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农家》 要上架了 要上架了,据说是12月1日,很开心。忍不住废话两句。 写了三本,除开搁置的《新生旧爱》,这就是要上架的第三本书了。 也是我新书期最长的一本书。八月底开文,到现在才上架,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更新不过十多万字,简直是令人发指的极品更新速度。 我自己都觉得无语了。 这本书从最初开文之后,似乎就大小麻烦不断。先是我自己动了个小手术,卧床休息了几天,还没好透,小娃子又病了,紧跟着是工作上的一点小麻烦。 时至今日,公司注册的手续还没有弄完,一直在各个部门之间转来转去;小娃又病了,连续高烧不退,万幸今天退烧了,嗓子里头溃烂,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哭闹了整天。 虽然我是个很懒的作者,从来也都没有勤奋过,但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本书开文时一样,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头,所有的事情都集中爆发了出来,精疲力尽。 很久以前吧,大概是刚生了宝宝之后,似乎所有的生活节奏在一瞬间被打断,然后生活、工作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只能间隔着睡上四五个小时,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撑着,如果病倒,必然是大病。然后一时头脑发热开始码字,到现在的第三本书,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很开心。 被人认同是一个码字的人最大的快乐。 每当看到收藏增加的时候,每当收到书友们打赏的时候,每当看到书友们留言的时候,就算有时看到书友说“你家女主咋就这么弱智?”我还是会一边弱智地开心一边跟老公抱怨,然后继续按照心目中的大纲往下码字。 不要求每个人都能赞同自己的观点,可既然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起码我有种被尊重的感觉,就算是被骂,也很快乐。起码人家看了你的书才会骂,看都没看的,骂都不晓得从哪里骂起,不是么? 说实话,这本书我自己都码到了有些疲倦的时刻了,总想着算了,草草完结掉就是,也不过如此。可是就算断更的时候,收藏也一直增长着,然后就会感到很开心,又有些痛苦。 感谢每一个鼓励我继续写下去的朋友,比如莞尔,经常一边毒舌地批评对方,然后一边拼字,再羞辱对方今天码的字比自己少。当然,我是数量上永远落后的那个。 感谢责编天天给了我上架的机会,说真的,我以为不会上架了,都开始准备新文大纲了,真的。 顺便透露一下,新文大纲自我感觉蛮好,古言女强,当然还没给编辑看,也不晓得会不会有面世的机会。至少,等花开完了,咱们再谈新文的事情吧。 新的2014年即将到来了,明年一定会很忙,对于我最近的消极怠工已经引起了同事不满了,明年就真的只能用晚上的时间来码字了。这条路有些孤独,我想我会一直码下去,为了每一个收藏我的书友。 生活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看着那百分之一的美好,我也能忽略另外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快。 最后郑重地——求首订! 001 狗血 天差不多全都黑了,路灯昏黄,各式小轿车夹着寒风从方菲身边呼啸而过。她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喝了口自带的凉白开,看看前方,嗯,已经隐约能看到小区的房子了,加油! 三轮车里是她刚从批发市场进回来的货,各式的花盆儿摞了高高的两摞,拿绳子捆了,旁边还有一对儿发财树。快过年了,这种兆头好的花木特别受人喜爱,昨天她刚进回来的那两盆儿今天一早就被人买走了,所以今天下午看着生意有些冷淡,她才关了花店的门儿,又骑着三轮车去进货。 快过年了,批发那边儿的生意也忙,要是等着他们送,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能送来。方菲的宗旨向来是“完事不求人”,怎么肯因为等着送货错过年前的买卖?自然是骑着小三轮儿车就过去了。 路上这些急匆匆的车辆,里头坐的大概都是赶着回家,赶着团圆的人吧? 方菲摇了摇头,甩开心底的一丝苦涩。她是典型的留守儿童,自小爸妈就在外头打工,两三年难得见上一面,把她和妹妹丢给了年迈的奶奶。她的老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山村,从上初中开始,她就开始住校,早就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对于爸妈的印象也就仅剩了偶尔打回来的电话里头的声音。 初二那年,也是这么寒冷的一个冬天,奶奶突然发病,上小学的妹妹不知所措,急着出去叫人帮忙。可是他们那个村儿里头,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大家伙儿费了半天劲,奶奶还没被抬上车,就掉了气。 妹妹急着赶路去学校通知自己,结果也摔下了山崖,丢了小命。 接连失去两个亲人,方菲陷入悲痛无法自拔,呆呆地守在灵堂里头流泪。等了三天,爸妈回来了,还没进门儿就开始吵架,奶奶和妹妹还没有下葬,两人就打了好几架。 方菲冷眼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头扭打,互相叫骂,才知道自己称呼着爸爸妈妈的这一对男女,早就在外头有了各自的家庭。而她和妹妹,居然成了私生子,因为爸妈生下她们俩的时候,连个结婚证都没有。 后来还是老支书过来,把他们两人全撵走了。 方菲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冷冰冰的晚上,老支书身上的烟味儿熏得她不停流泪,他说:“娃儿啊,你也长大了,大人的事情你管不了,你可得把自己管好啊。你妹妹不在了,你得代你妹妹好好活着啊!” 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呛得方菲有些难受,她将速度略微放缓了些,把长满了冻疮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看着遥遥在望的小区,想到刚开业不过一个月,生意却挺好的花店,方菲又觉得充满了干劲。 想起花店,她的心里就甜丝丝的。 花店叫“浪漫满屋”,是男朋友乔远清帮她起的名字。乔远清跟她来自一个市的,都在外地打工,老乡聚会的时候就认识了,相识五年,相爱三年,他们的感情一年比一年好。她不想上班拿那千来块的工资,乔远清就帮着她出主意,租门面,进货什么的。他们都商量好了,等她花店的生意稳定了,他们就在花店旁边的小区租个房子,两人就结婚。到时候,她一边照顾花店,一边照顾家里,再生个孩子,可以一边带宝宝一边开店,他们的生活,也会像花店的名字一样,充满浪漫和幸福。 大概是想得比较出神,方菲一不小心就蹭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火红色的宝马。 “坏了!”她赶紧停了下来一看,宝马的屁股上被她的三轮车刮出一条大概二十多公分长的痕迹,而且刮得还挺深,这可遭了,得赔多少钱啊! 车子没有熄火,显然上头有人,方菲愣愣地看了看车身上的刮痕,又悄悄摸摸口袋,在心里计算大概要赔多少钱,又是懊恼又是担心,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啊,这可是宝马啊!人家上头都写着“bmw”——“别摸我”,她还骑着三轮车蹭上去,真是作死! 车门打开了,一个披着长发,裹着毛皮大衣的妙龄女孩儿跑过来一看,立刻叫了起来:“ohmygod!天啊,我的宝宝!” 方菲赶紧低着头赔礼道歉:“对不起小姐,我这没注意,不小心给刮了,你看要多少钱啊?” 女孩儿蓄着长指甲的手小心地抚摸着刮痕,听见她说赔,一脸恼怒地回头呵斥道:“多少钱?瞧你这穷酸样儿,赔得起么你?我这车可是全进口的,宝马最新款啊,我刚开了还没一个月呢!天啊,宝宝……” 这姑娘身上一股子香水味儿呛得她鼻子难受,可方菲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她摸着车的表情真跟摸着自己的孩子似的,还叫“宝宝”呢……啧啧…… “小姐,你看我这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把我电话留给你,你去修,多少钱我付,成吗?”方菲的态度很诚恳,肚子里头却嘀咕开了,当她是白痴吗?好歹也在城市里头混了这么些年,宝马有什么了不起的,便宜的也不过二十来万就能买到,她说是进口的就是进口的吗?修了不就知道了,顶破天千把块也就够了,不就是擦破点儿漆么? 女孩儿站直身子咄咄逼人地指着她的鼻子:“死穷酸,留什么电话?想跑啊?没门儿!”说着一扭头,冲着车里喊道:“亲爱的,人家被欺负了,你还不下来!” 车里没动静。 女孩儿一跺脚,回身拉开车门:“还打什么电话呢!有个死女人把我的宝宝弄伤了,还想跑呢!你快点帮我捉住她!” 方菲又好气又好笑:“小姐,我没想跑,我这不是跟你商量怎么解决吗?你到底要不要解决啊?” 另一边车门儿打开了,一个男人下来,没好气地说:“媛媛,我正打电话呢……” 话没说完,回头就愣住了。 方菲也愣住了。 是她的男朋友,乔远清。 女孩儿满脸恼怒,过去拉着乔远清要他过来看划痕,嘴里还抱怨着:“你看看,这么长一条,好可怕啊,这死穷酸还说什么留个电话去修就行了,人家这可是进口的,国内修车店都没这漆啊!要是我爸看见又得嘀咕我了,这才开上还没一个月呢……” 方菲耳边嗡嗡作响,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看着乔远清走近,满脸的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跟翻江倒海似的,说不出地难受。 乔远清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敞着衣襟,里头白衬衫也解开了三颗扣子,唇边有一点红色。 方菲回头看了女孩儿一眼,跟她凌乱的口红颜色一样,当即心里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觉得胸口好像破了个洞似的,冷风呼啸而过。 女孩儿发现了他们之间怪异的气氛,有些不满地呵斥乔远清:“你楞什么!说句话啊你!” 乔远清:“你……你好!” 方菲冷冷地看着他:“乔远清,你不觉得应该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吗?” “什么!”女孩儿惊讶了,在他们两脸上来回看:“你们认识?亲爱的,她是谁啊?” 乔远清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动作就跟丧尸似的,眼睛盯着方菲,别过脸对那女孩儿艰难地说:“媛媛,她……她是……” “不用了!”方菲生硬地打断了乔远清的话,笑着对那女孩儿说:“媛媛是吧,我跟乔远清认识,你看这划痕咱们赶紧了了算了,好吗?”真好笑,为什么她还能笑得出来呢?方菲自己都觉得奇怪,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劈成了两半,心里的世界在崩塌,在毁灭,一种挖骨剜肉的痛从四肢涌起,向心脏汇集。可脸上却是笑嘻嘻地,还在想着早点儿把这事了结了,好快点儿回花店。 她好像灵魂漂浮了出来似的,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感觉晚上路边也这么清晰,就跟电视一样。没错,跟电视剧一样狗血! 女孩儿直觉感到了不对,冷着脸高傲地回头问乔远清:“你说,她是谁?快说!” 乔远清依然是那个别扭的姿势,胸膛一起一伏,脸色一片惨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方菲不耐烦了:“你磨蹭什么你?你这车要赔多少钱你快点儿说,要不我可走了。我是谁关你屁事啊!反正往后大家都没关系了……” 乔远清露出痛苦的神色:“菲菲……” 方菲摆摆手:“少跟这儿磨叽,你滚一边儿去,从今往后咱们俩啥关系都没有了!一刀两断,明白吧?” 女孩儿不是傻子,从他们俩的表情和短短的几句话里边推论出了事情的原委,尖叫一声扬着手朝着方菲扑了过去:“臭婊子!” 方菲没反应过来,挨了一巴掌撞在背后三轮车上,耳边嗡嗡作响。 女孩儿还不肯罢休,又抓住了她的头发,方菲哪里肯吃亏,一脚踢在女孩儿穿着丝袜的长腿上,两人扭打起来。 乔远清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想要隔开两人,却发现两个扭打中的女人实在是太疯狂了,权衡之下,他一把推开方菲,又转身抱住女孩儿,大声喊道:“别打了!” 方菲撞在三轮车上,高高摞起的花盆儿又摇晃了一下,终于挣脱了绳子砸了下来。 还在乔远清怀里扭动的女孩儿发出一声尖叫,乔远清回头一看,方菲流了满头满脸的血正顺着三轮车缓缓往地上滑下去。 “菲菲!”乔远清痛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了方菲,却发现她头上被砸了很大一个口子,血不停地往外冒,他用手捂着,那血也不停地流出来。 他急了,冲着愣住的女孩儿大吼:“打120!” 女孩儿被吼得一哆嗦,转身去车上,上了车,却改变了主意,发动车子一溜烟地走了。 乔远清傻了,抱着方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不停地在嘴里呼唤:“菲菲!菲菲!” 方菲的眼睛衬着血色亮晶晶地,她说:“放开我,你很脏……” 乔远清一愣,匆忙解释道:“不是,菲菲,你听我说,你手机呢?咱们先打120,你听我解释……” 方菲的意识却渐渐涣散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也渐渐模糊,她用尽了全力吼道:“滚开!” 可是听在乔远清耳朵里,声音却那么微弱。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她的嘴,想听听她说的什么,却惊恐地发现怀里的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002 溺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菲胸口一痛,张大口吐了一口,那些东西从她的嘴里、鼻子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胸口疼,头也疼,她不停地咳嗽,一边咳一边吐,眼睛却跟糊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耳边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活了……真活了……” “唉……真可怜啊!” “可怜个屁啊!她呀……” “让让,让让!冯家人来了……” “在哪儿呢?……” 吵死了,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啊?真是吵死了! 胸闷难耐,她翻过身又吐了几口,背上被人拍打着,力道很大,打得她生疼。她特别想说轻点儿轻点儿,都能打死人了,却说不出来,只能一边儿吐,一边儿咳嗽。 耳边的说话声小了些,一个女人的声音冷漠地说:“这不是没事儿吗?要死要活的,我还以为已经死了呢!” 旁边的说话声近在头顶,大概是拍打她背脊的人在说话:“冯大嫂,快弄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要是一个不好,回去又生了风寒……”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在那儿了。 之前说话的女人“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这丧气货,从进了我们冯家门儿就没一天安生的。算了算了,祝三嫂子,多谢你了。” 拍打她的人停了手,打了个喷嚏说道:“乡里乡亲的,说什么谢呢!快回去吧,我也得回去换件衣裳!” 迷迷糊糊间,有两人把她夹了起来,一边拖着走一边对人说:“那成,等大刚回来让他给你道谢去!” 方菲脚下没力,站都站不稳,只能任由他们拖着自己往前走,冷风吹在身上,冻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右手胳膊上忽然一阵刺痛,耳边那个冷漠的女声恨恨地说道:“丧气货!洗个衣裳都能掉到河里去,幸亏是祝三嫂子把你拉上来了,要是哪个男人,我直接就淹死你,免得给我们冯家抹黑。” 另一边一个女人喘着粗气说道:“婆婆,要不要让人叫大刚回来啊?待会儿还要请郎中给看看呢!” 被称为“婆婆”女人又拧了方菲一下,“呸”了一声说道:“叫个屁!这两天正忙着,叫回来谁干活儿?请什么郎中?回去拿块姜给她煮一碗就行了。”大概是说着还不够解气,夹在方菲胳膊下头的那只手朝着她腰上拧了下去,嘴里还说:“怎么不淹死这个小浪货!” 腰间皮肉最是细嫩,方菲疼得“嗷”一声叫了出来,声音却像小猫儿一样,细细的,很微弱。 另一边喘着粗气的女声也不耐烦了,说:“还有气力叫唤呢,想来也没甚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被掐了几下,疼痛刺激到了,方菲感觉精神了些,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景色模模糊糊的,像是黑夜过去刚刚天亮的模样,没什么光线。 夹着她的两个女人力气颇大,她挣了一下,发现她们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径自将她拖进了一处黑乎乎的地方,往下一掼。方菲重重地摔在硬硬的板子上,背脊生疼。 那两个女人也不管她,一边“小浪货”“丧门星”地骂着,一边飞快地把她身上的衣裳剥了,往她身上搭了个什么东西,又出去了。 方菲努力睁大了眼,却发现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适应了黑暗,她勉强看出眼前是一间屋子,没有窗户,没关紧的门敞开着,她才能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看清楚屋里。对面是黑乎乎的,勉强能看清墙脚下似乎是两只箱子的轮廓,她动动手指,身下硬硬的,身上搭的大概是一床被子,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冷得厉害。 头发还在滴水,挨着脸的被子已经浸湿了一块儿,湿哒哒的。 这是哪里? 方菲迷糊了。她明明记得自己被砸了一下,然后女孩儿开车远去,乔远清抱着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刚骂了他一句,眼前就是一黑。怎么现在自己又躺在这么一张硬硬的木板子上头,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水,不像是被砸,倒像是溺水了似的? 对了,溺水,那刚才自己又是吐又是咳的,不跟刚被捞上来的人一个反应么? 方菲觉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不知道到底身处何处,但是偏又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迷糊。 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影端了个碗进来,伸手摸了摸方菲,转身朝外头大声喊道:“婆婆,老大家的还没穿衣裳呢!” 含着怒气的女声答道:“作死啊!死了就算了嘛,做这么多怪!老二家的找件衣裳给她穿着,莫叫她死在家里,快过年了,晦气得很!” 老二家的大声答应:“知道啦!”声音里头满是喜气,随手把碗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出来,点燃了一根蜡烛,打开墙脚下的箱子翻找起来。 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一闪,方菲赶紧闭了闭眼,半天才敢慢慢睁开,然后惊恐地楞住了。 半根火红的蜡烛放在一张小小的方桌上头,旁边就是她刚模糊瞧见的箱子,一个穿着古装裙子,梳着发髻,插着钗子的女人正念念有词地在翻箱倒柜。 虽然是背对着的,可方菲确定看见的这个女人穿的是一件古装,似乎是很久没洗过的样子,红得发黑,背上甚至反着烛光,长长的黑色裙子曳在地上,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臃肿,头发乱糟糟的,可也看得出来是抓的个髻,上头插着一支钗子,也在烛光下反着光。 她挑拣了半晌,又开了另一只箱子,把里头的东西翻得一团乱,嘴里不满地说:“穷酸,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咦!”大概是找到了什么,她嘻嘻一笑,伸手把那东西抓出来,放在手心一掂塞进了怀里。做贼心虚地回头一看,恰好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脸上一红,接着扬起笑容道:“老大家的冻坏了吧?来,先找件衣裳换了。” 说着从箱子里头巴拉了几件衣裳递过去,示意方菲自己穿上。 方菲看着她没有动。她确定这个女人是穿的古装了,瞧她这袄子,斜襟往下,腰间系的裙子只到小腿肚,露出里头同样黑色的裤子和一双灰扑扑的布鞋,一看就是家常穿的。 脑子不够用了,方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女人不自在地一笑:“唉,你看你袄子就只得一件,还打湿了。多穿两件衣裳,躺在被子里头是一样的。来来,我帮你穿。” 方菲很想拒绝,但是身子确实动弹不了,由着那女人帮忙给她穿上了三件薄薄的麻布衣裳,套了一条裤子,又给她把被子盖上。 完了那女人又把姜汤端过来,笑着说:“快点儿喝了去去寒气,你说你也是的,天天都去河边上洗衣裳,怎么今日就掉了下去。要不是祝三嫂子今天去得早,你淹死了都没哪个晓得!” 方菲盯着她不说话,一口将微凉的姜汤喝了,真难喝,一点甜味都没有,想来是没有放糖,只有浓浓的姜味儿。 老二家的被她盯得有些受不了,可摸了摸刚找到的铜钱,又舍不得拿出来,整整二十个大子儿啊!当即抢了碗,把她按在床上说:“你发发汗,睡一会儿就好了啊!”说罢起身吹了蜡烛,逃也似的出去了。 关上门,屋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蜡烛燃烧之后特有的气味儿,方菲精神恍惚,觉得头更疼了。 她抬抬手,勉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是湿润润的,这么下去,肯定会感冒的。掀开被子勉强下了床,伸手从被打开还没有收拾好的箱子里头随意摸了件衣裳,细细地把头发擦干了去。 擦得半干了,身子也因为动作渐渐有了些暖意。她木然地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一股疲惫的感觉升上来,还没来得及调动脑细胞想什么,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让肚子里饥饿的感觉给叫醒的。 太阳出来了,阳光透过紧闭的木门空隙射进来,仿佛一根根光的棍子一样,那些棍子里头,隐约可见灰尘在游移,就跟小时候老家的情形一样。 方菲有些出神,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景象,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以为一觉醒来,应该就是在救护车里,或者医院里,或者花店里,又或者是渣男的怀里。可惜都不是。还是这间黑乎乎恍如地牢似的屋子,身下还是硬邦邦的木板,薄薄的被子里头,手脚都冰凉着,身上却觉得很热。 她抬了抬手,倒觉得身子比之前似乎灵活有力多了,摸一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有点发烧的样子。 这个,到底是怎么了? 透过木门,外头说话的声音传进来:“老二家的,喊你煮个饭,你煮了半天还没个热气,你是想饿死我啊!” 方菲侧耳听了听,并没有听见“老二家的”答话的声音,那个婆子又高声叫骂起来:“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洗个衣裳都能掉进河里,丢死人了,还说什么能干,这是能干的样啊?我们老冯家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聘了这么个媳妇儿,三两银子啊!买个人都够了!” 另一个没听过的女声传了过来,细声细气的:“娘你歇歇嗓子,累不累啊?我去瞧瞧大嫂怎么样了。” 方菲赶紧闭上了眼睛。 003 耳光 003 外头那个让人厌恶的女声急忙阻拦:“看什么看!死不了的,莫要过去,小心沾了晦气!” 脚步声却渐渐清晰起来,那细细的女声带着笑意答道:“哪里有娘说的那么邪乎!”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 阳光陡然倾斜进来,方菲抬手挡住了眼睛,听见那个脚步声走到自己跟前,软软地问道:“大嫂,你可好些了么?” 方菲放下手,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古代小姑娘。 她头上梳着两个包包头,扎着红头绳,头发黑鸦鸦的,衬得一张小脸儿雪白。有道是“一白遮三丑”,皮肤白了,倒显得她不怎么出色的五官看着也格外顺眼起来。 当然方菲不肯承认的是,这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语气,是她醒来见到的几个人里头最为和善动听的了。 小姑娘穿着一件鸭蛋青的袄子,也是显得有些臃肿,她见“大嫂”没说话,反倒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旋即又转过头来,笑着问:“大嫂,怎么看着我不说话呢?” 方菲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话。 小姑娘上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站直了身子有些惊恐地说:“大嫂,你发烧了!”说罢也不看方菲,门也没关地快步走了出去,朗声说道:“娘,不好了,大嫂发烧了!” “发烧了?真是晦气,这都快过年了,请个郎中到家来,算个什么!老二家的,你把姜水再给老大家的煮一碗去!”当家主事的女人很快就做了决断,下了命令,却根本就没想起来进去看看。 老二家的却反抗道:“婆婆,我这灶上刚做上饭呢,怎么熬姜汤啊!” “娘,我去找个煎药的炉子给大嫂熬吧!” 声音又嘈杂了起来,方菲觉得头有些疼,闭了眼睛养神。 好吧,睡了一觉醒来还是这样,她敢肯定,自己是遇上了万年难得的狗血剧情……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媳妇儿“老大家的”身上,听听,连个名字姓氏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代号,跟监狱里头的犯人好像也差不多了。 瞪着黑乎乎的屋顶,她又回想起乔远清推开自己,抱住女孩儿的那一幕,这是不是说明,在他的心里,已经选择了那个女孩儿,抛弃了自己呢?花店开业一个月不到,他跟那个女孩儿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拥抱过别人,却又甜蜜地陪着自己给花店起名字,租房子……一想起来,方菲就觉得心里难受。 可最后,他又抱住自己,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方菲甩了甩头,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就像她抛开的那一丝侥幸。 还侥幸什么?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转了转脖子,打量了一下这个狭窄低矮又阴沉的小屋子,除了自己身下睡的这张床,对面墙脚下的一张方桌两个箱子,房间里头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真是穷啊! 不过,能活下来倒是不错了。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只有方菲自己知道她有多么不甘心,多么不情愿。她应该跟乔远清大吵一架,然后继续开花店,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而且要生活得更好,更开心。因为她不是一个人活着,她还要待妹妹活下去。 活下去!没错,一定要活下去! 正胡思乱想着,早上给她送姜汤的“老二家的”又端了个碗进来,放在桌上赶紧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子,转身对她没好气地说:“快点儿喝了发发汗,当自己多能耐呢,湿衣裳也不晓得脱,还是我给你换的,难道我还是你的丫头不成?快喝快喝,要不死了也别怨别个!”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转身便想走。 方菲叫住了她:“等等,我饿了。”她气力不足,声音有些虚弱,还有一分嘶哑,可音量已经足够让人听见了。 老二家的一听便惊讶地回头看了看她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饿了。”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跟这身子是个什么关系,方菲很小心,尽量少说话,怕露出破绽来。 老二家的像听见笑话似的,夸张地笑了两声,收了笑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罗竹枝,你是脑子让水泡坏了吧?今儿你衣裳都没有洗,现在还想吃饭?累得老娘到现在还在烧火煮饭呢,你躺在床上就想吃现成的?你真是把我当丫头使唤了不成?” 外头又传来了老女人中气十足的叫骂声:“老二家的,死哪儿去了?灶上锅都要烧干了,你送个姜汤也送发烧了不成?要死就给我死到外头去!别给老娘添晦气!” 老二家的一听就缩了缩脖子,瞪了床上的方菲一眼,走了出去委屈地说道:“婆婆,是老大家的拉着我说话,我才耽搁的。她还寻我要饭吃呢!” 老女人的声音满是怒气:“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淹死这个小娼妇啊!” “娘……”小姑娘不满的呵斥声远远传来:“她病着呢,自然要吃东西啊!” 大概是觉得自己骂人的话当着女儿的面有些不好听,老女人的声音小了些:“算了算了,就当我大发善心打发叫花子积点阴德。老二家的,把这汤水给她端一碗去!哎,汤水就够了啊,拢共就煮了半个南瓜!” 方菲在里头听得清楚,叹了口气又松懈下来,摸了摸叽咕作响的肚皮。总算是有口吃的了,她快要饿死了。这个身子叫什么来着?罗竹枝,名字倒是好听,让人联想起“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那首著名的“竹枝词”。只是不晓得这是哪个朝代,刘禹锡是否已经出现了,要不这个身子怎么会有这么诗意的名字呢? 老二家的又气哼哼地端了个碗进来,里头是大半碗稀稀的汤水。方菲,不,现在是罗竹枝了。竹枝勉强撑着自己坐起来靠在墙上,伸手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只是,这大半碗根本不管饱啊!而且是汤汤水水的,一点也不顶饿。 可惜老二家的送了汤进来,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扭身就走了。 想要大声地叫人,不过想了想这几个女的对她的态度,估计也没人搭理她的,还不如留着气力赶紧养好身子。她挣扎着将碗放在了桌上,又端了姜汤捏着鼻子喝下去。躺回床上,将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指望发出汗来,烧就能退了。 刚迷迷糊糊有些睡意,老二家的又进来收碗,大概是被骂了,她便迁怒给了竹枝。进来见她裹着被子闭着眼,走过去照着她的肩上便是一拧:“小贱妇!要不是你,哪里轮到老娘来做这些个脏事……” 竹枝被疼醒了过来,气得张口便骂:“你神经病啊!” 老二家的楞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敢反抗,还开口骂起人来,脸上一片狰狞的神色:“下作东西,还敢骂我有病!”上前就要揪住她的头发打人。 竹枝刚觉得好了点儿,又碰上她来撒泼,心情如何好得起来?不待她抓住自己,将头一偏,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打了过去。只可惜她还病着,耳光并不响亮。 可是看着她犹如野兽般凶猛的眼神,老二家的突然觉得背上一阵阵寒意冒出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跑了出去,嘴里大叫着:“婆婆,婆婆!罗竹枝她打我!哎哟,我这可怎么见人啊!” “什么?!丧气货,反了天了!”嗓门儿极大的一声怒吼,然后就听见脚步声往这边过来。 竹枝躺在床上,裹好了被子。刚发出点汗来,不要受了风又给惊回去,真弄成重感冒了,听说在古代可是会死人的。 “你这丧门星!小娼妇儿……”人还没到,声音便进了门。这嗓门儿太大,竹枝裹在被子里都被震得一哆嗦。 可是落在来人的眼里,脚下却迟疑了几分,这个精瘦的妇人走到竹枝床前,将她上下打量着,眼神似刀子一般将她剜了一通,带出几分狐疑之色。 竹枝又打了个冷战,一张烧的通红的小脸儿裹在薄薄的粗麻被子里头,显得尤为可怜。 精瘦妇人回头瞪向捂着脸的老二家的,指着床上还在“发抖”的竹枝问:“她打你?” 老二家的连连点头,放下手来要她看:“婆婆你看,她还扇我耳光子呢,我好心过来看她吃了姜汤没有,她……” 话没说完,精瘦妇人反手一巴掌扇到老二家的脸上:“下作东西,哄我好玩呢?又想偷懒吧?脸上连红都没有红一丝,你还说是她打你。你看她这模样?打得动人?” 老二家的还想反驳,刚张了下口,就被精瘦妇人一把掐在腰上往外撵了出去:“出去收拾你,莫在那屋害得老娘染了病气……” 竹枝看着她掐人的熟练动作忍不住又抖了一下,早上被掐过的腰间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这女人,莫非是有虐待狂么?非打即骂的,怕是疯了吧? 这好像都是这具身子的家人,摊上这样的人,一个屋檐底下如何能过活呢? 竹枝思考着这个高深的问题,裹紧了被子,抵不过虚弱,又渐渐昏睡过去。 004 男人 这一觉倒是睡得极沉,恍惚间她飘飘悠悠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花店里头,各式欣欣向荣的花草瞧着就让人心情舒爽起来,她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心里一片安宁。 突然一个人影从门口一闪而过。是谁?陡然受到惊吓,她眼一睁,醒转了过来。 日头已经西斜,破烂的木门没有了金黄色温暖的光柱,只些许微光透进室内。方菲怔愣了一下,鼻端嗅到一股子猪粪的味道,看着昏暗的室内,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方菲了,而是溺水而亡,重活一世的罗竹枝。 她僵硬地扭了扭脖子,觉得头没之前那么疼了,而且能嗅到猪粪味儿,说明鼻子也不塞了,身体应该是好转了才对。这一反应过来,才觉得身上黏黏冷冷的有些难受,想必是睡着的时候出了不少的汗,闻着一股子酸臭味儿。 若是在之前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开个水龙头就能痛快地洗个热水澡,不过现在只怕是不可能的。 竹枝侧耳听了一下,外头比之前安静得多了,隐约也能听见妇人们的说话声。她支着手臂坐起来,想要出去弄点水,却发现肌肉酸痛,每个关节里头都是痛的感觉渗出来,定了定神,打消了出去弄水的念头。 依着“老二家的”和“婆婆”的作风,肯定是不会打水给她梳洗的,若是那个扎着包包头的小姑娘还说不定。竹枝苦笑了一下,算了,也别喊了,估计不会有人来,倒不如将就一下,自己找块干布擦擦身子,换件干爽的衣裳算了。 她下了床,觉得身子瘫软无力,肚子也饿得很,有些头昏眼花似的。好在这房子窄得很,手往前一伸,便搭在了对面的箱子上头,支住了身体。借着破门透进来的微光,她在被“老二家的”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里头寻摸了一回,皱着眉头就没松开过。 这些也叫衣裳?说是破布还差不多。摸在手里又粗又糙,颜色也不是黑的就是土黄的,别说鲜亮的颜色,就是寻常的白色也没见着。不过好在看起来都比较干净,想来这原主还是个爱干净的。竹枝倒也没那么多计较了,寻了一件看着厚实些的放在床边,伸手解了衣襟。 幸好早上“老二家的”给她穿了三层,三件衣裳脱下来,算是搞明白了这衣裳的穿法,有点像浴袍似的,右衽斜领,左边内侧腰间还有条带子需要系上的。她暗暗记了,脱光了衣裳又是一愣。 这原主的两条手臂上头,不是青色就是紫色,腰间、肩上也有几块青紫。不用说,肯定是让人给拧的。她不过醒来到这个鬼地方一日不到的时间,就给拧了好几次了。 暗骂了一声:“手痒欠揍!”竹枝拿起脱下来的衣裳勉强擦了擦汗渍,丢在一边伸手去拿准备换的衣裳。 门忽然开了。 竹枝惊叫一声拿衣裳捂住胸前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光站在门口,大概是见她光着身子,也楞住了。听见她惊叫,忙掩了门进来说:“是俺。” “你你你……”竹枝不晓得说什么好,瞧这男人的态度,似乎是跟她很亲密的,可是老天,鬼晓得你是哪个啊! 竹枝欲哭无泪,往里侧缩了缩,抱紧了胸前的衣裳说:“你快出去!” 屋里昏暗,她也没那心情去打量这男人,只警惕地盯着他,脑中迅速勾勒着如果这男人要对她怎么样的话,该如何反击呢?真是要命,这屋里什么都没有,难道她能举起箱子去打他不成? 男人什么都没说,动作飞快地解了外裳,又脱了里头的袄子,伸手搭在她肩上。接着弯腰把床边她的湿衣裳拢了拢,提在手里出去了。 带了男人体温的袄子搭在身上,一股暖意从竹枝的心头延伸向了身体。她赶紧七手八脚地把手里的衣裳穿上,又把这件宽大的男式袄子裹紧了,呆坐在床边不晓得怎么办得好。 外头又传来了精瘦妇人的大嗓门儿:“大纲啥时候回来的?你爹呢?你这是干啥呢?” 男人的声音低沉听不太清楚,倒是精瘦妇人的大嗓门儿响彻云霄:“翻了天了!哪儿有男人给媳妇儿洗衣裳的?下贱作死的小浪货,咋就不淹死她!大纲你等等,你爹回来了也要换衣裳的,你拿去一块儿洗了!” 竹枝听着冷笑,还以为她是要心疼自己儿子呢,结果骂了半天,不但没拦着不让男人洗衣服,还叫他把一家的衣裳都拿去洗,这位母亲倒也是特别。 以前住在村子里头,婆婆作践小媳妇儿什么的,别说听,看她都看过不少了。不过这样支使儿子的,倒还真是少见。 这男人好像叫大纲,莫非,就是这身子的老公? 竹枝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个问题,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把袄子解开,干脆病死算了,说不定能穿回自己那会儿去? 不过这个想法似乎太冒险了些,别到时没穿回去不提,又穿到另一个地方,或者干脆就死翘翘去跟阎王爷报道了,得不偿失。这种没把握的事情竹枝可不会干,所以,还是等等再说吧。 至于等什么……她也确定不了。 门又突然打开了,竹枝惊得反射性地一哆嗦,抬头见是那个叫大纲的男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怎么跟猫似的,走路都没声音。” 男人也没说话,手上的衣裳不见了,大概是已经洗过了。他一进屋,竹枝便发现他身材非常高大,往床前一站,立即显得这屋子都逼仄起来。 竹枝有些不自在地往屋子里头挪了挪,男人便在身边一尺来远的地方坐下,问她:“咋溺着了?”一边说,一边伸过蒲扇大的巴掌放在她额前摸了摸。 这话怎么答?她又不晓得原主是怎么掉到河里去了的。竹枝低了头不做声,万事不开口是最谨慎的。 男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也强忍着没躲开。 似乎是觉得她没有发烧了,男人站起身又出去了。 竹枝松了口气,从没有关上的破门望出去,只瞧见黄泥累就的院墙,墙根儿下放着几个破烂的瓦罐、簸箕什么的,暗自思量着自己到底在个什么地方。 男人的身影一晃,从门边闪进了屋里,手里端着一个土碗,还在冒着热气儿。 是一碗开水。 他把开水放在竹枝身边的小方桌上头,拿了蜡烛有些生硬地说道:“娘说拿走。”说罢又出去了。 竹枝没说什么,一直低着头,等他出去才摸摸滚烫的碗,用手轻轻隔着袖子捧了,小口小口地喝着。 她发过了烧,正是口渴,这碗水虽然烫,可慢慢吹着也能喝。竹枝一边喝着,一边奇怪,刚才男人端进来的时候,可没见他垫个什么东西,这手可真抗烫的。 天色更加昏暗了些,没关的破门儿透进来的空气更显得清冷。竹枝摸了摸薄薄的被子,虽然粗硬,但也不算特别薄,勉强能够御寒。便将只穿了薄裤子的腿裹进了被子里,靠着墙坐着。 院子里头响起嘈杂的声音,似乎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精瘦妇人和“老二家的”正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她落水的事情,间或能听见一个男声幸灾乐祸地插几句嘴,不过那个男人的声音都没听见。 声音渐渐小了,大概是进了屋里。竹枝不知道这个院子有多大,也不想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虽然这屋里一股陈年猪粪的味道浓得很,但是也掩盖不了饭菜的香味。 尤其是饿得很了,那股子味道更是勾人。竹枝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它“咕咕”叫了两声表示抗议。想了想,她决定把门给关上,至少这味道能小一些吧? 刚站起来,一个黑影挡住了门口,有了前两次被吓的经验,这次竹枝倒没有惊叫了。她的注意力全被男人手上端着的两个大碗给吸引了,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头闪着光。 男人也没说话,把其中一碗塞给她,简单命令道:“吃。” 还用你吩咐?白了那男人一眼,竹枝捧着碗吃了起来。 里头是浓浓的玉米粥,面磨得很粗,放了些竹枝没吃出味儿来的菜,不过显然没有油,吃在嘴里有种磨牙的感觉。 可是饿极了的人是不会计较的,对于竹枝来说,这饭食香得很。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同样捧着碗吃着一样的东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竹枝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能这样大口地吃饭,实在是件痛快的事情。 努力吃了大半碗,竹枝有种撑住的感觉。她掂了掂手里的碗,有些难受,眼瞧着还有一小半呢,可惜吃不下了,而且还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情形,真可惜…… 身边的男人并没察觉她的心思,见她不吃了,放了自己的碗,伸手就把她的接了过去,继续吃了起来。 竹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喂,干嘛吃我的?” 男人抬起头看着她,明显楞了一下问道:“你还吃?” 竹枝赶紧摆手:“不是不是,那个,你吃吧!” 于是男人又低下头跟猪一样地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005 第一夜 吃过饭,男人拿了碗便出去了。打开门的一刹那,竹枝发现天已经全黑了,隐约的黄色灯光照在土墙上,一股子温馨的,家的味道。 不过很快,随着破门被掩上,小屋子便彻底地沉入了黑暗之中。 大概是白天睡得久了些,竹枝此刻并没有睡意,裹着男人的袄子靠在墙边坐着,只觉得累得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的脑细胞有些不够用了。从发现渣男的奸情,到被花盆儿砸了头,再醒来就是这个乱七八糟的古代,还有一对儿莫名其妙有着敌意的婆媳,真够乱的。 怔怔地望着黑暗的虚空,竹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冷风透过破门的缝隙吹进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陡然想起这是男人从身上脱下来给她的,那他呢?就不冷么?不过这会儿那边房里应该是暖和的吧?那也冻不着他就是。 正想着,门开了,男人高大的身影从夜色里进来,转身掩了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便开始脱鞋,嘴里冲竹枝说道:“睡吧!” 睡吧?睡……睡觉!竹枝如同炸了毛的猫似的,陡然警惕起来,把被子往怀里拉了拉,盯着男人的身影默不作声。 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警惕,脱了鞋子,又脱下了衣裳,只穿了一件单衣便要往床上躺下去。竹枝迫不得已伸手抵住了他的肩膀,觉得手下的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要不,你去别屋睡吧,我这还病着呢……” 精瘦妇人不是不肯进这屋,口口声声都是怕过了病气么?看样子对这个是忌讳得很的,但愿这男人也忌讳这个就好。说实话,跟一个素不相识,甚至连面貌都还没搞清楚的男人共处一床,这感觉简直就不是别扭可以形容的了。竹枝从头发丝儿到脚趾甲盖儿就叫嚣着抵触,可是自己绵软无力的手搭上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威胁性。 男人话也不多,只淡淡说了声:“明儿要早起,快睡吧!”说罢轻飘飘地就从她手里拽了被子,又强制性地将她往床上按了,两人并排躺好,被子将将够搭在两人身上。 竹枝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一下,心想这男人不会禽兽到要把生病的媳妇怎么怎么样吧?幸好男人自躺下后就没有再动作,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可竹枝睡不着,她紧张得连扭头也不敢,身边男人的呼吸声,还有他的身上传来的热度,萦绕在鼻端,盖过了猪粪味儿的男人味儿,都叫竹枝神经紧绷。 僵直着身子绷了一会儿,听着身边这人没了什么动静,她小心地往旁边挪了挪,却悲催地发现被子正好只有这么一点点宽,挪过去一点就贴着墙了不说,半边身子都露在了外头,冷得慌。 冻了一两分钟,实在是冷得慌,竹枝很没志气地又挪回了原位。手臂贴着男人的手臂,他身上的温度挺高的,就像个火炉子一般。竹枝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这身子的本尊不就是他的媳妇么?就是真把她怎么样了,她也没处说理去。活命要紧,还是先忍忍吧。 精神一松懈下来,不过一会儿,竹枝便沉入了梦乡。 听见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男人侧过身子,似乎黑暗对他毫无阻碍似的,将竹枝仔细打量了一番,叹口气,伸出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又将被子往她身上裹了裹,这才闭了眼。 大概真是身体太过虚弱了,竹枝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感觉身边有了动静,这才警惕地醒了过来。 外头天还黑着,男人已经起了身,正坐在床边弯腰穿鞋,察觉到她的响动,男人什么也没说,只回身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系了衣襟便出去了。 竹枝楞了一下,自己裹住被子,忽然发现男人的袄子还穿在自己身上,张口想要喊他一声,又不晓得喊什么好,只得又闭了嘴,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头。 天色渐渐亮起来,精瘦妇人的大嗓门儿又开始了:“老二家的,这天都亮了,你还在挺尸哪!莫不是想饿死我不成?快些起来,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接着便是骂她了,大概是站在破门前头,声音特别响亮:“老大家的还装死哪?昨日饭食都吃得下去了,今日便起不来身么?我们冯家又不是娶了个菩萨回来,你想老娘供着你不成?” 竹枝懒得理她,径自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打算睡个回笼觉。自从男人起身之后,她被惊醒了,就一直迷迷糊糊未曾睡着。这妇人跟她本就不对付,反正自己昨日发了烧,借机歪着就是,理她做什么? 听见屋里没有动静,冯孙氏有些惊讶,旋即一股火气就上来了。这小蹄子,过门二十来日了,瞧着平日还是个好的,做事也还算勤恳,不过昨日溺了一回水,今日就拿起乔来。忍不住就叫骂起来:“小浪货,本想着一大清早不骂人,免得晦气,你倒不识好歹,还端起架子来了不成?快些给老娘出来做事,不然就要你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抬脚踹开了房门,叉腰站在门前大声骂道:“磨蹭半天,磨蹭什么呢!爷们儿都走了,小骚娘们儿还死赖着不动,挺尸啊!有本事你就给我死到外头去,快过年的时候,莫要死到我这屋子里头,晦气得很!” 骂归骂,始终没有进来一步。 只是竹枝听着实在是烦闷,挣扎了一下,还是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这叫什么来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影影绰绰见她动了,精瘦妇人这才骂骂咧咧地走开,转身去催老二家的起床。 清晨的寒风有些刺骨的冷,竹枝被这冷风一吹,登时所有残留的瞌睡虫都跑走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男式袍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弯了腰在箱子里头寻摸了一阵,好歹摸到了几根带子,将袄子的袖口和腰部都洗尽了。想到看起来还不错的男人居然什么都不管的模样竹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006 烧水 天还黑着,竹枝掩了门走到院子里头,感觉到脚下有些黏腻感的泥土,抬头打量了一番,隐隐能看见一栋大房子犹如怪兽一般耸立着。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微风,瞬间便带走了她身上的热度,尽管系紧了袄子的腰间和袖口,可还是觉得寒冷。 竹枝微微哆嗦了一下,站在院子中间伸手梳拢着头发,黑乎乎的,她实在不知道梳子在哪里,只得自己用手来梳理一番。发丝打了结,不好梳开,还隐隐有一股味道,她皱了下眉,没有理会,努力适应着黑暗,打量着眼前这个小院子。 精瘦妇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去将水烧起来,你个贼懒的货,莫非还要老娘伺候你不成?” 旁边某间屋子里头传出一个男声:“娘啊,一大清早的,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精瘦妇人的声音顿时低了些许,但还是骂骂咧咧的,听不见一句好话。 借着微微亮起的晨光,竹枝勉强打量清楚了院子里的建筑,跟她前世的农村差不多,一明两暗的正房,左右两排略矮些的厢房。自己住的地方,其实按照农家的住房方位来看,应该是猪圈,只是不知怎么做了间屋子,猪圈便在自己屋子的后头,难怪一股子猪粪味儿。 她也没再耽搁,外头实在是太冷了些。顺着记忆里对农村房舍布局的记忆,摸索着进了堂屋,果然在左侧有个窄小的门,进去便是厨房。 厨房里头已经烧上了火,一股暖意。 竹枝楞了一愣,这不是已经烧上了水么?那个老婆子还叫骂什么呢? 映入她眼帘的,是记忆里熟悉的土灶,犹如一只庞大的怪兽一般占据了整个厨房靠内侧小半的面积。靠外头这一侧,则是两口水缸,一块案板和一个橱柜。斜对着进来的门的,则是一扇虚掩起来的后门。 她先走到灶边坐下暖了暖身子,灶里烧的柴禾已经渐渐暗了,必须要添柴。左手边的里侧果然码了整整齐齐劈好的细柴,顺手拿了两块丢进灶膛里,又在下头一摸,果然摸到了扒灰的铁耙子,便将灶膛里的灰顺手耙了些出来,堆在灶下的凹槽里。 这一切竹枝做得很是顺手,她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好笑。老家烧的灶也是这个样子的,记忆最深处,便是奶奶带着年幼的自己围着灶边转悠。每天早上,她趴在奶奶的背上,闻着土灶特有的柴禾燃烧的味道醒来。再大点能围着锅边转悠了,奶奶怕她烫着,总是拿绳子把她栓在门边不让她过去。再后来有了妹妹,就是她背着妹妹帮着奶奶烧火扒灰了。 灶里的柴禾烧得好了些,竹枝站起来揭开木板拼的锅盖看了眼,锅中还有小半锅热水,再见木盆什么的都顺在水缸边。便自己取了盆来,用滚水烫了,又打了点子热水自己略洗了洗。临了还是每找到擦脸的帕子,只得用衣袖擦了擦,再含几口水漱了下口,便算是洗漱完毕了。 她倒是饿了,也想要做饭,可在灶屋例外寻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一粒粮食,外头屋檐下倒是挂了不少苞谷坨子,可都已经晒得硬邦邦的了,哪里是能吃的? 既然没寻着,那就不做便是。她又往锅里添了几瓢水,耐心地烧起水来。 听见她进了灶屋,冯孙氏又转身回了自己房里。她就说了,这小浪货皮粗肉厚的,哪里是那么容易就病倒的?再者说,病了还能吃下一海碗的苞谷粥?可见这病早就好了,磨磨蹭蹭地不做活,简直是妄想!可是坐在房里左等右等,也不见竹枝将水端来,冯孙氏坐不住了,起身往灶屋里头探头一看,竹枝正窝在灶膛边缩着烤火,一股气就从脚底板往头顶直冒。 她也懒得过去,叉着腰站在灶屋门口就大骂起来:“作死的小娼妇儿,水都要烧干了也不晓得舀起来,你是怕锅烧不破么?卖了你也赔不起!还不快些打了水来服侍婆母我洗漱,你家老娘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什么十里八村儿有名的贤惠人儿?我呸!有娘生没娘养的……” 竹枝自小最听不得的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这句话,闻言将手里的烧火耙子往地上一掼,缓缓站起来盯着冯氏,眼中光彩莫名。 火光映着她那双灼灼闪亮的眼睛,冯孙氏就是一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不禁又羞又恼,她怎么就被这个小浪货给吓住了?叉着腰大声吼道:“快些打水过来!”说罢转身便走。 瞧着她那姿势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竹枝又禁不住有些好笑,嘴角一弯,心里的火气就泄了去。不过眼下这局面倒真是叫她有些无措,这女人大概是“自己”的婆婆,听说古代都是婆婆强制性压榨媳妇,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这倒暂且不提,问题是她连婆母的房间在哪里都不晓得,就是送水也不晓得往哪里送。而且说句心里话,她也真不行想打这水。 左右无法,倒不如以静制动。竹枝出了会儿神,瞧见锅里水又沸了,随手拿那木盆舀了水搁着,又坐在灶边烤火,至少这里要比那破屋子暖和得多。 再说冯孙氏回到房里坐下,越想越是不对劲。这罗竹枝过门也有二十日了,包括新婚那日在内,哪天不是一早就起来伺候一家人的热水饭食。今儿起得晚,本就奇怪了,刚叫她给自己打水,她居然还敢瞪着自己,真是反了天去! 这般想着,忍不住就狠狠捶了一下床边,震得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幺姑娘娇雪哼唧了一声。冯孙氏心疼姑娘,忙轻手轻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角,伸手拍了拍,见女儿复又睡熟了,这才下了床。 左右都这么大半晌了,还不见竹枝打水来,真是不把自己这个婆母看在眼中了。可转念想到昨日竹枝发烧生病她连草药郎中都舍不得叫过来,心里又有些发虚。出来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东厢房里头寂静无声,老二家的也睡着没起来,一肚子火气顿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站在门口高声喝骂道:“老二家的,太阳都晒屁股了,等着老娘服侍你么?” 王氏其实早就醒了,每日都是固定的时候醒来,哪里还睡得着,只是老二没走,想着婆母疼爱自家男人,借机想要懒一懒,吃口现成饭罢了。 听着外头的情形,她就忍不住好笑,待听见竹枝顶不住婆婆的咒骂出了门,她只捂在被子里偷偷笑不已。谁知回笼觉刚刚睡着,婆婆就顶在门口叫骂起来。王氏还没说话,老二冯良就一脚将她踢下了床,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作死啊!还不起来烧饭,惹得老娘骂个不停,老子觉也睡不好。快滚!” 王氏本想分辨两句,可外头婆母骂着,这头又叫冯良踢下了床。冯良脾气不好,若是她敢多哼一声,那醋钵大的拳头只怕就要照着面门而来。实在没了法子,她便搭了袄子,歪歪斜斜地出了门,见了冯孙氏便委屈地唤了一声:“娘……” 若是往常,冯孙氏倒也罢了,只是今日在竹枝那里莫名吃了个鳖,一大清早地心情就好不起来,此时见王氏松着衣襟,隐隐露出翠绿的肚兜和胸前一抹白,上前便是一个耳刮子打了过去:“小娼妇儿,这般下流模样是想去勾引哪个爷们儿?头不梳脸不洗的,还想学那些下贱德行?” 王氏听着这话不对,认定是婆母在老大家的那里没讨着啥好,恹恹地伸手扯着衣襟,捂着脸往灶屋里头去了。 竹枝靠在灶边,外头的情形听得不甚清楚,只隐约听见冯孙氏叫骂,一抬头,却瞧见老二家的捂着脸拉着衣襟进来了。见她坐在灶边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王氏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扬了手就想拧她,嘴里喝道:“小骚蹄子,是不是你一大早就挑唆婆婆呢!” 话没说完,扬起的手便叫竹枝给握住了。她抬头望着王氏冷笑道:“看来昨日那个耳光还没叫你记住,又跑来撒野来了!” 不光王氏愣住了,便是跟着进来的冯孙氏在外头瞧见,也愣住了。 竹枝心里有气,这原主也实在是太软糯了,瞧瞧,任凭是谁也好似能将她踩上一脚似的,一大清早就都来收拾她。以前原主过的什么日子她不晓得,也不想管,可是往后再过这样的日子,可不是她的本意。 王氏听见她的话,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恰好瞧见冯孙氏在门口呆站着,立刻挣脱了竹枝的手,求救似的跑到冯孙氏身边哀声道:“婆婆你瞧,她自己都承认了,昨日她真打了我来着!” 冯孙氏没有理她,只是上下打量了竹枝几眼。只见竹枝缩在灶膛边坐着,也不起身,也不说话,扬着脸望过来,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心中又是一抖,早间那感觉又上来了。 她想了想,还是掐了身边正掐媚讨好的王氏道:“去,给我把水端过来!”一双眼却盯着竹枝,似乎要将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一般。 竹枝不为所动,含笑看着她们,也不说话。 王氏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望了望冯孙氏的脸色,又看了看竹枝,不知怎么竟觉得后背发寒,额头冒出冷汗来。 007 上风 早先打好的沸水搁在灶台上这么久,温度已经降到合适了。王氏在惯常放盆的地方看了半天,似乎都没有瞧见灶上那个盆儿一样,眼睛到处乱梭,就是不往竹枝坐的灶边多看一眼。 冯氏急了,一把掐住她的耳朵将她的脸板过来,指着灶上的盆道:“老大家的都将水打好了,你还不快些给我端过来?” 王氏这下没了法子,磨蹭着过去端了水,跟在冯氏身后出去了。 期间竹枝只是冷笑,眼神盯着她们俩,并没有任何动作。 一出门灶屋的门,明显便听见王氏松了口气的声音,竹枝倒真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瞧,这人与人相处就是这般,人善被人欺,只要你强硬起来,她们自然就软了下去。竹枝扒拉了几下灶膛里的柴禾,还是觉着坐着没意思,起身出了后门儿,在外头屋檐下找到一个破瓦盆儿,自己捡了些烧着的柴禾进去,又将屋檐后头堆着的洋芋、红薯等物捡了几个埋在灰里,施施然端着瓦盆儿回了自己睡的那个破屋子。 冯孙氏和王氏都在主屋厢房里头扒着窗户看。 见竹枝进了猪圈旁的破屋子,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冯孙氏又板起了脸低声问王氏:“老二家的,昨日不是你帮她换的衣裳,端的姜汤么?那个时候她可还好?” 王氏回忆了一下,肯定地说:“就是有些个发烧来着,旁的倒还好。后头的不是都跟婆婆说了么?我好心替她喂药,她倒打了我一巴掌,大概是病着,力气倒不大。” 冯孙氏吧唧吧唧嘴,低头想了想道:“那不对啊,你瞧她之前看我那眼神,跟狼崽子似的,都闪着绿光了,简直一副想吃了我的模样呢!” 提起这个王氏觉得特别有语言,她就着冯氏洗过的残水擦了把脸,挨着冯孙氏坐下,低声道:“婆婆,你瞧是不是请个人来看一看,老大家的不对哩。且不说马上就要过年,这再过八日不就是老大家的回门的日子么?这要是有个万一,咋跟老大亲家交代啊……” 冯孙氏将眼一瞪,低声责备老二家的道:“别跟我提罗家人,就没见过他们这般的,呸!一家子不要脸的,养个更不要脸的小浪货出来。说啥啥掉进河里,我看她就是故意给我添堵,给我们冯家找不痛快,你说昨天咋就没淹死她罢了?也少个人浪费粮食!比猪都能吃,那猪还能吃肉呢,你瞧瞧她,恨不得咱给她打个佛龛供起来,还指望她做什么事?” 听她这一说又有些跑题,王氏赶紧将话题拉了回来:“不过婆婆,老大家的真有些不对劲,要不我去祝三婶家问问,看昨日早间到底是怎么弄的,顺便咱也谢谢人家。那老大家的刚进门,不晓事,不是还有婆婆你教她么?”一席话说下来,倒是处处都为着冯孙氏着想的意思,最后再给她带个高帽儿,这拍马屁的功夫,也算是炉火纯青了。 冯孙氏耷拉着眼皮万分不高兴。去看望救竹枝的人,就意味着要送出礼物去。要说冯家也不算窘迫,可这过日子哪里不用个三五文,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往外掏倒也容易,可要攒起来哪那么简单? 王氏瞧她脸色就晓得她不肯,忙在她耳边小声说:“婆婆你想啊,这老大家的昨日到底是投水呢?还是溺水呢?咱自己都不搞清楚,万一往后有个啥闲言碎语的,可就说不清楚了……” 这话就说到冯孙氏的心坎里头了,她这一辈子最是要强、好面子,旁人说个针尖大小的事情,到她这里都能成个棒槌,何况昨日竹枝落水的事情算是个新鲜事儿,这都猫冬无事的季节,几日过去,还不晓得会传成什么样子呢! 当下便狠狠心道:“你快些将头发挽了,去橱里拿十个鸡蛋往祝家嫂子那里坐坐,好生谢谢她!”说着嘴角忍不住讽刺地扬了扬道:“那老不死的不是一天到晚地念叨老大懂事贴心么?人家救了他媳妇,他连看都不去看一眼,不晓得懂事在哪里!” 王氏没敢答话。她嫁进冯家多年,自然对冯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公爹其实也谈不上对老大多么喜爱,只不过比起自家相公,老大确实能干得多,哪里像自己家那个。王氏瘪瘪嘴,便是自家相公,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家那个除了好吃懒做,真就挑不出一条比老大强的。 不过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见冯孙氏说拿十个鸡蛋过去,立即在心里盘算,是不是扣两个下来。都进了腊月,猪都杀了,荤腥却没见几粒,她早就馋得不行了。 当着冯孙氏的面儿,便利利索索地将头发挽了个纂儿,又搜了个半新的小竹篮子出来,交给冯孙氏亲自捡了十个蛋,这才挎着出了门。 冯孙氏心里确实纳闷儿,要不也舍不出这十个鸡蛋去。瞧着王氏摇着臃肿的身子出了门,她回头看了老大家的草棚子一眼,啐了一口,还是回了自己房里。 竹枝不晓得正房那边的事情,她正捧着烤熟的红薯吃得满手满脸的灰。还别说,这红薯味道真还不错,自从考上高中之后,十几年了,她就没吃过这么香的红薯。管他们吃饭不吃饭的,反正她已经饿了,也跟她们撕破了脸皮了,不如就好生安逸一天才是。 以前的竹枝过的什么日子她不知道,可她从来就不是个会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的人。打从奶奶和妹妹去世她就知道,自己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命,若是你表现得太过软弱,自然也可以活下去。但是那样就会活得没有尊严,活得卑微,仅仅是为了喘口气活着。那也能叫活着?所以一见到乔远清从那个有钱女子的车里钻出来,她才能立刻就下了决断,解决好眼前的事情,马上跟乔远清一刀两断。因为从那一刻起,乔远清就已经被她从心里重要的位置上踢了下来,呆在那儿,他不配! 如今这处境虽说不怎么好,不过就从今天早上来看,这婆婆和老二家的似乎战斗力也就一般。想来也是以前的竹枝太过包子了,人家想欺负就欺负,都给欺负成了习惯了。要养成一个习惯,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同样要改变一个习惯,也不是陡然就能转变的。 不过竹枝有信心,管他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也能过得有奔头! 008 家境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照在村子里头,却没几分暖意。下河村临着青河,一到冬日就是雾蒙蒙的,经久不散,难得有个好好的太阳天。前几日天气还好,这跟着又暗沉了下来,日头出来,不过也就是天亮了几分,照样让人觉得阴冷潮湿。 竹枝呆着的这小屋子更甚。 这间屋子本就是猪圈改的,上头搭的不过是茅草,墙壁也不过是黄泥巴混着稻草。虽是起的屋子,不过占了猪圈一半的面积,小的可怜,一股子猪粪味儿直往鼻子里头钻。虽说闻久了这味道自然就没那么刺鼻,可到底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如果不是从小就在农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头,竹枝怎么也不能吃得下去东西的。 眼瞧着破瓦盆里的炭火渐渐暗了下去,竹枝叹了口气,把瓦盆踢到门边,开了门,借着光线在箱子里头翻检起来。 两只箱子里头大多是女人的衣裳,男人的没有几件。可这两箱子衣裳看起来也破旧得很,竹枝翻了半天,总算翻出来一条厚实些的裤子,穿了上去。早间出门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一条薄裤子,至于贴身的小内内更是没有,被冷风一吹,真是……冷得奇怪。所以她才缩在灶台边不乐意动弹,行走之间冷风往裤子里头直灌,那种冷,甚至叫人觉得羞耻,她都忍不住脸红。 唉,这罗竹枝两口子该穷成了什么模样了,连条内裤都没有,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叹了口气,听见院子里头没什么动静,她端了破瓦盆去了灶屋。 倒不是她怕什么,只是见到那个婆婆和老二家的,有种打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厌恶感,没瞧见的时候还能稍微好点,自然是宁愿眼不见心不烦了。 借着明亮的光线,她第一次清楚地打量了眼前这家的院子。正房和厢房都是青砖砌成,盖着黑瓦,墙上的木格子窗户上糊着泛黄的纸,屋檐下头挂着艾草,墙角放着几只小凳子什么的,黄泥混着稻草夯出来的院墙把建筑围拢起来,正对着正房大门的地方开着两扇红漆大门,漆色有些剥落。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户富裕人家的模样,可眼角扫过自己出来的破屋子那个角落,就像一盘色彩鲜艳的好菜里头落了一只苍蝇似的,怎么看怎么碍眼。 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还有那个小姑娘,从这称呼上来看,这家也不止一个儿子,为什么老大就住在一个破茅草棚子里头呢? 她满腹疑惑地穿过堂屋,隐约听见右侧有说话的声音。这房子的旁边是用木头隔开的,隔音效果虽然不好,只是压低了声音,也听不出来什么。想必那边住着的应该是婆婆才对,这也是农村的习俗,老人都住在上房,成家的儿女一般都是住在厢房的。可为什么自己跟老大就住在猪圈改的茅草屋子里头呢? 这么半天过去,灶里的柴禾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锅里的水也快烧干了。竹枝没想那么多,顺手往锅里加了水,又给灶里添了柴,起身从后门走了出来。 后头显然也是个小院子,面积颇大,从屋檐下头一条阴沟隔开,往前约莫三十来步远,正屋这么宽的地方,都是一片黑黝黝的菜地。再往旁边的厢房过去,有个鸡圈,一半露天,一半搭着棚子,看样子里头约莫有四十来只鸡,正在一只骄傲的红毛大公鸡的带领下悠闲地散着步。再往旁边看去,大概就是自己住的那个茅草屋的位置了,一半是猪圈,一半是厕所。农村一般都是这样,猪圈和厕所安放在一处,也方便掏粪积肥。猪圈旁的空地上就正累着一个土堆,看模样就是积的土肥了。 转了一圈回来,竹枝发现西侧的厢房背后就是院墙,没有空地,斜斜地对着菜地的院墙角上,便是一个矮矮的后门,旁边顺着院墙码着柴禾,上头还搭了油布,大概是防潮用的。 这家人,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挺富庶的家庭的模样,为什么自己和那个老大就得住在茅草棚子里头呢?这疑问又一次浮上了竹枝的心头,百思不得其解。农村对长子一般都是比较看重的,因为一般都是长子抚养老人,便是跟孩子有什么过不去的,也不会做到这个份儿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竹枝想不通,也就懒得去想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初来乍到的,还是不要操心太多,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才是。就在后头转这么一圈儿下来,她都觉得双腿有些乏力,可能昨天病着还没怎么好吧?不过这幅身子也是够顽强的了,不过发了一下烧,逼出一身汗,到晚上好像就已经大好了。今天起来跟婆婆和老二家的对峙了一场,除了口郁气,再吃了些东西下去,居然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万幸啊!若是一个病秧子,再摊上这样的家人,估计早就已经死掉了,还轮得着自己这孤魂来上这身子? 从后头一进灶屋,竹枝便撞见冯孙氏正拿着瓢在舀锅里的水,两人一打照面,都楞了一愣。 竹枝看了她一眼,便打算视而不见,立即回自己那小破屋子里头捂着去。 可孙氏怎么肯?她猛然喝道:“站住!” 竹枝的身子晃了一下,脚下略一迟疑,到底还是没停,径直往外走去。 孙氏气坏了。早间自己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竟然就那么轻松地放过了这小蹄子,回屋坐着“反省”了半天,莫不是因为临近过年,想着家里不要弄出大乱子来,所以这才气势上头虚了些。当然她不会承认的是,老二家的说的那些话也给了她一定的心里暗示。想想也是啊,青河水又不深,又不是头一次去河边洗衣裳,早间天将将亮的时候,谁能说得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偏偏这小蹄子就掉进了水里? 虽然那个字眼没说出来,她也明白老二家的意思,要不也就不会放任老二家的往祝家问三嫂子去了。 可眼下这死丫头的做派,摆明了不将自己这婆母放在眼中,瞧瞧,叫她一声她居然停都不停,这眼里还有没有婆母了?孙氏好久都没有过这种怒气冲冲的感觉了,只觉得肋下气得生疼,伸手便将手里的水瓢朝着竹枝砸了过去。 009 村落 冯家的水瓢与普通农家一般,都是用个大的葫芦挖了囊子晒干做得。这种葫芦上半部分萎缩成了一个干的把子,下头肚子却极大,赶得上一个小盆儿了,份量也是十足。一下子砸到竹枝的背上,竟将她砸得往前趔趄了一下。 竹枝忍了冲到口边的恶言,回头恶狠狠地看着孙氏。不是她不想骂人,只是长久以来形成的道德标准,叫她对一个老人恶言相向,她实在做不来。再者说了,学孙氏一般“小浪货、骚蹄子”地骂这些污言秽语,她还真不会。所以她只是盯着孙氏,强按了火气问道:“您想干什么?” “干什么?”孙氏挺了挺胸掩饰自己的心虚,辱骂的言辞未加思索就蹦了出来:“你个没教养的死丫头片子,见着婆母招呼都不打一声,叫你打水也不打,躲起来偷懒倒是躲得快,前些日子还道你是个勤恳的,这才几日功夫,就装不下去了?狐狸尾巴就翘起来了?你个小狐媚子,下三滥的玩意儿……” 她越骂越是来劲,唾沫四溅地到处乱飞,竹枝冷眼瞧着,觉着这孙氏实在属于是有些蛮不讲理的德行,看来早间还是自己掉以轻心了,人家哪里就放过她了?分明是她自己想多了,以为这几人吃了一次亏长了一智。 竹枝弯下腰,捡起水瓢来在手上掂量了一下,份量可还不轻。她望着口若悬河的孙氏微微一笑,倒叫孙氏愣住了,张着口不晓得说什么好。 “这瓢也用了有些年头了,若是摔坏了,您就不心疼?”竹枝说这话的时候,轻飘飘的,仿佛刚才被砸的人不是她一般。 孙氏哪里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瞪着眼睛不晓得如何作答。 竹枝可不是爱吃亏的主儿,反手就将水瓢扔了过去,口中笑道:“您还是好生收着,莫要摔坏了赖我的不是!” 水瓢恰好落在锅边打个旋儿,掉进了烧开了水的锅里,溅起几点水花,正好落在孙氏手背上,烫得她“嗷”地一声惨叫便跳了起来。 竹枝看也没再看她一眼,穿过堂屋出去了。 孙氏撵着她后头看着,满眼难以置信的神色,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真是冲撞了……”说着咬到了舌头,又是疼得她一声怪叫,到底没敢将那个犯忌讳的字眼说出来。 竹枝才懒得理会孙氏的感受呢,她觉得身子有些舒坦了,也不愿再在院子里头呆着,自己开了大门,出去溜达去了。 这是一个看起来极平常的小村落,若是忽略周围人的穿着打扮,倒跟现代的落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在竹枝眼里,这村子跟她自小生长的村子有几分相似,自然就多了一分亲切感。 整个村子的地势极好,背后是一座大山,云遮雾绕的,看不清楚真颜,山脚下并没几户人家。村前一条小河,宽不过丈许,但是水势湍急,似乎还有点深的模样。这冬日枯水季节都有这样的水量,到了夏日只怕水势更加凶猛。 所以沿着河岸并没有多少田地,整个村子的田地大多都在河对面的宽阔处。这里山势并不险峻,更像是丘陵地带,田地也多是一大片一大片地相连着,看起来颇有点壮观的意思。 自己住的这宅子隔壁,是一栋看起来大了两倍有余的宅子,此刻门前有几个挽髻插钗的妇人正带着小孩做活,瞧见她出来,齐齐望了过来,面露惊异之色。 竹枝收回打量村子的目光,就瞧见对方看着自己,眼光中有同情,有不屑,有嘲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望着她笑,或是主动开口跟她搭话。 难道还要自己热脸贴冷屁股不成?竹枝也懒得开笑脸,面无表情地对她们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顺着门前的土路就往村里溜达过去了。 但凡一个村子,总有个八卦集散之地,一般都在村口,或者是大些平整的场地上。竹枝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实在是好奇到不行,她又没像那些小说里头描写的一样,占了原主的身子,便得了原主的记忆。此刻对于自身的情况两眼一抹黑,自然要先去打探一番才是。 她前脚一走,后头那几个在门口做活的妇人对视一笑,年纪最长的那个便道:“嘁,这白眼儿狼……”话里听不出愤恨,竟是带了几分得意的意思。年轻的几个赶紧奉承,共同诉说起邻居的事情,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竹枝可不晓得身后发生的事情,她正亲身观察着这古代的农村。像自己出来的那家一样,住着青砖大瓦房的人家,在这村子里头也不少了,约莫十之六七,外围的房子看起来破旧些,再往外围,到山脚边,房子更少,看起来更差的模样。看来这村子里头也是贫富排位明显,越是靠近河边的宅子,看起来就越要好些。 仅从外表看便是这样,间或有一两家开着门闲聊的,见到竹枝经过,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她一副好笑的模样。想来也是,每日都去河边洗衣裳,偏昨天掉了下去,竹枝在这村子里头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了。 只是人们瞧着她的目光多少让她有些不舒服,那目光中善意的太少,多半都是嘲弄或者不屑的样子。竹枝心里疑惑更甚,恨不得能找个人扒他的嘴问一问,罗竹枝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忍着疑惑,顺着河边逛了一会儿,便瞧见老二家的提着一只篮子,正从其中某一家出来,对着主人蹲身行礼。那家主人,一个圆脸微胖,皮肤黝黑,身量粗壮的女人也极客气地送了她出来,两人还在门边闲话,脸上都是笑容,像是交流得不错的样子。 老二家的王氏正挤着笑脸跟祝三婶说话,眼角余光扫到竹枝,忍不住就呆了呆,面上显出几分不喜。祝三婶跟她面对面地说话,自然发现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眼光撇了一眼,就瞧见竹枝远远地站在路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衣裳,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感谢天洛亲打赏的平安符,呜呜呜,卖萌求包养啊! 010 闲言 冯家在这下河村儿也算是个大家族了,严格算起来,自家这姓祝的也跟冯家沾着亲,只是同在一个村儿里头,晓得对方的为人,平素往来不多罢了。昨日早间也是凑巧,合该有此一事,祝三婶一大早就睡不着了,寻思着待日头出来了好生洗个澡,早些去担些水回来,也没计较天亮没亮,摸黑就去了。 她也是在这下河村长大的,熟门熟路,借着微弱的晨光走到河边,就瞧见竹枝一头栽进河里。祝三婶小时候也是顽皮的,凫水比男孩儿还要在行,当即不假思索,扔了扁担水桶就跳下去将竹枝捞了上来。 到底是一条性命啊! 想起之前王氏来同自己打听竹枝为何落水,又口口声声说竹枝是摸黑没看清,意思是竹枝落水是个意外,祝三婶心中有数,自然不会参合别人家的事情。不过这其中有没有内情,自己心里有杆称,明白就好。 见了竹枝这畏缩的模样,祝三婶子心头就是一软,冲着竹枝招手道:“大纲家的,过来我瞧瞧,昨日可喝了姜汤?这天气冷,你这小身板儿弱得,可别招了风寒,落了病症。” 见她叫自己,竹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王氏心头不快,赔着笑脸对祝三婶说:“我们老大家的刚嫁过来,腼腆得很,三婶儿莫要见怪。”扭头又呵斥竹枝:“你是个傻的还是个残的?三婶子救了你一命,连个谢都不会说么?” 竹枝没理她,学着她之前给三婶子行礼的模样,冲着三婶子微微蹲身,口中郑重地说道:“多谢三婶活命之恩,只是竹枝身无长物,若是三婶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只管叫我,任凭驱使。” 她这话,一大半是往常看古装电视剧学来的,古人说话么,似乎都是这样。王氏和祝三婶听在耳朵里,面色却有些怪异,祝三婶伸手拉了她起来,亲热地拍着她的手说:“这闺女说话文绉绉的,听着就喜气。什么驱使不驱使,恩不恩的,咱们泥腿子没那么多讲究,你这身子好了,早些给大纲添个儿子就是了。” 竹枝暗暗叫遭,这都是被古装电视剧给害惨了,她还以为古人都是这么说话呢。其实也怪不得她,从醒来之后接触的这几个人,婆母孙氏出口必骂人,王氏也没说过几句囫囵话,就是那个大纲,最多也不过说四个字,她怎么晓得正常人怎么说话? 微低了头,抿着嘴点着头笑,这姿态最保险了。 王氏刚刚确定的事情又有些不确定了,一时不知道是拉走竹枝得好,还是自己先走得好。瞧着竹枝那温顺的样子,就觉得有些牙根发痒,忍不住又开口酸溜溜地说:“老大家的这一说话,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官家出来的小姐千金呢!啧啧,装模作样地倒是挺能糊弄人呢!” 竹枝懒得跟她争吵,免得失了自己的身份。祝三婶看着也不好说什么,暗暗对王氏的评价又低了一个档次,心中暗道往后还是同冯大家少些往来得好。 又闲话了两句,竹枝还是跟王氏一起告辞了。只不过走到半道上,她还是懒得理会王氏,连借口也没寻一个,瞧见村中一片空地上几个媳妇子正围坐着做针线活计,转身便过去了。 王氏望着她的背影咬了咬牙,摸了摸肚子又笑了起来。说来还是托着丧门星的福,早间送给祝三婶的十个蛋倒叫她扣了两个下来,待会儿回去趁老婆子不注意,悄悄烧来吃掉,也是难得的口福。 晒场上围坐着几个年轻媳妇子,各端了个小杌子坐着,手里纳鞋底,绣鞋垫的,嘴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竹枝并没有走拢,站在稻草堆旁,便可以听见她们说话的内容了。 主角自然是她。 “……听说搭上来的时候都没了气儿,三婶子几巴掌拍下去,你们猜怎么着?活了!” “真的假的?三婶子可真是神了,死的都能拍活啊?” “真是福大命大。” “福大什么啊?没听说都已经十九了么?也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病,拖到这么大年纪才嫁人。” “咱们下河村儿里头,她是头一份儿了吧?嫁过来才多少日子,就跳河寻死啊?” “也是个命苦的,这么冷的天儿,谁家天天洗衣裳啊?冯家也真是作践人。” “作践什么啊?那日你没去,她过来就两箱子衣裳,连床铺盖都没陪嫁,换了哪个婆母心里舒服?” 又是一阵惊呼:“不会吧!我还以为我老娘够吝啬了,起码三铺三盖的新棉被也给我准备了,她娘就啥也没给她准备?” 得,听到这里,竹枝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冯家不待见自己了。莫说是这种男尊女卑的古代,就是她之前生活的那个时代,如果女子一文钱不带地嫁进别人家,人家也会戳着脊梁骨说是娘家贪图聘礼,却舍不得出嫁妆。就是她以前住的山村,也讲究聘一嫁二,意即嫁妆是聘礼的两倍,显示娘家对女儿的看重,不能让婆家人瞧轻了自家闺女。 罗家留她到十九才嫁人,却连一床铺盖都没给陪嫁,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就不怕女儿在婆家受欺负么? 晒场上的谈话渐渐伸延到了冯家,听起来自家婆母倒是非常有名似的,几个小媳妇说起来那是一串一串地往外蹦。说她好占强,爱面子,偏又不肯吃一点亏,所以跟妯娌相处得并不好,但是挺会奉承老人。冯家老人临死前,把最值钱的磨坊给了大房,二房得了祖屋和几十亩田地,吃了大亏,两家关系闹得极僵,差不多都不来往了。 竹枝嗤笑,听起来冯家这位婆母真不是个好相与的,可她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几番交手,孙氏也没占到什么上风,似乎她还小小地出了口恶气。 到了午间竹枝转去,便晓得自己到底占没占上风了。 011 对付 雾气渐渐散开,不少人家的房顶上都飘起了炊烟,竹枝掂量了一下,还是转身回了冯家。 一进门,便能闻到屋子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那个梳着两个包包头的小姑娘正坐在堂屋门口绣着什么,见她进来便起身问道:“大嫂回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对于给自己释放善意的人,竹枝向来都不吝惜笑容,所以她也微笑着温言答道:“好多了。你在绣什么呢?”她实在不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名字,只能模糊地问候一声。 不待那小姑娘答话,旁边的窗户推开,露出孙氏那张瘦脸,一副厌恶地表情道:“雪儿莫要跟她搭话。这丧门星身子好得很,哪里用你担心?你跟她说话,小心沾惹了晦气!” 竹枝耷拉了眼皮,懒得理会她。那被称为雪儿的小姑娘回头嗔道:“娘,大嫂这不是病刚好么?昨日她溺水又受了惊吓,你快别这么说了。” 孙氏嘿嘿冷笑一声:“是受了惊吓,神思不属的,说不定冲撞了啥脏东西也是有的。” 里头王氏系着围裙探出头来:“婆婆,上次马道婆不是说了么?就用咱家炉里头供的香灰冲一碗喝下去才好,若是不好,少不得就得灌点屎尿下去了!” 看来这婆媳两个在自己回来之前就商量好了,竹枝不想理会她们,转身往那破草屋子走去。 孙氏一拍窗台:“站住!去,自己拿个碗,取点香灰喝了,瞧你这幅鬼模样,恶心人咧!” 竹枝回头一龇牙:“您爱喝那个自己喝去!就是要喝屎尿我也管不着!” 孙氏大怒:“反了你了!”之前王氏回来,将在祝三婶那里打听的情况一说,孙氏心里就安定了大半。从落水到被祝三婶搭上来一刻钟的功夫也没有,按理说也出不了什么事情,三婶也说了,当时罗氏呆的那地方石头有些松动,想必是脚下不稳才落了水,应该不是有意寻死。她就放了心了,这罗氏进门以来,虽说不得她喜欢,她自认为也没怎么欺负罗氏,不至于弄出逼人寻死的光景。 不过溺了水,闭过气儿,有些恍惚也是说不定的。这样失魂的症候上次马道婆提过一次,就是家里供奉祖宗的香炉子里头化一撮香灰喝下去便好,至于王氏撵出来说的什么灌屎灌尿的,不过是讨她这做婆母的欢心罢了。 可眼瞧着竹枝这模样,孙氏就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儿,两个太阳穴都气得一涨一涨地突突直跳,让她忍不住伸了手去按。 小姑娘雪儿见他们说话带了火气,哪里还敢插嘴?缩了身子进了堂屋,躲在阴影里不做声。只有王氏心大,笑呵呵地道:“老大家的就是娇贵,跟千金大小姐似的,婆婆啊,您是没听到,之前人家跟祝三婶说话,啧啧,那个文绉绉的啊,跟三弟说话差不多了!” 竹枝斜了她一眼,想都不用想,她肯定在中间挑事儿来着。当下只把她们俩看做神经病,根本懒得理会,一甩手回了破草屋子。 可是早间不过吃了几块红薯土豆之类的,这会儿肚子有些饿了,闻着外头飘进来的饭菜香气,肚子很没志气地咕咕叫唤起来。竹枝听着外头孙氏说话的声音,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她就是忍不住要强,可若是饭都吃不上了,要哪门子强?斗哪门子气?可刚才说得那么硬朗,此刻走出去吃饭,觉得特别没面子,当即便犹豫了起来。 正苦恼,门被一脚踢开,王氏叉腰站在门口气势十足,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温柔:“老大家的,都是妯娌,我也劝你一句,何苦老是招惹婆婆?她老人家待你可不薄了。婆婆说了,叫你过去把香灰水喝了,一家人就等你吃饭了。” 她都打算好了,最好这罗竹枝能再闹腾闹腾,她再出手,一次把这罗竹枝降服下来。前几天罗氏进门,她算是过了几天安逸日子,这突然就回到了往日憋在灶间的时候,一下子还真习惯不了。 谁知罗竹枝站起来掸了掸衣襟,轻描淡写地道:“走吧!” 老二家的这话说得多动听啊,竹枝不想服这个软,可肚子它不干啊!这小身板儿瘦得,若是一顿不吃倒也饿不死,难道自己还能每顿都不吃,就为了跟孙氏怄气么?不值得。 王氏的算盘落了空,周身气势就是一散,恹恹地转身道:“那就快走吧!” 领着竹枝便去了堂屋。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饭菜都已经得了,放在桌上冒着热气。一个竹枝没见过的年轻男人拿着筷子在菜里翻检,嘴里正嘀咕着:“这吃的什么呀?吃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雪儿和孙氏在一旁说话,看情形竟是在哄着他一般。转头暼见竹枝进来,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粗陶琬笑着说:“来,喝吧,喝了就没事儿了。” 王氏殷勤地端了碗递到竹枝手里,她一瞧,满满一碗灰黑色的水,瞧这模样,必然是掺了不少的香灰。碗沿还闪着油光,瞧着就让人恶心。 于是竹枝改变主意了,反正饿一顿也死不了人,这水瞧着就只让人想到一个字:脏,她怎么喝得下去?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毒药,万一药死了怎么办? 王氏捅捅她的胳膊催促道:“快喝啊!” 竹枝端着碗上前两步,将碗往桌上一顿,冷笑着说:“喝不下!谁爱喝谁喝去!” “你这给脸不要脸的丧门星,小浪货!”孙氏正给自己女儿布菜,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吩咐老二冯良:“良儿,去,你们两口子给我灌!” 竹枝退后一步,岂料身边的王氏动作更快,一把就捉住了她的胳膊,冯良端着碗一脸是笑:“老大家的,你怎么就不能体会娘的苦心呢?来来,还是二叔给你灌下去。” 竹枝被王氏扭着胳膊,挣扎不开。她本以为自己这身子常年干活的,想必力气也该有几分,谁知叫王氏一扭,才发现自己的气力并不是很大。王氏将她的两只胳膊反扭在身后,借着惯力一按,便将她按在一边儿的椅子上头。她踢着脚,可冯良站在她腿中间,形成了一个极羞人的姿势,趁她愣神,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一只手便端起那碗香灰水倒了进去。 雪儿有些不忍,扭过了头去,孙氏却瞧着哈哈大笑,拍着手笑道:“灌得好,这小浪货的,早就该给她灌碗香灰水认认祖宗了,真当老娘是好惹的不成?” 012 作呕 说不清什么味道的香灰水从竹枝口中倒了进去,见她喝了,冯良两口子也就松了手,王氏更是在后边得意洋洋地说:“这下就该好了,婆婆,早先就不该给她喝什么姜汤,喝碗香灰水便好嘛!” 他们说的什么竹枝全都听不清楚,她只晓得一股子恶心的感觉直冲嗓子眼儿,没等王氏话音落地,她便坐在椅子上对着堂上的孙氏等人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孙氏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避了,却还是没有来得及,被竹枝一口吐在了鞋子和裙角上,感觉两个太阳穴又突突跳起来。想要伸手一个耳刮子打过去吧,可对面这女人还在不停地吐,灰黑色的香灰水从她的嘴里、鼻子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她那样子看起来也格外难受。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流满了泪,可瞧着孙氏等人的眼神依旧是闪着绿光一般恶狠狠的。 孙氏禁不住又退后了一步,叫雪儿扶住了,有些担心地唤她:“娘,你咋了?” “没,没咋。”孙氏随口应了一声,跟着便反应过来了,指着王氏训斥道:“你是死了还是傻了?没瞧见她弄得这一屋子腌臜东西,还不快点把她给我丢出去!” 王氏和冯良都吓得傻了,长这么大,他们就没见过吐也吐得这般理直气壮的,冯良站在竹枝面前,便是连裤子上都被竹枝吐出来的赃物沾湿了也没注意到。听见老娘一声呵斥,他才回过神来似的,嘴里嗯嗯应着,跟王氏一人一边提了竹枝的胳膊,顺手将她扔到了灶屋里头。 竹枝吐得撕心裂肺,手脚都快蜷缩在了一起,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流,鼻涕也跟着流了出来。王氏将她扔进了灶屋,一跺脚,自己拿了只簸箕撮了些烧过的灶灰出去打扫去了。竹枝就跟一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扔在灶屋地上,看都没有人多看一眼。 吐得苦胆都快呕出来了,竹枝这才觉得好些,自己爬起身顺了口气,拿水瓢舀了水蹲在后门檐下漱了漱口,又擦了把脸,这才感觉好些。是她轻敌了,蛮以为只要自己露出凶悍的一面,对方就应该不敢再欺辱她才是。却忘了人家强势已久,还有几个人,根本就不把她这小身板儿放在眼里。若是这样,自然是早早地离了这家人才是。 想到这里竹枝便有些恍惚,她此刻的境地用人生地不熟来形容都太过温和了,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现在自己是在个什么位置,生活的这古代是哪个朝代她都不晓得。便了离了此间,又该往哪里去?那娘家看来是没有必要回去的,晓不晓得路,认不认得人都不提,能把姑娘留到十九才嫁人,而且一点陪嫁都不给的,想也知道这罗竹枝原来在家是个什么情形。 罗竹枝啊罗竹枝,你到底是该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出了一会儿神,也没人进来管她。她站起身来,觉得有些头晕,大约是蹲得久了,腹中又饥饿的缘故。于是回了厨房,瞧见锅里还有小半苞谷粥,大约是中午的饭食,也不用请示哪个,自己从碗橱里头取了个碗盛了些出来吃了。 再说外头孙氏等人吃着饭,各个脸上都不好看。幺姑娘娇雪素来被孙氏娇生惯养的,见了竹枝呕吐的那一幕,哪里吃得下去?草草扒了几口,便说自己饱了,推了碗回了房里。 孙氏和王氏也有些不舒服,唯独冯良去换了条裤子,回来跟没事人一般照旧挑拣着大吃。王氏吃了两口,便往里头厨房那里张望一下,吃两口,又张望一下。孙氏心不在焉地,自然没有注意到,冯良瞧在眼里,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死不了人的。” 孙氏一听回过神来,也附和着道:“别理她,昨儿溺水都没能淹死这丧门星,一口香灰水就能呛死了?呸呸,眼见着快过年了,还说什么死不死的,真是晦气!我们冯家是做了什么孽啊,娶了这么个丧气的东西回来。” 王氏被男人和婆母训斥了一番,自然不敢顶嘴,低了头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食。 不过提起过年,孙氏倒是想起了另一事,对着儿子说道:“明儿便是腊月初八了,良儿你下晌去镇上迎迎你爹,顺道去学堂问问你弟啥时候放假?这先生也得过腊八吧?难道就还拘着他们不叫回来么?” 冯良没好气地道:“娘你是害我哩?都说了身子不舒服,在家歇两日,你又要我往爹面前去晃悠,若是叫爹见了,又该说我偷奸耍滑了。你就不能让我好生在家消停两日么?” 面对儿子,孙氏脾气极好,连忙哄他道:“好好好,不去便不去嘛。你今儿觉得可好些了?若是舒坦了,明儿还是早些去磨坊里头看看,这临近过年了,就只有你爹和老大在那边儿,怕是忙不开哩。” 冯良不耐烦听这个,将碗一推,说声“抱了”,圾着鞋子踢踢踏踏地就出去了。孙氏在后头连着追问几声去哪里,他也没理会。 被儿子给了气受,孙氏心里不舒服,便将一腔子怒气都发到了王氏身上,瞪着她吼道:“吃吃吃,就晓得个吃,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的能干什么?” 王氏瑟缩了一下,没敢答话。瞧见孙氏也吃完了,立刻站起来手脚利落地收拾东西。孙氏在后头不依不饶地跟着骂:“你个不下蛋的,若是再生不出来,老娘就提脚把你卖了,另给我儿娶个回来就是!” 进了后头灶屋,王氏才松了口气。竹枝嫁进来之前,这屋里受气的除了老大就是她了。老大还好点,每日都要去镇上磨坊里头干活,她就惨了,就在孙氏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打骂是家常便饭。王家人过来给她撑过一次腰,可待她娘老子和兄弟走了,孙氏对她的打骂就更凶。熬了这几年,好在前些日子竹枝进了门。 那个丫头一丝儿嫁妆都没带,自然吸引了孙氏所有的火气,她这才过了段消停日子。谁知道昨日那丧门星落了水,不晓得冲撞了什么,居然硬气起来,连自己都叫她甩了个耳光。若不是她这样,今日孙氏怎么又会骂起她来? 想到这里,她恨恨地跺了下脚,在灶屋里头搜寻起竹枝的身影,想要找她出口气。可是灶屋里外都寻了一通,却不见竹枝的人,登时便慌了,跑出来对孙氏喊道:“婆婆,不好了,丧门星不见了!” 013 碎语 听见王氏的喊声,孙氏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子道:“嚷嚷什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不见了不成?你再找找。” 王氏摇摇头;“婆婆,灶屋就这么点大,能藏到哪里去?后头菜园子、鸡舍猪圈茅厕我也都看过了,没人啊!” 孙氏一听,拍了桌子怒道:“这还了得?她可是我三两银子买回来的,还敢跑了不成?先莫管她,估计是出去野去了,待晚间回来我再收拾她!” 这口气,便是不打算去寻了。王氏一想也是,不过是不见了人,说不定是觉得受了气,出去哪里消气罢了,往常她也这样,受了气没处说,只得找个无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场,哭过了这日子还是得过。只是想起屋前屋后一堆的事情,王氏便咬了咬牙,回去做事去了。 竹枝在灶间找了些东西吃了,肚子饱了,身子便也暖了起来,腿脚也有了些气力。听着外头堂屋里隐约的说话声,她心里就不耐烦,干脆站起来开了后门儿出去了。 冯家的后门儿外头是一条小巷子,约莫有五六米宽,此时正是各家吃饭的时候,巷子里头也没什么人,她也自在,恹恹地顺着巷子溜达,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往哪里走。 对于这些人自己还是瞧得太轻了些,刚以为占了上风,人家一碗香灰水就给她灌得差点没气儿。是不是自己手段太过温柔了些?想想往年老家村里那些出名的泼辣货,个个都是嘴皮子利索,身子骨硬朗。能把天上神仙骂下地,也能压服各路地头蛇。可自己如今这幅身子嘛…… 她摊开手自己打量了一番自己,微微摇头。昨日发烧,出了汗就舒坦了,说明身体底子还是不错,自己也觉得气力不算小了。可是跟王氏一比,就显得羸弱得多,要不怎么人家一伸手就制住了自己呢?而且从小到大,她也很少跟人红脸吵架,更别提打架了,实在是缺少战斗经验。自己往常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年轻人都在外头打工,留在家里的全是老弱病残,大家都是互相拉拔着过日子,何时有过自己家里都能燃起硝烟的场合? 不行,缺乏斗争经验啊!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忽然旁边一户人家院子里头传来清晰的喝骂声:“老娘也算不错了,我可是带着嫁妆嫁进你家的,又不是冯大家的那个水鬼,一文钱不带的货色,你凭什么就作践我?” “啊呀呀,你还反了天了?我当婆婆的说你一句就说不得了?你还有理了?就你那点子嫁妆,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你以为你比那水鬼强上几分?” 哟,又是一对婆媳吵架的,听这口气,都挺凶悍啊!不过竹枝郁闷的是,自己没什么嫁妆,看来在这山村实在是个异类,要不怎么谁都把她挂在嘴边说道一番呢? 那家外头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地去听热闹了。冬天无事,就是缺少这样的八卦谈资,老少爷们儿还好,能在一起喝酒耍钱,可女人们除了做些针线活计,剩下的便只有家长里短了。 一个穿着蓝色袄儿的中年妇女听得尤其认真,脸上表情也挺精彩的,一会儿失笑一会儿皱眉。竹枝瞧她那模样,若是给她一把瓜子儿,她大概就能坐下慢慢观赏了。 竹枝只不过在这家门外略站了站,那妇女便回头特别自来熟地冲她招手,拉了她一同去听,嘴里还嘀咕着:“这铁柱家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婆婆该要气死了。啧啧,吵赢了又有什么用?男人都护着老娘,你瞧,最后还是招一顿拳头,又跟她婆婆赔罪。”说着头也没回地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教训旁边的几个小媳妇儿:“这婆媳相处啊,孝字顶天,男人也护不了你。这天大一个帽子扣下来,谁都扛不住,最后能咋办?把媳妇儿揍一顿给老娘出气呗,要不怎么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啊?熬吧,熬到婆婆死了,这日子也就能好过了。” 另一个听墙根儿的中年妇女听着就好笑:“田嫂子这话在理,就是说得轻巧了些,哪个不晓得这下河村里头你日子最好过啊?嫁过来不过两年,你婆婆就死了,男人对你言听计从的,你这是馋这些小媳妇吧?就是小心叫他们家里的听见,又是一番折腾。” 被称为田嫂子的那女人正色道:“我又没瞎扯。你想啊,就是那皇后娘娘,也得伺候太后吧?可见这媳妇伺候婆婆,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听说就是皇后,也得给太后洗马桶,伺候屎尿的,可见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折腾人的婆婆。就是我家那个,那两年折腾我折腾少了?我是阿弥陀佛啊,她早早地就下去了,要不还不晓得我如今过什么日子呢!” “说你漂亮你就美上了?”那中年妇女嗤笑一声,回头望着几个小媳妇说:“别听她瞎扯淡,只当谁都能有她那运气么?田大娘早些年身子骨就不好,要不她能没个婆婆管教?若是田大娘身子好,说不定你就跟冯大家的那个一样,也得跳河去!” 竹枝在旁边听到这句,惊讶地睁大了眼,她还不晓得自己溺水已经在村里传出了多个版本的闲话。旁边几个小媳妇显然也是头次听见,有个便不解地问道:“不是说不小心掉下去的么?怎么是跳河啊?” 另一个立即热心释疑:“啧啧,你跟冯家人没打过什么交道,不晓得。冯大婶可是我们村儿里头一号的泼辣货,吝啬鬼,也不晓得是哪家瞎了眼,居然把闺女给她家老大做媳妇,真是造了孽啊。” 之前说话的中年妇女吧唧着嘴笑了一声:“如今指望着闺女换钱的人多了去了,就罗家那个闺女,卖了估计也不过二两银子,聘给冯家,前后一共只怕也落了三五两了,比卖出去合算得多了,能不卖?” 她这话里话外的,似乎对罗家也挺了解的样子,竹枝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正要听她细说。却听见虚掩的院门里头传出一阵鬼哭狼嚎。门前挤着看热闹的都激动起来:“铁柱打媳妇了!” 014 兰草 “铁柱打媳妇了!”不知谁一声吆喝,门前原本稀稀拉拉围着的大嫂子小媳妇们全都拥到了虚掩的大门口,踮着脚挤着往里头张望。 竹枝本就傻愣愣地站着听她们闲话,这下更是被挤到了后头。听着里头传来的喝骂声、求饶声,看着外头一脸激动围观的人们,她哑然失笑,抱紧了手臂往前继续前进。 这个时代,果然是孝字大过天,那什么皇后伺候太后屎尿的话听着虽有些好笑,就像农户揣测皇帝使着金锄头一样,可这道理确实没怎么错。那么她这么个小媳妇身份,如何能跟孙氏斗? 若是一个不察,弄不好也是一顿打。想到冯家老大那副身板儿,竹枝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苦笑着摇头。 从冯家后门出去,越走便越靠近山边,眼前的房屋也就越发显得破旧些。到了山脚处,基本就没什么房子了,即便有的,也都是破破烂烂的断壁残垣,几块破瓦片搭在墙头,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竹枝脚下没停,顺着山坳下的小路进了山。 虽是冬日,山里也并非一片萧瑟的景象,倒有不少常青的灌木,高大的乔木依然挂着翠绿的叶子。闻到植物散发出来的味道,竹枝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有的人喜欢动物,比如猫狗,觉得他们通人性,能排解心中的烦忧。竹枝却一直喜欢植物,它们不像动物,虽然也要细心的照料,但是并不需要跟在身前身后地伺候,只用浇浇水,施点肥,偶尔修剪枝叶,便会以繁茂的枝叶和绮丽的花朵带给你勃勃生机。那便是它们对人类细心照料的回报。 跟植物呆在一起比跟人呆在一起舒服得多了。 顺着那山路前进没多远就到了尽头。脚下已经没有了路,想来这条山路也不过是村中人进来打柴的,并没有深入。如果想要再往里走,就得靠自己了。竹枝迟疑着摸了摸自己单薄的裤子,小心翼翼地顺着植物间的空隙往上走了百来米,还是怕枝条撕拉坏了衣裳,没再继续前进了。 开玩笑,本就破烂的衣裳,若是又撕坏了,说不准回去就没得换了。 她寻了块看起来干净些的石头坐了下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山林间清新的空气,觉得整个人感觉好多了。在这空气里头,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挑了挑眉头,似乎,是兰花。 淡得几乎闻不到一样,可那味道,确实是兰花。 她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山势陡峭,少有人迹,树木生长茂盛,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树,可是也能瞧得出这些高大的乔木是一种常绿植物,连绵一片,中间夹杂了几种竹枝认识的树木,无非都是些香樟、枇杷等等常见的。她用脚拨开地面的叶子,泥土湿润,呈现一种泛着油光的黑色,看得出是多年的腐殖土。 这样的环境,正是兰草喜爱的。 竹枝心底隐隐升起一股期待,莫非,真的可以在这里看到野生的兰花? 兰草历来以“君子之风”“遗世独立”为文人墨客所追捧,综观整个历史长河,从有文字记载开始,就有文人们对兰的歌颂和喜爱。在以前她经营的花店里头,兰草更是许多人喜欢购买的植物,因为它们不但有着修长俊美的叶片,芬芳淡雅的花朵,更是主人文化、地位的象征。可惜在之前自己那个时代,一盆好的兰花动辄上万,莫说是普通人,就是她自己经营花店的,也不过偶尔才会看到一两盆品相好的兰花了。 如果这山林里头有兰草…… 竹枝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起来,她实在坐不下去,起身试了试山里的风向,往上风处寻找去。这香味若有若无,这样的淡,可见兰草应该在离这里不是很远的地方,因为再远这香味就该消散了。再说兰草因为品种的不同,有的喜阴,有的喜晴,而这山林里的树木生长来看,那兰草应该是喜阴的,就是不晓得是哪一种,不过逆风而行,往阴凉处寻摸,应该出不了大错。 她拨开杂草,顺着香味寻去,没多久便走到了一处山坡边,瞳孔便是一缩。山坡下头一条尺余宽的小溪,与陡峭的山坡夹杂成了一个p字形,在这弯进来的小小凹地内,熙熙攘攘地长满了兰草,约有一半都开满了花。 竹枝差点按捺不住就想下去,不过看了看自己这胳膊腿儿,再瞧瞧山坡到下头约莫五六米的落差,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沿着山坡找了一个离下头凹地最近的地方,认真地观赏起来。 这一片都是被唤作“报岁兰”的一种兰草,本就是每年元月到三月间开花,现在正是它们的花期。这是一种体型矫健,叶片硕长的兰草,就竹枝看见的,它们的叶片都超过了一米,而开着淡黄色花朵的花茎犹如带着王冠的君主一般在枝叶间高傲地扬着头,而且…… 竹枝忍不住兴奋起来,这些报岁兰都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异,即使隔着这么远,她也能清晰地看见兰花唇瓣上朱红色的斑点。有几株兰花甚至花朵是淡淡的天青色。记得往回她在花木市场看到过一株这样的报岁兰,老板开价九十万,最后八十万成交。而前世的那些变异品种的报岁兰,都是无数养花人耗费心血,一代又一代地慢慢培育出来的。这样在野生环境下自然的变异,实在是太过少见了。 不知道这里对于兰花是个什么样的行情,这么一大片报岁兰,可是一大片白花花的银子啊! 而且可惜的是,对于兰花,竹枝的了解并不是很多,她以前打工和经营过的花店,主要都是卖给小区主妇的绿植品种,哪里摆弄得起这样身价高贵的东西,对着这片兰花,除了遐想一番,她还真没有太多的头绪。 不过闻着兰花幽幽的香气,看着青山绿水,心情倒是惬意了好多,忽略身上传来的寒冷的话,这日子倒也轻松了。 015 山林 也许是因为前一日的溺水,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忐忑,也许是因为面对陌生人的戒备感,也许……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也许根本就没有原因。闻着兰草的幽幽香味,就那么坐在地上,竹枝渐渐恍惚起来。 她没有睡着,很清醒地感受到林间稍嫌阴郁的冷风从扎得紧紧的袖口、裤腿往衣裳里头钻进去,冻得身上都没有什么感觉了。可是意识似乎又有些模糊,跟着兰草的味道,随着微风,飘散在这杳无人迹的山林里,无悲无喜。 外头却是热闹得紧。 明日便是腊八了,镇上的磨坊也没个什么生意,冯老大便早早收拾了,接了在学堂念书的老三冯俊,带上住在磨坊的幺儿冯槐,同老大大纲一同带了明日做粥要用的豆子米粮等物套了骡车回来了。 虽说在镇上有个磨坊,奈何清河镇周遭多以米饭为食,种植麦子、食用面粉的倒不是很多。不过也幸亏周遭百来里就只有这一个磨坊,点心作坊总要用到面粉什么的,生意勉强也还过得去,相比整日土里刨食来说,这磨坊的事情虽然繁重了些,比种地还是轻松得多。 回到家中,卸了米粮等物,冯老大便皱了皱眉头,问孙氏:“良儿呢?怎么不见他出来帮把手?” 孙氏望着大纲的背影瘪嘴道:“有老大做事就够了,良儿不舒服,让他多歇两天。” 家中琐事冯老大一向不管,闻言也没多说什么,拍拍身上的浮尘进了堂屋。王氏早已乖巧地捧了热水过来,幺女娇雪挽了袖子伺候老爹洗脸,孙氏又叫王氏:“去,再打些热水给你弟送去,这一路上回来,都该冻坏了。” 冯俊与冯槐共占了一间厢房,冯俊喜净,一下车就回去换衣裳,冯槐最是喜欢这个哥哥,也跟在后头巴着过去换衣裳了。惹得孙氏笑骂:“咱们老三就是学问人,爱干净哩,哪里像老大,成日里就没见他脸上齐整过……” 冯大纲正卸了一袋豆子从房里出来,闻言脚下也没停,拍着身上的灰就往自己屋里去了。 冯老大丢了手里的帕子坐下,自己从暖壶中倒了杯茶小口喝着,也没理会孙氏。他一个男人家,只管赚钱养家便是,几个媳妇、儿女怎么管教,自然是孙氏的份内事,古语有云:“男主外,女主内”嘛。 倒是王氏瞧着老大径自进了茅草棚子,心里有些忐忑,低低地唤了声:“婆婆!”惹得孙氏回头一个白眼,立即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说什么了。 孙氏将水盆塞到王氏手里,吩咐她:“去倒了!待会儿去我屋里拿条肉,难得今天都回来了,我的俊儿成日念书费脑子得很,要给他补补才是。” 冯老大听着也没在意,只是发觉屋里少了个人,随口问道:“老大家的呢?怎么不见她出来搭把手,莫非还病着?” 提这事孙氏便有股郁气,恨声道:“鬼晓得是什么病,灌一口香灰水就吐得满屋就是,中午那会儿就出去了,这会儿还不晓得在哪里闲晃呢!你还说那丫头是个勤恳的,不过装了几天便装不下去了,光晓得躲懒,今日家中的事情都是老二媳妇料理,老大媳妇何曾能指望上一星半点?” 她话音刚落,外头佝偻着背脊的大纲便走了进来。孙氏顿时如同找到了发泄的通道一般,厌恶地侧了身子骂道:“一身的泥,也不晓得拍干净再进来,老娘我成日里收拾屋子,哪里轻松了?回来也不晓得帮着干活,跟你那个水鬼媳妇一般,光晓得躲懒耍滑的……” 旁边冯老大有些听不下去,故意咳嗽了一声,孙氏才悻悻地收了声,将话小声含在嘴里嘀咕着。冯老大又转头瞪了她一眼,她才彻底收了声。 这个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实在少了些,虽说做活卖力,到底不如其他几个儿子逗人喜欢。冯老大叹了口气,问他:“怎么也不洗个脸换件衣服……”话一出口突然想起刚才老婆子才说老大媳妇跑出去晃悠了,心下便有些愧疚,当初也是听人说那罗家姑娘千好万好,这才做主给儿子娶了她,没想到这还没到一个月,居然就开始躲懒,剩下的话便不晓得怎么说了。 冯大纲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也没听清一般,弯着腰沉声道:“没见罗氏,我去寻寻。” 孙氏一听就想张口,冯老大抢在她前头挥了挥手:“快去吧,也快吃饭了,叫你媳妇早些回来。” 待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处,孙氏才哼哼唧唧道:“找什么找?死在外头才好哩,这大过年的忙得要死,她还躲懒,哪里是个勤恳人家出来的,分明就是个懒神托生罢!” 冯老大懒得听她唠叨,摇摇头也没理会。 竹枝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坐了多久,好像想通了什么,可是细细回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就是发了会儿呆。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大概也不早了,她叹口气,起身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树叶泥土什么的,扶着树干慢慢往外走。 山林里格外寂静,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冬日的缘故,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只有干枯的树干和树叶在脚下被踩碎的声音。竹枝刚走了没几步,便听见前方也传来了脚步声,抬起头一看,竟然是这身体的老公,那个魁梧的男人,不由便楞了一愣,摸着袖口发起呆来。 晚间没看清楚,这山林里虽然光线不怎么样,不过倒是将眼前这人看得明白。身材倒是挺高大的,只是背脊一直弯着,像是受不了生活的重担一般,瞧着就给人沉重的感觉。头发草草地在头上抓了个髻,小半发丝蓬松地散落着,倒遮了一半的容颜。不过那张脸看着也是面无表情的,不像是二十来岁,倒像是四十来岁的模样,肤色有些发黄,眼角鼻边几条纹路颇深,怎么看都是一副典型的老实庄稼人的模样。 不知怎么竹枝就想到昨夜他躺在自己身边的情形,那种身体的热度说明他是个身体极好的人,可是竹枝此刻想起来,却不由红了红脸,低了头。 大纲也瞧见了她,便站住了脚没往前走,而是等着她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山林,大纲忽然说:“山上有野物,当心些!” 竹枝听着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数了数,有些好笑,这次说了有八个字呢,难道他是担心自己么? 016 回家 日头已经落了山,脚下连影子也不见,只有淡而模糊的阴影跟着移动。竹枝抬头看了看前头佝偻着背的男人,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哭笑不得。 上辈子她拼死拼活的,不就是想能早些攒点钱,跟乔远清结婚安定下来,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么?或许是因为和其他人不同的成长经历,她对家和家人的渴望深埋在心底,简直到了有些偏执的地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乔远清早就露出了不少的马脚,比如手机一响就走到一边儿去接听,收到短信之后立刻删除,从来不告诉她自己的qq**密码什么的。可是她却一直视而不见,只去注意自己眼前的那份美好,以为那就是真实。 可是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突然就有了丈夫,有了一大家子“亲人”,似乎前世的愿望一瞬间全部被满足了似的。不过这些“亲人”的出场方式都不怎么优秀,相对来说,就只有走在前头的丈夫好点。虽然话少,不过对自己倒挺好的。 竹枝有些忐忑起来,不知道自己的“改变”有没有让前头的人注意到呢? 冯大纲的步伐并不快,似乎是在照顾着后头的竹枝,总是领先她三四步的样子,脚步也显得有些沉重。进入村子的外沿,他回了几次头,似乎有话要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 竹枝没有注意到,她正低头想着自己的心思,眼光也只看得到自己的脚尖。 倒是进了村子,耳边清净了下来,山脚下风吹树叶、草从的声音渐渐消失,她反倒有些不太习惯,抬起头张望了一眼,恰好看到冯大纲回头的模样。 今日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要不要跟他说说呢? 毕竟孙氏是他的娘,好像什么都不说有些不太对,可是要说什么好呢?说你娘今天虐待我了,没打算给我吃饭,又或者说你娘喊你弟弟和弟媳妇给我灌香灰水了,所以我才跑了出来。 想到这里,竹枝忽然发现,似乎从最开始叮嘱她小心山上的野物之外,前头这男人就没说过旁的话了。 她迟疑着,脚步就慢了下来。 大纲回头看了眼,忽然顿下脚步,等她走近了些,开口说道:“明日我要出门一趟,顶多四天就回来。” “啊?!”竹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问道:“你跟我说话?” 冯大纲忍了笑意,也“啊”了一声点点头,随即转过身去继续往冯家院子的方向走去,不再说话。 竹枝先是奇怪他怎么说了这么长一句话,随即才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紧张。从这两日的情形来看,这家里对自己稍微好点的,除了那个小姑娘雪儿,就是前头这个男人了。不过真要有什么事情,那个小丫头片子是指望不上的,可这男人要是四天不在,谁晓得孙氏和王氏会怎么对付自己?心情顿时又不好了起来。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孙氏的大嗓门儿:“俊儿累不累?这几日无事好生歇着,念书可费眼睛哩,娘给你做点好吃的好生补补……” 竹枝跟在大纲后头进了门,抬眼就瞧见正当中的堂屋里满是人,一个半大小子抱着孙氏的腰正在扭:“娘你偏心,我日日帮爹做事,也累得很,也要补的!” 孙氏一把将他拢在怀里,像摸着婴儿一般抚摸着他的脸,吧吧亲了两口笑眯眯地道:“也补,给我槐儿也好生补补!” 另一边坐着一个拉长着脸的男人,闻言不悦地咳嗽了一声,瞪了冯槐一眼,可是眼里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下头坐着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正伸手去拉冯槐,轻言细语道:“槐弟年纪也不小了,还在娘身上撒娇么?” 雪儿站在他身边望着冯槐捂着嘴直笑:“四哥不知羞哩!” 王氏的声音从里头灶屋传出来:“婆婆,差不多都好了!” 淡淡的饭菜香气,言笑殷殷的一家人,和乐的气氛插都插不进去。竹枝有些羡慕地瞧着这一幕,心里却在盘算这冯家到底有多少人口。 只是一抬眼的功夫,堂屋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进来的冯大纲和竹枝。孙氏脸色一黑,和乐融融的气氛立刻就划上了休止符,倒是穿着长衫的少年冯俊站起来迎了几步,彬彬有礼地问候道:“大哥大嫂回来了?” 好像他们只是偶尔出了门,正好回家一样。竹枝立即就对这个少年有了几分好感,笑着点了点头。 雪儿往孙氏身边站了,低了头不说话,冯槐虽在原地没动,但也学着冯俊的模样问候道:“大哥大嫂!” 只是孙氏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气氛怎么也好不起来。竹枝跟着大纲的后头,沉默着上前,跟着大纲的问候用早上学来的礼节冲着二老行了礼。 孙氏扭了身子不说话,冯家大家长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老大家的去灶屋吧!” 本以为会有一场疾风骤雨,没想到就这么揭过去了。竹枝有些奇怪,不过也识相地没有在这个枝节上说什么,点点头往后头灶屋去了。 王氏一见她就忍不住嘴贱:“哟,大小姐这是打哪儿回来啊?饭菜都弄好了,要不要我服侍您吃啊?给您喂到嘴里好不好?” 竹枝懒得理会她,自己打了水净手,准备碗筷等物。 她不说话,王氏倒来劲了,嘴里不停叨咕。竹枝不想跟她废话,她奇怪的是自己跑出去之前闹得那么厉害,没道理回来了孙氏一言不发,她都做好了回来之后被孙氏发作的准备,也想了很多孙氏会怎么说怎么做,自己要如何还击之类的情形。这突然孙氏一句话没有了,她就像一个准备充分的士兵,到了阵地发现没有敌人,备下的弹药都白背了,竟然有些失望。 当然她也不会傻到去主动挑衅。 说到底这里是冯家,她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主动去闹事,到时只怕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冯大纲。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中午婆媳吵架,最后男人出来打媳妇的一幕。掂量一下自己这小身板儿,只怕挨不起冯大纲一拳头。 冯家吃饭倒也没有什么“男女分席”的讲究,抬了八仙桌放在堂屋当中,两老坐了上首,众人按照排行依序坐了。没见着冯良,冯老大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孙氏搪塞了一句,他也就没有多问了,反倒是看着竹枝和蔼地开口道:“老大家的,明日老大要出趟门,跟你说了没?” 竹枝点点头。 冯老大脸色更加和蔼了几分,温言道:“本来这头一个月不能空房是规矩,可那边找人找得急,也实在是没办法,要不然怎么也不能让老大腊八节还出门干活儿。你既然进了我冯家门儿,就是冯家媳妇儿,老大也是为了家里,你就多担待些……” 话音未落,孙氏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讥讽地看着竹枝想要说什么,却被冯老大一个眼神阻止了。 这是什么意思?竹枝更加奇怪,脸上却未显露,做出一副柔顺的模样低着头。 其他的人显然已经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冯槐一边扒拉着饭,一边望着大纲露出理所当然的模样道:“大哥记得给我带个弹弓,嗯,还有弹子,最好是铁的。” 雪儿不甘落后,抢着说:“我要绢花!” 孙氏一拍筷子呵斥道:“要什么要!都不许买!”转头盯着大纲说:“小孩儿家家的,什么都用不着,你给我一个子儿不拉地拿回来!” 冯大纲憨厚地笑了一下,连连点头。 王氏在一边看着心头火起,暗暗咒骂不晓得去了哪里的冯良。她一个做弟媳妇的,怎么好开口找大伯子要东西?别看婆母说不许大伯子买,可到时候大伯子一定是钱也拿回来了,给几个小的东西也会买回来。早知道大伯子又接了外头的活路,她就拦着冯良不让他出去鬼混了,这个时候,还不晓得他在哪里呢! 唯独冯俊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言不发,端正坐着静静吃饭。竹枝看了看桌上的众人,满头雾水直纳闷儿,冯大纲是要出去干什么啊?好像说得捡钱似的,大家都要东要西的,孙氏更是直接说把钱交回来,可是能不能出来一个人说说,他到底要出去四天干什么呢? 不过她倒是明白了一点,自己今天“忤逆”之后孙氏并没有发作,想必就是看在冯大纲出门会拿钱回来的份儿上,连带着给她脸面没跟她计较罢了。 所以吃完了饭,竹枝倒是很识趣地站起来收拾了碗筷,拿到后头灶屋里头去了。 见她主动做事,王氏便遮遮掩掩地溜回了房里。不过众人也都各自回了房,倒没有人注意到她。冯大纲没一会儿也进来了,手里拿了几件衣服,也没说什么,径自坐到灶口拨了拨火,提着烤了起来。 017 啰嗦 灶屋里点了一盏油灯,要死不活的,勉强能看清楚罢了。 竹枝一边刷碗一边忍不住感慨,难怪这饭菜油水少,没有洗洁精,油水多了怎么洗得干净?她都好些年没有用草木灰洗过碗了,幸好油腻不重,刷得也还算干净。 回头看了眼放着油灯的碗橱,她就有些好笑。那些剩饭剩菜,都是孙氏亲手收拾了,放进碗橱里,还上了锁。一点子剩饭罢了,还怕人偷吃了不成?不过她也明白为什么早间进来灶屋没瞧见米面等物了,敢情都是孙氏亲手锁着的,完全就是一副防止偷吃的做派。这冯家瞧着也不是特别穷困,可这做派,啧啧。 她做事素来麻利,没几下就将碗筷洗好拾掇了,又将锅涮了一遍。不待她动作,冯大纲便起身提了锅,将残水倒进了屋后檐下的破桶里,又提了水,拨大了火烧上。这默契的配合,好像他们是多年的夫妻一般,不用言语便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竹枝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不习惯,很不习惯。这么多年来,无论多脏多重多累的活儿,她都习惯了自己去做,一个人去做。就是开花店的时候,乔远清虽然帮了不少忙,可是那些跑前跑后,忙上忙下的事情,还是她自己去完成的。 乔远清曾经开玩笑似的说她是个女汉纸,会让男人非常没有自尊。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忘了。但是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事自己扛着,陡然有个人伸手就能从她手里把事情接过去做好,竟然会有种失落的感觉。 那锅可不小,就凭她的力气,把一口装了水的锅拎起来确实有些困难,而且冯大纲不做,她也不晓得该将水倒在屋檐下的桶里,而不是随手泼出去。看着冯大纲单手提了木桶往锅里倒水,她无言地笑了一下,拿起冯大纲放在凳子上的衣物,坐在灶门口就着火继续烤了起来。 衣裳烤得半干了,拿在手里热乎乎的,软软的,带着清新的皂角味道。这可是纯天然的,竹枝不由一笑,这落后的时代,什么不是纯天然的呢? 瞧这堆衣裳的大小,花色,似乎有那么点眼熟。竹枝想了想,总算在模糊的记忆里找到了印象,可不就是昨日自己换下来的湿衣服么?忽然就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对冯大纲的印象也愈发好起来。 一个男人,给女人洗衣服,还惦记着怕没干,拿着进来给烤。别说在男权社会的古代,就是自己生活的现代,能做到的也不多吧?何况他们还是属于盲婚哑嫁的这种,成亲多久,也就认识多久。 乔远清以前对她好的时候,也没帮她洗过衣裳,而且这堆衣裳里头还有一件属于内衣范畴的贴身衣物——半旧的大红色肚兜。竹枝摸到这内衣的时候,立刻就觉得脸烧了起来。再看沉默着做事的冯大纲,就觉得万分尴尬。 冯大纲没有察觉到,给锅里添满了水,便转身拿了桶从后门出去了,留下竹枝一个人,这才觉得好点。 锅里的水刚有点响声,冯大纲便挑着水进了门,没等这锅水烧开,他便将半人高的大水缸里添满了水,两只桶里也是满满的水。可瞧他的模样,似乎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连呼吸也没有急促几分。 竹枝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她想了想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冯大纲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低了头道:“天亮便走。” “去哪儿?” “不远。” “去干什么啊?” “泥瓦活儿。” …… 竹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话真是少到了可怜的地步。你就不能好生对你媳妇解释一下,明天便是腊八,为什么非要急着出门,是哪里的泥瓦活急到这地步,非要年前,而且是腊八这种节气上头出门么? 不过竹枝自己也没发现的是,不知不觉地,她已经接受了“冯大纲的媳妇”这身份,而且进入角色似乎也挺快的。 锅里的水滚了,冯大纲揭开锅盖,先打了一盆递给竹枝说:“给娘送去。” 竹枝瞪着那盆水,很想说“不!”可是冯大纲似乎没有瞧见她的眼神似的,用桶装了半桶,兑好了凉水,提着就出了门。没办法,她只好端着盆给孙氏房里端去。 孙氏正在房中同冯老大说话:“老大家的实在是不像话,你说咱们白花花的银子,怎么就聘回来这么个儿媳妇?如今村里可都传遍了,说是她跳了河,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话?难道我是什么恶婆婆么?逼得她过不下去往河里跳?回头你问问李货郎家的,不是说她侄女是个能吃苦又勤快能干的么?你说她这叫什么勤快?哪里有一点能干?现如今这时节,又不用下地,也没叫她去推磨,不过家常活路罢了,就做不下来么……” 冯老大脸色也不好看,待她絮叨了一阵子,这才出言道:“才几日功夫,能看出什么来?再说也是我们对不住老大,看在他也觉得这罗氏不错的份上,你也多少担待孩子一些,老在心里计较个啥?” 孙氏一听就梗着脖子瞪起了眼:“对不住?我们有啥对不住他的啦?是短了他吃还是缺了他穿?我把他拉拔到这么大我还对不住他了?” 冯老大低声喝道:“你小声些!”他打开窗户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隐约听见冯槐和冯雪的笑闹声,这才回头对孙氏道:“对不对得住咱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大声嚷嚷。这些年老大忙着磨坊里头的事情不提,就是出去做活的钱,也是一个子儿不少地交给你了,你自己瞧瞧,他那袄子都只得一件,今日我见他穿着单衣,才晓得他是把袄子给罗氏穿了。你说你就不能给他多做一件?” 孙氏闻言耷拉了眼皮哼哼道:“儿大不由娘,他要心疼媳妇,我有什么办法?再说那罗家也是,嫁姑娘就没见过他们这种的,净身进门,连袄子都没得一件多的……” 她一念叨起罗氏没嫁妆的事情,冯老大又是一阵头疼。自家这个婆娘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太碎,爱得罪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往东墙那头看了一眼。自从老爹死后,自家跟老二家也再就没来往过,虽说家长里短纠缠不清,可这情形跟自家婆娘这张嘴也脱不开关系。想到马上又是一年年节到了,亲戚间也没个什么走动,只觉得头更疼起来。 瞧他抬头看的方向,孙氏便晓得他在想什么。几十年的夫妻不是做假的,不是孙氏说,他冯老大抬抬屁股,她就晓得他是拉屎还是放屁,话虽糙可理不糙。孙氏立即不再纠结罗氏的嫁妆,转而说起隔壁的冯老二来:“你也不用看,隔壁家日子好过得很,足足六十亩地,一大半都是上好的肥田。我说你家老头子偏心你还不信,我给他养老送终了,他倒说你要继承祖业,分隔破磨坊给咱家,要不是我成日精打细算的,咱家这日子能过下去?” 冯老大听着心里腻歪,伸手捶了捶腰,露出疲惫的老态来。 孙氏正说到兴头上,嘴边哪里肯停,兀自念叨着:“什么住在镇上不用土里刨食人也金贵些,要不是我拿嫁妆置点地,现在咱们一家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凭什么他老二家的占着田地住着院子?好嘛,我起个院子她还过来吵闹,我就不明白我这院子在西墙,咋就挡了她的光碍了她的眼了,不就是觉着我得了老头子的私房钱么?哎,别人不知道老二总该知道吧?老头子那几个私房都贴补给了谁?也不管管,就让她在村里瞎说瞎嚷嚷……” 冯老大忍不住,背着手起身走了出去,话也没撂一句。一出房门迎头就碰见竹枝端着水盆,他也懒得多看一眼,沉着脸往后院去了。 竹枝端了水进去,孙氏也是一脸忿忿,瞧见她端着水进来,气呼呼地骂道:“小浪货偷甚懒呢?烧个水烧这么久,你是等着老娘服侍你是吧?” 竹枝可没那兴致任由她骂,放了盆转身便走。气得孙氏在后头破口大骂,她也不去理会。 等着吧,等把姐惹烦了,一块儿算账! 今天折腾一天,竹枝真是有些累了,她现在只想拿热乎乎的水泡泡脚,躺下好生睡一觉。生命不终止,战斗无止境。她已经做好了同孙氏打游击战、持久战的心理准备,自然不急于一时。 更何况今日这时机也不怎么合适。 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头却瞧见王氏站在堂屋门口缩着脖子问她:“老大家的,水还没烧好么?” 一个两个的,有完没完了? 斜了王氏一眼,竹枝嗤笑道:“莫非你还是千金大小姐,要我服侍你不成?水好没好自己看一眼不就晓得了,难道要我打了水服侍你梳头洗脚不成?要不要我帮你把鞋脱了再帮你把脚洗了顺便做个脚底按摩啊?” 不过问一句罢了,居然惹了她这么一大通的话,王氏眉头一皱就准备开骂,眼角余光却瞧见冯大纲也提着空桶进了堂屋,当即放软了声音道:“老大,你去做活几日回转啊?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扯三尺花布,镇上李记有的,红色底的那个。” 大纲眼也没斜一下地进了灶屋。 竹枝瞧着发噱,还有弟媳妇跟大伯子撒娇要东西的么?掩口笑着也躲进灶屋去了。 018 喂鸡 次日一早,冯大纲便走了。除了穿上了从竹枝身上脱下来的棉袄,旁的什么也没带,连干粮和水也没有带一点。 冯家众人并没说什么,显然习以为常了。竹枝却觉得有些不对,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出门四天也算是出远门了吧?真的可以连一点吃喝的都不带么?不过冯大纲自己都没有说什么,她自然也不好开口,只是觉得冯家人对冯大纲也太过冷漠了些。 冯大纲起身的时候,竹枝也跟着起了身。天刚蒙蒙亮,小屋子里光线不好,需要开着门才能勉强看清楚。在晨光里,她看着冯大纲擦了脸,拢了头发,可是跟没梳差不多,依旧是那副乱蓬蓬的模样。有心想上前替他梳头,不过转念便想到显得太过亲密,抿着嘴坐在一边没有出声。 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冯家院子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先是孙氏的大嗓门儿拉开了一天的序曲,叫醒了兀自贪睡的王氏,又叫冯俊冯槐多睡一会儿,可冯俊说是在学里养成的习惯,睡不着,起来拿了本书在院子里念着,看见竹枝,便露出一个笑容问候她。 竹枝不由得感慨,果然是人从书里乖,冯家这几个儿子,唯独冯俊瞧着分外斯文些,人也就显得俊朗许多,对得起他的名字。 说起来冯家夫妇俩都显得并不胖,可是几个儿女都看起来挺壮实的样子,尤其是冯大纲。他弓着身子看起来都比冯良要高,如果伸直了,恐怕更是要高出一大截来。相貌却说不清楚,冯大纲的模样,乍一看还认识,可是回头一想,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就好像全无特征似的。 这种没有特征不止体现在相貌上,更体现在个人的气质上。 到现在冯家的几个人竹枝也见全了,孙氏刻薄,王氏小气,冯老大老实巴交,冯良流里流气,冯俊斯斯文文,冯槐虎头虎脑,冯雪心善,但是胆小了些。唯独冯大纲,似乎没有一点特色,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寡言少语了。 竹枝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出神地想着。大概是看在冯大纲的面子上,孙氏免了让她做饭的活计,指定要王氏做早饭。当然这是竹枝自己的理解,孙氏的原话是:“吃不惯老大家弄的饭,还是老二家的做!” 为此王氏很是不高兴,她做了三年多的饭了,好容易老大进了门,前些日子这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她忙活,婆母也没说什么,可今日突然就要她来做。不就是因为老大家的溺水之后跟婆母闹了一场么? 想到这里,王氏有些烦躁地用铁勺敲了敲锅沿,冲着竹枝嚷嚷:“柴添那么多干什么?是怕菜不糊么?你个……” 竹枝抬头冷冷地盯了她一眼,后头几个骂人的字眼便叫她吞了回去。说来也奇怪,自从竹枝打了她一个耳光之后,她便莫名地有些害怕竹枝。不过王氏自己是不会承认的,她觉得自己是让着竹枝,所以嘴里小声嘀咕道:“罢了罢了,我跟你计较个什么!”说得好像她身份多高贵一样。 懒得一大清早跟她做口舌之争,竹枝在灶门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冯家的几个人算是搞清楚了,不过这身体好像混得也太差,娘家似乎也不怎么得力,要不然也就不会一点陪嫁不给地让她过门。婆家娘家都靠不住,男人么?还是算了,顶破天去,她也不过觉得冯大纲人还算不错,可要是真做夫妻,心里那坎儿怎么也过不去。这世界上,没有谁是真靠得住的,唯一靠得住的,就只有钱了。 怎么弄钱呢? 竹枝热切地想要去镇上一趟,看看这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时代,都有些什么,缺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能做什么呢?做护肤品化妆品?没那本事,高中都没念过,化学基础就停留在知道水是h2o的地步,能做什么化妆品?什么玻璃火药的,那就更是搞笑了,就连做肥皂她也不擅长。 做饭食?这个好像也不怎么靠谱。 字画什么的嘛,她那手字也就勉强能看,毛笔字更是一窍不通,画画就更不用提了。 把能想的都想了一遍,竹枝的心情越来越沮丧,好像,自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人。以前为了挣钱,她做过保姆,做过网吧收银员,也在服装店卖过衣服,街上发过传单,可以说那些对文凭和技术含量要求不高的工作她都做过。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想想什么能挣钱,她是真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不管做什么生意,她手上连一文钱的本钱都没有,能做什么? 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像野草一样,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的人,可真到了这地步,却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这种心情,实在是不好受。竹枝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用,更加感慨的是,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若是她依旧浑浑噩噩地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她虽然羡慕冯家这个大家庭,可这里从来就没有接纳过她,她就是这个院子里的外人。当然她也不想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有多远走多远最好了。可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女汉纸同样被钱给难住了。 相对竹枝的愁眉苦脸,冯家的气氛则要好得多。今天过节,镇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冯老大将磨坊歇业了一天,就等着在家过个团团圆圆的腊八节。 吃过早饭,孙氏便开锁取了准备煮腊八粥的原料,亲手挑选了,督促着两个媳妇将该泡的泡上,该去皮的去皮。说是腊八粥,实际各种果品并不止八样,除了常吃的糙米、苞谷,还有在下河村比较金贵的莲子、红豆、黑豆、绿豆、花生、糯米、栗子、核桃等等,林林总总不下于十来种。除了糙米多点,其他的各种都只准备了一小把,用碗装着泡了,摆满了整个灶台,看起来特别喜庆。 除了指挥媳妇们干活,孙氏也叫其余的人去帮着挑豆子洗米什么的,不过是个姿态,意思却是这顿腊八粥是全家合力做出来的,全家都要享用这福气。 冯良也出来了。昨日歇息的时候都没瞧见他,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刻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提不起精神来。冯老大以为他还不舒服,问了两句,只有王氏晓得,自家老公昨晚半夜翻墙进来,这个时候睡都没睡醒,不过当着老爹的面儿要做出姿态来,倒真显得有些病态的模样。 想到这里不免就想到昨夜向冯大纲讨要东西的情景。天知道她可是壮着胆子才开了口,大伯子没说什么也就罢了,他本来话就不多,可那情形居然让老大家的看在了眼里,想起来就让人火大。想着就忍不住拿眼去剜竹枝。 竹枝心情不好,哪里知道王氏正瞧着自己有火。吃过早饭,收拾完了,又跟着准备了腊八粥的东西,她便昏昏沉沉地准备往小屋里去想心事。谁知王氏突然对孙氏说:“婆婆,鸡还没喂呢,我这儿忙活,叫老大家的去喂鸡?” 孙氏手一挥:“老大家的去喂鸡!” “喂鸡?”竹枝茫然地应和了一声,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氏立刻就夸张地叫了起来:“怎么?你还不乐意么?不过切点杂菜喂鸡,还就辛苦你了是怎么?婆婆叫你做事都指使不动你了?拿着架子是等着我们伺候你啊!啧啧,婆婆你瞧她这懒样儿,骨头里头都长了刺似的,路都走不动了!” 竹枝瞧着她那喋喋不休的嘴,真心想说声“佩服”,先不说她事事都能念叨一二,就是这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的功夫,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段数,而且王氏这拍马屁的功夫也真心不错,几句话就将孙氏同自己拉到了同一战线上,要知道孙氏就只说了一句话,可听听她那话说的,好像她违背了孙氏的命令,她是给孙氏打抱不平似的。 不过孙氏显然斗争经验丰富,也没叫王氏给糊弄了去,闻言扭头冲着王氏冷笑道:“你也不必抬着我,你要不是个烂肚肠的贪嘴货,喂鸡捡蛋我也敢让你伸手去做了。可你十回能有八回偷我的蛋,打量我不晓得?不过是懒得说你罢了。” 王氏尴尬地笑了笑,嘟了嘴道:“婆婆这是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偷过你的蛋了?” 孙氏没理会,居高临下地看着竹枝道:“顺便把蛋捡回来,今儿应该有十一个,仔细些,别漏了。” 竹枝叹了口气,她连个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原本她是想怎么旁敲侧击地问问,这喂鸡都给喂些啥,不过看这婆媳俩似乎是杠上了,也不想参合,赶紧出了灶屋。 农家喂鸡的东西也不过那么几样,先去鸡圈看看食槽里头都有些啥也就知道了。幸亏是农村出身,竹枝脑子一转也就想到了,顺手从檐下取了笤帚往鸡圈去了。 019 吃粥 说是鸡圈,其实不如说是鸡舍更加贴切。 冯家喂的鸡还不少,鸡舍也是搭的人高的棚子,打开竹门略低头便进去了。见来了人,那只毛色光滑鲜亮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发出了警惕的叫声,二十来只小母鸡们也紧张地叫了起来,仿佛领地受到了侵袭一般。 竹枝看了看食槽,心里有了数,不过是糠皮和陈苞谷罢了,还有一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颗粒状的残渣,想必是磨坊里头加工之后剩下的东西。灶屋檐下便有一个破瓦罐里装着这些东西,昨日寻吃食的时候她便看到过。 先在鸡舍里头仔细搜寻了一番,果然搜出来十一个鸡蛋。竹枝真想对孙氏说声“神人”。要知道母鸡并不是每天都下蛋的,农村里头放养的母鸡,或是两三天,或者一两天才会下一次蛋,如果吃食不好,四五天才下一次蛋也是有的。孙氏虽然喜欢骂人,可这精打细算的功夫也实在高深,连自家的鸡一天能捡多少鸡蛋都知道,还能预测得这么准确,简直就是神了。 当然竹枝不知道的是,每天孙氏睡前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去鸡舍摸摸鸡屁股,所以这预测才能准确到这个地步。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说王氏偷蛋。 将蛋捡到一边,扫了鸡舍,添了食换了水,竹枝这才把十一个鸡蛋用衣襟兜了,转身回了灶屋。 王氏和孙氏都不在,竹枝也不知道这蛋该放哪里,干脆就这样继续兜着往堂屋去。 孙氏王氏等人都在堂屋里头,正围着冯良问他舒服些没有,竹枝听着好笑。昨日冯良灌她香灰水的时候,那力气,那模样,可不像是生病的人,显然孙氏等人也都知道。可今天当着冯老大的面儿,嘘寒问暖的,装得跟真的似的。 她提着衣襟,注意着脚下,忽然觉得面前一暗,一只脚往脚下勾了过来。幸亏她提着鸡蛋走得慢,眼睛也往下盯着,要不然还发现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竹枝站了站脚,突然提高腿就朝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脚狠狠踩了下去,耳边响起王氏杀猪般的喊声:“哎呀我的妈呀!” 想整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一脚踩了,竹枝也没停步,往前快速走了两步,这才回头做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道:“啊,是老二家的,没注意啊!” 冯老大孙氏冯良也被王氏的惨叫吓了一跳,就是院子里头玩耍的冯槐和冯雪都听见了,远远问道:“娘,二嫂怎么了?” 孙氏抚着胸口没好气地骂道:“鬼叫个什么啊!大过节的,你是想吓死老娘啊?你这杀千刀的……” 冯良更直接,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照着王氏脸上就是一个耳光,嘴里骂道:“嚷嚷什么?吓死人啦!” 王氏确实是七分疼,三分装,可叫孙氏一骂,就变作了一半的委屈,还没反应过来,冯良的耳光就扇到了脸上,她这委屈立马就充作了十二分,就势往地上一坐,抱着脚就哭了起来:“老大家的你故意哩,哎哟,我这脚啊,都被你踩流血了!你个小浪货没娘养的……” 竹枝心中冷笑,脸上却做出几分畏缩的模样,提着衣襟站在孙氏面前,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踩着你了,我提着鸡蛋没注意呢……” 听见王氏的骂声,孙氏正准备骂竹枝,可一瞧竹枝的模样,心里便明了几分,冷笑了起来。难怪王氏突然说去倒水,敢情是瞧见老大家的提着鸡蛋过来了,只可惜没绊倒老大家的,反倒让人家踩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冯良见王氏坐在地上撒泼,心里就腻歪得紧,一把拖了她就要往自个儿房里去,嘴里骂骂咧咧地不停。 冯老大见了直皱眉。他跟孙氏夫妻多年,可从来就没对孙氏动过手,这个儿子也不知道像了谁,说话行事都跟镇上的混混一样。再者说了,刚不是还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转眼打媳妇倒是有力气了。不由便冷冷哼了一声。 孙氏懒得理会冯良两口子,从竹枝衣襟上挨个检查了鸡蛋,放到自己衣襟上揣了,这才站起来对着闹腾的老二两口子道:“老二家的,你也不用折腾了,你这些都是我年轻的时候玩儿剩下的,省点力气吧!”想当初她跟二房的斗法,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见的就更多,那话咋说?姜还是老的辣。想到这里,孙氏简直就是感觉好极了。 扭头又瞪了竹枝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提着鸡蛋回了自己房里。 竹枝失笑,还以为孙氏会袒护着王氏,敲打自己,甚至是骂自己一顿,掐自己几下呢。没想到她却数落了王氏,不过也不算数落,比起对自己开口就骂的,几乎就是轻描淡写了。 她懒得再看依旧拉扯的老二两口子,冲着冯老大行了礼,就准备出去,却被冯老大叫住了。 他说:“老大家的,老大出门去了,这几日正是磨坊里头忙的时候,明儿你就跟我上磨坊里头帮忙去。” 竹枝有些不解,依旧沉默着没有多问什么,点头回了自己的小屋。 冯槐冯雪两个还小,瞧着二哥二嫂拉扯的模样,躲在门口看着吃吃直笑并不害怕。冯俊却跟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窝在自己屋里,隐约传来不甚清晰的读书声。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 竹枝坐在自己房里,还是觉得有些好笑。这一局,是不是应该算她胜出了? 不过仔细回想王氏和孙氏相处的情形,她也有些明白了。倒不是孙氏独独对她刻薄些,应该说孙氏对谁都是这样。那天她不是也想也没想地一个耳光扇在王氏脸上么?每日早上叫王氏,平日说话的时候,不也是烂货、馋鬼什么的乱骂么? 不过这些都跟她关系不大,她还是愁烦,该从哪里弄点钱,早日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冯家脱离出去。别说这个家庭,就是这个时代,她都觉得格格不入。像她这样的人,也许最好的出路就是独自生活。 她的要求也不高,上有片瓦遮身,食有三餐果腹也就够了。不过目前来说,就她这身无分文又没有一技之长的状况,连这个要求都显得有些奢侈啊。真是烦人。 下午熬粥的时候,王氏就瞪着竹枝不肯挪眼,嘴里也不干不净地不时挑衅、辱骂。竹枝只当她是失败者的发泄,沉默以对,懒得理会,自顾自地听从孙氏的吩咐做着自己的事情。早上她胜出了一局,还不让人家发泄发泄么?她也想明白了,既然她如今还吃着冯家的饭,那么自然要付出劳动,没有吃白饭的道理。把孙氏当做喜欢刁难人的上司,把王氏当做不怀好意的同事,这关系似乎也就好处理些了。 只是孙氏听着有些烦,骂了王氏几句。 换个角度来看这事,就是领导不满意自己的权威受到下头人的威胁,更何况这手底下的人早间还想拿她当枪使,换了谁也不会答应的。 好歹这顿腊八粥算是圆满地吃了过去。 粥熟了之后,先舀了一碗出来,孙氏郑重地用一个竹篮提了,说是送到村中祠堂去。竹枝听着大为好奇,祠堂,顾名思义就是供奉祖宗牌位,宗族议事之所,她是真没想到村子里头还有这么个所在。在她生长的那个时代,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听说过,没见过。要不是不想惹事生非又跟这家人起什么龌龊,她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不过竹枝不知道的在于,女人根本就不能进祠堂,除非是关系到一生的某些重大事件。孙氏送粥,也不过是交到看守祠堂的人手中,很快就回转了。供奉了祖宗牌位,给冯大纲留了一碗,一家人就将粥分着吃了。 粥不多,每人就分了一小碗,便是念书的冯俊,幺儿冯槐和幺女冯雪,也不过多分一碗罢了。冯槐饭量大,两碗下肚还意犹未尽,冯俊见他眼馋的模样,把自己多分的那碗粥又给他和冯雪各分了一半。竹枝不由又对这少年好感度上升了些,斯文有礼,友爱弟妹。相比那个吃饭呼噜直响,没吃够就拿了王氏的粥往嘴里倒的冯良,简直就不像同胞兄弟。 以一个看客的眼光来说,这顿饭算是吃得皆大欢喜了,忽略掉孙氏对着自己万年不变的黑脸,竹枝还是蛮开心的,有种亲身经历古老民俗的感觉。 还没放碗,孙氏吧唧吧唧嘴,耷拉着眼皮便说:“老大家的明日跟着你爹去镇上,记得可要仔细些,跟着你爹多学学……” 王氏一听就楞了,然后便嚷了起来:“什么?去镇上!我要去!” 冯良瞪她她也不管了,咧着嘴就嚷嚷起来:“凭什么啊,她能去我咋就不能去了?我可有好久都没去镇上逛过了,上次去还是刚收完稻子吧……” 冯良捏了捏拳头,王氏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不过她小声的嘀咕声还是让一桌子人听得清楚:“婆婆真是偏心,早上她故意踩我也不说她,这会儿还让她去镇上……” 冯老大的咳嗽了一声,颇为不悦,眼睛却瞅着孙氏,显然觉得自己出面管教媳妇不妥,要孙氏出面。 孙氏掀起眼皮子看了王氏一眼淡淡道:“今儿过节,就不跟你计较了,明天再说。”话语里带着冷飕飕的寒气,就连冯槐听了,都缩了缩脖子。 020 青河镇 竹枝觉得自己运气算是不错,正想着去镇上看看,立马就有人递了枕头。坐在半旧不新的马车上,裹着袄子,心里竟然还有些小小的雀跃。 冯家这马车相当简陋,拉车的是一匹大青骡,依稀能看出年轻的时候大约也是很漂亮的,四肢健壮,毛色光滑,只是这年纪就实在不敢恭维了。竹枝觉得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估计跟冯老大不相上下了。马车也没有车厢,大约是平时用来运送货物的,就几块木板拼成的罢了,连个栏杆之类的都没有。 冯槐坐在前头,老道地拿着一支鞭子,偶尔轻轻抽打一下骡子,回头望望竹枝,冯老大舍不得坐车,跟在旁边儿走着,塌肩垂头,模样倒跟冯大纲有几分相似。 沿着村边的小河就是一条土路,出了村口不过一两里地,便上了官路。虽然也是土路,但是明显比村里的更宽些,两旁种着高大的树木,挑着担子,背着货物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大家的目的地都一样。 沿河往前,很快便到了镇口。天色已经亮了,官路上竖着一座简单的石质牌坊,并不高,上头端端正正三个大字“青河镇”。这么说来,这条河大约就叫青河吧?竹枝心里想着,看着马车进了镇子,穿过大街进了巷子,停在一个宅院后头。冯老大从怀里摸出钥匙上前开锁,冯槐跳下了马车,估摸着是到了,也赶紧下了车。 这是冯家磨坊的后院,院子不大,看得出来有些这磨坊的规模也不是太大。院中空地不大,角落里有一口水井,靠着墙搭着矮矮的棚子,旁边都是房舍,西面的房子并没有门,里头放着大小不等的几幅石磨。 冯槐把车拉进门卸了,将骡子牵进棚里又倒了点水给骡子,回头对站在院子里头东张西望的竹枝道:“大嫂,咱去帮爹把店开了再看吧!” 竹枝敏锐地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屑和鄙视,不明白这孩子对自己的排斥情绪从何而来,只是微微点头,跟在了他的后头。冯槐一边走一边有些得意地说:“大嫂是第一次上咱店里来,后头院里是磨房和牲口棚,中间的厢房我平时住着,以前忙的时候大哥也偶尔住在这里,前头才是铺子。” 这房子并不是很大,随着他的脚步,竹枝飞快地抬头打量了一下,不过是前后两进的一个小院子,大约前头用来开店,后头就是工坊和住人的地方。虽说这些古建筑看起来跟景点似的,可是发黑的墙壁,墙角的青苔和屋檐下的水窝都透出一股子暮气,不晓得这小家伙有什么好得瑟的。她也没说什么,低头一笑罢了。 前头的房子临街,冯老大已经开了大门,将幌子挂了出去。转身见冯槐和竹枝进来,便叫冯槐打扫一下,又对竹枝说:“进了腊月生意忙些,人也多,你跟着槐儿照看一下,买卖自有我们,你就……”他顿住想了想,指了指柜台上的抹布道:“帮着打扫打扫。”说完又指了指外头补充道:“过会儿生意不忙了,你只管去见见你姑姑就是。” 本来竹枝一直俯首帖耳地听他说话,寻思着自己该做些什么,陡然听见提起“姑姑”二字,吓了一跳。她又不是本尊,别说什么不认识什么姑姑,就是门都不晓得往哪里开,有个什么好看的?赶紧恭敬地回答道:“多谢您了,我还是先做事吧。” 说罢也不看冯老大,转身在柜台上拿了抹布就往后院去了。 冯老大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孩子还是挺勤快的嘛,若是换了王氏,只怕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亲戚家串门,然后变要花去大半天不会转来做事了。不晓得老婆子哪里瞧她不顺眼了,唉,不就是没嫁妆么? 他眼神有些复杂地抬头往李记杂货铺的方向瞧了眼,远远看见一个穿着青布袄儿的妇人正在门前洒扫。自从罗氏赤身进了冯家的门,这些日子生意又忙活,他也好久没跟李家人说过话了。今日带了罗氏往镇上来,少不得还是要过去打个招呼才是。 竹枝则在后院看着水井干瞪眼。 说是水井,不过是地上一个洞罢了,望进去黑黝黝的,隐约可见水面的反光,也不晓得到底有多深,看着怪渗人的。上头也没有井栏,旁边放着一个系了绳子的木桶,可是如何用这木桶将水打上来?竹枝真是犯了难。她是在农村长大的不假,可她们老家吃水都是河里挑的,井这玩意儿,真是只听说过没见过。打水还真是个尖端科技了。 尤其是这口井吧,看着就不由想起那个著名的恐怖片来,竹枝觉得胳膊上的汗毛都起立排队了,想到还要去前头打扫卫生,强忍着心里的恐惧,抓紧了绳子把木桶直接丢了下去。 第一次提上来,桶底都没打湿,直到第三次才勉强得了点水,可也不够洗抹布的。丢到第六次上头,冯槐找来了,瞧见她笨拙地往下头扔桶的模样,不屑道:“咱爹还以为你掉井里去了……”说着上前从她手里抢过木桶,丢下去便提了大半桶水上来,往地上一顿,不耐烦地道:“连个水都打不来,难道上河村就没有井么?吃水都是张着嘴等天上掉?笨死了!” 本来对他利落的身手竹枝还有点小小的钦佩之意,可听了这话,真是恨不能跳进井里去,居然被一个小屁孩儿给鄙视了,什么事儿啊! 冯槐从角落拖了大扫帚出来开始打扫后院,竹枝脸色通红地洗了抹布往前头去擦柜台窗户什么的,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进了前头店里,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利落地开始擦柜台,顺便打量这铺子。 铺子不大,估摸也就二十多个平方的样子,中间的门大开着,两边的没有窗户,只有半面墙,靠墙放着长凳,上头摆着作为样品的麻布口袋,里头盛着各种面和粉。冯老大正轻轻地解着上头的麻绳,偶尔伸手抓一撮看看。每个袋子上都插着一个小小的黑漆牌子,竹枝看了下,都是对应的品种,并没有标示价格。 别说,品种还挺多的,仅仅苞谷面,便分了不同的粗细有五种,粗的只能算是略做碾碎,细的粉末像尘埃一般。此外还有麦粉、糯米粉、米粉、栗子粉什么的,林林总总摆满了临街的墙壁。 里头东墙下设了座椅,西墙则是大的麻布口袋,大约是卖得比较好的面粉种类,方便随时取用。不过竹枝比较好奇的是没有看到称,那该如何计量?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街上的往来行人也多了起来。竹枝站在门前用掸子清理着两边半墙上的灰尘,好奇地打量古代的街市。说实话,有些失望。她对这街市的想象停留在《清明上河图》的场景描绘中,可是这青河镇看起来也跟那古画上的场景差得太远。往来行人并不多,穿的衣裳多是青、黑二色,几乎没有别的颜色。说话声也是低低的,少有高声笑闹的。街上的铺子都开了门,可也没有像电视上那样,小二站在门口高声吆喝的。一切都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平静地过了分,虽是早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朝气。 两边的建筑都是黑瓦青砖,街上行走的是衣着青黑二色的行人,冬日的太阳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一样,这青河镇的色彩,沉闷得令人不舒服。 竹枝看了两眼,便别过头进了铺子。 光是看着这街景,她就有种绝望的感觉。在这样一个没有生机的地方,能做什么赚钱?往往这样的地方对于不同的东西能接受么?只怕很难吧。 街坊邻居见冯家磨坊开了门,也纷纷过来跟冯老大打了招呼,不外乎是问回家过节怎么样之类的话。对于突然出现的竹枝,也有人问起。冯老大只说是大儿媳妇,邻居们笑着打量了竹枝几眼,夸赞大纲有福气,言语间对冯大纲颇为熟稔的样子。 竹枝上前低头团团行了礼,便赶紧去了后头,心中却疑惑这些人好似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习以为常的样子,都没有人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不是说古代都是男权社会,对于女人抛头露面很在乎的么?要不然也不会给女人缠上小脚限制她们的行动自由了。 懒得想那么多,比较优先的问题应该是怎么才能弄到钱才是。竹枝找到灶屋,一头钻进去就懒得出来了。灶屋檐下码着整齐的柴禾,她抱了些进去点火烧水,思量是不是借口去看姑姑在镇上晃一圈才是。冯家磨坊左右都是卖零碎东西的,看得出来规模都不是很大,档次也不是很高,难道这镇子上的消费水平就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镇到底相当于什么样的建制呢? 正想着,冯槐咋咋呼呼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嫂,大嫂,快出来!李家嬢嬢来看你了!” 021 兔子 竹枝赶紧拍了拍手应了一声,一出灶屋便瞧见一个穿着青色袄儿黑色裙子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当中跟冯槐说话:“嬢嬢给你留了粥,待会儿上我那儿吃去……”扭头看见竹枝出来,很自然地就吩咐道:“竹枝啊,既然你过来了,待会儿你们就上我那儿吃饭,你就别忙活了。” 这人谁呀?竹枝歪了歪头先蹲身行了个礼,笑着望着她。 那妇人走上前伸手捉住竹枝的手,也笑着说:“这冯家的米莫非养人些?瞧瞧这才几天,胖了一圈呢!” 冯槐嘿嘿笑了两声道:“嬢嬢跟大嫂说话吧,我上前头去了。”说罢便跑着往前去了。妇人转身扬手喊道:“慢着些,小心跌倒了!” 竹枝见她头发抹了油,一丝不苟地挽了个纂儿,插着两支银钗,圆脸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大手虽然粗糙却温暖,禁不住便心生好感。 她回头看了看竹枝,眼中似乎泛起了泪花,握着竹枝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竹枝啊,你素来是个懂事的,这嫁妆的事,就别怪你爹娘了,他们也不容易,咱做女人的,就是这个命,谁叫你没能投生到好人家,偏就落到咱们罗家了呢?” 电光火石间竹枝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便是冯老大说的她的“姑姑”。不明白本尊出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嫁妆都没有,竹枝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抿了嘴没有出声。 摊上这种事情,换了谁心里都好过不了,更何况冯老大家的那个心眼小又嘴碎记仇,在这条街都是出了名的。罗素云也不晓得说什么开解侄女比较好,家里也还有事,劝解了她两句,便转身回去了。 竹枝却更加不解了,这姑母的意思,是罗家没给女儿嫁妆实在是逼不得已?可是这做父母的就没想到过女儿一点子嫁妆都没有,会遭到婆母什么样的对待么?若是真心为女儿着想,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只给一丝嫁妆,只怕本尊的日子都会好过得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本尊的日子稍微好过点,大概也不用黑灯瞎火就起床去洗衣裳,也不会掉到河里淹死,她方菲就更不会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古代了。那这样一来她不是就死翘了吗?毕竟她是占了罗竹枝的身子才活下来的嘛。 这问题实在太深奥了些,竹枝的脑子有些不够用,想不明白干脆就别想了,还是想想赚钱的问题吧。 午间却没能过去李家吃饭,那会儿生意莫名地好,待忙活完了,已经过了饭点儿。罗素云送了饭食过来,姑父李城也过来寒暄了两句便过去了。 原来冯家磨坊的生意一直都不怎么样,青河镇连个点心铺子都没有,周遭的人也习惯吃米饭,很少用到面粉什么的,平日里也就是镇上的三家酒楼固定要些面粉之类的。大概是进了腊月,大家都在开始准备年货,需要些平日用不到的面粉之类才会来买。午间人稍微多些,也不过卖了四斗苞谷面,两升麦粉,可是瞧冯老大和冯槐的模样,好像也是大生意了。 竹枝也才第一次瞧见用来称量的工具,是大小不一的木盒子,不禁汗颜了一把,原来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升”“斗”啊?原谅她孤陋寡闻了。 下午人就少多了,太阳还没落山,冯老大便收拾了铺子,留下冯槐看店,叫上竹枝步行回村子去。 竹枝又一次好奇冯老大叫自己来铺子帮忙的原因了。照理说生意这么差,根本用不着叫她帮什么忙,瞧冯槐忙里忙外的熟练劲儿,显然是冯老大的好帮手,叫她这么个闲人来干什么呢? 冯老大自然不会说。 回到家,饭食都已经好了。一家人殷勤地服侍一家之主洗了脸便坐下开饭,孙氏虽然依旧拉着脸,可是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王氏则气焰低了很多,不知道这婆媳俩在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看这情形,小媳妇显然没有斗过老婆婆。竹枝就跟看电视剧似的,觉得特别有趣。 只要事不关己,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次日就不用竹枝去店里的,这样一来倒显得是叫竹枝散心似的。家里事情也不是很多,早上起床做了早饭洗过碗,打扫了鸡舍和院子,基本也就没什么事情了。竹枝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她想过了,与其在孙氏眼皮子底下讨嫌,倒不如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嘛,能少生点事是一点,几个女人老呆在一块儿,没事也要生出事来。 不过看在王氏眼里就特不是滋味儿了。 她就不明白了,怎么婆婆和公公突然就偏袒起罗氏来,好生生的带了她去镇上不说,婆婆也不找她的茬了。这情形实在是太诡异了些,她刚在罗氏手里吃了憋,不找回来怎么行?发现罗氏不在家里,她便立刻跑到孙氏面前上眼药:“婆婆,老大家的怎么又不见了?” 孙氏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她又不是我养的狗,莫非我还拴着她不成?” 王氏往她跟前凑了凑,小声说道:“您说她怎么就在这家里呆不住呢?莫非真是中了邪了?” 不提这俩字还好,提起来孙氏便想起那日竹枝恶狠狠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冷噤。这两日老大家的的确听话了许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倒隐隐有些失望似的。可若是跟溺水之前相比,老大家的那模样确实有些不同,由不得她不往那上头想。但是跟老头子有言在先,她也不想过年前家里闹出什么事来,便只好呵斥王氏:“碎嘴的小贱蹄子,你是觉着这日子过得太顺当,不挨骂就不舒坦是怎么?她怎么着关你什么事?你有这闲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早些给我生个孙子,过门儿三四年了,连个蛋都没揣上,娶你这么个货有个屁用!” 王氏瞠目结舌,涨红了脸躲回了自己房里,恨声骂道:“老叟婆子,自己还不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几年都揣不上,这会儿倒教训起我来了。都怪那个小浪货,到底是给老婆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迷得她五迷三道的……” 居然全怪到竹枝头上了。要是竹枝晓得,这会儿大概也得苦笑着叫一声“躺枪”了。 王氏骂了一会儿,瞧见孙氏出了门,赶紧也偷偷摸摸地出去了。她倒是想看看竹枝在干什么,这寒冬腊月的,外头有什么比家里好的,值得她跑出去晃悠。 竹枝正在山脚下转悠。上次瞧见了那一片兰花开得绚烂,她便想着再往那边去看看,可是到了山脚下,却突然找不到路了。当日她心里憋着气,低着头一气乱走,出来的时候跟着冯大纲也没注意,今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走。可一想到那片幽香扑鼻姿态矫健的兰草,这心里就怪痒痒的。 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会儿,记起冯大纲说山里野物多的话,到底她也没敢乱窜,只敢在外围转悠。转累了随便找了块看起来干燥些的石头坐下来歇息。突然林中窜出一个灰影,直愣愣地就撞到了树上倒下了,竹枝上前一看,是只肥嘟嘟的兔子,禁不住好笑起来。 守株待兔的成语她听说过,可是真没想到真有兔子朝着树上撞的。小家伙速度太快,直接就把自己给撞晕了。竹枝拎着它的耳朵把它提起来的时候,这家伙还翻着白眼儿呢。 啧啧,这傻兔子…… 竹枝提着它的耳朵瞧了瞧,别说,还真是肥,皮毛虽然看起来有点脏,可摸上去肉嘟嘟的,这要是烧了,得有一大锅啊! 光是摸着兔子的腿,什么“手撕兔丝”“红烧兔肉”“小炒肉”之类的菜名就一串串从脑海深处往外头蹦。不是竹枝没有同情心,她真是饿惨了。来到这古代好几天了,别说吃肉了,就是看也只是冯俊等人回家的那天和腊八那天看到过一次。而且真的只是看看,肉都是孙氏亲手切的,上桌就直接夹给了冯家人,她和王氏都没份儿。 王氏脸皮厚,还想伸长了筷子去抢,叫孙氏好一顿训斥,只得跟竹枝一起望着桌子流口水。 这在现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再是手头拮据,可买一斤肉的钱竹枝还是有的,什么时候闹过几天没油水瞧见兔子就想菜名的事情? 不过这兔子如果卖了,大概能换不少钱吧?下河村比较奇怪,守着这么一座大山,好像也见过有人上山打猎。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上了山可竹枝不晓得的,这临近年关,野物应该有不少人会买的吧? 想了想竹枝还是放弃了。先不提她没办法避开冯家的人跑到镇上去,就是去了,她也不晓得往哪里卖,还要提防别被嫁到李家的姑姑瞧见,还有冯家的街坊邻居们。 可要是吃,怎么吃?拿回冯家她还真没那么大的肚量,自己来弄?开膛破肚的她下不去手不说,还没个趁手的家伙。 竹枝瞅着渐渐清醒过来,开始蹬腿的兔子,百般纠结。 要不,还是提回冯家去?至少做个汤,她应该也能混碗汤喝喝? 022 邪物 几乎是萌生了这个想法的同一时间,竹枝立马就把这念头给掐了。有毛病吧?成日里连个好脸色都瞧不着,还想着给他们拿肉吃?这是圣母呢还是白莲花啊?要是真这么干了,她会唾弃自己一辈子的。 可也不能就这么提着吧?竹枝犯了愁。那只灰兔子被提着耳朵渐渐清醒过来,死命地蹬着腿,她只好手忙脚乱地将兔子按在怀里往山林外走去。 正在村子周围四处张望的王氏一眼就瞧见了她。 偷偷摸摸出了门,笃定了刚嫁到下河村的罗氏应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她便直接顺着村里的小路急急走了出来,就是想瞧瞧罗氏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王氏甚至都开始想象,一个娇弱的小媳妇碰到了村里的流氓混混,然后……呵呵呵…… 瞧见罗氏孤身一人在山边,她还有些失望,又怕被罗氏瞧见,正想着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定睛一看,就瞧见罗氏怀里抱着一团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心上前两步仔细一瞧,哟呵,这不是只兔子么? 隔着老远王氏便嚷嚷上了:“老大家的,你打哪儿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竹枝只顾着怀里的兔子,当真没瞧见王氏,听见她的声音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没打算接话,站在当地愁烦该把这兔子怎么滴才好。这叫王氏瞧见了,自然也就瞒不过家里的其他人去,难道真要送到冯家去洗洗吃掉? 见她不走了,王氏提起裙子几步跑了过来,见果然是一只兔子,不由咽了咽口水。 她的目光实在太过殷切,竹枝不耐烦地抱着兔子半转了身,下意识地不想叫王氏瞧见,似乎这样就能将兔子遮掩起来似的。 王氏又往前凑了凑,竹枝都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馊味儿了。只听王氏咽着口水羡慕地说道:“哟,你可真能耐!这是打哪儿弄来的?瞧这屁股、这腿肥得……”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想要摸上一摸。 竹枝厌恶地退后了半步,拐过王氏往村里走去。她早就盘算过对待王氏的态度,就是不理不睬。至于这兔子,就算王氏回去告状她也不怕,顶多死不承认就是了。这会儿村边就只有她们俩,王氏说她有只兔子就有的么? 她决定了,待会儿进到村里,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把这兔子卖给人家,若是人家没钱,送也成。给别人还能落个人情,喂了冯家这群狗,她就是白痴了。 王氏这会儿手脚却灵便起来,转身就拽住了竹枝的薄麻裤,舔着脸笑道:“好嫂子,走这么急做什么?你刚嫁过来不晓得,下河村儿不兴弄这些玩意儿,我告诉你个地方,咱俩悄悄分了吃了。家里那老叟婆看得紧,可别叫她给发现了。” 幸好竹枝觉得冷,将这薄麻裤穿了三条,要不然王氏这么一拽,说不定就会出什么事儿。她又羞又气,涨红了脸回头喝斥道:“放手!” 王氏可不管那些,她馋肉都馋了好久了,孙氏苛刻得很,便是进了腊月过节她也没能分上一点子肉吃,此时见了这兔子恨不能活活地连皮带骨吞下去,哪里会计较竹枝的态度?讪讪地笑了一笑,转而拉了竹枝的胳膊,指着村边山脚的一个破庙,神秘兮兮地说:“走,咱上那儿去……” 话音未落,身后村子里响起了孙氏响亮的喝骂声:“浪蹄子下贱货,家里那么多事情不做,跑到这里来瞎混!偷偷摸摸的,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竹枝扭头一看,孙氏正从村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捋着袖子破口大骂。她身后的一处破茅屋敞着大门,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正倚着门往这边张望。 王氏一紧张,手下用力拉了竹枝一下,她立刻做出了决断,撒手就把兔子丢了出去。 傻兔子这会儿可不傻了,脚一挨地打了个滚儿,扑腾两下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孙氏本来冲得挺快,这会儿突然见她二人中间掉了一个什么东西下来,眨眼功夫就没了,倒吓了一跳,拍着胸口惊恐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王氏本就站在竹枝身后,听见孙氏问话,不由缩了缩身子,低了头不答。 竹枝也低了头不说话,两个小媳妇看起来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可孙氏心里有鬼,惊魂未定的哪里肯放过,又追问道:“刚你们俩拉扯什么?什么东西掉地上了?怎么就不见了?” 俩人不答话,孙氏只觉得火气上涌,点着王氏的名问:“老二家的,那是什么?” 王氏心里百转千回,见避不过,只得磨蹭着站了出来,讨好地朝孙氏笑道:“是个兔子。我正跟老大家的说呢,这山里的野物都是有灵性的,可不能瞎折腾。可我怎么劝老大家的都不听,也是这兔子有福气,您一过来它就挣脱了,得了一条生路……” 孙氏一听就捋起了袖子朝着竹枝伸出手,嘴里恨声骂道:“你个下贱玩意儿,难怪嫁进我家门就不安生,你还去招惹山上的灵物,看我不打死你个小浪货……” 竹枝怎么可能站着不躲让她打?她往后一退,顺手将身边偷乐的王氏往前一推,转身便跑进了山林里。 王氏没提放,被竹枝推着同孙氏撞做一堆。到底年纪大了,孙氏身子不如年轻人有力,被王氏撞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一边叫一边顺手厮打王氏,嘴里乱骂个不停。 远远张望的那个妇人赶紧跑了过来,同王氏一起把孙氏扶了起来。孙氏一手捏着王氏的胳膊死命掐着,一边回头苦笑着同那妇人道:“马仙姑啊,叫你看笑话了,你瞧这死浪的贱货,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马道婆五十开外了,可还涂脂抹粉穿红戴绿的打扮妖娆,她看了看竹枝跑进山林的方向,严肃地望着孙氏道:“冯大嫂子,你这媳妇儿不太对啊,得赶紧弄回来看看,要不然怕是真会祸害全家呀!” 孙氏找她就是说罗氏不对劲的事情,开始这马道婆只是打马虎眼,说谁谁家的女儿冲撞了花仙,谁谁家的媳妇被吊死鬼上了身,最后都是请她收拾善后。孙氏听了半天,觉得马道婆就是想讹钱,心里半信半疑的。谁知出门就碰见这么一遭事情,此刻听马道婆一说,原本只信三分的事情也成了八分。 她心头一紧,抓着马道婆的手急切地问道:“仙姑,那,那该怎么办?” 马道婆绷着脸摇了摇头:“不好说,得先弄回来瞧瞧才晓得,我也得回去请大神问问,到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还是遭了什么暗害。反正我瞧着你这儿媳妇的情况,啧啧……” 她摇头晃脑地一说,就是旁边的王氏也觉得后背汗毛竖了起来。婆媳俩互相搀扶着往家里走去,一路上谁都没说话,也没谁去追究兔子野物的事情了,全让罗氏的事情给占满了。 冯良不知道又往哪里鬼混去了,进了门儿,只听见冯俊隐约的读书声。 孙氏这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随手从桌上暖盆里倒了盏茶吃了,又瞧了眼立在跟前惊魂未定的王氏,细细问她碰见罗氏的事情。王氏这时哪里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全说了。 听说竹枝从山里出来就抱了只兔子,还特别肥。孙氏就觉得后背凉气直冒。 下河村后头那山名唤青牛山,传说是神仙青阳真人飞升的时候胯下坐骑一头老牛不愿上天做神仙,化作大山守护这一方水土,因此被视为神山、灵山。连带这山上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沾了几分灵气,与别处不同。 孙氏刚嫁到下河村的时候,还听说村里有过不下去的破落户,想打山上野物的主意。可那些上山的人不但空手而归不说,几乎个个都遭了报应,轻者断胳膊断腿,重的家破人亡。再加上族里的老人们说的那些神神秘秘的传说什么的,这青牛山就愈发显得神秘起来。而且奇怪的事情是,在村里偶尔能听见山上的狼嚎虎啸,可山上的野物从来就没有骚扰过村子里头。 可老大家的怎么就跑进山里去了?出来还就抱了只兔子,这也太过诡异了。 王氏没注意到孙氏的沉思,正甩着膀子说得唾沫横飞地:“您是没看见,那兔子可真是肥,那腿上的膘起码得有四指呢!而且也不乱动弹,就那么让老大家的抱着,温顺地不得了,我跟老大家的一说话,那兔子就瞧了我一眼。哎哟我的妈呀,可跟人似的,斜着眼睛一眼看过来,老大家就摸着兔子望着我笑……” 孙氏听着瘆的慌,赶紧出言打断道:“别说了!” 王氏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呛得自己咳了起来,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瞧着婆母不说话,有心添把火让老大家的好受一番,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婆婆,你说老大家的不会真是那什么了吧?哎可真够邪门儿的,您说打从她进门儿,闹出的事儿可真不少……” 孙氏反手一个耳光就甩了上去:“叫你别说了!” 门口传来冯俊清朗的声音:“娘,您有话好好说,别打二嫂啊!” 023 开解 不知什么时候,冯俊站在了堂屋门口。孙氏皱了皱眉,勉强扯了个笑脸问道:“俊儿念完书了?可是饿了?娘给你拿点儿吃的去?” 冯俊摇摇头,提起长衫走进屋里,略带不满地看了王氏一眼,对孙氏说:“娘,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乱七八糟的,您可千万别信。” 王氏退到孙氏身边站了,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人家马道婆都说她不对劲呢!” 孙氏也说:“是啊,马道婆没见着她,只一听我说她的事情,就说冲撞了。俊儿啊,你别管这些,你们读书人不懂这个,娘知道该怎么办。” 冯俊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无奈,看了看房里转而问道:“怎么没见大嫂?” 孙氏正为这事忧心,闻言心里又是一抖,强打着精神摆手道:“跑上山了。读书本就费脑子,你就别管了。” “上山了?”冯俊一听便有些担心:“这寒冬腊月的,可别出什么事情。我去找她去!”说罢转身便朝外头走去。 孙氏听了一惊,赶紧起身抓住了他,半是哀求半是命令地说道:“都说了叫你别管,你个小叔子去找嫂子算什么?山上也不干净,别让那邪物把你给祸害了。” 本来听孙氏说起“小叔子”“嫂子”的话,冯俊心里犹豫了一下,可听了后头一句,他又坚定起来,挣脱了孙氏的手道:“嫂子一个女人在山上实在不太平,我还是去找找她!”说完便跑了出去。 孙氏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竹枝乱骂道:“这下贱的小浪蹄子,怎么就没让水给溺死算了,她要是祸害了我的俊儿,我要他们罗氏一家给我儿偿命!”转头又叫王氏:“赶紧出去找找良儿,让他快把他爹给叫回来。我的天啊,这回可出大事了!” 王氏却想起了马道婆的话,并没那么担心,嗯嗯两声答应了,嘴里说道:“婆婆你别急,马道婆不是也说了吗?到底怎么了要让她瞧见了老大家的再说,让三叔把她找回来,也好让马道婆收拾她呀!” 孙氏一顿,拍着大腿道:“也是!不行,你还是去叫良儿回来,若是俊儿把那个邪物带回来了,我们两个怎么斗得过她?良儿年轻,火气旺,兴许能压制一些。” 这下王氏不好说什么了,赶紧出门去找冯良。 那头竹枝跑进了山里,到底还是怕里头有大型的野生动物,没敢多走。回头见孙氏等人没有追来,还是在之前那块石头上坐了,发起愁来。 这下可好,算是彻底跟老婆子一家撕破脸了。照着这时代对媳妇的要求,这回老婆子放过她才怪。 唉,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冯家她是不能去了,总不能一直在山里呆着吧?现在怎么办?该往哪里去呢? 回去罗家显然是不现实,她能知道路才有鬼。可要是去镇上,让人瞧见了也是被送回冯家的命,更别提到了镇上她也没个落脚的地方。这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竹枝叹了口气,摸了摸身上的袄子,实在是单薄了些,山间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地透过袄子钻进来,感觉格外冷。 忽然她就想到了姑姑罗素云的大手,粗糙但是温暖,心头不禁一热。对了,可以去找姑姑收留自己一番,往后怎么着不提,至少先把眼前这关挨过去才是。瞧姑姑对自己的态度,还是蛮不错的,要是知道侄女儿在冯家呆不下去,说不定会帮着自己跟冯家理论,要是她再加把劲,说不定能说服姑姑帮着自己从冯家出来吧? 她越想越是觉得可行。就算最后不能从冯家出来,起码先把今天这关挨过去。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说动姑姑帮自己找个活儿什么的,有了工作就有了收入,才有脱离冯家的可能。 既然决定了,她立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估计也是下午三点左右了,到镇上步行要接近两个时辰,再不走就得摸黑了。 可刚出了林子,竹枝就楞住了。 冯俊正在山脚下徘徊张望,瞧见她出来,脸上便是一喜,冲着她挥手喊道:“大嫂!”似乎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他又放下了手,腼腆地笑了笑,快步上前在离竹枝四五步的地方站了,笑着道:“大嫂,你没事就好了。娘和二嫂正担心呢,快回去吧!” 竹枝有些惊讶。 眼前的少年身量还没长开,说话都还带着童音显得特别清亮,大概因为急急跑过来,额头渗出了汗珠,他也顾不上擦,正劝着自己:“大嫂,你别听他们瞎说,快跟我回去吧。大哥就要回家了,若是你不见了,他肯定会着急的。” 竹枝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低下头去,有点失落又有些庆幸,想了想,她坚定地拒绝了:“你快回去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冯俊也惊讶了,他狐疑地打量着竹枝,想从她脸上看到不同。可是这个大嫂他相处得实在世间不多,也就是大哥成亲之后第二日给家人奉茶的时候见过一面。当时她也羞涩,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细瞧。不过现在看起来,倒也跟一般人没什么区别,并没有像娘和二嫂说的像什么邪物鬼祟的模样。 他以为竹枝不肯回去是因为听了那些混话生气,便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嫂,嫁鸡随鸡,我大哥平日对你也挺好,你就看在他的面子上,让让我娘和二嫂。其实我娘也没什么,她虽爱骂人,不过心是好的。都是一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便忍让些又何妨?快走吧,跟我回去,给娘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竹枝见他一个半大孩子说着老气横秋的话,不由有些好笑,隐隐也有些感动。冯俊成日都呆在房里不出来,就是出来吃饭,也没怎么听见过他说话,还以为是跟冯大纲一样,是个少言寡语的,没想到还挺能说。 叹了口气,竹枝有些迟疑起来。她现在一文钱也没有,便是去找了姑姑,最大的可能性也不过是被送回冯家。这破地方,最远她也不过到了青河镇,除了镇上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既然冯俊递了梯子,要不,她就顺坡下驴得了? 见她犹豫,冯俊就觉得有门儿,赶紧又道:“大嫂,我晓得你觉得心里委屈。可是说实话,你看咱娘对你跟对二嫂也没什么不同。二嫂进门快四年了,她还不是常挨骂?你何不想开些,跟我大哥好生过日子,何必为那些闲言碎语的生气呢?” 冯俊说的“闲言碎语”是指孙氏说的竹枝是邪物鬼祟之类的话,可听在竹枝耳朵里,理解的却是她没有嫁妆的事情。她想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无法改变,确实不如回去,至少现在她还离不得冯家,少不得这一口饭吃。想想前世为了挣钱自己什么工作没干过,什么白眼没挨过,后来还不是越来越好了么? 算了算了,好女子能屈能伸,韩信都受得了胯下之辱呢,不过是让孙氏念叨一顿骂上两句,又不会被剐块肉出来。不如就承了冯俊这个情分,回去算了吧。 之前的坚持忽然如同溃破的堤坝一般一泻千里,竹枝无力地点了点头:“好吧!” 冯俊松了口气,喊了她一起,两人转身进了村子,朝冯家走去。 半道上却碰见了冯良。 原来冯良就在一个同伴家里赌钱做耍,媳妇找来他还有些不耐烦,再听媳妇把之前的事情一说,他也跟着有些好奇起来,立刻就下了牌桌回了家。 孙氏到底还是十分担心冯俊,怕他单独去找竹枝出什么变故,见冯良回来,便叫冯良出去瞧瞧是个什么情形。 他刚走到一半,就碰上了冯俊和竹枝正往回走,想到可以交任务了,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流氓式的笑容,上前拍了拍冯俊的肩膀伸出大拇指道:“不错啊小子,你真是这样的!”说罢也没理竹枝,同冯俊站在一块小声嘀咕起来。竹枝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应对冯家的人。 进了门,孙氏端坐当中,竹枝和冯俊上了礼,谁知孙氏不但没有大骂她,还和颜悦色地说山上冷清,让她不用忙活,回房休息就是。 这是实在是太过反常了些。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孙氏怎么突然对自己好起来?想了想又有点好笑,难道自己是被害狂么?对她好就好呗,她又不是真正的罗竹枝,自然坦然接受了,施施然回了房。 她没瞧见的是在她转身之后,孙氏便紧张地冲着冯良使眼色,冯俊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冯良又出了门,不由好奇地问道:“娘,你让二哥干什么去?” 024 仙姑 024 孙氏有些紧张地站在院子里,两眼盯着小破屋子虚掩的房门不肯挪开,嘴里敷衍地答着儿子的话:“没什么,就看看。”说罢似乎想起来冯俊还站在院子里头似的,挤了个笑撵他道:“哎呀,你还站着干什么?累着了吧?快进屋喝口水去,这儿有娘呢!” 她这么一说,冯俊反倒觉得古怪起来,走到她身边不肯挪步子,又问了一遍:“娘,你让二哥干什么去了?神叨叨的……” 正说着,冯良推开院门进来了,后头跟着虚扶着马道婆的王氏。冯良和王氏都是一脸的笑,反倒是那马道婆,神情严肃,配着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老脸,说不出的诡异。 冯俊明白了,自家老娘还是将大嫂当做邪物,请了村子里头的神婆来驱邪呢!他素来不信这些个,对马道婆更是心中厌恶,当即低声对孙氏说:“娘,你叫她来干什么?” 孙氏不理他,急忙迎了上去口称“仙姑”,指了指小破屋子低声道:“在里头呢!” 马道婆面露担忧之色道:“在外头就瞧见了,一股子黑气,啧啧……” 王氏赶紧站到孙氏身边低声说道:“是真的,还隔着远远的,仙姑就说看到咱家院子上头一股黑气有水桶粗呢!跟着相公就过来了,说是老大家的回来了……” 孙氏一听更是对马道婆信服起来,咬着后槽牙说:“我就说这小浪货是个祸害,水桶粗的黑气啊,乖乖……” 旁边冯俊不乐意了,伸手将孙氏拉过来低声说:“娘,说了您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您就忘了上次二哥身子不舒服,吃了马道婆给的符水,足足拉了两天肚子呢!” 孙氏赶紧去捂他的嘴,将他往房里推:“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屁!小心得罪了仙姑不给咱家赶这祸害了。快回房去避避,连累了你就不好了。” 马道婆在旁边听到一星半点,晓得冯家三小子看自己不顺眼,当即没好气地说:“状元公可别这么说,你是有文曲星护着,这些山精野怪的自然伤不着你。可你娘和家里的其他人就不同了,多少都有些妨碍。” 这就是嗔怪上了。孙氏赶紧将不情愿的冯俊推开,又叫王氏倒茶,又叫冯良抓点心,自己抓着马道婆的手就不放开,说话都急切得磕巴了:“仙姑别,别跟他小孩子见识一般。不过多认了几个字,他个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啊!” 马道婆也不看她,任由她抓着自己的一只手,另一只手遥指着半空划拉着说道:“你瞧瞧,这气势壮得,黑黝黝的,这是邪气啊!这还是她没缓过来,再过些日子,就该把你们老大家的魂儿都给吃光了。这还是没成气候呢!这些日子你是不是觉得什么事都不顺,身子也不舒坦?” 孙氏等人听着一寻思,可不是么?近来这些日子家里什么时候顺当过了?她脑门子都气得胀痛,身子自然舒坦不起来。几个人一同点头,纷纷称是。 马道婆叹着气道:“这邪物要将养,自然要吸人的阳气,还吸着你家的气运,若是时日再久些,啧啧,不止连带家人,怕还要拖累咱村子啊!” 王氏在旁边儿插嘴道:“前几日我就觉着不对,把供祖宗的香灰水讨了给她喝了,可好像没啥效果啊!” 马道婆一愣,旋即冷笑起来:“要不怎么说是邪物呢?祖宗们要是镇得住,她能吸得走家里的气运?这还得请大神才行啊。” 祖宗都镇不住?孙氏等人吃了一惊,觉着后背上都冒了冷汗出来,七嘴八舌地问要请哪个大神,做什么场面。马道婆却不肯详说,掐着指头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 再说竹枝回了房里,越想越觉得奇怪。虽说跟孙氏等人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可怎么看,孙氏都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再说刚才回来的时候,这院里静悄悄的,除了孙氏就没别人了。按说王氏若在的话,只怕早就应该跳出来给自己上眼药才是,可她没出声也没现面,显然是不在。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却爱坐在檐下的冯雪也没瞧见人影。 更奇怪的是孙氏,没打没骂,连句教训的话也没说,跟她平日里说话都要带几句骂人的词可不像。 竹枝甩了甩头,觉着自己有点被害妄想症了,这陡然对她态度好点,她还不习惯了。可不是有句老话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么?她郁闷地叹了口气,却听见外头有隐隐的说话声,不禁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不是有人么? 起来把门一拉开,外头站着的几人惊叫一声齐齐退后,王氏退得急,居然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又狼狈地爬起来。中间被簇拥着的那个打扮妖艳的老女人看着自己更是一脸惊吓,嘴里高声叫道:“哎呀不好!” 竹枝楞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马道婆又拉着孙氏退后两步,低声急切地道:“耽误不得了,耽误不得了,这都快成气候了。啧啧,可怜你家大儿媳妇,只怕魂魄都去了一半,救回来也是个傻子了。” 孙氏哪里会管竹枝是傻的还是痴的,闻言赶紧道:“您别说那个了,只要能灭了这邪物,就是我大儿媳妇去了,也只当是为除害出了力,往后我多烧点纸钱给她就是!” 王氏则拉着冯良的袖子瑟瑟发抖,冯良也好不到哪里去,两条腿抖得跟筛箩似的,双手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对着竹枝抖着声音说:“别出来,你别过来啊!” 这是吃错药了?竹枝不解,往前走了一步出来,冯良吓得一退后踩着了王氏的脚,孙氏也跟掐了脖子似的惊叫一声躲到马道婆身后。冯俊听见外头的响动冲了出来,一把扶住了孙氏皱着眉不悦道:“你们真是……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邪物鬼祟?大嫂好好的,又怎么会是鬼祟邪物了?” 竹枝一听,霎时明白了前因,瞧着眼前的“后果”又是郁闷又是好笑,可转念一想,看着马道婆就带了几分戒备和害怕。她虽然不是什么邪物鬼祟,可是一个占据了别人身子的灵魂,似乎,那个啥,也不是本尊了。 如果这妖艳打扮的老女人真的会把她从这身子里头赶出去,她会怎么样?是变成灵魂继续游荡,还是立即灰飞烟灭……无论哪种,她都不想啊,她想好好活着,就算憋屈,也要活下去的。 马道婆听着冯俊的话颇为不悦,耐着性子解释道:“状元公年纪小,是没见过这些邪物的厉害啊,这些东西都是靠吸着人的阳气过活,会整得你们家破人亡的……” 孙氏一听,抖得更厉害了,连声追问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收拾掉这祸害,冯俊本来就不喜欢这马道婆,见老娘被吓得瑟瑟发抖,心里更是气的慌,想也没想就高声呵斥起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平日里你唬唬乡亲父老骗几个钱也就算了,居然又骗到我家来了。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大嫂是邪物,可有证据?” 马道婆人老成精,打定了主意要转冯家这笔钱,哪里怕他一句质问?当即垮了脸不悦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知道个什么?你大嫂早就被那邪物给吃掉了魂魄,那人不过是邪物顶着你大嫂的皮囊,就跟咱们穿衣服似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后头东墙传来一声惊叫:“哎哟我的妈呀!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竹枝顺着声音抬头一看,隔壁家的几个女人正趴在墙头看得热闹,见他们回头望过来,年轻些的两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年纪大的那个却挥着手对马道婆说:“仙姑啊,那东西不会妨碍到我家吧?这杀千刀倒霉催的……” 孙氏回头呸了一声,却顾不上跟妯娌吵嘴,竖起耳朵听马道婆说:“这邪物本来是个水鬼,在水里魇的日子久了,这怨念也深,可他是冬日里头淹死的,也找不着合适的替身,可巧前些日子老大家的失了足落了水,就叫它上了身了……” 周围一片吸气声,马道婆听见这效果非常满意,忽略了冯俊心有不甘的模样,志满意得地点了点头补充道:“要不怎么给她喂香灰水没用呢?它本就是水鬼,那水都跟她熟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香灰水奈何不了她的。” 有人问道:“那您说该怎么着才能驱邪?” 马道婆摇头晃脑:“这五行相生相克,自然得用火攻。用千年桃木做引子,烧上一堆篝火把她放上去烤,自然就能驱走了……”一边说一边就盘算上了,床下那块破木头根子总算能派上用场了,该收冯家多少钱好呢?二两银子?不行不行,好像太便宜了点,这前年桃木哪里那么好得的…… 说着说着却好像有哪里不对,怎么周围的几个人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又抖了起来。她抬头一看,竹枝正站在破屋门口笑吟吟地望着她又问道:“仙姑这话有点不对啊,这五行金木水火土,只听说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火克水呢!” 马道婆世外高人的表情有一丝破裂,她蠕动了几下红艳艳的嘴唇,瞬间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呔!你这邪物别想套我的话!火由木生,这千年桃木灵气十足,生的火也不是凡火,是三味真火,足够克你这个小小的水鬼了!”后面几句则是对孙氏等人说的。 竹枝又往前走了一步,对面几人又退后了一步,惹得她连连失笑,心里更加不担心了。 ps:什么时候可以少犯点二呢?我又设错时间了。。。 025 担忧 025 从听见马道婆说她是水鬼,竹枝就放了心了。如果说她是个孤魂野鬼什么的,她还害怕是自己移魂夺舍的这种事情叫人看出来了,可是水鬼么……呵呵,上辈子她也不是让水给淹死的。 这种装神弄鬼的老太太她也听说过,以前她住的那块儿就有个十里八村儿听有名的神婆,请个大神啊,顺便弄点儿偏方治治疑难杂症小毛病什么的,挺多人信服。很多事情都是科学无法解释的,所以竹枝一直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敬而远之。 可是这位……拜托您也专业点儿成不?想糊弄孙氏这种农村老太太也就算了,要么您就别拽文,扯什么五行相生相克的?别说她了,就是冯俊瞧着也露出十分的厌恶来,听听她都念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既然不明白就别卖弄了,这不,让自己给露陷儿了。 冯俊直接扯了马道婆就朝门外推搡:“滚滚滚,别在我家乱说了!” 孙氏赶紧去抱冯俊的胳膊,朝着马道婆赔礼道歉:“孩子不懂事,仙姑您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赶紧帮忙替我们收拾了这个水鬼!”又骂冯俊添乱,又叫王氏帮着留马道婆。 王氏赶紧去扶马道婆,冯良则去扯冯俊,冯俊手臂上挂着孙氏,还推着马道婆。隔壁冯二叔家的老婆子田氏还嫌不够乱,趴在墙上高声叫嚷:“俊儿快别添乱了,赶紧把那水鬼收拾了是正经,你们家也就罢了,就只那样,可别带累了我们家,瞧这近得……” 唯独竹枝在一旁瞧着心里笑翻了天,赶紧低了头怕被人瞧见忍不住的笑意。 马道婆到底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冯俊这半大小子的推搡,一不留神就踩了旁边孙氏的脚,身子一歪往地上倒去,又带得扶她的王氏跟着一个趔趄。孙氏惨叫一声,冯俊这才松了手去扶她,冯良不防,正用力拉冯俊,一脱力拉住了冯俊的长衫,直接撕裂了袖子。加上隔壁田氏的叫嚷,热闹得外头都能听见。 大门啪的一声被用力推开,却是从镇上赶回家的冯老大回来了。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头的喧闹声,开门正好看见这幅混乱的模样,气得冯老大涨红了脸大喝一声:“反了天了!” 也没指名道姓,伸手指点着齐齐愣住的几人骂道:“安生日子过不下去了,弄神弄鬼的作什么作?一个个吃饱了撑的慌?有那闲工夫都去磨坊给我推磨去!” 孙氏觉得当着外人和田氏的面十分没脸,拍着大腿抱着脚就坐到了地上嚎了起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弄了这么个祸害玩意儿进门来,这是不叫我活了呀,你也不用说了,让老娘死了算了,也不用水鬼吸什么气运,我先死了吧……” 马道婆觉着是说自己,立即涨红了脸甩着手尖声叫道:“不管了不管了,什么家破人亡天塌地陷都跟我没关系,我这是跟着着哪门子急啊!” 田氏唯恐天下不乱,隔着墙高声叫喊:“大伯子,仙姑可说了,你家大纲媳妇儿是水鬼,吸阳气拖气运的呢!你不怕不打紧,可别带累了我们家啊!” 冯老大万分头疼,觉着这一切的根源都是马道婆搞的鬼,看着她怎么也挤不出笑脸,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开大门冷冷道:“辛苦马仙姑了,你先回去吧!” 马道婆掂量着这情形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拍了拍衣襟冲竹枝呶呶嘴说:“这邪物,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一步三摇地扭着腰晃了出去。 孙氏正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王氏吓得不行,连连唤了两声“仙姑”,到底碍着冯老大漆黑似锅底的脸色不敢大声说什么,蠕着嘴小声嘀咕了几句。 竹枝在一边瞧着,觉着冯老大还算个清楚明白的,便冲他行个礼,低着头站在一边也不说话,看起来万分委屈的模样。孙氏还在地上撒泼,王氏躲在冯良身后不做声,冯俊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管去拉地上的孙氏。 冯老大瞧着这一院子的人,又看了看趴在墙头瞧热闹的二弟媳妇和两个侄儿媳妇,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得摆了摆手道:“都给我回房去!” 得了这句话,竹枝便低着头转身欲走,谁知身后孙氏听了大声嚷道:“不行!今儿非得把这水鬼给料理了,这家可不能让她给祸害了!” 她散着头发,红肿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冯老大,非要他给个说法似的。竹枝扭头看去,瞧见她的眼光恶狠狠的,想来若不是惧怕马道婆说的“吸人阳气”的话,她会亲自扑上来跟竹枝拼命也说不定。 竹枝心里直叹气,看来这冯家确实是呆不下了。既然孙氏已经认定了自己是什么鬼祟之类,要不,她干脆就坡下驴,搬出去跟冯家脱离关系? 不过她显然想得太过简单了。 冯老大疲惫地叹着气,叫冯俊和冯良拉孙氏起来,无奈地问道:“马道婆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怎么就能信她的鬼话呢?这都快过年了,咱们就不能安生过几天日子么?” 孙氏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委屈地抽噎道:“就是娶了这么个祸害进门,咱家才没安生日子过呢!马仙姑说的在理啊,怎么就是鬼话?赶紧把她给烧了,咱们才能过安生日子啊!” 冯老大只在外头隐约听见里头吵嚷,却不晓得马仙姑提议的解决办法是烧死竹枝,闻言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话?老婆子,这可是杀人啊!” 孙氏瞪了旁边的竹枝一眼说:“她不是人了,我那可怜的大儿媳妇就是被她给害死了,她是个水鬼,是个邪物啊!”话音刚落,王氏冯良也都跟着附和起来,唯有冯俊无奈地说:“娘,那马道婆的鬼话怎么能行?你瞧我大嫂这不是好好的么?” 冯老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眼角余光瞄到二房的人还趴在墙头上,只得无奈地伸手去扶孙氏:“先起来再说,后头的事,咱们再商量……” 听见他口气有几分松动,孙氏也松了口气,就势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冯老大哀求道:“当家的,这邪物吃了罗氏的魂儿啊,还要吸咱家的阳气,气运啥的,可不能不当回事儿啊!还是尽早请仙姑过来给料理了才是……” 冯老大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大儿媳妇,她一直低着头没有出声,想必也是吓坏了。可是听着孙氏的话也不由得不信,当即便有些踟蹰起来,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安抚老婆子才是,便对竹枝吩咐道:“你先回房去吧。” 竹枝沉默地一礼,也没抬头转身进了那小破屋子,紧紧关了房门坐下。看这情形,冯家一家人除了冯俊,都认为自己是邪物水鬼了,而且这苗头还是想置自己于死地。想着马道婆的话她就禁不住冷笑起来,什么放在火上烤?难道是烧烤?若是冯老大也叫孙氏等人说动,只怕她是难逃一死了。这家里,只怕就只有冯俊明白点,可惜人微言轻,起不了什么作用。 要不?逃吧?先逃到镇上姑姑家躲两天避一避,再想其他的出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小破屋子关上门光线就不怎么明亮了,就是自己的手也只能隐约看见而已。可竹枝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火热起来,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出去闯一闯,她就还不信了,这天大地大的,难道还能饿死她不成? 下定了决心,竹枝便立刻行动起来。先是翻开箱子瞧了瞧,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但是想到怕在姑姑家换洗什么的不方便,她还是捡了两套好些的衣服裤子出来,又在箱子底下翻到一块儿好些的包袱皮一处裹了,算是打了个包袱。 接着她站起来隔着门上的空隙往外一看,院子里已经没了人,想必都各自回房了,她转身提了包袱就准备走,可一拉门才发现门从外头栓住了,不由有些着急起来。 这破屋子就只有一扇门,若是锁住了,她怎么能跑掉? 使劲拉了拉没有拽开,可弄出来不小的动静叫旁边的冯良听见了。他有些害怕地退后了一步,见门没有被拉开,便扯着嗓子喊到:“你就别白费劲了,等着吧,晚上就送你上西天去!” 竹枝一听就叫不好,这是冯家商量好了,要烧死她么?而且时间都定好了,今天晚上,她若是想不出办法早点逃出去,只怕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026 解决 026 乱糟糟地随意收拾了一下,孙氏打发王氏去做饭,又担心老大家的出来祸害家里人,便叫冯良将她看住。冯良怕得要死,不是说吸人阳气么?难怪这些日子自己觉得身上不舒坦,可不能离得近了。小心翼翼地找了个木棍儿从外头将门插上,远远坐在自己房间檐下看着也就是了。 冯老大则拉了孙氏进了房。冯良竖起耳朵朝那头支了支,啥也听不见。心下好奇到底爹娘会如何处置这祸家精,看了眼被木棍插住的破门儿,料想她应该也出不来,便放心地走到那边窗户下头去偷听了。 竹枝不知道外头冯良已经走开,正绝望地坐在屋里干瞪眼。她倒是挺想哭的,可一想到这事又哭不出来。 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太过离奇了。 本来要说魂穿这事儿已经够离奇了,经历了一次也就该镇定了。可落到今天这被当做什么鬼祟锁起来准备处死的境地,也实在太过憋屈了些。她都做什么了?什么也没做啊。 都打算好了要在冯家混一段时间,也将孙氏视作上司,王氏视作同事一般处理了,还要怎么样?她又没得原主的记忆,也不晓得原主跟她们怎么相处的。反正她是本着混碗饭吃不至于饿死的态度努力工作着,可到了她们眼里怎么就成了与众不同了? 好吧,原本是跟那婆媳俩相处得不怎么愉快,她也承认。可她不是都已经尽力收敛锋芒了么?若是换了往常方菲的德行,绝对是寸步不让据理力争,该吵就吵架,打不过可以抄家伙,谁怕谁啊!这不就是怕她那个悍性太抢眼,她都克制了又克制。一个屋檐下头住着,一个锅里头舀饭吃,是往常奶奶说的,饶人一步自得三尺。这可倒好,她还成邪物鬼祟了! 想归想,气归气,眼下这处境该怎么破? 竹枝又打量了一下这间破屋子,黄泥巴混着稻草夯的墙壁,瞧着不是很结实,可若是她一个弱女子想挖个洞什么的,也不容易,何况她还没个趁手的工具。屋顶虽是搭的草织的帘子,可站在床上也够不着屋顶,窗户也没一扇,完全就是上天入地都没了出路。 要不,干脆歇歇,等会儿总得给她吃的,或者带她出去“行刑”吧?不如到时再伺机逃走?反正从这下河村到青河镇的路她也熟了,先跑到镇上去,姑姑总不至于看着侄女儿就这么顶着个邪物的名声死掉吧? 不管准备怎么着,至少一点竹枝是确认的,那就是她饿了。饿一顿也还能忍受,所以她更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待会儿才好逃走。 想到这里,她闭上双眼拉过薄被子好好躺了下来,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可能是谁来拉她出去,她要如何应对,该怎么糊弄对方,让对方放松警惕了好逃走。 正想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背但是看起来依然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光站在门口。 是冯大纲回来了。 算算时间,今天可不就是第四天了么? 竹枝懊恼地一拍脑袋,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忘记了。她默不做声地从床上爬起来坐着,看着他。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刚刚到,也不知道听说了这院里发生的事情没有。 显然是没有的。冯良大呼小叫的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大纲,你怎么把门儿给开了?快关上,别让邪物跑了!” 冯大纲进门儿就觉得不对劲,看冯良凑在爹娘房间的窗下正弓着身子听得起劲,他也没惊扰他,可走到自己房前却发现门环上插了根木棍儿,不由便有些疑惑。这青天白日的,太阳刚落山,把他的房门儿插上干嘛?别说家里没人,就是有人,也轮不着插他的房门儿,这院儿里就他的房间,真是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就是贼偷,也偷不到那房里去。 一开门儿,便见罗氏从床上爬起来坐着,衣裳整整齐齐的,又不像是在睡觉。再听见冯良的话,他便知道,出事了。 他回头看了冯良一眼,那厮正站在他身后五六步开外满脸急色:“你可别进去,马仙姑都说了,她可是要吸阳气的!” 怎么又扯上村后的马道婆了?冯大纲垂了眼睑,不动声色地朝冯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抬腿就进了房。 冯良在后头喊了两声,没能阻止冯大纲,倒是把一家人都招了出来。孙氏隔着窗户没好气地啐道:“喊他干什么?死了倒干净!”冯老大立即警告性地喝了一声:“老婆子!” 王氏只敢远远地看了一眼,又缩回了后厨里头。倒是冯良觉得有意思,站在大纲房外张望着,无奈冯大纲转身就关了门,他这能悻悻地磨了磨后槽牙扬声问孙氏:“娘,这下不用我看着了吧!” 里头孙氏还没答话,出来瞧的冯俊讥讽地哼了一声,转身进屋大力关了门,惹得冯良一阵不满地埋怨。 不过这些都跟竹枝没什么关系,她看了眼一身尘土斜斜坐在床边的冯大纲,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大家都认为你媳妇是水鬼上了身的邪物,所以要烧死她。好像不太对,她算是他哪门子的媳妇?唉,也不对,这身子的原主可是人家规规矩矩的媳妇,她这占了人家的身子不就是该承担责任么?难道老公也是责任之一?这赠品可真够大的……咦,自己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好像不太对…… 冯大纲瞧了她一眼,低头闷声问道:“咋了?” 竹枝拉回思绪红了红脸,好像这时应该说:“对不起,你就出去几天功夫,就把你媳妇给折腾坏了,马上你就要没媳妇了。”想想也就罢了,说可不能这么说。她露出一个有些憋屈的神色,耷拉了双肩道:“你娘请了什么仙姑道婆的,说我是水鬼,要烧死我。” 冯大纲:“你是么?” 竹枝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说完觉得好像不对,准备补充说我肯定不是水鬼,你知道我有心跳有呼吸身子是温热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心里突然一惊。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冯大纲看出什么来了? 冯大纲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拉了门就出去了,留下竹枝一个人发呆,难道冯大纲看出什么不对了?要说也是,这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应,若是说这院子里谁最先发现她的不对劲,只怕就该是冯大纲了。 竹枝抬头看了眼没关的房门,果断决定立即跑掉,提了单薄的包袱刚出门,迎头就碰见了从外头进来的雪儿,笑吟吟地冲她问好:“大嫂!” 见她手里拎了个小破包袱,雪儿好奇地问:“快吃饭了,大嫂去哪儿啊?可是娘打发你送东西?吃了饭再去吧!这时候大家都吃饭呢,去哪儿都不合适。” 竹枝讪讪地扯了个笑,没准备解释什么,绕过雪儿就准备开溜,身后传来冯大纲的声音:“罗氏,回房去!” 她和雪儿一同望去,冯大纲站在堂屋门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知怎么,心里就是一抖,竹枝掀了掀嘴皮子,到底什么也没说,瘪着嘴回了房去。 雪儿看着她的背影满脸疑惑,瞧见大哥回来了,欣喜地迎上去叫了声,这才发现除了冯槐,大家都在堂屋里头,一脸凝重,直觉地感到了不对头的地方,缩了缩脖子躲进了房里。反正家里有任何事情也轮不着她发言,这情形不对,先躲了再说。 竹枝进了房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是怎么了?冯大纲叫她回房她就回房?他冯大纲算哪根葱啊?凭什么要听他的? 懊恼地皱了皱眉头,她恨不能拍自己一掌,刚才是中了邪了,怎么就听了他的话。若是他跟家里人商量了说非要烧死她,她还得乖乖走到烤架上不成? 可是冯大纲的语气、眼神都透出一股叫人安心的感觉。算了,早晚也不急于这一时,等等再说吧。 冯大纲并没有让竹枝等太久,天刚黑透,他便耷拉着双肩进来了。看见坐在床边发呆的竹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关了房门站在她旁边。 这居高临下的,太有压迫感了。竹枝立即回过神来,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冯大纲说:“这几日你就在房里呆着,别出去了。待回了门儿,咱们就搬出去。”大概是不习惯说这么长的一句话,中途他停顿了好几次,竹枝听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意思是,分家? 屋里太暗,瞧不见冯大纲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轮廓点头说:“分家。” 原来自己问出声了啊!竹枝又顿了顿,惊喜地问道:“意思是说不会烧死我了?” 冯大纲摇头:“不烧。” 心里悬的石头落了地,竹枝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瞧着眼前这弯腰驼背的男人竟然觉得心安起来。难道他是以分家为借口把自己给救下来的?这寒冬腊月眼瞧着就要过年了,分家能分到哪里去?是怎么个分法?还有他说回了门就分家,那她还有几天回门啊? 竹枝想问又不敢问,不管怎么说,瞧着孙氏对冯大纲的刻薄劲儿她就能知道,既然同意了分家,估计冯大纲也讨不到什么好去。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咬了咬下唇,只说了一句:“谢谢。” ps:第二更晚点送上,预计在晚上八点左右去了。 027 分家 其实竹枝还有很多话想问,搬出去,搬到哪里去?这分家又是怎么个分法?可是她一面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面犹豫着,眼见男人又拉开门走了出去,就连对她的那声“谢谢”都没有回应一声。 大纲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袋子扔给竹枝,这才大步出去了。 这是什么?拿在手里有些沉的样子,竹枝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打开了袋子,倒出来一看,是一小串铜钱,还有一对小小的耳钉,似乎是个花朵的样式,两个凑在一起也不过小指甲盖儿大小。 难道这是给自己的礼物么?竹枝真不晓得摆出什么表情来好了。她挺意外,没想到大纲还会给自己带礼物,不过转念想到这礼物是带给罗竹枝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唉,可怜的竹枝,若是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你老公健康长命多挣钱吧。 一小串铜钱很快就数完了,不过二十枚,若是买吃的,冯家磨坊里头最便宜的粗苞谷粒子也得十八文一斗,这点钱,也就将将够买一斗的。至于其他的,竹枝一直手里没攥过钱,更没逛过街,不晓得物价到底几何。不过跟粗苞谷粒子一换算,她也晓得这钱不但不算多,而且算非常少的了。 不过好歹冯大纲是冯家长子,分家出去总能落点粮食银钱等物的吧?可是孙氏那个刻薄劲儿……竹枝自己想着都摇起脑袋来,若是心疼儿子,能让大儿子在这样的屋子里头成亲?刚穿来的时候还有根红蜡烛,可没过多久连那根蜡烛都收走了。说来也是奇怪,为什么冯家其他几个子女都是住在好生生的青砖瓦房里头,偏让冯大纲住这么个烂屋子? 问题一堆堆地冒出来,竹枝搞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 堂屋里已经摆了饭,全家都已经吃上了。不过冯大纲照例到后头灶屋里头找了两个大碗,舀了点饭,端回了屋里。 孙氏瞧着他的背影脸色非常不好看,可碍于冯老大已经做了决定,倒也不好说什么。唯独王氏和冯良还不安心,嘀嘀咕咕的说:“这三天里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冯良没敢看冯老大的脸色,转而对孙氏道:“娘,要不就让他们先从家里搬出去算了。什么回门不回门的,罗氏敢那样嫁进门,还怕大家伙儿说什么不成?” 冯老大心里本来就不舒服,闻言摔了筷子黑着脸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让人家指着我的脊梁骨说闲话不成?‘冯家算什么厚道人家,媳妇进门还没一个月,就把两口子撵出去了!’我们冯家在这下河村儿八十来户两百多号人,还要不要过活了?” 说完犹不解气,站起来背着手回房生闷气去了。 孙氏当着不敢说什么,待他走了才小声道:“嚷嚷什么?若不是罗氏是个祸家精,我能赶他们两口子出去?领回个白眼儿狼不说,还带个祸家精回来,这一大家子人总不能都跟着遭难吧?” 顺手给恹恹的冯良夹了一筷子菜安抚道:“你也是,都商量好的事情,你多个什么嘴?这几天把祸家精看紧些,出了咱家门儿,爱祸害谁家祸害谁家去,跟咱也就没关系了。何必嘀嘀咕咕地惹你爹生气?” 冯良这才抬头瘪着嘴道:“爹老是这么偏心……” 一旁的冯俊不乐意听了,将碗一顿说:“饱了。”起身便出去了。 他在院子里头一看,大哥大嫂正坐在低矮的破屋里头吃着东西,两人虽没说话,不过看起来好像挺好的模样,叹了口气也就回了自己房里。 竹枝吃完了饭,顺手将那小包铜钱和耳钉递给了大纲。大纲楞了下,没接,摇头说:“你收着。” 想到两人马上就要分出去,用钱的地方肯定也多。再者说了,承下了大纲救自己性命这么大的人情,这点钱算得了什么?竹枝也就没再推辞,揣进了怀里。 待大纲拿走了碗,又提了热水拿了盆来让竹枝梳洗,折腾一番,两人便早早躺下了。竹枝这才问道:“咱们搬出去,搬到哪里去啊?” 黑暗里响起大纲低沉的声音:“镇上。” “镇上?镇上咱能住哪儿啊?难道是租房不成?”竹枝小小地有些吃惊,她还以为是在村儿里呢。 过了半晌,才响起大纲答话的声音:“磨坊后院儿里有屋,咱去了,四弟回来。开了年再说其他。” 这么说来,这分家实际就是把大纲赶出门罢了。竹枝突然觉得身边这人也挺可怜的,可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心里又有些感动。舔了舔嘴唇不晓得说什么好,连说谢谢也显得太过矫情。她很想知道,大纲跟以前的竹枝是不是感情很好呢?要不然怎么肯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她心里更加愧疚起来,要不是她占了竹枝的身体,想必人家夫妻俩会过得很好吧? 胡思乱想着便睡了过去。第二日冯大纲照例天刚亮就起了床,与冯老大一同去镇上磨坊工作。冯家诸人都远远地避着她,她也老老实实地不出门,就连洗漱的水都是早上大纲走之前给她端进来的。 早餐和午餐本是王氏负责送,想着竹枝在家也呆不了几天,也实在害怕竹枝会害了自己,早饭王氏便有意无意地忘记了,并没有送去。 反正都已经撕破了脸皮,竹枝也懒得装什么小媳妇了,大声地在屋子里喊着“老二家的”,问她“是不是想把我饿死算了,饭也不给吃一口了么?” 王氏气得满脸通红,孙氏更是直接站在院子里头就开骂。 竹枝也无所谓,骂几声也掉不了块肉。倒是便宜了隔壁冯老二家的,乐滋滋地趴在墙头看热闹。最后还是冯俊听不下去了,出来给竹枝端了饭食。他一脸愧疚,好像是自己做了对不起竹枝的事情一样,倒叫竹枝无地自容。她闹腾,无非也就是想着反正都要搬出去了,没必要维持表面的和平,却忘了这个院子里头,还是有人对自己好的。 现在她这么一折腾,岂不是叫冯俊在中间难做人了? 满脸通红地接了饭碗,冯俊也涨红着脸,只说了句:“大嫂,别怪我娘……”便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孙氏没骂上一会儿,家里就来了客人。昨日马道婆一出去,就把这事儿给宣扬出去了,现在全村儿都传遍了。不少大婶子仗着平日里与孙氏关系尚可,或是跟冯家带着亲戚关系的,都上门来瞧。 王氏急忙烧水,孙氏忙着陪客,一时也没空去注意竹枝了。 竹枝自己将门一掩,便跟外头院子成了两个世界似的。那些人虽然好奇,到底碍于马道婆的宣传,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接近她,倒让她意外地落了个清净。 二更君提前来了!欧耶! 关于本文设定的一些话。本文是古代的,女主魂穿的是个架空的时代,在构思的时候,某些细节方面我就借鉴的是南宋的一些架构和细节。对于文中提到的计量工具,也就是升斗之类的,需要说明一下,计量单位从小到大的顺序依次是:升、斗、石(dan蛋音)、钟。计量之间为十进制,也就是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根据查阅的资料显示,宋代的一石大约是现在的59200克,也就是说一斗为5920克,一升为592克。 关于物价和银钱。设定是一千个铜钱为一贯,也就是一两银子,十两银子为一金。但是在物价方面,同样参考宋代资料,一两银子的购买能力大约为现在的两千元左右,也就是说一个铜板相当于现在的两块钱。因为设定女主生活的这个时代属于比较和平、富庶繁荣的时期,银子的购买力是比较强的,物价相对较低,但是奢侈品和消耗品的价格会比较贵。 以上是一些题外话,供大家看文的时候参考吧。有所疏漏的地方,欢迎大家指出来。因为本人学识不够,在很多细节的描写上会采取略写,大致上差不多就行了。毕竟这个是种田文,讲女主雄起过程的,不是讨论古代物价和计量单位的,大家看看就算了吧! 另感谢美味书虫同学投出的pk票,谢谢哦!请继续支持我! 028 三天 028 三天的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这几天冯家院子里来客众多,开始人们只是借着走亲戚或者串门子的借口过来瞧热闹,后来干脆就不掩饰了,直接抬脚进来坐下就唠起竹枝的事情。 猫冬的时节本就无事,竹枝的事情顿时成了下河村最热门的话题,人们议论纷纷,便是连老族长都惊动了。 冯家在下河村算是旺族大姓,零零总总有两三百号人定居于此,早些年还出了个读书种子,官至七品。放在朝廷里头不算什么大官,可在下河村那就是顶了天的。从那以后,冯氏在下河村逐渐威风起来,建了祠堂修了宗学,这些年虽然有些荒废了,可祠堂和族老们都不是摆设,听说了这样的大事,族里也是纷争不少。 大部分人都不怎么认同马道婆的话,如今国泰民安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那么多邪物作祟?再者马道婆的风评在村里一向也不是很好,要不能住到村子外围去?可也有些人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么着,事关宗族气运,还是小心些为上。 老族长六十开外,十多年前就将族里的事情交给了儿子处理,自己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这人上了年纪便多少有些迷信,原本刚听说了这事他就打算去冯老大院子看看的,可被儿子劝住了,说这种事情虽然传得邪乎,但是罗氏嫁进下河村快个把月了,也没见村子里头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用不着太当回事。 不过议论的人越来越多,老族长也坐不住了。 挑了傍晚冯老大和儿子回家的时候,便在村口将他们截住了。 罗氏是大纲的媳妇,再者有些话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儿讲,寒暄两句点点头,老族长便挥手叫他先回去了。看着冯大纲佝偻的背影,感慨地对冯老大说:“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冯老大点了点头答应着:“多亏了族里人照应着,也都长大了。” “想当年,你抱着这孩子回来的时候,我就不同意给他上族谱,到底不是咱们冯家的血脉,日后如何谁能晓得?不过如今看来,这孩子倒还不错,没辜负当年你们两口子的心意,是个实在的。”老族长果然念叨起了当年的事情。 冯老大听着便露出一个怀念的表情幽幽道:“多亏伯父您照应,要不然也没那么顺当……” 老族长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这些,笑着说道:“也是你们两口子心善,这不,好人有好报,如今你也儿孙满堂了。只是那个罗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冯氏在这下河村定居三百八十年了,这样邪乎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提起这个,冯老大便叹了口气:“当着您的面儿,我也不说那些。罗氏这孩子,娶之前也是打听过的,过了门儿也瞧着,并不是那种歪门邪道的人,陡然就说她是个什么邪物,要烧死。这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能下得去手?之前就打算等大纲成了亲便分家,现如今我想着,早晚也是分,便早些将他分出去就是。镇上我那个生意您知道,虽不挣什么银钱,到底还要个人日夜守着,不如就让大纲两口子去镇上替我守着生意,也省得呆在村里叫人戳脊梁骨。” 老族长一听就松了口气。真要说烧死罗氏,他也不敢,到时惊动了官府的人,怎么都不好说的。可是马道婆说罗氏会坏气运,他又担心将她留在村子里头带累了整个村子的人。既然冯老大说让他们两口子分出去,搬到镇上,那就跟村子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提到分家,老族长便问:“你们商量好了就成。不过这家怎么分,你心里得有数。咱们大老爷们儿虽不好插手家里的琐碎,也不能啥都不知道,何况是分家这样的大事。你叫他们搬到磨坊去住,难道是要将磨坊留给大纲不成?” 冯老大听见老族长口气里头带了几丝不满,自然晓得他的意思。这磨坊是冯家祖传的产业,到如今他手上,虽然不成气候,到底也比下地强些,每年给族里的供奉银子都是二十两。大纲不是冯家人,这事儿村里大小都知道。若是交给了他,待冯老大百年归世了之后,这磨坊还会不会继续供奉冯家祖先就成问题了。 冯老大想了想,老族长也不是外人,会担心这个也是正常的,便将当日商量的结果告诉了老族长:“主要是他们小两口去镇上也没个住的地方,磨坊后头留了间房子,本就是守磨坊用的。让他们先住着,往后大纲在磨坊里头做活,我也给他算工钱。他又有手艺,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搬出去。到底是我把屎把尿拉扯到这么大的,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老族长一听满意了。主要是孙氏的为人村里上下都清楚,从来大纲手里就没留过一文钱,这分出去也不见得真能分给他什么。可要就这么让冯大纲出了门,别说冯老大家,就是整个冯氏家族多少都会受点影响。当然这点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在上了年纪当了一辈子族长的冯老伯眼里,任何会影响到宗族的事情都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从冯老大口中知道了答案,老族长也就回家了,留下冯老大一个人站在村口默默地不知想着什么,直到大纲寻来才回了家。 次日便是腊月十五,正是竹枝出嫁一个月回门的日子。放在其他人家,前一天便会准备好回门必须的八色礼盒和一些带给娘家人的礼物,殷实些的人家会准备得更加丰盛体面,目的是让娘家人知道你家女儿嫁到我家生活得很好。就是再苛刻刻薄的婆母,这天也会早早地打发儿媳妇穿上到了婆家做的新衣裳,戴上新首饰,风光体面地回门去。 可那是别人家,不是冯家。别说婆家该准备的新人衣裳首饰,就是最低档次的八色礼盒也没有。一大早,竹枝便和冯大纲空着手出了门。 天还没亮,村子里隐约能听见别家的鸡鸣声,早上的露水很重,不过走出村口,竹枝就觉得裤脚已经被雾水沾湿了,有些冷。 她看了眼走在前头的大纲,心情非常忐忑。这男人话太少,这几天都早出晚归的,想要套他几句话也套不出来。她这个初来乍到的,连罗竹枝娘家在哪里都不晓得,只能低了头跟着走,暗暗盘算见了罗竹枝的亲人该怎么应付。 她肯定跟原主是不一样的,冯家人对她称不上特别熟悉,还能糊弄过去,可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怎么糊弄?总不会离开一个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到时若是人家觉察出不对来,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竹枝便希望脚下的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没有尽头地一直走下去,也不用她面临即将到来的挑战。不过前头冯大纲的步子虽然不算快,她也心知肚明这条路总会走到目的地,到时……唉,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说吧。 走了一会儿,她却觉出不对来。罗竹枝显然不是住在镇子里的,可这条路明显是通往镇上,难道竹枝的娘家在镇子的那一头吗?如果真是这样,不晓得能不能在镇上碰见姑姑,套两句话也好啊。 冯大纲显然没有解释的欲望,他微微弓着身子低头赶路,看也没有回头看竹枝一眼。他的步子并不快,竹枝将将好缀在离他两三步远的位置,跟得也不算吃力。 到了青河镇,冯大纲领着竹枝从后门进去了院子,正好瞧见冯槐在洗漱。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至于竹枝,冯槐根本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竹枝也不在意,这小屁孩儿最近都没回家,不过看他冷淡的模样,似乎对于竹枝身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晓得了,于是直接就无视了她。 将她一个人留在院子当中,冯大纲开了放了磨盘那屋,从墙角下提起一个麻布袋子,又招呼竹枝出了门。 没走几步,便碰上了罗素云。她也是刚起床,正在自家铺子门口洒扫。看见竹枝两口子立即上来打了个招呼笑道:“今儿竹枝回门,你还来镇上干什么?瞧你这冤枉路走的,再去上河村又得多赶一段儿路了。” 竹枝笑着应了声,也没答话,她也很想知道这么早跑磨坊来提个袋子又要走是个什么原因。 冯大纲依旧没什么表情,低着头说:“没事儿。” 罗素云好像这才瞧见他手里提着的布袋一眼,指着那麻布袋子笑道:“你倒干脆,八色礼盒也不买一个,这袋儿是准备给竹枝回门的吧?天色不早了,你们还得赶去上河村,我也不拉着你说什么了,你们快些走就是。” 专门提起了箱子的事情,却又一笔带过不怎么说,可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瞧她开始只是装作随便地瞄一眼,到现在盯着大纲手里的口袋,她就又盘算开了。 竹枝在这种事情上向来不擅长,更别提觉得姑姑是个好人,便笑着解释说:“多些姑姑关心,我们就先过去了。” 冯大纲也扯了个笑脸,提起袋子笑了一下,抬腿便走。 罗素云在后头堆着笑脸瞧着他们两,等不见了他们的身影这才收敛了笑容不悦起来。那个袋子里大概是米面之类的,瞧瞧那麻布口袋撑得多厉害。可今天场合、时间显然都不太对,要不然她会这么简单就放他们离开?就是抢也要抢过来将那袋子米面留在家里的。 029 回门 029 等到了上河村,竹枝算是明白了几分。 上河村和下河村的名字来由都跟青河有关,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罢了。青河绕着青牛山蜿蜒向前,青牛山如同一只庞大的怪兽蹲坐着,将两个村子隔开来。若是从山上翻过来,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问题在于因为大山的阻隔,两个村子之间的路程颇远了点,等他们俩到了上河村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进了村子,人们远远望着他们俩,却没有人上前来跟竹枝打招呼。竹枝心里纳闷,难道原主是个不受人欢迎的么,她出嫁了回娘家,就连个点头笑笑的人都没有,更别提开口跟她打招呼了。她不晓得她出嫁的事情让罗家脸上无光不说,连累了不少村里未嫁正议亲的姑娘。人家说起她可不会说罗家的闺女如何,都是说上河村有个姑娘,出嫁连份嫁妆都没有,空着手就进了别人家的门。 上河村人口也不少,不过明显地瞧着不如下河村富庶,村里盖着瓦房的人家并不是很多,而且就是瓦房,大多也有些破烂了,瞧着有些荒凉的模样。 罗家也是一副颓败的姿态。 从门外望过去,院子里倒是竖着一栋青砖瓦房,不过除了这栋房子,旁边都是泥墙草棚的房子,越发衬出一种境况不好的景象来。 并没有人因为竹枝的到来有所表示。两个女孩儿坐在屋檐下头,妆模作样地拿着个帕子在手里绣着,院子里几个男孩正骑着扫帚做游戏,撵得院子里头鸡飞狗跳的一团乱。他们进了院子,孩子们也只是看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来,瞧见竹枝惊喜地喊了声:“大姐!”又望着冯大纲红着脸笑,接着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有些紧张地说:“大姐你快和姐夫进去,早上娘还在骂呢,说你嫁了人就野了,连回门都拖拖拉拉的,害得她早上忙死了……” 竹枝听着微微皱了眉头。她早就该想到,不顾女儿出嫁后的处境,连多一件衣裳都不肯陪嫁的爹娘怎么会对女儿好到哪里去?听这孩子的口气,她娘还埋怨她没早些回来做事呢! 她笑了笑,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不知道怎么叫他。没有原主的记忆真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完全两眼一抹黑啊! 堂屋里出来一个瘦高个的女人,见了她和大纲夸张地笑着招呼道:“哟哟哟!咱家大姑奶奶回门儿啦!二弟妹啊,你闺女回来啦,还不出来看看!”语气里没有半分欣喜和关心,满满都是不怀好意的讥讽。院子里头玩耍的孩子们听了,跟着哄笑起来。 竹枝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冯大纲也保持着沉默。 那女人便不高兴了:“这才几日功夫,连人都不认识了么?哎呀,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般了,瞧这小脸儿都胖了一圈儿,眼力劲儿高的……” 话没说完便叫另一个妇人给打断了:“大嫂倒是好眼力,我这当娘的都还没瞧见呢,你倒看得清楚!”这应该就是本尊的娘亲了,个子就比那个大嫂矮一点儿,但是看起来粗壮许多,脸上的神色并不温和。 冯大纲赶紧上前唤了声:“岳母。” 竹枝正准备叫人,那妇人眼光扫过来,毫不掩饰的满是厌恶和不满,顿时就让她把那个“娘”字吞进了肚子里,死活不愿意开口。 那妇人冷笑了一声道:“什么不一般,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哑巴似的,赔钱货!” 瞧见他们两人手上就提了一个麻布口袋,她上前几步抢下来打开一看,脸上的神色稍微好看了些,语气温和地对冯大纲说:“姑爷累了吧?先进屋见见老爷子吧。” 说罢扭头便进了正屋。 冯大纲上前两步,回头一看竹枝,她正咬着嘴唇站在原地,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摇摇头喊了她一声,一同进了屋子。 孩子们跟着涌了进来,满满一屋子人。 上首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微阖着眼靠在椅背上,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桌边坐了两个男人正在说话,见竹枝等人进来,也只是扭头看了一眼,便自说自话去了。 竹枝站着没动,她娘在后头推了她一把,不悦道:“愣着干什么?给你爷爷磕头啊!” 说罢走到老人身边说道:“老爷子,竹枝回来了,给您磕头呢!” 老头子也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冯大纲上前先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起身才发现竹枝还站着,不由回头诧异地望着她。 整个屋里的人都看着她。 她也是气得很了,真为死去的罗竹枝不值,瞧瞧这都是什么亲人?之前没陪嫁的事情就不提了,这闺女嫁人了回门,一家人都是这个态度。完全爱理不理啊!罗竹枝啊罗竹枝,我可总算明白你为什么毫不留念地就死掉了,这样的娘家,再摊上孙氏那样的婆婆,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 怨气渐渐在心里堆积,说不清是罗竹枝本尊遗留的残念,还是现在的罗竹枝心中生出的不满。 她娘也吃了一惊,这闺女素来都逆来顺受的,什么时候闹过这样的事情,忍不住就照着她的后脑勺一掌拍了下去,嘴里骂道:“赔钱货,你还反了不成?” 竹枝挨了一下,登时一腔怨气化作愤怒爆发了出来:“反你妹!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就你们这样的,也好意思叫我磕头?我呸!” 全家惊呆。 坐在上首的罗老爷子也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打量着这个从未正眼瞧过的大孙女。罗爹从桌边一跃而起,抬手就要扇她的耳光,嘴里骂道:“什么玩意儿?老子今天就叫你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竹枝退后一步便避开了,罗爹气得不行,什么时候他打闺女,她还敢躲了?当即又上前两步去捉竹枝的头发,刚伸出手便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原来冯大纲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起来了,捉住了罗爹的手,铁箍一般紧紧握着,罗爹挣了两次都没挣开,反觉得手臂痛了起来,可嘴里不肯求饶,“孽障”“下贱货”地乱骂着。 旁边坐着的罗老三慌了,赶紧去扳冯大纲的手,死活也扳不开,只得着急地劝道:“大纲你这是干啥啊?这是干啥?” 罗娘见了“嗷呜”一声却扑到了竹枝身上,熟练地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按,另一只手往她身上、脸上乱抓乱挠,嘴里喝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赔钱货,你还反了你了,还跟老娘叫板儿!我叫你呸!”一边说,一边就真的往竹枝脸上吐口水。 竹枝没避过,叫她抓了个正着,按在了地上。她可没有这种贴身肉搏的战斗经验,一愣之下便吃了亏。等罗娘冲她吐口水才反应过来,拼命挣扎着反抗起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乱抓乱挠,双脚也胡乱踢着。不留意竟踢到了罗娘的肚子上,疼得她惨叫一声,手上便松了几分。 她正准备抬脚踢竹枝,背后却叫人一抓,突然腾空就被丢到了一边儿的地上,竟吓得她乱叫起来。 竹枝一瞧,冯大纲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罗爹,解救了她。她用衣袖擦了擦脸,在冯大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环视着屋里的众人。 罗老爷子也是目瞪口呆,这时终于反应过来,拍着桌子骂道:“孽障啊!孽障啊!” 老大媳妇唯恐天下不乱,嘻嘻笑着说:“这嫁人了真是长本事了,冯家还真会调教人啊!大嫂啊,人家亲家母可比你这亲娘强多了!” 罗老爷子怒喝一声:“闭嘴!”她这才悻悻地闭了口,瞧着竹枝满脸好不遮掩的幸灾乐祸,似乎在等着看她会遭到什么惩罚。 竹枝扶着冯大纲站稳了,解开被抓散的头发若无旁人地挽了起来。罗爹嘴里低声骂着,还想上前,冯大纲护在竹枝身前冷冷地看着他,倒叫他不敢乱动了。 后头灶屋里出来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怯怯地端了杯热水给罗老爷子,趁人不备冲着竹枝连连使眼色。可惜冯大纲就算背脊佝偻,个子也够高的,竹枝并没有瞧见。 罗老爷子喝了口水,淡然地吩咐道:“老三,取家法来。今天我就亲手治治这个无法无天的丫头,还敢对长辈不敬,对亲娘动手?不打死她天理难容!” 后头一句几乎就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罗老三听着一惊,望了眼罗老爷子,最终还是往旁边走去。 竹枝歪着头插簪子,听见这话禁不住冷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嘶”地吸了口凉气,还是哼了声道:“不必了!” 她推开冯大纲站到屋子当中,冷冷地说道:“如今我已是冯家妇,你罗家的家法就留着收拾你罗家的人吧!至于我……”她盯着胸口起伏的罗老爷子露出一个讥笑:“还是免了吧!” 罗老爷子哪里被子孙如此忤逆过?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孽障……真是孽障……” 说罢竟站起来一个耳光扇到罗爹脸上:“你养的好闺女!” 罗爹脸色铁青,握了握拳头到底没敢上前动竹枝一下。瞧着冯大纲那身板儿,他心里就有些害怕,当然他是不会承认就是了。 竹枝理好了头发,潇洒地一转身叫冯大纲:“走吧!” 走到门口忽然瞧见被罗娘顺手放在门边的麻布口袋,提了起来笑道:“这个你们也用不着吃了,免得吐出来,我还是带走吧!” 冯大纲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接了过来,跟在她身后扬长而去。 030 年前 从罗家院子出来,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吧。竹枝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一如冬日的每一天一样,灰蒙蒙的,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可是她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暗暗地念叨了一句:“罗竹枝,我给你出气了,你安心去吧。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嫁个好男人……” 想到这里,她不禁回头看了身边提着麻布袋子的冯大纲一眼,觉得这个男人前所未有地让人感到一股安心的味道。 冯大纲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模样,背脊佝偻,头发散乱,皮肤黑里透着病态的黄色。可就是这个男人,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这边。要知道跟长辈作对,别说是在尊卑上下严苛的古代,就是在她之前生活的现代社会里,也是需要勇气和决断的。 感觉到她的目光,冯大纲回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即很快垂下了眼帘,抬脚往村外走去。 竹枝回头再看了罗家院子一眼,听见里头杂乱的声音,同样扯了扯嘴角。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跟娘家闹翻了,看来这门亲戚算是断绝了吧。当时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心情轻松而开朗,自然想不到罗家在不久的后来一样会又找到她。 两人沉默地前行着,并没有回下河村,而是直接回了镇上。 后院里头静悄悄的,大概冯槐和冯老大都在前头照顾生意,大纲打开了留给他们俩的屋子。冯槐的东西也不多,已经收拾好了,打成了包袱放在一边,他们俩的几件衣裳胡乱地丢在床头。 竹枝走进灶屋一看,锅里散乱地放着没洗的碗筷,显然冯老大和冯槐已经吃过了,并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在罗家饭也没有吃一点便会赶回来。 她叹了口气,捅开灶门开始烧水洗碗,寻思着做点东西吃。赶路、生气、打架都挺费神的,这会儿她可是饿坏了。 大纲看了眼没说什么转身便出去了,没一会儿捧了两块饼进来,递给竹枝一块。她笑着接了过来,看来大纲的意思是不用做饭,随意吃点什么就行了。不过他往外头街上晃悠了一道,不止冯老大知道他们在罗家没吃午饭就过来了,对街的罗素云也知道了。 她赶过来的时候,竹枝和大纲正好吃完饼,她一面高声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今天回门么?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一瞧见竹枝,她便楞了。 大纲起身冲她点了点头便出去了,竹枝站起来喊了声:“姑姑。”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罗素云对她还不错,跟罗家撕拜了再见到她,竹枝便莫名地有些羞惭和懊恼。 瞧见她脸上的伤痕和衣服上的尘土,罗素云惊诧地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弄成这幅德行?” 竹枝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没开口,却感到罗素云逼近了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还是跟哑巴似的,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她说得很快,声音也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人听见了似的。可是口吻跟罗家人并无二样,透着不屑和厌恶。 竹枝吃了一惊,迟疑道:“也没什么……” 罗素云回头看了看大开的房门,转身关了门站在她对面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是回门儿去了,还是干什么去了?怎么就弄成了这幅德行,到底去了上河村没有啊?” 竹枝真不晓得如何开口比较好,难道说因为我心里不舒服,所以在你娘家折腾了一通,大家都已经撕破了脸皮,所以现在跟罗家基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她打叠了精神,淡然道:“其实也没什么……” 罗素云又上前了一步,口气颇有些咄咄逼人:“没什么?没什么能弄成这样?罗竹枝我可告诉你,你能嫁进冯家我可是出了大力了,要是你丢了我的脸,小心老娘整死你!” 这居高临下的姿势,那种施舍般的口吻,让竹枝听着心情非常不爽,本来对于罗素云些微的一点好感也变成了别扭。想到她之前对自己的态度还是蛮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幅模样?难道之前的关心都是装出来的不成?她抬起头盯着罗素云一眼:“姑姑就不想知道我回门的时候都出了什么事情么?” 罗素云不屑地哼了一声,双手环在胸前看着她满是鄙夷:“关我什么事?想也知道没啥好事,瞧你这张破脸。连个饭都没吃上就灰溜溜地回来了,又让你爹揍了还是让你娘教训了?反正你只要记得,把你从罗家弄出来的可是我,好好在冯家待着,好生听话就行了!” 竹枝瞬间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竖起了全身的防备,盯着她的眼睛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脸上却是一脸笑:“那可叫您失望了,我们已经分了家,往后只怕呆着冯家的机会就少了。” 像是第一次见到竹枝一样,罗素云瞪大了眼,上下打量了竹枝几眼,忽然笑了起来:“行啊!没看出来你这小蹄子还挺有本事的,就从冯家分出来了?分了多少银子?正好你表弟开春想要去学堂,借我几个使使……” 竹枝瞧着她那张虚伪的面孔就觉得想吐,那天对她亲热的态度都是做给冯家人看的吧?两人私下相处她便露出了真面目来,简直就是猥琐到令人反胃。搞了半天,就是她也在打着罗竹枝的主意呢,不,确切地说是在打着银子的主意。 罗素云依旧自顾自地说着,眼睛盯着竹枝没放开,脸上迅速就从冷若冰霜转换到了带着巴结的命令起竹枝来:“若是银钱不凑手,姑姑也不烦你。不过这快过年了,家里年货也还没置办齐全,你把那个糯米粉子和细白面给我弄点儿,你表弟爱吃元宵,你表妹喜欢吃面条……” 竹枝越过她走上前打开了房门儿,抬头往外头张望了片刻,回头冲着罗素云瘪了瘪嘴说:“今儿天气挺正常的呀,看来是您脑子出了毛病了,不会是出门的时候没注意,叫门给夹坏了吧?” 罗素云何曾被她这样嘲笑过,恨不得扑上前掐死她都行,嘴里更是忍不住喝骂起来:“小贱货!”话一出口便瞧见竹枝靠在门边冲自己冷笑,手还指了指院子里头。她这才反应过来这还是在冯家的磨坊里头,可不能因为这贱人气得自己口不择言得罪了冯老大。只得梗着脖子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冲竹枝丢了一个“往后收拾你”的眼神,急匆匆地便出去了。 竹枝靠在门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忽然发现自己运气真是差。人家穿越了不是修仙大杀四方,就是穿成公主郡主,最次也是个世家门阀的儿媳妇,就只有她,穿在一个婆婆不喜欢亲娘不心疼的处境里头。再瞧瞧冯家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想想罗家人对她的敷衍和不喜。她就觉得一种森森的挫败感充斥到全身上下,这些人到底把罗竹枝当做什么?肯定不是心头宝,可至少也得公平些吧?一个亲娘见闺女回门子,不是应该全家团聚在一处为新人祝福,然后拉着孩子回房抹着眼泪问她的情况么?哪里有罗家人那样的。 冯老大和冯槐后来也瞧见了竹枝脸上的伤,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也没怎么当回事。 当晚冯大纲和竹枝便没有回去下河村,在这磨坊后头住了下来。 冯大纲就在磨坊里头成天呆着,可是分家分了些什么东西,在磨坊的工作能拿多少报酬,他是一个字儿也没跟竹枝交代。好在他素来话就不多,竹枝也就习惯地没有再去追问了。 青河镇虽小,不过五脏俱全。因为快过年了,准备年货的人也不少,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磨坊的生意也挺不错。不过竹枝每天要做的事情还真的不是很多。冯家磨坊屁大点地方,收拾起来也挺方便的,每天她便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来想挣钱的事情。可是想着马上就快过年了,她想了想,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 过年素来是国人最为重视的节日之一,不过这里的人都不说春节,而是说元旦日如何如何。竹枝开始有些奇怪,随后稍微一思量也就明白了。她生活的那个时代里头,已经分了农历和公历,元旦和春节变成了两个不同的日子。不过这是古代,自然没有从西方流传过来的公历,一切都是照着农历进行。元旦日,便是一年里头开始的那天,也就是后来所说的春节,并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分了家,但是名义上冯大纲两口子还是冯家的长子长媳,腊月二十四小年是必须要回去的。头一天冯老大就跟他们俩叮嘱了,叫大纲好生把磨坊里外收拾干净,二十四那日磨坊里头不准备留人,各处火烛一定得注意些,莫要年前出了事情。 大纲沉默着答应了,竹枝自然也跟着收拾属于自己的那块儿后院,不过大纲实在太多勤快,磨房里头,仓房前后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除了洒扫一下院子,竹枝也没什么需要劳动的了。 二十三晚上,送走了冯老大和冯槐,两口子吃过了饭也没啥可做。竹枝便烧了水准备洗个热水澡了睡觉,住到磨坊里头,这点倒是比住在下河村冯家院子里头方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顾忌谁的脸色,更不会因为多用了柴禾和水被水念叨辱骂。 水刚烧上就听见后院的门儿被拍得山响。竹枝走出来正好瞧见站在院子当中的大纲,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神色,大纲沉着嗓子开口问道:“是谁?!” 031 病危 听见里头有人问话,拍门的声音更响了,隐约还传来拌嘴的声音。大纲没再迟疑,上前开了门,黑暗里两个人影正拉扯着,见门开了,前头那个一把甩开后头人的手,撞开大纲冲了进去,直到在竹枝面前站定,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瞪着她。 竹枝一看,正是罗素云。她脸上一片赤红,呼出的气息在冬夜里变成明显的白雾,两眼发红,一副恨不能将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的凶狠模样。 见到了竹枝,她反倒一时没有说话,后头跟着的是姑父李秉诚,他正微微佝偻着腰跟大纲打招呼,搓着双手说着歉意的话:“这这,我拉不住她,唉,这真是……唉!” 他说得很混乱,语速也很快,旁边被罗素云盯着的竹枝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大纲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只是沉默着看着罗素云和竹枝。 喘了几口粗气,罗素云似乎平静了一些,她盯着竹枝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到底干什么呢?你要把你爷爷气死了你知不知道?” 竹枝瞳孔一缩,那个耷拉着眼皮子的老头子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嘴上还是轻飘飘地问:“要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吗?都过去这么多天了。” 罗素云听见这话忽然一顿,脸色奇怪地变幻了起来,嘴里喃喃道:“也是,都这么多天了……” 那边儿李秉诚正喋喋不休地冲着大纲解释:“……正吃完饭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说老爷子不行了,叫我们回去见最后一面。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明天就是小年了,这晦气得……”他一边说一边望了黑暗里看不清面目的竹枝一眼,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说是你们回门儿把老爷子给气的,这不,她姑姑一听就冒火了,非要先来问个明白。”,做生意的人尤其忌讳这些个事情,明天就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他自然挺重视的。 竹枝这会儿听清楚了,冷笑了一声对眼神有些迷茫涣散的罗素云说:“那天我要给您说,您不是说怎么都不关您的事儿么?还说……” 罗素云头一昂打断了她的话,看也没看她一眼回头叫李秉诚:“当家的,咱们回去!” 说完就真的朝外头走去,李秉诚呆着问道:“回去?去上河村?那我先回去准备东西?” 罗素云哼了一声,摆摆手:“管他们干什么?回去睡觉!孩子还在家呢!” 不过眨眼功夫,这两口子就跟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地走了。竹枝转身就回去灶屋,大纲弓着身子送他们两口子出了门,又才回头关上院门,看着灶屋的方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直到泡在了满满的浴桶里头,竹枝才长叹一声思索起来。这马上就进年节的节骨眼儿上头,罗家叫人给罗素云报信都么没给她说什么,看来是不准备认她这闺女了,这样也好,跟那样的人家牵扯上关系也不是很让人开心的事情。不过奇怪的是罗素云的态度,刚才她过来的时候满脸急色,可听见自己说话又奇怪地平静了下来,最后什么交待也没有地走了。挺让人费解。 她在水里舒展了一下手臂,发散地猜想罗竹枝以往在罗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同样是女孩子的罗素云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第二日回去下河村过节,在大门口就被王氏挡住了,叫他们去上河村罗家。她斜着眼睛满脸戒备:“昨儿送信说你爷爷不成了,天儿太晚,也就没往镇上去了,这会儿不知道死了没有,你还是回去瞧一眼吧!” 竹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被大纲拉了一把,两人转身又走了。 王氏在她身后拍打着衣裳,脸上是幸灾乐祸和带了一丝庆幸的笑容:“果然是个祸家精,往娘家去一趟就能克死爷爷,这要是真留在咱们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 看来冯家是彻底地不欢迎她了,竹枝并没有什么意外,她早就在想今天见到孙氏和王氏以及冯家的那一大家子人会出现什么情况,却没想到孙氏直接在大门外就把她给撵走了。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在这个过节的日子里头闹什么不愉快,想必孙氏瞧见她,和她瞧见孙氏一样,都会觉得心情极度不好。 谁能对试图烧死自己的人心情好起来? 不过奇怪的是罗家。她还以为算是掰扯清楚了,没想到一样通知她说老爷子快不行了,这么说来,老头是真要死了么? 从下河村到上河村直线距离倒是不远,如果肯穿越青牛山的话。山上没路就只能从山脚下头绕,等他们到下河村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罗家院子灰蒙蒙的,大门紧闭,站在外头也听不见什么想象中的哭声和哀嚎。这么看来,老头应该没什么事才对。 竹枝站在院子外头不言不语,大纲也就陪她站着,并不催促,也不说话。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竹枝一看,原来是罗素云。她是一个人步行过来的,瞧见竹枝站在大门外就笑着问道:“怎么到了门口也不进去?瞧这小手凉得……” 一边说一边就拉了她上前去敲门。 竹枝回头看了眼大纲,估计这位姑姑又是当着大纲的面儿做戏呢,也不说话,沉默着挣开了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 开门的是罗老三的媳妇钱氏,就是那个怯生生地躲在后头灶屋里的妇人,一见罗素云她便讨好地笑着问候道:“姑奶奶回来了?” 罗素云回头拉了竹枝,递给她一个眼色,倨傲地“嗯”了一声就往里走,摆足了姑奶奶回娘家的架子。 钱氏楞了一下,赶紧闪开道让到一边儿,探着头朝外头望了一眼,除了大纲就没别人了,不禁有些失望地问道:“姑爷没回来哪?” 罗素云没答话进到院子里,看着平静的小院儿皱起眉头问道:“爹怎么样了?不是说不行了么?” 钱氏楞了一下没答话,旁边老大媳妇王氏听见响动出来见是罗素云,热情地招呼道:“妹子回来啦?正好今天过节,怎么没叫姑爷和孩子们一块儿啊?” 随即出来的是竹枝的娘陈氏,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闺女,立即就气得头顶冒烟儿,冲着她吼道:“你回来干什么?快给我滚出去,我们罗家没你这个逆子!” 竹枝本就是被罗素云拖进来的,她才不想站在罗家院子里头呢,闻言冷笑着答道:“不是你们请我回来的么?谁乐意往你罗家来是怎么?” 罗素云听着不禁回头看她,见她昂着头看着台阶上的陈氏,满脸冷笑和讥讽,楞了一楞,梗着脖子强迫自己扭过了头问王氏:“大嫂,昨儿三弟过来说得不清不楚的,你也知道玉碗他们还小,我也就没能过来。这不今儿一大早就赶过来了,咱爹到底怎么了?咋突然就说病得要不行了?” 她语气倒是透出殷切和着急,不过站着并没有动弹,丝毫没有进去老爷子房里瞧瞧的意思。 钱氏低着头飞快地避了,王氏和陈氏对视了一眼,互相使着眼色,却都没开口说什么。 罗素云一看心里就来气了,她就知道又是个幌子,只是不晓得他们诳自己回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她也是一家的主妇,今天又是小年,家里一堆的事情等着要做,要不是因为他们说老爹病得要死了,她也跟竹枝那心情一样,谁乐意往你罗家来? 竹枝瞧着王氏和陈氏心里就烦,转身就出了院子对大纲说:“没死呢,走吧!” 素来没什么话的大纲却站着没动,掀了掀嘴皮子说:“这不好吧?” 竹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老实头一直都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过他一提醒,竹枝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打着老人快去世的幌子叫她过来,不可能什么事情也没有,心里便有几分迟疑。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一眼,罗素云从门里探出头朝着她招手笑道:“竹枝啊,快过来,咱俩瞧瞧你爷爷去,顺道问问你三叔,这大过年的咒你爷爷是怎么回事?别傻站着了,虽说这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娘家有啥事咱也不能啥也不管不是?” 竹枝还有几分犹豫,后背却比大纲轻轻推了一把,只得上前进了门。罗素云把她手一拉,也不看王氏陈氏的反应,抬脚就朝正房走去。 032 揭短 032 出嫁的姑奶奶自然比在家做牛做马的媳妇金贵,况且罗家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不知得了罗素云多少的东西,哪里敢说个不字。就是他们说也来不及,罗素云手上虽然拽了竹枝,动作却不慢,几步就穿过了院子挤开站在堂屋门外的王氏,一把掀起了帘子。 大纲跟在后头进了院子,看样子挺相信罗素云的,也不担心竹枝的处境,进门便自顾自地找了个墙根儿笼着袖子蹲下来,侧头听着堂屋里头的动静。 屋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罗素云脚步一偏,就进了罗老头起居的卧室。 老头耷拉着眼皮子靠在床边的太师椅上坐着,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自己姑娘,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头去,嘴里不咸不淡地招呼道:“啊,素云丫头回来了?” 竹枝从罗素云身后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罗老爷子一番。只见他虽然偏了头,不过看起来脸色红润,根本就不是病病歪歪的模样,更加没有半分所谓“快要死了”的样子。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也疑惑为什么要用这种借口在年节上头把她和姑姑骗回来。 她都能想到的,罗素云自然能想到,不过不会像竹枝一般去直接指责老头子。只见罗素云不知从哪里摸了块帕子出来,假惺惺地哭道:“三弟这个杀千刀的背时东西,昨儿骗我说您老不行了,吓得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就直接去阴曹地府找您了,您这不是好好的么?对了,大哥和二弟三弟他们呢?怎么也不见个人影啊?” 老头子老脸一红,话也不答一句,只往屋外喊:“老三家的,没见你大姐回来么?连口热茶水都不端来?” 他扭着头说话,这才瞧见了站在罗素云背后的竹枝,登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头,指着她咳嗽起来。 老大媳妇王氏和老二媳妇陈氏在外头听见,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捶背的抚胸的,要水要痰盂的,忙乱得很,老三媳妇钱氏托着茶盘倒被挤在了外头。 陈氏一边给公爹拍着背,一边回头嗔怪地冲罗素云说:“姑奶奶,您心疼自己爹回来看也就罢了,带这个赔钱货来干什么?上次她差点没把老爷子给气死,瞧她这一进门儿,又闹腾了起来……” 罗素云拿着帕子的手一挥:“陈氏,你这话可真有意思了。什么赔钱货不赔钱货的,这可是从你肚子里头爬出来的,又不是我打哪儿领来的外人。再说了,要是老爷子真不行了,她罗家的闺女还不得回来披白挂孝么?又不是那没家教没爹娘的……” 妯娌姑嫂相处几十年,点滴恩怨都已经累成河了,王氏一听就知道罗素云提起了陈年旧事。本来看陈氏被数落她心情倒是不错,可是罗家这位姑奶奶可不一般,一张嘴跟刀子似的,只怕再就要提自己了,赶紧打岔道:“姑奶奶是不知道,那天竹枝回门儿闹得可厉害呢,要不弟妹也不能这么说自己闺女,这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心疼嘛……” 她这么一说,罗素云果然被转移了视线,她是真不知道当日竹枝回门儿出了什么事情,闻言回头瞧了竹枝一眼。只见她站在人群外,一脸疏离的神色,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嘲笑着谁一般。 可不是好笑么?明明好生生的啥事没有,突然就说老爷子不行了。再是跟老头子不和睦,到底是自己亲爹,听说这话差点没把她吓傻,后来竹枝一提醒,她就醒过味儿来了,这事真是透着诡异,说不出的不对。要说是被竹枝气着了,这吵架置气最是当时凶险,当时没什么,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又如何如何,该不会是觉得年节近了,想找她打秋风吧? 她顺着王氏的话就接口道:“那可不一定,往年如何我也就不说了,这如今竹枝都出了嫁,回来也没见谁给她个好脸色。是嫌竹枝嫁得不好,还是觉着我这当姑姑的给说的这门亲事不行,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陈氏听着忙赔笑道:“姑奶奶这话说得,可冤枉我了。要不是你给竹枝说个亲事,到如今她还没个着落呢,自然是多谢你的。可是这闺女太不懂事了,不过嫁到冯家去,你是没见她那做派,可比千金小姐都端得足,恨不得要我这当娘的给她做牛做马似的,还说什么自己不是罗家人了……” 罗素云惊讶道:“这话也没错啊,二弟妹你嫁进罗家,可不就是罗家人么?要是你把罗家的东西往你陈家扒拉,别说爹,就是我这出嫁的也看不惯。二弟让着你那是他耳根子软,你当谁都跟我二弟似的?” 这一扯又歪到了拿婆家东西贴补娘家上头去了,王氏闻言立刻挺直了胸膛,几个妯娌里头,她的家境最好,只有娘家贴补她的,哪里像陈氏钱氏,总是偷摸着拿罗家东西贴补娘家?而且这话别人说还能吵两句,罗素云来说,谁也不敢吭声。自从李货郎发了家,罗家得了她多少好处,大家心知肚明的,谁敢跟她争什么? 陈氏心里暗恨,又不好说罗素云一言半语,瞧见她身边置身事外似的竹枝,便指桑骂槐地发泄道:“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不是我罗家的人,不再进我罗家的门了么?今日倒是好意思回来,怎么就没在外头叫车撞死你?” 这就是亲生的母女?竹枝斜了她一眼,懒得搭理她。陈氏还待再骂,却叫缓过气儿来的罗老头一拍桌子:“够了!成日里吵吵,这没病也叫你们吵出病来了!” 罗素云赶紧上前扶了他的胳膊,关心地问道:“爹,可觉着好些了么?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能咒你哪?”她直起身子,环视了屋里众人一眼,却只见几个媳妇在这里,男人们一个也不在,不由便带了几分怒气出来:“大哥呢?二弟三弟呢?怎么爹不舒服家里却没个人跟前伺候?昨儿三弟报信的时候慌里慌张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人了?” 几个外姓媳妇都挪开了目光,就是罗老爷子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按规矩说,出嫁女的年节礼得在小年之前就送到家,昨日到了下午,也没见罗素云送年节礼回来,难免几个媳妇就念叨。老头子一生气,便叫老三去叫闺女回来解释解释。结果老三人老实,又胆小,当时问他:“爹,这明天就是小年了,我怎么跟我大姐说啊?” 老头子正在气头上,闻言没好气地说道:“就说我快死了,你看她回不回来!” 走到门口,又被陈氏拉住,叫他往下河村冯家也给竹枝带个信。新出门的闺女也没个年节礼回来,她这当娘的觉得挺没面子的。谁知今天两人竟同时回来了,一时抵在这里,谁也不好说什么。 罗素云一瞧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禁不住冷哼了一声高声喊道:“三弟,三弟!都成亲做了爹的人了,还这么没着没落的,瞎传什么话?这会儿躲着就算了?”一面说,一面掀了帘子出来就要往老三屋里去找。 竹枝跟着出来,静静在正屋檐下站了,就跟看大戏似的看他们怎么继续下去。 几个妯娌一同上来拉罗素云,罗素云一边甩着胳膊,一边站在院子当中冲着老三院子的方向破口大骂道:“罗家是祖上积了什么德养出你这么个二百五来?青天白日地就恨不得爹去死啊?大过年下的吓唬谁呢?你们一个院儿里住着不知道孝顺,气坏了老爷子,还往镇上去寻我?这是寻摸着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还是怎么?要是我今儿不回来这一趟,是不是准备一顶大帽子压死我得了?别的事都罢了,这事可不行,老三,你给我出来,咱往村长家评理去,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谁拉扯间将她胳膊拽疼了,罗素云嗷呜一声回头道:“你们几个也不用拉我。”接着开始点名:“王春秀,我敬你是我大嫂,可你是个当家的主妇样么?成天好吃懒做的,什么事儿都让陈二妮给抢着干完了,有你这么做大嫂的么?陈二妮你也别以为我是夸你,什么事情你都争着抢着,不就是想从罗家扒拉东西贴补你们陈家么?钱氏你别以为你躲就没事儿了,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经事的,我三弟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糊糊似的人儿!” 挨着将三妯娌骂了遍,脾气火爆的陈氏最先忍不住就还嘴道:“得瑟什么啊你!当年跟人跑的时候没顾忌什么脸面不脸面,这会儿知道维护罗家了?我呸!” 接着王氏也不甘示弱地嚷嚷了起来:“姑奶奶,话可不是您这么说的,我要是该做的没做,自然有你大哥管教我,你算哪根葱啊?” 唯独钱氏是个怕事的,早在罗素云开始嚷嚷的时候,就往后退,此刻也不知道躲到哪个旮旯角落里头了。 竹枝对她们的吵闹并不敢兴趣,她站在一边看得索然无味,瞅见大纲蹲在东面的墙根下头,便走了过去。对着大纲疑问的眼光摇了摇头道:“回吧!” ps:俺终于出来了,泪奔。数学不好就算了,还手抖,四个零变成五个之后,差点崩溃。。。好歹算是把自己弄出来了。。。。赶紧发文。。。 033 年节 033 这么一家子人,看着除了替死去的真正的罗竹枝感觉到悲哀之外,竹枝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对他们负有任何责任。她只是一个过客,既然罗家不接纳她,她也无所谓从罗家走出去。 老实说,今天过来的半道上她就在想,要不要去罗家看望传说快病死的罗老爷子。从血缘上头说他们有血缘关系不假,可是在罗家,除了那个五六岁望着她叫大姐的小男孩儿,其余人身上她看不到一丝属于亲人的温情。 但是冯大纲似乎挺坚持,一直领着她走到了上河村。等她在门口踟蹰的时候,又碰上了罗素云,结果便稀里糊涂地跟着进来了。 除了看了一场闹剧,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看下去的。 大纲点了点头,站起身领头走了出去。他们走的时候,罗家的男人们不知躲在哪里,一声不吭,几个女人在院子里头纠缠谩骂着。竹枝回头跟罗素云打招呼她也不知听见没有,他们只得走了。 回到下河村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饭的时候,竹枝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从他们推开院子进屋,一家人谈笑风生的节日气氛就像被生生掐住了似的,陡然停了下来。 冯俊带着点羞愧地上前叫了声“大哥大嫂”,却被旁边的冯良赶紧拉住,其余人看着竹枝,就像看着什么怪物一般,眼神里全是戒备和恐惧,就连冯雪也是一样。 冯老大自然也瞧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问大纲:“回来了?亲家老爷子怎么样了?情况可严重么?” 大纲沉默着摇了摇头,去了灶屋。冯老大戳了孙氏好几下,她才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去拿了点剩饭剩菜出来。 大纲什么也没说,端着碗走了。 竹枝打过了招呼,便很自觉地回了小破屋子里头。屋里几乎是空荡荡的,床上的铺盖都已经带到了镇上,看来冯家并没有挽留他们在家过节的意思。那冯老大还说什么“晚上磨坊里头不留人”的话,是骗谁呢? 随意扒拉了几口,竹枝便跟大纲商量:“咱们还是回镇上去吧。” 大纲扭头看她,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被他这么一盯,竹枝有点不知说什么好,这么明显的不乐意,难道他看不出来么?略带了几分嗔怪便道:“家里也没打算让咱们留下来过夜,不如早些回镇上去,晚了天黑也不好赶路了。” 大纲点了点头,眼睛里头似乎带了点儿笑意,可脸上表情跟面瘫似的没什么变化,起身便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回来冲她招手,示意她朝外走。竹枝大喜,难道他这么会儿工夫就去跟冯老大说好了?要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对于一家团聚什么的特别看重,没想到他只不过去一小会儿就把这事给说成了。当即步履轻快地跟了上去,两人便抬脚往镇上去了。 王氏在后头瞧着他们俩的背影,若有所思。 冬日天气寒冷,又是过节,村里除了戏耍的小孩儿,外头并没有几个人。可就是这样,竹枝也总觉有种被人盯着,被人窥视的感觉。她几次回头去看,又什么也没有看到,只能歪歪头认为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九。过了今天,磨坊就正式歇业,要到正月初七再开张了。期间罗素云过来了一趟,瞧着竹枝好好的,倒也没说什么,还叫玉碗给她拿了身新衣裳过来。 玉碗是罗素云的小闺女,今年才十岁,相貌身材都像了李秉诚,脾气却有点像罗素云,阴阳怪气的。 至少目前竹枝是这么觉得。她有点搞不懂这个姑姑,说她心肠不好吧,她还惦记着给自己拿新衣裳,从里到外齐齐整整的一身儿,连袜子都没落下,袄子里头也是絮了棉花的,摸着也厚实。可说她对自己好吧,她也不是个心慈的人,要不也就不会说出什么懒得管自己之类的话。她想了想,大概以前姑姑在娘家的日子也不怎么舒坦,所以瞧着自己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再加上要当着冯家的面儿做做样子。 不过既然拿来了,竹枝才不会傻到说不要之类的话,很坦然地接受了,准备新年的时候穿。 她刚收拾好,大纲便进来了。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件黑色的单衣,身上满是灰尘,看来是把磨房好生打扫了一番。直到住进了磨坊里头,竹枝才晓得,原来那匹骡子是用来推磨的,只不过上年纪,推不太动了,平日真正推磨的都是大纲。分家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算是净身出门,在磨坊里头工作,冯老大一个月给大纲五百文钱算是工资了。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给了一次,大纲一个子儿不剩地都交给竹枝保管着。他们平时花钱的地方确实不多,吃住都在磨坊里,多是冯老大从家里拿过来的小菜什么的,竹枝也没注意过。 到收了姑姑拿过来的新衣裳,竹枝才发现自己疏忽了。这大过年的,至少要给大纲准备一身新衣裳吧?抽空往街上的成衣铺子一问,她就打了退堂鼓了,一件絮着新棉花的男式大袄子,就要足足两百个钱,全身上下里外置办齐活,她手里的五百二十个钱还不够。可是别说做衣裳,就是纳个鞋底做个手绢的小针线活她也不会,只能恹恹地低着头又回去了。 二十九天快黑的时候,冯老大对着大纲嘱咐了又嘱咐,赶着一车的东西回了下河村。大纲两口子送了他出门,关门落锁,这院子里头便彻底清净了下来。 竹枝已经非常习惯这种清静了,可又非常惧怕这种清净。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心烦气乱,胡思乱想个不停。尤其现在她最愁烦的钱的问题,没有钱,就这么苦哈哈地过一辈子么?可是在这个小小的青河镇,她能有什么办法弄来钱? 大纲提了一个布袋子进来,拨亮了油灯。竹枝的思绪被打断了,怔怔地接过袋子打开一看,一口袋炒熟的花生瓜子,忍不住就是一笑。这冯大纲话不多,还是挺会讨媳妇儿欢心的,这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的小零食,看样子就知道是专门给她弄的。 女人其实挺好哄的,看竹枝欢欢喜喜地剥着花生瓜子,大纲微微笑了一下,出去洗漱了。 第二天便是大年夜。两口子起来洗漱了,关门落锁便朝下河村走去,到的时候也不过是日头刚刚升起来一点。竹枝的裤脚全打湿了,冷得她小脸儿发青。大纲什么也没有说,脚步却不由加快了些。 冯家院子依旧以一副抗拒却不得不包容的姿态迎接了他们俩。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日子特殊,竹枝也被允许进入了堂屋,在靠近门边的墙角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凳子。虽然离中心地带有点儿远,不过屋里温暖的空气已经让她觉得很舒服了。 堂屋当中放了一个大铜盆,里头烧着木炭,红彤彤的,这样的火盆要保持不熄灭,一直燃烧到明天早上去,代表着这一年昌隆的福运会一直延续到明年。要是觉得自家今年的运气不够好,来年想要转运的,就要在铜盆里头烧一个足够大的树疙瘩,最好是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那种,从中午团年饭开始一直能燃到子时之后。 冯家的铜盆里头就是这样一个树疙瘩。竹枝不明所以,进去便在给她指定的位置坐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堂屋。离那铜盆坐得近些的孙氏等人可有些受不了了,冯槐更是一个劲地叫着热,袄子都解开了,脑门儿上渗出汗珠子来。 大纲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彩,回头看了竹枝一眼,转而变成一抹笑意。不过他一直低着头,也没人瞧见就是了。 团年饭自然是丰盛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尤其鱼,是孙氏特地叫冯老大到镇上淘换来的,接近一尺长的一条鲤鱼,尾巴上泛着红色,看起来很是喜庆的样子。全鸡全鸭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平时少见的羊肉也有那么一小盘,放在上首冯老大夫妇俩面前,热气腾腾。 不过这些菜从准备到上桌,竹枝是都没有插手的。孙氏嫌她晦气,要不是冯老大坚持,今天的团年饭都不打算让她进屋来吃,可就算进了屋,她也打定了主意,死活不能让竹枝上桌子。看着就觉得晦气了,要是上了桌子,还不晓得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到吃饭的时候,冯家众人在八仙桌边团团坐下,别说竹枝了,就是冯大纲也没给他留个空位。冯俊最先发现这个问题,赶紧站起来谦让道:“大哥,你坐我这儿!” 孙氏一听就不悦地嘟了嘴:“你成天念书多费脑子?这会儿让个啥,你大哥就是没地儿坐,也不能抢你的不是?” 冯俊只当没有听见的,伸手去拉身边的小尾巴冯槐:“你也起来,让大嫂坐。” 冯槐早就听老娘说了竹枝的事情,闻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我才不让给那个邪物呢!她是害人精,败家精……” 话没说完,上头的冯老大就拍了桌子:“大节里的,哪里听来的混话?!” 冯槐一缩脖子不敢吱声,孙氏黑着脸不乐意了:“你吓唬孩子干什么?他哪句说错了?人家马仙姑都说了,她就是个搅家精,水鬼上身,偏你把她当个宝似的,怕放在家里让我欺负了,巴巴地给人送到磨坊去……” 论起这种舌战,冯老大一辈子也没说赢过孙氏,涨红了脸道:“我还问不得了?行了,也不用问,就是你一天在家瞎念叨,妇人家没见识,别带坏了我儿子……”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了,孙氏一听就作势捂住了脸:“这是年三十要跟我算总账怎么?成,冯老大,咱俩今天就去你们冯家祠堂算算清楚!” 冯良王氏赶紧劝解,冯雪抱了老娘也在劝,冯俊赶紧拉住了老爹,冯大纲在旁边看着,倒是平静得很,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引起这场风波的自觉,低眉顺眼地跟冯老大说:“爹,也坐不下,我们回房去。” 说罢就自己上头后灶屋找碗筷去了。 034 祠堂 034 竹枝瞧着这情形倒也乖觉,已经起身站到了门外,对着灰蒙蒙的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河村透着一股过年的喜气,偶尔也能听见外头传来的一两声炮竹响。隔壁冯老二家里也是一大家子人正团年,小孩的哭闹,大人的喝骂,女人求情说笑的声音汇合在一起,透出一股子家的温馨。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堂屋里头一眼。 正墙后头是福禄寿三星的画像,墙下的条桌上摆着一个黑漆小牌位,上书“天地君亲师”,前头供着香烛和果品。下头地上摆着八仙桌,此刻冯老大侧着身子,背对孙氏,冯俊正拉着他说什么,他胸脯一起一伏,显得极为生气的模样。孙氏已经不哭不闹了,从大纲手里抢了碗筷,正在桌上的菜碗里头挑拣着给他们夹菜。冯良看着大纲,满脸揶揄,王氏则正斜着眼睛瞧着自己,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真是让人腻味儿。 难道说她的存在就如此让人反感,真的已经到了看着她就吃不下去饭的程度么?不说别的,就是瞧在大儿子的面子上,起码也得给她这个长媳一点面子吧?这可是一点面子也没留,不止是下了她的脸面,就连冯大纲的脸面也叫他们一家人拔了踩在脚下,真是悲哀。 冯大纲端了菜,小心翼翼地捧着出来,看见竹枝正看着自己,眼里满是同情和悲哀的模样,不由楞了楞,朝着小破屋子的方向呶呶嘴,领先过去了。 等进了屋,他又忙活着拣了几块炭,支了个小火盆儿,又转身从后头去灶屋捧了饭来。今天是过节,煮的是干饭,而且是上好的白米饭,他饭量大,也不敢多盛怕孙氏发现了又唠叨,只用菜碗盛了大半碗,拿给竹枝说:“吃吧。” 竹枝阴郁的心情陡然软了起来。 这傻子,跟做贼似的,没说多弄点儿。孙氏精乖,只怕米都是一粒粒数过的,哪里能发现不了?既然都拿了,没说多拿一点儿。他这么一折腾,那碗菜也冷了,碗角微微泛起了油花。 不知怎么的,竹枝就觉得有些好笑起来。看样子今天的饭食的确不错,虽然这一碗都是素菜,居然还能泛点儿油花儿,看来油水也是给得足了。不过冷了怎么也吃不下去,她干脆把菜碗往火盆里一塞,不过片刻,菜就热了,贴着火的一面儿甚至兹兹作响起来。 有屋子有火,有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对面儿那个弯腰驼背却傻乎乎地对自己好的人,这样过年,总比往年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好吧? 感谢老天爷,给了自己重新活过一次的机会。感谢竹枝,把这具身体让给了自己。虽然这身子的处境实在算不上好,可就算有那么多见不得自己的人,只要有一两个人对自己好,世界也是光明而温暖的。人是群居动物,没有谁能脱离了别人生活。竹枝不是圣人,也不是自闭症,对于孙氏王氏和这身子本尊的亲人那么生气,归根到底,是因为没有感觉到一种被承认,被肯定的感觉。 唯一承认并且肯定了她的,就是对面这个沉默寡言的闷头男人。不管她做什么,他都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就算她一点事也没有给他做过,也不见他无视过自己。 凭心而论,要把这人当做自己的老公一样去对待,竹枝心里还是说不出的疙瘩。这些日子两人虽然共处一室,可大纲从来没有露出过要对她怎么样的意思,甚至住进磨坊里头之后,连被子都分开了。弄得有时候竹枝忍不住都会疑神疑鬼,这个男人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并非以前的罗竹枝了呢? 她不敢试探,既然他不说,那么她也不会主动揭穿的。不是说难得糊涂么?那就糊涂着过吧。 天刚擦黑,所有的冯氏族人便聚集到了村子中间。宽阔的晒谷场其实是祠堂前的广场,此刻已经依着辈分站满了冯氏族人。依照规矩,女人是不能进祠堂的,只有男人能够进祠堂祭拜。所以竹枝虽然非常想参观古代祠堂是个什么模样,也不能如愿。她正跟着孙氏后头,低头老实站着。 孙氏此刻心情非常不好。身边是几十年不对盘的妯娌田氏,身后是又憎又怕的大儿媳妇罗氏,再加上周围其他人有若实质的目光,简直跟针扎似的戳在她的脊梁骨上头。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直接晕倒逃避这个场合才好。 周围村民们的目光有的好奇,有的恐惧,有的憎恶,竹枝全都能感觉到。就是她的身边,孙氏王氏等人离着她起码也有三步远,显得她孤立在人群里头一样。不过无所谓,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倒是略带兴趣地打量着周遭的冯家族人。 穿过来这么些日子,回想起来下河村里的冯家人她认识的还真不多,就是谣言四起的那几天冯家比较热闹。可她也没有出去看热闹,闲话倒是听了一耳朵,人却一个也不认得。 冯氏族人的外围,有不少同一个村子的人站在一边闲看。因此站着的冯家人一个个腰杆都挺得特别直,似乎特别自豪似的。竹枝有些不解,这大冷天的,站在这里吹着冷风,有啥可自豪的啊?还有那些来闲看的人也稀奇,不好好在家吃饭烤火,跑出来吹冷风干什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吃饱了撑的? 好笑归好笑,该干的事情还是得干。 祠堂里头燃烧着蜡烛,外头点起了火把,把这一方天地照得像白天似的。然后就是族长念了长长的一篇文绉绉的东西,竹枝半懂不懂,估计也就是跟前世领导讲话似的,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希望大家在族长的领导下,谨记以家族荣耀为优先,为家族繁荣做贡献之类巴拉巴拉的。 然后就是“跪”,“叩首”,“起”的声音。 族人们沉默着,在这声音的指挥下行动着。里头的人大概还好,站在外头的人跪在冷冰冰湿乎乎的地上,没一会儿,竹枝就感觉到膝盖处已经湿透了。 原来这个就是传说中的三跪九叩啊,就是跪下来磕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又跪下去三个头,重复三次。服了,真是服了。竹枝几个头磕完,腿也发酸,头也发涨,对古人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难怪祭祀天气什么的时候大家都能听见神仙训话,这都晕了,出现幻听也有可能嘛。 接下来是长长的一系列仪式,竹枝开始还看得起劲,没多久就觉得没意思了,太冷了。风打着旋儿从裤腿和脖子往里头钻,她觉得手指头尖儿都已经冻得没感觉了。看看周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后的王氏脸色更是发白,没等竹枝欣赏够,她白眼儿一翻就倒了下去。 竹枝本来想伸手扶一把的,不过她站得那么远,等她走过去,也已经倒在地上了,干脆就袖手旁观吧。 王氏一倒地,周围便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孙氏回头一看,也是一惊,赶紧去把王氏从地上拉起来放在怀里,一只手死命地掐她的人中,嘴里喊着:“老二家的,你醒醒,这是怎么了?” 旁边田氏袖着手满脸惊恐:“大嫂啊,你家媳妇怎么了?别是被那啥了,命快丢了吧?”语气太夸张了,满满都是幸灾乐祸,哪里有一点同情。 这话一出,周遭几个人想到马道婆说罗氏的话,又往后头退了几步,倒像竹枝是洪水猛兽一般,把孙氏婆媳几个晾在了一个小圈子里头。冯雪也吓坏了,拉着王氏的手看向竹枝:“你把她怎么了?” 竹枝摸了摸鼻子,她好像动都没有动一下吧?怎么就扯上她了? 别人可不这么看,嗡嗡嗡的议论声四起,都是在说竹枝是水鬼邪物,会吸人阳气的传言,一时间看向这边的人都是满眼恐惧,都没有人想到要上前帮着孙氏先把王氏扶起来。 算了,也用不着自己做,只怕她一伸手,孙氏等人要吓哭了。竹枝默默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她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到底孙氏一把年纪了,晓得轻重缓急,求了旁边一个相熟的把王氏搭了起来,又跟族里的人告了声罪,先搭着王氏回家了。王氏已经醒了,就是觉得头昏,身上轻飘飘的使不上劲,脚下也虚得很,靠在孙氏身上扶着冯雪,一副快死了的模样。 她们一走,竹枝也不好继续呆着,自然跟了上去。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谁也不愿意靠得太近,生怕沾惹了晦气。孙氏回头一看,急得双眼赤红:“你跟着干什么?!求求你了,放过咱们家吧!你都把罗氏给吃了,好歹放过老二家的一条性命吧!” 竹枝依言站住了,冷冷地看着她们婆媳几个,很想狠狠地骂回去,末了却叹气道:“这关我什么事?只怕老二家的站得久了,腹中空得很,是饿了。回去灌碗糖水也就缓过来了。” 孙氏等人哪里肯听她说什么,见她不再跟来,赶紧搭着王氏回去了。 剩下竹枝一个人站在地里,满心冰凉。 感谢浣水月亲爱的打赏的平安符,抱住mua一下。。。 035 离家 035 王氏晕倒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还在祠堂里头的冯老大父子耳中。冯老大倒是没说什么,冯良却抖着嗓子问道:“莫非是被人把阳气吸尽了?”前头的冯大纲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低了头,两条腿却忍不住开始打颤。 像王氏这样站着晕倒的人虽然不多,族里也有过这样的事情,族长晓得了也不觉得稀奇,也并不晓得王氏的晕倒造成了村民多大的恐慌。所幸仪式剩下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了,待程序一完,冯老大便带了儿子们赶紧回了家。 一出祠堂,就看见竹枝独自一人站在场地边上,孤零零的样子特别可怜。冯老大脚步就顿了下,冯良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大家的……”他说着看了眼旁边的大纲,见他低着头似乎没听见的样子,大着胆子恳求道:“老大家还是别让她家去吧……” 冯老大还没说话,冯俊在旁边听得清楚,冷笑着问:“天寒地冻,又是大年夜,二哥是打算把大嫂撵到哪里去?只听说有大年夜收留孤寡成就善名的,还没听说过哪个大年夜里头把家里人往外头撵的……” 冯良梗着脖子不服气:“读了两本破书你卖弄个啥?非要等你二嫂死了,我们再死干净了,你就舒坦了?你怎么就这么袒护那个邪物?莫不是……” 这本来是赶着说出来的话,可意思就有点变了。不止大纲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就是冯老大都眉毛跳了起来,赶紧喝止道:“住口!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就浑说一气!” 说罢命令大纲:“先带你媳妇回去,这么站着算个什么事儿?” 大纲拉了竹枝,一家人回去了。 还好是大年夜,那些想要看冯家热闹的人自家也要过年,没有人围着冯家的院子,早就散了去。王氏已经醒了,端着一个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姜糖水,孙氏坐在上首,盯着盆里的炭火,脸色晦暗。抬头瞧见冯老大领着儿子们进来,立即迎了上去道:“还好没什么事,到家就差不多醒了,赶紧的,你们也喝……” 话没说完就瞧见了落在人后的竹枝,孙氏脸都白了,尖着嗓子叫起来:“当家的,你还把她弄家来干什么?是嫌今儿老二家的没死在当场么?快把她赶出去!” 冯老大垮了脸,上前拉了孙氏的手,压低了声音警告道:“浑说什么呢?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可别浑说了。”他是提醒孙氏,好歹注意点体面,总不能大年夜地把大纲两口子赶出门儿吧? 谁知不但孙氏不领情,就是王氏冯良等人也不肯。王氏拉着冯良的手,脸上是还没缓过劲儿来的虚弱,透出三分可怜劲来,瞧着竹枝身子就开始发抖。冯良就哀求起来:“爹,你行行好,总不能为个外人碍了咱们一家子的性命吧?” 不止冯良,冯雪也靠在孙氏怀里发着抖,轻声道:“爹,我怕!” 冯槐见状也站在冯良身边瞪着竹枝对冯老大道:“爹,她就是个祸害,今儿还是在祖宗牌位跟前呢,就差点儿害了二嫂,就咱们家这小家小庙的,只怕是镇不住的。” 冯俊攥着拳头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中了邪了!” 见冯老大默不作声,似乎是在沉思一般,冯良壮着胆子冲冯俊嚷道:“我瞧你才是中了邪了,好端端的,就一直护着那个邪物,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叫那邪物给迷了心窍?” 说罢就朝着大纲和竹枝跪了下来哀求道:“天神爷爷啊,青阳爷爷,求求你了,别祸害咱家了,您去别家吧!” 竹枝就一直像在看一出闹剧一般,恍恍惚惚的。虽然他们议论的主角就是自己,可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果是打她,骂她,她会反抗,会分辨,会回击。可是这样哀求的,敌视的场景,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忍不住就将求救似的眼光投向了大纲。 大纲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吭,她望过去,只瞧见他的侧影,面孔隐没在散乱的发丝下面,瞧不清表情。 冯老大看了看竹枝,又将目光转向大纲,似乎是征求他们意见似的,试探地开口道:“老大家的,你去屋里歇会儿吧!” 竹枝哑然失笑,是了,这个时候能指望谁?谁也指望不上。她本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只不过近来大纲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所以给了她一种可以依靠的错觉。这本身就是不对的,一个人从来就不该存了指望谁,依靠谁的想法,除了自己还有谁能靠得住? 突然有种疲惫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真是觉得累极了。脚步踉跄着退后了两步,竹枝一转身,耷拉着肩膀默默地朝外走去。 大纲回头看了她一眼,跪下来冲着冯老大和孙氏磕了个头:“给爹娘先拜年了。”说罢转身也要走。 孙氏忙叫他:“大纲,这大年夜的,你上哪儿去?” 听见这话,竹枝脚步顿了一顿,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向堂屋里头。 屋里点着蜡烛,亮如白昼,大纲正一脚垮出门槛,听见孙氏问话,回头答道:“回磨坊。” 孙氏一听就着急了,忙道:“这时候了回磨坊干什么?” 冯老大也急了,上前拉他的胳膊:“这大年夜的,你回什么磨坊,好好在家守岁是正经!” 大纲扭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竹枝,摇了摇头,作势欲走。 谁知冯良惊叫起来:“不行!爹,不能让他们去磨坊!若是这邪物祸害了咱家的生意怎么办?” 提起这茬,孙氏也惊慌起来,忙点头称是,冯老大迟疑了一下,温声说道:“大纲啊,你看这夜都深了,今儿又是年三十,你回磨坊干什么?家里热锅热灶的不舒坦么?”说着冲门外的竹枝挤了一个笑脸,还是安抚大纲:“让你媳妇儿先歇息,咱们还得守岁呢!” 大纲摇摇头,坚定地拉了冯老大的手下来,往竹枝身边走去。 冯良与王氏对望一眼,孙氏却已经忍不住怒气了,叉着腰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让他走!白养活了二十多年,养了只白眼儿狼出来,早知道就让你冻死算了,这粮食我是喂条狗,狗也知道对我摇尾巴!为了个外人,还对爹娘兄弟摆起脸色来,你是指望着她把咱全家克死好贪了家里的东西吧?左右你也不姓冯,克也克不死你是吧?下作东西没娘的贱货!” 冯老大连声喝止,也止不住孙氏的喝骂声。她实在是气得很了,在她看来,自己都已经低声下气地挽留大纲了,他居然还是要走。不是自己生的果然养不熟,想到前些年因为子嗣受的气,为了给大纲上族谱挨的白眼儿,这些年来村里的闲话,孙氏的委屈一层层地往外冒,全变成了怒火发泄出来。 其他人都已经呆住了,院子里只听见孙氏的声音回响着:“……有本事出了冯家的门儿,你就别挨冯家一丝一毫!磨坊钥匙拿出来,你也别去,你不是狠着么?你就别靠冯家,看饿不死你个白眼儿狼,等你那邪物媳妇儿克死了你,我瞧着有谁给你收尸发丧!” 这话就骂得很了,大过年的说这些更是被视为不吉利的。冯老大急了,上前就捂了孙氏的嘴,见几个儿女还呆着,便骂冯良:“失了心魂儿了?还不扶你娘下去歇着?” 竹枝也听得愣住了,这话里的意思,是说冯大纲不是冯家的儿子? 而且看冯家人的模样,并没有因为这个感到惊诧,除了冯俊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其余人都低着头,任凭孙氏发泄一通,直到冯老大发话才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扶孙氏。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的么? 她扭头看着大纲,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侧身对着屋里,似乎被孙氏骂得呆住了。竹枝抿紧了嘴,突然有些紧张,大纲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冯家人都知道的话,大纲大概也是知道的吧?难怪他总是沉默着做事,尽量顺着孙氏等人的意思,从来就没有肆意妄为过。就连分家净身出户,也是极为平静地就接受了。大概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从来不争不抢吧? 这也是个可怜人。 屋里的事情似乎都跟大纲没什么关系,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从怀里掏出磨坊的钥匙来,轻轻放到了门槛边,也不看忙乱繁杂的堂屋里,大步走近竹枝,拉起她便去小破屋拿了东西,扭头出了门。 竹枝脑子还晕乎着,踉踉跄跄地被他拉扯着朝外走去。出了院子似乎这天气就格外冷些,竹枝的鞋子裤脚都已经湿透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发起愁来。 大纲拿了钥匙出来,显然是不准备去镇上了。也罢,除了那五百二十文钱她一直贴身带着,磨坊里头也不过一些不值钱的琐碎东西,也不值当什么。 可是,这天寒地冻的大年夜,不回磨坊,他们能去哪里呢? 感谢天洛亲爱的打赏的平安符。。。介叫偶肿么好意思呢? 036 三十 036 这是竹枝两辈子加起来过得最荒谬的一个大年夜,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她呆呆地看着大纲直起身,对着堂屋方向站了一会儿,沉默着转身往大门走,急忙跟了上去。冯家院子的堂屋里头正乱作一团,就算被冯老大捂住了嘴,也遮挡不住孙氏怨恨的目光。 大纲的步子迈得很慢,竹枝瞧着就有些心酸。就算不是亲生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是只鸡啊狗的也生出感情来了吧?何况是人呢?渐渐的,大纲的步子大了些,也走得快了起来,竹枝打叠了精神,小跑着跟上,好奇地问:“咱们去哪儿啊?” 罗家肯定是去不得的,镇上磨坊的钥匙又交出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大年夜,他们俩能往哪里去? 大纲似乎是才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竹枝,站住了脚,回头看了她一眼,指着村子外围道:“庙里。” 庙?下河村有个什么庙啊? 跟着大纲走了一段儿路,竹枝算是想起来了,他说的庙大概就是指的村边挨着山脚的那个破房子吧? 果然是那里。走进去,依稀能看出是个庙宇的样子,荒废多年,也不知道以前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别说享用不了香火,就连塑像都被打烂了一半,只剩下半边儿恍惚是个坐着的模样。 大纲手脚倒是快,把破庙里头的烂树枝收拢了一下,生了堆火起来。竹枝挨着旁边坐下,伸出脚来烤着又冷又湿的鞋子、裤腿,忍不住就着火光去看大纲的脸色。 他倒是平静,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悲痛的模样,更没有泪水之类的。 挨着烤了会儿火,身上暖和了,才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可这儿哪能弄到什么吃的?竹枝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试图同大纲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你娘也不过是说气话,干脆你就别管我了,回去吧。这大年夜的,你跑出来算什么事?那个什么,不是说,爹娘都只有一个,媳妇可以再找么?我瞧你爹对你也是蛮好的,你就别生气了。” 竹枝一开口就有些后悔,自己这都是说的什么呀?还劝这老实人回去,那不是要被孙氏他们吃得死死的,永远不能翻身了?不过如果没有大纲,就只有她一个人,好多事情都要好办得多。看这里的人对于女人出门做事似乎都不是特别排斥,也许她也能在酒楼之类的地方找到一个洗碗之类的活儿,至少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的吧? 谁知大纲听了不动声色,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柴不够。”说罢就走了。 竹枝只能叹气,算了算了,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参合什么?不过如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别的不提,这肚子总是要能填饱才好。想到这里,更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只能在心里叹气。看来今天晚上是要饿一个晚上。 没一会儿,大纲就回来了,胳膊下头夹了些柴,手里提了一只已经拾掇干净的兔子。 竹枝揉了揉眼睛,没错,真是一只兔子。她狐疑地看了大纲一眼:“不是说后头山上的兔子都是不能捉的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再看那柴,显然也不是从外头拾的,都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她不禁紧张道:“你是不是从哪里偷来的?唉,这可不行,咱们也就是今天碰上难事了,可也不能偷拿人家的东西啊,这大过年的应该都在家,要是被人捉住了可怎么办?” 大纲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手脚利落地把柴禾添好,又将兔子串了,单手拿着在火上烤起来。 竹枝唠叨了几句没人搭理,又看见兔子上了火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决定先闭嘴,为了吃兔子也不应该浪费口水和体力。不过这心里却忍不住怀疑兔子和柴禾都是大纲从别人家里偷来的。这才出去多大一会儿,就弄了兔子,又开膛破肚洗剥得干干净净的,就是神仙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吧? 破庙里头静悄悄的,只偶尔听见油脂滴在火头上兹兹作响的声音,空气里头渐渐飘散开肉类的香味,竹枝很没有骨气地连连咽着口水,别的什么也不想了。管他那么多干什么?老天既然没让咱死,自然会留条活路给自己。再说又不是赶了自己一个人出来,这不是还有男人么?有什么事让男人出头也就是了。 她很没有骨气地想着,只盼着兔子快点熟了好吃肉,可越是着急的时候,兔子似乎就熟得特别慢。大纲专注地烤着兔子,气氛过于亲密和安静,竹枝只得无话找话说:“那什么,咱们真的不去磨坊了么?那咱们去哪儿呢?你看,我跟娘家也闹翻了,总不能去罗家吧?要不明儿去姑姑家看看,能不能先凑合两天。左右咱们手里还有几个钱,等开了年,再想想能做点儿什么营生。你不是会做泥瓦活儿么?开年了总该有些活计做吧?我干什么好呢?唉,我也不会什么手艺……” “去县里,有个熟人。”大纲忽然插了一句。 竹枝没听清,还在呱啦呱啦:“不知道镇上有没有要洗衣裳洗碗的,我也能凑合,我倒是能吃苦,就怕人家不要我……”慢了半拍忽然反应过来,歪着头问他:“你说什么?” 大纲盯着兔子,一副专注的模样:“去县里,有个熟人。” “你在县里有熟人?县里离这儿远么?得走多远啊?你熟人是干什么的,能收留咱们么……”竹枝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是一连串的问题。 大纲悄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撒在兔子上头,翻了个儿,又继续烤起来。 他不答话,竹枝一个人也说不下去了,不过倒隐隐有些兴奋起来。县里总比镇上要大些吧,如果能去到一个大些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机会挣着钱,就是挣不了几个钱,活下去也要容易些。 吃了兔子,两人也就歇下了。火一直没有熄灭过,等竹枝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大纲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走吧!” 这就要走了,往后还会不会回来呢?竹枝一夜的兴奋忽然变得有些彷徨无措,她站起来拉了拉衣襟,跟在大纲后头出了破庙,站在山脚望去,下河村犹沉浸在黎明中,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一两家的鸡鸣声。大概是守岁到很晚,大家都还没有起来,这样静悄悄的下河村也流露出一丝超然世外的静谧。 如果这一走,说不定就不回来了。竹枝忽然想起来上次在山林里头看见的那一片兰草,她一直挂念着那片花,如果走了,是不是就再看不见了呢?想到这里,她叫住了大纲:“等等,上次我在山林里头瞧见了几株花儿特别好看,让我再去看看。” 大纲沉默着转了身,并没有多问一句,领头往山林里头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有大纲领路,还是老天的庇佑,没走多久,竹枝又闻到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幽香,转过不甚清晰的小路,那一片半人高的兰草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深深呼吸着这香味,恨不能一口将这些花儿全部吞进去都好。大纲在旁边看着,忽然蹲下身,爬下了陡坡,弯腰挖了起来。 竹枝一愣,瞬间明白大纲这是准备挖一株让她带走,忙开心地指挥起来:“别乱挖,小心伤着根了。别挖外头的,往前走几步,那一株,瞧见没?天青色的花儿的那个,唉,你轻点儿,轻点儿啊!” 她在上头跳着脚大呼小叫的,大纲倒也没反驳,依着她的意思,把花丛里头两株头挨着头的兰草挖了起来,连带着根部留了一大坨的土。只是他那手势实在是不够客气,直接捏着根茎提溜着就爬了上来。 竹枝也顾不得脏,一把将那兰花抱在了怀里,喜得跟什么似的。这可是几百万啊几百万啊!放在前世,她也就只能在花市里头偶尔瞄上一眼,像这样抱在怀里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下河村虽然有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可是跟这兰花相比,也就抵消了! 大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很不能理解她的行为。他皱着眉拉着竹枝出了林子,走到昨夜留宿过的破庙,在里头寻摸了半天,总算找到半片破瓦罐,让竹枝把兰草装在里头。 这两株兰草长得极好,长长的叶片舒展开能有一米来长。竹枝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就跟抱着孩子似的,踩着大纲的脚印离开了下河村。 大年初一的早上并没有行人和车马,两人走走停停,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远远望见县城的城墙。古老沧桑的城门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青阳县”,这里,便是大纲说的县城了。 竹枝早已饿得头晕,瞧见这威武的县城城门也就仰望了一瞬,便抱紧了兰草,跟在大纲的身后进了城。 037 青阳 传说千余年前有位道号青阳子的高人,为了参悟仙道,游历了整个大陆。北至风雪飘飘的冰原,南至烈日炎炎的海滨,西及黄沙漫天的西域,东至富饶秀丽的东疆。可无论是哪里,都没能留住道人的脚步,直至他来到这一片山林深处,终于决定在此结庐而居。渴饮花间的露水,饿了便掘地里的草根,每日对着山峦和流水沉思,终于有一天,上天遍洒七彩祥云,青阳子飘然成仙而去。 虽说这青阳道人并没有什么学术著作流传于世,但是因为当年他足迹遍布大陆,处处都流下了青阳子的传说,在民间的知名度也挺高的。而他结庐成仙之处谁也说不清楚,青阳县城的名字自古流传,据说便是青阳道人成仙之处,真伪虽不可考,但因此提高了青阳县的知名度倒是真的。 就算是大年初一的县城里,也要比青河镇热闹得多。 走在街上的行人们面带喜色,远远望见便高声恭贺新年,伴着偶尔响起的鞭炮声,孩子的嬉笑声,更显得一片喜气。 竹枝紧紧抱着怀里的兰草,跟在大纲后头走着。大纲似乎对这青阳县城相当熟悉,领着她左转右转,很快便在一家客栈前头站定,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大过年地还开着门的客栈?竹枝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了眼,瞧见门头上的牌匾——吉祥客栈,挺……吉利的名字。没等多咂摸点儿什么别的意思,袖着手的小二便迎了上来,瞧见大纲讶异地招呼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看来果然是熟人。竹枝不由放了心,来的路上她心里就一直打着鼓呢,要不是大纲沉默寡言,她早就把一肚子的问题都给倒出来了。不过瞧这模样,还不是一般的熟悉。小二拉着大纲到一边儿去嘀咕,竹枝自己拣了一张角落里头的桌子坐了下来,打量了这客栈一眼。 客栈不大,一眼就能看完。竹枝环视了一圈,在心里下了评价,估计这客栈的生意也就一般,瞧这店面里头也就六张小桌子一个柜台,墙头上挂着木质的水牌,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菜名,可惜竹枝一个也不认识。柜台旁边儿的门上悬着蓝色土布门帘,大概出去就是住宿的地方吧。此时一个个头不高,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揉着眼睛走出来,瞧见在柜台边儿跟小二嘀咕的大纲,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大纲抬头看了他一眼,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回头指了指竹枝。那男人顺着大纲手指的方向望过来,看见抱着兰草的竹枝上下打量。那眼神虽然不令人厌恶,但是也让人舒服不起来。 不知道大纲说了什么,胡子男人忽然笑了起来,大声打着哈哈拍着大纲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儿,尽管住,反正都空着呢!” 大纲背对着竹枝,微微侧了下身子躲闪了一下。胡子男人回头吩咐了小二一句,堆着笑走到竹枝面前行礼道:“大纲媳妇儿啊,来了就别客气,我这儿房间都空着呢,你们只管住就是,住多久都没关系。大纲跟我可是老交情了,我正说有个急活儿,初六就得去上工,这大过年的不方便去找他呢!没成想你们就来了,来来,先坐会儿,吃口热的,我这儿反正是客栈,别的没什么,吃喝管够!别跟我讲客气,不过多了两双筷子,也多不了什么开销!” 他语速极快,偏又字字清楚,竹枝不过略弯了弯腰,他就已经说了一大堆,倒把竹枝的客气话全都堵了回去。她看向站到自己身边的大纲,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大纲也觉得能在这里住下,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道了声谢,又惹得胡子男人一阵哈哈。 小二笑着上了热茶,用含蓄善意的目光打量竹枝,她却突然觉得顶着“大纲媳妇儿”的名头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烫起来。 胡子男人告了声罪,转身回了后头。大纲这才坐下来悄悄告诉竹枝:“胡来俊,胡子大哥,拉生意的。” 竹枝有些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歪着头看向大纲,他却不再说了。后厨的饭菜很快就做好端了上来,热腾腾的一碗汤面,面上躺了一个白嫩嫩的荷包蛋,伴着翠绿的葱花,还有几碟酱肉、咸菜之类,光是闻着,竹枝就直吞口水。她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先喝了口汤,暖了暖肠胃。 正吃着,胡来俊也端了碗面出来凑到这一桌,一边吃一边跟大纲说话。大纲只是“嗯嗯”作答,竹枝却在一边儿听明白了。原来这胡来俊除了经营着祖上的客栈,顺带也做着中人的生意,大纲接的泥瓦活儿都是从他手上接的。正好有户人家前两天坏了院墙,急于修理,奈何大过年的找不着人,正是紧迫。大纲过来倒赶了个巧,胡来俊便与他商量能不能初六初七就去帮忙修一下。 竹枝吃完面,刚抹了抹嘴,胡来俊又跟她搭上话了:“大纲媳妇儿,累了没?我叫小福把后头房间收拾了,你坐会儿,待会儿好了他来叫你,好生去休息一下。” 竹枝笑着点点头,对于这种扬着笑脸的人,她总不好拒绝,只是觉得这人未免太自来熟了些。望了大纲一眼,他却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似的,大口喝着剩下的面汤。竹枝不禁把兰草往身边挪了挪,似乎这样就要安心些。 她这一动,胡来俊才注意到她脚边的兰草,不禁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花?怪好看的。” 竹枝抿着嘴笑了笑,只当他是客套话,随口敷衍道:“山里的野草罢了。” 谁知胡来俊竟丢了面碗转身去细看,还凑上前轻嗅了两下,笑着赞道:“好香!这香味儿若有似无的,好像闻不到吧,可若是留心又能感觉到。就是不晓得叫什么名字,若是好生整理一下,下个月正好能赶上斗花会呢!” “斗花会是什么?”竹枝惊奇地问了一句。 胡来俊也奇了:“你不晓得斗花会?青河镇虽不大,可也该有斗花的吧?这二月二花神生日,可不就是斗花的日子么?” 看来自己问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惹来人家奇怪了。竹枝心里一惊,忙低下头掩饰道:“我往常没怎么出过门,不太清楚。” 胡来俊打量了她两眼,看向大纲,却被对方瞪了一眼,忙安抚地说道:“倒也没什么。你们先安心住下来,青阳的斗花会还是极热闹的,到时就算不拿你这花去斗花,那些热闹也是极难得的。” 竹枝望着他笑了笑,算是谢过他的善意。扭头望见大纲吃完了站起来,恰好那叫小福的小二也过来叫他们去看房间,便抱了她的宝贝兰草,冲着胡来俊微微福身,跟在小福后头走了。 胡来俊给他们夫妻安排的房间真是极妥帖。掀了帘子出来,后头是一处小天井,三面墙上各开了一扇门通向其他的院子。小福特意向她解释道:“西边角门儿过去是厨房,有些脏乱,若是冯大嫂不嫌弃,也能用的。掌柜的说了,冯大哥爱清净,就安排在掌柜的院子里头,后头有个后门儿可以直接到街上,大嫂可以打那边儿进出,倒不用跟客人们一处,平日里使用也方便些。” 竹枝看了看大纲,见他不答话,忙笑着回答:“怎么好意思跟掌柜的住一块儿?我们也不过盘桓几日,过两天还是找个地方搬出去好些,就不要太麻烦掌柜的了。” 小福没说什么,领着他们进了东边的门,里头一水的青砖瓦房,门前带着回廊,院子里头倒是空荡荡的,瞧着就一股寒意。 他推开右手边的房门,笑着说:“掌柜的一个人住着,平日也不怎么讲究,这房子也是随心所欲地修的,三排房子倒是一样的格局。掌柜的住在中间儿,两边儿都空着,我也就随手把这头的收拾了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冯大嫂的心意,若是差了什么,大嫂只管叫我。反正开着客栈,家伙都齐全得很呢!” 进去一看,果然收拾得齐全。这房子一明两暗的格局,当中的屋子里头摆了一张圆桌,旁边的两间屋子,一间是卧室带着净房,另一间跟库房似的,堆了些桌椅被褥之类的杂物。卧室里的床上已经铺好了八成新的铺盖,房间当中还放了个炭盆,大概是刚刚点起来,屋里还不怎么暖和。 可就算这样,也比冯家院子里头那个小破屋子好太多了。竹枝忙笑着给小福道谢,又塞给他十个铜子儿做答谢,可小福愣是没收。最后还是大纲出声,他才接了过去。 等小福离开,关了房门,竹枝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把这屋子里外逛了一圈儿,发现衣柜里还有两套半新的衣裳,不过是男式的,瞧大小大概是胡来俊匀出来给大纲的。后头的净房里头也有一个炭盆,上头搁着热水,其余毛巾木桶澡豆等物更是一应俱全,就算是客栈里头什么都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东西都准备妥当,可见小福也是个非常能干的人。 感谢天洛亲爱的打赏,感谢奇迹一生童鞋投的pk票,那个啥,催更票就不谢了。。。断更的人很没脸来着。。。。 038 吉祥 刚打了水洗过脸,外头传来敲门声。大纲应了,等竹枝从净房出来的时候,便瞧见床上放着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套女人家的衣裙、鞋袜,还有一只瓷盒,里头是淡粉色的香脂,看来是擦脸用的。 这大过年的,从哪里寻来的现成衣裙和香脂?竹枝回头对大纲说:“这怎么好意思?你跟胡……胡掌柜的说了没?房钱怎么算?这加上两套棉袄,不知道咱们身上的几个钱够不够?” 大纲摆摆手道:“没事,从我工钱里头扣就是。” 这倒也是,他不是正急着找大纲做活么?想必这大过年的,又是急活儿,工钱是少不了的。竹枝虽然不清楚大纲干一趟活儿到底能拿多少钱,不过想来是不少的。想当初为了哄着他拿出做活的钱,孙氏给她的脸色都要好了许多,这工钱,一定少不了。 既然大纲都这么说了,竹枝也不再推辞。 在破庙里头露宿一晚,虽然勉强能御寒,可身上的衣裳还是难免弄脏了一些。尤其是裤子,两条裤腿都满是泥泞,鞋子早就湿透了。竹枝干脆打来热水烫了个脚,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胡来俊说不用客气,小福送了东西之后也没再来过,大纲也表示没什么事了,竹枝这才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饭后疲倦?瞧着软绵绵的棉被,她就觉着困,反正离了下河村也不用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了,竹枝钻进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今日是大年初一,客栈早早关了门,准备了一桌上好的饭菜,有鱼有肉。胡来俊还拿来了一坛子酒,据说是特地从多远多远的地方买来的,盛情地邀请他们喝,就连竹枝也给倒了一杯。 客栈的人这才到齐。掌柜的胡来俊和跑堂小二小福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个穿着油腻衣裳的厨子,胡来俊叫他李厨子,是个瘦高个儿,完全瞧不出来像是厨师,不过饭菜倒还美味。李厨子跟大纲一样,话不怎么多,不过看起来也是熟识,两人坐下便先碰了一杯,惹得胡来俊大呼小叫,拉着大纲连道“不够意思”。 这才是竹枝吃到的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年饭,对于她来说,也有不一样的含义。从今天开始,她的新生活就开始了,而上河村的罗家,下河村的冯家,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大纲依旧少言寡语,不过从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得出来心情极好。竹枝挺奇怪的,离开了冯家,似乎对大纲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只是开始的时候脚步沉重了些,后来便好生生地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大概是已经跟胡来俊说过自己的境况,他拉着大纲和竹枝连连劝酒,说着县城里的事情,对于冯家的事决口不提,似乎只是接待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热情而又亲切。 竹枝忍不住想,发现他们从冯家离开之后,冯家的人有没有找过自己两人呢?大概不会吧。 事实上冯家院子里头并不安生。年三十晚上吵闹了小半夜,还是冯俊最先发现了大纲放在门口的钥匙,惊叫起来。冯老大看着钥匙,脸色颇为难看,转头对头发散乱的孙氏呵斥起来:“折腾什么?这下把孩子逼走了,你满意了?!” 孙氏哪里肯依,铁青着脸冷笑:“我倒是想逼,可我敢逼他?分明是他娶了媳妇就不要我们这爹娘了,也是,本就不是亲生的,怎么能养得家?这许多年的米粮就是喂了狗,狗还晓得看家护院呢!可他……” 话没说完就叫冯老大给打断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氏说不出话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捶着胸直摇头:“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还是冯槐打破了寂静,他迟疑着望着外头说道:“这年三十的,大哥能去哪儿呢?” 孙氏尖利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什么大哥?你管他去死?难道是我撵他的不成?不过是叫那邪物离咱远些,他倒好,居然给我撂脸子,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平日同大纲相处的时日多些,冯槐是真心依赖这个憨厚的大哥,便是冯雪冯俊也不例外,一同担忧起来。冯俊更是起身说道:“雪儿你扶爹进去歇会儿,我去找找大哥……” 冯老大一听,欣慰地看着儿子点头,孙氏却道:“找什么找?把那个邪物一起找回来害死我们不成?俊儿你没瞧见,可雪儿你总瞧见了吧?瞧你嫂子这模样,还没缓过气儿来呢……” 听见这话,本来已经坐直了身子的王氏立刻又瘫软了下去,靠在椅背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冯良更是帮腔道:“可不是?这大过年的该炸了多少炮仗,挂了多少红灯笼啊?这都镇不住,果真是个厉害的,马仙姑可真没说错……” 冯俊懒得跟他们拌嘴,回房披了件外衣就出去了,孙氏想要骂,又想着还靠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忙叫冯良跟去拉他回来,嘴里更是将竹枝和大纲骂了个狗血淋头。 冯老大怄得直喘气,孙氏又在一旁说起不该听信罗素云的话娶了竹枝做媳妇,念叨她没嫁妆还坑害人,直嚷着明日要去上河村罗家讨个说法,气得冯老大顺手抓起手边的粗瓷茶杯就砸了过去,孙氏又是一通哭闹。 冯俊本以为竹枝他们就算出了门,也无处可去,除了上河村罗家,他也想不出来别的地方去寻找了。可今日是大年夜,总不好寻到别人家里去,这事情说出去怎么也是家丑,实在无法,冯俊也只好空着手落落寡欢地回了冯家。 吉祥客栈大过年地也开着门,对此竹枝实在好奇,忍不住问了小福,可答案让她啼笑皆非。这原因不过是因为胡来俊觉得他们三个都没有家要回,闲着也是闲着,万一逮着谁大过年的跑来投宿,也能赚上一笔。看来这吉祥客栈的生意真是相当差了,要不然怎么大过年的也不好生歇业两天,还要开着门等生意上门呢? 安顿下来之后,竹枝便急着打听着县里有没有适合女人家的活计可以做。胡来俊还带着做拉生意的中介,用这里的话说就是牙人,可他并不属于牙行,而是属于私牙,兼顾着给人介绍活计赚个中介费用。听说竹枝想找事情做,他摸了摸头,为难道:“我这儿倒有找女人做活的,可都不适合你……” 竹枝忙道:“什么活儿?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累的……” 胡来俊望了眼旁边坐着烤火的大纲,苦着脸道:“这活计倒是不苦也不累,可你只怕做不了……” 竹枝奇怪了:“到底是什么活儿?为什么我不能做呢?” 胡来俊摇摇头不肯说,竹枝本想继续追问,可想到他跟大纲挺要好,若是他说不适合自己去做,只怕真是不合适。可想着心里又有些不服气,这刚认识也没多久,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了?心里不舒坦,竹枝忍不住便嘟起了嘴。 柜台后头的小福笑着道:“冯大嫂你别听掌柜的,他只给男人介绍生意拉活计,哪里做过女人的生意。这大过年的大家都歇着,就是急着挣钱,也得初七初八之后再说。到时我领你去找周婶儿,我们这带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从她手里接活计呢!” 竹枝一想也是,这还是大年里头呢,就是急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好意思地冲胡来俊一笑,她喃喃说了句:“是我心急了。”便转身回了房间去伺候那两株报岁兰。 卧房里头烧着炭盆,报岁兰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但不代表报岁兰就可以呆在放了炭盆的卧室里头。烧过炭盆的房间本来就很干燥,何况温度时高时低,并不稳定。竹枝以前只是在花市见过兰草,自己并没有养过,生怕养坏了这两株兰草,只得把它们放在正房里头,每日要去看上好几回才肯罢休。 对着这两株兰草,她的心情就会好很多。虽然已经离开了下河村冯家,可她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某一天冯家的人会找来,只要一个“孝”字,大纲可能就会跟着他们回去。 那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呢?是留在青阳县,还是跟着大纲回到下河村? 留在青阳县似乎不太可能,不是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么?若是想留下,恐怕只能等大纲休了自己。可看他之前那么维护自己,甚至为了自己违抗孙氏的命令,保护自己不受欺负,说明他对罗竹枝还是挺有感情的,这一纸休书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手的。就算能留在青阳县城,自己能干什么来养活自己呢?不再跟大纲在一起,她也不好意思,更不方便留在吉祥客栈。 这么一想,前途似乎黯淡无光。 唉,竹枝能吃苦,能受累,可仔细一想,完全就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上辈子真是白活了。 039 花市 正月初五是财神爷降世的日子,为了迎接财气,只图来年赚个盆满钵满,青阳城里的大小商家早早就准备了祭祀之物,只等着更漏滴过,便要行礼接财神。 吉祥客栈自然也不例外。必不可少的供果香烛不提,更难得的其中有一条鲤鱼,一尺来长,满身红鳞泛着金色,真不知这寒冬季节是从哪里寻来的。 胡来俊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由得小福跑前跑后地安置。竹枝坐着没甚意思,自然也起身帮忙。李厨子窝在后厨忙活,大纲也跟没看见似的,只管跟胡来俊坐着闲聊。 说是闲聊,倒不如说是胡来俊一人在胡诌,大纲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极好的听众,随着胡来俊的长篇大论不时点点头,又或者“嗯啊”两声,惹得胡来俊谈兴更浓。 子时一到,仪式开始,胡来俊却还忙着聊天,半点前去迎接财神的兴致也没有,若不是小福半推半拉地,他还抓着大纲不放手呢。趁着他们祭拜,大纲便叫了竹枝回房。 本就不是客栈里的人,虽然对祭拜礼好奇,竹枝也不好硬杵着在一边儿闲看,也不晓得人家有没有什么忌讳,大纲一叫,她也就乖乖跟着回房了。 初五接了财神爷,歇业的店铺也要陆续开工,到了初六这一日,青阳城里的大小店铺都开了张,街道上人声鼎沸,客栈里头也逐渐有了用餐的人。 大纲初六一大早就出门了,晓得他是去上工,竹枝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将身上的钱塞了一半给大纲。穷家富路,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身上有钱总比没钱趁手。 午后客栈生意又冷清下来,小福知会了胡掌柜一声,带着竹枝去了周婶家。 周婶家并不远,就在客栈后门儿出去的小巷拐角,她年纪约莫四十来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密密地在脑后挽了个纂儿,戴了一朵大红色的绒花,瞧着就有几分喜气。小福说明来意,周婶儿却将手一摊道:“这刚过完年,哪里有甚活计下来?若是妹子得闲,不妨做双鞋或是绣个帕子先给我瞧瞧。总归不过这些物事,只要手艺好,总能换几个钱使。” 竹枝一听红了脸搪塞道:“我是庄户人家出身,并没什么好手艺,只怕粗针大线,入不了您的眼。” 周婶儿摆摆手道:“粗针大线又不碍事,抬轿的,下力的,哪个不费鞋?只要结实便行,又不是那些官人老爷,还要精致细密的玩意儿。” 大概周婶儿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不会女红的女人,看在街坊的面子上,只当是竹枝小媳妇害羞,极力叫她先做几样东西过来瞧瞧。可竹枝是真对这些针黹上的东西一窍不通,红着脸推辞了一番,迟疑道:“周婶儿莫怪,不是我搪塞,实在是东西做得不好看。我一个庄户女子出身的,也只会那些下力的粗使活计,您看可有适合我的?” 周婶儿也只得遗憾道:“这倒真是没有合适的,粗使活计自然有男人去做,哪个需要女人下力了?若是真叫你挑土下力,你家汉子还不得心疼坏了?” 见她神色怅然若失,又安慰她:“你也莫心急,这大年都还没过完呢,就是有活计,人家也还没放出来。你放心,我一准儿替你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一定告诉你就是。” 回了客栈,小福迎上来问道:“周婶儿怎么说?可有合适的活计?” 竹枝无言以对,苦笑着摇头道:“她说大年都还没过完,并没有合适的。” 小福表示同情:“嫂子也莫着急,这事儿也急不来。不如慢慢玩上几日,待过了十五再说就是。” 除了这样也没什么办法了,竹枝点点头,神色还是闷闷不乐。小福便笑着说:“嫂子也别不开心了,若是大纲哥回来见你这模样,说不定以为你受了欺负呢!街上的店铺都开了门儿,不如出去逛逛,权当解闷儿散心了。” 竹枝呼出一口郁气,笑着点头应是,回房取了几十个铜板袖在怀里,依着小福的指点出了门。 青阳县城虽大,也只是比对青河镇来说。在竹枝看来,这里比后世的魔都要小得多,而且更加规范森严些。城中分为坊、市,坊就是居住区,市则是商业区。北城三坊,住得多是豪绅富商;西城五行属金,主杀,是县衙以及大牢等所在地,后头巷子里头住的也多是衙门里的捕快衙役等人;南城靠近青河,临着码头,包括吉祥客栈等等在内的诸多客栈、商铺集中于此;东城则与南城相连,鱼龙混杂,住的也多是贫苦人家。 便宜的商铺多在北城一带,竹枝出了门,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直奔北城而去。她如今囊中羞涩,就是逛一下店铺也多是挂眼科罢了,还能买什么东西不成?说来惭愧,到吉祥客栈这些日子,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胡来俊提供的,就算大纲一再表示不用在意,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胡来俊再是细心,也是男人家,多少有些不便之处。 况且她爱若性命的那两株兰草,一直挤在一个破瓦罐里头,对它们的生长也十分不利。早先听说这里有什么“花朝会”,以养花为盛事,竹枝也想给自己珍爱买两个正经的花盆,顺便观摩一下前辈们养的花草。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花弄草成为了人们的一项雅好,甚至登堂入室成为艺术的,其中详情已经不可考了。也许当人类刚刚开始直立行走,也许当人类第一次知道生火熟食,就已经对开放的鲜花或者娇嫩的小草产生了欣赏爱好的心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花朵以娇艳的色彩,多变的外形,芬芳的气息,矫健的身姿成为堂上房中的娇客时,就已经不再是一件玩物,而是逐步跨入了艺术的境界。 当竹枝一路打听着来到花市的时候,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规模,并不亚于前世的花市。整整一条街上,放眼望去,全是售卖花草的店铺,铺子外头摆放着木头架子,高低不等地安置了各种花草,就是现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也有不少的常青植物摆放在上面,系上喜庆的红色丝带,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走近细看,这些植物枝条舒展,叶片翠绿,带着盎然生机,竹枝身临其中,心情也止不住地欣喜起来。橡皮树、文竹、海芋……她一路数过去,心中愈发惊讶。除了一些原产其他国家的植物之外,凡是在华夏大地上能够看到的原生树种这里几乎都有,囊括的门类相当地多。她一边看着,禁不住愈发欢喜起来。 店家见她站在门口怔怔地,脸上满是欢喜,也不去赶她。这大过年的,往来的客人多得是,多她一个也不多,况且瞧她那模样,显然也是爱花之人,让人家看一会儿又怎么样呢? 虽然还在过年期间,前来采购花草的人也不少,有些还带着外地口音,显然是从其他地方赶来的。竹枝听得身边有人说道:“青阳果真是受仙人庇护之所,这样的季节里头,竟然也有这么多花草?难怪我家老爷急急命我赶路过来,果然不虚此行。” 另一人笑着接话道:“不是在下自吹自擂,我们青阳的花朝盛会,便是跟京城的也能比上一比。” 之前那人颔首赞同:“那是自然,京城较之青阳为北,这个季节里头寒冰万里,便是二月初,也不过柳枝微绿罢了,怎么能跟青阳相比。不瞒兄台,一到青阳,我这大袄子都不用穿了!” 这话引得店家也哈哈大笑起来,对那客人说:“您慢慢瞧着,想要些什么样的花木只管说来,就冲您对咱们青阳的好意,小的也一定给您弄来最好的花草。” 那人听了却摇头道:“你这店里的花草倒也齐全,园中种植也尽够了。只是我们老爷特意说了,要购置一盆与众不同,文房赏玩的花木,我寻了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他神色间颇为遗憾,不过很快就转了笑脸道:“好在在下也是初至宝地,盘桓几日细细搜寻,说不定能遇上就是。” 店家推荐了几种,那人只是摇头,不是说家中已经有了,就是觉得不适合放在书房里头。陪着他的那人也说了几种,都叫他否决了,两人一起出了店门。 竹枝心中一动,随后跟了上去。 他们又逛了几家店铺,依然是寻找适合书房摆设,淡雅大气的观赏植物。竹枝在一旁听着,心中那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不由得眼中一亮。 都走了好几家店铺了,却没有一家店铺向这两人推荐兰草,如此说来,要么是兰草在这里还没有引起重视,要么就是兰草还不是非常熟悉受欢迎。书房摆设,淡雅大气,这简直就是为自己那盆兰草量身定做的么? 至于为什么没有人推荐兰草,她也能够理解。就是在自己前世,兰草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虽然自古就有咏兰的诗词,但是真正赏玩兰草,似乎也是从唐代才开始的。 竹枝原本准备上前,却又止住了步伐。不同其他的事物在最初出现时并不是合群的,她也不能肯定自己的观点能被人接受,更不能肯定对方是否能认可兰草。她已经发现这个风俗语言同前世相同的时代并不是自己前世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对于对方能不能接受兰草,她有些踟蹰,再说了,她的那两枝兰草也差个卖相,便是卖也卖不了高价。 040 卖花 主意一定,竹枝便不再留意这街上的各色花草,转而寻找起漂亮些的花盆来。 世人皆爱花草,连带着关于花草的一应物事也极为齐全,街尾便有好几家铺子,专门贩卖花盆花钵以及伺弄植物的各色工具。竹枝转了好几遭,瞧见一只白瓷浅绘青花的瓷钵,大小合适,显得古朴娇憨,想来配上报岁兰长长如剑的翠绿叶片一定极为搭配。可没想到一问价钱,居然要三百文,吓了竹枝一大跳。 不过一个花盆儿罢了,居然要这么多钱? 店家见她一副穷酸模样,倒也没有轻忽,指了指身后笑道:“大嫂也莫惊诧,这细白瓷的花盆儿本就是贵人们爱的,烧制也不容易,咱们小门小户的赏玩,就买那粗瓷的划算些,您看看这些,模样儿跟那个细白瓷的也差不了多少,价钱可要便宜得多,顶贵的那个也不过八十文罢了,不如您再看看?” 竹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旁边一面墙堆满了各式粗瓷的花盆儿,虽然不如那个细白瓷的晶莹可爱,也别有情趣。不过这价格也实在不便宜,最便宜的一个也要五十文。她摸了摸怀里的荷包,里头只有二十个铜板,不由苦笑了一下,退出了店铺。 就是这二十个铜板,也是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带出来的。大纲出门本就带了一半的钱,她身上拢共也就剩了二百多文钱,如今他们借住在吉祥客栈,总不能一直这样住下去。将来还要租房子,购置家什安家落户,哪里都少不得钱财,莫说是二十个铜板,就是两个她也舍不得乱花。 心里存了事便有些逛不下去。竹枝胡乱晃了一圈,闷闷不乐地回了吉祥客栈。 一回房,她就把那墨兰搬到房里,拿了块布细细擦拭着它的叶片,抱着它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从下河村离开,就带了这么两株兰草,她真是万分不舍,可如果这两株兰草能换做钱财,她也十分动心。两厢权衡,如今还是换些银子要紧,再是喜爱也只能割舍。 可这幅模样将它卖了,也卖不出什么钱财来。 竹枝是做过花草生意的,自然晓得花盆儿之于花草,就像衣裳之于人体一般。相貌一般的人,若是穿了合适的衣裳,也能显得大方得体。同样花草若是搭配了不合适的花盆儿,看起来不伦不类,自然也卖不上价钱。 再看自己这两株兰草,叶片挺直修长,花蕊高高扬起如同君王的皇冠,一副洒脱大气的模样。竹枝看得痴了,抚弄了半晌方才歇下。 次日一早她就出了门。小福和胡来俊见她外出,也并未阻拦,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出去逛逛,只当熟悉一下青阳城也好。 竹枝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花市,今日她的主要目的是看看有没有闲散的卖花人。昨日她只看见售卖花草的店铺,并没有瞧见在街上摆摊售卖的,如果她贸然抱了一盆花来兜售,是不是会显得太过打眼了呢? 前后转了一圈,果然没有闲散的摆摊人,也没瞧见直接拉住客人兜售的人。就是有几个背了背篓抱着花草的,也都是贩卖给了店家。她不晓得,花草雅事不止在青阳极受欢迎,就是在整个大陆,也是一件风雅的事情,早就形成了成熟的产业。这些在街上开着店铺的,多半自家都有花圃,有专人培育花草。而且数年以来,野生的花草也已经发掘得差不多了,偶有所获,除非是品相特别清奇的,才能入了贵人的眼。平时哪里有什么花草是店里没有的?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摆摊子闲着散卖了。 竹枝却不这样想。就是前世最是繁荣的所在,有售卖高端服饰的大商场,不也照样有小摊贩摆着摊子卖便宜的衣裳,生意好的也一样借此发了财。推论下来,不管是什么生意,有做高端客户的,自然也就有做低端群体的,花草是生意,自然也不该例外才是。大概是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不够,所以还看不出来罢了。 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不值得注意的地方,唯一叫竹枝烦恼的是,她手里的兰草可不是准备走低价路线的玩意儿,该怎么样才能卖出高价来呢? 又想了一日,她才下定了决心,先在卖花盆儿的地方花一百文挑了一只粗白瓷的鼎形花盆,圆口长身,不过足球大小,上头没什么花样,只是用蓝色的颜料在底部勾勒了一圈水波形状,下头有三只矮矮的小足,显得古朴庄重。再将兰草腾了一株到这花盆儿里头,抱了往花市旁边一坐,也不说什么,静待买家上门。 很快她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或者说是她面前的花草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头,就是最先开放的迎春花也不过刚刚结了花苞,水仙正是盛开,却不如这株花草身躯矫健高大。最重要的是,居然没人认识这到底是个什么植物。 众人各有猜测,谁也说服不了谁,便有人问她:“小娘子,你这是什么花?叫什么名字?哪里得来?” 竹枝微笑作答:“这是兰草,年前我与夫君偶入青牛山,在山腹里见到的,因为觉着好看,就带了一株出来。后来再去,却怎么也找不着路了。” 众人哗然。青牛山的名气与青阳子一般大,况且这山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这些年来就是那些寻花寻草的人,往青牛山去过的也有,不过都没有人见过小娘子的这株花。 有人不屑反驳道:“小娘子年岁不大,怕是认错了吧?这哪里是兰草?” 竹枝并不反驳,只是笑道:“的确是兰草。”任何新兴事物的出现都会面临刁难,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虽然对兰草了解不是很深,不过她相信这株报岁兰一定会被有心人慧眼相中。 旁边有人见了喜爱,才不会管到底是不是兰草,哄笑着说道:“管它是不是兰草,这模样儿看着怪惹人爱的。小娘子,你这花儿可卖么?作价几何,说来听听。” 这价格该怎么报,竹枝心中确实没底,伸出一个巴掌打开,笑而不语。 围观的人楞了一愣,旋即笑道:“五两银子倒是不贵,就冲这没见过的,倒也值得了。” 五两银子?竹枝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收回手来握成拳头,脸上笑着不接话,心里不以为然。围观的人里头有人说出了她的心声:“陈老二,你这不是欺负人家一个妇人么?五两银子?你倒也好意思说得出口,瞧瞧人家小娘子根本就懒得理你,有意思么?” 众人一听,大笑起来,那人上前对竹枝笑道:“小娘子,瞧你衣着打扮也不宽裕,这样吧,我出八两银子,你把这盆花儿卖给我吧!” 那陈老二一听,掩了窘色指着开价的人笑着说道:“你倒好意思说我,你们李记花圃里头,一株系了红丝带的发财树也要十二两银子,你好意思说我,自己还不是欺负人家一个妇人!” 李记的那人也不红脸,笑着对围观众人解释道:“那怎么能混为一谈?这草虽不常见,瞧着稀罕,可青牛山上就有,顶多派几个人去细细寻摸一番也就是了。可那发财树乃是我家掌柜的从老远的南边儿弄回来的,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同日而语,”说着转向一言不发的竹枝劝道:“小娘子,八两银子足够你做件新衣裳,买支头钗了,可不能太过贪心了。” 竹枝听他口气中暗含警告之意,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挂着微笑,心中却有些不屑。想买就想买呗,八两银子倒也不少了,可他这幅德行瞧着叫人心里难以欢喜起来。难道说自己这兰草不卖给他,还就卖不出去了不成? 李记花圃也是老字号了,可现如今这位掌柜的,年少时放荡不羁,是街头有名的混混儿。加上他跟衙门里头的衙役捕头们有几分交情,在这花市上也有几分脸面。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这么番话来,大家听着心里都不是味儿。人群里头便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娘子,快些卖给李掌柜吧,要不然你这花儿卖不出去不提,小心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李掌柜大恼,回头要在嬉笑的人群里头找出是谁说得这话,奈何人实在不少,看不出来。 旁边又有人挤进来笑道:“这花倒没见过,小娘子,我出二十两银子,卖给我好了。” 这可真是高价啊!众人哗然,竹枝抬头一看,正是前几日碰见过的那个外地买花人。她本来就是打算把这株兰草卖给他的,闻言微笑道:“多谢这位公子抬爱,既然如此……” 话没说完,便听见一个姑娘气喘吁吁地说道:“慢着慢着,别忙着卖,让我们夫人好生看看!” 人群里头挤进来一个小姑娘,穿着杏色比甲,系着绿色裙子,头上梳着一对儿丫髻,看模样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丫头,脸上也是一副高高在上满不耐烦的模样。她上前两步,隔开外地人,冲着竹枝嗔道:“快些起来,把这花儿抱给我们夫人瞧瞧,若是夫人喜欢,少不得你的好处!” “可是……”竹枝为难地看了外地人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外地人摇头微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摆摆手道:“既然如此,让她家夫人瞧上一眼就是。” 小丫头这才微露笑容,冲着外地人点了点头,觉得他倒是识趣,扭头催促竹枝抱了花出来,好给她家夫人看看。 041 遭劫 围观的人群里头似乎有不少人认识这丫头,也没人上前喧哗,赶紧让开了一条通道。就是之前叫嚣得最凶的李记掌柜,也闭了口退到一边不言语。 竹枝略有些吃力地抱着兰草,跟在丫头背后穿过人群,耳边传来人们的絮语“是阿美姑娘呢!”“县令夫人也瞧上了?”“没见过的,稀罕呗!”她心中了然,原来要看自己这盆儿兰草的是青阳县令的夫人,难怪大家伙儿都不敢阻拦了。 一直走出街道,街口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这还是竹枝第一次瞧见马匹呢,眼前这匹枣红色的马儿显然非常矫健,可也不过是用来拉车的。车厢外头蒙着青色的布,竹枝也不晓得是什么品种,不过看起来要比自己的衣裳高档得多,忍不住就起了好奇之心。 也没见车上的夫人下来,那丫头上前恭敬地禀报道:“夫人,那卖花的女子给您带来了,您瞧瞧?” 里头传来轻轻的一声“嗯。”接着车厢上的小窗掀起了一角,竹枝好奇地朝里头看,什么也没瞧见。却引来小丫头阿美的呵斥:“贱民!乱看什么?当心剜了你的眼珠子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竹枝低下头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便听见车里的县令夫人拖着声音又是一声“嗯……”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对阿美有些不满。 车后帘子掀开,另一个同阿美穿着同样服色,梳着一样发髻的圆脸小丫头跳下来道:“你这张嘴呀,就是不长记性。这是夫人宠着你,你还仗起势来?” 说罢向竹枝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递过去一张银票笑着说道:“你这株花儿倒是生机旺盛,咱们夫人就爱这些个花儿草儿的,就留下吧。不过夫人说了,虽说奇花难得,可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当街叫卖总是不妥,快些收好了银子回家去吧!往后若是还有好看的花儿草儿,直接送到县衙后门儿就是,可不要再这般往街上杵着叫卖了。” 竹枝也回了她一个笑,照着她指的方向将兰草搁在了马车后头,接过了银票也没看,冲着马车福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夫人抬爱了,若是下次再有好看的花草,一定送到贵府。” 圆脸丫头拉着阿美上了马车,阿美钻进去之前还不忘冲着竹枝做了个鬼脸,惹得竹枝心中好笑。 小丫头虽然有些跋扈,但也有几分天真,想来也是县令夫人身边得宠的,要不然惯不出她这幅性子。不过这位夫人从头到尾都没露脸,就连话也没听见一句,竹枝倒有些遗憾。那圆脸丫头说的话虽然有些不好听,作为一个陌生人来说,也算是一种关心吧,这点人心好歹竹枝还是分辨得出来,不由心中感到几分感激。 再把银票拿出来一瞧,登时就愣住了,那银票上明明白白写着“白银一百两正”,天啊!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 之前她没看,是估计这位夫人出手怎么也不会低于之前那人的出价去,要不然也就不合这位夫人的做派了。可她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一百两,一百两!客栈前头卖的芝麻饼儿才两文钱一个,一百两能买山似的一大堆了! 竹枝有些发懵,继而吃吃傻笑起来。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盆兰草居然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其实第一个出价的那个五两银子已经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价位了,可没想到居然抬着抬着就能抬到这个高度。 这下可好了,租院子什么的都有着落了。 揣了这一百两银子在怀里,她简直喜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大街往吉祥客栈的方向过去,耳边的喧闹声嗡嗡作响,仿佛仙乐一般动听。瞧着那些热闹的店铺,她挨着逛过去,不知道要买点什么好。 嗯,要买些衣裳,她拢共就两套衣裳换洗,这外头的还好说,冬日里本就换得不是很勤便,可这贴身的衣裳须得日日勤换,不然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还有院子,回去问问胡来俊,附近可有合适的院子出租,若是价格合适,买下一个也不是不行。 想到这里她忽然迟疑起来,这一百两银子,要不要让大纲知道呢? 不告诉他吧,好像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人家也是因为受自己的牵连被撵出了家门儿,再说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不都是靠大纲么?告诉他吧,这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一百两啊,这么大一笔钱,就这么白白给了他,真心疼…… 她一路胡思乱想神游天外,没发现身后缀上了几个神色猥琐的闲汉。 从在花市卖花引起众人注意开始,这几个闲汉就盯上了她。原打算是趁人不备抢了花去,没想到围观的人多,他们不敢下手,等到后来这花居然卖给了县令夫人,瞧那丫头递过去的票子,只怕怎么也能有十两二十两银子,说不定更多。几个人都是成天一块儿做缺德事的,眼神互相对一对,便知道彼此的想法,跟在了竹枝后头。 竹枝想了又想,决定拿出一部分来告诉大纲,自己另偷偷藏下一部分,这样是私房钱也存了,面子上也能过得去了。打定了主意,她张望了一会儿,便想找个地方把这张银票破开。 随便找家店铺进去用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如今这一穷二白的,哪里都要用钱,何必在不需要的地方乱花?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古代的银行叫什么来着?对了,钱庄,想必去钱庄把这银票给换成小面额的,应该没有问题吧。 随意找个人问了问钱庄的方向,她摸了摸怀里刚揣热的银票,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便发现后头有人跟着自己,竹枝心中一动,暗叫一声“坏了”,她怎么就忘了自己行事张扬,怕是已经被有心人给盯上了呢?想到此节,脚下步子就快了起来,那几个人果然也加快了脚步跟了上来。 竹枝慌不择路,对这青阳城也不熟悉,一转身竟然走到了背街的僻静小巷,她暗叫了声糟糕,再想出去,果然就被人给堵住了。 来人见她进了僻静的背街小巷,心里更是欢喜,放着好好的大街不走,钻进这小巷里头,可不是老天要把这份财喜送给他们么?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 竹枝忙转了身小跑起来,指望快些跑出去,刚跑了没几步,对面也过来两人,看样子跟自己身后的人是一伙的,一起望着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两边夹击,竹枝无路可退。她看了看左右的围墙,不知道旁边儿是什么地方,围墙居然修的老高,害她想不顾形容爬墙过去都爬不上去。墙根儿下头光溜溜的,连个趁手的家伙都没有,那些电视剧里头不是演的小巷里头还有什么箩筐破坛子之类的么?怎么轮到自己就是清洁溜溜的连个瓜子皮儿都没有呢? 那几个闲汉见竹枝慌张的神色,一同哄笑起来:“小娘子,跑啊,还准备往哪里跑啊?” “来来,小娘子乖乖地把钱交出来,说不得哥哥们心情好,陪你玩儿上两把!” 竹枝咬了咬下唇,望了眼巷口那头,心想不知道自己喊救命有没有人能听到过来搭救自己。看距离似乎也不是很远,她便憋了口气大声叫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巷口似乎有人听到,停下来探了探头忙又缩了回去,影子一闪而过,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 不过她这陡然一嗓子,倒把那几个闲汉吓了一跳,其中顿时变了脸色吼道:“小烂货叫唤什么!看我不打烂了你的嘴!”说罢便一挽袖子走了上前。 旁边一人赶紧拉他:“哥哥莫生气,打她干什么?莫要打坏了面孔,坏了价钱。” 竹枝一听就知道要糟,这帮人不但要抢自己的钱财,还要把自己卖掉。至于卖去哪里,她想都不敢想。果然一个弱女子独身在外,根本就是危险的,那什么出门就有贵人相助啊,娇躯一震英雄豪杰拜于裤下啊,都是书里写着骗人的。 她想着就有些来气,凭什么别人穿了之后能修炼武功秘籍什么的,到自己这儿,几个流氓混混都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模样,简直太不像话了。嘴里还是跟那几个人应付道:“几位大爷,我身上并没有什么钱财,别是你们弄错了吧?” “不错不错,我们可是亲眼瞧着那丫头给了你银票,你把花儿放上车的,还能弄错?来来来,快交出来,我这几个哥哥的耐心可都不好。” 原来一直就盯着自己呢。竹枝定了定神又道:“既然大爷您看着,就知道买了我的花的是县令夫人,夫人还叫我明日过去,若是你们劫了我,不怕县令夫人生气,找你们的麻烦么?” 其中一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盆破花儿罢了,你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少废话,快把钱交出来,不然我们就要剥你衣裳了!” 一边说着,几个闲汉逐渐上前围成一个小圈儿,把竹枝围在了中间。耐心不好的那个更是直接伸了手把竹枝捉了起来。 042 获救 那闲汉一伸手便捉住了竹枝的手臂,她猛然一惊,只觉鸡皮疙瘩从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一颗颗站立起来,嘴里止不住就惊声尖叫,倒惹得另外几个闲汉跟着怪笑:“小娘子叫得还蛮好听的嘛……” 竹枝剧烈挣扎着,双手挥舞想要挣脱桎梏,一双脚在地上乱踢,没有踢着人不说,倒踢飞了一只布鞋,露出穿着白色袜子的脚来。 那几人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变了一变。 这具身子的力量本就不是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挣扎得过于激烈,她慌乱间竟然一个耳光甩到了捉她的那闲汉脸上,“啪”的一声响,声音不大,打得倒也不是特别重,可被打的那闲汉却跟被脱了裤子似的恼羞地嚷嚷起来:“不识好歹的小蹄子……” 听着旁边几人的嬉笑声,被打的那人更是火冒三丈,扬起手来就准备一巴掌拍下去。瞧着他那蒲扇似的的大手,竹枝头一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没等来意料中的耳光,竟感到被捉住的手一松,旁边也响起那几人又惊又怒的喝骂声:“你是谁?!快些放开我哥哥!” 她睁眼一看,入目一片漆黑,怔忪了一下,才意识到身前站了个人,退后一小步看去,这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头上连头带脑地蒙了一个面罩,也是深深的黑色,在脑后打了个结。这人身材相当高大,肩膀宽阔,更重要的是,好像是来帮助自己的。竹枝赶紧又靠拢了他站着,犹如扒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前头的黑衣人冷冷哼了一声,竹枝清晰地听到一声闷响,接着抓她的那闲汉便杀猪似的叫唤起来,其余的闲汉一拥而上,乱糟糟地喊着:“哥哥,他废了你的手!”“什么人,也太过狠毒了吧!”“弟兄们,一起上,一起上!” 竹枝从他身侧探头望去,抓她的那个闲汉正跪坐在地上,捧着自己软哒哒的右手大声呼痛,其余几个要么就挤在他的身边,要么就挡在他的身前,倒是没有人逃跑,一副挺讲义气的模样。 这人是谁?出手可真狠,一个照面就把对方的手给折了,竹枝想着,扭头向他望去,恰好黑衣人也回头看过来。他头上戴着面罩,只露出黑黝黝一双眼睛,盛满煞气,竹枝只跟他对个眼,便不由得浑身哆嗦,赶紧缩回了头后退一小步。 她摸了摸怀里的银票,狂跳的心才安定了一点。那人的眼睛,好可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竹枝就觉得害怕。 那人似有所知,上前了一步,竟吓得对面的几个闲汉混混跌坐在地,口中“娘啊”“神啊”乱叫一通。黑衣人摇摇头,上前一脚踢在了最前头那个腿软爬不动的家伙身上,冷声道:“碍了爷的眼,还不快滚!” 一声快滚犹如天籁,那几个混混儿口称“多谢爷爷”便赶紧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自己这是……被人英雄救美了?竹枝忙行礼:“多谢壮士搭救。” 黑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朝巷子里头走去。 竹枝又追在后头问道:“壮士,你是谁?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黑衣人就跟没有听见似的,脚下走得飞快。 竹枝继续往前追了几步,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才道:“壮士,我……” 她一个“我”字还没我完,那人便消失在巷子尽头。 竹枝叹了口气,双肩也跟着耷拉了下来。是她大意了,如果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此刻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真是很难说。不管在什么时空里,一个孤身的女人出门在外总是比较危险的。尤其她刚刚在花市上出了一把风头,又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应该更加小心才对。招摇过市也就罢了,居然还自己走到了偏僻的地方,实在是太过大意了些。 自责了片刻,竹枝赶紧离开了这条偏僻的背街小巷,重新汇入了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待她走后,那个黑衣人却从小巷尽头显出身影,站了片刻又才隐去。 青阳城里的银号倒极是好找,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银楼银号比肩而设,这条街也因为银楼银号的聚集名为金银街。走进一家名为“聚宝丰”的银号兑了银子,竹枝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和银子,一阵肉疼。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兑换银子还要收钱,这是什么烂银行啊?本来她打算把银两存在银号里头,可一听说要收费,立即就打了退堂鼓。 听说过没有?存钱不给利息还要倒给钱的,真是……无语了。这一百两银票兑换成散碎银子,都收了她一百文的费用,搞得她心疼无比,比例太高了,要是一千两银子兑换开来,岂不是要收走一两银子了?黑,真是太黑了! 将银票叠了藏好,怀里揣着几个银子和散碎铜钱,心里这才安定了些,她琢磨着给自己和大纲都要添置一些衣物,便慢慢地顺着大街往吉祥客栈的方向一路逛过去。 虽说在客栈里头吃住都不花钱,甚至她和大纲的衣裳都是胡来俊给准备的,到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比这次大纲急急地赶着去做活儿,还不都是因为承了人家的情给闹的? 算起来今日已经是十一了,大纲也出门有五天了,也不知道那家的院墙修好没有。竹枝转着心思,对于逛街便有些心不在焉,一晃神竟然撞上了前面的人,她忙低头行礼:“真是对不住。” 那人回头一看,却是乐得笑了起来:“原来是卖花的小娘子。” 竹枝一抬头,退后半步也点头笑道:“是您啊!我刚有些走神,不小心撞着您了。” 正是替家中主人寻找花草的那位外地人,他摆摆手不在意地笑道:“没什么。若是小娘子不好意思,便将之前那样的兰草赔给我一盆便罢。” 言语之间,似乎跟竹枝极为熟稔,竟然开起了玩笑。 竹枝也不在意,之前那位李记的管事威逼自己,他也算是出来替自己解了围,多少也要承人家的人情。想到这一节,竹枝便笑道:“若是赔银两,小女子真拿不出来。不过之前那盆兰草,家中还有一株,本是小女子预备留着自己赏玩的。若是老爷您喜欢,赠与您又何妨?” 外地人本是玩笑打趣,谁知竟然真的还有另一株同样品种的兰草,当即大喜道:“可是真的?太好了,也不能叫小娘子吃亏,之前那位夫人出了多少钱,我也出一样价钱就是!” 说罢侧身道:“若是小娘子方便,这就带我去取来可成?” 他这幅急切的模样惹得竹枝微微一笑,也不忸怩,举步上前道:“就在前头客栈。老爷若是不嫌弃,我这就领您过去。” 外地人喜滋滋地走了两步,嘴里连连道:“我一个奴才,当不起小娘子一声老爷。咱们也是有缘分,你就唤我周管事便成。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竹枝哪里真敢叫他管事?当即称了一声“周大爷”,笑着答道:“我夫家姓冯。”其余就不再多说。 周管事也是主子面前得眼的,自然分得出轻重,也不去问她为何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头卖花,只就着那株兰草跟她攀谈起来。 竹枝一路听着,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名唤“定”的国家,正是盛世繁华,自前几代君王就喜好花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间赏花弄草成了一大雅事,不止宫中有专门伺候花草的“草木监”,更有专门向内廷供应花草的大商家,自然也就带动了民间对花草的喜爱。 只是近百年来,山野中的各种奇花异草已经被搜寻得差不多了,尤其最近十来年,基本上没有什么新鲜的品种问世。而由于眼界和生产力的限制,对于反季节花卉和变异花卉的培养也还没有开始兴起。兰草在定国也有发现,但大多是生长于南方温暖之地,品相娇小挺拔,并没有出现过墨兰这种相对高大,且在寒冬开放的。所以竹枝最初说这是兰草,才会有人质疑。 对于她是如何得到这兰草的,周管事也极为好奇。定国的草木商人有专门往各地寻找奇花异草的队伍,民间也有专门寻找新品种花草的,一般都是两人一组。一人熟知草木特性,称为“探花郎”,另一人则是有几分拳脚功夫,熟知野外情况的,名为“护花使”,两人一组,往深山老林寻找珍奇花草。 竹枝初闻这两个名称,笑得不可自抑,差点没滚到地上去。 周管事见她的模样,百般不解,以为她是笑自己好运得到这两株兰草,有些欣羡地说道:“冯嫂子可别笑,多少探花郎出门几年也无所获,哪里像冯嫂子,这般奇花出手就是两株。不过也是,听说青阳青牛山乃是禁地,能得到这样两株兰草本就是幸事。” 竹枝忙正了正脸色,点头应道:“的确是青阳爷爷显灵,赐给我的。” 扯到青阳真人,周管事更是兴趣浓厚,连连追问是怎么回事。竹枝随口扯了个谎,说是自己被婆婆不喜,分家撵出家门,青阳真人不忍,夜里托梦给她,向她展示奇花。次日醒来,她按梦中踪迹行至山间,果然就采到了这两株兰草。 随口忽悠人么,那是竹枝的拿手好戏,前世不管是做促销员,卖服装,开花店,想把东西卖出去,靠的都是一张嘴。只不过几句话,就把周管事忽悠得喜上眉梢,连说要把这个故事也告诉自家主人。 感谢starmyj童鞋打赏的平安符,泪奔,收得心里好不踏实。 感谢joycf童鞋给的pk票,往后别投了,那个费钱,俺。。。俺这种渣。。。不值得。。。。 043 商量 多年未现的一株新鲜花草,加上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故事,当人们口口相传之后,这株花也会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而显得与众不同起来。到时候,那小山谷里头的墨兰,随便一株拿出来也是价值连城了。 竹枝光是想,就能想到这墨兰的未来,不禁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既然是一种从众心理的追捧,没有什么为这兰草编造一个来历更合适的了。再者说了,按照周管事的说法,定国数十年没有出过新鲜花草,陡然出现这么一株,一定会引起一些反应。人家探花郎加护花使的采花二人组都寻不来的,叫自己这么个小女子寻来了,多少都有些说不过去。可如果用这个故事交代一番,也就遮掩过去了。毕竟这些日子以来,竹枝是亲身感受了青阳真人在这定国的知名度有多么高。 青牛山的传说就不提了,便是一些前世耳熟能详的典故,到了这个异世也成了青阳真人所为。比如什么青阳真人与白牡丹不得不说的故事,青阳真人与七仙女的暧昧游戏,紫气东来青阳现世……手指头加上脚趾头都数不完。 青阳真人,就托您的名头庇护小女一二吧! 到了客栈,见她领了个陌生人回来,迎上来的小福楞了一下,还是尽责地上前招呼周管事坐下。竹枝则往后头去取另一株墨兰。 摸了摸墨兰的叶子,她心中多有不舍,可是目前这境况也挺窘迫的,谁也不会嫌银子扎手。再者说了,青牛山的山谷里还有一大片呢,若是实在割舍不下,了不起过些日子叫上大纲回去再挖一株就是。 她把这株墨兰拿到前头店堂里,周管事一见,果然跟之前那株一样,不对,应该说品相还要更好,乐得眉开眼笑,也不嫌弃下头是个破瓦罐子兜着,一把就抱在了怀里,摸摸叶片,嗅嗅花朵,又仔细品鉴了一番,连声叫好。 小福是知道她有多宝贝这两株花儿的。早间见她抱了一盆出去,就估摸着她是要拿去卖掉,这青阳花市已经成了气候,那些花草行各有各的花圃,闲散花草哪里是那么容易卖掉的?他也没多说,还想着若是没有卖掉,等下竹枝回来的时候要好生安慰她一番。谁知竹枝不仅卖掉了,还带了个客人回来,还要把另外一株也卖掉。 更叫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周管事抱着墨兰,望着竹枝满脸诚恳:“冯嫂子直说就是,之前那位夫人给了你多少银两,我替主子办差,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这株比先前那株品相还要好,我就在她给的价钱上头加你两成就是!” 竹枝忙道:“周大爷这样说就见外了。之前在花市上您替我解了围,小女子承您的情,这株墨兰送给您就是。那位夫人给的银两也不少了,小女子虽然生活窘迫,也不至于要靠着这两株花发一笔横财才能过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周管事原本只当她是个胆子大些的妇人,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倒高看了她一眼。一来她并没有直说之前那株墨兰卖了多少钱,给多少全在自己,想来必然比之前自己在花市上的出价要高些;二来又跟自己攀上了交情,若是往后碰上,也算是熟人;三来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卖花只是暂时的,并不是长久打算,确实是个聪明人。 摸了摸短须,周管事点头笑道:“冯嫂子真是聪慧,左右我也是替主子办差,银钱必然不能亏待了你。只是你这样说了,我也就厚着脸皮给个低价,咱们就当结个善缘吧!”说罢递过去一张银票,又打赏了小福一个五分的银锞子,扬长而去。 竹枝展开银票一看,五十两,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价钱低些又何妨?她并没有告诉对方之前那株兰草的卖价,对方给的这个价钱也不算低了。再者说了,她也是看中这位周管事的能量,能在花市上直接去抢那位李记掌柜的东西,就算不是地头蛇,也是一条强横的过江龙了。 小福摸着那银锞子,又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惊叫着说:“乖乖,嫂子,你是在哪里碰上的这么一位豪客?这出手,啧啧,可真是太大方了!” 他也极懂事,并没有去询问竹枝的花到底卖了多少钱,只是感叹客人大方。 竹枝笑了笑,揣好银票道:“小福,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请客!” 小福眼珠子转了几圈还没答话,帘子一掀,胡来俊走了出来,一掌拍到小福背上,打得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胡来俊骂道:“托了冯家弟妹的福,你才得了客人的赏,瞧你这模样,还真好意思叫她请你吃东西?倒是你要请客才对!” 竹枝忙道不用,胡来俊又胡乱骂了小福两句,小福躲到了柜台后头望着竹枝扮了扮鬼脸,低头依旧干活去了。 胡来俊望着竹枝笑着直说“恭喜”,又说竹枝:“你也太心急了些,还有几日功夫就是斗花会了,若是能拿到斗花会上头走一遭,这花的身价何止千百?就这般卖掉了,终是可惜了些。” 道理竹枝如何不知道,只是她依靠自己惯了,包里没钱总觉得心神不安,再说这斗花会到底是个什么行情,她也不晓得,若是斗花会上叫人给挑剔出诸多毛病,说不定还卖不到这样的高价了。 不过胡来俊既然能这样说,倒显得他是真关系自己,竹枝含笑听着他唠叨,心情好得不得了。 晚饭前,冯大纲也回来了。 几日不见,他一身尘土,真像是在泥灰中打过滚一样,听说竹枝将那两盆墨兰卖了,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竹枝,似乎在问,不是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说卖就卖了? 竹枝不好说什么,待他回房梳洗,便跟上前去,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两张面额二十的银票,又掏了散碎银子出来,说是卖花的钱。又轻声细语地跟他商量:“咱们老是住在胡掌柜的客栈里头也不是办法,眼看就快过完年了,若是有合适的院子,租赁一处安顿下来是正经。” 大纲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一向话少,竹枝已经习惯了,听他“嗯”了一声,便知道他的意思是明白了可以这样办,又开口继续说道:“既然已经麻烦了胡掌柜这么久,晚些你问问他房钱到底几何,总不能在胡家白吃白喝的,晚些你问问胡掌柜的,看看给多少银钱合适。”说着又絮絮叨叨地说起花市上的事情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隐去了被闲汉围攻,最后被黑衣人救了的事情,说完县令夫人买走第一株兰草,楞了一下,接着便说起在街上偶遇周管事的事情。 大纲是个很好的听众,他虽然没怎么答话,眼睛却看着竹枝,不时“嗯啊”两声,模样极是认真。 想到骗了这个老实人,竹枝心里有些不忍,说着说着就觉得有些无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见她停了,大纲从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竹枝说:“都给你收着。” 竹枝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一大一小两个银锞子,不由疑惑地望着大纲。他摸摸头说道:“一个四两,一两的是赏钱。” 哦,四两的是工钱,一两的是赏钱,一共就是五两了。竹枝忍不住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冯家磨坊里头的粗面粉是八十文一斗,一两银子一千文,够买多少粗面粉?不过话说回来,一斗是多少斤啊?这古代的斤两好像跟现代的有些不一样…… 想着想着,她脑袋就晕乎了起来,数学不好真是愁人啊! 算了,反正她知道五两银子是很大一笔钱就行了,难怪大纲要出门做活的时候,孙氏对自己脸色都要好上不少呢!想想看,一个月若是有一趟这样的活计,一年就是六十两银子,那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晚间吃过饭,大纲便跟胡来俊去了,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次日胡来俊虽有些不高兴,但也开始忙活着帮他们打听租住的院子来。看来昨日大纲说了要搬出去的事情,只是问胡来俊这几日房钱多少,胡来俊说什么也不肯要,还说竹枝:“到底是见外,我跟大纲这交情,说什么钱啊后的,弟妹这是没把我当哥哥看待。哪里有自家兄弟算得这般明白的?” 一席话说得竹枝不好意思起来,敢情她要付钱,还是破坏了他和大纲的兄弟感情?她看向大纲,瞧见大纲微微点头,晓得他们一定之前就商议过了,也不多说,郑重向胡来俊行了一礼,算是谢过了。 胡来俊坦然受了,不出两日,便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离着吉祥客栈只两条街远,名唤苦杏巷子的里头,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竹枝和大纲一起去看了,都觉得挺满意的。不过据说年里不宜乔迁,便商量着过完十五再搬过去。 044 十五 正月十五花灯会,过了这一天,大年也就算是正式过完了,因而这日也极是热闹。 青阳城里就更加热闹一些。传说青阳真人游历途中,来到一个小镇,镇上的人频繁被妖魔袭扰,今日丢只猪,明日少只羊的。虽然妖魔没有伤人性命,但是财产损失也叫老百姓够心疼了。青阳真人知道之后,大做法事除魔降妖,谁知入夜之后妖魔实力大涨,一时竟然不分上下。镇上的百姓大急,忙点亮了镇上所有的灯笼和烛火,把个镇子照的犹如白昼一般,妖魔气势萎顿,被青阳真人收服。 这一日恰是正月十五,自此以后,正月十五点灯的习俗便在大陆上广为流传,逐渐形成了民俗。而青阳城则因为是青阳真人飞升之地,正月十五的庆祝更加热闹,跟青阳真人的生辰不相上下。毕竟这生辰庆祝,都是在供奉青阳真人的道观里头举行,可正月十五的花灯会基本就是普天同庆,全民参与的。 竹枝听小福说了这个传说,感觉好笑得不行。那什么,这青阳真人也太有名了些,居然什么都能跟他扯上关系。于是开玩笑地问道:“那青阳真人寿诞的那日,岂不是该叫圣诞节么?” 谁知小福一脸严肃:“嫂子莫要胡说,青阳真人飞升为仙,也不过被封为真人,又不是成了圣人,怎么能叫圣诞节?” 竹枝有些惭愧,信仰这个东西,尊重别人就好,确实不应该拿来玩笑。可是转念想到青阳真人飞升之后,天上给他封了什么名号,是如何告知凡人的呢?难不成在天空上头搞个公告牌公示了几天?那不是跟村官选举一般?忍不住又咯咯笑个不停。 天刚擦黑,胡来俊就把大纲夫妻俩哄出了门,说是:“小两口儿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就不要在我们这些老光棍跟前晃悠了,徒惹人眼红,还是出门看灯去吧!” 大纲低了低头看向竹枝,她一脸雀跃却十分坦然,笑着回答胡来俊:“胡大哥若是眼红,找个老板娘就是。今日花灯会,想必大姑娘小媳妇的也不少,不如也出去晃悠一圈?说不定就有那个眼光好的看上你了呢?” 胡来俊听了,脸色竟然难得红了一下,说罢就推了大纲出去,惹得竹枝大笑。 青阳城的花灯会果然热闹非凡。各家店铺门前挂起了红灯笼不提,原来挂幌子的地方,也挂上了各色灯笼。卖梳篦的挂着弯月形的灯笼,却用笔描绘出梳齿的模样,远远瞧着就像一把梳子;卖布匹的则用透光好的纱堆叠出锦绣灯;酒楼的灯笼上绘了鱼肉杯盘,下头缀着一个酒坛型的灯笼;银号的灯笼是一串银锞子,上头贴着财字;最直白的是棺材铺的灯笼,一串儿白色。 竹枝瞧得眼花缭乱,幸亏大纲一直跟着,要不然还不晓得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什么地方。 东城和南城相交处,一条街上的灯笼都是各色艳丽的花朵形状,惹得竹枝频频张望,脚下跟着人流就走了过去。大纲一把拉住她,连连摆手叫她别去,再听旁人闲谈,原来是青阳城的“青楼一条街”,竹枝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转上另一条街往西城方向去,正好碰上嘻游的队伍。这也是跟青阳真人有关的,有点类似于竹枝前世的舞龙游行之类,有人扮作青阳真人,有人扮作妖魔,有人扮作财神仙女等等,一边表演“青阳降魔”的故事,一边在各家店铺前头说着吉祥话,要打赏。 人们都爱瞧热闹,这嘻游的队伍所到之处,四周挤得水泄不通。竹枝和大纲被携裹在内,只能以极慢的速度跟着人流往前走。就算是这样,也不时听见惊呼声。一会儿这个不见了头上的钗子,那个又被踩丢了新做的鞋子,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郎,专门在人群里头钻来钻去借机揩油。小姑娘红着脸泫然预泣不敢做声,泼辣的大婶子可就不客气了,尖着嗓子高声叫骂,惹得旁人乱哄哄地跟着笑骂起哄。 竹枝最爱这样的热闹,在人群里头被挤得站都站不稳,她也不恼,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一会儿看看前头演戏的,一会儿看看骂人叫嚷的。幸亏大纲跟得紧,要不然被人挤倒在地上踩上几脚,可就有得她好受了。 可大纲跟得再紧,也不能把周围的人全部都防到,竹枝跟着人群挪动,脚下一软,听见“哎哟”一声叫,便晓得是踩着人了,忙一叠声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却惊呼一声:“竹枝表姐!” 竹枝定睛一看,是个十多岁的女娃,穿着桃红小袄儿,梳着两个包包头,两边各簪了一朵堆纱宫花,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惊讶。 这是谁?竹枝有些茫然,回头去看大纲,看他也是一脸惊讶。 那女娃也瞧见了大纲,又唤道:“大纲哥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大纲忙笑道:“玉碗妹妹。” 这里实在是太挤太吵,也不适合说话。玉碗回头拉了下手,把身后的人往前拽了拽,那人上前来一看,也是愣住了:“竹枝,大纲,你们怎么在这里?” 竹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些,刚刚的好心情也没那么雀跃了,想要行礼,却发现挤得弯不了身,只得勉强扬了个笑脸,大声喊道:“姑姑!” 被他们夹在中间的人可不乐意了,回头不悦道:“这是说话认亲的地儿吗?不看就上后边儿去。” 几人连连道歉,矮了身子往后头退去,好容易才挤了出来。 在街边屋檐下站定,竹枝和大纲行了礼,叫了人,便听见罗素云急急问道:“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李秉诚带着两个儿子也挤了出来。他们就落后罗素云母女俩几步,见她们往后退了出去,怕人多出事,也赶紧挤了出来,谁知见到竹枝和大纲,也大吃一惊。到底是生意场上的人,李秉诚很快收敛了神色,叫儿子女儿上前叫人。 李秉诚与罗素云生了两儿一女,大儿金碗,次子银碗,幺女玉碗,年纪都比竹枝略小些。见了面极为听话地叫了人站在后头,好奇地打量着竹枝两口子。 竹枝也没想到居然会在青阳城的花灯夜碰上罗素云一家。这青阳城离着青河镇可有段距离了吧?青阳城也足够大了吧?今夜的人也足够多了吧?这样都能碰上,还是在挤得不可开交的人堆里头迎面撞上,这缘分,竹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罗素云又追问了一遍:“这大过年的,你们俩到底在闹什么?大纲,你知不知道你爹找你都快找疯了!” 她语气急迫,李秉诚都忍不住插嘴道:“你急什么?这大街市上,怎么好说话?”说罢转头问大纲:“大纲啊,你们如今在哪里落脚?要不,先去我们歇息的地方坐一坐?” 竹枝只低了头不做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惊慌,好像,又有分窃喜和雀跃。只听见大纲答道:“我们住的离这儿不远,过去说话吧!” 两人这便转身领着李家五口去了吉祥客栈。 到了客栈,大纲把情况跟胡来俊一说,便安排几个小的吃些杂糖零食,自己拉着竹枝与李氏两口坐了一张桌子。一落座,罗素云就问大纲:“你先给我说说,我好好一个侄女,怎么嫁到你家,就成了水鬼邪物?若不是你娘上我那儿去闹腾,我还不晓得她把我的好侄女逼得跳了河。你们冯家可真是不得了,媳妇刚进门就给逼跳了河,居然也不给娘家报个信说一声。完了倒诬赖我们竹枝是水鬼上身,邪物鬼祟,这叫什么事儿?” 看来他们走了之后,孙氏还跑到罗素云那儿去闹腾了一番。 竹枝不好说什么,大纲也不答话,只听见罗素云气喘吁吁地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话本不该轮着我这出嫁的姑姑来说,可是大纲,你们冯家也太……” 她顿了顿,瞧了小夫妻俩一眼,叹了口气不提,又冲着竹枝道:“你也是,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也不听你吱一声?好在是分了家,可也没听说过哪家过年要把儿子媳妇朝外头撵的,都是姑姑不好,给你说了这门亲事……” 说着说着,罗素云竟然红了眼眶,语气也哽咽起来。 竹枝抬头看了一眼,拿不准她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又当着大纲的面儿做戏,便闭着嘴不吭声。 大纲本就是个闷葫芦,又是说他父母的坏话,就算是养父养母,他也不能跟着附和,自然也没有出声。 罗素云哼了两声,见这两个被缝了嘴一般,竟是不给她捧场,就朝着李秉诚使了个眼色。 竹枝一瞧,忍不住在心里瘪了瘪嘴,瞧瞧她这模样,哪里是真心替自己和大纲担心的?只是竹枝也挺好奇,到底他们走了之后,青河镇那头都出了些什么事。 不待李秉诚开口,她忙将茶水往罗素云跟前递了递,轻声说道:“哪里能怪姑姑,都是竹枝命不好罢了……” 045 闹心 听她说是命不好,罗素云立即就竖着眼睛瞪了过来:“能遇上我,你才能嫁给大纲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这还是命不好?便是命不好,也是嫁人前的事情……”说着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自己便住了嘴,望着大纲笑了笑,转念间又绷起了脸,严肃地问道:“大纲,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你娘怎么回事?大过年跑到我家铺子大吵一番,你爹又说找你都找疯了……” 她说话间想起孙氏跑到自家大吵,那日正是初四,接财神的前一天,搞得一天心情都不好,就怕财神今年娇气,不往自家散财了。想起那日的情景,脸上不由就泛起怒气来。 竹枝见她不过须臾间脸色就变了好几遍,即使已经晓得她素来人前人后面貌不同,也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番,这变脸的功夫,若是放在自己前世,做个实力派演员绰绰有余,若是华夏电影有了她,说不定早就问鼎奥斯卡了。 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嘀咕罢了,万万是不敢说出口的。 既然问到大纲,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不晓得怎么说好,低着头不吭气。这幅模样惹了罗素云不喜,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大纲,难道跟我你也不愿说句实话么?” 旁边桌上金碗等人听见,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金碗起身轻声道:“娘,你莫生气。大纲哥是个实在人,你难道是要逼他说自己爹娘的不是么?” 说话间金碗也走到了他们这一桌来,挨着大纲旁边坐下,温声劝道:“大纲哥,你莫急,我娘的性子你也不是不晓得,她也是替我表姐着急罢了。唉,那日也确实闹得……” 竹枝看他面貌有八成随了李秉诚,粗眉大眼,厚厚的嘴唇瞧着就挺憨厚的,偏鼻子高挺,鼻头尖尖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又有几分罗素云的精明。听他称自己表姐,想来比自己年纪小些,可既然敢跑过来答话,显然在家中也是说得上话的。 大纲看了金碗一眼,挤了半天,却又挤不出来一个笑,只得又低了头道:“我家的情形,你又不是不晓得。” 一句话,盛满无尽辛酸。 冯家长子是抱养的,在青河镇无人不晓。这孩子小时候就到磨坊里头做事,跟个老骡子似的,不是,比他们家那匹老骡子做得还苦,街坊邻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不是瞧他实在过得苦,罗素云也不会想到把自己那个苦命侄女说给他。她是想着,两个苦命人到了一堆,互相怜惜,感情自然和睦。冯家虽不是顶顶富裕,也算是个中等小康之家,便是分了家,大纲就算是抱养的,到底也是长子,冯老大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他去。 自己把竹枝从火坑里头挖出来,多少日后也能沾些便宜。可谁能想到,成亲不过一个月,竹枝被逼得跳了河,接着又把这两口子分了出来,最后居然被撵出来了。现在竹枝还顶了个“邪物”的名头,青河镇上,上河村那头,都传开了,带累她这个做姑姑的,都在镇上呆不下去。 总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瞧着长大的,罗素云再是有万般埋怨,千般火气,也是对着做事不地道的孙氏和冯家,对于大纲,她真还生不起气来,只得恨声骂道:“杀千刀的老叟婆,你们这两个苦命人,这命咋就这么苦?” 说了半晌,还是没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竹枝更加好奇起来,倒是金碗解了疑惑,缓缓说道:“大纲哥,你娘也做得太过分了些……” 原来到了初一日,也不见大纲两口子的踪影,冯老大便有些着了慌,便叫冯良去上河村,冯俊去镇上看看。冯俊稳重些,在镇上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闻音知雅,晓得大哥两口子没有来过,便立即回转了。 冯良却是个混的,大摇大摆地往上河村罗家去寻大纲两口子,自然被陈氏等人不喜,嘲讽了他两句。冯良不管不顾,便在罗家门前嚷嚷起来,说竹枝落水叫水鬼邪物上了身,说不定往日就有不妥,要不然怎么留到十九都没许人家,定然是专门讹他们冯家银钱,把这祸家精弄到冯家去。他孤身一个,怎么会是罗家众人的对手,更何况还有村中其他的罗氏族人。被王氏陈氏大骂一通不说,脸上还挨了两拳,顶着青眼窝子回了冯家院子。 这下可就戳到了孙氏的心肝尖儿上。想起这桩亲事是竹枝的姑姑罗素云说合的,孙氏心里就格外有气。 初四那日,全家去镇上磨坊准备初五接财神的东西,孙氏便带着冯良去了李家铺子,气势汹汹地砸开了门,指着笑脸相迎的罗素云就是一阵大骂。罗素云岂是好欺负的?拉着金碗银碗挥着扫帚就将他们母子俩撵了出去。 结果冯氏母子便在大街上当着众多街坊邻居的面儿,胡乱叫骂了一通,又骂罗素云不安好心,将邪物鬼祟“卖”给他们冯家云云,惹得人群一片哗然。好好的过年便叫冯家母子俩给搅合了。 这还不算,初六罗氏娘家来走亲戚,一进门,陈氏便怪罗素云不该保这门亲,说什么难怪竹枝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来竹枝已经叫冯家给害死了,如今的竹枝是顶着人皮的妖魔…… 罗素云心里的气刚消了些,又叫陈氏等人给添了气,偏又是自己娘家人,当着李秉诚的面儿无论如何都要争口气,勉强端着笑脸接待了兄弟和老爹。待他们一走,就将罗素云给气得头晕,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李秉诚寻思着不是个事,借着上县城办杂货的机会,便带了一家人同来,在县里过十五,也让罗素云好生散散心。 竹枝听着低头撇嘴,难怪都到了县城还能遇上,冯罗两家也真能作的。算起来罗素云也是受了些牵连,无论她时不时真的心疼竹枝,这番也算是受连累了。竹枝起身替罗素云续了热水,真心唤道:“带累姑姑了,不知姑姑可痊愈了?” 罗素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还死不了!” 这话噎得竹枝连翻白眼,坐下也学着大纲低头不再吭声。 李秉诚瞧瞧婆娘的脸色,又看看对面的一对儿锯嘴葫芦,暗暗叹了口气,朝着金碗使了个眼色。金碗省得,拉着大纲问起他们走了之后的情况,大纲实诚得很,就连初六出门做活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把李家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竹枝暗暗着急,照这样说下去,岂不是要连她挖了花草卖了钱财也要说出来?赶紧在桌子下头踩大纲的脚,又冲着柜台后头的小福使眼色。 小福哪里晓得她不想让罗素云等人知道,还以为她跟自己挤眼玩,也回了她一个鬼脸,惹得玉碗在一边吃吃发笑。 大纲也不晓得是什么事,脚下吃痛,茫然地回头看向竹枝。竹枝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暗叹这老实人就是心眼实诚,真不明白他出门做活是怎么安全回来的。照这性子,合该被人拐走卖掉才对。 还是胡来俊机灵,他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见竹枝的态度,晓得她对这亲戚也只有这般亲热,又见竹枝的作态,便上前插嘴道:“天色也不早了,几位是大纲兄弟的亲戚,也就是我的亲戚,今晚就在我这儿歇息便是。左右就是开着客栈,也不怕没地儿住。” 他倒是热情得很,可罗素云和李秉诚等人都不乐意。虽说住着不要钱,可他们住的客栈是已经给了钱的,不住也不会给退。更何况一家人的东西、置办的货物都还在那头客栈里头放着呢,大晚上的不回去怎么能放心? 人家这话明着是留客,实则如何大家心里自然明白。李秉诚习惯性地佝偻着腰站起来赔笑道:“不必不必,我们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去呢,这也不方便。” 胡来俊笑得诚恳,再三挽留。李秉诚连连推辞,颇为谦逊,连带着罗素云和金碗几个也跟着推辞起来。这一推一让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全家已经站在了大街上头,竹枝陪着大纲站在门口,说:“姑姑莫惦念我们,有时间我们就回去看您。”胡来俊站在另一边,连连拱手:“两位慢走,下次直接到我这儿来就是!” 罗素云和大儿子金碗对看一眼,都有些不知所以,李秉诚还弓着身子挥手:“不用送了,留步,留步!” 这……罗素云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拉了还有些忘乎所以的李秉诚一把,一家人低声嘀咕着走远了。 竹枝松了口气,回头就瞧见胡来俊望着自己一脸好笑,也不矫情,盈盈一礼道:“多些胡大哥援手,要不然还不晓得要跟他们胡扯到什么时候去。” 胡来俊嘿嘿一笑,转身一摇三摆地晃进了屋去,叫小福:“早些收拾了睡去!明儿就歇一日好了,先帮大纲兄弟把家安置好,下午咱们也好蹭顿饭去!” 046 乔迁 胡来俊给大纲夫妇俩找的这处院子,离着吉祥客栈不远,整条巷子呈“7”字形,拐角上一棵歪脖子杏树,所以叫做苦杏巷子。巷子里头拢共也不过六七户人家,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青阳城里头的,算是祖产。其中有户姓卢的,老爷子已经仙去,剩下一个老娘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卢大郎娶妻周氏,膝下一儿一女;卢二郎据说学问扎实,尚未娶妻,如今说是出去游学了。卢大郎在城外做活,一旬才能回来休息一日,因此家中就只有卢老婆子和媳妇、孙儿们过活,便将院子隔了一半出来,典出去收几个租金贴补家用也好。 卢家祖宅建得也妙,恰好在这“7”字拐角处,前后两进院子随着地势一开,只用将中间的门一封,靠着巷口再打个门儿,便是两个独立的院子。 竹枝他们租的是后院,这开门洞的活计自然就落到了大纲身上。原本竹枝还是有些意见的,一个月八百文的租钱可不算少了,主人家怎么能够连个帮忙开门洞的钱都要省下呢?不过卢老婆子也说得有理,他们家原本就是前院待客,后院住人,若不是怕往来的街坊进错了大门儿,怎么会把拾掇得好些的后院让出来? 况且房子竹枝也亲眼去看过,卢家祖上还是有些恒产的,虽然破旧些,用的木料砖瓦俱是上等,卢家人日常也照顾得好,除了打个门洞这一项事体之外,也没有旁的地方需要修整。 这日一大早,胡来俊便带着小福和厨子先帮着竹枝两口子去安灶,自然还少不了请灶王爷等等一系列过程。竹枝还好,只是觉得有些新鲜罢了,倒是大纲十分激动,跪下来给灶王爷磕头的时候,模样肃穆认真,口中念念有词。竹枝十分好奇这个平素口也不开的呆汉子都跟灶王爷祷告了些什么,奈何问他,他也照样不答话。 给灶王爷供上供果出来,虽然一样家伙什也没往里头搬,但是也就算安了家。大纲又从胡来俊手里接过香烛纸钱,祭拜了四方神灵,这就算是落实了户主的身份,安下家来了。 接着便是开门洞,只见大纲打量了要开门洞的墙两眼,抡起大锤便砸将下去。旁边的周氏早就抱着小闺女躲到了一边,他家小子倒是拍着手看热闹,唯有卢老婆子闭上眼满心愧疚,不过瞧着大纲把式拿得倒准,两锤便将门洞敲出个雏形来,散落的石块灰尘也不多,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 说到底,十六这日竹枝到底也没住进新租的院子里头,这一日功夫,不过也将将够大纲开了门洞,休整齐活,再装上了两扇门板儿,天就黑了。 这早就在胡来俊意料之中,完了他掏出把锁头来递给竹枝,笑嘻嘻地说:“恭喜弟妹乔迁新居,我这做哥哥的也没甚好送,送你把锁头,锁住财源不外流,打开银子滚滚来。”最后一个字还扬起了声调,跟唱戏似的拐了个弯儿。 竹枝自然是笑吟吟地接了,谢过他的美意。倒是小福在一旁嘟囔道:“掌柜的真实吝啬,人家乔迁也就送把锁头……” 胡来俊作势要打,他忙一弯腰避开了,胡来俊这才挥舞了两下拳头斥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这锁头是个意头,对吧,弟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冲大纲呶了呶嘴,对着竹枝使个眼色。 竹枝无奈地扶额失笑。 也只有她和大纲自己晓得,两人不过是一对假夫妻罢了。说来倒也奇怪,自从她穿越到这个异世以来,大纲从来就没有对她提过那方面的要求,莫说是强迫,就是那个意思也没有一点儿。往常在冯家两人同被而眠,到了镇上磨坊里头干脆就分开来两条被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前头跟胡来俊已经走开的大纲,依旧是佝偻的背影,忙在心里安抚自己,他应该没发现这身体换了芯子吧?应该没有。 卢家搬到了外院,里头留下的家具倒也还有几样,不过当务之急是还要买一张床榻。这一张床上睡着,竹枝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再说眼看这天气就暖和了起来,自己和大纲的衣物都要添置一些,还有柴米油盐等等零碎物品,等到竹枝和大纲真在苦杏巷子安顿下来,已经是正月二十了。 听说巷子里头搬来了新邻居,左邻右舍少不了前来探望一番。竹枝拿出一副主妇的款儿,有礼地接待了他们,得了个贤惠的名声。男人们同大纲说不了两句话,却都赞他老实厚道。竹枝苦笑不得,这里的人倒是淳朴,不过打个照面儿罢了,怎么就能看出老实厚道来? 小院儿不大,从新开的门洞进去,斜对着一明两暗的瓦房,旁边还有一间略矮些的厢房,厢房边原有一间放置杂物的屋子,大纲自己动手改做了灶屋。靠着前院儿一侧已经封了起来,原本的两间房屋卢老婆子也封到了外头,这边就是光秃秃一堵墙壁。趁着初春,竹枝便寻思着要不要去弄些爬山虎来养着,等到夏日,绿茵茵的一面墙,瞧着也舒服。 可是跟卢老婆子一商量,却被断然拒绝了。原来爬山虎在定国并不是很受欢迎,因为大家都觉得爬山虎会将墙壁扎坏。一墙绿荫不过是看着舒服罢了,若是塌了房子可就得不偿失。再说卢家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卢老婆子自然是不放心的,还劝竹枝:“冯嫂子莫怪我老婆子话多,那花儿草儿虽好看,不过是个玩物,又当不得饭吃。咱们又不是那些有钱有闲的人家,弄个娇气物儿放在家里还耽搁事儿,何必呢?” 竹枝便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房子虽然落实了,但是她和大纲的工作都还没个着落,不过是吃用着卖兰草的钱罢了。当然大纲不这样认为,他刚做了一趟活路,而且所得颇丰,至少目前来说是不用愁的。所以竹枝跟他商量找工的事情,他也显得不是很着急,往常是记挂着磨坊里头的事情,稍微远些的活计他都是不接的,现在既然已经闲了出来,就是凭手艺,也饿不死自家这两口人。 对于竹枝急着找活儿的想法,大概他也有些不理解,可他嘴笨,只会说:“不急,不急。”旁的也说不出什么了。不过胡来俊倒是能体谅竹枝的这种心理,没出正月,又给大纲找了个活计,说是给老山屯那边儿修整猪圈,催着大纲去了。 老山屯儿是青阳县驻兵的地方,这定国的兵也是军垦结合的,说是驻兵的地方,其实也是拖家带口的村镇一般。不过那边离着县城远些,地势又略高,基本食用都是自给自足的。胡来俊说那边儿也催得急,眼看这一开春,军士们除了垦地之外,还要操练起来,加上屯里几乎家家都养了猪,所以这一趟大概大纲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转。 他这一走,竹枝一个人也就没了什么意思。隔壁就是卢老婆子家,他家媳妇周氏笑眯眯的话也不多,老婆子又是个话唠,老拉着竹枝说话,热情得都能把竹枝烤熟。在家呆了两天,竹枝便落荒而逃。 胡来俊的客栈里头倒是渐渐有了生意,竹枝便在吉祥客栈里头暂时安顿下来。除了晚上回去睡觉,白天几乎都呆在客栈里头帮忙。要说帮忙,她也干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帮着招呼下客人,后厨帮着洗洗碗什么的。 客栈里头的生意胡来俊本就不是很上心,见竹枝一来,小福就闲了些,干脆丢开手不管,让小福帮着记账收钱,自己则不晓得晃到哪里去了。一日三餐的功夫里头,也难得见上他一面。 小福和厨子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后来见竹枝勤快得很,也招呼得好客人,逐渐也放开了手。这吉祥客栈便出现掌柜的不在,几个做工的伙计撑着店铺的诡异情形。 饶是如此,竹枝还是觉得闲。 客栈里头投宿的不过两三人,多是住着通铺,隔日就走的,吃饭的人也少,生意实则清淡得很。每日午后,差不多就没了客人的踪迹。洗完了碗,也就只有跟小福闲聊罢了。 天气也逐渐好了起来,坐在门口的桌前晒着太阳,跟小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竹枝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小福一蹦起来,跑到外头去瞧热闹。竹枝昏沉沉地跟着起身,等她出了门,热闹都已经走远了。扭头一瞧,小福正跟旁边豆腐铺的掌柜聊得火热,不禁奇道:“出了什么事?” 小福回头冲她使了个眼色,继续跟包子铺的王掌柜聊天:“这是第几拨了?我记着是第三拨了吧?” 王掌柜压低了声音:“这是打这儿过的,听说还有赵记的,也折了两拨好手,拢共该有六、七拨人了。” 小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青阳爷爷显灵了,叫他们成天乱窜!” 王掌柜也乐:“可不是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往山上钻,青阳爷爷不高兴了。还好没出人命,要不然乐子更大!” 竹枝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好奇拉了拉小福的袖子:“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感谢小花瓣飞喔童鞋打赏的平安符,好开心,就是觉得受之有愧。。。 047 暗流 听见她问,不待小福答话,王掌柜就说了:“妹子还不知道?这几日青阳城里头都快闹翻了,说是青牛山上出了神草,好几拨护花使去弄,还没上山呢,就栽了跟头。今儿这个听说是刚进山就摔了一个跟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满头是血,啧啧,好歹还有条命,那青牛山可是青阳爷爷的坐骑所化,是咱这些凡人能染指的么?” 竹枝满头雾水,不过瞧着小福给自己使的眼色,隐隐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待进了门儿,低头一想,可不是么?青牛山,神草……哎哟喂,难道是说的自己卖的那两株墨兰? 确实是她那株墨兰惹出来的事情。 花市上头当街卖花,却被县令夫人给买了去。小小县令罢了,哪个有名号的花草铺子后头不是有人的?可这位县令不太一般,定国的规矩,县令三年一任,最长任期不得在同一地方连任三届,如今这位已经做了五年,说不定下一任就会换人。可这一位走的是岳家的路子,听说县令夫人是大有来头的,等闲的闲散勋贵都得罪不起,何况青阳的地头蛇们? 饶是李记掌柜和其他什么张记王记乱七八糟的有通天的本事,跟官家作对,尤其是跟一位大有来头的官家作对,他们还是没有那个胆子。转头想要找那个卖花的妇人,可这人就像突然在青阳县里头失去了踪迹一般,码头城门进出的地方都没见人影。 几家花草铺子的掌柜将牙一咬,心一横,人家不是说这花是从青牛山里头弄来的么?一个妇人都能弄来的东西,难道专门寻花访草的探花郎、护花使还弄不来?虽说青牛山名声赫赫,到底抵不过方圆阿堵物儿,重赏之下,好几支寻找墨兰的队伍就进了山。 也不怪掌柜们着急上火,眼看着就是一年一度的花朝斗花盛会,若是青阳城里头没有出这么桩新鲜事儿也就罢了,可这新的花草现了世,哪个不想凭借这墨兰在此次花朝会上头拔个头筹? 县令夫人那盆花儿是没人敢去要的,卖给外地人的那盆,也没人见到,找不到卖花妇,便向山中寻。 没想到小小一盆花儿居然在青阳县里头掀起了大波,竹枝倒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激动。那花儿,可是从她手里卖出去的呢!小福却觉着不太好,悄悄告诫她:“嫂子这几日千万莫出去闲逛,万一叫人撞见那日卖花的是你,岂不是惹来事端?如今大纲哥哥出门儿不在家,你一个妇道人家千万小心些得好。” 竹枝正激动,闻言有些不解:“不过一盆花儿罢了,今日找不见,明日又去寻就是。再说了,那日我在花市卖兰草,见着我的人也不算多,完了就忙着搬家落户的,我可是哪儿也没去,怕什么?” 小福忙道:“也不是怕什么。别人家还好说些,那个李记的掌柜,早些年就是街上打架斗殴勒索乡邻的混子一个,若是让他把你扒拉出来,又叫你去找那个花儿草儿的,你说该怎么办?再说了,人家寻花的老手都没能弄出来,你一个妇道人家随随便便就从青牛山搬了两颗出来,这不是让他们颜面扫地么?李记的掌柜可记恨得紧,若是被他撞见,少不了又是一番纠葛。你还是到后院去,这前头我一人也能照顾得来的。” 他这话字字都是为着竹枝好,竹枝又岂会听不出来?感激地冲着小福笑了笑,竹枝低头去后厨洗碗了。 李记的后堂里头,李掌柜可笑不出来。 自家的探花使已经折了两位,请来的这个据说身负武艺的高手,也在青牛山栽了跟头。说来简直可笑,不是有武艺么?不是高手么?怎么刚进青牛山没几步路就莫名跌倒?一跌倒摔断了腿不说,居然还背石头磕破了脑袋。那些看热闹的刁民一直从城门外跟到李记的铺子,这回可将李记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都怪那个卖花妇!早不卖花,晚不卖花,偏偏在这斗花会之前弄株谁也没见过的花来卖。去年斗花会上李记饮恨在张记的一株绿萼梅上,卯足了一年的劲要在今年的斗花会上找回场子,偏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卖花妇仿佛草上的露水一般,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个生面孔,也不似这城里的人,手下四十几个儿郎在城郊附近找寻了好些时日,竟是连一根汗毛也没找到。枉他还自称是青阳的地头蛇,这么点儿小事居然都会出岔子,怎么还有脸面去见道上的朋友? 李掌柜越想越恼,越想越怄,偏那来回话的人兀自啰啰嗦嗦说青牛山如何如何神奇,青阳爷爷显圣,青牛山出了神迹云云,气得李掌柜一脚踹在他肩头,直将他踹得倒翻一个跟头才作罢。 一屋子人战战兢兢,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李掌柜自言自语道:“莫非这事儿就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旁边几个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戳了戳平日里跟李掌柜关系最好的黑脸汉子,示意他上前说两句解解围。黑脸汉子摸摸脑袋,硬着头皮说:“掌柜的,要不还是去找那个妇人的吧?” 不提这茬还好,提起来李掌柜更是怒:“找?哪里去找?一帮子人找了好几日都不见人毛,莫非她是神仙下凡不成?”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谁知这些人听在耳朵里头,又是另一番意思。待到李掌柜发现的时候,已经以讹传讹,又成了青阳子显圣的另一个传说了。 话说回来,被手下一打岔,李记掌柜又将寻找卖花妇的事情列在了紧急之首。除了李记,城里还有其他几家花草铺子的人也在寻找竹枝,她一无所知,每日里除了回苦杏巷子睡觉,白日便是在吉祥客栈里头帮忙,浑不知外头的人找她都快找冒烟儿了。 很抱歉今天更新得很晚,设定定时发布的时候,实际没有发布出去,差点就误事了。。。。 048 春来【补19日更】 除了焦头烂额的李记,尚有王记、张记几家花草铺子,也在寻找竹枝。只不过都是在青阳县做了好些年的老字号,并不像李记那般指望着靠兰草在斗花会上出风头。没出兰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准备了一年,哪里会拿不出来好东西?再者也不像是李记掌柜的一般是混混出身,人家是良家子,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断然做不出来发动街面上的小泼皮去找一个妇人的事情,见李记大张旗鼓的,反倒将在青牛山折损的人马收拢了回来,一个个将手笼在袖中瞧李记的热闹。 唔,天气晴好,若是没有好戏都辜负了这好天儿。 吉祥客栈在青阳城也不是开了一年两年了,据说从胡来俊的爷爷那辈儿开始,就经营这个小客栈。到了胡来俊手上,好嘛,前些年积攒的钱财叫他挥霍一空,后院倒是翻修一新,前头还是个老样子。加上如今青阳城里头几家大些的客栈一开,顿时就挤兑得吉祥客栈生意冷清起来。 老街坊哪个不说胡来俊是个败家玩意儿?也都是从小瞅着他长大的,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当着面儿就是一顿冷嘲热讽。这些日子胡来俊似乎接了桩大生意,每日早出晚归的,客栈也丢给了小福和厨子不怎么理会。若不是竹枝帮衬着,还有些忙不过来。 这日胡来俊回来得倒是有些早,还没进门,便叫旁边晒太阳的老街坊瞧见了,拉住他训斥了一番才放了人进去。 平白无故就受了一顿排头,胡来俊心情就有些不好,待进门瞧见生意不错,坐了三四桌客人,脸色又和缓下来。小福见他回来就松了口气,将柜台让给他坐了,忙着跑前跑后打点客人。 等这一遭忙完,已经是掌灯时分,几个忙活了一天的人才有空闲坐下来吃点简单的饭菜。胡来俊见竹枝腰里系着围裙从后厨出来,笑着数了一百文钱过去:“弟妹拿着,这是这几日的工钱,可别说哥哥使了白工,要不大纲回来准要骂我。” 竹枝自然地接过来揣了,笑着回道:“他平日里连话也不多说一个字,哪里会骂您?倒要谢谢胡大哥让我来做工,我还怕给您添乱了。” “啧啧,这话说的……难怪能把一根草卖进县府衙门里头去!”胡来俊摇头晃脑地打趣竹枝,转而端正了脸色问道:“弟妹,如今李记的人在找你不提,县令夫人好似也在找你。街面上的泼皮,以讹传讹的就不理会了,官家的人,不好打交道,你准备怎么办?” 竹枝一愣,放了筷子疑惑地看着胡来俊。县令夫人在找她?她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自打把那株兰草卖给了县令夫人,除了花草铺子那头,就没听说过县令夫人那头的事情,真是一丝风声也没有,怎么突然就找起她来了? 也难怪她不晓得其中的内情。县令夫人自得了那株兰草,极为喜爱,放在卧房里头亲自照料着,莫说是通家之好,就是县令老爷也不让碰上一碰。好几个听说县令夫人得了奇花的,想要上门打探一番,都被县令夫人给拦了回去。 可是太喜欢了,就难免精细过了头。本想着在斗花会上出个彩,谁知眼瞧着就要到斗花会了,这株兰草却没了精神,原先挺直如剑的叶片儿都耷拉了下来,有几片儿还发了黄。请了好几家花草铺子的匠人进府瞧了,有的说是浇多了水,淹着了;有的说是太热,捂着了;还有说是生了虫,要打药……把个好好的后衙吵得乱糟糟的,县令夫人一不高兴,叫家丁全给打了出去。 眼看着兰草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县令夫人也没了折,想到自己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时候都是好好的,那么肯定卖花的那妇人晓得如何打理,便四处寻找当日卖花的。 听说卖给县令夫人的兰草不好,竹枝吃饭也没了兴致,匆匆扒拉了两口,恹恹地回去苦杏巷子歇息了。 县令夫人也没甚精神,恹恹地趴在桌边对着那株兰草发愁。旁边的仆从见她心情不好,自然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唯有阿美仗着平日里得宠,端着果子上前劝慰道:“夫人别瞧了,再瞅也不过一株花儿罢了,跟着您还不好好开花儿,就是它不识抬举!” 饶是心情低落,听了这话,县令夫人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你这张嘴,真该撕了去!花开花谢自有时,什么叫跟着我不识抬举?这丫头,就会浑说!”话虽如此,到底心情还是好了些。 阿美见了更是得意起来:“奴婢可没说错!咱们跟着夫人的,哪个不晓得感恩戴德好生伺候夫人?这花儿偏就恹儿了,可见是个不知道好歹的,您可用不着替它伤神!” 县令夫人笑了一回,懒得理会她了,转而问旁边一言不发的圆脸丫头:“铃铛,那个卖花儿的找到了没?” 铃铛规规矩矩地行礼回道:“回夫人,已经派人去寻了,还没有回话。” 县令夫人眉头微蹙,叹息了一声。阿美瘪瘪嘴道:“她不过是在山上找到了这花儿罢了,说不定也不晓得怎么伺候,找她有什么用?” 县令夫人起身拿了块细棉布仔细擦拭墨兰的叶片儿,摇头道:“她能把花儿从山上带出来,移到盆儿里头,卖给我的时候也是枝叶挺拔,花朵娇嫩的,可见是个知道怎么伺候的。如今这大定也就她一人弄出来这花儿,不找她还能找谁?” 说起这个,阿美想起这些天坊市传闻,忍不住便将李记张记等花草铺子派人寻花,铩羽而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县令夫人说了,倒叫夫人开心了一回。旁边不说话的铃铛松了口气,夫人不开心好几日了,也就是阿美,敢将这些闲话说给夫人听听,逗得夫人一乐,也难怪夫人宠她。 铃铛一边听着阿美清脆的说话声,一边儿看向枝叶软软耷拉着的兰草,心中微微叹气。就是她这个不懂伺候花草的也能看出来,若是再拖几日找不到法子,这株花儿只怕就没用了。夫人还想斗花会之后便将这株花儿送回州府家里,尽个孝心,看样子,只怕是不成了。 竹枝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眼瞧着到了月底,也没什么动静,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也不晓得这次大纲去做活的那个地方到底有多远,多难走,这都去了十来日了,也没个消息。人的习惯真是可怕,平日里也没觉得怎么样,可这个人一旦不见了,多少都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掌灯之后回去,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总觉得寂寞得可怕。 闲了便想找点儿事情做。竹枝早就想在后院儿里头种点儿好养活的花草,前些日子风声紧,不敢去,这两日好像都没人提起兰草的事情了。她想了想,换了件衣裳,将额前的头发放下来,扮作未婚女子的模样,打算去花草街市那边看看。 正月底,二月初,正是万物复苏,阳气蒸腾勃发的时节。大部分花草分株、移植、下种都是在这个时候,花草街上贩卖各种花草幼苗、种子的也多。虽说大家都喜欢枝繁叶茂、修饰整齐的植物,但也有人喜欢自己栽种一番,因此这个时节正是花草街上出售各种幼苗最多的时候。 加上斗花会将至,各个花草铺子都卯足了劲要在斗花会上争个高低,花草街上更是被装扮得花团锦簇,焕然一新。 挎着竹篮,打扮寻常的竹枝走进花草街上,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青阳城里头抛头露面的女人多了,像她这样青衣黑裙的打扮,实在是多不胜数。说起来她还是最朴素的,就是家境贫寒的小娘子,也要在头上多别一朵花儿,系条头绳儿什么的。天气刚刚暖和一点儿,那些不畏寒的小姑娘,早就脱了臃肿的棉袄,换了小袄儿,桃红的贴身小袄儿,鹅黄的绣裙,露出尖尖的绣鞋,惹得少年郎频频回头,便用帕子捂着嘴直笑,钻进人群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迹。 这人啊,也跟抽枝发芽的花草一般,生动了起来。 竹枝悠然地走在人群里,心情没来由地轻松起来。这果真是个跟自己前世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女子并没有受到三纲五常的约束一般,奔放、热情,就像盛开的红桃花儿一般,肆意地在枝头摇曳着自己的青春。真是个好地方! 街道两旁的花草铺子人声鼎沸,想到那日李记掌柜暗含威胁的话,竹枝还是小心地绕过了李记三开明间的大铺子,转而进了街尾一间小些的门脸儿里头,细细地看着架子上的各种花草。 品种不少,只是品质都比较一般,大多都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想到这里,竹枝忍不住一笑,鬼晓得那个小院儿能住多久,居然还嫌弃这些花草都是一年生的,若是能有间自己的房子,倒是应该好好捯饬一番,可人家的院子,收拾得太过齐整似乎也不好。自己想种点儿爬山虎,卢老婆子还不答应呢,弄了木本植物去种,搬家的时候是带走好,还是不带走呢? 真是麻烦。若是能买间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工作上出了点状况,出了个小差,今日补齐欠债。。。先去睡会儿。。。 049 紧逼【补20日更】 忙碌的掌柜送走了一批客人,连茶也没顾得上喝一口,赶紧转到竹枝身边,笑着说道:“小娘子喜欢什么花儿,只管说来,小老儿这间铺子虽小,寻常花草还是不少。您看凤仙花如何?买些回去自己种,房前屋后有点儿空地就行,得闲摘下来染染指甲,做点儿胭脂,都不用上街去花冤枉钱了。”说完似乎嗓子干得厉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铺子太小,拢共就两个人,瞧模样是父子俩。竹枝有些不忍,笑着答道:“老丈且喝口水,歇一歇,小女小瞧瞧也无妨。” 掌柜的笑了笑:“一年之计在于春,咱们开花草铺子的,就是这个时节生意最好了。小娘子心善,看上什么花儿只管说,若是不会种,小老儿细细告诉你就是。”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这小娘子,嗯,年岁瞧起来大了些,可是笑着眉眼弯弯的,又心善,一定要好生招呼才是。 竹枝没有勉强,做生意就是这样,难得有个生意好的时候,耽误一口喝茶的功夫有什么,多赚些银钱养活家人才是重要的。也不再说什么,要了老丈推荐的凤仙花,又问了月季、月月桂、一串红、鸢萝、郁金香之类的。 掌柜的连说竹枝内行。这几种花,不但好养活,开出来的花儿也漂亮,正是适合她这样的小娘子来种。只不过这小娘子报的一连串花名,有几个他倒没有听说过,不禁歉意地道:“小老儿铺子小,小娘子说的什么郁金香、鸢萝、月季倒没听说过,还请教小娘子这都是些什么花儿?” 这下倒叫竹枝尴尬了。郁金香是她口误,这本就是产自荷兰的,想必这里自然是没有的。可鸢萝、月季总该有的吧?当即抛开了郁金香不提,把鸢萝和月季形容了一番告诉老丈。掌柜的连连追问,两人说得投契,便聊了起来。 闹了半天,月季就是这里的蔷薇花儿。不过也是,月季、蔷薇、玫瑰同属蔷薇科,因为现代人分得仔细,叫法不一罢了,这里却是统称蔷薇,又有单瓣复瓣、大花、小花、有香、无香以及各种颜色的蔷薇无数。 竹枝也就是爱花罢了,论起专业知识,完全就是个门外汉,听老丈侃侃而谈,不由入了迷,想不到古人对于蔷薇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便是老丈推荐的名品,就有不下于二三十种。这一趟就算没有买到称心的种子,也没有白来了。 老掌柜跟她聊得投契,又觉得这小娘子投眼缘,也就没见外。卖给了她两本蔷薇,一本名唤“雪上飞红”,花朵硕大,花瓣尖端红似滴血,花萼却如白雪一般;一本名唤“黄木香花”,花朵虽小,但是香气袭人,又开得密密麻麻的,称得上是花团锦簇。至于最开始推荐的凤仙花,老掌柜就没收钱,捡那些花朵鲜艳、色彩缤纷的,送了她老大一包种子,说是送给小娘子染指甲玩,言语间完全是老者的慈祥。 提着这两本蔷薇,捏着一大包种子,竹枝笑眯眯地出了门。今儿可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不过仔细思量一番,家里还没有种花的小铲子、肥料之类的,少不得还要继续采购一番才行。 小铲子之类的工具好说,可肥料这一条花草街上都没有卖的。竹枝有些奇怪,难道这里的人种花都不用肥料的么?打听了几家铺子,人家都好笑,种花罢了,还要什么肥料?不过见她一个小娘子,言语间也都还算客气,笑眯眯地告诉她,城郊有种田的,约莫能有肥料,其实不过就是草木灰罢了,若是自家有那没用的草木枝子,烧一点也就够用了。 小姑娘么,种种花草玩罢了,还找什么肥料?种粮食也不过就是草木灰,自家灶膛里头掏一点就是,用得着大张旗鼓地沿街问过来?不晓得是哪家娇养的小娘子,真是好玩。被问到的店铺伙计无不如此作想,笑着送了竹枝出门,指点了城外的方向,见她不死心地又去问隔壁家,差点没捂着嘴笑出声来。 竹枝可笑不出来。草木灰是碱性的,可不是每种花木都适用,不过连种粮食也不过用草木灰做肥料的异世界,农耕难道还是在刀耕火种的阶段?既然农耕都如此,作为玩物的花草自然就更不可能有肥料了。 摇了摇头,她果断地决定出城去。既然没有肥料卖,那去弄点腐殖土总行吧?城门外就是码头和树林子,既然有河、有树林,弄点腐殖土和淤泥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反正这时节看起来也还早,尽量早些去弄,傍晚的时候把这两本蔷薇种下去,小院儿也就早一天鲜活起来。 她挎着竹篮往城外走去,浑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花草街上都是卖花草的铺子,虽说平日里有竞争,可各家的伙计一来二去的也就相熟了。竹枝要买肥料的事情,被伙计们当做笑话儿一样拿来取乐。 种花的花肥当然有,可那是人家花草铺子压箱底的玩意儿,莫说是卖,就是好多伙计都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这小娘子居然大张旗鼓地还要买了家去。马上就是斗花会了,谁家会把要命的东西拿出来售卖? 这玩笑话一传就传到了李记铺子里头,伙计们笑了一回,忍不住就偏了话题,打趣起要买花肥的小娘子来。李记掌柜听见他们形容,倒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小娘子似的,仔细回想了一番,除了是个小娘子,十八九的年纪,笑起来弯弯的眉眼,皮肤微黑,说话斯文有礼,可不就跟那个卖兰草的小妇人一般么? 立刻叫来两个手下,让他们赶紧去找。这小娘子一定跟那个卖花的妇人有什么联系,说不定还是亲戚,若是找着了她,自然也就能找到那妇人,这十来年不现世的稀奇兰草,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了这株奇花,李记总能在斗花会上博个头彩了吧? 两个泼皮听了伙计的描述,赶紧就顺着大路往城门外头搜寻起来。只怪这小娘子衣着太过平常,他们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在城外河边找到了。 竹枝还不晓得,正看着眼前肥沃的土壤发愁。这土自然是极好的,黑黝黝的似乎能泛出油光来,又是河边的淤泥,自然是有机物质丰富,透气性也好,正是蔷薇和月季喜欢的土壤。可问题在于她光凭着兴致挖了一大堆,这沉甸甸的,该怎么弄回去?若是弄得少了,还不够铺上一层的,哪里够种两颗?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小娘子在干嘛呢!” 她回头看了眼,见是两个汉子,一个高壮些,一个略矮,脸上嬉皮笑脸的不似好人,便沉了脸回头不理他们,继续盘算挖多少泥土够自己带走,又不会太重。 她一回头,两个泼皮一瞧,可不就是掌柜的要找的人?衣裳对得上不说,那眉眼,沉着脸也是弯弯的,瞧着喜气。而且又在蹲着挖土,定然是掌柜的要找的人错不了。当即上前几步道:“小娘子,挖土呢?这又脏又臭的,哥哥帮你忙吧!” 一个嘴里说着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另一个就去拿她的篮子。 竹枝烦得要死,夺过篮子往旁边让了让,谁知那泼皮手脚更快,已经把她的篮子提在了手里,掂了掂道:“小娘子还不好意思么?怕什么,哥哥又不会打你。” 他们也是油嘴滑舌惯了。若是一般的小娘子,怕早就赤红了脸颊,顶多也就是跺脚便跑,他们在后头驱赶着,正好把她给弄回去。 可竹枝哪里是他们想象中的寻常小姑娘,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不说话,冷着脸去夺被泼皮抢过去的篮子。那泼皮不防,让她一把夺了回去,还望着自己空了的手里微微发愣。 竹枝转身就想走,另一个泼皮双手大张,拦在她面前诞着脸笑道:“咦,小娘子跑什么?是要哥哥抱你一抱么?” 竹枝呸了一声,转了个方向,却被另一个泼皮拦住,不禁也有些着慌,努力镇定了情绪说:“你们干什么?” 两个泼皮往前紧逼,那个略矮些依旧笑嘻嘻:“不做什么,只是见小娘子孤身一人,想要给小娘子帮帮忙嘛!” 高壮些的不耐烦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掌柜的要见她,捉走便是,废话那么多!” “你们掌柜的是谁?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想强抢民女不成?”竹枝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小铲子。 略矮的泼皮见她着慌就想逗她:“哎呀,什么强抢民女啊,我们掌柜的听说你要买种花儿的肥料没买着,正好咱们家就有,这不是请你回去买花肥么?” 竹枝瞅了瞅身后就是河岸,若是想跑路一定得往前,可这两个混蛋恰好拦住了她的去路,倒叫她不知道往哪里跑得好,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回想他们说的掌柜的到底是谁,反正不会是好人,瞧眼前这俩人就知道了,说不定就是那个什么李记的掌柜。 看她眼睛左右乱看,高壮些的泼皮忍不住哼了一声:“干嘛?想跳河?这天气掉进水里可不好受,小娘子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去,何必搞得衣服惊慌的模样,好像我们欺负了你似的。” 竹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们欺负我难道还有别人么?她又退了一步,脚下一湿,看来已经踩到河边儿了。 050 脱困【补21日更】 050 却说两个泼皮在河边堵住了正在挖肥土的竹枝,见她衣衫相貌均与掌柜吩咐要找的人无二,想必没甚差错,便想掳她回去交差。到底言语间油滑惯了,更兼竹枝这些日子本就提心吊胆、草木皆兵的,哪里肯跟他们走?几句话的功夫便被逼到河边,一只粗布鞋子已经被河水浸湿,看模样退无可退了。 那略矮的泼皮便抱了双手直笑:“小娘子这是做什么?不过请你去我家铺子做客罢了,倒弄得好似我们兄弟俩欺辱你似的,好生生的,往河里跑什么?” 高壮些的那个早就不耐烦,伸手将矮的那个一拨开,挽了袖子道:“少跟这臭娘们儿废话!早些弄回去交差是正经,没得耽搁好些功夫!”看模样似乎想上来强抢了一般。 竹枝心中吃惊,也隐约明白找自己的人是什么来路,踩着冰凉的河水又退了一步,心中暗悔不该大意。跟他们费什么话,早就该撒开腿跑才是。这河岸边儿的小树林子虽不是很高,也足够浓密,更兼离码头有些距离,便是呼救,喧闹的码头那边儿也不一定能听见。罢了,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更何况自己这么个小女子?当即抱着篮子防备道:“去哪里交差?我跟你们走就是,你们不要过来。” 高壮些的泼皮也不想搞得太过难看,见她说了软话,便骂骂咧咧道:“不识相的东西,早跟着走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偏要哥哥动手不成?”说着朝那略矮的泼皮使了个眼色,两人围拢过来,一左一右将竹枝围在了中间,做了个请的手势。 竹枝提起脚踩上河岸,随意踢了踢腿甩去鞋里的水,抬头强自镇定道:“走吧!” 高个儿便转身走在前头,那略矮的站在她后头,生怕她逃跑了似的。竹枝心中思忖着进城往花草街去的路径,寻思着哪里人多好逃跑,冷不丁头上跳下个人来,黑衣黑裤黑巾蒙头,只在前头那泼皮背后劈了一下,那高壮些的泼皮哼也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这一幕完全就是电光火石之间,掩耳不及迅雷,竹枝和那略矮的泼皮都没反应过来。待那黑衣人转身,竹枝身后的泼皮才嚎叫一声,从怀里摸了把尺长的匕首冲上前去。 黑衣人只一撩腿,便将那持刀的泼皮踢出去十来步,他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只能哀嚎,嘴角不断渗出血来。 竹枝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瞧那黑衣人的个头身材,可不就是上次在暗巷搭救自己的那位么?这简直就跟传说中的侠客一般,铲奸除恶无所不能,更神奇的是每次自己有难,这人总会出现搭救自己。 那黑衣人回头瞧了竹枝一眼,黑黝黝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满是鄙夷之色,似乎是在嫌弃竹枝一般。瞪了竹枝一眼,转身便走。竹枝这次算是动作快些,几步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道:“壮士,上次也是你救我的吧?多谢你了……” 盯着竹枝抓住自己胳膊的手,黑衣人低着头道:“松开!” 这好像确实有些不合适……竹枝讪讪地松开手,一想不对,又赶紧去抓他的腰带,叫他一闪身避过了,急忙说道:“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黑衣人似乎百般不耐烦,又好像拿竹枝没法子似的,扭头往林子里头走去。 谁知竹枝在后头紧追不舍,嘴里不停嘟囔道:“真是恰巧了,每次我逢难总能遇见您,您说这是不是缘分呢?好歹留下个名字我也好谢谢你啊。我叫竹枝,你呢?” 黑衣人见她跟在后头不走,加快了脚步,在林子里头转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竹枝在后头一叠声地追着,冷不防叫露出来的树根绊了一下,倒在地上。那黑衣人远远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不过是顺手罢了。快些回去吧,那泼皮只是被我打晕,若是醒来你可逃不掉了。” 竹枝见他冒了头,笑着招手乐道:“壮士你叫什么名字啊?”谁知那黑衣人闪身进了林子里头,再没出来。 这林子浓密,竹枝摔了一跤眼看是追不上的,又怕像是他说的一般,被那泼皮醒来捉住自己。匆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另择了一条路回城去了。 生怕城里还有其他人在找自己,竹枝干脆打散了头发,随手将额发拢了上去,在脑后盘了个髻子,又把穿的短裙脱了下来,折了装在篮子里头。也是幸好前些日子得了钱财,新买了衣裤,要不然她短袄长裤的,怎么也不好出门。 这下就不怕了,走到城门处一看,多的是妇女跟自己一样,短袄长裤,都是近郊穷苦人家的女人,哪个舍得花钱买裙子系在腰间?混在拥挤的人群里头,低着头一路疾行回了苦杏巷子。 卢老婆子正带了两个孙儿在门口晒太阳,远远见竹枝穿着长裤过来,鄙夷地撇了撇嘴道:“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换了老身年轻那会儿,哪个好人家的女子裙子也不系就敢上街?都是要拉出去游街沉塘才是……”絮絮叨叨的,无非是觉得竹枝是乡下人,进了城也学不来好德行云云。 竹枝心神未定,哪里会跟她计较这几句口头上的闲话,沉默地笑着行了礼,便开了大门儿进去了。 回身锁上门儿,这才松了口气,靠在大门上深呼吸了几口,提着篮子进去。今日这遭不知道是好是坏,买到几棵好看的植物,还白得了一包种子,虽被人堵着要掳走,幸好后来那个黑衣人出来救了自己。 不过看情形,李记掌柜的还在搜寻自己,看样子还得小心提防才行,也是她精神松懈了,听见街面儿上没有什么风声了,还以为李记那些花草铺子都忘记了自己这码事情了,原来还不曾停手。 又想到那个黑衣人,算上这次,自己叫他救过两次了。可笑这位救命恩人一副做贼的模样,黑衣黑裤还蒙着头,瞧着就不像好人。可这人又救了自己两次。一次倒也罢了,两次都能碰上,看来自己的运气是相当地好。可是说来也有些蹊跷,这黑衣的家伙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生自己每次性命攸关之时都恰好出现,由不得她多想了些。 女人与男人最大的不同大概就在于想象力的丰富。竹枝也是脑补强大的,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那黑衣人每次都恰好出现的理由。看冯、罗两家的状况,谁家也不会,更不可能请个人专门保护自己。若是说自己跟大纲一样,也是陈氏捡来的,或许这情形还有个解。可若是这身体的本家人找到了她,又怎么会放任她不管,随便她吃苦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竹枝呆呆坐了一下午,待她回过神来,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隔壁卢老婆子家正热闹,更衬得这租住的小院儿冷得渗人慌。 这时间最是叫人无奈,你嫌它走得快了吧,真如白驹过隙;你越是觉得它过得慢了吧,一分钟犹如一生。竹枝叹口气站起来,看看屋里也没什么吃的,便烧了点水打算梳洗一下过去吉祥客栈那边混个晚饭,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拍门的声音。 难道是小福他们见自己一日都没过去,特意过来找自己的?竹枝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发呆了一下午。可从门缝里眯着眼睛往外一瞧,并不是小福。虽然天色已经暗了,可这佝偻着的腰背,乱蓬蓬的头发,不是大纲是哪个? 赶紧开了门欢喜地把他迎了进来,接过他手里的包裹放在檐下,正好烧热了水,便问他是先洗个脸还是干脆洗个澡?又嘀咕着不晓得他今日回转,家里也没准备什么吃食,还是去吉祥客栈吃算了。左右胡来俊他们也要吃,不差自己这两张嘴,何况竹枝已经在他那儿吃了有十来日了,多吃一日也无妨……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听得大纲满腹疑惑。 这婆娘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话可没这样多,难道是好久不见,心里想念得紧,这话也琐碎唠叨起来?大纲是个老实人,也不会开竹枝的玩笑,任凭她将自己的包袱拎进门,又推搡着自己赶快去梳洗。大纲楞了一会儿,笑了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塞给竹枝,这才去了厨房。 打开一看,应该就是这次收获的工钱了。有散碎的银子,有铜板。银子没称,不晓得具体多少,竹枝也没那个拿在手中掂掂便晓得是几钱几两的本事,铜板一个个数过了,总共两千四百六十八枚,这可就是二两半银子啊!难道说这泥瓦活儿就这么来钱不成? 大纲擦着脸出来,见她对着小布包发愣,赶紧又把大包裹打开,一包一包掏出来不少东西,都是些腌肉、干菜之类的,想来是在当地买的手信。 这家伙也晓得带些土特产了,竹枝偷偷地乐,手里还是勤快地把东西分了一大份出来捆好,两人便拎着这一大包土特产去吉祥客栈蹭饭去了。 欠债算是还完了。。。。。累。。。。 051 花朝 051 竹枝两口子到了吉祥客栈,大纲自然受到了热烈欢迎。他下午进城的时候已经先往胡来俊这里交割了中人的钱,那些银子胡来俊替他称过,有十一两,加上铜板,这次大纲出门一趟拢共得了近十四两银子,可是一笔大买卖。 李厨子也不说话,只管拿着自己的酒碗往大纲面前一放,示意他喝酒。两个闷葫芦都不吭气儿,你一碗我一碗喝得高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流的,反正到了最后,大纲颇有几分醉意,叫他走,便低着头只管走路,叫他停,便站着一动不动。 小福帮着竹枝一起把大纲弄了回去,这人大概也是累坏了,竹枝叫他坐在床上,等打了水来一瞧,大纲已经侧着身子向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竹枝笑了笑,自顾自地洗漱去睡了。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不断出现那个黑衣人的模样,在暗巷里头打跑那些混混的模样,在河边踢开泼皮的模样,隔着蒙脸的黑布瞪自己的模样……他那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就像会说话似的,果然后头说出来的话跟竹枝在他眼睛里看到的情绪一样,有些不耐烦,有点鄙夷,有有些无可奈何。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每次刚好自己受到要挟的时候,他就正好会出现呢?他说是无意,竹枝都不相信,一次碰见叫无意,若是两次都能碰见,还是无意? 想着这些事情,倒叫竹枝忘记了考虑其他的。如今李记掌柜正满世界找她,这次两个泼皮又是无功而返,人倒是见到了,可后来居然跑出来一个什么黑衣人把人给放走了。赵三儿还好,只是被劈晕了过去,李锁就惨了点儿,那一脚大概踢破了他什么内脏,一直不停地吐血,请来的大夫看了都说是活不成了。 原先还不过是想找株花儿罢了,找不找得到人都无所谓。这下闹出了人命来,就是结了死仇了。不用李记掌柜的吩咐,下头的泼皮混混儿们哪个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要搜寻这个奇怪的小娘子,替自己兄弟报仇?就是平日里跟李锁没甚交情的,看在掌柜的那二十两银子的份儿上,也得是好兄弟不成? 竹枝一无所知,对着空荡荡的帐子想着白天的事情,越想越是好笑。黑衣人最后遁走,怎么看都有几分逃跑似的狼狈,想着想着,又在梦里见到了那个场面,不由笑出声来。 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前,撩着帐子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声“傻婆娘!”又不见了踪影。 二月二,龙抬头。相传自这日开始,万物复苏,冬眠的蛇虫鼠蚁都自地下钻了出来,开始交配产卵;睡了一冬的各种动物也从山里窜了出来,大地上一片生机勃勃。 这一日也是百花生日,称作“花朝”,有道是“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不但花草街市上头,就是整个青阳城,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有钱的人家往花草街市上行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花草,好为即将到来的春会增添一点儿色彩。就是穷苦些的,也愿意到野外采摘刚冒头的野菜嫩芽,填补口粮不说,花花草草的放在家中也多几分生气。 吉祥客栈也不能免俗,一大早就在店门口摆了两盆桃花。这是二月里常开的花卉,宁国的花匠们早就能将高大的桃树种到盆子里头,培育出这一种专门看花的观赏桃树,两盆子都开得绚丽多姿,看着就喜庆。 门口还另摆了桌案,上头摆着青绿的艾草窝窝、金黄的桂花糕、点红的桃花酥,都是供奉东君的好东西,今日也任凭街面上衣食无着的人们随意取用,结个善缘。 竹枝和大纲到客栈去的时候,厨子另从蒸笼里头取了一盘子热腾腾的艾草窝窝出来,软糯可口,带着一点点青草的香气,吃得竹枝眉开眼笑的。 前日被那两个泼皮阻拦,没能挖成河边的淤泥。又怕贸然出门叫人逮住,竹枝就一直没出门,只是草草将那两本蔷薇种下,想着今日大家都要往城里头赶,要是她出城去想必也招不了人眼,便叫大纲陪她去挖些河泥回来。 她的话大纲向来都不反驳,一大早刚开城门,大纲便去挖了些回来。等竹枝晓得的时候,他都已经回了家了。还怕大纲不晓得挖什么样的好,可等她一看,就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也不晓得大纲是怎么知道的。两人在家重新伺候好了那两本蔷薇,再出门往吉祥客栈来的时候,便已经过了早时的饭点了。 胡来俊靠在柜台里头,看着空荡荡的铺子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见竹枝吃饱了懒怠动弹,便笑道:“今日客栈定是没甚生意的,你也别偷懒,帮我带着小福去花草街那边儿瞧热闹去。昨儿这小子就没心思做事了,今儿要不放一天,指不定要摔坏我多少碗盘。” 小福听了有些羞涩地反驳道:“掌柜的尽说瞎话,我在您这儿上工这么久,也就是前几天摔坏几个碗碟,怎么就记恨到如今?” 胡来俊才懒得理会他,摆摆手打了个呵欠:“去玩去玩,我跟大纲兄弟说话,你们女人孩子的,出去玩去!” 竹枝便笑着招手叫小福:“快走,胡大哥嫌弃我们了,咱们还是别在他眼前添乱。”说罢笑着出门去了。 今日的花草街往前绵延了五里不止,不止是各家花草铺子,就是这青阳县城里头的大户人家,也搭了花棚,将自家精心培育的花草拿出来供人品评。开街祭祀花神的仪式已经举行过了,地上厚厚一层火红的炮仗纸屑,穿着春装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手牵着手在街上闲逛,打扮得一个赛一个地漂亮。不少穿着长衫的读书人也在街上闲逛,对着主家摆出来的花草吟哦一番,摇头晃脑伤春悲秋一番,便能收获不少小姑娘羡艳的目光,然后在同伴的哄笑声中又往下一家进发。 顶头第一家便是县衙的花草棚子,当中一枝桃花,开得满树绚烂不提,竟然是罕见的淡绿色,周围还有几株陪衬的,更显得这桃花娇俏可爱。可这桃花大家不过匆匆看过一眼便罢了,接着便低头窃窃私语。县令夫人买走一株绝世名品的兰草,在这青阳县城里头早就不是秘密。不少夫人小姐递了帖子想要过府一观,都被县令夫人拒绝了。便晓得县令夫人是想拿这兰草在斗花会上出个风头。 可没想到今日斗花盛会,也没能见到这兰草风姿,自然就有人小声议论起来。其中有些花草铺子的掌柜、匠人,也曾经风闻了这个消息,县衙他们不敢进去,可是斗花会上各家拿出好东西来是常例,县衙的花棚里头不见兰草踪迹,莫不是县令大人想要将这兰草束之高阁不成? 当下便有一位老者朝着县令大人拱手道:“大人,我等小民风闻尊夫人前些日子偶得一本兰草,是我宁国近十年未出世的新品,其叶矫健若古剑,其花幽香胜椒、芝,不知可否请出让我等一开眼界?” 县令大人听了面露难色,朝着后头纱帘处看了看,纱帘一动,转出穿着桃红比甲的小丫头铃铛。她朝着众人团团一礼,最后朝县令大人道:“启禀大人,那株兰草自到了家中,不过几日功夫便谢了花,坠了叶,请了好几家的师傅来瞧,有说浇多了水的,有说晒过了头的,其中就有这位王掌柜家的师傅。夫人依法一一施救,并不见效,昨儿夜里,就连最后一朵花儿都谢了。这样的物事,怎么敢拿到斗花盛会来?岂不是堕了县府衙门的脸面?”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的,刺得人群中好几个人面色或红或白。别人不晓得县令家的兰草是什么情形,他们能不晓得?自从那株兰草不太好,夫人就将这青阳县里有名的园丁圣手请了个遍,一人一个说法,一个人一个解法,照着施为,兰草并无好转不提,枯萎得日渐快了些。为这,夫人伤透了心,整日里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 这几个老杀才,居然还好意思在这斗花盛会上提起这档子事情,还好像是县令夫人藏了名花,欲行什么龌龊事体,不叫人晓得一般。阿美早就在后头气得跳脚,若是换了她来,指不定就将这一帮子人一顿臭骂。夫人训斥了阿美,叫自己好生分说。任凭铃铛平日里性子再是好,也忍不住刺了他们几句,要不然,他们还当这县衙的棚子是菜园子,随意指摘不成? 县令也晓得夫人为此事日益消瘦,镇日不得欢颜。他本就是靠着岳家的势上位,平日里伺候夫人如同祖宗,夫人一不开心,整个后衙都战战兢兢的,不是县令胆小,就因为怕触了夫人的霉头,他都在冷冰冰的书房歇了好几夜了。听得铃铛如此说来,想必是得了夫人的指点的,当即也扳了脸,不悦道:“王东盛,不是本官藏私,你也听见了,你家匠人都诊治不好我夫人的兰草,难道要本官在这花棚里头放一盆烂草不成?这可是县衙的花棚,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若是有个不妥,嗯哼……” 王掌柜等人忙低头俯首,连道不敢,向后退去。出了门,才敢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诅咒一句家中的匠户没本事,扭头匆匆走了。 052 李记 052 看着几家花草铺子的人渐渐走远,县令大人低声诅咒了几句,撩起纱帘进了后账。帐内用厚毡布挡了风,生起一盆炭火,上头煮着一壶咕嘟嘟直冒泡的开水,夫人却无心饮茶,瞅着身旁的兰草泫然欲泣。 这兰草愈发不好了起来,只剩下两三片绿叶儿有气无力地挺立着,上头也渐渐生出了黑斑,那一枝开得绚烂的花朵儿早就掉了个精光,光秃秃地立着,显得格外凄凉。 县令不知道如何劝慰夫人,只得陪着唉声叹气,铃铛和阿美两个也在旁劝夫人放宽心,却惹得夫人珠泪涟涟。县令一拍脑袋,笑着凑过去道:“夫人莫急,今日斗花盛会,各地赶来的园丁圣手不知凡几,不如为夫出个告示,若是能治好这株宝贝兰草,重重有赏,你看如何?” 夫人长叹一声:“相公有心了,妾身不胜感激。”这便是允了。 县令如蒙恩旨,忙一叠声地叫了随从去棚子外头张贴告示。三尺见方的细白宣上飞龙走凤,惹来乡民围观,有那识得字的刻意卖弄,在县衙的花棚子前头大声念道:“今有稀世兰草一本,不耐青阳春寒,几经园丁圣手扶救,终成颓败萎顿之势。若有高人异士,能延此花生机,许以黄金十两为谢!” 此言一出,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要上去揭这告示,奈何这是县衙的花棚子,门口立着的都是穿着皂衣的衙役,虽说笑嘻嘻的,说出来的话却跟这二月初的春风一般寒冷:“可想好了,这青阳县里有名的园丁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回,也不见这花儿好转一分,反倒愈加严重了些。我可实话告诉你,这可是咱们夫人的掌中宝,心头肉,若是有个好歹,哼哼……”说着便将手中水火棒儿杵了杵,眼中满是恫吓之色。 好几个本欲上前的便止住了脚步,踌躇起来。也有那不服气的高声嚷道:“有甚了不起的?莫非这花儿进了县衙,便就高贵几分?” 那衙役斜着眼睛看去,勾起一抹怪笑招手道:“来来来,官爷好心告诉你好歹,偏你学不来乖。治好了还罢,治不好花儿,就等着回家治棒疮去罢!” 人群里头响起一阵阵哄笑声,竹枝跟小福也夹在人群里头,瞧那发话的汉子缩胸塌背连连后退,也忍不住发噱。小福悄悄扯了竹枝的袖子,轻声问道:“嫂子,你怎么不去揭那榜?既然是你卖出去的,定然晓得如何救活吧?十两黄金呢,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金子。嫂子可怜我,快去揭了榜,让我也瞧个新鲜。” 竹枝一听,拉着小福便退出人群,捡了个清净些的地方低声告诉他:“都这么些日子了,还不见好,说不定根系都已经烂了,哪里还救得活?就是侥幸救活了,这青阳县里外的园丁们都成了什么?人家专门靠这个过日子的,难道还不如我这么个小女子么?如今李记的官司还是一团乱麻,能少惹点麻烦是一点。” 小福又不糊涂,歪着头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关节,点点头便扯着竹枝去逛其他家的花棚子,对那兰草决口不提。只是到底孩子心性,关心这兰草到底有没有人救得,约定竹枝回去还要打从县衙的花棚子跟前走,看看到底有没有能人异士把这花救得活的。 竹枝自然不会拦他,笑嘻嘻地答应了,两人顺着花草街往下头逛过去。 不愧是花朝盛会,这一条街上真个是花团锦簇,各家棚子都用尽办法。富豪人家无不将最得意的花草拿出来人人品评,花草铺子更是卯足了劲头,将园中最好最美的花草拿出来显摆。只是到底这花草一行兴盛不过几十年的事情,除了有将花树移栽至盆中,或是修枝剪叶塑出形象的,并没有太多新意。 比之前世花市上各色花草,还是逊色了几分。不过入乡随俗,竹枝也觉得挺有意思,倒也逛得津津有味,心里思忖着若是等下碰到李记的人,这兰草的事情该如何搪塞。 若说前些日子她还只想着逃避,经那河岸边的对峙,她也算是想通了。这事本就无处可避,无处可逃,青阳城再大,也不过方圆十五里,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苦杏巷子不出门。那李记惯常使唤的就是街市上游手好闲的混混,总有会碰到的一日。倒不如坦荡些,若是遇上,便将之前告诉周管事的瞎话再说一遭就是。 青阳真人赠花是假,婆母虐待是真,只要他们往下河村去打听打听,她这“邪物”的名头哪个不晓? 这话里头七分假三分真,虚虚实实,自然叫人不好分辨。至于青阳真人赠花的事情么,我做个梦你还管得着么? 果然不出竹枝意料之外,还没走到李记的铺子前头,便叫人认了出来,指着给李掌柜的瞧。李掌柜定睛一看,咦,那穿着粉红碎花小袄儿,系着黑色罗裙的,不是当日的卖花妇是哪个?想起惨死的李锁,一股怨恨便蒸腾上来,点着竹枝叫手下将她绑来。旁边的管事忙拉了他的手叫:“不妥!” 李掌柜破不耐烦,甩了手道:“有什么不妥?这贱妇害我弟兄惨死,更折腾我枉费许多银钱,赶紧绑过来先让我出口恶气。” 管事急得头上冒汗:“我的爷,您瞧今日这花朝盛会,满街满谷都是人,绑了这妇人,与您名声有碍啊!再者说了,如今您可是青阳县最大的花草铺子掌柜的,又不是街上闲逛的泼皮混混,怎么还能贸然行事?” 见李掌柜混不在意似的,忙又添了一句道:“就是您不在意名声,京里的大老爷也要留意官声,何必惹出事端让大老爷发怒?不过一个妇人罢了,划不来啊!” 听见他提起大老爷,李掌柜这才警醒些,叹了口气转身道:“罢了,就不叫弟兄们过去了,有劳李管事将那妇人弄来。那一本兰草挠得我心里痒痒,不问个清楚我实在是睡不好觉。” 管事见他听得进去,也松了口气,忙正了正头上的巾子去请竹枝。 小福大吃一惊,拉着竹枝满脸戒备,竹枝倒是在意料之中,笑吟吟地对管事行了礼,跟着去了李记的花草铺子。 见她行事不似普通妇人一般扭捏,李管事倒高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开腔提醒道:“小娘子莫慌,我家掌柜的并没有恶意,只是前些日子去请小娘子的李锁儿死得蹊跷,掌柜的心情不太好,还要请小娘子担待几分才是。” 这么说来,那个泼皮死了?竹枝大吃一惊,也收了笑容端正了颜色,微微颔首道:“多谢老丈提醒,小女子省得了。” 李记花棚子当口摆着一盆巨大的迎春花,原本常见的花卉特意修剪成瀑布壮,从丈高的台子上倾泄而下,开得肆意绚烂,又显得奔放活泼,兼之被捆扎出波涛起伏的形状,使这平常的花卉瞬间显得夺目起来。 竹枝忍不住惊奇地啧啧出声,没跟上李管事的脚步,倒先绕着这迎春花走了一圈,口中赞叹不已,随口吟诵起一首咏迎春的诗词:“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贵宝号这株迎春,化平常为神奇,难怪贵宝号稳坐青阳花草街之首,连我这刚到青阳没几日的人也常听闻贵宝号的大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既然晓得有麻烦,何苦跟他们纠缠?奉承两句又死不了人,能顺利脱身就好。 果然在堂内坐着的李掌柜闻言露了笑脸,旋即想起自己是要找她麻烦的,又板了脸道:“别以为说两句好话,吟一首狗屁不通的烂诗就能放过你。那兰草不提,我且问你,当日我弟兄李锁前去迎你,为何会受到重伤?你可知道他吐血不止,回家躺了没有一日,便蹬了腿儿。你若是说不清楚,可别怪我今日要你给我弟兄偿命!” 尽管已经得到了李管事提前透的风,竹枝还是露出一副惊诧加恐惧的神色,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小女子真的无从得知。当日那两人在河边堵住我的去路,也没说明是您要见我,我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两个大男人要拉扯,自然是吓得惊魂不定。谁知突然跳下一个黑衣汉子,蒙着头脸,便将那他们打了。我也就趁乱逃走了,如何知道您的弟兄受伤身死是怎么回事儿?” 李掌柜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若说不清楚也罢,只需告诉我那兰草到底是哪里得来的,长在青牛山何处?这些小事也就一笔勾销就是!” 竹枝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连摆手道:“那是青阳爷爷所赐,小女子如何晓得那兰草长在哪里?李掌柜莫要为难我了。” 好端端地怎么又扯出青阳真人?李掌柜楞了楞,小福便从后头上前来,对着李掌柜行礼道:“李掌柜安好。我家掌柜的给您带好了。冯嫂子是我家的贵客,您好好说话就是,看把她都吓哭了。” 李掌柜更加不解了,这怎么又扯出吉祥客栈的人了?忙拱了拱手回礼道:“多谢你家掌柜了。只是这事儿牵扯到我家铺子生意,还干系一条人命,由不得我不紧张。来,看座!” 到底态度还是好了许多。 存稿君向各位致敬,同时发个牢骚,欢迎讨论剧情提意见,谢绝人身攻击。 053 可惜 053 竹枝与小福谢过李掌柜坐下,李掌柜也不客套,勾了嘴角笑得冷淡:“既然是胡掌柜的客人,也不算是外人。只是这兰草的事情,小娘子还是要给我一个交代。为这兰草,我李记出了多少人力物力不提,我族弟还搭上了一条性命,便是我能就此放过,铺子里的伙计,手下的弟兄也不能放过。虽说胡掌柜面子大,可这青阳城里头,我李记也不是吃素的!” 好好说话不行么?非得威胁人家一下,那日在街上买花的时候也是一样,看来这李掌柜是素来嚣张惯了,根本就收敛不来。 竹枝调整了一下心情,脸上摆出一副后怕的模样,轻抚着胸口道:“实在不敢欺瞒掌柜的,那日在河滩边儿遇上贵宝号的伙计,他们也没说清楚,上前就说了几句不怎么妥当的话,小女子孤身一人,由不得有些害怕,都已经打算跟他们一起走了,忽然从头顶上跳下来一个黑衣人,先是一掌劈了贵宝号一个伙计,又一脚踢了另一个。我一个女子,胆子小得很,见他们厮打起来,便吓得跑了。回家之后腿软了半晌,到今日想起那个情形,这心还乱跳呢!” 她说的情形跟李锁说的倒也对得上,况且李锁如今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出来跟她对质。而且这个也不是重点,死个把人罢了,李记下头的小混混多得是。重点在于兰草!听说县令夫人那株已经快死了,若是再能寻出来一株,这青阳花草行的魁首,除了李记还能有哪家? 李掌柜懒得看竹枝作态,摆了摆手道:“罢了,这件事情我暂且不追究,不过你需得告诉我,那兰草你是在青牛山何处找到的?可还有?若是小娘子能带我们去,李某重金为谢!” 买花的时候怕人家竞价,都要威胁一番的人,这个时候说重金为谢,竹枝怎么敢相信?你若做戏,我也奉陪。竹枝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哪里是小女子寻到的?是青阳爷爷赐给我的。”自然又是婆母严逼,过不下去日子,大过年地被撵出家门,然后青阳真人托梦赐兰草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小福在一边儿扭了头,没瞧出来冯嫂子平日里做事挺仔细的一个人,原来编起瞎话来跟掌柜的不相上下,他都不忍去看李掌柜的脸色。这说辞换了别人倒罢,李掌柜可是眼睛里头只有钱的人,能信这个? 可人家偏就信了。李掌柜沉吟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小娘子夫家贵姓?” 竹枝微微颔首:“免贵姓冯。” 那就是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往青牛山那边派去的人手,从下河村、上河村进山的都有。下河村冯家出了个邪物,男人真跟中了邪似的死命护着,大过年地被撵出家门都在所不惜。这事儿他也听过去的人闲聊时提起过,原本没放在心上,可是刚才竹枝一提,恰好是对得上。 再说了,别的都可以质疑,青阳爷爷显灵,就是心里百般不屑,面上他也不敢不敬。若是说出一个不字,只怕这青阳城里头多得是人会来找他理论。 李掌柜咬了咬后槽牙,对这愚昧的妇人真是无话好说,楞了半天,从牙缝里头挤出来一句:“青阳爷爷显灵啊!” 小福再也忍不住,低了头耸动起肩膀来。 竹枝却是一脸庆幸:“是啊,多亏青阳爷爷,要不然我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上,李掌柜真是无话可说了。叫她去带自己找兰草吧,人家兰草是青阳爷爷赐的,早上醒来就放在身边了,上哪儿找去。叫人家进山吧,她根本就没进山,就是在山下小庙里头过了一夜罢了。要不,自己也去山下小庙里头打一夜地铺? 李掌柜咬碎了牙也无可奈何,人家都明说了是胡来俊罩着的。老胡不晓得做的什么生意,鬼鬼祟祟的,可这李记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就有人交代过,青阳城里横着走也无所谓,但是碰见胡来俊一定要绕道。 说完了话,也只能客客气气地送了竹枝和小福出门。旁边的管事极有眼色,还送了竹枝一盆迎春花儿,虽不贵重,好歹也结个善缘。开门做生意么,讲究的是和气生财。 出了门,小福就望着竹枝翘起了大拇指,竹枝却擦了擦冷汗。要知道被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不过若是多说伤两回,大概也该习惯讲这个青阳托梦的故事了吧? 回去的时候路过县衙的花棚子,正好瞧见一个蓄着长须的汉子被衙役撵出来,旁边人都在幸灾乐祸:“瞧,又撵出来一个。不晓得还有没有人敢进去?” 小福扯了扯竹枝的袖子:“嫂子,你不去看看么?我瞧那花儿你养着的时候都挺好的,怎么一到了县令夫人手里就不行了,不如你就去看看,没见那告示上都说了,重金为谢啊!” 竹枝摇摇头,拉着小福快步离开,口里敷衍道:“谁知道呢?大概是跟县令夫人不投缘吧。” 倒不是她不想去瞧,一来这兰草的养殖她也是个半桶水,只是以前从书本上看了些,若说养这高贵的花草,她还真没有养过。不过想来花草的养殖大体都差不多,若说这兰草为何那么多园丁都诊治不好,只怕问题还是出在县令夫人自己身上。这给花草治病又不是给人治病,哪里有一动就见效的?再者说了,就是人,吃了药到病好,也要等药效发挥了才行。不停地换法子医治,倒将本就奄奄一息的兰草送上了绝路。 何况如今竹枝对谁都说这兰草是青阳爷爷托梦赐的,若是她会诊治,岂不是把这牛皮给吹破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这株濒危的兰草她都不能去救,只能叹一声可惜了。 054 客至 054 县令夫人的兰草终是一命呜呼了,就在斗花会之后的第四天。悲伤不能自已的县令夫人在西山特地为兰草修建了一座花坟,进士出身的县令大人还做了一首悼词,一时传为佳话。 不过这些跟竹枝都没多大干系,她正瞧着屋里相对无言的一老两小叹气。 还以为都避到了青阳县城,往日里的纷争总该远去了吧,谁知居然会找上门来。 其实倒也在意料之中,花灯会上碰到了姑姑,自然青河镇上的冯家人会得到消息,能过了这么久才照过来,已经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看见儿子不但没有流落街头,反倒在青阳城里头租下了小院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冯老大心里可就不是滋味了。整洁的小院儿,墙角长势喜人的两本蔷薇,刚刚冒头的凤仙花,带给这小小的院子一股家的温馨。原本要说让冯大纲回去的话,含在嘴里就有些说不出口了。这院子,怎么都要比冯家院子里头那个茅草棚子强得多吧? 再看儿子媳妇身上的衣裳,虽也是平常土布,可都开了春了,这身上的小袄儿反倒比往日寒冬时节显得厚实,脚上的鞋子也干净利落,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大纲两口子在城里的生活都要过得好些。这才几日功夫罢了,瞧儿媳妇的小脸儿都圆润白皙了起来,可见他们俩的小日子真的过得不错。 冯俊原也是陪着老爹来说服大哥回家的,见了这情形,原来打好的腹稿自然也说不出口。大纲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们不开口,他也不会主动说什么,三个老少爷们儿对坐着,就痴痴呆呆无话可说了。 竹枝端了开水进去,这才打破了僵局:“公爹、三弟,喝口热水吧。这么早就过来了,想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儿,路上可受累了。家里生意可还好?婆母的身子可还康健?弟妹可好些了?” 几句话便将家中各人都问候了一遭,想起临来前老婆子的脸色,冯老大便有些脸上发红。自从决定了进城看看大儿子,孙氏的脸色就一直好不起来,昨夜还跟他说:“虽说分家出去了,到底也没跟里正那头打个招呼。这回你若是见着了人,便将话说开了,总归养了他二十多年,还给他娶了媳妇,这奉养银子可不能少了。还有家里的磨坊,那可是你们老冯家祖传的,跟他没有半分钱关系。家里的地也是,都是我这些年辛苦置办下来的,他可甭想沾上一分!” 冯老大心里清楚,孙氏这是心疼银子了。家里的肯定不会给了大纲,反倒是大纲往年时常出去做活儿,还能贴补不少。如今少了这笔收入,孙氏心里怎么可能舒坦得起来? 他不答话,旁边被问候的冯俊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笑着接话道:“多谢大嫂惦记了,娘身子好着呢!对了,二嫂有了身孕,也是咱们家的一桩喜事。左右大哥大嫂在这边也没甚事情,不如回家共叙天伦也好。” 王氏有了身孕?竹枝惊讶地看了眼冯老大,看来过年的时候晕倒其实也是孕期反应了,忍不住暗暗翻个白眼,那就说明根本就不关自己什么事情。说实话该叫她是吉祥物差不多吧?她刚进门王氏就有了身孕,不是吉祥物是什么?不过想来如今王氏有了身孕,一定拽得跟太上皇似的,自己要是傻了,就这个时候回去冯家院子,正好人家差个丫头么,送上去听凭使唤就是。 竹枝笑着朝冯老大行礼:“恭喜公爹就快添孙子了。” 大纲扭头瞧了她一眼,确实满脸喜色不似作伪,也望着冯老大呵呵直笑。 看在冯老大眼中便觉得有些讽刺,不过还是得端着当爹的架子微微颔首道:“老二家的怀上了本是好事,只是怀相不好,老二成天得跟着伺候着,老三又在进学,磨坊里头就只得老四帮忙,他年纪还小,有些忙不过来。都是一家人,何必因为几句气话生分了?老大啊,这青阳虽好,你们俩都没个正经事情,就靠你那几个收拾院墙猪圈的零散工钱,只怕也难得支撑。听的爹的,还是回去吧,跟你娘赔个礼,就是她有万般不对,总归也是为了你们俩好,难道你这做儿子的还跟她见气不成?” 竹枝便有些不高兴,勉强笑着说去后厨看看火,懒得再搭理冯家父子二人,赶紧出了门。她怕自己要是在里头多呆一分钟,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这冯老大怎么今日跟个女人一样,絮叨着家长里短的不说,明明是想拉着大纲回去做苦力,还要摆出一副劝诫大纲尽孝的模样。实在是瞧着恶心极了。 院门被轻轻拍响,竹枝开门一瞧,却是提着食盒的小福,不禁奇道:“这个时候店里不忙么?你来干什么?” 小福把食盒提进厨房里头,笑着说道:“听说大纲哥哥的爹和弟弟来了,掌柜的叫我送桌菜来。一家团聚的,倒也不好打搅,又怕他们赶着回家,左右是咱们掌柜的一番心意。冯嫂子你看,里头的小菜可是我跟李厨子送的,不关我们掌柜的事情哈!” 一番话说得竹枝心头暖呼呼的。虽是外人,一个多月相处下来,倒觉得比跟冯家人、罗家人相处都要亲切些。小福刚说什么加菜之类的,定是看她脸色不好逗她开心罢了,胡来俊做人圆滑,哪里会少几个菜来?竹枝也不客套,打开食盒一瞧,有荤有素,连碗筷都备齐了,还有一壶酒,便笑着道了谢。 小福伸着脖子往堂屋瞧了眼,正好看见大纲耷拉个脑袋,冯老大坐着训斥他,冯俊一身青布长衫立在冯老大后头,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道:“当爹的可真凶,幸亏我没爹!” 虽是熟识了,竹枝也从来没问过小福的情况,见他自己说起,忍不住就笑了笑随口答话:“有爹还不好么?凶也是为了儿女好罢了。” 小福摇摇头:“爹就只想卖了儿女换钱呢,有什么好?若不是掌柜的心善,我都不晓得被我爹卖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罢也不待竹枝问话,悄悄道:“大刚哥正挨训呢,我就不凑热闹了。晚些吃完了,若是伯父他们不走,嫂子就过来告诉我们一声,怎么的咱家掌柜都要来打个招呼才是。” 竹枝托他谢过了胡掌柜,便送了他出去,转身将热腾腾的饭菜拿出来,端进屋打断了冯老大的训话道:“公爹和三弟想来也饿了,先吃饭吧!” 冯老大这才住了口,沉着脸让她上菜。 055 心定 055 吃罢饭,大纲给竹枝递个眼色,示意她去把碗碟还了。 虽然挺想留下来听听冯老大要说些什么,竹枝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规规矩矩地收拾了桌子,提着食盒去了吉祥客栈。 如今她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自己把碗筷提到后厨,瞧见堆着的一盆儿碗碟,便挽了袖子坐下来清洗。李厨子一言不发,把灶上的热水提了过来。若是换了平时,就该走开了,今天李厨子却蹲在一边儿,似乎有话要说。 竹枝正纳闷儿,胡来俊也踱了过来,一脸八卦地问道:“弟妹,听说大纲被他爹训了?” 瞧瞧李厨子的神色,似乎也是想问情况,竹枝不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几个外人罢了,倒比家人相处得更好,虽说男人八卦了些不怎么好,但是对着胡来俊她也讨厌不起来,点点头答道:“是呢,叫我们回下河村去。说是老二家的有了身孕,磨坊里头也没人做事,家里周转不开呢!” 此言一出,胡来俊和李厨子都皱起了眉头,小福干脆掀开了帘子,探出头嚷道:“回去干啥?这不是明摆着把大纲哥当苦力使唤么?” 胡来俊哭笑不得地转过头呵斥道:“好生看着铺子,你个小娃子凑什么热闹?” 小福可不怕他,嬉皮笑脸地回答:“店里没人,掌柜的莫要担心。我刚说大纲哥的爹一脸凶相,你还不信,这下冯嫂子说的你总该信了吧?” 胡来俊懒得理会他,转脸问竹枝:“那大纲是怎么打算的?” 竹枝低着头叹了口气:“不晓得,没说什么就撵我出来了,也不晓得这会儿在说啥。左右都是他爹他娘,总不能眼看着不管吧?” 这是实话,就算不是亲生的,也是上了族谱,当做亲儿子养大的,不提后来如何对待,至少在外人,尤其是下河村的人看来,冯大纲就是冯老大的长子,若是他有一点点不妥当的地方,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能压死他。即便是平时大纲对竹枝再好,这种事情上也不能左右大纲的想法,至于胡来俊之类的旁人,更是没有一丁点置喙的余地。 但是胡来俊显然觉得不好,他皱眉想了想,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竹枝说到:“弟妹,也不瞒你,我这做哥哥的瞧着大纲在家日子过得可不怎么顺溜,这心里有些不好受。实话跟你说吧,大纲从我手里接过去的生意,一年少说也有个百来两银子的进账,说不定比他家磨坊还要来钱些,也难怪冯家不愿意松脱他。可是每次大纲往我这儿来,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子,真是……唉,如今你们也在城里租了院子住下了,难道就这么回去?不是说往日大纲娘对你也不怎么滴么?你就情愿回去?” 这是在劝说自己?竹枝有些好笑地抬头望着胡来俊,瞧他一脸担忧的神色不似作伪,便苦笑着答道:“胡大哥,你当我想回去?人家就没把我当人看,好歹在你这儿我还自在些。可不是说了么,总归是大纲的爹娘,回去还是不回去,都是大纲自己的意思,我还能拦着不成?” 胡来俊还要再说什么,李厨子却望着胡来俊摇了摇头,他便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大纲的爹准备什么时候走,怎么说也是长辈,整治一桌酒菜接风还是要的。 竹枝怎么敢答话?她连冯老大到底跟大纲又说了些什么都不晓得,又哪里知道冯老大的打算。不过照着她往日瞧冯老大的做派,是个勤勉的生意人,这次丢下青河镇的生意赶过来心里定然是放不下的,冯俊也在镇上学堂念书,怎么都不会耽搁太久才是。 果然不出竹枝所料,没一会儿大纲就带着他爹和冯俊过来。 冯老大也是认识胡来俊的,两人闲话了几回,胡来俊便要留他们吃饭。冯老大说还要回去照顾生意,赶在日落之前就要回去,过来谢过了胡来俊照顾大纲的恩惠,便带着冯俊出城走了。 大纲照旧是一言不发,吃饭的时候胡来俊问他到底怎么打算的,他也不吭气儿,竹枝在一旁瞧着就有些上火。难道说冯老大说动了大纲,他这就准备回去? 两人回苦杏巷的路上,竹枝便忍不住问了出来,大纲没答话,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加快步伐回了小院儿。竹枝跟在后头走得飞快,心里也打起了小算盘。 就算大纲打算回去,她是打死也不会回去的。开玩笑,好容易离了那个火坑,难道还要自己跳回去不成?可问题在于大纲要回去,她有什么借口孤身一个留在县城?手里没活计,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实在是令人头疼。 可她回去也是不受欢迎的,孙氏和王氏视她如毒蛇猛兽,恨不能将她弄死才好,她是脑壳坏掉才会送上前去找虐。 好在大纲显然主意未定,趁这几天功夫,不如早做打算才是。 银子她身上还有不少,足足一百余两,都藏在她自己床下头。这一笔银钱,就是在青阳县城里头买个小院子都够了,租个铺子做点小生意也能开得了门儿。若是实在不行,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远走就是。 这么一想,竹枝心里安定了。她悄悄爬到床底下,把存着的那一百多两银子取出来摸了摸,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人靠不住怕什么?有钱就行。万一大纲要回去下河村,她就要求和离就是。和离不成,就是让他把自己休了也行啊!万一这样大纲也不肯,没事儿,跑路就是。有了银子,还怕出门不方便么? 来了这异世这么久,她还没好好逛一下呢,正好趁这机会出门游览一番,说不定走到哪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子,开个小铺子维持生计便是。反正这里的人这么爱花,她就是卖卖花草,也是一笔收入。 想好了退路,竹枝便笑眯眯地吹灭了灯火,安然入睡。旁边屋子的大纲却烙了一夜的烧饼,早上起来便一副双眼无神的模样,连门也不想出。 竹枝懒得理他,照旧往吉祥客栈去了。 今日客栈生意不怎么好,日上三竿也没两桌客人。瞧着日头正好,竹枝便给小福打了个招呼,往花市闲逛去。那里是青阳城里头花草最多的地方,如今又没有李记那个后患,竹枝自然心情开朗,慢慢逛街打发时间。 056 事来 056 今日阳光明媚,天气真是极好的,可街上人并不多,想来是因为并没有集市的关系。左右无事,竹枝挨个铺子都要进去瞧瞧,可不管人家如何推销,她也不买什么,惹得人家小二奉送了白眼儿无数,她也乐此不疲。好在定国的小二们职业操守都还不错,没有出现拿大棒子撵她的情况,甚至李记花草铺子里头正好是当日的那位李管事在忙活,还领着她细细参观了一回,让竹枝大开眼界。 古人的智慧也不可小看。虽说见过了冯家的磨坊,对店铺的布置已经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但是瞧见李记的前后布置,竹枝还是得叹一声服! 李记花草行不愧是青阳城内头一号,整个铺子占地大约三亩,除开前头的点头,后头的下人房间,竟然有一亩多地的花圃。虽说这次斗花会上李记并没拔得头筹,但是他们抛出的“春来如意”造型的迎春花也卖了个好彩头。趁着花期,后头的花圃里头都是一树树修剪得体,升级盎然的迎春花。 除此之外,李记还有分门别类的各式花草种子、大小不一的花盆、小巧可爱的花铲等器具,除了没有前世常见的盆景、花束、花篮等等,简直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参观了一遭李记花草行,竹枝心中隐隐有了个想法,只是还不太确定。笑着跟李管事寒暄了两句,告辞出了门儿。 她正低头谋划着是不是也可以开一家自己的小花店,忽听一声娇斥:“贱妇!站住!” 竹枝可没想到这是叫的自己,低着头往旁边让了让,继续赶路。 那人却没打算放过她,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又是一声“贱妇”的声音响起。 竹枝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县令夫人身边得宠的小丫头阿美,此刻她抓住自己,一脸怨恨。竹枝可没有好生生就挨骂的德行,冷着脸问道:“姑娘抓着我干什么?” 阿美呸了一声,抓着她不放手,嘴里就嚷嚷开了:“就是你这贱妇,卖个什么破草给我们夫人,没几天就死了,害的我们夫人破财不说,还伤透了心,你这贱妇……” 话音未落,竹枝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不但阿美愣住了,就是旁边看笑话的人也愣住了。 竹枝甩了甩手,冷笑着道:“这是替你家夫人赏你的,连说话也不会好好说,辱没了你家夫人的身份!” “你这贱妇还敢打我?!”阿美这才反应过来,捂着滚烫的脸颊难以置信,扬起右手朝竹枝挥去。 竹枝一把抓住她的手,又给她甩了两个耳光,后退一步道:“教你长个记性你还不受教,难为你们夫人了,只怕平日的清名都要叫你拖累了去。” 街上行人虽然不算多,看到这一幕热闹早就围拢过来,铺子里头的店小二都认得阿美,便指着她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阿美又急又气,自从做了夫人的贴身婢女,这青阳县都是任她横着走的,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张牙舞爪地就冲竹枝扑过去,竹枝早有防备,退开来好几步,她便扑了个空,正要再上前,却听见铃铛大声喊道:“阿美,住手!” 见到熟悉的人,阿美瞬间一腔怒火化作委屈,望着铃铛就哭诉起来:“铃铛姐姐,这贱妇欺负我!” 铃铛将她拉到一边,取下帕子给她,轻声说了句:“闭嘴!”便冲着竹枝呵斥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礼,便是我家阿美不是,自有我家夫人管教,轮不着你多嘴。之前那兰草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居然又殴打阿美,你是活腻歪了吧?” 骂架罢了,竹枝难道怕了?她环顾四周围观的人,冷笑着答道:“这位妹子上来就辱骂与我,虽说我是一介平民,也没有让人随意辱做贱妇的习惯,更不知道挨了骂还要道谢。难道就因为她是县令夫人的奴婢,便高了我一等不成?” 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可奴仆就是奴仆,从身份上来说,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比竹枝这样的平民还要低了一个层次。平日里别人高看她们一等,不过也是看得父母官的面子罢了,就她自己,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让人尊敬? “这位阿美姑娘见面就辱骂我是贱妇,还动手拉扯。若不是看在县令夫人的面子上,我还懒得赏她这两个耳光,直接送进衙门里头。小女子倒要请教父母官大人,何时一个奴仆也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随意开口辱骂别人?既然这位姑娘来了,少不得小女子奉劝一句,县令夫人菩萨心肠,自然福寿绵延。可有这样的恶奴在身边,没得堕了县令夫人的好名头。今日碰见我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若是哪日遇见贵人,就阿美姑娘这张嘴,不知还要给夫人招来什么祸端?这样的奴婢,还请夫人好生思量一下要不要再用才是。” 一番话说得铃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打了阿美不说,还口口声声是为了夫人着想,真是叫她一口气憋在胸脯里头,不上不下。若说这阿美,也是跟夫人投缘,平日里太过宠着了,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阿美总归是自己人,若是就这样放了这妇人离去,县令大人的面子要往哪里摆? 拽紧了阿美不让她再生事,铃铛也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竹枝见她不说话,便微微点头为礼道:“两位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儿,且容小女子先行告退了。”说罢也不看他们,转身便走。 铃铛这才想起来,刚就是远远瞧见这妇人从李记出来,有些像那日卖了兰草给夫人的那个女的,阿美才自告奋勇要找她。虽说出了这么一档子变故,夫人那里还是要交代一番的,赶紧出声拦到:“且慢!” 竹枝回头一笑:“怎么?这位姑娘是要拉着我治罪么?” 铃铛气得头疼,可夫人那头还要覆命,只得温言软声,放低了身段说道:“这位嫂子莫要见怪,实是我家夫人远远望见您,想跟你说说话,还请嫂子移步。”说罢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竹枝思量片刻,还是不想得罪这位大金主,只得跟了上去。 057 唇枪 057 自从那株兰草没了,县令夫人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铃铛和阿美撺掇了好久,她才懒洋洋地出了门。不过在街上略逛了逛,便没了兴致,坐在茶楼要了个包间喝口茶歇歇脚。 远远望见竹枝的时候,阿美便说要去找那妇人问问兰草的事情,夫人淡淡一笑,便由她去了。 说来县令夫人也挺好奇,心中也由不得在疑惑,莫不是那妇人将兰草卖给自己的时候,便是个有病的。别人不知,夫人自己是有些渠道的。听说京城户部尚书周大人也得了株稀世名品,惹得父亲大人眼红得紧,听说是自青阳采购到的,便来了书信要自己也帮着弄一株回去。信中描述的字句来看,倒跟自己买的那株兰草别无二致,叫县令夫人又是好一阵伤心。 她本是家中不怎么受宠的庶女,所幸嫁的良人是个有本事的,虽说是靠了家族的关系外放做了个县令,可政绩一向不错,别的不提,等这一任完了,若是父亲再在朝中使使劲,升个五品知州都是有可能的。早知道这株兰草如此难得,当初就不该存了要在青阳出出风头的念头,早些送回京城博父亲一笑,对于夫君的仕途也有无穷的好处。 竹枝可不晓得她卖给县令夫人的兰草有这么多的关节和好处,跟在铃铛和阿美的后头上了茶楼,两个婢女便将她撇在包间外头,径自入内禀报。 瞧那阿美的模样也晓得,定是要进去给自己上眼药的。瞧她那副昂着下巴的得意样,顶着一脸红肿到像是军功章似的,屁颠屁颠地往包间里头钻,不是到主子面前邀功是要干什么? 管她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怕了这个小婢女不成? 等了约莫一刻钟,铃铛才出来通传,面带担忧地提醒了她一句:“夫人心情不好。” 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关头提醒自己,竹枝有些讶异,望着她微微一笑,这份情,她领了。 进了包间,只见一位穿着浅紫色罗裙的夫人,阿美立在她身后,面露得意之色。竹枝没有多打量,规规矩矩地蹲身福礼,口称“拜见夫人。” 本来夫人的脸色并不怎么好,可是见了竹枝对自己行晚辈礼,便和缓了大半。她哪里晓得,眼前这罗竹枝并非本土人士,就是这蹲身为礼的礼节,还是照着往回王氏给祝婶子行礼学来的,又哪里晓得平辈之间,晚辈之间,熟识和初识行礼各有不同。这位夫人也不过比竹枝略长几岁,可是身份不同,见竹枝对自己行晚辈礼,倒觉得她是个极有眼色的,自然脸色也就和缓了。 轻声叫了起,她细细打量这卖花的妇人。说来虽然巨资买了她一支兰草,这却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只见竹枝身材中等,头发有些发黄,肤色微微有些黑,脸颊处两团红晕,嘴角微微上勾,眼睛弯弯的,看着就是个健康又开朗的性子,只一眼就叫人心生好感。可一想到身后阿美脸上的红肿,夫人又有些不快。 打狗须看主人面,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阿美,居然就这么下得去手,把个小丫头俏生生、粉嫩嫩的小脸儿扇得跟猪头似的,这哪里是打阿美,可不就是下自己的面子么? 夫人打量竹枝,竹枝也在打量她。 这位夫人面色红润,脸颊丰满,双眉描得细长,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确实有几分姿色。可她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愁色也是显而易见的。再联想到她为了那株兰草费尽心力,还建了花坟,竹枝不由在心里暗暗摇头,绝对是吃饱了撑着的。想到这里,便垂了眼睑,不再去看。对于身居上位的人来说,被人这般直视打量,似乎也是不太妥当的。上次她还劝诫自己不要抛头露面,肯定是个思想比较保守的人。 她们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静静地不开口,铃铛也退回到夫人身后不言语,阿美就有些忍不住了,带着撒娇的意味冲夫人道:“夫人,就是她把奴婢打成这样的,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啊!还有上次她卖的那兰草,肯定卖给您的时候就不妥当,还讹您的银子,这样的贱妇刁民,一定得好生整治才是!” 铃铛别了头过去,懒得理会阿美,穷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眼皮子浅没见识,背着人也就罢了,这当着人的面儿还上眼药,手段也不高明,若是在夫人娘家,早就被整死不晓得多少次了。往后还是离她远点。 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对竹枝道:“你先说说,为何打我的小婢?” 竹枝扬起头瞪了眼阿美,这才答道:“夫人,不是民妇好施暴行,就是当着您的面儿,您这小婢对民妇也是污言秽语没句好话。打她两耳光算是轻的,若不是因为她是您的小婢,民妇敲掉她满口牙的心思都有了。” 没想到竹枝当着自己的面儿也敢这样说,夫人心中诧异,微微点头道:“她确实出言不逊,有错在先,可我的小婢,倒也轮不着你来管教,你可知罪?” 这主仆俩看来都是一路货色,竹枝都被气乐了:“难道说就因为她是您的小婢,辱骂民妇,民妇还得忍了?民妇奉公守法,与人为善,每日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从不肯得罪别人,但是也没有说人家骂了我,我还不还击的道理。跟她对骂民妇觉得失了身份,打她耳光,民妇还觉得是教了她乖巧。若她今日拉住的不是民妇,是哪家贵人,只怕就不是两个耳光了。” 阿美正要反驳,却看见夫人听得微微点头,看样子是蛮赞同那女人的话,不禁有些着急,赶紧开口道:“夫人,她狡辩呢!奴婢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可她明晓得奴婢是您的人,还打奴婢,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您放在眼里么?奴婢挨了打都是小事,可伤了夫人的颜面就是大事了!再说了,还有那株兰草,咱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倒还有理了!” 她说话快得很,就想放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就倒了出来,没瞧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倒是竹枝在对面瞧个正着,忍不住冲着阿美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果然夫人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命令传了出来:“阿美,墙角跪着去!何时我跟别人说话,还有了你插嘴的余地?” 说罢也不看阿美,冲着竹枝微微点头道:“这位嫂子,我这小婢年幼无知,失了体统。不过那兰草的事情,若是你一直在青阳,自当晓得各处园林圣手都瞧过了,可你卖给我的那株兰草却终究枯萎不治,还请你给我个说法才是。” 感谢亲爱的念荷童鞋打赏的平安符,啵一个,继续码字去。存稿君好瘦,要快点养肥才对得起大家了。 059 寻花 058 竹枝微微一哂,不置可否。这位夫人真是人精,说是处置了出言不逊的阿美,却没有任何实质的惩罚,甚至对自己也没留什么情面,言语间咄咄逼人,充满了上位者的威势。 当然,形势在人家那边,竹枝也不会傻到去挑战县令夫人的威势,但是对于解释兰草一事却不容马虎。她正有个模糊的念头,想在青阳做点跟花草有关系的小生意,若是惹怒了县令夫人,只怕这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于是打点了精神,坦言相告:“不敢欺瞒夫人,这兰草其实是青阳爷爷赐给民妇安身的,共有两株。一株蒙夫人赏识买了去,还有一株卖给了外乡来的一位客人,迄今为止,并没听那位管事来信说有什么不妥,想来那一株还是好好的。” 这事夫人当然晓得,她之前没有说破,不过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周大人的家的兰草也是从这妇人手里买去的,没想到这妇人自己倒说破了。言语间神色坦然,并没有半分隐藏和闪躲,夫人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脸上神色却更加冷漠:“那照你的意思,就是说这兰草本身没问题,是我养坏了不成?” 竹枝露出急色,连忙摆手道:“民妇并没有这样说。只是民妇猜想,夫人既肯花巨资买这一株花儿,想来也是爱花之人。得了这株兰草,一定是爱若珍宝,每日放在眼前把玩。夫人身份高贵,所居定然是芝兰之室,那兰草虽好,花盆儿就不太入得您的眼,您一定会用更加漂亮的花盆儿来配。说不定移栽过程之中,伤了根系也不可知,再者冬日清寒,您住的屋子却一定是暖若三春,每日里炭火不绝。” 这确实没错,在夫人看来,她配的那个花盆儿实在太丑陋了些,回家就取了一只上好的甜白瓷仿古鼎样式的花盆儿换了,跟那兰草舒展的长叶,清香的花朵简直是相得益彰,放在屋子里头就是一副画卷。至于屋子暖和,那是肯定的,这南方不像北方有火墙,只不过烧个炭盆儿罢了,屋里湿气重得很,都快六年了,夫人还不习惯呢。 可这跟兰草枯萎有什么关系? 县令夫人抿了口茶,不动声色,铃铛在旁瞧得清楚,自然要替主子开口:“我家夫人所居自然是温暖富贵之所,用不着你说。你只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跟兰草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推脱?” “民妇不敢。”竹枝无语,这些人就是,喜欢花草一时的美丽,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何照顾它们,这种流于表面的喜好,不晓得害死多少花草。可她目前还是得打叠了精神回话道:“民妇也不怎么懂这兰草,不过当日蒙青阳爷爷恩赐,挖到这兰草之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它依旧在寒风中开着清香的花朵,想必应该是耐寒的植物。可能是一时间到了温暖的所在,还了环境,不太适应,所以才渐渐枯萎。”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县令夫人微微颔首,铃铛又开口问道:“就算你说得没错,是这兰草不适应环境,可人家那么多园丁圣手来瞧过了,就没一个说环境不对的,大多都是说水浇多浇少,土壤不够松整,抑或没晒着太阳的。你一个女人家,难道还比人家园丁圣手还行了不成?” “姑娘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法子。毕竟那花儿已经死了,任我说破了天去,你要不信还是不信。再说你自己也说了,夫人请了不少园丁圣手来瞧这花儿,定然是一人一个法子,夫人也不晓得用哪个得好,索性个个都试试。可是姑娘你想啊,就是人生了病,也没有药到病除的,总有个恢复的过程。况且这花儿又不会说话,你一天治不好就换个法子,说不定倒叫这花儿难受,不如早早超脱了去。”竹枝两手一摊,无可奈何。 这下夫人和铃铛都楞了,这一节他们真的从未想到,当时见那兰花不曾好转一分,夫人也心急,确实如这妇人所说的,有些病急乱投医,谁有好法子就试两天,见事不对又换一种。要是照她这样说,岂不是法子换得勤了,反倒害死了这兰草? 想到这里,夫人心里就有些不太好受,呵斥铃铛道:“都是你这蠢货,不住地把那些花匠往家里带,没一个技艺高超的,反倒催了我的兰草速死,祸害了好好一盆花儿!”人就是这样,她明晓得做出决策的不可能是铃铛,可这责任下意识地便不想承担,只想着推给别人。尤其是推给贴身服侍的婢女,更是顺手拈来,早就习惯的事情。 铃铛似乎也习惯了,赶紧跪下请罪:“奴婢该死,还请夫人责罚便是,莫要气坏了身子。” 夫人紧闭了眼转过头去,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颇有不忍似的:“罢了,念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这次就罢了,罚你三个月的月例,往后可要小心一些。” 铃铛毫无被惩罚的痛苦模样,反倒露出一丝喜色来,笑着答道:“多谢夫人宽容。” 竹枝在一边儿看着,简直就要惊呆了。第一次看到被罚了还高兴的,膝盖软得跟没骨头似的,说跪就跪,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奴性?她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惊讶。 发落了铃铛,夫人似乎有些倦了,望着竹枝面带恳求地问道:“只可惜那株兰草跟我没这个缘分,我想与它再续前缘,还请这位嫂子帮我一帮,再去帮我寻一株来,我出两倍,不,三倍的价格!” 这么豪爽?可是要挖兰草就得回去下河村,先不提下河村那头竹枝再也不想踏入一步,就是挖到了兰草,跟李记那边好像也不好交代。可是三倍的价格啊,就是白花花三百两银子,在这青阳城里头买个小铺子绰绰有余,竹枝正想着开门做生意,就有银子送到眼前来,一时真的有些难以抉择。 见她犹豫,夫人也不催促,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指着铃铛道:“你好生想想吧,若是还能给我找来一株,直接找我这小丫头铃铛便是,必然不会让你吃亏。”说罢便带着两个丫头施施然下楼走了。 竹枝有些恍惚地跟在后头出了门,见她上了马车,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护卫,跟着车走了。望着远去的车马,竹枝呆站了片刻,漫无目的地闲走起来。 她实在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059 拖延 059 接连两天,竹枝都有些失魂落魄的。大纲也正愁烦着回去下河村的事儿,虽瞧出来竹枝的异样,却以为她是不愿意回去下河村,心里更加憋闷,也不晓得如何开口,只能自己生闷气。 若不是因为顶了个“冯”姓,他也不想回去下河村。 青阳城里头多好啊!不用每日凌晨起来拉磨,不用洒扫庭院做杂事,有温暖厚实的被褥,有生机勃勃的小院儿,隔三差五还能跟胡来俊凑着喝上一杯,这日子比在青河镇好上太多了。 可冯老大都特意过来了一趟,总不能真的就不回去吧?当爹的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做儿子的难道就真的在外头野着,连家也不回,由得人家戳着脊梁骨骂他是“白眼狼”“不孝子”么? 大纲做不到。左思右想两三日,终于还是对竹枝说道:“收拾收拾,明儿咱们回去一趟。” 他也不敢把话说死,孙氏会怎么对待自己两口子他能想象,竹枝虽忍得,到底是看了自己的面子,他也晓得。若是真惹急了她,不定还出什么事端。所以他也不敢说回去住下再不往青阳城来了,更不敢提退房子的事情。 竹枝浑浑噩噩地,听见这话却陡然惊醒过来:“什么时候回来?” 大纲有些狼狈地别过了脸,哼哧了两声,终是没说什么,背着手回去自己屋子了。 虽说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自己个儿好生过日子,可陡然听见大纲这么一说,竹枝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儿。难道他不晓得他那一家人是如何看待自己,对待自己的么?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是要回去下河村,真是愚孝不可救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遭迟早就要走的,就是自己想要离开,跟大纲和离也好,休妻也罢,这一趟回去下河村是势在必行的。大概他也是怕自己抵触,定了明天这么紧迫的日子不提,连这话都没跟自己提前商量,选在晚上入睡前才说。这憨人,真是不晓得说他什么的好!他要回去,自己还能拦着不成?何必这般作态,好像自己是那个阻止他回去看望亲人的坏人似的。 想到这里,竹枝突然心里一跳,不由有些警醒。难道是因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失了一贯的主张不成?还是因为到了这异世,总是得到大纲的庇护,所以已经对他依赖起来了不成?他也不过护了自己两回,说到底都是不疼不痒的,若是论恩情,只怕那个救了自己两次的无名黑衣人对自己的恩情更甚,怎么自己就对大纲失去了警惕,反倒患得患失起来。 刚开始被灌符水、骂作邪物,她是真的懵了,不晓得如何反抗,加上那个时候还存着要在冯家讨生活的想法,总觉得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如今不同啊,她身上有钱,青阳城里有房子,为啥还要因为顾及大纲的情绪和脸面让自己不好受? 也罢,回去就回去,且看这一回谁敢给自己难堪,要是让她不好受了,一定要让对方更难受才是!想到这里,竹枝嘿嘿冷笑两声,觉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斗志。 可一想到回下河村,难免就想起了那兰草的事故来。县令夫人那头还等着自己回话呢,瞧她那天的架势,根本就不问青阳爷爷恩赐兰草是个什么故事,摆明了就认定自己能找到兰草。若是她推脱,只怕日后在这青阳县城里头的日子就顺当不下去。她还想开个小铺子呢,要是得罪了县令夫人,别说做生意,只怕日子都不会好过得了,这一场官司倒是真难脱身,竹枝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应对的好法子,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次日一大清早就叫大纲把她唤了起来,她推窗一看,天边刚刚露白,窗外的冷风一灌,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穿好衣裳出来,却见大纲已经把热水都烧好了,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又忍不住叹气。 慢吞吞地洗了脸,挽了头发,照例去看了一眼自己种在墙角空地里的两本蔷薇,心情这才好了点,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李记花草行,起了个大胆的念头。不过这主意还得见过李记的人才行,这一大早的就去下河村,哪里有时间商量事情? 大纲早就准备好了,早饭是昨日买好的胡饼,冻了一夜有些硬了。他打算与竹枝两人就着热水略微吃点,早些赶路,回到下河村正好是午间的饭点儿,也不怕竹枝饿肚子。 谁知竹枝走进来却惊异道:“大纲,你就打算这么回去?” 大纲低头瞧了瞧,挺好啊,身上的衣裳虽不是簇新的,但比着在冯家的时候穿的袄子要好得多了,脚上的鞋也是干净的,难道有哪里不妥当? 瞧他那副懵懂的样子,竹枝就晓得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坐下来轻声说:“我知道你急着回去下河村,可就这样空着手回去,总是不太妥当吧?虽说你娘大过年的撵了咱们出门不对,可你也不能空着手进门,这样显得多没诚意啊!” 原来是说这个,大纲摇头道:“给银子。” 这傻货,给银子有什么用?孙氏肯定会收银子,可看在旁人眼里,自己两人还是空着手进的门,要是孙氏不说,谁晓得他们给了银钱?人情世故大纲不通,竹枝可是懂的,再说她还想拖延一下时间,便不赞同地说道:“你把银子给了你娘,你娘也舍不得吃用。奉养双亲倒是没错,那冯俊和冯良呢?还有王氏,她是你弟妹,如今怀了身孕有了后,总不能不送点礼物表示祝贺吧?” 眼见大纲似乎有些犹豫,她又加了把火道:“往回你出门做工,回去的时候还会给小妹和四弟带点吃食玩具,如今咱们也不是手头很紧,给两个小的带点礼物让他们高兴一下也好,总归是你这做大哥的一片心意。” 想到每次自己出门前,小妹冯雪缠着自己要头绳、要发钗的模样,大纲心里就软了一角,微不可见地跟着竹枝的话点了点头。 竹枝便笑道:“不如今日先不忙着赶路,咱们先逛一天,给家里带点礼物,你也好尽尽孝心才是。” 大纲犹豫了一下,重重地点头答应了。 感谢幻想儿童鞋打赏的香囊,呜呜呜,存稿君在此写过了。明天上架了,求首订啊,但愿成绩不要太难看。对了,乃们说咱几张小粉加一更好呢?是五张,还是十张? 060 交易【一更求首订】 060 既然不急着赶路回下河村,竹枝还想留点时间好生思量一下自己的事情,看了看刚蒙蒙亮起来的天边伸了个懒腰道:“这么早,左右这个时候铺子也都还没开门,便是胡大哥那只怕也还没起来,不如先睡个回笼觉去。”说罢便回了房。 她这里目前有一桩棘手的事情,便是县令夫人叫自己再找一株兰草。找是肯定找得到的,只是若她又弄了一株出来,肯定就会得罪李记那头。好容易才过了几天不被人惦记的安生日子,她可不想再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再者说了,李记是如今青阳最大的花草行,隐隐有点儿魁首的意思,若是开罪了他们,往后她想自己开个铺子的愿望只怕也会落空。 昨夜临睡前,她便想着怎么把这兰草的事情给糊弄过去,最好能够让县令夫人满意,又不至于得罪李记。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便是将那兰草的所在之地告诉李记,由他们弄了这兰草去给县令夫人。想必李记承了这情,应该也就不会怪责自己之前的隐瞒。 再者说了,那兰草长在山谷之中,若是其他探花郎有心, 自然也能找到。倒不如趁着现在还没被人寻摸出地点来,告诉李记,也是卖个好。 至于如何跟李记去谈这事,竹枝还要思量一番,可别好没落着,倒惹了一身骚回来。 正细细思忖着,大纲在外头拍响了房门。竹枝抬头一看,大概是她想得太过投入,外头已经天色大亮,隐约能听见隔壁卢氏一家早起的声音了。 两人掩了门出来,先往吉祥客栈去了一遭。来到青阳,承蒙胡来俊多方照料,如今既然打算回去一趟,少不得要告别一番。再者这一回去,到底是一两日回还,还是三五日回还都不得知。近来雨水偏少,竹枝刚种下的两本蔷薇都是娇嫩的,既不可少了水,也不能暴晒,若是突然出了个大太阳,需得给它们搭上棚子。这些琐事胡来俊自然是不会理睬,少不得要好生拜托小福一番,顺便也请他没事去苦杏巷照料一下才是。 听说他们要回去下河村,胡来俊颇有些不赞同的模样,不过想着那日竹枝说过,关键要看大纲的态度,也就没好多说什么。再是亲如兄弟,又不是真的亲生兄弟,如何能置喙大纲的事情?不过他们既然是要去采购些东西,胡来俊便叮嘱小福和李厨子好生看着店铺,陪着大纲两口子往街上买东西去了。 所幸青阳城商铺比较集中,胡来俊在青阳城又是个人面熟的,哪家的掌柜似乎都跟他有几分交情。他往人家铺子里头一去,小二便笑呵呵地迎出来直道“稀客”,待听说是要买送人的东西,立即便取了合适的物什出来,价格也公道合理,倒叫竹枝没享受到讨价还价的乐趣。 相处多日,对于胡来俊这人竹枝却始终觉得没怎么看透,不过她敢肯定的一点是,胡来俊对大纲极好,所以才会顺带着照顾自己。就算他整日不务正业地丢了铺子瞎逛,人品却比孙氏等人好太多了,是个值得信任的。趁着路上行走闲聊的功夫,便将要去李记花草行的意思露了一下。胡来俊闻音知雅,也不问竹枝为什么而去,只是笑着调整了脚步,领着他们俩口子往花草街踱去。 竹枝径直进了李记花草行,正瞧见李管事指挥小伙计整理架子上的花草,见他们一行人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打趣胡来俊道:“今日倒是奇了,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胡来俊连忙摆手:“我这不是陪我兄弟闲逛么,恰好我这弟妹说跟贵宝号有点事情要谈,也就厚着脸皮来讨李老丈一杯茶喝,就是不晓得老丈你舍不舍得?” 李管事哈哈大笑,亲自领了他们去后院客房奉茶,待落了座,才问竹枝:“小娘子有何事?咱们也不是外人了,但凡小老儿能力之内,一定帮你办到。” 竹枝笑着行礼致谢:“多谢李管事抬爱了。只是这桩事情,需得与你家掌柜的详谈,不知道掌柜的可在?” 听说她是找李掌柜,李管事便有些奇怪,只是她说要跟掌柜的详谈,自然也就不好再问,起身向胡来俊告了声罪,去寻李掌柜去了。 李管事出了门,胡来俊这才问道:“你找李三混干什么?虽说如今他人模狗样地做了掌柜,不过是托了他伯父的福罢了,总归是个小混混,上不得台面。” 话音刚落,李掌柜掀起帘子走了进来,指着胡来俊笑骂道:“胡大哥好没意思,背着我抹黑呢!冯家嫂子可别信他的,我这人别的确实不怎么样,可是够朋友讲义气,青阳城里哪个不晓得我李义气?也就是胡大哥,老是拿我那诨名儿说事儿,小弟我都上岸好些年了,娃都满地跑了……” 胡来俊挥挥手打断他道:“你一自夸就没完没了,快些坐下跟我弟妹把事情谈了,我们还有事儿呢!”那神色并不将李掌柜放在眼里,颇有些指使小弟的模样。 李掌柜也不生气,笑着问竹枝:“冯嫂子一大早 跑来,说是有事要跟在下详谈,不晓得是什么事?” 这态度可真是比上次好太多了,难道是因为胡来俊的缘故?竹枝诧异地看了胡来俊一眼,转脸笑着起身行礼:“小妇人是来给李掌柜赔罪的。另外还有桩好处,要送给李掌柜。” “冯嫂子这罪从何处陪起?又要给在下送什么好处?”李掌柜心里纳闷儿,隐约却觉得跟兰草有关,禁不住兴奋起来。 果然只听竹枝说道:“当日说不晓得兰草在哪里,确实是欺瞒了李掌柜,今日特来赔罪。小妇人挣几个银钱贴补家用,眼皮子便浅了些。这些日子心中难安,思来想去,李掌柜对小妇人并无恶意,实在不该欺瞒您,还请掌柜的见谅则个。” 她说得落落大方,神色坦荡,哪里像是来赔罪的?李掌柜端起茶饮了一口,偷眼瞧向胡来俊,见他正跟另一个汉子说话,对竹枝的话并不理睬,便晓得胡来俊的意思是并不参合这事。可既然胡来俊大张旗鼓地进了李记的门,实则就是来给这妇人撑腰的,李掌柜哪里会真的怪罪?再说这小娘子愿意说出兰草的下落,他更是惊喜交加,一叠声地道:“生活不易,冯嫂子也是有难言之隐,李某哪里会怪罪?” 不过竹枝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主动说起兰草的所在之地,而是另转了话头道:“小妇人心中惶恐,想了想,还是将这好事告诉李掌柜。之前县令夫人买走的那兰草死了,前几日她找到我,愿出高价想要再寻一株。小妇人思量着,不如就将这兰草的下落告诉您,这样也好减轻我心中的愧疚之情。” 李掌柜先是一喜,立马却又冷静下来,暗暗盘算。虽说这李记花草行的后台是自家伯父,可常言道“天高皇帝”,这青阳城里头做生意,少不得要跟县令打交道。更何况如今这位县令岳家势大,若是能借着这兰草跟县令夫人搭上关系,于伯父也有好处。这妇人说的好处哪里是银子那么简单?对于李记来说,好处大了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妇人说什么见轻愧疚之情的都是屁话,唾手可得的银子她也不要,跟县令夫人拉好关系她也不愿,却把这好处送给自己。甚至连之前怎么也不肯说出来的兰草下落也告诉自己,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是有什么阴谋不成? 看在胡来俊的面子上,李掌柜按捺了心中疑惑,扬着笑脸道:“如此,李某就先谢过冯嫂子了。不过李某是个生意人,冯嫂子又是告知兰草生长之地,又是送好处的,李某有些不敢接啊!” 竹枝早就想到他会有这个疑问,大方地答道:“实不相瞒,小妇人手头略有积蓄,想要在这花草街上开个小店糊口,不过身无长物,还要请李掌柜多多扶持关照才是。” 原来是这样。李掌柜一听便松了口气,说白了就是要钱嘛,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叫事儿。当即笑着答道:“这倒好办,不晓得冯嫂子想开个什么样的铺子?李某一定倾尽所能帮冯嫂子一把。” 竹枝起身谢过了,推说今日还有事要办,待从下河村回来再说。李掌柜却不肯,连问他们什么时候去下河村,说要派车送他们一程,顺便去瞧瞧那兰草到底在青牛山何处。竹枝晓得他心急,笑着应了,李掌柜也不含糊,直接从账房支了三百两银子,算是买下消息的花费。 这人爽快!竹枝心中更喜,笑着接了揣进怀里。 待出了李记的大门,竹枝忍不住就想大笑三声,今天这事解决得算是顺利了。李掌柜也识趣,直接就给了银子,倒比另行交涉得好。三百两银子虽说不算太多,不过能跟李记结下善缘,总算这两个消息没白卖。 旁边大纲却愣愣地出声问道:“你不回去么?”rs 061 坦言【二更来报道】 061 大纲楞楞地问道:“你不回去么?”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嘴唇却微微哆嗦着,显然是极为震惊的模样。 之前并没跟他提过这事,竹枝从头到尾也没打算跟他提,不过他问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胡来俊在旁边瞧得清楚,打着哈哈拉过大纲说:“逛了这一会儿竟然饿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吃饭,有什么坐下来慢慢儿说就是。” 背过身却悄悄冲着竹枝摆了摆手。 竹枝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跟在后头一起回了吉祥客栈。 见他们三人垮着脸进来,小福迎上来奇怪地问:“大刚哥、嫂子,你们这是怎么了?” 胡来俊一掌拍到他的肩上,推着他走到了一边,回头对大纲道:“大纲兄弟,你们俩先说说话。有什么慢慢儿说,凡事都能商量嘛!” 今儿竹枝突然来这么一出,他也没怎么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大纲正急着回去下河村,可弟妹是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虽说冯家的事情他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好好的独门小户当家做主多好?谁乐意回去受婆婆气?不过这凡事不跟男人商量的习惯可不好,是得让大纲好生收拾她一番。 回头瞧了一眼,竹枝昂头挺胸坐得笔直;大纲却塌背缩肩的,哪里有点儿外当家男人的模样。再想起竹枝跟李三混儿谈生意的模样,胡来俊忍不住就好笑,这个媳妇儿大纲可娶得真好,就是不晓得降不降得住啊! 一路走回来,大纲也没了刚开始的震惊,更多的是遗憾和不解,看着竹枝不晓得说什么好。 他不说话,竹枝便开了口:“大纲,我不是不跟你回去冯家,只是……只是我不想留在冯家。” 大纲蠕动了一下嘴唇,含糊了半天还是答道:“回去看眼罢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垂着眼帘也没去看竹枝,显然自己都信不过这句话。 竹枝笑了一下,把茶往他面前推了推,反问道:“只是看眼么?可是那日我听公爹的意思,如今二弟要忙着照料弟妹,磨坊里头就是他跟四弟忙活着,连每日里磨面的功夫都没有,难道不是指着你回去做事么?” 大纲更说不出话来。 竹枝叹了口气道:“大纲,明说了吧,我这脾气本就不好,原先总觉得那是你爹娘,不看僧面看佛面,逼我做事也好,说我是邪物也好,我都忍了。你对我好,我都晓得,我也尽了做媳妇儿的本分了,可这人跟人相处讲究个缘分,大概,我跟你家缘分浅了些吧!” 大纲一听急了:“你是我媳妇儿,这缘分怎么就能浅了?若是你不乐意住在村里,咱就回来县城住就是,院子都赁下了,左右也退不了。只是那头是我爹娘,你总不能逼着我跟爹娘分开,那是不孝,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 咦?这回话倒是真的多了不少,竹枝讶异地抬头瞧了大纲一眼,随口反驳道:“我并没有要求你跟你爹娘分开,那是你的爹娘,也是我的公婆,只是我这做媳妇儿的总是不如他们的意,我就不往他们跟前去讨嫌了。就如你所说的,离得远些也就是了。你是要回村里,还是要回镇上,我都不管就是。” “那怎么成?你可是我媳妇儿!”大纲真生气了,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敢情一大早她劝自己买些礼物回去,就是打着拖延时间的念头,之后更说出了要在青阳城里做生意的话。真是开玩笑,一个女子不顾丈夫,抛头露面地做什么生意? 想到这儿,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站起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回去收拾东西,咱们现在就回去!”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先走了。 竹枝也头疼了,幸亏她留了个心眼儿,没有说出可以和离之类的话来,要不然还不晓得这人会有什么反应。说来也真是奇怪,平日里这人不是闷头闷脑的不言语一声么?这一发起脾气来,话倒多了。 见大纲甩手出了门,胡来俊才凑了过来,啧啧叹息了一声问竹枝:“弟妹,你这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啊?不跟着大纲回去,就不怕他休了你不成?” 竹枝苦笑了一下:“不瞒胡大哥,若是大纲要休了我,我也没啥好说的。反正那个下河村儿家里,我是打死也不会回去的。” 胡来俊乍听她存着这念头,惊讶地瞪大了眼,朝着她左右看了好几眼,连声劝道:“弟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不过随口玩笑一句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大纲把你休了,这日子你可怎么过?” 说着一矮身在对面儿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导她:“弟妹,我瞧你平日里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一提起下河村儿就犯浑了?当爹**有再多不是,那也是你公婆,可不能说出这种不孝的话来惹人闲话啊!” 这些事儿竹枝也憋了好久了,既然胡来俊说起,不由便多说了两句:“胡大哥,我倒是想将那两位当做长辈伺候,可人家哪里把我当亲人?根本就是不拿我当人。若是外人闲话我几句也就罢了,自家的人都到处嚷嚷说我是水鬼上身,邪物转世,轻则吸人阳气,重则要坏家族气运。你说这家里,我怎么呆得下去?” 胡来俊非常严肃:“这话可不能这样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爹**再有不是也没有当儿女的说爹娘坏话的道理。再者说了,你年轻,不醒事,你可晓得若是你被大纲休了,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大纲一个男人家倒没所谓,你个女人家家的怎么办?家里怎么看你?你往后怎么做人?这休妻之事非比寻常,一个不好,只怕会酿成你们下河村儿跟上河村儿之间的大事,怎么能随口就说出来呢?” 这怎么就扯着扯着扯到两个村子之间的事情去了?竹枝对胡来俊简直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您太能掰扯了。 确实是竹枝不醒事,休妻又称出妻,凡是被夫家休掉的女人,多半都是德行有亏。谁家出了这样的女儿,不但家族声誉蒙羞,连累未嫁之女,甚至会带累整个村子的声誉,所以一般来说,这种事情是非常严肃的,一个闹不好,真能闹出娘家人去跟婆家人打架的事情。而且这个娘家人指的可不仅仅是女子家里的亲人,而是整个族里的亲人。往年青阳县就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械斗,起因便是休妻。 不过竹枝既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可见也是真不想跟大纲回去下河村儿。见她低头不语,胡来俊叹了口气道:“这些话往后可别随口乱说,你跟大纲都是夫妻俩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来呢?快些回去瞧瞧,可别气坏了我的大纲兄弟了。” 说了半天,还是绕回了原点。竹枝本也没指望能解决什么,只不过向胡来俊说几句闲话,也有想借他的口向大纲传个话的意思。本来她跟大纲就不是真夫妻,哪里能无言不谈?再说大纲这个性子,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跟他商量,能商量个什么结果? 既然胡来俊都开口赶人了,竹枝也不好多呆,起身慢慢地回了苦杏巷子。 早间逛街买好的东西已经有人给送回了小院儿,院门洞开,远远地就能看见堂屋里头堆放的物什和坐在一边儿的大纲。竹枝还没进门,便让房东卢老婆子的儿媳妇周氏给叫主了,笑着问她:“妹子好悠闲,买了这么多东西?是家里有什么喜事么?” 竹枝只得站住了跟她打招呼,挂着客套疏离的笑容道:“确是喜事一桩,我家公公婆婆叫我们俩回去共享天伦,给俩老稍带点儿礼物。” 听说是礼物,周氏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里头望了望,恰好竹枝转身关门,正对上她的目光,贪婪得毫不掩饰。竹枝便有些不喜,瞪了她一眼,掩了门将她关在门外,打叠着精神进了屋子,笑着问大纲:“东西都送来了?可点过了么?” 大纲点头算是回答了,见他不答话,竹枝也不晓得说什么好,翻检着堆放的东西细细清点。给家里老小各买了一匹布料,孙氏、王氏和小妹子的银簪耳钉,给老冯买的酒,给冯俊买的笔墨文具等等,还有些镇上不常见的零食点心等物,零零总总的整理下来,分别包了好几个大包。 幸亏跟李记说好了,明日一早他们有车送回去,要不然就自己两人,这么多东西真是不好带。扛着走上几十里路程,那可真是够累的。 早间买东西的时候,大纲可是大方极了,一副恨不得多买些孝敬他爹娘,心疼他的弟弟妹妹的模样。竹枝在旁瞧着还有些替他报不平,此刻见他因为自己不愿意回去下河村,居然就摆了脸色,又觉得他始终跟自家人亲近些,根本就没有替自己考虑过。 他不说话,竹枝还不想理他呢!提了花铲便去伺候那两本蔷薇去了。rs 062 返乡【三更君求订阅】 062 一大早,李记的人便过来接他们了。 李记一共派了两辆马车,后头一辆装了些家伙什,坐着两个老花匠,前头一辆黑油青布的小车倒不起眼,里头坐着李记掌柜的李三混,倒叫竹枝略吃了一惊,打趣地笑道:“李掌柜也太勤勉了些,不过几株花儿罢了,值当您亲自跑一趟?” 她这口气太过熟稔,大纲听着就皱了皱眉头。这马车里头倒是宽敞,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不是因为单独让媳妇儿跟男人呆一块儿不好,他早就坐后头那辆粗使的车子去了。跟李掌柜这种人坐一块儿,他也不习惯。 李掌柜倒觉得竹枝挺对胃口的。原来是心中有怨,哪儿瞧着竹枝都不顺眼,可这女人行事倒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意气豪爽,不但把这新品种的兰草给了自己不说,干脆连这花儿的所在地都说了。瞧着竹枝简直是太顺眼了,听她说话恭维中带了一丝打趣,也笑着应道:“若是平常的花儿倒也罢了,可这是冯嫂子送的富贵花儿,李某怎么能不仔细些?” 这是指的自己把县令夫人找花的事情告诉他了,他承了这份人情的意思?竹枝看他,他便微微颔首。 瞧着李掌柜约莫比胡来俊年纪还大点儿,竹枝便笑着道:“您也别提什么嫂子不嫂子了,论年纪我定然比您小,若是李掌柜不嫌弃,唤我罗氏便使得了。” 名字是不能随意乱叫的,不过告诉他自己原本的姓氏,已经是一种示好示弱的表现。至于李三混,为了兰草的事情早就将青牛山附近的上河村、下河村摸了个透底,哪里不晓得竹枝原本姓甚名谁?别有深意地看了大纲一眼,他也笑着答道:“那便是罗妹子了,痴长你几岁,就拿大当个哥哥了。” 这倒有点儿给竹枝撑腰的意思。竹枝与他对望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唯独旁边的大纲觉得气闷不已,扭头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 有了马车自然快了许多,不过个把时辰便到了青河镇上。马车略做停留,大纲两口子去磨坊里头拜见了老冯,他喜笑颜开,冯槐也瞧着大纲满脸孺慕,只是看向竹枝的时候还是有些气闷的模样,也不唤人。 左右磨坊的生意也一般,老冯便关了门儿,要同他们一路回去。出来瞧见马车便有些吃惊,大纲忙解释:“爹,我们是搭李掌柜的车回来的。” 老冯还是有些吃惊,瞧着马车担忧地问:“这李掌柜是什么人?” 竹枝忙在旁边解释:“是县城里李记花草行的掌柜,因他们正好去村里办事,顺便载我们一截。” 原来是顺便,老冯松了口气,不敢上那辆黑油青布的好车,只敢上了后头的车。可这样一来,竹枝两口子再坐前头的车就不妥了,她忙去跟李掌柜告知了一声,李管事便将后头车上的花匠叫了过去,让他们一家人坐一辆车。 虽已经开了春,可天气依旧挺冷。冯槐非要坐在外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马匹,往日远远看上一眼就羡慕死了,如今竟然可以坐在马车上,别提多神气了。 到底是个孩子。竹枝不由心软了软,可一想起冯家人对自己的事情,这么点大的孩子也没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又将心硬了起来。只跟老冯应酬了两句,便也学着大纲的模样,低着头不吭气。 老冯心情却极好。上次去县城见了大纲,回去路上边跟冯俊感叹:“你大哥果然出息了,我还当他生活得艰难,如今看来,倒是过得极好。”冯俊不好说什么,只能劝他:“既然已经将大哥分了出去,您也就别想太多,大哥过得好就罢了,就我娘那个脾气,您非将大哥叫回来,不过是惹得一家人不快罢了,何苦来哉?” 老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何曾没有看出来?当初大纲以分家为条件救下竹枝,说白了不过是给自己老两口一个台阶下罢了。都说大儿媳妇是邪物,难道真能把她怎么样?说休妻,没有理由,大儿媳妇进门还没一个月呢,七出哪一条都挨不上边儿。可在家杵着,老婆子瞧着心里不舒服,总归是后宅不宁。 至于非要把大纲两口子挤兑走,说白了也不过是冯良私心作祟罢了。这小子,不过是觉得大纲到底是上了族谱的,生怕他大哥占了家里的便宜,从磨坊里头谋了利去。可这不成器的东西,过完年在磨坊里头才守了几日就受不住这苦,打着照顾媳妇的由头跑回去偷懒,累得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带着小的经营磨坊。 没了大纲,偏又想起他的好来,撺掇着自己去寻大纲回来,还是雇他在磨坊里头做工,免得他们两口子流落街头。哼,说得好听罢了,老冯心里清楚,可也没办法,这做爹**自然心疼孩儿,一个亲生的,一个抱养的,这心里还没开始琢磨就偏了几分,当然是不能委屈亲生的了。 好在从李家得知了大纲的下落,要不然他还不晓得上哪里去寻儿子,就是舍了这张老脸,他也要把儿子弄回来才是。总归是养了这么些年,哪里没有感情呢? 唉,都是造孽!老冯看了眼大儿子,有心说两句好话再哄哄他,可当着大儿媳妇的面怎么好说出口? 马车刚进村口,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孩子们平日里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马车,追在后头瞧热闹,见上头坐着冯槐,相熟的别提多羡慕了。可他们两条小腿儿怎么能快过马车?冯槐高高在上地坐着,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家门前,心里头别提多带劲了,叫门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亮了几分:“娘!我们回来了!” 孙氏正掐着腰收拾王氏,陡然见小儿子跑了回来,倒吃了一惊,赶紧问道:“这个时候怎么跑回来了?可是磨坊有什么事?”抬头从打开的大门瞧见了马车,不由更加奇怪,迎上去将小儿子拉在手里,一边张望一边问道:“哪里来的马车?” 冯槐得意洋洋地:“是稍待大哥他们的马车,对了,我大哥和那个……也回来了。”本想说“邪物”,可想到自己能坐马车也是沾了大哥的光,不知怎么就将那两个字吞回肚子里头去了。 不用冯槐说,孙氏已经瞧见了跳下马车的竹枝和大纲,立即就皱着眉头不悦道:“你们怎么回来了?有本事就别再进我冯家的门儿啊!” 老冯跺脚喝道:“闭嘴!” 竹枝遥遥对孙氏行了一礼,唤声“婆婆”算是尽了礼数,转而上前对黑油青布马车里的李掌柜招呼道:“寒舍家徒四壁,就不招待李大哥了。您且往山下稍等一会儿,我这边走个过场罢了,一会儿就来。” 李掌柜掀开车帘,探出身子笑着打量冯家两眼,点头道:“不妨事,我们有车倒也方便。罗妹子,我可就等着你了啊!”竹枝含笑应了,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冯家众人站在门口都看得楞了,王氏瞧着那马车满眼都是羡慕,嘴里忍不住又说起酸话来:“老大家的倒是能耐,到底是靠吸阳气的,这才几日功夫就勾搭……” 话没说完,便叫孙氏一把揪住耳朵拖进院子里头。老冯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大纲和竹枝就更不晓得说什么了,忙招呼冯槐帮忙把东西拿进屋去。 冯良见媳妇叫老娘揪进来,赶紧上前劝道:“娘,又怎么了?您也轻些,她这肚里还有您的乖孙呢!” 孙氏一把丢开王氏,气呼呼地瞪冯良:“快管管你媳妇儿吧,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站在大门口就敢瞎嚷嚷,我们冯家还要脸不要了?这都让她给丢尽了。” 冯良没答话,他瞧见大纲等人提着东西进来,惊异地问道:“大纲回来啦?”脸上不由就喜笑颜开,上前接过老爹手里的东西道:“我来拿,我来拿,别累爹闪了腰了。” 刚才在门口孙氏光顾着生气了,揪着王氏就进了院子,没瞧见大纲他们还捎了东西,此刻见他们大包小包的拿了这么多东西,脸上也笑开了,高声唤女儿:“小雪啊,快出来,你爹和你大哥回来了!” 王氏早就凑了过去,摸摸布匹,瞧瞧文具,嘴里不停赞叹:“哟,这料子可是最时新的样式,咱镇上都还没有呢!哎呀,这摸着可真滑,大哥,这得要不少银子吧?”一边说,一边就算计了起来。 孙氏上前一巴掌拍开了她的手骂道:“省省吧你!这好好的料子都叫你给摸坏了,瞧你那手脏的。新样式怎么了?也跟你没关系,你这怀着身子,肚子慢慢就大了,做了衣服能穿几日?倒是我的小雪该添两件新衣裳了,都是大姑娘了……” 老冯绕过他们,往堂屋主位上坐了,唤着大纲的名字道:“还不快些给你母亲磕头,你们也是的,大年夜里说走就走,可把你母亲给担心死了,好几日都没吃下饭,就是不放心你们俩。今日可算是一家团圆了……” 竹枝站在一边儿连连撇嘴,担心?哄鬼么?瞧瞧孙氏他们可有一丝担心的模样?瞧着这几匹布就笑得脸都皱成一朵花儿了。自己和大纲进门这么一会儿了,也没见她正眼瞧上一眼,光顾着去翻腾那堆礼物去了。rs 063 眼红【四更卖个萌】 063 不过他们不提,竹枝也懒得凑上去找不自在。倒是大纲似乎想上前,可见孙氏竟忙着翻检礼物,根本就没空理会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 雪白的纸张、精致的绢花、银簪子、银耳钉,还有好几匹布,显然是将家里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孙氏翻看着,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瞧这模样,老大两口子出去之后还挣着银子了,而且还不少,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将他们怄走。所有的银子都应该是她的,怎么能便宜了罗氏? 她气哼哼地将东西归拢到一处,亲自拿进自己房里锁了,就连冯良要帮忙来搬都没让。满屋子人,就只见她一个人来回走动。竹枝和大纲进门许久,连口热茶都没有,可这一家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似的。还是冯槐不干了,嚷道:“娘,怎么连口热水都没有啊?我刚坐在马车上一路吹着风回来,脖子里头都没热气儿了!” 老冯也颇不快,只问孙氏:“倒几盏水来,这一路跑回来,都冷得很呢!” 孙氏扭头便骂王氏:“偷懒耍滑的下溅东西,没见你爹回来了?连口热水都不晓得倒来,不就是怀了身子么?哪个女人有你娇贵了?一大早也不起来做饭,成日里揣着肚里那块肉说事,看生下来是个姑娘我不弄你!” 竹枝听着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左右又不会重新跳进这个火坑,瞧着他们只当是看戏了,远远看着就好,不要引火烧身了。 那头王氏一听就忍不住还嘴:“婆婆说这话没意思!我肚里的是你们冯家的亲孙子,哪有当奶奶的咒自己孙子的道理?” 孙氏没事也要寻事收拾媳妇,听她还还起嘴来,就觉得手又有些痒痒,恨不得上前抓花她的脸。不过到底还是顾忌着王氏有孕在身,意有所指地回骂道:“你倒还有理了?不过怀个娃儿,真当自己是贵客了不成?莫非还要我这个老婆子伺候呢了?” 这话就明摆着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地数落大纲和竹枝了。大纲不是傻的,自然听得出来,当下就不晓得如何是好,回头示意竹枝去厨房烧水做事。 竹枝视而不见,笑着看他们如何斗嘴,这现场版的有些日子没看了,居然还有些想念。乖巧的冯雪恰好打破了这层尴尬, 将茶水送到老冯面前,老冯接过来摸了摸冯雪的头,重重哼了一声:“都消停些吧!一碗水罢了,值得多大个事儿也吵上一架?都坐下,几个月没见了,就不能消停些么?” 竹枝也不推辞,找个椅子便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继续看戏,若是她手里有把瓜子就好了。 只见孙氏瞧着大纲,眼眶就红了起来,嘴里小声念叨着:“瘦了,瘦了!”末了却道:“你不是有本事跟着这邪物不要爹娘么?怎么还有脸回来?” 大纲不语。 孙氏冷笑了一声:“为了个女人,便连家都抛了,你个不孝的东西!” 冯良在一边儿小声说道:“大纲,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娘赔罪!你说咱娘这么些年为了你容易么?可你……唉!” 孙氏似乎伤透了心,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我养儿也不求他回报啥,如今见他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可一想到你为了这个邪物大过年的就丢了爹娘不要家,我这心里……”说着说着,孙氏扭过了头去,似乎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个白脸儿一个红脸儿的,唱得可真好!大纲吓坏了,站起来冲到孙氏面前跪下,呐呐地喊了声“娘”,便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冯良气冲冲地指着竹枝问大纲:“为了这个邪物,你都把咱娘怄成这样了,大过年的也不能安生,今儿你又把她领回来干什么?快些把她赶出去!” 王氏赶紧在一旁搭话:“大哥,这天下女人多得是,何必为了这么个东西闹得家宅不宁?我看还是把她休了吧!” 咦?说着说着就扯上自己了?竹枝可没兴趣坐在这儿任人辱骂,她也懒得跟冯家这些人计较,站起来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洒脱地告辞:“那我就先走了啊!” 众人都楞了,大纲猛地站了起来:“你去哪儿?” 竹枝说:“去山下啊!李掌柜还等着呢!” 她这么一解释,大纲似乎松了口气。可冯家其他人不知道内情,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王氏嘴快,跟着就叨叨上了:“瞧瞧,瞧瞧,大哥还没休你呢,就急着找汉子了?快些滚吧,莫要坏了我们冯家的风水气运,晦气别人去!” 竹枝本来已经转身欲走了,听见这话回头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王氏一番,重点瞄了瞄她的肚子,吓得王氏双手捂住小腹,警惕地问:“你干嘛?” 竹枝指了指她的肚子道:“念在做了一场妯娌的份儿上奉劝你一句,嘴上太过缺德的人,生儿子没**的,你就省省吧!” 王氏这胎本就来得不易,平日里特别小心谨慎,憋足了劲要生个儿子,听了竹枝这话哪能不恼?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一想到自己还有身子,又不敢厮打,便向冯良哭了起来:“她咒我们儿子,你还不去撕了她的嘴?!” 冯良挽着袖子欲要上前,却被大纲一把揪住了手臂,孙氏气得额角直跳,站起来就嚷:“翻了天了,大纲你赶紧休了她!不行,要去找族长,把这邪物火烧沉塘!” 一家人说归说,闹归闹,到底顾忌着马道婆说竹枝是邪物,吸人阳气的说法,没人敢真上前。冯雪甚至躲到了老冯身后,只露出头来看。老冯哀声叹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竹枝哈哈大笑:“老婆子,省省吧你,要休妻也是大纲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你都把他赶出家门分出去了,就更管不着了!”说罢便打开了院门。 门外聚了不少听墙根儿的人,本来是见两辆马车往冯家来了,村里的闲汉孩子们过来瞧个热闹。远远地就听见王氏说老大媳妇儿勾搭汉子,又见冯大纲自马车上头搬了不少东西下来,那些闲得无聊的人自然就更不肯走,趴在门外、墙边瞧热闹。 竹枝一开门儿,外头的人都楞了,她倒是极有礼貌,还极客气地问候道:“好久不见,各位都还好么?” 她那邪物的名声早就在外头,众人哪里敢跟她搭话,赶紧闪了开去。竹枝摇摇头,大摇大摆地往山下走去。临走前她还非常好心地把门大开着,方便围观群众瞧热闹。 正主儿都走了,屋里的还能闹腾啥? 孙氏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拧到大纲手臂上,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一个女人罢了,就迷了你的心窍。她都当着你的面儿勾搭汉子了,你还护着她不成?” 老冯支使冯槐去关门儿,却晓得他们是搭李掌柜的顺风车回来的,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也问大纲:“这个李掌柜是谁?你怎么又认识了什么花草行的掌柜?” 听说他们本来就认识,那马车也是人家的车,孙氏也不由好奇起来:“花草行的掌柜?那可是大老爷啊,大纲啊,你怎么认识大老爷的?” 旁边王氏也不哭了,看着大纲要听他说个明白。 大纲不出声,急得老冯又催促了几句,这才将离家这段时日的事情讲了一遍。听说他们挖的一株野草都卖了二十两银子,孙氏等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难怪前些日子下河村里来了不少探花郎、护花使,肯定都是冲这个来的。 早先听说他们在城里租了个小院儿,王氏就羡慕得不得了,要不是有孕在身,早就想去县城里头逛上一圈儿了。居然这钱就是挖个野草挣的,王氏心里那个悔就别提了。孙氏也是如此作想,早知道青牛山里头的野草也能卖二十两银子,说什么她也冲进去挖一株才是,白白便宜了那个邪物! 再听大纲说到县令夫人也在找这野草,还出了高价,便是连老成稳重的老冯也禁不住呼吸急促起来。 等听到凭这么个消息,李记花草行的掌柜就给了竹枝三百两银票,孙氏等人眼中都红得快滴出血来,老冯手都哆嗦起来了。冯良心思转得快,站起来就往门外跑。王氏没反应过来,追着问道:“你跑什么跑啊?” 冯良扔下一句:“不能便宜了那个邪物!” 孙氏一听,也站了起来要走,嘴里说道:“对,凭什么便宜了那个邪物?青牛山上的就是我们下河村儿的,不能让她得了钱还落了好。赶紧地!” 说着还回身催促老冯:“快去通知族长,就说有人上青牛山偷东西了,赶紧去,别让他们跑了。” 老冯到底老实些,瓮声瓮气地答道:“怎么就变成偷东西了?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急得孙氏一跺脚:“让你去就快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老冯还是不动弹,孙氏便扭了冯槐让他去通知族长,自己赶紧往山脚下赶过去了。rs 064 寻衅【五更继续充气其股票】 064 待孙氏赶到山脚下,并不见竹枝身影,远远地就瞧见儿子冯良跟俩人对峙着,神情激动,正说些什么。她生怕儿子吃亏,一叠声唤着冯良的名字跑了过去。 冯良赶到的时候就没看见竹枝,都怪大纲唠唠叨叨不兴早说清楚,耽搁了时间。瞧见山脚下停着两辆马车,定然就是那个什么李记花草行的,除此之外并没瞧见竹枝和旁人,想必是领着人家进山去了,就溜了两个车夫守着马车。走过去便端出在镇上游手好闲走街游巷时唬讹平头小百姓的德行来,吊儿郎当地问道:“这马车倒不赖,谁家的?谁让你们停这儿了?” 两个车夫正在闲聊,见他晃了过来,一副小混混讹诈的口吻,不由相视一笑,都没理他。今儿倒是稀奇,有小混混讹到李掌柜头上来了,那位可是混混儿祖宗,这俩车夫也不是什么良民百姓,早年间也是跟着李掌柜在街面儿上混的。现在年纪大了,又拖着一家老小的,方才安分了些。 见两个车夫不理自己,冯良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心里估计着这马车怎么都该值几百两银子了。听说这掌柜的出手特大方,给那邪物就是三百两银子,自己怎么说也要讹他五百两才行。不,还要加上这辆黑油的马车,瞧这马,多威风啊! 心里想着这车过会儿就该改姓冯了,可得好好跟那些狐朋狗友们炫耀一把,忍不住就伸手想要掀了车帘来看。那俩车夫虽然在闲聊,眼睛可一直不错地盯着他呢,见他伸出手来,抬手就是一鞭子甩过来。不过并没伤人,只是挽了个响鞭,唬了冯良一跳,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好汉呢,原来是个怂货!” “小子,再碰可小心你那爪子,爷可有些日子没动手了,正想找个人揍揍解解闷儿呢!”其中一个斜着眼睛看着冯良,满脸鄙夷。 冯良不但混,还是个楞的。若是旁人见了这俩车夫的无赖德行,怎么也要思量一下再说,可冯良就不,他把脑袋一扭,梗着脖子嚷道:“哟哟哟,你打了小爷还有理了?识相的赶紧给爷磕个头,小爷今儿心情好,放过你们也说不定。” 俩车夫对视一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摇着头感叹道:“这都多少年没人跟爷说过这种话了,今儿真是破了天荒了。小子,你选吧,左手还是右手?” 另一个就劝:“别闹大了,掌柜的办事儿呢,挑了手筋就是,呆会儿还得赶回去,别累着了。” 这俩人明明在自己的地盘上,居然若无旁人地商量是断他的手还是挑手筋,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冯良混劲犯了,大声嚷嚷起来:“你们俩瞎了狗眼的老东西,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在我们下河村儿还敢撒野,想不想走出村子了?” 刚在旁边劝解的那车夫乐不可支,回头对另一人道:“得,哥哥,甭让他选什么左右了,咱俩一人一只,我这手也痒痒呢!” 孙氏赶到近前正好听见这句,急忙拉了冯良嚷了起来:“你们什么人啊?这是干什么?” 冯良正在劲头上,哪里肯让老娘掺和,梗着脖子把孙氏拉到身后,挑衅道:“你试试,你试试?有本事动小爷一下,瞧你们能不能走出这下河村儿?” 车夫放下鞭子,随手就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来,五六寸长的刀锋闪着寒光。他上下打量着冯良,匕首在手里随手玩着,似乎在掂量怎么下手得好。 孙氏瞧见吓了一跳,忙拉着冯良告饶:“两位大爷,有话好好说……” 冯良也觉得有些怕,可输人不输阵,嘴里还是嚷着:“来来来,有本事就动爷一下试试!冲这儿来,来啊!” 后头传来冯槐的叫声,孙氏等人扭头一看,冯槐正带了族里的人赶来。人多胆壮,孙氏也硬气起来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居然敢在我们下河村打人?乡亲们快来,别放走这两个打人的!居然敢打我们冯家的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个车夫瞧见来人不少,也收了匕首,抱着手臂冷笑着看向来的一大帮人。 族长越众而出,冲着两个车夫微微抱拳问道:“两位好汉有礼了,不知两位来我下河村有何贵干?”他这么说只是走个过场的客套话,毕竟冯槐来家里叫他的时候早就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听说有人出了三百两银子买山上的野草,就是族长也一样红了眼,叫上了村里的壮汉就过来了。 见族里来了人,孙氏和冯良更是长了胆气,冯良朝族长迎过去,嘴里还告着状:“族长伯伯,你可得管管,这不知哪里来的泼皮跑到咱们村儿,鬼鬼祟祟的,说不定就是来偷东西的。我不过上前问了两句,他们便要剁我的手,还说咱下河村儿的都是怂货……” 孙氏也点着头附和道:“是哩,族长大哥,你可得给我们出这口恶气才行啊!” 车夫不耐烦了,拿马鞭敲了敲鞋底,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垮着脸说:“老婆子你装什么呢?刚才我们还送你家人回去,转眼你就不认识了?还有你个小软蛋,当着爷的面儿就敢颠倒黑白告黑状啦?在爷跟前儿抖得起威风的,你还是第一个,往回那些都做了爷的刀下鬼了,莫非你也要排着队上来?” 另一个也不屑道:“明明是你个小兔崽子见咱们在一边儿闲聊,想上车去偷东西,叫我们逮个正着,你倒还有脸跟爷说王法?” 虽然下河村儿来的人也不算少,可两个车夫也丝毫不惧,他们都闲了有几年了,好容易碰上一回热闹的,恨不能扑上前好生讨个说法才是。只听族长迟疑了一下:“想来是有些许误会?”这两个车夫见己方这么多人都没什么惧色,言语间也显得颇不好惹,更主要是这两辆马车,看着虽不怎么打眼,可是据族长所知,就是镇子上头,用得起这样马车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两家。这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人,只怕不是像冯家说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族长才一阵后怕,他刚听见人家拿三百两银子买山上的草,一时迷了心窍就激动地跑了出来,此时才想起来,花得起三百两银子买野草的,一定是非富即贵的,只怕招惹不起。再听人家这俩车夫说话就跟横行街头的泼皮一样,更是暗暗恨起冯家人来,这次只怕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了。 冯良可没那么多想的,自己这边来了这么多人,他正得意呢,扬着头高声道:“误会?我看不是误会,你们偷偷摸摸的把车停在我们村里,一定是来偷东西的!” 车夫嗤笑了一声:“就你们下河村儿这穷酸样儿,有什么值得爷我大老远的来偷?笑话!” 这话可就激起了下河村众人的民愤,原本被族长鼓动着过来的村民个个心里不服,有出言反驳的,有说先抓住打一顿的,加上孙氏冯良等人在中间凑合,山脚下一时热闹起来。两个车夫也不是善茬,不停出言挑衅,更加惹得村民大动肝火,族长在中间叫了几次都叫不住停。 山林间的小道上闪现几条人影,正是李掌柜竹枝等一行人。两个花匠把那些墨兰都起了出来,用背篼装着,巧妙地摞起来背在背上。后头跟着的李掌柜、李管事和竹枝,正有说有笑地往马车走来。 几乎是一出林子,李掌柜便听见了山脚的喧闹声,不由皱起眉头道:“怎么了?安伯,您先去瞧瞧,让何花匠他们先歇会儿。” 李管事大步上了前,他之前为这兰草的事情已经往下河村来过几遭,跟族长也打过两次交道,很顺利就找到了族长,喝止了自家的车夫,向族长微微颔首赔礼道:“我家这两个小兄弟年轻不懂事,得罪了诸位乡亲,还请冯保长瞧在打过几次交道的份上,给老儿一个面子可好?” 一见他,族长的腰就弯成了虾米,连连作揖行礼道:“不知道是您老人家来了,失礼失礼,不过是些许误会,小事而已,不值一提罢了。”旁人不晓得这人是哪个?族长正在心里臭骂,这冯良也太能招惹是非,你挑人收拾、挑衅,也找个合适的对象啊,李记花草行是什么人开的?县城混混儿们的祖爷爷,欺负到人家头上,这不是老寿星买砒霜,不想活了么? 冯良和孙氏见族长居然服了软,有些不可思议,可想到目的还没答成呢,哪里肯依?孙氏干脆指着远远站着的竹枝大声骂道:“你这偷汉子的小浪货,还不快些滚过来!不要脸的,居然领着外人上咱们村儿来偷东西,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看了过去,果然望见冯大纲的媳妇儿站着一个穿着青灰色夹袍的男人站得远远的,身后花匠背着背篼,里头也是装满了看不清模样的草叶子。rs 065 滋事【一更】 065 族长带来的人不少,孙氏回头想要去看是谁说这话,一时却没瞧清楚,冷不防身边的冯良已经大声嚷嚷起来:“什么野草?那野草可值三百两银子呢!就是野草也是我们下河村儿的!” 这话一说,也有不少人附和起来:“对!是我们下河村儿的!”“凭什么便宜那个邪物!” 族长举起双手制止了一阵,也不见效果。只得无奈地冲着李管事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您看,这……” 远处站着观望的李掌柜看了一阵,回头冲竹枝冷笑:“这村子里头也呆得下去?”不待竹枝作答,径直就走了下去。 孙氏等人瞧着那花匠背篼里头的草叶子,就跟瞧见两背篼银子似的,眼中就能喷出火来,指着竹枝又“贱/货、yin/妇、吃里扒外”地乱骂起来。竹枝脸一沉,也不吭气,也不上前,就看她准备表演到什么时候去。 李管事上前,哈着腰往李掌柜的身边一站,众人便知道这位才是正主,不由都看了过来。 李掌柜却不理他们,点着族长问:“你就是这下河村的冯保长?” 族长忙上前见礼,口称“大老爷”,满脸苦色地道:“李大老爷别见怪,都是一群泥腿子,不知事,不知事……” 李掌柜冷笑着打断了他,朗声问道:“你们下河村儿这是讹到我头上了?” 众人楞了一愣,冯良反应快,大声反驳道:“什么讹你?这青牛山是我们下河村儿的,山上一草一木自然也是我们下河村儿的,你擅自跑来挖走了,自然就是偷了我们下河村儿的东西,难道还有错?还有你家的车夫,还打了我,哎哟,我这腿还疼着呢!还要赔汤药费!” 族长在一边儿听得嘴角直抽,望着他使了不晓得多少眼色,可就算是把眼睛眨抽筋了,冯良也跟没看到似的。 村民也激动起来:“对!赔钱!”“不能放过他们!” 李掌柜的将眉头一皱,回头问李管事:“这下河村儿没打理?” 李管事躬身答道:“打理过,当日就问过了冯保长,该打点的都打点过。” 族长满头都是汗,回身制止村民:“闭嘴!瞎扯个啥!” 李掌柜便对村民道:“若是我没记错,当日入山寻花,你们这村里的人都应该晓得吧?老爷我也有话在先,无论是谁家寻到我要的花草,李记必有重谢。怎么今**们倒聒噪起来?莫非是当我李记好欺负么?” 众人哑了口。青牛山上出了一株奇花,引来各处的探花郎、护花使入山寻花的事情他们自然晓得,前段时间闹得整个村儿里沸沸扬扬的。可那注子赏钱愣是就没一个人得到,这几日刚消停了些,是以听说冯大纲的媳妇儿引了外人来偷山上的东西,还卖了钱,一时竟没人想到那个上头去。此时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都是这样,但凡出了事,第一时间都是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此时担责的自然就是冯家人了,都是他们,说什么大纲家的引了外人来偷东西,害得大家跑着一趟不提,还出了丑。 见众人都不说话,李掌柜把脸一垮,厉声道:“怎么?我李记言而有信,冯家嫂子寻到我要的东西,我给了赏钱,银货两讫,莫非你们下河村的人认为我好欺负,就讹上来了么?就算我这员外郎不值一提,我李家大伯可是当朝兵部尚书,要不咱们干脆去官府走上一遭,请县令大人判个对错出来?” 自古民不与官斗,听见见官,大家伙儿都露了怯,便嗔怪孙氏:“冯大婶儿,有啥话你不说清楚,还要拖累一众乡亲替你担干系么?” 孙氏听见什么员外郎,什么兵部尚书的就已经蒙了,此时别人嗔怪,也不敢还嘴,心里将大纲竹枝二人恨了个彻底。若不是他们俩惹出来的事,她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如此侮辱? 倒是冯良混劲可嘉,居然还梗着脖子道:“就算不说这花草,你家车夫打了我可是大家都看见了的……” 话音未落,旁边便有人道:“冯家二娃,你这话可不地道,谁瞧见你被人打了?都是你自己个儿在说呢!” 就连竹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李掌柜的也笑了,问车夫:“你们打他了?” 车夫答道:“还没呢!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围着咱们的车转了几圈,还伸手去掀车帘子想偷东西,被我发现打了个响鞭儿吓唬他,这货就说咱们打他了。” 冯良一听,往车前一滚,“哎哟”直叫:“打了,就是打了,他们还准备砍我的手呢!太歹毒了!” 李掌柜摇着头笑:“老子才上岸几年,这样的小泼皮也敢讹到老子头上来了。年纪大了倒活回去了么?人家都说你们要砍他的手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那车夫嘿嘿一笑,上前摸出刀来,手起刀落间只听见冯良一声惨叫,竟是活生生挑断了他的两只手筋。 这下见了血,孙氏直接吓得晕了过去,冯槐也吓坏了,退后两步回家唤人去了。村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吓得纷纷退后,竟然没人敢上前,由得冯良躺在地上哀叫。 李掌柜上前两步,撩起袍子蹲下来看了眼,拍了拍冯良的脸道:“小崽子,跟爷斗,你还嫩了点儿。当年爷三刀六洞扎下去眼也不眨,只怕你还在吃你母亲的奶呢!呸,什么玩意儿,居然也敢跟爷叫板儿。”回头冲着那车夫又是一顿骂:“叫你砍了他的手,爷给你兜着,你也下不去手了,真是活回去了!” 车夫笑着作揖:“掌柜的,如今也是有儿有女了,得积点德不是?” 李掌柜啐了他一口,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叫那车夫压惊,又叫花匠小心些把兰草搬运上车。这才跟竹枝说:“罗妹子,吓着了没?” 竹枝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李掌柜就大笑:“是我李三混的妹子,我认下了。你说的事儿回去我就给你留意着,你可得早点儿过来啊!” 说罢回头盯着村人环视一眼,似笑非笑,这才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李管事上车前叹息一声:“何必呢!”掏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族长:“我们爷虽说早就金盆洗手了,可贵村这位,啧啧,真是运气,若是照料得好,倒也没多大问题。这是汤药银子,您就替他收好了。” 族长哪里敢多说一个字,点头哈腰地送了他们上车离去。 等到冯老大带着一家人赶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村口了。 瞧见儿子躺在血泊之中,两手摊着只能哀嚎,老婆子晕倒在地人事不省,老冯急得老泪都下来了,只能喃喃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王氏急得直哭,大声咒骂竹枝和大纲,说他们丧门星,祸家精什么的。族长皱了眉,过去拉了老冯说:“老弟,不是哥哥说你,你也好歹管一管。今儿若不是那位爷手下留情,良娃子这两只手都保不住。” 老冯一听瞪大了眼:“什么?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去县衙告他们!” 族长急得捂了他的嘴:“我的好弟弟哟,你到底知不知道李记是什么人?掌柜的原来就是街面儿上上混的,人面儿广得很,县衙的衙役捕快都是他哥们儿兄弟,若是往官面儿上头数,他大伯是当今兵部尚书,那可是我们青阳县出去最大的官儿了,你跟他斗,要不要命了?” 说着瞧见王氏不顾怀有身孕,要去厮打竹枝,被旁边几个妇人抱住了,又劝老冯:“你呀,好生供着你那大儿媳妇吧。我刚可听见人家李掌柜管她叫妹子了,若不是因为她,只怕连汤药银子人家也不会给。”一边说,一边将那二十两银子往老冯手里揣了。便招呼着众人抬着冯良回去了。 竹枝从头到尾都有些楞,她没想到李掌柜会这样处理这事。当然,人家这是好意,在帮她立威解围,可无形中跟冯家的仇怨算是结得深了。挑断手筋是什么概念?就是养好了,也提不得重物,给废人有什么差别?想必经此一时,就是连原来不怎么管事的老冯也将她恨了个彻底。 可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若不是冯良起意讹诈,怎么会被教训?不过人家算账的时候,可不敢算到李记头上,这笔账自然又是自己担着了。 抬头一看,众人抬着冯良和孙氏走了,王氏一边走一边大声叫骂着竹枝,大纲远远站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一样。 她缓缓走下山脚,望着大纲走去。 大纲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叹了口气问:“何必呢?” 竹枝反问:“你也觉得这事怪我?” 大纲摇摇头:“不,怪我。”怪他将那兰草卖了钱的事情告诉冯家人,怪他将竹枝收了三百两银子的事情说了出去。人若没有欲望,又怎么会有痛苦?若不是想着谋划人家的银钱,冯良和孙氏等人又怎么会去山脚堵竹枝?结果呢?冯良挑断了手,孙氏晕了,银子倒是得了。二十两银子,能换回两只健全的手么? 说到底,都是怪自己不该将实话说出来。 越是想,口里就越是觉得苦涩,大纲咂砸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竹枝摆摆手:“罢了,你走吧,我走了!”rs 066 报恩【二更】 066 竹枝说得潇洒,走得更加潇洒,竟是毫不停留抬脚就走了。 大纲在后头追了两步,终是握了握拳头,没有跟上去。 天地广阔,何处安身?是谁说此处心安是故乡?全是骗人的。若是自欺欺人倒也罢了,可问题是,自己都欺骗不了自己。这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社会,也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天地。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共汽车,以往二十来年的生命里那么习以为常的东西,谁知道到了如今竟然是一样也不见。 就是原来呆在老家村里最难受的时候,竹枝也没有尝试过被人看不起,甚至厌恶到看一眼都是施舍的地步。 人是群居动物,正因为自幼失去亲人,她比任何人都渴望亲情。要不然也不会连乔远清的反常也看不出来。仔细想想,筹备花店开业那段时间,乔远清的反常就够多了,手续都是他一个人去办下来的,从来也不用自己跑,除了帮着起名字,其余的他也没干过什么,老是加班。可怜自己那个时候因为心怀感激,反倒觉得拖累了乔远清,想起来真是可笑之至。 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竹枝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进入了角色。从农村出身的她,自然晓得宗族的力量联合起来有多大,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会有多大的威力,几个长舌妇的口水都能逼死一个人。她选择了妥协,可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 几个月的功夫,自己都做了什么? 她仰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点点白云,这天为什么蓝得模模糊糊?春日的冷风吹过,面颊也是凉凉的,伸手摸去,摸到一脸的泪。 还好,县城里头还有一个小院子可以栖身,她还没有把自己弄到没有栖身之所的地步。 竹枝擦干了泪,低着头急急赶路。就凭她一个人,一双脚,走回县城不晓得要多远。几次遇险也叫她明白了一个单身女子出门在外危险性有多高,更别提她怀里还揣着所有的财产,四百多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还是赶紧去镇上雇两车回去才是。 刚进镇口,便在牌坊下头碰见了罗姑姑,本都擦身走过了,她是觉着刚过去的是竹枝,回头叫了两声也没人应,伸手一拽过来就是一声骂:“小兔崽子,去县城几天长了脾气了……”没骂完便瞧见竹枝双目红肿,不由惊讶地“咦”了一声,往前后一望,也没瞧见大纲,便压低了声音问:“这是怎么了?大纲呢?” 早上从县城出发前吃了点东西,一路赶回下河村,又上山,又受惊吓,再一路疾奔回了镇上,竹枝早就又累又饿,加上早春日寒,竟是哆嗦着泛紫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罗素云把手里的篮子挎在手肘上,拉了她就转身往家走,嘴里不停地念叨:“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跟大纲吵架了?早先还听见镇上人说瞧见你们坐着马车回去了,我还说你这孩子怎么到了镇上都不往姑姑家来,莫是跟姑姑见怪了。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就又哭上了?” 竹枝不晓得她这番话到底是要表达个什么意思,要知道上次县城一别,几乎能算得上是不欢而散,她不晓得这位擅长表演的姑姑今儿又是演的哪一出,也不晓得跟她说什么好,只得低了头,任由罗素云拉着家去了。 李家的杂货铺子跟冯家磨坊差不多的格局,也是前店后宅,小姑娘玉碗正坐在后门儿边晒太阳,手里做着一副鲜亮的绣活儿,低着头做得仔细,直到罗素云拽着竹枝到了跟前,她才发现,站起来笑着唤了人,疑惑地问道:“娘不是要去外祖家么?怎么又回转了?” 罗素云对这女儿倒是娇惯,伸手了摸了摸她的头发,宠溺地笑了笑:“遇见你表姐,回来说说话儿。你就在这门口坐着,我同你表姐说话,若有人来就撵了。” 玉碗笑着应了声,又坐下了,看着表姐一张脸木木的,没个生气,有些好奇他们要说什么,碍于她娘的吩咐,倒是没敢去听壁角,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口。 竹枝视若无睹,任由罗素云拉着进了屋,从檐下摘了把小扫帚给她扫了身上的灰尘,又按了她在屋里坐了。 从头到尾,她也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反抗或是动作,任由罗素云打理,倒叫罗素云有些忐忑起来。她打量了竹枝两眼,还是站起来唤女儿:“玉碗,去打些热水来让你表姐洗个脸!”自己则起身出去了。 竹枝洗了脸,罗素云便端了碗面进来道:“算了,啥都别说,先吃点儿东西吧。冯家那个老叟婆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瞧你这模样多半也是在她那儿受了气,定然是饿着的。吃了再说!” 接过碗,白面条绿葱花,上头还有一个嫩生生的荷包蛋,被这食物的香气一熏,竹枝觉得鼻子又有些酸,一边吃面,一边就掉了眼泪。 旁边玉碗瞧着稀奇,却被罗素云好言好雨地哄了出去,回头见竹枝三两口吃完了面,把汤都喝尽了,露出碗底来,这才放心地一笑:“能吃就是福,你要是连东西都不吃,我就遭了心了。说说,这灰头土脸的,是怎么了?” 竹枝抹抹嘴,也缓过气儿来了,在心里想了想,还是说道:“姑姑,我要跟大纲和离。” “什么!”罗素云大惊失色,连说话都口吃起来:“你要,什么?和、和离?!”她打量竹枝的神色郑重,不像是气话,心里更加吃惊,拉着她进了里屋,挨着坐在炕上,这才问道:“到底又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什么和离?你们不是都分了家了么?那老叟婆子又折腾你了?你别理她就是,大纲是个实在人,这十里八村的,难得找到他那么好的男人,你跟他和离什么啊!再说了,这和离都是高门大户的把戏,我们这平头小百姓的,哪里有过什么和离的?你可别折腾了,要是让大纲休了,咱们罗家人可都抬不起头了。” 竹枝楞了楞,没想到罗素云反应这么强烈,又听她说什么和离是高门大户的把戏,更加有些不解,低了头不晓得说什么好。 罗素云便苦口婆心地劝她:“枝儿,不是姑姑说你。就你在家那个情况,能找到大纲就是烧了高香了。虽说老叟婆子是个混不吝,可老冯头还是个拎得清的,你们都分家出来了,他们俩老的也拿捏不到你什么。不是都在县城落了脚?这小日子过得好好的,提什么和离不和离的?传出去都叫人笑掉大牙。别说你姑姑我抬不起头,只怕你那该死的爹娘也不能答应。上回我还听你母亲说,束紧了腰带也要送安江上学堂去,有个被休的姐姐,你叫他怎么在学堂里头念书?” 罗家的那档子事情,竹枝从来就没弄清楚过,听她说起安江,直接就联想到了当日在罗家对自己示好的那个小男孩儿,随口追问了一句:“安江要上学?” 罗素云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道:“你母亲还不是个无可救药的,虽说往日对你不好,也是被压得很了些……”说到这里赶紧打住了,哪里有当着人家闺女说她娘闲话的?接起了之前的话题逼问竹枝:“你倒是说说,今儿又是怎么了?” 竹枝想了想,冯良被挑断了手筋也是大事,一定会闹得众人皆知,与其让罗素云从别人那里晓得,不如直接告诉了她就是。便从大年三十被赶说起,直到今日带了李记的人去挖兰草,冯良挑衅,结果被挑断了手筋。 罗素云听得捂着胸脯叫娘,不敢相信地追问:“真挑断了?活生生地就把良娃子的手给挑断了?” 竹枝肯定地点点头。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轻轻拿过罗素云的手,放到她手心里:“姑姑,承您恩惠,我才能嫁给大纲,又有这一番造化。我晓得您和姑父也不容易,这银子便是那卖了兰草的银子,记得前些日子你还说银碗弟弟要上学堂,不够钱交束脩,这个只当是我给弟弟的束脩银子。惟愿往后银碗弟弟出息,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若是平日有人这般恭维罗素云,她一定把银票紧紧地攥在手中笑得眼睛都瞧不见。可听着竹枝这话,她却有种“从此一刀两断”的感觉。迟疑地打开银票看了眼,顿时双眼圆睁,呼吸急促,却说不出收下的话,显然是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竹枝也不催她收好,只是微微笑。她这张银票,确实有些一刀两断的意思。平心而论,她觉得罗素云这个姑姑还是不错的。侄女儿在家里水深火热的,拖到十七岁都没定亲事,她给张罗了一门亲事,而且不是续弦,也不是做小,而是正头娘子。再说大纲确实不错,若是真正的竹枝没有死去,大概能够是琴瑟和谐的一对夫妇吧? 不管当初她给竹枝说这门亲事的本意如何,但实际上给竹枝解决了终身大事,这便是一桩恩惠。就是跟罗家人都闹翻了,她也没有不管青红皂白地就训斥竹枝,后来快过年了,也只有她这个长辈给竹枝做了新衣裳新鞋袜,便是竹枝的亲娘都没有做到。 这一点一滴的,竹枝觉得,若是能买断这恩情,一百两银子,也花的值!rs 067 往事 067 罗素云将那张银票轻轻摊平抹平,郑重地放在一边儿,看着竹枝却说起了别的:“本见你似是转了性子,我还有些信了那些人的胡话。如今看来不过是开了窍罢了,这别扭性子,倒跟你母亲一样。” “当年你母亲跟你大伯娘前后脚进门儿,也是前后脚地就诊出了喜脉,偏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让王氏那个烂货得意了好一阵子,你母亲不晓得流了多少眼泪。有的事,你们做小辈儿的不晓得,咱们罗家从你爷爷往上数,四辈儿单传,到了你爷爷这儿,偏跟娶了送子娘娘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生。要说你爷爷看重男娃,那是一定的,往年在村儿里,罗家十一房的出名,就是出名在这独苗上头。好容易才清了这名头,所以你爷爷对男娃儿女娃儿也特别看重。” “你生下来,听捡生的说是个女娃儿,你爷爷扭头就走了,要捡生婆把你直接溺死算了,可你爹娘舍不得,硬是护了下来。不过那些日子我也不在,都是听人说的。好像后来没两年,你母亲又怀了,你这小丫头片子不知怎么……”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又似乎是有些难以启口,末了还是继续说:“听说是你拌了你母亲一跤,摔下去就滑了胎,落下全须全尾一个男娃儿,这才招了你爹娘不待见。” 竹枝没想到她居然说起了往事,莫说是她,就是这身子的原主只怕都不是很清楚,听得目不转睛地。真是一波三折啊,妯娌俩前后脚进门儿,前后脚怀胎,末了一个生了长子长孙得意洋洋,一个生了女娃儿被公公不喜,听说他们护着姑娘,竹枝就心头疑惑,再听说小时候害陈氏落了男胎,被陈氏夫妇迁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难道身为女子便是一种原罪么? 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模样就跟罗素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蹲在猪圈里头,满身泥泞,双手冻得跟萝卜似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就是一双大眼睛闪亮。叫她喊人,她站起来还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单薄的衣襟,笨拙地给她行礼叫“姑姑”。这幅模样就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罗素云当时就差点儿落了泪。 身为女儿,自小她也是叫罗老爷子百般不待见,亲娘胆小,不敢明着护着姑娘,只敢偷偷把她的手塞到衣襟里给她暖暖。可惜世上唯一对她好的这人,生了三弟之后也就撒手人寰,她成了没娘的野孩子。成日里做不完的事情不提,还要不时被罗老爷子打骂。那个时候的自己,跟猪圈里头剁着猪草脏兮兮的竹枝没什么两样。 见罗素云眼神有些迷茫,竹枝晓得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触动心弦,也不打断,有些愣神地瞧着她。听她这口气,莫非是觉得自己可怜,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可回忆起罗素云对自己的态度,又觉得不怎么像。心疼侄女,会在给侄女打点亲事的同时,还想着怎么从侄女身上揩油弄好处么? 这头罗素云回了神,接着讲道:“我那个时候跟家里关系也不怎么好,可看你那样儿吗,又说不出地可怜。有意点了你几次,可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连口饱饭都没得吃了,就只知道闷着头做。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还没我家玉碗现在高……”她一提起来就有些止不住,恨铁不成钢地瞅着竹枝唾沫直飞。 竹枝却感到久违的温情,伸出手握住了姑姑干爽的手,歉意地笑了笑。 罗素云这才叹了口气,止住了话头道:“罢了,左右如今你也开了窍了,可我瞅你这德行,跟你母亲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少不得要吃不少亏。枝儿啊,听姑姑一句,争什么都别争那口气,赢了又如何?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经哩!” 竹枝点了点头,低声催促她道:“晓得您是真心疼我,我也不跟您说什么别的。反正这银子来得容易,两个弟弟娶亲、玉碗表妹出嫁,都少不了花销,就只当是我这不成器的表姐给他们填补的,您就收着吧!” 情暖心,话动听,也没有银子来得实在。罗素云又不是那不爱财的清高君子,先是瞧着竹枝斩钉截铁恩断义绝的模样有些吓着了,如今她说话有了人气儿,哪里还会客气。笑眯眯地将银子拿过来看了又看,嘴里啧啧有声:“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银票呢!乖乖,一百两啊!”说着仔细折了,当着竹枝的面儿收到贴身衣裳里头揣好,笑着说道:“那姑姑也就不客气了,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大纲那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到底怎么打算?先说好,别跟我提什么和离的,那都是高门大户遮颜面的话儿罢了,真有几个是和和气气离了的?不过是男方理亏在先,遮丑罢了。” 竹枝想了想,苦笑了一声道:“如今只怕是想和和气气的也不成。大纲虽不是亲生的,到底养恩大,心也是向着他爹娘的,怎么可能向着我?” 对于大纲的身世,罗素云丝毫不觉得讶异,似乎早就知道似的“嘁”了一声:“那是自然,还是个奶娃娃就抱来养着了,这么些年是个猫啊狗的也该养熟了。要是大纲跟白眼儿狼似的,我也不能说给你呀!不过到底你们都分出来了,小两口路长着,这才成亲几日功夫?正是腻歪的时候,也不能把话都说死了,要我说啊……” 话音未落,里屋的门给打开了,李秉诚一头撞了进来,抬头瞧见竹枝跟罗素云坐在床沿,红了老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这,这你在屋啊?侄女儿也来了?” 罗素云瞪了眼呵斥他:“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这是慌什么呢?铺子不管了?” 李秉诚这才想起来似的着急道:“可不得了啦!侄女儿,你们老冯家的良娃子叫人害了,抬到镇上找大夫呢!那满身的血啊!啧啧……老冯头怕银钱不够,我先借他点儿对付对付……”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瞅了竹枝两眼,似乎好奇为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竹枝却在自己家。 罗素云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借什么借?跟他说没有!” 李秉诚搓了搓手,给罗素云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外间。他这才道:“你侄女儿怎么回事啊?我可听说是她带人把良娃子给害了……” 话没说完就叫罗素云给打断了:“屁!我还没说他们害了我侄女儿呢!还好意思到处嚷嚷,打量自己个儿做下的丑事儿就没人知道了是怎么?不许给他们一个铜板,我还要去瞧瞧热闹,顺道给他宣扬宣扬。成日里游手好闲地,这下冲撞了贵人,还好意思把事儿往我们枝儿身上推?这冯家,往日里瞧着还是个正派人家,临老了倒不要脸了!” 说着就冲着里屋喊竹枝,急得李秉诚在一边儿跺脚:“我的姑奶奶喂,你就别添乱了,你都没瞧见冯家老婆子都哭晕过去几回了,他家儿媳妇捧着肚子也哭啊,这全镇的人只怕都惊动了,何必去凑这热闹?” 竹枝出来,也说:“姑姑,别去了,我都说了跟他家不是一路人,没必要去跟他们瞎参合!” 罗素云一听就竖了眉毛起来,指着竹枝骂道:“我刚说你开了心窍,怎么又糊涂起来?难道就任由他们抹黑你不成?不行,上次老娘吃了亏这心里还没舒服呢,今儿又送上门来了,不许我落井下石,还不许我打落水狗么?你不去?我去!”说着就往外头冲。 竹枝赶紧上去拉她,却没拉住,只好跟着往前头铺子去了。 外头街上却没见人影,罗素云站在铺子门口张望了一阵,问隔壁瞧热闹的:“冯家人呢?” 那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道:“往医馆去了,李嫂子,你是没瞧见冯良那一身血啊,我的个妈呀,都快成血人了!”扭头见了竹枝,再看罗素云一脸煞气,晓得又有热闹可瞧,赶紧指了指路口,满脸兴奋。 竹枝和李秉诚都说罢了,罗素云可不依,提着裙角走得飞快,没几步就到了镇上的医馆。她大儿子金碗正在门口站着,瞧见她来了,张嘴便问:“娘,银子拿来了?” 罗素云一口唾到地上,站在医馆门口对着瞧热闹的人大声道:“都省省吧!人家可拿了二十两的汤药银子呢,用得着咱们这几个钱?” 看热闹的,帮忙的,好心劝冯家人的,全都望了过来,有人便问老冯:“冯老大,你有银子?” 老冯苦着脸不出声,旁边人便问帮忙抬人的下河村的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不满地起哄道:“冯老大,你这是耍我们还是怎么着?有钱你还借什么啊?合着大家伙儿跟着着急你高兴啊?” 虽说质疑了两句,到底这人命关天,也没人多说什么。人家怕银钱不够,找乡邻借点儿应急也是说得过去的。可跟着瞧见竹枝跑过来,就有人替冯家抱不平了:“哎,你倒好意思啊!冯良都叫你害成这样了,你还往前凑什么凑?找打还是怎么?” 说这话的是冯良的狐朋狗友,颇有点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罗素云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什么呢?什么叫把冯良害成这样?我说何顺儿你也长点儿心眼儿吧,谁害谁还不一定呢!”rs 068 吵架 068 被罗姑姑唤作何顺的小混混缩了缩脖子,没跟她答话。李家老板娘是个泼辣货,咱大男人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不是?他惦着脚往医馆里头看了看,冯家老板娘和冯良的媳妇儿正围着冯良哭天抢地,再看老冯头蹲在医馆外头苦着脸不吭气儿,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便往里头挤了挤。不晓得冯家老板娘和李家老板娘要是吵上一架谁能获胜? 冯家的人没空搭理罗素云,可让罗素云找到了发挥的空间。她挥舞着双手,唾沫横飞地把冯良得罪了县城里的大老爷,叫人挑断了手筋的事情给说了。重点提了人家县城大老爷给了二十两汤药银子的事情。 竹枝在后头哭笑不得,这姑姑可是个一点亏也不肯吃的性子。 众人听着有些疑惑,忍不住追问那几个从下河村儿送冯良过来的村民,人家迟疑着点了头。一时间,有人讥笑,有人讽刺,冯良的那些狐朋狗友纷纷不着痕迹地往外头退避。开玩笑,得罪了这县城里头最大的混混头子,镇上的小混混谁不怕跟冯良牵连上?若是一不小心,遭了池鱼之殃可怎么好? 医馆里头的老郎中叫小徒弟给冯良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幅汤药,摇摇头对冯家人道:“好生将养着,若是不做重活儿,这手也无所谓,反正也不用提笔写字,将养好了,拿个筷子吃个饭还是行的。” 孙氏一听就急得额头冒汗:“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儿的手就废了?”不能做重活儿,不能提笔写字,拿筷子吃饭都要好生将养,这跟废了有什么区别? 老郎中见多了这样的病患家属,也不急躁,缓缓点头道:“好生将养着吧……” 这就等于是宣判冯良从此成为废人了?王氏哭倒在冯良身上,孙氏也哭了起来,扭过身去厮打旁边站着的大纲:“你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娶个丧门星回来,害了我的儿,我跟你拼了!” 罗素云在外头听得清楚,高声怒骂道:“老叟婆子骂谁呢?我侄女儿可是你八抬大轿抬回去的,正正经经的好人家的闺女,当初可是你三媒六聘求着我们罗家把闺女嫁给你,这会儿你儿子遭了灾闯了祸,倒都成了他嫂子的不是?大家伙儿都给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自己不会教儿子,教他小偷小摸地让人家抓了现行,要是你早些死了,人家还能说‘长嫂如母’没有教好小叔子。可你这还没死呢,就把事儿往媳妇儿身上赖啦?” 青河民风淳朴,大奸大恶的那都是戏文里演的话本子,跟大家的生活没多大关系,平日里最遭人恨的恰恰就是小偷小摸的德行。罗素云这番话又急又快,听在旁人耳朵里头却字字在理。可不是么?小儿子出了事,都是大儿子的责任,那还要你这当爹当娘的做什么?众人忍不住就哄笑了一阵。 孙氏一听,丢下大纲也不理了,冲出来就破口大骂:“你个丧门败家的臭婆娘,坑了我大儿不说还害了我的良儿,你这黑心黑肝烂了肚肠的绝户货,小心天打雷劈下地狱去!” 罗素云撒泼吵架是一把好手,这样程度的话不晓得听了多少,呸了一口便道:“听听你这话,也不晓得以后是谁下拔舌地狱?有你这样的娘,也难怪生出来不成事的儿子,活该叫人挑断手,没折了性命都是人家看在大纲媳妇儿的面子上。” 孙氏一口气没喘过来,呼哧呼哧抚摸着胸口直喘粗气。 另一边罗素云则是惬意得很,还有心情扭头对竹枝道:“瞧见没?侄女儿啊,有的人你就不能对他太好,你对人家好了,人家就觉得你是软弱可欺,什么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说白了,不就是看你领了李记花草行的赏么?分了家出去还能打儿媳妇的算盘,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做得出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这冯良被人断了手并非偶然,要我说,冯家应该背了八色礼盒好生去谢谢人家,万一往后出了什么大事,只怕一双手就交代不过去了。” 花草行找一株稀世奇花,开出了高额赏格,其中以李记的赏金最高,这在青河镇也不是什么新闻了。听说竹枝领了这赏,众人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再听说孙氏是嫉妒儿媳妇得了赏钱才弄出这些事情,纷纷“哦”了一声,都觉得明白了事情真相,冲着冯家人指点起来。 孙氏最是要强不过,何时被人这样围着指指点点的?一口浊气没上来就又晕了过去,慌得大纲赶紧又把老娘扶进医馆里头。这下可好,冯家一个冯良还在医馆里头等着抓药,又晕了一个孙氏进去,老冯跺跺脚,觉得今日真是晦气之极,赶紧也躲进医馆里头避了。 可罗素云还不罢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好好趁机气坏冯家人出口恶气怎么成?还要再说,叫儿子金碗拉住手臂,连声劝道:“娘,够了,莫要再说了。竹枝表姐跟大纲哥还是夫妻呢,你把冯家人得罪死了,叫表姐往后在冯家怎么过日子?” 金碗一边说,一边向竹枝使眼色,示意她也赶紧劝老娘几句,好把罗素云带回去。今儿这风头可出得足足的了,保准罗素云几年都能得意。可竹枝不同,她还是冯家妇呢。 谁知竹枝竟然对罗素云说:“多谢姑姑替我出气,这冯家的日子,不过也罢,左右我是不想再受那混气了。” 金碗惊得目瞪口呆,罗素云却笑着拍了拍竹枝扶着自己的手说:“是我原先想左了,如今你只要身上有银子,怎么不是个过?这个事,只有让冯家人求你的,咱们只管把姿态端得高高地才是,千万莫要主动上前,失了先机。” 女人的事情男人完全搞不懂。金碗去年刚定亲,对方是镇上豆腐坊的小闺女,年方十五,约定明年再成亲。可一瞧瞧自家老娘和表姐的做派,不禁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竹枝笑着应了一声,扶着罗素云就往回走,根本就懒得进去医馆看一眼。跟她有什么关系么?若是她去看,以她此时的心情,真是巴不得冯氏气死最好。 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几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纲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开口便道:“罗氏,你怎么能这样?” 竹枝好气又好笑:“我怎么了?难道是我断了你弟弟的手,是我叫你母亲当街撒泼晕倒过去,还是我叫你爹满口谎言地在街上找街坊们借银子?你是问的哪一桩?” 大纲笨口拙舌地嗯嗯了半天才道:“竹枝,我爹娘虽然有些不对,可你也做得太绝情了……” 竹枝回想了一下,竟然笑了起来:“是啊,我做得太绝情了,你母亲压着我给我灌符水的时候,叫来马仙姑说我是邪物的时候,把我关在小黑屋的时候,大年夜地将我赶出门的时候,当着众人辱我名节的时候,就是那些时候我什么也没做,念着那是你爹娘,也是我的公婆,更是我的长辈,所以我就落到如今的地步。我就是那人人拿捏的软馒头么?还是你受你爹娘压榨惯了,所以我也应当跟着与你一起受你家所有人的气?” 大纲急得直搓手:“竹枝,话不是这样说,你我都是夫妻了,这……” 竹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摆摆手总结道:“冯大纲,若是你愿意,咱们就和离吧。若是不愿,休妻我也没所谓。” 这斩钉截铁的话惊得大纲半晌没回过神来,带了几分哀求道:“那个,竹枝,不是这个话……” 旁边罗素云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劝道:“大纲啊,婶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这姻缘姻缘,它有个缘字,自然就讲个缘分不是?你身为人子孝顺爹娘天经地义,何苦让我们竹枝背个恶媳妇的名声还要受你爹娘磋磨?倒不如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罢了。你也舒坦,竹枝也能好好抬起头过几天日子。你瞧你母亲,你爹那个德行,我们竹枝在你们冯家都是过得什么日子啊?”说着不由悲从中来,落了几滴泪竟然哽咽起来:“都怨我这做姑姑的,只瞧着你们冯家是个正派人家,谁晓得会出这么些事,带累我家竹枝,好好的一个大闺女……” 大纲不晓得怎么答话,秧头耷脑地闷声不吭,直愣愣地瞅着竹枝。 竹枝看见罗素云一哭就有些头疼,更加不想理会大纲,嘴里哄劝着罗素云,扶着她转身往李家回去了,连个眼色也没多给大纲一个。 一转了身,罗素云就收了泪,赞赏竹枝:“说得好!就是以后,也得这么着才行,先把你男人捏住了,再跟你婆婆斗。老不死的,以为自己多能耐还是怎么?左右你们都分了家,吵几句嘴也不能闹到衙门去,便是族里来人问你,也把口咬紧了,不弄点儿好处,真当咱们好欺负不成?” 果然是老辣的演技派选手,这一转身的功夫就变了脸,竹枝叹为观止,可听她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了自己考虑,心里又是一暖,笑着答应了。rs 069 留宿 069 李记的杂货铺子规模不大,可就这么小一点铺子,里头的东西也价值近百两银子了。李秉诚在家守着铺子,心神不宁地,就怕媳妇儿撵出去闹出什么事端来。瞧见竹枝和金碗一左一右扶着罗素云回来,当即松了口气嗔怪道:“你也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看个热闹到比谁都跑得快。不是说今儿要回村里去一趟么?还去不去了?” 没闹明白是怎么个情况,李秉诚聪明地绕过了某些不好说的话题,转而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些的。 听说罗素云要回村里,竹枝这才想起来刚在镇口碰见罗素云的时候,她不是正挎了个篮子匆匆往外走么?忙道:“姑姑有事只管忙去,我也该回县城了。” 罗素云哪里肯让她走,拉着她不放道:“时候也不早了,待你走到青阳,只怕城门都关了。干脆就在姑姑这儿将就一夜,明儿再说就是。村里也没什么事,哪个时候去不成?” 一面说,一面叫金碗去割肉打酒,要留竹枝吃饭。刚从竹枝手里得了好处,姑侄二人又说了些贴心话,都觉得关系更近些,竹枝也就不再推脱,答应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县城去。 一听有肉吃,玉碗嘻嘻直笑,忙往外头跑说:“我去叫二哥回来,娘可慢着些,莫要把肉给吃完了。” 罗素云嗔怪了一声,转头随口对竹枝笑道:“虽说开着小铺子,也不过将将够糊个口罢了。”说完又觉得好像有些哭穷似的,不好意思地遮掩道:“瞧我,随口胡咧咧地说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竹枝心想,冯家莫说是平日,就是过年吃肉的时节也不多,我在冯家几个月也就是过年见了肉沫罢了。也没说什么,笑笑就过去了,另提了桩事问道:“姑姑是准备去哪儿,不会因为我耽搁你的事吧?” 罗素云嘲讽地一笑:“还能去哪儿,上河村呗!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抽了什么疯,没事儿就叫人带信让我回去,当我不晓得他们打算什么呢?回去归回去,我可是一个大子儿也不打算给他们。” 再一问,才晓得罗家三房并不曾分家,一直住在一块儿。大伯家的老大安山就比竹枝大四个月,定的是今年五月成亲,下头的竹叶儿十三了,也说中了一户人家,要过礼下定。两桩大事累到一处,罗老爷子觉得银钱有些紧,便不时唤了罗素云回去,指望说动她贴补几个。 竹枝着意打探了一下,这才弄明白罗家的情况。上头老大孝文,娶妻王氏,还是冯家那个王氏的堂姑妈。长子嫡孙安山,次女竹叶,幺子安林。罗素云行二,老三就是自己的爹,名唤孝武,老娘陈氏,自己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十岁名唤安海,一个八岁,名唤安江。老四孝斌,娶妻钱氏,如今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叫做竹花,所以钱氏一直在罗家抬不起头做人。 这个见鬼的世界!难道女人就不是人么?陈氏对自己不好,因为头胎是个姑娘,矮了王氏一头。钱氏因为生了个女儿,在罗家就是最没底气的那个。罗素云念叨了一番钱氏的软弱,末了又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就是性子太要强,早年不一样,老爷子不待见我。若不是这些年你姑父捯饬起了这个杂货铺子,只怕门也不会让我进的。” 正说着,银碗满头汗地拉着玉碗跑了进来,还没进门儿就大呼小叫起来:“娘,可不得了啦,你也去瞧瞧,活神仙啊!” 罗素云瞧着他一副泥猴儿的模样就来气,拾起小扫帚就拉了他过来拍打,嘴里怨念道:“瞧你这样儿,早间刚换的衣裳,又弄满身土,这是上哪儿爬树去了?瞧这新做的裤子,还没穿三回呢,就刮破了!你也慢着些,玉碗可没你腿长,万一碰倒了怎么办?什么活神仙死神仙的,神仙能叫你弄这一身啊?” 她手上也没使劲,半大的皮小子也不觉得疼,咋咋呼呼地跟她比划:“真的,娘。镇东头俞老伯家不是说闹鬼么?请了个道士来捉鬼,说是崇阳观的真仙,可邪乎呢!他拿个剑这么一比划,再这么一抓,就把那鬼抓到纸上定着了,念叨几句咒语,你猜怎么着?那鬼就自己烧死了!” 一边说一边还有些惋惜地对玉碗道:“可惜你去得迟了些,要不然就能看见了。好多人都瞧着呢,这下俞老伯该放心了。唉,不晓得他收不收徒弟,要不然我也去做个神仙多好!” 罗素云唬了一跳,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斥道:“你就省省吧!就你这泼猴儿样,没见你表姐来了么,也不知道叫人,还当什么活神仙。赶明儿娘就送你上学堂去,让先生好生收拾收拾你!” “什么!”银碗把脑袋一扭,硬生生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像是刚看见竹枝一样,唤了声表姐,又忙不迭地回头对罗素云道:“我不上学堂,成天叫先生压着写字念书的,娘你没见那些学堂的,脑袋都快扭成麻花了!”说着就学起学子念书摇头晃脑的模样,甩了甩头说:“不行不行,晃得眼花呢!” 瞧他这幅作怪的模样,竹枝早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罗素云也掌不住,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滚滚滚,多大的人了,还成天不着四五的,不送你进学堂紧紧皮子,万一变得跟冯良一样……”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冯良的惨状犹在眼前,若是儿子也变成那个样子,只怕她会比孙氏怄得更狠。 见老娘脸色一变,银碗马上就察觉到了危险,几步跳出屋子说是去前头替老爹看铺子,跑得飞快。惹得玉碗和竹枝又是一阵好笑。 姑侄几个说着闲话,金碗已经割了肉回来,罗素云便带着竹枝和玉碗下厨做饭,要李秉诚今天早些关了铺子吃个团圆饭。 在灶屋里头,罗素云还忍不住唠叨:“好生生的过年也没吃上一顿安心饭,你说这是造的什么孽?也难怪流年不顺,闹出血光之灾……” 玉碗没瞧见冯良的惨状,悄悄问竹枝:“竹枝表姐,冯二哥的手真没用了?听说两只手都断了,那往后他怎么吃饭穿衣呀?” 只不过一会儿功夫,这话就传成这个模样了,竹枝不知道怎么答话,倒是罗素云听见,瞪了她一眼道:“女孩子家家的,哪里听来那么多闲话?有这功夫不晓得多练练你那针线活儿去!” 玉碗吐了吐舌头,不敢答话,冲着竹枝做个鬼脸躲到一边儿烧火去了。 记得听罗素云说她今年十岁,可是瞧着天真烂漫,倒比冯雪看起来更加像个孩子般的可爱。竹枝叹了口气,想起刚醒转的时候,冯雪不顾孙氏和王氏的阻挠也要进来看自己一眼,可后来看着自己满眼都是厌弃和恐惧,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吃饭的时候,罗家也不分什么男女,围了一张圆桌坐了。李秉诚小心地看了看竹枝,又瞧了眼自家媳妇的眼色,好几次欲言又止,端着小酒盅一饮而尽。罗素云不高兴了,轻声嗔怪他:“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就说呗,一家人坐着吃个团圆饭,你倒垮个脸,是要给谁脸色看呢?” 李秉诚赶紧赔了笑道:“我可没垮脸,不过先前老冯一家回去的时候,我瞧着他们那个模样,有些不忍心罢了。” 听说是提这个事,罗素云“啪”地摔了筷子,冲着李秉诚就提高了声线:“就你菩萨心肠,可怜人家受苦受难的。合着我就是那个落井下石的坏人不成?你怎么也不想想冯家那个老婆子怎么对待我们竹枝的?什么屎盆子都往竹枝身上扣,你不可怜我们竹枝叫人撵出来,倒可怜起那家人来?到底你跟老冯家什么关系啊?比跟亲侄女儿还亲热了?” 李秉诚忙给大儿子丢了个眼色,对着罗素云告饶。金碗已经订了亲,就是大人了,平日行事稳重,也极得罗素云夫妇看重,因此他咳了一声,罗素云便不说话了,重新提了筷子叫竹枝吃饭。 晚间罗素云收拾了一下,抱了晒得松软的棉被出来,让竹枝跟玉碗一起睡,看着两个孩子躺下了,这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里。 李秉诚正在泡脚,早些年他做货郎的时候没少走路,吃了不少苦,一双脚都微微有些变形不说,还落下了病根,这大冬天的非得用滚热的水泡脚,晚上才睡得着。 罗素云瞧着就心疼起来,走过去替他搓脚,嘴里抱怨着:“也没耽搁多大会儿,你就不能等我回来伺候你泡脚么?非自己巴巴地弄着……” 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李秉诚笑得更加讨好,却问起竹枝:“下午大纲还在店里坐了会儿,我怕你不高兴,没敢说。你把侄女儿留在家里,到底是准备怎么着啊?先说好了,都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了,别人的事情你可少参合。” 罗素云横了他一眼,半老徐娘竟露出几分媚态来。她替李秉诚擦干了脚,又服侍他在床上坐了,从怀里掏出银票来给李秉诚看:“这是竹枝下午给我的。” 李秉诚接过来一看,吓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这,这,这哪儿来的,你怎么能要侄女儿的钱的你!”rs 070 回城 070 饶是走南闯北多年,李秉诚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数额的银票,接过来不舍地摸了两下,还是一脸坚决地推给罗素云:“去看看侄女儿睡了没,赶紧还给她。我瞧冯家也不像个事儿,他们如今分出来单过,总得有银子傍身才成。你也是的,怎么能要侄女儿的钱呢?我晓得你为银钱发愁,可侄女儿的钱,咱们不能要,哪里还有点儿做长辈的样子?” 要说从竹枝身上捞好处,李秉诚两口子都有这个心思,可当竹枝真掏出一笔银子来,这两口子的反应都是一样,吓了一跳。他们虽有些爱贪小便宜,多少有个限度,就像李秉诚常说的:“总要对得起爹妈给的名字。”不过他这样推辞,又说出替竹枝考虑的话来,罗素云还是蛮高兴地,笑着答道:“我是那样儿不知道轻重的人么?下午竹枝给我的时候,我就推过了,她硬要给,说是给金碗几个添的嫁娶银子,是她做姐姐的心意。我想着,这钱咱先接着,也怕他们小两口真被冯家怎么折腾一下,至少这银子放在我手上,我倒要看看冯家那个老叟婆子有没有脸面来朝我要这钱,就当是咱们替竹枝先保管着就是。” 听她这么说了,李秉诚沉思了一下,半晌方点头道:“这个话也行,老冯……唉,我瞧他老实了一辈子,怎么临老倒糊涂起来。槐娃子还小,就不说了,俊娃子那个学堂上着,也是个费钱没进项的,良娃子往回不提,如今算是废了,能指望的就是大纲。他若不把大纲拢着些,往后还不晓得过什么日子呢!” 两口子头抵着头说了小半夜悄悄话,方才歇下了。 那头下河村里冯家却是一夜啼哭。大纲抱着头蹲在屋檐下头,老冯坐在床边瞧着孙氏,她头上勒了条帕子,哭得双目红肿,已经都起不来身了。王氏也是守着冯良哭,冯槐还小,吓得不行,匆匆从镇上学堂赶回来的冯俊带着冯雪在灶屋做饭,天都黑了,也还没得,一家人唉声叹气的,隔壁冯二家的婶娘田氏终归瞧不下去了,进了灶屋赶了冯俊出来,一家人才算是吃上晚饭。 田氏给孙氏端了饭进去,孙氏将头扭到一边儿不理会她,田氏就冷笑:“得得得,我这是脑壳被门夹了,好心叫你当做了驴肝肺,上杆子来找气受。爱吃就吃,不吃拉倒。我只劝你一句,良娃儿还在床上躺着,你儿媳妇还怀着身孕,要是你不撑起来,这一家子人指望哪个去?” 说罢出来瞧见正端着碗发愣的老冯,叫了声“大伯”准备离开,老冯谢了又谢,田氏摆摆手道:“大伯说那些干什么,都是一家人,老冯家就你们兄弟俩,晚些那头收拾好了,我再来瞧瞧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也别客气,只管说就是。” 老冯弓腰送了她出门,瞧见大纲蹲在房檐下头,忍不住还是说道:“大侄子,按说我这婶娘不该多这句嘴,可俗话说得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母亲再有千般不是,你媳妇儿也不能在这个档口上抽身跑了,你瞧瞧这一大家人!当初她一文钱嫁妆没带嫁进来,你母亲可不曾嫌弃她一分,马仙姑都说了她是个败家玩意儿祸家精,咱们老冯家也没拿她怎么着。这如今家里遭了难,她倒跑了不回来了,有这样做人儿媳妇的么?也是你心情好,若是我家那两个,早就打断了腿去!” 说了一半又觉得有些失言,烦躁地摆了摆手:“到底是隔了房的,你的事情婶娘我也管不着,只一句,看看你那媳妇儿,心寒啊!” 说罢摇着头晃悠着走了。 冯俊闻言走了过来,攥紧了拳头问大纲:“大哥,大嫂呢?” 大纲抱着头不说话。 冯槐在一边儿气哼哼地戳了戳碗里的饭食:“就是她,把二哥害成这样,还把娘也气病了!” 今日的事冯俊并未亲眼得见,从学堂被人叫出来瞧见二哥和老娘的时候,唬得这文弱书生差点魂飞魄散,可也听清楚了旁边人的议论。外人的话他不好问得,自家却没人跟他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嫂和老娘都说是大嫂不好,他多少还是有些不信,问大哥,大哥也不出声。可事实正如婶娘所说,家里都成了这副德行,大嫂却连家门也不进,难道果真如老娘和二嫂说的那样,她就是闹出这些事的罪魁祸首,所以心虚不敢回家来? 问了大纲好几遍,大纲也不乐意说话,只是蹲在檐下闷闷不乐,连饭也不吃。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病人要照顾,还有二嫂有孕在身,两个小的什么也不会,冯俊顿时感到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对大嫂的怨念也更深了。 次日一早,大纲便顶着一头雾水赶到了镇上,正好在镇口牌坊下碰见竹枝和罗素云,呐呐地喊了声:“姑姑。”便不晓得说什么好,堵在路中间也不让道,也不说话。 罗素云见状对竹枝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说道:“枝儿,有什么事早点说,咱们还得去找车呢!”竹枝点点头,问大纲:“你是送休书来的么?” 大纲摇摇头,露出哀求的神色:“娘也病了,你,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竹枝顿时觉得血都涌到了脑子里头,忍不住冲着他放声吼起来:“你母亲都那么说我了,你还叫我回去?回去给你们炖来吃?” 大纲张张口,不晓得怎么接着话茬,又转头看向罗素云,指望她能出面帮着说说竹枝。 谁知罗素云赶紧把脸转到一边装作没有瞧见的样子,开玩笑,且不说小两口的事情她这当姑姑的不好参合,就是参合,她也肯定会坚定地站在竹枝这边,怎么可能劝竹枝回去冯家?昨天什么话都说尽了,可谓是撕破了脸皮,难道她要劝竹枝回去被冯家老婆子收拾不成? 竹枝已经对大纲失望透顶,摇了摇头道:“大纲,该说的我都说了,昨儿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得很。若是你不想休妻,咱们和离也成,左右这日子过成这样也没法过下去了。你何时想通了,何时来县城找我就是,苦杏巷的房子交了租金,一时半会我也跑不了,你还是回去照顾你母亲你弟弟吧!” 说罢走过去挽了罗素云的手,去镇外驿站边雇车回了县城。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大纲就是个包子,还是皮薄馅大的那种,维护她,那纯粹叫做是大男人主义,就是“你是我的女人,只有我能欺负”。但是在包子大纲这儿,还加上他的父母和家人。他都是让冯家人掐着的,自然媳妇儿也得让冯家人给掐着。当日把她当邪物处置的时候,大纲维护她,那是因为大纲意识里她是属于他要保护的人,而且在能力范围内,说不定还是在孙氏的算计之内。放了她,分了大纲出去,不给一文钱,大纲还得感恩戴德的,这生意多么合算? 她何曾不晓得在农村里头,家族有多么重要?可是这样的家,不要也罢。不能给家里人挡风遮雨,反倒处处谋划算计,起先忍着,是因为她手中无银,肚里无食。如今她有了落脚之处,有了银子傍身,还有个靠山可以发展未来,凭什么还要呆在冯家受那些闲气? 竹枝叹了口气,定定神,谋划起开店的事情来。 这世道对女子看得不是很严,她也在花草街上看到过有女子帮着丈夫或是家里打理花草铺子的,相信她如今有李掌柜罩着,在街市上开个小小的花草铺子应该问题不是很大。 青阳县城里头的花草铺子虽然多,但是竹枝看了看,大多以栽种的花草为主,小型的文玩摆设类倒还不多,更没有什么插花、假山之类。这倒也是,虽说朝野上下都爱花草,到底这个行当兴起不过百年,加上生产力落后,交通不便,很多舶来品种还没有进入,技术上也没有跟上来。以她半吊子的水平,真说搞个什么扦插、嫁接、培养之类的可能有点难度,稍微在精致二字上头做文章还是没有问题的。 爱花者众多,可也分了很多层次,有深闺少女,也有豪门贵妇,有文人雅士,也有达官显赫,就是那平民百姓,也兴在家里摆上两株花草凑个热闹。 竹枝打算做的,便是那深闺少女和贵妇们的生意。 女人对于弱小、精致、闪亮的东西,就跟龙对金币一样没有抵抗力。而现今售卖的花草,比如李记这次卖得挺好的迎春,都是以大型植物的形象出现,华丽倒是够华丽,可是差在精致二字上头。竹枝预备做的,便是小型盆栽,配上精巧雅致的器皿,养几株小巧可爱的花儿,放在案头、窗边,一定会大受各个年龄层次女人的欢迎。 当然,没有花圃,就只能从别的花圃里头进货,李记是大的花草行,一定有自己的花圃,就是不晓得到时可不可以找李掌柜弄个优惠价。再就是器皿,这倒让竹枝有点儿烦愁,如今青阳花草街上卖的各种花盆儿,就没有小的,不晓得哪里可以弄来。 一路勤思苦想,不过须臾功夫,便拢了青阳县城。rs 071 劝诫 071 苦杏巷口的杏树依然高大挺拔,枝头已经打满了花苞,只怕这日头再晒几日,便是一树绚烂。 想起不过两三日功夫,却恍如隔世一般,竹枝忍不住在杏树下头驻足站了片刻,这才回了租住的小院儿。前院儿卢家大儿子似乎是回来了,空气里头洋溢着肉香味,卢老婆子也没像平日那样喝斥媳妇,孩子们的打闹声都更大了些,隐约能听见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 这才是家的味道。竹枝深深吸了口气,走进了自己的小院儿。一夜休息过后,又是一日艳阳天。 竹枝并没有去吉祥客栈,她不晓得如果胡来俊等人问及回乡的事情,问起冯大纲的事情,她该如何回答?低着头匆匆走去李记花草行,进门便听见李管事带着担忧的招呼声:“罗娘子,你来了?这两日还好么?” 她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就憔悴得这么明显?勉强堆了个笑道:“安伯早。我好着呢,那些兰草都种下了?” 李管事点点头道:“种下了,派了专人看护着,这两日掌柜的正等你过来呢!” 说人人到,李掌柜一步三摇地晃了进来,笑着喊竹枝:“罗家 妹子来啦?怎么不进里头去坐?安伯,快些泡茶来,拿上次我大伯捎回来的好茶!” 一边说,一边得意地朝着竹枝挤眼睛:“听说是皇上赏的贡茶,拢共也就半斤,我大伯说我如今做事妥帖了,给了我二两,还没喝过呢!” 竹枝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就承蒙李大哥厚爱了。”她脸上的憔悴连李管事都能瞧出来,没道理街面儿上混的人精看不出,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她尴尬罢了。 果然李掌柜决口不提下河村的事儿,只简单说将兰草种在城外花圃里头,便提起了竹枝曾经提过的要开铺子的事情。这花草街上多是自家经营的铺子,对外租售的本就不多,尤其竹枝要的急的话,更是一时难寻。李掌柜有些歉意:“虽说我们李记在这花草街上小有名气,不过是同行抬举罢了。你放心,若是有合适的铺子,我一准儿让人好好给你留下,立马通知你就是。” 竹枝心中虽觉得遗憾,还是笑着点头道:“那李大哥可得帮我惦记着才是,铺面不用多大,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个小铺子打理着做个营生补贴家用也就是了,大了我也操持不过来。” 这点李掌柜倒是赞同。说实在话,见了她家男人,李掌柜也有些明白竹枝的担忧。这男人有没有担当一瞧便知道,那个什么大纲一看就是幅塌肩缩背挑不得担子的模样,配罗家妹子这说话爽利行事洒脱的,倒真是“巧妇伴拙夫”。男人撑不起家业,自然女人就得强干些,李掌柜的自觉挺理解竹枝的想法,两人又聊了会儿闲话,竹枝便告辞了。 春意渐浓,花草街上的香气也逐渐浓郁起来,大多数鲜花都盛开在日出之后,受到阳光的照耀,香味随即散发。竹枝享受地轻嗅了一口空气中的花香味,顺着街道慢慢往回走。 她还想看看杂货铺子、瓷器铺子等地方,不晓得像前世那种小的玻璃罐子有没有。毕竟这个世界的生产力落后,有没有玻璃都不一定呢。不过青阳果然是个众商云集之所,倒真叫竹枝在坊市上逛到了玻璃器皿。不过价格也令人咋舌,拳头大小的一个玻璃碗,要价就是五十两银子一对,那伙计还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显然觉得这不是竹枝这样打扮的人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玻璃居然也是奢侈品了,竹枝有些发噱,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了这可不是她前世生活的那个时代,摸了摸怀里为数不多的财产,转而进了瓷器铺子。 出乎竹枝意料之外的是,瓷器也便宜不了多少。先不说没有竹枝需要的器皿,跟她想象中差不多大小的,最贵者高达千两白银,据说是出自著名的云窑,上头的字画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这只碗儿也是某位制瓷大家的绝作,可遇而不可求。最便宜的倒是便宜,一两银子八个,可是又太过粗糙了些,达不到竹枝想要的标准。 一趟逛下来,竟然是一无所获,竹枝不禁有些沮丧。 没有合适的铺子,居然连适合的器皿也找不着,真是郁闷之极。她也只知道玻璃其实是用沙子为原料做的,可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做的却不清楚,要不然还开个什么花草铺子,直接做玻璃卖就可以发一笔横财了。 想到这里又不禁苦笑了起来,真是,想什么呢?能读到初中毕业都是靠了村里父老乡亲的帮忙,哪里有机会接触更加高深的什么物理化学的?要是早知道会穿越,还不卯足了劲把什么做玻璃肥皂香水之类的学个彻底么? 想想以前闲暇看过的那些小说里头,女主角穿越之后不是有了异能就是有了空间,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还摊上一家子极品的亲人和一个无为的老公,真是想起啦就叫人窝火。不过话说回来,本以为已经死了,能够又活过来,已经就是老天开的金手指了,不能再奢望更多。 就像小时候奶奶说的,“别想太多,得不到就该愁死了。”大概就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的意思吧? 县城的街道上极为繁华,集中居住着富贵人家的北城那边竹枝还没去过,不过那边大概没有这么热闹吧?不管什么年代,平民老百姓总是比富豪官宦要多,自然也就热闹些。竹枝眯着眼享受了片刻阳光,汇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正走着,身后传来一声喊:“弟妹!弟妹!” 回头一看,不是胡来俊是哪个?竹枝站在原地,等他过来笑着打招呼:“胡大哥,怎么在这儿哪?” 胡来俊疑惑地瞧了她两眼:“刚谈点儿事,出来就瞧见你了。你们不是回下河村儿去了么?这就回来啦?怎么也不去铺子里头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大纲在干什么呢?” 他说话犹如连珠炮一般,又急又快,亏得他也没咬着舌头。 竹枝脸色不怎么好,也懒得遮掩,同在一个县城里头,总不能每日都避着,当即淡淡道:“出了点儿事,我就先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可是大纲怎么了?”胡来俊有些着急,问了一句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瞧我,这大街上也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回去吃饭去!” 当即领先就走了,竹枝不好推辞,只得跟在后头去了吉祥客栈。 今日生意不错,午间还有两桌客人用饭,后头似乎也有客住下了,小福在店里忙得不可开交,见胡来俊同竹枝一起进来,问候了一声埋怨道:“掌柜的快去柜里吧,一走就是半天,也不怕我贪了你的银子。” 胡来俊嗯了一声,竹枝也赶紧卷起了袖子帮忙,去后厨一看,李厨子一头是汗地在炒菜,地上已经堆了小半盆碗筷了。 这一通忙活就是午后,几个人才吃上了饭。都坐了下来,胡来俊才又问道:“怎么不见大纲呢?出什么事了?” 小福听说出事,忙上下打量了竹枝一番,见她一通忙活之后脸颊泛红,也以为是大纲出了事,紧张地看了过来。加上李厨子,三人六只眼直溜溜地盯着竹枝。想起大纲那个德行,竹枝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大纲也是福气,倒有你们这几个朋友。” 说罢便将当日回村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虽说尽量不带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泄了几分愤慨。小福一听就闹腾起来:“怎么能这样呢?明明就是大纲哥的二弟自己招的灾,怎么能算在你头上?” 胡来俊脸色也难看起来:“他们总不能怪是自己人,自然会怪到带了李三混他们去的人身上。不过你就这么走了,大纲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言语间已经带了几分谴责,看着竹枝的眼光中也明白白地写着不赞同。 这反应也在竹枝的意料之中,她低头戳了戳碗里的饭,并未出声反驳。毕竟胡来俊他们是大纲的朋友,自然会站在大纲的立场来说她,这反应还算好了,若是换了有些人,只怕当时就要责骂起来。 到底是走街串巷坐着牙人生意的,胡来俊很快反应过来,似乎是劝解,又似乎是警告地说了一番话:“弟妹啊,这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和大纲的事情,按理我也没个说话的余地。不过我是真拿大纲当弟弟,有些话便是逾越了,也不得不说。你这样可不对啊,你说大纲对你怎么样?不错了吧?因着你都早早跟家里分开来了,又有手艺,能挣银钱养家,你何苦跟他闹呢?他娘糊涂,那是他娘,又不是他,你跟他过日子,又不是跟他娘过,何必如此呢?再说凭大纲的手艺,养个家绰绰有余,你也不用抛头露面地赚那几个辛苦钱,上次我本就想说了,可见你挺来劲的,没泼你冷水。你以为这生意是那么容易做的么?这青阳城里头每天都有铺子关门,就是我这小客栈,若不是祖宗传下来的,我也早就不想做了。再说没了大纲,你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 竹枝一言未发,闷头吃饭不吭气儿。胡来俊和李厨子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厨子摇摇头,胡来俊便也闭口不谈了。rs 072 琐碎 072 要说胡来俊等人言语倒也无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饶是竹枝心中千般苦闷,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吃罢了饭,便逃也似地回苦杏巷去了。 胡来俊望着她的背影,似是喃喃自语:“说不定也是好事!”旁边李厨子与小福两个闷头做事,一声不吭。 走到苦杏巷子自家门口,迎头便撞见一个汉子从卢老婆子家出来,臂弯里头抱着老卢家的小孙子,手里牵着她家孙女,料想便是卢家大郎,竹枝便笑着打了个招呼。那汉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个衣着齐整的妇人,也笑着放下孩子,拱手行礼道:“定是冯家嫂子吧?我家只得母亲和婆娘在家,有你家搬来,也是给他们做个伴。平日若有什么事,还请冯家哥哥和嫂子帮衬一把。” 这卢大郎生得魁梧,说话却文质彬彬的,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竹枝笑着答了话,推门进了自家院子,不知怎么想起大纲来,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瞧人家这做派,才是外头闯荡做事的模样,大纲塌肩缩背的,哪有一点儿男人魁梧气?白瞎了一副好身材!竹枝忽有些不快起来,也不知大纲到底怎么打算的,这亲事虽已经不打算继续了,可就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若是放在自己前世倒也不值个什么事,大不了男方不同意离婚,便向法院起诉便是,哪里会像现在这般两难?罢了,先不去想,就这么拖着就是。 进了门,却总觉得有双眼窥视着自己一般,起来寻了一圈也不见人影。竹枝暗笑,大概是早间转了一圈,中午吃得饱了,便精神恍惚起来。接连两夜她也没怎么歇息好,不如小睡片刻养养神就是。 待她卧下,房顶上一个黑衣人方放下瓦片,翩然而去。 下河村那头,大纲自镇上抓了药回来,用心熬好了,端到冯良两口子住的厢房门口,敲了敲门。王氏开门一看,气哼哼地接了药碗,也不说一句感谢的话,砰一声甩了门。 大纲也不恼,又将给老娘熬的药端进房去。孙氏面朝里卧在床上,大纲唤了声“娘”,孙氏只不理他。没办法,大纲只得将药碗放到床边小几上,便打算退出去。冯俊回了学堂,老冯带着冯槐、冯雪去了镇上磨坊,这家里外就只得大纲一个人伺候着,却没一个人给他个好脸色。这虽在大纲意料之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听见大纲要走,孙氏掀了被子坐起来便骂:“白眼儿狼,良心叫狗吃了么?熬个药还委屈你了是怎么?做出这么副丧气模样是给谁看?若不是你非要留哪个祸家精,这家能败成这样?瞧着我良娃子如今废了,你高兴了吧?老娘告诉你,就是良娃子废了,还有俊娃、槐儿,老冯家的基业都败光也轮不着你这个野种jian货!” 大纲低着头不吭气儿,孙氏骂着也没了兴趣,一摸药碗,温温的不怎么烫了,一掌就挥到地上。土碗结实,药撒了一地碗也没破,孙氏又借机大声喝骂起来,声音高亢,哪里有半分不舒服的模样? 隔壁冯二家的田氏刚进门就听见大嫂的声音,忍不住瘪了瘪嘴,随即又有些开心。孙氏心高气傲,偏嫁进冯家多年没个孩子,自己也没跟她争什么,偏她觉得憋了一口气,处处跟自己作对。幸好老爷子是个明白的,分家也分得公平,田氏心气儿才顺了些。如今冯老大一家不舒坦,说实话,田氏瞧着心里可是舒坦得不行。隔三差五便要打着照看孙氏的幌子过来晃一圈儿,不乏看热闹的心情。 此刻听见孙氏吵闹,田氏便不由得小声嘀咕:“这好好的家不败也叫她吵吵败了,怪得了哪个?”可脸上还是端了笑进了屋,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就打翻了药?啧啧,听说这一副药就得半两银子,真是可惜了。”又数落大纲:“多大个人了,还手滑跌了药碗,快些再给你母亲倒一碗来。” 大纲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孙氏虽得了台阶,可瞧着田氏心里就不舒服,转念又想到这几日多亏了她的照料,脸上表情便有些僵硬:“他二婶儿,你怎么来了?” 田氏在床边坐下,随手替孙氏掖了掖被角笑道:“我来瞧瞧你。这也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了,身子可好了些?这一家人都离不得你了,你要是垮了可就不得了了。” 提起这个孙氏满心都窝火,磨着后槽牙道:“都怪那个邪物祸家精!你说说,这才几个月功夫,就把我们老冯家给折腾成这样儿了!我可有什么脸面去见冯家的列祖列宗啊!” 田氏别过脸无声地嗤笑了一声,岔开话题道:“甭说那个了,说点儿新鲜的给你听听。说是咱们镇上来了个活神仙呢!是俞家特意从京城请来的得道高人,一来就把俞家作祟的鬼怪给捉住了,俞家在镇上开了流水席,乖乖,那个手面儿可真大,听说盘盘都有肉,比过年都丰盛呢!” 田氏羡慕俞家的豪奢,孙氏却听见的是“得道高人捉住鬼怪”,心里一动,捉住田氏的手问道:“弟妹说的可是真的?” 田氏不悦地甩开手,对于孙氏居然质疑自己非常不满:“骗你作甚?镇上摆了一天的流水席,咱村不少人都去吃了,还能有假?”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个高人真那么神?”孙氏赶紧解释了一番:“你也晓得,我们家近来不顺,都是那个祸家精给闹的。可马仙姑也说过,罗氏那是邪物上了身了,我是说,不晓得那高人是不是真行,要不请回来也给咱去去邪气?” 罗氏是邪物上身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当初隔墙瞧热闹的田氏自然比旁人晓得更加清楚,闻言便打起了小算盘,试探着说道:“听说是打京城请来的,俞家当初可是花了五十两银子呢!只怕请活神仙做场法事,这花费不小啊!” 孙氏听着一愣,随即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那也得请!不提别的,就是咱们良儿这双手,哪里是银钱能衡量的?若是能治了那祸家精,赶了咱家的霉运,花多少都值!”之前大纲不是说了么?那死丫头卖了花儿的消息就是白银三百两,只要能把这一宗掏出来,不就是么都能回来? 田氏心里一哂,隐隐有了个想法,嘴里还是推辞道:“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你也知道我一个乡下妇人,不过也就是听说罢了,活神仙的门儿如今朝哪边儿开着我都不晓得呢!况且他是俞家请来的,说不定降服了鬼怪就已经启程回京了……” 孙氏一听就急了眼,想了想,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约莫二两不到,极是不舍地塞到田氏手里:“弟妹别见外,我晓得你母亲家同俞家是通家之后,你弟弟娶得可不正是俞家大管事的姑娘么?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成不成再说就是!这点儿银子你就拿去打点俞家门房喝茶吧。” 田氏攥紧了银子心头大乐,喜滋滋地应了,立刻脚不沾地地朝镇上去了。 县城里头竹枝可不晓得下河村儿发生的事,她刚睡了没多大会儿,便被人拍着门叫醒了。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小福,便问他:“这急匆匆的,是干什么呢?” 小福笑着叫她一同往吉祥客栈去一遭,路上告诉她:“掌柜的听说冯嫂子要找个小铺子,正好他手里有个人家,有个小铺子要出脱,叫我寻你去瞧瞧呢!” 竹枝自然大喜,还以为因为大纲的关系,胡来俊他们对自己已经非常不喜了,没想到他手里居然有合适的铺子,也愿意介绍给自己。严格来说,胡来俊这人还是不错的。 铺子在花草街旁边儿,正是背街的地方,生意本就不大好。原来是做着左邻右舍的杂货生意,入不敷出的。原先铺子的掌柜人唤马伯马婶的,年事渐高,几个儿子都在花草行的花圃里头当差,也不差他两个老的一份儿收入。如今小儿子要下定成亲,银钱有些不太趁手,便商量着卖了铺子得几个银钱也好。 只因铺子位置实在太差,辗转找了几个牙人也没能出手,不知怎么就找到了胡来俊手里。也是赶巧,胡来俊也是中午出去碰见李三混,知道他要寻个小铺子,便过去问问。谁知一问才晓得,这铺子是竹枝要的,自然也不用通过李三混,直接找了正主才是。 见了竹枝他还嗔怪:“又不是不晓得哥哥我做这行生意,你去问李三混干什么?还不如问我。这不,立马就有了。不过这位置不怎么好,你先看看再说。照我说,什么铺子不铺子的,都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大纲有手艺,一年下来也有不少银钱,何必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做什么生意?” 竹枝笑而不语,跟着胡来俊去看铺子。rs 073 突然 铺子就在huā草街的背后,算得上是居民区了。不过很不幸的是这附近并没有多少人家居住,大多数都是店铺的后院,所以这家杂货铺的生意确实也不怎么样。 铺子本身也不是很大,更像是两家huā草行中间夹出来的一点空地。前头的铺面非常有限,四四方方不超过十个平米,连个退步也没有,隔了一堵墙就是后院了。 马家老两口原先就是带着一家人住在这后院里头,两明三暗五间屋子,带上一个低矮的灶屋,中间就剩了一条过道,很是逼仄。不过要价也还算不很离谱,一百二十两银子。 竹枝里外瞧了一遍,不是很满意,不过想到自己必须马上拥有一个出路,胡来俊再帮着压了压价,九十八两成交了。 立下契书,到官府上了红档,这小院子就是竹枝的了。当夜捧着契书看了半晌,竹枝才带着满足的笑意入睡。这下就真的有个属于自己的底盘了。 那几间屋子,除了自用之外,竹枝打算将它们改做暖房。毕竟本身的通风采光都不是很好,现在刚刚初春,慢慢弄着,到了冬天也能搞点反季节huā卉、蔬菜之类,那才是卖得上价的进项。 马家也不是一朝就能搬得走,定了五日为限,竹枝便将精力投入到采购小型的huā卉、植株,寻摸合适的小huā盆儿之类的杂物上头去了。还有这铺子,原先是个杂货铺,如今改卖了huā卉,又是做女人生意,自然也要重新装修一番。白天她便往城外的huā圃、供huā盆儿的窑厂去跑,夜了便在灯下谋划着该如何装修铺子,如何打开销路,日子紧张而逍遥。 至于冯家、罗家的那些破事儿,早就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可人家没忘记她。 田氏收了孙氏的银子,自然办事卖力,不过两天功夫便与那位“活神仙”搭上了腔。按田氏的原话,说的是:“活神仙正要回京,并不肯来,还是我弟弟托了俞家管事出面,千般恳求,又提起良娃子受得苦,人家动了恻隐之心,才答应往咱们村儿里来一趟。嫂子,你看是不是把罗氏叫回来,有个什么事体好一并了了。活神仙往咱们村儿里来一趟,总不能叫人家又跑到县城去吧?” 孙氏便有些犹豫,眉目间透出几分恨意来:“家里乱成这个样子,那个祸家精都没回来瞧上一眼,哪里把这个家当做家,又何曾将我这婆婆放在眼里?能不能请神仙做法,直接就在宅子里头镇了就是?” 田氏“嗐”了一声,瞪大了眼睛看向孙氏:“嫂子这话说得……啧啧啧,镇宅也罢,驱邪也罢,若是那邪物都不在跟前,驱的哪门子邪,镇得了哪门子宅?这个道理不用问人家活神仙,就是我都晓得呢。嫂子怎么就说起胡话来?” 孙氏脸红了红,又听田氏迟疑地问道:“莫非,你这做婆婆的,就连这点面子都没有?连叫儿媳妇都叫不回来?” 一抬头,便瞧见田氏眉梢眼角都是讥诮,孙氏脾气上来了,拍着床沿便道:“小蹄子敢不听么?再是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也是她婆婆!”说着就叫大纲:“去,把你媳妇儿叫回来!这一屋子人病的病,伤的伤,她倒在城里逍遥去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大纲领了命,也没多问什么,赶紧就往县城里头去了。 他是个实诚人,也没想到坐车这节上头,待走到县城,恰恰好正是关城门之前最后一刻进了城。一路赶过来,他还是没想好如何跟竹枝说这事,闷着头先去了吉祥客栈。 谁料迎面就碰上了竹枝,她正在吉祥客栈跟小福他们一块儿忙活呢!送走这一拨客人,大约也就该吃晚饭了,猛听见小福唤“大纲哥!”她抬头一看,可不是大纲么? 竹枝伸直了腰,打量了大纲两眼,不过几日功夫不见,他似乎瘦了一大圈,眼眶都凹了下去,看起来熬得挺狠的模样。竹枝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将手在身前围裙上头擦了擦,问道:“你来了?” 胡来俊见大纲来了,忙来按他坐下,小福也机灵地到了茶水过来,就是后头的李厨子也跑来瞧了眼,倒显得一边儿站着的竹枝多余起来。 待送走了客人,端了自家的晚饭上来,大家才围着桌子坐了吃晚饭,胡来俊还拿了壶酒过来,说是陪大纲喝两杯。 他突然跑来,是想通了要跟自己和离,还是另有打算? 竹枝闷了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只得数着碗里的米粒。倒是胡来俊一如既往地话多,没几句话就将竹枝在huā草街背后买了铺子的事情告诉了大纲。他听了也没甚特别的反应,只是抬头瞧了竹枝一眼,又低下头去默默吃饭。 这也的确不是说话的地儿。不知怎么,竹枝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她努力平复了心情,按捺着性子等他们吃完,两人告辞回苦杏巷去。 进了巷口,便没什么人了,竹枝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捡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什么铺子太小,huā草种类不多,huā盆儿也买不到合适的之类。有的时候女人说话并不是为了表达什么,只是因为这环境太过安静,竹枝觉得十分不习惯而已。又说起铺子还要过几日才得,再说她改了经营项目,铺子里头的装修也要改改,说不定十天半个月都得不到住的地方,所以苦杏巷子这边的院子也没退,只是跟卢老婆子提了一句罢了。 待进了屋,两人分别坐下,竹枝定了定神,见大纲还是一副塌肩缩背不出声的模样,随口问道:“你母亲他们还好么?今儿怎么突然想起来县城了?是有活计要坐?” 大纲摇摇头,带了几分恳求似的抬头望着竹枝说道:“我娘还在床上起不得身来,二弟也还躺着,弟妹成日里就晓得哭,家里没个人照料着,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虽说早就知道在大纲的心目当中只怕家人是排了首位,而自己这媳妇则是个外来人,排到后头,可听着大纲这话,竹枝还是觉得有些心寒。你家人都那般作践我了,难道我还要送上去任由他们作践不成吗? 她挑了挑眉,冷笑了一声道:“冯大纲,还是那句话,你家我是不会再去的。还以为你拿和离书来的呢,怎么又说起这种倒霉事体?算了,不说了,你早些歇息吧!” 大纲愣了愣,呐呐道:“可若是和离,也得当着族长亲人的面儿,万没有私立的道理。” 竹枝冷冷哼了一声:“你若为难也就罢了,给个休书也成!” 大纲低了头道:“就算是休妻,也需得有保长做见证。” 竹枝不耐烦了,站起来逼近大纲质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若想跟你和离,或是拼了名节不要让你休弃,都还是要回下河村去不成?” 大纲飞快地抬头梭了她一眼,低头重重点了两下,算是答复。 竹枝忍不住捂住了额头,这事就有这么复杂?以前那些穿越小说言情电视剧里演的,不都是男方丢一纸休书出去,从此便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么?怎么还要经过保长、家族之类的程序审核么? 事实便确实如此。所谓和离,一般是男方有了对不起女方的事情,迫于女方的强势,或是女方的家族背景不能拿女人怎么样,为了掩人耳目想出来的办法。和离的女子不仅能带走自己的嫁妆,还能获得男方的一些补偿。而休妻,无论事实如何,罪过都在女方,通常的做法是任其带走陪嫁之物,其他的一应事体都跟女方没有关系,便是孩子也是不能带走的。若是有些男方势大或是欺负女方的,就是陪嫁也不让女子带走。更有甚者,给女子安上一个“背夫”“yin秽”的罪名,休妻之后便直接将女子沉塘。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已经不再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情,而变成两个家族之间的较量。毕竟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段社会关系的总和。 不过竹枝并非本土人士,自然不会晓得这么清楚。对于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都必须要回到下河村才能解决,她感到既无奈又愤怒。尤其这几日她正筹划着开自己的铺子,时间宝贵,还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件事情上头。 因此略做思考,竹枝便道:“你既然来了,就先歇息便是。咱俩的事情不急,那边铺子已经买了,这几日便要搬过去,忙完这茬再说吧。” 说罢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凝神细听,听见外头大纲坐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进了自己的屋子掩上房门。竹枝也不禁松了口气。 已经背了这已婚妇人的身份,多背一日倒也没什么。与之相比,还是铺子更加重要,毕竟那关系着自己往后的经济来源,由不得她不打点精神仔细对待。 提着炭笔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无心考虑铺子的事情,都怪大纲的话打破了她的思绪。竹枝只好丢了笔,愤愤地去睡了。(未完待续 074 失望 074 说是暂时不要去想和离休妻之类的问题,可这脑子始终停不下来。再加上一直盘旋在脑海中,关于铺子如何装修,如何规整花草的事情,竹枝几乎一夜没睡,约莫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次日起来,已经天光大亮,正好奇为什么大纲没有叫她,出门一瞧,另一间屋子房门大开,大纲已经不见了踪影。 竹枝莫名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总要比一大早起来就看见大纲那张脸让她舒坦。实话说走出自己的房门前,她还在想着如何跟大纲相处,不见了也好,管他是去了哪里,总要比当面杵着无话可说强些。 今日的计划是准备去李记的花圃瞧瞧。出了苦杏巷子,随便在街边小摊吃了碗豆腐脑,竹枝就赶到了李记。 李管事见了她就笑了笑:“还以为罗娘子今日不来了,正说是不是叫个人去问一声。” 竹枝有些不好意思:“安伯别笑话我了,一时不察,贪睡起得迟了。” 李管事点点头,有些羡慕道:“年轻人就是这点好,哪像我们?上了年纪便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说话间里头小厮出来禀报,说车子已经安排好了。两人便一同从后门乘车去往城郊。李记花圃在城外不远,约莫也就二十里地,远远瞧着就是个农庄的模样,围着房子周围开垦出来的田地里栽种的都是各式花卉,庄内则另有田地,栽种的是更加名贵、少见的花卉。 竹枝跟着李管事一一看了过去,不由有些失望。她心目中想要的植物,比如沙漠椰子、多肉植物甚至是小刺球、仙人掌之类的都没有看到。这些都是便于案头陈设的小植物,没想到居然一样也没有见着。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多是舶来品,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与海外、域外的联系也不是很紧密。就是商队出海、去西域,带回来的也是譬如香料、象牙一样的高端货色,有谁会带当地的植物回来呢? 看来做案头陈设的想法要改改,从其他方面突破才好。 见竹枝看过了庄子里有的花木品种,却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李管事有些拿不准了。李记能做到青阳花草行的魁首,不但是因为经营多年,朝中有人脉,资产雄厚,就是这花木的品种也是在朝野上下数一数二的。就是不知道这罗家小妇人到底想要什么花,这么多花田看过来也不甚满意的模样。 竹枝想了想,还是问李管事:“安伯,我瞧着园子里头的花木大多高大茂盛,就没有小巧些的花木么?” 李管事不解,以为是竹枝不晓得行情,忙告诉她:“罗娘子,如今举国上下爱这花草,都是讲究养殖高大、俊美的品种,若是那些小的,人家也不要。听说就连宫里,也多是一人来高的海棠,成片的梅林、桃林,哪里有谁养这小的?便是我们铺子里头卖的小盆花草,也不过是将这些田地中的花草拿个摆设出来,好供客人挑选。真正买走的,都是从这地里挖的。” 人家这就算是将商业机密都告诉自己了,竹枝赶紧谢过。心中一动,倒是明白了为什么花草街上头没有什么卖花盆儿的,原来是作为摆饰的花草不多的缘故。倒是更加坚定了要做小型花草摆设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品种,犯了难。 房子还没有交过来,除了空想,也不好带人过去搞装修。竹枝回了城,又碰见胡来俊,才晓得大纲也没有往他那儿去,估计是一大清早就出了城回下河村去了。 下河村冯家院子,孙氏见大纲独自一人回来,立刻就生了气,声音都变了:“怎么?她还不乐意回来?” 大纲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到如今孙氏等人也不晓得竹枝要跟他和离的事情,更加不晓得竹枝宁愿被休也要离开冯家的事情,只好闷闷地点了点头。 孙氏气得太阳穴发涨,望了眼东墙隔壁,收敛了声音骂大纲:“你个没用的东西!白长了这么副身板儿,她不乐意回来,你就是拖也得将她给我拖回来!这四里八乡的看着,我们冯家成了什么地方了?正经的儿媳妇不晓得回来伺候婆母,成日里就在县城晃荡,一个女人家晃荡个什么劲?莫非真是跟那个李家老爷好上了?” 骂完见大纲呆呆站着不为所动,忍不住将他拍打了一下,气呼呼地道:“你虽不是我肚子里头爬出来的,跟我亲生的也没甚差别。怎么你女人给你戴了绿头巾,也是这副呆模样?你就乐意当个王八?我冯家还有男未婚女未嫁,可经不起你媳妇儿折腾。赶紧的,把她给我弄回来,别到时候丢了脸面,就是将她沉了塘我们冯家也抬不起头做人了!” 说了半晌,总归就是一个意思,要大纲赶紧将竹枝带回来,话里话外的就是竹枝若不回来,定然是在外头有了奸情,给冯家抹了黑。大纲本没有说话,听孙氏那些污言秽语张口就来,微微红了脸,别到一边。可任凭孙氏怎么说,他就是不答话,急得孙氏连连拍了他好几下,也没甚用处。 孙氏骂了半天也骂累了,便听见妯娌田氏惊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赶紧把大纲撵了出去,迎进田氏,妯娌俩关上了房门小声嘀咕起来。 田氏一直呆到晚饭时分才走。孙氏这些日子好多了,已经下得床来,晓得田氏那边也是一家子人,也就没有虚留她。将王氏从房里拽出来,婆媳俩便去灶屋做晚饭。 待吃过了饭,孙氏当着全家的面儿正式警告大纲:“什么也不用说,赶紧把你媳妇儿带回来。这家里人手紧得很,她一个媳妇儿不在家伺候公婆,成日里在城里晃荡,叫人说闲话也就罢了,可人家都戳到我们冯家的脊梁骨上头了。若是她不回来,你就把她给我休了,要这样的儿媳妇干什么!” 老冯一听也觉得有理。自从小的废了手,老的晕倒,这些日子他像突然老了十多岁的,头发里头竟然是白多黑少,整个人迅速地衰弱了下去。听见孙氏的话,也只点了点头,眯着眼瞧向大纲道:“去吧,明儿一早就去把你媳妇儿接回来,我们这家还没散呢!” 大纲只得站起来闷闷地嗯了一声,回屋歇着去了。 进了城,他先去了胡来俊的吉祥客栈。临近中午了,若是一般情况,竹枝应该在他那儿帮忙才对。谁知今日竟然扑了个空,说是竹枝没有来过。又去苦杏巷,也没人。还是小福机灵,说记得这几日竹枝在寻摸好看的花盆儿,若是花草街上找不着,多半就在瓷器、瓦市铺子里头。 大纲一路寻过去,果然在南城卖瓷器的铺子里头找到了竹枝,见了面什么话也没提,只说家里出了急事,要竹枝跟他回去一趟,说罢拽了竹枝就走。 竹枝可不乐意了,大街上就嚷嚷起来:“什么急事?非得立马就走?” 大纲急得抓耳挠腮,偏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只催她:“快走,快走!” 莫非是孙氏要死了?不是竹枝想得恶毒,只是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急事必须催她赶紧回下河村儿。跟冯家人算是已经撕破脸面了,一般的事情,想必冯家人也不乐意瞧见她,她也不稀罕往下河村儿凑。可大纲走得这么急,看来是真有事儿。 走了几步还是觉着有些不安,她一边踉跄着小跑跟上大纲的步伐,又一次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大纲咬紧了嘴就是不说话。 竹枝凝神看他,他却将头压得低低的,不叫竹枝瞧见。 心里一生疑,竹枝的脚步就慢下来了。大纲走了几步回头见竹枝远远地站在街上沉思,又跑过来拽她的手臂,她一闪身躲开了,满是戒备地瞧着大纲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若不说,我便不走了。” 街上行人见他们俩在路当中拉扯,不满地道:“有什么事儿站边儿上说去,别挡了别人的道!” 竹枝依言往路边走去,大纲又来拉她,说道:“真是家里有急事,娘叫我快些让你回去。” 看他神色,虽有些不甘愿,但是眼圈不红,显然不是冯家人遭了什么难的模样。竹枝更加疑惑,甩开大纲的手站稳了道:“休妻也罢,和离也罢,且等两日再说。今儿我定然是不会回去的。” 大纲也急了,提高了音量道:“婆婆病了你都不回去,到底要干什么?” 这话一说,原本就留意两人的路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不孝的媳妇懒得回去服侍公婆啊!就有那等热心热肺的瞧不惯了,张口便道:“小娘子,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婆婆都病了你还不回去侍奉着?” 竹枝懒得理会那些旁人,后退两步与大纲拉开距离,冷漠地摇摇头道:“那我就更不会回去了,谁晓得你母亲到底要干什么?” 大纲真急了,上前一把扛起竹枝,也不理会她尖叫踢打,一路就朝城外跑去。 路上嫌竹枝踢打得烦了,干脆一掌把她打晕,背在背上回了下河村。rs 075 求生 075 待竹枝悠悠醒转的时候,已经身在下河村的破黑屋子里头。她转了转还在发疼的脖子,便有人抱了她起来,将碗沿凑到她嘴边。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水,便听见大纲说:“竹枝,我……” 竹枝躺下去扭了头不看他,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不晓得孙氏到底给大纲灌了什么药,这个本来还有点儿原则的老实人也不老实起来。见自己踢打得难看,居然就想得出来将自己打晕的这种事情,真是好本事! 既然如此,大家不妨就撕破了脸皮去就是。什么家人,什么族规,都是狗屁!这般急吼吼地要逼迫自己回来,出了谋财就是害命。不过细想冯家人的做派,除了一个冯良像个二流子之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想来定然是谋算自己身上的银钱。幸好铺子已经买了,还在瓷器铺子定了一批瓷钵儿,付了些定金出去,如今身上不过剩下百来两银子。若是冯家人想要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体,也就怨不得竹枝心狠了。 想到此节,竹枝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银票,边角俱在,不由松了口气。 不错,冯家人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就是这样的人最是让人恶心不过。就像吞了只苍蝇,吐又吐不出来,但是不能想,光是提起来就叫人觉着腌臜。冯家人就是这只苍蝇,让竹枝觉得恶心太甚。她想了想,如今自己的靠山无非就是李记,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别的底牌了。不知道这次冯家人又把自己“请”回来是打的什么主意,逼迫得大纲就是打晕自己也要把自己弄回来。 感觉到房里没了人,竹枝挣扎着下了床,不顾还在作痛的肩膀,巴拉了一下唯一的一扇门,果然从外头被锁住了。从门缝往外头看,天色已经黑了,并看不出什么来。她又使劲拉了拉门,并没有拉开,不禁有些气恼,一下又一下地拉起了门来,就算拉不开,也只当是发泄了。 声响惊动了正屋里头的人,孙氏不悦地嘟囔道:“就知道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说着眼神梭到大纲身上,呶了呶嘴道:“还不好生管教管教你媳妇儿,闹出动静来,难道大家就好看了?” 大纲起了身,走到门前站了站,伸手稳住了房门,有些痛苦地说道:“竹枝,我,我对不起你。” 竹枝也累了,没好气地答道:“你若是觉得对不起我,就把这门打开。我自走我的,也不妨碍你们冯家,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再牵连谁了!” 大纲的声音透过门板显得有些虚弱:“这,这不行。娘说了……” 听见他提起孙氏,竹枝猛然就来了火气:“你是你母亲养的狗,可我不是!你爱作狗尽管去舔你母亲的……鞋底,拿我做什么垫板?快些开门,开门!救命啊!冯家杀人啦!” 虽没有吃饭,可竹枝这些日子将养得不错,嗓门儿也不小,不过叫了几声,便引来正屋孙氏的喝骂声。反正都这样了,最坏还能如何?竹枝在屋里放声大叫“杀人!救命!”孙氏在正屋门口大声喝骂,大纲耷拉着脑袋立在黑屋子门口,也不开门,也不说话,墙外早就聚起了好几个人影,一边偷笑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若不是隔壁田氏匆匆赶来喝退了那些人,只怕他们还舍不得离去。饶是如此,待田氏进了门,他们又聚到了墙根下头。 孙氏见田氏来了,指着小黑屋子手直发抖:“你看看,你听听,这就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媳!” 田氏忙上去拉她的胳膊:“好嫂子快别生气了,看气坏了身子。”扭头又说大纲:“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将你媳妇儿嘴堵上!气坏了你母亲这罪过可就大了!”一面说着,一面对孙氏使了个眼色,两人相扶着进了屋。 大纲刚一开门儿,竹枝就撞了出来,要往外头跑。可她哪里是身强力壮的大纲的对手,一把就被捂住嘴拖了回去,只听见大纲说:“别叫了,你……你歇歇吧!” 竹枝忍不住一口啐到大纲脸上,气得口不择言起来:“你母亲又是个什么好东西?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算了,不然姐叫你们全家不得好死,祖坟都给你们挖了去!” 听她说得实在不像话,大纲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浑人一抬手,又将竹枝打晕了去,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叹了口气。 半夜竹枝醒来,又渴又饿,动了动身子,却发现叫人绑了起来,嘴也给堵上了,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想到前世今生的种种事体,忍不住泪水就下来了。 她只是想活着,为什么这样都不行?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好好活下去?她已经没有了欲望和要求,只是要活着,难道这个要求也很高么?能重活一次,她已经觉得是老天的恩典了。从来没有烦扰过为什么要穿越成这个爹不疼娘不爱,婆家娘家一群极品的受气小媳妇,而不是高门大户锦衣玉食的小姐、公主,更没有别人的什么异能、空间。可是老天就连好好活着这点希望都不能给她么? 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扪心自问,无论是前世作为方菲,还是今生作为竹枝,虽然她没有做过什么利国利民浦桥修路的大好事,大善行,可也没有作奸犯科,为恶人间的事情。为什么老天就是跟她过不去,这好好的过着日子,都不想跟冯家有什么牵扯了,大纲还得将她打晕了带回来,到底是为了哪般? 之前哭吵得也累了,身上也勒得发疼,她试着动了动手脚,绳子捆得很紧,磨得手腕和身上都很疼,也挣扎不开。与其徒劳无功,还不如养精蓄锐。竹枝靠着墙歇息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正睡得昏沉,忽然一阵喧闹声起吵醒了竹枝。她摇了摇头,意识渐渐清醒,依稀看见从木门的缝隙中透进微微的白光,约莫是天色将明又或者是已经破晓,不由打叠了精神又挣扎了两下,还是没有挣扎开来。 凝神细听外头的喧闹声,似乎是有人在冯家门前大吵,孙氏和王氏站在门内怒骂,双方你来我往,言语速度也快,听不太清楚吵的什么。 竹枝不禁冷哼了一声,如今自己被缚着,哪里还有闲心关心他们吵闹的什么。要她说,这冯家也是呈了败象,上头有孙氏这么个败家娘们儿不提,下头还多了个王氏。听那声音,哪里像是身怀有孕的孕妇?一样是嗓门儿锃亮,声气儿嚣张。竹枝忍不住怀着恶意揣测,说不定王氏用劲一吵,把这娃儿都给整了下来。 一个媳妇儿娶不好,至少祸延三代人,这话还是竹枝前世看一个什么电视节目里头说的,看来果然没错。老冯被孙氏拿捏得死死的,连带着下头的儿子女儿自然是归孙氏调教,再生了孙子,也是孙氏带着长大。有这样的榜样楷模,能长成个什么好德行?看冯良就晓得了。 竹枝正出神,木门忽然打开了,大纲端着碗水进来,又转身关了门,一下子把刚刚清晰些的吵架声又给隔在了门外。他看了竹枝一眼,举了举手里的碗,示意是给竹枝端了水来,扯出了她嘴里的破布,将碗沿凑近竹枝嘴边。 竹枝也渴得喉咙冒了烟了,就着碗喝了一整碗下去,完了一抬头,讥讽地瞧着大纲说:“我要便溺!” 她说得理直气壮的,丝毫不见羞赧,倒是将大纲弄得楞了,低了头似乎是有些羞愧,并不说话。 “关了我一个晚上,浑身都绑着绳索,总不能拉在裤子里头吧?能憋到现在已经不错了,快点儿,我要憋不住了!”竹枝倒是说得理所当然的,大纲听着却手足无措起来。他从床下拉了溺桶出来,看了眼竹枝。 竹枝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快给我解开!这样儿怎么拉?” 大纲赶紧“哦,哦……”两声,上前给她解开了绳子,又被竹枝赶出了门。 好容易痛快了,竹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绑了一夜有些发麻的手脚,凑到门前缝隙一瞧,大纲蹲在门外三五步远的地方,离得并不近。外头有人跟孙氏王氏吵架,一定就是围满了人。 竹枝深吸了口气,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大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冯家要杀人啊!救命啊!” 这尖利的声音在吵嚷声中也显得格外醒目,孙氏王氏和外头的对手都楞了一晌,孙氏跳着脚就骂:“你个白眼儿狼,怎么就把她给放出来了?快给我绑回去!” 外头一个妇人也哭喊起来:“是我家竹枝啊!竹枝啊!我是你母亲啊!” 旁边还有人大声道:“你们下河村儿这是欺负我们上河村儿没人了么?快些把门打开放我妹子出来!” 原来是罗家人来了,先不管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来的,听见陈氏哭叫的声音,竹枝便尖着嗓子大喊:“娘啊,救救女儿啊!冯家要杀我啊!” 外头登时乱作一团。 里头大纲来捉竹枝,叫她绕着院子乱跑,几次都没有捉到。眼瞧竹枝扑到了大门上头就要开门,大纲这才将竹枝捉住。她又踢又抓又咬,嘴里不停地喊救命。 孙氏也来帮忙,叫她挠了满脸花。回头叫王氏下来,却见王氏早就捧着肚子躲进堂屋里头去了,只露出个脑袋似乎是在瞧热闹一般。rs 076 神仙 076 罗家人是半夜时分得到的消息。 昨日下午竹枝折腾一回,叫嚷着死啊活的,她一个外村小媳妇,引得外头的人伤了本村的人,还是自己的小叔子,本就让下河村的人有些心生不满。只不过身为族长的冯保长压着,加之她本人也一直没在下河村儿呆着,好歹也没闹出个什么来。 昨儿大纲扛着竹枝回来,不少人都瞧见了,少不得还有人竖着拇指赞一声“是个男人!”可妇人们怎会如此作想?在家服侍婆母诸多苦楚不提,男人们在外头受了气回来,说不定就是一顿老拳。这下河村儿里头不少小媳妇儿都是外村外地嫁过来的,见了竹枝的下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 再后来竹枝吵嚷冯家杀人的闲言传了开去,便有个娘家也在上河村儿的小媳妇心生怜悯,编了个借口,吃罢晚饭便匆匆回了娘家,找到罗家把这事儿给说了。 虽说竹枝同娘家闹翻了,可娘家怎么能不管她?往大里说了,若是竹枝在冯家真出了个什么事情,叫上河村罗氏族人的面子往哪儿搁?虽说是出嫁女覆水难收,可如果娘家不能作为依靠,岂不是让所有罗氏的出嫁女未嫁女对家族心中生寒? 往小里说了,陈氏虽然一直不喜这个女儿,往日百般作践为难,可那是她肚子里头掉下来的肉,自然她这做娘的可以为难,凭什么你冯家都不跟我们罗家知会一声,便要决定我女儿的死活?典型“我的人我能欺负你不能欺负”的心态。 还有一层干系大家都说不出口而已。之前冯家说竹枝是邪物,虽说罗家知道了这事儿,到底人家也没把竹枝怎么样,不过流言而已,当不得真,也没个出头的由头,心中不恨是不可能的,早就积了怨气。前些日子听说竹枝拿了城里李记花草铺子寻花的赏格,黄白之物最动人心,就连罗老爷子也盘算着怎么将那个不孝的孙女挽回回来,也好贴补贴补今年家中生计。 恰恰好,这冯家又整出一桩事端来。听那报信的小媳妇儿将事情一说,陈氏立即就抹着眼泪哭嚷了起来,连声唤“我苦命的儿”!罗老爷子沉思片刻,运筹帷幄,请示了族长,点了几个族中的壮丁,派出儿孙,天色未明便浩浩荡荡往下河村杀去。 一行人进了村子,便招来了冯氏族人侧目。陈氏一路啼哭,一双眼睛已经肿得如桃儿一般,旁边罗氏三兄弟一脸骄横,罗安山满脸杀气,再加上气势汹汹的其他罗氏族人,很快就有人报到了冯保长那里,冯氏族人也自觉地跟了上来。 到了冯家门口叫门不开,陈氏便叉着腰要冯家交出人来,孙氏自然不肯,双方隔着院墙对骂。 这也是两族纷争的规矩,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妇人之见吵骂两句伤不了和气,回头又是笑嘻嘻的。 可没想到正闹腾得起劲,冯家院子里头传来竹枝的求救声。这可就不一样了,立时罗老2就气得脸皮紫涨,上前踹门。旁边冯氏族人帮着拉扯,罗氏族人也不相让,眼瞧着两帮人就要打起来了。 突然外围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高声叫道:“让让,让让!这是干什么啊?快些让开,活神仙来啦!” 外头围着瞧热闹的人最先听见,回头一看,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趾高气扬地领路走在前头,牵着一头小毛驴,上面坐了一位青衣道人,头发花白,五缕雪白长须无风而动,浓眉大眼面含慈悲,手里捧着一柄雪白的拂尘,两边走着两个小道童,生得面白唇红机灵可爱,各自捧着木剑、包袱等物。 那道人一看便叫人心生卑微之意,但凡瞧见的人不由自主便低了头让开路来,顺便扯了扯身边的人示意他们回头去看。不多时,拉扯的冯氏、罗氏双方皆停了手脚,疑惑地瞧向这一行人。 那管事模样的人趾高气扬:“没瞧见活神仙来了么?闹腾个什么劲!” 人群中的田氏一激灵,上前问道:“可是来给咱们冯家祈福降魔的老神仙?” 那管事冲着田氏挤了挤眼,耀武扬威地喝道:“既晓得,还不快些给老神仙行礼?” 田氏慌忙跪倒,口称“老神仙金安!” 那道人高坐毛驴上头,淡淡道了句:“无量寿佛!众位万安。” 人群中早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里来的老神仙?”“哎呀,你不晓得?镇上老俞家从京城请来的!”“老神仙咋来咱们村儿了?” 冯保长也听说了镇上俞家的事情,又见那管事恍惚是俞家的一个小管事,心中不疑有他,也赶紧拜倒,口称“老神仙”,这下众人一并拜了下去,就连罗家来闹事的人也不敢站着,赶紧随着众人跪倒。 老神仙捻了捻颌下长须,叫声“请起”,又望了眼冯家宅子,和蔼地问道:“不知这宅门紧闭的,是哪家的院子?” 田氏赶紧迎上去答话:“是我家大伯的院子,老神仙,可是有什么不妥?” 老神仙皱了皱眉,身边捧剑的小道童上前朗声道:“我师父原本准备返京,那一日见这边黑气冲天,乃是不详之兆,恐有邪物出世,一路寻了过来。这兆头便是落在这家,还请家主人出来说话。” 这话一说,大家“嗡”一声就乱了,陈氏更是软倒在地,咬牙切齿也起不来身。 田氏忙去拍门叫道:“嫂子,嫂子快开门啊!老神仙来了!” 里头大纲正捉住竹枝,孙氏上前帮忙,三人便在门前厮打了一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竹枝叫大纲将双手扭在身后,脸上又被孙氏泄愤打了两个耳光,这才将她死死按住,开了大门。 瞧见孙氏钗鬓散乱,脸上也跟花脸猫儿一般,田氏差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忙咬了咬唇,做出惊喜交加的模样道:“大嫂,老神仙来了!”说着朝她使了个眼色。 孙氏早就跟田氏谋算好了的,今日请老神仙来做法,降服了这邪物,为自家清理门户,没想到临时来了罗家人,闹了一出。狠狠剜了门外的罗家人一眼,迎上前去哭诉道:“老神仙救救我一家性命吧!这一家子都快叫这祸害给害死了啊!” 陈氏倒在地上,任由罗老2拉拔着勉强站起来,从那大开的门中瞧见竹枝衣裳脏乱,头发散开,脸上还红肿着的模样,当真心中一紧,推开罗老2便冲了进去,一把将竹枝抱在怀里儿长女短地哭了起来。 她是岳母,大纲怎么敢动手?只得将手丢开,呐呐地站在一旁不说话。竹枝的堂兄罗安山跟着冲进来,照着大纲腿弯就是一脚,将他踢到在地上便提拳要打。忽听得一声 怒喝:“放肆!当着老神仙的面儿你也敢行凶么?” 手中一顿,回头一瞧,原来那位老神仙在道童的簇拥下正往冯宅进来,这怒喝便是那管事喝止的。 罗安山正是血气方刚,哪里会听这人的话,提手就是一拳揍到大纲脸上,恨声道:“老神仙还管家务事了?他把我妹子害成这样,打不得老的,我还打不得小的么?” 大纲挨打,孙氏又不心疼,只是当着这许多人,面子上如何下得来,转身望着老神仙和族长就哭诉起来:“这,这是把我们下河村儿当成什么地方了?” 别说,她这话挑拨煽动得到位,刚歇了手了冯氏众人一听,摩拳擦掌地又开始聒噪起来,罗氏族人自然不甘落后,叫骂之声比谁都响亮,眼瞅着又要厮打。 冯氏族长头疼得厉害,本来罗家带着人来下河村闹事就不好处理了,这突然怎么又来了个老神仙?还说什么瞧见冯家有股子黑气儿,这也太赶巧了,喝止了己方的族人,便问带老神仙来的那位俞家管事:“大爷今儿怎么有空往咱们这破地方来了?” 那位管事鼻孔朝天:“老爷指着我服侍神仙,自然是神仙说往哪儿去便往哪儿去。不是都说了么,你们这村儿里头有邪物出世,老神仙这是降魔来了,还不快点儿去磕头谢谢神仙?” 冯族长嘬着后槽牙只觉得牙都疼起来了,刚要上前跟那老神仙说话,却瞧见那位神仙道爷摇头摆脑地赞道:“这宅子好风水,合该是子孙繁茂、昌寿绵延之象,怎么就弄得黑气缭绕,一副败落的模样呢?” 说罢伸出手来,将拂尘递给捧剑道童,另一个道童自包袱中取了一只罗盘出来。那神仙道爷口中念念有词,在冯家院子里头左转右转,最后在竹枝母女俩跟前站定,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无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众人都瞧蒙了,唯有孙氏和田氏对了个眼神,心中暗喜。 神仙道爷满脸慈悲,叫陈氏:“这位大婶儿,你还不快些放开,这可不是你家女儿,她已经被这邪物夺了魂魄、占了身子,入了魔道了!” “啊!”陈氏一听,推开怀中竹枝仔细打量了两眼,回头啐了一口:“哪儿来的死道士,瞎说什么!这不是我家竹枝是哪个?别以为姓冯的请了你来,便能将我女儿怎么样,你给我滚远点儿!” 神仙道爷叫她一口啐在道袍下摆,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并不见气恼,反倒劝说起陈氏来。rs 077 斗法 却说陈氏一口啐在神仙道袍下摆,神仙也没气恼,反倒耐着性子劝说道:“大婶儿不知,这魔物本没有皮囊,正是吸了你女儿的魂魄,占了她的身子。这外表确实是你女儿没错,内里早就换了芯子了!” 说着还挺耐心地指给陈氏瞧:“你瞧她印堂发黑,面色却极红润,可是与常理不符?” 陈氏一打量,没错啊,就是神仙说的这么回事。再加上前段时间的流言,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推开竹枝退了几步,又忍不住往竹枝身上打量。 竹枝叫陈氏抱住,心里一松,也哭了半晌。初时听见这道士的话,忍不住有几分害怕,她这异世的灵魂占了竹枝的身子,这道士也说对了五分,不由瞧了旁边跌在地上的大纲一眼,这才明白大纲就算把自己打晕也要带回来,只怕就是这一遭等着自己。 看来是既要谋财也要害命了。 没想到这道士几句话便说得陈氏退了开去,对这身子的家人心里也淡了几分。若是真心疼爱女儿的,怎么可能因为别人几句话便将女儿推开。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唯有靠自己方是出路。 她干脆从地上一咕噜爬了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尘土,拢了拢头发,瞧着面前这慈眉善目的老道不屑道:“你这相可瞧得挺准。印堂发黑,谁被饿了一两天,捆了一整夜能不印堂发黑?面色却是红润,难道你眼睛瞎了么?我这是叫老不死的孙氏给打的,来,让我给你两个耳光,我看看你脸色红润不红润!” 道士后退三步,两个道童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他瞧着竹枝,掐指摆弄了半天,紧皱了眉头道:“果然是魔物,果然是妖孽!” “妖你妹!粘几根儿胡子你就当自己是得道高人啦?再给你鼻子插两根葱你就得装象了!几个小把戏糊弄糊弄乡下人也就罢了,今儿还欺负到老娘头上了!说!孙氏许了你多少银钱叫你来演这戏法?”竹枝反正是豁出去了,娘的,都死过一回了,难道还怕死么?也就那么回事儿,说不定老娘再穿一回,当个公主大小姐的呢! 道士紧闭了眼不答话,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念叨什么法决,实则心中盘算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太像来人说的情况啊,这哪里是个无知村妇?也太难缠了。 他不答话,竹枝可不能就此罢休,难得人多,不好好闹上一回奔个出路怎么行? 她环视了众人一眼,扬着声音叫躲在门外的孙氏:“姓孙的,你好好说道说道,准备给这老道士多少银子?我可告诉你,老娘身上一分钱没有!你要是打着我的主意,保管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又好笑地瞧着装模作样的道士:“不知道我这位好婆母许了你多少银子,不过今儿你只怕是要白走一遭了。她想抠出我的银子来,可是我身上没钱,到时只怕你也讨不了好去!” 道士手抖了一下,心里烦得不行。这大戏已经开演,总不能灰溜溜地走了,那他辛苦建立的神仙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不提后头拢不到银钱,说不定之前弄到手的银子都要倒出去。可若是继续唱,这戏怎么唱?就是唱了也没法收到银钱,这该死的村妇已经将路都给堵死了。就算落了幕,收钱毁了形象,不收钱白忙一场,真是叫人进退不得。 田氏一听要糟,忙捅了捅孙氏,使个眼色,孙氏赶紧叫道:“老神仙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是个邪物,自然害怕您做法,只要您除了这个祸害,我一定做个长生牌位日夜供奉着您!” 这就是说,你赶紧把她给收拾了吧,之后的事儿咱们说话算话,许的银钱不减反增,一定叫你满意! 道士心里安定了些,睁了眼还没说话,就听见竹枝厉声道:“姓孙的,我跟你到底有什么仇?我一个刚过门儿的媳妇哪里碍着了你?你对我x夜打骂,逼得我投水自尽不成,又逼我们分家,大年夜赶我们出门,这是人做的事吗?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说,你说啊!” 孙氏瑟缩了一下,顶着周围众人的眼光惦着脚喊:“竹枝啊!这邪物占了你的身子,等婆婆把它收拾了,给你多烧点儿纸啊!”就是不接竹枝的话茬,只说如今这竹枝是邪物,又催道士:“老神仙,快点儿帮我们除了这个祸害吧!” 竹枝笑了,真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父老乡亲们,族长也在这儿,你们且说说,我罗竹枝自嫁到下河村儿冯家,是做了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体,还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又或者害了哪一个人的性命?我不过一个小媳妇儿,初来乍到的,为什么冯家就非得跟我过不去?” 周围没一个人应声。细细想来,罗氏嫁过来才几个月功夫,十几天上头便落了水,险些丢了性命,之后大过年的便叫冯家分了出去,除了冯良被挑断手筋的事儿勉强能算到她的身上,其他好像也没个什么事儿了。真要论起来,她刚过门儿,老2媳妇儿就揣上了身子,其实还算个吉兆…… 不过这些话可没人敢出声,人家老神仙还没发话呢! 得了孙氏的许诺,道士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捧剑童子手中取了木剑来,叫一声“妖孽看剑!”便刺了过来。 竹枝不防,被这一剑刺在胸口,疼得她倒退两步,倒在地上。还好道士做法用的乃是桃木剑,如果真是开了锋的钢刃,这一下说不定已经丢了命了。 见她倒地,道士大喜,忙叫童子:“取灵符,今日道爷我要替天行道,灭了这孽畜!” 村人哪里瞧过这样的西洋景儿,或是围拢到门前,或是爬在墙头,院子里头的罗家人早就吓得“哎呀妈呀”地乱叫,远远躲在角落也不过来叫唤了。 竹枝按着胸口,瞧着那道童从包袱里头翻找符纸什么的,忍不住冷笑:“找什么灵符?是明矾水画的那几张?还是摸了黄磷白磷的那几张?” 道士和道童都是一愣,不由紧张起来。 竹枝挣扎着爬起来,按了按胸口道:“要显形呢,记得要用明矾水画的,来个人去给道爷取点儿水来,不然那符纸上头的妖魔鬼怪怎么显得了形?要无火自燃呢,记得要抹了黄磷白磷的,燃点低,用你那个破木剑好生舞两下就能烧起来了!” 这都是道士惯用的江湖手段,那天在姑姑那儿听见银碗一说,竹枝就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前世网上讲的那些高端的骗子手段就不提了,估计这江湖骗子也就那么几招。 围观的人可没听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好像说得跟神仙的手段差不多,忍不住就窃窃私语起来。刚见道士一剑将竹枝刺倒在地,孙氏正高兴,又见神仙停住了,忙叫道:“老神仙,别听她瞎扯,赶紧灭了这邪物,替我儿媳妇报仇啊!” 一句话打醒了道士,也是,都说了她是个邪物了,还怕她瞎咧咧?这些无知村人懂个什么,事后糊弄几句不就过去了?忙催促道童将那些“灵符”取出来。 竹枝见状,知道今儿是没法子了,突然想起一事,厉声喝止道:“住手!你这江湖骗子,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青牛山下头放肆行骗么?青阳爷爷在天上瞧着呢!青牛山在这儿镇着呢!” 那道童听见,手一抖,将一包袱符纸等杂物掉了一地,手忙脚乱地跪下去忙着收拾。道士也是心里一咯噔,回头打量了竹枝两眼,心说这真不是个无知村妇的模样,赶紧得将她除了,不然真会坏了道爷的好事!嘴里扬声叫道:“青阳仙人在上,更是容不得你这邪物祸乱世间,今日贫道秉仙人法旨,收了你这祸害,也是一桩功德!” 竹枝不屑:“你敢!”又转头对着外头瞧热闹的村民说:“李记寻huā的赏格,为何我就能拿到?那么多人进山寻huā,为什么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这也确实是众人心中疑问,不过之前大家都叫那高额的赏格给迷红了眼,并没有深想这事儿。此时听竹枝提起来,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听着。 “那是因为那奇huā所在的地方,正是青阳爷爷怜悯我,特意托梦告诉我的!” 这话一说,人群就炸了锅了。青阳爷爷托梦,真的假的?可能……是真的吧。要不人家那么多探huā郎护huā使入山都没找着,凭什么她罗竹枝就找着了?更有甚者,回忆起冯良断手那天之前,好像罗竹枝也没进过山吧?一时间院子外头议论纷纷。 竹枝说了这话,还是有些紧张,若是大纲拆穿她,这谎言就不攻自破了。可大纲正蹲在屋檐下头唉声叹气,似乎没有瞧见这边的事情一样。 竹枝松了口气,冷笑着说道:“当日大年夜孙氏将我们两口儿撵出了门儿,冰天雪地寒冬正月的,真是走投无路了,就算后来相公的朋友收留了我们,然则手中没有一个铜子儿,身上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寄人篱下,何等凄凉……”她越说声音越低,好几个下河村儿的小媳妇儿感同身受,红着眼眶抹起了泪。 “所幸青阳爷爷垂怜,知道咱们青牛山里头出了一株奇huā,各大huā草铺子开出赏格悬赏,夜来托梦于我,将那huā儿的所在之处告诉了我。要不然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得了那注赏钱?”将这故事编完,竹枝便发现各人瞧她的眼光多了些怜悯和寻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却听见那道士阴测测地嘿嘿笑道:“贫道自然不如青阳仙人法力深厚,既然如此,不如就将这邪物捆了丢进青牛山去,若是三日之后不死,那就是青阳爷爷庇护你,贫道给你磕头赔礼,如何!”(未完待续。 078 脱险 078 月明星稀,深夜的林子里头,只能隐隐窥见枝叶交错间的一角天空,几颗星子闪闪发亮,宛如黑色绒布上点缀的钻石。 可竹枝真没心情欣赏这美景。 身上是绑缚得紧紧的绳索,手脚都给捆住了,她已经挣扎了大半天了,丝毫不见松动。手腕处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大概是已经磨破了皮,生疼生疼的。 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已经沾湿了衣裳,冻得她浑身冰凉。 加上一两天没进食进水,看样子不用三天,大概明早,这身子就又会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青阳爷爷庇佑说”倒是打动了不少人,可惜打动不了已经对竹枝起了杀心的道士。不光为了那一注银子,就是因为竹枝居然知道他们行骗的江湖手段,这人就不得不除了。 所以神仙道士的理由也充分:你不是说青阳爷爷给你托梦么?那多简单,把你绑了丢进青牛山里,这可是神山,跟青阳爷爷关系匪浅,要是过几天你能活下来,那就是青阳爷爷庇护你。否则就是你说谎,自然有青阳爷爷惩罚你。 瞧,这主意多好!杀人不见血的。 神仙老道这话一说,自然引来孙氏、田氏等人叫好。将竹枝打翻在地捆了,挑了几个族人,由神仙老道护着进山,随意将竹枝丢在山林里头,赶紧退了出去。 老道的主意打得好,过两日他再偷偷来瞧一眼,若是竹枝还没死,他也不介意亲手送竹枝上路。邪魔外道,得而诛之,这可不是造杀孽,是修行。 于是此时便有了竹枝躺在深夜的山林里头发呆。 手边连个石头之类的硬物都没有,就靠两手摩来擦去,这绳子怎么拧得断?这可不是寻常的草绳,是上好的棕麻拧的八股棕绳,莫说是捆竹枝这样一个女人,就是捆扎野猪,那也动弹不得。 孙氏真是舍得! 这一连两天的折腾,就是个铁人也招架不住,何况竹枝一个女子。她只觉得嘴唇发干,喉咙火热,心知自己大概已经发烧了,没过多久,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强撑不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便是林间的虫儿、鸟儿也没了半点生息。不知从哪里掠来一条黑影,停在竹枝身前,试了试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长叹一声,将她抱在怀中匆匆离去。 竹枝迷迷糊糊中觉着身上寒冷去了不少,不由向那暖源靠得更近了些,恨不能将自己揉进那热乎乎的地方去才好。没多久,觉得又冷了些,却被人扶了起来,不知什么东西靠近了嘴边,听见叫她“喝”,便将那苦兮兮的水一口吞了下去。 她神智不清,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喝了多少苦水,等到清醒了些的时候,只觉得眼皮好像有万斤重,睁也睁不开,却能感觉有人抚摸她的额头,又解了她的衣裳替她擦了身子,混混沌沌中又陷入沉睡。 等到竹枝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头屋子里,身下软软的,暖暖的,除了觉着身上有些发软,人倒是觉得好了很多。她张了张口,喊了声“有人吗?”也没听见回答,倒是嗓子嘶哑生疼,干渴得厉害。 她转了头打量这屋子,墙壁都是一根根原木累就,连树皮都没有刨去,倒是挺有几分原生态的风味。屋子不大,阳光从正对着床铺的窗户照进来,一直射到床上。旁边一扇门上挂着青布帘子,不知通向何处。屋里除了床,就没有其他的家什,一个粗瓷碗盛了水,放在床头。 竹枝吃力地抬手想要端起碗来,触手温热,心里一惊,大概主人刚刚出去没多久吧?挣扎着起来喝了水,低头瞧自己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只不过宽大得多,显然是男子的衣裳,忍不住脸红了一下。随即又鄙视自己,这才捡了命回来,在意这些虚的干什么?就是不晓得到底过了几日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正微微喘气,门上帘子一掀,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似乎是没想到竹枝居然醒了,他也吃了一惊,赶紧背过身去。 虽然只是一瞥,竹枝只瞧见他没有蒙面,却没看清他的模样,只是见他身穿黑衣,心里一动,哑着嗓子问道:“是你吗?”之前已经救过我两次的黑衣人,是你吗? 黑衣人捏了捏拳头,无奈地转身,冷着脸道:“快躺下!” 他生得真是俊俏,哪怕是竹枝前世见过不少生得好相貌的美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点赞,盯着他看了半晌。这黑衣人剑眉星目,鼻梁高耸,薄唇微微上翘,而且眼眶深陷,明显是个混血儿。迷得竹枝心神一荡,忍不住就笑了一笑。 黑衣人见她傻呆呆地发笑,叹了口气,上前把她按进被子里头,瞧见床头的碗空了,便问她:“还要喝水吗?” 竹枝也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一直会救我?” 黑衣男子楞了一愣,没答话,转身拿着碗出去了。竹枝则开始疑惑起来,这身子的身世干系清楚直白得很,她也实在想不出来会有什么落难大小姐隐居公主之类的狗血会泼在自己身上。只是这黑衣人明显瞧着面生,为什么会搭救素不相识的自己?还是一连救了好几次,算上这次,嗯,就是三次了。 要不是人家救了自己,估计竹枝早就冻死在青牛山的树林子里头了。想起这一遭,竹枝就磨了磨后槽牙,孙氏,咱们走着瞧! 没过一会儿,空气中便荡漾开了食物的香味儿,竹枝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闻见这味道便勾起了馋虫,嘴里口水直流。这味儿,闻着好像是鸡汤,是给自己的么? 果然黑衣男子端了碗进来,小心地放在床头,随口说:“小心烫着。”伸手替竹枝掖了掖被角,又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完了自己倒是一愣,往后退了半步。 看样子,自己发烧不清醒的这段时间,都是这个黑衣人照顾自己的。想到这样一个美男子替自己擦洗身体换了衣裳,竹枝忍不住就红了脸,低声说了句:“谢谢!” 黑衣男子倒有些手足无措,抿着嘴不说话,看了眼竹枝转身便要走。 竹枝赶忙叫他:“等等,你到底是谁?” 黑衣男子没转身,脚步却是顿住了,站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别管那么多,好生养两天把身子养好,我便送你走。” “走?去哪里?”竹枝奇怪了,如果回了下河村儿,自己该怎么办? 黑衣男子没答话,丢下竹枝出去了。 竹枝发了会儿楞,摸摸鸡汤凉得差不多了,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了,问道:“喂!还有吗?我饿了。” 那黑衣男子掀了帘子进来,不赞同地道:“你好几日没进食,一时不可吃太多,先喝些汤水垫垫,等会儿粥好了再吃点儿粥吧!” 他近前来拿碗,被竹枝一把捉住手臂,急切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我?这又是哪里?” 黑衣男子低了头看着竹枝拽住自己的手,叹了口气答道:“你管我是谁,路过看见倒着,又发热,顺手就给搭回来了。这儿是青牛山,不过是深处了,隔着救你的地方有点儿远了。你歇两日,我送你回去就是。” 竹枝不依不饶:“我不回去,我都丢了条命了,还回去干什么?你都救了我三次了,怎么说是顺手?你到底是谁?” 那男子有些不耐烦了,似乎又怕使劲挣脱伤了竹枝,只好放了碗把她的手掰开,塞进被子里头,嘴里没好气地道:“每次都是碰巧遇上的,你不回去还能去哪儿?我是谁很重要么?” 竹枝点了点头,那副模样就跟可怜的小狗一般,黑衣男子瞧见就心底一软,犹豫了一下又道:“罢了,你想去哪儿到时告诉我,我送你过去就是了。先歇着吧!” 说罢便拿了碗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又舀了白米粥进来,脸上虽然有几分不耐烦,可动作却是细心温柔。不知怎么的,竹枝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可是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平时在哪里见过这人,只得丢开作罢,好生思量起往后的日子来。 按这黑衣人的说法,自己迷糊了三天才清醒,那算起来已经过了那个道士说的三日之期了。就是不晓得那个臭道士和冯氏族人进山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怎么想。大概会以为自己是被野物吃了,或者是拖走了吧? 下河村、冯家、孙氏,这些竹枝都记住了,总有报仇的时候。如今自己身无长物,凭什么对抗冯氏宗族的人?必须尽快强大起来,才能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氏你们可得好好或者,等着姑奶奶我回来报仇。 还有罗家,竹枝也是失望透顶了,虽然早就没有报什么希望,可是想起那个道士说自己是邪物,陈氏等人那副又惊又惧,立刻推开自己的表情,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悲凉。 往后,该何去何从?竹枝无计可施,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怀里的银票,却大吃了一惊。银票呢?去哪里了?rs 079 出山 079 里外摸索了半晌,竹枝也没找着银票。那个黑衣男子出去了也不见人影,竹枝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不禁犯起愁来。钱是英雄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她这情形,莫说是回去下河村,就是回去青阳城也不成的。 说起来真是可惜了青阳城里头刚买的铺子和租的房子,早知道就不这么急着买铺子了。如今倒好,眼瞧是回不去了。她“死”了还好,一切麻烦自然烟消云散,可如果活着回去了青阳城,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胡来俊。那可是青阳的地头蛇,碰上了他能不告诉大纲?大纲知道了不就是冯家知道了? 想起大纲,竹枝就恨得牙痒痒。这男人,真是不晓得如何形容得好。说他对自己好吧?他也护了自己好几回,因为自己分了家,又被撵出了冯家,说起来也算是对自己不错了。说他对自己不好吧?就为着孙氏一句话,宁愿打晕了自己也要弄回冯家去,这不是都明摆着么?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前一晚才把自己弄回冯家,次日那个臭道士就上了门。 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碍了孙氏的眼,她这是往死里折腾人啊!不把竹枝给折腾没了就不好受。瞧那臭道士装得仙气飘渺的模样,请他出演一场只怕要费不少银钱吧? 竹枝想着忽然乐呵了起来。孙氏从自己身上没弄出钱来,到时拿什么打发那个道士呢?急哄哄的就把自己给抬进山林子丢了,那么多人眼皮下头,孙氏可是急得蹦蹦跳,想必就是没找着机会从自己身上摸银子吧? 可惜看不到孙氏那张脸,最好因为银钱跟那个臭道士当场掀桌子,再闹得四里八乡都晓得,叫她名声臭大街去! 虽然好转了些,但是竹枝还是觉得困乏,又睡了一会儿,闻着食物的香味醒来,也觉得手脚有了些气力,自己下得床了。 黑衣男子端着碗进来,见她下了床,便楞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来扶她,动作流畅自然。 竹枝心里又觉得那股熟悉感上来了,不由问道:“你到底是谁啊?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啊,可怎么觉得应该在哪儿见过你一样?” 他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缩回去端住了碗,冷着脸道:“没见过,不认识,你快点儿把东西吃了,也好早点儿离开。”说着便将碗朝床头一放,转身盯着竹枝。 竹枝有些尴尬,指了指门口道:“那个啥,你能先出去不?我内急。” 黑衣人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红晕,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便走了出去。竹枝一边解决了内急,一边红着脸好笑。这男人还害羞,可想到自己在房里解手,外头也能听到声响,也觉得羞惭,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完了她掀开门帘一看,外头是一间差不多的原木房子,地上铺着一层草叶子,上头丢了一件黑色的衣裳,想来是那个黑衣人夜来歇息的地方,可是没见黑衣人。 再出去,抬头便见一个小小的平地,中间烧着一堆火,那个黑衣人正坐在火边发呆,英俊的脸上衬着火焰,闪闪发光,竹枝站在门边看得有些痴了。 感觉到被注视,黑衣人回头一看,见竹枝站在门边,不由沉了脸走过来不悦道:“刚好了点儿,你又跑出来吹风,是怕死不了还是怎么?也没说小心着些……”没说完却住了口,提了竹枝的胳膊,半扶半推地把她扶进了里屋。 竹枝听着心里一甜,也不知这甜意从何而来,竟带了几分撒娇地说道:“哪儿有我的衣裳?都没瞧见嘛。”说完自己都鄙视自己,装什么嫩卖什么萌?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可是瞧见黑衣人红红的耳根,又有些窃喜,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总不能喂、喂地叫你吧?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了,你却不告诉我你的,这可有些不公平!” 黑衣人有些粗鲁地将她推坐在床上,随手拿被子给她盖了,扭头去看端来的饭食,并不理会她。 可竹枝这会儿不知着了什么魔,自说自话不停:“你是不是没有名字啊?要不我给你起个吧?叫石头怎么样?冷冰冰的也不说话,真跟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又臭又硬的那是茅坑里的石头好不?黑衣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随便!快些吃了东西睡罢,莫要又弄病了。”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又红了。 这男人真是容易害羞!竹枝笑嘻嘻地接了碗,忽然想起来银票的事情,忙问道:“我之前的衣服在哪儿?” 黑衣人不说话,转身出去拿了竹枝原本的衣裳进来,那几张银票赫然放在上头。竹枝接了过来一看,数目都对,再瞧黑衣人,便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忙说了声:“谢谢!” 他没说什么,转身欲走,竹枝忽然叫住了他道:“你总是笑也不笑一下,冷冰冰,可人真是好,是个谦谦君子,不如我就叫你冷谦吧?” 黑衣人忍不住想翻白眼了,克制了一下说:“随便!”转身便出去了。 竹枝撵着叫了声:“冷大哥!”瞧见他身形晃了一下,竟觉得十分开心,开怀大笑起来。 将养了几日,竹枝也好得透了。那黑衣人行踪神秘,可每日该吃饭的时候总会带了食物回来,或是刚打的山鸡野兔,或是买来的其他食物,有次还是热腾腾的包子。问他这是哪里,说是青牛山深处,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带了热食来的。大约这就是传说中日行千里的武林高手吧? 竹枝也没多打听,人家显然是有“身份”的人,不是说知道的越多死地越快么?竹枝自认为都是死过两遭的人了,暂时还没有死第三次的想法。 不过叫他冷大哥,他虽没有答应,也没有表示拒绝,倒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这天晚上离开前,冷谦便对竹枝说:“你也呆了好几天了,明天我要走,便带你出去吧。你想想要去哪里,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他说完便走了,倒叫竹枝苦思了半宿。 下河村、上河村自然不能回去,青阳城、青河镇也是回去不得,该往哪里去呢?不过没关系,反正有银子傍身,天下之大自然去哪儿也没问题。前世碍于经济窘迫,竹枝除了家乡就是后头打工的城市,哪里也没有去过,既然能到处跑,竟是哪里都想去看看。江南水乡的旖旎;大漠边关的豪迈;西域风情,海边壮阔,京城繁华……一时竟然下不了决心。 等第二天冷谦来的时候,她也没打定主意,整个人也没甚精神,有些恹恹地对冷谦说:“冷大哥,我实在想不好要去哪里。不如你帮我挑个地方吧?” 冷谦也没问为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牌来给她,嘴里说道:“那行,正好我要往京城去办点事儿,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一道吧。” 竹枝口中称是,接过那木牌一看,原来就是传说中的“路引”,正面书“路引”二字,背后是几行小字,上书“罗氏竹枝,两湖行省博兰府青阳县下河村良民,青阳县衙户房”。(作者胡诌,请勿科考)拿在手里瞧了几遍,晓得这便是传说中的古代“身份证”“通关证”“介绍信”,见上头有个小孔,忙找条绳儿穿了贴身带着,又谢过冷谦。 末了还是有些疑惑,这冷谦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把自己出身弄得一清二楚,还弄来这“路引”。要知道没有这个玩意儿,别说上京城下江南,就是离家超过几十里地,让人撞见都可以直接抓了丢进大牢里头去。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这个是真的吧?”说不定古代就有办假证的,可要是叫人看出来,抓进去坐大牢可不值。 冷谦没好气地答了句:“是真的!”就将竹枝撵了出去,自己换衣裳。 等他换了衣裳出来,竹枝就是一愣。他换了身土黄色的上衣,黑色裤子,本事寻常人的打扮,可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竟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哪里还有原先的俊朗? 竹枝忍不住就凑拢了细看,嘴里啧啧称奇。她离得太近,冷谦都能感觉到她口鼻的热气扑在脸上,虽然隔了一层易容的东西不至于脸发红,可心还是不由地砰砰乱跳起来。忙一把推开她,领头往前走了。 直到快步走了好一会儿,心里才平静些,回头一瞧,竹枝正跟在后头一路小跑,嘴里还抱怨着:“知道你腿长,能走慢点儿吗?我都快累死了。照这样,没走出青牛山我就先死在里头了!” 冷谦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脚下步子还是放得慢了些。两人埋头赶路,冷谦一言不发,竹枝倒是还有心情叽叽喳喳,见着好看的花草忍不住就要凑上去闻一闻,看一看,再评论几句。等走到树林子稀些的地方,天色已经暗了。 出了林子,又是个小村落,口音却跟下河村那边儿大不一样。竹枝晓得这是已经穿过了青牛山到了别的地界儿,不过具体是哪儿她也不晓得,赶紧闭了嘴跟在冷谦后头进了村。 寻了户人家敲开门,冷谦自称叫罗大,带了妹子赶路错过了宿头,便在这家投宿一夜,次日起来给了人家十个铜钱充作投宿钱,人家乐滋滋地收了,还送了他们几个自家做的杂粮馒头。两人吃了又继续上路。rs 080 抵京 080 这村落地处偏僻,一路行来竟然连一辆顺路的马车都没有搭上,一直走到夕阳斜下才遥遥望见远处的城郭。 松阳城比青阳城更大,城墙厚重高大,入城处也有一队兵丁把守,弄得入城的时候竹枝非常紧张,就怕人家看了路引大喊“假证!”然后把她和冷谦捉进牢里去。 结果人家只是看了一眼,挥挥手便让他们入城了。想到冷谦自称罗大,竹枝忍不住好奇讨了他的路引来看,上头果然写的是:“罗氏长子 大”,看得竹枝满头黑线。这家伙绝对是个办假证的! 冷谦在松阳又换了一次装,这次是扮成了翩翩文士,唇上贴了一溜短须。竹枝也扮作了背着书篓子的书童,不过一看就晓得是女孩子假扮的。看到这一对主仆的人莫不会心一笑,文人嘛,不就是爱那个“*添香夜读书”的调调?大家都是男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也不步行了,雇了一辆外观简朴的马车,跟在往京城去的商队后头,一路平顺。二十天后,便抵达了京城。 确切地说,是抵达了京城外的二十里铺。 二十里铺,原是离京城二十里的一处驿站,往来客商多了,纷纷在此将大宗货物或是积存,或是分散,逐渐形成了一个繁华的小镇。遣返了马车,冷谦带着竹枝投宿客栈,次日又退了房,另换了一家,接着便要与竹枝分别了。 这一路行来,竹枝还是开了不少眼界。别的不提,就是冷谦便显得颇为神秘。他时而是个有点小精明但是爱护妹妹的哥哥,时而是一个温柔文雅的主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接人处事老练通达,实在叫竹枝难以想象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提起分离,竹枝还是有些不好受,不过人家救了她好几次,又带她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救命之恩大过天,实在不该再拖累别人 ,很是爽快地就答应了。等到次日一早,发现隔壁冷谦的房间早已人去房空,还是黯然了半晌,连午饭也没有心思去吃。 要说一点儿旁的心思也没有,那是假的,可是自己现在凭什么对人家起心思?就是因为冷谦对她照顾,所以就非要死缠烂打么?所谓天不可靠,地不可靠,唯有自己可靠。竹枝已经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如今唯有振作起来,好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才对。 理了理手边的银两,路上的花销都是冷谦出的,她的银两一分没动,还有一百八十两,加上冷谦走的时候给她留下的五十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二百多两银子,即使在京城生活,也是足够的。 可是坐吃山空,如今之计还是要好生找个营生才行。 收拾了一下心情,竹枝重新梳起了妇人头,插了一只素银莲花簪,换了一身素色麻衣,出门逛街去了。这也是一路上听说来的风俗之一,据说这里的寡妇都是如此装扮。她年纪不大,孤身出门在外吃过的亏也不是没有,不如早做预防得好。这样一个明显就是还在孝期的寡妇装扮,一般人都不会找她的麻烦,毕竟大家都怕有些晦气。 既然到了京城近郊,怎么可能不进京城去逛一下?二十里铺来往京城的车辆颇多,只花了五个铜板,竹枝便坐上了一辆往京城去的马车上。这是专门稍带客人往来京城的马车,车内两条长凳,算得上舒适,能坐八个人的样子,若是挤一挤,十个人也是能坐的。 竹枝上车时,车内已经有了四个人,见她一副寡妇打扮,不由露出一抹怜悯的目光,让她坐到了前头。其中一对明显是新婚的小两口,见状歉意地对着竹枝一笑,离她远远地坐到了车尾。大概是有什么忌讳,不过大家都对她释放了善意,竹枝微微一笑,觉得这里的人也挺好相处的。 再上了几个人,马车坐满便出发了。 从二十里铺到京城,坐马车只需半个时辰,当马车停在巍峨的城墙之下,饶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竹枝,也感到了一份震惊。这种历史的沉积带来的震撼无可比拟,她傻傻地站着看了半天,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无不掩面而笑,像在看土包子一样。 竹枝抿嘴一乐,汇入人流进入了京城。 与后世的京城一样,这里的原住民们带着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待着所有的外来人。这是一种烙在骨子里的优越感,也是因为天国上邦的深厚底蕴造成的。京城繁华,竹枝熟悉的青阳城在这里确实显得如同穷乡僻壤一般,大街上行走着衣着各异的人们,甚至还有牵着骆驼,裹着面巾的西域人,有身着平民服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有身着胡服,纵马而行的世家子。 这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自然也充满了机遇。 只稍事打听,竹枝便顺着人家指点的方向慢慢前行。既然心想找个营生,最好的莫过于还是做自己熟悉而且热爱的本行。可是到了京城的花草街一逛,竹枝便有些气馁了。 京城的花草街名为“花坊”,是正经一个坊市,比之青阳的花草街大了何止数倍。贩卖的花草品种繁多,甚至还有仙人球、仙人掌这样从西域舶来的植物,虽然稀罕,但是竹枝在好几家花草铺子里头都有看到,说明也不是很少见。 不止品种,花草的形制也要比青阳的更多,既有适合大型栽种的木本植物,也有小巧玲珑的草本植物,甚至竹枝想过的小型盆景和案头陈设,这里也有不少。看来京城爱花之风浓烈,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各式各样迎合各个阶层需求的品种和分类。就是竹枝在青阳想要找而没有找到的小型玻璃、白瓷器皿,这里也有专门的店铺出售。 甚至在几家门脸儿颇大的花草铺子,竹枝还瞧见了装在小瓷盆里头的碗口莲,花开正艳。这个季节并不是碗口莲的花期,能看到碗口莲,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曾经竹枝以为没有人掌握的温室培养,这个时代已经有人发明出来,而且得到利用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传播到青阳而已。 想来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既然京城有这么多人爱花,自然就会有人为了利益而不顾一切地想尽办法。就像之前竹枝瞧见的碗口莲,小小一盆儿,不过两三朵花,居然卖到令人咋舌的八十两白银的高价。饶是如此,店家还说这两盆儿都已经被人定好了,如果还想要的话,就要下订金才能得到。 只是如此一来,竹枝一时也想不到该从哪里入手了。rs 081 为难 081 京都繁华,花坊里头也有供人喝茶休息的茶肆。虽然见竹枝一身素服,小二露出了一抹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很快换了热情的笑容将她迎了进去。不愧是经过训练的,就是不一样。只花了二十文钱,竹枝便在临窗处得了一个座位,一壶清茶和一碟小点心。 花坊里头人来人往,既有富贵人家的管事匆匆穿行,也有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和贵女亲自挑选花草的。看来这国人爱花草的说法确实没错,只一会儿工夫,竹枝便瞧见好几个说笑的贵女带着怀抱花草的丫头走过。 如果说做生意,要么就是薄利多销,来个数量取胜。但是这显然不在竹枝考量的范围之内,她初到京城,莫说是自己的花圃,就是落脚的地方都还不确定。再不然就是走上层路线,不过竹枝也不怎么有信心。相隔了时间空间,这个世界的审美观跟竹枝以前的主流审美观区别挺大的,她可没有把握能够获得贵族的青睐。 而且就算想走上层路线,也要有个进入的契机才行,这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找契机去? 想到这里便不由羡慕起人家的穿越主角了,到哪儿都带着主角光环,不是认识公主就是王爷倾心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啥也没有了? 逛到夕阳西下,竹枝空着两手回了二十里铺。虽说什么收获也没有,但是心情还是不错的,果然逛街可以治愈一切。 竹枝住的这客栈只不过是个中等偏下的,生意倒是极好,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客商,算得上是个消息汇总的地方。楼上、后院住宿,楼下则是大堂,每天都有人在这里交换信息。 想到胡来俊这个客栈掌柜也是兼职牙人,竹枝便不由一笑,走到柜前问掌柜的:“掌柜的,劳烦跟您打听一下,我想在这儿找个地方住下来,您知道哪儿有小院儿出租或是出售么?” 掌柜的看了竹枝一眼,沉吟一下还是说道:“这位大嫂子,您这还是丧期吧?要是租住别人的地方,只怕人家也不太乐意。要不还是就在咱们客栈将就一下?要不就只能买个小院子住了。镇上有牙行,要不您往那儿去问问?” 这倒出乎竹枝意料之外,她满以为这位掌柜的跟胡来俊一样,也会兼职做牙人生意呢,没想到人家倒把她朝外头推,惊讶归惊讶,细想了一下,她若是决定在京城定居,买个小院子也要比租房子划算。只是她如今手头银钱也不是很多,况且也没想好要不要在京城定居下来。这么一想,还是算了吧。 左右无事,就当是开眼界罢了,竹枝便往牙行去瞧热闹。 二十里铺的主要作用是通往京城的前站,当地的住户主要都是帮助客商装卸货物为主,加上离着京城也近,倒没有杂货之类的生意,基本上除了货栈就是客栈。然后就是牙行,以属于官方的官牙为主,还有其他几家私牙,都是开着门脸儿做生意的。 等竹枝到了一看,不禁失笑。这哪里是什么牙行,完全就是贸易行嘛。看来这里的商贸真的还挺发达的,别处的牙行不过就是干点儿中间人的事情,可这里的牙行分工却比较清楚。官牙基本就是上税、文书上档的地方,而私牙则根据货物分类,还挂着牌子,注明各种货物的卖出买入价格,颇有点后世股票大厅的意思。 除了茶盐铁这些国家专卖的,其他诸如绸缎生丝瓷器等物都有专门的牙行经营。而竹枝原本想打听的房子租售,也有专门的牙行,不过人家做的都是京城里头的商铺为主,像竹枝想的只是买个二十里铺的附近小院儿的,还真没有。 倒是一处京城小铺引起了竹枝的注意,原因无他,在一众售价高达几千两甚至上万两、十万两计的商铺里头,只有这个铺子售价只要一百八十两,而且乏人问津,小小的木牌子挂在角落,而且都蒙了一层灰了。 正好牙行里头没什么人,竹枝一问,那小伙计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她了。 “这商铺,位置不好,在花坊那头。”小伙计也是闲的,见有人搭话高兴还来不及,直接就把底儿给兜出来了。 竹枝纳闷儿了:“在花坊还不好么?我瞧着花坊的生意挺好的啊!” 小伙计笑了:“一听这话就知道您是个外行了,花坊的生意是好,可这处铺子不行啊,它就是个宅子的模样儿,没有门脸儿,谁家铺子没有门脸儿呢?那还怎么做生意?内里倒是不小,房子也挺好,可就没有门脸儿这一条就不行了,谁肯买啊?可要是买来住,那也不方便,谁家没事儿跑到花坊那边儿去住家啊?干什么都不方便不是?要不能卖了快一年还没卖出去?” 竹枝一听也有道理,这儿不像她的前世,你要在小区里头搞个小卖部什么的都可以,只要物业同意。人家这儿做生意的就是做生意的,居家的就是居家的,一坊一坊划分得清楚明白,如果想要在住家的坊内搞商业活动,仿官都不会同意。同样商业的坊市里头,人家根本就不会想到住家。所以这花坊里头怎么有个住家样式的宅子,就比较奇怪了。 这个缘由小伙计也知道,毕竟这铺子打听的人不少,可一听说缘由,也就没人理会了。还是先帝爷在的时候,京城有个纨绔子弟,娶了一房妻室,是个河东狮。这纨绔寻花问柳惯了,收不住性子,新婚刚过没多久又同一个女子勾搭上了。为了引人耳目,便将自家铺子隔了一部分出来修了个小宅子金屋藏娇,所以这花坊里头才有了个宅子。 既是金屋藏娇,也就用不着有门脸儿了,而且不注意的话,还真瞧不出这里有处宅子,心思用得也巧。可这么一来,这宅子倒不好办了,因着地段问题,只能划为商铺一类,加上又没人买,卖家又急着脱手,一来二去的,价格竟然降得比本钱还低了。 小伙计说得津津有味,竹枝权当听故事的,也挺有兴致。反正掌柜的也不在,随便小伙计打发时间,可后头退步里头坐着的管事等人越听越不是回事儿,出来便笑着问:“这位大嫂是准备买个铺子么?不知道您是打算干什么,要不让他再给您介绍介绍?” 这话听着就有些叫人不舒服,竹枝囧了一下,还是道了乏出来了。她身上拢共就二百多两银子,能干什么?牙行里头随便一个铺子就是几千几万两的,这管事的说话明显就是挤兑她呢。又不是不识趣,还是逛别处去吧。 不提小伙计让管事怎么收拾了一顿,只说竹枝在镇上逛了一圈,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小镇上没甚商机,京城繁华不假,只是她手里那点本钱,别说在京城做生意,便是租住都是不易,真不晓得未来何去何从得好。 接下来几天竹枝又往京城跑了几趟,无非是细心观察这一国之都的生活水平到底如何。结论是很高。既有贩卖布匹皮料的,也有制作成衣出售的;有大酒楼也有小食肆;有洗脸净身的胰子,也有擦脸护肤的膏啊粉的。至于出行的马车更是普遍,据说这是因为几十年前打了胜仗,边疆有广阔的牧场提供马匹的缘故。 竹枝心情更加不好,这样一来,她真是想不到自己能干什么了。她也就是个高中毕业的水平,也没什么广阔的见识,更没什么拿得出来的手艺,如今在这京城要如何过活? 随意在路边吃了碗馄饨,听见旁人都说好,竹枝也没吃出来是个什么味儿,浑浑噩噩地顺着大街往前闲逛,直到进了银楼,心情才好些。女人都是这样,就算竹枝这样身上银钱不多的,也不妨碍她在银楼去挂挂眼科,看一眼那些做工精美的首饰摆设之类。见她一身素服,小二极有眼色地推荐了几样素银的首饰,样式简单,价格也不是很贵。竹枝倒是看上了,价格也能接受,可是想到没个进项,也只能忍了下来。 小二便脸上带出几分不悦之色来,也没说什么,丢下她也就不理,转而去伺候后头进门的贵客。 那些钗环之类的也就罢了,竹枝倒是真瞧上了一只素银镯子,泥鳅背、莲花纹饰,作价十二两,真是越看越爱,正准备说叫小二帮忙包起来,却发现几个小二都忙着伺候别的客人挑选东西,一时竟没人分神理会她。 自己这是……被忽略了?竹枝摸摸鼻子有点好笑,想走吧,又觉得舍不下那只镯子,忍不住就回头多望了两眼。正好掌柜的送一位客人出来瞧见了,忙招呼了她一声,又骂小二:“没瞧见客人喜欢这支镯子么?还不快些取出来给客人瞧瞧!” 竹枝听见,便回头冲着掌柜的笑了一下,算是谢过。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迟疑的声音:“这是……冯嫂子?” 回头一看,还真是个熟人,竹枝也笑了,蹲身行礼道:“周大爷,没想到在这儿见着您了。”rs 082 口角 082 正是当日在青阳城里买了她第二株兰草的外地人周管事,没想到他居然是京城人,而且恰好今日就撞见了。 瞧着银楼掌柜对他点头哈腰的模样,只怕这位周管事还来头不小。竹枝暗暗打量了一番,仪态大方地上前见了礼,确实有点儿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夏裳都还没有穿上身呢,短短几个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忒多了些。 周管事也是暗自心惊,上次打从这小娘子手里买走兰草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寻常农妇打扮,怎么就忽然服了素?到底只是萍水之缘罢了,也不好深问,加上他也是出来办事儿,也不好多停留,问竹枝要了客栈的地址,周管事便拱手而去。 竹枝并没在意,以为人家只是客气罢了,大家虽然认识,但是毕竟不熟,况且她一副新丧的打扮,若是不想跟她来往也是正常不过的。不过叫这一打岔,原先对那只镯子的意思倒是淡了,随意转了下便出去了 因此竹枝完全没有想过去打听一下这位周管事到底是哪一府的管事,若是她要在京城落脚,是否可以求得别人的帮助。毕竟在竹枝心里,京城并非久留之地,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营生,说不定哪一日逛得烦了,便离了京城转去江南、漠北甚至西域都可以。 反正她如今无牵无挂,来去自由了。 摸了摸颈间挂着的路引,竹枝垂了眼帘别过头,哼,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在等某个人呢。毕竟人家把她送到京城,她却不告而别,好像有点儿过河拆桥的意思,当然她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受男色吸引了。 逛街也不能接连着去逛,竹枝连着往京城跑了两天,便觉得腿脚有些受不住,第三日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床,叫小二送了份午餐就在房中享用,再泡了壶清茶,日子悠闲得不得了。 可是一想起日渐消瘦的荷包,心情又好不起来了。虽然瘦的挺慢的,可毕竟荷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竹枝从来就不是个大方的人,自然会心疼。可是如何弄来银钱却一直心里没个数,实在叫人头疼。 正发呆,门外却传来一阵吵闹声,竹枝被打断了思绪,有些不悦。不过这到底是客栈,自己只是住了一间房罢了,有些吵闹也是在情理之中,到底要不要先租个小院子搬出去呢?住在客栈到底还是不方便。 门外却传来小二的敲门声:“冯嫂子可在?有个事儿跟您商量一下。” 竹枝起身开了门,小二站在门外苦着脸行礼道:“冯嫂子,咱们这院子叫人给包了,要不您先挪个地方,也就一个晚上,明儿就给您挪回来。” 她住的这个院子不算是顶好的,也就算个中等,况且这客栈人来人往,谁会这么大手笔包下这样一间不算顶好的客栈?竹枝本来就有些不高兴,听见让她挪地方,便沉了脸嗔道:“小二哥是说笑吧?既然只是一个晚上,将就一下也就算了,干嘛非得叫我挪动?这收拾起来也麻烦,贵店也挺麻烦不是?” 小二一脸苦色:“是麻烦,这好些客人都得重新安置,可这不是没办法么?来了位贵人,包了天字院儿,可带的下人也不少,所以又包了一个。恰好您住的这个院子如今住客少些,少不得劳动您挪挪。” 出门在外少惹事的道理竹枝不是不知道,不过小二这说辞倒让她颇为不满起来:“你们这客栈这么大,挪哪个院子的不行,非得挪这边儿?他家下人能有多少?非得住满这一个院子?大家将就着挤挤就完了,你不是说就一个晚上么?” 小二“嗨”了一声道:“您说的是这个理儿。可人家贵人家行事,跟咱们小老百姓不同,人非要包,能怎么办?您收拾收拾吧,人家大概晚饭前到,那边儿掌柜的说了,给您挪到天字院儿里,不加房钱,今儿晚上房钱还给您免了,只求您行个方便。” 人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竹枝倒不好苛责什么。这世道,形势比人弱,就得受欺负。竹枝一边低声诅咒着那个带来麻烦的“贵人”,一边不情愿地慢慢收拾东西。显然这个客栈里头需要挪动的还不止自己这一个房间,外头很快就传来了吵嚷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平息下来的。 客栈里头住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最怕的就是麻烦。可若是跟得罪“贵人”相比,客人们宁可麻烦一点,也要忍了这口气。都是商人,哪儿来资本跟人家拼? 可还没到晚饭的时候,小二又来催了。竹枝东西本来倒不算多,收拾起来动作也不算慢了,可总得有个足够的时间不是?小二一催促,她就更加不高兴了:“不是说了晚饭前吗?这太阳都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呢,着什么急?我马上就好了。” 小二还没说话,院门口便传来一阵嗤笑声:“一个寡妇,不好好在坟头呆着,跑到客栈里头来招摇,倒还有理了!小二,赶紧让她搬出去,我们这儿还等着安置行李呢!” 竹枝闻声一看,门口站了两三个挎着包袱的小丫头,领头说话的那个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另外两个也不过十二三的模样,长得倒是平头正脸,可一说话,就是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让人非常不舒服。 虽说竹枝的寡妇打扮是掩人耳目的,可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过分,就是小二都急了,忙着打圆场道:“这位姐姐稍等一会儿,客人正收拾呢,您就别催了。”转头对竹枝小声解释道:“大嫂莫怪,这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得早了些,您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吧?我领您过去。” 竹枝也不想跟小丫头片子争执,闻言点了点头对小二道:“那就劳烦你了,我东西不少,帮我拎一下。” 谁知那领头的小丫头倒是个爱挑事儿的,扬着脖子叫小二:“你赶紧啊!快些把她撵了我们这儿还要铺陈东西呢!待会儿主子到了若是耽搁了事儿,看拿你治罪!” 竹枝没理会,进屋去拿自己的东西,倒是小二在外头连连告罪。今天也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居然有贵人来包院子,要知道这里离着京城也不远了,贵人们的行程都是安排好的,一般日落前都会直接返京,少有在二十里铺停留的。可这位不但停留,架势还挺大,人还没到,打前站的丫头、家丁都已经到了。 别看这几个小丫头只是做粗活的,可这神气的模样倒比小姐架子都足,最是难伺候。小二还得帮着安置其他客人,哪儿来时间帮他们做事?笑着推脱了两句,等竹枝拿着东西出来的时候,那个领头的小丫头就跟小二杠上了。 “哎你这人真是,你不是客栈里头跑腿的么?不帮着我们铺陈东西还有理了?赶紧的,把东西给我们提进去。还有她刚空出来那间房,赶紧给打扫出来!”小丫头干脆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叉着腰就指使起来。 小二也懒得理会了,他们一行丫头家丁一二十人,还没人手提东西?这边儿客人都情愿把房间让出来了,人家还是在柜上留了钱还要住的,也要伺候好才是。因此只是对那小丫头笑了笑,上前帮竹枝提了个包袱,殷勤地给她领路往外头去。 见小二不答话,那小丫头手一挥,领着另外两个小的把门给堵住了:“什么意思啊!你知不知道我们老爷是谁?居然敢不听我的……” 话没说完,院子外头又来了几个丫头,跟这几个同样的服色,看模样是一路的,远远的就问上了:“陶二丫,你怎么还没把东西放好?外头老爷夫人的东西都还没归置呢!你跟这儿杵着干什么?” 陶二丫回头就换了副委屈的神色,指着竹枝道:“柳荫姐姐,就是这个寡妇,磨磨蹭蹭地到现在都还没弄好,耽搁我们时间!还有这个小二,不帮着我们提包袱……” 名唤柳荫的那个一听就恼了:“你倒能耐,跟个寡妇争什么?也不怕沾了晦气!赶紧把东西拎进去,外头车上还有东西呢,快点啊!”说着把手里的包袱往地上一放,转身又往外走。 竹枝听着有点儿烦了,这无缘无故地怎么就攀扯上自己了?抱着包袱冷着脸:“那个谁,麻烦你让让,到底这是谁磨蹭谁啊?年纪不大,说瞎话倒挺拿手!” 陶二丫一听来劲了,也不顾旁边两个小丫头拉扯,甩了膀子便冲竹枝吼道:“你个小蹄子还上了脸了!说你是瞧得起你,知道我们家老爷是谁吗……” 一万头草泥马从竹枝心头奔腾而过,听说过拼爹拼娘的,这开口就拼主子的还是第一次碰见。不就是个丫头吗?还神气了。 竹枝也来气了,转身就回房,嘴里就留下一句话:“这房不换了!” 小二在一边急了,这丫头顶破天也就是个粗使的,怎么就这么横啊!瞪了她一眼,赶紧去追竹枝:“大嫂,大嫂,您行行好吧!咱们不是都说好了么?”rs 083 夜半 083 听见竹枝说不换房,小二着急了,陶二丫几个则来气了。他们跟着主子从南方一路回来,就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儿,到哪儿人家不是笑嘻嘻地伺候着,就三天前,有个商人为了能够找个机会跟主子说句话,还给陶二丫塞了一支钗子呢! 立马,陶二丫就带着那两个小丫头堵在竹枝门口骂上了。 小二一瞧不是那么回事儿,一跺脚赶紧叫掌柜的去了。这户人家的丫头也太过不像话了,人家都答应了换房间了,她们在这儿乱七八糟一通瞎说,惹恼人家了吧,这下人家不换了,小二也解决不了,只能叫掌柜的了。 那个名唤柳荫的也不过是个有体面些的粗使丫头罢了,搬了一遭东西,见陶二丫还没出来,不禁也有些上了火,回来一瞧,陶二丫正带着俩小丫头堵在一间房门口骂人,忍不住就嚷道:“二丫,你是反了天了?主子马上就到,你还不快些来归置东西?在那儿跟泼妇似的干什么呢?府里的体面都叫你给丢尽了!” 陶二丫正骂得起劲,冷不防叫柳荫给嚷了,又听见说主子就快到了,忍不住有些心虚,回头便道:“柳荫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明明是这个小寡妇不腾屋子,我这不也是办差么?她不把屋子腾出来,叫我们晚上睡哪儿去?” 一听还是跟人家那个寡妇赌气,柳荫便有些心烦,这陶二丫就是有些拎不清。那个寡妇不腾屋子,叫这客栈的人来处理不就行了?不过心念一转,懒得指点她,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转身便又出去了。 柳荫没说什么,陶二丫更是来了劲了,直接进了屋子站在竹枝面前叉着腰数落,无非便是说她身为寡妇不好好为亡夫守节,却还到处乱跑云云。竹枝皱了皱眉,看这陶二丫起劲的模样,干脆也不吭声。不是说你家主子要来了么?干脆咱就闹大算了。 所以掌柜的过来点头哈腰劝解的时候,竹枝便是轻飘飘一句话:“住了这些日子,也是劳您照顾了。可您也瞧见了,这哪里是我不搬,这是人家不让我搬!您也别说给谁的面子,我早就给您面子答应搬了,可人家堵着,不给您面子,这就不是我的事儿了。” 掌柜的心中叫苦,拉过竹枝小声道:“这位大嫂,不是小老儿非跟您过不去,今儿投宿这位,咱们小老百姓惹不起,吃点亏就算了,别惹出大事儿来……” 这边儿正劝,外头主人家的车马到了。见行李琐碎都没归置好,大丫头当时就急了,叫了领头的柳荫来问,柳荫自然是将一切事情都推到了陶二丫头上,陶二丫自然又往竹枝头上推。大丫头忙着伺候主子,哪里会为了这点琐事还叫了竹枝来对质一番?敲打了陶二丫几句,只叫客栈掌柜的快些去弄好,便丢过不管了。 陶二丫得了训斥,换了一位老成些的管事娘子来,倒是彬彬有礼,赔礼道歉的,竹枝本就答应了搬了,不过是被陶二丫几句话逗起了火气,赌一口气罢了。如今心头气顺了,自然也乐意搬出来,一桩小小风波就此消弭不提。 搬到另外一个院子里头,吃过晚饭便歇息了。谁知睡到半夜,又被一阵喧嚣给闹醒,似乎是隔壁贵人的院子里头出了什么事情。竹枝听了一会儿,只听见闹哄哄的,也听不出来是什么事,便掩了耳朵预备睡下。 房门又被敲响了,竹枝懒得起床,隔着门嚷道:“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还让不让人睡了?” 门外小二声音发抖:“大嫂,出了人命了,您快醒醒吧!” 竹枝一惊,忙起身披了衣裳开了门,外头小二身后站了两个家丁服色的人,面色不善。小二脸苦得都能挤出汁子来:“大嫂,隔壁院儿里出了人命了,大爷们说那杀人的贼并没走远,求您帮个忙,让他们进去瞧一瞧。” 这信息量挺大,竹枝略一沉思,意思是今晚入住的那位贵人那儿死了人了,而杀人的刺客并没有走远,他们认为还躲在客栈里头,所以要将每个房间都搜上一搜。竹枝看出去,其他的几个房间也有人在搜查,看来是躲不过去的。当即将身子一偏,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让他们进去了,自己站在门口只说:“还请几位爷手轻些,我一个妇人胆子小,有些害怕。” 那两人将屋内仔细搜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对视着摇了摇头便出去了。大概是竹枝态度比较好,临走时还轻声说了一句:“打搅了。”顺手提她带上了房门。只可惜时间场合都不太对,竹枝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 仔细锁了门,竹枝也睡不着了,干脆倒了杯冷茶,坐在桌边喝了两口,侧耳倾听他们继续搜查其他房间的动静,却听见自己这房间的后窗上有些响动。 她想到那个刚杀了人逃窜的杀手,心头就是一动,起身走到窗边探头,正好窗子就叫人从外头打开。竹枝吓了一跳,正要高呼,那人却伸手捂上了竹枝的嘴,轻声道:“是我!” 是冷谦!竹枝立刻就听出来了,赶紧开了窗子让他进来。他身手利落地翻进来,依然是一身黑衣,竹枝心头不由一紧:“你刚杀了人?” 冷谦回身关了窗子,微微点头,又走到门边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在桌边坐下,就着竹枝刚喝过的杯子喝了口水,盯着竹枝神色有些复杂地说:“没想到这屋里住的是你……” 竹枝不知道怎么答话了。虽然她设想过冷谦可能不是什么好身份,可是突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刚刚杀了隔壁的人,这消息听着怎么都觉得心里感觉怪怪的。 她看了眼冷谦,这才发现他居然没有带惯常蒙面的黑色面巾,俊脸在微弱的灯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金似的,带着光晕。忍不住问道:“你胆子可真大,怎么没蒙脸?就不怕他们发现么?” 冷谦抬了抬左手,不以为意道:“挨了一刀,伤了些皮肉,拿来裹伤口了。应该没有血迹留下,他们也不会猜得到我在这儿。只是没想到这屋里住的是你……” 竹枝忍不住就接了一句:“若不是我,你打算怎么样?” 说完便有些后悔,会怎么样还用问么?既然冷谦已经杀了人,可能就不会在乎再杀一个。赶紧上前伸手道:“你伤口严重吗?上了药没有?” 冷谦也松了口气,他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竹枝前一个问题,低了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胡乱裹住罢了,哪里有闲功夫上药?” 这倒是真的。当时他杀了人,没想到出来碰见一个粗使丫头,漏了行踪,只得又将那丫头杀掉,却引来了护卫,交了几下手。忙乱中左胳膊上挨了一刀,趁着夜黑人少忙逃脱了。出了院子便解了面巾胡乱裹住伤口,找地方躲藏。 这些人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快,立刻就封锁了所有的出口。他出不了客栈,只好先找地方躲藏。眼看着就要搜到他藏身的地方了,恰好听见身后这间客房已经被搜查过了,便起意往这房里去躲藏下来。 没想到这房里住的居然是竹枝。 这也算是缘分了吧,要不然,今天晚上丧命在他手下的亡魂又会多一条。 外头搜查的喧闹声渐渐远去,竹枝也没敢叫水,就着屋里的冷茶给冷谦略微清洗了一下伤口,上了药裹好。怕让外头的人怀疑,冷谦吹熄了灯火,叫竹枝自己睡去,他在椅子上将就一会儿就是。 竹枝哪里睡得着?她肚子里头像装了二十五只老鼠似的,百爪挠心。想问冷谦杀的是谁,为什么要杀?又觉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有的事情不该问得太多。又在想冷谦是不是传说中的杀手什么的?反正各种想法稀奇古怪,就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等她醒来,天色大亮,原本坐在桌边的冷谦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连给他清洗过伤口的布条什么的都不见了,冷冷清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客栈里头死了人,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竹枝出了房间,才晓得一大早京里来了人,已经将客栈封锁了。如今所有住在客栈里头的人都不能随意走动,就连小二、掌柜都被看管了起来。客栈大门外站满了挎着长刀的士兵,一群客商坐在大堂里头愁眉苦脸。原先总是端着一张笑脸的掌柜也笑不出来了,坐在长柜后头直叹气。 照着原先的说法,竹枝换的那个房间只住一夜,今儿这帮贵人离开,她就该换回原先的屋子。可照这样看来,只怕也是不能换回去了。竹枝问了小二一句,小二只摇头,说来的官爷说了,所有人等都不能随意走动,原先住哪个屋的还是哪个屋不变,待这事了结了再说。 可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何时能了结。小二也说不清楚,只能摇头叹气。rs 084 审问 084 因为有官差在场,所有的住客全部从房间里头被撵了出来,坐在大厅之中。除了长吁短叹之外,没有人敢乱说话。竹枝虽然好奇到底死的是什么人,动静这么大,但是也不敢开口瞎问。 捕快开始搜查各人的房间,竹枝低下头,生怕自己脸上露出什么不该有的神色。心里则开始回忆,临走之前房间里的陈设是什么样的,那些给冷谦清洗过伤口、上过药的痕迹是否都已经不在了。 大厅里的人开始被带走审问。这个年代的小老百姓都是怕见官的,听见说去问话,每个人的小腿都开始打颤,有些心理素质差些的甚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起不来,立即便有两个衙役上前将他拖过去。不过出来的时候倒还好,也没见有被扣下的。 轮到竹枝的时候,她低着头,惨白着脸,根本没敢看皂隶的模样,眼睛只盯着脚下的地面,跟着过去了。 问话的屋子设在竹枝住过的那个院子里头,与她原本住着的屋子相隔不远。进了门,便有人从背后关紧了房门,不用人说,竹枝立刻就在原地跪下了,头也不敢抬。 上头传来的声音听着是个年轻男子,问了竹枝的姓名籍贯,又叫她拿了路引出来看。 竹枝心里直跳,捧出路引的时候双手都在发抖,已经是吓得很了。 上头问话的人略看了一眼,便问起她昨日同陶二丫争执的事情来。 竹枝照实说了,并未隐瞒。 上头那人“咦”了一声问道:“你既然知道她是贵人家的丫头,还敢与她争执,看来胆子倒是不小。之前你可曾见过陶二丫么?” 竹枝摇摇头道:“不曾。” “那你是哪里来的胆子跟陶二丫争执?”上头问话的人显然对这个挺有兴趣。 竹枝缩着身子答道:“我虽然是个寡妇,若不是实在在家乡呆不下去,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离家上京?昨日都说好了搬屋子了,出了门了,还被人骂,大人,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再说那个什么陶二丫瞧着年轻,可说的话实在难听。民妇一时气着了,才跟她争执的。再说民妇又没骂她。小二说民妇腾的屋子是给下人用的,想着应该耽搁不了贵人的事,才敢多两句嘴的。” 她说的话有些没有条理,但是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上头的人“嗯”了一声,也没做评价,转而问起她昨日晚间的事情来。 竹枝自然又是把半夜敲门搜屋的事情说了,又说自己听着害怕,没敢立即睡觉,坐了一会儿才睡。 审问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满意了,便有人开了房门送她出去,又带了其他人继续审问。 等在大厅里头坐下,竹枝才发现自己背心里头都汗湿了,手心也黏黏的,坐下来一叹气,只觉得身上发冷。一时倒有些不明白人家审问跟陶二丫争执的事情是为什么。 大约没有从客栈里的人中审出什么消息来,过了晌午,官差就散了。 众人如同一下子松了紧箍咒,同时松了口气,坐在大厅里头互相打听起来。 小二也来问竹枝:“大嫂,那主审的官爷特意问了你跟小丫头吵架的事情,问了你没?听说昨日死的丫头就是跟你吵架的那个。” “啊?!”竹枝楞了一下,呆呆地点了点头:“是问过,我还奇怪呢,原来是这样……”居然是那个陶二丫死了,怎么就这么巧?一个粗使丫头正好就碰见了冷谦,然后被杀掉了。难怪审问的人不停地问自己昨日争吵的事情,难道是怀疑自己不成? 想了下不由笑了起来,就自己这幅小身板儿,能杀什么人?有眼睛的都能瞧见。 大厅里头有那消息灵通的已经开始讲述起来,说住店的这位公子是京里某个王爷家不成器的庶子,惯来喜好玩乐,这次是刚从西北玩了回来,带着一个小妾和一个同路的客人。死掉的就是这个同路的客人,很有可能是邻国的奸细云云。至于那个死在了主子院里的粗使丫头,只是让人当了替死鬼如何如何。 有的人听了一下,怕招晦气,赶紧回房去了。 掌柜的也来跟竹枝说调房的事儿。可一想到原本住的那间屋子跟人吵过架,吵架的人还死了,后来又在那个院子里头被审问,竹枝的心里怎么都觉着膈应,宁愿多花点儿钱,就在如今住的屋子里头将就两天。顶多两天,要么她就搬到京城的客栈去,要么就随便租个小铺子算了。 客栈掌柜的愁眉苦脸,自家客栈里头死了人,看来生意暂时是好不起来了。做生意的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好兆头,这客栈都死过人了,谁还乐意住呢?没等到晚饭时分,原本住着的客人就走了七成,也没有新的住客进来。愁得小二都没心思站到门外吆喝了,坐在门口望着大街上来去的人发呆。 这时一个年轻汉子风尘仆仆地一头撞进了客栈里头,五官平凡的脸上满是好奇的模样。小二立马就跳了起来,原本职业化的笑容也多了几丝真心的高兴:“客人请进,您是住店还是吃饭?” 那汉子摇摇头,往店里张望着问道:“我来找我妹子,她是个寡妇……” “哦,你找冯大嫂是吗?”店里剩的客人本就不多了,他一形容,小二就知道是谁了。客气地领了他进去,又去竹枝房外敲门:“冯大嫂,有个大哥说是你兄弟,来找你呢!” 兄弟?竹枝迟疑了一下,不会是他吧?开了门一看,外头不是罗大装扮的冷谦是哪个?立刻又是惊又是喜,忍不住嗔怪道:“你怎么来了?” 冷谦憨笑着谢过了带路的小二,进了房里关上门,这才松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应该还没走。” 竹枝压低了声音紧张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官差刚走没一会儿呢,你就不怕……”她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描述,心里有些担心,又佩服冷谦胆子够大,居然敢大喇喇地跑来找她。 冷谦抿着嘴问她:“你怎么还留在这儿?我刚听说那个丫头昨日跟你吵过嘴,你就不怕叫官府又给捉去么?” 说罢一扬下巴,指挥她开始收拾东西,要退房离开这客栈。rs 085 生计 085 若是说起在外闯荡的经验,即使两世为人的竹枝自认也不如冷谦。既然他说要搬走,那么肯定是有了其他落脚的地方。竹枝乖乖收拾东西跟着冷谦走了,当然对掌柜的说是大哥找来了,所以搬了出去。 入住的时候竹枝便是用的寻亲的借口,因此客栈掌柜的也没有起疑,客客气气地送了竹枝离开,继续去愁烦自己的生意。 摘了头上的银钗,换了普通的木钗,即使依然身着素净颜色的衣裳,竹枝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妇人而已,倒没有像个寡妇一般引人注目了。 这也是冷谦的意思。天色已暗,这个时候肯定是没法进京城的,他带着竹枝出了二十里铺,往京城的反方向走了一段儿,便是一个小村子,挑了一户人家投宿。 次日一早,再进京城,在外城找了家干净的三流客栈投宿,看起来就跟其他上京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安顿下来之后,冷谦顶着“罗大”的模样,皱着眉头问竹枝:“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竹枝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没想好。” 冷谦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略微有些吃惊,不过却没显露出来,而是有些苦恼似的说道:“我在京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明日就要回去。你……”话没说完却楞了一下,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说下去。难道要他说不太放心竹枝一个人留在京城,所以想在走之前替竹枝打算好么? 竹枝也正想着之后该何去何从的问题,有些出神,一时倒没觉察冷谦失言。 只是冷谦觉着尴尬不已,站起来一甩袖子便出去了。 竹枝见他忽然走了,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人家嫌自己麻烦,自嘲地笑了笑,倒是坚定了要留在京城的想法。青河那边儿她是不想回去的,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在京城留下再说。 次日一早冷谦便离开了,竹枝略微收拾了一下,也出门闲逛起来。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留在京城,少不得还是要寻个营生。之前住在二十里铺那边多少有些不方便,现下住到了京城这里,想来寻个营生应当方便得多。 这感觉有点儿像上一世第一次进城的感觉。只不过那个时候好歹她还有老乡可以帮忙,这一次是哪个也帮不了她,唯有靠着自己,慢慢摸索。 这京城分了内外两城,内城戒备森严,是达官贵人们的居所。外城就要热闹松散得多,酒楼商铺林立,不少铺子外头都贴着红纸,上面写着招人的字样。 竹枝一一看过去,多是找跑堂的小二,站店的伙计,再腆着脸跟门前的伙计一打听,人家都是要男的,不要女的。一连打听了好几家,都是如此,闹得竹枝颇为郁闷。 这难道是遇见了异世的“性别歧视”? 倒也有乐意用女伙计的,不是绸缎铺,就是银楼和胭脂铺子,只不过人家基本上没有贴出招人的红纸,竹枝也厚着脸皮去打听了,倒叫人家撵了出来。这些铺子里头售卖的都是贵重的商品,若是用了不知底细的人,有个闪失,掌柜的往哪里哭去?是以都不用外人的。 转了一天下来,一无所获。 竹枝随意找了个街边的馄饨摊子,买了碗充饥,满心无奈。 卖馄饨的老妇人生意也不怎么样,见竹枝外地口音,又是满脸愁苦,便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竹枝有所保留地答了几句,那老妇人见她戒心颇重,笑笑也就不再多扯了。 出门在外,自然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见那老妇人也识趣,竹枝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了一下表示歉意,继续往街上逛去了。 逛到花坊那边儿,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隐在铺子之间的那个宅子。其实在竹枝看来,这里倒是个非常适合做生意的位置,只可惜大家都嫌它没有门脸儿,自己喜欢却又没那么多银子,要不然真想盘下来。 现下连营生都还没找到呢,想那么远做什么?竹枝摇摇头,继续往花坊里头的铺子上看去。若是能找到一个在花草铺子里头做的事也不错,至少自己做过,也还算熟悉。 可惜没有想到的是人家花草铺子并不招人,一听说她是来找事儿做的,客气些的只是请她出去,不太客气的便直接撵人了。 这可比前世找工作还要难。竹枝叹了口气,眼看天色不早了,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客栈去。天无绝人之路,下河村落到那般境地她都能脱逃出来,找个事情做做应该不会太难吧? 离开花坊的时候,恰好看见一间花草铺子门口热闹非凡,竹枝驻足看了一会,不禁笑了起来。李记的动作还真快,这会儿就将兰草卖到京城来了,只是可惜墨兰花期将过,那些花朵儿都已经开过了。 饶是如此,也引得大批人流前来观看。 前些日子周大人得了一株稀世兰草的事情大家都晓得,据说周大人将那兰草爱若至宝,专门派了人日夜守护着,没事儿就看那兰草吟诗作赋,年前刚纳进门的小妾都冷落了。圣上听说了之后只说去他家瞧一瞧,周大人便在金銮殿上撒泼打滚,坚决不肯,惹得文武百官好一通嘲笑。 就算这样,周大人也不改那爱兰之心,只是爱得紧了,普通人都瞧不上一眼,非得关系特别亲近的才让看上一看,至于摸一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周大人的兰草是最近京城上流圈子里头最热门的话题,没事儿大家都要拿出来嚼吧两句,如今听说京城某间花草铺子有得卖了,怎么能不赶紧来瞧瞧? 只可惜老板说路途遥远,养护不易,因此他们也只得三盆,大家看看就好,至于卖嘛,已经叫人定了去,不好再出售了。 竹枝站在一边儿听着那些人的议论,津津有味。这李记果然不错,一个兰草罢了,叫他们弄出不少玄虚来,无端就抬高了身价。至于什么已经有人定了,多半也是托词而已,目的不过是叫大家更加感兴趣罢了。 看了一会儿终是有些脚酸,抬头瞧了眼这花草铺子的名字,“墨香居”,倒像是个书店的名字。rs 086 求花 086 这名字瞧着倒像是个书斋的名字,并不像是售卖花草的。竹枝微微有些纳罕,随口问了旁边瞧热闹的人一嘴,果然这铺子是当朝宰相给题的名,这就难怪了。 想起李掌柜的伯父好像也是个什么官,不知怎么,竹枝就想到了官官相护这句话。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冯嫂子!” 回头一瞧,原来是周管事。他大汗淋漓,头上的帽子都歪了,显然是刚从人堆里头挤出来,追上来便不由埋怨道:“真是都疯了,人家都说了不卖,还得挤成这幅模样!” 见竹枝望着自己微微笑,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略整了整衣裳便道:“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竹枝只得颔首,跟在他后头,心里暗自嘀咕周管事叫住自己,莫非是为了这兰草的事情?可是叫住自己能有什么缘故?当时卖那兰草的时候,他就晓得不止一株了啊! 周管事带了个小厮,暗暗打量了竹枝两眼,也不明白管事的叫住这个妇人是干什么。不过能跟着大管事跑腿的都不是傻的,也没多想,赶紧上前去找茶楼要了个包房便退了出去守着。 两人坐下,周管事才道:“冯嫂子,你不是说这兰草是青阳爷爷赐给你的么?怎么忽然就冒了出来?我家主子知道之后,可发了我一通脾气。可怜我年纪一把了,还被人这样训斥,唉……” 都是做人奴婢的,被主子训斥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竹枝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嘴里还是说:“都是小妇人的不是,连累周管事了。您是不知道,之前售卖给知县夫人的那株兰草,可是在青阳的斗花会上出了个大风头。”言罢便将知县夫人买了兰草,又没有照料好,请了青阳有名的花匠调理,终归兰草还是香消玉殒的事情说了一通。 末了才无奈道:“您听听,这兰草出了这般大的风头,那些花草铺子还不得削尖了脑袋四处去寻?这不是就让人找到了么?这可关您什么事情?您家主子也是心急了,害您遭了这无妄之灾。” 周管事噎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以作掩饰,这有些话真不好跟这小娘子言明。周大人发脾气可不是因为原来独自己有的兰草现下人家也有了,当然这关系也有点,可更多的是催促他要再去买一株品相相似的来,凑做一对。这可叫周管事犯了难,就是刚墨香居的那三盆儿兰草,也比不上家里那盆,这可叫周管事如何处置? 恰好从人群里头挤出来就瞧见当日卖花的这小娘子,这慌乱之中,忍不住就叫住了她。可听她说话,滴水不漏的,就是兰草的事情,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周管事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迟疑了片刻,周管事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倒不是埋怨你,如今这状况谁能想到?再说我家老爷叫我再给找株品相差不多的,不知道冯嫂子有没有办法?” 他也是无可奈何了,既然这小娘子能拿出两株来,说不定手里就有第三株、第四株,只是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罢了。 竹枝睁大了眼,两手一摊,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小妇人真的没办法。”且不提她手里真没有了,就是卖给了周管事和知县夫人的那两株,也是当日那一片兰草种品相最好的两株,上哪儿再去寻差不多的?若是真要说,知县夫人买走的那株品相差不多好,可问题是那株已经叫知县夫人养死了,只怕现下都已经变成了花肥。 周管事只当她是在拿乔,狠了狠心道:“冯嫂子若是能再找出一株差不多品相的来,我愿出两倍、不!三倍的价钱。只是你动作可得快些,我家老爷脾气不好,等得久了便有些不耐烦呢!” 这是仗势欺人?都已经说了没有了,怎么还穷追不舍的?竹枝压抑着上翻的火气,诚恳地摇头道:“周管事,不骗您,真没有了。我都叫夫家逐出了门墙,实在没办法才上京投亲。这一路上下来,您觉得我能带着几盆花儿走这么远?” 这倒是实情。周管事只是心急,一时没有想到,叫竹枝这一说,自然马上就想到了这节,整个人便有些萎顿下来,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向竹枝表达歉意:“是我心急了,倒忘了这一茬。冯嫂子别见笑,我们这做下人的,都是指望着主子吃饭呢,情急之下得罪了冯嫂子,看在我年长几岁的份上,还请莫要见怪。” 竹枝刚生出来的火气莫名就消了,这大概就是身不由己吧,闻言苦笑着道:“小妇人明白,您说这话真是抬举我了。” 话说周管事这人也还不错,竹枝忍不住就多了嘴道:“不过小妇人有句话,您听了也别见怪。贵主人非要再找一盆儿差不多的凑成一对儿,有些着想了。这兰花历来隐喻君子,君子遗世而独立,自然没有与人同流,落了俗套的,又何必非要硬生生地给它凑个对儿呢?说不定这兰草自己都不喜呢!” 周管事拱了拱手,没说什么,两人就此别过。 待回了府,刚进门儿,小厮就过来急道:“大管事,您可回来了,老爷都念叨好几遍了。您快去吧,老爷在书房等着呢!” 周管事苦笑了一声,赶紧过去了。自家这位老爷哪里有那些御史监察铁面无私的模样,根本就是一个老顽童,性子也古怪得紧。前些日子纳个小妾还没三天,又在外头捧角儿,匆匆叫自己去银楼打头面,还说不能叫夫人晓得。结果呢?还没三日,就抛在了脑后。 然后听说墨香居来了稀世兰草,被宰相大人一顿挤兑,舍不下面子亲自去买,非叫自己去跟那些管事们挤到墨香居的铺子里头买一盆回来。这兰草没买回来,不晓得老爷还会怎么样发作呢! 果然一进门儿,周大人就问了:“买到没?” 周管事低眉敛目:“回老爷,没买着。墨香居的人说,都已经叫人预定了,只让看,不对外头卖。” 周大人恨恨地骂道:“严怀卿这老匹夫,分明就是挤兑老夫!什么不让卖,明摆着是让老夫去求他!还有你,一把年纪了,这么点儿事都做不好么?莫非是年纪大了便懈怠起来?” 周管事弓着身子低着头不说话,周大人这顿脾气不发过,是不会就这么完的。有什么都让老爷先把脾气发完再说吧。rs 087 得花 087 周管事一声没敢吭,只管收敛自己的气息,搞得好像书房里头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人似的。周大人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扔镇纸,将严宰相家上下人等都骂了一遍犹不解气,又把他家养的猫,逗的狗都给骂了一遭,这才停下来端起茶杯喝水。 周管事瞧见,知道这是差不多了。依着老爷的习惯,骂人的时候通常是一鼓作气的,若是停下来喝茶,多半是骂得差不多了。忙上前接了周大人放下来的茶杯,轻轻放在桌边,端着苦脸道:“都是老奴没用,办事不力,老爷,您生气就罚老奴,可别气坏了身子!” “去!”周大人把手一挥,带着几分未息的怒气道:“少来这套!你个老东西,我还不晓得么?真罚了你,我这外头一摊子的事儿找谁去?我倒不是生气,就是叫人挤兑了这心里不舒坦罢了。对了,你今日去瞧见老严的那几株兰草了没?真是品相比咱家的还要好?你可曾瞧清楚了?” 听见他问这个,周管事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恭敬地答道:“墨香居说只有三株,品相俱都不错,但是跟老爷您的这株,实在没法比,不如家里这株许多。”这倒不是恭维,是个实话。 周大人听了微微点头,面有得色:“那是,也不瞧瞧你家老爷我成日是如何伺候的。那真是比伺候……还精心呢!”其中俩字儿他含糊过去了,让人听不清说的什么。不过随即他又有些遗憾地道:“只是可惜,若是能有盆儿品相跟咱家这株差不多的,凑上一对儿,你瞧,就摆在我这书房的帷幕这儿,一左一右的,多漂亮是吧?这就只有一盆,瞧着总感觉孤零零的……” 周管事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得好,一张嘴就把竹枝说的那话透出去了:“老爷何必强求呢?老奴看啊,这一盆儿也挺好的,这兰草是花中君子,遗世独立,孑然世外的。非凑一对儿,这花草又不是动物,还得分个雌雄公母,得阴阳调和啥的……” 前面儿周大人听着倒挺是那么回事儿,尤其周管事说兰草乃花中君子的时候,忍不住就有些自我代入。可还没开始品味那股“遗世独立”的感觉,周管事就说什么“动物”,什么“阴阳调和”的,乐得周大人哈哈大笑起来,却再也没有提过还去弄一盆儿兰草的话了。 不提周管事,只说竹枝那头从茶楼出来,便打算在花坊里头逛逛便回去客栈。不过今日花坊生意很是惨淡,想来所有的客人都跑到了墨香居瞧兰草去了,其他的花草铺子都没什么生意,伙计们懒洋洋地站在街边闲聊,看见有人朝自己铺子望过来,便很殷勤地上前招呼。 “大嫂,进来瞧瞧吧!我家花草可齐全了,您是想买盆栽的还是种花园儿,帮您送到家去可好?”哟,这家还送货上门啊?服务不错。 “大嫂来我家瞧瞧吧,有西域的奇花儿,全身是刺的,可好玩儿呢!”好玩儿?这是招呼客人还是招呼小朋友呢?再说仙人球什么的能用好玩儿形容?不小心扎了手算谁的? 竹枝只是微笑,那些伙计招呼得殷勤,她没进去也不给冷脸,态度倒是蛮好。行走间眼角余光扫过一家花店,门边儿的角落里头放了几个花盆儿,里头的植物瞧着有点儿眼熟。竹枝顿住了步子,走过去细瞧。 那家花草铺子的伙计对着周围的同行露出一个得意的神色,赶紧走过去招呼竹枝:“大嫂,您进来瞧瞧,我们家的花儿品种可全呢!有几盆栀子,养得那叫一个水灵,就快开花儿了,您买回去还可以剪来戴……” 竹枝却打断了他的话,指着门边的破花盆子问道:“这个也是卖的么?” 伙计楞了一下,顺着竹枝手指的方向瞧过去,不由微窘,端着笑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丢到门外来了,叫您见笑了。” 竹枝上前扒拉了一下,从一堆破盆子下边儿把自己之前瞧见的那灰蒙蒙的绿色植物扒拉出来,心中一喜,扭头问道:“这个也是没用的么?” 伙计挠了挠头道:“应该是没用的,不过到底怎么样,我还得问问掌柜的。”说罢便一溜烟儿地跑进去叫掌柜的了。 竹枝把那个花盆儿拉出来,这一个盆儿的个头不大,也就成人脑袋大小,里头的植物怪模怪样,颜色也是透着黄的灰绿色,瞧着就不讨人喜欢。肥嘟嘟的叶片儿从根部冒出来长长地拖曳到土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竹枝伸手按了按泥土,果然太湿了些,难怪叶片儿都发黄了,再不好生伺候就快挂掉了。 掌柜的听说有人问门口丢掉的植物,赶紧出来瞧瞧,见一个二十出头衣着素净的小妇人正摆弄那盆花儿,不由便叹了口气。这些女人,多半是觉得这花儿萎靡不振的样子起了恻隐之心罢了。脸上还是端着笑问道:“这位大嫂,您是想要这盆花草么?” 竹枝抬头笑了笑,点头道:“您是掌柜的?刚才那位小二哥说这是没用的,难道这竟是有用的么?” 掌柜的呵呵一笑:“您要是喜欢,就送给您好了。这花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养了大半年,成日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原来还有一大盆子,如今就剩下这么几棵了。大嫂要是喜欢,尽管拿走就是。” 不要钱就好,竹枝笑着行礼道:“那就谢过掌柜的赠花了。” 掌柜的摆摆手,眯着眼道:“这花儿是个行走西域的行商带给我的,还有盆差不多的,不知道大嫂有没有兴趣瞧瞧?” 还有差不多的?竹枝自然来了兴致,点头道:“我觉得它这肉嘟嘟的惹人怜爱,莫非那盆儿也是肉嘟嘟的?” 掌柜的叫伙计去后头取花草,摸着胡子答道:“也是这么……肉嘟嘟的,就是不晓得叫什么名字。”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量竹枝。说实话,他瞧这女子摆弄花盆儿的模样,有种是个行家的感觉。这两种花草收上来也没花多少钱,就是一直不见开花,模样也不讨喜,害他在这花坊里头遭了不少笑话。本来还是两大盆儿,谁知道种着种着就死掉了,越来越少。这一盆儿长条儿的眼瞧着不行了,今日早上是自己随手将它丢出来的。里头还有盆儿圆的,也没剩几棵了,如果这女子知道这花的名字来历,他情愿把这花儿送给她就是。 竹枝接着他的话茬挑眉惊讶道:“您不知道这花的名字?卖花给您的那个人没说么?” 掌柜的皱了皱眉:“他就是个小商贩,又不是探花郎,哪里晓得那些?老夫就是瞧这花草样子也别致,可怜他从西域带回来也难得,这才收了的。谁知跟这花草没什么缘分,唉,今日碰见大嫂子,可见倒是个有缘的。” 竹枝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点头道:“是有缘,我听说前头墨香居来了稀世兰草,瞧瞧热闹,若是花不了几文钱,买一盆儿回去摆着玩儿就是。谁知人家居然不卖,瞧见掌柜的宝店门口堆着几个盆儿,还当是不要的,打算捡个便宜罢了,谁知又捡到掌柜的都不晓得的花儿,可不是有缘么?” 正说着,伙计打从里头出来,手里又抱了个瓷钵儿,绿莹莹的一片仿佛上好的翡翠一般。竹枝远远一看,便晓得是什么东西,心里一乐,赶紧压抑了,脸上还是没控制住带出几分欢喜来,叫掌柜的瞧个正着。 见掌柜的狐疑的目光瞧向自己,竹枝干脆也不掩饰了,乐滋滋地站起来去瞧那盆玉石似的花草,笑着对掌柜的问:“这个可是卖的?绿莹莹的,瞧着就舒坦。我最喜欢这样绿得晶莹透亮的花草了。” 掌柜的本来见她看见那花草面露欣喜,还以为她可能认识,谁知她却说了这么一番话来,哪里还好意思继续问竹枝是不是认识这两种花草。只得点头道:“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哪里有不卖花草的道理,大嫂若是喜欢,这盆儿您就给五两银子,那盆儿就当个添头。毕竟我们这个可是京城里头独一份儿,除了我家,谁家也没有,五两银可不算贵,大嫂你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五两银子竹枝倒不是没有,只是觉得这掌柜的要价太高,瘪了嘴还价道:“掌柜的,我这哪儿是捡了便宜?五两银子?您这专门卖花儿草儿的都养不活的,我买回去能养活?我只当那个是您不要的,捡回去图个乐子,您一开口就是五两银子,我上哪儿找五两银子啊?不要了不要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朝门外走,只是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两盆花儿,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掌柜的何曾不知这五两银子对普通家庭来说就是几个月的开销?一般的小康之家,一年也不过花销二十两银子罢了,若是紧吧着一点儿,五两银子花上半年的也不是没有。难道自己这要价确实是高了? 想到这两盆花儿当时收进来也不过二两银子,掌柜的咬咬牙,喊竹枝道:“大嫂子慢着,三两银子,不能再少了。你要喜欢就搬走吧!”rs 088 租房 088 喊出三两的价格时,掌柜的觉得自己已经亏得不行了。 谁知竹枝回头看了那两盆儿花一眼,摇摇头道:“三两银子,足够我家好鱼好肉的吃上一个月了,若是我当家的晓得,还不撕了我?不要了不要了……” 掌柜的可傻了眼,没想到都压到这个低价了,这妇人还觉得贵。可是两盆花草,一盆儿已经快死了,另一盆儿好像也差不多了,他狠了狠心,冲着竹枝的背影喊了句:“一两银子!” 这个价钱还是没问题的。竹枝转过身来,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着急要走的模样,喜滋滋地叫伙计帮她把花儿绑上,付钱给松了口气的掌柜。 两盆花儿,也着实不轻了。竹枝第一次奢侈地在街边叫了个二人抬的小轿,坐着回了客栈。 一进门,她就趴在桌上瞧着那两盆花儿喜得眉开眼笑。 这两盆植物若是放在前世,保准大家伙儿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号称最萌最可爱的多肉植物。叶片长长耷拉下来的是碧光环,还有个别名叫“小兔子”;另一盆儿肉嘟嘟圆滚滚的是熊童子,像萌萌的小熊爪子一样,最受女孩子的喜欢。 以前竹枝自己的店里每天都要卖出无数的多肉植物,自然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奇怪的在于,这两种多肉植物都是原产非洲一带的,怎么会跑到京城来?不过想了想,竹枝还是放弃了。她可没那个梦想走遍世界什么的,说不定这个世界的格局跟自己前世的不一样呢? 碧光环其实是一种挺娇气的多肉植物,温度太高会休眠,温度太低叶片儿就不好看,像现在是春天,对于水份的要求是干透浇透。打量了一下装着碧光环的花盆儿,竹枝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店家,毕竟人家不了解嘛。这种沙漠植物,看着上头的植株不大,其实下头根系相当发达,必须用深盆儿,这种浅盆儿阻碍了植株的生长,水也有些浇过了,得赶紧移盆儿,不然真沤烂了根子,就救不回来了。 再瞧那盆儿熊童子,一样是水浇得多了些,靠近根部的叶片都已经开始萎缩脱落,叶片上还有水渍斑,需知这熊童子最是不能叶片积水,不然就不好看了。 好在都是沙漠植物,耐旱,竹枝草草给他们拾掇了一下,便将两盆花儿搬到了窗台下头,看着心情就分外舒服。不过这样一来,找落脚地的问题也得提上日程才行了,总不能把这些花草都这么装盆儿里带着,放在客栈也不方便。 接下来找了几日,都没找着合适的,这天竹枝才把这意思跟客栈的伙计透露了一下,那伙计便笑道:“真是凑巧了,我家后头那家隔了间屋子出来,想要典给人住,换几个油盐钱,只是她家是个寡妇,不太方便,一直也没找合适租客,若是嫂子不嫌弃,我就带您去瞧瞧行不?” 竹枝自然答应。屋里那两盆儿多肉植物只是将就收拾了下,这几日气温、湿度都适合多肉植物分株、移栽,要是再拖些日子热了起来,就不好办了。 伙计便跟掌柜的说了一声,带竹枝去瞧房子,路上把大致的情况给竹枝说了一下。 那寡妇夫家姓周,跟如今朝里的御史台监察大人是一个族里的亲戚,据说幼时关系还挺好,早年间家乡糟了灾,便拖家带口来京城投奔周大人。周夫人怜悯这些乡亲故旧,便做主收留了他们。她男人也是个断文识字的,为了不耽搁功课,周夫人特意将一处独门小院儿赠送给了他们。谁知这位也太过用功了些,不知怎么就惹了寒气,拖来拖去拖成了一个咳痰之症,拖了两三年,终是去了。 周寡妇膝下一个女儿年方十一,一个儿子年方九岁,正是手头银钱紧张的时候。除了干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另外就只能绣几个帕子什么的贴补家用。京都居,大不易,虽说周府时常接济一二,但总归不是长久。周寡妇想了想,禀报了周夫人一声,说是想招个租客,典一间房子补贴家用。 周夫人晓得她的心事,也不强求,只说:“既然院子送了你们,都过了户,如何处置自然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只是你们孤儿寡母的,招这租客还是要小心些,莫要出了事。” 得了这话,周寡妇倒畏手畏脚起来,好几个上门来租房子的,不是士子就是商贩,她总是不放心,所以一直空着未曾租出去。 竹枝听伙计一路说来,忽然想起找自己买过兰花的周管事也姓周,如今这位房东也姓周,看来自己跟姓周的还蛮有缘分呢! 到了小院儿外头一瞧,竹枝心里就极满意。 这院子格局不大,进门便是一堵墙壁,上头用砖拼了个“五福临门”的式样,往前几步走进去,才发现这墙后是一间房舍,简简单单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子。 院内是个不大的天井,阶前种了几本凤仙、猫儿脸之类的小花儿,如今正是盛开的季节,颇有几分生气。 围绕着天井的四周都是房舍,虽然不高,单线的挺精致的。竹枝正在打量,伙计便高声叫道:“周大娘在吗?” 话音刚落,左手边的帘子掀起来,一个高瘦的妇人应道:“来了来了!” 见了伙计和竹枝二人,她脸上忙端起笑来,在围裙上擦着手道:“是启才啊?今儿怎么有空上大娘这儿来啊?” 竹枝见她身上穿着一件青色上衣,下头是撒腿的黑色裤子,头上用黑色布巾裹了头发,愈发显得一张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她两条法令纹有点儿深,就是笑起来也深深地,给人一种不好相处,很严肃的感觉。但是见到竹枝,她也只是大大方方打量了一眼,并没有上下唆着眼睛瞧人,似乎是个大方、正派的人。 伙计指了指竹枝笑着答道:“周大娘,正好我们店里有位客人想要在京里找个落脚的地方,她也是一个女人独身在外的,我一想,你们不是要典个屋子么?若是能跟大娘你做个伴儿,那就再好不过了,所以带这位大嫂来瞧瞧。” 周寡妇闻言,这才转向竹枝颔首一笑:“妹子,进来坐吧!”又招呼伙计进去,然后一叠声地喊着“大丫头”倒茶。竹枝估计这就是她的大女儿,忙跟着进屋,笑着推辞。伙计也说店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两人进了主屋坐下,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少女用托盘端了茶上来,沉默着又退了下去。竹枝正跟周寡妇说话,一时也没注意打量她的容貌。只听周寡妇问道:“妹子,你怎么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啊?如今这世道虽说太平,可一个女人出门在外的,也不方便啊!” 这便是套竹枝的话了。这个竹枝也能理解,毕竟她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谁肯把家里的屋子舍一间出来租给别人?若是知根知底的人也就罢了,租给一个外乡人,怎么都要盘问清楚来历才是。 竹枝叹了口气,半垂了眼帘道:“大娘,不瞒您说,我也是没办法了。我是青阳县下河村儿的人,年前刚成亲,还没二十天,不小心失足跌进河里,差点儿淹死。可我婆婆硬是说我躺在床上发懒不干活,是叫邪物附了身,要烧死我。我那当家的也是个没本事的,任由爹妈搓圆搓扁。我娘家人就指着从我身上榨钱,死活却是不管我的。就是嫁过去的时候,嫁妆也没给我置办一样。我实在是在青阳活不下去了,一路要饭到京城来的。我娘家有个哥哥在京城做事,往年就待我极好,只是被卖给了人家。他也是做人奴仆的,身不由己,照顾不了我那么多,我也只能先找个地方落脚,再想办法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似假还真,周寡妇听着就跟着落泪,拍拍竹枝的手背安慰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她又何曾不是一样?家乡遭了灾,娘家婆家都指望不上,还将他们一家人当做洪水猛兽似的,生怕他们吃了口粮去。好容易拖到京城安顿下来,那个死鬼又没个享福的命,早早地就蹬腿儿去了。 “这死鬼,死就死呗,还带累我们母子三个……”周寡妇忍不住就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泪水涟涟擦也擦不干,临了埋怨起自己相公:“家里但凡值点儿钱的都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周夫人大度,常接济我们点儿,这三年的丧服完,勉强算是欠的债还清了,可这人情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啊?” 说着又长吁短叹起来:“说起来我家大丫头都满了十一了,该说婆家了;我家小子也九岁了,该进学了,可我这当娘的没用,拿不出钱来。周夫人心善,让我家小子去族学跟着念书,可这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花钱?要不是没办法,你说我孤儿寡母的,能开了院门儿租房子么?” 说到这儿才想起来竹枝的本意,周寡妇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叫起竹枝,开了向阳的那排房子让她看。 房子是早就腾出来了的,东西一应俱全,只要带上自己的东西就能住进来了。说到房钱的时候,周寡妇倒红着脸扭捏起来:“我也不晓得什么个房钱算合适,前边儿老崔家的,是租给进京的举子,一个月一两二钱,妹子你也不容易,就算个整数,按一两算吧?” 周寡妇的房子竹枝满意,这个人也觉得挺好相处的,竹枝低着头盘算了一下,对周寡妇说道:“大娘,我也不是个能干的,反正这厨房也要跟你们合着用,要不你看这样好不?我就跟着你们吃饭,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每天我另外再给你十文,若是不吃,便提前跟你说一声,也不叫你浪费了。好不?” 周寡妇在心里一盘算,一天十文,三十天就是三百文,加起来就是一两三钱银子了,这可比前头老崔家的租价还要高。心里明白这是竹枝贴补自己,顿时又红了眼眶。rs 089 入住 089 周寡妇还是个挺厚道的人,拿出来典给人家住的屋子也是特意收拾过的,与正房差不多的格局,只是一正一偏,中间木门隔开。里头是床,外头是桌椅。窗下正好种着那几本草本的花儿,开得艳丽。 仔细瞧了一遭,竹枝暗自盘算除了随身的东西,还要去街上买点儿铺笼帐盖的东西,想来周家贫困,这些也没有多的。 见天色还早,便跟周寡妇告辞了,回去客栈取东西。 她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新上京城购置的零碎物品再就是随身一包衣裳,反倒是两盆花儿显得累赘了些。那个名叫启才的伙计听说她租了周寡妇的院子,说是顺路,很热心地帮着竹枝把东西拿过去了。 周寡妇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叫安泰坊,多是住户,离着周府所在的平康坊不远,所以不少有体面的周家管事也住在这块儿。启才姓赵,据说也是周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大约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过他家上头爹娘俱在,哥哥也娶了嫂子,家境也挺殷实的,看起来也是个热心的人。听说竹枝还差点小东西,便毫不客气地说:“我哥哥便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冯嫂子要买什么东西,若是零头碎脑的只管告诉我,晚些叫我哥哥给你送去就是。” 竹枝也乐得省事,知道他家除了棉被布料这些没有,其他譬如木盆儿手巾之类倒是不缺,便细细告诉他,叫他晚些送过去,当面结账就是。 进了周寡妇家大门,正好瞧见周家大丫站在檐下给那几棵花儿浇水,启才顿时说话都不利索了。竹枝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红了耳根子,随手将花盆儿放在墙角便跑走了。惹得竹枝暗暗好笑。 听见身后有人,周家大丫回过头来,眯着眼行礼问道:“您就是租了我们房子的冯大嫂?” 竹枝笑着应了声“是”,她便扬着笑叫“秉文,出来帮忙!”说着便接过了竹枝手里的包袱。 正房门儿一开,出来一个削瘦的孩子,一双大眼像极了周寡妇,只是抿着嘴不做声,行了个礼便要上前帮竹枝拿包袱。 竹枝见他瘦得厉害,心有不忍,一边说“不用”,一边问大丫:“您娘不在家么?” 大丫点点头,眯着眼笑道:“我娘说去买点儿好菜,晚上咱们一起吃顿饭。” 当她说起“好菜”的时候,周秉文喉咙咕咚了一下,随即很小大人地板着脸扭过头去,开了房门请竹枝进去。 把包袱放在外头,周秉文便出去了。大丫拉着竹枝进了屋,指着床上的铺陈说道:“我娘说您也是刚来京城,想必还没准备被褥。这些虽不是新的,都是洗凉干净了的,您先将就着用用,明儿我娘带您去买合适的。” 竹枝一瞧,床上铺了一床天青色的褥子,放着红色的棉被,看得出来很旧了,但是浆洗得干净,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想必是刚晾晒过的。忙向大丫道谢。大丫笑了笑便退了出去,不知怎么,竹枝总觉得大丫眯缝着的眼睛有些不对劲。 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放好了,便出门儿找地方安置刚买回来的碧光环和熊童子。 左右瞧了瞧,竹枝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院子不大,主人也很精心地护理着,能种下花草的地方种满了大蒜、小葱、小白菜等作物,空闲的地方主人还种了好看的猫儿脸和可以染指甲、做胭脂的凤仙花。看得出这是周寡妇专门为女儿种的,爱女之心呼之欲出。只是这样一来,她的熊童子和碧光环就没地儿种了,只能去买几个花盆儿回来种。 将两盆多肉植物放到自己屋檐下头,确定这里不会落到雨水之后,竹枝拍拍手站了起来,发现周秉文正站在自己身后,看着那两盆植物。 小孩儿一般对这种肉肉的东西跟女人一样没有抵抗力的, 竹枝便笑着招呼他:“你叫秉文是吗?过来看看,见过这种花儿吗?” 谁知周秉文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进了屋,倒叫竹枝闹了个没趣。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个大眼睛小正太了。 进屋细看了一遍,发现自己告诉赵启才的东西只怕还有疏漏,若是明日上街瞧见合适的,还得买些回来才是。 没一会儿,周寡妇回来了。大约是因为竹枝今日刚住进来,菜色颇为丰盛,割了半斤肉,买了五个鸡蛋,还有一些小菜什么的。叫竹枝随意,她便带着女儿去厨房了。竹枝一个坐着也没意思,便跟着进去烧火。 周寡妇觉着不好意思,竹枝倒觉得坦然,道:“往后常要在一个屋檐下头吃饭的,大娘你何必这样见外?今日就要住下了,就是客,也只能算半个。” 大丫也笑着道:“娘,你就让冯嫂子干吧,人家又不是娇贵人,你也太客气了。” 周寡妇笑着嗔她:“这孩子!”方才想起来没向竹枝正式介绍自己的孩子,便指着她对竹枝道:“这是我大闺女,她爹给起了个名儿叫素莲,只是我平日大丫、大丫的叫惯了。” 大丫望着竹枝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凑近案板切菜。 瞧着大丫的模样,竹枝觉得十分怪异,忍不住低声问周寡妇:“大娘,大丫妹子的眼睛……” 周寡妇回头看了大丫一眼,满脸黯然:“都是我这做娘的没甚本事,害得孩子跟着受累,要不是这孩子日夜熬着做针线活计,我们家欠的债还不晓得什么日子才能还完呢!只是可惜我闺女,小小年纪就生生熬坏了眼睛。” 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把眼睛熬成这样了,那得怎么熬啊?竹枝见过这里的人绣的针线活儿,的确是好,活灵活现的,有的都找不着针脚,细密平整得像是生在布上的一样。可越是这样细密的活计越是坏眼睛,尤其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更是会加剧近视的程度。 不过说起自家闺女,周寡妇还是很自豪的:“不过话说回来,妹子你是没见过我家大丫做的针线活儿,活灵活现的,那叫一个鲜亮!就是周夫人见了,都说比宫里内造的做得还要精致呢!” 竹枝正在回忆有些什么食物可以保护视力的,一时倒忘了应声。大丫则红着脸嗔怪道:“娘!你总显摆!” 周寡妇乐呵呵地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做饭吃!” 三个女人下厨,一顿简单的晚饭没花多少时间就得了,一碗炒鸡蛋,一碟小白菜,主菜是豆腐烧肉,再一盘凉拌蒜苗。饭菜上桌,周秉文的大眼睛就盯着桌子挪不开了,喉咙不住发出“咕咚”的声音。周寡妇又是羞惭又是愧疚,回头对竹枝说话的时候都带上了哽咽的声音:“妹子,你别见笑……我们家这些年,不容易……” 竹枝忙劝:“大娘别说那些了,熬出头就好了。大丫孝顺,秉文懂事,你就等着他中个状元给你挣个诰命吧!”这还是往常在下河村听人说的,不过说给周寡妇似乎一样有效。她很快就抹了眼角,转身叫孩子们一块儿吃饭。 饭刚吃完,赵家大郎便挑着担子,带着赵启才来给竹枝送东西。无非是些木盆、面巾、香胰子之类的寻常物什,也是借机瞧瞧租住周寡妇家的小娘子是个什么人。毕竟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若是犯了事,不止周寡妇要遭殃,他们这些一个坊里住着的也会被连坐,牵连到自家总是不好。 此时见了,赵大郎走街串巷的,识得人多,觉得大概是个好人,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少不得趁启才帮着竹枝搬东西的机会,将周寡妇拉到一边嘱咐了两句,说是有事儿就叫自家来帮忙就是。周寡妇自然谢过不提。 次日再与周寡妇一起上街买了些棉被等物,东西就算置办齐活了。 望着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窝,竹枝满足地趴在床上长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个异世这么多天,今天只怕是最快活了。这人啊,就是得有个自己的窝,哪怕窝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和两盆花草,也觉得安全、满足。 想到碧光环和熊童子必须移盆了,竹枝又坐不住了,匆匆跑到花坊去买了两个花盆儿,都是深盆,又买了几个小巧些的,拳头大小的瓷钵儿。这几个瓷钵儿加起来跟那两个深盆一样的价格了,饶是竹枝讨价还价好半天,也没能杀下价来,心中未免有点不舒服。 回到周寡妇家,她便换了深色的粗使衣裳,蹲在屋檐下头认真给盆儿里垫土,预备移盆的事情。 叮叮当当的响动不但惊动了周氏母女俩,就是周秉文也忍不住从窗里探出了头,看竹枝在做什么。大丫眼睛不好使,干脆丢了绣花绷子,跑到她身边来凑近了看。瞧见是给两盆怪模怪样的花草移盆,大丫惊奇地“咦”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花?这是叶子吗?怎么肉嘟嘟?”扭头见竹枝正挑选石子儿往盆底铺,不由又奇怪了:“竹枝姐,你这是干什么啊?难道你还会养花不成?”rs 090 移栽 090 竹枝扬头笑了一下:“也不算会养,就是喜欢瞧个热闹。” 大丫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花儿,又问道:“这是什么花儿啊?怎么从来没见过?竹枝姐你从哪儿弄来的?” 竹枝手里没停,嘴里答复道:“算是捡的吧。前几天去花坊瞧热闹,正好瞧见有家铺子的门口丢了两盆快死的花儿,我就捡回来了。”说着她暗自腹诽:不过捡得可真不便宜。她可不敢告诉大丫还花了钱的,要是大丫听说这两盆花儿居然用去一两银子,她一定会大声惊叫的。 大丫的绣工确实不错,据说她绣的帕子卖给那些收绣品的铺子能卖到五十文,是这片儿做绣品活计里头的高价了。大型的绣品价格自然更高,就像是现在大丫绣的一副“送子观音图”,布料和绣线都是收绣品的人家提供的,尺余长的一副活计,大丫得绣上一两个月,所得工费也不过两百文。 可就是靠着这样五十、两百的,大丫愣是帮着周寡妇将父亲病亡之后欠下的债都还清了。竹枝还是挺佩服这小姑娘的,为了家里,生生都把眼睛熬坏了。 她一边手里不停,一边望着大丫笑着问道:“大丫,你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干菊花么?” “干菊花?”大丫正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熊童子的叶片儿,闻言茫然地眯了眯眼,摇头道:“不晓得。我只听说人家有用鲜菊花瓣儿做糕点的,可还没听说过哪家特意留菊花晒干的。” 这个,竹枝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说的干菊花是指杭白菊,有清心明目的功效,若是能常年泡茶喝,对大丫的眼睛也有好处,想来这京城物产丰饶,应该能找到,只是大丫不知罢了。 大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竹枝手脚利落地将花盆儿里的土分层添好,小心地将碧光环起了出来。 碧光环地表的植株不大,可是下头的根系相当发达。这一盆儿碧光环的根系,委委屈屈地在浅盆儿里头团着,竹枝很花了些功夫才将它们根部的泥土弄干净,尽量完整地保持了根系,再把它们移进深盆儿里头。有一两棵小些的,则被她移进了拳头大的小盆儿里头,楚楚可怜地卖着萌。 大丫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拿了一盆儿在手里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模样。周寡妇从屋里看见,赶紧出来说道:“大丫,你轻着些,莫要弄坏了。” 新来的租客是个好人,她一个女子也没什么本领,想必是想把这些花儿养了卖给花草铺子挣点钱,若是大丫一个不小心给弄坏了,岂不是耽搁人家的事儿?所以周寡妇赶紧喝止了大丫,歉意地望着竹枝笑了笑。 大丫赶紧小心地把碧光环放下,竹枝却道:“大娘,没事儿,让大丫拿去玩儿就是,不值什么的。”说着就拿了一盆儿塞进大丫手里:“拿去,放在窗台上,桌子上,针线活儿做累了就瞧瞧这些绿色的花儿草儿的,对眼睛好。” 竹枝都这样说了,周寡妇自然不好再拒绝,这都一个屋檐下头住着,说多了反倒见外,只好向竹枝谢了又谢。 里屋周秉文听见,往外撇了眼,似乎很不屑地扭过头去,又忍不住回头偷偷看。那两盆花儿他仔细看过一次,确实从来没见过,肉嘟嘟的看着就挺蠢的模样。可是大姐手里拿的,就那么一棵,放在小盆儿里,似乎也蛮好看的。 竹枝继续又将熊童子移了出来,浇了水,又仔细拿布把叶片儿上的水给擦干了,挑了几片儿肥厚健康些的叶子,剪了口,放在一边儿晾着。 过一会儿再干些了,就可以将这些叶片儿扦插到土里,照着最近的温度,顶多二十天,便能生根发芽了。竹枝最近的赚钱计划,就着落在熊童子身上了。碧光环以前也听说过有扦插的,不过竹枝没见过成功的,大多还是播种。所以想要用“小兔子”赚钱,还是得再等等。 干好了这些活儿,竹枝瞧了眼自己的劳动成果,颇有成就感。顺便么,就帮着把大丫种的凤仙、猫儿脸什么的松了松土。 大丫眼睛不怎么好,平日顶多也就是给花儿浇浇水,再细致些的活儿是做不了的。惹得周寡妇又是一阵感谢,竹枝倒不好意思起来。 到了午饭过后,熊童子的叶片儿剪口也干得差不多了,竹枝便将之前的盆儿拿了一个,培好了土,一个个插了进去。 听说这种植物只要把叶子插进去就能长出新的来,周氏母子三人都觉得新鲜。这盆插了熊童子叶片儿的花盆也成了小院儿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就是成日呆在屋里念书的周秉文,时不时也会跑出来看一两眼,很好奇叶子怎么能长成一棵植物。 说起周秉文,竹枝也有些无语。这孩子似乎对她有些意见,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而且死宅死宅的,就竹枝在周寡妇这儿住了一个来月 ,熊童子都发了芽长出新叶片儿了,从来也没见他出过门儿,成日呆在屋里哪儿也不去,也没有同龄的小伙伴儿。 二十三天上头,熊童子就纷纷抽芽长出新叶片儿了。 竹枝照顾得极好,这一盆儿十二个叶片儿全部活了,新长出来的叶片儿肉嘟嘟的,外头披着一层白色的毫毛,碧玉似的叶片顶端有几根暗褐色的小刺,就像出生的小猫儿爪子一样,嫩生生的,特别惹人怜爱。 移进小盆儿里头,竹枝就先给大丫和周秉文一人送了一盆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傲娇的周小弟似乎对她态度好了些。想到对方只是个孩子罢了,她也没往心里去。 这一日一早,竹枝就挎着篮子出了门儿。她早就打听过了,京城里头最有名气的花草铺子拢共三家,一家就是宰相题字的“墨香居”,一家名为“暖香坊”,听着倒像是个胭脂铺子;还有一家名字普通些,就叫“缤纷坊”。这三家都是皇商,据说背后各有来头,后台都挺硬。不过这都跟竹枝没什么关系,毕竟她只是想要卖花儿而已。 不过想了想,她也就卖个奇货可居,自然还是去墨香居了。不冲别的,就是李记能把兰草卖给他们,也说明了这背后的关系。她可没忘记李掌柜对自己的照顾,多少还是有些感动的。可惜她的铺子…… 墨香居生意真好,虽没有那日竞相观瞧墨兰的劲头,也是人头熙熙。再过些日子便是端午节了,如今正是各种花儿盛放的时候,也是各家富豪权贵举办游园之类活动的高峰期,自然人就多了。 进了墨香居,便有衣着素雅的小二客气地招呼:“这位大嫂,随便瞧瞧,小店这几本牡丹开得正好呢!”言辞有礼,一点儿也没因为竹枝衣着平凡而有什么不同,难怪生意红火。 竹枝笑了笑:“多谢小二哥,只是我不买花。” 听见她说不买花,小二脸上的笑容也没什么变化,而是将她带到一边儿,轻声问道:“大嫂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竹枝便问:“我有株花儿,想卖给贵店,不晓得贵店收不收?” 小二脸上端着笑,心里却有几分不屑。墨香居能在京城立足,还做了皇商,拥有的花草品种何止上千,这妇人是不是疯了?居然跑到墨香居来卖花儿,不是青阳爷爷面前降妖,不自量力么? 说出来的话也就带了几分倨傲:“什么花儿,大嫂先让我长长眼可好?”他在墨香居做到迎客小二,也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什么样的花儿没见过?可是见竹枝掀了篮子上的布,取出拳头大一个小盆儿来,小二就说不下去了,这花儿,不是,这种样子的植物,他还真没见过。 脸上神色也端素起来,将竹枝领进里头雅室,奉茶请她坐了,忙去后头通知管事的。 一种从未见过的花草对墨香居意味着什么?金钱、名声,以及随之而来取之不尽的利益。想到这株植物是通过自己报上去的,小二嘴都要笑歪了。 墨香居有好几个管事,分管各项事务,正巧今日管着花草园圃的管事不在,大约是去园圃了,只剩下账上的管事正跟一位老者说话。小二自然没法等到园圃管事回来,告了声罪,附在账房管事的耳边悄声把事儿说了。 都是行里浸yin了几十年的老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花草出现是个什么意思,账房管事清楚得很。不说别的,就是前些日子李记送来的墨兰,就叫墨香居大出风头,稳稳压住了暖香坊和缤纷坊,若是再出一种,又恰逢五月节上献的日子……账房管事心中有些激动,手都抖了起来。 压了压心中的激动,他对那老者歉意地笑道:“您瞧,前头铺子里头有点儿小事,我就先出去一下,您且稍坐,待会儿咱们回来接着聊。” 那老者摆摆手道:“不妨事,你们这儿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您快去忙,我没事。” 看着账房管事跟伙计出去了,老者还是有些好奇,前头究竟是什么事儿,居然能让账房管事亲自跑这一趟?rs 091 畅快 091 虽然好奇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这到底是别人的产业,他们又是同行,自然不好意思去打听。 可是一盏茶都坐冷了,账房管事还没回来。老者呆着无聊,也起身往前头铺子里头逛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账房管事一出门儿,就问小二:“可是真的?你可瞧准了?” 小二满脸兴奋,低声说道:“赵管事,错不了,我从小儿就在园圃里头当差,又在铺子里头这些年,不是我吹,咱们定国有的花草,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可这个,我真没瞧见过!” 管事的不置可否,一甩袖子:“上次那个墨兰咱们可都没见过。话也别说太满了。” 一进雅室,他眼睛就亮了。 桌上放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粗瓷盆儿,里头一颗小小的绿色植物,翠绿透亮,确实是没见过的。扑过去拿在手里细细观看,叶片儿肥厚,透亮,表面披着一层白色的细密绒毛,更显得叶片儿幼嫩可爱。顶端是褐色的小齿,瞧着就跟小动物的脚掌似的,分外可爱。 小二一瞧赵管事的模样,就知道有戏。再看旁边儿竹枝笑吟吟地望着,便低声咳嗽了一下,提醒赵管事,这还是人家的东西呢! 赵管事一听,立即回了神,装作随意的模样将这植物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倨傲地抬起下巴看向竹枝,满是挑剔:“这是你要卖的?” 态度不太好啊……竹枝心里一动,微笑点头:“正是,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 赵管事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随意打量了熊童子一眼:“虽不常见,倒也不稀奇。” 熊童子属于景天属,同属的多肉植物在华夏也有原生的,如果这个时空跟华夏差不多的话,竹枝相信这里也应该有这样的多肉植物。不过就她在花坊逛了这么多次,结合在青阳的经验来说,她敢肯定这地方是没有熊童子的。 所以听见赵管事这话,竹枝直觉地意识到赵管事是准备压价,也不气恼,还是笑吟吟地问:“不知道您可有兴趣?” 赵管事跟没听见似的,垂着眼帘问道:“这草,你从哪儿弄来的?” 竹枝敛了几分笑意:“这个,就不方便奉告了。若是您觉得不怎么样,那我就告辞了。” 这完全不按自己套路走啊!赵管事有点不知所措了。跟这样的平民打交道,只要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配合身后墨香居的牌子,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有问必答的。可这个女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应对却也得体,叫人挑不出不是来,有点儿不好对付。 不过赵管事怎么可能让她走?若是她出去卖给暖香坊或者缤纷坊,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于是他微微笑了一下道:“这位大嫂莫急,在下不过问一句罢了。要知道我们墨香居也是做正派生意的,你这草若是来历不明,我们怎么敢收?若是有人闹上门来,岂不是难看?” 竹枝这次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了,冷冷道:“花草之物受天地之灵气,自然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莫非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您这话好生奇怪,倒像这草是我偷的抢的一样!不敢耽搁贵宝号生意,我这就告辞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拿了熊童子放进篮子里头。 赵管事一使眼色,小二立即迎了上去,拦在竹枝面前赔着笑脸道:“大嫂别生气,我们管事的不是这意思。这店大了,规矩也多,管事的不过是照规矩办事罢了,您可别生气,快请坐,快请坐!” 竹枝走也不是,将篮子抱在胸前,冷了眼只看赵管事:“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说,还不让我走了么?” 小二伸手做了个虚扶的姿态,竹枝就势往椅子上坐了,依旧把篮子抱得紧紧的。 赵管事蹙了眉,有些不悦道:“这位大嫂,您这叫我怎么说呢?我们墨香居的信誉,满京城都晓得,又怎么会强逼你?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了。这草叫什么名字,你总能告诉我吧?” 竹枝扭了头,似乎是赌气一般道:“你若是买,我自然告诉你,你又不买,我告诉你做什么?” 哎,这女人真难缠啊!赵管事也有些上火了,依着他的身份,墨香居几个管事里头,他也算是首位的,跟个平民百姓说话,对方还这态度,真是不识抬举!心里虽然清楚,说话忍不住就带了几分怒气:“你这大嫂怎么这样?我连个名字都不晓得,买来做什么?” 竹枝真生气了,墨香居到底是有多了不起啊?就这态度,亏她之前还觉得他们态度好呢!抱紧了篮子站起来道:“谁冲个名字买花儿啊?我说它叫金子,它就值个金子价了?真是好笑!”说罢抬脚就走。 气得赵管事在后头一锤桌子,怒道:“站住!” 小二在旁边一看,怎么聊崩了?也有些无语,赶紧陪着笑去追竹枝:“大嫂留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竹枝刚出了雅室,叫小二当面拦住,气得笑了:“怎么?还说你们墨香居不做强逼的事儿?我不乐意卖,你还不让我走了不成?” 这雅室一带,都是做的贵客生意,她这一高声嚷嚷,便有人探出头来瞧热闹。 小二满脸苦色,这位大嫂完全跟常人不同啊!这可怎么是好? 回头找赵管事求救,赵管事也气乐了。这人真逗啊,怎么能把局面弄成这样?谁家的媳妇儿啊,这么凶悍! 他一愣,小二也不知道怎么办了。竹枝厌恶地瞟了他一眼道:“麻烦让让!”便抱着篮子往外走。 这状况小二真是第一次遇上,当下也不知道怎么好了。竹枝抱着的篮子也没搭上布,翠绿可爱的熊童子就这么大喇喇地放在里头,衬着黄色的竹篮特别显眼,旁边雅室就有人出来拦了:“这位大嫂,且留步!能看看你这是什么花儿吗?” 竹枝乐了,你们不是瞧不上百般刁难么?这有人识货!立即上前几步捧出篮子:“姑娘瞧就是!” 跟出来的赵管事嘴角直抽,不晓得那掀帘子的是谁家丫头,赶紧上前陪着笑道:“姑娘且慢,这盆儿花儿我们墨香居还未定价呢,稍等一会儿可成?” 那丫头不耐烦地瞧了赵管事一眼,竹枝也不乐意了:“您不是不要这花儿么?还不准我卖给别人?” 赵管事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大嫂,我什么时候说了不要您这花儿了?来来,咱们这边儿聊……” 小丫头也不高兴了,态度比赵管事还嚣张:“怎么?我们家……小姐瞧瞧都不行了?就是你们墨香居的花儿,也不能不让人瞧吧?再说了,人家大嫂都说了,没卖给你们,我们瞧瞧又怎么了?” 赵管事满头冷汗。进了雅室的,不是勋贵就是富豪,墨香居不怕,可他一个管事怎么得罪得起?更何况还不知道里头的是哪位。往旁边伺候的小二使了个眼色,那小二微微摇头,表示也不清楚里头这位的来历,赵管事顿时头大如斗。 竹枝本就有心气他,更是满脸堆笑地对着那丫头说:“这位姐姐拿去看就是,若是你家小姐喜欢,送给她就是。那什么,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瞧着姐姐您,就晓得你家小姐有多出色了!” 那丫头一听就笑开了,接过篮子乐道:“大嫂嘴真甜,您且等等。”说罢取了熊童子进去了。 竹枝回头一看,赵管事满脸苦色,忍不住心里的畅快,朝着他做了个挑衅的眼神,又转过头懒得瞧他。 赵管事哪里吃过这种亏,上前两步低声道:“这位大嫂,事情莫要做绝了。” 竹枝根本不回头瞧他,也一样压低了声音回答:“我若是将事情做绝,就不是给你的客人,而是拿去暖香坊了!” 赵管事一愣,却又觉得她说的在理,可心里又气不过,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那间雅室的帘子一挑,之前说话的小丫头露出脸笑道:“大嫂,我家小姐请您进来说话。”说罢又低声说:“莫要抬头,回话恭敬些。” 竹枝心里一紧,不晓得是撞见了哪位贵人,赶紧冲着那丫头感激地一笑,低头跟她进了雅室。 既然人家好意叮嘱了,自然是有道理的,可不能犯二闹出什么事儿来。刚得罪了墨香居的管事,可这位贵人管事都不敢得罪,自然更不是她一个平民小百姓得罪得起的。 往前不过五六步,那丫头领她站在当中,便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这位大嫂,你这是什么花儿,怎么我都没见过?” 竹枝心想,你没见过的多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个名叫熊童子。您瞧它的叶片儿,肉嘟嘟的,披着白毛,上头还有褐色的小刺,是不是挺像小熊宝宝的脚掌?” 这位小姐的声音听着不像是很大,还带着一丝童音,软糯糯地“咦”了一声问道:“你见过熊吗?怎么知道像小熊的脚掌?不过是挺像的……” 这年月,见过熊,而且是小熊宝宝的人真心不多,除了猎户大概就是富豪了。这位小姐显然是后一种,竹枝就只能当自己是前一种了,有些尴尬地答道:“往年住在山里,是见过的。” 那位小姐又问了她诸如“开花吗?”“什么颜色?”“香不香?”“什么时候开?”之类的问题,竹枝一一答了。 守在外头的赵管事简直是百爪挠心,隐约能听见里头的声音,却又听不清楚,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人家外头有两个护卫守着,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呢! 好好一件事儿,愣是叫自己给办砸了。赵管事懊悔地不行,等掌柜的回来知道,还不晓得怎么办呢!rs 092 092 赵管事满心懊恼,脸上的悔恨之色根本都掩饰不住,从后头过来的老者远远见了心下讶异,这墨香居的账房管事可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儿,什么事儿让他为难成这模样? 墨香居的格局,外头是大堂,堂后不是退步,而是一溜儿七八间雅室,面积不大,装饰得雅致富丽,再往后便是办公区域。从后头往前去,势必要经过雅室。所以老者一出来就瞧见赵管事了,按说他是来办事儿的外人,遇见这样的事情还是回避一下得好,可没想到赵管事正急得转圈,一抬头,就看见他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微微的尴尬,不过都是生意场上混了这么些年的,很快便掩饰了过去。赵管事自然端着笑上前告了声罪,道是让老者久等了,老者也明白这意思,只道是随意走走,不用赵管事多招呼。 雅室里头,竹枝觉着站得腿都有些酸了,就这么一会儿,大概是精神太过紧张了些,放松不下来,腿都僵硬着。好在不用抬头,也不用陪笑脸,不然脸也得僵硬。 那位贵人小姐啰啰嗦嗦问完了诸多问题,旁边领着竹枝进来的丫头便问道:“这位大嫂,我家小姐挺喜欢你这花儿的,你看要多少钱才肯割爱?” 竹枝赶紧摇头:“姐姐说笑了,都说了鲜花赠美人,贵主人瞧得起我这花儿,是小妇人的福气,就别提钱了。” 那丫头抿嘴直乐,对着上首说:“小姐,您听听,这位大嫂说鲜花赠美人,不要钱呢!您喜欢就是她的福气……” 贵人小姐语带嗔意:“你这丫头,浑说什么!这位大嫂特意来卖这花儿给墨香居,必是指着这个挣钱过日子的,哪里能不给钱?” 丫头毫不介意,笑着答道:“听主子的就是。”说罢扯了扯竹枝,叫她磕个头。 竹枝心里有些抵触,想到人在矮檐下,僵硬地跪下来磕了个头,那丫头便扶了她起来,拿了一个荷包给她道:“小姐赏你的,只是个玩物,值不了什么,也成全你赠花给我们美人小姐的一片心意了。” 屋里似乎还有其他人伺候,闻言好几人都吃吃地笑了起来,那位贵人小姐提高了声音嗔道:“这丫头,回去撕了你的嘴!” 竹枝并没细看,接在手里一捏,沉甸甸的,不晓得是个什么,好像还不止一样。又屈膝谢过了这丫头,出了雅室。 赵管事虽跟那老者寒暄,眼角一直注意着雅室那边,扫到帘子一动,竹枝出来,他也顾不得那老者,草草拱了下手,便走过来叫小二去拦竹枝。 竹枝冷冷回头一看,随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赵管事没注意,匆匆上前一瞧,竹枝手里捏着个粉红绣花荷包,篮子空着,说明这花儿真卖给里头那位贵人了,便有些沮丧。却听见后头那位老者也惊喜地唤道:“罗家娘子!” 竹枝不知怎么鼻子就有些酸,唤了一声:“李伯!”便忍不住觉得眼角湿润,忙扯了帕子去按。 这两人认识?赵管事一听就知道有戏,朝伙计使了个眼色,他便上前道:“原来两位是旧识?快后头厅里坐去!” 那老者正是青阳李记花草铺子的管事李伯,闻言也道:“罗家娘子多日不见,咱们后头说话吧!” 又对赵管事歉意道:“那就叨扰了。” 赵管事喜都来不及,哪里会嫌人家占地方,忙请了竹枝和李管事后头去,又嘱咐伙计打听一下之前雅室里是谁家贵人,这才跟着走了。 送竹枝出来的丫头瞧见,抿嘴笑了笑,又进去了。 将竹枝和李管事送进议事的花厅坐了,又叫伙计重新上了茶,赵管事便极有眼色地寻了个借口避让了,留了地方与他们说话。 将竹枝上下好好打量一番,李管事这才松了口气,感慨道:“好些日子不见,罗家娘子安好,我们掌柜的也能放心了。听说你在下河村出了事儿,掌柜的特意叫人去青牛山里头寻了一番,却是活不见人……唉,不提了,后来掌柜的叫人寻了你好些日子,也没你的消息,一直都挺担心呢!” 不提这番话真假有几分,可是听着心里还是暖烘烘的,郑重地起身行礼道:“多谢李伯和李大哥惦记了。” 李管事又问她是如何到了京城,她只说自己当日进了青牛山,误打误撞不知走到了何处,遇见一个进山打猎的人,却不是青阳县的,带她出了山。之后她无路可去,恰好那猎户有个亲戚要往京城来,想着回下河村也不可能了,便跟着上了京城。幸好有之前李掌柜给的银票不曾被冯家人搜走,这才定了下来。 这番话也是真假掺半,李管事听了一笑,不置可否。他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听不出来这里头的水分,不提别的,若是没有路引,就是给竹枝再多的银两,她也出不了青阳县界,更加进不了京城。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本来有件挺棘手的事情,碰见竹枝倒能解决了。 青阳李记的后台便是李掌柜当大伯的兵部李尚书,李尚书也不是不想将花草铺子开进京城,只是这里头水太深,插不进去。干脆便跟宰相合作,把墨兰卖到了京城。 墨兰已经成为李记花草铺的镇店之宝,只是在养护上头,却出了一点小毛病,尤其近日天气渐渐热了,不少兰草都焉了下来,花匠们使出浑身解数,状况也没能好转几分。京城的天气较青阳稍冷几分,只是近日也出现了这种情况。 李管事是来给墨香居送新一批的兰草,顺便结上一批的款子,原本说墨兰的事情他们也还没个头绪,还要回去斟酌一下,碰见竹枝便好了,旁人不能解决,她总该有办法吧?李管事隐隐对竹枝有那么几分期待,要不然,这兰草在山里长了那么些年,怎么别人没发现,偏她就发现了? 不过刚见面,倒不好提这个,李管事正问竹枝近来的事情,赵管事却等不及了,端着笑走进来道:“两位既然是旧识,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由在下做东,一起去醉仙楼吃个饭吧!” 他倒精明,不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上来先拉交情。 李管事赶紧谢了,见竹枝面色不愉,忙介绍道:“之前猛然见着罗家娘子,心里欢喜,倒忘了跟赵管事介绍一下,这是我家掌柜的义妹,罗家娘子。” 竹枝起身给赵管事见了个礼,这是顶着李掌柜的面子,她得做足了。再者说了,就凭两家合作的关系,她那熊童子少不得还是得卖给墨香居才是。 赵管事还了礼,不大清楚这妇人怎么会是青阳李记掌柜的义妹,笑容倒是不变,带了几分歉意道:“都怪在下眼拙,之前得罪了罗娘子,还请莫要见怪。” 提起这茬,李管事也好奇了,问竹枝:“之前是怎么了?” 竹枝突然想起来,倒是一乐:“李伯,我又得了一本没见过的新鲜花草,只是刚来只带了一盆儿,送给那位小姐了。等会儿我回去再拿一盆儿给你。若是你觉得不错,就都带回去给李大哥。” 赵管事满头是汗,看了眼李管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早知道这样,就早些把这妇人的那盆草买下来再说,这好好的,岂不是又飞到李记去了?那兰草虽然卖得俏,可李记也真赚了不少钱,给他们的价格就是高高的,若是这新鲜花草又进了李记的口袋,再掏出来,这价钱…… 李管事回头看了赵管事一眼,心里乐不可支,估计就是这小子瞧不起人,把竹枝给惹毛了。不过嘴里还是说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既然准备卖给墨香居,我就不插手了。” 竹枝一瞪眼:“李伯说什么呢!卖给他们是卖给他们,给李大哥的是给李大哥的,各不相干。总不能这花儿我不卖,还不能送了?” 赵管事苦着脸拱手:“罗娘子莫生气,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这生意,咱们慢慢聊可好?你瞧这天色也不早了,先去吃饭,吃饭,呵呵……” 竹枝看向李管事,见他朝着自己微微点头,也就没再推辞,问了醉仙楼的位置,先回去取熊童子了。 带了两个小盆儿熊童子,又跟周寡妇说了声,她才往醉仙楼去。 赵管事定了包房,趁着上菜的功夫跟李管事打听:“这位罗娘子是李掌柜的义妹?以前倒没听说过李掌柜有个义妹。” 李管事有心为竹枝撑腰出气,斜了眼睛笑道:“那是自然。也是刚认下的,罗娘子性子豪爽,投了我们掌柜的缘,这不就认了义妹。如今你们墨香居的大宗,若是没有罗娘子,还在山里荒度日月呢!” 赵管事一惊:“你是说……” 李管事微微点头,赵管事懊恼之色掩都掩不住,捶了自己一下,悔得不晓得说什么好。 因此当竹枝一进包房雅室,赵管事便一个长揖至地,说是赔罪,吓得竹枝赶紧跳开连称“不敢”。将那两盆儿熊童子放在桌上,请李管事欣赏。rs 093 高价 093 植物一放上去,顿时吸引了两个管事的视线。赵管事之前瞧过一次了,倒没显得那么夸张,李管事则是“啧啧”一声,抱了一盆儿在手里细看。 拳头大小的罐子,里头的植株不大,也就五六个叶片儿,娇俏可爱。青阳李记的花草铺子不大,前堂花圃往来的买卖基本都是李管事拢着,一瞧便晓得价值,冲着竹枝一翘大拇指道:“是个惹人爱的好东西,你倒是能耐,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竹枝想起来便忍不住笑,也不卖关子,告诉他道:“捡来的。前些日子闲逛,有个花草铺子门外头丢了两盆儿不要的花草,其中就有这个。我瞧着似乎没见过,他们又养不活了,便求了来。万幸竟然叫我给养活了,还不晓得那家的掌柜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呢!” 李管事想起她指点找到的墨兰,如今虽不是李记交易金额最大的品种,单论单价和名气,也是全国闻名的,不由点头:“你这运道可真是好,莫不真是青阳爷爷偏爱么?” 提起青阳,竹枝便有些无语,含糊地应付道:“大概是吧!” 青阳仙人在这世界的影响力也太大了些,就是过几日的端午节,传说也是青阳爷爷斩了蛇妖来的,真要将这里的民俗节日的来历理个册子,约莫便可以叫做“青阳纪事”了。 赵管事在旁边儿听着也是一副景仰之色,腹中暗骂不晓得是哪家不长眼的,居然把这样的宝贝往外头丢,还好巧不巧地叫她给捡去了,更巧的是人家专门的花匠都没养好的,到了她手里就活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已经有位贵人买走了,说不定就入了贵人的眼,跟着便会风靡起来。 于是赵管事便温声道:“罗娘子,你看,你本来便是要将这花儿卖给我们墨香居的,之前是在下的不是,不过我们墨香居的实力你也知道,你看这花……” 竹枝向李管事看了眼,见他对着自己微微点头,便笑着开口道:“赵管事这是说哪里话,也是小妇人脾气不好,您多担待了。正是您所言,这花儿我本就是想卖给墨香居的,不知道您觉得什么价钱合适?” 赵管事喜出望外,赶紧说:“不瞒罗娘子,墨香居收购花草,有个限度,在下自作主张,按最高的赏格给罗娘子,五百两,不知道罗娘子意下如何?” 竹枝轻轻摇头。 赵管事便有些急了:“罗娘子觉得少了?实在是规矩如此,况且您也晓得,在下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若是您还不满意,只能等我家掌柜的回来商议再定了。” 竹枝安抚地冲着他笑了笑道:“我也不瞒赵管事,这个品种的花草,满天下也找不出来,是一个西域的行商带过来的,普天下也只得我手里这一份儿。倒是还有一种,跟这个是同一个品种的,外观不同。您瞧这小草儿的模样,惹人怜爱,想来定是深闺小姐们喜爱的,配上几个好看的小盆儿,何愁卖不出个高价来?” 这倒极是。天下安定已久,深闺少女,后宅贵妇们闲来聚会,无非就是斗法炫富,今儿你带了东珠钗子,明儿我便做件锦绣裙儿,尤其这花草,更是小姐夫人们炫耀的物件儿。只要他们喜欢,一掷千金也不是不可能,关键不过看怎么卖罢了。 听说她手里还有一种差不多的植物,赵管事想要得到这花草的心情更是迫切了些,想了想便鼓着勇气道:“那就请罗娘子开个价罢!” 竹枝微笑沉吟,抛了个价码出来:“两种花草,并种植养护的法子,一千五百两。” 赵管事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墨香居家业大,一千五百两不是拿不出,只是他一个账房管事,虽然看着体面,都是主家给的,这价码越了他的权限,做不得主。想要跟李管事求救,指望他说个话儿让这罗娘子降点价钱,忽然又想到人家也是同行,不由头疼欲裂,不晓得如何作答。 竹枝见他脸色不好,估计他也做不了主,也不着急,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吃。只是瞧瞧拿眼去看李管事。 刚才她开价的时候,李管事偷偷在旁边给她打手势,她才敢一下子抬了这么多的价格,只是不晓得李管事是个什么意思。按说照着自己与李记的关系,倒不如直接卖给李记就是,价钱也不会低,为什么李管事叫她卖给墨香居,只是加点价格呢? 那头赵管事思忖了半天,终是不敢开口应承。吃了两杯水酒,借口要去如厕出了门。不过竹枝猜测,是回去找掌柜汇报去了。 他出了门,竹枝才问李管事:“李伯,为什么叫我卖给他呢?” 李管事之前听着他们说话,一直没插嘴,脸上还做出不在意的模样,可桌子下头对着竹枝手势做个不停。见她问了,叹口气答道:“你可知道这墨香居是谁家的产业?” 这个竹枝怎么知道,因此摇头,嘴里还道:“我不晓得,本来我是想卖给墨香居,可见了您又不想卖了,还说拿两盆来,请您带给李大哥呢!” 李管事摇头笑了笑:“你是傻了?若是你没有拿着花儿去找墨香居,给我倒无所谓。可既然这花儿入了墨香居的眼,我们可不敢要了。这墨香居据说是二皇子妃的产业,二皇子妃是宰相嫡女,所以也有人说这是二皇子和宰相府的产业,你说,我家老爷一个兵部尚书罢了,敢跟当朝宰相和皇子争东西么?” 竹枝有些奇怪,问他:“那暖香坊和缤纷坊难道就不晓得?” 李管事笑道:“哪里是不知道,只是后头各有高台,并不惧二皇子罢了。暖香坊大股东是先皇胞弟静王的,缤纷坊神秘得紧,只晓得后台硬,到底是谁家主人却没人清楚。因此这三家才成为当朝三大花坊,若不是花草这东西不好运输,只怕青阳我们李记也做不了大。” 这些事情太复杂,远不是竹枝的头脑能够想通的,只是有些讶异罢了,她以前的认知里头,青阳李记就是势力颇大,来势汹汹的,没想到京城里头的一个花坊罢了,后头也这么复杂。当即便有些后悔:“那我还抬着高价,会不会惹来麻烦啊?” 李管事晓得她不过是个乡村农妇出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怕她忧心,便安慰她道:“既然已经卖了,就别想那么多了。我叫你抬价倒也不是别的,墨香居有钱得紧,也是你说的那个道理,就算一盆花儿卖到百两,也是有人买的,你把花草都卖给他们,拢共才要一千五百两,他们不亏。” 竹枝转念一想,也是,什么二皇子,静王的,都跟她离得远远的,没什么关系,就算是人家斗法,想必也扯不到她一个小女人身上去,再听李管事也说不亏,更是放了心。专心吃菜,聊天。 她倒是有心想要打听一下如今冯家、罗家的事情,不过想到李管事一个男人,又是在离下河村那么远的县城里头,想必也不清楚,便只问了几句如今李记的生意可好之类的话儿。 李管事笑着答道:“还好,尤其这墨兰一项,今年更是让李记添了不少进项。掌柜的还道都是借了你的光,没想到却给你惹来麻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你原买的那间铺子,如今租赁了出去,租钱掌柜的都让人给你存着,下次再来,我便捎给你就是!” 竹枝听着心中生暖,原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原来人家还是照顾着她。 李管事又道:“你失踪之后,不光我们,胡掌柜的也带人找过你两遭,没有找到才罢了。听说很是将你家男人臭骂了一顿,说他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 听见提起大纲,竹枝心里就有些腻歪,饮了口茶水并不说话。 李管事便叹了口气问她:“你如今就这么跑到京城来了,青阳的那摊子事儿,就那么丢下了么?” 丢下?竹枝听了有些茫然,她一路奔波,到了京城也没安生两天,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下河村的那些事情,竟然不知不觉就淡忘了似的。可一听见李管事提起,心底有把小火苗儿就烧了起来。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见她不答话,李管事沉吟了片刻又道:“按理说,你的事情轮不到我这外人多嘴,不过瞧在我年纪一把的份上,你且担待些。这女子出了嫁,自然是依靠夫婿,你夫家那个样子,却是个靠不住的。可你若不做个决断,难道背个‘逃妻’的名声过一辈子?你那男人倒是无所谓,再娶一个也就是了,可你往后怎么办?” 竹枝有些不明所以,更不愿提及这个问题。她如今所求依然只是三餐温饱,至于跟大纲的一纸婚书,自然是不当回事了。可如今听李管事提起,显然不是她不当回事便可以真的没有事,似乎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故。她苦涩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这种事情,若不是李管事倚老卖老,真没脸说。可这小娘子颇对他的心意,也是自家掌柜看重的,少不得就多说了两句,见她不答话,也就不好再说,转而问起墨兰的事情来。 毕竟是第一次种,这眼看着天气渐渐热了之后,那些墨兰如剑挺拔的叶片竟然萎靡下来,明显是缺少水分。可花匠浇多了水,又烂了根,青阳那边的花圃里头已经死了好几颗了,李掌柜都发了脾气。这次来了京城,状况倒稍微好点,不过是因为京城天气比青阳暖和些罢了。等到过了端午,天气一热,只怕也是一样的。 竹枝振作了一下精神,细细问了青阳花圃里的情况,立刻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思索了片刻道:“李管事还记得我们挖到墨兰的地方么?” 李管事点点头,那个迷魂阵似的山林子,他自然还有印象。 竹枝便道:“虽然那片墨兰长在开阔些的地方,但是山林里头并无人随意砍伐树木,那些树高大荫庇,旁边小溪流淌,便给墨兰提供了一个天然的场地,想必这移栽之后,尽量仿造它原生的环境最好,便是半阴、散光、通风、湿润的环境。尤其近来天气炎热,更是不能暴晒,要给它搭个棚子,避免日光直射,还有浇水,若是盆栽,一次浇透之后莫要频繁浇水,太过湿润反倒坏了根部。” 李管事对这养花的技术不是很懂,闻言便点头道:“回去便跟花匠们说说,叫他们参详一二,若是可行,叫掌柜的再给你包个红包!” 竹枝笑得眼睛都弯了:“那倒是好,银子我可是来者不拒的。” 两人正说笑,赵管事回来了,抹了抹头上的汗道:“罗娘子,你说的那个价格,在下想了想,倒是没有问题。不过在下有三问,还请罗娘子告知。” 竹枝与李管事对视一笑,点头道:“赵管事请说,小妇人知无不言。” 赵管事在桌边坐下,饮了杯茶问:“记得罗娘子说这草是您在城内花草铺子捡来的,可罗娘子怎么就认识这草呢?” 竹枝没想到他问这个,自然不好说自己前世是开过花草店的,要找个借口,不过不能再用青阳爷爷托梦的借口,低头想了想道:“不瞒赵管事,小妇人往年也只是个乡村农妇,哪里懂得侍弄花草的雅事,实际是做了个梦。说来诡异,您二位不要见笑。那梦中情景醒来便忘了大半,似乎是在一个开满鲜花之地游逛,如今瞧见花草,大半就叫得出名来,这一味也不例外。” 这答案,赵管事不置可否,不过人家只说“知无不言”,并没说“言无不尽”,有所保留也是正常的。况且天下之大,奇人奇事数之不尽,这个答案也不是说不过去。 赵管事又问:“这花草的名字、养护方法、培植方法,罗娘子可能尽述?” 竹枝点头:“自然是能的。” 最后一问实际是逼着竹枝承诺,他说:“罗娘子可能保证,这花草卖给了我墨香居,绝对不能再卖给旁人牟利?” 李管事一听,顿了茶杯,又在桌子下头冲着竹枝做抬价的手势。 竹枝瞧了李管事一眼,忍住笑意,露出苦闷的神色来,迟疑道:“既然墨香居有此要求,自当从愿,只是这价格……” 赵管事长长地出了口气道:“若是罗娘子能保证不再将这花草卖给他人,并绝对不对他人传授这养护之法,我墨香居愿出白银一千八百两买下你手上的两种花草。” 这么容易?竹枝有些难以置信,回头看了李管事一眼,他就跟没有听到似的,自顾自地吃菜、饮茶。 人家出了高价,竹枝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为什么墨香居愿意出到一千八百两呢?忽然想起一事,她脸色白了白,尴尬笑道:“这……倒是不好意思,之前在贵宝号遇见了那位贵人小姐,从我手中买走一盆,我也将养护之法告诉那位了,不知道算不算在内。” 赵管事自然晓得此事,而且他的主子也是晓得的,闻言摆摆手道:“之前的事情就罢了,本就是在下有错在先,在下说的是往后,尤其是不能将这两种花草卖给其他经营花草铺子的。”一边说,他一边歉意地向李管事笑了笑,李管事微笑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竹枝自然答应了。 赵管事便请了李管事做见证人,立了字据,三人各自签字画押,约了明日,墨香居派人去将所有的熊童子和碧光环取来,竹枝再抽一天时间,将养护之法细细讲给花匠们。 赵管事得了字据,回铺子里头覆命,又命人将所有的熊童子和碧光环取来,竹枝跟着过去,给花匠把熊童子和碧光环的习性、养护之法细细讲了一遭。 只是对于竹枝的“梦得花草说”,赵管事还有些将信将疑,有意问了其他几本铺子里头有的花草,竹枝说起来头头是道。赵管事便不得不信了,他特意跟李管事问了竹枝的事情,知道她的确就是青阳乡下的一个农妇,因为将墨兰卖给了李记,夫家要谋夺她的银子不成,逼得她离乡进京,对竹枝 又生了几分怜悯。 待过了几日,主子过来铺子巡视,第一件事情就是问起这批熊童子和碧光环,听说到了,颇有兴致地拿着把玩了半晌,方才放松地笑道:“可算弄到手了。这几个小的,寻些小盆儿换了,或是雅致些的白玉小碗、或是汝窑天青的小罐儿,配着也有意思些。好在有个十来盆儿,总算能交得了差了。宫里都快被弋阳几个个闹翻天了,荣阳都跟母妃闹了好几次,害得本王进宫都被埋怨,回到府里,王妃也甩脸子,这十来盆儿,怎么都该够分了。” 旁边随从声音阴柔,笑着奉承道:“王爷心好,爱护几位公主,对王妃也是爱重有加,要不然,她们敢为了这么个花儿草儿的就跟您闹腾?” 原来墨香居的主子真的是二皇子荣王殿下,他身材修长,面容冷峻,偏生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这才显得面容柔和得多,此刻一笑,更是和气。宽大的手掌里头把玩着一盆熊童子,愈发显得熊童子娇小可爱,他把熊童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玩意儿虽不是本朝花草,确实生得可爱,闵阳运气不错,跑到本王铺子里头玩,都能碰上这么件新鲜玩意儿,难怪父皇说她福运昌隆,本王这是受她福荫了。嗯,本王记得闵阳喜欢雅致的玩意儿,府里书斋里头不是有对仿铜鼎样式的陶罐儿么?就取那个,把这个熊童子移两盆送给她去!” 旁边伺候的赵管事一听,腿就软了一下。原来当日买走了罗娘子那盆熊童子的,是宫里的闵阳公主,难怪回头他跟掌柜的一说,掌柜便说宁愿加些钱也要弄到这些花草。能得了宫里贵人们的喜爱,这一千八百两花的委实不冤。 只要宫里流行的,很快便能在京城最顶级的圈子里头风靡开来,看来接下来墨香居又要有大笔进项了。 竹枝那头也发现了。 她那日得了贵人的打赏荷包,回去一瞧,里头是一串红绳串起来的小金饰,铸做如意、花生、蝙蝠等等吉祥图样,每个也不过一钱重的样子,共有十个,大约是取十全十美的彩头。说是黄金,不如说是艺术品更为恰当。 这个竹枝自然要作为收藏收好。那个荷包绣着常见的五毒和五福的花样,面料也精致,想到周寡妇的大丫头是个擅长刺绣的,大约也喜欢这些小东西,她便将这个送给了大丫。 谁知大丫拿到手里便是一惊,大白天的迎着阳光细细看了,还给她道:“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竹枝不懂,以为她是推辞,笑着说道:“是一位贵人赏的,可也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我是以为你喜欢这些,借花献佛送给你做个玩意儿罢了,怎么还贵重了?” 大丫拿了手帕托着,叫竹枝伸手摸那料子:“你瞧这料子,粉红色的上头有万字不到头的暗纹,摸着却跟水似的,平滑得很,普通市面上真瞧不见这样的料子。不是我不识货,我经手的也不是没有高档的好料子,可跟这个真不能比,大约是上贡的贡品,虽只有这么一点儿,也不是普通人家弄得到的,若不是托姐姐的福,说不定我这一辈子都瞧不见这么一星半点的。 再看这绣样,针脚细密自是不用说,这绣线是一根线劈做六十四股绣得的,寻常精细些的绣品,也不过劈做三十二股罢了。这么细的线,用的定是细如牛毛的针,而且这配色,少说也有一百来种颜色,这些蝎子、蜈蚣,绣得活灵活现却又显得雅致可爱,这功力少说也是做了三十年以上的顶尖绣娘,根本就不是我这样的小绣娘能比的。姐姐快些收好,这一个荷包,拿到外头去,莫说十两,便是百两也是有人要的。不过若是卖,怕是没人敢要。若是我没猜错,这只怕是宫里的贵人用的。姐姐是遇见了什么贵人,竟然赏了这样贵重的玩意儿?” 这下子竹枝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好了。rs 094 094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荷包就成了烫手的山药,怎么也送不出去了。竹枝只得呐呐地收了,陪着大丫说了一会儿话,便回了自己屋里。 将那串金质的“十全十美”找出来,也觉得铸造得别致,只是太过小巧了些,竹枝倒找不出来什么标记。不过想来外头装东西的荷包都是用的内造的上品,这串金饰只怕也是。当即取了个盒子收了锁好,只当收藏罢了。 周寡妇回来,大丫便悄悄将这事告诉了她娘,惊得周寡妇忍不住就念了声“老天爷”,沉吟片刻道:“这事儿你告诉我也就罢了,切莫出去嚷嚷,便是你弟弟也不要提起。他年纪还小,万一哪天不小心说漏了口,是祸非福。看来这罗氏倒是个有福的,我还道她不过手里攥了两个闲钱,怕她坐吃山空,四处打听有没有适合的活计呢,如今看来倒是不用了。前儿刚把那几盆儿稀奇的花儿卖了,今儿又得了贵人的赏。只盼她在我们家住着,也能分些福气给咱们。我如今也没有别的指望了,只要你嫁得好,你弟弟能出息,也就有脸去见你爹了。” 每次说着说着,周寡妇便会提起这遭,大丫听着心里憋闷,却也懒得劝她娘了,只说晓得了便不再提。 竹枝给李管事说了养护墨兰的法子,他这头跟墨香居了结了账目,便急着回去。竹枝晓得他有事,自然不好留,便将自己留下的一对多肉植物给他,托他带给李掌柜玩赏,留了自己的地址,便送了行。 虽说又入手了一大笔银子,手头宽松,不过竹枝倒没想过从周寡妇家搬出来。 一来自己住到一边,安全成问题,二来她在周寡妇家搭伙吃饭,倒也方便。横竖一个月不过一两银子的开销,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手里有了银子,她倒是想要置点产业,立时便想到了花坊里头那处一直卖不出的铺子。去了牙行一打听,果然还没有卖出去,价格也降到了一百七十两。听见有人来问,牙行倒是热情得很,立时派了伙计带她去看铺子。 说是铺子,不如说是宅子更合适。 大门倒不显眼,夹在两家花草铺子之间,还要从外头进去一射之地,与前头的花草铺子隔着一条两人来宽的小巷,显出几分闹中取静的悠然。开了门进去,便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四周围廊环绕,只是大门这边留出几间屋子来,约莫是给下人用的。 走过天井,便是二门,进门一块影壁,上面绘了“莲花锦鲤”的纹饰,取“年年有余”的彩头,图案虽不够雅致,但是瞧着颇为喜庆。绕过影壁,豁然开朗。 里院的房舍修的精巧,都是二层小楼。一楼倒是各自独立的,二楼叫能工巧匠连成了一体。这样的建筑物还是竹枝来了这世界第一次见着,少不得惊讶了一会儿,这才跟着伙计上了楼。 从正屋里侧,两边的夹角处都有楼梯可以上去。不过两边夹角处的楼梯显然是给仆人用的,设计得狭窄而且隐蔽。二楼用木扇门隔做了几个房间,伙计说,若是将所有的隔扇取下来,二楼便是连成一体的。 楼下两边的夹角是两处耳房,东边的有个小门儿,出去便是花坊里的一条背街小巷。西边则是厨房,里头有大小灶,还有个小隔间,堆着杂物。 这哪里是铺子,分明就是个宅子。想起原来听说的纨绔子弟置外宅的传说,再见了这屋子,竹枝相信这地方最初的用途一定是个金屋藏娇之所。 院中一棵高大的合欢树郁郁葱葱,其他的花木则疏于打扫,显出几分颓败的模样。 屋子倒也干净整齐,只是空荡荡的,瞧着格外宽阔。 牙行的伙计都掰出花儿来了,把这宅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看来这宅子已经在手里砸了好久,牙行都烦了。 不过竹枝照例还是要吃惊一下,这宅子面积可不小,在寸土寸金的商业街上头,能有这么大面积的宅院实在罕见,少说也能有六百多平方米了,真的一百七十两就能拿下来? 小伙计皱着眉头,不好多说。他一个男人,去议论人家的是非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况且这户人家已经倒了,此时说那些事儿,有些落井下石的嫌疑,因此只是指了指宅子外围道:“这里与外头的三个铺子原是一体,也不知道原主人是为了什么,竟将这地拆了开来,当中修了个宅子,外头却是铺面。因此当街的铺面倒是卖了,就这宅子不好处置,价格低些也是寻常的。” 竹枝点头表示理解,却也没急着下论断,只说回去想想再来。 一个没有铺面的宅子,偏又在坊内,只能经商,买来能做什么用处?竹枝也是近来才晓得,本朝税赋不等,商为末等,自然是重税。京城里一百零八坊,各有坊官,就跟村长一样的,行使各种职权。而商业坊的坊官则兼任税吏,对所有在商业坊内的铺子征收税赋。而平常的居住坊,只有在房屋交易或是整修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交点税,比起商业坊每年的税赋,完全可以说是低到没有的地步。 这样一来,谁会没事儿跑到商业坊里头去住家? 一时想不好这铺子买来能做什么,竹枝的心也就淡了三分,并没往心里去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不知不觉就将轻薄的夏装穿上了身。跟周家在一处住了两三个月,竹枝也算是摸清了周家的生活规律。周寡妇在外头的洗衣房里头有份活儿,也不算累,每日一早出去,中午日头太大便回来,在家陪着女儿做做针线什么的。 大丫每日依然是绣花,不过听了竹枝的话,倒也没像以前一样窝在屋子里头,而是将绣架搬到院子里,尽量白日做活。 周秉文在周家学堂里头念书,是周家最辛苦的一个,每日早出晚归,就连午饭也是学里管的。逢十日才休息一日,也是在家看书,从不曾见他出去玩过。 听说周寡妇过世的男人也是秀才出身,若不是家乡遭了灾,逃难路上坏了身子,说不定也能考个科举,博个功名。 只是这样一来,周寡妇便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周秉文身上,对他期望很大。小小的孩子就非常懂事,心事也重,整个人瞧着就有些阴沉沉的。 这一日周秉文散学回来,进了门就一直低着头朝房里走,竹枝和周氏母女二人坐在院内闲聊。周寡妇见他回来,便起身迎他,接了他的书包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晚些?可是在学里不听话,受了先生的罚?” 周秉文侧身闪过,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朝自己屋子过去。 周寡妇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追在后头训他:“问你话,怎么也不答?瞧见姐姐和冯嫂子坐着,你也不打个招呼?” 周秉文脚下飞快,进了屋子便将门掩了,还落了插。 这下便惹得周寡妇不高兴了,推了两下门没推开,便提高了声音呵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好生生的又是生什么气?给娘都撂了脸子不成?” 大丫忙道:“娘快别说了,许是弟弟今日乏了,他日日念书的,也累得很。” 竹枝也跟着说道:“大娘快歇会儿,天气热呢,何必上火气?” 周寡妇这才转身气哼哼地道:“本就比平日晚了两刻钟回来,我还没怪他,他倒给我脸子瞧。这才多大一丁点儿,若是再大些,我还能管得住他?” 竹枝大丫两人又劝了两句,拖着周寡妇去厨房做饭,她还是放心不下,嘴里念叨。 趁着周寡妇做饭的功夫,竹枝将大丫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去瞧瞧你弟弟,他素来是个懂事的,哪会像今日这般?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大丫也心里疑惑,周秉文虽然阴沉话少,对母亲还是极孝顺,莫说是像今日这般不言不语,就是平日被周寡妇打了,也从没对他娘冷过脸。 可是过去拍门,周秉文却不开。大丫说饭已经快好了,叫他出来吃饭,周秉文只说今日累得慌,不想吃,连面也不肯露一下。 大丫心中疑窦更甚,回去告诉周寡妇,说弟弟不肯吃饭。周寡妇便有些慌了神,在围裙上揩了两下手道:“莫不是天气太热,孩子不舒服了?”指了大丫将剩下的做完,自己便往周秉文屋里去了。 可任凭周寡妇如何拍门,周秉文就是不开,急得周寡妇叫起“天爷”来道:“你这孩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咱们商量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可怎么好?” 这头还没完,外头又有人拍门。周寡妇按了按眼角出去开门,竟然是周府的婆子,忙客气地让了进来问有什么事。 那婆子神情倨傲,扫视了周寡妇一眼道:“你就是周寡妇?周秉文是你儿子?” 听见动静出来的竹枝大丫瞧了,都心中忐忑,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周寡妇更是疑惑,面上只得点头应是。 那婆子便道:“趁着天儿还早,带上你儿子去府里一趟,夫人要见你。” 这好生生的,怎么突然要见自己母子?rs 095 原委 那婆子传完了话,站了一站,见这院里三个女人都傻着,就没个机灵的上前塞把钱打听消息,气恼非常,哼了一声扭着肥大的屁股走了。 可周寡妇等人哪里顾得上去看她的脸色,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跑去周秉文门前拍门大叫:“你这孩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快些出来!” 大丫没经过什么事,已是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偏周秉文还磨磨蹭蹭的,半晌也不来开门。 这下大家全没了吃饭的心思,哪里还管锅里。竹枝进去厨房一瞧,锅里的菜都糊了,便赶紧铲了出来,一面侧耳倾听院子里头的动静。 只听见周寡妇和大丫一声惊呼,接着便听见周寡妇带着哭腔的叫声:“我的天爷啊!怎么弄成了这幅德行?” 竹枝探出头一看,周秉文开了门站在门口,脸上蹭破了好大一块油皮,眼角泛着青紫,显然是打过架的模样。心下便对周府派人来的意思有了几分猜测,约莫是周秉文与周家的子孙在学里打了架,而且对方也吃了亏,这才派人过来到周府传周寡妇母子进府。 果然周秉文沉着脸道:“没什么大碍,是周琪荪带人打我,反被我揍了,我虽受了伤,他也没落着好……” 话没说完便叫周寡妇一掌拍在头上,若不是瞧着儿子脸上伤了这么大一块,她早就恨不得一个耳光扇下去了,嘴里骂道:“你这不省心的孩子,能进周家族学已是周夫人开恩了,你不好好念书,招惹小少爷做什么?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大丫心疼弟弟,又怕母亲气出个好歹来,忙在一旁劝道:“娘快别说了,周府还等着你们过去,你快收拾收拾,带弟弟先过去一趟。弟弟素来懂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许是小少爷不对在先……” 周寡妇回头啐了女儿一口,又骂儿子:“人家金尊玉贵的身子,你去招惹他们干什么?” 话虽如此说着,倒也没敢耽搁,忙寻了件体面衣裳进去换了。 大丫瞧着弟弟的狼狈模样,心里酸涩,眼中又含了泪,眯着眼细瞧他的伤,周秉文却甩了手不叫她看。她只得叹了口气道:“你也别耽搁了,快些洗漱一下,换身衣裳跟娘去周府。别管多大的委屈,先服个软,陪个不是……” 周秉文不耐烦,旁边竹枝却道:“别换,换什么衣服,就这么去,脸也别洗。” 原来周秉文大概是跟人恶斗了一场,初时进门的时候不细看还没发觉,此时细细打量,他衣裳满是尘土,背上好几个鞋印,袖子也扯破了,衣襟也撕了条尺来长的口子,露出身子来,隐约还能瞧见青紫。脸上伤口瞧着更是吓人,一侧的油皮全擦破了,混着泥土汗水,又脏又黑,眼角的青紫,嘴角的红肿,瞧着跟个猪头似的。 周寡妇在屋里听见,忙换了衣裳出来对周秉文道:“还愣着干什么?换件体面衣裳。”又对竹枝歉意地一笑道:“你不晓得,周府规矩大着呢,这幅模样去了,指不定又冲撞了夫人,惹出什么是非……” 竹枝不置可否,淡淡道:“我只是觉着,秉文这孩子也不是个惹事的性子,居然跟周家少爷打架,必然事出有因。又不光是周家少爷挨了打,我们秉文也伤得不轻,做什么秉文就低人一等了?倒要叫周家好生瞧瞧,他们家的少爷是如何欺负人的。” 周寡妇明显有些不太耐烦的模样,可周秉文听着眼睛一亮,梗着脖子边朝外走,笃定了主意不换衣裳不洗脸了。周寡妇没法子,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大丫送了他们出去,站在门口张望了好久才进来,也没了心思吃饭。毕竟是人家的事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竹枝自顾自地盛了饭吃了,洗漱之后便回屋歇着了。 直到竹枝入睡,周寡妇母子二人都没回来。因为之前周寡妇对自己的态度,竹枝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只是安慰了坐立不安的大丫两句,也就丢开手不理了。 次日醒来,竹枝洗了脸,照旧将檐下的花儿草儿浇了一遍水,转身却瞧见周秉文站在自己身后,吓了她一跳,拍着胸口道:“你怎么不出声呢?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去学堂么?” 周秉文却红了脸,半晌憋出来一句:“谢谢!”说罢转身就跑了。 竹枝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看样子也没出多大的事儿,笑了笑便去厨房做早餐吃。 因为要上工,周寡妇早就已经走了,若是平时,周秉文随后也该上学去了。竹枝是这个院子里头最懒的,每日起来的时候都跟这两人碰不上面,没想到今天周秉文居然没去学堂,倒叫竹枝好奇,昨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妥善解决了。如果是没解决,照着周秉文的闷葫芦性子,不甩脸色就是好的了,怎么会跑来跟自己说谢谢? 好在没一会儿,大丫就把绣架搬到了院子里头,跟竹枝闲聊起来,解了她的疑惑。 原来周家老爷往下,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子,都已经成了家。再往下又有两个嫡出的孙子,两个庶出的孙子,年长的便是这周祺荪,另外三个还小,都还没有到进学堂的年纪。 周祺荪是长子嫡孙,平日便格外高傲,瞧不起人。学堂里头自然有一帮子小伙伴,唯他马首是瞻,主要都是近亲的孩子。而外来投靠周家,被视为吃白食的远亲,没个头目,倒是周秉文功底扎实,尤其一手字写得好,颇受先生看重。 这样一来,矛盾便做下了。周祺荪瞧不起周秉文,觉得他一个吃白食的,能受先生看重都是周家的施舍,平日便看不起他。而周秉文瞧不惯周祺荪高傲的性子,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昨日的事情,只不过是两人争斗白热化的一个导火索罢了。只不过是先生考校了一番众位弟子的学问,周秉文答得极好,可轮到周祺荪作答的时候,他却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先生恼怒,随口教训周祺荪道:“成日里只晓得玩耍,就不好生将精力放在学问上头,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周秉文,字也写得好,学问也扎实。” 周祺荪心中暗恨,散了学,便叫了自己的一帮小跟班,把周秉文堵在了路上。没想到周秉文瞧着瘦弱,出手却狠辣,周祺荪话还没说完,他就要跑,周祺荪的小跟班要拦,他却一回身将周祺荪推倒在地上。 周祺荪其实没摔得很厉害,只是跌倒的时候,腰间的玉佩撞在地上撞碎了。那是他前几天过十岁生日的时候,祖父亲手给他挂上的,上等和田美玉,细白如乳汁一般。平日为了显摆,周祺荪一直是不离身的,没想到今日竟叫周秉文一推,摔碎了。他心里恼得不行,便叫小跟班一拥而上,把周秉文揍了一顿。 周秉文也不是省油的,趁着忙乱,竟然扑出来将周祺荪踹了一脚。 周祺荪不察,又摔在地上,夏日衣裳又穿得薄,竟把手肘都擦破皮了。 大家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多,他一回府,便叫乳娘瞧见了,连忙报给了周夫人。周夫人一听说自己孙子受了伤,便担心得厉害。再听见孙子说是被周秉文打的,顿时大怒。若不是她一直瞧周寡妇可怜,接济她们,那一家人早就化作黄土了。可她们不仅不知道报恩,还把自己宝贝孙子给打伤了,简直罪不可赦。 周夫人一生气,便叫了个婆子来喊周寡妇母子过去,有心要给自己孙子出口恶气。 谁知道周寡妇领着周秉文过来,周夫人竟没话好说了。说自己孙子挨了打吧,可看看人家儿子,伤得更重。脸上那片蹭破了皮的地方,混着泥土汗水的,衣裳也破了,瞧着就狼狈不过。 责罚的话周夫人一时便说不出来了。 这一迟疑,周夫人便觉得有些蹊跷,自家孙子的身份在学堂里头人尽皆知,周秉文这样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主动挑衅殴打周祺荪,两人打架到底是为了什么? 细细一追问,就把周夫人给气得个仰倒。亏自己还凶巴巴地叫人去把周寡妇母子提过来,闹了半天就不是别人孩子挑衅,而是自家孙子先招惹了人家。 罚了自家孙子禁足,又贴补了周寡妇一些银两和药材,便打算放他们出去。 谁知周寡妇母子还没走,周祺荪的亲娘大少奶奶就抹着泪赶了过来,晓得这个小孩就是殴打自己心肝的,便要周夫人治他们的罪,又闹了一场,直闹到了周大人那里,搅得阖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不过两个孩子打架的琐碎事情,最后居然闹得宰相大人亲自出面,才将事情解决了。可是拖拖拉拉的,也弄到了快半夜才回来。 听见大丫说了一通,竹枝也跟着感念了一番,两人正说笑,忽然有人在外头敲门。她们俩对看了一眼,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谁又来了。 096 牵扯 原本周寡妇正训斥周秉文,听见外头有人拍门,只好住了口先叫秉文回去,开门迎客。 谁知来人竟然是周夫人身边的一位体面妈妈,她也见过几次,不敢怠慢赶紧迎了进来,又叫大丫奉茶。 这位妈妈哪里瞧得上她家的茶,可还是含笑接了,说了来意。 原来周大人问了这前因后果之后,倒对周秉文起了心思,又叫来学里的先生问了,都赞周秉文学问扎实,又肯上进,不由起了爱才之心。于是跟周夫人商量,要请周秉文过府给周祺荪做个陪读,今日这妈妈就是过来传话的。意思也说得很明,并不是要周秉文为奴,只是周祺荪平日闹得太不像话,府里也没个人能制住他,就是周大人自己,也是舍不得下狠手整治这个聪明却顽皮的孙子。想到若有个人能在旁边刺激刺激,说不定孩子就会上进些。 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又不要周秉文为奴,跟着周家小少爷还有名师指点,周寡妇自然一叠声地应了,收拾了两件体面衣裳,次日便亲自送周秉文去了周府,又带着大丫给周夫人磕头谢恩。 这件事到此也算是皆大欢喜地完结了,本跟竹枝也没什么关系。谁晓得没过多久,又闹出事情来,把竹枝也给牵扯了进去。 原来周秉文进了周府陪读,跟周祺荪两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相处了一些日子,关系缓和下来,感情也好了起来。男孩子就是这样,上一刻还能扭打到地上去,下一刻又能勾肩搭背无话不谈。 周祺荪刚满了十岁,挪到外院,有了自己的院子,自然邀请周秉文去自己院子玩,顺便炫耀一下自家的豪奢。为了炫耀,他甚至还偷偷带着周秉文去祖父书房看那盆兰草,指着那盆墨兰得意地说:“瞧见没?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上次皇上说找我祖父借来看看,我祖父都不肯,若不是跟着我,你也见识不着这样的好东西。” 周秉文平素再阴沉也是个孩子,争强心盛,哼了一声抬脚就走,嘴里还嗤笑周祺荪:“一盆子野草罢了,也就你长在大宅里头,没见过就当个宝似的。” 周祺荪自然不服:“说得好像你就见过好东西似的?小爷我用过的好玩意儿多了,你只怕都认不全,何必打肿脸冲什么胖子。” 周秉文便冷笑:“照这么说,你见过用过的好东西就多了?赶明儿我也弄盆儿花来,保证就是你没见过的。” 周祺荪怎么会信?他祖父虽然是御史监察,没什么油水,可是周家祖产丰饶,祖母、母亲都是出身大族,家中使用比王侯也不差,还能有他没见识过的?更何况这花草,不止祖父喜爱,就是祖母和母亲也都是爱的,除了外头买来的,自家还有个花棚子,配着专门伺候花草的下人。若是比别的就算了,这花草一项嘛,哼哼,朝着周家借花草的大户人家可多了去了,还能有他没见过的花草? 两人便打了赌,周秉文次日来的时候,便将自己桌案上那盆熊童子给带了进去。 这下周祺荪真傻眼了,这花儿,他还真没见过。 那盆熊童子长势颇好,平日里竹枝就近照料着,浇水、日晒都颇注意,已经长了有一个巴掌高,青翠欲滴的叶片晶莹透亮,披着一层绒毛瞧着就惹人爱,十几个叶片中间隐约可见已经有了小小的花苞。更难能可贵的是小巧不过,适合案头摆放。 周家爱花也是家学渊源,周祺荪见了,立即爽快地服了输,却死活要这盆花,差点跟周秉文又打一架。最后周秉文只得臭着脸同意借给周祺荪赏玩几天。 周秉文想得也简单,竹枝给他的时候也只说好玩,他看竹枝随随便便就种了一堆出来,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只不过自己以前都没见过,大宅内的公子自然也没见过,这才带去炫耀。就算周祺荪不还给他了,姐姐那儿不是还有一盆么?叫竹枝姐姐再种几盆出来就是了。 再说周祺荪得了这花,自然要炫耀一番,趁着晚间一家人吃饭的功夫便拿了出来。周家除了几位少爷,还有嫡出庶出的几位小姐,一见便爱上了,都朝周祺荪要。可周大人和两个儿子一看,却都变了脸色。 周家长子也在朝中领了个小官做着,庶子外任不在家,另一个最小的嫡子还在国子监。这近来最是风靡京都的熊童子他们怎么不知道?周大人又是御史监察,虽然颇得圣宠,得罪的人也不少,为人最是谨慎小心不过。再者这熊童子如今只有墨香居一家有售,墨香居幕后的老板是谁,牵扯到了什么人,周大人自然清楚得很。 他跟宰相历来政见不合,也不愿意参合到立储的事情里头,见家里陡然出现一盆仅墨香居有售的熊童子,自然警惕万分。长子回去审周祺荪从哪里弄来的花,他则怀疑家里出了内鬼跟宰相和皇子搭上了关系,一阵忙碌。 内宅为了这盆花也闹出不少姐妹争风的事端,弄得整个家宅上下不宁。 可查来查去,这熊童子竟然是周秉文带进来的,倒叫周大人父子更加惊异。老狐狸阴谋算计得多了,自然想到别人的时候也是以阴谋算计去推断,不肯直接问周秉文,就闷在骨子里头一味推测。 倒是周祺荪,年纪小也不懂事,见了周秉文便直接吐槽了:“你那盆什么熊童子快把我给害死了。我那几个姐姐、妹妹成天找我来讨,要不你再帮我弄几盆,我也好应付他们。对了,还有我母亲和祖母,也不能少,你就帮我搞个十盆八盆的吧!” 周秉文自然不肯,翻脸就去抢那盆熊童子,嘴里骂周祺荪道:“说好了借你玩几天,又不是给了你,还叫我替你弄几盆,我凭什么给你弄啊?以为这花种出来容易啊?我家拢共也就剩两盆,那一盆我姐姐爱得跟什么似的,除了冯嫂子,别人都不让摸的。别说十盆八盆的事了,这盆我都不会给你!” 两人这厢争执,早有旁边伺候的小厮听见,跑去告诉了周夫人。等周大人散了衙回来,这事便进了周大人的耳朵。 听说周秉文家还有一盆,又扯出一个什么“冯嫂子”,周大人想了想,还是叫了贴身的大管家进来,让他去探探这周家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样的事情吩咐给大管家,他自然晓得这是老爷极看重的事情,不过听见提起“冯嫂子”的时候楞了一下,周大人瞧了个正着,便问他缘由。 这大管家正是从竹枝手里买了兰草的周管事,听见老爷问他“怎么了”,他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没什么,只是老奴觉得有些凑巧罢了。当日老奴在青阳买到这盆墨兰,也是从一位姓冯的大嫂手里得到的,更巧的是前些日子老奴还在京城碰到了这位冯嫂子,据说是在夫家呆不下去,来了京城的。这次也是这花草的事情,就是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周大人也楞了一下,忍不住回头去瞧颇得自己欢心的那盆墨兰,想了想吩咐道:“既然如此,就不要让下面的人做了,你亲自走一趟吧。” 这些事情竹枝全然不晓得,前几天她便发现周秉文案头的那盆熊童子不见了,他说是朋友拿去玩两天,也就没人在意。孩子么,都是这样,你的玩具好玩,借我玩上两天,再把我的玩具借给你玩几天就是,也不算什么大事。哪里晓得这一盆熊童子竟然搅得周府上下都不安宁。 她这几日正忙着另外一件事情。一直想说找点干菊花来给大丫泡水喝,好容易才在一个药铺里头找到合适的。也不是什么菊花都能拿来泡水喝,一般喝的菊花茶都是杭白菊,前世是江南一个名叫桐乡的地方出产的。这个世界也有,不过用来入药,没有人单独拿来泡水喝。 找到了这个,竹枝忽然想起前世常喝的各种花草茶、水果茶,什么玫瑰、金银花、洛神花、柠檬片、柚子茶之类的。反正她如今手头宽裕,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原料,倒不妨弄点回来试着自己做一些喝。 她弄了几日,倒是有些惊喜。杭白菊、金银花、荷叶、甘草、陈皮等都是可以入药的,药店就有卖,而且是制好的,只是没人将它们单独用来泡水喝。桂花也有,玫瑰、洛神花等就比较少见了,只能自制。 而制作柚子茶就稍微困难一些,主要是蜂蜜少而且贵。 水果茶更加困难一点,因为水果的烘制要有特殊的设备和工艺,这块儿竹枝不太了解,只能慢慢摸索。 这天周管事来拜访的时候,竹枝正在试着制作水果茶。她倒是想得简单,这个时节正是大量鲜果上市的时候,价格也不算贵,买些回来挑外形饱满没什么缺损的,切块了再烘干就好。试了两次,只是火候上不太把握得好,毕竟烘干的过程不但要将果子里的水分烘走,还要保留原本的果香、果味,尽量保证外形上也不能难看,这就比较难了。 097 登门 周家小院一如既往地宁静而祥和。周寡妇去洗衣房上工还没回来,周秉文如今跟着周祺荪一道念书,每天都是晚饭后才回府。不但周秉文的束脩由周府出了,就连晚饭也会跟着周祺荪一起吃,周家很是省了一大笔钱,对周大人一家感恩戴德的。 竹枝在厨房忙着,大丫把绣架搬在屋檐下头做活。眯着眼瞧了瞧自己手上新染的粉红色蔻丹,听着竹枝在厨房里头捣鼓的声音,觉得日子前所未有的舒坦。 忽然院门被叩响,大丫楞了楞,还是起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老者,衣着整洁,旁边一个小厮倒是见过一两次,是周府门房上的。见大丫眯着眼打量人,忙上前道:“周大丫,这是府里的大管事,快些请进去呀!” 又低声对周管事说:“这是周家的大女儿,眼睛不太好。” 大丫惊了一下,忙道了个万福,请大管事进来了,心里却直打鼓,这个时候到自己家来,难道是周秉文又惹了什么事? 竹枝听见来了人,从厨房探头一瞧,也是一愣,随即开口招呼道:“咦,周大爷” 周管事也瞧见她了,哈哈一笑,满是自得:“我就知道是你!冯嫂子别来无恙?” 大丫和那个小厮也愣住了,大丫几步走到竹枝身边:“这是周家的大管事,竹枝姐姐你认识?” 竹枝点点头,招呼他们在院子里头坐下,笑着寒暄道:“周大娘不在,我是租住在这儿的。不知道周大爷怎么上这儿来了。” 周管事见果然被自己料中,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就是找你来了。” “哦?”竹枝疑惑。 周管事便将周秉文带进周府的huā草引起的事情大约给竹枝讲了一下,随后笑道:“能有如此能耐的,我想除了冯嫂子也就没别人了。本是准备来探探消息,果然就遇见了你,真是即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啊!” 大丫听说周秉文又惹出事端,心里忐忑,挨近了竹枝。 竹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嘴里应付周管事道:“瞧您说的,我不过一个小女子罢了,哪儿来那么大能耐。这熊童子的确是我寻来的,不过已经卖给了墨香居。若是周府的夫人小姐们喜欢,去墨香居买就是了。实在是跟人家签了契约,不好再擅自做主,违背诺言的。” 周管事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闻言点了点头,也不勉强,寒暄了几句便回去覆命了。 听说熊童子来路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复杂,周大人倒是松了口气,扭头却问周管事:“依你看,这冯嫂子怎么处置得好?” 周管事晓得他的意思,无非是自家突然闹出这么些事来有点后怕罢了,不过对于竹枝,周管事还是有些同情,加上前几次多少也算得了人家的恩惠,自然美言道:“老爷多虑了。不过一个略通些huā草的妇人,眼里也不过只有银钱,能有什么本事?不理她就是了。” 周大人轻轻叩了叩桌子,沉思片刻道:“吩咐人去青阳查查这妇人的底细,若是没甚问题,就叫她来府里帮着管管huā草吧!” 这下周管事有点摸不清主子的意图了,不过没敢多问,诺了一声便下去做事了。 周管事的到来倒是将周寡妇一家吓了一跳,周寡妇回家听说了,自然又把周秉文教训了一通,结果不但周秉文自己的那盆熊童子没了,还搭上了大丫的那盆。本来周寡妇有意求竹枝多种两盆出来,结果被竹枝拒绝了。这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不是移栽熊童子的最好时节,就是能,她也不会这样干。到时人家墨香居找上门来,又生事端。隐约地,对周寡妇的好感也淡了两分。 熊童子已经在京城风靡起来,哪位贵妇小姐的案头若是没有一盆儿这肉嘟嘟的小玩意儿,便是落了风潮之后。尤其是宫里的几位公主,更是将其作为心头爱物,伴驾避暑之时也要随身带着,一时成为美谈。 竹枝倒不晓得这些个事情,她近些日子正有些郁闷。 拿鲜果做果干或许可行,可想要做出前世她见过的那种果茶块儿,却受到了不小的阻力。主要还是对鲜果做成果茶的工艺过程不熟悉。实在没办法,她只能用鲜果榨汁,调配huā茶,做出来的huā果茶色泽、味道都跟前世的差不多,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今正是各类鲜果大量上市的时候,自然能好好享受,可要是到了冬日,就没有那么多的鲜果可供调配了。 她一直想着那个深藏在铺子中间的宅子,其实那个宅子面积不算小,若是能好生加以利用,也能做些事情。她就想着到huā坊里头瞧huā的贵妇那么多,若是在huā坊内开家既可以赏huā,又可以品茶的铺子,那个宅子就相当合适了。只用楼上就行,每次客人不用招待很多,拿点儿现在没有的huā茶、果茶,也是个噱头。而且那个位置即繁华,又隐秘,最适合女子聚会、小酌之类的。 所以当周管事专程拜访,说是要聘请她做周府的huā娘时,她又是讶异又是疑惑。 周管事也没弄懂自家老爷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他只知道听老爷的就没错。因此晚上周大人跟他交代之后,次日一早他便叫上小厮,提了四色礼盒,按着延请匠师的规矩往周家小院儿去了。 按照本朝的规矩,一般的手艺人也是下九流,地位与奴仆相同,比良民要低。这样的人一般是通过牙行找工作,比奴仆好些的也不过是从不卖断身契,而是与主家签订契约罢了。但是竹枝不是手艺人,而是正正经经的良民身份,就不能像对待一般的匠人对待,而是要上门延请。 竹枝还不晓得自己的待遇在还没工作之前已经比其他人高些,见周管事提着礼盒来,很是讶异,脸上还是端着笑问:“周大爷今儿怎么来了?” “是来找你的。”周管事微微颔首,示意小厮将礼盒放在桌上。 大丫见状,有些不安,没敢继续留下,避进房里侧耳细听。 周管事拱拱手道:“冯嫂子远来京城,咱们又是熟识,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家老爷知道你在这huā草上头有一手绝活儿,想请你去我们府上打理huā草,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竟然是这事。竹枝有点吃惊,如果是换做刚到京城那会儿,她肯定就答应了。可如今她有个小窝安身,还有一大笔银子,何必要进人家府里去做下人?打理huā草,说得倒是好听,可也是个雇工身份,也就是下人了。 她并没有开口拒绝,而是笑着推辞:“我不过一个乡下妇人,因缘际会得了几株huā儿,恰好又是大家没见过的罢了,也没什么能力,怕是胜任不了。” 周管事知道她会推辞,不过昨夜老爷交代的话是一定要请她到府里来,也就打叠了精神道:“冯家嫂子,咱们就不绕弯了,你在青阳那头,报的是个下落不明,可终归到底,你跟冯家的事情还牵连着。按照本朝律例,已婚妇人不得肆意叛出,逃妻可以任意打杀,你晓得吗?” 竹枝怎么会知道?她一愣,想起那天李管事的话,脸上也就不好看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条,她如今跟冯大纲还是夫妻关系,却离家千万里,不是逃妻是什么? 周管事又道:“论理,你本就不可能弄到路引走这么远,想必你也有你的门路,我就不多问了。只是这事嘛,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若是日后你又遇见情投意合之人,是为妻也罢,为妾也罢,都是无媒苟合,做不得数的。你下半辈子准备如何呢?” 竹枝沉思片刻,忽然抬头冷笑道:“周管事这意思,就是威胁了?若是我不进你们周府做事,便要将我如何处置了不成?” “没有,没有!”周管事摆了摆手:“是我不会说话,我的意思只是说,你如今一个人孤身在外总不安全,不如到咱们周府做事,总是多了一层庇护。” 这话也没有说错,竹枝为什么之前对冯家曲意逢迎一番,终归到底还不是不得势么?如果她娘家给力一点,她也就不会那么憋屈了。就算是想自己做点小生意,背后也要有人才行,墨香居、暖香坊哪个不是? 这么一想,竹枝又有几分动心,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 周管事见她的模样,晓得她已经肯了三分,只是还定不下心,又道:“说起我们府里的那个huā草棚子,大概冯嫂子不晓得,虽说是供自家府里玩的,里头各色huā草也都齐全,实在是因为我家夫人和几位奶奶都是爱huā、护huā之人。若是冯嫂子进府当差,也只需要你无事在棚子里头照料一二就行,并不需要你做什么锄草挖土的脏活儿、累活儿。也就当是个玩儿罢了,你觉得如何?” 竹枝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忍不住讽刺道:“可我这不是‘逃妻’的身份么,只怕给贵主人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周管事一听话音,晓得她已经是肯了,只是自己之前说的话重了些,这小娘子置气呢!忍不住一哂,果然是个女人,嘴里打了个哈哈便混过去了。 098 上班 098 前后思量了一夜的功夫,竹枝还是决定了去周府。 既然人家说出什么“逃妻”的事情,想必也有应对之法。竹枝晚间也问了问周寡妇,本朝对于“逃妻”确实管得挺严的,不过一般官府并不处置,都是交给宗族。而宗族对这种事情处理的方法简单而粗暴,南方多是沉塘,北方则是直接打杀。 周寡妇是北方的,听竹枝问起“逃妻”的事情,忍不住就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见过的一桩惨事,那女子受不了丈夫虐待,逃了出去,不过三个月便被捉了回来。娘家拿钱赎人,婆家也不肯,最后活活被乱石打死。 说这些的时候,周寡妇特意支开了大丫,只说给了竹枝听。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当真存在,竹枝一夜没睡安生,次日起来,便略收拾了一下,往周府去了。 听说竹枝愿意来周府上工,周管事倒是觉着在意料之中,他赶紧回禀了自家老爷,亲自带着竹枝去花房安置,态度高傲中带了几分亲切,倒叫花房众人以为竹枝后台挺硬,连带着态度也亲切起来。 在周府上工,竹枝拿的是二等管事的月俸,每月二两银子。周府花房分了内外两大块,外花房负责培育花草,定时更换府里的应景花木。内花房则负责各位少爷、夫人和园子里头的花草。相对来说,内花房的活计琐碎但是轻松一些,又经常在主子跟前露脸,是下人们争先去的地方。外花房的活计则要粗重得多,若是花儿养得好,主子们也很少能想到外花房的人,打赏都是内花房的人得了。所以内外花房素来关系并不和睦。 也不晓得周管事是怎么想的,将竹枝派在了外花房,手下两个粗使丫头,俱是周府的家生子。确切地说,是从周夫人的陪嫁庄子上头选来的孩子,都不过十二三岁,在家也是常下地做活的,一个名叫春晴,一个名叫迎春。 俩孩子都是初春的生日,年岁差不多大小,原在庄子上就要好,又一同进了周府当差。爹娘耳提面命多少回,知道这差事比在庄子上种地体面,都很是尽心。 竹枝也不是特别苛刻的性子,不过几日功夫,便跟这两个孩子混得熟了,三人相处得倒也融洽。 除了竹枝之外,外花房也有几个粗使的婆子,都是周府买断的下人,见了大管事亲自带竹枝来上工,心里虽然犯嘀咕,面子倒也做得妥当。唯独另外延请的那位花匠,跟竹枝就不是很对付了。 那一位是个男子,四十开外,大家都称他付花匠。他是家传手艺,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周府扩建园子的时候便有人跟周大人举荐了他,从此一直在周府做着,已经有五个年头了。 周府众人爱花,但是园子不大,人口也不算多,这花草一事上头还有个内花房照料着,付花匠手里的活计本也不多,日子倒也逍遥。突然就来个什么冯嫂子,一个女人,除了知道梳妆打扮,哪里会晓得什么花事?可她又是大管事亲自领过来的。付花匠虽然心里不怎么舒坦,但也没敢挑衅竹枝,只是平日里冷眼瞧着罢了。 内花房的管事妈妈是周夫人的陪嫁,别看这一园子花草,经营好了底下人也有不少进项。原本这位金妈妈自己一手把持着,突然来了个冯嫂子,她也犯起嘀咕来,不晓得老爷夫人是个什么意思。 付花匠虽然心里对竹枝的到来不怎么舒坦,到底一个男人,没有那么多的弯弯心思,只是有些不服气罢了。可金妈妈就不一样,生怕竹枝是老爷夫人安插了要对付自己的,明里暗里地打听竹枝的事情。可竹枝这空降部队跟周府的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交集,急得金妈妈有些着急起来。 不过这些竹枝都不晓得。按照她跟周府的约定,签的三年的契约,也不用跟周府下人住在一起,横竖周寡妇家离着周府也不远,每日早些来上工,晚些回去也就是了。每月还能休息一天,处理些自己的杂事,竹枝恍惚倒觉得有点跟前世上班一样的感觉了。 手下的两个粗使丫头,春晴和迎春,在府里也有一帮同是庄子上出来的小姐妹,不过几天功夫混熟了之后,竹枝便差不多将周府的大致情况摸了个清楚。周府老爷周大人,官居御史监察,按照竹枝的理解,便是御史的头儿,夫人王氏,出身商户,是周大人未发迹的时候娶的糟糠之妻,为人倒是贤惠温和,给周大人纳了三房妾侍。 不过周大人的子嗣却不是很丰盛,下头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两个庶女都已经出嫁,夫人的位置是稳稳的。 大少爷已经成了亲,娶的是王夫人的手帕交的女儿,也是商户出身,周秉文陪读的周祺荪少爷是长房嫡子,他还有个庶出姐姐,同胞妹妹;庶出的二少爷外任,媳妇和孩子都还在府里;三少爷还在国子监读书,沐休才回家来。 虽说周大人做的是个清官,但是周家原也是大户人家,祖产丰饶,王夫人和大少夫人都是商户出身,陪嫁也不少,周家也是富庶得很。不提别的,便是这府里的花草一项上头,开销就是不小。 内花房的人,竹枝没见过几个,不过听说比外花房的还要多些。毕竟外花房都是做些粗重活计,平日里也就是付花匠带着两个小厮,两个丫头做事,若是活多的时候,府里会拨小厮过来帮忙。 内花房的活计就要精细得多,打理园子里头的花草,每日清晨剪了鲜花往各房送插花、摆盆,还有夫人们戴的花,各有讲究。若是内院的花草出现病虫害或是枯萎,要换花,则是外花房的事情。 简而言之,外花房相当于一个培育基地,内花房才是主子跟前露脸的活儿。 人不多,活计也不是很多,对这份工作,竹枝很是满意。虽然付花匠偶尔露出一点敌意,不过竹枝也能理解。办公室文化嘛,都是这样,以前这外花房就是付花匠说了算,突然来个管事,跟他职位不相上下,他能不提高警惕么? 周府的外花房是从原来的花园子隔出来的一片地儿,中间有个月洞门,平日里都锁着,只有换花草的时候才会打开。如今已经进了六月,除了定时给花草浇水、施肥,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日子倒也悠闲。 只是在花草的养护上头,竹枝还是不可避免地跟付花匠发生了一点争执。 起因倒也没什么,京城六月,日晒时间长,阳光暴烈,照着竹枝养花的法子,这样的日子应该搭棚子给花草遮阴。别看周府不大,名品的花草倒是不少,尤其是准备八月中秋用的桂花,竟然有银丝垂帘这样的名品,还有金洁、银洁等。 桂树叶子虽是蜡质,晒得久了也枯萎得厉害。竹枝便跟付花匠商量,给这些花儿搭个棚子,也免得晒得太厉害,把花儿都给晒殃了。 付花匠却不同意,他是家传的手艺,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给花搭棚子的道理。这花草本就是天生地养,付家的手段,就是尽量模仿花草的原生环境,补给肥料,让花草长得更茂盛些。想那桂花树本就是乔木,若是生长在野外的,谁给它搭棚子不成?听了便断然拒绝了,忍不住讥讽竹枝:“真是妇人心软,花草罢了,还搭什么棚子,若是不经晒,岂不是野生的花草都要晒死了不成?” 竹枝倒也不恼,这是观念上的差异罢了,就是她所学的,不过也就是前人传下来的经验。可是瞧着那几盆名品日渐萎靡,未免觉得心中难受。本来是想着尊重付花匠,与他商量一下,可付花匠坚持不肯,竹枝也赌了气,直接问周管事要东西给桂花搭棚子。 花草还怕晒?周管事也是第一次听说这说法,不过想到墨兰和熊童子,估摸着竹枝也有些过人的手段,她肯用心自然是好的,忙将竹枝要的东西使人买了,急急送到外花房去。 付花匠一瞧,居然都将东西送了过来,顿时脸色黑成一片,觉着这冯嫂子太不将自己当回事了。但东西是大管事送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约束了手下的两个小厮不准帮忙。 搭个棚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顶多也就是累一点儿。竹枝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两个小丫头忙活了三、四天,搭了个简单的棚子,也不过就是几根木棍扎了个草棚子,顶上铺了竹帘。日头太大的时候,将竹帘打开,早晚便卷起来。 这心思倒是巧妙,不过付花匠瞧着,不过就是些妇人的小巧心思罢了,这种花又不是绣花裁衣,用得着这样么?自然很是不屑,碍着大管事的面子,倒也懒得说什么。只是这心里始终有些不舒坦,便悄悄将桂花移了盆四季桂出来,摆在外头,意欲跟竹枝比个高下。 竹枝只一笑,搭棚子的好处,说了他既然不信,那便比较比较就行了。 像付花匠这种人,属于在专业领域自视甚高的,除非是用事实证明,光凭说,他自然是不会相信。rs 099 宅斗 099 消息传进内花房,金妈妈一笑了之。她也看竹枝不惯,既然付花匠想了法子,倒也不用她出手了。到底是跟着夫人陪嫁进来的,若是一个不慎,失了体面就没意思了。如今付花匠既然愿意出手,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竹枝从未想到那么复杂过,她也只是瞧着那些花草晒得难受罢了,倒从未想过跟付花匠别什么苗头。 这日晚间下工回去,天还未黑,刚进巷子口,一个人影突然闪出来,倒吓了竹枝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化妆成罗大的冷谦。竹枝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来了?” 冷谦打量了她两眼,点点头道:“过来办事,顺道瞧瞧你。” 竹枝一面领他往家去,一面问道:“我搬了进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没等冷谦答话,又自己笑了起来:“是了,你自然有你的法子。” 冷谦依然绷着脸,只微微点头,并没说什么。 到了周寡妇的小院儿,竹枝只说这是自己哥哥,在外头做事的,周寡妇等人自然信了,她便领冷谦往自己屋子坐了说话。 本来想问冷谦来办什么事,想了想又住了嘴,冷谦做的什么买卖,她大致也猜到了,何必问那么些东西?便只问了最近可好之类的话。 冷谦抿了抿嘴,迟疑了片刻道:“你见过青阳李记的人?” “见过。”竹枝点点头,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管事和李掌柜对她都还不错,况且也是偶然遇见,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冷谦又道:“之前都说你失踪了,如今传说李记管事说见过你,怕是你在京城的消息瞒不了几天的。” 竹枝有些不明白:“瞒?为何要瞒?我又没对不起谁,瞒着谁去?” 她倒是理直气壮的模样,噎了冷谦一噎,半晌方道:“怕是过些日子便会有人来寻你,你就不怕么?” 竹枝一听,便联想到了周寡妇说的“逃妻”的事情,冷笑了两声道:“往常大概是怕的,如今倒不怕了。” 冷谦却想到了别的,忍不住嗤笑一声道:“莫非觉得傍上了周府这颗大树,便不足畏惧了?这种事情,莫说是周大人出面,便是圣上出面也做不得数的。总归到底是家事,官家哪里好管得那么多?你还是好自为之得好。” 这话竹枝可不爱听,出言反驳道:“你就是为这事进京来么?真是蒙您高看了。多谢您操心,还是忙您自己的去吧!” 虽是易过容,听见这话冷谦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一拂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竹枝坐在房里兀自怄气,原本看到冷谦还有些高兴来着,没想到他进门就说了这么些话,顿时将她一腔兴奋给浇了个透心凉。 往后几日,竹枝忍不住又好奇起来,到底冷谦这次进京是为了什么?莫非又是要暗杀谁?可是几番打听下来,也没甚消息,冷谦也没有再往她那儿去过,倒叫竹枝担心了好些日子。 不过外花房那头倒是平静了下来。搭了棚子的花草长势比没搭棚子的好得多,付花匠虽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事实摆在眼前。原来都长得差不多的花草,不过个把月功夫,那些棚子下头的就要比没搭棚子的窜了一头。不过承认归承认,付花匠到底心里还是不服气的。 金妈妈那头也有些坐不住了。每年七月里头,府里的摆盆都要换过,尤其是临近八月,为了应景,房里多要摆放桂花。明里暗里地也给竹枝使了几次绊子,付花匠置身事外不愿意参合,竹枝却被搅了进去。不是今日换的摆盆是个缺口的盆子,便是明日换的花儿不过两日便谢了之类的琐碎事情,搅得竹枝头疼。 这种事情,最叫人郁闷的便是,明晓得是有人给你使绊子,却有苦说不出。不说别的,金妈妈在周府经营多年,势力根本就不是竹枝比得上的,还有人缘关系,谁也晓得偏向何人合适。竹枝心里烦闷,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起来,加上天气炎热,更是成天烦躁得不行,日日喝着降火的菊花茶也消不下火气去。 此时朝中却出接连出了几件大事,先是留在朝中主理政务的宰相严大人遇刺,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受了重伤。圣上在行宫避暑,只得临时遣了伴驾的二皇子回京监理政务。跟着是南洋诸国觐见的使臣到了,避暑行宫面圣,将了朝堂众人一军,损了宁朝颜面,圣上大怒。然后后宫又出了巫蛊之祸,贵妃打入冷宫,皇后也被禁了足。 消息传回京里,周大人揪断了好几根胡子,奈何不在行宫,不晓得详细的情景,推断不出来。 此时国师又道,这乃是皇室之祸,需要向上天祈福。朝野上下一片议论,宁朝虽崇道,不过门派众多,如今的国师乃是出自青阳子一脉,皇室供奉的道观又是凌虚子一脉,成天吵闹不休。 不过朝野大事,跟竹枝倒没多大关系,她比较烦的是金妈妈日渐猖獗的手段。近几日说是内花房人手不够,将她收下的迎春和春晴都借了去帮忙,完了又叫外花房送花进园子里头。内院里头不准男人进去,搬花盆这样的粗重活计全落到了竹枝身上,那些婆子、丫头都是落井下石的,自然不肯上前搭手帮忙,竹枝只干了一日,便累得腰酸背痛。末了起身捶捶腰,方才回过味儿来。 正好七月二十夫人邀了几位通家之好来府里赏荷,本是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奈何金妈妈从中使坏,不给竹枝人手。偌大的周府内院,门前摆的,厅里摆的,都要换下来,金妈妈只提前一两日通知竹枝,叫她将所有要换的六十余盆花草从内院搬出,再搬六十余盆到里头,还声明内院都是女眷,不能叫小厮们冲撞了。 这不是明摆着整人么?房里摆的都是小盆花草,倒也不重,可门前廊下放的都是花树,高的有一人来高,矮的也到腰间,竹枝一个人怎么弄得完?若是跟周管事告状,便又落了下乘,竹枝心里烦躁,心想姐来你家打工,又不是来宅斗的,上杆子地整人是个什么道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前一日便跟周管事告了假,回屋休息去了。 到了二十日早间,金妈妈便傻了眼。各处该摆花草的地方都空空如也,开了月洞门,外头也没有外花房送来的花草。去外花房问吧,付花匠叫她支去了别的地方,竹枝又称病没来,偌大一个外花房里头,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种主子跟前的差事,自然容易得脸,可也更容易遭主子厌弃。眼见日头渐渐大了,外花房里头人都没有,该装盆、搭配的各色花草有的还在地里,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忙活不出来,金妈妈顿时便着急了。 今日夫人办的这小会虽说是几个通家之好小聚,实则是为了三少爷的婚事商量,若是客人都来了,各处都准备妥当了,花草却没到位,岂不是让夫人心烦? 去找竹枝,说是称病躺着。金妈妈也顾不上验证真假,急急忙忙叫人先将现有的盆装花草往夫人院子里头送了,其他的暂且挪一挪,凑个数目。 待客人一到,周夫人便请了几位夫人移步水榭小坐。用的是赏荷的名头,自然要往水边去瞧,更何况这天气炎热,水榭那边要凉快得多。可没想到水榭那头还没收拾好,周夫人心里便存了气。 好容易说那边收拾妥当可以过去了,进去一瞧,门前摆的,厅内放的,都是绿油油的叶子,花儿是一朵都没有。如今正是各种鲜花的花期,哪里会找不到合适的?周夫人差点当时便发作起来,幸得二儿媳妇嘴巧,将话园了过来,只不过周府今日的笑话算是坐定了。 送走客人,顾不上午休,周夫人便换了金妈妈过来,严词厉色地将她敲打了一顿。 金妈妈自然是不认账的,将一切错处全都推到了竹枝头上。周夫人掌着周府的内院,可外头的事情向来有管事料理,用不着她多费心。听着金妈妈搪塞、抵赖,周夫人训了她一顿,又叫了竹枝来问话。 可竹枝却一脸莫名道:“之前并不晓得内花房要换花草的事情,也没人吩咐。” 金妈妈怎么肯依,指着竹枝愤愤道:“明明前几日就派人传话给你了,不要以为装作不知便可以推卸!” 竹枝诚恳地很:“妈妈这是说哪里话?我若是晓得,自然尽心尽力做好,可确实没有人通知我,难道我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她忍不住心中冷笑,这些日子金妈妈为了对付她,可谓是想尽了办法,不但支走了付花匠和那两个小厮,还把自己手下的迎春、春晴借走了。那日确实有个小丫头过来传话,只是除了他们两人,再无旁人可以作证,她就是咬死了不知道,金妈妈能拿她怎么样? 果然金妈妈指了一个小丫头道:“老奴前几日便叫了双喜传话给你,你敢说不知?” 竹枝一摆手,满脸无辜:“我确实不知道,也没见过这小丫头。” 金妈妈没想到她居然当面抵赖,差点呕得一口老血喷出来,冲着周夫人磕头道:“夫人明鉴,老奴真是已经告诉外花房了,双喜可以为证。” 周夫人也思量起来,看着竹枝的眼光颇有些不善。 竹枝朝着夫人微微一礼道:“夫人心里自有定数,我也就不多说了,这丫头我从未见过,也没甚交情,她会为谁作证,夫人自然瞧得出来。我拿着主家的月俸,自然该为主家尽心做事,任凭吩咐。可我在外花房里头,内院的事情若是没人吩咐,自然是不晓得。再者说了,府里丢了面子,与我有甚好处?” 这话说到了周夫人的心里。这个冯嫂子是个什么来历,她也听周大人提过,人家是自家特意延请来的,也确实有几分过人的手艺,更重要的是跟自家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何必做这种明摆着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rs 100 辞退 100 这种后宅下人间的小手段历来是周夫人喜闻乐见的。周府小人构成比较复杂,有之前周大人家的,定居京城后买的,周夫人的陪嫁,几个儿媳妇的陪房家人。热闹的时候赶得上华山论剑,各派硝烟弥漫。 一般来说,在主人眼皮子底下搞些小动作,主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出于平衡各方利益的基本原则,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优秀的下人在争夺资源的同时,也很有默契地不会把事情搞大,毕竟身契都在主子手里掌握着,惹了主子急眼,打杀或是发卖出去也没人管的。 可现在周夫人有些举棋不定了。一边是自己的陪房丫头,已经做到了管事妈妈,配的是周家的家生子,也是有一定体面的。另一边是个空降外来户,可问题在于除了签下了几年的契约之外,她发现居然拿捏不住这个妇人。可现在出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了,不过是少了几株花儿点缀,让这次小宴有些失色罢了。往大里说了,若是那几位夫人觉得在周府受到了慢待,连带影响到儿子的婚事,损失就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了。 若是一般人,各打五十大板,再背后抚慰一番,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可现在冯嫂子梗着脖子,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周夫人这板子就落不下去了。 再看金妈妈,周夫人也是暗中着恼,也不是十几岁的青葱小丫头了,玩儿这些小手段居然没弄倒一个外花房的,还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周夫人恨她连累自己跟着折损了脸面,哪里还肯回护她? 可这个冯嫂子若是不处置,往后自己的威信又何存? 想了想,周夫人道:“算了,事情已然发生,多说无益。金妈妈也不是头一天当差了,居然还闹出这种事情来,罚你两个月的月俸。冯嫂子既然不知,自然无罪,这阖府上下的花草不少,还托赖你往后多照料一些才是。” 这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了,毕竟这女人是周大人指名点回来的,周夫人罚了金妈妈,也算是给了她脸面,往后严加约束内院人等,不叫他们再跟这女人起龌龊也就是了。 这个结果,竹枝并不是很满意。罚金妈妈两个月的月俸,不是跟没罚一样?转头周夫人一句“今天的花不错”,随便打赏她一点,这月俸也就补回来了。反观自己,不但陷在这泥沼里头抽不出身,反倒让金妈妈恨了自己入骨,实则没有落下半点好处。真是不划算。按照竹枝原本的打算,这样的事情,金妈妈怎么都应该从内花房管事的位置上挪下来才是,没想到周夫人轻轻放过了,自己往后还是要跟这讨人嫌的婆子打交道。 但这是周夫人的处置结果,可不是询问她们意见,跟她们商量的意思。竹枝也没条件继续跟周夫人要求,只能行个礼便退下了。 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周府,付花匠知道了,也只是微微一笑。这些女人,就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下工夫,不过没能把竹枝挤兑走倒是有些遗憾。 不过他还没遗憾完,竹枝倒先找到他了。 竹枝的想法倒也简单,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往后跟内花房交接的事情都交给付花匠做就是,反正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她只要负责好生看护花草就是了,旁的也懒得去争斗。 付花匠明白竹枝的意思,这是退了一步,以他为尊,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竹枝却觉得越来越不得味儿,原本就只是打算找个地方先做着,免得自己太闲。却没想到这周府内宅下人间也斗得这么厉害,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太对,怎么好像所有人都针对她似的。 这么一想,竹枝便萌生了退意,想着好歹做完今年,等开年天气暖和些了,便跟周管事辞了这无聊的工作,还是回去逍遥去得好。 至于周府这边上班,也开始混起日子来。带了自己的花茶,每天早晨泡上一杯,得空便收拾一下外花房的园子,天热便躲在屋里喝喝茶,睡个小觉,日子倒也惬意。 到了八月里,外花房的桂花次第开放,香气袭人。不止周府,几乎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桂花迷人的香气里头,各类饮宴也渐渐多了起来。 周大人官声好,愿意与之结交的人也多,只是碍于周大人的官职,上杆子攀关系的才少了很多。难得周家三少爷还未成亲,周夫人借机在中秋之后办了个赏花会,邀了各家夫人带着小姐们前来赴宴,实则也有个相看的意思。 既然是赏花会,自然少不了花,尤其是周府那一盆银丝垂帘,是桂花中的极品,更是此次赏花会的主题。 这次金妈妈自然不会傻到再搞些不入流的小动作,早早地派人通知了外花房,将各处的花草搭配着换好,又提前将那两盆银丝垂帘抬进了内院花园里头安置。虽然忙乱了些,竹枝应付起来倒也轻松 ,不过是提前将那些品相不好的换出来,再搭配了好彩头,好外形的花草摆出来罢了。 宴会这日早间又布置了一番,待客人进门的时候,竹枝已经泡好了自己的花茶,躲在房中开始偷懒了。反正外花房偏僻,也不会有人赏花赏到这里来,虽说京城八月的天气已经凉快了下来,可白天日晒还是挺严重的。在房里喝点花茶,看看从外头寻摸来的话本小说,也是消遣,何苦在外头去晒太阳,若是碰见人,还得屏息敛眉低声下气地摆出一副下人姿态。 可是天不从人愿。竹枝正吃力地看着文言文范儿加繁体字双重难度的小说,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从窗子望出去,并不是付花匠和那几个小厮,而是一个青衫小帽的小厮领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公子。 不知道这又是整得哪一出,无外乎就是私会之类的。外花房和内花园连着,中间就是一道月洞门,如果买通了守门的 婆子,开门见上一面也不是不可能的。竹枝摇摇头又低下头去,只是感叹一番这个世界男女都不容易,像她前世的男男女女们,要是年龄稍微大点,周末就是不停地吃相亲饭了,哪里像这个时代,见个面还要偷偷摸摸的。 没过一会儿,那边就传来喧闹声,竹枝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却也没有在意,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内院的粗使婆子过来问她有没有见到过外人。竹枝自然照实答了,却也没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反正她手下那两个粗使丫头初春和春晴都是活泼爱说话的,顶多明天她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不过是某位小姐趁着在周府做客的时候私会另一个府里的公子罢了。关键的问题在于,外府的女眷怎么知道周府的情况,还提前打点好了守着月洞门的婆子?支开了本该在外花房的付花匠等人,这不是有内贼么? 其实周夫人一过手,便知道这内贼是哪个。那位小姐正是她那庶子媳妇的表妹,这不是摆明了关节在庶子媳妇身上么?可这人总有个面子观念,更何况被买通的守门婆子是周夫人的人,为了维护自家的面子,周夫人自然就会迁怒。 莫名其妙地,这怒气就迁到了竹枝身上,说她:“既看见有外人往内花园角门去,也没通禀一声。”不等周大人散衙回府,周夫人做主给竹枝多支了一个月的月俸,撵了她出门。 从头到尾竹枝都莫名其妙,不过她敢肯定的就是自己被谁给摆了一道。这人是谁呢?除了内花房管事的金妈妈还能有哪个?她在周府上班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算来算去也就只得罪了这一个人。细算起来,付花匠说不定也有份。要不然就刚好那么巧,他领了事务带着小厮去做事了,偏没什么事情分派到竹枝头上? 本来周府这份工作对竹枝而言也有些鸡肋,当时为了叫她进府里做事,周管事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她才不情不愿地去上这个班。可现在被撵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在周府扫了脸面事小,这事还被人刻意宣扬,如今她租住的周寡妇家附近,都知道她是被主家撵出来的。至于原因嘛,就众说纷纭了。 群众的想象能力是超乎想象的。不过几日的功夫,各种流言层出不穷,甚至还有了“冯嫂子勾引周大人被周夫人发现”这种腌臜话出来,而且颇受广大受众欢迎,越传越是离谱。 竹枝这就有点儿生气了,次日便去周府找周管事,务必要讨个说法,再说周管事那头应承她的解决“逃妻”的办法还没给她呢!当初不就是拿着这个威逼她的么?话说到现在竹枝都还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周大人一定要招揽她进府里。 谁知到了周府,侧门的小厮鼻孔朝天,根本就不理她,直接撵了人。 竹枝气得转身便走。rs 101 内情 一路疾行回到自家坐下,出了一身大汗,竹枝反倒不气了。周家威逼利诱地,也要叫自己去他家上工,显然是有求于己。如今周夫人把自己赶了出来,说不定不晓得周大人的打算,既然如此,自己还气个什么,急个什么,坐等他们上门也就是了。 左右无事,干脆烧了一锅热水,好好沐浴一番。 要说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最不方便的就是这沐浴的事情。依着竹枝那爱干净的性子,原来住在磨坊的时候每隔一日就要洗一次澡。不过那个时候有大纲帮着烧水、抬水,还不觉得繁琐。到了京城,赁居一隅,又是大热天的,这才发现原来烧个水洗澡也会这么麻烦。不提别的,就是那个浴桶,提水要提好几桶,洗完之后又要舀出来,就让竹枝觉得又是尴尬又是麻烦。 可麻烦也没办法,她实在受不了身上脏兮兮、汗津津的感觉。往日都是傍晚洗澡,好歹周寡妇还能搭把手,这大白天的,总不能指望大丫帮忙吧? 等烧好了水,提进屋里,竹枝身上又是一头大汗,浸在浴桶里头细细洗了,难免又感叹一番自己不会做什么洗发水、沐浴乳的东西,要不然也能像别的穿越主角似的混得开些。没等她感叹完,门上却被叩响了,大丫在外头高声道:“竹枝姐姐,你大哥找你来了。” 竹枝一惊,赶紧答道:“请他稍等一会儿就好。”胡乱抹了水,套了件衣裳,觉得妥当些了,这才开了门,外头果然是冷谦。 竹枝一面问他:“你怎么来了?”一面侧开身子让他进屋,鼻端却嗅到淡淡的药味,就更紧张了一些,拉住冷谦上下打量。 冷谦上次来过,大丫他们几个也都认识他,自然放了他进来,可听说竹枝在洗澡,进屋又瞧见地上湿漉漉的痕迹,眼往旁错,瞧见竹枝赤着脚,趿着一双黑色布鞋,跟衬得脚踝处肌肤雪白,不知怎么就是心头一跳,耳根子也红了起来,脸上神色却绷得更紧,也不理会竹枝的问话。 上次两人说话不欢而散,竹枝以为他还在生气,扭了身子去倒水,嘴里抱怨道:“喂,不会上次的事情还在生气吧?你一个男人还跟我个弱女子计较么?” 她微微倾了身子防水,冷谦下意识地就往后仰了仰,可一股子香气还是冲进鼻端,要不是脸上的易容东西遮着,只怕脸都要烧着了,额间不由就渗了滴汗下来。 竹枝大概没瞧见,冷谦自己却有些尴尬,忙端了水喝,随口应付道:“说什么呢!我有件事儿告诉你,你自己要拿个主意才是。” “什么事儿?”竹枝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好奇地问道。 冷谦看着水杯,慢慢道:“朝廷里头的大人们最近吵得不可开交,要祈福祭天,求上天庇佑。这也争了有些日子了,听说是准备为青阳子真人专修一座供奉的道观,位置就选在青阳的青牛山上头。那位周大人是支持这个的,我想了想,只怕他要你去他家管着花坊,也是打了这个主意。何况你跟青阳李记的人关系不错,他也正好在拉拢兵部的李尚书,就是李记的后台老板。所以特意来跟你说一声,你自己好生打算一下。” 竹枝先是楞了一下,继而一笑:“跟我关系不大吧?这都是朝廷上头大人们的事情,我一个弱女子,能跟我扯上什么关系。再者说了,在青牛山修道观也好,跟李尚书拉关系也好,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卒子,能起到多大作用?你多虑了。” 冷谦皱了皱眉,忍不住又开始训斥她:“你真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只能看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周大人是个出了名的细致人,但凡是能借上一丝力的,也会下了十分的功夫去准备,要不然他怎么就巴巴地叫你去他府里上工,还不是想着先把你给拢住。皇家供奉的庙、观都是大工程,里头的弯弯道道多得很,说不准他就准备将这花草树木一块儿的生意发给李记。若是一般这情况,顶多也就是给李尚书卖个好,稍稍拉拢一下关系,但是生意大过人情。可若是在中间把你稍带上,这人情又不相同了。” 竹枝还是觉得这种事情离自己遥远得很,摆了摆手道:“我一个小人物,值得他卖什么人情,就是他要跟李尚书拉关系,多得是法子,没必要扯上我。再说周大人不是御史么?也参合这些?就算他参合,只怕也做不了主吧?哦,对了,你大概不晓得,我刚已经辞了周府的工,所以周府那头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冷谦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了。周大人虽只是个御史,可挡不住人家是御史的头儿,一直是几位皇子拉拢的对象。可现如今看来,周大人大概是三皇子一派的,李尚书还是个中间派,要把李尚书拉过来,自然得找个由头。要不然怎么能把青阳那个道观的花木一块儿发给李记?这可是冒着得罪墨香居、暖香坊的危险,也就是会得罪二皇子等人。 随即听说她从周府辞工了,冷谦不知怎么又松了口气。这皇储嗣位的事情,他们这些人能不参合就不参合,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可还没等他一口气吐出来,又听见竹枝说:“哦,不是,也不能算我辞工,我是被周府撵出来的。” “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冷谦的火气蹭就上来了。 竹枝奇怪地斜眼瞧着他:“我头发长见识短嘛,这些女人之间的事情,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冷谦一股子火气又憋了回去,不过思量她这话,显然是后宅之间的小手段,竹枝着了道儿。只得闷闷地道:“我随口一问而已,你要是不乐意说就算了。” 大热天的,有冷谦这么个人形冷气机也不错,尤其是他现在摆明了非常不高兴的模样,更是冷气直冒,竹枝缩了缩脖子,赶紧说上了好话:“没有不乐意,不过知道你这么关心我,我还是挺开心的,哈哈哈……” 冷谦觉得这屋里太热,实在坐不下去,敷衍了一句便起身告辞了。 102 坐等 冷谦走得很快,刚道了别,人就出了院门。竹枝在后头还没出自己的屋门呢,就讶然地看着他已经扬长而去了。回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屋子,有这么热么? 因是租住,竹枝并没在堂屋里头添置什么东西,条案上一个插着蔷薇的huā瓶,当中一张圆桌,四个圆凳,屋子跟雪洞似的敞亮,哪里就那么热。笑了一笑,记起之前洗浴的水还没收拾,她又转身进去收拾起来。 虽然冷谦说的一鳞半爪的,竹枝也不是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就是周大人参合到了立储的事情里头,又用祈福建观的事情,想要交好中间派的兵部尚书李大人,也就是青阳李记的幕后大老板。 可是这些跟自己能扯上什么关系?竹枝还是不觉得自己一个弱女子能在中间起到什么作用。虽说上辈子闲着也看过不少《宫心计》之类讲勾心斗角的,不过竹枝性子直了些,勾心斗角这种技术活儿实在不擅长。 把浴桶洗刷干净,她也想明白了。左右这事儿她在里头也就是个小卒子,若是周家想要用她,自然会来找她。若是周家不用,为了出口气,少不得她就会做点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竹枝抬眼瞧了眼窗台,见日头晒过来,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近段时间的心血从窗台上搬了下来,放到了屋子阴凉些的地方。 前些日子在周府当差,周府外huā房还是挺不错的,各类huā卉确实不少,还有不少原来修理园子的时候剩下的假山、石头之类。那石头松软多孔,正是适合做盆景假山的物料。反正是顺手,竹枝便拣了两块巴掌大小的山石,整理了一番,修理出一块高耸陡峭,一块略低略平的,做了一个小小的赏玩盆景。 做观赏假山,本来是要有相当的审美水平,正所谓“胸中有沟壑,入目皆险峰”。不过借了千百年文化沉淀的积累,到了竹枝前世那个时代,假山的形式、品格都有一定的规则。她也没有跳脱这个规则,不过是用了一高一矮两块山石,略加一点泥土润湿,随手可得的苔藓披覆上去,在高山状的那假山上植了一株墙角边的金线草,养了这几十天,金线草已经生了根,长长的纸条顺势而下,犹如翠绿的瀑布一般。 只可惜这个时代到底不如前世,有那么多舶来物种可供选择,竹枝也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之下尽量做出自己想要的效果。 底部配上一只浅口方形的陶盆,立即便多了几分古香古色,若是再找到几个拇指大小的渔翁、山亭、小舟等物,这一个“高山野趣”的小盆景就成了。 欣赏了一会儿,竹枝暗道,如果周府不找自己,那就把这盆小假山卖给墨香居去,想必有了之前出售多肉植物打下的基础,这一盆儿小假山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来。 钱么,谁都不嫌多不是? 像周府金妈妈那样总是找自己的茬儿,还想尽办法要把自己弄出府的,虽然对自己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想起来就觉得有些恶心。那些耍手腕儿的咱不会,可简单粗暴的总是会的。顶多破费上几十两银子,找几个人把她揍一顿出口气,不过分嘛。 也是竹枝本就没把周府这份工当回事,金妈妈那头还为戳掉了这样一个眼中钉心里高兴呢。周夫人虽觉得老爷不在家,把他叫人请回来的竹枝给撵了,心里有些忐忑。不过这份忐忑也不是对竹枝的,而是对周大人的。不过想到自己掌管后宅多少年,周大人也从未过问过,就是原来卖了他喜欢的一个小妾,周大人也不过说:“夫人不喜欢,任凭夫人处置就是。” 只要把周家打理顺当了,能让老爷安安心心地在外头当官,那撵这么个把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谁知周大人回来一听,竟动了怒,当着下人的面儿就责骂周夫人“无知蠢妇!”说罢一甩袖子便去了外书房。周夫人怔愣半晌,难以相信这是从不对自己摆脸色的周大人说的,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这样下自己的面子,气得哭了半晌,却也不见周大人回来安慰。 天子避暑去了行宫,京城就留下几个老成的大臣坐镇,周大人便是其中之一。须得在皇城内值守理事,每隔十日方能回家休息一天。谁知道好容易得天休息,又出了这事。 想要唤大管事进来,忽然想起自己让他去青阳处理李记那边的事情,可总不能自己亲自上门去请一个huā匠吧?岂不是不成体统?眼见着同僚暗中角力,好容易让圣上松口为青阳子真人建观祈福,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篓子? 要说非要为青阳子建观,倒也不是什么别的。周大人这一党人与国师、二皇子一党一直别着苗头,时日久了,就跟小孩似的,你要往东,我偏要往西,你要加糖,我偏要加盐,反正就是两者别着来。再者国师属凌虚子一脉,若是能扶持青阳子一脉成为国教本源,得到的支持也是无穷的。 这些里头的勾当都不用赘述,只是扯上竹枝,也跟她卖给周大人的那一盆墨兰有关系。 这些神仙后人天天宣扬自家祖师爷神迹如何如何,可真要细细追究起来,最近这五十年里头,唯有竹枝献墨兰这事,称得上是青阳子显灵的祥瑞之事。 更何况后来竹枝卖给墨香居的那什么熊童子,虽是落入了二皇子的手里,可这玩物本身也是让后宫众人甚至京城的高层圈子全都风靡了一回。 若是能将竹枝推出来,只需许以小利,新建的青阳观不用官方宣扬,自然就会引起民间的追捧。 更何况竹枝还缀着青阳李记的关系? 而竹枝本身一个农家妇,随便给个小名头,舍点小钱便打发了,简直就是一本万利,一箭三雕的好事。 谁知都叫周夫人这没心眼的跟弄砸了。 好在老天也没让周大人愁烦太久,往青阳去办事的周大管事,次日傍晚便回了京城跟周大人覆命。他刚把此行的情况汇报了一遍,周大人便满脸愁色地将竹枝被逐的事情说了,并要求他想办法,尽最大的努力,赶紧将竹枝给弄回来。 虽不是很明白周大人为何一定要将竹枝控制在手里,不过大管事一直唯老爷马首是瞻,自然满口答应。可回头问了问府里竹枝出府的始末,周大管事也生气了。 内院一个管huā房的老婆子,几次三番使了手段为难一个外huā房的huā匠,还硬生生地将她挤走。阖府上下谁不晓得竹枝是他给带进府里来的,这不是打了周大管事的面子么? 说句不客气的,府里分了内外事务,这有些事情的处置上,就是几位少奶奶和少爷也得敬着自己,一个管huā房的婆子,居然还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周大管事不敢跟夫人明顶着干,收拾这么个小管事婆子难道还不行么? 不过这些都可以稍后再做,当务之急是先把竹枝请回来。 103 果然 要说周大管事也确实是个实干派,急性子。次日一早,周寡妇刚出门,还没到坊市口,便碰上了大管事,赶紧远远地施了个万福,一脸恭敬地陪着大管事回了自家小院儿。 大管事待人温和,先是问了问周寡妇一家的近况,又问有没有什么难处,把个周寡妇感动得眼眶发红,最后才略微问了一句竹枝的事情。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日里来周家鼻孔朝天的小厮,面对大管事都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能被高高在上的大管事如此厚待,周寡妇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提起竹枝,她却噎了噎,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正常来说吧,被周府辞了工,去周府又叫人撵了出来,任凭是谁也吞不下这口气。可是形势不如人,若换了周寡妇,只怕得愁眉苦脸食不下咽。可那竹枝倒是不同,每天想着法儿换吃喝,什么huā茶、水果茶、肉羹之类不停地捣腾。没事儿就跟大丫凑一块儿说说闲话,染指甲做胭脂,摘huā儿种草逛大街,瞧不出一点儿愁苦的模样。 照实说了,好像不太好,可撒谎说竹枝伤心难受吧,等会儿一见面不是又戳穿了?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将大管事迎进门,上了茶水,周大管事体谅她找个事情不容易,很客气地容她先告辞了。 竹枝正拿昨日剩下的淘米水浇huā,见周大管事进门,笑着问了声好。如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一派闲适。 这下周大管事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跟这女子打了几次交道,每一次都会觉得有所不同,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一个满腹怨言的妇人,没想到竹枝竟站在晨光中浇huā,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坦然自若,云淡风轻。周大管事也不得不承认,这妇人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倒叫他不晓得如何开口了。 放了水桶,洗了洗手,竹枝笑着问道:“周大爷一大清早地过来,吃早餐了没?要是不嫌弃小院儿简陋,给您做点儿吃的?” 周大管事笑着摇头道:“我年纪大了。起得早,便也用过了早餐。冯嫂子若是还没用,自便就是,不用理会我。” 竹枝和大丫也已经吃过了,这话不过是客套而已,闻言便请周大管事在檐下凉椅上坐了,端了瓜果上来:“虽不如府里的东西好。也是昨儿刚买的新鲜玩意儿,在井水里头镇了一夜,凉津津的倒是可口。您尝点儿……” 周大管事见那托盘里头,红瓤翠皮的西瓜,黄澄澄的杏儿,青中泛红的李子,还有拳头大的石榴,拇指大小的枣子等果品,林林总总能数上近十样,最稀奇的是竟然有一盘葡萄。个个都是拇指大小的颗粒,外皮却是青色。这葡萄可不是本地葡萄的种,是从西域引进过来的,整个京城也没有多少出产,价格高昂。便是周大管事这样体面的,在周府也顶多能叫主子赏一盘儿罢了,可没想到竹枝能拿出来待客…… 见他看着那葡萄眼发直,竹枝忙解释道:“这葡萄倒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您且尝尝鲜,前些日子墨香居的管事说是给我送点儿中秋的节礼,也就这个葡萄稀奇一点。我这人没什么见识,急吼吼地就端出来待客了。您可别怪我小家子气。” 墨香居?周大管事满耳朵就只听见这三个字,心里一动,忙挤了个笑道:“冯嫂子这可是稀罕物儿,要是拿这个待客都小家子气了,这满京城的吝啬鬼就满大街都是了。” 两人打了个哈哈,揭过不提。 既然周管事上了门,竹枝便心里有了数,绝口不提被周府撵出来的事情,只叫周大管事看huā草,吃水果。 可怜周大管事一肚子话不晓得从何说起,就跟着竹枝的话头“哈哈哈”地附和,心里又是郁闷又是着急,没想到墨香居那头跟竹枝还一直联系着,倒是他失算了,只是这样一来,无形中又抬高了竹枝的身价,只怕请她回府的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 其实墨香居跟竹枝一直联系也没别的什么,天气太热,熊童子又颇受欢迎,养护上头huā匠们都是第一次接触,自然少不了常来请教。碧光环是墨香居准备次年推出的品种,天气热的时候进了休眠期,跟枯萎了似的,吓了墨香居的huā匠们一跳,也少不得来问问竹枝是怎么回事。况且墨香居的管事们也存了个念头,希冀再从竹枝手上弄到些新鲜的huā草,就算没有,结个善缘也是好的,所以到时常常走动一二。 竹枝在周大管事面前说这些也有点自抬身价的意思,这天底下不是离了周府,竹枝就活不下去了。周大管事上门,说明周府确实对自己有所图谋,至于到底是不是冷谦说的那样暂且不提,不过被人求,总是要比求人的高一等,她自然要将架子端得足足的,等着周府开条件出来。 从冷谦那里得来的信息虽然不多,但相当有用,至少竹枝晓得周府跟墨香居是对头,又在别苗头,她虽然是个小卒子,可架不住小卒子是有自己的思维的,就算是一枚没什么份量的小棋子,也要有足够打动她的诚意,才能驱使吧?要不然她跟周府非亲非故,凭什么让他们拿着当棋子? 周大管事吃了一点水果,心思千回百转,眼见时间也过去好一会儿了,茶都凉透了,不得不提起正事,做出一脸气愤的模样道:“我昨儿晚上才回府,还说今天早上找你叙叙旧呢,谁知转到外huā房就没瞧见你,一打听才晓得出了事,所以赶紧就过来了。冯家嫂子,你我也不是初识了,又是我叫你进府里做事的,这事儿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出口恶气。” “大热天儿的,您别气,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府里觉得用我不合适,我不做了就是。您也知道,当初进府里做事,也不是我的本意。”竹枝微微垂了眼帘,瞧着一副受了委屈却努力平淡的模样,心里颇为不屑。这个时候,就是在府里上工,也不过正好是她过去的时候。换而言之,付huā匠他们也都还在上工的路上,周大管事就已经到了自己租住的地方,说是一大早听说的,骗谁呢? 果然周大管事就怔了一下,苦笑起来。怎么就把这节给忘记了,人家来周府上工,本就是自己受老爷之命半胁迫半利诱地弄进府里的,人家不用周府这份工,不领这份月俸,照样也能吃香喝辣,瞧人家这生活水准,比他这周府大管事都只高不低。 苦笑归苦笑,老爷特意交代的事情还是要做,周大管事便赞竹枝道:“我早就觉得冯家嫂子跟一般妇人不一样,寻常妇人若是遇上跟你一样的事情,哪里有你这份淡然?不过这事你能看在我面子上不追究,我却不能。你也是老夫亲自引进府里的,欺负你岂不是打我的脸么?” 说得倒是义愤填膺,真有事的时候没见人出来放个屁。竹枝有些不屑,她就不相信以这位周大管事经营周府外院几十年,没有一帮子忠心的下属,可是当她被撵出周府的时候,有人出来说句话么?当她去周府求见的时候,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鼻孔朝天的模样,真是周大管事自陈的这般情况么? 心里想想也就罢了,竹枝脸上还是摆出一副感激的神色:“周大爷您快别这么说,不过一桩小事罢了。您也知道,我一个小妇人,也没什么志气,不过想着吃好点,穿好点也就是了。府里的事情,既然我应承了,也是尽心尽力去做的。只是真不晓得是哪里得罪了贵府的贵人,老是犯忌讳。我出身农家,也不懂那么多规矩,您抬举我,我才有个见世面的机会。都是我做事不够尽心,给您丢脸了才是。” 瞧瞧人家这态度多么端正?可听在周大管事耳朵里头,总是那么不对味儿,一个内huā房的管事罢了,说破大天也不过是个奴才。只不过仗着自己是夫人的陪房,哪里就当得起“贵人”二字?不过这事儿说到底,都是夫人要维护自己的人,维护自己的面子,那这“贵人”也不是单指金妈妈了,说不定把周夫人也给顺带了进去,周大管事只好忽略不提,只能在心里暗骂:“老娘们儿坏事。”嘴上还是说道:“冯家嫂子跟我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样吧,明日你跟我进府,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快别!”竹枝诚惶诚恐起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搅得大家都不安生。丢了府里的差事我也伤心,可闲了几日,倒也觉得这日子挺随意的,您就别为了我这么点小事费心了。” 这完全是油盐不进啊!周大管事有些苦恼了,女人心果然只有针尖大小,莫不是真要把金妈妈和付huā匠都处置了,才能让她出这口气,再回府里不成? 竹枝却极为诚恳:“周大爷,几次得您的厚爱,小妇人铭记在心。只是我实在是能力有限,这份情,就容小妇人日后报答您吧!” 104 纷扰 104 天色不早了,虽已经入了秋,可白日里的阳光大喇喇地直射地面,也不比夏日凉爽什么。难怪人家说立了秋,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瞧这模样,似乎还要热上一阵子才是。 周大管事自认已经使尽了气力,也没听见竹枝一句准话,反倒是轻飘飘一句“报恩”,叫他老脸一红,喉头哽了根儿鱼刺似的,不上不下,说不出咽不进,摆摆手走了。 谁该报谁的恩,谁又亏欠了谁?谁谁心里自然有数。 只是周大人这御史监察当得久了,又是清流名臣,士林领袖,连带着周大管事也是极有面子的人,何时被人这样不软不硬地下过面子? 竹枝却没觉得是下了周大管事的面子,见他要走,极力挽留了两句,见留不住,又恭恭敬敬地送了他出去,掩了门,回身一脑门儿的汗。真累! 大丫听见周大管事走了,才从屋里出来。虽是小家小户的,倒更注重名誉些,周大管事带着小厮一来,她就自觉地避进了屋子里头。只是但凡眼睛不好的人,耳朵就要灵光几分,竹枝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高,不过这院子也就这么巴掌大的地儿,大丫多少都听见了几句。见竹枝进来了,有些忐忑地问道:“竹枝姐,你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竹枝也不会跟她解释什么端架子,提高身价之类的话,随口敷衍着答道:“我倒是真不想再趟进周府那摊子事情里头,麻烦!” 大丫一听,倒担心起自家弟弟来,捏了帕子迟疑着问道:“真那么麻烦?那我弟弟……” 怕她多心,竹枝忙道:“你弟弟不过是陪着小少爷念书罢了,我是去工的,这可不一样。” 大丫略放了心,也起了疑惑,打定主意往后多问问弟弟在周府的事情,万不能叫他吃了亏才是。 待到周寡妇放了工,提着酒肉进门,大丫和竹枝已经将午饭弄好了。她见周大管事走了,不禁诧异道:“怎么不留大管事吃个便饭?这大热天的,人家一早就来了,咱也不能缺了礼数。” 大丫忙把她 娘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笑着答道:“留了,可大管事不吃,说府里还有事情,离不得,赶紧又走了。” 周寡妇跟在女儿后头进了厨房,点头答应:“那倒是,人家可是周府的大管事呢,哪里能跟我们比,定然事情多,忙得很。”说罢又小声问大丫:“周大管事都跟竹枝说了些啥?” 大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讲了。说完又道:“娘可别去劝竹枝嫂子,她说周府里头事情多且杂,也不想再回去周府上工。” 周寡妇一听这话就讶异了,哪里听见前头那句,转身出了院子便找到竹枝说:“竹枝啊,不是我说你,人家大管事都上门来请了,多大的礼数啊?若只是因为一点子小事便撂挑子不干,可不是咱们做事的人。要我说,大管事都登门了,明儿你还是穿得体面些,去周府继续干就是。想来有大管事给你撑腰,那些子小人也不敢再兴风作浪。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趁着如今大管事求你,你便将那口气出了便是。往后这活儿,咱们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不是我说,这样清闲的活计,又开这么高的薪资,就是京城里头也是难得的。” 大丫出来听见,臊得满脸通红,她刚嘱咐她娘莫要劝,结果她娘就跟没听见似的,立刻变咋呼上了。 果然竹枝一听便有些不高兴,脸上倒是还在笑,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冷厉了:“多谢大娘关心了。我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心里还是有数的,您就放心吧!” 大丫忙拉住她娘,伏在她肩头低声道:“娘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不是刚告诉你别跟竹枝嫂子说什么么?” 周寡妇捏了捏她的手,也没急着劝了,拉了女儿坐下,静静地吃起午饭来。竹枝没吃两口,便说饱了,起身回了自己屋。 她倒是能理解周寡妇的想法,说得浅些,大概周寡妇怕自己得罪了周府的人,往后周秉文在周家也遭轻视,或者是直接叫周秉文回家不再用他了。若而是说得深些,是怕是这世界本土生长的土著们从骨子里头刻着的烙印,习惯了被强权压制,既是不同阶级之间深刻的倾轧,也是深刻在骨子里头的奴性。 可竹枝不同,尽管前世生活不如意,但是从个人上来说,她是与众不同的,有独立的人格。到这个世界还没一年,可她的逆来顺受并没有换来想象中的和风细雨,反倒是处处被人逼迫。 即使是现在,别看她怀里揣了钱,有了个窝,但是面对周府,依然是庞然大物之下的蝼蚁,若是人家用强,也是反抗不得。 不能反抗,也总该为自己多谋划一些吧?叫来就来,叫滚就滚,还得换上体面衣裳,对他们感恩戴德,她跟那些下人有什么分别? 当然在周大人眼里是没有分别的,实际在周大管事心里也没有。所以竹枝拒绝了周大管事的橄榄枝,他是非常恼火的。可周大人都交代了要好生对待对方,虽不太清楚周大人到底是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秉着一贯勤恳执行主人命令,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的原则,周大管事只是将情况如实跟周大人汇报了一番,倒也没趁机上竹枝的眼药。 周大人思忖了片刻,倒是跟大管事想到了一处。这女人居然还拿架子,无非就是当日被赶出周府,心里气难平罢了。这有何难?将金妈妈处置了,让她那口气儿顺了就是。 主要是朝廷上关于这建观的事情已经进入了胶着状态,眼看圣上已经摆驾回了宫,可这事儿吵了几个月,一直就没个定论。周大人等人怕的是夜长梦多,要是等严宰相身子好起来,这事儿会变成什么样还不一定。冯罗氏那女人虽不是顶重要的,可架不住那女人有个顶好的噱头,若是做足了排场,还能得个“礼贤下士”的美称,何乐而不为? 只是闹出事端的毕竟是内院的婆子,男子不管内宅,所以有的事情还要跟周夫人通个气才是,更何况牵扯到的也是周夫人的陪房,也要周夫人处理才好。周大人想了想,没去小妾那儿,转而回了正屋。 不晓得周大人如何跟夫人商量细节,只说竹枝那头,婉拒了周大管事的邀请,别人还没什么,周寡妇倒是一天三顿地跟她嘀咕上了,搅得竹枝烦不胜烦。原来还觉得周寡妇一个女子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实在不容易,现在看来,这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你自己乐意弯下身子生活那是你家的事情,何苦又攀扯上我来? 竹枝心里烦躁,言语上难免就挤兑了周寡妇几回,结果周寡妇竟摆起脸色来。竹枝只得苦笑,看来这人与人太过熟了也不是好事,她是觉着为自己好,可这做得也就过分了些。 天气还热,外头也没个消暑的去处,竹枝便干脆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专心摆弄她的小盆景。没有那些指头大小的配饰卖,她便自己用泥捏了小牛、小人儿,瞧着倒也有几分盆景山水的样子了,整日弄得满手是泥,自得其乐。 好在没出两日,忽然就下起雨来,天气一下变得凉爽许多,竹枝又起了兴致,撑上油纸伞往街上闲逛,觉着挺有“雨巷丁香”的味道。只恨前世上学时的东西都还给了老师,想要附庸风雅吟几首诗,搜肠刮肚也记不起来一首完整的。 她刚出门,周大管事又来了,可惜扑了个空。rs 105 复工 105 也是凑巧了,竹枝左右无事,想起墨香居是京城里头有些面子的,她的小盆景山水上头那些装饰,如果有可能,大约墨香居能寻到一些小玩意儿,便慢慢晃去了花坊。 恰好墨香居借着多肉的碧光环和熊童子进账大笔,对这些肉嘟嘟的小玩意儿也就留了几分心,前几日又收到一种没见过的,大家伙儿正在参详,便见竹枝来了,忙请她进去看看。 那是一个往南洋走货的商人顺带回来的,宽大多浆的叶片,边缘上还有许多小的叶片长出来,模样奇怪,比熊童子那种精巧细致的瞧着更大一些。 竹枝正巧也认识,正是前世所说的“大落地生根”,又叫“宽叶不死鸟”,也是原产非洲的。这玩意儿生存能力相当强,且要比熊童子和碧光环都好伺候,难怪能从南洋那边带回来。生长习性什么的竹枝也都熟,便坐下来跟墨香居管着花圃的黄管事多聊了一会儿,也提醒他要注意一下,这宽叶不死鸟叶片边缘生长的小叶片,只要成熟了便会自行脱落,遇土扎根,繁殖倒是容易得很,可若是控制不好,任它生长,也会造成生态危害。 听说这东西落土就生根,黄管事倒是极为高兴,对竹枝的提醒倒也没有特别上心。在他看来,容易繁殖可是好事,一生百,百生万,岂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竹枝跟他也讲不清楚什么叫做“生态灾难”,见提醒了人家不用心,也只得放过了。委托了墨香居帮着找找看有没有拇指大小的亭台楼榭之类的小玩具,这才起身回了住处。 周大管事等不得,已经先走了,只是留话说明日还来,要竹枝务必等她。 看来周府对于把自己弄进府里似乎是志在必得,竹枝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就算周大人想用她,可她到没觉得自己重要到这个份儿上,那么周大人又是为什么这样看好自己呢? 次日周大管事果然又来了,诚意十足:“冯嫂子,府里的事情都已经料理清楚了,若是你今日无事,不妨跟我再去府里头瞧瞧。” 竹枝忙行礼道:“周大爷真是折杀小妇人了,本来贵府的邀请就是却之不恭,哪里还有什么事情比府里的事情更重要?劳动您跑了几趟,真是叫我汗颜,但凭您吩咐就是。” 这次竹枝倒是表现得极为上道,周大管事心里舒坦了很多,笑呵呵地说道:“冯嫂子也莫要客气了。上次的事情老爷吩咐我亲自查了,其实与你并没多大干系,都是那起子刁奴做下的事情。夫人心里也过意不去,特意赏了东西,叫我带过来,你瞧……” 他往身后一指,捧着东西的小厮立刻上前,露出托盘上的布匹、珠花等物。 那布匹显然是极好的,泛着淡淡的光泽,一匹月白色上头开着淡黄色的小花,一匹则是素雅的天青色,都是适合竹枝这个年纪的。珠花也是一对,白银为枝干,花朵则是鸽子花的模样,团团簇簇地盛开着,每朵中间点着半个米粒大小的黄玉为蕊,别致极了。这些东西若论价格都不是很高,但是东西确实是好的,也适合竹枝目前的年纪、身份。 竹枝赶紧起身谢过,双手接了过来,又谢周大管事的帮忙。 周大管事一听就觉着有门儿,顺势说道:“冯嫂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爷夫人都是极爱花的,也极看重你的手艺,你那个什么遮阳棚子的想法,让今夏府里的花草少损失了起码三成。就是没有前些日子那破事儿,本来也该要得这赏的。” 竹枝将东西随手放在身后,微笑道:“不过一些小门道罢了,不值得您如此夸奖。再说当日做那东西的时候,您也知道,付花匠都说了没甚意思,还是您支持着,才把那个遮阳棚子给搭起来。若说有功,也是您的功劳,我不过出了些傻力气罢了。” 这番话说得周大管事心里熨帖极了,不过对比前后两次竹枝的态度不同,也有些疑惑她怎么突然就性子好了起来。转念一想,又将当日赏花宴发生的事情隐约跟竹枝提了提:“金妈妈本是夫人的陪房,只可惜人人都捧着,便有些不知好歹起来。眼皮子又浅,拿了人家两个小钱,一时贪心,竟犯下大错。她也是事到临头生了怯意,随口乱咬,谁知竟把你给咬了下来。你也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出了那等事体真是颜面无存,夫人也是无法,为了服众,只得先打发了你出府,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这是骗三岁孩子?竹枝微微低了头,掩去眼底的一丝不屑和嘲讽,只听见周大管事继续道:“不过金妈妈也叫夫人处置了,送夫人陪嫁的一个庄子上头,这辈子只怕都不能再进京城一步。只可惜她那一家子,都受了她的牵连,啧啧……” 竹枝也不接话,等他感慨完了,轻声问道:“不知道府里怎么个安排法?我还是回去外花房上工么?” 没想到她对金妈妈的遭遇完全不感兴趣,周大管事本都想好了一肚子劝诫的话,反倒说不出来,只得顺着竹枝的话道:“外花房活计倒也不多,有付花匠一个人顶着也够了。倒是内花房,如今金妈妈走了,没个理事牵头的,就委屈冯嫂子在内花房里头先顶段时间再说。” 内花房?竹枝一思忖,顿时有些头疼。这大户人家的后宅最是复杂不过的地方,远的不说,就是前些日子发生的那几件事情,多少都有几个媳妇跟婆婆斗气,使小心思的苗头在里面。不过念头微转,倒也明白了周大管事的意思,只怕这内花房的管事妈妈也是个肥差,各房都想安插人手进去,结果各房都没弄到手,反倒便宜了自己。 的确也有这样的因素在里头。赏花宴上发生的事情牵扯到了二房,可金妈妈和月洞门上的都是夫人的人手,这就有些不好处置了。金妈妈的位置空了出来,各房的下人们都卯足了劲头想要争一争,接连又出些不大不小的事端来。现在可好,周大人跟夫人一合计,干脆就让竹枝来顶这位置,谁也甭想占了便宜去。出事的人手是自己的陪房,周夫人本就有些羞愧,她年纪大了,下头几个媳妇的心思太多,也有些弹压不住,加上几个姨娘跟着添乱,前些日子周大人又冷了她几日,听了周大人的安排,再是心中不舒服也赶紧应承了下来。 只是竹枝还是有些不太确定,咬了咬嘴唇问周大管事:“周大爷,借您一句话,就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小妇人自认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更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怎么就得了周大人的青眼,叫小妇人难免心中有些不安。” 周大管事一听,得,问到点子上了。周大人的外事虽然不瞒着管事,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这其中的缘由并没有对他明言,他也揣测过几次,便压低了声音道:“冯嫂子,不瞒你说,这其中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一条,就是看在那盆墨兰的份儿上,你在咱们老爷那儿,也不是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如今举国上下都爱这花儿,就是宫中诸位,也是将这花草奉为迎合上意的雅好。自先帝爷开始,还有御赐的探花郎和护花使。咱们老爷乃是简在帝心的人,有些事情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揣测,不过我估摸着,说不定日后我还要靠你提携。” 这信息量就大了,虽然他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不过结合从冷谦那儿得到的信息,竹枝心下倒是定了定,赶紧笑着推辞了一番,又商定了重新去周府上工的日子等琐事,周大管事便告辞了。 送了周大管事出去,竹枝便回了自己屋收拾东西。约定是后日过去上工,因是在后宅,周大管事特意提醒她不要穿得太过素淡,周夫人年纪大了,也爱个喜庆。至于平日,也是早出晚归,只是晚上下工的时间要稍晚一点,晚饭前才能走。与之前的安排不同的是,每月有三天休假,何时休息她自己拿捏,只需要跟管事妈妈说一声就得了。 府里会给她安排一间屋子休息,所以有些随身的东西,自己清理了带进府里比较合适。 除了要带的一些琐碎东西,比如换洗衣物什么的,更重要的是她那盆小盆景。原来是从周府出来没什么事情,每天照料着也就是了。可现在这样光景,哪里还有时间照料这小东西?这盆景上的苔藓和金线草都是刚生根的,正是要细心照料的时候,每天添水和观察都得好几次。她进了周府,可没那么多时间,想了想,竹枝决定明日将那盆景送到墨香居去,请他们帮着照料一二便是。 蹲在盆景前头看了半晌,一站起来便有些眼前发黑。竹枝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好一双手臂从后头伸过来,拦腰扶住了她。竹枝一惊,回头便瞧见了一张暌违多时的俊脸。rs 106 盆景(大章补更) 106 竹枝蹲着伺候了一会儿盆景,站起来差点跌倒,却被人拦腰扶住,靠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头。她心里陡然一惊,回头一看,竟然是冷谦。 他一身黑衣,脸上也没做易容,以平常面目示人,显然是偷偷来的。 把竹枝扶着站稳了,冷谦松了手,忍不住皱了眉念叨她:“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玩得忘了形!本就傻乎乎的,也不怕跌坏了脑子。” 顺着他的眼光一看,竹枝瞧见自己身后正是墙壁,下头散放着种花的工具和零乱丢着的石头,若是真的往后仰面跌倒,肯定是要碰着头的。顺口便道了声谢,又问冷谦:“你什么时候来的?这幅模样就不怕人看见了?” 冷谦退后了一步,双手环胸,垮着脸道:“正好办完事儿,在街上远远瞧见你,便跟着过来了。” 听他说是办完事情过来的,竹枝自然不好多问。出去掩了门,让冷谦坐了,忽然想起上次见他的时候,身上带着药味,这次却没有闻到,便随口问道:“你的伤好了?” 冷谦警惕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竹枝不屑地嗤了一声:“上次你来的时候一身药味儿,我又不是鼻子堵着了,闻不到么?不过瞧你这样子,估计也是没事了。” 冷谦微微扭了下头,似乎有些不自在,岔开话题道:“你跟周家那人说话,我都听见了。周府内宅也不清净,你自己小心些,若是有什么难处,往南城昌盛坊去,有个卖杂货的‘黄记杂货铺’,就说给贩竹器的黄老二带个信,自然会有人帮你。” 竹枝听着微微有些不自在。虽说冷谦成天神出鬼没的,可像这般特意来留话真是头一遭,难道是有什么难处或者是大事?竹枝很想多问一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问,只得强打了笑道:“能有什么为难的?难道人家还为难我一个无根无底的小妇人不成?” 冷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气氛便有些冷滞起来。他今日办完了事,本来即刻往据点去了,混出京去。也是恰好瞧见竹枝打了伞经过,神差鬼使地就跟了过来,若不是见竹枝差点跌倒,他也没打算现身,只想着瞧瞧就离开。 跟她说上了话,没想到竹枝上次就察觉自己受了伤,心里竟觉得紧张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把组织的联络点告诉了她,正有些后悔,却听见她拒绝了,又觉得有些生气,可抬头一看竹枝,低着头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她一双睫毛微微颤动,不知低头在看着什么,冷谦又觉得心里咕嘟嘟冒出热气来。 一旦不说话,竹枝便觉得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般,响如鼓擂,叹了口气抬头一看,冷谦正盯着自己,不由就觉得脸上一热,站起身打了个哈哈:“瞧我都忘了,也没给你倒杯水。”说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这样就显得没那么别扭了。 冷谦也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道:“别倒了,我这就走。” 竹枝攥着茶壶,脚下也动不了了,看见冷谦站起来,忍不住问道:“大概要多久?” 冷谦顿住了脚,也没回头:“大概一年半载吧!”他刚在京城做了几件大事,怎么都要避过这一阵子风头才是,一年半载还是少的,若是照着往常的惯例,只怕两三年内都不会再往京城方向过来。 难怪他要给自己留个联络的方式了,竹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有些惆怅起来,心里不晓得转过了多少念头,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冷谦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从窗边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竹枝瞪着空荡荡的窗口,靠在桌边站着出起神来。冷谦做的事情,不用说她也能猜到几分,只怕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可他从青牛山的山林里头搭救了自己,又千里迢迢带着自己上了京城,一路上走过来,虽说对自己冷冰冰的,可竹枝又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明显地能感到冷谦对自己的好。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后,说起来冷谦也没现面几次,还有不欢而散的时候,可想起来,竹枝总觉得是一种心底踏实的感觉。 当然这种踏实的感觉,大概更多的来源是对方搭救了自己的性命,也许还有对冷谦的好奇,还有对冷谦容貌的欣赏,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竹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对冷谦挺有好感的。 可有好感又能怎么样?她自己都还是个“逃妻”,就像周大管事说的,无论与人为妻还是为妾,都是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再加上冷谦身份的复杂性,竹枝也清楚这种好感只能摆在心里,不能露在表面。 可是感情这东西,真不是能受理智控制的。就像前世的男朋友乔远清,明明有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可自己偏偏睁眼瞎似的瞧不见,直到亲眼目睹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才被迫接受了事实,最后居然还断送了性命。 竹枝就跟入了魔障似的发起痴来,连晚饭也没好生吃,胡乱洗洗便上床睡去了。梦里也不得安稳,一时是乔远清穿着印有口红印的白衬衣求她原谅,一时又是跟人打起架来,大纲佝偻着身子挡在自己前面,一时又被冷谦抱住,反正各种乱七八糟的。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就像根本没有睡觉熬了一夜似的难受。 听说竹枝答应了重回周府去上工,周寡妇对竹枝更加热络起来,见她黑着两个眼圈,忙去煮了鸡蛋来给她敷眼。竹枝没有精神,推辞了一回没有推掉,也就恹恹地接了过来。周寡妇忙嘱咐大丫好生照料竹枝,这才急匆匆地出了门。 竹枝只是没有休息好罢了,哪里需要大丫照料,更何况大丫手里还有一副绣品,是人家特意来定的寿礼,五尺来宽的一幅“行乐图”,年前就要的,大丫正抓紧了时间赶活,哪能分出精神来? 撵了大丫自去忙活计,竹枝歪在床上又歇了一会儿,感觉精神些了,便抱了盆景往墨香居去。 还没走到花坊,便引了好些路人侧目。她走得挺快,脚下不停,有人搭讪也只报以微笑,并不回话。等她走到墨香居门口,后头竟跟了不少人。有的见她进了墨香居,摸摸鼻子便回转了,更多的人则是径直跟了进来。 京城里头从来就不乏好奇的人,她也没弄什么东西遮挡,自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店里的小二都认识她,见她来了,忙去后头禀报,又问后头跟着的人是干什么。竹枝苦笑了一下,她怎么知道这些人好奇心这么强,居然都跟到了店里还不散去。好在墨香居的后堂是不待客的,要不然一直让人跟着,她都快烦死了。 黄管事、赵管事等人正在后头喝茶闲聊,临近中午,墨香居的客人也不是很多,他们倒也清闲。听说竹枝抱了盆没见过的东西来了,两人相视一笑,忙起身迎接。 竹枝把盆景交给小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出了口气道:“真是烦死了,那些人一路上跟着,要不是我走得快,只怕午时还到不了贵宝号。” 黄管事等人却没理她,都扑拢了去看那盆景,啧啧称奇。赵管事管着账房,本也是秀才出身,带着几分文人的酸气,见了这盆景更是恨不得扑到上头去,摇头晃脑地开始拽酸。 黄管事是花匠出身,看的又不同,一边伸手抚摸那盆景,一边赞竹枝道:“冯嫂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居然想的出将这苔藓种在麦石上头,绿意盎然,真是精巧。我们平日瞧那苔藓都闲无用又碍事,没成想还有这用处。” 竹枝有些赧然,她不过是受了前人福荫罢了,又不是自己想出来的,便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巧心思,不过是闲的罢了。明日我要去周府上工,这小盆景刚弄,怕是没功夫打理,左右也不是什么精巧细致的活计,便想拜托各位帮我照料一下,偷个懒罢了。” 赵管事拽了会儿文,看这盆景越看越爱,仿佛瞧见数不清的银子往口袋里头飞来,立即捧着竹枝道:“冯嫂子谦虚什么?这小小一个盆里,有山有水,有形有意,非胸中有大志者不能为之。啧啧,仿山水之雄奇,穷花草之精妙,集各式美景于一盆,现天下美景于一隅,实在是妙啊!” 竹枝额头见汗,跟古人扯这些东西,她是老寿星吃砒霜了。说到底,她只是闲来无事做着好玩罢了,真要说什么精妙的盆景,这盆儿好玩的东西是算不上的。盆景这东西,体现的是一个人的审美风格、文化素养,花草之类的反倒是点缀,主要在于假山的堆砌所体现出的一个人本身的审美意志。 说实话,跟以前自己见过的那些好东西想必,这盆练手的玩物,实在是有些流于匠气,失了自然,听见赵管事的夸赞,竹枝只觉得背上冒寒气,忙笑着推辞道:“当不起您的夸奖,不过是闲着没事,琢磨着好玩罢了。我一个小妇人,也没读过什么书,认不得几个字,哪里就有您说的那般好了。不过您若是觉得喜欢,我也就不嫌丑,把这法子告诉您就是。” 赵管事和黄管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喜悦。这冯嫂子真是个妙人,手艺好,人品也好,瞧人家只字不提一个钱字,只说要将秘方奉上,可墨香居这么大的店铺,难道还会亏待了她不成? 说话间外头小二进来问道:“两位管事,外头不少客人都是跟着冯嫂子过来的,正问刚刚冯嫂子拿进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小的不知如何回话,还请示下。” 黄管事心说,我们都还没大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回复他们?皱了眉头去看赵管事。 赵管事则是哈哈一笑道:“你且转告各位贵客,就说这是我们墨香居的新品,过些日子便有成品,自当请各位客人上门品鉴。至于详情,暂时无可奉告。” 小二得了话,出去打发客人,后头墨香居其他负责采买、销售、杂物等事的管事们闻讯也过来了,一屋子人围着那一个小盆儿啧啧称奇。 眼瞧着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黄管事便请了竹枝往雅室过去,细细询问盆景的事情。 竹枝定了定神,也没准备藏私,这个世界对于花草的认识虽然只是刚起步,但是不排除因为大家的热爱,花草一道会有长足的发展。这盆景其实在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只不过是将花木移栽盆中,通过人工手段,如修剪枝叶,捆扎枝干等手段做成自己想要的形状。但是随着人们对花草的喜爱和研究更加进一步下去,盆景的出现也是必然。 于是竹枝便将这盆景的一些细节细细讲给了黄管事,当然托辞还是那个“托梦说”:“在梦中瞧见那花园里头有这样的摆设,便试着自己做了一盆来玩。用吸水性好,质地软些的石头,如我那小盆景里头,用的便是 麦石,多孔、细软、吸水性好。苔藓一类的植物好潮湿,又易活,放到麦石上便可任其生长。若是想要做成理想中的形态,拿油灰将几块麦石黏合起来就成。” “至于上头的植物,我用的是金线草,其实各类松柏,如云松、罗汉松、五针松也可,基本上各类植物都可入盆景,以小型的植物为佳,根系发达即可,形式大小可以依照所制盆景的大小而定,并无一定之规。只是因为树木都是活物,若要达到想要的效果,耗时较长,耗费心力也大。可用捆扎、修剪等手法,使其根、干、枝、叶各具奇形。” “所谓捆扎,乃是用棕绳、竹片等捆扎树干、树枝形成弯、节、榴、拐等奇姿,出现背、合、仰、俯等形态。修剪就不一概而论了,您是花草行里的专家前辈,我也就不在您跟前班门弄斧了。” “若是仿山水野趣,可用泥塑、石雕、瓷质做成各种亭台楼阁、宝塔、人物、动物等,放置其上以为点缀。下头的盆内还可以放养游鱼、小虾等活物,也能动静相宜,更增趣味。” 黄管事听得心神荡漾,恨不得立刻就去弄块石头,自己来雕琢一番。又问了竹枝好些问题,不过多是技术层面的东西,往常竹枝都在书上看到过,一一回答了。 山水意趣这个东西,不好把握,每个人的爱好不同,审美观不同,对于假山盆景的偏爱也就有所区别。不过竹枝没有想到的是,这盆景山水一经墨香居推出,立即风靡了士林圈子。无数士子放下了书本,双手堆起了假山,挖起了苔藓。墨香居趁势又开始售卖专做盆景的麦石、苔藓、小树等物,又赚进了一大批银两,和赢得了“内涵锦绣”的美誉,当然这都是后话。 赵管事见他们谈完了技术上的事情,已经是中午时分,忙叫了一桌席面来,就在墨香居后堂摆了,邀请竹枝同桌而食。墨香居的几个管事都是见过的,竹枝也没矫情,坐下来同他们一道吃了些。 想起之前竹枝说要去周府上工,所以将这盆景托付给墨香居的事情,黄管事拍着胸脯叫竹枝放心,一定帮她把这盆景照料好了,决不叫出什么岔子。赵管事则想得多些,忍不住问道:“这好好的,怎么又去周府上什么工?” 前次卖了熊童子和碧光环给墨香居,竹枝得了近两千两银子,京城里头一个中等人家,一年所耗也不过百来两白银,按说她是吃穿不愁的,何必去别人家里做工? 竹枝叹了口气道:“我租住的那院子,是周府一个远亲的,她家孩子在周府陪读,把我种的熊童子带进了周府。承蒙周府老爷夫人看重,请我进府帮着照看花草,推辞不过,也只得应了。” 众人听了都在心中暗道,周府未免有点仗势欺人,不过口里当然不好说的,赵管事反倒安慰她:“也没什么,周府毕竟是大户人家,规矩森严,不过待下人也是极好,在京城里头仁善都是出了名的。冯嫂子左右在家也是玩,就当给他们面子,帮他们管管花草。不过冯嫂子若是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可别忘了我们墨香居才是。” 竹枝自然点头称是,吃罢饭也就告辞回去了。谁知晚上刚吃过晚饭,墨香居派了个小二过来,送了封信和一篮子东西道:“我们赵管事说,不能白要您的秘方,白日里不好应承,是因着主子还没发话。下午主子过来瞧了,也极爱您那盆景,所以叫小的赶紧送东西过来。也怕您在周府做事繁忙,这才赶着过来给您致谢。” 竹枝收了信封,打赏了那小二一角银子,小二欢天喜地地走了。她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叠面额百两的银票,数了数有二十张,便又是两千两入账。再看那篮子里头,是二十来个荷包,绣着五福临门,喜上眉梢等喜庆图案,另有一个包里,装了两对约莫一两重的缠丝银镯子,十朵新鲜样式的绢花,十来对小小的银丁香,还有一大包糖果,显然是预备着让她赠送周府下人的。 周夫人身边两个得力的管事妈妈,其他各处的大丫头加起来拢共十人,显然墨香居那头对周府的状况极是了解。竹枝笑了笑,看来墨香居的后台老板倒是个妙人,东西都送来了也不能退回去,那就承了这份情罢。便将篮子收好,同自己收拾的东西放在一处,预备带进周府去。rs 107 八卦 107 手里有了事情忙活,心里有了事情琢磨,这日子也就过得快了起来。一晃眼,又是寒冬,进了腊月里头了。 周府内花房的事情倒比外花房复杂得多,竹枝又是属于空降部队,虽然有金妈妈的例子在前头,也是好些日子来上了手,理顺了去。 先说这职责,周府内院各房屋内的插花、摆花,夫人小姐们要簪的鲜花,都有规矩,照着做也就是了。麻烦些的是府内花园子也归内花房管着,定时地清理、剪枝,还有秋末一些果树收果什么的。 原来看曹大爷的《红楼梦》,说大观园的花园子里头一年能有多少出产,竹枝是半信半疑,不过瞧了周府,估计有些出产也是正常的。那些桃树梨树,院子里头的葡萄藤子,塘子里头的莲藕,可不都是出产么?不过不晓得是原来的人呵护不够,还是品种的问题,就竹枝看来,这些所谓的“出产”就是个看着玩的东西罢了,跟真正作为水果食物的相比,还是不能同日而语。 又要人家花开绚烂,又要人家结的果子个大汁甜,天下间的好事都让你们家占全了? 好在周府资本丰厚,也不在乎那些果子、花儿的出产,每到节令,自有下头的庄子送了最新鲜的来。 唯一让人烦躁抓狂的就是周府内院的人际关系。 事情理顺上了手,不代表这些事情就能妥当安排下去。这内花房里头共有年龄等级不同的婆子十多人,粗使丫头二十余人,跟周府各房的关系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稍微不小心就是一个坑。 竹枝觉得自己就跟生活在雷区似的,稍不留意就踩上了地雷,不得不日日警醒,小心行事。再加上冬天日渐寒冷,内花房还管着一个暖房,比外头也要暖和得多,竹枝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暖房里头,有事自然吩咐下头的人去做,算起来倒也清闲。 她如今可不是什么小媳妇了,内院里头无论年纪,只要成了亲的,便都以“某家的”称呼,她自然也就成了“冯家的”,若是人家敬着她三分,便称呼一声“冯嫂子”,不过也都是夫人几番敲打的结果,就凭她自己,想要人家敬着些,也真是太难。 这宫斗宅斗的小说电视看得虽多,放到自己身上,实践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好在适应了几个月,竹枝也渐渐有些心得了。 早上进了暖房,早就有人泡好了菊花茶,见她进来便笑着说道:“奴婢瞧着昨夜落了雪,冯嫂子一路行来定是冷得不行,您快来坐着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竹枝笑着坐了,抿了口茶道:“多谢赵妈妈了。今日早间各处都看过了没有?昨夜下了雪,那些不耐冻的若是冻坏了,便报个数来,该收拾的收拾了去才是。” 被称为赵妈妈的妇人约莫三十出头,圆脸大眼睛,瞧着极为讨喜,是竹枝手下总管园子里头露天花草的,也是工作最为繁重的一块儿。身份就比较复杂了,她本身是大奶奶带来的,原在大奶奶的田庄上,与大奶奶手下得力的大丫头是堂姐妹,本来是进府里服侍大奶奶的。谁知她那堂姐妹爬了大爷的床,惹了大奶奶不高兴,就把她也贬到了内花房里做粗使丫头。 不过赵妈妈嘴甜,人也长得喜庆,夫人身边管着杂事的老赵妈妈瞧着喜欢,就求了来给自己二儿子做了媳妇,依旧在内花房当差,如今已是拿的二等管事婆子的薪资了。 听见竹枝问起她份内的事情,赵妈妈拍了拍手道:“不用您操心,都已经瞧过了,都长得挺好的。得亏您秋末安排的好,如今瞧着那些花儿都长得利索,没个倒地趴窝儿的。” 秋末换花草的时候,竹枝特意找外花房要的都是比较耐寒的常绿植物,虽然冬天没什么花朵,可这样一来园子里头瞧着也不是残花败草,气象好一些。周府这样人家,夫人年纪又渐渐大了,最烦的就是瞧见败落的景象,恨不得她家里四季鲜花常开都好。 花花轿子人抬人,赵妈妈恭维自己,竹枝也不吝啬两句好话,忙笑着道:“都是你们伺候得好,我不过动了动嘴皮子罢了,哪里就有什么功劳可言。” 又问另一位李妈妈:“各房的花儿都送去了吧?今日没再出什么乱子了?” 李妈妈晓得她是问的哪位,嗤笑了一声道:“夫人前儿亲自敲打了她,她还好意思闹腾?奴婢都觉得一张老脸烧得慌,偏她们觉得自己还是个人物了。今儿那头是奴婢亲自去的,特意问了二奶奶:‘您先过目瞧一眼,数目、花色可都对?若是又有个什么闪失,把奴婢卖了,也赔不起这枝花儿,还请二奶奶发发慈悲,替奴婢掌个眼。’” 旁边年纪最大的王妈妈也摇头:“真是愈发没规矩了,这样的话你也敢当着二奶奶去问?不过他们那房的事情也真是叫人说不出口,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是说的簪花的事情。周府各房主子都爱簪花,可到了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有那么多鲜花可供选择?不过是暖房里头的各色月季、芙蓉等,每日早间挑好,用暖盒盛了,送到各房里头去。不过这簪花也只供夫人、大奶奶、二奶奶几人使用,姨娘和小姐们都是没有的。每日暖房里头早早剪了,每处多备上一两朵颜色各异的,供各位主子挑选。 前几日暖房里头只得月季,有玫红、淡黄两个颜色,一本大红色的还未开好,各处便都只送了两朵。夫人和大奶奶那里都没什么,偏在二奶奶那里,非揪了内花房的人不放,说什么慢待主子,说什么偷拿府里的东西,反正就是嫌这花儿送得少了,清早便是一顿吵闹。 闹过了还不算,二奶奶身边的丫头玉蕊还非揪着李妈妈不放,要到暖房来看,瞧见正红色的那本月季,便说内花房的人欺负他们二房的,有大红的不拿给二奶奶,偏送小妾姨娘用的玫红色月季过去。 待竹枝过来府里的时候,那丫头撒泼,竟把暖房里十来盆正红色的月季都砸了。竹枝气得不行,她也不是这府里的人,不怕他们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揪了玉蕊便去夫人那里。这季节,一盆月季养下来比养个人还精贵,更别提里头投入了多少心血。竹枝只气这些人借题发挥,拿着花儿出气,恰好夫人也生气老二媳妇,婆婆都戴得这玫红色的花儿,难道是小妾姨娘了?你一个儿媳妇怎么就戴不得? 当着内花房诸人的面儿,将玉蕊架到院子里头打了几下,落了二房的面子,又叫二房拿钱赔给内花房。要不然李妈妈怎么敢当着二奶奶的面说那些话? 当然二奶奶拿着这花儿生事,也是有些内情的,不过竹枝可懒得管。你们斗来斗去没什么,凭什么拿着无辜的花草做筏子?若是那天不闹将出来,这十来盆月季的损失,难道内花房诸人来赔么? 众人笑了一回,王妈妈又道:“冯嫂子早间不在,今儿各位奶奶给夫人请安的时候说了,大奶奶房里的陈姨娘有了身子,叫咱们送摆盆的时候注意着些,莫要犯了忌讳。” 竹枝赶紧谢过,跟王妈妈说道:“多谢您提醒,我早就寻思个事,说出来请您参详参详。不止陈姨娘那里,往后各处送过去的摆盆、插花,谁人送的,谁人接的,送了什么,数量多少,咱们也弄个册子,写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往何处送何花几何,谁人送,谁人接,识字的落个字,不识字的也叫他们画个押。您也知道这些玩意儿,没事的时候是个摆设,放在那里也不起眼,可若是有个什么事情,说不准就碍了谁的眼,招了是非。” 王妈妈点头笑道:“虽然繁琐,但确实好。上个月荣王府上那事儿,可不就是前车之鉴?查来查去没个下落,最后说是陈侧妃送给张侧妃的重瓣茉莉给弄的,说虽没开花,也会引得落红呢!” 八卦人人爱听,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多少互相间都有些关系门道,说起八卦来倒比主子更加清楚。暖房里头一时歪了楼,谈到了近来京城的小道消息上头。 最为热门的当属京郊两大道观掐架的事情。据说圣上已经定了要为青阳真人修一座皇家供奉的道观,位置都已经选好了,只是这坐镇的观主还未选好。京城东郊崇阳观,京城西郊玄妙观,都是青阳真人一脉的传承,为了争这皇家供奉,最近都是使出了浑身力气。 崇阳观施粥,玄妙观便祈福;玄妙观派发福饼,崇阳观便开经会;今日我做水陆道场超度贫苦百姓的亡灵,明**便撒福豆派发经书。进了腊月更是斗得厉害。因说腊月二十是青阳爷爷的诞辰,两边都说自己才是正统,争着要给青阳爷爷做寿,可让京城百姓瞧了一番热闹。 竹枝也不插嘴,听着微微一笑。小老百姓只当瞧着热闹,她住的那小院儿里头,周寡妇可是两边都没落下,既拿了玄妙观的福饼,也领了崇阳观的经文,供着玄妙观散发的青阳画像,贴着崇阳观散发的家宅平安符。要是两个观主都在,那小院儿里头估计都能打起来。 不过,崇阳观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哪里听过呢?rs 108 春来 108 京郊两大观着实热闹了好些日子,一直进了正月里头,这两大道观也一直你争我抢的,庙会也办得极为热闹。就是成日里闭门读书的周秉文,也禁不住冲着周寡妇撒娇,一家人好生逛了两日。 这是竹枝到这个世界过的第二个年了,回想起来真是感慨万分。 周府过年也是极忙,整日宴会不断,内花房暖房里头的花草更是得了不少客人的称赞,连带着竹枝也跟着领了个丰厚的红包。还有墨香居和青阳李记也跟她带了年礼,大家走动起来,倒也多了些人情交际,比去年在下河村的那个年可过得好多了。 不愧是京都有名的仁善之家,除了红包之外,还给仆妇们都放了假。像竹枝这样有体面,又是外头聘请的,更是得了连续三日的假期,周寡妇打趣说:“跟当官的也差不多了。” 这个国家的官员假期不多,就是过年,也只有除夕、初一、初二这三天放假,初三衙门便要开印理事了。不过这只是官面文章而已,各处衙门里头到底是怎么个上班的情况,皇帝老子也是管不着的。 周寡妇一家和竹枝的情况其实差不多,在京城并没有什么亲戚走动,不过她总是投奔周大人来的,初一自然要去拜年,还有街坊邻居们走动着,一直热闹到了正月十四,才算歇了下来。 竹枝初三只是去周府里头点了个卯,看了一圈暖房里的花草,见没什么事,便又出来了。下头几个管事妈妈非但不拦着,还带了些自家做的吃食送给她。竹枝倒没个准备,不过好在她身上如今钱多,每位给了一个一两重的小银元宝,说是给孩子们买糖吃,几个妈妈欢天喜地地接了,暗地里惊讶竹枝的大方。就是周府过年打赏,也不过多发一个月月钱罢了。 左右竹枝手里有钱,也不缺这两个。何况重新在周府上工这几个月,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几位妈妈都没给她找麻烦,下绊子,她就已经很感谢了。不管是宅斗也好,办公室文化也好,都不是竹枝比较擅长的领域,能像现在这样将日子糊弄过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竹枝就觉得很不错了。 初四才算是正式开始上工,府里每日来往的客卿不断,有周大人的同僚故交,也有族中亲友子侄,热闹非凡。来的人都跟周家有旧,难免带来的下人也都是相熟的,各处除了留着看守门户的,大家都跑去会亲友,或是喝酒做耍,偏僻的暖房自然就成了更受欢迎的地方。 女人一多,八卦就聊开了。要说最近京里最热门的事情,莫过于荣王殿下新年献给圣上一座“江山万里”的盆景,尤其从赵侍郎家来的那个周婆子,说得简直如同在金銮殿上亲眼目睹百官献宝的场景一般:“静王献了珊瑚树还没下去,就瞧见荣王殿下叫人抬东西上来。好家伙,拿大红绸子遮得严严实实,十六个壮汉裸着上身抬进殿来,鼻子里头冒的白气儿都快成了雾了。静王殿下便笑谑:‘二弟莫不是搬了座山来?’荣王拱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臣哪里敢动分毫?只是近来流行假山盆景,儿臣不才,亲手做了一盆儿,以贺父皇江山永固,百代千秋!’说罢便将那物事上的红布一扯,殿上文武百官、内侍宫人都忍不住齐声惊呼,皇上皇后都惊得走下御座细瞧……” 说到这里,周婆子瞧着身边众人好奇的神色,得意洋洋地喝了口茶,便有人催促:“周妈妈,快些说啊,到底是什么啊?” 周婆子这才接着道:“原来是一座假山,有我们这房子这么大,放在一整块墨玉雕琢的盆里,山上种满了奇花异草不提,还有飞瀑流泉,盆中注水,有游鱼,有小舟,山脚有小亭子,有小牛小鹿什么的,都是用白玉做的,栩栩如生。那些小舟、小房子、小人儿都做得只有拇指大小,哎呀呀,真是煞费苦心。皇上听见荣王殿下说是亲手做的,拉了荣王的手一看,果然手上满是伤痕,好些地方都裂了口,感动得陛下连赞荣王纯孝。” 众人一听,便议论开了,乖乖,房子那么大的假山,墨玉做的盆儿,白玉做的小房子小人,这是什么样的富贵气象啊! 竹枝在一旁静静听着,也没插嘴,不过嘴角的笑意是怎么都遮不住的。这个婆子跟周家的关系有些近,严格上来说本是周府家人,不过周大人将一个侍女送给了赵侍郎,正巧赵侍郎正室无所出,这小妾过门就三年抱俩,没两年正室死了,干脆就把这小妾扶了正,于是跟着小妾过去的周家人自然地位就水涨船高。周婆子就是当年跟过去的陪房妈妈,跟周家下人关系匪浅。 不过她也说得有些夸张了,那盆“江山万里”的盆景竹枝是晓得的,也亲眼瞧过,哪里有什么房子那么大,吹得都快没边儿了。那座假山分两大部分,一边是一人高的险峰,另一边则是矮了半头的小假山,带着一片略平缓的地域。为了更加漂亮,竹枝稍微将制作瀑布的虹吸原理给墨香居的花匠们讲了讲,他们很快便领悟了这个道理,并在假山中安装水道,做出了飞瀑流泉。又搜尽奇花异草,搭配出了这盆“江山万里”。 至于说荣王殿下亲手做的,那就纯属扯淡了。人家皇子,随便歪歪嘴皮子便有数不清的人前仆后继,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不过看来这效果还是不错,简直都轰动了。 竹枝笑着看仆妇们聊天扯淡,心说自己也算对得起墨香居给出的银票了。 周大人的书房里头也正说起这件事,不过气氛就没有暖房中那般好了。原因无他,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大皇子党,如今二皇子荣王在宫宴上得了皇上的夸奖,虽没有实际的封赏,可皇上赞一声“纯孝”,那可是什么奖励都赶不上的。可这样一来,献了一对儿珊瑚树的大皇子静王处境就难看了些,连带着这些静王党也跟着郁闷起来。据可靠消息,皇上在当日散了宫宴之后,对皇后说:“荣王纯孝,静王虽好,可难免还是贪财了些。” 若是一般的话,静王党定然要反驳一番,顶多不理也就是了,可这是皇上说的,由不得大家伙儿就深思起来。今日早上去衙门点了卯,接着便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周大人家商量起来。 可是商量来,合计去,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对策。难道你能说那珊瑚树不是价值千金么?难道你能说那盆景不是荣王用心弄来的么?如今荣王正是风头无两之时,谁会去皇上面前触这个霉头? 大过年的,周大人这书房里头一片愁云惨雾,眼看着不是个事儿,周大人便打起了圆场:“罢了罢了,皇上一日不下诏,这事儿也就难说。大家伙儿也别消沉了,总是过年,还是得喜庆些才是。” 于是大家强作欢颜,不再说那些烦心的,转而说些旁的风雅之事。 周大人书房里头便有一桩风雅之事,就是那株墨兰,如今正是盛开之时,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引人遐思。大家拿着做了几首诗词,便有人奉承周大人:“这墨兰去年可是风靡了京城,如今谁家没有一盆儿?可若是说品相最好的,只怕周公这盆是当之无愧的‘花魁’了。周公有什么秘方,可不要藏私,说出来让我们也回去好生学学。” 这是周大人最得意的,他捻着胡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嘴里客气道:“哪里哪里,不过小道尔。老夫平日哪里有什么空闲打理,都是府里的下人照料的,也没听说有什么秘方。” 众人都笑了:“周公不厚道,怎么可能没有秘方?你这盆墨兰若是放到墨香居去,叫价一定在万两白银之上,斗花会上拔个头筹也不在话下,说没有秘方,哪个会信?” 周大人沉思了片刻道:“不瞒诸位,确实没听说有什么秘方。不过我府上有位伺候花草的小娘子,跟这墨兰乃是老乡,都是青阳县人。年后赦造青阳观动工,老夫还想向陈侍郎讨个人情,让这小娘子跟着返乡一趟,就近伺候好青阳观的草木事宜。” 赦造青阳观便是年前大家为大皇子静王争取来的筹码,年后便要择日动工,自然会落在静王身上。这陈侍郎乃是工部侍郎,管得就是这些营造之事,只是没想到周大人居然在这场合提起这小娘子的事情,难免都有些惊异。陈侍郎跟周大人是同科,关系亲厚,便不由笑道:“这小娘子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居然能有周大人为她说项?” 大家也纷纷起哄,红了周大人的老脸,他忙道:“诸位不知,这小娘子可是个‘祥瑞’。”说罢便将竹枝发现墨兰,卖给李记,之后到了京城,又弄出熊童子的事情说了,惊得众位大人面面相觑,都说:“何止是‘祥瑞’,简直就是‘奇葩’了,周大人,快些将她叫来,让我等见一见。”rs 109 见客 109 听说周大人叫她外书房去,竹枝不敢怠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赶紧跟着出去了。 一出二门,便瞧见周大管事在外头等着自己,忙上前道了“新春万福”,笑道:“不知道老爷叫我去外书房是什么事情,还值当周大爷来接?” 周大管事低声道:“老爷跟同僚在一处,你且仔细些才是。” 路程不长,也说不了两句话,周大管事提醒了一句,便带着竹枝去了外书房,先让她在廊下站了,亲自进去禀报了一声,这才出来领竹枝进去。 竹枝心里打鼓,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含糊,进门一看,周大人坐在主位,下头坐了七八个着圆领长衫,或是穿着道袍的男子,年纪从三十出头到五十左右不等,都蓄着胡子,白净面容,正在低声说笑。竹枝忙低了头,朝众人道了万福,便垂手立在堂下。 众人看她,二十许的年纪,黑鸦鸦一头青丝,姿色也不算出众,顶多也就是个小家碧玉,收拾得倒也干净整齐,是个利落的模样儿。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不多说什么。 周大人便介绍道:“这位是老夫特意请来打理府上花草的冯娘子,诸位不是问那墨兰有什么秘方养活么?问她便是,可比老夫在行。” 陈侍郎便当先问道:“听说冯娘子跟那墨兰还是同乡,定然是极精兰草一道了?” 竹枝行礼作答:“不敢称精此一道,只是尽心而为罢了。” 哟,还是个说话滴水不漏的。陈侍郎看了周大人一眼,却见周大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心下一转,森冷了语气道:“你这小娘,说话忒没分寸,就不怕给你家主人丢脸么?” 竹枝奇怪了:“小妇人据实回答而已,不晓得哪里失了分寸,还请这位大人指教。” 这下堂上诸位大人都有些不高兴了。大人,什么叫做大人?他们都是为官多年,早就养成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何时见过有人用这般语气回话?难道还以为自己跟这些大人们都是一样的么? 偏碰上竹枝这个怪胎,她本就从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穿越过来,虽然受了些委屈,不过阶层等级不同的那种欺压还真没受到过,在周府做工都觉得是低人一等了,一直也算谨守本分,所以对于什么分寸真是不晓得如何掌握。 陈侍郎冷笑一声,回望周大人:“周公,你府上下人可要好生调教啊!” 周大人红了红脸,意有所指地颔首做羞涩状:“纯仁兄,人家可是良民,不是我府上下人。” 陈侍郎陡然想起周大人说这妇人跟墨香居也有些关系,熊童子那玩意儿也是这妇人捯饬出来的,看来确实有几分底气。心里一动,脸上却不改冷厉之色:“那又如何?就是主从关系,这下人也有下人该守的本分才是!” 旁人不晓得,可周大管事是晓得竹枝那个拗直性子,生怕她突然发难,弄得自家主人颜面尽失,下不来台,忙跟竹枝做眼色,眼皮子都快挤得抽筋了。 竹枝叹了口气,这便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她也继续揣着一副疑惑的样子,很诚恳地说道:“我虽然是良民,也不过是个农妇出身,承蒙老爷不嫌弃,收留我在府中,老爷夫人都是好人,从不斥责我们,要是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众人赶紧唱和,纷纷夸赞周府仁善、纯良,厅中一片拍马屁的声音,眼看着就要歪楼了。陈侍郎才笑了:“周公仁善之名又不是今日才有,也就是你府上能容这样的人,我们可都做不到。不过听说冯娘子也是青阳县人,还是发现墨兰的第一人,若是有什么养兰妙法,可不要藏私啊!我看周府这盆墨兰,真是养得极好,真没有什么秘方么?” 竹枝道:“小妇人不敢欺瞒大人,确实没有什么秘方。若说有的话,也不过是粗放二字。” 从来只听说有精心伺候的,粗放还是第一次听说,众人都来了兴致,期待她的下文。 “墨兰又名寒兰,与寒冬时节开放,花期长,花朵淡雅而有暗香,最是适合书房摆设。只是这墨兰不同其他花草,便在室温的控制上。京城比青阳稍冷,可若是将墨兰置于暖房,温度又过高,所以它对水、肥的要求,倒没有对温度的要求高,只要控制好温度,也就不难养好了。” 众人听得云山雾罩,对于什么室温,什么温度一知半解,心想大概是养花人家的秘诀,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见这小妇人对着满屋贵客,侃侃而谈并没有怯懦的模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很欣赏。 在座的这些大人们,谁家没有一盆墨兰,谁家没有几盆熊童子?话匣子一打开,各人便都咨询起来,也有在玩假山的,试着问了两句,没想到这小妇人的确有些资本,不卑不亢,一一答复了他们。 陈侍郎也有一盆假山,不过对上头移植的小树始终不太如意,竹枝便又将制作盆景的捆扎法细细给他讲了一番,喜得老头儿胡子都翘了起来,若不是碍于在周大人家做客,恨不得立时奔回家中试验一番。 问了一番花草雅事,周大人便叫竹枝下去了,转而冲陈侍郎笑道:“这妇人,不简单吧?” “不简单,确实不简单。”陈侍郎点头道:“行为举止不卑不亢,不阿谀奉承,有礼有节也不肯放低姿态,若不是礼节举止上头小家子气了些,见识言谈说是哪家豪门的闺秀也是说的通的。” 旁边赵侍郎也点头道:“何止啊,就是男儿,能这般侃侃而谈的,也不多见。”他是吏部侍郎,见多了待选的举子,自然最有发言权了。 另一位文大人却沉思道:“瞧她对盆景诸道信手拈来,显然是个中高手,莫非最近兴起的这盆景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周大人一听便苦笑起来:“叫你说中了。”当日竹枝抱着小盆景去墨香居,一路上看见的人多了,也不是什么秘事,周府自然知道。 陈侍郎就露出责怪的意思来:“周公,你府中有这么一个奇人,怎么不好生掌控着?这不,叫荣王夺了个头彩,闹得我们都跟着被动了。” 周大人苦笑连连,也不再隐瞒,将之前以“逃妻”之事威逼利诱拉拢竹枝的事情说了,末了方道:“谁知这女子倒是个烈性的,记仇得很,估计是记恨上了老夫,哪里会将这样的好东西献给府里?唉,说起来老夫也是太过心切,行事鲁莽了。” 众人才晓得其中还有这么段恩怨,赵侍郎迟疑道:“不会吧?瞧这妇人的模样,不像是胸中有什么芥蒂的样子啊!” 周大人道:“赵大人有所不知,恰好她弄出盆景的那段时日,拙荆一时不察,叫小人误事,将她撵出了府去,这才让墨香居得了盆景。待老夫再着人将她请回来,她已经将盆景卖给墨香居了,还有什么好说?” 于是众人只能叹息女子误事,倒是陈侍郎想得远些,不多时便笑起来:“难怪周公想让这妇人领了赦造青阳观的花木之事,女子么,也就那么大点心眼,若是她衣锦还乡,自然能在婆家扬眉吐气。这份恩情,便足以抵消之前的误会了。” 周大人叫他说中,有些得意:“正是如此。只此一样,便可叫她对咱们感恩戴德,若是日后有什么花草雅事,何愁她不尽心尽力?” 当今圣上好莳花弄草,能投得圣上所好,自然就会增加静王的胜算。要不然荣王也不会从花草盆景上头下功夫,一盆“江山万里”便叫静王党人如此被动了。虽然花草是小道,可也不能忽视,周大人是不晓得异世的,若是知道,也会说:“细节决定成败”了。 众人又商议了片刻方才散了,竹枝回到后头暖房里头,少不得又被仆妇们围着问了问是何事,她敷衍了一番,又指了明日可剪下用作簪花的几盆月季、梅花,直到晚饭时分,方才回了小院儿。 周寡妇一家都不在家,今日他们去街坊家拜年,约莫又在哪家吃上了团年饭。竹枝自己捅开了灶火,下了碗面,就着剩菜吃了,思索起今日的事情来。 到了京城这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这么久,她也隐约看出来这位周大人是大皇子一脉的。当今圣上膝下子嗣丰盛,大皇子是圣上做皇子时的发妻所出,封了静王。只是圣上登基之后,却另立了一位皇后,发妻封为皇贵妃。二皇子荣王则是皇后所出,也就是所谓的嫡出正统。下头几位皇子,要么是年纪尚幼,要么是出身不显,如今为了那个位置谋夺着,呼声最高的就是这两位了。 一个占着长幼有序的道理,一个占着嫡出正统的名分,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各有长处,就是皇上也一时不晓得选谁做太子好。周大人几个显然是站在静王这边的,长子么,名分上总是更加站得住脚的,而且皇上登基的时候如果不是为了拉拢朝臣,怎么会另立皇后?要不然大皇子就该是皇后所出了。 不过竹枝觉得吧,这种事情跟自己关系不大,就算周大人打算利用自己这枚小棋子,也没道理叫自己过去见他的同党啊!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呗,睡觉才是正事呢!rs 110 毁花 110 懵里懵懂地过到正月底,期间不大不小出了几件事情,样样都着落到二奶奶身上,虽有跟内花房有关的,奈何手段太过拙劣,根本轮不上竹枝什么事情。她每天闲闲地跟管事妈妈和小丫头们躲在暖房里头磕瓜子聊八卦,日子倒是惬意得很。 本来周家二爷就是庶子,为了利益关系,周大人给他娶的这位二奶奶是官家出身的庶女,庶子配庶女,倒也般配。只是二奶奶总觉着自己出身官家,比出身商户的夫人和大奶奶都要高出一截儿,心里头多少有些不服气,事事都要拔个高,占个先,无事生非,搅得家里不安生。 主子们的事情,下头的人一概不敢插手,偏有些不长眼的,想着抱腿或是趁机揩油,跟着搅合,落了不是。依着周夫人的脾气,都是黜落一等听用,于是内花房也接收了四个丫头,原都是二等的,如今成了粗使丫头,自然心气不顺。 她们看内花房的不顺眼,内花房的也看不得她们。 内花房的几个管事妈妈都是心思亮堂的,早就得了消息,是因为竹枝的关系,原先的金妈妈才落了发配庄子上的命运。起初还想挑一下人家的不是,但是竹枝为人倒也温和,行事稳妥,也挑不出不是来。几个月处下来,再加上竹枝大方,做事也是谨慎,帮着内花房避了几次祸端,整个内花房从管事妈妈到粗使丫头,早就抱成了一团。 因此新来的四个没少碰壁。她们之中有的跟李妈妈有旧,有的跟王妈妈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本想偷个懒,可内花房里头人多眼杂,偷懒都没处偷去,叫这几个憋屈得厉害。 这种小事,竹枝才懒得理会,横竖别出大乱子就行。她正调理几株牡丹,大意不得。 牡丹是华夏国花,也是这个时代人们所喜欢的花种。但是跟她前世不同,这个时代的牡丹植株高大,少见低矮袖珍适宜盆栽之后摆放在室内的品种。前几日她从墨香居弄来了十株野生的矮牡丹,但是花色不好看,她打算试试用嫁接的方法,在矮牡丹的台木上嫁接周府本就有的姚黄、娇容三变等几本名品。 嫁接本就是牡丹繁殖的方法之一,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采用的还是有性繁殖,也就是用花籽撒了等它长出小苗来。不过对于牡丹来说,适宜有性繁殖的多是单瓣品种,这些品种的出苗率高,成活率大,且植株退化的情况比较少。而人们喜爱的重瓣牡丹,如果采用有性繁殖,则会出现繁殖困难,容易退化等情况。同时也造就了牡丹名品价格高昂的情况,像周府这几株,都是价比万金的贵重品种。 那几个新来的懒怠也就罢了,如果坏了竹枝的大事,她可是会烦死。不提别的,这几株原生矮牡丹都是墨香居偶然得到的,给她的时候都说过,不算加钱,若是种出好的来,分给墨香居一株就成。不怕新来的懒怠,就怕新来的捣乱,竹枝每日走前总要跟几个留守花房的小丫头千叮咛万嘱咐,大家都晓得这是竹枝看重的,内花房上下都警醒得不得了。 可有的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月底竹枝去周府上工,一进内花房便瞧见大家都面色沉重,心里一紧,果然李妈妈上前来,满脸歉然道:“冯嫂子,那几盆牡丹……” 不用她多说,竹枝已经瞧见,暖房最里头那排木架子被推到在地,已经嫁接好的十盆牡丹全部被砸在地上,瓦盆儿摔得稀烂,到处都撒的是泥土,就连那十株刚嫁接成活的小苗都被踩过,暖房里头满是脚印。 竹枝真是愤怒了,一张粉脸满是冰霜:“谁干的?!” 事情一出来,管事妈妈们就已经问过了。她们大多住在府内的下人群房那头,离着暖房不远,自然是第一时间赶到,已经将事情调查了个七七八八。暖房值夜的丫头并未曾睡在暖房内,而是离着暖房最近的一处耳房内,昨儿晚上值夜的是一个叫穗儿和一个叫芳儿的,她们两人听见响动便披衣而起,奔到门口便拿住了那毁花的贼,正是那四个新来的其中之一,原本在二奶奶院子里头服侍的二等丫头春柳。 春柳也正懊悔,她本来只想着将花架子推倒便罢,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将那些花苗践踏了一番,若不是耽搁这一会儿,早就逃了,哪里会被拿个正着? 此时见竹枝问起,她倒满是得意,昂着头啐了一口道:“就是姑奶奶我干的!你能拿我怎么样?” “怎么样?”竹枝反问一句,上前就是一个耳光甩到她脸上:“花草惹了你?我们惹了你?你凭什么拿这些花作践?!” 没想到一贯温和的竹枝居然暴起伤人,大家都愣住了,春柳跳将起来就要去挠竹枝,旁边两个粗使丫头见了,一个抱腰,一个捉手,把她给制了下来。她嘴里还不停歇,“小娼妇”“下贱种子”地乱骂着,王妈妈听着都直皱眉:“姑娘好歹留两分口德,这是你个女孩儿该说的话么?” 竹枝冷笑:“看来你倒不觉着自己有错?我也不跟你多说,先让我出了这口气,你自己跟夫人说去。”说罢上前又是两个耳光甩过去,这才吹了吹手道:“力度掌握不好,倒失手了。将她捆了,咱们往夫人跟前去回话。” 众人拍手称快,赵妈妈和王妈妈却劝竹枝道:“原不是多大的事情,何必闹到夫人跟前去?” 竹枝摇头不语,旁边往各房送簪花和摆盆的李妈妈低声道:“两位老姐姐莫要多说了,冯嫂子心里有数。你们且想想,这春柳是从哪里出来的?” 两人一对眼,心里便明白了,不禁把二奶奶恨了个透,也不多言,反倒提溜起另外那三个丫头,一同往夫人住的正院去了。 听了下人禀报,周夫人眉头便皱了起来。自从听说竹枝捣鼓牡丹嫁接,她只是一笑罢了,周大人却高兴得很,若是这牡丹嫁接成了,皇家牡丹宴上静王也能挽回一局,不仅嘱咐周夫人关照着些,还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是什么品种的比较好,当然也少不了叫周夫人叮嘱下人口风紧些,莫要乱说。 事关老爷外头的大事,周夫人也是极上心的,这才几日功夫?昨儿还听说十株苗都活了,今儿就听说全被砸了,周夫人心情登时就好不起来。 将事情本末一说,竹枝便将人往周夫人那头一交,气呼呼地回去暖房了。怎么处置的,牵连出来什么东西,竹枝都不管,她只心疼她的十株小苗,好容易看着活了,就这么被糟蹋了。刚进暖房,负责收拾残局的小丫头迎上来,满脸紧张:“冯嫂子,事情不对,我数了数,只有八株苗木,少了两棵。” 竹枝一听,自去瞧了一遍,确实只有八棵,少了俩,一株嫁接的是青龙卧墨池,一株嫁接的是胜葛巾,都是稀世珍品。这前后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就会少了两棵?竹枝不敢大意,想了想,又去周夫人院子里头禀报了一回。若是单纯毁坏花苗也就罢了,可能是春柳觉得在内花房受了冷遇,借此出气而已,可少了两棵花苗就没那么简单了。再者这样一来,嫌犯也不止春柳一人,定然还有其他的。 周夫人一听便气炸了肺,她最恨就是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回头瞧着春柳的眼光跟刀子似的都能杀人了。竹枝借口要收拾暖房,先行回去了。细细收拾了一瞧,剩下的八株里头只有一株嫁接了姚黄的侥幸没有被踩坏,其他那七株都被踩得不成样子了。辛苦了好些时日的劳动成果被糟蹋成了这样,竹枝真是气得不行。虽说甩了春柳几个耳光,这口气还是没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糟蹋花儿干什么? 待到竹枝下值回家的时候,听说主院里头还没审完,看来牵连甚广,一时还弄不完。 出了这档子事儿,竹枝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睡了。半夜忽地一惊,睁开眼就瞧见床前站了个人。那人没想到她突然醒了,也是一惊,忙开口道:“是我!” 冷谦?竹枝又惊又喜,顾不得其他,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虽是黑灯瞎火的,冷谦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几步道:“你别起来。” 竹枝低头看了看,这大冷天的,她睡觉都穿着长衣长裤,更何况现下黑乎乎的,她看冷谦都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难道他还能看到什么不成?哦,对了,好像书上说习武的人视力都特别好,难道晚上也能看见东西不成? 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不对,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后那啥啥啥……竹枝不禁为自己的发散思维脸上发起烫来,往床里挪了挪,看着远了些的那个黑影也有些尴尬起来。rs 111 情动 111 如何不尴尬?这黑灯瞎火的几个词联想下去,竹枝只觉得脸上都快烧起来了。 冷谦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似乎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来跟竹枝道别,说大概一两年都不会再进京。言犹在耳,可自己现在就在京城。他能说是特别想念竹枝,所以星夜兼程赶了来,打算看竹枝一眼就走的么? 竹枝顿了顿,又轻声问道:“不是说有段日子不会往京城来了么?怎么又来了?” 冷谦半晌没答话,末了才听见他长叹一声,说:“我走了。” “别走!”竹枝突然就心慌起来,猛然起身朝着那黑影伸手。 冷谦瞧着她就要一脚踏空,赶紧上前一把捞住她,嘴里斥责道:“毛躁什么!看扭了脚!” 竹枝一下子被他抱住,心想反正天黑瞧不着,干脆靠进他怀里耍赖,揪住他的衣服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就像野草般疯长着。不注意的时候,似乎也没什么,可没想到突然见着了人,便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几乎将自己淹没。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竹枝自己也不得而知,也许是第一次看见他英俊的相貌开始,也许是相伴上京的一路开始,也许是他几次若有若无的照拂开始,直到今日,竹枝也不得不叹息一声,她是真的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其实这也许是一种好奇而已,好奇他真实的身份,好奇他的经历,好奇他的工作。女人天性的好奇,促使着竹枝不由自主地想要多了解冷谦一些,但是又怕知道得太多反而坏事,压抑着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反而对冷谦愈发关注起来。 冷谦又叹了口气,想要伸手拥住怀里的女人,举起双臂,却又曲了曲,坚定地将她从怀里捉了出来,按在床上坐下,然后转身离开了。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竹枝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又是羞愧,又是懊恼,怎么就忘了这感情的事情不是一个人的事,说不定人家不喜欢自己呢?她啐了自己一口,蒙上被子,忍不住却落下泪来。 次日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周寡妇和大丫母女自然少不得关心一番,到了周府,大家都以为她是为牡丹花苗被毁的事情伤神,纷纷安慰了她一番。 竹枝也不会说破,耐着性子敷衍了,转而问起昨日的事情。 这事直到昨日周大人回府才处置下来,春柳等人对内花房诸人不满,伺机报复,听了原来一个院子的玉蕊撺掇,同另一个丫头合力推倒了花架子,毁了牡丹花苗。而另一个丫头抱了两盆牡丹花苗去二奶奶那里,最后这牡丹花苗也是在二奶奶的院子里头搜出来的,连累二奶奶也跟着受了处罚。因为还有大奶奶院子里头的丫头参合,最后的结果就是将春柳等四人打发到了庄子上头,玉蕊挑唆主子行不轨之事,杖责二十撵了出去,二奶奶关了禁足,罚抄家规一百遍,大奶奶也被禁足,身边一个婆子也被撵了出去。 “怎么又扯上了大奶奶?”竹枝就惊诧了,这个春柳,还有那个玉蕊,不都是二奶奶身边的人么? 李妈妈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您就别多问了,左右夫人的处置是有道理的,这事儿跟大奶奶脱不了干系,要不是她是夫人的堂侄女,只怕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赵妈妈则颇为不屑:“李妈妈怕什么,你就直接告诉冯嫂子,那什么春柳夏荷要推花架子,偷花苗子,可都是大奶奶的主意,本就是听说冯嫂子花养得好,想要顺两盆去。那个夏荷,虽说是二奶奶院子里头的丫头,可她姐姐夏莲不就是在大奶奶房里当差么?” 又转对竹枝道:“本来夫人不让我们多说,可老奴觉着,防贼千日,也得知道这贼是哪个。二奶奶这回是叫大奶奶给当枪使了,冯嫂子心里有数就行。” 王妈妈在旁听见轻声呵斥:“都少说两句吧,夫人本来就说了不让再议此事,何苦找不痛快?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大家彼此留点面子。” 也跟竹枝说:“冯嫂子听过就算了,心里有数就行,唉,夫人也是难为娘啊!” 这……太复杂了。竹枝还是有些没大弄明白,不过也听清了她们几人说的话,无非就是主犯是二奶奶不假,可大奶奶才是后头出主意的,而动手的夏荷跟春柳,则是傻乎乎的棒槌。宅斗果然不是人干事,竹枝万分庆幸自己没有穿越成什么庶女小姐大奶奶的,要不然就凭她这点智商,一定会被玩死的。 这事儿揭过不提,竹枝把那盆仅剩的姚黄苗儿搬到了暖房角落里头,这眼看着天气也渐渐好了起来,花苗成活得也好,都长出新芽来了,是可以出去晒晒太阳了。 过一两日休息,她打算再去花坊那边瞧瞧,若是墨香居还有那种原生的矮牡丹最好,趁着还没到节气,她也可以试着再嫁接两株。过了这段日子,便只有等来年了。 可是一闲下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的事情,竹枝就忍不住想捶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扑了上去呢?都怪这月色太美太迷人,呵呵呵……这下可好,面子里子全没了。他走了也好,不然再见面,竹枝真不晓得如何面对冷谦。 下午也没什么事情,竹枝干坐着无趣,跟几位管事妈妈打了个招呼,直接抬腿走人。她打算去花坊瞧瞧,也当是散散心。谁知花坊热闹非凡,墨香居更是人头攒动,一打听,马上就是二月初二斗花会,各家花坊忙活不说,就连富绅豪门,也会搭制花棚,所以采购花草的人相当多。 人一多,竹枝就没兴趣凑热闹了。挤得一身是汗,冬天烧水洗澡也不方便,何必呢? 一回小院儿,大丫便迎上来道:“竹枝姐可回来了,罗大哥来了,都等了你半晌了。” 罗大哥?那不就是冷谦么?竹枝倒吸一口凉气,抬头一看,坐在自己那屋正厅的不是易了容的冷谦是哪个? 他见竹枝回来,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道:“妹子可算回来了。” 这货可这能装!竹枝自认功力不够,低头嗯了一声进了屋,不知道说什么好。 冷谦倒是进入角色,搓着手笑道:“大过年地跟着东家走了趟货,拖到这个日子才回来,妹子不会见怪吧?”这话是说给周寡妇和大丫听的,只恨这院子太小,声音稍微大点隔壁都能听见,冷谦这话一来理清了自己为什么过年都没来,这个日子才来的原因,同时也极好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竹枝都要鼓掌叫好了,再一次觉得应该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奖项颁发给眼前这位,可她真不晓得怎么接这话,侧了身子又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冷谦呵呵笑了一声:“妹子这是怪我了?这趟我跟东家出去也挣了些钱,今天哥哥做东,请你去吃馆子。走吧!” 他一起身,竹枝也只得跟上,对周寡妇交代了一句,便跟着冷谦出了小院儿。 这才初春,天黑得也早,外头的街道上已经昏暗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寻了家干净些的酒楼,冷谦要了个包间,点了菜坐下,竹枝还是低着头不吭气。 她真不晓得说什么好。昨夜一时冲动,换来的是冷谦冷冰冰地拒绝,这相隔还不到一天,叫她怎么面对冷谦? 小二把菜上了退下,房中便只有他们二人,冷谦也不装憨厚了,挺直了身子坐下,叫竹枝:“吃饭啊!” 竹枝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实在是吃不下,放在碗里,忍不住问他:“你来干什么?” 冷谦捏着筷子也不晓得怎么开口得好。昨夜的拥抱,对他也是震撼,到现在,怀里似乎还保留着竹枝柔软身子的温度,鼻端还能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只要一想起来,他就控制不住心跳,好在脸上有易容的玩意儿,瞧不出脸红来。 食不下咽,坐不安神,竹枝啪地摔了筷子,起身欲走。却听见身后冷谦道:“别走!坐下!” 凭什么呀!竹枝只觉得怒气翻滚,冲上眼帘竟落下泪来,站在原处背对着冷谦一动不动。她不想抬手抹泪,只要一抬手,就会让他看出端倪,已经那么丢脸了,她不想在冷谦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至少让她保留一点可怜的尊严吧。 见她不懂,冷谦叹了口气,满是苦涩地说:“我,不值得……” 他果然心里明白,竹枝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当然不值得!你以为你是谁呀?昨夜是我不小心,你可别会错了意。你不在意我可在意,我一个嫁了人的女人,还不想被人家沉塘游街浸猪笼呢!” 冷谦没答话,竹枝实在站不下去了,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凭什么自己要站在这里听他说什么?回去睡一觉,自然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一跺脚,竹枝便伸手拉开了房门。rs 112 意合 112 竹枝正赌气拉开房门要走,只觉得耳畔一阵微风,旋即便被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只觉得心里又委屈,又羞惭,还有那么一丝说不上来的欢喜,夹杂着苦闷化作泪水潸然而下。 怀里的人儿哭得双肩耸动,虽隔着厚厚的棉袄,依然能感到那泪水如同滚烫的烙铁一般,直印入心扉。冷谦全然感不到甜蜜和欢喜,只将千般说不出的苦闷化作一句问出:“何苦呢?” 他不晓得这是说自己,还是说竹枝。 可竹枝此时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只管埋头一通大哭,仿佛可以将这一年来的所有苦闷、彷徨、无奈都变作泪水倾泻而下。也不晓得哭了多久,竹枝自己都觉得把冷谦的棉袄浸湿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耸了耸哭得通红的鼻头,装作不在意地道:“好了,我走了。” 冷谦哪里会让她走,她只觉得冷谦的双臂如铁箍一般,丝毫不见松动,挣了一下也没见冷谦放开,强压着一丝期盼,冷着声音道:“放开吧!” 冷谦觉得自己碰上这个女人就只有叹气的份儿,刚还哭得如同失了父母一般,转眼就能用冷冰冰的声音同自己说话,可惜那声音里的嘶哑冲坏了冷淡,挠在冷谦心上,痒痒酥酥的,使得冷谦也放柔了声音,生怕触怒了她:“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又何必……” “跟你有什么关系?”竹枝猛一昂头,额头拂过冷谦的唇,她倒没察觉,冷谦一愣,手上就松了。 竹枝跳出一步,斜眼瞧着冷谦说得又急又快:“没错,我是觉得喜欢你,可这跟你有关系么?你是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是看在你几次救了我的份上,姐能喜欢上你?你乐意不乐意关我什么事?我喜欢你你不喜欢关我什么事?你管天管地中间管吃饭放屁也管不了姐喜欢谁吧?我是一时冲动不该说出来,可犯着你什么了?昨儿你都拒绝得那么明显了,今儿又赶着来找我干什么?从今儿起,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碍着谁我就谢谢你了!” 这话有些拗口,冷谦又正发懵,有些地方也没听明白,不过没妨碍他听见竹枝说喜欢自己,这女人……喜欢不喜欢什么的,这么羞人的的话也是这么大喇喇地就能说出口的么? 易容都挡不住冷谦脸上的火红,他只觉得浑身发热,都能把身上的棉袄点着了。眼瞧着竹枝转身又准备走,他一把拉住竹枝,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要不想着你我大过年地跑京城来干什么?” 说完觉得简直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冷谦低着头看地上,手里却不肯松开。 竹枝只觉得两人双手相握的地方传来炙热的温度,难以想象这样直白的话会是冷谦这种人说出来的。他应该是冷冰冰的,就是说出这样的话,多半也是伪装,他那演技可是相当老道,可眼瞧着冷谦的模样,不像是假话。就算是假话,竹枝也只觉得一股甜蜜的喜悦从心底翻起,将自己整个人都淹没了。 就是前世跟乔远清最是情浓的时候,她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冷谦没听见竹枝回话,抬头一看,这女人肿着眼睛,红着鼻头,脸上泪痕未开,却笑得一脸傻相。轻斥一声“傻女人”,就舍不得说下去,拉了她回到桌边坐下,盯着她看得眼也不肯挪开片刻。 竹枝回了神,就感受到冷谦炙热的目光,顿时脸上红霞飞遍,啐他道:“看什么看!菜都冷了。” “没事没事,我叫小二重新热热,或是再点些别的?”冷谦也红着脸,却盯着竹枝舍不得挪眼。 这男人,先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一说开了就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竹枝却浑然没了之前的泼辣,倒是羞涩起来。 定了定心神,两人也不再叫小二,就着冷菜略吃了几口,话没说几句,全是些没营养的,大概男女之间就是如此,只要同处一室,就是随口嗯一声也觉得甜美欢喜,哪里在乎说的些什么。 吃完了饭,已是华灯初上天色全黑,冷谦送竹枝回去小院。竹枝在前,冷谦在后,两人错开一步,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往前走着,就连春寒的微风刮在脸上,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不知怎么,竹枝突然想起一首竹枝词“茶礼安排笑语温,三朝梳洗共回门。新郎影落新娘后,阿母遥看拭泪痕”。此时她走前,冷谦落后,岂不是像一对新人回门一样的感觉么? 只这么想着,就觉得羞臊不已,停住脚步捂住脸直摇头,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旖旎的浮想从脑子里头甩出去一般。 冷谦见她突然停下来,赶紧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竹枝摇摇头,掩饰似的随口问道:“没什么,你突然来了,事情怎么办?” “也没什么事情,刚过完年,能有什么事?”冷谦没想到她问这个,想她大约是关心自己,忙照实说了。 “那你……”竹枝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接着问道:“准备什么时候走?” 冷谦忽然一笑:“舍不得么?” 这男人真是!竹枝羞得低头,转念想姐从那么开放的世界过来,害羞个什么劲,太给穿越同仁丢脸了,于是千回百转地嗲着嗓子道:“自然舍不得,我想你陪陪我嘛……” 果然冷谦大囧,手忙脚乱地略退开了点,左右瞧了瞧道:“这,大街上头呢!” 马上就是二月二斗花会,过年的热闹气氛还残留着,街上的行人不少,虽没人盯着他们看,可冷谦就是觉得有一种被人瞧见了的羞窘感。眼看已经到了周寡妇家的小院儿门口,丢下一句:“我会再来找你的。”便落荒而逃。 竹枝瞧着他那模样笑得直不起腰,谁能想到初见时冷冰冰的人会有这幅模样呢? 夜里她特意留了一盏小灯,果然三更半夜的,冷谦一身黑衣,洗去易容,袒露着一张俊脸又从窗户翻进了竹枝房里。 竹枝料准了他会来,这种恋人间的感觉真是说不清楚,所以她才特意留了盏小灯候着冷谦。可见冷谦从窗户翻进来,依然忍不住笑意打趣他道:“小心叫巡街的抓住,看你跟个采花大盗似的,往人家闺房里头钻。” 才分开不过几个时辰,可冷谦就觉得思念抓心挠肺,忍不住便换了夜行衣打算偷偷来看竹枝一眼,没想到竹枝居然还没睡,和衣拥被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打趣他,登时便红了脸,站在屋里手足无措:“我……这……” “快别说了,过来坐下,喝口热茶。”竹枝从暖桶中把温着的菊花茶提出来倒了一杯给他,心里虽然欢喜,还是忍不住说他:“这夜里还冷着,也不怕冻着……” 冷谦没有接茶,却握住了竹枝的双手,红着脸望着她的眼睛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竹枝又想甩开他的手,又怕摔了茶盏洒了茶水,只得任由他握着,也红着脸回望他:“我知道,我也想你了。” 冷谦头一次发现,论厚脸皮的程度,自己拍马也及不上这个女人。若是一般的女人听见这话,应该是感动得无以复加,然后羞红着脸啐自己一口。也不对,若是一般的女人,发现有人摸进了自己的卧室,哪里会这般笑吟吟地接待,甚至还备好了茶水等着? 越是接近这个女人,就愈发觉得看不懂,然后就愈发觉得着迷。 见他又发起楞来,竹枝也懒得理他,抽出自己的双手回身坐下,托腮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俊俏的男人。 冷谦皮肤白皙,不过大概是经常使用易容的东西,皮肤显得并不是很细腻。不过也是,一个男人长得这样俊俏就已经够叫人自备的了,若是皮肤再细腻白皙,那就该天怒人怨了才是。 不过竹枝一边看着,一边心里高兴,脸上也忍不住傻乎乎地笑起来。自己真是运气好,居然就能碰见这么个美男搭救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就将他拐成了自己的人。 俩人也没说什么,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压低了声音生怕叫外头人听了去。直到东方微亮,鸡叫三遍,冷谦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去。 早上便要去周府上工,饶是竹枝心中再欢喜,可熬了一夜也有些熬不住了。问了问内花房惯常的琐事,又看了一遍自己那株姚黄苗儿,便在暖房找了个角落依着墙壁打起盹儿来。 也不晓得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一个道:“今年咱家不去斗花会搭棚子,倒是省了不少事情。”另一个道:“只是不晓得府里会不会放一日,我可听说今年斗花会热闹得紧,要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之前说不去省事的那个便道:“热闹有甚用?花魁都定了,也就没什么看头了。” 想要出府瞧热闹的便奇怪了:“你怎么晓得定了?莫非有什么消息不成?” 那人便笑:“这还用说?墨香居准备了一个大盆景,你想啊,皇上都说好的东西,谁能说不好么?这花魁可不是定了?” “那其他家也服气?” “如何不服气?不服气去找皇上讲理啊!谁敢去?” “那倒是。这墨香居真是了得,想出这么个好法子来……” “可不是么?听说皇上要赏墨香居御赐探花郎呢!” 竹枝听得模模糊糊,只是被扰了瞌睡,心下不喜。不过听她们说的也不是什么秘事脏污,倒也没往心里去。rs 113 圣意 113 她这厢补眠倒没什么,只是这御赐探花郎的事情,又让某些人为难了。 皇帝问荣王,这盆景假山的好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荣王不敢隐瞒,说是一个青阳乡下来的农妇,倒叫皇帝错愕。他紧接着又说皇妹闵阳公主也曾见过,还从那妇人手里买了熊童子,皇帝才晓得前些时候闹得他不安生的小东西也是那农妇献上的,竟微笑起来。 皇帝子嗣虽多,所出的公主就只有封号闵阳的皇长女,和十岁的弋阳,八岁的荣阳,女儿家娇糯温柔,三个公主都极得皇帝喜欢。听说女儿微服出宫玩耍,皇帝也不生气,反倒觉得闵阳是真性情,可爱得紧。前些日子闵阳得了那碧绿可爱的小玩意儿,一回宫便急急给自己献宝,可那副模样又是爱得不行,不忍释手。皇帝自然没要,反倒奖励了闵阳一番。 正听说荣阳弋阳两个也闹着要那小东西,荣王便送进宫来安抚了几个妹妹。儿女们兄友弟恭,亲爱和睦,皇帝看着心里也高兴。只是这御赐的探花使隶属工部,虽是个禄职,并无实位,也还从未有过授给女人的先例。皇帝便犹豫了起来。 荣王也有些踟蹰。那妇人的底细他是晓得的,跟墨香居做着生意,跟李尚书家的李记关系也好,可偏偏在周仁晋府里。周仁晋这个御史监察,明摆着的铁杆静王党,跟自己是对立的。若是封了那农妇做御赐探花郎,岂不是给静王一党加了砝码? 他偷偷瞧了上头的皇帝父亲一眼,正有些头疼,忽然见父皇背后的老内监冲着自己微微摇头,略一思忖便心里有了对策,试探着对皇帝道:“父皇,虽说本朝没有封一个女人为御赐探花郎的先例,不过这御赐探花郎,不是也从本朝开的先例么?况且这农妇也不简单,之前风靡的墨兰,也是这农妇找到的。更难得是这妇人并不居功,说是受了青阳真人点化,才有这番造化,可见并不是个骄狂的。儿臣想,这御赐探花郎本就是朝廷恩典,以示众人朝廷爱才之心,又何必分甚男女差异呢?” 皇帝听着微微一笑:“哦?墨兰也是这农妇寻出来的?那倒真是坐实了‘探花郎’的美誉。好像听说这农妇如今是周爱卿府里的花房管事,不如叫周爱卿来问问?” 他多少对几个儿子之间的暗潮汹涌有那么点察觉,所以听见荣王为这农妇求恩典,倒有几分诧异,提起周仁晋也是存了几分试探之意。毕竟周仁晋支持静王之事天下皆知,这老头子仗着自己两朝元老,肱骨之臣的身份,恨不得每个月都上封折子请立静王为太子。皇帝常开玩笑,一年才只十二个月,可周仁晋请封太子的折子,一年能有二十四本,倒像是数着节气来的。 周大人赶到御书房,听说皇帝垂询冯罗氏的事情,心下也有几分了然,可进门瞧见荣王也在,便有些打鼓,摸不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可皇帝像是跟他拉家常似的,赐了座,先是问那墨兰的事情,又问冯罗氏。周大人一一据实作答,便听皇帝道:“周爱卿,朕欲封那冯罗氏为御赐探花郎,你觉着可好?” 封不封都是您老人家的事情,问我干什么?周大人心道,左右不过一个虚职,领点俸禄罢了,又没什么实权,咦,不对,冯罗氏她是个女人呀! 周大人板着一张脸道:“还请皇上慎重,这冯罗氏一个女人,如何能授此殊荣,获圣上恩典?” 皇帝已经决定了,转而问道:“朕记得爱卿有盆爱若珍宝的墨兰,品相远超其他,似乎也是那冯罗氏所献?”你这老头得了人家的好东西,难道就不为人家说说好话? 周大人点头:“确实是从那冯罗氏手里买来的。”是从她那里得来的不错,可我付了钱的,又不是强索的。 “朕还听说那冯罗氏觅得熊童子、碧光环,都是本朝没有的新奇植物,还有那假山的法子,也是那冯罗氏所献。可见这冯罗氏的确是个对莳花一道有所擅长之人,当得起这探花郎啊!”皇帝颇为赞叹,实际却是告诉这老头子,冯罗氏朕封定了,别的你就别扯了。 见皇帝主意既定,周大人也懒得啰嗦,若是冯罗氏成了御赐探花使,于己自然没有坏处。他抬头看了荣王一眼,觉得似乎对荣王也没有什么好处,反倒是自己这边占便宜些,立即松动了脸上古板的神色,露出一丝笑意道:“这冯罗氏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儿,居然能得圣上如此恩典,陛下金口一开,她自然当得起这三个字。只不过她一个女人,若是授个女使之位便是莫大的殊荣,封她做御赐探花郎,似乎还是有些不妥吧?” 毕竟本朝还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那些女人们的官位,如后宫嫔妃之类,是因为服侍皇帝有功而得,再者就是大人们的母亲、妻女,是因为大臣于社稷有功而得,正是所谓“母凭子贵,妻凭夫贵”,哪里有普通女子得到朝廷官职的?虽然是挂在工部下头的虚职,好歹也是从六品,不算低了。 荣王有心在皇帝面前博得好印象,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笑着插话道:“儿臣斗胆,还请父皇容禀。”得到皇帝准许后,他望着周大人和皇帝笑着说道:“若是一般的妇人也就罢了,可这妇人有些不同,据儿臣所知,这冯罗氏原在青阳老家贫困度日,因身无长物为婆家不容,偏在山穷水尽之时得了青阳真人托梦点化,方才有了识花辩草的本领。只凭这点,儿臣觉得赏她一个御赐探花使的名头也不为过。只是女子获此殊荣确实有些不妥,不如请父皇开恩,封她个县主也就是了。” 县主乃是皇族一脉的封号,一般都是赏给颇受皇帝、皇后喜爱的族中后辈,或是大功之臣的女儿,或是为朝廷为社稷做出特别贡献,需要朝廷封赏以示恩宠的女子。可冯罗氏一不是皇亲国戚,二没有显赫父兄,三对社稷朝廷无功,封赏为县主就有些不妥了。再说这冯罗氏已经成婚,若是封已婚妇人,一般都是侯夫人、国夫人,可这岂不是要连着她相公一同封赏么? 哪里有这个道理? 周大人哑然一哂,正欲反驳荣王出言不妥,但看皇帝颔首,并没有不乐意的神色,猛然警醒,便觉得荣王这是以退为进。看似放弃了从六品的御赐探花郎,可实际上却给冯罗氏谋求的是位比三品的县主。若是真的封了,岂不是要落人口实?可问题在于冯罗氏是自己府上的人,连带着会被连累的岂不是自己? 他赶紧道:“殿下还请慎言,这可是泼天的恩典,那冯罗氏一介小民,哪里当得起这般荣宠?莫要折煞她了!” 皇帝在上头看他两人说话,并不多言,只当看戏一般。 只见荣王两手一摊,露出愁色道:“周大人说的是,唉,本王还是年轻了些,思虑不周,往后还请周大人多多提点才是。” 对上荣王,周大人向来是“因为反对而反对”,他本来有一肚子长篇大论,谁料想荣王并不跟自己争执,反倒顺着自己这梯子就下来了,还在皇帝面前讨好卖乖。那刚打好腹稿的话便没能说出来,憋得周大人有些腹胀,可还是得起身拱手道:“殿下客气,老臣惶恐。” 咦,大戏没能开锣?皇帝也有些讶异,瞧着荣王眸色深了两分,面上倒不动声色:“你们俩就不用争了,朕意已决,就将这‘御赐探花郎’的名头赏了那冯罗氏了。左右不过个虚名罢了,又不用她坐衙理事,是男是女能影响什么?” 周大人只得替冯罗氏谢过皇帝恩典,而且瞧今天这架势,显然荣王又占了上风,可好处却全落在自家。毕竟冯罗氏是自家雇工,自然被视为同自己一党。这也原本就是他们计划中,如何让冯罗氏体面地回去青阳的事,就这样便解决了,周大人还是有些高兴的。 荣王也不生气,心里盘算着如何回去将这事告诉管事的,好让那冯罗氏晓得她能得封,可全都是自己的功劳。这样一个人,本就跟墨香居关系密切,若是布置得好了,说不定便能将这农妇挖到自己铺子里。不提别的,就是她几次献上的新鲜花草,好点子,都为自己加分不少,还赚了满坑满谷的银两,荣王都觉得这人值得他动心思。 又“顺便”想起在青牛山上建赦造青阳观的事情,皇帝兴致所至,干脆又给冯罗氏加了个“总领花木琐事”的差事,算是为这御赐探花郎安排了职务。便叫了待诏进来拟旨,除了冯罗氏是个女人,命着六品安人服饰,其余一概同从六品探花郎,另赏白银百两,珍珠一斛,宫锦两匹以示恩宠,只待斗花盛会上与民同乐,当众公布了。rs 114 行前 114 又是一年二月二,几乎是撵着过年那喜庆热闹的尾巴,京城又一次进入了欢天喜地的狂欢之中。 原本竹枝是打算跟管事妈妈请一天假,左右周府又不打算参加斗花会,扎花楼摆花坛什么的,呆在府里也没什么事情。谁知管事妈妈并不允许,还一脸笑容地恭喜竹枝,弄得竹枝满头雾水。 夜里冷谦又来,他消息灵通得很,倒解了竹枝的疑惑。皇帝要御赐探花郎的职位给竹枝,圣旨都已经拟好了,只待二月初二宣旨了。 如今两人捅破了那窗户纸,正是情热时分,竹枝白天上工,夜里冷谦就来与她相会。这两人,一个独立特行,本就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一个外来人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深夜相会,诉不完的情衷,总是要到天将欲亮,冷谦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让竹枝稍微补下眠。 她现在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人说“有情饮水饱”,只要两人能在一起说说话,根本就不在乎是何时何地。真是应了前人说的那如胶似漆,令竹枝没有想到的,是冷谦居然比她害羞些,即使两人独处,也从不离她太近,似乎怕靠得太近就会忍不住抱住竹枝再不撒手一般。 初二这日,以花坊为中心,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一片花的海洋之中。不但各家商铺在门口摆了香案花朵迎东君,就是平民百姓家穷得叮当响,也会在门口摆上两盆应景的花草充个门面。 周府自然更不用说,园子里头早就备下了各式摆花,夫人小姐们都簪了碗口大的月季,就是姨娘们也被特许可以簪花。爱美的小丫头不敢摘月季那么名贵的花朵,只掐了迎春簪在鬓角,也显得青春靓丽。 早间皇帝便遣了荣王为特使,祭拜天地,迎东君,祈祷风调雨顺,又颁下圣旨,赐冯门罗氏为六品探花郎,领赦造青阳观花木事宜。 当荣王带着圣旨往周府去颁旨的时候,周府自然是摆了香案开了中门迎接,可颁旨的与接旨的心中如何作想就不得而知了。 跪下聆听圣训,接了圣旨,以及一众代表身份的衣物、赏赐等物,众人都围了竹枝连声恭贺,周大人也笑得开心,与有荣焉地给所有人赏了一个月赏钱,顿时周府上下都欢喜起来。 竹枝虽早就得了消息,真接了这圣旨还是有些如坠云雾般的不踏实,直到被人一路恭贺着回到小院,周寡妇笑着迎了她进去,还是觉得像在做梦。直到晚间冷谦到来,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领赦造青阳观花木事宜,这是什么意思?赦造青阳观是建在青牛山上,难道是又要回到青阳去?回到下河村去不成? 冷谦瞧她一脸纠结的模样,心里也是百般烦闷,还是拿着话来逗她:“见过探花郎大人。” 竹枝红着脸一乐:“你也来逗我!” “难道不是么?这可是朝廷御赐,颁了圣旨,赐了告身文书,吏部备了案,铁板钉丁的。往后草民见了,一定得参拜才是。”冷谦笑着说道,心里却有些苦涩。 竹枝却顿时有些高兴,又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可以叫做“小人得志”,一时患得患失起来,竟没发现微弱的烛光下冷谦脸色不好。 冷谦有话想说,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弯,刚张开口想说话,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起,周寡妇轻轻拍门道:“竹枝妹子,可睡了?” 竹枝赶紧应了一声,再回头,冷谦已经不见了踪影,叹了口气起身开门。原来周寡妇见竹枝晚上没吃什么东西,特地做了宵夜送来。竹枝虽心中不喜,也不好说得什么,忙接了进来道了谢。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再等到天亮也没见冷谦的身影,只得叹口气靠在枕上略睡了片刻。 再去周府上工,谁人见着都是一副捧着的恭维模样,竹枝自然晓得什么叫做“世态炎凉”“捧高踩低”,一面受了众人恭维,一面警醒自己不要太过飘忽。 一进府,周大管事便带了竹枝往周大人书房去。如今她已是官身,虽是虚职,也不好再继续在周府做工。再者青阳观的工程已经陆续展开,她顶着“总领花木事宜”的职务,也得往青阳上任才是。 见到竹枝,周大人真是百味陈杂,不晓得从何说起,叫竹枝落座,丫头上了茶,他也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原先将竹枝拢到自己府中,确实是存了扶竹枝出头,从而搭上兵部尚书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这事情没按着自己的想法发展,皇帝居然直接赐了官身给这女子,中间又有荣王的影子,荣王出力颇大,说不得这招棋用不好,倒成了荣王的棋子。可事到如今,已经不由他控制了,想做出一副施恩与人的态度,周大人也实在做不出,叫他颇是为难。 竹枝谢了座,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起身笑道:“本来昨日就该来谢过老爷,只是老爷昨日伴驾不在府中,倒显得小妇人失礼了。” 周大人摆摆手:“这是圣上恩典,老夫怎敢当冯娘子一个谢字,莫要羞煞老夫了。” “老爷何必如此说?小妇人只是一介农妇,能得皇上的恩典,也是承蒙老爷照顾。”竹枝说得诚恳,既然跟周大人扯上了关系,自然该表现得诚挚一些,总不能将关系弄僵。 周大人一听,心里倒是舒坦很多,不由点了点头道:“圣上既然有此恩典,也是你的福运造化,就不必多言了。老夫今日上朝,已经替你问过工部的陈侍郎,青阳观那边已经动工,冯娘子收拾一下,尽早去青阳观才是。圣上委派了差事与你,可得尽心做好。若是有何事为难,可寻魏主事,魏大人。他是工部营造司的主事,负责赦造青阳观的一切事宜,已经到了青阳。哦,对了,那地方你也应该熟悉,司所便设在下河村中。” 竹枝楞了一下,随即问道:“请问老爷,可有说明小妇人何时到青阳么?” 周大人微楞了一下,答道:“这倒没有说,不过老夫想来,还是越快越好。依老夫看,三月三之前你需得赶到青阳才是。” 竹枝点头表示知道了,周大人又嘱咐了她一番,送了她出门。 过后周夫人又请了她进去,聊了几句闲话,又赠了布匹首饰等物,这才松了她出门。 前世人情冷暖尝遍,竹枝也晓得周府此意是与自己结好,况且周大人之前话里话外都暗示自己可以利用手头的小权利与青阳李记结好,又坐实了之前冷谦说的话,不由苦笑一声便自收拾去了。 待晚间冷谦过来,听闻此事沉吟片刻道:“你也收拾一下,若是三月三之前赶到青阳,最迟二月初十就得出发。” 竹枝也有此意。这里交通不便,从京城到青阳路途遥远,来的时候便是走了二十来天,回去也是差不离的。除了这租住的小院儿是给了一年租金,还有琐碎物件要收拾不提,墨香居那头也要打个招呼才是。再者如何上路,也要计议一下。她这六品官身只是虚职,自然没有仪仗等物,可如今领了实职,除了官文告身等物,还有金印,也要去吏部领下来。若不是之前周大人告知,她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 一想到又要回到下河村,竹枝便忍不住有些小激动。 在下河村吃了那么多苦头,自然是意难平。如今她得了官身不提,腰包中有了银两,自然心情不同。都说女人心眼小,恨比爱更长久,她怎么也要回去耀武扬威一番,出口恶气。 小人得志就小人得志罢,生在俗世,谁又不是俗人? 还有与大纲的那婚约,想来如今若是她要和离应该不是难事了吧? 想到这里,竹枝抬头看了眼冷谦,心中满是期待和甜蜜。若是能与大纲和离,或许她也就能跟冷谦长相厮守了。 只是冷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皱着眉头在想心事。竹枝一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竹枝便笑:“怎么了?莫不是觉着我如今要走,添了麻烦?还是嫌我倒得了官身,你便心里不舒服了?” 冷谦摇了摇头:“我们这种人,从来就是暗夜里生活,哪里会因为你得了这劳什子官身便心里不舒服?你高兴我也跟着高兴罢了。” 竹枝听着又是甜蜜又是心疼,不由问道:“你,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冷谦却不肯说,只道:“你别问了,待过两年,我便金盆洗手,咱们另找个地方生活,你觉得可好?” 好,怎么不好?女人眼界窄,眼中只有一片小天地,若是能同心爱的人共同生活,自然是好的。竹枝听他说得暧昧,心里自然欢喜,叫他说得扯远了心神,开始幻想那种男耕女织的小日子来,却忘了问冷谦到底在想着什么心事。 两人亲亲热热说了一宿的话,商量好二月初九出发,冷谦扮作罗大来接她,送她去青阳等诸事,又是天将欲亮方才散了。rs 115 丫头 115 忙活了好几日,竹枝方才收拾妥当。 她的东西本来倒不多,只是人情来往多了起来,少不得花费了不少时间。墨香居那边定是要走一趟的,人家还给她专程定了送行宴,掌柜的并几个管事都到了场,出手也大方,赠送了她白银五千两,看来荣王倒是对她这小棋子很是看好。 周府那边又由周夫人下帖子,正式邀请了她一回,将原来跟在她手下打杂的小丫头迎春送给了她。这人选定然是周大人授意,周夫人安排的,不过也是相熟的,竹枝并没多推辞,也欣然收下了。 不过这迎春到底是周府出来的丫头,虽说将身契也送给了竹枝,可她娘老子并姊妹弟兄都在周府,心定然也是向着周府多些。竹枝收下她不过是承了周大人的面子情,可到底也是不敢相信。想了想,自己去往人市买了个小丫头,瞧着有些木讷并不机灵,年方十三岁,相貌也不是顶出挑,有些粗手大脚的,取了名字叫做牡丹,放在身边跟着。 竹枝想得倒也简单,如今她身家可不同往日,朝中通兑的银票就已经有一万两千两,还有散碎银子一百多两,这还是她买了好些京都特产之后。这么多银子,放在刚穿来这异世的一年前,她可是想都不敢想。 不过银子虽多,到底也是有些烫手,不提别的,荣王与周大人之间该如何周旋,就需得她好生思量才是。 二月初八下午,冷谦扮作罗大赶了一辆车过来,帮她将琐碎物什装了车,次日一早,牡丹春柳将她贴身物件收拾了,三人同坐一辆马车,冷谦坐在车辕上,一行人在城门口汇合了一个往青阳去的商队,热热闹闹地上了路。 听说这位就是新上任的女官,御赐探花郎,商队的领队、管事都正式过来拜见了一番。竹枝并没露面,隔着帘子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叫牡丹取了银子打赏了,商队的人也欢喜。 这为人处事,竹枝真是到了这异世才学到许多。这个社会等级分明,不像她前世可以由着性子来。好比牡丹,原是城郊的农户,只因交不上赋税,爹娘无法,只得将她卖了。若是放在竹枝前世,哪里会有这样事情发生?可在这里就真实发生了,而且牡丹全家欢喜,因为跟着竹枝做丫头,除了是个奴籍之外,其他倒比往年在家强得许多,吃得更好穿得更好,有什么不欢喜的? 若是往常,竹枝不过一个农妇,那些商队管事只怕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可如今她是六品探花郎,就是隔着帘子跟他们说两句话,他们也是欢喜得不行。可要是竹枝真亲自露面了,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这些都是临行前冷谦交代的,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拿着架子,只管将姿态摆得高高的就是。 冷谦的话竹枝自然相信,他惯常在外头行走的,又是演技高手,想必拿捏人心也有一套,又不会骗自己,竹枝对他极是信赖。只是她有些不解,自从定下返回青阳,冷谦就显得有了心事,老是出神,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想起往回就是在青阳,冷谦几次救了自己,竹枝便一直想着好生找他说说话,可临行前总是事情杂乱,找不到时候。这下上了路,身边又有两个丫头陪着,人多嘴杂的,更不好说话了。 迎春和牡丹之间竹枝并没说谁高谁低,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一个使着去做杂事,跑前跑后;一个带在身边,管着竹枝的贴身杂物,实则就已经分了等级出来。 迎春大为不满,她原在周府虽也是个不入等的粗使丫头,可她姐姐是在夫人院子里头当差的,哥哥也是跟着三少爷的书童,说是粗使,实际上不比那些二等、三等的丫头混得差。可如今跟着冯娘子,倒真像成了粗使丫头一般。 那个牡丹,不过是刚买来的,规矩都不会,一口一个“俺”,连个奴婢都称不来,笨手笨脚的就不提了,相貌也没自己漂亮。小姑娘心里泛了酸,不敢对竹枝有意见,可私下里对着牡丹,从来就是没开过笑脸,虽还没有下绊子上眼药,只是冷嘲热讽的也少不了。 竹枝看在眼里,并没敲打她什么,反倒等着看牡丹如何应付。这迎春不过是周府放在她身边的小丫头,年纪小不经事,她还能防着。墨香居那头只送了银子,并没有派人,可荣王定然不会就这样放着不管,还不晓得到了青阳是个什么状况。若是牡丹连迎春都应付不了,往后她只怕还得另外给自己找个帮手才行。 商队本就有二十来辆大车,赶车的、护送的,林林总总不下百来人,不过他们都是常走这条道的,一路上时间把握得极好。出了京城一路疾行,到了午间,正好有个打尖的饭寮,一行人便在此随便用了些饭菜,又接着赶路。 竹枝见迎春有些恍惚,便笑着叫两个小丫头去后头车上歇息片刻,她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叫冷谦进来说说话,一解心中疑惑。 谁知两个小丫头却有些不晓事,牡丹道:“坐车又不累,俺不用歇什么午觉,没那么娇贵,让迎春姐姐歇一会儿就是,俺伺候夫人歇息一会儿。” 迎春怎么肯被她比下去,立刻提起了精神冲竹枝笑:“夫人,奴婢不困。牡丹妹子规矩都不齐全,怎么伺候得好?还是奴婢伺候您吧?” 竹枝叹了口气道:“都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长身子的时候,你们何必陪着我在这儿颠簸?我又不是没有手,这马车里什么东西都在跟前儿放着,哪里用你们伺候?听说晚上到驿站还有好一段路,这车实在也颠得厉害,快别撑着了,都去后头歇息一会儿。” 牡丹闻言有些迟疑,她来之前娘特意拉着她的手交代了又交代,做了人奴才没什么巧,听夫人的就是。夫人叫你打鸡,你就别撵狗,叫你躺着,你就别坐着。总之听夫人的话就行,不用想得太多。 她一思忖,迎春就来了劲,往前凑了凑道:“夫人怜悯奴婢们,是奴婢的福气,只是哪里有夫人干坐着,奴婢却去歇息的?若是府里夫人晓得了,只怕又要叫黄妈妈打奴婢板子呢!” 这孩子忒不会说话了。竹枝摇了摇头,心中略有不满,想到她也不过十来岁,放在她前世也就是个初中生罢了,何必跟她较真? 竹枝没开口,迎春便使出“打蛇随棍上”和“狐假虎威”的伎俩,扭头冲牡丹道:“牡丹妹子,你去歇着便是,夫人这里有我呢!” 牡丹看了看竹枝的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直觉不太妥当,拒绝了迎春道:“迎春姐姐,夫人说叫我们俩都去歇着……” “罢了罢了,你们俩都去歇着!我一个人静会儿!”竹枝瞧着迎春挺了挺胸,晓得她又有话说,忙出言阻止了,直接撵了她二人下车。 冷谦见状一笑,朝着车把式道:“我妹子好像有些不高兴,我去瞧瞧。”说罢一掀帘子便进了车里。 竹枝正撅着嘴叹气,冷谦低声笑道:“这是怎么了?她们惹你不高兴了?要是不喜欢,过两日到镇上卖了便是,重新买两个机灵些的来服侍。” 竹枝斜了他一眼:“我是那么娇贵的人么?只是不习惯罢了。” 她这一眼瞅得冷谦心里一热,忙转了头深吸了口气,便听竹枝又道:“往日倒没觉着什么,看见周夫人她们出个门前呼后拥的,我就觉得累得慌,这什么事情不能自己做,还非得带个丫头?如今我自己带了两个丫头,就觉得烦得不行,真不晓得她们屋里十来个人跟着转,这日子是怎么过出来的。” 冷谦忍不住扑哧一乐,咧了白牙道:“多少人想有人伺候还想不来呢,你倒嫌弃起来!” “伺候什么啊?!端个水拿个杯子之类的小事罢了,又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哪儿就用得着随时跟着?两个人叽叽喳喳的,闹得慌。”竹枝是真心觉得过不来这种上等人的日子,她一天不动弹动弹就觉得闷得慌,想到周府那些贵妇人们,就连梳头洗脸都有丫头伺候着,整个人跟废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冷谦给出的处理意见简单粗暴:“那就叫他们闭嘴就是!” 竹枝又横了他一眼,竟是说不出的妩媚:“你这傻蛋,我是说她们在这儿呆着,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都不成。” 虽说时不时就能听见竹枝冒出这样的惊人之语,照说冷谦应该也习惯了。可见她眼波流转,冷谦还是面上发热,下腹一紧,顿觉口干舌燥起来,忙朝外挪了挪身子。 谁知竹枝也跟着挪了挪身子,近得冷谦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伸过头来,贴近冷谦的耳朵低声说道:“你躲什么?光天化日的,我能吃了你不成?” 冷谦暗叫“苦也!”不是你吃我,是我很想吃掉你啊!rs 116+117 116 竹枝并没想到这么多。这马车并不大,跟外头也只不过隔了一层薄薄的车壁罢了。若是说话声音稍微高些,莫说前头驾车的车夫,就是旁边前呼后拥的商队护卫也都能听到。 她想跟冷谦好生说说话罢了,所以靠得近些,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而已,哪里会知道勾得冷谦心动难奈呢? 是以竹枝说了好几句,冷谦只觉得如在云雾间,那声音飘渺,并不曾听得十分清楚。他只觉得感到竹枝在耳边吹气,身下涨热难受,幸亏是坐着,微侧了身子生怕竹枝瞧见出了丑,哪里会去注意竹枝说的是什么,只低了头默不吭声。 竹枝可是想了又想才问他:“这些时日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事情?这商队人也不少,一路上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你若是有事,只管忙去,可别为我耽搁了你的事情。” 谁知冷谦并不说话,她想了想,莫不是事情叫冷谦为难,所以他才不做声。又做得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莫非,真是让你为难了不成?” 冷谦还是低了头不答,车内光线昏暗,竹枝凑近了去看冷谦,只见他耳根通红,那热气几乎都能袭到竹枝脸上来。似乎是刚听见竹枝说话,冷谦猛一回头,恰好跟竹枝来了个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虽说捅开了这层窗户纸,相思难抑时也是夜夜见面,可两人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便是夜里坐着聊天,也很少有过太过亲热的举动。这一下隔得如此之近,彼此间呼吸似乎都融到了一处,竹枝只觉得腿一软,眼前就是一阵迷蒙,忍不住便向冷谦倒去。 冷谦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终是抑制不住地将她紧紧扣在怀中,朝着那一张红唇吻了下去。 这下什么问题,什么顾忌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双唇相接,思绪也停止了,只由本能主导。不知是谁主动叩开了谁的唇,谁的舌又缠上了谁的舌,谁又在主动,谁又在追逐……待竹枝微微回神,才发现冷谦不晓得什么时候解开了她胸前的衣襟,正埋头深深吻了下去,一手已经爬上了山峦,正要拿捏。 竹枝又羞又恼,只微微一挣便挣脱了冷谦的桎梏,心底突然浮现一股怒气,背过了身子便不肯理会冷谦。 她一挣脱,冷谦也回过神来,暗悔自己唐突。又不是毛头小子,怎么就在这马车上动手动脚的?见竹枝背过了身子,以为她是害羞了,便伸手要将她拥入怀中。 谁知竹枝使劲一挣,甩开他的双手,回头脸上竟带了泪珠:“别碰我!” 这是怎么了?冷谦不知所措,更不明白竹枝的怒气从何而来,尴尬地缩回手道:“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这样了。” 竹枝整理好了衣裳,抬手擦了泪,离他远远地坐了,也不说话,也不瞧他。 冷谦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厚着脸皮挨着她去坐下,竹枝便推他:“离我远些!” “你别生气了好不?”冷谦低声下气地哄她,心中却有几分不解,竹枝这怒气来得好没来由,不过女人心思一向难猜,他也懒得去想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归跟自己之前的唐突之举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竹枝定了定神,又有些怅然若失。他的事情自己一无所知,就连他的名字也是自己给起的,说到底,冷谦对自己倒是了解,可自己真的了解冷谦么?真是好笑,那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就因为他动作显得如此熟练么? 她自嘲地一笑,自己又能好得到哪里去?虽是穿越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可这身子显然已经不是处子,情动时分身子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自己这样,难道有什么立场去责怪冷谦的老道么? 冷谦见她总不说话,只是脸上神色变幻,也就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这茬,转而似乎是随意地说道:“待车队过了河,我便要先行离开,待你回了青阳,我再去寻你。我已是寻人打听过了,工部赦造青阳观的主事们在青河镇上租了院子办事,你若是不便,就住到青河镇去,想必自然有人会安排你才是。” 竹枝听说他要离开,刚安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面上不肯示弱,装作淡然地点了头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去。好歹我如今也是六品的探花郎,难道还会有人拿我怎样?你放心便是。只是你的事情,我也不好过问,你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冷谦瞧了她一眼,嘱咐道:“你莫要害怕,往后,我常来寻你就是。”顿了顿又道:“冯家那头,你若是不想理会,就不理他们就是。” 竹枝心中感觉挺怪,一直以来就觉得冷谦对自己特别了解一样,忍不住问道:“你好似对我特别了解一样,你可记得最初在青阳救我那次么?咱们当真是偶遇?” 冷谦想起竹枝说的那次,她被几个小混混围住勒索钱财的时候,忍不住扯了丝笑道:“确实是偶遇,我正在隔壁办事出来,恰好遇上罢了。” 竹枝却又道:“若那次碰上的不是我,你也会出手的吗?” 这话问得冷谦一愣,差点将“当然不会”四个字说出口来,忙定了定心神道:“顺道罢了,况且我也没出手,只是恰好那几个人挡了道罢了。” 女人心思实在难以捉摸,竹枝正百般纠结,一时觉得冷谦对自己的了解实在让人有些费解;一时又想起若是其他人身处那环境,冷谦是不是也会出手;忍不住又想自己跟冷谦走到如今到底是自己强求还是顺势而为,反正千般思绪纷至沓来,搅成乱线一堆也不晓得线头在哪里。 冷谦也是心里忐忑,咬了咬牙道:“竹枝,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可这句话说了半天,也不见竹枝有什么回应,细看她的脸色,她的双眼瞪着虚空没有焦距,不晓得神游到哪里去了。 冷谦忍不住将这傻女人拥进怀里,竹枝也没说话,只是顺势将头靠在了冷谦肩头。冷谦只好喟叹一声,将满肚子话咽了下去,寻思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她好生聊一下,这马车上太过颠簸,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连走了五六日,每日皆是午间食些干粮,晚间到驿站投宿,虽然辛苦了一些,但也没有受什么罪。这一日到了一处名为利东的镇子,是商道沿途最大的镇子之一,商队便寻了一处相熟的客栈早早投宿,一行人也可以好生歇息一夜。 憋了好几日,终于瞧见了一处大些的镇子,两个小丫头都乐坏了,见天色还早,都撺掇着竹枝一起上街逛逛。 竹枝也一样憋坏了,这马车实在是太过颠簸,整日坐在里头骨头都快散架了,有个机会上街活动一下筋骨,她也觉得高兴。于是两个小丫头迎春、牡丹,还有竹枝,加上易容过的冷谦,四人安顿好了东西,便往街上去了。 这利东镇也还算繁华,虽是华灯初上之时,不但有不少开着门的店铺,还有不少挑着担子,托着盘子卖小吃的沿街叫卖。竹枝同冷谦肩并肩走着,遇见感兴趣的便上前瞧一眼。迎春自小就进了周府,少有这般自由的时候,牡丹更是很少逛过市集,两个小丫头也忘了之前的龌龊,倒是手拉着手逛得热闹,还要竹枝在后头提醒他们不要逛得太远。 街边小摊上的东西虽然粗糙,但也有几分当地特色,还有一种当地特色的小吃,用三色面粉揉出来的团子,里头包着豆沙馅,一个不过一口大小,蒸熟了裹上糖粉用叶子托着卖,竹枝吃着也挺不错,买了几个托着慢慢吃,旁边冷谦提着她买的小梳子、小盒子等物,一边微笑着看她吃,一面拉着她怕被人家撞到。 走到一处茶寮门口,竹枝恰好吃完,嘴角沾了点糖粉,冷谦恰好瞧见,指了叫她自己擦去。竹枝却见两个小丫头跑远了,正扬声招手叫他们回来,没来得及理会冷谦,扭头冲他笑了笑。 忽听旁边一声暴喝:“贱妇!”一个穿着半旧青色长衫的书生从茶寮里头一步跃出,指着竹枝便唾沫横飞地骂了起来:“还道你死了,叫我暗自神伤好些时候,没想到你这贱妇非但没死,竟还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跟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既然这样,为何不去死了算了?” 竹枝一愣,冷谦已经拉着她退后了一步,两个小丫头见状也吓了一跳,丢了手里的东西几步跑来站在竹枝身前,叉着腰盯着那书生。 茶寮里头奔出几个人来,大约跟那书生是一路的,有的去拉那书生,有的望着竹枝等人作揖赔罪,道是大约认错了人,请竹枝等人莫要见气。 竹枝咬着下唇没说话。天色还没昏暗,她只略一认,便认出了那书生是谁。正是冯家的文曲星冯俊。只是为何在此碰见他,竹枝略一思忖,估计他已经过了秋闱,正准备往京城去参加春闱。 三月份的春闱就要开始了,算算时日,此处离着京城只有五六日光景,再瞧冯俊一起的那帮人,都是书生打扮,想必都是去参加春闱的举子。 她还没说话,迎春已经叫骂出来:“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我家夫人是谁,上来就乱骂的么?呸!拿了你去见官,先打上三十板子再说!” 那群书生都愣住了。一般 女人也不过称太太或奶奶,但凡是称得上“夫人”的,都是有朝廷的品级。他们瞧这女子装扮衣着顶多也就是个中等,头上拢共也就是一支金钗,并没显得多出众,怎么还是位诰命?其中有个当即慌了神,规规矩矩朝竹枝行了个大礼道:“小生等人饮了几杯酒,冲撞夫人了。还请夫人大人大量,莫要见怪才是。” 冯俊却不肯罢休,跳着脚骂道:“什么夫人!该死的贱妇,又是爬上了哪个贵人的床不成?!”他话未说完,便叫同行的书生捂了嘴,拦腰抱住不叫他多说,任凭他乱跳乱蹬也不松手,只冲着竹枝点头赔笑。 竹枝本想转身就走,忽想到冯俊既然能认出自己,回了青阳也有这一关要过,回头看了眼冷谦,只见他额头青筋直冒,双拳攥紧,显是气得很了。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又叫住护着自己的迎春、牡丹,对那些书生道:“各位可是自青阳来?” 书生们点头,竹枝叹气道:“这位可是冯俊?” 众人傻了眼。竹枝见堵在人家茶寮门口也不是个事儿,便道:“我们倒是故人,只是当中只怕有些误会。还请各位放开他,让我们叙上几句。” 众人只得放开了冯俊,他拍拍被扯皱的衣襟,瞪着竹枝道:“我跟你这贱妇有什么好说的!” 竹枝厉声道:“冯俊,枉你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哪位圣贤教了你口出污言秽语,哪本书上又教了你血口喷人?!” 冯俊只是一时气愤忍不住叫骂而已,此时叫竹枝一问,犹如当头棒喝,羞惭心起,初春的天气,竟出了一身大汗,看着周遭围观的人,和同行书生眼中的疑问、厌恶,白了张脸说不出话来。 竹枝领头进了茶寮,要了间雅室,冷谦带着迎春、牡丹两个出来坐了,留了一方清净让他们两个说话。 冯俊不肯坐,立在竹枝对面,盯着她不肯说话,眼中满是不解和愤恨。 竹枝倒觉得奇怪,在冯家时日不多,她一直觉得冯俊还算对自己比较有好感,也比较明白事理的一个,怎么今日偶遇,他竟然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情? 倒了杯茶请他坐下,他还是不肯,上下审视着竹枝:“你为什么没死?” 竹枝反问:“难道我应该死吗?” “不,不是。”冯俊有些慌,他连忙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死在青牛山才对?所以看见我没死,而且活得好好的,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别不痛快?”竹枝笑了一下,这大概就是血脉遗传吧?龙生龙,凤生凤,怎么能指望冯家有好种子呢? 冯俊定了定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把你送上山之后,我原本想偷偷上山寻你来着,只是家中人太多,实在没法子上山,后来大家上山,不见了你的踪迹,都说你是叫野物拖走吃了,是……” 他没有说完,可他不说,竹枝也晓得下河村那些人会说什么,无非就是山神发怒,或者青阳仙人显灵收了她这邪物之类的话。 竹枝微微摇头,嘴角带了一丝苦笑,可看在冯俊眼里,全是嘲讽。 是啊,她没死,还好好地活着,比之前显得更加健康美丽,穿着光滑的锦缎长裙,插着金钗,一副富贵人家的派头,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站在一起,谁都瞧得出来关系亲密。 想到这里,冯俊又来气了,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你可知道我大哥多伤心么?那个男人是谁?你对得起我大哥么?” 竹枝乐了:“冯俊,你觉得你家跟我是什么关系?回家?那里是我家么?对我来说,那里就是个魔窟,我要是回去,是想要再送死一次么?我是傻还是蠢啊?不对,应该说我要是再回你家去送死,那才是被邪物附体了呢!” 她那戏谑的语气又一次激怒了冯俊,他一拍桌子喝道:“够了!” 竹枝斜眼看他:“怎么?觉得我说错了吗?对你来说那是你的亲人,对我可是我的仇人。我总不会把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人视为亲人的,应该说我已经让你们家的人杀死一次了,难道你觉得是我欠了你们家什么不成?可我觉得,”她站起来盯着冯俊,语气森森:“是你们冯家欠了我一条命!” 冯俊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天真,他只是觉得虽然自家老娘做得有些过分,可是一家人嘛,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难道还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可如今瞧竹枝这模样,这哪里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事情?分明是仇敌见面不共戴天了。 竹枝回身坐下,看着冯俊脸色变幻,抿了口茶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露骨了。毕竟冯俊还是个孩子罢了,而且冯家人对他来说总是血脉亲人,果然冯俊缓缓坐了下来,苦涩地道:“大嫂,我娘只是无知村妇,她也没有什么坏心的……” “所以这是你母亲最讨厌的地方。”竹枝摇了摇头:“冯俊,我原来总以为你是你是冯家最明白事理的人,现在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 冯俊有些不解,有些生气地叫了声:“大嫂你怎么能这么说娘……” 竹枝连忙摆手:“别叫我大嫂!你都说了是你母亲,又不是我娘。我不求她对我跟对冯雪一般,如同亲生女儿,可你母亲怎么对我的?好吧,也许你要说天下所有媳妇都是如此,我也不值当说什么。可天下有哪个婆婆把自家媳妇儿当做邪物一般?大年夜赶出门,烧死不成就丢到荒山野林里头?要不你一路问上京城去,天下可有这般的婆婆么?” “什么处置邪物?那是谋害性命!你既然读书明理,岂不可不知律法?若是你往后高中桂榜点了官员,难道也要做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官么?” “你母亲非但对我没有一丝慈爱之心,便是对你大哥,也不过如此。本就不用我多说,你只需想想你二哥住的是什么屋子,你大哥住的又是什么屋子,这些差别难道还不明显么?” 冯俊沉默了,对于老娘一碗水端不平的做法,他一直心里有些不满。可是听见竹枝提起大哥,他又忍不住道:“即便如此,你与我大哥还是夫妻,怎么能跟其他男人公然出双入对,你可还知道廉耻!?” 竹枝瞪他一眼:“难道我都死过一次了的人了,跟你大哥还有什么关系么?” 冯俊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只听竹枝幽幽道:“你大哥是个好人,只是太好了,在你们冯家他便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你母亲要整死我,他除了躲着,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因为我,你大哥也让你母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你当我心里好过?我跟你大哥说了,和离或是休妻,由得他随便选就是。今日之事,你要怎么想随便你就是,我已经死过的人,你觉得我还在乎这些么?” 冯俊从没见过竹枝这般模样,张着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竹枝叹了口气道:“从这里进京还有五六日路程,你是准备参加春闱吧?那边祝你一路走好了。” 她站起来欲走,冯俊却在后头叫住了她:“大嫂,你等等!” 竹枝转身微微摇头道:“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大嫂,你若是不知道如何称呼,叫我一声夫人就是。” 冯俊只觉得喉咙里头如同哽了一块鱼骨,刺得生疼。忍了忍终是没有用“夫人”这个称呼,而是含糊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娘做得不对,可是子不言父过,我娘也不是我能说得听的, 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的苦,是我们冯家对不住你。只是我大哥并没有对不起你过,你不能因为我娘的错误所以连我大哥一起否定了。” 竹枝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抬脚便走了。 终归是个孩子,要知道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种清晰的爱恨,人的感情,总是会爱屋及乌,反之亦然。当竹枝发现大纲对于自己的维护,是建立在不能与他的父母起正面冲突的基础之上时,她就对大纲永远地失去了信心。 她只是个女人,即使能够独立地生活,就像人们说的女汉纸一般,可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有个健壮的臂弯供自己依靠,有个人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在危急的时刻给自己帮助,在寒冷的冬夜给自己带来温暖。 走出雅间,她看向等着自己的冷谦,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自己这次没有看错人。rs 118 抵达 118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商队整装待发,却听说昨日青阳上京赶考的几个举子,有个不知道撞了什么邪,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一般,全是掌痕。竹枝看了冷谦一言,他依旧是那副罗大的打扮,正双手抱臂站在门口瞧着商队的护卫忙活。 两人四目相对,竹枝几乎立刻就肯定了是冷谦昨夜去教训了冯俊,心里一暖,冲着冷谦微微一笑。冷谦也露了几粒白牙,遮掩似的别过了头去。 这件事情已经不用再提起,因为昨日偶遇冯俊带来的一些不快和忐忑烟消云散,她深吸了一口气,明白回到青阳,还有跟冯大纲和离的事情,都会遇见很多阻力,这只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不过今日的罗竹枝已非昨日,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 两个小丫头似乎也诡异地和睦起来,至少在竹枝眼皮子底下,没有再当面掐起来过。牡丹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迎春也会提点一两句,语气还是那么令人不舒服,只是要比往常好了许多。 竹枝瞧着微微松了口气,她可对于调教身边的人没什么心得,若是这俩丫头做得不好,少不得还是用冷谦的提议,卖了便是。 这本身就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她们的身契在她手里,就注定了她们的命运由她来决定。什么奴大欺主的事情,想都不要去想,根本就没可能发生,顶多就将她们远远发卖了便是,反正她也不是没人伺候就走不动路的主。 兜里有银子,心爱的人就坐在车帘外,两个小丫头偶尔斗斗嘴,竹枝几乎希望这路就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抵达目的地才好。 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明日便可以进到青阳县地界,冷谦便道不合适再送她,要离开了。 说来也是,进了青阳,冷谦那“罗大”的伪装身份就装不下去了,若是不小心,还会惹来无穷麻烦。竹枝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少一桩总比多一桩得好。可是想到即将分别,竹枝便心里发堵,身上也提不起劲来。 夜里冷谦又一次翻了窗户,两人私语小半夜,次日竹枝才带着黑眼圈上了车。冷谦与商队管事略微交代了两句,便就此留下,分道扬镳了。 竹枝却好像病了一般,魂不守舍地发了几日呆,直到落日时分进了青阳县城,商队管事来禀报,她这才回过神来。 青阳飘着细雨,竹枝坐在床边,微微出神。分明不是第一次分离,却好像丢了惯用的物件一般,百般不适。这情丝一动,便如初春的细雨一般,润入心底,舍不下了。 她只准备在青阳城略做停留,便在最好的客栈仙人居包了一个上房,这房间带着供贴身仆从歇息的耳室,还有一间会客室。若是李记掌柜的过来,也好见客。 牡丹正在收拾东西,迎春叫她打发了出去。李记那边要送个帖子才合适,得了人家不少帮助,就是在京城,也没少得李管事的照顾,礼性大一些总不会出错。至于苦杏巷子那头,她想了想,叫迎春顺道去看一看。迎春虽有些奇怪,也没多问,领命去了。 这两个丫头一路上也还调教得不错了,迎春虽还是有些高傲,但是看外头的事情都让自己出面,就跟以前周府里头的外管事一样,心气儿也平了些。夫人就只得她们两个丫头,一个外头做事,一个处理内务,严格说起来也算是地位相当,迎春自封为竹枝的外管事,自然高兴了许多。要说贴身服侍的事情,她一个粗使丫头也不懂太多,虽说往日里指使讽刺牡丹,不过是身份上的优越感罢了。 倒是牡丹,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虽然笨拙了一点,好在眼色是极佳的,话不多,做事粗糙了些,但是竹枝本就没把自己当做人上人,倒也觉得她很好。 主仆三人一路磨合下来,倒也相处愉快。 不多时,迎春打着油纸伞回来,在屋外脱了湿鞋,进屋禀报竹枝:“李记花坊内李管事和掌柜的都不在,给了他们前堂的小二,也是姓李,听说是夫人的帖子,接了很是高兴的样子,说一定禀报掌柜的知晓,对奴婢也极客气。苦杏巷子您说的那里奴婢也绕道去看了,那家门户紧闭,因是落雨,外头也没见什么街坊,并不晓得如今是否有人住着,若是夫人要晓得,明日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竹枝摇摇头:“不用了,咱们也不多做停留,待跟李掌柜见了面,便往青河镇去,我还要覆命呢!” 迎春嘴快,便接着说道:“今儿已经二月二十七了,说是三月三之前覆命,可没两天了……” 话没说完便见竹枝看她,忙住了口赔笑道:“奴婢这不是替夫人担心么?那什么李记花坊面子再大,夫人也不能为他们耽搁了圣命不是……” 竹枝垮了脸道:“迎春,我还是那个话,若是你觉得我这儿呆着不舒服,想要去哪里,我成全你就是。只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替我做主。” 迎春一听不好,忙跪下认错。 竹枝叹了一声,叫她起来,心里寻思这迎春到底是从周府出来的人,卖了似乎也不好,留着主意又挺大,看样子还是得再找个合适的人才行,最好是个小厮,外头行走也方便一些。 牡丹见她们说完了,这才上前道晚饭已经好了,要不要叫小二送进房里来,表现得极为恭谨,迎春瞧着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小二刚把晚饭端进来,李掌柜和李管事便来了。 竹枝赶紧起身地迎了出去,李掌柜上前两步抬手抱拳道:“给探花郎大人见礼了!”李管事也跟着见礼,倒闹得竹枝红了脸:“李大哥真是,说这些个干什么?!” 李掌柜笑得合不拢口:“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吗?不对,是替我自己高兴,你说我眼光多好?提前就认了探花郎大人做妹子,这下不晓得有多少人该羡慕我呢!” 竹枝迎了他们坐下,又叫加菜,又叫添茶,忙活了一通,几人这才安安稳稳说上话。 李管事在李记的地位不同,自然也落了座,含笑打量着竹枝。见她如今面色红润,穿着素色细棉布的衣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支不怎么打眼的金钗,不由暗暗点头。这妇人并未因一时腾达而得意忘形,比许多男子还强些。 李掌柜的却望着竹枝挤眼睛:“妹子,我这人不会拐弯,听说你是领了圣命,管着青阳观的花木事宜,可不能便宜了外人去啊!” 这位便宜大哥真是个直肠子,竹枝晓得他大伯便是周大人急于拉拢的李尚书,来之前也是得了授意的,自然不吝于表示善意,轻声笑道:“这还用李大哥说么?说起来还是小妹要占李大哥的便宜呢!” 李掌柜的笑眯了眼:“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儿要是有便宜,自然也得便宜你不是?你是不晓得这青阳观的事情现在有多俏,咱们青阳的几家大花坊都快打破脑袋了,要不是花木这玩意儿养护、运输什么的都有些问题,只怕连京里的墨香居都要来分杯羹呢!” “如今才不过采买沙石,那几个主事的成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不是在万花阁吃酒,就是去醉芳楼听曲,连面也不是那么好见的。”李掌柜一拉开了话匣子,立刻就抱怨起来。为着青阳观花木的事情,他也有些烦恼。大伯的牌子倒是好使,可这些小虾米也不能小看,几个主事的各有盘算,到如今他跟几位主事的也不过见了两三次面,都还是匆匆一面而已,不由心里不忐忑。 竹枝却有些奇怪,按说这事情本就是周大人等为首的大皇子党运作的,若是想要拉拢李大人,几位主事的不该如此行事才对。想到临来前周大人的交代,竹枝只能认为这其中还有其他几位皇子的人马,大家各有盘算。看来这工程自古就是个油水厚的,谁都想在中间分杯羹。 她微微一笑,安抚李掌柜道:“李大哥别着急,这不是刚开始么?想必还没到植花种草的时候,总得循序渐进嘛!” 李掌柜又不是真的直肠子没大脑,在竹枝面前抱怨,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容易罢了。响鼓不用重锤,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了。他住了口,转而问起竹枝离开青阳之后的事情,在京城的生活等等,就像个真正的大哥一样,嘘寒问暖,格外关心。 竹枝有些感动,只是她到底也是成年人了,并不敢竹筒倒豆子,便拣能说的,李管事也知道的说了些,又将告诉过墨香居的一些盆景技法跟李掌柜聊了几句,倒也相谈甚欢。 吃罢饭撤了残羹剩菜,大家聊到之前竹枝在青阳的事情,李掌柜沉吟了片刻,跟李管事对了个眼神,突然提起吉祥客栈,低声对竹枝道:“妹子,不晓得如今你跟那冯家到底是如何牵连,不过若是你那男人跟胡来俊关系匪浅,有些事情你还是要慎重些才是。” “哦?此话怎讲?”竹枝疑惑了,当初她就好奇李掌柜李三混这个青阳著名的混混,怎么对不起眼的吉祥客栈,尤其是对胡来俊有些顾忌的模样,听到他主动提起,自然来了兴趣,追问起来。rs 119 吉祥客栈 119 李掌柜沉默了一下,旁边李管事开口问道:“夫人,不知道那个冯大纲跟胡来俊到底是什么关系?” 竹枝回忆了一下,慢慢道:“似乎冯大纲常做的泥瓦活计,都是胡掌柜给介绍的。胡掌柜不是还兼着做牙人的生意么?” 李管事神色凝重:“牙人这行,最忌私牙和外人,若是有人做牙人的生意,却又不归牙行管,怎么会有牙人的生意?这位胡掌柜胡老板可不简单,他是个牙人,却不在牙行挂名,这整个青阳县城都晓得,可从来没有人找他的麻烦,夫人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竹枝摇摇头,她哪里知道那么多? “因为胡掌柜做的不是一般的牙人。”李管事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神秘。“在青阳,也只有少数的人晓得,胡掌柜那里到底接的是什么生意,好在鄙号因为大老爷在朝中为官的缘故,所以晓得一些,不过也是皮毛而已。” 李掌柜在旁边接口道:“吉祥客栈,接的是别人不接的生意。” 竹枝被这两人给闹糊涂了:“什么叫别人不接的生意?” 李管事声音更低,似乎是怕远远站着的牡丹和迎春听见,凑近竹枝轻声道:“小到探听消息,大到买人性命,只要能出得起价……” 竹枝只觉得脖子后头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顿时凌乱。这是武侠小说的节奏了么?这是江湖的节奏了么?瞬间什么古龙、金庸、丐帮、陆小凤、小楼一夜听春雨……如同千万匹草泥马从脑海里头奔腾而过。饶是竹枝觉得自己已经够适应这个异世了,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紧接着其他的疑惑也浮上了心头:大纲真的只是去做泥瓦活计么?冷谦的神秘工作跟这个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吗? 李掌柜在旁叹了口气道:“若是那个冯大纲真的跟胡来俊关系匪浅,只怕有些事情妹子你要多加考虑。”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虽是这青阳城里头有名的混混头子,可在胡来俊的眼前,只怕连个屁都不算,胡来俊瞧着我就跟瞧着孩子玩泥巴似的……” 李管事道:“夫人,我们也只是提醒你一句,胡来俊这人,可结交不可得罪,偏你那男人,似乎跟他关系又很好,所以……” 竹枝心事重重,胡乱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毕竟有些事情,心里清楚了总比不明不白地好,多谢大哥和李伯。” 几人又胡乱说了几句,见天色不早,李管事和李掌柜的便告辞了。 牡丹迎春见他们二人告辞之后,竹枝一直呆坐着,脸色也不是很好,乖觉地伺候竹枝洗漱入睡,也没敢多话。 竹枝一个人躺在床上,越想越是睡不着。 李记两人的意思,她很明白。如今她有个官身,民不与官斗,在平民面前这官身倒是有用,可是在有的人面前,就什么也不是了。不是她想象力丰富,只是冷谦的事情她心里隐约是有数的,无非就是些刺杀、暗杀之类见不得光的事情。可乍一听胡来俊居然也是这种人,而大纲跟胡来俊关系匪浅,她自然会想的更多些。 大纲真的只是她看见的那样吗?说起来,她竟然无法回想起大纲的面貌,他的脸总是在一头乱发下若隐若现,表情也不多,甚至话也不多。每次说是去做泥瓦匠的活计,是真的去做工,还是去干别的什么?可若说他不会泥瓦匠的手艺,原来在苦杏巷子租院子的时候,自己是亲眼见过的,总做不得假,大纲怎么可能是做那种事情的呢? 本来想在青阳县城略做歇息便走,可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要往吉祥客栈去一遭才是。李管事说的没错,他们那种人,可结交不可得罪。这青阳观不知道要修多久,自己与大纲的事情还不知道会如何处理,莫名其妙牵扯进周大人的大皇子党,不晓得还会出什么事,这些乱七八糟的合拢到一路,搅得竹枝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合了一会儿眼,再睁眼天已经亮了。牡丹和迎春都已经醒来,见她醒了,精神却不是很好,都劝她歇一歇,若是水土不服,请个大夫来瞧瞧。 竹枝摇摇头,起身吃了碗稀粥,瞧着天色尚好,昨日的细雨已经停了,天空现出阳光来,便带了牡丹去吉祥客栈,差了迎春去苦杏巷,各自出了门。 她自京城出来,带的两车东西里头有不少京城的土特产,随便拣了几样,叫牡丹提了,两人便去了吉祥客栈。 吉祥客栈还是老样子,小福靠在门口,似乎一年过去并没长个儿,扬着笑脸看着街上走过的人群。远远瞧见竹枝和牡丹,微微楞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高声喊着“冯大嫂”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竹枝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穿越之后她碰到的好人不少,小福就是其中一个。半大的孩子总是那么纯粹,看着他发自真心的笑容,竹枝心里暖暖的,应了一声也迎了上去。 顾不上细瞧竹枝,他便领着竹枝往店里走去,一边蹦跳着,一边喊胡来俊:“掌柜的,掌柜的,你看看谁来了!” 胡来俊的胡子像从来都没修理过一样,穿着那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靠着柜台正低头数钱,听见小福的声音还没抬头就开始呵斥:“嚷嚷什么!别惊吓了……” 看见竹枝他就愣住了,脸色变幻了一下,似乎有些生气,终究还是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道:“这不是大纲媳妇儿吗?啊,不对,该给夫人见礼才是。”说着便走出来做了个长揖。 竹枝心里更加肯定昨日李掌柜两人说的话,她授了官职的消息虽未隐瞒,可青阳距离京城这么远,胡来俊又不是官场上的人,消息这么灵通,自然有自己的渠道。 她侧身避了,也客气地笑道:“胡掌柜的太多礼了。” 小福在中间瞧着,觉着有些不对劲,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奇怪地问道:“掌柜的你不高兴吗?听说冯大嫂遭了难,你还难过了好几天嗯!”说着又朝向竹枝道:“冯大嫂,去年听说你出了事,我们可都担心死了,大家都说你是叫野物拖去了,只怕是死了……”说着说着,他语气有些哽咽,一副要哭的模样。 竹枝心里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 胡来俊看着他们俩皱了皱眉,训斥小福:“乱嚷嚷什么!没见客人吃完了么?快收拾去!” 说罢看着竹枝,一掀帘子:“后头说话!” 小福有些担忧地看了竹枝一眼,见她对自己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这才转身忙活去了。 竹枝则带着牡丹进了后院,胡来俊随意在院子中间指了檐下的石凳叫竹枝坐下。牡丹见天气还有些冷,怕竹枝着凉,忙将东西放了,从怀里掏出手帕来垫了,这才让竹枝坐下。 胡来俊便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讽刺道:“哟,探花郎大人派头果然不同往回,我这破败院子是入不了您的眼了,这凳子上头还有灰呢,小心咯坏了夫人大驾,您赶紧地,哪儿来哪儿去吧!我这寒门陋户的,也用不了您带的好东西,赶紧地带走,别把您的好东西给败坏了!” 牡丹听着不悦,拿眼去瞪胡来俊,胡来俊嘿嘿一笑:“丑丫头冲我瞪什么眼?爷我就这个德行,赶紧跟你主子滚蛋!” 竹枝就跟没听见似的,有些怀念地摸了摸这石桌石凳,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头,她在吉祥客栈帮工,没少在这张桌子上头吃饭。胡来俊的态度她能理解,不就是因为大纲的缘故么?虽说当时也是因为大纲的缘故,胡来俊才收留她,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觉得自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更何况胡来俊是她不能得罪,更得罪不起的人,何必在意这一两句挖苦? 所以竹枝苦笑了一声道:“胡掌柜,当日受您恩惠,要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虽说我同大纲的事情不知如何了结,可您的恩惠我是记在心头的。” 胡来俊没好气地一拂袖子坐在对面,冷冷地道:“不敢当。如今您可是朝廷授的探花郎大人,在圣上那儿都是挂了名的,什么恩不恩的,您就别提了。” 竹枝轻言细语道:“胡掌柜您怎么想我不能左右,我只觉得,做人做事都要问心无愧才好,您对我有恩,我乐意报答,这就是我的事了。” 胡来俊正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往常就觉得你不是个平常农妇的模样,这话也说得对我胃口。问心无愧?那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大纲么?我也不问你是如何脱身,又如何到了京城,入了圣上的眼,授了这探花郎的官职,成了我大定国开国几百年来,不,简直就是史上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得男子官职的,这般机缘,真是撞了大运了。” “我只问你,你与大纲,到底欲要如何?”rs 120 又至青河 120 与大纲之间到底要如何?这种私人的问题,竹枝是一千一万个不想回答。她与大纲如何,终归是她与大纲两人之间的事情,凭她今时今日的地位,跟大纲之间又没有感情,该如何难道还用说么? 不过她还是平静地反问胡来俊:“你觉得我跟大纲之间应该如何?” 胡来俊眼睛一瞪:“这还用问么?自然是摒弃前嫌重归于好!”说着又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她:“历来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跟大纲结发夫妻,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何必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家人跟他闹别扭?他老娘老爹再是讨嫌,难道能有你们俩活得长不成?更何况你如今可是探花郎大人,往后他们冯家只有看你眼色行事的道理,哪里还会为难你,只怕打个佛龛将你供起来都肯!” “大纲虽然少言寡语,心倒是极好的,你跟着他过错不了。这人不能老是想着以往不好的事情,总得往前看。你看大纲对你挺好,如今你有官身,在婆家也说得起话直得起腰,就莫要再闹脾气,好好跟大纲过日子多好!” 竹枝有些好笑:“照胡掌柜这么说,倒是我不知好歹,闹小性儿闹别扭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胡来俊没答话,不过他微微颔首,眼中流露的光芒似乎在说:正是这么回事。 竹枝想了想,回头对一边伺候的牡丹道:“店里还有客人,怕是有些忙,你去前头给小福帮帮忙去!” 牡丹晓得她是有话要对胡来俊说,支开自己而已,瞪了胡来俊一眼,沉默着朝着两人福了福身,赶紧走了。 竹枝看她去了前面店里,这才转身朝着胡来俊问道:“胡掌柜,有件事情我倒是好奇地很,为什么你就这么关心我跟大纲的事情呢?” 胡来俊脸上红了一红,抓了抓乱糟糟的胡茬子,想了想道:“我跟大纲也认识不少年了,说句实话,他娘老子那个德行,我也看不过眼。可有什么办法呢?这当人儿子的,总不能忤逆老子不是?再者说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大纲也从没领人上我这儿来过,就凭这个,也说明他看重你,真心对你好呢!你就想想他宁愿让你一个人在青阳住着,托付我照顾你,也没说勉强你回下河村去不是?他是真把你放在心里疼着呢!我这做哥哥的,见他好了,心里也高兴不是?你出了事,大纲心里也不好受啊……” 竹枝笑了:“他不勉强我回下河村去,可最后还是勉强我回去了,回去送死!” 胡来俊噎了一下,强辩道:“那谁也不知道后来会那样啊!” 竹枝摆了摆手:“胡掌柜,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问。只是我跟大纲的事情,只求你也不要过问了,终究是儿女情长的小事不是?何必耽搁了你们的大事?” 听见竹枝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原本有些懒散的胡来俊身子一正,盯着竹枝散发出一种野兽狩猎似的警戒来:“你知道什么?” 竹枝心里一凉。她说这话模棱两可,存了几分试探,试的便是大纲是不是真的做泥瓦活计,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可看胡来俊的反应,只怕大纲做什么泥瓦活都是掩护,干得跟冷谦是一样的工作。 她努力忽略了心头不适的感觉,不甘示弱地反瞪着胡来俊,一字一顿地轻声道:“不知道什么,只知道该知道的。” 这话说着跟打哑谜似的,可胡来俊听懂了,她是说自己知道的并不多。吉祥客栈在青阳的存在并不是多隐秘的事情,总有些人暗地里晓得些消息,要不然生意也没法做。胡来俊松了一口气,可眼中的戒备并没有放下,而是警告她道:“一个妇人,晓得太多总是不好,口舌若是多了,只怕会丢了性命的。” 竹枝点点头:“我的话并不多的。” 胡来俊盯着她,似乎是在确认她说的是否属实。忽然他一笑,身上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消散,又恢复成懒散的模样,口中说道:“好好好,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一个外人非亲非故地不过是闲话两句罢了。只是大纲也不容易,你往后不管怎么做,还是考虑一下他的处境才是。” 竹枝也松了口气,笑着答道:“我晓得。” 胡来俊跟她又闲聊了两句,便起身送了客,回来一瞧,李厨子正穿着油腻的衣裳站在后院里头翻看竹枝送来的东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翻腾什么?不过是些点心罢了,又不是没吃过!” 李厨子也不看他,幽幽地问道:“你怎么打算的?” 胡来俊从他打开的食盒里捡了块点心丢进嘴里,含糊道:“没什么打算,就那样呗!大纲这小子也是,不是挺喜欢这个女人吗?都领到我这儿来了,最后怎么就让人家差点断送了性命?要是我也没法跟他过……” 李厨子用鄙视的眼神瞧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一边说话一边喷点心渣子的形象很不满,拿了点心便走。忽然想到一事,转身对胡来俊道:“她不是说想找个机灵些的小厮吗?让小福去吧,那孩子还没牵扯进来,别让他跟着我们造孽了。” 胡来俊也楞了,沉思起来。 待到竹枝处理完青阳县城里头的事情往青河镇去的时候,马车前头便多了一个小福。胡来俊说他是故人之子,如今竹枝有官身,又领着差事,跟着她总比要在客栈混日子强,也不理会小福哭得鼻涕冒泡,愣是把小福塞给了她。 竹枝也没想到,她只是跟胡来俊闲扯的时候随意提起想找个小厮的事情,谁知居然来的是小福。想起胡来俊殷切叮咛的模样,大概他是不想小福陷入他那些事情里头去。不过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小福年纪不大,人够机灵,确实符合竹枝心目中跑腿的小厮人选,更何况两人也熟悉。 小福离开了熟悉的吉祥客栈有些伤感,不过让竹枝安慰了一下,又想到青河离着县城也不远,就像竹枝说的,想念掌柜的和厨子了,随时可以回去玩,也就抛开了忧愁,坐在马车前头期待起新的生活来。 随着马车的颠簸,青河镇渐渐近了。 竹枝不想横生是非,便叫小福去镇上先寻个地方给自己一行人落脚,她记得镇上有一家客栈,虽然小,倒也是有几间客房的。小福定了上房,马车直接将他们送进客栈里头,倒也没有惹来别人注意。 青牛山上要建皇家道观,如今青河镇可是热闹了许多,来赏景的,谈生意的,把青河镇的人气也带动了起来。这客栈的生意也极好,若不是今早有位客人退了房,竹枝他们还没地方住呢! 叫牡丹迎春收拾东西,竹枝又叫小福去镇上打听冯记磨坊和罗素云家的情况。 想起迎春去苦杏巷子打听回来的事情,竹枝就哭笑不得。 那个小院儿当时她跟卢老婆子定的是一年的租约,租金也是提前付清的,结果早早地就离开了。后来出了事,大纲回了冯家,不知怎么将钥匙就给了孙氏。孙氏便带了冯槐来城里退房子,跟卢老婆子好一场恶战,街坊四邻可看够了热闹。 再后来,卢老婆子死活不肯退钱,正好冯俊也要秋闱,便搬到了苦杏巷子来住。孙氏说要伺候儿子,跟着住了下来,据说跟卢老婆子三天一场的频率干仗,左邻右舍看戏可看了够本。可惜秋闱之后冯俊便不用再住着,孙氏舍不得花出去退不回来的租金,愣是住到了今年正月里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说起这些的时候,迎春语气里头憋不住的鄙夷,这都什么人啊!听说那个孙氏走的时候,还特地套了车,把院子里头能拿走的全拿走了,就连地都刮了一层去。 待她说完了,竹枝便将两个丫头叫到跟前,把自己往常的事情捡了些紧要的说给她们听,尤其是跟各人之间的关系。既然跟着她,往后又是在青河镇跟下河村一带走动,难免会碰上冯家、罗家的人。哪些可以亲近,哪些应该疏远,把这关系交代清楚了,两个丫头行事也得有个分寸。 牡丹迎春都是第一次听说竹枝往常的事情,牡丹还好,尤其迎春,心里可是震惊得不行。她往年在周府就晓得竹枝是农妇出身,可没想到她以往的情况这么复杂。都说大宅里头乱得很,原来这平民小户的也不安生。小丫头立即拍着胸脯表示,往后瞧见冯家的人,一定得好好帮着夫人出口恶气才是。 对于她这种勇猛的精神竹枝表示非常赞赏,立刻勉励了几句,又抓了把钱叫她们俩去买些果子吃,顺便去工部在青河镇的办事处看看情况,算来日子也该到了,她也该去缴纳文书表示到任了才是。 至于冯家,竹枝忽然觉得有种斗志满满的感觉。前世有个歌不是唱了么?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都给我还回来!rs 121 覆命 121 工部设在青河的“办事处”位于青河镇边缘的一处宅子里头,据说是租用的某位大户的房产,用来处理一些文书往来上的事务,而真正起到实际作用的“工程指挥部”则在下河村的地保家里,毕竟那里离着青阳观的营造地点近些,有什么事情更加便于处理。 青河镇这头,几位主事都在。这干工程的,自古以来就是个肥差,而且是肥得流油的那种,几个主事里头,权限最大的便是之前周大人跟竹枝提过的魏主事,看来静王一党在这件事里头获利是最多的。其他几位,或是负责往来账目,或是各自负责规划、沙石、匠人等琐事,不必多述。 缴纳了文碟,竹枝便算是就任了。早就听说这次领了花木琐事的是个女子,还是皇上亲封的探花郎,几个主事都表示非常好奇。待见了竹枝,穿着素雅的蜀锦罗裙小袄,容貌并不十分出彩,可通身气质哪里像是个农妇,更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当家主妇,不由都在心里点了点头。说实话,自从晓得这次领这花木一事的是个女子,还是个农妇出身的,主事们心里多少就存了些不满。 从六品的官职,那也是个官好吧?他们这些人或是靠着祖上荫庇,或是靠着钻营奉承,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脑袋都削得跟钉子似的,才钻进了工部这个油水厚的地方,这么多年,也不过混了个六品的主事,说起来也就比从六品高了半级罢了。这妇人真是撞了大运,不但平白得了圣上青眼,得了官职,还是定国几百年来唯一的女性官身,怎不叫人又羡又妒? 点头是点头,可轻视是少不了的。再者竹枝一个女子,总不能邀她喝酒听曲吧?因此几人只是略微寒暄了一番,恭维几句便各自散了。 魏主事早就得了周大人的信,对竹枝的情况心里有数,便笑着对竹枝道:“万事开头难,如今这赦造青阳观的事刚刚开头,千头万绪的,各位同僚都忙得要死。夫人不晓得,这营造之法,有一定之规,青阳观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建成的,花木一事如今倒也还没到时候。听说夫人原本就是青阳人士,不如趁这时间好生休息一番,回家看看,若是有事,再寻夫人商议可好?” 竹枝客气地谢过了,指着小福道:“这是帮着我跑腿的小厮,名叫小福。若是有什么事情,大人只管吩咐就是,莫敢不从。”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竹枝便带着小福等人离开了。 魏主事的意思明显得很,青阳观也不是一天就修好了,来日方长,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虽没有当着其他主事的面,总保不住隔墙有耳,倒不如暂且搁下,再寻时机再说闲话。 从工部办事的地方出来,到竹枝租住的客栈,正好隔了整个青河镇。竹枝也不着急,带着两个小丫头和小福慢慢踱步回行,思量着是不是该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才是。 既然不是一时之功,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客栈总不有些不方便,她如今也不好去罗素云那里,跟冯家是早就闹翻了的,这落脚的地方便迫在眉睫了。 青河镇的规模不大,在迎春看来,简直就是个狭窄肮脏的乡下地方,就是牡丹,也有着京城人的一种优越感,对青河提不起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想逛的。两人都警醒着精神,看护着竹枝。 去年青河镇还是个清净的小镇子而已,今年虽没有大变样,可变化还是有的。这街上的人更多了,口音也繁杂起来,不少外地人穿插其中,有来做生意的,也有来做工的,总之因为赦造青阳观的事情,改变正在悄悄发生。 镇子上有钱些的人家,都在起院子,扩宽房子。来青阳的外地人多了,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往后这青阳观建成了,说不定住的人更多些,起个房子,就是租出去收点银子,也是很划算的。 竹枝一边看,一边没心没肺地乐呵。这大概是古代版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了,只不过是修个道观罢了,偏顶了“赦造”俩字,无端便显得更加高贵些,青河镇跟着这东风,只会越来越繁华才是。 走着走着,便路过了冯记磨坊所在的那条街。 想着昨日小福探听回来的消息,竹枝脚步便微微有些凝滞。如今冯家磨坊里头,前堂还是老冯领着冯槐,小福并没有看见大纲,不过听说这磨坊里头主要还是靠大纲撑着。只是听说要建青阳观,开的工钱也不低,大约大纲有意去做工,磨坊里头刚买了一匹新骡子,至少能把磨面的人手给顶下来。 不过小福并没有见到大纲。磨坊的生意还不错,来青河的外地人多了,尤其是北方来的人,更加偏向于吃面食,所以连带着磨坊的生意也很好。可是老冯脸上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模样,听说他家那个断了手的二儿子能耐得很,虽然手不能提重物,可一颗赌博之心不灭,如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势,时常偷了磨坊里的钱去赌博。 为这个,老冯没少收拾冯良。可冯良根本就不知悔改,老冯又心疼他断了手,又顾及他做了爹,总得给他留几分面子,差不多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去了。 而罗素云家的境况是真的挺好,去年下半年,老两口张罗着给老大金碗成了亲,对方是早早定下来的豆腐坊的闺女,也是个能干的。如今正张罗着要再起一进院子,将店面扩宽些,好做生意。 只是两家的关系并不好,或者应该说是水火不容。只要碰见了冯家的人,李记杂货铺的人便没个好脸色。就连往日里同老冯称兄道弟的李秉诚,如今见了老冯,也是一低头就走开。若是让罗素云碰见孙氏,那是见一回骂一回,三回里头有一回都会撕扯一番,哪里还有往年相处的亲热? 起先街坊四邻们还劝一劝,如今是劝也懒得劝了,这是个死结。 罗姑姑做媒将亲侄女儿嫁给了冯家老大,可后来竟然搞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换了谁心里能好受? 孙氏做主给包*的大儿子娶了媳妇,谁承想娶进家门的是个邪物,差点害得冯家断了香火绝了气运,换谁能容忍得了? 罗姑姑怪孙氏害死了自己亲侄女,孙氏怪罗姑姑给自家介绍了邪物,两人一对上,这能有好话吗? 就算大纲媳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可在青河镇,还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人说冯家心狠,逼死媳妇;也有的人说罗家心坏,一个闺女就差点害了人家一大家子人,反正是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小福回禀竹枝,说起这些的时候,更是气得不行。他是看过竹枝刚到县城那落魄模样的,可没想到实际上更糟。青河镇上都这么说,那下河村还不知道怎么说竹枝的坏话呢!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众口铄金,小福算是深刻感受到了。 因此到了这条街,小福倒是撺掇着竹枝赶紧去逛逛,他特别想看看冯家人碰见竹枝时的模样。是错愕,还是恐惧,还是巴结奉承呢? 竹枝倒是无所谓,碰上了她不怕跟跟他们斗,她还得找他们讨债呢!那就走罢,怕什么呢?想到这里,竹枝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一路逛过去,竹枝发现青河镇的变化还挺明显。店铺里头卖的东西都比去年贵了些,还有些高档些的货色,往年也是在青河不怎么常见的,如今也摆上了柜台,任君挑选。 不过竹枝等人也只是瞧瞧罢了,她带的行李里头有不少特产礼物,比青河镇的可要高出了一个档次。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牡丹,也没有什么购买的欲望。各个店铺的小二见进来一位带着仆从的贵妇,满心欢喜地推销自己的货物,可不成想都没卖出去,虽有些遗憾,但还是客气恭敬的。 临近磨坊,便有人偷偷打量竹枝。 毕竟她也在磨坊里头住过一段日子,左右邻居们都是认识她的。只是养移体居移气,如今的竹枝那里还是那个面黄肌瘦的农妇模样?大家只是觉得她有些面熟,并没将眼前这位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同那个磨坊里头的受气小媳妇联想起来。 路过磨坊,竹枝看了一眼,店铺里头有几个客人,冯槐正在同客人说话,老冯正称量东西。她也没进去,毕竟她也不打算买米面什么的,抬脚就走过去了。 小福和迎春几个倒有些失望,他们可是摩拳擦掌地打算威风一把呢!没想到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见他们同时叹气的模样,竹枝竟有些好笑,低声道:“这是做什么?还怕往后没事做么?” 小的几个一听,又兴奋起来。可不是?就在镇上住着,哪里少得了碰见的机会?今日没架吵,明日说不定就有了。他们嘿嘿一笑,迎春便拉着牡丹低声说起话来,眼中光彩直闪。竹枝微微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面便是李记杂货铺,竹枝想了想,抬脚便走了进去。rs 122 相见 122 杂货铺里人并不多,一个穿着大红花薄袄的小媳妇正笑着招呼客人。见竹枝等人进来,忙上前行礼道:“客人需要些什么?我们店虽小,东西倒还齐全,您且看看。” 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表弟媳妇,金碗新娶的小媳妇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开豆腐坊的缘故,这小媳妇也生得豆腐似的,白白嫩嫩的,一张圆脸上两个酒窝,眼睛一笑亮晶晶的,瞧着就讨人喜欢。说话亲热又客气,肯定极得姑姑一家人的喜欢,要不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店里呢? 竹枝也笑着道:“你去忙就是,我随便看看。” 客人和气,小媳妇自然求之不得,又去服侍其他的客人,竹枝便自己逛了起来。 李记的确实挺杂的,跟往常相比,也跟青河镇的大趋势一样,东西的品种更多了些,档次也更高了些。货物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确实店铺拥挤了些,如果能再大一点就好了。 金碗从后头取了客人要的东西赶紧送过来,小媳妇上前接过东西,递给客人做完了一桩买卖,这才又来招呼竹枝等人:“客人可有看上什么?我替您取了细瞧可好?” 见媳妇跟客人说话,金碗也忍不住闻声望去,一看就呆住了。擦了擦眼睛又瞧了两眼,见竹枝也微笑着回望自己,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伸手拧了自己一把。 小媳妇在旁边有些不高兴了,这客人怎么回事,见了自己男人就笑得跟朵花似的。还有自己这男人也是,怎么就眼也不眨的,走不动道了? 竹枝见金碗发傻,小媳妇垮了脸,生怕表弟妹想歪了,忙开口唤道:“金碗表弟。” “你,你真是竹枝表姐?”金碗摸了摸自己拧的地方,确实有些疼,上前两步看了看,喃喃道:“天啊!真是竹枝表姐!”说罢一拍大腿:“我叫我娘去!”往后头跑了几步,又一拍头跑回来:“瞧我这脑袋,竹枝表姐,快请进后头来!” 说完扭头对小媳妇说:“这是咱表姐,快请人家进来,楞着干什么?!” 小媳妇这才知道自己想歪了,红着脸叫了声表姐,移开了柜台请竹枝等人进去。眼睛好奇地在竹枝身上打着转,心想难道这就是那位不见了的表姐么? 还没嫁进李家,她就听说了这位表姐的不少事情,嫁进来之后,没少见婆母为这事跟对门的冯磨坊家生气,在家里更是一提起就要红着眼落泪。可不是听说这位表姐叫人绑上了青牛山,不见了踪影么?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还带着丫头小厮,穿金戴银好不阔气的模样? 可是店还开着,她也不敢跟进去瞧热闹,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好没一会儿金碗就来解救她了,金碗红着眼,喜气洋洋地说:“关门关门,娘说今儿不做生意了,快后头去帮忙做饭,给表姐接风!” 后头罗素云正抱着竹枝掉眼泪,玉碗也在一边儿陪着哼哼,李秉诚劝了几句也没劝下来,还是罗素云自己回头骂玉碗:“哼哼什么!哭不出来就别哭,嚎得人心里发慌!” 玉碗理直气壮地娇声道:“本来就哭不出来!竹枝表姐好好的,这可是喜事,不晓得娘你哭个什么劲!”她一边说,一边羡慕地看着竹枝身上的蜀锦小袄,茧绸马面裙,上面绣的花可真漂亮啊!还有表姐头上的金钗,要是自己能有这么一支,那该多好! 这小姑娘……竹枝真是羡慕她,只有让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儿,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说话吧?她已经打发小福和迎春去取给姑姑一家的礼物了,幸好有准备多的,不然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没有,就太失礼了。 罗素云笑骂了玉碗一句,并没多责备她,大约也是认为她说得有理吧?她拉着竹枝的手,细细地上下打量,一边点头一边道:“好孩子,长胖了,长白了,瞧这么一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金碗也道:“可不是吗?刚在店里,要不是竹枝表姐冲着我笑,我还真不敢认呢!” 大家又笑说了几句,罗素云忽然想到什么,拉着竹枝的手一紧,凑拢来低声道:“你如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长的,从何说起呢?竹枝笑着还没答话,就听见罗素云又道:“可是找到了好人家?可,你跟大纲那事儿还没个分晓呢,这怎么办才好呢?” 竹枝心里暖暖的,姑姑的意思,是她找了人家没什么,但是怕她跟大纲的夫妻关系会给她带来麻烦。这才是亲人,他们考虑的只是你会不会受到伤害,而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回握了姑姑的手一下,也低声答道:“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单独告诉您就是。” 瞧着她们亲热的模样,小姑娘吃醋了,拉了罗素云的胳膊就撒娇:“娘,表姐一来你就不疼我了,我可心都要碎了……” 大家伙儿都哄笑起来,银碗更是不屑道:“多大人了,还跟娃似的,等大嫂明年生了侄子,我瞧你这做姑姑的还撒娇呢!” 玉碗羞得要打银碗,两人追逐起来。罗素云便拉了小媳妇告诉竹枝:“这是金碗媳妇,豆腐坊周家的,闺名叫文秀,你叫她秀儿就是。” 两人正见礼,小福和迎春带着东西来了。看着人手一份的礼物,就是大儿媳妇文秀也有,而且都是价值不菲的,罗素云不禁有些担心,推辞道:“竹枝你也太破费了,何必买这些东西?一家人还在乎这个?” 玉碗一听,忙把金钗插上头道:“表姐,我好喜欢,谢谢你!”她正羡慕竹枝的金钗,竹枝就给她送了一对,还有一对金塞耳,样式都是青河没有的,这下可以在小姐妹面前好好卖弄一番。听见罗素云推辞,她生怕竹枝反悔,所以立即表态。 罗素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剜了她一眼,当着竹枝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竹枝拍了拍姑姑的手说:“您放心,不值什么,小玩意儿罢了,大家喜欢我就高兴了。” 她出手如此大方,罗素云更加疑惑,看大家都拿着礼物兴高采烈的,便叫儿媳妇去做饭,自己拉了竹枝到内室,急急地问道:“枝儿,你现在到底怎么样?怎么这么大手大脚的?你可别充面子,上次你放在我这儿的银子我都没动,你要是没钱,只管找姑姑要就是,可就是不能铺张浪费了啊!这过日子,不管是正头娘子,还是……” 她顿了一下,还是把含在嘴里的字眼轻声吐出来道:“……还是做姨娘,都不能没有银子傍身。何况你跟冯家那头还没扯清楚呢,冯家那贪财刻薄的老叟婆,还不晓得要拿多少银子去填,唉……” 竹枝笑着答道:“姑姑,你看我这穿戴,哪里是做姨娘的德行?正头娘子也不可能啊,我哪里有婚书给人家,谁家又会要我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女人?” 罗素云一想也是,心里觉得悲痛,都怪自己给说的这门亲事,害了竹枝一辈子。可她目前更加奇怪竹枝如今的境况,连声追问。 竹枝便笑着道:“您就放心吧!我的钱都是自己的,爱怎么花怎么花。再说,如今我还领着朝廷的俸禄,还有差事,短不了银钱。” “俸禄?差事?”罗素云没听懂,不由反问道。 竹枝点点头,夸张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如今可是御赐的探花郎,官居从六品,领赦造青阳观的花木琐事,可是有圣旨的!”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头取了拇指大小的印信给罗素云看。 罗素云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差点惊叫出声,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抖着双手接过竹枝托在掌心的印信细瞧。可惜她不识字,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那印信小巧精致,一看就是个金贵物件儿,定然是做不了假的。竹枝不是说了么?有圣旨的! 这下可真把罗素云给镇住了,她赶紧把印信还给竹枝收好,拍着胸口大喘气:“哎哟我的妈呀!我们老罗家往上数八辈儿也没出过一个官儿啊!从六品,那得多大的官儿啊?比县太爷还大吧?我看戏文里头演的,县令才七品的呢!哎哟,不行,这我受不了,我这心都快蹦出来了。枝儿你掐我一把,真是真的吧?” 竹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掐您干什么?都说了是有圣旨的,做不得假。二月二京城斗花会的时候,荣王殿下亲自宣的旨,满京城都晓得。只是大概青河离着京城远,消息还没传过来罢了。今日我便是去镇上工部那儿覆命的,照着圣旨,我得在三月三之前到任,要不然就是抗旨,得砍头的,我能骗您么?” 罗素云赶紧捂了她的嘴:“好好的,别提什么砍头的,我这心里瘆的慌。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枝笑了笑,低声将被绑上青牛山之后的事情说了说。只是内容上稍做了一番“调节”,说是挣脱了绳子,迷了路,遇见上山的猎户,从别的县下了山,一路上了京城。 毕竟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还牵扯到了冷谦。如今她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理妥当,可不能再横生枝节了才是。 这话也就说给罗素云这样的妇人听一下也就罢了,晚间罗素云跟李秉诚说起这事,李秉诚听了便道:“这里头蹊跷呢,你这侄女,可不简单啊!”rs 123 试探? 123 罗素云听见这话可不高兴了,竖了眉毛低声骂李秉诚:“你个缺德货!是瞧着枝儿如今好了,心里不高兴还是怎么?什么蹊跷不蹊跷?可不能乱说!我可跟竹枝说了,反正这事在咱们青河也还没传开,叫她自己也别说。要是跟冯家那头能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要是冯家那个老馊货要闹腾,我倒要看看她个平头百姓跟枝儿这御赐的探花郎怎么个闹腾法!呸!非得叫她碰一鼻子灰,把他们祖上的脸都丢干净!” 说完还不忘了警告李秉诚:“我可告诉你啊,嘴给我关紧点儿,尤其老冯,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他!” 李秉诚没好气地翻了个身:“我缺德,你还缺心眼儿呢!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从青阳到京城几千里地,她一个女子身无分文的,怎么上的京?别的不提,路引,你知道是什么不?没那个东西,离开青阳五十里地就能给你抓回来,送到矿山挖矿去!” 罗素云哪儿管得了那个,她正沉浸在竹枝做了官大人的兴奋里头,闻言只说:“反正竹枝不会骗我,她还给我看了她的印信了。我可警告你,不能告诉老冯头!” 李秉诚再是能说会道,跟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媳妇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胡乱点头道:“是是是,我晓得了。”说罢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因为你这侄女儿,我跟老冯头几十年的交情,能像现在?碰上了招呼都不打上一个?” 罗素云没好气地道:“那你滚吧,跟他睡去就是!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落着他什么好了?” “是啊!”李秉诚又叹气:“老冯头这一辈子就叫他那个婆娘给毁光了,他连婆娘都降不住,也没甚意思!” 罗素云便斜了眼:“敢情您这意思,降服婆娘很有一套了?” 李秉诚忙赔笑:“我哪儿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每次他婆娘来找你的茬,我瞧着心疼呢!他连个婆娘都管不住,欺负我婆娘,还欺负我婆娘侄女儿,这家也太乱了,难怪发不起来家!” 提起发家致富,罗素云忽然想起竹枝悄悄塞给自己的东西,一骨碌爬起来摸出钥匙开了箱笼,捧出来叫李秉诚瞧:“竹枝偷偷给我的,说留给金碗他们几个呢!” 李秉诚一瞧,是一匣子珍珠,烛火下泛着幽幽的荧光,每一粒都有拇指盖儿大小,更难得是都一样大,看得他都呆住了。 瞧他那傻样,罗素云可得意了。跟李秉诚成亲这么多年,就今天竹枝作为娘家人给自己狠狠长了回脸面,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炫耀道:“知道这个是什么不?这可是当今圣上赐给竹枝的,别看这么十几粒,这皇宫大内出来的东西,那是有钱也买不着的。我都数过了,十八粒,正好咱们三个孩子一人六颗,等咱们再攒点儿钱,去县城,不,去府城,最有名的银楼,请手艺最好的师傅给做成首饰,传给咱们孩子,让他们当传家宝给传下去!” 竹枝那头也正说起这珍珠。东西是迎春收拾的,她自然心里有数,虽说竹枝已经教训过她,不要对自己的事情多嘴,可这小丫头总是不长记性,又当着竹枝的面儿低声念叨起来:“夫人,那珍珠可真是稀世少有的,就是周夫人那样的豪门巨富,也不见得能找出几十颗一模一样的来。您可真大方,抬手就是十几颗送了人,也不心疼心疼,奴婢瞧着都觉得心疼得慌呢!” 难得竹枝心情好,居然没有训斥她,主要是竹枝觉得,一段日子相处下来,这丫头到底是心偏了许多,担心这珍珠也是向着自己罢了,因此便调笑道:“你倒是比我还心疼,不过几颗珠子罢了,值得什么?对我好的人,我必然对他们更好,珍珠再好,也是死物,哪里有情谊来得珍贵?十几颗珍珠多么?我那一斛珠子上万颗,你要是喜欢,等会儿和牡丹一人拿一颗去玩就是。” “啊!”迎春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又惊又喜地惊叫起来。牡丹眼里也射出了惊喜的光芒,难以置信。不过迎春到底在周大人府里呆过,虽是粗使的丫头,也晓得轻重,耷拉了眼角道:“奴婢多谢夫人厚爱,只是这是御赐的,可不是奴婢们能受得住的福气,不敢得夫人赏赐。” 原来还有这么个说法,牡丹刚飞扬起来的心情也跟着低沉了,瘪了瘪嘴也跟着说:“奴婢多谢夫人厚爱。” 竹枝乐了:“管那么多呢!圣上赐给我了,就是我的,我乐意怎么着都行。你们俩一人一颗,自己拿了玩儿去,别让别人瞧见就成。只要记住,跟着我,必不让你们受委屈,可若是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今日的赏赐有多重,来日的惩罚就有多重。” 迎春和牡丹两个觉得她说得在理,自己偷偷藏着,别让人家瞧见,谁知道她们得了御赐的珍珠?再听见竹枝后头的话,自然心悦诚服,又向竹枝表了一番忠心,喜滋滋地拿了珍珠郑重地藏了。 瞧见俩个小姑娘的模样,竹枝也觉得开心。如今她有钱了,虽不是富可敌国,可小小土豪一把,炫个富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钱多了,就是个数字而已,这异世又不像她的前世,那些电脑网络手机咖啡什么的,就是有再多的银子也得不到,享受也是有限的。既然如此,只需付出一点点便可以让大家都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竹枝是不会承认她这种毫不犹豫就大手大脚的行为有着浓浓的暴发户气息。俗话说三代才知吃穿,她前世今生都是农村出身,叫她说什么底蕴气质都是假的,更何况她在这落后的异世实在觉得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她倒是喜欢电灯、喜欢上网,可那就是拿着银子也买不到啊!暴发户就暴发户吧,姐开心! 接下来她也不会急着往下河村去,瞧着青河镇这繁荣的景象,她倒是有心在青河镇买处宅子。 青阳观不晓得要修多久,租住房子,倒不如买处房产来的划算。况且瞧着青河镇的势头,就是往后这宅子不住了,转手也能升值。既然改了主意,小福的目标就从租房子改为买房子,难度倒是大了点。 觉得青河镇不错的不止竹枝一人,想要买处房子哪里简单了?不过好在有李姑父这个地头蛇,没几天便有了消息。 说起这户人家,竹枝也还有些印象,正是“镇压”她的活神仙做过法事的俞家。 俞家也算是大户人家,生意做得不小,青河镇这里的宅子,是原来的俞老爷养的外宅。后来那女人死了,宅子也就收了回来。现在的俞夫人喜欢青河镇宁静悠远的气氛,时常来小住。去年说是宅子闹鬼,请了活神仙来捉鬼,没成想后来居然连累到竹枝身上。 鬼有没有捉住不知道,不过俞夫人年前重病,一命呜呼了。家里的子孙都觉着这宅子不吉利,便想转手卖掉,谁知大家听说这宅子闹过鬼,都不乐意买了。 那处宅院李姑父知道,没进去过,不过听说修得极好,听说竹枝要买宅子,犹豫了一下便告诉了她,末了便还是不放心地说:“说是开价五千两,三进三出十几个院子,还有亭台水榭什么的,都说跟画儿上画的一般,只是要价太高,加上往年闹过鬼,一直没人买罢了。侄女儿要是急着买宅子,如今青河镇上急着卖的也就这一处罢了,旁的倒没听说有要卖的。” 竹枝听了也犹豫了一下,价格倒不是最主要的问题,谁让咱们是暴发户呢?只是十几个院子未免太多了些,她就一个人带着俩丫头一个小厮,住不了那么大的。要是照她的想法,就像京城周寡妇那样的小院儿最合适不过了,独门独户一个小院儿,简简单单,种点花草树木,养几只小鸡,那才是过日子的模样。 到底咱层次不够啊,那么大的院子,还不得瘆的慌么? 罗素云一听说就嗔怪李秉诚:“瞎说呢!五千两啊,那不是糟践钱么?咱们枝儿的钱哪一分不是辛苦得来的,可不能就这么扔了。”又劝竹枝:“早就叫你搬我那儿去住,你又推脱,这会儿又急着买什么院子?就住姑姑那儿去,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不是委屈了自己,是怕委屈了姑姑一家。如今金碗娶了媳妇,李家也是一大家子人了,竹枝是打算住到青阳观的差事完结为止,只怕还得好几年,何必住到一起讨人嫌呢?她忙笑着推辞了,打消了买俞家宅子的打算,继续安顿在客栈里头。反正客栈里头她也是包的上房,住着也挺好的,只是不是自己的家,总有些不踏实罢了。 可没想到夜里牡丹这素来没什么话的,居然悄悄跟自己说:“夫人,俺觉得,不是,奴婢觉得李老爷说的那个宅子不好。” 竹枝来了兴致,撑起头问睡在床边踏板守夜的牡丹:“怎么不好了?你说说。” 牡丹说:“奴婢说了您别生气。一来嘛,闹过鬼的,想着就怕,不好。再来嘛,李老爷那个模样,让奴婢想起奴婢的小叔叔,往回他找奴婢爹娘借钱,又想知道奴婢爹娘手里到底有没有钱,就故意说要买个什么,报个加钱试探试探。奴婢今天听李老爷的话,就觉得跟奴婢的小叔叔很像。” 竹枝听了没说话,牡丹以为她生气了,低低唤了两声。只听竹枝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说得对,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话是如此说,可她自己想着这事,还是辗转了一会儿,方才睡了过去。rs 124 反复 124 不晓得是不是晚上忧思过重,次日罗素云过来的时候,竹枝还没起身。 迎春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请罗素云在外间坐下,奉了茶,便进去喊竹枝。可罗素云自认为是竹枝的姑姑,哪里需要避嫌?自顾自地跟了进来。 竹枝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才睡,听见迎春喊她,颇有些不耐烦,又听说是罗素云来了,只得压抑了心情,放缓了声音道:“请姑姑外头稍坐片刻,我这就起来。” 若是换了以往,罗素云只怕早就伸手掀了帐子,可跟进来之后,瞧着迎春毕恭毕敬的模样,听着竹枝说话间淡淡的威严,不知怎么就不自在起来。讪讪地笑了一声,往后侧了侧身子道:“枝儿可是身子不太爽利?要不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竹枝这才晓得罗素云也跟了进来,心里又添了几分不快,隔着帐子道:“姑姑来了?我没什么事,不过贪睡了些。您快外头坐,我这就穿了衣裳起来,倒叫您操心了。” 罗素云赶紧退了出去,牡丹见她走了,这才掀起帐子服侍竹枝洗漱,低声跟她说:“迎春姐姐让李家太太外头坐了的,是李太太不肯,非要来瞧瞧您。” 竹枝笑了笑:“你跟迎春倒好了?放心,我不会怪她的。”她心道,罗素云的德行自己又不是不晓得,难道因为今日伤疤好了便忘了往日的痛不成?怎么会为这样一件小事怪到迎春头上去?只是不晓得这一大早的,她来做什么?难道是来问那宅子的事情不成? 心思百转千回的,洗漱穿衣倒是没有停下。没等多久,罗素云便瞧见竹枝出来了,身上穿了一件松香色的褙子,下头是一条玄色马面裙,并没多少绣花,头上也不过一支金钗罢了,瞧着却无端端多出几分贵气来,便笑道:“我还怕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呢,瞧着脸色倒是还好呢!” 竹枝瞧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明晃晃的看着就觉得温暖,要说此时顶多也不过早上九点多的光景,这会儿姑姑跑来干什么?因此也就没接她的话茬,也笑了笑问道:“姑姑寻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还以为竹枝要跟自己拉两句家常,没想到她就这么单刀直入的,罗素云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叹了口气道:“今日镇上逢集,你爹娘他们都到镇上来赶集了,中午准备就在我家那儿吃饭,你也一起来吧!”说罢充满希冀地看着竹枝。 竹枝没答话,她还以为自己跟罗家再没什么瓜葛了,可是想想心里又有些不怎么舒服,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僵着脸坐下来,端了茶杯在手里摩挲。 这身体的生身父母便是那二位,这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血脉亲缘,只是想起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竹枝有些心寒。一次去上河村罗家,不欢而散,最后一次见面在下河村冯家,也不怎么愉快。这面,是见还是不见? 见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罗素云心想这亲生母女的,难道还能记仇不成?便开口劝道:“枝儿,你母亲,真也不容易,去年你不见了之后,可跟冯家闹腾了些日子,不知你的下落,你母亲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有当儿的记娘的仇的?” 说着说着,罗素云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是自己还没做父母,不晓得做娘的心,儿女多了,偏心一个两个的也是有的,但这也不代表说你母亲就不心疼你。自你没了下落,你爹娘也不好受得很。中午你就过来,咱们就是这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个饭,好不?” 她这厢说得热闹,竹枝已经下定了决心,歉意地对罗素云笑了笑道:“姑姑说得是,只是往年的事情太多,我这心里也着实堵得慌,这面,还是不见罢了。” 罗素云噎了一下,脸上便有些下不来。照着她往常的性子,定是不会跟竹枝多说什么。自家二哥二嫂的德行,她也是瞧不上,自己的女儿非但不护着,还当牲口使唤着,哪里有这样的父母?可如今不同了,竹枝得了官身,那不是说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只要竹枝肯照拂一二,罗家的日子一定能好过不少,也省的他们老来自己这里打秋风不是?再者说了,罗家纵有千般不是,也是她们两人的娘家,娘家不得力,女人在婆家如何能直的起腰来?光是自己有本事顶什么用? 可没想到竹枝这般明晃晃地就拒绝了,而且太过直接,她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尤其这会儿还有两个丫头在场,更是恼竹枝没给她这长辈面子,颇有些不悦地站起来说:“我这也是为你好,眼瞧着你还打算跟大纲和离,冯家人能不闹腾?若是不把娘家人给哄好了,谁帮衬你去?” 竹枝心里有些腻味,抬头望着罗素云似笑非笑:“冯家作践我的时候,也没见娘家人给我撑腰,莫非是嫌我往年没把他们哄好不成?” 罗素云一跺脚:“你这孩子!”说罢又叹口气:“罢了罢了,我先回去,叮嘱家里那几个不要说漏口了,只当你还没回来就是。你甚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咱们再提这茬!” 说完提脚便走,竹枝站起来略送了送,便带着俩个丫头回转了,坐下皱着眉自语道:“真是不让人安生片刻!” 如今牡丹迎春两个也不敢胡乱多嘴了,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牡丹上前问道:“夫人,还是先用些早膳吧?” 确实,自从被罗素云吵醒,再到这会儿话说完,竹枝还没吃饭呢。她摸了摸瘪瘪的肚皮,点了点头,迎春便去传了饭食进来,服侍竹枝吃饭。 恰好此时小福回来,竹枝见了,便叫他坐下一起吃。 两个丫头都叫竹枝收拾服帖了,虽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得添了碗筷过来给小福摆上,牡丹更是狠狠地瞪了小福一眼,他也只做没看到一般,随意坐下同竹枝一起吃饭。 竹枝也不是打算叫小福做下人,她就觉得小福跟弟弟一样,可爱可亲,看他吃得欢快,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些,早饭也香了起来。 之前李秉诚帮着相看房子的时候,小福也一直在外头跑腿找合适的院子。李秉诚虽说是自己姑父,到底还有个铺子要忙活,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着别人,还是自己也找一找比较放心。 小福吃完了饭,抹抹嘴有些腼腆地笑道:“早上出去的时候其实已经吃过了,不晓得为什么又觉得有些饿起来。” 竹枝忙道:“这有什么?能吃是福,你现在正是能吃长个的时候,可不能饿着了,想吃就吃呗。要是身上的钱不够使,我再拿给你就是,千万莫要饿着自己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福正是这个阶段,早上出去跑了一圈,有些饿了也是正常的,不过吃完了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所以才那么说。听见竹枝安抚自己,更是放了心,摆摆手道:“身上还有钱,夫人别担心。” 自从跟着竹枝做小厮,他也跟着牡丹迎春称呼竹枝为夫人,毕竟要在外头走动,竹枝也就没有说什么,这也是个面子问题。 这几日小福也算把这青河镇上摸清楚了,闲话说完,提起正事来:“夫人,今儿我早间出门,听说青河镇尾有个小宅子要卖,说是死了男人,住不下去,孤儿寡母的打算回村投靠亲友,这镇上的宅子也不是祖宅,想要卖了回去买几亩地。我过去看了看,那宅子小小巧巧,也就两进小院子,只是隔着河远了点。不过听说人家是孤儿寡母的,我也没好上门叨扰,就赶紧回来跟您说了。您看要是合适,不妨请哪位姐姐跟我一起去看?” 竹枝正愁没事做,闻言便道:“单叫她们干什么?不如我们一起去瞧瞧,都是大家往后要住的地方,都看一眼也好挑选。” 迎春两个忙道:“夫人言重了,奴婢们自然是跟着您,您住哪儿我们就住哪儿,哪里有什么挑不挑的?” 她家里往上数三辈儿都是周家的家生子,竹枝听着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只是深觉这奴性已经印进了骨子里,只怕是拔不出来的。反观牡丹,倒是一脸兴奋的模样,想来也是在客栈里头憋得慌了,可听见迎春这么一说,也只得瘪了瘪嘴,低了头。 小福就笑:“跟着夫人那是自然,不过夫人,若是有多的屋子,您可要把向阳的那间留给我,我就喜欢亮堂的屋子。迎春姐姐又不挑,黑屋子就给她好了!” 迎春一听,就望着小福瞪眼,小福嘻嘻一笑,跳到竹枝背后,冲着她做了个鬼脸,再看迎春那副有些生气,又不敢上前的模样,便是竹枝也给逗得笑了起来。竹枝侧了侧身子,露出小福,自己却望着牡丹道:“咱们进去换件衣服,别理他们俩了。” 话音刚落,迎春便如同得了圣旨一般朝着小福扑了过去,嘴里嚷嚷起来,小福大声叫着求饶,竹枝在里间听见,跟牡丹两个笑成一团。rs 125 漏口风 已经是三月中,整个青河镇脱去了厚重的冬装,进入了仲春时节。本朝爱花成风,青河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有种着花草,再是贫寒的人家,也有那么一两枝开得俊秀的花枝伸出墙来,正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可竹枝信步走来,想到的确实“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迎春虽嘴里小声嘟囔,贬斥着青河,说它不如京城繁华,可她脸上雀跃的神情说明她心里也是极高兴的。牡丹不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个月下来,这孩子白胖了些,看着比刚买来时好看了不少,小福跑前跑后,一会儿跟竹枝说句话,一会儿又去撩拨一下迎春,就想看她碍于竹枝在场,想怒又不敢怒的表情。 春风、花朵、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使得竹枝也觉得心情轻快了几分,略一思忖,又觉得有些好笑。便是算前世的年纪,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哪里来得那么老气横秋的? 今日逢集,青河镇上本就繁华了许多,这会儿更是多得人挨人,人挤人的,好不热闹。不时听见小媳妇抱怨被踩了脚,又或是有大姑娘丢了首饰,可到底人人脸上都是笑容,显得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 这才是春天该有的景象嘛! 竹枝和牡丹拉着手,又叮嘱小福不要乱跑,免得撞了别人,迎春护在身边,他们主仆四人衣着虽然显得有些不同,不过如今来青河的客商多了,也还不算显眼,虽然有人会打量一两眼,也不过看看就罢了,只是暗中思量这是谁家女眷。 今日竹枝只简单梳了个髻,斜插着一只蝴蝶点翠的发钗,行走间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似乎要振翅飞走一般,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眼光。 王氏也不例外。她远远瞧见。便拉了身边的冯雪叫她瞧,奈何冯雪个子小,还没瞧见,那个插着蝴蝶钗的女子就没入了人群不见踪影,惹得王氏连连叹息。 她摸了摸头上的银钗,心里颇不是滋味。 去年十月初她给冯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把她像菩萨似的伺候着,她还挺高兴。可没几天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孩子太小,成天不是吃就是睡。要不然就一个劲地嚎。孙氏虽欢喜她生了个带把的,可冯良双手废了。性情阴晴不定,冯槐还小,老冯也病了一场,家里人都要孙氏前后伺候着,哪里有空来一个劲地哄孩子?自然全部交给她这做娘的。 王氏本以为生了儿子,在家里这地位也就不同了,没想到居然落到了最后头。成了专门伺候孩子的婆子,心里不由便有些上火。冯良又不管不顾的,成天不着家,有时一出去就是十来天不见人影,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钱也没得一个。磨坊里头生意也不好,若不是大纲时常接些零工做了补贴家用,保不准孙氏还得管她伸手要嫁妆。 自此王氏便将自个儿的嫁妆看得死死的,生怕一不小心叫孙氏给讨了去。可孙氏哪里是省油的灯。既然王氏拿不出钱来,便觉着王氏吃着白饭,成日指桑骂槐的。今儿便是说镇上逢集,叫她带着冯雪去铺子里头帮忙,趁着人多好好做些生意,多赚几个银钱。 本来听说到镇上王氏还有些高兴,谁知要带着冯雪,登时便垮了一张脸,觉得婆母这是找了人监视自己,心中不悦。到了铺子里头,见生意也就一般,大纲在后头跟牛似的磨着面,老冯和冯槐都闲坐着,便将孩子丢给冯槐,说是去给孩子扯布做衣裳,拉着冯雪便出了门。 没逛几处便到了李家杂货铺子,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便听见冯雪叫道:“玉碗姐姐!”提起裙子跑了进去,只得也跟进去了。 人多生意好,玉碗也在铺子里头帮忙。她与冯雪自小相识,原来冯雪时常到镇上来玩,他们两家熟识,两个孩子也玩在一处,算是相处得好的小姐妹。可自从出了竹枝的事情,见面倒是不多,彼此也有些尴尬,也不常说话了。 想到竹枝姐的遭遇,玉碗本来见了冯雪的那几分尴尬荡然无存,冷着脸道:“你来干什么?没见我这儿正忙着吗?” 冯雪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有些吃惊,心里也有几分难过,上前道:“玉碗姐姐,你不跟我要好了么?” “谁敢跟你家要好?”玉碗哼了一声,金碗便在旁边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她过去跟冯雪说话,不要站在当中挡了客人,她便只好往旁边走了两步,对跟过来的冯雪道:“跟你家好的,都要让你家害死,我还想多活两年,你还是省省吧!” 自从竹枝那事之后,冯雪也没往镇上来过两次,每次都是远远瞧见玉碗点个头罢了,哪里想到她会这样冷待自己,便红了眼圈儿道:“玉碗姐姐这话好没来由,家里的事是家里的事,我们俩要好,跟那些又有什么关系?” 玉碗便瞪了眼睛不悦道:“你们差点害死我竹枝姐,这还叫没什么关系?你自己说,你们家害得我竹枝姐那样,你娘还来我家撒泼,我还能跟你玩不成?” 旁边正拿着针线框子打量的王氏听了,心头一跳,不由往冯雪身边挪了两步,竖起耳朵来。 只听冯雪也有些生气,却还是赔着小心道:“玉碗姐姐,大嫂的事情谁也不想,我娘那事,我爹不是都赔过礼了么?这都过去了,你还待怎么样?” 玉碗摸了摸耳上小巧的金塞耳,得意起来,昂着下巴冷笑着说:“谁敢拿你家怎么样啊?那么横,你就等着吧,总有人收拾你们!”她这话带了几分炫耀,虽不晓得竹枝姐是怎么发了财,可看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哪样不是好东西?送给自己的那根金钗可漂亮得紧,可惜娘说要留着给她做嫁妆,不许她戴,只得这对金塞耳,换了往常的坠子,不过玉碗也很高兴了。在她看来,竹枝定然是做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姨娘,这次回来就是来报仇的,因此对着冯雪不假思索便说出来了。 王氏在旁边听着也不对劲,见冯雪咬着嘴唇闷闷不乐的样子,忙上前道:“玉碗啊,你们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就为那个邪物伤了和气可不好。要我说,你也劝劝你爹娘,那个邪物都死了,哪儿能因为她搅得两家人都不得安宁呢?” 话音未落,玉碗便气得红了脸,扯着嗓子喊道:“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我竹枝姐也不会死,你们姓冯的没一个好东西,就等着我竹枝姐收拾你们吧!” 她这嗓子嚷的声音可不小,旁边的金碗和文秀也听见了,心里暗叫糟糕,早上还特地嘱咐了他们不要说漏了口,这会儿玉碗就嚷了出来。文秀忙上前拖了玉碗就走,嘴里低声说道:“妹子嚷什么呢!别惊扰了客人,那些你不待见的,赶出去就是了。” 另一边金碗已经冲着王氏姑嫂俩瞪起了眼珠子,王氏见事不对,立即拉着冯雪便出来了,心里却暗暗有些惊疑,莫不是那个邪物没死,还回来了? 冯雪还没回味过来,只是因为玉碗不待见她,心里不是滋味儿,正红着眼睛抹泪。王氏心里想着竹枝的事,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刚出了李记的门儿,就迎面撞上一人,还没抬头便听见对方骂道:“小娘养的,走路也不带眼睛么?!” 王氏正准备回嘴,抬头一看,却是她的堂姑,嫁到罗家做长媳的王氏,生生咽了即将出口的辱骂,堆了个笑道:“堂姑莫恼,我这不是低着头没瞧见么?要不远远地就该给您打招呼才是。” 罗王氏见是小辈儿冯王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道:“原来是你啊!怎么?听说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不在家带孩子,跑街上看什么热闹?这是撞了我,咱们一家人也就算了,若是别人,不晓得还要生出什么是非来。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都做了娘,怎么还这么四六不着的啊!” 听见她真端着长辈的架子教训自己,冯王氏自然心中有些不耐烦,不过想到刚才听玉碗说的话,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堂姑教训得是。这不是听说大纲媳妇儿回来了,我婆母叫我来镇上看看么?” 冯王氏一听便瞪大了眼:“竹枝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罗王氏见她的模样不似作假,心中便踏实了两分,打着哈哈笑道:“也不过听说嘛。唉,这都快一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婆母还不是揪心不是?” 冯王氏却抓着她问:“你这话倒是说明白,听谁说的她回来了?我们怎么都没听说。” 罗王氏心中大定,便寻思着赶紧脱身,陪着笑对她道:“就是村里人说的,您也知道,如今我们村儿里人多,五湖四海的都有,也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就是听了那么一句,我婆母担心,让我来打听呢!堂姑您忙着,我先走了。” 说罢便点了点头算是行过礼,拖着冯雪一溜烟地跑了。留下罗王氏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笑道:“担心?怕是担心回来找他们算账吧?不过这事儿我怎么就没听人说过呢?” 她想了想,仍没个头绪,便径自往李家去了,打算中午吃饭的时候问问李家人。毕竟往上河村也好,下河村也好,都要打青河镇过。若是竹枝真的还活着,而且还回来了,李家人在镇上,多少也该听到些风声才对。 126 罗家人 126 罗王氏从李记的铺子门前绕了过去,远远瞧了一眼,见店内李家兄妹几个都正忙活着,不由扯动嘴角冷笑了一下,随即便绕过大街,从后门儿进了李家。 罗老大带着孩子已经到了,还没见罗老二一家,罗老三今日在家服侍老爹,并不曾前来。见丈夫独自坐在院子里头,罗王氏便不由地皱了眉头问道:“当风坐着干什么?也不怕着了凉,我可没那闲钱给你买药吃!” 罗素云本在旁边厨房里头准备午饭,听见大嫂这句话,心里便有些来气。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今早她本是好心去叫竹枝,没想到竟然瞧了竹枝的脸色,本就不舒服,再听见这句,便隔着窗子高声喊道:“当家的!死哪儿去了?不晓得招呼客么?瞎跑什么,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个轻重!” 这是摆明了说自己的!罗王氏一听就明白,立即针锋相对地回道:“姑奶奶,您忙活,这大活人还能不见了?我帮您找去!” 罗素云一听,这是罗王氏显摆自己能管住男人,讽刺她管不住的意思,心头大怒,摔了手里的菜,出了厨房站在往前头去的门边叉腰喊起来:“当家的,你瞎忙活什么?前头又不是没有人,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快给我回来歇着,累坏了别人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刚把货拿到前头去的李秉诚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媳妇跟大嫂又掐起来了,不由苦笑了一下,交代儿子媳妇几句,便转身要走。谁知玉碗正气闷,便也跟着走了,顺嘴问道:“爹,大舅他们来了?” “啊,应该是。之前我拿货那会儿你大舅带着你表弟表妹过来了,这会儿该是你大舅妈到了。”李秉诚慈爱地看着女儿,轻言细语地答道。 结果玉碗听了一惊,连道:“坏了!”提起裙子便往回跑。进了自己屋一看,果然罗竹叶正坐在她的妆台前,颇为自觉地拿了妆匣里头的东西往头上试戴。 听见有人进来,罗竹叶回头一看,见是玉碗,半分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笑嘻嘻地歪着头问她:“表姐,你这对耳坠不是年前刚买的么?怎么不戴了?” 玉碗气不打一处来。今儿逢集,家里忙,她一起来就去前头帮忙了,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谁知罗竹叶竟这么快便过来了,害她没时间收拾东西,少不得又要损失一两样。 罗竹叶这人吧,脸皮就厚得没法说,一进门倒比在自己家更舒坦,大大方方地开了她的衣柜、妆匣翻看,看中了的就拿起来穿上戴上,就比如她正戴在耳边的这对耳坠,虽不是顶贵重,也是过年前爹刚从县城给自己捎的。若不是前些日子竹枝给了她一对金塞耳,她是万万舍不得取下来的。 她倒眼尖,一眼就挑了出来,想必是过年的时候就惦记上了吧? 玉碗忍了气,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谁说我是不带了?不过换着戴罢了。”说话间眼光扫过衣柜,见门果然半敞着,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恶心。 得意的是听娘的果然没错,若是竹枝姐给的料子放在自己衣柜里头,一定又会让罗竹叶扒拉去。恶心的是她一来就试穿自己的衣服,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想起来心里就膈应。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跟罗竹叶多次斗争,让玉碗明白得很该如何把握这个度。若是闹得很了,娘脸上也下不来台,最后东西就便宜了罗竹叶。反倒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罗竹叶自己没意思,哄哄她把东西放下,转身收好也就是了。 可随着玉碗摇头,罗竹叶一眼就瞧见了她耳朵上小巧的两只金塞耳,小小的两粒耳钉就是在室内也是金光灼灼,很是耀眼的样子,罗竹叶不由放下了手里的那对耳坠,朝着玉碗走过去,好奇地问道:“你这对耳塞我还没见过,好亮啊!” 玉碗心里烦,恰好外头罗素云叫她,她便歉意地冲着罗竹叶一笑,快步走了出去。 可罗竹叶哪里肯善罢甘休,赶紧跟了上去,嘴里还嚷着:“玉碗表姐,快给我看看,刚在屋里都没看清楚呢!” 玉碗不理她,走到外头便瞧见罗素云脸色不好,赶紧问道:“娘,你叫我?” 罗素云本来正跟罗王氏置气,叫李秉诚回来打了个岔,揭了过去也就罢了。可一转身,便瞧见罗安林正在银碗房里,心中不快,叫了声女儿,意有所指地嗔怪她:“你这孩子,成天就只知道玩,你表弟表妹来了,也不晓得帮我招呼一下!” 说着朝着银碗房间的方向呶了呶嘴,玉碗心中了然,必然是罗安林又进了银碗房里去了,心说这一对表弟表妹就没个省心的,见着什么稍微好些的都要往自己家巴拉,要了不给就要偷,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压下心里的厌恶,扬着笑脸道:“娘,我晓得了。” 罗王氏却在旁边撅着嘴道:“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气干什么?玉碗啊,大舅妈几日不见你,又长漂亮了呢!不晓得往后会便宜谁家小子,呵呵呵……” 这样的话岂是当着小孩的面说的?罗素云涨红了脸,正要开口,罗竹叶却接口道:“是哩,娘,你看玉碗表姐那对耳塞,多亮啊,你也给我买一对呗!” 罗王氏道:“你玉碗表姐是快说亲的人了,自然得打扮起来,你小孩子家家的,成天玩泥巴,打扮什么!别浪费了你姑家的好东西!” 这话说的,好像笃定了罗素云要给罗竹枝东西一般。 玉碗心里怒气一层累一层的,此时更是忿然,脱口而出:“那哪儿能呢?这也不是我们家有的,只怕整个青河镇都找不出第二对来,竹叶表妹快些长大,让你母亲给你买去!”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罗素云轻轻拉了自己一下,似乎是在责怪她不该这么说。可她哪儿会管那么多?大舅妈他们每次来都搜刮东西,往回不提了,自从上回家里进的货好了些之后,那更是变本加厉,每次都恨不能装一车走,可就是过年,大舅妈给她的压岁钱,也不过五个铜子儿,真是太欺负人了。 罗竹叶心思不多,也没瞧见自己娘垮了脸,立即高兴地问玉碗:“真的吗?我就比你小一岁,明年我娘就能给我买了。玉碗表姐,你这耳塞哪里买的?快告诉我!” 罗王氏脸色更沉,她便是有这个闲钱,也不会去给女儿买这么对玩物,看那模样,只怕是县城都不见得有的样式,难道还要到府城去买不成?一把拽过罗竹叶便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小妮子心思野了?你配用那样的好东西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的模样,小心跟那个邪物一样,拖到山里叫野狗子吃了!” 提起竹枝,众人脸色都是一变,一直沉默的罗老大终于开了口,拧着眉头训道:“好了,不过孩子几句话,你提她干什么!让二弟他们听见,又要闹起来。” 罗王氏正待分辨,却听见李家的儿媳妇文秀厉声道:“你干什么?不许进去!” 大家回头一看,之间罗安林半个身子都进了金碗那屋,文秀正扯着他的一只手,不让他进去。 只听罗安林嬉皮笑脸地道:“表嫂,我不干什么,就看看。” 文秀将他猛地往外一拉,面若寒冰:“不许进!哪里有小叔子往嫂子屋里钻的道理?” 罗王氏一听就发了火:“你叫什么叫!那也没有嫂子拉着小叔子不撒手的道理!” 若是别家新媳妇,只怕就蔫了,可文秀家是卖豆腐的,也是在街上长大,虽说性子好,也不是不会吵架。当初罗素云就是瞧上她的泼辣麻利性子,爽快地从了金碗的意,两家定了亲。对于罗家亲戚,金碗早就跟她交代过了,该怎么就怎么,敬着归敬着,也不能吃了亏去,娘就是面上说你两句,心里必然是跟你一样的。 因此文秀一把将罗安林推开来,站在自己屋前面对罗王氏毫不让步:“行了,撒手了!” 罗王氏赶紧将儿子拥进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对着文秀呵斥道:“你怎么一点不懂事,安林还是个孩子,你就这么推他,出了事你付得起责么?对着长辈也不晓得行礼问好,你爹妈就这么教你的?” 文秀冷笑道:“我爹妈将我教得好,从不叫我进别人家的屋子乱翻,若是安林出了事,摔断腿陪腿,断了手赔手,不晓得大舅妈觉得怎么样!”说罢转身进了屋。 罗王氏气得胸口起伏,撵到她门口就要踹门,却被罗老大一把拉住,只好回头冲着罗素云嚷嚷:“看看你娶的好儿媳妇!” 罗素云抿了抿耳边碎发,扬声道:“文秀啊!你找什么呢!快些出来给你大舅妈赔个礼!你也真是,断了手赔钱不就是了,说什么赔手赔腿的,怪吓人。” “你!”罗王氏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罗素云的鼻子就叫骂起来:“你们这一家子也太不要脸了吧!合着欺负我们是怎么?你可别忘了谁才是一家人,你就等着你这儿媳妇跟罗竹枝那邪物一样,到时让你李家家破人亡!” 罗老大拉着她,也没将她嘴里的话堵住,听见这句便晓得不好,抬手一巴掌就打到了罗王氏的脸上:“住口!” 正乱着,院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女人冲进来抓着罗王氏就问:“大嫂,你见着竹枝了?”rs 127 发疯 127 李家后院里头正热闹着,文秀拿了锁要锁门,罗素云帮着自家儿媳妇撑腰,罗老大拖着满口乱喷的罗王氏,罗王氏正指着罗素云的鼻子骂文秀是跟竹枝一样的邪物,要祸害一家人。就这当口上,罗老二一家来了。 在外头便听见罗王氏提起竹枝,陈氏也顾不得打招呼,冲进来就拖着罗王氏的胳膊连声追问:“大嫂,你见到竹枝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熄了火。 罗素云忍不住叹了口气,早间她劝竹枝过来也就是为了这个。 话说竹枝叫人绑上了山,过几日去瞧,莫说人,连衣角都没留下一片。那仙人自然是说竹枝是个邪物,叫老天收了,拿了银子飘然而去。 冯家跟罗家却干了一仗,冯家怪罗家将邪物败家女嫁过来,罗家怪冯家害了女儿,要不然往年都好好的,怎么一到你家就出了事?闹到最后,两个村子都惊动了,还是两家族长坐下来,提议再不议论此事,只当竹枝是死了,这才作罢。 罗素云这个牵线搭桥的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可没想到没过多久,竹枝娘陈氏又病了。 她是心病。但凡做娘的,总是护崽子,虽说她不喜欢竹枝,可总是她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如何能想得通?起初大家没察觉到,是因为跟冯家扯皮,无暇他顾,等发现的时候,陈氏便入了魔一般,钻进了自己的牛角尖里头出不来。 她总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若不是她往年待女儿不好,拿着她跟长工一样地使唤,想留她多几年帮衬家里,也不至于拖到十八岁以后才嫁人。若不是嫁给冯家,怎么也不可能让她邪魔上身,最后尸骨无存,下落不明的。 归根到底,都是她这做娘的错。原来女儿还在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可这样不见了,她这心里就过不去那个坎,越想越拔不出来。平日做事的时候时常突然走神,有回煮猪食的时候,锅都烧干了,她也没发现。没事就一个人喃喃自语,可走近了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见她嘴皮子在动。 短短小半年时间,陈氏原本高大的身材就瘦了下去,头发也花白起来,原先跟罗王氏对峙的气势荡然无存,变得神神叨叨的。就是罗素云见了,也有些心酸。 这陈氏一向好强,要不然也不会因为竹枝是个女儿身一直跟自己女儿怄气,这样的人也最容易钻牛角尖,谁也哄不出来。 所以大家都很少当着她的面儿提起竹枝,就怕刺激了她,惹出乱子。 可没想到罗王氏叫骂的时候,怎么他们一家就过来了,还恰好听见了。罗王氏只觉得陈氏力气大得惊人,掐得她手腕子生疼,赶紧往回拽了拽,可没拽出来,只得放缓了口气哄她:“没人说,你听错了。” 陈氏是有些魔障,可也不傻,坚定地摇头:“不对,我听见你说了。你说我家枝儿是邪物,我都听见了。可大嫂你要是见着枝儿千万别这么说。你告诉她,不管她成了啥,她也是我闺女,冯家不要她,我要她……” 罗老二对两个孩子使了个眼色,罗安海和罗安江赶紧一左一右上了前去扶陈氏,旁边玉碗和文秀忍不住,都红了眼圈,罗素云也别过了头去,罗王氏见陈氏老是抓着自己絮叨,心中害怕,嘴里便没轻没重地说:“啊,对了,早间我碰见我那个侄女儿了,就是冯家老二媳妇,她说竹枝回来了,你问她去!” 果然她一说,陈氏便撒了手,扭头往外头跑,安海安江赶紧把她抱住低声劝哄,罗老二也生了气,冲着罗王氏吼道:“大嫂你瞎说啥呢!” 罗王氏缩了缩脖子低声道:“我没瞎说,真是冯家二媳妇说了的。说是在镇上瞧见的,要不你问问姑奶奶,他们家就在镇上,说不定也瞧见了。” 罗老二又惊又疑,看向罗素云问道:“姐,你也见着竹枝了?” 这可让罗素云有些左右为难,说了吧对不住竹枝,可不说吧,瞧瞧陈氏那疯癫样,虽没大吵大闹,可就是要走,俩孩子都抱不住她了。她一狠心,反正竹枝回来了也没遮掩,说不定这街上就有人看到过,她说了总比陈氏他们从别人嘴里晓得的好,便定了定神道:“是,竹枝回来了。” 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罗王氏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真回来了!?” 玉碗和文秀都是向着竹枝的,带着责备的眼神看向罗素云,玉碗更是嚷了出来:“娘你怎么这样啊!不是说竹枝表姐不让说的么?” 那头陈氏正闹着要走,听见这话也不挣扎了,回头白着一张脸地看着罗素云,也是问道:“枝儿真回来了?姐你见着了?” 对着她的眼神,罗素云便心里发酸,她也是为人娘的,哪里不晓得失了亲生骨肉的滋味,就冲这个,便是让竹枝怪罪她也认了,便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枝儿回来了,前几天还在我这儿吃过饭呢!她如今过得很好,你放心。” 陈氏嘴皮子发抖,哆嗦了半天终于哭了起来:“她回来了,她还活着,可她为什么到你家都不回家呢?枝儿这是怪我啊!我就不配做娘啊!我的枝儿啊……” 她哭得凄惨,要不是罗老二抱着,她只怕就跑出去找竹枝了。这情形,罗素云和玉碗几个也忍不住跟着抹起了泪来,偏罗王氏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就说呢,怎么冯家都得了消息我们还不晓得,姑奶奶,你这可就不地道了,人家冯家都晓得竹枝回来了,你咋跟家里人一声不吭呢?” 罗老大一把将她拉了个趔趄,没好气地训道:“你少说两句要死啊!再瞎说你就给我滚蛋!”罗王氏这才不甘地住了口,没敢多说了。 陈氏哭闹了一会儿,突然朝着罗素云扑通一声跪倒,哀求道:“姑奶奶,求求你发发善心,你就让我见一眼枝儿吧!” 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出,罗素云唬了一跳,慌忙跳开去拉她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旁边罗老二也在拖她,可她就是不肯起来,眼泪迷离地冲着罗素云就朝她手上磕头:“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你就让我见枝儿一眼吧!” 本来还觉得她实在可怜,可听见这话罗素云便来气了,摔开手道:“你这是什么话,她不愿意见你,难道是我把她藏起来了不成?” 旁边玉碗插嘴道:“就是!早上我娘还去请了竹枝表姐的,可人家不肯来,有什么办法!” 听得这话,罗素云狠狠地瞪了玉碗一眼,陈氏则如同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浑身瘫软在了罗老二的怀里,喃喃道:“枝儿这是怨我哩!她不愿意见我,也是,也是……” 就在众人叹息的时候,陈氏忽然又笑了起来:“枝儿恨我这娘哩,我不配当娘啊!哈哈哈……” 罗王氏一见大惊,赶紧把两个孩子护在怀里朝罗老大身后躲,嘴里喊道:“完了完了,这次可是真疯了!” 安海安江两个也吓到了,跟着哭着喊娘,一边一个抱了陈氏的胳膊不撒手。罗老二更是将陈氏抱在怀里,吓得连声道:“安江他娘,你可别吓我啊!” 李秉诚一直都没说什么,毕竟是媳妇那边家里的事情,他不好插嘴,可见这情形,也晓得不好了,赶紧推罗素云:“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弟妹扶进去先坐着,我去医馆叫大夫去!” 罗素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声称是,推了文秀和玉碗叫他们去前头铺子里,自己招呼上罗老大,连同罗老二一块儿,半抬半架地把又哭又笑的陈氏给弄进屋里坐了。 罗王氏拉着安林和竹叶不让他们就去,就怕陈氏突然闹起来伤了人,她可是领教过的。可看屋里的陈氏,就是嘴里不停地念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翻来覆去也就是什么“枝儿娘对不起你啊!”“我不配做娘啊!”“枝儿你别恨娘了!”等等几句话,倒也没有什么乱跑乱打的。 罗安林是个静不下来的,便挣扎着想要进去瞧热闹,叫他娘抓得紧,娘仨便堵在门口争嘴。李秉诚带着大夫跑回来,没好气地把他们哄开,让大夫进去瞧病。忙过了这一遭,他想了想,还是叫来儿媳妇文秀,让她告诉金锁,若是不忙,便让金锁去客栈一趟,再请一回竹枝。来不来是她的事,可如今这情况,他们总不能真不叫竹枝过来吧? 金锁听说这事,皱了皱眉。他和银锁在前头铺子里头忙活,没听见后头的动静,哪儿晓得这一会儿工夫就出了这乱子?眼见着现下铺子里头不忙,嘱咐了弟弟和媳妇两句,便直接从前头出去了。 也是凑巧,竹枝他们去镇尾看了那处宅子,很是满意,便打发小福来街上牙行寻个牙人,面对面地便跟金锁碰上了。 一见着小福,金锁拉了他便问:“跑这么快干什么?竹枝表姐在哪儿呢?” 小福笑着行了个礼道:“李家大爷好,我们夫人宅子定了,我这不是去牙行寻人写契书么?你也知道……” 金锁可没空听他唠叨,心里寻思该如何跟竹枝说这事儿,听见他说竹枝在镇尾某处宅子,随口“嗯”了一声,抬脚便走。 见他没听自己说完就要走,脸上神色也不是很好,小福也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还是跟上金锁,一起往宅子去了。rs 128 母女相见 128 镇尾这处宅子除了有些偏僻,其他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在竹枝看来,这便是清幽而不是冷清了。 宅子确实如同小福所说的那般,并不是很大,两进小院儿一前一后,离其他的房舍有段距离,青石铺就的小路直通门口,其余的地方都是泥巴,黑乎乎的,露着点点新绿。 从后门出去不过三十步,便有一口水井,井边是宽阔的青石台子,想必是供妇人们洗衣的地方,一条小水沟弯弯曲曲,不晓得流向哪里。 宅子周边的环境竹枝觉得很满意,这才叫小福叩响了宅子的大门,一个看年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儿开了门,还穿着孝服,眼含警惕地打量他们一行人,问道:“你们找谁?” 迎春上前问道:“我们听说这宅子要卖,不知可有此事?” 小男孩儿闻言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咬着下唇点点头道:“各位请稍等,我去叫我娘来。”说罢便掩了门户。 迎春看着关上的大门有些不满,嘟囔道:“关了门干什么?也没说请我们进去!” 竹枝却对这个小孩儿印象挺好,嗔怪迎春:“人家孤儿寡母的,谨慎些也是应当,不要抱怨了。” 他们并没多等,一会儿大门便打开了,一个穿着素服的妇人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草草看了一圈,竹枝觉得这便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小院子。前院有四间屋子,后院三间带着两个耳房,其中一个做了厨房,出去便是后门。前院里头修得平整,只在檐下种了低矮的灌木,开着零星小花,显得生机勃勃。后院一棵樱桃树,并不高大,也正开着花,树下有一张小小的石桌,显得温馨雅致。 那寡妇眼中含泪,一一指给他们看了,又说了价,竹枝觉着也不贵,便叫小福去镇上牙行叫个牙人来,办了契书,也就有个落脚之处了。 谁知没一会儿小福便来了,还领着金锁。 竹枝见金锁脸色不是很好,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站起来狐疑地问道:“金锁哥,你怎么来了?” 金锁张了张口,不晓得怎么说好,他挠挠头,一跺脚道:“竹枝表妹,你,你还是去我家看看吧,你母亲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竹枝不解,也有些慌张。可就是想不通陈氏能出什么事。 金锁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毕竟这还有外人在场呢,只能哀求:“你先别问了,去看看就知道了,快走吧!” 竹枝只得跟那寡妇告辞,约定明日再来,赶紧带着迎春小福几个往镇上去。 一路上金锁走得快些,走几步又得停下等竹枝一会儿,好在都在镇子里,虽说那宅子隔镇中心稍微远点,也不过盏茶功夫。 可就在门口,金锁又停下了脚步,迟疑了一下对竹枝低声道:“具体是怎么个情形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二舅妈是失心疯,都不认识人了,就只知道找你。我爹说她这是想你想得都入魔了,无论如何,你先进去看一眼吧!” 竹枝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懵懂起来。陈氏那么厉害的一个人,虽只见了几面,也看得出是个能干麻利的妇人,怎么又会想自己想得入魔? 她如坠云雾,脚下有些飘然,赶紧扶住牡丹站稳了,这才朝里头走去。 一进院子就迎面撞见罗王氏和罗安山、罗竹叶几个,他们虽听说竹枝还活着,可见着真人,还是跟活见鬼似的,张大了口连声惊呼。 竹枝也懒得理会他们,跟着金锁往堂屋去。 罗老二正愁眉苦脸地抱头蹲在檐下,忽见身边多了几双鞋,抬头一看,一屁股往后栽倒,坐在了地上。 进了屋,便瞧见罗素云正握着陈氏的手抹泪,陈氏眼神发直,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旁边罗安海罗安江两个正伏在陈氏腿上哭。 看见竹枝来了,罗素云抬头抹了把泪,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道:“枝儿,你来看看你母亲。” 又低头对陈氏道:“竹枝来了,你看,是竹枝来了。” 陈氏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里念念有词。 竹枝见着,不知怎么心里就是一酸。不过年把光景,陈氏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便是旁人见着也觉得心酸,更何况是这身子的亲生母亲。虽说这芯子换了人,可母女连心不是假的,竹枝只觉得心中胀痛难耐,不知怎么,眼泪就下来了。 两个小的见了竹枝,安海站起来不住打量竹枝,安江就已经扑了过来,哭着唤她:“姐,姐,你没死,姐你快救救娘吧!她都不认识人了!” 简直像做梦一样,竹枝下意识地拥住了扑进怀里来的安江,眼看着陈氏不晓得说什么好。 还是小福乖觉,上前对竹枝低声道:“夫人跟……跟老太太说会儿话,我们就先出去了?” 说罢见竹枝微微点头,便招呼了安海安江同迎春牡丹两个出去,体贴地关上了房门。堂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只剩下罗素云和竹枝母女俩。 罗素云见竹枝也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叹了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带了几分责备道:“你看你母亲都这样了,亲母女,还有什么仇要记那么久呢?” 一面说,一面拉了竹枝走到陈氏跟前。 陈氏依旧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她坐着,竹枝便不得不蹲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妇人,尽力忽略心底的胀痛和不听使唤的眼泪,哑着嗓子唤道:“娘!” 这一声一喊出来,似乎心头有什么桎梏松动了一下,顿时觉得轻松了起来。 陈氏听见这声呼唤,眼瞳猛地一缩,看着罗素云开口说了这半晌第一句正常些的话:“姑奶奶,我好似听见枝儿唤我哩!” 罗素云又抹起了眼泪,指着竹枝道:“不是好似,枝儿这不是来了么?你快清醒些!” 陈氏低头一看,膝前蹲了个年轻妇人,头插金钗,身穿锦缎,面色白皙,双颊透出嫣红,哪里是自己那个常年面黄肌瘦穿着补丁衣裳的女儿? 她慌忙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往罗素云身边站,口中说道:“哎呀,这可怎么使得……” 罗素云哭笑不得,看样子陈氏是没认出自己女儿,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竹枝却扯了帕子揩了揩脸上的泪痕道:“怎么?认不出来了?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还说什么想女儿想得入了魔?”最初那一刹那的惊愕过去,她心里满满的怨恨都浮了起来。 对陈氏的怜惜和痛感更多的来源于这身子本尊,而怨恨则是来源于自己。或许听起来有点费解,可情况的确如此。一想到当初回门的事情,后来罗家说自己闲话的事情,还有最后被陈氏推开的那一下,积在心里许久的怨恨便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什么入魔?不过是为你自己开脱罢了。从小到大,你可曾善待过她一分?正眼瞧过她一次?将她嫁进冯家那种人家,你可曾想过她过得什么日子?她是你的女儿,还是你斗气的工具?你这般作态,做给谁看?安海安江还小,你是要让他们有个疯子娘,一辈子抬不起头么?!” 竹枝本以为自己对这事儿已经看得开了,没想到一开口,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多,不禁也有些后悔。不待陈氏和罗素云反应过来,她便转身开了房门,对站在门口的迎春牡丹道:“我们走!” 里头陈氏也止不住地眼泪直掉,听见她说要走,颤着声音唤道:“枝儿,真是我的枝儿……枝儿,我是娘啊!娘对不起你啊!” 罗素云也道:“枝儿你这是干啥,快回来!” 外头罗王氏不知在跟罗老大说些什么,罗竹叶和罗安山惊奇地打量竹枝,罗老二搓着手不说话,安海安江兄弟两个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 竹枝看着这一院子的人,心里就烦得要死,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小福几个拔腿便走,也不理会后头人都在说什么。 一路疾行到了客栈门口,方才觉得好受些,可心头始终觉得有一股子郁气散不去,堵得嗓子眼儿都跟着发疼。 恰好王氏同冯雪在对街,瞧见竹枝头上的金钗,王氏便指给冯雪看:“诺,就是那个蝴蝶钗,可真漂亮啊!” 冯雪看了一眼,疑惑地眯起了眼睛道:“我怎么觉得那个人好像大嫂?” 王氏只注意钗子去了,哪里注意过带着钗子的人长什么模样?听冯雪一说,忙去打量,却只见到竹枝走进客栈的背影,确实有几分相似。不过老大家的那个邪物,生死无论,即使嫁过来也没带一点嫁妆,哪里能穿得起这般好的衣裳?想到这个小姑子跟自己一向也就那么亲近,心下不快,嘟了嘴道:“死都死了的邪物,提她干什么?没得晦气!” 冯雪越回想越是觉得那人跟大嫂相似,硬是要跟着过去瞧瞧,王氏不肯,想着儿子还在磨坊铺子里头,也该回去喂奶了,两人便在当街争执起来。到底冯雪没争过王氏,只得跟着回去了。 只是一路走,一路还在寻思着这事。回了磨坊,她见老冯头和冯槐几个都在忙,趁人不注意,便去了后院。rs 129 心软 129 磨坊后院里头,依旧是那间破旧的房间里,大纲只穿了一件单衣,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拖动着巨大的石碾子。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一身肌肉的轮廓。 冯雪瞧着心里有些发酸。自从大嫂出事之后,这个大哥就更加沉默起来,不是外出做工,就是在磨坊里跟老骡子一样成日做活。就这点来说,她也觉得娘太过偏心了些,凭什么二哥游手好闲地每天到处游荡,可大哥就要不停地做活。现在就是外出做工,娘的脸也拉得老长老长,非要大哥连夜把铺子里头要卖的各种面啊粉的都磨好了,才肯放他走。回来的时候又恨不得掏光大哥的兜,以前大哥还常给她和冯槐带个花儿糖果的,现在也不能带了,娘会骂的。 察觉到门口的冯雪,冯大纲也没停脚,就是扬了脸冲她挤了个笑,又腾出手来摆了摆,示意这里脏,叫她往前头去。 冯雪忽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难道告诉他说好像见着大嫂了,大哥就会有什么不同么? 她忽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又往前头去了。 可没想到前头铺子里正有人跟老冯头说起竹枝的事。也是那个医馆的大夫嘴不严,从李家出来,顺嘴就说是竹枝娘想竹枝都想疯魔了,整个人神志不清什么什么的。青河镇才多大?不一会儿这些话就传到了冯记磨坊这边儿,越穿越离谱,说是快到周年了,死了的竹枝成了魔,要回来报仇什么什么的。 老冯头听了面上倒是平静,笑了笑对街坊道:“这些神神道道的,也就你们相信,哪儿会有那些事?”回过头却皱起了眉头,颇为不悦的模样。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冯家对不起老大媳妇,要不然人家也不能传出这样的闲话来,那言下之意,可不就是说冯家对不起老大媳妇,人都死了也不会放过他们么? 这事儿闹得……老冯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人言可畏不假,可他一个平头小百姓,顶多管管自家事,还管得了别人的嘴巴?不过自家事他都管不好…… 旁边王氏就跟着叽歪上了,抱着孩子一脸八卦:“哟,早先我还碰见我那嫁到罗家的表姑呢,都没听说这事儿,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啊?对了,”她瞧见刚进来的冯雪,叫她道:“小姑啊,你不是说之前看见有个人像老大家的么?真的假的?” “有这事儿?”老冯头吃惊地睁大了眼,朝着冯雪瞧过来。 冯雪局促地站住了,没想到他们怎么也在说大嫂的事儿,心里嘀咕,嘴上还是答道:“是在那边客栈瞧见有个人,背影瞧着挺像的。” “哟!这可不得了!这老大家的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啊?这话刚出来就有个像老大家的,可真是邪乎得厉害!”王氏把孩子紧紧抱住,一脸吓得不轻的样子。 “行了行了,都打住吧!这事儿谁也不准再说,都给我干活去!”老冯烦躁地一挥手,给几个儿女指派了活计,背着手往后院儿溜达去了。 晚些时候回了家,孙氏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嘴里不住地抱怨:“这一个两个的,听说逢集就跑得没影了,这家里的活计还干不干了?要累死我这老婆子还是怎么?我死了你们就讨了好了?” 一家人都没人搭话,孙氏气呼呼地念叨半晌,也就罢了。晚间老两口睡在床上,老冯才说了白天的事,吓得孙氏从床上蹦了起来:“是人是鬼呢?那罗家的真疯了?” 老冯不悦地瞅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道:“瞎咧咧什么?不过就听了那么一说罢了,谁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孙氏可不是那种揭过不提的人,捉着老冯的袖子低声道:“你说,要不上镇上好生打听打听?上河村那边也去打听打听?要说这事儿也真邪乎,这都快一年了,我这心还揪着呢!” 老冯一甩手,支起身子道:“快省省吧你!要不是你成天作,这家里能出这么多事儿?我把家里交给你,你自己想想你把这家给管成什么样了?老大媳妇儿叫你整没了,老二今天又没瞧见,上哪儿去了?要不是俊儿还算争气,我……” 孙氏一怔,随即捶着床板嚎起来:“好你个冯老二!成亲这么多年,原来你就这么看我啊!你,你什么你?你想把我怎么滴?你倒是说啊!说啊!” 她一边说,一边就朝着老冯脸上抓挠过去,老冯头一甩避开了,瞧她还在干嚎,历数嫁进冯家多年的辛苦,心里憋闷,干脆起身穿了鞋,走到了院子里头。 星空璀璨,可心情却是无比压抑,他看了眼院子角落那间始终没有明亮过的小屋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镇上竹枝也在叹气,她还没睡,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离谱,说实话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陈氏的转变实在是太突然了。一身的辛酸毫不掩饰地揭露出她这一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可之前也没听罗素云提过一丝半豪,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 若是自己是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指不定就像看电视剧似的,也不吝惜那一两滴眼泪,陪着哭上一哭。可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发现事实往往与表相相去甚远。 就好比现在,迎春几个一路上嘀咕陈氏看起来好可怜,夫人好狠心。竹枝听了实在火大,把两个丫头都支使出去了,可心中还是愤愤,你们现在倒是觉得她可怜,可我当初可怜的时候,谁能看见? 那陈氏不是跟妯娌争强好胜么?自己不过是她弃如敝屣的一个女儿,什么时候会在她心里有这么重的份量了?早有这份心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拿着女儿当猪狗使唤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死了,罗竹枝早就死了!当陈氏不费一文嫁妆把她打发到冯家的时候,那个任劳任怨从不多嘴的大姑娘新媳妇就死在了那条冰冷的河里。如今的罗竹枝,不过是异世一抹孤魂,虽顶了这个名,这个身体,可她到底不是罗竹枝,做不到十几年如一日地任由驱使。所以她才会反抗,才会用自己的方法对立冯家。 也许当初有走弯了的路,看走眼的人,可她现在已经不是一年前初到的那个罗竹枝了,她要报复,要把所有人加诸在她身上的苦与痛,仇与怨,全部找回来!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她痛苦的人。 可是真当面对换了一个人般的陈氏时,她发现自己畏缩了,心软了,尤其是当那声“娘”叫出了口,似乎心中有一片阴云散了开去,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本尊的执念,还是自己那点恻隐之心。虽然当时她很坚定地走了,可是她不敢保证如果有下一次,她会怎么做。 还有,今天的消息肯定会走漏出去,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冯家那一帮子人,到时如果人家上了门,她也还没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看来搬家的事情要抓紧办理了,赶明儿一大早就叫小福过去把那宅子买了,要是可以,尽早搬过去,也少些麻烦。 屋里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竹枝还没回过神,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紧紧地反拥住对方:“你怎么突然来了?” 头上的男人长叹了口气:“你好像不开心?” 竹枝松了手,沉默不语,冷谦将她紧紧抱了一下,松开来拖过凳子坐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静静打量着竹枝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竹枝才抬眼打量着冷谦,问他:“曾经我很想报复他们,可是今天我见到……见到我娘,她跟变了个人似的,我忽然觉得,好像又不对。” 看她苦苦思索的样子,冷谦似乎有些心疼,拍了拍她的手道:“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如此困扰?如今你这样子,就是不做什么,也足够他们痛苦了。” 竹枝转念一想,冷谦说的倒是不错,现在她只需亮明了身份,然后什么都不做,也足够罗家那一家人烦恼的了。眼看她飞黄腾达了,自家人非但不能跟着沾光,还讨不了好处,罗家人只怕不晓得有多郁闷呢! 她脸上的阴云这才散了几分,又问冷谦:“你怎么突然来了?” 冷谦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却没有蒙面,一张冷峻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玉雕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摸上去。只是此时听见竹枝揪着这话不放,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红晕,脱口而出:“想你了,来看看你。” 听见这话,竹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脸上也笑开了花,末了忽然想到一事,郑重地问道:“你不是造就离开了么?怎么说来又来了?可有地方落脚?我准备在镇尾买个小院儿,要不你就住过去?” 若是冷谦无事,往后几天只是稍微避一下旁人耳目,他们便可以在一起单独相处几天。想到这里,竹枝就开心,忽又想起小福,笑着道:“我新带了个孩子,叫小福,特别伶俐,你还没见过吧?” 冷谦却脸色一变,抿了抿唇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地捉起竹枝的手对她说:“竹枝,我有件事要说给你听。” 他这是干什么?竹枝心中又慌又喜,莫非是因为到了青河,所以他要跟自己商量成亲?又或者是他不准备继续干那暗夜里的事,准备陪着自己和和美美到老? 冷谦一字一顿道:“竹枝,其实这事说来话长,你要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被轻轻叩响,牡丹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您可歇下了?”rs 130 吴乘风 130 突然被人打断,冷谦立即谨慎地收起了话头,竹枝颇为不悦地扬声答道:“不用你们伺候,让我自己安静一下。” 门外牡丹回道:“禀夫人,工部魏主事着人来了。” 虽听说是工部来人,想必是青阳观的事,可竹枝还是有些不悦,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早干什么去了偏等到这么晚。 瞧着她那气呼呼的样子,冷谦了柔和了脸上冷峻的线条哑然而笑,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罢了,我先回去了,待你忙完了再来寻你说话便是。” 竹枝只得无奈地答应了,眼瞧着冷谦悄无声息地从窗子翻了出去,这才转身略整了整发鬓,开了房门。 门外牡丹带着一个小厮,竹枝倒也认得,正是魏主事身边用的人,便和气地道:“真不好意思,正准备歇下,没想到这会儿魏主事还有事?” 那小厮能得魏主事赏识,也是个机灵的,知道竹枝这是明着跟自己客气,实则是指责魏主事这么晚了还过来找她,心中不满呢!当即苦着脸道:“叨扰夫人本是不该,只是我家大人也不想。您快些收拾一下,往工部宅子去一趟吧,哎哟,要翻天了!” 竹枝吓了一跳,却也不敢怠慢,忙唤过牡丹,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好生梳妆了,带了小福跟那小厮一同过去。 她换衣服的功夫,机灵的小福已经将事情原委打听清楚了。原来这青阳观是皇帝赦令建造,请了本朝最有名的园林大师宫中书画局的供奉吴乘风的前来设计建造。这位吴乘风大师精于园林一道,书画皆是上乘,唯有一样,就是瞧不起女子。原本听说皇帝委派了一位负责花木事宜的御赐探花郎也就罢了,后来又听说这位探花郎是个女子,便上书跟皇帝闹了一回,叫皇帝给驳了。 吴大师心中不爽,可是青阳观已经开了工,再者他也认为花木本是小道,与园林不过是点缀,到时这花木如何布置,还不是任由他来搓圆搓扁。 今日吴大师得空,回了青河镇,听说这位探花郎大人已经到了任,当即就发了脾气。说是既然到了任,为何不去工地上。魏主事是周大人的人,早就得了嘱咐要交好竹枝,放了竹枝自行安排。这也是因为吴大师之前的工作安排上头,花木是排在后头的,远远未到开始的时候。 谁知吴大师不肯,两人争执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吴大师还是不肯罢休,非要亲眼见一见这破天荒的女性探花郎大人。魏主事拗不过,只好遣了小厮去请竹枝。 一路上小厮不停给竹枝说着好话,反正意思就是一条,这都是吴大师给害的,可不关魏主事的事情。 竹枝面上含笑,心里也是隐隐不喜。她最烦的就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人了,明明就是性别不同,偏就好像自己高了异性一层,只要对方是个女性,一定是胸大无脑,靠卖萌卖笑才能活下去。她的前世里头,这样的男人虽有,可是越来越少了。到了这个异世,虽有轻视她性别的,也没有表现得如此明显的。 不知道这位吴大师是多大年纪了,长了这么颗榆木脑袋不开窍的。难道活了一辈子还搞不清楚?就工作本身而言,只存在有没有难度,可不见得分了性别的。在她前世那个时代,很多原来只有男人做过的工作,女人也在做,甚至比男人做的还要好。出任各国元首、豪商巨富、一方霸主的,也不是没有女性的。 只要在不伤了和气的前提下,竹枝简直想给对方一点难堪。不,就算是伤了和气,也得把自己的地位给明确起来,总不能事情还没开始做,就因为这个性别让人排斥吧? 宅子与竹枝租住的客栈相距不远,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还没进屋,便听见魏主事无奈地在说:“……小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抗命不遵不成?小官要是上这么个折子,只怕……” 话没说完,随着小厮上前通禀,屋里的话音便止住了。 竹枝定了定神,高昂着脖子,挺直了胸膛,拿出自己精气神最佳的一面走了进去。 屋内两人也同时向门口看来。只见竹枝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装扮,身上是天青色的褙子,套着孔雀蓝的蜀锦马面裙,头上一对梅花钗,整个人也犹如梅花一般,宁静中犹挺立着铮铮傲骨。 魏主事默默擦了擦汗,上前笑着招呼道:“夫人来了?快些请坐,这不是吴大师急着有事要找您么,大晚上的把您给叫来,真是不好意思。”倒不是他想抬高罗氏,只是叫这位吴大师逼得快跳窗逃跑了,就她来之前,吴大师正逼着自己上奏,要请上谕撵了刚赴任的探花郎。好容易混到个六品,这种事情岂是做得的?说不定皇上还没见着折子,他就先让周大人找茬给撸了。 竹枝微笑着同魏主事见了礼,嘴里说道:“不妨事。大家都是为君分忧罢了。”眼睛则向屋里坐着的另一人瞄去。 难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吴大师?竹枝心里微微吃惊,哪里是她想象中的白发老头子,分明是个神采飞扬的青年人。他正坐在上首,毫无起身的意思,一身月白长衫,下摆还有几块泥点子,肤色微深,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端的一副好相貌。只可惜他昂着头,脸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神色为这幅好皮囊减了不少分。 听见了魏主事同竹枝答话,这位高傲的吴大师也没有低头起身,只是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便扭过了头,盯着案几上的供瓶,好似里头开出了一朵绝世名品的好花来。 竹枝自然也不会主动见礼,而是装作不知地问魏主事:“不知吴大师有何事要见我?” 魏主事为难地回头看了吴乘风一眼,他是宫中供奉,也得皇帝宠爱不假,可是论官职,这供奉不过是个七品罢了,比竹枝这从六品还低些,论理应该是吴乘风主动拜见竹枝。 可若是论皇帝的宠爱,刚刚被赐封的探花郎大人显然又不如名动天下的吴供奉,这可叫魏主事左右为难,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不过到底是在官场削尖了脑袋混出一身油滑本领,魏主事打着哈哈笑道:“瞧我这脑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来来来,罗夫人,为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园林圣手吴乘风吴大人。不过你可别叫他大人,虽是常伴圣上的宫廷供奉,吴大人醉心山水,不屑名利,还是称一声吴大师好了。” 他一席话,点出了吴乘风的身份,也在暗里告诉竹枝自己的为难,这位可是颇得圣心的,他一个小小主事得罪不起。 竹枝望着魏主事微微点头一笑,转身便柔声唤道:“吴大师安好。” 这么给面子?魏主事心中放松了一半,看来这罗氏还是挺不错的。 可另一个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吴乘风也不起身,也不行礼,转过头昂着下巴傲慢地问:“你就是那个得了探花郎的女人?” 竹枝手紧了紧,笑着答道:“皇上厚爱罢了。”没错啊,你有火冲皇上发去,这是皇上封的,又不是我讨来的。 吴乘风下巴昂得高高地,满脸不耐烦:“一个女人,懂什么花草园林之道?你若是有点自知之明,还是早些向皇上请辞,专心回家伺候相公孩子去!抛头露面的,成什么体统?” 竹枝心中不耐烦,面上自然没了笑容,自顾自地坐下来道:“皇命难违。” 吴乘风噎了噎,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人家都说了是“皇命难违”了,他要是再纠缠,岂不是要“抗旨不遵”?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这也是其中一种。 没想到这女子口舌还挺厉害,吴乘风憋了气,口气更加冰冷起来:“口舌之利!你这女子多口多言,不顾廉耻,在外头肆意招摇,想必也是不事舅姑的。七出便犯了三条!若是天下女子都如你这般,岂不是阴阳颠倒,乾坤不明?!” 竹枝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惊讶,对着魏主事道:“这是什么缘故?我与吴大师头回见面,拢共说了不过八个字,怎么就扯上了口舌、招摇、不顺父母了?”说着说着怒气上涌:“我奉皇命办差,有官派文书,有圣旨为凭。今日魏主事深夜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辱我么?” 这,神仙打架,他一个小小主事怎么就跟着遭殃?魏主事早就跟着他们之间的唇枪舌战有些晕头,结果竹枝不理会吴大师,偏冲着他开火,他只觉得额头一跳一跳的,欲辨乏力,只得起身冲着两边安抚:“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为皇上办差,何必如此呢?” 吴乘风一拂袖子,冷哼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吾不与女子办差,那女人不要名声,吾可是洁身自好的!” 竹枝也起身冷笑:“魏大人深夜把我叫来,就是让我来受这份儿气么?还是那句话,我奉皇命办差,不敢不尽心力。” 说罢长身而起,对魏主事微微行礼道:“夜已深沉,我也不好多留,就此别过。”便看也不看吴乘风一眼,抬脚便出了门。rs 131 拖延几日 自始至终,这该死的女人都没正眼瞧过自己一眼,难道她以为自己昂着头就不知道么? 吴乘风本就憋气地厉害,没想到这女人比自己更傲,说完话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的样子。饶是他向来自诩涵养好,也忍不住拍着桌子暴怒起来:“给我站住!” 刚走到门口的竹枝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而是冷冷地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吴大师,告辞了!” 说罢再不停留,招呼了外头候着的小福飘然而去。 吴乘风这个气啊,真是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张俊脸更是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绿,就跟他笔下的春意图一般,陈杂了各种颜色。 这可是难得。魏主事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心里为竹枝叫好。吴大师什么都好,就是傲气了些,偏还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模样,平日里借着督造青阳观的机会,不晓得给了他们这些小主事多少排头吃,没想到今日却阴沟里头翻了船,栽在罗氏手上。 能瞧见吴大师这幅模样可真是难得,也不枉自己陪他周旋到深夜了。魏主事忽然涌起一种喜悦的心情,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这种心情叫做幸灾乐祸的。 送走了吴大师,魏主事也美滋滋地睡觉去了,心里盘算着明日一定要将这“好消息”跟诸位同僚分享一下。 于是当吴大师次日起来,就发现宅子里头的众人瞧着自己的眼神都透着那么几丝诡异。这些油头滑脑只知道抠钱的蛀虫,从来跟自己就不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就如那罗氏所说“皇命难违”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念原来在京里每日画画huā鸟,看看景色的闲散日子啊! 自己不好过,也不能让那该死的女人好过!她不是说“皇命难违”么?吴大师灵光一闪。叫来贴身小厮吩咐了一声,脸上表情由阴转晴,这才往下河村去了。 客栈里头竹枝已经起身了。虽说昨日晚上折腾了一会儿,不过见到那位高傲的吴大师气哼哼又拿自己没法子的模样,竹枝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白日见到陈氏的惊讶,对自己心软的无奈,还有晚上没跟冷谦说上两句话就被打断的郁闷。好似都消散了不少。所以她倒是一夜好眠到天亮。 不过惦记着镇尾那处清幽的宅子。竹枝还是一早就起来了,打发了小福去将宅子买好,还要叫两个丫头开始收拾东西,越早能搬过去。自然是越好。 迎春和牡丹忙忙碌碌,别看在这客栈呆了还没几天,可是东西真不少。本来这位主子倒也随和,并没有什么非自家东西不用的意思,可一住了下来,这洗浴的盆、擦脸的布,全都换成了新买的。听牡丹说,原来她家里上下十来口子也不过共用一个盆儿罢了,还说这位主子是出身农户。哪里像?分明就跟周府那些小姐太太一样讲究的嘛! 嘀咕归嘀咕。手下也不敢停歇。能有个自己的窝,而且那宅子瞧起来也挺不错,夫人都说了,到时空屋子多,随便她们选一间自己住。不愿意两人住一块儿也行。就冲这个,迎春和牡丹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也充满了期待。 可惜好景不长,没一会儿,又见魏主事的小厮来传话,说是吴大师说了,既然探huā郎专司huā木事宜,总不能待在镇上就把活儿干了,还是请探huā郎大人到工地去赴任才是。 竹枝一听就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小心眼的臭男人!什么去工地赴任,分明就是要将自己的军。不过这位吴大师难道不知道自己本就是出身农户么?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吃不得那个苦头? 魏主事大约也是被她昨晚的表现吓着了,都没敢亲来,只叫个小厮来传话,生怕又搅了进去。竹枝心知肚明,叹了口气,吩咐两个丫头将东西清理一下,有的只怕要带去下河村才行。 不过,去下河村,难免就要跟冯家人碰面了。竹枝扶额长叹,她真的还没有想好该跟冯家人怎么个碰面法。 两个丫头听说了这事,也恹恹地提不起精神了。开玩笑,那么好的宅子不住,要去乡下,谁乐意呢?迎春偷偷看了牡丹一眼,心想本来自己就是打杂的,想必夫人应该会带上牡丹才是。 没一会儿,小福回来了。契约已经立了,也去官府上了档,从今日起,镇尾那处清幽的小宅就是姓罗的了。听说要去下河村,他担心地看了竹枝一眼,没敢多话,帮着两个丫头去收拾大件东西去了。 竹枝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吴大师只说要她去下河村赴任,并没有说时间。她今天去也是去,明天去也是去,倒不如等镇上宅子拾掇好了再过去就是。 这一拾掇,便又是五六日功夫。寡妇要腾房子,带走了基本所有的家具琐碎,毕竟那都是她的嫁妆,不好留下。进了宅子,光添置琐碎物件,就huā了竹枝一两日的功夫,其他杂七杂八的就不必详说了,待那宅子能住得人,竹枝便立即搬了过去。 这几日功夫,冯家老大媳妇没死,又回来了的消息也在镇上传开了。冯大纲媳妇的下落,李家人倒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漏,镇上人想打听也没处打听去。老冯头自然也听说了,上李家问了两次,都叫罗素云给呛了出来,还是李秉诚看在两人相交几十年的份上,偷偷给他送了个信。 有了地址,老冯头又踌躇起来,这一踌躇又是几日耽搁,等他拿定了主意,叫大纲和冯槐去客栈接人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问竹枝退了房往哪儿去了,客栈里的人也不晓得。不过大家都是一个镇上的,不熟也有个面熟,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冯家大哥,你说的那位太太,可是穿金戴银富贵着呢,我看可不像是苦出身的。要说她就是你那个媳妇儿,咳……” 小二忍了后头半句话没说,不过意思就在那儿摆着了。人家穿金戴银的,可不像是传言中冯大纲那个苦婆娘,对于冯大纲过来问这事,他们只是出于同一个镇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分上,好心告知一两句罢了,旁的,就真不好说了。 大纲神情麻木地点了点头,算是谢过了小二,转身便回去磨坊了。冯槐跟着他,一路偷偷打量大纲的脸色,却见他似乎十分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冯槐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敢多问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是大嫂没了下落的时候,他这大哥就越发没什么话说,周身也散发出一种气息,好似不欲与人相近,把所有人都排斥了开来,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样。 等到哥俩回了家,冯槐将去客栈打听的消息一说,一家人面色古怪起来。王氏是又羡又妒,穿金戴银,那个邪物哪里来的福气消受?孙氏是又惊又怕,忍不住捂着胸口念了声“老天”又问老冯头:“老李可说了没?那个邪物是怎么回事?怎么没死?回来了不说好像还风光了?别是成了精怪,使得什么五鬼搬运之类的,做了强盗吧?” 除了偷和抢,她还真想不出老大媳妇有什么本事穿金戴银。 老冯眉头一皱,看向坐在门槛边的大纲正准备训斥孙氏,旁边王氏抱着孩子就阴阳怪气开了腔:“要是会五鬼搬运,往年咋不见她给咱家搬点儿金银珠宝的?只怕是在外头姘了个什么奸夫……” 话没说完,老冯就气得叫她“住嘴”什么奸夫不奸夫的,自己闺女儿冯雪还是个没及笄的娃娃,这种腌臜话也是能当着孩子说出口的?这个老二媳妇,越来越不像话了。 冯良却对媳妇这话深以为然,点头附和道:“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说着他转脸去问坐在角落里头一脸沉思的冯雪:“妹子,你那天不是说瞧着一个人像是那邪物么?是个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不?” 冯雪心中厌烦,扭了头不愿理他。这二哥,越发跟街上的流氓混混一个德行了,坐没个坐相,一身衣服脏兮兮的,还敞着衣襟,也不知道去哪里混了的,脸上带着那种叫人恶心的笑容。 没想到冯雪不答话,冯良眼睛一瞪,站起来就踹了凳子:“反了你了,问你话呢!你耳朵聋了?” 老冯头实在忍不下去了,大喝一声:“你给我住嘴!谁给你胆子,不好好在家帮你媳妇照顾孩子,成天在外头鬼混,回来又是吼这个,又是骂那个,你当这个家是个什么地方?” 冯良悻悻地缩了脖子,嘴里兀自骂骂咧咧地小声嘀咕,却走到了一边没敢顶老冯头的嘴。什么破地方,要不是他手里银子输干净了,他才不想回来呢! 见众人都略微消停了,老冯头一摆手:“这事儿,往后别提了。那孩子要是回来,你们也得好好的,乱七八糟的混话就不要再说。赶明儿我把老李叫出来,再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他看了眼缩在门槛外的大纲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大纲,到底是你媳妇儿,要是真还在,也不能撇下她不管。这事儿,你自己也得上点儿心才是。” 大纲“唉”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个时候,刚搬进宅子的竹枝又接到了来自吴大师的催促,叫她明日一定要去下河村赴任了。虽说魏主事的小厮说得客气,不过吴大师的不满是藏也藏不住的。 她叹了口气,便叫小福去租了马车,预备明日一早往下河村去。 132 重返下河村 132 马车顺着大道往下河村而去,竹枝只是掀开帘子瞧了一眼,便在心中肯定,这一年来下河村的变化一定不小。在她的记忆里,这条通往青河镇的路也不过能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行驶罢了,而且路面不平,并没有经过大肆的修整。可如今马车行驶在路上,能感受到的颠簸不小,掀开帘子看见的,是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路边有结伴往镇上来的人,衣着看起来也要比往常好得多。 只是不晓得是因为春天的缘故,还是因为家中更加富裕的缘故。 竹枝也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两个丫头一个自小在庄子长大,一个本就是庄户人家出身,对这乡间的景色也并不陌生,时不时还品评一番。这里的气候与京城有什么不同,田间的作物,道旁的树木跟京都的有什么不同。声音并不高,竹枝在一旁坐着也不嫌烦,只抿着嘴笑。 下河村的变化果然不小。到了村口,原来这条直通村内的大道分出一条岔路来,看方向是往青牛山去的。而通往村中的道路也宽阔平整了许多,村中人流熙熙,青河边洗衣裳的女人们高声笑语,一派和乐的田园风光。 只是竹枝却有些紧张。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她摸了摸头上的金钗,今日她特意打扮过一番,头上是代表诰命身份的御赐金钗,身上虽是寻常衣裳,也是妆花缎的长褙子,蜀锦罗裙。竹枝偏爱蜀锦,看起来并不过于耀眼,可行走间裙摆微动,隐现波光,有一种低调的华丽。 手上戴了一串珍珠长链,在手腕间挽成四圈,坠着一个小小巧巧的红珊瑚福禄坠儿。腰间系着的是一块羊脂白玉,底下也是正红色的璎珞,这是代表她身份的玉牌。不得不说,自从得了这个御赐探花郎的身份,她收到的好东西确实不少。周夫人赠送的,墨香居赠送的,加起来装满了好几个妆匣。只是她一向不愿打扮得过于招眼,总觉得有几分小人得志似的炫耀。 不过今日可不同,一来回到下河村免不了要跟冯家众人打照面,输人不输阵;二来吴大师不是瞧不起她么?这些代表身份的金钗、玉牌,可要好生提醒提醒吴大人,莫要失了分寸,叫旁人看了笑话去。 马车直接驶进了下河村的族长冯保长的家中。自从山上青阳观动了土,工部营造所的便征了冯保长家一进小院儿使用。这青牛山素来没人进去过,小路什么的都没有,只待将地基略平整些出来,起了工房,吴大师便要将这营造所迁走。 对于冯保长来说,这可是天大的荣耀,自然没有不肯的。不但管束了村里的小子们不要无事去骚扰,还叫自家婆娘每日做了饭食,送给吴大师等人。 马车到了门前,村里人自然看到了,不过也没什么人惊讶。自从要在这山上建皇家的道观,每日往村里来的各式马车多了去了。只是见车上跳下来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又扶了一位插着金钗穿着罗裙的妇人出来,就有些奇异了。少不得便有多嘴多舌的议论起来。 见门前下来一位妇人,正待出门的冯保长婆娘吓了一跳,想不通这妇人是来做什么的。看她穿得也体面,不像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心里就忍不住疑惑,多打量了两眼。这一打量心中却疑虑更甚,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妇人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瞧见过。 没等她开口问,便瞧见那妇人带的小厮停好了马车,领着那妇人径直往营造所的小院儿去了。 保长婆娘心中思忖了一下,挎着篮子落后几步,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山上动工的时候,营造所的这处小院儿里头人并不多,院中摆了一张书案,吴大师头上插着一支毛笔,正念念有词地拿着另一支笔在书案上涂抹着什么,不时抬头跟旁边捧着本子拿着笔的另两人说话。 这一抬头,便瞧见了款款而来的竹枝,不由便皱了眉头,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道:“都说了女人不适合做这些个抛头露面的事体,这一连几日不来,是被相公孩子绊住了不是?你瞧这也不是你呆的地儿,快些辞了这事,回家哄孩子去吧!” 他这一开口,旁边的两个书办自然晓得来的这妇人是哪个了,这几天已经听吴大师牢骚发得够多了,对视一眼,上前行礼道:“见过探花郎大人。” 竹枝也不理会吴大师,对那两个书办点头笑道:“不用多礼,都是为圣上分忧罢了。如今工程进展到哪里?花草苗木有哪些要配合的?” 见她完全忽略了自己,吴大师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蓄了半天力却没个着落,十分不耐烦地扬着下巴道:“喂!跟你这女人说话呢!聋了吗你?” 不用竹枝开口,旁边小福便反唇相讥道:“吴大师,虽说我家大人只负责花木这一块的事体,到底也是为圣上效力。若论品级,大您一点,若论职务,您是上峰,就算是同僚罢,也没有您这样作为的道理吧?” 说完这话,小福只觉得后背里都是湿漉漉的,若不是来之前竹枝一再嘱咐,打死他也不敢这么跟一位朝廷大人说话。 旁边两个书办心中觉得这小厮说得没错,面上哪里敢显露一点,低了头恨不能消失得好,吴大师瞪了眼睛冲竹枝嚷道:“你便是这么调教下人的?哪里有下人这样说话的道理?果然是没有家教!” 竹枝这才正视了他一眼道:“素闻吴大师乃是高门大户出身的世家子,请问吴大师,您所作所为,哪里有一点名门大户的风范?只怕跟街边的泼妇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小福机敏善辩,依吴大师的家教,只怕是教不出来的。您就不要羡慕了!” 吴大师气得俊脸发红:“你这泼妇!我吴家的门风也是你能妄议的?” 话未说完,竹枝便接口道:“就冲您这言谈,想必吴家门风也不过如此罢了。胆敢藐视圣上,质疑圣意,意欲欺君,还谈什么门风?” 说罢一转身叫小福:“将马车牵来,我们走!我这妇人没甚见识,倒是要请教请教高人,这名门大户出来的世家公子都是这等货色不成?如此一来,谁能放心将这偌大的工程交给这种人!” 那俩书办一听,赶紧上前打起了圆场:“大人莫走,大人且慢!”另一个去拉吴大师:“大师,刚这儿还没说完呢……” 院子外头站着的保长婆娘已经是目瞪口呆。这吴大师的脾气有多坏她是见过的,就连城里来的那些主事对他也是陪着笑脸说话,今天这个女人……不对,不是女人,王书办和钱书办不是叫她“探花郎大人”么? 哎哟我的天爷啊!这就是那位女的探花郎大人啊! 自觉得了第一手消息的保长婆娘不敢久留,揣着一肚子兴奋就往河边儿去了,想必不过半日功夫,这消息就该传遍整个下河村了。 院子里头吴大师自然是就坡下驴,转了脸继续交代书办事情。竹枝在另一位书办的引领下进了屋子,自有服侍的小厮端了茶来。她打量了一下暂时充作营造处的小院,不过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一间正房看样子就是办公室,墙上挂着青阳观的营造图,桌上堆着一些资料。 她站在墙边细看这张营造图,不得不佩服异世之人的智慧。 这营造图纸上有整个青阳观的平面图,大殿图,配殿图,山门图。只是这图纸在竹枝看来更像是工笔画,也没有在旁边标注尺寸,若是就凭这样的图纸便可以算出要多少物料、人工、工期。她就真的只能五体投地了。 看了两眼,她将目光集中在了平面图上的一角,那里将会是她工作的重点,与整个青阳观配套的花园。 这花园设计的确很巧妙,连接着青阳观的一边,设有放生池、亭台轩榭等人工打造的景观,但是越往后去,人工雕琢的痕迹越是少,更显得自然清幽。这花园的设计,将青阳观与整个青牛山连成了一体,可以说,整个青牛山都可以视作青阳观的后山。 但是青阳观周围也散淡分布了一些花木,利用花木组成的藩篱,扶疏有致地把青阳观的房舍与周围的环境结合起来,但又有区分。 若是从宏观看,又可以说青阳观是一座掩映在青牛山中的道观,是青牛山中的一点点缀。 观前并未设计宽阔的广场和广阔的台阶,而是以羊肠小道为主,间或点缀歇脚的亭台一两处,曲折迂回,突显了清幽二字。 不知怎的,前世一首唐诗忽然浮现在了竹枝口中,她不由轻声吟道:“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空余钟磬声。” 旁边牡丹冒起了圈圈眼,低声问迎春:“夫人说什么呢?” 迎春瞧瞧翻了个白眼:“这叫诗!蠢丫头!” 牡丹摇了摇头:“还是不懂。” 听见他们俩小声说话,竹枝正回过头来,却看见吴大师站在门口,满脸纠结的神色。rs 133 有心找茬 133 既然特特把人叫了过来,吴大师是早就想好了如何磋磨她一番的。可是刚一进屋,便听见那女人吟哦的诗句,吴大师就有点纠结了。 虽说吴大师在园林方面名声显赫,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文人,擅书、画,因为家中渊源和自身爱好的关系,在这园林方面更加突出一些,倒往往叫人忽略了他本身的才华。 竹枝吟的这几句诗,禅意深远,意境悠长,充满了空灵之气,在吴大师看来,更像某位中年隐士所作,哪里会是出自一个女人的嘴里?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这是你做的?” 竹枝摇摇头:“不是,不记得在哪里偶尔得来的。”她还没有那个脸皮去剽窃,虽然她也很想震一震这个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 吴大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扬起了下巴摆出一副高冷的姿态:“我就是说,你这女人哪里做得来这样空灵的句子,如此好诗,啧啧……”他那模样,就像是饮了一口老酒似的,回味悠长,唇齿留芳忍不住一再咂摸。 对这个男人,竹枝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直接问道:“不知吴大师催着我过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急需处理呢?” 她特意把“紧急”两个字咬得很重。赦造青阳观去年才提这事儿,年初圣上刚决断下来,如今不过三月底,哪里有那么快的进展。据魏主事说,现在还在开荒打地基的阶段,要不是两位皇子相争,都想从里头分一杯羹,照着一般的处理方式,这会儿应该都还定不下来呢,哪有那么快的进度? 不过吴大师显然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的,他昂着头用下巴朝着青牛山的方向点了点道:“既然探花郎大人主管花木一事,就请大人上山瞧瞧,哪些草木是可以将就着留下来使使的,省的工人们不晓得轻重,碰坏了花草,毁了景致。” 真是好笑,说白了就是想让她上山吃点苦头知难而退嘛,说得这么光面堂皇的,这男人心眼还真是小。竹枝暗暗腹诽了一句,点了点头道:“知晓了。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 吴大师本还打算等她求着自己“指点”一二,毕竟这青阳观的面积大小,范围所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不相信这妇人看得懂自己的营造图纸。谁知这女人倒也倔强,不肯开口相问,那就莫怪他到时会“找茬”了。 竹枝点了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叫了丫头便从吴大师身边掠过,看着他昂着头的模样,又有些忍俊不禁,顺口问道:“你整天把头昂着,是睡落枕了么?” 不等吴大师回答,她便已翩然出了房门,留下欲要开口反驳的吴大师不理,害吴乘风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刚升起的一点儿得意之情全憋了回去。 刚来了就要走,两个丫头倒没说什么,对于这个破烂的小村子,真还不被京都来的丫头放在眼里。小福却是有点遗憾,他特别想看看冯大纲的家人是什么样子的,在镇上走动的时候,他偷偷去冯记磨坊瞧过,本想跟大纲哥见上一面,谁料却始终没有看到过大纲哥,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这会儿听见竹枝说要走,便有些不太情愿,拖拖拉拉地去后头牵马车。 站在村长家的院子门口,竹枝有些感叹。到了这个时代,才晓得这位村长的权势有多大。这一位与老冯头平辈,既是村长,也是冯氏族长,更是官面上的保长,集合了族权、村权、官权三个身份为一体,且世代承袭,简直就是下河村的土皇帝。平日里但凡有个什么事情,村民们莫不敢从,就是孙氏那般泼辣不讲理的人,见了村长,也低了一头小心谦卑起来。 她往门口一站,便惹来不少人偷偷打量,原本还有私下猜测是不是吴家来的贵妇的人,却被旁人一声嗤笑:“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可是探花郎大人,圣人刚封的那位女大人!” 人群哗然。这位女大人的消息是前些日子刚传到下河村的,对于这样开天荒的事情,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八卦热情,想必再过上几日,市井间的话本都会出来了。这可是最近青河一带最热门的消息了,谁要是不知道这个,那就是跟不上潮流。 大家低声议论起来:“真漂亮!听说是天上管着花草的仙女下凡的呢!” “瞎扯,明明是讨了圣人的欢心的!” “嘻嘻,那怎么不进宫去做皇妃娘娘啊?” “你知道个屁!那宫里是那么好进的?” …… 马仙姑剔着牙走过,瞧见大家伙儿聊天,立刻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原本聚在一起的人群散了开来,朝着她露出不屑或是蔑视的目光,还有一些人则是害怕的样子。 自从去年那件事儿之后,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了。原本她还觉得这样挺好的,她是神明的代言人嘛,应该高高在上才对。可时日久了,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大家伙儿看着她,就跟躲避什么似的。就连她去镇上买东西,那些店家瞧着自己也跟瞧着病人似的,躲躲闪闪的。 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但这种被孤立的感觉,也让马仙姑相当不好受了。可她越是跟村里人搭话聊天,人家越是躲她。就像刚才一样。 她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朝着人们看着的地方看过去,眼光渐渐有些迷惑起来。这贵妇人是谁?怎么看着好生面熟的样子? 猛然间这张脸和记忆里的一个人对上了,马仙姑一声惊呼:“是那个邪物!” 旁边的人不理她,反倒躲远了些,对着她指点了一下,又去瞧村长家门口站着的那位探花郎大人。 只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厮驾了辆马车过来,那妇人扶了身边的丫头,就要上车。 马仙姑不晓得是怎么想的,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攀在车辕上尖着声音嚷道:“你是冯家老大的媳妇!是不是!?” 人们嗡一声又炸开了,有人笑骂道:“这神婆子,亏心事做得多了,大白天指着官大人说鬼话,活的不耐烦了吧?” 竹枝看着趴在车辕前的这个神婆,皱着眉头冷笑了一声。小福立即将她往下推:“让开些,莫惊扰了我家夫人!” 马仙姑哪里听得见这小厮说得什么,一个不察坐倒在地上,顾不得拍灰起来便指着竹枝道:“你是冯大纲媳妇,那个邪物!” 竹枝已经上了马车,回头看了迎春一眼,也没说话,便进了车里。迎春站在车辕边狠狠啐了马仙姑一脸:“哪里来的疯婆子,跟我家夫人叫嚷什么?活得不耐烦了自个儿回家吃砒霜去!” 竹枝嫁到下河村的时日不长,跟村里人接触也不是很多,对于她的相貌,倒真没有几个人记得起来。因此旁边便有人去拉马仙姑:“您省省吧,这可是探花郎大人,得罪了官大人您是想去吃板子么?” 迎春跳上马车,小福一扬鞭,马车便行驶了起来。马仙姑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马车从自己面前驶过,微微掀起的车帘里露出竹枝的侧脸。她狠狠一跺脚,朝着冯家跑了过去,嘴里还高声喊着:“冯家嫂子,我瞧见你儿媳妇了!” 这一闹腾,便有不少人跟着她看起热闹来,加上时近中午,正是田里劳作的人回家吃饭的时候,倒把个下河村弄得闹腾腾的。 村长刚从外头回来,看见这热闹的景象,初时还笑了笑,待听见马仙姑喊的那一嗓子,登时就一脑门子的汗。这个神婆,又在干什么呢! 这厢不提,只说竹枝上了车,两个丫头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说什么,一路安静地回了镇上的宅子。家里冷火冷灶的,一时也不好开伙,便去了镇上酒楼吃饭。 竹枝不得不想,是不是该请个做饭的婆子,要不然自己成天在外头跑着,哪里顾得上饭食? 小福一听,也说该找个人来做饭才是。便议定了下午小福去找做饭的人,竹枝则带着两个丫头买几匹粗棉布,做两身粗使衣裙预备上山使用。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年来饭食好了些的缘故,去年的春裳今年穿着,竟有些小了。袖子短到了手腕,裙子也短了一寸,腰身也粗了些。若不是离京前又做了两身体面衣裳,这换了春装,竟是没衣裳穿了。 竹枝自己对这些女红针黹不在行,好在身边有个迎春,牡丹虽是庄户人家出身,缝衣纳鞋也是拿得起来的,只是不太精细罢了。听说去逛街买衣裳,两个丫头也挺高兴。虽说青河镇小了点,不如京城繁华,可能随意逛逛街倒也是好的。 主仆三个悠悠闲闲地用罢了饭,小福自去牙行寻人,她们便搭着手沿着大路往回逛去。青河镇不大,繁华的街道拢共也就一两条,虽未分坊市,做各种生意的都比较集中,很快就找到了出售成衣、布料的绸缎庄,进去挑选起来。 谁晓得刚在绸缎庄选了两匹合适的衣料,出来迎头就撞上了专程来寻她的孙氏和冯雪。rs 134 冷眼相看 134 午后的绸缎庄人倒不是特别多,没花多长时间,竹枝主仆三个便选好了衣料,又在绸缎庄定了几双结实耐用的鞋子,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去。 这有钱了就是方便,想买什么倒是随意得紧,付了钱自然有小二送上门去。竹枝几个一时兴起,打算逛逛这青河镇,说起来她那新宅犹如雪洞一般,还没添置什么摆设器具呢! 一出门,差点便跟人撞了个满怀。迎春见机便将竹枝挡在了身后,对那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呵斥道:“走路不长眼么?!” 竹枝嗔怪地轻声唤她的名字,却听见那年龄小些的女子怯怯地唤了一声:“大嫂!” 她一愣,仔细打量,才发现这两人竟然是孙氏和冯雪,不由便愣住了。 孙氏也正心中惊讶,早先听说竹枝是探花郎大人,她还不信,可此时见了竹枝,倒是信了七分。瞧瞧她这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莫不是富丽堂皇的。孙氏眼中发热,心里却踟蹰起来,嘴皮子蠕动了几下,还是挤出一脸笑,伸出手来去握竹枝的手,嘴里亲热地唤道:“老大媳妇儿……” 不知为何,看到她竹枝便觉得后颈发麻,就像是最怕老鼠的人看见了老鼠,怕蛇的人看见了蛇,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本能的厌恶。 她略退后了一步,前头迎春早就叉着腰昂着下巴开了口:“老婆子可别胡乱攀扯亲戚!” 孙氏一听就炸了毛:“谁胡乱攀扯什么亲戚啦?别以为穿得光鲜点,当了个狗屁探花郎就不得了啦,就是当了王母娘娘,那也我冯家的儿媳妇!” 这一嗓子声音够大,立即将附近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去年发生的那桩公案还历历在目,便有人认出了孙氏,指点起来。 迎春急了,正待反驳,却听见自家夫人轻声道:“好了迎春,不用多说。” 竹枝说罢,拨开迎春的身子走上前来,看着孙氏淡然道:“冯家老太太,别来无恙?” 孙氏一听这话便觉得有戏,看着竹枝头上的金钗不自觉地弯了腰,带了几分讨好地笑道:“哎呀,看我们老大家的,当了官儿就是不一样了,这说话都文绉绉的了。你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家去?走走,咱们回家,老大可想你了!” 这话说得真是好笑,竹枝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冯家老太太,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没死?不是说我是邪物么?要不,还是找个和尚道士的,来做个法?” 冯雪听见这话,一张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看见旁边陆续有人来看,羞得低头不敢看人,扯了扯孙氏的衣襟道:“娘,堵在人家大门口也不好,这哪里是说话的地儿?” 可孙氏只是目光闪烁了几下,随即讪讪地笑道:“这哪儿能呢?我们老大家的可是圣人封的探花郎啊,那个吃饱了撑的说咱们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娘给你出气去!” 果真是人不要脸百事可为。旁边的迎春和牡丹早就骇笑起来,这般不要脸的,也真是少见了,难怪夫人以前日子不好过。若是自己摊上这样一个婆母,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看了她一眼,竹枝觉得跟这种人完全没办法沟通,索性扶了牡丹的手,轻轻捏了捏。牡丹会意,便对迎春道:“别挡着人家生意,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跟这些无聊的人瞎扯什么?” 孙氏早就被竹枝头上的金钗给迷了眼,怎么会舍得放竹枝离开。前些日子老冯头几个在镇里特意打听过,都不晓得她从客栈搬去了哪里。今日她往镇上一来,就把竹枝堵在绸缎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好事情,当即横跨一步,随手把冯雪拉得跟自己并了排,将竹枝主仆几个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的。 她抬起手,拉着袖子擦着脸道:“老大媳妇,如今你发达了,就不把我这婆母放在眼里了,任由个下人丫头来削我的面子……”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两个丫头的穿着,见比自家女儿身上穿戴的都好,心里呕得要死。心说若早知道这女人有这般能耐,哪里会当她是妖邪,将她当做菩萨供起来也使的。 可这两个丫头哪里是好相与的,迎春眉毛一竖,护在竹枝身前不屑道:“这位老太太,你哪里是来认亲戚的,分明是来找茬吧?你已经弄死我家夫人一回了,还要我家夫人死两次不成?”牡丹也将竹枝拉着退后了两步,一脸警惕地打量着孙氏。 这冯记磨坊一家人的事情,全镇就没人不晓得,听说这就是那个被道士做法扔在青牛山下落不明的罗氏,众人心中了然,再者又听说她就是新近传说的那位探花郎大人,自然不会有人向着孙氏说话,就连旁边站着的小二都嘟囔着道:“就是!人家都被你做了一次法,便是天大的仇怨,也该了结了!” 孙氏脸上却不变颜色,只是望着竹枝苦苦哀求:“老大媳妇,便是看在我家大纲的面儿上,你也原谅我这做婆母的一回吧!”说着就要往下头跪。 竹枝使个眼色,迎春立即上前将孙氏一把拉住了,嘴里还嚷着:“老太太,您就省省吧!” 孙氏好容易撞见竹枝,哪里肯放手,又是哀求又是胁迫地叫起来:“罗氏,你便是上了天也是我冯家儿媳妇,你还真要逼死我这婆母不成?!” 她又是哭,又是硬往下头跪,斜着眼睛用余光去瞧竹枝,见她并不理睬自己,只是望着自己微微笑,笑容里头说不出来的蔑视和感叹、怜悯。 什么时候轮到这个小娼妇儿这样居高临下地瞧自己了?孙氏心中忿忿,哭得就愈发假了起来,只剩下干嚎而已。她孙氏一辈子要强,就是生不出儿子那几年,看多了这般怜悯的目光,也没有此刻竹枝这样瞧着自己让她难受。 不过她不知道,竹枝倒不是怜悯她,而是怜悯自己而已。 这个看起来身材高大,在冯家说一不二的妇人,也不过就是个村妇而已,可就是这个村妇,把自己弄得差点送了命去。可如今看着孙氏拿出惯常撒泼的手段来,她才觉得也不过如此。想想,也不过是自己有了权势撑腰而已。(未完待续。) 135 婚事隐秘 瞧着孙氏在自己面前做张做致,好一副被媳妇凌辱又不得不委屈求全的模样,竹枝先前那几分恐惧全成了恶心,按着胸口退了两步,好容易将那股子感觉按捺下来。 旁边牡丹见她脸色泛白,心中不安,扬了声音叫挡在前头的迎春:“跟她啰嗦什么?去寻了小福过来,拿了夫人的名帖去县衙就是!当街拦着夫人,还有王法没有!” 可孙氏素来是个泼的,哪里惧怕这个,何况县里离着青河镇还有好几十里地,等县衙的衙差过来,只怕是早就将竹枝拿捏住了。闻言干脆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号起来:“哎哟,县太爷啊!老青天啊!求你开开眼,看看我这儿媳妇吧!做了官就不认婆家了啊!” 天大地大王法再大,也大不过人伦,她是婆母,罗氏是儿媳,说到底也是罗氏以下犯上,这是忤逆,轻者夺了官身,重者就该活埋了。所以孙氏有恃无恐,干脆嚎叫起来,恨不能嚷嚷得全天下人都听见。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理,看着竹枝的眼光就有些变了味。竹枝不耐烦,正欲叫店里小二将孙氏强行拉开,却看见自家姑姑罗素云扶着头钗挤了进来,指着孙氏就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哩!谁说我家侄女儿是你们冯家媳妇了?” “姑姑?”竹枝忙向她行礼,朝着她打眼色,不明白怎么罗素云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孙氏也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罗素云的手怒骂:“你娘才放狗屁哩!她咋就不是我们冯家的媳妇了?”说着她忽然酸溜溜地怪笑起来:“哎哟哟,瞧我这记性,对,本来你侄女儿没带嫁妆,论理我也不该让她进门,这不是我们冯家仁善,谁家能容得下连个铜板都不陪嫁的媳妇?” 罗素云哪里是吃素的,她一把推得孙氏往旁一个趔趄,走到竹枝身边朝着她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继而朝着众人团团行礼道:“正好众位街坊都在这儿,我也不得不把这家丑晾出来。冯家老婆子,我且问你,你说我侄女儿是你家儿媳妇,有什么证据?” 孙氏扶了冯雪站稳,扭头冷笑起来:“要什么证据?下河村哪个都晓得她是我家媳妇儿,成亲那日镇上还有街坊去吃了酒,是不是证据?跟我儿大纲睡了几个月,还不是证据?” 素来沾了点子荤的都是众人爱听的新鲜,猛然听见这话,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有那无赖泼皮便起哄道:“是哩,睡都睡了,还不是媳妇儿是什么啊!” 不用竹枝说什么,迎春大步上前,狠狠两个大耳刮子抽在孙氏脸上,打得孙氏一愣。迎春啐了一口,回身朝着竹枝一礼:“夫人,主辱仆死,这老婆子口出污言秽语,奴婢也听不下去了!” 人群中的笑声顿时哑然,似乎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个妇人不但是冯家儿媳妇,还是朝廷新封的御赐探花郎,那几个起哄的泼皮悄悄退了出去,走得无声无息。 竹枝含泪点头道:“好丫头。”扭头对又是歉然又是愤怒的罗素云说:“姑姑,事已至此,我也不明白为何姑姑说这话,还请姑姑解惑。” 罗素云见孙氏挨了打,心中大慰,不理会捧着脸气得发抖的孙氏,朗声道:“当日冯家求娶,我满心以为也是一段好姻缘,这才同你爹娘提及。谁知冯家也忒不地道,三媒六证不全,大茶小礼不齐,最后居然连个婚书也没有。众位评说评说,她冯家是求娶的我侄女儿么?说什么不将她当婆母,我倒要告她强逼民女!” 莫说围观的人,就是竹枝听了这话,也是大骇,拉着罗素云抖着声音问道:“姑姑,这可是真的?真的没有婚书?” 听见她声音发抖,罗素云以为她是乍听此事吓着了,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点头道:“确实没有,官府也没上档子。” 可竹枝哪里是吓的,分明就是喜的。没有婚书,相当于是没有结婚证,没有到官府上档子,更是说明这段关系没有律法保护。她跟冯大纲的关系,顶多也就算是个未婚同居,当然在这里算是“无媒苟合”,是要遭唾弃的。可之前孙氏才一口一个“取回来的媳妇”,分明就是冯家骗婚。罗素云说要告他们“强逼民女”,也是说得过去的。 孙氏哪里肯罢休,若不是冯雪强拉着,她恨不能上前撕碎了罗素云的嘴,可瞧着那横眉竖眼的小丫头,不由又有些胆寒,摸着脸颊恨声道:“你胡说!她进了我家门,生是我家的人,死也是我家的鬼!什么婚书,什么上档子,哄谁呢!” 围观的众人也是议论纷纷,为了省下官衙上档子的那两个钱,不少人家成了亲也是没去官府上档的。不过婚书定然是有的,要不然那成了什么了? 罗素云这话,说出来确实是家丑。没有婚书,可不是男方一边的责任,女方责任也不小。谁家嫁姑娘不是三书齐全的?连个婚书都没见便把姑娘嫁了,可见这罗家也是一摊糊涂。 要不是听说今日孙氏在绸缎庄门口当街拦住了竹枝,生怕竹枝吃了亏,罗素云也不会匆匆赶来。如今竹枝是官身,便是有什么不对的,她也情愿尽量往自己身上拉,不肯让竹枝吃了苦头。在人群外听见孙氏的话,她一咬牙,这才挤进来说了当中这桩隐秘。 竹枝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搬了去,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本就没有婚书,说什么“和离”什么“休妻”?虽说这事说到底对自己的名声有些妨碍,也比套着这枷锁要强些。可一轻松,眼泪却忍不住滚了下来,拉着罗素云不肯松手。 孙氏见他们姑侄俩亲热,没人理会自己,又扬声道:“都过了门了,自然是我家媳妇,不就是个婚书么?明日就去县衙补了便是,有什么难的!老大媳妇,你也别生气了,好好跟我回家去,跟大纲好好过日子,不就行了么?快别闹了!” 这话说得……竹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多日不见,这孙氏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见涨了。她擦了泪,扭头笑道:“那倒不必了!您家可是大庙,我这凡人可不敢去,您还是另请一尊大佛回去供着吧!” 她将“小庙供不下大佛”反着来说,众人听着都有些发噱。孙氏却不依不饶:“罗氏,你可别听你姑姑瞎咧咧,不就是个婚书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你都跟大纲睡过了,还在乎这些个?” “你还有完没完?刚两个巴掌没挨够是吧!”迎春一听就有气,心说这婆子刚挨了打,还没转头呢,这就忘了?果然是脸皮太厚,没打疼的。 “你这丫头,不跟你计较你还得意了,你主子我都收拾了还收拾不了你!”孙氏听她提起巴掌就来气,她这辈子还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呢!见着人多,挽着袖子就要上前来打迎春。 可她刚将手举起来,便有人捉住了她的手,回头一看,竟然是大纲,后头老冯头气喘吁吁地叫道:“住手!” 竹枝先是一惊,随后便释然了。这也是,青河镇也就这么一点点大,不可能罗素云都听说了消息,冯家人没听说。 老冯头是跟大纲一路跑来的,这一段路紧赶慢赶,可把他累得够呛。前头的事情他不晓得,可一见孙氏扬手要打人,忙叫大纲上前把她拉住了,喘着粗气问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孙氏挣脱了大纲的手,看着老冯头满脸委屈:“我干什么?我这还不是为咱们老冯家?你看看,这翅膀硬了,就连婆母都不认了!” 不等老冯头细问,旁边便有人叫起来:“冯家婶子,人都说了你家连个婚书都没出,是你哪门子媳妇?不就是看人发达了想贴上去么?赶人家出门的时候你可想过这天没有?” 这话可说到竹枝心坎儿里去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没分出来这话到底是谁说的。忽然感到一股灼热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就好像冷谦一样,可等她留神去寻,又没找着。不过心里倒是更加沉着了,冷谦就在附近,若是有个万一,他一定会帮自己的。 想到冷谦,难免就看了大纲一眼。 他还是那副模样,头发蓬乱,低着头,佝偻着背脊,就穿了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单衣。虽说已经是三月末了,可就一件单衣还是有些凉的,而且他那单衣显然是汗湿了,背后湿漉漉的一大块。看来又是在磨坊里头推磨被临时叫来的。 虽有几分怜悯,但更多的是解脱。 原来,她跟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瓜葛,亏她之前还担心如何跟他和离,闹了半天竟是一场闹剧。就是不知道本尊的那个竹枝,若是晓得这其中的干系,会是个什么表情?为了这段根本没有成立的婚姻,竟然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太过得不偿失了一些? 大纲没有抬头,不知道他是否晓得这段亲事根本就没有成立呢?(未完待续。) 136 绸缎庄跟前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竹枝皱了皱眉,觉得并不十分妥当。罗素云却觉得很好,就该趁人多的时候将这事捅穿。她可不是个不记仇的人,眼见老冯头来了,愈发来了劲,扬声招呼道:“冯大哥,你冯家做事儿也太不地道了!往年欺负我侄女儿年纪小,屎盆子尽往她头上扣。如今见人家发达了,又一个劲地腆着脸往前凑,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你自己说说,我哪里说得不对?” 先听人家说什么婚书,老冯头就狠狠地瞪了孙氏一眼。孙氏缩了缩头,没敢出声。听见罗素云说这一席话,老冯头也红了红脸,望着围观的人群一拱手道:“叫诸位看笑话了,不过是家事,家事罢了……” 见老冯头不接话茬,罗素云伸了脖子又准备说话,竹枝却伸手拍了拍她,示意不用再说。李秉诚也匆匆赶了过来,挤过人群,见着罗素云便低声呵斥了一句:“你又跑来添什么乱?” 罗素云瞪着眼回望过去,脖子一梗道:“我都不怕出丑了,你怕什么?” 李秉诚看了眼竹枝,把罗素云往旁边拉了拉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是……这种事情,你也不跟侄女儿商量商量,这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嚷了出来,你让侄女儿的脸往哪儿搁?” 但凡嫁娶,必然有婚书,便是纳妾,只要是良家子,也得到官府上档子。冯家和罗家这桩婚事没有立婚书,差不多就是罗家贪图聘礼,将女儿卖给了冯家,只不过没有立个身契罢了。硬生生揭穿了开来,人家无非笑冯家占了便宜,却要不耻罗家的行径。说得严重些,罗家还有几个儿女未论婚嫁呢,这往后嫁娶一事上头,少不得被人看轻了去。 本来李秉诚也晓得罗素云的心思,对自己娘家那是又恨到骨子里,又不忍心看他们遭罪。可她心里弯弯绕还是少了些,就只顾着眼下了,这事若是传开,少不得罗王氏又要上门来找她的麻烦。 竹枝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干系,只是听说没有婚书,心道这婚事自然也不成立,忽就对冯家人的事情不在意了。她笑着对李秉诚道:“姑姑也是好意,姑父您就别说她了。我这下午还没个吃饭的地儿,您要是不嫌弃,让我去叨扰一顿行不?” 罗素云哪里会说不好?抓了竹枝的手就说要买菜。那边老冯头不乐意孙氏带着女儿出来露了丑,拖着孙氏就往人群外头走,却剩下大纲呆立了一会儿,也没正眼瞧过竹枝,也跟着走了。 他们这一走,绸缎庄跟前的人群才散了去。竹枝一边跟罗素云说着新居的事情,一边寻思着问问这婚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冯头把孙氏一路拽到了磨坊里头,进了后院才甩开手,无奈道:“不是说了么?找了她几次也没找着,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避开我们,你又何苦去找她?” 孙氏揉着手腕骂道:“没出息的老东西,跟了你一辈子,哪件事情不是靠我出头?你是不晓得,她如今可不得了,就是那个女大人。她再发达,也是我们冯家的媳妇儿,怎么能不提携我们冯家的。你看那李家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凭的什么?不就是因为老大媳妇的关系么?做什么要便宜外人,反倒把自家人丢下?我再去求她一下,难道这我做婆母的给她低声下气了,她还要把我怎么了不成?女人嘛,有啥我不知道的?待会儿让大纲再去哄哄他媳妇,好生哄转回来,咱们良儿也就有了出路了。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青阳观那边有多大的油水,不说别的,我们良儿做个小管事什么的,决不会差了吧?” 她兀自絮絮叨叨,已经沉浸在了美好的幻想之中,把刚在街上被竹枝冷漠相对,甚至被丫头抽了嘴巴子的事情完全丢到了脑后。 冷不防大纲在旁边问道:“娘,婚书是咋回事?” 孙氏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大纲也跟了过来,蹲在磨子那屋门口,抬头问起这事。老冯头一去也是听人说起婚书的事,听见儿子问起来,也不晓得怎么说,拿眼看向孙氏。 她嗯嗯啊啊了一会儿,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笑着道:“大纲啊,这有什么?咱们酒也摆了,乡邻哪个不晓得她罗竹枝是你媳妇儿?不就是个纸么?等会儿我就去买个帖子写了就是。” 可大纲却不依不饶地追问起老冯头:“爹啊,我记得当初有这东西的啊!” 当初成亲前,确实好像看见了这婚书,是张大红洒金的纸,孙氏拿出来晃了一下,他也没有细看。 老冯头语噎,这其中的内情他怎么不知道?不过就是因为这媳妇没带嫁妆,又是罗氏的姑姑牵的线。可孙氏为了省那几个钱,就没置办。要说乡下人家,也确实没把这个当回事儿,摆了酒,洞了房,就是自家媳妇了,谁认真那些个劳什子东西?偏就这会儿被老李家的嚷了出来,回来这一根筋的儿子也追问起来。 老冯头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瞪了孙氏一眼,一甩袖子往前头去了。 孙氏也拉了脸,瞪着大纲:“有爹娘做主就行了,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活儿做完了?丢下活儿就跑,怕我吃了你媳妇还是怎么?”说罢也转手走了。 大纲没说什么,蹲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起了身,继续推起磨来。 竹枝几个到了李家,刚刚坐下,小福便寻了来。说是找了个做饭的人,只等竹枝见过试了手艺,再决定留下还是不留。既然如此,竹枝便叫小福将那人领到新宅子去,买了菜叫李家人一起去吃。既是试菜,也当时新居乔迁了。 做饭的这位大婶约莫四十多岁,也是附近村里的,男人瘸了条腿勉强在家操持田地,一个儿子成了亲,下头还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家里田地不多,她便想着寻些事情贴补家用。人看起来倒也规矩干净,饭食虽不是做得顶好,整治出来的酒菜也还可口。李家人尝了尝,都道还好,竹枝也觉得不错,便将她留下了。因她夫家姓刘,便都唤作刘婶。 晚间送了客,竹枝他们几个便将白日买的布拿出来裁剪,至少一人先要做一身粗布衣裳等着使用。竹枝缝衣刺绣是不在行的,不过在旁边看着迎春和牡丹动手罢了,一面思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冯家的事情她不准备理会了,若是孙氏等人再上门来,撵出去就是。罗素云也略提了提,似乎是当日罗家银钱不凑手,陈氏想送下头安海安江两个进学,听说冯家出二两银子做聘礼迎娶竹枝,也没细打算便将她嫁了。所谓成亲,也不过是冯家办了酒席请村人吃了顿饭,至于竹枝,套个车便接回来了,就穿了一件大红的薄袄儿,还是向冯良家的王氏借的。到了冯家,便被百般不情愿的王氏剥下来了。 这也真跟卖儿鬻女没什么区别了。 竹枝默然,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自己以前在罗家的地位真是太低了。(未完待续。) 137 老冯来访 一听罗素云提起以前的事情,竹枝就只有一个感觉:闹心。吃罢了饭,李家一家人告辞出门,临走前,罗素云还是有些不放心,拉着竹枝又嘱咐了半晌,方才扶着儿媳妇离开。 竹枝怔怔地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直到李家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方才叹了口气,准备掩门。扭头却发现老冯头带着冯大纲蹲在一旁。老冯头站着,只是搓着手也不说话,大纲蹲在一边,耷拉着脑袋看不出什么。 见她看过来,老冯头笑着上前唤道:“老大家的……”说罢发现大纲还是蹲在墙角没起身,回身轻轻踢了他一下,大纲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还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竹枝微微福了一礼,生疏地问道:“您这是有什么事?” 小福心有不忍,拉了拉竹枝的袖子低声唤道:“夫人……”说着指了指大纲。 竹枝无奈,只得道:“有什么事情,进来说吧!” 旁边牡丹撅了嘴,还是先行进去叫刘婶泡茶。进来了就是客,总不能连茶也不泡一杯,失了礼数。谁知到了后头一说,迎春便爆道:“请他们进来作甚?下午将咱们堵在大道上,可不就是存了心想让夫人难看么?这样的人家……” 话没说完,牡丹便拉了她一把,她才恍然旁边还有新来的刘婶,这才住了口没有多说,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两句。想了想,吩咐刘婶将后厨收拾好,自己忙拉了牡丹往前去,一副生怕竹枝吃了亏的模样。 到了前头,竹枝已经将冯氏父子二人让进了前院客厅里,小福正站在大纲身边问长问短。老冯头见他们很是熟悉的模样,有些诧异,随进便又有些恼怒起来。 本来他就是打了给竹枝赔礼道歉的幌子,实则不过是套套近乎。孙氏说的话他也不是没有听进去,想到冯良,也颇为心动。若是能通过竹枝给他在青阳观的工地上谋个什么小职位,先不说能得几个钱,就是能有个人管束他一二,也是好的。 结果到了地头,大纲竟跟那个小厮一边儿闲聊起来,也不怕失了身份。更可气的是,总不能让他这公爹出面跟竹枝说什么赔礼道歉的话吧?总归是长辈,这点面子可不能丢。 瞪了大纲两眼,偏他好似没什么察觉似的,自顾自地跟那小厮说得热闹。老冯头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见大纲转过头来看他,忙开言道:“大纲,不是说要跟你媳妇儿赔不是的么?怎么不开口了?” 竹枝暗自撇嘴,又不知道他们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只坐了正位垂眸不语。 大纲楞楞地扭过头来,“啊”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似的。竹枝也不说话,老冯头也有些着恼,老大媳妇的架子也端得太高了些,便指着大纲恨恨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眼力都没有?总归是你媳妇儿,说两句软话又如何?难道非要我这做爹的给你媳妇赔不是不成?你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两口儿之间的事情,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非闹得全镇人都晓得,难道这面子上头就好看了?如今你媳妇可不同往常了,你还端着‘夫为天’的架子是想唬哪个?” 原本竹枝还只是听听罢了,可听这老冯头越说越不像话起来,摆明了就是拿着长辈的架子来训斥自己。这话说是说大纲,实际也是冲着自己来的。原来还以为老冯头不过是不管家中琐事,现在看来,也跟孙氏是一路货色,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旁边迎春本就没将冯家人看在眼里,听他这说话,忍不住开口道:“这位老爷,您若是教训儿子,只管回家管教就是。您有什么事赶紧说,我们夫人明日还有事呢!” 这话竹枝爱听,她也想说,可总归想着顾着些面子情,不好开口,迎春说说既是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况且说得也没错,便赞许地看了迎春一眼。 老冯头可不爱听,这丫头果然如同孙氏所说,太不将主人家当回事了。听说下午就是这个丫头还打了自家婆娘,便对竹枝道:“老大媳妇儿,不是我说,这下人奴仆的可都要好生调教,你这丫头也太不像个事儿,下午还打了你婆婆。你性子绵软好说话,可也不能让下人爬到自己头上去,依得我说,提脚卖了是正经。丫头下人么,只要有钱,再买几个就是。” 迎春一听就鼓了眼睛,老冯头一看,便伸出手来指着道:“你看看,你看看!老大媳妇儿你要是不好说的,交给你婆婆帮你调教两天就是。” 这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竹枝哂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丫头虽粗鄙了些,不过到底是御史台周大人家调教的,平日服侍的也尽心,倒像我小妹子一般,就不劳冯老爷操心了。” 听她唤自己“冯老爷”,又提起御史台周大人,老冯头忽然想起来下午的事情,不由噎了一下,又挂了笑准备开口。 竹枝摆了摆手,有些疲倦地道:“若是您没有旁的事儿,我也就不强留了。”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老冯头大急,忙拉了大纲过来:“跟你媳妇儿年把没见,你也没话说?” 大纲一僵,被老冯头硬拖到厅堂中间站了,嗯嗯了两声方道:“咱回家吧。” 竹枝是真的累的,今日早间去了下河村,跟吴大师一顿擂台;午间回来又碰上孙氏闹了一场;晚间虽是跟李家人一同吃饭,却也觉得有些疲倦,便揭开了话头道:“这话切莫说起了,虽是家丑,之前我姑母也说明了,咱们并无婚书庚帖,算不得一家人。之前的事情也就罢了,虽说你们冯家出了聘礼,我一条命,也尽够陪了。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就不要再往来了。” 老冯头一听大急,忍不住推了大纲一把,嘴里呵斥道:“你这窝囊废!连自个儿媳妇都看不住……”又扭头对竹枝道:“老大媳妇,都是一家人,何苦说这些话来着?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跟大纲那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哪能因为些许小事便这般撂开手去?之前的事情不提了,跟大纲回家,你们好好过日子嘛!” 这话叫竹枝听着好笑起来,撑着头问他:“婚书也没有,哪里来的婚可拆?您老也别再说笑了,不如好生带着大纲回去,再给他说一门媳妇就是!反正原本你们也是当我死了嘛,有何区别?” 这怎么可能?老冯头摇头道:“生米都煮成了熟饭,哪里有什么拆不拆,成不成的?老大媳妇,我晓得你对你婆婆有些怨气,可她不也是人老糊涂了么?你又何必跟她计较?左右你跟大纲也已经分了家了,往后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就是,不用管我们的。” 旁边迎春扫了眼竹枝的脸色,晓得她已经颇不耐烦了,便开口道:“这位老爷,您可真爱说笑,我家夫人都说了不追究你家强取民女的事情了,您还跟这儿纠缠?要不这样,小福,你拿着夫人的名帖去县衙跑一趟,就问问大人,这样的事情依律当如何处置?咱们一码归一码,先算清前账,再说往后如何?哦,对了,还要问问擅弄邪术,逼死媳妇的,又当如何处置?” 一席话一出,就连竹枝也忍不住对这丫头刮目相看起来,暗道将这丫头放个管外头琐事的位置果然没错,周家宅门里头到底锻炼人,便是个混了几日的粗使小丫头,糊弄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果然老冯头一听就有些发憷,这些所谓的“罪名”听着都很吓人,那什么律令他也不了解,可光听就觉得心肝发颤。更别提什么拿着名帖去找县太爷,老大媳妇如今也是官,这官官相护的,一番处置下来……哪里是之前的事情揭过不提的模样,分明是要将老冯家这点基业整得倾家荡产的模样。 可恨这大儿子大纲,平时还觉得他老实巴交没什么话是个实诚人,可一到这种时候,就看出来木讷寡言没出息了。老冯头不禁想到,若是老三冯俊在这儿,一定不会让自己被个丫头拿捏住。 随后又想到冯俊也是要做官的人,怎么可能娶个老大媳妇儿这样的村妇,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拉了大纲灰溜溜地走了。 竹枝自然不会起身相送,小福将他们送了出去,关门落锁回来,见竹枝还坐在厅上发呆,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竹枝见状,便问他:“怎么了?” 小福咬了咬嘴唇,思忖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夫人,你真不打算同大纲哥过日子了?” 见竹枝似乎有些诧异,他忙摆着手解释道:“夫人,竹枝姐,我,我也没有旁的意思……” 他一紧张,竹枝反倒露出一丝笑来,招手叫他:“别慌张,过来坐下,慢慢说就是。” 旁边牡丹忍不住鄙视了小福一眼:“那种人你还想帮他说好话不成?” 迎春正从外头进来,听见便问:“帮谁说甚好话?” 他们这一问,小福倒真有些紧张了,磨磨蹭蹭地在旁边坐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才好。(未完待续。) 138 心思 将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虚坐了,小福抬眼还没开口,只看到旁边迎春和牡丹气鼓鼓的样子,莫名就心虚起来。可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夫人,大纲哥真是个好人。旁的不说,我和胡掌柜那块儿,他一直瞒着冯家都不知道的,就是怕冯家有事无事来寻我们,生怕给我们招惹了麻烦。可他都带着您过去了,说明也是将您当做自家人了。虽说大纲哥话少了些,可是为人本分。冯老爷说的也没错,您和大纲哥毕竟夫妻一场,何必因为冯家那些人生分了?反正也是冯老爷说的,你们都分出来了,不用理会冯家人,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这宅子虽然不大,可没个男人主事,实在也……” 他本来想说“实在有些不像话”,可觉得这话自己说到底有些不合适,憋住了没敢说出口。 竹枝苦笑了一下,大概在旁人眼里,她跟大纲已经是夫妻一场,若是分开来,吃亏的总是自己,所以总是劝着自己这边。她还没开口,旁边迎春便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小福,你怎么能这样说?夫人待你好,还是你那什么大纲哥待你好?你怎么能让夫人往那火坑里头跳?” 指责了小福,她又转头对竹枝道:“夫人,莫怪奴婢多嘴。奴婢也是庄子上头长大的,这样的事情不晓得看过多少。说是说分出去过了,可老人有个三灾两病的,总不能不去看一眼。兄弟有个手长手短的,总不能不帮衬一把。若是不然,只怕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人了。您可别听小福的,这些事儿,到了最后,人家也只会怪女人不帮衬着,多少都是闲话,听着也腻烦死人了!” 她一边说,牡丹就在旁边点头。可不就是迎春说的这般?人家总归是一家人,这媳妇儿是个外来的,多少都要受欺负。如今夫人过得好好的,又何必去冯家受那个气?这冯家的老爷子老太太都不是省油的灯,夫人哪里是跟他们磋磨的人? 竹枝笑着将手一摊:“小福,你也听见了。迎春这话说得没错,再者说了,若是我真跟你大纲哥搬出来单过不管冯家的事,岂不是连累你大纲哥不孝?到时又有许多闲话,这又何必呢?左右如今闲话已经不少了,既然过得舒坦,也就罢了。若是不舒坦,又是何必?” 说罢这番话,实在是觉得累的很了,竹枝自去梳洗入睡,迎春牡丹两个服侍不提。 小福呆坐着想了想,觉得若是竹枝跟大纲分开实在可惜,趁着他们都睡了,便掩了门,去找大纲说话。 冯记磨坊的后院儿里头,大纲还没睡觉。 今晚老冯头是特地留在镇子里头,只为了能同竹枝搭上话。没想到一直等到了晚饭之后,结果也不如人意。回到磨坊,大纲烧水伺候老冯头梳洗,就听他絮絮叨叨了一晚上,这会儿老冯头睡了,大纲拖着磨子,听着熟悉的磨子转动的声音,这才觉得清净些。 时辰已经不早了,青河镇虽然繁华了许多,到底还是乡间小镇,晚间并没有县城那般热闹。所以小福在外头轻轻叩响后门的时候,大纲立刻便听见了,出来开了门。 小福也不肯进去,两人便掩了门蹲在墙根下说话。 “大纲哥,我劝过夫人了,可她还是不肯跟你和好,唉!”小福耷拉着头,对于这件事情非常在意。 大纲的脸色掩在黑暗中看不出来,只听见他轻轻“嗯”了一声,也没旁的话可说。 知道他话不多,小福也不在意,忍不住就望着大纲抱怨起来:“夫人对人挺好的,你对我也好,你说,你们怎么就不能过到一块儿去呢?今日你爹不是也说了么?不用你们管他们,你们都分出来单过了,还有什么不行的?也不晓得夫人是在犟什么?还有那个迎春,就在旁边一个劲地撺掇夫人,说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什么的,还说什么孝不孝的,真是添乱。” “你这孩子!”大纲低低笑了一声,揉了揉小福的头,似乎是叹息,似乎是感叹的口气。 小福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老爹死得早,差不多就是跟着胡掌柜和李厨子长大的,接触的不多的人里,大纲哥虽然话少,可对他是真的好,每次干了活儿回来,总不忘记给他带块糖,带块点心的。当然,夫人也很好,可是,为什么这么好的两个人就不能过到一块儿去呢? 明日还要去下河村,小福没敢久留,跟大纲说了会儿闲话就回去了。大纲怕他一个人回去出事,把他一直送到了宅子门口,看着他进了门,在外头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去磨坊里头。 次日早上起来,两个丫头已经将粗布的衣裳赶好了,竹枝看着迎春敖红了的眼睛不由有些歉意,叫她去睡一会儿,等下刘婶来了就在家吃饭看宅子,自己只带着牡丹去就好。又说迎春:“也不是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何必这样赶?” 迎春揉了揉眼睛笑道:“粗针大线的,倒也不费什么功夫,夫人您先试试合身不合身,趁着没出门,奴婢好再改改。” 竹枝拿来试了,并没有一点不合适,便赶了迎春去睡觉。换了粗布衣裳,又用带子扎紧了裤腿,带着牡丹往下河村去了。 今日下河村已经传遍了,新来的探花郎大人便是冯家大儿媳妇的事情,是以竹枝一下车,旁边便有不少人来看。去年她到下河村的时日并不长,好多人虽对竹枝的事情耳熟能详,但说起这人长得什么样,终究是没什么印象。见了竹枝的模样,便低声私语起来。 这冯家老大的媳妇长得也不差嘛,看起来水灵灵的,哪里像是被邪魔附体的模样? 吴大师也准备好了,出来一见村人围着竹枝指点着瞧热闹,便忍不住嗤笑道:“看吧,谁见过女子抛头露面的?你若是不好意思,只管回去就是!” 这人……真是懒得理会他。竹枝跟后头两个书办打了招呼,看也没看吴大师一眼,又见后头村长夫妇跟着出来了,笑着行礼打了个招呼。 倒是吴大师落在后头,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再在山里瞧见竹枝,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女子么,抛头露面本就不该,已经嫁做人妇了居然还置夫家与不顾,这可就是大大的不孝了。要知道就算是当今圣上,也不敢在孝字上头有半点亏欠。她一个女子,怎么就能这样罔顾人伦? 竹枝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看过了图纸,此时再看实景,心中拼凑着花木扶疏之时的模样。 须知这花木不同旁的东西,生长无序,全靠匠人照料。吴大师的规划倒是好的,可是花木也不会按着他的心意生长,更别提有些移栽过来的花木,原本的生长环境不同,造成了花木的模样也会有所区别。若是换了环境,可能花木的疏密就会出现差别。就好比原来朝南的一面在移栽之后朝了北,初时看着不显,待时日过去,便会现出差别来。 吴大师的规划倒是蛮好的,不过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上头,他那人又是个不太好说话高傲的,竹枝一边瞧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他商讨这事。 毕竟是皇差,办得好了皆大欢喜,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情。上司喜怒无常受累的总是下头的人,更何况这还是个封建王权的社会,到时候可不是一句“不高兴”就能了结的。 竹枝回头,正好瞧见黑着一张脸的吴大师,忍不住扶了额头叹息,自己怎么就会搅合了一个“探花郎”的名头上身的。要不然好生呆在京城里头,数着银子日子才过得滋润呢。 只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晚了,还是好生做事,早些交差才是正经。 竹枝叹了口气,静下心来想着该如何跟吴大师探讨花木移栽的问题去了。 只是同在下河村中,冯家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瞧见了新任的“探花郎”,大家议论之余,难免也就会捎带上冯家,谁让孙氏在下河村里头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要面子呢?哪怕是后来嫁过来做小辈儿的新媳妇儿,没有跟她拌过嘴的,也听说过她的“光辉战绩”。更别提冯家老二冯良,老二媳妇王氏,两口子一起好吃懒做的,莫说是下河村,就是隔壁十里八乡里找,也找不出这么两口子一起混蛋的。 偏偏孙氏还将老二两口儿当成宝贝似得…… 被当作邪魔差点烧死的老大媳妇成了朝廷钦赐的“探花郎”,冯家却没粘着一分的好处,怎么能不叫村里人都跟着看笑话? 所以竹枝才到下河村不过一个时辰,风言风语便如同野火燎原似得在村里蔓延开来,还有那些嘴长的妇人,专门拿着鞋底往冯家门口转悠,指望能看个热闹。 可惜冯家大门紧紧闭着,一丝儿声音也没漏出来。 昨儿闹了一出好戏,今早起来老冯便觉得身上不得劲,再被同街的人一笑话,老冯哪里还有脸去开铺子?是以一大早老冯便着冯槐继续守着铺子,自己回来村上草药郎中家拣了服药,说是心口疼,这会儿还歪在床上等着喝药。 孙氏见老冯黑着脸,也不敢招惹,亲自拿了药罐子在院子里头熬药,一边熏着,一边嘴里小声乱骂着。 王氏隔着窗户听了一耳朵,都是骂老大媳妇的,又隐约听见什么婚书之类的,吓了一跳,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好容易把当年的婚书庚贴都找了出来,寻了块没用过的衣料裹了,郑重地收进了衣箱里头去。 可是这么一来,也将在家躲懒的冯良惊醒了,惹得他闭了眼骂:“一个个地都不消停,大清早地翻箱倒柜,抄家还是砍头呢!?” 王氏回头啐了一口,低声回道:“闹甚?再让你娘惹急了大刚媳妇,想抄家砍头还不简单?人家如今可是探花郎大人,弄死我们,还不是一个手指头的事?!” 提起这茬冯良心里就不得劲。那青牛山上的活计,养活了村里不少人,可是自己断了手,想做点啥都插不进去。这也就罢了,就连往日一同耍钱赌博的几个牌搭子,也被家里压着去做活了,说是挖路砍树什么的,一日下来不但有工钱拿,还管着饭,掺了白面的大馒头可劲吃,每隔几日还有肉片子加菜,光是听就馋得他口水直流。 昨日孙氏铁青着脸回来,冯雪一路哭。在路上还好,孙氏强忍着没说话,进了门可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将竹枝连带着罗家上下八辈儿都骂得狗血淋头。连带着王氏这与罗家沾了亲的,更是没讨着好,吓得王氏抱着孩子就躲进了灶屋,头都没敢冒一下。 冯良根本不用问,就晓得了前因后果。又是恨老娘不得力,准备去讨好老大媳妇的,怎么到头来又跟人干起仗了?又是恨老大媳妇无情,明明已是冯家妇,居然发达了也不晓得带掣婆家,当初怎么就没弄死她? 可听见王氏说起老大媳妇如今的官身,冯良到底还是害怕,缩了缩脖子骂道:“有本事她倒是来弄了试试!?我倒要看看谁先弄死谁!” 王氏一瞧他那模样,便晓得他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瘪了瘪嘴道:“说甚大话?依着我说,当初就不该做那么绝,现在可倒好……” 她不提当初还好,提起来冯良倒是脑子里头灵光一闪,瞪了眼道:“当我不知道哩!当初的事儿,少了你这个臭婆娘参合?”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了王氏几眼,似乎是在盘算什么。 王氏惊叫一声,嗓子也不压着了,尖声道:“死没良心的,你想甚呢!想把我推出去给你们冯家挡灾?我呸!没门儿!我可是你娃的亲娘!没了我,你还能上哪儿找我这样好的人去?再说了,当初那事儿,怨我不成?都是……” 冯良转念一想也是,他如今手废了,就是个残废,要是真把王氏休了,老大媳妇会不会带掣自己不知道,可再要讨个老婆就不容易了。毕竟王氏确实有几分姿色不假。 谁知外头孙氏竟在窗下听了一耳朵,听到此处不由隔着窗子高声道:“丧良心的臭丫头片子,合着那是老娘我的错了?心都叫狗吃了哩!老娘好饭好茶地供着,就养了你这么只白眼儿狼出来?!我呸,是养个狗还晓得冲我摇个尾巴,你个养不熟的破烂货,还挑起我儿子了!”(未完待续。) 139 提点 139 若是以往倒也罢了,可如今王氏心里存着怨怼,再被孙氏一嚷嚷,哪里还压得住火?抱着孩子就窜过去拉开了房门,冲窗户底下站着的孙氏冷笑道:“娘隔着窗户嚷什么?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好好拉扯拉扯才是!我啥时候挑唆你儿子了?当年那事儿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有数,非要抖擞出来论论黑白不成?” 她一面说,一面唆了墙头一眼,果然见那边墙头上冒出的发顶不见了,心中更是印证了几分,冷笑着看着孙氏,抱着孩子一颠一颠地哄着。 孙氏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药罐子都端不住了,隔着窗户喊冯良:“老二你是个死人啊?就听着你媳妇这么跟你娘说话吗?” 冯良的作风跟老冯是一脉相承,根本就不管家里的事儿,闻言在屋里喊起来:“都给老子滚远些!” 气得孙氏差点失手打翻了药罐子。 还是冯雪见了,低头走过来接了药罐子,对孙氏道:“娘,跟他们掰扯什么,爹还等着喝药呢!”说罢狠狠盯了王氏一眼,扭身走了。 王氏见状也翻了个白眼,哼了一身转身欲进屋,不妨后头孙氏扑上来抓住了她的发髻,扯着她就是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嘴里兀自嚷着:“你个不要脸的小烂货,还跟婆母叫上阵了,今儿不收拾了你,你还不翻了天去?!” 王氏措手不及被结结实实打在脸上,手里又抱着孩子还手不得,只哭叫着嚷了起来。怀中孩子受到惊吓,也顿时大哭起来。 屋里冯良哪里还坐得住,也不理她们婆媳二人,连孩子也不伸手抱一下,揣着手便挤了出来,赶紧打开院门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倒让来冯家门口说闲话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看了好一场热闹。 冯良出了门,想起老大家的来了下河村的事儿,揣着手便往村长家去了。他惦记着如今老大家的已经是官身探花郎,肯定是有钱的。她一个女人面皮薄,自己拿出些手段来,还从她手里磨不出银子不成?正好前几日输光了钱,王氏那个婆娘又将钱藏得紧,从老大家的手里弄几个出来花销花销也是不错。 提起钱,冯良就心烦。 以往他也吃喝玩乐,从没觉得手头太紧过,便是不趁手了,酒肉朋友间借几个大钱松乏几日也还成。自从得罪了李三混被挑断了手筋,那帮子一块儿玩乐的朋友就变了味儿,一块吃吃喝喝赌赌钱没啥,可是提起借钱,那是一个大子儿也不肯松手的,都怕跟着得罪了李三混。 他嘴里嘟囔不清地咒骂着,没多久便走到了村长家旁边。 今日竹枝过来,不少人都围在门口瞧热闹,此时见冯良来了,几个二流子便上来跟冯良打招呼:“哟,冯老二来了,找你嫂子的吧?啧啧,你家如今可是发达了,你嫂子那头上插的身上系的,跟天上仙女一般啊!听说是正经的官呢!你啥时候跟着你嫂子去享福,可别忘了带上弟兄们啊!” 冯良闻言便笑开了花:“那是那是,有这好事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兄弟啊!” 他一身脏兮兮的袍子斜垮在身上,说话间偏做出得意洋洋挺胸叠肚的姿态来,惹得旁人都跟着发笑。偏冯良并不知道人家是在讥笑他,还以为真沾上老大家的光了,愈发得意。 昨日冯家刚在镇上出了大丑,还被曝出连三书都没有给老大家的做的消息,天擦黑就随着从镇上返回村里的人传了回来。村中人早就将冯家看成了一台大戏,自是乐得捧了瓜子,串门散播一番,只当多了一份谈资。 可冯家人并不晓得自家那点破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冯良还在这儿一副准备粘老大媳妇光的模样,可让人笑掉了大牙。 本来村长家门口围着闲话的人就不少,冯良一来,更是多了好些。村长媳妇见了,也不好驱赶,忙进屋跟村长说了,末了看了眼工部那边用的小院子叹气:“那个……女大人,不要紧吧?” 她也不晓得如何称呼大纲媳妇得好,叫大纲媳妇吧,亲热有余,尊重不足;叫大人吧,如今屋里大人一堆,也分不出是说得哪个,只好含糊地叫了“女大人”这么个怪异的称呼。 村长顺着媳妇的话瞅了一眼,也叹气:“我怎么知道?不过冯家肯定是要紧了,唉,人家现在可是六品的官啊,真要弄冯家,那还不是一根手指头的事?这冯家真是……你说这事儿闹得……” 提起这茬村长就心烦,再想起冯良还在门口,心里就更烦了。村长想了想起身道:“不行,我得把冯良给弄走了,要不然待会儿那边出来瞧见了,只怕又要生事!” 出来一看,村里几个二流子正捧着冯良说笑,还有那些泼辣的媳妇子也调笑冯良,言语间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模样,村长便有些头疼起来,走过去挥挥手:“都做啥呢!地里没活儿干了?家里男人孩子不吃饭了?走走走,跟这儿围着像什么话!” 众人散开了几步,可看冯良没走,也舍不得走开,等着看笑话。 果然冯良上前笑着问道:“叔,我嫂子呢?还在里头忙呢?”他一面说,一面掂着脚往村长背后看。 村长横跨一步挡住了他的目光,没好气地道:“什么你嫂子?人家里头都是朝廷的大人们在办差呢!你跟这儿凑合什么?赶紧散了去!” 冯良瞪眼:“怎么的?村长叔你不知道呐?那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可不就是我家老大媳妇,我嫂子么?” 村长差点吐血,就是知道才撵你呢! 可冯良却打量了村长一眼,摇摇头道:“村长叔,我知道大人们都忙活呢,可也不能不吃饭是不?这不我娘饭都做好了,让我叫嫂子回家吃饭呢!” 旁观的人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村长脸都青了,谁不知道你家那些破事儿啊,孙氏叫老大媳妇回去吃饭?吃人还差不多!摆摆手就把冯良朝外头撵,低声跟他说:“你别跟这儿裹乱了,就你家那点事儿,县城里头只怕都知道的,还跟这儿瞎搅合什么?要是大人们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你?!” 这话半是告诫半是恐吓,村长可不希望在自家门口闹出什么事儿来。 若说冯良本来只是来瞧瞧热闹罢了,可这会儿被村里那些二流子一吹捧,脑子里头只剩下了要贴着老大家的做跟班儿要好处的念头,哪里听得进去?绕过了村长就往门边蹭,嘴里还道:“村长叔你咋能这样呢?就是大人那也是人啊,也要吃饭喝水的不是?朝廷也不能让媳妇不回家吃饭啊……” 正说着,就瞧见里头有人出来了,仔细一看,前头那个插金戴银的,不是那邪物,啊不是,大嫂,是哪个? 于是冯良便跳着脚使劲冲竹枝挥手:“大嫂,大嫂!我在这边儿呢!” 竹枝正准备上山去工地上瞧瞧,远远看见冯良,不由便皱了皱眉头。牡丹一见她的脸色,再听那人喊着大嫂,便知道又是冯家的人,心里虽然腻歪,也知道来了下河村总脱不开这些人,心里气闷,扶了竹枝的胳膊道:“夫人,要不咱们等会儿再去?” 竹枝摇摇头:“天色不早了,山上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要耽搁多久,还是先去看看为好。” 牡丹看了眼前面还在喊“大嫂”的那人,瘪了瘪嘴把难听的话咽了下去,只当没有瞧见一般,跟竹枝道:“要不先让人把他赶走?” 竹枝叹了口气,这冯家人怎么跟狗皮膏药似得,沾上了便甩不脱了?可还没等她寻思别的,后头吴大师也出来了,离得远远地就喝问:“闹腾什么?!” 这话竹枝可不知道怎么接,好在有小吏上前,低眉顺眼地应了,出去驱散人群。 吴大师目不斜视地从竹枝身边走过,只从鼻子里头轻轻哼了一声:“女子……啧啧……” 竹枝倒是不生气,牡丹可气得够呛,跺了跺脚道:“夫人,这位也太过分了吧?真当自己了不起啊!” 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把牡丹气得狠了,她从小受的教育里头,自然知道不可妄议这条,可这位吴大师也太过了些,三番五次地给自家主子没脸,偏官职还没自家主子高,也不知道是抖着什么份儿呢! 竹枝笑了笑,冲她挤了挤眼,跟在吴大师后头走了。 要她说,这种气才没必要生呢!左不过就是同事间的小机锋罢了,再说这位吴大师脾气虽然坏了点,倒是真有两把刷子,她跟人家置气干什么?好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也就是了。 小吏出来喝止了一通,村人畏惧官威,远远躲开了。只有冯良依旧冲着屋里跳脚挥手,生怕竹枝没瞧见自己一样。村长气得不行,亲自上手捂了他的嘴,把他拖到了一边去。 也是冯良两手没力挣脱不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竹枝等人扬长而去。好容易等到村长松手,他便气哼哼地一口唾到地上,冲着村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见我家大嫂当了官,生怕她带了我们发财不分你好处不成?” 这话可把村长给气笑了,再看他一副混子无赖的模样,干脆拖了他便往冯家去:“走走走,去把你爹叫回来,你这脑壳被门夹丢了的玩意儿死了不要紧,带累了我们这一村儿的人,我看你拿什么赔!” 冯良一听这话有些害怕了,可还是梗着脖子道:“什么玩意儿啊!就是跟我爹说,我也是这话!不就是见我家大嫂发达了,你们眼红么?当我不知道还是怎么……” 村长气得话也说不出了,扭了他到冯家门口,照着院门就是一脚踢开了来,扯着嗓子道:“冯老大呢?还在镇上?去个人,赶紧把他叫回来,你家这冯良再不管教,要出大事儿了!” 早先王氏同孙氏在屋里打架,你抓我脸,我踹你腿,到底是碍着小孙子在中间,没多纠缠,此刻都各自在屋里哭着,听见这话都坐不住了。王氏脸上有伤不好出来,在屋里隔着窗子着急地问:“他又出什么事儿了?!” 孙氏急吼吼地迎出来,一面骂王氏“就想着我儿出事,安得什么心啦你!” 扭头又跟村长赔笑:“您怎么来了?我儿他……” 话没说完,冯良便扑过去委屈地叫了声“娘”,开始说起之前的事情来。 村长知道这冯家母子都是混的,也懒得跟他们说,只问孙氏:“你家冯老大呢?还在镇上铺子里头?快些把他叫回来,我有重要的事儿要跟他说!” 老冯刚睡着,听见外头的嘈杂也醒了,正穿衣呢,忙在屋里喊着答道:“在家呢!哥你稍坐一会儿,我这就来。” 出来一看他满脸倦容,眼下一块青黑,倒把村长吓了一跳,想到他这屋里大概也没安生,不由瞪了孙氏一眼,上前跟老冯拉着手坐下了,客气地问候道:“还以为你在镇上,正说打发人去叫你回来呢,怎么今儿得了空在家?” 老冯不好说,只含糊道:“身上有些不太爽快,想着歇一天算了。哥今天过来,是我这儿子又干了什么?”他一面问,眼睛跟锥子似得就往冯良身上瞧,可冯良跟没察觉到一般,拉着孙氏正卖痴,似乎还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村长也瞧见了,叹了口气道:“老冯啊,我们同宗同族同一个村儿里头住着,你家什么情况,我都晓得。可都如今这样了,你家冯良还跑到我那门口去撩拨人家大人,这是嫌命长了还是怎么?” 他摇摇头,把之前在自家门口发生的事儿学了一遍,看老冯一脸掩饰不住的怒意,又跟着叹气道:“我也是半个官面儿上的人,可跟你家大纲媳妇儿现在,那也是没的比。你家大纲媳妇儿如今可是探花郎,论品级,比咱们县城的父母大人都要高一级,你们再说话办事儿,可得思忖着一点儿啊!”(未完待续。) 140 工地 村长这话里好几层意思,老冯怎么能不明白?闻言低了头也不答话,手搓着手尴尬得不行。 老冯家往上数三辈儿也找不出来一个官儿,顶多就是开了磨坊之后日子好过一些,可要跟人家村长比,那也是没法比的。可村长怎么说?他比大纲媳妇儿没得比,就是县城里头的县太爷父母大人,都比大纲媳妇儿低呢!这还去骚扰人家,那就不是贴着讨好处,分明就是讨死了。 关键在于村长都说了,咱们可是同宗同族同一个村儿啊,你们家要找死没人拦着,可以不要顺带上全村儿好不? 瞧见老冯不答话,村长有些急了,凑近了头压低了声音道:“老冯啊,你是个心善的我晓得,要不然也不会让大纲上了族谱了,那也是你亲儿子一样,说句过分些的,这些年你待大纲如何,大纲待你如何,这一村老小可是都看在眼里,可你……唉……” 说起这个,老冯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当年为什么捡到大纲之后非要把这孩子记上族谱,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清楚么?再说大纲这些年在家,真是比家里那头老骡子还做得多些。别的不提,只抬眼看看这弟兄几个的住处,老冯自己也汗颜啊! 老冯把手心的汗在衣襟上蹭了蹭,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哥说的我都明白,你放心,家里这几个,我一定给管住了……” 话没说完就感受到村长投来的眼光带了几分嘲弄,声音也就弱了几分,显得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可还是结结巴巴地把话给说囫囵了:“最不济,也不能牵连到村里不是?” 村长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坐直了身子松了口气,拍了拍老冯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不是我说啊,老冯,你可是一家之主,你若是不立起来,由着老娘们小子们瞎摆弄,不是个事儿啊!” 恰好孙氏扶了冯良走过来,听见这句就嚷上了:“村长,您这话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我孙氏进你们冯家门儿几十年,是做了啥对不起冯家的事儿?还是我发达了没带掣冯家人?还是我丢下一大家子老少爷们儿溜溜达达就跑了?还是……” 村长摇摇头,老冯更是脸上挂不住,他这刚跟村长许诺呢!闻言便大喝一声:“闭嘴!” 没想到孙氏还不依不饶上了,看向老冯一拍大腿就哭闹起来:“你还吼我?!我这一把年纪了你还不给我脸,哎哟老天爷呀,我这都是为了谁啊!我辛苦拉拔一辈子,合着是给你们冯家当长工呀?!哎哟这是要逼死我这个老婆子啊……” 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摇摇头就往外头走。瞅瞅老冯那束手无策的模样,就知道他算是交代在孙氏手上了。 出了门,村长忍不住一口呸在了地上,都怪当年冯老头瞎了眼,千挑万选给儿子挑了这么个破油灯盏,先是好几年不下个蛋,后头又把好好一个家给搅合散,真真是个祸家精! 另一边牡丹也正跟竹枝小声提起孙氏:“……到底是在下河村,冯家老二过来,别是孙氏又想了什么歪点子吧?” 竹枝没答话,只微微摇了一下头。孙氏要强好面子,昨日刚被她和姑姑扫了脸,论理是没心情又往自己面前晃荡的,只怕是冯良自作主张。只是现在竹枝可顾不上这些破事儿,前头还有个吴大师盯着她呢! 这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双眼就盯在她身上,巴不得她能出个什么篓子得好。 往青阳观去的山路正在修建当中,规划好的山路被挖开,除了刚入山的一段已经铺好,后头的都还只是泥泞和散乱的材料,走起来十分吃力。可就是这样的环境之下,吴大师还可以一步三回头,时刻等着竹枝出丑。 可惜竹枝前世今生都是地道的农家女出身,莫说是有一条挖出来的路,就是没有路的山林,她也跑过不知道多少。再说早就知道今日是往山林里头去,做足了准备,别说出丑,就连泥点子身上也没沾上多少。倒是牡丹不太适应,反倒一路上被竹枝拉扯着,拖了后腿。 好在吴大师看了两眼,也就不再看了。原因无他,自顾不暇而已。 吴大师出身豪门,就是往年四处游历看遍风景,那也是带着小厮前呼后拥的,每到一处,自有下人打点好一切,哪里有过现在这样狼狈的时候? 这青牛山多年没有人进入过,树木高大,落叶形成的腐殖土厚厚一层,工人们都是挖一截铺一截路,草草挖开的地方湿漉漉的,混着清晨的露水,泥泞不堪。 不过才走了半个时辰,吴大师便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可惜规划中的亭楼都还在纸上,这道路两边除了树就是树,连个歇脚的石头都没有,要不是不想在竹枝面前出丑,吴大师早就撑不住了。 这会儿再看竹枝,吴大师自己没察觉之下,都生出了几分钦佩的心思来。 竹枝并不想出风头,一直走在队伍后方,跟几个工部小吏走在一处,路上但凡是遇见了规划图上设置了歇脚点的位置,就会停下来看看周围的环境。 图纸上看着再是漂亮,与具体的实景还是有些出入的。譬如坡度、弯度和周围原本的大环境等,在规划图上是体现不出来的。 青阳观作为皇家赦造供奉之处,自然在规格上与普通的道观景观有所区别;但是因为建在青牛山里,又特意取了“清幽”二字,更加注重的是与原来大环境的融合。吴大师的设计显然是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的,规划图上也尽可能地体现了出来,但是在实际操作上头,还真有不少地方需要略加改动。 他们一路走来不过半个时辰,刚刚才走上没有铺设青条石的土路,并没有抵达途中第一个歇脚的亭楼处,仅道路来看,也没有什么值得改动的。倒是道路两边的山林维护,让竹枝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妥,可到底是哪里,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随行的侍女牡丹也就是刚开始入山的时候啰嗦了两句,随后也就自觉地闭了嘴,落后竹枝半步,把空间留给了竹枝和那两个工部的小吏。 竹枝领的差事听起来很大,实际上也很笼统。若她偷懒,只需要盯住了李记那头,指导匠人们好生伺候花木,挑选合适的花木送到工地上也就行了。可偏偏有个吴大师在中间搅局,迫使竹枝非往工地上来细看,工部负责的小吏心里不快,却把帐都记到了吴大师身上,看着竹枝也有些怜悯,倒是相谈甚欢。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哥俩管着营造花木这块儿,也有近十年了,在部里不是那数一数二的,也不会落了下乘。只是到了这青阳县,却有些两眼一抹黑,要不是大人解惑,我们倒真忘了跟这山间气候也有关系呢!”腆着大肚子的小吏笑得满脸谄媚,另一个高个也跟着连连点头。 他们正说起这山里的花草问题,几个小吏之前准备的花木单子都是比照往年其他园林建造的来的,可是这今天一进山就有些傻眼。按照他们单子上列的花草,只怕有一半在这山里都得冻死。瞧瞧这山里的草木,灌木并不多,都是高大的乔木,明明是三月仲春,可花草都没有一丝开放的迹象,倒像刚刚开春似得,嫩芽也不过一寸来长。 竹枝笑了笑:“两位大人哪里话,您二位都是行家里手,不过是对这青牛山不熟悉,一时未曾察觉罢了。小女子也是多嘴了两句,何曾谈得上解惑了。” 瞧人家这多会说话,半点不居功的。两个小吏听着,心里就更舒坦了。瞧了眼坐在前头歇息的吴大师,高个就低声对竹枝道:“罗大人有所不知,这营造司里,我们花木这块儿格外有多大的份量?不过就是按照司里给的图纸,算出所需的花木数量,让商户准备好了送上山去。这具体种什么,种在哪里,我们也说不上话,尤其这青阳观,都是那位说了才算呢!” 这话半是告诫,半是挑拨,大肚子小吏瞪了他一眼,高个小吏回了个眼色,那人也明白了,跟着补充道:“大人是圣上钦点的负责这花木事宜,往后有什么事情,只管让我们两人说差遣就是。” 好歹也是混过几年办公室的,竹枝心下了然,不由一笑:“不敢说什么差遣,都是办差,两位又是行家,倒是往后请教的多了,两位别嫌我烦就是。” 这两人哈哈一笑,也知道竹枝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点了点头,觉得这位探花郎大人倒真是个妙人,难怪能得圣上青眼。 只有牡丹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却觉得一句也没听明白。待众人歇够了再次起身,便悄声问竹枝:“夫人,他们俩是什么意思啊?别是让您跟吴大师对着打擂台吧?” 竹枝撇了她一眼:“操心那么多干什么?你好好走路,小心别摔了。” 牡丹觉得有些委屈,觉得自己是真不如迎春了,心里思忖回去要跟迎春好好请教才是。 小路泥泞崎岖,路上又歇息了两次,总算在巳时末到了青阳观的工地上。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工地上倒是一派繁忙景象,众多工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热火朝天。 工地上负责的小吏在场边一块干净的地上支了一把大伞,正翘着二郎腿品茶,远远见吴大师等人来了,吓了一跳,忙起身来迎接,笑着问候道:“给诸位大人请安了,工地上脏乱,大家先在旁边坐了歇息一会儿。”说罢便将众人迎到了旁边,取了小马扎让众人坐下,奈何这小马扎也是不够的,小吏和小厮们就只能在旁边的石块上坐了。 大家都走得累了,也没多说什么,先歇下了。只是见来的众人间有两个女子,把工地上这小吏吓了一跳,偷偷问相熟的:“那女人怎么也跟着一块儿?什么来头?” 给问到的小吏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什么女人不女人的,那是今年御赐的探花郎大人,总领青阳观的花木事宜,你说她来不来得?!” 这事儿大家都听说过,可没曾想到过人家真往工地上来啊。那小吏一惊,悄悄喊了声天爷,不敢再多问什么了,乖乖低头过去,等着吴大师他们歇息够了问话。 虽然吴大师圣眷隆宠,可到底也明白自己的斤两,并没出头。自有主事询问观中的建造事宜。 石头取用几何,从何处取,用了多少人工,进度到了哪里,一条条,一桩桩,条理分明。竹枝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跟着点头。工部不愧是专司营造的,自有一套规范,比之前世她见过的那些工程项目部也不差哪里。 这边正说着话,里头乱糟糟的工地上走出来两个道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幼,年幼的搀扶着年老的那个,嘴里似乎正在唠叨。两人都是一头一身的灰,虽然看起来挺狼狈的,可那年老的道人却一脸地笑,配上花白的头发,倒是很慈祥的样子。 竹枝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只想到了慈祥这个形容词,待走近了,更觉得这是个睿智的老人。 他远远看见众人便行了个拱手礼,吴大师一下子便跳起来避开了,其他不明就里的人也赶紧站起来还礼,嘴里小声嘀咕:“怎么工地上突然冒出个道士来?” “闭嘴!”吴大师扭头低声喝斥:“这是青玄大师,别乱说话。” 众人顿时肃然起来,又郑重向大师行礼,上前迎了道人上座。 唯有竹枝不明白,低声问身边的牡丹:“青玄大师是谁?很有名么?” 牡丹满脸惊讶,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夫人不知道么?这位青玄大师可是青阳一派的得道真人,听说京里的元通大师还要管他叫师叔呢!” 圆通?竹枝忍不住发噱,忙拿帕子掩了嘴角的笑,不知道这还有没有申通大师,顺丰大师?(未完待续。) 141 道士 倒不是竹枝孤陋寡闻,而是青玄大师的确是当代的奇人异士。 青玄大师的名声,从先帝起就非常响亮。据说青玄大师还只是小道士的时候,遇见前任国师,两人偶然碰面,竟然引得前任国师正事不干,与小道士坐而论道。俩人辩了三天两夜,传说是打了个平手,但是从那以后,原本势如水火的青阳派与天一派就改冷战了,谁也不搭理谁。所以到底是谁输谁赢,众说纷纭。 小道士由此被青阳派掌门收入门墙,当作关门弟子培养,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他。又怕红尘俗事干扰了他的修炼,正当壮年便将衣钵传给了大徒弟,自己专心带着小弟子游历四方,增长见识。 所以青玄道士虽然不是青阳派如今的掌门,却是青阳道派中辈分最高,生平最为传奇的。哪怕是如今天一派的国师可以见皇帝不拜,车马直入中宫,可见了青玄道士,也要停车下马执晚辈礼的。 这位在如今的国内,那就是活着的传奇。 但是真正见过青阳子的人没有多少,好在吴大师便是其中一人,要不然对青阳子不恭敬,这事儿可就大发了。 众人互相见过了礼,吴大师才道:“多年没有见到您老人家了,您还是跟以往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青阳子笑着掸了掸沾满尘土的衣襟道:“吴公子多礼了,老道头发都快掉光了,哪儿没有变化?倒是吴公子,前些日子在陛下那里看到你新作的青山日出图,功力又上层楼啊!” 吴大师笑着摇头:“当年若不是您老人家点拨,我哪能有什么长进?不过随手画几笔罢了,不敢当您的夸赞。” 青阳子摇头指着他笑:“你看你,年纪轻轻地,倒跟老道我一样老气横秋起来……” 旁边工部的众人见他们言语间十分熟稔,羡慕得眼都红了,可又不敢上前打搅,只吩咐那个守在工地上的小吏去准备茶水点心等物。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就是以后出门跟别人说一声,自己见过青玄子,那也是莫大的荣耀啊! 唯有竹枝不明就里,见众人殷勤便自觉地退了一步,把空间让了出来。她倒没什么,只是牡丹自小在京郊听着青玄子的传说长大,掂着脚往人堆里头望个不停,兴奋得快把手里的帕子都给绞碎了。 竹枝觉得大家都有些夸张,不过也能理解。前世她还见过有同事为了看喜欢的明星一眼,特意排几十个小时的队去抢演唱会的门票,说起来,那些追星族可比这些人激动多了,眼前的大家还算挺克制的了。 可是青玄子跟众人寒暄了几句,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没别的原因,这工地上全是男子,唯有她一个女人带着侍女,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青玄子本来只是眼角余光瞟到一眼,可随即又转过头,认真打量了她几眼,走到她跟前拱手道:“这位,就是朝廷新赐的探花郎大人了吧?” 牡丹激动得都喘不上气了,竹枝蹲身行了个晚辈礼,恭敬有礼地问候道:“给大师见礼了,皇上厚爱,小女子愧不敢当。” 青玄子点点头,又笑道:“听说大人曾得青阳爷爷托梦,也与我派有缘,若是大人没事,不知可否一同逛逛这新建的青阳观?” 竹枝还没答话,旁边跟随而来的魏主事忙抢着回答:“没事没事,老爷只管随意逛便是,我让工人们都歇息片刻,回避一下。” 青玄子笑着微微躬身:“那倒不用了,别惊扰了其他人,就是跟探花郎大人闲聊几句罢了。” 听见这话,竹枝只好拉了快喘不过气来的牡丹走了出来,跟在青玄子身后沿着杂乱的工地边缘慢慢散起步来。 青阳观开工许久,如今也只进行到场地平整和地宫的挖掘,源源不断的建筑材料大多是就地取材,从青牛山更深处取来,堆积在场地中间。工人们依着山势平整地面,挖掘巨大的坑洞预备修建成地宫,工地上不时响起号子声,繁忙中又生出勃勃生机来。 沿着工地边缘前行不过一刻钟,人声便逐渐淡了下来。 青阳观选址之处是山坳,其他的建筑将依着山势逐渐往上,所以这会儿从竹枝他们站着的地方回望,整个工地尽入眼底,可他们却已经身在绿荫环绕的山间,犹如两个世界。 青玄子停了下来,竹枝自然也就站住了脚,微微垂着头,不知道青玄子预备跟她说些什么。 欣赏了一会儿下面工地上的景色,青玄子问竹枝:“大人看下面,看到了什么?” 竹枝不明白,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工地。” 青玄子道:“是红尘,是俗世。” 哟,这是跟我谈禅?竹枝有点郁闷,不是说只有老和尚才喜欢打机锋说禅语么?怎么道士也玩这招? 青玄子看着竹枝,一双眼睛并不像普通老人一般浑浊不堪,反倒黑得渗人。竹枝被他看着,总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一般,在他的眼下毫无秘密,无所遁形,不由别开了脸只盯着脚下。 他叹了口气说:“大人,你看这红尘万丈,谁不是在其中挣扎,谁又能逃脱得开?就是老道士,修的也是入世的道法,做不到跟青阳爷爷一般避世独行。尘土也罢,珠玉也罢,都不过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谁又能真正超脱得了这大道三千?” 不知怎么,竹枝便联想到了自己同冯家、罗家的牵扯之上。 说来好笑,她醒来就变成了罗竹枝,却没有丝毫罗竹枝的记忆,也不知道这身体的本尊到底是身死魂灭了,还是隐藏了起来。说是身死魂灭,可是为什么她会在看见这身体的母亲陈氏那疯癫模样的时候,又是心痛,又是心烦? 若是隐藏了起来,那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到底是想怎么样?由得她翻天覆地地闹,再也不管不顾么? 于是竹枝也有些茫然了:“大道三千,可哪一条才是我的道?”哪一条才是回家的道?她的家到底在哪里?会不会某天一梦醒来,她又回到曾经熟悉的世界里头去? 青玄子又叹气:“大人,你看看你的脚下,这不就是你的道么?” 竹枝闻言低头,脚下是夹杂着落叶的黑色泥土,并没有道路,她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可她要走的路,只有她自己披荆斩棘走过去,哪里还有别人帮她趟上一趟呢? 青玄子回头不知跟身后一直沉默的道童说了什么,道童从怀中摸出一物,他拿过来递给竹枝道:“大人,你的事情老道也听说了不少,说起来,你倒与弊派颇有缘分,老道也就忍不住多唠叨了几句。所谓大道三千,听着十分玄奥,可让老道说,不过是莫忘本心罢了。此物赠与大人,若是有事,到我青阳派任何一个道观,都能帮上大人一点忙去。” 竹枝忙双手接过一看,是一张黑色的名帖,打开来,里头是用朱砂画的鬼画符一般的图案,下头落着指甲盖大小的金色印章,想来是青玄子的名帖。忙揣进怀里藏了,谢过老道士不提。 只是再后来一路上,竹枝总记挂着青玄子说的话,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晚间回到镇里,连吃饭也没有什么胃口,草草扒了两口饭,竹枝便洗漱了去歇息下来。可又睡不着,瞪着昏暗的帐顶发呆。 门外传来牡丹和迎春的说话声。 迎春问:“夫人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回来就一直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是今天你们去村里,又出什么事了?” 牡丹道:“进山前冯家人是去撒了回泼,可也有如何,我看夫人也是一副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可后来在山里的工地上碰见了青玄子大师,大师还单独跟咱们夫人聊了几句呢!可后来夫人就一直恹恹地,有些不得劲的模样……” “什么?你们今天碰见青玄子大师了?还跟夫人单独说过话?真的假的?”迎春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些,显然也是激动得不行。 牡丹得意洋洋:“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情我怎么敢随便乱说?” 迎春急切道:“快说说,青玄子大师长什么样啊?是不是拿着拂尘,仙风道骨的?我瞧我娘买的那些画上,道长们都是那样的,青玄子大师也是么?” 听到这里,竹枝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倒是一直听他们说青玄子大师如何有名,可这位大师到底是怎么个有名法,还真是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自己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她暗自苦笑了一下,披了衣裳坐起身来喊道:“迎春,牡丹!进来说话!” 两个小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神色不安地走了进来,见竹枝斜倚在床头,忙行礼歉然道:“是不是婢子们说话声音太大,打搅了夫人休息了?” 看她两人不安的模样,竹枝笑着指了指床头的凳子道:“没事,坐下说话就是。是我自己睡不着,听见你们聊天,知道你们也还没睡,叫你们进来,咱们一起聊会儿天就是。” 两个小婢这才放松地笑了笑,端了淡茶点心进来,真真摆出一副要聊天的姿势。 竹枝问道:“那位青玄子大师很有名么?我都没怎么听说过。” 迎春笑着回答:“并不奇怪,青玄子大师确实有名不假,可到底他老人家是方外之人,又淡泊名利,并不像国师或者元通大师一般常在世俗走动,除了咱们京城附近的,其余地界儿听说过大师名号的,应该是不多。” 提起这位,两个婢子显然是十分有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将青玄子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地,似乎明日青玄子就飞升了也是理所应当,毫不稀奇一般。 竹枝也只当是解闷,对于这个世界,她了解得实在是太少,最初懵懂冲动的劲头过去,竟有些畏首畏尾的情绪出来。若是可以,她恨不得就窝在这个宅子里头隐世度日才好。 尤其今天青玄子一席话,粗听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可细想又似乎每一个字都意有所指。竹枝一边听着两个女婢说话,思绪便渐渐飘远了,什么时候入睡的也不知道。 次日早上朦胧醒来,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侧过头一看,枕边放着一枝艳红如火的杜鹃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断枝处痕迹平整新鲜,显然是用利器刚刚从树上折下来的。 这个季节虽是仲春,可这明显是一本高山杜鹃,只怕那深山之中也刚刚开放而已。是谁带来的这枝花,自然不用多说。 竹枝捏着花便笑了起来,可惜昨日自己有些累了,跟两个丫头聊天又睡得晚了些,竟然连他半夜过来也不晓得。不知道他进来瞧见自己睡得那般熟,有没有失望? 昨日的沉闷似乎都在花香中一扫而光。 竹枝起来梳洗了,让迎春帮着挽了个发髻,将那火红的杜鹃簪上,又特意寻了一袭颜色相近的火红长裙穿上,不用胭脂就映得两颊通红,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地。 倒是牡丹看见了奇道:“昨儿看夫人还有些不太高兴的模样,今天瞧着却又十分高兴,莫不是夜里做了个好梦?” 竹枝笑道:“昨儿见到了青玄子大师,晚上自然做了个好梦,可若说梦见了什么,却又忘了,终归挺高兴就是。” 迎春牡丹都是靠着她生活的,闻言齐齐拍着手笑道:“那是自然,夫人高兴了就是最好的。” 只有小福进来瞧见,瘪了瘪嘴,有些不太高兴的模样。 竹枝知道他大约是为了大刚的事情,也不说他,只当是孩子还小,这些事情说给他听了他也不懂,便装作没有瞧见一般对小福道:“今日无事,我打算去县里一趟,小福跟我一起去吧?” 小福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低声问竹枝:“夫人,你真的不打算再见见大刚哥吗?” 不用竹枝说什么,迎春就已经变了脸色,推着小福往外走,嘴里低声念叨着:“好端端的,又提他干什么?难得夫人这么高兴,不提那些人就不行么?!”(未完待续。) 142 嫉妒 小福一听便不高兴起来:“怎么就不能提了,我大纲哥可好呢!” 他神情忿忿,满是为大纲打抱不平,眼却瞅着竹枝,想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可惜倒叫他失望了。 竹枝听见大纲的名字,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扭头嘱咐牡丹:“昨儿你也累了一天,今天就在家好好歇息着。我带迎春去县里,你关好门户,可别乱跑。” 小福顿时有些气馁。待到了县里,竹枝和迎春要去街上闲逛,小福便去了吉祥客栈,望着胡来俊抱怨:“也不知道竹枝嫂子怎么想的,我大纲哥哪儿不好了?他们本就是两口子,好好地一处过日子不行么?” 胡来俊正咬着笔头盘账,抬头瞧见小福不高兴的模样,失笑道:“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什么两口子不两口子的,人家的事儿,跟你个孩子说得清什么?你可少参合!” 小福见店里也没多少人,索性钻进柜台里头自己拖了板凳坐下,仰着头低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了,前几天晚上我还去找了大纲哥的,他虽没说话,可我也看得出来,他伤心哩!” “哦?”胡掌柜似笑非笑地一斜眼:“你又知道了!他昨天刚在我这儿接了活路做活去了,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看出来他伤心了?” 小福想也不想地便道:“就是大纲哥的娘跟竹枝嫂子的姑妈打架那天啊!” 一听这个,胡来俊倒是有了兴致,也不理帐本子了,挨着小福坐下,细细问他打架的事儿。有客人吃完了结账,胡来俊也心不在焉地,新有客人进来坐下,他也懒得招呼。后厨老李见半晌没有活儿来,掀了帘子一看,店里人也没有一个,杯盘散乱也没人收拾,他们俩正挨着头坐在柜里扯闲篇。 李大厨摇头,走近一听,正好小福说到婚书的事儿,也站在柜台边听起闲话来。 乱糟糟的事情扯完,小福说得口都干了,胡来俊把自己的茶递给他,问他道:“那后来,你竹枝嫂子就没说什么?” 小福瘪了嘴:“没说什么,晚间大纲哥跟他爹过去,她也爱理不理的。” 胡来俊耸了耸肩,却是望着李大厨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李大厨也说:“大纲的爹娘也太离谱了些……” 话音未落,竹枝便带着迎春走了进来,手里大包小包的,见他们仨都在柜台那儿窝着,不由奇道:“咦,今天没生意么?你们都这样闲呢?” 李大厨嘴里嘀咕了一句“白天莫说人”就赶紧转身溜了,小福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正说着人家的闲话,正主就进了门,也不知道被她听见没有。 唯独胡来俊坦荡,站起来趴在柜台上望着竹枝笑:“正说起你呢,你就来了。” 竹枝随口答道:“说我什么了?”又叫迎春将东西放在角落的桌子上,让小福去拿碟子,她买了些点心,要分与众人吃。 小福红着脸就跑了,胡来俊就望着他的背影嘻嘻笑:“小福刚在说,大纲娘还撵到镇上去寻你了?” 竹枝手中动作一顿,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那天镇上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没人知道也不可能,便叹着气道:“可不是么?又撕扯了一番。” “那你如今是怎么想的?”胡来俊挺感兴趣地,端着茶就过来了,坐到桌边顺手拈了块桂花糕便往嘴里塞。 竹枝笑了一声:“有什么好想的,左右连婚书都没有,可不是正好么?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 “啧啧……”胡来俊摇着头道:“可你跟大纲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婚书么,去衙门补一张不就完了么?多大个事儿……” 竹枝不想说这个,瞪了他一眼嗔道:“点心也堵不住你的嘴不成?!” 旁边迎春一直就垮着脸,听见竹枝这么说,忍不住就望着胡来俊哼了一声,倒惹的胡来俊一阵笑。 小福取了碟子来,将点心装了,又叫了李大厨也出来一块儿吃,众人反倒没什么话好说,一时沉默起来。 等到吃完点心,收拾了残局,人都散开了,迎春才贴着竹枝的耳朵低声问道:“夫人,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们今日来县里,逛街只是顺带,竹枝主要是来找李老板的。可是正好今日李老板出去了,说是他家丈母娘过寿,要等几天才会回来。所以在李记只稍作了片刻,她们也就回来吉祥客栈了。 竹枝想了想道:“一会儿就回去。”自己却起身走到柜台边,对在里头看账本的胡来俊问道:“小福今年到底多大了?” 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胡来俊咬着笔杆子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太确定:“八岁?十岁?我不太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竹枝道:“他年纪也不大,总不能真跟着我做个小厮吧?前几天我也去工部那边复命了,事情并不算庞杂,我身边也有两个丫头,足够平日里跑腿差遣了。我想着,倒不如让小福去读点书,识几个字,也好过他成天闲着。” 没错,小福整天对大纲和她的事儿那么关心,还老站在大纲那边说话,竹枝是真心烦。之前没有想起来,这会儿却想起来了,觉得小福成天这么闲逛着并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让他去念些书,才更明白事理。 可胡来俊听着却一惊,手里的笔又放下了,想了想道:“让小福去念书?有这个必要么?” “怎么就没有必要了?”竹枝听着有些生气:“他再怎么也是个孩子,总不能成天就晃荡着,不去读书识字,打算干嘛?” 胡来俊搓了搓手,有些尴尬:“那是,那是。可清河镇上有塾馆吗?” 竹枝奇道:“干嘛要在清河镇上念?这县里难道你不熟么?哪里有好些的学堂,送他去就是,学费算我的就是。” 前世她可没少见同事朋友为了把孩子弄到教育资源更好的学校去的事,缩衣节食的有,绞尽脑汁的有,可都是乡里的想进城里,小城市的想去大城市。这里她虽然不熟悉,可是想也知道,县里的教育资源,理应比镇上的更好才是。 胡来俊道:“那倒也是,不过我看这小子却不是读书的料,啧啧……” 他说着就瞧见小福从后头过来了,忙招手叫他:“小福,你过来。你竹枝嫂子要送你去上学,你去不去?” 小福走过来听见这么一句,傻了眼,抬头问竹枝道:“夫人,不是说好了我给你当小厮吗?你不要我了吗?” 这孩子! 竹枝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不是不要你,可你还小,难道就这么混一辈子么?读书多好啊,读书识字,才能学习知识,明白道理,不是都说了吗?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当你是小厮了,你要是愿意,就做我弟弟好不好?” 可小福耷拉着脑袋,半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只是听见竹枝说当弟弟,才抬头慌忙摆手道:“竹枝嫂子,你带着我一块儿,又给我做新衣服,又叫我吃点心,平日里也没什么活儿,我已经够轻松了。” 言下之意是不敢接竹枝认弟弟的话。 胡来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竹枝嫂子乐得出钱送你念书,难道你还不乐意不成?” 小福忙摆手:“不是不是,可我年纪大了,哪儿还学得了?” 敢情他担心的是这个?竹枝笑了:“这怕什么?都说活到老学到老,只要你乐意学,不怕年纪大啊什么的。再说了,孔子都说过‘有教无类’,你不过年纪比一般启蒙的孩童大一点,难道先生会因为这个不教你么?” 小福低了头不说话,只拿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竹枝也不逼他,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好好想想就是,咱们也不急于一时。” 说完抬头,却瞧见胡来俊盯着她笑。竹枝抬手摸了摸脸,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胡来俊摇头晃脑地道:“唉,我这不是觉着大纲没福气么?这么好的媳妇儿,非得折腾……” 竹枝心头跳了一下,勉强笑了笑道:“不提这个不成么?” 胡来俊也就不再啰嗦了。 待回了镇上,竹枝想起来才觉着有些后怕。她今天本是一时兴起提起送小福去学堂的事情,可言语间又不注意,似乎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李三混也提醒过,胡来俊并不是一般的牙人,难道是叫他看出来什么异常了? 可是想想,后来胡来俊也没说什么别的,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到底觉得胡来俊那会儿笑得诡异,一夜辗转反侧都有些没睡好,次日早上起来,便顶了一对黑眼圈。 迎春瞧见,以为她还是心烦冯家的事情,又不敢在她面前提,怕惹了她不高兴,遂劝竹枝道:“夫人,左右今日也没什么事,不如您再歇一会儿,我叫刘婶熬点汤水给您补补?” 竹枝摇头:“都起来了,又睡下去做什么?要是今天真没什么事,中午小憩一下就是了。” 迎春也就打住了,细细跟她说今天刘婶打算做什么菜,又问竹枝昨日买的花草种子之类要不要收拾,两人说起闲话来。 可真到了中午竹枝吃过午饭打算歇个午觉的时候,院门却被拍得震天响。 小福开了门一看,是见过的工部小吏,吓了一跳,忙将人迎了进来,又通报竹枝。 竹枝也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好在穿的家常衣裳也见得客,忙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苦着脸,满头是汗,吞吞吐吐地道:“大人,没出事,就是今儿吴大师见您没去,发了好大脾气,这不,让我来问问,您是不是哪儿不爽利,怎么今天就没去呢?” 竹枝无语了,这吴乘风还就盯上她了不成?怎么就非跟她过不去呢? 可看来人的模样,也知道是被吴乘风给弄得没脾气了,并不好望着他发脾气,就坡下驴道:“多谢吴大师关心,我昨日贪凉吹了风,今儿早上起来就有些头疼,所以没过去。还请众位见谅,明日好些了,一定早早过去。” 说到后头,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来得那人松了口气,这两位品阶都高,不知怎么就不能和睦相处,这一对上,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净在中间受牵连。只要这位给个说法就好,回去有话给那位回就行。至于这两位怎么斗,他可得躲远些,再不能像这次一样被牵连进来了。 端茶送客,竹枝真觉得有些头疼起来。这位吴大师到底是哪跟筋不对,愣是就跟她过不去了。你要是不乐意跟我一块儿共事,直接上折子就是,何必弄出这么多周折来? 竹枝自然是不知道,吴乘风刚刚得知要跟她共事的时候,就已经上过折子了。可这折子还没送到圣前便叫工部的人给拦住了,要知道竹枝的差事可是圣上金口玉言安排下来的,吴乘风不肯跟竹枝共事,岂不是违逆了圣上的意思? 再看看他都说些什么?不就是因为冯罗氏是个女子么?啧啧,难道圣上就不知道她是个女子不成?合着你要比圣上还能耐啊,圣旨都颁了,偏你说不行,这不是找不痛快么? 就这样的折子,谁敢往上头递? 虽说吴乘风也是宫中书画局的供奉,可这敕造青阳观的事情,哪儿轮得到他来置喙了? 折子在工部主官那里就被打了回来,吴乘风气得要死。可他再怎么得圣上的欢心,也没有直接给皇帝上奏折的权利。此路不通,吴乘风也就只好琢磨着让竹枝知难而退,自觉点辞了差事才好。 可没想到的是竹枝却根本不像他想象的,见过的那些女子,哪里有一点娇羞柔弱的模样。爬起山来,比他这大男人还要厉害。更可气的是,当年他是追在青玄子后头跑了小半个行省,人家才指点了他一两句。 可竹枝呢?青玄子一见面就要跟她单独说说,明显是青眼有加,搞的是区别待遇。吴乘风当时就将那一点点对竹枝的钦佩之心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满满的嫉妒了。(未完待续。) 143 斗嘴 143 人家都已经撵到屋里来请了,竹枝也不好耽搁,次日一早依旧换了粗布衣裳,带了牡丹迎春两个,一同往下河村而去。 吴大师本来就看她碍眼,会使绊子也是在她意料之中。昨天也就是刚开始生了会儿闷气,一夜过去,心情倒是平复了很多,竹枝坐在车上,还有精力掀了半边帘子看两边的景色。 两个小丫头可没她那么好的心情,一直在后头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竹枝也懒得管她们,回想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奶奶还没有过世,妹妹也还小,她每天上学途中顺带要捡柴,放学就急着回家帮着干活,好像在学校里也没有几个好朋友。 似乎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下河村村长家了。 竹枝也不用人通报,自己走了进去。屋里主事们都不在,几个小吏正就着茶香闲聊,一见竹枝过来,纷纷起身行礼,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殷勤得不得了。 吴大师参探花郎大人的折子,才送到工部就被打了回来,这事儿,整个青阳观的建造所这边已经传惯了。就是原本也有些看不起竹枝的小吏,这时也知道人家是有来头的,能不招惹就被招惹最好。至于其他的,不是周大人的人,就是有荣王在里头参合,更加不会为难竹枝。 只是都这个时候了,竹枝从镇上赶来的都到了,据说一直对工程进度十分上心的吴大师居然还没到,就有些稀奇了。 当然竹枝并不在意这个,昨日人家才来催过自己,今天想要晾一下倒也正常。毕竟在这下河村的临时建造所里头,品级最高的就是他们俩了,互相别一下苗头,那也是当然的。 可下头的小吏们都有些坐不住,要知道女人心眼可不是一般地小,万一人家不高兴了,把火撒到了自己头上该怎么办? 众人互相看了看,还是推了同样主管花木的那俩小吏上前去招呼。这个,毕竟名义上来说你们是管同一桩事儿的,也有共同话题些不是?呵呵,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好在竹枝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模样,客客气气跟两人见礼重新落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这俩人,胖得腆着肚子的小吏叫范文通,高个的叫曲远,自我介绍了一下,竹枝忙起身赔了个礼:“小女子失礼了,两位大人都是业内翘楚,往后还要跟两位多请教,两位可一定得多多指点才是。” 范文通曲远也赶紧起身还礼,赶紧摆手摇头:“探花郎大人抬举了,其实我们俩祖上就是侍弄花草的匠户,也就是到了我们这儿,才选了个差事,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可惜竹枝对本朝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只能附和着恭维了几句,几人还是聊回了花草上头。 前几日去工地的时候,竹枝便模模糊糊有个念头,此时跟同行一聊,倒是又想了起来,斟酌了言辞问道:“小女子也不过是农妇罢了,着花草上头,两位都要内行些,又是祖传的手艺,又是跟着工部各位大人们办差,这见识比我可大得多。您二位以往,可也曾跟过差不多的工地么?” 范文通摇摇头:“差不多的工地还真没有跟过。大人有所不知,当今圣上一贯节俭,如此大规模新建的工程,就我们俩这一二十年的见识,也是头一遭。“ 竹枝皱了皱眉,又问道:“那其他类似的,您二位应该见得不少了吧?” 这个确实,身为工部营造司的人,这两位干得最多的就是修葺描补的活计,自然就点了点头。 竹枝笑了笑道:“两位也知道,我一个女子,也没什么见识,就是想问问,其他跟咱们青阳覌差不多的道观庙宇一类,这入山的路,也是一样的么?” 俩人点了点头,有些迷糊,不明白这路和路有什么不同。曲远想了想道:“似乎是差不多,只不过这块我们俩也不是行家,得问问老沈去。”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的屋子,示意自己提到的老沈在隔壁。 可巧就是这个时候,吴大师掀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瞧见闲坐的三人,其中一个小吏居然还指着自己,顿时黑了脸道:“难道就都闲着没事儿么?还有心情扯闲篇儿了!” 他这火气有些莫名其妙,范文通曲远两个可不敢招惹他,忙起身行礼。 吴大师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见竹枝行了礼变径直坐了回去,脸色更不好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探花郎大人昨儿不是还说病了不舒服吗?今儿就好了?” 这是明摆着说竹枝装病呢! 牡丹迎春气得脸色都变了,竹枝倒是神情镇定,饮了口茶道:“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吹了风,着了凉,有些头晕罢了。吴大人昨日急急让人去叫,我就是躺下了,今天也必须得起来不是?这不,都等了您一上午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吴大师哪儿有什么急事,不过是因为折子被打了回来心情不好寻个由头发作竹枝罢了,听见竹枝明晃晃地跟自己呛声,脸色更黑,一甩袖子低声说了句:“牙尖嘴利!”便扭了头懒得再理会她。 可竹枝却站了起来道:“看样子,吴大人是没什么要紧事了?既如此,我也就不闲坐了。不瞒您说,我这急匆匆地赶来,又有些头晕呢!” 吴大师没好气地道:“那就回去吃药去!” 没见着她觉得想发作她几句泄泄心中郁气,可没想到真见着了人,一口气没泄出去不说,反倒觉得心口气得有些疼了,一时不察,难免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可竹枝却是个口舌上不肯吃亏的,听见这话想也没想便道:“哟,看吴大人这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太舒服吧?这身体可是自己的,您可不能为了替圣上分忧,就把自己给累垮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您也得多多保养啊!” 说罢也不去看吴大师气得发抖的模样,趾高气扬地就带着牡丹迎春两个走掉了。 一出门,牡丹就在旁边笑了起来:“太解气了,那位吴大人哪里像个男子?竟跟咱们夫人过不去,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头都想的些啥!” 迎春跟着笑了笑,又皱了眉头,低声同竹枝道:“夫人,您就这样跟吴大师说话,会不会有问题啊?可别惹怒了人家,到时……” 这个竹枝倒是没有考虑过,可是低头想了想,也笑了:“怕什么?他若是大气,根本就不会针对我;可他偏偏就是看我不顺眼,惹怒了他又会如何?我本来就是农妇嘛,这探花郎的官职实在是意外之喜,便是被捋了官去,也不过还是做回农妇就好了嘛……” 还有一层,竹枝就不好说了。她来之前就被周大人邀请谈话了的,这青阳观如今是“国家重点工程”,几派人马争锋,谁顾得上她这个在周家做过事,又跟墨香居有些关系的小小探花郎呢?拔了她去,也没什么好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谁会做? 迎春虽是周府的粗使丫头出身,可身在周大人的府邸里头,那些针锋相对祸及池鱼的故事也不知道听了多少。现在听竹枝这样说,似乎有些道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倒把她急出一头汗来。 反倒牡丹大大咧咧地挽了竹枝的胳膊笑道:“夫人说的肯定没错,我听夫人的就是。” 竹枝自己说完,也觉得之前见到吴大师的郁气一扫而光,反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都听我的?若是我真没了官职回去种田,看你怎么办?” 牡丹笑了起来:“婢子本来就是庄户人家出身,您种田,我给您扶犁牵牛就是!” 他们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迎春看着,心情倒也不由放松了些,遂将这些事情抛在脑后去了。 回了镇上,小福便迎上来道:“李老板说是已经回来了,特意给您送了帖子过来。” 竹枝接过来随手翻了翻,见李三混邀他三日后县里碰面,点点头收了,又问小福:“前几日跟你说的去读书的事情,你想得怎么样了?正好过几天去县里,也好帮你打听打听。” 这几天小福魂不守舍的,竹枝看在眼里,也就没让他乱跑,自己出门也留他在家看家。若说着孩子一点也不想去学堂,那必然是不可能的,要不怎么就恍恍惚惚的模样呢? 小福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就跟着竹枝嫂子,帮您跑腿,也挺好的。” 正好刘婶饭做得了,竹枝也就先揭过这茬不提,招呼大家先吃饭。待吃完了,让牡丹迎春都去帮着刘婶收拾,这才语重心长地对小福道:“你也别说什么跑腿的话了,我若是想要个人跑腿,哪里找不来?你年纪还小,难道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小厮不成?就是做小厮,也想要做到管事不是?” 小福撅了嘴道:“反正我就跟着竹枝嫂子,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竹枝便说:“我让你去学堂读书识字!” 小福正准备反驳,竹枝就笑:“瞧,刚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又打算反悔不成?” 小福红了脸,抿了嘴拘谨起来:“竹枝嫂子,你对我真好,可这上学堂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我听说学堂要交束脩,一年得不少钱呢!还得买笔墨纸砚书本什么的,更是不小的花费,为我花那个钱,不值得……” 竹枝奇怪了:“有什么不值得的?别说读书要花钱,就是吃饭穿衣,哪样不花钱?总不能为了不花钱就饿死自己吧?” 这话小福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了,只摇头说:“不是,我娘都说了,我是丧门星,她说我爹就是我克死的,我奶,我叔,他们都不管我,要不是胡掌柜,我,我只怕早就饿死了……就我这样的……还读什么书呢……” 竹枝听着心疼起来,摸了摸小福的头道:“他们都是瞎说,哪儿有什么丧门星的说法?再说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还说我是邪物呢!那我就真是邪物?不活啦?” 小福听着赶紧道:“不是不是,他们那是瞎说,竹枝嫂子你是好人……” “那不就得了?”竹枝叹了口气,拍了拍小福的肩膀:“你就是说跟着我,我总得帮你打算一下。现在你帮我跑腿,你总不能跑一辈子腿吧?若是我往后开了铺子,有了产业,还指望你给我帮忙呢!就是如今咱们这小宅子,也得有个管事的。可你要是不识字,不会算账,好多事儿也做不了不是?” 这么说着,小福才点了点头。结果下一句话又让竹枝瞪了眼:“竹枝嫂子,你这么好,怎么就不能跟大刚哥和好呢?” 一见竹枝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站起来捂了嘴:“算了算了,竹枝嫂子,你就当我没说就是……”说着便连连后退,退到门口一转身就跑掉了。 迎春正好端了盘水果过来,差点让小福撞上,她匆忙间一让,盘子里头洗好的果子也撒了大半,气得迎春撅了嘴,回头找到小福,拧了他的耳朵好一顿训。 竹枝悠闲了两天,待到跟李三混约好的那日,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了,唤了车便往县城去。 路上小福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跟竹枝道:“竹枝嫂子,你现在三天两头地都要在外头走动,总是去叫车也不方便,要不咱们买个车吧?马车供不起,买个牛车也行啊!” 这是分分钟要成为有车有房一族的节奏?竹枝忍不住笑了,可想了想还是道:“算了吧,这车是挺好,可现在咱们住着的宅子也太小了,真买了车,往哪儿放啊?” 这个确实如此,小福想了想点了头,眼珠子一转又道:“那要不跟车行说一声,咱们包一辆车,但凡要用的时候,就让车行赶来给你使唤,平日里还是放在车行就是!” 这小子脑子还真是灵活,不读书都可惜了。竹枝觉得这个提议倒是可行,让他自去安排便是。 (未完待续。) 144 产业 人家都已经撵到屋里来请了,竹枝也不好耽搁,次日一早依旧换了粗布衣裳,带了牡丹迎春两个,一同往下河村而去。 吴大师本来就看她碍眼,会使绊子也是在她意料之中。昨天也就是刚开始生了会儿闷气,一夜过去,心情倒是平复了很多,竹枝坐在车上,还有精力掀了半边帘子看两边的景色。 两个小丫头可没她那么好的心情,一直在后头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竹枝也懒得管她们,回想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奶奶还没有过世,妹妹也还小,她每天上学途中顺带要捡柴,放学就急着回家帮着干活,好像在学校里也没有几个好朋友。 似乎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下河村村长家了。 竹枝也不用人通报,自己走了进去。屋里主事们都不在,几个小吏正就着茶香闲聊,一见竹枝过来,纷纷起身行礼,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殷勤得不得了。 吴大师参探花郎大人的折子,才送到工部就被打了回来,这事儿,整个青阳观的建造所这边已经传惯了。就是原本也有些看不起竹枝的小吏,这时也知道人家是有来头的,能不招惹就被招惹最好。至于其他的,不是周大人的人,就是有荣王在里头参合,更加不会为难竹枝。 只是都这个时候了,竹枝从镇上赶来的都到了,据说一直对工程进度十分上心的吴大师居然还没到,就有些稀奇了。 当然竹枝并不在意这个,昨日人家才来催过自己,今天想要晾一下倒也正常。毕竟在这下河村的临时建造所里头,品级最高的就是他们俩了,互相别一下苗头,那也是当然的。 可下头的小吏们都有些坐不住,要知道女人心眼可不是一般地小,万一人家不高兴了,把火撒到了自己头上该怎么办? 众人互相看了看,还是推了同样主管花木的那俩小吏上前去招呼。这个,毕竟名义上来说你们是管同一桩事儿的,也有共同话题些不是?呵呵,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好在竹枝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模样,客客气气跟两人见礼重新落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这俩人,胖得腆着肚子的小吏叫范文通,高个的叫曲远,自我介绍了一下,竹枝忙起身赔了个礼:“小女子失礼了,两位大人都是业内翘楚,往后还要跟两位多请教,两位可一定得多多指点才是。” 范文通曲远也赶紧起身还礼,赶紧摆手摇头:“探花郎大人抬举了,其实我们俩祖上就是侍弄花草的匠户,也就是到了我们这儿,才选了个差事,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可惜竹枝对本朝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只能附和着恭维了几句,几人还是聊回了花草上头。 前几日去工地的时候,竹枝便模模糊糊有个念头,此时跟同行一聊,倒是又想了起来,斟酌了言辞问道:“小女子也不过是农妇罢了,着花草上头,两位都要内行些,又是祖传的手艺,又是跟着工部各位大人们办差,这见识比我可大得多。您二位以往,可也曾跟过差不多的工地么?” 范文通摇摇头:“差不多的工地还真没有跟过。大人有所不知,当今圣上一贯节俭,如此大规模新建的工程,就我们俩这一二十年的见识,也是头一遭。“ 竹枝皱了皱眉,又问道:“那其他类似的,您二位应该见得不少了吧?” 这个确实,身为工部营造司的人,这两位干得最多的就是修葺描补的活计,自然就点了点头。 竹枝笑了笑道:“两位也知道,我一个女子,也没什么见识,就是想问问,其他跟咱们青阳覌差不多的道观庙宇一类,这入山的路,也是一样的么?” 俩人点了点头,有些迷糊,不明白这路和路有什么不同。曲远想了想道:“似乎是差不多,只不过这块我们俩也不是行家,得问问老沈去。”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的屋子,示意自己提到的老沈在隔壁。 可巧就是这个时候,吴大师掀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瞧见闲坐的三人,其中一个小吏居然还指着自己,顿时黑了脸道:“难道就都闲着没事儿么?还有心情扯闲篇儿了!” 他这火气有些莫名其妙,范文通曲远两个可不敢招惹他,忙起身行礼。 吴大师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见竹枝行了礼变径直坐了回去,脸色更不好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探花郎大人昨儿不是还说病了不舒服吗?今儿就好了?” 这是明摆着说竹枝装病呢! 牡丹迎春气得脸色都变了,竹枝倒是神情镇定,饮了口茶道:“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吹了风,着了凉,有些头晕罢了。吴大人昨日急急让人去叫,我就是躺下了,今天也必须得起来不是?这不,都等了您一上午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吴大师哪儿有什么急事,不过是因为折子被打了回来心情不好寻个由头发作竹枝罢了,听见竹枝明晃晃地跟自己呛声,脸色更黑,一甩袖子低声说了句:“牙尖嘴利!”便扭了头懒得再理会她。 可竹枝却站了起来道:“看样子,吴大人是没什么要紧事了?既如此,我也就不闲坐了。不瞒您说,我这急匆匆地赶来,又有些头晕呢!” 吴大师没好气地道:“那就回去吃药去!” 没见着她觉得想发作她几句泄泄心中郁气,可没想到真见着了人,一口气没泄出去不说,反倒觉得心口气得有些疼了,一时不察,难免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可竹枝却是个口舌上不肯吃亏的,听见这话想也没想便道:“哟,看吴大人这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太舒服吧?这身体可是自己的,您可不能为了替圣上分忧,就把自己给累垮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您也得多多保养啊!” 说罢也不去看吴大师气得发抖的模样,趾高气扬地就带着牡丹迎春两个走掉了。 一出门,牡丹就在旁边笑了起来:“太解气了,那位吴大人哪里像个男子?竟跟咱们夫人过不去,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头都想的些啥!” 迎春跟着笑了笑,又皱了眉头,低声同竹枝道:“夫人,您就这样跟吴大师说话,会不会有问题啊?可别惹怒了人家,到时……” 这个竹枝倒是没有考虑过,可是低头想了想,也笑了:“怕什么?他若是大气,根本就不会针对我;可他偏偏就是看我不顺眼,惹怒了他又会如何?我本来就是农妇嘛,这探花郎的官职实在是意外之喜,便是被捋了官去,也不过还是做回农妇就好了嘛……” 还有一层,竹枝就不好说了。她来之前就被周大人邀请谈话了的,这青阳观如今是“国家重点工程”,几派人马争锋,谁顾得上她这个在周家做过事,又跟墨香居有些关系的小小探花郎呢?拔了她去,也没什么好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谁会做? 迎春虽是周府的粗使丫头出身,可身在周大人的府邸里头,那些针锋相对祸及池鱼的故事也不知道听了多少。现在听竹枝这样说,似乎有些道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倒把她急出一头汗来。 反倒牡丹大大咧咧地挽了竹枝的胳膊笑道:“夫人说的肯定没错,我听夫人的就是。” 竹枝自己说完,也觉得之前见到吴大师的郁气一扫而光,反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都听我的?若是我真没了官职回去种田,看你怎么办?” 牡丹笑了起来:“婢子本来就是庄户人家出身,您种田,我给您扶犁牵牛就是!” 他们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迎春看着,心情倒也不由放松了些,遂将这些事情抛在脑后去了。 回了镇上,小福便迎上来道:“李老板说是已经回来了,特意给您送了帖子过来。” 竹枝接过来随手翻了翻,见李三混邀他三日后县里碰面,点点头收了,又问小福:“前几日跟你说的去读书的事情,你想得怎么样了?正好过几天去县里,也好帮你打听打听。” 这几天小福魂不守舍的,竹枝看在眼里,也就没让他乱跑,自己出门也留他在家看家。若说着孩子一点也不想去学堂,那必然是不可能的,要不怎么就恍恍惚惚的模样呢? 小福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就跟着竹枝嫂子,帮您跑腿,也挺好的。” 正好刘婶饭做得了,竹枝也就先揭过这茬不提,招呼大家先吃饭。待吃完了,让牡丹迎春都去帮着刘婶收拾,这才语重心长地对小福道:“你也别说什么跑腿的话了,我若是想要个人跑腿,哪里找不来?你年纪还小,难道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小厮不成?就是做小厮,也想要做到管事不是?” 小福撅了嘴道:“反正我就跟着竹枝嫂子,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竹枝便说:“我让你去学堂读书识字!” 小福正准备反驳,竹枝就笑:“瞧,刚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又打算反悔不成?” 小福红了脸,抿了嘴拘谨起来:“竹枝嫂子,你对我真好,可这上学堂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我听说学堂要交束脩,一年得不少钱呢!还得买笔墨纸砚书本什么的,更是不小的花费,为我花那个钱,不值得……” 竹枝奇怪了:“有什么不值得的?别说读书要花钱,就是吃饭穿衣,哪样不花钱?总不能为了不花钱就饿死自己吧?” 这话小福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了,只摇头说:“不是,我娘都说了,我是丧门星,她说我爹就是我克死的,我奶,我叔,他们都不管我,要不是胡掌柜,我,我只怕早就饿死了……就我这样的……还读什么书呢……” 竹枝听着心疼起来,摸了摸小福的头道:“他们都是瞎说,哪儿有什么丧门星的说法?再说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还说我是邪物呢!那我就真是邪物?不活啦?” 小福听着赶紧道:“不是不是,他们那是瞎说,竹枝嫂子你是好人……” “那不就得了?”竹枝叹了口气,拍了拍小福的肩膀:“你就是说跟着我,我总得帮你打算一下。现在你帮我跑腿,你总不能跑一辈子腿吧?若是我往后开了铺子,有了产业,还指望你给我帮忙呢!就是如今咱们这小宅子,也得有个管事的。可你要是不识字,不会算账,好多事儿也做不了不是?” 这么说着,小福才点了点头。结果下一句话又让竹枝瞪了眼:“竹枝嫂子,你这么好,怎么就不能跟大刚哥和好呢?” 一见竹枝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站起来捂了嘴:“算了算了,竹枝嫂子,你就当我没说就是……”说着便连连后退,退到门口一转身就跑掉了。 迎春正好端了盘水果过来,差点让小福撞上,她匆忙间一让,盘子里头洗好的果子也撒了大半,气得迎春撅了嘴,回头找到小福,拧了他的耳朵好一顿训。 竹枝悠闲了两天,待到跟李三混约好的那日,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了,唤了车便往县城去。 路上小福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跟竹枝道:“竹枝嫂子,你现在三天两头地都要在外头走动,总是去叫车也不方便,要不咱们买个车吧?马车供不起,买个牛车也行啊!” 这是分分钟要成为有车有房一族的节奏?竹枝忍不住笑了,可想了想还是道:“算了吧,这车是挺好,可现在咱们住着的宅子也太小了,真买了车,往哪儿放啊?” 这个确实如此,小福想了想点了头,眼珠子一转又道:“那要不跟车行说一声,咱们包一辆车,但凡要用的时候,就让车行赶来给你使唤,平日里还是放在车行就是!” 这小子脑子还真是灵活,不读书都可惜了。竹枝觉得这个提议倒是可行,让他自去安排便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