。」 岑子黎和舒柏昀没去那间她最喜欢的地中海餐厅用餐,她只好把餐厅预定的食物带去给巫心宁享用。 她们坐在巫心宁住处的沙发里吃晚餐,舒柏昀吃了最喜欢的西西里岛扁饼、普罗旺斯蔬菜和浓汤,以及用羊乳清酪和芝麻快炒的义大利饺子,还喝了龙舌兰烈酒;而巫心宁看着她哀伤莫名、郁郁不乐的模样,突然说出岑子黎其实是在向她求婚这样的话。 「不,他不是在向我求婚,他只是想找个人告诉他,娶我一点都不明智。」舒柏昀气呼呼地反驳。 「是你拒绝他的,怎么反而在生气?」巫心宁完全不解。知道范廷桦隐瞒已婚身分时,都没见她这么怒气冲冲。 舒柏昀少见地发怒,是因为她觉得自尊心受伤。岑子黎刚才那些讥嘲的话语还深烙在她心底,她说给巫心宁听,巫心宁听完之后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真的说你啰嗦又爱卖弄聪明?」 舒柏昀斜睨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笑,站在我的立场安慰我一下。」 「我是很想安慰你,不过,我也想提醒你一下,你喷了最喜欢的香水,又要带他去你最喜欢的餐厅,你知道这表示什么──」 「我知道。」舒柏昀的表情充满沮丧,诚实地说:「我无可救药的爱上他了。」 「你知道就好。」巫心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她大口喝掉烈酒,却迟迟不把酒杯放下,咬着玻璃杯缘,彷佛想把玻璃吞进去似的。 「爱上他真的有这么惨吗?」巫心宁好奇地问。 「难道你都没有违背意志爱上不该爱的人?」舒柏昀反问。 「说的也是。这种经验在我身上也经常发生。」巫心宁嘿嘿干笑两声,喝着烈酒,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奇怪的是,他为什么非娶我不可?完全没有恋爱过程,彼此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兴趣,更别提他的家族还站在反对的立场,你不觉得他很荒谬吗?」 「或许我们的总裁先生忙到没有时间谈恋爱,或者他是行动派的,直接跳过细节先结婚再说。」 「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们的总裁先生。」舒柏昀纠正她的说法。 「那他是什么?」巫心宁看着她情绪激动的表情,笑着问:「路人甲吗?」 她仍然无法忘记岑子黎的眼神,那冰封在眼眸深处的流动情感。她仍然为他悸动,因而隐隐作痛。因为爱他超乎预期,却又突如其来的失去,说什么也无法轻易释怀。 「反正我失恋了。」舒柏昀忍住想哭的冲动。「所以我今晚有资格喝醉。」 「喂,是你甩掉他的。」巫心宁抢过她的酒杯,阻止她。 「这你就不懂了。他怀疑我接近他的目的,而他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坚持不肯放手,他需要有人开他一枪点醒他,而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你明明已经爱上他。」巫心宁觉得是舒柏昀惯常的理智在碍事。 「所以,我是自作自受。」 舒柏昀眼神迷蒙,宛若酒精让她染上一层灰雾。 她感到若有所失,心空荡荡,如在飓风中狂乱旋转,流失了生命中不该轻易放手、却不得不失去的爱。 第七章 艺术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这个特点毋庸置疑。 大部分的人浏览艺术品,很少去注意背后艺术家的心酸。画出〈呐喊〉的孟克为精神崩溃所苦,曾接受电击治疗;画出巴黎〈可堂巷〉的尤德里罗曾严重酗酒,为戒酒所苦;纽西兰着名女作家珍奈.法兰姆年轻时曾精神崩溃自杀,被大学教授心理学的医生送进精神疗养院,在镇定剂尚未发明的年代,医生差一点对她施行「大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人类的大脑前额叶是最新演化的部分,其他哺乳动物并没有发展出这样的构造;它的功能主要是在建立人生目标与计画未来,切除脑前额叶的病患,虽然不再为生命感到痛苦疯狂,却会变成一个没有未来感的人。 失去人生目标等于切除一个人继续生存下去的动力。变成无痛无感,彷佛丧失了的灵魂,当时对付这些饱受精神所苦、濒临疯狂的病人,误判为一种有效的诊疗方式。直到后来研究发现,被切除前额叶病人的死亡率很高,以及会产生丧失灵魂的副作用,这才取消了这种将痛苦直接切除的荒谬方式。 痛苦和激情是生命不可缺的因子,它们不是促使你去创作艺术,就是吸引你去欣赏艺术。剩下的情绪,你要等时间流过抚平伤痛的绉褶,并且相信时间是一把神奇而有用的熨斗。 初秋的午后,舒柏昀独自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凝视墙上的画作,是台湾长期旅日的画家梧清秋的画作〈在公园的女人〉。 他也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梧清秋老是画和他恋爱中的女人,他的画作刚好可以标明他的恋爱史。到达创作后期,他重复画着同一个女人,可以说她是他的挚爱。 传说女人原来是画商的情妇,她像在走高空钢索般危险地生活在两个男人之间,画家、画商和女人谱出一段复杂的三角恋情,最终的结局却是画家和女人因室内瓦斯外泄而双双死去;当时判断是意外,也有一说是殉情。 梧清秋虽有个富商父亲,却不获支持,像许多画家的际遇,生前默默无名,生活穷困潦倒,饱受酗酒过量、精神折磨所苦。听说他曾经为了找雕刻的木头,穷到去偷铁路枕木,死后大部分的画作归画商所有,画商珍爱的不是画,而是他画中的女人。终其一生,画商都不愿意将那些画作转卖出去。 第一次看梧清秋的画展,是在日本京都。当时舒柏昀去参加医学研讨会,并同时探访在加州念书的日籍大学好友植村廉介,透过他的介绍才认识这名台湾的画家。 如今,画作正在北美馆展览,为期一个月。听说这次展览结束后将会在信义101举行拍卖会。原本坚决不卖的画,在去年画商因癌症去世,他的子女为了付庞大的遗产税,决定将父亲收藏已久的画作拍卖。 第一眼,舒柏昀立刻喜欢上墙上这幅〈在公园的女人〉。 静谧的光线下,女人在树荫盎然的秋季午后睡着了,她脸上留着一抹笑容,她的心开了一个视窗,三个掌管梦的神只正在她心底上演一出奇幻的戏剧。 舒柏昀第一眼就喜欢上梧清秋的画,那是因为他认为是心在作梦,而非大脑。而奇妙的是,舒柏昀甚至觉得自己和画中的女人长得有些相似。 当初就连植村廉介也这么认为,才会特别带她去看画展。 从夏末到初秋,失落感无处藏匿,舒柏昀为遗憾和无奈所苦。岑子黎问她喜欢养狗还是养猫的那个夜晚,她说她不回答假设性的问题,因为她从小居无定所,随时都有准备搬家的可能,完全没有资格养宠物。 「那么,就当只是假设,说你的喜好,而不管能不能成立。」他说。 如果只是假设,而不谈现实中能不能成立,假设她来自一个简单平凡的家庭,她是否有勇气爱到底、如豪赌般答应他的求婚? 如果只是假设,他不是富商,他会怀疑她接近他的动机?他会卸下冷酷的面具,单纯的爱她,毫无杂质、毫无条件,只是因为她是她吗? 假设要在能成立的可能性之下才有回答的意义。外婆心脏病发去世的那年夏天,舒柏昀就已弄懂了这个道理。 初秋的午后,画里的公园树梢的落叶似飘落到她身上,她是如此悲伤,轻易就被无力感所击溃;她需要听一个故事,例如这个画家的生平,再去欣赏他的画作,探究现实和艺术之间的对比,失落如溺毙在汪洋大海的她总能找到泅泳靠岸的生命力。 生命的原貌就是如此。 在画作前停坐许久,舒柏昀在黄昏来临前离开美术馆。 隔了一个小时,岑子黎走进美术馆里,坐在同一张长椅、同一幅画作前,他非常沉默,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凝视着画里坐在公园里的女人。 接近中午休息时间,最后一名挂号病人刚踏出舒柏昀的诊疗室,护士正要关上门,易洛施踩着prada高跟鞋,尊贵骄傲地走进来。 舒柏昀在电脑前记录病人的详细笔记,听见声音,移开盯着萤幕的视线,望向眼前宛如丛林女狮般孤傲的女人。 她穿着质料很好的象牙白套装,脚上红色高跟鞋异常显目,她长得很美丽,在舒柏昀面前,举止优雅地拿下她的太阳眼镜,瞟着舒柏昀,眼神轻蔑,宛如瞟着她的女仆。 她的外表让舒柏昀想到时尚杂志的封面,是费珍珍年轻时期最渴望上的那种杂志封面。 护士站在门边,说: 「对不起,小姐,早晨看诊时间已结束,请你先预约挂号,午后三点再过来。」 「我不是来看诊的,我是来看舒医师的。」易洛施没把护士放在眼里,盯着舒柏昀,意有所指地说。 舒柏昀不认识她、也不太明白她的来意,叫护士去休息用餐,护士离开之后,诊疗室只剩下她们两个,舒柏昀这才疑惑地问: 「你找我有事吗?」 易洛施打量着舒柏昀,直觉判断她绝对不会是自己的敌手,嘴角扬起自信十足的笑容。 「没事,我是来看你的。」 「那么你看完了吗?」舒柏昀冷静地望着她。 「嗯,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特点。」语气轻蔑,拥有骄傲神情的易洛施没把来意说明,随即优雅地转身,连再见也没说就离开诊疗室。 高跟鞋发出尖锐刺耳的回音,舒柏昀微蹙眉,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一周之后,舒柏昀这才明白易洛施探访的用意。 周末晚间,在某饭店的顶楼要举办艺术品拍卖会。 舒柏昀的大学好友植村廉介长居大阪,最近到台湾旅游一周,在该饭店投宿。午后,舒柏昀和廉介、安德烈约在二楼餐厅享用下午茶,晚上还要一起参加拍卖会。 到饭店时已经迟了。舒柏昀从来就不是会急促慌乱的人,但她在饭店餐厅找寻廉介的身影,被后方急促走过来的人撞了一下,力道不轻,腰处疼痛不说,拎着的皮包也被撞飞至地面,里面的东西全掉了出来。 撞她的女人连一声道歉也没说,舒柏昀认出女人是上次到医院莫名其妙说要「看」她的那个女人,只见她头也没回,毫不客气走向前去,丝毫没有要帮忙捡东西的意思。舒柏昀只好自认倒楣,弯腰捡拾掉落的物品── 笔记本、书籍、以及拍卖会艺术品的节目单、原子笔、香水、mp3,还有钱包…… 舒柏昀不慌不忙将散在四周的东西一一捡起,而口红滚到一双黑色的皮鞋前,她弯腰捡起,站直之后,这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是岑子黎。 岑子黎正凝视着她。 舒柏昀的心莫名震颤了下。比起夏末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整个人更形冷酷,也加更沉默,深邃的眼底流露出一股抹不去的忧郁。 舒柏昀的明眸中流露出凄清如秋的哀愁,两人的目光在空间里交缠,彷佛被谁下了魔咒,就此将他们钉在原地凝住不动,静默不语,任由情感的火花与电流四处流泻。 直到易洛施忽然叫住岑子黎,她走过来,举止大方地挽住他的手臂,然后说: 「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到此,舒柏昀终于明白她上次来访的目的。岑子黎和易洛施并肩站在一起,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同一族类,冷漠骄傲如丛林的猛狮。而易洛施占有性的手势清楚说明了一切── 岑子黎说要在三天内忘了她,他说到就会做到。 舒柏昀只能保持淡淡的微笑,提醒自己该冷静自制地转身离去,而她离他远去的每一步她都清楚知晓,她是在自欺欺人,岑子黎在她生命中扮演英雄救了她,她怎能在三个月后完全遗忘他? 凝视着她的背影,岑子黎冷硬的表情难掩炽烈的情感,为此他更气自己,他已经把舒柏昀永远逐出他的世界之外,当她无言地离去,她的身影却偷偷钻进占领他的心,挥之不去。 岑子黎生硬地转身,对易洛施说:「我们离开这里。」 易洛施瞟他一眼,冷艳的五官流露出微笑。 「我要去化妆间一下,或许你可以先去楼下的lounge bar喝一杯等我。」 岑子黎颔首表示同意,走向长廊深处的电梯;至于易洛施,她没有走向化妆间,反而朝着舒柏昀的方向走去。 非常明显地,易洛施不了解两人的感情。她对舒柏昀的看法完全来自于名媛淑女组成社交圈中对舒柏昀的传言── 一个女人妄想钓中金龟婿,却因为家世背景太糟,资格不符而被刷下来,却仍继续霸占岑子黎的豪宅不放,摆明了退而求其次,当他的情妇也无所谓。 在长辈的介绍下,易洛施和岑子黎吃过两次饭后决定步上红毯。她欣赏岑子黎果决、不拖泥带水的执行力,在商场上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凌厉攻势闻名,她承认他们之间缺乏深厚的感情,但她非常满意自己即将成为他的新娘,就像满意手指上圈着一颗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钻石戒指。 易洛施不在乎岑子黎在外面有情妇,但她不喜欢他把情妇养在自己屋子里。谁都知道顶楼豪宅是岑氏建筑企业里的指标,怎么能让舒柏昀住在那里。 易洛施叫住舒柏昀,后者听见自己的名字,疑惑地转身望着她。 「有事吗?」舒柏昀问。 「我想你不知道我是易洛施吧?」 「你终于记得要自我介绍了吗?」舒柏昀冷静地微笑,语气不乏嘲弄的意味。 易洛施懒得花时间和舒柏昀客套,她挑重点直截了当地说: 「我和岑子黎打算在下个月结婚。」 舒柏昀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行事果决的岑子黎很快就会找到适合的新未婚妻,而易洛施和岑子黎是如此的匹配──她凌厉的眼神、直率的态度,甚至让舒柏昀想起初次见到岑子黎的感觉。 只是舒柏昀不明白岑子黎和易洛施何以要对她这么苛刻。她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没有爱,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相似,就像两头孤单却骄傲的狮子一场荒谬而无望的婚姻,成就了什么? 「所以?」舒柏昀看着她好奇地问。 易洛施要求舒柏昀在限期内搬出顶楼华夏的寓所,她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我看上那里的好视野,准备当成结婚后的新屋,我需要时间重新装潢,你如果不搬走,会造成我的困扰。」 事实上,舒柏昀已经收拾打包了大部分家具,只是她一直没有找到安全的居住环境,她必须考量林傲军保释后对她的威胁,但她猜想易洛施不会同情她的处境,而她也确实没有继续住下去的理由。 「我会在三天内搬清,这样可以吗?」舒柏昀毫不考虑,简洁地说。 「那很好。」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赶走她,易洛施嘴角浮现得意的微笑,趾高气昂地转身离开。 跋扈而喧嚣的高跟鞋声立即传来,舒柏昀只是轻叹口气,想摆脱易洛施带给她的所有不舒服感觉,转身去找植村廉介。 秋季的夜晚,艺术品的拍卖会正如火如荼展开。 舒柏昀穿着fendi浅白色短裙小礼服,左边坐着植村廉介,右边则是安德烈。植村廉介是台日混血儿,小时候曾短暂在台湾念过书,目前则在大阪医院担任精神科医生,他们三个人多以中、英文相杂沟通。 之所以会参加这场拍卖会,是因为植村廉介想参观日本江户时期以陶瓷打造的蒸馏式咖啡机,而舒柏昀在意的是梧清秋的油画最后会被谁买走。现在,台上正在拍卖明清时期的骨董花瓶,这是他们三个人都不感兴趣的艺术品,于是自顾自地聊起来。 「也就是说,上课钟响了以后,大学教授不满意学生的出席率,正在请班代点名,然后他对班代说:有没有应到的未到?结果班代表说:抱歉,教授,我没有闻到。」安德烈语气平稳,笑着说了一个有颜色的笑话。 植村廉介立刻听出他话里的双关意味,斜看他一眼。 「你竟然在女士面前说:有没有阴道的味道?安德烈,我看你愈活愈退步了,像个还没长大的国中生。」 「没关系,我不介意。这个笑话我听他讲过好几遍了。」舒柏昀面不改色地说。 「你怎么能忍受他?」植村廉介问。 「我不得不忍受他,因为他是我好友的主治医师,只要他开刀的时候不要不小心把这种爱说笑话的病传染给病人,我想我们没有反对他的理由。」舒柏昀理智地说。 「我对骨董没兴趣,那个花瓶看起来颇丑。还有为什么一台咖啡机要卖上千万,开什么玩笑!最新开刀器材也没这么贵。」安德烈显然对拍卖会一点也不感兴趣。 「ok,既然这样,安德烈,你何不起来去饮料区帮柏昀倒一杯饮料?」廉介建议。 安德烈二话不说地马上离开,他也正想去透透气。 接下来,轮到梧清秋的油画。场内竞标的气氛愈来愈热,随着价钱不断往上攀升,舒柏昀觉得那些数字就像是轻扬的音符,说不出的好听,尤其在对比画家生前想卖出一张画餬口的艰辛之后。 第一张油画在买家们一路加码追价之后,最后落槌定案,成交价两百三十万。热烈的掌声顿时响起,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名买家身上,令舒柏昀错愕的是,那人竟然是岑子黎。 岑子黎和罗涵坐在拍卖会场的左侧,舒柏昀和廉介则在右后侧,中间隔着许多人许多座位,彷佛隔着山与海,切开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接着,连续四幅油画全被岑子黎买走。错愕之余,舒柏昀开始不高兴起来。导因于她想起岑子黎说过他不买还活着的艺术家作品,他们死了,作品才开始有价值,而他所谓的价值,只是那些以金钱堆砌出来的数字。这是她嫌恶的主因,更不要说他收购的目的极可能只是为了抵掉庞大税金。 当台上正在拍卖〈在公园的女人〉,价钱停留在三百五十万就上不去了。即将落槌之际,舒柏昀冲动地举起手表示愿意接受三百八十万的价格,廉介讶异地瞪着她。 「柏昀,这太夸张了吧?」 岑子黎愿意出四百万,舒柏昀不顾廉介的警告,硬是喊价四百五十万;岑子黎这边加码到五百万,照理应不会有人再跟他竞争才对,因为价钱已高出市价太多,然而舒柏昀终究是豁出去了,她就是不想把钟爱的那幅画让给冷血的岑子黎,她不认为他会欣赏画里的真意。 价钱标到如此高昂的地步,连岑子黎都好奇起来,顺着众人的视线,岑子黎发现和他竞标的人竟然是舒柏昀,他微挑着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他作对,接着他明白了,原来她根本搞不清楚整个状况。 「五百七十七万,一次。」 台上主导拍卖者的眼睛看向岑子黎和罗涵这方,似询问他们是否有意加价抢标,罗涵遵照岑子黎事前交代,不管价格多少都要买下梧清秋的画作,她正要举手,却被岑子黎阻止下来。 罗涵疑惑地望着岑子黎,只听见他冷冷说:「让给她。」 「五百七十七万,三次。」落槌确定,买家是舒柏昀,众人掌声四起,纷纷以欣羡的眼光投向她。 刚才竞标的过程令舒柏昀热血沸腾,有一种非到手不可的愤慨。现在听到五百七十七万的数字,她才开始有实际的感觉,猛然感到五雷轰顶。 不仅廉介以惊讶的眼神瞪着舒柏昀,就连刚回到座位的安德烈也震惊地瞪着她。 「不会吧,小姐,不是○七七,是五七七万耶。」安德烈无法置信地叫道。 医生的收入虽比一般上班族高出许多,但舒柏昀才工作一年就花了五百七十七万买下一幅油画,这也超出她的能力太多了吧。 「到底她是受到什么刺激?不是说好来参观的吗?怎么竞标起来?」安德烈问廉介。 廉介不理解地耸肩,刚才竞标的过程,舒柏昀整个人宛如中了魔邪,完全不听他的阻止。 「我严重怀疑她被富商包养。」廉介开玩笑的说。 接着,他们男人一人一句取笑舒柏昀,后者宛如受到惊吓,正呈现呆滞状态,隔了一晌,舒柏昀清醒过来,叫道: 「天呀,我破产了。」转向安德烈求救:「拜托你一定要借我钱。」 安德烈不以为然的摇头,感叹说: 「我一直以为你很理性,没想到你也有昏头的时候,怎么变得跟我家女人一样爱乱买东西?」安德烈的母亲和妹妹是出了名的花钱机器。 而岑子黎早在梧秋清画作拍卖结束之后离去。转眼间,台上已经在拍卖以陶瓷制成的骨董咖啡机,只见廉介双眼发亮,渴望地紧盯台上的咖啡机不放,安德烈斜看他一眼,警告地说: 「廉介,你不要和舒柏昀一样也疯了,这台咖啡机底标一千一百万。」 廉介只好叹气,真希望自己有舒柏昀刚才那种豁出去的豪气。 对舒柏昀来说,破产不是最大的打击,接下来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将受到更大的打击。 拍卖会圆满结束,主办单位要求舒柏昀付下定款,并且留下联络资料。舒柏昀正在填写资料,有位上了年纪、气质出众的长者站在她后方,察觉到她就是刚才和岑子黎竞标买下〈在公园的女人〉,好奇地问道: 「小姐,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你是梧清秋先生的家人吗?」 舒柏昀回过头望着他,笑着回答: 「我姓舒,我不是梧清秋的家人,我只是喜欢他的画。」 「喔,这样呀,我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呢。你知道吗?你和画中的女人长得有些神似。」老先生手里拿着一顶黑色帽子,眼神宛如蒙上一层雾光,似在回忆。「她真的是个迷人的女人。」 「您认识她?」舒柏昀问。 「我在日本的夜总会亲耳听过她弹琴,她是很有名的交际花。」老先生将帽子戴回头上,微微一笑,掏出名片递给舒柏昀。「我也很想买下梧清秋先生的画,但我和先生的儿子见过一面,他比我更有资格拥有那些画,我也就不便和他抢。」 「梧清秋的儿子也有来拍卖会吗?」舒柏昀双眸灿亮,好奇地问:「是哪一位,他也是画家吗?」 「你不认识?刚才和你竞标的年轻人就是梧清秋的儿子,改天你到我经营的画廊,我约他和你认识,我想他应该也会想认识你,毕竟你买了他父亲的画……」 话匣子一开,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说开来,而舒柏昀却是疑惑、纳闷,有五雷轰顶般的错愕。 「您是说……」舒柏昀无法置信地望着老人家。「岑子黎是梧清秋的儿子?」 「是呀。你不知道梧清秋原来姓岑吗?后来他和父亲闹翻了,再也不用岑姓。」老先生解释。 舒柏昀整个人愣住,简直无法置信。老先生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微微一笑说: 「不多聊了。如果你对台湾画坛有兴趣,可以到画廊找我。」 舒柏昀怔怔地颔首,脑海浮现许多疑惑和不解。冷酷无情的岑子黎怎么可能是梧清秋的儿子?!所以,他有一个颓废酗酒、拥有才气的父亲,和一个充满音乐细胞、迷人的交际花母亲吗? 舒柏昀蓦然领悟,终于明白一些原先令她困惑的事。她不再怀疑岑子黎是画家的儿子,他的身世说明了一切。在冷酷冰封的外表下,他的心深藏着火爆谜样的伏流,暗暗汩动;也说明了他为何心思细腻缜密,对人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如此层层防备。 毋庸置疑,岑子黎的身世同时说明了他为什么非娶舒柏昀不可。她长得和他母亲如此神似,而她竟然以为冷酷的岑子黎买画只是为了抵税。 再一次,舒柏昀完全错看了岑子黎。发现这个真相之后,舒柏昀深受打击,眼眸中含着无限悲伤。 第八章 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德国诗人为这首钢琴奏鸣曲命名,他说:音乐的旋律犹如一艘小船在月光闪烁的瑞士琉森湖面摇荡。 岑子黎正在弹奏月光的第三乐章,长而有力的手指传达他内心奔放激烈的情感、沸腾的热情不可遏制,这是整首奏鸣曲里激动的快版,升c小调,4/4拍。 离开拍卖会场,岑子黎到顶楼华厦等舒柏昀回来,他决定私下把那幅画买回来,他很明白舒柏昀有多顽固,不告诉她他和梧清秋是父子,她不会轻易将画放手。 过了午夜两点,舒柏昀还没回来,岑子黎等得心烦,猜想也许今晚她不回来了,也许她决定留宿在外,躺进别的男人怀里,一种愤怒的无名火也跟着冒出来。 没来由的强烈占有欲控制了他的心志,或许是喝了太多波本威士忌使他丧失理智。 一开始,他弹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太久没碰了,音符弹得七零八落,遗忘了该有的旋律。然后,他开始认真了,专注地想找回过去和音乐相伴的时光。 「这一章是舒缓的慢板,充满悲伤的情愫,下一章是小快板,李斯特说月光的第二章是两道深渊中的小花,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母亲坐在钢琴前替他翻谱,解释完之后问他。 「是危险而美丽的意思吗?」 「对,你真聪明。你要把谱背起来,不管多难都要把它记熟,以后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的旋律。」 「可是,爷爷不喜欢我弹琴,他说那会让我像女生,变软弱。」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可以偷偷的弹。」 「好。」 透过琴声,过往的时光似乎重新浮现在他脑海,那些他永远不会遗忘的片段…… 打开门,听到岑子黎的琴声,澎湃的情感宛如在月光与阴影交错的湖面上回荡,舒柏昀晓得自己错过了第一和第二乐章。有许多次,她独自在屋内发呆想望,凝视没有人弹奏的象牙白钢琴,脑海曾浮现画面,岑子黎会走进来弹琴给她听,但没有一次是假想在他们已经分开之后。 第三乐章在最高潮之后戛然终止,留下沉寂的回音。岑子黎坐在钢琴前,仍沉浸在月光的旋律中,没发现舒柏昀回来了。过了半晌,他察觉到有些异样,转过身,发现她安静地站在门边,凝视着他,却迟迟不敢走上前。 「你回来了。」岑子黎语气淡漠,拿起放在钢琴上的酒杯,然后一口喝掉,让温暖香醇的气味停留在嘴里。 「你怎么来了?」舒柏昀微感讶异。 「我不能来吗?我有这里的钥匙。」岑子黎斜睨着她。「倒是你一个女人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不怕危险吗?你不知道林傲军已经获得保释了?」 墙上的投影钟悄悄来到午夜三点,舒柏昀在lounge bar和老同学喝酒,她喝多了,所以后来安德烈和廉介又陪她在户外散步到酒醒才回来。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不在你的管辖范围里了。」舒柏昀没解释,反倒提醒他别管太多。 「你说的对,随便你爱怎么做。」岑子黎态度又冷漠起来。 「或许你想独处。我可以换一件衣服之后离开这里。」她身上还穿着晚间那件浅白色的小礼服,如果他想留下来,她打算换掉这身衣服后到饭店投宿。 「不用了,我在等你回来,之后我会离开。」岑子黎无意识地单手在钢琴上敲着音符,心绪似乎又紊乱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简洁地说:「我想买你在拍卖会买下的那幅画。」 舒柏昀沉默地颔首,表示同意,毫无异议。 「好,我卖给你。」 听到她直快的答应,岑子黎微讶地审视着她,而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她双眸难掩轻柔的哀伤,凝视着他,彷佛他是什么可怜的动物。那么,甚至不必他多作说明,她已经知道他是梧清秋的儿子。 岑子黎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将钢琴椅推进去,然后说:「我请秘书跟你联络。」 「好。」舒柏昀点头,完全没有异议。 缄默无语的尴尬气氛弥漫四周,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既淡漠又疏离,他们更是谁也不愿先向对方走去,不断逃避在空间中无意相缠的视线。豪宅的室内已经够宽敞了,他们却希望两人的距离拉得更遥远,这样谁也不会轻易感觉到两人中间那种令人紧张、逼近窒息的强烈吸引力。 「我终于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要娶我,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理由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泪光在眼中打转,犹如蒙上一层迷雾。「我长得真的那么像你母亲吗?」 「你不用担心,我很清楚你们只是外表有些相似,实际上,我早清楚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人。」岑子黎非常冷静地继续说:「她很热情,就像生活在两道深渊里的小花;而你外表很理性,内在却是脆弱到不行的女人。」 她并非脆弱到不行的女人,舒柏昀听完,有些生气,却无话可以反驳。「你认清楚我和你母亲是不同的人就好了。」她原本打算要直接走回卧室、关上门不理他,但她绕过钢琴时,听到他随性弹起萧邦的练习曲〈离别〉,寂寞且蓝色的忧郁琴音。 向来音乐就是反应人心,它从不说谎:但人却会。蓦然停下脚步,舒柏昀转身看着他。 「我想知道这次你又找了什么理由准备娶易洛施?」 「那不干你的事。」 「反正一定不是爱就是了,对吗?」舒柏昀挑衅地说。 「你很聪明嘛,何必问我?」岑子黎轻蔑不屑地回她。 「我从来没看过比你还可悲的人。你不能因为你的父母相爱而死去,就拒绝让自己去爱。」 骤然间,岑子黎整个表情都变了,他火爆地扯住舒柏昀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推靠在钢琴前,紧掐住她的下颚逼视着她。 「小心你的用字遣词,否则我要你付出沉痛的代价。」眼底充满愠怒狂暴的风云,浓烈的杀气。 「对不起。」刚刚话才说出口,舒柏昀几乎立刻后悔,她不应该在他疼痛的伤口上又刺一刀,她立刻道歉,凝视着他的眼眸格外清澈,写着爱意,纯粹的爱意,毫无畏惧。 是岑子黎先闪避,他突然放开她,一字一句冰冷地说:「回你的房间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沉重的挫败感袭击着她,对他而言,她到底算什么?或者,对他而言,女人到底算什么?她桀傲不驯地回他: 「你搞错了吧,我又不是你的下属,我不必听从你的命令,该走的人是你,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转瞬间,岑子黎刚平息的情绪猛然爆发,他用力箝住她的肩,力道太大,甚至扯断她礼服一边的肩带;听到礼服被扯破的声音,她错愕地凝视着他,不敢相信他竟会这么无理粗暴。 他气得失去了所有理智,但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顿时停下动作,而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实在太过分了,竟然对她这么暴力,她毫不考虑地抬起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岑子黎站在原地没有动,用悲伤的眼眸凝视着她,而她气愤难堪,眼眶蓄满泪光,成串滴到脸颊上,她拉住被扯破的礼服,转身要走回卧室。 顿时,岑子黎失去所有控制,他不愿意她在他眼前消失,因此不顾一切地从背后紧紧搂住她,紧密得不愿在两人之间留下任何空隙。 舒柏昀心都痛了,她受不了这么强烈的情感,如风暴瞬间摧毁他们的理智,她努力想要挣脱。 岑子黎却用力扳过她的肩,要她面对他,然后不顾一切地狠狠吻住她,粗暴得几乎不含任何温柔,甚至不让她有喘息和思考的空间,狂暴的气势硬是顶开她的双唇,舐咬蹂躏,放肆夺取她唇中的气息。 紧密相缠的唇,电流四窜的情感,他们再无法忽略两人之间的吸引力。终于,等她情不自禁主动回吻他,岑子黎才愿意放松吻她的力道,渐渐温柔了起来。 而他修长有力的手放肆地撩起她的裙摆,手掌抚摸着她腿际温润如白玉的肌肤,然后将她整个人抵靠在白色三角钢琴上,她的身体压在琴键上发生紊乱的琴音,他的手急切地拉扯脱去横阻在两人间的衣物,他甚至等不及完全脱掉她的礼服,抬起她的右腿,急迫冲动地进入她的身体里,与她结合。 隔了不久,她整个眼眸变得狂野,他的唇贴在她的喉际轻咬,听见她无法抑制那疼痛与甜美的呻吟…… 他和她宁愿沉溺于犹如狂风暴雨激情的海洋,谁也不愿先清醒。 终于,他们因激情的高潮而颤栗,心脏狂烈跳动,不停地喘息。岑子黎的吻变得舒缓,他温热的嘴唇留恋不舍地离开舒柏昀,而她的眼神因激情而迷蒙,她甚至无法好好站稳,迷惑地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岑子黎的情绪瞬息万变,狂怒早已从他眼底消失,他以修长的手指无限深情触摸她胸前无数细如丝线的疤痕,她不自觉地退缩,彷佛他的手掌会烫伤她的肌肤。 而岑子黎是如此坚定,不容许她退缩,凝视着她的眼眸,宛如一座深邃的迷宫,她失去理智,沉迷其中,她只能后退,却退无可退,必须承受所有失去理智的后果。 然后,岑子黎拦腰抱起她,走进他的卧室,让她黑黝发亮的长发披散在他洁白无瑕的枕头上,一如他曾在梦中梦过无数次的模样。他好整以暇地沿着她的额头亲吻直到她的全身,彷佛在说,拥有整夜奇妙时光,他可以交缠,可以温柔……爱抚她。 日光机场。 等候中午十二点三十分飞往加州的班机,秋天正午的阳光从停机坪外撒进高大的落地窗里。 舒柏昀独自一人在等飞机,准备参加加州大学脑神经科学的研讨会。会中她将会遇到自己大学时代的恩师薛弗瑞,他是华裔美国人,下个月要在台湾设立脑神经科学研究分部中心,研究大脑失忆症等相关议题。 舒柏昀决定离开t大医学中心,加入薛弗瑞在台湾的研究单位。此次前去加州,除了参加五天四夜的研讨会,主要还是和薛弗瑞讨论研究所成立的细节事项。 舒柏昀安静地坐在候机室,外表看不出情绪波动,内心却面临前所未有情感溃堤的危机。 今早,清醒之后,舒柏昀立刻感觉到岑子黎离开了。 整张大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他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他的气味仍停留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清晰记忆着昨夜两人的激情。 然而,岑子黎趁她睡着之际无声无息的离开。她爱过的男人里,再也没人比他更粗鲁无理的,她甚至开始怀疑,昨夜的激情对下个月即将结婚的岑子黎不具任何意义,她只是他心情恶劣、需要发泄时刚好在身边的对象。 她活该,因为她完全失去理智。 舒柏昀彷佛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分裂的人格正在彼此对话,而理性的她谴责感性的她,前者严厉到完全不同情已经心碎的自己。 人来人往喧闹的机场,她彷佛可以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而她非常清楚,这次她必须花费许多时间才能将破碎的心补缀完整,但终究还是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一道在记忆里难以忽略的伤。 在这样的时刻,舒柏昀最不想在机场遇到的人就是易洛施,不幸的是,偏偏她遇到了。 早先,易洛施和简昕在机场相遇,两人闲聊之后才发现都要飞往巴黎,简昕是该班机的副驾驶,至于易洛施,则是要去试穿订做的范伦铁诺高级订制礼服。 在候机室里,他们看见舒柏昀独自坐在椅子上。舒柏昀正在发呆,她端坐着的姿势是如此静谧,简直像一幅没有声音的画。简昕直觉不要去打扰她的独处,易洛施却是毫不顾忌的走上前去。 「这么巧在机场遇到你。」易洛施说。 「咦?」舒柏昀愣了一下,看着易洛施和简昕,讶异地问:「你们也要出国?」 「我要去巴黎试穿结婚礼服,是范伦铁诺的高级订制服。」易洛施墨黑浓密的睫毛搧了搧,眼神锐利的看着她。「你呢?」 「我要去加州参加研讨会。」舒柏昀回答,然而她内心那个理性的部分又开始谴责起来。当易洛施说要去试穿结婚礼服,你至少应该保持礼貌向她说声恭喜,可是你却说不出口,因为你完全丧失了荣誉感,沉沦在没有理智的情欲里。 「那么你怎么在三天之内搬家?」易洛施实际地问,她担心的还是华厦是否能清空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委托搬家公司和我的朋友帮忙。」舒柏昀微笑,却笑得有点勉强,她甚至无法直视易洛施的目光。 察觉舒柏昀在闪躲,她紧张不安得就像是一个在等待受罚的好学生。简昕轮流观察岑子黎前后任未婚妻,感到有趣──易洛施正在攻击舒柏昀,就像女人经常喜欢在女人面前表达自己占据优势,而舒柏昀却没有反抗,她直接认输,甚至流露惭愧的表情。 终于到了可以登机的时间,不必继续面对易洛施,舒柏昀内心吁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拉着行李准备登机,却慌乱不安地把护照掉到地上。 舒柏昀正要蹲下身,简昕先弯下腰替她拾起,还给她的那刻,他瞄到她喉际的肌肤有好几个清晰的吻痕,即使她刻意别上丝巾,还是无法完全遮住。 然后,他们的目光相遇,他好奇且疑惑,而她很悲伤,不安中却又强作镇定,彷佛希望他不要看穿她。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认识他很久了,他的冷酷不是针对你,他对所有女人都是这样,也从来没有对女人认真过。」简昕这么说的用意只是单纯劝她别钻牛角尖,说完,还温暖地对她微笑。 然而他说的话却让舒柏昀更加羞愧。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说:「再见。」转身走向登机门。 想到舒柏昀气势低落,一脸颓丧,易洛施就感到非常无趣,趾高气昂地说:「我不知道他曾经看上她哪一点。」 有趣的是,这句话很熟悉,好像听岑子黎说过,简昕没有回答易洛施,倒是流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望着舒柏昀离去的背影。 新的研究室面对淡水河,从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观音山静谧之姿。 秋天的气息弥漫在淡水小镇的老街上,古朴临河的老榕树下有着黄昏时分散步的情侣,和乘凉聊天的老人、妇人。 舒柏昀和巫心宁在靠河的咖啡馆阳台上欣赏风景,这是舒柏昀换新工作之后,巫心宁第一次来这里找她。 舒柏昀向巫心宁解说自己目前的工作,她再也不必处在人满为患的大医院看诊,没听完病人的倾诉就立刻开药给他们;重要的是,她待在研究单位可以参与一些特别的案例。 「有个男人遗忘了所有有关他妻子的记忆。」 「呃,他是选择性失忆吗?」巫心宁疑惑地问。 「不是。他的大脑受到严重的创伤,破坏了大脑内的海马回记忆体,那是短期记忆变成长期记忆的关键储存所。这个创伤让他忘掉了大概三年内的所有记忆。刚好,他认识妻子就在三年前,结婚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这些细节他全部都忘了。」 舒柏昀细心的解释,喝了口冰拿铁,她喜欢牛奶浮在咖啡上浓醇兼带微苦的滋味。 巫心宁喝着熏衣草花茶,笑了笑说: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现代科技进步到可以让人选择性失忆哩。」 「如果有这样的科技,我不会先用在自己身上吗。」舒柏昀开玩笑地说。 「所以,你还爱着他。」 巫心宁好像在陈述一项事实,而不是疑问。舒柏昀看着不远处被风吹得微现皱褶的河流,黄昏的太阳停留在地平线上,她还记得睡着前他从背后拥抱她的感觉,他的唇温暖地贴在她赤裸的后肩肌肤上,如此温柔的拥抱,让她以为,他爱着她。 她没有遇过比他更糟糕的男人,下床的速度快到让人无法置信。 「对。但这没办法改变任何事,他依旧是个混帐。」 「也许他临时有什么急事、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找他问清楚,而不是搬家、换工作、换掉手机号码。」巫心宁猜测地说:「也许他在找你,而你完全不知情。」 「就算是这样,有任何意义吗?」舒柏昀理智地说:「或许你没有看这个月的时尚杂志,新娘要穿范伦铁诺的高级订制礼服,岑子黎选了亚曼尼西装,而我母亲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多可惜,你竟然错过范伦铁诺,你至少应该先结婚之后再离婚也不迟。 「而他们要结婚的事连我父亲都知道,打电话来对我说抱歉,说他不知道自己的财务状况会影响到我的婚事,我得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本来就不适合。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要结婚,而你竟然要我去找他问清楚。男人上床和结婚的对象不一样,这又不是什么奇怪的新闻,我才不会去找他问清楚,以免自取其辱。」 「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难听?」巫心宁看着她一脸自我谴责的模样。 「我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为了平息内心莫名的怒气,舒柏昀缓缓深呼吸。 「这又不是考试,没人会给你打分数,何必对自己这么严格?」巫心宁笑了笑说。 「说得好。那么,怎么不用在你自己身上?我上次去店里找你,看到一个大学生痴痴站在玻璃窗外。」舒柏昀说的大学生就是蔡钧彦,巫心宁已分手的男友。 「如果有机会,我会不给他吗?」巫心宁失落地说。强打起精神,她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和一个封妥的信封。「我决定接受手术。还有,我需要你帮我忙。」 「什么时候决定的?」舒柏昀严肃起来,困惑地问。 「事实上,是在不久之前,安德烈医师说肿瘤压迫了我的视神经,我的视力一直在退化,若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我会严重到完全失明,而且我会痛到必须靠注射吗啡才能止痛。」 「所以,你要我……」舒柏昀看着桌上的信和牛皮纸袋,关心地问。 「我不想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万一手术失败,我要你把牛皮纸袋交给我爸妈,里面有存折、印鉴,还有店里的设备、仪器和资产的相关文件;至于这封信,请帮我转交给蔡钧彦。」 巫心宁有条不紊地交代后事,舒柏昀脸上流露出担忧,但她知道这件事对巫心宁来说很重要,她不想让巫心宁还要担心这些琐事,于是爽朗地说: 「我当然可以帮忙,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手术成功,告诉他们好消息。」 「嗯。住院期间,你可以帮我浇阳台栽种的香草植物吗?」 「当然。」 巫心宁放下心来,她望着树荫下坐在河岸边紧密依偎的情侣,感受秋日的黄昏清凉微风的吹拂,生命潜伏的危机彷佛也暂时停止了威胁她。 一切是如此静好。对她来说,这美好的一瞬间或许就是生命曾经存有的凭据。 第九章 秋季夜晚,林荫小道上只有一盏路灯亮着。 沿着小道往山上延伸,有一栋造型简约典雅的独栋别墅。户外虫鸣鸟叫,月光浅白如丝绸般洒在茂密的林荫间,而别墅休息室的水晶灯闪烁发亮,岑子黎和简昕待在里面打撞球兼喝酒聊天,话题围绕在舒柏昀突然搬走一事,岑子黎失去准头,不幸地把白球扫进球袋,站起身叹气。 「今晚真背。」 幸运之神似乎站在简昕这边。轮到他之后,竟如此顺利,球台上的球简直像排队等着被他打进球袋。 「十二瓶红酒,我会亲自到你的酒窖里拿。」简昕拿着球杆,粗犷的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再比下去,我的藏酒会被你搬光。」岑子黎坐进柔软的沙发里,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然后把酒杯放在茶几上的古董灯座旁,在晕柔的灯光下,金黄色的液体是一方温柔发亮的河水。 瞄着岑子黎心事重重的表情,简昕说: 「上个月,我在机场遇到她,严格来说,应该是遇到你前后两任未婚妻。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岑子黎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舒柏昀无声无息搬家,还换掉原来的工作和手机号码,他派人去调查她住的地方,却发现她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形同同居。 看简昕一脸神秘,岑子黎随口说:「她们不认识,还能发生什么事?」 「她们认识,但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不是很熟的那种。当然,一开始会寒暄,易洛施看起来趾高气昂,像个架式十足的女皇,你选她是对的,你们气势相当,她不会被你吓到。至于舒柏昀,她坐在机场发呆,看起来很悲伤的模样。」 岑子黎没接话,于是简昕继续说: 「你应该不晓得,易洛施要她在三天内搬离你的华厦,我猜大概她仓卒间找不到地方住,才会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 「你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她的谁?」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侦探。」简昕一脸莫名其妙。 岑子黎和易洛施有非常清楚的婚前协议,包括两个家族商业往来的约定,还有彼此婚后各过各的生活谁也不干涉谁,没料到易洛施会干涉他的私事,岑子黎略带不悦的表情。 「多管闲事。」 「谁?」 「易洛施。」岑子黎漠然说着,这几天他脑海始终盘旋不去一个念头,竟然想不顾一切取消婚礼。 「她会顾虑也是情有可原,你伯父不也反对舒柏昀住在那里?」 「道貌岸然。他自己不知道在外面养了多少情妇,轮得到他来管我吗?」岑子黎轻蔑地说道。 简昕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所以,你打算把她当情妇养着?」 「我没这么说。」岑子黎站起身,把撞球杆放回去。 有两只黄金猎犬舒服地躺在休息室壁炉旁的地毯上睡觉,其中一只醒了,正伸着懒腰,低声叫着要出去。岑子黎走去把门打开,牠随即冲到户外的草坪上。 尿完之后,牠又冲了回来,在岑子黎面前抬起脚跳呀跳呀的,还跑到他脚边撒娇磨蹭,岑子黎走到柜子前,拿出狗饼干给牠吃,让牠吃完之后舔着他的手心,随后他顺手梳理起牠身上的毛发。 岑子黎在这间别墅时心情是自然放松的,这是他亲自设计蓝图,亲自监督盖好的别墅,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管家黄嫂是他小时候的褓姆,她和两只黄金猎犬都是他的家人,而他轻抚黄金猎犬的方式有着说不出的温柔,简昕觑他一眼,环顾四内古典高雅的摆设,好奇地问: 「你没有带舒柏昀来过这里?」 岑子黎的手停顿下来,然后摇头。「没有。这里只有你来过。」他和简昕从小一起长大,简昕算是他半个家人。 「那么我猜得没错,她不曾真正走进你的生活,她对你还不算真正了解,就算难过,也不至于难以痊愈。而你打算和易洛施住这里吗?」 在准备和应可柔见面之前,岑子黎对未来早有精准细密的安排。他要在三十岁以前结婚,要在三十五岁以前生完两个小孩,为了巩固商业版图,他的妻子最好能为他带来实质的经济利益。 至于夫妻之间有没有深厚感情,不在岑子黎考量的范围内,毕竟,「感情」一辞过度抽象,无法被精准度量,更何况他也没有时间在婚前缓慢培养感情。 然后,舒柏昀走进来欺骗他她是应可柔,伸出手像搅拌一锅汤般轻易扰乱他的世界,又假装没事地离开。 「你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吗?我问你婚后打算住哪里?」看他坠入沉思,简昕又再问一次。 岑子黎回过神,轻拍了拍那只黄金猎犬翻过来的肚子,无精打采地说:「有那么多房子,还怕没地方住吗?住哪里不都可以。」 说完,岑子黎又走向沙发,沉默地喝了好几口酒,随即整个人面朝上躺卧在沙发里,感觉西装裤的口袋里有硬物,从口袋里掏出一对钻石耳环。 以微醺的眼凝视着古董灯下散发璀璨光芒的耳环,遐想它们垂坠在她耳边的模样,她的黑黝发丝彷佛是一层柔纱,飘逸、挑逗…… 「回到刚才机场的话题。我发现她脖子上有吻痕,很清楚的吻痕。」 「谁?」岑子黎回过神,疑惑地问。 「舒柏昀。」 「什么时候?」岑子黎蹙起浓眉,一想到她换对象像换住址一样容易,莫名的妒意忽然由心中窜升。 「你没注意听我说吗?上次在机场遇到的时候,她在发呆,心不在焉,一副为情所苦的表情;然后易洛施挑衅她,她没有反击,却是一副愧疚的模样,好像偷欢被逮了。」 「喔。」岑子黎清楚记得在那天前一晚两人发生了什么事,他冷淡瞥了简昕一眼。「你别猜了,最好脑海不要有任何画面,这件事不干你的事。」 简昕微微一笑,只是叹气。 「她不是那种可以玩的女人。」 「我知道。」岑子黎又喝了一口波本。 「放她走吧,如果你要结婚的话。」 「我知道。」岑子黎又喝了一口波本,手却留恋不舍地摸着耳环上的花卉钻石。 「那这个话题就结束了。」简昕说,然后站起身把自己的衬衫理一理,下摆塞回裤子里。「我也该回去了。难得今晚你一连输了五次,下次再来搬你酒窖的六十瓶红酒。」 简昕离开之后,岑子黎坐起身,把脚跷起来放在茶几上,好整以暇、缓慢地啜饮波本威士忌。 等到酒杯空了,岑子黎把那对耳环放回西装裤口袋,耳环的尖针像玫瑰花的刺不舒服地扎着他的皮肤,他把它们拿出来放在茶几上,走出休息室前,犹豫折了回来,又把耳环拿在手上。忽然间,他竟然少见的三心两意,不知该怎么处理它们。 知道该放手是一回事,心里,想着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刚降下车窗,舒柏昀和某个年轻男子朝岑子黎停车的相反方向愈走愈远。 年轻男子留着一头木村拓哉式的及肩卷发,模样似大学生,穿着夹脚拖鞋和短裤,一副冲浪男孩的打扮。 秋天时节,有棵梧桐树长在大学校区附近的巷弄旁,几许宽大的阔叶伴随着枯干枝桠一起掉落在人行道的红砖上,差一点就砸在舒柏昀头上,还好任柏歆拉住她,阻止了她的脚步。 顺势,任柏歆把手搭在舒柏昀肩膀上,两人状似亲密的有说有笑。然后,他们走进校区附近的公寓大楼里,没过多久,两人又一起走出来,进入对面的义大利平价餐厅。 舒柏昀毫无预警地从他华厦搬离、换掉手机、换掉工作,整个人彷若从人间蒸发。想到她和那个年轻男人同居,刚才他们勾肩搭背的画面挥之不去,岑子黎脸上阴郁的表情不自觉加深。 岑子黎在餐厅外抽了一根烟,不再迟疑地走进餐厅里。黄昏时的餐厅挤满了刚放完暑假返校的大学生,吵杂的摇滚乐,热闹的喧哗声,到处走动的人影,一度让岑子黎无法找到舒柏昀。 舒柏昀坐在靠窗的角落,嘴里咬着新鲜的蔬菜棒,和任柏歆正聊起蔡钧彦。 「你认识他吗?」舒柏昀问。 「我知道他是网球队队长,但我跟他不熟。」任柏歆好奇地问:「有事吗?」 巫心宁即将开刀的消息还悬在舒柏昀心里,但巫心宁交代她不要在开刀前告诉蔡钧彦,舒柏昀没多说什么,霎时间,忽然看见岑子黎朝她走了过来,她整个表情都变了。 任柏歆顺着舒柏昀的视线回头看,岑子黎在一群轻松打扮的大学生里穿梭而来,感觉很突兀。 「我有话要说。」岑子黎站在他们桌前,表情淡漠,语气则非常直截了当。 「是他吗?」任柏歆意有所指。 「对。」舒柏昀简短回答。 任柏歆瞥了一眼岑子黎。听她提起过这个非常有钱的前「未婚夫」,因为分手必须迅速搬家,她去加州参加研讨会,是任柏歆负责帮她搬家的,他还去过那栋华厦豪宅的顶楼,眼前这个男的看起来一脸冷酷想揍他的模样,看来他还是先闪为妙。拿了一根蔬菜棒放进嘴里嚼着,任柏歆站起身对她说: 「我去找同学一起吃饭,你和他聊吧,晚上房东来记得帮我付房租。」 「好。」舒柏昀简短回答。 任柏歆离开之后,岑子黎坐在舒柏昀对面的沙发椅上,那是张俗不可耐的红色塑胶椅,室内吵闹的声音让他不以为然的蹙起浓眉。 「我们换个地方。」 「不要。」舒柏昀拒绝,镇定地看着他说:「我等你把话说完,然后你自己离开吧。」 岑子黎微挑眉,不耐烦地看着四周,然后说: 「你搬家应该通知我一声,你换掉手机是什么意思?在躲我吗?」 「我只是想断干净一点。我不明白你找我做什么。」舒柏昀表情虽镇定,但手指却不停摸着沙拉杯外的冰凉水滴,泄露局促不安的心情。 岑子黎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对dior的耳环,摊平在手掌,耳环上绮丽的珠宝璀璨发亮,散发夏季热带花卉的绮想,这是舒柏昀最喜欢的一对耳环。 「遗落在我床上。」岑子黎说。 舒柏昀伸手去取,岑子黎却握起手掌不让她拿,然后说: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岑子黎站起身准备离开,舒柏昀不想跟他走。她不像外表看似坚强,她的理智并非铜墙铁壁,她的内心有时真的会脆弱到不行,彷佛一朵随意被摘取的花,尤其在她还爱着他的这刻。 「我不要了,随便你怎么处理吧。」舒柏昀抬眼看着他的背影,语气冷静地说。 岑子黎只好转身坐下,直勾勾盯着她完美无瑕的脸庞,她的睫毛垂下来掩饰她眼底的情绪,服务生走过来送上她刚点的海鲜披萨,使他们的谈话中断。 服务生一走,岑子黎直言无讳地说: 「你很清楚那一晚对我们来说非比寻常。」 「忘掉吧,我不想谈这个。」舒柏昀冷静地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前几天林傲军的律师打电话给我,他说原本林傲军已经获得保释,你却设计陷害他,拿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栽在他身上,警察在他住处搜出毒品,他辩解这些都不是他的。听说他被取消保释,检察官打算另外起诉他,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插手这些事?」 岑子黎面无表情地说: 「就算是又怎样?他也没那么无辜,我只是在扫除社会的害虫。」 「万一他出狱报复你呢?万一他被你逼得狗急跳墙呢?」 「那也要好几年之后的事。不过,听你的语气似乎在为他说情,我没听错吧?或许你完全忘了他过去是怎么对你的?」岑子黎微挑着眉,无法理解地看着她。 「我知道他心态不正常,但我在跟你谈公理和正义,你不应该用非法的方式罗织他罪名,更何况你不明白他的想法有多偏激,万一他做出可怕的事怎么办?」 岑子黎不想跟她谈这个话题,他语气强硬地说: 「放他出来他只会再度威胁你,下次你逃不逃得过我不知道。更何况他捅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想怎么对付他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知道自己无法扭转他的看法,舒柏昀沉重地叹气。 「明显的事实,我和你的价值观天差地远。易洛施倒是非常适合你,我曾经试着想帮你寻找理想的未婚妻,看来还是你最了解你自己,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比她更适合成为你的伴侣。」 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哀愁,语气却充满嘲讽,岑子黎挑衅地说: 「是吗?我倒想了解你的想法。你怎么定义那一晚发生的激情?我不懂,我想娶你,你却拒绝我,等到我和别的女人有婚约,你却又舍不得,这算什么?或许你非常喜欢玩多角的游戏,这样比较刺激吗?」 他讥嘲的话语惹得她快火冒三丈。该死!她竟然看到他嘴角浮现邪气的微笑,舒柏昀试着冷静下来。 「别想太多了,我和一般女人没有两样,有时也会失去理智,而你那晚是那么悲伤,就当我是在安慰你好了。」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不会再发生了。」 「你确定?」岑子黎从西装外套的夹层口袋里拿出空白支票,签了名之后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你想干嘛?」舒柏昀困惑地望着他。 「我正想在结婚之前再玩一次,你写一个数字,让我们再玩一次。」岑子黎气焰嚣张地说。 无法相信岑子黎会说出这样的话,舒柏昀突然冲动地想呼他巴掌,却得竭力控制自己,深呼吸,想尽办法抚平激动的情绪。 「你觉得有可能吗?你不要异想天开了。」舒柏昀语气严肃。 「在我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价格,就看你肯不肯进行交易。」岑子黎再次挑衅。 他们之间发生许多事,舒柏昀几乎忘了他是当初那个冷酷无情、眼中只有钱的男人。然而舒柏昀不懂,明知道这么说会激怒她,为什么他还要尝试? 或许是因为,岑子黎是一个完全不能承受女人爱他的男人。 每次舒柏昀一有爱上他的感觉,他就要说出惹她厌恶的话语,好似要阻止她不该轻易爱上他,让她在爱和恶之间纠结。 岑子黎一定是故意的。 他不要女人爱上他,这样他就不需要负担她爱上他的责任。 于是,舒柏昀想让岑子黎承受她的痛苦,她要把内心的煎熬、寂寞、难堪和悲伤全部推回给他。 凝视眼前的空白支票,舒柏昀说: 「我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一个晚上值多少钱。由你告诉我一个数字,要多少,我才能买到你的爱?」 不仅无言,岑子黎竟完全愣住,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舒柏昀抬起脸看着他,清丽的双眼盈满泪光。 「我可以随时跟你走,你碰我,我会变得非常柔顺,然后当你再次离开,我只能独自一个人心碎,你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因为我爱你。」 岑子黎沉默的脸色变得阴郁,微眯起双眼,他不相信她说的话,隔了一会儿,他冷笑地说: 「你不要开玩笑了。」 「相信我,在所有的男人里我最不想爱上的就是你。」 在哀愁的背后,舒柏昀以清冷的目光直接无畏地看着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不想要我爱你,我知道你只想要激情,要到了你就放手。那我怎么办?就算知道你的企图,我还是无法停止爱你,你难道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为我想吗?」 岑子黎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需要你爱我,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单纯。像一个男人会陪我去最喜欢的餐厅享用晚餐,他会把烦恼向我倾吐;他陪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即使他知道那些浪漫的剧情可能会让他睡着。如果吃汉堡嘴角有甜酱渍,他依旧会忍不住想吻我,做爱后他不会一声不响的离开,他会说他爱我,像我爱他一样深。 「这些,我知道你都做不到,而我甚至无法因此而恨你。」 温热的眼泪流出眼眶,缓慢滑落在她脸颊上,她只是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皮夹,对着表情凝重的岑子黎说: 「你去娶易洛施,让她巩固你的商业利益,然后你应该放我走,让时间治愈我的伤口,给我再次爱人的勇气。」 关于这场爱情,舒柏昀先输掉自己的心,那等于输掉全局,但她至少将了他一军,让他动弹不得,忘了反击。接下来,骄傲顽固的他将开始感到痛苦,一如她所承受的,即便是这样,也无法让她稍微好过一点。 她离开餐厅,也离开他。关掉一室青春热闹的喧哗,和跳跃流动的摇滚乐,留他一个人坐在原位,无法控制地思念她。 早晨,舒柏昀送巫心宁进手术室。 巫心宁被推入手术室之后,舒柏昀搭乘电梯离开这个楼层。昨晚她花了很多时间和安德烈讨论巫心宁的手术,讨论恶性肿瘤在大脑爆开引起脑出血的危机,还有它们蔓延的范围是否危及正常大脑的运作;有些肿瘤根植在正常的神经周围,以巫心宁为例,如果切割不完全,肿瘤无法根除,或者牵动到附近的正常神经,就有可能造成失明的危险。 不过,这种手术,安德烈做过四次,其中有两次成功两次失败的纪录。技术上不成问题,重要的还是得视个案的状况而定。 手术的时间很长,或许得等到下午才有结果。舒柏昀心情忐忑地离开医院,到附近的市区闲逛,等待安德烈出手术室后通知她。 时间流逝的速度从没有这么缓慢过,舒柏昀没有办法独坐在咖啡馆等消息,去星巴克买咖啡带走,然后逛了书店,书中的文字却无法进入她的脑海,她隐约有着不祥的预感,急于将不祥的预感挥去,因为她不愿相信巫心宁的手术会失败。 去唱片行逛古典乐cd,舒柏昀戴上耳机试听音乐,刻意跳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她大概会有段时间不想听到这首交响曲。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舒柏昀只知道岑子黎会在这个月结婚,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也许是今天,也许他已经结婚了,一切和她再也没有关联。 古希腊的哲言:人以理性思考为喜,以感性思考为悲。以前这句话很有用,但这次在舒柏昀的身上失灵了。目前她清楚知晓,爱情的解药不是维持理性的思考,时间才是缓解眼泪和疼痛的唯一方法。 她必须让岁月无声滑过,心的痛感愈变愈浅,直到渐渐消失,而其中有些关键的事物不要被回忆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就是其中之一。 整间唱片行只有两个人,除了柜台年轻的店员之外,就只剩下舒柏昀了。在她之后,有两个年轻得像是高中生般的女孩走进来。她随意点播试听机里的音乐,正在低头研究,眼角忽然瞄见一双黑色的脏皮鞋走近她身边,然后是改造手枪拉开保险闩的声音,等她想反应,已经来不及了,枪口正对着她的太阳穴,一双变态狰狞的三角眼凶狠地瞪着她,是林傲军。 这瞬间,舒柏昀明白,不祥的预感并非来自巫心宁的手术,而是她忘了看晨间的电视新闻,否则她就会知道清晨在押送犯人进看守所的路途中,林傲军竟然脱逃。 一整个早上,岑子黎濒临失控边缘。 全是因为许多微小的琐事不顺遂地接连发生。首先是宿醉。岑子黎早晨起床后头痛欲裂,接着他发现手机被那只叫费加洛的黄金猎犬咬坏了,另外一只叫茱蒂的黄金猎犬则被地上碎裂的酒瓶割伤脚,一大早就流血不止。 昨夜是岑子黎结婚前的单身派对,简昕在五星级饭店替他举行的,照例请了脱衣舞娘从蛋糕盒中跳出来,有人表演魔术,男男女女喝得醺醉,除了酒还是酒。 派对举行到一半,岑子黎无聊地逃回自己的别墅,而独自饮酒对他来说非常危险,他一喝醉立刻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中。等到他早上酒醒之后,才发现休息室被他用撞球杆砸得面目全非,连水晶灯都掉到地上,而狗也在意外中受伤。 早晨,头痛欲裂地醒来,他对着镜子刮胡子,却把脸刮出一道伤,而他即将在黄昏和易洛施举行婚礼,却已经开始有嫌恶婚姻的感觉。 他嫌恶地凝视镜子里自己那张脸。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变得愈来愈像冷酷无情的爷爷。可怜的是,尽管再怎么冰冷无情,他双眼的深邃处还是隐藏不了那种狼狈的寂寞。可恨的是,舒柏昀不能在说爱他之后随即转身离开,那像魔咒,留他独自一个人漫无止境、疯狂地想念她。 她不能和所有的人一起劝他要放开,却持续不断钻进他的脑海,让他失去控制,惹他每个夜晚反复去梦…… 黑白光影中,她心碎,而他寂寞。他独坐在青春烂漫的餐厅里,不能去寻找她。 梦见她是那么容易,但要在现实中看见她却变成一种奢侈。 他的心滞留在那一夜夏末炽烈的狂爱,拒绝离去。她怎么能残忍地说爱他,留他一个人独自徘徊在没有出口的回忆场景?他要怎么去结婚,去娶另一个女人? 岑子黎小时候的褓母黄嫂站在浴室门外,出声说:「兽医打电话来,茱蒂脚伤已经包扎好了,问要不要在诊所多留一天?」 「不要。婚礼结束,我会去接牠回来。」 「你会把新娘带来吗?」黄嫂期待地问,说要结婚,可到现在她连易洛施本人都没见过。 「不会。她想住市区。」 「那你呢?」黄嫂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要接狗回家就表示他要住这里,怎么才结婚两人就分居? 岑子黎头痛欲裂地看了黄嫂一眼,一副不希望她追问下去的表情。 黄嫂提醒他要吃早餐,识相地离开,看得出来他心情恶劣。 然后,在开往即将举行婚礼饭店的路途中,周六市区道路塞得一塌糊涂,车速慢如步行,惹得岑子黎不耐烦到极点,偏偏他没有听电台新闻的习惯,否则他就会听到今早林傲军在押送的路上脱逃,目前正和警方对峙、持枪挟持人质的社会新闻。 林傲军给警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岑子黎不出现,他就要开枪射杀所有挟持的人质,当然他会先从唱片行的男店员下手,他觉得男店员最碍眼,另外两个女高中生可以猜拳决定谁先,每隔半小时,他就要把她们的尸体轮流丢出店外;至于舒柏昀,照例要把她留在最后,她才是今天的大餐。岑子黎可以不来,最好是刚好赶来收尸。 岑子黎常用的手机被狗咬坏,因而无法通讯,备用的那支手机则放在办公室里,警方的电话是先找上他公司负责保全的雷健,雷健火速联络其他人想办法要找到他,等岑子黎开车到饭店,刚进电梯,就立刻遇见着急而来的女秘书罗涵,才得知这项消息。 时间早已超过一个小时,正午秋季的阳光放肆地洒在四周街道所有细微的角落,马路上的车辆堵塞得很厉害,开车根本到不了,岑子黎穿着亚曼尼西装得跑过两个不同的街区,脚下每一步都加深了他内心的不安。 等岑子黎到达现场,雷健正在和警方商讨对策,看着汗流浃背的岑子黎,猛摇头。 「你来得太晚了,刚才听说已有人质受伤。」雷健说。 确定的讯息是其中一名女高中生要求上厕所被拒,林傲军因为她的轻举妄动而开枪打伤她的大腿,而舒柏昀则是因要求帮她止血而被他的枪托打伤鼻梁,鼻血直流。 「反正都要死的,还需要止血吗?!」 林傲军咆哮,已经完全不耐烦起来,焦躁地在唱片行踱步,警方不断和他交涉,他一下要求车辆上高速公路,一下要求警方退出街区,一下要直升机,一下又要岑子黎非来交换人质不可。 简直到了语无伦次的程度,可见林傲军内心自知逃不了,却复杂恐慌且复仇心旺盛。雷健推断岑子黎进去更危险,他很可能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讨论许久,警方决定从唱片行后门攻坚,林傲军一个人面对四个人质,有利警方的突围。但缺点是难保所有人质的安全。 岑子黎不顾危险,主动要求进去。最后结论,以岑子黎交换男店员,趁机转移林傲军的注意力,而警方则是从后门攻坚。情势急迫,不容片刻犹疑。正当岑子黎举起双手走向唱片行准备交换男店员,林傲军忽然反悔了。 当男店员走向警方,林傲军从背后开枪射杀他,他在店门外不远处倒下,然后林傲军又把枪口转向岑子黎,猛开了好几枪,第一声枪响起时,警方已经先将岑子黎按倒在地。 交易破裂。林傲军突然改变心意拒绝岑子黎进来,他要把店内三个女人杀光之后再自杀。 救护车的声音响彻云霄,秋季的天气晴得不可思议。静寂的面包树街口弥漫一股肃杀的气味,透过店窗看出去,舒柏昀看到岑子黎和警察退回去了,男店员躺在地上,随即被医护人员搬上担架,地上一摊血渍,无形中彷佛荒漠的秃鹰已准备往下飞扑,透露凶多吉少的预兆。 到此,林傲军已拒绝再和警方交涉,他躁郁的眼神显得更加亢奋,舒柏昀猜测,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让岑子黎进来,他已经走到末路了,拉三个女人和他一起陪葬,比起要对付一个比他力量还大的岑子黎容易多了。 舒柏昀曾去美术馆看过雅典娜的雕像,青铜甲胄、火炯蓝睛护卫着城池的雅典娜,是她心目中的女神。而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勇敢,然而事到临头,当林傲军对着她说: 「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不听我的话,乱交男朋友。你要知道我会怎么处罚你,但我也把你留在最后。」 然后,他粗鲁地拉起其中一个没有受伤的年轻女生,她们三个双手都被胶带反绑,根本无法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粗暴地拉着那个女生,将她拖到另一边的走道上。 舒柏昀永远无法忘记女生眼底的恐惧,这一刻,她内心猛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狠劲,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后的冲动,她用放cd的铁柜边缘磨损脚上的绳子,只能把绳索弄松,却无法完全挣脱,她跳着冲到柜台找到胶台的利刃先割断手上的胶带,再割断脚上的。 林傲军正脱下裤子企图强暴那个女生,舒柏昀从柜台的工具箱中拿出榔头,悄悄走到他后面,他蹲在地上拆下女生脚上的绳子,粗鲁地拨开她的双腿,舒柏昀狠狠地敲了林傲军的头。 「快跑!」舒柏昀大叫。 女生顿时跳起来,冲过走道,迅速往店门外冲。 林傲军被敲得头破血流,却不顾伤势冲向舒柏昀,狠狠揍了她一拳。她跌倒在地,他拉起她,他们四目相对,她美丽的眼睛毫无惧意,甚至笑了,这一刻,她不再是弱者。 林傲军恨她眼里的笑意,拔起腰间的枪枝对着她,后门的警方悄悄潜进,已荷枪实弹等在一旁── 那一刻,世界一片苍白。在唱片行的日光灯下,所有的事物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枪响。一声。两声。三声。数不尽的枪声…… 舒柏昀倒下去,林傲军也倒下去,他们倒在一堆血泊中,一切都结束了。 第十章 [孤单的人没有资格选择海洋。你知道海洋是那么辽阔、多变、丰富、无垠,随时在更替她的样貌;我无法面对风暴、漩涡和潮汐的四季变化,我总是想寻找一个可以靠岸的海湾。 森林,让我联想到一只受伤的鸟,被不知名的猎人射杀,在人烟稀少的漆黑小径上挣扎着寻找森林的出口。 海洋和森林?唉,如果要我选择,我想我会选择后者,因为你的眼睛让我想起北国松树上薄薄的积雪,如此神秘,落入春天的土壤里,缓缓消失。] 在黄昏的十字路口,他们散步准备去吃晚餐。他问她喜欢海洋还是森林,她如是说着。 那时,他不知道、而她也不明白,为何他们会对彼此的感情如此强烈且深刻。 室外阳光盛大,光线亮晃晃如白雾弥漫,岑子黎看不见警戒线外的记者、sng车、警察和围观的群众,眼底只有茫然。 她的身体封锁在黑暗的冻原深处,她的生命是一只被折断茎的玫瑰花,已掉落满地的花瓣。他横抱着她,愈来愈多的血从伤口流出来晕染在他衬衫上,彷佛他的胸口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救护车在眼前,岑子黎却感到非常遥远,他空洞无神地凝视着前方,彷佛凝视着苍凉的荒漠,彷佛他们都不存在,世界只剩下一片日光亮晃下的空白。 许多闪光灯冲着他们而来,发出刺眼的白芒。岑子黎紧紧抱着她上救护车,把她平放在担架上,他随即被救护人员隔开,救护车发出喧嚣张狂的警戒声,快速疾驶飞驰在街头。 午后,即将举行婚礼的饭店休息室热闹非凡,新娘易洛施穿着一袭范伦铁诺高级订制礼服坐在梳妆镜前,她高傲地微昂起下颚,以挑剔的目光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嘴角终于咧出满意的弧度,微微一笑。 礼服造价不菲,手工细致,镶满了璀璨的水晶,休息室六个伴娘群和亲友们流露欣羡、甚至嫉妒的目光,她们互相比拟自己和新娘的身价,咋舌、赞叹声此起彼落。 接着,当然要对易洛施的钻石头饰、项链、手耳环好好品头论足一番。每项奢华的珠宝皆有着拗口的法文或义文,每项珠宝品牌的背后皆有着烜赫的历史,不是曾为某个欧洲皇室登基大礼打造过皇冠,就是为贵族婚礼打造新娘的珠宝。 休息室呈现奢华欢庆的氛围,亲友轮流排队想和新娘合照,这时易洛施的大学同学闯进来,脸色惨白震惊,无法置信地叫道: 「快点!快点把电视打开!」 「是电视台正在播报这场豪华婚礼吗?」其中一个伴娘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渴望陶醉地说:「等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拍到我。」 震惊声顿时此起彼落,绝对不是欢乐的那种。 主播正在播报社会新闻快报,林傲军在唱片行挟持人质的事件陆续在各台播报,主播有条不紊地报导,歹徒已被警方三枪击毙于现场,挟持的人质均释放,不过目前死伤惨重(一死一重伤一轻伤),他们的名字也一一打在电视萤幕上,获救人质中仅有一人毫发无伤逃出来,主播接着说如有进一步的新闻会陆续为观众做播报。 然而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新闻并非歹徒的嗜杀,而是岑子黎抢先冲进现场,将浑身是血的舒柏昀抱出来。 舒柏昀瘫软在岑子黎胸怀,她失去意识,双眼紧闭,而他冷峻的脸流露悔恨、痛苦的表情──宛如一幕描写枪火下的爱情电影,而这样的画面每个整点就会在各家新闻台轮流播放。 易洛施高傲的表情严肃而冷凝,化妆镜中的她因错愕而完全僵直。这一刻,豪华的装饰和奢华的礼服在她身上开始变成一种极大的讽刺。 竟然有个女伴娘白目地说:「那是新郎没错吧,他把礼服弄这么脏,等一下婚礼开始了怎么办?」 休息室顿时陷入可怕的沉默,伴娘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当然中间也有素来和易洛施维持表面友谊的亲友正等着看好戏。 婚礼的现场随着时间逼近,宾客陆续进场,现场道贺声不断,却始终不见新郎的踪影,筹备婚礼的工作人员在饭店来回奔波找寻新郎的踪影。简昕一无所知,罗涵则是慌张下险些要失措,一阵紧急联络,才知道岑子黎目前还待在医院内的急诊室。 眼看席开一百五十桌的豪华婚礼就要开天窗,绝对无法忍受自己竟然会在亲友面前变成笑柄,易洛施宛如一头愤怒的母狮冲出饭店,追到医院要去质问岑子黎。 舒柏昀身上中了两枪,全是近距离被射击的,两发子弹贯穿了她的身体,第一时间造成大量失血。至于林傲军,则是被警方当场击毙,他先中弹,使得瞄准舒柏昀心脏的枪口偏移角度,第一枪贯穿她的胃,第二枪将她的脾脏打裂。 紧急送到医院,她的生命迹象非常微弱,心跳和血压指数低迷,立刻被推进手术室进行手术。 早先,急诊室已经先传来恶耗,唱片行男店员抢救无效,重伤不治身亡。 男店员的家属在急诊室里抱头痛哭,哀痛逾恒。岑子黎沉默地坐在一旁,彷佛受到极度惊吓,麻木无感,动也不动。 岑子黎华丽丝质白衬衫上的血渍早已凝固,甚至可以闻到一股恶臭的血腥味;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易洛施宛如一道白色旋风冲进急诊室,沉重的水晶礼服也无法使她愤怒的脚步稍作停歇,她来回在病房间突兀地穿梭,引起四周人们惊诧的目光,最后她终于找到岑子黎,劈头第一句话便是尖锐的命令: 「岑子黎,我要你立刻回到饭店,站在你新郎的位置扮演好你该做的角色!」 岑子黎没有说话,空洞无神的眼睛甚至连抬也没抬。 「你听到没有?!我要你站起来回饭店!」易洛施生气地怒吼。 这时,简昕也赶到了,他望着好友死寂空洞的表情,拉住易洛施。 「别说了,今天的婚礼暂时先取消吧。」 易洛施甩开简昕,冷言嘲讽,十足女皇式的口吻说: 「我不能容许你们这么做。你在大众面前扮演痴情汉,护卫戏子的女儿已经够令我恶心,你们不能让我在一千多名宾客面前丢尽颜面。」 听见「戏子的女儿」,岑子黎突然有了反应,他眼神缓慢移向易洛施,冰冷如利箭。 「你最好祈祷她还活着,否则我会找人为她偿命,我不管那人是谁,而你那么刚好该死的挡在我面前,到时你会希望自己从没出生,你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吗?」 「你──」易洛施被他荒凉可怕的杀气吓住,一时忘了反应,等她想反击,又被简昕强力拉开。 简昕把易洛施带到角落,凝视着她说: 「我去把婚礼取消,你先回家去。」 「你们休想轻易打发我,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耻辱。」易洛施冷眼看着简昕。「好吧,我退一步,我同意舒柏昀的存在,随便要她当他的情妇或是什么的都可以,我不在乎,我要你劝他跟我回去完成婚礼。」 她的话引来简昕的冷笑,他嘲弄地说: 「你不会看人脸色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撼动他的意志吗?现在,你去找十头大象来都无法拉动他,凭你的身分想同意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侮辱我!」 「我是在劝你不要自取其辱,赶快脱掉你这身笨重的礼服回家去,我会找人取消今晚的婚礼。」 简昕说完,拉着易洛施离开,一路上,她眼里闪烁着强烈的恨意,不断对简昕和岑子黎威胁。简昕却不为所动,反而坚持一切是为她好,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站在岑子黎的面前对他说东说西,万一舒柏昀病情不乐观,岑子黎会多想找人出气,到时第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那个多嘴的人。 一周之后 巫心宁作了一个梦,梦见她在医院的长廊遇见舒柏昀,她头上还绑着绷带,而舒柏昀穿着医院病人的睡袍,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们彷佛可以双脚离地飘浮行走,彷佛在背脥处长出一双白色的翅膀。她们并肩坐在长廊蓝色的塑胶椅上,舒柏昀对她说: 「你是否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你是否认为自己虽非完美,却也没有严重得罪过谁,为何弄到浑身伤痕累累,几乎濒临死去?」 「唉,我不知道。」 「生命是一串珍珠。是时光独立、却同时累续的过程,它不具任何意义,重要的是那些如珍珠般的过程。」 「所以──」巫心宁望着她。「活着的感觉真好,不是吗?」 「是呀,所以你去吧。」舒柏昀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然后,舒柏昀轻轻拍动翅膀,姿态是如此熟练,转眼间消失于长廊,留下一根羽毛,和一连串的疑惑。 梦醒了,彷佛病房窗台上的鸟轻飞远去。 然后安德烈过来巡视病房,通知巫心宁开刀状况目前一切良好,今天可以出院了。 离开前,巫心宁在医院逗留,她刻意绕到舒柏昀的病房,舒柏昀躺在病床上,手腕仍旧吊着点滴,安静地睡着了,看到一半的书摊开着掉落地上。 巫心宁走过去把书捡起来,舒柏昀忽然张开眼睛,凝视着她说: 「我刚作了一个梦,我梦到你。」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 她们相视对望,彷佛不需言语就能心灵相通,两人嘴角忽然都露出浅浅的微笑。 隔了大约一个月,任柏歆来接舒柏昀出院。那时,在急诊室的手术房,舒柏昀破裂的脾脏被切除,连受伤的胃和肝的一小部分也割掉,住院调养一个月,终于可以出院了。 黄昏时分,在市区热闹的街道上,任柏歆坐在驾驶座负责开车,刚出院的舒柏昀仍然时常感到虚弱,无法立即适应现实快速流转的世界。 任柏歆注意到背后有辆bmwx5休旅车一直紧紧跟随他们。任柏歆降下车窗,挥手要后方超车,没想到对方却危险地和他们紧密并行,最后更恐怖的欺到他们的前方硬是逼他停车。 这让刚考到驾照、新手上路的任柏歆非常害怕,也让坐在一旁的舒柏昀一头雾水。随即,岑子黎从bmw下车,完全不理会后方被塞住、动弹不得的车辆正急按喇叭。 他拉开舒柏昀的车门,毫不迟疑地说:「下车,我有话要对你说。」 「想说什么,以后再说不行吗?」任柏歆防备地看着一脸冷峻的岑子黎。 岑子黎毫不迟疑地替舒柏昀解开安全带,她瞄了他坚定的表情一眼,只好安抚任柏歆。「没关系,我跟他聊完就回去,你先开车回去吧。」 「你确定?」任柏歆不信任地问:「他……不会是坏人吧?」 舒柏昀又看了一眼岑子黎,轻拍任柏歆的手臂说:「别担心,他不是。」 随即,岑子黎拉着舒柏昀回到自己车上,然而他却一直开车,始终不肯开口说话。这让她想起住院期间他来医院看过她好几次,每次都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才来,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坐在待客的沙发上睡着了,她没有叫醒他,再度入睡,等到清晨她又醒来,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在病房里,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对话,岑子黎几次以非常凝重的眼神看着她,宛如她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制品。而舒柏昀不想否认他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但她不愿将两人现实的关系变得太复杂。 于是,他不说,她就不点破,宁愿将他的来访视为单纯的友好关怀。 车子渐渐驶离市区,眼看窗外的景色愈来愈荒凉偏僻,沿着山区蜿蜒的路径愈开愈深入山中,舒柏昀终于不太放心地问: 「你不是有话要说?快说吧。」 「你不要回家,离开他。」是命令,而非请求。 「啊?」舒柏昀疑惑着,不知道岑子黎指的「他」是谁,拧眉不解的表情。 「刚才载你的那个男生。你们同居不是吗?」岑子黎侧过脸看她一眼,冷峻傲然的表情没有改变。 舒柏昀疑惑消失,只说:「他是我弟,才开学不久,就把生活费花光了。我们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我还可以帮他付房租。」 「你什么时候有弟弟,我怎么不知道?」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我们都不是同一个父亲。」 岑子黎这才恍然大悟,却也没多说什么。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吗?」发现车子竟然在荒山小径上缓慢爬行,舒柏昀更加困惑。「如果你只是想知道他是谁,也没必要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可以开回市区吗?」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岑子黎没有解释,只是简洁说着。 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朋友,没人会为他们通风报信诉说彼此的近况,她对他的认识一直停留在十月她被射杀之前。她忽然蹙眉,非常介意地说: 「我相信理性是驾驭荣誉和欲望的最佳方式,理性可以避免我们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不要约在这种地方,请你送我回去好吗?」 岑子黎忽然急踩煞车,轮胎在小径上扬起漫天尘土。已经是十二月了,山里冷风阵阵,阔叶与针叶相杂的树林飘落无尽的枯叶。 自从舒柏昀受重伤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跟着碎了。直到医生宣布她状况稳定,他才能好好睡着,而他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在她虚弱整天睡睡醒醒时,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痴痴守在床榻,简直像个笨蛋似的,而她又是哪一根筋不对,竟然提什么做朋友! 气氛僵窒,闷而紧绷。舒柏昀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但她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要跟你作朋友的意思。」岑子黎说,而她一直在挑战他的极限。 「那就不要见面。」舒柏昀顽强地说,拉车门要下车。 岑子黎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车。 「舒柏昀,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的爱在哪里?你不能说爱我之后又逃走,还是你的爱就这么薄弱?」 舒柏昀盯着岑子黎的手,然后把视线移到他脸上,他的眼眸中充满痛苦,她知道他情绪快崩溃了,但她从头到尾也没有好过。 「你知道男人结婚了没戴婚戒有多低级?你说你要结婚、你要生小孩,然后呢?你既空虚又不满足,想找其他女人来爱,你是自作自受,我宁愿孤单死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不要把我想成和范廷桦一样。我说过,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了解过我。」岑子黎轻声叹气,望着她困惑的表情,解释:「你被挟持的那天我正要去饭店结婚,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把我的礼服都弄脏了,你说,我怎么结婚?」 「我……我不知道。」 「在你指控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我一直担心你会在我怀里死去,我怕得都快疯了,你凭什么跟我说要做朋友?」 岑子黎的眼角闪现泪光,但他强硬地绝不会让眼泪落下来,反而是舒柏昀眼眶盈满泪水,无法控制地流淌而下。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会对你一直让步,我再也受不了你离开我。」岑子黎无奈地叹气,他从来没有这么彻底的退让过。「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怀疑──」 瞬间,舒柏昀靠过去,以嘴堵住他剩余的话,给他一个深情而温柔的吻,然后在他的耳边说: 「好,我相信你,全心全意。」 舒柏昀眼底的迷惑早已消失,她靠在岑子黎怀中,感觉他紧密的拥抱,彷佛陷溺兀自旋转的风暴中,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那风看似狂野,却是如此轻柔。 清晨,壁炉里的火已经熄了,才是十二月的第一天,石碇山上的风冷而潮寒。 舒柏昀赤着脚踩在木头地板上,地板微带潮气,冰凉地钻进她的脚底,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推开毛玻璃窗,白色的窗帘随风扑拍着,像鸟即将展翅,而她也真的听到鸟在树林间的叫声。 岑子黎早已起床,厚实的大床上空无一人,她不再因醒来见不到他而感到空虚,他的手表还在床头柜上,有一本原文书停格在昨夜看的那一页;烟熄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残留酒味,浴室的地板是潮湿的,显示他刚才冲过澡,脏衣服丢在藤编的篮子里,而卧室到处都是他的气味。 重要的是,昨夜舒柏昀睡着前,曾要求岑子黎天亮后不要留下她一个人,而他安抚地对她说:「上次我离开是因为我无法控制地想得到你,而你却不断想挣脱我,最后被控制的却是我。但是这里是我家,我不会离开。这里是我每天夜里疲倦后会回来的地方。」 她的大脑似乎还未理解他说的话就已迷糊地睡去。 昨夜驱车前来,舒柏昀误以为这栋屋宇是民宿。晚餐时分,他们是在餐厅推开落地窗的阳台用餐,阳台外有一群枫香树,搓搓枫香叶会散发出香味。大概她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虚弱疲倦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甚至在上甜点之前就在沙发上累得打盹。 舒柏昀记得,从窗口流泻出布拉姆斯的变奏曲,岑子黎吻她,劝她上床睡觉,她似乎是闭着眼睛走上二楼的楼梯,碰到枕头的瞬间便沉沉地入睡。 半夜,一个风也似的梦惊醒了她。 她梦到岑子黎是战士,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负伤赤着脚在森林中奔跑,无意间冲进荆棘蔓生的丛林里,敌人从四面八方疾驰追奔而来,飞剑如雨,马蹄声震耳欲聋,逼临至沼泽湖畔,她一直想办法要把自己变成一只两栖类,却不成功,反而跌入深深的湖底,染血的胸口在湖面开出一朵一朵艳红色的花,她窒息地沉入水中,宛如一颗笨重的石头。 她在水底看见林傲军的尸体,他整张脸发胀似一块烂掉的面包,双眼肿凸,不甘心地瞪着她,让她惊骇莫名,吓得她急踢双腿,渴望能浮上湖面。 岑子黎站在湖畔凝视着她,伸出手将浑身湿透的她拉上岸,她惊恐地瞪着他身着厚实的盔甲,脸上有着庄严的表情,他第一句话就说:「你真是有够笨的。」 舒柏昀清醒过来,棉被已经被她踢到床下,她以为整张床都是潮湿的,发现不是,她不觉松了一口气。岑子黎以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你作恶梦了吗?你刚才一直在尖叫。」 「对,我作了一个怪梦。」 近几年,台湾心理学上很流行催眠后体会前世今生的轮回,舒柏昀不愿意承认前世今生这说法具有十足的可靠性,是因为那在科学上是没有具体根据的。她只愿意相信梦境里的画面具有某种诠释上的意义,那可能是生命的预兆埋藏在潜意识中,也可能是情绪在现实环境的压抑下寻求另一条出口。 这个梦是有意义的。但,她不想轻易诠释,以坊间的说法指称他们可能在前世曾经相遇。 「唉,我也不相信,就只是一个梦而已。」岑子黎听完后说。 「我知道,但那不只是一个梦。」凭借着窗口稀微的月光,舒柏昀凝视着岑子黎。「你真的觉得我很笨吗?」 「或许,我真的觉得你有够笨。」岑子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吻着她耳际旁的光滑肌肤。「因为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爱我,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她又挖了一个陷阱让自己跳进去。这是一开始遇见他就已知道的事,潘朵拉被警告不可打开诸神赠与的盒子,但她还是打开了,不只好奇,她是本性叛逆。 在此之前,舒柏昀不认为自己真的笨,直到她离开卧房踩着坚实的木制楼梯下到一楼,看见书房的走廊有一间小型画廊,里面全是岑子黎父亲画着他母亲的画作;书房里有一台老旧掉漆的山叶钢琴,整面墙从地板到挑高的天花板全都是书籍,有《m型社会》、《蓝海》、《世界是平的》等的商业书籍;古物图鉴,动、植物多样的图鉴,却也有莎士比亚、福尔摩斯全集,不要说她在医院借给他看的卜洛克小说了,这里早有全集,还有范达因和钱德勒的侦探小说,甚至是珍康萍执导的《钢琴师和她的情人》的琴谱…… 桃花心木的书桌,桌上的笔筒、钢笔、墨水……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使用了很久,散发出一种怀旧而熟悉的气味。 这一瞬间,舒柏昀终于明白岑子黎说这里是他家这句话的意义。 而她对他一开始就欠缺了解,对他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见,虽然偏见的原因他必须负大部分责任,他早已习于隐瞒自己真实的个性。 然后,所有的疑惑与不解,这一瞬间终于豁然开朗,完全得到解答。 听见户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她推开通往前院的大门,踩过三两个阶梯,她看见岑子黎正在树林里跟狗玩追球的游戏,后来她知道那只狗叫做费加洛,会不时过来脚边撒娇的狗是茱蒂。 所以,他不只怀旧,而且还爱狗。 似乎感觉到舒柏昀的存在,岑子黎回首望着她。在初冬早晓的枫香树下,他深邃的眼眸中满是微笑。然后,他说:「睡得好吗?」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舒柏昀直到这瞬间才恍然明白,他的爱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受到费洛蒙吸引的情欲,也不是三个月的热恋期。 没到过这里之前,舒柏昀从未明白他令人费解、神秘深邃的个性,就像她不是博物学家,猜不透南极冰山下蕴藏丰富的古生物化石,但她直到这瞬间才恍然明白,他的爱是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只要踏进他的世界一步,就不再有回头的可能。 然而,舒柏昀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孤单一人的原点。难道他忘了吗?她相信柏拉图的说法,他说人原来是完整的,却被神劈成两半,每个半边的人都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为一恢复完整。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教授说,这另外一半并非和自己完全一模一样,而是对立相反的本质,如阴与阳、轻和重、月亮和太阳、天空和大地…… 舒柏昀站在阶梯上和岑子黎目光相缠,然后他张开双臂,她赤着双脚奔向他,以一往情深的方式。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