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 楔子 玹成帝一十八年,朝廷内流传著一则始终没有颁布的王令: 世间男子多污秽,故天下应为女得,谕令帝女芙蓉掌传国玉玺…… 尚未完成的王旨上盖著传国玉玺,殷红大印在朝内引起轩然大波。 这真是太荒谬了!玹成帝三天两头不上朝,不顾民间疾苦,不管北边大旱连年、西边水患未除、南方瘟疫丛生,却一心一意想著让他那年方三岁的小女儿持掌传国玉玺?! 让一个公主掌玺,那么天下也就等于落入了女子手中,自古以来,岂有这般骇人听闻的荒唐事! 这方王令若是传出宫外,不消几天就会天下大乱──现在还不够乱?四处都有饱受疾苦的乱民揭竿起义,朝廷名声江河日下,早已摇摇欲坠。 这方王令使得朝中百官再也无力回天;他们知道,玹成帝一定是疯了,这国祚也已经毁尽了…… 然而另外一个秘密也在同时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来;据说传国玉玺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秘传宝藏大门的钥匙。玹成帝自知国祚不保,于是将传国玉玺传给钟爱的女儿,希望女儿将来能去打开那扇藏著惊世秘宝的大门,重新整兵囤粮,东山再起。 秘密究竟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从玹成帝最后的史官阳轩德所遗下的断篇残文中得知,玉玺最后的确是落入了芙蓉公主手中。 那一夜,京城内怒气滔天的乱民们攻入皇宫,紫阳殿陷入火海,皇室的成员多数已经离开了京城,唯有玹成帝一家还留在宫内。 那一夜,疯狂的玹成帝并没有离开,他自饮自酌,在女儿寝宫内的花亭小楼中吟诗作乐。 外头火光满天,厮杀声不绝于耳,觊觎著惊世秘宝的人们正高举著火炬朝公主寝宫而来,他却漫不经心地击盅而歌,脸上笑意晏晏。 “别哭,快别哭了。”中年宫女严厉地晃晃女孩的肩。“已经够难了,别再哭了。”她将人皮面具黏在女孩脸上,但女孩委实哭得太凄苦,面具几次都黏不好。 “哥!哥!”女孩朝兄长高高举起双手,声声断肠。“哥!” “不许哭!别再闹了!” 宫女终于失去了耐心。这一屋子的哀泣令人心烦意乱,她懊丧到了极点,脸上不由得也落下泪来。几十年的江湖沧桑,好不容易才躲进宫里来想过几年平稳舒适的日子,谁知道却遇上这种事…… “别凶她。”少年来到女孩身边,女孩立刻哭著投进他怀里,颤抖得像只小兔子。“乖芙蓉,别哭了,好好让雪果嬷嬷给你画脸。” “不要画脸!不要画脸!”女孩死命摇头;宫女在她脸上涂的东西让她的小脸痒得不得了,难受极了! “画了脸才会漂亮,父王会很开心的。你听到没有?父王在外头唱著歌等你,他等很久很久了。” “今天又要扮小天女吗?”女孩怯生生地问,悄悄地抬起眼望著兄长的脸。他哭过了,眼睛肿肿的,是父王又责骂他了吗?女孩伸出手轻轻抹去哥哥脸上的泪痕。“哥哥别哭……芙蓉乖乖画脸,父王看了开心,就不生哥哥的气了。”说著,露出一朵灿烂笑颜,如阳光般炫丽动人。 少年忍不住紧紧抱住妹妹;他不敢说出真相,不敢让妹妹再看到他的眼泪,他的心里好苦! 宫女再一次替女孩黏上人皮面具,用了比平时还要多上许多的药量,药量之多让她的同伴不由得惊呼: “你干什么怎么药下得这样重不怕真的从此毁了公主的脸吗?” “你懂什么!”雪果恼火地嚷:“你以为这次是三天两天的事?一旦咱们出了宫,外头比这里还要凶险万分,单凭你我之力能保得住公主平安吗?脸算什么宁可毁掉脸,也不要公主落入恶人手中,保住皇室命脉才是你我最重要的使命!” “可是公主……”面具已经黏上了,原本出落得像是妖精仙子一般的女孩已变得面目丑怪;他不忍卒睹,只能悲伤地别开脸。 女孩傻气地碰碰自己的脸,咧开嘴笑了笑。“哥哥,美不美?” 少年傻了,他那天仙似的妹妹变成三角眼、朝天鼻、阔嘴吊眉的怪物! “那……可以取下的……”雪果的同伴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放心,一定可以取得下。”他怒眼朝雪果飘去,她却只是冷冷别开眸子。 这些男人!眼里尽是美色,美色美色!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居然还有心思花在这上头! “可以去让父王看了吗?”女孩又笑了起来,然而粲然的笑颜不再,小脸蛋呆拙扭曲,怪不堪言。 “芙蓉。”少年上前抱著她,泪水忍不住掉下来,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却还是坚强地用力抱著妹妹。“芙蓉,你跟雪果嬷嬷走,咱们今天要跟父王玩捉迷藏,谁先被逮著谁就输了,所以你要乖乖听雪果嬷嬷的话,她要你不说话,你就千万不能说话,晓得吗?” 女孩乐不可支地点头。原来是玩捉迷藏,难怪外头那么吵。方才在屋里那些郡王带来的姊姊妹妹们都先戴上面具出去了,想必此刻父王正领著宫内的人在大肆翻找呢。“这个好玩!芙蓉也要玩!” “那好,哥哥跟著笑嬷嬷一起走──”说到此处,少年忍不住抬眼望著师父。“咱们真的不能……真的不能带芙蓉──” 爱笑的他却不笑了,只是黯然摇头。 火光越来越靠近,刀剑交鸣的声响一声声敲在他们心上。 少年勉为其难的将妹妹交给雪果,哀伤地别开脸。 “去吧……” 这是他此生所说过最困难的两个字,那么艰难!艰难得他不由自主地咬伤了自己的唇舌,艰难得他连头也不敢回。 “哥哥!”意识到情况不对,芙蓉挣脱了雪果的掌握,从后面奔过来抱住他。“我……我又不想玩了……我好累、好困,哥哥陪我睡──” 危机已经迫在眉梢,雪果不由分说,一把捞起小女孩搂在怀里,对著伙伴凛然开口:“十二月,枯木岭。”话方说完,雪果鬼魅似的身影已经窜出窗台,刷地失去了踪影,然而他们却还是能听到芙蓉哭嚎的声音远远传来── “哥哥!哥哥……” 那声音让人崩溃,即便如他一般骄傲也禁不起。少年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深沉锥心的悲哀完全击溃了他。 在这一天,他失去了父亲、妹妹,跟一整片江山。 这一年,他七岁,妹妹芙蓉四岁。 然而,这只不过是个开端……更黑暗的未来还在前方等著他。 第一章 十五年后。 时值乱世,群雄割据,天下一分十三国──或者十四?抑或十五?真命天子于前朝覆亡后便下落不明,历十余载。 宗室无主,天下大乱,后史通称为“乱史十三国”。 偌大中土自立为王者不计其数,国境难以区别,百姓亦难分敌我;区区一州一府亦自成国者无可计数,改朝换代往往只在觥筹交错、弹指之间。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武林却是一片欣欣向荣,往往弹丸之地也能引起轩然大波,争斗不休。 武林欣欣向荣,连带著医馆药铺也跟著大发利市。 医者,行医之人也。 刀光剑影的武林,跌打损伤在所难免,而震断经脉、身中奇毒等等更是层出不穷;武林人不同于寻常百姓,他们所受的伤自然也不是普通跌打大夫所能诊治,他们需要更高明、更不怕事的“专属医馆”。 天下名医何其多,在这年头最著名的便是“无药庄”;有人说它是天下第一庄,无药庄的老庄主公孙恨老脸一板,沉声道:“无药庄只问救人不讲浮名。” 公孙恨是聪明人,知道“天下第一庄”这名号搏不得,但即便搏不得,也已经临到头上来了。 夜阑,无药庄中一片静谧,远处传来更夫敲锣报更之声。 三更天,正是众人皆寐时刻。 两条人影自远处一路飞捷纵跃、穿越峻岭而来,他们驻足在无药庄前那株千年寒松之上,身形飘忽诡谲。无药庄护院武者极为警觉,来人足方轻点,无声无息跃上红瓦,他们便已起身备战,只可惜甫一抬头,声音尚未喊出,便被人以极快的暗器放倒;八名武师一起倒下,连吭也没吭半声。 来人就这样穿庄入院,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已越过无药庄前方三座偌大庄园,直扑隐蔽在山崖峭壁间的劈石楼。 劈石楼,顾名思义就是劈山斩石,硬在山崖中凿出的石府。劈石楼傍著无垠山绝崖,上有百丈高崖,前有三大庄院紧密护持,乃是无药庄最为隐密安全之处。 劈石楼名闻遐迩,乃是无药庄少主人公孙灿所居住的地方;公孙灿医术出神入化,向来有“圣手”之美誉,来到无药庄的,无不奢想能见一见这位少庄主。据说他不但医术如神,而且还是个卓然出众、气质儒雅,如天仙般的人物。这样的人自然得住在劈石楼那样特别的地方。 据说连劈石楼里头的桌椅也都是一刀一斧以原石雕凿而成── 这当然是传说。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真正的劈石楼,或者有,但见过的人都是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侥幸者,无药庄于他们有再生之恩,自是不会泄露无药庄的秘密。 无药庄绝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不过从来也没人敢真正得罪罢了。 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得上门求医──不对,人生自古谁无死,每个人最后横竖都是要死的,只是当下命该不该绝而已,能撑著最后一口气到无药庄,那就是命不该绝了。 所以一直以来无药庄都是武林中最平静的地方,鲜少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现在那两人却摆明了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那两条人影凝神注视了劈石楼半晌,交头接耳几句之后又是一个跳跃;这次他们头下脚上钩住劈石楼低斜的石瓦,尽管是这种蝙蝠式的怪异姿势,他们的动作却还是极为迅速,双足不断挪动,很快便把整栋劈石楼绕了一圈,最后他们推开其中一扇窗,无声翻身跃落。 落在地上的两条人影被月光拉得极长,看上去像是两名中年文士,却身怀绝顶轻功。 他们无声欺往床前,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画像,两人眯著眼睛认真打量画中男子与屋内之人是否相符。 屋内的人躺在床上睡得深沉,他的侧面极美,俊逸清朗的模样在月光下更显得超凡出尘。 他们手中的画像也是个美男子;但没见到他的双眼,他们也不敢肯定是否为同一人。 江湖上见过“圣手”公孙灿的人不多,但他们的情报网络极广,不但能找人绘图像,还打探出那人拥有一双“流银之瞳”。 流银之瞳?画工耙著脑袋瓜子苦恼半天。这可怎么画?连想像都不知道该从何想像起!大家的眼珠子固然都会动,但有谁的眼珠子会流过来流过去的么,哪岂不成了妖怪! 他们取了画像便走,反正相貌或许能仿,那双眸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仿造不来的吧?尽管连他们也无法想像什么叫“流银之瞳”,但会这么形容必有其原因,届时看了就会知道──呃……应该吧? “下去找个人来认?” “找谁来认?公孙灿是无药庄的第一把交椅,你以为随便找个人来,咱们还能全身而退?” “那……找公孙恨──” “别傻了。宗主说过,他跟公孙恨多年前曾结下梁子,公孙老头说过此生绝不再回国。” 对方沉吟半晌,没有答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公孙恨,虽然他与宗主不合,但说不定他还是愿意让孙子回国去帮公主治病,也好解开跟宗主之间的心结。咱们东海之国的国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落叶归根的,难道他宁愿在这种蛮夷之地终老?” “听说公孙恨的武功极高,虽然年事已高,但毕竟是一代宗师,你我两人合起来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我们死在这里不要紧,可是公主怎么办?” 左边的文士身形略矮,名叫淼森,有著一张略嫌瘦削却不失气度的窄脸,相貌儒雅俊逸,唇际两撇小胡更添文风。 此刻他正撇著唇,表情甚是为难。“可是……就这样把人强掳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会让情势雪上加霜。” “这话也是。”右边的男子名叫炽磊,身形略为高壮,剑眉星目,一派磊落清朗模样,即便穿上文士蓝袍,仍透出一股练家子的豪迈之气。他说话极短,惜字如金,看不出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思绪鲁钝? “左也是、右也是,我看你的脑袋真是有问题了。”淼森有些恼火,这时再看他,又不觉得他有那么斯文儒雅了。“咱们出来的时候宗主是怎么说的?‘把人带回来’。宗主可有说要怎么带?” “唔……这倒是没有。” “这不就成了?宗主可没说:‘好好跟老爷子打声招呼。’也没说‘一棒子敲昏他,抢回来就是了。’对不?”淼森慢条斯理地说著,像是在自问自答,辅以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当我听到宗主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就有底了。眼下以公主的性命最为要紧,其它咱们怎么做都无所谓。” “嗯……” 淼森晃了晃脑袋,对自己的思虑周全感到满意,于是又摇了摇头。“依我看还是不妥。强摘的果子不甜你听说过没?若没跟公子、老爷子打过招呼,就算咱们把人掳到了,公子却不肯帮公主治病那怎么办?”此人怪异得很,竟一人分饰两角,自问自答起来了。 炽磊叹口气,无奈地望著他。 “不过,这也可能是我们想太多。公主可是堂堂东海之国的公主,能为一国的公主治病,那是多么大的荣耀,怎么可能会有人不愿意?” “……” “你──”淼森气得跳脚低嚷:“你这人真烦!沿途像个闷葫芦一样就算了,到了这里还举棋不定是想怎么著?事事都得我作主、我决定。总之,我说就把他掳走了事。总之,咱们把人带回去了,肯不肯治病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宗主自有办法。” “好。” 淼森大叹。“你看你,根本没用脑袋想!你怎么知道宗主有办法?东海乃是礼仪之邦,宗主怎么会知道我们是用下流的手段把人掳回去?结果害得公主的病还是不能治,到时候怎么办?” “他非治不可!”炽磊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低吼道:“软的来、硬的来,怎么样都可以。公主此刻正命在旦夕,就算我得拿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非治不可。” “如果你真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可就不会治了。” “可是我认为──咦?” 淼森跟炽磊同时吓了一大跳,猛地低头一看,床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不但醒了,而且还笑意盈盈地坐在床畔打量著他们。 尽管他们来自东海之国,举国都是俊男美女,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双如此清澈温文的眸子,且那笑容是如此春意沐人,竟让他们之间的火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银之瞳……原来如此! 那双墨瞳中有晶亮如银的闪光,粲然耀眼,即便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也能闪烁出光灿。这双眸,果然独一无二。 “你你你……”淼森指著他不住跳脚,一脸惊慌。 “‘圣手’公孙灿?”炽磊冷静得多,张口便问。 男子却只是淡笑著,并不回答。他侧脸思索,神态清艳,连男子都忍不住要对他另眼相看。“告诉我,你们的公主美吗?” “这个……这个……”沉吟半晌,他们竟是答不出话来。 那人坐直了身子,饶富兴味。“很丑?” *** “当然不是!”淼森连忙摇头,眼珠子一溜,说道:“只不过……公主病了许多年了,咱们没那荣幸得见天颜,哪里知道是美是丑。” 炽磊只是别开脸,磊落的脸庞微微地红了。 男子凝视著眼前的两人,知道他们正在撒谎;人一撒谎,眼神就会东飘西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饶是世上最老练的骗子,一旦撒谎,多少都会泄露些许痕迹,更何况眼前这两人根本就不适合撒谎。 那位公主不但病,而且很丑……看他们此等模样,那位公主只怕不单是丑,而且还丑得可怕。 男子点点头,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道:“等我穿好衣服、带上药箱,就可以出发了。对了,你们刚刚说你们的国家叫?” “东海之国。” “东海之国……”男子沉思著,然而他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没听过这个国家,该不会又是什么昨日初建的新朝吧? “别说你没听过。”看男子一脸呆滞,淼森忍不住嘟囔。 “我真没听过。” “……这太离谱了……”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为十二领主的传人之一,却连自己的祖国大名都没听过。” 祖国?他不由得失笑。此刻天下分著十二、十三或者十四国?无药庄所属的土地国主异动频频,他们连记都来不及记,哪里还有“祖国”可言? “笑什么?这是好笑的事吗?”淼森不由得蹙眉。“你公孙世家原是十二领主之一,公孙老爷只不过是奉派到中土为使者,谁知竟举家迁移,从此不再回归东海。若非如此,公主怎会一病十多年始终痊愈不了?” “东海国内没有其他医者吗?” “有当然是有,但治不好啊。否则我们又何必不远千里而来?”淼森厌恶地嚷。想到医事局跟太医院那些废物,他就忍不住作恶!成天捧著药经讲得头头是道,真正应付起毛病,却是半点本事也没有。 “千里?听起来的确很远。” “不要说废话了。你跟咱们回去,公孙家的医术不就又回到东海了吗?区区无药庄,怎么跟东海相比?”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去了东海之后,也不要想回无药庄了?” 淼森讶然。“回来做什么啊?倘若你能治得了公主的病,你就成为堂堂东海之国的国医了。东海之国乃是这污浊世间的最后净土,是天府般的去处。倘若你治不了公主的病嘛……”他们脸色微僵,竟是不太好继续说下去。 “倘若我治不了公主的病,当然也不要想活著回来了,对吧?”他淡淡一笑。“不过你们应该知道,无药庄的规矩向来是不出诊的。你们想如何把我带出无药庄?” 这问题问得奇怪,他们既然能安然无恙的进来,又为何不能安然无恙的出去? “你该不会是想反抗吧?”沉默的炽磊微微抬起下颚,一脸倨傲。 “不敢。”男子摊摊手。“在下一介凡夫,不会那些高来高去的武学。” “请公子放心,我们两人虽然不能说是东海第一高手,不过对付你们外头那些武师可是绰绰有余──” 淼森话声未落,屋外突然阴恻恻地传来怪笑。“谁说你们要对付的,是那些武师来著?” 两人一愣!回头往屋外一看,朗朗明月下,劈石楼下竟立著五条人影,而前头三大座庄院不知几时已然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这比人声鼎沸还要更让人毛骨悚然。 五人中为首的是一名白发老者,他的眸子精光灿亮,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即便距离颇远,也能令人感到一丝丝不安。 “老朽公孙恨,楼上的两位朋友何不下来一见?” 他说话时并没有高声叫嚷,但那声音却四平八稳地传进了屋内;只在这屋内,单只说给他们听,话声并不宏亮,却更吓人。 这般内力修为,他们两人远远不及! 淼森、炽磊两人相觑一眼,当下往床上男子肩颈上使劲一敲,随即扛麻袋似的将他扛上了肩,飞身扑出窗外。 逃。 这时候还考虑什么?立刻就逃! *** “凤舞九天!” 随著一声暴喝,淼森凌空而起,姿态飘逸似仙,手却似鹰爪翻飞,先推出两掌,随著掌风破空之声传出,身影已飞掠几丈高;但他并非往外逃,反而是直上劈石楼高处,仿佛他真能一路插翅飞上悬崖。 “雕虫小技。” 公孙恨随手一挥,将淼森威力惊人的掌风化解于无形;他身旁的四条人影同时以早地拔葱之势飞起,速度之快令人吃惊!没想到无药庄内竟也有此等高手。 然而淼森已无暇它顾,只见他双腿不住悬空踏点,身子越腾越高,眼看劈石楼足足七丈高的楼顶就在眼前;亏得他这一身惊世的好轻功,能腾空飞起已属不易,更何况他身上还扛著个人。他身后的炽磊动作同样迅捷,两人头也不回地直上岩壁。难道他们真想就这样飞上悬崖? “你先走,我断后!”炽磊紧跟在他身后;那四道人影已追到近处,他双眉一蹙,转身严阵以待,谁知那四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飞身直扑淼森,其中一人沉声喝道:“留下少庄主!” “想得美!凤舞九天──”淼森又一声呼啸,身影更快,眼看就要攀上劈石楼的绝崖之上── “使轻功便使了,喳呼喳呼的嚷什么!” 突然,一柄乌木杖当头袭来,淼森大惊!后头的四人还没追上,第五个人手中的乌木杖却已经到了跟前。他猛地转身飞踏,双足点住崖石。上有乌木杖、下有四名追兵,他竟就这么倒挂在空中,单掌挥舞得虎虎生风,对付第五名敌人。 “嘿,宇文祥瑞教出来的好徒弟,看不出你倒有那么两下子,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给我下去!” 淼森、炽磊两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公孙恨身边的四个人在他之前出发,但那四个人还没追到,公孙恨却已经赶上来了,他们压根没见到他到底使出了什么样的身法,竟能如此迅速又悄无声息。这人的武功修为显然已臻化境。 公孙恨话声方落,乌木杖一沉,淼森的身影随即往下掉。那乌木杖来势太猛太快,他单掌无论如何是接不下的,若被击中,铁定横尸当场。“好你个公孙恨,你连孙儿的性命也不顾了?!” 炽磊大急,飞身扑过去顶住淼森下坠的身势,双掌往上一推:“上去!” “我说下去。”乌木杖势如千钧,罩住淼森脑门。 “喂喂!到底上还是下?””淼森急了!此时此刻,他唯一得以自保的办法是将背上的公孙灿拿来当挡箭牌,无论公孙恨如何武功盖世,也不至于真的让孙儿当场毙命。但他不敢!公孙灿是公主唯一的希望了,武斗之际万一稍有闪失,那公主岂不是也要与他们陪葬?!就这么一犹豫,保命先机已失,鸟木杖近在眼前。“唉啊!吾命休矣──” “我说上去!”呼地,炽磊猛地将他的身子往上挺,乌木杖以分毫之差掠过他的脑门,炽磊硬是代他吃下这一杖。 “炽磊……凤舞九天──”淼森高声呼啸,身影笔直往上窜! “吵死了!”公孙恨一击未中,双眉一蹙,身影更快,黑袍虎虎生风地胀成一颗大球;他屈指成爪,正待一把抓住淼森脚踝,没料到自己的脚却被炽磊从下方一把揪住。 “找死!” 四名护卫此时已经追了上来,四人暴喝的同时亦发掌,眼看炽磊就要毙命当场,突然从绝崖顶上飞下四条人影,个个疾如风、快如电,两人抓住淼森往上一翻,霎时失去了踪影;另外两人避开公孙恨,其中一人突然浑身发亮,竟是在同时发出无数暗器;另一人以巧妙的身法绕到炽磊下方,人才刚拉住炽磊的衣领,倏地便往上弹升,速度之快教人咋舌。 “起!”随著两声娇叱,三条人影刷地从断崖下方往上飞窜,霎时失去了踪影。 “快追──” “不必追了,除非你真能凌空百丈,否则是追不上的。”公孙恨负手仰望断崖,上头早已空无一人。他冷哼一声。“难怪那家伙老是喳喳呼呼的嚷著凤舞九天,原来早就埋下了伏兵。” “庄主,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著他们把人带走?”护卫之一问道。 “他们有人在崖上待命,悬崖如此之高,谁会想得到有人在上头防守?他们的确是有备而来。”护卫之二如此说道。 “拉著绳子往下接应,这招倒是出人意料之外了。”护卫之三随口应著。 “罢了。反正灿儿也该出去历练历练。”更何况抓走灿儿的是东海之国的人,他们知道他的身分,就算发现他毫无医术,也不至于伤他性命。 公孙恨转身正待举步,突然发现四人护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奇怪。 “怎么?” “呃……少庄主还好好的在庄内。”始终保持沉默的护卫之四终于开口。 “咦?!”公孙恨脸色陡然一变! “他们抓走的是假的……” “假的?!” 四人护卫中为首的央歌耙耙头皮嘟囔:“他们抓走的是无欢公子。” “……”公孙恨蓦然转身咆哮:“那你们怎么不早说?!” *** “怎么搞的?我叫了那么多次……你们该早……点来……” “是……珠瑾没回来。她见你们去得久了,有些担心,于是下去打探。” “珠瑾?”淼森气喘吁吁,脑海里思索著那名叫“珠瑾”的女孩的模样,隐约记得她是殷随墨最爱的弟子,轻功也最高。她去了哪里?为何没有回来? 可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那女孩机灵巧变,纵使身陷敌营,应该不会有性命危险才是。甩甩头,放下背上的人,他先奔向炽磊。 被放在地上的男子原本应该被敲昏了才对,但他却若无其事地起了身,潇洒地拍拍衣衫,凝眸注视著眼前的景象。 崖上候著一队人马,八匹雪白骏马伫立在月轮之下,姿态昂然,凝伫间隐隐散发著王者之姿。 紫黑檀木打造的轻巧马车旁几名女子垂首而立;她们清一色穿著绿衣短裙,其中有艳丽少妇,也有妙龄少女,年龄都不大,身段轻灵,看起来都是长期练功的女子。 少女们情不自禁地偷偷望著他,敛眉垂眼,娇羞红晕飘上粉颊;她们不由自主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衫,内心企盼著能得他一眼青睐。 他,转眄流精,光润玉颜,飘逸出尘,宛然似仙。 年长的少妇只得频频轻咳,示意她们切莫失礼,但即便是她们自己也忍不住要多望那男子两眼;他的模样多么俊雅,笑容多么和煦,然而那双眸……那双闪著星光的眸,凝眸之处,竟说不出究竟是圣洁还是妖魅?如此令人惊心动魄! “怎么样?伤得要不要紧?”淼森探视炽磊的伤势,只见他面色如上,神态委靡,显然伤得不轻。 “没事……咳。”炽磊摇摇头,突然剧咳两下,呕出一口黑血。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公孙灿,你不是武医吗?快──” “先别忙,我说了没事,快离开这里……”炽磊抚著胸口连连摇头。“得快走。” “他的确没事。以他的内力修为,这样的伤明年此时应该是可以好了,只不过一年不能动武而已。” 他们怔了一下,回头一看,公孙灿已经起身,朗朗明月之下,玉树临风般的身影显得修长而悠远,姿态彷如神人。 “你怎么……我不是……” “把我给打昏了?”他笑。“医者的体魄得稍强健些,总不能像豆腐一样碰碰就烂。而且我这人体质特异,身上的穴位是可以随意移动的。” “那……那你刚刚……” “怎么不挣扎?我不是已经说了愿意跟你们去救你们的公主了吗?”他叹口气。“这时候还有心情闲聊?要炽先生一年不动武恐非易事,然而公孙庄主的七毒八卦掌威力也非同小可,强而为之是会送命的。” “公孙……庄主?!”淼森张口结舌,霎时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男子仍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在下无欢,辛无欢。” “辛、辛──” “辛无欢。”他替他接口,仍是一脸平静淡然的笑容。 炽磊暴怒跳起,对著他的鼻子大吼:“辛无欢是谁?!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样跳起来不感觉痛吗?” 才说著,只见炽磊委颓在地,此刻已不是面色如土,而是面如金纸了。 *** 子夜,夜阑人静,破绿楼一片寂静,除了她,所有的人都睡了,连随墨都累得歪在一旁打盹。 随墨真是累坏了。晚上这一片狼籍又是她默默收拾的,不敢惊动旁人,怕又将医事局、太医院那些人给引来。 随墨甚至没让其他的侍女们靠近,只因为那些秽物太肮脏污秽,侍女们总得掩著口鼻才敢靠近;每每见到她们那蹙著眉头的模样,她的心就感到阵阵抽痛。 默默凝视著随墨那张净白秀雅的脸孔,她想哭。 她们不是嫌弃她,她真的知道。但是谁受得了成天伺候著像她这样浑身发出恶臭的病人? 她们已经够好了,无论她病得怎么重,她们总还是温柔地围绕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像群快乐的小鸟似说笑话给她听、陪伴著她。 只是这样就已经够了吧?辛苦了那么多年了,也该放过她们……放过自己吧。 奋力撑起身子,才不过直起上半身,她已经快喘不过气。这副臃肿、痴肥又累赘的身体,真是令人厌烦透了。 低著头,她看见自己肥嫩得不可思议的手掌;那手苍白似雪,毫无血色,压下去就陷出一个深深的窟窿,久久仍恢复不了。四肢尚且如此,其它部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她似一块做坏了的豆腐,一碰就伤,放著又臭,偏偏不能舍弃,只能就这么摆著惹人生厌。 她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不敢照镜子了,深怕镜中人真的会吓死自己。 每每她无语问苍天,想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得受这样的折磨?幸好……不用再撑多久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想到这里,忍不住无声干笑,似解脱,又似遗憾。 这一生人只不过十八年,倒有十五年都是这么不死不活的病著。刚开始只是困在宗殿里,后来渐渐无法离开艳阳湖畔,接著她就像被养在破绿楼里的一只折翼之鸟,只能仰望著天空,连破绿楼的大门都出不去。 而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无力离开这张床,镇日躺在这里,连行尸走肉都不如。 近两年来,大家都以为她有了起色,枯槁的身子慢慢胖了起来,凹陷的双颊丰润了,身子打气似的不停鼓胀,刚开始以为她已经痊愈的人全闭了嘴,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病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更严重了。 才不过两年的时间,她已经胖到得要人抬著才能移动,身上松垮垮地垂著雪白雪白的肥肉,连说一句话都喘得浑身发颤。 人说“病得不成人形”,此话果然不假;她的确是病得不成人形,她病得似一头神猪。 然而她比猪还惨。猪是吃胖的,她三餐不继,却是饿胖了,真不知天理何在。 太医院与医事局的人不许她吃饭,她单是呼吸喝水也胖,越胖越可怕、越胖越虚弱,他们严格限制她的饮食,深怕她最后肥成一摊没有呼吸的烂泥。 猪当然要有猪的样子──就当是临死前的尊严好了,总不能真的当个饿死鬼吧。 仔细望著随墨,她眼下有疲惫的阴影;这一天下来够她操劳的,应该不是那么容易醒过来才对。 背著她,她悄悄地从被褥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油纸包让她的身子暖著暖著,竟还有些余温。轻轻掀开一角,香气四溢,肉香、糕香、荷叶香,她感动得忍不住叹息。 太幸福啦! 荷新,你真是个好人。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祝祷,撕下一片鸡腿肉放进嘴里,原想慢慢享受这阔别已久的香气,却哪里耐得住这致命的诱惑!她忍不住大口撕咬,三两下先啃光了鸡腿,再将荷叶藕米包三口并作两口吞下肚去,饥肠辘辘的感觉终于稍稍好转。她到底已有多久没吃食了?她真的无法计算时日,然而她不打算继续忍受这非人的苦楚。 接下来,她深情地凝视著那三块雪白肥嫩的白玉粉蒸糕;轻轻摇晃一下,粉蒸糕在掌心摇曳生姿,嫩生生的模样真是无比动人;轻轻地捏起一小块,细致绵密的糕点一点一滴被拉长,桂花香气温润地散发出来── “公主!” 蓦然转身迎上随墨那双又惊又诧的眸子,想也没想,将三块粉蒸糕一口气塞进嘴里── “公主!”随墨那双慌张的眸子迎了上来,她莹白的手晃过她眼前来到她唇边。 她什么话都来不及说,胸口那郁结的死气哗地升了上来,粉蒸糕还梗在喉口,眼前却渐渐转黑,只感觉随墨不断地掏挖她嘴里的糕点。 幸亏吃得早,粉蒸糕的香气已经进了脾肺,久未滋养的身体居然幸福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随墨啊随墨,总之我是要死的,你怎么就不肯让我死得幸福些呢?闭上眼失去意识之前,她还这么幽幽叹息著。 第二章 暗夜中,八匹雪白骏马风驰电掣,车内却四平八稳,完全不显颠簸,极为舒适;可见这不只是马匹神骏,连打造这马车的工匠,功力也非同小可。 随行的女子们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淼森、炽磊跟两名驾车的少妇。一路上,炽磊始终闭眼打坐,神态时而痛苦、时而平静,看来他正自行运功疗伤,只不过障碍重重。 “没想到公孙恨竟会以毒掌伤人,堂堂东海之国的十二领主之一,未免太过阴险──” “我说是七毒八卦掌,可没说炽先生的伤是毒伤。”辛无欢闭著眼睛轻描淡写说道。 “武功的名称既然叫‘七毒八卦掌’,掌中自然是有毒。更何况现在有没有毒都无所谓了,他明知道我们是东海来的使者,竟然还痛下杀手,真是太令人心寒……”淼森痛心疾首,望著炽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心急如焚。“无论如何,请先帮炽磊疗伤吧。” “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淼森一愣,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辛无欢只是托著颚,凝望马车外头转变的景色,此刻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灰紫色的天空隐约透著斑红。“意思是说此刻治疗已经晚了,不过到了别的时辰或许又未必。” “咦?!这又是什么意思?” 辛无欢只是微微一笑,支著颚继续看日出,灿光映入他那双闪烁著流光的眸,颇有一股高深莫测意味。 淼森诧异地望著眼前的男子,他说起话来气定神闲,一副心中自有定数的模样究竟是真是假?他们原本要掳的是公孙灿,可惜没遇著公孙灿;不过,眼前这男子的确与画像上的人物极为神似;如果照画像来看,他们并没有抓错人,可是这人却又自称辛无欢……此刻他已经搞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对了?还是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了? 万一真的错了,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不由得冒出冷汗。 “我说了,咱们……快回无药庄。这人不是公孙灿,抓了他也没有用……”炽磊微微睁开一只眼,气若游丝。 “你伤得这么重,此刻就算咱们回去,光凭我一人之力又能成什么事?不要说想抓回公孙灿,就连你我的小命都会葬送在那里的。” “就算是死,咱们也得完成宗主交代的使、使命……”炽磊突然直起身子,双眼爆出精芒,只一刹那,身子又软了回去,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从金色转成暗土色,唇泛青紫。 淼森此刻哪里还理会得什么样的使命,眼看炽磊就快要一命呜呼,他急得六神无主。 “无欢公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先救救他?” “不能。” 此话一出,不只淼森惊得呆了,就连炽磊也不由得一愣! 是的,他知道自己伤得颇重,但因为有个武医在身边,他心中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的危机感,直到现在。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况且我只答应你们去救公主。” 望著辛无欢那张没有表情的俊脸,淼森颤著唇抖著开口:“你……到底是不会治?还是不愿意治?” 辛无欢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如果炽磊没有受伤,此刻辛无欢恐怕已被他一掌毙命;如果淼森不是吓得只剩下三魂没了七魄,那么他会使出家传的分筋错骨手,好好的问个明白。但他们什么反应也没有,眼前这人令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此时马车已经奔驰到了码头,一条龙形大船正候著他们;马车从码头上飞跃而起,在晨光中窜入龙船敞开的腹中,龙船溅起了水花,在金光中驶离码头。 *** “死了。” “死了?”宇文祥瑞溃然跌坐在地,双眼无神地望著雪白床铺上女儿毫无声息的躯体,眸里涌出两行泪水,却失神得忘了哭。 他哭不出来。 养在手心里一十八年的女儿居然就这样走得无声无息;女儿的脸面看起来那么平和安详,与她平日受折磨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走了、死了、解脱了──女儿幼年时那活泼可爱、粉雕玉琢的模样犹历历在目…… “我不准!” 蓦地,他爆出大吼,双眼冒出火花,紧紧揪住太医院医者的衣领,将他拖到跟前。“给我治!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死而复生!我不准她死!” “宗、宗主……”医者呛咳著,越来越紧的衣领让他喘不过气来。“属下……属下真的……无能为力……” “人死不能复生,宗主节哀。” 周围的人们全都跪下了,他们低垂著头,神态恭谨又严肃,但私心里却为公主感到高兴。 是的,也该是时候了,任何一个人那么辛苦的活了十多年,无论如何那种痛苦折磨都不该再继续下去;更何况眼下东海之国正处于动乱之际,正需要宗主全力应付。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公主的确死得其时。 “不!不……”宇文祥瑞哭号著,伏在女儿身上,声嘶力竭的号哭令人闻之鼻酸。谁会想到堂堂一国之主的他会因为女儿骤逝而失去了方寸?他从来都是最冷静自制、从来都是寸寸机心、步步为营,如今他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宗主,请您保重龙体,国事为要──” “你!”宇文祥瑞突然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怨毒地注视著太医院的太医。“就是你!你替公主治病多少年了?好好一个女孩儿交到你手上之后却日渐憔悴,终至不治!你医术不精、昏啧无能!来人!给我拖下去砍了!” “宗主饶命啊!”医者仆倒,跪趴在地,浑身颤抖。 没有人见过宇文祥瑞如此震怒的模样,从来没有! “宗主三思,生死有命──” “连同从中土抓来的那几个医者、医事局那些无能的家伙全部给我拖出去砍了!” 宇文祥瑞愤怒地嘶吼咆哮,此时此刻,他已没有“理智”可言,他只知道这太痛了……失去女儿的悲痛,远远超过他能承受的程度。 他要其他人跟他一样痛! 雪白柔荑轻柔地搭上他的肩,他狂怒之际回头,却对上了那双带著浓重哀伤凄然的明亮眸子。 她是他这一生唯一收的女徒,也是十二领主之一、背地里被称作像豺狼一般的女子,然而此刻她眼神中充满了解,她甚么话也没有说,什么话也不必说。 他抱著她柔软的腰肢哭得肝肠寸断,此刻他们已不是师徒,没有尊卑之分;他只是一个失去爱女、痛不欲生的父亲。 守在公主榻前的随墨默默抬起脸,冷冷地望著前来致意的女子。她是嬴之华,有著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不明白宗主为何看不出来这女人艳美的外表下隐藏著怎么样一颗毒辣的心,更不明白嬴之华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前来致意,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可是她没有立场说话。握著公主已然冰冷的手,她悲愤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切都与公主无关了,幸好公主再也看不到了…… 理智悄悄回到宇文祥瑞的脑海里,他悲伤得抬不起头,只能虚弱地松手放开嬴之华,转身无力地靠著女儿冰冷的尸身,挥挥手示意禁卫将太医拖出去。他的背影显得那么沮丧、绝望──但已经没有了杀气。 后来的人会说嬴之华消弭了一场极可能发生的杀戮,是她的温柔睿智让失去理智的宗主清醒──或许这是真的。或许。 就在这时候,地鸣了。 隐隐约约地,仿佛天地也为之同悲,天上落下了绵绵细雨,而东海之国的大地微微震动,久久不息。 这一天,东海之国举国同哀,宗主发布国殇,公主宇文延寿病逝艳阳湖,享年一十八岁。 *** 他只有在年幼之时搭过船,而那一次他躲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只闻到令人作恶的恐怖恶臭,耳边只听到侍从们紧张粗重的呼吸声;他不知道原来站在甲板上欣赏海上风光是如此惬意的事,也不知道原来船可以走得如此之快。 海风徐徐,天边闪烁著七彩霞光,海上平静无波,威武无匹的龙船昂首吐信,仿佛可以就这样一路航行到天涯海角。 这时淼森来到他身边。行路慢慢,嘴里吟哦著古文: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髻彿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辛无欢看也不看他一眼,眼底流光悠远凝视著海天相连处。他的第一印象没有错,淼森果然是个文士,而且还是个很啰嗦的文士。淼森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顾子清,那个被礼教束缚得连呼吸都困难的酸腐书生。 “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记’公子可曾听过?” “不曾。”在他还念书的那几年,顾子清总要他念大学、念中庸,怎轮得到这种无稽的“乡野传奇”? 淼森愣了愣,不由得眨眨眼睛。他还以为陶渊明在中土是著名文人,他所书之文所有学子都该看过才是。 “呃……其实陶先生文中所言之‘桃花源’指的正是东海之国,所述路径虽然不尽相同,但那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所设下的障眼法罢了。我先民随秦代徐福出海避祸,寻到东海之国后便定居下来。尽管如此,数百年来东海之国始终没有忘怀我炎黄子孙的身分,暗地里派遣使者到中土察访民情。也正是如此,所以东海之国大多数地方与中土相较并无二致,只不过我们武功更高、文风更盛──有许多人因为陶先生这篇文章,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寻人间仙境“桃花源”,当中如有心术纯然、品行端正者,我们也会接引他们到东海之国定居。” 这么说的话,东海之国的人口一定爆满了,因为近数十年来中土动荡不安,想避祸的人何其多,能“接引”多少人呢?更何况“接引”二字用得太过傲慢自大;难道东海之国的人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桃花源的世外仙人? 见辛无欢始终没有反应,淼森叹口气。“公子不知道此事也无妨,无药庄算是武林世家,没读过这篇文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公子总该听过你们武林人口中的‘海上仙山’吧?” “不曾。” 淼森开始觉得辛无欢是存心与他作对了,当时掳他离开的时候,他看来明明很是高兴,怎么一出了无药庄,态度便判若两人? “在下不知何时何处得罪了公子,还望公子不吝赐知。”此刻有求于人,无论如何都要按捺住性子。 他已经想了个通透,无论这人是不是公孙灿,他毕竟住在劈石楼里没错;就算不是公孙灿本人,能住在劈石楼里,难道还会是个扫地倒水的小厮?这人必然身怀绝技,否则公孙老贼也无须亲自出马拦阻他们──他只能这么想,若不作如此想,他恐怕已经耐不住性子将这人一掌劈入海中喂鱼了。 他们上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辛无欢对任何人都视若无睹,连炽磊的伤势也不在他眼中,他根本是如入“无人之境”,全然不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辛无欢回首望他,那双奇异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绪,他微微蹙起眉,算是回答。 淼森怔怔地与他对望,半晌之后终于叹口气。“公子喜怒不形于色,果非常人……” “在下无悲无喜,也不明白淼先生所指为何。”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对吧?” “有听,只是不觉得要紧。”辛无欢淡淡睇他一眼。“东海之国也好,桃花源也好,海上仙山也好,都与在下无关,在下只不过是应你们所邀,前往为公主治病的一介医者罢了。” “公子对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没有半点兴趣?” “没有。” “公子对自己的未来也毫不关心?” “未必尽然。只不过在下的未来与东海之国、海上仙山无涉。”他的未来必然在中土,这是毫无疑问的。 “既然公子即将前往我国,那么公子的未来无论如何都将会有巨大的转变。”淼森自信满满,傲然说道:“或许公子以为在下言过其实,但会被中土江湖人称为‘海上仙山’绝对不是浪得虚名。我东海之国物产丰隆、景致绝美,国中名人雅仕无数,学风鼎盛──” 他看起来还是一脸淡漠,淼森后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这是对牛弹琴──也许他所说的没对上这年轻人的胃口? “东海之国之所以被称为‘海上仙山’也是因为国中美女如云,女孩们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环肥燕瘦任君挑选,个个婀娜多姿、美若天仙,无法言喻。” 还是没有反应。 “如果你能替公主治病,高官厚爵、金银财宝──” 辛无欢转身走了,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总之你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绝世美女,要金银财宝、要武功、要墨宝、要美食,我们一应俱全──辛无欢!你到底要什么?”淼森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出手救人?” 要什么?辛无欢抬头望著天,一轮明月高挂,闪亮又刺眼。 他要什么呢?他要的只不过是回到过去…… 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从此绝不再放开妹妹的手。 可是,谁能办到呢? 没有。所以,他依旧没有回答。 *** “糟了……” 船终于靠了岸,码头上孤单单地站著一条人影,他穿著一身墨黑长袍,头上扎著白布条。 淼森愣愣地望著那青年,他面无表情,抬头茫然地仰望著龙船;然而他的眼里没有龙船,只有两行清泪。 “糟了……糟了……”淼森喃喃自语似地说著,跌坐在甲板上,他的双肩无力地垮下,脖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晚了……我们还是晚了……” “不……”炽磊平躺在担架上由四名船工抬著,望见淼森的神态,努力想支撑起身子,却又乏力地躺回去。“不会的……不会的。” 然而码头上飘扬著白幡,远远望去,至善城内一片铺白。 马车有气无力地从龙船腹中慢慢驶了出来,码头上候著的青年默默接下马缰。 “疾风殿下,难道……”淼森颤巍巍地来到他身边,抬著脸,眼里还有一丝希望。“不是吧?对不对?” “你们晚了。说好了是辰时要回来的,晚了好久。”青年有张俊逸出尘的脸孔,他说的话没头没脑,神态却是那么认真。 “是,我们晚了,昨儿个风浪格外的大,龙船驶不快──殿下,宗殿内出了什么事?怎么只有你来?” “你们晚了很久很久……”青年自顾自地说著,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上不上车?不上车我就走了。” 青年掉转马车,此时他突然看到从船上下来的辛无欢,愣了一下,唇畔不由得扯出一抹苦笑。“你们把人带回来了……” “是。但还是太迟了……” “我得走了,肚子很饿,雪点雕它们正等著我。昨儿个地鸣,它们吓坏了。”青年依旧认真地自言自语。“宗殿里头的老虎病了,模样虽然还威猛得很,不过却是病了。” “宗主病了?!”淼森的眼眉透著惊慌,连忙跳上车。“那还等什么!快走吧。” 马鞭在半空中挥出脆响,青年呼喝一声,八匹骏马迈开马蹄往东海境内疾奔而去。 车内,淼森悲伤的脸显得憔悴、落寞,他出神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脸凶狠地望著辛无欢。 “辛先生,公主已经薨逝,但此刻宗主正病著,虽然我们当初是邀你来为公主治病,但此刻需要你的却是宗主,如果你识大体的话,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耍花样!如果你用对待炽磊的方式对待宗主,在下可以保证用不著一时三刻,你的人头就会落地。” 辛无欢只是凝视著马车外的世界。淼森说的没错,这地方跟中土非常相似,同样的红瓦白墙,同样的远山绿野。 马车疾驶在偌大的道路上,出奇平稳,比在中土时还要舒适几倍。这里的路没有泥浆碎石,铺得光滑平整,简直就像有人镇日在细心呵护著。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花草扶疏,绿茵片片,路人清一色穿著暗色衣袍,头上别著白花──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公主,他们却煞有其事地举国哀悼。 这里的确很像中土,但隐约中却有某些地方与中土浑然不同。 日近正午,辛无欢眼里落下两行泪水,他不由得闭上眼睛。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再怎么没有礼貌,再怎么孤高傲慢也该──你在哭?”淼森突然愣住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护骂又吞了回去,他沮丧地垮著肩。“原来你也在为我们的公主悲伤……是的,她真是个极好极好的孩子,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呜……呜……” “我没有治脑袋的药。” 淼森又是一愣。 辛无欢厌恶地冷哼。“我没有能治脑袋残废的药。” “你这家伙!”淼森的怒气终于爆发。这一路上他按捺著怒气,好言好语地对待他,然而这家伙丝毫不懂得感激也就罢了,此刻竟然还如此嘲讽讥笑他! “你这家伙真是太惹人厌了啊……”说著,举掌飞扑上前,马车内空间不大,他这一掌可说是凌厉万钧、锐不可挡! 但他却停住了。 躺在一旁伤得无法动弹的炽磊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淼森停住了。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座石像,完全无法动弹,身子就这么以怪异的姿势停住;他的右掌高举著,膝盖微弯,脸上盛怒的表情还是那么生猛有力。传闻中中土有种“点穴”法,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难道这种武学真的如此神奇?神奇到他甚至没见到辛无欢出手! 辛无欢只是闭著眼睛,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看起来像是睡著了── “啊……啊……”炽磊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他太震惊,以致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死不了。你放心,三个时辰后穴道就会解开了。” “三、三个时辰?!”炽磊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而那饱受惊吓的粗嘎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不过,解开之后大概得在床上躺个两天。”辛无欢睁开一只眼,眼里流银闪闪,竟似有一丝笑意。“维持这种姿势三个时辰一定很累。” *** 东海之国 宗殿 艳阳湖 破绿楼── “启禀宗主,左右二使携中土医者辛无欢谒见。” 艳阳湖内的破绿楼已改了装扮,紫红色精致美丽的楼阁如今白绫飘扬,出入的人们全身缟素,气氛哀凄肃穆。 淼森跟炽磊都让人抬著,一左一右两顶小轿到了破绿楼前,淼森连滚带爬离开了软轿;这种时候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搭著轿子进去是大不敬,他宁愿爬著进去! 炽磊同样也起了身,辛无欢只是淡淡望他一眼,道:“不想死就好好躺著。“ 炽磊扭头怒视他。“我宁愿死!” 这栋楼有这么大的威力?一个穴道才刚被解开,浑身气血都还没通畅的淼森;一个身受重伤、苟延残喘的炽磊,都不愿意让人抬著进去。这栋楼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辛无欢随手往炽磊身上点了几点,一直压在心头上的巨石突然消失,令炽磊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然而此刻他也不想说话,他只是默默望了辛无欢一眼,随即转身扶著淼森,两人一跛一摆地慢慢走进破绿楼;辛无欢跟在他们身后,静静凝视这一切。 从湖岸连接到湖心的桥两边规矩地跪著两列宫女,她们低跪在地不知已经有多久的时间,每个人的姿态都是那么的静肃,雕像似的谦卑,她们究竟在跪谁? 低低的啜泣声隐约飘散在空气中,某个或某几个宫女正哀凄地落著泪,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她们在赎罪。”淼森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冷冷开口。“因为她们没有好好照顾公主,竟让公主在她们的照顾之下死去,宗主没要她们陪葬,所以她们全跪在这里赎罪,直到公主入土为安的那一天为止。” 辛无欢望著那些黑乌乌低垂的头、一截截白嫩细致的颈项──到底是哪个笨蛋出的主意?竟以为这样就能赎罪? 死了就是死了,用多少人命去陪葬也是死了,跪到膝盖穿孔也还是死了。 破绿楼就在眼前,淼森的脚步微顿,他转过身来。“辛大夫,在下最后一次警告你,不管你听不听。宗主此刻的心情一定悲痛到了极点,请你务必谨言慎行。” 辛无欢终于也停下了脚步,他望著淼森。“你到底……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不肯治他?” 淼森一愣,连炽磊也一愣。 这问题太难回答。照理说答案应该是后者,毕竟辛无欢这家伙这几天以来的态度真是可恶到了极点;但……想想他下一刻可能就要被推出宗殿午门斩首,他们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他们不想他死,这年轻人太……与众不同。他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他们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们不想看著他死。 “淼森左使、炽磊右使携中土医者辛无欢谒见。” 传使宏亮的声音再度响起,破绿楼敞开的大门就在眼前,飘扬的白绫传来浓浓檀香──这香气太诡异,那么浓重的檀香也掩藏不住那股可怕的气味。才不过死了两天的尸首,已经腐坏得能传出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可怕气息? 辛无欢脸色一变,猝然发足奔入破绿楼内,顷刻间已经到了公主的凤棺之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宇文延寿。骨瘦如柴的女孩躺在原本应该是雪白色的棺木里,然而此刻雪白的内棺已被秽物、血迹染得污秽不堪,她周围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死亡腐臭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想掩鼻四避。 女孩双颊凹陷,唇瓣呈墨黑色且干裂发皱,一头奇异的白发早掉得所剩无几;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皮包覆著细瘦的骨头,却有个又大又硬的凸肚。 一名女子静静地擦拭著女孩的身体,但无论她如何擦拭,女孩全身上下仍然不断流出血水,情状可怖到了极点。 她的生命气息极其微弱,但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却已经死了…… 公主已经死了,发布国殇已经两天,原本肥胖到得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得动的公主死后不断消瘦,尸水漫流凤棺,浸透宫殿里的玉石地板。 “谁?!”随墨抬头,忽见眼前来了个年轻男子,她措手不及,甚至无法替公主盖上白褥。公主死后的容颜岂容陌生人亵渎!她绝不许公主的死状被任何人传出去,绝不许! 殷随墨屈指成爪,刷地往来人胸前要害抓刺,同时厉声喝道:“无礼!快拿下他!” 淼森与炽磊惊得呆了!他们两人同时发足狂奔,却也同时摔倒在地。“别!住手──”然而他们绝对来不及的。随墨的鹰爪威力万钧,不懂武功的辛无欢必会当场毙命! “不!快住手啊……”淼森虚弱地吼叫著,他们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辛无欢的死状。 第三章 破绿楼内同时有好几个身影飞身跃起。 殷随墨屈指成爪,直攻辛无欢胸前要害── 四名左右侍卫提刀砍来── 宗主宇文祥瑞挥掌怒扑── 然而,他没死。 辛无欢全都闪过了。他真的不会武功?分不清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全躲过了。 他俯下身子,手里不知何时已捻住一把金针。金针渡穴,以口传息。 顷刻间,他已在延寿公主身上扎了数十枚金针,辛无欢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口中含著回生散吐入她的咽喉。 那瞬间,破绿楼中一片死寂。 他们全停下了动作。 淼森与炽磊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以为会看到满地血迹、破碎尸骸,却只看到辛无欢低俯的身子跟六条仿佛被点住穴道的身影。 回生散进不了脏腑,这女孩已经完全进入假死状态,只剩一口活气堵在胸口护住心脉;他用金针开穴渡气,再以口传入生息,但缺了回生散的极阳之气相助,女子还阳的道路始终缺临门一脚。 辛无欢眉头一蹙,以口堵住公主冰冷的唇瓣,不让她把药粉吐出,同时伸手掐住她的鼻子。 见到他胆大妄为的动作,宇文宗主与其他人忍不住尖叫。“你到底以为你在做什么?!” 鼻子被掐住,公主紧闭的喉果然开了,回生散终于进了脏腑…… 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所有的人全忘了呼吸,他们屏息望著眼前这一幕……忽地,躺在玉棺里的宇文延寿狠狠地呛咳了几声。 那是从地府传来的声音,却远比天籁还要令人感动。 “活了……” 宇文宗主飞扑到女儿的棺木前,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儿再度有了生机。她颤动的睫毛、微微蹙起的眉──她活了,她居然活了! 他的腿撑不住魁梧的身子,他惊愕得浑身打颤,惊愕得忘了自己乃一国之主,他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望著女儿微微起伏的胸口,眼中落下了泪水,他哭了。“她活过来了……她活过来了……” 顿时,紫红色楼阁内的每个人都哭了,又哭又笑,声音传遍了整座宫殿。 *** 她似胎儿一般蜷曲著,在黑暗中沉睡,四周没有光,寂静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到心匠有个声音慢慢响起,她听到了呼唤声。 是谁在呼唤她?是父亲?是大哥?还是随墨? 她不想醒来,醒来之后面对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苦痛,她实在是累了…… 就让她睡吧,睡到地老天荒,睡到海枯石烂。 但那呼唤声不肯停止,坚决地在黑暗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忽视。 那声音的主人根本无法明白她所受的苦,那声音的主人如果真的心疼她就该放她走,她这一生人……她这一生人啊…… 泪水像是滑落下来了,明明是睡著的,怎么却哭了起来呢?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生病,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躺在床上;她没有力气起身,没有力气说话,她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时候该睡,都有专人打理,自己不能有半点意见,即便她愿意,她的身子也不允许。 她是这么的寂寞,连望著窗外灿烂的日头也受到限制。 她是一个天生的废人,无用到让父亲经常望著她偷偷流泪;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他们说话,但他们怕她累,有时连话也舍不得与她多说。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因为她是一座会呼吸的牢笼。 她困住了父亲、大哥、随墨;因著她的病,他们全都不自由,镇日担心受怕,连大声欢笑的权利也无。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所以她苦苦支撑,日复一日,熬过了死神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只因为他们的爱,她不忍心教他们失望。但她实在累了…… 那呼唤声不肯离去,蜷曲似胎儿的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挥舞,希望能将那声音赶走。这一动,她便醒了。 四下无光,这一片死寂的黑暗浓厚得教人害怕。 慢慢抬起脸,她努力叫自己不要怕,如果可以再一次沉沉睡去,如果那呼唤的声音可以远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死而已…… 她从来都不怕死的;暗地里,她不知道已经祈祷过多少次死亡的降临,如今她终于解脱了,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别再叫了。”她恼怒地咆哮,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被黑暗淹没。这明明是个无声的世界,那么那呼唤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醒来!不准死!快醒来!”那声音带著狂怒,那激烈的情感穿透这浓重的黑,像是天际那一灿之光。 咦?! 宇文延寿惊诧地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朝那灿然的光芒行去,那光忽隐忽现,时而流动,时而凝伫,那是天地间仅存的光亮。她踌躇著,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往前。 原本被墨黑色完全吞没的世界渐渐有了声音,远远的,她听到有人正嘶吼著:“醒过来!该死的!小妹,你给我醒过来!我要你活过来!不准死!” 是大哥的声音? 不,不是,那光芒不是属于大哥的,那声音也不是。 唇瓣是最先有知觉的地方,有什么柔软炙热的东西覆在上面;接著是她的四肢,剧烈的疼痛突然传来,痛得她不由得猛然睁开了眼睛──终于,她见到了那抹灿光的主人。 四目相对,那眸光的主人直勾勾地望进她心底,刀一般凌厉的眼神惊得她眸子不由自主地放大! 她惊喘一声! 四周的光线突然灿亮得令她目盲,各种声音如潮水般狂涌而来。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嘶吼,有人咆哮,还有人窃窃私语……摇曳的烛火呢喃著,流动的风低语著──然而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打开耳朵分辨这一切;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唇为何会如此灼热湿润,是那双眸子的主人…… 噢天哪,真是羞死人了!她怎能就这么毫无动静的躺著任由一名陌生男子亲吻呢。 *** 艳阳湖畔宁静依旧,撤去了满布的白绫与白灯笼,破绿楼终于恢复原先清丽典雅的模样。 她静静地躺在纱幕中,享受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的清凉微风。不远处的倚水楼传来悠扬笙乐,她正好可以眺望楼内彩衣翩翩、歌舞升平的美景。 “这位大夫真奇怪,怎么叫我们把窗户都打开?夜里这样凉,万一受寒怎么办?” “就是啊。要是让医事局跟太医院那些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嘻,快别说了,医事局跟太医院这次丢脸丢大啦。” “就是就是。他们哪还有脸来破绿楼。那个大夫听说很年轻?” 周围忙碌的侍女们正叽叽喳喳地说著话,多年没有新鲜事,最近一发生便是好几桩,由不得她们不嚼舌根。 提到“那人”,她的耳朵立刻竖起。 “何止年轻:他不但年轻,而且还俊美得像神人一样。” “真的真的!好帅好美啊,比韩大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概只有疾风殿下能相提并论,呃……可是殿下是傻的……” “呿!傻的又怎么样?殿下就算是傻,也傻得可爱极了。更何况殿下可是祁寒关的镇关大将军──” “是啦是啦,早晓得你对大将军芳心暗许了,大将军给你,辛大夫留给我们好不好?” “你讨死啊。”侍女们嘻笑著,又是一阵追打。 “飞凤营的人去迎接回来的,听说沿路上就把飞凤营那群丫头给迷翻啦。” “嘻!你说这话也不怕等会儿蕊儿、珠瑾她们过来拔你舌头。” “呿,明明是真的,怎又不许人说?”说话的女孩红了脸逞强:“我又没说错,那位辛大夫真的是又年轻又俊美,而且医术如神。” “当然神,明明已经死了──” “嘘。” 方踏进门的侍女蕊儿连忙对她们使眼色,转身一看,随墨那双冷冷的眼眸果然已经没好气地扫过来,她们连忙屈身告罪,忍著笑扮个鬼脸退下去了。 随墨冷哼一声,手里正忙著将纱幕扯紧,深恐进了风,让她受寒。 “别拉,让我看看。” 随墨有些恼火,微嗔道:“再怎么样也不该让大病初愈的人吹风,真不知道那位‘神医’是怎么想的。” 延寿微笑。也许那位神医知道自己治不好她,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妨多享受一点这世间的快乐? 她想知道那人的模样;活转过来的那一刹那,她太过震惊,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反应,直到现在她仍恍如梦中。说不定这一切真的只是梦,一场她死后所作的梦。是说……死人会作梦吗? 远望著倚水楼,她神情悠然。“他”此刻必然在里头接受盛大的款待吧?能救活已死主人是多么神奇的事。 “从这里是看不到倚水楼里头的。”随墨叹息。 “我也没说我要看,拉上吧。”她不大自在地别开脸。 随墨忍不住微笑。 看来公主跟其他人一样,已经深深为那位来历不明的“神医”著迷了,只是她性子高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表露心迹。 “他叫辛无欢,是淼森跟炽磊从中土带回来的,据说是来自中土武林赫赫有名的医术名家‘无药庄’。” 即便已经听过许多次,延寿还是非常专注地聆听著,神往著那传说中的另外一个世界。 “侍女们说他有双奇怪的眼睛。” “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公主殿下,真正看过他眼睛的人可是你啊。” 延寿苦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你觉得我能看见什么?” “公主。”随墨清秀的脸上泛著薄怒。“快别胡说了,你此刻自然是活得好好的。” 延寿没答话。随墨对她最是偏心,听她们说就连她死了,随墨还是随侍在她身边,待她仿佛活人一般。 “听说他有一双‘流银之瞳’,那是一双会发光的眼睛。听说认真望著他的眼睛时,会看到其中有水银般的光芒在流动──那是妖怪吧?” 延寿忍不住噗哧一笑。这倒好,找个妖怪来救她这活死人。 望著公主终于有了颜色的脸蛋,随墨的心软软地泛著温柔;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但愿那位辛大夫真的能救公主脱离那可怕的地狱。 “随墨,今晚的宴会很盛大吧?”再度望向倚水楼,延寿幽幽叹口气,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再听到那美好的乐音了。 “嗯。”了解她的心思,随墨在床侧坐下。“要不要我命优伶过来弹几首小曲给公主解闷?” 延寿摇摇头,目光注视著远处灿烂的灯火。“不用了。单是这样看著,我已经觉得很高兴……”说著,泪水轻轻滑落她的双颊。 “不只是宗主,我们全都很高兴。”随墨强忍著内心的激动,脸上只微微泛起一抹笑。“愿你从此万寿无疆,脱离病痛。” 延寿没有答话,回头望著随墨脸上淡淡的笑,知道这已经是随墨的极限。她轻轻捏捏她的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候,窗口突然人影一闪,随墨才回过神来,床前已经站著一条笑盈盈的身影。 “殿下!”随墨恼火地低嚷:“您又这样过来了!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我会死在你的鹰爪之下?” 随墨薄唇一抿,恼恨地冷哼一声。 疾风笑著翻上了床,手里提著一壶酒,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俊美无俦的脸探到妹妹跟前,亲匿地磨磨她的鼻子。“嘿,你回来啦。”他这样说著,好似延寿只是趁著天气好,出去遛了一圈似的。 一看见他,延寿忍不住要哭;即便她的心已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对著这个被人讥笑为痴傻的大哥,她再也无法佯装坚强,双手揽上哥哥的肩,忍不住嘤嘤哭泣。 “傻瓜,哭什么,我早知道你走不远。”疾风大笑,似个疯子。 这对兄妹,一个疯癫,一个久病。 随墨望著他们,不由得又叹口气……今天晚上叹的气可真多。传说这可是会折寿的──她脸色蓦然一变,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泛起。 这到底是怎么了?今晚是大喜之日,是举国欢欣的时刻,为何她……为何她总是开心不起来?为何她总感到一股忧愁?为何她总闻到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血腥之气? 远望倚水楼,那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宗殿内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但在那摇曳的灯火下,她仿佛看到某种不祥的阴影正在步步逼近…… *** 这里一点都不像是皇宫。 至少,不像他所知道的皇宫。 以巨木搭建而成的宗殿辽阔空旷,参天巨木屹立著,隐约透露著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这里没有华美不实的装饰,更没有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造成的假象;这间宗殿像是从岩石中长出来,依靠在水神的怀里,由巨木支撑而成,有著顶天立地、震古烁今的气派。 他看不到穿著钟甲巡逻的禁卫队,看不到手持兵刀、表情肃杀的禁宫卫士,每道门扉旁的确都站著卫兵,但他们都穿著轻装,而且他们的武器只是几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短木棒。 这里人数最多的是宫女。居然没有太监?那么后宫嫔妃的清白到底谁来守护? 风穿过宗殿大门,花香在这里呼啸著奔驰,冰冷的青石地板回荡著他们的脚步声。 这座古老的宗殿像是有著历代守护者的英灵在回荡,神圣而庄严,凛然中仿佛可以闻到当年建造这里所付出的血汗气味。 从三人高的侧门离开宗殿,四处花木扶疏,青石地引导他们来到倚水楼,楼外早有宫女低头恭谨守候。 在倚水楼的厅堂里坐下,他没看到“宗主”的位置;照理说在东海之国,“宗主”等同于皇帝,皇帝自然该有龙位,但这里没有。偌大厅堂将位置整齐地排成口字形,没有哪边比较突出。 宗主宇文祥瑞的位置就在正中间,左右两侧分别还有三个位置,每排七人,一共有二十八个人参与这场盛会;他的左右两侧自然坐著淼森跟炽磊。 华美精致的红灯笼挂满倚水楼的每一处角落,照亮厅堂内每张欢畅愉快的脸孔。 他们穿著华美,却不拘谨,这些人看来只是来参加一场豪宴而非“国宴”。 国宴的气氛肃穆且沉闷,几百名优伶会唱著隆重得教人连想打瞌睡也办不到的诗歌──这里只不过像个寻常的红楼酒馆,只是位置大了些罢了。 “诚如在下在船上跟先生提过的,我东海之国乃是随秦代徐福出海的后裔,即便我们离开了中土,但我们仍以中土人民自居,所以虽名为‘东海之国’,但实际上这个国家并没有国王,也没有皇帝;东海之国数百年来由十三个大姓宗族共同治理,每隔三年,十三位领主会共同推举出一位真正的‘宗主’。现任的宗主宇文祥瑞是我跟炽磊的恩师,他已经担任宗主有五届之久。虽然历来连任宗主之位长达数十年的名主时有所闻,但在下的恩师绝对是当中的佼佼者之一。” 厅堂之内正演奏著清平乐,艳美的舞姬在场中摇曳生姿。 淼森正大口喝著酒;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算来他也算内力惊人,若是寻常人被他点中那么多穴道,又历时好几个时辰,非得在床上躺个好几天不可;没想到只不过半天的时间,他的气血就能运行通畅,在这里大吃大喝、大放厥词了。 “看不出来?恩师看上去不过是而立之年的青壮男子,但实际上武功卓绝而且睿智过人。他在弱冠之年就被选为宗主,统领十二领主至今已经长达十五年之久,而且他还是护国武院的首席都护呢。说来惭愧,我跟炽磊虽然年纪都跟宗主相去无几,却是在他的调教之下才能在武学上小有所成……”巴拉巴拉。 淼森、炽磊两人胸怀中对恩师有数不尽的崇敬仰慕,赞颂之词直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的确,坐在正前方的宇文祥瑞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俊朗,他相貌堂堂、清眉朗目、威仪过人,那双闪烁著睿智光芒的眸子显得格外深刻。 是的,白日在公主的灵堂前曾见过他一次,见过那双眸里痛楚得几近疯狂的光芒。 “像我恩师这样的神人,可比你们中土那些乱七八糟的土皇帝要好上千千万万倍了。”淼森灌了一口酒后。 清平乐刚巧奏毕,淼森的嗓门大得在倚水楼高敞殿堂中回荡。 一时之间,四周鸦雀无声。 淼森举目四望,不由得呐呐地低下了头。“属下……属下说的也是实话……” “……”炽磊只是摇摇头。他已经习惯了淼森这种口无遮拦的性格,只不过总还是因此而忍不住叹息;这家伙的外表跟内在实在相差太远。 “呵呵呵呵……”如银铃般清脆好听的笑声自厅外传来,女子身上的香气淡淡,她莲步慢移,艳美丰润的体态引人遐思。“炽右使所言非虚,曾几何时,在咱们宗殿上说话也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嬴氏领主。”在场的人们全都起身迎接,屈身为礼,唯独辛无欢微微蹙起眉坐著没动。 “辛先生,请快起身。”淼森低声提醒他:“这位是嬴氏领主之华姑娘,是十二领主之一。” 辛无欢只是蹙著眉,望著女子那张艳美绝伦的脸,不经意地搓搓鼻子,眼神黯了黯。 “各位无须多礼,是之华太过怠慢,竟延迟到此刻才现身。”嬴之华扶扶腰,露出粲然笑颜。“请各位不要怪罪之华。” “之华太客气了。”宇文祥瑞淡笑,眉目柔和。“快请坐。” “谢过宗主。”嬴之华大方落坐,跟随在她身旁的少年面如璞玉,样貌虽然不若嬴之华那样艳冠群芳,倒也清秀俊逸,反而比嬴之华还多了几分和蔼可亲的感觉。 “那是嬴氏领主的胞弟,圣衣殿下。” “你们这里的名目太多,皇帝不叫皇帝,郡王不叫郡王,殿下却又是殿下?”辛无欢冷冷睨他一眼。“不伦不类。” 淼森翻翻白眼。“在下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是东海之国,不比中土,风俗民情自是有所不同。” “自称为‘国’,却又念念不忘故土;不愿称王,却又以一国自诩?”辛无欢俊眉一挑。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动作全都停下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对这位神医所说的话作何反应。 十二领主之一的匡氏却是忍俊不住,一拍木桌怒道:“辛无欢你好无礼!我们敬你医术过人救了公主,却不能忍受你如此大放厥词!” “唉,辛先生初来乍到,对我国民情不解也是情有可原,他所说的话也不算是无礼。” “无规不能成矩,宗主大人难道可以眼睁睁地看著这中土来的蛮番这样诬蔑我们的国家?” “匡氏,”宇文祥瑞叹口气。“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年轻人一样暴躁?” “难道就因为此人救过公主的性命,宗主就能任他如此大放厥词?” “呵呵呵呵,照奴家看,辛先生所言极是,匡氏领主所言也不无道理。”嬴之华笑意盈盈地转向宇文祥瑞。“不过,此时不宜议事,也不是谈论规矩的时候,今夜咱们只为公主庆贺。宗主鸿福。”嬴之华温婉而笑,举杯祝贺。 宇文祥瑞笑著举起手中酒杯道:“没错,今日不言政事,不谈规矩,只庆贺延寿重生。辛先生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却医术如神,有辛先生加入东海之国,乃我国民之福。” “宗主盛福!”除了辛无欢与怒意未消的匡氏,所有的人都高举酒杯庆贺。 “辛先生,你能不能有点礼貌?” 酒酣耳热,趁著众人举杯庆贺之际,淼森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我恩师为你举杯,嬴氏领主为你开脱,你怎么不回礼?” 因为他恨透了这种场合。辛无欢只冷冷睨他一眼。“我可以走了吗?” “唉!你这年轻人真是……”淼森一叹。想想也是,再让这个口不择言的家伙留在这里,说不准再过个一时三刻,他真的会弄掉自己的脑袋。他摇摇头起身。“禀宗主,辛先生渡海而来,白日里又为公主治病,至今尚未歇息,请各位领主见谅,容属下领辛先生先行告退。” 宇文祥瑞点点头。“是本殿疏忽了。辛先生旅途劳顿,想来一定很想好好歇息歇息,今日之事大恩不言谢,明日本殿再与辛先生好好畅谈。淼森──” “嗳,辛先生可以歇息,淼左使跟炽右使可不能。他们立下了大功,这也是他们的庆功宴。”嬴之华笑道。 “属下等愿留下。”淼森笑吟吟,他也不想再去看辛无欢那张臭脸,光看这小伙子目中无人的样子,他就一肚子火气。 “那也好。”宇文祥瑞微笑召来侍女。“领辛先生下去歇息,就住破绿楼侧的澜海居吧。” 临行之际,辛无欢走到淼森与炽磊身后,呼地在他们各自的肩膀上拍了几下。 淼森与炽磊不明就里,还以为这就算是那小伙子打招呼的方式。望著他远去的背影,淼森不由得嘟囔:“搞什么!这死小子真没礼貌。” “或许这是中土流行的招呼方式。”炽磊将位子挪到淼森身边,也拍拍他的肩。“别恼火,那小子虽然不识大体,但终究是个好人。” “好人?” 淼森清清鼻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整个塞住,连酒香都闻不到了。好人?好个头!那小子坏得很!连给人治伤都只给治一半。现在可好,才喝几杯酒、吹点风就受了风寒了。还好人呢,哼。“我可不这么觉得。” 第四章 晚风袭来,艳阳湖畔暗香飘动,这是个黯淡无光的夜晚,没有皎洁明月,也没有灿烂星光,天幕低垂,墨云卷浪。 艳阳湖湖面涌著潮水,一波一波卷向岸边,他可以闻得出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谢绝了女官们领路的好意,他独自一人在湖边站定。回头望著暗潮汹涌的倚水楼,他微微蹙著眉。 到底该说他来得正是时候,或者正不是时候呢? 湖畔栽植著几棵橙树,雪白含苞的花朵已吐露著芬芳,那香气沁人心肺,格外浓烈醉人。随手摘下几朵捏在掌心,将一身从倚水楼染来的浓香抹去。那奇特的香气带著毒,却没有人知道;他们举杯庆贺,每次的呼吸都让毒气一点一滴溶入血液中。 要来的祸事挡也挡不住,那其实是在他能力之外的事情;这里不是他的国,他也不是这里的匹夫,那么自然也不能用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来拘束他吧?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去探望破绿楼里那个可怜的少女──其实即便是那个女孩,也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们太天真了,怎么会以为那位延寿公主从此无灾无病,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呢? 他十二岁就开始行医了,若要连那在黑牢中所度过的年头一并算进去,那就不到十二岁。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人的身子可以被糟蹋得这样凄惨可怜,即便是公孙恨那禽兽老头扔给他的药人也没那么惨过。 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够让毒物侵蚀、荼毒到那种程度却还能活著? 五脏六腑全都烂了,浑身的经脉堵的堵、断的断,也就只剩下那口活气而已;下手的人若不是恨极了那个女孩,便是蠢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怎么还可能活著?那女孩胸口所仅存著的那一丝脉息怎么还能够延续著不停止呢? 他大惑不解。然而更令他感到头疼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救她。 是的,他想救她。当然不会是因为他还有著什么该死的菩萨心肠,在看过这个世间狰狞丑陋的真相之后,他仅存的那一点点温情早就死个透彻。 他想救她,只是因为这女孩有著可怜的身世──即将崩毁的国土、被奸人所害的凄凉,这一切与他的过去太过相似。 这女孩虽然很可惜的并不是他要寻找的妹妹芙蓉,但他衷心祈求芙蓉的遭遇千万不要如她一般。 她并不是芙蓉,只看一眼他就能断定。女孩的样貌被毒物侵蚀得很可怕,尽管如此,五官看上去还算清秀,眉儿弯弯,唇儿纤巧,一双杏仁状的眼睛,即便像他这样对人的皮相没什么知觉的人也知道,女孩健康的时候大约会是个好看的女孩,却不是芙蓉。 芙蓉像极了母亲,是那种光是看著便会忍不住屏住呼吸、天仙似的美貌。在她三岁的时候已经有那种美丽,现在她都十九岁了,一定出落得更惊人了吧?如果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掉了的话…… 芙蓉……你到底在哪里呢?当年你跟著雪果嬷嬷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些年又过著什么样的日子? 会不会也像那少女一样,落入歹人的手中,过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阴暗,凝玉般的脸冷若冰霜。他不会允许的,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那样对待芙蓉── 突然,湖面凌空卷来一道黑影,来人速度极快,转眼已在他身边站定。 “她在那里。”青年指著破绿楼。 湖畔垂吊的灯笼映照著青年俊朗的面孔,他认出这是早晨为他们驾车的青年,看来此人不但骑术一流,连武功也极为出众。 “她吃了饭、喝了汤,而且睡著了。”青年灿烂地笑著。“要不要我带你去看?我带你去,随墨就不会骂人了──唉,我不能去了,马儿们全都在等我,时间真是紧迫得很……” 他这才发现原来白日所见到的他,原来还算是憔悴黯淡;此刻再看这青年,可比白日所见要俊朗秀逸几分,眉目间透著股天真烂漫的奇特神采。 他说著说著,蹙起了眉,极为苦恼,眉头一下舒展开来,一下又紧皱不已。“可是随墨很凶,你就算打得过她也别跟她打好不好?随墨凶是凶,心肠是很好的。”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瞧他絮絮叨叨得似个老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辛无欢忍耐地继续打量他。这人是个傻子,一个骑术极佳、武功卓绝的傻子──淼森跟炽磊也是傻的。原来人换了地方,真的连脑袋也会换;这里的风水特异,养出来的人全都怪不可言。 “来祁寒关的时候帮我带馒头,我最爱吃这里做的馒头──雪点雕它们全都在马厩里,我待会儿不带它们走,一定会被大大的埋怨。唉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时间真是很紧迫呢。” “……”雪点雕是什么东西?人名吗?还有什么馒头……真该学学怎么做治脑袋的药,这里的人挺需要的。 青年交代完,转身就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嗯……名字……他们都叫我啥?” “……” “呃……疾风,宇文疾风。”青年点点头,耳畔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似的侧著头。“我的马又在叫我了,我得走了。”他挥挥手,一晃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的人,怎么全都怪得这么厉害?摇摇头,他漫步往破绿楼的方向行去。 希望那女孩只是身体有病,而不是连脑袋都有病;他真的不会做治脑袋的药啊。 *** “随墨姑娘,太医院的东方冶大夫与医事局的韩宝笙大夫求见。” 殷随墨眉头轻蹙,回头望著已沉沉睡去的延寿,示意侍女们不要多话,转身快步踏出寝室。 “随墨姑娘。”两名医者见她出来,纷纷屈身行礼。 殷随墨虽然名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官,但其实她是十二领主之一;殷氏一族的长女,论起资格也是个堂堂公主,但她自幼伴随在公主身边,公主发病后她便自愿担任女官长住在宗殿内,照顾久病不愈的公主,不离不弃已十余年;这样的殷随墨还是个武学高手,统领著宗殿内由女官们所组成的“飞凤营”。如此身分,宗殿内的人对她素来总多了几分敬仰。 “东方先生、韩先生。”随墨屈身回礼。“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东方冶是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者,尽管已近花甲之年,却是鹤发童颜、温文儒雅。东方大夫向来受人景仰──即便他担任公主的主治大夫已经十余年,却从来没能让公主稍稍好过些。 韩宝笙是东方冶的门生,年纪很轻,相貌俊逸出尘,素来有东海第一美男之誉;而且他还曾到中土习医数年,见识广博且能言善道。不过……今日在宗殿上险些被宗主砍头的就是他。 没被砍头实在可惜,这两人这么多年来真是让公主吃了不少苦头。 东方冶微微一笑。“属下听闻公主凤体初愈,于是带著宝笙前来探访,想为公主诊脉。” “诊脉?”随墨摇头。“你们明日再来吧。公主精神很好,也吃了些膳食,眼下已经歇息了。” “随墨姑娘,你们为何让仿绿楼门户大开?夜里风寒露重,这对公主的身体有损──” “这是辛大夫交代的。随墨不懂医术,不过辛大夫有起死回生之能,他说的话想必是不会错的。” 韩宝笙脸上一红,薄唇微抿道:“那是因为家师外出,倘若家师在此,公主──” “倘若东方先生今夜也没回来,公主此时已下葬。” 东方冶与韩宝笙一愣,没想到她竟会说得如此……无礼! 随墨寒凉的眼神扫过他们,只淡淡挥挥手。“总之,公主已经睡下了,两位想诊治公主的话,请等辛先生回来再说。” “不成。”东方冶凛起脸,向来温文儒雅的他此刻却显得异常固执。“属下担心公主凤体受损,无论如何都必须为公主诊疗,否则如若公主有个什么闪失,随墨姑娘可愿承担责任?” 随墨微微眯起眼,高傲的下颚微微抬高。“是,随墨一力承担。这样两位先生可就没有话说了吧?” “殷随墨,你太不近人情!家师乃太医院之首,他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回来,犹自担心著公主的身体,连歇息半刻也无便赶著前来探视,你竟敢拒我们于门外?!”韩宝笙大怒。 竟敢?随墨冷眼望著韩宝笙,倨傲地微微昂起下颚。你还可以再嚣张一点,看看什么叫做“竟敢”。 “宝笙,不得放肆。”东方冶示意韩宝笙住口,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绣小盒。“随墨姑娘,这是老夫自寒山采回的千年雪莲,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效;唯雪莲无法承受热气,再过一时半刻便要凋谢,如果此时不让公主服下,这千年雪莲便毁了,请您无论如何必得让在下见公主一面,伺候公主服下这雪莲,如此一来,公主的身子才算真正大好。” 锦盒打开,盒中果然放置著一朵雪白如玉的小花,花朵不过婴儿拳头般大,模样晶莹如玉,在灯光下闪耀异彩。 “这……” 韩宝笙见随墨露出犹豫神色,连忙开口:“在下与家师前来之前,已问过宗主大人了,难道你连宗主的旨意也要违背?” “随墨,外头是谁?”寝室内的延寿被他们争吵的声音吵醒,悠悠问道。 随墨转身拉开纱幕说道:“禀告公主,是东方冶与韩宝笙两位大夫前来求见。”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延寿蹙起眉,过往的所有不愉快回忆全回来了。“我不想见他们,请他们回去吧。” “你们听到了,公主说──咦?!”随墨回身,却发现东方冶与韩宝笙竟趁著她说话之际已来到公主寝室门口,随墨大怒屈爪袭来。“放肆!没有公主的允许,你们好大的胆子!” 韩宝笙的动作极快,在随墨鹰爪临到跟前之际,先隔空点住她几处穴道,随墨身子一软,随即瘫倒在地。 “韩宝笙、东方冶!你们竟然──快来人!快来人!”随墨惊得傻了,她没想到他们竟然突然对她动手! “住口。”韩宝笙有些慌张,他点穴的手法并不熟练,而且要点住“哑穴”是很难的功夫,他始终没有学会,情急之下他只能狠狠地掴了随墨两巴掌。“快住口!”他情急之下气力使得太大,竟让随墨晕了过去。 “随墨。”延寿露出惊诧表情,然而她并没有大叫,这时候大叫也已经太迟。她蹙著眉,眼神幽暗。“你们想干什么?” 东方冶淡淡看了随墨一眼道:“得罪了。老夫也是逼不得已,公主只是回光返照,此刻再不替公主续命的话,公主必死无疑。延寿公主,属下为您诊治多年,您该不会连我也不相信吧?”东方冶叹口气,将手上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请公主服下雪莲,这才能治好公主的病。” 望著东方冶那张斯文和蔼的脸,延寿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寒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这男人言听计从,无论他要她吃什么、喝什么或者不吃什么、不喝什么,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但此时此刻,仅只是这样望著他,她已经感到一股恶寒,一种由心底所生出的厌恶、恐惧之感。 “公主,请服下吧。” 随墨被打晕,想必他们也已将侍女们全都叱退,此刻只剩下她孤军奋战,然而她并不害怕,只觉得恼怒。他们到底把她这个公主当成了什么?他们在她身上试药,试了又试,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好不容易她从鬼门关活转回来,他们又来这里逼宫! “东方冶,你……到底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语气虽轻,语意却重,延寿凛著脸,眼里汹涌著怒火。 东方冶一愣!小女孩怎么突然间长大了?过去那个贪生怕死、言听计从的蠢女孩呢? “公主何必多疑?师父他──” “闭嘴。”东方冶知道,从公主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火清楚的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左右她;此刻言语已属多余,这一役,不是她死,就是他们亡。 “老夫只想知道,公主是要自己吃?还是希望属下动手?”他这么问时,清俊脸孔上罩上了寒霜。“属下已经遣走所有侍女;还有,太医院跟医事局的人守在楼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所有人眼下都在倚水楼争看神医风采,谁又会想到你这死里逃生的病公主?” “你……胆敢如此放肆!” “收起你这一身公主的傲慢吧。说难听些,此时此刻的你不过是老夫的俎上肉,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已经由不得你作主。” 宇文延寿抿紧了唇。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在劫难逃了。东方冶敢这么对她说话,就表示已经豁出性命,今夜她必然得死在这里。 然而他们或许可以杀死她,但休想她会这么轻易就范。她高傲地昂起头瞪他,咬牙冷笑道:“我劝你把怀里的刀子掏出来,那会直截了当得多。要我乖乖听你的话服毒自尽,那是万万不能的。” “不能也得能。”东方冶扑过来,顾不得身分姿态,使劲将她按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锦盒端到她唇边。“公主,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请体谅在下一番苦心,乖乖的吃下这朵雪莲吧。吃了之后,你将会神清气爽,恍若重生,这样所有的人才会知道属下才是真正的神医。” 直到这种时候,他还睁著眼睛说瞎话?延寿倔强地别开脸,牙关紧闭,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开口。 “宝笙,快过来撬开她的嘴。” “是!”韩宝笙听命,上前一手按著延寿的额头、一手死命握住她的双颊。“快张口!” 延寿死命挣扎,努力想挣脱他们的掌握,她眼前浮起了水雾。韩宝笙的手力气好大,她觉得自己的颊骨就要被掐碎── “哇啊!”突然,韩宝笙爆出惨叫。 压力顿减,延寿惊喘著不住颤抖,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谁?!”东方冶蓦然回头,公主寝宫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年轻男子。 他,身材修长俊逸,脸庞光润如玉。 “你是谁?老夫从未见过──”东方冶突然微微抬起下颚,眯起了眼。“你就是传说中的神医辛无欢?” “痛啊!痛啊!”韩宝笙哭号著在地上打滚,看不出来到底中了什么暗器。“师父救我!” “你到底对我的徒儿下了什么毒手?”东方冶蹙起眉,不敢靠近韩宝笙,深怕他身上有什么古怪。 辛无欢竟连理都不理会他,迳自走到阶下,细细察看了晕倒在地的随墨,随手点了她几处穴道;随墨随即睁开双眼,眼睛一睁开,便骇然跃起。“公主!” 东方冶愕然,殷随墨的武功极高,统领著整个飞凤营的她,论武术,在宗殿内可排入前十名,若不是突然发难,他跟韩宝笙两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如今大势已去──他突然转身,掐住延寿的脸,延寿一时措手不及,牙关已开! “吃下去──” 身影飘忽如鬼魅,是她惊讶之际看错了眼?还是他真的动作快得如闪电一般? 锦盒落入辛无欢手中。“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吃吧。”辛无欢冷笑,将锦盒往东方冶口中一倒,呆若木鸡的东方冶自喉咙深处发出恐怖的声音,身体却是怎么也动不了。 辛无欢朝他身后一拍,东方冶猛地一跳,突然重获自由,他双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嘴里发出呴呴怪声,模样怪异至极。他看一眼辛无欢,眼神又惊又怕,半晌之后,终于霍然转身逃出破绿楼。 “师父!师父!救救我啊!师父!”躺在地上不住翻滚怪叫的韩宝笙哭叫挣扎著,却只能眼睁睁地望著东方冶弃他而去。 “你真该死……”脚步声响起,随墨的身影已在他跟前,她脸上火辣辣的两个五指印泛起青紫色。 “饶命……饶命啊!随墨姑娘!小人……小人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本来应该一掌杀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随墨眼中杀气陡生。她深呼吸一口气,眼神黯了黯,想必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但若你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真相。所以你放心,你这条狗命暂且保住了──” “感谢随墨姑娘不杀之恩!感谢随墨姑娘不杀之恩!”韩宝笙又痛又喜,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但,”随墨上前揪住他的颈项,恼怒地挥了两掌。“该我的,你还是得还。”刷刷两声脆响,韩宝笙的痛呼随即响起。 韩宝笙白净的脸上多了八道血痕,他那张引以为傲的俊脸已经毁掉了。 *** 辛无欢坐在窗下,歪著身子倚靠著墙,那双流动著灿光的银眸微合,像是在闭目养神。 她心里百转千回,望著这陌生、却又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忍不住微微蹙眉。“辛先生请到寝宫外歇息。” “这里很好。” ……对谁很好?延寿不悦地抿起唇瓣呼喊:“蕊儿?绣童?” “她们被支开了。公主贵人多忘事,你不是已经差遣随墨去寻人了吗?” “本宫身边无女官相陪,辛先生在此与礼不合──” 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其中银芒流动,映著温暖的红烛,他脸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该不会是怕了在下?” 延寿没答话。这么无礼的言语不该从一个大夫口中说出来,但辛无欢显然不是寻常的大夫。 她索性也闭上眼睛,不去理会他,只希望随墨早些回来,让他们不用再如此尴尬地单独相对。她讨厌辛无欢眼中那种嘲讽的光芒,更讨厌他露出那讥诮的神态,她是丑,丑得无能为力,但,那又怎样? 她是宇文延寿,东海之国的公主,一个一生都在与病魔纠缠、随时都会随风化去的不祥之人;她习惯了旁人对她投来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凌迟著她。 她又病又丑,徒有公主的头衔,却是个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尽管她的四肢在“死后”已经消了肥,白嫩白嫩得像是豆腐一样的皮肤泄气似的干瘪了下来;她的脸又干又涩,颧骨与额头高高隆起,双颊却强尸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错著放在自己的腹部上头,感觉那里像是怀胎十月,有个又大又硬的圆肚子。还有,她那少年白的头发,随时都会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难看的头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样,也难怪眼前潇洒俊朗得神仙都难比的辛无欢会露出那种神情。在他眼里,她必然是丑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边,只因为她的父亲──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连那些长年随侍在她身边的宫女们也一样;她活得那样畸形,几次走到生命尽头,却总是又奇迹似的活返回来;她的样子一天难看过一天,只剩下那双笼罩著死气的眼睛还闪动著微弱的光芒。 她应该活得更像个病人,虚弱、无力、满怀悲伤,然而她却不愿意。 上天错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负,嘲笑无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颚,就算自己真如此丑怪又如何?这人是个大夫,大夫有何权利批评病人的美丑? 看到她充满挑战的姿态,辛无欢有些好笑。这女子倒是很有骨气,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有那种骄傲的容颜。 她都已经快死了。 他十二岁开始行医,看过无数将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种即将死亡的气息──混浊、污秽、周身带著浓浓的死气。他几乎可以看到她身后的阴影里矗立著由冥域前来拘魂的阴差,以及铁炼嘎嘎作响的怪声。 这女孩快死了,就算是他──有著「圣手”美誉的辛无欢也束手无策。 他很想同情她,还这么年轻,却受了那么多折磨;还这么年轻,命火却已经燃到尽头,然而他没有办法。 他所有的同情心都已经被摧折得半点不剩;在他眼里,躺在他眼前的不过就是一具将亡者的身体罢了。直到他看到延寿那一脸的倨傲,充满挑战的眼神冷冷瞅著他,仿佛正问著:你想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不就是坐在这里等她死吗? 他们两人就这样对峙著,空气中凝结著层层寒冰,几乎可以吐气成雾。 一个医者、一个病人,虽然是陌生人,但这层关系应该让他们拥有起码的默契,但此刻他们面对著彼此,却完全忘了这一点。 认真要说的话,他们此刻的关系,说是仇人好像还稍微妥切些。 “公主。” 突然,荷新踏入了寝宫,她身后跟著几名陌生的武士,他们全副武装,模样看起来雄壮威武,然而宗殿内的武士们从来不曾穿得这样正式。 “荷新?”延寿不由得笑了起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不需要再跟辛无欢单独相处,不用时时提防著会从他那流动著灿光的眸里看到厌恶。 荷新是之华姊身边的贴身侍女,之华跟圣衣来探视她的时候,荷新也会来。荷新总是悄悄地递些点心让她解馋,俏皮的眼儿水汪汪地眨著,诉说著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怎么来了?是之华姊命你来的?” “是。”荷新垂首,她的眼飘向倒在一旁、兀自瑟瑟发抖的韩宝笙;霎时,她身子微震,俏脸上罩上寒霜,气急败坏地吼:“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韩大夫倒在这里无人闻问?!” 听出荷新声音里的怒意,延寿微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辛无欢,诧异地从他那双流动著灿光的眸中看出杀机。她张口想说什么,荷新的速度却远比她更快。 “杀了公主!抓住辛无欢!” 延寿错愕得没法反应。那是荷新说的话?!她真的说“杀了公主”这四个字?!眼前这面目冷峻无情的女子真的是以前那个说起话来总是细声细气、小脸儿上总挂著俏皮笑意的荷新吗? 因为她死过一次,所以醒过来之后这世界全都转了样? 没人理会她这个病公主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全副武装的武士甚至懒得先动手杀她──毕竟她又能跑去哪?他们一拥而上,摩拳擦掌对著「看似”文弱的辛无欢大夫。 是的,“看似”文弱。 谁会想到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竟会有那么快的身手、那么狠毒的手段── 八名武士一起出手,八名武士一起倒下。 荷新吓得傻了,连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韩宝笙;或许是惊吓中所激发出的神力,单凭荷新这个弱女子,拖著一个大男人,竟也能走得那么快!八名武士才倒地,他们已经踏出寝宫。 辛无欢的速度更快。蓝袍风动,已经拦在门口与荷新过招。 延寿没注意到他们如何过招,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寒风中的落叶。望著倒在地上的八名武士。他们怎么了?方才韩宝笙倒在门外,她没看到他的惨状,然而这八个人就躺在她跟前。 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她不复记忆。眼前的景况太凄惨,震得她的心简直要从口里跳跃出来逃走。 “好狡猾的小姑娘。”辛无欢空手而回,手里拎著韩宝笙多挨了好几指的身体;此刻的韩宝笙已无法叫痛,他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手脚不住抽搐。“用自己的爱人当挡箭牌?我还以为她应该爱得更激烈些。” 延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颤抖著唇,惊恐地望著躺在地上不断翻滚哀号的武士,他们看起来状极凄惨,像是正有人拿著刀子在凌迟他们似的。“你……杀了人……” “我?”辛无欢挑挑眉。“我没杀人,他们还活著。” “他们现在这样子与死何异?”延寿蹙起眉,冷漠的脸上透著股厌恶。与死亡相处十多年的她并不畏惧“死”,但她无法见人如此受苦。 “每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他叹口气,俊美无俦的脸孔带著几丝讥诮。“你害怕?” “本宫不怕死,但厌恶你的手段。身为医者,我以为你该有点慈悲心。” “慈悲?”他想了想,决定从善如流。 他上前,再度点住他们身上的几个大穴,那武士们果然不动了,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像条死鱼。 她感到头皮发麻,恐怖的感觉从脚底一丝丝往上窜,浑身像是泡进冰水里似的抖个不停。 “他……他们的……眼睛……” 躺在地上的武士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活人能做出的动作。 “眼睛也不能动?”无欢呼口气摇摇头。“我想想……连眼睛也不能动的话,嗯……四白、瞳子胶、丝竹──” “住手!”眼看他又翻起手要点穴,延寿连忙大吼,心里一急,身体不由自主地便弹跳起来,整个人伏在床上不住喘息,却还是挣扎著往前爬。“快住手……” 无欢微微蹙眉,扔下躺在地上的两名武士,眨眼间已经来到她身边扶住她,柔声道:“别乱动,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经脉可禁不起。” “你……残酷。”延寿连忙使劲想拨开他,然而螳臂挡车也不过如此,她虚弱地拍著他的手臂,而那完全看不出有抵抗的意味。 “你知道他们是来杀你的吧?你刚刚听到了,‘杀了公主’。”他轻声开口,那双神秘的瞳静静地凝视著她,瞳里慢慢流动著灿光,如梦似幻。 “知道。”延寿努力支撑起自己,努力不让自己被那双眸子迷惑;她是如此的专心,连说话都变得迅捷清晰。“他们只是受人之命,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有机会,他们会给我一个痛快。” “所以说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会乖乖的引颈就戮?因为他们也是迫不得已?”辛无欢好笑地望著延寿那张惨白的脸,她的唇颤抖得那样厉害,好像那些人是她亲手杀的。 “不……当然不是。但这样……这样折磨他们太……太残忍。” “嗯,原来如此。公主是嫌弃在下手段太毒辣?这个好办。” 他说著,身形别地消失,一转眼,地上三、四个人全被点中死穴,当场毙命;再一转瞬,八个人死得精光。 延寿傻了,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的尸体,他们的肢体曲成诡异的姿势,任何一个还活著的人都不可能摆出这样的姿势;而他们的脸孔狰狞扭曲,显然死前受了极大的惊恐与折磨。 吐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无欢背对著她,背影挺拔修长。“从来没见过死人?嗯?” 他可以理解。这地方据说夜不闭户,从来都是太平康乐,在这种地方大概就连死只小猫小狗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吧?他自然不同,他看过太多的死人,而且……有许多都是死在他手上。 “死亡”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早已经麻木了,不过他还记得第一次医死人时内心所遭受的巨大冲击与震撼,因此他愿意破例多开导开导这位样子看起来高傲、内心其实单纯又愚蠢的笨公主。 “我只是觉得任何对生命没有半丝尊重的人该受到惩罚。他们不知道临死之人的内心有多么恐惧、惊怕,所以他们理当也要受到同样的对待。而且……”他顿了顿,回过身来望著她。“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你很快就会习惯了。” 习惯?!延寿露出恐怖的表情瞪著他,他刚刚真的说“习惯”这两个字? 这魔鬼,居然习于杀人!他草菅人命,手段是如此的残酷无情。 她以为左右二使前往中土是为她找大夫,然而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带回来什么?这人甚至不是杀手,他是恶鬼! 第五章 随墨回来的时候,延寿半躺在锦褥中,面露寒霜,姿态僵硬得像是木雕。而辛无欢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继续坐在他原本坐著的窗下,只不过地上多了八具尸体。 “随墨!”看见她,延寿怒道:“赶他走!本宫再也不想见到此人!” 延寿这一生都在病中,也许因为如此,她对“性命”看得极为要紧,即便是一只误闯进来的飞蝇也不许她们扑杀;如果她的饮食中有肉食,她必然会先低头默默为它们祝祷,祈求它们能早升仙界之后才肯吃食;若不是因为她正在病中,饮食由不得她左右,说不定她老早已经茹素。 随墨叹口气上前。“公主……宫内出了大事。” 延寿抿唇,心咚地一声往下沉。经过这一夜,她当然明白宫里必是出了大事,但听到随墨亲口证实,她还是感到震惊。“什么事?” “宗主他们……”随墨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宗主连同几位领主都被抓住,打入天牢。” 延寿倒抽一口气,愕然抬脸望著随墨。 “咱们得立刻离开这里。”随墨的手正微微发颤,但她依然强打起精神,浮出一抹笑。“公主不必担心,属下……属下一定竭尽所能。” “殷伯伯跟你三位哥哥也都被抓了?” 随墨咬牙点头。 “疾风?” “还好疾风殿下在出事之前就已经离开,据说是因为祁寒关战事紧急。” 长久以来,寒山上的熊族不断侵扰祁寒关,这半年来那些野人的行径更是猖狂,经常趁守备松懈的时候侵入关内杀掠,唯一能压制他们的居然是疾风;因著某种难以理解的原因,那些野人一直对疾风忌惮三分,有他在的时候,他们会收敛许多。 听到哥哥不在宗殿内,延寿的脸色更沉。疾风的武学已臻化境,能够以一挡百,宫内突发变故,他却不在这里。是有心人趁他离开作乱?还是另有蹊跷? “是谁?” “是……嬴之华。”嬴之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这女人!她一直知道那艳如桃李的女人有著蛇蝎心肠,却没想到她竟然真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 延寿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的错愕。 “淼森跟炽磊呢?”一直默默不语的辛无欢突然开口。 “左右两位使者也被捕了。听说只有他们还勉力支撑了一阵。” “哼。”辛无欢冷哼一声,神色阴鸷。 太像了,一切都像是十五年前的翻版。十五年前他经历过一次,现在却又要经历一次。只不过这里平静得太诡异,为何没有四处呼喝的士兵?为何没有熊熊火光跟搜索叛徒的卫队? “圣衣……也是其中之一?” 延寿的脸色惨白,她原本已经稍微恢复颜色的唇又变得无血色,甚至微微泛著青紫,她枯瘦如爪的手抓握成拳,连指节上都爆出血脉。 “他们是姊弟。”随墨冷冷说道:“嬴之华叛变,嬴圣衣还能好到哪里去?我父亲老早就说过,嬴氏一族留不得,嬴之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没有人──”望著延寿脸上惨澹的颜色,随墨不由得咬牙。“罢了,公主请快随我离开宗殿,属下已带了飞凤营过来接应。” “不,我不走。” 随墨愕然。“公主──” “我要见嬴之华,我要问她……”抿著的唇忍不住颤抖,她胸口不住起伏,努力维持著公主的尊严,却连说话也费力。“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我死?为什么要抓父亲?她到底想干什么?就算要死,我也要问个清楚。” “公主,”随墨忍耐地咬牙。“你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吗?到了这步田地,你还顾虑你们之间的姊妹情谊?她对你从来没有半点情分。你不要忘了,东方冶跟韩宝笙素来都与那贱人交好──” “别这么说她。我不相信嬴之华是那种人,我相信她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觊觎东海之国就是她的理由,还妄想著恢复他们嬴氏一族的荣耀就是她的理由。” “不是这样的,圣衣不会允许──” “圣衣殿下太过懦弱,他根本不是嬴之华的对手。”打断延寿的话,随墨的声音不由得怒得翻扬。“更何况这江山难道是嬴之华独享的吗?这江山难道不是嬴之华这个姊姊打下来让她弟弟登基的吗?” “不会的,他们不会──”延寿的话声逸去,双眼大睁,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看著辛无欢将她横抱起来。 “你跟她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连你也是傻的?” 随墨一愣,望著辛无欢怀里大睁著双眼的公主,只能呐呐地嘟囔:“公主她……公主她不是傻……” “一群笨蛋。”辛无欢喃喃骂道。“走吧。” 随墨不敢动作,尽管她照顾公主多年,尽管她自己本身也是“公主”之一,但在她心中,主仆的名分始终都在,公主就是公主,侍女就是侍女。 “你干什么?!你这狂徒竟敢如此无礼!随墨,快拿下他!”尊严已经荡然无存,延寿顾不得颜面,只能没命地锤打著辛无欢的胸膛,可惜半点用也没有。 “公主……” “飞凤营那些莺莺燕燕飞起来是挺好看的,但耍刀弄枪可就不在行了,你想她们能抵挡得了多久?”辛无欢无视延寿的挣扎,冷冷嘲讽道。 随墨叹口气,无奈地看了延寿一眼。“那么……就请恕属下无礼了。”她伸手想接过延寿。 辛无欢却只是冷冷避过。“你只管带路,我的人我自己照顾。” 我的人?!延寿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家伙……这家伙真是太无礼了!他以为他是谁啊!竟敢说她是“我的人”?! 像是听到她无声的抗议,辛无欢垂眸冷冷瞅她一眼。“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从那一刻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明白吗?想要回去,那就想办法来赎吧,败国公主。” *** “败国公主”这四个字就像此刻她背上刺著的金针一样,只不过比金针痛得多。她的脸红得如夕阳,她却分不清是因为那四个字的羞辱,还是因为那双正在她周身上下推拿的双手。 她很痛。心痛,肚子痛,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不痛,连脑袋里都有战鼓在轰隆作响。 辛无欢看得出来,当他拥著她的时候,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忍耐的颤抖;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忍得太久,忍耐了那么多年,那些与日俱增的痛楚已不能再叫她失去神智;她痛得发抖,却也痛得神智清明。 “我不要你替我治病,你那双手……沾满血腥。” “医者的手不沾血腥那才奇怪吧?有哪个医者的手没碰过血?”他冷冷答道。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我宁愿痛死,也不让那双手碰我一下。”她恶巴巴、却又虚弱地吼道。 随墨有些惊诧。延寿不知道哪来的脾气,竟这样凶恶地对著她的救命恩人。换成过去,这种时候她只会沉默又无助地任人摆布。 延寿病了那么多年,病得连对人微笑的勇气也没了,更遑论发脾气。她总是冷著脸,淡淡地拒绝周遭的人所递来的好意,只因为她自觉无法偿还;她忍耐地接受一切太医院、医事局为她所做的安排,不管那有多不人道,她也从来不吭一声。可是现在她却对著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辛无欢大发脾气,像个小女孩似的任性。 “在下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意思,在下只不过医治了那些人的心,使他们不至于腐烂发臭罢了。” “把人那样残酷地杀掉,居然说是为了医治他们的心?你……你这魔头。”她还在骂,可惜一点气魄也没有,痛得像只虾子似的蜷成一团,牙关瑟瑟打颤,连咬牙切齿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辛无欢开始动手剥去她身上的衣衫。 “你、你……”气得说不出话,又没有挣扎的力气,羞愧得真想立刻死去。“随墨……” “辛大夫。”看出公主的极限,随墨只好开口:“公主乃千金之体,您这是……” 他随手从她贴身的袍子上扯下一块布条往眼上“蒙”。“这样就可以了吧?”说话的声音里隐约含著受苦的痕迹──!蒙住眼,黑暗随之而来,这黑暗……他真是恨透了这种黑暗。 “取暖炉来,越多越好。”只一刹那,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冷静自制,将延寿的身子翻过去,坚定的手在她背上游移。 没听到随墨离去的脚步声,辛无欢冷哼。“堂堂东海之国,就算现在已经破落,也不至于找不到暖炉吧?” 随墨只能叹口气,屈身行礼。“是,这就去取来。”然而说是这么说,脚步却只停在寝室门口不敢远离。她没见过延寿这样暴怒,这对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随墨!”随墨竟敢就这样扔下她!想到自己贴身的衣裳竟然如此亲密地服贴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延寿又羞又愧,满腹辛酸委屈却无处可发泄,连最护卫她的随墨也被赶走。她愤怒得张牙舞爪厉声嘶吼:“快放开我!是否真要逼死本宫你才甘心?!” “逼死你?公主言重了,在下可是真心诚意为公主治病。” “这是哪门子的治病法?!难道中土蛮人全都是这样没有男女份际?!” “蛮人?”辛无欢淡笑,声音里竟然有著几许欢意。“说的也是。堂堂东海之国即便被篡了位、翻了锅,也还是讲礼仪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蠢到想去与篡位者讲道理?” “你──”她气得头晕,胸口剧烈起伏,十多年来不动如山的辛苦修养全崩塌在这家伙的手里。“你这混帐──” “我这混帐正在为你治病,公主这样骂个不停不累吗?又想我点住你的穴道让你有口难言?”辛无欢冷哼,声音里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手势却极为轻柔。他了解她的苦,每一次按捏都让她身体里的痛苦毒虫稍歇,那噬入心肺的苦痛一点一滴从他手上逸去。 望著辛无欢蒙眼的模样,随墨突然了解,这人与他的外表不同;他当然不是那种怀著悬壶济世、慈悲心怀的医者,但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很温柔。 至少他对公主就是。随墨的唇畔终于松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可以令她放心交托公主的人选;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终于转身,却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处泛著湿润。 那是不容易的。照顾了公主这么多年,她不曾把公主当成负累,但看著延寿几度在生死关头徘徊,她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种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某种角度来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风殿下还更像延寿的亲人。 被留下的延寿公主咬著锦褥,被羞辱的痛苦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无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将全身绷得死紧。 “放松点,我不会吃了你。”辛无欢低声说道。“不如让我给你说说医史好了。上古医者分为四:砭、针、灸、药。砭医为首,砭医只靠双手、牛角板便能为人治病。针医略逊,还得动用金针、艾草。灸医、药医已是医者之末,是为下医。”黑暗中,他仿佛听到来自地狱深渊那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对他这么说著。 过去的声音从他脑海里清晰地浮上来,字字句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 当时的他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墙、疯狂地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睛不是医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双手。望闻问切。望诊早已失传,能如神医扁鹊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无其人。我公孙家的医术著重的是切诊,也是砭医最重要的精髓……” “舍弃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细细把一个人的脉息摸清楚,血是怎么流的?气是怎么动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过无数尸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凄苦哀号著、却无法动弹的“药人”。 “我给这人吃了药,血气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气从何开始……” 他的手僵硬地顿了一下,黑暗中的种种回忆像是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又坚定,洁净无瑕,仿佛他不是那从地狱里活转回来的人。 “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针医还有脉络可循,反倒是药医因著医书的流传,历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谓的‘砭医’?”不知不觉地,她开口。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我所学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医,根本不需要藉助药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医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却已经死了无数个人,多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拥有一双极为灵巧的双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识,总能准确无误地锁住血脉,藉著那极为细微的触感找到病人体内的病源所在。 延寿绷得死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靠著这双手,他摸到她渐渐平稳的脉息。一个人一旦生气,全身的血液、气血都会随之燃烧沸腾,烧出一群一群的废物蓄积在身体里头作乱。 他的手握住那双纤足。 延寿挣扎起来,双颊飞上红霞。“你干什么?!”摸背是一回事,摸脚?这……这太不合礼仪。 “你刚才在生气。”他说著,好像这就是答案。 “我……我现在更生气!别抓著我的脚!” 替她褪去软袜,那双手轻柔又坚定地按摩著她的脚背,那感觉让她浑身舒软,却又忍不住战栗。 “恶气会蓄积在这里。”他淡淡地说著,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将那愤怒的火焰浇熄。“得清除掉……你这恶气也积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还蓄积了这么多恚怒在里头,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养性才行。” 修身养性?躺在那里,她几乎一丝不挂,有个陌生的男人握住她从未被人碰触过的脚,然后还那样理所当然地要她修身养性?! 人恼怒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不会生气,只会因那荒谬至极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还泌出泪珠。 “乖,多笑一点,日子会好过得多。” 完全不明白延寿心境的辛无欢这么说,连他自己也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过去即便遇到小人儿前来求诊,他也不说这哄人的软语。 “该修身养性的不是本宫吧?而是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再不修身养性,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会闹得连地狱也不肯收容。” “哼,谁敢收我?生死簿由著我写的,连牛头马面也惧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两天来拘你的牛头马面此刻还正灰头上脸、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哪。” 听著他这狂傲又好笑的言语,延寿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但他脸上蒙著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脸上泛起微笑。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却又不带半点暧昧;那充满关怀的揉捏,简直要教人心醉! 有种温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流,那感觉暖暖的,像乘了一双翅膀往上飞;她还想与他斗嘴,那让她自觉像个活人,但她的眼皮却已经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 凌晨,凝宫内一片寂静,宫外天空还灰蒙蒙的,最后的星辰还使劲地眨著眼,然而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极了。 只有她还醒著,就如同往日一般,日日在三更天醒来,便再也睡不著。 辛无欢歪在软帐旁睡著,俊朗的脸平静有如婴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为她揉背捏脚的景象,绯红的颜色立刻飞上她双颊。 眨眨眼睛,她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少女怀春。 身体的疼痛略减,她侧耳倾听周遭的声音,确定万籁俱寂后,她蹑手蹑足地移动身子,细瘦的脚轻轻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缩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下床行走了,单是裸足接触冰冷的石板地已经让她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但她还是站起来了,颤巍巍得仿佛稚儿学步,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因剧烈疼痛而惨白扭曲的脸。 每一步都是考验,犹如踩在火炭上似的艰难;每一步都想放弃,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站起来走路的一天,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躺在床上──或者棺材里。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走不到几步路,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头紧紧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让痛楚的呼叫声逸出,她喘息著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还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华跟前好好问个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难道都不存在?那些亲切的笑语、温柔的呵护,难道是一场虚无的梦? 如果有爱……如果过去她所知道的爱情真的存在,那么她一定要问个清楚。难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挡不住对权力以及复仇的欲望吗?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这种关头还想去问个明白;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更不相信嬴之华会是那个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极慢,对她来说那和登天一样困难;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她爬的速度大约只比蜗牛快那么一点点。 这样爬,要爬到几时才能到目的地? 支著颚,他冷眼望著那一步一步爬向宫外的少女,寻思著该不该出手帮忙,或者说该怎么帮忙。 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前蹲下来,那双闪著粲然精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详著延寿那张惨然无血色的脸。 “这很任性。如果那女人真要杀你,你这样爬去,等于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呜呼,对方连刀子也不用动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说不定。” “我……知道。”无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延寿喘著,慢慢挪开身子。 “她这样待你,你还觉得她是好人,还有转圜余地?” “我不是笨蛋。”延寿蓦然抬起脸,颤抖著唇拚命忍住泪,她不能在这人面前示弱! 这人懂什么?!他才来这里几天?!竟这样蔑视她过去拥有过的一切。“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真的要杀我。荷新是她的心腹,荷新与我无怨无仇,怎么会突然带人来杀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对她来说我们算什么?是垫脚石还是绊脚石?她有没有……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爱过我们?也许……也许之华姊只是一时利欲薰心,她太想复国,也许……”说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性,但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如果她流著泪告诉你,她是不得已的,她很爱很爱你,但是你还是非死不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就肯乖乖的死了吗?” 抬起脸,愕然望著辛无欢,那双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嘲笑,又像是同情。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非去不可。”辛无欢几不可闻地叹息,从怀里掏出小木盒,盒子里装著的正是东方冶所带来的奇异小花。 “这……”不是给东方冶吃下去了吗? “他只不过吃了两朵橙花,死不了的。”知道她的疑问,辛无欢冷笑答道:“这叫‘侏儒曼陀罗’,那笨蛋说是什么雪莲,哼,八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名字吧。” 思索著该如何解释,他垂下眼眉。“人一生的命数都有天定,你可以把身体想成是柴薪用命火来烧,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灭了;但有的时候柴薪还没有用完,命火还是熄了,这时候就可以用这个。你可以说这是用来火上加油的妖花。” “妖花?” 当年天下钜富胡阿麦被抬到无药庄来时,已经死得只剩半口气,便是用这侏儒曼陀罗救回来的。应该说有无数人命都是用这妖花救活,然而就好像在柴薪上浇油一样,原本还可以烧很久的柴薪一下子旺盛起来,烧得灿烂夺目、光芒四射,却很快便熄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没错,这是妖花。吃下去之后,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平常人一样,可以走动、神采奕奕,但其实你正在透支你的生命,将原本可以燃烧很久的柴薪一口气烧光。” 打量著延寿那惊疑不定的脸孔,辛无欢淡淡微笑。“一朵花有七片,一口气把七片全吃光的话,身体大概会化为灰烬吧。当然,会是很漂亮的灰烬,比你活著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艳丽动人,像烟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候消失。” 思索著……思索著……她原本就是该死之人,原本现在的她应该已经躺在棺材里头子,这样的她到底还有什么好损失的? 延寿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伸出手── 辛无欢冷冷望著她。“吃下这个的话,连我也救不了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坚决地伸出手。“我要吃。” “你真不怕死?”他有些愕然,毕竟是从鬼门关好不容易才爬回来的人哪,怎这么不爱惜性命? “我看起来像是怕死的人吗?”延寿抿起唇,坚毅的目光直视著辛无欢。“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你我心里都明白,东方冶说的没错,我只是回光返照,我很快就要死了对吧?” 他一怔,敛起玩笑似的笑容。“那也未必。我答应过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那是过去了。”延寿虚弱地笑了笑,她很想继续努力支撑自己,但寒气从四而八方袭来,她已经累得连讲话都快没力气。“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死的,被杀死或者病死,快慢而已,我只想……只想在结束之前完成一些事。” “像是拿命去拚看看,看嬴之华是否还有那么一点点人性?”辛无欢淡淡扯出一抹笑。 那是悲怜吧?悲怜她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却还怀抱著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他怎么能够明白呢?若不是她身边这些人这样深深的、深深的爱护著她,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努力的活到今天? 他说人的身体像柴薪?不,根本就不对。她的柴薪是他们的爱……是他们那些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爱啊。 第六章 活了十八年,前面的三年,多数已经不复记忆,后面的十五年,她从未曾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是个活人。 脚步虽然有些踉跄不稳,身子感觉轻飘飘的,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但她不需要别人搀扶,不需要像个尸体一样被摆在轿椅上抬过来抬过去,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她在幽深的宗殿秘径里里慢慢走著,感受著脚踏实地的幸福感,背后的辛无欢像是幽灵一样跟随著她。 “你可以不用来。”她叹息著停下脚步。“这很危险。” 辛无欢居高临下淡淡睇她一眼。“你说这种话不觉得很好笑?有性命危险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他们会抓你。” “他们抓我有什么用?帮他们治病吗?我是医者,治谁都一样。” 他把人命说得那么简单,别人的愁苦全不在他眼中,那么……随便! 延寿别开脸,继续往前走。是她对这人的期待太高吧?死而复生那一刹那的感觉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她还在幽冥间时所听到的那一声声恳切哀痛的呼唤……绝不会是这男人发出的。 这男人只不过比鬼多了口人气罢了。 望著延寿的背影,辛无欢只是默默跟随。 其实他也不懂自己何必跟著来。这女孩一心求死,救她只是枉费心力──更何况他也未必真有本事救她。 让她能好好走动、说话,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吧?任何人见了都要赞一声:不愧是圣手!令已死的人回魂、令已死的人变得如正常人一样,这已经比淼森炽磊他们当初所要求的还要来得多。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可扬长而去,心里没有任何负累愧疚才对。 然而望著她坚毅的背影……顶著个又大又硬的肚子,四肢细瘦得像是孩子似的背影,他心里居然隐约感到不安。 他只给她吃了一片侏儒曼陀罗,反正她身上的毒已经够毒了,早已经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再多一片侏儒曼陀罗又有何妨?更何况那还能让她完成她那愚蠢的心愿。 可是就这样走在她身边,听到她细细的喘息,看到她那瘦削的侧脸慢慢泌出汗水,他却感到一丝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 就说这里的人全是笨蛋!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却还是要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扛;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却还是在这种凌晨时分一步一脚印地固执前进。 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躺在床上好好的调养生息。有他在身边,她即便不可能立即痊愈,至少也能保住命火不熄,就算是苟延残喘也还能撑上些时日,让他慢慢想,总能想出解救的办法;然而她却宁愿提早结束自己的性命。 这想法让他不由得稍微顿了顿脚步,对自己所思所想感到一丝惊诧。那要花多少时间?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是能待在她身边多久?他怎么会想得那么长远?怎么会以为还有未来? “到了……” 凭著幼年的记忆,他们在秘径间迂回前进,终于来到议事堂后方的长生殿。“听蕊儿她们说过,之华姊来的时候都是住在长生殿。” 延寿微微蹙起眉。虽然她已经多年不曾踏出破绿楼,但她知道宗殿内素来没什么戒备可言。东海之国一向安详宁静,守卫一座无人有兴趣的宫殿只是多此一举,但现在长生殿外不但有守卫,而且数目还不少。 穿著胄甲的卫士三两成群立在长生殿外,莫说她不会武功,就算是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要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毫无声息地进入殿内也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这表示长生殿内所住之人的确需要保护。 “呼……”延寿叹口气,转身又走回秘径之中。“这里行不通的……从小花园过去好了。” “我以为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破绿楼了。” “嗯……很多很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汗水,不断抹著从额际落下来的汗,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浓浊,明明并不觉得热啊。 “很久以前我父亲带著我跟哥哥走过几次,这是宗殿内的秘径……外人看不出来的。宗殿是古代高人所建,里头隐藏著一条只有历代宗主才知道的秘径,从外头看只能看到花木山石,但这条秘径其实贯穿了整座宗殿,哪里都可以去。” “你那时候还很小吧?怎么记得住?”他说著,不知不觉地站在她身旁支撑著她的重量。其实她哪里有什么重量,一个十岁孩儿的体重可能都比她重些,但她却活得这样吃力。 “我当然记得住。如果……”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只能躺在床上遥想著外头的世界,那么过去曾有幸走过的每一脚步都是幸福,将深深的镌刻在脑海里,用十几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不断复习著。 她惨然一笑,扶著辛无欢的手慢慢往前走。“我虽然只走过两次,但已经永远忘不了了。”她只简单地这么回答。 他没继续问,两人并肩在幽深的秘径中慢慢往前行,浓厚的雾气弥漫在宗殿中,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这里刚刚已经走过了。”他提醒。 延寿不由得一顿,停下脚步,疲累地揉了揉眼睛。“是吗……真抱歉,我大概太累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他指著不远处的墨色建筑问。 “那是天牢……”轻轻呼口气,她努力挤出一抹微笑,继续往前走,习惯性地举手抹汗,却发现额上无汗,但手却显得相当沉重。 “不过那天牢从来也没关过什么人……除了我哥哥……”提起疾风,她脸上露出温柔笑容。“许多年以前,曾有人从中土运来几匹马作为礼物,结果却被疾风半夜里偷偷放走了。父亲很生气,就把他关在天牢里。我听其他人说,哥哥是十几年来天牢唯一关过的人,不过当天晚上我就把他放出来了。秘径跟天牢中间有一条密道,很容易找的。疾风也知道怎么出来,他只是不肯自己出来,坚持要我去救他。” 疾风总是那么信任她,他从来不认为她会病得不能走路;当她去放他出来的时候,他还大大的抱怨了妹妹动作太慢。 “嗯。”辛无欢意味深长地望著幽深尽头的天牢,那里头现在应该很热闹吧?空置了十多年的牢狱终于有了罪犯。 延寿的手越来越冷,她终于不再流汗了,踩在地上的脚也越来越痛,眼前渐渐看不清事物,花木在她周围模糊旋转。 辛无欢在她倒下之前拥住了她,叹了口气。“还不到两个时辰,比我想的还要短些。” “我还想走……”她说著,一脸倨傲顽强。 “我知道。但你累了,很累很累。路还很远,我们可以再走过。” “可以吗?”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路还很远吗?这大夫脑袋也跟她一样不清楚了,他明明说过她命不久矣…… 凝望著延寿苍白的脸,他不由得叹息,温柔的手覆上她的额,那里冰凉凉的,没有温度。“可以的。你睡吧,好好睡一觉。” 窝在他身上,她感觉温暖,不由得窝得更深,渴求更多的温暖。 过去每一次合眼她总是忐忑不安的,每一次总要撑到再也支撑不住为止;因为她知道,也许她再也睁不开眼睛。但这次不同。 窝在他怀里,轻轻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她仿佛揪住了温暖的希望。 她可以安心睡了,因为有他陪著,她一定可以再睁开眼睛。 希望这条路真的够远……失去意识之前,她这么想著;那就可以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凝视著女孩沉沉睡去的容颜,她仿佛老了些?银白色的头发断落了许多,蜿蜒散布在秘径的角落里,看来沭目惊心。 他感到一丝心疼,又为自己这种莫名的感觉而恼火。 不远处传来衣衫窸窣的轻响,他抱著延寿慢慢起身。“你可以出来了。” 随墨那张冷漠的脸随即出现。“你不该让她吃那种东西,明知道那会要了她的命。” “你比较喜欢她在地上爬?” 随墨一窒,紧抿的唇微微颤抖,悲伤的气息从她身上强烈地散发出来;她没有说话,她也知道阻止不了延寿,所以她只能悲伤地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 “有爱则伤,无欲则刚。”他将延寿交给她。“送她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随墨微微蹙起眉。“我们不能再耽搁,能平安过这一夜已经是万幸。” “我知道,但总是要吃过了早点再走。”辛无欢轻轻挥了挥手,转身没入秘径之中。 早点?随墨瞪著他的背影,忍住想尖叫的冲动。 都已经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吃早点?! *** “笨蛋。”辛无欢的身影出现在天牢暗影里,那双流银之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看起来煞是骇人。 “你──”淼森吓得倒退一步,幸而炽磊迅速捂住他的嘴,掩住了那惊呼的声音。 “是怎么进来的?”他替他接话。 这里可是天牢。虽然因为牢房里始终点著该死的毒药,让人无法运功顺气,所以没有守卫留守,但他怎么能够就这样鬼魅似的出现? 辛无欢懒得解释,只冷冷地瞅著他们。“蠢死了。” “什、什么?” “两个笨蛋。” “……”淼森直想冲上去痛殴他,幸亏炽磊死命拉住他,否则就算他使不出半点武功,赤手空拳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淼森没好气地低骂:“我们很感激你在这种时候还到天牢来探望我们,而且……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不过,你开口笨蛋、闭口蠢死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事实。你们两个真是蠢不堪言,东海之国有你们这种笨蛋作为国主的心腹,也难怪要被篡位──” “你不要拉我!我要揍死他!这口不择言的死小子!别拉著我!”淼森跳起来咆哮。 隔著精钢打造的栅栏,你是能把我怎么样?辛无欢忍不住摇头。这世界上的笨蛋很多,但东海之国无疑是集其大成于一身之邦。 “别冲动。”炽磊叹息著圈住淼森的颈项。虽然他武功尽失,但还是怪力惊人。“辛先生该不会专程来痛骂我们两个的吧?” “这家伙还能安什么好心眼?鬼鬼祟祟专程跑来侮辱我们,这混帐──” 辛无欢只是好整以暇地继续:“晚宴上我替你们两人点了迎香、人中等大穴,护住了你们的脉息,虽然你们跟其他人一样还是会中毒,但以你们的能力起码还能全身而退,保得有用之身,没想到你们这么笨,居然还是被抓了。” “听你放屁!你怎么知道哪里有毒?你要是知道哪里有毒,又为什么没直说?” “说有什么用?我说了你们会当场逮住嬴之华?像我这种中土来的混帐蛮人对东海之国毫无了解,只知道大放厥词而已,不是吗?” 淼森终于哑然,他没好气地嘟囔著,理直气壮的辱骂却再也说不出口了。他们这才明白为何宴上其他人全都无还手之能,他们却能力抗叛徒那么久才失手被捕,原来是他的杰作! “辛先生。”炽磊突然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地上扑倒。“求辛先生救我恩师。是我们两个蠢蛋不好,枉费了辛先生一番苦心,我们两个不敢求生,只求辛先生高抬贵手,救我恩师一命,在下愿肝脑涂地以报辛先生大恩。” “你的肝脑很值钱么?” “咦?!”这一问,炽磊顿时傻眼,扑在地上,傻傻抬头。 “你的肝脑涂在地上弄得腥臭不堪,对我有什么好处?” “……” 淼森没好气地朝他挥舞拳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敬你是条汉子──” 辛无欢不客气地打个呵欠,睡眼惺忪地转身。“你慢慢嘴硬好了。” “辛先生!”淼森立刻哀叫,一声噗通跪在地上。 “哼。” 炽磊不断磕头。他堂堂东海之国右使,此刻却无能得只能跪在地上对著一个医者叩头;然而只要能解救国家之危莫说是磕头,就是要他人头落地,他也毫无怨言。“辛先生大人有大量,求你──” 望著炽磊的模样,淼森垮著肩,苦笑著双手一摊。“如果杀了我们能让辛先生愿意伸出援手,我们两人立刻引颈就戮,只求辛先生──” “别求了,不如我求你吧。” 听他这么说,淼森与炽磊全傻了,他们伏在地上,揪心而绝望。 辛无欢冷哼。“别忙著拔头发。先告诉我,该拿那个半死不活的公主怎么办?任性又不讲道理,好不容易救活,却又赶著去送死,我是得救她几次才够?” 淼森与炽磊愣愣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眼里写满了疑惑,根本无须开口就能让人知道他们对自身处境的浑然无知,他们压根忘了宗殿里头还有个公主。 辛无欢把随墨安排他们躲在凝宫的事情说了一次。 “是吗……凝宫的确是个安全的地方,那里荒废多年,国母死后已经多年没有使用。”淼森疲倦地抹抹脸。“不过也只能躲得了一时,嬴之华不会那么简单放过我们的。”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送她出去也等于是去送死。” “有那么糟?”淼森满肚子的啰嗦、怨气全没了,此刻他沮丧得想撞墙。到头来他们还是挽回不了公主的性命,他怎么会蠢得以为辛无欢可以在短短两天之内把公主医治得跟平常人一模一样? “你们公主身中奇毒,毒素早已进入周身经络脏腑,现在的她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医治她。”辛无欢耸肩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 “但你是‘圣手’啊。” “我不是把她弄活了吗?” 淼森双肩垮下,眼中失去了神采。 “你们说说看,现在要怎么办才好?留在这里,你们的新任宗主要杀她;带她出去,保不定一时三刻她便自己一命呜呼了,左右都是死,你们希望她怎么死?” “那个贱人才不是我们的宗主!”淼森咆哮,但只咆哮到一半便气虚软弱下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宗殿内……”炽磊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清明的脑袋,突然一丝灵光闪过他脑际,他赫然抬头。“公主身中奇毒?辛大夫,你说公主是中毒?!” “……”东海之国跟中土的语言不通吗?他已经说了那么多次! 辛无欢冷冷地睨著他。“你是哪一句听不懂?她是中毒,而且已经中毒许多年,才会让毒物给侵蚀了五脏六腑。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中毒如此之深,却还能如此苟延残喘。” 他们的心凉了半截,抬著头突然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望著辛无欢那双流动著银光的眸子。 已经中毒许多年?公主三岁发病,意思是说有人暗地里毒杀公主长达十五年?! 这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这座宗殿里? 东海之国百年来都是夜不闭户、四海升平的人间仙境,这种残忍毒辣的事情怎会在这里发生?! 如果真的是……那会是谁的阴谋?谁会对一个年仅三岁的公主下毒手?对一个稚龄孩子下手又有什么好处?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 “现在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吗?根本不是。谁毒杀公主一点也不要紧……不对,不是不要紧,但不是当务之急,要是让我知道是谁……要是让我知道那是谁,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淼森又开始自问自答、絮絮叨念。“总之……总之公主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能让公主落入嬴之华那贱人的手里。” 淼森说著,声音忽大忽小、脸色忽青忽白,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垂眸沉思,不时使劲挥手,像是在与唯有自己能看见的仇敌作战。 “他这样子多久了?看过大夫没有?”辛无欢好奇地问。 炽磊伏在地上,他的姿态实在尴尬,在这种时刻这位手上系著他们两人性命的大夫这么问,他不回答好像也不大恰当。 他搔头,嘟囔:“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大夫说他没病。” “这样还算没病,那延寿公主大约也只是小伤风了。” “……”不知道该不该陪笑,炽磊向来庄重沉默的脸惨惨地扭曲著。 “不对,不是去哪里都好……总要找个安全所在,否则让公主出去冒性命之危就太蠢了……去祁寒关?对!只有那里最好。”淼森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眼下在东海之国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公主只能去祁寒关投奔疾风殿下。” 听到疾风这两个字,辛无欢心念一动,疾风那天莫名其妙叫他去祁寒关找他,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这是个好主意。”炽磊点头。 “什么好主意!根本是唯一的主意。辛先生,您就带延寿公主去祁寒关吧,祁寒关有重兵驻守,关主正是疾风殿下,只要你们能到祁寒关请疾风殿下带领重兵打回宗殿,一切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笨蛋居然是个带领重兵的关主?这个不伦不类的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辛先生?” 去祁寒关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他并没有把握延寿真的能撑到那里。 他不知道从这里到祁寒关到底有多远,但既然地名为“祁寒”,想必是个相当寒冷的地方;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可温暖得很,打这里到祁寒关恐怕不是三两天就能到得了……要想把身体虚弱到连起身都有困难的延寿活著送到那里,真的很困难啊。 他怎么会陷入这团泥沼之中?他已经不去想了。既然遇上了,那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只是,自己的时间又有多少可以耽搁?屈指算算,他离开无药庄已经十天……十天,他只剩下二十天…… “辛无欢,你能不能好好听别人说话?!”淼森再度暴跳起来。“你这家伙半天吭不出声音来、闷著张臭死人的脸到底是干什么?” “没干什么。”辛无欢慢慢转身,再度没入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淼森跟炽磊一怔! 他走了?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搞什么──”淼森气得破口大骂,冲上去正准备挝墙── 辛无欢的脸却又露出来了,从那森森然的暗影中鬼魅似地只伸出半个头,淼森被他吓得硬是往后跳了一大步,瞪著牛铃似的双眼,心头呼噗噗地一阵乱跳,却只见辛无欢寒笑道:“你们来不来?不来的话我把门关上了。” 明明被救了,但还是很想冲上去好好打他一顿…… 望著他们突然傻掉的脸,辛无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如果这次你们再被抓……那干脆就自杀谢罪吧,别再麻烦我了。” 他们明明是很感激他的,真的!打心坎里深深地、诚恳地感激著,但……炽磊还是得牢牢抓住淼森。 “不要抓住我啊!”淼森咆哮。 这家伙实在很欠扁! *** “吃吧。”辛无欢端著热腾腾的白粥来到她跟前。 他到底从哪里弄来膳食的?随墨想不出来。才到宗殿几天的人怎么可以一下子摸得熟门熟路,甚至连被关在天牢内的左右二使也让他救出来了。然而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他怎么能弄到热腾腾的粥食?她连让飞凤营的女官们生火都不敢,唯恐为了填饱肚子而惹来杀身之祸。 望著眼前热气氤氲的粥品,神色委靡的延寿却只是摇摇头。 她的肚子很饿,感觉自己似乎饿了千百年,那种饥饿感从骨髓里透出来,在闻到食物香气的同时到达顶峰;但她……没有胃口。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那么的饿,可是偏偏一点胃口也提不上来。 即便饥肠辘辘的声音巨大得难以忽略,她仍只能叹气摇头。 辛无欢将她的脸转过来,冷冷睇著她。“这都是温补之物,吃了于你身体有益。我说过,你的柴薪已经快烧完了,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吃下去。” “我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外头不知道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他居然还能变出这样的粥品让她补身,她当然感动,但是没有胃口就是没有胃口,热腾腾的食物端到眼前,她只觉得恶心至极,连脸都白了。 “你不吃的话,我点住你的穴道,一口一口帮你灌下去……那叫‘填’。养药人的时候,药人不听话,大夫们只好自己动手,就是这么回事。” 延寿的脸由白转黑,辛无欢说得出做得到,从他那张结了好几层厚冰的脸就可以看出来。她垮著脸,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实在是满腹委屈。 她恨自己的处境、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辛无欢这种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的态度。 “不然……”他靠近她那张煞白的小脸,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我也可以一口一口喂你。我知道你累得没力气吃食,我可以先帮你吃,然后喂给你,你只要负责吞就好了。” 想像著那种景象,绯红颜色从她双颊一直烧到耳根。“我吃。” “乖。”他甚至还拍拍她的头,当她是个耍脾气的孩子。 旁边的随墨与女官们个个别开脸憋住笑。 延寿一直都是冷漠淡然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她拘礼又守旧,长年卧病在床的她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纯瑕似白纸一般。她那天真的尴尬、无奈的屈服,令人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要心疼。 忍著满口的苦涩,她一瓢一瓢地将这些对她来说像是滚炭一般难以下咽的食物放进嘴里,按住翻搅不适的肚肠,她忍著泪。 这原本该是极品,熬得糜烂的粥品散发著浓浓的药香,在这种危急关头,他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弄到这样一碗粥,可是她却吃得好辛苦。 看她吃得那样艰辛,眼里含著泪,却还是一瓢一瓢慢慢吃著,他的心也在那一瓢一瓢间慢慢融化。 她也是忍苦忍惯了的人吧,一个人连食衣住行都不得自由的时候才能体会那种深刻的苦痛。病人他见得多了,多少人只不过犯点小病小痛便呼天抢地活似末日,如她一般病苦了这么多年还能有此毅力继续活下去的,他从来都没见过。 辛无欢默默坐在她身畔相陪,再也说不出辛辣的言语。 “我会吃完的,辛大夫不用担心。”低著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辛苦,但她宁愿他不在身边。 沐浴在晨光下的辛无欢有些苍白,他敛眉垂眼的模样是那么的好看。相形之下,望著自己枯槁如活尸的手,真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你是我的病人,医者理当妥善照顾。”闭上眼睛靠在床侧,他双手抱胸,理所当然又口是心非地回答。 他喜欢待在这里,他喜欢待在她身边,但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因为如果她问:为什么?他不会有答案。 因为他闭上了眼睛,所以她可以尽情地端详他,凝视著他俊逸潇洒的面孔、凝视著他眉宇间所困著的深愁,那薄薄的唇紧紧地抿著,抿成一道带著忧郁的弧度。 晨光中的他是这么这么的好看,而她……伸手一摸,又从头上落下不少干裂脆断的银发。 上天始终错待了她,然而上苍最大的错处是将她摆在这个地方,这个放眼望去都是俊男美女的国度里。打从有记忆以来,自己的容貌从来没有好看过;当一个人连活下去都有困难的时候,还要求容貌是否美丽动人根本是缘木求鱼。可是他们包围著她,个个模样似仙,而她又虚弱又丑陋,连闪躲都没有力气。 老天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狠毒,非要把辛无欢这样一个人送到她跟前,叫她自惭形秽,叫她无地自容。 泪水终于掉进白玉碗里,为那白粥平添了苦涩的滋味。 第七章 “将来,我要娶延寿当皇后。” 小女孩躺在软床上,狭长明亮的眸子笑吟吟地望著他问:“皇后是什么?” “皇后就是……就是……”他耙耙头,答不上来。姊姊说这里没有皇帝,也不能与其他人谈起皇帝、皇后这种事;但延寿的小脸那样可爱、眸子那样明亮,他怎么可能不永远永远跟她在一起?所以他认真地回答:“就是永远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人。” “好啊好啊,延寿跟圣衣永远都在一起。” “永远”是多远?当年六岁的他没有概念,但当初的心愿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他喜欢延寿,不管她病成什么样子,在他心里,延寿始终是当初那个有著可爱小脸蛋的女孩,笑起来是那么春意盎然,令人想将她拥入怀中永不放手。 随著延寿的病一天一天加重,他们能相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经常半夜里悄悄跑到艳阳湖畔,就这么坐在湖边一整夜,什么也不做,只单单望著破绿楼,只单单想念著延寿。 他与延寿几乎是从出生就彼此认识了。延寿三岁的时候发病,到五、六岁的时候已经不太能出门;然而当延寿状况好些的时候,他总会伴在她身边,有时只是念念书、说些瞎话,但只要能看到延寿脸上的笑容,他就感到安心快乐。 可是延寿越来越少笑了,有时候她像是不愿意见到他,总沉默地别开脸,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某天夜里他偷偷前往破绿楼,躲在延寿窗下的时候听到她的哭泣声。 那悲伤绝望的声音教人心碎。 “你为什么不理人了?”随墨生气地问她。“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样对待宗主,会令宗主好伤心!平时你不理会其他人也就罢了,那些人反正也是虚情假意,然宗主不同,他是你的父亲,世上最爱你的人就是他了,你怎么可以狠下心别开脸叫他走?” “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延寿哭著,声音破碎。“让他们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好了,让他们日复一日陪著一个将死之人,把他们的心全悬在梁上,用我这根连风都吹得走的蜡烛点火,看著他们付出的感情摔在地上变成一摊烂泥?” 许多年了,他不曾听到延寿的哭泣声;延寿从来不哭的,她总是淡淡的,即便是笑,也是一闪即逝,听到她的哭声,他的心无助地揪紧。 东海之国的天候总是温暖的,然而蹲踞在窗台下的他却感到周身如此冰凉寒冷。 “胡说!那不是浪费时间!”随墨暴怒,素来冷静自持的她竟失去了理智,当面叱喝公主。 “我不想冉听了,你退下吧。”他听到延寿喘息的声音,想像著她披头散发、哭得难以自制的模样。 半晌,随墨终于离开。 “进来吧圣衣。” 他一愣,悄悄从窗台下探出半张脸,躺在锦褥上的延寿哪里有半点哭过的模样?她面容依然平静,充其量眼眶有些泛红,银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披在肩上。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的味道。” 延寿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光芒一闪而逝。他多希望可以抓住那抹淡笑,将之永远黏在延寿脸上,让她从此不再病苦,让她从此拥有阳光。 他闻闻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全闻不到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 “你跟之华姊一样,身上都带著花香,宗殿内只有你们身上有这种特别的气味。” “喔……”愣头愣脑地,他慢慢直起身子,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口拙得吐不出半句情哀。 黯然地,他默默立在延寿窗前,听著她连躺著也微微喘息的声音,望著她骨瘦如柴的身子,不争气的两行泪水落下。 最后,哭得难以自制的人是他,哭得披头散发的人也是他。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大敢再去探望延寿,宁愿强忍著相思之苦,直到捱不住的时候才悄悄地去瞧她一两回。 他再不愿意成为延寿的负累,延寿已经活得那样辛苦,还要她负担他的深情痴心,委实太过残忍。 但延寿在他心中的份量与日俱增,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与延寿相隔不过咫尺,然而却也咫尺就是天涯。 听到延寿病危的消息,他的心震颤得没法思考。他不敢去破绿楼,他不敢……他没办法接受延寿随时会死。 延寿死了,他不敢去瞻仰她的遗容,他不敢……他不能让自己承认延寿真的已经亡故的事实。 然而现在他已经变成延寿的敌人。延寿没有死,延寿还活著,他却依然不敢去见她,他不敢……他没有勇气望著延寿的眼睛。 他懦弱到这种程度,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他,任由姊姊摆布,像是无生命的傀儡。 他这样的废物怎么配得上延寿?她的勇敢、她的坚强,她面对病魔的折磨,病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还顾虑著自己的死会带给他们伤悲。 这样懦弱的他看著新任的禁卫队长凛著脸从姊姊的房里出来时,心中惧颤著,双手掩住了脸── 他们毕竟还是发现了延寿躲在凝宫。在姊姊清除宗殿内异己行动中他没有缺席,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能笨拙地掩藏延寿的踪迹,他能为延寿做的事情竟少得这样可怜。 禁卫队长离开的脚步在他热切的注视下停驻,高壮的男人没有回头,但只那么片刻迟疑,便给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 继续懦弱下去的话,他会悔恨终身的!还有什么会比让后悔侵蚀自己一辈子更可怕? *** “吼!”炽磊咆哮,徒劳无功地对著后头追来的卫士挥拳。 “有空怪叫的话不如跑快一点!”淼森的情况跟他一样糟,但他怀里揣著一堆石头,边跑边扔,也算是聊表心意。 堂堂东海之国的左右二使,身为护国武院的指导先生,他们两人现在只能让飞凤营的小姑娘们挡在前头拚命,自己却只能畏首畏尾地跟著跑──能跟著跑已经算不错了。多亏了辛无欢替他们针灸去毒,又下了猛药驱动气血流动,否则现在他们别说是跑,恐怕还得让飞凤营的小姑娘们扛著走。 “快抓住他们!” “挡我者死!”殷随墨的鹰爪不断翻飞,她下手极微狠辣,半点也不留情。樱红四溅,染得跟在她身后的人一头一脸的血。 成千上百的精锐兵士将疑宫团团围住,要杀出重围谈何容易,然而他们还是办到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随墨的手段毒辣些?还是辛无欢可怕些?他手持金针,金针挥洒处,哀鸿遍野!看来轻描淡写的挥手,准头却从来没有偏颇过,全都是命中眼睛。他的背后也像是看得见,漫天针雨,不见一滴血。 他们杀得惊天动地,瑟缩在蕊儿背上的延寿将脸深深地埋入蕊儿背上柔软的肌肤里;她希望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希望自己不会心痛,但她不能…… “往马厩去。”辛无欢在禁卫杀进来的同时,便这样坚决地交代。 随墨不明所以,但还是遵令而行。在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信任他,信任这个几次挽救了公主性命的家伙,不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厮杀大半日,他们终于冲出凝宫,杀到了宗殿后方的马厩。 “里头还有马──咦?!疾风殿下的雪点雕?踏雪无痕?夜星?怎么全都在?” 飞凤营的女官们惊喜地嚷著,几匹神骏的马儿在马厩中引颈长嘶,竟似正等著他们到来。 他们冲进马厩,掩上厚重的门,外头的禁卫疯狂地捶著门,但木门太厚重,无论如何捶打还是不动如山。这马厩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休憩时间。 “你好像无所不知?” 淼森瞟著辛无欢,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大战过一场,依旧是那副很欠扁的冷面孔,不过……刚刚在微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泛青? “快上车准备冲出去,时间拖延得越久,外头包围的禁卫越多,说不定马上就攻进来了。” 随墨喘息著将人赶上车,她已无暇去思索辛无欢到底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条生路,她只知道眼前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他们没什么好选择的。 两辆马车已经套好缰绳,马儿配备齐全,像是连人数也考虑得极为周到,巨型马车正好能把他们所有人全装进去。 延寿甚么话也没说,任由他们摆布,连外头突然安静下来她也没注意到,直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圣衣狂怒的咆哮响起。 “别再靠过来!否则我就在此自我了断!” 延寿错愕地从马车的小窗中探出头去,微光中圣衣拿著剑作势自刎,他一袭白衣在满天丽霞中飘扬著。 “圣衣……” “你们快走!”护卫著马车,嬴圣衣一步一步往前逼近。“让路!快把路让出来!不怕我抹了脖子?!” “圣衣……你这又是……”延寿叹息著,莫可奈何地望著圣衣的背影,只能这么怔著。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十多年前,他们还是孩童的那个美好年代,圣衣一次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我会保护你,圣衣会保护延寿,一生一世。 “快让路!”圣衣再度咆哮。 他始终是个谦冲君子,温和又好脾气的他几曾如此咆哮过? 延寿凝望著圣衣的背影,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这整件事都跟圣衣没有关系,这真是太好了。 “随墨,小心圣衣。” 听到这话,嬴圣衣猛然回头,同样怔怔地望著延寿,眼中浮起薄雾。“延寿……我对不起你……” 延寿没有答话,但她的眼神充满了解;他们全都身不由己,像是系在线上的木偶。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你离开这里……”那眼神给了他无比的勇气。嬴圣衣举著剑的手更加坚定,咆哮的声音更加了亮。“快让路!” 马车内的辛无欢微微眯起眼。这家伙他在倚水楼见过,不过……他到底算是哪根葱?跟延寿眉来眼去,还表现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模样! 外头的禁卫们个个面有难色,让开了路要受责罚,不让路又怕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殿下真的失手弄伤自己;双方一步一步地僵持著,举著剑的手都酸了,持著弓的手也麻了,就这么一寸一寸争著路,四周气氛肃杀,马匹们不安地昂首长嘶,不住喷著不耐烦的脾气。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随墨喃喃自语著,嬴圣衣半点武功也不会,要夺下他手中的剑不是难事,但他们被困在这里,若失去了圣衣的保护,要冲出这数百人的包围就难如登天了──从他身上踩过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过想到延寿会有的反应,她只能暗自叹息。 要是踩死了嬴圣衣,延寿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吧。 “挟天子以令诸侯。”辛无欢没好气地冷哼。 随墨立刻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蕊儿。“只要我一抓住嬴圣衣,你立刻就──” “宗主到!” “糟……”随墨脸色大变!这时候就算她想驾著马车从嬴圣衣身上踩过去也来不及了。 远远地,嬴之华在宗殿禁卫簇拥下缓步行来,包围的人潮像是潮水般退开了一条路,路的正中央是惨白著脸的嬴圣衣。 “真受不了你们这群蠢蛋。”辛无欢忍无可忍,从马车内翻身窜出,将蕊儿赶进车内。“快把那个笨蛋拖回车里去,夜里风大,小心风寒。” 咦?这时候又得小心风寒了?前几日还可以躺在床上吹凉风呢。蕊儿噗哧一笑,被随墨瞪得吐了吐舌头,连忙缩进马车里去。“唉啊公主,快进来,辛大夫生气了呢。” 这些人什么都不会,拖泥带水却是一流的。眼看著大好的机会就要错失,辛无欢手里暗暗掐住金针── 放倒嬴圣衣,再连嬴之华也一并踩过去,到时候一翻两瞪眼什么事都解决了,这么简单的算盘也不会打,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偷工减料的豆腐! 然而嬴之华已经走到跟前,绚烂的彩霞在她身后光芒四射,她穿著一袭白衣,肩上披著火红掐丝金绣短袄,发鬓如云,笼著似玉雕就的脸蛋,那张绝丽艳容比前几日所见更显雍容风华,有那么一霎,他居然看傻了眼。 这女人身上真的有了宗主的气派,尊贵不可一世,比宇文祥瑞还要更像个一国之君。 天威难犯──瞬间,他脑海里竟跃出这四个字。该死的!辛无欢,你竟堕落无用到这种程度! “嬴之华!”马车内爆出惊天之雷,炽磊疯狂的身影狂扑出来,他从来都是沉默内敛的,然而此刻那一声暴吼却泄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辛无欢的心猛然一紧!这笨蛋,对方有多少人马,这样冲出去摆明就是死路一条。 他眼睛眨也不眨,炽磊的身影飞出,他手上的金针扬起,咻地,破空之声几不可闻,炽磊的身影硬生生从半空中往下摔,砰地发出巨响。 “把他给我拖回去。”辛无欢凛著脸咬牙怒道:“谁再乱动,我就杀了谁。” 像是呼应他的狂怒,霎时竟天摇地动。 “地鸣!” “又地鸣了!”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大叫。 那排山倒海的威力令山河为之撼摇,马匹惊跳狂嘶,剧烈的摇动甚至让不少禁卫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远方有巨石轰然落地,古老的宗殿在巨震中撼动,屋瓦碎落一地。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天地就要毁灭。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 “胡刚,拿下圣衣殿下。” 骇人的地鸣过去,所有人面面相觑著,凝重的气氛被不安所搅乱,只有她还稳稳地伫立著,仿佛刚刚的地鸣对她丝毫没有影响。 然而,新任禁卫队长却是一怔,刚毅的俊脸上露出一抹讶然。 拿下殿下?稍有闪失,圣衣殿下的人头就会落地,她居然这么平静地唤他拿下自己的胞弟? “我劝你考虑考虑。”马车上的辛无欢凛著脸冷笑。“虽然我是‘圣手’,不过却不擅针黹,脑袋要是掉了,我可缝不回去。” 马匹不安地跺著脚喷气,他却是神态自若地离开了马车,走到马儿们身边温柔地给予安抚。 “你不是‘圣手’公孙灿。” “我不是。天底下从来没有过‘圣手’公孙灿,只有‘圣手’辛无欢。” 嬴之华沉吟半晌道:“留著你于我有用,你过来,我必不会亏待你。” “不。” 嬴之华望著他,艳美的唇泛起一抹有趣的微笑。“与我为敌有何好处?那一车子老弱妇孺全是负累,辛大夫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是,他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也跟著这票笨蛋一起蠢。笨蛋通常都短命,即便明知会死,却还是勇往直前,就像炽磊那个光长肌肉不长脑袋的蠢蛋。 “你不会亏待我?瞧瞧那个还举著剑的呆子,还有马车里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败国公主吧!他们也没想过你会亏待他们是不?爱你这么深,愿意以命相搏的下场就是如此。”辛无欢寒笑。 她抿起唇,白玉雕就的艳容罩上寒霜。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后出现一抹灰影,玄色斗蓬将那人的身影完全覆盖,远看只是一抹暗影。那人悄悄上前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嬴之华的脸色又是一变。 “那人是谁?”某种奇异的感觉让他也变了脸色,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抹孤寂的灰影映照在他眼底久久不去。 “巫女。”随墨冷哼一声。“嬴之华养的巫女,平时很少出现,没人知道到底是何来历,也没人见过那巫女的长相,只听说嬴之华对她言听计从,只怕这次的事变跟那巫女离不开关系。” “胡刚,你听不懂号令?拿下嬴圣衣。”嬴之华再度下令,语气更冷,有种不可违背的权威感。 禁卫队长俊脸一凛,转身正要行动,辛无欢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早一步移到圣衣背后,指掌间窜出几枚金针抵著他的颈背。 圣衣刷白了脸!自己拿著剑到底唬不了人,还得旁人出手才够要胁。 “督脉的大椎、风府、百会、神庭四穴为人中大穴,这是习武者梦寐以求,希望能打通的穴道,”辛无欢好整以暇地说道:“若能贯通任、督二脉,功力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然而寻常人若是被伤了督脉,轻则神智不清、混沌失语,重则终身失智,形同废人。运气好的话,会是一具可以行走的活尸,运气不好就只能留著一口气却死不了。” “你敢!” 辛无欢无所谓地耸肩。“为何不敢?你都愿意让他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了,我只不过轻轻刺他几下……”金针往前稍推,嬴圣衣疼得跳起来! 嬴之华怒到极致,几乎咬碎银牙,那双艳美的眸子红得几乎喷出火来。 “让开。”辛无欢冷冷说道:“还是你要我把这秘密说出来?”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扯下圣衣腰间的白缎锦囊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是‘软玉温香’是吧?听说‘软玉温香’炼制不易,也亏得你们一用十几年。” 嬴之华又变了脸色,在那一刹那,她眼底闪过惶恐,而辛无欢眸里寒芒迸射,那张罩了寒霜的俊脸更显阴沉。 果然被他料中!在欺近嬴圣衣身后时,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脑海中灵光一闪,将前后的事情全串连起来,只不过缺乏证据而已,然而嬴之华眼底那抹惶恐已经给了他答案。 “这‘软玉温香’──” “让路,放他们走。”白衫扬起,嬴之华冷冷下令。 她寒凉的眼神凝住辛无欢,在心头刻画下这男人的模样。这人留不得……即便他是天下第一神医也断不能再任他活下去。 “放开圣衣,本殿向来说话算话。” “放当然会放,不过不是现在放。”押著心甘情愿的圣衣,辛无欢很容易便上了车。“等我们安全到了城外,自然会放人。宗主,您用那么狠毒的眼光看著在下,在下真是惶恐极了。我这人一害怕手就不稳,一个连针都拿不稳的医者可是很危险的。”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是,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不过……她的动作得快一点,否则他应该是等不到吧。 辛无欢大笑,那狂肆的笑声在夜风中飞扬,穿梭在东海之国的宗殿中久久不去。 *** 他们在晚风中疾驶而出,终于离开了宗殿。 马车内一片死寂。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那么多事,突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圣衣跪坐在延寿身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他默默地流著泪。这么大个人了,心思却还单纯得像个孩子;想到他们不得不的分离,他的心一阵阵抽痛,却又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无能为力。 “我不能离开姊姊。”半晌,终于还是吐出了话语,他瘪著唇忍泪。 “我知道。” “我不是不能离开她,我是……”想了想,圣衣苦笑著叹口气,渐渐冷静下来。“我是不能就这样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灭亡,她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哼。”听到他说的话,淼森冷哼著别开脸。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垮著肩膀,他还是只能叹息。“我不求你们谅解……” “反正我们也不会真的谅解你。” 这话让他的肩膀垮得更厉害。 随墨睨了蕊儿一眼,少女顿时红了脸,她垂首嘟囔:“说说也不成?” “还不去换辛大夫回来歇息?是想让他当多久的马夫?” 蕊儿又吐吐舌头,转身离开了马车。 “我知道很难求你们原谅。”嬴圣衣惨笑。“我没能阻止这一切已经是罪该万死,又怎么敢奢求你们谅解?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少赎一点罪。” “我爹呢?” “我不知道宗主大人被关在哪里,可是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设法营救。”他深情款款地望著延寿。“延寿,你信我的,对不对?” 信?就是因为信了他们,所以才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吗?方才没掀了嬴之华的底,现在想想有些后悔。这白脸登徒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竟还有脸在这里深情缠绵、海誓山盟! 辛无欢翻身进了马车,冷冷地瞅著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他闷不吭声地往延寿身边一坐,没好气地一把抓住她的手。 “把脉!” 那么任性的语气让延寿不由得一愣,回头望他,只见辛无欢紧紧闭著眼睛,像是真的在侧耳倾听她的脉动似的。 她正想开口,辛无欢却又冷哼。“把脉呢,说什么话,要不要我点你穴道?” 随墨连忙别开脸,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孔,只见她双肩不住颤动。 “延寿,我──” “嬴圣衣,咱们已经离开至善城十里,追兵都快追上来了,你也该离开了吧。”辛无欢冷冷说道。 “可是我──” “你已经说够了。再不下车,我只好点住你穴道扔你下去。” “你怎么可以──”延寿气红了脸。 他真的点住了她的穴道,她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捶他。 “你这败国公主到底讲不讲道理?!”辛无欢一把握住她纤弱的双手,没好气的吼她。“再啰嗦我就点住你全身的穴道,教你连动也不能动。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辛无欢立刻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嬴圣衣扔下去。 马车在晚风中继续往前奔驰,烟尘滚滚中,延寿发现自己重新得回声音,她恼火地咆哮:“你这放肆的混蛋!你怎么可以扔圣衣下去!” 没想到这病公主吼起来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辛无欢只懒洋洋睁开一只眼睛睇她一眼。“扔都扔了,那么不服气的话就下去找他啊。” “你──” “公主……”随墨闷笑得觉得自己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她扶著延寿的双肩努力扭著自己的脸。“别生气了,辛大夫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延寿咬牙从齿间并出怒骂:“这种蛮不讲理、混蛋至极、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居然还说他是为我好!” 然而辛无欢已经闭上了眼睛,对她的暴跳视若无睹。 他开始不懂自己为何没掀了嬴之华的底。真的是为了握住这张王牌,好让他们所有人脱身?还是……连他也不忍心打碎这病公主的愚蠢梦想? 第八章 “哥哥,好不好看?” 娇嫩的嗓音响起,芙蓉小小的身影朝他飞奔而来。这还是个太平年头吧? 明知自己正在作梦,却是不肯醒过来,贪恋地望著妹妹胖胖小小的身子越奔越近,正待仔细端详,天色却暗了下来,芙蓉的脚步也停了。 “芙蓉?” 天好黑,但那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是了,他能在黑暗中视物如同白日,他脸上那双闪烁妖光的眸子此刻必然亮得吓人。 芙蓉背对著他,小小的肩膀不住颤动著,她正在哭,没有声音的啜泣将他的心扭搅成一团,让他痛得连手都抖起来。 “芙蓉,别哭,哥哥在这里。” 握住芙蓉小小的、纤细的肩膀,将她转过来,他心里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然而他还是大大的吃惊了。 人皮面具七零八落地沾在那张小脸上,血迹斑斑的脸孔已然破碎得无法辨识,他倒抽一口气,心神俱裂! “哥哥,好不好看?” 娇嫩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嘎低沉的怪笑,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那苍迈狂笑的声音正是他最憎恶的。他掩住耳朵不想再听,泪水无助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懦夫!这种时候他却只能哭,懦夫! 努力抱紧自己寒极了的身体,瑟缩在地上像是当年被囚困在无止境黑暗中的那个少年,他喘息粗重,睁著茫然的眼四下环顾。 “活下去。” 有人这么说著,那慈爱的声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他的师父笑笑生,打从他出生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比他的父亲更像个父亲的笑笑生。 “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又哭了,哭得泪眼模糊,颤抖的手握不住金针,他治不好他…… 忽然,他眼前出现一抹灰影,穿著斗蓬的暗影慢慢从他跟前走开。他不知道那是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很想叫他别走,很想叫他将斗蓬脱下来让自己看个仔细,但他又很怕……很怕再度看到一张沾满了血迹、破碎得无法辨识的脸孔。 张开口,他想呼唤,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想呼唤什么。 “时间快到了,快走吧,哥哥!” 这句话无声地在天地间回响著,某种令人胆寒的战栗感紧紧攫住他不肯松手,令人恐惧的茫然虚无正将他一寸一寸地往下拖,拖进永世无法翻身的无底深渊。 他恼怒地挣扎著,徒劳无功而且气急败坏。 开什么玩笑!选在这种时候死掉的话,延寿该怎么办? 是的,他身上有伤,每个无药庄的外人身上多少都有伤。该死的公孙恨老头怕极了庄内的人叛逃,一个个在他们身上点了隐穴。即便是他,圣手辛无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点了什么穴道。 众人都知道公孙恨掌功了得,一套七毒八卦掌练到炉火纯青,可以劈山断石,但没人知道公孙恨最精通的却是指法。 不动指,那可怕的功夫,不见他运气、不见他使劲,指头轻轻指向乌黑的铁木,那坚硬若石的木头立刻凹陷出一个指头大的窟隆。 “铁木我也能穿孔,你想想你身上的经脉,有哪里是我断不了的?”那该死的老头居然笑吟吟地这样对他说道。 “我用无风指在你身上点了八个穴道。只八个,不多。”白发苍苍的老头闲嗑牙似的与他说起。“点得很轻,血气还是可以顺利运行,尤其你不会武功没有内力,那些穴道平时还是会好好的在那里,只不过每个月都需要我帮你疏通疏通。如不,穴道会越来越淤塞,初始只不过会让你痛,慢慢的你会觉得脑筋跟手脚都不大灵光了,血气塞住了嘛!记不记得老夫教你的?你这么有天赋,一定能够明白的对吧?接下来你的身子开始慢慢不能动了,经脉淤塞到极致就会爆掉,可能会爆在脑袋里,也可能先爆在手脚上头。”他耸耸肩,有点可怜可惜地望著他。“等八个穴道全爆了,即便你还没死,也已经成了废人。” 然后他继续惋惜著往下说:“别妄想找高手帮你解穴,这不动指是我公孙家的独门武学,这世上除我之外无人可解──不过你用不著担心,”该死的他桀桀怪笑,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老夫不但身强体健又懂得养生之道,即便年逾八旬、九旬,也一定还是这么精神爽利。只要你乖乖听话,老夫绝不会亏待你。” “你是老夫的王牌,你不但是前朝皇子,还是老夫挚爱的孙儿公孙灿,只要你答应老夫此生绝不离开无药庄,老夫临死前必会替你解穴。” 狗屁!说穿了,他不过就是想控制他一生一世。 公孙老头说得对,他不但身强体健,而且精神爽利,搞不好真的可以活到百岁变成老妖怪,然后他就为了那八个穴道被困在无药庄一辈子。 想得美!然而……他的胸口越来越疼了,眼前迷蒙一片,连呼吸都备觉困难…… 医者难自医,但他是圣手啊,他该死的那么有天赋,怎可能医治不了自己──而且他只不过是在作梦,这只不过是一场该死的梦而已! 他绝不会让延寿莫名其妙守著他的尸身哭泣──她会哭吧?虽然她表现得那么倨傲、那么冷漠,但她一定会哭的,看她大发脾气时的样子就知道了,这样的女人哭起来一定会惊天地泣鬼神。 不过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哭起来到底有多惊人,这辈子都不想。 他绝不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他必须醒过来。 他,绝对要好好的活下去! 别说是八个穴道,就算被点住了八十个穴道,他也一定能继续活下去! *** 猛然一跳,他的头哐地撞上了马车的车顶。 “该死的。”梦醒了,却痛得掉眼泪,他捂住头蹲在摇晃的马车里低声诅咒。 “我还以为你不会武功。”淼森躺在角落里轻哼。“能跳得这么高,身手一定很不错。” “闭嘴。” 心口还在剧烈跳动,惶恐得静不下来的心脏像是就要从嘴里迸出来似的。捂著头,他起不了身,脑海中百转千回,却又完全摸不著头绪。 方才那真的是梦?还是他身上的伤真的发作了? “不然怎么样?也要点我穴道?”淼森横著眼看他。 “你以为我不敢?”龇牙咧嘴。 “你当然敢。”淼森笑了起来。“你敢哪,一定敢的。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千军万马挡在你跟前,你也没什么不敢的对吧?”望著辛无欢那张痛得掉眼泪却又可爱得想教人上去好好捏一把的脸,淼森嘻嘻一笑。“我还以为我们是带了一个医者回来,可是现在……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什么。” 辛无欢揉著头,没好气地抬起头瞪他。“你想说什么?” 淼森侧耳倾听,马车奔驰的声音、风吹过田野的声音,还有……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的马蹄声。 “想起来还满庆幸能带你回来。如果你真是个废物书生,眼下我们大概已死得七七八八了,多亏了有你──” “你要是想来那套什么千里托孤之类的老戏码,那你就省省吧。” “……” 一旁装睡的蕊儿忍不住哧哧怪笑,连炽磊都别开脸以便维持尊严。 “你……”淼森气得咬舌头,他抓头、扒背,浑身上下都不舒爽,终于忍不住低声咆哮:“笑!笑什么笑!你看他!你看看他!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让别人稍稍喜欢你些是会怎么样?会少一块肉吗?!你还是继续撞头好了!起码那样子看起来还似个活人!可爱多了!” 少一块肉他不怕,再怎么难熬的苦他都熬过了,但他就是不要别人喜欢他、亲近他。那无谓的负累,他一点都不需要。 然而他知道炽磊跟淼森为何深夜不眠,他也听得到后头追兵达达催魂的马蹄声。 “我们的马快,他们未必追得到。”他没好气地说道。 “如果是宗殿里的禁卫,当然追不到,可惜不是。” 飞凤营大约三十个女官,全都是宗殿内的侍女,年龄多数还很年轻;随墨专精“鹰派”武学,传授给她们的除了鹰爪扑击是近身伤敌的武技之外,其它的都是轻灵、讲究身段的功夫。 飞凤营原也不是练来斩兵杀敌的,那不过是为了让宗殿内的女官习武强身、打发时间的去处。 她们之所以能在宗殿内杀出重围,主要是因为当时来围攻凝宫的,有很大一部分的兵士原本就是宗殿内的禁卫。 那些原属于宗殿内的禁卫尽管碍于军令不得不围捕这群长年在殿内相处的年轻少女,但他们的弓箭总是不经意的会失了准头,砍杀的时候总错用了刀背,而且经常只轻轻吃了一爪便伤重得倒地不起。 “后头追来的是嬴氏宗族培养多年的死亡,据说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不管是杀别人还是杀自己。”炽磊说道。 淼森耙耙头傻笑。“真不知道当初我们怎么会放任她养著那群禽兽,却坐视不理?现在可好了,祸事临头了。” 炽磊终于翻了白眼。 “这该怪谁?唉!还不就是……还不就是有眼无珠吗?”淼森呐呐傻笑,不经意地,手一摸到头上,竟抓下一大把青丝,足见用力之猛。 是,是该怪他,他懊悔得恨不得把头上的头发全拔下来,但那完全于事无补。 当年的嬴之华是那样娇弱细腻的小女孩,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得彻夜不能成眠,那怯生生的大眼睛总泛著两个黑轮,谁舍得让她那样心惊胆战过日子呢? 领主原本就可以拥有侍卫,侍卫不够又加了护院,然这样还是不够,层层叠叠上去,最后养出了一批誓死效忠、视死如归的死亡。 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一念之仁付出惨痛代价。 “你们错看了她。” “我知道。”淼森掩著眼惨笑。“只是我错得远比我自己所想的还来得可怕……” 辛无欢的腰间系著从嬴圣衣身上取下来的荷包,那雪白色暗绣著银丝龙凤的荷包连在晃动的马车内也显得刺眼。 望著那荷包,淼森的脸色更惨。他或许神经兮兮,但终归是宇文祥瑞的心腹,尽管他看起来总是像个毛躁小子,但终究还是个谋士。他知道辛无欢没说出口的秘密,他知道自己与宗主当年无心犯下的错导致了多么可怕的后果,于是他咬牙恨道:“就算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炽磊的表情有些茫然;他不像淼森那样观察入微,也听不懂他们的弦外之音,但是他懂淼森,这两个异性兄弟已经相处数十年,他听得出淼森语气中的死意。 默默地,他起身。 望著炽磊跟淼森的身影,辛无欢抿紧了薄唇。 生平第一次,他希望事情有不同的解决方式,然而很可惜的,并没有。 “你们从天牢带出来的毒还没解透,连五成功力也没有的人是能做什么?枉死鬼?”他一脸厌烦,从身上掏出小木盒扔出去。“一人一片,不许多。” “这是什么?” “侏儒曼陀罗。” 如果东方冶知道他拿来毒杀延寿的东西到后来竟然变成他们的一大助力,不知道那张老脸会扭曲成什么鬼样子? “我看你们身上的柴薪还多得很,吃一片死不了,吃下去之后几个时辰内你们的功力会恢复为原来的样子,但药效过了之后会变成废人──如果没死的话,大病一场也就是了;如果死了……”他闭上眼睛,不再继续往下说。 “你说谁会死啊,混帐小子。”淼森哼哼哈哈地打开盒子,掐住小花瓣吃了一片。“这么有用的东西,吃两片会怎么样?” “会死。”辛无欢睁开一只眼睛瞪住他。“就算原本不会死,也终身变成废人。喜欢的话,请便。” 这小子虽然邪里邪气,但见他使针的模样,倒像是真有几分本事。淼森嘟囔著,炽磊此时已经伸出手将盒子接过去,也掐了一片。 “你怕我偷吃啊?多看一眼也不成?” 炽磊淡淡睨他一眼,他身材原就比淼森高大,这一眼睥睨,倒叫淼森缩了缩脖子。 “我不晓得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不过我却知道你们藏了什么,把另外两片还给我。”辛无欢冷冷说道。 淼森脸上一红,他在袖里藏了另外两片花瓣,没想到会被辛无欢看穿。“妙手空空”这门功夫他也算练得到家了,怎么还会被发现? 是辛无欢自己说“请便”的,这也不算偷。 淼森红著脸,明明羞愧得要死,却硬是不肯将那两片花瓣交出来。 “吃两片也不会变得神功盖世。”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淼森说著,用力拉开马车后的木门,随即跳了出去。 “公主就……有劳你了。”炽磊跟随在他身后,义无反顾。 “别吃。”辛无欢终于起身,定定望住他吼:“要保住有用之身,我说过很多次了,活著才有希望,死了还赎什么罪!” 炽磊深深地望著他,良久之后才缓缓地、困难地别开脸。“我尽力。” 尽力?尽力?辛无欢伸手想拦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他们两人跳下了马车,疾驶中的马车速度极快,没多久,他们便缩小成两抹昏暗的灰影,终至完全消失。 “蠢蛋。”辛无欢紧紧握住双手,炯炯有神的眼睛死命望著远方,却再也望不见他们的身影。 马车里啜泣的声音此起彼落,女孩们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悲伤,一个个无助地哭泣起来。 他什么话也不能说,只能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重新回到延寿身边坐下,沉睡中的她却伸出手紧紧掐住他的衣角。 泪水在她紧紧闭著的眼里氾滥,紧紧抿住的唇逸出破碎的哭声。 距离祁寒关,还有百里之遥。 *** “不许杀他!?”嬴之华那张绝美的容颜因著狂怒而泛红,她恨恨地瞪著眼前穿著斗蓬的女子,恼火得几乎想欺上前去扯掉那一身破布。“你竟敢……竟敢在那样的关头威胁我!” 隐藏在斗蓬中的女子缓缓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空白无神的眼睛,看进去,里头什么也没有,没有情绪、没有哀怒,像是画上去似的空洞。 “你说话!” “奴婢无话可说。” 白玉瓷杯被愤恨地扔出,狠狠刷过女子的脸庞,只差那么一下点便要砸在她脸上。 “你不躲?哈哈!是因为你知道我砸不中你?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怕我……” 怕,她当然怕。嬴之华冷酷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牺牲,她不过是一介小小巫女,要杀她轻而易举。可是,她怕的不是死,而是嬴之华那种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的狠毒。 “你是巫女,你当然知道我砸不中你;你是巫女,所以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必须仰赖你。正因为如此,所以你不怕我,对吧?”盛怒过后,那张艳容噙著一抹笑,缓缓靠近她。 “你不要忘了,你是卖身给我的。你我写下血契,至死方休,你的命捏在我的手上。”凝视著斗蓬中女子令人害怕的丑陋容颜,嬴之华冷冷一灿。“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的爱人呢?你也不怕他死?” 那张脸微微仰起,扭出一抹教人胆寒的笑意。“你用不著威胁我,我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的确卖身于你,也的确与你写下血契,然而那个人你不能杀,杀了他就等于断了你自己的后路。” “辛无欢不能杀?可笑!在你眼里,天下的人全都不能杀!” “世事便是如此,牵一发动全身,一子落错,全盘皆输。宗主既不信小巫之言,小巫也无话可说。” “我会。”嬴之华冷笑。“那人无论如何非死不可,我没让他血溅当场,只不过是不想留下话柄让旁人碎嘴,并非听命于你。” 斗蓬下的脸隐藏得更深,她甚么话也不想说。 “距离毁灭之日还有几天?” “五日后正午时分。” 嬴之华冷冷凝望著斗蓬内那双无情绪的眼睛。“你最好说得对,否则五日后正午时分也就是你命丧黄泉之时。” “奴婢知道。奴婢告退。” 嬴之华凛然转身,倨傲的背影充满不耐与厌恶。 斗蓬女子静静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她惋惜自己不能知道得更多,不能看到她的终场;如果她能,她会很乐意见到嬴之华的死期。 *** “绣童!”呼喊声中,另一名女孩掀开马车木门飞扑出去。 她们的身影极美,像是展翅高飞的鸟儿,姿态那么高傲,身手那么轻灵,然而她们都是去送死的,一个接一个、成双成对扑向后头追赶而来的死士。 死士们的箭术极佳,骑在高大的黑马上,他们仿佛死神降临,黑色的箭矢将马车射成蜂巢,困在马车中的他们犹如待宰羔羊。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愤怒的女孩们打开马车的后门,飞身迎向死神,没有人给她们命令,而马车越来越轻。 死士的数量几乎没有减少,但女孩们却越来越少了。 露出一抹凄艳的笑容,侍女蕊儿领著四名女孩拜在她跟前。“属下无能,以后不能再伺候公主了,愿公主从此福寿绵延,不再为病痛所苦。” 延寿望著她们,怒意将她苍白的脸染上红晕。她握紧了拳头,感觉指甲深深陷入肉内,感觉血肉撕裂的痛苦。 冷冷抿起唇,她断然拒绝。“给本宫起来,本宫不准你们去。” 铁蹄声声催命,死士们又更靠近了一些,烟尘滚滚,弥漫在马车之内,见到方才跃出马车的两名女官惨死于铁蹄之下,蕊儿她们面色如土。 “请公主原谅!”她们决然转身,义无反顾。 延寿呼地扑上前去拖住蕊儿的双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股力量,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她们一个个飞身赴死。“不许去……蕊儿,别去!” 蕊儿转身,紧紧抱了抱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甘愿为公主献出生命,真的!公主什么事也没做,她只是病得那么厉害,却又那么宠爱著她们。 她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次次见她痛得屈指成爪紧抓著锦褥不放,那模样看得她们柔软的心也跟著疼痛起来。次次都以为公主熬不下去了;但每天清晨公主还是会平静自若地出现在她们眼前。 她从来少话,痛苦的时候也不愿旁人陪侍;她待她们那样冷淡,像是怕自己的病痛会飞扑到她们身上去似的,然而她们都知道,知道午夜梦回之际,公主关爱的眼神一一在她们身上凝注,艰难地举著手,为伏在床畔的女官盖被。 她不知道公主怎会这样傻气;她筑起一道城墙,不让她们看到她内心的温柔,可是又有谁看不出来呢?公主那一身伪装出来的傲慢冷漠只不过让她们的心更加疼痛而已。 这样的公主才值得活下去吧!任何一个人对生命有这么深的执念、那么深的爱,那就值得她们付出生命拚死保护。 蕊儿将她推给辛无欢,跪在地上磕头。“求辛先生保护公主,蕊儿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 “我不收银票。” 蕊儿一怔,愣愣望著那双闪烁著灿光的奇异眸子。 辛无欢灼热的目光笔直地望著她。“要报恩就活著来报,别说那劳什子来世。” 想了想,蕊儿惨然一笑。“好。蕊儿一定尽力而为。” 又是尽力而为。辛无欢冷著脸。“我这人很记仇的,你没来报恩,我就把你最喜欢的家伙做成药人。” 唉,辛大夫,虽然我们不知道“药人”是怎么样的,但公主已经吃了十几年的药,比起“药人”,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在这种时候,女孩们居然为了他所说的话而笑了。 粲然地,她们挥手道别,像是随时都会再见。 蕊儿领著四名女孩去了,身影飞出马车,石破天惊地咆哮:“放肆!飞凤营方蕊儿在此!” 声音明明那么娇嫩,气魄却比男人还壮烈。 “停车!”延寿疯狂地拍著马车,匍匐到马车前方,隔著小窗对随墨哭叫:“随墨!快停车!蕊儿、蕊儿……” 随墨的背僵硬著,她持著缰绳的手拚命颤抖,但是她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 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狂涛似的泪水不断涌出,让她看不清前方的路途。 “随墨!我命令你停车!”延寿哭吼,但,随墨没有理会她,马车继续疯狂地往前奔驰。 “辛、辛大夫……”延寿哭著扑到他跟前磕头,什么骄傲、什么身分都再也不重要。“你一定可以救她们对吧?我求你去救她们!” 他没想错,外表冷漠的人哭起来果然格外惊天动地。 她的泪水真教人心痛,他几乎想紧紧将她拥进怀里,安慰她一切都不会有事,然而他不能。 就像随墨不能回头,他也不能;绷出一脸淡漠的表情,他冷冷回答:“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回头去救人。” 怔了半晌,病弱的她突然像头母狮一样扑上来撕咬。“我不相信你真的这么可恶!如果你真的那么可恶,为什么还要当个医者?为什么不直接当个杀手算了?!你这王八蛋!你这冷血无情的魔鬼!” 她挣扎、咆哮、嘶吼、狂踢抓咬,但都无法改变辛无欢的决定。 马车远了,死士们不再追上来,蕊儿她们……不在了。 最后,她只能坐在马车里无助地埋头哭泣。雪地再寒冷,也比不上她心头的冷;霜风再怎么刺痛她的皮肉,也比不上她心头那火辣辣的痛楚。 “我想死……” 听到她这么说,他突然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激怒了。 第九章 他双眼紧闭著,容貌憔悴苍老了好多。 抚著他的脸,她不由得感到阵阵揪心的疼痛。原来是个多么高傲尊贵、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却变得这般憔悴苍老,像一具行尸走肉。 “把阿丑叫来。” 守在门口的荷新上前。“丑巫已经来过了。” “她怎么说?” “她说宗主──”意识到失言,荷新连忙垂下头。“她说大人死期未至──” 啪地一声脆响。嬴之华猛然转身,满面怒容地嘶吼:“谁问她这个!本宫想知道宗主何时才能醒过来!” 捂著脸,荷新的头垂得更低。“丑巫并没有说起这件事。” 望著荷新低垂的头颅,她的手隐隐作痛;这一巴掌用力极猛,嬴之华不由得叹口气,眼神也温和起来。“很疼吧?” 荷新连忙摇头,眼里蓄著泪水,却不敢抬头。 “你知道,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荷新立刻跪下,跪伏在地。“荷新知道,荷新愿为宗主肝脑涂地。” “罢了……”嬴之华叹息著,哀伤的表情教人心酸。 “宗主……”荷新迟疑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软玉温香原是东方冶大人调配出来的,要不要奴婢再去请韩大夫──” “免了。”嬴之华冷冷开口。“他已经成了废物,镇日只知道望著镜子长吁短叹,那样的男人连死也不配。” 荷新默默垂首,双肩沮丧地垮下。 “唉……”嬴之华摇摇头,终于起身,轻轻扶起荷新,心疼地轻抚她烧红的脸颊。“傻丫头,那人不值得,你又何苦痴心?” 抹抹泪,荷新努力粲出微笑,却只能挤出一脸愁容。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呆滞无神的宇文祥瑞身上,回想著主人这十多年来的苦缠痴恋,她只能沉默。 这世上谁不痴心?值不值得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得以尽诉? 明白荷新的意思,嬴之华也只能苦笑。是啊,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数落她痴心?她挥挥手。“下去吧,命韩宝笙多开些滋补的药材给宗主进补,倘若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就让他留在岛上等死吧。” 荷新眼里终于绽放出光芒,这表示主人已经原谅了韩大夫,不再计较他之前所犯的错了? 含著眼泪,荷新再度跪倒在地,双肩颤抖著哭道:“谢宗主隆恩!奴婢这就去办。” 荷新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凝望著她的背影,嬴之华温柔地靠在宇文祥瑞的胸前,纤细雪白的柔荑轻柔地抚著他,像是爱恋中的少女依偎在情人怀中。 “韩宝笙已经成了废物,留著他只是负累,还会让荷新魂不守舍,不能尽心为你我办事;依我看,就把他留在这里,与这座宗殿陪葬。” 男人的脸上已经有了胡渣,触感有些扎手,但她却甘之如饴!依偎在他身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喟叹一声,她依偎得更缠绵。 “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留在这里你我永远没有机会。我知道你会怪我狠毒,可是你不能怪我爱你。我也希望事情不要演变至此……真的,我也这样希望过,可惜我没得选择……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等回到中土,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我会成为你的妻,你会成为我的王,到时候让我们忘了这一切,重新来过,好不好?” 昂首凝望著爱人依旧俊朗清逸的面孔,颤著唇,她悲伤地拥住他,泪水濡湿他的颈项,而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身为一代宗主、身为一个父亲,你必须这么做,耗尽毕生功力想破解我的软玉温香,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愿意的对不对?” 她没有得到答案,也许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然而……她不在乎。 宇文祥瑞依然似座雕像,双眼茫然无神地凝视著远方看不见的某一点。 *** 其实她一直觉得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忘了已经有多少次,她闭上眼睛,心里恍恍惚惚地认为自己从此再也醒不过来,然而那并没有带给她太多的恐慌,有时她甚至欢迎死亡的到来;让她一直牵挂放不下的,是他们哀哭的声音。 父亲、大哥、随墨,周遭这些哀哀切切为她叹息悲伤的声音。 她自觉是个无用之人,她的出生累死了母亲,她的存在拖累了那么多人,她是他们的囚笼。可是每一次醒过来,他们惊喜释怀的笑容就在跟前,她又满怀罪恶地怨怪,觉得自己多么负心。 他们是这么的爱她,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悉心照护著她,期盼她有康复的一天,而她却只想著死。 但,如果……如果她一个人死就可以换得所有人的性命,那么她很乐意去死。 所以停止吧!已经够了,她不想再看到血、不想再听到她们痛苦的呼号,不想再有任何人为她而死了。她只剩下辛无欢跟随墨,她不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著他们死去。 延寿扑向马车后门,那匡啷作响的木门很容易就被她扑得翻飞。 “笨蛋!你想干什么?!”拖著延寿挣扎的身影,辛无欢怒容满面。 “别阻止我!他们要的只是我而已!我不要你们为我陪葬!” “说这种话不嫌太迟?他们要的当然是你!是你的命!你现在觉得死够了?不想再有人牺牲了?那你早说,前头那些人就不用白死了!” 听到他说的话,延寿愣住了,望著辛无欢那双燃烧怒火的眼睛,她突然觉得……很想杀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明知道……明知道……” “我不知道!”将她拖回马车内,辛无欢恼火地咆哮:“我不知道你这时候的任性算什么?!想牺牲什么?!好伟大、好了不起吗?如果真的很珍惜她们为你付出的性命,就该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撒泼寻死!” 气馁了。她只能怔怔地呆坐著,泪水从她空洞的双眼里流下来,她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马车外那由远而近、踏破寒冰的死神铁蹄之声。 “我不值得……不值得……” “谁说不值得?!”辛无欢冲到她跟前猛摇晃她的肩膀。“你是说这些人蠢到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知道,就笨到拿自己的命去拚吗?” “不……不是这样……”她又傻了,怔怔地望著他燃烧著熊熊怒火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当然值得!”深吸一口气,他的脑子急速地运转著。 他不善撒谎,终他这一生,他都不需要为了任何事情说出违背真相的言语,然而现在他需要了。 “想想看……想想看……”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才跟淼森相处多久,竟然也染上了森森那种自问自答的怪病。“为什么她非要你死不可?想清楚!你本来就已经病得快死了,就算放著你不管,说不定你很快就会死在这荒郊野外,那么她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派出那么多辛苦栽培的死亡是为什么?” 延寿的双眼期待地望著他,希望能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闭上眼睛,辛无欢疲倦地甩甩头,努力在脑海中寻找合理解释。 “原本你活著要比死了有价值,可以用你来钳制你父亲对不对?我听说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战士;然而,你随时都会死,嬴之华随时都会失去你这张王牌……与其这样,那不如早早杀了你,取而代之。” “取……取而代之?” “没错。你看到嬴之华身边的巫女了吗?她年龄与你相彷,从来没人看过她的真面貌,而你又病得一塌糊涂,用那个巫女来代替你钳制你父亲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她又怕你不肯死或者死得不够快,也许随时都会揭穿她的阴谋,所以你非死不可。” 通篇谎言破绽百出,然而延寿似乎听进去了,她的眼神不再充满死亡的悲苦,她的面容渐渐冷静下来。 “这样你明白了吗?明白自己不能死的理由?” “……” “很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已经明白了。你最好明白!我不想浪费精力为你点穴,天知道后头还有多少……算了。”松开她的双肩,辛无欢倦极了。他的胸口又开始觉得疼痛,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不清。 看来第一个穴道已经快爆了,就在他胸口。那该死的公孙老儿下手真狠毒,分明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不过也罢,有什么好反悔的?只除了……除了没能回中土寻找芙蓉;只除了……不能好好保护这个笨公主,违反了他与那群笨蛋之间的约定。 他们全将她交托给他,好似他真是什么悬壶济世、行善天下的大好人。他才不是! 那群人全都瞎了眼!他辛无欢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要到了祁寒关……只要到了祁寒关,他就要扔掉这个哭哭啼啼的包袱。 是,他只要撑到祁寒关就好了。思及此,胸口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些,恍惚中他这才发现延寿正紧紧握著他的手。 “干什么?” “你刚刚……看起来……”她说不下去,刚刚他的脸色看起来那么恐怖,泛著青紫色的脸庞像是病得极重,像是她随时都会失去他。 “放心,我只是有点累。”他又撒谎了,不明所以地,他轻轻地揉著她雪白色的头发,将她安在胸口。“毕竟我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那就好……你别死,你对淼森炽磊跟蕊儿他们都许下过承诺,你得照顾我。”睥睨地,她昂首望著他。 听出她话里的狡猞,辛无欢发出干笑,再一次将她搂在胸前。“是啦是啦,公主说得对,草民谨遵懿旨成不成?” 紧紧揪著他胸前的衣裳,她不敢再让脆弱的泪水掉下来。这手段真是卑鄙,利用他人的承诺来成全自己,但她不在乎了,只要能不再失去任何人,要她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这里不是中土,没有什么懿旨不懿旨,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承诺。” “随便吧,我从来没与人许下过什么承诺,不过听起来那像是很严重的事儿。”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种时候还绞尽脑汁撒谎,但看到她渐渐坚强起来的面孔,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就算……很快就要死了也没关系,至少她还怀抱著希望──复仇的希望。 这女人如果是为了自己,那么绝对不会有什么复仇的火焰可言;但如果是为了她父亲、为了其他的人,她胸口即将熄灭的火焰就会再度燃烧。 这群笨蛋都有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特征。 *** 又一次地鸣。这次的时间稍短,但地动天摇的程度却更为剧烈。 屋内的人神态自若地静待地鸣过去。 “还没有找到吗?”嬴之华端起香茗轻啜一口,身旁的荷新很快接过玉杯。“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命风行使者到祁寒关吩咐他们行动吧。” 禁卫队长胡刚领命,起身正待往外走,脚步却迟疑地停了下来。“关于那些死士……” “即便他们回得来,时间也已经来不及了。” 胡刚的脸上闪过一丝悲痛。那些年轻的生命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送他们去赴死,但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自己冰冷的心会因此而感到疼痛。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们。”嬴之华柔声开口。“本宫也不是无情之人,当初他们卖身给本殿的时候就已经立下血契,要为嬴氏宗族奉献性命。他们没有家累也无牵挂,这样的结局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 胡刚狠狠别开脸,他不想再看到她那张艳美的脸蛋,但这只是让他的眼睛看不到罢了,她的模样早已深深铭刻在他脑海里无法抹去。 “剩不到两天了。”嬴之华叹息著上前,轻轻地扶著他刚健的手臂。“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这是天命。” “我把阿丑放走了。” 嬴之华的脸色骤然大变。“你──” “你说死士们都没有牵挂?那根本不对,阿丑就是朗易的牵挂;他们青梅竹马,你却硬要拆散他们。反正朗易就要死了,让阿丑去陪伴他,是我这个义兄唯一能为他们做的。” 她恼怒至极,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好大胆!那巫觋是属于我的!你竟大胆私纵了她!” “没有任何人是属于任何人的。” 胡刚的脸被她打得偏向了一边,血丝从他的唇角流下,那模样让她几乎后悔自己不该出手如此之重,但是他……他怎么可以!他明知道那巫觋对她意义重大,那名巫女能预知未来啊,那对她的复国大业是多么的重要!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的放走了她! “如果宗主觉得属下做得不对,属下愿领罪自戮。” 她的心猛地揪紧,愤怒的感觉更深一层。“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明知道我不能杀你。” “你不能杀我,但我可以杀我自己。”胡刚冷漠地回答。“只要你希望我死,我会立刻死。” “下去执行本殿的命令!”她咆哮。 “是。”胡刚转身走了,俊朗的脸上还有著清晰的掌印。 他看起来不痛,像他这么高大威猛的男人就算是身上插著一把刀也还是能够谈笑风生,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巴掌。但他看起来苍老、疲惫,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俊逸漂亮的少年。 他们都已经不是了。 “让我进去!”圣衣的吼声打断了她的回想,他冲进屋内,将前来阻止的荷新推开。“别拦著我!” 嬴之华叹口气,坐回位子上。“圣衣,你的脾气越来越糟了。” “我不走!为何要送我去中土?!我哪里也不去!” “你说的不对。”再度端起已冷了的玉杯,嬴之华冷冷地睇著弟弟。“你该说没有延寿的话你哪里也不去;只要有延寿,就算是地狱,你也很愿意去走一遭。” 圣衣的俊脸红了红。在她跟前,他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 “时间已经到了,这座海上仙山、东海之国就要覆灭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死吗?” “那未必是真的。” “丑巫的预言你也听过,只不过你跟旁人一样全不当成一回事。”嬴之华厌倦地扶著额。“你们这些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相信?地鸣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你都没有感觉吗?” “如果你只是为了挽救大家的性命,尽可跟他们好好商量,为何要把事情弄到这般不可收拾?”圣衣难受地望著她。“姊姊,你只是一片好心──” “谁说我是一片好心?”嬴之华寒笑著打断他。“商量?与谁商量?他们肯听吗?早在一年前,我已经跟他们商量过无数次,有谁肯听我的?东海之国的人口还不够少吗?当年徐福带来八千人,如今我们甚至没有八千个人!这座岛根本不适合我们生存!” “可是你也说了,地鸣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们说不定──” “他们宁愿等这座岛沉了,也不愿意踏上中土的。” “就算是这样,你也用不著篡位!” “篡位?!”嬴之华怒极,轰地一掌拍碎了玉杯。荷新惊呼著上来握住她血流不止的手,却只被她狂怒地挥开。“你说!我篡谁的位?!这片天下原就属于我们!我是篡了谁的位?!” 圣衣悲凉地望著她。她怎么会如此固执?嬴氏的天下早在八百多年前就已经消逝了,那是被天下人所唾弃、反抗的朝代,为何她还如此汲汲营营、拚了命也要把那虚无的“天下”打回来? 丑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预言东海之国将会覆灭,这预言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相信──不,还有疾风相信;那个笨殿下,行事颠三倒四、说话疯疯癫颠的疯子。 一个势力狂、一个傻疯子所相信的事情当然再也不会有旁人愿意聆听。 然而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在盘算这一切了。她要成为救世主,这座岛上的八千人将成为她的战力,打回中土的战力…… 她不想他们死光灭绝,只不过是因为她的野心还没有被满足。 弟弟那悲悯的眼神教人厌恶。他到底在同情谁?难道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整个嬴氏宗族?难道她这么辛苦的救了岛上这八千条性命,还不值得他们感激涕零吗?! 嬴之华深深吸口气,努力按捺住怒意,上前握住圣衣的手,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额头碰著额头,轻轻地说著体己话。 “圣衣,几百年过去了,咱们嬴氏躲在这荒僻的岛上已经数百年了你知道吗?不是几十年,是几百年啊。如今中土大乱,东海之国即将覆灭,这不是天命吗?现在正是夺回江山的大好时机。等了几百年的好机会,如果放弃的话,咱们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始皇帝?” 这番正义凛然、口吻却又温柔慈爱的话令他无法反驳。他这一生存在的理由只是为恢复嬴氏荣耀,这是自他出生之后就知道的事情,现在再来反驳已经太晚。 “那是你的看法……”圣衣轻轻地推开了姊姊,悲伤地笑了笑。“我不会走的。延寿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就算要死,我也要跟她死在同一座岛上。” “这由不得你。” “我知道。”圣衣难受地笑著。“我知道你会把我捆起来扔上船,你也会把我捆起来扔上龙椅,但是你没办法勉强我变成我不想变成的人,我没办法变成皇帝,我也没办法不爱延寿。” *** “跑!” 随墨疯了似的呼喊,她的身影在血雨中翻飞,鹰爪所到之处血溅五步。她拿出了平时不曾使用的爪刀,变成了血染的修罗。然而那些死士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个个身手不凡,以死相搏!爪刀飞旋著在他们身上留下血痕,他们的刀剑同样也不留情地招呼在随墨身上。 漫天血雨,分不清是谁的血;人影不断交错,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已经倒下,马儿们躺在地上痛苦地哀鸣著,四周染成一片腥红。 “快带公主跑!”随墨的声音透著惊惶,这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身为宗殿内十大高手之一的她竟也熬不住这些不要命的死士们的围攻。 辛无欢无声地诅咒著。能跑的话他当然也想跑,可惜背著延寿,雪深及膝,他们根本跑不动! 死士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了,在他眼前晃动的模糊影像大约不到十个人,他没办法算仔细,但大概就是这些人了。 这些人,就是他们的死神。 延寿紧紧伏在他背上,她的指爪深深陷入他肩上的肉里,他可以感觉到她正在拚命地颤抖,得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让自己不哭、不尖号著回过头去呼唤随墨。 她很努力了,这一路支撑到这里,连他也想不到。早就该受到死亡召唤的女孩竟一路勉力支撑著活下来。 他不知道祁寒关到底在哪里,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吧。如果没被这群死士追上,延寿原本可以平安抵达祁寒关,受她那傻气的大哥保护──可能只能保护个几天吧,没有他在身边为她舒脉,她能活多久? 雪地一片银白,日头照耀下来,灿亮得令人目盲,他的眼睛痛得无法睁开。 真是天要亡我啊!在这种紧要关头,日头却灿烂得像是老天正在对著他龇牙咧嘴狂笑似的。 “你怕光。”死士首领缓步上前,态度依然谨慎,丝毫不敢轻敌。 从夜里斗到天色大亮,他们一直忌讳著他手上的金针,这人看似不会武功,但他的身法却快得出奇,再加上那诡异的刺穴手法,已经有好几个人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没想到会是旭日帮了他大忙。 辛无欢将延寿放下。他的眼睛疼得睁不开,日头灿亮,雪地反射的光芒更是耀眼夺目,吃痛的眼睛不争气地流出眼油,那像是泪水一样的液体教人很恼火! 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狼狈,只能轻轻地抱了抱延寿,给她最后的温柔。“看来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延寿抓紧他的衣袖,剧烈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别哭。”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他微微一笑。 “我没哭。”嘴硬地,她死命抿紧唇瓣。 “这里应该已经很靠近祁寒关了,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你得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才能安慰我们这些死去的人。” “我不想安慰你!”她努力吸著气,胸口却疼痛得快炸开。那不是肉体上的痛,那是心痛;她竟以为自己已经病得没有心,这真是荒谬的错误。“我宁愿你活著骂我,而且、你别忘了你曾许下过承诺。” 辛无欢侧著头想了想,微微苦笑,努力睁开剧痛的双眼,迷蒙中望见延寿那张惨白的脸,很爱惜很爱惜地以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轮廓,很爱惜很爱惜地在她额上烙下一个吻。 “这很难……”他说。“但我一定尽力而为。”终于也轮到他说这句话了,原来此情此景他真的再也想不出其它更妥切的话来。 仰望著他,如同仰望著天,延寿默默拖著虚弱的身子慢慢退开,她不要成为他的负累,无论结局如何。 “是,我是怕光。”撕下衣袖,他缓缓蒙上双眼起身。“但我不需要光也能杀人。” 四周只剩下他的心跳声,他心底有个声音冷静地说著:倾听。 那苍迈、可恨的声音像是在说著真理:“倾听,当一个医者,最重要的要能倾听;每个人的身体都会发出声音,那声音非常细微、非常难以辨识;春脉如勾、夏脉似洪,用心好好听著,你就可以听到每个人身体内的脉动,举手投足都有心声。” “随墨!” 突然,延寿哭喊的声音钻入他的心肺,他茫然地抬起头,侧耳倾听雪地上的一切动静,然而什么也没有,除了延寿破碎的哭泣。 “她死了。”死士淡淡地开口,听起来居然像是很好心的解释:“很勇猛的战士,但,寡不敌众。”停顿半晌,他叹了口气。“不过,我的伙伴们也都倒下了,她死得并不冤枉。” “你话很多。” 蒙眼的布湿了,他归咎于自己的双眼太痛、那该死的太阳太亮。他心慌了。无论伤得怎么重,只要他可以靠近……只要他可以靠近随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是“圣手”。 打从十二岁开始行医,这世上几乎没有他救不活的人。 让那该死的公孙老头诅咒吧,这神赐的天赋居然流落到外人身上,他的血脉至亲无论如何都学不来。 他是该死的如此有天赋,人体有多少个穴道只需摸过一次便了然于胸;他的双手像是长了眼睛,能够视人所不能视,能够消灭病痛于无形,然而……一次又一次,他救不了自己真正想救的人。 这该死的天赋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叫朗易。”死士再度开口。“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想杀你,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然后他真的听到了,听到死士首领话声落下的同时,他沉稳的心跳突然颤动起来。 他过来了,轻足划过雪地,手中的兵刀发出破空嗡鸣之声。 机会只有一次。 手中的金针激射而出,当刀刃穿过他的身体,血滴飞溅的声响原来很像风声。 金针刺穿那人的喉,他眼前晃过延寿悲痛的脸。 突然他能了解病得那么彻底的延寿为何还能活下来了,原来抛下自己喜爱的人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然而黑暗已然降临,彻底的黑,声息全无。 第十章 四周安静下来了,不再有兵器交鸣的声音,不再有痛苦呻吟的声音,天地仍在,风还在吹,日头依然耀眼灿亮,天空甚至还飘下了细雪。 细细的雪花落在她脸上,一下就融化了,与她的泪水交织在一起,连眼泪也变得没那么炽热了。 慢慢地,她支撑著自己,往辛无欢的方向爬。天寒地冻,她的双脚早就失去了知觉,干冷的空气让她的胸口痛得像是要炸开一样。她坚持著,一寸一寸挪动。 枯瘦的手指在雪地上爬出血迹,指尖冻僵了,并不觉得痛,她甚至看不到自己指尖一次次凝干又渗出的血。 起风了,雪下得更大,她的行动越来越困难,仿佛花了一生一世的时间,她才终于爬到辛无欢身边;他的腰间插著一把刀,刀柄露在外头,刀刃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血已经凝干,侧躺著的他看起来很平静。 吃力地将他蒙在眼上的布取下来,她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朝著掌心呵气。 辛无欢的眼睛因为强光的伤害而浮肿著,淡青色的阴影在他眼下扩散,明明是那么俊美漂亮的人,此刻看起来却是那样憔悴落魄。 她,凝泪成珠,伏在他身上,终于连哭也没了气力。 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了吧?这么辛苦的大战了一场,最后的结局竟是荒唐得令人觉得很好笑……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时间到底经过了多久,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昏过去了,还是累得睡著了。 有某种声音惊醒了她,四周是那样的静谧,天地间像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她听到了…… 辛无欢的胸口有著虚弱、但稳定的跳动声。 而且不远处有某种像是小动物的脚步声。 抬起脸,远远地,她看到一抹灰影;那影子走得极慢,那影子牵著一匹马,很慢很慢地走了过来。 巫女? 她其实从来没见过那名巫女,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她知道是她,是嬴之华身边的那名巫女。 斗蓬很长,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天色暗下来了,她无法看清来人的面貌,风雪不断覆盖著大地,原本染得腥红的雪地又恢复了雪白纯洁。 巫女在她跟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名死士的尸体。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那巫女同样伏在她爱人身上颤抖著双肩,任那热泪奔流,但愿能温热爱人已然冷却死息的心。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是嬴之华的野心?还是他们彼此纠缠不清的爱? 这世上没有任何野心可以驱使不甘愿的人,只有被拘禁制约的人才会为某种目的献出生命。 死士是被什么给制约了?辛无欢又为什么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她茫然没有答案,她的心是那么的痛,那是任何病痛也无法造成的伤害。 没多久,那名跟自己一样娇小的巫女竟扛起了那名死士的尸体,将他放到马背上。 斗蓬里的眼睛静静地望著她,两人在雪地中彼此凝视。 那巫女举起了手,遥指著某个方向,定定地望著她,像是要确定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那里吗……好……”延寿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茫茫雪地,她到底能去哪里?连行走都有困难的她──突然,她慌乱地在辛无欢身上摸索著,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只木盒。 颤抖著手打开盒子,里头还有半朵花── “人一生的命数都有天定,你可以把身体想成是柴薪用命火来烧,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灭了;但有的时候柴薪还没有用完但命火还是熄了,这时候就可以用这个,你可以说这是用来火上加油的妖花……” 扯下一片花瓣塞进辛无欢的嘴里,只一片不会死的,只会让他身体里还没有用完的柴薪熊熊燃烧对吧? 然后她将剩下的花瓣全吃了下去。“我不是要死……你知道的对吧?只是我现在需要全部的力量……我需要……” 深吸一口气,她感觉有一股热烈的火焰从咽喉一直漫烧到腹部,她终于有了力气。 抬起脸,风雪更盛,苍茫的大雪中,她仿佛看到那抹骑在马上的灰影正在雪地中缓缓而行,凄凉的背景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寂。 雪地里只剩下她跟辛无欢,然而如果她现在不离开,很快的,他们也会被淹没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再度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体内那似乎无止尽的力量,她将辛无欢的手拉放在自己肩上,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在雪地间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那不重要。 她不会在这里束手等死,她不会。 她已经答应过辛无欢,她会好好活下去──辛无欢也答应了她,他说他会尽力的;可是见鬼了,死在她眼前算什么尽力?! 她没有办法救活他,但是她可以带著他一起走。无论他们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都无所谓,她会就这样扛著他,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如果前方的道路没有救赎,那么起码她曾经努力过。 *** 某种奇异的轰隆声在他耳边回响不绝,他以为自己终于还是下了地狱。 身为一个医者,却医死了那么多条人命,连自己最爱的师父也解救不了,更遑论那些真正死在他金针之下的人们。虽然他也救活了不少人,不过再怎么算这笔帐,他都觉得自己得下地狱。 地狱果然是很热的。 痛楚的感觉非常清晰,十分具有真实感,他终于想起临死前那名死士的刀刺穿了他身体这件事。 非常奇怪,那名死士原本可以轻易杀死他的;死士的武功很高,而他只不过仗势著师父所教的“神行百步”取巧,然而那死亡在下手的瞬间却迟疑了,只迟疑了那么半晌,刀锋偏离了脏腑的位置。 不过他还是死了。没办法,毕竟他连胸口的穴道都淤塞了,经脉大概已经断了吧──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好笑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是不需要经脉的对吧? 死人却还会感觉疼痛,那就一定是身在地狱了,只不知道阎罗怎会这样偷懒,连审也不审便给他苦头吃。 眼睛还是极痛。某种鬼怪附著于上,又冰又凉又刺痛,他忿忿不乎地举起手抹去眼皮上的事物。我辛无欢即便死了也还是个神医,哪容得你这劳什子鬼怪吃我眼睛! 热极了,眼皮微微撑开,他居然看到阎罗女!脑袋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连脑袋里的血脉也爆开,他可不记得十殿阎罗里头有个女王。 但那像极了女王。 她歪在一张巨大的熊皮上头,野熊威风凛凛的头颅就在她白皙如玉的臂下,丽容带著倦意,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令她的眼眉更显柔和。 她身旁有好多小鬼……这些鬼怪模样似人,男子头上顶著熊首、裹著兽皮、腰间全披挂著野兽的爪牙;小小孩儿穿著熊皮在她周围奔来窜去,女人的样子好看得多,但身上依然裹著熊皮。 他们叽叽喳喳、咕噜喀拉地说著天机似的语言,那女王却像是听得懂似的,频频点头,然后她的眼光飘了过来,四目胶著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猛然巨震;这女王竟长得跟延寿一模一样! 尽管眼睛剧痛著,他还是努力将眼皮撑开,张大点、用力点;如果他看得够清楚,也许就会发现自己竟然该死的那么好运,落到一个有延寿长相的阎罗手里。 “辛无欢!”女王叫了起来,裸足朝他奔来── 延寿奔到他跟前,二话不说直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伤口的痛楚让他险些又晕过去。辛无欢呻吟著嚷:“你……干嘛变成这副模样?” “太好了!你没事!那个巫医没有骗我!” 什么巫医──巫医?!活过来了? 他的脑袋终于清晰了些,血脉大约是还没爆掉,因为他听得懂她在说什么。“这里是……” “熊族圣地。”延寿死命将他抱个满怀,深恐一松手便会再次失去他。她没有哭叫,也没有喜极而泣,她很想,但是她做不来。 “你是不是嫌我没死透,现在要亲自下手?” 延寿连忙松开他,他胸口包扎的伤口果然隐隐透出血迹。“老天!巫医──” “别叫,我死不了。”紧紧拉住她的手,他也不肯松开。原以为已经阴阳两隔,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还活著,哪里还有放手的道理。 “你的伤──” “我说过我死不了。”从鼻子哼出气来,疼痛的感觉让他的脑袋更清楚了些。环顾四周,那些熊样的鬼怪正好奇地在他们四周围观。“这些人到底是谁?” “这里是熊族圣地,这些人自然是熊族的人了。”确定他真的安然无恙──好吧,不算“无恙”,但至少“死不了”之后,延寿终于在他身边坐下,熊族的女人立刻捧来两瓮药汤。 “这瓮是你的,这瓮是我的。”她说。 “这什么鬼东西?我才不要喝。”瓮里黑黝黝的,浓郁的草药香扑鼻而来。 “不要这么任性。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想到自己拖著辛无欢几乎死去的身体在苍茫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那寒彻心肺又苦到极点的感觉还是教人害怕。延寿摇摇头,捧著瓮,几乎是感恩地一口一口喝著。 “别喝!”辛无欢大叫。“我才是你的大夫,我没让你喝的东西你怎么可以喝?!” 约莫是猜出他话里的意思,熊族人们朝他极不友善地怒目。 “至少……我先喝看看会不会死。”抱著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感,他捧起瓮一仰而尽。 草药一点也不苦,反而有种甜沁心肺、丰美温润的感觉。 甜入脾胃,他的伤的确在腹部。 捧起延寿的瓮也喝了一口,那药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张脸都不由得皱起来。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寿的手拖过来把著,果然发现她那些糜烂的脏腑隐隐有著一股生机在其中流动;再加上这个地方热极了,简直热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这种高热将延寿体内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医在哪里?” “他不在,出去采药了。他说光我们两个吃的药就把他们全族一年份的药材全用光了。”延寿微笑。“这几天我什么也不用吃,单是喝药已经喝饱。”幸亏她长年吃药,早已不以为苦,熊族巫医帮她熬的药真是教人不敢领教。 熊族人们见他们终于把药喝光,很满意地低低嘟嘟著退开;他们看著延寿的模样,脸上竟有著一丝宠溺。 惊诧地看著她,这大约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寿脸上真正出现笑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但那很像……很像快乐。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里地跟著想笑。 “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侧著头想了想,她慢慢开口。“那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罗全吃个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将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隐约记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山洞,风雪好大,我还没走到山洞口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里,周围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颤。 “我刚开始也跟你一样以为这里是地狱,而他们全都是妖魔鬼怪。没想到小时候胡乱学的熊族语言却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颗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紧,却不再是个大腹便便却四肢细瘦的怪物;她的脸庞稍稍有了血色,灵动的双眼有了神采,尽管里头隐藏著深深的悲伤。 她变了,在不知不觉间,从一个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活死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这是他们相遇以来她所说过最长的话;她脸上有著平静温和的光芒,弥漫在她周身的死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延寿比比这幽深的山洞,不远处有个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腾。“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出草到祁寒关,幸亏我们早到了一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辛无欢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贪恋地凝视著她的容颜,傻傻地重复她所说的话。 “他们打算到祁寒关抢船。那个池子是龙神居处的住所,下面是沸腾的火山熔岩。” “这两件事有关系?” “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吗?轰隆轰隆的,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他点头,方才将他从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个声音。 “熊族人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地底下的龙神就要醒过来了。他们说这座岛是龙神安居之处,龙神醒过来之后,岛屿就会沉没。” 一名小小的娃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圆圆的小脸被泥灰弄得脏兮兮的,她睁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里,甜孜孜地吃得啧啧有声,呼地一屁股坐进延寿怀里。 “你该不会也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吧?” 凝视著延寿的容貌,他发现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看清楚延寿的模样,他的眼睛痛极了,但他却舍不得闭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记住她现在的模样,这么美、这么动人。 沉默半晌,火光映照著她深思的眼眉,她缓缓开口。“熊族与我们原就是世仇,东海之民在八百年前迁徒至此,从未善待过他们;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但始终没有放弃过他们的圣地。我想他们不会轻易做这种决定,况且嬴之华身边的丑巫早在几年前也预言过这件事,只不过没有人相信罢了。” 丑巫,那穿著斗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显现,只不过见了一次面,那影像却已经固执地留在他心里不肯离开。 “既然熊族人与东海之民是世仇,你是他们的公主,照理说应该要除之而后快,怎么会反而救了我们?” “因为他们的大巫医阿马朗作了一个梦。”延寿坐在火边,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柔和的眼睛,她的眼里有著疲倦,屈著膝、裸著足,火光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跳跃,穿著熊族服饰的她有种奇特的野性美。 “阿马朗说梦里龙神告诉他,在圣地摧毁之前,他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不流血地离开这里,龙神的使者将会前来引导他们。”她回头朝他微笑,笑容里带著悲伤。“如果我们不来,他们就必须去攻打祁寒关,可是他们打不过疾风,没人打得过疾风。” 痛楚地揉了揉眼,他努力笑著。“你哥哥被你说得像是人间凶器……” “他是。虽然他并不嗜杀……”突然,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眼前越来越暗,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红色的血泪从他勉力支撑的眼里流下,他的眼睛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延寿紧抱著他的头,伤痛地低语:“阿马朗说你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听出她话中的悲戚,他不由得恼火。“这世上居然有自认为比我高强的医者?叫他来跟我比比看!” “他是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巫医不把脉就能看病,巫医可以铁口直断──”她还在哭,泪水滴滴答答的。 “不要哭,我又还没有真的瞎掉。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笨蛋吗?” 看他那义愤填膺的愤慨模样,延寿忍不住破涕为笑。“老实说,我认为你比他们还要糟……”抚著他的脸柔声道:“他们陪了我十几年,像我的家人一样,我可以理解他们疼爱我的心情,但是你……” “我怎么样?”不习惯这种温情,他原该推开她的手,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别开脸。“我只是保护自己的投资。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有谁付过我银两了吗?” “的确没有。我想我爹跟大哥应该是付不出银两了。”叹息著,她靠在他身上。 被压在他们中间的小娃儿忍不住终于抗议了,小小的拳脚挥踢著,硬将他们分开。 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拍中小孩的头笑骂:“你这臭小鬼想干嘛?她是我的。你有赎金吗?” 小孩嘻嘻笑著,用可爱温暖的头颅摩娑著他的大手。 “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阿马朗说只要你能醒过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 “躲下山?”有用吗?他很怀疑。 龙神之说荒诞无稽,但是这座山正不安地动摇著,再加上连日来的地鸣越来越严重,这片大地正发生著某种异变却是可以肯定的。“你想带他们去哪里?” “当然是去祁寒关,那里有船可以出海。无论发生什么事,最糟也不过就是躲到海上去,总有生路。” “原来你都已经考虑好了。”辛无欢微微一笑。病公主突然长大不少,不但能自己找到生路,还能照顾其他的人。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延寿却按住他的手。 温柔的手轻轻地覆著他的眼,浑身药香的温暖手臂环绕著他,延寿替他扎上干净布条。“以后这些事都由我来做,别再用身上乱七八糟的布蒙眼睛。” 以后……多美好的词句。可是,他们还有以后吗?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陌生而美好的情感是他从来不敢奢求的。 地鸣由微而巨,轰隆之声不绝而耳,周围熊族的人们开始惊慌。 “我们走吧。”延寿熟练地将他的手臂拉绕过自己的肩。“时间已经到了。” “我可以自己走。” 他试图自己站起,却依然被她温柔地阻止。“我可以背你,如果你真的坚持的话。”言外之意令辛无欢红了耳根。 “谁要你背啊,我又还没有死。” “那你就乖一点,让我扶著你走。你眼睛看不见,身上又有伤。”很平静地跟他讲道理。地动天摇,洞窟内开始有碎石掉落,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老神在在的等他妥协。“或者让我背著你走,反正也不是很重。” “该死的!”辛无欢终于认输,不甘愿地将手搁在她肩上,轻轻地,怕压痛了她。可是延寿却一把拖过他的手,另一手扶著他的腰,快速地领著他往洞外狂奔。 就在他们离开洞穴的那一刹那,洞穴整个崩塌了,熊族千百年来居住的圣地就这么毁于一旦。 熊族的人们见到他们冲出来,不由自主地发出兴奋的呼号声。 巫医没有骗他们,那女孩的确是他们的救世主。 瞧,扛著那么个大男人,她居然没有被压死! 他们的手坚定地交握著,这时候她应该温柔地对他说:“从今以后就让我来当你的眼睛”这种话,可惜她说不出口。 昂首在冰天雪地之中,延寿只是默默地支撑著他的身体,坚定地跨著脚步,迎向他们未知的命运。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步伐并没有因此放慢,他们互相扶持走在熊族人们的前方。 “不久之前你对我说‘路还很远,我们可以再走过’。”延寿轻轻说著。“你说对了,我……很庆幸身边有你。” 当然,她必然会感激他,毕竟他救了她无数次,然而他并不想要她的感激。 辛无欢只是冷哼一声。 握住他的手,延寿加快脚步把他往前拖。 “喂!”他被拖得有些狼狈。 “你得跟我并肩。” 并肩?那是什么意思?他可是个瞎子,虽然还是这世上最有本事的瞎子。 “因为路真的还很远,我们得一起走,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松开你的手;你只是瞎了,又不是断腿,你得跟上我的脚步才行。” ……该死的公主气焰又张狂起来了,只不过能扶著他走几步路而已,瞧她狂傲的!不过……他喜欢。 他的女人当然不能像个小媳妇似的走在他身后;她说得对,他们得并肩。 微微挺起胸膛,明明看不见,却还是睥睨地俯视著她,辛无欢从鼻子里喷出气来,他说:“是谁要跟上谁的脚步还不知道,我的手尊贵得很,也不是人人握得住的。” “我可以。” “可以多久?” 迎著风,延寿的脸上泛出微笑。“可以到永远。” 尾声 东海之国的海滨整齐排列著数十艘巨型龙船。据说当年徐福来到这座岛的时候说过,这座岛的形状似龙,于是命名为“龙岛”。 龙,成了东海之国的吉祥守护神,与熊族古老的传说不谋而合;立国之后之所以起名为“东海”,也肇因于此。 然而这条沉睡数百年的巨龙正渐渐苏醒。 刚开始是屋瓦一片片掉落,接著是屋舍里的摆饰、字画、古董,然后是梁柱,最后是整间屋子、一排排的房子在剧烈摇晃中倒下。 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奉宗主宇文祥瑞之命登上了龙船,仅有少数顽固不肯离开的人们还留在岛上。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日头灿亮,和风徐徐,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们的家园却正在他们眼前崩毁。 地鸣声已经巨大得不容忽视,那轰隆作响、令人肝胆俱裂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出,仿佛真有条神龙正在底下翻腾。 船渐渐驶得远了,眼看著遥远的、有著红顶的古老宗殿崩塌,船上的人们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他们和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居住了数百年,古老的史册记载著当年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名童男童女登上龙岛,如今他们要离开了,人数约莫只剩下八千人,其中大约有一千人是远驻在祁寒关的军士。 历经了数百年的岁月,他们多少人来就多少人走,这座海上仙山短暂地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如今又以盛大的庆宴欢送他们。 轰然巨响中,遥远的寒山顶喷出烈焰,一尾翻腾的火龙直窜天际,浓烈的黑烟滚滚而出,不久,蜿蜒的火龙顺著寒山缓缓往下蛇行。 山崩地裂,岸边的波涛翻腾,呼应著山上咆哮的火龙身影。 地动天摇,人间仙境般的龙岛在那一刻彻底倾覆。 “延寿!”龙船内冲出嬴圣衣的身影,他飞扑向船沿,惊恐地望著那条火龙。“延寿!” 周围的人们默默哭泣著。据说延寿公主久病厌世,不愿随船回归中土,宁愿长伴龙王身侧,默默为族民们祈福。 “延寿!” 嬴氏宗族的圣衣殿下哭号著、挣扎著想跳下龙船,周围的人却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他;他们同样哭泣著,为公主哀恸、为他们失去的仙境神伤。 这一天,宗主宇文祥瑞默默站在龙船首,眺望著他们居住了千百年的仙岛;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有人说望见了宗主脸上的两行清泪。宗主看起来突然年迈不少,他们那俊朗如神、英明睿智的宗主看来是如此憔悴。 从东海之国航行到中土需要七天,看似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七天,在岛上住了一辈子的东海国民对自身的前途感到茫然无所依。 中土,是可怕的地方。 每个从中土回来的使者都这么说──那里是人吃人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勾心斗角、强取豪夺,人有时会为了一颗馒头而杀人。 每个从中土被接引回东海之国的人们都会满面泪痕地叙述著他们在中土的可怕遭遇,那是个人间地狱。 他们像是突然从天上被打人人间的天使,发现遍地都是嗜血野兽,然背上却已没有了翅膀。 “不用担心。”嬴氏领主这样柔声告诉他们,她说话的口吻非常坚定,清澈的美眸炯炯有神。“宗主只是一时失志,失去爱女让他悲伤得无法自已。”停顿了下,她眼神飘向遥远遥远的仙岛,那迷蒙而哀伤的表情瞬间掳获了所有人的心。 “我们源自中土,如今回归中土也是上苍的旨意。中土此刻正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上苍要我们在这时候回归,代表我们就是那股能够拨乱反正的力量。”她娓娓诉说,模样是如此的庄严神圣。 “东海之国必然能在混乱的浊世中东山再起,我们会在中土找到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会把净土带回中土,将他们全都纳入东海之国保护的羽翼下,再也不受战乱之苦。” 这番演说安定了这群人的心,他们突然发觉自己身上背负了重责大任,眼光也因此清澈透亮起来。 他们是拨乱反正的力量,他们是上苍应允中土子民的神圣力量。 虽然他们的海上仙山已经消失了,但他们可以在中土重新建立起他们的宗殿,他们可以将千百年前先祖遗下的智慧传承下来。 于是,他们不再迷惘。 这一天,龙船靠岸了,令人惊诧的是,岸边竟然已经有人等候著他们。 鹤发童颜的老人神采奕奕地站在岸边,手持乌木杖,一股不怒而威的威严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宗主宇文祥瑞在嬴之华的搀扶下来到老人跟前,那人屈身一拜,朗声说道:“属下公孙恨领无药庄全庄上下三百口前来迎接宗主,属下等已恭候宗主多时,宗主盛福。”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阔别东海之国二十余年的公孙氏领主公孙恨的眼角此刻正氾著感动的泪光。 *** 疾风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码头上的中型龙船已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祁寒关这边的天气酷寒,海面不时结冰,巨型龙船无法在这里行驶,这里用的通常是中小型的龙船,模样虽然不那么威武,制船的古老技艺却丝毫没变,依然是那么坚固耐用。 熊族人在延寿跟辛无欢身后排成蜿蜒一列,高壮威武的熊族战士带头,扶老携幼的走在后方。 熊族人厌恶这些外来人也已经数百年了,无奈他们氏族的战力始终不足,否则早将这些白脸中土人赶出龙神居处;没想到这时候却要仰仗他们救命,让熊族免受灭族之灾,那些威猛的战士们脸上都有著错综复杂的表情。 疾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断睁大眼睛张望著,三百多名熊族人都已经在码头聚集完成,后方再也没有人了。 明白哥哥在等谁,延寿几乎忍不住泪,但她这时候还不能哭,大难还没有过去,她还没有时间去哀悼。 “随墨……没有来。” “那她去哪里了?”单纯的疾风问。 “她……去了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我们还不能去。” 辛无欢紧紧握住延寿的手,心疼她在这种危急时刻还得将心底埋藏的哀伤挖出来。“其他人呢?这么大的祁寒关只有你们两个?” 候在疾风身边的兵士有著一张俊美的娃娃脸,看起来年纪大概还不及弱冠,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来守边?东海之国的人手果然十分缺乏。 “殿下早已让其他军士先登船开出去了,剩下的这些船都是等候各位的。” “哥哥也早就知道?” “殿下说丑巫叮嘱过他多次,要他千万不能忘。嬴之华……也派了风行使者过来知会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现在的嬴之华,少年耙耙头,不大自在地扁嘴。 疾风还在不断张望著,望眼欲穿大约就是这副模样;少年脸上有著一丝不忍,但他依然指挥若定。“请熊族人们上船吧!时间已经不多了。” 丑巫……辛无欢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也回头张望,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即便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名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延寿说她前来替那名死士首领收尸,那此刻呢?她是否已经平安回到至善城?可是就算回去了又怎么样?这座岛就要沉没了,没了船,岛上的人全没有生路。 他的心悬念著,即便他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芙蓉不会在这里出现,芙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天赋,她不是巫女──堂堂帝女怎会变成巫觋? 更何况芙蓉身边有雪果嬷嬷。他的师父笑笑生说过,雪果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若这天下有任何人能保芙蓉周全,那人非雪果莫属。但他没有看见雪果嬷嬷,如果她在这里,他一定会知道的。 那么,他这悬念的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熊族人全都上了船,只剩下老巫医一人留在岸边。延寿忧心地上前。“阿马朗大巫医──” “我不能走。龙神生气了,我得留下来安抚他的怒气,否则灾厄会跟随著我的族民。”老巫医呵呵一笑,温柔地握住延寿的手。“你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我的族民交给你,我很放心。” 老巫医有著慈祥的容颜,他已经很老很老,族内的人都说老巫医活了上百岁,从他脸上那睿智的线条看来,他也许真的有上百岁。 即便已经这么老了,他的眼睛依然保持著清澈的光芒,明亮而睿智。这样的老人甘愿为族民牺牲性命,是早就可以预想得到的。可是她还是心痛,为何到了最后还是要有人牺牲?只为怕那子虚乌有的龙神生气? 老巫医交给她一个包裹,殷切叮咛:“你的病还没有好,如果你可以在我们的圣地住上一年,你的病一定可以康复。可是……”他黯然叹息。“这是‘龙种’,从圣地火池里诞生的石头,是龙神赏赐的宝石。”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老巫医硬将包裹塞进她怀里,那石头沉甸甸地正散发著温热。 “龙种永远不会熄灭,里头养著龙火。”老巫医慈爱地摸摸她怀里的石头,像是里头自有生命一般。“带著它,永远不要离开它。这会保护你,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至于你的丈夫……” 延寿红了脸。幸亏辛无欢听不懂熊族语言,否则她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熊族人不愿旁人进入他们的圣地,如果不说他们是夫妻,辛无欢就会被扔在雪地里孤单等死啊。 “他伤得很重,不只是眼睛。” 延寿一震,慌张地望著老巫医。“你是说他身上的伤……” “不是刀伤,那个好治,能醒过来就已经不碍事了。是身体里头的伤。”老巫医拍拍胸口,试图解释:“那伤很怪异,很坏很坏的人才会在别人身上种下这种伤,我没法儿治。” 延寿连忙把手上的包裹塞进不明就里的辛无欢怀里。 “这什么?哇!好烫!烫烫烫!”辛无欢满地乱跳又不敢将怀里的东西乱扔,模样像只兔子。 老巫医被她的举动弄笑了,他再一次慈爱地摸摸延寿的头。“乖孩子,龙种也救不了他,那是不同的东西。” “那……那怎么办?” 老巫医清澈的眸子凝视著他们。“我不知道,但我看过。”他肯定地朝她微笑。“我看过你们的未来,很模糊,但样子跟现在不一样。你们是有未来的,那是龙神的预言,不会有错。” 龙神的预言吗?延寿回头望著辛无欢,已经瞎了眼睛的他体内竟还有更重的伤?这样的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般替他们拚命?她隐约知道答案,却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去肯定。 又开始地鸣了。这次的地鸣清晰又剧烈,像有一条活生生的龙正在他们脚底下翻搅、怒吼。 “快上船!”疾风身边的少年大吼,拖著仍放眼远眺的疾风殿下往船上跑。“公主!请您快上船吧,时间来不及了。” “阿马朗!”这时刻,延寿终于落下泪来,她哀伤地拥抱了比她高大许多的老人,泪水沾湿了他胸口的熊皮。“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族民的,我保证!但是也求你……求你……保重。”别死啊,已经活了上百岁了,请你好好的,请你别死。 大巫医摩挲著她雪白的头发,任她离开他的怀抱,目送著他们远行。 松开手,延寿与辛无欢在几名勇猛的熊族战士簇拥下登上了船。 小船开得极快,很快便离开了岸边,远远地只见老巫医高举著双手,口里念念有词,吟哦著熊族千百年来所传下的咒术,跳起了熊族祈祷的舞步安抚龙神的怒气,他那雀跃奔放的神态看起来像是个威武雄壮的年轻人。 去吧,我亲爱的孩子们,平安的离去。 总会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龙神的怒气消失之后,愿你们全部都能平安归来。 “阿马朗!” 延寿在船上远远地望著老人终于静止不动的身躯,高壮如山的老人站在岸边,珍爱地目送著他们,她放声大叫,这一生,她的呼啸声从未如此嘹亮过。 “阿马朗!” 然而她内心所呼唤的并不只有老巫医一个人。往事历历在目,随墨、淼森、炽磊、蕊儿等人的面目在她眼前一一浮现,浮光掠影、巧笑倩兮。 轰然巨响中,寒山顶喷出烈焰,浓烈的黑烟直窜上天,蜿蜒的火龙腾天而起,嘶吼咆哮著吞没了一切。 宇文延寿与辛无欢紧紧交握著双手,怀里拥抱著大巫医所赠与的礼物。他们热切地注视著那条火龙,注视著火龙底下的海上仙山。 谁会想到,这里,只不过是他们故事的起点而已,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全书完,故事未完,〈帝女之二〉怒犯天条 待续】 番外篇 番外一──这片江湖 传闻江湖中有一门二庄三美人。 天下第一庄自是天下钜富胡阿麦的“古月庄”当之无愧。 “古月庄”原名应该是“胡庄”才是。庄主胡阿麦大字只识得一个,那便是自己的“胡”字,哪里取得出这样风雅别致的名字。 传说当年帮他打匾额的商家以上等黑檀木刻好“胡庄”二字给他老人家看的时候,胡阿麦大大的摇头挥手嚷道:“字太小!这么小的字怎能显得出我胡家的气派!” 打匾额的商家扛著匾额回去了,想了三天,重新刻好了“古月庄”送回来。胡阿麦一看“胡”字这么大一个,这才满心欢喜地收了下来挂在豪邸门上,于是原本大剌剌的“胡庄”便成了幽静雅致的“古月庄”。 只识得一个大字的胡阿麦如何致富也是传奇一桩。听说胡阿麦年轻的时候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成天吃喝嫖赌胡作非为,连他的养父母也看不过眼,最后熬不过他的忤逆,只好将他逐出家门。 被逐出家门的胡阿麦依旧满不在乎地四处鬼混,直到欠下了一屁股债,让仇家追得无处可躲,无意间躲进了正前往海上丝路的商队里,飘洋过海,偏偏又那么倒楣地遇上了船难,于是胡阿麦来到了传闻中的“海上仙山”。 这段经历胡阿麦本人极爱谈论,每每酒过三巡便忍不住要拿出来大作文章。 胡阿麦虽然只识得一个大字,但说起话来却是口沫横飞、滔滔不绝。“海上仙山”东海之国被他说成了人间仙境──美女如云、遍地黄金;那里的人不但能腾云驾雾,而且个个知书达礼、礼贤下士(嗯,胡先生,光这一点您就不合格了吧?)。 总之胡阿麦在海上仙山住了三年,之后因为记挂著家乡老母(?)而不得不含泪挥别人间仙境;临走前仙人还送了他好几大箱的金银珠宝,回到中土之后,胡阿麦便摇身一变,变成人间钜富。 话说海上仙山是否美女如云、遍地黄金,那是无法印证的;但胡阿麦从海上仙山回来之后洗心革面不再做那小混混的勾当却是事实;他成了商贾,经营著海上、路上两条丝路,将海上仙山那些人所送他的金银财宝发扬光大,钱滚钱、利滚利,滚得一场糊涂,累积出了好几座金山银矿。 有人问胡阿麦,这么多的钱死了也带不走,要留给谁好呢? 没想到胡阿麦挥挥手,神态自若地开口:“这些钱不是给我的子孙用的,那是为海上仙山的神人们所预备著的,等他们有一天重新踏上中土的时候,就用这些钱伺候他们。” 在座的人全都傻了。你的本钱原本就是神人给的,他们自己岂不是更有钱? 这时候胡阿麦胖手往桌上一拍怒道:“我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吗?仙人们有没有钱那是他们的事,想我大老粗一个,除了钱,我还能拿什么报答人家?像我这种贱命,连给他们擦鞋都不配!” 原本“海上仙山”在江湖中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传奇,经胡阿麦这么一宣扬,许多熬不住战苦的人们便纷纷往那汹涌翻腾的大海里出发,去寻那片缥缈不知所踪的梦土,但始终都没有人真正寻到那所在地。 无人能肯定“海上仙山”到底存不存在,不过“古月庄”穷奢极华的富贵排场却是人尽皆知。 据说胡阿麦每年单是收田租契银便有上百万两银子。 又据说胡阿麦极爱女色,又偏爱稚龄童女,每个被他看上的女孩他都肯花几千两银子买回来,古月庄内就有一座“青萌院”,专门照养这些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女孩。 有些苦不过的人家领著女孩儿在古月庄外候著,只盼能见到胡阿麦一眼,只盼胡阿麦能看上自己家年幼的女儿…… 然而就在十年前,胡阿麦死后,古月庄突然沉寂了下来。只不过,天下第一钜富之庄的风采却依然无人能与其争锋。 *** 也是天下第一庄:“无药庄”。 名为“无药”,却是武林最著名的医疗世家,由庄主公孙恨带领著上百名医者、药师屹立在战火频仍的边境无垠山脚下。 数十年来“无药庄”已是武林人的最后一线生机,无论是中毒、重伤还是痼疾,没有无药庄治不好的问题,只要人还有一口气、能抬过来,那么无药庄必然能妙手回春。 名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出的?已经无法深究。“无药庄”这么庞大的“医疗体系”像是亘古以来就存在著似的;只要提起疗伤治病,天下人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无药庄”这三个字。 但真要说起来,无药庄最为人称道传颂的事迹,是十年前天下钜富胡阿麦之死。 据说胡阿麦身长仅五尺,却重达三百斤,被抬到无药庄之时,脸色已经泛紫,口无沫、鼻无息。 胡阿麦膝下有子七人,有女九人,那富可敌国的庞大财富究竟该属谁继承,胡阿麦始终没说出口。 七个儿子抬著老父巨大的身躯前来无药庄求医,诊银两万五千三百两,半刻钟之后,胡阿麦不但醒了过来,还生龙活虎的又活了七天。 可惜七天之后胡阿麦还是死了,这次他是在睡梦中面带微笑、溘然长 逝──遗嘱还是没说,七个儿子一路厮杀拚打著回家,令人骇然的是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只剩下两个人。 据说胡阿麦活著的那七天,住的便是无药庄里的“劈石楼”,宿金共七千九百两。倘若前朝的皇帝老儿所住的皇宫可以出租,索取的银两大概也不过如此而已。 即便在这战乱的年头,客栈的住金高得吓人,西湖最著名的腾云阁一夜也不过收一百九十九两银子。 这件事在武林里流传过来、流传过去,历久不衰,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无药庄也从此名震天下,成为武林中人最后的救赎之地。 无药庄“有救无类”;无论是邪派、正派、是官府中人还是三教九流,无药庄全都只问银两不问身分。 当然,无药庄所收取的诊银是很吓人的。若不是行走江湖、薄有积蓄的江湖人,寻常老百姓恐怕倾家荡产也不敢奢望能求无药庄救命。 庆幸的是从八年前开始,每年一次从大寒开始一直到立春为止,无药庄大开门户义诊,无论是谁、无论得了什么病,连开回去的药包也不惜工本。八年来不知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单是这功德,“天下第一庄”的美名,无药庄已是当之无愧。 当然更不用说无药庄还出了公孙灿这个拥有一双“流银之瞳”的翩翩佳公子,那是多少名媛淑女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快别说乘龙了,看是要乘凤凰、乘麒麟都行,只要能把他送到家门口,即便是骑头小驴子也是风雅至极。 要说公孙灿,啊!他面如润玉、风姿洒拓,笑如春风抚柳,凝立似玉树临风,每每当他为人诊病,尤其为小娃儿诊病时,那温柔谦和的模样,不知迷煞多少玉女芳心。 多少年来上门提亲的媒婆个个全都跑断了腿、说干了嗓子,无奈公孙灿也只有每年义诊时才会出现。 有时人们忍不住会怀疑,那守在无药庄外一顶顶粉缎软轿里的“病人”到底有多少?放眼望去,那些五颜六色的轿顶像极了一把把春天盛开的小佗似的,在无垠山脚下的雪地里满地绽放。 然而这一年,就在大寒的前一天,无药庄却贴出了告示: 本庄因要务缠身,庚戌年之义诊停办。 这件事又撼动了武林。 夜不闭户,从来都是打开大门迎接病患的无药庄竟然歇业? 这根本是天下奇闻──而且还是件令人非常恐慌的奇闻。 无药庄歇业了,他们这些日夜都活在刀光剑影中的武林人该怎么办才好啊…… 后记 老实说,如果你现在问我,要把这故事写到哪里去?我还真的答不上来(泣)。 很久以前沈亚就说过,故事自有其生命,有时候故事只不过是藉著作者的笔诞生在这世界而已,然而并不会因为故事是作者所写出来的,就真的能像上帝一样控制其走向。 有很长一段时间,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很荒谬。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致力于建构故事人物所处的环境,甚至费事地画出了人物关系表、地图等等原始设定;有时候故事可以按著原始的初衷继续下去,但更多时候故事会从脑袋里奔流出来,活似脱缰野马。 《神捕魔医》里的路拾儿如此,《魂萦梦牵》里的狩魂使如此,他们都不是原先设定里有的人物、职业,可是他们活灵活现,硬是打乱了原始的故事概念;大部分时候这种情况会让说故事的人觉得很糟,这是虚构中的真实,甚至连说故事者本身也看不到故事结局。 《无可救药》原本是一本武侠小说,很老梗的有个神医、很老梗的有个病美人(?延寿怎样看也不美啊!),更老梗的是居心叵测的坏蛋,老梗到不行的是有著蛇蝎心肠的艳姬,然后……砰! 某一天,突发奇想的男主角说:“我是个皇子。” 沈亚:“皇你个头!你不过就是个威风了点的大夫,少在那里啰嗦!” 男主角拿著金针寒笑。“我、是、个、皇、子……” 阴恻恻地,他说不动就不动,剧情卡在那里整整一星期,蛋都可以孵出小鸡了,故事还没生出半个字。 无奈地,说故事的人被故事人物牵著鼻子走,回头含著眼泪修改故事。这一改,连书名也得跟著改,好好的《无可救药》前头非要加上两个字──帝女。 然后是哀怨的女主角躺在床上,病恹恹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已经病得要死不活,最多只能作作梦,我还能作啥?”女主角趴在床上,居然嫌弃自己病得不够生动。 沈亚怒道:“没把你写成植物人已经很不错了!你看过哪个病美人生龙活虎到处乱跑?西施走路还得捧著心呢,干不干?干不干……” 宇文延寿枯槁的脸拧出怒纹,倔强地抿起唇,半句台词也不肯说。 剧情又是不动如山。 这年头说故事的人真命苦,居然得看剧中人脸色过活。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回头去当编剧,起码跟活生生的俊男美女吵起架来要有趣多了。 把头塞回电脑前,努力让病美人活色生香(?)些。 一路走下来,word得开两个视窗,一个是正本故事,一个是删改废弃又舍不得真的d掉的故事。 两篇对照起来,有时删掉的居然比写出来的还多。这、这、这,这简直是反了! 半夜坐在电脑前瞪著故事里的人物,脑海里发闷地想著:为什么过不去了呢?为什么突然这些家伙意见这样多? 有时候这种情况是很值得感激的,真的!我也很想一脸骄傲地说:“唉啊,这种事情呢,是讲天分滴。” 然而……并、不、是!(真想打个orz……咦?我已经打啦,哈哈。) 很多时候并不是很努力,故事就会活起来;有时候说故事的人觉得故事已经活起来了,但是读者看来并没有。 有更多时候“天分”这两个字简直像长了会嘲笑人的脸,故事堵在脑袋里,却哪里也去不了。 最常发生的状况是,说故事的人抓破了脑袋,故事里的人物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著,令人很气馁地发现,故事的生命也不是每个都精采丰富。 说故事的人有时得紧紧抓住那浮光掠影,抓住那些人物在刹那间所绽放的光芒──不过……也不用亮得跟101的烟火一样好吗! 旁生的枝节越来越繁杂,人物越来越有主见,每个角色突然都有了自己的秘密,割舍不下的全都塞到另外一个视窗去,洋洋洒洒,东贴西补,回头一看,哇! 字数好像爆了……(抓头) 呃…… 最糟的是,字数已经爆掉了,但故事却还没有说完…… 然后呢? 穿著玄色斗蓬的女孩垂首轻轻地这样问著,斗蓬内有双精光闪闪的眼睛,那眼睛里头有著诡异的光芒。 “把我的爱人写死了,就这样?” 说故事的人趴在电脑前呻吟,我总不好说他是自裁……qq 拿著乌木杖的老头儿威武不屈地敲著杖。“就这样?就这样……我的雄心壮志、我巍峨的无药庄就这样……” 另外一边艳美的嬴氏领主用那双白玉雕就的指尖轮番轻轻敲在粉颊上,不怀好意地凝视著我。 被写得英明神武、睿智无双的宗主叹口气,转过身去继续在一旁流著口水装白痴。 曝尸荒野的家伙们一个个伸出枯爪呻吟:“我死不瞑目……我尸骨未寒哪……”顿时天寒地冻、鬼气森森! 男女主角也没让我好过到哪里去,他们手牵著手指著我的鼻子问:“就这样?!我们最多就只能抱一下?” “你们哪里只有抱一下?明明就抱了很多下好吗?那……不然、不然上床滚一滚?滚一滚的字数应该还塞得下(泪)……” 萤幕里不但喷出金针,还附送一堆药渣! 当然,我也很想极有魄力地瞪著电脑大骂:“你们有没有那么嚣张?有没有?!我才是说故事的人,其他闲杂人等统统给我滚一边去!” 但想到未来的几个夜晚都要被喧闹不休的脑细胞扰得不能成眠,想到连作梦都会梦到故事情节……我只好很孬地关上电脑,躲到一旁抱头。 说故事的人很想哭。 这故事到底会写到哪里?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 不过这不会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把这些吵嚷不休的声音安抚下来,恐怕我会夜不安枕,能睡也不能眠。 故事还没有结束,尽管凶猛的火龙已经吞没了海上仙山,但故事还会继续下去。 “帝女”第二部,会最优先排在电脑上头。 不过,总得让我吃饭睡觉过个好年,对吧?:) 走笔至此,又快过年喽! 亲爱的各位,度假的时候(变成沙发马铃薯也算度假啦u要放松心情,快快乐乐的唷!让我们一起累积出满满的电力,在新的一年更加奋勇向前吧,哈哈! 新年快乐! ps:如果你看到这里,然后觉得很后悔,又被骗上贼船一次,那……那你骂辛无欢他们好了,我真的、真的真的也很不愿意又把故事包成粽子,但是故事自有其生命,是他们不鸟我啊~~~呜~~~ 沈亚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