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恶狼》 楔子 人来人往的东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亮台北犹带寒意的夜空。 街边的电视墙正放映着流行的资讯,突然间画面一转,一则新闻讯息出现在萤光幕中。 各位观众,为您插播一则新闻快报。 刚刚位于新店的高级住宅区发生一桩命案,一名钢琴女教师在家中被刺身亡。警方据报赶到现场,女子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在场的还有女子的丈夫跟全身沾满血迹、手持凶刀的十九岁女儿。 警方封锁现场采证后,除了扣押凶刀,也立即将这名女孩当场逮捕,认为她涉嫌重大。警方侦讯死者的女儿试图厘清案情,但这名女孩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让案情陷入胶着—— 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忙着血拼购物的时尚男女,谁也没空停下来多看一眼,每天层出不穷发生的刑案。 台北的夜空依旧是那么璀璨而光彩夺目,台北的夜晚正热闹着…… 第一章 “易律师,请在这里签名。” 柜台里,一名如花少女绽着过分灿烂的笑容,摆出最娇媚的姿态,刻意掀合的眼睫上染着夸张的蓝色睫毛膏,大眼睛眨啊眨的接待贵客。 严肃冷漠的眸扫过那张精致描绘过的脸庞,却一刻也未曾稍作停留,仿佛略过的是一面刷得亮白的墙壁。 修长而干净的手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笔,俐落地在几份文件签上苍劲有力的名字,接着从公事包里拿出两大叠现金。 收回几份签名文件以及两大叠保释金,如花少女两只眼睛却始终黏在眼前那堵修长挺拔的身躯上。 “易律师,这回办的是什么案件啊?”如花少女兴致勃勃地问道,即使她知道永远也不会得到回答。 将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收进西装口袋里,男子头也不抬地提起公事包转身离去,如花少女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张英俊得教人神魂颠倒却又出奇严肃冷漠的脸孔又转过来。 “走吧!” 男人的嗓音浑厚低沉,教人心头不由一阵颤悸。 她?!如花少女登时两眼一瞠,心花怒放地跳起来,准备冲出去,不料,一个纤瘦的身影却慢慢闪进她的眼角。 一双自始至终都贪看着那张英俊脸孔的眼,这下终于看清原来他身边还跟了一个瘦弱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孩。 如花少女悻悻然收住蹬着紫色高跟鞋的双脚,带着几分无来由的嫉妒打量起女孩。 女孩看起来很年轻,约莫十八、九岁,纤瘦的身躯套着一件白色毛衣,站在昂扬挺拔的易律师身旁,看起来更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始终低着头的女孩让人看不清楚其样貌,她毫无生气地垮垂着肩头,一头清汤挂面似的短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乏善可陈到极点。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孩走在路上,任谁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但偏偏那双深邃幽暗的黑眸却只注视着她。 对背后那双如影随形的饥渴目光视而不见,易慎人迳自带头离去,瘦弱女孩则拖着极其缓慢的脚步跟在后头。 顶级义大利手工皮鞋在磨石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看守所幽静空旷的长廊,梁寻音木然走在后头,走向未知的命运,脑子里却无一丝情绪。 “易律师,你好啊?”门口的警卫熟稔地打着招呼,边打开大门放行。 被关在狭小幽暗的监禁房十天之久,当梁寻音一踏出看守所,直射入眼的阳光让她几乎快睁不开眼,她下意识伸臂挡住灼白的光线…… “梁小姐,请问你对自己以杀人罪被起诉有什么看法?” “你杀了你的母亲吗?” “请问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妈妈?” 连珠炮似的问题朝她轰炸而来,她这才发现那些刺眼的光线不是阳光,而是闪光灯。她不知所措地环视如同豺狼虎豹般朝她扑来的陌生面孔,有一瞬间,她竟然想转身逃回那间阴暗狭窄的监禁室。 “对不起,我的当事人现在不接受任何访问。”蓦地,一只强势的臂膀为她挡住逼近的新闻记者,顺势将她护到身后。 面对一架架猛兽似张大嘴亟欲猎捕她的摄影机,梁寻音恨不得化成一缕空气,消失在这些镜头前。 颤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西装,上头有着陌生而疏冷的气息,却是眼前她唯一的依靠。 “易律师,可不可以请问一下,这件震惊社会的弑母案侦办的进度如何?” “易律师,您对这个案子有信心吗?” “无可奉告。”即使面对近百人的采访阵仗,易慎人却依然保持一贯的不动如山。靠着高大体型的优势,易慎人一手护着她,一手排开宛如人墙般的新闻记者,朝外面的车道走去。 “梁小姐,人到底是谁杀的?” 一支麦克风突如其来钻到梁寻音面前,把她吓得惊慌失措。 下一秒钟,手执麦克风的手腕被狠狠地钳制住,女记者吃痛地一抬头,笔直望进一双冷冽的黑眸。 “小姐,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当事人不接受任何采访!”易慎人一字一字的吐出话,严谨阳刚的脸孔,足以逼退任何凶神恶煞。 像康玲这种外表看似精明干练,实则好大喜功、爱出锋头的女人,自然被这气势给吓着了。 康玲是知名电视台的女记者,素来以强势、霸道的作风着称,虽然采访绩效始终独占鳌头,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下在有“铁人”之称的易慎人面前踢了铁板,可让其他平日受了不少窝囊气的友台记者暗呼痛快。 “你没有资格这么对我,咱们走着瞧!”女记者甩不开那双钳制的大掌,只能歇斯底里的叫嚣。 “随时候教!”投出一记淡漠如冰的眼神,他遽然松手,转身带着梁寻音快步坐上司机开来的黑色轿车。 拉上车门,将车外一片混乱与竞相追逐的摄影机隔绝在外,易慎人从容吩咐一声。“回家!” 高大身躯往后一靠,丝毫不浪费时间地看着从公事包拿出的一叠资料,仿佛方才那场混乱只是从西装上弹掉一片树叶。 被笔挺的手工西装裤包裹的长腿安适地交叠,窗外的阳光在崭亮皮鞋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张扬得像是炫耀着主人的成功与财富。 顶级轿车平稳舒适,皮质座椅细致柔软,车内空气更是弥漫着一股洁净高雅的气息,但梁寻音却迷惘得宛如闯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车子很大,但他那自信从容的姿态,浑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势,却压迫着车内的空气,仿佛硬生生把她塞进一个被抽光空气的盒子里。 车子里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纤瘦的人儿低着头、缩着身子,仿佛想让全世界遗忘她的存在。 在这片静寂之中,司机一路将车子开回易慎人位于东区的顶级公寓。 司机驶进雕花大门,在豪华气派的接待大厅前让老板下车。 大掌俐落而迅速地将摊在腿上的好几份文件收拢,熟练地拉开公事包拉链,将文件收进夹层,一双长腿俐落地跨出车外,他交代道。 “你今天可以下班了,明天一早准时来接我。” “是,易先生。”司机恭敬地点头,很快绕到另一侧替梁寻音开门。 门打开了,一股冷空气灌进来,教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梁寻音举步维艰地步下车,僵硬地仰头望向眼前雄伟的高级公寓大楼,奢华气派的花岗岩建筑像是巨人般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中。 她终于明白——从今天开始,她的命运将全权由这个男人安排! “易先生,您回来啦?” 走进气派的大厅,穿着笔挺的驻守警卫有礼地打着招呼。 “嗯。”易慎人将手指往墙面上的指纹辨识萤幕一压,电梯应声而开。 原来这栋顶级公寓大楼,每个住户都有自己专属的电梯,而易慎人就是看上这里的隐密与安全性,且距离事务所只要五分钟车程,才选择这里做为住所。 电梯一路爬升到最顶楼,易慎人拿出钥匙打开坚固的雕花铜铸大门,清冷的空气倏然迎面扑来,衬着室内一片幽暗,竟带来莫名的寒意。 一如过去几年来回家的习惯,易慎人顺手将钥匙圈挂进钥匙箱,西装外套整齐地挂进玄关边的衣柜里,套上黑色皮质室内拖鞋,然后熟练地扭开墙边的空调、电灯的中控开关,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熟练精确、一丝不苟,透露出他严谨的性格。 乍亮的灯光照明将近七十坪的公寓,整间公寓全是以黑色为基调,冷沉的气息一如主人沉稳内敛的个性。 大片抛光石英砖地板光可鉴人,反映出高大挺拔的身躯是那样相得益彰,出奇庞大的黑色牛皮沙发像一个无底的漩涡,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似的。 茶几下大片白色长毛地毯与黑色沙发形成强烈的对比,毫无妥协余地的刺激着感官视觉。 屋子里,触目所及的每一件家具、每一样东西都是那样整齐、规矩地摆放着,一丝不乱得像是走进某间高级家具店。 这是一间简洁气派、处处透露着主人不凡身价的顶级公寓,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地方,却只感觉到毫无一丝温度的冷硬,仿佛这不是一个放松休息的地方,只是一个机器上油的工厂。 “在这等一下。”易慎人提着公事包走进了书房,一大叠信件就搁在他的书桌上,空气中还残留着熟悉的香水味。 打开窗户,三月微凉的空气透进房里,冲淡了令他感到窒息的香气。 接着他拿起艾芸整齐放在桌上的信件,大略浏览了一下,旋即习惯性地坐进牛皮椅中,从公事包里拿出手提电脑,趁开机空档拆开信件,并有效率地将一些重要信件放进抽屉里,剩下的几张私人帐单及琐碎信件,则放进另一只文件盒中,等艾芸明天来替他处理。 松开领带,他打开今早建立的几份档案资料,心无旁鹜的专心敲起键盘,不时腾手翻阅桌边的一大叠资料。 一旦投入工作,就会专注到忘记时间是易慎人的习性,等公事处理告一段落,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经意瞥见桌上的水晶立钟,发现时间已是八点多。 他不饿,却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对劲,有种像是遗忘了什么的错觉。 他蹙眉沉吟了半晌,起身走出书房,想到厨房为自己泡杯咖啡,越过只留着一盏壁灯的幽暗走廊,在拐角一抬眼,猛然撞进眼帘的景象教易慎人震慑当场。 终于,易慎人总算想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她! 而她,竟还站在那里! 一如刚进门时的姿势与位置,她就这么僵硬地站在那儿,在微暗的灯光下,三月冷凉的客厅里,她仿佛是走错年代的戏剧人物。 冰冷的地板反射出一个瘦弱的身影,女孩孤伶伶的模样让他想起童话故事中,流浪徘徊在湖边的丑小鸭。 对她,他没有太多的情绪,因为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被编上案号的对象,诸多案件的其中一个! 但此刻,易慎人竟有种前所未有的懊恼,自己竟把她遗忘在这里将近两个钟头之久。 “这里不是看守所,你不必吓成这样。” 察觉她身子倏地一僵,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将懊恼转化成怒气对她发作。 他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抱歉,我想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我叫易慎人,是个律师,往后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好好相处,放轻松点会让彼此舒服些。”他放软声调,也算是展现了诚意。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头依旧垂得低低的,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板里似的。 偌大的屋子一片静寂,冰冷的空气像凝结似的,寒意从脚心直窜进梁寻音的身体里。她固执地低头紧盯自己赤裸的双脚,眼神始终不肯跟男人有一秒钟的接触。 叹了口气,易慎人知道自己果真接下了一个艰难的挑战。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这里,我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我的私人秘书会安排你的三餐跟必要的需求,有任何需要就说一声,这样清楚了吗?” 他平稳俐落地交代,不带一丝感情,宛如只是在交代一件必要的公事。 她低着头依旧不说话,一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仿佛已经习惯她的缄默,他把她的沉默当作同意。 蹙起眉,看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他却第一次看到这么沉稳冷静的女孩,面对人生的大变故竟还能如此冷静地面对一切,让他几乎无法相信,她只有十九岁。 是的,从外表看来,她就像稚气未脱的高中生,但事实上,她已经十九岁了,正在某间知名大学念大二。 “饿了吗?”他皱着眉问。 想当然,她还是不开口。 看着这纤瘦的身子及那僵硬戒备的姿态,他突然发现,她的沉默是因为恐惧,自始至终不肯抬头是因为她对他充满了不信任。 化解隔阂最好的方法就是假装它不存在!易慎人深谙这个心理学的重要法则。 “我请餐厅外送晚餐过来,你想吃什么?”他礼貌性地问了句,大概料定了她不会开口,又若无其事地拿起电话,迳自向餐厅订了两人份晚餐。 “坐一下吧,晚餐很快就会送来。”刻意不看她,易慎人率先走到沙发坐下。 从眼角余光瞥见她依然动也不动的怔立在原地,他无可奈何地来到餐桌边,约莫二十分钟后,门边的对讲机响起,易慎人起身请外送小弟将晚餐送上楼。 坐在餐桌边,头顶上的灯光刺眼得活像是,审问室里让人无所遁形的台灯。 甚少在这张桌子上吃晚餐的易慎人,对于今天破天荒在家里吃了晚餐,餐桌另一头甚至还坐了个人,感到有些不习惯。 眼前的人儿战战兢兢、端端正正地坐在另一头,她的表现看似镇定,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双隐藏在桌下的小手却早已颤抖得不成样。 “快吃吧!”他沉声说道,迳自拾筷开动。 从走出看守所至今,从她一路的举止来看,他以为她大概不会动筷子,但出乎意料的,她的动作虽然迟疑缓慢,但终究还是拿起了筷子,尽力压抑却还是显得有些着急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餐厅送来的是四菜一汤,简单却精致的菜色,但她却只夹取放在她面前的那一盘菜,而且伸手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是拚命吃着白饭。 看得出她真的饿坏了,即使已经很努力想放慢速度,但一碗白饭仍不到几分钟就已经见底。 见她拘谨地坐在那里,低垂的小脑袋却不时偷望一旁的白饭。易慎人不动声色地伸手要拿过她的碗,她的手却牢牢抓住碗沿不放,像是在固守自己重要的财产似的。 “餐厅送太多饭了,多吃点吧!”他若无其事地说。 迟疑了几秒,她充满戒心的手松开了,他拿过碗,替她添了满满的一碗白饭。 将饭碗放到她面前,这次她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易慎人几次不露痕迹地打量她,发现她的吃相秀气、动作文雅,有着一般女孩子少有的沉静气质。 除了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外,餐桌上安静得没有多余的声响,在今天以前,两个彼此陌生的人,此刻却同桌共进晚餐。 别说她觉得别扭,就连易慎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易慎人慢条斯理地吃完碗里的饭,发现他替她添的第二碗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再来一碗?”他问。 习惯了她的沉默,易慎人不期望她会有所回应,但令他惊讶的是,犹豫半晌之后,她竟轻轻摇了摇头。 冷静无波的眸子浮现诧异,她却依然低着头不肯迎视他,像是在填饱肚子后又重新有了与他对峙的力气。 “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他站起身,一派公事公办的语气。 小人儿跟着起身,默默地跟在他后头,缓慢的脚步看得出一天下来的疲惫。 带她走进书房旁的一间客房,里头的床单、枕头,所有一切她所需的东西,都已经由艾芸打点妥当。 “这就是你的房间,床单、枕头、被毯都是刚换的,衣橱里也有你的衣服,盥洗用具都放在浴室里,若有其他任何需要的东西再告诉我。”他有条不紊地交代。 她有些拘谨的站在原地,仅是点点头。 “很好,那么晚安了!”有礼地道了声晚安,他转身准备离去。 “对了——”临出门前,他突然又转过身来。“我的私人秘书每天早上固定会过来一趟,有什么需要,你也可以直接告诉她,她会替你处理的。” 她又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巴不得他快点离开。 投下最后一眼,他转身带上门。 梁寻音僵立在原地,许久才敢任由目光朝房间四下打量。 纯白的色调让房间看起来显得格外清爽,整个房间里唯一的明亮颜色,是床上那一整套的粉色碎花被套及床罩。 她移动有些发麻的双腿,慢慢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窗户紧闭的房间里弥漫着暖烘烘的空调,但她仍觉得有股止不住的寒意拚命往骨子里钻。 她和衣在床上躺了下来,紧紧抱住自己,在这寂静的夜里,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微薄的呼吸声。 在永无止境的死寂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呜咽,像是小动物迷失了方向正无助地哀鸣。 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那个声音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的。 梁寻音仓皇咬住嘴唇,阻止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任何人无济于事的关怀。 闭上眼,她将自己沉浸在思绪的最深沉。 唯有遗忘自己,她才不会再有任何的感觉—— 第二章 办公桌后,易慎人翻开桌上一本卷宗,仔细翻阅里头几十张密密麻麻的资料,眉头蒙上一层凝重。 梁寻音,一九八七年十月二日出生于台北。 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钢琴老师,无兄弟姊妹。 目前就读t大外文系二年级—— 看完资料,易慎人已经把她单纯到宛如一张白纸的身家背景全都记熟了。 她有着良好的家世背景,还是唯一的掌上明珠,但奇怪的是,她身上嗅不出一丝倍受宠爱的气息,却反倒像个被冷落在路边的小可怜。 上头还附了张照片,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却十分耐人玩味。 她的母亲是整张照片的焦点,留着一头直亮乌黑的长发,笑容灿烂而耀眼,拥有音乐家特有的清新脱俗气质,就一个母亲而言,她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旁的父亲斯文儒雅,眼神中带着严肃,两鬓已经染上些许霜白,资料上写着梁氏夫妻相差五岁,但就照片看来,却像是差了十五岁。 两夫妇身旁是表情一如父亲严肃,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的梁寻音,照片中的她穿着知名高中的绿色制服,僵硬地站在父母身旁。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 顶着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她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清秀干净的五官,一双眼眸出奇的大却毫无神采,漂亮的嘴唇抿得死紧,像是被硬逼着拍了这张照片似的。 她长相清丽,但无论是谁看了这张照片,都会同意她跟美丽的母亲相差甚远。 依照律师敏锐的直觉,他感觉出这个家庭有些不寻常。而其中最不寻常的是,她十岁以前的资料完全空白,所有的纪录都是在十岁之后,就连照片都寥寥可数。 “天啊,兄弟,你变成全国知名的人物了!”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遽然打断他的冥想,一抬头,一名俊朗男子像阵旋风似的卷进了办公室。 “我看到新闻了,你昨天带着那个女孩走出看守所,一夫当关的气势简直比阿诺还像英雄。”男子夸张的比手画脚,随即一屁股跨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我是个律师,不是英雄。”他不冷不热地回道,顺手将资料夹放进抽屉里,打开了手提电脑。 “好、好,你是铁面无私的律师,英雄由我来当比较合适。”任士熙笑嘻嘻地开起玩笑。 “你不是那块料。”一记毫不留情的重击,把任士熙打得眼冒金星。 这男人会不会太不留情面了,好歹他们也算是患难之交啊! “兄弟,你还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啊!”任士熙悻悻然嘟囔道。 “别忘了,我是律师。”他回答得干脆俐落。 “对,你的易氏字典里找不到‘情面’这两个字。”他了然于心的补上一句。 挑眉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萤幕上,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半点波动。 “唉呀,管他律师还是英雄,反正你出名了,或许以后咱们事务所不但可以替人打官司,还可以兼做保镳生意。” “如果你是来闲嗑牙的,那你可以走了,我正忙着。”一句话,不留情地骤然打断任士熙的长篇大论。 “我当然不是来闲嗑牙的,身为事务所的合伙人,我有义务来了解你那件公设辩护人的案子。怎么样?昨晚还好吧?”前头说得慷慨激昂,后面却又立刻凑上小耳朵,一副准备打探八卦的嘴脸。 “我应该要不好吗?”易慎人抬头扫了他一眼。 他无趣得让人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好让那张冷静到几乎读不出半点情绪的脸孔有点表情。不过身为同学兼事业合伙人,他早就习惯他这硬邦邦的德行。 打量着眼前专注埋首在电脑中的男子,任士熙还是忍不住摇头惊叹,他竟会跟这么个奇男子相交这么多年,还成为事业上的伙伴。 这个男人绝对是个传奇! 他拥有极高的学历、令人尊敬的律师职业,有着不可思议的清晰头脑。他谨慎严肃、冷静寡情,从来不谈爱、不谈情,他对痛苦的忍耐力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任士熙还清楚记得,当年他们在英国牛津留学时,易慎人有次滑雪受了伤,目睹自己几乎断成两半的腿骨,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他就知道这个男人坚强的程度让人难以想像。 他的字典里没有“也许、如果、或许、可能”这些词汇,他的生命只允许“绝对”。他生命仅有的信念就是工作,唯一依赖的是法条与原则,任士熙甚至毫不怀疑,他的人生早已规画成镇日被工作填满的工作机器,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偏偏这个男人却是他最好的麻吉兼兄弟,他忍不住摇头叹气,怪造化弄人。 “我的意思是说,她还配合吗?有没有大吼大叫、闹别扭之类的,据说现在的七年级生都很难搞,要伺候她们比伺候大明星还要难。” 一个深沉忧郁的身影自脑海一闪而逝,正在键盘上的手停了一下,随即才又继续动作。 “还算配合。”他淡淡答道:“目前没什么问题。” 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任士熙整个人趴到他桌前,两眼炯炯有神的盯住他。“说真的,你认为是那个女孩杀了自己的母亲吗?或者——那女孩是替她父亲扛罪?”同样身为律师,任士熙自然有他独到的判断能力。 “一个年轻女孩没有理由杀害自己的母亲。”易慎人冷静地回道。 “但那把刀上有她的指纹,她身上还沾有死者血迹。”任士熙逐一抽丝剥茧。 “别被表象给误导了。”易慎人意有所指的扫他一眼。 “人如果不是那女孩杀的,一个在学术界颇富盛名的大学教授,又有什么理由杀死自己美丽出众的妻子?” “关键都在那个女孩身上。”易慎人简单扼要地下了结论。 “所以,你的客户才会要你出面替那女孩交保?”见他不说话,任士熙又接着说道:“看来你这个客户的出手够大方,不然,你怎么会愿意把一个素昧平生的嫌疑犯带回家?”任士熙暗示地朝他挑眉。 他没有多做说明,只简单说了句。“我是律师,必须配合客户的任何要求。” “但是,这个客户要求你当奶爸耶?”任士熙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女孩已经十九岁了,艾秘书会替我留意她的生活起居与需要。” “你打算让她住到案情水落石出为止?”任士熙怀疑有人能跟这个硬邦邦的家伙和平共处。 “恐怕是如此。”他的表情依旧不变。 “她要是死都不肯吐实呢?”天底下没有哪个真正的罪犯或替人扛罪的代罪羔羊会轻易说实话。 “她会说出实情的。”他语气从容,一派地笃定。 “怎样?难道你要屈打成招?”任士熙大惊,依他惊人的块头,恐怕那女孩不死也剩半条命。 “谢谢你的抬举。”易慎人不客气地赏他一记白眼。“我可没有打小女孩的癖好。” “小女孩?我在电视上看过她,严格说来,她已经算是个少女,一个细致秀气的女孩。”任士熙突然笑得贼兮兮,一副巴不得有什么八卦可以打听的嘴脸。“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下,说不定没问出案情来,反倒会擦出火花——” “你还有事吗?”易慎人像是忍无可忍地猛抬起头。 “没事,为什么问?”回过神,任士熙狐疑地挑眉,灵光一闪,随即兴奋地笑咧了嘴。 莫非这个素来有着「不求人”称号的家伙,打算央求他帮忙什么事? 光想到能听到“拜托”这两个字,从这个家伙嘴里吐出来,就算要他上外太空找陨石他都愿意。 “没事你可以走了,你的喋喋不休已经打扰到我的工作。” 没机会上太空找陨石,天外已凭空飞来一枚陨石,狠狠砸上任士熙的脑袋,害他差点没摔到椅子底下去。 这男人简直是铁石心肠!好歹他们也算是死党兼哥儿们,谁知道他一工作起来却是六亲不认。 任士熙面露狼狈,心底忍不住恨恨地骂,但看在易慎人拥有律师事务所一半股份,还是只会赚钱的“金鸡公”份上,他也只能摸着鼻子接下逐客令。 这易慎人刚硬、不拐弯抹角的个性他是最了解的。 “你今早不是还要出庭?”易慎人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 闻言,任士熙惊慌失措地跳起来。 “对啊,我竟然忘了!完蛋了,我得走了,回头再聊。”匆匆丢下几句话,火烧屁股似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电脑前的阳刚身影依旧从容若定,然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忽地蹙起。 伸手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响了两声后,话筒传来熟悉的女声。 他简洁地问道:“你在哪?” 电话另一头,传来艾芸独有的娇软嗓音。“易先生,我在路上。” “很好。”放心地准备结束通话,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还有——” “是的,易先生。” “帮我问她还有没有其他的需要。”女人的某些私密事,他不方便出面询问。 “知道了,易先生。”艾芸办事细心周到,向来让他很放心。 “嗯,回头见!”挂了电话,他若有所思的盯着电话半刻,才再度专注投入工作中。 一道刺眼的灼白光线投射在眼帘上,陌生的气味刺激着嗅觉,温暖的枕被像云絮般柔软得将梁寻音包围。 这里是天堂吗?突然间,她有些舍不得睁开眼睛,持续飘进鼻端的是她从未在家里闻过的火腿与煎蛋香味。 茫然眨着大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梁寻音用五分钟的时间,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想起自己身置何处。 她竟睡着了?!缓缓起身,发现自己一整夜都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以致于现在全身骨头都酸痛得要命。 一天一夜没有换的衣服像咸菜干一样挂在她身上,仿佛还可以嗅到上头隐约飘来像是隔夜菜的味道。 衣橱里也有你的衣服! 突然间,她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话。于是她动作艰难地下了床,谨慎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厨房里隐约传来锅铲的声音。打开衣橱,里面从睡衣、家居服、外出服一应俱全,清一色都是粉色系,甚至连内衣裤都有,上面竟还有可爱的小碎花。 她愣住了,一时忘了该怎么反应。这是那个男人买的?她困窘得涨红了脸,闭眼随手抓了套内衣裤跟衣服就冲进浴室。 仔细将全身上下洗干净,换上新的内衣裤跟衣服,镜子里的她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一双大眼看起来忧郁而茫然。 摸了摸身上俏丽可爱的粉红色衣服,她几乎不曾穿过这种青春亮丽的颜色,尤其对一个刚失去妈妈的人,这更是一种不该在身上出现的颜色。 突然间,眼前一大片鲜红逐渐掩盖她的视线,她像是触痛了不愿回想的记忆,用力甩头赶忙想离开浴室,然而站在房门边迟疑许久,她才终于伸出手悄悄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门外一片寂静,锅铲的声音停止,只剩下荷包蛋跟火腿的味道缭绕鼻间,突然间,肚子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活像要闯进龙潭虎穴似的,她左右张望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但她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与骚动,因为屋子里没有半个人——除了她以外。 餐桌上搁着一份微温的美式早餐与牛奶,看样子应该是他特地做给她吃的,敌不过发出抗议声的肚子,她终究还是坐下来享用。 这是那个男人做的吗?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进厨房的人啊! 梁寻音打量盘子里的三明治犹豫半天,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咬了一口。 还来不及将嘴里的三明治咽下,她迫不及待又急忙咬上一大口——这三明治好吃到让人难以置信,她一下子就将三明治吃得干干净净。 之后很自动地将碟子、杯子拿到厨房洗干净,这种事她在家里做得很习惯了。 偌大的屋里空无一人,无所事事的梁寻音宛如游魂,在寂静的屋子里飘荡着。 他的家很大、很简洁,空荡荡得仿佛一座空城——一如他的行事风格,敏捷而有效率,却没有半丝人气。 对她而言,她不过是从一座小的监禁房,换到另一座大监禁房罢了! 突然间,她听到门外传来雕花大门开启的声音,接着是铜制内门。 下意识的,她惊慌地转头逃回房间,自从出事以来,她就极度害怕与人接触。 一个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坐在床上兀自想得出神的梁寻音吓得弹跳起来。 是他吗? “寻音、寻音?你在里面吗?”来人出声喊她的名字,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女人热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好像跟她很熟似的,就连她的母亲都没这样叫过她——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她重新抬头望着那扇门,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那——我进去啰!” 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就突然打开了,一个上班女郎模样的女人探进头来。 她惊惶地盯着突然闯入的女人,一手捂在胸口,压抑着从窗户逃出去的冲动。 “对不起,你没出声我就自己进来了,吓着你了?” 眼前的女子美丽而耀眼,一袭黑色套装,一头大波浪长发充满活力的飞扬,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味,眉宇间却透露着精明干练。 “你就是寻音吧?我是易先生的私人秘书——艾芸。”她热情地朝她伸出手。 微微抬起头,盯着那五只涂着红色蔻丹的美丽手指,梁寻音两手依旧搁在自个儿膝上。 毕竟是见过大场面,艾芸不露痕迹地收回手,转而热切地打量她一身的衣服。 “唉呀,你穿这件衣服好看极了,我就知道我没选错,这颜色、款式最适合小女生了。” 沉默地听着,梁寻音这才明白原来衣橱里的衣服全是她一手张罗的。 “早餐吃了吗?易先生特别交代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她不说话,只是拘谨地先点了个头,然后又摇摇头算是回答。 愣了一下,艾芸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有意思。”说着便迳自转身走进浴室去。 梁寻音悄悄抬起头盯着她修长窈窕的背影,她很热情、也很漂亮,如果有机会她绝对有本钱可以去当明星,而不只是个替易先生跑腿、打杂的私人秘书。 走进浴室巡视一圈,看到毛巾架上挂着她清洗好的衣服,正滴滴答答滴着水,艾芸边走出浴室边叮咛她。 “你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浴室里就好了,李妈会替你送到洗衣店,还有——” “不用了,我自己会洗衣服。” 小小声冒出来的一句话,让艾芸打住未说完的话,她惊讶得瞠大眼。 她竟然开口说话了? 好半天,艾芸才找回声音。“没关系,这是李妈的工作,让她去——” “我可以自己洗。”她抬起头,以不容商量的坚定眼神打断她的话。 艾芸讶异地打量眼前的女孩,她不是那种会让人惊艳的女孩,但有一股特有的孤傲与沉稳气质,身材纤瘦娇小、五官白净清秀,尤其是那双眸—— “艾小姐,你来啦?”操着台湾国语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李妈,你回来啦?”艾芸转头,熟稔地朝妇人打招呼,边替梁寻音介绍。“寻音,这是李妈,易先生的管家,以后她会负责你的三餐跟生活起居。” 约莫五十开外的李妈虽然圆圆胖胖,但看起来倒是非常能干的样子。 光看管家跟秘书,就可以看出那男人的严谨跟对工作效率的要求。 “是啊,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你这么瘦应该要多吃一点。” “李妈人很热心,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李妈。” “艾小姐,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还有,那个用完的杯盘放着我来洗就好,易先生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捏——”李妈腼腆地朝艾芸摆摆手。 人一多,梁寻音的戒心又起,紧抿着双唇不肯再开口。 “唉呀,李妈,寻音大概昨晚没睡好,我们就让她再补个眠,况且我也该回事务所了。”艾芸朝李妈暗示的眨眨眼。 “是啊、是啊,我也该去拖地了!”李妈也很快会意地附和道。 于是,心知肚明的两人很快一前一后地走了,房间里恢复了原有的寂静,梁寻音木然坐在床边,她比谁都清楚即使换了一座精心打造的美丽牢笼,她依然还是得受人看管,即使几天前与她生命毫无交集的人看似敞开心胸地接纳她,但她知道,她依然是别人心中的杀人嫌疑犯。 窗外暖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照不进梁寻音心底那片谁也穿不透的黑暗。 望着搁在膝上的手,它曾经握着那把刀,满手沾着不断涌出的温热鲜血——不由自主的,双手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 她蜷缩着身子,得紧紧抱住自己才能阻止颤抖—— 易慎人一如往常的在九点准时进门。 打开门,屋内一片寂静,玄关的灯投射在柚木柜上,散发出温暖的润泽光芒。 温暖?这两个字令他不由自主蹙起眉头,猜想是李妈临走前忘了关灯。 脱下外套、挂好钥匙,一转身却看见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僵坐在沙发上。 拘谨端坐在沙发上的人儿一见到他立刻站了起来,一双紧紧交握的手泄露了她紧张不安的情绪。 晕黄灯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散发出的奇异光泽,竟显得炫目而耀眼。 原来是她开的灯!这么晚了,他当然不会以为她是在这打发时间。 走向沙发边的小人儿,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沐浴乳香味,又像是一种刚绽放的鲜花香味。 “等我有事?”他开口,醇厚的嗓音在静谧无声的客厅里显得格外低沉。 她低着头久久没有答腔,目光定在脚上的白色室内拖鞋上,纤细的双脚埋在柔软的白色呢绒里,一如自己在这里的角色,渺小得几乎让人忘记她的存在。 “若没事的话,早点休息吧!”他迳自转身就要回书房,但身后的身影却依然一动也不动。拉回脚步,他耐住性子再度面对她。“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沉默了几乎有一世纪那么长,她终于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道:“我可不可以回家?” 她的声音干净而柔软,像微风轻轻拂过树梢,让人有一种温和平静的舒服感。 定定注视着眼前纠缠着忧郁气息的身影,他平静地回答:“不行。” 沉默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来。“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毫无心理准备的,易慎人胸口像是被某种东西重击了一下,生平第一次,他被眼前这双眸给撼动了心扉!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竟有一双那么慑人心魂的眼睛,那是一双他所见过最纯净透明,清澈而深邃的眸。 两泓澄净的湖水,平静得无波无浪;有时又像是蓝天的晴空,深远辽阔得看不到边际,可惜里头木然得宛如刚遭到野火焚烧过的莽原,只剩槁灰。 “等到案子审判终结后。”他拉回情绪据实以告。 仰头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梁寻音仍不免暗暗倒抽一口气。 他好高大、好魁梧——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看他。 一如他低沉醇厚的声音,他高大结实得简直像在球场上驰骋的运动员,古铜色的皮肤透露出与文明格格不入的阳刚,却又被一袭西装巧妙地收敛起来。 纯然阳刚的脸孔却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柔化了些许冷硬的线条与严肃气息。 这么一个看似粗犷的男人,却是个一丝不苟,依赖法条与规则维生的律师。 “我想回学校。”她好半天才从震慑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目前也不能让你回学校,必须等案子审判终结后。”他一板一眼的回答。 她低着头,一头短发盖住大半个清丽的脸庞,从他的高度可以瞥见她衣领下露出的白皙颈子,这让他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是个小孩子,而是个大女孩。 顿时,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抱歉,这是法律程序。”他爱莫能助。 “我才不管什么法律程序,让我离开这里。”她遽然抬起头怒喊。 面对那双满是愤怒的清澈双眸,他却依旧昂然挺立、不为所动—— 第三章 “不行。”他坚定地摇摇头。 “你没有权力囚禁我!”她哽咽大喊。 “我受了委托,有权力决定你的任何事,案子判决前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他当然是受人之托,因为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了,说白一点,他是受雇来监视她的。 “是谁委托你来当我的保母?”她讥讽地问。 “跟你母亲熟识的人。”他答应过方云枝绝不透露这件事。 “是怎样熟识的人?”她怀疑地看着他。 “我不能透露委托人的资料。”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你——”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这么强硬坚定,完全没有情绪似的。 恨恨瞪着他,眼底翻涌着各样的情绪,突然间,她转身就往大门跑。 不到三秒,他即迅速反应过来,几个大步就轻易在门边拦住她,像是座几千海拔的高山挡在她面前。 “走开,让我离开这里!”她大喊着,胸口剧烈起伏。 “回房去。”他平静地要求道。 “我不要!”她想回家。 但眼前这个男人高大魁梧得像座山,要移动他,除非有奇迹。 他抿着唇,朝她走近两步,梁寻音像是被蜜蜂螫到的猫似的,仓皇往后弹退了几步,绷着嗓子尖嚷。“别过来!” “时间很晚了,我们明天再好好谈谈。”他以疲惫的语气说道。 这时,她才发现他眼下多了两团明显的阴影,神色也多了分疲惫。 她愣了一下,但刹那的迟疑,立刻又被一股强大的决心给驱散。 这根本不关她的事,她何必去替一个意图囚禁她的人感到于心不忍?无论如何她今天非离开这里不可! 被逼急了,梁寻音趁他毫无防备之际,不顾一切地从他身边闪过,拔腿就往门外冲,眼看着手就要碰到门把,一只大手突然自背后拦腰将她抱起—— 脚下突然腾空,扣在腰间的大掌展现出惊人的力量,她一时间慌了,双手、双脚不住地使劲挥着、踢着,边气急败坏地喊。“放开我,让我走、让我走——” “不!”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在耳畔响起,竟奇异地勾起她全身一阵战栗,让她意识到两人有多接近。 她更慌了,挣扎得更厉害,但无论她怎么抵抗,却还是逃不开他的钳制。 这一刻她才发现他有多强壮,自己有多柔弱。 虽然手里挣扎的小人儿滑溜得像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却对他丝毫不构成威胁,他轻松地就掌握住她。 她好小、好轻,身子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唯一只感觉到一种属于女人的柔软触感。 脸色一沉,他烫着似的火速松手,她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你太过分了!”她气急败坏地嚷着。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满怀歉意地伸手想扶她一把。 “别碰我!”她戒备地甩开他的手,远远地躲到几步之外,用受惊的双眸盯着他,宛如他是洪水猛兽。 “我道歉。”他第一次低头认输。 “我才不希罕!”她充满敌意地回道:“我只要你让我离开这里。” 眼前的女孩如此稚嫩,娇小得甚至还不到他的肩膀,但那股不轻易妥协的倔强却教人无法轻忽。 盯视她许久,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定,他缓缓开口道:“你可以离开,不过离开前,你必须先偿还那笔保释金。” 保释金?怔了怔,她强自掩饰不安,昂起小小的下巴傲然问:“多少钱?” “五十万。”他语气平静,但话中的震撼力却堪比原子弹。 突然间,她的舌头像是被猫给叼走了,为了自由义无反顾的气势像是被浇上一大桶冰水,熄灭得连零星小火都不剩。 五十万?她哪来的五十万?她连喂饱自己一餐的钱都没有,怎么可能拿得出这笔天文数字?! 事发至今从未流过一滴泪的梁寻音,此刻几乎快被逼出压抑许久的泪,那种绝望、无助,那种恨自己、恨全世界的怨,让她濒临崩溃边缘。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打哪来的勇气与他对抗,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逼入了绝境,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不惜放手一搏。 抡起小拳头,她冲向他,发了疯似的拚命往他胸口捶打。“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拿不出那笔钱,你明知道——” 然而她愤怒的拳头却比棉花糖结实不了多少,一拳拳打在他坚硬的胸口,不但伤不了他半分,反倒把自己的手打得疼痛不堪。 面对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他始终站得笔直,任由她发狂地乱打,像是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撩动他的情绪。 “你有第二个选择。”突然,他再度开口,平静无波的脸孔看不出丝毫情绪。 梁寻音怔然停下动作,像是黑暗中发现一丝希望的曙光,霎时忘了手上的疼。 “是什么?”她颤声问。 “回看守所。” 一句话,再度将她打回绝望深渊,她恨恨盯住他,融合了愤怒、怨怼与绝望的眼神,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刺进他的心坎。 但易慎人不是普通人,他是个专业且经验丰富的律师,早习惯承受带有敌意与愤恨的眼神。“要走要留,全由你自己决定。” 梁寻音脸色惨白,用力紧咬着下唇,想分散一点极度绝望的痛楚,但即使她把两片薄薄的唇瓣咬出血来,她还是完全感觉不到疼。 疼——或许老天爷连这个本能都从她身上夺走了。 突然间,她遽然转身奔进房里,砰的一声把房门狠狠甩上。 易慎人脸色依旧沉着得没有一丝波动,但紧绷的肩头却略微放松下来。高大的身躯怔立原地许久,才缓慢转身提着公事包往书房走去。 在书房前,从不曾迟疑的脚步停了下来,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里头隐约可以听见悲伤的啜泣声。 提着公事包的手,第一次觉得律师这个头衔有多沉重。收回目光,他毅然转身走进书房。 一早,易慎人才刚踏进事务所,就见到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坐在办公室的会客区等他。 “易大律师,方女士等你很久了。”任士熙朝他丢来一记眼色。 他不动声色点点头,踩着平稳的步履走向沙发上的妇人。“方女士,你怎么来了?我记得我们是约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微蹙起眉问。 “唉呀,我心急嘛!”方云枝尴尬地一笑。“不会打扰你工作吧?” “我只有十分钟空档。”他迅速瞥了眼腕表,公事公办一向是他做事的原则。 “够了、够了!”方云枝忙不迭点头。 “请等一下。”走进办公室将公事包搁下,高大身躯才折返回会客区。 “怎么样?她说出实情了没?”不等易慎人坐定,方云枝就迫不及待地问。 “方女士,我说过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太操之过急了。”阳刚脸孔显露不悦。 方云枝在她女儿遇害后隔天,就立刻来找他,要他去替梁寻音交保,不但拿出五十万保释金,还有一张面额惊人的支票,要他替她女儿找出真正的凶手。 “这——”方云枝先是面露心虚,继而又理直气壮地挺起背脊。“我女儿死得这么惨,我当然心急啊!” 说着竟然哽咽起来,戴着硕大钻戒的手,一边从香奈儿皮包里掏出一条手帕,戏剧化地往化着浓妆的脸上擦,一边哭哭啼啼的。 “自从琳琳她爸爸过世后,我们母女俩就相依为命,没想到琳琳却遭遇这种不幸,教人情何以堪啊——”方云枝一身的行头与打扮,没有人会怀疑她有着显赫的家世,而养出一个娇生惯养的娇娇女就更让人不足为奇了。 “梁小姐亲眼目睹整个命案的经过,心理的创伤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复原,太心急只会造成反效果。”他讲求工作效率,但还不至于泯灭人性。 “很长一段时间?唉哟,易律师,我哪来那么多美国时间等那闷葫芦似的丫头开口啊?我女儿死得那么惨,我要梁先仁那个刽子手立刻进牢里。”谈起女婿,方云枝脸上露出恨意。 她跟这个寡言深沉的女婿一向合不来,虽然警方在案发现场目击梁寻音涉有重嫌,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个安静得像只猫似的丫头没那个胆,她深信一定是女婿下的毒手,要那蠢丫头去顶罪。 “方女士,我有我的顾虑跟考量,若无法配合就请你另请高明吧!”易慎人毫不留情面地立即起身。 “易律师,等一下!”没想到易慎人态度这么强硬,方云枝慌忙叫住他。“你别生气,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就是了。” 虽然脸色明显透露出不悦,但易慎人总算还是维持风度地坐回沙发上。 看他脸色和缓下来,方云枝胆子又大了起来,觑着他阴晴难测的脸,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起来。“我说易律师,再怎么样,我也算是受害的苦主,这种心情你应该最能体会,寻音那边就拜托你多下点工夫,只要她愿意信任你,就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你的。” “你是梁小姐的外婆,为什么你不亲自去问她?她总不会对你有戒心吧?!”易慎人用一种怀疑不解的目光打量她。 “这——”一时间,方云枝的态度突然扭捏起来。“易律师,不瞒你说,其实我跟这丫头不太亲。” 她身为外婆,却跟自己的外孙女不亲?易慎人眯起眼,脸上浮现深思的神情。 方云枝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倾过身来神秘兮兮地低语。“我告诉你,其实寻音那丫头不是我女儿亲生的。” 霎时,易慎人震住了,脑中浮现昨晚那双纯净清澈却充满防备的眼眸。“梁小姐是领养的?” “是啊,她是从育幼院领养的孩子,我女儿怕痛、怕影响身材而不敢生,再加上也不懂得带小孩,只好到育幼院领养一个现成的,挑了当时已经十岁的寻音。” 易慎人严肃地听着,这才明白为何方云枝给他的资料上,十岁之前全是空白。 “我女儿喜欢嘴甜、会撒娇的孩子,见寻音白净清秀,以为她个性乖巧贴心,谁知道这丫头孤僻得很,完全不得我女儿的缘,所以跟我女儿生疏了些,平时大概是被冷落惯了,见了人更不爱开口,一个人总是独来独往。” 冷落?易慎人终于知道,那女孩眼中所承载的寂寞与忧郁是从何而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琳琳,我只生了琳琳这个女儿,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相处,更别提疼爱孩子了。” 方云枝在一旁护女心切的叨叨絮絮,再也传不进他的耳中,易慎人脑中反覆浮现昨晚那双绝望而孤寂的眼眸。 刹那间,胸膛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缩着,让他呼吸紧绷得有些困难。 易慎人突兀地站起身。“方女士,抱歉,我还有事要忙,不送了。”他昂然转身走回办公室,任士熙则八卦的探出头来,私人秘书艾芸也投来诧异的眼神。 “易律师——”方云枝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几道好奇投来的关切目光,只好赶紧拎起那只昂贵的香奈儿皮包,匆匆起身离开。 方云枝前脚一走,任士熙后脚立刻跟着钻进易慎人的办公室。“方女士又来干嘛?这个礼拜她已经来了三次,一次你出庭,一次你去见客户,一次你正在跟客户开会,这次她倒是学聪明了,赶了个大早。” 易慎人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再度回到桌上的资料。 无视于那张冷肃的面孔,任士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要不是看在外头那块‘以客为尊’的匾额份上,我还真想叫她——麦搁来了!” “这号麻烦客户也是你收的。”突然一个冒出的冷静声音提醒了他。 “兄弟你也帮帮忙,我怎么知道这个客户是这种麻烦人物啊?!”任士熙懊恼地搔搔头。 “以后如非必要,替我挡掉她。” “知道啦、知道啦!”任士熙义气地拍拍胸脯。“最近怎么样?” 任士熙像放大镜钜细靡遗的目光,逼得易慎人不得不中断手边的工作,抬头面对他没头没脑的问题。“什么怎么样?”他蹙着眉问。 “那小女生啊!”任士熙对那个十九岁的女孩有着浓厚的兴趣。“你跟那女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她总该慢慢有些了解吧?她有没有可能是凶手?” “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老实的说。 “不知道?她不是住在你那儿?”这下任士熙可纳闷了。“别告诉我你跟她有代沟,相处不来?!”他质疑地瞅着他。 “她话很少,而我很忙。”易慎人简单俐落地交代两人的状况。 “你这样怎么成?不设法跟她培养感情——”瞥及易慎人投来的冷光,任士熙赶紧改口。“不,是建立关系,我告诉你,梁先仁请的律师可是业界有名的‘真刁钻’,要是拿不出有力的佐证打赢这场官司,钱赚不到事小,赔了面子事大。” “张雕专。”易慎人平静地提醒他。 “他是叫‘刁钻’没错啊!”任士熙悻悻然嘀咕道:“这家伙上回赢了我们,狐狸尾巴翘得比阿里山还高,那嚣张的德性真让人咽不下这口气。”好歹他们两个也算是律师界的名人,这下被压落底,面子要往哪里搁? 冷冷横他一眼,易慎人有些烦躁地打住他的话。“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就好,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第一次庭了,你可得设法让她说出点什么。不然这样好了,今晚我跟你回家,说不定她看到我一见如故,一口气把什么话都招了。” “她不是犯人。”冷睨的眼立刻添了几分不悦。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唉呀,反正今晚我跟你回家一趟就是了,就这样决定,你忙、你忙,我先出去啦!”拍拍好兄弟的肩头,任士熙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昂首阔步地走出门。 “任士熙——”还来不及说完话,那个打好如意算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一见如故?易慎人想起那双戒备的眼眸,忍不住暗忖: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换了一座新牢笼,梁寻音的生活却没有多大改变。 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她都坐在房里发呆,像只囚鸟远眺窗外,偶尔能看到雨季里鲜少露面的阳光。 住在这座新的牢笼虽然仍不自由,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比看守所宽敞舒适得多,但改变不了的是,她始终被困在那件刑事案件中。 她死了心,知道自己若走出这道门,没有了保护与屏障,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根本无法生存,眼前就只能接受安排、耐心等待。 但自从那晚的冲突之后,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对方。 早出晚归的易慎人,每天早上准时八点出门,晚上九点回家,无一日例外;而梁寻音除了三餐外,几乎都躲在房间里,她会特别避开他上下班的时间,因此两人根本碰不到面。 门外吸尘器的声音停了,不久房门传来两声剥啄,李妈以爽朗的声音道:“梁小姐,我出去买菜了喔!” 不论她再如何惜字如金,李妈始终是保持耐性与和气,全然无视于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好——”许久,她才勉强低应了一声。 她依旧不太喜欢开口,唯一愿意说的话只有“谢谢”跟“好”,而李妈的打扫声响跟脚步声始终是房子里唯一的声音。 “有没有特别喜欢吃什么菜?”李妈又热心地问。 坐在窗边盯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车子,她抿着嘴没有答腔。 李妈也没等她回答。“没关系,我会多买一些,我去去很快就回来!” 躺在床上,听着李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泛白的天花板在她瞳孔中逐渐模糊,她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连自己的存在也快感觉不到。 许久后,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她动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望向房门。 白皙双脚慢慢踩上地板,带着一点期待与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外,偌大的房子里半个人都没有。四周的沉寂鼓励了她,她快步走向玄关,打开鞋柜拿出自己的鞋,一片沉寂中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大得像是快震破自己的耳膜。 穿上白色的鞋子、拉开大门,心底反覆回荡着一个声音: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寻音?你要去哪里?” 一抬头,一张诧异的美丽脸孔撞进眼底,也让激动雀跃的心一下子沉入海底。 她震惊往后倒退两步,背猛地撞上了鞋柜,力道极其轻微,却让她皱紧了眉。 “你穿鞋要上哪去?李妈呢?” 一连串逼供似的问题让梁寻音几乎招架不住,她就知道,她跟幸运永远也沾不上边,就像离开育幼院那天,她还以为自己是即将成为公主的灰姑娘,然而却发现她永远只能当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可怜。 咬住唇,她仓皇失措地转头朝房里冲,不顾艾芸在后头呼唤她。 见到那个瘦弱身影头也不回地冲进房里,艾芸愣了一下,忍不住嘀咕了句。“怪丫头!”换上室内拖鞋,她扭身迳自进了书房。 甩上门,梁寻音将自己狠狠地丢到大床上,脸庞深埋进柔软的枕被里,不容许逼近眼眶边的泪给滴下来。 狠狠忍住啜泣、憋住像是连呼吸都会痛的气息,孤寂、绝望与无助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团团将她包围,让她几近窒息…… “梁小姐、梁小姐,吃饭了!” 数小时之后,李妈的声音惊醒了她,梁寻音缓缓抬起头,脸上有着已干凅的泪痕,揪扯得皮肤有些微的刺痛。 “梁小姐,你午餐没吃,晚餐不能又不吃啊!” 晚餐?梁寻音爬起来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天色已经全暗,夜晚的五彩霓虹与灯河正在城市里闪耀流窜,与一室的孤寂成了强烈的对比。 看来,她是睡了好长的一觉。 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她慢慢站起身走向门边,好像今早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跟挫折都已烟消云散,但梁寻音知道自己不会轻易放弃,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 打开门,迎上一张忧虑的圆脸,梁寻音知道这个妇人是真心地关怀她。她挤不出一个笑容,只能勉强朝李妈点点头,然后踩着缓慢的脚步走向餐桌。 若她的体力允许,她会催促自己加快些脚步,只是此刻她饿得发昏,不希望自己在饭桌旁昏倒。 坐到餐桌边,她迫不及待拿起碗,却还是小口小口的慢慢吃着。自小她就是这么拘谨的个性,伤心时让人看不出她的伤心,快乐时让人感觉不出她的快乐,就连肚子饿也会硬撑到最后一刻。 突然,门口传来开门声,熟悉的脚步声踏进玄关内,接着是进门仪式——脱外套、挂钥匙,穿室内拖鞋。 他今天回来得有点早——梁寻音头也不回地往嘴里送饭,心里默默地想着。 “易先生,您今天回来得真早!”李妈兴高采烈地招呼着。“晚餐刚准备好,您要不要——” “不用了,你可以先回去休息。”易慎人温和地说道。 “好,那我就先走了。” 李妈略微收拾一下厨房,之后才拿起外套转身离开。 第四章 餐桌边,餐灯明明是那样的明亮,光线投映下的身影却显得黯淡而孤单。 “在吃饭?” 身后低沉的嗓音响起,她没回头更没答腔,只是草草把碗里的饭全扒进嘴里,碗一放,急忙站起身。 “哈啰,你好!” 一转身,一张陌生的笑脸赫然闯进她的眼里,她大惊,想也不想地疾步冲向易慎人,仓皇躲到他的背后。 感觉到背后那双紧抓着他衣服的紧张小手,易慎人的胸口猛然一窒,这个充满信任的举动竟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易慎人好不容易才平息胸口被掀起的波澜。 “他是我的合伙人兼老朋友,你不用怕他。”他转头对背后的惊弓之鸟解释。 躲在宽背后的人儿探出两颗大眼睛,像是在打量陌生造访者是好人还是坏人。 揪在衣服上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却迟迟不肯走出易慎人的背后,突然间,他好像成了一只护卫小鸡的母鸡。 “我进去换个衣服。”他的嗓音突兀地绷紧,遽然转身朝房间而去。 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感觉到仓皇无措的人儿,正用一双无助的澄眸目送他,炙得他的背有些发烫。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易慎人才发现自己一向冷静的情绪竟有些起伏。 “铁人!”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易慎人迅速整理好情绪,此时任士熙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铁人,你怎么没说那女孩是个哑巴?”任士熙凑到他身边悄声嘀咕。 “哑巴?谁告诉你她是哑巴?”易慎人狐疑地蹙眉瞪着他。 “她不是哑巴?”任士熙愣住了。“那为什么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话?” “因为你是陌生人。” “她不喜欢陌生人?”任士熙悻悻然低头打量自己顶尖品味的雅痞打扮。“拜托,我看起来像怪叔叔吗?” 易慎人用一种意有所指的目光扫他一眼。“你说呢?” 不理会他,易慎人迳自越过他往门外走,孰料,任士熙比他快一步冲出房门,及时在另一扇房门前拦住那个惊惶失措的小人儿。 “音音。”任士熙肉麻兮兮地喊着,笑容甜腻得简直快滴出糖水了。“我知道你在家一定很闷,来,‘叔叔’开车带你出去兜兜风,买些可爱的小东西好吗?” 梁寻音戒备地觑了任士熙一眼,摇摇头。 “唉呀,不要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很随便——不,是随和,来,我们到车上去边兜风边聊。”任士熙半推半拉的带着她往外走。 “我——我不想去。”被钳制的手臂拚命想从男人手里抽回来。 “别怕,我会照顾你的,‘叔叔’最会照顾小朋友了。”任士熙宛如露出尖牙的大野狼,让可怜的小红帽毫无招架的余地。 她无助地回头看着易慎人。但那个男人却始终不为所动的冷眼看着这一切。 “快,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把这件事办好,也好让这一切早点结束。”淌着口水的大野狼把小红帽架到玄关边,殷勤地替她拿出鞋,催促她穿好鞋一起出门。 咬着唇,她倔强地僵立原地就是不肯动,只是一迳地朝着地板看,活像那里有个刚被炸出的大洞。 “来来来,就这样吧,鞋子也别穿了,免得耽误我询问案情——不,聊天的时间。”恶狼露出狡狯的笑容,忙不迭把她往外拉。 两人拉拉扯扯的,小人儿毫无抵抗能力地任由大手簇拥着,仓皇无助的神情足以融化铁石心肠。 “够了!”突然间,易慎人上前从任士熙的手里救回梁寻音。 得了救,她仓皇地躲进易慎人背后。 “铁人,你——”任上熙一下子傻住了。 他们不是说好了吗?他来帮忙从这小丫头嘴里问出案情,易慎人只要负责当配角就好,怎么这会儿他却抢着当起主角? “到此为止,你可以回去了。”活像轰走不速之客似的,易慎人毫不留情地将门用力一掼。 任士熙赶忙一缩身,鼻子以毫厘差距闪过铜门,心惊胆跳地瞪着鼻头前的雕花大门,呆愣得久久回不过神。 今天他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躺在大床上,平静起伏的胸口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一双眼却出奇清醒地盯着天花板。 他竟然失眠了! 连续几天熬夜找资料到凌晨,他确信自己真的累了,但此刻脑子却清醒得完全没有半点睡意,思绪宛如一团打结的线球,纠结在脑中怎么也厘不清。 想起几个钟头前,他把那个全身僵硬得不像话的小可怜从任士熙手中救回来,原本还把他当成保护者的小可怜,一回头竟然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房里。 手心里却仿佛还残留着她压抑的、小小的颤抖,扰得他的心难以平静,黑暗的房间一片静默,突然间,一个模糊的呓语夹杂着啜泣声从触手可及的墙壁另一头传来,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痛苦且压抑。 他凝神倾听,发现是从隔壁传来的,正思量间,凄厉的尖叫骤然穿破黑夜。 “妈——不要——” 易慎人连眼镜都没拿,火速跳下床,光着脚冲进她的房间。 黑暗的房间里连一盏灯也没有,只有黯淡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映照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身体。 “不要——妈——爸——不要——” 睡梦中,那张总是没有情绪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嘴里不断地呓语。 “醒醒,你做恶梦了!”他用力拉开她紧抱着头的手,拨开覆盖在她脸上的凌乱发丝,直到梁寻音露出布满泪痕的小脸。 “爸爸——”她看着他,眼神却极度空洞。 他知道她看到的人不是他,而是她此刻脑子里自以为看到的人。 木然瞪着他许久,突然间,她的表情又陷入惊恐。“不,不要,妈妈,你流血了,你流血了——” 她错乱的神智像是陷入了命案发生当天的场景,她整个人失控地喊着、哭着,两手不断地胡乱挥舞。像是抗拒着什么巨大的恐惧似的。 易慎人伸手碰她,想叫醒她,却被她一把拨开。 “好多血,好多血——”她的手突然转而疯狂地拉扯自己的头发、衣服,像是想将沾到身上的东西给拨掉似的。 来不及多想,他竟展臂将她拥进怀中,避免她伤到自己,却发现她竟在颤抖。 “没事,放轻松、放轻松——”他轻声地安抚道。 怀里挣扎的小人儿看似纤细娇小,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幸好他的体型占了绝对的优势,把她牢牢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不知是累了,还是知道自己挣扎也是白费力气,她总算慢慢安静下来,软绵绵的瘫在他怀里,许久动也不动。 慢慢松开手,易慎人低头审视怀中的人儿,白净脸上的惊恐已经渐渐退去,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晶莹欲坠的泪珠,女孩再度跌进沉沉的睡梦中。 谨慎地将她放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他正要起身,却发现她的手竟还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霎时,他胸口一紧,仿佛她拉扯的不是他的衣角,而是他的心口。 他试图抽开身,却发现那双小得几乎没有半点力气的手,竟以一种惊人力量紧抓住他,像是怕唯一的依靠会突然消失一样,突然间,他竟狠不下心转身离开。 黑暗中的幽深瞳眸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望着床上那张稚嫩无瑕的沉睡脸庞,男人眉间却仿佛承载着浓重得解不开的心事与忧郁。 第一次,从没为谁停留过脚步的易慎人,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坐在一个女孩的床边,看着她沉睡的脸庞,等她松开紧抓不放的手。 夜很静,房间里只听得到她规律的轻浅呼吸,空气中弥漫的沉睡气息却反倒让他的思绪异常地清晰。 从律师的直觉判断,她实在不像是个会杀害母亲的凶手,即使各种客观的证据与动机都显示她涉嫌重大。但他不相信这么一个单纯的女孩,会有杀人的勇气。 易慎人沉入自己的思绪中,不久后,进入熟睡的她已经不知不觉松开了手,重获自由的他起身舒展僵硬的四肢,目光不经意触及床边的立钟,才发现竟已深夜两点多了。 除了僵硬的四肢与肌肉,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竟在这里坐了那么久。 转身慢慢走出去,临到门边他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审视床上那个小人儿,思索半晌,他突然又绕回来,弯身替她将床边的小灯点亮。 看到那张沉静却哀愁的小脸沐浴在淡淡的微光里,他终于安心地转身离去。 刺眼的光线将梁寻音从黑暗、深沉的梦境中拉回来。 缓缓睁开眼,好半晌她才想起来自己身置何处,她坐起身,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流血不止的画面…… 但为什么,在那片漫天腥红里,她却仿佛见到了易慎人,梦见他竟然抱住她!她甚至听到他的心跳声,闻到淡淡肥皂香夹杂属于男人的独特气息。 她怔然回想起梦境中的画面,两颊竟不由自主热了起来。 强压下浮动的异样情绪,她赶紧起身刷牙、洗脸、穿衣,然后走出房门去吃早餐,接着把杯盘拿到厨房清洗。 突然间,门口传来了开门声,梁寻音急忙回头,天黑前从不曾进门的易慎人竟突然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私人秘书艾芸。 她愣在水槽边,不知道该视若无睹,还是立刻躲回房间去,只好胡乱往海绵上挤洗碗精,假装专注地刷洗杯子和盘子。 “梁小姐,下午法院要开庭,你准备一下!”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梁寻音猛地一惊,沾满泡沫的杯子突然从手里滑出,飞落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玻璃杯应声碎裂,巨大声响让在场三人都吓了一大跳。 “寻音?你没事吧?”艾芸站在几步外,迟迟不敢再往前一步,担心碎玻璃会刮坏脚上价值不菲的高跟鞋。 怔然呆立,半晌后梁寻音才终于猛然回神,急忙蹲下身捡拾一地狼藉。 法院今天开庭?他毫无预警地突然回来,就是要带她去法院? 梁寻音慌乱捡拾着玻璃碎片,脑海里充斥一堆紊乱的思绪,兀地一阵剌痛自指尖传来,她猛地收回手一看,手指头被划开的伤口已经迅速涌出鲜血。 仿佛被刺眼的鲜红给震撼住,紧接着梁寻音兴起一股反胃欲呕的冲动,她捂着嘴往厨房外冲,孰料才跨出两步,随即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跌倒在地。 易慎人无视于满地的碎玻璃,脸色紧绷地弯身抱起卧倒在玻璃碎片中的她。 突然腾空飞起,让梁寻音惊怕得不得不紧紧倚靠着他的胸膛。 莫名的,她的心跳变得好快,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在两颊蔓延开来,她低着头连眼都不敢抬。 将她抱到客厅的大沙发上,易慎人翻过她的手仔细检视。“你受伤了。” 一低头,梁寻音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只划破了一道伤口,刚刚那一跌,让她的右手掌心又多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正不断地渗出血来。 情绪还在上下震荡,他继而又脱下她的室内拖鞋,抬起她光裸的脚丫子检视。 “不要——”她尴尬地想抽回脚,却被他的大掌坚定地握住。 翻起她的脚底,如他所料,果然脚底也被玻璃扎出了一个伤口,被刺穿的室内拖鞋上还沾着鲜血。 白皙的肌肤与鲜红的血形成强烈的对比,令人怵目惊心。 “易先生,她没事吧?”一旁的艾芸出声询问。 “手脚被玻璃割破三处伤口,需要立刻送医。”他冷静地判断。 怔坐在沙发上的梁寻音始终紧盯着自己的手看,染血的手掌竟突然变成了妈妈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像是死亡逼近的颜色,刺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霎时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那股克制不住的反胃冲动又冒了出来,她僵直得无法动弹,浑身因情绪紧绷而颤抖着。 “冷静点!”一只大掌强势地抬起她的下巴,狂乱的眼神被迫与他对上! “你只是被玻璃划伤而已。”他的声音穿破重重迷雾传来,像是解除了魔咒,使梁寻音恍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被牢牢地握在他的大掌里。 她的手在他掌中显得那样渺小,血沾染在他干净修长却蕴含力量的手上,他却完全不在意,目光始终审视着她正不断渗血的伤口。 “你需要上医院。”骇人的血量显示伤口很可能需要缝合。 “不,我不要。”她惊慌摇头。“我没事、我没事!”惊慌人儿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断反覆地说。 “没有人在流了那么多血之后还能平安无事。”他语带不悦地提醒她。 “我不要上医院。”她惊恐地拚命摇头。 拧眉看着她半晌,易慎人突然开口。“艾秘书!”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杵在一旁的艾芸。“是,易先生。” “拿医药箱过来。”他简洁吩咐。 “好的。”艾芸显然对屋内的摆设了若指掌,立刻转头奔进浴室,不一会儿,就拎出一个医药箱。 “给我生理食盐水。” “是。” 易慎人冷静而熟练地以生理食盐水冲洗梁寻音的伤口,把可能残留在伤口上的碎片给冲洗掉,免除事后得在她的伤口里挑玻璃碎层的痛楚与麻烦。 “可能会有点痛,忍耐一下。”他镇定吩咐,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突来的凉意让梁寻音蓦地一颤,但那双紧握她的大掌却给她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抚力量。 “纱布。”放下所剩无几的生理食盐水,他沉声又吩咐。 艾芸找出纱布递给他,易慎人毫不拖泥带水的将几块纱布全覆在伤口上,一小方洁白很快就渗出了血,但他从容地继续吩咐。“透气胶带。” 接过艾芸递过来的一段段胶带,他俐落而谨慎地将纱布固定,又接着用同样俐落的动作处理其余两处伤口。 梁寻音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专注而严肃的脸孔。 他很好看,五官深刻,带着一种慑人的力量,即使脸上从未出现过笑容,仍无损他的英俊。 突然间,她竟有种错觉,好像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辩才无碍的名律师,而是个专业的医生。 “艾秘书,打电话请家庭医生过来一趟。”他头也不抬地向艾芸吩咐道。 医生?梁寻音浑身汗毛竖起,急忙开口大喊。“我不需要——” “你需要!”易慎人毫无商量余地的一口驳回她的抗议,目光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易先生,那今天下午的开庭怎么办?”艾芸忧心地问。 沉吟几秒,他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打通电话向法官请假。”他庆幸今天只是一场形式化的预备庭。 瞥了梁寻音一眼,艾芸立刻点点头。“我知道了。” 艾芸很快转身而去,高跟鞋的声音喀答喀答一路进了书房。 易慎人翻起她的手掌跟脚掌,再一次确定伤口都包扎妥当,没有继续再渗出血才终于松懈紧绷的神经。 “你——”一抬头,易慎人的目光竟撞进她来不及逃开的眸底。 来得突然,梁寻音来不及闪躲,只能愣愣地与他对望。 像是跌进一泓清澈的湖水里,他的胸口瞬间收紧了一下,她的眸是那样纯净而无瑕,让人兴起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刹那间,易慎人平静的心,竟起了几乎察觉不到的细微波动…… “还可以走吗?”他平静地开口,嗓音却有些紧绷。 “可以。”仓皇移开目光,梁寻音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然而下一刻却吃痛地失衡往前摔。 大手一伸,他及时将她揽进臂弯里。 “对、对不起,我……我一时没站稳。”他的气息袭来,她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易慎人可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敷衍的人,他知道她根本不能走。 不发一语,他弯身抱起她,身子再次腾空让她猛地倒抽一口气。 “我可以自己走,放我下来——”她紧张地踢动双腿,差点尖叫出声。 “别逞强。”一张冷肃脸孔突然在距离鼻头两寸处放大,她张着嘴,声音陡然消失在嘴巴里。 他的严肃与冷静,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歇斯底里极其幼稚可笑,于是梁寻音乖乖地合上嘴,不敢再多吭一声,屈服于他说一不二的强人气势。 她困窘地闭起眼不看他,他很高,被他抱在怀里就好像高挂在树梢上;他的胸膛结实,但她完全没有半点的不舒服,不过她的心却跳得好快好快,害她怀疑自己可能有惧高症。 易慎人踩着平稳的脚步来到她的房门前,正好跟打完电话从书房走出来的艾芸打了个照面。 “易先生——”乍见梁寻音在他怀里那一瞬间,艾芸脸上有抹情绪一闪而逝。 “这里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易慎人淡然吩咐一声,迳自抱梁寻音进房。 “是的。”艾芸应了一声。 梁寻音偷偷掀开一只眼,越过他的臂膀向后瞧,看到仍站在原地的艾芸以及她看着自己的眼神。 那是嫉妒——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第五章 “血才刚止住,暂时别乱动。”易慎人将她放到床上,没有立即起身,反而盯住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才是控制她大脑活动的中枢系统。 咬着唇,梁寻音怯怯地点点头,别开目光不敢直视他。 “嗯。”满意地站起身,他转头环视整齐的房间。 这个房间虽然是他预留的客房,却从来没有客人住过,一向冷清得让人不想踏进来一步,但此刻却多了几分人气与温馨。 目光不经意扫过浴室,看到她挂在浴室里的可爱内衣裤,他不自在地迅速转开视线,阳刚的脸上竟浮现一抹前所未有的窘困。 “我出去看医生来了没。”他的嗓音紧绷。 盯着他大步离去的高大背影,梁寻音将滚烫小脸埋进被子里,竟还隐约闻得到他身上独特的气息。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但她脑子里萦绕的却是他有力的环抱。 “易先生,林医生来了。” 外头隐约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李妈的大嗓门响起,接着是易慎人低沉的嗓音跟陌生男子的谈话声。不一会,易慎人带着一名男人进了房间。 “医生来了。”易慎人走向床边,目光很谨慎地略过浴室。 梁寻音笨拙地爬起来,神色紧张地盯着医生手里的黑色手提箱。“要--要做什么?”她颤着声音问,两眼不安地在易慎人跟医生之间轮流打量。 “打破伤风。”年约五十岁的医生一派和气。 但医生温和的声音却一点也安抚不了梁寻音紧绷的情绪,她一双圆亮大眼紧盯着医生的一举一动。“不要,不要--我不要打针!”她歇斯底里嚷了起来。 “一定要打,等打完针,我再帮你检查一下伤口。”医生温和的声音却十分坚定,一如易慎人的不轻易动摇。 医生从容而熟练地摊开黑色手提包,从里面拿出针头跟一小罐冷藏针剂,把针打进药瓶里,透明针管便迅速充满白色液体。 梁寻音看着那根细尖的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不由得头皮直发麻。 “打哪里?”易慎人蹙着眉头问。 “屁股。” 这句话,让梁寻音顿时彻底崩溃。“我不要!”梁寻音甩开棉被大喊。 她逃命似的跳起来准备冲下床,但伤了一只脚的她就好像一只跛脚兔,才跨出第一步就一头栽进被团里,头重脚轻,好半天站不起来。 打算回避的易慎人正要喊李妈进来,没想到一转头,正好目睹她摔成倒栽葱。 医生还愣在一旁,易慎人已率先反应过来,把她从软绵绵的羽绒被里抓起来。 “你没事吧?”易慎人皱起眉审视跌坐在被团上的小人儿。 “我不要打针。”一张小脸缓缓抬起来,清澈的眸底闪着哀求的泪光,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不忍。 易慎人定定地望着她,生平第一次犹豫不定,像是双脚正踩在跷跷板上,只要稍一心软就会一面倒,再也找不回平衡点。 “不行!”许久,他坚定吐出一句。 听到无情的宣判,梁寻音的脸上只剩一片惨白,娇小的身子惊慌地从被团里跳起来,却又重心不稳地一屁股跌回去,不死心地又爬起来,竟又狼狈地再度跌坐回去,模样看起来可怜又滑稽得令人想笑。 但没人笑得出来,因为裹在她手上、脚上的雪白纱布已经慢慢渗出血来,易慎人那张始终冷静镇定的面孔,更是紧绷到有些扭曲。 易慎人从没看过她如此失控,打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始终是那样拘谨沉默,冷静得像是完全没有情绪起伏,但显然他错了! “破伤风一定得打。”他面色平静地吐出一句,方才那一瞬间被扰乱的心绪,仿佛只是被风吹乱了衣角。 “我不要,我不要……”她歇斯底里的扯开喉咙高喊。 易慎人当机立断朝医生使了一记眼色,上前将她横抱起来俐落地搁在膝盖上。 “放开我、放开我。”一张原本苍白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手脚气急败坏地胡乱踢蹬。 “别动!”易慎人沉声低喝道。 但小屁股即将挨上一针,这让最怕打针的梁寻音怎能不挣扎? 瘦弱的身子反抗的力气出奇惊人,连床边矮柜上的东西都被她踢翻了一地。 林医生被吓得不敢靠近,易慎人却依旧从容镇定,将她不安分的双脚夹进长腿间,沉声催促道:“林医师,快!” “喔--好、好!”林医师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拿着针筒立刻靠过来,左手的消毒酒精棉片俐落地清洁局部皮肤后,右手立刻紧跟着上阵,往那个紧绷颤抖的臀部扎了下去。 当针戳进白嫩臀部的那一刻,梁寻音原本激烈挣扎的身子僵住了,像是被定了格,唯有从紧绷的身子感觉得出来,她正处于极大的恐惧中。 “好了!”林医生满头大汗地抽出针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迅速替她拉上裤子,膝上的女孩许久仍一动也不动,易慎人将她抱起来,发现她脸色苍白,紧咬的下唇殷红得几乎快渗出血来。 “小东西?小东西?”他紧蹙眉头连声呼喊她。 但她僵着身子,连他第一次不以梁小姐称呼她,她都没有半点反应。 “没事了,已经结束了。”他紧抓她的双臂将她拉向自己,强迫她木然的视线与他相对。 澄澈眸子盯着他许久,终于慢慢浮现出一丝水光。 “呜--”她发出一声啜泣,却及时紧咬住下唇阻止。 但即使忍住了哭,她眼里噙着的泪水却越蓄越满,一手还吃疼地揉着屁股,简直像屁股刚挨过一顿揍的孩子。 “想哭就哭。”易慎人冷声地吐出一句,情绪莫名浮躁起来。 闻言,原本已经够委屈的小人儿,两泓满得不能再满的泪泡,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个不停。 瞪着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人儿,向来严肃的易慎人竟有些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的眼泪。 膝上的小人儿越哭越起劲,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更教他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易先生,我得检查一下她的伤口。” 幸好,林医生替他解了围。 赶紧将可怜兮兮的泪人儿放到床上,易慎人起身让出位置,让林医师替她检查再度渗出血的伤口。 他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医生拆下她的纱布,内心竟有种异样的波动难以平静,在看到她眼泪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打乱了。 “伤口处理得还不错,没有玻璃碎层留在里面,我再用优碘消毒一下就好。”林医生熟练地以环状从内往外仔细消毒一遍,然后再覆上干净纱布加压止血。 “伤口虽然不大,却很深,这几天要避免剧烈的动作拉扯到伤口。”林医师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不忘仔细地吩咐。 “我知道了,林医师谢谢你。”易慎人不露痕迹地瞥了眼一旁默默掉泪的小人儿,随即开门让林医生离开。 原本跟着欲转身走出房门的易慎人,到门边却收住了脚。“还痛吗?”见她眼泪半天收不住,他僵硬地开口问。 小人儿不说话,只是拚命擦着眼泪,用力摇着小脑袋。 易慎人生性沉着冷静、思绪严谨缜密,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更是异于常人,从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泪这种复杂的东西。 “你好好休息,有事请李妈帮忙,自己别乱动。”思索了片刻之后,他留下一堆教条式的叮咛,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进书房找了几份资料,易慎人又立即赶赴法院出席一场形式化的预备庭,之后才又回到办公室投入永无止境的忙碌中,直到晚上九点才一如往常地准时回家。 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连半点声响也没有,他的目光下意识投向那道紧闭的门。 原本该回房间的脚步,竟不知不觉走向那扇总是紧闭着的门扉前,犹豫地站立了将近一分钟之久,易慎人的手却始终搁在身侧无法移动半分。 幽深的眸定定望着房门许久,高大身影终究还是背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历经一天的超时工作,易慎人躺在床上,脑子仍出奇地清醒,连半夜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碰撞声都听得到。 他警戒地张开眼,下一秒人已经抓起眼镜戴上,迅速翻身下床。 屋内一片阗黑,易慎人刻意放轻脚步,谨慎地越过走廊,发现厨房隐约透出一丝微光,他听得出对方已经极力放轻了动作,却还是不免发出细微的声音。 突然间,警戒的神经放松了,他了然地缓步走向厨房,只见一个小不点正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在那个一跛一跛的小黑影背后站定,他突然发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小黑影一惊,吓得手里的玻璃杯瞬间变成一地碎片,下午的意外竟又再度上演。 梁寻音呆愣地望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半晌,接着赶紧蹲下身想去捡拾。 “该死!”低咒一声,易慎人上前将她整个人拎起来,迅速把她带离现场。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梁寻音不安地挣扎着。 “闭嘴!”他活像拎小鸡似的冷声遏止住她的鸡猫子喊叫,刚硬的脸孔压迫感十足。 她大张的小嘴陡地闭上,乖乖地不敢吭声。 “难道你还想再受一次伤,再打一次针?”他的不悦全写在脸上。 小人儿一脸惊吓,小脑袋摇得有如波浪鼓。 易慎人悻悻然撇唇--她当然不想,而且他也不想再被她惊吓一次。 “三更半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在距离‘肇事’地点几步外将她放下,口气恐怖得吓人。 这小东西几乎完全没有半点份量,但吓人的功力却教人招架不住。 “对不起,我……只是想喝水而已。”她说话支支吾吾,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 微微蹙起眉头,他强势地命令着她。“我来倒给你,你去坐好。” 梁寻音听话地乖乖在餐桌前坐下,看着他快步绕过玻璃碎片,不一会儿端了杯水出来。 “喝吧!”将水往她面前一放,不算轻的力道泄露出他的情绪。 盯着那杯水好半天,她胆怯得不敢伸手去拿,好像放在眼前的是个捕鼠夹。 “还不快喝?”他不耐地提高音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动气。 她仓皇失措地赶紧伸手捧起杯子,三两下把水咕噜咕噜地全灌进肚子里,然后才怯怯地放回杯子,觑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够了?”他用眼角瞥着她。 用力点点头,她喉咙紧张得比没喝水还要干涩,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微暗灯光下,他看起来竟是那样魁梧,不带一丝情绪的脸孔让人难以亲近。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几乎不曾看过他沉着冷静的脸孔出现过情绪,但今天却连着两次看到他生了好大的气。 “坐着别动。”他起身将杯子收回厨房,接着又将玻璃碎片迅速清理掉,当他再度回来时,情绪已明显平静许多。 他站在她身边,目光盯着她的左脚。 “还痛吗?”除非必要,易慎人说起话都是这么简洁扼要。 或许是职业使然,他的行事风格向来简洁俐落,从不拖泥带水,虽然极具效率却也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啊?”她实在太紧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痛,针头抽出来以后就不痛了。”她羞窘地摸了摸臀。 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他以无比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是问你的伤口。” “伤口?”瞬间,一张小脸红得有如煮熟的番茄,梁寻音总算意会过来他关切的是她的手脚,而不是挨针的屁股。“喔,不--不痛了。”她结结巴巴地回道,完全不敢看他。 “那就好。”他点点头。 他的表情看起来平稳而镇定,但不知怎么的,她却仿佛在他嘴角看到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看着他厚薄适中的唇,梁寻音这才发现他其实有张非常好看的唇,或许以成人的眼光来评论,会称之为“性感”。 “小东西?!”易慎人见她发呆,遂叫了一声。 “啊?”她恍然回神,一抬头就迎进他狐疑的黑眸。 即使隔着镜片,他的目光依然那么犀利灼人,让人倍感压迫。 小东西--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叫她,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反而有种奇异的感觉,促使全身毛细孔都急遽收缩着。 “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一不小心,梁寻音又出了神,好半天才回神问。 “你常这样恍神?”易慎人不答反问,显然对她常常心不在焉很不满意。 “我没有。”只有你在才会这样!但梁寻音只敢在心底偷偷嘀咕。 “我是说如非必要,否则不要用脚。”他交代道:“若有事就叫我,这两天尽量不要乱动。” “好。”她呐呐地应道,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去睡吧!” “喔!”她低着头,急急就要起身。 然而,跛着脚才走了两步,梁寻音整个人就腾空而起,她惊喘一声,一抬头,易慎人那张刚毅、不带情绪的脸孔就在她面前。 “少用脚。”他盯着她道。 点点头,梁寻音不敢再做无谓的反抗,乖乖地任由他抱着。 感觉到怀里小人儿的乖顺,易慎人突然发现,这个戒备着任何人靠近一步的小刺猬,原来也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寻常女孩! “易律师、易律师?” 遥远的连声呼唤,让易慎人倏然回过神来。 触及面前那张盛装打扮的脸孔,易慎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办公室里,面对一个出了名难缠的客户。 工作态度一向严谨、有效率的他,怎会在客户面前心不在焉到出了神?! 即使平常一向严以律己,但他仍不免暗暗责怪眼前的方云枝,一个钟头下来的长篇大论让他失去了耐性。 “方女士,抱歉!”他收起不耐,有风度地致歉。“我们刚刚说到哪里?” “易律师,我看你这阵子大概忙到晕头转向了,这案子没问题吧?”方云枝用质疑的目光瞅着他。 “方女士,目前手上的案子我还能应付,你大可放心。”他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 “放心?我怎能放心?前天明明应该出庭的,怎么在节骨眼那丫头会莫名其妙被玻璃割伤,下次开庭恐怕又得等上好几个礼拜。”方云枝又继续刚才还没说过瘾的一大串叨叨絮语。 他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方女士,我建议你这个案子不妨委托其他律师,若你没有熟识的人选,我可以帮忙介绍。”他已经对她感到忍无可忍。 “这--易律师你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心急了点。”方云枝压根儿是标准的见风转舵,一见他变了脸,立刻放低姿态。 毕竟易慎人在律师界也算是名声响亮,打赢的官司不计其数,冲着这“铁人”的称号,说什么她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早知道这方云枝是这种棘手的人物,就算给他再高的诉讼费,他也不会接她的案子,只是如今牵扯的不只是方云枝一人。 易慎人的脑中兀地闪过一双澄澈纯净的眸,没想到他竟会狠不下心来将她往外推,早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忍耐地绷紧下颚,这个烫手山芋只能选择继续接下去,思绪兜了一圈回来,他的脸上依旧没有泄露出半点情绪。 “易先生,一个小时后要到法院开庭喔!”突然,艾芸探进头来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他朝艾芸点头,随即站起身,收拾桌上几份待会儿要用的资料,客气地下起逐客令。“方女士,抱歉,我得准备出庭了,今天就谈到这里,有进展我会再跟你联络。” “好吧,这件案子就拜托易律师再多帮忙了。”方云枝拎起名牌包也跟着站起来,临走前仍不忘再三交代。“易律师,请你务必从那丫头嘴里问出个水落石出,琳琳死得好惨,我非要那个杀人凶手一命抵一命不可。” 闻言,易慎人抬起头,看着她半晌才平静地问:“你不问梁小姐过得好不好?在我那里住得习不习惯?” “啊?”被他突如其来一问,方云枝陡然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个--有易律师的照顾,我很放心啦!”方云枝表情一僵,不自然地干笑几声。 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但易慎人没有戳破她的推托之词。 “易律师,那我走了。”第一次,方云枝走得干脆又俐落,一眨眼,人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方云枝一走,办公室又再度恢复原有的安静。 易慎人松口气似的重新坐下来,但跃上脑海的身影让他的思绪又再度乱了,好像每次一想到那个小东西,他就很难维持内心的平静。 不过,他知道也该是时候了,他必须要有所行动,毕竟他受了方云枝的委托,身为律师的职责就是尽力达到客户的要求。 抬手看了一下腕表,也该是出发的时间,他向来习惯提早抵达约定地点,预留充裕的时间做开庭前的准备。 将一叠资料以及手提电脑放进公事包里,拉了一下身上笔挺的西装,调整好蓝色领带,他才从容提起公事包转身走出办公室。 从任士熙的办公室前走过,易慎人不经意朝里头瞥了一眼,几秒后,魁梧的身躯又倒退回来。 “你的脸怎么了?”易慎人狐疑地盯着那张俊美脸孔上的红印。 那红印出奇明显,正好就落在他引以为傲的高挺鼻子上,想不引人注意也难。 “今天上班途中,倒楣遇到一个神经病。”任士熙气得牙痒痒地骂。 “被神经病赏一巴掌还算你幸运。”易慎人似笑非笑地丢出一句。 “幸运?我是个连走路都会被天上飞来的鸟屎砸中的倒楣鬼。”任士熙一想起那个女人,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那为什么你连头发也湿了?”易慎人静默几秒钟后,忍不住又问。 平时这家伙可是重视门面甚于一切,不把自己打理得光鲜有型是绝不出门的,怎么可能会顶着一头刚洗好的湿发出门。 “当然是那个神经病做的好事。”恼火地拨了拨一头湿答答的鸡窝头,任士熙又一次在心底咒骂。 要不是今天还要赶着开庭,这个奇耻大辱他才不会轻易善罢干休,最好那个女人从此自地球上消失,否则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你该庆幸她泼的只是水,而不是硫酸。”易慎人不冷不热地又说了一句。 任士熙悻悻然蹙起眉头,脸色不悦地说:“兄弟,你今天讲的话很不中听!”简直跟朝摔了一跤的他丢石头没啥两样。 “有吗?”易慎人狐疑地挑挑眉。 “有。”任士熙斩钉截铁地点头,两只眼睛比审问犯人的探照灯还要刺眼。 瞥他一眼,易慎人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就算有吧!” 这男人摆明一副“那又如何”的态势,更是把已经一肚子气的任士熙气得七窍生烟。 “好了,不跟你抬杠了,我还有庭要开。”丢下一句话,高大身影迳自离去。 抬杠?任士熙错愕地瞪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大门,不敢相信自己悲惨的遭遇,竟会被好友说成是抬杠?!他心情恶劣地翻开桌上的资料,忍不住又暗暗诅咒一声。 他今天是走了什么楣运?怎么碰上的净是一些可恨的混帐?! 第六章 梁寻音仰头环视四面包围的书柜,感觉自己好像快被书海给淹没了。 这里是易慎人的书房,因为空间十分宽敞,所以四面墙都被装潢成高达天花板的书柜,一柜柜满满的藏书多得惊人。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书柜上那一排排,清一色的法律用书、原文工具书,以及好几种商业杂志,显见他有阅读的习惯。 占据书房中央的黑檀木大书桌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如易慎人的行事风格,简洁俐落、不拖泥带水,甚至连空气中都还带有他独特的气味。 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熟悉的声响一如音乐般撼人心弦。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开始习惯、期待这样的声音,好像一天当中她唯一感到快乐的时光,就只有在他进门的这一刻。 迫不及待跑到门边偷偷拉开一条缝,那抹高大身影正在玄关脱外套、换鞋,她白皙的脸蛋竟悄悄浮起一抹红晕。 才六点,他今天怎么这么旱回来?凑在门缝的大眼瞬也不瞬地瞧着,心底却不禁浮现疑问。 “易先生,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唉呀,刚好我今晚多煮了一些饭菜,您正好可以跟梁小姐一起吃。”门外李妈热络地招呼着。 “梁小姐呢?”他顺口问。 “在书房呢!” 挑了挑眉,他朝书房瞥了一眼。 像是怕被察觉自己正偷偷摸摸地窥视他,梁寻音赶紧躲起来。 “李妈,辛苦了,没事的话,你今天早点下班吧!”易慎人收回视线,朝一旁的李妈吩咐。 “好的,我去收拾一下,易先生您先用餐。”李妈替易慎人添了副碗筷,便赶紧去清理厨房。 梁寻音知道易慎人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书房,听见他朝这里走来的沉稳脚步声,她紧张得将背靠着墙,不知道该硬着头皮走出去,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门外平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仿佛呼应着她急促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全是她不曾有过的悸动。 突然间,门上传来敲门声,让她心跳得更急更乱,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外静默了数十秒,再度又敲了两声,无可奈何,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慢慢打开沉重的厚实房门。 高大的身影如巨人般矗立在门外,即使经过一整天的工作与疲惫,他看起来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笔挺整齐。 他脸上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平静得像是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动怒的面孔、那稍纵即逝的笑意,仿佛都只是她的想像。 “要找什么?”他看着她问。 “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她怯声说道,低着头不敢迎视他。 “没关系,想看书吗?”心思细密的他,立刻就猜出她大概是闷到发慌了。 偷偷觑他一眼,她小心地点点头。 看着她丰晌,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书柜,在书柜上翻找了一会,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精装书。 她好奇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本原文版的《福尔摩斯全集》。 “要不要看?”他没忘记她念的是外文系。 她惊讶于他对自己的了解,怔了一下,随即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发现内容非常简单,一点也不难。 “这本书真的可以借我吗?”她有点不太确定地问。 “嗯,这应该可以让你打发很久的时间。”他点点头,脸上刚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 珍惜地抱着手里的书,霎时,她竟觉得心口有点发热,那沉甸甸的重量是那样温暖而真实地压在她心口。 她终于知道,原来这个看似阳刚的男人,其实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谢谢!”她有些不太自然,羞涩地吐出一句。 “不必客气。”看着眼前这位因为一本书而双眸发亮的小人儿,不知怎么的,易慎人的心口莫名狂跳了几下。 她忽地抬起头,目光正巧与他相对,像是两块互相吸引的磁石,紧紧地纠缠黏合在一起,剧烈窜高的热度,像是快把他们焚烧殆尽似的。 “吃饭吧!”他及时转身,阻止异样的情绪继续蔓延下去。 他紧急踩下的煞车,让梁寻音遽然从恍神中清醒,她涨红着脸、抱着书,急忙越过他跑出书房,直到意识到他跟随的目光,她才勉强缓下脚步、慢慢地走。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忘情地盯着他看,这让她羞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易慎人走出书房,她早已经乖乖坐在餐桌边,他很快也跟着入座,在拾起筷子准备吃饭之际,他佯装不经心地问:“脚好点了吗?” 这次,他很小心地把话说清楚,免得又引起误会,脑中也同时闪过昨天她揉着小屁股的娇憨模样。 易慎人嘴角莫名地浮现出笑意,但自制力过人的他,从不让情绪表现在脸上,即使与她同桌吃饭,他依旧是那么沉稳冷静,完全看不出半点波动的情绪。 “还——还有一点疼。”顿了一下,她急忙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饭,含糊回答。 “要不要请林医生再过来一趟?” “不,不用了!”她急忙摇头。 “让脚多休息。”他没有抬头地说。 他沉声的叮咛,听进她耳里,远比一百句赞美还要中听。 梁寻音羞赧地低头扒饭,落进胃里的饭不再是饭,而是甜蜜的糖水,让她浑身细胞都涨满幸福的糖水。 两人各怀心思地安静吃完晚餐,然后互相抢着要收拾饭碗,最后被易慎人给拿到了主导权。 易慎人处理完剩下的残羹剩肴,将碗盘放进水槽里,梁寻音立刻抢着要洗,却被他高大的身躯轻松挡开。 “我来,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尽管易慎人不说,她也知道他一定是怕她又不小心打破碗盘。但梁寻音不是个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娇女,在育幼院待了十年,都是她自己洗衣服、折棉被,跟院童轮流洗碗、打扫。 前两次意外,全都是因为他的出现让她分了心,甚至还伤了自己,其实她平时并不会这么娇弱无用。 易慎人俐落地挽起袖子,露出古铜色的结实手臂,上头布满粗犷的汗毛,与他身上的高级衬衫相对比,显得有些突兀。 但看在梁寻音眼里,却反倒觉得这种冲突的协调,流露出一股男人独特的性感与魅力。 “很惊讶?我可不是只会打官司而已。”看到她惊愕的表情,易慎人突然觉得有些想笑,全靠过人的克制力才忍住。 “是有一点,全台湾大概有一半的人,都无法想像易大律师竟然会洗碗。”梁寻音红着脸老实承认。 “很抱歉让全台湾一半的人失望了。”他难得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梁寻音站在一旁,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 不到十分钟,干净的碗盘已经立在烘碗机中,反射着厨房天花板的明亮灯光。 擦干手、放下袖子,易慎人认真地嘱咐。“晚上我会在书房处理公事,你需要什么就叫我一声,别再满屋子乱跑了。” 闻言,梁寻音的双眸惊讶得大瞠。 难道他是因为担心她行动不便,所以才赶在李妈下班前提早回来,他这么做全是为了她? 刹那间,她的呼吸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股汹涌的热意在胸口狂肆地膨胀蔓延,像是快要把她的胸口给撑破。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情会令人感动到哑口无言,毫无疑问地非此刻莫属。 这辈子她早已经习惯当一个没人看见、没人在乎的影子,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被人如此的关心、在意着,而且还是来自于一个与她素昧平生的男人。 “嗯。”她急忙低下头,好掩饰突然涌上眼眶的热意。 “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请林医生再跑一趟。”他还是不放心地交代着。 “好。”她强忍着哽咽,镇定地朝他绽开一抹浅笑。 然后她跛着脚,慢慢地走回房间,即使背对着他,梁寻音却还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双灼热视线一路跟随,关上门,她双腿瘫软地倚靠在门上。 但他或许不知道,其实,她的脚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可她骗了他,因为她私心地想要得到他的关心、想要获得他看似无心却温暖的呵护。 原来人是贪婪的,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学会了贪心,不餍足于自己得到的这一点点小小的满足,还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早上八点钟,易慎人穿着一身整齐笔挺的西装走出房门,这个时间李妈通常还没有来,往常总是一片静悄悄的屋内却突然传来声响,还是来自厨房。 李妈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 易慎人穿过走廊,在餐桌前停下脚步,当下有些讶异,那个几乎不曾在早晨出现过的小人儿,竟然在厨房里忙碌地穿梭着。 梁寻音穿着一件粉色的短袖上衣、白色短裤,露出嫩白的手臂和美腿,她看起来清爽得宛如一朵初绽的小雏菊。 一向平静如水的心口传来轻微的波动,坚硬如铁的理智像是被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给撩动了。 好半天,他不能动、也不能开口,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想得入神。 “怎么这么早起来?”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我……我起来做早餐。”厨房里的小人儿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 阳光自她的背后透进来,在她发上撒上一圈光晕,如此洁白、如此纯净、如此无瑕。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忘记展开翅膀的天使。 他遽然收回目光,脸部紧绷地提着公事包,大步朝大门口走。 易慎人快速地穿上外套、皮鞋,拿取钥匙,正准备转身出门时,梁寻音突然从厨房冲了出来。 “易先生,请等一等,这是给你的!” 一个热呼呼的东西倏地送到他面前。 易慎人一低头,发现是个热腾腾的三明治,煎得恰到好处的蛋与火腿搭配着新鲜的蔬菜与番茄,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被整齐地包裹在塑胶袋里。 “为什么?” 他定定望着她,幽黯的眼神让她的心跳蓦地慢了几拍,她心慌地赶紧低下头。 “我——只是想感谢你的照顾,如此而已。”丢下这句话,梁寻音低着头转身跑回房里。 易慎人怔然看着熨烫着他手心的三明治,又望着她消失在眼前的背影,眸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迟疑半晌,他终于还是将三明治放进西装口袋里,出门去上班。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般严肃,没有多余的表情,司机准时将他送到事务所后,他又再度投入忙碌的工作—— “三明治?正好,我还没有吃早餐,正饿着呢!”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正冥想得出神的易慎人,一回神,任士熙的魔爪正伸向他放在桌上的三明治,厚颜无耻地打算染指它。 孰料任士熙的手还没碰到,三明治就突然被拿走。 “这个不能吃。”易慎人平静地说了一句,将三明治安全地放进口袋里。 “为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它是三明治。”任士熙忿忿地说道。 “反正你不能吃就对了。”他的穷追不舍让易慎人的脸臭了起来。 这家伙要不就沽失了大半个上午不见人影,要不就一出现就闹得鸡飞狗跳,标准的任氏行事风格。 “拜托,不过是个三明治,瞧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唉,你在哪里买的?闻起来好香!”任士熙先是不满地嘀咕,接着又一脸馋相地猴急追问。 “抱歉,没得买,这是我专属的三明治!”那张总是严肃得像什么似的脸,竟浮现一抹满足的神情。 任士熙揉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但他没看错,这硬邦邦的家伙嘴上真的挂着一抹微笑! 别人或许会被这家伙平日一张严肃的扑克脸给骗了,但这可瞒不过好朋友任士熙的眼睛。精得跟什么似的他马上瞧出了端倪,眯着眼仔细打量易慎人。“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易慎人蓦地一惊,呼吸突然乱了节奏。他不自然地别开眼,语气僵硬地啐道:“胡扯!” “没恋爱?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很不寻常——” “够了,我身上没有八卦可以挖,没事就滚出去,别打扰我!”他像是被激怒的狮子,莫名其妙对人就是一阵咆哮。 易慎人越是否认,任士熙就越觉得事情有问题,他深信这家伙肯定有秘密,但处理这种事他很有心得,挖八卦的最高宗旨就是——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好啦,我滚、我滚,免得碍了咱们易大律师的眼!” 任士熙故意叹气,懒洋洋地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等!” 突然间,背后的易慎人叫住了他。 “怎么样?”任士熙喜出望外地回头,以为这家伙改变主意,打算与他分享那个三明治。 “刚刚有个年轻女人来找你。” 女人?任士熙蹙起眉头,他手上的案子没有什么年轻女客户啊! “有没有留下名字?”他不甚在意地问。 “没有,那小姐只说她是来道歉的!” 闻言,任士熙表情丕变,立刻咬牙切齿地骂了出来。“原来是那个神经病,她又想来干什么?” 神经病?易慎人挑挑眉,中肯地评论道:“我看她很正常,谈吐应对也很有礼貌,不像有病的样子。” “铁人,你应该去检查一下自己的眼镜度数了,那女人歇斯底里又莫名其妙,撒起泼来连母夜叉都逊色,她根本有严重的躁郁症,下次她要是敢再来,你替我把她轰出去。道歉?省省吧,我看到她就有气!” ”好吧,如果她再来的话。”看那女人的样子,好像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一副被赶鸭子上架的模样,这两人最好还是别碰面的好。 “别再提那个神经病了,免得一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掉了,我走了!” 不等他回话,任士熙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口。 看着暴跳如雷的的背影,易慎人挑了一下眉,第一次看到凡事都满不在乎的任士熙情绪彻底失控。 春天时节,原来不正常的不只他一个人! 若易慎人有一点点迷信的话,肯定会以为那小东西在三明治里下了蛊。 梁寻音的案子开庭在即,有很多的文书资料要准备,但一整天下来,他的工作效率出奇的差,老是觉得心神不宁。 三明治虽然非常可口,但却像强力的病毒,蔓延的速度惊人,且带来的并发症几乎摧毁他井然有序的思绪。 一整天他的脑中装不进任何的工作,只记得早晨站在厨房里的那抹粉嫩身影,记得手里被塞进温热的三明治,一路沁入心底的悸动。 “易先生。” 门口突然传来艾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保养厂说您的车子有些零件需要更换,恐怕明天才会好,要不要我顺路送您回家?”艾芸穿上了外套,手提皮包,看样子大概是打算下班了。 抬起腕表瞥了一眼,时间也差不多快八点了。 “好吧!”他心里清楚,剩下的一个钟头,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专心工作了。 收拾好文件和手提电脑,他和艾芸离开了事务所。 费了好一番工夫,他才把自己高大的身躯以及一双长腿,在迷你的欧宝枣红色小跑车里安置妥当。 车子顺畅奔驰在夜晚的台北街头,静默的车厢里流泄着蓝调音乐,突然间,一双擦着红色蔻丹的纤手搁上了他的腿。 易慎人不露痕迹地看着那只大胆的手,艾芸替他工作三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有这种超越尺度的举动。 他下意识想拨开那只手,脑中却突然闪过一双羞怯的眼眸,他压下了冲动,任由艾芸的手一路放在他的腿上,直到车子抵达他的公寓。 “艾秘书,谢谢你!”他沉声道谢,提着公事包准备下车。 “易先生,我可以上去吗?” 易慎人回过头,发现车子里的艾芸,明艳的双眸透露出被邀请的期待。 迟疑了几秒,易慎人脑中混乱的思绪让他来不及厘清,但话却已经吐出口。“进来吧!”简洁留下一句,他迳自下车走进大楼。 回到家,刚换好室内拖鞋,艾芸已经跟着进来了。 “易先生——” 一股浓烈的香气迅速朝易慎人扑来,紧接着一个曼妙惹火的身躯已经自背后贴上了他,一双纤长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 易慎人不甚温柔的用力一拉,窈窕的女人已经落入他的怀中,向来精明干练的艾芸,此刻看起来却娇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会给任何人承诺。”易慎人毫无一丝情感的黑眸盯视着她。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沉而微哑,带着渴望。 她仰头想主动献上红唇,但易慎人脑中再度闪过一张纯真无瑕的脸孔,下意识的,他竟然别过头去,闪开了她热情的吻。 “我需要的只是你的身体,绝对不会牵扯到爱。”他把话说得很明白。 “你的吻是留给所爱的女人?”她带着一些嫉妒、一些失落,苦涩地一笑。 “没有那么一天。”他冶声回道。 艾芸唇微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易慎人,虽然外表看似冷漠无情,但其实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需要爱、也会动情,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即使谈过为数不少的恋爱,但艾芸仍被眼前这个冷静自制、绝不轻易表露感情的男人给深深吸引,渴望成为他的女人! 她承认自己爱上了他,只是这份爱永远也得不到他的回应,单恋的她早有心理准备等着吞下苦果。 但无所谓,她不会有过多的期待,她只想把握这一刻,即使拥有的只是短暂的激情,但唯有这一刻,他们是单纯的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而不再是上司与下属。 她主动解开他衬衫的扣子,一颗接着一颗,然后她慢慢贴上他的胸膛,感受与他淡漠疏离的态度截然不同的炙热体温。 突然间,她的手被一只大掌抓住! 愕然仰头,艾芸撞进一双幽暗深浓的眸底,还来不及开口,她整个人被结实的臂膀抱起,往男人的房间移动…… 门缝里,一双眼定定注视着两人许久,呆愣片刻后才终于反应过来。 易先生跟艾秘书,他们竟然是——男女朋友?! 梁寻音震慑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瞬间她的心跳停了、思绪也断了,只剩下胸口的痛楚与空洞不停地扩大、蔓延,猛烈得像是快把她给吞噬。 为什么她没有看出来?为什么在众人面前他们总是保持着礼貌而客气的主雇关系,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大费周章地隐瞒,让她中了他们的障眼法,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 双眼木然得完全没有焦距,她轻轻地关上房门,近乎麻木地爬上床。 背靠着床头,梁寻音屈起双腿,紧紧抱住它们,好似它们是眼前唯一不会背叛她的依靠。 听着仅有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隐约传来喘息与低吟,她的胃抽痛着,已是五月的天气,她竟冷得全身不住颤抖,一股就算紧闭门窗也止不住的寒意,从脚尖一路流窜她全身。 随着一个尖拔的高喊后,墙的另一头总算趋于平静,梁寻音身上笼罩的那股寒意终于悄悄退去,身体、手脚再度恢复了知觉,唯一的感觉只剩心痛。 她以为自己会因为心痛而死掉,以为自己会在下一刻因为无法呼吸而窒息,但她没有,神智、知觉依旧那样清晰,她感觉到心上的痛楚不断地加剧。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地跌跌撞撞跳下床,冲进厕所里疯狂地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给吐出来似的。 梁寻音虚脱地扶着马桶边缘,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成一片,她倔强地紧咬住唇瓣,不许自己哭出声音。 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洗手台,梁寻音洗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木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出现一张脸,里头有她熟悉的神情。 那是嫉妒,她最熟悉的表情。 这一刻,梁寻音发现自己竟然在嫉妒,嫉妒艾芸占据了他身边的位置、占据了他的心,嫉妒她可以全然享有他的人、他的怀抱。 嫉妒像成千上万只攻击性极强的蚂蚁,疯狂地啃噬她的心。 生平第一次,总是认分屈服于命运摆布的她,从心底涌出一种深沉的愤恨,不甘心的感觉猛烈汹涌得几乎快将她淹没。 她恨这世界、恨主宰命运的上苍!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个从不被注意的可怜虫? 第七章 梁寻音觉得自己病了。 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忽悲忽喜,有时可以若无其事地拉着李妈说上半天话,有时却又突然郁郁寡欢,一整天都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窗外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礼拜,灰蒙蒙的天空厚重得像是永远也等不到晴朗的一天,梁寻音心里像被蒙上了一层阴影,无论怎么拨也拨不开。 这几天,易慎人比往常更加忙碌,有时甚至忙到深夜才回来,前晚甚至没有回家,只有艾秘书回来替他拿了一套干净的西装衬衫。 这些天他们交谈的话甚至不超过三句,有时易慎人进到家门,一看到特地在客厅等门的她,也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就立刻转身走进书房,再也没有出来。 受伤那段日子的体贴与照顾,仿佛是镜花水月,如今只剩一堆泡影。 她知道自己有多渴望他的关爱,就像被丢弃在街角的小猫,不过是被好心喂食了几餐、温柔地摸了几下脑袋,她就傻得想追随人家到天涯海角…… 是的,她死心眼地早在第一眼,就已认定了自己的主人。 即使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艾秘书,对她只是义务性的照顾,而非对她有特别的感觉,但在几次的眼神交会刹那,他真的让她以为,他其实有一点点喜欢她、有一点点在意她。 但现在她知道,这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意兴阑珊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门外突然传来细微的开门声,高跟鞋的声响清脆的敲在地板上,梁寻音知道是艾芸来了。 “寻音?”不一会儿,一张娇美如花的脸蛋探进房来,梁寻音立刻闭眼装睡。 看到床上动也不动的身影,艾芸耸耸肩,小心地关上门便立刻退出去。 听到房门被关起的那一刻,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 她原本不怎么讨厌艾秘书,但自从撞见她跟易慎人在一起的那天起,梁寻音开始对她产生莫名的敌意与厌恶。 她世故又能干,美丽又成熟,跟她孩子气的稚嫩、生涩完全是天壤之别。 像易慎人这种事业成功、运筹帷幄的成熟男人,喜欢的当然是能与他相匹配的艾芸。 躺在床上,梁寻音听见门外响起艾芸高跟鞋的声音,喀答喀答地走向对面的书房。之后声音静寂了下来,显见她人正待在书房里。 梁寻音知道身为易慎人的私人秘书,艾芸的工作除了事务所里的大小公事,还得处理他私人的一切琐事,包括照料她这个大麻烦。 她慢慢地走下床,小心地到房门边拉开一条缝。 书房没有关,她一眼就看到穿着一身合身套装的艾芸,就坐在易慎人惯坐的那个位置上,以女主人的姿态迳自翻阅他的资料、信件,那模样像是在炫耀他跟易慎人的关系有多么亲密。 梁寻音的目光往下移,看到她脚上穿着易慎人的室内拖鞋,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脑中一片空白,接着从胸口传来一阵异常的窒闷。 看到艾芸毫不避讳地公然宣扬她跟易慎人的关系,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教梁寻音心痛难受。 她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回床上坐下,心里充塞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失落与苦涩,好像目睹最喜欢的男孩和别的女生牵着手,旁若无人地从她眼前走过。 原来她始终只是个旁观者,甚至连真正走进他的世界也不曾有过。 怀着纷乱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听到书房门关上的声音,梁寻音小心翼翼地从房门里探出头张望。 书房里已空无一人,屋子里也悄无声息,只剩下空气中还飘散着属于艾秘书的浓烈香味。 她立刻冲出去将客厅里的大片落地窗拉开,好让新鲜空气冲淡屋内浓得散不去的香水味。 深吸一口气,确定屋里再也闻不到任何属于艾秘书的味道,梁寻音才重新关上落地窗,慢慢踱到客厅,来到玄关看着那个上等的柚木鞋柜许久。 突然,她弯身打开鞋柜,一眼就看到搁在最上层那双属于易慎人的室内拖鞋。 望着那双拖鞋半晌,梁寻音悄悄把它放到鞋柜最底层,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再轻轻地关上鞋柜。 在转身的刹那,她唇边竟浮现一抹得意的微笑。 他竟然找不到他的室内拖鞋! 易慎人一如往常地踏进家门,大手习惯性地往鞋柜里一摸,却扑了个空。 他以为是自己早上临出门前接了一通电话,分神下没放好,于是弯下身,却发现那属于室内拖鞋的位置竟是空的。 易慎人纳闷地盯着鞋柜好半晌,他的生活习惯完美到无可挑剔,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永远都会放在它该放的位置。 难不成是鞋子长脚跑了? 正纳闷时,背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一回头,只见穿着一袭白色连身睡衣的梁寻音朝他伸出手指。 “在那里!” 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他回头一找,果然发现他的拖鞋就放在鞋柜底层,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上。 “谢谢!”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他道声谢后才弯身拿出自己的鞋子。 这阵子,他明显感觉到她有点古怪,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她人变得阴沉、郁郁寡欢,连李妈都打了好几次电话,跟他说她这阵子不寻常的举止。 他在犹豫,该不该跟她好好的谈一谈。 任务完成,梁寻音转身回房,书房就在她的房间对面,他的脚步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跟在她的背后。 她的背后没有长眼睛,却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犀利的眸光,正盯住她的背影。 屋子里开着空调,却怪异得令人感觉到闷热,被人盯着瞧的不悦感逐渐加深。 一段回房间的短短距离,梁寻音却宛如走万里长城,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为什么要移动我的鞋子?” “我只是替你换个位置而已。”她加快脚步,含糊其辞地敷衍道。 “我要听的是实话。” 一句话,立刻教即将进房门的梁寻音僵住了脚步。她就知道,她这种小举动绝对瞒不过他那双精明的眼。 “我——”她想否认,但在他灼然的注视下,却完全说不出谎。“我不喜欢艾秘书穿你的鞋。”她瞪着地板,僵硬地吐出一句。 “艾秘书穿我的鞋?”易慎人挑了一下眉,眼底并没有任何喜怒情绪。 “那是你的鞋,她不该擅自拿去穿。” “这让你感觉不舒服?”他刻意以再平常不过的口气问。 她紧抿着小嘴,许久后才终于不情愿地点点头。 看着她赌气似的倔强小脸,易慎人平静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但我要你知道,我并不介意艾秘书这么做。” 闻言,梁寻音狠狠地咬了一下唇,搁在身侧的小拳头握得死紧。 他当然不介意,因为他跟艾秘书本来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他或许求之不得,介意的只有她一个人。 不,或许应该说,她是在嫉妒,嫉妒他们两人的关系没有她介入的余地。 她的胃突然莫名翻搅起来,逼得她忍不住反胃想作呕。 梁寻音不发一语,扭头就要往房里冲,却蓦地被一只大手从背后给拉住。 “你讨厌艾秘书?”易慎人让她迎上自己幽黯的黑眸。“为什么?” 因为—— 梁寻音悲伤地凝望他的眼,知道答案就藏在她的心底深处,呼之欲出,但她却咬着唇,低头沉默不语。 “艾秘书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这几年来,一直是我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她帮了我很多忙,我不希望你敌视她。”第一次,他向一个跟他完全不相干的人解释这么多。 “你当然不希望我敌视她。”梁寻音嘲讽一笑。 “什么意思?”眼前这个脸带嘲讽的女孩,陌生得几乎快让他认不得了。 “我都知道了!”她蓦然抬起头,用前所未见的犀利目光直视他。 这个带有杀伤力的眼神让他一惊。 “你跟艾秘书其实是男女朋友,我知道你们那晚发生的事。” 一个那么纯真无瑕的女孩,却毫不扭捏地说出这种话,易慎人不由得一惊,也蓦地领悟到,她其实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天真无知。 他情绪复杂地看着她,突然间发现,她的头发留长了。 极为柔细的及肩发丝,遮盖住她白皙纤秀的脖子,有几绺覆在她光洁的前额,白兔般的纤巧耳朵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他盯住她的耳垂,目光倏地深浓,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席卷而来。 他猛地一惊,及时别开视线。 他竟然对一个才十九岁的小女孩有了性冲动? “我跟艾芸发生关系,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目光触及她清澈的眼眸,他的话及时打住。 “因为什么?”她锲而不舍地追问。 “只是因为生理的需要!”他近乎恼火地别过头。 这实在太可笑了,他竟然得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解释“性需求”这么赤裸裸的问题?! 无来由的,他竟恼火起她的追问不休。 他没发现的是,背后的人儿猛然倒抽一口气,毫无神采的双眸因为这番话,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 他的意思是说,他对艾秘书没有爱,只有性的需求? 也就是说,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只是因为生理的需要而在一起,下了床就什么也不是? 突然间,梁寻音从日夜折磨她的痛苦深渊中脱离,跃升至极度的狂喜,她激动的胸口一下子被塞得好满,饱胀得像是快溢出胸口。 她冲动地自背后抱住他,将滚烫的脸蛋贴在他结实的背肌上,清楚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夹杂着自己因高兴而颤抖的心跳。 易惯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她两只柔弱的胳膊那样坚定地环抱着他,像是一条挣脱不开的绳索束缚着他。 “我喜欢你!我……爱你!”她红着脸大胆表白,听到自己怯懦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只是他没有反应,冰冷得宛如一座石雕,那股寒意透过抱着他的背肌,慢慢传进她的四肢百骸。 他的身体绷得死紧,浑身僵硬得像是轻轻一动,就会化成一块块碎片。 像是到了忍耐的极限,他兀地自她的环抱中抽开身,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对她。 “我想你大概弄错了,你爱的不是我,而是渴望得到我的关爱。” 他很清楚,像她这么一个长期被忽略的小女孩,一旦遇上愿意多照顾自己一点的人,就会产生一种移情作用。 他不会把这种只是渴望关爱的情绪反应,误认为是爱。 “不,我是真的——”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幼稚的话。”他语气强硬地打断她。 急忙咬住唇,她轻轻吸着鼻子,失望而委屈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滚动,好半晌梁寻音才能再发出声音。 “刚刚的话,我以后绝不会再提,但我希望——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我可以……你不必对我负责,也不需要作任何的承诺。”她紧张而结巴地说。 她只想跟他在一起,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她什么也不会奢求。 低头定定望着她,阳刚淡漠的脸孔不带任何的情绪,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他犀利的目光给看穿一个洞。 “你以为自己玩得起成人的游戏?”他的眼神冷得像是快把人冻结成冰块。 她难堪地脸色突然刷白,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只是我接手的案子,一个有名字、有编号的案件,除了契约的关系外,我们没有任何的关联,这样你听明白了吗?” 他毫不留情地把她心底最后一丝希望都摧毁。 眼泪悬在眼眶边,眼看着就要溃堤,梁寻音遽然转身飞奔进房间。 听到房门碰地一声关上,站立原地的易慎人依旧面无表情。 关上客厅的灯,只留下走廊的一小盏壁灯,他机械化地转身走进书房放下公事包,又转身回房间。 关上房门,易慎人像解除武装似的闭眼靠在门上,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矛盾的情绪。 我喜欢你!我……爱你! 她羞怯却又勇敢的声音,再度自他耳边响起。 虽然他看似丝毫不受影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已是波涛汹涌,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全被梁寻音给打乱了。 一直以来,律师界的人给他“铁面无私”这么一个封号,但此刻他却开始怀疑自己根本是虚有其表。 迈着近乎麻木的双腿走到窗边的沙发,他慢慢坐了下来,想厘清脑中纷乱的思绪,连盏灯都没有开。 他无法置信自己竟然会对当事人产生了幻想?她甚至才只有十九岁,一个在民法上不具行为能力的未成年小女孩。 他知道自己早就该跟她保持距离,一个绝不会让情感、理智失控的安全距离,只是现在他才察觉是否已经为时已晚? 他再也骗不了自己,接受艾芸的身体,只是为了要转移对梁寻音的异样情愫,只是为了发泄积压在内心的渴望…… 一个真正专业的律师,绝不会让工作参杂进私人的情感! 易慎人这辈子第一次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当一个公正无私的律师1 “寻音,爸爸不能留下污点,算是爸爸求你,把罪扛下来,你只有十九岁,法官会从轻量刑的!” “爸爸,我怕——” “别怕,记得爸爸跟你说的,无论是谁问你都别说话,除非上了法院,法官问你才说,知道吗?只有你能救爸爸了……还有,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除了你跟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有没有听到?” “爸爸,我知道,我会保守秘密的,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 绝不!绝不—— “爸爸,我绝不会说!” 黑暗中,梁寻音遽然从床上弹坐起来,惊悸得大口大口喘着气,梦境中的影像却依然盘据不去。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她又梦见了父亲,梦见了他魔咒似的声音,禁锢着她的灵魂意志,让她几乎无处可逃。 这阵子,她经常莫名地梦见父亲,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心软与动摇,鬼魅般的影子总是忽地出现,让她终日有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安。 不一会儿,门上传来两声剥啄。 “睡了吗?” 门外的低沉嗓音,让她心弦一震。 几天前,她彻底当了个自作多情的傻瓜,现在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跟他相处,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还没。”她小小声回答。 “那麻烦你到我书房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他的脚步已经快步往对面的书房而去。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她实在不想跟他单独面对面,但显然他并不在意前些天发生的事;或者,他压根已经全忘了。 勉为其难地爬起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出房门,一眼就看到易慎人正坐在房门未关的书房里。 梁寻音拘谨地走向那张偌大的书桌旁,书房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紧绷气氛,让她忐忑不安。 桌后的高大身影兀自低头翻看资料,僵滞的气氛几乎快让人窒息。 明明是他要她到书房来一趟,怎么这会儿又好像故意忽视她,存心让她站在这里罚站似的。 瞬间,他跟艾秘书亲密搂抱进房的画面,突然浮现在梁寻音的脑海——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地闷闷开口。“易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那个始终不看她一眼的忙禄身影,这才像是终于发现到她的存在,缓缓地抬起头来。 “下周一你要出庭。”易慎人不带感情地望着她,以公式化的声音宣布。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梁寻音浑身一颤。 突然间,她意识到眼前平静的生活结束了,她始终逃避、假装不存在的残酷现实正等着她去面对,曾经美好的一切只是假象,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公主,她终究还是得回到灰姑娘的现实生活。 是啊,她真傻!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易慎人的关怀与爱,她以为自己是谁?她不过是个杀人犯啊! “上次的预备庭你因伤请假,这次正式开庭,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缺席。” 像是完全不顾她的惊惶,他以公事公办的姿态迳自说着。 “我说明一下法院开庭的程序,首先,进入法庭时……” 梁辱音恍惚地看着桌后昂然挺拔的易慎人,他有条不紊地说明开庭的流程与必须注意的事项,突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曾经熟悉、曾经让她感觉到关怀与温暖的男人,变得好陌生、好遥远。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把两人远远地分开,这段距离宛如天上与人间般遥不可及,谁也碰触不到谁。 顿时,梁寻音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刻意划清彼此的界线,抱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牵扯私人的感情与情绪。 她木然望着眼前的易慎人,强迫自己不要显露出难堪与狼狈,默默地把心痛和苦涩吞回肚子里。 “……大概的进行流程就是这样!” 易慎人修长的手在桌前交握,以平静的语气直视着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她迅速筑起一道心防,抗拒地抿唇不语。 “我要你老实告诉我,命案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犀利的目光紧锁着她的眼眸,不容她逃避。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听到梁寻音因情绪起伏而不规律的呼吸声。 “是我……是我杀了她!”她颤抖地吐出一句。 她嘴里承认,但她的眼睛却不敢直视他,光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断定,人绝对不是她杀的,她只是想替真正的凶手顶罪。 这段期间,易慎人调查过她的父亲——不,应该说是她的养父梁先仁,发现他长期委托征信社暗中调查方琳琳的行踪,易慎人甚至还查出他有在医院精神科定期就诊的纪录。 病历上的诊断是:精神分裂! 第八章 谁想得到人前温文儒雅、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在台面下竟是个精神病患者?! 或许,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不见得是件幸运的事,反而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怀疑与矛盾中,最终演变成家破人亡的悲剧。 敛起精神,他再度专心在眼前的小人儿身上,试图从她身上挖掘出真相。 “我要听实话。”易慎人冷声道。 或许她以为自己可以骗得过每一个人,但那绝不包括他,一个连打针都害怕到发抖的女孩,怎么可能有勇气杀人? “我说的是实话。”她低着头坚强挤出一句话来。但事实上,她几乎想拔腿冲出这道门,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再也不必去面对一次次的审问。 难道,她连想偿还一丁点的恩情都不被允许吗? “你说谎。”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我没有。”她倔强地回视他。 “为什么要说谎?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人不是你杀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凶手?就因为我只有十九岁?”她嘲讽一笑。“人本来就是我杀的,刀子就在我手上,这已经是罪证确凿的事。” “命案现场可以加工,制造出很多误导人的假象,但真正的真相却只有一个,而这个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怔了一下,梁寻音的神色有些狼狈,僵硬地说道:“我很感谢妈妈那位想帮助我、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但我的的确确是凶手,请你不必为我白费力气了。” “为了替一个犯了罪却不敢承担的人顶罪,不惜赔上自己大好的人生,真的值得吗?”突然他的语气一转,试探道。 对于始终不肯吐露只字片语的梁寻音,他第一次遭遇到无计可施的苦恼。 但从刚刚她那番话里,他却听出了些端倪,他冷静地抽丝剥茧,将所有线索重新拼凑组合,脑中慢慢出现了一些轮廓。 他想,他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像是被蜜蜂螫了鼻子的小猫,她脸色一变,张牙舞爪跳起来大喊:“你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这是我的宿命,早在被带回梁家那一天起就决定好了,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的,你们为什么不成全我,为什么不让我安安静静地偿还我该还的?为什么非要制造我的痛苦,让我更难受——” “冷静点——” “我不需要冷静,我只求你们都离我远一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 “你——” “不要逼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歇斯底里地往后退,一个踉跄,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她又恼又狼狈地爬起来,脚步却不稳地眼看着又要往前栽,及时被大步冲过来的易慎人捞个正着。 她气恼地想挣脱他的怀抱,但他的手却倏地一收紧。 “小东西,听我说!” 久违的亲匿轻唤,让她全身倏地一僵。 他高大温热的身躯就贴在背后,双臂紧紧地将她环抱着,从头顶上传来的低沉醇厚声音,震得她仿佛连心口都在颤动。 “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真正爱一个人绝不是牺牲。”他缓缓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回报梁家领养你的恩情,但你想过没有,这样对自己并不公平。” 怀中的人儿依旧沉默不语,身子却颤抖得好厉害。 “成人的世界很复杂,也自有一套生存的规则,没有绝对的对或错,他们会做出理智正确的判断却也会犯错,但他们所犯下的错,不该由你来承担,懂吗?” 靠在他宽阔安全的怀抱中,她竟又贪心地眷恋起他的温暖,要为梁家牺牲的坚定信念竟突然动摇了,在他的怀抱里,她心底曾有过的义无反顾,顿时渺小得几乎快找不到。 “你呢?你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她突然哑着嗓子开口。 他沉默半晌,才以略微紧绷的声音回道:“你不需要对我感到好奇,我的世界太严肃、太复杂,超出你单纯的想像。我只要你知道,我是个专业的律师,我有我的职责,就是帮助你洗刷冤屈,这是我的使命。” 只是如此而已?他照顾她、关心她,在她面前眼中偶尔流露的温柔与关怀,只是因为一份使命? 她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好像无论她再怎么做,都无法得到一份真正的爱。 或许是她太贪心,总是奢求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才会一再地失望落空,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宿命,却怎么都学不会坚强。 “你只是平凡的女孩,也会恐惧、也会软弱,你不是圣人!”他那样平静的说着,字字句句却像警钟一样敲进她的心坎。 她不想当圣人,从来不,她只是想报答梁家的恩情,如此而已! “你懂得为人牺牲就表示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像大人一样,用成熟的思考好好为自己想一想,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他松开手臂,轻轻放开她,看着她怔忡了半晌后,宛如一抹游魂似的,静静地走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而自始至终她没看到的是,在合上门前,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神情。 直到真正站上法庭被审判的这一刻,梁寻音才总算尝到煎熬的滋味。 站在被告席上,梁寻音坚强地将背脊挺直,身后不时传来压低的窃窃私语,一道道好奇、评论的目光,仿佛快将她灼穿。 脑中还清楚回荡着几天前,易慎人告诉她审问的过程,但法庭内紧绷严肃的气氛、法官席上三名并坐着穿着整齐,神情肃穆的法官,都教她精神紧绷到胃隐隐抽筋。 她寻求安全感似的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魁梧身影,易慎人正坐在律师席上低头翻阅资料,桌前放着手提电脑以及一叠资料,一身质地上等的笔挺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银边眼镜让他看起来精明干练、严谨专业。 他的怀抱、身上的温暖,在这一刹那全涌进脑海。 你懂得为人牺牲就表示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像大人一样,用成熟的思考好好为自己想一想,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他语重心长的声音悠悠自耳边响起,打乱了她原本已经够乱的思绪。 她知道,只要一句话,他们就真的是隔着天与地的距离了。 刹那间,心中闪过从不曾有过的私心——她不想离开他,她想留在他身边,即使只是远远看着他,即使渺小得他几乎注意不到! 不,她不要、她不愿意啊,这根本不是她的错!无声呐喊着,被压抑在心底那个真实的自己,开始害怕、退缩,想把自己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必再面对这些纷纷扰扰。 但突然间,父亲的脸孔却像鬼魅般浮上脑海,那狂乱无助、哀求乞怜的眼神像魔咒般控制着她的意志。 “梁小姐,我要先提醒你,本法庭判决会审酌被告的犯意、态度以及配合度,等一下回答前请你先仔细考虑清楚。” 低着头,她的脸色发白、双腿颤抖得几乎快支撑不住瘦弱的身体,失眠了一整晚,她觉得自己的体力与紧绷情绪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梁小姐,请问,被害人是不是你杀的?” 法庭上一片静默,只传来法官清楚的声音,每个人都紧盯着她的背影,屏住了呼吸。 回答不是——良知催促着。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孩,没有必要伟大到要替某个人牺牲一辈子—— 不,不行,快说是,即使梁家夫妻对她总是忽略比关注来得多,但是让孤伶伶的她有个家,这份恩情说什么她也不能忘啊——理智焦急的想扳回一城。 两股相互冲突与矛盾的意志激烈交战,像拔河似的拉扯着她,让她几乎濒临崩溃。 不,不行——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没办法呼吸了! 她脸色苍白、像是濒临缺氧的鱼不住大口呼吸,眼前的景物、人影似乎慢慢在眼中模糊远去。 “庭上,我的当事人不舒服,我请求暂停三十分钟。” 突然间,她听到易慎人仿佛远从天涯尽头传来的声音,接着人就被带出了紧绷得快让人窒息的法庭。 “你还好吗?”易慎人将她带出法庭,让浑身依旧不停颤抖的她坐在椅子上。 方才他不经意一抬头,瞥见她僵硬颤抖的纤弱身影,凭着多年经验立刻警觉到不对劲,当机立断要求暂停。 “你确实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对不?” 梁寻音缓缓抬起头,意识慢慢凝聚回眸底。 “如果没有挣扎,你今天不会这么不对劲。” 她低头盯着自己相互紧握、像是也在寻求支持的手,眼底满是矛盾。 是的,她挣扎、她矛盾,他的出现让她贪心地想留在他身边。 “听我的话,告诉法官实话,这不只是救你,也是救你的养父,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病了。” 她倏然抬起头,眼底浮现惊讶。 她以为——这件事没有人会知道! 是的,她早就知道养父病了,因为太爱养母,无法忍受妻子一再出轨,把自己逼进了死角。 养母跟养父的婚姻其实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不只是年龄,还有两人的个性相差太悬殊,养父严肃内敛,养母热情开朗,这也是造成这桩婚姻出现重大危机的主要原因。 “说实话,只要告诉法官实话,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他忽地握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温暖而全然的包围着她,像是也一并把她的心握得好紧好紧。 她好想跟他在一起,她不想离开他! 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心底涌起一股强大的冲动。 “嗯!”望着握着她的大掌许久,她抬头迎向他的目光,用力一点头。 “乖女孩!”严肃的脸部线条骤然松弛下来,她甚至有种像是看到笑容一闪而逝的错觉。 她的心顿时绷得好紧,忍不住贪心地想——或许他是在意她的,或许有一天他会向她表白,其实他早已爱上了她。 “我去洗把脸。”红着脸,梁寻音遽然站起身,头也不敢回地急急往洗手间而去,就怕被他看出了她脑中非分的念头。 她太慌张、心绪太乱,就连身后何时跟了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都没有察觉,直到整个人被用力捂住嘴,强拉到厕所旁的楼梯间,都还没能回过神来。 “唔唔……”等到意识到自己被挟持了,她才奋力挣扎起来,无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求救。 男人的手劲很大,紧捂着她的口鼻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有几秒钟的时间,她以为自己会死掉,没想到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音,别紧张,我是爸爸!” 爸爸?她蓦地瞠大眼转头看他,捂在嘴上的手也随即松开了。 “爸爸?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身后的人戴着一顶有几分眼熟的鸭舌帽,她这才想起原来他刚刚就坐在法庭里。 帽沿下是一张布满胡碴、焦急慌乱的脸孔,才半年不见,他瘦了好多,眼神里多了好多无助与疲惫。 “这阵子你跑哪去了?听说你被保释出来,爸爸一直找不到你,简直快把我急死了!”一开口,梁先仁就是一阵数落。 “爸,是一位律师替我交保的,我一直住在他家,他很照顾我……” “你是不是把事情全都告诉他了?”梁先仁一把钳住她的手,紧张问道。 “我没有。”梁寻音急忙摇头。 “你没骗我?”梁先仁怀疑地瞪着她。 “我可以发誓,我一个字都没跟任何人说过。”梁寻音急忙保证道。 来来回回审视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半点心虚闪烁的表情,梁先仁才终于相信并松开钳制住她的手。 “你还记不记得答应爸爸的事?”梁先仁的表情软化下来,露出一抹笑容。 怔忡了一下,梁寻音最后默默点头。“记得!” “眼前只有你能救爸爸了,待会不论法官怎么问,你千万不能把事情说出来,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小音,违背诺言的是坏孩子,以后不会有人爱你,你就会被送回育幼院。”这套说词打从她十岁来到梁家第一天开始,梁先仁就不断以此恐吓、威胁她。 梁寻音明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有行为自主能力、可以照顾自己,但这些话却像魔咒般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她完全没办法违抗这句话的巨大影响力。 “爸爸,可是我……”她想起了易慎人。 “可是什么?你想违背我们的约定?”梁先仁脸色倏地冷厉起来。 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我想跟他在一起——一辈子! “琳琳,我一辈子深爱着的女人,我却杀了她,我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天啊!我怎么下得了手?我曾发誓过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这样就好……呜呜……” 梁寻音呆住了,即将出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没有看过男人哭,起码没看过坚强内敛的养父表现过软弱的一面。 但是看着养父缓缓流下眼泪,以及他懊悔而错乱的眼神,顿时想保全自己的决心离得好远好远,远到她再也记不得曾经动过这个自私的念头。 “我不会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一个字,请爸爸放心,小音绝对不会泄露任何一个字。”她坚定地开口保证道。 “很好!”闻言,梁先仁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赞赏地拍拍她的头。“你一定要记得,不管谁问,或是谁说了些什么,你只要坚持人是你杀的就好了,知道吗?”他不放心地再三叮咛。 “爸爸,我知道。”梁寻音脸上露出义无反顾的神情。 “你该回去了,以免你的律师起疑。”梁先仁催促着她。 “嗯,那我先走了。”梁寻音听话的赶紧转身要离开。 “对了——”梁先仁突然又叫住她。“小心你那个律师,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方云枝请来的,她一向看我不顺眼,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被关进牢里。”梁先仁对于这个虚荣势利的丈母娘也是充满了恨。 琳琳会变成这样子,一定是她妈妈从中挑拨、怂恿,全是因为看不起他只是个教书的穷书匠,而不是大企业的老板、小开。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快步回到法庭外,易慎人一见到她立刻站起身。 “时间到了,我们必须快进去!”没有多问她失踪将近二十分钟的原因,易慎人正打算伸手拉她,她却反常地闪躲他的手,迳自走进法庭内。 走进法庭内,梁寻音以慷慨就义的姿态站上被告席。 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易慎人有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梁小姐,请问被害人是不是你杀的?” 易慎人还来不及弄清楚,法官威严的声音已经在偌大的法庭内响起。 易慎人担忧的目光参杂些许紧张,紧盯着她的身影一刻也不敢放松,就怕会出现什么他难以预料的发展。 梁寻音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庭前的审判法官,以坚定而清楚的声音回答:“是的,人是我杀的!” 没有开灯的书房一片幽暗,一个高大身影静默坐在牛皮椅中,闭眼仰靠着椅背沉思。 墙上的钟指着将近深夜十二点,刚回到家的他虽然疲惫,却难以平息脑中依旧纷乱的思绪。 是的,人是我杀的! 几天来,他耳边始终回荡着这个坚定却令人心痛的声音,久久挥之不去。 生平第一次,他亲身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审判甚至还没有终结,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输了,输给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输给她不顾一切替人顶罪的决心。 他以为自己说服了她,以为聪明如她该会为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不再为她父亲背负这个黑锅,但显然,她完全没把他的苦口婆心听进去。 打从第一次开庭结束后,他们的关系就陷入了冰点。 她封闭起自己,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尤其是他,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绝不靠近一步。而潜意识里也想逃避这个重大挫败的他,比以往更早出晚归,避免与她碰面。 开庭结束当天,面对咄咄逼人、非要一个满意交代的方云枝,他毫不犹豫地将面额惊人的支票退还给她,对他来说,这个案子他已经彻底失败了! 钱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只惋惜一个年轻女孩的人生,就此葬送在一个自私懦弱的男人手上。 说起梁先仁,为了找出他,他早已经请了征信社帮忙,除了调查他的就医纪录外,也一并找寻他的行踪。 如果能从梁先仁那方面下手,劝他出来自首,或许就能扭转眼前的局面,只可惜,梁先仁自从事发后就行踪成谜,就连神通广大的征信社也毫无所获。 黑暗中,突然传来悠长沉重的叹息,那是连易慎人都没听过的苦闷。 苦闷? 当律师这么多年来,就算被人视为不可能有胜算的案子都没能难倒他,但如今区区一个梁寻音,却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 不——他心里清楚,她早已不再只是代表一个案子、一张契约,而是成了他卸不下的责任,心底挥不去的痛。 其实,他对她的感觉早已……易慎人,停!理智及时打住走样的思绪,不让这个念头有机会酝酿成形,就怕事实连他自己也难以承受。 至于现在,连他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更遑论劝她回心转意了。 在与书房只有一条走廊之隔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同样清醒的人儿,正静静躺在黑暗中冥想出神。 梁寻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的眸子盯着黑暗中透着微微莹白月光的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倾听对面书房的动静。 她听到近来非得到深夜才进门的他进了书房,就一直没有出来过,她想,或许这是他特意留给她的谈话时机。 想起那天开庭结东后,走下被告席,当她抬头触及他心痛的眼神,心像是被狠狠拧碎了。 她知道他很生气,气她的懦弱、怨她辜负了他的好意,害他在这场官司上打输了,她知道这对一个律师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与挫败。 但没有人知道,这个包袱她背得有多辛苦,她只想成全自己报恩的决心,这是她的宿命,打从她来到梁家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好了,永远也逃不开。 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回到原点,就像两条从未有过交集的平行线,是那样疏离而陌生。 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他们却尽可能的回避彼此,她甚至不敢接触他的眼,就怕看到他对自己的埋怨与不谅解。 或许他们该保持距离,早该如此!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看样子该是从书房出来,准备回到房间去。 一个冲动,她想也不想的打开门叫住他。 “易先生,等一等!” 闻言,前头高大魁梧的身影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吐出一句。“什么事?” “对……对不起,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 她知道他一定对她失望透顶,恨不得她从此在眼前消失,她有自知之明。 高大身影站立好半晌后,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第九章 “怎么?想逃走了?” 这是出庭后一个多月,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 他的眼神一如往常般疏远淡漠,只是唇边却多了一抹嘲讽的笑。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唇拉开一个弯曲好看的弧度,只是上头挂着的却是令人心痛的讽笑。 怔了怔,一股热意迅速涌上她的眼眶。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能够抵挡得住各种考验跟打击,但在这一刻她才发现,在他面前,她永远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只是——不想造成你的负担。”她困难地挤出话,悄悄忍住泪水。 “负担?”易慎人冷笑一声。“你永远都摆脱不了当小可怜的宿命,是不?” 闻言,梁寻音的脸庞倏然刷白,“小可怜”三个字像是炙烫的烙铁狠狠印上她的心口,引来的不只是一阵椎心刺骨的疼,更多的是难堪与屈辱。 “这辈子你都只想当一个被称赞的乖孩子,一个被认同、接纳的人,你可曾真正认清过自己?” “我没有——”她下意识地反驳、否认。 “尽管否认吧,你可以假装忽视自己像条被遗弃的小狗般摇尾乞怜,但每个人都清楚看见你有多卑微可怜。”他无情批判道。 她心痛地怔愣原地,久久反应不过来。 她从来没有看过易慎人这么尖锐无情的一面,他毫不留情的批判好像再度把她的心给拧碎一次。 “别这么说,他们爱我!他们带我回家,让我有个真正的家——”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 “爱?”他冷笑着。“别傻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爱你,你心里很清楚他们有多自私,只替自己着想,若他们真的爱你,会让你背黑锅去坐牢?你这个傻瓜,醒醒吧!” “不,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听……我不想听!”她哭着,一步步往后退,习惯性想躲起来,把自己藏到一个安全不被任何人挖出内心的地方。 “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你也害怕面对自己的可悲?”他双眸紧盯着她,不让她有逃避的机会。“连你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有谁会爱你?但现在你却为了一个自私自利,根本不爱你的人赔上一辈子,这不是可悲可怜是什么?” “住口、住口!他们是好人,他们收养了我——” “承认吧!你只是个小可怜,一个从来不曾被谁真正重视过的可怜虫,你的牺牲只是突显你的悲哀,只能用这种牺牲换取别人对你的微薄感激,靠着这一点点感激麻痹自己不被爱的事实……”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求你别再说了……”她紧紧捂着耳朵,拒绝从他口中听到足以将她彻底击溃的话语。 “别自欺欺人了,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敢也不愿承认罢了,你这小可怜竟一心以为用牺牲可以换到爱,简直是可笑。” “小可怜”这三个字像是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留下一条条疼痛难忍的血痕。 但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的难堪痛苦,再度扬起那条残酷的长鞭挥向她。 “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更不是可怜的牺牲品,你只属于你自己,而不是任何人。”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是这么尊敬他、把他当成心目中最无可取代的人,他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 满脸交错的泪痕,让眼前的他模糊得看不见,这世界的一切都变得好遥远,好像只剩下心痛绝望的她。 “想当救赎者却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了?看来你不只是可悲的小可怜,还是懦弱的小可怜。”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她,残酷地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是!我不是小可怜……”脚一软,她颓然跌坐在地上。 “你不是?自以为有情有义地想顶罪,不是可悲的小可怜是什么?” “我只是想报答他们……” “报答?他们可曾真正在乎过你?他们只忙着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谁在乎过你?” “他们……”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反驳。 “他们如何?他们连一个真心的拥抱都不曾给过你吧!他们只是想要有个孩子弥补缺憾,而不是真心爱你、想要你,醒醒吧!” 她的心被硬生生挖开了一个洞,露出里头那颗始终孤寂“渴望亲情”的心,这一刻,她才终于正视到,自己始终不曾被养父母真心爱过。 看清楚事实的这一刻,她才发现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她一辈子都在讨好别人,希望能让每个人都喜欢她,却连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只能委曲求全地乞求别人来爱她,一个卑微、可悲的小可怜。 冲动之下,她哭着脱口而出。“是爸爸杀了她!” 易慎人的呼吸一窒,几乎不敢相信她竟然——吐实了。 “告诉我,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易慎人没泄露情绪,沉着问道。 “是爸爸!爸爸看到一名男人送她回家,气得失去理智,抢走我正在切水果的刀,拚命往她身上刺……”她崩溃似的掩面痛哭。 “为何刀上只有你的指纹?” “爸爸当时正在……车库修……车,戴着手套……”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道。 她总算是说出真相了! 易慎人解脱似的闭上眼,知道这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他再度睁开眼,凝望着那个因哭泣而不断抖动的小小肩头,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揪紧。 刹那间,他几乎冲动地想拥她入怀,但理智及时阻止了他。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条界线,一条必须谨守分际,绝对不该超越的界线! 易慎人从不曾这么厌恶过自己,竟必须残忍挖她的痛处、甚至剥开她的伤口,非找出那个至痛点不可。 但他强迫自己狠下心、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为了救她,也只能选择伤害她。 但伤害是一时的,她总有一天会恢复,就如同这个案子结束后,她依然是她,他也将再度回到原有的生活,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人足以自傲的地方在于,拥有绝佳的复原能力。 她会复原的,他这么深信着!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有事了,只要她能自这场官司中安然脱身,这就够了、够了! 瘫坐在地上的小人儿依旧不停啜泣,他强迫自己转身不去看她。 “这些话,你必须在第二次开庭时一字不漏地告诉法官,我能帮你的也仅是提供一些调查证据而已,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懂吗?!” 地上的小人儿突然停止了哭泣,惊讶地抬起一张涕泪纵横的小脸。 原来,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只是想帮助她,而不是刻意伤害她、揭开她的伤疤。 她误会他了! 梁寻音想叫住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回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易慎人才发现身体紧绷得近乎疼痛。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将脸埋进掌心里,脑子试图分析方才那场混乱。 不知是因为巨大的压力突然释放或是因为激动,突然间他惊愕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 几个月后 刻意提早回家,易慎人一如往常习惯性的放钥匙、换室内拖鞋,才一转身立刻定住了脚步。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兀自出神,斜映的阳光下,她的背影看起来竟是那样孤寂,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境遇,竟会让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流露出无可救药的孤独? 他站在远处,静静望着她的身影。 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与不舍攫住了他,让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即使只能换来她片刻的笑容。 他怎么会以为,他可以对这个令人心疼的女孩无动于衷,对她完全没有一点感觉? 他骗不了自己,或许早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那颗动情的种子已经被种下,如今已经茁壮、成长到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收拾。 “我回来了!”他嗓音微哑地开口。 窗边的身影倏然回过身,心急地朝他奔过来,刹那间,他心口微悸,竟有种想要张开双臂纳她入怀的冲动,但提着公事包的手只是握得更紧。 他知道她等的不是他,而是他带回来的消息。 小人儿急奔到跟前,小脸焦急而担忧的仰望他。 “爸爸他……”一开口,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快不成声。 “无罪,但必须强制入院治疗!” 他的一句话,让一整天精神紧绷得快崩溃的梁寻音脚步巅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虚脱。 爸爸不用坐牢了,他没有因为她而受累,她没有害了他——突然间,她激动得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第二次开庭她全盘翻供之后,检察官重新调查,根据易慎人提供的几项有力证据,改将梁先仁列为被告起诉。 经过几个月的缠讼,法院在今天宣判,得知养父不需入监服刑,梁寻音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下。 “易先生,谢谢你!”她哽咽说道。 她衷心的感激他,他不仅救了她,甚至不惜得罪方云枝——她法律上的外婆,义务替养父辩护,让他得以不起诉处分。 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所谓的牺牲有多幼稚,反倒是公私分明、不讲情面的他,却是给予她最多帮助的人。 看着眼前激动含泪却带笑的小人儿,易慎人心头一阵紧缩,他已经记不得她有多久没展露过笑颜了。 但也许过了今天以后,她再也不会只属于这个地方。 他知道这天已经到来,从今以后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她将回到校园、重新过着念书、联谊、交男朋友的单纯无忧生活,而他,终将继续一成不变、严肃枯燥的律师生涯。 思及此,不知怎么的他的心竟莫名绞痛,仿佛割舍的不是一个麻烦跟负担,而是最心爱的东西。 他迅速地背过身去,掩饰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神色,直到又能恢复自若的神情面对她。“去换件衣服,我们出门。”他转过身面对她,平静宣布道。 眼前的小人儿遽然抬起头,脸上闪过诧异。“去哪?”她小小声地问。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看样子,他并不打算先揭晓谜底。 他严肃的脸孔看不出端倪,梁寻音很快稳住情绪,只犹豫了几秒便点点头。 她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 半个钟头后,易慎人已经载着梁寻音往圆山的方向疾驶。 这是几个月来梁寻音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在没有司机,只有他们两人的车子里,静谧的空间、微妙的气氛,以及身旁的高大身躯让她心跳得好快。 “我们要去哪里?”她胡乱开口打破沉默,试图驱走那分暧昧的不自在。 “等一下你就知道!”他忽地转过头来,唇边竟有抹她从未见过的轻松笑意。 刹那间,她的心脏急速紧缩,呼吸像是被哽在胸口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急忙低下头,她大口反覆深呼吸,试图平息胸口那股汹涌的悸动,更怕的是诐他看出了端倪,此刻她最不愿意的,就是造成他心里的压力跟负担。 爱上他是她的错,而不是他的,她不该让他觉得困扰,他帮她的已经够多了! 车子自高架桥疾驶而下,璀璨的摩天轮在黑夜中发光,还来不及发出惊呼,车子已经开进了游乐园。 “易先生,这里——应该五点就关门了!”她急忙想提醒他。 才说着,原本紧闭的大门竟然缓缓开启,易慎人宛如进自家大门般开车长驱直入。 将车停在园内早已空无一车的停车场,易慎人转身下车替她开了车门。 “欢迎光临夜间游乐园!”车外的男人朝她一笑。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展露笑容,严肃的脸孔、冷硬的线条似乎全被这个笑容软化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冲动的想冲进他怀里,但理智回到脑海,她知道他的原则,不希望破坏这美好的一刻。 “可……可是……”梁寻音怯生生的朝四周张望,深怕下一刻会有人冲出来吆喝他们出去。 “别担心,一整晚这里都是属于你的!”他将她牵出车外,让她看清楚灯火通明的四周。 一整晚?她的目光不敢置信的望向他,看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这太疯狂了!”她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花钱为她把整个游乐园都包了下来?! 一股热意来势汹汹地冲上眼底,不知怎么的,自从遇上他之后,她就变得特别爱哭,眼泪说来就来。 “为什么——”她的眼眶发热、喉咙紧缩,太多的感动、太多的快乐塞满她的胸口。 “我可不是带你来掉眼泪的,来吧!”他佯装没有看到她眼眶里满溢的泪水,一把拉起她的手快步往游乐区走去。 十月的夜晚带点深秋的凉意,但他的手却是那样温暖,仿佛这股小小的温暖把她整个人都熨暖了。 近乎沉迷地看着自己小小的手被他包在宽大温暖的掌心里,她的心跳好快、心口揪得好紧好紧。冲动的,她突然好想告诉他,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想玩什么?” “喜欢!”她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啊?”易慎人愣了一下。 意识到他的目光、惊讶停下的脚步,她顿时回过神来。 “啊,没、没有……我是说我什么都喜欢,都喜欢!”梁寻音涨红脸,结结巴巴地自圆其说。 “云霄飞车?”他挑眉以眼神询问她。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应该会喜欢玩高速刺激的设施吧?! “好。”她赶紧点点头。 一双长腿立刻带着她往云霄飞车而去,让她上了车,易慎人正准备转身到外头等她,却发现她的手紧抓着他的衣服不放。 “可不可以陪我,我怕高——”她有点羞窘地看着他。 易慎人瞥了眼云霄飞车的轨道,其实易慎人也想告诉她,他对这类东西容易头晕,但看到她那张因期待兴奋而红通通的小脸,几秒钟的犹豫立刻在她渴求的眼神下投降。 两人坐进第一节的车厢,工作人员开启了电源,车子慢慢滑了出去,爬上一道险坡,车子开始以令人心惊胆跳的速度俯冲而下。 她忘情发出尖叫,小手把他抓得好紧,但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灿烂,比夜空上的星星还要耀眼夺目。 他看得几乎出神,忘了自己会晕车、忘了自己从来不碰这种完全无法掌控速度与过度刺激感官的大型游乐设施。 “易先生?” 一定神,发现她正盯着他看。 “什么?”他镇定回神。 “结束了。”她小小声的提醒他。 他脑中空白几秒,才总算恍然回神。 “喔,到了,当然!”高大身躯急忙起身步下车厢,她也紧跟着后面步下车厢,但因太过慌张,他竟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稳住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庞大身躯。 察觉他前所未有的慌张,她忍不住偷偷笑了,还以为他是被吓着了,直到意识到他的目光才急忙收回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的。” 闻言,她的脸庞不由自主地涨红,心脏跳得好快。 他定定凝视她,只想把她此刻的笑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进脑海里。 面对他专注凝视的目光,梁寻音忘了闪躲更无法动弹,她从来没有看过严肃疏远的他也会有轻松的一面。 他领带松开了,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乱了,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严肃,添了几分潇洒,却还是那样好看得让人心跳加速。 “我想去坐摩天轮!”她呼吸不稳地急忙转移视线,转身率先往灯火璀璨的摩天轮跑去。 不一会儿,搭载着两人的摩天轮缓缓转动,只有他们两人的宽敞车厢里却突然显得好局促,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坐在他身旁,她显得手足无措,好像从不曾这么靠近过他似的,心跳声大得连自己都可以听见。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仰起头问。 “我以为你会喜欢——”他微蹙起眉。 低下头沉默许久,她再度缓缓抬起头望着他,温柔又认真的说:“我很喜欢,但其实……只要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开心了。” 看着她绯红却又那样认真的小脸,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在她白皙的双颊边飞舞着,他几度冲动地想伸手替她抚顺那绺发丝。 但他终究还是压抑了下来,他知道两人之间存在的不只是距离,还有年龄的差距。 跟世故老成的他相比,她只是个纯净稚嫩的小女孩,他们之间——遥远得无法轻易跨越那道差异的界线。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留住她这一刻最美的笑容与回忆! “谢——谢谢你!” 她紧张盯着自己紧绞的手半天,才终于小声地吐出一句。 “不客气。”他平静回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红着脸抬起头,小心觑着他。 “不必谢我,只要你开心就好。”他微微一勾唇。 一时间,她像是忘了呼吸、忘了思考,只能痴痴看着他唇边那抹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笑。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笑,紧绷的线条、严肃的下巴棱线,全被这个笑容给软化了,让他阳刚的脸孔变得柔和好看。 她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即使知道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一样照顾、想让她开心,但她还是很感激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来不及阻止的冲动涌上来,她闭起眼倾身靠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了一下他的唇。 短暂的接触却像是触电,光滑而温暖的唇瓣让她心跳紊乱失序,梁寻音这才终于领略到——原来这就是初吻的感觉。 看着贴在自己唇上看似大胆却涨红了脸蛋的小人儿,他的黑眸忽然变得幽黯而深沉,里头像是隐约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梁寻音羞怯的正要退开,一只大手却突然捧住她的后脑,随即灼热的气息像是烈焰般席卷而来。 他的唇准确的捕捉了她! 她的唇好软、好嫩,纯净甜美的气息像是春天盛开在微风中的茉莉花,他甚至感觉到她在颤抖。 如果刚刚短暂的一吻像触电,那这个绵密而浓长的吻无异就是雷击,他的吻温柔却又狂烈,渴切需索着她的甜美与柔软。 他吻了她?梁寻音震惊得瞪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阳刚脸孔,那曾经遥远得像是一辈子也触摸不到的人,此刻却贴着她,在她唇上—— 一反他给人严肃拘谨的感觉,他的吻狂放而大胆,光是吻着她,就让她全身发软像是快跌到地上。 耳边的风声停了、人声停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只感觉得到他好热好烫的唇。 她的心像是被掐得好紧,紧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小傻瓜,你要让自己窒息吗?” 就在意识恍惚之际,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 她奋力睁开双眸,迷蒙的眼前出现他的脸,她才意识到方才的吻结束了,因为从他的镜片中,她看到自己因憋气而涨得通红的脸。 看到自己滑稽又傻乎乎的样子,梁寻音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她这一笑感染了他,连他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许久后,两人才终于停住了笑,静静地凝视彼此。 “生日快乐!” 望着她,他突然吐出一句。 惊讶瞠大眼,泪水迅速涌上眼眶,她捂着嘴,阻止自己哭出声音来。 “你——你知道……”她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特地为她庆祝生日,甚至——根本没有人会记得,但他却记得,还特地为她安排了这一切。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自己早已经彻底爱上这个男人! “你最想许下什么愿望?”明知这已经违反了他的处事逻辑与原则,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 望着他,心口微微发疼着。 如果上天愿意眷顾她,给她一个愿望,她想要——他的爱! 但她知道这样的心愿太奢侈,或许连万能的天神都办不到! “我想要化为一只鸟,飞到更辽阔的天空。”她刻意以轻快的语气说着。 风扬起她的发丝,她看起来美得令人屏息、令他胸口发疼。 “但鸟太自由,永远不会只属于一片天空。”他以略带苦涩的语气说道。 她疑惑仰起小脸望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他的话太深奥,她不懂,但她也不想懂,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永远跟随着他,那就够了! 红着脸将自己投进他的怀抱,只想让自己任性这一晚,假装他们彼此相爱、拥有彼此。 闭上眼,他收拢双臂,让熨在胸口的温热深深烙进心底,好教自己永远也忘不了。 如果上天可以给人一个奢侈的愿望,他希望——永远都不必跟她说再见! 第十章 深夜,车子奔驰在冷清的台北街头。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静谧的沉睡气息,易慎人坐在后座,腿上枕着一个沉睡的小人儿,前头突然被叫来的司机大概是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神情也显得格外严肃。 拨着她柔细的发丝,沉睡的小脸蛋泛着一层淡淡绯红,放松的脸庞、舒展的眉头带着一点天真的孩子气。 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满足的笑。 他的长指划过那抹笑,轻抚过她粉嫩的脸庞,一路滑上她的鼻、眼,想把她的模样牢牢记进脑海里。 易慎人自嘲地勾起唇,原以为自己的自制力绝佳,能断绝七情六欲,但自从遇上她,所有的理智却全走了样。 在必须道别的这一刻,他竟然舍不得放手。 但阅历过人生百态,他很清楚,这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最不舍、最爱的却往往得选择割舍。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领悟,生命最痛的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我要你知道,我别无选择,但我所做的是对你最好的决定。” 望着她恬静沉睡的脸庞,他喑哑低语道。 可惜沉睡的小人儿依旧沉浸在酣甜睡梦中,浑然末觉自己正被带往一个全然陌生未知的地方。 身旁放置了两大袋的行李,是他特地请艾芸去替她准备的物品,所有为她添购的东西都让她带走。 车子绕上阳明山,漆黑弯曲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却又显得那么短,他甚至觉得还没有与她做完最后的道别,车子已经在一栋私人别墅前停了下来。 大门缓缓打开,司机熟悉地长驱直入,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车才刚停妥,一名俊朗男子随即从屋内步出。 易慎人打开车门将沉睡的梁寻音抱下车,怀里的小人儿轻得像是没有半点重量,但他心口却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睡着了?” “嗯。” “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看着他怀里睡得香甜的人儿,任士熙有点不安地问道。 他没想到,这个好友平时一声不吭,突然一通电话来,就是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的请托。 谁能料得到,严肃的他,竟然会爱上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呃,正确的说,已经二十岁了,在民法上已经是具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既然爱人家却又不要人家,这逻辑他实在搞不太懂,反正跟这家伙认识这么多年,他也从没搞清楚过,易慎人复杂的脑子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虽然不太清楚他到底在顾忌什么,不过身为他的死忠兼换帖,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自然是义不容辞。 “不得不!”他以异常紧绷的声音说道。 深吸了一口气,他绕过任士熙将小人儿抱进屋内早已备妥的客房里,司机也随后将两袋行李提进来。 不敢再多看床上的人儿一眼,易慎人转身朝门外走去,表情平静得让人害怕,但任士熙了解这男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他情绪过度压抑的反应。 “铁人,你真的不后悔?” “好好照顾她。”没回答他的话,易慎人只沙哑地吐出一句话,便转身快步上了车。 直到车子绝尘而去,任士熙还是惊吓在一旁久久回不过神来——那个号称没血没眼泪的铁人,竟然——哽咽了? 美好的一觉醒来,梦里的温柔男子、璀璨摩天轮、云霄飞车……仿佛都还在眼前,但映入眼底的陌生脸孔,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你——”乍见眼前这张俊朗却陌生的脸孔,梁寻音几乎吓坏了。 她记得昨晚自己实在玩得太累,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易先生就在她身边,怎么会一觉醒来,她却置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梁小姐,你别怕,我是铁人——不,易慎人的合伙人,我们曾见过面,记得吗?”任士熙竭力露出“慈祥”的笑容。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他确实有点眼熟,惊吓的情绪慢慢平复了。 “怎么样?睡得还好吗?”向来大剌剌的任士熙,一碰到这么沉静秀气的小女生,竟也难得表现出绅士风度。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易先生呢?”她像是迷失的孩子,紧张地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呃,他……”任士熙目光触及她天真的眼眸,话突然卡在嘴里吐不出来。 他苦恼地耙着头发,向来能言善道的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她的来处跟去处。 铁人这小子,什么事情不好拜托,偏偏生平第一个“请”字却是用在这时候,这种事——连他都不知道要怎么收尾才会干净漂亮。 “走吧,路上我再慢慢告诉你!”任士熙逃难似的急忙转身往门外钻,不敢再面对那张天真无知的脸庞。 “任大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几十分钟后,车子已经行驶在台北市区,一路往郊区开去,梁寻音不知道是第几次开口提问。 开着车子,任士熙回避着她无知的目光,又一次哀怨自己交友不慎,那个自称是他好兄弟的家伙,竟然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交给他! “我要带你去……去……”话卡在喉咙,“中途之家”四个大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只消一眼,就看得出这白皙干净的女孩爱着易慎人,只是那没血没泪的家伙竟然打算把她丢到那个地方去。 埋怨归埋怨,但想起好兄弟离去前哽咽的声音,他知道那家伙也不好受,否则他又何必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 任士熙不忍心迎视她的眼,只能尴尬的打哈哈。 “别急,等一下你就会知道!” “喔——”无奈应了声,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惊吓已经够多了,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另一次的震撼。 三十分钟后,车子进入郊区,在一阵左拐右弯后,终于在一处两层楼的建筑前停下。 “到了。”任士熙如释重负地宣布,但知道接下来的事才是最艰难的部分。 不等他开门,梁寻音就迳自打开车门步出车外。 仰头打量眼前陌生的地方,“中途之家”四个大字突然热辣辣的撞进眼底。 蓦然一转身,任士熙就站在身后,脸上充满歉意的表情印证了她的猜测——易慎人不要她了! 原来昨晚的特别安排、那个温柔缠绵的吻,竟全是临别前的礼物。他早已经策画、安排好了这一切,在她还无知的以为可以一辈子待在他身边的同时。 他不要她了、他不要她了——梁寻音一脸震撼莫名,脑中反覆回荡着这句话。 泪水涌了出来,她却完全控制不住,只能像个孩子似的,任由泪水乱七八糟的掉个不停。 “铁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的,希望你能谅解。” 不得已?是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累赘、他的包袱,让他不能毫无牵绊的跟艾芸在一起——艾芸?他会娶她吗? 心痛绝望的感觉瞬间攀升到极点,梁寻音好像一夕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 “我不要——我不要待在这里!”她忍无可忍地痛心大喊。 她不是一个没有思想情感的物品、一包没人要的垃圾,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就自以为是为她奸的擅自安排她的未来? “那你想去哪里?”任士熙无奈地蹙着眉问。 一句话,让梁寻音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是啊,她现在又再度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她想上哪儿去、又能上哪儿去? 她茫然望着他,泪水再也流不出来,像是历经了极度的伤心与绝望之后,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麻木。 听见车子的声音,像是早已等待许久的院长跟几名老师都出来迎接,看样子易慎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梁小姐,欢迎你加入中途之家这个大家庭。” 年约五十开外的女院长脸上挂着慈爱的微笑迎上前来,热情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别哭,以后这里就像你的家一样,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几名老师也过来安慰她。 但她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任凭再多的安慰也平息不了她的眼泪,她眼中谁也看不见,一心只想见到那个最熟悉的人。 “任先生,你放心吧!刚来难免都会有些不适应,过几天就会好了。”院长朝一旁难掩担心的任士熙说道:“回去请转告易先生,我们一定会妥善照顾好梁小姐的,以后会定期向他报告梁小姐的状况,请他放心。” “好吧,那梁小姐就麻烦你们了。”事到如今,任士熙也只能相信好友所做的安排会是对她最好的决定。 “有任何状况的话,一定要打个电话。”任士熙在一旁不放心地交代道。 “我们知道,您放心——” 听着耳边叨叨絮絮的声音,梁寻音木然伫立一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梁小姐,我们进去吧!” 两名老师走在她左右两边,像是怕她会突然反悔跑掉似的,但梁寻音不想跑、也不会跑,反正现在要如何安排她,她都无所谓了! 正要进门之际,她不经意自眼角瞥见,隐身在远处树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是他! 她屏住了呼吸,甩开身旁的两名老师,转身迈开步伐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 远处的身影也立刻察觉自己被发现了,迅速快步走向停在远处的黑色轿车。 “易先生!”她颤抖的开口叫住他。 高大身影停下了脚步,却背对着她不敢回头,就怕一回头,自己的决心会在瞬间崩塌。 “为什么?”她以哽咽的语气问:“你不要我了?打算把我丢到这里?” “这是对你最好的安排,你在这里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你可以继续念书,假如你想工作,中心也会为你做安排,这里才有你的未来。” “可是我不会快乐。”她哽咽道。 他无言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悠悠开口。 “你会遗忘这一切的——包括我!”她还太年轻、太稚嫩,这只是她一时的迷恋,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会发觉这一切有多微不足道。 她会重新拥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圈,有份很好的工作,或许会交个男朋友,但无论如何,她会过得很好,安逸无忧。 他不适合她,他们之间的差距太悬殊,就算他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拉近这个距离。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深沉、她单纯,他的世界只有法律条文跟工作,而她还有灿烂丰富的青春岁月。 他不能自私的把她独占在身边——即使他恨不得用所有的一切换取她。 但他知道,今天他若真自私的把她留在身边,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恨他,恨他的私心剥夺了她的未来。 他可以不要她的爱,但绝对不要她恨他! “我不会——我不会!”她坚定的摇头。 “听我说,我们不适合,你在这里可以受到更好的照顾,甚至拥有你想要的关爱。”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她哭了出来。 “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无法给你!” 留下一句话,易慎人头也不回的毅然大步离去。 灰蒙蒙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一下子,他的背影就几乎快消失在眼前。 她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张臂用力抱住他的背。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你不必爱我,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小东西——”他痛苦吐出叹息。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会听话,绝不会再奢望你的爱,只要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好吗?” 他怎能把她留在身边——煎熬他那颗因为渴望她,已经几乎快崩溃的心? “不。”他极其艰难却又无情的吐出一句。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完全没有温度,冷得几乎快冻碎她的心,就连会打疼皮肤的大雨打在身上,她也完全没有感觉。 他决然的背影,在她的泪眼中模糊得只剩下影子,他是如此地遥远与陌生,好像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靠近他。 她心碎地松开手,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跨步走向车子。 背对着她,她所看不到的是,他的脸已经痛苦地近乎扭曲。 站在大雨中,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头发,就算一群人急忙赶来在一旁劝她、替她打伞遮雨,但她木然的目光,却依然不为所动地直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刹那间,她像是个迷失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听到汽车急速离去的声音,终于,最后一道坚强的意志垮了。 梁寻音缓缓蹲下身来,想阻止身体里一股不知名的东西继续流逝,最终,那股阻止不了的力量仍旧无情地将她彻底掏空…… 将头埋进膝盖里,她第一次在人前放声大哭。 一如往常地回到家。 除了一盏预留的壁灯,屋子里一片暗沉,易慎人早已习惯一个人面对孤寂,但如今却突然觉得不习惯了。 少了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突然间好像对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感到陌生。 挂好外套、钥匙,换了室内拖鞋走进书房,搁好公事包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只是坐着,望着微暗的空间出神,鼻端仿佛还可以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 她都已经离开将近一个月了,他还以为等一切回到正轨、恢复原有的秩序,他会发现自己还是比较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没想到——他自嘲勾唇一笑,人真的是会改变的! 此时此刻,他竟然会感到寂寞! 像是早已戒不掉的习惯,不由自主的,他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头一叠照片滑了出来。 那是梁寻音。 全是她在中心里的生活照,有做手工艺时拍的、吃饭时照的、坐在庭院里沉思发呆的照片,每一张都是那么生动自然,但无论何时,她的脸上从不曾有过笑容。 他的手轻抚她照片上的脸庞,仿佛藉此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气息似的。 从毅然离开她之后,他不曾、也不敢去看她,只能藉由这些照片抚慰他张狂的思念与牵挂。 一不留神,他竟放纵了思念她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他回过神,才狼狈地迅速收拾起照片塞回抽屉里,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把她关在心门外,不被她所影响。 但他骗不了自己,他是那样想念她,想念她羞怯的笑容,纯净无邪的眸,认真而深情的眼神。 只是……往后若想再见她一面,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能的奢望。 闭上眼,他想起今天下午在办公室里,接到张院长喜孜孜的来电。 “易先生,我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寻音已经同意了!” 瞬间,他的胸口像是被一把利剑狠狠刺中,易慎人呼吸困难地缓缓闭起眼,让痛苦的神色缓缓褪去。 “很好。”他心痛如绞,早在他选择放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必须独自承受这份痛。 “她的托福成绩很高,想去什么学校都不成问题,这两天等她决定好想去的学校,我们会开始替她办护照签证跟找房子,也会依照你的交代在美国当地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照顾她,请你放心。”张院长在另一头叨叨絮絮说着。 “很好,我不方便出面,这件事得麻烦你多费心了,以后每年我会多增加一百万的捐助给中心。” “易先生,这只是件小事情,不过还是很感激你这些年来的持续捐助,让更多遇到急难、孤苦无依的孩子可以受到良好的安置跟照顾。” “张院长,你太客气了,我只是略尽一点棉薄之力。” “易先生,有后续的消息我会再跟你联络,我还有工作要忙……” 挂了电话,易慎人却足足发呆了一整个下午,直到艾芸进办公室叫他,他才恍然察觉天已经黑了,而他却忘了开灯。 易慎人不明白,这明明是他的决定,但为何在听到她答应出国后,竟会震惊得像是听到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一样?! 是的,在他思考良久之后,还是决定送她出国,当然,是以中途之家的名义,他才是幕后真正出资的人。 但这个秘密怎么样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 我想要化为一只鸟,飞到更辽阔的天空! 她柔软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因为爱她,所以他选择放手,让她飞往更宽广、自由的天空,这不也是她想要的?! 美丽的彩虹不该被任何一个人独占,她只属于她自己,她的未来,只有离开台湾,才会比留在他身边还要丰富精彩许多。 爱是成全而不是占有——他心痛地领悟到这个道理。 他能给她的,只有亲手把她送上蓝天! 突然间,桌上的手机再度响起,接起电话,竟是嗓音带点沙哑的艾芸。 “易先生,我可以过去你那里吗?”听起来,她像是喝了点酒。 毫不犹豫的,他平静拒绝。“艾芸,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往后我希望我们只维持工作上的关系,你懂我的意思吗?” 电话另一头沉默数秒。 “因为梁寻音?你爱上她了?为什么?她哪一点比我好?她只是个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我能给你的远超过她很多很多,我可以——” “艾芸,你醉了,我们明天再谈!”他无奈地打断她。 “我没醉,我很清醒,我爱你,易先生,我已经爱你好多年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怎会无怨无悔跟着你这么多年,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 “艾云,爱是不能比较的,当有一天你真正爱上一个对的人,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易先生,你承认你爱上了她?” 握着手机,易慎人手心发烫着,承认自己爱上一个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须有把自己赤裸裸摊开的勇气,但目前——他还没有! “我们明天再谈!”毫不犹豫的,他切断了通话。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像是深怕极力隐瞒的秘密被人发现似的。 稳下情绪,他缓缓闭眼往椅背一躺,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像这样,生活一片混乱、事情处理得一团糟,公与私再也分不清楚! 半晌后,格外尖锐的电话铃声再度打断他的思绪,他蹙起眉头,知道这一次必须狠心跟艾芸划清界限,让事情公归公、私归私。 “艾云,如果你要听的是这个的话,那么你听清楚:是的,我确实爱上了梁寻音,她比不上你,但我却爱上了她,没有原因的;我的话到此为止,若你还想维持工作上的关系,从今以后,请你把我们之间的分际划分清楚,你是个非常出色的秘书,但如果你犯了我的禁忌,我一样会毫不留情地辞退你,你听清楚了吗?” 电话另一头却出奇安静,静得让易慎人以为自己刚刚正跟空气对话。 “艾芸?”易慎人不放心地唤了一声,担心自己的话是否说得太重。 “你说的——是真的吗?” 电话里突然冒出颤抖的声音,让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小东西? “怎么会是你?谁给你的电话?”他屏息问道,好不容易理好的思绪又乱了。 “任大哥。”她哽着声音说。 那小子,专会做扯他后腿的事! “我刚刚说的话只是为了摆脱艾芸的纠缠,你别误会了!”他绷着嗓音说道。 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在说谎,她会相信吗? 但是电话另一头的人儿却沉默不语,只听得到她的抽泣声,这声音揪疼他的心,让他几乎想不顾一切飞奔到电话另一头,将她拥入怀中、擦去她的眼泪。 停!易慎人硬生生的遏止自己失控的思绪继续作乱。 “自己保重,没事的话,别再打了!” 近乎痛苦的,他狠心切断了她的声音。 尾声 一大清早,电话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由于这电话实在不太寻常,几乎一夜无眠的易慎人迅速接起电话沉声问:“哪位?” “易先生,我是张院长。”电话另一头传来焦急的声音。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听到张院长的声音,瞬间他全身的神经紧绷。 “寻音她不见了!” 一句话,让易慎人的心跳几乎停摆。 “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厉声追问,语气泄露出焦急情绪。 “易先生,对不起,昨晚她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但老师们没有多注意,我们猜想她大概是利用半夜大家都睡着了,才偷偷跑出去。”张院长的声音听起来很惶恐。 “你们太不小心了?怎么会——”虽然现在责怪谁都已经于事无补,但一想到她一个人举目无亲的,趁夜跑得不知去向,就让他有着说不出的担忧。 她能去哪里? 易慎人六神无主的坐在床沿,一时之间全乱了方寸。 突然间,脑中有个念头闪过,毫不犹豫的,他立刻打了任士熙的电话,但另一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找谁?”女子大剌剌的声音带着浓浓睡意。 “任士熙。”他严肃吐出三个字,简洁得连一个字也不多说。 “任士熙?你打错了,这里没这个人——”女子正要挂上电话,就听到任士熙一把抢过电话,毫不客气的骂。“金虔葆,你有毛病啊?这里是我家耶,电话当然是找我的——莫名其妙!” 没好气的又骂了几句,任士熙才凑近话筒粗鲁的大吼。“哪位?一大清早打电话,你要不是神经病就是家里失火,快说,什么了不起的案子要我办?” “小任,梁寻音有没有到你那里去?”他语气凝重地问。 “铁人?”听到他的声音,任士熙愣了好一下。“没……没有啊,怎么了?” “她不见了。”他闭上眼无力地说:“若她有跟你连络,千万留住她,尽快通知我。” 听到梁寻音失踪了,任士熙也知道代志大条,瞌睡虫一下子全跑了。 “我知道了。”他急忙说道。 “麻烦你了。”说完,易慎人颓然挂上电话。 台北这么大,一时之间,要他上哪去找人? 易慎人向来冷静的思绪一下子全乱了,条理分明的脑子成了一滩烂泥,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 突然间,他想起了她的同学,或许她会跑到同学家去。 很快拨了通电话到大学问了她系上的导师电话,从导师那里拿到全班同学的电话,他耐心地一个接一个打,却没有半个人知道她的去处。 突然间,他不禁害怕她可能会从此失去了踪影,让人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她的去向。 脑中各种好的、坏的念头几乎快把他逼疯,让他按捺不住地火速跳下床,换了衣服、穿妥鞋子、抓起钥匙就往门外冲。 他要去找她! 即使把整个台北市都翻过来,他也在所不惜! 一打开门踏出门外,一个蜷缩在门外的小小身影,教他登时僵住了脚步。 那是——他遍寻不着的人儿!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没有按门铃叫他开门,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一整夜。 她身上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小脸枕在膝盖上睡着了,霎时,他的呼吸哽住,像是一块石头卡在胸口,压得他心口发疼。 “小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以一种害怕惊吓到她的温柔声音轻唤她。 听到熟悉的声音,梁寻音蓦地惊醒,急忙问:“易先生,你要上班了吗?” “你是怎么来的?”他压抑住情绪,故作镇定地问。 “我——走路来的。”她不安的偷偷抬眼觑他,确定他没有生气,才终于稍稍安心。 “走路?”中途之家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远,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走得到这里? “路上有人好心让我搭便车,我只走了一下下路而已。” “为什么要擅自——”说着,他竟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对不起,因为昨晚怕吵到你睡眠,所以不敢按门铃,才想等到天亮,你出门上班时……” “你这个小傻瓜,你差点把我急死了!” 压抑不住的,他一把将地上全身冰冷的小人儿紧紧抱进怀里。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什么样的滋味! 失去过,才知道能拥有是何其珍贵,他不明白自己怎能忍受失去她,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就算是圣人,也不能忍受这种椎心的痛苦,更何况他离圣人还有很遥远的一段差距,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突然间,他对自己的行为无法理解了。 他怎会以为,这辈子可以明知道她就近在咫尺,却可以假装她不存在,终其一生与她不再有任何牵扯? 他不能再欺骗自己爱情对他面言只是神话,他爱上她,毫无理由地爱着她,他想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只允许心底被她进驻。 “易先生——”被他抱在怀里,梁寻音却手足无措地担心着他是不是生气了。 “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不告而别,你会把我逼疯的!” 不告而别?他又何尝不是呢?但梁寻音把心酸吞回去,今天她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我是特地来问你一件事的,问完,我就走。”她悠然抬起头望着他。 “什么?”他退开身子凝望着她。 “你昨晚的那番话,真的只是为了让艾秘书死心?”一开口,她的声音已经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楚。 望着她,他顿时语塞。 所有事情都来得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刻。 “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甚至……爱我吗?”她以哽咽的声音开口问。 他浑身绷得死紧,完全吐不出话来。 “只要你说声不,我就会勇敢的跟你说再见!”眼泪已经蓄满眼眶,但她仍坚强的忍住。 “我……”他的心被她眼底强忍的泪揪得好紧好紧,但一时之间,他却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 “你还年轻,还有更好的选择。”他乱了呼吸,遽然回避她的目光。 “我不知道未来我会不会过得更好、会不会有其他选择,但我知道这辈子我只想爱上你,那是第一眼就认定,没有任何人能取代的位置。” “你不后悔?”他屏住气息轻声问。 “永远也不!” 易慎人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那个教他牵肠挂肚、永远都放心不下的小人儿,再也忍无可忍地投降了。 他扬开微笑,朝她张开双臂。 梁寻音震慑得瞠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久好久,像是想弄清楚这一刻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她的泪水再也无法克制地滚出眼眶,毫不犹豫地投进他的怀抱里,恨不得将自己嵌进他身体里,与他合而为一,再也不分开。 几分钟前还是那么镇定坚强的她,此刻却在他怀里不可自抑的哭着,眼泪像是断线珍珠洒了两人一身。 “小傻瓜,别哭!”他安抚道。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怎么能够明明爱着我,却又抛弃我?”她抽抽噎噎地控诉道。 心一拧,他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将她用力抱紧。 “我说过,成人的世界太复杂,要考虑担心的事情太多,若没有一定的决心,就算相爱的两个人,也不见得能白头到老。” “我不懂你所谓的复杂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你,只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你不需要懂,从今以后,再多的苦难跟烦恼都由我来扛。”他坚定地宣示。 梁寻音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张阳刚冷硬的脸孔,但她看得出他眸底的那抹温柔。 “答应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轻易跟我说再见。”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她哽咽央求道。 “我保证,再也不说再见,一辈子都会陪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看着他温柔坚定的脸孔,她脸上挂着泪却带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她无法置信,前一刻才骤然失去的幸福,竟又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虽然他三十三岁,而她也才只有二十岁,但她相信,爱情里没有年龄的差距,只行爱与不爱的问题。 他们对彼此的爱,早已超越了一切。 最重要的是,她那颗始终飘荡、孤寂无依的心,终于找寻到一个愿意收留的温柔怀抱…… 编注: 欲知关骥与夏紫茉深情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裙子466——有胆,放爱过来之一《魔鬼监护人》。 敬请期待于媜最新力作! 后记 【媜子闲嗑牙 于媜】 半夜三点,寒冷的冬天每个人都躲在热呼呼的被窝里时,媜子却仍坐在电脑前拚命赶稿,这就是作家的孤独与无奈。 不过,看咱们家老公跟小孩睡得七横八竖,打鼾的打鼾、磨牙的磨牙、吹泡的吹泡,显然除了自己,没有人在意媜子这台敲打键盘的机器是不是躺在床上。(唉,劳动阶级的悲哀啊!) 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忙了多久,好像每天一睁开眼睛,媜子就在敲键盘写稿,连写了两个月,怎么还是在写同一本? 别说身旁的亲朋好友纳闷,我想,见到媜子出书速度已经可以当季书看的读者一定也会猜,媜子到底是外务太多,还是每隔几天就会被外星人绑架到火星去,或者——脑浆凝固的程度比北极圈融冰的速度还要快?! 总之,一本稿子写了两个月还当乌龟慢慢爬,这是媜子的不争气,更是松松的耻辱,虽然媜子每次交稿都信誓旦旦地一再举双手发誓:我下次一定不会再拖稿了! 不过认识媜子的人都知道,媜子的话往往听听就好,千万不要认真,不然可能就会像媜子的老公这样,年纪轻轻就一堆白发跟皱纹,他这全都是被一年要放羊好几次的媜子害的。 结果,因为媜子稿酬收入有限,除了替小孩买奶粉、置装,再买媜子自己昂贵的保养品挽救青春、买塑身衣雕塑因为长期久坐而受地心引力残害的身材外,就所剩无几了。 顶多,也只能谄媚地买几件大众化的某h跟g牌俗搁大碗的衣服,来巴结老公,对于他那头白发跟皱纹,我是再也榨不出半毛钱来整治了。 不过媜子老公已经死会了,又是硬邦邦、最不受学生喜爱的教官,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白头发跟皱纹有多少吧?! 心安理得地告解完,接下来谈谈这本书—— 嗯,其实媜子写每一本书,都有不同的感受跟领悟,也觉得每经历一次男女主角的爱情,就又成长了一些,下次再尝试新的作品时,会有更宽广的思路铺陈架构与剧情。 其实媜子原先是打算把男主角写成彻头彻尾的大冰块,但由于这款没有情绪的人物写起来难度太高,也可能会连带使整个剧情的气氛变得沉重,为了怕写成世纪大“闷”剧,媜子只好在后半段稍稍改造一下男主角,让他化身成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当初塑造易慎人这号人物时,媜子自己可是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抱着电脑睡觉,也一直想写出可歌可泣的精彩故事来。 不过事与愿违,写完了最后一个字,重新往前回顾,媜子这才发现,每一本作品总有它不尽完美与令人不满意的地方,总觉得自己没写出两位主角与这个故事的精髓来。 不过,这次的遗憾是下次写出更好作品的动力,这是媜子至今还厚着脸皮苟活在这里的原因。 媜子始终相信,总有一天,笔下会出现一部伟大的作品。 有梦最美——媜子始终这么坚信着! 写到后半段时,媜子真的有股冲动想把这个故事的结局写成悲剧,因为当时的情绪、感觉跟剧情走向,都搭配得天衣无缝,但一想到编辑那一关,媜子还是想想就算,写悲剧还是要有相当的功力才行,媜子写出来的悲剧大概会让人只想摔书,而不是让人为主角掬一把同情之泪。 下一本书是书展的古代套书,编辑特别提醒媜子要好好的写、准时交稿,怀抱着成就大事业的心情,媜子自然是战战兢兢、不敢轻忽。 不过大家应该看得出来,我下一本要写的人物是谁了吧? 哈哈哈,这是公开的不能说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媜子卖个不是关子的关子(废话,伏笔都写了那么多,哪还算关子?),这样大家才会期待媜子千呼万唤死出来——不,是“始出来”的书宝宝。 这将会是一本轻松有趣的故事,希望大家继续捧场喔! 天气凉了,提醒大家多穿件衣服喔!媜子一家最近都不约而同地感冒了,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才发现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大家千万不要轻忽喔! 媜子闲嗑牙,咱们下回见啰!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