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生》 第一章 天玄鬼谷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粉繁华,缥缈如烟,英雄帝王亦如石燕,但随风雨,朝起夕没。纵江山不改,青山依旧,世事如尘亦如雪泥鸿爪,不见踪影,难计西东。 春意抚弄,香酥沁骨。深谷幽幽,涧泉泠泠。嫩草新绿,花苞正吐,瞧来美不胜收。 自那幽深处淌出一淙泉来,激着岩石,绕穿草木,缓缓流向远方。自下往上,葱翠层叠,东西而向,簇拥起一道错落山。居中山体陡起,峻急险烈,引开合之姿座以向北,面着凤阳府——此处正是横亘山,离南京城不过六十余里。 晋人顾长康曾有诗云:“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 横亘山山势挺拔,高耸入云。晴日里,极目远眺,可见群山巍巍,蜿蜒嵯峨,峰峦叠巘,气吞千里。而此刻,看不到春水满溢,只见到云海缭绕,缥缈诡谲,形态无穷,变化万端。 本是一望可见的锦绣山河,却在翻腾的云海中时隐时现,虽也是一番景致,倒也容易让人迷乱了眼。 山上二人矗立良久,静默不语,各自揣着心事,眺着远方。 半晌,老者眉收眼顿缓声道:“此去雁荡,不同以往,今番殷光照定有防备,天玄令能取则取,莫要与他周旋,免生事端!” “师父放心,徒儿自有分寸。”少年也收敛心神,肃然道。 左边老者,须发花白,身形偏瘦,一副粗衣直裰包裹,猎猎山风中,稍显得羸弱,却目光祥蔼,面有丰神,约摸五十光景。 右边少年,不过二十三四,剑眉星目,神采翩翩,一袭青衫随风而动,俊逸非常。 这二人便是夹谷重云与其唯一的弟子杨卓。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号曰“清君侧,匡社稷”。 时年,鬼谷门祖师谷梁一正值而立之龄,才智武功,独步天下。意气风发,欲大展宏图,倾绝世之才以助朱棣。 四年六月,南京城破,宫中火起,建文不知所踪。 七月,朱棣登大宝,大赏功臣。谷梁一虽立下不世之功,但自觉才华尽展,再留无用,便请赐雁荡山,尔后归隐。 翌年,谷梁一因此处“山中有地谷,鬼神不可入”创鬼谷门。 不过五年,鬼谷门人遍布天下,致使朝野震动。恰逢建文旧部时有异常,朝廷遂以此为由,遣三千精兵意欲清剿鬼谷门人。 祖师谷梁一领数十门下弟子大摆天玄大阵,朝廷三千兵马死伤殆尽,同时回书朱棣“鬼谷门人不归顺,无异心!”。 朱棣却以“能无二心,当再无卿!”为条件。 同年九月,谷梁一创九天玄功,造天玄令,令阴阳双尊分持。 十二月,留下师祖训一本,隐遁无踪。 不过三十年,江湖武林大乱,鬼谷门内弟子无人可堪大任,宵小四起,天玄令不知去向。鬼谷一门风雨飘摇,九天玄功自此失传,鬼谷门门主之位空悬六十余载。 恰逢创门百年之际,鬼谷门阳尊韩种奇才天纵,参习祖师所留师祖训,以五行衍生相化为基,悟得盖世神技天玄五诀,携天玄令出,只一载,江湖武林百年之乱得以大统。 韩种深恐历史重演,在阴阳双尊之下以五行之属另立行主五人,分授五诀之要,是以既能安鬼谷门之太平,又能让几人相互制约,不致一人独大。 然而世事诡谲,终究难测。一代英侠韩种,五年之后,身染不治重疾。眼见大去之期将近,在雁荡石壁之上留下鬼谷门三个大字,随天玄令再次消失于人间。 岁月沉浮,时光匆匆,转眼已是隆庆年间。杨卓此番领了师命,直奔雁荡而去。 初春时候,天气稍冷,巳时已过,此刻雁荡山中依旧是雾霭蒙蒙。一路往上,草木葱郁,密林深处清脆鸟鸣时有发出,勃勃有生机。 杨卓手执三尺长剑,沿着蜿蜒小路疾驰,道虽险,行却快。待到山顶,已是午时。 日头一照,暖风和煦,雾也散去不少。目极之处,一山头矗立,迎面是一道百丈绝壁,上书“鬼谷门”三个大字,字体丰腴,劲道十足。 杨卓少时,听过不少武林侠客提及韩种,遥思先贤驰骋天下,把剑拯世人与水火,卓绝风采,为之神往。 放眼脚下所踏之处,却是宽及数十丈的深涧,说来怪异,涧中几条石柱拔地而起,立于其间,似擎天玉柱,傲然挺立。 杨卓见此番景象,暗运内劲,自知轻功虽高,也须当中石柱借力,若落脚之处稍有不稳,一旦失足跌落,定然是神仙难救。 气劲运足,一步掠起半空,不差分毫在石柱轻地一点,复又借力一跃,再一点,已稳稳站在对面,稍一顿足,又抬眼望了望壁上大字,疾步向山门走去。 鬼谷门自祖师谷梁一创门伊始,迄今已是一百六十余年,虽建于山林内,但经历代门主整缮修葺,较之新建之初,现已是屋檐堂皇,气势非常。 此处为鬼谷后门,地势险峻,非常人可至。杨卓沿着一行绝壁石阶一路往上,寻隙潜入七星门中,一边寻物,一边摸索地形。 杨卓自知此处戒备森严,一步一挪,均是小心谨慎。白日里人多,杨卓伏在房顶,直等暮色渐起,甫才动身。 鬼谷门内地形复杂,且极其讲究。进到山门,第一处大门,名为七星门,此门内有高楼七座,对应北斗七星而建,因此得名。 杨卓身下的正是鬼谷门武功典籍藏书之地——摇光阁,料想天玄令应也在此处,才来到此处伺机而动。 月上中天,杨卓一个翻腾,如鬼魅般进了七楼,一直潜伏静候,是因不知是否有其他守卫。 观察了许久,发现确无异常,加上丑时已过,夜早深了,人也早已困乏,再不迟疑,动身找了起来。 连续几间屋子,一无所获,却发现整个阁楼之上静得出奇,杨卓轻走轻挪,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一番苦寻不得,又翻身一跃进的六楼,如此反复,转眼已寻到了三楼之中,除了无数兵法武功典籍之外,并未发现天玄令。 刚要翻身下到二楼,突然想起夹谷重云曾交代,这七座高楼,是依北斗七星方位而建。 自古便有“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之说。此楼建于数九寒天,又位于鬼谷门内最深处,当是斗柄,故取名摇光。 因又有“七显二隐”北斗九星之说,另藏辅弼两星于暗处,故而鬼谷门还有两处似塔非塔的高楼。 据传祖师谷梁一好收藏名家至宝,书法字帖、琴箫刀剑,但能所得,无有不藏。 杨卓本料摇光阁楼最高,地最偏,天玄令应当供在此处,经此一想,更觉天玄令可能是藏在了另两处暗楼之中。 一念及此,一脚轻踏栏杆,顺势一跃,又上了楼顶。 借着月光,四周朦胧一片,只其余六座高楼清晰可见。无奈之下,运足脚力,又来到“开阳阁”顶,四下一望,仍旧一所获。 正当抬步欲往“玉衡阁”,一道黑影从十几丈开外的“天璇阁”顶往“天枢阁”上方疾步掠去。身形迅疾,不过几个起落,向东而去,不见了踪影。 虽不知对方身份,杨卓也不待细想,把剑一挽,紧紧跟了上去。 黑衣人轻功极是了得,树丛屋宇间来回腾挪,依然步履稳健,脚下生风,饶是杨卓自诩轻功一流也暗暗吃惊。 跟了一阵,也不知穿了多少回檐屋廊,二人你追我赶,前后不过三丈。 突然一堵高墙立于前方,黑衣人在墙上两脚轻点,旋身而上,杨卓生怕跟丢,连忙依样飞身上墙,刚一落地,只见一楼阁立于当前,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此楼建的虽高,但地处偏角,藏身密林,本也不易察觉。不及细想黑衣人是敌是友,杨卓纵身一跃,已至半空,身不御物又一窜,刚好上得小楼。 当下暗想:幸好当初习了这“浮身三叠”,虽只是初窥门径,但若非如此,这偌大的鬼谷门要想寻物,单凭双腿奔走,可是极难。 这“浮身三叠”乃当年第三任门主韩种所创,据说是在空渡崖前练武,顿悟而成。此身法以气御力,不借他物,凌空而上,是为江湖武林最高轻功之法。 因习练极难,此功法自创至今,习成者寥寥无几,似杨卓这般能御气而上数丈之高,已是万中无一。 细细找过两层,突见一门奇特,与别处有异,近里观瞧,更有微光透出。 杨卓一把推开门,二十余尊牌位映入眼前,全是历代门主和阴阳二尊之灵位。最高处,赫然正是第一任门主谷梁一的牌位。四周空阔,布置简致,唯有牌位背后一方大布,上书“天玄鬼谷”四个大字。 置于前方的两根红烛火焰正高,似是新换上一般。红烛之间,一块令牌端放其上。 杨卓一阵欣喜,一把夺过。见这令牌确有阴阳之分,交错盘扣,属玄铁之质,结构纹理细致精巧,有天工之妙。 天玄令消失已久,全凭门下弟子口耳相传,代代如是。 杨卓下山之初,夹谷重云也将令牌品相特征一一描述,比对之下一般无二。 方及放入怀中,转身欲走,又向牌位作揖道:“鬼谷门此番不振,实属不该,列位高贤在上,身为鬼谷门人,杨卓自当倾力而为。”说罢,转身带上门,朝下山方向奔去。 第二章 争如作个青羽 天公不作美,刚到山脚下,下起雨来,虽是不大,但淅淅沥沥,不一会儿已衣衫浸透。 杨卓摸了摸怀中的天玄令,自顾说道:“这令牌虽得来有些蹊跷,但总算是寻到了!” 雨越下越大,避无可避,只得往密林处走。终于发现一处破庙,索性就进庙里藏身躲雨。 暂得歇脚处,杨卓本想将天玄令掏出来在细细一看,不料将一块锦帕带连了出来。杨卓看到锦帕顿了顿,将天玄令放回了怀里,把锦帕打了开来。 锦帕以杏色打底,当中绣了一美貌女子,怀中抱一婴孩儿,尚在襁褓,旁边一簇小字,书:“燕将旧侣,呢喃终日相语”。盯着这锦帕,杨卓一脸笑若春风,往事历历渐浮心头。 两年前,杨卓与江南名门慕天松长女慕环燕历经情路坎坷,终携手在横亘山结为夫妻,一年后诞下一子。 只因慕环燕喜爱逃禅老人的诗词,其中一首《垂丝钓》更是爱之甚笃,又因名中含一燕字,便由“怎生会得,争如作个青羽。”一句,将其子取名青羽。 不过半年,慕氏一门遭劫,孺子尚小,杨卓留下母子二人,只身前往江南。 待杨卓策马赶到,只留下慕天松一人手持大刀苦撑,庭院各处尸横遍野。 慕天松被人轮番围攻,早已力竭,杨卓一入门便看出慕天松已是强弩之末,当即一步抢出,破开围局,一手搀住,缓声道:“小婿来迟了,岳父...” 杨卓刚想致歉,慕天松自知灯枯油尽,难假时日,环伺一眼房顶、庭院十余黑衣人,按了按杨卓的手,附耳轻声道:“缺儿还在内房藏着,一定尽力护他,万莫让我慕家绝后啊!” 杨卓心里一阵泛苦,自恨没有早些赶到,定了定心绪,慨然道:“岳父放心,杨卓不死,慕缺必生!” 慕天松又紧了紧握着杨卓的手,轻舒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好...好...” 慕天松声迄四海,名重江南,尤为江湖义士所崇,这番逢难,力战不敌,难掩往日英雄气。 将慕缺托付杨卓,慕天松死无所憾,鼓足内劲,遥指众人,一声断喝道:“尔等贼人,他日定还此报!”说罢两眼缓闭,身形摇摇。 杨卓忙上前搀扶,一探之下,发现气息全无,便将慕天松轻轻放平在地。又望了两眼,见这满脸血迹五旬老人,须发花白,曾经也算英雄了得,今遭却不知何故受此大难。 江湖之事,争夺不断,打斗杀伐,也属寻常,但此刻亲见至亲之人竟险遭灭门,不觉怒从胸起,当即挺剑而立,声如奔雷,厉色道:“杨某今日尽取诸位项上人头,可敢报上名来!” 房顶一执剑男子嘿然道:“阁下好大的口气,在我兄弟十二人剑下还从来只是游魂走,没有生人过,你也无可例外。” 杨卓定眼一数,果真是十二人,又往地上一瞧,暗暗吃惊:慕天松武功虽算不得超一流之境,但也算一等一的好手,而院中各处竟全是慕家人的尸首,这些人量也有些本事,不容小觑。 杨卓稳了稳心神,暗作思量:这十二人不论武功高低,以十二敌一,必然几人全力相攻,几人寻隙偷招,一旦瞧出破绽,便一击而破。 想到此处,杨卓掠身向右边一人一剑扫去,果然,近旁几人立时一拥而上,迎剑相挡。 方一交手,杨卓便看出几人剑法路数同处一门,但内力却分属鬼谷门五行之中,虽剑法算不得超一流,但内力高深,几人又攻守有序,数十合下来,高下难分。 杨卓所料不差,他在此处与八人缠斗,另四人始终游走于外,伺机出手。 缠斗之下,杨卓突地身形一转,剑法陡变,一时后方门户大开。 机不可失,三名黑衣人忙迎剑刺来。却不知,此为诱敌之法。杨卓似是后背长眼,一身点地,一个回旋,又一探手,挺剑回撩,三人咽喉一道血红,齐齐倒地。这时一人惊呼:“乾元剑法!” 此乾元剑法乃夹谷重云所创,衍自坤元功。 二十几年前夹谷重云为鬼谷门阳尊,痴迷武学之道,遍习各类武学典籍,又一心想修习鬼谷门至高心法“天玄五诀”。 一时求而不得,在摇光阁内四处找寻残篇断简,苦修五载,练成“坤元功”这一盖世武功。尔后隐退横亘山中,研习剑术。 从易经之上乾、坤二卦相生相衍之基,得悟,创“乾元剑”法,再次震烁武林,被誉为一代武学奇才。 杨卓得夹谷重云倾囊相授,加上天赋极高,浸淫多年,于今日已是翘楚之辈。 其余八人听此一嚷,少一错愕,又群起而攻。眨眼之间,杨卓又被困在当中,当即掠至半空,又一招“浮身三叠”。身下几人见此,纷纷施展轻功,掠至半空。 杨卓心头暗喜:等的便是此刻了! 天为乾,地为坤。故乾元剑法讲究剑法飘逸,融于天道,便自生生不息;坤元功重于稳中不变,定如磐石,力着千钧。而将两者化而为一,自然境界更上一层。 杨卓见几人挺剑上来,旋即迎剑而挡,剑身刚一碰到,几人的剑便如被吸住一般随杨卓的剑势而走,全然不受自主。 杨卓又施以坤元功猛然回身,一时如万斤巨石压来,直直往下坠去,未及着地,杨卓身形又一变,把剑回撩,当后三人一剑没喉,一招毙命。 未及转身,几根钢钉当头击来,杨卓忙回剑拨开,只听“叮叮...”几声,钢钉应声落地,几人也已掠过房顶,逃之夭夭。 杨卓正当准备去找慕缺,目光及处,就见一男孩立在门槛当中,约摸十岁左右,眉清目秀,双眼瞪得溜圆,手中紧攥着一把长剑,怔怔对杨卓问道:“你就是杨卓?” 自与慕环燕相识以来,杨卓还从未见过妻弟,只听慕天松临终遗愿,知道这少年当是慕缺无疑,但见他如此年少竟不悲不惧,大感诧异,当即回道:“是我。” 又扭头看了看慕天松的尸体问道:“你不怕?” 慕缺重重点了点头,道:“怕!不过爹说他在我这般大时,已在闯荡江湖了。好男儿顶天立地,就算今天他死了也不能惧、不能哭,不能辱没了他的名声...爹还说你会来的,让我一定等你。” 杨卓听完此话,只觉口中酸涩,不知是欣慰、感概、还是难过:小小年纪有如此气度,又岂会辱没乃父之风! 杨卓料黑衣人不会无故到此,其中必有蹊跷,问道:“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来这里?” 慕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只听爹叫了声什么伍长...他们来这儿是为了这把剑。”说着提剑,走向杨卓:“爹还嘱咐,把剑交给你。” 杨卓满脸疑惑,接过剑细瞧半晌,拔出一看,大惊失色,舌挢不下。 此剑剑长两尺两寸,剑身轻盈,剑柄浇注圆匝,皆是赤金玄铁所铸,吹毛断发,锋利无比——正是天下六神兵中的“扶风剑”。 自鬼谷门创立一百余年后,第一任金行主金珏得门主韩种所赠赤金玄铁锻造出三刀三剑——桑阴剑、承天剑、扶风剑、雷影刀、古地刀、湛阳刀。 此六把兵器方一铸成,武林中人奉若至宝,百余年来你争我抢,大多早已不知去向,不想在此刻见到。 杨卓知此剑既是祸源,便问道:“这扶风剑从何处得来的?” 慕缺道:“一直都在家中,不过今天爹才拿了出来。” 听到此处,杨卓一时疑窦丛生,料想一时也问不出究竟,也就先安排让慕家上下入土为安。随即找了四邻帮忙,又遣人告之慕环燕前来吊丧,待料理完这些,已过半月。 虽是江湖儿女,杨、慕二人本也少在江湖中走动,按乡俗,在家守孝。闲暇时候,杨卓便教慕缺习武,慕环燕便在一旁带着杨青羽读书、刺绣。 慕缺习武天分极高,远在杨卓之上,只稍加点拨,一点就透。 这日,杨卓见慕缺武功大进,莫名欣喜,又见一旁慕环燕母子,只觉平生大慰。兴致之余,走到慕环燕跟前,从她手中拿过一方锦帕,提笔画了一幅画,正是慕环燕平日怀抱孩子的模样。 女子面容姣美,婴孩憨态十足,栩栩如生。笔刚一顿,又提笔在旁写道:“燕将旧侣,呢喃终日相语。”写罢,递与慕环燕,轻声笑道:“良辰美景但随天,赏心乐事吾家院。” 慕环燕拿过锦帕一看,笑靥嫣然。 时光荏苒,转眼杨青羽已满周岁。这日,忽收到夹谷重云的书信召其回横亘山,临走之时,慕环燕便将那日杨卓作画的锦帕塞到他手中,只是不知何时,她已用墨画做底,将其绣了一遍,显得更有一番滋味。 此刻便做离别,归期尚且不知,二人相对凝视久久无语,杨卓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慕环燕面露微笑,纵有不舍,也知师命在身,不能强留,轻轻“嗯”了一声目送杨卓远去。 第三章 真假天玄令 细雨绵绵,下了足有一个时辰方才歇脚,杨卓回过神来,收起锦帕,只想赶紧动身回横亘山中将天玄令交于师父,早日与妻儿相聚。 雨初停,四处枝叶沾满雨水,路也泥泞,绿叶伴着泥土的味道异常清新,杨卓脚下生风,疾疾赶路。行不过五里,杨卓蓦地顿住脚,紧了紧手中的扶风剑,立在原处,凝神不动。 这一路走过,枝头树丛鸟叫不断,到了此处却万籁俱寂,细微处竟只能闻见自己脚步声。习武之人警觉性强,料是林中藏了人,惊走了鸟雀。 念头未过,几丈远处,从一棵硕大的树后悠悠踱出一男子。这人长七尺有余,体格健魄,目露精光,一身锦衣,当是五十左右。 横出拦道,自然来者不善,杨卓警惕道:“阁下何人,为何挡我去路?” 锦衣男子略微一笑,道:“区区殷光照。” 杨卓暗暗一惊:鬼谷门堂堂一门之主,缘何会现身此处。本来按师父叮嘱,殷光照能避则避,只未料在此遇上。 杨卓面不改色,诮声道:“门主不在家坐享清闲,来这荒山野地作甚?” 殷光照放声一笑,踱了两步:“正是在等尊驾。” 杨卓嘿然一笑:“门主见笑了,你我素昧平生...” “杨少侠,你我却是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你来去匆匆,不记得殷某罢了。”杨卓话未说完被殷光照打断,又听得此话,杨卓心下一沉,已觉不妙。 未等开口,殷光照厉声发问:“你入我辅星阁,盗我至宝天玄令...可有此事?” 杨卓心下豁然,想那黑衣人若非殷光照本人,也必是其一伙。身份自明,杨卓也不抵脱,朗声笑道:“不错,正是在下。” 殷光照哂笑道:“还真是大丈夫所为,敢做敢当...那你可知我鬼谷门人擅入‘七星门’该当何罪?” 杨卓见他诡语相诱,阴谋早漏,辩道:“门主这话便错了,在下可不曾是你鬼谷门人,只是闻说天玄令现世,未免落入歹人之手,奉师命,前来讨之。” 话虽如此说,但杨卓自拜夹谷重云为师来,每次下山,均是为鬼谷门中事。夹谷重云乃前任阳尊,虽已隐退,却向来以护鬼谷门周全为己任。每每江湖倘有争端,但凡与鬼谷门下有牵涉,师徒二人责无旁贷,必会出手。 殷光照怒斥:“年轻人不知天高海阔!几年来,你数番伤我门下弟子,本顾念你是夹谷阳尊的弟子一再姑息。如今,你既说不是我门中人,谁许你的泼天大胆,敢来窃我天玄令?” 杨卓听完这番话才猛然醒悟。此前三次下山,奉师命清理门户,确杀了不少鬼谷门中的高手,不知原来都是殷光照的人。 眼下情形,不论是要报仇还是别有居心,殷光照怕也处心积虑多时了。杨卓暗运内劲,随时剑等出鞘。 殷光照忽地高声令道:“众弟子可听清楚了,杨卓小子伤我门人,盗我至宝,罪不能容,拿下!” 话音未落,树上,林中,闪电射出数十道飞箭,直指杨卓。杨卓脚下一沉,剑陡然出鞘,身形未动,扶风剑随意而转,剑锋扫过,来箭尽数跌落。 几十道黑影层层闪出,持刀执剑,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分不清来路,杀气浓浓。 不由多想,数十高手围堵,再加一个殷光照,杨卓心揣胜算也只十之一二,唯有拼死苦斗,再伺机脱身。 狭路争锋,勇者当胜。杨卓携扶风剑飞转,抢招掠入黑衣人阵中,乾元六式之五,往复使出,一时战得难分难解。刀光剑影灼目,满是刀剑相斫声和受伤惨叫声。 斗过一阵,黑衣人已倒下过半,杨卓也已内力大耗,受了几处轻伤。眼见剩下十数人越缠越紧,且身手显高出一截,杨卓暗自疾苦不迭。 殷光照遥遥观战,负手立在一旁,杨卓早有留意。本想保留真力好与殷光照一斗,现在看来,能在这些人手下逃出生天已属不易。打定主意,抽身后退,坤元功径自运转,乾元剑随劲而走,已然天道于化,人剑合一。 黑衣人不明所以,一拥而上,刚一跨步,杨卓身形一动,影如鬼魅般漂游,剑舞如织,密如罗网。 此一式以“巺扫百尺“入招“否极泰来”,脱形于原六式剑招,另出高格,劈开别路。 黑衣人闪躲不及,接招之下,刀剑又均被扶风剑掣断。虽只一招,也高下立判。 黑衣人喉颈处多出一道血痕,纷纷应声倒地。杨卓顷刻间毙数十名高手于当下,殷光照惊骇莫宁,愠怒道:“倒是有些本事,更留你不得了。” 杨卓内息已乱,暗暗调息。殷光照践门主之位,虽非全靠武功,但若论其武学修为,仍是江湖武林翘楚辈。生机只悬于当前一线,杨卓唯有苦思对策。 殷光照看出杨卓内力不继,已将其视作俎上鱼肉,翻手待宰而已。神气十足,两袖翻飞,足运内劲,排掌而出。 两人相隔数丈,殷光照甫一动身,杨卓也强提劲力,猛然出手。一个志在必得,一个全力求生,二人你来我往,直如流星赶月,三十招拆过未见胜负。 杨卓心里暗沉:此种两伤拼斗之法,殷光照以逸待劳,稳占上风,照此下去,百招之内,自己必死无疑。 乾元六式已用其五,最后一式“大哉乾元”须得强猛内劲方能使出逼不得已,生死一线,只有孤注一掷。杨卓运转“坤元功”,周流遍身,汇真力集于一处,以气御剑。 殷光照见杨卓仍能接下几十招,倒未作惊讶,“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况以杨卓之能,万不可轻敌。 杨卓路数一变,剑花一挑,直向殷光照眉心而去,接连数招,招招迅疾,招招精妙,全指要害。殷光照心头微凛,眉头一紧,见这般剑法比之前高明许多,便转攻为守,不论杨卓招式如何变化,都堪堪躲过。 杨卓一击不得,稍一顿身,跃至半空。殷光照紧跟而上,刚要靠近,杨卓又是一掠。殷光照面色陡变,暗叫不好。杨卓身形猛地回转,扶风剑连扫带劈,直刺殷光照面门。 殷光照抽身不及,身形一晃,侧身躲过,杨卓身后空门无守,殷光照运足掌力,一掌拍出,掌风刚到,杨卓手中扶风剑回手一刺,没体而入。殷光照旋身一脚,正中杨卓后心。 只在霎息,双双重伤,半空跌落,分落两丈远处。殷光照受此一剑,已伤及心脉。杨卓尽全力出招,内劲早泄,受这一掌一脚,伤势尤重。 二人强撑站立,殷光照身形摇摇,嘴角鲜血直流,强笑道:“好个杨卓,今日殷某留你一命,他日相见,再论生死。”说罢,强忍剧痛,一掠而去。 殷光照精明惜死,眼下身受重伤,断不敢再冒死一搏。 见殷光照走远,杨卓颓然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如此瘫坐了个把时辰,方才运功疗伤,不觉间,月下柳梢,日头复上。 歇了一夜,伤势虽未见好,但好歹回复了几分气力,强鼓足劲,一路踉跄,跌步朝横亘山而去。 回到横亘山中,已过半月有余,伤势越累越重。夹谷重云费心调养,佐以针药,辅以气导,又过月余,终见好转。 卧床许久,身子也将养无碍。重伤初愈,只觉精力充足,翻身下床,从一旁取下扶风剑,几步跨出竹屋,施展轻功在近旁竹林起跃腾挪,继而又将六式乾元剑使了一遍,经络气血一通,畅快十足。 回剑入鞘,见夹谷重云立在一旁,便行礼,道了声:“师父。” 夹谷重云看他已然痊愈,心下大安:“这次下山,受苦不少。你也离家多日,收拾收拾,回江南吧。” 杨卓听罢,脑中满是慕环燕和杨青羽的样子,心下大快,道:“谢师父,我这就下山。” 夹谷重云方一转身,杨卓瞥见夹谷重云双手覆握,似是握着天玄令,伸手一摸胸口,空空如也,便问道:“师父,你手里拿的可是天玄令?” 夹谷重云自顾往前,摆手叹道:“这是假的,殷光照没有天玄令。” 杨卓走后,慕环燕自是日思夜念,只盼杨卓早日平安归来。杨青羽虽不足两岁,但生的乖巧,惹人喜爱。慕缺更是日日勤练,将杨卓所授烂熟于心,武功突飞猛进。 这日,三人一如往常,慕环燕带着杨青羽在院中刺绣,慕缺在一旁练剑。突见当庭一蒙面男子,手执长剑,一个鱼跃,直奔慕缺而去。 发现来人,尚未近身,慕缺便挺剑相迎,斗在一起。慕环燕武功本也不低,但久未练习,已有生疏,现在又一心全在杨青羽身上,等她反应过来,二人已交上了手。 不过十招,慕缺已颓势尽显,慕环燕忙把杨青羽藏在一旁,顺势便从刺绣篮中掏出几把燕尾镖,瞄也不瞄,猛力向蒙面人掷去。 慕环燕不喜刀剑,独爱燕尾镖,手眼身法独具一格,每命必中。却不料,眼看蒙面人就被打中,慕缺剑身一抖,“铛铛...”,燕尾镖应声落地。慕环燕正要责难,蒙面人黑布一揭,面目俊朗,形貌飘逸,满脸微笑,正是杨卓。 原来慕缺所练剑法,多是乾元剑,刚一交手,慕缺便知道来人,暗揣杨卓是想试探他武功,是故二人不动声色,拆起招来,一旁的慕环燕却未瞧出究竟。 杨卓这番突然出现,慕环燕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也不避讳慕缺,眼见爱郎,笑靥如花。 “杨卓,我武功可有长进?”自相识以来,慕缺都是直呼其名,杨卓也不在意。 杨卓对这妻弟半是激赏,半是怜爱,慕缺又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教授之时毫无保留,又见其武功更甚之前,也感欣慰,赞道:“自然是有大进,但习武之道,不在一日千里,而在朝夕有进,要想武功臻至绝顶,关键在本,本愈固,身愈稳,厚德方能载物,你还要更加勤勉才是。” 这话是当初自己习武骄躁之时,夹谷重云对杨卓所说,此刻用以训诫慕缺,再合适不过。越是聪颖,越该沉心以学,天道本酬勤,若妄纵天资,一日曝之而十日寒之,终是难成大才。 第四章 水印山庄 慕缺听过,若有所悟,他自己也深知,武功大进,着实是用力而未用意,杨卓一见,便窥得其理。 乾元剑本就是极高深的剑法,又岂能三两日有所成,慕缺内劲不足,形在而神全无,自然无法领悟此剑法高妙所在。 话点到即止,难得再聚,杨卓抱起杨青羽,一家人围坐一起,互话经历,时而惊呼,时而大笑,时而双眼泛光,其乐融融。 月上中天,雁荡山中,“开阳阁”大堂内,一中年男子身着锦衣,端坐高台之上,面若冷霜,瞪着中堂四人,正是殷光照。 堂内悄然无声,殷光照抬手指着左边一人森然道:“你说,一万两千两黄金,去哪儿了?” 那人唯唯诺诺,被气势所迫,更显胆寒,颤声道:“属下不知,只是...” “嘭”的一声,殷光照身形陡然掠到那人跟前,一掌拍出,那人顿跌出丈远撞在门头,当场气绝。 剩下三人抖如筛糠,不敢做声。殷光照面色阴郁,复又问向三人:“谁知道,说了,饶他不死。” 三人噤声不言,汗若滚珠,又不敢擦拭。 殷光照见问而无果,脸色更沉,道:“是不是阳尊...他回来了?” 殷光照近旁一人终于开口,哆嗦着声音:“属下确实不知,我四人守在弻星阁内寸步未离,没有见过任何人,阳尊还没有回来...他也不知道那里有...”伴着一阵狂厉大笑,“嘭嘭嘭”三声过后,三人飞出,当场毙命。 殷光照满脸怒容,唾道:“废物!”双手将袖一挽,负在背后,跨出了大门。 一白衣男子候在门外,三十上下年纪,透着一股精明,见殷光照出来,毕恭毕敬。此人追随殷光照已有数年,心思缜密,长于计谋,名叫梁充,深得殷光照所仰赖。 殷光照长叹一口气,看一眼梁充道:“如何?” 梁充忙回:“金行主说定会全力襄助门主,只是...” “但说无妨?”见梁充言不尽出,似有顾虑,故而又问。 梁充近前一步:“金行主说门主吩咐,但无不从,只是出钱...不出力。” 殷光照冷哼:“他金万乘富有四海,钱自是不在话下,看来是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就告诉金万乘,五日之内,三十万两银子,送到“水印山庄”。” 梁充欠一欠身,问道:“门主前日才说五万两,今天怎么...?” 话到嘴边,想到弼星阁被盗,便将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接着道:“是,属下照办...孟行主让我转告门主,三月十五,他如期赴约。” “你去办吧。”殷光照怒气渐消,打发走了梁充。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元人奥敦周卿一首《咏西湖》,尽得神韵,“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更是神来之笔,增减半分也不可。 “水印山庄”位属杭州,毗邻西湖,是水行主水方稠的府邸。水方稠祖上置业有方,累金无数,承得余荫,在这江南富庶之地,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 进到庄内,门庭相掩,院落相接,亭台星布,错落别致。回廊相绕,名花草树丛聚,参差各态,极尽严妍。园中聚石作山,环水为池,鱼荷互弄,蜂蝶戏逐。妙令一园之内,览尽天下春色。 远处一八角亭内,三人围坐,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正是殷光照、孟丁洪、水方稠三人。个把时辰,殷、孟二人便起身告辞了,日已东落,残阳铺面,一片血红。 慕天松逝世至今,转眼三年,杨卓自回来后便整日忧心忡忡。他深晓殷光照此人心术,专强行绝,无所不用其极。此前围剿杨卓不成,反倒身受重伤,结此大怨,又岂能善罢甘休。 久不见动静,绝非好事。以前倒还罢了,要来便来,无所畏惧,而如今妻小在旁,自然是步步小心。 眼见慕天松丧期已满,杨卓心中早有盘算,进得内堂,见慕环燕领着杨青羽在桌旁玩耍,便近旁坐下,轻道:“燕儿,我们在这儿也有些时日了,师父一人在山中,不如我们回去陪陪他老人家吧。” 慕环燕闻言一愣,目光灼灼,盯着杨青羽一言不发。杨卓看着慕环燕双眼望来,似是被看穿了心思,想要说话却又支吾起来,索性把心一沉:“燕儿,我们回山吧,殷光照迟早会来寻仇,他武功之高,我...以前我一个人时,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他一闯,现在我怕了,我怕敌不过殷光照,我怕护不了你们...回到山里,师父在,殷光照就不敢来了。” 杨卓说完,自己也觉诧异,不知何时,发现自己竟这般怯懦。 夫妻二人,情深意笃,慕环燕又是伶俐之人,又岂会猜不透杨卓心中所想。慕环燕看了看一旁玩耍的杨青羽,浅浅一笑,道:“你要回山,我随你便是了。”说罢,又咯咯笑着对杨青羽道:“青羽,我们去看师公好不好。” 杨青羽已过三岁,已听得懂这般话了,抬头看了看慕环燕,脆生生道:“好,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杨卓见此,心下大快,对坐在门槛上摆弄着剑的慕缺大声道:“慕缺,你意下如何?” “好啊,听说你师父比你厉害多了,正好让他教教我。”慕缺头也不抬,自顾说道。 杨卓哑然一笑,道:“确是如此,你若能得师父指点...小心...” 语刚过半,忽听箭声破空而来,杨卓一步掠到慕环燕身旁,将她和杨青羽揽在身后,随即一脚将面前桌子踢飞起来,挡住后来的飞箭。 慕缺也是闻声而动,立在三人前面,将飞来的箭统统撩开。一阵箭雨过后,门外再无声响,忽听一人朗声道:“杨少侠,向来可好,殷某携水、孟二位行主前来拜会。” 虽心里早已有备,但听到此话,杨卓仍是心里咯噔一下:水行主水方稠,土行主孟丁洪,二人均是武功一流,殷光照把这两人找来,看来今天定难活命了,眼下之计,须得让他们三人先走才是。 一念及此,低声对慕缺道:“带你姐姐和青羽先走。” “要走一起走。”慕环燕和慕缺兄妹二人齐声说道。 杨卓瞪了慕环燕一眼,又看了一眼被抱在怀里的杨青羽,满是不舍,却无可奈何,生死攸关,即算这一别几成永诀,却还不能让他们看出其中凶险。 杨卓掠到慕缺身前,一把拧住胸口,低声狠道:“我要你保护她们母子周全,若有什么闪失,我定不饶你。” 自相处以来,慕缺还未见过杨青羽这般严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想到当初杨卓在慕天松临死前答应保护他的一幕,将牙一咬:“你要活着回来!”说罢扭头一把抱过杨青羽,拉着慕环燕朝屋后小门奔去。 慕环燕本是极为聪明的女子,见杨卓的坚决,心知在此也徒添累赘,况且还有杨青羽,便随慕缺先行逃了出去。见三人已出门外,杨卓在一旁墙上取下扶风剑,仓然拔剑,剑花一挑,眼前木门生生飞了出去。 杨卓随门跃出,抬眼一望,对面屋顶上立着十数人,手搭弓箭,直指杨卓,为首三人,赫然便是殷光照、孟丁洪和水方稠。 刚见杨卓,殷光照调笑道:“怎么,尊夫人不在家中?怎么不一道出来见客?” 杨卓话未出口,面色转眼发白,暗悔:此人行事,又怎会把后门放过,若有其他高手,他们如何应付的了啊。心中叫苦,又不敢抽身,倘若此时追上,再把这三人引过去,更无胜算。 殷光照见杨卓沉吟不语,自负安排得当,志得意满,道:“你若肯送上扶风剑,并当场自刎,我便放过尊夫人和令郎,如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等拙劣说辞,不过赚点口舌之快而已。 杨卓了然笑道:“好啊!不过临死之前我有一条件。” 殷光照万没料到杨卓会爽快答应,不知是计,忙不迭应道:“此话当真?你且说说。” 杨卓面色一改,喝道:“你殷光照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扶风剑双手奉上。如何?” 殷光照大意遭戏侮,羞愤大怒,将手一招,道:“放箭。”“欻欻歘...”箭如雨下。 杨卓闪避一番,突地将脚一跺,一声爆喝“...震”,脚下半丈见方的地面寸寸翻起,杨卓随即身形一转,碎石翻飞。又是一跃,掠至高处,将剑一挺,使出“乾元六式”第三式“巽扫百尺”,无数块的碎石似飞矢一般,朝众人飞去。 一拨又接一拨,前面三人或以掌相摧,或以轻功闪避,后面众人开始还能以剑相挡,相持不过片刻,便全部被击中,惨叫连连,跌下房去。 杨卓见此对三人无用,剑一回收,又是一挺,一式“百辟大空”,直向殷光照刺去。还在半空,孟丁洪飞身迎上,一掌相对,刚一交手,水方稠猛地扑上,杨卓来回收挡,缠斗不休。 第五章 无脸阎罗 慕环燕三人出得门后,骑马一路南奔,不多时已行过十里。 慕环燕勒马停住,对慕缺道:“有人追上来了,你带青羽先走。” 慕缺直以为是她想回去找杨卓,急道:“不行,我答应过杨卓,你不能回去。” 见慕缺不信,慕环燕又道:“你仔细听,是不是有人来了。” 慕缺凝神一听,果然,马蹄声嘈嘈,来人不在少数。 慕环燕一出门便时时留意,生怕有人跟来,才走出几里,已见有人尾随。“慕缺,快...带青羽先走。”见慕缺未动,慕环燕高声急吼。 眼看慕环燕一脸焦灼,慕缺心里清楚,此刻,杨青羽才是系心所在,又听马蹄声渐近,不容迟疑,当即道了声“自己小心”,策马而去。 慕缺尚未走远,十数人从弯道闪出,把慕环燕围了个严实。 打头一人满脸胡须,手执一口大刀,咧声道:“慕大小姐跑得可真快啊,带着我兄弟几个绕了这么多圈子,怎么...见杨卓死了,这么快便想着要去找姘头了吗?哈哈哈...”话音一落,众声哄笑。 来人大多是江湖匪寇,见慕环燕生的貌美,自是劣性陡现,调笑起来。 慕环燕面一冷,知他这是激将法,喝了声:“无耻。”袖手一挽,数十枚燕尾镖从双手飞出,其中几人武功稍弱,立被射落马下。 慕环燕见机,忙把缰绳一勒,沿路疾驰。众人回过神来,赶忙追上。对方人多势重,恐会不敌,慕环燕刻意将人引入狭道。 回望来人前前后后纵列向前,挨挤不开,时机正好,当即一拍马背,旋即一踏,身掠至半空,回身一扫,数十枚燕尾标疾疾掷出。 出势疾猛,标数甚多,来人猝不及防,纷纷中标,跌落马下,非死即伤。慕环燕越回马背,往慕缺离开的方向望了望,调转马头,向慕家狂奔而去。 杨卓连战三名高手,虽剑招凌厉依旧,却是只守不攻,渐处下风。对手三人愈战愈猛,似是胜券在握。 忽听到一声马叫,四人齐齐收手,立于房顶,循声望去。来人素衣翩翩,一脸焦急,不掩妙丽,正是慕环燕。 见慕环燕去而复返,四人均感意外。杨卓看着慕环燕,紧握剑柄,青筋暴起,片刻又恢复正常,不知是责难、关切还是不舍,也知慕环燕既已回来,杨青羽、慕缺二人自然无恙,依依之情,溢于言表。 殷光照怒骂道:“真是一群饭桶...当年你兄妹二人逃过一劫,现在你又回来送死,索性今天就成全你。” 杨卓夫妻二人听到此话,如雷贯顶,恨不得立刻将殷光照挫骨扬灰。 杨卓暗自恼悔:当年慕家灭门便是因为扶风剑,而殷光照应该也是为此才要杀自己,本应早想到的。殷光照知道慕环燕武功平平,取之易得,便鼓足内劲朝慕环燕掠去。水、孟二人也不迟疑,同时向杨卓而去。 杨卓自顾不及,深怕慕环燕有闪失,“坤元功”在体内运行如飞,挺剑旋刺,生生震开二人朝慕环燕掠去。 见殷光照拨掌而来,气势逼人,慕环燕急忙运转轻功,后退数步,燕尾镖脱手而出。还未及身,殷光照回掌一摊,将镖尽数震飞。 慕环燕不知殷光照内力如此强沛,一时慌了神,又向后退去一丈有余,将燕尾镖奋力一掷,朝殷光照射去。 殷光照稍一踮脚,又向前一掠,燕尾镖来势凶猛,避也不避,刚及胸前,将袖一卷,回手一掷,燕尾镖一个不落,转头朝向慕环燕而去。 杨卓还在半空,见此情境,大感不妙,叫道:“燕儿小心。”话音未落,慕环燕本想以轻功躲闪,却不想刚一起身,镖已至身前,数只燕尾镖穿体而过。 慕环燕闷哼一声,跌落在地。 杨卓爆吼一声,一剑刺向殷光照,道:“殷光照,要你狗命!”殷光照回掌相迎,杨卓气愤已极,坤元坤运至四重,以气御剑,招招欲取殷光照性命。 殷光照一时忌惮,边挡边退。只顾瞻前,背后两侧,掌风袭来,杨卓一时掣肘,四人又斗在一起,四周石屑纷飞。 四人以命相搏,不过二十招,杨卓将坤元功运至五重,连使“乾元六式”,重伤三人,自己在三人夹击之下,八脉全被震断,内劲俱散,倒地不起。 殷光照身中数剑,但均未伤及要害,一把拾起插在地上的扶风剑端详过眼,叹道:“都说六把神兵,得其一便可安天下,如今我已有一刀一剑,这天下还不是我殷某人的了。”说着,提剑走向一旁调息的水、孟二人。 二人伤重更甚,再不调息,恐有性命之虞,殷光照有恃无恐,肆声笑道:“二位行主助我杀逆贼,夺宝剑,殷某万分感激...不过我鬼谷门为天下武林之表率,自然容不得宵小作祟。” 二人听出其中端倪,暗自戒备。 殷光照继又道:“水行主数十年来与朝廷官员暗相勾结,沆瀣一气,鱼肉百姓,置‘师祖训’何顾?孟行主在川、湘两地私设地下钱庄,以这般手段敛财,可是全然不遵我门法度。鬼谷门百余年来,历任门主苦心经营,为免让其毁于一旦,殷某虽不才,但作为门主,理当匡正门风。” 水方稠讽道:“好个匡正门风,门主滥杀武林同道,今日还这般义正言辞,哈哈哈...难怪江湖中人都说门主是‘无脸阎罗’,前日门主还亲到鄙庄送银两,相许可保一生富贵,今天却又要取我性命...果然名不虚传啊。” 孟丁洪过话道:“前日里听说‘弼星阁’内失窃,想必是门主掩耳盗铃吧,能在门主眼下盗走一万两千两黄金,大罗神仙也难办到,只不过门主党同伐异,而今又鸟尽弓藏,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二人所讲句句属实,殷光照自任门主以来,说时掷地有声,做时却视之若罔,令人咋舌。 在殷光照听来,似是揭自己伤疤,句句刺耳,难受异常,辩道:“殷某身为门主,自当竭尽所能让我门再振声威,本想能共谋大事,但二位都想着雄踞一方,才致我鬼谷一门十数万之众如一盘散沙,道不同不相与谋,两位好走!”说话间,真气一鼓,挺剑向二人扫去。 生死关头,二人早有防备,心有默契,知道为今之计,联手或有可成,双双跃起,迎掌而上。三人都有伤在身,此刻命悬一线,须臾不慎,身首异处,不得已又一阵拼死相搏。 殷光照掌法高明,剑术更是一流,以一敌二却占尽上风,水、孟二人周旋防守,狼狈不堪。只听“嘭”的一声,水方稠肩头刚中一剑,血流不止,未及回身又是一掌,直拍胸口,口吐鲜血,飞落远处。 这番得手,殷光照意气凛冽,杀意更甚,转头向孟丁洪而去。见殷光照抬剑刺来,孟丁洪暗自一声冷哼,抬脚一勾,一把剑横握手中,大喝一声:“破...”剑尖相抵,‘噌’的一声,扶风剑应声折成两段。 孟丁洪乘势一掠,一剑没入殷光照左肩,殷光照同时一脚踢中孟丁洪腹部,双双往后飞去。 正当半空,背后一剑,从殷光照背心直插胸前,殷光照双眼眦裂,瞥眼一望,一阵怆然苦笑,气绝身亡。 剑‘咻’地拔出,一少年一脸恨恨持剑而立,正是慕缺。 孟丁洪这招“十方顶”本是“土行诀”中一招至高武学,极难练成。只因此招需贯通土行诀心法,运招之时,内劲集于一处,汇十方之力于一点,自顶而出,威力惊天,一旦使出,几是高下立判。 十年前,一门下弟子年仅十八,便以此招一招而挫武林名宿储连,名动天下,此人便是当今鬼谷阳尊——顾倾城。 殷光照万没想到,孟丁洪会此绝学,也没想到他蹈死一搏,竟然把扶风剑也能折断,更没料到,最后将他送入地府的,是当初没有斩草除根的黄口小儿,这许多的未知指数,九泉之下,也尚未能知了。 殷光照也算少年成才,不过利欲熏心,失了方寸。 他深知身为门主,论才论德,均难以服众,五位行主各据一方,势雄声壮,互有角力,他这门主头衔,早是有名无实。以金银来收揽人才,虽非上策,却也着实可行。 多年来,殷光照所行是非,均有此故,只是天数易变,终究难测,一生劳命争胜,虚名相误,到如今横死林间,尚还无人收尸。 孟丁洪内力空乏,难以为继,深怕慕缺前来寻仇,索性伏地不起,意图装死蒙骗,自己暗暗运气疗伤。慕缺见水、孟人都倒在地上,再无动静,回头见慕环燕、杨卓二人,不知生死,心中大恸。 慕缺本返回多时,只以为二人已死,便强忍悲痛,躲在暗处,伺机报仇。正逢三人内斗正酣,也没有察觉。 忽见杨卓胸口稍动,一时大喜,几步跨到近前,将杨卓揽手扶起。杨卓见是慕缺,洒然笑道:“好啊,这次换你救我了...青羽呢?”慕缺刚一扶起杨卓,见他气若游丝,断无生理,不觉难受的紧。 第六章 燕将旧侣 慕缺心性刚烈,少被情爱所扰,当初惨遭灭门也未曾流泪,但杨卓待他一直关怀备至,让他大感温暖,自此视为命中至亲。此刻见姐姐夫妻二人双双遭难,拳头攥了又攥,始终年纪尚小,又经历这许多变故,再难强忍,泪如断珠,簌簌而落。 哭过一阵,咬咬牙,道:“我把青羽交给了原来侍候过我爷爷的两位老人,他们对我慕家一直忠心,尽可放心,他们会把青羽安全送到师父手中的。” 杨卓吃力的将手抬起,在慕缺脸上蹭了蹭,安慰道:“慕家男儿,可不能流泪...扶我过去,你姐姐还有话跟我说。”慕天松当年也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此刻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当即把手往脸上一抹,刚一擦干,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慕环燕,又是泪如雨下,又抬手往眼上一抹,道:“姐姐...她已经走了...” 杨卓摆手轻摇,道:“我还活着,她怎会舍得走,扶我过去吧。” 杨卓刚到慕环燕身旁,果然见她手指跳动,慕缺一喜,叫道:“姐,你醒醒...”不知是慕缺声音惊醒,还是感觉到杨卓来到了身旁。 慕环燕双眼缓缓睁了开来,见二人紧紧盯着自己,吃力一笑,道:“青羽可好?” 二人同时抢声道:“好。” 慕环燕长舒一口气:“如此便好。”又伸手将杨卓的手紧紧拉在胸前,朝杨卓柔声道:“燕将旧侣,终日相语,生能同衾...死能同穴...此生无憾了。” 话一讲完,双眼缓闭,手沉沉坠去。杨卓仍是面带微笑,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锦帕递与慕缺,道:“替我留着吧。” 说完笑容挂住,也再无声息,二人一卧一坐,就这般两手相叠,双双离世。 慕缺双目通红,又一次眼见至亲之人离自己而去,顿觉心头苦楚难当,纵声一吼,只想一吐胸中块垒。正当纵声长啸之际,只听“叮”“铛”两声,正是用石头将剑打落的声音。 慕缺循声一看,孟丁洪和水方稠已不知何时已站在离自己丈余远处,二人脚边一把长剑横躺。 又一声音远处传来:“此子年纪尚轻,难得有情有义,老朽想纳至门下,还请二位行主高台贵手。” 声音浑远绵长,其声未歇,一老者飘然而至。周身素衣,须发尽白,一副仙风道骨之态。 二人不识来者,水方稠阔步朗道:“养虎遗患,殷光照的后尘,我二人可不想再步,老先生还是移驾别处的好。” 能一个飞石将孟丁洪手中的剑打掉,此人武功决计不低,只是前车之鉴触目在侧,二人只欲除之后快。 老者挡在慕缺身前,悠然闲适,面若深潭水,表里俱无痕。水方稠抢先出手,一掌直拍老者面门。孟丁洪又是抬脚一提,剑一横握,抬手便刺。 只听得“嘭”“嘭”两声,二人如受千钧之力向后跌出,飞撞树上,再弹落倒地。这一掌,力道强沛,却刚中带柔,敛有余劲,这二人才未受重伤。二人一脸惊惧,魂魄飞逸,悚然呆立。 老者抬手一挽,指尖弹出一小石子,直打慕缺后背,慕缺避无可避,登时晕了过去。老者一步掠出,一把抄起慕缺,人影一闪,不知去向。 水、孟二人相视一顾,自感落魄,径自离去。 地上尸体横斜,唯有一对男女死态安详,好似是虚置众生之外,眼里只有彼此,无有他物,仅此便足以羡煞多少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 秋风紧,瑟瑟轻寒,灵飚忽转,漫卷枯叶蔽天。叶落无根,悠悠荡荡,一朝摇落,零落成泥,终与黄土为伴。 众星拱北,大河东流。斗转星移之间,已有二九寒暑。远去的鸟语花香换来如今的蝉鸣聒噪,加上烈日高照,让人烦不胜烦。 正午十分,多是因为天气原因,偌大的官道上没有半点人影。已有半月未曾降雨,道路两旁的草木皆是一副萎靡,偶有风起,也无半分拂动。道旁草木丛生,颇为茂盛,两侧官道被遮住了少许。 不远处,一灰衣大汉倚着一棵腰口粗细的大树坐着,偌大的斗笠盖在身上,将上半身遮得严实,看不出相貌。一柄大刀斜抱在胸前,格外显眼。又过半晌,空荡的官道上响起了隆隆的车马声。大汉仍是丝毫未动,似是睡着了。 眨眼功夫,八人赶着两辆马车缓缓过来,领头车上竖着一根丈许来高的木棒,旗子耷拉其上,黄底黑字的一个“镖”字依稀能够识清。笔迹张弛有度,遒劲飞扬,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为首年长一人身长七尺有余,略有胡须,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一看便知武功不低,该是镖头无疑。身旁一白衣少年,昂首阔步,约摸二十出头,一柄长剑在手,颇有丰姿。身后尾随六人,各执一刀,一副无精打采。 人车渐至汉子跟前,少年侧脸看到,奇道:“爹,您看那人,这等酷热天气,还拿斗笠盖在身上,也不嫌闷的慌?” 身后一人逢迎:“少爷说的对,看他那身打扮,像个乞丐,乞丐哪里会怕热啊”其余五人听罢,一起哄笑,纷纷应诺。 年长者面无表情,沉声说道:“不得胡言乱语,少惹是非。” 话未说完,方才说话那位又道:“镖头真是多虑,这条道我们都走十几年了,有您在,就是吃了熊胆也不敢打主意。” 话音刚落,众人又开始哄闹道:“就是,就是...” 这时只听少年促声道:“爹,人不见了。”乍一听,哄笑的众人都是突地一惊,刚刚只顾阿谀逢迎,也没在意,纷纷扭脸望去。 突地,众人身后一声如雷般的声音响起:“老子在这儿呢。” 众人又是一惊,转身回头,看到三丈远处,一身长八尺的大汉立在道路中央。 斗笠之下,满脸胡茬,头发凌乱,一把大刀搁在肩上,刀鞘锈迹斑斑,一身粗布衣服,脚上一双布鞋破旧不堪,细看之下,若非一身气势逼人,确与乞丐无异。 汉子瞪了瞪眼,懒散的拖个长音:“留头还是留银子,自己选。” 众人警觉,“噌噌噌”纷纷拔刀,一脸防备。见有人劫道,镖头眉心一紧,转步而出。 一旁少年抬剑一扬,喝道:“哪儿来的狂徒,这的不知死活。” 说话间剑已仓然出鞘,抢步掠出,车背时一踏,一个飞身,直刺那汉子而去。镖头制止不及,暗叫不好。 果然,那汉子轻哼一声,将斗笠取下,猛地一掷,射向少年。接着刀身一抖,刀鞘向那少年飞去,又一个起身,人已掠至半空。 少年见斗笠飞过,抬剑便劈成两瓣,未及回眼,又见刀鞘刺来,只有挺剑回拨,不料,刀鞘来势迅疾,少年一时吃紧,正当拨开,只听得一声爆喝:“去你爷爷的!”却是那汉子挥刀半空当头砍下,少年不敢迟疑,急忙迎剑抵挡。 只听得“铛”的一声,少年似受了千钧之力往后坠去,剑也脱手,飞起老高,落向远处。 镖头见状,直直掠起,当空接下少年,细探之下发现少年并无大碍,了然安心。放下少年,向那汉子走去。 少年惊悸未消,自小跟随父亲学武,自恃甚高,不料被这“乞丐”一招震飞,满是不服,但一想武功霄壤相悬,也无可奈何。其余六人,见此情形,吓得呆立原地,手足无措。 镖头走到汉子跟前,抱拳道:“多谢好汉手下留情,敢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将大刀往肩上一搁,不耐烦道:“大名就免说了,老子只求财。” 镖头心下明了:这汉子武功不低,动手未必讨得了好去,他要点银子倒还好说,若是劫镖,岂不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迟疑,从胸口掏出一方口布袋,道:“此番押镖进京,随身只带了这百余两银子,还望好汉先且收下。” 汉子拿刀尖挑起银袋,用手接过,一边道:“少是少点...滚吧。”一行人如蒙大赦,镖头也唯恐避之不及,忙招呼众人欲走。 忽听的一阵响铃,伴着“哒哒哒”的蹄声,渐地近了,不难辨出,有人骑驴过来了。众人好奇,循声望去,见来人倒骑在驴背上,缓缓而来,驴上一人摇头晃脑,一副悠然自得之相。 到了二人跟前,来人翻身下来,却是一少年。这少年器宇卓荦,勃勃有姿容,一袭青衫在身,尽显风流俊俏。 少年随手拍拍驴背,微笑道:“驴儿,驴儿,去吧,去吧。”伴着“铛铛”声,驴子径自顺道走了。 少年环视一眼,打了个哈哈,说道:“众位当真好兴致,烈日炎炎,站在道中一动不动,也不怕被烤熟了?” 汉子斜眼瞄了少年一眼,啐道:“你小子又哪来的,凑什热闹?” “小子杨青羽”少年抱拳笑道:“不知二位高姓?” 那镖头回道:“在下燕振声,区区一镖头,车头正是小儿燕飞,幸会,幸会。” 那汉子顾也不顾,高声说道:“爷爷的,哪儿来这忒多废话。”说罢,大刀顺势一劈,将二人生生震开丈许。 第七章 九转狂刀 杨青羽突地哈哈大笑:“大胡子,我生平最爱抱打不平,你这般拦路打劫,好无道理,方才见你出招,想必武功不差,不妨你我切磋一下,我让你三招,若你胜我,我再给你一百两银子,够你好吃好喝,若你败了...便将银子还与镖头,如何?”燕振声虽不知杨青羽来路,但心理明白,这少年实是为帮自己。 走镖之人,名望大过天,今日若真被劫了道,传到江湖上难免会名誉扫地,见有人出头,满是感激。 那汉子听罢,兀自大笑起来:“够嚣张,比老子还狂,还让我三招?老子三招之内就能赢你,还用你让?” 杨青羽嘴角一咧,笑道:“噢?如此说来,你若三招之内胜我不得,就算你输?”“是又怎地!”那汉子不待思量便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便发觉上当了。 杨青羽在远处便已瞧见事由经过,见此人相貌、武功也已猜出了此人身份。这汉子便是近几年江湖武林风头最键的三人之一,号称“九转狂徒”的干戎。 干戎此人武功极高,一手“九转刀法”更是当世罕有敌手,因为人狂妄,遂得此名号。只是干戎武功虽高,却是一粗人,不擅耍把戏。 杨青羽此番初下山,干戎对他一无所知,失口认定三招能胜,一下从主动成了被动局面。一旁的燕振声见这少年口出无忌,本还紧捏一把冷汗,但这少年机智非常,局势转眼陡变,不觉暗暗松气。 杨青羽又开口道:“大胡子,果然是豪气干云,但我身无所恃,你却手持宝刀,是否有失公允?” 干戎不以为意,任杨青羽言语相诱,只轻啐一口:“啰嗦!”当下把刀一挽,顺势一掷,“噌”的一声,刀身入土三分。 刀方落地,干戎一掠,便至杨青羽跟前,当胸一掌拍出,霸道非凡。杨青羽不敢迟疑,见掌力来势凶猛,不敢硬接,身形一闪,往后掠去。 干戎见此,收回一掌,又是一掌拍出,力道更胜。杨青羽当即脚尖一点,掠至半空,身形急转之下,双掌齐出。 干戎回掌相迎,四掌相对,“嘭”的一声,双方均是一惊。一招过后,双双收掌。干戎掌力强劲,杨青羽吃力不及,退去两丈有余方才卸力。 干戎瞧着杨青羽,蓦地一声大笑,道:“老子今天算是见识了,有种...” 远处众人只觉奇怪,难明其理。却不知,干戎本以为杨青羽应该武功不弱,才敢来打抱不平,对招之下才知他武功平平。 但凭这几分侠气,大对干戎胃口,也不再争胜负,打住收手。干戎收好刀,又一挥手,将银袋扔向燕振声,道:“走吧。” 燕振声一脸惶惑,又惊又喜,抱拳说道:“多谢二位了。”说罢招呼众人,匆匆离去。 车马声渐渐远去,日头依旧高悬。杨青羽笑问:“大胡子,刚一交手,怎么不打了?”干戎淡淡的瞄了杨青羽一眼,哼了一声说道:“就你那点武功,老子一掌就能给拍死,还打个屁。” 杨青羽也不反驳,干笑一声:“那多谢干大侠手下留情了,我阻你劫道,算是欠你一顿酒。”说着眺着远处望了望,继道:“前面不远进城就是青州了,我做东,请你喝酒。”干戎一听有酒喝,朗笑道:“有酒喝,好说。” 二人初相识,推杯换盏间恣意谈笑,竟觉万般投缘。虽年纪差了数岁,但论其豪兴洒脱,不拘一格的秉性,二人也同符合契。彻夜狂饮,二人只恨相见太晚,喝干了几大坛酒,才相与枕藉睡去。 翌日日头高起,杨青羽醒来,发觉这几日颠簸下来,衣衫脏乱,便遣来小二,吩咐到市集买两身衣服,自己梳洗过后,拿着剩下一身衣服送去给了干戎。 见干戎也已经起了,杨青羽道:“大胡子,我让店家置了一身新衣,换上吧。”干戎兀自打量自身一番,瘪瘪嘴:“你们这些个人,穷讲究。” 杨青羽把衣服往桌上一摊:“别废话了,换上随我进京。”干戎:“进京干什么?”杨青羽从一旁包袱里拿出两把匝布,解开后问道:“认得吗?” 此剑虽已折成两截,但剑身却透着精亮,再看剑柄三匝浇铸,干戎眼神一聚:“扶风剑?”杨青羽点了点头:“断了十几年了,我要去京里找个人,把剑接上。” 十八年前,慕家老仆将杨青羽送到了横亘山,夹谷重云听得此事,即刻赶去慕家,但也为时已晚,只得忍痛葬了杨卓夫妻二人。后无意间发现了扶风断剑,就一起带回山中。夹谷重云膝下无子,一直将杨卓视为己出,倾注所有,为了鬼谷门却让他饱受丧子锥心之痛。 殷光照死后,鬼谷门大乱,数十名门下弟子争夺门主之位,死伤无数。恰在此时,阳尊顾倾城赶回,习成天下公认最高武学——天玄五诀,弹指间,群雄束手,心悦诚服,同尊顾倾城为鬼谷门第十一任门主。 顾倾城深孚众望,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鬼谷门在其治理之下,颓势尽消,日渐兴盛,门中人才辈出,十几年来无有事端,一派欣欣向荣。 夹谷重云自感欣慰,杨青羽日渐长大,却不想他习武,自小教其读书认字,除武功以外,其他但有所能,无所不授。 不料三年前,一日,杨青羽见夹谷重云林中练武,大感惊讶,遂苦求夹谷重云教其武功。夹骨重云想到自己年逾七十,一身绝学若再不相授,只有白白失传,也就应了下来。 杨青羽虽无根基,但悟性极强,“乾元剑”和“坤元功”乃至高武学,习过三年,杨青羽才算入得门径,但“浮身三叠”这一绝顶轻功却让他得了精髓。 杨卓当年苦练多年,也只领悟了“一叠”而已。杨青羽虽武功不高,但只要不遇绝顶高手,全身而退不在话下,夹骨重云也就放心让杨青羽下了山。临走之前,将扶风断剑交与杨青羽,让他去找张天工重铸,也算是让他能为杨卓还原生前之物。 干戎拿起两截断剑,端详半晌,又细看了一眼断面,沉吟道:“让内力给弄断的,除了张天工,这玄铁剑也没人接的上。”说完看了眼桌上衣物,又道:“这老头儿不好对付,老子陪你去。” 杨青羽大喜,先下了楼,招呼店小二备上酒食,寻了处靠窗的位子坐下。 正值晌午时分,店内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须臾功夫,店外乌云笼罩,墨色一般,倏尔,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噼里啪啦。屋脊瓦砾,树叶枝桠也声响应和,别有一番滋味。 杨青羽正望着窗外雨景愣愣出神,一书生模样的人疾步跨进店来,一边收拢着破旧的雨伞,一边拭擦满额满脸不时淌下的水渍,浑身浇淋湿透,狼狈不堪。 一旁小二见状,随口笑道:“这雨来的太急,当真把公子淋成了个落汤鸡。”书生听罢,拧了拧前襟、袖口的雨水,不怒反笑,朗声道:“好一个落汤鸡,小二,就给我来一壶落汤鸡!” 小二一听,哈哈大笑:“公子真是会说笑,这鸡啊,咱只论只卖,哪能论壶卖呢?再说,本店可没有这道菜。” 书生环顾四周,扫过一眼,笑道:“小二哥诓我,这落汤鸡人人都上得,我为何上不得啊?莫不是欺我是个穷书生,怕付不起银子?”小二抓耳挠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怔在了那里。 杨青羽打量着书生,看他身着粗衣布履,被大雨一浇,更是耷拉。虽是狼狈相,却能不急不躁,任那小二戏谑也不生恼,举止从容,笑谈自若,眉宇间英气如常,非是襟怀磊落、雅量达远之人,必不至此。 杨青羽不觉心生好感,高声唤道:“小二,加双筷子!” 又起身招呼:“这位兄台,正好小弟也好这口落汤鸡,同桌一叙,然否?” 书生闻言,见是一倜傥少年,笑应:“悉听尊便。”走近两步,又道:“在下柳奉年,未请教?”“杨青羽。” 柳奉年脱口道:“杨花落,柳絮飘,没曾想跟杨兄弟竟是一家人,实属缘分呐。” 杨青羽呼道:“小二,再给我上两个好菜,外加两坛子落汤鸡。” 原来,“酉”为十二地支之一,而“酉”字又正好与十二生肖之鸡相属对,故而鸡落汤里便是说这“酉”字边上加一水字,合应一个“酒”字。 小二这才听了个明白,哈腰应道:“得嘞,这就给爷取去。”不多时,酒菜上了满桌,正好干戎从房里下来,几人稍作引介,吃喝了起来。 用过饭后,已是未时,天也放晴。见他二人聊得投缘,说话间一派文人样,干戎听得直皱眉,知插不进话,也就自觉不来讨个没趣,去寻代步快马。杨青羽、柳奉年二人信步走了许久,一路畅聊,殊不解兴,又觅了一临江茶肆,歇了下来。 柳奉年本是绍兴人,生而岐嶷,幼则老成,博洽群书,在江浙之地自小便有才名。杨青羽在横亘山中十八余年,诗词歌赋、兵法韬略无一不学,虽无意仕途,但举止间尚有几分文人气。两人细品着茶,聊的渐也深了。 第八章 杨柳依依 柳奉年进京是为科考,只当杨青羽也是为此,故问:“杨兄弟,看你也像个读书人,怎么不去参加科考?” 杨青羽摇了摇头,笑道:“我年少在山中,师公跟我讲学时常言‘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书读万卷,倘陷溺于八股,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秕糠,此途岂非穷途,如何踏得?” 柳奉年抚掌赞道:“杨兄弟好见识,我辈专精亶力,熟读烂时文章千百,也不过是优孟衣冠,代人作语而已。百余年来,多少英雄豪杰埋没于此。”既又面有惭色,喟叹道:“柳某惭愧,除了科举,无有他途。” 杨青羽只觉失言,似是对读书人有贬损之嫌,歉疚满怀:“柳兄勿怪,在下并无...” 柳奉年打断道:“杨兄弟所言不无道理,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八股取士自然流弊百端,但对我等白衣之门,何尝又不是一条坦途。” 杨青羽默然点了点头:“柳兄是有大志之人,即算是记问之学,也能修身治国。期来日,柳兄杏榜高中,‘帝阍可见,奉宣室以当年’。” 柳奉年失声一笑,只因他名中“奉年”二字,确取自于“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二句,本也有所指义。但经杨青羽一换一解,又是另一番意味。 柳奉年轻叹道:“可惜杨兄弟不入此道,否则,若能同朝为官,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杨青羽也在暗想,江湖之大,今此作别,一在朝,一在野,迥途茫茫,又再往何处去寻投机之人。 杨青羽呆愣了半晌,正想开口,柳奉年突地道:“杨兄弟,柳某虽为一介白衣,进京只为一搏功名,今日有幸在此相逢,大感快慰,如蒙不弃,我想与杨兄弟结作异性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杨青羽眉梢一跳,又惊又喜,本也正有此意,只是话到嘴边,未等吐露心迹,被柳奉年抢先开了口。萍水相逢,能有此契应,岂非冥冥中定数使然。 杨青羽喜形于色,猛地站起:“一言为定!我今年二十一。”柳奉年见他反应颇大,想来对此提议也是极为认同,心头大喜,也站起身来,高兴道:“我二十有四,痴长你几岁,我作兄,你作弟。” 说完,拎起壶来满了两杯,递了一杯给杨青羽,自己也端起一杯:“二弟,今日我们就不拘俗礼,以茶代酒,义结金兰,结生死兄弟,不论吉凶贫富,我二人同进同退,信盟守诺。” 杨青羽心情激荡:“自此生死相托,患难相共,大哥,先受过小弟一拜。”杨青羽正俯身欲拜,柳奉年连忙也跪立相拜。 八拜既成,柳奉年快意道:“二弟,实不相瞒,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少时,也曾学那阮嗣宗,登过广武、上过武牢,也曾骂过‘时无英雄,庶子成名’。大丈夫立世,不争功名,但求道义。” 杨青羽笑道:“师公常骂儒生,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我看我朝多酸儒,唯兄有生气。” 笑谈间,眼见日头要落,二人匆匆赶回客栈。 刚进店里,声音嘈杂,一男子高呼:“小二,再来两坛好酒,爷今儿个要喝个痛快。”接着“嘭”的一声,一个空酒坛应声落地。 店里掌柜走到跟前,唯唯诺诺陪着笑:“这就来,这就来,几位爷稍等,店里的酒几位爷几下都喝光了,正在差人去窖里取。” 该是平日里只顾收钱算账,很少招呼客人,又见这几人个个凶神恶煞,不免心里胆怯,说话间底气不足。 说话间,店小二怀抱一小坛酒,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忙道:“几位爷,酒来了...”一旁掌柜正想转身走开,一男子突地手一挥,酒坛便直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一旁墙上,酒花四溅。 酒坛方落,又顺手一掌,拍在小二身上。小二本就身材矮小,又不懂武功,被这黑衣汉子一掌打来,“噗”地一口鲜血喷出,人也飞出一丈有余,没了声响。 店里众人见此情况,慌忙逃窜。 掌柜更是吓得不轻,一个转身就想逃走,不料方甫跨出一步,被黑衣男子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单手举过头顶,叫嚷道:“我兄弟几个来喝点酒,你就拿来这么一坛,还不够老子解渴的,怕老子付不起银子不成。”又一声爆喝,将那掌柜朝着门口方向扔了出去。 杨青羽二人站在门口,看得分明。见掌柜凌空过来,杨青羽探出身子,伸手一撑抓住掌柜的腰带,顺势一转,将那掌柜稳稳的接在了手里,放下一边。掌柜吓得直哆嗦,抖着双腿,沿着墙角摸爬几步,躲了起来。 柳奉年一脸讶然,见那掌柜撞来,本还有些惊慌,但见杨青羽从容不迫,也就心里稍安。 黑衣男子见门口有人出手相助救下掌柜,不由分说,脚下大步跨过,双掌齐出,直向杨青羽二人而来。 杨青羽见这黑衣人来势汹汹,也不迟疑,向前掠去。刚一交手,杨青羽便觉此人内力不轻,也不硬接,见招拆招,倒也容易。桌旁另四人闻风而动,蓦地起身,“噌”地拔出刀来,杀意顿起。 方才交手的黑衣人,身形一顿,反手拔出刀来,嘿然一声冷笑:“小子不知死活。” 五人默契不凡,三人攻,两人守,杨青羽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已被逼到了墙角。 这五人刀法路数相近,应是出自一门。就武功而言,以一对一,杨青羽尚有胜算。只是眼下五人攻守兼备,进退有序,照此打法,杨青羽也再撑不下几合。 正当斗得胶着,眼见就要吃败,客栈门口一声惊雷断喝:“你们几个龟孙,也忒不要脸。” 五人齐齐一愣,见门口又多了个手执大刀的汉子,知是一伙人,其中四人抽身砍向干戎,只留下一人与杨青羽继续纠缠。那四人一撤,杨青羽顿感轻松,几招过后,稳占上风。 干戎骂咧咧啐了一口,刀也不拔,踢翻一张桌子,一掌拍出推向几人。 当头一人挥刀劈砍,把桌子砍得散架,飞向四处。干戎大步跨出,猛地挥刀,向几人劈去。 当中一人身形魁梧,足八尺高,抬刀就要硬接,未料干戎力道刚猛,方才触到刀鞘,就被击飞老远,撞垮数张桌椅。 另几人复又涌上,干戎摆腿踢飞一人。又把刀一横拍,直打在一人胸前,这人顿喷出一口血来,飞撞墙上。 余下一人自知不敌,犹豫不敢上前,干戎拔刀出鞘,刷刷舞过。这人刀法不弱,硬接十余招,左臂生挨了一刀,已然相形见绌。干戎使出一式“一曝天霜”,这人一瞧,吓得胆丧,未等干戎近招,就听他惊呼道:“你是“千里飞狼”?” 十年前,十三个鞑靼结义兄弟,号称“十三煞”,化妆成中原人,四处为恶。各地州、县官府怕惹祸上身,避之不及。 不久,一宗江湖灭门案惹怒一干江湖正道,“开山吼”蒋成集结了一批武林人士前往,未料,一众武林高手伤亡惨重,仅有两人死里逃生。自此,十三煞更是猖獗,搅的江湖不得安宁。 不知何故,忽有一日,十三煞匆忙离开中原,几个月后,十三煞齐齐被人斩首,江湖归宁。 后才知,十三煞曾害了干戎养父母性命,干戎自蜀中追至关外,再追到漠北,独奔三千余里,前后数月,把这十三个人人头悉数砍下带了回来,只为祭悼亡父亡母。 江湖中人赞其孝义,也慑好杀,又因其千里寻仇,不死不休,褒贬间送了一诨名,是为“千里飞狼”。 干戎收刀回鞘,朗声笑道:“招子倒还不错,正是老子。” 杨青羽也趁隙打翻了交手之人。倒地的几人已缓缓起身,躲在一边,不敢作声。那汉子继道:“在下雷天。” 说罢回头望了望身后四人,又道:“我兄弟五人今有要事在身,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还望干大侠高抬贵手...” 这五人便是“雷门五雄”:老大雷天,武功最高,品行也是最好,在武林中有些声望。老二雷云,武功稍弱,虽使的是至刚至猛的刀法,但却是个善谋之人。老三雷龙、老四雷虎,这二人关系最好,品行低劣,多为武林中人所恶。老五雷豹,年纪轻轻,刀法不弱,却是性格暴躁,之前伤了小二和掌柜,是个狂厉之人。 干戎见杨青羽无恙,也不愿多做为难,随口问道:“你弟兄几个常在关外,要作甚?” 雷天支吾半晌,也不言明。干戎怒道:“怎么不说?”雷云接过话道:“八月十九之期将至,我们是去赴约的。” 顾倾城曾定下门规,鬼谷门每三年一会。逢八月十九之期,广邀天下英雄,以武会友,借此结交天下群豪。论武胜者,更可受邀入摇光阁任取武功典籍一部。此等江湖盛事,引得无数人争相往聚。 作家的话 第九章 裂空刀法 雷家五兄弟,在江湖中鲜有声望,还时负恶名,但因少跟中原武林往来,多不被重待,识之者也在少数。干戎久历江湖,也只知雷天其人而已。 八月十九之会,虽称盛事,却难让干戎有兴致,一听几人是为此事而来,也不见疑,打发几人走了。倒是杨青羽听者有心,此次下山首要重责是为重接扶风剑,另一番打算,便是要交结各路英雄豪杰,以增其识,广其闻。 只有不足一月之期,杨青羽接剑事还无着落,算着时间稍紧,忙催促干戎快马进京。 春闱尚早,柳奉年独留青州,还要盘桓些时日。临别前,与杨青羽相约中第后,同回绍兴老家敬拜高堂。 杨青羽、干戎二人快马进了京城,繁华过处,杨青羽看迷了眼。寻张天工事大,杨青羽也不敢耽搁。只是偌大的京城,二人人事不谙,兜转了几日,人也无从找起。 张天工号称“天下第一铸师”,所制机巧,直欲夺天工之造化。但其人脾性古怪,生人难近。据闻此人醉心于锻造,嗜刀剑宝器如命,只是淡泊名利,也不知隐于野,还是隐于市。 这日,二人又一路问询,只听几人提到城中有处雕刻坊,坊主名唤周同,自称“天下第一刻师”。 皇城天子脚,卧虎藏龙倒也不足称奇,只是“天下第一”的名头,又岂是人人都敢妄称的。一番商量,二人决议先去会会这位刻师。 循着路人指的方向,走过几个街口,尽头偏角处,果然遥遥见到一方朱红色硕大匾额,“天下第一刻”几个篆体字赫然刻在当中,尤为招眼。 还在远处,已听到了“叮叮叮”斧凿声。待稍走近,见坊内碑刻石像密密林立,一方丈余巨石矗在当中,碑首书题:宋故龙骧将军护镇蛮校尉宁州刺史邛都县侯爨使君之碑。 杨青羽跟着夹骨重云识过一些碑文拓本,又看碑上凿纹似是新斫,认出此碑正是《爨龙颜碑》拓本新刻。 近旁又一碑刻,碑首云:君讳猛龙,字神冏,南阳白水人也。正是被称作“魏碑第一”的《张猛龙碑》。 环视一扫,更有汉隶第一的《孔庙礼器碑》、《曹全碑》、《石门颂碑》及唐《大智禅师碑》种种,目不暇接,洋洋大观。其他木雕、根雕、石雕等物,更是应有尽有,美轮美奂。 杨青羽看得啧啧称奇,且不论雕刻之精巧,单就书法造诣论,周同此人也绝非浪得虚名。 《爨龙颜碑》楷隶相杂,笔力遒劲;《张猛龙碑》刚健雄俊,跌宕飘洒,被推为“开欧虞之门户”;汉隶绝品《孔庙礼器碑》,碑文奇崛浑厚,锋芒百端。 碑文各有姿态,变化无着,周同佐以拓本一一摹刻,百余碑文竟似浑然天成,即算当世大书家,也非敢轻造次。 只听响动,却未见其人。二人循声往里,院中空阔处,一年人拿着斧凿,正在刻着石碑。碑文刻道:魏故南阳张府君墓志...出自皇帝之苗裔。正是《张黑女墓志碑》。 此碑虽为正书,却又迥然有异。其笔法圆润,方正有度,兼杂刚柔,妙臻极致。令人惊叹处在于,周同只以斧凿畅意游走于碑面,略无碍滞,不加摹描,顷刻书就,一气呵成。 如此艺痴,杨青羽也不敢打扰,静静立在一旁,足足等过半个时辰。眼见最后“追风永迈,式铭幽传”刻完,杨青羽忍不住赞道:“好!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刻’。” 周同怔怔回头,额前、胸襟处满是灰屑,双手握着斧凿,呆呆发问:“你们找谁?” 杨青羽本以为周同有此精湛本领,该是年纪不轻。未料一见,发现他也不过三十左右年纪,许是累月累日沉醉于技艺,神情也有些迟滞。 杨青羽欠身道:“我二人想找张天工张大师,但不知他人在何处,才冒昧前来,想向你打听打听。” 周同随口“噢”了一声,转身走开,一边道:“师父他不见外人。” 听他称张天工为师父,杨青羽大喜:“烦请兄台告知张前辈住处,在下有事相求。” 周同又“噢”了一声,边走边道:“师父他不见外人。” 杨青羽看他面无表情,随意应答,也不知是何意,又问:“在下千里而来,只为求前辈为我重接断剑,还请兄台行个方便,不吝告知前辈住处。” 周同阁下斧凿,盯着二人,直愣愣道:“师父他不见外人。” 杨青羽不知他是实心不愿相助的托辞,还是另有缘由。心里纳闷,哭笑不得。 干戎蓦地开口:“去跟张老头儿说,“扶风剑”断了,问他接是不接?” 周同身子一耸,神情严肃,惊问:“玄铁剑?断了?” 杨青羽不明他二人言语间透着几分意思,只是接过话道:“断了十八年,无人能接,这才来找前辈出手。” 周同缓缓疑道:“玄铁不会断的,六把神兵都不可能断,那是金珏拿玄铁在欧冶炉里锻出来的,不可能,不可能。”一边说着,一边直摇头。 干戎:“杨小子,剑给他看。” 杨青羽这才想起断剑正在包袱里,忙急解开,拿剑递给了周同。 周同双手接过断剑,凝神反复端详,半晌喃喃道:“剑长二尺二,剑柄匝纹三围,柄末鸟篆八字‘匡扶天下,以昭风化’,是为扶风剑。”说着又看了看剑柄末端,脸色微变,又摇了摇头,轻叹口气:“劫数啊,劫数。” 干戎走近几步,把刀举到周同胸前,朗道:“还有这个。” 周同看着他满是锈迹的刀鞘,颇有些不解,待瞟见刀柄,突地脱口道:“雷影刀?” 干戎哼了一声,道:“怎么,张老头儿见不见啊?” 杨青羽听周同这一叫,也吃惊不小。天下六神兵自落入江湖,争抢百余年,大多早已不知去向,扶风剑若非断作了两截,现在落入谁手也不得而知。却不曾想干戎手里拿的,竟是六神兵之一的雷影刀。 周同迟疑片刻,沉声道:“跟我来吧。” 二人跟着周同出了雕刻坊,又出了街肆,又往西走了数里,越走越僻静,来到城郊一处垂柳林中。 尚在远处,就听到传来一阵“铛铛铛”打铁声。 走近一看,是一木栅宅院。推开院门,一头发花白的老汉,穿着粗布衣服,露出两条胳膊正埋头抡着铁锤砸着铁。 周同轻声唤了几声,也不见张天工回应。 杨青羽哑然一笑,心道:这师徒二人还真是一个样,难怪能成天下第一号人物。 跟周同坊中不同处在于,院子虽大,却看不到几件兵器,只在院东棚架下立了一些枪、戟。 又听到几声锤打,接着一阵热器入水的“呲”声,张天工稍停下了。 周同又轻声唤道:“师父,有客人来了。” 张天工也不理会,有些愠怒道:“不见客,回去吧。”说着又从炉里拿出一块烧的通红的铁块,自顾锤打了起来。 杨青羽:“晚辈的剑被折断了,想请前辈帮忙一续。” 张天工冷哼一声:“既然断了,还修他作甚,终究是废物。” 干戎一声大笑,猛地抽出刀来,向前一掷,正好落在张天工跟前:“你这老头儿,看都没看,怎知是废物?” 张天工侧头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刀,明晃晃透着寒光,朗声一笑:“考老子眼力呢,这把刀老子可认得!”言罢,丢下手中物事,提起了地上的雷影刀。 张天工只掂量了两下,就连连慨叹:“好刀,好刀。” 周同连忙递上扶风剑道:“师父,这剑断了,还能不能接?” 张天工看了眼断剑,表情顿显凝重,把刀往地上一掷,接过扶风剑瞧了瞧断面,缓道:“当年铸剑,铸了三刀两剑后,玄铁已所剩无几,金珏就掺了两斤凡铁混铸,所以这扶风剑虽削铁如泥,却跟寻常刀剑一样,易折易断。算不上废物,倒也差不了多少。” 杨青羽不知扶风剑还有这等渊源,只是此剑意义非凡,又岂是寻常刀剑堪比。正想开口求张天工相助,干戎啐道:“这要是废物,你那堆破铜烂铁算个啥?” 张天工斜眼瞪了瞪干戎,唾道:“老子话没说完,你嚷什么?这么多年不见了,老子倒要看看你的刀法长进了几分。” 说完把刀提起,丢还给了干戎,自己去墙角拿了一把阔刀,道:“三十招之内,你要胜了,老子就接剑。” 干戎笑道:“老头儿,十年前是我大意,输给了你的“裂空刀”,今天我也让你长长见识。” 杨青羽听到干戎所言,才知当日为何他会提及张天工此人不易对付,要一道跟来。 二十余年前,“裂空刀法”名噪一时。当年天下第三人李绕禅曾言,能在“缚龙缠”下走过十招者,张天工当算一个。足见其刀法不弱。 张天工把嘴一瘪,颇有些不屑,脚下注力,窜出几步后一掠而起,猛地劈向干戎。 第十章 鸱夷子皮 干戎也不迟疑,迎刀便挡,刚一交手,便是招招刚猛,你来我往,转眼已是十余招。 杨青羽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自遇干戎,也两次见其出手,却不曾料想干戎刀法竟精妙至此。 九转刀法共九式,凡三百八十一般变化。 六十年前,厉中丞弱冠之龄,携七式刀法甫一现世,即连挫江湖八大绝顶高手,后与鬼谷门时任门主商伯辛比斗一日一夜,战两千余合,才以一招落败,被商伯辛赞为“刀中之仙”。 三年后,商伯辛亡,厉中丞纵横天下,略无所忌。睥睨江湖三十载,无一人敢撄其锋。年逾五十,又创两式刀法,合为“九转狂刀”。 厉中丞自负刀法已臻化境,强运功以最后一式“天九重阳”使出“九转气旋斩”,内力耗尽,暴毙而亡。 此刀法雄沉劲健,霸气肆流,非有刚猛内力之人,断不敢习练。 干戎师承“浪刀客”皇甫昭,虽只习成六式,也让干戎以而立之龄堪入武林前十。 张天工“裂空刀法”虽也以刚猛见称,但二人互不相让,生生硬斫,他握的刀又岂能经受的住雷影刀之威。 干戎一式“暮钟晨凉”荡起道道寒气,迫得张天工不敢大意。又接一式“劈风粘叶”,气势汹汹,步步逼近,紧绕对方招式收放,层层相叠。 张天工有些慌神,招式换了又换。才过五招,刀刃已豁开几个大口。 干戎刀法越走越奇,杨青羽在旁是越看越惊。 见张天工已在勉力招架,渐露颓势。干戎内劲一提,使出第五式“混沙走石”。霎时刀气四漫,浑浑浊浊,变幻莫测又势若奔雷。张天工大惊,迎了一招就被震出老远,又抢步再接。 干戎一个怒斩,只听“铿”的一声,张天工手里的刀已被劈成两截。 张天工踉跄跌出好几步,站稳后纵声大笑:“好个干戎小儿,好一把雷影刀。” 干戎笑道:“老头儿,这把老骨头没给你拆散架吧。” 张天工笑骂:“再饶我个十年,老子还不一定输给你。” 说罢把断刀一扔,继道:“扶风剑可接,明日来取。” 杨青羽喜道:“谢前辈仗义相助!” 张天工性直,不喜客套,瞪眼道:“谢就免了,来取剑的时候,给我带两坛好酒,老子要喝。” 干戎嚷道:“行了,准给你带来。” 张天工急吼吼甩下一句:“老子只喝“玉香坊”的,别想糊弄老子。”转身去向了炼炉。 十余年前,干戎习“九转狂刀”方有小成,志得意满,躁动之下欲效厉中丞以此刀法独挑群雄。初时确是连挑二十余江湖名宿,皆大胜而归。 干戎一时自命不凡,桀骜难驯,后又连挑几人,均是大败。 后与张天工一场比斗,干戎以一招落败。二人以武相会,也算旧相识。 二人随周同返回街市,经周同指路,径自走往“玉香坊”,准备先沽好两坛酒。 还在道间,一黑衣人拦住去路,恭敬道:“二位且慢,我家少主邀请干大侠和这位兄台入“倚红楼”一叙。” 干戎立眉问道:“东道主姓甚名谁啊?” 黑衣人道:“我家主人自号“鸱夷子皮”。” 杨青羽不明所指,心下疑惑难解。 陶朱公范蠡自号鸱夷子皮。范蠡曾助勾践兴越灭吴,称霸中原。后隐而经商,十九年间三致千金。如此人物,当世竟有人敢以此号自居。 干戎轻啐一声:“金玉楼这厮知道我来了?” 得知黑衣人所称鸱夷子皮竟是金玉楼,杨青羽倒也不足为奇了。 金家五世行商,到金行主金万乘时,金家招牌已遍及天下,无人不知。 其子金玉楼治产经商,争衡天下财富,更甚乃父。票号、酒楼、瓷器、盐茶生意无所不精,无有不胜。更揽下江浙丝绸生意十之四五。私属大小商船二十余艘,长岁往贩于西、南诸洋。 金家商道,于此而至极盛。 金玉楼此人为富且仁,扶危济困,为民枢难,也不知耗损了多少银子,故而江湖中人对金玉楼赞誉颇多。 黑衣人点头道:“二位进京不久,少主就知道了。” 干戎也略微点了点头应道:“也对,在京城里也没人躲得了金玉楼的耳目。” 黑衣人引着二人沿着大道,走过两个街口,停在一处高楼前。 楼前立了两丈余高的坊门,张灯结彩,巍然阔气。门庭当中书有“倚红楼”三个朱红楷体大字。 坊楼沿道人头攒涌,络绎往来,各个喧哗嬉戏,好不热闹。 干戎脱口道:“好大的妓院!” 杨青羽经世未深,虽有黑衣人领着往里走,也显得局促不安。 进到楼内,脂粉味浓艳扑鼻,调笑声震耳欲聋。 杨青羽略略扫过一眼,见有不少艳丽女子倚着栏杆肆声招引,各个粉装锦饰,夸奇争巧。 再往里走,有几个女子热情迎上,杨青羽手足无措,幸被黑衣人给拦下遣走。 上到三楼,顿时静了不少。未走几步,隐隐传来一阵琴声。杨青羽侧耳细听,还有人在和着琴声唱曲。 声音尽处,房门掩闭。黑衣人立在门口轻声道:“少主,人来了。” 里面应道:“快请。”话音未落,从里间跨出一人,约摸二十七八岁,身着华服,凤表龙姿,贵气外显。 向着二人客气道:“在下好结交天下英雄,二位初到京城,在下略备了些薄酒,诚邀二位把酒一叙。”说完又对干戎道:“干大侠久不露面,能在京城遇上,实属难得。” 干戎嘿然一笑:“你小子能安好心?我闻着酒味儿了。” 金玉楼也微微一笑,请二人进了屋里,黑衣人在门口把着。 进到屋内,东侧一方桌上摆满了酒菜,西侧立着五扇云母屏风,屏风背后,隐隐可见三个人影。一人坐在案前抚着琴,两侧另有二人悄立。 金玉楼唤道:“竹枝、晚霜,你们先下去吧。” 只听到脆生生一声“是。”从屏风后走出二少女,均是二九芳龄,袅娜有姿,淡妆素雅,与楼下花枝招展的妖冶女子,不啻有天渊之别。 屏风后女子仍旧琴音续绕,久久不绝。 三人落座,金玉楼问向杨青羽:“在下金玉楼,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杨青羽:“金老板尊讳在下早有耳闻,杨青羽。” 金玉楼疑道:“莫非阁下是杨令公的公子?” 杨青羽略显惊诧:“金老板认得家父?” 金玉楼一笑:“二十年前,杨令公可是誉满天下,在下虽无缘亲见,家父却时常提及,诸多往事,我也略知一二。” 一念及双亲,杨青羽神色一暗,拿过酒壶满了一杯,兀自喝了起来。 干戎看在眼里,啐道:“喝酒就喝酒,扯什么闲呐?” 金玉楼也是善察颜色之人,当即赔笑道:“二位远道,理应尽兴,俗事不谈,今日只当好友相聚。” 都是爽利人,酒过几巡,三人说笑戏谑,相谈甚欢。 纵酒畅饮间,已忘了时辰,三人喝至深夜,伶仃大醉,琴声都不知歇了几时,这才罢休。 翌日,杨青羽、干戎二人酒醒时,发现自己睡在客房。 不见金玉楼,等不及当面告辞,也不待回想昨晚之事,二人匆忙下楼,直欲往玉香坊奔。 刚出坊门,就看到昨日的黑衣人牵着一马车候在路旁,二人一近,黑衣人道:“少主吩咐,准备几坛好酒,二位该用的上。” 干戎拿刀挑开车帘,惊呼一声,见车内满满放着不下十余坛酒,坛上酒封写着三字,正是“玉香坊”。 杨青羽也看过一眼,笑叹:“不得不说,金玉楼确是神通广大。” 干戎牵过缰绳引马。 杨青羽向黑衣人道:“等我办完正事,再向金兄道谢。” 按约今日要去取剑,二人不敢耽搁,驾着马车急急赶往垂柳林中。 待赶到张天工住处,门户大开,院中悄无声响。二人呼喊一阵,也无应答。 二人把酒卸下,搬到了墙角放好。 院前屋后又找了一番,也不见张天工,干戎急道:“老头儿不会拿着剑跑了吧。” 杨青羽忽然看到屋内桌上搁着一把剑,远观剑柄似是扶风剑,杨青羽走近一看,原来是张天工刻意换了一把朴拙刀鞘,竟差点没认出来。 剑下压着一张纸,上书四句小诗: “地刀天剑秀群芳, 阳雷阴风争短长, 莫教凡夫执玄铁, 敢挑江河万里伤。” 诗中之意再浅显不过,六把玄铁神兵不仅为武林至宝,且刀剑背后更藏有惊天之秘。世人争酌贪泉,邪念丛生,六把神兵不论是谁拿到,均是祸福难料。 干戎看了四句诗,淡淡说道:“杨小子,扶风剑只要能拿的稳,就不会出乱子。” 杨青羽把剑拔出,定神细看,扶风剑剑身透影,锋匀如翼,全不似断剑新接。 扶风剑也被杨青羽看了不下数百遍,只因不识鸟篆,一直不知剑柄所刻八字,有何指意。 后听周同道出此八字为“匡扶天下,以昭风化”,杨青羽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第十一章 玉树琼枝作烟萝 鬼谷一门自成祖文皇帝始开宗立派,迄今已有百数十年。门下英雄豪杰辈出,贤良才俊更如过江之鲫。若非门规戒训门下弟子不得入仕,而今的朝廷,下至县吏,上至枢臣,也不知会有多少鬼谷门人。 想来也应如剑柄刻字所言,鬼谷门人多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才引得诸多才子高士,宁弃青紫不顾而甘入此门。 只留下剑和四句小诗,却不见人,杨青羽自不肯信是张天工正好逢事外出。不论是何缘由,此时避不相见,绝非正常事。 二人也知多留无意,驾着马车往回赶。 杨青羽、干戎二人刚走不久,金玉楼就回了倚红楼。 上到三楼,方坐定,黑衣人形如鬼魅,出现在了他身后。 金玉楼端着茶咂了一口:“酒送了?” 黑衣人点头道:“装了十坛,侯伯亲自打的,都是好酒。” 金玉楼笑道:“玉香坊的酒,三品以下的京官儿都喝不到。” 黑衣也默然点了点头。 金玉楼:“依周同所说,杨青羽是来找张天工接剑,那干戎来做什么?他们是朋友?” “暂且不管,一人拿着扶风剑,一人拿着雷影刀,盯上他们的人该有不少,你也随时盯紧。”黑衣人刚要回话就被打断,只得应诺。 金玉楼起身要走:“他们回来,你就好生款待,我去去就回。” 杨青羽、干戎二人一回,也径自上到三楼,本是为寻金玉楼,只见黑衣人在门口接迎:“少主外出了,烟萝姑娘邀你们屋里听曲。” 进到屋内,屏风后今日却只有一人。 女子轻声问道:“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干戎咧了咧嘴坐到一旁。 杨青羽笑道:“‘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姑娘既唤烟萝,就请姑娘弹这曲后主词吧。” 原来这女子名唤古烟萝,本生在门第人家,后因家道中落,就携了竹枝、晚霜二侍女,入京寻亲。 未料京中亲眷早遭变故身亡,这才误落风尘处,卖艺为生。 所幸金玉楼也悯其运、怜其才,待之如宾。 女子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双手轻拂,弹了起来。 这首《破阵子》乃南唐后主李煜降宋之后的词作。上片大书过往繁华,饱含自豪与留恋,下片着千钧之力写亡国之痛,怅悔凄清,不甚悲凉。 琴音在女子指尖流转,全然入境,一曲弹罢,余音绕耳,意不能平。 杨青羽不知这曲子竟能弹得深入词境,虽意蕴悠长,却着实悲了些。 听得怆然了,二人悄悄阖门退了出来。 又等过几个时辰,茶也喝了几壶。干戎来回踱步,已有不耐烦:“我看别等了,剑也接了,咱走吧。” 黑衣人得知二人要走,又急忙牵了两匹骏马来,给二人代步。 杨青羽几番推脱,黑衣也执意要送,只说是金玉楼早有嘱咐。 萍水相逢,又频受其惠,不好违拗,虽也接受了,却只觉欠了莫大人情。 时至中秋,酷暑渐消。 在杨青羽多日游说之下,干戎才勉强同意二人先往西湖一游,再沿路去往雁荡山。 一路下来,已是杭州境内。二人也不驻脚,抬眼便至西湖。 自南宋开始,西湖十景便为世人津津乐道,四面八方聚来的山水客,无一例外,争观奇景。 两湖微波荡,四面清风扬,惹得游人目醉神迷。 二人随人流攒动,览物之情,确也其乐无边。 杨青羽平生最好苏东坡词文,既来西湖,那苏东坡为疏浚西湖所建苏堤,自然不能不去。 正当往堤上走,一人横栏去路:“在下单迎风,家师设宴,恭请二位入府一叙。” 江湖中人所共知,当今水行主——水天柏寓居杭州,座下尚有四大弟子,为人称道:“迎风踏浪走,逐流水中游。自在逍遥子,人见鬼见愁”。 大弟子单迎风,几人当中,不以武功见长,擅长水上功夫。为人耿爽,善经营生意,深受水天柏倚重。 二弟子王游,水下功夫极高,不喜名利,恬淡自适,是个闲散人。 三弟子沈末,弟子中禀赋最好,武功最高,生性淡然,好独自往来。 四弟子宁枉,武功不弱,为人心狠手辣,人若招之,必受其害。 眼前这位,正是水天柏座下大弟子。 单迎风不过三十出头,一脸敦厚温和,杨青羽也早知其名。 见二人似有警惕心,单迎风笑道:“二位不用见疑,不止是家师请二位进府,还另有贵客。” 干戎问道:“我们前脚才到,水老儿就知道我们来了?” 单迎风一笑:“但凡有生人进到杭州府内,水印山庄也必会知晓,何况是干大侠和杨兄弟来了。” 杨青羽心里暗惊,金玉楼有此能耐倒还情所能容,未料在偌大的杭州府里,水天柏也能有此通天本事。 水印山庄毗邻西湖,三人行不多时已进到庄内。 七转八绕,三人行了一阵。见湖边有一钓叟,头戴斗笠,正执杆垂钓,紧盯着几丈开外浮在水面的鱼漂,纹丝未动。 边有一八角亭,名曰“水瑶亭”。 三人矗在一旁,静静观望。 一会儿,一只蜻蜓从远处飞过,在湖面上点了几点,带起串串水链,停在了鱼漂上。 斗笠人伸手在水面上一蘸,屈指一弹,一滴水珠从蜻蜓头顶飞射而过,蜻蜓受惊,猝然飞走。 突地,鱼漂猛然上下窜动,斗笠人嘴角一扬,伸手把杆。 鱼漂刚一没水,斗笠人猛一抬手,一条足有四五斤重的鲤鱼被甩起老高,斗笠人朗声大笑,回线收鱼。 斗笠人一举一动,杨青羽瞧了个仔细,暗暗称奇:钓鱼看似容易,实则大有门道。鱼越大劲越猛,抬手之时越要用巧,否则就是钩断鱼逃。 斗笠人不用巧劲用拙劲,以寸劲施功,四两拨千斤,实非高手不敢轻为。 鱼方入篓,斗笠人朗声道:“二位小友,请先到亭内歇息。” 单迎风向二人道:“二位请自便。”从水天柏手里接过鱼篓,先离开了。 亭内石桌之上,茶水正沸。 斗笠人缓步走来,近前一看,是一中年男子,年逾不惑,约摸四十五六,身形偏瘦,但神采丰朗,满面祥蔼。 杨青羽已猜到来人,忙起身道:“晚辈杨青羽,见过水前辈。” 水天柏搁下斗笠,将杨青羽打量了一番,微笑回道:“小友丰采不输令尊,一门英物啊!” 又笑问干戎:“干大侠向来江湖独行,怎么这次会跟杨小友一道?” 干戎哼道:“就许你水老儿三五成群,不兴我找个臭味相投的小子一道?” 水天柏一阵大笑后,引着二人在庄内四处观览。不多时,天已渐暮,玉蟾悄挂。 单迎风前来报:“师父,门主和大师到了,在翠晚亭!”又问:“干大侠人在哪里?” 杨青羽大惊,干戎分明刚刚都还在侧,怎会突然不见了人。 水天柏呵然一笑:“英雄也怕见旧相识,不用管他,我们先去翠晚亭。” 翠晚亭内,已有两人候着。 为左一人头发尽白,看模样比水天柏稍长,举止儒雅,又气度逼人,只远远得见,便觉有无边气势压来。右一人,粗衣布鞋,手捻佛珠,形容消瘦,却精神矍铄。 看模样该是顾倾城和石佛二人。 八百年前,初祖道宣开南山律宗,自此南山律宗一脉昌盛绵延。 后至百余年前,禅宗大炽,律宗渐没,几不可闻。 解空法师带弟子三人,上妙高山,建无遮寺,开坛讲法,律宗香火息而复燃。 又过几十年,两少年入寺剃度,遍参佛法,深得玄门妙理。 当中一人未及弱冠,与众寺大德高僧讲法,穷诸玄辨,机锋所指,略无挂碍。 后又以佛理入武,悟得“如幻三味”,自创武学“须弥十纳”,震古烁今,被誉为无遮寺开寺以来,佛法武功第一。 此人法号渡让。因其人入定,不动如山,宝相庄严,世人遵之为“石佛”。 顾倾城更不必说,洎任门主以来,世人共推为天下第一。 二人交好数十年,时常切磋武功,研习佛法,堪称当世高人。 杨青羽错愕难言,全无所料能在此处见到两位前辈。 顾倾城温和招呼:“青羽啊,老阳尊身体可好?” 杨青羽见他不仅知晓自己名字,且还问安夹骨重云,慌忙应道:“杨青羽见过顾前辈,见过大师。师公在横亘山中,诸事安好。” 正值中秋夜,几人寒暄后乘兴赏月。酒过几匝,兴致渐浓,顾倾城提议猜谜以助兴。三人听了,纷纷应诺。 水天柏是主,当仁不让,在一旁案前提笔写上:“满山翠葱葱,人栖草木中。” 三人只片刻便纷纷点头会意,水天柏问道:“杨小友,如何?”杨青羽微笑道:“此谜易得,前半句无用,只消看后半句,人在草木间,是一茶字。” 见他才思尚可,三人微微颔首。 顾倾城提笔写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杨青羽看罢,见水天柏和石佛也无意回应,就上前写道:“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第十二章 烟锁池塘柳 前后各两句,合为唐代李峤诗作《风》,每句皆指风之意。此谜虽易猜易得,但杨青羽以原诗解谜,也饶有另一番趣味。 三人看罢,朗声一笑。 随即,石佛又出一题,三人纷纷应答,一时难分高下。 水天柏兴起难收,又道:“三位,我数年前觅得一上联,几番思量也没有下联相称,还望几位不吝赐教。” 水天柏少有才名,曾举二甲进士,后因朝廷赐官不就,还焚毁路券,终被朝廷所忤,永不叙用。退而隐居,学问高著。见他也难倒,三人好奇心大起,都愿一试。 随即换上新纸,提笔写道:“烟锁池塘柳。”笔势迅疾,笔法奇俊,字字佳品。 不料,水天柏才刚一顿笔,三人齐齐眉头紧皱。 这上联,看似寻常实则玄机暗藏。 上联五字,暗含金木水火土五行,且意境悠长,再加上一锁字,更是画龙点睛之妙。绝对之对,也无怪以水天柏之才,数年竟没能对出好联。 倏儿半柱香过。石佛见顾、杨二人仍沉吟不止,淡淡浅笑,合掌道:“出家人,只论禅理,不讲诗情,和尚才短,就不献丑了。” 正说话间,顾倾城几步走到桌前,抬笔即写:“壁钓灵海松。” 二人看到,啧啧赞叹。 雁荡山灵岩为天下一绝,而雁荡又有海上名山之说,句中灵海二字由此得来。 绝壁孤松,但凭一“钓”字而独得九分神韵。与上联一比,意境欠二分,豪气却多了三分。 下联同样五行皆备。当算对上了。 这边还在慨叹,杨青羽一步上前,沉笔写道:“镜枕清秋尘。” 同样五行皆备,且以“枕”字为眼,妙处堪与“锁”、“钓”二字颉颃。 镜枕秋尘,也意趣尽显,足与上联相埒。 半盏茶功夫,对出两两绝对,水天柏大感快慰,对杨青羽赞不绝口。 顾倾城也频频颔首,颇为欣赏。 石佛满面微笑看了看杨青羽,转头对顾倾城赞叹:“世所未知,公先知之,还是隐深识人呐!” 顾倾城字隐深,天下以此相呼者不过两三人而已。 杨青羽不明二人言语中意,正当思忖。顾倾城抬眼望了望天,见月已栖梢,道了句:“夜深了,歇吧。”遂与石佛并肩踱步,负手离去。 今日怪事连发,杨青羽一直心有疑虑:二人一来杭州就被邀请,莫非真如单迎风所言,只是水印山庄耳目通达;另则,干戎无故突然离开,其中也必有隐情。 现在翠晚亭下只剩水天柏,杨青羽也方便问以解惑:“前辈是否知道我二人要来杭州才安排单大哥接迎我们?” 水天柏笑了笑,点头道:“三日前皇羽就把你们去了京里的细况告知了我,还说你们一路南下极有可能是上雁荡山。八月十九之期尚有几日,我料想你们该会在杭州逗留,这才让迎风去接你们。” 皇羽?杨青羽心里一个念头闪过:莫非金玉楼身边的黑衣人就是号称‘云中雁’的皇羽? 此人轻功极高,善探听消息,是为金玉楼臂膀之人。 杨青羽也略有吃惊,他与干戎在京里时,金玉楼既已知道张天工要喝的是“玉香坊”的酒,想必他去接扶风剑一事金玉楼也定然已知晓。 二人还在半道,行踪去处又被猜测了全貌,也不明白他与干戎二人的动向,何以引得这般关注。 杨青羽既又问道:“那大胡子怎么...他莫非是在躲着谁?” 水天柏朗声一笑:“都是武林旧事了...” 十年前,干戎如春雷乍现,携“雷影刀”连挑江湖二十余名一流高手,风光霁月,江湖中人便把他与金行主之子金玉楼和阳尊顾长空并为“天下三英”,意为少年英侠。 顾长空此人,自小拜顾倾城为父,在其点拨之下,武功极高,居三人之首。 干戎所习“九转狂刀”本就罕有敌手,再加上“雷影”宝刀,更是如虎添翼,武功居次。 金玉楼虽居于“三英”之末,却已然出乎天下人意料之外。 金家世代为商,所习“金行诀”也是数代几无能者,而金玉楼直如谢家宝树,弱冠之年对此心法另辟蹊径,悟有所得,武功大成,跻身三英之列。 干戎性直,盛名之下一时心高,奔到雁荡山找顾倾城比试。先后去往两次,顾倾城均回避不见,只让门人通传,让其静心习练。 干戎却不依不饶,日日在山门叫嚣。又过数日,顾倾城不堪其扰,也有心点拨,这才现身,答应与之切磋一二,点到即止。 却不料才过五招,顾倾城只守不攻,硬把干戎的雷影刀给夺了去。 干戎震恐无度,自知顾倾城武功卓世,却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刀法在他面前会如此不济。又要过刀来,重新比斗。反复有三,皆是过不了五招即被夺了刀。 如此惨败,以干戎之轻狂,万难经受的住,气得发狂,大吼大叫,乱拳打碎了阶前三根两丈高的石柱,这才甘休。 顾倾城也不动怒,说他心太躁,未得刀法之精要,急功近利,自然破绽尽出,若能静心以修,必有大成。说完便将干戎方才过招之时所用招式一一演示,又传授了诸多习武之秘门,干戎心服口服,携刀而去,自此没了踪迹。 前几日,有鬼谷门下弟子见二人齐现身,顾倾城得知后,便邀二人到此一会。 往事叙完,水天柏又笑叹道:“诚如渡让大师所言,门主识人,如九方皋相马,外察精粹,内观神机,天下无二。干戎此人脾性虽烈,但重情重义,饶有侠士之风,可以大事相托。多年未见,门主本想看他刀法而今境界如何,果如所料,他确然没来。” 有这般过往,也不难理解水天柏何以会说道“英雄怕见旧相识。”就干戎心性而言,面对顾倾城,心里也难免五味杂陈,索性不见更好。 京城。“倚红楼”内,歌声伴着曲调,婉转悠长,听得人人迷醉,不知今夕何时。 金玉楼折扇轻摇,细细品着琴声,皇羽悄无声息的立在了门外。金玉楼也不回头,只把折扇一收,跨步了门。 皇羽忙迎上前:“少主,杨青羽和干戎二人确是去了杭州,单迎风接他二人进了水印山庄。” 金玉楼眉头一锁,疑道:“门主也去了水天柏庄上?” 皇羽应道:“不仅门主,石佛也去了。” 金玉楼‘咦’了一声:“可知是因为何事?” 皇羽摇了摇头:“只是听说水天柏把他四大弟子都急召回了去。” 金玉楼沉思片刻,不得其解,摆了摆手,又道:“江浙的生意让尤徵和陈老多加留意,我这个师叔可不是善主。” 皇羽应了一声“是”,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玉楼转身回到房内,琴音刚落。寻原处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水,细嘬一口,道:“烟萝啊,你我相识也有四年了,你就打算如此痴等那人?” 古烟萝把手轻轻在琴弦上一拨,半晌幽幽道:“等又如何,不等又如何,他在天涯何处尚且不知...” 金玉楼泛起一阵苦涩,缓缓道:“如此不懂惜福之人却能得此福分,羡煞旁人呐!我还有要事办,过几日再来看你。”古烟萝连忙起身,金玉楼把手一招,叹了口气,出了门去。 翌日清晨,朦胧之间,听到一声爽朗清脆的笑声,随之便伴着一声爆喝。 杨青羽听出是干戎的声音,心里一奇,循声而去。远远就见干戎提刀向着一面丈高石门左劈右砍,刀气窸窣窣剥下不少石屑,壁上却少见划痕,也不知情由。 边上亭亭立着一碧衣姑娘,走到近处,见其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朱唇肤白,纤眉之下,双目剔透甚是好看,说不出的娇俏动人。 杨青羽连唤两声,干戎也不应答,又加大嗓门喊道:“大胡子!” 干戎也不停下,一边道:“杨小子,你别管!”少顷有些躁然道:“水丫头,你没诓我吧,我脾气不好,可容易发火。” 听干戎一叫,杨青羽才知这碧衣女子正是水天柏独女水瑶,湖前凉亭称“水瑶亭”,也是当年水瑶出生之日特地起建,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水瑶悄悄抿嘴一笑,朗声道:“我爹说了,不能随意骗人,就是他跟我讲的石门后藏着三十年陈年佳酿,谁要有本事打开,里面的酒就随他喝了。” 以干戎的内力刀法,竟也破不开石门,其中定有古怪。打眼把石门扫过一圈,发现顶梢凹缝处嵌着一柄剑,只是剑身已完全没入了墙内,只留出个剑柄,以外观看来,应是女子佩剑。 杨青羽略微一笑,心知干戎定然是被这小丫头给骗了:眼前这面石门并非是门,而是一整块巨石,只不知是谁将阳面凿刻成了门的样子。 剑身能完全没入石内,必是高手将其打入其中。 水瑶拔不出剑来,又找不到帮手,干戎不明所以,这才被水瑶骗来破石,只不料石头坚硬,任是干戎也奈何不了。 第十三章 钱塘江潮 干戎好酒,想着仅一门之隔,徒然费功却取不到,越来越急,把巨石劈的“砰砰”作响。 “大胡子,你上当了...”“青羽哥哥,你不许说!”杨青羽话才出口,就见水瑶杏眼直瞪,嘟着嘴望来。 杨青羽摇头一笑,看干戎被这小丫头戏弄,也觉有趣,径自走开了。 未走两步,几注水剑不知从何处射来,杨青羽飞身闪过。 遥遥见湖面之上,一男子翩然而立,不过二十一二岁。形容神俊,面目清冷,晓风掠湖,拂得衣袂轻扬。 男子脚下踏着一节绿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师父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想会会你。”男子声音冷冷,淡淡说道。 “你是?” “沈末!” 据杨青羽所闻,逍遥子沈末风流蕴藉,倜傥不凡,得无数闺中女子所睐。今日得见,虽是相貌绝佳,却绝无潇洒之态。也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别有他因。 沈末武功极高,杨青羽也心知肚明,也料凭那点粗浅本事,决然不敌。洒脱道:“在下武功稀松,甘拜下风。” 沈末淡然相问:“你哪样不稀松?” 杨青羽只觉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沈末言语坚决,自知抵脱不掉,遂道:“非要分出个高低?” “是!”沈末言语如故,肯定道。 竹子中空,本是难沉易浮之物,沈末悬脚可立,轻功决计不低。 杨青羽自忖就轻功相较,天下也罕有敌手。 念及此,杨青羽即道:“比轻功如何?” 沈末脚尖一点,轻跃水瑶亭上,道:“依你!” 看他所踏竹节没水又现,才露出一角,杨青羽疾身掠出,只在湖面一点,窜出两丈余高。回身落下,头离水面不及三尺,抬剑以剑柄顶尖处抵在竹节上一顿,又旋身翻起,再两个鹞子腾落,复才落下,脚尖轻点,稳稳立在竹节上。 沈末眉头微皱,抿嘴道:“你赢了!” 话音方落,一旁响起拍掌声,又有人道:“好啊!是三师哥输了。”声音清脆,正是水瑶。 突然干戎一吼,叫道:“水丫头,你敢诓我!” 水瑶一听,扭头朝干戎挤了挤眉眼,嬉笑着跑开了。 杨青羽、沈末循声一看,见雷影刀不知何时也插在了石门上,刀身已没入石内,该是干戎也已发现上当了。 杨青羽飞身上岸欲走,沈末突地道:“你这朋友我交下了,明日邀你海宁观潮如何?” “一言为定!”杨青羽应道。 北宋诗人潘阆曾有诗云:“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八月十八,已是初秋,秋阳朗照,海风袭人。此地位于浙江海宁,与杭州不过百余里。自古便有“海宁宝塔一线潮”的美誉,在此处观潮,便可窥得潮涨潮没的全貌。 沈末奉师命,为尽地主之谊,带杨、干二人到时,早是摩肩接毂,人山人海。 未见浪至,只听海水轰鸣。正当人们议论纷纷之时,海天尽处出现一条白练,横贯东西。随着万马奔腾的声响,潮头由远及近,追浪翻滚,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胜过一浪,如万马齐奔,百兽齐鸣,轰轰隆隆,震人心魄。 越来越近,潮头翻涌,鸣声更甚,忽地,一阵震天声响,海面出现一道高达数丈的水墙,顺潮涌扑到跟前,渐近渐低,又一阵海浪袭来,再现一道水墙立在当中,白浪滔天。 观者随海浪起伏,随之发出声声尖叫、呼喊,也不知是惊惧还是兴奋。 杨、干二人何曾见过这等奇景,时而惊呼,时而慨叹,表情古怪,略显滑稽。沈末倒已看过数次,只在一旁静观。 渐渐地,浪息潮落,海面只剩浅浅波澜,一层一层,向东而去。 众人哄哄闹闹,议论纷纷,渐也散去。杨、干二人也折身回赶,直奔雁荡山。沈末不好热闹,自行先回了水印山庄。 二人也是意犹未尽,还在啧啧回味。 突听近旁谈论道:“本也没啥鸟事,“隐面人”出来一闹,害得我这千里迢迢的赶路,哪天让我给逮住,我一刀砍了他。” 另一人接话笑道:“冯三刀,武功没长进,吹牛的本事倒涨了不少,那人连门主也拿不下,就你那破三招,绑着让你砍还差不多。” 周围众人一阵哄笑,冯三刀面色涨红,嚷道:“庞庸,你少说风凉话,这次死的可是你师伯和你师兄,你要厉害,咋不上呢?” 几人又是一和:“对,对,庞师兄,你可是孟行主的高徒,不会怕了吧?” 庞庸支吾道:“师父都说了,此事全由门主定夺,哪有我插手的份儿。” 一行人你来我往,说了一通,杨青羽和干戎二人也听了个大概。 去年十月,土行主孟南山大师兄邝翀与其子邝余外出之时,路遇高手,命丧当场。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近几年来,每逢秋至,便会有门下弟子遇害。凶手武功极高,来去无踪,出手干净利落,半点痕迹未留,让人查无可查,江湖中人都称之为“隐面人”。 这次的邝家父子案,让武林中人深感惊恐。 邝翀本是前任土行主孟丁洪座下大弟子,武功之高,犹在孟南山之上,其子邝余也是门下一流好手,此番双双遭难,不敢想见“隐面人”该是何等人物。 听了一阵,这一行人虽不具名头,却似乎对门中诸事知之甚详。此次雁荡山大会首责即是合门人之力找出“隐面人”,以全死者公道。 二人跟着一道上了雁荡山。 次日,方及正午,鬼谷门山门内已挤满了数百人,衣着各异,****皆有之。 空阔处,设有高五尺,方八丈的比武台。 人多为患,一片喧闹嘈杂。 突地有人高声嚷道:“阳尊来了!” 又几人絮絮附和:“是阳尊,阳尊来了!” 鬼谷门自谷梁一造天玄令伊始,即有阴阳双尊分执阴、阳两令。 因百余年前门主韩种携天玄令消失,鬼谷门阴尊之位自此空悬,阳尊遂成了天下武林第二人,名望地位之显,犹在五位行主之上,仅次于门主一人而已。 众人瞩目中,一黑衣男子从天而降,落在正中台上,手里折扇轻摇,脸上挂笑,神采英拔,仪表不凡,看模样不过二十七八。 来人正是鬼谷门阳尊,也是顾倾城义子——顾长空。 台下众人见此,连连嚷道:“阳尊来了...阳尊来了。” 男子折扇一收,环顾一周,拱手道:“诸位英雄久等了!实在不巧,“隐面人”又现江南,家师前去捉拿,今日便只长空在此招应,慢待了!” 台下一人大声道:“我等前来也是商量“隐面人”之事,只是这门主不在,那我们...?” 顾长空轻轻一笑:“门主不在,不如今日就只论武,不议事。老规矩,两两捉对,点到即止,连胜十人或最后留在台上者,可入“摇光阁”中任取武功典籍一本,诸位意下如何?” 对面的冯三刀接过话头:“程大头,那咱就老规矩,以武会友,切磋切磋,让我也看看这三年你又练了些什么鸟功夫!” 程大头原名程护,只因从小脑袋显大,江湖中人就取此诨名。 程护为人正直,但武功稍劣,几次比武都被早早踢下台去,众人听冯三刀这一说也都笑着起哄。 程护一急:“冯三刀,你叫嚷什么,你不也就会那三招?装模作样,除了我,也没见你赢得过谁。” 周围众人又是一通大笑,干戎也高声起哄:“你爷爷的!两个老小子,无功不行,嗓门还大,到底还打不打!” 杨青羽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之相,也一旁心里暗笑。 一中年壮汉手提板斧,率先上台,道:“山西斧王童武,献丑了。” 另一男子一跃而上,道:“关中李霸,请赐教。”行过礼,也不多言,拆起招来。 才打眼看了片刻,干戎嘴一咧:“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杨青羽笑道:“都说这鬼谷门中卧虎藏龙,能人众多,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二人说话间,台上李霸已中一脚,飞了出去,继又窜上一人过招。 转眼已换三人,童武又连胜冯三刀和程护二人,越战越勇。 突地一人,形如鬼魅,飘然上台,方一定足便出掌而去。 童武虽武功不弱,但因板斧笨重,力战尚可,对上这急速使来的掌法,已不堪应付,才十招开外,便身受一掌退下台去。只还没行几步,突然一个趔趄,瘫倒在地。 不待众人反应,顾长空凌空而至:“阁下出手,未免太狠,“清波掌”是上乘武学,何必要在暗处用手段。” 这人偷招暗伤童武,就连杨青羽都没看出,听顾长空拆穿有此节,又见干戎点头才知确有其事。 那人冷笑一声:“不用你来说教!比武论的就是输赢,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该在下面呆着。” 第十四章 雁荡论武 顾长空淡然一笑:“水师叔的高徒果然非同一般,若执意如此”话音一转向众人道:“既会“清波掌”,那自然会有“凝水针”,各位小心了!” 台下众人多是心中一凛,已猜到此人便是水天柏四弟子,江湖人称“鬼见愁”的宁枉。 遇到这等煞星,众人也都多不愿再上台,正当踟蹰间,当中一人道:“我来试试!” 众人循声一望,一男子提剑上台,看衣着不似中原人打扮。 刚一交手,二人便招招见险,男子剑法不弱,比将下来,略占上风。 宁枉也不见心急,双掌齐开一番强攻,男子都削剑而拆。 刚一近身,宁枉直攻下盘,男子未料此招,掠身而起,刚至半空,宁枉抬手一甩,两枚冰针脱手而出,男子一声惨叫,半空跌落,双目流血不止,已然废了。 顾长空一旁冷眼看着,也不露声色,吩咐将男子抬下。台下众人骂声迭起,却又无人敢上前一斗。 宁枉连胜几场,好不得意,往台下叫嚣:“还有没有哪位上来一较高下的?” 杨青羽向干戎递了递眼色,干戎啐道:“这种下三滥,老子才不想招呼!” 见没人敢上,宁枉一声冷笑:“如此在下便不奉陪了。”说着便想去往摇光阁。 只听一女子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且慢!” 话音方止,一少女提剑飞身上台。 看模样该未离双十,浅施粉黛,一脸剔透,带束纤身,俏丽动人。 不知少女是嫉恶如仇,还是替方才被暗算受伤的人打抱不平,满面怒容瞪着宁枉。 宁枉蔑笑道:“小姑娘生得倒有几分模样,受伤就可惜了。” 少女也不多睬,吐出一句:“也要你有这个本事。” 宁枉面一沉,卷袖抬掌,一掠而出。少女剑一横,迎上便斗。 台下众人看得称奇,皆赞少女武功不弱。 二人斗了三十余招,一时也在伯仲间,宁枉连使“凝水针”皆被避开,只得又变招式。 杨青羽见少女招式虽奇,但套路比宁枉明显略逊一筹,现又被他一引,招也用尽,已露败相。 又套数招,宁枉身形一闪,招式路数陡变,掌风强疾,逼得少女连连后退。 眼见逼至台角,少女奋力抢招,方歇一口气,宁枉又至,招招凌猛,少女招式已颓,败局已定。 宁枉一脸冷笑,抬掌便往少女头顶拍去。 以这一掌之威,若真落及头顶,少女必然殒命当场。 就见掌要覆上,杨青羽身形一动,猛地窜出,将少女拦腰一抱,又一腾挪,上了房顶。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见少女,已和一俊俏少年并立在了高处。 宁枉面容一狞,竖眉冷道:“阁下若要比试,尽可上台!” 少女略一羞赧,侧了侧身子。 见少女无恙,杨青羽笑道:“还是免了,在下末技就不来找羞了,方才姑娘已是败象我才出手,也不算扰了你们这场比试,勿怪勿怪...” 宁枉怒喝:“胜负是由你说了算么?都如你这般要插手便插手,那这比试还有何用!” 话到结处,声一扬,掠身而起,双掌翻转,直向二人。 杨青羽冒险相救,少女满是感激,正想挺身相迎,却被杨青羽抢先。 还在五尺开外,杨青羽脚下一动,踢腿便扫,仗着轻功与宁枉半空相斗。 一较之下,杨青羽大不如人。 因记着张天工当日所言,怕多生事端,剑也不敢轻拔,只得且战且退,又退回至少女跟前。 少女见杨青羽不敌,自不肯袖手旁观,宁枉刚上房顶,便挺剑相向。 宁枉显然愤怒已极,招招阴狠,杨青羽复又协斗,仍是不敌。 突听一声爆喝,干戎荡开人群,台上一蹬,掠至半空,拔刀劈来。 宁枉也是一惊,回头见又出一帮手,更是气急,抬掌便攻。 二人缠斗,三十招拆过,宁枉已被伤到多处,若不是凭着身法避实就虚,早已命丧。 宁枉自知不敌,连射十数枚凝水针,妄图一解困境。 干戎看他又出阴招,越斗越怒,杀心大起,身形一变,“九转刀法”第二招“一曝天霜”使将出来。 宁枉秉性骄纵,却是聪明人。察觉到了干戎杀气渐浓,再不敢硬拼,一边勉强招架,一边苦思逃命对策。 顾长空身为阳尊,又久历江湖,在偏角二楼看得分明,认出了九转刀法,也辨出使刀人系干戎本人无疑。 自明宁枉绝然难敌,因其是水天柏座下爱徒,断不能在此处丢了性命。 宁枉越退气势越落,眼见干戎狂刀劈来,若躲闪不过,只得堪堪受着。 正当时,一把折扇飞来,干戎眼疾,虚身一闪,避过其锋,又一抢步,立刀斩断。 未及撤招,忽觉后方掌力袭来,干戎毫不迟疑,回身便砍。 只听顾倾城提过干戎此人刀法卓绝,此番见其手眼身法已臻极致,顾长空也倍感不意,不敢稍怠。 台下众人也少见顾长空出手,现下两位江湖一等高手斗在一起,岂非精彩,每至凶险处,众人皆惊呼高赞。 转眼间,二人已拆斗了不下百招,轩轾之间难分胜负。 顾长空骤然收手,后掠数丈,扬声道:“干大侠且住!你我二人可无冤仇,罢手吧。” 干戎对顾长空也无怨隙,刚才一番交手,攻势虽被顾长空轻描淡写化去不少,却一点不恼,反觉快意。 台下众人听顾长空这一提醒,大多猜出干戎身份,议论纷纷。 干戎收刀往后一瞧,见宁枉早已没了人影,嘿道:“兔崽子溜得倒快。” 宁枉越退气势越落,眼见干戎狂刀劈来,若躲闪不过,只得堪堪受着。 正当时,一把折扇飞来,干戎眼疾,虚身一闪,避过其锋,又一抢步,立刀斩断。 未及撤招,忽觉后方掌力袭来,干戎毫不迟疑,回身便砍。 只听顾倾城提过干戎此人刀法卓绝,此番见其手眼身法已臻极致,顾长空也倍感不意,不敢稍怠。 台下众人也少见顾长空出手,现下两位江湖一等高手斗在一起,岂非精彩,每至凶险处,众人皆惊呼高赞。 转眼间,二人已拆斗了不下百招,轩轾之间难分胜负。 顾长空骤然收手,后掠数丈,扬声道:“干大侠且住!你我二人可无冤仇,罢手吧。” 干戎对顾长空也无怨隙,刚才一番交手,攻势虽被顾长空轻描淡写化去不少,却一点不恼,反觉快意。 台下众人听顾长空这一提醒,大多猜出干戎身份,议论纷纷。 干戎收刀往后一瞧,见宁枉早已没了人影,嘿道:“兔崽子溜得倒快。” 经此一闹,局面已乱,没按规矩进行,也难说谁是胜者,顾长空略一沉吟,朗道:“各位,今日比试,诸位有目共睹,干大侠武功高绝,遥领众人。干大侠当为今日胜者,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少做争议,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终也纷纷同意。 未等顾长空言语,干戎道:“老子可不稀罕你那劳什子秘籍,谁想要就自己去取。” 又对杨青羽道:“小子,英雄救美完了,咱是不是该走了?” 听干戎这一发问,杨青羽才发现与那少女挨的颇近,少女满脸绯红,往后退了退。 杨青羽被这一调笑,也自觉有些难为情,尴尬道:“走,这便走。”说着便一掠身至干戎跟前。 少女急唤:“公子...玥儿多谢公子相救,公子还未留姓名。” 杨青羽转身微笑道:“不足挂齿,若是有缘再见,再说不迟,姑娘保重了。” 说完伸手在干戎肩头一拍,道:“干大侠,走吧!”干戎哈哈大笑,杨青羽也跟着大笑,二人悠悠荡荡在众人注视中离去。 顾长空见这二人行径,哑然一笑,向众人道:“众位若再无事,那便散了吧,门主若有吩咐,届时长空再作转达。” 众人说去便去,顾长空见少女依旧呆呆站在房顶,便朗声道:“南宫姑娘,可还有事?”南宫玥儿回过神来,淡淡应道:“无事了。”说来,跃身而下,径自走了。 杨青羽与干戎二人相交日久,越发觉得兴味相投,一路谈笑,见山说山,见水聊水,悠然得意。 正行道间,忽听近处林中有人打斗,因近日多闻与“隐面人”相关事,二人顿一紧觉,蹑步近前,矮身躲在一丛灌草背后,暗里偷瞧。 十丈开外,四人团围一人,皆手执利刃,想是已经斗过一阵,中间那人左胸受伤,血流不止,但双刀横舞,丝毫不惧。 四人一番轮攻不得,似是有些心急,一人道:“常棱,你是硬要逼我四人杀了你不成?” 常棱双刀一横一竖,攻守俱到,冷哼一声:“要杀便杀,无须废话...哈哈哈,我常某本是无名之辈,不曾想临死还大出风头,快哉,快哉!” 另一人又道:“常大哥,你怎这般糊涂,“隐面人”四处作恶,你护他作甚,现在江湖上都在找他,你今日不说,我们明日也会知晓,你这是何苦?” “好一群奴才”常棱一声冷笑:“孟老儿又给了你们多少银子,雷家兄弟刚打发走,你们又来,是我的命值钱么?” 第十五章 江湖再遇 干、杨二人虽不晓因果,见这常棱也像是一条好汉。只是这“隐面人”人人喊打喊杀,他却誓死不愿出卖其行踪,料当中必有玄机,二人继又静听下陈。 又一人厉声道:“常棱,可别不知好歹,孟行主待你一家不薄,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行主定会既往不咎的,若如不然...” 常棱大笑道:“便要如何?常某妻儿何曾是鼠辈,我若身死,他们又岂会苟活。” 四人见以言相诱无果,再不留情,一招狠似一招。 杨青羽听完常棱所言,心中一动:“大胡子,救是不救?”干戎拧眉点了点头:“算条汉子,救下再说。” 言毕,二人齐齐掠出,分向四人而去。 四人一惊,也暂不顾常棱,迎身便斗。 刚过几招,一人叫道:“是干戎,快撤!” 其余三人一听,稍一愣,拔腿便跑,转眼没入林中。 人已救下,再追无益,二人也打住收手。 常棱:“谢二位仗义相救,常某感激不尽。” 说完欲拜,杨青羽连忙托住:“常大哥不必道谢,为了朋友大义不畏生死,与这一比,顺手搭救又何足道哉。” 常棱望了望干戎突地叹道:“千里飞狼消失十年了,突然出现,难不成他们说的是真的?” 干戎一怔:“什么?” 常棱头一摇:“该是胡乱说的,不提也罢。” 见他不说,二人也不多问。 忽然常棱面色一僵,唇角抽动不止,杨青羽关切道:“常大哥,怎么了?” 常棱失魂道:“这几人回去,定会虏我妻儿回去交差,他们...凶多吉少啊。” 干戎闻言爆喝:“那你还站着干啥?” 常棱苦涩道:“他四人我本就不敌,眼下又受伤不轻,回去也是徒然。若他们真有不测,等我养好伤,再去找他们拼命,杀他两个够本,杀他三个就算赚了,最好来个同归于尽,那才痛快!” 杨青羽忙道:“常大哥,我们与你一道回去,也许还不算迟。” 萍水相逢,已经搭救在先,现又再欲出手相助,常棱感恩在怀,激动莫名:“此番恩德,常某万死难报,那便快回。”三人定下主意,匆匆赶路。 赶到常棱住处,一片混乱,所幸没见血迹,常棱稍松一口气:“此地他们路不谙熟,应该还未走远。”三人又转头追去。 行不多时,就见四人肩扛一大一小,往前疾走。 三人中以杨青羽轻功最高,脚下一动,窜上树去,枝桠之中穿行,如履平地。 待至四人前方,飞身跃下,长剑一横,当中拦下四人。 四人方甫一惊,未料这么快便被追上,随即把肩上两人往地上一放,拔刃而出。 杨青羽也不及他想,扶风剑应声而出,“乾元剑法”虽稍欠火候,挡一时片刻,亦不在话下。 五人战得方酣,干戎、常棱二人也已赶到,一时刀剑之声,‘铿铿’作响。 干戎武功远胜四人,又有杨青羽策应,常棱得以抽身出来,救起妻儿。 见两人晕厥,气息微弱,也瞧不出名堂,惶蘧之下慌乱解穴。 几处大穴点过,叫喊一阵,毫无反应,又抬掌抵背,注以内力,仍是无用。 常棱方明了,断是四人动了手脚,此时四人皆已负伤,常棱挺刀怒斥:“徐掸,你们做了什么,他们为何这样了?” 徐掸冷笑:“怕你不来,下了点药,放心,一时半刻死不了。” 常棱青筋暴起,跨步举刀:“你四人为虎作伥,今日留你们不得。”说罢,又混入战局。 干戎嫉恶如仇,既知四人居心不善,下手也颇不留情,比以常棱,越战越起劲。 见常棱已抱必死之心,杨青羽暗呼不妙:那四人自是死有余辜,但常棱妻儿何罪?若真是被下了毒,此刻杀了几人反而不妙。 杨青羽停手道:“交出解药,饶你们不死。” 一人肆声大笑:“青天白日,好做大梦,休想!” 常棱怒急喝道:“徐顺,你...” 徐顺:“你有妻儿,我也有!回去是死,此处也是死,有何分别?” 干戎刀一反劈,将徐顺震出老远。 常棱双刀一绞,卡住一人手中长剑,一脚将那人踢出,大吼:“住手!不要打了。” 几人顿时收手,站定瞧来,常棱叹一口气,把刀一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四位兄弟,想当年我五人同入孟南山门下,亲如兄弟,不曾想有今日。那人高义,决非恶人,其中缘由日后你们便知。常某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是实在不忍妻儿无端受此灾劫。我一生素不求人,此刻只求以项上人头换妻儿周全,还请念在过往情分上,高抬贵手。” 杨青羽见此,心下感慨:纵是一天一地的豪杰,妻儿受困,也得屈膝,更何况常人。 四人也微一动容,徐掸道:“事已至此,也再无周旋余地,非是我们要你家破人亡,只是有命在身,我可不想自己遭殃。你要舍命求义,我就答应你。” 杨、干二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棱为救妻儿甘愿赴死,若是两人出手强行逼迫几人拿出解药,能救下人来倒还好说,倘有半分差池,反害了性命,岂非罪莫大焉。 投鼠忌器,二人正踌躇难决间,忽听上空传来一阵笑声。 几人抬头回望,见几丈高的巨树梢间,一灰衣男子倚靠而立。 男子约摸而立之龄,虽只着素衣,也难掩其玉质金相。眉宇疏朗,神情洒然,一副风流自得之态,俯瞰着众人,淡淡说道:“回去告诉孟南山,不用费力找我,来日我自会登门拜访,让他等着就是!” 一人颤声呼道:“隐面人!” 另三人大怖,面如土色,不敢稍留片刻,仓皇逃去。 灰衣男子一掠而下,将常棱扶起,道:“蛇鼠一窝,你大可不必如此。” 常棱忙作揖道:“多谢慕大侠。” 灰衣男子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常棱妻儿,宽慰道:“不用担心,嫂夫人和令郎是被孟南山的独门手法点了穴,易解。” 说罢上前,扶起二人,抬指注力一点,二人随之一动,渐渐醒来。 常棱喜极,又要相拜,灰衣男子抬手示意:“跟我就别客套了。” 灰衣男子又扫过杨青羽、干戎二人一眼,目光在扶风剑上留滞了片刻。忽然身形一晃,只见一个虚影从几人中间闪过,灰衣人已立在一丈开外。 再看时,扶风剑已被灰衣人拿在手里。 杨青羽惊骇莫名,剑被悄无声息给夺取,自己竟丝毫不曾察觉。 干戎也面露讶色,虽能看清灰衣人出手,却根本拦不下来。 灰衣男子将手中长剑举过头顶,曲指一弹,听得一声脆响:“小子,这剑哪儿来的?” 杨青羽怔怔回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灰衣男子轻疑道:“你爹的?” 话才刚落,蓦又促声急问:“你叫什么?” 杨青羽见他目光神聚,一脸严肃,呆呆道:“杨青羽。” 灰衣男子愣过片刻,放声大笑,声彻四方。 灰衣人举止异常难解,杨青羽一脸错愕。 半晌,灰衣人将杨青羽细细打量,长舒口气道:“小子,我是你舅舅。” 面前灰衣人正是慕天松少子,杨卓妻弟——慕缺。 杨青羽惊喜欲狂,眼角干涩,不敢相信。 十八年前慕家惨案后,慕缺再无消息,夹谷重云自此也从未提及。对杨青羽而言,当今之世,亲人也仅有夹骨重云一人而已。 慕缺突然出现,杨青羽心中大喜,却又不知何故,一阵悲酸泛涌于胸,堵得只觉气紧,嘴张了又合,偏偏吐不出一个字来。 见杨青羽呆立不言,慕缺只当他是不信,毕竟二人分别时,杨青羽也才两三岁而已。 正想要解释一二,杨青羽眼眶一红,哑个嗓音叫道:“舅舅!” 慕缺也觉眼睛一酸,涩涩轻应了一声,又强抬高调门:“好小子,都这般大了。” 十八年来才知晓还有至亲,又哪能不喜,二人互诉一番,才相与离去。 几人也没回家,寻了一处客栈歇息。 次日清早,杨青羽兴致勃勃,来到慕缺住处,门敲几下没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屋内空空,慕缺早已不知去向,桌上留有书信一封,杨青羽取过一看,信中嘱托杨青羽在江湖中自己要多加小心,也不要寻他。 只言片语,杨青羽看的出神,慕缺一走,心中种种疑问又如何解答:慕缺如何成了隐面人?江湖中人为何都在找他?常棱说他高义,死也不顾,却为何又要杀那么多人?还是那些人本就该死?他这番不辞而别是不想连累自己么? 杨青羽把信一放,自语道:“也无妨,你还能跑了不成。” 但一想到连顾倾城也要拿他,也是忧心忡忡。 这时听得干戎门外叫嚷:“杨小子,常棱一家走了。” 杨青羽转念又一作想,这常棱实是性情中人,当真是怕再添麻烦,才偷偷离开。 诸多事,一时半刻也想不透彻,杨青羽自顾摇了摇头,推门而去。 第十六章 燕家灭门 二人出了城,干戎勒马呼道:“杨小子,跟我走!” 杨青羽:“去哪儿?” 干戎:“跟着就是了,少啰嗦。” 一路南走,又接连绕道入了深山密林,足足奔了一日,才放缓了下来。 漫无目的跑了数百里路,杨青羽有些纳闷了:“大胡子,你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做什么也不提,去哪儿也不说。” 干戎眺着前方,紧了紧缰绳:“到了!” 除了草树杂绕,狭道尽出,只一条深涧横亘,杨青羽皱眉问道:“这儿...?” 干戎轻哼一声:“脱衣服!” 杨青羽惊呼:“什么?” 干戎抬手指了指下方河渠,斜眼一瞪:“得下去。” 干戎一边解衣衫,一边讲道:“顾倾城传过我一套功法,邪门儿的很,要在水下才能练。你小子就轻功好点儿,行走江湖还差点意思。” 回想起那日在水印山庄,水天柏讲述往事时,确也提到顾倾城曾指点过干戎武功。只料不到,干戎带他来此,竟是为了将顾倾城教授功法转授于他。 干戎平素个性张狂,不拘俗套,常年独来独往,落落寡合。与人之感,总是难容于众,也难容于世。 故而,偌大的江湖,干戎名头虽著,却少听人提及谁曾与他能算作故交故识。 二人结交下来,脾性、品行无不相投相喜。只是杨青羽连雷家五兄弟也难应付下来,江湖险恶,杨青羽又初涉世事,干戎念及能护其一时,又岂能护得了一世。无有他法,唯有使杨青羽武功得以自保无虞,方为上策。 不论是哪般情由,干戎今日所为,也足让杨青羽感铭于心。 以杨青羽之聪慧,又如何猜不到干戎所思所想。江湖男儿的兄弟情,不在言语,而在心间。 二人解完衣裳,光着上身,相视大笑一阵,几个掠步,朝涧下窜去。 只听“嗵”“嗵”两声,二人相继坠入河里。 此涧幽深,即算烈日朗朗,也映照不到。 入到水里才知,河水冰凉刺骨,好在水清,尚能睁眼视物。 潜了一阵,杨青羽只觉气短,内劲一鼓,直往上窜。 方一摆动,就被干戎一把拉住,往深处里去。 杨青羽挣脱不得,只得听之任之。 才不过几丈,突然感觉几股大力涌来,一下将二人冲出老远。 杨青羽气已耗尽,憋得难受,伸腿一脚蹬在干戎身上,反一借力,挣脱开来浮出水面,大口喘息。 干戎也浮身上来,探出脑袋大笑:“怎么样?不行了吧!记好了,我把心法说给你听...” 如此这般漂在水面,一个静听,一个细说,如此三遍,杨青羽方才记下。 干戎练此心法已有数年,算不上大成,也颇有所得,随即又将导通之法一一传授。 此心法初听之下,只觉钩章棘句,晦涩难懂,细细揣摩数番,又才发现虽只了了几十字,却饱含易理,句句通玄。 杨青羽逐句逐句细品,仍是如堕烟海,茫无头绪。 其他武功心法,均是讲经络、气脉运行,即连诸如“坤元功”“浮身三叠”等类高深武学,亦是如此。 而干戎所述这套心法,却是判若霄壤。 此心法第一要旨是为闭气,而其目的却是以内力以气导气,灌于经络,流于诸穴,最后在释于体外。 杨青羽苦思难解处也正在于此。 干戎见他锁眉不语,知他所想,便道:“记好心法,跟我到水里,用此心法来练剑。” 干戎率先潜下,杨青羽紧随。 定眼一看,才发现刚才涌来的大力竟是水下暗流,皆成股状,不知从何而来,流往何处。 却见干戎在几股暗流当中来回移动,以刀相迎,虽不比陆上轻盈,也足以让人惊叹。 杨青羽默念心法,一边导气,顿觉不似之前那般气紧,心下大喜,也慢挪步到干戎跟前。 杨青羽本就内力稍弱,在暗流冲击下,只似龟爬,终于顶在当中,却又立马被冲走。 这迎头一冲,气也散了,杨青羽又浮上水面换气,又试几次,皆是如此。 杨青羽心思飞转,连将功法默念了数十遍,又时时观察干戎举动,渐渐有所得。 这套心法自是神妙独到直入毫颠,而杨青羽细揣了当中几句,发现其中易理与道家所谓胎息之法似有几许相通处。 息者,气也,为神为精。若心无动,神无思,气无欲,则可入大定。 存神定意,抱守三关,精、气、神汇聚,源注丹田,息自无穷。 虽只通了关窍十之一二,杨青羽也就此为法门,再做习练,其效甚佳。 折腾了半日,二人疲乏不堪,随意生了堆火,席地而睡。 接连下来,二人整日捕鱼来吃,闲处便潜到水里里练武,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杨青羽习了夹谷重云亲授的两门绝学“乾元剑”和“坤元功”,因练之日短,内力不济,一直都未入门。 自习了这套心法过后,再练“坤元功”,只觉得心应手,一通百通,一日千里,直突破第三重,内力大涨。 随后又将“坤元功”心法授予干戎,二人边习边练,又以“乾元剑法”与干戎“九转狂刀”对招,武功各有增进。 干戎见杨青羽短短数日,武功大进,目的已达,也知杨青羽必然心系慕缺下落,也不再多留,二人引马从林中出了来。 上道不久,一路人马擦身而过,杨青羽一眼瞧出为首一人便是青州之时碰上的“雷门五雄”的老大雷天。 一行人勒马飞快,行色匆匆,杨青羽看得生疑,身形一动,疾步追去。 踏出几步后一掠而起,从众人头顶跃过,旋身飞落,一脚踏在马头上。 雷天一惊,忙紧缰绳,人马一扬,杨青羽回身立于两丈远处。 雷天警觉一问:“是你?” 杨青羽笑道:“雷大哥,又见面了。” 雷天环眼一扫,见只他一人,面露狠光:“为何阻我去路?” 杨青羽:“只是想问问几位这么慌忙赶路,又是要到哪里?” 雷天冷眉道:“土行主吩咐前往梧州拿凶。” 杨青羽心中‘咯噔’一跳,暗道:难道又出大事了?会不会跟他有关? 杨青羽不免担忧,又问:“什么人犯事了?” 雷天怒道:“我急去复命,懒得跟你啰嗦,闪开!” 说罢,纵马而来。 问而无果,哪能就此收手,杨青羽飞身便向雷天踢去。 方一起身,只听雷天身后一黑衣男子一声厉喝:“找死。” 话音未落,拍掌而来,气势逼人。 杨青羽不敢怠慢,撤招回迎,刚一对照,杨青羽只觉对方内力雄沛,每接一招都震得手臂发麻。 力敌不成,只得以轻功闪躲。 这边二人刚一动手,干戎便在其后杀入人马当中,就手将两人打翻在地,不省人事。 眼见杨青羽不敌,干戎拔刀劈来,男子躲过一边,向旁人道:“你们先走,别误了时辰。” 说罢又与干戎二人战到一起。 黑衣男子武功虽强,但较干戎也有不及,在二人夹击之下,略显狼狈,见人已走远,突然收手逃了去。 杨青羽:“大胡子,你认不认得这人?” 干戎摇了摇头:“人认不得,武功路数倒像是孟南山一伙。” 杨青羽见后方还躺着两人,问道:“那两个人你杀了?” 干戎:“打昏了,死不了。” 杨青羽少喜,快步走近,见其中一人面颊轻抖,猜他已经醒了,只在装晕而已,当即把剑一送,递到那人颈前,厉声道:“说,他们去哪儿?” 这人虚眼瞧了瞧,看杨青羽面冷,颤声回道:“梧州,燕家。” 杨青羽面容不改,又追问:“什么事?” 这人回道:“燕振声一家被灭门了。” 听到此,杨青羽眉一紧,咬牙脱口道:“灭门!”继又道“何时被灭的?你们去干什么?” 这人回应:“两天前。燕振声与孟行主有旧,派少行主去查凶清宅。” 干戎一旁啐道:“原来是孟奂小儿,武功还有点儿斤两。” 杨青羽冷笑一声:“江湖命案向来都是顾倾城亲自过问,哪需要你们?我倒听说孟南山好趁火打劫,看来查凶是假,清宅是真。” 在横亘山之时,夹谷重云曾说过孟南山此人狡诈,唯利是图,清宅一说乃其首创,与朝廷所说抄家异曲同工。 他也每次借查凶之名去搜家捣户,虽说得了顾倾城首肯,但每次从中获益甚多,一直乐此不疲。 杨青羽、干戎跨上二人快马,扬鞭直向梧州。 二人一路马不停蹄,待赶到之时,燕家上下已被翻了个遍,四处门窗残破,狼藉不堪,满地血迹却未见到尸首,想来应是葬了。 不过按孟南山的手法,不是聚堆焚化,便是乱土掩埋。 行至房内,环视一扫,也是微微一惊。 二人也算与燕振声有过一面之交,不过一别数月,眼下却人去财空,除了这满目疮痍,好似也无人过问,还真不知是燕振声恶名声著,得罪人多,还是本就人命轻贱,死如轻烟。 二人赶来,本想看看此事是否与慕缺相关,但见这空无一人,自然也无从问起,胡乱看了一阵,便抬步往外走。 第十七章 命案离奇 刚及跨过横槛,只听‘嘎吱’一声,右边木门直直倒来。 干戎抬掌便拍,‘嘭’的一声,木门应声飞出,木屑横飞,断成两瓣。 干戎骂咧咧:“你爷爷的!人死了,房也给拆了。” 杨青羽正想接话,忽瞥见丈外阴角,似有一人形暗影,矗立不动。 杨青羽把剑一紧,朗声问道:“阁下不妨现身。” 干戎循声一瞧,遽道:“这人死了。” 杨青羽讶然:“你怎么知道?” 干戎:“脉象气息都没了,只能是个死人。” 杨青羽惑从心起:人影离得尚远,倘是高手敛息藏匿,常人也断难发觉,干戎何以敢如此笃定。 将信将疑之下,杨青羽缓步靠近,暗影依旧丝毫未动。 走到近处再一细瞧,二人齐齐一惊,面前这人竟是燕振声之子——燕飞。虽只匆匆一面之缘,但因当日干戎拦路劫道,杨青羽又出手解围,故对其父子二人印象颇深。方一看清这人面目,二人也都认了出来。 杨青羽上下打眼,燕飞浑身也不见伤,伸手便往燕飞身上探去,一看究竟。 干戎一旁道:“看样子也没死多久。” 杨青羽顺势往燕正胸口一捂,果然尚有余温。 杨青羽:“燕家人都死了些时日了,为何...?” 干戎:“这小子可能是回来拿东西的。” 杨青羽略感诧异:“拿什么东西?” 干戎稍一作想:“老子只听说这燕老儿得了个宝贝。” 难道青州之时干戎就已经认识燕振声其人?杨青羽还在暗里称疑,就听干戎又道:“那天要不是你在,老子才不放他走。” 杨青羽听得如堕云雾,也不晓因由。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往头顶梁上掠去。 脚步声渐近了,只听一人高声训话:“又死一个!不是说都死完了吗,怎么办的事?快叫仵作过来验尸。” 另有一人应道“大人,仵作验过了,死法一样,说是没有外伤。” 说话间,一行四人进了里屋,为首一人身着官服,当是此地知府。 那知府方着一眼,吩咐道:“既然已经死了,那就埋了吧。这燕家可还有族人在此地?” 右一人近前回话:“燕家是外地迁来的,眼下梧州只有燕振声一堂兄,好赌成性,与燕家早断了往来。” 知府稍一沉吟:“与他些银两,赶至别处,千万别留人口实,此案便结了。” 左近一人追问:“大人,那这凶手…” 知府也不假思索:“案犯凶劣,遁身潜逃,本官正着全力缉拿,少以时日,定还燕家上下公道。” 那人立时回道:“大人英明,属下这便去办。” 待人刚出,知府问向身后二人:“此事可有纰漏?” 一人谄媚回道:“大人思虑缜备,毫无纰漏。” 知府嘿然一笑:“如此便好,剩下的你们去办吧。”说罢抬步便出了门去。 二人也不迟疑,当中一人一把扛起燕飞,跨门而出。 杨青羽与干戎二人在高处,瞧了个真切。 燕家上下死得蹊跷,知府敢草草了事也在情理之外,杨青羽只担心此事与慕缺有涉,遂道:“大胡子,我想跟上去看看。” 干戎也料他会作此想,接话附和:“是有些古怪,死了这么些人,三两句话就处理完了,这官儿也忒不是东西。” 又扭头问:“咱现在去哪儿?” 杨青羽:“这个知府有问题,就先去他府上。” 二人稍作打听,半炷香功夫,便找到了去处。 见大门紧闭,未免惊了人,二人悄悄跃上房顶,伏低暗藏,四下观望。 只听得大门‘嘎吱’一声响,二人探头一望,只见一灰衣男子,二十七八岁,一脸阴翳,大步流星,由一下人引着一路走到内院。身后紧随几人,皆一副贩夫模样,背抬了几筐物事,满满当当。远处瞧来,不过寻常蔬果而已。只是看几人弯腰驼背,步履沉重,也不知筐里是否另有洞天。 眼见男子渐近,二人错愕不少,来人竟是孟奂。 一阵笑声突起,知府迎了出来,满脸堆笑,热情道:“孟大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孟奂笑道:“刘大人日理万机,小侄叨扰了。家父听说大人近来身体欠佳,特地嘱咐给大人带些乡下特产,万望大人保重身体才是啊。” 说罢手一招,几人会意,匆匆抬进了里屋。 这刘知府本名刘宜,三年前被朝廷委派此地,为人心思缜密,尤善官场之道。二十余年为官,如鱼得水,虽偶出小纰漏,阻了仕途,却因长于经营,得以悠游于官场之上,久而不衰。 孟奂大跨步上前,轻扣刘宜手腕,沉声道:“小侄听说燕家大公子没死,又跑了回来...刘大人,可有此事?” 刘宜吃力不起,手抖个不停,愣了愣,干笑一声:“燕飞已经死了,此刻兴许已经埋了,不必多虑。” 孟奂把手一松:“这一家几十口子人都是大人处理后事,大人果然是爱民如子...只是小侄还有一事不明?” 刘宜涩声道:“你说?” 孟奂面色一沉:“大人是否知道,这燕飞又回来干什么?是谁杀了的他?” 干、杨二人同样不解,只想能从刘宜口中得出些缘由,但一转念想来,刘宜尚在他们之后发现燕飞,这其中名堂又哪会知道。 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真有事隐瞒,刘宜似是僵住一般,任冷汗直流,动也不动。 孟奂见此,扬眉笑道:“刘大人可别忘了,你这知府是如何得来,家父费尽周折让你在此处,你以为就是让你坐享富贵的吗?” 刘宜一脸难色:“清宅之后,我已派人把燕家上下搜了个遍,确是没有任何东西,我到燕家之时,燕飞也已经死了,也是一身无伤,我也无从查起啊!” 孟奂双目一缩,将刘宜一番打量,见他也不似说谎,轻笑道:“大人不必惊慌,我们都是求财,只是这事门主会亲自过问,不要有闪失才好...您说呢,刘大人?” 听孟奂这话里带剑,刘宜唯恐避之不及,忙道:“说的是,在下明白。” 孟奂将手往刘宜肩头一拍:“那小侄就不多留了,来日再来拜访。”说罢,几步出了门。 见孟奂走远,刘宜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一下人一旁走来,细声问道:“大人,送来的东西怎么办啊?” 刘宜道:“有多少?”那下人道:“三筐都是金银珠宝...” 未等话说完,刘宜道:“老规矩,给几位大人送去吧。” 下人领了命,随即退开。 杨青羽这才明了:原来这燕家遭灭门,孟奂来清宅,刘宜则负责处理后事,而这两人又本是一家,刘宜是朝廷命官,无权得燕家家财,但若这样被人抢了去,再送回来,一切便所得应当了。 刘宜正当转身回房歇息,只听‘嘭’‘嘭’两声,两个人从房顶跌落坠地,刘宜见是先前派出的两名衙役,正想问话,就听得正门房顶上有人道:“刘大人可好?” 刘宜只听得声音,便觉两腿发软,全无力气,头也不敢抬,涩声道:“属下参见门主。” 房顶之人,白衣白发,正是顾倾城。 干、杨二人本就在房顶,一打眼瞧见,便躲了起来。 顾倾城道:“刘大人,燕镖头一家横遭不幸,你打算如何处理?” 刘宜呆呆道:“全凭门主做主。” 顾倾城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你为何将他们急着下葬?可是查到凶手了?” 刘宜心里是有苦难言:虽也是江湖中人,但武功非其所长,死这许多人一看便知是高手所为,但又着实无从查起,所以只得上下打点,只求早早了事,不料还是被顾倾城碰个正着。 刘宜回道:“属下鲁钝...只是不忍这一家老少久曝在野,这才...” 顾倾城笑道:“如此说来,刘大人是好意了?若非我及时赶到,把你这两位当差的截住,这燕家怕连最后一点线索也没了...我且问你,这凶手又待如何查?” 刘宜一惊,只道是燕飞身上留有线索,让顾倾城发现了什么,方才只顾毁尸灭迹,却忘了搜身。 刚把眉眼稍抬,只望了顾倾城一眼,心中惶恐,吞吞吐吐道:“属下...属下先前也查过,只是毫无线索...属下...” 顾倾城眉头微皱,轻叹口气:“罢了,燕镖头也为我门下做事不少,不能待薄了他,燕飞尸首放在门口,厚葬了吧。” 刘宜如蒙大赦,忙道:“属下定当照办,门主...” 话未讲完,抬头见顾倾城没了踪影,面色倏儿一改,喝道:“你们两个还不起来?”地上两人转眼一骨碌爬了起来,立在两侧,也不言语。 刘宜问向二人:“门主发现什么了?” 左边衙役回道:“燕飞头上有伤!” 刘宜一怔,继而道:“去把他抬进来。” 二人几步出门,将燕飞抬了进来,放在刘宜脚边。衙役俯下身来,伸手将燕飞头顶中央头发一撩,果然,百会穴处有一点血红,只是端地古怪,瞧不出是被何物所伤。 第十八章 寒潭雪蟾 刘宜稍吸一口气,问道:“门主怎么说?”但见二人只是摇头,不作应答,又道:“李胜,你快马去追孟大少,将这消息告知他,看他有何定夺,陈术,去找人按门主吩咐,准备厚葬燕飞。” 二人领命出门,刘宜接连应付两人,再无精神,缓步进了内房。 房顶之上,干戎见杨青羽楞地出神,问道:“杨小子,想什么呢?” 杨青羽迟迟道:“你说这燕飞冒死回来,到底要拿什么东西?” 干戎道:“你管这事作甚,不是找凶手么?” 杨青羽摇头道:“开始还怀疑这事本就是孟奂所为,自己杀人,再自己来清宅,越是明显的动机旁人就越容易疑惑,但现在来看,却又不像。凶手杀人手段高明,不仅瞧不出路数,就连是什么武器也不得而知,眼下又没有丝毫线索,看来我们还得引蛇出洞。” 干戎听得一知半解,杨青羽又道:“燕飞死时尚在家中,极有可能东西他还没有带走,若我们能找到,那凶手自会上门。” 干戎疑道:“不能是拿到东西被杀的?” 杨青羽嘴一微抿:“不敢断定,但燕家上下早已不知被翻了多少遍,东西应该藏在深处,不会是燕飞死时所在的地方,我猜东西应该还在。” 干戎脱口道:“那怎么找?” 杨青羽:“再去燕家,既然是宝贝,自然寻的人多,我们还得赶紧。” 干戎笑道:“就听你小子的,老子到想看看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二人匆忙赶到燕家,刚到门口,便放缓了脚步,只怕万一言中,说不定真会有人来先一步。 刚跨门口石阶,一块门板横向飞出,直向二人面来。 干戎一步抢前,雷影刀仓然出鞘,一刀将门板劈碎开来,未及眨眼,只见一黑衣人携掌飞出,拍向干戎。 此人内力浑厚,掌力逼人,干戎不敢大意,招招强出。 黑衣人面蒙黑巾,看不出样貌,但徒手与干戎斗了五十招开外,竟徒平分秋色。 杨青羽立在一旁,大感惊讶,本想看看此人武功路数,却不料这人掌法招式变化多端,诡异难明,该是故意隐藏。 杨青羽再不他想,挺剑相助。“乾元六式”虽未有大成,但经当日干戎所传心法一番通导,现下用来已非往日可比。 三人纠缠一阵,干戎斗得心急,忙使“九转狂刀”第三招“劈风粘叶”和第四招“草木吹狂”,这两记刀法使出,加以杨青羽乾元剑法策应,黑衣人一时吃紧,不等二人招用老,抬掌便往杨青羽面门而来。 干戎瞧破他心思,知他是见杨青羽武功稍逊,取之易得,黑衣人招式方一变,便抢身抡刀横劈。 哪里料到,黑衣人声东击西,却是寻此细隙脱身。见黑衣人遁身而逃,二人也不再追,转身进了屋内。 二人胡乱找了一阵,一无所获,杨青羽道:“大胡子,你说这燕家金银可多?” 干戎:“自然少不了,这宅子可不小。” 杨青羽又问:“你不觉奇怪么?” 干戎停住:“什么?” 杨青羽摇头解释道:“你可还记得,在青州我们遇到的时候,燕镖头只带了一百两而已,你想想,若是真有家业,远去京城,一行数人,却只带这点银子?” 干戎也觉有理,点头道:“你的意思...孟奂那小子来清宅,不是为财,是冲着那宝物来的?” 杨青羽突然正色道:“你说刚才那黑衣人会不会就是凶手?” 干戎尚未作此想,一时呆住,不知如何作答。 燕家说大不大,二人转眼便将屋落犄角找了一遍,仍旧徒劳无功。 眼见又没了办法,杨青羽道:“大胡子,再去刘宜府上。” 干戎疑道:“他怎会知道?” 杨青羽:“不是找他,我们去看看燕飞,兴许他身上会有线索。” 几番折腾下来,暮色渐起,想到刘宜就要将燕飞入葬,二人赶忙去到刘府,找到了燕飞尸首。只是不知何故,还没有装殓入棺,也无人看管。 杨青羽拿起烛台,贴近细看,发现燕飞身上除了头顶有伤,全身各处确实完好。 又在燕飞身上摸索一阵,也未有发现,盯着头上红点看了半晌,只觉奇怪,却又道不出缘由,杨青羽侧脸问道:“大胡子,能不能看出这是怎么伤的?” 干戎:“该是飞针一类的暗器,又不太像。” 杨青羽追问:“你看出什么了?” 干戎:“暗器伤的,定会流血,他这除了伤口泛红,没有半点血迹,忒是古怪。” 杨青羽听这般说来,正是心中疑惑所在,又问道:“若是暗器,要这一家上下死法一样,谈何容易?燕镖头武功可是不弱。” 这边尚在思虑,又听干戎突地说道:“看这儿。” 杨青羽两步走到跟前,顺眼瞧去,并无异样,正想发问,只见干戎伸手在燕飞袖口一指,杨青羽双目一闪精光,笑道:“大胡子,明早燕家取宝物。” 翌日,日上三竿,二人来到燕家,杨青羽领着干戎直奔偏厅内房,停在了一漆器香炉面前。 杨青羽指着香炉道:“大胡子,宝物就在这香炉中。” 干戎乐道:“老子还以为东西埋在地下了,在这里头,看来也值不了几个钱。” 杨青羽笑道:“你说对了,东西就在地下。” 说罢,将手伸进香炉一掏,只听‘轰’的一声,墙角出现一道暗门,二人狂喜,推门而入。 原来这燕飞身死不过几个时辰,衣服上粘了不少泥土,但袖口一圈赃物似有不同,仔细一瞧,却是香灰。 虽说这燕飞差点被埋了,却自始至终没有香来碰过,定是燕飞死之前上过香或是动过香炉。 二人在燕家也未见有佛龛和先人尊位可拜,却发现在一屋内有一旧制香炉,漆也零星掉了不少,品相太差,也就没人愿拿。只此一物嫌疑甚大,杨青羽这才料定答案就在里面。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是一直在往地下。越往里进,越发冷的异常,又进得一门,突地亮堂起来。 四处烛台清亮,杨青羽道:“燕飞果然来过了。” 又行不得几步,二人见两丈远处,一方圆池,冒着白雾寒气,罩得池面一片朦朦,不可视物。 干戎把刀一撇,双脚立定,运气拍掌,一气呵成,尽将圆池上方雾气吹了开来。 雾方散去,池中之物陡现,二人却连连几个寒噤,只觉毛骨悚然。 圆池当中,一只三足蟾蜍坐立,底腹雪白,身背疣粒甚多,双眼赤红泛光,嘴角还溢着涎液。 杨青羽眉峰紧皱,眼前之物闻所未闻,也惊于所见。 干戎一旁嚷道:“怎么又是这玩意儿!” 杨青羽呆问:“你认得这东西?” 干戎:“认得!只是没想到在他手上。” 见杨青羽满脸疑问,就继续说道:“当年追杀十三煞活下来两个人,燕振声就是其中一个。这东西叫“寒潭雪蟾”,生在天山天池,据说当年是有一对,被十三煞抢走了,当年老子还在想,为何杀他们的时候我没看到,嘿...原来是被燕老儿藏起来了。” 杨青羽:“这东西抢来做什么?” 干戎啧声道:“这老子就不知道了,有人说是天下第一的毒,有人说是天下第一的药。” 杨青羽:“那为何燕飞没有拿走?” 干戎四下扫了一眼:“他拿不走,这东西只有在冰水里才能活。” 杨青羽喃喃道:“那怎么办?要不把这东西带出去,怎么引出凶手?” 突然一念头闪过:“我们让孟奂来取如何?” 干戎一想,也觉可行,笑道:“老子明白,他要是拿了,没人找他,他就是凶手,他要不是,凶手便会去找他。” 杨青羽应和:“不错,一举两得。” 打定主意,二人匆匆退出密室。刚到门口,见院中站着十数人,当头两位,正是刘宜与孟奂。 见杨青羽、干戎出来,孟奂朗问:“二位,怎么会在这里?说来两位还当真大胆,知府大人正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凶手,你们还敢回来。” 听此一言,杨青羽暗叫不好,不详之感油生。 刘宜厉声道:“两位还请衙门走一趟。” 杨青羽思绪如飞,未免落入圈套,只得虚与委蛇:“刘大人何以认定我们就是凶手?” 刘宜冷道:“你二人昨夜三更天进我东厢房偷查燕飞尸首,可有此事?” 杨青羽面虽不改,心下却惊,不知他从何而知,故道:“大人,此事干系重大,大人可有凭据?” 刘宜懒费唇舌,又不想他二人有辩驳之机,笃定道:“我子时三刻去往厢房查看,见地上多了两双脚印,若是平日倒还罢了,前日刚下了小雨,屋里却有青苔,二位定是藏在房顶多时,见我差人松懈,便偷入进去,是也不是?” 未等杨青羽开口,刘宜嘿然道:“今晨天刚拂晓我便遣人守在外面,可比二位先到,你们无须再辩,来人...拿下!” 见刘宜身后衙差动身,干戎刀也提起,杨青羽蓦然朗问:“刘大人可知道燕家有个私藏宝物?” 第十九章 兔死狗烹 话音一落,果然见刘宜、孟奂二人面色骤变。 杨青羽心头暗喜,又道:“实不相瞒,昨夜确是我二人,但这灭门一事绝不是二人所为,我去查燕飞尸体也是为了帮大人找到那件宝贝?” 孟奂听完,冷眼看了一眼刘宜,刘宜哑然问道:“此话怎讲?” 杨青羽顺势说道:“据我所知,燕振声家产并不多,显然凶手不是为财而来,恰好在下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我听人说燕家这宝贝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对我来说,就是废物。之所以要来寻,只是想若这真是个宝贝,到时我献给大人,大人再用这宝贝来破案,说不定你一高兴便赏我许多银两,岂不很好。” 这等浮言诡语又岂能让人相信,刘宜与孟奂二人装腔作势,面上也不表不露。 孟奂一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找到了?” 杨青羽也不睬他,看着刘宜道:“还请大人定夺。” 杨青羽自知这二人是一伙人,“寒潭雪蟾”给谁都一样,不过要是被诬上是凶手,不仅朝廷会派人捉拿,江湖中人也必定欲除之而后快,那势必只得亡命天涯。 刘宜质问:“你不是凶手,那必会如你所说交出那东西,来助本官破案,本官也向你保证,只要你能交出东西,我便信你方才所言。” 杨青羽暗想:“果然是老奸巨猾,话说的滴水不漏,东西拿不拿得到都好交差。 杨青羽微微一笑:“大人英明,只是倘若大人也没见过这宝物,不信我二人,那这...” 刘宜刚想开口,孟奂近前道:“在下与刘大人交好,正好有幸听闻过此物,倘若大人不介意,在下愿意代劳作证。” 刘宜接口道:“也无不可,有劳了。” 见二人戏做的有模有样,杨青羽也装不知,道:“那就烦请孟大侠跟我走一趟。” 孟奂又道:“那就请干大侠留下。” 干戎看一眼杨青羽,心领神会,侧身立到一旁。 杨青羽领着孟奂一前一后,又进了密室,孟奂在身后嘿然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杨青羽笑道:“你不让干戎进来,也不过是怕我二人杀了你!若我没随你一道出去,你自认干戎会饶过你?” 二人各怀鬼胎,杨青羽不敢妄动,是因为怕被诬陷,也是想将计就计把“寒潭雪蟾”让孟奂取去。而孟奂却是一心想拿宝物,但又对干戎有所忌惮。 二人来到池前,又是白雾遮满,孟奂也似之前干戎一般,一掌散去白雾,就见“寒潭雪蟾”蹲立当中。 孟奂嘿然一笑,道:“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到让你小子给找了出来。” 杨青羽心里一打鼓,道:“那是你杀了这一家老少?”孟奂看着杨青羽,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杨青羽也冷笑一声:“敢做却不敢当么?” 杨青羽并不是真正关心到底是不是孟奂所为,只是想知道此事会不会跟慕缺有关系,这才故意说道。 孟奂望着雪蟾,也不回答,杨青羽又道:“怎么?拿不走?” 孟奂嘿道:“还要再等半刻钟?” 杨青羽难明难解,却见孟奂从身后拿出一黑布袋,布袋一去,露出个大铁块。 杨青羽:“这是什么?” 孟奂:“精晶缸。”说话间,从缸内掏出一块铁罩,罩住了雪蟾。 杨青羽豁地明了,这“精晶缸”该是专备装“寒潭雪蟾”的了,许是当日他们清宅时找到的。 半刻钟过,铁罩外面已经结了一层冰,孟奂拿起铁罩放入缸内,道:“要是没看错,你手里拿的是“扶风剑”吧!”杨青羽一愣,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这剑本已换了刀鞘,因刀柄曝露在外,一眼被瞧了出来。 孟奂沉声道:“今天暂且饶过你,再让我遇上,‘扶风剑’也救不了你。” 说罢,疾步出了门去,杨青羽跟着出了门。 见杨青羽无事,干戎心也稍安。 孟奂对刘宜笑着道:“恭喜刘大人,宝贝拿到了,看来破案指日可待了。” 刘宜也不接话,对杨青羽道:“念你二人献宝有功,本官暂不予追究,莫要声张此事,速速离去。” 杨青羽见此事峰回路转,竟也成功,大感高兴,道:“谢大人明察。”说罢与干戎二人出了门。 燕家院中只剩下刘宜一帮人,孟奂走近对刘宜耳语道:“放出风去,杀燕家一门的是‘隐面人’。” 刘宜轻声问道:“要是门主问起...” 孟奂冷笑道:“门主问起,你就说亲见‘隐面人’来府上偷燕飞尸首,只是他武功太高,拿他不住。” 刘宜尚在思虑间,孟奂又道:“今天之事,你手下这帮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刘宜面露难色,道:“这些兄弟随我多年,一直忠心不二,还请少主高抬贵手。” 孟奂一脸微笑看着刘宜,满是杀气道:“刘大人可真是宅心仁厚,要是不巧让门主知道了这东西在我们手上,你说我们还有命活?” 刘宜一咬牙,回头对众衙差道:“弟兄们此次立下大功,孟行主特有犒赏,每人一万两安家费。”稍一顿,沉重道:“你们自便吧!” 说完,当场一片死寂,突一人大声道:“我们为你孟家出生入死,孟奂,你这是要卸磨杀驴吗?” 话音一落,又一人道:“说得对,大不了我们拿了银子离开就是了。” 又是几人应和,孟奂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晃了晃:“想走的,过来取银票。” 方才说话两位大步走到孟奂跟前,孟奂捻出两张递与二人:“山高水长,二位可要多保重。” 二人接过银票,一人应道:“不牢少主费心。” 转身行不得两步,只听‘嘭’‘嘭’两声,二人飞出老远,睚眦爆裂,当场气绝。 刘宜倒吸一口凉气,万没想到,孟奂这般心狠手辣,只得愣眼看着,不敢作声。 这时,又一人道:“刘大人,李成家中老小拜托你了。”说罢,提刀一抹,横死当场。 突然一人拔腿便往外走,孟奂一个掠身,追了出去,只听一声惨叫,就见孟奂缓步走了进来,看了众人一眼,道:“诸位可瞧好了,刚才这三个都是我门下叛徒,这安家费,我看就免了。” 话音一落,伴着参差拔刀声响,剩下衙差全部自尽。 虽说都属土行主孟南山门下,这些人跟孟奂却少有瓜葛,都是刘宜心腹。眼下这片刻功夫被孟奂杀了个干净,刘宜心里满是愤懑,却又不敢表露。 孟奂上前将银票给了刘宜:“善后之事就交与你处理,刘大人,告辞了。” 眨眼功夫,人死人走,只留下刘宜怔怔的看着满地尸首,形若石人,心如死灰。 杨青羽二人出门打马东去,潜在城外五里远处,只待看孟奂拿着‘寒潭雪蟾’是要去往何处。 不料二人痴等一天一宿,也不见孟奂影踪,顿觉不妙,杨青羽问向干戎道:“大胡子,这梧州城还有其他出城的路吗?” 干戎猛地甩头:“这我哪知道。” 杨青羽思忖片刻,脱口道:“糟了!” 干戎忙问:“怎么?” 杨青羽拧眉道:“他孟家是开地下钱庄的,自然是要钱更多些,‘寒潭雪蟾’既是宝贝,必然价格不菲,若是他转手卖给别人了,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干戎道:“他现在没有出来,是在等人?” 杨青羽点头默然。 干戎一拍杨青羽肩头:“那还不快走!” 二人折回城内,本也不知去何处找,只得一边沿街四望,一边去往刘宜府上。 尚行道中,就见一人勒马疾驰。刚擦身而过,又折返回来。提着缰绳笑问:“当真巧得很,大侄子,我们在这也能遇上。”正是慕缺。 杨青羽也笑道:“舅舅,这可不是巧,我可是为你来的。” 慕缺道:“此话当真?我可是今天才来的,难不成你小子这也能猜到。” 杨青羽见慕缺说话也全是一副戏谑表情,不分长幼之嫌,正合胃口,故道:“当然当真,我师公可是天下第一奇人,无一不精,卜卦算命寻常事了。” 慕缺哈哈一笑道:“好小子,胆子不小,夹谷老头倒让你说成算命的了...,你来此处作甚?” 杨青羽见他发问,正色道:“燕家灭门,与你有干系?” 慕缺看他一脸焦急,也收敛笑意,道:“与我无关,我是今天刚到,千真万确。” 杨青羽也觉慕缺所讲,不似假话,也全无必要说谎,也就安心下来。 一旁干戎问道:“那你来干什么?” 慕缺知他二人是好友无疑,慢道:“昨日常棱托人告诉我,江湖中人都说燕家灭门是我所为,我是来瞧一瞧此事究竟如何,听说孟奂已经走了。” 杨青羽闻言,已猜到此事由头,拳头紧攥,怒道:“这孟奂,倒真还低估他了。” 此中事由三言两语也一时说道不尽,三人便就近寻了一处客栈,一边喝酒,一边将整件事前后始末娓娓道了来。 第二十章 金门五音仙 慕缺听完,笑道:“孟奂像他老子,虽是恶人,倒也不笨。” 见他浑不介意,杨青羽急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慕缺倒是洒脱,淡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杀的人不少,背的黑锅也不少,不缺这一个。” 干戎朗笑道:“老子就服你,敬你一杯。” 慕缺看这干戎也是真性情,脾性相投,你推我送,便喝了起来。 杨青羽知道干戎为何出此言。当年少时,性格太烈,结下不少仇家,四处被人追杀,虽然天地不惧,却也疲于应付。 慕缺行为洒脱,比他当年更胜,心里难免有佩服之感。 杨青羽见慕缺连盏猛灌,生怕他喝醉了,忙问:“舅舅,为何有那么多人找你?” 慕缺已然微醺:“小子,以后不许叫我舅舅。” 杨青羽一愣:“那叫什么?” 慕缺笑道:“叫慕大侠!” 干戎一旁大声应和:“就叫慕大侠。” 杨青羽一时哑然苦笑,只觉他是醉话,又问:“这是为何?” 慕缺:“当年你爹在时,我也从没叫过姐夫,我比你长不了几岁,就叫慕大侠,无妨。” 未等杨青羽开口,慕缺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杨青羽见天已黑透,关切道:“你要去哪?” 慕缺头也不回道:“孟奂跑了,我也不多留了...小子,以后不要插手我的事。” 说罢,消失在了夜幕中。 杨青羽也不明白慕缺每次来去匆匆,好像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行事诡秘,又不让他知道,着实不解。 杨青羽出神当中,干戎道:“杨小子,你大可放心,他的武功应该比我强,轻功也许不在你之下,天下能拿住他的,也只有顾倾城了。” 话虽如此说,但慕缺终究单枪匹马,武功再高也难免会有掣肘之时。 杨青羽知他好意宽慰,也再不多言。 二人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一查到底,以防日后慕缺真为此事有难,还有的脱解。 天刚一亮,二人便来到刘宜住处,见房门紧闭,二人跃身进得院内,却见刘宜早也起床,正在院子当中振衣练拳。刘宜见了二人,也不理睬,自管自顾。 二人见他神情泰然,杨青羽心下诧异:“刘大人,在下有一事相询。”刘宜动作不停,淡然道:“不用问了,昨夜那人来过了,我所知之事已经尽数告知与他,要问便问他去。” 杨青羽心里暗忖:难道舅舅来过了。 想到昨日慕缺也已知晓了此事,也觉定是慕缺无疑,只是觉得刘宜本是孟奂一伙人,又哪会肯说出实情,难不成又有圈套,故而问道:“难道大人不怕孟奂找你麻烦?” 刘宜呵呵一笑,停住道:“怕了二十年,也当了二十年傀儡,...枉读了许多圣贤书,到头来...哎,为虎作伥!” 杨青羽见他一脸苦笑,却又不知内情,只觉这不过两三日,刘宜便判若两人,好奇心起,又道:“刘大人何出此言?” 刘宜看了二人一眼,叹口气道:“本官乃嘉靖朝进士,本也一心为名,志做清官,只因性直,有哪能融于官场?数年下来屡遭贬谪,从三品侍郎贬成了无品小吏,说来可笑,他孟南山一江湖中人,却能手段通天,让本官连做了五地知府,‘千里做官只为财’,二十年来,我帮他孟家暗里累了不少金银,我也成了人见人唾的贪官污吏。眼下本官也老了,又无子嗣,要这许多金银何用,无欲便无求,无求自无惧,不用怕他了。” 正当此时,一人走出禀道:“大人,账目已点好,请您吩咐。” 刘宜细作翻看,吩咐道:“取之于民,便就用之于民。你多差些人前往各处,将这些银两散发出去,另外拨出一万两在城东建一药堂,我听闻有走方郎中在那里救治病人,让他们也有个安身之所。” 那人又问:“大人,那这药堂可要留名字?” 刘宜略一忖:“既是安身之所,就叫‘安身堂’吧!”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杨青羽听完刘宜一番说道,心下感慨:“刘大人心怀百姓,不过做了一些身不由己之事,大人也不必介怀,只是眼下大人在此处可不安全。” 刘宜笑叹:“多谢少侠挂虑了,等那药堂建好,我就辞官归隐,回乡颐养天年了...虽说我不是江湖中人,但这些年来也见了不少,孟奂不易对付,你们还是小心为上,这桩灭门案,可不那么简单。” 一摆手:“言尽于此,二位请回吧,恕不远送。”说完便转身回屋了。 杨青羽看他背影,也不知有何隐衷,只觉有些凄楚。初见之时,还当他为官昏聩,死不足惜,而今看来,善恶两端,又如何好草率定论。 干戎啧了一声:“这官儿...也还不坏。” 杨青羽轻叹:“是啊!人心可当真难测,数面之缘辨不出好坏,不到最后,谁也看不明白。大胡子,我们去拜会孟南山。” 京城。熙来攘往,笙歌依旧。 金玉楼坐在桌前,手中茶杯已半,向着屏风后抚琴的古烟萝处,一脸沉醉。 琴音袅袅于耳,金玉楼似也入了神,门外皇羽已站了许久。 一会儿,琴音顿了,金玉楼抚掌笑赞:“妙,妙啊!听你这一曲,胜过三坛好酒,奇了!” 古烟萝轻笑:“如此便好,省下不少银子。” 金玉楼一笑,转身出了门,问话道:“有新消息?” 皇羽:“少主,在梧州又发现干戎了!” 金玉楼一愣:“噢?他们也去了?” 皇羽:“我也是偶然间看到的,后来跟了一阵,他们往北边去了。” 金玉楼疑道:“北边?莫非他们找到那东西了?” 皇羽:“这倒没有,但孟奂本已经走了,后来又折了回来,说不定是他拿了。” 金玉楼沉吟半晌:“燕家灭门真是‘隐面人’做的?” 皇羽:“少主英明,这是孟奂诬赖的,只想转移视线,以免盯上他。” 金玉楼喃喃念道:“干戎往北去了?...你也跟去,看他们有何名堂。” 皇羽未及回话,金玉楼又吩咐:“玥儿心细,带她一道...商仇也去。”见金玉楼不再言语,这才闪身离去。 杨青羽、干戎二人向北而行,不多日便到湖广。一路上遇见许多流民,携家带眷,衣衫褴褛,时有哀叹和孩童哭号之声。 杨青羽自下山来,去的多是繁华之地,少见穷苦,本以为天子治下,四海富隆,此番见着这般景象,满不是滋味。不知富人何以富,穷人何以穷,便问向干戎:“大胡子,这里怎么这么多难民?” 干戎哼声道:“难民遍地都是,只是你小子没看到。” 杨青羽涉世未深,不知其中缘由,自是无可厚非。干戎自小便见惯世事,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痛恨庸官太多,以致无辜百姓徒遭荼毒,心中愤懑。 二人打马进城,城内城外,又是天差地别,着眼看来,繁华之象与京城也无二致。 城中热闹拥挤,二人缓缓行着。突地听干戎道:“杨小子,你看那人!” 杨青羽顺眼瞧去,见正前方几丈远处,一肥壮汉子大摇大摆走在道中,两肩各扛一硕大铁锤,迎面行人见到,纷忙避在两侧,生怕躲之不及。 杨青羽侧身问道:“你认得?” 干戎点头道:“他是‘震天锤’商仇。” 江湖共知,金万乘父子手下有五大高手,被人称作‘金门五音仙’。 南宫玥儿,因长得貌美,被人称作月仙人,自小被金万乘收养,认作义女;震天锤商仇,力大无穷,双手各执百余斤重大铁锤;穿杨箭杜角,此人善射,一对臂箭,更是神乎其神,百发百中。据说年少之时搭弓射虎,箭过虎膛没入石中,只露半羽,震惊江湖。古时养由基箭法精绝,独步天下,号称“养一箭”,也不过一箭没簇而已。比将之下,杜角箭术更甚;勾魂叉尤徵,使得一对三脚叉,此人来自塞外,武功招式凌猛,叉叉致命,招招勾魂;云中雁皇羽,轻功身法一流,纵身于山林壁崖,来去无影,如雁行云中。因五人名字中恰有乐之五音“宫、商、角、徵、羽”五字,因而得此名头。 见他一脸木然,干戎又讲说:“他是金万乘的人,武功不算极高,但力气大,死在他铁锤下的高手可有不少。” 杨青羽惊道:“金万乘的人怎么也来了?” 干戎笑道:“岂止是金万乘,现在鬼谷门下的人应该都知道了。” 二人正谈论间,一人驰马奋蹄而来,转眼便至商仇跟前,高声急吼:“让开!让开!” 来人见商仇无意避道,似有些怒,双腿一紧,扬鞭一抽,紧缰纵马,想以此震吓。 商仇任凭人马冲撞过来,不让不避,只把右肩铁锤一扬,一锤砸在马头上。 只听得一声惨烈嚎叫,来人身下骏马似受万钧之力,一头栽倒,又几个趔趄,一旁飞出,轰的一声撞在墙上,口鼻处鲜血四流,只扑腾几下,便气绝而亡。 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来 周围多是寻常百姓,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胆颤,大街上,除了远处杨青羽、干戎二人还骑马观望之外,再无他人。 马背上那人动作倒也迅疾,眼见锤来,双掌一拍马背,掠身而起,落到远处,喝道:“兀那汉子,无端挡我去路,还伤我马儿,是要作甚?” 商仇瓮声道:“你也挡我道了。” 商仇身形肥胖,虽魁梧的紧,声音却憨直,他这一说,引的二人大笑,只觉有理:道通天下,你来我往,又哪有谁挡谁之说,你既要我让,为何又不是你让。 那人一愣:“那你伤我马儿,这要如何说?” 商仇嘟囔道:“我不伤它,它就要伤我了。” 那人怒道:“哪来的大胖子?这是何地,也由得你胡搅!” 说罢,身一掠至半空,拿出一物放在嘴边,却是一鸟哨。只听‘呜呜’作响,吹过两声,那人落地,一边将鸟哨收入怀中,一边讽笑:“有的你好受。” 话音刚歇,又是几人骑马赶到,为首灰衣人竖眉大喝:“孟良,何事发生?” 孟良急忙上前将事由一番说道,未等孟良话讲完,灰衣人瞪了一眼商仇,蓦地一笑,大声道:“兄弟们,把这胖子绑了,抬去给二爷请赏。” 灰衣人左近一人道:“亢大哥,你认得这人?” 灰衣人微笑道:“自然认得,‘震天锤’商仇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虽说同属鬼谷门人,但各行主门下早就各位其主,自有拥趸,少有往来。眼下见着金万乘的人出现在此处,难免让人生疑。 几人听灰衣人这般说道,纷纷应诺道:“他定是金万乘派来的奸细,先抓住这胖子再说。” 说罢,几人齐掠出马背,抬掌便向商仇过来。商仇不退不避,把锤便砸,几人见锤挥来,哪敢硬碰,只得绕身寻隙出招。 远处杨、干二人瞧在眼里,心知这几人定是想着商仇气力再大,也耐不住这百斤铁锤耗劲,只消商仇手下稍松,便可一击得手。 干戎一旁笑骂:“这帮龟孙子不识好歹,真当商仇就这点能耐?” 杨青羽本也纳闷儿,按干戎所说,商仇武功该是不错,但见这几番交手下来,却显平白无奇。 未等想出究竟,只听得房顶上飘出一阵笛声,众人转头一望,见一貌美少女手执三寸翠绿短笛,放于唇上,缓缓吹来。 曲调平常,却也清脆,看清少女模样,杨青羽心下一笑:“是她!”这少女正是当日在鬼谷门比武之时,杨青羽救下的南宫玥儿。 突然,商仇招式陡变,手中大锤飞舞,身形动也迅疾,全然不似是这般胖人所为。 几人猝不及防,一时应付不及,除灰衣男子外,余下几人竟也再不敢应招,攻难进,守无备,逡巡踌躇,莫可奈何。 又过数招,商仇一把铁锤飞掷向灰衣男子,灰衣男子侧身闪躲却慢过半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男子左臂顿时折了,人也飞出老远。铁锤去势不减,径直凿穿墙壁,飞进了一旁屋内。 几人哪还敢留,忙不迭的扶起灰衣男子,跨马而去。 几人刚走,南宫玥儿停了笛声,向商仇道:“你先回去吧。” 商仇也不答话,走到墙边,又是一锤,‘轰’的一声,半面墙应声倒下,商仇踱步进屋,拾回先前掷飞那把铁锤,沿街走去。 杨青羽看着南宫玥儿,微笑道:“姑娘,当真是巧得很,没曾想在此处也能遇上。” 南宫玥儿飞身下到跟前,面颊微红:“玥儿谢过公子救命之恩,只是...只是我还不知道公子...”杨青羽忙道:“玥儿姑娘,在下杨青羽”说罢撇一眼干戎,又道:“我身旁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干戎干大侠。” 干戎哈哈一笑:“小丫头,上次救你,我也有份,怎地不见你谢我?” 南宫玥儿知干戎是开玩笑,但少女之心羞赧难抑,俏脸发红,只涩涩:“玥儿谢过干大侠救命之恩。” 见南宫玥儿窘态,杨青羽只觉不妥,忙收敛笑容,正色道:“玥儿姑娘,你为何也来了这里?” 南宫玥儿:“少主说孟奂有古怪,命我过来瞧一瞧,其他我也不知。” 杨青羽心里‘咯噔’一跳:果然让大胡子说对了,既然金万乘的人来了,势必还会有其他人来,还得抢先一步才是。 打定主意,杨青羽道:“姑娘眼下是要去往何处?” 南宫玥儿:“我还得去前方客栈与哥哥会合。” 杨青羽奇道:“商仇是你哥哥?那怎地...”本想问为何既是兄妹,却为何姓氏不同,又觉有些唐突冒失,话说半句也便止住了。 南宫玥儿:“我们是被收养的,他算是我师兄,只是他对我极好,就跟亲哥哥一般,我便改口叫他作哥哥了。” 杨青羽打个哈哈:“我二人也正准备寻个去处,姑娘若不介意,能否同去?” 南宫玥儿点头浅笑:“那我来带路吧。” 杨青羽递手上前,南宫玥儿一手搭上,上了马背,三人在南宫玥儿指引下,半盏茶功夫,来到下榻处。 将至近处,见客栈门口不知何故围了许多人,纷扰嘈嘈。一人紧捂右耳,血流不止,夺门窜出,嚎叫道:“杀人...杀人啦...”一边狂奔,一边拨开人群向东面跑了去。 杨青羽、干戎二人未及反应,南宫玥儿脱口道:“糟了!” 杨青羽见她焦急,猜想定是刚才那一伙人又寻了来,宽慰道:“姑娘先莫着急,我们进去瞧瞧再说。” 南宫玥儿也不答话,当是顺从。 三人下马刚到门口,‘嘭’的一声巨响,又一人飞撞在了门上。只听里间有人嚷道:“你娘的,你们这些人从哪儿来的?到我的地头还敢胡乱伤人,不知道爷爷我的名头么?” 进到屋内,见商仇站在最里处楼梯上,一动不动,盯着当中两人。 偌大的酒楼内堂,四处桌椅被砸的破烂不堪,残羹酒污满地,入眼狼藉。唯正厅当中位置有一桌尚好,桌边两人对坐,一老一少:老者身材精瘦,一脸狡黠,衣衫虽是破败的紧,却自在随意;少年倒有几分风采,只是面冷神寒,正是宁枉。 二人看也不似相熟,只是各自酙饮,旁若无人。 门口灰衣汉子干咳一声,见无人应答,又道:“哈哈哈,猜到爷爷是谁了吧,识相的就赶紧滚蛋,别以为就怕了你们,等会二爷来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杨青羽见他自说自话,看模样是在虚张声势,实则是为了拖延时间,只是又听到‘二爷’这称呼,便已猜到这人跟刚才街上几人该是一伙。 老者桀桀大笑:“什么狗屁‘二爷’,他见了老子,还得叫老子一声爷,你算什么东西!” 这老者声音尖涩,刺耳难闻,虽音量不大,却直震耳门。 未料这人还有几分内力,杨青羽忙低声道:“大胡子,这老头是谁?” 干戎攒眉一想,继又摇头:“不认识!” 杨青羽又扭头看向另一旁,南宫玥儿也是摇头。 灰衣汉子似有些怒,叱道:“你这疯老头,他们两个我打不过,收拾你,老子还不绰绰有余。” 说罢,抬掌便向老者疾步掠去,眼见就到跟前,老者嘿然一笑:“活的不赖烦了。” 未见身动,身下凳子却似长眼,朝灰衣汉子飞去。汉子先是一惊,随即便一掌横面拍来,凳子应声折成两瓣,飞落两边。 灰衣汉子运足掌力,又是一番攻势。老者突地身子半蹲,也不躲闪。灰衣汉子这两掌来的疾,老者未及应招,便生生受了两掌。 却不料老者分毫未伤,灰衣汉子却似受了两掌一般往后倒去,退出十余步方才停住。 灰衣汉子悚然大骇:“你是什么人,你怎会使‘寸土埋半身’?” 杨青羽、干戎二人闻言一惊,果然见老者双脚不知何时已埋入地下。 原来这招‘寸土埋半身’是天玄土诀当中一式,意为‘半寸之土,埋半身之身’,实则是将周身受力寄注于大地。练至绝处,只需随意而立,便可以土御力,是内力修习之至高武学。 老者嘿然一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老子来是看宝贝的,少罗嗦,去把孟奂叫来。” 正当间,一行十数人跨进门来。为首一人约摸弱冠之龄,生的浓眉深瞳,英挺不凡,脸挂温和之态,一袭白衣相称,直夺人眼。 尾行众人停在门口,白衣少年独自走近,到三人跟前微微一笑,稍一颔首,又转向老者,拱手道:“小侄见过二师伯。” 一旁灰衣大汉两步跨近,轻声道:“二爷,这老头儿...”“放肆” 话未吐尽,即被白衣男子厉声喝止:“罗九,还不快见过二师伯。” 罗九入到孟南山门下,也有十余年,从未听过还有一位‘二师伯’,自以为邝寿以下便就是孟南山,眼下却无端多出个师伯。本也见不惯这老头行为举止,索性立在一边,闷不做声。 第二十二章 事必有因 老者见罗九殊无礼数,换了一边坐下,又兀自斟满一杯端在手里,连哼了两声,才把酒一饮而尽。 又斜眼看了一眼白衣少年:“你就是孟南山小儿子?老子听说孟家两个儿子都有点本事,我看是胡吹大气!老子来了好几天了,孟奂那小子倒当起了缩头乌龟,怕了老子不成?” 白衣少年淡然一笑:“小侄孟折,孟奂正是家兄,师伯远道而来本应尽到地主之谊,只是家兄远出,尚未归来,师伯有何要事,吩咐小侄便是。” 老头又是一阵怪笑:“你还算有些礼数,听说孟奂得来个宝贝,老子特地过来瞧他一瞧。” 孟折微微一笑:“江湖人的讹传,师伯切莫当真,孟家宝贝倒有不少,只是让人偷了些去,眼下师伯怕是没处瞧了。” 这边话音才落,就见老者脸色陡变铁青,似也僵住。 未等说话,孟折朗道:“先礼后兵,本不该是待客之道,哪知你还是这般恶习不改,就算家兄真寻得宝贝,与你又有何干,哼!瞧瞧...何妨不直说,就是来偷!” 话虽娓娓道来,音却越来越高。此话从孟折口中讲出,少了几分威严,却也听得人入心。 干戎在旁缓道:“老子还当是哪个高手,原来是这老小子。” 杨青羽、南宫玥儿闻言齐齐望向干戎,干戎继道:“他是孟南山的二师兄,叫孙塘,武功不算弱,只是坏事干的太多,又是惯偷,后来偷到了孟丁洪头上,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三人这边正说,却听宁枉嘲弄道:“孙前辈,看来这孟家二少没把你放在眼里啊,我们算是白来了。” 言语看似轻描淡写,却满含讥讽,听得孙塘异常难受,也挂不住脸面。 被这话一激,孙塘果有些怒,一拍桌子正要起身,宁枉突然将手中酒壶一抖,‘嘭’的一声,酒壶碎裂,酒花飞溅。宁枉一个起身,探出左掌在空中卷了一卷便向孟折拍来,出手奇快,令人咋舌。 孟折见招过来,也不心慌,抬掌迎上。眼看就要对上,忽听一声呼喊:“小心右掌!” 孟折忙撤回半掌,就见宁枉左掌射出冰针,随掌力而来。 这招未撤,右掌又猛地拍来,孟折注力一掌接下,这掌对过,双双退到一旁。 孟折双脚还未立稳,只听得孙塘一阵怪笑,一边抢招迎来,一边说道:“也让老子见识一下,孟南山都教了些什么。” 岂料孙塘双掌刚到孟折不到三尺远处,双脚往地上一蹬,一个闪身又来到孟折左侧,又是一蹬,再又闪身开了,如此又是两次,刚好在孟折四周绕了一个圈。 在场众人也没看出个究竟,除了地上四双深陷的脚印,也再没有其他招式,却见孟折冷笑一声,道:“土行诀让你练成了这副德行,当年逐你出师门也算应当。” 孙塘恼怒道:“多说无益,接下这招再说。” 孟折自小得孟南山亲授‘土行诀’,一招一式熟稔于心,孙塘杀招未至,孟折双脚注力,猛地一踏,双脚下四方顿地裂开四道口子,朝着四双脚印蔓延而去。 孙塘突地抬掌旋身,朝孟折胸口拍去。孙塘掌力不差,因招式被破,近身与孟折只拆不到五招,便被一脚震开。 孙塘半是惊讶半是不服,身为孟折同门前辈,这片刻功夫便吃败,也着实难堪,一时愤愤,正欲再斗,却被宁枉伸手拦住。 孙塘怒气正盛,哪里由得,刚要发作,就见宁枉递来眼色,孙塘心头猛地一亮,冷哼道:“老子忘了有主的。” 宁枉心地虽毒,心智却高,本想以一己之力挫挫孟折锐气,顺便问出宝贝下落。岂料孟折武功之高,超出他料想之外,刚才见孙塘败北,心下盘算,就算合二人之力,也未必就能赢。他自然知道孟折本不是为他二人前来,正主是商仇,以他二人再加个商仇,胜算大增。 打定主意,二人在一旁冷观,只等见势出手。 孟折刚停手,从后面走出一人,正是孟良。 孟良盯了远处商仇一眼,凑近到孟折跟前,低声道:“二爷,就是那个拿锤的胖子拦我去路,还伤了亢大哥。” 孟折稍颔首,朗声道:“这位朋友,你伤了我兄长,在下特来讨个道理。” 商仇扛着双锤慢步走了过来:“要打便打,要什么道理。” 一旁干戎听了这话,咧嘴一笑:“这大胖子有点意思。” 杨青羽刚想发笑,瞥见南宫玥儿眼含嗔怒,也就抿了抿嘴,忍住了。 孙塘和宁枉二人听了商仇这话,对视一眼,一脸冷笑。 孟折早猜到二人把戏,飒爽朗道:“别费功夫了,一起上吧!” 话音刚落,商仇铁锤已经招呼过来,孙、宁二人连忙协攻抢上,四人战在一团。 眼见孟折独斗三大高手,杨青羽啧啧叹服:“没想到他武功这么高,看来刚才的提醒是多余了。” 干戎:“那到未必!” 杨青羽不解,看向干戎:“怎么,他会输?” 干戎摇了摇头:“天晓得!” 看四人斗了一阵,杨青羽对南宫玥儿道:“玥儿姑娘,你不帮忙?” 南宫玥儿摇了摇头:“孟公子不想伤人...哥哥不用帮忙。” 杨青羽心道:这姑娘生的貌美,没想到心地也善,他看出孟折出手处处留招,显然不是真想与三人为难。 突听‘嘭’的一声,众人皆惊。 原来是商仇大锤突然咋向宁枉,虽被躲过,却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大坑。 宁枉喝道:“商仇,你干什么?” 商仇:“打得过就打,为什么要暗中伤人?” 宁枉紧了紧袖口,果然是藏了几枚‘凝水针’。本以为有二人牵制,这次定能出手制敌,也没想避开商仇,却不料商仇根本就没把他们当成一伙人,只想比个高低,自然不能让宁枉得逞。 宁枉面色一沉:“不识好歹。”说话间,两袖一甩,凝水针射向孟折、商仇二人。 二人早有防备,轻松躲过。宁枉一掠上了二楼:“孙前辈,咱们改日再会。”说完便没了踪影。 孙塘扫了二人一眼:“老子也告辞了。”说完,也是一掠身上了二楼,该是逃了去。 他们这二人一走,当中便只剩下商仇、孟折对峙。 孟折开口笑道:“还打不打了?” 商仇也觉不是对手,看了一眼南宫玥儿,孟折也顺眼望来,南宫玥儿道:“不用打了,我们也打不过。你想如何?” 孟折微微一笑:“亢大哥受伤,已无大碍,你们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即可?” 南宫玥儿:“你说。” 孟折:“你们来此地做什么?” 南宫玥儿闷声不语,似有难处。 杨青羽微笑道:“天下人都知道你孟家得了宝贝,来这里自然是为它了。” 孟折疑道:“噢?那如此说来二位也是来看宝贝的?只是家兄尚未回来,未请教...?” “在下杨青羽。这位是干戎干大侠!” 杨青羽刚说完,孟折有些吃惊:“原来是干大侠!看来这宝贝确非一般,我也得好好瞧瞧。”又向杨青羽道:“刚才多亏杨兄提醒,孟折谢过了。” 杨青羽点头一笑,也未答话,孟折道:“三位请便,告辞了。” 说完带着一众人出了门去。 待人走完,杨青羽问南宫玥儿:“你们有什么打算。” 南宫玥儿看了一眼四处,道:“这里是住不了了,我和哥哥换个地方等消息。” 杨青羽奇道:“等消息?你们还有人来吗?” 南宫玥儿迟疑片刻:“嗯,还有皇羽。” 杨青羽转念一想,又道:“玥儿姑娘,那我二人也告辞了,保重。” 南宫玥儿忙道:“那你们要走了吗?” 杨青羽笑道:“宝贝没见着,哪能白走这遭,等看过宝贝,再走不迟。” 他二人心知肚明:留在这儿哪里是为等着看什么宝贝,分明就是在等孟奂。 南宫玥儿浅浅一笑:“杨大哥,我们先告辞了。” 目送二人出门,杨青羽道:“大胡子,你说孟奂回没回来?” 干戎紧眉片刻道:“依老子说,还没回来!” 见干戎说的笃定,杨青羽又道:“你怎知道?” 干戎道:“皇羽还没到,孟奂自然也没到。”杨青羽问道:“这是为何?” 干戎点头道:“皇羽几年前跟踪过老子,被他缠上是甩不掉的。” 杨青羽咧嘴一笑:“这便好了,大胡子我们也寻个去处,就先等皇羽。” 两人有心,沿着南宫玥儿去的方向快步跟了去。 二人跟了一路,眼见南宫玥儿进了福源客栈,干戎刚要跟进去,杨青羽一把抓住干戎,道:“大胡子...我们住对面。” 干戎不解道:“不是要等皇羽么?” 杨青羽笑道:“皇羽跟你我可是相熟?...大胡子,我们就住对面,等着看好戏。” 二人进到这边客栈,要了上好厢房,开窗对望,正好瞧见福源客栈大门。 位置正好,景也不错,二人索性要了许多酒菜,就在房内吃喝起来。 如此过了两日,不仅未见皇羽现身,连南宫玥儿和商仇二人也再没见过。 第二十三章 扑朔迷离 眼见天色将暮,干戎有些性急:“杨小子,皇羽咋还没来?” 杨青羽慢悠悠道:“不急,就快来了。” 干戎轻啐一声:“老子不信!” 杨青羽笑道:“我是算出来的。” “装模作样,咋算的?”干戎满不以为然。 杨青羽走到窗前,望了望对面福源客栈大门:“昨日寅时到辰时,有四人进了福源客栈,两人进了这间客栈,亥时到子时,有六人进了福源客栈,两人进了这间客栈,今日丑时到卯时,有十四人进了福源客栈,有十一人进了这间客栈,这些人住进客栈以后就没有出来过。现在是戌时,估计到明天,这两间客栈就客满了。” 干戎只觉惊讶:“都是晚上来的?” 杨青羽一笑,接着道:“我今早问过掌柜,他说平日里戌时过后就没有人再来投店,为何这两日会有这么多人半夜前来,而不是白天,我猜这些人是相约而来的。” 干戎:“那又咋的?” 杨青羽:“看这两日状况,今夜来人应该更多,若真是如此,我们等的人也就要到了。” 干戎一笑:“都是来凑热闹的。” 杨青羽也笑道:“大胡子,今晚怕又睡不成了。” 干戎平日行事大条,但跟杨青羽相处这些时日,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此事事关慕缺,杨青羽自是全然上心,彻夜蹲守,宁可不眠不休也不放过丝毫线索。 一念及此,干戎爽道:“老子也陪你数数人头” 说罢,两人各揽两坛酒,一跃出窗,“噌噌”上了房顶。 夜色姣好,素月分辉。华光倾浇,砉然长流,照在房头上,也显亮堂。二人一边谈笑一边饮酒,快意融融,虽不掌灯火,却胜过十里长街欢歌笑语、彻夜通明。 夜渐深了,酒也喝得慢了。杨青羽似有些微醺,摇摇站起身来,带着月色,俊朗平添,宛若璧人。 干戎摇头笑侃:“这点儿酒量,还逞哪门子能。” 杨青羽侧目看着干戎,笑道:“大胡子,你休量我。自小我就陪师公酒喝,论酒量,我可不输你。” 干戎猛灌一口酒,叹一口气,又喝一口,却未出声。 杨青羽笑问:“你还有烦心事?” 干戎知他是调侃,迟疑片刻道:“你懂个屁!” 杨青羽呵然笑了笑。 干戎一脸严肃看向杨青羽:“杨小子,这江湖可不是眼见的太平,你要是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杨青羽听他言语反常,只觉他有话要说:“我在横亘山时,师公曾说顾门主是不世出的奇才,在朝可出将入相,定国安邦;在野可一匡天下,垂范后世。江湖让他来管,该是再好不过。” 干戎又道:“说得倒是不错,顾老儿在,江湖太平,要是他死了呢?” 杨青羽笑道:“谁能伤得了他?我看放眼天下,除了你干大侠,再没人谁敢跟顾倾城动手!” 干戎哑然一笑,眺着远处空荡荡的街头,道:“有人来了。” 果然,只一会儿,一行四人出现在了道中间。两旁商铺皆已打烊,除了这两家客栈,再无灯火。 四人走在空阔的街道上,身影被拉得老长,格外显眼。 杨青羽呵然道:“大胡子,亥时了。” 干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继而又道:“老子倒要看看今天又来多少人,可别漏了。” 杨青羽看了一眼干戎,心道:看来你是要陪我到天亮了。 杨青羽心里清楚,干戎认识的人较他来说更多些,弄清这些人来历,线索也就更好着手去查,他明了,干戎也明了。 二人心有默契,坐在房顶,静坐细数。 不出所料,一个时辰不到,两间客栈已经来了二十几人,凭着大体相貌,干戎也辨出了其中几人身份,杨青羽也一一默默记在了心上。 突地,干戎低声道:“对面房顶有一个人。” 杨青羽凝神一看,果见对面房顶偏角暗处依约有一个黑影晃动,悄问道:“能不能看出那人是谁?” 干戎皱眉想了想:“像是臭老鼠。” 杨青羽会意道:“这人我听说过,号称是‘无宝不到’的天下第一神偷——通天鼠。” 干戎应道:“不错,他的消息灵通!” 杨青羽:“你在这守着,我去会会这通天鼠。”说罢,人影一闪,向对面房顶掠去。 杨青羽人还在半空,对面那人身形一动,往东逃了去。 杨青羽把剑一负,脚下注力,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你追我赶,跑了一路,杨青羽这才发现自己轻功虽好,但终究差了一截,眼见那人就在跟前,却如何也近不了身,心里渐急。 又追出十里开外,来到一处开阔地,前面那人跃上树梢便停住了,杨青羽也负手立在另一树上,刚要发问,便听那人道:“你还要追么?” 杨青羽心里一惊,这人不是通天鼠,竟是一女子。 这女子黑衣蒙面,言语间寒中带厉,声音却有几分清脆好听。 杨青羽:“姑娘,对不住了,是我认错人了。” 黑衣女子:“那就是不追了?” 杨青羽哑然一笑:“追错人了,自然不追了。”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又道:“你以为我是谁?” 杨青羽:“我以为是臭老鼠。” 黑衣女子冷声道:“你是在骂我?” 杨青羽忙道:“姑娘勿怪,我说的是通天鼠。” 黑衣女子:“你追他做什么?” 杨青羽见她只顾发问,便反问道:“敢问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黑衣女子:“不用你管,要说便说...” 杨青羽只觉这女子有些古怪,也不想再做纠缠:“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奉陪,姑娘请便。” 刚要转身,黑衣女子喝道:“站住,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杨青羽笑问:“姑娘只问不答,倒真爽快。你我萍水相逢,在下自然是路人,至于来此缘由,该是跟姑娘一样吧!” 黑衣女子冷哼道:“路人?你的扶风剑从哪来的?” 杨青羽心里一怔:那日这剑被孟奂认出,现在又被这女子一眼认出,难免惊异。 杨青羽朗声道:“这剑乃是家传。” 黑衣女子脱口质问:“家传?我可不曾听说杨令公有后人尚在,定是你偷来的,是也不是?” 杨青羽心下一动,暗道:杨令公,难不成她说的是爹?又转念一想:这姑娘素不相识,若是圈套,那可不妙。故笑道:“偷来也好,抢来也罢,既然剑在我手,那便是我所有了。” 黑衣女子吐出一句:“那倒未必。”身形一掠,直向杨青羽而去。 见她来势不弱,杨青羽抬掌便出。岂料招刚要接上,黑衣女子却侧身直往上方掠走。 杨青羽撤势刚回,就见树叶成卷,似潮般奔涌过来。这等奇诡功夫,杨青羽闻所未闻,不敢大意,坤元功化掌,抬掌便拍。 树叶终究是轻柔之物,转瞬被掌风摧散。坤元功虽未足火候,但其刚猛力道也小觑不得。 迎过两掌,避过一招,又见黑衣女子掠身而来,身形之快,直如鬼魅。 黑衣女子招法路数,别出他径,连换几招,也显见高明。杨青羽不敢硬接,只得施以“浮身三叠”闪躲。 黑衣女子以掌化爪,继而又以指发力,才过十招不到,杨青羽已露败象。 为挽颓势,刚想拔剑,突地“嘭”的一声,杨青羽当胸生生受了一掌,幸以轻功消力,但也跌出老远。 刚顿住身形,杨青羽只觉胸口痛闷,稍一提气,喉头一甜,一小口血涌了出来,溢在嘴角。 杨青羽抬手将血迹擦了,“扶风剑”仓然出鞘,身形一跃,直向黑衣女子刺去。 杨青羽习“乾元剑法”不过两三年,近日来,勤悟勤习,所获甚多。第三式“巽扫百尺”使出,黑衣女子接招之时也感错愕,但因手底生疏,未等招用老,已左右支绌,渐感不敌。 正思忖如何应招,黑衣女子从杨青羽侧身闪过,一指点过,正中杨青羽肩井穴。指力沉重,着力堪深,杨青羽只觉右手一阵发麻,手中“扶风剑”已然脱手,被黑衣女子夺了去。 这剑本是杨卓生前之物,杨青羽又岂能让人硬生给夺去,正复出手,只觉后方一阵强风袭来,心下一定,知是干戎来了。 干戎在房头见杨青羽向黑衣人追去了,咕咕猛灌几口酒,兀自坐在顶檐,盯着被照得发亮的街口。 忽见一行十数人吵吵嚷嚷从远处走了来,稍近细瞧,领头的竟是徐顺、徐掸兄弟,其后众人虽多有一面之缘者,却又叫不出名头。 干戎眼见着这一行人鱼贯进了这边客栈,方甫一会,客栈近似炸开了锅。对面客栈中前两日到的人也匆匆进了来,一时挤满了屋子。 干戎猜度应是时辰到了,也就下到楼来,找了个偏角处倚看。 只听一人大声道:“他娘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来是把什么剑!这死老鼠要是给我逮住,老子非活剥他不可!” 又一人应声道:“李达,说什么呢!我怎么听说是‘天玄令’?” 话音刚落,一人一个起身,落到当中台上,冷笑道:“‘天玄令’都消失百年了,门主都没有,凭他孟奂怎么找得到?” 第二十四章 幕后其人 他这话一说完,屋内人便哄闹起来,众口不一,各有分说,单是这宝贝到底是何物就有十几种说法,着实令人难以信服。 吵闹中,徐顺高声发问:“宁枉,那依你说来,这宝贝到底是什么?” 干戎本在阁楼上看着,也没太在意来人,刚听徐顺一喊,这才发现不仅宁枉,且沈末、水瑶也在人群当中。 宁枉斜眼瞧来:“我要知道就不来这儿了!” 徐掸一旁扬手示意,一边道:“诸位,我兄弟二人是奉土行主前来接应孟大少,不知众位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赶到此处?” 话音刚落,人群中十数人应声“臭老鼠”“我也是”“我也是老鼠说的”“我是收到的口信”,应诺声此起彼伏,大都说是消息来自通天鼠。 沈末心里暗沉,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都知道这通天鼠消息最是灵通,众人这才不管真假,都赶来了。 李达嗓门极大,又闹腾起来:“他娘的,这死老鼠让我们来了,他又没来,要是孟奂不回来,那我们不是白跑了?”众人纷纷应诺。 突然只听内堂上方传来一阵怪笑,接着便听有人说道:“谁说你鼠爷爷没来,爷爷我早就到了!”说话人正是通天鼠。 话音刚落,李达抡起手中大斧向梁上通天鼠扔去,一边道:“你个梁上跑的贼货,老子劈死你。” 通天鼠背脊一弓,身似鼠行,忽地窜到另一边梁上,咧着嘴看着众人。 李达此人武功算不得极高,但膂力过人,一双斧子耍将起来也厉害得紧。方才这一斧头扔出,碗口粗横梁立时被当中砍断,若非两端立木撑着,怕已落下砸到众人。 宁枉抬头问道:“这么些人都来了,你还不说说孟奂到底何时回来?” 通天鼠又一阵怪笑:“算他脚力,明日便到。” 干戎听到此处,微微点头,喏道:“倒让这小子给猜着了。” 看着几丈远外的通天鼠,干戎眉心一紧,慌乱道:“这下糟了!”伴着话音,转身从窗口跃了去。 沿着刚才杨青羽方才的去向,干戎运足脚力,一路狂奔。 本当之前那黑衣人就是通天鼠,才放心让杨青羽追去。若然不是,以那人轻功身法,倘有一身武功相称,杨青羽哪是敌手。 干戎卯足劲力,往东直追,远出二十余里,终于看见二人打斗。疾步抄来,正赶上杨青羽‘扶风剑’被夺,也不多言,拔刀便砍。 月色虽朗,黑衣女子也看不清干戎样貌,只觉杀气腾腾,不敢慢待,运掌相搏。 几招拆过,黑衣女子往后一掠,惊问:“你是干戎?” 干戎脱口道:“原来是个女人!”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还说剑不是偷来的!”说罢一转身,掠上树梢,没了踪影。 剑被夺走,杨青羽急如星火,几个掠步抢出,跃上树梢头一望,夜色掩映,四下黢黑,看不到半分人影。 干戎也飞身附上,左右眺了眺,砸了咂嘴:“剑被抢了?” 家传之物落入人手,杨青羽心里五味杂陈,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望着黑衣女子逃走的方向点了点头:“她为何要说剑是偷来的?”。 这话本是问向干戎,岂料他答非所问:“这女人的武功好像在哪见过!” 倏儿缓过神道:“剑咋办?” 杨青羽沉沉道:“她的轻功不弱,我又受了一掌,追是追不上了,等这边事了,我再去寻。” 干戎:“人差不多都到了,咱回吧。” 杨青羽默然点了点头,又疑道:“你怎么来了?” 干戎:“臭老鼠在客栈呢。” 二人缓步踱回客栈,已将至晌午。朗日袭照,人也抖擞,只是杨青羽还沉浸于扶风剑一事,闷闷无语。 忽听一轻脆女子声唤道:“青羽哥哥”“大胡子”。 循声望过,见一青衫少女,浅笑妍妍,乖靓已极。少女身旁,一男子翩翩而立。正是水瑶与沈末二人。 水瑶轻快跑过,咯咯笑道:“你们也来啦!我和三师哥可比你们早到一步。” 干戎先招呼道:“水丫头,你咋来了。” 自水印山庄见过一面,杨青羽对沈末印象颇深,也笑着招应:“沈兄,在这里也能遇上,当真巧得很。” 沈末淡淡道:“一点都不巧,来得人很多。” 此种绝不假客套的调性,也能看出沈末必是耿介爽直之人,在这浊世江湖,实难再寻。 杨青羽不以为忤,反倒因此真性情生出几分欣赏来。 杨青羽抿嘴一笑,也不多言语,叫上些酒食,几人一边吃喝,一边寒暄,渐地熟络。 干戎:“水丫头,昨个晚上,后来咋样了?” 沈末一愣:“后来?昨夜你也在?” 干戎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唐突,讪讪一笑,挑眉往斜上方一望,正是被李达劈断横梁。 沈末会意一笑,伸手往上一指。 杨青羽、干戎二人顺眼一瞧,便见二楼窗户破开一个大洞。 水瑶一直在场,知道事由经过。 惟有杨青羽全然不知,见这二人指来指去,也不说话,急道:“你二人忒也无趣,是要打哑谜么?你们不说,自有人说。” 说罢,笑着看着水瑶道:“妹子,听你来说。” 水瑶在旁,本也插不上话,以她性格正觉无趣,这边一听杨青羽说来,便高兴道:“好啊,好啊,我来说,我来说。”刚要开讲,沈末将手中酒杯一转,继而放下道:“还是我来说吧。” 水瑶是水天柏独女,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水印山庄上下家仆门众,无一敢稍有怠慢。沈末生性孤傲,本不喜言语,但水瑶却对这师哥喜欢的紧,虽非男女之情,单就兄妹之谊。一个寡淡冷言,一个活泼爱闹,二人性格天差地别,却能相处融洽,实属不易。 水瑶翘着小嘴,看了沈末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便把头扭在一边,闷闷不快。 沈末对这小师妹这般脾性,早已见惯不怪,便把事由慢慢道了来。 原来干戎刚走,李达又问通天鼠道:“那这孟奂是来此处,还是回去孟家庄?”通天鼠翻身坐在房梁上:“他要去哪儿,我怎么知道,只是东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李达笑道:“你还有东家?难道是养猫的?” 众人哄笑,又一人道:“哪是养猫的,我看是卖老鼠药的,他要不听话,就毒死这死老鼠。” 又是一阵哄笑,沈末却心头一动:这老鼠四处通信,显然他不会知道孟奂行踪,这幕后之人这么大张旗鼓,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又听通天鼠道:“消息传到,鼠爷爷就不陪了。” 他这话一说完,一些性急之人便呵斥起来,都觉孟奂还没到,他这一走,众人心里底。通天鼠身子刚动,便瞥眼瞧见李达手里板斧又抬了起来,连忙几个蹿身,破窗而出。 李达身手也快,刚见通天鼠想逃,便猛地掷出斧去,随着通天鼠的身影一道飞了出去。 通天鼠眼疾手快,接过飞来的斧子,又从破窗窟窿扔了回来。 沈末继又道:“后来众人商议,若今日午时孟奂没到,就去孟南山庄上。” 杨青羽:“你们也是来看宝贝的?” 沈末淡然道:“他能有什么宝贝。我奉师命来的,门主吩咐,燕家灭门案可能跟此有关,让我们来探探。” 杨青羽问道:“顾门主为何不亲自来?” 水瑶一旁抢话道:“我爹说,门主在闭关。” 杨青羽暗生疑惑:近日来风波不断,顾倾城为何偏偏选在此时闭关。 正当时,商仇和南宫玥儿走了进来,杨青羽忙起身道:“玥儿姑娘,可是皇羽来了?” 南宫玥儿摇头道:“他没来,我们是来辞行的。” 杨青羽追问道:“怎么?你们要回去?” 南宫玥儿微微颔首:“少主来了书信,说皇羽已经回了京城,让我们也回去。” 说完便一一道别,行色匆匆,出了门去。 见他二人离去,沈末突地道:“来了又走,这不是金玉楼的做派!” 杨青羽疑问:“你认得他们?” 沈末:“认得,这两人是金万乘收养的,还有三位高手,这五人被江湖中人称作‘金门五音仙’,几年前我去京城,跟杜角有过交往,这几人还算相熟。” 杨青羽又道:“沈兄觉得有何不妥?” 沈末道:“金家世代为商,富足四海,金玉楼青出于蓝,商道之术更胜于金万乘。江浙之富庶,对于金玉楼而言,可谓满地金银。家师偏居一隅,名下也置有行当,金玉楼几次苏杭营商受阻,也就与家师结有小怨。虽屡试不成,却从未放手,所以识之者都知,金玉楼做事,所行必有因,所做必有果,这半道就撤,还是头一遭。” 杨青羽听后也无头绪,眼下许多疑惑也无从得知,只有走一步瞧一步。 未等多时,店内众人便已三五结对出了门去,对面客栈,也是一般景象。 四人见时辰也相差不多,便也跟了去。 第二十五章 天问苍原 鬼谷门下五位行主,各有千秋。 金行主金万乘乃行商奇才,自弱冠之年继任金行主以来,生意网罗天下,江湖中有谚称:朱家天子坐皇庭,金家屋里拿金银。意为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论富有,皇帝怕也比他不过。 水行主水天柏,寓居杭州,年轻时善谋略,江湖中声望极著,但自发妻逝世便也心灰意懒,常日和顾倾城、石佛二人谈经论道,无甚所为。 木行主木回春,祖上世代行医,为“天下三大神医”之首,技之精绝,世所叹服,世人赞称“针到不死,药到回春”,故又称作“妙手神医”,此人悬壶济世,游走天下,行踪飘忽不定。 火行主陆止渊,此人深具传奇,当年若无顾倾城,门主之位非他莫属,但自顾倾城继门主位,陆止渊便隐遁避世,十几年来无人知其住处,被视为方外之人。 土行主孟南山,膝下两子,皆是武林少年翘楚之辈,父子三人几番经营,在川湘之地立下根基,也足以与水金两家呈鼎立之势。 而孟南山的孟家庄,论其宏阔,当不让水天柏的水印山庄。 待人赶到,孟家庄门口已经围满了人,约摸一看,也有四五十人。四人见众人议论纷纷,便也靠近前去。 前面一人,沈末识得,便由他开口问道:“杜闯大哥,为何都在门口不进去啊?” 杜闯见是沈末,又扫过其他三人一眼,低声道:“听说孟奂受伤了,是‘隐面人’伤的。” 杨青羽心里咯噔一跳,默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干戎见杨青羽神色有变,便上前追问:“你咋知道是他‘隐面人’伤的?” 杜闯又疑狐的看了一眼干戎,半晌道:“你是干戎?” 干戎未答话,只是瞪眼,杜闯又道:“刚刚孟折出来说的,孟奂受的剑伤江湖上没人能使得出来!” 干戎骂道:“什么狗屁!我看那小子是装的。” 沈末道:“孟奂他人在哪儿?他可有带什么东西回来?” 杜闯摇头道:“还没见到,说是让我们等上一会儿,等孟南山问清楚后再亲自来说。” 干戎冷哼一声:“这孟老儿,等他合计好了,还说个啥!” 杜闯听干戎这么一说,只是点头,问向沈末道:“兄弟,你们打算怎么办?” 沈末跟杨青羽对视一眼,杨青羽问干戎道:“大胡子,你说怎么办?” 干戎:“进去再说。” 二人并非胆小不敢硬闯,只是干戎名头大,他若带头,更能一呼百应。 果然,杜闯一旁附和道:“那好,我杜闯也跟你们闯一闯。” 这边还在说,旁边几人听得真切,便嚷了起来:“是干戎!干戎来了!我们一起闯进去!” 这一嚷叫,所有也都回过头来看着干戎,当中几人似陡然有了底气,几步跨到门口,猛地敲门吼道:“开门,孟奂出来!”声音附和,越来越大,却始终无人开门。 这时走出一大汉:“让我来。” 这人唤作钱虎,少年力大,开弓举鼎皆震惊四里,本已投入孟南山门下,不知何故此刻却在这里。 见他模样似是要推门,众人也就八方退让。 钱虎双臂一抖,两臂衣衫“呲”地裂开,肌肉虬张,只听得一声爆喝,双掌击在一丈多高的大铁门上,铁门顿时凹陷,复又一拳,大铁门竟“轰”地开了。 众人一时目愣,还未及缓过神来,又听得一沉闷之声传来道:“放肆!我孟南山府上,几时轮到你来撒野!”声还未落,一人影带着劲风掠到门前,一把将钱虎抓过举在了头顶。此人年逾不惑,面目冷峻,正是孟南山。 他这般突然现身,使得众人也是一惊。一人强作镇定,指责道:“孟南山,你...”“你”字还未吐出,就见钱虎四肢散掉一般蓦地垂下,众人这才发现,钱虎不知何时已经死了。 众人心里惊惧更甚,再无人敢搭话。 孟南山睥睨四处,双手一送,钱虎便被扔在一边墙脚,蜷在那里。 孟南山倒似无事一般,缓缓道:“这人乃我门下叛徒,此番也算清理门户了。” 顿了顿,双手一负,又道:“小儿孟奂前日里奉门主令去为燕镖头一家料理后事,返回之时被人暗伤,此刻命在旦夕,孟某也无心招应各位英雄...各位还是请回吧。” 他这一番话说来,众人哪里受用,若不是他刚才这下杀鸡儆猴震了场面,只怕眼下又是闹作一团。见无人言语,也无人肯走,沈末道:“孟师伯,小侄沈末叨扰了。”孟南山这边看来,见到几人,突然微笑道:“小侄女儿也来啦。” 水瑶似乎对孟南山无有好感,只是诺了一声道:“侄女儿见过师伯。” 孟南山眼光扫过,却留在了干戎身上,笑容也是一敛,露出一抹寒光。 沈末又道:“师伯,我此次是为燕家灭门案来的,还想见一见孟师兄。” 孟南山道:“受了重伤,实有不便,改日再说吧。”说完便也不睬众人,转身欲进门去。 干戎猛地大声道:“孟老儿,你也忒不要脸,燕家的东西可不是你家的!” 孟南山脚一顿,回身过来,望着干戎道:“干大侠有何见教!”语调虽平,却满是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干戎道:“让孟奂把东西交出来。”这话一出,人群中才有人应声称是。 孟南山冷笑道:“交出来?交给你么?你是门主不成!”遇到此等狡黠之人,干戎被几句问得语塞。 杨青羽打个哈哈,接过话道:“燕镖头一家身故,作为武林同道,我们也想借此物追查凶手,好还燕家上下公道。既然孟前辈看得,我等一众自然也看得,难不成孟行主只想据为己有,这才藏而不宣。” 杨青羽心里清楚,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赶来,有几个是真为看宝贝来的,若宝贝是真,能分一杯羹固然再好不过,就算自己得不了好,也不能无故便宜了他臭名昭著的孟南山。 孟南山笑道:“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宝贝,孟某是从未见过,说来可笑,你们这些无名小辈却来问我讨要!” 这当时,只听一人道:“孟南山,这些都是无名小辈,那你可认得我?”声音懒懒,杨青羽一听便知来人。 果然,孟家大门正对房顶上,一灰衣男子似笑非笑望着下面众人,正是慕缺。 孟南山目露凶光,寒声道:“阁下莫非就是‘隐面人’?” 慕缺呵然笑道:“不才,正是在下!” 江湖中人皆已知之,“隐面人”已被鬼谷门下全力追拿,却连顾倾城亲自动身也没能拿到人,不少江湖侠士对这“隐面人”非但不恶,反而满是钦慕之心。 江湖恩怨本就难了,对错是非本也时难分明,大多数人若非事关及身,也是多愿结交英雄侠士为先,见眼前慕缺一派洒然,俊逸飘神,浑不似恶人,更减敌对之心。 孟南山问道:“不知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慕缺止住笑意,紧盯孟南山道:“取你狗命!” 孟南山怒道:“好大的口气,老夫让你有来无回。”话音未落,人已掠出,双掌鼓风,直向慕缺而去。 谁知刚到慕缺眼前,就见慕缺身形晃了几晃,便已换了几处。 沈末叹道:“好快的身手!” 水瑶不解,偏着脑袋问道:“三师哥...他们...他们还没有交手啊?” 其实刚才看来是孟南山出的先手,实则是慕缺对招在先,水瑶平素轻功练得少,手眼身法自然慢了不少,而其他三人却是轻功高手,所以慕孟二人各招各式尽皆看进眼里。 转眼便斗了百招,二人难解难分,杨青羽正当思量是否出手帮忙,又怕自己武功不济,反成累赘。 这时又见从孟家庄内飞出一道人影,也向慕缺而去,正是孟折。 慕缺见对方来了帮手,招式一变,以一敌二,竟自稳占上风。干戎叹一口气:“难怪连顾倾城也抓不住他。”又低声对杨青羽耳语道:“小子,还好你没去帮忙,就你那点本事,不够添乱的。” 眼见慕缺已压住孟家父子,却又见一人混入拆斗。观者有人眼长,嚷道:“是阳尊,阳尊来了!”他这一喊,众人也都认了出来。 杨青羽知道顾长空武功犹在干戎之上,他再加入,慕缺定然吃亏,便与干戎眼一会意,正要出手相助,只听上空“嘭”的一声,慕缺与顾长空二人一掌对过,四人便也散了开来。 顾长空高声道:“三位,罢手吧!” 孟南山眼却紧盯慕缺:“你刚才使得是‘魅影踪’?” 慕缺充耳不闻,全然不睬。 孟南山又道:“你既想杀老夫,敢问阁下师承?” 慕缺淡淡道:“家师苍原!” 在场众人闻言大惊,吵嚷起来,竟似炸开了锅。 苍原——江湖人称“天问”。 天下共知,天问有三绝:武功一绝,轻功一绝,卜世一绝。 顾倾城武功之高,是人人皆知其武功极高。而“天问”苍原,虽声震天下,但其武功究竟几何,竟无人知晓。 苍原自创轻功“魅影踪”,方一出世,便被人称作古往今来之盖世神技,再无其他轻功可堪一匹。 苍原被人认作世外高人,是因他“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苍原曾四次谶言天下之事,每每精准,次次无虚。 第二十六章 料理后事 孟南山面色僵硬,目光冷冷。 只因上次徐顺兄弟回报时说“隐面人”会亲自登门造访,他本没放心上,他又如何相信慕缺真的来了,且是只身独闯。现下一番较量,武功却又不及,也暗自焦灼,思量对策。 慕缺问顾长空:“你就是顾倾城的徒弟?” 顾长空恭然回道:“正是,在下顾长空,忝位我门阳尊。” 慕缺点头道:“是顾倾城叫你来的?” 顾长空道:“家师嘱咐,燕家灭门案确有蹊跷,待此事查明,若并非你所为,定会还你公道!” 慕缺笑问:“那要是我做的,又当如何?” 顾长空肃然道:“乱我门风,杀我门人,无由者...就地击杀!” 慕缺嘴角一扬,边笑边抚掌道:“好,好,好一个无由者就地击杀,如此来看,顾倾城做这门主,当真是武林之福啊!” 又向孟南山道:“顾倾城是非明断,在下佩服。只是你项上人头,我迟早来取,告辞了!”说完,只是余光瞟过一眼杨青羽,便闪身没了人影。 所有人中,并无一人知晓慕缺与孟家恩怨到底几何,只是经这般一折腾,孟南山明然没了刚才的豪气,只是对顾长空拱手道:“既然门主有吩咐,还是请阳尊定夺吧。”说罢,也便转身进了庄内,孟折也便跟上。 顾长空俯瞰者众人:“诸位远到,想必都是为了燕家之事而来,长空前来也是为此,所以还请诸位稍待,容我查出此事真相再告知各位如何?” 鬼谷门众,除了自属行主,便就只有门主和阳尊的话权且当听,除这几人,谁也不肯遵从,此番也是如此。孟南山发话不好使,顾长空一说,众人便纷纷应诺。 沈末突然道:“那要多少时日?” 众人本在开始散去,听了这话便又定住了脚,纷纷谈论“对啊,要是一直查不出来,岂不是要我们一直等下去。”“对啊,要不说个时间,到时就算查了出来,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 顾长空淡淡一笑:“十五日,十五日内,我定彻清此事!”这话说完,众人这才放心散去。 顾长空见杨青羽四人还在,便下到地上,相杨、干二人打过招呼,便对沈末道:“沈师弟和水瑶师妹也是来查此事的吗?” 水瑶挽着沈末道:“对啊,爹爹让我们来的。” 顾长空微笑道:“那师弟是想我们一起来查,还是...?”顾长空话未讲完,沈末淡淡说道:“还是自己查吧,我跟孟家可没交情!” 顾长空见他神色冷淡,杨、干二人也无意搭话,便道:“如此也好,协力未必同心,在下先告辞了。” 四人少做商议,杨青羽也未如实相告沈末此行真正目的,便就只得说是愿与干戎两人祝他查案。天将日晚,来日方长,四人便回到客栈,明日再做计较。 孟南山与孟折二人回到里屋,孟折道:“爹,我有些事不明白?” 孟南山坐在堂中,捻着茶杯:“说罢。” 孟折道:“大哥受伤,爹明知会有人来捣乱,为何还把弟子撤走了?还有那慕缺,他为何...?” 孟南山抬手示意,打断了孟折的问话,叹一口气:“本想我亲自出面,让他们知难而退,谁料到那人...慕缺就是当年杀殷门主的那个孩子,当年你祖父受殷光照蛊惑,灭了慕家满门,独独让他给逃了,斩草未除根,快二十年了,他竟找了来。” 孟折小时也多少听过此事,便又问道:“那爹是如何打算?” 孟南山道:“先去把你大哥叫来!” 不消片刻,孟奂也进了来,只是一脸惨白,毫无血色,当是重伤之态。 孟南山道:“奂儿,当日伤你那人,你可认得出?” 孟奂只是摇头道:“那人蒙着面,我也认不出来。” 孟南山又道:“你昏迷之时,我查过你伤口,剑法之凌猛诡异我也是从未见过...你跟他过了几招?” 孟奂脱口道:“十招不到。” 孟南山面色一改:“十招不到就重伤你么?难道真是慕缺!” 孟折也听得吃惊,孟奂武功虽比不得“三英”之辈,但在年轻一代,也算得顶尖人物,十招之内就被重伤,思来想去,除了慕缺,更无他人。 孟南山又道:“那东西如何了?” 孟奂道:“已经出手,只是不知买家是谁。” 孟南山道:“只要那东西不是被抢走的,量他们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此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孟奂道:“没有,此事只有孩儿知晓。” 孟南山点头,“嗯”了一声,突又问道:“刘宜呢?”孟奂一愣,看着孟南山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慢道:“他留在梧州,料理后事...” 孟南山大怒:“后事!还有什么后事,是你的还是我的?” 孟奂这才明白过来,刘宜手下人不过算作马前卒而已,他本人才是对此事知之甚详之人。当时一念之差,错走一着,若他被捉去,实难猜度后果几何,眼下想要补救,也不知为时可逮。 孟奂惨白的脸上竟爬上一丝红来,想是心里惊惧翻起气血所致。 孟南山:“折儿,你火速赶去梧州,刘宜不能活了。” 孟折:“爹,刘大人此事无过,为何...?” 孟南山深望一眼孟折道:“你就是妇人之仁!我且问你,燕家灭门案,可与我孟家相干?” 孟折摇头道:“本不相干。” 孟南山又道:“眼下江湖中人都知道燕家那宝贝就是破案线索,现在宝贝何处?可在孟家?在刘宜来说,就在孟家!若他不在,有谁知道有此宝贝?” 孟折听完这一番说辞,虽有不忍,却又再无反驳之力。又听孟奂道:“爹,还有人知道!” 孟南山皱眉看着孟奂,平素孟奂做事,他是千万放心,这次却纰漏诸多,所以也敢疑惑,问道:“还有谁?” 孟奂:“干戎和那拿‘扶风剑’的小子。” 孟南山一震:“你说什么,‘扶风剑’?可看清了吗?”孟奂:“恩,他虽未拔剑,但我看到剑柄,确是‘扶风剑’无疑。” 孟南山喃喃道:“这剑当年已被你祖父折断了,怎地又出现了?” 也不由得他多想,又道:“先且不管这二人,他们不属我门下弟子,说出去也无人相信,折儿,你立刻前去!” 第二日,天刚初晨,杨青羽一行四人便已探访为由来到孟家庄。 孟南山见到四人,一反常态,盛情相待,还几番嘱托,说是定要早日查出真相,好还燕家一个公道,也孟奂一个公道。 四人直至申时方才出来,却是一无所得。杨青羽道:“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行。” 三人好奇,杨青羽接着道:“玥儿姑娘曾说过,皇羽会来这里与他们会合,如果所料不差,皇羽该是在跟踪孟奂,途中发生变故,以致孟奂受伤,皇羽也就回了京城。” 沈末:“你是说,皇羽可能知道此事?” 杨青羽点头道:“孟奂奸猾,我们要问些什么可能早在他意料中,不如换个法子试试。” 沈末:“皇羽是金万乘的人,就算他知道,未必会告诉我们。” 杨青羽道:“孟奂不说,是怕惹祸上身,让皇羽开口,也许不难。” 沈末也清楚,现在再无任何线索可供追查,杨青羽说得虽有难度,却不无道理,皇羽只是局外之人,让他开口,却是更容易一些。 沈末:“就依你所言,动身去京城。” 水瑶自小连杭州也未出过,这次西来本已算是破例头一遭,现在又听说要去京城,高兴已极,笑靥如花。 四人少做收拾,雇了马来,直向京城奔去。 孟折连夜赶路,不几日便到了梧州境内。孟折一路打听,来到此刘宜府上,见门户大开,也就跨步进门。 迎面一女子走来,孟折道:“姑娘,请问刘大人可在府上?”那女子一听,掩嘴笑道:“小女子唤作姜兰,我爹自然也是姓姜,哪里来的刘大人。” 孟折道:“姜兰姑娘,莫要说笑,在下孟折,特来拜会知府刘宜刘大人。” 姜兰又道:“刘大人我可认不得,我爹便是此地知府,他该认得。”说罢,便转身匆匆往内屋跑去。 一会,姜兰身后,跟着走出一人,看模样,定是其父。 孟折道:“孟折见过姜大人。” 姜大人道:“你找本官何事?” 孟折道:“在下与刘宜刘大人有旧,前来拜会,只是为何...?” 姜大人笑道:“你还不知吧,刘大人造福一方百姓,修了‘安身堂’,但因燕家灭门案未破,所以引咎,挂印辞官去了。” 孟折疑道:“辞官了?什么时候的事?” 姜大人道:“不过几日而已,刘大人可是个好官啊!” 孟折又道:“那大人可知刘大人去往何处了?” 姜大人略一思索,道:“刘大人本是京城人氏,几度迁官才来到此地,现在辞官了,该是回京了吧。” 第二十七章 妙手神医 孟折又道:“敢问大人,‘安身堂’何处?”姜大人道:“城东,进城两里处。”问完,孟折忙告辞而去。 按其所指,孟折来到药堂,果然见到不少病人,进得堂内,见一老者正在为人诊病,便就立在一旁,静自等着。 等这边诊完脉,开完方子,孟折坐了下来。 老者淡然道:“伸手。”孟折伸出右手,老者两指搭上。 孟折刚要开口,老者道:“不要出声。”半晌老者又道:“心绪不定,气脉腾乱,这几日可是与高手过招了?” 孟折话到嘴边,还未开口,老者又道:“内力深厚,‘土行诀’练得纯正,没有大恙,这两日亥时,自己导气调息即可。” 孟折见这郎中不似常人,故有意道:“前辈,在下得的是心病。” 老者:“老夫病治天下,独不治这心病。” 孟折奇道:“这是为何?有病不治,岂是医家所为!” 老者:“有病治病,无病找病,为何要治!” 孟折:“请前辈赐教。” 老者:“虑之过甚,情之郁结,阻心脉,断百骸,一念不及,百病丛生。我见你眉目疏朗,神情却有苦郁之色,你得的不是心病,是‘难’病。” 孟折问道:“‘难病’?” 老者点头道:“分辨是非之难,明断对错之难,知行不行之难,知止不止之难。” 孟折暗感疑惑:“前辈,此病可有解法?” 老者:“一念去而百病消,当行则行,当止即止,病自消亡。” 孟折盯着老者少许,只觉言语样貌颇有熟悉之感,恭敬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呵然一笑:“孟折,按辈分,你当尊我声师伯。” 孟折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竟是少时见过的木行主,又称“妙手神医”的木回春。 孟折即道:“小侄见过师伯。” 木回春微笑道:“只听人说孟家小儿温润如玉,仁义无双,老夫早有耳闻,此番见着,不虚此名。” 孟折一笑:“师伯谬赞了,师伯知道我是为何事而来?” 木回春笑道:“我与令尊相交数十年,他的为人行事,我也略知一二,你是来找刘大人的吧!” 孟折没有答话,木回春又道:“你是在想刘宜该不该寻,当不当杀。” 孟折一惊:这正是他一路过来心中所想,刘宜一直为他孟家做事,无过反有功,如何说杀就杀,只因父命难违,这才踌躇难决。遂道:“请师伯指点。” 木回春捻捻胡须:“我若是你,刘宜则不当杀,你若是我,刘宜则当杀。” 孟折豁地明白:刘宜虽有为恶,却多是因孟家,但一方为民,却也称得一名好官。只是眼下看来,刘宜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好,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当慎重。 暗忖片刻,孟折忽道:“师伯如何知道刘大人是在为我孟家做事?” 木回春呵然道:“老夫四海行医,见惯天下世事,孟奂行事张扬,难免惹嫌,我稍加揣摩,便也瞧破了。” 孟折:“师伯可知刘大人现在何处?” 木回春:“你想好如何处置了?” 孟折点了点头,木回春道:“京城,往东三十余里,有处刘家村。” 孟折:“谢师伯...师伯,家兄身受重伤,烦请师伯去为家兄医治,小侄感激不尽。” 木回春笑应:“既有伤者,岂有不治之理,老夫明日便去。” 孟折一喜:“那小侄先告辞了。” 正欲转身,听得木回春朗声道:“我与刘大人相约明年此时,前去探访,治他顽疾,你去告诉他,老朽定如时赶到。” 孟折看了一眼埋头理药的木回春,稍吸一口气:“师伯放心,人到话到,告辞了。”孟折单人匹马,也不多做逗留,策马北上,直指京城。 繁华依旧,笙歌依旧。倚红楼外,四人立在街前。 干戎笑侃:“还说不是来找老相好!一到京城就来这儿。” 杨青羽笑骂道:“若论相好,金玉楼当是第一,要找皇羽,还得先问他。” 沈末问:“你们认识金玉楼?” 杨青羽便将之前来此情形说了一遍,沈末又道:“那小师妹怎么办?她可进不得!” 这才想到还有个姑娘在旁,杨青羽问向水瑶:“妹子,你是跟我们一道进去青楼,还是自己寻个客栈等我们。” 水瑶俏脸一红:“呸!我才不去,我爹说过那可不是好地方。” 杨青羽笑道:“水前辈还真是教女有方,什么都说。” 水瑶翘着嘴,满不乐意道:“找个什么人,还非得去那种地方,也不知羞。”说罢,愤愤离开了。 三人刚进楼内,老鸨便迎了上来,只稍一愣,便咧嘴呼道:“晚霜,还不快下来,杨公子来了!” 杨青羽暗笑,心想这生意人还真是记性好,来过一次便什么也都记住了,她定是见上次杨青羽与干戎来时与金玉楼呼朋道友,自是不敢怠慢。 晚霜下楼,刚看到几人,便浅笑盈盈:“公子,可是听姐姐弹曲?” 杨青羽笑问:“烟萝姑娘房中可有他人?” 晚霜摇头道:“只有姐姐一人。” 杨青羽笑道:“那便听曲。” 沈末不解,分明是来找人,怎么又是听曲:“不是要找金玉楼么?” 杨青羽道:“只要楼上那姑娘在,不用去找,金玉楼自然会来。” 杨青羽、沈末二人由晚霜领着上了楼,干戎径自一旁寻了喝酒处。 一进到房内,古烟萝也一眼认出他来,款款相问:“公子又来听曲了!不知这次想听哪一曲?” 杨青羽微笑道:“沈兄,你请。” 沈末平日除过习武,便是饮酒为乐,丝竹曲乐少有接触,知之者少,便道:“姑娘自便吧!” 古烟萝出神片刻,抚手弹来。琴音方起,二人便也入神。 丝乐飘转,绕梁盈耳,正至曲调变处,忽听一人门口抚掌叹道:“‘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都说姑娘琴技不凡,看来当真如此。” 杨青羽一听这声音,猛地转头:“舅...慕大侠,你也来了。”“舅舅”二字几乎脱口,所幸收住了。 沈末也站起身来,之前见慕缺风采,也有心折,故道:“慕大侠,久仰了。” 慕缺本比他们四人先到京城,刚在别处喝酒看到几人进了这里,这才跟来。 见沈末与杨青羽一起,心知二人定是朋友,笑道:“都是少年人,无需客套,这些酸理可不适合你我。” 沈末也是一笑,慕缺这话正说到他心里。 慕缺话音刚落,只听“噌”的一声,听音便知是琴弦断了。 慕缺笑道:“曲未完,琴先断,在下可是慕名前来,姑娘,可别砸了自家招牌。” 古烟萝站起身来,颤声道:“是你吗?” 二人均是一怔,杨青羽与沈末二人先到,自然知道她这话是问向慕缺。 慕缺听到古烟萝声音,立时收起笑意:“你如何会在这里?” 古烟萝掀开帘子,款步而出。 杨青羽之前来时,古烟萝均在屏风后面,看不清样貌。此番露出真容,也不免心下感叹,竟有女子,美貌如斯:肤白皓齿,风髻雾鬓,眉眼入画,柔媚相宜,不着一点风尘色,平添几分碧玉容。 杨青羽听她言语中意,知她二人也是旧识,便与沈末自觉往门外走,身还未动,慕缺淡然道:“不用避讳。” 二人只得顿步留下,只听得古烟萝望着慕缺深道:“一别四年,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你..你会带我走吗?” 言语哀婉,让人不忍。 慕缺负手将脸侧过一边:“慕缺是福薄之人,姑娘,你怕是找错人了!” 见慕缺正要移步,古烟萝急道:“你又要走?那你何必来!” 慕缺顿住脚步,轻笑道:“姑娘,你会错意了!我本不知道你在此处。” 说着又要抬步离去,古烟萝脱口道:“那你两次救我...你若心中无我...又何必赠我宝琴,莫不...是嫌我出身?” 慕缺回身道:“姑娘这话无从说起,说到出身,我一落拓浪子,何谈嫌...”慕缺本想解释一番,又觉无有必要,又道:“这琴姑娘若是不喜欢,毁了便是。” 古烟萝见他言语决绝,神色一黯,眉眼低垂。 慕缺也再不顾,道了声“告辞”,便从窗户出了去。 古烟萝顿觉形销,缓步进了里屋,只剩下杨、沈二人留在房内。 杨青羽转到屏风后,走近桌前,细细观看,见琴面大漆下为朱砂红漆,又以金灰漆底。初见觉外露奢华,实则精致暗藏,格调迥异。又见琴底篆署“云庵道人”,疑道:“这就是‘中和’琴?” 沈末道:“这张琴号‘飞瀑连珠’,据传此琴乃宁王亲斫,当世只此一张,可谓价值连城。” 杨青羽只知“云庵道人”乃当朝太祖朱元璋十七子宁献王朱权自号,此人多才多艺,犹通音律,常以“斫琴师”自居。 杨青羽道:“你怎知此琴便是‘飞瀑连珠’?”因想到沈末不喜音律,该不识得此琴才对,故此一问。 第二十八章 迷雾重重 沈末道:“几年前,金玉楼得知家师藏有一本《太和正音谱》,便数次讨要。家师本也不舍,后闻知金玉楼处有此‘飞瀑连珠琴’,遂将琴谱相赠,宝琴名谱合二为一,成其美事。” 杨青羽喃喃道:“琴非凡品,烟萝姑娘倒也配得,只是他知明她是爱琴之人还以此贵重之物相赠,也无怪她会将此视为定情之物了。” 沈末见他看琴入神,便问道:“怎么了?” 杨青羽道:“烟萝姑娘才貌俱佳,这慕大侠何以如此!” 沈末一笑:“男女之情,如何说的明白,只是慕大侠离开之时,我看他眼里也有不忍...呵呵,这人还当真是奇怪,明明心系于她,却又故作决绝,真不知是何缘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微情愫,到让沈末瞧在了眼里。杨青羽自忖道:是了,当初他不让我叫他舅舅,也以借口推搪,却又会是何事? 二人本是来听曲等金玉楼,现在古烟萝又不在了,两人悻悻,只得去找干戎。 还在门口,便听得两人说笑声,一人声大,笑声震耳,一听便是干戎。另一人笑声朗朗,杨青羽听到,对沈末笑道:“到底还是来了。”沈末会意,知这另一人该就是金玉楼了。二人进屋,一番寒暄过后,金玉楼道:“那人走了?” 杨青羽怔道:“你看见了?” 金玉楼苦笑一声,道:“几时见过烟萝这般失态,只是不曾想到烟萝等的人竟是他!” 杨青羽疑道:“你认识他?” 金玉楼摇头道:“不认得。” 杨青羽见他神情有些落寞,便道:“金兄富足天下,何人何事不可得,烟萝姑娘既然无意,你也无须介怀。” 金玉楼轻叹一声,笑道:“自她到这京城,我便在想她会有朝一日倾心与我,天下女子我见得多了,似她这般的,却是生平一次,她等那人四年,我又何尝不是苦等了她四年。”杨青羽万没想到,堂堂金家少主,还会为一女子痴缠。 金玉楼苦笑道:“也罢,情之一物,如何强求得。”说着饮一口酒,笑道:“方才只顾跟干大侠说笑,还不知你们这次来京城,所为何事?” 沈末道:“奉命来查燕家灭门案。” 金玉楼道:“燕家案可在梧州,何故又到了京城?” 杨青羽道:“我们是来找皇羽的。” 金玉楼眉一沉,盯着杨青羽一笑:“找他?找他又有何用?” 沈末道:“有用没用问过才知。” 金玉楼见沈末语气显硬,有些愠怒道:“皇羽随家父出了远门,还不知几时能回。” 沈末道:“师伯贵为行主,还有何事需躬身前往,你不愿说,我自己去问。” 金玉楼怒道:“师弟,京城可不比杭州,山高路远,可要小心为上。” 沈末冷笑道:“不劳师兄费心,告辞了。”杨青羽本想着金玉楼能念在这浅薄交情顺利找到皇羽,他却不知皇羽明着是跟着金万乘,实则却是金玉楼心腹,加上金玉楼与水天柏本也貌合心不合,让沈末这般问道,又哪会有结果。 三人同来,自然同去。 人刚走一会儿,门后闪出一人,正是皇羽。 金玉楼道:“跟到那人了吗?” 皇羽摇头道:“那人出了玉门关,一直往西去了。” 金玉楼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片刻道:“往西?会是什么人?孟奂把那东西给了那人可收了银子?” 皇羽道:“收了东西,但不知是何物。” 金玉楼又踱了两步,自语道:“按你所说,燕家的宝贝是用盒子装的,显然不是刀剑,既是宝贝,孟南山不自己留下,给了人也不收钱,那这东西到底...” 金玉楼又问道:“沈末说是来查案的,你可知他找你何事?” 皇羽道:“商仇和玥儿在长沙碰上了干戎,他们可能猜到了我在跟踪孟奂。” 金玉楼道:“孟奂被黑衣人所伤,你也没瞧出他身份,会不会是你说的那个‘隐面人’。” 皇羽即道:“不会。” 金玉楼见他神色颇不自然,问道:“为何不会?” 皇羽神色恢复:“‘隐面人’自出现以来,杀人不少,却从未使过剑,属下猜想应该不是。” 金玉楼点头:“这两日沈末应该会去拜访行主,你先回去报告行主,由他定夺。” 皇羽迟疑道:“那宝贝去向...?” 金玉楼摆手示意道:“这个不用说...你先去吧。”皇羽领命去了,金玉楼也随即出了门。 杨青羽三人去到客栈,水瑶已安排好房间,沈末道:“明日我们便去金万乘府上。” 杨青羽笑道:“你也觉得金玉楼说话不可信?” 沈末道:“他这种生意人,哪会有真话说来听!”虽是戏谑之语,但让沈末这般认真说来,倒也是另一番感受。 天子守国门,京城之地,繁华自不必说。但凡京城人氏,只一提论金万乘,可谓人尽皆知。 四人不费力气,便来到金府,刚过回廊,迎面走来一人:生的体态富隆,大腹便便,一身华服之下,尽显尊贵,正是金行主——金万乘。 金万乘步履缓慢,满脸堆笑,未到近处,便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平日请也请不来的...小侄女,水师弟可好啊?” 水瑶笑脸盈盈,脆声道:“爹爹一切都好,他还让我到了京城一定来拜访胖师伯呢!” 金万乘看这小妮子娇俏可人,也喜欢的紧,虽称他作“胖师伯”,却不在意,故又笑道:“师弟生性淡雅,生个女儿倒也有趣,极好,极好。” 与水瑶招呼过,这才把目光递向三人:“昨日犬子告知有贵客到访,不曾想是三位少年英雄。” 沈末虽性格孤僻,却礼数不怠,忙道:“沈末见过师伯。” 金万乘笑道:“师弟坐下四大弟子,个个本领不凡,早年间跟师弟书信往来时,却提你最多啊。” 沈末正觉无言答话,水瑶咯咯道:“对啊,我爹最喜欢三师哥了。” 金万乘赞许的点了点头,又道:“干大侠英雄了得,我是早有耳闻,此番光临蔽舍,金某定要好生招待。” 干戎笑道:“都说五位行主,数你最有钱,说话也痛快,该来蹭你吃喝。” 金万乘一笑:“杨少侠与犬子乃至交好友,来到此处,权当自己家中,随意就好。” 杨青羽微笑道:“伯父盛情,敢不承应。” 几句寒暄过后,相携来到内堂,此处也早已备好酒菜。用过午饭,未等几人开口,金万乘便吩咐下人道:“皇羽可在府中?把他叫来!”下人刚退,沈末连忙称谢。 金万乘道:“既是门主吩咐的,定然要遵从,举手之劳而已,贤侄无须称谢。”说话间,一黑衣人疾步进了房来,正是皇羽。 金万乘道:“皇羽,这几位贵客远来是奉门主之命,来此也是为查燕家灭门案,既然你身上可能有线索,那就把你所知所见如实说来,不得隐瞒!” 皇羽点头道:“是,属下明白。” 金万乘起身笑道:“你们有何疑问,尽管问来,手下事多,我就不多陪了。”四人也没料到金万乘会避开来,忙起身道谢。 金万乘一走,皇羽淡道:“问吧!” 杨青羽和沈末一听,便知皇羽也该已经知道找他所为何事了,随即交换了一下眼色,沈末道:“那日在长沙之时,没见你露面,你是在跟踪孟奂么?” 皇羽淡然道:“不错。” 沈末又问:“那你可看见他手里拿有东西?” 皇羽道:“没有。” 沈末如此发问,不过是猜度而已,而杨青羽却清楚知道东西是在孟奂手里,只是眼下也没问出究竟,故也就不做声。 沈末继道:“你是否一路都跟着他?你知道他受伤了吗?” 皇羽道:“我是半道遇上他的,我也亲见他被人所伤。” 杨青羽眉头一跳,站起身来道:“伤他的人是谁?” 皇羽道:“那人蒙着面,看不出样貌。” 沈末只道他是托词,又问:“武功路数也瞧不出么?” 皇羽面无表情,稍作迟疑道:“心有怀疑,却不敢确定。” 杨青羽脱口道:“你怀疑是谁?” 皇羽淡然一笑:“那人用剑高明,这天下以剑见长者可是不多。” 沈末沉吟道:“江湖成名高手,用剑的本也不多,‘西山剑灵’算一个,不过他已数十年避世不出,若怀疑是他,似无来由。武功要在孟奂之上...也就只剩‘老砀山’的‘凤婆’了。” 见皇羽未搭话,沈末疑道:“你也怀疑是‘凤婆’?” 皇羽道:“无凭无据,也不好揣度,只是历数江湖中用剑高手,就只剩她了。” 沈末默然,点头道:“如此说来,也不无可能。” 干戎道:“金玉楼不也是用剑的?”他这一说,几人都是一惊,纷纷转头向他看来。干戎也不理睬,自顾说道:“要我看,最像的就是他了。” 杨青羽见皇羽有些愠怒,忙打圆场道:“大胡子,此时干系重大,可不能胡乱说。” 第二十九章 悠悠众口 沈末却想听个缘由:“干大侠,你且说说。” 干戎看一眼皇羽:“你刚才说的这两人,一个都半截入土了,还杀什么人...还说‘凤婆’,都不知道?她是孟南山的姘头!” 皇羽有些无措:“即便如此,又何以说是少主所为?” 干戎笑道:“要说用剑,他金玉楼可是一流高手,孟奂真要有宝贝,他去抢不也说得过去。” 杨青羽心里直打鼓,他二人与金玉楼本也私交不错,却不知干戎为何把线头引到了他的身上。金玉楼本是商人,见宝起意也是常情,杨青羽见他说得在理,也就索性一旁看着。 皇羽显然有些慌乱:“少主一直都在京城,不可能分身又到别处。” 沈末接话问道:“你如何知道他就没出过京城?” 皇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倏儿缓道:“金家富有四海,他孟家能得来什么宝物可让少主瞧得上。” 沈末有些不悦:“金家是趁些家业,你可别忘了,他金玉楼好货成性,也是天下尽知。” 本按他所想,只需应付几句便可,量他们也问不出东西。眼下这话头又转到金玉楼身上,确让他始料未及,正当思忖,沈末又道:“燕镖头一家横遭灭门,孟奂深受重伤,一直传言在他身上的宝贝也不见踪影。你我同出一门,若能相助查清此事,那自然也就不会无故冤枉他人,况且...若无线索,也只能胡乱猜度了。” 沈末这话说的平淡,却让皇羽听得心中震动。当初燕家灭门案也是线索全无,不过嫁祸慕缺时,也不过眨眼之间。倘若沈末也照施此计,那金玉楼岂不是惹祸上身。念及此节,顿感焦急。 杨青羽见沈末、干戎二人这一搭一合,也有奇效,又看皇羽闷声不语,以为他在犹豫该如何应答,正暗里高兴。 皇羽突地道:“线索兴许还有!” 等得便是这句,几人紧紧盯着皇羽,杨青羽急问:“什么线索?” 皇羽看向杨青羽、干戎二人:“你们可还记得梧州知府?” 杨青羽脱口道:“你说刘大人?”皇羽点点头,便不再做声。 沈末不知情由,疑惑的看着二人。 杨青羽解释道:“燕家清宅,便是他主办的...他是孟南山的人。” 沈末一愣:“那他现在何处?” 杨青羽道:“梧州之时,他便已有告老之心,只怕眼下已经走了。”堂内陷入沉寂,仿佛又没了方向。 水瑶一旁轻声问道:“那我们要去梧州吗?” 沈末淡淡道:“去是不去?去了,人或许已经不在了,若是不去...” 话未讲完,杨青羽和干戎同时道了声:“去!”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似是心意相通。 沈末道:“那就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未等几人挪步,皇羽出言制止:“且慢...刘大人就在京城,往东有处刘家村,他该在那里。” 杨青羽也不称疑,旁人倒还罢了,皇羽看家本领便是跟踪,知晓刘宜的下落,合该在情理当中。 杨青羽拱手笑答:“指路之恩,容当后报,告辞了。”打过招呼,四人匆匆出了门。 转眼便是十五日之期,当日顾长空的许诺,也是甚嚣尘上,人尽皆知。 孟家门前,方甫破晓,已人满为患。 只一会儿,大门“轰”地开了,一人走出高声道:“行主邀各路英雄进庄内议事。” 近前几人刚跨半步,便被人拉住:“他孟南山不会瓮中捉鳖吧!” 他这一说,身后几人纷纷议论,说起那日钱虎之事,尚有余悸,一时犹豫,推搡起来,硬是无人敢进。 突听一人哈哈一笑:“瓮中捉鳖?陆川,你倒真会说话,你道众人都是乌龟不成?”众人这才想起刚才陆川刚才失语之言,笑将起来。 这人继又笑道:“既然是乌龟,那头缩着也好,龟壳倒是硬朗,行走江湖,保命第一嘛!” 这边话音刚落,也有性烈之人骂嚷起来,愤愤之余就听一人道:“宁枉!上次来找孟南山时,可没见出头啊!” 本来宁枉话语嘲讽,正自得意,现在却被人以“出头”来比乌龟,被这反唇一讥,立时大怒,笑容顿敛,冷道:“你若嫌命长了,小爷便送你一程。” 一干人都知宁枉手段,大多也都噤声不语。 又听一尖涩声道:“一群鼠辈!孟南山算什么,要不是老子追臭老鼠去了,哪会错过这等热闹。” 宁枉笑谑:“孙前辈,咱们是老鼠没追到,现在又被这些自称乌龟的人瞧不上眼,看来今天非得要挽回点脸面才是。” 孙塘笑道:“这自不消说,可不能在小辈面前折了威风,既然没人敢进,那就老子先来。”说完,大摇大摆进了去。 宁枉一个起身掠步,也跟了过去。余下众人这才鱼贯而入。 进了庄内,孟南山已领一干人当庭处等候。 待人站定,孟南山朗声道:“诸位!今日便是十五日之期了,燕镖头一家灭门案拖延至今,按说也该有个了结。但阳尊前日奉门主令已经回山,只临走之时留下口信,授意让老夫代为通传。” 顿了顿,继道:“燕家灭门案事关重大,牵连甚深,实非三两句之由可堪彻清。自门主继位,天下太平,江湖友睦,罔顾性命者亦不能容,岂纵如此宵小作祟。燕镖头一家上下忠纯质良,无有恶端,此番受难实乃大不幸。逝者已矣,当宽慰以报,十五日之期已至,凶犯顽劣在逃,缉凶之责,不容有缓,凡我门下弟子须当助力,勘破此案,以平天下之愤,以慰逝者之灵,只是此案胶着,更需时日,然乾坤朗朗,除恶定在朝夕,我辈当诚心以待,祈天佑之。” 说完,叹一口气:“当日阳尊许下这半月之诺,并非有意拖延,只是未料这幕后凶手如此狡猾,还请诸位英雄多许时日,并且襄助破案才是啊。” 众人议论一阵,一中年汉子开口道:“孟行主,此事事关江湖安定,若有吩咐,我关山万死不辞。” 孟南山将这汉子打量一番,看神情该是不认得此人,随即道:“关老弟有心了,江湖出了这等大事,我等本责无旁贷,又安敢不戮力同心。” 孟南山本来名声不好,但这话语说的恳切,也引得一些人附和,誓言此事愿以其马首是瞻。 另有大部分人似看出孟南山有作秀之嫌,只是冷眼旁观。 正当时,孙塘长笑一声:“一别数十年,师弟可是长进不少啊!” 他这话语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异,纷纷侧目而视。 孟南山循声看来,见是孙塘,先是神色一顿,倏尔便笑道:“原来是师兄大驾光临,师弟招呼不周,还请师兄勿怪。” 孙唐嘿笑道:“堂堂行主,又岂会把我放在眼里,虽说你我同出一脉,但你若想当着众人瞒天过海,怕也不成。” 孟南山笑道:“师兄言重了,长幼尊卑师弟可不敢不从,只是这瞒天过海...话从何起啊?” 宁枉一旁接过话道:“师伯当真贵人易忘事,难道您忘了我们可都是为孟师兄而来的?” 孟南山认出宁枉是水天柏徒弟,笑道:“怎么?你也是来查案的?” 宁枉嘴稍一抿:“为门主分忧而已。” 孟南山见这两人一起,知是来者不善:“各位无需多心,小儿从梧州回来,早已将此事相关事由经过尽数告知阳尊了,既然此事门主已交与阳尊全权负责,我等听候差遣便是了。” 孙塘笑道:“阳尊又不在此处,还不是任你说来。既然是破案,那阳尊可以知道的,我们又如何不能知道,合众人之力岂不更好。我看师弟还是让孟奂出来,把此事说出来大家听一听,断一断。” 宁枉也和道:“孙前辈言之有理,群策群力自然胜过单人匹马,还请师伯让师兄出来再辛苦说上一说。” 话到此处,关山似觉有理:“孟行主,在下也觉如此甚好,既然此事只与孟大少有关,又何不让他出来说个清楚。”关山这话恰到点上,引得不少人认同附和。 孟南山面色一僵:“小儿身受重伤,眼下伤势渐重,一直卧床不起,实有不便。” 孙塘冷嘲:“孟南山,你道天下没有明眼人么?都知道孟奂拿了燕家的宝贝,到了你这儿,推得个一干二净。我看是你把宝贝私藏了,索性让孟奂也躲起来,以免说错话,授人以柄吧。” 孟南山冷笑道:“一派胡言!孟某人行得正坐得端,自问心无所愧,以你这般污言诽谤,是何居心?” 宁枉顺势接话:“师伯凛然大义,着实让人佩服,只是这悠悠之口难免语出不正,我等正是难明真伪对错,这才恳请孟师兄出面对质,绝非无理取闹。” 孟南山见如此下去,实难收场,喝道:“罢了,诸位,等小儿伤势好转,谁若有意,自可再到府上,孟某绝无二话。” 本以为孟南山会一赖到底,却不料这突地让步,到让众人始料未及。 第三十章 迟来一步 孙塘兀自一阵大笑:“等他伤好,谁知这又是不是你的缓兵之计。眼下就在跟前都见不到人,等治好伤还能见着?”这话又引得一些人应诺称是。 孟南山似已颇不耐烦,本就只传话之责,哪想又惹出这些事端,沉声道:“多说无益,孟某顾及阳尊颜面,好言与说,若再相刁难,休怪无礼了。请回吧!” 孟南山说完,也再不理睬,转身把手一招,道:“送客!”话音刚落,从孟南山两侧走出两人,正是徐顺、徐掸兄弟。 徐顺往前一步道:“诸位,请回吧!” 面对孟南山这般所为,众人哪肯甘休。既知宝贝依然追寻无果,自然眼下便要将为燕家讨回公道一事做实,若非如此,岂不容易让人一下瞧破他们此行都是为利而来,江湖人,重利却也贪名。 见无人挪步,孙塘嘿笑道:“孟家可不能仗着家大业大胡乱诓我们,不了了之,我可不答应。” 徐掸厉声喝道:“扫地出门的人,哪有资格说这话。” 孙塘当即变脸,未等发作,宁枉身形一闪,绕过几人,抬手一甩,数枚冰针脱手而出,一边冷道:“狗仗人势。” 徐掸见针飞来,忙侧身闪过,徐顺却是始料未及,生生挨了两针。 宁枉向来出手狠毒,这两针扎上虽不致丢了性命,却也让徐顺疼的咧嘴,直直闷哼。 孟南山只瞥眼一过,看着宁枉怒道:“小畜生,你师父没教过你尊师重道吗?敢在我庄内伤人,饶你不得!” 话到结处,翻袖抬掌直取宁枉。宁枉也没料到孟南山会当着众人向他出手,一时蹴手。 孙塘前日与孟折比斗之时,因为轻量对手,被打个措手不及,心里积压愤懑未及排遣,眼下虽知不是孟南山对手,但合宁枉二人之力,生离该也容易。 一边出手协攻一边说道:“跟小辈也动起手来,枉做行主了。” 本来自孙塘被逐出师门后,孟南山平素与孙塘也无交葛,见他今天处处与自己为难,现在又更是向自己发难,当即怒,骂:“丧家之犬,还敢吠声咬人,休怪我清理门户了。” 说完,双掌一排,平地掠身向前,内劲一震,身下石板当即碎裂。又一注力,再送掌一推,碎石成涌,扑向孙塘、宁枉二人。 孙塘脸色铁青,一见这是“土行五式”当中一招至猛杀招“土龙刍狗”,知道孟南山已动杀心,也不敢硬拼,忙双腿遁地,使出另一式“积土成山”。 二人本是一门,武功同宗同源,路数也清楚知之,只深浅境界不同而已,孟南山要须臾取胜却也不易。 宁枉自大成性,师兄弟四人当中,只比沈末略逊一筹,也全然不惧,“清波掌”化形,再以“水行五式”一招“滴水不漏”相迎,与孙塘合力为一,却也堪能抵挡。 孟南山一击未得,退身两丈,俯扫众人:“还有谁要动手,一起上吧,省得我一个个收拾。” 还未动手之前,底下众人多也心有畏惧,现在见孟南山敌他二人也未见优胜多少,又以激言相衅,大多数人也就在不顾虑,纷纷上前,欲要斗他一斗。 正当时,前方十数人似是被定住了一般,方才还是摩拳擦掌,现在却一个个僵在那里。 后方众人不明就里,只当是孟南山使了诡计,正要嚷骂,突见一根五尺来长的木棍从天而降,‘啪’的一声响,没入地里,立在众人面前。木棍顶处,还有一布袋斜跨。 未及众人反应,一老者突地现身,自半空掠下,稳稳停立在了木棍上。 这老者看模样该是五十上下,一身粗布衣服,穿的随意,三寸许长的胡须显得人也威严,正是木回春。 一众当中,有人率先道:“是‘妙手神医’,是木行主。” 木回春身形一晃,穿行于众人当中,待停步时,手里已多了十数枚银针。 这十数人也伸肢动脚,软了下来。 木回春厉声道:“燕镖头一家的事,我也已经知晓,此事自有门主定夺,由得你们多嘴多舌?回吧!” 木回春号称天下第一神医,江湖中人对其又敬又惧。对顾倾城尚时常有人敢行忤逆之举,独有木回春,放眼天下狂生、浪子,竟无一人敢触其威。 木回春只这淡淡一说,众人也就逐渐散去,只听一人高声回道:“那就听从木行主吩咐。” 宁枉见到木回春,忙恭敬道:“宁枉见过师伯。” 木回春也不作搭理,只淡淡道:“你还不滚,站着做什么!” 宁枉稍一欠身,木回春又道:“代问师弟安好。”宁枉道了声“是”,又与孙塘递了一眼色,便双双离去。 孟南山见人都走了,也招呼弟子下去,这才笑语:“师兄别来无恙啊,如何想起来我庄上了。” 木回春抬手将木棍提起,又把银针捻入怀里,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为孟奂看伤的。” 孟南山道:“有劳师兄挂虑了,区区小事也烦你走这一趟。” 木回春:“师弟不用见外,受人之托,理当照办。” 见孟南山面露疑惑,木回春又道:“孟折在梧州遇上我了,说是孟折受了伤,托我过来瞧瞧。” 孟南山恍然道:“小儿心慈,出门也不忘兄长受伤未治。” 木回春点头道:“是啊,师弟生了个好儿子...走吧,带我瞧瞧伤势。” 二人进到孟奂房中,孟奂仍旧昏迷未醒。 木回春一番查探,自顾道:“要再拖上几日,人就废了。” 孟南山慌乱道:“本以为是普通剑伤,谁知...” 木回春:“剑法凌厉,我也从未见过,虽力道不大,却只找几处大穴下手。孟奂与那人交手,过了几招?” 孟南山道:“十招不到!” 木回春面色一凝,半晌道:“这人的武功或许不在你我之下,只是这剑法...。” 孟南山靠近一步:“如何?” 木回春:“若单论这用剑手法,也只一人而已。” 孟南山忙道:“师兄说的是谁?” 木回春缓道:“杨卓!” 孟南山一惊,面色微改,僵笑:“师兄说笑了,这人可是死了快二十年了...难道是夹谷重云?” 木回春只是摇头。 孟南山涩涩道:“难道是慕缺!” 木回春:“慕缺?此人什么来头?” 孟南山呼一口气,稍显无奈地说:“他是杨卓妻弟,也就是眼下人人皆知的‘隐面人’。” 木回春也感错愕,他曾听过此人,且对十八年前孟丁洪与杨、慕两家恩怨也略知一二,即又问道:“若真是他,也就不足为奇了,听说当年杨卓也曾授他剑法,只是他武功...?” 孟南山干笑道:“今日的慕缺,便是当年的顾倾城啊!” 木回春心里咯噔一跳,面也凝重起来。 当年顾倾城未及弱冠便已名满天下,而立之年,更是只身独挑天下英豪,最后群雄束手,心眼诚服,至掌门主之位。如此万里挑一的人物,不过二十年又出一人,也着实让人吃惊。 木回春又问:“这人可有师承?” 孟南山正色道:“苍原。” 木回春轻叹一声:“天问苍原,当真是名不虚传呐!除了他,怕也没人有这本事了!” 说完,又一摆手:“罢了,救人要紧。我先写副方子,你让人去抓药,我来给他行针,一个时辰不许人来打扰。” 待木回春写完方子,孟南山便拿起出了门,吩咐下人按方抓药。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孟南山再又推门进到房内,木回春也已用针停当,坐在一旁喝茶。 孟南山见他神色悠闲,猜度孟奂应已无大碍,心下松一口气:“谢过师兄了。” 木回春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药煎两副,定时服用,待伤口愈合,再自行运功调养,半月即可痊愈。” 孟南山一喜,欲再道谢,木回春起身道:“我就先告辞了,潇潇一人在家炼药,我放心不下。”孟南山知他脾性是向来说一不二,也不做强留,只送出了门去。 杨青羽一行四人不日便到了刘家村,一番打听,却无人知道刘宜此人,几人犯难,只得先寻了一处茶铺歇脚。 四人一时无语,水瑶性子活泼,耐不得沉闷,笑道:“三个大笨蛋,今天怎不见威风了。” 杨青羽笑道:“威风,怎地不威风,我们一来,刘大人不都吓得躲起来了么!” 水瑶噗嗤一笑:“自己寻不到人,还胡吹大气,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杨青羽笑道:“要闪舌头,指定也是大胡子的先给闪了,他吹起牛来,可是飞沙走石的。” 水瑶一旁咯咯直笑,沈末也是忍俊不禁。 干戎嘟囔着骂骂咧咧,忽听近旁桌两人说道:“好好的,怎么就上吊自杀了呢?” “谁说不是啊,一把年纪了,也没回来多久,听说以前还做过大官。” “大官,多大的官啊!” “听说可是个京官儿,比咱这儿知府还大呢。” “嗨,这顶什么用,现在死了也没人管,还不如咱老百姓多活几年。” 第三十一章 又入迷局 杨青羽忙拉住一人:“几位大哥,你们说的这人是谁?” 一人斜眼问道:“外乡来的吧,这都不晓得,咱们这儿有个官儿告老还乡,这才回来几天呀,就上吊了自杀了,也不知道有啥想不开的。” 杨青羽警觉追问:“这官老爷叫什么名字?” 另一人接过话:“大家都刘大人、刘大人的叫,谁晓得他叫个啥。” 沈末又追问一句:“刘大人住处怎么走?” 这人哂笑一声:“人都死了,找他干嘛呀!往前直走,看到一棵大槐树,往南就是了。” 杨青羽道过谢,忙招呼:“快走,赶紧去看看。” 沈末道:“怎么,你觉得是他?” 杨青羽点头道:“应该是,我跟大胡子听刘大人说起过,他原来是个侍郎,后来遭贬,又被孟家扶持坐上了知府的位子。” 四人也不再多言,按路寻了去。 果然,刚到槐树底下,就远远见到一处宅子,门屋破旧,门也虚掩。 四人刚一靠近,干戎沉声道:“里面有人!”说完便紧刀破门而入。 三人还未进门,就听干戎喝道:“是你!”接着便是一阵打斗声。待三人追进,这才发现与干戎交手的竟是孟折。 孟折不愠不恼,也不言语,只从容应招。 转眼便有二十招开外,杨青羽忙道:“大胡子,等等!”话音一落,两人齐齐打住。 孟折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杨青羽侧身看了一眼内堂屋内吊着一人,虽眉耷眼闭还披散着头发,却也能分明辨出此人正是刘宜。 沈末冷脸质问:“刘大人是你杀的?” 孟折:“他是自杀的。” 干戎哼一声,啐道:“孟家没一个好东西,抢了东西不算,连自己人也杀。” 孟折也不辩驳,只静静立在一旁。 水瑶拧着眉头,怯生生退了两步,依在沈末身后,往里屋偷瞧。 杨青羽知她该是有些害怕,故意道:“怎么了,妹子,怕了啊!” 水瑶愣愣的点了点头,随即又猛地摇了摇,瞪了杨青羽一眼:“哼,我才不怕!” 杨青羽打个哈哈:“果然是女中豪杰,那走吧,进去瞧瞧。”拉着水瑶便往里走,刚走两步,水瑶便用力挣开,急道:“死人有什么好看,我才不去呢。”说完便往一旁躲去。 杨青羽咧嘴一笑:“小丫头连个死人也怕,还敢跟着到处跑。”说完抬步进了里屋。 孟折见状,上前道:“不打紧的,师妹要是害怕,不进去就是了。” 水瑶看着孟折如此温言,倒觉有些害羞,细声道:“你怎知道我?” 孟折微笑道:“听家父说过,水师叔有一独女,待字闺中,自然就是你了。” 水瑶抿嘴一笑:“我爹也说起过你,我也认得你!” 见几人都先后进了去,孟折对着水瑶略一颔首,也跟了上去。 几人将刘宜解下,沈末在刘宜全身各处仔细探了一遍,问向孟折:“你是几时来的?” 孟折不假思索:“一个时辰前。” 干戎一旁嚷道:“来了一个时辰,怎地还没走。” 孟折刚要答话,沈末笃定道:“刘大人不是他杀的。” 杨青羽与干戎同时奇道:“你怎么知道?” 沈末扫过几人一眼,目光停在了刘宜身上:“刘大人不是自尽,他是中了毒。” 杨青羽不解:“你瞧出什么了?” 沈末细解道:“若是窒息而死,面上该是青紫色,下眼睑该有红点,舌部也可能会有断裂,我刚刚看过,这些都没有。”又比划道:“看这里,刘大人的唇部呈灰蓝,指甲是青蓝色,可以断定,他该是中毒身亡,后被人挂上去的。” 沈末又看了一眼孟折:“若你说的是真的,自然就不是你动的手...刘大人至少已经死了超过五个时辰。” 孟折诺然点了点头:“本以为还要找个仵作才能证我清白,没想到沈师兄精于此道。” 沈末淡淡道:“曾跟木师伯学过些医术,察病观症,也懂些皮毛。” 孟折轻叹一口气:“我答应过木师伯要留他性命的。” 杨青羽:“你既不取他性命,那你来此又是为何?” 孟折应道:“刘大人与我孟家有功,但因他与燕家案有关,家父怕会牵连我孟家,让我来取他性命。但在来时,我已决定只探清此时情由,并不与他为难。” 干戎道:“这下好了,现在人也死了,也好交差。” 孟折沉声道:“人是死了,事却没完!” 杨青羽疑道:“此话怎讲?” 孟折道:“刘大人死于非命,燕镖头一家也为我孟家出力不少,我想看看凶手到底是谁。” 杨青羽道:“令尊似乎对查找凶手一事不多在意,你为什么要查?” 孟折淡然道:“就事论事,我只做我该做的。” 杨青羽笑问:“你就不怕到头来查到自己人身上?” 孟折稍显错愕:“何出此言?” 杨青羽道:“燕镖头一家死于非命,现在可是线索全无,江湖上都盛传是令兄拿了燕家的宝贝,他与此事有关也未可知!” 杨青羽和干戎二人心里自是一清二楚,若非是孟奂狡猾无处下手,也不必大费周折的四处奔波。杨青羽也在心里怀疑,孟折查案到底真假几何,真是孟奂回去只字未吐,还说孟折已经知晓其中关窍却故作不知,另作他计。 孟折轻叹口气:“江湖讹传,哪能轻信,家兄回来之时身负重伤,就算真有宝贝,多半也被人夺了去。” 孟南山门下大小事,孟折自小都少有参与,也从不过问。虽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实心不信这事会与孟奂有多大关联,也不再作理会,径自走到几步远的案桌旁,突地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凌人’?” 三人一脸狐疑,面面相觑,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 孟折从桌上凌乱的书物当中抽出几张碎纸,拼凑一起,赫然便是“凌人”二字。 孟折继道:“房间上下我仔细找过,只这个让我怀疑。” 杨青羽缓道:“据史书记载,这是周时的官名,掌管藏冰之事。” 孟折点了点头:“不错,我猜这可能是刘大人留的线索。” 沈末:“难道他猜到会有人对他不利?” 杨青羽道:“该是如此,刘大人辞了官,又没了孟家的庇护,对他下手再容易不过。” 杨青羽沉思片刻,问向孟折:“你怎么想?” 孟折道:“我猜想刘大人是否还有事情没交待,想留下线索,又怕被凶手识得,这才留了这两个字。” 杨青羽点了点头:“有些道理,留这两个字,就算凶手看到,也未必会知道。” 干戎直摇头:“凶手不知道,咱也不知道啊!” 孟折:“刚才干大侠问我为何在此留了一个时辰,实不相瞒,我就是在想这两个字到底指的什么!” 杨青羽冷静道:“不急,按图索骥,总能发现点东西。” 几人点头默许,孟折道:“‘凌人’是周时的官名,现在应是没有了,刘大人...”话未讲完,杨青羽打断道:“刘大人!刘大人也是为官的,现在可还有掌管藏冰的官?” 孟折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沈末突地道:“窖藏官!” 几人皆是一惊,孟折急问:“何为窖藏官?” 沈末:“我大师伯有一门下弟子原来是宫里的窖藏官。” 杨青羽细一琢磨:“禁内储物甚多,若是窖藏,肯定少不了用冰。” 孟折即道:“那他现在何处?” 沈末:“梧州!” 杨青羽心头一震,喃喃道:“又是梧州!” 干戎一旁也道:“这老头儿还真留了一手?” 孟折、沈末二人只知刘宜在梧州为官,并未觉出有不妥处,见杨青羽、干戎如此反应,不明所以,孟折疑道:“怎么了?” 杨青羽道:“线索应该没错,可能刘大人在梧州留了东西。” 见杨青羽话语坚定,沈末快言快语:“那就事不宜迟,我们猜得到,或许别人也能,不可再落人后了。” 刚要动身,杨青羽缓声建议:“不如先让刘大人入土为安!”在梧州时,刘宜的一番话也让杨青羽深有感触,现在横死眼前,实也不忍。 孟折道:“几位不用费心了,我已安排好了人手,日落之前会有人来把刘大人入殓收棺的。”杨青羽突地觉得孟折与其父兄为人做事着实天差地别,防备之心也削减大半。 几人一路南下,人不离鞍,等到梧州,早已疲累已极。杨青羽与沈末二人见水瑶这番奔波,颇为心疼,要了一处客栈歇脚。 夜幕将至,几人分房入睡,杨青羽径自回房。刚一关门,就听敲门声,杨青羽只当是干戎又要吵嚷喝酒,故作不睬,懒声道:“要喝酒自己喝去,我可不陪。” 话一讲完,门外果然没了声响,杨青羽自顾摇头笑道:“这大胡子,倒是自觉了。” 突地,敲门声又促响,一人道:“是我,沈末。” 杨青羽连忙开门笑道:“还以为是那酒鬼。” 沈末也是一笑,从伸手拿出坛酒来:“我也是个酒鬼。” 第三十二章 天玄令再现 杨青羽打个哈哈:“这倒好,哪天要醉死了,阴曹地府可就热闹了。” 沈末也笑道:“这是我问掌柜要的十年陈酿,干大侠酒量好,怕他一来不够喝,我就自己来了。” 杨青羽一把接过酒坛,撕开封口一闻,哈哈一笑:“妙极妙极,亏得他没来,他要闻着这酒香,估计坛子也能给吞了。” 沈末转身带上门,坐到桌前,接过杨青羽递来的酒杯,轻笑道:“品好酒,交好友,实乃美事一桩。” 杨青羽道:“这话在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友两三,美酒一坛,喝他个底朝天。”说完对斟一饮,齐呼好酒。 接连几杯下肚,沈末正色道:“我交友不多,师兄弟以外,你是我这些年来交的第一个朋友。” 杨青羽一愣,心头也有几分异动。他与沈末性格相反,喜好交友,从干戎到柳奉年,再到金玉楼,无不是三言两语后便引为好友。 干戎自不必说,相识以来,二人一路相伴,更是几次相助,杨青羽也早已将干戎视作此生至交。柳奉年虽非江湖中人,也许是缘分所致,一见之下更是结为异性兄弟,殊难预料。金玉楼是生意人,言语间道三分留三分却也正常,但在杨青羽眼里,只要脾性相投,品行不劣,三教九流,又何以不可为友。 沈末本性子孤高,杨青羽与干戎还可随意谈笑,与他却多少有些不同。但自从一起查案,到这一路南来,两人确是更显亲熟。 见沈末如此说道,杨青羽咧嘴一笑:“你我年纪相若,以武相识,以酒相知,如今又相坐对饮,安敢不为友乎。” 沈末一笑:“不论这里结果如何,明日之后,我便要回杭州了,你自己保重,他日若有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青羽听后,心口一热,收起笑来:“为何突然要走?” 沈末道:“师父让我出来,原意也并非是为查案,不过是向门主有个交待罢了,再说查案又哪是我所长,跟你们到京城一则为了带小师妹进京游玩一场,二则是因为不喜孟南山的为人,有意为之吧。” 杨青羽道:“如此也好,水瑶妹子这趟出来,说是游玩,也倒受罪不少,你也保重,等此间事了,换我带上好酒,再与你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沈末举过杯道:“君子一诺重千斤,那我就在杭州恭候大驾。” 杨青羽轻碰一下,笑道:“差不了,我看整个杭州城也就你算头号酒鬼,去不找你,那也白去。”心里却在想,若非有沈末相助,又哪会轻易再寻到此处,本也该有感激,他日登门道谢,自是应当。 沈末哈哈一笑,正要开口,门又被叩响。 二人相视一笑,杨青羽笑道:“看来是躲不了了,定是闻着酒香,自己寻了来。”继又朗声道:“少不了你的,快进来吧。”‘嘎吱’一声,来人推门进来,却是孟折。 杨青羽开口笑道:“你也闻着酒香了?” 孟折微笑道:“不巧,长沙城内我算得头号酒鬼。” 杨青羽笑道:“盂兰节鬼门开,竟跑掉了三个酒鬼,要让阎王知道,那可了不得!” 孟折笑道:“既是同道中人,也来讨杯酒喝。” 沈末却突然站起身道:“喝酒但求尽兴,我已经够了,剩下半坛,二位慢用吧。”说完径直出了门去。 杨青羽略显尴尬,刚想圆场说道,孟折却两步上前,将酒坛一挽,‘咕咕’两口,猛地一灌,顿时酒香四溢,酒也顺着嘴角一路滴流,浸湿了胸前衣衫。几口下肚,自觉畅快,赞道:“果然是好酒。” 杨青羽见他平时显得温文尔雅,喝起酒来却不让人,笑道:“孟兄本也是洒脱之人,怎么让人瞧着总有心事,美酒是要用品的,你这般喝法,可是容易醉。” 孟折呵然道:“醉过方知酒浓,醒后还道方休。若能醉他一场,再睡个大天白亮,也算美事。”孟折说这话时似是玩笑之语,但眉宇间却暗有几分落寞样子。 杨青羽只觉奇怪,故道:“你我也算相识一场,若有烦心事,不妨说来听一听,或许比喝酒来的有用。” 孟折似笑非笑道:“杨兄弟侠肝义胆,为燕镖头一家苦力奔走,让人佩服,干大侠豪气干云,谁也不瞧在眼里,却能与你交情甚笃,让人歆羡啊。” 杨青羽听他意思,却是以为这次为燕家诉冤乃是义举,所以心生钦佩,又觉以干戎之桀骜,如何让人亲近,但其中另含深意却又让人费解,故笑道:“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江湖儿女,自当风光霁月,快意为先,这才不失好男儿本色嘛。” 孟折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又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看着点点星子,顺手一指道:“杨兄,你可认得那颗星?” 杨青羽也靠近窗前,看到一颗道:“老东坡曾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颗便是‘天狼星’了。” 孟折点头轻叹道:“不错,‘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天狼星在夜空之中数他最亮,怀璧其罪,也便成了众矢之的。” 杨青羽暗忖:当初东坡居士写就江城子也不过是将其喻成辽国和西夏王廷,而他这“东君...”之句也是在当时暗喻强秦,前者让“澶渊之盟”后忘战去兵、武备皆废的大宋朝再添霜雪,到后来积贫积弱,一至亡国;后者强秦的虎狼之伺则让楚国是侧卧难安,如履薄冰,如鲠在喉。虽说二者不无关联,但若稍加细揣也能感觉出孟折所说的怀璧其罪当不是在说当下的大明朝。 杨青羽故又问道:“怀璧本无罪,难恐他人有窃壁之心,孟兄只顾打哑谜,我也不知要做何解,何不说个明白?” 孟折迟疑片刻:“还有件事我没有说!” 杨青羽心中一凛,不知他有何事要说,只隐约觉得一旦说将出来,必然非同小可,谨慎回道:“洗耳恭听。” 孟折道:“家兄回来之时虽深受重伤,却带回来一个东西。” 杨青羽心里暗骂:果然是孟奂搞鬼!嘴里却道:“可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 孟折一愣:“什么铁盒子?” 杨青羽这才发觉刚才失言,这样一问,岂不是透露自己知道什么,忙故作镇定:“我往长沙之时,半道有听人议论。”继而又反问一语道:“难道不是?” 孟折回道:“也许是家兄嫌铁盒累赘,只把盒中之物带了回来,我只记得是个半掌大小的东西,拿黑布包着。” 杨青羽暗里打鼓:孟奂狡狯,难道是偷梁换柱,“寒潭雪蟾”分明已被他用精晶缸带走,怎又会变成了半掌大小的东西。 见杨青羽闷声不语,孟折又道:“我记得当年家父说过,顾门主虽为一门之主,却也只是虚职其位而已。” 杨青羽又是一愣,不明白如何又会扯到顾倾城身上,问道:“此话怎讲?” 孟折严肃发问:“你可听过天玄令?” 杨青羽深吸一口气,半晌道:“你说那东西就是‘天玄令’?” 孟折点了点头:“若非此物,家父也断然不会将它藏在家母的神龛内。” 神椟本是与神龛一起供奉神灵亦或祖宗灵位的,孟南山为其发妻单设神椟,足见其爱之深,其情之重,而将所得之物更是暗藏此间,亦可窥见此物确非凡品。 杨青羽这才明白孟折如何会有开始那番话,当初干戎曾说过,顾倾城虽为门主,但因没有天玄令,所以门众虽遍布四海,却只听令不听遣,换而言之,若是有了此物,便可号令天下,其贵重可想而知。 原来孟折所指却是在说“天玄令”便如同“天狼星”一样,明亮耀眼,璀璨瞩目,虽难与日月同辉,但置于墨色天幕,广袤银海,熠熠然众出于群星之外了。故而不管落在何处,都会成为争相抢夺之物。 若按孟折所想,燕家因为此物家破人亡,现在到了孟家,稍有不慎,引得天下人拼了性命也来抢夺,对于孟家不啻于灭顶之灾。 杨青羽明了这当中关窍,洒然笑道:“所以你便觉得逍遥于天地,快意于江湖,就像干戎与我一般,这才不负此生。我们可以,你又有何不可?” 孟折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贪名求利总没个尽头。” 杨青羽哈哈笑道:“你这话倒是难为我了,我下山之时,师公给了我些许银两,我与大胡子两人才不致沦落街头。钱财与我,可多可少。至于名嘛,我不求功名,也不为名扬江湖,名利与我,也如浮云而已!” 话如此说,杨青羽心里也已猜到,孟折此言定是在说其父孟南山。本以孟家家世,江湖地位,也该知足,现在却又打上了“天玄令”的主意,真可谓“人心不足蛇吞象”。 孟折摇头道:“升斗小民,但求衣能蔽体,食足裹腹,白身布衣也只为十年寒窗,杏榜留名。求名求利也算人之本性,只怕过犹不及,欲壑难填。” 第三十三章 另有玄机 孟折斟了两杯酒,递与杨青羽一杯道:“先敬你一杯,明日过后也不知是敌是友。若是敌人,我敬你为人,必不与你多为难,倘能成朋友,也算平生有幸。”说完,一饮而进,又道:“明日找到刘大人留下的线索,若真是指向我孟家,那我孟家必有大劫,所以我想请你先将此事隐瞒。我定劝父兄悬崖勒马,交出此物,并拿出半数家资救济穷苦百姓...请杨兄高抬贵手!” 杨青羽暗也吃惊不小,孟折心思缜密,把话一句句层层引入,最后再探亮目的,让人只得应承或是不允,全无辩驳之机。 杨青羽心里明白,孟折会来求他,只因干戎、沈末都与他交好,自然会好说话,但杨青羽却另有顾虑。若按孟折所说,‘天玄令’在清宅时便被孟奂从燕家拿走,而刘宜所留线索也正是此物,那又当如何是好,若是隐瞒真相,以孟南山的为人,到时再反将一军,把此事推脱干净,尽数拿慕缺说事,定然更糟。 在这当口,思料及此,只得道:“刘大人只留下两个字而已,是不是线索尚且两说,以我之见,等明日从‘凌人’那里找到线索,再想个两全之策更稳妥些。” 孟折听出话里意思,虽说算是婉拒,也在情理之中。两人一时默然无语,又喝几口,这才散去。 翌日,沈末打头,一行五人往城外走去。行不过五里,沈末在一处猪肉摊前停了下来。 几人疑惑,正欲发问,沈末却先开口朗道:“逍遥子沈末,拜会胡师兄。” 水天柏四大弟子,江湖上也算名头显卓,他这一嚷,果然片刻间便从拐角跨出一肥胖汉子:头匝粗布,眼若铜铃般大小,瞪得溜圆,胡须糙糙,长短不一,只消见着也觉扎人。胸前一张皮布跨带搭在翘挺的肚皮上,加上双手两把透着精亮的钢刀,浑然便是屠夫模样。 沈末见着,恭敬道:“你可是‘探冰手’胡逡胡师兄?” 沈末也只听水天柏提过此人,说是胡逡自出宫后,便在此处做了杀猪的营生,本也认不得。 汉子双刀一噌,‘呲’的一声响,直听得人头脊发凉。又盯着沈末看了少许,上下打量一番,闷声道:“找他何事?” 沈末心头一喜,料定他便是胡逡无疑,即道:“师兄可知道不久前的燕家灭门案?” 胡逡自顾道:“问这做甚?” 沈末近前一步,故作神秘,轻声道:“刘大人有要事交代!” 话方一落,胡逡眼神闪闪,手上动作也顿了顿,突然猛地把刀往岸上一剁,骂道:“老子让他别管,他非要管,他现在在哪儿啊?” 沈末猜他二人该是旧识,也不隐瞒,缓道:“刘大人已经作古了。” 胡逡双目一滞,一股悲伤意悄现于脸上,倏尔又转悲为怒,道:“娘的,这帮驴蛋当真心狠!”骂完又向几人道:“是他让你们找我的?” 沈末道:“我赶到时,刘大人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胡逡追问道。 沈末扭头看向孟折,孟折会意:“刘大人先是被人下毒,再被挂在梁上,做出一副自尽的假象。” 胡逡啐一口道:“死了也不让人安生!跟我来吧。”说完带着几人转身拐进了院内。 不得几步,杨青羽心头莫名一动,喃喃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沈末轻应:“当然是洗脱嫌疑。” 杨青羽摇头道:“不对,江湖中人杀人,犯不着这么麻烦,是自杀还是他杀,仵作一验就能知道,凶手定有原因!” 孟折略一沉思:“我先一步赶到,四处仔细看过,刘大人不会武功,也没有打斗痕迹,我想凶手要么是相识的人趁刘大人不注意暗里下毒,要么就是武功好手强迫刘大人服下毒药,再将他尸首吊了起来。” 杨青羽暗自伤神,虽说处处都有嫌疑,眼下却全无头绪,更无处着手。 水瑶见众人只顾思量又无对策,只想帮忙,便轻跳两步到杨青羽跟前,细声道:“或许刘大人知道是谁要害他,才有所准备的呀!” 杨青羽呵然一笑,赞道:“小丫头倒还聪明的紧。是了,刘大人既然知道有人会害他,想必也知道对方是谁,要不然也不会提前留下线索。”说话间,胡逡已领着众人取了火把,下了地窖。 沈末突地问道:“胡师兄,我见你摊铺也不多大小,为何还弄个地窖?” 他这一发问,几人渐也生疑,只因这下了地窖已过了两处暗门,还在往里,确不知一个寻常屠户哪消得这般大的窖藏,只是碍于此刻情形,虽有不解,却又都不做声发问。 胡逡打着火把,走在最前方,听这一问,顿住脚步,看了眼众人,神情复杂,又盯着沈末少许:“二十年前,这里是殷光照的银库。”一边说着又一边比划道:“这里...这里,以前可都是金银珠宝。” 虽说几人年纪方轻,但对前任门主却并不陌生,只是从未曾听说殷光照还有自己的银库。看着眼前这偌大的地方,想着以前堆满金银的情形,而今只剩得壁面滑秃,让人唏嘘。 干戎笑道:“老子是生的晚了!要是早个几年,这么多银子,老子还不给抢了去!” 胡逡听了,也是一笑:“老子来的时候都已经让人搬了个溜干净,哪还有你的份儿!” 话刚落,又进得一暗门,突地骤冷,胡逡道:“到了。这就是他让我留下的,你们来的时候,我就估摸着他已经死了。” 等胡逡点亮四周火把,众人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水瑶更是一声尖叫,藏在了杨青羽与沈末身后,瞧也不敢偷瞧。 原来这间屋子满满当当,占满了冰人,一看便知是人死之后,被人冻在了这里。打眼一数,二十三人,还冒着寒气,正是燕振声一家上下。 杨青羽、干戎二人自然一眼便认出了当中的燕家父子,只是万没料到刘宜所留线索竟是此番景象。 杨青羽眼疾,看了一眼燕飞,向干戎道:“大胡子,你看燕飞身上!” 干戎透过冰壳仔细一看,发现除了燕飞一人衣服干净,所有人都满是泥土,即刻明了:燕家满门遭灭后被刘宜等人乱葬一通,只有燕飞一人来回辗转没有下葬,而现在这一家老小都在,定是刘宜后来将他们又挖了出来,留在此处。 当中除了杨青羽、干戎二人,其他都还不明其中究竟,杨青羽便将此事来龙去脉尽将诉出。几人听后大感意外,却也稍有庆幸,即便所有人都不知道刘宜留下这些线索是因为孟奂,还是另有原因。 孟折此刻也稍感心安,之前一直担心此事会跟孟家、跟‘天玄令’有关,现在看来,不过是查灭门凶手,苦闷之感也打消大半。 沈末道:“胡师兄,刘大人除了跟你约定留下‘凌人’二字做线索外,可还有留下什么话?” 胡逡一脸木然:“什么‘凌人’?”众人一惊,相互对望,不敢置信。 沈末惊疑:“刘大人难道没跟你说,来人怎么找你?” 胡逡也是一脸狐疑:“他把这些死人弄来后,就让我冰冻藏起来,若是有人来问,便是他叫来的,就带来此处。” 几人惊愕,无以复加,若真是如此,那线索又是如何而来?若说是巧合,岂不滑稽可笑!只是‘凌人’二字,倘若不是刘大人所留,那又是何处而来? 杨青羽心里一急:“孟折,你可仔细看过笔迹,是否当真是刘大人所书?” 孟折摇了摇头:“没有仔细比对,但字迹确有几分相似...” 沈末问道:“难道是凶手写的?” 杨青羽刚才本已想到此节,却不敢说出口,只因若真是如此,那这一路便是一直被人牵着走,而且对对方一无所知,一念及此,冷汗涔涔。 现在听沈末说出,只得苦笑道:“敌暗我明,敌强我弱,看来对方是想利用我们...或者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孟折附和:“没错,对方应该了解我们,能在尚且不知刘大人是否留有线索给胡师兄时,却留下了‘凌人’二字,引我们找来此处...至少他是了解沈师兄的。” 沈末也应声道:“既然他把我们引过来,应该是想让我们在这里能发现些什么,他若真是为了利用我们,那他定然还会出现。” 杨青羽点头道:“我和大胡子对此事知之甚详,此事该是针对我二人,我们一路北上再回到这里,除了刘大人意外身亡,现在就剩下这一屋子冰人了。” 正说着,干戎已走到燕振声面前,不由分说,抬起一掌便拍在燕振声左臂上,‘呲’的一声,整个手臂上的冰尽数散去。 杨青羽不明干戎何以这般突然向冰人出手,但想到他洞察力惊人,或是有所发现,便疾步上前:“大胡子,怎么啦?” 干戎猛地拔刀向燕振声左手刺去,一边说道:“他手里有东西!”话音未落,刀尖已将燕振声手里握的纸团挑了出来。 杨青羽顺势一把接住,这才发现纸团也已冻成了冰球,正当用内力催化之时,后面四人也已围了上来。 第三十四章 聚散无常 水瑶也正好奇,凑近杨青羽,想一看究竟。 还未等纸团展开,水瑶一旁喊道:“这里也有!”话音刚落,又喊道:“这里...这里...怎么这么多!” 水瑶无意间瞥了一眼,却发现燕振声不远一人手里也握有东西,一时来了兴致,也忘了害怕,将冰人查了个遍。 几人分头取出纸团,展开一看,一寸见方的纸上每张写了一个字,一共十二字。几人攒头看着,胡逡也靠了过来,一时也看不出名堂。 未等几人开口,水瑶便念了起来:“铁、乱、天、坤、乾、玉、玄、出、转、地、现、蟾。”念完抬头扫了几人一眼,眼睛提溜一转,轻问:“这是什么呀?” 孟折一笑:“凶手故弄玄虚也就是为了让我们觉得这线索得来不易,这十二个字应该是‘玄铁出,玉蟾现,乾坤转,天地乱’。玄铁应该指的就是干大侠的宝刀了,至于玉蟾,我听说十年前有人从天山盗走两只寒潭雪蟾,虽说后来没有了下落,但应该就是此物,后两句该是应承前两句,意为玄铁、玉蟾再出世,定然乾坤颠倒,天下大乱。” 沈末一脸暗沉,水瑶先瞧出了异样,轻声问道:“三师哥,怎么啦?” 杨青羽这才发觉沈末神情稍怪,问道:“有什么不对劲?” 沈末看了看干、杨二人,缓声道:“师父曾跟我们师兄弟说过,在江湖中,有两样东西万勿不能动。”顿了顿又道:“一个就是寒潭雪蟾,还有一个就是赤金玄铁!” 胡逡一旁啐了一口:“那白蛤蟆就是个毒玩意儿,比那块铁疙瘩可差远了!” 孟折也接口说道:“我也听过此事,这雪蟾因长年冰冻,寿命也长了不少,只是若将它养在缸内,十日后,缸中的冰水便成了天下第一毒——露凝香。” 杨青羽哂笑道:“这么好听的名字,谁能想到却是毒药。” 孟折苦笑道:“越是好的东西,伤起人来越是避无可避。这雪蟾样貌与普通蟾蜍一般丑陋,谁又能想到他却周身散发着香味,浸的久了,冰水也有了香味,才被人叫成这个名字。” 杨青羽:“敢称天下第一毒,岂不是无药可解?” 孟折点头道:“所以才让常人闻之胆寒呐!” 说话间,杨青羽目光正好落在了燕飞身上,眼神一紧,大声道:“大胡子,看他头顶!” 干戎这也才想起当日发现燕飞时,头顶上有可疑伤口。顺手拔刀一砍,刀尖离身尚有两尺余,燕飞满身冰块骤地碎裂。 沈末上前一把扶住,在飞头顶一探,剩下的细微冰层即刻化去,将百会穴处头发一撩,一个细小红点依旧清晰可见。 杨青羽方一见着,“乾元六式”第三招“巽扫百尺”剑势化掌,蝶掌而出。一招过后,二十二个冰人周身冰块顿地碎开。 几人分头查看,除了水瑶,余下五人每看一个都回道“这个也有”。 胡逡道:“难怪老子看不出怎么死的,原来在顶上,娘的,什么东西,就这么点动静!” 不管胡逡骂骂咧咧,沈末仔细看了看:“头顶应该就是死因,看伤口,是将飞针一类的东西透火后再刺进头顶,因为创口细小,血刚流出便被封住,只留下了个红点。” 干、杨二人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了这一家死因,也更加断定此事与慕缺绝无相干。 孟折嘴唇翕动,似要开口,却又像有顾虑,半晌道:“这手法,像是出自陆师伯门下。” 沈末当即摇头:“陆师伯避世已久,早不过问江湖事,断无可能。” 干戎哈哈一笑:“老子看就是孟老儿干的,栽赃嫁祸,他可本事!” 孟折无奈苦笑,摇了摇头:“我两家无冤无仇,家父再有不是,又岂会无端杀人?” 杨青羽适才向几人讲述事由经过时,故意将他们发现寒潭雪蟾,后又被孟奂带走一节故意隐去没讲。 听孟折之前言语,他该还不知此事,现在又这番说来,便有意道:“实不相瞒,我跟大胡子在燕家看到了寒潭雪蟾,却被刘大人与令兄撞见,本来我怀疑凶手就是孟奂,所以就将计就计让他带走寒潭雪蟾。” 孟折讶声道:“这么说雪蟾现在在我大哥身上?” 杨青羽颔首道:“至少他受伤之前,在他身上。” 孟折顿感焦急,拱手道:“诸位,在下先告辞了。杨兄,若是来日查出真凶,还望不吝相告,长沙城里随时候驾。”说完,匆匆离去。 孟折走得突然,杨青羽却心里明白,若孟奂回去之时带回的不是寒潭雪蟾,那又会是何物?重伤于身,又是拜何人所赐?孟折已明此事背后还另有他因,这才心有不安慌忙而去。 胡逡不知何时已把十二张纸拿在了手上,翻看两下:“这东西会不会是刘老头放在他们手里的?” 杨青羽心里咯噔一跳,正觉有理,沈末笃定道:“不会!这种手法,均一招致命,他们除了头顶,其他地方毫发无伤,凶手必是绝顶高手...而且可能是十二个人。” 胡逡一愣,以为他只是因有十二张纸而借此猜度,故把手一抬,抓着十二张纸发问:“就凭这个?” 沈末淡然一笑:“我是猜的,按纸上的内容所述,凶手早已知道雪蟾就在燕家,但行凶之后却又没有带走,显然,他们的目的并不在此。” 杨青羽点了点头:“燕家家产不多,唯一算得上宝物的雪蟾他们也没动,显然凶手不是为财,若是仇杀,必以泄愤为先,少有可能用这种方式杀人,凶手留下的十二字我看是另有用意。” 沈末:“刘大人把这些尸体给冻藏起来,真是为了能找出凶手?” 杨青羽面容微改,缓声道:“离开梧州之时,刘大人曾跟我说过,这桩灭门案并不简单。刘大人本是为孟家做事,后来因为孟奂狠辣,杀了他的亲故,这才决意告老还乡。不知是否是临走之际又发现一些东西,才把线索给留了下来...他辞官之时,还建了一所问医舍药的‘安身堂’,也算是追悔当年的一些身不由己吧。” 沈末深叹口气:“这桩案子确如刘大人所说,并不简单,以我几人之力,怕是很难查清。” 杨青羽此刻心情却平静许多,现如今已经清楚燕家灭门案的各种因由,虽还不知谁是凶手,但已明了此案再难与慕缺有涉。洒然笑道:“既然不可为,就不用再勉强为之,我们也算是尽力了。” 沈末:“难得有机会与你们这样相聚,只是未免快了些。我要带小师妹回杭州了,二位,保重了!” 水瑶一旁撇嘴不语,不情不愿跟杨青羽、干戎二人草草打过招呼,垂丧着脑袋躲在一旁。 杨青羽对这兄妹二人也颇为不舍,对水瑶更是当做亲妹子般看待,知她小姑娘脾性,便好言道:“妹子,你们先回,我看过不了几天,我跟大胡子又要来讨酒喝了。”几人又一番道别之语,并谢过胡逡后,便分头出了城。 杨、干二人要了马,刚出城,干戎道:“杨小子,你要往哪儿去?” 杨青羽揪了一把缰绳,呵笑道:“师公要我下山三年,却没有告诉我做什么,我想去找我舅舅,看看他这么多年在江湖上做了些什么。江湖中人都说他是恶人常大哥对他却礼敬有加,烟萝姑娘对他情义深重他却又视而不见,明知他是我世上除过师公以外的唯一亲人,却又几番故意躲开我,我想知道为什么?”干戎听完,半晌不语,只在前头默默打马走着。 自他二人相识,多是戏谑,难得见干戎有这般神情,杨青羽马鞭一扬,跑出几步,又勒马停在干戎右侧:“大胡子,这次你不打算跟我一道了?” 干戎沉声道:“我得走了!”杨青羽心里一急,将马勒住,肃然道:“你要去哪,我跟你一道也未尝不可?” 干戎哈哈一笑:“这次怕是不成。” 杨青羽不知他心里算盘,又问:“为何不成?” 干戎道:“我曾与人相约,算着日子,也快到了,天长路远,等我回来再来寻你?” 杨青羽心知他不想吐露,才未道出原委,只是心中着实万分不舍,两人默然又走出老远,眼见就是岔路口了,杨青羽回复神情,嬉笑道:“大胡子,你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此番作别,下次再碰上又不知何年何月,天大地大,少了朋友忒也无趣,不论你去哪儿,何时回来,我随时等着你!” 干戎自师满入江湖,狂妄桀骜,朋友几无,仇家倒结了不少,一是不喜江湖门派的繁缛规矩,二是见不惯江湖中人虚假的仁义道德,杨青羽初涉江湖,无门无派,也全无那些自是清高的惺惺作态,论心性洒然,不拘一格,与他又何其相似,离别相惜之情也自难免。 听出杨青羽话里意思,干戎也是一笑,道:“天大地大,老子就认你了!”说完,马鞭一扬,道了声:“小子,保重了!”绝尘而去。 看着人马渐远,想着昨日还众人相随,转眼便孤身只影,杨青羽兀自摇头苦笑,心感落寞,怅然间打马扬鞭,缓步北行,消失在了山头。 第三十五章 故人之子 杨青羽本也不知去处,心里盘算燕家灭门案至此仍无头绪,几人一路循着线索而来也没查出真凶,此事自会久悬不决。加上不久前在孟家庄顾长空对众人的许诺以及向慕缺的答复更无下文,便想着要寻慕缺再无其他去处,先去孟家庄兴许会碰上,拿定主意,步子也加快不少。 刚到郴州便觉骑马太累,当即沿湘水乘船进了长沙。在长沙盘桓了两日,又差人送了一封信给孟折,孟折见信便知杨青羽来意,当即出门相会。 孟折到时,杨青羽已备好酒菜,正要招呼,见孟折手里捧着一个酒坛,朗声笑道:“那日喝我一口,今天还我一坛,孟二爷当真爽快。” 孟折嘴一抿,也笑道:“也不知你话里真假,要嫌少了,我再回去取。” 杨青羽摆手笑道:“大胡子不在,给你省下了。” 二人坐下即喝了几盏,孟折问道:“你这次来想知道些什么?” 见他直言,杨青羽也不作状:“我想知道你大哥带回去的是什么?” 孟折一笑:“这次你也算帮了我孟家,我不瞒你,他带回的是‘天玄令’。” 杨青羽面色不改,心里却暗自打鼓:竟有人会以“天玄令”来换“寒潭雪蟾”,“雪蟾”虽说也堪称得无双至宝,但又如何敢与能号令天下的“天玄令”相匹。 杨青羽疑窦丛生,也忘了作答。 孟折继又道:“不过,我爹已经答应把此物交给门主了!” 杨青羽一惊:“你爹真的肯将‘天玄令’交出来?” 见杨青羽一副讶然表情,孟折笑道:“‘天玄令’又叫‘阴阳轮’,我爹只有一半,他拿着也没用,我大哥也为此受了重伤,所以还是交出去的好。” 杨青羽喃喃念叨:“‘阴阳轮’?为什么叫‘阴阳轮’?” 当年杨青羽之父杨卓是因“天玄令”而死,夹谷重云对相关往事一直心有芥蒂,即便杨青羽问起,也是讳莫如深,不愿提及,所以杨青羽虽知其物为何,却不知何为其物。 孟折一边斟酒一边细道:“‘天玄令’乃祖师所著,分阴阳两面,由阴阳双尊分执,鬼谷门门下弟子众多,人才辈出,经商治世之杰不在少数,所以门内财物丰足。‘天玄令’一分为二,也是祖师有意为之,执阳面可号令天下门人,执阴面可调用天下财物,所以若有‘天玄令’,这天下就是一个人的天下了。” 杨青羽不由点头赞道:“这祖师爷当真是奇人,竟能想出此种法子,‘天玄令’在手,阴阳双尊才是权力所在,即便门主也无可奈何,也便不会因一人得失功过而致满门倾覆。” 孟折和道:“此话不假,这令牌消失多年,此番出现也不知是福是祸,好在门主德高望重,让他收管,该再好不过了。” 杨青羽突地狡黠一笑:“我猜你爹拿的是阳面吧!” 孟折知他故意这般说道,也不驳辩,微笑道:“你猜的不错,我看过,的确是阳面。” 杨青羽又问:“除了这些,两面令牌还有什么不同?” 孟折:“既被称作是轮,阴阳两面其实是一个样,只是内侧门令不同。” 杨青羽疑道:“门令?” 孟折点头道:“阳面令为‘凡后世来者,凡我门人,勿逞刀兵于民,无端起祸苍生者,群起共戮。阴面令为‘凡我门人,务以苍生为念,稼穑维艰,当拯之于水火,舍万民以虚物,留百世之芳名。” 杨青羽慨叹道:“一是为除恶治平,一是为济世安民,没想到一个江湖门派却跟朝廷一样心系百姓,无怪创派至今有那么多才子高士甘入此门。” 孟折道:“阴阳卜生死,天数定乾坤,那日燕家所谓的‘乾坤转’,也许说的就是‘天玄令’了。” 杨青羽暗忖:该是如此了,玄铁是宝刀、宝剑,玉蟾是雪蟾,样样都曾让人拼命争夺,现如今却齐齐出现,不知又要出多大乱子。 孟折舒口气,继道:“好在我大哥伤已渐好,眼下可安心应敌了。” 杨青羽不解:“以你孟家声望,江湖中还有谁敢为敌?” 孟折道:“当日众人来我孟家,有一人武功极高,竟能独斗阳尊和我父子三人,听家父说是二十年前的恩怨,算是宿敌了。” 杨青羽心下一沉,脱口道:“你说的是慕缺?” 孟折疑道:“你识得此人?” 杨青羽回想当日慕缺所为,显是前有仇隙,竟没料到是二十年前所结,无怪慕缺一直刻意隐藏二人甥舅之情。心里猜度,定是慕缺怕此途凶险,想一力而担。明了原委,即道:“那日我也在场,见过此人,只是不知他与你孟家如何会结下大仇?” 孟折自不知杨青羽与慕缺身份关联,也不隐瞒:“只听我爹说是当年家祖父受殷光照所惑,灭了慕家满门...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孟家是难逃此劫了。” 杨青羽心里震恐,只觉热血冲顶,气不可遏,又怕被瞧出异样,强压心火,哑声道:“此话当真!此事真是孟家所为?” 孟折道:“家父知是慕缺时,也几日心绪不宁,我想此事该是真的!” 杨青羽虽视孟折为友,却对孟南山素无好感,想到慕家灭门,父母可能也牵连其中,只恨不能手刃仇人。但又想以慕缺之能,何以这么多年没有找孟南山报仇,那日又何以只因顾长空一番话就匆忙离去,是因不敌?诸多疑问,繁复丛杂,杨青羽解无可解,索性道:“所以你爹这才用天玄令做条件,让顾门主助你一家?” 孟折道:“家父此番所为,我也倍感意外,只是不知是否有此目的。” 至此,杨青羽已无心多问,只想寻到慕缺,一问究竟,便匆忙起身告辞了。 杨青羽刚出城,见一男子骑马驻在一旁,容貌有几分相熟。 男子见杨青羽,忙翻身下马:“杨少侠,别来无恙,在下马钟,可还记得我?” 杨青羽打量一番,陡然想起此人便是当时追杀常棱的其中一人。未等杨青羽开口,马钟又道:“我想托杨兄弟帮我办件事,不知可否?” 杨青羽道:“你我素无交葛,且说说所求何事?” 马钟回身从马褡裢里拿出一袋子物事,听得响动,该有银两在里面。 马钟道:“这里有些碎银子,还有些金珠首饰,也值个七八百两,想请您帮我转交给常大哥,让他万务推辞。” 杨青羽一时错愕,回想起当时打斗情形,这马钟的确是无意伤常棱,料来二人应关系匪浅。 杨青羽道:“此事在下爱莫能助,数月前常大哥不告而别,眼下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马钟脱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现在住处,只是他不愿见我...我们本是生死兄弟,那日为了活命,跟他动了手,虽然他说已不怪我,但念我在孟南山手下做事,难免生事端,所以一直避我不见。” 杨青羽见他神情庄重,言语恳切,知他也是重情之人:“马大哥,若是信得过,便将常大哥住处和这银两悉数交给在下,我也正好前去拜访。” 马钟忙将银袋递上,一边道:“信得过,自然信得过你,常大哥一家现在苏州,袋里有详细住处。”说完,翻身上马,道了声“有劳了”,匆匆离去。 杨青羽算好行程,从水路一路东向。 干戎自与杨青羽梧州一别,马不停蹄,一路往北,进了黎平府。 数年前,干戎名动天下,一日,有人突然造访,告知干戎,九转刀法须得雷影刀方显威力。来人赠了此刀,也不索求,只与干戎约定十年相见之期。 未料,约期尚远,干戎忽然收到来信,提前相见之期,并只得一人独往,干戎这才撇下杨青羽单人单骑来与人相会。 干戎来到相约处,远远见一黑衣人站在一凉亭内。黑衣人听见马蹄声,循声望来。 干戎认出,此人正是数年前将赠与他雷影刀的人。 亭内,黑衣人先开口道:“干大侠当真是重信之人啊!” 干戎道:“先生赠我宝刀,既有差遣,如何敢不从!” 黑衣人看了一眼干戎留在马背上的刀,笑道:“此宝刀,非真豪杰不可配,干大侠受得。”顿了顿,又道:“此番邀你前来,实是有事相求,不知干大侠能否答应替我做两件事?” 干戎笑道:“先生赠刀之恩未酬报,遑论区区两件小事,先生尽管吩咐,义不容辞!” 黑衣人朗声一笑:“好,干大侠果然是爽快之人,我要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干戎道:“好办!这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黑衣人道:“此人是我故人之子,名叫殷寿,现在被人掳去,囚在了太湖边上钧峰塔内。” 干戎道:“那人救出,送往哪里?” 黑衣人道:“干大侠切莫大意,虽然阁下武功高绝,但囚禁他的人也不可小视,你只管救出此人,自会有人接应。” 干戎道:“先生放心,我定将此人救出。吩咐第二件事吧!” 黑衣人摆摆手,笑道:“眼下只有这一件事需要你做,至于第二件事,下次你我相见之时我再嘱咐与你。” 干戎道:“也无妨,我既答应于你,就决计不会反悔,任你何时何地,都做得数。”说完,干戎便要离去,突又停住:“先生可否告知名讳?” 黑衣人略一迟疑:“干大侠,‘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你我缘分不浅,来日方长,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何碍?你还是叫我先生吧!” 干戎一直念他有赠刀之恩,对他所言,无一丝存疑,即道:“先生说的是,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第三十六章 所救非人 干戎本是性急之人,现又受人所托前去救人,一路扬鞭策马,不几日已达太湖。 钧峰塔廊檐高阁,本为太湖盛景,后遭焚毁,便被抛野落荒,虽有后人修葺,在此处建了一座小寺,但也大不如前,于斯更甚,似是坐落于深山密林,人多寻不得路。 干戎遥见钧峰塔塔尖,便以此为标识,一路寻至,但每到深入,便被树丛巨木挡住去路,反复再三亦无济于事。 干戎恼而生怒,施以轻功上了树,这才发现围绕钧峰塔方圆数里已被人布了奇门之术,四面八方以钧峰塔之方位一一对应,各方各位或以草藤格挡,或以乱石垒藏,或以机关虚置。 干戎眼力惊人,细细一扫,看了个清楚。干戎不懂破这奇门遁甲之法,艺高人胆大,借轻功乱纵,以刀法横劈乱斫,硬生生砍出一条路来。 进到塔内,见几尊泥塑菩萨已被烧得浑身残破,只觉森森逼人。钧峰塔身在密林中,塔内又光线昏昏,干戎四下看过,也没看出究竟,只剩一条当中断掉的楼梯,当头一望,中也空空,全不似能藏人之处。 干戎只得出塔,望着塔身愣地出神。忽又想起当日梧州,燕家的地下密室,再看此处塔中情形,应当也是如此才是。复又进到塔内,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四尊泥塑菩萨乃是佛家四大护法天王,墙角边还有一尊韦陀菩萨。四个护法天王塑像早是面目全非,残肢断臂,韦陀像却近乎无损。 正觉怪异,忽然看见韦陀手中降魔杵竟有一半插入了地底,且见韦陀执杵处手掌秃滑,明了此物定有人常动,便伸手试探,发现稍许松动,当即往上一提,果见当中一塑像应声而动,转了大半圈,露出座下一个大窟窿。 也不多想,干戎纵身跃入当中。甬道一路往下,因需防有机关暗器,干戎放慢步子,摸索行进。不过百步,已见有火光,干戎探步而出,见两丈开外,一男子蜷坐于地,四肢戴镣,灯火相映下,面颊激凸,干涩蜡黄,双目滞滞无神,与活死人无异。 环顾四周,并无人看守,干戎问道:“你就是殷寿?” 男子似有些惊诧,稍稍一愣,口中哑哑,双臂乱舞,却没有说出半个字。干戎见他说不出话,只以为已被点穴,正想上前,突听一道声音从高处传来:“你来做什么?” 此音骤出,内力浑厚,量是干戎,也是一惊,竟不知对方何时在此处。不过听得声音,干戎已猜出此人正是慕缺。 慕缺站在一根横木悬梁上,目光灼厉,盯着干戎,又问道:“我问你来做什么?” 干戎见他神色,满是敌意,全无之前所见般友善,顿心生不快:“受人所托,前来救人!” 慕缺冷哼一声,道:“凭你!此人不是你能救的,速速离去,饶你不死。” 干戎几时受过这等低瞧,心火陡起:“老子几时是怕死之辈,人我是要定了!” 本想着杨青羽之故,无意与慕缺为难,岂料这慕缺言语激迫,以干戎的脾性,自然受不得。 慕缺冷冷一笑:“你能进得来,量你有点本事。此人与我有莫大干系,现在不能给你,回吧,今就不与你为难。” 听他语气有缓,干戎心火也消一半,把刀立在一边:“我也告诉你,这人今天我是非救不可,我干戎说话做事,一诺千金。” 慕缺笑道:“好个一诺千金!浑不讲理的话倒还说得好听。我且问你,是何人让你来救他的?” 干戎一时语塞,他也确不知那人姓名,只得道:“我是受何人所托,不便告诉你,这殷寿是他故人之子,让我帮忙搭救。” 慕缺疑道:“你认识他?” 干戎不明其由,随口道:“自然认得!” 慕缺道:“故人之子!托你之人是否中等身材,五十开外,头发花白,面黑浓眉!” 干戎稍有错愕,回想那日见黑衣人,果与慕缺所诉一般无二,即回道:“是又怎地!”干戎不知,在他之前已有五人前来搭救殷寿,但都尚未进得钧峰塔便被慕缺擒下,且来人都是受此人所遣。 慕缺朗然一笑:“那人诳你的,殷寿并非他什么故人之子,你若救他出去,他必死!” 干戎以为慕缺此言是借故推搪,正欲反驳,未及开口,慕缺又道:“不信你且问他,愿不愿跟你走?” 干戎心生疑惑,望向殷寿,见他神色已不似初时,双目紧盯干戎,缓声道:“你走吧!我不跟你走。” 听他所言,干戎只觉不可置信,苟活如此,何以不愿逃出生天。干戎猜度应是受人胁迫,故道:“你只管放心,老子答应了,就一定救你出去!”提起‘雷影刀’,又向慕缺道:“人老子救定了,出招吧!” 慕缺啐一声:“不知死活!。”身形一闪,没了踪影。 干戎此前在孟南山庄上见过慕缺施展此轻功“魅影踪”,本已有所防范,未料自己尚未拔刀,已捕不到对方踪迹,更谈何过招。 慕缺师从天问苍原,武功招数,向来形不遵矩,从无套路可言,让人有招可守,无招可破。慕缺以轻功近身,掌法叠至,由性而发,逼的干戎连连却步。 干戎刀法虽劲,却无力可卸,刀刀劈空,连最近已练至精纯的“九转刀法”第六式“一纵横江”使出,也堪堪可受,才不过三十招,干戎已尽露败迹。干戎这才分明慕缺武功之高实非他所能比,却又不肯服输,“九转刀法”越出越急,在慕缺看来,处处见拙。 慕缺无意续再纠缠,乘干戎一刀劈空,涌掌而出,直拍干戎胸前。 毫厘间,一把剑直向慕缺射来,刚猛迅疾,不得已,慕缺只得收势,连出丈许,方才稳步将剑接住。 慕缺将剑一挽,朗声笑道:“好小子,竟敢跟我动手!”说话间,从一侧闪出一人,脸带笑意,正是杨青羽。 那日杨青羽拿了马钟银两,疾马赶到苏州,按袋中所述,未经周转便找到了常棱住处。 两淮之地,盛产丝绸,户户但有机杼。杨青羽进到常家,看见常妻正在织布,常棱在院角光膀劈柴。 二人并未发现他已进门,只得扬声道:“常大哥,嫂夫人,杨青羽前来拜会。” 常妻略有踟蹰,忙起身还礼,杨青羽见她有意遮挡,才发现其衣衫破旧,虽然无有大碍,但妇人着来也难免有失观瞻。 常棱闻声,忙扔下斧子,快步相迎,一边朗笑道:“好兄弟!如何找到哥哥住处的?” 杨青羽道:“不瞒大哥,是马钟马大哥告诉我的。” 常棱轻叹道:“哎!身在江湖,苦不能言啊!马兄弟有心了。” 二人进到里屋,常棱已吩咐常妻准备酒食,二人也有许久未见,不免一番叙聊。杨青羽见他屋内陈设,破桌病椅横置,抵是清贫,遂道:“大哥退出江湖,以何为生计啊?” 常棱笑道:“让兄弟见笑了,日里我下地做活,内人织布纺纱,朝廷不滥加税赋,我一家上下,也能过活。” 杨青羽点点头:“也好,虽苦了些,到底不用担惊受怕。” 常棱摆手笑道:“兄弟说错了,乐在其中,便称不得苦。当初在孟南山手下做事,银子是多点,但孟家仗着家业,官商勾结,当真害苦了百姓,我也是普通百姓,这些事便做不得。” 杨青羽道:“大哥说的是。这次我来,马大哥也有交代。” 常棱正色道:“若是银子,那就免了。” 杨青羽轻笑道:“大哥猜得不错。”说着便从身后拿出银袋放在桌前,继道:“大哥,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既是兄弟之交,那为何与饭可食,与酒便饮,与些许银两偏又受不得。” 常棱辨道:“兄弟,他物岂与钱财比得,饭可赠,酒可让,几时听过将银子随便送人。” 杨青羽笑道:“大哥多虑了,与人之交,贵在知心,遑遑江湖人,倘有几个是知己。钱财本是身外物,有人视财如命,有人弃财如履,而有人却以平生能得一知己为大幸,所以小弟以为,常大哥万勿辜负知己之人一份拳拳之心,且把它当作酒食,并无不可。” 常棱笑道:“兄弟是在笑话哥哥小人之心了,那好,就听兄弟的,我收下了。” 杨青羽来时便想着,马钟何以会几次三番送银两与常棱,却只有区区几百两而已,该是常棱家中拮据,马钟有意接济,所以来的路上,便也偷偷放入几张银票,刚见常棱又不肯收,才出言劝说。 杨青羽将钱袋往常棱面前一推:“大哥先收好,兄弟还有有事相问。” 常棱转身将钱袋放入一口空酒坛中,立住半晌:“你是想打听你舅舅的消息吧?” 杨青羽噌地起身,急道:“你有他消息吗?” 常棱缓缓坐下,点了点头:“慕大侠曾吩咐,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你,但我...” 杨青羽见他言辞吞吐,更加心急,只以为慕缺出事,慌道:“常大哥直说便是。” 第三十七章 亲见仇家 常棱轻叹口气:“兄弟,恕哥哥口直,你舅舅这些年背负慕、杨两家的家仇与全天下为敌,当真是苦了他了!” 杨青羽心潮陡起,之前虽也猜出些情由,却一直将信将疑,现下听得常棱亲口证实,慕缺所为,当是不想让杨青羽卷入其中,所以一直刻意回避。 杨青羽也有些暗恼,在横亘山时,师公也就此事不提,想到自己已年过二十,竟连身世也无从知晓,究其由头,还是武功不济,勿说报仇,自保尚且有虞。 杨青羽稳住心绪:“大哥可知我两家到底有何家仇,是否跟孟南山有关?” 常棱道:“确跟孟南山有关,不过,他只是其中之一。”说完,常棱便将十几年前,慕、杨两家,如何惨遭灭门,又有哪些人参与其中,尽数道出。 杨青羽大感怔忪,这才知道如孟南山等辈,竟是弑亲仇雠,恨意满溢,发指眦裂,怒火似喷。 常棱与慕缺相识多年,互引为知交,也难得慕缺肯将此等私密之事告诉常棱。然常棱也只知道其情事,并不清楚背后原因。 杨青羽听后,觉此等兇蠹,虽百死难赎,但亦明了夹谷重云与慕缺是何等苦心。 杨青羽在山上足有十八年光景,初时,夹谷重云以其年幼且习武无用为由,万般推脱,习文却武。到杨青羽要下山之时才草草传授武艺,尚以习轻功为要,足见其深意。 杨青羽聪颖绝伦,心已豁然,并非家仇无需报,只因此途有人入虎蹊之险,仇人又非等闲可视,但单凭他自己,纵武功高卓,也万不能以一敌众。 常棱说完,见杨青羽双目失神,知他感触为深,轻道:“兄弟,慕大侠不愿告诉你真相,是因为还有幕后之人尚不明了,这些年他每逢秋时便杀一仇人,一是为祭奠亡人,二是为敲山震虎,他追查此事十余年来,大部分凶手都已查出,他是想以一己之力将此事一并了结。渭阳之情,可逾万金,他告诉我,你体貌随父,仪表堂堂,性格却大类于他,他是时时想着早日了结恩怨,能与你把酒言欢。” 杨青羽怔怔道:“你知他现在在何处吗?” 常棱拿过酒壶,替杨青羽斟满一杯酒:“喝了这杯酒,我带你去。” 杨青羽抢过酒杯,一饮而尽,起身便走,一边道:“常大哥,事不宜迟,走吧!” 二人纵马来到钧峰塔前,常棱遥手一指:“此刻他应该就在塔内,这个地方我帮他找的,有两个入口可进,但已被他布了奇门之术,旁人进不得,你轻功好,或许进得去。” 杨青羽道:“你不随我一道进去?” 常棱道:“若无大事,他是不让我见他的,也是一个道理,说是背负太多人命,怕连累了我。” 杨青羽道:“本以为他任意洒脱,藐天地不顾,谁能料到却处处与人着想。” 常棱赞道:“不错,哥哥虽声名不闻,但在我看来,若论侠义,举天下人杰,慕缺当为第一。” 杨青羽环扫一圈,也看出点名堂:“常大哥,我看此处进去不难,等我找到舅舅,再来会你。” 常棱道:“兄弟万事小心。”常棱也多少放心不下,直尾随杨青羽进到林中三里有余,方才勒马回走。 在林中往来徘徊,杨青羽发现此阵以先天八卦而布,但却将八门之位错位颠倒,杨青羽初以乾卦进生门,刚走几步,便被树藤格挡,还险被卷起砂石击中,若非轻功了得,早被困住。 杨青羽以“浮身三叠”窜到树上,见林木间间隔甚远,显有人刻意为之,轻功再好,无处借力,也根本近不了塔身。 正思忖间,发现塔身东南角损去半角,略一斟酌,明了其中关窍,当即施展轻功走兑位入休门。 果然,一踏之处,全然无碍,杨青羽正想以掌力摧破挡路巨石,突听一女子道:“用这个吧!” 杨青羽回过头,见一人款款走来,这人身着黑衣,体态轻盈,显是女儿身,却一副男儿装扮。虽如此,亦不掩绝艳之姿,尤其一双妙目,望而夺神。 杨青羽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夜里夺剑的黑衣女子。当时天色暗沉,未看清样貌,但对这双眼睛却记忆尤深,一见不忘。 黑衣女子见杨青羽呆立无话,将剑横举:“怎么,自己的剑也认不得了!” 杨青羽稍急:“把剑还我!” 黑衣女子抿嘴一笑:“我看这剑对你也不重要嘛,丢了这么久,也不见你来寻。” 杨青羽听她言语调笑,态度也绝异当初,知晓其并无恶意,故道:“这把剑是先父遗物,对我自然是重要的紧,只是眼下有更急要的事。”既又木然道:“我的剑,自然是认得的。” 黑衣女子见他样子呆拙,嫣然道:“那便还你了。”说着将剑掷与杨青羽,继道:“之前伤了你,是我无心之过...伤不要紧吧?” 杨青羽洒然道:“你那武功,还伤不了我...你跟踪我?”杨青羽年纪方轻,颇顾颜面,上次被这女子所伤虽确因不敌,但又想找补,突又想到为何这黑衣女子会无故出现在此处。 黑衣女子倏儿冷脸:“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的,谁要跟踪你。” 杨青羽自然不信,问道:“你夺我剑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黑衣女子脸色一沉:“当日是当日,今日是今日,剑还你就行了。” 杨青羽此刻更想先进钧峰塔内一瞧,遂道:“那你请回吧,我还有要事在身。”说着把剑一挑,“乾元剑法”随劲而走,只一招便将巨石斩破。 看着“扶风剑”,杨青羽顿觉不可思议,刚刚这一招出手,“乾元剑法”收运自如,不知何时,剑法已有这般境界。又一念头想到,定是干戎授心法的缘故。不等多想,快步朝钧峰塔奔去。 进到塔内,发现黑衣女子也跟了来,便问:“还说不是在跟踪我?” 黑衣女子自顾道:“这塔可不是你家的,你来得,我却来不得?”杨青羽哑口难辨。 见塔中一进一出两扇大门,皆已腐旧不堪,眼中之物,与此前干戎所见一样,四处残破,惟有韦陀像完好。 杨青羽盯着韦陀手中降魔杵道:“地下必有密室。” 黑衣女子也望向韦陀:“机关在这里?” 杨青羽点了点头,用手指着韦陀虎口处,又比了比降魔杵:“这里干净光滑,该是经常动过。”说完伸手一提,天王像应声而动,二人便顺道进了去。 干戎见来人竟是杨青羽,高兴莫名,把刀一放,朗笑道:“他娘的,怎地你也来了!” 话音未完,见身后走出个黑衣人,正要询问,慕缺开口道:“你是何人?” 慕缺说话向来直截,且气势迫人,黑衣女子只觉威慑:“在下顾长风。” 慕缺失声一笑:“小姑娘,这名字忒假了点,刚起的吧!”黑衣女子脸上渐红,竟有些害羞。 杨青羽不明慕缺所言,问道:“你怎知她名字是假的?” 慕缺戏谑道:“傻小子,见到漂亮姑娘,魂都丢了。” 杨青羽面露窘相,慕缺继又道:“闻说顾倾城有一女弟子,生得貌美,常黑衣蒙面或以男装示人”说着踱了两步:“只是这女弟子可不叫劳什子顾长风,颜若,便是你吧!” 杨青羽转头疑道:“你叫颜若?” 颜若面色冷冷:“干你何事!” 慕缺继问:“小姑娘,是顾倾城让你来的吧!” 颜若道:“是又如何?” 慕缺笑道:“不如何!来得正好,看到的,听到的,最好如实回报顾倾城。”既又把剑指向杨青羽道:“你小子又是怎么找来的?” 杨青羽近前道:“常大哥带我来的。” 慕缺冷哼一声:“这个常棱,成事不足...”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再瞒我,舅舅!”话未讲完,杨青羽打断道。 慕缺眉头一动,悄叹口气,又听杨青羽道:“报仇的事,我也有份,不能你一个人担了。” 慕缺一直尽力庇护,只当他还是个孩子,恍然间,看到眼前的杨青羽体态神情,与当年的杨卓竟似一人。 回过神,颇觉欣慰道:“好小子,往后你我甥舅二人联手,风雨江湖,同去同归。” 突听一人喝道:“算老子一个!”正是干戎。 慕缺闻声望向干戎,心头涌起一份好感。干戎并非不知慕缺境况,且不论仇家尚有多少,眼下还正被鬼谷门视作为祸元凶,干戎此刻挺身相随,全不顾身后凶途万险,其义可薄云天。 杨青羽见干戎仍是一往无前,笑道:“大胡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慕缺看向殷寿道:“是来救他出去的。” 杨青羽疑道:“他是何人?你为何要救他?” 慕缺道:“他就是殷寿。” 杨青羽面色一凝,直盯着眼前这四肢被缚的活死人。 干戎见他神色有异:“你认得这人?” 杨青羽点头道:“殷光照杀我一家,他就是殷光照的儿子。” 第三十八章 旧事渐明 干戎怒火一起,向慕缺道:“那你咋不杀了他!” 殷寿蓦地大笑一阵,听得人头皮发麻。 杨青羽惊疑:“你笑什么?” 殷寿哑声道:“我笑世人伪诈,辨事不清,识人不明,他不会杀我的。” 杨青羽不解,望向慕缺,慕缺淡然道:“慕、杨两家家仇,与他无关。” 干戎一旁道:“事是他老子做的,怎么与他无关。” 杨青羽不明所以,急道:“殷光照是主谋,又是他爹,他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慕缺面色微沉,瞪一眼杨青羽,又一思忖,缓和道:“殷光照是殷光照,殷寿是殷寿,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也就没有干系,所以我不杀他。” 颜若接过话道:“那你为何要杀邝翀父子,邝余才不到三十,他也有干系?” 慕缺:“你说的不错,邝余本不该死,只是他要为父报仇,技不如人,死不足惜!” 颜若此番下山,一是奉师命将扶风剑物归原主,其二便是要找到慕缺,问询近来江湖命案,多少与他有关。见他将杀人报仇之事,说的轻描淡写,心有不忿,追问道:“那若是你要寻仇,反被人杀害,也是死不足惜了!” 话刚说完,见慕缺眼神似寒冰射来,颜若头皮一阵发麻。慕缺环顾众人一眼,冷笑道:“松柏之下,草木不殖,生死胜败几时争由弱者为算。” 杨青羽一旁听到此话,羞愧、愤懑杂相涌现,果如慕缺所说,燕家灭门案尚在眼前,倘若燕飞武功高卓,不至灭门之仇无从得报,更不会此案惊天,却久悬未决。 殷寿低声**两声,缓声道:“慕缺,你让他把我带走吧,囫囵是个死” 慕缺眉头一挑:“既然求死,为何要我救你出来。” 殷寿苦笑道:“当日我深陷囹圄,不堪折磨,求你救我出去,实属无奈,至于答应给你的东西,眼下是给不了你了,不过,你可以去找一个人,他或许能帮到你。” 慕缺:“你说的可是尹连仲?” 殷寿倍感错愕,大笑道:“慕缺啊,慕缺,算我小看你了,只恨我殷寿做孽太多,此生是百死难赎了,要有下辈子,你若不弃,定与你结拜兄弟。” 慕缺轻叹道:“你的命尚在须臾,我的命也随时候人来取,江湖险恶,毒泷恶雾相乘,一步踏错,回头无岸呐。” 殷寿道:“玄云堂堂主尹连仲与我相交三十余年,颇为可信,当年我将少子殷阔安置在他那里,也是为防今日,你可去找他,他那里有一个我寄存的墨漆锦盒,里面的东西,你看了就明白了。” 慕缺疑道:“里面不是名单?” 殷寿摇摇头:“我没有名单,要是名单真在我身上,我也活不到今日。” 慕缺心知再问也是徒劳,沉吟片刻:“他如何信我,会将锦盒给我?” 殷寿冷哼一声:“他若不给,以你的武功,强取便是了。” 慕缺走到殷寿跟前,看他一副枯槁之躯,殊为可叹:“带你到此处,也快一年了,为何整日装聋作哑,此刻又肯说出实情?” 殷寿蜷地已久,挣扎两下,想要撑起,奈何双脚脚筋俱断,续不上力,只将索镣摇得“叮铛”作响。慕缺见状,推掌而出,将殷寿以掌风扶正,靠墙坐立。 殷寿疼痛难忍,**两声,继道:“多一日不说,便多活一日,蝼蚁尚且偷生,苟活至今,无非是贪留一线生机,只是近来渐感心力不支,该是时日无多了。方才你说,你认识尹连仲,殷阔的下落,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不以此相胁,足见是磊落人,虽比不得你,我也不行小人之举了。若是锦盒内的东西,与你有用,也算报你相救之恩。” 话音刚落,殷寿全身气力全卸,顿萎在地。 慕缺见干戎紧盯殷寿,故道:“若他出了此塔,必死,你当真要救?” 干戎道:“自然要救。”慕缺见此,再不多言,负手立在一旁,闭眼不见。 干戎提刀上前,将殷寿手足枷锁挑开,扶起时才发现,殷寿全身瘫软,干戎将人往背上一搭:“先告辞了。” 刚到门口,干戎发现殷寿在扯自己衣角,当即停下,只听背上一声道:“慕缺,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说完伴着一串咳嗽声,随干戎出了门。 慕缺不解殷寿何出此言,正当忖度其意,颜若看了一眼杨青羽,道了声:“后会有期。”便也转身离去。 未等杨青羽缓过神来,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甥舅二人,方才慕、殷二人交谈,言语隐晦,杨青羽只听得七八分,故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名单是什么?” 慕缺道:“当年慕、杨两家的恩怨,牵连甚广,这些年,参与其中的人死的死,杀的杀。两年前我无意中得知殷寿未死,前去打探才得知,当年还留有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详列了当年与案所有人,当做条件,我将殷寿救了下来。不久前,我找到邝翀核实,他也说确有一份名单,只是下落成谜。” 杨青羽听完,觉慕缺举措得当,深以为然:“如此说来,只要找到名单,就能查出凶手还有哪些人,不过...” 慕缺见他眉头深索,自顾沉吟,猜到他心头所虑:“你是在想为何要留下一份名单?” 杨青羽心头一激,忙点头称是。 慕缺道:“当年我两家罹难,原因有二:其一便是这把号称“天下六神兵”之一的扶风剑。江湖盛传,六神兵但得其一,便可习成至高武学,得天玄令,号令天下。不过这几柄刀剑,百余年数经易主,也未见有人得偿所愿,可见此言是讹传。当年有人便是信此讹言,前来夺剑,这才害了我一家上下。” 追思过往,许多事历历分明,慕缺言语缓了不少:“其二便是你爹见殷光照身行不正,处处作恶,几番坏他好事,后来你爹中他奸计,还害了你娘。十几年来,我四处追查,得知共有四十五人参与其中,其中二十九人当场身亡,一十六人逃走,这当中便有孟南山和邝翀,按殷寿所说,这些人有的是收了银子,有的是被胁迫而来。有人信不过殷光照,怕日后清算连累己身,便私自留下一份名单以自保。那日我到孟家,并非要取他性命,只为探探虚实,背后还有人,名单找到之前,孟南山还不能死。” 杨青羽听得哑然,竟不知当初带下山来的断剑,与身世还有如此牵连。慕缺虽是平平道来,杨青羽却早已冷汗涔涔,失声道:“你是说殷寿见过名单?” 慕缺见杨青羽显是被他刚才言语所惊,知他出历江湖,决难应付这等事,心有不忍,柔声道:“即算没见过,他该也知道有哪些人,他不说,是不敢说。” 杨青羽脱口道:“是因为殷阔?” 慕缺道:“不全是,‘云门四堂’中,大多是殷光照门生故旧,他们何以置殷寿生死而不顾。那日我救他时,他曾说‘惧生不惧死,奈何偷生!’,他是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 杨青羽渐也明白慕缺为何关他这么久,虽未得片语,却也不杀不放,只因这殷寿背后隐藏之事,深未可测。 慕缺将剑递与杨青羽:“你我兵分两路,你追上干戎,让他跟你一起到平凉找尹连仲,我再去孟南山府上会一会他。” 杨青羽见慕缺难得这般严肃神情,默默接过剑来,也不知该如何答话,愣愣道:“舅舅,万事小心!” 慕缺鼻翼翕张,蓦又想起当年杨卓救他时的情形,暗叹流年偷换,物是人非。见慕缺出神不语,杨青羽便自顾出塔,寻干戎而去。 干戎从塔内出来,正寻出路,见到颜若也出了来,遂问:“丫头,你从哪里进来的?” 颜若不知干戎初进时是以轻功硬闯,现在身背一人,自然行不通了。颜若也不答话,径自沿来路走去,干戎连忙跟上。 刚出林子,见着常棱等在不远处,二人也是故交,常棱遥声道:“干大侠,怎么不见我杨兄弟?” 常棱去又复返,想在此处等杨、慕二人出来,相约一叙,未料却见到干戎背驼一人先出了来,只觉奇怪。 干戎一边回话,一边将殷寿解下放在马背上,就见杨青羽也从林中出了来。 杨青羽忙将与慕缺商议之事告诉干戎,干戎自是满口应承,只是约定的接应人并未出现,几人商议,先到常棱家中安定。 到了常家,天已渐幕,飘起细雨,袭来一阵凉意。其间,杨青羽几次追问,颜若都以顺路为由,跟着几人一并到了常家。 干戎一路也是心神不宁,慕缺的话言犹在耳,现在殷寿已经救出,相约前来接应的人却未露面,若对方真是想救殷寿,该是早就候在钧峰塔外,倘真如慕缺所言,殷寿此刻命悬一线,对方不前来搭救,那事实当是殷寿确非其故人之子。 常棱将殷寿安置在内屋歇息,几人饭后都在外堂无声静坐,似是各有心事。 漏下三鼓,雨已驻脚,屋里屋外静得出奇。 第三十九章 潜龙诀 自到常家,杨青羽就觉干戎神情异样,思虑重重。 二人相交日久,杨青羽也猜到几分,本想跟干戎细行商议,再作权衡,干戎却有意回避,执意要连夜将人送走。常棱数番恳留,干戎这才答应只在堂里坐等,寅时末便走。 常棱看在眼里,将杨青羽拉道一旁宽慰道:“就一夜,出不了多大乱子。” 杨青羽涩声道:“大胡子独来独往惯了,最怕欠下人情,他这是怕生出事端,连累了你!” 常棱正颜道:“兄弟哪里话,你二人可与我有救命之恩,说什么连累。” 忽地,三两声犬吠在远处响起,杨青羽手中一紧,转身回到屋内:“果然是来人了!” 屋内二人腾地起身,干戎喝到:“退到屋内,护好殷寿。” 颜若提醒道:“会不会是来接应的人?” 干戎哼一声:“半夜三更来接什么人,来的定不是好东西。” 雷影刀仓然出鞘,大步跨出,见已有十数人立在房顶、院落各处。 来人皆是黑衣蒙面,刀剑相杂,杀意腾腾。 杨青羽也拔剑蹿出,立在干戎一旁:“打架杀人,岂能少了我!” 干戎运足真力高声道:“报上名来,爷爷我不杀无名鼠辈!” 黑衣人无人应答,只见当中有一人抬手虚空比划,显是在布置众人方位。 果然,十数人纷纷移位,三三两两将杨青羽、干戎二人围在当中。 那人又将手势一推,一众黑衣人当即涌上。 干戎一马当先,一式“混砂走石”气势霸道,迫开六人围攻,回身抢招,立时踢飞一人。另五人一击未得,换招复又迎上。 干戎见几人武功均属上乘,心知短促间定难有胜算,忙劈刀横扫,抢下一招,随即一式“劈风粘叶”将其中三人攻势拨挡。对方劲力卸去九成,一时吃空,被干戎覆手一砍,震出丈远。 数招间,干戎击溃对方攻势,豪性一起,越杀越猛。 杨青羽以剑走巧,比不得干戎横扫千军,但自得干戎所授心法引脉通络,杨青羽短短数月可谓功力大进。 当初“乾元六式”寸进之得皆因“坤元功”筑基浅薄,二者系由,恰如“乾元剑法”第一式“冲仄盈虚”一理,正是“日中则仄,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习武亦讲时也,势也。 时至,则一运而成,罔不为善;势至,则一泻千里,辟阖万状。杨青羽悟性超颍,加之对武学痴绝,日夜参虑,一通而百达,数月足抵常人数年之功。 二十年前,顾倾城初登门主位,过华山顶。 见山体嵯峨,劈摩万仞,迎风而立只觉乾坤千载,山河万里,亦是过眼红尘。 想起自己自入江湖,负人负己,百般所难无人可语,即算当下名动四海,声名讫天,贵为一门之主,却一直苦于周旋俗世,劳尽心力,不得超然其身。 犹忆宋时陈抟老祖修道此处,心驰神慕,心有所感,随口吟道:“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绶纵荣不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 “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琴书归旧隐,野花鸣鸟一般春。”诗吟才半,身后就听得一人接着吟出了后半段。 顾倾城本是好道之人,能在此处遇相好之人,大喜过望。回身见是一白发老者,更是惊异。 华山险卓,寻常壮年人登顶,已是万难。但见老者气态悠闲,内息咸稳,且能悄无声响现身于此,顾倾城料此人定是武学宗师无疑。 又听此人吟出《归隐》诗后两联,便已然猜到此人或该是“视名利如土,藐天地不顾”的隐世高人——“天问”苍原。 顾倾城知而不显,恭敬道:“前辈也好此道?” 苍原捻须微笑:“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顾明;不自是,故彰。圣人之道,万古长明,其声希,其形夷,其像微,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可学也,不可夺也。” 陈抟老祖《归隐》诗实讲其参透俗尘,舍笙歌而取琴鸣,弃紫绶而捧白巾,但求心之所乐。 苍原一番话,虽讲玄理,也是在告知顾倾城非是人人都可拔俗入圣,有些玄机参得破,有些便参不破。 顾倾城听出其中劝导之意,心有感激:“前辈说的是,圣人有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物有虚实之论,事有善恶两端。譬如以管窥天,所窥者何大,所见者何小!” 苍原点头笑道:“天地有其大,万物有其小。倘不入世,如何出世?圣人虽贤,亦非生而为贤,日月有所不照,圣人亦有所不知。万象森然,冲漠无朕,物无妄然,必有其理。法法元无法,空空亦非空,于无处寻有,于有处寻无,万物方可得一。” 苍原号称“天问”,观人辩事,独步天下,早已猜出面前后生正是鬼谷门新任门主——顾倾城。 世人纷纭,自谷梁一以降,顾倾城可谓百年第一人。 顾倾城胸怀天下,弱冠之龄就曾豪言,必以布衣之身为苍生立命,一时被江湖武林交口称颂。 苍原当时曾言:“不出十年,顾倾城当为天下第一”,后果应验。 顾倾城而立之龄,只身挑天下,无人堪匹。 只是高人自有其难,“鬼谷门”创派一百多年,早是摇摇欲坠,如大明江山一般,暗蠹丛生,几无回天之力。 虽此状堪忧,却少有人能具得慧眼识明。顾倾城为挽其頽,苦修武学,舍家断情,饱尝艰辛。鬼谷门虽弟子众多,却也无人能解其忧,非若苍原之能,孰能至是。 顾倾城心门大开,畅快洒然。苍原也是难得投机之人,二人只恨相见太晚,相对谈武论道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觉万籁消寂,天人两忘,似与万物同化。 第四日,二人论到陈抟老祖绝技“锁鼻术”,各有所得。 苍原武学博杂,三个时辰自悟的一套内功心法,一套轻功。 苍原脾性超然,容不得半点循规守矩,故其武学均无名头。现对顾倾城欣赏莫名,遂将其所悟心法及轻功逐一展示,让顾倾城切磋。 顾倾城听完这套心法,心中惊骇无以复加,他深知即便天资拙劣之人习此心法,也必有大成,却不敢想是苍原仅三个时辰所创,若非亲见,绝不敢信。 顾倾城将心法口诀稍加斟酌增改,苍原闻之大喜,让顾倾城为之命名。 顾倾城略一思酌,参量其九句凡八十一言,暗藏玄理,其意应合《易经》乾卦,初九爻辞“潜龙勿用”,故道:“唐人崔憬著《周易探玄》曾言‘九者,老阳之数也,动之所占,故阳称焉。龙下隐地,潜德不彰,是以君子韬光待时,未成其行。这八十一字心法,言修身行世当藏锋守拙,以待时而动,晚辈以为当名之为‘潜龙诀’。” 苍原呵然笑道:“这等说道,倒是合你,我却以为不如就叫‘修身八十一字口诀’,岂不直接了当。” 顾倾城笑道:“前辈所言,一往奔诣,晚辈拜服。” 苍原大笑,纵身一掠,上到身旁数丈坡顶上:“莫要糊弄。你再看看这套步法如何?”说完,双腿旋走,脚不粘尘,花木草叶均可随处借力,纵身往来,一掠如泄,迅疾如猛虎出岗,盈巧如猿猱入林。 顾倾城不禁赞道:“前辈好身法,这套轻功,当真绝矣!” 苍原收势回身,气稳如磐:“这套步法,叫‘疾步快走’如何?” 顾倾城哑然失笑:“恕晚辈无礼,只是这名字怕是当真配不得天下一绝的轻功。” 苍原眉头一收,似有些许不快,但转瞬即过:“也罢,传与后人也好有个说道。” 顾倾城早闻苍原大名,企盼能得其指点一二,眼见时机正好:“晚辈也悟得一些招式,还请前辈指教。” 苍原面露笑意,颔首道:“武艺切磋,勿谈指教,老朽也正想领略阁下风采。” 顾倾城这几日与苍原论道,可谓受益良多。苍原融武于道,道即是武,武亦是道,二人言语争锋,顾倾城却发现苍原所言,句句可入武学。 顾倾城走过几招,苍原呼道:“这招可有名堂?” 顾倾城也不停下,朗然道:“窈然无际,漠然无分,身与意合,意与器合,器与指合,自运天道,一指凌霄,这叫‘扶摇指’。” 苍原啧啧奇道:“好一路‘扶摇指’,鹏鸟翼若垂天云,扶摇可上九重霄,霸道!” 顾倾城这一指法,以剑法、刀法相融,凭内劲相激,可刺,可斫,可拒,可荡。一路二十一般变化,兼以刀剑之利,走巧行拙,游刃有余;进退藏露,心手相应。 待顾倾城行完招,苍原仍赞不绝口:“一路‘扶摇指’,上可开天,下可裂地,比老朽高明。” 顾倾城道:“前辈谬赞了,前辈的武学造诣才让晚辈望尘莫及。” 苍原一生傲然独立于世,从未想过收受徒弟,传其衣钵,只因走遍天下,未遇良人。 今见顾倾城尚以而立之年有此番作为,心为所动,意寻得可造之材,他日能与顾倾城或有可匹。一念及此,更不愿多留,便肃声道:“四大欲散,浮云已空,一灵妙有,法界通融。”说完,飘然远遁。 顾倾城仆身跪地,良久道:“谢前辈指教!” 第四十章 身死人手 干戎当年得顾倾城所授心法,正是“潜龙诀”。 只因久习不得要领,几番琢磨,理解不明,便潜入水里,以为此心法要在水里方可习成。以致修习心法多年,内力刀法均未有大进。后杨青羽习得此法,反复参悟,不久前悟有所得,一练之下,修为大进而不自知。 “乾元六式”第三式“巺扫百尺”本也是以一敌众的剑招,黑衣人并不清楚杨青羽武功强弱,第一番仅四人围攻,杨青羽这一式使出,卓见成效,将几人招式尽破。 拆过数招,杨青羽见又有几人混入,且武功高出之前几人许多。 杨青羽正感吃力,干戎大笑道:“小子,武功长进不少啊,这些人可也不是吃素的,小心了。” 杨青羽无暇应话,挑剑一挽,继使“浮身三叠”抽出身来,见几人蜂拥,第四式“镇锁重楼”掠空而出。 这本乃一式至强杀招,只因杨青羽“坤元功”未有大成,此招大打折扣,威力减去三四分。 二十招开外,干戎已砍倒四人,杨青羽刺伤二人,黑衣人见有不敌,三人寻隙进到内堂,另有房顶三人破顶而入。 杨青羽忙转身回屋,几人也尾随而进。 干戎正当撤招,一直尚未出手那领头人立时上前将干戎缠住。内堂本不宽敞,突然闯进十来人,显得格外拥挤。 常棱虽称不得武功好手,但胜在勇武,双刀在手,黑衣人一时也难靠近。 颜若自小拜顾倾城为师,武功极高,加之一副男儿打扮,动起手来,迅疾凌厉,更显英气。 为防万一,干戎硬让常棱早早将妻儿藏在了地窖,现下看来,倒也是先见之举。 颜若、常棱二人守在殷寿房间门口,应付数人轮番强攻,杨青羽一旁策应,双方渐相持不下。 正当杨青羽分拆四人剑招时,一黑衣人突地从门角窜进,抬掌直拍杨青羽后背。 颜若眼疾,惊呼道:“小心!” 杨青羽反应迅捷,飞身急转,黑衣人掌风擦过衣襟,一击不中,借着掌风,又向颜若拍去。 杨青羽躲过这掌,心怀感激,生怕颜若不敌,施以轻功,绕过当中三人,奋力抢上。常棱应付无暇,急在眼里。 颜若见黑衣人翻掌而来,自是不肯相让,本想以“扶摇指”以力化剑,破黑衣人攻势。 岂料黑衣人内力之强,远非颜若可匹,黑衣人避开颜若指锋,翻身复又一掌,颜若不及换招,只以掌力硬接,顿跌出老远,撞在墙上,这才卸去掌力,虽未受伤,却也手臂发麻,内息翻涌。 见颜若不敌,杨青羽大急,剑身一抖,内劲猛鼓,复又一式“镇锁重楼”往黑衣人招呼过去。 黑衣人矮身掠步,以掌化爪,迎着剑气纵向杨青羽。 这一式乃杨青羽情急下,强注内力运招,连被黑衣人以爪力相破,杨青羽后劲陡泄,变攻为守,连连却步。 黑衣人看出破绽,虚掌直击胸前,杨青羽应招不急,被黑衣人爪力扣住手肘,推了出去。黑衣人回身欲进房内,又被颜若阻挠,不过五招,颜若又被掌力相袭,落进其余黑衣人围堵圈内。 三人被缠,黑衣人闪身进入房内。杨青羽直以为这黑衣是院里那人,正想呼干戎进来相助,却听到院里仍在打斗。 不等三人突围,黑衣人从屋内闪出,几个掠步上墙,跨过横梁,从房顶逃了去。 杨青羽暗叫不好,打翻两人,进到房里,见殷寿歪斜侧卧,杨青羽扶过一探鼻息,果然已被黑衣人所杀。 正想出去告知众人殷寿已死,发觉殷寿好似并未受伤,方才黑衣人若是掌杀人,以殷寿的羸弱身子,必定血流似喷,但见周身毫无血迹,竟连嘴角亦无血渍,让人生疑。 忽脑中闪过燕家一门死状,翻过一找,正是一般手法,只是殷寿刚死,头顶红点一圈尚有染有血渍。 杨青羽只觉胸口似被猛烈一撞,心跳加剧,喉中更石。 门外打斗,稍有舒缓,杨青羽跨出房门,高声道:“殷寿已死,停手吧。”话音刚必,院中与干戎缠斗一人吹一声口哨,跃墙而逃。 屋内众人也各自逃窜,几个轻功好手从房顶出逃,几个反应稍快,退出门一旁遁去。 眼见还剩两人,干戎呼道:“拦下这两人。” 二人进退无路,被堵在屋里。颜若凛眉一挑,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殷寿?” 当中一人声音微颤,向常棱屈膝跪下道:“常大哥,小弟是被逼无奈的啊。”另一人忙也跪下,连连应声。 常棱牙根紧咬,斥道:“又是你两个狗东西。”说着便上前扯掉了两人面巾,正是徐顺、徐掸兄弟。 干戎见又是这两人作歹,怒不可遏,喝道:“为何来杀殷寿?”二人素惧干戎,又见惹上怒火,直吓得汗流似水,不敢有半分瞒留,据实以告。 原来,当年殷光照一死,殷寿以为其父殷光照是被水方稠与孟丁洪合力谋杀,便携门生旧故往北分投入“云门四堂”。 数年后,殷寿南下寻仇,反被孟南山所擒,孟南山便将其囚在孟府地牢,日夜严刑拷打,逼问殷光照私藏二百万两银子的下落。殷寿只字未吐,遇上慕缺来孟府追查往事。 殷寿不知其父是慕缺弑亲仇人,更不知慕缺是其杀父仇人,为求搭救,将身份如实道出。慕缺知殷寿并未参与当年慕、杨两家凶杀案,便也道出事情,告诉殷寿自己才是其杀父仇人。 二人叙谈恩怨,尽消前隙,殷寿便以知晓当年留备名单一事为条件,让慕缺搭救。慕缺不知真假,遂寻到邝翀,确知名单属实,便将殷寿救出,藏于钧峰塔内。 孟南山不知殷寿被慕缺所救,一直并未在意。忽几日前,收到书信,告知发现殷寿行踪,且慕缺也已知晓其下落。孟南山怕殷寿身上藏有当年凶案相关线索,又巧逢慕缺上门寻仇,这才暗遣孟奂带一众弟子前来杀人灭口。 几人听完,只觉荒唐,殷寿今日才被救出,孟南山如何能在数日前就能知晓。 常棱与二人相熟,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诌,殷寿今天才被带到这里,你们怎么会知道?” 徐顺一愣,愕然道:“今天才到这里的?绝不可能。” 杨青羽暗自观察二人神情,绝不似说假话,何况此种境地,保命要紧,该不会冒这般风险才对。但二人所陈,又错漏百出,与现状契合无度,故问道:“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马钟也来了?” 徐掸道:“信中有地址,马钟他...他失踪了。” 常棱惊呼道:“失踪了?大活人怎么会无故失踪?” 不等徐掸答话,杨青羽又追问道:“什么时候不见人的?” 徐掸擦了擦汗:“四日前,本也让他一道前来的,却没找到人。” 杨青羽心头大怖,喃喃道:“四日前,四日...”正是马钟送别杨青羽那天。 殷寿已死,干戎所说的接应人并未如约现身,干戎本欲迁怒二人,但碍于常棱,只得任凭将其放走。 几人进屋又查看过殷寿尸首,杨青羽突望向干戎疑道:“若是孟奂杀了殷寿,那与你缠斗的人是谁?” 经此一问,干戎也陡然想起,这伙人来时,都未开口说话,就因当中几人跟杨、干二人均是相识,未免被认出,索性就以手势交流。 干戎一回想,更觉与自己过招那人更像孟奂,便道:“我倒觉得院里的是孟奂,杀殷寿的另有其人。” 杨青羽浅吸一口气,喃喃道:“另有其人,难道是孟南山?”杨青羽清楚孟折武功几何,又觉其品性醇厚,所以孟折早不在怀疑之列。 眼下亲见是孟南山的人杀了殷寿,燕家灭门案自然也当是孟南山所为,想到慕缺此案嫌疑已全然洗清,杨青羽也稍松口气。 颜若见杨青羽失神呆立,笑道:“呆子,想什么呢?” 杨青羽回过神来,见颜若眉眼带笑,瞳神似水,顿觉心旌神漾,支吾道:“多谢方才提醒。” 颜若抿嘴一笑:“扯平了,你也帮我挡了一招。” 杨青羽见这姑娘也再不似之前冰冷咄人,笑道:“那便扯平了,连同你打我那掌一并算了。” 颜若刚遇杨青羽便结下误会,后经顾倾城澄清,才知误会了人,也误伤了人,心中也有歉疚,只是女子到底脸薄,道歉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此次虽只一日相处,印象也改观不少。 见杨青羽宽豁大度,颜若喜道:“这便是好,也算跟师父有所交代。”见已侵晨,缓声道:“我要回去复命了。” 杨青羽见她出门,心中竟觉有些不舍,不禁脱口道:“有缘再见。”颜若闻言,稍一顿足,旋即走远。 因殷寿已死,干戎便嘱咐常棱接应人一事,若有人来,交付便是。 安排妥当,二人与常棱作别,前往“玄云堂”拜会尹连仲。 第四十一章 诱蛇出洞 慕缺一路往孟家疾奔,方一进城,听得一酒肆二楼有人招呼,慕缺打眼一看,竟是通天鼠。 慕缺上到二楼,见通天鼠一人独坐,桌上满是好酒好菜,慕缺打趣道:“鼠兄自谓义侠,专劫富济贫,只不知这一桌酒菜却是劫富还是济贫啊?” 通天鼠哈哈一笑:“鼠爷今天不打秋风,只招待朋友。” 慕缺拊掌大笑道:“梁上君子也好打秋风,妙哉!”说完拿起酒壶,倾口一引,点头赞道:“好酒,要让鼠兄破费了。” 通天鼠为人机警,虽品貌不扬,却乐交朋友,犹喜慕缺这类好独自往来的人。 二人相识已有数年,旁人托通天鼠打探消息,可要价不菲,惟有慕缺之事,通天鼠随叫随到,且分文不取,以通天鼠的话来讲,亦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上次江湖盛传,孟奂得有宝贝,一时四方云集,那便是通天鼠受慕缺所托,告知众人前来相会。慕缺其本意是想将燕家灭门案就势引到孟奂身上,却未料他并未现身,还身受重伤。 二人也许久未见,通天鼠尽显热络,慕缺知他定然有事,笑道:“鼠兄在此候我,不会只为我接风吧?” 通天鼠拿起酒壶,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伸出三跟手指,故作神秘道:“有三件事,两件与你无关,一件与你有关,但我猜这三件事,你都想听的。” 慕缺早对其古怪行为习以为常,接过酒壶,笑道:“好说,一壶酒,一件事,鼠兄慢慢道来。” 见慕缺自斟自饮,通天鼠自己也拿起一壶酒,嘬一大口,咕噜一声吞下,缓缓道:“第一件,我已经知道孟奂那小子是何人所伤。” 慕缺闻言,手中酒壶一滞:“加一壶酒。”说完才将就斟下,一饮而进。 通天鼠咧嘴一笑,又嘬一口酒,继道:“你可听过‘缚龙缠’?” 慕缺脸色骤变,脱口道;“是‘落魂津’李家?” 通天鼠道:“正是,伤孟奂的就是李绕缠的孙子——李少临。” 慕缺神色稍缓:“难怪了,孟奂不死,当算他命大。” 李绕缠曾任鬼谷门门主三年,独创剑法“缚龙缠”,傲视群雄。此剑法名曰“缚龙”,足见其威力惊人,而过人之处,尽在一个“缠”字上。据传,不论何人,但有武器在身,若遇“缚龙缠”,必死无疑。 李少临乃李绕缠嫡孙,得其真传,剑法惊绝。 李绕缠任门主时,曾救下一少年,收为义子,授其武艺,悉心栽培,并告知少年,将来若能继“鬼谷门”门主之位,必要担起天下苍生。少年天资卓绝,并将李绕缠之训诫铭记于心,矢志不忘,后少年长成,果为鬼谷门主,这少年便是顾倾城。 后李绕缠逝世,李家渐衰,避居“落魂津”,数十年不问江湖事。 通天鼠刚要继续说第二件事,慕缺打断道:“李少临为何要伤孟奂?” 通天鼠耸肩摇头,将酒壶嘬得直响。慕缺抬手示意让他继续,通天鼠道:“这第二件嘛,就是孟老儿已通知顾长空这几日上孟府取‘天玄令’。” 慕缺又是一愣,呵然一笑:“再加一壶。” 慕缺对天玄令不以为意,只觉此事倒也有趣,以孟南山的为人,竟会交出这等宝物,着实意料之外。 通天鼠眉眼一挤,漏出怪笑,凑近慕缺跟前道:“第三件事,与你有关,再加两壶酒,我便说。” 慕缺见他戏谑之语,料来应不是要紧事,但又心有好奇,应道:“依得,再加两壶也无妨。” 通天鼠作神秘状道:“你猜前日我碰到谁了?” 慕缺朋友不多,思索一圈,浑无头绪,兀自喝酒。通天鼠一急,又道:“京城来的!” 慕缺心头一震,隐约猜到,却又不愿承认,强做镇定,只顾饮酒。 通天鼠只以为他没有想到,又提醒道:“一个漂亮姑娘,你识得的。” 慕缺再也隐藏不住,脱口急道:“她人在哪?她来此处做甚?” 四年前,慕缺为查金万乘是否与当年凶案有关一事进京,半途偶遇古烟萝被人劫杀,顺手将其救下,得知其本是门第人家,横遭变故,这才入京寻亲。 古烟萝因生得貌美,方甫入京,便名动京城。金玉楼是生意人,觉奇货可居,遂花下百万两之巨,想将其请入“倚红楼”。未料古烟萝愤然相拒,与两位婢女觅了一处宅院住下。京中达官显贵时慕名而往,均不得一见,怒生歹念,欲强抢还家,又被慕缺救下。 古烟萝芳心暗许,慕缺一直视若无睹,诸般回避。实则并非慕缺无意,全因身负大仇未报,生怕连累与她,才将心事深埋。后得知古烟萝爱琴,便与通天鼠天上地下四处搜罗,终于寻到宝琴“飞瀑连珠”,连日到京相赠。 此种郎情妾意,二人本也了然于心,只碍于慕缺一味回避,这才没成其眷属。通天鼠自然清楚这段姻缘,这里等候慕缺,也是想将此好事相告。 通天鼠笑道:“你猜到是谁了?” 慕缺将手中酒壶倒尽,只斟了半杯,又换过一壶,继续斟满,一口下喉,缓道:“京城我也就识得她了。”言语温柔,面露笑意,只似人就在眼前一般。 通天鼠靠近慕缺坐下:“只是我看她样子,是不打算回京了。” 慕缺一脸狐疑,通天鼠继道:“她那两个随身丫头跟她一起的,还有你送她那张琴。” 慕缺自那日钧峰塔与杨青羽当面把事情说开,慕缺心里也放下不少,对古烟萝牵挂之心也厚了几分。 通天鼠悠然道:“不过你来晚了,她已经走了。” 慕缺腾地站起,愠怒道:“臭老鼠,她人现在哪里?” 通天鼠哈哈大笑:“这姑娘当真不是凡人啊,竟让慕大侠慌了神了。” 慕缺被他戏言调笑,觉有些失态,缓声道:“臭老鼠,别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通天鼠闻言,面色陡变,忙忙摆手道:“莫提,莫提,不都说好不提往事,怎么你...” 原来数年前,通天鼠酒后入总督府行窃被擒,后被慕缺救出,通天鼠自诩从未失手,这番被看了笑话,遂将此事引为平生知耻,亦不愿提起。虽与慕缺交好,但听他提起这事,也难免脸上挂不住。 慕缺见这招果然奏效,笑道:“怎么,说是不是?” 通天鼠生怕他再提,忙道:“说,说,这就说。她让我转告你,不论多久,她都等你,要是你有心,可去‘烟雨城’找她。” 慕缺心中满是歉疚,古烟萝愈是痴心苦等,便愈加觉得有负于她。此刻慕缺只盼着早些查到凶手,得报大仇,再去寻她。 大豪杰也难免为情所绊,慕缺独自又喝了两壶闷酒,只觉有些微醺,道:“鼠兄,陪我孟府走一趟,会会孟南山。” 二人来到孟府,窜上房顶,慕缺掠入孟府大院,通天鼠翘着二郎腿斜躺房脊上,闭目养神。 孟子弟子见有人闯进,呼啦各自操起武器,围上十数来人。 慕缺借着酒劲,朗道:“我要见孟南山!” 一名弟子闻慕缺直呼其师长名讳,大怒道:“狂徒,敢闯我孟府,兄弟们,赶出去。”众人听这一呼,纷纷朝慕缺招呼过来。 慕缺身形一动,一闪到当中两人面前,甩手一掌,二人尚未看到慕缺何处,便被掌力打飞丈远,跌翻在地。众人见此大惊,呆立原处,不敢妄动。 慕缺竖眉喝道:“去把孟南山给我叫出来。”一人连滚带爬,跑去报信。 一会儿,孟南山领着孟奂和众弟子来到院中。孟南山见是慕缺,冷哼一声道:“又是你!怎么,上门寻仇?” 慕缺见他仗着人多势重,一副有恃无恐,笑道:“你这么大的派头,我怎敢说是上门寻仇呢。” 孟奂冷笑道:“知道就好,孟府也是你想来就来的。” 慕缺也不理睬:“孟老儿,你可认得殷寿啊?” 孟南山心里自是清楚殷寿已死,朗道:“故人之子,自然认得!” 慕缺又道:“既是故人之子,那为何囚在牢中,严刑拷打!” 孟南山并不知道殷寿是被慕缺救出,但到底是老江湖,听慕缺说出这番话,心里震惊翻涌,却面色不改道:“一派胡言,殷寿失踪二十几年,受先门主所托,老夫也在四处找他。” 慕缺见他咬口不认,还装做凛然大义,嘴角微扬,满是讥讽:“你也在找他?可是为了那二百万两银子?” 孟南山面目抽动,惊而生怒,指着慕缺遥问:“是你把他劫走的?” 殷光照私藏二百万两银子一事,除了孟南山再无人知晓,囚禁殷寿,也全然为此。听得慕缺说到此事,孟南山已知道,劫走殷寿的正是此人。 孟奂一旁也是惊诧莫名,却并非慕缺劫殷寿一事,而是当时收到的书信中提到慕缺也得知殷寿行踪,孟南未免殷寿落入慕缺手中,这才派人追杀,但没曾想殷寿就在慕缺手中。 慕缺厉声又问:“孟南山,你可知殷寿手中有一份名单?” 孟南山闻言,顿觉双腿一软,几欲委地。 第四十二章 有口难辩 自殷寿被劫走,孟南山是寝食难安,到处派人打探。只因殷寿身份特殊,对当年杨、慕两家凶案知之甚详,银子事小,若是牵连出其他许多事来,孟家恐有覆灭之祸。慕缺所言,正是孟南山所惧。 慕缺见此话有效,继道:“这名单,他有一份,你有一份,据殷寿所言,两份名单略有差异,孟南山,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孟奂追问:“什么交易?” 慕缺脱口道:“殷寿的二百万两银子我知道在哪,我就用这二百万两银子换你手里那份名单,如何?” 孟奂:“好...” 孟奂刚想同意,话被孟南山打断:“我手里没有什么名单。” 孟奂急道:“爹,怎么...” 孟南山:“当年为留点把柄在手里,确有一份名单,不过这单只有先门主留有一份,理所应当,后来该是在殷寿手里。” 本来慕缺料想,孟南山当年直接参与此事,即算没有名单,假以二百万两银子相诱,孟南山也或许会当场写出一份来。为防其假冒,还故意说出自己已得到殷寿处一份名单,方便核对。 未料,以孟南山之精明,囚禁殷寿二十年尚一无所得,眼下殷寿刚死,慕缺就说自己银子下落连同名单已一并得到。初听之时,孟南山惊恐之下乱了阵脚,后一细想,觉慕缺言语蹊跷,不足为信。 孟南山猜度,上次慕缺来大闹孟府,未下杀手,并非畏于不敌,而是知道自己可能有一份名单,现在慕缺以言语相激,以银子相诱,实是在确认是否其真有名单。 慕缺见他态度忽转,料已被他识破:“好,连银子也不要,想必孟行主不是爱财之人,听说孟家在湖广、蜀中各处有不少钱庄、赌场,这些下三路的勾当我看不要也罢。” 孟奂怒道:“你敢!” 孟南山哼道:“也要你有这个本事。” 慕缺高声呼道:“鼠兄,你给孟行主说说。” 通天鼠伸个懒腰,故作思考状,半晌,拖个长音道:“叙州、保宁、顺庆、松潘,有钱庄五处,赌场十三处,德安、常德、永顺、宸州、宝庆,有钱庄三处,赌场十九处,外加梧州一处。各州府衙门,共有三十一个官儿收过你孟南山的银子...” 通天鼠还在细报,孟南山面色铁青,龇牙道:“你想干什么?” 慕缺悠然道:“这大明的官儿戕害百姓不算,还与你等勾结,我看索性一并端了,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孟奂冷笑一声:“一并端了?朝廷都管不了,就凭你?” 慕缺哼声道:“好,那就看看,你孟家是如何成丧家犬的。”说完又一声招呼:“鼠兄,跟我劫富济贫。” 通天鼠咧嘴一笑:“得嘞!” 二人出了孟府,慕缺道:“鼠兄,你偷来的账本,看来是能派上用场了。” 孟南山爱财,天下皆知,慕缺知其根基颇深,不易对付,早让通天鼠去将与孟南山有过往来的各处官员查了个遍,偷抄其往来账本,以备后用。今日骗诱不成,只能先断其财路。 通天鼠笑回:“这些官儿也就是个知州、知县的,能办他们的大有人在,他们一垮,孟老儿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慕缺点了点头:“事不宜迟,鼠兄,让你的兄弟们把账册送往巡抚衙门,你亲自带一份去往京城,交给金玉楼,他早就乐见扳倒孟南山了。” 通天鼠道:“此事好办,等我消息吧。” 慕缺不放心杨青羽与干戎二人,待通天鼠一走,就急动身前往“玄云堂”。 慕缺与通天鼠走后不消半盏茶功夫,孟折带着亢鹰、罗九回了来。 孟南山脸色难看,问孟折去处,孟折回道:“我在城外遇到了宁枉与孙塘,他二人告诉我,近日我孟家会有大事发生。” 孟南山冷哼道:“大事!孟家最大的事就是要被人抄底了。” 孟折不知方才发生何事,不明所以,又道:“孙塘说,这几日单迎风、沈末、金玉楼和木师伯等人会陆续来我孟家。” 孟南山惊道:“他们来做什么?不是让阳尊来取‘天玄令’吗?” 孟折摇头道:“据说是门主吩咐,陆师伯那里也会派人来。” 孟南山霍地起身,隐觉有不祥之感,来回踱步,焦躁问道:“他二人还说了什么?” 孟折迟疑片刻,继道:“宁枉说...他言出不逊,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孟南山心里焦急更甚,燥然道:“他说什么?” 孟折言语吞吐:“他说您自作孽,不可活。” 孟南山青筋暴露,气血上头,怒道:“混账东西,再让我见着,定宰了这畜生!” 孟南山气正上头,孟折也不敢接话。歇过半晌,情绪稍缓,孟南山道:“折儿,带上亢鹰、罗九、孟良,速速前往各地钱庄、赌场,令他们即刻封门歇业,所有人等全部遣散。” 孟折道:“爹,这些事平日都是大哥主办,那些人怕是不会听我的” 孟南山眉峰一紧,目露凶光,寒声道:“危急关头,谁要敢多事,全给我杀了。” 见孟折面露难色,孟南山加重调门道:“再敢妇人之仁,我也饶不了你。” 孟折几时见过孟南山这般神色语态,兹事体大,孟折也不敢犹豫,带上人马,火速出了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孟南山纵横江湖数十载,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今日孟南山内心张皇无措,却是从未有之。若真如宁枉所说,四位行主都会派人前来,此事决然非同小可。 以孟南山所料,顾倾城此般吩咐,定与“天玄令”干系不大。 孟南山自任行主以来,向肆意妄为,挟势弄权,虽屡遭顾倾城诘责,却从未躬省。自知贻下口实太多,让顾倾城清算起来,必然罪莫大焉。为留后路,让孟奂连夜将多数家资运到了城外。 父子二人如坐针毡等过两日,金玉楼携商仇、杜角等一干人先到了孟府,皇羽潜在暗里,也尾随而进。 方一日,单迎风、沈末、水瑶三人也已赶到,日头未落,木回春也蹒跚赶到。 翌日初晨,一青年男子纵马赶至,在场众人,竟无一人识得。来人自称陆止渊关门弟子,唤作江皋,是奉师命而来。 陆止渊避世已久,却未料今日门中有事,还特派弟子前来,众人也不见疑。 正说话间,顾长空掠空而来,神采翩然。向孟南山与木回春见过礼后,正色朗道:“门主令!”众人躬身静听。 顾长空继道:“土行主孟南山,屡犯门规,数教不禁,‘师祖训’言:凡我门下弟子,勿逞刀兵与民,勿犯秋毫与民,孟南山数犯百姓,其罪一;燕家灭门案,经查实,系孟南山纵容弟子行凶所为,其罪二;‘天玄令’乃我门至宝,孟南山私藏伪令,妄存僭越之心,其罪三。担此三罪,其罪当诛,念孟家三代与门下有功,特着其除行主之位,暂由孟奂接任。” 孟南山听得云山雾罩,顾长空所说罪一,他尚能理解,但后面两罪,却断不能受。 燕家灭门案,他只是前往清宅,现在却无故成了灭门元凶。而孟奂几是以命换来的天玄令,顾长空看都未看,便说其是假,孟南山自是不服。 正要辩解,顾长空又道:“孟师叔,门主吩咐,自今日起,师叔不得出府,好自反省。今天木师叔在,各师兄弟也在,都做见证,望师叔遵从。”众人这才知晓,此番前来,是为此事做见证人。 顾倾城想得周全,有这些人在场,孟南山也不敢再行忤逆。 孟南山心中忿忿,呛声道:“孟某不能遵从。” 金、孟两家素来不和,金玉楼此来奉命而来,见孟家作茧自困,恐难再翻身,心中暗喜,厉声道:“门主令,师叔也敢不遵,难不成真起了僭越之心,想取门主而代!” 金玉楼唯恐不乱,声色俱厉,众人听他这一问,均是胆颤,噤不做声,只木回春一人倚靠栏杆而坐,远处静看。 孟南山听他话里带刀,冷冷应道:“金玉楼,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来质问我?” 金玉楼装腔作势,行了一个大礼:“作为晚辈,实不该有此一问,但我等既是奉门主令前来,想必还是有知情权的。”说完转向顾长空,高声问道:“是否如此啊,顾师兄?” 顾长空略一颔首,又向孟南山道:“师弟说得在理,不过师叔若觉得有不公允处,尽可道来,列位均可作证。” “好!”孟南山应声粗重,显是有些情绪激动,继道:“其一,燕家灭门案,跟我孟家全无干系,我门下弟子均可作证。其二,天玄令是我儿孟奂带回的,此物贵重,我刚得到便要交与门主,并无半点私心。阳尊此来,看也不看,便说是伪令,还胡加僭越之罪,这是何道理。故,孟某不能遵从。” 顾长空笑道:“既然师叔有异议,那我们便一件件说清。沈师弟,燕家情形你较为清楚,还是你来说吧。” 第四十三章 作茧自困 沈末面目清冷,不紧不慢道:“数天前,接到门主令,让我先去常棱家中查看殷寿尸首。殷寿先被干戎所救,又被孟家派人杀害,其致命伤在头顶,跟燕家二十三条人命伤势、位置、手法,如出一辙,以此而观,燕家灭门案,确是孟家所为。” 听到此处,孟奂腾然火起:“什么伤在头顶!殷寿之死跟燕家有什么关系。何况我门下弟子都可作证,我们到燕家时,人早就死完了。” 沈末冷笑道:“自己给自己作证,怕也只有你孟奂能做得出。殷寿死在常棱家中,是你带人所为。梧州知府刘宜手下九人因你而死,杨青羽、干大侠两人可为证,想必你是为灭口。再者,刘宜本人在刘家村被人杀害,令弟可为证。凡有份参与其中的,都已被杀,剩下的全是你家里人,他们的话,不可为凭。” 孟奂哑口难辨,虽自知燕家灭门跟他实无关系,但刘宜之死,确是孟南山让孟折前去灭口,种种关节,各因相陈,眼下也为自己找不出辩驳的话来。 孟南山听得汗如雨下,胸前衣襟早已浸透,孟奂都辩无可辩,他未参与其中,许多事只知大概,更加无法圆说。 见孟家父子无言,顾长空道:“既如此,便来说说其罪三。”说着径自走到木回春跟前,恭敬道:“师叔,天玄令一事,烦请您说道。” 木回春信步走到孟南山父子二人跟前,瞪过二人一眼,啐道:“孟南山,该杀。” 孟南山闻言,身体一颤,哆嗦着声音:“师兄这话何意啊?” 木回春道:“天玄令消失近百年,谁都没见过,十八年前门主通告天下,天玄令已毁,世上已无天玄令,你这般明知故犯,是何居心?” 木回春此话不假,近百年来,江湖武林烽烟不断,皆因天玄令而起,人人欲夺之,殷光照之死也与此有关。 顾倾城继任门主时曾言:自他伊始,门主若无天玄令,鬼谷门弟子可听令不听遣,又言天玄令已毁,乃是他亲眼所见。 此话一出,流言四起,竟无人相信天玄令被毁一事,亦无人肯信有人会毁了此等宝物。更胡乱猜度,是否顾倾城怕有人寻到,与他争抢门主之位。 虽说木回春一言,并不足以服众,奈何天玄令一事,孟家根本说不清楚来历。 孟奂身受重伤而回,命悬一线,全仗木回春赶到相救,而今却说还带回了天玄令,殊为滑稽可笑。 另则,凶手若是因仇,为何不索性杀了孟奂;若是因物,却连天玄令也未拿走,这些事由,本就匪夷所思,他父子二人又如何说得清。 顾长空处事向来公道,绝无偏私之嫌,当着众人之面,这些事情层层厘清,孟南山也已无话可说,颓然失神。孟奂正欲要争辩,见孟南山递来眼色,忙收住了。 顾长空见此事大定,朗道:“燕家灭门案,今日便算了结,诸位可有异议?” 金玉楼信步走到当中,一眼扫过孟家父子二人,扬声道:“我看门主是有意偏袒了,此等小惩小戒,不足立威,反倒会让众多弟子猖獗无肆。燕家一门二十几口...” “金师弟!” 金玉楼本以为此次顾倾城大动肝火,断不会轻饶孟南山父子,岂料处罚偏是从轻而判,万万不能伤到孟家根本,这才出言又辩,却被顾长空厉声喝断。 众人被这一声喝,均是一惊,不意顾长空会起这无名火。 金玉楼专精陶猗之术,更悠游于官场,胸中纵横沟壑,其父金万乘亦有不及,至鬼谷门下,能令其左右者,止顾倾城一人而已。 金玉楼此刻更觉顾长空倨傲自大,心头陡涌不忿,却不浮于面:“怎么?在下尚有异议,何故又不能提?” 顾长空也是善察颜色之人,见他言语激锋,遂缓和道:“门主既有此令,当是自有权衡...还有一事,孟家藏匿于‘金凤酒楼’的六十万两银子,我已差人搜拿了出来。今年南方两省岁逢大旱,米粮欠收,饥馑流民足有十数万人,朝廷已拨赈灾款银五十万两,按惯例,我门下也当出钱救民,这六十万正好用上。金师弟,此事就烦劳你来操办了。” 金家财通天下,朝廷每年岁入十之二三均出从其家。自二十年前伊始,朝廷每有灾情、战事,金家皆是各地筹措,以缓国急。眼下两省大旱,调拨银款已呈燃眉之势,孟家这六十万两,正好补缺。 解决此等难题,金玉楼心情大好,拱手道:“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孟奂听此,大呼道:“这银子是孟家的家产,凭什么给我抄了?” 孟南山压低声音训道:“你住口,抄了就抄,嚷什么!” 顾长空正欲辩解,孟南山道:“既然是门主吩咐,自当照办,何况是救济难民,好事一桩,好事一桩。” 顾长空环顾众人一眼:“列位,既然都无话说,各自散了吧。” 待众人散去,顾长空见孟南山独留,问道:“师叔可还有事?” 孟南山言语谨慎,轻问道:“那天玄令当真是假?” 顾长空道:“不瞒师叔,天玄令何其贵重,倘若是真的,门主岂有不要之理。” 孟南山点头道:“确该如此!那这令牌该如何处置?” 顾长空笑道:“但随师叔处置,只是往后还请好自为之。”说完也出了孟家。 孟南山回到里屋,拿过天玄令细细端详,问孟奂道:“你说这要是真的,该有多好啊!” 孟奂气急,上前一把夺过:“爹,我孟家都快倾家荡产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破东西。” 孟南山恍然回神:“对对对,你说得不错,你二弟回来了没有?” 孟奂拂气坐到一旁,冷静片刻:“他该是还有几天才能回来。爹,我们是中了别人设下的圈套了!” 孟南山将天玄令搁在一旁,叹口气道:“仇家太多,遭人算计也是难免,只是敌在暗,我在明,让人防不胜防啊。” 孟奂恨恨道:“我一定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 孟南山摆摆手道:“罢了,只折了些银子,好在我父子三人无恙。今日这件事,种种蹊跷,当中许多关节错漏,门主却草草了事,定是有缘由。” 孟奂猛地拍桌而起:“燕家灭门,本就是栽赃,我看这些人就是没安好心。” 孟南山苦笑一声:“你知足吧,燕家父子可是我门下弟子,门主若真认定灭门案是我做的,我父子二人哪还有活路。” 孟奂疑道:“您是说门主清楚此事!” 孟南山道:“他可是天下第一人,这等事又岂能瞒骗过他。” 孟奂余气渐消,父子二人只静等孟折回来再做商议。 那日,通天鼠尚未出城,就听的手下弟兄传来消息称,金玉楼正往此来,便一直留意其动向。待金玉楼一行刚从孟家出来,通天鼠便悄然跟上,尾随进了几人落脚处。 金玉楼与皇羽刚进卧房,通天鼠翻墙跃檐,窜上二楼,坐到了金玉楼卧房的窗沿上。 皇羽抢步护到金玉楼身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通天鼠嘿嘿一笑:“自然是来找金老板。” 金玉楼对通天鼠素有耳闻,笑道:“久闻鼠爷大名,不想今日得见。” 通天鼠哈哈一笑:“金老板可是大人物,自然没见过小的。” 金玉楼热情招应通天鼠入内歇息,所谓‘闲人无事不登门”,金玉楼知他乘夜来访,必定有事,故道:“不知鼠爷此来可是有好事相告?” 通天鼠抿一抿嘴,未等开口,金玉楼朗道:“皇羽,取两坛好酒,让鼠爷润润喉。” 通天鼠喜笑颜开:“是不是好事,还请金老板亲自看一看。” 说着将怀中几本账册掏出来,放到金玉楼跟前。 金玉楼方一打眼,只瞧见“账册”二字,便覆手倾压上面:“不知这是何物?” 通天鼠笑道:“都说金老板行事谨慎,今天算是见识了。这几本账册是我从孟南山府里偷出来的,上面记的,全是孟家在川湘各处钱庄、赌场经营情况,还有...各地官员收受贿赂的细目。” 金玉楼淡淡一笑:“鼠爷给我这些东西是何意啊?” 通天鼠道:“这些都是孟南山的不义之财,这些官儿嘛,也没一个好东西,交给金老板处置,就当我替天行道了。” 正说着,皇羽抱着两坛酒进了来,金玉楼接过一坛,倒满两碗,敬过道:“既然是惩贪官,理应找衙门,鼠爷怎么找起我来了。” 通天鼠抹一把嘴:“就猜到你要这样说,衙门里我也送了一份,不过应该被那些官儿给按下了,所以这事,还得你来办。” 金玉楼当即道:“好,倘若那些官当真放任不理,金某定当全力促办此事。” 通天鼠道:“有金老板这话,我放心,告辞了。” 金玉楼忙道:“鼠爷,稍候。”一边抱起另一坛酒,递给通天鼠道:“此好酒,赠好汉。” 第四十四章 云门四堂 通天鼠一把接过,只觉有些沉,料是坛里有古怪,一把撕开酒封,里面装的竟是大锭银子。 通天鼠会心一笑:“要是换得旁人,这银子我就收下了,金老板虽是商人,却心怀百姓,银子留着做善事吧。”说完把酒坛还与金玉楼,一掠身,窜了出去。 金玉楼呵笑道:“梁上君子求义不求财,看来还不能随意将人视作等闲。” 皇羽道:“这人自号称‘义侠’,江湖中倒是讥讽的多,我跟他有些相熟,虽品行不正,但当得起一个‘义’字。” 金玉楼笑道:“莫说品行,世人大抵下作,看谁巧饰得当而已!” 皇羽道:“少主说的是。” 皇羽跟着金玉楼已有十数年,常与官商打交道,见惯了道貌岸然,自然也知道多是表面阿谀,实则奸鄙之人。 皇羽将账册递与金玉楼,金玉楼翻过半晌:“孟南山翻身无望了!” 随即将其中两本扯下几页,再付与皇羽:“把这些账册交给申大人,告诉他查抄所有银款均归朝廷所有,一干涉案官员,能办则办...但一定要快。” 皇羽收好账册,正欲要走,金玉楼又吩咐:“此事交由杜角去办,让他连夜出发。” 次日初晨,皇羽一早来到金玉楼屋前扣门,金玉楼也是刚起,懒声道:“何事?” 皇羽道:“少主,单迎风、沈末一行,也在城中。” 金玉楼疑道:“喔?他们为何留下?” 皇羽道:“沈末与杨青羽、干戎二人交好,或许是在等他们。” 金玉楼开门让进皇羽:“杨青羽去了‘玄云堂’,等到他们回来,怕要些时日了。”二人默立一阵,金玉楼道:“怎么,还有事?” 皇羽道:“我是想问少主,几时回京?” 金玉楼看着窗外景致,淡淡道:“暂不回京,还有事要办。”说完继又喃喃道:“他们去了玄云堂...玄云堂...尹连仲...皇羽,你可知他二人为何前往?” 皇羽道:“尹连仲是殷寿旧友,而且殷寿死前就跟他二人在一起...另外,殷寿独子正在‘玄云堂’。” 金玉楼倍感惊异:“殷寿身上必还有事,你速去把杨青羽下落告诉沈末。” 皇羽有些不解,想起金玉楼与沈末素来不和,何故要把消息透露给他。 见皇羽呆立不动,金玉楼解释道:“姑且卖他一个人情,顺便探探他们找杨青羽何事?” 皇羽会意,领命前去。果然,皇羽把杨青羽消息方一带到,单迎风、沈末、水瑶三人当即动身,前去寻人。 孟折一路狂奔,虽费了些周折,到底让钱庄、赌场全部封门歇业,暂避祸端。待回到家中,才知道家里也已发生变故。 父子三人细作商议,孟折提议,当此风口,索性将之前营生全部舍弃,重觅门路,以示其换庭革面之志。 孟南山识得大体,知行此路虽富贵难求,但保一家安宁无虞,摇摆之间也同意此法。倒是孟奂现身为行主,遭人算计在前,眼下又要舍弃家业,觉不堪此辱,遂争论不休。 正当时,弟子报有人扣门,来者正是孙塘、宁枉二人。 见此二人,孟南山气涌心头,怒喝:“你们来做什么?” 二人似未听见一般,自顾寻处坐下,孙塘先道:“师弟先别动怒,我们是来帮忙的。” 见无人应答,宁枉道:“殷寿有独子尚在人世,你们可知?” 孟南山腾地站起:“你想说什么?” 宁枉道:“杨青羽和干戎眼下正前往玄云堂,师伯竟不知此事?” 孟奂急道:“宁枉,此话当真?” 宁枉道:“皇羽亲自登门来相告此事,还能有假?” 孟南山与孟奂知此事干系重大,若是殷寿之子再抖出些什么来,更无力应付,遂道:“孟折,速带人去玄云堂,见机行事。” 孟折一头雾水,并不明白此事跟他孟家还有牵连,只是见父兄张皇,只得又匆忙离去。 孟南山稍镇静下来,细一忖度,料想宁枉会来将此事告诉他,必是知道了孟奂杀害殷寿一事,二者系事因由。而宁枉、孙塘自又岂会平白来此,故道:“说吧,想要什么酬谢?” 宁枉笑道:“师伯莫急,小侄有一计,可助师伯安然渡过难关,且往后也当是一路顺遂,半生无忧。” 孟南山自是不信,哼道:“空口白话,何以为凭?” 宁枉道:“师伯不妨先一听,家师有小女水瑶,才貌双绝,已到嫁娶之龄,孟师兄现贵为行主,誉满江湖,二人佳偶天成,若能结得良配,师伯与家师便是亲家,以家师名望,谁还敢刁难师伯,届时师伯、师兄再大展所为,岂不如鱼得水?” 孟南山听罢抚掌大喜:“好计策!贤侄果然聪慧绝伦。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宁枉道:“小侄无所求,只是想替孙前辈要一样东西。师伯家大业大,孙前辈却漂泊无依,小侄甚是不忍,所以想要师伯一处钱庄。” 孟南山当即诺道:“好说,孟奂,此事你来办。” 孙塘随孟奂出了去,孟南山热情道:“贤侄啊,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你说此事该能成吧?” 宁枉道:“家师眼界虽高,但孟师兄也是人杰,依我看,此事必成。” 孟南山喜不自禁:“好,我这就安排上门提亲。” 杨青羽、干戎一路北走,一些波折经历下来,杨青羽也成长不少。 自领悟“潜龙决”奥妙以来,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与干戎切磋。此番机会难得,杨青羽将此前所悟所得,细致点滴,尽数讲与干戎,干戎本也是少见的习武奇才,听过杨青羽一番详解,纠症释结,心头困惑,一虑而消,日有参习,必有所得。 “玄云堂”地处平凉,数十年间,声威煊赫,遥震****。 “玄云堂”位列“云门四堂”之首,依山势而建,青山苍翠掩映,朱墙碧瓦镶嵌其间,遥望巍巍可观。堂主尹连仲不以武功见长,向以侠义知著,在江湖中颇有盛名。 杨、干二人叩门拜会,不巧正逢尹连仲外出,遂被安排在玄云堂内等候。 过了两日,慕缺赶到,见二人悠闲无事,问道:“东西拿到了?” 杨青羽道:“尹堂主外出未归,我们还没见着人。” 慕缺看了一眼干戎道:“殷寿呢?” 干戎知他故意发问,顿显又底气不足:“死了!” 此况倒是慕缺意料中事,并不以不为怪,又道:“知不知道是什么人杀的?” 杨青羽道:“是孟奂带人来的。” 慕缺眉心一紧,低喃道:“他怎会知道殷寿的下落?”继又质问道:“你二人再加个顾倾城的徒弟,还挡不住孟奂?” 杨青羽道:“那些人武功不弱,该是孟南山请的高手,动手杀殷寿的人,武功极高,远在孟奂之上,拦不下他。” 慕缺轻叹口气,洒然道:“也好,不人不鬼的,也活不了几日。” 不知还要等上多少光景,慕缺便以切磋武功为由,想要指点二人。 干戎自那日钧峰塔内与慕缺交过手后,对其敬意又进三分,此刻能与其切磋较量,心中高兴莫名。 杨青羽更是如此,几次见慕缺出手,均是潇洒飘尘,泰然应敌,本也早有心折,现在又自觉武功有所精进,更可借此检试一番。 三人来到空旷处,慕缺道:“你二人一个用刀,一个用剑,那你们可知这练刀法和练剑法有何不同?” 不等二人开口,慕缺又道:“干戎,你的九转狂刀承自厉中丞,据我所知,此刀法共有九式,一式一种练法,一层一番境界,要练到第九式,可是极难。老头子曾说过,这天下绝学,若论刀法,必是这‘九转狂刀’;若论剑法,还当属谷梁一所创的几路剑招,只是这剑法已失传许久,当世是无缘得见了...小子,你练的是六式‘乾元剑’,这剑法倒是精妙,只是变化太少,容易被瞧破路数,若遇剑法高手,必败无疑。现在你二人全力攻我,百招内务必将招数使尽,万不可留余力。” 二人毫不迟疑,刀剑豁然出鞘,袭向慕缺。 杨青羽现在武功已然不弱,诚如慕缺所言,“乾元六式”招式不多,好在杨青羽用的灵巧,与干戎又心有默契,二人妙招迭出,倒让慕缺连连退步,不接不拆。 如此过了七八十招,慕缺突然转守为攻,二人措不及手。 慕缺武功本是一流之境,轻功更甚,杨青羽所习武功,当年杨卓也曾授于他,其招法走势,命门破绽,本也了如指掌。杨青羽连换剑招,出招即被破。 干戎从旁斜攻,又与钧峰塔内如出一辙,招招用劲,刀刀劈空,慕缺凭“魅影踪”往复周旋于二人刀光剑影当中,遇招拆招,游刃有余。 百招过后,杨青羽、干戎,以二敌一,却未得半分便宜,反倒气势消頽,大感怅然。 慕缺见二人神情沮丧,笑道:“习武的法门,在于专而后精,破而后立,招式路数,只是筑基,同一种武功可不是人人都能学的,能习得八分形似,便要自脱其形,再做参悟,如此,方能体味其精妙,创出新一番境界。” 第四十五章 墨漆锦盒 说完,一个闪身,夺过杨青羽手中的剑,一边比划,一边道:“小子,看好了,这十四路剑法,是我自己所创,一招一式,随意而走,随劲而发,行不过矩,力不逾常。用剑最忌贪巧,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 慕缺这十四路剑法虽说自悟,却也不少路数脱胎于苍原所授的武功招式,不同之处在于苍原武功可谓诡形,所行无章,俱出人料想之外,观平日慕缺出手,也能窥得一二。而这套剑法,气势巍巍,精妙之余又不夺其朴质,实有宗师之风。 杨青羽也觉奇在此处,若说此等剑法出自顾倾城之手,倒还殊为可信,虽心中惊疑,但能见此绝技,也是生平有幸,暗将一招一式,牢牢记下。 待慕缺行完剑,对干戎道:“刀法,非我所长,你有这套刀法傍身,也无需有人指点,老头子跟我说过,厉中丞曾言‘九转气旋斩,一转一脱生’,这刀法最神妙处,在以气御刀,你现在未能大成,全因内力不够。” 干戎默然,习此刀法日久,自然知道瓶颈所在,只是其师终其一生亦只练到第六式,干戎方及而立便能有此成,已属万难。 慕缺知杨青羽禀赋非凡,将剑还与杨青羽道:“可记下了,可有所得?” 杨青羽点头道:“都记下了...” “青羽哥哥,大胡子”杨青羽本想着再与慕缺切磋一番,看是否尚有错漏,突听有人唤起,也已猜到来人该是水瑶。 单迎风、水瑶、沈末三人那日从皇羽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向此处赶来。 几人除了慕缺,都已是老相识,单迎风品性淳良,得知眼前这位神骏男子便是闹腾一时的“隐面人”,倒还有些倾慕,毕竟在他看来,能在顾倾城眼下来去自如,丝毫不惧之人,定是当世英杰。 慕缺平素也不交友,但见杨青羽能有初涉江湖,便能交友甚广,也感欣慰,细看几人:单迎风温和从容,全然兄长之风,殷勤备至;沈末不善言辞,却跟杨、干二人谈笑风生,毫无局促;水瑶乖巧伶俐,恃宠不娇,得人喜爱。 慕缺坐在远处,望着几人,宴宴谈笑,相形之下,徒然失神,恍然间,想起了那个曾跟他说“为君一人恩,误妾百年身”的玉致女子。 自那日从通天鼠处得知古烟萝已离京南下,心中欣喜,更想着早日得报大仇,早日寻她,终究负她太多,已是不忍。 杨青羽见慕缺独坐失神,近前道:“舅舅,想什么呢?” 慕缺回过神,缓缓道:“这次我下山,老头子给我卜了一卦!” 杨青羽疑道:“什么卦象,吉凶如何?” 慕缺浅笑:“上震下兑,归妹卦。” 杨青羽大喜:“雷泽归妹,立家兴业...你要去找她了?” 慕缺点头应道:“此事一完,我就带她退隐江湖。” 杨青羽欣然道:“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看来烟萝姑娘要成我舅妈了。” 慕缺也是一笑:“理当如此!” 正当甥舅二人闲聊之际,有玄云堂弟子来报,尹连仲已回,几人忙动身前往。 几人来到玄云堂,见二人堂门相迎。 年老者年逾五旬,须发皆花,一身粗布衣服,行头简致,与乡间百姓无异。倒是身旁少年,十五六岁,英气勃勃,神采绝卓,打眼观瞧,浑似主仆二人。 年老者先开口道:“老朽尹连仲,听闻有殷寿好友到访,特来相迎。” 慕缺打头道:“在下慕缺。” 尹连仲忙招呼身旁少年道:“殷阔,还不拜见叔父。” 众人这才明白,此二人非是主仆,老者便是玄云堂堂主,少年正是殷寿之子殷阔。 殷阔倒也有些礼制,虽认不得慕缺,但也遵言,行礼称慕缺叔父。慕缺初遇殷寿时,他已伛偻身残,貌丑不堪入眼,但见其子却有如此丰神,料来殷寿当也不让,只是不知身受多大灾苦,才成了那般模样。 尹连仲本是殷寿义兄,当年受其所托,料理身后事。尹连仲自无子嗣,便将殷阔视作己出,抚养成人。十几年来,几番派人打探殷寿消息,均是无功而返,只以为他已身故,今日听到有殷寿好友来访,喜不自胜,热情款待。 尹连仲对殷寿境况关切:“不知我殷老弟此刻人在何处?” 慕缺道:“他人已经死了。” 自慕缺离开钧峰塔,对后来所发生的事,知之甚少,杨青羽补充道:“他现在葬在苏州。” 那日,钧峰塔内得知殷寿身世,杨青羽本也愤懑,殷寿死后,本想弃尸不顾,以惩其恶,但见他死状凄然,又想起慕缺那番话,心生恻隐,这才把他好好掩埋。 殷寿已死,本对于尹连仲、殷阔而言,早已经是定势,自从见到慕缺几人又重燃希望,此刻再又堕入谷底,不免喟然。尤其对殷阔而言,生父就从未见过,一丝微茫的希望也自此落空。 尹连仲叹道:“本来我也早认为他死了,这不你们一来...”话未说完,一阵苦笑,继又道:“你们来此处,可是他有事相托?” 慕缺道:“不是他有事相托,而是他生前让我来这里向你取一物。” 尹连仲疑道:“何物?” 慕缺道:“据他所说,是一个锦盒。” 尹连仲沉吟片刻:“他确有一个锦盒,寄放在我这里,不过,你们这样前来要这锦盒,可有信物做凭据?” 本来按殷寿所说,尹连仲若不是不给,自可强取,自然没想到留下信物,但以几人之力,要夺锦盒,当如探囊取物。不过,见到此人,确是一重信守诺的真君子,绝非浮华之辈,又岂可硬夺。 慕缺道:“尹堂主,实不相瞒,我等没有信物,只是殷寿所说,若堂主不肯给,在下自可用强...” “狂妄!玄云堂岂容你撒野!”慕缺话未讲完,殷阔一声爆喝,挟掌而出。 慕缺见少年来势虽汹,但到底根基浅薄,身形走虚,几个掠身跨步,卸去少年攻势,一把抓住腰带,将他扔了回去。 少年从未见过这般快的身法,只觉有些发懵。 尹连仲忙道:“劣子不懂礼数,多谢手下留情。” 慕缺本无意伤人,笑道:“少年人,还是傲气些好...方才在下的话还没讲完,锦盒里的东西,对我至关重要,还请门主行个方便,锦盒里的东西,我只看不取,可否?” 尹连仲稍显为难:“慕大侠仁义,只是这东西我本是代做保管,现在殷老弟身故,按说此物该算是殷阔所有,如何处置,还得听他的。” 干戎扯开嗓门道:“小娃娃,你怎么说?” 殷阔自小寄身尹连仲收养,对其即是敬重,又听到刚才言语当中维护之意,心有感念:“伯父,给他们看!” 正当这时,又有弟子来报,说是有人来访,尹连仲只以为是慕缺等人好友,问询道:“来人可报姓甚名谁?” 弟子道:“他自称孟折。” 众人中,只杨青羽与孟折交好,遂道:“堂主,此人是我好友,路上耽搁了,现在才到。” 干戎道:“这小子怎么来了,定是他老子又憋什么坏呢!” 慕缺道:“来也无妨,不怕他知道。” 杨青羽道:“孟折来这里,必然是孟南山猜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他来探听消息不假,可别让他坏了事。”杨青羽对孟折并无恶意,但一想到孟南山,就难免心有芥蒂。 待尹连仲进到后堂取锦盒之际,孟折进了来,虽见人多,也是一一招呼,礼数周到。众人对他却不睬不顾,将他晾在一旁。 方甫一会,尹连仲捧出一小木箱,呈置众人面前,道:“这里面就是他留下的盒子,只是里面到底是什么,谁也没见过。”说完将一把钥匙递与殷阔道:“你来开吧,你爹给你留的遗物。” 殷阔谨慎打开,果从里面拿出一个墨漆锦盒。锦盒光洁如新,如按殷寿所说,这锦盒至少有十余年光景,却如此保存安妥,足见尹连仲是有心之人。 殷阔打开锦盒,里面只留有一张纸条,一方布绸。 纸上书云:银二百万余,保君一世富贵,足可换我一脉香火。布绸上画笔绵延,几处楼阁,几湾流水,且有不少标注,当是地图无疑。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殷寿二百万两银子藏匿所在,只是纸上三行小字让人动容。 殷寿这些银子,本是殷光照所留,殷寿为报父仇,将殷阔托付尹连中看养,其时尚在襁褓。为尽父责,殷寿将如此巨额财富留下,若所托非人,尹连仲开了此盒,拿到银子,或许也会放其生路。若是其他仇家得到此盒,也盼能有所顾念,正如今日一般。 殷阔自是悲从中来,知道其父未尽父责,但其意情浓,亦拳拳可见。 尹连仲见到两物,连连感慨,当初殷寿弃子南下,尹连仲颇有微词,叱骂其枉为人父。如今看来,当中曲直原委,又是另一番境况。良久长叹道:“为兄不负你啊!” 慕缺、杨青羽二人,顿觉失落。一直盼着锦盒内的东西会与名单有关,见到盒中物什,名单再无迹可循。 自孟折一来,杨青羽就知道,孟南山应是没有名单的,否则也不会让孟折前来,自失马脚。 慕缺更是迷惑,若有名单,那到底在谁身上,若是没有,却又为何几人提及,一念及此,心绪纷扰中顿感疲惫,再无心力追查。 第四十六章 烟雨城 十数年间,慕缺为报家仇,天南地北踏遍,费尽思量,杀人命,快恩仇,每自独往来,孑然缥缈,孤身一人,放浪形骸之外,月下独酌之时,英雄也寂寥难酬。 杨青羽见到慕缺这般神情,甥舅二人,其心有灵,杨青羽知他所想,故朗笑道:“舅舅,如此看来,我们的仇家就只剩孟南山了。明日我们一早出发,直取孟南山狗命。” 慕缺自然知道杨青羽此言是为遣怀,也不再纠缠,笑道:“甚好,只等大仇得报,潇洒过活。”二人各有所念,又心照不宣,不愿吐露。 夜半月正,慕缺无心睡眠,中庭散步,殷阔来到院中,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一早就要走了?” 慕缺见这少年好似心事重重,想起当年的自己,年纪相仿,身世相似,顿生怜悯,缓声道:“是要走了。” 殷阔稍有些急道:“你知道是谁杀了我爹吗?” 慕缺平素快言快语,从不理会言语中意会否与人有碍,此刻却迟疑不决,是否将仇家如实相告。犹豫再三,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要报仇?” 殷阔眼神坚毅,重重点头道:“杀父之仇,岂可不报!” 慕缺看他神情,决绝之相,更胜他当年,若现在真有报仇之心,可非好事一桩,只得婉言道:“不巧得很,我的仇人也正好是他,天一亮我就是要去要取他性命,你是没机会了。你爹留下的东西,可不是想你去报仇的!” 殷阔突地噗通跪下,面露恳求色道:“你做我师父吧?” 慕缺倏尔面色微沉,冷冷道:“我不收徒。” 殷阔心有不甘,又心存疑惑,问道:“为何你不收徒?” 慕缺与其师苍原脾性如出一辙,未遇良人,决计不愿授徒。 慕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为让其知难而退,只得故作严厉:“那我为何要收你?” 殷阔以为此事有缓,脱口道:“若你打不过那人,我一定给你报仇!” 慕缺心中大乐,料是尹连仲教导有方,殷阔才能这般淳良有道义,笑道:“你可知这天下,还没人杀得了我。” 殷阔听过这话,先是一惊,继而神色转暗,闷闷无语。 慕缺本对殷阔有几分好感,见他年纪虽轻,却心细周至,事尹连仲如父,恭敬有礼;武功大不如人,而面无惭色,确是有君子之风。 又见他此刻端跪于前,惜才爱才之心陡起,肃然道:“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能学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殷阔大喜过望,忙磕头拜谢师恩。 慕缺知他根基尚浅,仓促间不能教授高深武学,只得一边比划,一边详解,不论巨细。天未破晓,慕缺所授,殷阔已熟稔于心,一招一式,也已驾轻就熟,全然不似初学者。 慕缺满意之余不忘谆告,教导道:“这些武功,看似粗浅,也要用心精研,细作体味,武功,于外是招式,寓内是修为,参天造化全在一个悟字。”殷阔似懂非懂,只将慕缺所言,字字牢记。 立谈之间,晨曦渐露,二人彻夜未歇,也不见疲态。 慕缺动身在即,殷阔心知强留不得,惘然有失,缓道:“师父此行还需谨慎,您若有心回来,弟子随时恭候。” 慕缺最不喜离愁别绪,自如道:“你我师徒,就只这三个时辰名分,他日有缘再见吧!”殷阔面有忧戚,更不知如何作别,眼见天际既白,便引着慕缺往山门而去。 更深夜长,一夜无眠者,除了慕缺、殷阔,更有杨青羽、孟折二人。 孟折自领父命,连日奔劳,这次北上,更是仓促,只知孟家横生变故。孟折心知在此紧要关头还让他来寻杨青羽,其中必有莫大干系。 静待一干人歇下,孟折蹑足来到杨青羽门前,正欲叩门,杨青羽正推门出来。二人目光一触,都觉讶然,只因杨青羽此刻也正要出门找孟折问询此来何为。 孟折本性狷介,荦然率直,杨青羽与之几番相交,愈觉孟折言谈举止跟其义兄柳奉年大类,本有亲近之感,只碍两家宿怨纠葛不清,敌友不得分明,才对孟折有意冷落,为免他日刀剑相向,手下留情。 孟折见杨青羽神色冷漠,先开口道:“我这次来...” “你不该来的!”孟折尚还不知杨青羽身世,正欲解释此来只为盯着慕缺,以防对孟家又有不利,却被杨青羽冷冷打断。 孟折不明杨青羽此举何为,正当思忖间,杨青羽缓道:“他是我舅舅,慕、杨两家,与你孟家,仇深似海。” 孟折大感错愕,只当这二人关系匪浅,却万没料到竟是至亲,一时语塞。但到底是机敏之人,半晌缓道:“如此大仇,自然不可不报,只是事关我一门上下,倘若他日动起手来,我也只有拼死以护父兄周全。” 自杨青羽亲见钧峰塔内殷寿之死,如慕缺所言,仇怨系于人,应否祸布子孙,或是该人死债消,与他人无尤,虑之再三,道:“孟南山万死难赎,我与慕大侠一早便会动身去你孟家,你可先回去,或走或留,全由你定。” 孟折苦笑一阵:“走?能走去哪里?孟家家大业大,哪能说弃就弃了,我与你们一道走,生死各凭本事吧。”孟折深重情义,屡见父兄树敌于人,早已疲于周旋,而今得知与本想引为好友之人竟有如此弥天大仇,心冷神乏,再无他念。 见孟折委顿离去,杨青羽更是心绪难宁,倚靠栏杆,生生挨到天明。 月华收练,晨霜耿耿。 杨青羽、慕缺二人虽一夜未眠,却觉身朗气清。甥舅二人难得机会共赴凶途,心情大好,从牲棚选好马匹,也不与众人道别,信手扬鞭,打马下山。 刚到山脚,见二人勒马驻立,竟是干戎与孟折。 杨、慕二人相视一笑,杨青羽朗笑道:“奇了!日头未起人先起,大胡子,做何解啊!” 干戎笑骂道:“老子昨晚早早睡下,就是知道你小子想偷偷溜了,好逮你个正着!” 杨青羽本意家事自了,若让干戎知晓,他必然跟从,却不知二人相识日久,连日情形,全在干戎眼里,又岂能瞒过。 见孟折在侧,慕缺惊疑正要发问,杨青羽道:“他都知道了。” 慕缺笑道:“好小子,有胆识,只是生在孟家,可惜了。” 孟折道:“几位光明磊落,在下也并非鼠辈,各位虽武艺高绝,但以你三人之力,对我父子三人和百余门人弟子,胜负未必可料。” 慕缺失笑不语,打马往前,几人忙引马跟上。 金玉楼盘桓日久,这日皇羽携书信匆匆来报,金玉楼料是杜角处传来消息,虽觉稳操胜券,却也难掩急切之心,道:“怎么说?” 皇羽拆信扫过一眼:“刑部连同督察院以燕家二十三条人命彻查此案,以贪腐、渎职等罪牵出涉案知府、知州、县丞、主簿合六十一人,此案现已交付大理寺。” 金玉楼喜道:“好,甚好!”半晌既又叹道:“燕家案久悬不决,无一人过问,现在以贪腐纠察,竟能迅疾如此,这些个官儿,看来不怕人命,怕的是银子。” 皇羽将信合上,放进胸前内衬:“申大人还有嘱咐。” 金玉楼呵笑道:“就怕他没嘱咐,说来听听?” 皇羽道:“申大人说,户部、漕运和织造局的几位大人想见见少主。” 金玉楼道:“你代我回信申大人:各地私盐滥觞于市,盐引积压愈厚,今又不少朝廷命官私蓄织妇,与市为贾,使我机上无妇,市上少棉。另外,问问申大人,漳州府无故扣我去往西洋商船,又是何意?” 皇羽心里默记,低声问道:“那这些人...” 金玉楼道:“时机未到,不见。” 皇羽刚转身欲走,金玉楼问道:“打听到她在何处了吗?” 皇羽道:“姑娘在‘烟雨城’。” 金玉楼喃喃道:“不告而别,怎会去那里?皇羽,动身‘烟雨城’。” 镇远烟雨城,王侯公卿亦或贩夫走卒皆知其地、闻其名。若论繁华侈豪,上逾京城,下比苏杭。 其地阛阓鳞次,市廛丛簇,列市门庭,张红布翠,车马骈阗,往来络绎。笙歌扑幔,艳溢香融,更引得贪人聚、驵侩辏、盗贼睨,一城之中,恍然天下尽在耳目。 金家生意,几遍布天下,两京十三省,但凡生意人纵不知其人,也均闻其名。独在这一隅之地,金玉楼无半分家业。 若是别处,凡金玉楼所到,早有人备好酒食餐宿,安置妥当。难得需自寻去处,正好打听古烟萝,二人信步进到城内。 虽已入夜,然烛照香风,滟滟扑鼻;锦筝玉琶,声破层云。喧嚷酬唱袭道,调笑戏谑乱耳。 金玉楼虽长于饶庶之家,自谓无所未见,也心有惊异,问道:“皇羽,为何这偏狭之地,竟繁盛若此。” 皇羽道:“属下也不得而知,只是看这景象,官府与商家确是经营有方” 金玉楼点头道:“此处山高路险,溪深水恶,虽位属黔东,却是西南之锁钥,云贵之襟喉,若谁能据此宝地、守此富贵,天下也不足为羡。” 第四十七章 上门求亲 皇羽笑道:“少主掌天下财富,这等地方,也不足十之一。” 金玉楼摇头笑道:“皇羽啊,财富聚散由我,命数造化却由不得我,你我享好当下富贵足矣。” 见金玉楼再不言语,只在前兀自独行,皇羽隐身遁去。不知走了几许,曲乐渐悄,灯火已昏,忽一阵寒意袭来,天已破晓。 不觉间,已出到城外,皇羽不知何时也已返回,牵了两匹马跟在身后,金玉楼道:“找到人了?” 皇羽应声道:“找到了。” 金玉楼嘴角笑咧:“见见吧,也有些日子了。” 待二人赶到,尚远处就听到琴音传来。其音属铿然之质,具泠然之味,虽远而清越袭人,金玉楼喜道:“是了。” 听古烟萝抚琴四载,金玉楼本也粗通音律,加之宝琴“飞瀑连珠”音质尤佳,方一入耳,即被听了个究竟。 走到近前,只见层竹掩映,葱翠蓊郁,中有一湖,潋滟接空,湖心一岛,遗世而立。岛上一碧色八角攒尖亭,亭内二女子,一坐一立,一抚琴,一置香,相谐成趣。 二人怕惊扰了琴音,忙下马揽了一舟,向湖心而去。 舟未行半,曲调骤换。金玉楼眉头稍紧,正迟疑间,琴音渐缓,气舒意畅,顿豁然明了,抚掌笑道:“旧曲新谱,莫不是知道我要来!” 舟方触岸,金玉楼这才看清,一旁女子正是古烟萝贴身丫头竹枝,即道:“竹枝姑娘别来可好?” 竹枝略一赧颜:“多谢公子记挂,小女子安好。”说完便引金玉楼入到亭内。 古烟萝正好一曲弹罢,起身道:“旧友来访,恕礼数不周了。” 金玉楼兀自坐下,笑道:“这曲‘鸥鹭忘机’也听你弹了百余遍,刚才竟没听出来。” 古烟萝失笑道:“闲来无事,就想看看旧曲能不能翻出新意。” 金玉楼叹道:“可惜啊,可惜了。” 古烟萝问:“惜在何处?” 金玉楼笑道:“惜有三处。你精通音律,此‘飞瀑连珠琴’自是上品,若能有涵虚子‘太和正音谱’相称,更是妙绝。” 古烟萝摇头道:“也算不得可惜,虽然无缘一窥音谱全貌,有这曲‘鸥鹭忘机’也是好的。” 金玉楼看着眼前香炉,继道:“香还是苏合香,炉还是五彩炉,只是为何原本熟悉的味道,变得如此生疏?” 古烟萝听出他话里意味,明是说香,暗是指二人关系疏离,便道:“公子曾说‘静中成友,尘里偷闲’,既然香还在,如何人不在。” 金玉楼看着古烟萝,朗声一笑,示意古烟萝再弹一曲,琴音刚起,金玉楼道:“好一个香在人在!烟萝啊,你我相识四载,你全知我,我全不知你,非我不能,是我不愿。你对身世讳莫如深,我便也从不过问...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说着指了指一旁的竹枝,又道:“就连你这两个丫头,都非等闲之辈,以我所料,你不告而别,当是大事已了吧。” 突地琴音一滞,即又续上,虽只在须臾间,金玉楼也听得真切,苦笑道:“看来确是如此了,也无妨,今日一别,千里之地,该也无再见之期了。” 古烟萝听闻此言,把琴一停,缓缓道:“我本无意瞒你,只是有命在身,不得不为...金公子,我已有心上人,早不做他念,承蒙抬爱了。” 金玉楼涩言道:“江湖儿女,诸多身不由己,他日若有差遣,金某定竭力襄助,就当做这些年听琴未付的银子吧。”说完即招呼皇羽,登舟而返。 待二人身影已远,竹枝道:“姐姐,没想到金公子这般重情重义。” 古烟萝怔怔道:“丫头,你说他会来吗?” 案上茶水正沸,竹枝一边斟茶一边瘪嘴道:“有人大老远来看你,茶都没给让喝,有人躲在哪里都不知道,你还天天念叨。” 古烟萝也不管竹枝所言,自顾说道:“你是不是没给他带消息?‘烟雨城’这么大,他是不是找不到这里?” 竹枝叹道:“他要有心,怎么会找不到,金公子不就找到了吗?” 竹枝相识金玉楼也已四年有余,对他素无恶感,见古烟萝厚此薄彼,少近人情,心里也为金玉楼略有不忿。 古烟萝知她性子冲直,忙劝慰道:“丫头,金公子为人豪兴洒脱,该不会拘泥于此的。”竹枝闻言,直摇头轻叹。 金玉楼、皇羽二人按原路折返,此次来访,兴致尽扫,金玉楼一路闷闷无语。 皇羽先开口道:“少主,姑娘的身份有些蹊跷!” 金玉楼涩声笑道:“怎会不蹊跷!一个弱女子,风月场上不谈风月,不要钱财富贵,不喜贵胄才子,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这些她都有。” 皇羽点头道:“是否查一下?” 金玉楼摆手道:“不用了,要查早就查了,她在京四年,也无非就问过我生意场上的事,也不多紧要。” 皇羽问道:“申大人那里?” 金玉楼道:“不急...杨青羽回来没有?” 皇羽道:“现在还没有消息。” 金玉楼沉吟片刻,探手入怀,掏出一册书:“把这东西交给杨青羽,让他给那姓慕的。” 皇羽接过一看,封面赫然醒目,正是《太和正音谱》。刚欲发问,为何刚才不将谱子直接送给古烟萝,转念想到方才情形,便也没有问出口。 见皇羽已将东西收好,金玉楼又道:“孟南山这次受此大挫,势必狗急跳墙,你和杜角嘱咐周、李、陈、宋几位行老,多留意各地丝行、绸行,不要被搅了生意。我还有要事,你办完事先行回京。” 皇羽领命刚走,金玉楼也勒马往南而去。 孟南山听了宁枉计策,也不食言,将允诺赠予孙塘钱庄的事办理妥帖,当即安排人置办好聘礼,携孟奂与几名弟子前往水家提亲。 单迎风外出未归,二弟子王游暂做当家人,将孟南山一行引进庄内。 水天柏四大弟子,性格迥异:单迎风敦厚,沈末谨敏,宁枉骄纵,而王游虽武功最劣,却旷达不羁,洒脱随性,无一事能挂碍过心。 水天柏曾笑骂:“有儿如王游,万事不知愁。” 探明孟南山等人来因,王游故作为难道:“小师妹顽劣,哪有女儿家的样子,这不又跟大师兄跑出去了,这个疯丫头!” 孟南山久不见水天柏出现,问道:“师弟也出门了吗?他不在庄上?” 王游道:“师父在家,正钓鱼呢。” 进到庄里,已有两刻钟,王游竟没通报,孟南山有些怒道:“王游,我大老远过来提亲,师弟却躲着不见,这是何道理啊?” 王游嬉笑道:“师伯莫恼,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水天柏早已知道孟南山父子来访,未去迎客,实是不喜其为人。 王游来到水瑶亭,径自坐到水天柏跟前,抄起一根鱼竿,一边把饵钩丢进水里,一边道:“师父,这爷俩儿来提亲的,见是不见?” 水天柏淡淡道:“你说呢?” 王游自顾道:“不见,咱家小师妹那可是仙女,那小子也配!” 水天柏稍一愣:“收竿,见客!” 王游忙将鱼竿收起,笑道:“好勒!见客。” 孟南山父子向来倨傲,但见水天柏跨步进门,顿笑意相迎:“师弟雅致非常,难怪神采不减当年。” 水天柏把鱼竿、斗笠搁在一旁,缓道:“人过半百,也就这些消遣,师兄见笑了。” 孟奂对水天柏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初见之下,只觉虽身形消瘦,一副钓叟模样,却威严自持,让人望而生敬。 见水天柏目光扫来,孟奂忙道:“小侄见过师叔。” 水天柏略一颔首,问道:“怎么少公子没来?” 孟奂面色转青,分明是自己来提亲,何以无故提孟折,心有怒气,又不敢言语。王游忙打岔道:“师父,又不是他提亲,就没让他来。” 孟南山也附和道:“正是,正是,这次来是给孟奂提亲的。”说完招呼一声弟子:“把庚帖拿来。” 孟南山拿到庚帖,看了一眼,递与水天柏道:“犬子不肖,自然难配水侄女,只是...” “只是什么呀,师伯太客套啦!”王游一边说着,一边夺过庚帖,只打眼一瞧,便摇头叹道:“天怒人怨啊,天怒人怨!” 水天柏深晓这弟子行事风格,料他定是有了送客之法,索性佯作不知,一旁静观。 孟南山不明所以,焦急问道:“有何不妥?” 王游故作低沉道:“大有不妥!所谓‘八字四柱,主生克旺相,决生死寿夭’,师兄乃‘贪狼’坐命,又年、日二柱入巨门、武曲,这等命数,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孟南山闻言大喜,孟奂也面带喜色,王游继道:“只是师兄命格太大,又犯煞星,咱家小师妹从小体弱,若二人相配,怕是会有灾劫。” 孟南山面转忧戚:“犯了何煞,可有法子化解。” 王游长叹道:“命犯破军,临兵必劫,师兄以后只有多做善事,解怨消煞,这门亲事…我看只能先搁着了。” 孟奂急道:“什么命犯煞星,我怎么没听过?” 第四十八章 另择他路 孟南山道:“你师叔精通星相命理,此事还能有假。” 孟南山自不愿相信这等事,只不知这番话是水天柏授意,还是王游有意为之,虽心有不快,却又不能表露。 水天柏干咳一声:“王游,还不快给师伯和师兄看茶。” 王游忙欠身赔笑道:“只顾说大事,师父这儿有上好的狮峰明前,平日那是喝不到的,可得尝尝。” 待茶沏好,孟南山只呷了一口:“狮峰龙井果然名不虚传,今天算是有口福了,此来本是谈儿女终身大事的,只怪犬子命里少福,师弟这门亲事我看是攀不上了,那我父子也就不多叨扰了。” 水天柏也觉王游所为稍显唐突:“师兄哪里话,儿女也大了,虽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们本就有同门之谊,若能亲上加亲自是再好不过,不过小女此刻确是外出未归,若两人能有缘相识,那便是天意相托,人意便不能违,如能有这般姻缘,岂不更好。” 此言一出,孟南山大笑道:“师弟说的在理,江湖中人也不必拘泥这些礼数,就让这俩孩子自己来吧。” 孟奂也道:“小侄先行谢过师叔。” 待王游送孟南山父子回来,水天柏问道:“孟奂的生辰真是如此?” 王游笑道:“我也没看。” 水天柏愠怒道:“胡闹!”说完面带笑意,负手离去。 父子二人刚回孟家,徐顺兄弟急急来报,这几日孟家置下产业悉数被官府查抄,少数几处正当营生,也被转卖。孙塘得来的钱庄,刚一过手,便转卖给了当地商贾,得了银钱,四处快活去了。 二人只当是慕缺所为,却不知全是金玉楼的手笔。 等孟南山问过详情,才知道门下弟子见孟家大祸临头,早散去不少,只留下孟南山早年间收入门下的几名徒儿和与孟折相交尚好的亢鹰、孟良、罗九数人而已。 不过月余,孟家变数踵至,孟折又久去未归,孟南山心急如焚,屋内来回踱步。眼见日头见落,忽有人叩门,孟南山失神中,被罗九禀报声惊醒回神。 罗九道:“行主,有人来了。” 孟南山忙道:“快去看看是不是孟折回来了。” 亢鹰与孟折交情颇深,当即前去相迎,开门却才发现门口一人竟是宁枉。 宁枉道:“亢兄,小弟找师伯有要事相告。” 亢鹰向来觉得宁枉为人阴狠,常做小人之举,对其极为不喜,故道:“你倒是消息灵通,行主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到了,孟家这次遭人算计,难不成你也有份?” 宁枉冷笑道:“此事要是与我有相干,我承认了便是,这可不难。” 亢鹰不愿细作盘问,刚把宁枉引到堂内,孟奂喝道:“你还敢来?” 宁枉笑道:“又不是鬼门关,如何不敢来!” 孟奂此次提亲未成,挂不住脸面,事由又全因宁枉而起,心头怒气郁结,眼下家业被毁,始作俑者尚不知悉,宁枉这个当口来,莫不是全为看笑话。 孟奂怒火更涨:“孟府今日不待客,请回吧!” 宁枉道:“师兄莫急,我这次来是解孟家之难的。” 孟南山喝道:“宁枉,你又耍什么把戏,今日你要说不出个是非,我定不饶你。” 宁枉缓道:“师伯您也先别动气,权且听我说我再做计较。”说完打量众人一眼,正色道:“只是妙法不传六耳...” 孟奂道:“这些都是自己人,说也无妨。” 话音方落,孟南山道:“亢鹰、孟良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亢鹰引一干人阖门退去,偌大的内堂里,剩得三人,显得尤为空荡。 孟南山经此折腾,几番怒火攻心后,只觉有些气馁神乏,淡淡道:“宁枉,你说吧。” 宁枉道:“师伯,孟家钱庄、赌场连同几处酒肆、绸行或被查抄、或被转卖,你们可知是谁所为。” 孟南山轻叹道:“自然知道,这人当日来府上闹事,对我置下产业知之甚详,还有些手段,我倒是小瞧了此人。” 宁枉摇头笑道:“师伯这话便错了,孟家根深叶壮,据我所知,当年花了十数万两银子,买下九个府县官缺,后有六人走马上任,这些人四散各地,经营多年,什么人才能把他们一举扳倒。” 孟奂疑道:“不是慕缺?那还有谁?” 宁枉道:“金玉楼!” 孟南山闻言大怒:“这父子二人何等狼子野心,竟要这般置我于死地...金万乘啊,金万乘啊,此等大辱,我与你不死不休!” 孟奂道:“你怎知是金玉楼?” 宁枉道:“师兄有所不知,那日孙前辈得了钱庄,正准备变卖就有人上门来买,来人正是‘四通钱庄’的苏掌柜,一道来的还有一人,就是‘云锦稠行’的陈佐寿。” 孟奂道:“你是说真正买钱庄的是陈佐寿?他一个丝绸商人,买钱庄做什么?” “便宜!孟家另几处交由其他人打理的营生,同样也是陈佐寿买去了。” 那日苏镜和陈佐寿来买钱庄,告诉孙塘若此时不卖,官府一旦接手,这钱庄即分文不值,孙塘急于脱手,最后以不二价八百两银成交。宁枉生性疑心颇重,暗揣这二人必是知情人,一路跟了上去。 果然,二人辗转间,寻到孟家各处营生,均以低价买进,说辞竟也一样,都是孟家暗结官府,贿赂官吏,眼下事发,当谋后路。这些人与孟家生意往来多年,孟家负责打通各类关系,网罗生意,由他们负责经营,孟家按例得利。商人重利轻义,几人寥寥商谈后,便低价作沽,卖与了陈佐寿。 宁枉一番打探,对内情也算知晓一二,既又道:“金玉楼在川湘两地,有不少茶行、丝绸行,‘云锦稠行’的陈佐寿,当年在京广庄经营湖丝,专供苏杭两地织造局,为金家打下半壁江山,此人如此分量,竟然亲自着办这些小事,应该是金玉楼授意的。” 孟家父子生意经营,全是江湖把戏,三教九流结交下来,也挣下些家业,但跟金家一比,仍是霄壤相悬。 孟奂恨恨道:“这金玉楼也欺人太甚,爹,此仇必报。” 孟南山道:“怎么,你要去烧了陈佐寿的稠行啊?金玉楼经营盐、茶生意,都在跟朝廷打交道,丝绸、瓷器更是卖到了西洋,他怎么会在意我这点小生意,还派了陈佐寿来办差?” 说完来回踱了几步,自顾道:“你说他图个什么?” 宁枉道:“师伯说得在理,的确是有些兴师动众了,莫非他也是有人授意的?” 突然孟南山顿住脚,脸色骤变,颤声道:“会不会门主的意思?” 顾倾城自任门主以来,行赏罚,纠错讹,向公正严明,以德服人,但之前孟家父子处置一事,却让不少人心有訾议,连同孟家父子也觉太过草草,余悸未消。 宁枉点头道:“二位试想一下,能让金玉楼听命办事的,可还有第二人选?” 孟南山赞同道:“金万乘早就不管事了,我看应该是门主的意思,除了金玉楼,其他人也办不成此事。” 想到几代人数十年攒下家业,顷刻间化作乌有,就连立身之本也未留下分毫,孟南山有些颓丧:“门主这是要绝我一家生路啊!”说完打量宁枉一眼:“你来不会就为跟我说这些吧?” 宁枉探手入怀,掏出一封信来:“有人托我捎一封信给师伯,说是共图大计。” 孟奂接信看过,一脸惊诧:“爹...” 孟南山拿过一看,即又合上,喝道:“混账,宁枉,你这是背叛师门!” 宁枉笑道:“师伯、师兄是成就大事的人,这天下之大,岂能没有容身之所,二位,当断则断啊!” 孟南山又展开信,细看一眼,轻叹道:“宁枉啊,我是刚上绝路,你又给了我一条死路。” 宁枉道:“投亡地而后存,陷死地然后生,现在孟家失人失势,偌大的江湖,但凡二位还有去处,我也不会来跑这一趟了。燕家灭门时,门主现身过一次,此后便再无消息,也许这个江湖要变天了吧!” 孟奂道:“爹,师弟说的不无道理,倘若门主不过问这些事了,仇家上门,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 孟南山颤悠悠举起信向宁枉道:“此事,师弟可知晓?” 宁枉道:“师父不知,我也不会讲。” 孟南山缓道:“罢了,宁枉,此事事干重大,万勿向旁人提起,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宁枉道:“师伯大可放心,若真追究起来,我也难逃一死,自然不会让旁人知晓。” 孟南山顾虑重重,又问道:“此信如何会到你手中?” 宁枉正色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师伯若是有意,可自去一探究竟,你的老友也已恭候多时了。”说完,宁枉便告辞出门。 孟家父子二人静坐思量半晌,孟南山突道:“留下亢鹰、罗九、孟良,其他人收拾家什,我们趁夜走。” 孟奂道:“不等二弟回来一道走?” 第四十九章 三绝神品 孟南山道:“不等了,事不宜迟,我们先走。”孟奂遣徐顺兄弟带人安排车马,只作简单拾掇,就准备出发。 孟南山从神龛中取出天玄令,摩挲良久,又放回原处,对神椟道:“留下给你吧。” 亢鹰在孟家日子最久,这些事往日都离不得他,此番却不让他参与,几次询问也不得其果,无奈之下只能等孟折归来作计议。 等送别孟南山一行人,昔日人来攘往的孟家就只剩下三人,罗九骂道:“真是活见鬼了,谁能想到孟家也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孟良道:“亢大哥,我们怎么打算?” 亢鹰稍年长,做事沉稳,二人对其也多有依赖,见眼下境地也只有宽慰,遂道:“兄弟们不用惊慌,二爷在,我们就在,咱们安心等二爷回来。” 金玉楼得知商船被扣,料到朝中有人动了手脚,数次安排人前往交涉均被拒,正好这次离京南下,便准备亲自出面解决。 此次贩往西洋商船共计十艘,面阔三丈六尺,长十丈余,船上满载茶叶、瓷器、丝绸等物,物资甚巨。往岁贩往东西二洋的商船均是畅通无阻,只因金玉楼每年所纳引税之丰,足可当朝廷所征之半,这次被无端扣押,全然出乎金玉楼意料之外。 方一到地,便有数人簇拥来迎,为首二人是此地有名富商,一人营茶,颀长矍铄,称作李汝堂;一人营瓷,富态尽显,称作徐享庆。 金玉楼与二人许久未见,李汝堂先招呼道:“金爷,上次京城一别,足有一年未见了,想煞为兄了。” 徐享庆也朗笑道:“皇城天子脚,果真风物养人呐,贤弟神采更甚了。” 金玉楼笑道:“二位兄长不辞辛劳还远途相迎,无以言表,谢过,谢过。” 徐享庆上前把住金玉楼手腕,关切道:“金老,身体可好?” 金玉楼忙道:“有劳二位挂怀,家父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李汝堂道:“金爷,一路风尘,先到敝下将息,还有要事商谈。” 徐享庆接过话道:“正是,正是,尤爷也在呢。” 一行人一到李府,见一灰衣男子门口相迎,其人身长八尺有余,面宽口阔,浓眉黑颜,腰后两把尺余钢叉,正是尤徵。 一见金玉楼,尤徵即道:“少主。” 金玉楼低声道:“此处都是生意人,你也叫我金爷吧。” 金玉楼平素出门,常有尤徵、皇羽二人相随,皇羽善探听消息,尤徵行事沉稳,二人同被倚为臂膀。 李汝堂虽营茶业,也颇嗜古玩字画,房脊屋檐,各类砖雕、木雕琳琅满目,桌案之上,随处可见各式笔搁砚台,四处墙面也挂满名家手笔,以金玉楼收藏之丰,也看得目直。 金玉楼正当端详,尤徵道:“金爷,打探清楚了,这次扣船,说是在船上发现了其他东西。” 金玉楼疑道:“什么东西?” 尤徵道:“硝磺!” 金玉楼怒道:“船上怎会有硝磺,朝廷明禁硝磺,是谁带上船的?”说完看向李、徐二人,见二人也点头称是,金玉楼怒气稍缓,问道:“你们怎么看?” 徐享庆道:“金爷,莫说朝廷明禁,我们烧制的是青瓷,又不是做翡翠釉,用不上硝石,又怎会有人带上船去。” 李汝堂也道:“徐老说的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系栽赃无疑。” 金玉楼有些生疑,若真是如此,只消去衙门讲明事由即可,此况又无先例,何以迟迟交涉不下,故又问道:“船上有多少硝磺?” 尤徵道:“他们抄出来时我见过,该不下十石。” 金玉楼恍有所悟:“二位,如此多的硝磺,可没人会认为你们是做瓷器烧制之用。硝石可用制火药,他们以藏匿禁品为由扣船,于理于法,并无不妥。” 徐享庆有些急:“金爷,可还有法子,满满十船青瓷啊,这要折了,我这生意往后还怎么做啊?” 金玉楼道:“徐老,你先莫急,现在漳州谁任知府?” 李汝堂道:“现任知府名叫何钦,年初从别处调任的。” “何处调任?”金玉楼深谙官场之道,人事调任大多跟党派利益相关,既然李、徐、尤三人无法斡旋此事,想来该是其他党派。 李汝堂道:“以前管过漕运,后来在河道衙门任职。” 金玉楼又道:“是谁发现船上有硝磺扣船的?” 尤徵道:“督饷同知赵允章。” 金玉楼思量片刻:“尤徵,准备两封书帕,一封送予同知赵允章,一封送予知府何钦,告诉他漕运总督遣人与他有要事相商,明早前去拜会。” 等尤徵领命出门,金玉楼道:“他们的目的不是扣船,若是想要船上的东西,收没了即可,等明日我再做详询。” 李汝堂舒口气道:“金爷办事,我们是一万个放心。徐老,你也稍安勿躁,金爷旅途劳顿,明日的事明日再做计较。” 说完,搀着金玉楼一边绕过前厅,一边道:“金爷,我这里收了件东西,您老是大方家,您给瞧瞧。” 金玉楼笑道:“李老,我看你这屋子里,哪一件不是宝贝啊,方才我打眼瞧了一下你桌上的几个玩意儿,那白玉笔搁可是上品,如此好的一块玉,李老也是舍得,硬给凿磨成了小物件儿。那支大的紫檀松鹿笔架,比我京里的一家绸缎庄都要值钱。案上那几方罗纹歙砚,工法、质地之良,我在别处可是从未得见,李老,这一桌子的物什都看得我眼热啊,我看这天下可居的奇货,都跑到你这儿来了。” 得金玉楼赞许,李汝堂兴致更涨,笑道:“金爷可别抬举咱个,这些东西可入不了您的眼,您给瞧瞧这幅画。” 说话间,小心翼翼从一旁柜里取出一幅画来,当着二人面慢慢展开。 “绝了,真是绝了,李老,有这种宝贝,竟然给藏起来!”徐享庆经营瓷业,少不了跟书画大家打交道,虽对字画不甚精通,但见的多了,也能品出一二。 画才方一展开金玉楼也一脸惊诧,又俯身近看少许,赞道:“大手笔,大手笔啊。” 李汝堂高兴莫名,颤声问道;“这画可是真品?” 金玉楼抬手比量,一边道:“文与可的竹,苏东坡的序,黄山谷的跋,堪称三绝,此画是真品。” 李汝堂雀跃之心难抑,虽信得过金玉楼眼力,却还是不忍问道:“金爷,可有说道?” 金玉楼道:“画上的跋跟黄山谷一贯笔法毫无二致,此前我在项子京‘天籁阁’中有幸一睹黄山谷‘松风阁’帖,与此书行笔意韵如出一辙;坡公的字,别具风格,易辨易识,此书好似脱手而成,跌宕飘洒,神气浑然,其参差错落,恣肆奇崛的笔法,正如坡公所言‘无意于佳乃佳尔!’,是坡公手泽无疑;至于这墨竹,世传文与可作画,以墨深为面,墨淡为背,运笔略无稍滞,一气而竹成,以此来看,此画当是文与可手笔。” 徐享庆笑道:“这次全托金爷之福,我才有幸一睹这‘三绝神品’啊!” “只是...”金玉楼神思未止,自顾问道。 李汝堂心下一沉,急道:“怎么,有不妥之处?” 金玉楼道:“也无不妥,只是如此之物,辗转这数百年,不知几易其手,但却从未听人提及?” 徐享庆闻言一顿,附和道:“也对,好像是未曾听过。” 李汝堂稍有舒展,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这画也当真奇特,不论改朝换代还是兵燹人祸,此画代代相传,从未入过旁人之手,自然也无人知晓。” 金玉楼一听,起了兴致:“竟有此等妙事!” 李汝堂继道:“文与可当年曾赠与苏东坡‘筼筜谷偃竹图’,后文、苏、黄三人相伴出游,文与可再画墨竹赠与东坡,苏东坡当场作序,经黄山谷题跋后,此画即被收藏。后因乌台诗案,怕累及亲友,苏东坡曾焚毁不少诗文信稿。此时文与可已逝世,为悼怀故人,此画一直被苏叔党珍藏密敛,从未现世,后流落到一李姓人家手里,一直到今日。” 金玉楼喟叹道:“坡公半生流离,此画得以圆满,也算告慰了。” 徐享庆道:“如此说来,此画一直在李家,那为何也从未听你提起?” 金玉楼也有此疑问,倘若是祖传之物,自知真假,又何须再辨。 李汝堂摆手笑道:“二位误会了,此李家非我一脉,这李家公子醉心科名,屡试不第,家中举债累累。后来家中二老病逝,无钱草葬,来我这里借过五十两银,见我有些字画收藏,就将此画托付于我暂作保管,我见此画珍奇,本想买下,他却如何也不肯,只说登第之日再回来取。眼下也过去数年了,这位公子也一直没来,我还以为这画是伪作,那人只为诳我银子呢。” 徐享庆道:“这些个读书人也当真不易,辛苦挣个功名,本想当个清官,造福一方,谁曾想,方一到任,个个都成了贪官污吏。” 第五十章 浊浊官场 金玉楼虽知为官必贪,但却不明徐享庆话中所言,好似是做个贪官竟有难言之隐,故问道:“读书人深晓大义,既已立志为官清廉,为民造福,又岂会轻易为钱财所诱。” 李汝堂道:“金爷长居天子脚下,多有不知。我与徐老对这一方科考子弟多有资助,不论乡试、会试,车马舆服餐食之用,皆一力而担,只为这些人倘能为官,能念及家乡父老之困,多与民为善。只不过世事多与愿违,这十几年来,有三十几人为官,不管出任地方,还是留守中枢,竟无一人得百姓爱戴,尤以两淮两浙地方官为甚,百姓更有切齿之恨。” 徐享庆神情黯然,讪笑道:“本有乡谊之人成了乡愿,有人还讥讽我二人是无行商人,才帮扶出尽皆虎狼之辈。” 金玉楼笑道:“二位无需介怀,驱名趋利本人之天性,何况官场贪墨纳贿实属寻常,嘉隆以前,世人尚斥责贪污损德行,嘉隆以后,都视不贪污为无能。并非你闽地如此,天下尽是如此。” 李汝堂道:“只是这些人本寒门出身,推己及人,有了官身,不正应该更能体谅百姓之苦,稼穑之艰吗?” 金玉楼道:“举子登第,一列贤书,即有报赏之费,舆马之需,更有乡里族人打抽风、求关节,大明官俸微薄,必然债付于民,此等景况,日日得见,早已不足怪了。” 徐享庆打圆场道:“不提也罢,只觉可惜而已。” 李汝堂这才发现话题绕远,陪笑道:“让金爷见笑了,明日之事还有劳费心。” 金玉楼道:“二位放心,区区一府堂官,量也翻不出浪来。” 翌日初晨,尤徵随金玉楼一早来到府衙,待人通禀后,见到了知府何钦。何钦身着常服,端坐正北向,一脸严肃,不像私下拜会,倒像公堂审案。 金玉楼见他这副模样,显是刻意摆出架势。 果然,二人进内堂尚未站定,何钦道:“来人可是金玉楼?” 金玉楼躬身行礼道:“草民金玉楼见过何大人。”尤徵也随之行礼。 何钦突地喝道:“大胆金商,你可知罪?” 金玉楼佯做不知,问道:“大人,不知草民所犯何罪?” 这时侧方走进一人,高声道:“放肆!你船上私藏硝磺,企图私运出海,我且问你,可知此事?” 尤徵低声附耳道:“这人就是同知赵允章。” 金玉楼道:“知道,不过赵大人,你何以认定我是要私运出海?” 赵允章哂笑道:“既然在船上抄得,若非要运出还去,难道你是要用来做火药不成?” 金玉楼失声笑应:“大人说笑了,我一商人,行商只为赚钱,做火药那可是要杀头的!二位大人不知,我船上瓷器三万件、丝绸十万匹,茶叶也有上万斤,这可值上百万两银子,区区一点硝磺,我拿来做什么用?能值几个钱?” 何钦拍桌大喝:“猖狂,本官是问你可知罪,莫要仗着经营些许生意,就敢目无王法!” 金玉楼辨道:“大人,容草民辩白几句。草民的船每次出海,均有饷务官查验,征收船税,发放船引,印信、关单我处俱全。船上一应货物也经海澄知县查验后备官造册,我处也有一份。草民只是不知,这凭空而出的硝磺,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赵允章顿显慌张:“你这话是何意啊?难道还有人栽赃你不成?” “正是!” 金玉楼自小跟官商打交道,话中之意,言外之意,一听即明。方才见着二人一唱一和,该是早有预谋。 昨日遣尤徵送来书帕,报说是漕运总督嘱意有事商谈,今番来此,问也不问,只管当头兴师问罪;船也扣下许久,不审不问,徐、李二人想来辩驳,竟连面也见不着,如此便可认定,这二位大人就是在等他金玉楼而已。 金玉楼继道:“二位大人不究,我也必查此事。漕运总督几番致信催促,让我早日回船运粮、运盐,眼下倒好,船被扣了,换不来银子,买不了粮,救不了灾。此事不仅干系我金家声誉,更干系朝廷,我看二位大人还是先查查到底是谁把禁物放到了我船上,要跟我过不去,跟朝廷过不去,跟百姓也过不去!” 赵允章脸色骤变,何钦忙不迭起身,快步走到金玉楼跟前,缓声道:“民事官纠,本官也是奉命办差,切莫误了朝廷的大事。” 赵允章附和道:“我即刻差人去查,到底是谁如此大胆,险衅大祸。” 金玉楼道:“如此便好,草民明日还要动身前往拜会总督大人和织造局的几位大人,二位大人,可要让我有个好交待啊!” 赵允章慌道:“金老板要去织造局?” 金玉楼:“怎么,有何不妥?” 何钦道:“赵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要去织造局,那船上的丝绸就应该即刻出海,免得让金老板在几位大人面前为难。” 赵允章额上已布满汗珠,擦过又起,金玉楼见他紧张异常,何钦又故作镇定,猜到此事祸由,该与织造局有关,故道:“是要即刻安排出海,织造局赶造丝绸五万匹,我处收得五万匹,这才凑得十万匹卖与西洋,西洋价高,可耽误不得。” 何钦轻声问道:“既然丝绸不多,为何不在别处也收一些,一并卖与西洋。” 金玉楼疑道:“别处?何处可以购得?” 赵允章道:“除了苏、松、杭,据说嘉定和湖州的丝绸也是上等货色。” 金玉楼明知他话里有话,也不点破:“怎么?赵大人有相熟的丝绸商?” 赵允章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岂会与别处商人相识,只是听人提及说乌程、秀水二县,有数千张织机,织得丝绸无算,金老板何不采办些一并来卖。” 金玉楼哑然失笑,万没料到,这二人如此费劲思量,不惜栽赃,嫁以无端罪名,等他到此却是为了让他采买别处丝绸。 既已明了二人意图,金玉楼暗也心有主意:“何大人,赵大人所言你可认同?” 何钦故作持重,深作思忖状:“本官以为,赵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同是丝绸买卖,官家的丝绸可以,百姓的丝绸自然也可以。” 金玉楼顺势道:“当然可以,我还正愁无处可买,既然有如此好地方,岂能不去。” 赵允章喜道:“金老板不愧是大生意人,我先代二县百姓谢过了。” 金玉楼也客套道:“举手之劳而已。二位大人,若无事,草民便告辞了。” 何钦:“好,来人,送金老板。” 何钦与赵允章见二人离去,相互递一眼色,略有得意。 未出门去,金玉楼转身朗道:“二位大人,可别忘了查到是何人栽赃,烦请到**堂李老板府上告知一声,栽赃之罪我可不予追究,耽误我这些时日,损失的银子,我得跟他算算。” 赵允章笑意未去,面色一僵,何钦干咳一声道:“追究之事,本官一定严办,你尽管放心。” 说完走到金玉楼近前:“昨日的书帕,是金老板送的吧,本官为官清廉,从不染贿,别怪本官不近人情,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赵允章忙应道:“我处的也一并带回去。” 金玉楼故作严厉,骂道:“好你个尤徵,竟敢私贿朝廷命官,若非二位大人廉洁,岂不贻人口实!” 尤徵当即回道:“金爷教训的是。” 何、赵二人同道:“下人不懂规矩,无妨。” 金玉楼与尤徵回到李府已是戌初,李、徐二人张罗了一桌上好席宴,焦急等了半晌,终于见到二人回来。 徐享庆道:“金爷啊,生怕你这一去有个闪失,我这一天食不甘味啊。” 金玉楼笑道:“徐老体态尽显富裕,一天不吃,穷不了几分。” 李汝堂也连忙迎道:“金爷,可还顺利,官家没有难为你吧!” 金玉楼道:“还算...” 正当讲述今日情况,尤徵跨门进来:“金爷,两封书帕已经退回,另外何大人捎来口信,船已经出海。” 李、徐二人大喜,忙邀尤徵一同落座,李汝堂道:“这次有惊无险,全仗金爷、尤爷相助,我与徐老备了份薄礼,还请笑纳。” 说话间,徐享庆拿出两只木制方盒,一边打开一边道:“这是武夷岩铁罗汉,今岁采了二斤,给金爷备了一斤,李老与我各留了半斤;这是嘉隆年间,德化烧制的白瓷,透雕香炉,李老处我也赠过一只,这只留与金爷,小玩意儿不值钱,金爷可别看不上啊。” 金玉楼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二位兄长的东西,件件是宝,尤徵,还不快收下,省得他们反悔了。” 尤徵刚撤下两物,李汝堂又手捧一匣出了来:“匣里画还请金爷暂作收藏。” 金玉楼猜度定是昨日看的“三绝之画”,正色道:“李老,决计不可,金某虽好货,但绝不夺人所爱,况且此画之主迟早来赎,若是没了,岂不丢了信义。” 李汝堂摇头回道:“金爷,李某并非此意,这画在我手上转眼也快十年了,那李姓少年也早过而立之龄,入掌书命,出典方州,皆未可知。若他迟迟不来,李某又如何等得到他,金爷耳目通达,若是有了此人下落,只需将此画还与他即可。” 金玉楼见他言辞恳切,本也无觊觎之心,遂道:“李老是有心人啊,等我回京即派人探听此人下落,不管人在何处,定将此画交到他手上。只是这李姓少年样貌、名讳皆未可知,想要找到怕也不易啊。” 李汝堂道:“我只知他本是梧州人氏,客居闽地,身长不足七尺,形貌瘦弱,就是一副书生模样。” 金玉楼即吩咐尤徵道:“记下来,给我找到这人。” 一番叙聊下来,已是更深,金玉楼、尤徵二人乘夜往北,直奔苏州。 第五十一章 步步寻踪 玄云堂内,等单迎风、沈末、水瑶起身,才发现其余众人早没了踪影。 三人正当前去拜别尹连仲,就见殷阔备好三匹马立在不远处,待几人走进,殷阔道:“伯父一早出了门,让我来送送你们。” 水瑶:“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殷阔道:“师父与其他三人初晨就走了,我想你们也不会多留。” 沈末疑道:“师父?谁是你师父?” 见殷阔沉默不答,单迎风问道:“小兄弟,你拜了慕大侠为师?” 殷阔点了点头,几人也不便在多问,上了马去,沈末勒马道:“小兄弟,他们去了何处?” 殷阔道:“师父说是去报仇。” 沈末把缰绳一紧:“走吧。” 三人行过一阵,沈末道:“师兄,你跟小师妹先回去吧,我去追他们。” 单迎风道:“师父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何况他们是去寻仇家的,你也不便参与。” 水瑶关切道:“三师哥,还是别去了,杨大哥和大胡子武功那么好,他们不会有事的。” 沈末:“孟南山是个小人,若杨青羽没有危险,我绝不插手。” 单迎风:“你说他们的仇家是孟师伯?” 沈末:“杨青羽与慕大侠是甥舅,当日在孟家,慕大侠就是去杀孟南山的。” 水瑶那日也在当场,知悉此事,遂向单迎风点了点头。 单迎风叹口气:“师弟,那就更不该去了,我们是同门,若是动了手,师父会责罚的。” 沈末淡淡道:“知道了。”说完勒马独自走了。 单迎风自小照顾几个师弟师妹,自然知道每人脾性,见劝解无用,无奈摇了摇头:“小师妹,我们也跟上。” 杨青羽一行四人赶到孟家,见大门紧闭,门口也无人相迎,几人倍感诧异。 孟折当即推门而进,方一跨进院门,就听人嚷道;“什么人敢闯孟府!” 一见是孟折,罗九大呼道:“亢大哥,孟良,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亢鹰听到呼声,箭步跨出,到孟折跟前低沉缓声道:“二爷,孟家败了。” 孟折见院内洒落的零碎物件,又惊又疑,呆立良久。 稍缓过神,孟折问道:“我爹和大哥呢?” 亢鹰摇头道:“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留下我们三个人,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 干戎只以为是孟折暗中送回消息,让孟南山父子二人先行离去,眼下当着众人面演戏,故道:“孟小子,我还以为你做事光明磊落,没想到还来这么一手,既然怕了,你先跑回来就是了,偷偷送信算什么本事。” 亢鹰奇道:“二爷,宁枉是你叫来的?” 慕缺、杨青羽本不做此想,但听亢鹰一问,也是一惊。 干戎一听这话,喝道:“老子就说是他送的吧。” 孟折也不予理会,问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亢鹰道:“前几日,宁枉来到这里,跟行主和大少聊了半晌,他们就匆忙离去了。” 孟折追问道:“可有问过宁枉,他们去了哪里?” 亢鹰道:“我问过了,他说他也不知道。” 孟折怒道:“他怎会不知道,他定是知道的。” 孟良与罗九见孟折情绪渐欲失控,更手足无措,孟良怯声道:“二爷,孟家的家业全部被查抄变卖了,可能是仇家做的,他们这时候不告而别,也许是好事。” 孟折稍有平静道:“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三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是摇头。 孟折苦笑道:“好啊!就剩我一个了。” 说完对杨青羽一行道:“三位,等我找到宁枉,探到父兄下落,你们再来报仇,孟折随时候教。” 一行三人出了孟家,正寻一处歇息地,忽听得一刺耳哨声,慕缺笑道:“有人请客吃饭了。” 杨、干二人循声望去,见一模样滑稽之人,在一偏角二楼遥遥招手,干戎脱口道:“原来是这只臭老鼠。” 慕缺道:“你认得他?” 干戎道:“认得,我讨饭的时候,还受过他接济呢?” 慕、杨二人哈哈大笑,杨青羽道:“大胡子,没想到你还真讨过饭。” 干戎啐道:“我认识的都是叫花子,有什么稀奇!” 三人一上二楼,桌上已摆满酒食,慕缺朗道:“鼠兄知道我来了?” 通天鼠提个酒壶,慢悠悠道:“知道,你们一进城我就知道了。” 慕缺也拿过一壶,斟满一杯,敬与通天鼠道:“多谢鼠兄接风宴,只可惜大仇未报,否则定与你痛饮三天三夜。” 通天鼠摇了摇头:“你这仇家,可不好对付哟。” 杨青羽听他话里意思,似是知道孟南山之事,忙问道:“鼠兄,你知道孟南山下落。” 通天鼠将杨青羽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一眼慕缺,点头赞道:“还真有些神似,样貌也还不错。” 说完又看一眼干戎,啧啧两声道:“还像个叫花子。” 换得旁人敢说此话,干戎早已气急如雷,但听通天鼠说完,干戎脆声大笑:“爷爷我早就不讨饭了,不像你,还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通天鼠也是一笑:“你鼠爷爷我可是义侠,名声在外,你跟我比,比得了吗。” 慕、杨二人皆不知他二人还有此等交情,错愕之余又觉欣喜,这天下之大,属实难有投机之人。 通天鼠继道:“孟南山仇家多,怕被人痛打落水狗,倒是机警得很,出了城后,七拐八绕,还真跟不上。” 杨青羽道:“你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慕缺一手按住杨青羽肩头,又举过一杯道:“这次断他财路,还多亏鼠兄仗义出手,一击即中,痛快。” 通天鼠道:“我只是送个账册而已,金玉楼也当真是个能人,没想到这么快。” 杨青羽一脸木然,如此种种他全然不知。 正当望着别处出神,瞥见三人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当街,杨青羽立时回神道:“单迎风他们也赶来了。” 通天鼠见慕缺、干戎也转头望去,问道:“是朋友啊?不妨请上来。” 杨青羽本想邀三人上楼,却只有沈末一人下马,杨青羽楼下相迎,方一见到,沈末冷道:“我们去过孟家了,宁枉那儿我去问。” 杨青羽刚想道谢,沈末又道:“你不该不告而别!”说完便上马离去。 等杨青羽落座,慕缺见他闷闷不语,问道:“他跟你说什么?” 杨青羽道:“他说他去替我打听孟南山下落,还说我不该不该而别。” 慕缺淡然一笑:“这年轻人重情义,是把你当朋友了。” 单迎风三人连日不歇,回到水印山庄,正见王游。 “二师哥。”水瑶平素虽常与沈末亲近,但也喜王游性格外放,二人时常相互调笑,感情也是极好,这次出门许久,倒还有些想念了,远远见着,便招呼上了。 王游见到三人,也是一喜:“可算是回来了,老大,这个当家人我就还你了,省得让师父天天唠叨。” 单迎风当家倒是游刃有余,水天柏也是满意之至,从无二话,但因家业大,事事繁杂,处理起来也并非易事。单迎风知王游往常只帮他做些细碎,这般全盘打理,确有为难,笑道:“师弟劳苦,我房里有好酒,晚上你我畅饮一番。” 王游乐道:“老三一起吧,我再叫上老四。” 沈末道:“二师兄,他回来了。” 王游:“回了,这会儿该在房里。” 单迎风道:“好,我正有要事去找四师弟。” 沈末拦下单迎风:“大师兄,我去吧。” 王游也不知二人有何事要谈,见沈末走远,不忘叮嘱道:“老三,记得叫上老四。” 沈末径直来到宁枉房里,宁枉正独自饮酒。 沈末直问:“孟南山去了哪里?” 宁枉自顾自饮:“我为何要告诉你?” “有人要找他报仇。” “谁啊。” “杨青羽!” “不认识!” 二人一问一答,皆面无表情,平静如水。 “他是我朋友!” 宁枉听到这话,冷哼:“你竟然会有朋友?” 沈末如常道:“说是不说?” 宁枉半晌不答,沈末刚欲走,宁枉道:“沈末...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白云堂贺毕来信,邀孟南山父子入伙。” “此话当真?”沈末稍感惊讶,脱口疑问。 宁枉哼道:“信不信在你!” 沈末道:“谢了。不过,你竟敢离间门人,往投他处。这账先给你记下,来日一并算!” 单迎风问起这些日子庄内事宜,王游道:“小事我来操持,大事都有师父把着,没出什么乱子,倒是有件喜事。” 水瑶开心问道:“什么喜事?谁的喜事?” 王游故作正经道:“恭喜小师妹,寻得良配,有人上门提亲,师父已经答应了。” 单迎风问道:“哦?是谁家的公子,师父竟会同意。” 水瑶有些惊慌:“我爹怎么会同意呢?” 王游道:“是孟家大公子,合了庚帖,师父也觉得这两人门当户对。” 王游本想作弄水瑶一番,正等着看好戏,却不料水瑶灿声笑道:“二师哥,真的是孟家大公子啊,真是太好了,我得去谢谢爹去。” 看着水瑶笑着跑开,王游目瞪口呆,问道:“老大,这丫头跟你们出去一趟,是不是疯了?” 第五十二章 所谋者大 单迎风笑道:“孟师伯父子二人失踪了,这门亲事是说不成了。” 二人正说话间,见沈末行色匆匆,单迎风问道:“三师弟,有下落了?” 沈末道:“是。” 单迎风料他定是要去告知杨青羽一行,拦过道:“是不是先禀过师父?” 沈末冷道:“宁枉没说,我为何要说?” 单迎风见他执拗,放行道:“那我去禀告师父。” 沈末道:“也许师父知道呢?” 单迎风疑道:“师父怎会...” 水天柏才智双绝,沈末深得喜爱,也是因其禀赋极高,出类拔萃。而能猜到水天柏心中所想,也非沈末莫属。单迎风只觉兹事体大,宁枉不说是不敢说,沈末不说是不愿说,而他作为当家人,分寸自然要好好拿捏。 王游道:“老大,听老三的,师父不问,你就不说。” 单迎风暗思片刻:“好,就当此事我也不知。” 又过几日,慕缺一行一面留意孟家动向,一面等沈末处传来消息,几人也做武功切磋。杨青羽与通天鼠相交甚欢,两人均是轻功好手,也让慕缺、干戎作证,比斗了几场。 突听一阵哨声响起,通天鼠循声窜出,半炷香功夫即又回来:“金玉楼的人还在城中,说是在找杨兄弟。” 说完递出一纸条,杨青羽接过一看,只就四个字:东城门外。 干戎道:“我跟你去!” 杨青羽道:“大胡子,你们就在此处稍候,既然是金玉楼的人,该是相熟。” 杨青羽出到城门口,见是皇羽,即道:“是你找我?” 皇羽掏出《太和正音谱》,道:“少主吩咐把这音谱给你,让你转交给慕大侠。” 杨青羽知二人并无交集,京城那次都尚未谋面,为何平白无故要赠音谱,不解道:“他人呢?” “你只管把音谱给慕大侠便是...京城的烟萝姑娘好像对他有意,她在‘烟雨城’外的绿竹林。”话音刚落,皇羽转身即走。 杨青羽揣着音谱往回走,未几步,就见一人骑着快马扬鞭掠过,虽只晃过一眼,也认出正是沈末,忙跟了上去。 刚到几人下榻处,杨青羽呼道:“沈末!” 沈末勒马回身,见是杨青羽,微笑道:“有消息了。” 杨青羽又惊又喜:“上去说。” 沈末见几人都在,也不讳言,直道:“孟南山去了庆阳。” 干戎哈哈一笑:“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啊,白云堂贺毕是殷光照旧故,孟老儿还敢去!” 慕缺道:“此人素来野心不小,与殷家也没什么交情,当年殷寿蒙难,贺毕也作壁上观。孟南山敢叛出鬼谷门,二人必有大谋。” 通天鼠道:“管他大谋小谋,鬼谷门人这么多,这老小子还怕没人收拾?” 沈末道:“除了宁枉,还没人知道此事。” 杨青羽道:“那我们即刻动身。” 沈末道:“我也去。”杨青羽刚想阻止,又觉不妥。 沈末继道:“你处理家事,我清肃门规。”言罢,除了通天鼠,四人觅了快马,直指庆阳。 孟南山一行人,不舍昼夜,连夜奔逃,眼看要进庆阳地界,孟南山喝住车马道:“诸位,再上前一步,就再没有回旋余地,你们自择去留,要么随我东山再起,要么自此隐姓埋名,再不问江湖是非。” 十余人呆立不动,不解其意,事发突然,当日只知随孟南山父子出走,尚不知是何情由。 孟南山继道:“白云堂贺堂主,来信殷切相邀,盼能与我等共图大计,众位弟兄跟随我多年,孟某不是不明大义之人,此举虽负了门主,但我也是为求自保而已,我孟家遭奸人陷害,再无立身之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众人一听,竟是要反叛,一时慌了神,左顾右盼,面面相觑。 徐顺见孟奂递来眼色,立时会意,朗道:“既然鬼谷门容不下我等,那何不另投明主,听闻贺堂主也是一等一的豪杰,此事差不了,我弟兄二人唯行主马首是瞻。” 徐掸忙附和道:“但凭行主吩咐。” 其余众人听这一言,也没了主意,纷纷应诺道:“但凭行主吩咐。” 孟南山大笑道:“好,诸家兄弟,整整行头,拜会贺堂主。” 白云堂位属庆阳府,虽与平凉相隔不远,但江湖人却对其知之甚少,言“云门四堂”,必首称玄云堂主尹连仲,次则为青云堂主靳禾川。贺毕虽未居末位,对此却一直耿耿于心。 方甫进到白云堂,就见数十人迎列左右,声势颇壮。遥见一人大步跨来,其人身长八尺,高大魁梧,面目黝黑,剑眉挺立,飞须环腮,正是贺毕。 还远在丈外,贺毕声若洪钟,大笑道:“孟行主,久仰大名,小弟思慕已久啊!” 孟南山善断语识人,一见此人相貌气度,就已猜到这人必无大智,心头一喜:“贺堂主当真是英武不凡啊,竟还收徕这么多江湖侠士,孟某日后还要多仰仗堂主啊!” 贺毕近前道:“孟行主,这话就生份了,往后我这白云堂,你我二人共掌,大事小事,由你定夺。” 孟南山正佯作推辞,孟奂道:“贺堂主如此礼遇江湖同道,何愁大事不成。” 贺毕侧目问道:“莫非这位就是令公子?” 孟奂拱手道:“在下孟奂,见过贺堂主。” 贺毕一把托起,喜道:“孟公子年轻有为啊,又为我白云堂添一臂膀,不知还有一位公子在何处?” 贺毕正当人群中打量,孟南山道:“此番来得匆忙,还有些事交与小儿善后,等此处安妥,我即招他前来。” 转眼过了三日,贺毕对孟南山一行待为上宾,事事殷勤,对信中所言共图之事,只字不提。孟南山有些着急,还盘算是否落入圈套,思量再三无果,派徐顺前去打听,贺毕总以时候未到推搪。 这日,贺毕遣人早早来邀孟南山父子正厅议事,待二人赶到,见到左侧首位,竟是孙塘,右侧五人正是雷家五兄弟。 孙塘一见孟南山,便道:“师弟,我可是等你许久了。” 孟南山蓦地想起当日宁枉曾提及有老友在此恭候,也不惊疑:“师兄真是好本领,消息这般灵通。” 孙塘嘿然一笑:“我哪有什么本领,是贺堂主请我来的。” 雷天见孟南山进厅,上前迎道:“行主,大少,我带上兄弟几个投奔来了。” 雷家兄弟跟孟奂相识日久,许多事不便出面的,就交由这几人解决,之前燕家清宅一事,孟奂为免日后留下把柄,也多是几人出力。 贺毕见人已到齐,朗道:“众位英雄齐聚一堂,那我们就好好商议一下,如何拿下玄云堂!” 孟南山闻言一惊,万没料到贺毕竟有如此野心。 孙塘道:“有什么可商议的,玄云堂就一个尹连仲有些本事,拿下他还不是探囊取物。” 孟南山道:“贺堂主,虽说我们略占上风,只是尹连仲在江湖中威望不小,如果贸然动手,会不会引起众怒?” 贺毕笑道:“孟行主多虑了,‘云门四堂’早已名存实亡,靳禾川龟缩贺兰山脚下,久不露面,绛云堂主一介女流,更不足虑,此事我等是稳操胜券。” 孟奂道:“贺堂主,话虽如此,只是师出无名,传到江湖上也不好听,日后也不便堂主一统四堂啊。” 雷云道:“我看就给安个尹连仲年迈昏聩,德不配位,四堂之首还得能者居之如何?” 贺毕喜道:“雷云兄弟此话甚妙,孟行主,如此可行得通?” 拿下玄云堂,于孟南山而言自是再好不过,届时二堂分立,孟南山又可自立门户,只是想到殷寿之子还在玄云堂,又尚不知贺毕之后对那一干人如何处置,遂道:“孟某以为如此师出有名,必可一举功成,只是孟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贺毕只当他是想询好处,脱口道:“老弟早有安排,事成之后,我领玄云堂,白云堂就交由你掌管。” 孟奂喜道:“我代家父先行谢过堂主。” 孟南山道:“孟某所请并非此事。近日我才听闻,友人之子正在玄云堂内,贺堂主,拿下玄云堂后,此人可否交于在下。”孙塘一旁哂笑不语。 贺毕道:“这有何难,交与你便是了。”说完愈觉意气风发,又道:“若无异议,即刻出发!” 慕缺等人一走,殷阔日日勤练武学,尹连仲见他得高人指点,武功大进,亦觉宽慰。 这日,一门下弟子带伤趔趄奔来,疾呼:“大事不好,堂主,有人上门生事。” 尹连仲见弟子受伤不轻,知此事非同小可:“殷阔,你速去通传所有人,山门迎敌。” 贺毕与孟南山,携数十人,昂首阔步,径直走进玄云堂,打伤两人后,玄云堂众弟子当即围了上来。 贺毕高声道:“快去通报尹堂主,白云堂贺毕前来拜会。” “不用通报了,老朽在此。”尹连仲阔步走来,身后护拥弟子也足有数十人。 见这些人来势汹汹,绝非善类,尹连仲厉声道:“好你个贺毕,竟敢伤我弟子,还带来这些闲杂人等闯我山门,是要做什么?” 第五十三章 祸起云门 贺毕道:“都说尹堂主德高望重,江湖豪杰都慕名投效,我看也是浪得虚名啊。” 尹连仲振衣肃然道:“尹某几时要过虚名!玄云堂不待不速之客,诸位还是请回吧!” 贺毕笑道:“既然不要虚名,我看这玄云堂主之位也让出来,成全你的高风亮节如何?” 尹连仲冷笑一声:“云门四堂虽然式微,但凭你贺毕,万不能服众。” 贺毕道:“心不服,那就口服,我来不是与你谈条件的,你只需说这堂主之位,你是让还是不让?” 尹连仲道:“虽死不让。众弟子听令,拼死勿让这些人再上前一步!” 话音即落,贺毕抢先出招,直向尹连仲面门。尹连仲正当格挡,殷阔一旁掠出,挑剑便刺,贺毕措手不及,回身又上。 殷阔方一现身,孟南山父子二人隐隐觉得,这少年定是殷寿之子,二人对视一眼,孟奂抢招出手,一边道:“贺堂主,这小子交给我了!” 雷家五兄弟和其他众人见已动起手来,也不客气,纷纷抄起家伙,一路砍杀。孙塘像个局外人一旁观望,只寻隙出手。 孟南山见尹连仲与贺毕拆下三十余招,亦不落下风,忙出招策应。二人配合连攻带抢,尹连仲一时吃紧,又担心殷阔不敌,渐渐分心。 孟南山土行五式练得尤精,一式“捻土焚香”,伏地劲扫,贺毕掌风协攻,尹连仲连连退步。孟南山又一式“普天率土”,双掌齐齐翻飞,变幻莫测,正当时孙塘一招“土龙刍狗”附上,尹连仲撤身不及,生挨一掌,跌出丈远,未等换招,贺毕裹拳一击,正中尹连仲心口。 “噗”的一声,尹连仲一口血喷出老远,人也飞撞一旁石壁,重伤难起。 孟奂本想生擒殷阔,却未料这少年剑法飘忽诡异,不落俗章,孟奂一时间瞧不出破绽,只得半攻半守。 正当焦灼之际,殷阔余光扫见尹连仲不敌,忙欲跃身相救,孟奂一见他剑招散落,抬掌便拍,想偷下一招,不料殷阔警觉,身形一闪,堪堪躲过。 殷阔随慕缺虽习武日短,但因悟性颇高,又勤于揣摩,慕缺所授剑法、轻功已学了个神似。孟奂一脸诧异,暗忖不可轻敌。 玄云堂门众死伤过半,尹连仲也只奄奄一息。孟南山见以孟奂之能还未得胜,自知不可小觑,也迎了过去。殷阔初学的武功,尚且手生,现又对敌两大一流高手,瞬间败相尽显。 尹连仲匍匐两尺,勉强靠墙坐立,指着贺毕正想痛骂,却连气也提不起,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毕志得意满,看尹连仲狼狈至此,豪兴道:“看来尹堂主还是要虚名的,何苦跟我一斗呢,白白送了这么多性命。”说完,环视四周一眼,又道:“你若现在让出堂主之位,或许还能留几条命。” 尹连仲看到弟子已死伤遍地,心中难忍,缓缓点头。 贺毕正放声大笑,忽一灰衣人不知何处窜出,迅疾如电,一掌拍向贺毕。贺毕躲闪不及,只得出掌硬接。双掌对过,贺毕只觉如遭猛击,一口血溢出嘴角,退出两丈余,方才止住。 贺毕不知玄云堂内还有高手,又急又怒,喝道:“什么人?” 这人也不睬他,看过尹连仲一眼,见他抬手指向殷阔,灰衣人低声附耳道:“救他?” 尹连仲用尽气力,粗声道:“带他去找靳禾川。”说完当即气绝。 殷阔悲痛已极,猛劈两招,大吼道:“伯父!” 其余弟子闻言也纷纷一愣,纷纷呼嚎。 灰衣人又一窜身,双掌分向孟南山父子,孟南山接过一招,正想换招应敌,就见他向孟奂强攻两招。孟奂方退一步,灰衣人抄起殷阔,几个点足,向山门外而去。 殷阔被救走,孟南山父子也不愿再追,玄云堂众弟子纵然奋力护门,但因敌我悬殊甚巨,一番搏杀下来,仅剩十数人立著,身形也是摇摇欲坠。 贺毕稍作调息,高声道:“尹连仲已死,其余人等,降者不杀!” 孟南山道:“尹连仲力衰德薄,二十年来无寸功与堂下,今日身死,也是咎由自取。贺堂主才智出众,欲与诸位携手,再兴‘云门四堂’。此番手足刀剑相向,实属不该,立刻清查,死者厚葬,伤者速送往医治,凡愿归顺者,过往不究。” 忽然地上躺着一人挺身做起,看向站立几人,指着贺毕几人骂道:“诛杀贼人,为堂主报仇。” 说完欲强起身,刚摇摇立稳,孟奂闪身一掌袭来,这人顿飞出老远,落地气绝。 又有一人横剑道:“哥儿几个,拼了!” 说完十几人一拥而上,徐顺、徐掸和雷家兄弟也齐齐出手,方一交手,立成摧枯拉朽之势,玄云堂弟子挡无可挡,片刻间,死伤枕藉。 贺毕漠然啐道:“螳臂当车,找死!”说完招呼众人道:“把人清了,从今日起,玄云堂改姓贺。” 众人恭贺道:“恭喜贺堂主!” 贺毕捉起孟南山手腕,对众人宣告道:“诸位听了,以后白云堂就交与孟堂主,我两堂结为兄弟堂,同进同退,共图大业。” 孟南山心头暗喜,面上却不显露,只道:“孟某初来乍到,难担此大任啊。” 孙塘扬声道:“恭贺师弟接掌白云堂,孙塘愿为堂主鞍前马后。” 孟奂等人也忙附和道喜。 孟南山见大局已定,颇为意气风发道:“承蒙各位厚爱,以后我与诸位就是手足兄弟,祸福同当,荣辱与共。” 等清理完地上惨况,一众人在玄云堂大摆宴席,三日三夜不休。 江南,为国之财赋重地。 丘浚曾在《大学衍义补》中提到:“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两浙又居江南十九,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今国家都燕,岁漕江南米四百余万石,以实京师,而此五郡者,几居江西、湖广、南直隶之半。” 虽是纳赋重镇,然而江南地窄人稠,多以育蚕为业,田地大半植桑,苏、松更是“棉七稻三”,岁产米谷,不足己用,需从籍外调拨接济。 漕运总督署官船大多运货北上,以供内用,急调金玉楼商船往运山东赈灾粮款,顺道补给江南各地,未料金玉楼部分商船又被扣押。 赈灾事关国计民生,金玉楼也不敢稍有耽搁,抽调回数艘运盐商船往湖广运粮,又把去往南洋货船卸货另载,以枢国急。 往常苏、松等地棉布、丝绸事宜,均是陈佐寿操办,后因收购生丝,跟地方官府和织造局起了龃龉,这才被金玉楼暂时安排前往办理孟南山身后家业一事。金玉楼与尤徵方从漳州启程,即遣人告知陈佐寿几人在苏州陈家碰面,算准时日,陈佐寿先到,金玉楼二人也在入夜时分赶到了。 陈佐寿一听叩门声,忙起身去相迎,见正是金玉楼与尤徵二人,一边往内屋引,一边道:“金爷,孟家在川湘各处凡临街店面,都已改成了售卖丝绸、茶叶、瓷器等物的商铺,也安排好了人做日常打点。” 金玉楼颔首:“陈老此行辛苦了。跟我讲讲这次为何会起冲突?” 陈佐寿吩咐下人端出备好茶点,又从身旁拿出半卷丝绸摊在案上:“金爷,你看看成色如何?” 金玉楼轻吸一口气:“这也是辑里丝织的?” 太湖地区盛产蚕桑丝织,亦有“湖丝遍天下”的美誉。其中湖丝精品,“辑里丝”,名噪天下,更远扬海外,金玉楼常以此湖丝织出上等丝绸,售往诸洋,价格奇高。 陈佐寿摇了摇头:“这是硖石镇所产丝绸,称作‘紫薇绸’,价格比其他丝绸高出五成有余。据说是用雪水澡茧作绵,所以有天然碧色,织以为绸,谓之松阴色。” 金玉楼接过话道:“蚕食桑,肠中抽绎,青苍乃其本色,特木气既极,反兼金化,故茧被白章。雪乃天地至洁之物,故能濯露气本色,果然是妙物!” 陈佐寿叹道:“是啊,这可是当作贡品的。金爷,这绸子还有个名字?” 金玉楼不知名字还有何讲究,不过是高雅低俗之别而已,但见他神态庄重,该不会如此简单,故问:“什么名字?” 陈佐寿道:“天水碧!” 金玉楼笑道:“不过一俗名...”话脱口未完,突正色道:“你说这丝绸是水天柏的?” 陈佐寿点头道:“该不会有错,水天柏虽在杭州,但他的大弟子单迎风经营的丝行、绸行遍及江南各处。这半匹绸子,正是我在他们的‘天水绸行’里买来的。今年的桑收成不好,生丝比往年少了许多,织造局从桑民处收了四成,布行、绸行收了三成,外地商贩收了两成,到我们手里的还不到一成。丝绸、棉布也是一样,上等货少,大都入了内库,中等货稍多些,但都被几个大货商提前采买了,下等货倒是足,但品相差,卖不了价。今年朝廷应许的生丝、棉布都还没有着落。” 第五十四章 商贾之道 金玉楼道:“这次贩到西洋的货,赚来的银子要买粮送往宣府和大同换新的盐引。漕运总督年初提的要造新船,户部没有银子,我们先垫了八十万两,交换的就是今年江南的生丝采买,看来是朝廷食言了。” 陈佐寿有些着急:“说的就是这个理啊,也不是不让采买,是没处去买,我倒是去找过官府,当面是答应了处理此事,后来时间一久,也不了了之了,这才跟他们起了争端。” 金玉楼道:“陈老,你先别着急,我从漳州知府那儿得知,乌程、秀水两县可有不少织机,何不到那里买些?” 陈佐寿摆摆手,轻叹道:“金爷,你是不知啊,这是休致的阁臣私蓄的织工,这不就是因为这些人,我们才要去争个理!” 陈佐寿也近花甲之年,连日奔波操劳也显疲态,金玉楼只得出言宽慰:“陈老,暂稍事歇息,明日我先去趟织造局,问明详情,我们再作商议。”金、尤二人刚前脚出门,陈佐寿靠着椅背便睡了过去。 翌日,金玉楼独自前往。 织造局虽是朝廷督办,除巾帽局、针工局、染织局等内廷供应,其他买卖事宜也一并交付商人打理。织造局棉布、丝绸每年纳银甚丰,不仅为地方巡抚、布政所重,朝廷也常派中官看查。 无人知道他会造访,金玉楼也只装作普通客商,自如拜访。 金玉楼深知观人要义首为行头装束,经商累日,早是气度十足。果然,金玉楼方一进门,便有人热情招应。 金玉楼也不客套,直道:“我要十万匹棉布、十万匹丝绸,可有现货?” 那人略一愣:“这位爷可别说笑,这得不少银子呢?” 金玉楼笑道:“银子嘛,好说,要多少有多少,现银现货。” 那人见是大买主,也不生疑,忙吩咐上茶,笑应:“您先慢请。” 少顷,引着身着官服的一人出了来。金玉楼一看这人胸前补子,显是二品大员,方才接应那人随即介绍道:“这是抚台吴大人。” 金玉楼道:“见过吴大人。” 这吴大人倒有些倨傲,在金玉楼不远处坐定,端起一杯茶来,轻砸一口:“你要这些个绸布,是要卖往何处啊?” 金玉楼:“西洋、南洋,哪里要买就卖往哪里。” 吴大人哂笑道:“荒唐,小小商人口气倒还不小,你何不把织造局的生意都揽了去!” 金玉楼也饮了口茶,继道:“揽不揽的再另说,我只问吴大人这生意做是不做?” 见金玉楼如此从容,这抚台心里有些打鼓:“生意的事还是生意人来打理,本官作为地方巡抚,只是督责。”即又一旁吩咐道:“来啊,去把宋宓请来。” 一会儿,又打里间出来一人,刚见道金玉楼,便立时笑应道:“金爷驾临,稀客稀客。” 宋宓本是当地棉布商人,因经营有方,被朝廷委派,主理织造局织售事宜,几年当差下来,颇得信赖。数年前,宋宓亲送丝绸进京,曾与金玉楼有过一面之缘,二人也算旧识了。 金玉楼也起身迎道:“宋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是有事相求啊。” 吴大人这才豁然,指着金玉楼道:“上次织造局的五万匹丝绸就是你的船送出去的?”金玉楼微颔首:“正是在下!” 吴大人嗖地起身,急道:“你怎么才来?都火烧眉毛了。” 宋宓解释道:“户部缺银子,今年京里摊派的佥商采办,被佥的商人不堪重负,有的逃了,有的投了河,还有的卖儿卖女。补不上银子,朝廷给织造局下了重差,今年须有三十万匹丝绸卖到西洋,一半银子交与内库,一半交与户部。” 金玉楼:“三十万匹?眼下的情况,织造局怕是五万匹都织不出来。” 吴大人焦急道:“说的就是这个苦差啊,说要就要,当我是什么,神仙啊!” 金玉楼也不理睬,问向宋宓:“你叫我来,可是有了对策?” 宋宓道:“也算不上什么对策,今年的收成不好,丝和棉收不上来,是因为有人私屯了不少,想要高价卖出。本地货商闲利薄了,都不愿买,只有织造局的布匹是卖到海外,利高,但现在织造局银子也短缺,买不了许多。” 金玉楼听出他话里意思,无非就是让其先垫上采买的银子。金玉楼心有不悦,朝廷对商人、百姓摊索无度,又几番食言而肥,屡屡罔顾民心,故道:“在京里我就听说了,朝廷搜括商人贮蓄已尽,说是充作兵饷,商人不堪赔累,这才竞相逃匿。内帑充羡,国家有急,何不能调些来支用?” 吴大人轻哼一声:“上面说了,国帑为民用,内帑为君用,不能掺和了。况且,今年太仆寺和光禄寺都还借支了银子,内库的银子,想都别想。” 宋宓继道:“方才小老的话还未讲完。金爷来,无非是想问垫付给漕运总督署的银子来换生丝的事没有着落,我们请金爷来,也全为此事。往前打着织造局的旗号在江南各地,以平价采办倒是容易的很,只是现在市价涨了不少,价高者得了一些,还有许多在百姓手里攒着,等价格再涨。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可行,就是以现在已购得的生丝以低价兜售,百姓不懂其中关窍,只会认为是生丝价已作贱,必然纷纷卖出,到时候,市价一降,那些人也自然会把囤货出手,再由织造局购入,方可解此事之难。” 吴大人自顾点头:“我看可行。” 此等籴粜之法,可谓司空见惯,并不足为奇。 金玉楼知他如此说道,必有后手,故问:“既然已经有了法子,织造局只消联合几家丝绸行就可解决此事,为何要拖到现在?” 宋宓道:“金爷不到,此事办不成。” 金玉楼一笑,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你不会打我的主意吧?今年我收了多少,你是清楚的。” 宋宓道:“金爷的生丝我丝毫不动,我想借的是辑里丝!” 金玉楼哑然笑道:“好啊!竟然连我的辑里丝也打起了主意,辑里丝可不比寻常生丝,岂好外借?” 宋宓忙接过话道:“此事若成,八十万两银子的生丝布匹,一并补上,金爷觉得是否得当?” 跟朝廷打交道日深,金玉楼本对漕运总督署借用八十万两现银一事早不作指望,现有织造局的人当面应允许诺,此事或还有缓。 金玉楼稍作细忖,随即朗道:“一言为定!不过,除了你要还我的,各地生丝我照收不误,收多收少,各凭本事。” 宋宓大喜道:“好,就依此办!” 这边谈完,金玉楼急召尤徵与陈佐寿连同十数位牙商一并商讨此事。 陈佐寿听完安排,道:“宋宓这招虽高明,但未免毒了些,南浔的辑里丝都在我们手里,以五成价卖出,桑民、织户必起骚乱,到时候把家底蜂起卖出,商人得利,百姓恐血本无归啊。” 金玉楼道:“‘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世道一向如此。你们只等市价一降,立时以高出一成价买进,有多少,收多少。陈老,你准备好银子。尤徵,你带人速去乌程、秀水,不管背后是谁,看准时机,一并买入。” 果然,不出三日,乡人抱丝诣行,交错道路,峰攒蚁集,挨挤不开。 不少丝绸牙行初时还跟风卖出,但观察几日后,发现有人大肆收敛,当即转向风头,争相买进。一时间,商贾骈集,舟航列螺,阊阎填噎,驵侩奔忙。 陈佐寿大喜过望,急与告知金玉楼:“金爷,大喜啊,这次收来的丝、棉足顶一年之用。” 金玉楼道:“陈老劳苦,织造局有什么消息?” 陈佐寿道:“回话了,说只等再织出十万匹丝绸,我们的东西立刻补上。” 金玉楼冷笑道:“让他们织去吧,这次发往西洋的丝绸,但凡织造局出的,一匹也不要。” 陈佐寿见他有些发怒,应道:“是,在下照办。” 未等此间事了,漕运总督即遣人捎来口信,邀金玉楼前去议事,尤徵一旁提醒:“少主,此行怕是鸿门宴。” 金玉楼问:“何以见得?” 尤徵道:“淮安传来消息,清江提举司督造的运船一艘都没造出来,说是没有银子,造不了。” 金玉楼道:“运漕粮的船可是往京里去的,这些银子都敢贪,还真是不怕死。修书一封,把详情告知申大人,由他定夺。”尤徵点头遵行。 金玉楼又道:“淮安不去了,改道,去嘉兴。” 尤徵随金玉楼一路进到嘉兴,停在一处项府宅邸,金玉楼道:“烦请通报,京城玉楼子拜会‘西楚王孙’。” 片刻,一人笑脸出迎,道:“好个玉楼子,只顾忙着做生意,竟也不来看看我。” 金玉楼笑道:“复初兄别来无恙,说巧不巧,正好路过,顺道来看看你。” 这人身长七尺余,仪表堂堂,眉目轩朗,气宇非凡,正是名满天下的项元汴第三子——项德新。金玉楼曾数次携画拜访项元汴,皆不得一见,独与项德新一见如故,遂引为莫逆知交。 第五十五章 西楚王孙 项元汴曾在所藏的《秋江独钓图》上,钤一闲章云“西楚王孙”,诩为西楚霸王后裔孙,金玉楼此后便戏称项德新为“西楚王孙”。 而金玉楼之玉楼二字本取自苏轼《雪后书北台壁》诗之二:“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玉楼取肩之义,意为头顶青天,肩挑万事。 项德新却故意曲以金玉楼为富贵人家,当有富贵之雅称,牡丹常被人比作富贵之花,而玉楼子正是牡丹之一类,自此项德新对金玉楼便以此名戏称,多年如是。 项德新哈哈一笑:“看你两手空空,要说不是顺道,我都不信。” 金玉楼故作神秘道:“虽说没带上门礼,但我这儿有幅绝品墨宝,你一定喜欢。” 项德新兴致陡涨,一把拉起金玉楼,顺便邀上尤徵,一边道:“那还啰嗦什么,赶紧进屋让我瞧瞧。” 方一进屋,项德新道:“先看看我的,不信你比得了!”说完将近前桌上杂书一拂,留出三尺面来,把画铺展开来,得意道:“这可是当年老爷子最喜欢的画之一。” 项元汴一生不仅收藏颇丰,且交友甚广,诸多文人雅士如到嘉兴,必访项元汴。更有当朝皇帝闻其名,曾特赐玺书征辟,项元汴以年老为却,不出仕。 金玉楼渴慕拜会,多年却未得一见,现在项元汴也已谢世,忽听项德新说出此话,更有隔世之感,当即仔细观瞧。 只见画中一人身着道服,执扇牵鹿,攲身回望,身后一妇人怀抱婴孩坐牛背上,一人牵绳,另有两人紧从。山石盘绕,茂林丛树,数人或坐或立,一束山泉一望如泻,曲回弯转,激荡山石,奔流从画中间人脚下而过。群峰深坳处,草舍幽居,似是尘外,只不知是画中行人归处,还是作画之人魂梦归处。 再看画右上角篆书题曰《葛稚川移居图》,行书款曰‘予昔年与日章画此图,已数年矣。今重观之,始题其上,王叔明识’。 金玉楼一看入神,久久不语,半晌赞道:“王维《山水论》言:有路处则林木,岸绝处则古渡,水断处则烟树,林密处则居舍。临岩古木,根断而缠藤;临流石岸,欹奇而水痕。王叔明一技入神,艺高古人,必百世不朽,难怪老爷子喜欢。” 项德新啧啧两声,慨叹:“可惜了,玉楼子诸事皆能,却偏偏做了一生意人。一众书家老爷子独喜赵孟頫,王叔明是其外孙,又有大才,爱屋及乌,这画一直被老爷子视若珍宝,我也是两年前才看到的。” 金玉楼招手向尤徵道:“拿过来吧。” 金玉楼小心从匣中取出画来,徐徐展开,笑道:“此画必不输你《葛稚川移居图》。” 项德新自是不信,调笑道:“谈何容易,且让我细细看来。” 未料方一触眼,项德新惊呼:“此画何处得来?”不等金玉楼开口,项德新自顾道:“苏东坡、文与可、黄山谷,绝了!绝了!” 金玉楼特来嘉兴,也是想借项德新之眼一辨此画,见他欣喜若狂,金玉楼料定此画系真迹,再无可疑之理。 项德新又道:“老爷子要是早看到这画,指不定能多活几年呢。” 金玉楼见他出言戏谑,也应道:“无边罪过,只在我一人,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弥补此憾事。” 项元汴道:“怎么?你能让老头子活过来?” 金玉楼哑然失笑道:“这倒是不能。不过我可以将此画先放在项府,直到有人上门来取。” 项德新大喜:“玉楼子,此话当真?” 金玉楼正色道:“当真。不过若有朝一日,有一李姓男子上门来取,你得物归原主。” 项德新轻捧起画来,道:“爱人之美,心也;夺人之美,欲也;成人之美,博也。你既成我之美,我岂能有夺人之恶。” 金玉楼道:“有劳了复初兄,咱们来日再叙。” 项德新知他人贵事重,从不做强留,又难免心有不舍,回道:“玉楼子,日后若不想做生意了,就来嘉兴,我二人结庐为伴,品诗论画,如何?” 金玉楼略一语涩,缓道:“知我者,‘西楚王孙’也!告辞了。”说完与尤徵勒马北上。 路上,尤徵道:“少主,为何要把画留在项府?” 金玉楼道:“说到底,我们是江湖中人,朝夕难保,既然受了李老之托,就不能有闪失,放在项家更稳妥些。若是寻到人,就让他到项府取去。” 尤徵见他情绪低落,也有疲态,又道:“少主,这些年是否觉得累了。” 金玉楼深吸一口气道:“蝇营狗苟,满目皆脏。不是累,是厌倦了。” 尤徵道:“少主富有四海,知交满天下,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尤徵平素沉默寡言,少有话语,金玉楼知他反常之举只因关切,故道:“尤徵啊,我金家五世行商,为了穷苦百姓,数次散尽家资,钱财于我金家而言,过手成空,不值一提。何况相识满天下,知交能几人啊,若非名利相驱,又有几个能称作好友。要是有机会,我更愿如项复初所言,就躲在这嘉兴一隅,与他结庐为伴。” 自金玉楼离京以来,连日不息,鞍马不停,此刻只想早日回京,稍作歇养。 孟折闭门几日,失魂落魄,亢鹰等人连送餐食也被拒在门外。 孟折年幼丧母,弟兄二人由孟南山独自抚养,孟折天性敦厚,受人爱戴,也为孟南山所喜。但自少时起,孟奂就与其不睦,常冷眼相待,孟南山曾过问数次,后也不了了之。孟折听得传言,说二人并非一奶同胞,孟奂生母是明媒正娶的孟南山发妻许氏,孟折生母却来历不明,到孟家不足三月便诞下一子,正是孟折。诸多闲言碎语,让孟折行事小心谨慎,生怕惹出事端,所幸二十余年来并无大过,一家也就相安无事。 世事浮诡,孟家这次遭难,父兄不告而别,更让孟折对谣传深信不疑,每每念及,嗟伤难抑。这日,孟折心绪稍定,打理家母神龛时,偶然发现藏在其中的天玄令被人动过,却又未拿走,拿起端详半晌,一把揣在怀里,大步出门,叫道:“亢鹰,备饭。” 亢鹰一直在门口蹲守,见孟折肯出门,数日里来的担心也就缓些了,忙安排罗九端上备好饭食。 孟折吃过两大碗,也渐有了神采,问道:“宁枉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罗九道:“按亢大哥吩咐,那几人一走,我就跟了上去,后来沈末跟他们碰面了,不多久,几人一起往北去了。” 孟折道:“往北?去了哪里,为何不跟上?” 亢鹰道:“二爷,孟良跟着他们的,我让他一路留下记号。” 孟折这才发现,饭桌上少了孟良,即道:“孟良办事粗心,可别被发现了。” 亢鹰道:“特地嘱咐过了,只是让他跟着盯好去向,离得远,该不会被发现。” 孟折吩咐道:“罗九,你留下,亢大哥,我们即刻启程,跟上他们。” 杨青羽一行上路不久,慕缺道:“后面有人跟着。” 干戎道:“我看看是哪个兔崽子。” 杨青羽制止道;“大胡子,不用去了,刚出城我就看到了,我在孟家见过他。” 干戎道:“这么说,孟小子当真不知道他老子去哪儿了?” 杨青羽点头道:“应该是不知道的,让他跟着吧。” 几人一到白云堂,径直而入,忽听一人大声喝道:“什么..”这人正是徐掸。 孟南山初掌白云堂,徐顺、徐掸被委以重任,更加肆无忌惮,不仅对其他前来投效之人常有呵斥,对雷家兄弟也不放在眼里。这番见有人闯入,刚想呵斥,以显威风,发现是干戎等人,气势顿萎了大半,话也生生咽下,不敢作声。 干戎朗道:“又是你这狗东西,孟老儿在哪儿?叫他出来受死!” 徐掸颤颤回道:“堂主去了玄云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沈末道:“堂主?你说的是孟南山还是贺毕?” “孟堂主已接掌白云堂,几位还不知道呢?”说话之人正是雷豹,后面还跟了雷家兄弟。 干戎见这几人也在,更是气急,想到当日杨青羽险些被这兄弟几个所伤,侧身对慕缺道:“这几个人打伤过杨小子呢。” 慕缺“嗯”了一声,身形一闪而出。 雷豹只见人影闪动,未及反应便被一脚踢飞丈远。雷龙、雷虎离得稍近,刚想出手,即被双腿劲扫,双双挨过一脚,跌出老远。老二雷云拔刀欲斗,未等劈出半招,只觉攻势被引,无处着力。 正想换招,就见一掌拍来,雷云避无可避,只得刀横胸前硬接,慕缺这掌用了五成力道,但凭雷云又岂能接的了。一掌过后,雷云飞撞身后木门,门架支离破碎,雷云也洞穿入内,惨嚎不断。雷天武功稍高,但事发突然,慕缺出手又尚在弹指间,两招劈空后,弟兄四人已身负重伤,生死难知。 慕缺突地顿住身形,雷天也呆立僵住,不敢妄动。慕缺漠然道:“说,孟南山在哪儿?” 第五十六章 各怀鬼胎 雷天干咽一口,涩声道:“孟堂...孟南山在玄云堂跟贺毕议事,都好几天了...” 慕缺疑道:“贺毕也在?那尹连仲呢” 雷天道:“尹连仲已经死了。” 慕缺眉心一紧,道:“就是这两人杀的?” 雷天愣愣点了点头。 慕缺看了一眼杨青羽,问向雷天:“打伤我家那小子,你有没有份?” 雷天面目抽动,哆嗦着正想开口,慕缺一掌甩出,雷天噗出一口血来,跌撞一旁断垣石壁。徐掸早已蜷在角落,装作局外人。 慕缺招呼几人上马,唤道:“玄云堂有变,快走!” 几人掉转马头,奔向平凉。 贺毕接管玄云堂后,自得之态日胜一日。尹连仲为人质朴,向以清贫自守,贺毕本以为巍巍一堂该藏有不少银子,未料接连找了数日,搜出现银还不到一千两,正怒气当头,一心腹来报,说是找到一铁盒,里面有一张地图。 贺毕大喜过望,拿着地图问:“吕朝,这是藏宝图?” 吕朝复又递上一张纸条:“属下认为地图应该是这两百万两银子的藏匿处。” 贺毕拿过念道:“银二百万余,保君一世富贵,足可换我一脉香火...换我一脉香火...” 尹连仲没有子嗣,显然这东西不是他所留。转念间,一想到当日孟南山特地嘱咐的友人之子一事,疑道:“你说孟堂主所言的友人之子,会不会是跟孟奂对招的小子?” 吕朝肯定道:“是,除了那个小子,他们没有找过其他人。” 贺毕拂了一把髭须,怪道:“我看孟奂都下得是狠手,怎么像是仇人?” 吕朝道:“或许他们找那小子,就是为了这两百万两银子。” “吕朝,去把孟堂主给我请来,银子的事就先别提了。”贺毕一边吩咐,一边将字条和地图收好,又道:“尹连仲的弟子门人还有没有活着的,去给我查查那小子什么来头?还有,查查那灰衣人到底是谁?” 吕朝回道:“还有两个没死,关在后院,这会儿应该能说话了。” 待吕朝刚走,贺毕掏出地图,喃喃喜道:“富贵已经到手,下一步,就是权了!” 吕朝遣人去邀孟南山前来相会,自己来到后院见到血迹甫干的两人。 一人胸前数条划痕,右臂也有砍伤,满身血渍,静坐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人靠墙仰面喘着粗气,一条两寸来长的血痂斜在脸上,腿上还插着半截断剑。 一直以来,江湖盛传,尹连仲以侠义待客,有不少忠义之士慕名来投。此次两堂相斗,玄云堂上下确是无一人讨命求生,吕朝也有感佩,道:“敢问二位侠士,高姓大名?” 地上一人轻哼一声:“贺毕猪狗不如,不配知道我二人的名字!” 墙角一人咳嗽两声,道:“要杀便杀,如若不然,我必手刃贺毕为尹堂主报仇。” 吕朝深作一揖,道:“虽说各为其主,但在下也不愿见二位白白送了性命。倘若要报仇,是否应该先活下来?” 墙角一人呵笑一声:“贺毕请来的说客未免太儿戏了,你们蛇鼠一窝,不用再废话了,痛快点!” 吕朝踱了两步,笑道:“在下吕朝,幸会二位,来日方长,是不是蛇鼠一窝,日后自有分晓,二位只管养好伤,我过几日再来。”吕朝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便请来郎中来给这二人治伤,并嘱咐二人好生将养。 吕朝一回,贺毕急问:“问出些什么?” 吕朝道:“受伤太重,又有敌意,不愿开口,过几日我再去。” 贺毕哼一声:“说不出东西,一并杀了了事。” 吕朝道:“堂主放心,此事交由在下处置。” 又过两日,吕朝来到后院,见二人气色渐好,开口问候:“二位伤势可好些了?” “大夫是你找来的吧?一时半会儿该死不了了,有什么事你尽管问,只要能报仇,都应你。”说话这人脸上血痂已脱,变成了一道疤痕,断剑也已拔出,绑上了布条。 吕朝也不答话,又问:“你们可知贺毕是什么人?” 另一人哈哈大笑,又啐一口:“他哪算个人!落魄时来追随尹堂主,堂主待他如兄弟一般,现在却恩将仇报,连条狗都比他有良心。” 吕朝道:“那你可知为何这条狗,要发疯咬人了?”二人齐齐一愣,对望一眼,不明眼前的这个人为何会接过话来说。 吕朝笑道:“实不相瞒,我并非贺毕的人,我不会武功,也没伤过你们的人。这次他突然发难,是有人指使。” “什么人指使!害了尹堂主性命。”说话间情绪一起,腿不自觉迈开两步,剑伤又迸,洇出血来,染在了布条上。 吕朝道:“是什么人指使的,我还不知。只是贺毕行事乖张,身死人手不过早晚而已。” “吕兄弟,在下庹山,我这位兄弟叫魏琛,既然你跟贺毕不是一伙的,我们也就爽快点,有话直说。”庹山拐着腿,慢步走到跟前。 吕朝正色道:“庹兄、魏兄,我这次来是受贺毕之托,问明两个人的身份。” “你问错人了。”魏琛一旁漠然道。 吕朝望向庹山,见他也呆立不语,吕朝道:“既然二位不愿说,在下也不强求,这几日孟南山会来白云堂,若他问起这事,必然会牵连到二位。后院东厢柴房小门没人把守,你们赶紧离开吧。” 吕朝转身欲走,庹山道:“我知道你问的是谁,但这两个人是堂主拼死维护的,我们不能说。” 吕朝摆手道:“二位保重!”说完便疾步离开了。 魏琛叹口气道:“也不知道离前辈把少堂主带到哪里去了,庹山,我们得活着,我们得找到少堂主。” 庹山道:“是得活着,我们就留在这里,玄云堂没人比我们更熟悉了,就算躲在这里,也没人能发现。” 魏琛道:“后院是不能呆了,我们去望月亭,那里路窄,也荒了好几年了,正好那里还存了些粮食。” 玄云堂依山而建,庭院也有不少,望月亭离正堂稍远,亭后有处山房,大多时候用来堆放杂物,二人料想即便已被贺毕派人抄过,眼下片刻也该是个安全的藏身之所。二人搀扶着,缓步去往望月亭。 孟南山接到邀约,忙吩咐徐顺去请孙塘。孙塘一到,孟南山热情相迎,道:“师兄,贺堂主请我们前去议事,你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孙塘道:“我去做什么?他请的是孟堂主,干我孙塘什么事!” 孟南山道:“师兄,现在我们是寄人篱下,我们师兄弟应当联手,挣这一方势力下来,后半辈子才有指望啊。” 孙塘道:“师弟可别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啊,有事你差遣就是了。” 孟南山知他对旧隙还耿耿于怀,劝慰道:“师兄啊,‘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大半辈子师兄弟都过来了,难不成还要做半辈子仇人啊。孟家败落至此,你也是不愿看到的吧,否则你也不会邀我来这里。以前你对我有怨,我对你也有恨,但时过境迁,谁能想到到老了还会背井离乡。江湖事还得江湖了,走上了这条路,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异处,我们还得携手往前啊。” 孙塘一直流离在外,无亲无友,虽对孟家怨怼颇深,但一直却又还有记挂,听完孟南山这一言,心头稍动,缓声道:“师弟说得不错,一家师兄弟,不能让人给笑话了。”心结稍释,孟南山领着孟奂并孙塘与徐顺二人,一同前往玄云堂。 吕朝刚出后院几步,贺毕迎面而来,见吕朝神色有异,故问:“怎么?还是不说?” 吕朝心头一紧,略点头道:“一个字也没说。” 贺毕有些狐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我倒要看看是哪路好汉。” 见贺毕绕过他要进后院,吕朝忙道:“我已经把人杀了。” 贺毕冷笑一声,盯着吕朝问道:“杀了?我听人说活下来的这两个可是玄云堂一等一的高手,你不会武功,怎么杀的?” 吕朝见他起疑,镇静道:“都是深受重伤的将死之人,勒死两个废人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贺毕见他言语神情不似有假,道:“我早就说杀了,你还非要留着。走吧,孟堂主到了,我们去迎迎。” 二人并肩走了片刻,贺毕突然发问:“吕朝,你可别有二心啊。” 吕朝一惊,慌忙回道:“堂主何出此言?” 贺毕朗笑道:“你先别慌,听说你饱读诗书,富有谋略,这才把你请来,怎么你到我这儿也快一年了,也不见你为我出谋划策呢?” 吕朝轻松一口气道:“堂主行事素有章法,步步为营,并无纰漏,属下无计可献。” 贺毕哈哈一笑,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不出力还能把话说得好听。日后还有许多大事要仰仗你参谋,你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啊。” 吕朝回道:“属下定当竭力!” 眼见贺毕雄心勃勃,吕朝小心发问:“堂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贺毕道:“不急,马上你就知道了。” 第五十七章 大仇得报 一接到孟南山一行人,贺毕关切道:“初来北地,孟堂主可还习惯?” 孟南山振振衣衫,爽道:“孟某一介武夫,又得贺堂主殷勤关照,只觉神清气爽,哪还会有什么不习惯的。” 贺毕喜道:“如此便好,诸位都是贵客,大业未就,可得养足精神!” 孟南山听他如此说,问道:“贺堂主有新谋划了?” 贺毕一边将众人引进里屋,一边朗声道:“玄云、白云二堂大局已定,我等应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再下一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了。” 孟奂道:“不知贺堂主所言的再下一城是指何处?” 贺毕道:“世侄,如此就是明知故问了。几位来时我就说过,再兴‘云门四堂’还得靠我等,下一城,就是青云堂!” 吕朝眉尖一挑,低声道:“堂主,会不会太冒进了,是否先派人探探虚实?” 贺毕道:“虚实嘛,已经探过了,靳禾川人寡势弱,不足为虑。” 孟南山有些生疑,以贺毕之能,为何会有此气魄?青云堂靳禾川在江湖上名头可远胜贺毕,且听闻其人武功修为极高,也远在其他几位堂主之上。 贺毕敢犯众怒杀尹连仲在先,现在又敢取青云堂,孟南山自觉无十足胜算,故道:“靳禾川可不比尹连仲之流,方才这位兄弟说得对,此事还得谨慎。” 贺毕不悦道:“且信贺某就是,无需多议,各位只管休整好,十日后出发。” 孙塘看不过眼,道:“贺堂主行事,既然都容不得商量,那还叫我们来干什么,随便安排个人来通知一声不就行了。” 贺毕有些愠怒,又不好发作,强忍气性道:“不是贺某专行,只是此事已安排妥当,没什么可商量的。请你们来,是有其他要事。” 说完走到孟南山跟前,道:“孟家一门豪杰,门人弟子众多,一时之失让门众四散江湖,实在可惜。贺某自作主张,愿替孟堂主召回这些人,不知孟堂主意下如何?” 孟奂道:“财空人散,没有银子,这些人哪会回来替你卖命?” 贺毕朗道:“银子不在话下,贺某有些积蓄,一百万两够不够?” 孙塘脱口道:“一百万两?这些人也值得起?” 贺毕道:“招兵买马,这点银子还是要的!” 孟南山警觉道:“贺堂主说的招兵买马,是何意?” 吕朝也觉贺毕言语反常,以一百万两银子之巨,招回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何用,忍不住发问:“堂主所言的,可是买马匹,招兵士?” “正是!”贺毕回得掷地有声。 孟南山身形一震,颤声道:“贺堂主岂敢!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朝廷尚且留有余地,你这般明目张胆,不想活命了?” 吕朝也和道:“堂主,这可是谋逆大罪!” 贺毕道:“诸位莫要惊慌,只等总兵巴大人举事成功,裂土为王,我等便有定策之功。” 孟南山冷笑道:“你说的是宁夏总兵巴拜?” 贺毕喜道:“孟堂主认得啊?这就好办了,我看大事可成。” 孟南山脸一沉,不屑道:“一个鞑靼人,佣兵谋反,杀我大明百姓,我还得去投靠他?孟某老朽之人,通敌叛国的事,不敢做!” 贺毕怒道:“孟堂主当有大志。此等天赐良机,可不能错过了。” 孟南山拱手道:“孟某大志没有,大义倒是有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说完招呼上几人大步出了门,贺毕气急道:“孟南山,老匹夫!出了这个门,云门四堂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孟南山只作充耳不闻,刚下了台阶,便驻在那里,前方站着四人,正是慕缺、杨青羽、干戎与沈末。 慕缺面若刀冰道:“殷阔呢?” 孟南山不自觉后退两步,有些趔趄,稳了稳身子,强装气势道:“殷阔?你放眼看看,哪里有人?” 慕缺轻哼:“找死!”话音未落,扶风剑被应声带出。 慕缺身形一闪,已至孟南山半丈远处,又一掠,已到跟前。 孟奂为护孟南山抢先出手,刚跃至半空,慕缺一剑挑刺,顺势一掌,把孟奂打飞跌出。孟南山刚想出手,慕缺疾身回绕,身如魅,影无踪,挑剑突刺,只一个出势,便连划孟南山十一剑,手筋具断,几是废人。 孙塘与徐顺二人也忙出手相助,招还未至,慕缺闪身截断,各点过一指,孙塘一声惨叫跌在石阶上,动弹不得;徐顺功力不济,被这一指伤了心脉,当场毙命。 杨青羽剑被拔出片刻才缓过神来,又见慕缺刚才一路指法,喃喃道:“这指法怎么跟她的一样?” 干戎呼道:“你爷爷的,他武功到底有多高?” 沈末淡然道:“我看不比门主差多少。” 干戎大惊,嚷道:“什么!” 孟南山双目圆睁,一脸惊恐错愕,看着慕缺,继而惨笑道:“天问传人,当真名不虚传!” 慕缺把剑搭在孟南山肩头上,道:“说出殷阔下落,不死!” 孟南山受多处剑伤,浑身鲜血直流,惨状凄然。贺毕未看到慕缺出手,只见到孟南山被他制住,不明所以,高处得意道:“孟堂主,你若肯答应贺某的提议,贺某出手帮你解决了这些人如何?” 孟南山只觉贺毕如跳梁小丑,虽此刻命在须臾,也不愿多做搭理,只回慕缺道:“那小子嘛,留着做什么,我已经杀了。”说完长笑一阵,平静道:“死了,就清净了!” 慕缺顺手一划,一道血柱从孟南山脖颈喷出。 孟奂一旁狂嚎,正欲上前报仇,孙塘强忍剧痛拦住孟奂道:“你爹已经死了,那就别去送死了,先走,日后再来报仇。”说完硬拉着孟奂从一旁跑了去。 见孟南山被杀,贺毕也大吃一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慕缺:“你又是什么人?” 贺毕:“玄云堂堂主贺毕。” 慕缺:“你是玄云堂堂主,那尹连仲又是谁?” 贺毕还想辩白,一把剑已抵在了眉心,慕缺道:“说出殷阔下落,不死。” 贺毕慌了神,本不认识殷阔,又不敢妄动,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吕朝一旁道:“他被救走了。” 慕缺急问:“谁救的?” 吕朝摇了摇头,慕缺又问:“人去了哪里?”吕朝又摇了摇头。 慕缺把剑一提,往吕朝肩头一搁,道:“半句虚言,人头落地。” 吕朝神态自若,道:“句句属实。” 慕缺把剑收起,回到杨青羽跟前,剑收入鞘,道:“大事已了,小子,行走江湖,凡是小心,不要轻信旁人。” 杨青羽点了点头,道:“舅舅,你有什么打算?” 慕缺长舒一口气,道:“‘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找到她,寻一个僻静处,隐姓埋名。” 杨青羽见他有退隐之心,也觉高兴,从怀里掏出《太和正音谱》递与慕缺道:“她在烟雨城外的绿竹林。” 慕缺见到音谱,奇道:“哪里来的?” 杨青羽不想隐瞒,道:“金玉楼托人送来的。” 慕缺洒然一笑道:“难得知音啊,我代她谢过了。”说完也从怀里掏出一帕方巾,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杨青羽打开方巾,双目一红,泪盈满眶,抚着画中人,更咽道:“这是我娘?” 慕缺点头道:“一旁的字是你爹写的。” 杨青羽看着墨青色的一行小字,念道:“燕将旧侣,呢喃终日相语。爹、娘...仇报了。” 慕缺上马,一勒缰绳,道:“各位保重,江湖有缘再见。” 杨青羽看着方巾正当怅惘,一只手搭过肩头,道:“杨小子,报了仇是喜事,别哭哭啼啼的,像个娘儿们!” 干戎说完顺势一指,望向贺毕处,道:“还有好戏看呢。” 杨青羽不明,沈末道:“有两个人躲在两侧,看样子是要偷袭贺毕。” 杨青羽定神一看,果然见到两个人蹑手蹑脚趴在墙根处,比划着手势。一人突地窜出,一跃而起,一把阔刀向贺毕当头砍下,贺毕也不避让,一把推开吕朝,双掌一合,钳住刀身。另一人举刀横劈,直攻贺毕下盘。 贺毕挺身一仰,飞身后退。这二人正是庹山和魏琛。 庹山腿上剑伤还未痊愈,魏琛把庹山安排到望月亭山房后,又折返回来探听消息,一路上碰到贺毕几个门人,当即打晕在地,拖到一旁捆了起来,顺手抢了一把刀。 入到内院,正见到孟南山等人进来,不多时又听得吵闹声,便矮身躲在墙后偷听,又见庹山一瘸一拐向这边来,魏琛一把拉过问道:“你来做什么?” 庹山喘着粗气,低声道:“吕兄弟说孟南山这几日要来,万一给撞见了,你也没个帮手。” 魏琛呵斥道:“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添乱的,要是被发现了,逃得了吗你?” 庹山咧嘴一笑道:“还逃什么?真被发现了,要死我也替你挨一刀。” 魏琛把手里的刀递给庹山道:“拿着,等我回来,别轻举妄动。” 第五十八章 手足修好 等魏琛回来,手里又多了一把阔刀,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庹山道:“孟南山死了。” 魏琛惊道:“就这么死了?” 庹山示意压低声音,比划着手势道:“你绕去那边,我们合围包抄,出其不意,最好能一刀砍死他。” 魏琛笑道:“杀不死他,老子也要胡乱砍他几刀,砍他个人仰马翻。”二人自知武功相差甚远,真要打起来,无异于自寻死路,此时相互鼓劲,也是视死如归。 贺毕避过偷袭,见庹山腿脚不灵,刀劲也有不足,便内力全发,直向其胸口袭去。 魏琛自知庹山难以招架,也不去阻拦,觑准贺毕得手之机,仓然出手。庹山只接过两掌,后退不及,被贺毕一掌横拍,打出丈外,沿石阶滚下。 贺毕一击得手,余光处见刀影劈来,忙抽身回撩,又送出一掌,打在魏琛左肩,魏琛受力颇深,翻滚摔出。贺毕抖落袖口,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人道:“你们又是哪来的?” 庹山挣扎着站起,咧嘴怒骂:“取你狗命,为尹堂主报仇。” 贺毕只当是玄云堂之前外出归来的人,问道:“尹连仲已死,识时务的就放下刀,以后就跟我了。” 吕朝见这两人突然出现,怕贺毕追问,本还有些惊慌,但见他未作此想,也就放下心来。 魏琛也扶着墙垣站了起来,啐了一口:“跟你?跟你去阴曹地府还差不多!”说完挺刀又上,向着贺毕一番猛劈。 贺毕门众渐围了上来,杨青羽见照此下去,不出十招,两人必死,有相救之心,把剑一紧,唤道:“大胡子。”说完应声而出,干戎随即跟上。 沈末见二人如此默契,略一浅笑,也翻掌而出。 杨青羽方挡下贺毕一掌,干戎即提雷影刀半空斩下,贺毕不敢硬接,退到房内。干戎刀风四掣,凡刀影过处,皆支离破碎。 贺毕越斗越惧,三十招开外,只得躲闪,一招也不敢接。干戎无伤人之心,见他败退,也不再紧逼,收刀走到门外。杨青羽与沈末救下庹山与魏琛,也已退到院门处。 贺毕出门见到瘫倒满地的弟子门人,怒不可遏:“贺某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伤我门众?” 杨青羽道:“尹堂主与你又是何仇怨,你要杀了他?” “这两个人你要救,尹连仲的事你也要管?”贺毕不以为然,继道:“你是欺我堂上无人吗?” 魏琛高声道:“孟南山一死,你就是个孤家寡人,欺你又怎的。” 贺毕有怒不敢发,气得语塞,又见地上不少人还在打滚,骂道:“没死的,都给我站起来。”被这一喝,方才躺在地上的竟也都爬了起来。 杨青羽见庹、魏二人受伤不轻,道:“两位随我们一道走吧,留在这里不安全。”两人不好推辞,一起走出十余里路这才止住。 庹山道:“多谢三位搭救之恩,本想着报不了仇也定会死在他手上,不成想没死了。仇还是要报的,可惜技不如人,我二人先去找到少堂主,有他在,玄云堂才有盼头。” 杨青羽惊问:“你们知道殷阔的下落?” 魏琛看了一眼庹山,又扫一眼众人,道:“堂主生前曾提过送少堂主去青云堂习武,想来跟靳堂主有些交情,我们打算先去那里看看。” 杨青羽道:“我与你们同去。” 慕缺此次来找孟南山报仇,开口问到的都是殷阔,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虽听说殷阔已被人救走,但生死不清,下落不明,以慕缺行事风格,必定放心不下,又会回来再寻。为让慕缺了却挂虑,杨青羽打算自己先找到人,再向慕缺告知此事。 干戎道:“老子就不赔了,走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老余头儿了,杨小子,你办完事就来找我,我在岳州。” 沈末也接过话道:“我也先告辞了,这件事不小,我还得回去复命,杨兄,咱们杭州再会。”目送二人远走,只剩下一匹快马,庹山腿脚不便,先让他骑上了,又再买了两匹,三人才往北去。 杨青羽一行刚走,贺毕一掌打在身旁木门上,木门应声当中折断散落,木屑横飞,即又狠道:“吕朝,立刻招兵买马,我要让这些人不敢再踏进云门四堂。” 吕朝道:“不如我们先厚葬了孟堂主,其他事等孟奂和孙塘回来了再说?” 贺毕稍一冷静:“有道理,这两个人势单力薄,必然还会回来,也让他们看看,孟南山不管是生还是死,我贺毕都对得起他。” 吕朝又道:“堂主真要去投靠巴拜父子?” 贺毕一声朗笑道:“不是投靠,是共举大事。” 吕朝道:“堂主三思,此路凶险...” “无需多言,我意已定,你只管办好我吩咐的事。”贺毕出言打断道。 吕朝随即吩咐给孟南山选了上好棺木,布好灵堂,发出讣告,让白云堂一众前来吊丧,还特地安排了几个人守灵。 亥时刚过,孟折和亢鹰寻着孟良留下记号也赶到了。孟良站在门口,一见孟折,哭丧着脸道:“老行主死了。” 孟折夺路而进,疾步飞奔进屋,见孟南山灵位赫然立在当中,身形一晃,跪在跟前,半晌,泪落如串,哭着笑道:“爹,为什么事事都要瞒我,若不是让孟良跟了来,我怕是连你的灵位都见不到。你跟大哥到底在做什么,你不说,大哥也不说,莫非真当我是外人...。” “二弟。”孟奂倚着门框,看着孟折喊道。身后还有孙塘、徐掸及雷家三个兄弟。 孟奂走到跟前,一手按在孟折肩头,盯着跳动的案上红烛道:“你不要怪爹,许多事讲不明白的,人死灯灭,就让他安心走吧。” 接连几日,兄弟二人轮番守夜,直到送孟南山出殡才告完结。 孟奂带孟折回了白云堂,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并也讲了。听到是慕缺杀了孟南山,孟折心里五味杂陈:如此便是杀父之仇,自然应该报,但是否应该牵连杨青羽等人,一同视为仇人,若在相见,就当拔剑相向。 这边还在思虑当中,孟奂又道:“贺堂主对我孟家不薄,现在又让我任白云堂堂主,二弟,你也留下来吧?” 孟折起身问道:“大哥,你真要叛出鬼谷门?” 孟奂道:“已经回不了头了,都到这种地步,哪还有得选。” 孟折来的一路都在反思:父子三人不论何事,都鲜有商量的时候,若非如此,也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孟折也深知后果,思虑再三道:“以后都听大哥的,是生是死一条心。” 孟奂本不喜孟折做事瞻前顾后的性子,但有孟折助力,又如虎添翼,高兴莫名,拉过孟折道:“好,我弟兄二人联手,也让爹好好看着,孟家还会东山再起。” 言罢,叫道孙塘道:“师伯,贺堂主之前提过的事,我答应了,烦劳你去告知一声,往后,这白云堂大小事还得您多费心操持。” 孙塘闻言也不见喜,冷冷道:“师弟尸骨未寒,他反对的事,我不敢答应!” 孟奂猛一拍桌,喝道:“徐掸,你去!告诉贺堂主,白云堂一干人,只等他振臂一呼。” 孙塘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孟奂道:“师伯且慢,即便你看不过小侄的行事为人,也请你以大局为重,三日内发出‘招贤令’,就说白云堂改姓换志,敬邀各路英雄相会。”又扭头对孟折道:“二弟,孟家原来的弟子门人就由你来请他们回来,一个月内,我要这白云堂里站满了人。” 孟折道:“那些人亢鹰都认得,我这就让他去办。”说着看向孙塘,道:“刚才师伯所说,我爹反对的是什么事?” 孙塘张口欲答,孟奂道:“二弟,爹做事小心谨慎,结果步步被人算计,现在我们得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过去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兄弟之情刚有修好之机,孟折也不再多问,出门走了。 孙塘走到内堂当中,正对孟奂,指着他道:“你祖父说过,江湖中人,小节可亏,大义不可损,你孟家虽在江湖中算不得名声多好,但从不折损大义,也就容不得旁人指摘,日后你要是真投了鞑靼人,为虎作伥,那就是辱没你祖上,辱没你孟家。” 孟奂怒道:“别跟我扯这些大义小节,都是蝼蚁之辈,活着就算是本事。从我们来到这白云堂,列祖列宗的脸面已经丢干净了,我现在做得,就是有朝一日,能把这脸面找回来!” 孙塘一直对孟南山多不待见,只觉他是伪君子,但自从孟南山驳斥贺毕,后又身故,孙塘渐也觉得孟南山也并非一无可取,看法也改观不少。见孟奂也听不进劝导,知多说无益,丢下一句:“凡是还是多与孟折商量着来。”也走了。 贺毕听到徐掸的告信,喜道:“孟堂主年少敢为,贺某没有看走眼,你回去告诉孟堂主,银子过几日我就送到。” 送走徐掸,贺毕掏出地图给吕朝道:“你带人去把银子搬回来,我看过了,就在马铺岭。” 第五十九章 青云堂 吕朝接过地图,将信将疑:“堂主信得过在下?” 贺毕道:“不怕让你知道,放眼整个玄云堂,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 吕朝怕话里有诈,故显慌张:“属下只做好分内之事而已。” 贺毕道:“贺某是一粗人,杀人放火我在行,勾心斗角,搞什么阴谋诡计,我可不会。那些人把我当棋子,我也拿他们当棋子,等我壮大了,谁赢谁败还不一定。吕朝,虽说你来路不明,我也信你。现在走的路都是他们定的,等拿下青云堂,后面的路,我们要自己走!” 吕朝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些莫名的话,但一想到以贺毕的性子,明知被人当作棋子还甘愿为棋,又岂能长久。 吕朝道:“堂主,弈棋之道,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四象既成,行之在人,只要知道了这盘棋要怎么下,谁才是执棋人还未可知。” 贺毕喜道:“如你所言,怎样才能做执棋之人?” 吕朝道:“狭路争勇,绝路争胜,宁输数子,不失一先。” 贺毕不解,又问:“怎么讲?” 吕朝解道:“既要你先平青云堂,是想借你之力,绝此后患,你若胜了,再许你厚利,继续留为所用,你若败了,届时两败俱伤,再出手解决,易如反掌。据我所知,青云堂位处玉泉,背倚贺兰山,易守难攻,巴氏父子犯不着为一个江湖门派损兵折将,但又怕身在后方有隐患,这才让你去。以我之见,等人马齐备,先兵不血刃取下青云堂,再静观巴氏父子动向。虽然他们现在接连下了数城,但已弄得民怨沸腾,不得民心者,经久必败,到时候你再决定,是帮巴氏父子,还是帮大明军队剿灭叛军,二选其一,都是立功。” 贺毕听得仔细,思忖片刻,道:“靳禾川可是块硬骨头,不拼个你死我活是取不了的。” 吕朝道:“堂主放心,靳禾川自有软肋,我有一计可轻取青云堂。” 贺毕急问:“是何计策?” 吕朝摇头道:“说破便不灵了,堂主只等静候佳音。” 殷寿当初带着殷光照旧故分投云门四堂,同时也把留下的银子一同带了出来,考虑再三,埋在了离玄云堂不远处的马铺岭。吕朝带着十余人,按地图所示轻松找到了地方,连夜开挖,直到天明,挖出满满二十大箱。 吕朝开过几箱,发现不仅有金锭、银锭,还有不少珍宝玉石,按估应不在两百万两之下。看到这么多金银,随行人吵吵嚷嚷,吕朝也暗自感慨:寻常百姓人家,一辈子也挣不下一两锭银子,也不知这么多的银子从哪儿来的。等银子运回,贺毕即让人搬出五大箱送往白云堂。 杨青羽与庹山、魏琛二人不日便到了广武,离玉泉不过一步之遥。却发现越往北走,越多百姓拖家带口,漫天哭嚎往南疾逃,一问之下才知,前副总兵巴拜携其子巴承恩据城而反,所过之处百姓毁伤无算。 魏琛啐道:“这对父子狼子野心,造反是迟早事。” 杨青羽道:“魏兄怎知道?” 魏琛道:“玄云堂帮朝廷养过不少马,我去年送马去军中的时候,听当兵的说,明里是巴拜退了,他儿子接了位,暗里却私养了不少苍头军。这爷俩本就骄横,前脚冒领军饷被抓住了把柄,后脚巴承恩又强抢民女纳妾被打了板子,这新仇旧怨可是不少。” 几人再往北行,刚到玉泉,又听人言总兵张为忠已死,庆王也被挟持。等进了玉泉,发现城中已经大乱,千户陈吉武绑了游击将军付垣弃城投降了,百姓四窜逃命,悲哭惨叫不绝于道。 杨青羽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一路过来倒是救下几人,但发现难民越来越多,早不知如何搭救。 庹山道:“这里已经乱了,我们得先找到少堂主。”言毕,几人快马奔向青云堂。 青云堂在玉泉营西侧,背后就是贺兰山,半山腰中,两峰夹道,一线观天,当中嵌一石条,宽丈余,上书“青云堂”三个大字。 三人把马系在一旁,径直上山,正行着,听得两旁窸窣声起伏,杨青羽耳尖,拔出剑来,靠拢两人,低声道:“小心,有埋伏。”庹山、魏琛也警觉起来,横刀迎敌。 许久不见动静,杨青羽跨出两步正欲向前,忽听一声音道:“放!”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乱箭飞出,杨青羽挺剑护在当前,魏琛也挡去不少,庹山反应不及,肩背、胸前又挨了两箭。 庹山只觉声音耳熟,叫道:“可是少堂主,我是庹山。” 半晌,一少年从林中探出身来,见到二人便道:“庹山大哥、魏琛大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见到杨青羽,道:“师父他没来?”这少年正是殷阔。 杨青羽道:“他担心你安危,让我来找你。” 殷阔对当日慕缺曾说的三个时辰师徒名分,一直芥蒂于心,现在听杨青羽如此说,喜道:“他报了仇了?” 杨青羽不知他二人还说过这些,只道:“报了。” 殷阔记得慕缺的仇人也是他的杀父仇人,既然仇人已死,本应当觉得高兴痛快,可一想到尹连仲之死,又难免伤怀。殷阔引着三人上山,一直闷闷不语,魏琛性子直,看在眼里,忍不住道:“少堂主你放心,我们一定宰了贺毕那厮,为老堂主报仇。” 殷阔知是安慰之语,也知报仇于几人而言难于登天,便道:“为伯父报仇的事要缓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庹山有些不高兴:“少堂主不会来了青云堂就忘了老堂主吧,你要说我们武功不济报不了仇,那还有一说,但还有什么事比报仇更重要了?”殷阔见无心间有些失语,想解释又无心力再费唇舌:“你们见到靳堂主就知道了。” 还在远处,就听到一阵阵吼声,还夹杂刀剑相斫声,像是有士兵操练。走到近处一看,果然见一人身着铠甲,左手执刀、右手执剑,在百余人前面,上下比划着,身旁还站着一老者,不时也在拳脚比量。 殷阔开口叫道:“叔父、离前辈,这几位都是尹伯父的故交,他们是来找我的。”说完也顺道一一介绍。 庹山、魏琛一见老者便行礼道:“多谢离前辈救下少堂主,我二人代玄云堂上下叩谢大恩。” “没什么可谢的,老夫四海为家,不留恩,也不欠情!”老者丢下一句,又自顾走到一旁,教人刀剑功夫了。 靳禾川见到三人,叫人收下刀剑,喜道:“好啊,又来三位英雄,来得及时啊。” 杨青羽看这靳禾川也不过四十光景,但却气度使然,让人有亲切之感,无怪乎“云门四堂”属青云堂最为偏僻,而靳禾川却能名声在外,享誉江湖。 杨青羽也是聪明人,山下景象跟此处一合,靳禾川作何打算已不言而喻,遂道:“靳堂主,这百十人守则有余,攻尚不足。” 靳禾川道:“杨兄弟说得对,这点人,守住家门口还不是难事,要想跟叛军一斗,还得等朝廷的兵到了再说。” 杨青羽生平最为敬仰这等为天下苍生立命的江湖侠士,当初在横亘山时,每每听到夹骨重云提及其父杨卓仗义行侠,都心情激荡难抑,也自小就有习从父志之心。 庹山这才知道,殷阔所说的更重要的事,就是协助朝廷剿灭叛军,顿生豪气,道:“靳堂主,庹山虽武艺不精,但还有些蛮力,如不嫌弃,我也愿跟这些弟兄一起杀敌。” 魏琛见他还瘸个腿,一边取笑,一边道:“老子也一起!” 靳禾川道了声“好!”继又高声道:“弟兄们,勤加操练,只等官军一到,我们把这些个鞑子杀回老家。” 一众人齐声吼道:“杀!杀!杀!” 杨青羽跟靳禾川细聊之下,才知道,不仅玉泉,中卫、广武皆以陷入敌手,唯有平虏据守,贼势益涨,河西之地,十去其九。青云堂虽占地利,但一营一堡对叛军而言,要想攻取,也不过一两日而已。 实清形势,杨青羽主动请缨,下山刺探叛军情况,也打探官军动向。 杨青羽曾跟夹骨重云习过兵法,知晓察天时、观地利、窥人心,可决战争胜负。 方一下山,便牵过马来,沿河一路往北,直抵威镇,见北地贼兵少,只平虏一城有土闻秀孤军围城,现多已向南集结。杨青羽复又勒马往南,直到鸣沙洲,见贼势已南侵。未几日,又见贼军率兵渡河,杨青羽随即跟上。 十余日下来,杨青羽对贼军情况略有知悉:贼以河西为据点,再图东进,又重金利诱套部鞑靼车力图联合互为犄角,欲取灵州。 贼兵转瞬即至,杨青羽急忙潜入灵州城中,一则欲告知玉泉有江湖人练有百余兵勇,可随时候遣;二则将这几日所见所闻告知官军,便于调兵遣将。不料一入城中,便被几个官军当成贼军细作给围了。杨青羽顺势束手就擒,任他们绑了,压赴营中,见灵州守将吴时。 第六十章 献策立功 杨青羽被捆得严实,剑也被解去搁在一旁,刚一跨进将营,后面官军猛一推搡,杨青羽栽倒在地。 只听有人报说:“大人,城门口抓到一叛军细作,该如何处置。” 吴时上下打量一眼杨青羽,斜目道:“谁派你来的?” 杨青羽挣扎几下站起:“大人,叛军细作有大摇大摆进城的吗?” 吴时哼了一声,沉道:“叛军就在城外不足二十里,说话间就到,这时候你来,不是刺探我方军情又是什么?” 杨青羽也不辩解,朗道:“大人,平虏被围,贼久攻不下,河西之地四十余城尽落入贼手,现在兵锋所向,直指灵州。东二百里盐池更有车力图带几千人马,现已奔赴兴武随时为援。大人,我是来送军情的,可不是什么贼军细作。” 一旁将佐急切发问:“平虏城萧将军处情况如何?” 杨青羽从容道:“是否先松绑了再问话。” 将佐军官亲自上前解开绳子,一边道:“小兄弟,你从哪儿来,你怎知道贼军已经占了河西?萧将军独守孤城,也不知还能守几日?” 杨青羽道:“二位将军,在下从玉泉营来,不知二位大人可曾听过一江湖门派,叫青云堂。” 二人木然对视一眼,显是不知,将佐道:“我听说玉泉早就陷了。” 杨青羽:“玉泉是陷了,但玉泉往西,贺兰山脚有处青云堂,堂下百余门人正在操练,若有官军渡河收复失城,青云堂一众可随时策应,里应外合...二位大人尽可放心,平虏城破不了。” 将佐喜道:“小兄弟,此话当真?” 杨青羽道:“我潜进城中看过,萧将军夫妇带头守城,城中守将士气正高,但凭土闻秀的一路人马,三个月他也进不了城。” 将佐赞道:“好个老萧,一定得守住啊!”说完对吴时道:“大人,平虏几千人能守,我们也能守住,部堂的援军也快到了,我们只需坚守几日即可。” 吴时有些发怒,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望向众人道:“守?拿什么守啊?我们的兵还不到两千,贼军可有三万人,到时候把城一围,几个炮筒子把城门一炸,我们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 将佐见守将军心已是不稳,急道:“大人,我们先把城门给堵了,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昨日我清点过了,库里还有几万支箭,粮食也够吃好几个月的,坚守数日,不成问题。” 吴时脸一冷,喝道:“来参将,行军打仗,不是让你逞匹夫之勇的,敌众我寡,万一因为顽抗,贼军屠城,本将就是罪人。玉泉怎么不守啊?广武熊参将怎么也弃城逃了呢?他守得了吗?听我军令,若是贼军攻城,暂佯作投降,再做周旋。” 来参将深知敌我兵力悬殊甚巨,一旦诈降,我军士气不然不足,到时候若两兵相接,自然是斗志高者胜,我军势必土崩瓦解,还谈何坚守? 心知此刻半分也退让不得,来参将言语间也更不相让,厉声道:“将军畏敌如鼠,敌军还没到,自己先怯战了,我等拿了军饷,吃了军粮,就是拼死,也得把城给守住了。”说完又一呼道:“众将听了,各领三百人,先给我堵死城门。五个时辰后,所有人搬石头、木头上城楼,箭不够,就给我往死了砸。” 几个军士领命应诺:“末将遵令。”即领命出了。押解杨青羽进来的几个士兵也跟着一同出了。 吴时负气不语,来参将对杨青羽道:“小兄弟,看你也有配剑,该懂些功夫,可愿助我们守城?” 杨青羽只听得战争严酷,未得一见,还只思慕名将一生转战千里,杀敌报国,建功立业。这次亲见兵燹之祸,百姓流离,饿殍被道,才知人祸更甚天灾,本也早想出一份力,听到此话,心头激荡道:“在下杨青羽,会些功夫,愿助二位大人守城!” 来参将笑道:“好小子,贼军眼看就要爬上城头了,还敢留下来,是条汉子。”随即吩咐:“来啊,拿一套甲来,给杨兄弟换上。” 杨青羽推辞道:“大人,在下不是当兵的,套上甲反倒不自在了,我轻功好,一般人伤不到我,这副甲还是留着给其他弟兄吧。” 来参将拿过扶风剑递给杨青羽,道:“杨兄弟,你所说的玉泉营的义士,是否都如你一般,个个武艺高强,不惧生死。” 杨青羽点头道:“个个都是江湖豪杰,要不是怕官军不收,他们就跟我一起来了。” 来参将喜道:“先不急,有他们在敌后,前后夹击,更好打贼军个措手不及。” 吴时听了半晌,忽悠悠道:“既然下了令要死守,本官就先去巡视监督,做好防御。来参将,你说本官畏敌如鼠,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身先士卒的。”说完也跨步而去。 不多时,天已见暮。杨青羽随来参将检视各处,发现城中确实兵少物乏,正如吴时所言,若贼军猛攻,以这点兵力莫说坚守,一两个时辰便会城破投降,又怎能等到援军。 来参将也果真事事亲为,堵城门用的夯土、巨石也去搬卸。城里石块木料不足,有百姓自愿拆掉旧房,掘地卸墙也刨除不少石块,更有百姓拿出各类农具、炊具,只要顺手,都一并堆上了城头。 久不见吴时身影,杨青羽奇道:“怎么没见到吴大人?”来参将这才发现大半日了,确实再没看到吴时,遂向士兵几番打听,均无结果。 来参将也不做他想,只道:“这几日听到叛军兵变,吴大人也没睡个好觉,或许是歇下了。” 杨青羽在营中时就觉吴时神色有异,一想初来乍到,不好贸然开口,但现在御敌当前,吴时作为一方将领,不在城里督建防御工事,鼓舞士气,反而没了踪影,更让人生疑。杨青羽靠近低声道:“来将军,庶在下冒昧,吴大人恐有诈。” 来参将肃然道:“杨兄弟,现在在军中,慎言!” 杨青羽继道:“将军,今日吴大人的怯敌之言并非虚言,灵州城不比平虏城,士气也较平虏相去甚远,方才随将军巡视了两遍,依我之见,以此据守,半日内城必破。吴大人明知此城不可守,后来又应你所言要坚守此城,说是出来巡视监督,却又见不到人。百姓尚且与官军一心,一起守城,吴大人作为一方长官,此刻又在何处?在下猜测,吴大人不是诈降,是真降。” 来参将左右打望一眼,见近处无人,低声惊疑:“你说吴大人里通外贼?杨兄弟,无凭无据,你若敢惑乱军心,诬我将领,休怪我军法处置!” 杨青羽道:“将军,灵州本就无险可拒,倘若再有内贼,这一城百姓和这两千兵将,岂不是案上鱼肉!吴大人是不是真降,一探便知。” 来参将也觉听得在理,不时点头默许。吴时言行怪异倒也有据可查,只是忙于防御工事,也无心理会,正好听杨青羽提到,便道:“听令!探子来报,前日我军在河南岸截阻贼军,缴获舟船十八艘,斩杀无算。预计贼军先锋后日午时抵灵州城。给你十二个时辰,探明详情,具奏来报!” 杨青羽接过令道:“请将军放心!” 来参将缓声道:“杨兄弟,虽然你不是我的兵,但军中无戏言,接了军令,就得按军令行事。” 杨青羽道:“守灵州一日,将军就可当在下是一日的兵。明日未时无果,将军尽可军法从事。”说完转身,点足越墙而去。 趁着夜色渐浓,杨青羽翻墙越屋,找到吴时住处,透过窗隙门缝往里一瞧,果然屋里没人。 进到屋内,四下翻找一阵,也不见有可疑处。暗想:吴时若是通敌,那我方军情必然少不了向贼军透露,巡视本是了解军情的大好时机,但要记下各处守备人数、器物,未免容易让人生疑,唯有躲在暗里,又能一览城中各处。 杨青羽躲在院中一角树丛处,静等了个把时辰,才见吴时匆匆赶回,一进屋,便阖上房门。又过半个时辰,方才熄灯就寝。 杨青羽在门外,挨过丑时,听屋内鼾声响过半晌,又才开窗,蹑足进屋,打亮火折,见桌面上确多了两张满是字符标记的纸。杨青羽用嘴叼着火折,拿上两张纸,又从一旁轻抽出几张来,又拿上笔点了两点,退到屋外,按纸上所注,原样誊录了一份,再比对一番,确认无误,又才放回原处。一番折腾下来,也无暇休息,等天一初亮,吴时出了门,杨青羽也紧跟了上去。 来参将行军多年,深知守城之大忌即是城内要塞安布情况被内奸窥取,所以城内布防半日一换,但因为兵力实在太少,换过几轮,也就重复不变了。 吴时抄小道,从远处扫过一眼各处布防情况,也不驻足,就匆忙离去。等各处巡完,吴时拐进一僻静处,一黑衣人正等在那里。二人一语不发,吴时把一封信对折成一小撮,递给黑衣人。黑衣人拿过塞进内襟,几个掠步,翻过墙头而去。 第六十一章 忽伍兜鍪 杨青羽看在眼里,一直跟到此处,也是在想,城里戒严,四处的大门的都封住了,吴时的信要如何送出,原来也是早有外应。 吴时通敌已成事实,杨青羽急寻到来参将,把誊录好的两页纸交给他后,道:“吴大人的信是由一个黑衣人从北门带出,按信上所说,贼军九日来叩门攻城,也就还有两天时间。” 来参将看完后,骂道:“鼠辈!竟敢行如此下作之事,待我阵前斩了他,以定军心。” 杨青羽忙道:“将军不可!此事先不做声张,我们将计就计,只等贼军上门。” 来参将不解:“以我们这点兵力,即便贼军中计,又能奈何啊?” 杨青羽道:“将军,有吴大人在,还可拖延些时日。你把这封信给我,由我带出去借兵,只要援军一到,灵州之围自解。” 来参将感慨:“杨兄弟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侠义之风,我辈汗颜呐。城外兵荒马乱,我知你武功高,但也得多加留心。我再修书一封,你一并带出去,若能见到部堂大人,自然更好,他认得出我的字。” 杨青羽拿过来参将写的信,见到桌上放的两个面饼,这才想起两日来,粒米未进。 来参将一见即明,笑道:“这几日辛苦杨兄弟了,饭也没招呼你吃一顿。”说完拿起一块布,裹上两个面饼,道:“路上吃,回来我给你接风。” 杨青羽接过饼,连咬两口,也急忙跃墙出了城。 才过几日,城外又是另一番乱象。见一行几人骑马而过,穿着怪异,分不清是哪路人马,杨青羽也不管不问,飞身踢翻一人,抢过马来,勒马就走。本想官军还在东侧,否则早就应援了灵州,不料才走了二十里,就见远处有不下数百人马,身后更有连营扎寨。一看装扮,猜到这该就是车力图的鞑靼部了。 继又延洛浦河勒马南下,又走过五十里,才见到有官军身影。一问才知,这对人马正是副总兵李须所部的剿逆大军。对灵州军情,李须本有了解,看过杨青羽拿出的两封书信,也不见疑,急命游击伍闲领三千兵前往,后又自率六千兵往援。 杨青羽单人匹马先策马回城,告知援军一事,唯有吴时蒙在鼓里。 过一日,果见贼军叩门攻城。来参将登楼大骂,下令放箭射杀敌军,又抛出滚木、雷石,射死、砸伤攻城贼兵无算。 贼将只当吴时会按约捐城投降,却不知此刻吴时也心里万分不解:昨日才暗里私通的几位领军将领,也已对好暗号,只等他一声令下,即弃械献城,今日怎么敌军一来,便只顾杀敌,对他所发暗号也视而不见。 吴时不断朝几位将官使眼色,不料对方只顾督战,也不睬他。眼见贼军已经攻城,吴时急得满头大汗,来回往复,在城头一边看着城下贼军攻城情形,一边着急思索解决之法。 正当手足无措之际,突然看到城头另一方来参将双目紧锁,一直盯着他看。吴时蹬地一想,知道通敌之事,怕是已经败露,忙带上几个亲信,趁来参将指挥守城间隙,迅速溜下城去,企图打开南城城门,放进敌军。 来参将早有防备,一直派人跟着吴时,见他偷偷带人下城楼,就知他定要坏事,当即亲带了数十兵丁,也赶到城门口,直接把吴时一行给围了。 到底是一城统帅,吴时气势犹在,“噌”地拔出刀来,指着众兵士喝道:“一个个想造反啊!” 来参将见他困兽犹斗,还敢负隅顽抗,朗声道:“吴时通敌叛国,部堂大人已经知道了,援军今日就到。众将,来啊,把吴时给我绑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吴时众亲信一听,慑于来参将之威,哆哆嗦嗦,进退都不敢。来参将手一招,一群兵蜂拥上前,去把吴时亲信的刀都给卸了。 吴时大怒,提刀向来参将冲来,口中大骂:“什么东西?凭你们也敢绑我?” 来参将拔刀一格,再顺势一劈,吴时当即人头落地,鲜血淋漓满地。来参将提着吴时人头上到城墙,众将官都是一惊。 来参将道:“内奸吴时已伏诛。”又提着吴时脑袋扬了扬,向贼军吼道:“你们的内应已死,尔等还不退去,等我大军一到,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贼将见诱降之计已不可行,下令猛攻南城。 正当敌军蚁附爬上城墙,在城上眺望可见,远处烟尘飞扬,马蹄声伴着兵车声轰隆渐近,城上众将心头猛喜:援军到了。 贼军探子也将军情急报,贼将急令撤军。 灵州守住了,举城欢庆。虽说只一地之胜,但总算赢下些士气,总兵李须也犒赏三军。参将来宝护城有功,得李须激赞,并已奏报总督,只等战事一了,论功行赏。 来参将顺势引荐杨青羽道:“总兵大人,这次灵州能保住,这位杨兄弟功不可没。” 李须见正是送信之人,但又不着军装,故道:“有功自然要赏,你是哪里的兵啊?” 来参将接过话道:“杨兄弟是位江湖义士,见叛军作乱,就自己收集了不少情报,来灵州助我守城。吴时通敌,也是杨兄弟拿到的罪证。” 李须喜道:“看来这位小兄弟还懂些行军打仗之法,不如你来我军中做个千总,领五百军马,随我杀敌,收复失地,如何?” 杨青羽实心相助官军破贼,但毫无为官之想,推却道:“谢过大人,在下从未领过军、杀过敌,恐不能胜任,但杀贼护民,在下责无旁贷,但凭大人差遣。” 李须笑道:“小兄弟是嫌官儿小了,好,且随你,本官给你记下军功,战后一并请赏赐爵。” 来参将道:“大人,杨兄弟说还有百余名义士在玉泉营后的贺兰山中,等官军一到,合兵杀敌。” 李须惊而复喜道:“小兄弟,果有此事?” 杨青羽道:“千真万确,这百余名弟兄也日夜操练,就等你们去了。” 李须道:“好。小兄弟,劳烦你先去玉泉报信,明日延绥、兰靖兵马一集结,我即刻率军渡河,我军一捣玉泉营,你们即带人从背后杀出,务必一举拿下。” 杨青羽本也做此想:“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做好准备。” 李须:“我派一营兵跟你一道回去,要是遇上敌军,也好有个照应。” 杨青羽:“大人万万不可,河西已尽入贼手,人多未免打眼,我快马来去,反而不易被发现。” 李须认同道:“如此一路你得小心,倘若真遇上贼军纠缠过不去,回来便是。” 杨青羽见这总兵官倒还体恤下属,便道:“大人放心,事干重大,我自有分寸。” 杨青羽这一走,可让庹山和魏琛担心了不少日子。三人同来,转眼便十余日没了消息,本想下山打探,又被殷阔给拦下了。虽两地不过百里之距,杨青羽一路也是小心谨慎,避过不少仗着轻功,避过不少哨口,才绕道玉泉城西上山。 这日正逢庹山带人埋伏山门口,老远看见竟是杨青羽,现身相迎道:“杨兄弟,你可算回来了。”休养了这段日子,庹山腿伤也好了不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拉着杨青羽往山上走,一路道:“山下怎么样了,官军来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杀鞑子?” 杨青羽道:“靳堂主呢?操练得怎么样了?” 庹山道:“日日盼着你回来呢,靳堂主说随时可以下山杀敌。” 杨青羽一进内院,靳禾川迎道:“杨兄弟辛苦,山下如何?” 杨青羽将所知情况一一道出,也详细告知明日官军渡河,前后夹击玉泉一事。 靳禾川击掌赞道:“好,我派人蹲守在山下,只等官军一到,我便率众弟兄冲出去。” 金玉楼回到京城,才歇了一日,皇羽来报,说户部堂官有事相邀。金玉楼疲于应付,随口回话:“无非又是要钱、要粮,你替我回了。” 皇羽刚走,尤徵又来报:“少主,陈老来信了。” 一听陈佐寿来信,金玉楼振了振精神:“说什么?” 尤徵拆信扫过一眼:“这次织造局拿‘辑里丝’来压价格,又拿出不少生丝来低价卖出。陈老查得,这些生丝都是从单迎风手里出的。从百姓手里买的丝和棉,也是单迎风收得最多。” 此事确出乎意料,金玉楼笑道:“好啊,我这个师叔,还都以为他就是个钓鱼的。如果我没猜错,这次织造局的把戏,也是他出的主意吧。” 尤徵稍一愣:“陈老信里说,不仅这次,联合几家绸布行囤货的,也是单迎风。” 金玉楼冷哼一声:“这种伎俩做生意,迟早败了名声。告诉陈佐寿,单迎风是冲着我金家来的,有任何动静,及时汇报。” 尤徵迟疑片刻,又道:“河套鞑靼人叛乱,朝廷已派了大军,门主吩咐,集调两千门人奔赴,自备糗粮。” 金玉楼有些惊讶,顾倾城亲自过问,此事决计不小,忙道:“这两千人去了,谁领兵?” 尤徵道:“门主说领兵的人姓柳,现在他人已经在河西战场了。” 第六十二章 国之大事 金玉楼不假思索,安排道:“此事交由你来办,另外,让杜角跟着去,他箭法好,让他护好这柳姓将军。” 尤徵领命刚去,皇羽复又回来,一脸着急道:“少主,户部的人不走,说是十万火急,一定让你去一趟。” 金玉楼已猜到定是和此次叛乱有关,也知推脱不掉,叫上皇羽道:“你随我一道去。” 还未到去处,金玉楼拦过皇羽问道:“上次户部的人是要跟我谈什么事?” 皇羽道:“我问过了,是盐的事。”“好,今日就先说盐!”金玉楼脱口道。 刚到一处府第,户部堂官张维已派人等在门口,急吼吼道:“金老板,大人等您多时了。”由人引到里屋,见张维着常服坐在正堂,另两人着官服坐在左右。 金玉楼一进屋,三人忙起身相迎,张维先道:“金老板贵人事多,许久不在京里,可急煞本官啊。” 金玉楼客气道:“张大人见谅,在下也逢多事之秋,生意上四处出事端,不得已要亲自跑一趟。” 张维轻叹道:“回来就好。”又抬手向年长一人,引荐道:“这是户部侍郎马大人。”向另一人又道:“这是兵部秦大人。” 金玉楼一一回完礼,问:“不知三位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张维道:“我也不绕弯子了,前方战事吃紧,这次朝廷派出的随军粮草只够吃两个月,缺粮缺饷,让金老板来,也是要你帮忙救急啊。” 秦大人道:“前方发回的八百里加急说巴拜还勾结了河东的鞑靼部,朝廷要增兵,但粮草未备足,也不敢发兵。” 金玉楼愤然道:“战事乃国事,户部没银子,怎么不奏请借调内帑用作军需?如此国之大事,不取之于百姓,则取之于商人。三位大人,金某只是区区一生意人,参与不了这些大事。” 马大人忙安抚:“百姓萧然苦兵,我们这些父母官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朝廷刚把赋税加征了三厘五毫,合天下赋税就是增派了白银两百余万两。这才战事刚起,若再拖过三年五载,势必会再加征饷赋,百姓不堪重负,再起民变,则天下危矣。” 金玉楼:“说到底,就是朝廷不出银子,这打仗的银子要我来出?” 张维忙打圆场:“金老板出的银子,全部折成盐引、茶引,如何?” 话题引到盐茶上,金玉楼更不客气,语气硬道:“说到这盐茶,我倒要跟各位大人好好絮叨絮叨。现在我还有积引三十万,去年我就报过,两淮、两浙、闽广各地私盐盛行,袁州、临江私食广盐,抚州、建昌私食闽盐。再者,各皇亲势族,每年超支那么多盐引拿来私卖,朝廷也从不过问。既然盐引压在手里卖不出去,那朝廷开中,叫我们这些商人去干什么?再说说茶,年初我也报过。我定引巴茶、汉茶各两千道,以茶易马,上等马,茶一百二十斤,中等马,茶七十斤。年中,户部让我支湖茶,湖茶味苦,多假茶,现在以茶易马,二百斤换不来一匹马驹,茶也压在手里没人买了。各位大人,我这天大的损失,是否要人来偿?” 张维略显为难,犹豫半晌:“既然如此,把你所积盐引销了,换作新引。至于茶嘛,先支巴、汉茶,如不够,再支湖茶。这个法子是否可行?” 朝廷反复无常,朝令夕改,金玉楼深有体会,虽然张维言之凿凿,也难保是急需银子,胡乱应承的权宜之计。金玉楼不置可否,道:“张大人是否言出必诺?” 张维肯定道:“本官一言九鼎,言出必践。” 金玉楼轻笑道:“好,既然大人笃定此事可行,那我先拿出二十万两银子充作军用。不过,这次的新盐引,我要解州盐十万引,淮盐二十万引,滇盐二十万引,闽盐十万引。等新盐引一到,我再拿出三十万两。” 不料金玉楼会痛快答应,几十万引盐可值不了几十万两银子,张维不及多想,大喜道:“金老板心系家国,实乃百姓之福。”侧身又道:“秦大人,你可都听到了,银子即刻就到,你可安排军马,准备出发。” 马大人也神色舒缓,道:“解此大急,金老板实是商之楷模,我这就安排各司道,各处盐茶由你处先支。” 张维近到金玉楼跟前细声道:“朝廷得知不少商人‘买窝’,你得暂避一下风头。” 金玉楼装作吃惊模样:“竟有此事?多谢大人提醒。” 等金玉楼、皇羽二人从张府出来,皇羽忍不住问道:“少主,为何要答应拿军饷换盐引?这不是亏了吗?” 金玉楼笑道:“跟朝廷做生意,你还想赚?手里积了盐引、茶引的不止我一家,现在有朝廷作保,只有我能支到盐茶转卖,这些人自然会把积引贱卖给我,积引在他们手里就是废引,在我手里,可就变废为宝了。再说,当官儿的‘占窝’越来越离谱,他们手里的盐引也正愁没人要呢?” 青云堂门众可谓枕戈待旦,靳禾川一大早即遣了几人在山下蹲守,方至午正,就见两路大军分从玉泉营东、南两侧大门杀入。伍闲也是一员虎将,一马当先,提刀冲锋在前,一进东门,大刀翻舞,瞬间砍杀几人。身后随军一见,士气高涨,横冲硬搏,逢敌便杀。 守城贼军初时还有些惊慌,但此处鞑靼军也多枭勇,转眼即战在一团。正当两军焦灼,李须领另一路人马从南城攻入,杀得贼军大怵,直往后撤。未几,又见玉泉城西侧大门,一路人争相涌入,一见贼人,提刀便砍,也不管阵形如何,都各自为战,愈战愈勇。 这些人都是习武之辈,不懂行军打仗,需要行伍配合,但凭着一身武艺,虽杂乱冲锋在前,顷刻间竟在敌军中杀出一道口子。李须见这些作战之勇,心头暗喜:当真是一支劲旅啊! 贼军且战且退,眼看被围至北门,靳禾川喝道:“不好,鞑子要逃。”说完引着众人向前包抄去。 杨青羽暗叫不好,贼军人马不在少数,若能围城,李须攻城时就该围了,留下西门,是给青云堂一众人,留下北门,正是给贼军的。 “围师遗阙,网开一面”,杨青羽自然看得明白李须之想,眼见靳禾川等人往前狂奔,杨青羽不敢稍滞,即飞身上前,越过众人,一把拦住靳禾川:“靳堂主,此门断不得。” 靳禾川急道:“杨兄弟,再不断路,可来不及了。” 杨青羽肃声道:“靳堂主听我一言,不可截,不可追。” 靳禾川见言语坚定,不好违拗,遗憾叹了口气,也招呼众人停了下来。贼军一退出北门,伍闲领军即追了出去。靳禾川见状,还本想怪罪杨青羽纵敌逃了,话还没说出口,又见官军撤了回来。 一战告捷,斩杀敌将百余人,官军伤亡不到十人。青云堂一众,只三人受了些皮外伤。李须引马到前,向众人道:“多谢诸位义士仗义相助,此战我军大获全胜。” 靳禾川道:“大人,鞑子作乱杀害我乡亲父老,我们上阵赶走鞑子,为父老报仇,这才是理所应当的,大人何用道谢。” 李须朗道:“好,大家同仇敌忾,岂能不胜。诸位义士,战事未完,如还愿一同作战,可否先编入我军中,以便行军作战安排。” 靳禾川扫视众门人一言,见也无人有异议,遂道:“就依官家的规矩办。”说完伍闲即带着一干人下去编伍,只剩下杨青羽一人。 李须道:“杨兄弟,我在远处看到,这些义士本想去截断贼军退路,好让我们在城中合围歼之,你为何要去拦下他们?” 杨青羽道:“大人,兵法云‘十则围之,倍则分之’,敌我兵力相去不远,围打之法不可行。方才贼军撤退之时,我见敌军虽败而不怯,虽退而不乱,所以我料想北面必有埋伏。大人发兵攻城,只进东门和南门,留西门与一众义士,留北门,就是为给贼军逃生的,以我之兵力若全歼贼军,也势必大伤元气,若有贼援,那我军就只有束手待擒。伍将军不追穷寇,想必也是大人嘱咐,北门外有伏兵,不可追打。” 李须朗声大笑,赞道:“好小子,竟如此深谙兵法。我要收回昨日那番话。” 杨青羽不解:“大人要收回的是哪番话?” 李须道:“昨日我让你到我军中当个千总,你给我回绝了,我要收回的就是这句话。”说完身子一挺,朗道:“擢你为我军中守备,领一千五百兵...在这边镇,守备无品秩,无定员。但若按朝廷规制,这可是五品官。小子,在你这个年纪,五品官可不小了。” 杨青羽只当李须真以为是嫌官小才拒绝了昨日的邀请,杨青羽忙解释:“大人,在下实在无意...” 李须已听出他话中之意,忙打断道:“‘修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家正当用人之际,你这一身本事,不为国效力,岂不可惜?再万勿推辞,战事一了,你若想去别处,我决不拦你。” 第六十三章 筹策初运 杨青羽正思索该如何推却,李须笑道:“好,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杨守备听令,着你遣一千五百军马,直驱广武,务必一举拿下。另外,那一百义士,也安在你军中,由你调遣。” 事已至此,杨青羽一想反正是杀敌,也不好再做推脱,只得应承:“杨青羽接令!” 这时一旁参将捧出一套甲来,李须指着对杨青羽道:“穿上盔甲,更显将威!” 入夜时分,杨青羽这一支人马才编伍完成。杨青羽与众军士打过照面,将靳禾川与另一名小将官阚通拔为副将,又令殷阔为先锋,一路军连夜向广武进发。玉泉离广武也不过一百余里,疾步行军,天刚初亮就到了广武城外五里处。 杨青羽暗遣四人分头打探城内情况,其余人就地稍作歇息。殷阔跟着士兵呆过一两日,渐也活泛不少,一直跟着杨青羽问一些兵法。 半个时辰过后,前哨探得情况回来报称,城内有不到两千兵,各城门均有哨兵、巡防。 杨青羽曾单骑从广武城经过,也颇知地形。 此城东十里是牛首山,东北向十里是青铜峡,西南向八里是荫子山,西二十里是长山,南二十里是麦垛山,堪称四面环山,更有黄河天险绕城而过,实属易守难攻。 广武、玉泉均是河西之蔽,为要冲之所,只有破此关隘,才能直下枣园、镇虏等地。 杨青羽知派兵直取,未必能胜,便定下计策,写下一封招降书,言明:官军已大军掩至,河西之地四十余城已十复其八,如开关献城,则过不予究,还有赏赉,若负隅顽抗,只等城破,则死路一条。 阚通拿着招降书,骑马走到城下,大声道:“贼将听了!河西诸城叛贼兵败如山倒,尔等勿要顽抗,现有一线生机在此。”说完把招降书绑在箭尖,往城头一射,钉在柱上。继又道:“拿到招降书,明日午时若还不开城投降,等我大军杀来,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等阚通一回,杨青羽复又安排八人盯紧城中动向,两个时辰一换,汇报敌情。 直到亥初,杨青羽听完几番敌情情况,下令道:“众将听令,全军整装,乘夜攻城。广武城城高,东门临河,守卫稍松懈,殷阔,你带五十江湖弟兄,翻墙入城,进城后先开北门,放我大军入城。阚通,你带五十江湖弟兄和五百兵,往南门,南门有谯楼,你等只管牵制敌军,勿要攻城。靳堂主,你带五百兵,候在西门,等大门一开,你即带兵杀入。” 三月初春,夜晚天气稍凉。城上巡夜的几个贼军见夜已深,四下张望几眼,又一旁打瞌睡去了。 殷阔和魏琛率先登楼,城楼上六人,二人以一敌三,均是一招取命。陆续几十人都已上楼,殷阔带了几人下楼去开北门,其余人分藏暗处,只等贼军一现身,立时扑杀。 奈何城本不大,一行人还在下城,北门楼上贼军已经发现有敌军进城,随即大喊,片刻间满城响动,火炬纷举,城内也亮了不少。殷阔几人连忙奔去开了北城,其余人早厮杀了起来。 杨青羽见大门一开,领军冲进,一边喊道:“开西门!” 贼军本已将几十人团团围住,杨青羽引军一冲,贼军立时散了。南门听到响动,阚通派数十士兵仰射城头贼军,派一路兵佯作要撞开城门,又让五十江湖兄弟翻墙欲登楼。 果然,南门本建有高楼御敌,城内兵一听到呼叫,立刻分了不少兵去南门应援。城中贼兵乱打乱拼,混作一团,靳禾川又带兵杀到,不多时,贼兵已死伤过半。 杨青羽与靳禾川合兵一处,将贼兵渐逼向南门。南门兵不知城外情形,只当被内外夹击,慌忙中四处逃窜,靳禾川又带兵斩杀不少。 等人渐少了,杨青羽突地发现,贼军中竟无主将,也不知是逃了还是藏在暗处,心头一凛,抓过一贼兵问:“城中守将是谁?现在何处?” 贼兵哆嗦道:“游击张纪和守备高爵,他们...他们...。”贼兵也扭头四寻,没看到人。 杨青羽把贼将一脚踢飞一旁,叫道:“殷阔,去找守将!” 殷阔领命,从乱军中穿过,来回四门寻找,也不见有将领模样的人。 南门江湖弟兄愈战愈勇,爬上墙头后,只顾杀敌,城上杀完又跳到城下,继续砍杀。庹山、魏琛虽算不得武功一流,但在这战阵中,以一当十,勇猛无匹,杀得贼军连连后却,彻底抵在南门。 除了死伤的和趁乱逃走的,杨青羽见贼军剩不到八百,大都已无相斗之心,杨青羽喝止众兵将停手,高声道:“降者不杀,放下兵刃!” 门外阚通仍在撞门,还夹杂众多兵将吼叫声,里面贼军听得胆寒,丢下兵刃,纷纷降了。 杨青羽命令打开南门,放阚通进城,让他带兵把着降军。殷阔回来报过,才知广武城守将一见到劝降信,已经弃城逃了。 一战之后,天还未亮,杨青羽遣人奏报军情与李须,由他定夺处置事宜。 李须收到捷报,喜不自禁,向伍闲及其他将官道:“一战告捷,一举拿下广武,杀敌数百,缴获无算,还招降了八百人,大功一件啊,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伍闲赞道:“杨将军少年英雄,首战便立下奇功,再加上镇北的柳将军,我看收复河西之地,指日可待。” 李须赞叹:“是啊,两位小将军,善用兵,不比老将差。” 伍闲:“杨将军问大人,那八百降军如何处置?” 李须道:“降军一事,让他自己定夺,明日休整过后,继续整军南下。” 杨青羽得到军令,与靳禾川和阚通商议后,决定收编降军。八百降军,分二十组,编入各把总麾下。 稍一整军,补充好粮草,杨青羽又领兵往南,前方正是枣园堡。 此堡小而险,但自听闻广武城破,堡中立时逃了一半人,等杨青羽率军赶到,堡中只剩两个头目,领三百兵守着。 杨青羽在堡前逡巡半晌,问道:“阚通,招降如何?” 阚通道:“将军,不如先打过再招降。” 靳禾川附和道:“阚将军说得在理,先打过,杀杀锐气。” 杨青羽见他二人想法一致,也就认同:“此堡入口小,若贼军把着关口,我们便不可硬闯。”又向众兵吩咐道:“殷阔挑二十名好手做先锋军,勿要恋战,只管冲进关口,关口一破,阚通和靳堂主各领五百人马杀进去,我领剩下的兵在后门堵截。切记,降者不杀!” 殷阔先挑出庹山和魏琛两人,又从一众江湖兄弟中挑了十八人出来,矮身贴近枣园堡关口。 一人胆大,未等殷阔号令,提刀杀进,眨眼功夫,只听得几声刀剑劈砍声,那人又退了出来,右肩头已被砍伤,左臂也中了一箭。 殷阔见他无大碍,急问:“里面什么情况,有多少人?” 那人道:“上百人堵在门口,全都提着刀剑,还有数十支箭也向着门口,根本进不去。” 一人道:“要不向杨将军禀明情况吧。” 见殷阔沉思不语,魏琛也道:“少堂主,还是报告杨将军,由他拿主意。” 想到杨青羽此刻已领军去了后门,来回通传显得费事耗时,殷阔心中已有盘算,沉声道:“把你们的刀给我。” 众人不解,但也纷纷将刀剑解下递了上去。 殷阔拿过十把刀,捆在腰间,道:“我先冲进去,你们也跟着进来。” 未等众人阻拦,殷阔已大步走了过去。 到了门口,身形一晃,抽出一把刀来向门里掷去,瞬间打翻数名拉满弓的人。里面的人一见门口人影闪动,也立马放出十数箭来,射得门框“叮叮”作响,若非殷阔闪避得快,早被射成蜂窝。 殷阔一击得手,知此法可行,只消打翻射箭的,其他执刀执剑的人再多,凭着武功,都还能廷过一阵。里面的人也更警觉,没见人,只看到刀横飞进来,也各自散开了少许。 殷阔稍缓一口气,两手攥着刀柄,突地抽出两把向门口扔出,里面的人见有东西闪过,也不控弦,几十支箭又如雨点般射出。 殷阔瞅准时机,趁此又拔出两把刀掷向门内,接着又是两把,继又身形闪动,在墙上几个点足,不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又掷出两把刀去,瞬时将拉弓人打翻遍地。 里面贼人见有人竟敢独闯,立刻蜂拥而上,将殷阔绕了几匝,围得水泄不通。殷阔身上还剩两把刀,见贼人围上,也不见惧,一手执一刀,大开大合,勇猛无匹。 堡外二十人见殷阔已经冲了进去,也连忙往里疾奔。没配刀剑的十人也不顾许多,冲进后打翻几人,夺了刀剑,也是一路劈砍。 三百人对二十人,敌众我寡,悬殊太大,不到半刻,二十人又重新被裹进了包围圈。 这三百贼军也是悍勇,敢独守这小小枣园堡,量也有些本事。 二十人平时倒是个个见称英雄好汉,此刻也生出绝望之感,贼军太多,砍了一批,复又涌上一批,武功再高,也施展不开。 第六十四章 连战连捷 双方才斗过一刻钟,连同殷阔在内,二十一人全部负伤,更有两人被砍翻在地,由人架着,且战且退。 阚通和靳禾川离得稍远些,一见先头部冲了进去,也立马拔军攻堡,虽说也没耽误片刻,但堡內战况着实惨烈。靳禾川进堡,一见众弟兄都已负伤,大怒之下,勒马疾冲,接连撞飞数人。 靳禾川本是武功极高之人,在战场上少有施展,此刻见贼军凶顽难伏,再不客气,全力施展开来,一掌一个,直在贼军中打开一条路来。先锋军二十人见援军一到,顿感振奋,也不管是否身上伤痛,发起猛烈反击。 阚通行军已久,深谙“擒贼先擒王”,在马上见贼军中两人一直有数人团围相护,虽这二人也在跟官军交锋,但稍一走远几步,周边数人又即刻围了上去,将其护在当中。 本想招呼靳禾川各领一路,一同擒下头目,但见靳禾川杀得起劲,已经深入贼军后方。正当阚通引兵欲上,却见靳禾川已与二人交上了手,且稳占上风。 阚通连忙领兵奔去,正好两名头目被打翻在地,周围贼军慑于靳禾川之勇,只围在一旁,不敢近前。 官军立马擒下二头目,绑在一旁,阚通向一头目道:“叫你的人停下,全部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 这人怪笑一声道:“老子好日子才过几天,你们就来了,停下?又让老子回去吃土吗?”说完又一阵大笑,喝道:“给我杀!” 阚通也不多言语,提刀走到这人跟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这头目的脑袋。继又把刀提到另一人脖颈处,厉声道:“给我停了!” 这人稍一愣,放声大喊:“给我杀...” 阚通把刀一抡,又将这人脑袋砍了下来,用刀尖挑起,回到马背上,勒马向贼军走去。众贼军见首领已死,也不知该不该再斗,都呆立在原地。 阚通挑着贼首,绕着贼军走了一圈,高声道:“据城谋反,这就是始作俑者的下场,现在首犯已经伏法,尔等还不速速弃械投降。” 一些贼军丢下刀剑,准备降了,还有一些见官军松懈,拔腿就逃。前门阚通留了三百人守着,贼军见后门处无人,都向后门涌去。一开门,才发现门外还有数百官军,贼军见再无处可逃,才所有人放下刀剑,彻底降了。 杨青羽进堡点过降兵,剩一百六十余人,阚通一旁低声道:“将军,这些叛军不可招降。”说完便将方才情形讲了一遍。 杨青羽思忖片刻,又环视一眼堡中各处,道:“此堡小而简,孤悬一地,前有广武,后有中卫,据此堡死守,都不如舍堡投前后各城。这些贼军以三百人,敢守在这里,我看他们要守的不是堡,而是这堡里藏的东西。” 阚通会意,令道:“来人,立刻搜查堡中各处,务必仔细,有什么东西都给我找出来。” 杨青羽所料不差,一会儿就听有兵士嚷道:“这里有粮食。”又一兵士喊道:“这里也有,还有兵器。” 阚通又安排出一些人,把东西都给搬了出来。杨青羽见不仅有粮食、兵刃,竟还有金银,显而易见,都是贼军抢来的。 杨青羽问向一降兵,道:“这些东西哪里抢来的?” 降兵道:“从北到南,一路抢过来的。” “那为何抢到了东西,藏在这儿不走了?”杨青羽又追问一句。 降兵答:“是想走的,但走不了。沿路都有官军,躲在这儿还更安全。” 杨青羽把阚通的话记在心里,既然说不可招降,那定有缘由,遂道:“众降军听好,朝廷宽宥,降者赦而不杀,你等自寻去处,若敢再投贼军,格杀勿论!” 倏尔散了不少人,还有四五十人留在那里。阚通喝道:“已经赦你们不死,怎么还不走?” 一人站起来道:“将军,我们本来也是官军,是被胁迫来的。鞑靼人一反,好多守将都逃了,我们这些人也没个去处,要想活命,就只能假意降了他们。” 阚通骂道:“当兵的这么怕死,还当什么兵!” 杨青羽劝慰道:“阚将军,将都逃了,兵再忠勇又有什么用。” 这人急问:“将军,可愿收了我们,我愿戴罪立功。” “你叫什么?哪里人氏?以前在哪位将军麾下?”杨青羽见他说话诚恳,经阚通一骂,也面有惭愧,想来应是敢做敢为之人,故而先答应了下来。 这人道:“小的方贲,关中人,之前在熊参将麾下任把总。” 杨青羽默然片刻,道:“方贲听令!这五十人由你来带,我再给你五十人,前面一堡名为石空寺,攻打此堡,你做先锋,立下首功来,让你官复原职。” 方贲大喜:“谢将军,方贲定不辱命。” 稍作整军,带上这次缴获的粮草,又向下一城开拔。 和枣园堡一样,石空寺堡也算要塞之所,但因受地形所限,常不设重兵把守。大军开赴转眼到了堡前,方贲请缨道:“将军,此堡守将末将认得,名叫和安,堡中兵该不到两百人,末将请缨,带兵一百,拿下此堡。” 杨青羽见他信心十足,也正好看他有几分本事,便道:“准了!” 方贲一到堡前,放嗓喊道:“贼将和安,还不快束手投降!” 话音未落,不知堡上何处射下一支剑来,方贲眼疾躲过。又大笑一声,喝道:“守广武的时候,听说你跑得比谁都快,没想到跑到这儿躲起来了。” 这时堡上有人遥问道:“你是什么人?” 方贲朗道:“关中方贲!” 稍过一会儿,那头又道:“你一个进来!” 方贲摒退左右,一人进到里面,才一跨进门去,两把刀就从门后落下,架在了脖子上。 两人押着方贲一路进到一处房内,见当中一人独坐一桌,桌上放有两坛酒和几大块牛肉,这人一边割下牛肉来吃,一边倒满酒猛干,正是和安。 方贲道:“你这断头酒是不是喝得太早了?” 和安咕噜又喝下一碗酒,啐道:“晦气,你来做什么?” 方贲道:“我一个人来,除了把你给砍了,提着你的头出去领赏,还能做什么?” 和安哼道:“朝廷能给你什么?咱当兵的,脑袋整天拎着走,拼死拼活,连饷都领不到,还图个啥?” 方贲道:“侵吞军饷的人已经正法了,以后咱还是该当兵当兵,该领饷领饷。” 和安骂咧咧道:“领个屁饷,老子是弃城逃了的,还降了敌,朝廷能饶得了我?” 方贲道:“外面的杨将军,是位年轻将军,你要能献堡投降,也算戴罪立功,杨将军兴许会既往不咎。” 和安示意两人松开方贲,又把桌脚的刀拿起,“砰”的一声,猛地拍在桌上,道:“外面有多少兵?” 方贲:“两千兵!” 和安扫视一眼屋内几人,道:“朝廷的话,老子一句也不信!这点兄弟我还想留着。少啰嗦,要不你放我走,要不你一刀砍了我。” 方贲道:“前后都是官军,你能往哪儿跑?你何不把堡一献,换条活路。” 和安把刀拾起,跨在腰间,又倒满一碗酒,干完后把嘴一抹,道:“往哪儿跑你不用管,逃命嘛,哪里能活就往哪儿跑呗。我这些弟兄就交给你了,给我看好他们。”说完匆匆从侧门跑了。 一众人见首领跑了,本已惊慌,又见方贲领着几人大步从屋内出来,自知大势已去,也不想反抗,只听方贲道:“众弟兄,打开大门,迎官军进堡。” 方贲兵不血刃拿下石空寺堡,一众军士欢欣鼓舞,杨青羽也是倍感高兴,当即兑现承诺,将方贲官复原职,擢升为把总,领三百兵。 李须接连接到捷报,对杨青羽嘉许不断,两军约定,合兵中卫,一举攻城。 十日后,两军合兵攻下中卫,至此,河西南部尽复,略无贼地。 翌日闻军中急报,玉泉又落入贼手,大军又浩荡开拔,北返驰援。 等大军一到,贼军引兵遁去,玉泉之围自解。李须率军入城扎营,筹谋北进。 一路攻城掠地,众将兵也早疲乏,正好安顿休整。殷阔初经战事,虽进枣园堡受伤不轻,但兴致更涨,方一歇下,就来到杨青羽寝处。 一见殷阔进门,杨青羽才想起要给慕缺报平安一事,笑道:“殷阔,你师父还等着你消息呢?赶紧给他去信。” 殷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放到桌上道:“信早就写好了,只是不知道往哪送,杨大哥,你帮我送吧。” 杨青羽拿过信捏了捏,抿嘴一笑,道:“这下子,他可以放心了。” 杨青羽心系战事,挂上舆图打算为下一战做好准备,却见殷阔还立在那里,问道:“怎么?还有事?” 殷阔嘴角翕动了几下,半晌道:“攻打广武城的时候,半夜劫营,你不怕城内贼军有防备?” 见殷阔一脸认真相问,杨青羽道:“你可还记得,我派了几组哨子,探了几次贼军情形?” 第六十五章 行辕论兵 “两组哨子八个人,探了三次。”殷阔略一回忆,便想了起来。 杨青羽点头道:“同样的地方,不同的哨子探到的情况都会不一样,一探是刚接到招降书,是战是降贼军还需要考量,故而城头、四门毫无动静;二探贼军毫无部署,四方城楼也未加兵防备;三探时已入夜,若贼军要战或是怕我乘夜劫营,此时必会有所部署,但四门哨子均报贼军并无异动,所以我料定,贼军是不愿战的,我这才决定掩夜攻城。只是不曾想到,是贼将先弃城逃了,城头才没有部署。” 殷阔若有所思,又问:“那为何玉泉营中时,明明贼军已经败退,你却跟靳堂主说,不可截,不可追?” 杨青羽心头一喜:既然殷阔对行军打仗有如此兴趣,若是投身军伍,杀敌报国,岂非妙事。 想到此节,便将自己所知所识悉数道出,还连在舆图上推演。殷阔听得入神,不时发问,杨青羽也耐心详解,不觉间,天已见亮。 杨青羽见他意犹未尽,道:“前方还有不少城池要复,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胜者,谓之神。用兵之法,还得因时因地,因人因物,取胜之道就在于能否看出敌之破绽,就如习武之人,武功再高,一旦招有破绽,也难立于不败之地。” 这时阚通闯进道:“将军,总兵大人邀你前去议事。” 杨青羽走到议事厅,一众将领也已经到了。 李须见人已到位,朗道:“我们这一路急行军,辎重就轻,也没带火器。柳将军一路军近两日会南下跟我军会师,牛大人六路大军也不日便到,届时各军各营配好火器,以便攻城。” 说完命人挂起舆图,指向一处,问:“前方两百里,是定北城,此城坚固,不易轻取,诸位将军,可有攻城的法子?” 伍闲率先道:“攻坚城还得用重炮,等牛大人一到,先在城门口架起十门将军炮,轰他一阵,再以投石车向城内抛神火雷,先压着贼军打了,再设云梯攻城。” 李须颔首道:“此法攻城尚可,但万伤不及根本。” 另一将官建言道:“既然此城坚固,可否围而不攻,先设伏打援。定北城与镇城之间,还有七营四堡合十一城,不如先拿下这些城,再设法攻下定北城。” 李须道:“杜将军此法也并非不可行,只是绕道定北先取他城,若定北出兵为援,那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杨青羽昨夜一直跟殷阔讲授兵法未歇,心里也一直担念着取定北城的法子,但一直苦无头绪,刚听得杜将军一言,顿心下豁然,回禀道:“末将以为,杜将军此法可行!” 本听过李须一问,杜天寝也觉此法稍欠稳妥,又见杨青羽和称可行,又惊又喜,望了过来。 李须也有疑虑:“你且说说,如何可行?” 杨青羽走到舆图前,比划道:“正北向各城几已收复,唯剩青冈堡一城未复,属下猜度,这一路官军兵马该是不多。此堡在定北城西,不取此地也是因为此堡与定北城犄角为援,如若攻打,一旦定北城发援,必不堪应付。” 李须点头称是:“这一路军由柳将军带领,兵将三千余人。” 杨青羽颔首继道:“等我诸路大军集结,合该三万余人,我们先遣一路军佯攻青冈堡,另派重军伏在当中,只等定北城贼援一出,立刻迎头痛击,四面围打。再派一小路军马,炮击定北城西南两门,防其再出援军。” 杜天寝方一听完,抚掌赞道:“杨将军此计绝妙,可行!” 李须也觉此法甚好,喜道:“诸位将军,对杨将军此计,可有异议?” 诸将略一思量,纷纷点头应诺,李须即吩咐道:“那就依计行事,各自回营整备军马,等我号令。” 等众将散去,杨青羽也准备离去。这时一人进来报:“大人,柳将军到了!” 李须闻言大喜道:“快让他进来!” 来人方一进门,李须热情相迎赞不绝口:“柳将军,在这河西之地,可是威名赫赫啊,一个月内,连复九堡十七城,所向披靡,河西贼军闻风丧胆呐。” 这人道:“大人过誉了,全仗我数千将士不顾生死、浴血杀敌,才得以连战连胜。” 杨青羽本与这人已擦肩而过,刚走到门口,听到这人答话声音,心头一震,面色微凝,半晌回过神来,转身脱口道:“大哥!” 这人闻听呼叫,身子也是一颤,缓缓回过身来,竟是柳奉年。 青州别后,柳奉年不久进京参加科考,殿试一场,论治安平策实务,点二甲进士,入兵部,任会同馆副使。 后因陈《将兵条陈方略十疏》为朝廷所重,调升职方清吏司主事。不久,巴拜之乱起,由兵部举荐,前往平叛。 柳奉年单人匹马,径自来到总督行辕拜谒魏学臣,道:“兵部职方司主事柳奉年参见大人。” 魏学臣高坐堂上问话:“一个小小主事,来我军营做什么?” 柳奉年:“接兵部令,前来平叛。” 魏学臣一笑:“平叛?朝廷给了你多少兵呐?” 柳奉年:“下官一个人来的。” 一旁几个将军也忍不住一笑,魏学臣呵笑一声:“总不能把我衙门的兵拨给你吧!” 柳奉年:“兵部的急递,可是要十五日集齐三万军马,前往讨逆。” 魏学臣道:“几镇的总兵不调兵给我,我有什么法子。” 柳奉年愤然道:“大人身为总督,节制一省兵马,他们岂敢违抗军令?” “榆木脑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拿什么打仗!”魏学臣训道。 柳奉年辩道:“可末将听说户部已经拨了三十万两用作军需,大人怎说粮草未到?” 一旁参将应答:“柳主事看来是不晓军务,三十万两银子,不够我军一月之费,前方御敌若深入敌后,粮草短缺,我军当如何自救啊?” 柳奉年听过这将军一言,问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魏学臣介绍道:“这是张允张参将。” 柳奉年道:“张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但叛军先锋军距我方不过二百里,不日便到我军营下。叛军不到十日,连下十余城,诸城亡陷,数十万百姓惨遭荼毒,大人再不发兵,必然饿殍遍地,流民四窜。流民一起,支离时局,若再乱中添乱,岂不更难收场。”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莫说百姓,我军将士哪个不是马革裹尸,九死一生。没有粮草,军心不稳,如何作战呐。些许百姓,死了就死了,天纵鞑子起不义之兵,天之罪也。”张允见柳奉年只顾百姓是否深受苦难,却从未想过军士血洒疆场又是所为何来,故而有些激动道。 柳奉年哼道:“大人,百姓何辜啊!尔食尔禄,俱是民脂民膏,取之百姓,出之太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张允一脸铁青,冷冷道:“到底是个书生!” 柳奉年闻言,胸中怒火陡起,激朗道:“书生又如何?下官虽科甲出身,提笔捉刀,从不让人!大人岂不闻,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此乃书生之奋勇也!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此乃书生之豪志也!驱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此乃书生之节烈也!书生知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知节义千秋,荣辱与共。总兵谭大人跟部堂既有乡谊,又属同僚。谭大人力战不敌,部堂何以带兵南遁。将不可将,兵不成兵,家国有急而不救,百姓罹难而无视,大人何敢妄论书生?” 魏学臣见二人吵嚷起来,又还牵涉到他,呵斥道:“放肆!小小主事妄谈军国大事。两榜科名,庶叨天恩,不思为民疏困,为君分忧,战事在即,竟来扰我军心。来啊,此人狂悖,忤逆犯上,拖出去,责二十军棍。” 正当左右上前拖人,另一将军制止道:“部堂不可,柳大人熟读兵法,是兵部举荐来的。” 兵部确有不少文书发来,均说近日会有增援,但又未详具细要。 魏学臣听这一提醒,突然想起桌上的一封信来,打开看了一眼,又瞧了瞧柳奉年,态度缓和道:“李侍郎所说的,《将兵十略》可是你所陈?” 柳奉年回禀:“正是下官所陈。” 魏学臣又把信拿过,看着道:“李大人说此《将兵十略》,是‘极兵法之壶奥,尽战阵之根荄’,对你评价颇高啊。我且问你,如你第一略,谋略中所言,‘法曰:谋为上者,次伐交,次伐兵,次攻城。两军相争,上以道胜,次以威胜,次以力胜。善谋者,不逞以甲胄之坚,器械之利,士卒之众。’此一句何解?” 柳奉年回道:“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下官以为,两军相争,两将相持,静者胜,乱者败,变者胜,守者败。一挫其气,再挫其勇,再挫其锐,再挫其军,夺其气为上也。古今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三篇》,无出虚实。夫用兵,识虚实之势则无往不胜。谋为第一略,正是因善谋者,善辨虚实也。” 第六十六章 把酒重逢 魏学臣不予置词,又道:“第二略,将略所言,‘法曰: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儒将者,决胜庙堂者也;武将者,折冲千里者也;大将者,深明天地、兼资文武者也。’以此而观,你是何种将啊?” 柳奉年道:“下官哪种也不是,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非一人能成其事。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下官只身一人,唯有袖手旁观而已。” 魏学臣知他又在借题暗讽,也不接话,继道:“第三略,兵略所言,‘法曰:用兵之道,使地轻马,马轻车,车轻人,人轻战。法曰:兵以静固,以专胜。力分者弱,心疑者背。’此略又作何解?” 柳奉年道:“兵务神速,事贵合机。凡用兵之法,主客无常态,战守无常形,分合无常制,进退无常度,动静无常期,伸缩无常势,出没变化,敌不可测,此之谓兵机。能一击而胜者,往往只在一线兵机,轻出疾行,上下一心,必胜!” “噢?何以见得?”魏学臣看他确有些见地,追问一句。 柳奉年:“唐李愬悬军奇袭,雪夜下蔡州,此为兵机之胜。” 魏学臣把信一折,一边收起一边道:“洋洋三千五百言,倒是说了些行军作战之法,只不知是否为只能逞口舌之勇的笔头将军,来日我们再见分晓。方才你辱本官将不可将,实为大不敬,棍子就先给你记下,不过你得去牢里待几天,以儆效尤。” 柳奉年领命后即被人压下,丢在了牢里。 一将军道:“部堂,这人当真不用?” 魏学臣道:“此人有大用,但现在还用不了。粮草筹措、调兵遣将都需时日,你和张允先各带一路兵劝降各处叛军,等我集结大军,立刻派兵增援。” 三日后,一人现身牢营,唤道:“柳大人,部堂有请。” 柳奉年道:“好,等我更衣。” 这人急道:“还更什么衣,鞑子都快打到家门口了。”说完拉着柳奉年急急往外走。 一进内堂,两列将官一身戎装站得挺拔,堂上魏学臣也着上甲衣,威势赫赫。 一见柳奉年,魏学臣道:“柳奉年听令,着你为守备,领三千兵马,迤北附贺兰山疾行,务要牵制敌军十日,只等我援军一到,合兵歼之。” “末将领命!” 柳奉年接令后,当即换上铠甲,带上一众军士东向渡河,直奔贺兰山,其余将佐军官也纷纷领命开拔。 不过十日,前方捷报频传,河西已复九城,柳奉年一路军不仅成功牵制敌军与官军完成合围攻歼,更连下三营三堡合六座城池,军中沸腾,均赞其有奇谋,善战略。 魏学臣召回柳奉年参赞军务,十万火急,也不等柳奉年稍作歇息,就被叫到了总督行辕。 魏学臣正看舆图布方略,见柳奉年一来,忙招呼他近前,到图上比划道:“昨日前军急报,贼军又下两城,守将弃城逃了,若再不据守,我军刚复的城又会落入贼手,贼势不可涨,必要遏在此处。” 柳奉年看到图上所指,略有思索:“部堂,扼守此处不难,以我之见,贼军要取的下一城必是五浦头,只消在此设伏,贼必退。” 魏学臣稍有疑虑:“你怎知他取的是五浦头?可有破敌之法?” 柳奉年道:“用兵之道,在决机于阵前,料事于敌先。宁堡尚远,兵源未继,贼军眼下断不会取。翠岭、石桥两城是坚城,若要攻城,势必损兵耗时。以其现有兵力,迅速取五浦头,与花延、井隆互为犄角,可让我军腹背受敌,陷于绝地。” 魏学臣鉴于前事行军,战效卓著,也不作疑,询道:“依你之见,若要得胜,需兵马几何?粮草几何?” 柳奉年:“粮草三日,兵马五千。” 魏学臣:“军中可无戏言呐!” 柳奉年:“下官愿立军令状,不胜,可先斩我头。” 魏学臣:“好,既然有必胜之心,凯旋之日本官为你庆功。” 刚过三日,前军急报,柳奉年一路军力挫贼军,斩首一千余,再复两城。 魏学臣大喜过望,自此河西贺兰北麓收复失地一事,悉委柳奉年。 阔别许久,本以为江湖之大,该难有可见之期。谁曾想,在这苦战之地竟也能相逢。 杨青羽大喜难禁,颤声道:“大哥,你怎么来了这里?” 看着柳奉年现在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哪还有半分初见时的书生气。 柳奉年双目骤红,慨然道:“朝廷派我前来讨逆,二弟,你为何会在这里?” “大哥此事说来话长,得空我再细细说与你听。”本想将详情尽数道出,但此刻战事要紧,杨青羽也就止住了。 看着李须一旁惶惑,柳奉年拉过杨青羽高兴道:“大人,杨将军是我义弟!” 李须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这弟兄二人之名早已响彻河西,现在更合兵一处,岂非无往不胜。 杨青羽这才反应过来,近日里听闻的常被夸赞的柳将军其人竟是柳奉年,本以为他只是一介书生,却不想还有横刀立马、攻城略地的本事,又是惊诧、又是激赏。 李须心中暗喜,面上镇静如常,点头道:“你二人兄弟之情,容后再叙。柳将军,前方定北城,你可有攻城之法?” “末将以为,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柳奉年当即回道,显是心中早有计策。 李须:“此话何意?” 柳奉年:“假意围城攻打青冈堡,诱定北城出援军来救,再合兵歼之。” 此计正与杨青羽方才所献计策一样,李须知此法定是可行,又再问:“你何以知晓,我们攻堡,定北城就必会出兵?” 柳奉年道:“大人,此两城连成一线,乃镇城之屏障,可谓唇亡齿寒,二者不可丢其一。此前我领三千军沿贺兰山麓取道北上,也是因为这点兵力不足以给镇城构成威胁,没有出兵截我,我才得以顺利拿下诸多城池。但现在大军一集,贼军必以两城为屏,拼死阻挡。所以先引出定北城贼军,迎头痛击,以寒其胆,摄其威。” 听到柳奉年取定北城之法与自己不无二致,杨青羽激动莫名,正想开口附和一声,李须先抚掌赞道:“好啊,兄弟二人真是心有灵犀,所出计策也如出一辙。两位将军,先回营稍作整顿,辎重一到,立刻攻城。” 二人相携回营,柳奉年拿出一坛酒来,笑道:“二弟,可还记得此物叫什么?” 杨青羽拿过酒坛,开过一闻,咧嘴一笑:“大哥,此物称作落汤鸡,记得还是因一落魄书生得来的诨名。”说完灌了一口。 柳奉年哈哈大笑,接过也喝了一口,呼道:“痛快!二弟,能在这里遇上你,大哥着实高兴啊。”言罢,又连喝了几大口。 杨青羽见他豪兴,也不示弱,拿过酒坛,仰头咕噜噜灌过两口,借着酒兴道:“青州一别,本还担念大哥科考是否顺畅,今日见到大哥风采,想来定是高中巍科,被朝廷委以重任,兄弟借酒再祝大哥他日‘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说完又喝过一口。 柳奉年见杨青羽也在军中本有惊疑,又听得李须提到二人所献破定北城一计相同,更添惊喜,遂道:“二弟远在江湖,却心忧家国,边关多事,战场之上,难免出危蹈险,你有此份心力,大哥也要敬你。” 说到此处,顺手接过酒坛,又喝过一大口,继笑一声道:“我在北地就听说有位小将军极善用兵,一直想着要会一会,哪曾想到竟然是你。” 杨青羽:“大哥说笑了,我也就是在横亘山的时候,自小听师公讲过一些兵法,这次误打误撞,倒还派上了用场。” 兄弟二人彻夜闲叙,不仅各诉往昔衷肠,又将近日战况及用兵所得互作切磋,双双被彼此见地、谋略所折服。 又过两日,援军、粮草、辎重尽数到齐,一路军绕道驰援平虏城,一路军按部署,先取青冈堡与定北城。大军开拔,在十余里处止住扎营,一边派出前哨轮番打探。 李须把着全局,随时据哨子探报,在舆图上标注出各处山道、地形、及贼情变动。 准备就绪,李须部署道:“众将听令!杜将军,东一路由你领三千兵,二十门将军炮,候在定北城外,只等贼援一出,伺机炮轰西南两门;伍将军,北一路由你领两千兵,五百骑,二百铳,伏在紫松林,炮响为号,听到炮声,即刻杀出;杨将军,西一路由你领四千兵,十门将军炮,二十驾投石车,直攻青冈堡,按计划行事;柳将军,南一路,由你领三千兵,八百骑,十门虎蹲炮,伏在乌头岭,只等贼军一至,立刻掩杀。诸位将军,此战关乎是否能早日平定战乱,勿要一举功成。” 四人齐齐回了声:“得令!”,随即分遣兵将前往。 唯杨青羽一路军是攻城为先,青冈堡虽不大,但守备森严。 杨青羽带兵带了城下,勒马巡视了半晌,下令道:“阚通你带人架好车炮,准备攻城。方贲,让你借的两百支铳呢?” 方贲跨出,有些犹豫道:“将军,铳打不到墙头。” 第六十七章 兵行险着 杨青羽目视了一眼城墙,道:“我知道打不到,你只管把动静给我闹大。” 阚通带人架好炮位,一通擂鼓后,一声令下,炮声齐响,炸得声威喧天、地动山摇。投石车里也填上了神火雷,往复投弹,直往堡内抛掷。顷刻间,青冈堡城头也架炮回打,还派了千余弓手在城头远射。将军炮射程足两三里,虽能远距制敌,但炮弹缺乏,常用来做强攻或震慑之用。 轰过一阵,墙头已豁开大道口子,墙上贼军也被炸飞不少。方贲听炮声停了,即引铳手、弓手仰射,靳禾川也带一路人直奔城门,准备破门,殷阔也带了数百人,架上云梯准备登墙。 墙头贼军见官军势汹,赶忙抢做防御工事,一边呼嚎奔走,一边御敌,乱作一团。按计策所定,靳禾川和殷阔只作佯攻,一旦贼军顽抗,即刻退回。 杨青羽见城头守得正紧,贼军也寸步不让,便让鸣金收兵。 杨青羽召回众将商议,阚通回禀:“将军,我看城头动静不小,贼军还能再守一阵,我们是否加大攻势?”杨青羽沉思不语。 方贲也禀道:“将军,这将军炮再轰一轮,就能在墙上掏出个洞来,不如就强攻,索性取了这城。”杨青羽扫过众人一眼,问向殷阔:“你说呢?” 殷阔不曾想到此等大事会咨问于他,稍有些慌乱,不知如何作答。靳禾川一旁鼓劲道:“杨将军问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见杨青羽也点头应许,殷阔道:“青冈堡随时能取,只是现在我们的目的是要引出定北城出援军来救,好消耗城内兵力,以便稍后攻城。我觉得该如两位将军所言,加大攻势,佯作强攻,让贼军认为我们誓要拿下此堡。” 杨青羽扬声道:“就依此行事,各自点验军备,半个时辰后,听我鼓响,全军攻城。” 几人领了军命,各自休整,也把受伤将士安置好了。 少顷,杨青羽亲自擂鼓,鼓点阵阵,传出老远,震人心魄。 阚通大吼一声:“给我打!”十门将军炮应声而响,十枚铁球齐齐落在墙头,“轰轰”作响,炸得贼军东倒西歪,四处闪躲。靳禾川与殷阔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庹山、魏琛紧随其后,护在殷阔两边。 将军炮打过两番,阚通见城头已乱作一团,又让人推出两门炮来,直向青冈堡西门。方贲所带铳手和弓箭手在城下来回走动,寻隙突击,也射落不少贼军。 等炮轰过城门,靳禾川所带人马已奔到城门口,作势破门而入。城门被轰过几炮,本已松动不少,冲在最前的靳禾川一众江湖义士又艺高胆大,猛撞城门。眼见城门渐开,城内贼军也涌上不少人堵在内侧,双方僵持,进退不得。 殷阔一行刚架上云梯,几个轻功好手就迫不及待登了上去。城上贼军被这一打,本已有些怯战,加上城下官军顾及不暇的弓箭招呼,更加畏畏缩缩,见官军涌上,也不敢硬拼,只得且战且走。 杨青羽远处观战,见这些人杀得起劲,照此下去,青冈堡必破无疑,正当焦急,这时哨子来报:“将军,青冈堡北侧有两人起快马往东去了,应该是去求援的。” 杨青羽心头一稳,吩咐道:“鸣金收兵,给我发招降书。” 等众军士退回,杨青羽向众将官道:“前哨探报,堡内已经派出人去定北城讨援,只是眼下还不知贼援会来多少,全军休整,埋锅造饭,今夜丑正再行攻城。” 杨青羽把殷阔叫到一旁,单独知会道:“今夜攻城,只扰而不打,先瓦解其军心。你乘夜速去通知几位将军,若定北城发往的贼援不多,他们就不要截堵,放贼军过来增援。” 殷阔不解:“贼援到了,那不是就攻不下青冈堡了?” 杨青羽:“定北城城池坚固,守军又多,我们若是强取,势必损兵折将。青冈堡先围而不取,单以我一路军如能打掉援军,定北城必定还会发兵来救,若是贼军发现有埋伏,就会舍青冈堡,坚守定北城。现在我们能多打掉一些贼军,日后就能少一些我军伤亡。” 殷阔会意,点了点头:“贼军现在知道我军兵力不多,派出的援军应该也不会太多。” 杨青羽道:“算时辰,明日正午,贼援就会到,事不宜迟,你赶紧出发,特地嘱咐几位将军,如没有我处发出的信号,不可妄动。” 殷阔领命,即刻动身了。 殷阔离去后个把时辰,等众将用过饭后,杨青羽又邀阚通等人来到帐中议事。 等杨青羽详述计划后,方贲斗志高昂道:“将军放心,只要贼援敢来,我让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阚通倒是心有顾虑,思索片刻,道:“将军,城里的贼军人可不少,若再来援军,我们被前后夹击,会不会太冒险了?” 靳禾川附和道:“紫松岭离这里不远,不如把伍将军一路军邀来一同御敌。” 杨青羽沉着应道:“未免让贼援生疑,伏在两侧的人都不能动。青冈堡无险可拒,取之不难,定北城想必也不愿出大军来救,我料定此次贼援不会超过三千人,虽然两军人数旗鼓相当,但若只是击溃,也不算难事。” 阚通略有所悟,道:“将军的意思是,打退贼援,让他们回去搬来更多援军,我们再四面合围,一起歼灭。” 方贲明了此计,请缨道:“下官请带八百骑做先锋,杀垮他们。” 杨青羽也不再多言,部署道:“方贲听令,着你领八百骑,明日巳初候在青冈堡十五里北侧;阚通听令,明日辰时,架好投石车和将军炮,主攻青冈堡正门,坚守三个时辰,堡内贼军一个也别放出来;靳堂主,明日你领两百铳手、三百弓手,另一千兵守在要道,贼援一到,铳声一响,方贲即领兵杀出。” 阚通道:“将军,那今夜还攻不攻城?” 杨青羽道:“诸位将军先稍作歇息,今夜由我领兵攻城。” 方贲道:“将军,下官随你一道攻城。” 方贲自被杨青羽收编,一直心怀感激,凡事都愿冲锋在前,以报知遇。杨青羽制止道:“今夜只是扰敌而已,我已安排了人手,你们就都不要管了,好好休息,明日好作迎战。” 几位深知明日之役事干重大,也不再多言,各自退去。杨青羽独自走出帐外,天已见暮。 帐外东北向不远处,数十人还在忙活,一见杨青羽走进,当中一人上前禀道:“将军,三百傀儡草人马上就扎完了,需不需要套上士兵的衣服?” 杨青羽道:“套上吧,既然要装样子,那就装得像一些,吩咐士兵,从丑时起,每隔半个时辰,往青冈堡城头放箭,只要城上贼军回射的箭扎满草人,就先把箭取了。” 杨青羽又拿过一个草人揉捏、拍打了几下,道:“再填些草,里面太松了。另外,所有傀儡全部浇水淋透,谨防贼军火箭。”安排完这边事情,杨青羽又在营中四处巡视,等丑时到来。 殷阔先快马先到了伍闲处,一见殷阔,伍闲急问:“前方战事如何?” 殷阔将情势大致讲述,又把杨青羽嘱咐之事道出。伍闲听完有些不悦,问道:“这是李大人的意思,还是杨将军的意思?” 殷阔:“事态紧急,还没来得及禀明李大人。” 伍闲道:“杨将军是会打仗不假,但之前是李大人做的部署,军令又是李大人下的,要是出了岔子,谁来担责啊?” 殷阔也不明他言语中意,特又嘱咐道:“杨将军还说,如没有信号发出,不可妄动。” 伍闲稍不耐烦的应了声:“我知道了!” 丑时刚到,杨青羽领一百五十兵,各架上两个草人,悄摸遣到青冈堡城下,又快速将草人支了起来,夜色下看来,仿佛真有四五百人之多。 杨青羽拿过一张弓来,对准墙头一巡夜人,一箭放倒。贼兵“啊”地一声叫过,城头立马有人吼起:“敌军攻城了!敌军攻城了!”喊声震耳。动静一响,杨青羽与一众士兵忙撤出老远伏低。 顷刻间,城头箭如雨下。 殷阔又来到杜天寝帐中,详禀了此事。此番设伏打援一计,是杜天寝先提出,经杨青羽详解才定下来的,虽然二人所布方略出入甚大,但在杜天寝看来,就论兵法而言,自己也不遑多让。 听殷阔讲完,杜天寝觉此法可行,小心问道:“此事杨将军可否报知了李大人?” 殷阔摇了摇头,道:“时间来不及。” 杜天寝点头应道:“战场之事,确是变化多端,小兄弟,我知道该怎么做,让杨将军尽管放心。”等从杜天寝帐中出来,已是更深。 殷阔不敢稍滞,快马前往柳奉年营中。 城头射下不少火箭,刚没入草人体内,当即灭了。夜色渐浓,城上贼军也看不真切,草人身上负箭多了,陆续也倒在了地上,贼军见城下没了动静,只以为打退了攻势。 第六十八章 临阵决机 等城头撤箭,杨青羽招呼士兵复又遣到城下,把草人身上的箭尽数取出,又把草人支立起来。另有几个兵往城头射过几箭,贼军又是一阵骚乱,箭雨也随即跟了来。如此反复数次,至辰初撤下草人方休。 乌头岭有两处小丘掩护,柳奉年带军入丘后扎营,分二十里、十里、五里、两里各派了数名哨子,不分昼夜,随时探报。 殷阔虽是快马疾行,但一入二十里境,哨子刚探到只一人潜入,当即对空射出一支火箭为信。十里处哨子占在高处,听马蹄声近了,确准只有一人,以火把为信,传递给了五里处哨子。五里处哨子潜在树梢,看到信号,依样发出信号,传与两里处哨台。 哨台处哨子接过信号,忙去营中禀报。柳奉年在帐中伏案小憩,听有士兵急报,惊醒了过来。 哨子报:“将军,前哨探到,有一人一马从东面过来,现已到了营五里处。” 柳奉年不假思索:“定是前方有变,直接放来人进营,请到我帐中。” 殷阔方到,见营门大开,也无人阻拦,正当疑惑,有人引道:“将军请您帐中议事。” 殷阔下马问道:“他知道我来了?”这人也不答话,只把殷阔带到柳奉年帐中。 听报是东面来人,柳奉年初还以为是定北城有异动,却见是殷阔,故道:“小兄弟,青冈堡发生何事了?” 殷阔回道:“杨将军说青冈堡易取,他料想定北城不会出太多援军,他让柳将军暂按兵不动,听他发出信号再做围攻。” 柳奉年紧了紧眉,半晌问:“你从东面来,想必伍将军和杜将军那儿你已经去过了,他们怎么说?” 殷阔不明柳奉年何以知晓他从东面来,略感惊诧,回道:“两位将军并无异议,都答应依计行事。” 柳奉年疑道:“他们什么都没问?” 殷阔略一回想,迟疑道:“他们问此事李大人是否知晓。” 柳奉年长呼出一口气,道:“定北城一旦发援,青冈堡内贼势势必大振,以杨将军一路孤军,瞻前就难顾后了,他如此以身犯险,虽是着眼大局,但若有人疑他贪功冒进,非但此计不成,他更会受人诬谤,贻人口实。” 殷阔万不能想到此节,不知该如何化解,又觉如此尽心作战,竟还有人会落井下石,心有愤懑,却又无计可施,道:“杨大哥一心只为剿灭贼军,又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倘若真有人拿这些来说事,大不了这仗就让他们去打。” 柳奉年道:“小兄弟,先不要意气用事。杨将军让你连夜来告知此事,贼军该今日就会到,还有几个时辰,先不用回去复命,你直接去禀报李大人,就说此计是杨将军与我共同商议定下的,事后若有罪责,我二人同担。” 殷阔不知二人关系,只觉柳奉年言语间对杨青羽关心颇深,忍不住发问:“将军就不怕受人诬谤,贻人口实?” 柳奉年笑道:“清者自清,二弟不惧,我又何惧之有。” 一听二人还有如此情谊,殷阔心里稍安,高兴回道:“我这就去禀告李大人。” 昨夜几番夜袭,贼军已识破此为扰敌之法,天刚破晓,又发现城下空无一物,自知被赚去数万支箭,大呼中计。 刚到辰时,阚通即领了一路人马布好将军炮和投石车,等杨青羽巡视过后,就向着青冈堡正门轰过一番。城内贼军听到炮声响动,惊恐乱窜,连续几次袭扰,城内贼众早是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炮才响过几声,又有人来报与杨青羽知,说青冈堡北侧小门又跑出一人骑了快马往东去了。杨青羽猜度,该是去促请援军的,忽又想到殷阔去了许久,本应已回来,眼下却不见人。 生怕事有突变,杨青羽问过阚通、方贲,均说入夜后到现在再没见过人,靳禾川正好带军前去阻道,也不见殷阔人在当中。 杨青羽暗叫不好,按之前估算,定北城贼援午时前后就会抵达伏击点,殷阔迟迟未归,如果只是路上耽搁倒还好,若是被贼擒了去,难免有掣肘之虞。 心系殷阔安危,又不能阵前动摇军心,杨青羽一面镇静安排众将按计划行事,一面派出两路哨探,悄悄打探殷阔行踪。 靳禾川不懂兵法布阵,一千五百兵到了预伏点,也不拉开阵仗候敌,只攒在一处等待。 杨青羽等过个把时辰,殷阔还未归来,阚通处已经把青冈堡正门打个稀烂,明晃晃可见堡内贼军刀剑林林,却又慑于将军炮之威,不敢闯出来,城里城外,贼军官军陷入僵持。 等不及殷阔,杨青羽吩咐道:“殷阔回来,让他立马前方跟我会合。”说完即快马来到靳禾川处。 杨青羽刚赶到,一前哨匆匆来报:“禀将军,前方一路贼军朝我军来了。” 杨青羽见时机正好,朗道:“列阵,候敌。” 哨子顿了顿,吞吞吐吐道:“将军,贼军来了不少人,我们...我们可能抵不住。” 本以为已算准贼援不会太多,但见哨子神情,杨青羽明白已经失算了,问道:“可有看清贼军有多少?” 哨子道:“骑兵不下三千,步军也有七八千。” 一众士兵听了,顿时起了小小骚乱,靳禾川也惊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杨青羽也疑道:“青冈堡看到我军只三四千人,定北城发疾援来救,本以我之想,不该会发这么多兵,难道他们知道了我军会有埋伏?” 不等哨子回话,杨青羽又道:“来不及了,全军听令,两百铳手列队在前,三百弓手列队在后,等贼军骑兵一近,铳手先放,弓手补上。一千兵合围四周,谨防被贼军骑兵冲散。”吩咐完,又大吼一声:“列阵!” 这边刚列好阵,贼军大军浩荡而来,骑兵铁蹄过处,地被踏得隆隆作响,激起漫天尘土。 五百步、两百步、一百步,眼见贼军骑兵渐近,杨青羽一声令下,两排铳手次第开火后,停下填弹,三百弓手引满弓,也齐齐射出。 一响过后,贼军先头骑兵倒下数十,人仰马翻。马倒地后哀鸣翻滚,又绊倒不少后面骑兵,一时间,铳声、嘶吼声、惨叫声混作一团。铳手填好弹,又陆续发出,又打翻不少骑兵。 贼军骑兵人马多戴甲,弓箭射出不少,却不能重创骑兵。铳手才射过三轮,贼军骑兵已经冲到了跟前,靳禾川与魏琛、庹山等人下砍马腿、上砍贼首,想要扼住攻势,官军步兵也奋死抵挡。但贼骑攻势太猛,撞飞前排兵卒,直入官军布好阵中。 阵中间铳手、弓手躲闪不及,生生被冲过来的马撞飞开来,阵形立时散了。 杨青羽高声呼道:“散开,散开。”一边勒马疾走,一边打着手势,向靳禾川呼道:“回撤。”官军里没有骑兵,不能反冲锋,杨青羽与靳禾川各领一半人且战且退。 靳禾川气急道:“来了这么多贼军,两边埋伏的兵怎么也没个动静?” 杨青羽也正纳闷:贼军有一万余,过了乌头岭,又过了紫松林,如此大的队伍,招摇从两侧伏击点中间穿过,无论如何不可能没有察觉,伍闲见贼势汹汹,作壁上观倒情有可原,柳奉年所伏的乌头岭据此也不过十余里,为何也不见发兵来援。 殷阔刚跨出营帐,被柳奉年叫住了:“小兄弟,你几时从杨将军处动身前往发信号?” 殷阔:“子初。” 柳奉年走到跟前,摁住殷阔肩头,郑重道:“随我等到巳末,等探子带消息回来。” 殷阔急道:“杨大哥说贼军正午就会到,李大人...杨大哥还等着我回信呢。” 殷阔可不愿杨青羽卷入其中,对他而言,让李须知晓此事情由才是首要大事。 柳奉年见他急躁,宽慰道:“小兄弟,你放心,杨将军是我义弟,不管何种情况,我都不会让他身犯险境。之前我攻打北地的时候,故意绕道青冈堡不取,你可知这是为何?” 殷阔摇头不语。柳奉年继道:“我派人探得,定北城守将曹桓的长子曹永正是守青冈堡的人,我若取青冈堡,定北城必会发强援来救。几天前我又派出探子前去探了,只要曹永还在青冈堡,定北城的援军就决计不会少。” “你是说要是曹永还在青冈堡,那就可以按之前定的部署行事了?”事有转圜余地,殷阔也稍缓和了些。 柳奉年点头道:“杨将军所虑之事,正是此战关键所在。我派出的探子迟迟不回,要么是暴露了,要么是被困住了,姑且再等上个把时辰,你放心,任何后果我都会报与魏总督知晓,万事有我担着。” 殷阔着实想不透柳奉年在如此紧要关头为何还非要等探子回来,贼军转眼就到跟前,人多人少一看便知。若是贼军来的少,那曹永想必也就不在青冈堡内,按杨青羽所部计划行事即可;若是贼军来的多了,正好落入官军埋伏圈内,则按原定计划行事即可,为何要多此一举,还白白浪费了兵将整备时间。 见殷阔欲言又止,柳奉年也不再相劝,只能静候消息。 第六十九章 步步为营 才等过半盏茶功夫,殷阔已是心急如焚,来回踱步半晌,骤然道:“不行,我得回去帮他们。” 柳奉年正想阻拦,就听得帐外高声喊道:“报...”随即一将佐跨进营中禀道:“将军,哨子回来了。” 柳奉年大喜,忙吩咐:“快让他进来。” 哨子方一进帐,殷阔见他衣衫残破,周身血渍,急问:“前方什么情况?” 哨子看了一眼柳奉年,又望向殷阔道:“青冈堡东城门已经破了,两军正在交战,我是趁乱逃出来的。”又向柳奉年道:“禀将军,青冈堡内不仅有曹永,连同曹桓妻女,一家三十几口人,都在里面。” 将佐追问:“曹桓怎么会把家人安排在那里?” 哨子回道:“几日前,定北城几位守将起了内讧,为防不测,曹桓就暗里把家人送出了城,安置在了青冈堡。” 柳奉年心下稍安,脱口道:“好!”向殷阔示意点了点头,以表宽慰,继又向哨子吩咐道:“你先下去歇着,把几位将军叫到我帐中来。” 哨子跨出少许,另有三人进到帐中,打头一人道:“将军,十门虎蹲炮已安置妥当,其余兵将如何调遣?” 柳奉年几步走到舆图处,三人连同殷阔也随即上前。 柳奉年指向舆图上青冈堡处,道:“哨子探报,青冈堡内有曹桓家眷数十口,有曹永在,贼军必然顽抗死守,杨将军一路孤军破城易、灭贼难。”说完又顺势划向右侧一处,正是定北城,继道:“我料定此次定北城发往的贼援必是曹桓亲率,兵马该不下万人,若此路人马与青冈堡合兵一处,我军难有胜算。” 将佐打断道:“可不能让他们合兵,将军,我愿领八百骑前往,管他来多少人,我都给他杀回去。” 柳奉年道:“诸位,若真是曹桓领兵,那他的目标就是青冈堡内家小。既然定北城内起了内讧,他这一路军就断不会再回去。故而,曹桓的计划应当是速解青冈堡之围,随即带上大军北投镇城。”几人纷纷点头,默然应许。 柳奉年又走到另一处,面前有一简易沙盘,方圆百里山势要道均有呈现。 柳奉年一边比划,一边道:“杨将军精通兵法布阵,要想以小博大,必得得地利,青冈堡与定北城相去不远,沿路可称要津之所的只有两处,一处是青冈堡东侧的紫松林,此处有伍将军带兵埋伏,另一处,就是这里。” 看着柳奉年落手处,将佐发问:“鹞子沟?” 柳奉年点头继道:“这是个小山谷。”又把手指向东侧一处,道:“杨将军可陈兵此处,等贼军一至,再撤军回引,死守谷口,扼住咽喉。” 另一将官摇头疑道:“将军,庶下官口直,以杨将军那一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守住。” 柳奉年道:“不用守住,只消把贼军截在此处半个时辰,必能破他!” 说完随即发令:“秦明听令,你领八百骑前往,直袭贼军后翼,来回冲突,不要恋战,务必让贼后生乱;葛辅国、宋宽听令,你二人各领一千五百兵驰援杨将军,直奔鹞子沟,等贼军一近,立刻以虎蹲炮炸他骑兵;康巡听令,定北城想必不会再发兵,你速去杜将军处借两千兵紧守,以防贼军败退回城。即刻出发!” 众将领命刚走,柳奉年向殷阔道:“小兄弟,你随我一起去找伍将军。” 殷阔摇头道:“我要回去找杨大哥。” 柳奉年道:“小兄弟,战端一启,当以大局为重,你一个人回去也于大事无益,伍将军那里有五百骑兵,你随我一道去,借了兵再回去。” 二人快马赶到乌头岭,伍闲正在帐中悠哉游哉饮着茶,一见是柳奉年,有些惊诧,忙起身道:“柳将军怎么来了?” 柳奉年笑道:“伍将军好兴致,贼军大军压境,竟能如此临大事而不惊,无怪能深得李大人器重。” 伍闲听出他的嘲讽意,又不好发作,悻悻道:“按李大人部署,炮响为号,我可是依令行事。” 柳奉年道:“伍将军还不知吧,定北城出了上万人,杨将军分兵攻青冈堡,现在敌我兵力相当,谁胜谁负还实属未知啊。” 伍闲略有些慌乱,又看到殷阔跟在一旁,问道:“杨将军才派了这位小兄弟前来告知,要等他发出信号,那以现在的情形,该如何是好啊?” 柳奉年道:“伍将军,我送你一番富贵,如何?” 伍闲半喜半忧,不解道:“什么富贵?” 柳奉年回道:“定北城守将曹桓的家眷都在青冈堡内,若伍将军能发兵相助杨将军攻城,活捉曹永等人,那曹桓必降,如此一来,伍将军便是首功。” 伍闲犹豫道:“只是李大人的军令是杨将军攻城,我领兵策应,这...” 柳奉年朗道:“为将者,当断则断,伍将军,战机只此一线,若是贻误了,首功成了首过,这其中干系,将军可担得?” 伍闲仍迟迟不决,柳奉年心知如不以言相激,定难奏效,遂道:“伍将军,若信得过我,只要你能在一个时辰内破城擒得曹永,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曹桓贼军必败。” 柳奉年自入军伍,每战必捷,伍闲自然知道他的本事,现在听到此言,心中大稳,伍闲沉声应道:“有柳将军这番话,伍某人是一百个放心,你只管等着,一个时辰要是擒不到曹永,我的人头给你!” 柳奉年应和道:“伍阎王的大刀威名赫赫,斩此小小贼逆,岂在话下?那我静候将军凯旋!” 听柳奉年称他伍阎王,伍闲喜难自禁,虽说这名号也是上阵杀敌搏来的,但因官阶不高,提的人也就少了。柳奉年能知道这个名头,足见在私下里有过打听,也算得上有心。 “好!等打完仗,我得好好敬你一碗酒。”伍闲说完,向一旁士兵道:“取我刀来。” 士兵抬上沉甸甸一把大刀,伍闲卷着袖口擦了一番,自顾道:“这刀是我祖上传下来的,重七十八斤,斩下的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伍家出过两个参将、三个总兵,到了我这儿,才是个游击,愧对祖宗了。”说完把刀一提,扬声道:“出兵!” 柳奉年见他要出营帐,忙呼:“将军且慢,我还有一事望将军相助。” 伍闲应道:“不妨直说。” 柳奉年道:“想借将军五百骑一用。”不等伍闲回话,柳奉年又道:“杨将军四千兵马,分兵一半攻城,前方对敌兵马恐不到两千,以一敌五,稍有不慎,则有覆灭之虞。” 伍闲也不含糊,当即道:“此战要大获全胜,杨将军那里可不能有闪失,五百骑让你带走!” 诸事皆备,几人再不稍留,各自出发了。 贼势越来越涨,一路砍杀,又才片刻功夫,百余官兵逃之不及,被贼军前路骑兵连冲带打,杀得横尸当场。 杨青羽与靳禾川勒马合兵一处,边走边嘱咐道:“靳堂主,前方不到两里,方贲藏了八百骑,你速去与他会合,带兵绕道敌后,击他右翼。” 靳禾川心领神会,勒马疾走。杨青羽带兵且战且退,眼见要被合围,千钧一发之际,万幸挨到了鹞子沟谷口,这才稍整军死守。 杨青羽一眼扫过众士兵,除了打死打散的,剩下也不过七八百人,见这些人又惊又惧,军心大散,杨青羽也有些暗悔,不该行此险招。 正当此际,身后一声炮响,接连又是数声,再一望,只见贼军先锋骑兵受惊乱奔乱窜,哀鸣不绝。 本来若按部署,虎蹲炮该响在乌头岭,如今却响在了此处,杨青羽立刻明了,定是柳奉年猜到他会在此处据守,当即大喜呼道:“各路援军已到,众兄弟随我冲杀。” 还未等杨青羽等冲出,就见贼军后军处乱作一团,一想到方贲处不会这么快就奔到右翼,知道这必然又是柳奉年所为,不由赞道:“大哥当真是会用兵啊!” 靳禾川跟方贲绕道回打,还在远处,就见贼军后方已乱,顿士气大涨,高声道:“众兄弟!杀敌立功就在今日了!”靳禾川一马当先,直入贼军深处,四面砍杀。 秦明所率八百骑也按柳奉年所令,只搅而不打,冲的贼军晕头转向,乱成一锅粥。 炮声响过两番,葛辅国、宋宽也领兵杀出,直扑贼腹。各处兵合一处,官军重振士气,加上贼军后方遭到突袭,一时缓不过神来,官军这才得隙,向贼军反杀。 双方战况焦灼,斗得难分难解。 杨青羽立马远眺,见贼军中军大纛,迎风凛凛,丝毫不乱,明了贼军仗着兵势,对这种隔靴搔痒般的扰敌之术并未多加在意,混乱也不过这一时半刻而已。 正当思忖间,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二弟!” 杨青羽回身见柳奉年单人匹马过来,惊问:“大哥,战场凶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第七十章 势如破竹 柳奉年道:“事态紧急,不容细说,你立刻召军退进鹞子沟,佯装败走。” 炮响过已经许久,不见伍闲带兵增援,又听得柳奉年这番安排,杨青羽知他定有筹谋,也不作细想,勒马呼道:“后撤,所有人撤进鹞子沟。” 葛辅国、宋宽见柳奉年手势比划,也率军渐往后撤,陆续进了谷内。 阚通得杨青羽军令,一直坚守。青冈堡内也是任城下如何挑衅,再未出一兵一卒,只静待援军。 伍闲带兵一路急奔,转眼就到青冈堡城下,一见阚通等人的炮和投石车都歇着了,提刀大吼道:“开炮!把门给我炸了。”一众兵士不得阚通发令,又不敢妄动,均望向他来。 阚通不知情由,问道:“伍将军,是否情况有变?” 伍闲高声道:“杨将军和柳将军正在前方御敌,一个时辰内,我们务必要拿下青冈堡,活捉曹永家眷。” 阚通也是果敢之人,当即令道:“全力开炮!”话音方落,又是隆隆巨响,黑烟滚滚。 青冈堡本已炸过两番,虽是佯攻,但因城墙矮薄,本就摇摇欲塌,现在被这又一轮炮轰,只几声响过,东城墙已塌了一大半,城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青冈堡内全没料到城外又会突袭,被炮声吓得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伍闲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提刀一挥,喝道:“随我杀进去。”见有将军身先士卒,士兵也蜂拥冲了上去。 堡内贼军连日来胆战心惊,本想着援军将至,已有些懈怠了,突见官军破城,只当是援军被打退了,大多已慌不择路,无心再战。伍闲带人一路砍杀,勇猛无匹,所到之处都是贼军丢盔弃甲乱逃乱窜。 阚通留人守住了已垮掉大半的东面城墙,另带一路迂回包抄,以防贼军寻隙出逃。伍闲兜绕一阵,且战且进,堡内动静也越来越大,呐喊声、嘶吼声、刀剑声不绝于耳,贼军闻风胆丧,主动弃械降了大半,剩下部分贼军像是在护主,包成一圈向城西缓退。 出路已截断,贼军退无可退,官军也渐渐合围,两军只一街之隔,得片刻歇兵。 不待多想,伍闲唤上三百弓手,控弦拉满,一遍向贼军喊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要的是曹永一家,想活命的都给我闪开!” 话音才落,对面猛地冲出几人拔刀砍向伍闲,还未到近前,伍闲抬手舞刀砍翻了两人,另几人也眨眼被箭射了个满身。不等对面应话,伍闲手势一落,数百支箭离弦而出,瞬间又射翻一大片。 贼军一阵骚乱过后,这边还在取箭引弓,忽听那头士兵中间传来一声音:“住手,我就是曹永!” 贼军前头士兵自动分向两边,空出一条道来,只见一人一副普通士兵的打扮,握着把剑走了出来。 “你是曹永?”伍闲见他虽故意乔装成士兵模样,但镇静自若,颇有些风度,料此人定是曹永不差。 曹永把刀往地上一丢,仰首道:“我是曹永,只要你放过我一家老少,是杀是剐,悉随尊便。” 伍闲瞥向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家眷呢?” 曹永道:“藏起来了。” 伍闲上前摁住曹永肩头,低声道:“上头有令,不杀你。”说完吩咐道:“绑了!把曹永家眷全都给我搜出来,其他人关起来看着。” 青冈堡不大,才不到半柱香功夫,有一士兵来报,关押降兵的时候,在地库发现了曹永家眷,说话间就把人带了出来。伍闲粗略一看,足有三四十人,除了女眷,男丁全部绑了起来。 算着约定时间也相差不多,伍闲吩咐把城头换上官军将旗,又把这一干人拉到了青冈堡外空场处。 杨青羽临行前曾对阚通私相嘱咐,若有人从鹞子沟西面谷口出来,可摆五门将军炮对准谷口伺机开炮,现在青冈堡已取,阚通即命人把将军炮和投石车纷纷转向,拉到了离东侧谷口不到两里处架好,几千士兵排成数行林林挺立,几百弓手也拉满弦随时候发。 柳奉年不会武功,杨青羽生怕他有闪失,一直贴身护着,慢慢从谷口退进了鹞子沟。 鹞子沟是一狭道,宽只两丈余,两侧都是矮坡,均是草木灌丛。 葛辅国、宋宽所带的都是步兵,退进谷内后迅速改换阵型,贼军骑兵前军才进了数百骑,后面的即被堵在了谷口。 秦明、方贲和靳禾川在贼军尾后袭扰,也不交锋,几个回合下来,贼军后翼也渐渐乱了。 紧守了两刻钟,葛辅国、宋宽所带部下对敌骑兵,死伤不少,眼看也快支撑不住,柳奉年下令疾撤,全速出谷。 杨青羽、柳奉年开道,葛辅国、宋宽各领一小队人马断后,其余士兵紧跟杨、柳二人往谷外奔去。 放眼见谷口有人头攒动,伍闲道:“来了!” 阚通令道:“填弹!” 贼军前军只当是官军败走,穷追猛打,谷内一路紧跟。 杨、柳二人刚要出谷,见前方已摆好阵势,柳奉年喝道:“两边散开。”语罢,与杨青羽各领一路分两侧引兵走开。 贼军骑兵气势汹汹,也跟着追出了谷,方一出谷,见官军阵仗,就知中计了,忙勒马急停。后面贼骑不明所以,只顾往前冲,谷口涌出越来越多。 阚通见全是贼骑,当即喝道:“开炮!” 顷刻,十发炮弹齐飞,炸的谷口草木枯朽,山石横飞,马受惊乱窜,缰也控不住。投石车也随之抛掷火球,击撞之下,溅起道道火星、火链。一些骑兵受困,躲闪不及,要么被飞石打中,倒在地上翻滚,要么被火燎到,勒马四突,惨不忍睹。 后面贼兵越涌越多,前方贼骑进退不得,又不能立在原地生挨炮弹,两难之境也不顾许多,只往前直冲。才冲至半道,又被官军弓手射杀不少,贼骑经这几番消打,剩不得几百,死伤枕藉,无奈之下,又退回谷口。 有骑兵开路,贼军步兵也陆续进谷,赶在前头的步兵已知道前军已乱,也不敢出谷,都堆在谷口等中军发号施令。 曹桓在中军听到前后轮番探报,早已心急如焚,一时大意被诱入谷,心知既然前军已中埋伏,那先前袭扰后翼的官军必然已截住出口,两头都已成绝路,只有拼死突围,随即发动全军出击。 前方步兵得到命令,杀出谷口,与官军战在一处。背水一战之下,贼军竟勇猛异常,几番冲破官军合围。 曹桓中军眼见要到谷口,殷阔引五百骑从密林里杀出,直指曹桓。贼军措手不及,慌乱之中也尽力围护中军。 殷阔军是奇兵突袭,又以逸待劳,虽只五百骑,也占尽上风,绕着贼军砍杀,对方几无还手之力。 杀过一阵,贼军被阻成两截,一路向西口突围而去。等曹桓中军出谷一看,深知大势已去,又遥见一家老幼被缚在一侧,当头一人赫然正是其长子曹永,曹桓万般沮丧,又想上前相救,权衡片刻,就叫近旁一众士兵停手,解下刀剑,以示降了。 虽是降将,但念在曹桓懂兵,也饶有些谋略,经李须上报魏学臣,准其戴罪立功,相助拿下定北城,可保一家无虞。 鹞子沟内往东侧突围的贼军硬是冲破了秦明、方贲等人的拦截,虽逃了许多,但最后也被康巡所带的守军擒下不少。 此役大获全胜,震动河西,不仅顺利拿下青冈堡,更歼敌无算,各大小将领均立功不小。 伍闲占夺堡首功,得到朝廷嘉许,他也不居功自傲,战事方了即带上好酒找了柳奉年道谢。 杨、柳二人通力合作,战功卓著,不仅全军上下折服,一干枢臣也亲眼有加。 青冈堡已下,镇城被围,定北城孤立无援,已不足虑。几位将领安抚好受伤将士,连夜犒赏三军,议定于三日后攻取定北城。 才过一日,有探哨来报,麻、牛二位总兵久围镇城不下,又恐定北城贼军弃城往北,所以一路南下,一举荡平了沿途据堡,又联同李须部苦战一日,一并将定北城复了。 如此一来,套内巴拜之乱,除镇城尚在贼手,其余四十七城尽已收复。等麻、牛二总兵一走,李须接手定北城,点兵入城扎营。 自贺毕散出银子,不到半月,果然招聚了两百余人,加上孟奂处召来的新盟旧故,足有四百人之多,合两堂之众,声威隆盛,自“云门四堂”开门立派以来,前所未有。 前方战场贼军势气益涨,河套鞑靼部又随时枕戈为援,屡屡让官军掣肘。战地你来我往,你退我进,双方虽各有胜负,但在贺毕看来,官军远道伐贼,兵少粮乏,而巴拜一干人占得地利,以逸待劳,又外有强援,足以一搏。 贺毕耗重金购得数百匹好马,还自备了一个月的粮草,玄云堂和青云堂门众在贺毕与孟奂带领下,誓师参战。 滑稽之处在于,此战师出无名,数百人浩荡开拔,却还没打定主意到底投入何方阵营。 第七十一章 赚计入军 吕朝被拜为军师,参谋行军事宜,贺毕本一意助贼,在吕朝多番劝阻下,才决定临战见机行事。孟奂那日经孙塘一骂,也自知万不可投了鞑靼,但为了有一番作为,也不顾细想,跟着贺毕就先出发了。 众人一路北向,只听得贼军节节败退,官军连战连捷,失城已十复其八九。 贺毕生怕此次功不成、业不立,有些急躁,问向吕朝:“你拿个主意,现在怎么办?” 吕朝道:“我们往北也走了几百里了,所到之处,全是官军的影子,大势所趋,鞑子不过是案上鱼肉,闹腾不了几天了。这几日朝廷正好从各处调兵前来支援,不如我们就打着义军的旗号,顺势投军。” 孙塘不愿参与其中,就与孟折留守白云堂,雷家五兄弟又死的死、伤的伤,此刻跟着孟奂的心腹也只雷虎、雷豹、徐掸三人而已。 孟奂心里的盘算可并非要听从任何一人,只要能从中获益,不论哪种方式均可。但看眼前状况,形势已经明朗,几无可犹豫之理,遂应和道:“吕兄弟说的对,时机正好,现在官军稳占上风,我们只要对上鞑子,出半分力就能立功,划算!” 未料贺毕面色陡变,沉郁着脸,稍有些作怒:“原来孟堂主也不是个能做大事的人,贺某算是看走眼了。” 孟奂被他莫名一嘲,不快道:“贺堂主话里的意思不妨讲明!” 贺毕看了二人一眼,又抬手指向远处,道:“此处往北一百二十里,套部鞑靼还有五万兵马,他们一旦过了河,我看官军未必有胜算,巴大人派人来信了,叫我们见机行事,二位倒好,先给我倒戈了。” 吕朝不知还有这等事,对贺毕的话虽不尽信,但见贺毕似乎已有主意,也就不再强拗,建言道:“大计当前,二位堂主切莫伤了和气,现在前方战况我们也还不太明了,再往前就是官军驻地,等我们过了灵州打听打听再做计议。” 又行过一日,有一路军从西面而来,不过两百余人,走到近处,发现是官军,还押运了两百车粮草,正欲发往前线。 领头小将官见贺毕一行装束可疑,又配有刀剑,故驻足问道:“什么人?哪儿来的?” 吕朝机警,上前回道:“大人,我们是义军,听说前方鞑子叛乱,我们就自己集了些乡勇特地赶来帮忙的。” 将官又仔细扫过众人,越看越生疑,自己肩负押粮重责,不敢耽搁,又怕生乱,当即摆手道:“回去吧,总督大人从各地调的兵就快到了,你们就别舔乱了。” 贺毕突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来帮忙的,怎么是添乱?你可别不识好歹?” 将官不愿过多纠缠,招呼上车队准备走了,吕朝拦下道:“大人且慢,大人不收我们,想必是不敢私做主张,不如我们就跟大人一道走,到了驻地,要是官军肯收了我们,我们就留下,要是不愿收,我们就把随带的几十车粮食留下给官兵,你看可行?” 将官瞥眼看了一下他们身后的粮车,确实足有四五十车之多,一想确实也只有前来投靠的义军才会自带粮草,等到了驻地,不管是留人还是留粮食,都是立功一件,如此一番盘算,只觉并无不妥,索性答应了下来:“念你们也是一心为国,你们就跟在后面吧,至于留不留你们,还得到了军营再说。” 吕朝看过贺毕、孟奂一眼,见二人并无异议,也就吩咐众人跟在押粮官军后面。 行过一阵,眼见日头渐落,将官催促加急赶路,刚过延渠,就听得“隆隆”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转眼快到了跟前,竟是鞑靼人的骑兵。 正当吕朝、孟奂二人思忖对策之际,贺毕猛地喊道:“动手,抢粮。”说完就拔刀飞入官军当中横劈竖砍,下手毫不留情。 贺毕这般突如其来的动静孟奂还弄清情由,倒见其门人也陆续涌上,跟官军斗在了一起。 吕朝轻声喃喃道:“失策了!” 孟奂恍神问道:“什么失策了?”吕朝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的贺毕也不答话。 还未等孟奂上前动手帮忙,鞑靼人已经围了上来,小将官刚拔刀相斗,就被奔来的骑兵砍掉了脑袋。鞑靼人一边骑马大声叫嚷,一边围着押粮队兜圈,见官军就杀。五百鞑靼骑兵,加上贺毕身后偷袭,二百押粮兵不多时就被杀了个干净。 贺毕上前对其中一鞑靼人一番言语,又比划着指了指身后众人,鞑靼人哈哈大笑。虽离得稍远,听不真切,但孟奂也听出贺毕所讲的绝非是汉话,一脸震惊,问向吕朝:“他是鞑靼人?” 吕朝苦笑道:“早就该想到的,他样貌是跟汉人有些不同,况且他一直极力投贼,是我们疏忽了。” 孟奂不曾想竟被贺毕牵着走,气极生怒:“现在怎么办?难道真要投了鞑靼人?” 见贺毕过来了,吕朝打断孟奂道:“孟堂主莫急,我有法子。” 贺毕走近高兴朗道:“孟堂主、吕朝兄弟,巴大人没有食言,那就是派来接应我们的人,这二百车粮饷就当是我们入伙的献礼了,二位,跟我一道去巴大人那儿讨个差使。” 吕朝给贺毕递了个眼色,要他私做商议。贺毕也不见疑,任吕朝拉到远处,避开众人耳目后,低声道:“堂主,此时去,未必好。” 贺毕不解:“现在正是时候,如何不好了?” 吕朝道:“我们这一路过来,所到之处,大城小堡差不多都已经被官军给收复了,但我们却还没看到官军的大军所在,我料定巴大人此刻该是被官军的大军给围了,现在若去,非但帮不上忙,立不了功,更可能一去难返。” 贺毕稍一揣度,觉得有几分道理,又问:“机不可失,不去,我们又作何打算?” 吕朝指向鞑靼骑兵,道:“让他们把粮草带回去,先把我们的心意表足,现在我们的身份还未泄露,若是能混进官军当中,再跟巴大人里应外合,那才叫立下奇功。” 贺毕抚掌赞道:“好!就照你说的办。”说完大步走向鞑靼人,又一番密语后,鞑靼人拉着粮车走了。 贺毕向孟奂与吕朝道:“前面五十里就是定北城,他们说给官军占了,里面有重兵把守,城东十五里有一营军扎营驻守,我们就先去那儿,只有把这里的官军给打了,巴大人的援军才能顺利过来。” 吕朝心之所系并不在此,只草草附和:“也好。” 孟奂余怒未消,讥声问道:“怎么贺堂主也懂他们的话?” 贺毕也不作样,回道:“孟堂主不用在意我是什么人,等办完大事,还都是一家人。”孟奂哼一声,带人勒马往前先走了。 待孟奂走远,吕朝问向贺毕道:“堂主可还有心一统‘云门四堂’?” 贺毕朗声笑道:“吕朝啊,你是聪明人,但难成大事,就是因为眼界太窄了,我们起兵难道就为了这一两个山头?区区四堂,何足挂齿?” 吕朝听罢,脸色倏沉,强挤出笑意:“还是堂主看得远!” 连夜赶路,一路不歇,天刚出亮贺毕一行就到了官军营地。还在百步开外,几十名官军就围了上来,阻了他们的路。 一官军道:“你们哪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 吕朝忙下马回道:“我们是平凉赶来的义军,来助官军抗敌的。” 官军疑道:“义军?这兵荒马乱的,人都跑完了,怎么还会有义军?” 吕朝道:“军爷,我们平日是走江湖的,懂些拳脚功夫,百姓跑了,我们可不会跑,你看,我们还自己带了粮食,就是为了来打仗的。” 官军抽出刀来,绕到后方粮车跟前,随意挑了几条袋子划了划,果然,袋子“呲”地开了,“簌簌簌”淌出了米粒来。官军把刀一收,指着吕朝道:“你跟我走,其他人这儿等着。”言毕,又向另一官军招呼道:“看好了!” 官军带着吕朝进到营中,进到帐前,开口报道:“将军,外面来了几百义军,带着粮草来的,怎么处置?” 帐内应道:“进来说。” 二人进到帐内,里面坐着两位将军,正是宋宽与葛辅国二人。柳奉年随李须等部进了定北城安营,特遣二人带了三千兵城外布防,一则留意套部鞑靼动向,方便候遣;二则及时打探贼军情报,随时通禀。 宋宽问道:“什么情况?” 官军近前向宋宽耳语一番,宋宽点了点头,问吕朝:“你们是义军?” 吕朝道:“是!” 宋宽又问:“何以为凭?” 吕朝道:“无以为凭,但若将军不信,我愿留下粮食给众官军兄弟,我们即刻就走。” 宋宽一笑:“你从平凉来,是否看到有鞑靼人?我们的军粮刚被劫了两百车,你就送粮食来了?” 吕朝也笑道:“将军这话在下就听不明白了,军粮被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好心来帮忙,难道还要给我扣个通贼的帽子不成?” 第七十二章 妙施连环 葛辅国道:“这位兄弟,军令在身,你们身份不明,我们也不敢安置,不如带着粮食回去吧。” 吕朝见又要被拒,稍有些急道:“朝廷不是在调兵吗?为何现在有兵不用?” 葛辅国道:“朝廷的大军都在赶来的路上了,仗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回吧,告诉义军兄弟,好意心领了。”说完一招手,让一旁官军把吕朝带出去。 官军还未靠近,吕朝激朗道:“二位将军,屯兵此处,是否是为牵制套部鞑靼?” 宋宽见他还有些见识,问道:“是又如何?” 吕朝道:“那将军可知现在鞑靼部如何部署?兵马几何?” 葛辅国急问:“你知道?” 吕朝道:“二位将军,给我三天时间,三天过后,我定可打破鞑靼人的计划,不敢出兵驰援巴拜。” 葛辅国追问:“三天若你办不成,又当如何?” 吕朝脱口道:“尽管军法处置,项上人头任你砍了。” 宋宽眉心一紧,片刻道:“要是你通敌,引贼来攻我处,那我岂不束手待擒。” 吕朝顺势把身旁官军佩刀抽出,架到自己脖子上,几人还在惊诧之中,吕朝道:“如此就只有劳烦二位将军,这三日派人时刻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发现一有不妥,即可立刻砍了我。” 宋宽被他这话一震,本看他文弱出言相激,好让其知难而退,谁曾想这人倒这般有血性。 如此慷慨激昂,宋宽也无由再问,上前把吕朝颈上的刀解下,道:“敬你是条汉子,就以三日为期,你们去东侧扎营,在营中我准你来去自由。”说完把刀丢给官军道:“带他们下去扎营。” 官军领命,带着吕朝出帐,一并引着一干人等去到东侧扎营。 吕朝一走,葛辅国问道:“这人可信?” 宋宽道:“有胆有识,姑且信他,我再给柳将军写封信,看他怎么说。” 葛辅国道:“好,你来写,我派人去送。” 孟奂与贺毕见吕朝做事周全,表面看来确乎已得官军信任,二人也就安心下来,静取时机再做打算。等一安歇下来,孟、贺二人就前后来到吕朝帐中,问询后事安排,吕朝均以情势不稳,稍安勿躁打发走了。 营地离定北城不过十几里,信一来一回,还未入夜,宋宽、葛辅国就收到了柳奉年给的回信,二人展信一看,见只有八个字,上面写道:“真假勿论,细观举动”。 宋宽自打跟了柳奉年以来,一直惊叹他洞悉于微末的本事,这寥寥八个字,也正合宋、葛二人当下处境——无需再去追究吕朝所说有几分真假,只细细留意言谈举止,必能有所论断。 过了一日,见吕朝毫无动静,宋宽按捺不住,跟葛辅国道:“我去会会他。” 宋宽独自来到吕朝处,吕朝也正一个人在帐中,方一打照面,吕朝先开口:“我等将军多时了。” 宋宽笑问:“你知道我要来?” 吕朝道:“将军连监视我的人都没留,若你再不来,我这计划该如何成行?” 宋宽来了兴致,又问:“那你说说,什么计划?” 吕朝道:“今夜子丑之间,我会派人出营给鞑靼人送信,将军需要配合我演一出戏?”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封信,道:“这是信的内容。” 宋宽一打开,发现竟有两张,看了一眼又合上,嘴角微翘,道:“就凭这个,他们会来?” 吕朝道:“不瞒将军,我们的人中有鞑靼人的内应,之前隐而不报,就是想将计就计,引鞑靼人入瓮,再借机除了此人,一举两得。” 宋宽见他说的从容,跟之前一样似乎早有把握,但也忍不住问道:“如何信你?倘若你换一封信送出,鞑子兵多,我军不敌又当如何?” 吕朝轻摇了摇头,道:“将军心思缜密,自然骗不了你。在下还是那句话,项上人头就摆在将军的刀刃上,是生是死,全在将军一念当中。” 宋宽追问:“怎么配合?” 吕朝道:“送信的人会有两路,一南一北,将军可把出北门的人拦下,至于南门,将军可提前告知守卫,视而不见。”“好办,我这就安排。” 宋宽说着就要离开,才走几步,又转身问道:“你如何知道明日寅时会起大雾?” 吕朝淡然笑道:“家传之法,秘不可宣,将军明日可见分晓。” 宋宽走后,吕朝急急来到贺毕帐中,谋划道:“堂主,今夜可举大事。” 贺毕早已等得焦急,迫切吩咐一旁道:“快去请孟堂主。” 只一会儿,孟奂也来到帐中,吕朝示意二人附耳近听,低声道:“今夜子时后,可派两名亲信分头从南北两面前去给鞑靼部送信,信我已经写好,二位堂主早做安排,机不可失。” 贺毕拿过信一看,念道:“明日寅初,大雾起东南,官军三千,无备,可劫营。” 孟奂疑道:“你怎么知道会起雾?” 吕朝道:“察天时,观证候,家传小道而已。” 贺毕道:“我这两天也看到了,官军守备松懈,不过如此而已,明日里应外合,先把这个营给端了。” 孟奂道:“那明日一起事,我带人直奔将营,先拿住领头的。” “不可!”吕朝否道:“我与官军领头的两位接触过,这二人都是善战之辈,我看需得二位堂主协力攻将营,此事才可保万无一失。”贺毕点头称是,孟奂也赞同此法。 见二人已同意此法,吕朝道:“贺堂主可先安排两名心腹,事干重大,堂主还要私密行事。” 贺毕应道:“我心里有数。”说完拿信出了帐。 吕朝静等半刻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孟奂只当他是在思量对策,正当要走,吕朝突然深鞠一揖,半晌道:“吕朝不才,愿辅佐孟堂主成就大业。” 孟奂震恐万状,哑口难言,事发猝然,孟奂久久回不过神来,讷讷道:“吕朝兄弟,何出此言啊?” 吕朝肃然道:“贺毕此人,一介莽夫,无信无义,狼心狗肺,如此之败类,不值依附。孟堂主出生名门,有大志,又有众多追随者,如蒙不弃,吕朝愿追随左右。” 孟奂心潮起伏,激动道:“吕兄弟,在下求之不得,只是...”吕朝此举全无预兆,孟奂也还揣摩难定。 吕朝道:“贺毕异想天开,真以为巴拜会把他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难道我们真要随他投了鞑靼?本来早有打算向堂主表明心迹,现在时机正好,不知孟堂主有无此意?” 孟奂回鞠一揖,真切道:“在下愿拜吕兄作先生,还请多赐教。” 虽相交不久,但平日种种孟奂都看在眼里,贺毕反复无常,又一意孤行,若非寄人篱下,暂需忍气吞声,孟奂早已发作,与之决裂。而吕朝看似孱弱,却常临大事而不惊,行事果决且屡屡奏效,实有大才,是韬略之辈。 吕朝托起孟奂,道:“那第一步,先取贺毕,再立军功,如何?” 孟奂喜道:“全凭先生安排。” 吕朝点头继道:“堂主的武功跟贺毕相比,孰高孰低?” 孟奂略一作想,道:“我看过他出手,应该胜我半筹。” 吕朝迟疑道:“倘若趁其不备...?” 孟奂道:“只要能赚下一招,他必死无疑。” 吕朝道:“好!明日趁敌来劫营时,你二人按计抢中军帐,等他一动手,你立刻出手杀他...堂主,务必护好两位将军。” 孟奂又问:“杀了贺毕,鞑靼人来劫营我们怎么办?” 吕朝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孟奂道:“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孟奂听话里又有玄机,忙接过信一看,上面写着:“明日寅初,大雾起东南,鞑子劫营,备五千援军候伏。” 孟奂这才明了,两封信前后相辅,竟是诱敌设伏之计。孟奂想起这两日,只有吕朝一人能在军营中各处走动,餐食还有专人派送,原来是早与官军有了谋划,他们还只当是吕朝精明,骗取了官军信任而已。孟奂转念又一想,此计初看是万事皆备,惟欠东风,但若鞑子军不来劫营,岂不功亏一篑。 一有此念,又问道:“鞑子要是信不过贺毕,明日不来,那我们...” 吕朝拉起孟奂出到帐外,指着天上星斗道:“虚危近壁,柳星相离,雾起寅初,自东南来,星象所示就是如此。鞑子久居北地,不识星象,也该熟悉此地证候。另则,贺毕跟套部鞑靼该是有密切联系,劫粮的人既然已经知道贺毕会混入官军中作内应,短短两日也不足以叛变,所以我料定,鞑子必来劫营。” 经此一解,孟奂深信不疑,但为确保不出闪失,还要顾及宋宽、葛辅国性命,又连忙赶去密会了徐掸与雷家两兄弟,暗中相助。 刚过子时不久,军中起了骚乱,吵吵嚷嚷,说是抓到了细作。还未等吕朝跨出帐去,贺毕就已匆忙跑来,急道:“怎么办,被抓了一个。” 吕朝也佯装焦急,问道:“他身上可有密信?” 贺毕脱口道:“当然有。” 第七十三章 一石二鸟 吕朝惊呼:“糟了,要坏事。”说完奔出了帐,贺毕也疾步跟上。 吕朝刻意加大步子,唤道:“堂主快走,趁他们还在盘问,先灭口。” 二人赶到大营北侧,果然见到一人被捆了,跪在地上,周围围满了兵,宋宽在旁,正在拷问。 吕朝、贺毕拨开官兵,刚出现,宋宽就喝道:“把这两人给我拿下!”说完就迎上几个兵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吕朝看了一眼跪着那人,道:“将军,这是我们的人,他这是要逃走还是...” 宋宽蔑笑道:“逃走?出营就往东面去了,你们可是打南边来的,说吧,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吕朝辩道:“将军,此人跟我相熟,半夜出逃也许是想回乡了,我们初来乍到,这四面又是乌黑的,谁分得清东南西北啊?” 宋宽哼声道:“还想跟我狡辩,你们身份不明,本打算再暗中观察几日,没想到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东面就是车力图的鞑靼部,他是你们派去送信的细作吧!” 吕朝急道:“将军,无凭无据,万不可就此断言啊。” 宋宽冷道:“无凭无据?”一边拔刀走到那人跟前,比划了两下,厉声问道:“说,是不是给鞑子报信去了?” 跪地那人畏畏缩缩,也不答话。宋宽一刀砍下,刀紧贴那人鼻尖落下,“铛”的一声斩在地上。宋宽随即一吼:“说!”吓得那人身子一颤,瘫软在地,怯怯抖声道:“我是...”才吐出两个字,横空飞出一把刀来,破体穿过那人胸膛。 宋宽想着假戏作真,反正南面的人已经放出了,不料有人竟敢当他面杀人,厉声高问:“是谁?” 虽然选的两人都是心腹,贺毕也生怕那人抖出实情,见他要开口了,就从身旁夺把刀掷了过去,杀了以绝后患。贺毕回道:“是我杀的!将军,他是我的人,管教无方,胆敢通敌,该死。” 宋宽怒道:“在我军中,要杀也是我杀,再敢坏我军规,我定不饶你!”说完拂袖走了,也遣散了众士兵。 贺毕冷笑一声,暗道:“饶我?你先活过明天再说吧。” 众人各自回帐中歇息,但却是孟奂、贺毕、吕朝、宋宽、葛辅国,几人各自一帐,但都熄灯在暗中静坐,只等寅时到来。 宋宽细数着帐中计时欹器,满覆了几次后,轻步跨出帐去,见营中各处火把只朦胧可见,轻轻一笑,道:“当真起雾了!” 孟奂也在此时出帐,看到营中摇摇闪闪的火把,细声惊叹:“果真是大雾!” 话音才落,静中军营被一声大叫划破:“鞑子劫营了!”接着营中“乒乒”作响,脚步声、兵戈声次第渐起。火把也瞬时加了不少,但因雾大,未见点亮多少,只多了一些红影而已。又一会儿,杀声四起,两军已经交兵。 葛辅国、宋宽早在昨日就调出一千兵出了营地,刚听到喊声一起,二人齐齐行动,调兵御敌。 贺毕一听到响动就马上窜出,跟孟奂一起直奔将营,正好见二人出帐往营东侧去。宋、葛二人只顾往前,全不顾身后,贺毕觑准时机,抄了两步,挟掌而出,直向二人背后。 贺毕出招太急,孟奂一时不知是该先救人还是该先杀人,未及出手。 一士兵正好前来报知战况,见二人受袭,当即飞身挺上,一边喊道:“将军小心!”。重重挨下贺毕这掌后,跌飞出去,撞翻了宋、葛二人,在地上扑腾两下,当场毙命。 宋、葛二人反应也快,迅速翻起,拔刀对敌。贺毕全力一击未得手,怒气上冲,招招重手。宋、葛二人善打仗,武功却算不得一流,才斗过两三招,葛辅国就被打折了左臂,宋宽硬挺两招后也见败。 贺毕杀心大起,也不管孟奂是否帮忙。孟奂侧身躲在一旁,就在等他自得之际,再杀他个措手。忽见宋宽被一脚踹飞,孟奂运足内力,一掌拍出,正中贺毕背心。 贺毕猛地噗出一口血,凌空翻了两转,才卸力站稳。正此时又窜出三人,护着宋、葛二人,退到了一旁,正是徐掸和雷家兄弟。 贺毕一脸难以置信盯着孟奂,龇牙骂道:“无耻!”。 莫名被摆了一道,自知以孟奂这掌之狠辣,显是直欲取性命,不待多想,强忍内伤,抬掌拍向孟奂。已得先手,孟奂已是不惧,沉着应招。 贺毕内力浑厚,掌风犀利,孟奂硬接两掌后,发现他出招刚中少劲,强沛不宣,定是受伤太重,难再久支,也不再心有顾忌,一式“捻土焚香”,使出三个虚招,分攻两肩及面门,又猝然收招,直攻下盘。 贺毕躲开虚招,跃身半空,想避开攻势,未料孟奂先他一步,似箭离弦,斜飞袭来。 贺毕不及应招,刚要旋身躲过,就被孟奂一掌顶在胸口。贺毕又喷出一大口血,身形委顿,从空中跌落到了帐顶,又压到了军帐,摔在了地上,被军帐一裹,再无动静,生死不知。 孟奂拾起方才士兵掉落的刀,走到贺毕面前,见军帐正好裹住他的身子,独留了脑袋在外面。孟奂也不管他是死是活,手起刀落,砍下贺毕的脑袋提在手里,向宋、葛二人喊道:“二位将军,鞑子的内应已伏诛。” 正当这时,又一士兵匆匆来报:“将军!鞑子有四五千人,东面已经攻破,守不住了。” 宋宽吼道:“放他们进来...兵呢?弓箭手准备。”士兵领命去了。 又一士兵来报:“禀二位将军,营外一千兵已经把鞑子军打散了。” 宋宽令道:“发信号。” 士兵向天发出信号弹,瞬时杀声震天,似从四面八方响起。 柳奉年接到宋宽去信,即带秦明、康巡领了五千兵增援。为保护柳奉年,杨青羽特意安排殷阔随军。 鞑子大雾天掩夜劫营,难明虚实,若能诱敌深入,再乱其阵脚,可获全胜。按约定,鞑子来劫营时,先示其无备,让贼以为内部空虚,放松警惕。再引一路奇兵突袭,使其暗中生乱,再趁乱以援军围打。 为防军中有奸细,葛辅国只调了两百兵候在大营东侧。鞑子一来,发现官军防御一冲即破,自认计划得逞,几百骑兵掠头阵,猛往营地中心突击。宋宽别遣两路各八百人,沿路抵挡,又四百弓手隐在重重雾里,只等鞑子靠近。 营外一千兵见鞑子军已进到营中一半有余,即从侧面杀出,直捣后方。鞑子后军遭袭,猜到可能中计,叽哇大喊,提醒前军。前军也顿觉有古怪,明明官军也有不少,但就是不做强力抵挡,反而能轻松进营。 听后军这一嚷,前军也乱了,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慌忙择路。营中自然是官军最为熟悉,浓雾里,官军趁乱已退到一旁,四百弓手渐渐摸近,葛辅国一声令下:“放!”。 箭雨“嗖嗖嗖”破空而出,鞑子人马惨叫不绝,射倒无数,想要逃走,又识不清路,刀也乱挥乱舞,还伤了不少自己人。冲锋在前的,几乎都已中箭不起,侥幸逃脱和稍靠后的也不敢再冲,摸索着从原路退回。 柳奉年看到信号发出,令秦明、康巡各引两千军两侧绕道包抄出击,自带一千军与殷阔直奔营地东侧。鞑子时刻想要突围,但官军紧咬不放,布网密不透风。 两军鏖战两个时辰,鞑子伤亡惨重,天渐地亮了,雾也散去不少。 鞑子还剩两千余残兵,看到密密麻麻的官军,兵力气势均悬殊甚巨。生死一线,看到官军围阵中有两处豁口,兵力稍显单薄,难得生机,鞑子军全力相搏,死命冲杀。 虽兵力占优,但以围剿之法对敌,四正六隅各个方位就难确保兵力布法得当。鞑子突击又急又猛,官军两翼驰援未到,防线已被冲垮。一出包围圈,鞑子夺路狂奔,逃出升天。 穷寇勿迫,柳奉年也下令无需再追,命令清点伤亡,修整军营。此战惨烈,营中到处尸首横陈,官军伤亡不多,受伤的安排送治,殒命的都上报李须,由朝廷派出抚恤。 贼军死的太多,柳奉年下令,及时用板车把贼军的尸首拉过河,由鞑靼部自行处置。又整整五日,才将营地营栅、军帐、械架等修复如初。为防鞑靼部再犯,柳奉年日日巡检,又让宋、葛二人加紧操练士兵。 等一切安妥,柳奉年这才想起此战大胜,全赖宋宽信中提到的献计人,就叫上殷阔去寻到宋宽要见见此人。 贺毕一死,其追随者群龙无首,又逢两军交战,一干人无所适从,根本不敢妄动。吕朝在他们心中有些威望,借此良机,吕朝顺势把这些人也聚到了麾下,共候孟奂调遣。杀贺毕、救宋宽和葛辅国,吕朝已得孟奂绝对信任,现在又送一人情,孟奂大喜,信心倍增,觉得只要有吕朝相助,必可大展宏图。 吕朝此次献计几无纰漏,宋宽看在眼里,战事一了即派人把吕朝及其所带义军重新做了调整和安置。 第七十四章 罢官促战 柳奉年刚提起此事,宋宽便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吕朝帐中。 刚一进帐,见孟奂也在,殷阔拔剑就上,小小军帐中连削带砍,孟奂出手局促,施展不开,只得一边硬接,一边闪躲。宋宽忙大声喝止:“住手!”孟奂听了,倒有意停手,刚一收手,见殷阔又抢攻而来,只得再斗。 柳奉年见二人缠斗不休,且殷阔出手颇重,招招直取要害,心知二人必有前隙,递上眼色让宋宽出手阻止,既又道:“殷阔,你也住手。”听柳奉年出言制止,殷阔这才停下,紧握着剑,满腔怒火盯着孟奂。孟奂也担心随时受袭,一脸警惕。 吕朝上前道:“小兄弟,贺毕已经死了,正是孟堂主杀的。” 吕朝暗想:殷阔向孟奂痛下杀手,无非是想替尹连仲报仇,但罪首是贺毕与孟南山。孟南山已死去多时,若贺毕再一死,殷阔的报仇之心必有所缓。果然,话音才落,殷阔气息平稳了许多,眼中恨意也在消减。 吕朝趁势又道:“孟老堂主也故去许久了,小兄弟,杀害尹堂主的人都已经死了。” 柳奉年听明白了大致事由,但军营重地,岂能有自己人械斗,厉声训道:“军中重地,严禁私斗,你二人闲惹的江湖是非等仗打完了,回江湖再了...殷阔,你先出去。” 等殷阔出了帐,宋宽才引介道:“将军,就是这两人带来的义军,诱敌之法是这位吕兄弟献的,这位孟兄弟杀了鞑子的内应,还救了我跟老葛一命。”又向二人介绍了柳奉年。 柳奉年先道:“此次多谢二位相助,立下的军功我随后就上报,朝廷定有赏赐。” 吕朝道:“柳将军哪里话,我们是义军,就是来效力的。” 柳丰年笑道:“吕兄弟懂兵法,早该来襄助剿贼的。” 吕朝也笑应道:“实在不敢居功,在下只是略懂而已,这次侥幸获胜,算是占了天时,也得了地利,更有将军出兵及时啊。” “侥幸?”柳奉年突地正色问道:“我听说派出送信的有两个人,一个被杀了,还有一个,不知道回来没有?” 吕朝心头一颤,虽不知这柳姓将军什么来头,但显然不是善茬。南门出去送信的人一直等到天初亮,趁两军交战正酣时才悄悄潜回,吕朝知此人是贺毕心腹,不敢留下活口,提前嘱咐让孟奂紧盯,这人刚一出现,就灭杀了灭口。 此话若由宋宽来问,倒也合理,也好找理由搪塞,但经柳奉年问起来,吕朝不敢稍有大意,生怕被洞悉了纰漏处。 吕朝故轻叹口气道:“回是回了,不过很遗憾,这位兄弟回来时正碰上两军混战,不幸丢了性命。” 柳奉年微笑颔首,也不言语。吕朝继道:“好在后来经查实,这人已经被鞑子的内应给收买了,也不算死的冤枉。” 柳奉年若有所感,朗笑道:“好啊!如此说来,义军当中鞑子的内应已经清理干净了。”又问向宋宽:“那些义军怎么安置的?” 宋宽道:“暂时还没做安置。” 柳奉年道:“镇城战事胶着,巴拜在城中纵兵劫掠,逼死了庆王妃,朝廷下了急令,要尽快取城。鞑靼部还屯兵花马池,随时会再犯,此处你们需得紧守。” 又向吕、孟二人拱手道:“二位兄弟,大敌当前,还望你们能与宋、葛两位将军通力合作,共同灭贼。另外,军中部下多加留意,莫让鞑子钻了空子。”说完就到营中与秦明、康巡点兵,撤回了定北城。 巴拜坚守镇城,官军攻打几次,伤亡不少,只得撤回。总督魏学臣有意招抚,但巴拜部阳奉阴违,招抚一事也就搁置了。久不见捷奏,朝廷又不停催督,士气愈见低下。 朝廷委派巡抚朱征渡河督战,为鼓舞士气,朝廷特颁嘉奖令,全军将士以录军功封赏:副总兵李须升任总兵,张允升任副总兵,杨青羽、柳奉年、伍闲升任参将,方贲、阚通、宋宽、秦明、葛辅国等一众升任守备。其他人等,也均有赏爵。柳奉年特为殷阔请赏,得任千总。 招抚事未见奏效,贼愈发警觉,两军相持难下,官军更显艰难,朝廷以重金悬赏巴拜等贼首人头,并特赐魏学臣尚方剑,便宜行事。又加募浙江兵、苗兵增援。等五路大军集结,魏学臣亲自督战攻城,巴拜率众出镇城北门应敌,欲趁机勾连鞑靼部,被官军杀回。 贼军锐气渐消,自忖不敌,想以诈降计赚得时间,又被官军识破。魏学臣猜度城内已然势颓,下令强攻。官军以布袋三万填土登城,贼军依旧顽抗,以炮石击却数番攻势。 镇城数月不下,魏学臣与众部将商议:镇城与金波、三塔诸湖相近,且东南有观音湖、新渠、红花渠,镇城形如釜底,可决水攻城。众将皆赞许,遂定环绕镇城修筑大堤。 未料计划方定,魏学臣以玩寇罪被参劾罢官,由叶梦雄替总督之位。军中沸腾,各部将均有怨言。为稳定军心,叶梦雄甫一到任,就召集众将议事。 大堂内站满了人,正窸窸窣窣小声谈论,突听堂外一人嚷道:“叶军门到!” 伴着话音,叶梦雄端着尚方剑从大门跨进,从当中穿过众将,立定堂上又扫视众人一眼,朗道:“本官奉皇上旨意,总督军务,前方失利,朝廷多有苛责,诸位将军,战不容缓,攻取镇城一事,可有良策?” 一人高声问道:“叶军门,魏部堂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要被罢官?” 叶梦雄正色道:“今日只议战事。” 又一人道:“听说是有人参了魏部堂一本,说魏部堂玩忽职守,惑于招抚,有玩寇之嫌。” 不等叶梦雄回应,牛炳忠哼了一声,拉大了嗓门道:“魏部堂四处筹措军需,集调各处大军前来讨逆,日日操心,可谓是劳苦功高。玩寇,玩什么寇啊!是哪个龟孙子告的状啊?敢不敢站出来啊?老子也参他一本,乱放狗屁!这么些城池是谁复的?不是按魏部堂的部署复的?镇城城高墙厚,城里贼人又在死守顽抗,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也不奇怪。朝廷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撤职,老子看肯定是小人挑唆的。” 叶梦雄脸上略有些难堪:“魏部堂在固原时,说是招抚刘东阳和许潮等人,半来月不剿不抚,不是玩寇自重又是什么?副总兵李须领一万兵,久不渡河,让套部鞑靼有了可乘之机,先往增援巴拜,又作何解?”又安慰道:“老将军你先别动气,阵前易帅可是大事,又岂能儿戏。” 柳奉年接过话道:“军门,既然不能儿戏,下官斗胆一问,魏部堂被撤职,是宫里的意思,还是兵部的意思?” “放肆!”叶梦雄不想有人竟敢犯上,问说宫里,岂不是指摘皇命?遂大怒道:“你是什么人?官居何职?” 柳奉年道:“下官柳奉年,现领参将。” 叶梦雄冷哼一声:“柳奉年?本部听说过你,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军中慎言,可别意气用事,误了前程。我也可以回答你,撤职的令是兵部下的,但这是宫里的意思。柳将军,明白了吗?”说完又向众人道:“诸位将军,可还有异议?” 听完这一言,柳奉年明了叶梦雄是带着皇命来的,任如何再辩也无补于事,魏学臣被黜一事已成定局。 见此事可落定,叶梦雄又问:“攻城一事,诸位怎么说?...柳将军,你有何计策?” 柳奉年道:“镇城已在围城筑堤,若堤高一丈,届时决堤水淹镇城,城中百姓势必难有生路,可否先通告全城,一则是让贼生乱,二则是让百姓先有所防备。” 叶梦雄稍作思忖,回道:“可准,但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只坐守此处,等水围城?” 柳奉年道:“非也,此前几次攻城,巴拜部都想突围往鞑靼部求援。现在我们筑墙引水,巴拜必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花马池鞑靼部还有几万兵,故而我们要军分两路,一路严防镇城巴拜军突围,一路军主动出击,直捣鞑靼部老巢。” 叶梦雄道:“好!不求突进,但求稳重有胜。正好李、麻、董、萧几位将军正在赶来,他们这几路军就先击鞑靼部,再来与我们合师。” 果然,不几日,镇城出几路人马前往鞑靼部求援,官军一路追赶,直至鞑靼部巢穴,斩获三千余,鞑靼部惊而复逃。 贼援截断,镇城外水深又已达八九尺,城内已人人自危。有一路贼军趁夜掘墙泄洪,被官军擒下,得知城内早已粮尽,马匹吃完,更易子而食,惨不忍睹。眼看城破在即,城东新筑墙被水浸多日,崩毁百余丈,水泄了大半,城内贼军趁机出逃,又被斩杀不少。 正当官军抢修筑堤,城内涌出许多饥民,漫天哭嚎,让贼军接受朝廷招安。未免伤戮,御史梅国镇备办粮草,决意入城赈灾,并招抚贼军。 第七十五章 爰举义旗 未料贼军又反复,不仅不接受招安,又向鞑靼部讨援。车力图亲率八百骑入镇北堡,另派万余兵入李刚堡,分部渡河,以驰援巴拜。后被官军两路伏击,追至贺兰山逃遁。 才过一日,镇城外水深已有一丈,北城水浸城崩,叶梦雄布告全军,缚贼首赏金十万,众军踊跃,治船伐攻城。 城内贼军料官军必首攻北城,集军在北城阻击,不意官军声东击西,结精锐直攻南城,老将牛炳忠身先士卒率先登城,官军士气大涨,一举攻破南城。 叶梦雄入城救济城中百姓,贼首巴承恩见大势已去,佯装请降。叶梦雄有鉴于贼军轻狡反复,不足可信,也以缓兵之计,暂做拖延。一面答应贼军所求,一面暗中部署,徐图大进。 总攻日程稍定,柳奉年接到宋宽营地送来急信,告知又至义军两千余众,但指明要见柳奉年。柳奉年只觉蹊跷,与杨青羽商议过后,一同前往,一探究竟。 一进营地,宋宽、葛辅国二人就来迎,柳奉年疑道:“义军是哪儿的?” 宋宽摇了摇头:“非要见你才肯说。”说罢领二人进了帐。 刚一进帐,就见一黑衣人立在当中,杨青羽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 几在同时,黑衣人也道:“你怎么在这儿?” 黑衣人竟是颜若,只是还一副男儿打扮。柳奉年认不得她,问向杨青羽:“二弟,你们认得?” 杨青羽刚要开口,颜若道:“在下顾长风,带两千义军前来襄助柳将军。” 柳奉年闻言一愣,干咳一声道:“宋宽、老葛,你们先出去。” 待二人出营,颜若道:“义军就在营外两里,听凭柳将军调遣。” 柳奉年欠身问道:“师父安好?” 颜若道:“安好。师父让我转告你,官场是非多,不要争意气之勇。等战事一完,这两千义军自行遣散了即可。” 杨青羽心里暗惊:大哥口中的师父是谁?难道是顾倾城。 柳奉年点头道:“两千人太过打眼,不便进城,就在此处安营吧。”说完转身出帐,吩咐好宋、葛二人,又向颜若道:“顾兄弟,烦劳前面带路。” 一行人出帐没几步,杨青羽突然瞥见一人影,只觉眼熟,便向柳奉年道:“大哥,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完提着剑尾随那人影走开了。几人也没做过问,只到营外接众义军。 跟着绕行了几个军帐,那人一露侧脸,杨青羽认出此人正是孟奂。当即把剑一抖,剑鞘直飞出去,刺向孟奂,人也紧随掠出。孟奂眼疾躲过剑鞘,又见一剑劈来,身子腾挪一闪,躲进了一旁军帐中。 杨青羽想也不想,挑剑划破军帐飞身入内,孟奂藏身偏角,埋掌突袭。世道难揣,谁能料到这两人竟相遇在这毫无干系的军营中。慕缺的杀父之仇,孟奂还深藏在心,此刻杨青羽现身,孟奂可是求之不得。 二人在帐中全力拼了数十招未见胜负,孟奂见杨青羽武功大有精进,出招路数又跟之前相去甚远,生怕还有后手,稍有忌惮,不敢再贸然出手,撤道一角,故作平淡道:“你小子的武功倒是长进不少,不过现在可是在军营,你敢杀我?” 杨青羽冷哼一声:“杀你还用看地方?” 说完又挽剑挑刺,这招奇诡,用的是慕缺当日在玄云堂所授的剑招。孟奂看不透名堂,不敢硬接,只得闪避间以掌风回掣。二人一攻一守,等杨青羽招式用尽,孟奂一式“土遁无形”迫开杨青羽攻势,二人分立两旁。 孟奂道:“你我两家的新仇旧恨,一时半会儿可办不完,提醒你一句,我现在也是义军头领,刚为朝廷打了仗、立了功,你要伤了我,怕是不好交代。” 杨青羽道:“你想怎样?” 孟奂道:“私人恩怨先搁在一旁,等仗打完了,我第一个找你报仇。” 杨青羽道:“谅你也逃不了。” 孟奂长笑一阵,恨声道:“逃?还能往哪儿逃,想杀我的不止你一个。” 杨青羽漠然丢了句:“自作孽不可活。”出帐离开了。 孟奂有些颓丧,本来是打算去吕朝帐中找他喝酒,现在被杨青羽一搅,心情全无。 到吕朝帐中,吕朝正在斟酒,头也不抬,自顾道:“堂主怎么这么久才到。”半晌不闻孟奂应话,吕朝抬头见他丧魂落魄,问道:“看来堂主是有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孟奂这才坐下,端过一碗酒闷头喝了,气恼道:“先生,不如我们回去吧,在这儿寄人篱下,也没个意思。” 吕朝淡然一笑,兀自饮了口酒:“看来堂主是急了,但我们现在还走不了。” 孟奂不解道:“我们是义军,又不是当兵的,为何走不了?” 吕朝:“你可还记得上次柳将军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孟奂略一回想:“让义军跟宋宽、葛辅国合力作战。” 吕朝摇了摇头:“不是这句!” 孟奂轻声疑道:“不要让鞑子钻了空子?” 吕朝点头道:“这位柳将军可不是一般人,我们的人中无故出现了鞑子的内应,他竟然问也不问,只是旁敲侧击提了一句,他是担心我们别有目的。” 孟奂激动道:“不是已经诱鞑子中计了吗?” 吕朝道:“兵者,诡道也。我们这些人来路不明,若是再故技重施,又说军中出了鞑子内应,该如何是好啊,所以战事不完,我们走不了。况且,官军粮草刚被劫,我们就出现了,着实太巧了,他有怀疑也是应当的。” 孟奂道:“那我们现在...” 吕朝看他焦急,打断道:“等!” 孟奂看他气定神闲,猜他已有谋划,忙道:“先生指点一二。” 吕朝又饮一口酒:“等再立下一星半点军功,等朝廷的封赏,等你在江湖重新有立足之地。”用此方式,即便已叛出鬼谷门,也确可让孟奂在江湖再立名头。孟奂心绪大定,连连向吕朝道谢。 杨青羽准备出迎义军,才刚出营,就见一大部人向营地而来。打头几人当中,除了柳奉年、颜若等,沈末也赫然在侧。 柳奉年身旁还多出一人,这人高大魁梧,膀大腰阔,尤其双臂粗壮,似能拨起万钧之力。臂上绑了一尺许来长的黑色器物,背上一把大弓斜挎,如此行头,毫无疑问正是号称“穿杨箭”的神射手杜角。 沈末没想到杨青羽也在这里,见他从营里出来,还一副将军模样,又惊又喜,快步上前招呼。许久不见,在军中又再相逢,杨青羽也倍感高兴,热情引着义军进营。等安置妥当,杨青羽邀沈末来到帐中,有太多疑问,只盼沈末能解答。 未等开口,沈末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殷阔找到了吗?” 杨青羽急急道:“找到了,找到了,你先别问我,你来这儿干什么?” 沈末一脸认真道:“奉师命来帮忙的。” 杨青羽又问:“杜角也是来帮忙的?金玉楼派他来的?” 沈末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金玉楼派他来保护柳将军。” 杨青羽追问道:“这打仗跟鬼谷门有什么关系?派这么多人来。” 沈末道:“门主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有灾有难都会救济,更何况是鞑子叛乱,岂能坐视不管。” 杨青羽蓦地想起刚才跟孟奂交手一时,又道:“孟奂也在这里。” 沈末稍有惊讶,继而又浅笑道:“门主说了,孟南山已死,人死罪消,其他人罪不予究。” 杨青羽啧啧称奇,孟家父子先犯灭门大罪,后又私自叛出,罪莫大焉,竟就如此草草。念及种种,只觉对顾倾城更加琢磨不透。一面是享誉天下,人人赞颂的一代宗师,一面又行事飘忽,似是有纵容门人之嫌,这又如何能服众。 沈末见他神情怪异,又道:“你想不透的,我也想不透。我师父也有些古怪,孟家的所作所为他好像都知道,但又从没过问。” 杨青羽听得直摇头,不敢想象,倘若这些事水天柏都清楚,那顾倾城岂不更是心知肚明,那何故不加以阻止。 沈末又道:“别管这些了,你在这儿更好,有人陪我喝酒了。” 杨青羽也舒一口气,道:“喝酒!”说完起身去找葛辅国讨酒喝。 平日里军中禁饮酒,唯有葛辅国好这口,军棍挨了不少,却勿论如何也戒不掉。杨青羽自打知道他有私藏后,每到营中必找葛辅国。 葛辅国安顿好义军,正回帐休息,杨青羽蹑足跟上,先一步跨进帐中,把葛辅国拦在了档口。葛辅国一见是他,脸泛苦相,双手猛摆,气呼呼道:“咋又来了!你看看我这儿哪还有酒,就知道来喝,怎么不送点来啊?” 杨青羽哈哈一笑,也不睬他,自己在帐中翻找起来,一边调谑道:“老葛啊老葛,义军兄弟大老远来的,一点酒也舍不得给么?我那是自己喝吗?我是替你们柳将军做招待。别藏着了,赶紧的!” 第七十六章 夜探镇城 葛辅国嘟囔道:“你小子又来诳我,真是柳将军说的?” 杨青羽听一提柳奉年,他话有松动,偷笑一阵,又故作严肃道:“怎么老葛,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柳将军!就要你一坛,下次我来,还你十坛。” 葛辅国轻哼一声:“别,别还我了,下次你别来了。”说完,骂骂咧咧走到一犄角处翻找。 还在搬挪东西,柳奉年跨了进来,道:“葛将军,上我哪儿去搬吧。” 葛辅国雀跃难抑,眉眼都挤弯了,笑呵呵道:“这就去,这就去。” 柳奉年瞥了一眼杨青羽,道:“二弟,我正找你呢,走,去你帐里。” 二人回到杨青羽帐中,除了沈末独坐,桌上还摆上了好几坛酒。杨青羽喜道:“还是大哥知我啊。” 柳奉年笑道:“你二人一见,我就知道沈兄弟跟你交情不浅,我特地挑了几坛好的,一起尝尝。”说完就开封倒酒。 沈末赞道:“还以为这营中都是大老粗,没想到还有柳将军这等儒将,难怪杨兄要认你做大哥了。” 杨青羽一拍沈末肩头:“我那是慧眼识珠,我跟大哥结拜的时候,他还是个布衣,你瞧瞧,转眼就成了将军。” 柳奉年应道:“二弟说得不错,我们结识于布衣,现在又同朝为将,此等际遇,实属难得啊。”聊得兴起,几人酒也喝得猛了,碗直碰的“铛啷”作响。 杨青羽有点微醺,借着醉意,问向柳奉年道:“大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柳奉年对他向来襟怀坦荡,知无不言,脱口道:“二弟尽管问!” 杨青羽迟疑片刻道:“顾门主是你师父?” 一直只当柳奉年就是一读书人,能巍科高中自然实属应当,但何以能如此知兵事,懂兵法?想到自己是在横亘山中自小跟夹骨重云习练,才能一到战阵一展所长。而柳奉年的一身本事又是何处得来,初时只当是他善读书、会读书,历代文人深晓兵事也并不鲜见,只是今日听他尊顾倾城为师父,确乎吃惊不小。 柳奉年毫不隐晦,直道:“是啊,我尊顾前辈为师,但他却并未收我入门。” 杨青羽讶然:“这又是为何?” 沈末接过话头:“鬼谷门下有门规,门下弟子不得入仕。” 柳奉年点了点头,继道:“师父没教我武功,只授了兵法...师父天人之才,倘若真能拜在他门下,不入仕也可。” 沈末倍感艳羡道:“陆师伯曾臧否天下人物,誉扬门主为百年第一,谁能得他指点,那是三生造化。” 柳奉年起身斟满三碗酒,问道:“这仗眼看就要打完了,二弟你有什么打算?” 沈末问道:“要打完了?不是把城围了攻不下来么?” 柳奉年道:“若是决堤灌城,镇城指日可取,只是城内还有许多百姓,大水淹城,百姓也必受殃及。我跟二弟还有李大人已经订好了计策,也已呈报了叶军门,只要依计行事,镇城必破。” 杨青羽点头赞许,倏儿道:“大哥,仗打完我就走,这官场上的名堂多,我还是不想掺和。” 柳奉年猜他是因魏学臣被参劾罢官一事心有芥蒂,遂道:“魏部堂离军时,我去送了他。部堂说朝廷暗蠹丛生,自庙堂到边野,沆瀣连枝,上下谄媚。君臣也是离心离德,各揣私心。非臣不忠,非君不明,都只是利弊权衡下的一颗子而已。” 杨青羽道:“魏部堂有大功于朝廷,全军都心悦诚服,朝廷是非不论,让人心寒。” 柳奉年道:“战事殚费国帑,劳民伤财,魏部堂初核了巴拜之乱所虚耗的军需粮草,该有两百余万两银子,户部再无力度支。匹夫无罪,为了战事早定,只有拿魏部堂罢官促战,以震慑军心。” 既又宽慰道:“二弟也无需介怀。你天性散漫,不喜拘束,为兄也觉得还是江湖适合你。” 说完又向沈末道:“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回城,沈兄弟可愿意同往。” 沈末不解其意,看向杨青羽。杨青羽道:“需要你帮忙,我们混进镇城去。” 沈末点头道:“同去!” 柳奉年敬过一碗酒,道:“你们尽管喝,酒管够,我还得去邀个人。”说完抱起一坛酒,出了帐。 柳奉年出帐,见玉蟾高挂,才知夜已深了。今日兴致高,多喝了几大碗,步子有些踉跄。借着月色来到吕朝帐前,看到夹缝处灯光熹微,知他还未寝,唤道:“吕兄可在帐中?” 话音才落,吕朝已搴帷出来,一边把柳奉年让进帐中,一边应道:“柳将军夤夜来访,可是有事?” 柳奉年道:“已经五更天了,吕兄弟还未就寝,看来你也有事啊!” 吕朝笑道:“在军中闲适久了,更深人静也无睡意,正愁寂寥呢。” 柳奉年把酒一搁,道:“会喝酒吧,‘千秋万古愁,只在酒中销’,这世上没有一碗酒解不了的愁。” 吕朝倒满两碗酒,二人喝过后,道:“将军有何吩咐,在下定尽力而为。” 柳奉年似是忽然酒醒一般,眼神发亮,双目锁在吕朝脸上,盯了半晌,忽又兀自笑问:“吕兄弟来军中做什么?” 吕朝眉尖微颤,心头一紧,强挤笑意道:“将军忘了,我们是义军,来协助官军剿贼的。” 柳奉年轻声哂笑道:“是么?” 吕朝知他绝不是酒话,但又不明白他何故发问,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作答。 柳奉年继道:“我遣人探过了,平凉从来没有出来过义军,你们谎报身份,是否可以说或许你们都是鞑子的内应?” 吕朝内心慌乱无匹,满肠急索对策,额上也浸出汗来,忽转念一想,若柳奉年真是有所怀疑前来兴师问罪,就大可不必半夜一个人来。此节一通,心绪渐稳,沉着应道:“将军明察!实不相瞒,我们是江湖中人,不是什么义军,来投军是想能立下点军功,也好在江湖扬名立万。” 柳奉年倒满两碗酒,递过一碗给吕朝,吕朝见他似笑非笑,豁地明了,他要听的该不是这句,遂道:“将军!鞑子的内应已全部清除,我们的人中,绝无可能再有。” 说完把酒一饮而尽,“嘭”地一声摔得粉碎,肃声道:“若将军发现再有异常,吕朝当如此碗,粉身碎骨,绝无二话!” “好!”柳奉年应声站起,朗道:“唯有坦诚相待,才能合作无间。吕兄以为呢?” 吕朝不假思索应诺道:“确是如此...”话刚出口,霎时警觉:“将军说的合作无间是指?” 柳奉年道:“攻取镇城,势不可缓,吕兄智谋过人,孟兄又是武功好手,还望二位能助一臂之力。” 吕朝顿恍然惊悟:柳奉年方才句句紧追,盛气逼问,实是为了确保后方不可有后顾之忧,至于让他二人相助,也早是胸有定数。 一经领会,吕朝哑然失笑,拱手道:“将军鉴往知来,通权达变,在下佩服!我二人听凭将军差遣!” 柳奉年也拱手道:“先行谢过了。咱们巳时出发,去定北城。” 巳时刚到,连同杜角在内,六人如约到齐,柳奉年点了兵,刚要出发,颜若也跟了来,对柳奉年道:“我也去。”柳奉年点头默许,准她同行。 杨青羽见她神情异样,虽一起上路,但一直打马走在最后。杨青羽勒转马头,上前问道:“颜姑娘有心事?” 颜若不理不睬,扥着缰绳也慢慢跟着。杨青羽留意几眼,发现她不时看向孟奂,暗叫不好。引马靠近颜若,一把拉住她马的缰绳,低声道:“你现在不能杀他。” 颜若用力拽开,冷冷道:“他是叛徒,为什么不能杀?” 杨青羽道:“他在军中立了军功,你若杀他,朝廷必起疑心,你怎么脱身?” 颜若执拗道:“你少管我!”杨青羽无奈,只得走开了。 几人马不停蹄,一到定北城柳奉年就拿出镇城布防图,在案上铺展开来,一一讲解。 待几人大致明了,柳奉年道:“谋逆大罪诛九族,巴拜父子断不会降,虽南城已破,但城内已墐门断堑,再让其顽抗死守,这仗又得拖下去。二弟、顾兄、沈兄、孟兄,你们几位武功好,酉时摸入镇城,探明城内情形,尤以悉知巴拜父子、刘东阳、土闻秀、许潮等贼首情况为重。”吩咐完又嘱咐道:“诸位,务必小心谨慎,城内贼军该早有提防,警觉性强,倘若被发现了,就及时抽身回来。” 又叫人拿出几身夜行衣,道:“明日辰时前,我在此恭候诸位。” 日头见落,四人拿了夜行衣各自回房换上,准备出发。 几人从南城顺利潜入,城内贼军果然加了数道布防,各点均有不少警备擎着火把巡防。为避免打草惊蛇,孟奂独自一人由西侧从房顶入,杨青羽、颜若、沈末由东侧入。置身夜色中,四人穿梭如电,身形如魅,在城中奔走腾挪。 遥遥可辨的数十高楼,大多已不掌灯火,却能依稀看出城中往日的繁华景象。 第七十七章 孤身用间 越往里走,道旁两侧的受难百姓越多,不知是受病受饿,还是惊恐于战乱,妇孺时有啼号声,男子或是因受伤不轻,嗟吟惨叫更穿响于巷,不绝于耳。戚戚然景象,惨不忍睹。 颜若看得直蹙眉头,连连摇头叹息。待又看到贼军鞭笞杖挞难民,斥责其吵闹时,数番想出手搭救,被杨青羽硬生拦下。 再往里进,才看到一道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外面穷街陋巷,断壁凋疮,处处蜷缩着行将就死的百姓,里面灯火通亮,还传来隐隐曲乐声。 颜若率先掠走,走向一边。杨青羽、沈末二人停在一处大宅院前,翻身跃上房顶,只听屋内嬉戏喧闹、觥杯交错,沈末轻叹道:“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这些公侯之门的人,就是死了,也体会不到百姓之苦。” 杨青羽道:“黎庶不安,天下难安。民心丧尽,巴氏必亡。” 二人在房顶细听动静,辨出当中三人正有巴拜父子及土闻秀,几人贼心不死,还盼套部车力图率军来救。 几人聚到丑末方才散去,杨青羽与沈末也随即回城。 柳奉年彻夜等候,杜角也一直候在一旁。吕朝独自掌灯伏在案前,苦思对敌之计,时有所悟,每有所得又及时与柳奉年探讨,如此再三,才最终定下。 孟奂先回,报与柳奉年称,许潮子初就寝,后再无动静,无异常。不多时,颜若也回来,报称刘东阳亥时就寝,无异常。又过个把时辰,杨青羽二人回来,把所闻所见连同难民情形尽数道出。 柳奉年听得频频摇头,继而道:“庖有肥肉,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是率兽而食人也!巴拜泯灭人性,倡乱害民,早该伏诛。” 说完稍一抖擞精神,朗道:“诸位探到的情况,与我和吕兄猜测的如出一辙,巴氏乃鞑靼人,以军功赏爵,挟势弄权,刘东阳、许潮乃汉臣,身份有差。现在官军压境,城内人心惶惶,几人却各享其乐,各得其闲,不难料定,此时几人或各有心思。趁此施以离间计,引几人互相猜忌,我军可顺利取城。” 几人又细细做了商讨,确保此计可行,柳奉年见天一亮,就匆匆赶去报与叶梦雄。 柳奉年赶到议事厅,监军梅国镇领着众将官正议事,唯叶梦雄外出督战不在当列。 柳奉年禀道:“大人,哨子探得城内粮草断绝,遍地饿殍,贼首几人各自为阵,互有戒心,末将建言,可趁贼涣散离间几人,各个击破。” 梅国镇道:“数月前就用过间,非但不成,还被贼识破,折损我一员大将。如今贼已有备,如何再用?” 柳奉年道:“之前贼我双方各有胜负,贼势正盛,识破我离间计,不过是自得志骄,不屑与我军讲条件。眼下情况则不同,贼内焦外困,再无出路,唯有束手待死。若以重爵厚禄相诱,必能得人一二。” 梅国镇深知贼首几人本是祸胎,此心腹之患一日不除,镇城就一日难破。柳奉年此话也深达其理,梅国镇决意就依此计,问向众将官道:“本官以为,柳将军此言甚妥,诸位将军,谁愿往贼营用间呐?” 话一问出,堂下鸦雀无声。 梅国镇怒讽道:“怎么?巴拜难不成有三头六臂,即算他是恶虎,现在也垂死将休,我大明的将军就没一个人敢一捋虎须?”又无人应话,梅国镇怒气填膺,噎得说不出话来。 柳奉年道:“大人,末将愿往!” 话音才落,李须蓦地喝止道:“不可!” 梅国镇望了一眼李须,对柳奉年道:“你可知贼人素无信义,狡诈多诡,反复无常,你去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虞。”梅国镇知李须惜才,他又何尝不是,实不愿让他犯险。 不等柳奉年开口,李须又道:“柳将军是文官出身,不可涉险。” 梅国镇顺势相阻,问向柳奉年:“柳将军,你可听到了?” 柳奉年对二人关切之意了然,但大局当前,也不愿顺意,回道:“二位大人,军争譬如弈棋,论智谋而非凭力气,且为将者,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又何来文武之分。” 梅国镇见他笃定若此,也不想再做阻挠,应准了。 杨青羽见柳奉年许久未归,一阵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伴有犹豫问向吕朝:“难道是他自己去了?” 吕朝仰头略一作想,点头道:“三个时辰了,他应该去了。” 杨青羽脸色骤变,气急道:“他还当真是不怕死!沈末,快跟我走!”二人前脚刚走,颜若与杜角也跟了上去。 白日可不比夜里,几人来到南城,一眼望去尽是贼人守军,不能以轻功跃进。看哨口守卫情形,柳奉年肯定早已经进去了,杨青羽羽心急如焚,直想硬闯进去,想把柳奉年拉出来再说。 正当杨青羽无计可施,沈末忽地问道:“他怎么进去的?” 柳奉年不会武功,能进去的法子必然不多,而破绽最小,也最易成功的,无疑是乔装混入。 几人稍一商议,杜角站三百步开外拉弓,连射五箭,瞬间射翻五人,百发百中。常人引弓,箭程不过两百余步,贼人发现有人突袭,忙拉弓回射,却发现距离太远,徒劳射出几百支箭,也只落到距离杜角百步之远。 杜角再射出几箭,又射翻数人,贼众见他胆敢一人军前挑衅,忍无可忍,出了一路军,直向杜角杀来。杜角边退边作回射,把贼军引到了林中。杨青羽三人从暗里窜出,把人全部打翻在地,扒了贼人四身衣服换上。杜角太过高大,衣服也不称身,又担心让贼生疑,就留在城外接应。 三人过了哨卡往城内走,所见景象跟之前夜晚所见,又大有不同。 沿街两旁的房屋不少已被焚毁,支离欲坠。无数难民挨挤一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难以遮体,都饿的骨瘦嶙峋,面容干瘪,双目空洞。妇人怀抱婴孩者,也目滞神乏,生气全无,怀中婴孩也不闻啼哭声,或以死去多日;有年迈者,蜷匍在地,口微翕张,也不只是想言语还是在求食,直与活死人无异。 城外早有传闻,说城内粮罄多日,食尽马畜,就食草根树皮,更有人饿失神志,易子相食。环顾四周地面,也确实光秃溜滑,若非有不少指爪刨过的印迹,确不敢相信是人所为。偶尔能见到还能跑动的难民,也必然是钻在地下在挖树根来吃。 杨青羽看得心里发堵,眼里湿了又干,难受已极。扭头一看颜若,见她双目通红,满眼噙泪,本不忍再看,又忍不住不时偷看。沈末连连轻叹,发现杨青羽向他看来,就低头只装作赶路。 几人身穿贼军衣着,行动不敢太过张扬,杨青羽拉起颜若,低声道:“走吧!我们快胜了。”颜若这才警醒过来,跟着快步往里走了。 柳奉年也确如杨青羽所想,正是易装进入混进南城哨卡的。柳奉年假意报知有套部鞑靼密信,要当面交予巴拜父子。贼军守卫见他孤身一人,不足疑虑,就放其通行,还派了一人引路。 柳奉年先来到巴拜处,经守卫禀报,见到了其子巴承恩。巴承恩以为真是车力图部来人,欣喜若狂,还未见到人,就听他高声嚷道:“有救了,这下有救了!”待走到近处,又直问道:“车力图将军的大军什么时候来?” 柳奉年回道:“有密信给将军。”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上,道:“请将军过目。” 巴承恩一把抓过,打开才看了一眼,眉头一拧,把信顺手一扬,爆喝道:“你是什么人?” 柳奉年褪去贼军行头,道:“在下柳奉年,朝廷密授,跟将军有要事相商。” 巴承恩啐道:“又来一个说客,来人,拉下去剁了。” 柳奉年冷哼一声,道:“还以为巴氏一门人杰,没想到个个都是匹夫。” 巴承恩嘲讽道:“你不用拿话激我,你们要打得进来,就不用来我这儿了。” 这时左右已上来两人,正要拉人。 柳奉年激朗道:“若我决水灌城,你往何处逃?” 巴承恩愣了片刻,大笑道:“有百姓在,你不敢淹城。” 柳奉年又厉声问道:“若我再围城三月,你又当如何?” 巴承恩明白面前这人已经知道城中粮草绝断,只等外援。倘使官军再围城三月,全城必然困死,无一幸免。 巴承恩也不再硬辩,屏退左右,问:“你来是做什么的?” 柳奉年:“朝廷明令,巴氏父子安塞有功,若能归降,则过不予罚。” 顿了顿,缓声继道:“此次全由刘东阳、许潮二人倡乱,朝廷绝不姑息。将军父子二人固守边塞,稳若金汤,若非巡抚克扣军饷,也全不至激起兵变。各端事由,朝廷均已查明,该有的公道,一并会还回来。况且,若是城破,将军跟这两个鼠辈一同被斩了头,岂不可惜?” 第七十八章 上兵伐谋 此乱之源,确有柳奉年所提及的克扣军饷一事,至于佣兵谋反,除了巴拜父子本有其心,刘、许二人全力嗾使,也算始作俑者,难辞其咎。 柳奉年已把祸端引向刘东阳、许潮二人,巴承恩愤然道:“家父出生入死,为国捍边,功勋全是拿命换的。前巡抚党鑫这厮着实可恨,欺我太甚,我派人领冬衣布、花月粮,不仅不给,还辱我父子。要不是受小人蛊惑,又哪会到这种地步。这两个人狼子野心,煽动叛乱,害我父子背上骂名,既然朝廷仁厚,那我就砍了他们的脑袋,表我诚心。” 巴承恩恨党鑫入骨,柳奉年也听说了一二,党鑫被巴承恩部乱刀砍杀后,分尸喂狗。 柳奉年:“好!难得将军有心戮贼,若此事能成,朝廷必当封官赏爵,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点备兵马,将军一旦得手,可发出信号,我即领兵前来,一同翦灭刘、许二人党羽。” 巴承恩突然面目一冷,一把大力抓住柳奉年手腕,沉声问:“如何信你?” 柳奉年知他是试探,从容笑道:“我是一个人来的,将军尽可杀了我,不过,明日就会兵临城下!” 巴承恩松开柳奉年,道:“我说到做到,以北楼火光为信。” 约定好后,巴承恩派了两人送柳奉年出城。 杨青羽三人已分头向巴拜父子、刘东阳、许潮处打探,才走过几条街口,杨青羽见两个贼兵跟着柳奉年迎面走了来。杨青羽身着贼服,柳奉年一时也没认出,只在盘算如何问出许潮、刘东阳住处,再甩掉两个贼兵。 柳奉年问道两人:“你们可知城要破了?” 左近一人闷头不语,右边一人刚要回话,柳奉年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递给两人道:“我也是当兵的,领不了几个饷,逃命去吧。” 右边一人连忙揣进怀里,左近一人细声道:“城破了我们都得死吗?” 柳奉年道:“投降者生,顽抗者死,若能兵不血刃,自然是都能活了。” 左近一人刚要开口,突然被袭打翻,右边一人也跟着被打翻在地。 未及反应,只听一贼军模样的人低声道:“大哥,是我。” 柳奉年见是乔装打扮的杨青羽,喜道:“二弟,快带我去找刘东阳和许潮。” 杨青羽严肃道:“大哥,你先跟我出去,这里太危险!” 柳奉年摇头道:“还有两处,非去不可!” 杨青羽知多劝无异,道:“大哥,其实我也...” “我知道在哪儿。”杨青羽与沈末所探乃是巴拜父子住处,对其他两人位置并不知晓,正当解释,颜若赶了来。 不得二人询问,颜若又道:“我信不过孟奂,两个地方我都去了。现在这两人正在刘东阳府上。” 二人跟着颜若直奔刘府,沈末也折返回来,一同跟了上去。 几人来到刘东阳住处,天色已暗,远远望去,发现门口守卫极严,还未等靠近,就被十数贼军给围了。 柳奉年从怀中掏出一蜡丸密信来,道:“大明特使前来来拜会刘将军!” 一贼军拿过信,转身跑进宅内,半柱香功夫,又出了来,道:“大人让你们进去。” 几人进宅,见院落四处均是守卫,廊庑下也站满了兵。经人一引,来到厅内,两人身着铠甲坐在两侧,各自身后列了一排兵。 颜若悄声道:“左边是刘东阳,右边是许潮。” 柳奉年略一颔首,朗道:“柳奉年见过二位将军。” 许潮闻言应声而起,惊呼:“你就是柳奉年?”刘东阳也随之侧身望来,紧盯几人。 数月间,柳奉年一路军攻城克堡,斩获无算,早已声威远播,名贯河西。 不等柳奉年接话,许潮缓身落座,拿着方才送进的信,问道:“这封招降信是你们离间的把戏吧。” 柳奉年笑道:“许将军,这是一份告身!” 许潮“噢?”了一声:“你说说是什么告身。” 柳奉年道:“二位将军坐困于此,除了等车力图的援军,可还有其他出路?实不相瞒,套部鞑靼跟我大明军数次交锋均是惨败,现已西逃贺兰山,不知所踪。” 刘东阳干咳一声:“这些我都知道!” 柳奉年继道:“刘将军,可曾想过为何巴拜父子推你为总兵,而巴承恩甘为副总兵?” 数月前,贼众至武安王庙,刑牛马盟,刘东阳为总兵,巴承恩、许潮为左右副总兵,土闻秀、巴云等为参将。 刘东阳哼了一声:“这有何不妥?” 柳奉年道:“巴拜父子内蓄家丁,外倚鞑靼,二位将军自忖,若是起事成功,你们的部下,可敌得过巴拜的苍头军?” 刘东阳冷笑道:“就凭你这三言两语,还妄图离间?” 二人看了招降信,才让柳奉年等人进来,想必已经心有盘算,此刻激言相争,不过是互探底细而已。 柳奉年笑着摇了摇头:“镇城北城已崩,南城已破,大水灌城,数万军围剿,上天入地,都绝无生理。” 许潮冷讽:“既然都已经是十面埋伏了,那在还等什么呢?” 杨青羽气急,刚要辩驳,想起装束打扮不适宜说话,故又忍住了。 柳奉年听得怒火中烧,喝道:“二位将军是汉臣,何故与巴拜父子狼狈相佐。” 刘东阳激朗道:“这里的官儿个个都是巨贪,全不管士兵死活,我等本是边军,一心杀敌报国,到头来连饷都领不到...活不下去了。” 柳奉年听出他话里是埋怨、是愤怒,大有转圜余地,即道:“官员贪墨,罪该万死,但二位将军偕贼作乱,却殃及百姓。那百姓的怨愆,是否全该二位担着?” 刘东阳、许潮二人默然。 柳奉年继道:“邦畿千里,岂是蕞尔小民敢犯!二位将军,鞑靼部数度乱我边镇,朝廷欲永绝祸患,巴拜父子必难逃一死。招降信实是一份告身,若二位将军能伺机诛杀巴拜父子及土闻秀等人,不仅可将功抵过,朝廷或许还会封官赏爵。” 两人对现状心知肚明,困兽之斗,早是樯橹之末,如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犹豫片刻,许潮道:“只要能留住一条命,怎么都行。” 刘东阳问道:“我要是降了,那我手下的兵,朝廷能否保全?” 此前,叛贼纵兵劫掠,在各处烧杀奸淫,早犯下滔天大罪,按理都是该死之人,但依军事而言,凡降军,多不杀。 柳奉年道:“我军行军,从不杀降,将军只管放心。” 刘东阳当即应诺,斩杀二人。几人出来,就匆匆回城,柳奉年向梅国镇细禀了此次交涉内容,拟定边攻城边等贼内讧。 颜若来军中已有时日,杨青羽想到一女子在军中多有不便,正好战事大局已定,可让她先行离开。于是趁夜未深,来到颜若门前。扣门许久,也不见动静,正想推门,突地暗叫不好,立马转身往孟奂处奔去。一到去处,发现房内也空空无人,心中乱起,又奔向吕朝住处。 还未走出多远,看到孟奂也往吕朝处走,正想招呼,忽然发现颜若躲在两丈开外树丛里,正欲出手偷袭。杨青羽不做他想,飞身掠出,一把抱住颜若,躲到了一旁拐角处。两人身子紧贴,颜若正要叱骂,被杨青羽伸手捂住了嘴,又见他示意不要出声,只得屏住呼吸,呆立了半刻钟。 颜若还不曾跟男子有这等亲近,俏脸涨红,若非天黑,早被杨青羽看在了眼里。憋气久了,颜若双颊越来越烫,杨青羽这才发觉已经捂得许久了。 正松手,颜若抬手一掌打来,骂道:“小子,你做什么?”杨青羽退身躲过。 颜若以掌化指疾步窜来,杨青羽被问得发懵,才惊觉刚才举动有些失礼,恍神间慢了片刻,被颜若一指点在右胸,退了几步,嘴角溢出一点血来。 颜若惊呼道:“你怎么不躲?” 杨青羽摇了摇头,擦了嘴角血迹:“我没事。颜姑娘,你不能杀他。” 颜若:“他背叛师门,该杀!” 杨青羽:“孟奂是该死,但现在是在军中,你要杀了他,追究起来,我大哥和义军兄弟都难以交代。何况顾门主说了,孟南山已死,其他人再不予追究。” 颜若恨声道:“我不能饶他,就是他害师父...”话没讲完,又厉声道:“你让开!” 杨青羽往道中间一站:“想杀他,先过我这关。” 颜若身形一晃,已跃到杨青羽头顶,杨青羽飞身拦截,剑不出鞘,接连使出慕缺所授剑招。颜若见他出招怪异,初时不接,只是闪躲,看过几招后,发现奇而不稳,收势尤多破绽。又待拆过几招,杨青羽一剑刺向颜若,颜若掠出几个虚身,曲指一弹,把剑锋荡开,又一掠身,一指指在杨青羽眉间。 杨青羽看这招与当初慕缺杀孟南山时用招如出一辙,愣住片刻:“你怎么会用这招?” 颜若收招道:“你不是我对手,快让开。” 杨青羽沉声道:“恕难从命!” 颜若气急,又想出手,但见他坚定如此,怒问:“你凭什么拦我?” 杨青羽道:“就凭我是将,你是兵!” 第七十九章 戡平叛乱 颜若冷哼道:“我可不是你的兵。” 杨青羽朗道:“那你可听柳将军的,我与柳将军同阶同品,你若要听他的,就得听我的。” 颜若把脸一冷,瞪了杨青羽一眼,转身走了。 杨青羽回房稍晚,路上回想,今日对颜若先是唐突冒犯,后又言辞激烈,只觉过意不去,准备登门致歉。等走到颜若门前扣门,又无人应答,杨青羽又急又恼,刚准备再去孟奂处,看见沈末提着一坛酒,醉醺醺道:“你是不是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 杨青羽支支吾吾,半晌道:“你怎么知道?” 沈末笑侃:“来我这儿讨了坛酒,冷言冷语的。” 杨青羽急问:“她去哪儿了?” 沈末抬手一指,笑道:“姑娘家斗了气,都爱跟月亮说话。” 看着杨青羽匆匆往城楼上奔,沈末大灌一口酒,想到故人,喉中一涩,酒也咽不下,从嘴角溢出不少。又望了望月亮,眼眶一红,滴下两点泪来。 杨青羽上到城墙,远远看到颜若一人倚靠城墙坐着,手里提着一小坛酒,不时喝上一口,似是有心事。正想上前,又把跨出的脚收了回来。 一副男儿身打扮的颜若在月色下,尤显英气,虽无女儿家的娇媚多情,但其飒爽之姿,在这战场,在这边镇,在这军人洒热血、百姓哭断肠的修罗场里,格格不入却又浑然相融。 杨青羽一言不发,杵在原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颜若喝了两口后,就已经发现杨青羽上了来,见他不开口,她也索性不问。夜晚城头天冷风大,酒喝完了,颜若忍不住道:“你还要在那儿站多久?” 杨青羽回过神来,慢吞吞道:“颜姑娘,今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颜若把脸撇到一边,爽快道:“我已经不计较了。”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过一会儿,杨青羽:“你先离开吧!” 颜若脱口问:“为什么?” 杨青羽上前道:“城里城外都是些当兵的,你在这儿也多有不便,义军兄弟们我帮忙看着。” 颜若攒眉稍一作想,直道:“我明早就走。” 杨青羽只以为她是在说气话,想作一番解释又不知话该从何说起。闷了半晌:“这几日就要攻城了,到时候两军交锋,必又是死伤遍地,你还是不去的好...” 颜若进城看到难民时的神情,杨青羽还记在心里,能免则免,血肉横飞的场景还是不想她看到。 颜若嘴角略一抽动,明白了杨青羽为何让她先走,“嗯”了一声,就下了楼去。翌日初晨,杨青羽一早颜若屋前,发现人已经走了,心感宽慰却又蓦地有些失落。 未几日,官军攻城,见城中北楼火起,才知刘东阳先斩土闻秀,巴承恩后用计骗杀刘东阳与许潮,城中大乱。 官军六路大军挺进,贼军投降,巴拜阖家而焚,巴承恩带苍头军逃逸,官军趁势救下庆王。 叶梦雄听闻还有贼首未被擒获,下令全歼贼寇,违者以尚方剑斩。贼军已经投降,虽巴承恩在逃,但贼军大部已是真降。梅国镇听闻叶梦雄下令全歼,心中激愤,恐贼军穷途末路,残杀城内百姓。 柳奉年也听闻此事,前去拜见叶梦雄,还带上了梅国镇的几句诗。 叶梦雄边看边念:“弃甲抛戈满路旁,家家门外跪焚香。军门忽下坑降令,关市翻为劫夺场...” 还未读完,叶梦雄冷脸道:“这是你想说的,还是梅御史想说的?” 柳奉年道:“末将只是想问军门,何以无故杀降?” 叶梦雄:“鞑子种乱我邦畿,杀我百姓,可恶之至,万死不足惜!” 柳奉年辩道:“军门不知,贼众多已投降,此杀降令一出,贼势必操兵再战,又要再添枉死。” 叶梦雄断喝:“此时不杀,贼必再集而复叛,本官宁背负杀降之名,也要绝此祸本!” 此话一出,吓得堂下一众将官,无一人敢做声。 “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叶梦雄杀降,不顾城中百姓,若只为沽名贪功,那他们这些阵前将士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柳奉年气血冲顶,朗道:“叶军门,我军行军从无此例!” 叶梦雄不予理会,命道:“众将听令,鞑子降军一个不留,除贼务尽!” 柳奉年气正当头,高声道:“大人,末将不敢领命!” 叶梦雄震怒,“嘭”的一声,把身前桌案拍的震天响,叱道:“大胆!军前违命,本官先斩了你!” 两人互不退让,争锋相对,其他将官也不敢插话,听得叶梦雄要杀将,这才纷纷求情。 叶梦雄虽有尚方剑,也不至于随意斩将,听众人一劝,怒气稍有缓和:“柳奉年抗令不遵,目无法纪,现褫夺军职,留候定北城,措置发落!” 柳奉年应道:“末将,领命!” 果然,杀降令一出,贼军心知必死,疯狂杀戮,逢兵杀兵,见民伤民。官军为震慑贼军,斩尽之前降军,堆积如山。曾经的镇城,如今直如人间地狱。 杨青羽得李须令,领军合宋宽、葛辅国两路劫堵巴承恩及苍头军,斩获无数。其他诸路大军一路开进,势如破竹。 不多时,城破,擒获巴承恩等一干反贼,押后处以极刑。 叶梦雄、梅国镇、朱征等入城劳军安民,巴拜之乱至此遂平。 凡与战一干诸将,均因功各受赏赉。 孟奂、吕朝一行,所受朝廷嘉赏,均被二人辞却,朝廷允其勒石刻铭,以彰义行。二人大喜,迁众回师。 颜若带来的义军几无伤亡,战事一了,随即散去,杜角也返回京城复命。靳禾川率门人与魏琛、庹山等前来告别,杨青羽也不多做挽留,只反复道谢,期来日江湖再会。 等杨青羽回军,全军大办庆功宴,久不见柳奉年身影,问到宋宽,才知柳奉年被撤职一事。 杨青羽连忙奔到柳奉年处,屋里也不见人,桌案上有几张纸,其中一张上留有诗一首。 题曰《夜上定北城感怀》, 诗云:“ 安有胡儿敢犯州,乱我百姓四奔流。 直缰勒马争战地,赤膊横刀取尔头。 八十万人英魂断,三千里江水腥喉。 誓还河山旧颜色,何惧史笔乱春秋”。 看罢,杨青羽凝神半晌,又轻叹两口气,才折返庆功宴上。 老远就见柳奉年招手,刚到近旁,不等杨青羽发问,柳奉年先开口:“怎么不见殷阔?” 殷阔年纪尚轻,不喜这种纵情狂饮场合,提前给杨青羽打了招呼。 杨青羽回道:“他在房里。” 柳奉年从袖口掏出一卷书递给杨青羽道:“这卷《将兵十略》是我自己写的兵书,听说李大人把殷阔留在他的部里,你帮我转交给他。这小兄弟喜好兵法,禀赋不浅,留在军中,必能大有作为。” 杨青羽收好后道:“我替殷阔谢过大哥了。” 柳奉年看着杨青羽忽感慨:“二弟,明日大军就要班师了,你我兄弟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杨青羽关切道:“大哥这次开罪叶军门,还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 柳奉年宽慰道:“二弟不用多虑,将帅间意见不合,是常有事,我问心无愧,叶军门也是磊落人。” 一会儿,阚通、方贲、秦明、宋宽、康巡、葛辅国等一众围上,山呼饮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方才罢休。 次日,杨青羽前去拜别李须,开口即道:“大人,仗打完了,我也该走了。” 李须倒也不意外,笑骂:“就知道你小子会这样说。岳州府有个县令卸任了,我托吏部给你讨了个县官儿的缺。” 杨青羽道:“大人,我也无意仕途。” 李须道:“你先别想着给我回绝了,官场深似海,江湖也同样深似海,你年纪轻轻,不图名不图利未见得就是好事。文书已经到了州府,你取了就可去上任。有了官家的告身,兴许你会见到另一番天地。” 李须对柳奉年、杨青羽二人万般欣赏,总愿不厌其烦谆谆教诲。见他不回话,李须轻叹口气又道:“青羽啊,有才者往往傲物,傲物者往往轻人。才是把双刃利器,用好了,自然平步青云,万事顺遂,用不好,便会有灭顶之灾。常言道‘不图小利者,必有大谋’。科名正途可不容易,多少读书人挤破脑袋都挣不来的,白白弃了,委实可惜。” 李须一番良苦用心只为劝解年轻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少不经事而眼高于顶,自负才高而庸庸碌碌者不知凡几。事后反思或老来追悔,可悲、可叹亦可笑之至。 李须将殷阔强留部下,也是惜其才、悯其运而欲导其路。对李须本就尊崇,一番话杨青羽也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横亘山上一住十八年,杨青羽自然想的是不要再被拘束,只愿自在过活,至于名利,反倒成了次要。忽然想到干戎临别前告知去了岳州,正好战事已完,二人也许久未见,可去寻他。 为了不违好意,杨青羽道:“大人放心,我会去岳州。”说完把柳奉年写的《将兵十略》呈给李须,道:“这卷兵书是柳将军赠与殷阔的,日后还望大人费心栽培。” 言毕,拜了三拜,退出门去。 第八十章 烟雨小筑 等杨青羽出来,大军已陆续班师,殷阔与柳奉年早已混在大军中找不见人。 杨青羽登上城头,远望之下,四围尽皆残破,颓垣败壁处处可见,不过数月间,这里已荒无人烟。从不曾想过战争惨烈于斯,士兵不知战死多少,百姓不知枉死多少,正如柳奉年诗中所言“八十万人英魂断,三千里江水腥喉。” 杨青羽亲见延渠、洛浦河几次红了又清,一想到此,只觉后脊发凉。 沈末不知何时已站到身旁,幽幽道:“‘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回去的人封官赏银,这地下埋的又有几个不是深闺梦里人。别看了,走吧!” 慕缺告别众人,一路往南。手刃孟南山,一解宿怨,本应是喜事,但一想到殷阔下落不明,对杨青羽又放心不下,面上愁云笼罩,闷闷打马走了许久。 等进到烟雨城里,一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心情也好了许多。还不知绿竹林具体方位,但想到所思所念之人已近在咫尺,满怀期待之余竟还有些乱了心绪,索性翻身下马来,一边牵马穿城,一边打听绿竹林位置。 打探之下得知,绿竹林离城稍显得偏远,寻常百姓去的少,只知方位和大致里程。 忽见道旁挑担上放满竹笛,慕缺早想买一支,见一老翁倚担正在吹奏,声音艰涩哑滞,全无笛声清透脆亮之感,好奇笑问:“老丈,你这笛声如此草草,笛可还卖的出去?” 老翁白他一眼,啐道:“你懂什么?老汉我只卖笛子,这笛声是送的。” 慕缺笑道:“若我是闻声而来的,听你这笛声一响,我可就不愿买了。” 老翁哼了一声,瘪嘴道:“我是匠人,不是伶人,天下第一的竹匠,制出天下第一的竹笛,俗子不识货,还能怪我不会吹笛?” 慕缺疑道:“老丈的笛声若是能动听些,那笛子不是会卖的更好?” 老翁摆了摆头,俯身摆弄竹笛,叹口气:“俗子!顾太多咯...” 慕缺猛地一震,顿觉此心光明,如拨云见日,再不牵分毫羁绊,洒洒然似性空入定,心悟通玄。 自在洒脱如慕缺,也有太多放不下。十年如一日的只想着复仇,又担着古烟萝数年不变的苦等,总想着顾及周全,却又总是顾此失彼。又何尝不愿随心而走,随性而发。 慕缺道:“老丈,我懂点音律,你帮我挑一支吧。” 老翁随手拿起一支:“别挑了,入眼即所求,这支就是你要的。” 慕缺接过笛子,插在后腰,又掏出两块碎银递上。 刚走两步,听老翁吟道:“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慕缺惊疑,回身一望,老翁已不知去向。 慕缺快马扬鞭,直奔绿竹林。 一条狭道,曲径通幽。放眼可望的,尽是层层叠叠的绿竹。遥遥传来一阵琴声,慕缺勒马放缓,渐到近处,才知绿林深处隐着一片湖。湖上零零散散点缀着星星水藻,湖面清圆,影湛波平。一只轻舟闲放湖面,两只白鹭悄立双桨。 湖心亭内三人,一弹琴、一煮茶、一舞剑,正是古烟萝与竹枝、晚霜。 慕缺系好马,一掠而起,从天而降,落在舟上,两只白鹭惊而飞走,水面打出微微细浪,簇起粼粼波光。慕缺掏出竹笛,和着琴声吹奏起来。 竹枝正舞着剑,听到白鹭惊飞,一看竟是慕缺,把脸一沉,挺剑向慕缺飞身刺来。 晚霜一看,细声道:“姐姐,是他来了!” 古烟萝早知道是慕缺来了,听晚霜一说,却慌了神,弹漏了两个音。这一漏被慕缺听了出来,当即把笛声提了调子,古烟萝又接上了。 见竹枝的剑迎面袭来,慕缺两指一弹,荡开攻势。竹枝无处卸力,往侧旁飞跌出去。慕缺用笛子勾住竹枝左脚一挑,将她转了回来。竹枝回身又是一个挑刺,慕缺拿笛子稍一格挡,顺势一带,竹枝又窜了出去,又一抬掌拍在竹枝脚心,竹枝受力,飞回了亭内。 竹枝踉跄站稳,气呼呼道:“你来做什么?” 慕缺:“提亲!” 古烟萝也不看他,自顾弹琴,晚霜乐呵呵道:“姐姐,他来提亲的。” 古烟萝心里慌乱无措,手指颤抖的几乎快抚不住琴,也面色不改,强作镇静。 竹枝故意嘲笑道:“看你两手空空,聘礼也不带,拿什么提亲,你回去吧。” 晚霜听她说话尖刻,训道:“你闭嘴!” 慕缺知这丫头是刻意刁难,回道:“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况且,我也置不起聘礼。” 竹枝哼道:“我可不能让姐姐白白嫁给你。” 晚霜一旁又道:“你别说了!” 竹枝充耳不闻,装作没听见。 慕缺:“不白嫁。” 竹枝:“怎么个不白嫁吧?” 慕缺遥向古烟萝朗声道:“我这一世只要她一人,生死不弃。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包括我的命。刚刚你说的聘礼,恰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我也没有。” 晚霜突地站起身来问道:“那你说姐姐想要什么?” 慕缺:“知己,还有琴。琴我已经送给她了。知己,舍我其谁。” 竹枝瘪了瘪嘴,退到一旁。 晚霜抿嘴一笑,问道:“你说话可做得数?” 慕缺正色道:“倘有一字不实,必受天谴。”话音刚落,琴声骤停。 古烟萝站起身来,妙目通红,款款道:“你还是来了。” 慕缺一掠,上到亭内,看到古烟萝,只觉有负与她,颇不忍心,柔声道:“这次来了就不走了。”古烟萝粲然一笑,泪也夺眶而出。 慕缺就此留在了“烟雨小筑”,与古烟萝一起,二人琴瑟和鸣,似是神仙眷侣。 慕缺也把《太和正音谱》交给了古烟萝,并如实相告音谱是金玉楼转送。古烟萝自是感激,也异常珍爱。慕缺平日里除了与古烟萝探讨音律,相和弹琴,就是教授竹枝、晚霜两个丫头武功。两人武功本也不低,经此一教,又见大进。 又过些时日,收到杨青羽来信,内含殷阔的信,知两人皆无恙,心中大安。慕缺深居绿竹林,不知巴拜之乱,也不知杨青羽、殷阔二人悉赴战场,且立功无数。 如此悠游度日,数月有余。 这日,二人正在亭下弹琴,古烟萝弹起新习的曲子“春愁引”,却一连弹错几次。 慕缺皱了皱眉头,笑问:“怎么,还没记下?” 古烟萝浅浅笑了笑,也不说话,又重新弹起,才谈了几个音,却又错了。慕缺见她像是心绪不宁,关切道:“不如今天就不弹了。” 古烟萝摇了摇头,自顾又弹了起来,又再错了几个音。慕缺心知定有古怪,唤道:“烟萝...” 话才出口,古烟萝忽地起身,忧心忡忡道:“我们离开这里行不行?” 慕缺看她神情异样,又突然无故说要离开,猜想必有莫大隐情,又怕她身有苦衷不便吐露,遂点头道:“只要你想走,去哪儿都行。” 古烟萝会心一笑,又问:“今天就走?” 慕缺应道:“好!” 古烟萝抱上琴正准备返回住处,慕缺忽听到有杂乱脚步声迫近,细辨之下,足有十余人。声音越来越近,步子却越来越轻,必是高手无疑,慕缺眉心一紧,低声道:“烟萝,有人来了。” 古烟萝身形一滞,轻轻叹了口气,又把琴放到了案上。 忽地,两个黑衣人架着一中年人,身如鬼影般从岸上,一掠窜到了湖面小舟上。两个黑衣人退到后侧,中年人立在前头。 慕缺一见来人,奇道:“是你?” 中年人也称奇,问道:“你认得我?” 慕缺道:“认不得,当日到钧峰塔来抢殷寿的人倒是说起过一人,像你。” 中年人笑道:“认不认得都无妨,至少今日过后,就没人再认得你了。”说完又道:“姑娘,斋公吩咐,此人不能走。” 这话显是跟古烟萝说的,古烟萝刚想答话,慕缺抬手示意打断道:“不能走?此话有二解。留,或死。” 中年人接过话:“死!” 慕缺呵然轻笑:“你家主子没告诉过你,这世上没人杀得了我?” 中年人也是一笑:“特地嘱咐过了,天问高足,可怠慢不得!” 说完把手一招,四周顿又窜出十来个黑衣人,只在湖面点了两点,就飞身把剑直指亭下。 慕缺把手往后一挽,拉着古烟萝,轻声道:“不用担心,躲到我身后。” 古烟萝直直的看了慕缺一眼,也听话照做,藏在了他身后。 黑衣人剑法高明且轻功极高,慕缺仗着魅影踪一边护着古烟萝一边连消带打,卸去轮番强攻。一击不得,黑衣人换过阵型,留下两人直袭古烟萝,余下几人继续缠绕慕缺。黑衣人攻守相协,密不透风,几乎没有破绽,慕缺几次抢招均被拦下。 黑衣人几番换阵,一直想布剑网将慕缺二人困住,奈何慕缺身法诡异无踪,黑衣人不论如何出招,要么招势劈空,要么出势被截,总也近不了身。? 第八十一章 四绝碑 慕缺也是越斗越惊,跟这些黑衣人也已拆过上百招,竟一人都没伤到,虽说是只守未攻,也惊叹于这些高手之间的默契。舟上两个黑衣人一直观战,见亭下已渐渐围上,两人同时出招,分袭向慕缺、古烟萝二人。 亭下本不宽敞,黑衣人一涌上来,慕缺渐觉施展不开,一把拦腰抱起古烟萝,往上一掠,一掌拍飞了亭盖,落在了亭顶。黑衣人也陆续蹿上亭顶,又是一番抢斗。刚出手的两个黑衣人明显比其余人武功高出不少,他二人一加入,慕缺对古烟萝已护应不及。 黑衣人又布剑网,攻势越来越急,眼见一人刺向古烟萝,慕缺飞身一转,一掌拍向黑衣人,却被黑衣人跃身躲开。又一人从肋下突刺,慕缺刚想截住,忽见剑锋一荡,摆向了古烟萝。 慕缺一急,闪身上前,护住了古烟萝,手臂却被剑划了一道。 自打入江湖以来,慕缺从未受过半点轻伤,现在又见古烟萝深陷险境,怒火陡起。闪身一掌打飞古烟萝近旁的黑衣人,又伸手弹断身后袭来的两剑,抬腿一扫,只听“噗噗噗”三声响动,三个黑衣人跌落到了湖里。 正当慕缺应付当前几个黑衣人时,又听得一声响,慕缺大惊,转头一看,才知是黑衣人想偷袭慕缺,被古烟萝打飞出去了。慕缺从不知古烟萝会武功,且能胜过黑衣人,那武功决计不低。 湖上中年人突然朗声笑道:“姑娘,你还是出手了啊!” 话刚一落,又从林中窜出十来个黑衣人,黑影一晃,也掠上了亭顶。两人被重重围上,古烟萝出招利落,一时半刻,黑衣人也近不得身。 慕缺暂去了后顾之忧,从容应敌,又打伤几个黑衣人落到湖里。黑衣人见斗不过慕缺,又分出数人把古烟萝困住了。慕缺一急,又打翻两人,夺下一把剑,几个起落,又刺伤数人,落到湖里。 见慕缺渐地逼近,六名黑衣人接连换招,一举制住了古烟萝。六把剑分别抵向古烟萝各处,逃无可逃,一黑衣人抬剑指着慕缺道:“住手!”说完又把剑抵在了颜若喉颈处。 慕缺大怒,把剑扔出,又刺翻一人,冷冷道:“放了她,我留下。” 黑衣人看他剑已脱手,一拥而上,把慕缺也围在当中。 古烟萝突地喝道:“不准动他!” 慕缺转头一看,发现古烟萝一脸冷峻,怒目而视。倏儿看向慕缺,眼神陡换,目光灼灼又满是柔情,饱含关切。 中年人道:“姑娘,父命岂可违?” 古烟萝:“父命不可违,夫命亦不可违,烦劳先生转告父亲,夫死妇随,断无余地!” 慕缺未料她如此性烈,看她一副言辞笃定之态,就知此生此世,二人必然能生死相依,也算是遵了诺言。暗叹:有妻如此,况复何求!心头一暖,笑了出来。 中年人叹口气道:“知女莫若父啊?斋公倒也留了一条生路。”说完又对慕缺道:“慕大侠,自废武功,离开此处,再不过问江湖事,可否?” 慕缺漠然道:“容易!”说完强注内力,冲破心脉,一口鲜血喷出,武功尽散。 古烟萝心痛莫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兀自难过落泪。 中年人大笑一声:“方才我布的剑阵,举天下英雄,能堪堪应付的,不过五人而已...好啊!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功,说废就废,大侠之名确也担得。”忽脸色一换,阴沉沉问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慕缺本想大笑,却牵动了心脉,反而咳嗽了两下,道:“若是连这都食言,你家那主子也成不了大事,你也趁早别跟了。” 中年人笑过两声,向古烟萝道:“姑娘,斋公留下两句话带给你:父女缘尽,好自为之。” 此话一出,古烟萝心中悲怆,泪落涟涟。 黑衣人随即撤走,古烟萝将慕缺带到亭下,等返回住处,才发现竹枝、晚霜两个丫头早已被杀,古烟萝悲痛欲绝,放声大哭。慕缺稍作调养,古烟萝也心情稍有平复后,二人才把两个丫头入土为安。 经此变数,害的慕缺废了武功,两个贴身丫头横遭大祸,古烟萝也决定不再隐瞒身世,向慕缺尽数道出。 原来古烟萝本姓陆,其父正是火行主陆止渊。几年前入京,也并非是家道不幸,误走风尘,而是受父命接近金玉楼,随时打探金家父子情况。只是意料之外遇上了慕缺,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虽在金玉楼处呆了几年,但也只知了了,引得陆止渊大怒,这才回了绿竹林。而此处才是古烟萝自小长大的地方,竹枝、晚霜二人也是打小跟从,三人情同姐妹。几日前,古烟萝得到父命,要其除掉慕缺,古烟萝本想跟慕缺一走了之,不料被猜到会逃走,这才派人来追杀。 慕缺听完,倒不觉多意外。初见古烟萝,看她体貌举止,就似长于富贵人家,只不知还有这等身世。 慕缺问:“你爹为何要杀我?”古烟萝摇了摇头。 慕缺又问:“为何有这么多一流高手?那中年人又是谁?” 古烟萝又摇了摇头:“我只知他叫梁充,我自小就管他叫先生。” 慕缺疑道:“梁充?当年殷光照有个座上宾也叫梁充。” 古烟萝还是摇头。慕缺见她所知确是不多,也不再多问。二人简单收了些细软,拿上琴,装了马车准备离开。 慕缺架着马车,古烟萝坐在车里。 古烟萝问:“我们去哪儿?” 慕缺道:“鼠兄给我们找了去处?” 古烟萝道:“那是哪儿?” 慕缺笑道:“听说那里奇山秀水,风景如画,没有江湖,没有名利,男女作种,老幼相携,是个隐居的绝妙去处。” 古烟萝满怀憧憬,轻声问道:“真有这样的地方?” 慕缺缓声道:“那是鼠兄的故乡,我去过,还跟他约定要是死了都葬在那儿。” 古烟萝心生雀跃,一脸笑意,似是已经在脑中勾勒起往后那平淡闲适的生活,渐有些沉醉了。半晌道:“这样才好,正好你没了武功,就不会想着再出来了。” 慕缺抿嘴一笑,轻声自语道:“武功?会回来的。” 说完,赶着马车直往西北去了。 杨青羽与沈末二人悠悠的打马往南,又自汉水下长江,入到洞庭湖。刚出发沈末就说,只把杨青羽送到岳州就回杭州,眼见进了洞庭湖,沈末却再决口不提要走的事,杨青羽也装作不知,从来不问。 二人本打算先找到干戎,大喝一场,后一细想,岳州府说大不大,但要找个人也还是不易。 魏允贞曾有诗云:“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自范文正公挥毫写就《岳阳楼记》,岳阳楼之大观遂天下闻名。二人从湖上一靠岸,就直奔岳阳楼。 庆历年间,滕子京谪守巴陵,治为天下第一。政成,增修岳阳楼,范仲淹为记,苏舜钦书石,邵竦篆额,一时精笔,天下叫绝。 杨青羽所思所念想亲眼一睹的,正是这被称为“天下四绝”的“四绝碑”。 岳阳楼几经损毁,又几经重修,依旧盛名在外,游人往来络绎,争相瞻仰。岳州之地,水陆通衢,帆舶鳞萃,不少人跟杨、沈二人一样,不辞远道,只为一睹这蔚然大观。 岳阳楼除了“四绝碑”久负盛名,李太白一联“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也脍炙天下人口。 二人细细看了两遍,心满意足,就近寻到一家酒楼,临窗而坐,正前方凭栏可眺岳阳楼,右侧放眼可望洞庭湖,位置绝佳。 二人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坛酒,喝了起来。难得开怀,二人自顾尽兴,只是瞥见邻桌一年轻人觉得行径怪异。这人面目清秀,身着浅灰直裰,一副读书人模样。 桌上一方砚、一沓糙纸,这人不时抬头左看右瞧,又沉吟片刻,继而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一壶酒已喝了半晌,也自在陶醉其间。 杨青羽端着一碗酒走到这人跟前,招呼道:“兄台旁若无人,可是在写文章?” 这人道朗然一笑:“兴之所至,聊以述怀而已。” 杨青羽扫了眼纸上的字,见他年纪轻轻,笔力不弱,来了兴致,搁下碗,拱手道:“兄台,高作可否一览啊?” 这人哈哈一笑:“尽可一览,尽可一览。” 杨青羽见他一派洒脱,毫不拘束,确跟料想中的读书人截然不同。 杨青羽随手拿起一张,念道:“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着鹅溪练上。取酒共酌,意致闲淡,亭午风渐劲,湖水汩汩有声。千帆结阵而来,亦甚雄快。” 其文畅快,不拘时体,别有生气,杨青羽惊其才学,又随手抽出一张,念道:“九水愈退,巴江愈进,向来之坎窦,隘不能受,始漫衍为青草,为赤沙,为云梦,澄鲜宇宙,摇荡乾坤者八九百里。而岳阳楼峙于江湖交会之间,朝朝暮暮,以穷其吞吐之变态,此其所以奇也。”? 第八十二章 路遇不平 杨青羽读罢,连连慨叹,赞道:“兄台才高,此游记堪与宋诸家大文相埒,必当传唱后世。” 这人放下笔:“抒怀拙作,不足挂齿,兄台谬赞了。” 说着就要收拾东西,杨青羽奇道:“兄台要走?文章还没完呢?” 这人一笑:“约了好友,也许久未见了,只顾着观楼,已经误了不少时辰了。”匆忙把纸笔收好,倒了一杯酒,向杨、沈二人道:“在下元少修,幸会二位。”说完,把酒一饮先走了。 二人也再喝过一阵,另投别店歇脚。 接连几日,岳州府找了两个县,也不见干戎,二人有些气馁。 正街中走着,忽听不远处有人喊冤,还围了不少人,一片嘈杂。二人一看,才知是县衙门口。走到近处,见一身形瘦削,面目俊秀的年轻人拿着一张状纸,说是状告本地富户苟员外,欺压良民,强抢民女。 一个胖衙差叱道:“又是你个酸秀才,别人爹娘都没来报官,你跑来告?快给我滚!” 秀才想要扑过去击鼓,被另一个衙差猛一推搡,摔跌在地,又爬起来,抖落几下灰尘,朗声道:“苟世仁企图霸占我未过门的娘子,官府为何不管不问?县丞在哪儿?我要见官!” 衙差啐了一口,一把抓过秀才的状纸给扯碎了:“韩秀才,既然没过门,就算不得是自家娘子,轮不到你来告官。我也告诉你,县丞老爷就在衙上,老爷吩咐了,让你别来了。” 韩秀才愤然道:“我们已订了婚约,自然是我家娘子。县丞要是不管,我就告到府衙,总有人管。” 正说着,旁边有一人道:“韩生啊,你说你一个秀才,跟官府的人怎么理得清呢?回去吧。” 众人也起哄道,让韩秀才回去。韩秀才抬头看了看县衙的匾额,落寞离开了。 等众人散去,杨青羽捡起地上的状纸,一边让沈末拿着拼凑,一边道:“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连报个官都不成?” 沈末拼好几张,看着说道:“这韩生名叫韩岳,本地人,是个秀才,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叫苏锦娘。城南富户苟世仁想把苏氏强纳作妾,苏氏不从,这苟世仁就派家丁占了苏家田产,还打伤了苏老头。苏家人不敢作声,就答应了要把苏锦娘许给那姓苟的。” 杨青羽也拿过看了一眼:“这狗东西还是个恶霸啊。”又问向沈末:“不如去会会这个苟世仁。” 沈末一笑:“替天行道么?” 杨青羽笑道:“路见不平,就平平路。” 二人稍一打听,就探到了苟世仁住处。还得知这苟世仁经营着几家米行、两家酒肆和一家当铺,在本地是知名富户,年逾五旬,已有一位正房四位侧室。 杨青羽硬拉沈末沿着街市买东西,说是初次见面,要给苟世仁送点礼。沈末初以为是随意买点东西,去臊臊苟世仁,结果见杨青羽买了一把木梳、一匹布、一包果仁。 沈末戏谑道:“竟然还真是送礼,我看你这路要怎么平。” 二人来到苟府门前,见是一偌大的庭院,门口还有两个家丁守着。 杨青羽拿着东西上前道:“我兄弟二人做生意路过此地,听闻苟员外大名,特地来拜会。” 一家丁睨着眼看了看杨青羽拿的东西,问:“包的什么呀?” 杨青羽:“一把檀香木梳、一匹上好的布料、还有一大包果仁。” 家丁蔑声一笑:“就这点东西还想见我家老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沈末看杨青羽被拦下了,无奈摆了摆头,掏出两块碎银子递给家丁:“行个方便。” 家丁当即甩甩手:“进去吧,这会儿老爷正院儿里呢。” 二人进到内院,老远就见一人挺个大肚子,在躺椅上假寐。 杨青羽轻声唤道:“员外!您老是睡着还是醒着啊?” 苟世仁眯着眼问:“谁啊?” 杨青羽上前道:“路过贵宝地,想来跟员外讨讨生意经。” 苟世仁一听,睁开眼看了看两人,半晌:“这个嘛...” 杨青羽连忙递上买的东西:“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苟世仁只看着,也不伸手来接。 杨青羽笑道:“听说员外最近要娶第五位如夫人进门,在下特地买了点东西,算是提前贺喜了。” 苟世仁眉开眼笑,“噢”了一声,笑呵呵接过:“二位有心了!” 苟世仁拆开封包,见是一匹布,满意的自顾点了点头:“这匹布不错,新人过门好做新衣。”又拆开一包,见是果仁,不等杨青羽开口,苟世仁咧嘴大笑:“多子多孙,多子多孙呐。”又拆开了木梳,一脸疑惑的在头上比量了两下,问:“给新娘子梳头的?” 杨青羽:“员外细看,这木梳有几个齿?” 苟世仁看了一眼,木然道:“五个啊。” 杨青羽拿过木梳,应和道:“正好!新娘子一来,员外就有五位如夫人了。”又把木梳递还与苟世仁:“几位夫人若能像这木梳一样,姐妹一心,员外岂不大享齐人之福。” 苟员外朗声大笑:“小兄弟,说得好,礼我就手下了。”又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至于说生意经嘛,无非就是八个字,‘唯利是图,不择手段’!” 杨青羽听完稍一愣,既又笑了笑:“员外可真是人中龙凤啊!” 苟员外笑着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说完就招呼家丁送客。 二人出了苟府,杨青羽叹了口气:“好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看来这个韩生和苏氏一家还真是斗不过这狗东西了。” 沈末也叹道:“好个‘无耻’‘不仁’啊,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也不知道这个苟员外能不能看出你大礼的情意。” 杨青羽笑道:“他受得起这份大礼。” 二人感慨于韩生的窘况,但又不知该如何帮忙,就在县衙邻近处找了一家客栈投店,并特地嘱咐店家留意,如有秀才报官,就及时通知他二人。 次日一早,店小二匆匆来敲门,报说韩生又来报官了。二人急急下楼,直奔衙门。 见韩生又被两个衙差给拦了,一个衙差冷眼嘲讽:“状纸写了吗?” 韩生拿出状纸:“写了,写了两份。” 衙差笑道:“怕又给你撕了?还写两份。” 衙差刚接过状纸,韩生上前:“一份状纸,状告商户苟世仁,鱼肉乡里,横行作恶;二份状纸,状告主簿王锦、班头陈骆,二人勾结苟世仁,贪赃受贿,沆瀣一气。” 衙差惊慌失措,拿着状纸飞快跑进衙门,一会儿听见衙里大喊升堂。韩岳进到堂内,杨青羽与沈末二人也随众人挤了进去。 一进衙里,沈末看到两侧站的皂班衙役大多肥胖:“都说‘官清司吏瘦,神灵庙祝肥’,看这些皂吏的模样,这里的县官也不会是清官了。”堂上的官一拍惊堂木,侧旁衙役高喝:“县丞老爷升堂,你还不跪下。” 这县丞长得瘦小,透着一股狡黠:“念你也是个读书人,不用跪了。”把案上的状纸翻了翻,盯着韩岳问:“韩生呐,你要状告苟员外,还有我衙门里的公人,可有证据啊?” 韩生:“回大人,学生有证据。苟世仁强占苏家田产,苏老伯上前理论,被苟府家丁打伤卧病在床,此事邻里乡亲均可作证。苏家有侄女苏锦娘与学生订有婚约,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苟世仁想纳锦娘为妾,被拒后,就行贿主簿王锦上苏家明里游说、暗里威胁,若苏家不同意将锦娘下嫁,不仅会占了田产,还会杀了锦娘伯父一家。班头陈骆受苟世仁指使,在苏老伯被打当场视而不见,事后也不闻不问,乡亲们也可作证。” 县丞问向一旁主簿:“王主簿,你是否受了苟世仁贿赂,还上门威胁苏家啊?” 王锦慌忙上前,匍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大人冤枉啊,下官从不曾跟苟世仁相识,上苏家也不过是前去慰问,倒是这个韩生,垂涎苏锦娘美色,求娶不成,就四处诬谤。大人明鉴!” 王锦一番胡言乱语,韩生又气又急,正想辩驳,县丞环顾一眼,问道:“班头去那儿了,叫他上堂问话。” 王锦从地上呲溜爬起,跑到县丞跟前耳语一番,又回到地上继续趴着。 沈末看得直皱眉,骂道:“这些个狗官!把公堂当成了戏台子。” 杨青羽看他们当着众人堂前做戏,也在心里气的骂娘,直为韩生叫屈。 县丞继道:“陈班头今日有公干,不能来过堂了,退堂。” 堂后众人吵嚷起来,突一人高声叫嚷:“今早我看到陈班头跟苟府的家丁一起往城西去了。”“我也看到了”“......”又几人应和。县丞清了清嗓:“嚷什么?城西的石桥塌了,陈班头人手不够,多带些人去帮忙的。散了。” 韩生气不可遏,无可奈何,追问:“大人,那陈班头几时回来,明日可开堂?” 县丞不耐烦的挥了挥袖,丢下一句:“等着吧!”,去了后堂。 第八十三章 有冤难伸 韩生失落已极,身子一趔趄,跪在了地上,兀自发笑,笑声伴着无奈和几分凄楚。有人看着不忍心,劝慰半晌,也各自散去。 杨、沈二人回到客栈,正好见掌柜的弄了一包吃食让店小二送去给韩生。不知掌柜与韩生是相熟还是掌柜好心,二人觉得奇怪,杨青羽问道:“掌柜的也认得韩生?” 掌柜笑道:“客官是外乡人,不知道,韩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是个大才子,十四就中了秀才,要不是举人没考中,这县老爷也不敢这么对他。” 沈末:“这秀才说的像是真的,怎么也没人管?” 掌柜:“这种小地方,稍有点势力,可就能只手摭天了,上面有县老爷,谁敢管?”说着又拿起抹布,四处掸掸,稍有惋惜的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我看这白屋是出不了公卿了。” 杨青羽听得称奇,虽说是出了点岔子,即便这官告不成,又何至于会影响仕途,又问:“掌柜的何出此言啊?” 掌柜:“这韩生和那苏锦娘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许了亲。自打苏家老汉被夺了田产,又被打伤卧床,就一直想把这侄女儿干脆就许给了苟世仁,要不是苏锦娘性子烈,以死相逼,我看这会儿苏锦娘已经成了苟府小妾了,那还得了?韩秀才为了告官,衙门的门槛都要踩断了,听说两人已经约了生死,苏家再逼她下嫁,两人就去投湖殉情。” 沈末紧了紧眉,心里满不是滋味,淡然道:“我们去看看那班头搞什么把戏。” 杨青羽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一路打听,往城西去了。 还在老远,就听到一老妪哭嚎,一走近,发现地上还躺着一老汉,满身泥泞,不住痛吟。几个家丁和陈骆见有人来了,立时将两人围上,态度蛮横。 杨青羽刚想动手,沈末伸手拦下道:“我来,你还有其他用处。”说完就把几个家丁打飞出去,独留陈班头。 杨青羽还没想明白沈末这句话的意思,就见他去扶起了老汉,又问话陈班头:“听县丞说你带人来修桥了,桥呢?” 陈骆看他抬手间就打翻数人,也不敢再蛮横,微颤道:“我们是...” 才吐出三个字,沈末甩手一掌掴在陈骆脸上,把人打飞出丈远。 沈末温声问向二老:“老伯,这些人在这做什么?为何要打你?” 老汉余悸未消,瞟了瞟地上几人,也不敢说话,倒是老妪说出了实情。 苟世仁以低价购入百姓手中田地,用家丁充当打手,有不从者,都是非死即伤。陈骆以捕班班头的官家身份出面,百姓敢怒不敢言,时常吃了哑巴亏,又无处诉冤。 今日苟世仁又派家丁来收这二老田地,只是出价奇低,若是卖了,不出半年,这老两口就只有活活饿死。老汉不从,只理论了几句,就被家丁打倒在地。 沈末揪起陈骆质问:“苏家老汉的田地也是你们给抢去的?他人也是你们打伤的?” 陈骆方才挨的那掌颇重,现在都还头脑发晕,也不敢撒谎,照实说道:“这是衙门里的二位大人和苟员外商量好的,我只是办差的。” 沈末一边把他擩在地上,又揪起一家丁问道:“他说的可属实?敢说半句假话,拧了你的脑袋。” 家丁头如捣蒜,猛地点头:“是是是,都是两位大人和员外吩咐的。” 沈末把家丁一搡,唾道:“滚!”几人连滚带爬,忙不迭逃走了。 沈末向来懒问世事,虽也嫉恶如仇,但也从未见过今日这般恼怒。两人送二老到家后,回到客栈已经时已经夜深了。 翌日初晨,店小二又来报,说韩生已经到了衙门口。 二人急急下楼,才到门口,沈末忽地道:“我想帮一帮这个韩秀才。” 杨青羽一脸疑问,这几日两人做的事,不正是有心相助么。 沈末又道:“但这事只有你能办。”说着指了指衙门方向:“断案的是县丞,该是前知县卸任了,现任知县还在来的路上。要是没猜错,你那份县官的任命文书,就是这里的。” 杨青羽惊问:“你让我去上任?” 沈末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吧。” 杨青羽深吸一口气:“等我回来!”说完就去寻了匹快马,直往岳州府衙去了。 县衙照旧升堂,主簿王锦和班头陈骆都在当列。 相较前两日,韩生已颓丧了不少,县丞叫过班头问话,韩生听他满嘴胡言,县丞也只听之任之,韩生就知此案已无可审之处。 县丞问向韩生:“韩秀才,此二人所言与你告官所举之事出入甚大,本官难辨真假,昨日你说有证据,都呈上来吧。” “和二叔!” “邢阿娘!” 韩生张口喊道二人,又在人群中细一打望,也不见人,心生疑惑:此二人早已说好堂前作证,揭露主簿及班头恶行,关键时刻却见不到人。 县丞:“怎么,人证没来?还是没有人证?” 韩生已猜到二人是怕惹祸上身,故意躲了起来,苦笑一声,摇头道:“没有人证。” 县丞嘿声一笑:“那物证呢?” 韩生把东西递呈上去:“这是苟世仁逼迫苏老伯签的卖田契,上面还有陈班头的担保画押。” 县丞只瞟了一眼,突地一拍惊堂木,叱道:“好你个韩生,你莫不是来消遣本官的,这卖田契上有详载条文,田地属二人自愿买卖,如何能作物证啊?” 韩生辩道:“大人,几时听过一亩田只值三两银子,若不是苟世仁强行逼卖,苏老伯又岂会同意。《大明律》‘户律’载有明文:官商勾结、强夺民田为己业者,按律当杖一百、徒三年。” 县丞手足无措,略一慌神,稳了稳才道:“苏老汉已然年迈,不堪田地劳作,种不出庄稼,那田地也就荒了,我看这苟员外出钱买他的田,也是一片好意。” 韩生正欲再辩,县丞正襟朗道:“依本官看,此事全因韩生不明真相,因苟世仁欲娶苏锦娘为妾,怨极生怒,捏造事实,毁谤于人。念及有功名在身,今次姑且饶过,回去好生反省,勿要再掺和苏家事。” 县丞不辨真伪,不分青红皂白,全无视百姓死活,显然跟苟世仁是同一伙人。 韩生忍无可忍,怒骂道:“昏官,你们跟苟世仁狼狈为奸,为虎作伥,我大明律例昭若日月,必会把你等绳之以法。” 围观百姓也人声沸腾,议论不休。 县丞怕流言大起,一拍惊堂木,高声詈骂:“大胆韩生,竟敢辱骂父母官,还咆哮公堂,班头,掌嘴。” 陈骆暗自冷笑,大步跨出,抡起胳膊就想往韩生脸上招呼。 沈末一掠而出,正好接住了劈头打向韩生的巴掌。陈骆正要作怒,一眼认出沈末就是昨日在田间收拾他的人,吓得赶紧挣脱,跑到县丞跟前一阵耳语。 陈骆话一说完,县丞断喝道:“大胆刁民,昨日殴打公人,今日又来搅扰我公堂,该当何罪?” 韩生方才只当要挨打,一介书生怕受不起几掌,本有些害怕,现在又被素不相识的人给救下,惊魂未定。 沈末道:“我听大人断案,有些草率啊。” 县丞见他答非所问,大怒:“本官问你姓甚名谁,可与此案有涉,如若不然,速速退去。” 沈末只当做没听见,又道:“这位陈班头昨日带人强占两位老人的田,还打伤了老翁,另外,陈班头亲口承认苏家老汉也是他带人打伤的,大人怎么不审他啊?” 县丞见堂下人对他全不理会,暴跳如雷:“来人!给我乱棍打出。” 衙役刚要动,沈末暗里射出几枚凝水针,打住了几人穴位,把人定在了原地,半刻时辰内也不能动弹分毫。 县丞看没人听使唤,就想陈骆使唤:“你去!给我赶出去。”陈骆犹犹豫豫,也不敢动。 县丞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你想怎么样?” 沈末道:“等一等。” 县丞:“等什么?” 沈末:“等知县大人。” 县丞脸色骤变,差点栽倒到桌下去,哆嗦问道:“有人来上任了?” 陈骆和一旁王锦早也是面色如土,不知如何是好。 沈末见韩生神色已缓和不少,拍了拍他肩头,淡然道:“等着就是了。” 一堂众人,连同围观百姓,都鸦雀无声,静静等着。 过了个把时辰,突听堂外有人高声问:“什么人,就敢往衙门里闯!” 只听有人喝道:“滚开!” 随即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像是重物摔落的声音。 沈末淡淡一笑,轻声道:“来了。” 又听人喊道:“知县老爷到!” 韩生一听声音,愣愣道:“元兄?” 只见两人从围观百姓中出来,正是杨青羽与元少修。 原来这韩岳与元少修是多年好友,二人都是少年成名,惺惺相惜之下成了知交,时常诗文往来。 第八十四章 一日知县 元少修这次借出游之机,顺道来与韩岳相约,却听闻了他与苏锦娘之事,义愤之下直想出手相助,奈何二人都只是秀才出身,地位不显。 元少修又旅居在外,人事不谙,无人肯帮忙,这才四方奔走,各处求关节。最后与杨青羽在府衙碰上,一问才知是为同一事而来,这才结伴而回。 杨青羽进到正堂,把文书递给了县丞:“县丞,这案是你断还是我断?” 凭空多出个少年知县,县丞一脸错愕,把文书又递给王锦看了看,王锦忙不迭道:“自然该是知县大老爷来断。” 县丞也自觉退到一旁。陈骆一看知县老爷就是昨日见过的两人之一,吓得悄悄躲到了一侧。 杨青羽一拍惊堂木,朗道:“堂下韩生,状告何人,具实陈来。” 又对王锦道:“王主簿,按例是否由你来做堂审记录。” 王锦讪讪应答:“下官这就记录。” 韩生还没弄明情况,看了看元少修,见他点头示意,才安下心来,提一口气道:“学生一告苟世仁欺压良善,强占苏家田产,打伤苏老汉,还欲强纳苏锦娘为妾;二告主簿王锦,威逼利诱苏老汉出嫁苏锦娘与苟世仁;三告捕班班头陈骆,纠集苟府众家丁,四处作恶,为祸乡里,打伤苏老汉及和善正等人;四告县丞方一介,渎职不法,为官不正,公人有过不察,百姓有冤不申,视《大明律》为儿戏。学生一并状告此四人,望大人明察!” 班头陈骆知道自己辩无可辩,当先跑到堂中跪着,直呼认罪。 杨青羽:“王主簿、方县丞,你们二位怎么说?” 此时此刻,韩生还只是一面之词而已,并无确凿证据,二人也就默不作声,不愿认罪。 杨青羽厉声道:“传苟世仁和苟府一众家丁,传苏老汉和苏锦娘。” 韩生:“大人,苏老伯断了腿骨,还不能走动。” 杨青羽:“陈班头,苏老汉就让你去背来过堂,如何?”陈骆欣然接受,带着衙役就出了去。 未等多久,陈骆就把苏老汉驮到堂前,一并来的还有苏锦娘。 苏锦娘人甫一进,韩生就目光炙人看了过去,观者都明了,二人确是情真意切。这苏锦娘生得姿容貌美,楚楚动人,也难怪那苟世仁会起邪念。衙役找了一张椅子让苏老汉坐下问话,苏锦娘端跪在堂中。 正当这时,苟世仁携着四五家丁也涌进了衙门,大摇大摆,好不猖狂。 一见是杨青羽坐在正堂,苟世仁边往里走,边指着杨青羽骂道:“好小子,戏耍本员外,说我‘无耻’‘不仁’,现在还敢到衙门里来冒充县老爷,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就着就要招呼家丁上前拉人,不料刚扑出去两个家丁,就被立在一旁的陈骆两棍打翻。 苟员外傻了眼,吓得直往后退:“陈骆,你个吃里扒外的...” 嘴里还在叫嚷,陈骆几步上前,“啪啪啪”就抽了几个大嘴巴,喝道:“见了知县老爷,还不快跪下!。” 苟世仁四周细看,发现不仅是陈骆变了脸,连县丞与主簿二人也不敢吭声,这才恍然明白,堂上坐的是真知县。苟世仁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嘴直嘟噜,又说不出话来。 杨青羽问到:“苏老汉,苟世仁是否低价强买你的田产?” 苏老汉是地道庄稼汉,为人懦弱,被人欺辱惯了,现在也不敢答话。 苏锦娘接过话回道:“回老爷,伯父的田产就是被苟员外三两银子买去的。” 杨青羽追问:“那苏老汉可是甘愿卖出?” 苏锦娘摇了摇头,看了看苏老汉,一脸心疼:“伯父本不愿卖的,他们就动手伤人。” 杨青羽质问:“苟世仁,苏氏所说,可属实?”苟世仁只是点头。 杨青羽又问:“方县丞、王主簿,此案该如何判?” 方一介还在想话辙,王锦抢先道:“大人,正如方才韩秀才所说,“按《大明律》,强夺民田者,按律当杖一百、徒三年。” 杨青羽断然判道:“好!就依律行事。将苟世仁及其家丁拖下去,各杖一百。” 几人还在嚎叫求饶,就被拖了下去。 杨青羽又问:“苏锦娘,主簿王锦可曾逼迫过苏老汉,让你下嫁苟世仁为妾。” 公堂之上,当着众人,苏锦娘有些难为情,赧颜点了点头。王锦本还在作记录,听到点他名字,慌得笔也捉不稳,哆嗦不停。 杨青羽:“方县丞,王主簿此种所为,该如何判?” 王锦一脸紧张盯着方一介,看他要怎么回。 方一介谨慎道:“《大明律》‘户律’明文有载:凡势豪之人,强夺良家女占为妻妾者,按律当绞。典雇妻女者,杖六十。但...苏氏尚未出嫁,故几人不能以此定罪。王主簿有帮凶嫌疑,可责二十杖,以儆效尤。” 杨青羽:“王主簿,你可认罚?” 王锦小心翼翼道:“下官退堂后就去领罚。” 杨青羽又问:“陈班头殴人致伤,又该如何判?” 方一介:“按律,殴人成伤者,笞四十,破人骨者,杖一百。” 方一介刚说完,陈骆就跪拜到:“大人,我这就去领罚。” 苟世仁已经打完拖了上来,杨青羽看他一撅一拐竟然还能走动,就知他必然又买通了衙役,刑杖也只是个过场罢了。 杨青羽也有考虑,今日种种不过是略作教训而已,真要罚得重了,等他一走,这些人报复起来,那可了不得。又一拍惊堂木,呵斥:“苟世仁你可知罪?” 苟世仁趔趄一跪,一想还要徒三年,涕泪四流,慌道:“草民知罪,还请大老爷开恩呐。” 杨青羽:“既已知罪,本官也只小惩大诫。立刻退还所占民田,苏老汉为此受伤,你也略作赔偿。” 苟世仁如蒙大赦,喜道:“大老爷真是青天呐。田产我这就退还给苏老汉,我还给银子,给五十两,不,给一百两。” 案已断得差不多了,杨青羽意味深长看了看身旁的方一介,方一介似乎也有会意,欠了欠身。 韩生忽跪地道:“多谢大人主持公道。”苏锦娘也拜了拜。苏老汉也挣扎着想要跪下致谢,让沈末给拦下了。 杨青羽舒口气,又一拍惊堂木:“王主簿,结案吧。” 苟府家丁先搀着苟世仁慢腾腾走了。苏锦娘与韩生二人脉脉而对,相视无言。杨青羽大感欣慰,料二人经此波折,此心相系,必能得成眷属。 王锦呈上结案词讼,杨青羽一看,见独独少了韩生与苏锦娘一对鸳鸯的判词,皱了皱眉,提笔写道:“ 怨女痴男本前缘, 蛛网错结妄增嫌。 判去重修三生谱, 凡尘何曾羡神仙。” 元少修近前一看,心下大喜,又递与韩生和苏锦娘看,两人看后,齐齐一跪,千恩万谢。 等一众散去,杨青羽与沈末也正要离开,方一介开口道:“下官叩谢大人。” 杨青羽回道:“方县丞,我去府衙的时候,侯知府说县丞曾与前知县被百姓称作是两青天,只不知为何,自从胡知县一卸任,就一下丢了两位青天。” 方一介:“下官惶恐,不能为民做主,有失官箴。” 杨青羽:“我已经跟侯知府说了,我只做这一日知县,让他另做委派。新任知县到任前,还请县丞与民为善。” 方一介愣了半晌,不无忧虑道:“大人这就要走?” 杨青羽笑道:“要不是为了帮那韩生,这县官儿我是一天都不愿当的。” 方一介不再言语,把二人送出了衙门。 二人回到客栈,掌柜的已备了一桌上好酒菜。街衢已经传开,新任知县主持公道,惩治凶顽,大快人心。掌柜的替百姓表示感谢,特意摆了一桌款待。 不知何故,沈末心情极好,强拉着杨青羽和掌柜喝到半夜,三人酩酊大醉方休。次日,日头已上三竿,二人动身要走,掌柜才知杨青羽这一日知县的事。 意外之下倍感怅然,本想做挽留,又知二人到此也本为寻人,一边拎着两袋干粮送二人出门,一边怅然道:“世事无常,人各有命呐!二位慢行。” 杨、沈二人正勒马要走,听到掌柜此叹,面面相觑。 第八十五章 离而复还 二人心知掌柜此语别有它意,但见其欲言又止,也不便再细作追问。加之韩生一案也匆匆了结,杨青羽惑集于心,却又苦于无绪可导,只得与沈末缓缓打马出城。 巴拜之乱平息已久,沈末随杨青羽一路畅玩,寻干戎不得,此刻更无由再留。二人略作商议,沈末先行回水印山庄复命,杨青羽则独往烟雨城会慕缺。 且停且行,山水一更复一更,岳州尺寸之地,二人足走了三日方才出境。正当作别,忽听得身后马啼声骤然急响,只听一人高唤:“杨兄,留步...”声音清晰可辨,来人正是元少修。 方至跟前,元少修紧勒缰绳,纵身下马,疾步踏出,身子未稳,趔趄栽跌在地。沈末匆忙下马,将元少修扶起时才发现,只短短数日光景,元少修却形容憔悴,面惨而目赤,头发蓬乱,衣裳也满是泥垢。 杨青羽心里陡沉,料想定有大事发生,也赶紧翻身下马,托住元少修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元少修更了更:“苏姑娘悬梁自尽了,韩岳投了湖。” 沈末闻言大惊:“案子已经判了,他们为何要自尽?” 杨青羽暗暗叫悔,韩生案凡涉案一干人等,均非善类,实不该结案后就匆忙离开。 “是方一介还是苟世仁?”杨青羽早是怒火中烧。 元少修黯然摇了摇头:“衙门的人说苏老汉不同意婚事,韩岳杀了苏老汉,苏锦娘不堪忍受流言蜚语,悬了梁,韩岳也是畏罪自杀。”继又神情笃然道:“韩兄绝不会杀人,定是官府错判,不能让他死了还蒙不白之冤。” 说话间从内衬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二人,杨青羽接过,只见信中写道:“元兄,岳一介寒儒,科第不成,仕途不就,愧对祖宗,愧对师长,愧对锦娘。枉自苟活二十有二。锦娘受辱而死,九泉之下,必不瞑目。平生所憾惟未与锦娘结伉俪之欢,岳死无留地,恐作孤魂野鬼,流荡无依。幸得垂怜,得成合垅之愿。吾生无恶,死必不坠。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弟顿首百拜。” 前案若是依判,韩岳与锦娘二人本该得成眷属,韩岳又有何由杀人?况且苏老汉非恃强使能之辈,韩生又是一文弱书生,即算两有相忤,也该不过口角争执而已,又岂会逞匹夫之志,害人性命。三条人命,丧在顷刻间,韩生与苏锦娘双双自尽,不论因仇因情,都显得疑点重重,信中提及苏锦娘受辱而死,又是受何人之辱? 杨青羽看完信,又悔又恨,百感交心,深知此事必定与衙门那一帮人脱不了干系,但若幕后之人有瞒天手段,坐实了此案,那这三人之死,岂不又跟他以一日知县身份判案有莫大牵涉。 杨青羽还陷于自责思量对策,沈末突地问向元少修:“那三个人埋了没有?” 元少修稍一愣:“还没有,客栈掌柜的邀了些街坊把衙差拦下了,说是要还了韩岳公道才能下葬。” 沈末翻身上马:“赶紧回去,我先看看三个人的尸首。” 杨青羽猛然想起沈末有验尸察伤的本领,忙招呼元少修:“得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元少修会意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到:“他们放在城南的义庄。” 三人疾马狂奔,待赶到义庄时,日已将暮,果见有衙差看守。才见到有人靠近,一衙差即大声喝止:“什么人?来义庄做什么?” 元少修上前道:“是知县杨大人,来查验韩岳、苏锦娘和苏老汉的尸首。” 一衙差吊个嗓子道:“知县老爷?他不是走了么?县丞老爷交待过了,谁来都甭想进去!” 杨青羽认出当前这人正是数日前在县衙门口拦道,被他一脚踢飞的衙差。杨青羽冷脸近前,问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衙差看清来人,略觉讶异,颤着音道:“认得,知县老爷小的自然认得。” 杨青羽:“是谁跟你说的我走了?” 近旁一衙差接过话头:“衙门里都知道了,方县丞还说新任知县这几日就会上任。” 杨青羽:“先带我进去!” 知县另作委派一事,虽是杨青羽自己所请,但若有新知县赴任,他这前知县自然成了虚职,行事也势必会有诸多不便。无暇多顾,杨青羽径自打头,引着沈末和元少修就往里进。 初时衙差还杵立门口,意欲拦下三人,但见杨青羽气势汹汹,也就不敢再阻,引路进了去。 “站住!”刚要跨步进门,杨青羽瞥见一人矮身疾步往外走,知他是去报信,喝止住了。 沈末开口问道:“仵作验过了没有?” 衙差愣愣点了点头。 沈末向杨青羽递了递眼色,杨青羽会意道:“去告知方县丞的时候,顺道把仵作请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沈末一边掌灯查验韩岳尸体,一边问向元少修:“你是何时见他最后一面的?” 知己好友莫明丧生,天人永隔,看着陈置在门板上的韩岳,元少修悲从中来,暗自啜泣不已。半晌,缓了缓,才道:“三日前,韩兄前来告知苏老伯同意了他与苏姑娘的婚事,邀我同他一道置办聘礼,上门迎亲。在下是外乡人,韩兄大喜,我也想备点薄礼,就去了岳州找好友借了些银两...一来一往,也就一日功夫,我赶回来时,已经这样了。除了客栈掌柜,我就只认得你们,但掌柜的说你们离开了,我这才追了来。” “除了那封信,韩生还有没有留下其他东西。”沈末又仔细翻看着苏老汉的尸身继又问道。 元少修回想半刻:“这封信是在他身上找到的,他家里我也去过,没有留下什么了。” 沈末转到苏锦娘跟前,按了按苏锦娘颈处勒痕,又问:“你可仔细辨过,信上字迹确是韩生的?” 元少修点头道:“我们常有书信往来,韩兄所习苏体有杨凝式笔意,寻常人也学不来的。” 沈末看完三人尸身,走到元少修跟前又问:“三人的死因是衙门的人说的?” 杨青羽知他定是看出了异常,急问:“有问题?” 沈末也不应他,只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客栈掌柜的说了什么?” 那日临别之际,客栈掌柜异常之言,杨青羽一直难解话中之意,沈末此刻又问起来,杨青羽还在找话头,沈末又道:“惩了凶,罚了恶,还促了一桩姻缘,如此大快人心之事,掌柜的为何要说‘世事无常,人各有命’。一个方一介,一个王锦,一个苟世仁,这小小邑县怕是藏了不少秘密啊。” 沈末所言故意隐而不表,当是不愿让衙差听了去,杨青羽故意岔开话题,吩咐衙差:“去看看,方县丞和仵作到了没有。” 话音刚落,沈末道:“天色晚了,不如请衙门的人明日午时再来,把韩生和苏老汉一家的街坊四邻也一道请来,人命关天,也好做个见证。” 杨青羽随即令道:“照办就是!” 从义庄出来,三人马不停蹄,连夜又去拜访了客栈掌柜。次日天未见亮,三人又急匆匆出了门。 方至午时初刻,义庄里外已候了不少人,杨青羽一行三人甫一现身,县丞方一介和班头陈骆便远远迎了过来。 方一介垂丧着脸,率先开口:“有负大人重托,辖内出此人命大案,下官难辞其咎。” 杨青羽气郁于心,命案尚未查清,不知方一介此举是实有其感还是惺惺作态,也不好发作,只得稍有些愠道:“仵作何在?” 一瘦削中年男子从一侧跨出,回禀道:“小的乃本县仵作许值,听凭大老爷差遣。” 杨青羽直问:“韩岳、苏老汉、苏锦娘三人死因是由你所验?” 许值道:“是我所验。” 杨青羽:“所验为何,细细报与我听。” 许值:“大人请随我来。” 说着将几人引进了陈尸处,数位邀作见证的百姓也一并进了屋。 许值掀起苏老汉身上盖的白麻布,向众人道:“苏老汉有哮喘痼疾,因不同意其侄女苏氏下嫁穷书生韩岳,被韩岳殴成重伤致死,苏家左邻史二夫妇曾亲见韩岳与苏老汉争吵后,负气摔门而出,苏老汉于当夜暴毙。” “那就是不曾有人亲见韩岳殴打苏老汉了?”杨青羽疑道。 许值应道:“虽未亲见,但史二确是在两人争吵声中听到苏老汉叫喊声。” 见无人有异议,许值又掀起韩岳与苏锦娘身上盖的麻布:“苏老汉一死,四邻皆传是韩岳撺掇苏锦娘,二人合谋杀了苏老汉,苏锦娘畏惧流言四漫,于次日悬梁自尽,苏氏颈上勒痕可以为证。” 又移步到韩岳跟前,继道:“我仔细查验过,韩岳身上并无半点受伤痕迹,据说他与苏锦娘二人生前曾有誓在先,不能结成连理就相约投湖,故而韩岳之死,一是畏罪,二是殉情。” 说完向杨青羽道:“三人死因俱明,大人明鉴。” 第八十六章 验尸决狱 方一介轻步走到杨青羽跟前,低声道:“大人,此案府衙也已经知道了,新知县走马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判这桩案子...大人此时回来,若有其他发现,不妨当着众人的面...” 杨青羽听出了方一介言下之意,也就顺势朗声问道:“仵作,刑狱之事何者为要?” 许值:“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刑狱大事,决人枉曲,定人生死,查验伤情死因当为首要。” “那你为何敢妄称苏老汉是死于韩岳之手,而韩、苏二人是死于自尽?”杨青羽厉声质问道。 许值吃惊不小,身形怔了怔,哑然看着杨青羽。 虽只一问,也如惊雷乍响,众人纷纷起疑,絮絮谈论起来。 方一介惊闻此言,谨慎问道:“大人莫非是指三人死因,另有玄机?” 沈末见杨青羽示意,走到苏老汉跟前,问向许值:“你觉得凭韩生的斤两力气,能打断苏老汉几根肋骨?” 苏老汉被打断三根肋骨确有其事,但胸前淤伤已被掩了,本不易察觉,而苏老汉左颊肿胀乌黑,嘴角尚有血渍清晰可见。 许值深晓面前这人不问明伤问暗伤,能一语中的,必是有备而来且懂勘验之术之人,不敢再有轻待之心,稳了稳神思,也不再隐瞒伤情,从容道:“按说以韩秀才的缚鸡之力,打断苏老汉肋骨确非易事,但苏老汉日前断了腿骨,行动不便,若韩生有杀人之心,再以钝器相伤,打断几根肋骨,也并非难事。” “钝器所伤,可有找到凶器?若无凶器,如何断定韩生是凶手的?我看过了,苏老汉之死,并非如仵作所说的因受伤引发哮疾而亡,也并非是为钝器所伤,而是被人用拳打断胸前肋骨,伤了内脏,当场暴毙。”沈末一边解开苏老汉衣衫一边讲说。 方一介追问道:“若是被拳头打死的,是否可证韩岳并非杀人凶手?” 沈末:“据我所知,苏老汉已经同意二人婚事,韩生并无杀人动机,凶手另有其人。” “凶手是谁?”方一介略显激动问道。 许值面色微变,讽道:“无凭无据,我看你是为了混淆视听吧。” 沈末不应不睬,从元少修手中拿过一窄口瓶和一块方巾,朗道:“打断了肋骨,胸前该呈紫黯微肿状,诸位可近前一观,苏老汉并无明显伤痕。” 方一介早已看过尸身,但不明沈末言语中意,率先抢步近前又看了看,疑问满心:“对啊!怎么会不见伤呢?” 另有观者也想到近处一看究竟,被衙差拦了回去。 “以芮草投醋中涂伤损处,可隐其痕,苏老汉的尸体是被人动过手脚了。”说话间,沈末把瓶口缓倾,将瓶中所盛之物以细股状均匀倒在了苏老汉前胸各处。 又以方巾轻拂了少许,继道:“以甘草汁解之,候一时,其痕可复现。” 沈末一举一动,许值均看得真切,待到见沈末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甘草汁,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非行家里手不敢轻为,许值也愈显慌乱,不知额上已汗出如雨,赶忙卷起袖口擦了擦。 陈骆自杨青羽二人现身至此,出乎意料之外的一言未发,听沈末说完可见伤痕后,便立在苏老汉尸体跟前,寸影不动。 杨青羽本还怀疑此事或跟陈骆相关,甚而苏老汉之死或是其所为,但见陈骆神色如常,又无半点遮掩姿态,一时疑窦丛生。 甫才过两刻钟,突听陈骆高声嚷道:“现了,现了,真的有伤!” 方一介与许值二人也几乎同时争相上前,方一介见苏老汉胸前果有两处隐约可见的淡淡印迹,扭头向沈末望来。 倒是许值见后并不称奇,淡然道:“胸前有伤也不过情理之中而已。” 沈末拿出方巾将苏老汉胸前揩拭干净,呵然淡笑:“若是钝器所伤,伤痕必呈斜长或横长状,苏老汉胸前伤痕为方圆,所以可以断定,他当是死于重拳。” 方一介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即便如此,又如何敢断定韩秀才不是凶手?” 沈末又拿出一干净方巾垫在手里,托住苏老汉下颌道:“左脸颊破损,颌骨脱臼,舌齿都有断裂,以如此力道伤人,凶手右手指骨必会淤伤,三两日功夫,也该还没散尽。” 方一介急忙绕到韩岳处,抬起韩岳右手,拨开袖口仔细看了看,发现完好无伤,喜道:“没有伤,半点也没有,凶手不是韩生。” “陈班头!”命案初见眉目,杨青羽也不作丝毫迟疑:“速带人逐一查验苟府上下所有人等,连同苏家街坊四邻,凡发现右手指骨有伤者,立刻缉拿,押赴衙门候审。” 陈骆领命后,火速招呼上两名衙差出了去。 方一介略带鄙夷的看了许值一眼:“仵作可有异议?” 许值僵直着身子,缓道:“只怪小的学艺未精,幸有知县大老爷请得高人相助,否则若因小人一时失察错判了案子,冤枉了好人不说,还会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如此罪责,小人可万万担不起。” 杨青羽轻一哂笑:“会否担责,还看仵作验尸依凭几何,是否公允了!” 方一介附和道:“本官以为,倘若苏老汉并非死于韩生之手,那韩生畏罪自尽一事,所出无名,是自杀还是他杀,我看还需再验。” 又向杨青羽道:“大人,仵作初验既有疏漏,下官建言,韩生和苏锦娘二人尸体都应重验,以查明二人真正死因。” 许值顿显慌乱,忙道:“大老爷,小人奏请由在下重验...之前所验或有些许遗漏处,此次再验,必当慎之又慎,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见沈末颔首默许,杨青羽即道:“好!那就有劳仵作,方县丞和在场列位都可作证。” 三具尸体,许值之前已经初验过,无需再做清洗。惟有韩岳是从水中打捞起,衣物上污秽满布,未易除去。 许值解开韩岳前襟,袒出胸腹,比划道:“尸身肉色黄而不白,口眼开、两手散,头发宽慢。肚皮不胀。初验时,口、眼、耳、鼻无水沥流出。”又顺势比划到四肢继道:“指爪罅缝并无沙泥,两手不拳缩,两脚底不皱白却虚胀。” 叙完尸况,许值突地顿住,不再言语,只看着沈末。 沈末接过话头:“若是生前堕水,人必挣命,气脉往来,搐水入肠,故会面色微赤,两手自然拳曲,脚罅缝应各有沙泥,口鼻也应有水沫流出,腹内当有水胀。” 方一介听沈末一解,疑惑问道:“你是说韩生不是淹死的?”又转头问向许值:“你不是说他身上没有伤吗?又不是淹死...那...是中毒?” 许值解道:“回大人,若是中毒,身体必有表征,或面黑,或唇紫,或手足指甲俱呈青黯色,韩秀才周身并无此状,并非中毒。” 方一介难解疑惑,渐显着急,来回跺了几步,又自觉无计可施,只得让杨青羽再拿主意:“大人,这韩生死的蹊跷啊,若查不出死因,案子可就不好断了。” 三具尸体均被动过,重要证据是否已被隐去,尚在存疑间。沈末见许值一番尸检,不论巨细,也算面面俱到,几无错漏处。只是先后两次验尸陈词,出入甚大,究其因由,若非受人嗾使,也必当是被人胁迫。 虽说许值身上也大有文章可做,但当务之急,是要纤毫必较,厘清案情。 韩岳之死,沈末初探时已有所获,也不管许值是真未发现,还是因故佯作不知,沈末直问杨青羽:“你可还记得燕家灭门案?” 突有此问,让杨青羽倍感震惊。 燕家灭门案,牵涉甚广,杨青羽与干戎二人周旋日久,连自己也深陷其中,刘宜身死,继而殷寿被杀,更让二人觉得背后另有莫大阴谋。虽说此事以孟南山父子认罪而结,杨青羽却一直心有余悸,个中事也历历在目,记得犹清。当中又以燕家满门灭门为最。 燕家上下二十三口人,死状如一,均是被人以火钉打入天灵盖而亡,因而伤口细微,不易察觉。 第八十七章 二官同审 杨青羽所惊处在于,江湖中人因仇因利,以此种手段杀人虽属异端,倒也并非不可料想。只未敢轻信,市井命案,也能用此残厉手段。 杨青羽拨开韩生头顶百会穴处头发,果见一拇指大小血迹已凝痂成块,更有一小截细钉尾部赫然杵在当中。 方一介看到带血细钉,倒吸一口凉气,愠声质问许值:“仵作,如此明显致命伤,你为何也没验到?” 许值眼神一阵飘忽,未等应话,方一介怒骂道:“本官辖内如此丧心病狂,草菅人命,何其嚣张!” 缓了缓怒气,又问向沈末:“可有法子追拿凶手?” 见沈末不答话,正想再问,忽又想起已差人前往拿问杀害苏老汉的疑凶,也就打住了。 查验至此,杨、沈二人已明了,许值其人并非艺不专精,看不出死因,而是另有隐由,故意未作细查,初验也只是走过场罢了。 杨青羽问道:“仵作,苏锦娘之死,你怎么看?” 苏锦娘是被人从楣梁上取下,上吊自尽一说,几已是街知巷闻,而苏锦娘颈项处也确有明显勒痕。 满堂众人听几人就三条人命死因争讨,几乎将初验全盘推翻,自杀成了他杀,杀人凶手则变成了被杀之人,是非反复,变在一瞬。 一众中不乏有死者邻里,本还为三人之死扼腕痛惜,后听出苏老汉、韩岳二人或是被人杀害,愤懑之心陡起,还时出怨怼之语。又再惊诧于本该无可辩驳的苏锦娘之死恐会又另有因,嘈嘈低语的众人只听杨青羽这一句问出,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数十只眼灼灼望来,许值倍感压迫,俯身细细看了半晌苏锦娘颈上的勒痕,又轻抬起僵直的头颈,看了看后颈和两侧耳后。 许值边看边解道:“死者脖颈上有两处勒痕,一阔一窄,一深一浅,阔深者,其痕为紫,窄浅者,其痕为白。若是自缢,死者当以系缚物单系十字,交至左右耳后,因而两侧耳后勒痕当呈深紫色。” 又抬手比量到苏锦娘脖颈处,继道:“若缢在喉上,则牙关紧闭,舌抵齿不出;倘若缢在喉下,则口微开,舌出齿外二三分。” 说到此处,许值又向沈末看了来。 沈末也不稍作迟疑,当即接过话道:“自缢之人,面上当有紫赤色。苏锦娘颈上有两处勒痕,颜色深的是致命伤,看勒痕宽窄,应该是用的白练一类...痕在喉下,而苏锦娘口紧闭,舌不出,面色微青,显而易见,她是被勒死的。” “那另一处勒痕是...?”方一介紧追一问。 许值回道:“人死之后,血脉不行,如有勒痕,必呈白浅状。死者颈上细痕和两耳后勒痕均是白痕,以宽窄辨,应该是麻绳或草索所致。以在下之见,死者是被人先用白练或帛布勒杀,再移尸悬于房梁上,让人误以为苏氏是上吊自尽。” 今日初晨,杨青羽、沈末、元少修三人就案发地逐一勘验。韩岳抛尸处与苏老汉身亡处所获不多,惟在苏锦娘悬梁处,沈末发现其楣梁上尘土并无滚乱状,且只见一道清晰勒痕。再合与验尸所得,苏锦娘之死因、死状,已然明朗。 说话间,又拾起苏锦娘左手示与众人:“死者手背有擦伤,三指指甲呈撕裂状,应该是死者生前挣扎所致。” 方一介重重点了点头,恨声道:“好啊!莫不是那苟世仁要地、要人两不得,就杀人泄愤?” 又指着许值高声詈骂道:“大胆仵作,如此人命大案,为何初验时草草了事。要不是杨大人及时回来,这案子若被定下了,非但几人枉死,凶犯更会逍遥法外。许值,你该当何罪?” 许值吓得两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嚅了嚅嘴,没敢做声。 方一介拿过刚整理完的的验尸记录,交递给了杨青羽:“杨大人,若验尸记录无误,还是尽早定案。” 杨青羽会意,看了看方一介,把验尸记录扫过一眼,又递给了沈末,回道:“先回衙门,明日开堂!” 遣散了众人,又留了几名公差看守义庄,杨青羽、沈末、元少修、方一介四人打马往县衙走。 行到半道,杨青羽突然想起两日未见到王锦身影,问道:“县丞,怎么没看到王主簿?” 方一介:“王主簿本也要一道来的,后来听说新知县已经在赶来赴任的路上,他就代我前去迎迎。” “新知县是哪里调任的?”杨青羽有些生疑。 方一介:“下官听说,是朝廷有人举荐,说此人年少有为,颇有干才。” 又走了一路,方一介突地道:“大人,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方一介一脸顾忌,杨青羽正色道:“你尽管说!” 方一介又犹豫了片刻,缓道:“前知县胡大人暴死于任上,大人可知道此事?” 杨青羽县官一职原是总兵李须所请,因无为官之念,所以对此地人事知之甚少,前知县胡勉其人,也仅听知府侯良枢提过一句而已。只是闻听此人治策安民,卓有政绩,也深得民意,又何以会无故暴死?方一介此时道出这桩旧事,也几可断定,胡勉之死,绝非寻常。 方一介自顾又道:“胡大人死后,知县之位,一空就是三年,要没有大人来这一遭,我看这位子还得空下去。” 虽未言明其中细况,方一介一番话也让杨、沈、元三人清楚知道,不论是岳州府还是这小小邑县,也不知藏了多少惊天秘密。 三人赶回时,已经入夜,杨青羽与沈末照旧回了客栈安歇。 次日初晨,天刚见亮,一衙差急急奔来扣门,一问才知,新任知县已经到了衙门,特来邀杨青羽前去议事。 尚在远处,就见到方一介、王锦、陈骆等人悉数候在衙门口,当中一人身着官服挺立,看模样该初逾而立之龄。 待稍走近,方一介先迎了过来:“杨大人,知县范圭范大人已来赴任。” “听闻杨大人起于行伍?”未等杨青羽招呼,范圭略显倨傲问道。 杨青羽哑然一笑:“怎么?范大人是进士出生?” 范圭昂着头,挺了挺身子,朗道:“得蒙天恩,本官乃是两榜进士,取科名正途。” 言毕,作势将杨青羽三人往衙门里请,继又说道:“府衙侯大人特意知会了,杨大人为国捍边,功勋卓著,可谓劳苦,诚当恭敬相待。只是,杨大人请辞了知县一职...我来继任,也正好为杨大人分忧。” 读书人以学问自矝,挟功名自傲,深为杨青羽平生所恶,又见范圭一派趾高气昂,杨青羽无语可表,随口应道:“有劳!” 范圭:“命案本官已听方县丞详述了,只是先后两次尸检所报出入甚大,既然人命系谋杀,那案子还得严审。此案杨大人参与在前,本官接管在后,但为履职尽责,这案子由本官堂审,杨大人作陪审,如何?” 杨青羽只点头示意,当是应允了。 二人堂上坐定,范圭令道:“来人呐,传问通运客栈掌柜蒋铨及史二夫妇,传问苟世仁。班头,押嫌犯过堂。” 不多时,陈骆已揪着一人来到堂前,回禀道:“三位老爷,这厮叫赵小六,是个泥腿子,他的右手指骨有伤。” 方一介闻言,抢步跨出,近身看了看赵小六手背,发现这人指节关节处,确有不少擦伤,当即道:“的确有伤,我看此人就是凶手!” 范圭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赵小六,你可知罪?” 赵小六吓得一哆嗦,颤着声跪地讨饶道:“大老爷...小的就是一个庄稼汉,可没有犯过事啊...” 杨青羽瞥见沈末不发一言,只在静眼旁观,又看堂下赵小六衣着举止,也确像是地道农人,估计此人未必是凶手,遂问向陈骆:“陈班头,这嫌犯你是从哪里捉来的?” 陈骆愣了愣:“就...大人说要查问街坊四邻,这个赵小六就离苏家不远...他两家田地还挨着呢。” 看到赵小六还两脚泥,就知陈骆是把人从田里抓来的。杨青羽也起身来到赵小六跟前,发现这人不仅两手指骨都有擦伤,掌心手背还有磨得发亮的一层厚茧。 范圭又一拍惊堂木,指着赵小六道:“我看你是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班头为何要拿你?苏老汉家的田产你没有趁机争要?”扬声又道:“本官昨日夜里就到了,该问询的也都问询过了,勿要瞒骗,速速如实招来!” 第八十八章 当庭断案 方一介厉声附上一句:“杀人夺地,罪大恶极,胆敢有半句不实之语,休怪本官用重刑!” 父母官对升斗小民而言,常有天威。一个知县、一个县丞,寥寥只言数语,足让赵小六吓破肝胆,魂散魄丧,磕头如捣蒜。 赵小六哆嗦应道:“小的只是看老苏头下不了地,种不出庄稼来,荒了就可惜了。我这才跟他合计,他出田,我出力,有了收成,我两家再分...” “荒唐!”范圭高声一喝:“据本官所知,苏老汉断腿也不过近日之事,何况,即算将养,也不过百日而已,如何就种不了地?区区几分薄地,让你再分了去,苏老汉一家又当以何为生计?” 方一介也有些怒:“还敢狡辩!班头...” 深恐被用刑,赵小六急得哭嚷:“小的就是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跟前撒谎...” 范圭一声断喝:“刁民!本官问你,苏老汉死于何时,你可知晓?” 赵小六点了点头:“老苏头是在三天前死的。” “当日你在何处?”范圭又一追问。 赵小六:“小的每天都在地里,我也是晚上收了工,回了家才晓得的。” “可有人替你作证?”杨青羽心知此人当非凶手,有意开解。 赵小六急应道:“有的,有的,小人这几天都在村东头瓦泥凼下地,人多呢。” 方一介将信将疑,问道:“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赵小六难明所以,抬起双手翻看了看,愣愣回道:“地里活多,只顾着做事,我看是刮到了...” 范圭一拍惊堂木:“嫌犯赵小六,退到一旁。班头,传唤蒋铨。” 通运客栈掌柜蒋铨、史二夫妇及苟世仁等一干人已经候在堂外,听到传唤,蒋铨应声走出,堂上待审。 “蒋掌柜,关于韩生命案一事,范知县有诸多问询,还请如实相答。”蒋铨此人虽只是一小商人,营生不显,但因常有善举,在本地颇有些声望,方一介对其人也略有听闻,故而言语间也客气几分。 蒋铨倒也爽直:“韩秀才是我看着长大的,大人只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范圭:“都说韩生杀人在前,尔后畏罪投湖自尽,不知蒋掌柜怎么看?” 蒋铨面色一凝,肃然道:“绝无可能!” “噢?”范圭见他笃定若此,暗揣或有他因,疑问:“何出此言?” 蒋铨:“韩秀才孝悌仁义,忠恕绝人,大人不知,那韩秀才待苏老汉如父,又岂会有加害之心?” 范圭淡淡一笑:“听闻蒋掌柜与韩生交情甚深,单凭你这一面之词,本官怕是难断真假。” 蒋铨伏低身子,猛地磕了一个响头,赤红着双目,微颤声道:“草民家中世代务农,早没了读书的种子,我是看那韩秀才求取功名不易,才时常有意接济...几位大人,草民愿以性命担保,韩秀才没有杀人...” 略微缓了缓,继道:“韩秀才是我从水里捞起来的,依草民看来,他也不会是自杀的。” “噢?”范圭倾了倾身子,凝神静听。 虽然杨青羽三人已向蒋铨问询过韩岳相关事,却也从未听其说过这番话。杨青羽深有所惑,按捺不住,问道:“蒋掌柜何出此言?” 蒋铨稍作回想,慢道:“那天还在卯初,店里小二出街采买当天需用的菜食,回来的时候,听到不远处藕塘中有一声大响,像是落水声。当时街面上也没见着人,小二就去瞧了瞧,看到果真是有人落水,只是看人浮在水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小二就近拣了根棍子戳了几下,见也没个动静,又不敢下水,就回了客栈向我说了这事。” “在你之前还有个小二?”范圭疑道:“此人可在堂外?” 蒋铨应了声:“在。” 店小二被传唤上来,范圭当头质问:“堂下,掌柜的说,你先发现的韩生尸首,是也不是?” 店小二刚点了点头,未等应话,范圭又问:“既然发现有人落水,为何不救?” “天儿太黑了,小的不敢下水去救。”店小二吓得有些发颤。 “蒋铨,你接着说。”店小二的话,不过是佐证之语,无需多问,个中紧要,范圭深知还得细问蒋铨。 蒋铨:“我带了两个人去,把人从水里捞起来我才知道是韩秀才...” “这跟是不是自杀有什么干系?”方一介听得渐感焦急。 蒋铨也不理会:“我在韩秀才怀里找到一封信...” “什么信?”蒋铨话未说完,又被方一介打断。 韩岳留给元少修的信已作为物证交给了杨青羽,杨青羽把信拿出,范圭先看了看,又递给了方一介。 方一介端看半晌,沉吟道:“照信上所说,韩生已不作生念,决然赴死之心有目共睹,还说不是投水殉情?” 范圭拿过信,绕到堂中,又把信看了看,解道:“韩岳有求死之心不假,但他的确不是自杀。若韩岳是投水,浸水挣扎,胸前的信必然湿透,信上的字也必有洇渍,诸位已经看过了,信上的字,字字清朗,钩划爽明,足见其时衣服渗水未透。何以有此?依本官之见,自韩岳落水,到被人从水中捞起,为时尚短,不至于全然湿透。” 又转向蒋铨道:“或许你还不知,韩岳之死,经仵作重验,是被人以灰钉灌脑而死。蒋铨,你是聪明人,单凭这一纸书信,你就敢拦下衙门的人,也算有胆有识。本官传你,也是想向你问询,何人会与这区区一秀才有如此深仇大恨。” 蒋铨还不知韩岳真正死因,一听是这等惨况,又惊又怒,脱口骂道:“畜生!禽兽...猪狗不如的畜生...”一吐为快后才想起还要回话,颓然摇了摇头:“他一个读书人,哪会有什么仇家,也不知道是谁如此丧尽天良,要害他性命。” “班头,把史二夫妇和苟世仁一同传唤上堂。”见蒋铨已无从可问,范圭忙把他请下了堂去。 三人哆哆嗦嗦还未站定,范圭惊堂木一拍,吓得三人“噗通”跪倒在地。 范圭喝道:“史二,据闻,你夫妇二人曾亲眼得见韩岳与苏老汉有口角争执,现在两人俱亡,事有大谬,速将你所闻所见如实告与本官。” 史二夫妇原是地道庄稼汉,三日前被衙门拿问时,已被吓得不轻,眼下又过堂受审,更是心惊胆惧,颤颤巍巍,不知该如何答话,又不敢不作应答,憋了半刻,哭了出来,嚷道:“小的只是听到韩秀才跟老苏头吵了会,后来...后来....” “你先莫慌,后来如何了?”杨青羽一直旁坐静观,见史二夫妇质朴胆小,该是本分人,这才出言安抚。 “后来韩秀才说老苏头糊涂,上了人家的当,还说...说老苏头把人推进了火坑...后来老苏头就骂了韩秀才几句,把他赶走了。”史二断断续续说了些许,虽然所叙不多,难解全貌,但一堂众人却听出了蹊跷。 范圭率先发问:“史秦氏,方才史二所说是否属实?” 史二妻轻“嗯”了声,又点了点头。 范圭又问:“那你说说,韩岳说的是苏老汉把什么人推进了火坑?” 史二妻怯生生道:“好像说的是他苏家的姑娘。” “可是苏锦娘?”方一介高声朗问。 史二忙接话道:“是是是,我听到老苏头还说他养大的丫头,就该他做主。” 范圭再问:“那你可有听到这二人是因何故争吵?把苏锦娘推入火坑又是何意?” 第八十九章 真凶浮面 一念及三人无故枉死,杨青羽愧恨交织,叠相涌起,怒火难抑,一把抓过惊堂木,“嘭”地一拍,厉声问道:“苟世仁,韩生三人之死可与你有关,从实招来!” 苟世仁吓得一激灵,抿了抿嘴,神情浮浪,懒声应道:“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大人把我打了板子,我还在家里养伤哩。” 因实无证据,无从可审,苟世仁也肆无忌惮,对这堂庭审颇不以为然。 范圭见苟世仁轻佻倨傲,藐视公堂,恚然道:“你跟苏家有怨隙,可是人尽皆知,现在苏老汉与其侄女双双遇难,谁可断言不是你苟世仁前怨未消,加害于人。本官问你,这几日你可见过苏氏?” 慑于范圭官威,苟世仁稍有收敛,又怕徒惹嫌疑上身,忙为自己开脱:“没有,决计没有,我这几天就没出过门,杨知县让赔的银子,都是我让人送出去的...对...还有田契,也是送过去给老苏头的,咱可没见过他老苏家的闺女啊!” “哼!一派胡言!”范圭突地震怒道:“还敢在本官面前撒谎!” 范圭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杨青羽正愁于全无线索可寻,听到范圭这一言,心下稍安。 初见之时,杨青羽只当范圭是恃才傲物之辈,至于“年少有为,颇有干才”等誉扬之词,也不过流言而已。熟不知,范圭其人刚正果决,且行事有雷霆之状,杨青羽渐已察觉,此人当非浪得虚名之辈。 范圭继道:“据本官所察,苏老汉已然允了韩岳、苏锦娘二人婚约,两家本该在备办婚事,韩岳乃是读书人,应深晓礼信,何至于大婚将至之时与苏老汉发生争执。况且,二人起争端之时,苏氏又在何处?史二夫妇尚且听到了争吵之声,苏氏若在家中,岂有不出来劝阻之理?” 范圭话音未落,堂上众人频频点头,杨青羽也豁然开朗。 此案症结所在,当是韩岳与苏锦娘二人到底命陨何处。韩岳是被杀死后抛尸至藕塘,后由蒋铨与店里小二一同捞起,而苏锦娘是被勒死后移尸至自家楣梁上,虽然二人死因已明,但二人在何处丧生,依然成谜。案发初始地未探明,命案实难告破。 恰如范圭所疑,苏锦娘当日行迹,正是关键所在。 苟世仁被问得噎住了,愣了愣,讷然道:“没在家里?没在家里跟我有哪门子关系!大老爷,您老要是乱扣罪名,我可不认的啊!” 范圭冷哼一声:“是否加罪与你还待本官追查。本官再问你,你赔了多少银子与苏家?” 苟世仁含糊应道:“一百两。” “当真?”范圭瞪眼一问。 苟世仁:“五...五十两。” 范圭暴喝一声:“大胆!还敢撒谎!再敢有半句虚言,本官断不饶你!” 方一介也一旁怒骂道:“好你个苟世仁,当日杨大人判的可是赔一百两,你就五十两给打发了?” 不等苟世仁回辩,范圭又问:“当日是谁人去送的银子和地契?” 苟世仁忙道:“是我府上家丁,我这就叫他来。” “速传!”范圭点了点头,又向陈骆道:“班头,火速带人搜查苏家,务必找出田契和银子。” 少顷,苟府家丁被带到了堂上。 范圭问道:“堂下小厮,苟世仁可有将五十两银子和苏家田契交与你,让你送到苏家?” 家丁挠了挠头,看了苟世仁一眼,疑道:“五十两?不是五两银子吗?老爷就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带着田契...” 家丁还在回话,苟世仁一溜地爬起,一脚把家丁踹翻在地,啐道:“狗东西,白养你了...” 范圭怒火中烧,骂道:“混账,竟敢戏耍本官!来啊,把苟世仁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方一介也气得瞪眼:“拖下去,拖下去,给我打!” 衙差正当上前拖人,陈骆喘着粗气大步跨了进来,还未站定,朗声道:“大人,苏家里外都翻过了,只有几个铜板和一些碎银,没有找到田契。” 苟世仁闻言怔了怔,两步抢出,顺势又是一脚,把家丁踹倒一旁,质问:“东西呢,你给我送哪儿去了?” 家丁被踹得有些发懵,环顾堂上数十只眼灼灼望来,心里发怵,干咽了两口,没敢作声。 方一介噌地起身,指着家丁道:“回话!送哪儿去了?” 家丁伸长个脖子,四下望了望,压低着嗓子应道:“路上碰到了许四哥,他说他正好要去苏家,我就让他帮我捎过去了...我就回去了。” “谁是许四哥?” “他在哪儿?” “许四去哪儿了?” 范圭、杨青羽、方一介三人几乎同时出此一问。 事到此处,竟还有枝节,观者义愤之余,也倍感惊讶。 “许四是衙门里的公差,今日他不当值,眼下也许歇在家中。”方一介解道。 “班头,传唤许...” “大人,许四是跟我告的假,下官知道他现在何处,不如由我去传他过堂。” 范圭令未发出,王锦把话接了过去。 范圭也不多虑:“有劳王主簿走一趟了。” 王锦领着一衙差刚走,杨青羽顿觉事有古怪,攒眉忖了忖,暗叫不好,正要跟沈末示意,发现他也正当看了过来,杨青羽递了递眼色,沈末会意,转身出了去。 庭审暂歇,苟世仁也被拖下打板子。 沈末尾随王锦二人出了衙门,才过两条街,见王锦对衙差一番耳语,遂分道离去。 王锦行事诡秘异常,其必有妖,不待细想,沈末紧跟王锦不放。许是心中有鬼,王锦倍显警觉,走走停停间不时回头四望,继而又张皇赶路。 又过几道窄巷,王锦停在一处矮房前,贴身靠近木板门,低声道:“开门,是我!” “嘎吱”一响,木门应声开了,只留出半尺宽缝,王锦侧身跨了进去。 看王锦方一进,沈末疾步掠到门前悄立,只一板之隔,屋内动静听得分明。 王锦:“许四,衙门里查到你这儿了,你得先出去避一避。” 许四:“大人,都听你的,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王锦:“新知县刚来,不懂规矩,你先离开本县,等我安排好,再招你回来。” 许四:“是,小的回去跟家里打声招呼,立马就走。” 王锦:“家就不要回了,这里有二百两银子,给我在外面好生呆着,没我传话,不许回来。” 许四:“小的这就走。” 屋内话音才落,门就开了,幸得沈末抽身及时,没被发现。 沈末藏在暗处偷瞧,还在疑惑为何只见门开,不见有人现身,王锦已握着一把带血短刀出了来,四下望了望,又掏出一块方巾把短刀裹住藏在了袖里,顺手掩起木门,匆匆走了。 沈末心知大事不妙,急忙推门而入,见血流满地,地上横躺着一人,还在抽搐。沈末伸手探了探,知人已必死无疑,也不再施救,只仔细看了看许四右手,果见有擦伤未愈,淤伤尽显。不难推断,眼前许四,必是杀人者,或必为其一。 等沈末赶回衙门,却见衙门口吵嚷哄闹,乱做一团。一问才知,就此半个时辰当间,义庄无故失火,衙门上下倾巢而动,赶赴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