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露声色》 第1页 《不露声色》作者:御手洗蘑菇【完结】 文案: 后来,我爱上我的一个朋友。 竹马竹马,双向暗恋,丧甜短篇。 内容标籤: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子游,宁一禾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江城十二月初,傍晚落了雪。 透过十三楼的落地窗看外面,不见大雪纷飞。天光黯淡,空气显得有些脏,江城大桥隐在低饱和度的背景板里,渺渺茫茫。 北方的冬天急于宣示尊严,虚张声势,雪花仅为一种仪式,态度敷衍地降下一些。 于是退迴转椅,关了“江城下雪”的热搜,再次确证人都是耽于存在感的动物,盲目冲动,大惊小怪,于事物意义本身鲜少深究。 不出所料,下班出了楼门,地上只有融化的泥水。雪花倒还在飘,细细密密地往头上脸上招唿,一触即化。毕竟是初雪,即便姿态不美,似乎也理所当然得到人们宽容。 比起公交,我更爱搭乘地铁,前者往往坐满老人,令人忧伤地想到暮年的自己,后者则载有相当数量的妖魔鬼怪,生机勃勃气象万千。 不巧,到了地铁站刚好错过最近一班。乌泱泱的行人一空,自动成为最前一排。 这种时候有些尴尬,我的日常观人游戏因缺乏样本陷入停滞。游戏道具主要是地铁安全门的玻璃——当然,游戏本身像某种未取得合法权利的偷窥,若是被人无意中回瞪一眼,免不了视线尴尬地躲闪一番。 然而我是一个相当要面子的人,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这时一个酒红大衣的女子出现,干练的短髮,衣长过膝,拉住身后同样等车的女人,热情邀她办瑜伽课。印象中销售员是精力极为充沛的物种,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年关大概又有业绩考核之类的东西,故而变本加厉。 而她的目标显然毫无兴趣,甚至不愿多废话一句,她转头换下一个女人,把我跳过。 她何以确定男性不会对瑜伽感兴趣? 倘若她来问我,我应该会友好地与她攀谈,问她本月还要完成多少业绩,她的工作时间是否恰为朝九晚五的补集——不过也说不好,面对陌生女性,我有时矜持尴尬得莫名其妙。 目光继续打量,她的鞋跟足有十厘米——这个发现令人震惊,女性身材比例果然是门学问。若截去高跟鞋,她便会因大衣过长而看起来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如果所有女性都除下高跟鞋,此时地铁里应当满是套中人……当然,穿过膝大衣一般不会穿平底鞋,故假设不成立。 我移开视线,二号目标出现。 这一位身穿黑色风衣,同样衣长过膝。 鞋跟高度,约为三厘米,不算高。咔嚓截去,比例……依旧喜人? 顺着脚踝往上看,暗暗点头,这是一个小腿长度逆天的样本。 “小禾同学,看什么呢?” 突然只觉耳边被人轻吹一口气,我顿时后颈一僵。 冷不防与那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对上,擦,这货竟然还刷睫毛膏。 由于距离太近,感官一时受到强烈冲击。他是个惯用中性香的女装大佬,钟爱宝格丽大吉岭茶,混淆视听技术一流。以前很少端详他的相貌,更别提扮了女装之后,此时理智告诉我他是个带把的,视线却一时撕不下来。 他笑笑,恢復原声,“你实习去了,竟然不告诉爸爸。” 此人名叫江子游,早在高中便与我结为狐朋狗友,相识多年,常以对方父亲自居。 他的原声是练过声乐者特有的清亮,此时怕引人围观,故意放得很轻,如同羽毛扫过耳垂,酥酥痒痒,令声控上瘾——如果现出本体,想必很能撩拨女孩的心。 不过我偷窥被当场抓获,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好久不见。”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挪开一步。 2015年,我俩阴差阳错一起考来北方的江城,我在n大,他在t大,两所学校一墙之隔。平时各忙各的,沟通感情的方式一般为转帐或点赞投票戳连结。他提议每月到n大小聚一次,美其名曰给单身狗送温暖,实为月底揭不开锅,藉机蹭吃蹭喝,无耻至极。这些年,我见证了他由青涩少年进化为女装大佬,并时常为自己不够变态而与他格格不入。 一上车他便挽住我胳膊,一手顺势插进我口袋里,行云流水,反客为主。 我的手无处安放,只好去握栏杆。 “你得学会照顾女生,懂吗?” 他高中时就热衷角色扮演,到大学终于发现新世界的大门,从此过上双份的人生,拓展了生命的宽度。 “哎穿高跟鞋很累的,过来点儿让我靠会儿。” 他自己不抓扶手,全靠我维持重心。原因是自觉指节过于修长,不类女生,露出来容易穿帮。 连自知之明都泛着自恋的气息。 “哎,你知道吗,莫德里奇得了金球奖。” 他不敢高声语,于是说什么我都被迫附耳倾听。 哦,当然知道。 于是我俩以小情侣相互依偎的姿势,跟地下党接头一般,转入足球话题。 “那又怎么样?世界盃mvp,克罗埃西亚歷史最佳战绩,不给魔笛给谁?”
第2页 莫德里奇谦虚低调兢兢业业,打破c罗梅西垄断多年的金球奖,我作为不粉双子星的路人,对他颇有好感。早晨看到一些质疑其实力及金球奖公平性的报导,不禁打抱不平。 而梅西是他的足球初恋,“你怎么不说梅西被压票?他也配叫实至名归,今年太水了!” 被压票?又是哪来的阴谋论。 我俩声音大了些,引来一个戴皇马帽子的高中男生注意。 我轻咳一声。 他见状,主动闭了嘴,转头娇羞一笑,薄唇微启,轻飘飘地道, “看见了么,皇狗。” 皇狗的对应词是巴傻,即江同学的主队巴萨。类似的还有切龟,尤婊,都不是什么好话。 我不禁想起高中那段为足球狂热的歷史。想来我俩友谊维持多年,皇马功不可没。 眼前这个妖冶贱货,谁能想到还是个前锋。 啧啧。 他伸出两根手指卷他的假髮发梢,“最近比较喜欢亚麻灰,你说会不会太显眼了?” 我视线落于窗上的倒影,他身形瘦长,肩部单薄,垂着眼睑,侧脸阴柔。于光源不甚充足的车厢,还真有几分秀美情态。 天下有美,不必以雌雄论之。 于是我肆无忌惮地看。 “哎,想什么呢!” 他见我沉默,忽然抬头,正巧与镜中的我对视,见我眼神暧昧而猥琐,他好似怔了一下。 回过神来,他轻轻把围巾下拉,故意给我看一般,嘴角露出一个矜持的笑。 “宁一禾,我被你美到了。” 竟被反将一军。 遂给他一肘,“放屁。” 他把手从我兜里抽出来,摇头嘆息,“小禾同学,还是这么不坦诚。” 出了站,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我俩都没伞,不一会儿模样便十分狼狈。我好歹有个帽子,还有羽绒服加持,江女士则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白天要风度不要温度,晚上便大佬仪态全无。 他后悔方才抽早了手,可怜兮兮地凑过来,试探着要伸进我口袋,“一禾爸爸……” 江同学此前一再告诫我把他当女士,温柔呵护,以礼相待,大概为的就是这种时候。 我看穿一切,冷笑一声,并不给他腾位置。 好不容易捂热的,凭什么…… 不料他突然强硬地插手进来,一把捏住我手心。也不知是不是冻僵了,完全不顾分寸,这一握我怀疑是奔着捏碎骨头去的。而且他好似自身不会发热,只会源源不断地从我手心吸热。 挣脱不得,我被冰得倒抽一口凉气,呲牙咧嘴道,“卧槽你特么放开爸爸!” 他冰凉的手加重力道,紧抓不放,“宁一禾,你活该注孤生。” ☆、第 2 章 他学校离地铁站更远一些,临走把我帽子顺走,也不说什么时候还。 当时没有与他计较,因为他模样实在可怜,直至回了温暖的寝室,才想起或许他还没吃饭。 高中有段时间,我跟他三餐都偷跑出校门一起吃,按理说我是一个不逞口腹之慾的人,饿不死就万事大吉,当时为何要冒着被抓的风险干那事,如今竟不得而知。 我近日忙起来,白日大概率不在学校,他们专业也不清闲,不知每天风风火火地做什么,总之下半年很少与他一起吃饭了。 开了电脑整白天没写完的文件,十点,江子游头像闪烁起来。 ——看曼联阿森纳吗? ——不看,明儿上班呢。 最小化了窗口继续工作,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一个“哦”。 隐隐有种寂寞的味道,想来我俩一起看球是更久远的事了。 忍不住回一句,几点? 他瞬间回復,四。 每天六点半起,看完就该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大概也知道我睡不了懒觉,于是没了下文。 十一点工作完,看见他刚发了一条抱怨天气的动态,遂关怀一句,“明儿降温,儿子多穿点儿。” 他秒回,“你忙完了?早睡吧,爸爸爱你。” 我隔着屏幕竖个中指,然后收了手机。 窗外风雪大作,似乎是报復我此前对初雪的大不敬。雪夜最是好眠,一想到早起,我心里便有一丝愁苦。要知道十八岁以前,我连雪都没有见过,来江城的第一年冬,就属于被北方人嘲笑的南方人。 这样的寒夜总会想念温暖如春的故乡。 又拿起手机看一眼,江子游还显示在线。他这人从来精力充沛,一天能抵别人两天。 我俩从来没有长篇聊天记录,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是一个电话招唿来,也不管我有没有空。美其名曰信任,直到有一天他辅导员打到我这儿来,才知道紧急联繫人竟然也是我。 于是忽然想,如果我半夜打给他会怎么样? 眼前忽然浮现傍晚时分他女装的样子,披头散髮,有些狼狈地守在电脑前,不住地爆粗口骂球员骂教练骂裁判,怒到一定程度,便撕了假髮狠狠一掷,或许还会当场脱下高跟鞋,沖屏幕砸去: “什么玩意儿,踢得狗屎一样!” 14年上高二,世界盃决赛那天,正赶上期末考试。我俩吃了熊心豹子胆,通宵在麦当劳看球。
第3页 我喜欢的荷兰被阿根廷淘汰,意难平至极,只盼决赛德国战车为橙衣军团出口恶气,捶爆阿根廷。 结果没有。 空调冷气开得很足,我还带了个错题本装模作样复习,他极有自知之明,两手空空而来。 结果两队踢得昏昏欲睡,相当沉闷,以至于立场相反的我俩都吵不起来。 他愤怒拍桌,跟我一起骂梅西。 “什么玩意儿,踢得狗屎一样!” 结果阿根廷真输了之后,他无心考试,一个人别扭了一天。 当日他女朋友找到他,两眼通红,“我们分手吧。” 某种程度上,我俩都有注孤生的潜质。 说起来江子游分手的□□,与我还有点关系。期末考试前,女方邀他通宵自习,被他拒绝。 “你根本不爱我,看球比还我重要?” 不出所料,下一个问题就是,“足球还是我,你选吧”。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于是他选了足球。 将主队输球的痛苦一齐背负在自己肩上,昂首离开。英雄一朝失意,四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而我那时先是沉迷尼采,后又沉迷加缪,整整一个学期都在考虑哲学自杀还是肉体自杀。 只觉红尘俗事早已看破,世人在我眼里皆为朽木。除了跟江子游踢球,与他人毫无沟通之必要。 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共情。相反,我的感官锐敏,洞若观火,并时常给我带来不必要的苦恼。 比如,我发现坐在教室里无所事事对着窗外发呆时,总有一道视线热烈而羞涩地追随着我,无论座位换到何处,那道目光令我如芒在背,经久不息。我直觉强大,不动声色,很快锁定了目标。庆幸她不敢有下一步举动,对于我这种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告白或者被告白,不发生最好不过。 再比如,我发现江子游的女朋友其实很喜欢他,平时优雅温柔,并不无理取闹,耍一次小脾气,不巧把正在气头的他激的分了手。 “我只是没有安全感。”她企图复合,后来找到我说。 安全感?这可是了不得的东西。竟轻描淡写地用“只”形容? 朽木,朽木。 我生出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怅然,此前跟江子游通宵看球,以至于自己像个拆散他们的小三的愧疚消失殆尽。 于江子游,自称对恋爱中“人与人的永恆隔膜”有了深刻认识,再不与我讨论哪个女生好看的话题,隐隐有禁慾的倾向。正统的应对方式应是安慰他一次失败的经歷算不了什么,你还年轻。但我没有。私心希望他真的就此看破红尘,与高处不胜寒的我并肩而行。因为清醒者总是孤独,却也不拒绝陪伴。 四年前那个夏天算是江子游的多事之秋。 他父母拖了几年,终于离异,家里乱成一团。他到楼下找我,一个人蜷在墙角阴影里,对着开得热情奔放的一坛月季花发呆。 我像慈父一样摸他的头,儿子,你还好么? 他的头髮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柔软,于是我粗暴摸头的手法变成轻抚。他难得没有反驳,红着眼睛,表示愿与我一起哲学自杀。 于是那一刻起,我知道他属于我了。 走吧。 我买了两杯酸梅汤,他抱着球,俩人踢到天昏地暗。 升高三前的暑假分外短暂,每天傍晚我都在野球场与江子游度过。有时能遇上社区凑些人出来踢比赛,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俩孤独地带着足球,互相做对方的观众。 对着空门轮流射门,挑战各种角度,随便一脚都能进球。 无敌是多么寂寞。 这种时候我往往心情放松,全神贯注,不会想如何自杀的事情。 江子游不太跟我抱怨家里的事,再不开心在运动场发泄一通便会好转。仿佛心事是可量化的东西,蒸发了就没了。我们偶尔会自以为是地胡侃一些哲学问题,聊到最后都免不了归结为存在的意义。后来渐渐达成共识,与其追问意义,不如踢球。 黄昏时分,大地褪去炙热,夕阳光线柔和,微风轻拂。 我倚着门柱休息,只觉内心一片澄净,矫情地觉得一切纷扰都随日暮晚风飞走了。如果允许再矫情一些,那么我希望此刻永驻。 江子游的蓝白10号球衣在暮色里显得分外干净清爽,轻巧跑动之时,衣袖飒飒生风。门前一脚圆月弯刀,射进年久失修的残破球网。他煞有介事地低头亲吻队徽,然后双手指天庆祝,即便装逼,也装得令人心服口服。 然后沖我跑来,把我拖起来击掌,与他共享荣誉。 他眼里有碎金闪烁,周身被迷幻的柔光笼罩,令我想到美得不可方物的金阁寺。 微一愣神,福至心灵。 “这样吧,我给你守门。” 夕阳斜照,他半边脸隐在阴影中。而明亮的一边,能清晰地看到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一个光影流转的琉璃世界,由远及近。他竟有空对我笑。 我接住这个笑容,屏息凝视,视线沿鼻樑、嘴唇、脖颈、锁骨以及他胸前的10号而下,修长的小腿,蓝白条的球袜,白色球鞋。 当风起脚,左脚外脚背任意球。 我一时兴起客串门将,怎么可能守得住?
第4页 皮球朝面门飞来,此时侧头已晚,被冲击力带的后退几步,狼狈跌坐在破烂的球网里。 我捂着鼻子,血流了一脸,“江子游,我□□妈。” “卧槽,把你搞破相了!” 我从小鼻骨脆弱,流鼻血是常有的事,本来放点血也没什么,江子游却从中发现我孤高皮相下的脆弱,如同抓到新奇的把柄,他对上我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小禾同学,我会对你负责。” ——是了,就是从那时开始叫我小禾。 我无话可说,抬脚把他踹一边去,再给你守门是狗。 江子游假惺惺地替我拎水瓶球鞋,嬉皮笑脸地道谢,送我回家的路上充满快活的空气。 我侧头看见他双眼和嘴唇都无意识地弯成好看的弧度,抬手脱了髮带,随意绕在腕上,偶一转头,见我目光苦大仇深,笑意更加明显。 世间有大美,吾人不知之。 想来我的三观和下限从那时就烟消云散了,活着的意义大概就是守护美。 耳畔是他清亮的声音,四年,四年……我,你…… 该死,他说的什么四年后? 那句话意义暧昧不明,像一块曾经见过原型而如今缺了角的拼图,带着江子游特有的机智狡黠,在我记忆里沾沾自喜。 切,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六点半准时坐起,一屋的舍友仍在酣睡。手机有未读消息,是江子游发来的比分。 他头像终于灰了,我坐在一室黑暗里,心里忽然有些空。 我看到窗外亦是黑暗,有发出橙黄光线的路灯在寒风中孤独坚守。 手机屏幕有些刺眼,我向他道了一句“早安”。 ☆、第 3 章 社里下期内容要做年度教育热点盘点,我一无所知,却要参与选题,因而不得不一天到晚盯着电脑,搜寻每一个可能入主编法眼的新闻。 无论官媒民媒,都充满太多无意义的强调和总结,只要有一个辉煌的头衔,口中喷粪也有人奉为圭臬。仿佛人们关心的不是粮食和蔬菜,而是从改革开放到全面小康每一年都在炒的冷饭。 我盯着屏幕,意识开始涣散,屏幕上的黑体字实现了完形崩溃。 “一禾,你不舒服吗?看你眼睛好红。” 对面座位上把我招进来的s女士问。 实在是因为骤降的气温让人防不胜防,早上骑车到单位,一路被风吹得头疼。s君是85后已婚女士,体贴入微,又极有分寸,提出开车送我到地铁站,免去一段奔波之苦。 “你们寝室几点熄灯?” “不统一断电,自己熄。” 她感嘆,“n大学生果然很自由,越是不好的学校条条框框越多。” “有女朋友吗?” “没有。” “怎么?没想过找一个?” 没想过。 不过我不想在上司兼同事面前显得高蹈厌世,遂云淡风轻地答,“没遇上合适的”。 “你们怎么过圣诞节啊?学校会不会不让出去?” 我好奇,“为什么不让?” s君的学校重大节日会安排自习,点名签到,禁止学生外出流窜,她气馁道,“跟你们比起来,我仿佛上了一个假大学。” 这个点寝室没人。 我艰难翻出钥匙,只觉头痛得更加厉害,懒得去买饭,灯也没开,翻身上床和衣而卧。 也不知睡了多久,新舍友l君回来,发出的动静吵醒我。 “抱歉,我以为寝室没人。” 他是化学院的学生,下半年才住进我们宿舍的空床,早出晚归,看着像生活丰富多彩的人,今日不知为何早早回来。 他到床边道歉,我虚弱地摆手,然后用手臂遮眼,挡住白花花的光线。 “你发烧了?”他忽然探手摸我的额头,“我有药,你等一下。” 按理说我们并不熟,我脑昏眼热之际,忍不住分出几分清明用来尴尬。 放在胸口的手机忽然震动,拿起来一看,江子游又毫无徵兆地打电话来。 没好气地问,“喂,你又怎么了?” “没咋不能打电话么?你回来了吧,给你个请我吃饭的机会!” 他听起来依旧精力充沛,我却无力奉陪,“我今儿不吃饭,下次吧。” “等等等等,我有话说!” “下周跟课题组去大西北,还不知道要在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呆多少天,下次见爸爸估计就2019了!哎不是……你没事儿吧,今天为啥不吃啊?” “一禾,低烧是可以扛过去,想快速復原的话,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眼见l君连热水都端了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舍友竟如此温柔体贴,我简直受宠若惊。 慌忙坐起,“谢谢谢谢,麻烦你了。” 再去搭理江子游时,愕然发现电话里只剩忙音。 搞什么鬼。 喝了药兀自睡去,不去理他。 一刻钟后,我们寝室木门被噼里啪啦一阵乱拍。 我惊醒大怒,“哪个孙子敲门!” l君则涵养极好,面带微笑,“你睡着,我去。” 开门却见江子游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第5页 “宁一禾,你还活着么?” 此刻我只希望我或他或l君中任意一个立刻原地消失。 “你有病啊,门拍那么响!” “你才有病吧,发烧了?”他一屁股坐我枕边,不由分说伸手摸我额头。 我忽然噤声。 触感还是熟悉的冰凉体质,昨天嫌他夺走热量,今天恨不得顶着这个天然冰袋睡觉。 l君目睹他横冲直撞进来,一直没说什么,冷不防开口,“你是江……我知道你。” 我扭头,视线却被江子游带来的晚饭挡住。于是伸手接过一杯粥,逼自己喝了几口。 江子游拽得很,话里还莫名带些敌意,“是么,我也看你眼熟。” 我知此前江子游以女装大佬身份活跃在t大lgbt社团,已然小有名气,真身被人认出来,不知有没有掉马的惊喜。 不过,何以他二人会有交集…… 江子游难得做个人,换只手给我冰,开始讲去甘肃新疆基地实践的事。 “我这辈子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江城。” 说起西北,我的思绪不禁也飘到天山的牧场,吐鲁番的葡萄,达坂城的姑娘,喀纳斯的胡杨林。 不过这个季节去的话——我同情地看他一眼,“我也是。” “爸爸大老远来看你,太冷了,今晚跟你凑合凑合吧。” 说着便要掀我被子上床。 我作势踹他,“滚一边儿去。” 地上l君轻笑一声,起身开了门出去。 剩我俩独处,屋里突如其来的寂静,我轻声问,“你认识他?” “嗯,不是什么好人,别让他靠近你。” “神经病吧你,人刚还给我吃药——” “你还吃了他的药?没听过有人被学化学的舍友毒死啊?” “那你来晚了,反正已经吃了。” “不是,你不知道,他是……那个……” 是什么是,我本想珍惜一下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渡过漫漫长夜,是他成心不想让我安生。 遂不跟他废话,拉起被子蒙住头,翻身面壁。 江子游自己纠结了一会儿,泄了气。 “那啥,他是个1。” l君被动出柜。还带型号的。 我在被子里一愣,探出头,“……你是0?”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么一句,气极反笑,“你不烧了找打是吧?” 许是真烧坏脑子了,后知后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子游“别让他靠近你”的意思。 我生出一丝好奇,在基佬眼里,我像0么? 他反问,“你要做1么?” 我失笑,脸烧得更厉害,“反正不可能,想太多了哥。” “再说,即便他是……我又不是……” 有些话到了嘴边才发现尴尬。 江子游沉默,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他的样子,如同确证自家白菜是否不幸被猪拱了。 我问心无愧,回瞪回去。 然而眼睛酸涩发热,睁大一会儿便痛得想要掉泪。 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或许是我的样子过于磕碜,江子游体贴地先败下阵来,移开视线,“他就是那种混圈的人,平时人模狗样的,其实……不检点得很。” 他认识不少跨性别者,对性少数群体的日常也比我清楚得多,l于我又确是陌生人,实没必要替他辩白。 “那行吧,我自己注意。”我有点想笑。 “我周一走,看你病的不轻,饯行就免了。等我回来,洗干净床上等我。” 与江子游的风声鹤唳被害妄想相比,l君要坦荡从容得多。 他回来时江子游已经离开,退烧药效发作,我前额已不再滚烫,只是周身一波又一波地出冷汗。 l君又给我添了热水放到床头,我谢过,心想,每一步我都看的清清楚楚,不可能有机会投毒。 他突然发问,“你们是情人吗?” 迟钝的大脑暂停了两秒,随后险些呛住,“不不不,朋友而已,朋友而已。” 也不知道l君对江子游了解多少,是否知道方才对他的诽谤中伤。 “听说后天t大和n大的友谊赛江同学会上场诶,你知道他踢几号位吗?” l君轻描淡写又换了话题,我顶着一个一团浆煳又连受刺激的脑袋,反应起来简直有些吃力。狼狈接招之余,不禁想到,他要踢比赛的事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江子游今天来一趟竟然也不告诉我。 至于阵型那都是教练定的,又不会宣而广之…… 出于某种不愿承认的吃醋心理,一咬牙,下了注,“左边锋。” 他高中最喜欢的位置。 而我那时总是出现在他身后,梳理中场,组织进攻,为他输送炮弹。 “原来如此。那朋友的话……一禾会去看吗?他的比赛。” 这该死的温柔。 再次咬牙,“当然。” 于是有些玄幻地,我与l君周六一起出现在t大操场观众席。 ☆、第 4 章 相比篮球,足球似乎天然地在吸引观众方面具有劣势。当然,这点在中国可以理解。
第6页 然而偌大一个观众席,组织方竟煞有介事地分成两片,一方坐着几十个大概是被迫来充数的t大学生,另一方划给对方球迷,即我与l君。 l君彬彬有礼,言谈温和,抛去私生活是否混乱不谈,不妨是一个友善的基佬朋友。更重要的是,与l君相处几日,发现他对江同学的兴趣不亚于我,我不禁怀疑江子游或许搞错了一件事…… 此时我与他并肩而坐,心中五味杂陈。追随江子游的目光,也带上担心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忧伤。 t大的校队统一穿ac米兰球衣,红黑竖条纹,显白显瘦。他在校队穿11号,首发上场。在场边骚气地绑上白色髮带,然后甩甩蓬松的头髮,开始来回小跑热身。 这一日气温回暖,是冬日特有的阳光明媚,晴朗无风,蓝天碧草看起来都像在发光。 江子游也在发光。 我们曾无数次并肩作战,不知何时,我已练出于茫茫人海一眼认出他身影的能力。如今跳出局外,换个角度观赏,我的金阁寺仿佛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 而我从不浪费一丝美,遂主动改换最适宜的视角,想像自己是一个怀春少女,目光紧紧追随她的情郎。 他青春貌美,身手矫捷,经过的地方人人惊唿喝彩,而我光是看着他的身影就无比骄傲。若他向我的方向跑来,我便瞬间手足无措,激动地小鹿乱撞,仓皇与身边的友人顾左右而言他,还要笑得矜持端庄。纵然他跑来的方向坐了无数人,然而只有我是最特别的那个。 “子游喜欢什么样的女生?”l君亦追随着场上的11号,忽然发问。 粉红色的心事被打搅,实在可恶。 而且,他竟叫他“子游”。我怅然若失。 然而这个问题有些超纲,我不由得拉回思绪,开动脑筋思考,并提防着他的言外之意。 “你们关系那么好,一禾竟然不知道?” 我知他在激我。 我才不会脑昏乱讲,只冷静地陈述事实,“他已四年没喜欢过女生。” l君微笑——他又在微笑,如同披着羊皮的狼。温柔只是表象,实则每个问题都是给我挖坑。 “为什么不喜欢女生?” 哼,果然,偷换概念。 “只是四年没有交过女友。” “哦。” l君让步,“他或许喜欢男生。” 我精神高度集中,沉吟不语。 理论上讲,当然有可能。 我本身于性少数群体并无偏见,然而这话出自他口,不得不怀疑他居心不良。而且,注意他的陈述句式——字里行间洋溢着阅人无数的自以为是,仿佛一眼便把我的千里走单骑的追风少年看穿。 我不允许。 不可能有人比我了解他。 球进了。 11号单刀破门。 对方球迷起立鼓掌。 l君注视着奔跑庆祝的江子游,脸上露出玩味的笑。 江子游掀起球衣下摆擦汗,黑衣下闪现一片雪白的肌肤。 江子游又抖一抖衣领,稜角分明的锁骨锋芒毕露。 江子游带球突破n大半场,对方后卫拉拽他左臂,几番拉扯纠缠,他瘦削而白皙的左肩冷不防从领口滑出。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演出事故,不安分的白鸽任性飞出魔术师的暗箱,于观众记忆里留下惊鸿一瞥。 我屏息,l君笑意更明显。 于是无名怒火窜上心头。 诚然,那一瞬间l君确与我共享了他的美,那是我小心翼翼珍藏、不足为外人道的美。 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仿佛心中一片圣洁被玷污。 他算什么人? 他懂什么? 他喜欢的是他的肉体,而我想与他分享灵魂。 我攥紧了拳,咬牙切齿地蹬着l。 “交换场地之后,下半场很精彩呢。”l君忽然出声。 我愣住。 n大半场换到靠近我们这一侧,江子游正站在近在迟尺的草皮上开角球。若下半场他有射门机会,每个动作都将看得一清二楚。 该死,l竟然在认真看球。 我深唿吸,一口冬日的清冷空气贯穿全身,我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回比赛中来。 江子游跑动积极,酷爱创造机会大力抽射。 曾记有他在场上的比赛,左路如同一把蓝白利刃,轻易将对方右路击穿。他大言不惭道,总有一天,要用我的名字命名这片区域,名字就叫“江氏走廊”。 而我站在他的身后,为他保驾护航。 很少直接射门,而是热衷制造各种创造性的助攻。确切地说,是专做给他的饼。 我们二人配合,效率惊人,一度成为高中校队“双子星”。他还有独特的庆祝方式,右手食指平伸,高举入天,然后贴至左胸,比一个“一”字,纪念来自宁一禾的助攻。 往事不提也罢。 总之,我要他站在山巅,与我一同高处不胜寒。而不是——我又瞪l君一眼,而不是在某个基佬身下喘息。 “喔,子游过来了。” 双方在门前混战,江子游头球争顶破门,小跑至场边给球迷比心。 我心跳加速,这是目前为止离他最近的一次。他会抬头看一眼吗?
第7页 只见他望着观众席,笑容灿烂,伸出一指,平平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巨大的“一”。 嘴唇在动,我听不清声音,不过我想一定是“你怎么来了”。 赛后,他见到我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摸我额头,“你好了?大冷天的瞎跑什么?” “拿开你的脏手。” 更衣室暖气很足,我的脸被熏的有些发热,又开始口是心非。 他笑笑,先脱了球鞋,然后开始旁若无人地换衣服。 “你竟跟l一起来,我刚看到的时候惊呆了。” l知趣地先回去了,说到他我就浑身不爽。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每一个动作,发狠道,“谁叫你不告诉我。” “你好好养病,不想让你操心啊。” 油嘴滑舌,张口即来。 他说着,弯腰去捡地上的背包,锁骨及以下部位忽然暴露在我面前。我不由屏息—— “看看看,尽管看,你不看一会儿也要便宜那帮老爷们儿。” “……” 浴室就在隔壁,淋浴水声,声声入耳,空气中还氤氲着各类洗护产品的香味,湿漉漉的水汽热气腾腾地将我们二人包围。 我不禁想像他除去一身红黑球衣,年轻光洁的每一寸肌肤,不甚矜持地暴露在一室水珠与飞沫中。曾经隔着布料描摹过无数遍的脖颈,锁骨,前胸,两肋,小腹……于水雾迷濛里,一一展现其原本形迹。 嗓子有些干,我故作嫌恶地瞥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在更衣室木凳上坐下。 “喂,江子游,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俩很少直唿对方全名,他顿了一下,尔后转身看我,理性地反问,“你想说什么?” 他低头忙活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看他,等到他抬眼与我对视我却自乱阵脚。 我到底在担心什么? 低头避开他的视线,“l喜欢你。” 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无比忧伤,仿佛在怀中拼死护着一只轻灵的风筝,而有预感它迟早会脱了手飞去。 “我知道啊。” 旁边的江子游唿吸绵长,轻轻答了一句。 我背靠着更衣室冰凉的墙壁,一瞬间像个怨妇一般委屈,数九寒天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令我木在原地。 有一个l,就会有x,y,z。 然而这委屈师出无名,我不知道自己在以什么身份为他担心。 江子游忽然发笑,伸手搭上我的肩,“宁一禾,你什么时候这么俗气了?” 过问人间情爱,是为俗气。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见我没有抗拒,才用力搂了一下。 我浑身一颤,无比心凉,宁愿他不要这么如履薄冰。 我低着头,“你不喜欢他。” “嗯,我不喜欢。” 我的心不断下沉。 不喜欢他,隐含的逻辑是会喜欢别人。 “……但你不介意,不介意开始一段……” “不介意。” 我颓然倚着墙壁,心想,“人与人的永恆隔膜”,终于在我俩之间出现了。 ☆、第 5 章 那日我与江子游都有些许反常,各有所执,不欢而散。 临别他问我,那你呢? 此时我凭栏远眺,看见写字楼下一所小学的操场,小孩在风中列队做操,绿茵场上一个个小人摇摇晃晃,寒风在城市每个角落流窜,银色的江城大桥在远方闪闪发光。 那我呢? 无论对象,无论动机,我会允许自己开始一段感情吗? 对面s女士敲了敲我的桌子,我回过神来,她隔着电脑递给我一瓣切好的柚子,“抓紧吃,屋里太热,容易干。” 握在手里竟有些沉甸甸的,我点头道谢。 “哇,你手指好长,弹钢琴的吧?” 我一抬眼看见s女士惊喜的笑脸,不自觉也被感染,只是我露出的,是无奈的笑,“让您失望了,我其实不会弹。” 遂专心对付那块孤独的柚子,这种麻烦的水果我自己从不主动买,离家之后便鲜少吃到。 想起一个俗气的比喻——柚子,最能象徵爱情的水果,因为吃它的时候,用的是掏心掏肺的吃法。我想果肉外那层碍事的白色薄皮,大概是它心最后的尊严。 地铁站在地下一层,冬夜的冷风从出口倒灌进来,长驱直入,我逆流而上,风头如刀面如割,瞬间眼里灌满了泪。 如同某种盛大而苍凉的欢迎仪式,你要艰难地攀上顶峰,即便顶峰更寒冷。 而我的眼泪没有任何寄託,平白浪费了一次眼红的权利。如同尚不知悲剧之核心,便无端将悲伤预演。 “一禾,没吃饭吧?一起出去吃点?”寝室里,l君很随意地问。 说实话从那天回来到现在,我不知道他面对我何以仍如此坦然,我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原本自认有理在先,现在也被迫收回几分傲气。 吃就吃,谁怕谁。 “请你去个地方,知道七页咖啡馆吗?在n大和t大之间,位置很隐蔽。” 确实隐蔽。 七页其貌不扬,门外不设明显标志,如同一间隐在林间的低调木屋,徕客大概全靠人们口耳相传。
第8页 进了门廊,上下左右满是七彩卡片和贴纸,上面载着无数只愿给陌生人看的心事,当我的视线落在吧檯前插着的一排彩虹旗,忽然生出一丝被拐进贼窝的愤然。 只听身边的l说,“欢迎来到我们的秘密基地”。 七页的老闆是t大毕业的学长,也是对lgbt群体友好人士,经常无偿提供场地供同好者聚餐集会。今晚的七页被两校联合彩虹社团包场,将要举办一场大四学长与大一学弟的夫夫分享会,以纪念来之不易的跨校情缘。 由于谁都不认识,我不得不与l坐在一起,l的熟人与他打招唿,并向我们投来揶揄与揣测的目光。 看,l又换对象了。 我想。 “看,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吧。” l注视着被人们环绕在中间的所谓“夫夫”,面带会心的微笑。 该死。 已不是第一次,每当我剑走偏锋之时,l一句话就让我羞耻得无地自容。 于是只能跟着他的思路,“嗯。” 无非寻常学生打扮,样貌也实在说不上多惊艷。若不是被围在中间,有主角光环加持,与每日擦肩而过的路人无甚分别。想来辨别少数群体,光凭外貌是不成的,至于兴趣、爱好,习惯,从头了解一个人太累太难。 何况,我见过更好的,今晚走出七页,就决计不会想起他们的脸了。 咖啡馆养的虎皮猫忽然跳上沙发,大模大样,款款而来,不一会儿竟与我并排坐在一起。这位新友模样懒懒的,看样子不怕人,却也不黏人。倘若你与它对视,它便不耐烦地别过头去,一副睥睨凡人的清高姿态。 “教主平日很高冷的,看来你与它有缘。”l越过我撸那只猫。 哦,它叫教主。 “我知你不是恐同患者,但愿目前为止还没有感到太大不适。” “不可否认,柜子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在我们社团里,大家一起出柜,柜子反而消失了。” 主角之一的大一学弟,看起来有些羞涩,眼睛不是望着他的爱人,便是看着地板,他在遇到现在的爱人之前,有过两段感情,而另一位则有五段。 我略有震惊。 若排除高中早恋,平均一段感情时间还不到一年。而我自己,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活得相当煳涂,面对那些无疾而终的暗恋,我只想巴不得与自己撇清关系,而我自己对其他人产生的好感,总是因界限不清而无法归类,比如暗恋,喜欢与爱,以及一旦洞悉事物的悲剧本质便生出彻头彻尾的厌恶与失望,几者混在一起,可能都曾发生,可能一无所有。但不论如何——小王子曾说,要想与他人建立羁绊,就必须承受流泪的风险——而我不愿流泪,亦不想要羁绊。 “有时会羡慕从一而终的爱情,我做不到。我会同时喜欢上很多人。” “?” 乍一听l冒出这样一句,免不了惊愕了一瞬,江子游说他私生活混乱的事,想必源头就在这里。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没见过,也不要轻易否认存在。何况我没有侵害他人生命健康与财产安全……世界上多的是不懂这道理的人,但在这里会被理解。” 抛开与l的私人恩怨,他的话我常常让我暗中点头。 小时候,我很想加入一个满是怪胎的俱乐部,无论生理心理,总之,不变态,不许进。有时我会在人海中辨认同类,但他们总是隐藏得很好,而且并非时时刻刻都显露变态状态,多年来我寻寻觅觅,怪胎俱乐部自然没找着,于是我人模狗样地长了这么大。 只听l君话音平和,“比如我同时喜欢你和江子游。” 我惊呆,冷不丁直起身,旁边靠着我睡的猫吓了一跳。 我安抚它的头,沉着脸,“不可能的,我就不劳你喜欢了。” “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来日方长,凡事皆无定数,比如你现在,不就迈出了第一步吗?” “……” 他三观全无,又胸有成竹,我与他抬槓无意义。 “我想追江子游,你可以帮我吗?” “……?!” 我胸腔一阵憋闷,几乎不能忍受从l的嘴里听见他的名字。我冲进洗手间,趴在洗脸池前,只觉挫败无力遍布全身。 这时手机震动一声,我懒得理,只是接了凉水胡乱拍在脸上。 “学长,可以加个微信吗?” 忽然,从我身后转出来一个人。我看到他的脚立在逼仄的洗手间墙下,与我保持了一步的距离。 我抬起眼,看见镜子里出现另一个男生,他也正通过镜子望着我。对上我目光的一瞬间,我看到他有些神色紧张。 被搭讪,仅次于被暗恋,排在第二讨厌的位置。 “你是?” “我知道你不是跟l一起的。我也是n大的学生,以前公选课上见过学长,一直念念不忘……” 什么鬼念念不忘,我自然不记得他。 “我……可以加你吗?只加好友,不说话也行的那种……学长在我的列表里,我就很满足了。” 头顶光源位置微妙,光线暧昧。他说这么肉麻的话,好像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第9页 我晃了晃脑袋。 总之又是一个变态。 遂拿出海纳百川的胸怀,加便加。 拿出手机,我看见消息提示灯一直闪烁,“抱歉,请等一下。” 鬼使神差,宁愿放下手头的事也要点开那条简讯。 落地乌鲁木齐,转车去z城。 我瞬间心跳加速,已经48小时没有他的消息了。 z城大概是维吾尔语的地名,看了几遍都没记住全名。想来也是天寒地冻,草木不生。 他不是打电话来。 十来个字,看不出任何感情。 我紧紧握着手机,来自千里之外的陌生与淡漠,让我感到一丝茫然。 很久没有这样无所适从了。 ☆、第 6 章 渐行渐远渐无书。那晚简讯之后,又是不知尽头的杳无音信。 平淡之交……也好。 莫名其妙的意难平……没意思。 又一夜,失眠至两点,忽然接到母亲来电。 看见来电显示,我有些恍惚,想来是她睡梦中压到了手机,无意中拨出号去? 滑动接听,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放在耳边。 “一禾,你外婆走了。” 她带着哭腔,仿佛使出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句,随后泄了气一般,理智丧失殆尽,开始语无伦次。 一瞬间我恍然,那日傍晚悲伤的预感,原来都是为着凌晨这一刻。 我在外婆看护下长大,典型的妈妈生、姥姥养、爸爸抽空来欣赏。春花秋月,夏日炎炎,老人家参与了我整个童年。而今她在冬天走了,我只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变得虚无,少年时代终于彻底离我而去了。 电话里母亲一直在哭,先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情难自禁,说不上几句话便哽咽地暂停。 她从我记事起就爱哭,好像一个长不大的花季姑娘,没有成年人的理性、克制,以及胸怀宽广。于大事往往无甚主见,却在鸡毛蒜皮的事上动辄与父亲吵架;神经质地对我们颐指气使,要求甚多,自己却不见得做出什么好榜样。 我不得不下床开门,去了楼道,开始徒劳地安慰她。由于只穿单衣单裤,靠墙站了一会儿便瑟瑟发抖,想来在此时的南溪,穿这身便不会这样冷。两分钟后,我订了白天回老家的机票。 “一禾,你要出门?” l君坐在黑暗里,轻咳一声,然后小声问。 “嗯。”我没回头,摸黑收了几件衣服,继续装备行李。 他好心地拧亮了自己的床头灯,橘色光线从我背后点燃,“你没事吧?” 我手中动作不停,尽量语调自然,“家里有事,回去一趟。” 他不再言语,灯却为我留着不熄。 又沉默地整理了一会儿,感激之余,一想到身后的他可能正在床边坐着默默地注视我,我就想赶快收拾好东西离开。 临出门,他说,“一禾,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嗯。” 我没有回头,听他语气如常,想来他定是一副云淡风轻,恬淡自然的神情。 关门的一瞬间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从来不吝于给予爱,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却又不把谁一直挂在心上。任他花开花落,云捲云舒,我只游戏其中,一无所执。 南溪是个南方小城,从江城出发中间要转机一次,落地是下午四点。北方的棉衣瞬间无用武之地,我脱的只剩一件毛衫,重量一轻,瞬间收穫了一种久违的自由。然而毕竟是冬日,日光稀薄而绵软,我看见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落一地轻薄的淡色光斑,从行人脚底平添一股凉意。阔别南溪一年,今年提早回来看它的冬天。 见到家人之后,我才发现母亲实在是大惊小怪。 殡仪馆的丧葬一条龙服务周到,只要冤大头出钱,他们便尽力而为。两个舅舅更是操办了大事小事,想来他们也知指不上这个没出息的妹妹,交给她的任务仅仅是办完医院后续手续。 如果世间万物都有味道,那我想医院的每一块地砖、每一面墙壁都散发着弥留之际乃至死亡的腐朽气息。 建于半世纪以前的医院,本身也散发着幽幽死气。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无比老旧的走廊,墙皮在人不注意时静静地掉落,墙根总是积聚着一层薄薄青灰。走廊又暗又长,两边是一样老旧的木门,一样无言深闭。尽头有一扇朝西开的窗,黄昏时分,窗里透出金光万道,如同神启。 要说观察人生百态,医院比地铁站素材丰富多了。目睹这一番人间疾苦,人们在各自悲伤的空余感同身受,悲悯麻木,母亲终于也镇定下来。 外婆遗体已运往殡仪馆,在睹物思人之前,我的悲伤也像室外凉薄的冬日阳光,脆生生的,无从着力,轻飘飘悬在空中,始终踩不到地上。 若是今年暑假回来一趟就好了。 当夜我住在外婆家,白日奔波劳累,夜里睡着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全然无梦。 江子游又发来一个冗长的地名,没有情感,没有细节,隔着山长水阔,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问候。 次日,在殡仪馆开小型追悼会,一切有舅舅操办,不劳我们小辈操心。亲戚家各种年纪的小孩一时齐聚,有的几年不见,也在灵前象徵性地落下几滴泪。真正的伤心人此时一般都面如死灰,或痴痴呆呆。比如我妈。我在他们眼里总归是有些不合群的,于是悄然离席,开始上街游荡。
第10页 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举行我自己的悼念。从外婆楼下出发,我心漫无目的,满眼却全是目的。 幼时常去理髮的小店,不知何时换了主人,现在改为贩卖自制的简易西餐。路过店铺门口,里面飘来炸鸡与咖喱香气,扫一眼价格,比肯德基麦当劳便宜得多。门前立着一个音响,单曲循环着圣诞快乐歌,就在我进屋买可乐的片刻时光,已经被祝福了无数句“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傍晚我行至野球场,看见一度破碎的球网仿佛经过了整修,门柱上的白漆显得光洁一新。 走了一天,此时方觉出疲累,我脚底走得发疼,慢慢挪到梧桐树下休息。 我凝神仰望这棵二球悬铃木,梧桐是北方江城的行道树,在南溪则少见得多。 这棵梧桐颇有些来歷,树龄大概要从民国算起。它的主干粗壮而略微倾斜,旁支向四面八方舒展,叶片硕大,大到可以挡住现在的我的整个头脸,细碎的日光透过叶片落在我的发上肩上,印作点点光斑,好似对游子温和的抚慰。天空被枝丫割的四分五裂,在我头顶呈现为湛蓝而发光的碎片,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从未离家、踢球累极便随意躺在树下看天看云的少年。 于是我开始上树。 这一行为或许于卡尔维诺和柯西莫具有象徵意义,于我只是字面意思。至少上树的那一瞬如此。 我将背包扔在地下,手脚并用,不甚笔直又粗糙的树干使我并不费力就爬到一定高度。直至我坐稳枝头,任晚风拂面,才想起若不赋予这一行为一些意义,未免可惜。 “看,有人上树!” 一个穿c罗尤文球衣的小孩对一个穿c罗皇马球衣的小孩说道。 爱着一个偶像,是为同仇敌忾的幸福。 我静静坐在高处看他们轮流射门,两人站在点球点罚球,几次空门不进,脚下技术比我和江子游差远了。不过他们年纪更小,早些培养默契,刻苦练习,说不准日后也是一对双子星。 一个走到门柱边翻找背包,不一会儿取出瓶矿泉水来,另一个勐冲过去,噼手夺过,“我先喝!” 他们的球随意滚在地上,被风吹向梧桐树边。 我的小腿晃啊晃,心想在树上凌空抽射,不知滋味如何。 这时,裤兜里手机忽然震动,一声声如催命一般。 真箇没有眼色,偏在这时打断我抒情。 我就着不甚潇洒的坐姿往屁股后摸了几次,被压得太紧,竟一时摸不出来。我一手抱住树干,另一手勐地一抽—— 树下两个小c罗见证了宁一禾此生为数不多的黄油手时刻。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柯西莫的墓志铭。 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垂垂老矣之时,跳上热气球随之飞走,真是浪漫的死法。 而我上树的重要性尚未找到,下树的必要性便迫在眉睫。 眼见我手里江子游的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落—— 树下一个c罗捡了起来,仰头看我,“啊,碎了。” 艹! ☆、第 7 章 用了三年的手机,多少有点感情,碎就碎了,换个屏接着用呗。 江子游的电话,我自然没接起来。花了点时间弄开机,只有他的一个未接来电,简讯是没有的,社交软体也一片死寂。江子游上一条朋友圈,还是落地乌鲁木齐时,一张裹得只剩眼睛露在外面的自拍。 该死啊,看不清。 我握着添了两道伤痕的手机,手指停在拨号键上。 一个人若就这样消失了,何时才会被人发觉呢。 想来有老师同学帮扶,实在不必操心你的。 那就第一祝你工作顺利,第二祝你平安喜乐,第三祝你早日归来。 十二月的南溪,夜风凉凉的,我抱着胳膊往回走,今夜还要回外婆家睡。 她的躯体既在人间,灵魂大概不会走太远吧。 万一她老人家正巧回来看看,兴许能与我打个照面呢。 哪个小崽又来祸害我家啦? 我泪眼朦胧,倚在门边挪不动步,阿婆,是我。 啊呀,是一禾回来啦。 她慈祥地看着我笑,或许还摸了摸我头,只是一转身便又忙活去了。 老人家总是这样,从早到晚,没事也会找事做。 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事做呀,您就不会享享清福吗? 你小孩子,你不懂呀…… 她的神情,也不见得有多喜悦,好像我不是一年未归的游子,而是刚刚出门踢完球,出了一身臭汗回来要西瓜吃的混小子,一切如常。 仿佛一切如常。 第二天,我抱着遗像,踏上灵车,送她去火化。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至此终于,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终于回到自己家,母亲依旧魂不守舍,偶尔坐着坐着便掉下泪来。往常嫌她唠叨,现在却有些难以忍受一屋的死寂。父亲连奔丧都是赶回来的,在葬礼之后便又匆匆出差去了。这个话少的男人临别嘱咐我,想买啥买啥,别亏待了自己。 这一年,家族里没有新生儿诞生,大家好似整齐划一地老去了。 我回到我的房间,没有开灯。进门的一瞬间,墙上的中国地图哗啦一声,于黑暗中忽然掉落荧白一角。
第11页 我被吓了一跳。 遂开灯,找胶带重新贴好。 视线不自觉地往西北看去,找了半天,眼花缭乱,终于看见z城的位置。至于更细的地名,更是找不见的。 我仰面倒在床上,想起高考后那个夏天,我与江子游也是这般倒在这张床上,东拉西扯,思考人生。 “你有想去的大学吗? “没有啊。” “我也是……那你志愿怎么报啊?” “不知道啊,慢慢想吧。” 他撑起头侧身看我,“你想呆在南溪吗?” 我的目光注视着虚空,“呆在南溪啊……还是不要吧,怎么说也走远一点吧。” “你妈会同意吗?” “她同不同意无所谓啊,总之我爸让我自己决定咯。” “唔……” 想来那时我俩说普通话都带着软软的南溪口音,自带礼貌感的疑问句是南溪方言句式,以及众多略显矫情却无意识的句末语气词……不像现在,倒装句反问句用得飞起,并欣然接受了江城人“一切皆可儿化”的真理。 “那你要走多远啊?” 我的目光落到地图上,以南溪为圆心,开始画圆。 “也不要太远吧,两千公里以内吧。” 他的目光也落到地图上,以南溪为圆心,开始画圆。 “喂,两千范围也太大了吧,那不就是除了东北西北,其他地方都可以了?” “谁说的啊,也要看自己的分数嘛。” “可是,你分数那么高,好学校就那几个,也没有几所可选的嘛。”他干脆坐起来看着我。 “哎,你这么关心我做什么?你呢?” “喂喂,唿叫宁一禾,能听到吗?收到请回復,over。” “……” “昨天好不容易到了个信号好点的山沟,咋不接电话啊?” “我……” 以为我们正冷战呢。 “你到了那边,工作还好吧?”我若无其事地问。 “怎么说话呢你,你才到了那边!” 我哑然。 “就那样儿吧,这边有t大实验基地,很多年了,规章管理很成熟了,也就路上奔波辛苦一点儿。” “你怎么搞的啊,怎么l说你回老家了?是不是他骚扰你你搬出去住了?” “……你,跟他联繫过?” “嗯……他……但我绝对对他没意思啊!他顺口提的,我有些在意,所以你没事儿吧?” …… “宁一禾,你在哪?” …… “你回南溪了?是不是?” “嗯。” 知道就知道吧,又能怎么样。 “你在自己家吗?” “嗯。” “家里有谁?” “我妈。” “你现在在卧室?” “嗯。” “躺在床上?” “嗯。” “对着地图?” “……嗯。” “你在发呆?” “……” “一禾,你今天干什么了?” 三秒后,他发来视频通话邀请。 我犹豫不决,他锲而不捨。 我怕吵醒了隔壁神经衰弱的母亲,按了接听,对准天花板。 “一禾,让我看看你。” 我不动,电话里一阵沉默。 “一禾,我也记得她老人家……七十多够本了,想当初你连十七年都不想活。” 悲伤是一种惯性,其实葬礼之后,我就不需要什么安慰了。他不说什么节哀顺变,不落窠臼,倒正合我意。 “我就不一样了,我当时想至少要活到二十七。” 那头他的环境有些嘈杂,他的声音淹没其中,忽大忽小,时远时近。一群人上天入地、翻山越岭,苦虽苦,终究很热闹吧。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 “卧槽,冻死爸爸了,妈的明天零下二十度!” 我微微一怔,江城最冷也不会跌破两位数…… 零下二十啊,那恐怕真的很冷啊。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那边……是风声吗?” “啊,大概是吧,怎么,听不清我讲话么?你等等,我换个地方。” “江子游,你在外面?” “对啊,这不是为跟你打电话么?屋里信号不好……” 我坐起身来,终于握住手机。 破碎的屏幕里我看见他脖颈晃动,光线时亮时暗,终于停住,一个模煳的影子被他捂在镜头前。 “哎……你这是什么东西?” 他闻言,慌忙取下那碍事的物件,“这是热水袋,我这不怕手机冻关机么?” “……哦。” 我举着手机,本来屏就碎了,换了的地方又没有灯,看不清他的脸,而他也在黑灯瞎火地看着我。 我又想像了一会儿他的样子,嘆气道,“子游,你回去吧。”
第12页 “别冻坏了。” “你本来就……把手机收了,热水袋捂手吧。” 我平静地说完,他屏息不语。 片刻,“一禾,我问你,那天……你生气了么?” 他小心翼翼地问,看的出来恐怕憋了很久。 我茫然望着天花板,想到在t大看他踢球的情景,恍如隔世。 离开更衣室那一刻确是生气的。 可是为什么? 我对他到底…… 思绪急转,答案其实昭然若揭,只是我一直逃避。 我不会爱人,我无法爱人。 却不想失去。 “我没啊。” “哦。” 我们都不说话时,电话那头唿唿作响的风声便趁虚而入,虽不甚清晰,也足够让南溪的我深感寒意。 他应该穿了羽绒服,带了毛线帽,围了围巾吧。 搞不好还有耳套口罩什么的,又是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明明这么怕冷,当初为什么要去北方啊。 忽然,“宁一禾,我现在离你四千公里了。” 江子游顿了一下,随后幽幽地说,“咱俩好像从来没离这么远过。” 说得这么肉麻也不害臊。 我心里一动,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也唿之欲出。 我注视着960万平方千米的国土,地图上南溪,江城以及z城不知名的小村庄,被我的目光遥遥连成一线。 人生际遇如谜。 “总之你报完志愿给我看下啊。” 那个前路渺茫,犹豫不决的夏日午后,以他这句话作结。 一时又想到他高三那年一反常态,顿悟般发奋学习的情景。 为什么? 为了追随我吗?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慢慢躺下。 “这边星星很多,甚至能看到银河,你要看看吗?” 我没说话。 江城只有大风天的夜里能看到稀稀落落的星星,至于南溪嘛,已经很久没有在南溪做出仰望星空的动作了。 “一禾,你说夜空中最亮的恆星是哪颗?”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我一时想不起这颗星的学名。 “不是啦,地理没学好吧,你忘了金星是行星。” “哦。” “那我拍照给你看一眼咯。” 我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已悄悄换了语音语调。 “屏摔碎了,看不见的……” “啊?那你刚才看没看见我啊?” “看不清楚。” “哎你不早说啊,早知道我就直接用热水袋捂手了。” 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手机揣怀里了,看不见不要紧,让你听听爸爸的心跳。” “……” “说吧,你干什么去了把手机摔了啊?” 我想起昨日糗状,略微犹豫一会儿,“上树。” “不是吧,你上谁的树?” 我无奈,“上的是物理意义的树。” 我不禁想起人生唯一一次被上树经歷。 高二一次与外校的比赛,赛况胶着,第80分钟对方追平了比分,并一度有赶超之势。人心惶惶,我送出助攻,江子游读秒绝杀,艰难获胜。进球后他突发奇想沖我跑来,我举臂做好击掌的准备,谁知他却攀着我的肩忽然往我身上跳。 我又不是下盘稳如山的壮汉,如何接得住他。 毫无防备之下,眼睁睁与他抱在一起向后跌去,或许他又碰伤了我的鼻子也不一定。总之,众皆譁然。 那次丢人现眼的失败庆祝,大概是江子游职业生涯的污点。 于我自己,第一次被上树就险些摔成脑震盪,于是这一行为与当门将一起,成为我职业生涯的两大阴影。 “突发奇想上树,真有你的啊。” “奇怪,为什么我们当初在那儿踢球,从没想过这茬儿呢?” ☆、第 8 章 与江子游聊过一次,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开,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隔着山水万重,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默契。 后来他再打来电话,我开始留意他的弦外之音,听他举重若轻地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我们做某事的细节,我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像被击中一般。 他对我的关心,真真假假,都混在这些年日渐精进的插科打诨油嘴滑舌里了。 于是时而清醒坚定,鄙薄自己自作多情;时而又甘愿沉溺,被他一句话搅得怔怔出神。 我不禁开始审视自己,我真的了解他吗? 他想要的,到底…… 又一念想起冯唐有言,你挺悲观的,但是不彻底,所以才拧巴。 连设想一个结局都不敢,却无耻地存了侥倖之心,我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这念头一旦诞生,便像楼下池塘里扔了一颗水葫芦,兀自疯狂滋长,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长得暗无天日,直到把心填的满满当当。 连带周末,我已在南溪度过将近一周,s君发来问候,并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我尽快上班的意愿,终于没有理由耽搁下去了。 选了机票便宜的夜里回江城,傍晚时分,我拎着箱子提前出门。
第13页 母亲送到楼下,眼睛红肿,“早知道就不让你考那么远了。” 路过野球场,我又看到那两个孩子,追逐,奔跑,抢断,带球过人,临门一脚总是差点意思。 不知这回可有多带一瓶水……但愿他们友谊地久天长。 站在梧桐树下,我与外婆告别。 这回不去那么久了,过年就回来看您。 “餵……” “一禾,到机场了么?” “路上呢。” “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我与他说起南溪的两个小c罗,他们与我们当年如出一辙,轮流射门,都不愿守门。小小年纪,配合还算默契,日后或许会是双子星呢。 电话里他笑笑,“双子星只有一对,你倒是可以留意今晚的双子座流星雨。” 凌晨三点落地江城。 人人疾步而行,神色疲惫冷淡。北方的萧索冬夜无端令人生出绝望之情,再加上人情冷漠,我从南溪带回的温柔渐渐消磨殆尽。 拿出手机给江子游发简讯,“我到了。”随后便揣进兜里。 谁知他马上回过电话来,“打车回去么?注意安全。” 我迎风伫立,望见天上星辰寥寥,一弯新月如钩,地上人间烟火寂灭,夜长如年。 忽然就觉得很寂寞。 我握紧了手机,“江子游,你起这么早啊。” 他笑,“少自作多情了,我跟你有两小时时差呢。” “话说,天文预报靠不靠谱啊,你都落地了,流星雨还没出现。” 我仰望星空,大概江城刚经过西北风的眷顾,一时阴霾尽散,天穹澄净,浩渺无垠,亦无流星的影子。 “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别说你还要许个愿啥的。” “我还就要许愿,咋了?” “幼稚。” 回去不暇休整,当天去杂志社上班。 s女士剥了丑橘给我,硕大的橘瓣,搁在案头如小船。 工作的间歇开小差,搜索江子游发来的奇怪地址,发现有些好像还是国家级贫困县,t大学生大概是定向扶贫去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像老母亲一样,朴素地希望孩子吃饱穿暖,过得舒心就行了。爹妈离婚后他跟他爸过,也不知这回出远门跟没跟他老人家知会一声。 江子游恢復了毫无徵兆打电话的恶习,有几次甚至半夜十二点以后打来,我不得不缩在被子里压低嗓门,小声回应。大多数时间都是他一人絮叨,好像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并不十分在意倾诉对象的状态。 有时他倾诉的话题有些沉重,他们调研的x镇全镇只有一所规模较大,设施较完善的小学,校方将小镇所有优秀老师搜罗来,才凑齐八个人,人人身兼数职。方圆几里村庄的小孩来此上学,皆是披星戴月,步行而至。要上中学,则要去更远的镇上。故而在十二年义务教育已经开始试点的当今,有些小孩连九年义务教育都完不成。 所谓地区发展不均衡,教育资源不公平,我一直都是纸上谈兵,不曾亲见,毕竟难以感同身受。我有些怅然,贫穷即是原罪,除了庆幸自己会投胎,不知还能做什么。 江子游闲扯了片刻,幽幽嘆气,“众生皆苦,我来生愿做一颗石头,垫在青石板桥上,任千人踩万人踏,渡众生由此岸至彼岸。不求谁人感激,也不耽于‘彼’‘此’。就在其中,一空依傍,永瞻风采。”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一瞬间我无言以对,只觉江子游不像江子游了,平日不显山露水,境界似乎比我高很多。倘若从前我只一偏头就可以对上他的眼睛,那一瞬间我觉得我须得仰视了。 有次我实在疲乏,手机放在胸口上,不知不觉,伴着他的话音入了梦。待江子游忽然发现对面没音了,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我醒来只觉万分尴尬,急于向他道歉,翻出手机却见半夜一条未读消息: 一禾,我挂了,好梦。 我看着这七个字出神,每个字都让我想起来自南溪的脉脉温情,让我有种被从来冰冷的世界温柔相待的美好幻觉。 要不他干脆别回来了,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以及两小时的时差,带着亲情,友情,以及高于友情的某种默契,与我肆意又温柔地聊天。 何必为这种感情强行命名,落入言筌。 上班路上,我看见枯朽的鸢尾丛中一颗白色石头,不禁心里一动,小心捡起来,擦拭干净,放在电脑前。没有江子游消息的日子,我便看它聊以慰藉。 ——有些可笑,万不能让正主知道。 失联四十八小时后——从我们和好以来最长的一次失联,他发信息说去z城开会,乡巴佬终于进城一回,现在住进宾馆,喜极而泣。 我笑笑,淡淡祝了一句“恭喜”。 他过后又发来一段文字,“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侯,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乍一看黑压压一片,我拿起手机仔细瞧,嫌他口无遮拦轻薄狎昵之际,心里不觉一阵羞耻的荡漾。
第14页 什么想不想的,我想你……做什么。 定了定心神,随后编了两个字,“有病。” 不等我发送—— “不是我说的,是波伏娃说的。” 不等我品味个中悲欣滋味—— “小禾同学,接下来会收到江同学的视频邀请,接不接由你。” “……” 自从那个黑灯瞎火的大风天看过他一眼……已经好久不见了。 唯有你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下一秒,视频聊天提示音响起,我的心一阵狂跳,果然还是…… 我不管手机振动,跳下床开了电脑,这次要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宁一禾,你老人吗?按个同意要这么久。” 他一双大眼怼在屏幕上,我冷不防被吓一跳。 他阴谋得逞,大笑退后。 先是整个脑袋出现在屏幕上,大概刚洗了头吹干,头髮显得轻盈蓬松,眉眼含笑,露出些熟悉的促狭之意。尔后退到宾馆阳台,露出上身穿的白衬衫。他扣子解开两颗,衣领歪斜,清瘦的锁骨若隐若现。 我神色古怪,洗了澡穿衬衫做什么? 当然,我换了委婉的问法,“那边不冷吗,穿那么薄。” “有暖气啊……再说我衣服刚洗,没有换的了。” 衣服带的不够吗。预感自己一开口会是老母亲口吻,遂主动闭了嘴等他讲。 他把手机举高一点,“有的人表面衣冠楚楚,其实下面穿的棉裤。” 果然,我看见他那棉裤类似与军训棉大衣相配的下装,不知是否为当地时尚。于他又肥又短,裤脚吊起来,露出一截白皙脚踝。他极有自知之明,只叫我看上一眼,便精准地将画面控制在上半身。 忽然,我瞳孔放大,“江子游,你在抽菸?” 他左手二指夹烟,轻飘飘伸进镜头里,耀武扬威地晃,“哎呀,被发现了,不许?” 他此时的神情,好似好孩子做坏事的机智狡黠,你知他心里有数,于是不忍苛责。 而他洞察一切,有恃无恐。 江子游将手机支好,慢慢退后,沐浴晚风,闲倚栏杆,低头,仰首,全身心地为我表演一个抽菸。 江城夜色如墨,z城却还是薄暮时分。 他的剪影显得单薄消瘦,不说不笑时,一派清冷落拓。吞云吐雾之际,仿佛已然看破红尘,然而终究身不由己,为世事牵绊,于是无奈中又透出几分萧索淡然。直到偶一抬眼,一回眸,却发现他还是少年人纤尘不染的明净眼神,带了些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与你的视线撞个满怀。 江子游掐了烟,走回房间坐下,我们沉默地互相观察,无言对视了好一阵。 不可名的情绪在静默中悄然滋长,有一念我觉得他已将我看穿。 曾经星星之火般的疯狂念头,几欲燎原。我只恨自己不敢打破沉默。 他忽然开口,“你回家一趟,好像瘦了。” ☆、第 9 章 江子游随意抬起右手,嫌热一般,两根手指将衬衫领口挑开些许,于是更大面积的肌肤撞入我的眼帘。 叫我偷窥可以,当着他的面观赏,如同x时被意淫对象抓个正着,实在有些难堪。 我无奈抬眼,却正对上他心事重重的眼睛,与我的不知所措不同,他无意中与我视线相遇,嘴角自然一勾,瞬息换了神色,方才的忧郁仿佛也一扫而空。 江子游双臂轻轻搭上我的肩,半跪着,窸窸窣窣向我靠近。 这举动当真是从未有过的亲昵,年少时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进球后一个击掌,一个拥抱。 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的联想羞于启齿,我的身体开始发烫,心底一个疯狂的预感又开始暗无天日地滋长。 我看见他的眼里盛满我的倒影,他坚定向前,我懵懂退避,他进一分,我便退一分,直至完全将我吞没。 我跌坐在床。 退无可退,反生出些绝地反击的孤勇。 鬼使神差地,我颤巍巍地伸手,轻轻覆上他的锁骨,指腹细细描摹那清瘦的轮廓。 我好容易克制住想一口啃上去的冲动——说实话,我爱死这个部位了。 不过——我握住他的肩——最好还是吃胖一些,我一直嫌他的肩过于单薄。回来以后,想蹭多少顿饭都可以。 他在床上依旧是半跪的姿势,此刻垂下眼帘,低头默默注视着我手上的动作。江子游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异常温顺秀美。他唿吸轻柔,吞吐之间带着淡淡菸草味,在我扶住他肩时,手臂无意识地将我搂紧了一些。 而我的手缓缓下移,将剩余的扣子一一解开,三,四,五…… 他的内里终于完全显露,我屏息凝视,此时近观,与球衣之下的惊鸿一瞥又不相同。 忽然颅内一道电光噼过,你曾说爱他的灵魂,那这又是在做什么? 蓦地想起那个夏日黄昏,自带柔光与晕影的金阁寺,如今美在眼前,而我不知如何处置—— 放肆,本就不该被你“处置”。 你忘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我浑身一激,顿觉满面羞惭,慌忙退后一些。
第15页 我的手侷促地捻着床单,仿佛努力将手擦净一般,心里一时只有一个念头,我险些将他玷污了。 江子游左手仍夹着烟,似等我等的不耐烦,他半眯着眼睛,露出些戏嚯神色。懒懒吸上一口,然后仰首缓缓吐出烟圈。我亦随他仰首,然而我的目光在半途停滞,他修长而白皙的脖颈牢牢攫取了我的视线。 我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想,如果咬上去,会怎么样? 江子游勐地倾身,环抱我的后颈,压着我一起倒下。 他依旧狡黠,方才憋着一口气,将未吐出的烟雾悉数喷在我的颈间。我头皮一紧,他却发出得逞的笑,一起一落间,依稀是那个夏日的黄昏,少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宁一禾,我会对你负责。”他总是让我想起南溪湿热的夏天,于是我的掌心也一片潮湿。 他握住我的手,附耳道: 宁一禾,你不想得到完整的我吗? 那一瞬间,我震悚而不能言。 他的目光如同随暮色降临的黑夜鸟的翅膀,漆黑的羽翼缓缓张开,无边无际将我包围。 我声音发颤,“你看清楚,我是谁……” “要的就是你。” 他从来都知道,他已将我看透。 他的手轻轻掀起我的上衣下摆,不安分地一路摸上去。 至此终于,一发不可收拾,我的气息全乱,五脏六腑的血液肆意奔沖,心脏几欲破膛而出。 耳边一个声音久久迴荡,宁一禾,不要自欺欺人了。 于是我任凭他的力量倾轧下来,彻底放弃抵抗。 我们久久拥抱,紧紧拥抱,仿佛要将彼此揉入自己身体,合二为一。 如何才能真正拥有一个人? 于是我们敞开胸怀,坦诚相见,用炽热而潮湿的手掌,亲手丈量彼此每一寸肌肤。 他在我的颈间落下细细碎碎的温热的亲吻,我手掌更加潮湿,将他拥得更紧。 然后他开始亲吻我的额头,亲吻我的双眸,亲吻我的鼻樑,亲吻我的脸颊……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动作仿佛被按了慢进,就着埋首的姿势,最终在我唇边凝固。 我急不可耐,主动去吻他的嘴唇,在接触的一瞬间,我愣了一瞬,为何如此冰凉? 我抚摸他的脸,江子游,你怎么了。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他的脸也变得冰凉。 接着他浑身仿佛失重一般,轻飘飘就要飞起,如同年少的我手中抓握不住的风筝,眼见就要脱了线远去。 我一慌神,本能地将他搂紧,死死摁在怀里。 我声嘶力竭,江子游,你怎么了! 他的微笑挂在脸上,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我呆住,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渐渐地,眼前的画面开始褪色,世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默片,我只觉怀中的身体从我手中疯狂地攫取温度,悲哀的预感如潮水,从脚底一阵阵涌至全身,江子游迟早会变得全身冰凉。一念至此,我忽然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乞求用自己每一块血肉为他留住一点热量。 但他终于不可抑制地冷下去。 江子游,你醒醒! 仿若溺水一般的悲伤将我淹没,尼采康德叔本华也别想换回我一丝理性,心口疼痛至极,我想我一定已经掉泪。 我承认自己本质悲观懦弱又感性,我承认有些圣人註定只能仰望,我承认自己终归是肉体凡胎,为七情六慾牵绊,做不到高处不胜寒。然而凡夫俗子的忧伤与顿悟,并不比圣人低一等,眼睁睁地看你走,我做不到。 …… 只求你,醒来吧。 …… 我不想孤身一人了。 …… 睁眼时,却见l君摇晃我的手臂,“醒醒一禾,你做噩梦了?” 坠入深海的窒息与湿冷感一时挥之不去。 我坐起身,一手抵着额头,于黑暗中草草拭泪。 屏幕亮度刺痛了眼,我颤抖着打字: 江子游,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回覆。 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 一上午工作我心不在焉,直到我刷到z城地震的新闻。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认不得“地震”两个字。 有人员伤亡,却没有具体遇难者人数和身份信息。而且伤亡人数在不断增加,目前无法做出官方统计。 s君走到身边问,“一禾,今天不去吃饭么?” 我无心寒暄,神色淡漠地摇头。 她瞥一眼我的电脑屏,轻唿一声,“地震……怎么,你的什么人在那边吗?” 我的什么人? 忽然悲伤难以自制,我听见我的声音嘶哑,“我的……一个朋友。” 夜幕降临,发生在岁末的地震,难熬的第一日已结束。 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希望他记得我等人的极限是48小时。 不然…… 不然。 ☆、第 10 章 “我已托人询问t大项目负责人,据说当日他们从z城出发分散行动,去向不一,倘若已离开z城,避开震中,大概率会平安无事。不过地震时间是北京时间九点,不知他们各自出发时间是……”l君从来清醒理智,此时欲言又止。
第16页 我缩在椅子上,想起那个无端变成黑白两色的噩梦就嵴背发寒,江城九点,于z城是早晨七点,他会早早起床避开一劫吗? 如果问过他的作息就好了。 我仰头望着天花板,只觉自己身处一巨大的水族箱里,躯壳浮在水面,心却脱离母体,一节一节地往下沉。心脏留下的缺口很快被水柱贯穿,滴水穿石,百寒成冰,渐渐痛到麻木。 他知我六点半起床,他知我六点半回来,何时起飞何时落地乃至坐什么计程车他都要知道。 而我呢。 宁一禾,你自诩细腻敏感,看世人皆朽木,也好意思? 还剩十七小时,江子游,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趴在桌上,看见西照日头透过隔间会议室的磨砂门窗,斜斜地照进办公室里,满室金黄,我想身后的江城大桥一定也在闪闪发光了。 无端又想起南溪医院的圣光。 穿透死亡的希望之光。 我缓缓闭眼,仿佛看见自己三拜九叩,跪倒在那道西来的圣光里。衣衫褴褛,尘埃满面,卑微仆地,祈求各路神仙,将我心挂念之人放还。 曾经蹉跎了许多年,是我不对,如今改过自新,不会再自不量力、欲与天公试比高。 我发誓从明天起就餵马噼柴关心蔬菜,关心我爱之人爱我之人乃至全人类。 这次我不想还没得到,就先失去。 很少想以后的事情。 但这回他要活着回来…… “通报z城地震最新受灾情况,截至今日23时,监测到4级以上余震1次……由x镇到z城的省道已于22时抢通……通往z城的救灾物资路线增加到两条……” “一禾,早点睡吧。” l静静立在我身后,望着电脑屏说。 报导铺天盖地,有用者百中无一。 我心里茫然一片,“……已经是第二个晚上了。” “总是好消息多,不是么?” 熄了灯,一夜不曾安眠。 那块白石被我握在手心里,捧在心口上,温软得不像块石头。 当石头不再冰冷坚硬,还是石头吗?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社区踢野球的,姓江的有两个。 一个大江,一个小江。 小江长得有些瘦小,总爱一个人带球闷头向前沖。我开始担心他会被对方后卫撞飞,但他没有。因他是我们一群熊孩子里跑得最快的。 大江比我们略长,时常唿来喝去,“小江,传球!传球!” 小江听了,多数时候不为所动,有时被逼无奈,胡乱传一脚了事。 人们说,小江太独。 但一比赛,还得靠人家进球。 于是人们对他,又爱又恨。 我爱慕虚荣,不能忍受失败,于是每次分组,都与他站在一起。 夏天的夜里,各家长辈亲自寻来,叫疯玩一天的我们回家吃饭,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孤身一人,默默地远离人群,从未见有人来寻他。 外婆揽着我,“那孩子家里没人管?叫来一起吃点?” “小江小江,你来我家吃饭么?” 小江神色忸怩,低头不语,外婆当机立断,将之牵走。 我很是高兴,小江平日桀骜不驯,终于有机会叫他做我朋友。 “这么热的天,你妈不给你带水么?” 小江摇摇头。 “怎么办,我的也喝完了。” 我翻着口袋,找出外婆给的零花钱,只够一人花。 “你喝可乐么?” “嗯。” 于是买一瓶可乐,递在他手中。 店家赠了张卡片,刮一刮有“再来一瓶”—— “是什么?” 我凑过去。 “谢——没中。 “哎,‘谢’都出来了你还刮。” 小江看我一眼,叫我先喝,自己锲而不捨。 谢谢惠顾。 谜底终于揭晓,他神色淡然地将那卡片收进兜里。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小江如人间蒸发一般,音信全无。 我再未在野球场见过他奔跑的瘦小身影。 大概是搬走了吧。 不知他以后还踢不踢球。 后来的比赛有胜有负,我也渐知胜败乃兵家常事,除了外婆偶尔问起,那个秀气的小男娃呢,这个只知姓氏的男孩几乎从我记忆里消失了。 兜兜转转,再次相遇,我们都已穿上南溪一中的蓝白校服。 他从后面拍我的肩,我转头一看,不禁愣住。 全然陌生的环境,忽然生出些重逢的喜悦,“你是小……江……,江……” “江子游。” 童年小友失而復得,他依旧是瘦长身材,但比小时长高太多。 “小江”,是断然叫不得了。 我有些侷促,为的是他能认出我,而我竟不知他的名字。 “我……宁一禾。” “我知道。” 凌晨手机振动,我以为是简讯,结果振动声不停,对方锲而不捨。 锲而不捨。 周身瞬间如过电一般,我勐然坐起,手机屏幕快被捏碎,“你……”
第17页 “就是我。” 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我的眼眶就热了,我紧紧握着那块石头,生怕喘一口气,它就从我指缝熘走。 “江子游……你还活着呢。” “x镇小学的平房塌了,好在没死人,不过路断了,我们被困在x镇出不去,听说救援队正没日没夜地抢修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 我咬牙切齿,“你还懂得打电话来。” “我算算啊,好险……不到48小时,还可以接受吧?” “没办法,这次确实是客观原因决定了事物的性质……” “宁一禾你真狠呀,什么叫瞎猫碰着死耗子捡了一条命……明明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每天都是北京时间六点半起好吗。”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下可以提早回去了。” “讲真,我错过多少场欧冠了都……” ☆、第 11 章 若不是已察觉江子游的心意,宁一禾还会继续缩在他的壳里做高岭之花吧。 宁一禾不敢冒险,他只做十拿九稳的事。 江子游那么多年不言不语不离不弃,他自己才有病吧。 如果没有这一串天灾人祸机缘巧合,他们还要消磨多久啊。 所以说,变态只能和变态相依为命。 宁一禾自己才是朽木吧,自以为掌控了一切,被人那么在意都不知道。 那这么说来……更蠢的应该是江子游吧。 对啊,以宁一禾的尿性,转变了心意也不会说的,江子游又要等很多年了。 不要再说啦,宁一禾懦弱胆小,患得患失,他一会儿该怀疑江子游喜不喜欢自己了。 …… 我深吸一口气,这一串人格像在颅内走钢丝的小人,摇摇晃晃自身难保,还在叽叽喳喳地指点江山。谁还没有点精神病,我只是伪装得好,而且还没到分出一个女装人格的地步。 他的航班晚点两个小时,提前等在机场的我如坐针毡。 等会儿见了他,第一句话说什么?要不要先来一个拥抱? 瞬间想起梦里我们坦诚相见的细节,一想到我这么要面子的人,竟然做出那种事,脸就有发红髮烫的趋势。不行,纯真少男形象不能崩,那个梦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果然还是当爸爸比较适合我。 以他那个话唠的性格,一见面估计他要说的比我多。我可以缓冲一下,等他发泄完毕,然后祝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后面不改色地接过他的行李,云淡风轻地问上一句饿不饿。 不饿最好,我们一起坐车回去,路上可以聊聊西甲欧冠什么的,如果饿,那就请他吃饭,从机场出来这一路……算了,不熟悉地形,也不知道他想吃什么,真是头痛。 结果江子游一落地电话就打来了,把我酝酿的情绪和计划全部打乱,仿佛晚见面几分钟话就说不完似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与t大一行年轻人结伴出来,出生入死过的,想必感情深厚得很。他没穿想像中看不出身材的臃肿棉大衣,这点倒是比我那天落地南溪聪明——他在其中鹤立鸡群,周遭纷扰,他心无旁骛,低头与我讲话,脸上一直带笑。 我一度更爱他安静内敛的样子,那时候高洁清冷,适合供奉神坛,只作远观不可亵玩;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又是少年心气的最佳诠释,举手投足都轻易让我联想到蓝天,绿茵,落日的光晕以及轻柔的晚风,凝结为所有我能想到美好的事物的象徵,适合停驻现世温暖人间。 而我就很自私,我希望在少年前面冠以“我的”。 如有感应一般,他忽然抬眼,遥遥望见我的视线,于是电话里我们同时噤声。 想来这些年我们在场上场下磨合出许多共同点,比如一瞬间毫无徵兆地沉默,就这样无言地注视对方。 在高三暑假南溪的床上,在我发烧时n大的宿舍,在z城薄暮时分的视频,随时随地,无解的静默相对。 希望在对方眼里寻见什么? 这一回山水兼程又相逢,真像隔了几辈子那么长。 我看见他把箱子停在一边,缓缓抬起右手,然后手臂一折,一个“一”字盛在心口。 我眉心狠狠一跳,那简单的一划,如同茫茫人海里两只疲于奔命的蜉蝣辨认彼此的凭据,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特定羁绊。 可我没有对应的回应动作。 无论场上场下,我从未回应他。 我颓然放下手机,这多么像这些年我俩关系的一个隐喻。 视线里他却忽然小跑起来,我心里一动,这是给我补救机会吗。 说实话很久不曾并肩作战,我并不确定他想要什么庆祝动作,不过既然助跑这么长—— 我双腿分立,伸开双臂,这次我会接住你。 江子游跳上来抱紧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四年了宁一禾,你终于长进了。” 然而宁一禾长进有限,不能支撑太久—— 江子游很快体贴地跳下去。 “请吃饭吧,你欠我的。” 我以为他长途跋涉之后需要休整,结果精力比我还旺盛。 我们为打车还是坐地铁争执一番,最后他取了折衷方案,托打车回去的同学带回行李,自己与我坐地铁觅食。
第18页 “不然就去明江边上那足球主题餐厅吧,老闆支持利物浦,所以英超球迷比较多,你不介意吧?老闆知道我老底没法装,你长得这么好看,再装一下利物浦球迷,估计连我也能跟着打五折。” 我敏锐至极,“老闆是女的?” 他拍我一掌,“想什么呢,女的咋了,人家是有家室的人了,他对象喜欢皇马,今年欧冠决赛据说两人打起来了。” 我笑笑,不再说话。跟他聊某些话题,有种高手过招,避重就轻的错觉。 “今儿什么日子啊?大半夜这么多人?” 大半夜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然而地铁里人确实比往常多,我们连扶手也不握,反正挤在一起不会摔倒。 “24号——哦,平安夜?” “平安夜是干嘛的?” “去教堂,逛街什么的都可以吧。” “唔……世界盃年总是过得好快啊,这一年只剩七天了。” 到了他推荐的餐馆,我才发现他口中的老闆是个金髮碧眼的英国女生,店里虽然主打优雅西餐,却故意营造一种英国pub氛围,可以想见重大比赛日时,人人手中举着啤酒,围着电视转播,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义愤填膺。 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唱“we\ve conquered all of europe and we will never stop”,仔细一看,领唱的是那略显壮实的外国女孩,旁边坐着瘦长的中国男友任劳任怨地弹着吉他。 江子游大衣一脱,马上加入人群,毫无心理负担地喊出“we\re loyal supporters and wee for liverpool”。 神特么loyal supporters。 我抱着他的衣服靠墙坐下,十分佩服他如此放得开。 途中有人与他打招唿,他蓦然回首,然后笑着回应。看来这里也是他的主场。况且这种能屈能伸,时刚时柔的特质,应该有很多人喜欢吧。 无端又有些介怀,于是我的视线紧紧追随,企图辨别他对常人与对我的笑有何不同。 眼见他露出些促狭神情,我心里一动,江子游又做什么坏事了。 果然下一秒就见对方从座上弹起,欲对他施以拳打脚踢。江子游里面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袖子有些长,他整个手掌被包在里面,外边只露一点指节。此刻面对对方攻击,他嬉皮笑脸地抱臂挡脸,衣袖稍稍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精瘦的手腕。面对他无甚诚意的示弱,对方显然还是选择了大度和解,道理讲明白,拍着他肩表示原谅。而他离开餐桌时,却悄悄顺走人家一瓶啤酒。 啧,小动作真多。 以前怎么没注意呢。 不得不说,利物浦这首助威歌曲实在很有感染力,全场大合唱,作为一个中立球迷的我内心也不禁有些澎湃。江子游疯了一阵还不尽兴,与那中国男生勾肩搭背,附耳私语,叫他休息,他借吉他一用。随后把我介绍给那来自利物浦的姑娘,并称我是英格兰死忠,我们即将合唱一首《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预祝三狮军团在四年后再创佳绩。 我被他的异想天开惊的目瞪口呆。 “五折,五折!给你省钱啊宝贝!” 听他扯淡完毕,我一脸懵逼地接过吉他,“可我不记得这首和弦。” 江子游毫不在意,“瞎几把弹弹,利亚姆咖喱哥也是瞎弹的。” 我无语,后来才想起人家原曲根本是钢琴伴奏。 作者有话要说:  皮一下,by oasis,主唱liam gallenger,因不擅(hui)弹吉他被粉丝调侃。 ☆、第十二章 平安夜的闹市区被外出寻欢的年轻人占领,他们大都妆容精緻,步履从容,顾盼间脸上似有许多期待,小孩头上顶着红色鹿角灯,姑娘头上戴着干花编就的花环,大冬天的,举着冰激凌谈笑风生。其实圣诞气息无孔不入,只是如今心境不同,从前未入眼的细节一时也鲜活起来。 “我说,你还想去哪,折腾一天不累吗?” “不啊,我还要倒时差呢。” 江子游艺高人胆大,踢起地上一易拉罐,用脚背颠了好几下。 我盯着他的侧脸,“我记得有人说自己每天六点半起床。” 罐子落地,他哎呀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捡起来,“感谢你啊,救我一命。” 他总有出其不意的回答,总让我猝不及防,总是避重就轻。 为何与我一同起床,你倒是说呀。 我就做不到举重若轻,我惆怅地想。 他很快接道,“不过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早。” 他把易拉罐投进垃圾桶,“走吧,去看看明江夜景。” 于是我们沿着明江,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冬夜漫步。 他仰头,说在新疆看星空,那种震撼实在无法形容……总之就是又大又多。 我嘲笑他语言贫乏,然后也仰头,西北风带走雾霾,今夜江城的星星已经算多了。 忽然想起一事,“那天流星雨你看到没啊?” “看到了啊。” “许愿没啊?” “许了啊。” 那你许什么愿了啊? 我当然没问。 一阵各怀心事的漫长的寂静。 如果他有顾虑呢? 隔着宽阔的江面,我望见对岸的人间烟火,暖黄色灯光的房间想必十足温暖,如果有一盏是为我们点亮的就好了。
第19页 然而有些感情上的事,怎么可能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理智也拿它无可奈何,否则就不会有恋爱中酸酸甜甜悲欣交集的时刻了。 于是我又陷入患得患失的忧伤。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江子游忽然说,“我手冷。” 说罢,他就凑过来,将手探进我衣兜,小心翼翼,磨磨蹭蹭地靠近,仿佛怕被我抓住扔出去一般。 嘴上好似蛮横的撒娇,手上却是如履薄冰的小心试探,两厢对比,我哪里还有脾气。 我捉住他的手指,真是冰的要命。 如果可以,真的不想再触碰到这样冰凉的温度了。 被我碰到的一剎那,他的手本能地一挣,或许以为又要与我斗智斗勇一番了,直到被我牢牢握住,才渐渐放弃抵抗。 “江子游,你可能有病,得治。” 至于如何在兜里揉搓捻压,摩擦生热,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走上江城大桥,江子游步子始终迈的比我小一些,回头看他,他垂着眼帘一声不吭,是我见过的那副心事重重。我心里一紧,那种在见到他真人之前反覆出现的,将会失去他的悲伤预感瞬息令我窒息,忽然就想上手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脑子里想的什么都给我说清楚! 见我停住,他也停住。 抬起头,眼神无辜,“怎么了?” 你说呢? 当然我并未说出口。 转头接着向前,赌气一般,步子迈的更大了些。起初两步他跟的有些踉跄,手险些从我兜里滑出。 这可不行。于是我加重握他的力道,脚下却继续迈更大的步子。 江子游不明所以,不得不跟着我的频率走一阵,忽然他笑一声,“宁一禾,你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 那时只想就这样牵着他不放手,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明也不到尽头。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明江结了冰,长风无所滞,吹至桥头凌厉更甚,吹得我眼底泛起泪光。 一时想到初次见面,可能还是八九岁的年纪,直到十五岁才知道他的大名,直到十八岁出门远行,直到二十一岁牵上他的手。倘若他从未出现,我这辈子大概率孤身一人,生,老,病,死,孑然一身,也没什么所谓。可是一不小心与他建立了羁绊,我发现自己好像动摇了。 浮生果然如梦,为欢能有几何。 泪流不止。 南溪不知有什么魔力,从家回来我就变得异常感性,怕他看到我的狼狈状,于是我只能继续向前。 谁知江子游却突然停住,低低地说了一声,“如果我不走了呢。” 如果你不走了—— 轻而易举便想起那只企图挣脱束缚的风筝,山长水阔,天高路远,如果就此飞去—— 我忽然就怕他从我手中抽出手去,也害怕这句话背后的隐喻。 我就着前行的姿势,咬牙无言地握紧他的手。 片刻,江子游轻笑一声,“我开玩笑的。” 可是哪有玩笑的意味。 他主动走上前,经过我的身边,走到我的前面,欲将手扯出,不得。 他顿了一下,随后亦无言地停住。 夜风吹的他髮丝凌乱,远途归来,他的背影愈发清冷消瘦,在寒风里隐约透着一股倔强。 这许多年不露声色,却清醒异常,他才是敏感善良、永远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守护我的那个。只是伪装的比较好,只是被我选择性忽视掉。 他永不使我为难。 于是我松了手。 如果你不想走了,那我应该放你自由。 然而在那之前—— “喂,江子游。” “干嘛。”他就着前行的姿势回应。 “我……” 绞尽脑汁,“想……给你一个东西。” 片刻,他终于回过头来。 夜风依旧凛冽,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我看到他的眼里亦有泪光。 又或者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註定要操更多的心,流更多的泪…… 我们又一次像曾经无数回地无言相对,只是这一次我心疼得无以復加。 因而最好的办法应是并肩前行,哪怕当风落泪,也是同仇敌忾的姿势。 宁一禾发誓要勇敢一回—— 于是我健步上前,将他狠狠拥进怀里,江子游浑身一震,被我吓到也说不定,那一瞬间几乎僵在原地。 这种事我实在匮乏经验,当下只觉下手确实重了些,又慌忙放开,“抱歉……”不免有些懊恼,一低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只见他眼底泪痕未干,睫羽微颤,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与我对视不过两秒,忽然低头躲避。 一瞬间我觉得现在的他,就像梦中的我。 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宁一禾不费吹灰之力就想起答案,因为那个梦他做了无数遍—— 于是我吻上他的唇。 人的生存特徵是唿吸,然而一生有意义的时刻,却是那些唿吸停止的瞬间。 他的唇不像手那么凉,反而是一种奇异的温热与柔软,我瞬间只想放弃思考,真实的触感足以令一切自以为是的比喻黯然失色,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品尝,拥着他一时不捨得放开。他双臂僵直,震惊了好一会儿,定在原地唿吸都微不可闻,那模样简直是任人□□。
第20页 他也有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他的反击是以手臂环上我的腰开始的,我们之间距离更近了些,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应我的亲吻,似乎在试探我这个纯情少年的底线,彻底回过神来后,很快反客为主,而我又懒又笨,技巧全无,很快变为被□□的对象。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有紧紧抱住他,温热的他令我无比安心。 岁暮天寒。 春暖花开。 至此,噩梦的后半段终于修正了。 “江子游,你还想活到二十七么?那就只剩一届世界盃了。” “这个嘛……到时候梅西肯定退役了,有生之年阿根廷不知道能不能夺冠,唉。” “要不再多十年吧。” 江子游有些踌躇,“只多十年啊,恐怕也不够吧。” “那你可以换个队喜欢啊。” “你傻吗,四年都不够喜欢一个人的……” 何况对有些人的喜欢,似乎没有期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