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此时》 第一章 【第一章】 跨进大厅,四面包拢而来的凉沁气流瞬间将一身暑热驱散无踪,她放下手上的两袋重物,脱去遮阳帽,一边朝服务台的管理员挥手,「十楼,曜明公司。」,一边不遮掩的吐着气。 三十六度的烈阳烘烤,裸露的四肢肌肤隐隐发疼,她对着手臂呵气,咕哝着,「你自找的!」 两眼水气汪汪,又黏又痒,不是泪水,是睫毛上饱合的汗水所致,没想到步行两条巷子的距离可以把一个女生搞得花容失色。夏日炎炎,这张巧妆过的脸实在经不起曝晒,她胡乱往眼皮一抹,再望向电梯口,一个黄色标帜牌立在中央,嘴一张,「不——会吧?」 听见她的哀鸣,上了年纪的管理员发出一串呵笑,「小姑娘,电梯故障了,慢慢爬吧!」 爬楼梯不是问题,她二十四岁的年轻身架堪称矫健,一步步慢慢走上楼尚可气定神闲,但是当你手荷十公斤的重物登顶,附加时效限制时,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两座电梯同时维修,运气不是普通的坏。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她满满吸口气,使劲抓起那两袋东西,一鼓作气往左侧楼梯迈进。 可惜,她就像个毫无经验的八百公尺跑者,彻底的失算,凭着一股蛮劲,一楼到三楼奋力拾级,马不停蹄;四楼到六楼开始,膝盖像装了两颗铅球,脊梁得硬挺到底才能维持攀升速度;七楼到八楼她终于张大了嘴,呼呼牛喘,并且忍不住在转角处停歇了半分钟;到达终点前,一截二十级楼梯,可以说她几乎是咬紧牙根、四肢并「爬」才勉强攻顶的。 元气耗尽,顾不得脏了,软坐在地板上呼气。安全门近在眼前,她连伸手构住门把的力气都没有,送个货不该这么惨。出师不利,接下来的任务恐难完成。 「你从哪来的?」 声音很轻,从左上方冷不防冒出,带着隐约的笑意。她不经意往声源望去,楼梯间转角的一扇气窗下,一名成年男子靠着白墙站着,左手抱着一盆小植栽,右手拿把小铲子,脚边同款的植花有好几株,株株怒放吐蕊,地上新鲜泥土散落,几个精美的花器堆在一旁。男人显然也在忙碌中,却和她的狼狈成了强烈的对比,他意态从容,短发服贴整齐,脸上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双眼,身形瘦削修长,卷起袖口的两只腕臂却微现青筋,长腿包裹在卡其长裤里,褐色皮革休闲鞋尖上沾了不少泥灰。 匆匆将他扫视一遍,确定这副扮相不似公司里的高级长官,她力不从心,嘎声答:「薄荷茶屋外送。」 男人轻笑:「我知道,你外送袋上印有店名。我的意思是,你是从一楼爬上来的?」 「是啊!电梯坏了。」不必说明,满头大汗淋漓足以解释一切,她顺道补上两句,「这大楼看起来很高级,设备怎么这么蹩脚?」 「凡事总有意外,三年就坏上那么一次,偏让你给碰上了。」 这人说起话来温文慢调,稍稍一想,分明是在说她运气差。她戒备地瞥了他一眼。还是小心点好,以免无意间得罪人。 她拍拍臀部的灰尘,抱起两大袋,转个身,准备用后背顶开厚重的安全门。男人突然放下盆栽,拍掉手中污泥,踏步过来作势要帮她分担重负,「我来吧!反正我也该进去了。」 「我是要去曜明——」她抱紧身上沉甸甸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哪来的男人这么热心是为什么。这一层楼有两家公司呢! 「我知道,总机交待过了。」他笑,不由分说接了过去,肩头轻松一抵便推开了门。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曜明充满设计感的橘色系门面就在左手边,门把一碰便自动敞开。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半屏式区隔的办公大厅空荡荡不见人影,正午十一点四十分,人都到哪去了?她来此之前才拨过电话确定过的,话筒里闹哄哄的一如往常,这么安静,真是怪异极了! 男人将外送袋打开,将一杯杯名目不同的茶饮、一盒盒清淡爽口的轻食摆放在办公桌上,问道∶「东西不少,你一个人扛上来真不简单。不过真奇怪,今天的外烩送来的鸡尾酒和果汁够多了,怎么又向你的店订这么多呢?总共多少钱?」 「不用钱、不用钱,全都免费的!」她忙不迭声明,阻止他掏皮夹。男人面露讶异。 「呃——是这样的,」她左右一瞄,随手从桌面上的面纸盒里抽了两张面纸,把前额颈项的汗水擦拭一番。「我想找……找你们杨副理谈谈,有关——未来合作的细节。」因为心虚,说得口齿含糊,男人听了,朗眉斜斜一挑。 「合作?你们茶屋想找公司设计店徽?还是招牌?」 「呃——不是不是……」莫名一紧张,眼睫又发痒,她用手背揉了揉,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词道:「是这样的,贵公司以往不论是开会、下午茶,都长期由我们提供饮料和简餐茶点,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自从……两个礼拜前发生的小错误,贵公司就不再和我们往来了,可是,那真的只是误会,为了表示歉意,我们今天特地免费提供店里的招牌茶饮和餐点,希望副理既往不咎,继续和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给贵公司特别折扣——」 文绉绉说完一套并不容易,她热汗流完接着淌冷汗,突然暗觉自己多余,男人不过是个留守职员,她何必解释得胆颤心惊。 「可以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小错误吗?」男人追问。室内光度适中,大致看清他镜片后是一双温和的美型眼,上眼皮褶痕深刻拖迤到眉尾。 咽了口口水滋润干涩的喉头。「就是——」不太明白这男人为何总在状况外,他不是这家公司的一员么?「我们送错了茶,有人喝错了茶。」 「原来如此,」莞尔地扯动嘴角。「这事不算大,也不在副理管辖范围内,秘书决定就行了。你亲自走这么一趟,代表你们重视客户感受,这么用心,想必产品有一定品质,不用担心,将来有机会必然会和你们茶屋往来的,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不行!」她脱口而出,音量大了点,两人都有些错愕。她赶紧鞠躬,「我——对不起,能不能让我亲自见副理,向他解释一下?」 他一脸费疑猜,随和地半坐在桌缘,大手虎口摩挲着下巴问道:「可否说明一下,为什么得见到杨副理?」 男人算是有耐心,但眸光中慢慢退化的温度和抬高的下巴显示——反正我有空得很,看看你能掰出什么好理由。 「因为——上次喝错茶的就是他,听你们秘书说……他拉了一整天肚子……我们很过意不去……听说他指示以后别再叫我们的茶……」最后一句声音如同蚊蚋。大楼空调温度低,她只觉热烘烘,微抬眼皮觑看男人,他似乎更加困惑了。 「什么茶能让人拉一整天肚子?」目光闪现好奇。 「就是——窈窈美人茶,我们的特调茶,可以帮助瘦身,有些人体质敏感,就会一直拉……」她愧歉地转移视线。「送进副理室那两杯,我们标错了品名,让他误喝了,害他不能顺利开完会,真对不起!」 第二章 「喔?这件鲜事我倒没听说。」他笑了两声,停一会,仿佛想像到了某种情景,又不经意失笑,接二连三地迸出笑声,让她益发尴尬。可能发现自己略有失态,他清一清喉咙,背脊挺直后,一派诚恳道:「这件事我会替你传达,倒不用大费周章向他说明,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件意外。」 「噢!这样吗?」她失望地垮下肩,不死心地探看他背后的走道。「可是,真的不能让我见见他吗?不用太久,十分钟就够了,真的!」 她那急切执着的模样很难令他不起疑,他不动声色打量她,问道:「你见过他?」 「见过几次。」她露出讨好的陪笑,「先生,能帮个忙通报一下吗?」 他沉默了一会,十分文气的脸浮现了然于胸的表情,他不厌其烦确认,「真那么想见到他?」 「真的!」一道曙光乍现,她猛点头。 他看了眼表上的时间,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这位小姐,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不过很不巧,里头正在庆祝杨副理高升总经理兼工程得标成功的酒会,我看,不闹到下午三、四点是不会结束的,有吃有玩,员工很少不趁机多拖一会,实在不方便让你进去。这样吧!你如果真想找他表达歉意,就到这个地方去。」他撕了一张便条纸,就着手掌书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她瞄了一下,狐疑地楞住。「这里?」 「是,这里。他每个星期二或周末晚上都会到这里轻松一下,我想,在那种气氛下,什么话都好说,彼此都没有太多顾忌,对吧?」 老实说,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逻辑,但是非亲非故,人家肯撮合这件事就很难得了,她虽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谢了!」她收起便条纸,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张名片?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向您请教。」 他略微迟疑,还是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送上,并加以解释,「抱歉,新的名片还未印好,将就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她一再道谢,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确的称呼对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中央明明白白地写着——景观设计部门总监.章志禾。 「啊……总监啊!」她终于好好正视眼前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点点头,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简单的白棉衬衫像洗了无数回,方才跟在他身后还闻得到衣裳散发出的洗洁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亲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残留着劳动后的泥渍,说话和和气气,难以想像他正色坐在偌大办公桌后掌军的情景。 「是前任总监,现在无官一身轻,欢迎指教。」他半开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动地回握,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掌心温暖,稍稍碰触她的手便轻轻滑开。 移开目光,她轻挥手,倒退着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庆幸没闹什么笑话。今天不算毫无所获,对方既然在此高就过,也许以后还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资讯。 「打扰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对方身份,姿态愈谦卑,退场动作就愈迟钝,惹得原本含笑注视她离开的男人不禁开口唤住她,「请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点建议,不算专业,不过你不妨参考看看,希望不会冒犯你。」他从身后大概是女职员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圆镜,以及两张面纸,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让杨先生较能专注在对方的交谈上,仪表是最重要的一项。别误会,我无意批评你的外貌,你很可爱,不过,你使用的眼线液品质有问题,遇水就化了,这样会影响整体的观感,不介意的话,另选品牌可能较恰当。杨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这一点不可忽略。」 一席话说完,她乍听第一个感想是——他说话一定要这么文雅吗? 第二个感想是,虽然他如此真诚仁厚,一点讥嘲的意味都没有,但是毕竟她是女人呐,可不可以让她回家以后自己发现再羞愤顿足一番? 可恨的是,这么好心的建议,她怎能不给对方回应;更何况,她将来可能有求于他! 她僵硬地拿起镜子,勉为其难瞥了一眼,本来只想做做样子,没想到立即被彻底地惊骇住,她双眼发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线液,经她数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两团灰黑烟雾,换成其它同类形容词,黑轮也好、猫熊也好、戴眼罩也行,总之,此刻她对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泪花打转,刚才明智地阻止她以这等吓人模样出现在餐会里。 「谢谢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钻地洞的冲动,拼命抹去眼圈乌渍。 「不客气。」不知是不是怕她误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风度,起码没有忍俊不住,还多抽了两张面纸给她清洁脸部。 垮着脸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难堪,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从头到尾,这个有礼的男人是如何镇定地和一只狼狈的猫熊交谈而不失态的? 接近期末,图书馆座位几乎全满,却静谧如昔,轻巧的脚步走动、沙沙作响的书页翻动是唯一的旋律,听在她耳里却火躁不安。她不讨厌在书堆里泅泳的奋进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几乎都不会辜负她,然而这一阵日子以来,她连付出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会计学的期末报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称是一连串麻烦里最火烧眉毛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书山在蠢蠢欲动,一枝原子笔从书缝穿过,左推右移,隔出一个小方框,半张表情伶俐的圆脸透过小框框呼唤她,「喂,喂,薄芸!」 她头也不抬,心不在焉低声应嘴,「吃饭时间还没到,况且,你也该减肥了,少吃一餐有益无害。」 对面哑然无声,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头,你不必担心我,该我担心你才对,我想你不止这一餐,你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会吃不下,你很快会变纸片人,两条筷子腿……」 「喂!」她谴责地抬眼瞪。「神经!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干嘛!」 好友挤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后方。她不疑有他,回头张望,两个书架之间,倚站着与她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极近,同阅一本厚实的原文书,男生黑实俊朗,发蜡耙掠过的浓发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认真地谛听男生的解说,肢体语言没有过分越界之处,但很奇妙,两人眼神交接处,难以言说的眷恋在方寸间流动。 她痴望了一会,才僵硬地转动脖子,呆视电脑荧幕上密密麻麻的报告字体。 感觉称不上晴天霹雳,不过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现了裂缝,足以让她坐立不安、思维停顿。 「是方琪宜对吧?」小曼圈住嘴小声问。 「嗯。」 「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应该是。」 「只是研究所同学吗?」 「也许。」 「同学说话有必要贴着耳朵吗?」 「啊……」她错按了键,书写的两千多字全数删除。「完了!」 「你们是完了!」小曼狠狠地为她岌岌可危的恋情下了注脚。 第三章 这一刻,寂静成了凌迟,好半晌,她慢吞吞启口:「小曼,一点半了,去吃饭吧。」动作出人意表的迅速,笔记型电脑、参考书、散乱的笔记纸张,一古脑塞进背包里,她低着头,在一排排桌椅间穿梭环绕,小曼追上她,拉住她背包肩带。 「喂!见不得人啊!又没做错事!」 她目不转睛看着好友,看到眼酸了,释怀地耸耸肩,「你说的对,我没做错事,应该打声招呼。」绕个弯,又走回头路,笔直朝书架后方走,毫不迟疑。男生终于发现了她,笑容有些凝结,下意识合上书本,不发一语迎视她走近。 方琪宜一同望来,表情自若,面带微笑。两人以往打过几次照面,在她到男友系所时,对方总会与她攀谈两句,一颦一笑,控制得当,穿扮永远妥贴适中,懂得在小地方表现别致的慧心,高明的淡妆让那张鸡蛋脸莹白悦目。这么近这么仔细的打量方琪宜是头一次,她不是不知道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她一直以为,努力往这个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让恋情持盈保泰,看来错得离谱了。 她将目光移向男友,不知怎么地,就蹦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现在知道每次刷牙后还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所有人都楞在一处,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关联性,她紧接着说,「不用担心,我很文明,不会泼你强酸的,想到以后不必老是化妆扮淑女,其实还挺开心的,两位继续切磋,再见了。」 这时候,走出去的背影千万不能绊倒,制造校园的笑料。 她顺利地离开图书馆,雨云浓黑厚重,空气又闷又热,要振作精神真不简单。走出了商学院,右转至林荫道,前额及手臂终于承接到水滴,不用多久,雨水大量加速坠落在四周。 「我想吃牛排。」她缩靠在树荫下避雨。 「吃什么啊!食不知味,跟嚼橡皮一样,不吃也罢。」 「一定要吃,超大块的那种,吃了才有力气,才可以——」 才可以拿得动斧头,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两半?还是举起一颗碗大的铅球把那结实的胸肌捶击出一个洞?不!应该削平那头他引以为傲的发型,绝对能让他崩溃,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时,串通那个嫉妒他很久的室友…… 虽然只是偷偷想像聊以慰藉,那一幕幕逼真的画面还是达到了痛快。 「没事吧?」小曼碰碰她,她面部正微微痉挛,和快速变幻的天色成正比。「刚才在图书馆你表现得真不够看,还提什么刷牙漱口的,有没有毛病啊?」 「没事。听说方琪宜有洁癖,我只是提醒他。」结果是提醒自己,往后情人的吻,都将属于另一个人。 手机滴铃铃从口袋传出闷响,她摸了半天取出接听。 「大姐,」是茶屋的工读生,几乎用吼的。「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店长刚接完一通电话,说要去曜明找人算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问题来得真是时候。她仰头望天,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半身霎时湿透,她边跑边打开手机通讯录,视线模糊地按下号码,默祷着:「薄荷你这笨蛋!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和小曼一前一后奔至最近的凉亭,一群躲雨的学生也缩在廊檐下,手机里的动人男歌喉正展开一声声催促,「alone again (naturally)……」这不是在说她吗?她不哭都不行吗? 背后人声喧哗此起彼落,同时夹杂了数种手机铃响,她掩耳专注聆听自己的手机,终于听到了答覆——「喂?哪位?」 哪位? 他又是哪位?哪来的男人? 她立即切断,再按重拨,响了三次,对方接听了,「喂?喂?哪位?听得见吗?」 她惊骇地再次截断,全然摸不着头绪,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不是因为彼方男人的声音重复出现,而是拨通的铃响从开始到终止的时刻,和背后人群中某个人的手机铃响完全吻合,甚至,连男人的声音也是重迭的。 她缓缓举起手机,着魔似地再次重拨,铃响了,她同时转过身,绕过人群,追索着同时浮现的铃声。大概在测试来电者用意,这次响了五声,对方才接听,「喂?」口气含着无奈,「喂?请说话,喂?」 绕了半圈亭子,终于在一根圆柱后,看见一位侧对着她的高大男人,对着手机耐心地催促,「如果不说话,我就挂了——」 「喂!」她急忙出了声,男人呵了口气道:「总算说话了,请问是哪位?」 她歪着头,踱步到男人跟前,和男人面对面,错愕万分回应,「是我,薄荷茶屋的薄芸,章先生,是您啊!」 男人讶然,合上手机,挪了挪镜框,百思不解道:「薄芸?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不停拂去从檐角滴落在脸上的雨水,嗫嚅着,「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听见了你、看见了你,像幻术……」她擦干手机上的水雾,按回通话记录,最上头列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再回到通讯录,薄荷的手机号码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数字。从一开始,她就错按了通讯录上的号码,一个输入没多久的新号码。 「对不起,是我拨错了。」真是魂不守舍得厉害。「但是章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湿濡的乱发,沉重的背包,肩带陷进纤瘦的肩头,因为滑下的雨珠而眨个不停的双眼……她总是这么狼狈吗? 不期然地,他咧开嘴,笑了,极为愉快地,她几乎看得见他一口好牙,时不时闪现。 他在笑什么?她今天可没化妆。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薄小姐。」 「我?」其实可以长话短说,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正要闯祸的薄荷。「对不起,下次再说!」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惊奇地注视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他打开手机,仔细看了看来电号码,按了几个键,加入了通讯录,并且回拨。 「薄芸,慢一点,视线不良,小心意外!」 「知道,我会注——」话尾嘎然而止,接着是她「噢」的惊喊,他凝神听着,通话并未切断,一阵杂乱的背景音效之后,她的声音又出现了,像捏着鼻子说话,「对……对不起,我撞到了一棵树,好疼,再见!」 他呆了呆,回神后,忍不住了,扶着柱子笑得前仰后合。 上午十点钟,薄荷茶屋绿色铁卷门半启,路过的行人便能毫不费力地闻香,甘醇的红茶香拂过鼻尖,漫进胸口,浓冽引人的青茶香随即沁入心肺,将早起的昏昧驱散。 香味从厨房一路蔓延到吧台,配合着冲茶器具响亮的撞击声、吧台用品起起落落的摆放声,以及音乐电台富节奏的摇滚情歌,一天的序曲由此展开。 店内陈设以艳橘与浅绿为主色调,活泼青春,座位不算多,只有六小桌,局促地靠墙排放。穿着制服的三个工读生进进出出,手脚俐落地拖地抹桌,在一片朝气蓬勃中,吧台里一团黑影就显得十分突兀。 第四章 从开店起,那团黑就动也不动地趴在电话旁,一有电话铃响,便效率十足地弹坐起,拿起电话筒,连响第二声的机会都没有,走过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见,那团黑原来是穿着黑色小洋装的长发美人,素淡着一张苍白的瓜子脸,沉着嗓子直板板道:「薄荷茶屋,要订什么……苜蓿芽派十份,窈窕美人五杯,玫瑰薄荷三杯,桂花酿两杯,全都半糖,十二点送到……对不起没折扣……上次有?小姐,天天折扣我的店会倒……老顾客?那就不该计较这几十块……」非常干脆地「卡」一声挂断,继续趴在吧台上。 工读生面面相觑,很识相地视而不见,各忙各的。直到扎着马尾、骑着轻型机车的薄芸出现了,绰号小光的男工读生凑上前,嘁嘁喳喳地报告,她皱起眉头,停好车,慢慢绕进吧台,一边收拾杂物,一边盯着那团黑瞧。五分钟后,电话铃响,长发美人应声而起,抓起话筒,「薄荷茶屋……噢,外送啊……」从热到冷语调直线下坠到摄氏零度。「两杯蜂蜜绿茶不要绿茶只要蜜水?三杯珍珠奶茶不加糖不加冰块?鲜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红茶?先生,你知道你在喝什么吗?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我们店专卖这种又怪又难喝的饮料……我想赚钱可是更要有格调……那就请你和那家配合度高的茶店订吧。」很潇洒地挂上话筒,托着下巴呆默着。 「薄荷,」薄芸不可置信地张大眼,左瞄右探后,压低声量道:「难怪上个星期营收掉了三分之一。你这样处理订单店迟早要关,你别坐在这捣蛋了,到厨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滞,转动肩膀,「那是奥客,我没捣蛋。今天头好晕,我想请假,没事别来吵我。」不等薄芸反应,裙摆一扬,迳自转进通向二楼私人住所的楼梯。 「请假?我也想请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鸣。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销骨立,原因复杂,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赶出期末报告、忙碌的店务,最头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颓废;薄荷的颓废与众不同,她不吵不闹,能吃能睡,准时开店,但静默的姿态像只鬼,说话的口气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机械人,一觉不醒需要大力摇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联想,接待客人不假辞色、随性所致,总之,很有毁掉一家好店的破坏力。 和薄荷关系非比一般的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除了努力探寻事发源头,还得想办法排忧解难。但有些事,实在超过她能力所及,令她挣扎万分,比方说,到那家名为「天堂」的诡异夜店找姓杨的家伙就是一例。半个月了,她一次都没进去过,理由很简单,那家店神秘兮兮,位在东区一处大楼的地下一楼,远远望去那不起眼的入口,进进出出的全是穿着花稍入时的诡异男女,万一她搞不清状况地去了,遇上正在摇头晃脑的嗑药派对或是发酒疯的一群怪胎,她是上道的加入狂欢行列还是一溜烟闪人?越想越不对劲,始终没有成行。另一方面,她着实纳闷,一个事业平步青云的家伙为何喜欢挑个夜店来放松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一个爱跑夜店的家伙为何能打败看起来比他优质的章志禾登上公司领导宝座? 「素行不良的臭男人!」她暗骂,不,首先该骂的是薄荷,一切都怪薄荷薄弱的意志力,和别扭倔强的臭脾气,还有——无与伦比的坏眼光。 「又不能骂她,真气人……」拳头不由得握紧,一张鼻头都是汗珠的小黑脸伸过来,狐疑地瞧着她,「大姐,在自言自语哟?」 「啊?没啊。」她揉揉两颊,抚平因隐忍而变形的线条。「什么事?」 「电话,找店长的!」工读生小贝将无尾熊电话交给她,掩住话筒叮咛着,「振作点,万一有人打来抱怨昨天的茶送错或调错了,就说是外送订单多得不得了,忙中有错,今天再补送给他,别老说是新来的工读生干的。」 「知道了!」真是汗颜,如果连工读生都不想背黑锅了,可想而知近日的抱怨电话必然多得不像话。 「喂,薄荷茶屋,店长今天有事外出,有什么能替您服务的?」勉强换了欢乐热忱的语气,面庞却僵硬着等着挨刮。 「我以为你是店长呢。我是章志禾,抱歉,你昨天打来时我正在忙,手机关了,现在才有机会回电,找我是否有事?」即使不报名号,那特殊的语调和口吻她已能辨认,她舒了一口气,松懈下来。 「不是的,店长是薄荷,我是打工的。」嘴角不由得泛笑,他沉稳富韵底的声音有清凉作用。「章先生,那个……曜明一直没有恢复向我们订茶订餐,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对我们有意见,方不方便请您去打听——」这要求听起来非分,两面之缘的他何必为一家小店费神?「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曜明传过去的订单你没收到吗?」他打断她的支吾。 「传真?」 「是,传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处理事情,顺道吩咐秘书订一订下午会议的点心饮料。不瞒您说,是趁今天杨先生出差时订的。看样子,他对你们的店真的很有成见,听秘书说,他严格禁止公司出现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们的员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干涉太多事,能帮的有限,不过我良心建议你,失去了这家客户,不至于影响你们营利太多,是不是该考虑另外开发客户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会倒!」 「唔?」 太迟了,这话怎么听都有蹊跷。电话两端尴尬地沉默着,无人答腔。 「如果真那么在意他,你还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当面谈谈,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稍后,他耐心给予提醒。 「天堂?」其实是地狱吧?她颈部无力下垂。「谢谢你,总是打扰你。」 「举手之劳,你太客气了。」 挂上电话,她火速疾奔至二楼,右转第一间寝室,她门未敲,直接扭转门把,一阵风冲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对她的方向。 「薄荷,别躺了。我郑重警告你,别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来往就不来往,没什么大不了,人家已经下通牒不想再看见我们,你就少没出息了,给我振作!听见没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终是合上的,左手软棉棉搭在床畔,动也不动,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转成惨淡的暗青。这时她才注意到,房里弥漫着怪异混合的西药味。 她呆若木鸡,牙关咯咯响,用力拍击薄荷的面颊,只见美丽的脸蛋歪一边,死气沉沉地任凭摆布。她脚一软,直直后退,瞥见床头柜上,散列杂七杂八用完的药品垃圾——一个空掉的散利痛药锭盒、一瓶见底的白花油、几张已看不见感冒药丸的空白包装纸、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爱喝的茶,还有挖剩一半的止痒防蚊凉膏…… 「你搞什么啊!哪有这样的!吃这些东西不恶烂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丢下我,你才二十三不是吗?离今年生日还有三个月吧?我在说什么啊——薄荷——」 她拿起电话,慌张地嚎哭起来…… 第五章 【第二章】 一切尴尬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她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因为一些不得不处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发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没去天堂找姓杨的家伙解释求和,而曜明这方面又对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没办法厚脸皮闯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于他—— 章志禾一落坐,简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内部,喝了几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他依旧一袭长袖衬衫、干净洗白的牛仔裤,偶尔抱胸沉吟,或审量她百变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听完她坑坑疤疤的开场白,修长的手指托着爽净的下巴,他轻轻地开了口:「那么,能不能说说看,是什么样的重要事故让你去不了呢?」 语气如此温和,劲道却如此强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杨的家伙果真对你十分重要,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决心呢?你不太老实喔! 序幕拉开了,戏码总不能改了又改,她僵着头皮,开始发挥很少启动的想像力。 「是这样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妈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气之下上台北来找我,他发誓我妈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费尽唇舌安抚快中风的老父……」希望她独身已久的父亲原谅这个不得不撒谎的女儿。 「还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门了,疗养院正好打电话来,说我八十岁的老番癫奶奶发病拿刀要砍院长,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经在天国安息多年的奶奶应该不会托梦抗议才对。 「还有还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里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发起酒疯来,把店里搞成械斗场,害我得到警局做笔录……」糟!这个理由有点瞎,谁喝了茶会发酒疯的? 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难测,静静看着她,说不上相信还是不相信,仍然维持一贯的镇定平常,只是沉默得久了点。她换了几个坐姿,还想再扯下一个故事,他终于有了反应。 「那么,我就想不透了,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不得不佩服他过人的修养,忙中赴约的他耐性十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虽然她至今仍不清楚他在何方高就,肯定是不会每况愈下,说不定是某家企业的高层,却窝在这里听一个见不到几次面的女人鬼扯淡,这个人太有修养了! 可,说到帮忙——就非常难启齿了,人生的无奈就在此,她有得选择吗?当有人用爆炸性的手法逼得她不得不采取行动时,再难堪也得硬着头皮去做。 「我是想……」下唇咬得发痛,不说不行。「我想了很久,能不能——请您陪我走一趟。您和他相熟,也许他会看在您的份上,愿意好好和我谈……」 这莫名的要求的确让他眉宇微蹙。她紧张地盯着他,深怕他会敬谢不敏,委婉的拒绝,于是急急下保证,「您的好心,我不会忘记的,将来,如果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报恩的机率虽低,却代表了她的赤诚。 他笑着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不帮你。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和杨先生相识多年,他的私生活,包括他的感情生活,我从不置喙,依他的个性,也不会让别人干涉分毫的。此外,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涉足那类场所,不过,你若有苦衷,送你去不是问题,我会和他提一下,只是恐怕不能替你声援了,他这个人,是一只脱疆野马,况且——」他别有意涵地扫过她的脸。「感情的事,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感情的事? 她眨眨眼皮——就快要人尽皆知了?看来薄荷正在恶名远播中。 「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这个人,很有本事让女人伤心的。」柔声里带着怜悯。 「领教过了。」她托着额头,满眼净是倦意。 他讶异地看她一眼,拿起茶杯,喝完剩下的茶液,正色道:「那你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了,可别让自己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惶惑不安的心,因为他的善意鼓励,得到了难以言喻的肯定力量。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章先生,谢谢您。」 她下楼的脚步踏得极轻,经过忙碌的吧台时,身手简直似凌波微步,不惹人注意地飘过走道。傍晚时分,下班放学人潮又一波涌进店面,员工们训练有素地在调茶、包装、结帐,她很快闪到门口,正要趁乱出去,背后冷不防一句叫唤,「薄芸,去哪?」 她僵站着,不自在地干笑,「出去买点东西,砂糖没了不是吗?」 薄荷不置可否,瘦弱的她显得很温顺,凹陷的双颊白得可见血管,仅有一头直瀑黑发和眸瞳发着幽光。「顺便帮我带咖啡豆回来。记得牌子吗?」 「记得。你去休息吧,店里有小贝他们忙就行了。」 薄荷听话地返身回二楼。她捏了把冷汗,赶紧出了门。 若在以往,鬼鬼崇祟的举动逃不过薄荷敏锐的法眼,不知是否在医院被折腾了一番,前阵子浑身刺人的利角钝化了,偶尔笑一笑,被施予的对象皆感受宠若惊,中气虽嫌不足,简单的店务工作还能胜任,只在无人时,眸光顿显委靡,那一刻,薄芸益发不敢掉以轻心,薄荷算是颗未爆弹,绝不能引爆她。 三并两步转到巷口,路灯下,一辆灰色休旅车正等着她,她一靠近,前座车门便开启,她手臂一推,反将门合上,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章先生,你先别回头,十分钟就好。」 不知在卖什么关子,他见怪不怪,捧着未阅完的文件就读下去。 耳尖的他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车厢随着她的肢体动作轻微的摇晃,读到一段落,她伸展腿部时踢中了他的椅背,他恍神几秒,视线不经意扫过后照镜,她正高举双手,让衣衫滑进她半裸的身躯,他忐忑不安,忍不住出声,「可以了吗?」她对他还真放心! 「快了!」她拿出梳妆镜,仔细上好粉底,添上眼彩,刷翘睫毛,抹上唇蜜,完工。除下发带,一头深棕卷发自然垂肩。「好了,请转过身来!」 他应邀回头,乍见时,怔忡了一会。她脸庞骨架立体,不施脂粉时有股任性的气息,说起话时多了几分可爱,但不特别引人注目;一旦抹上色彩,反而奇异地野了起来,整张脸鲜活性感,尤其是那张微噘丰泽的唇,仿佛在诉说着旖旎无声的语言。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美女,不过你不必皱眉头皱成这样吧?」她难掩失望。「是你说,这样可以让杨先生高兴一点的,都听你的了,我的化妆术真有这么差?」 他噙着笑解释,「当然不是,修饰一下就行了。」 犹豫了一下,有鉴于说实话引起的不必要误会,他决定自己动手,食指伸出,抬高她的下颔,就着渐弱的天光端详后,抽了张面纸,轻按在她双唇上,再拿开,纸上出现一个饱满的豆沙色唇印,唇上只留下浅浅粉色。「这样好多了。」又仔细在她眼皮擦掠过,退去多余的眼影。「可以了,很好。」 他其实对她的细肩带小可爱上衣很有意见,曲条招摇了点、背部裸露的面积多了点,不过,再干涉下去就太多管闲事了,她的目标可不在他。 第六章 她显得紧张又兴奋,不断地说话,途中还拜托他在一家中药房停了一下,买了一瓶大约是生津止渴类的干果放在嘴里含着,一直到看到了目标,她的嘴巴都没停过。下了车,他陪她走到门口,夜才揭开序幕,已经有许多衣着时髦、扮相宛如时装杂志的模特儿男女造访了,经过他们身旁,熟门熟路地步下那狭长如甬道的阶梯。 门口的保全似乎认识章志禾,必恭必敬地说上两句招呼话。她看了阶梯一下,忽然止步不前,惴惴不安起来,他见状安慰道:「不要紧的,去吧!人都来了!」 「你真的不能多待一会?」她为难地问。他想了几秒,牵起她的手,「走吧!我带你进去,不过先说好,我只能停留一会儿,其它都靠你自己了。」 她忙不迭点头,像找到了护身符般,寸步不离跟随着他踏进甬道。 阶梯分两段式,尽头右转,豁然开阔的场景让她吓了好一跳,没想到别有洞天;左侧金属吧台蜿蜒如沙滩,一道道从天花板垂下的暗红布幔隔开了座椅,粉紫色的凸花墙面,土耳其蓝沙发座,吊挂在各个角度的黑色小照射灯,银色透明的小舞池,流转在空气中的蓝调音乐,一起和谐地交织出轻松释放的氛围。刚入夜,客人不算多,但显然都是常客,自在地走动使用各种设备,和服务生聊上几句,或走进隐密的包厢。 和她想像的混乱拥挤有一段差距,这是一家高格调的loungebar。 「过来这里。」他带领她穿过偏厅,在长长的吧台一角坐了下来。 「告诉杨先生,我来了,请他出来一下。」他吩咐吧台内一个面容清秀的调酒师,后者点点头,消失在身后一扇蓝门内。未久,出现时,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她从未在如此近距离,专心地见过杨仲南。几次不期而遇,总是惊鸿一瞥,却不得不承认,他即是典型的,多数女人再嘴硬也不由得芳心澎湃的美型男:五官匀称精致,吹毛求疵也找不到扼腕的小缺陷,穿得简单讲究,将骨架衬托得挺拔修长,这无懈可击的一切,令粗鲁一点的男人极易心生海扁他一顿的欲望,以宣泄相形见绌引发的不平衡。 「我以为,把曜明丢给我以后,你就不会再来了。今天是吃了什么药,肯移尊就驾,光临我这小地方了?」杨仲南把高脚椅一挪,挨着章志禾坐下,一手撑在吧台上,兴味盎然地注视他。两张脸逼近得令人不安,起先,她误以为是一种男人间的寻衅,紧张得寒毛直竖;继之发现,杨仲南的目光不但毫无敌意,反倒装满了轻快的笑意,姿态像是在审视某种久违的珍贵物品,对方的眉毛眼耳嘴鼻,钜细靡遗,均不放过。 「带个朋友来看看你。」像是习惯了对方的独特举止,章志禾泰然自若地拉远两人的间距,拍拍她的肩头,「认识吧?」 杨仲南勉强将目光从他身上调开,快速掠过一个长相不算精彩,但双眸炯炯,唇形带着调皮气息的年轻女生。太瘦了,三围还算姣好,依据他的猎艳史,她只能排名中等。 「老兄,我应该认识这个美眉吗?」他暧昧地眨眨右眼,不是对她,是对章志禾,接着突然起身绕回吧台,抓了盎斯杯和几种基调酒,低头动手调起酒来,架势十足。「先喝杯酒再聊吧!」 「我开车,不喝。这位小姐想和你谈谈。」章志禾一口回绝,比平日多了一分冷淡,忽转了话锋,「你待在这里的时间还是没有减少,两边都是自己的生意,别做红了天堂,做垮了曜明。」 她暗惊,姓杨的家伙并非酒客,而是道地的老板,他还有多少炫人花样? 「岂敢。」杨仲南不以为忤地笑着,先递了杯不知名堂的调酒在她面前,做出「请用」的手势,再拿起第二杯酒,啜了一口后,直接凑到章志禾唇边,低声道:「曜明有一部分是你的心血,我怎么敢搞垮它!如果真的担心,就回来帮我啊,照样让你掌舵。喝一口吧!到我这儿怎能不喝。」杯缘几乎贴着章志禾的下唇,似乎存心捣乱侮慢他,两个男人似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过节,这会是章志禾避免上这儿来的真正原因吗? 「拿开,别闹了。」也不动怒,章志禾技巧地格开他的手。 你来我往看得她目瞪口呆,连喝了好几口酒以遮掩自己的傻相。这个杨仲南,从头到尾把她当活动背景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在对付章志禾,她总算相信章志禾之前的形容并不假,不花点功夫是吸引不了他的。 「杨先生,我来。」她壮起胆,右手横过吧台夺下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两个男人一阵愕然,杨仲南终于把兴致转到她身上了,扯扯嘴角嗤笑,「噫?美眉是来挡酒的呵?怎么没听说你把了个会喝酒的学生妹?」 「请看清楚,她是薄荷茶屋的薄芸,你不会这么没记性吧?」章志禾微有谴责。「你才对她的店下了禁止令,这么快就忘了?」杨仲南平日朝三暮四,他不是不了解,但善忘到有数次交集过的异性竟能视而不见,未免太不寻常了。薄芸今晚的粉妆一点也不过火,只能说,杨仲南玩世不恭得太厉害了。 「薄荷?」脸色乍变,两个字宛若一枝钥匙,开启了杨仲南的记忆,敛起了他漫不经心的笑容。「你是她的——」 「堂姊。」她很高兴他的反应截然不同,薄荷终究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份量,而非如黎明前的露珠,稍纵即逝。「我送茶到曜明时,也见过您几次,您忘了?」 「没注意。」他直率无礼地答,收起空了的酒杯,意兴阑珊地调制下一杯酒,原有的待客热度骤降。「我以为我和薄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转转眼眸,对一旁缄默的章志禾请求,「对不起,和你换个位子。」他随和地照办,各自落坐后,她引颈对正前方的杨仲南低声道:「我没问题,是薄荷有问题。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但是你把她搞得变了样是事实,如果你还有点人类的慈悲,就请去看看她,好聚好散,我跟你说声谢谢。」 声量有若情人间的呢喃,章志禾却听得一字不漏,他不解地问:「薄芸,怎么回事?不是要谈你和他之间的事,怎么多了个薄荷?谁是薄荷?」 「她(我)堂妹。」两个事主异口同声,杨仲南没好气地翻翻白眼。 「噢,失礼,是我误会了,我以为是仲南和你——」他拍了下额头。那么她每次在他面前提到杨仲南就脸红是为哪桩? 「我想,我今年不会连着倒霉两次才对。」她勉强保持笑容。 「倒霉的不知是谁呢!」杨仲南冷哼。 「两位,」他出声制止,游目四顾。这一端恰有一张布幕斜遮,酒客们尚未发现这里的异样,附近的调酒师已敏感地侦测到不对劲,他站起身,「请平心静气好好谈谈,既然是私事,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慢着!」杨仲南攫住他的肩,「要走可以,把这位薄荷的多事堂姊带走,我不想破坏好心情,待会还有朋友要来。」 第七章 「不关章先生的事。杨先生,我希望你能答应去看她一趟,薄荷如果有事,你也不会好过吧?」真是伤透脑筋,这家伙不是普通的决绝,一张华美的皮相不知让多少女人伤神过,薄荷头一次认真投入恋爱,就运气差到踩中地雷。 杨仲南松开他的肩,嘿嘿笑道:「你多虑了,有事的会是我不是她,她大小姐一个不爽快就害我拉肚子拉了一整天,差点让我在签约的客户面前失态;用我的名义订了三十份我最痛恨的臭豆腐送到我办公室;趁我不注意拿走我的车钥匙把我的新跑车开到红线区让车被拖吊……有一个成语叫什么——罄竹难书是吧?满可以形容令妹的所作所为,如果我再和她纠缠下去,就是自找罪受,不会有人同情我。」他说得滔滔不打结,显见积怨已久。她听得张口结舌,难以置信众人眼里娴雅恬静的冰美人薄荷,私下竟做了这么多失控的行径! 良久,她才启口,「这些痛苦,都敌不过你的背叛吧?」她直视杨仲南。「你一定从没尝过那种感觉吧?」 他冷笑,面无余情。「这位仗义直言的薄小姐,瞧你这模样就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男欢女爱。这种你情我愿的事,一旦没感觉了,又何必苦心维持假面。我从不欺骗自己的真感觉,何来背叛可言?」 尖刻却不无道理,她哑口无言,却在心底涌现对薄荷的无尽怜惜;那样冲冲撞撞不知所措地毁人自毁,仍然挡不住一点一滴流失的爱情,她能为她做些什么? 章志禾在一旁沉重地拧起眉,承接到杨仲南投来的灼灼目光,他别开脸,起意离去。 「这么说,就算她为你做了傻事,你也不肯去看她一下喽?」她徒劳地问。 俊美的脸庞抽动一下,拿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中,瞥见章志禾转为质问的注视,他不为所动道:「这种事该靠自己努力,不是吗?否则不是没完没了。」 章志禾暗叹,轻按她背脊,「走吧!我送你回去。我猜,薄荷不会希望你替她做说客的,别太晚回去了。」左手拇指快速掠过她的眼角,拭去一滴欲落的泪光。 「我知道。」她感激地挤出一抹微笑,转向杨仲南,「杨先生,对不起,薄荷曾带给你这么多困扰,不过,希望你能谅解,这些都是因为她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回去以后,我会好好劝她的。」 一场可能的小冲突没想到如此顺利的化解,杨仲南阴悒的脸重新有了光采。「你和她真不一样,叫薄荷的应该是你,她根本像一团火似的。来,喝一口看看,我刚做的特调,以前都是请阿禾第一个先尝,给个意见,今天他不喝,你来!」 她没有拒绝,仰头徐徐咽下,志不在酒,喝不出什么心得,只感到微微热辣的口感在喉咙扩散,抑制了蔓延的忧郁,也抑制了渐渐成形的念头。 「怎么样?」 「好喝。可以再来一杯吗?」她递回空酒杯,像讨糖吃的孩子。 「别喝了,薄芸,该走了!」章志禾不以为然地出言阻止。 「急什么?难道待会你们还有节目?」杨仲南斜觑他,迳自倒了满杯给她,边观察眼前男人的面色变化,表情闪过一种等待的乐趣。 「章先生,不要紧的,您可以先离开。」她笑,继续对着杨仲南,「其实,我以前打工时也学过调酒,评价还不错,今晚可以让我试试吗?不会让你失望的。」 「喔?学过调酒?失敬了。没问题,进来吧!我很有兴趣尝尝阿禾新对象的手艺。你大概不知道吧?他最爱吃我做的白酒蛤蜊面,一次可以吃两盘喔!」让出工作台给兴致勃勃的薄芸,坐回章志禾身边,他益发被镜片后正在升温的愠怒眼神逗乐了,畅快地笑起来。 「杨先生误会了,我不是他的新对象,他是个好心人,帮朋友的忙而已。」嫣然一笑,有模有样拿起各种器皿、量杯,还询问调酒师酒的摆放位置,认真地调放比例。 「是吗?」他歪着头,凑上前审视她所谓的好心人。「好心人?他是我见过最残忍的人,祝福你别尝到这种滋味。」 「你真爱开玩笑,有谁残忍得过你?」她俏皮地咧嘴,把调好的酒送到杨仲南嘴边,「试试看,欢迎指教。」 杨仲南啜一口后,轻轻咂嘴,几秒后,释出一个迷人的肯定微笑,「倒真是不错,就是甜了点,这是讨女人欢喜的酒。」 「我还有别的杰作喔!您稍等。」她头也不抬,愉快地展开第二轮制作。 章志禾再也无法好整以暇,不明白一场男女攻防战怎么成了品酒会了,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我看,我还是先离开好了。薄芸,别待太久了。」 「你放心么?」简单的四个字,音调轻慢了些,表情挑衅了些,却留住了章志禾,他回过头,不悦道:「你该要懂得节制。」 「你还不明白吗?我对你已非常节制。」不甘示弱地回掷两句,杨仲南往吧台靠了靠,不再在乎背后男人的反应。 「好了、好了,快尝尝看!」薄芸适时端出第二杯酒,敬道:「希望杨先生释尽前嫌,继续和我们茶屋往来,让小店继续成长。」 杨仲南会意地眨眨眼。「你比薄荷可爱多了。我可以不干涉公司员工是否和茶屋往来,我自己就免了,省得又着薄荷的道。」或许是太高兴了,他这次并无先行浅尝,大口入嘴便咽下,不到三秒,上下移动的喉结忽然停顿,羽眉轻揽。「唔?舌根有点苦味。」又喝了一口,这次在口腔里停留久一点,让味蕾来回盘旋。「整体来说不坏,就是有苦涩余味,味道还算特别。你放了什么?可以参考一下吗?」 薄芸低头不语,不慌不忙收拾完凌乱的台面才走出吧台,站在两个男人间,两眼莹亮,充满期待地看着杨仲南,用轻得抓不住的声音说出答案,「巴豆。」 「嗯?大声点!」故意将耳朵靠近她丰盈的胸前,「这不算秘密吧?」 「我说巴——豆,巴豆粉,」她稍微放大音量,慢吞吞地解释,「一种中药强力泻剂,放了大概有半两,照常理很快就会有效果出来了。」 「你说什么?」章志禾听出苗头,喉咙抽紧。「你真的放了?」半路上中药铺的目的竟是巴豆粉!她早有预谋? 「搞什么鬼!」杨仲南惊恐地站了起来,下意识捂住小腹,指着她,「你下药?你——」心一慌,反而感到腹中起了诡谲变化,逐渐有一股劲道不小的气体在胃肠中蠕动窜流。 「嘘——安静!」纤指放在唇上,眼珠往四周溜转。「你瞧,客人越来越多了,你不会想让别人注意到你的丑态吧?别担心,死不了的,现在安静优雅的回家去,难受个一天就行了,注意,别脱水喔!」 「章志禾,你这个共犯——」话尾悬在半空,俊美的面孔扭曲,前额冒出湿意。「臭女人,饶不了你——」他想抓住她,步伐一阵踉跄,她矫捷地闪开,调酒师已起疑,伸出长臂越过吧台撑扶住他。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加诸在薄荷身上的痛苦不及你即将尝到的万分之一,薄荷能死里逃生,你又有何困难?」她越笑越甜,欣赏他的隐忍挣扎姿态。 第八章 「仲南,快先回去吧,还等什么!」章志禾当机立断,捉住她的手,迅速往出口方向奔去,避免困兽之斗的杨仲南损人伤己。 两人在酒客交头接耳的注目下离场,她乖顺地上车,一入座,便格格地发笑不止,笑到整个头部伏在膝上有一分钟之久。他转动方向盘,旋进第二条巷子,杨仲南的跑车紧跟在后,如箭般驶离停车场,飞快越过巷口。 「你事先该告诉我的!」他忍不住抱怨。她使出这一奇招,后遗症恐免不了。 「事先告诉你,我一定做不下去。况且,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拒绝我的请求。」她甩甩散乱的头发,不知是不是笑得太过度,加上强自撑持了一幕惊险场面,说话尾音有点温吞拖曳,看着他的双眼焦距亦不太集中。 「我指的不是下药这件事,」他摇摇头,「我指的是薄荷这件事。如果我事先知道,也许能替你想个更好的解决方法。」换言之,他并不赞成以牙还牙。 她抿着嘴,垂眼不语,打了几个酒嗝,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萍水相逢,怎好再要求章先生为我的家人做份外的事。对不起,累了您。」 「我和仲南自中学一块儿长大,扯上他的事就不算份外。」 车子行经一连串商店,她忽然拍打着车窗喊:「停、停,我要买东西——」 他紧急煞了车,心生疑惑。「买东西?」 「对,我要买咖啡豆,薄荷在等我买回去!」她开了车门,跃下车,重心变得不太稳,身旁所有的景物奇幻般地呈波浪状的放大飘浮,她心惊不已,说不出口,仍强打精神走向路口那家咖啡豆专卖店。 「薄芸,你在摇摇晃晃,小心点。」他在车里叮咛着,想想不对劲,还是下车跟过去。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迟钝起来? 为了显示还在正常状态,她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两手外张,忽然警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钢索上,脚底下是一潭湖水,余波荡漾着。 怎么回事?她出现了幻视?一定是太累了,丧失了平衡感,她毕竟绷紧了一晚上神经啊! 拼命安慰自己,她越走越快,接近店门了,就在他的注视下,她竟没有拉开门把,毫不迟疑,戏剧化地撞上透明玻璃门,「碰」地一记闷响,笔直朝后倒下。 「我的天——」他追上她,急忙将她撑扶起来,饱满的额头明显红肿一片。她极力将眼皮撑开,撑不到三分之一,又搭拉下来。 「好昏……章……你说……我能不能……就睡在……这里……」几番努力,终于,她不再张开眼皮。 第二天起床,最令人不安的状况不是头痛欲裂,也不是前额莫名肿了一个包,而是极目四望了五分钟,她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会醒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房间变大了、床铺变软了、光线变明亮了,含着花香的空气更愉悦了;颜色也变了,除了木地板和靠窗的一张英式古董茶几,一整个洁净的白,连茶几上花瓶里单枝插了小碎花的植物也是白色的。她下了床,踩在地板上,真奇妙,整齐摆在床脚的女用拖鞋也是白色绒布鞋面。 出于一种直觉,她往身上的衣衫瞧个仔细,不出所料,是白的,纯棉t恤,大了两号,足以遮盖大腿。「我这是在拍广告片的现场吗?可是我的头好痛——」她勉强走了几步,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杯水、一颗黄色药丸、一张字条。凑近一瞄—— 如果醒来还会头疼,就吃下这颗止痛药。 没有考虑,她就将药丸和水吞下,边想着:这一手好字真是秀逸! 不对,万一是什么怪药,她会不会又更加混乱?这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心跳加快,等了几分钟,没什么异样发生,她松了一口气,往大概是浴室的方向前行,浴室倒是绿色的,小巧干净,洗手台旁的置物架上放着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具,她犹豫了几秒,便开始清洁漱口,一边回想前一夜记得的部分片段——好心肠的章志禾,第一次造访的天堂,好看得欠扁的杨仲南,她动手调了几杯酒,冷汗直流地倒下黄色粉末,脸色发青的杨仲南,逃跑……然后呢?一片空白,都不记得了! 惶惑不安愈发强烈。清洁完,她头一抬,看见镜面中的自己,那肿包,惨不忍睹,莫非她这是被棒敲的?等等,背后的是什么东西? 她猛转身,淋浴间里,晾挂着一件熟悉的女性短上衣和无肩带内衣,眼睁睁瞪了半天,她冲上前取下,浑身起了疙瘩,她怎么连洗过澡、换过衣物也毫无所觉? 两手在身上一摸索,没错,t恤里头空空如也。真糟!她得了短暂失忆症了,忘了前一夜做过的一举一动?还是——根本有人替她换下的? 想像力一延伸,四肢开始凉飕飕,不敢再猜下去。她赶紧将自己的衣物换上,端详手上那件换下的t恤,因为接近鼻端,布料上原有的隐隐味道便传达到脑部,很熟悉、很干净的一种味道,追本溯源,这味道第一次遇上是在……一张温文儒雅的男性面孔跃出,她低喊出口——「章志禾?」 没道理啊! 她奔跑出白色的房间,眼前同样设计美观的客厅自然也没见过,只是不再纯一色的白,特别的是,阳台、角落、多余的空位,均摆设了各种少见且形态各异的室内植物,养得茁壮丰茂,正值花期的则开得热闹非凡,极为抢眼。 无暇细看,瞟到右手边的喷砂玻璃餐桌上,备有一份整齐的西式早餐,看样子已冷却,黑色咖啡杯底下压了一张字条,她随手一抽,上头写着—— 如果吃不下,不必勉强,回家路上小心,保重! 她环顾四面,客厅里,除了简要的家具摆设、挂画,主人照片付之阙如,字条没署名,必然是认定她知道是谁留下的,所以,也连带认定她不会忘记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偏偏她忘得一干二净,她为什么会身置此地。 「哈啰!有人吗?有人在吗?」她试着喊,空荡荡只有自己迷惑的回音。 冷静、冷静,除了额头上的伤,身上并无异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衣物被换下——不必想、不必想,因为——想了也没用啊! 她一骨碌喝完冷咖啡,看见玄关处的木制小长椅上躺着她的提包,她走过去,提起摇晃,看看有没有另外一张纸片,不经意掠过鞋柜上散置的信件,她遍览一封封的收信人姓名,确定了字条的主人身份,却更茫然了。 「章志禾,我该怎么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章】 「薄芸?」 她不耐地翻了一个身。 「薄芸?薄芸?」 她将被单拉拢到头顶。 「薄——芸——电——话——」 如果高分贝在耳边嘶吼还能假装听不见,她的演技就太好了。 站在床边的薄荷紧迫盯人,直到她勉为其难地坐起身,哀叹着:「我听见了,你叫得我作恶梦□!」 薄荷将手机塞到她怀里,「日上三竿了,你有三通未接来电。还有,你该起床了,今天该到学校去一趟不是吗?」 她瞄了眼来电显示,立即合上手机盖,跳下床,冲进浴室漱洗。 第九章 她忘了,睡前该把来电答铃改成振动状态的,一旦不想接电话时,那倾诉般的歌声不致太引人瞩目,逼得自己不接也不行。这些天,当那熟悉的号码出现在手机视窗时,她就成了惊弓之鸟,成了暂时的聋子,假装手脚都很忙碌,理所当然地错过接听,唯有薄荷在时,这一招才行不通,薄荷会好心地替她接电话。 「薄芸,电话!」又一次!薄荷站在浴室门口,有股不得不听从的强势。 心跳暂停,她含糊心虚地答:「你别管我的手机,我会回电的。」 「是长途电话,大伯打来的,他说你如果还不滚过去听电话,他就坐今晚的夜车上来,看你能逃到哪儿去。」 说的人面无表情,听的人胆颤心惊,她一蹦一跳出了浴室,赶紧从薄荷手中接过电话,特意闪到窥伺不到的角落接听。「喂」才蹦了半音,另一头火气十足的低抑男腔便迫不及待截断她的问候语。 「小芸,我废话不多说,再三个月就是薄荷生日,没忘吧?」明显地咬着牙根说话。 「知道,知道,怎么敢忘!我每天都在数馒头过日子好不好。」 「数馒头?数到一个晚上在外头鬼混?」 她委屈地瘪嘴,「那是意外,我也不想在外头过夜啊!都是杨仲南那混球——」 「杨仲南?不是说别再找那家伙了!」一声爆吼,她迅速拿远听筒。 「可是薄荷伤心——」 「所有的伤心都会过去,看紧一点她,别再出差错了!记住,不是属龙的,别让任何男人再靠近她!随时向我报告!」 非常果决地挂断。她苦恼不已地捧着头——这哪像父女的对话?她警官退休的父亲简直把她当卧底警察在对待!不能因为她从小只和街坊邻居的男孩子鬼混就认定她不需要温柔以待吧? 「我也是女人好不好,看不出来吗?」她咕哝着挂上电话。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你太多虑了!」薄荷走过来,盯着她的胸围哂笑。 她抬起头,直瞪着二十多年来始终被小心呵护的一朵茉莉花,她有感而发,用力捧住那张毫不亚于杨仲南的美丽容颜,大声心理喊话:「加油,加油,加油,我们一起努力让杨仲南那混蛋后悔得喝杀虫剂,否则……」 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面有薄瞋。「你那天不必那么做的,有很多事你不明白!」 「你知道了?」一阵傻眼。 薄荷轻抿唇,「你一直不回章先生电话,他打了好几通到店里找你,我和他没有直接交集过,更别说是你了,心里觉得奇怪,问起他,他毫不保留地说了,还代替杨仲南向我道歉。」 「呃?」她双眼发直。这男人到底想怎么样?她闪得很彻底了不是吗? 「你放心,不会有以后了。拜你的壮举所赐,杨仲南在家里躺了五天,并且严格下令,哪个员工让他发现光顾我们茶屋,一律开除!我想现在,他更加对我避之惟恐不及了。」 「嗄?」五天?全没料到没良心的家伙肠胃如此不堪一击,章志禾不会是为了这事找她吧?「你不会——心疼他吧?你没看到那家伙——」 「小芸,一切都没关系了,这阵子害你和大伯担心,真对不起,我没事了。」脸庞滑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疲惫。「我下楼了,今天外订很多,得忙一整天,快出门吧!」不是打从心底绽开的欢颜,纯粹是要让她安心。 「薄荷,我做得到,你一定也可以。」对着下楼的背影补强几句,回头疲累地掩住脸。 都说所有的伤心总会过去,最好的愈合药就是时间,为何想起了图书馆那两张面孔,心里还是发疼,疼得脸皱成一团?令人讨厌的是,疼痛总是选择在形单影只时发作。 不可以软弱!她用力抓扯一头乱发。起码这三个月不行!掐指一算,三个月很快就过去,届时,她就真正地自由了,自由地夜不归营、自由地抗议神经兮兮的老父、自由地——迎接下一场爱情! 「不是我爱啰嗦,我怎会不知道你们这些不长进的学生背后叫我什么,我忍辱负重罢了,要不是冲着院长的面子,怕这所新学校招不到学生,我才懒得理会你们这些被社会宠坏的年轻人。我再次郑重申明,就算你们这班被当个精光,我也绝不手下留情,让侥幸者蒙混过关……」 义正辞言地数落持续了十几分钟,她变换着站姿减轻脚底疲劳。大学城位在郊区,骑机车距离太遥远,转车劳顿不说,系上教授的办公室偏又位在校园最清冷的角落,费了一番脚程找到了人,正巧在课堂上被学生顶撞,憋了一肚子火的未婚中年女教授不花功夫捡到了发泄目标,让她站在门口俯首挨训。每一次以为骂够了,正喘息歇气,她尚未开口解释来意,红唇一张,又滔滔不绝起来。 「瞧你那身衣服,肚脐眼儿都探头见人了,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女生的把戏,穿清凉一点男老师就会头昏眼花放你们过关啦?」 视线往下低探,她满腹狐疑,t恤的确短了点,她只是打了个哈欠,露了一小截腰腹,有这么严重吗? 「老师,我是来交报告的,可以先让您过目一下吗?」趁着女教授喝水空档,她抢先把装订整齐的报告恭敬递上。 女教授严厉地瞪她一眼,像噬血的鲨鱼露出得意之色。「哦!报告,迟了一个礼拜的报告也敢拿给我看?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学生,这个系所很快就会消失在校史上。我说过啦,超过收件期限我就当你们没修过这门课,拿走!」 「不是吧?因为老师出国了好几天,我才现在交——」 「最后一天截止日你怎么不出现?」 「那是因为……」因为她头痛万分地醒在别人家里,换了好几班公车才回到家,报告拿到学校时课早就结束,教授赶搭飞机早一步离校了……以上实况说出口必遭死当的命运。「我吃坏肚子!」她很快转弯。 「那正好,那你就好好休养吧,下学期再重修这门课,收获必然良多。」喉头发出阴鸷的笑声,抱着一落研究档案,摇摆着下半身走出办公室。 「老师,等一等!」她展开黏功跟在教授身后,惊慌失措地进行解释,「我比别人慢了两年入学,再延毕就得又等一年,缺了毕业证书,想找个正式工作就不容易了……」 「这我可管不着,你该学会为自己负责。」 拒绝得有够犀利无情,她可不能就此乖乖打道回府。 两人一前一后绕廊穿堂,远看像只尾大不掉的怪异生物体,前半段甩不掉后半段,她不死心地恳切求饶,女教授烦不胜烦,出言火力更加猛烈,骂得起劲了,把前阵子相亲失败的怨气一并倾倒,多绕了一段路亦不自觉,直到踏进了一方花团锦簇的小型园林,垫后的薄芸察觉不对劲,慢下脚步。女教授直线前进,咒怨个没完,冷不防,前方一股莫名的水柱骤然朝天空喷洒,接着,转了个弯直喷过来,女教授首当其冲,放声尖叫,挥臂后退,尖锐的鞋跟不偏不倚踏在她的露趾凉鞋上,两人跌作一处,她抱着痛脚,双眼噙着不断涌现的泪花,唉不出一声痛。一个学生模样的单眼皮男生凑近,拿着一根橡皮水管俯视她们,两颊肌肉隐隐抽跳,显然在抑制笑神经发作。 第十章 「老师啊,你的尊脚踩中浇花的水管了,而且草皮才铺好,这里不能踏进来你不知道吗?」说完,不很热忱地垂下右手出借一臂之力。 「什么你啊你的死孩子!一点规矩都没有!」女教授拍掉男生手掌,一个箭步跳到他跟前,用力晃掉一头一脸的水。「不能进来为什么不放个告示牌啊?这点常识都没有啊?叫什么名字报上来——」 「告示牌就在那里啊!」男生语调平板,指向绑在一丛朱槿枝桠上的小木牌,依其规格大小,看得见是运气好,没看见算倒霉。 女教授怒不可遏,一时想不出更具恫吓效果的骂词,目标转移到半蹲在地,痛不堪言的薄芸,直骂:「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反应真慢,把东西捡起来!」 她抖着下颔,一蹬一跳地把飘散一地的纸张拾掇,坏心情如乌云盘顶,地上沾了湿泥的期末报告已经宣告报销。 「这不是李教授吗?大驾光临,我正要去找您呢。」一丛合欢树后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笑容煦煦,体贴地递了条手帕给女教授,顺手捡拾脚边一张落单的纸张,又若无其事地靠近薄芸,连同她手上收拾好的部分一道接过手,起身前,淡漠的视线扫过直楞楞不动的她。 「嗨——嗨……是——是你啊……」女教授盯着手帕瞧,耳腮瞬间爆红。「不好意思,踩了你的新草皮……」举起手帕往发际抹擦,越擦脸越红。单眼皮男则愈看愈有味,憋笑不停。 「不要紧,小事一桩。大明,把那盆七里香抱来,是给李教授的。」男人将那迭厚厚资料交给女教授,「今天新换盆的,这几天不必浇水,很容易照顾。」 「怎么好意思烦劳你,你太有心了,上次只是随便提提,我喜欢这香味……」 「不麻烦,您喜欢就好,绿化环境是件好事。」 「是啊!是啊!我喜欢极了……」 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再多站在那男人前面十分钟,她断定女教授很有中风的可能性。 幸好,叫大明的单眼皮男很快地抱着一盆盛放的白色小花植株过来,一缕浓郁的花香也随之飘圣,男人吩咐道:「大明,帮李教授搬到停车场。」 大明抿着就要迸出笑的大嘴,率先走在前头。女教授握着濡湿的手帕,犹豫着该还不还,腼腆地瞟了瞟儒雅的男人,终究一转身,塞到皮包里带走了。 散戏了! 她连忙低下头,腋下夹着那份被拒绝的报告,闪闪躲躲地尾随而去。男人悠悠地盘着胸观看,以不大不小的声量唤住她,「这样就走了?你没话对我说吗?找了你许多次。」 她暗暗咋舌,慢吞吞回过头。「嗨!真巧,又见面了。」招呼一打,她旋即想到什么,疑惑地问:「真奇怪,你——又出现在学校里,是为什么?」这不叫巧合,该叫匪夷所思了。 「我是这学期农学院新任的副教授,先前已在这兼课一年了,算不算名正言顺?你呢?」他满面调侃。 「嗄?」搞了半天,他另谋他就到这儿来了。不想扩大话题,吞回一连串疑问,她直盯着他鞋尖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逃之夭夭。 「失敬!章教授,我恰巧是本校酒店管理系的学生,运气好的话,今年就可以毕业;运气不好的话,我们很有可能再在校园相遇。」话说得太快,反而有点不伦不类,她假装对树枝上一朵朵如粉扑般的花朵生出兴致,避开他的眼光,又作势频频看表,希望他早点放她离开,一句都别提那晚发生过的事。 半天没回音,她转回头,前方空无一人。「咦?」消失得真快,莫非他有灵通,透视了她的心思? 「你的脚趾流血了,没发现吗?」声音从下方传来,她蓦地惊跳。 「别紧张,血看起来流了不多,应该只是皮肉伤,不过最好消毒包扎一下,你穿凉鞋,伤口容易感染。」他俯近她的脚面认真观察了一回,下了结论。 垂首一探,所言不假,女人的鞋跟威力惊人,刚才只顾等着椎心痛楚散去,竟没发现异样,她展开手心,上头的确沾了斑斑血渍。 「没关系,没关系,我用面纸暂时包覆一下就可以了。」她不自在地将脚抽开。他是不是太不避讳了?虽然一只可悲的血趾实在引不起任何暧昧的联想。 「到我的研究室吧!就在附近。别小看伤口,引发了组织炎就得不偿失了。」他平静地建议,并不准备求得她的同意,迳自走向隐匿在一片小花海后的建筑物。 目视他走远了,她立刻提脚落跑,移动了两步,伤口漫出一阵皮肉牵扯的痛,这脚趾牺牲的真不值得。 「薄芸?快一点!」声音在近处冒出,大概又踅回头寻她。 怕他起疑,她忙不迭应:「来了!」 也罢!逃得了这次,逃不了一学期,依他斯文的谈吐,不至于令她难堪才是。 一拐一拐进了那栋矮小别致的灰瓦清水泥墙小屋,才发现是一间规格不小,但算得上朴素的私人办公室;四面白墙,矗立着几排金属书架,堆满了专业园艺及植物学书籍,中外文都有,左边安置了一张长型的办公桌,除了散置翻开的书本,还有一个朴拙的小陶盘,上头是一撮生了棘刺的怪种子,盘子下方垫着一张她看不懂的、十分繁复的管路设计蓝图。比起一般的系所正教授,他的私人空间大得多、环境好得多,只是位处偏僻了点。 像读出她眼中的疑问,他一手从矮柜里提出小药箱,主动对她解释,「本来新任的老师还辟不出独立的研究室的,毕竟是新学校,经费不足,但因为我受托负责农学院的景观设计,就暂时拨了这间工作室给我,方便和配合厂商联络。」 她「哦」了一声,多看了他几眼。从曜明的私人企业跳槽至学术机构,是不是越界得太快了点? 感觉到她的半信半疑,他耸肩道:「好吧,不必瞒你,实情是——距学校十公里外的一块实验园林有一半是我家族捐赠的,校方为了表示谢意,多盖了间房让我单独使用;至于景观设计,是本人我毛遂自荐,我无法忍受建筑物旁尽是一成不变的呆板植栽,后方一片荒地是块没有规画过的裸地,极有挑战性,我决定给它赋予想像空间,好好利用。」 即使仅是单纯叙述给外行人听,他的面庞像承受了日照,光采倍增,他对园艺工作的热情超乎她的想像,这是他离开曜明的原因吗? 「真羡慕你。」她由衷地说。远比她上大学前两年,飘飘荡荡地四处打工、一事无成幸福几十倍。 「没什么。」他消失在一扇纱门后,出现时两手濡湿,大概去洗了手。「坐下去!」他以下颔指着那张高背办公椅。 「坐下去我好处理你的伤口。」见她不动,他晃晃手里的消毒水药瓶,「还是,你想自己处理,我不反对。」 自己处理?她的小褶裙恐怕不适合做某种屈腿动作。「还是麻烦你了。」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他半蹲跪在她膝前,松掉她的凉鞋。 第十一章 「唔?」由上俯下,只看到他浓密的发顶、挺直的鼻梁、忙碌的长指。 「我以为,你连下药这种事都敢做,平时应该不拘小节才对。」他握住她的脚踝,轻若无力,她还是僵了一下。 下药?是被逼上梁山吧。至于不拘小节……是在说她扭捏吗?他们还没有熟到坦然让对方换洗贴身衣物,以及若无其事地把脚丫子凑到对方鼻子前面的地步吧? 「没什么,只是不习惯麻烦别人,我一向自己照顾自己。」她裙摆前拉,大腿紧闭。随意泄露春光不能叫不拘小节吧? 「薄荷也让你费了许多心神照顾吧?」 「她是我最亲近的姊妹。」表态得很肯定。 他但笑不语,将棉花球沾上消毒水,细心洗去血迹。在伤口处擦拭数遍后,以棉花棒轻轻涂上一层药膏,不厌其烦调整ok绷的位置,细腻得像在制作手工艺品;手指握抬脚板时,他表情自然,仿佛握的是只手,她有些后悔平日没有在脚上多抹保养乳液,好让他做得心情更愉快。 「比起杨仲南,您实在好太多了。」她小声道,有感而发地。 「他有他的好处。」动作缓了缓,他轻应。 「最好是!」她撇撇嘴。 他冷不防抬脸,她吓了一跳,他直视她的额头,细审后释怀道:「好很多了,只剩一点小瘀青,几乎快看不到了。」拇指还按了一下原先的肿块处。 她姗姗地站起来,实在很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好似跳过了那一晚的记忆,没事人儿般和她面对面呢? 但,这么大的肿包总有凶手吧?会不会是……心有不甘的杨仲南强忍腹痛埋伏在暗处袭击她,章志禾基于道义替他遮掩,事后良心不安不断致电关心她的伤势? 至于衣物被换下,可能是被挥棒后头昏眼花,吐出秽物,他不得不替她清理吧。瞧他神态从容、若无其事,也许根本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发生。 越想越合理,她摸摸前额,表情转变为千里寻凶的急迫,「章先生,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你全都忘了?」他怔住。那么近日来,她在躲他躲个什么劲? 「我应该要记得吗?」两眼微缩。「您应该——一清二楚吧?」 「那当然,我那晚滴酒不沾,神智清醒。」 「是杨仲南,对吧?是他造成的?你不会瞒着我吧?」她逼近他,口气转硬。 他抬眉,神色明朗,毫不闪烁,「当然,只是你得先答应我,千万不能激动,不可以再找仲南理论,扩大事端。」 果然!她没错看那空有皮相的家伙。 「我答应不会找他理论。」她当然得研究妥当后才能找他算帐。 「那就好。那一晚,在酒吧,」他摸摸鼻梁,看看她,观察她的反应。「早在你对他下药前,仲南就先下了药。」 「啊?」这是哪一套剧本?「没弄错吧?」她干巴巴笑。 他摇头,欲言又止。 她一头雾水问:「什么药?下在哪里?」 「一种迷幻药,下在他请你喝的第二杯酒里。」他言若有憾,「真抱歉,我当时没发现,否则就直接把你送回家,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什么迷幻药?难不成让她产生了幻觉,一拳敲昏自己? 「像——喝醉一样吗?」她抖着下巴,满怀侥幸地问,希望自己没有在大马路上对路人挥拳相向。 「唔……」他倾着头回忆,试着用最精确的方法描述,「并不很相同,起先只是发现你爱笑了点、走路歪了点,后来,你硬生生撞上咖啡店的强化玻璃门,暂时昏了过去。」肿包是这样来的。 听起来还不算太离谱,如果就此一觉到天亮,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不是杨仲南亲自下手,他却不折不扣是个祸首,她忿忿咬牙,「这家伙到底哪根筋不对,为什么要这么恶搞?」 他扇了几下眼皮不作声,沉默着收拾药箱,转身放回柜子。她一拐一拐地跟过去,又问:「那……玻璃撞破了吗?是不是替我赔了店老板?」 他一阵莞尔。「没这么严重,你是在走路,不是冲百米赛,所以,扶你上了车十分钟后,你又醒转了。」 「醒了?」如果醒了,为何不干脆送她回家?这是心里的真正疑惑,问出口的却是——「然后呢?」 「然后——」他端起地上的一盆黑土,倒了点不知名的黑液,取了把小铲动手翻搅。「我发现了你不为人知的潜力。」 「……」这叫她如何回应?「谢谢,是我突然力大无穷,在路上手擒正要做案的色狼吗?」 「没这么戏剧化。」他动作娴熟,把桌上的种子撒播其上,再将一层薄土覆盖其上,一边说明着,「你突然又急着要下车,拗不过你,当时车子正好停在一栋大楼前,前面有一个圆形喷水池,你双手合十,望着水柱好一会儿,突然举高手臂,绕着水池,做了一连串标准的侧滚翻。那时早已夜深,行人不多,看到的人还是啧啧称奇,大楼管理员也出来关心。你滚了两圈,停了,突然又出其不意跳进水池,在水花底下和衣默祷,这一来,就算我不阻止你,管理员也不能不管了,我只好想办法把你拖下来,扛进车子里暂时带回我的住处,否则,你若一身湿出现在薄荷面前,再表演几手特技,恐怕会吓坏她,我也很难解释。」 这是别人的故事吧?脑袋里残存的一点相符画面也没有,勉强回溯,依稀记得只有一片白光,被开启的、无尽头的光源,在眼前展开,令人心生敬畏,想虔诚祷告,为它献舞…… 「真的?」怔愣地问——真的不是普通的丢人!侧滚翻是小学五年级表演体操的往事了,竟然还能当众献艺! 「真的。」 他轻颔首,抿着笑,将土盆重新端起,走向另一扇半掩的纱门后。她不知所措地尾随而入,门后竟是一个玻璃花房,四周布满一落落的盆栽和种苗,中央是一排排长形土畦,开满艳色的花朵;靠近一面实墙,有一张原木搭建的工作台,台上是各种铲子、镊子、木片、空盆和掉落的土屑;狭窄的走道也不得闲,堆了不少分株的育苗,他拿起一个浅盆盛了水,把刚才撒种的育盆放置其上。 她「哇」了一声惊叹后,便无心观赏那些奇花异草,低着头喃喃咒怨,「杨仲南,你好——」混蛋?他只是先下手为强,两人手段并无分别,只是不懂啊,她为的是薄荷,这家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幸好没有失控到裸奔,否则第二天一定上报,弄得人尽皆知了。 转眼瞄了瞄章志禾,他正认真地松土,一副闲聊家常的平静,没发现她激奋地扼腕。她咬咬唇,还是说了,「章先生,你当时知道我不对劲,尽力不让我下车不就行了?」 他停止动作,转头对上她的眼,低叹:「相信我,我尽力了。」见她露出埋怨委屈的眼神,他放下铲子,走到一个简易的洗手台洗洗手,转个身,把衬衫钮扣解开两颗,往两侧拉开,敞露一小片胸膛,那微褐结实的肌肤上,明明白白刻划三条川字型疤痕,十分突兀。「你突然来这一招,我一放手,你就开门跳下车了。」 第十二章 她一掌捂住嘴,低叫:「你确定是我干的?」她紧张地攀住他臂膀,迭声问:「然后呢?我没再怎样了吧?没有吧?」 她太紧张了,两颊逼得晕红,鼻头额角都是汗,如果他一五一十告诉她,侧滚翻之后,她延续匪夷所思的行径,攀爬他私人公寓前的灯柱想把所谓的月亮摘下来,并且把他的阳台围墙当独木桥行走,来回如轻盈的雀鸟,他心惊胆跳地将她制伏,挟着嘻嘻傻笑的她进客房,力道几近粗鲁,她挣脱了他,自行褪下湿透的上身衣物之际,突然张开手臂,给他一个热情的熊抱,两人一齐倒在床上,她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呓语:「嘘——不要动……忍者在附近……会被发现……」她煞有介事静止不动,约莫十分钟后,从他肩窝处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半裸地在他身上睡着了……以上种种,和盘托出的结果,杨仲南恐怕活不太久,明智的抉择就是避重就轻,淡化一切。 「没有,你很乖,大概太累了,躺上床很快就睡着了。」他轻拍她的头,回身拿起软皮水管,朝墙角下一排新栽种的番茉莉洒水。 她暗暗透了一口气。太好了,停损点到此为止,至于穿着他的衣物醒来……这个不必想、不必想,章志禾一派气定神闲、斯文正气,做的事绝对合乎常理。忘记、忘记、马上忘记!她立刻又可以海阔天空,见到他不闪不躲了。 「那太好了,老是替您添麻烦,还好,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她拍拍胸口——她绝不再踏进那间地下室酒吧。 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自己,他笑道:「如果你指的是和仲南间的纠葛,我乐观其成,薄荷应该忘了他,重新开始。」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不容易啊!薄荷从小就这样,非常死心眼,伤脑筋极了!」心情稍微释放了,她两手背在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这间规模不小的花房。 夕阳斜照,透过大片清玻璃,洒了一室辉煌。她偏过脸,避开直射的光线,有个亮晃晃的物体,悬在工作台上方的窗框挂勾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移步过去,仔细瞧了一会,原来是个小小编织吊饰,用金色牵丝细绳编成的,十分精致的一只吉祥物。 「好可爱啊,是麒麟吗?别告诉我你懂编织喔!」她伸手把玩,促狭地问。 「那是龙,去年在这兼课时,一个学生送的生日礼物。」他不很在意地答。 「生日?」 「嗯,我生肖属龙,学生知道后特地做的。」 她怔看手里的小东西,好一段时间,噤声不语。他回首探看,她正好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他扬眉发出询问,她一径瞧着他,以陌生的崭新眼光。见她半张着嘴,无端发起呆来,他忍不住被逗笑了。 「在想什么?」 她弯起嘴角,眉目渐渐舒展,漾起粲然笑意。 「在想,认识你真好。」 【第四章】 薄荷对店里的装潢一向很有主见,除了谈恋爱那段时间,痴迷的她连吧台上的天花板多了几盏吊灯都浑然不觉,工读生换了新面孔也视若无睹,但重新做人的她不同了,又恢复了原先的敏觉。 今天,她被严重地骚扰了,想若无其事都办不到。从一大早到现在,她不停地打喷嚏,次数多到来店客人开始怀疑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看;头昏眼花地调错三次茶,直到工读生几乎两眼喷火示意她停手靠边站了,她终于忍无可忍,把吧台上靠墙那盆兴高采烈飘着浓郁花香的七里香搬到大门外,彻底隔绝过敏源。 鼻子清净不到半刻钟,薄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消失一早上又突然出现的好姊妹,胀着红通通的脸,吃力地往店内搬进好几盆姿态各异的盛绿植栽,她快步走出吧台,挡在门口,不甚友善道:「我们的小店快变热带丛林了,你干嘛心血来潮弄这么多花花草草来?还有,我对七里香过敏你不知道吗?」 「啊?一时忘了。」薄芸搔搔头,充满歉意,看了看手上遮蔽视线的马拉巴栗树,立刻道:「没关系,没关系,除了那盆七里香,其它都不会惹毛你。」 「你发财啦?这些要不少钱吧?」目测一遍,总共七盆,个个都快比人高,就算在批发花市也值不少钱。 「不花一毛钱,」她得意地抬高下巴。「是我要来的。瞧!经过绿化后,店里有特色多了吧?」 「哪个傻瓜这么傻,白白送你?」讥刺地白个眼。盆栽好看归好看,却多了项照护工作,而且可能会引来一些讨厌的小虫子。 「那个傻瓜是我。」搭腔搭得顺又快,从薄芸身后的一丛棘刺棕榈探出一张温和带笑的脸。「今年分株盛产,有多的就送给需要的人。」 「是你?」薄荷极为惊讶,不知眼前这对男女何时交集在一块了。「薄芸,你进来一下厨房,替我整理货架。章先生,不好意思,那棵树请随意放,要喝什么尽管点。」说完,拉着一头汗的她钻进厨房。 「整理货找小贝他们就行了,为什么找我?我还没搬完呢!」她莫名地抽开手,转头就要出去。 「等一下!」薄荷拉住她,正色道:「你怎么又和他搅和在一起?我说过杨仲南的事你别管了,你为什么不听话?」 「谁理那个家伙了?」十分嗤之以鼻。「章志禾是我们园艺系和景观设计系的副教授,我请他帮我们设计后院小花园的景观,有什么不对了?」 「什么?」薄荷吓了一跳,困惑不已。「你在搞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后面那块空间加盖一间套房出租吗?」 「我反悔了。」她斩钉截铁,又眯起亮眼。「为了公共安全,我们不该为了一己私利把后面空地都盖满,缺乏逃生通道,万一发生公共危险,我们可是要负责任的。而且,想像一下喔,后面如果是个四季飘香、姹紫嫣红、绿意盎然的可爱花园,不但可以对这个城市的空气净化有贡献,我们姊妹俩还可以在树下喝下午茶,你说美不美妙?」 「美妙?你变化得可真快,而且古怪,你连不需费心照顾的黄金葛都养不活还敢盖花园?你听好,我不管你要盖花园还是盖房间都好,总之,不准再扯上杨仲南,听清楚了?」小脸覆上一层冰霜。 「我发誓,和杨仲南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坚定地举起手,然后靠近那张即使愠怒也美丽的脸,耳语道:「你放心,他和杨仲南一点都不一样,他是个好人。」 长睫快速掀了掀,薄荷拉开布帘一角,往外探看,章志禾顺长的背影在走道口,左右调整着盆栽的面向,她皱眉道:「设计花园和是不是好人没什么相干,我不喜欢家里有不熟的男人进进出出,你别给我添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店里随时都有人在,怕什么!」她提出疑问,薄荷的戒心、她的愉快全写在脸上。「别担心,以后我不会把照顾花园的担子丢给你的。」 「唉,你不懂啦!」干脆一句堵上,想想又问:「请他设计要花不少钱吧?听说他以前在曜明时接的都是大建案的景观设计,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搅和这个馊主意。」 第十三章 「你别搅和东搅和西的说他,他是有想法的人,和钱无关。」她不平地反驳。 「和钱无关就要更加小心了。」薄荷反唇相稽,斜瞄她。「大小姐,你长得是有你的特色,但要让半生不熟的男人为你魂不守舍,不计本钱,我看机会渺茫,尤其是和杨仲南有关的人,你最好注意一点。」 这是在说她天真还是笨?她终于冒了火,咬牙道:「薄小姐,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知道自己有几斤两,人家肯替我们设计,是我苦苦央求,有时间就到研究室和实验园林打工抵掉费用,可没那么美好免费大放送啦!」胸前的粗辫子一甩,用力顿脚走出厨房。 薄荷扯扯嘴角,笑得更带讽意。「说你笨还不承认,农学院系所学生一大堆,符合工读资格的多得是,人家何必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系学生找自己麻烦?放把火烧了林子更干脆!」 这些话只有自己听得见,她也并不指望有人听见。远远地,她看到章志禾俯视薄芸,正在殷殷解说着什么,她没兴趣知道,只是感到,那两张侧脸距离太近了,男人眼光太温和、语气太柔和、表现太亲和,她曾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见识过这种相近的特质,在初相识时。 「薄芸,你从前被辜负,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男人在想什么;我了解男人在想什么,却一辈子也达不到他的想望,终究还是被辜负了。我们其实一样笨!」唇瓣蠕动着,所有的话却只是悄悄地、悄悄地在心里流动着。 她从小到大,书念得普通,也不特别在意,有兴趣的事做得十分专心,成果也颇受赞赏,高中毕业后就立定了志向,想展翅飞翔,立刻和薄荷分道扬镳,投入就业市场,只要和梦想有关的技艺,举凡烘焙、调酒、招待员都热心地参与学习;一年后,发现赚钱速度太慢,学得不够广泛深入,梦想难以实现,便重拾书本,痛苦煎熬了一年,考进了这所成立不到五年的新学校,一边打工、一边念书,薄荷开了茶屋以后,她便辅佐帮忙,学校笔试成绩照样不突出,实习成绩全班前三名,总之,她对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也相信只要认真就能达到目标——除了爱情。 但是在满二十五岁的第一天,她首度尝到了被鄙夷的滋味,而且头衔不断地被冠以「笨」这一类和褒奖无关的字,使她一紧张,手脚越发符合那些头衔,例如「笨女生」、「笨手笨脚」、「没关系,你可以再更笨一点」、「啊!你真是灾难!」、「你不是绿手指,你是推手,把植物推死的手」……直到她热泪盈眶,想一脚踹开在她耳边碎碎念的臭家伙。 「我说薄同学,你姓薄但智商不薄吧?这些幼苗娇贵得很,种下去不到两天,你用水管这么大的水量浇得它们东倒西歪,是想浇死它们吗?」手上水管被粗暴地夺走,她狠狠瞪着眼睛又单又细的臭男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什么?看什么?没本事就别待在这捣蛋,看你一个早上的杰作。章教授是没见过女生吗?竟然找个麻烦给我,我这硕士学位还拿不拿啊!」单眼皮男啐了一口,指着花房的方向,「去、去、去,到里面松土,靠墙那一盆,最简单的工作。老板快下课了,最好再闯个祸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朽木。」 「性别歧视!内分泌失调!自大狂!书呆!」只敢在喉咙里咕哝着,她慢吞吞踱回花房。扫视一下四面八方,看见工作台下边一个长方型育苗箱,盛满了黑黝黝的土,她随手拿起一把中型铲子,泄愤地用力往里剁,几次后,手酸了,更加不满。「土都这么松了,还松?想整我?偏不让你如愿!」 不过是不小心折断了一枝刚阡插好的绯鹃花枝芽、混错了肥料、疏苗疏过度、被鹅卵石绊了一跤顺便压垮了一株蓝星花,也值得他气得七窍生烟?没见过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吗? 长舒了一口闷气,她缓下手上的动作,看着玻璃窗外原本明净的天空,一步步被浓云覆盖,心情随着一寸寸沉落。很快地,雨丝飘落了,附着在玻璃上,起初只有星星几点,渐渐汇成迷你小溪下滑,接着,洒豆般击打着玻璃,玎玎琮琮,目不暇给,极为壮观。 「噢!这是在为我庆生吗?谢了!」她垂头丧气地地噘着嘴,不意看到单眼皮男抓了几本书挡在头顶,朝院所方向急奔,她咧嘴笑,作势无声喊:「小心地上的石头啊!」像附和她的话,单眼皮男前脚尖陷进石板缝,后脚跨得太急,结实地往前仆倒,像只青蛙,左右看无人,狼狈爬起来狂跑而去。 她笑得弯下腰。「下次得对新人好一点,知道了吧?」这句说得很大声,把闷气冲散了不少。 「什么事这么高兴?」始终温和的脸凑近她,短发上覆着小片雨珠,手里一把雨伞滴着水,熟悉的气味包拢而来,揉杂着植物和洗洁精的清冽。 「啊,你回来了?」雨声太大,掩盖了章志禾的脚步声,她忙收敛起笑容,重拾起铲子挖着被剁了无数次的培养土,装一下忙碌。 「你看起来很愉快,今天顺利吗?」他观察她的动作,上下审视。 「还好还好,只是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忍不住高兴了一下。」更高兴的是老天爷好心替她惩罚一个出言不逊的自大家伙。 「生日啊!」他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忽然注意到她铲子下的箱子,面色一变,摘下起雾模糊的眼镜,俯身细察,视线缓慢地移动,良久,转头看向她。 她错愕了一下,并非他的表情有何不对,而是那双离开了镜片的眼睛,和杨仲南的如此形似,她为何从没发觉这一点?差别在他们的眼神,章志禾的眼神没有螫刺、没有嘲讽,恒常是一片善意,一片谅解,就像现在…… 「你确实是太高兴了,把我新下土没几天的香罗勒种子全搅碎了。」 「呃?」好不容易拉回视线,她跟着低头,他手心里一小撮土中,夹杂着不易辨视的碎屑和断裂的嫩芽,就算肉眼看不清楚,依她方才奋力的搅剁一番,后果可想而知。 啊,还是着了单眼皮男的道了!她哀鸣,败丧着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面有种子,我赔给你……」怎么赔?她连怎么妥善下种都不知道。她羞惭地捧着头,悄悄放下铲子。不用多久,他一定和助理大明的看法一致,让她这棵朽木滚蛋了,她的计划就此宣告终结…… 「你过来一下。」他突然戴上眼镜,将土放回,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花房另一边,拿起一个小空圆盆,直问道:「平时喜欢哪一种香草?」女孩子通常会喜欢这一类带香气的植物,她应不例外。 「嗯……」这可问倒她了,她只会吃不会种,再说,为什么问? 看她拧眉苦思,他索性念出一串让她选择,「罗勒、百里香、熏衣草、佛手柑、香蜂草、迷迭香,鼠尾草……」 她眼睛一亮,「迷迭香,就迷迭香吧,迷迭香烤鸡排不错吃!」 第十四章 他一阵轻笑,两手已操作起来,在盆底放置一片底网、几颗底石,倒入八分满的培养土,每一个动作都细心加以解释原由,再从工作台下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小包种子,倒了几颗在她手中,先示范一次如何播种,再示意她照做,「距离要取好,种子不可以重迭在一起,别压太深,土薄薄一层盖住就好。」 他再交给她一把小小洒水壶,「轻轻洒,盆底水流出就可以停止。」 不是很难嘛!她兴味盎然地洒着水,渐渐高兴起来。单眼皮男像他这么亲切就好了,不,是所有和她有关的男人都能这么亲切就好了,尤其是她父亲。 「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他随口问。 她不假思索,两手合十。「有啊!希望薄荷早日找到感情依归,平安度过二十四岁生日……」 他摇摇头。「我是指关于你自己的愿望,和薄荷无关。」 「自己的啊!」她歪着头,微微羞涩地启口,「我——很想很想,在风景很棒的山腰开一家小型民宿,房间不必太多,顶多十间就行了,外观和装潢混合南洋风和中式,有回廊、木地板,每一个房间都有四季花草不断的小阳台,风吹来都是树林和花草的香味,前方要有一大片莲花池,夏天还会提供有机莲花餐……」 她停顿了,很少有人目不转睛听她说这些傻话,她一时兴起,忘了说话的对象是谁了。 「水浇好了。」她不自在地放下花洒,微湿的两掌在身上抹了抹。「还要做什么吗?」 他捧起花盆,递向前,她鼻头腮帮子都黏着一抹土粒,使她认真的脸看起来有些天真,他抑制住擦拭那些土粒的冲动,真诚道:「祝你生日快乐,愿你梦想实现。好好照顾这些种子,过一些日子就有得吃了。」 「送给我的?」她惊喜交集,不知道为什么,在诸事不顺的这个夏天,难得的祝福使她很感动,这盆不起眼的种子像个隐藏的希望,未来的一年会更美好。「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的正面反应加强了他的冲动,他探出手指,捺过她的脸,她微楞,他将沾了上的手指伸到她眼下,「沾了泥了。」 她感激一笑,瞥到他表上的时间,她跳了起来,「唉,我得走了,下午有班,下次见。」她在一家中型商务酒店找到了柜台工作,第一个月轮下午班,不会和这里的工作时间冲突。 「等一下,别急,」他按住她的肩,把刚刚那把伞塞到她手里,「雨还没停,拿着吧!」 「可是你待会……」雨势虽小多了,一时半刻并不会停啊!她潇洒地婉拒,「我没关系的,我淋雨淋惯了,你还是留着吧!」 淋雨淋惯了?他露出新鲜的神情,她的满不在乎似乎有些矛盾,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仪容是费了点功夫的,最近多半素着张脸,不禁问:「你不爱带伞,如果上了妆,不都泡汤了?」 「上?」她摸摸脸,不以为意的耸耸肩。「现在不会再有人在乎我化不化妆了,干净一张脸很方便,上班只要头发扎起来,抹个口红就行了。」 言下之意,从前的她不过是为悦己者容,她似乎挺愿意为了亲近的人的喜恶改变习惯。他笑拍她的肩道:「你不是要上班?弄得一身湿不好吧?走了!别迟到了。」她还在犹豫。她看似大而化之,这么一件小事就足以牵绊她,难怪薄荷会是她的牵挂。 「不过是一把伞,两位你推我让的别有情趣呵!」一个轻浮尖刻的嗓音在纱门处响起,杨仲南背靠门框,声音带笑,面上却无表情,目光在一男一女身上轮流扫过;v字领的白色休闲上衣紧贴胸膛曲线,橄榄绿宽裤的下摆湿了一截,伞柄勾在手腕上摇摇晃晃,不知站了多久。 这人真是无时不刻的帅气,令她无时不刻的心生厌恶。她不再推辞,拿了伞,对章志禾挥挥手,拉开纱门目不斜视地离开,她怕慢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慢点我瞧瞧!」长腿横过门槛,挡住她,好看的面孔凑得很近,她接收到了他古龙水的香味,他的鼻尖就在她耳轮上方。「嗯,薄荷比你美上许多,不过,你很不一样。」鼻尖轻擦过她的发,在她耳畔低语,「原来你自制力这么强,一颗药竟然没办法让你丑态百出,让阿禾倒胃口。坦白告诉我,你平时不会也在嗑药吧?」姿态看来佻达,她却感受到测试的意味,测试她的脾性。 她凝视那双挑动火气的深眸,不由得牙尖嘴利起来:「原来你有颗了不起的铁胃,半两巴豆没送你上天国。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常让人下泻药泄恨,才锻炼出来的忍耐力?」 他不发一语,只管直勾勾盯住她,唇抿成一直线。她其实很难承受那股强烈的敌意,为了不轻易示弱,勉强不移开视线,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后退。他得意地扬起唇角,她背后终于遇到了障碍,躲无可躲瞬间,他大掌攫住她的下巴,使劲捏住,手指陷进颊肉,疼得她掉泪,本来可以立即反击,但手上抱着刚得到的生日礼物,不忍放弃只能凭白吃痛。 「放手!」章志禾把住他的手腕,口吻少有的不耐,「你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吧?」 杨仲南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松开手指,「没什么,我只想试试,她胆子有多大。」 她下颔两旁很快浮起了红印,惊异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暗地决定以后看到这个男人,绝不吃眼前亏,能闪多远就闪多远。 「你最好别再碰我,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勉强表明立场,她向章志禾挥挥手,一溜烟消失在纱门后。 章志禾淡淡看他一眼。「别在我这里撒野。」目送她的身影疾走在林荫路上,回身收拾着工作台,不热衷地问:「什么事?」 「公司接了几个大案子,」杨仲南移步到他身后,两人身材相仿,分不出谁高些、谁瘦些。 「那很好,业务蒸蒸日上,你父亲想必很欣慰。」 「新的设计师忙不过来,你之前的部门我并不熟悉,能不能抽空帮个忙?」往前偎靠,彼此之间几乎不到一本书的宽度,前者感受到了温度,僵立着。 「你也知道,我对学校的工作兴趣胜过取悦那些生意人,当初是为了你父亲请托才答应在公司坐镇一段时间,既然你上手了,就得学着习惯压力,或者,你该专心一致在公司上,别管天堂那边了。」 口气还是不疾不徐,杨仲南微怏。「不是我父亲出面,你恐怕会离我离得远远的吧?十六年的交情,远不如不相干的人一句话嗄?」 「如果不是十六年的交情,就算亲口要求的是我父亲,我也不会答应。」 「这么说,你是在乎我的吧?」热气吹拂在他后颈,后脑勺瞬间一片紧缩。 「我们是兄弟。」他直视前方,玻璃映照出两人重迭的身影,他微蹙眉。 「兄弟?」两手搭上了他的肩,轻喃,「阿禾,你一定不相信,我试过、努力过,我甚至一度想和薄荷结婚,她算是最让我动心的女孩子,但说到一辈子,就——」 第十五章 话嘎然而止,他看到了玻璃映像,一个吻就要落在他颈侧,他猛然回身,挥出右拳,两秒的片刻,杨仲南旋即躺在两公尺外,打翻了两个盆花。 他走上前,抱着两臂,俯看下巴红了一片的男人,喟叹道:「我们是兄弟,明白吗?」 杨仲南揩去唇瓣上的血渍,美眸熠熠仍是笑意。「反应何必这么大?从前一起念书、打球时,我们比这更亲密——」 「兄——弟,明白吗?」他耐心地重复一次,眼中的坚毅和温和的语调成对比。「你还不够努力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让爱你的女人伤神,还要我再强调一次吗?我们是——」 「兄弟,我听到了!」杨仲南翻个白眼,伸出右手,「拉我一把,你快把我的腰弄成两截了!」 他不疑有他,弯下腰,手才往下探,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力一攫,小腿同时被勾扫,他往前扑倒,两人一翻滚,形势逆转,他在下,杨仲南在上,喉咙被一只手臂牢牢抵住,几乎喘不过气,身躯则被坚硬的胸膛和膝盖压制,一时动弹不得。 「敢揍我?为了谁?」杨仲南逼近他,眯起眼,盖住了变冷的眸光,「不会吧?为了那个一头热帮姊妹讨公道的薄芸?她哪点好了,你三番两次帮她?」 「放手!」好不容易从喉头蹦出两个字,他刚才太大意了,杨仲南大学时习过一阵子跆拳道,手劲不弱,平时常上健身房,岂能随意让人撂倒。 「让我猜猜,你欣赏她为别人出头的蛮勇?还是她不屈不挠的毅力?」几声哼笑,继续愉快地揶揄,「还是——你欣赏那对三十四c的胸部?我的目测没错吧?她的三围的确有加分效果,可惜,就是少了那么点女人味,偶尔还有些傻气,我印象所及,你约会过的对象从未有这一型的——」 「最好停止……这些废话……」他视线变得模糊,喉头的压力越来越大,玩笑似乎太过火了,上头的人却还不觉得,他腾出一只手朝身旁抓捞,只摸到地上的几枝根苗。 「阿禾,你从不把我的话认真对待,你从不——」 话未说完,几乎快贴住他的好看五官表情突然凝结,并且往右栽倒,压在喉部的力道消除了,莫名的土砾碎瓦顺势掉落在他面庞,四肢重获自由,他疑惑地撑起上半身,杨仲南已瘫倒在一旁,失去了知觉。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颤抖的女性小腿,立在杨仲南头颅旁,足下熟悉的凉鞋,让他心一凉,他蓦然抬头,薄芸圆睁着眼,两只手停在半空中,尚未缩回去,张了半天的嘴,终于冒出问号,「你想……他还活着吗?」 「放心,他活得好好的,头上会多个肿包倒是真的。」章志禾查看那张在白色枕头上熟睡后俊美如昔的侧脸,语气多了点无奈。 这一砸,又砸出了新仇旧恨,没完没了。 「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我拿花盆砸他绝不是为了报私仇……」虽然她想得要命。 缝了十针的伤口很难说服别人凶手没有浓浓的怨气,章志禾只好以「不幸走在某公寓二楼阳台下被跳跃的猫打翻的花盆掉下砸中」为意外理由,搪塞了满腹狐疑的医师,反正当事人暂时无法为自己辩解。但是她却很想为自己辩白,她绝不是心胸狭窄的暴力狂。 「你不是离开了?为什么又回来呢?」也不知她听到多少,她是怎么看待那一幕的?刚才急着送这个自讨苦吃的男人上医院,忘了问她为何又折回头。 「我走得太急,背包忘了拿,钱包都在里头,回来发现他那样粗暴对你,我紧张得要命,怕他一时失手,所以……」她嗫嚅着说不下去。结果是她失手打昏了那家伙,伤势还得后续观察有无脑震荡等后遗症,这下无庸置疑制造了一个仇敌。「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委屈?」他暗讶。 「是啊!你老是替我说话,他一定很介意这件事,你们是好朋友嘛,恼羞成怒是很正常的,等他醒来,我会向他赔罪的,医药费也算在我身上……」她豪气地一肩承下。依那家伙的作为,为难她一顿是免不了的,果然遇见他就没好事,薄荷和他分手绝对要额手称庆。 章志禾显得有些不安,他推推眼镜道:「这个……你就别想太多了,所谓意外,就是怪不了任何人,任谁看到都会有你那种反应的。上班迟到了吧?我送你!」不由分说推着她的背往外走。 「他还没醒……」 「他很快会醒。」届时他控制不了一场猫狗大战。 「我要向他道歉,请他别怪罪你——」章志禾斯文和善,不是杨仲南的对手。 「他神智不清,只怕会更火大。」 「那医药费让我尽点心力,别让我良心不安……」 「你真是……」她两只手扳住门把,和他形成拉锯,病房外来来往往的人多,他不好对她太过拉扯,只好束手和一脸歉意的她对望。 「看看这间头等病房,想像一下住上几天要价多少?」 「呃?大概……」要她一个月的薪水吧? 「老实说,他可不在乎这一点钱,你呢?这还不算精神赔偿费呢。你想他会不会轻易善了?」这一招有效,她变了脸色,呆瞪他。 「那……可以分期付款吗?」她总得吃饭活下去吧?向老父伸手借钱是万万不能的。 他哧声笑出,她真难点化。 「来,告诉我,」他将她带到窗边,声音压低到她得将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得清楚。「你下手的时候,有谁看见了?」 「没、没人。」下着雨,没事谁来花房走动。 「我们把他搬上车时,有人发现了吗?」 「也……也没有。」忽然觉得那场雨下得真好,行人尽皆走避。 「最重要的一点是,伤者看见你了吗?」 「不会吧?除非他后脑袋长了眼睛。」为什么他们的对话像极了两个嫌疑犯? 「那就是了,就保持这种状态不是很好吗?」认真的语气含着隐隐笑意。「花盆在架子上,重心不稳,被两个在争执的人撞了一下,掉下来了,很合理吧?」 「嗄?」 「所以啊,是意外,懂了吗?」他笑着凝视她。「至于真相,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除非你想日后不断和他纠葛,否则我诚恳的建议,现在就走吧!」 「秘密?」没想到第一次和男人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竟是这种昧良心的内容,真是运气啊!「秘密啊……」 「秘密,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他点点头强调。 「我懂了,」她小声附和,若有所悟的表情。「换句话说,将来你要是需要我帮你毁尸灭迹,我也只好认了?」 「差不多是那样。」他莞尔地轻拍她头顶,忍着胸口的笑气。「可惜我最近没有什么需要劳动你的伟大计划,所以请别放在心上,走吧!」 他率先走在前头,经过病床,她伸伸舌头,加快脚步跟上他,走廊人多,大步伐的他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她东张西望,四处搜寻,转了两个弯已失去方向,干脆定住不动,不去想何去何从,也不怎么担心,只是等待。时间差不多了,她起意回头,他恰好停步在她前方,见是她松了口气,「你走错方向了,停车场专用电梯在另外一头。」 第十六章 她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次一定跟上!」 他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不忌讳她的想法,拉起她的手便走,一边质疑,「你似乎没什么方向感,却到处乱绕,手机又丢在车上,不担心找不到我?」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一定找得到我。」她不就站着不动等他了吗? 「嗯?」他回看她一眼。除了薄荷的事,她永远是这么漫不经心吗? 「我是说,」她放大音量,以为他听不清楚。「不必担心啊,你一定找得到我的。」笑眸里满满是不自觉的信任。「我数过喽,不到一分钟,你就出现了,身上像带了卫星定位器一样厉害。」 他面色微微变化。她信任他,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认知,毫不存疑,是她不设防的本性?还是纯粹对他? 他没有问出口,只是手握得紧一些,怕她又跟丢了,然后,莫名地,胸房一点一滴被不知名的东西充塞住,使他越走越慢。直到出了电梯,走在停车场的通道,她迷惑地觑看他,发出疑问:「我想,这里只是停车场,应该不会走丢了吧?」 她暗示地抬高始终没被松开的手,第一次看见他出现失神的表情,她感到趣味地格格笑了。 【第五章】 「薄芸?薄芸?薄——芸!」最后一声是拉长的怒吼,顺带把她的防护罩掀了,喇叭口凑到她耳边,「你起不起来?起不起来?」 「这不就起来了?」她闭着眼睛困难地坐直,哀嚎埋怨,「可不可以周末不要老用这种方式叫我起床?我昨天上晚班耶!好不容易假装没听见可怕的电钻声,你又来骚扰我,想让我神经衰弱啊!」 「我才是被骚扰的那一个倒霉鬼。」薄荷杏眼圆睁,「你马上下楼,告诉那几个态度傲慢的工人,麻烦他们从后门进出,别把我的店搞得到处是泥巴,客人怎么敢上门!」 「工人?什么工人?」她一头雾水。 「真气死我了,就是帮你盖那什么浪漫花园的工人啊!你全都忘啦?」 「啊?没忘没忘!」立刻回神,她一骨碌翻身跳下床,冲进浴室胡乱漱洗一下,顶着蓬松乱发直奔下楼,店内走道迤逦一地的泥沙土屑,她转至后院,定睛一瞧,掩嘴惊叹。 原有的水泥平地部分已挖空填土了,碎石块已清理得差不多,一大早听到的电钻魔音就是来自后院;一个工人开始埋设排水管,另一个工人在砌围栏,一块块巧手迭砖。没想到章志禾效率惊人,迷你花园的雏形已经成形。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并非紧张,而是全然的放松。每次单眼皮男跨脚离开,花房实习的暑期研究生一一散去,她的精神立刻松懈,愉快得不得了,连带花房工作效率好上几倍。昨天帮忙将一盆熏衣草分株,还兴致勃勃观赏章志禾为玫瑰进行压条,看得目瞪口呆,颇有心得,他所说的话便像微风一阵阵掠过,有些飘进耳朵、有些散逸无踪,依稀记得他提醒她要进行后院的整地了,她随口胡应,上了旅馆的夜班后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太好了,真是完美。」她赞美着。等庭园一完工,章志禾的表现分数达到顶点,一定可以让薄荷刮目相看。 「嗨!不知道你从这些水泥砖块看出什么完美来,我还没向你解释整个蓝图呢。」 如沐春风的声嗓一出现,她转头粲然一笑,喜呼:「你来啦!」 「我们约好的不是吗?」 「我只记得午餐这件事。」她前几天随口找了个名目,请他吃一顿饭,他欣然答应。为了张罗完美的午宴,她花了许多唇舌说服薄荷下厨。 章志禾颇为讶异,她看起来精神爽利,比在学校看见他更为开心。他不认为她十分热爱植物花卉,她甚至连植栽的基本概念都没有,当初她提议请他出马设计个小花园就已令他大为惊讶,若非她一副渴切的积极模样,甚至提出到实验林学习兼打工抵设计费的要求,他根本认定她心血来潮,只有三分钟热度。不怎么热衷地答应了她,没想到她每天准时到花房报到,刚开始在助教大明的冷嘲热讽下打杂役,皱着脸听命,他侧面观察不插手,猜测她两天便打退堂鼓;一星期过去了,她照时出现,只是开始有胆子和大明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除了花圃的松土浇水工作,花房粗浅简单的阡插播种也能接手了,没有丝毫不耐烦,他慢慢相信她是玩真的,才开始着手设计这个私人小花园。 不过她的反应也太明显了,见到他真如此兴奋?她甚至攀着他的手臂摇晃,雀跃极了;他不是很明白个中缘由,但是看她由衷地开心,心情也跟着明朗不少。 「现在是——十点半,」她就着他的腕表看时间。「我到厨房看一下,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薄芸,别忙,我可能不能待太久,原本一个晚上的饭局改成下午茶,我得回去准备一下。」他急忙唤住她。 「啊?」她面色一黯,噘着嘴,细声说,「可是你答应了,不能食言……」 他不能留下来,竟令她如此失望?「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后就来不及了……」她垮下脸,潮黑的眸子睁睁直视他,使他产生一种错觉,他刚做了不可原谅的决定。但,只是一顿饭啊! 「没这么严重吧——」他失笑,想说些打趣的话,一承接到她射来的渴望,急忙打住,心里某个角落开始柔软。 工人来回经过身旁,不约而同往她身上偷觑,表情异样,走远了又回头多看两眼,他追索那些视线落下的焦点,立即明白了原因。 她一头刚睡醒的卷曲乱发,半截无肩带紧身小可爱,短至大腿的超短裤,衣料遮蔽的程度和连身泳衣差不多,他不觉特别,是因为他见过她裸露的级别已达限制级,今天并不算什么,可对别的男人而言,还是养眼了点。 他有意无意靠近她,高大的身子遮挡了不时投来的注目礼,轻语道:「我答应你,留下来吃饭,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店里开始有客人了,上楼换件正式衣服吧。」他神情没什么不对,但语气带着强制意味。「不花多少时间的。」 「说话算话喔!」她又眉开眼笑起来,三并两步跑上楼,忽又停下来搔搔头——留下来吃饭和她穿什么衣服有何关系?他管的事挺奇怪的! 管他呢!她已经闻到了焗烤海鲜的香味了。 难怪他不留下会令她如此失望,这顿大费周章的午饭的的确确是个美丽的飨宴。 餐桌就设在厨房里,长方型的桌面铺上了米黄色桌巾,正中央是个小小玻璃盛水器血,几朵新鲜的蓝雪花花瓣飘在水上,他一抬头,接到了她会意的眨眼。 「对不起啊,我昨天偷剪了一枝回来。是不是很漂亮?」 她花了多少心思?只为了感谢他这阵子的帮忙? 薄荷的厨艺让人惊艳,蔬菜沙拉拌蓝莓果泥、奶油焗海鲜、香料焖烤橙汁鸡腿、绿白点缀的蔬菜汤、凤梨坚果炒饭、餐前酒,色泽搭配鲜亮且勾人脾胃,薄荷还体贴地将每个人的菜色分配好,连同餐具,摆放在个人位置上,静候享用。 第十七章 「我们的薄荷真了不起,对不对啊?人美手又巧!」她揽着薄荷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又跳过来拉着他坐下。「你一定要吃完喔!这是薄荷的心意。」 「是薄芸的心意。」薄荷解开围裙,笑容很淡,忙了一上午,发丝妆颜毫不凌乱,整了整裙摆优雅地坐下,就在他的对面。「她求了我老半天,我怕烦,只好勉为其难地做了,没办法,谁让她是我好姊妹。」 「呃,都一样、都一样啦。」她尴尬地就坐,朝薄荷使眼色。「不过我只会吃,做菜完全不行,所以薄荷的功劳大。」 「是很了不起。」他诚心赞美,不以为忤地拿起酒杯,「让您辛苦了,薄小姐。」 「没什么,这些菜您应该都吃过吧?全是以前仲南教我的。」笑盈盈的说着让人脊椎僵硬的话。「他说,他只做菜给喜欢的人吃。」边抿着嘴笑,边叉起一片萝蔓吃着,等着对面的男人出招。 「噫,谁教的不重要,好吃就行了。开动吧!」她连忙打圆场。 「其实,我只在学生时代吃过他做的义大利面,印象里是不敢恭维,这几年他大概进步许多,可惜我无法腾出那么多时间等吃他一顿饭。」他不避讳地直言,不改一贯的笑容。薄荷怔了怔,睫影深邃的美眸垂下。 「两位,」她揉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极力转移话题。「我还没替你们正式介绍,虽然你们都大约知道对方的存在。章先生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副教授,是所有老师里头最年轻的喔,改天你该来看看我们的校园,尤其是农学院,漂亮极了,都是他的杰作——」 餐桌左侧响起一串别具意味的笑声,并且自动接续她的人物介绍,「章先生的家族主业是土地开发和住宅建筑,你那所学校有一半校地是他们家族的产业,所以就算章先生想当上系上任或院长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何况只是个教授,对吧?不知道仲南说的这些资讯有没有错误?」 她的头皮越来越麻,仿佛置身在某种状况外。章志禾但笑不言,啜饮着酒。 「呃……谢谢,薄荷介绍得很详细。」她暗吸口气打起精神。「至于薄荷,是我堂妹,以前主修食品科技,菜做得很好,常常研发新菜色给我和爸爸吃,我爸偏心极了,常说为什么他生不出这个内外兼具又乖巧的女儿呢——」 「是仲南不够幸运,才会错失薄小姐这么好的女孩子,损失的是他。」这次是章志禾打断了她的话,隔着桌子,一对从没正面交锋过的男女凌厉无声地对望,令地不知不觉陷入了五里雾中。 「可——可不可以,别再——提杨仲南这个名字了,今天的主题好像无关这个。」说着说着竟结巴了。 可恶又无所不在的杨仲南! 她挫败地低下头,埋头吃了几口炒饭,两眼瞬时一亮,喳呼着说:「真好吃、好吃,我们吃饭吧,待会再聊,不吃会后悔喔!」 瞧她鼻头上黏贴的饭粒,章志禾笑开了,跟着应景地吃了一口。食物才含在舌上,瞬间刺激得他脸色微变,停止咀嚼,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正前方含笑等待的眼光,他若无其事吞了下去,接着再尝一口蔬菜汤,这一次,他勉力关闭了味觉才能不吐出口。 薄芸吃得兴高采烈,两颊泛着红晕,他心念一动,伸手端起她那份烤鸡腿,笑道:「我们交换好吗?我喜欢吃烤焦一些的鸡腿。」 「没问题,请便。」豪爽地答应,她看向薄荷,碰碰对方的手道:「发什么呆?不饿吗?」真是奇了,着迷地观看着章志禾切割那只鸡腿,胸前的食物却一动不动。 「有谁能到吧台帮个忙吗?客人忽然多了起来。」门帘旁探进工读生小贝可爱的头。 「我去、我去,你们继续吃,马上回来。」她自告奋勇站起来,欣然逮到机会中途退场。 「大姐,你觉不觉得,那位先生长得挺像一个人?」走回吧台,小贝边替客人结帐,边一脸兴趣问。 「哪位先生?」她流览着客人填好的点单,动手调制着桂花乌梅茶。 「就是厨房里那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帅哥啊!」 「看谁都是帅哥,你标准不高嘛!」她心不在焉应答,挂记着任性的薄荷不知会不会又出言让章志禾难堪,她对男生一向不假辞色,大学时老让众多追求者碰钉子,这一次栽在杨仲南手里真是运气啊。 幸好章志禾修养一等一,举止雍容大度,薄荷人美气质出众,总能令店里的男客看得失神,章志禾在专业上陶养出来的眼光,应该不会像杨仲南有眼无珠才对。 「大姐,你说像不像?」碰了碰她的手肘,不厌其烦再问。 「像谁啊?」 「像店长以前的男朋友啊!」 她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气得白小贝一眼,「你视力有问题,一点都不像,差远了!」不像,不像,章志禾一点都不像那张可恶的嘴脸! 她捧着托盘送冰茶到客人桌上,回身撞上一堵肉墙。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后园的硬体工程这两天就会结束,之后的栽种绿化,我们再一起努力。」章志禾温和地向她告辞,不似被冒犯后的样子,甚至好心地替她捺去鼻头的饭粒。 她掩着鼻子。「这么快?」冰箱中的樱桃派还没奉上呢! 「我一向吃得少,今天算多了,后天学校见。」他爽朗地挥手离去。 她惋惜地目送他,放下托盘走进厨房。 薄荷一个人端坐在原位,没有多余的表情,慢条斯理喝着汤,见她进来,指着她那份餐点道:「吃吧!除了那份鸡腿,其它都吃掉,别浪费了!」 「为什么?我最爱吃你做的烤鸡腿了。」她没多疑,徒手抓起鸡腿便咬了一口,用力嚼了两下,乍然停止,再嚼两下,又停,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直盯薄荷。 「不是叫你别吃那一份吗?」无动于衷地继续喝汤。 她哇声将嘴里的鸡腿肉全数吐出,猛灌一大杯水冲散呛辣的芥末味,接着,吸一大口气,再接再厉将章志禾剩下的每样菜色轮流各尝一口,没有意外,全都刺激得难以下咽。 她想到那张自始至终平静无波的脸,甚至称得上愉快的脸,他是不是外星人啊? 「薄——荷,你疯了……」声音发颤,只想突然失忆,不用再面对章志禾。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的私房菜也只做给喜欢的人吃。」欢畅地一笑。「别紧张,吃了这顿饭还肯再来,那才是你所谓的好人,嗯……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谢谢你辛苦安排的饭局。」 她一点也不明白,那发自恶意的甜甜笑容,为何会出现在薄荷脸上。 餐厅位在二十五楼,电梯停停走走终于到位,他一到门口,由接待的侍者带位入座,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他及时赶上了。 要了两瓶矿泉水,一杯冰块,远眺玻璃窗外街景,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入喉,将近一瓶半后,口中所有的不适才逐渐淡去。 薄荷这样的烈性,和杨仲南可谓旗鼓相当,没想到多年后他还得遭受池鱼之殃,替杨仲南当箭靶。 第十八章 再倒杯水,前面的座位已有人翩然占据,掀起一片香氛,他定眼一看,随即给予有礼的招呼笑容。「你好,庄小姐。」 「你好,叫我linda就好,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恰到好处的露齿而笑、精致无瑕的粉妆、柔软有致的酒红色长发、合身亮眼的洋装、修剪可爱的指甲,和他的想像一一吻合,对了,手上的名牌皮包连牌子也不脱他的揣测,可能是限量款,他没有研究,总之,和上一个家族钦点的介绍对像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不要紧,」他看一眼时间,「‘才’迟到二十分钟。」再慢一点,他咖啡恐怕快喝不下了。 「你来了很久了?」试探性一问,边甩动花了两个钟头定型的鬈发,瞟动的眼珠在快速打量他。 上一次在大学校友会中见过他一次,后来又在家族安排的饭局中见过第二次,他身边坐着另一个世交之子杨仲南,成了众人焦点,两个身家相当,论帅气,后者更胜一筹;论气质,他斯文许多,不过重点在于,谁的心性稳定。她可没兴趣和一个周旋在女人堆中的男人浪费青春,虽然她不得不承认,杨仲南的确令人怦然心动,可依据姐妹淘的情报,婚姻一事他没这么好商量,让杨父十分头疼。 「我准时到,对了,不知道为什么庄小姐突然把晚餐改为下午茶?」他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不,可能好几天都不会有食欲,但是不把专注力放在丰盛的食物上,单喝咖啡,他就得绞尽脑汁找对话题,依他看,眼前的时尚美女最有兴趣的话题在美食和度假,或许再加上新的基金投资标的,可惜,这里头没有一项是他拿手的。 「叫我linda吧!我呢,最近在减重,不想吃太多。」她当然不能明说,初次单独会面如果大吃大喝,很难保持贝齿的洁净和完好的唇蜜。 「了解。」照目测,她大概只有四十五公斤,不知道减重目标是否和纸片人相当,思及此,一个卷卷乱发的女人大块朵颐的画面在眼前浮现,快乐的脸永远不在意沾上什么,健康富弹性的身躯无邪性感…… 「你在笑,有什么开心的事可以分享?」这一笑,和他那位带着玩世气息的同伴有些神似,她心跳快了一拍。 「没什么,在想工作上的事。」 「说到工作,我知道你和杨先生开设了一家设计公司,各种项目都有,包括当前很受重视的品牌概念部门,好像做得不错,听说伯父希望你最终能回家接班,不知近期内你有这个打算吗?」 「嗯?你是说……」他不记得他父亲和他谈过这回事,也不认为他父亲会对他寄予厚望。 「其实,你如果没兴趣接班,倒也无妨,自行创业有自行创业的好处,不必受制那些老股东。你现在是公司的总经理了,风格走向都取决于你,资金又不必担心,除非伯父坚持,否则,我是支持你的,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出身的子女,总要顾及父母的想法……」不愧是大家闺秀,条理分明又识大体。 他沉吟不语,状似同意,两手交迭在桌上,很诚恳地直视对方,没有一丝讪笑意味地接口:「庄小姐,不,linda,很抱歉,你所说的那个被要求接班的可怜人不是我,是那个叫杨仲南的家伙。至于我,我目前在一所大学任教,工作得适性愉快,接班的问题,因为我上有两个兄姊不断把家里的财产倍增,所以轮到我的机率很低,我不必担心这件事,事实上,未来肯定也和我无关,我只对那些不会说话的植物有兴趣,这样解释,不知道庄小姐满意吗?」 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水。这个薄荷,对他不是普通的憎恶,到底在他的菜色里放了多少辛香料? 对了,他现在得再想一个完美的退场借口,好让红了半片脸的庄小姐保持优雅的姿态离去。 她现在才深切感受到,怀着歉疚的心连走路都不踏实了,连平时最有兴致的拌嘴活动也提不起劲了。 单眼皮男大明极尽讥嘲之能事得不到热烈回响后,开始疑惑地斜觑她,不知这个偶尔露出悍相的笨女生在打什么主意,斟酌了一会,决定测试一下她的虚实。 「喂,女人,看到那片野牡丹没?浇个水吧!」 她没有抗拒,拿起挂在树梢的水管,扭开水笼头,对着那丛绮丽的植花喷洒。大明啧啧称奇。果然神不守舍,二十分钟前浇过的地盘已毫无印象,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整治这个老缠着章志禾的女人更待何时。 「喂,够了够了,你后面的草皮顺便浇一下,要彻底的浇,别偷懒呐!」 她依言旋身,水柱在空中挥洒一个半圆,正好激喷在一个信步走来的男人身上,这男人还恰恰是她左思右想了好几天的那一位。 她被突来的生变吓了一跳,水管一扔,跑向男人,手忙脚乱在他湿淋淋的脸上发上乱拍乱拂一番,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男人不堪其扰,捉住她的手,安抚大惊失色的她,「我没事,把水笼头关了,顺便把树下的工具收进花房。」 大明暗笑不已,拿起丢在草皮上的书包,趁她不注意,一溜烟绕道逃窜。 真是祸不单行!上天就不能让她休息一会儿,别老是带衰同一个人。 她沮丧不已,拖着圆锹跟着章志禾走进研究室,没胆子和他目光相对,蹑手蹑脚溜进花房,将工具归位,转到花房较乱的一角,把大明堆在一起的香草病株,依照他的教授,剪除枯叶后,洒上一层稀释的辣椒水除虫。只听见他在办公桌旁打了几通电话,沟通排水工程的缺失和进度,语气永远不慌不乱,忙了好一会才恢复宁静。 不久,熟悉的脚步移到她身后停住,有双眼睛透过她的肩观察她的动作是否确实,她战战兢兢在茎叶上洒着水,不敢回头,听见他走开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失望。 两人各盘据花房一端,无声地动作,偷偷回望他,他正在修剪蔷薇的多余花苞,背影专注,似乎无意交谈。 这样下去不是好事,她不能一直做哑巴,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搁下浇水瓶,一路挨挨蹭蹭到他身旁,张嘴张了半天开不了口,他发现了异样,放下剪子笑道:「做完了?有事要说?」 他居然在笑,没有生气,口气一样温柔,但是——这个男人对旁人生气过吗?她根本搞不懂他是忍耐的好手还是脾气太好,被骗吃了一顿可怕的午餐不该生气表态吗? 「你——不怪薄荷了?」她陪小心问。「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害你遭殃了。」 他倾着头思忖。「我可以理解,没什么好责怪的。」他的头发部分濡湿,更为服贴,前额是润泽后的光洁,前襟有一小块湿印:「你也不必自责,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你不会讨厌薄荷吧?」这才是重点,薄荷值得这种温柔的男人倾心相待,她需要时间和机会让人了解她的蕙质兰心,偏偏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当然不至于,是仲南的错,你的好姊妹值得更好的对待。」 第十九章 她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她的重担就要卸下了,太感恩了! 她擦拭一下眼角,从口袋拿出一样东西,欢欢喜喜地放在他手心。「为了补偿你,可以请你去看这出剧吗?听说很棒。」 他仔细一看,眉一挑,「杜兰朵公主?你喜欢?」 「朋友推荐的,你应该也会很喜欢。」她曾听过他在研究室聆听爱乐电台,几乎没转过别的频道。 「这么说,算是你个人邀请我了?」他眯起眼。 「也是薄荷的赔罪礼。」 「慢点,」他快搞糊涂了。「可以暂时分开两位清楚说明一下吗?这出剧,是你和我两个人一道观看?或是另有其人?」 「唔……」如果摊开来说只有他和薄荷两人,可能太唐突了,毕竟他们不算熟,他和薄荷都属于含蓄类型,不该太直接才对,「如果你不介意我看不懂的时候发问,我们就一道去吧!」她直干笑。 「就两个人?」他挥挥手上的票,三分存疑,他在她眼中实在看不出一点特别的情愫,只有莫名的热切。 「就两个人!」到时候换个人也无妨。 「好,一言为定。」他将票折半,收在胸前口袋,瞥了她一眼,拿起剪子完成未竟的工作。 她暗暗一激动,就想飙泪,赶紧用手背抹干。虽然现在作梦太早,但忍不住去想像她老父大加赞赏她的情景,也许龙心大悦后赞助她完成梦想也不一定。 不知为什么,越想眼泪就直流,越用手抹就越刺激、越热辣辣睁不开眼,她哀叫一声,掩住泪水糊了一片的眼睛;他一见不对,丢了剪子,捧起她的脸,拨开她的手,眼皮红睡得惊人。「怎么回事?」她可真是意外女王! 「我、我的手沾上了辣椒水,忘了洗手,碰到眼睛,我完了,我快瞎了,救命……」她又跳又嚷。 「别胡说!」他轻叱。「站这别动!」 他走到研究室拿了瓶食盐水和毛巾,回来撑抱起她坐在工作台上,托着她的颈背后仰,将食盐水大量冲洗她的双眼,流淌的液体以毛巾擦干,一再重复到她不喊疼,又回头取了一片冰凉的降温片敷在她眼皮上。「休息一会别动!」 她摸索到他腰间,紧抓住衣衫。「你千万别走,我可能看不清楚回家的路——」 「不会的。下次要小心,如果只有你一人在此怎么办?大明没告诉过你注意事项吗?」语气略有责备。 大明?大概看到这一幕会笑得直不起腰吧。 她委屈地噘起嘴,忍着不流泪。他叹了口气,不再出声。 两人偎得十分近,几乎没有间隙,他不得不俯看她蒙着眼睛的脸,不得不注意到那两片微噘的双唇,轻轻颤着,欲言又止;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她肌肤上的寒毛,和几点淡淡雀斑,他噙起笑,微觉有趣。 怕惊动她,刻意屏着气,从未如此名正言顺地审视她,一股吸力从她唇瓣上散发。他愈靠愈近,近得闻到了依附在面庞的洗面孔的柠檬香,不这么做似乎违背了什么,他的唇终于贴了上去,短短两秒,倏地分开。她惊疑地按住唇,他的心脏则怦怦作响,勉力镇定。 「你是不是碰到了我?」她下意识舔了舔唇,速度太快,像作梦一样,分辨不出真假,可能是恍了神,却又不能抹杀那份异样的温软触感。 「是我的手指,你的唇上有东西。」他随口答。 「噢。」虽然不太合理,虽然她记得他十指有许多园艺工作留下的硬痂,产生不了这样的柔软,还是中止了想像,毕竟是章志禾啊,毫无意外空间。 「麻烦你的肩膀让我靠一下,我的脖子好酸。」她长舒一口气,按住眼上的贴片,额面抵在他的肩窝,轻轻咕哝,「你一定没见过我这么笨的女生吧?老是捅楼子!薄荷就不会这样,她永远优雅……」 他忍俊不住,「你不笨,你只是太常心不在焉。」 于是,他嗅闻到更多属于她的气味,夹杂着附近的玫瑰、香草的芬芳,缠绕不休…… 【第六章】 水晶酒店是个中型饭店,今天特别忙碌,大厅挤满了到本市参加商展,预备下榻数日的外国旅客,各种异国语言交谈声此起彼落,拿着对讲机的客服员快步疾走,行李拖曳车络绎不绝,偶尔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得挪移一下位置,才可以不受影响观赏大厅服务柜台内,左边算来第二个女服务员的一举一动。 她原本的浓发在脑后包束成规定的小包头,俐落的露出整个脸盘,和其他服务员相比,妆化得较淡,使得丰润的唇特别明显,白衬衫黑色窄腰套装是规定制服,裹住姣好的身段。她多半在为住客解说住宿事项,还得不时分神接电话,偶尔低头苦思填写各种表单。他量了一下时间,她有一个钟头没喝半口水了,干练的模样和平日大不相同,仿佛长时间用尽了心思应付各种琐事,下了班就按下脑袋开关,显得迷糊又大而化之。 他瞄了眼她身后的时钟,只剩十五分钟就要换班了,她是否还记得,今晚有个约定?他算准了她不但会爽约,而且,还会用各种奇特的方法和理由让他下次再答应赴约,女主角却永远不是她;他之前会应允的原因是实在太好奇了,她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稍加调查了一下,歌剧的票她一共订了三张,两张座位相连,一张在右后方,相连的其中一张票在他手上,她持有的是右后方的位子,还约定在剧院正门口见面,不必接送她,爽约的意图太明显,拉拢他和薄荷的意味太浓厚。 如此热忱主动,为的全不是自己,他不是没有恼意,但并不想立刻让她失望。借着某种不得而知的动机,她不断靠近他,却看不到他的心思转化,他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好杜绝未来层出不穷的无谓约会? 他放下报纸,推开椅子,笔直走往柜台,停在她前方,以指尖敲敲柜面,「小姐,该下班了吧?」 她不经意抬头,见是他,一阵愕然。「你——不是……」回身看了眼现在时刻,立刻提醒他,「快开演了,只剩十五分钟了,快去啊!」 「是快开演了,我们一道去吧!」他不为所动。 「可是——我还没下班啊!」她紧张极了,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我问过你们经理了,你今天只是支援加班,现在就可以离开,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他上身倾前,附耳道:「你约了我,迟到是不是不太好?况且,剧院节目进行中,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这样理所当然的爽约,会不会太说不过去?」 她词穷了,眼眸转啊转,索性和同事吩咐一声,奔出柜台,拉起他就往外跑。 「别急!会跌跤的!」没想到窄裙和高跟鞋束缚不了她。 「我们搭计程车去吧!不用找停车位。」她在大门口回转道旁四下张望,对停泊的计程车招手。 「薄芸!」他拉下她的手,声音沉了沉,「我们谈一谈吧!」 「谈什么呀?快迟到了啊!」她不解地跺脚。 第二十章 他轻环住她的肩,将她带到酒店右翼一列景观树后,面对面道:「先谈一谈,不用太多时间,谈完了,下次你还想让我和薄荷单独相处,有的是机会。」 她陡然安静了,手脚局促不安,避开他的视线,焦躁地用鞋尖磨着石子地,良久才启口,「如果你想责骂我,我不反对,可是,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浪费那两张票?我不想让薄荷失望,她一直想看这出剧,我答应陪她去的,她也知道我邀请你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到场,回来一定k死我。」 他哑然失笑,懊恼地看着她,过一会儿,表情软化了,他含笑说道:「这件事如果对你而言很重要,我不是不能配合。」反正他配合别人的意愿做他毫无兴趣的事也已习惯,甚至可谓驾轻就熟。 她重新唤起精神,感激地仰望他,「谢谢你。」 「不过,你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真正的意愿吗?」 「你是指今天这个约定吗?」 「每一个约定。」 「每一个……」 真正的意愿? 她的确从未深究过,他从未拒绝她的要求,她以为他若非行有余力帮她,就是乐于参与;他恒常一派温柔,难得让人看出坏情绪,她习惯了他的温文有礼,很少顾忌可能惹怒他的后果,自然不会考虑到是否符合他的喜恶;她一直认定他是最好相处又讲道理的朋友……这么说来,是她太大意,太强人所难了,忽略了好脾性的他也有自己的执着…… 她满腹诚意,敲敲脑门说:「对不起,让我重新检讨一下,唔……我在花房表现碍手碍脚,让你们工作进度太慢,就应该自动走路,不该等你开口;我也该先问你,你喜欢吃什么菜再邀请你上门吃饭;我更应该问你,你喜欢哪一出戏码才买票请你观赏,而不是强迫中奖,」她顿一顿,亡羊补牢地建议:「你现在想告诉我你真正的意愿吗?我可以配合的。」 他静静凝视她,柔声道:「我真正的意愿是,你可不可以每天提早到学校好让我有多余时间告诉你如何照顾花房;而我对吃什么菜没有任何意见,只要是你亲自下厨款待我就心满意足;至于看哪一出剧更不是重点,因为我对电影的喜爱远胜过歌剧,答应你只是为了让你开心,所以如果邀请我的人突然消失了,我会失去坐上两小时的动力。我真正的意愿还有——」 他两掌按住她的肩,让她牢牢地背抵树干,才想开口问他,半张的嘴被结实地堵住,她神智一时转不过来,只感到贴在唇上的柔软唤起了某种记忆,仿佛才经历不久,那味道,她浅尝过……就快忆起了什么,唇上加重的力道打断了回想,湿热探进她的舌间,主动纠缠,她未及反应,嘴唇一阵虚凉,一吻结束,恢复正常,只有那炽热的凝望继续在她脸上燃烧,她的身躯半瘫在树干上,两腿像没有重量的棉花站不太稳。 「谢谢你的配合。我们还有必要赶场吗?」 「我——头昏——」她反手撑着树干站直,一脑袋震惊与空白,视线根本不敢上抬。「我看……还是回家算了!」几乎用逃的离开现场。 她不能一直傻眼地待在他面前,他竟然吻了她!他怎么能吻她?她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不是为了这种结果啊!这个吻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的思绪像坍塌的积木一样混乱,电光石火间,像插头接上了电,她骤然回头—— 「你喜欢我?」 隔着十公尺,他耸耸肩,笑如暖阳。 「你的意思是——真的?」她返身走回他跟前,睁着大眼等待答案。 「真的,」他捏捏她的尖雅下巴,「你很失望吗?」 失望?不!是困惑!在她眼里,他是比杨仲南好上几倍的优质男人,和他相处,安心又自在,不用担心表现不符标准而被三振出局,他沉敛且温柔,责备别人的字眼都要琢磨再三才出口……不,他超过了她以往的标准,这样的人绝非为了普通的她而特地打造,她从未奢想过啊! 「薄芸?」有些粗糙的长指转捏她的腮,她看来傻得厉害,这可是头一遭向异性示好而得不到积极回应呢。 「我完了,」她喃喃念道,「真完了,你……要不要试试喜欢薄荷?」 他一脸啼笑皆非,极不认同这项提议。「这一点很抱歉,恕难配合。」 她扁扁嘴,想哭的模样。「今天为什么不是愚人节?我恐怕会比较相信,这些全都是玩笑啊……」 从侧门跨进店里,昏暗的光线让她适应好几秒才看清楚桌椅轮廓,脑海掠过的形影、唇畔萦绕的气息、掌心余留的温度,都属于一个男人。 她摸索着楼梯上楼,舔了舔下唇,心跳尚未回稳,只要一想起,就微微晕眩。 「惨了,接下来,我已经想不出什么招数了。章志禾是不会任人摆布的,而我,其实好想好想——对老爸有个交待啊!」她心里咕哝,沮丧着脸爬楼梯,快到顶时,赫然见到十只纤白的脚趾并排在最末一阶,顺着脚趾往上瞄,白色长睡衣,交抱的细胳膊,一张怒目而视的瓜子脸。 「嗨……嗨——还没睡?」心虚到舌头打了结,演练了半天的说辞一句也想不起来。「你回来了?」没想到故意耽搁到十一点回家依然逃不过这一关。 「不然呢?」瓜子脸结着冰,紧瞅着她不放。「章志禾送你回来的?」 背心湿凉。「是……啊!」全然没有演戏的细胞,被两道利眼一看穿,就低头等着挨刮。 「你和章志禾临时想一块逍遥我不反对,反正如果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也乐得不见这个人,但是今晚为什么要设计我?」 「逍遥?」差点岔了气,太冤枉的罪名了!一古脑和盘说出,「我是设计你们没错,我以为章志禾会乖乖直接到剧院赴约,我已经准备好加班到七点钟不赶过去了,让你们有机会独处,谁知道他自动跑到我上班的地方来,来——来……」再说下去恐怕是火上加油,连忙消音。 「设计我和章志禾?喔——」毫不留情屈起食指,用力敲了她脑门一记,咬牙切齿,「看你平时挺伶俐的,没想到脑袋也有这么不灵光的时候。章志禾看你的那种神情,像是会对我感兴趣的样子吗?你没事替我找消遣,也不该找上自己心怡的男人,你是卡到阴还是怎么样?」 「心怡他?」这更加冤枉了,不辩驳不行。「我哪时心怡他了?」 斜眯起眼。「你眼巴巴到人家地盘打工,还搞个后院变花园的花样,请他吃饭邀他看戏,不是喜欢他还是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看出来了! 「我全是为了你啊!」她百口莫辩,激动得就要掉泪。 「为了我?」诡异地冷笑三声。「你太自作聪明了,你以为爱上自己的情敌的可能性有多少?」 「情敌?薄荷,你还ok吧?」探了探薄荷的额头。 第二十一章 「你这个呆头真要我说出来?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阵子!」美目喷火,直直进逼。「我被杨仲南甩了,因为他真正喜欢的不是我,是十几年的好朋友章志禾!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把自己变成男人让他迷恋,我什么都给他了才知道男女通吃的他喜欢男人多一点,我能怎么办?怎么办?拿把菜刀和章志禾决斗?人家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啊!」很不容易看到章志禾还能勉强维持风度,只是忍不住在菜里施小计惩诫一下斗胆上门的他,没料到笨瓜薄芸竟想把他们送作堆! 她似听到了怪谭般呆若木鸡,故事的男主角之一今晚还对她示爱,她能说什么? 「最莫名其妙的是,你们竟把票给了杨仲南,让我完全不知道今晚台上在演什么,这又是哪一计?破镜重圆?」倒霉的是坐定后,左边来了个大胖子挡住去路,右边跷着二郎腿瞅着她的男人别有意味地冷笑连连,刻意令她如坐针毡,如果这样还能保持冷静不抓狂,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我的天!」越听越糊涂,却再也不敢发问。暗暗惊疑,章志禾把票给了杨仲南,早就不打算赴约,为什么?专程去吻她? 「猜想一下,在全部观众屏气凝神聆听杜兰朵吟唱的安静片刻,凭空冒出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个经验,一辈子都忘不了吧?」晶眸泛着异样的光,仿佛在回味毫不犹豫出手的那一刻。 这记耳光的消费者是谁不言而喻,错愕连连的薄芸禁不住发毛,薄荷现在张狂的模样根本是个狠角色。 「所以,请你和章志禾别再搅和我平静的生活了,否则,我下次再被惹毛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唷!」 柔亮的长发一甩,轻嫩的嗓音恫吓力十足,房门接着有力地带上,余下淡淡栀子发香,在五味杂陈的夜晚。 太阳很大,风很微弱,心情很闷,她背靠梁柱,坐在石椅上,远远看到了等待的对象小曼,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嗨!」一迭装订好的报告放在她膝盖上,小曼一脸难色。「教授说,她的原则不会改变,你就下学期重修后再交报告吧,别再白费力气了!」 「噢。」这不算新的倒霉事,打击不大,她收起报告,搭拉着眉目站了起来。「谢了,替我跑这一趟。」 小曼勾起她的手,小声说:「喂,听说汪铭远拿到硕士,和方琪宜一起申请出国,你知不知道?」 「噢。」不相干的事了,为什么告诉她?「恭喜他。」神色依旧,她低着头走路,闪躲白花花的阳光。 「咦?复原迅速哟!」小曼怀疑地瞅她,「怎么难得见到你就闷闷不乐呢?很没意思喔!」 「我有很多工作要忙,有一堆人要摆平、一堆事要想透……很难开心啊!」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点石成金。 她拐个弯,笔直走向一条石板步道,不远处就可眺望到那栋灰色屋子。小曼点点她的肩,问道:「到那儿做什么?下课人都走光了,你还真勤快啊!」 「三天偷懒没去了,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我要签到抵工时的。」不是偷懒,是没胆子,她胆小如鼠,不敢若无其事在章志禾前头晃,选择中午这时段来,是他多半在用午膳,她可以无顾忌地踏进花房。 小曼伸伸舌。「你去吧!我最怕那些蜜蜂虫子的,改天见了,振作点!」用力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拔腿离开。 她拖着僵直的步伐穿过草皮,汗不断淌下,阳光照得她晕头转向,拿了藏在花盆底下的钥匙开门。一躲进研究室,凉意及书香一块袭来,她在签到簿上签下名字,左看右瞄,决定动手收拾起凌乱的办公桌面。 几本图鉴分类放回架上,把柜里的种子标本盒排列整齐,抹干净桌面,扫一遍地上零星的落土和叶片,不时查看门外的步道有无人影,做得紧张迅速。 走近花房门口,四下看了一回,瞥见左侧的工作台,忆起坐上去让他护眼的那一次,立刻红了脸,调头走开,简直无法想像那个画面。 才跨出研究室,一声闷闷的手机铃响了,轻易地辨认出来自他的手机,她竖耳倾听,一声、两声、三声……她循着来电音乐走回去,东翻西掀一阵,终于在办公桌右下方抽屉找到了它。 她没有多想,打开手机盖,凑近耳朵,对方不等她应声,迳自开口:「哈啰,章志禾,我是蔡昀芬,没什么事,只是确定一下,今晚吃饭的地方是在水晶酒店九楼风华厅是吧?」 她心惊肉跳地合上手机盖,烫手山芋般扔在桌上,直瞪着它。不出多久,手机再次响起,她把手背到身后,不敢再接,却也不敢离去。他忘了带走手机,一整天都会很不方便,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等候他的讯息,等着晚上他的赴会,并且,还约在她工作的地点! 是约会吗?应该是吧,那样愉快的声调、满含期待的笑声,她竟未设想过他也有异性的往来生活,她果真太一厢情愿了,但是他那天说喜欢她又是怎么回事? 她捧着额头叹,「啊!好累人。有时候想想,一个人也不算太坏,起码假想敌少多了……」嘀咕个没完,一只男性手臂忽然越过她的腰侧拾起手机,她急忙跳开。男人打开手机接听,简短回应几句便结束,然后静静地凝视她。 「对不起,手机响很久,我接了一次……」紧张得两只手伸到腰后缠扭,她的样子必定很心虚吧。 「不要紧,她只是确定一下约会的地点。」直勾勾盯着她,笑道:「怎么会来的?几天不见了。」她躲了他几天了,以为那一吻吓走了她,没想到折回来拿手机还能遇到她。 「是啊,这两天比较忙,现在才能抽空来。」她含糊几句,又赶紧补充解释,「我不会说话不算话,我会把份内的工作做好的。」 「我知道,你不会丢下你承诺过的事,这是你的特点。」也是她的负荷。什么时候,她的承诺内容会因为他改变? 「那……我走了。」再待下去,她会因困窘失态,她不想再多件糗事让他印象深刻,她不想总是一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的迷糊形象出现,她不想……她完了,竟然开始在意起在他面前的模样,他们连轻松自在的朋友也做不成了。 注意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转折,他理解地点头,「我也刚好要离开,顺道送你一程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拒绝得太用力了,他微微讶异。和他相处有这么可怕吗?她耳根都染红了,一额头都是汗。 「那……再见!」她慢慢倒退到门口,正要转身开溜,一个问号陡然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呼之欲出,不禁做了一下吞咽的动作,跨出门槛半步了,忍不住还是回过头,问出来了,「你今晚要到水晶酒店去?在九楼?」他选择的地点是不是怪了点?又恰好她在当班。 他稍怔,点头,「是,有个约会。」 「喔!」她大方的笑,「那很好,我们九楼的餐厅不错,我和他们的一个厨师是高中同学,可以请他免费替你们做一份新推出的甜点。」她在说什么啊? 第二十二章 「谢谢。」 「那……」接下来的问题很敏感,却是重点,所以她笑得更加灿烂,掩饰尴尬。「你应该,也喜欢那位蔡小姐吧?」 也喜欢?他噙起笑,她的说词很有意思,可见她将他表白喜欢她的事挺放在心上的,令她不得不厘清界线,到底他的喜欢有多广泛。 「现在不能确定,以后就不知道了,才第一次单独会面。」 「喔。」是新朋友啊!他可不寂寞呢。他性格这么好,只要他愿意,要喜欢别人或被别人喜欢,都是很容易的事吧!可惜薄荷没这福气,如果她和章志禾缘分足够,一定能很幸福,她一定会由衷地祝福他们,她的重担就卸下了,她就……怎么搞得心头有些发酸了,眼睛也酸了。「她一定很漂亮吧?」她眯起湿湿的眼。 「漂亮?」他认真回想了一下。「或许吧!化了妆的女人看起来都差不多,这个问题我的父亲可能比较有概念,人选是他决定的。」 「你父亲?这是——相亲吗?」她一脸不可置信。 「算是吧。」他无奈地摊摊手。「每隔一阵子就有一次,所以家族的社交圈里何时多了个名媛淑女,他们最清楚,这一年,相亲快成了我的副业了。」他打趣道。 有钱人的作风真是叹为观止啊!「你也喜欢……和她们见面吗?」他虽温和,可不像个没主张的乖乖牌啊!她见过他一丝不苟要求学生研究作业的严谨和确实,从没心软放水过。 「不是十分喜欢,准备那些聊天话题颇浪费时间又伤脑筋的。」他坦然。「但也无妨,只要能让他们两老高兴放心,这倒不算什么。」 啊!相亲只是为了让两老放心?那两老挺有耐性的,锲而不舍地为他撮合婚姻大事,难怪他说不介意配合她和薄荷约会,原来已是老手了啊! 「这些相亲失败率听起来满高的,你——从没遇过喜欢的吗?」 他沉默一会道:「我在家族的事业体系里,是置身事外的,我父母倒也开通,从未强烈要求我成为我兄姊的一份子,给了我许多自由,我很感谢他们,如果婚姻是唯一他们担心的事,而我又有余力安抚他们,那么,暂时配合他们的意愿没问题,但说到喜欢,就复杂多了,彼此的价值观要相同可不容易。」 换言之,只要他愿意持续和那些女人见面,他父母并不干涉他的最终决定,甚至其它方面的自由,多么特别的家庭关系啊!但,也十分古怪,依他的条件,自行找到伴侣是轻而易举的事,何须父母出手?除非他无意结婚或是根本就不喜欢…… 「他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她直问不讳。薄荷说过的话、杨仲南与他互动间不合理的态度、他透露的资讯,隐隐然形成了一个轮廓,一个坦白说她不太情愿证实的轮廓。 「他们担心——」他忍俊不住笑了,笑声爽朗,「我不喜欢女人。」 果真如此啊!要证实这一点并不容易,即使结婚生子了并不代表喜欢的就是女人,游离在男人女人间的人并不少,像杨仲南就是,那他——看来他父母担忧的源头来自杨仲南! 「一直以来,你很辛苦吧?」她同情道,心里的遗憾在快速发酵,他也不容易爱上女人吧?他说喜欢她,可能是纯粹的喜欢,也或许,她女人味少了些,他比较愿意接受,那个吻,会否是一种尝试?尝试爱上女人。否则,他的选择性多得令许多男人羡慕,绝对落不到她头上来。 「是有一点。」他承认,志同道合的女人难找,埋首在花花草草里更不会遇上花仙子。「总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对彼此都不公平。」 「那这项副业,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真是莫名其妙啊,她的失落感来自何处? 她在意吗?他答道:「一直到,我喜欢的女人愿意和我出双入对,他们相信为止。」深眸期待地望着她,她后退一步。 不要啊!不要找她代打!她不介意帮他任何的忙,她担心的是万一弄假成真,她深深爱上了他,那她可就泥足深陷,步上薄荷的后尘了,而且这机率应该很高,她不能答应,绝对不能! 但是他为什么一直靠过来,用温柔得醉人眼神看得她心跳如鼓,两手还捧住她的面颊,朝她俯下……她眼睁睁看着他贴上她的唇,轻轻吮住,感觉她没抗拒,舌尖撬开她的齿,预备进入口中探索,她这才一惊,别开脸,「我不能喜欢你!」 他眼眸一暗,发出询问。 「就是——不能!」 她飞快挣脱他,奔逃到石板路上。 真是可惜啊!她本来可以好好迎接这个吻的,正式开启他们的男女关系,但是她就是不能承担风险,承担往后半生,和一个男人分享他的风险!那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他一样糟糕! 看来,流年不利的不只有薄荷,还有她。 【第七章】 今晚特别坐立不安,她一共听错了两次经理指示、拿错房卡给客人、在大厅撞上了行李车、说错退房时间、不停地看手表……总之,她引起了组长的侧目,三个月的试用考绩必然会受影响。 「喂,替我罩一下,我到九楼去一趟。」她嘱咐同事小张。 「什么时候这么喜欢风华厅了啊?是不是想转组啊?你今天上去三次了!」小张费解地问。 「你别管,组长问起就说我带客人到楼上参观房间,马上回来!」不等小张答应,她眼明手快地挤进快合上门的员工专用电梯。 到了九楼,她从侧门绕进餐厅厨房,浓郁的义大利面翻炒香和焗烤起士的香味充斥整个备餐空间,十几个身穿白衣的员工忙碌得无暇拭汗,有默契地来回穿梭互动,她小心翼翼走到右边一道西点制作台边,拍拍一个年轻厨师的肩。 「小陈,做好了吗?」 男人回过头,在唇边舔了一圈,眼珠子转啊转,竖起大拇指,「嗯,这次调配得比上次还优。喏!拿去给你朋友尝尝,让他们多多宣传啊!」 托盘上摆了两只雅致的小碟子,各自摆放了一块水果松糕,巧克力糖浆和香草叶在碟子边缘点缀出美丽的图案,极为赏心悦目。 「叫我送啊?」她迟疑着,不知道能不能镇定专业地达成任务,但是她好想近近地探看那个女人一眼,一眼就好,可惜女人背对她,从送餐出口望去,只知道女人长发披肩,背影纤袅,坐姿优雅,章志禾很健谈,席间并无冷场。 「你送啊!让你做个人情,他们一定很开心。」小陈把托盘放在她手上,「快!外场已经在催甜点了!」 「谢谢你,小陈!」都到这一步了,她咬咬牙,一脸紧张地往外走。 服务生见到她都有点惊讶,见她穿着制服便没有多问,其中一个指着窗边说:「第三桌,等很久了。」 她调整一下紊乱的呼吸,拉好窄裙下摆,抬头挺胸,不疾不徐走向目标。 越是靠近,心跳越快,两手抖得厉害,仿佛所有客人都看出她即将失控,她抓紧托盘,只剩两步了。女人忽然注意到她,抬头看向她,她不禁楞住,站在桌边动也不动。 第二十三章 女人眉目端丽,长发黑亮如瀑,古典又甜美,撑在耳畔的细指上一颗小美钻闪闪生辉,却掩盖不住女人的亮眼五官,或许女人面貌和薄荷不相上下,但优沃环境陶养出来的娇贵气却远胜薄荷。 「呵,甜点来了,好像很不错。」女人愉悦地笑起来,等着她放下碟子。 真令人自惭形秽,连嗓音都清柔悦耳,不公平啊! 「小姐,甜点是我们的吗?」女人提醒她,大概习惯了这种失神的目光,不以为意,甚至展现耐性等待。 待她回过神,章志禾已经自行接过托盘,一一放下碟子后,站起来将托盘递还她,鼓励地笑道:「谢谢你的招待,很高兴你过来一趟。」 「唔——不客气。」她勉强扯动嘴角笑着,有礼地向两位欠身,「祝两位用餐愉快!」 她转身快步走开,快得几乎是小跑步了,托盘悄悄放回原位,她低着头钻出厨房侧门,心不在焉地下了楼。 无论是男人女人,很难不被蔡昀芬吸引吧? 神色黯淡地回到柜台,小张唤住她,「组长才刚走过,你别又溜了!」 她听而不闻,埋着头将住客留言及包裹交由客服部处理,心跳渐缓,胸口愈沉。章志禾为何选择在这里约会呢?她的表现一点都不及格,别说是蔡昀芬,连薄荷都比她强,怎可痴心妄想雀屏中选的理由是他真心喜欢上她了呢? 咬一下指尖,疼痛连心,稍稍镇静一点了。还是专心工作吧!一切等薄荷生日完再说,她不能分心。 半个小时后。 「薄芸?」有人轻轻叫唤。 她缓缓仰起脸,无精打采的表情霎时一僵——他站在正前方,身边空无一人,关切地看着她。 「蔡小姐她……」这么快就散场了? 「她先走了。刚回国,明友的聚会不少,不能待太久。」他解释。她看起来状况不太好,是因为他吗? 「今天还顺利吗?」她并不希望他回答。 「还好。」他答得不经意,周围人多,两人一阵相对无话,她身边同事临时走开了,他才趋前匆匆道:「今天约在这儿本来是想顺道看看你,你有几天没来学校了。如果这么做影响了你的工作,或是你的心情,那么以后我会尽量不造成你的困扰。先走了!改天见。」 他鼓励地拍拍她的肩,回身很快消失在大厅人群中。 她颓然地咬着唇,没有预料到,若有所失的感觉,从此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因为若有所失,她总是很早到校,早到校园内只有零星的学生走动、打球;而花房永远是她最早报到,她不辞烦劳的地找事忙活,施肥、疏枝、分株、调制驱虫水,忙到一整日几乎没抬头,手指布满各式各样的刮擦伤,嫌不够,不畏讥讽请求大明分派工作,低姿态让大明眯着单眼皮盱量她,最后大发慈悲教她嫁接蔷薇,她喜形于色认真记下笔记,私下不厌倦地一遍遍模仿。 这么忙碌于完全记不起植物学名的专业领域,其实是在等待,等待能见到几乎不再单独进研究室的章志禾。 五天了,他巧妙避开了她,若不得已待久一些,身旁也围绕一群上实地观察课程的学生,他们再也没有独处的时候。第七天,她耐心在外头灌木花丛畔等待,看到学生接着离开,正要趋前致上问候,他抢先开口吩咐她一些注意事项,眼神和看他的学生没有不同,笑容少了一层意涵,她终于知道,他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不再困扰她。 「你不理我比理我更让我困扰啊!」她皱着脸,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默默锁上研究室大门。 她活该承受这一切,是她拒绝了他。她对自己没有太多信心,她的要求很微小——他们能和从前一样,做一对随心自在的好朋友,和杨仲南、薄荷不再有连带关系,纯粹的好朋友,随时可以见到对方、关心对方,这样就好了。 不过,似乎他并不希求这一点,他们连眼神交会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我想得到方法的,可以不必放弃的……」暗暗对自己加油打气,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了万无一失的理由。 第十天,她特地等他等到仿晚,上班快迟到了,她忐忑不安地绕着花房,总算见到他出现在石板路上。 她万分雀跃,放下手里的蔷薇花瓣,迎向走进研究室的他,他显然吓了一跳,还看了眼表上的指针,疑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大明趁他不在时虐待劳工,把林地翻土的事叫她做了?那批植树工人不是准时上工吗? 她没有芥蒂的笑,「我有事想麻烦你。」 他讶异地扬眉。她似乎心情不错,而且,注视着他的眸里闪着渴望。不是错觉吧?「如果是薄荷——」 她连忙摇手,「不是薄荷,是我自己……」她顺口气,慢慢说:「是这样,我后院的土都松好了,明天是周末,能不能请你帮我把花啊树啊的种下去,我记得你都规画好了,什么花种在哪里都有适当的位置,我不很清楚,你可以……」 「明天?」他蹙起眉。「明天我有约呢!改天吧,改天时间充裕,再好好做这件事,可以吗?」少了薄荷,这花园对她还有意义吗? 她呆了呆,半晌,才掀唇道:「有约啊?那没关系,就改天吧!其实,我自己慢慢来应该可以完成它,这样会更有成就感也不一定。」她找了个破台阶下,喉头有些哽住不顺,她拍掉手里的泥屑,悄悄往眼角抹去,抬头又是一脸笑。 「我相信你可以完成,大明告诉我你进步很多。」她脸又脏了,像只小花猫。他耐住笑气打量她,几天没注意,她瘦了一些,心念一动,他接着说:「其实这里你可以不必再来了,你放心,花园的事一定会完成的,不必介意费用的事,花房的工作你做得够多了,大明快闲到让我开除了,还是保留体力上班吧!我这儿有大明和一些学生就够了。」 这么快就不想见到她了?她楞了数秒,又再抹几次眼角,努力咧嘴笑,「也好,我老是碍手碍脚的,不知道为什么,嫁接的蔷薇没有成功,我实在没有天份,还是闪人好了。」 「那枝蔷薇是病株,本来就不易活。」 「原来如此!」她恍悟,再贪婪地看了他一下,他还是一样俊朗、一样斯文,淡淡问:「明天的女主角还是蔡小姐吗?」 「……嗯。」他不否认。 「那——可能有希望了?」难怪啊!这比她的花园有意义多了。 「也许。」 他似乎不想多谈,她垂下湿睫,低声道别:「我要走了,上班快迟到了,谢谢你。」 「等一下。」他捉住她细细的手臂,抽了张面纸抹上她的脸,「脸上有泥。」 她微偏脸,抢过面纸,忙道:「我自己来,再见!」 天色暗了,她几乎看不到路面,持续渗出的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单薄的面纸很快失去了作用,她改用袖口擦拭,一边拿出手机,按下号码,勉力保持正常声调:「小张,今天帮我向组长请假……对,我不舒服,明天一定可以上班,不用调班……」 第二十四章 路灯亮了,泪干了,明天开始,他将淡出她的记忆,不留痕迹。 她在那块招牌下站了一会。 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陌生感全无,走下那昏黄下探的甬道,她忆起的是那只始终牵持她的掌。今晚没有他,不觉得害怕了,转个弯,就是酒客聚集现场,没有四处张望的欲望,她直接走列吧台,对着见过面的调酒师说:「我叫薄芸,找杨仲南,你们老板。」 「老板?」调酒师似笑非笑,似乎常有女人出现这么对他指示。「你等一等。」 不到一分钟,调酒师出来了,指指暗门,「老板请你进去。」 她犹豫两秒,绕过吧台,直接推开门,很意外,里头一片明亮,是间小型的休息室,暖色系的木质装潢,家具很少,靠左侧那道橘色墙旁,有张米色卧榻,杨仲南半躺其上,两手枕在脑后,斜瞅着她。「稀客,找上门来了。听说阿禾最近和蔡立胜的千金走得很近,可真妙,蔡昀芬是除了你之外,他接触次数最频繁的女人,大概有点眉目了,觉得苦恼吗?女人!」 她安静地望着他,好一阵才搭腔:「你弄错了,我和他没什么。」 「今晚是蔡家和章家的家庭聚会,两家关系又更进一步了,听说蔡昀芬不介意阿禾没有掌控章家事业的经营权,果然与众不同啊!」 「那太好了,替我恭喜他。」 他弹跳起来,不客气地逼近她,直视她幽暗的眼瞳,想看出什么,她不闪让,迎视他,直到他站直高大身躯,嗤笑出声:「薄芸,你是真傻还是装佯?他脾气好归好,难得动气,从小到大,没让他父母伤过脑筋,但是违背原则的事,十部车也推不动他,他没事和你周旋,你真以为他穷极无聊,还是热心过度?」 她沉寂不动一会,说道:「他是好人,我不想谈论他。」她打开手袋,拿出一盒东西,放在卧榻上。「薄荷要我转告你,别再送她东西了,她不会接受的。她说,你欠她的,这条手炼抵不上十分之一,还有,她对太浓的香花过敏,请勿再送一百朵香水百合到店里来,把花分送客人虽是好事,但乱花无谓的钱不是她欣赏的作风,听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上次砸坏了他的脑袋,自从剧院耳光事件之后,杨仲南竟又对薄荷产生了兴趣,礼物一个接一个送到店里,薄荷惊愕之余,认定他动机有异,始终诫慎恐惧,不轻易接他电话;偶尔在店里露了脸被他堵上,她逃不了便冷若冰霜,把他视为隐形人,逃得了一整天都不回家。两个人的互动成了店里最好看的偶像剧,倒霉的是薄芸白天得不时镇守店里,哪儿也去不了。 「我和她的事不必你插手,要还东西她亲自来,我不接受第三者退货。」他拿起盒子,直接塞回她手袋,她伸手又想掏出,他动作飞快,按住她的手,将她推向卧榻,强壮的臂肌横压住她的肩,她痛得掉泪,嘴上不肯求饶。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再不乖,待会你就出不去了!」他恼羞成怒,恶狠狠道。 「你不敢,」她无动于衷。「你也不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薄荷不是玩具,她有脑袋的,你有没有真心她很清楚。你才苦恼吧?到底是美丽的薄荷好?还是文质彬彬的章志禾好?三不五时躲到这里来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会不知道?!」他扳住她后颈,将她勾向他,怒火燃眸。「用不着你说教!我倒可以告诉你,现在我想要什么……」唇片贴上她耳廓,低吼,「我想尝一尝,阿禾喜欢的女人是什么味道,他是这样吻你的吗?」 她满眼惊恐,同时被激出一股强大的怒意。一切的一切,都因眼前的男人而变调,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觉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所有的伤害无从产生! 她抓住他一头浓发,拼命向后拉扯,磨牙警告,「你疯得不轻,我就不客气了!」一拳过去,直中右眼,他捂着眼坐倒在地,痛唉一声,俊帅的模样荡然无存。她心有不甘,球鞋一脚踏上他胸口,龇牙咧嘴挥动拳头,「我警告你,再骚扰薄荷,我就——」 「薄芸?你在做什么?」拳头被大掌包住,她回头,对上那双未曾忘怀的眼,浑身不能动弹。 「章志禾?」 她完蛋了! 从头至尾,她一句话都不吭,低头看着自已的脏球鞋,好像那是一双昂贵的明星签名鞋,移开一下目光都舍不得。 斗室里只有男人的恨恨咒骂声,「……兄弟,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薄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呛,惹毛了她们只有吃不完兜着走,我相信蔡昀芬再发飙也不会赏你拳头吃,你看清楚了,别说我没警告你……」 她拼命眨着睫毛,就是不看前方两道默然凝视的眼神。这下完蛋得十分彻底,她将带着失败的形象消失在一个男人的记忆中,亲眼目睹,辩解只有更加难堪。 「你不该一个人来的。」 「……」难道还能叫谁陪伴? 「更不该动粗!」 「……」难道任杨仲南耍着玩? 「他和薄荷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没有人了解,她欠薄荷有多少。 「什么时候,你眼里才不会只有薄荷?」 「……」她抬起头,水花花看不清楚,手背抹了几下眼皮,男人的面孔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不再有微笑,而是少有的谴责,「对不起,破坏了你的周末,薄荷太紧张了,不该请你过来的。」 她站了起来,再深深看他一次,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我现在就离开,你快回去吧,晚了对蔡小姐不礼貌。」 他沉默着,眉心打褶,一径注视着她。 「我发誓,以后不会再对他动粗,你可以放心了。」 他依然不动,神情变得更陌生。 她叹口气,拉开门,悄悄走了出去。外场忽然一片安静,所有好奇的目光一致落在她身上,她不以为意,步伐缓慢地走到出口。的确完蛋得很彻底,她将成了这个城市某个社交圈茶余饭后的笑料。 但是真正让她身心俱疲的,是那失去微笑的面容,以后她记得的,也只剩这张面容。 他将毛巾包着冰块,敷在表情仍有余恨的男人眼皮上。 「你来,是为了她吧?」一边完好的独眼炯炯瞪着他。 「……」若有所思地拧着眉。 「你担心什么?」别有意味的笑。「怕我对她下手?」 「……」他想着刚才那双充满眷恋和绝望的眼神。 「我以为我们眼光一致,从以前到现在都是……看来这次是弄错了。她和你一样,为的都是别人,考虑的也是别人,到了今天,你在和别的女人培养感情,她说出来的仍是祝福,没有怨言,这是你喜欢她的原因吧?永远以对方的意愿为考量。我不懂,你就不能为我?」 「还不懂吗?」他坐下来,视线与杨仲南齐平,语重心长,「去弄清楚你要的是什么,我不是替代品。还有,别动薄芸,其他的女人我管不着,就她不行!」 第二十五章 杨仲南咧嘴大笑,一面摇头,「兄弟,我对她没兴趣,我喜欢坚强的女人,可惜,薄芸偶一为之的强悍也是为了别人,一旦少了薄荷的因素,她根本是迷糊蛋,让男人一眼看穿。不对她下手不是我顾虑你才手下留情,而是除了那副身材,她完全缺乏女人的风韵,有时候还挺粗鲁的,说真的,你的胃口变化不小啊!」 他跟着笑了,完全没被杨仲南一番轻佻的论调冒犯,只是站起来,欣慰地拍拍对方的肩,「谢谢你的没兴趣。我先走了,蔡昀芬那里得有个交待,或许,我也该对我的父母交待了。」 三天后。 「薄芸?薄芸?薄——芸——」 无论她把棉被捆得多紧,叫唤声仍然穿过棉层,长驱直入抵达耳膜,而且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抽开她的棉被,让她一路滚到床下。 「你这是干什么?我屁股好痛!哪天你不这样叫我起床,我就叫你大姊……」 她揉着臀部,欲哭无泪,眼皮肿得睁不开。她坐回床上,薄荷立刻推了她一把,讥刺道:「你尽管躺回去吧!等你睡到日上三竿,花园里的花都开了,树也长高了,蜜蜂蝴蝶都来了,你说美妙不美妙啊!」 「你别催我,我已经种了一部分了,要等到花团锦簇也得好一阵子,我没魔法叫它们马上长高啊!」她又平躺下来。 「是吗?看来看去就属你窗台上那盆迷迭香长得最好,园子里那些幼苗都奄奄一息了,你连浇水都偏心。楼下那个人的确有先见之明,过来拯救你的花园了,你再不起来,怎么对得起人家的一片好意!」 「谁那么多事——」 她噤了声,蓦地从床上跳起,瞪着薄荷。薄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迳自下楼去了。 她拖鞋也不及穿,啪哒啪哒直冲下楼,奔到后院。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把一株株紫蝶花摘下的顶芽插进土里,靠墙一排蔓生玫瑰苗株也已等距种下,另一侧的墙边有一株扶植好的金合欢,除了灰石踏板,周围地面全是嫩绿草皮。 男人不知来了多久,修长的手指全是黑泥,白衬衫袖管亦是污渍斑斑,阳光不算强,颈项却覆了一层湿亮的汗水。 她轻步绕过他,赤脚蹲在他身旁,拾起另一株幼芽,学着他种进土里,不发一语,两人之间的一方空气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传递。 五分钟后,他说话了,「快别哭了,土质太咸会活不了。」没见过边哭边种花的。 「我没哭,我眼睛痒。」 「那就到一边去。跟你说过了,别穿这样到院子里,难道三面墙都要种上一排唐竹挡住邻居视线?」 她朝身上一瞄,刚才一急,又把遮不了身体多少面积的清凉薄衫、短裤穿下楼来了。 「不要紧,我不在乎。」换件衣衫得浪费几分钟,他却不会无限制地留下来。 「我在乎!」 她停下手边覆土动作,凝住不动,心一酸,又想哭了。「难得假日,你其实不必来的,我自己会照顾好园子。」 「你多久没浇水了?一排幼苗全枯了。」他质问。多余的水分全都灌溉那对核桃似的眼晴了吧?他满腔迷惑,如果她的泪是为他流的,又为何拒绝他? 她面有惭意,吞吞吐吐,「最近忙,没时间浇水,我以后会注意。剩下那些我来种就行了,你休息吧!」 「我说话算话,不会把工作全丢给你,况且,我做得比你好。」 「这些花会比蔡小姐好看吗?」 她仰起脸,静静注视他。他也停下双手,承接她的凝眸,以及她的无声询问。他弯起唇角,缓缓笑了,半眯的眼装载了答案——他心里有她,不似一点点,是很丰富。 「章志禾,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话吗?」 「每一句!」毫不迟疑。 「那——你说过喜欢我的话,也算话吗?」她屏着气,心脏快蹦出胸口了。 他没直接回答,迳说:「如果所有的喜欢,会让你不快乐,我就说不!」 他连说实话也要配合别人吗? 她不顾手脏,靠上去环住他的肩,面颊紧紧贴在他肩窝,「我很快乐,我喜欢你喜欢我,我只是怕你有更喜欢的人,却不敢说,我没有这么多力气对抗那么多情敌,男人女人都喜欢你,我只有一双手,怎么打退他们?」 他暗讶。「哪来那么多情敌?」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个?他说过对别人有意思了吗? 「你的相亲对象可不可以改?你喜欢上蔡小姐了吗?我可以一直做你的相亲对象,只要你喜欢,我也能配合你,除非你对我只有一半的爱……」或一息尚存的爱,否则,她愿意尽最大的努力保有它、护卫它。 他暂时推开她,两掌包住她的脸,十指的黑泥一并抹上了她的颊,他很快封住她的唇,重重地辗吻她,没多久,两人嘴里尝到的除了对方的滋味,还有汗水、泥土味,却没有人在乎而停下。 「哪来一半的爱?」吻完,他低叱,「你以为可以把我的心剖开两半吗?」 花未种完,她的心花就全怒放了,她学着他捧住他的面庞,拿掉他的眼镜,和那双掩藏得很好的美目对视,眷恋地吻上他的唇。 薄荷端个托盘,正要送上两杯冰茶,一脚跨出庭院,就看到两个一脸黑花花的男女跪在泥地拥吻着,她不动声色,把托盘放在地上,掩上门。 抿成一线的唇泄出轻笑。薄芸今后必然很忙,她终于可以多点自由,好好整治那个吃回头草的家伙了! 【第八章】 一整天,她情不自禁地哼着歌,脸蛋微微泛红,动作轻快,声调轻扬,快乐得同事们就要看不下去,把她轰出柜台了。掩藏不了满满的幸福感,因为每天近午夜准时接她下班的男人,不时提醒她,有人在守候着她。 时针分针并指十二,她一点都不流连,准时打了卡,匆匆换下制服后,走到约定的一楼咖啡厅寻觅他。 远远地,她便捕捉到他的修长身影,停驻在走廊的公告看板前。 他看得异常专心,一副研究的模样,丝毫没注意到她站在他身后。 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她随即一楞,一股酸涩在舌根渗出,她清清喉咙,沉嗓问:「有这么好看吗?」 一见是她,眉眼净是愉悦。「还好,如果不化妆的话会更有可看性。」 那是一张宣传海报,一个穿着白色v领上衣,露出坚实胸肌,拉着小提琴的美型男歌手,斜四十五度角对准镜头,勾魂眼迷离魅惑,明天将在二楼会议厅举行签唱会。 「如果不化妆,想和他喝杯咖啡吗?」 他偏过头,面露困扰,睨着笑咪咪的她,「女人,再说一次,我喜欢女人。我观赏海报的理由,是因为这位艺人是我高中时代同学,听说他自国外的音乐学院拿到硕士学位后,放弃进修,走通俗演奏路线,我看了大半天才确认是他,他以前瘦弱苍白,完全不是这个模样。」 他解释了一遍,发现她门牙扣着下唇,在他脸上睁睁扫视,完全是看待嫌疑犯的神色,他抹了把脸,没好气道:「这样吧,你给个建议,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证明我只对女人有兴趣?我可以无条件配合你。」 第二十六章 「不用不用,」她猛摇手,呵呵干笑。「我相信你,杨仲南喜欢你也不是你的错对吧?」 「薄芸!」他微恼,勾住她的肩走进电梯,按了地下四楼键,沉吟了许久,才细说从头,「我和他从中学开始就形影不离,因为念的是男生寄宿私校,自然感情深厚,无论对方做什么决定,都会互相告知,任何活动,缺对方不可。他上有四个姊姊,是备受宠爱的独子,他的父亲为了训练他独立,从小将他隔离得远远的,念遍各种寄宿学校,父子关系疏离,所以将感情寄托在经年累月相处的朋友身上,是十分自然的事,到了今日,他仍然和他父亲冲突不断,不愿意回去接班,有什么事,他父亲都是透过我转达。」 她歪着头想像,会意地笑,「你自年少起,替他承担了许多事吧?」 他不置可否,「不是太困难的事,能做到的就做吧。比起他来,我幸运多了。」 坐上车不久,车子滑向出口弯道,他平静地诉说着。 两个男生迥然不同的性格,习惯做个靠山的他终将成为杨仲南最深的依赖,他如兄如父,进占了杨仲南心中未能填补的一块,一直到成年以后,杨仲南的生活难以界定这一块的定义,依赖依旧,却开始为他制造不必要的误解和困扰,比方说,章家二老严重怀疑么儿的性倾向,大学未毕业,即要求章志禾远赴国外就读,隔离各种猜测耳语。 「答应到国外去,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吗?」她相信,若不是必要,重义气的他不会仅为了耳语远走他乡。 他揉揉眉心,无耐地叹口气,「你猜对了。当时,我的感情生活从未有机会发展下去,眼明手快的他总会想办法捷足先登,得手后,再对那些还沉醉在美梦里的女孩们无故疏远。一再冷眼旁观是我无法承担的事,没有人知道,我成了罪魁祸首,为了停止伤害,离开是最好的方法。」 她惊诧不已,原来杨仲南的坏习惯开始得这么早!他独占一个人的方法竟是不停地搞破坏! 她捧着头,没来由地心惊胆跳。 「别担心,薄荷是个例外,他和薄荷的那一段,如果不是你,我并不知情。我想,她不会再受伤害了,有你在不是吗?」他扬眉调侃,杨仲南可是吃了她不少闷亏。 「停!」她睁大眼往窗外望,慌喊,「你忘了绕进巷子了!」 「我知道。」车速并没有慢下,直驶进快车道。 「到下个路口回转吗?」 「不回转。」 「不回转?」不懂!那么他们要前往何处?「到哪里?」 「到我的公寓去。」 她霎时耳根一热,只敢直视前方,飞驰的街灯快如流星,耳际是咚咚不绝的心跳,脑海转动的是不能言说的画面。终于有了第一个和情人度过的夜晚,像梦一样…… 「停!章志禾,快停!」她突然叫停,方向盘急打,轮胎刮过路面的刺耳声震慑了两人,车身骤停在红线上,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我不能去,薄荷在家,请你送我回去。」她黯然垂下肩,失望写满脸上。 他先是一怔,接着沉默良久,没再多说什么,立即发动车子,绕回对面车道。头一次,她看见他阴沉着脸,温柔尽失。 章志禾生气了! 从一出现,她就知道有人正用一副不友善的眼神偷瞄她,无论她多谦卑地打扫搬盆清土,就是不吭声、不回应。 讨好讨厌自己的人很辛苦,但是别无他法,她拨了一上午手机都是语音信箱啊! 她挨过去,小声问:「中午呢?中午他会回来吧?他的课最近有变动吗?」 单眼皮翻一翻,不耐烦地回她,「你大小姐爱来不来,把这里当公园玩,我还得帮你看管老板的行踪吗?」 不是她不爱来,是章志禾怕她夜班后睡眠不足,不让她来的啊! 她委屈地扁扁嘴,放下扫把。「那就是不会来了。」 单眼皮又白了她一眼,不情愿道:「老板最近要负责文学院新建大楼的造园设计,和相关的部门在开会,你明天再来吧!」拿了一迭资料放进背包,走到门口,回头看看她,小眼珠左右转一转,念头一动道:「我正要替他拿资料过去,要不要一起来?」 她立刻喜上眉梢,殷勤地接过那迭资料,「我来我来,您带路就好,背包我也替您拿吧!」 「不必!」冷哼一声,「呿!老板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看上个笨女生!」 不理会前头的酸话,她梗了一晚的郁闷终于得到纾解。原来脾气好的人一臭起脸来让人压力这么大,她几乎没睡上两个钟头,辗转反侧记挂的都是那张臭脸,天一亮,她下定了决心,主动找他求和,不管怎么做都要看到他回复以前的模样。 「有这么严重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很有‘兴趣’的样子,为什么会翻脸呢?」她喃喃自语,随着大明东弯西拐,走过好几道穿廊、教室大楼,进入行政大楼大厅,弯进右侧的会议室。 碰巧正中午时刻,钟声一响,会议室后门应声而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她紧张兮兮地瞧着不同的面孔,大明从后面推了她一把,「拿进去吧!他在那里!」 踉跄一下才站稳。宽敞新颖的会议室逐渐空了,靠前门还有一男一女热烈地交谈着。她慢慢靠近那熟悉的背影,女人的面孔也跟着清晰,离两步站定,先发现她的还是女人,向她友善地露齿而笑,那无时不刻的美丽便绽放无遗,她又第二次失神了。 「薄芸?怎么来了?」章志禾讶异,眉心轻拢。 「薄小姐?送我们甜点的薄小姐?」蔡昀芬看看章志禾又看看她,有礼地点头致意,聪慧的眼睛掠过一抹领会。「幸会!」 她点头回礼,面颊有些僵硬,不知如何恰当反应,慌忙把手上的资料交给他,「大明要我交给你,没别的事。」 她再次致上饭店服务员的职业鞠躬礼,转身就要退开,左手肘却被稳稳握住,「等一下。」把她拖回两人间,补充介绍,「这位是蔡昀芬小姐,我们文学院大楼的建筑设计者,刚应董事会邀请接下这个案子,今天第一次来开会。」 她愕然,不是因为蔡昀芬的特殊头衔,而是他特地介绍的举动,是为了让她安心吗?「蔡小姐您好!」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送她到校长室,有话待会再说。」他淡淡吩咐,和蔡昀芬一同从前门并肩离去。 她听话地留下,目送前方合衬的背影消失在大厅,长吁口气。 不是不相信他啊,如果连她都会被蔡昀芬吸引,又怎能苛求他丝毫不动心?再说,背景相近的他们,共通话题必然不少,他会喜欢上自己才是天大的意外吧? 她坐上会议桌,两脚悬空晃荡,紧盯着门口,经过的人三三两两,就是没有他。 他看起来不像还生着气,虽然不如以往的和气,总是在意她的。 屁股坐痛了,她跳下桌子,开始绕着会议室走动,百般无聊的旋转一张张座椅,摸弄着投影机设备。她并不知道,这一等,等上了一个钟头,他还是没出现。 第二十七章 拨了一次手机,依旧是语音信箱,她到门口张望,艳阳高照下,校园少人走动,只有树群被风撩动的沙沙作响声。 不是吧?她这么大一个人,被忘记的机率很小吧? 半小时后,仍然没有出现,她慌张了一下,想离开去寻他,又怕他回来看不到她,转了无数念头,最终决定留下等他。她深呼吸几次,把杂念甩去,乖乖地找张靠墙的椅子坐下,抬起手臂撑着头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蒙中,她被猛力摇晃了几下,头上一声惊呼,「太神了吧!你还在这里啊?我以为你走了咧!」 她眨了眨惺忪眼皮,看清楚俯视她的是大明,大惊,从椅子上跳起来,「几点了?」 「三点半。小姐,我发了简讯给你你没收到吗?」不是普通的迷糊啊!「中午老板临时和校长、蔡小姐他们有饭局走不开,他一早手机故障送修了,不方便通知你,我刚好经过那里,他要我叫你别等了,让你先回去,你没收到吗?」 她楞楞打开手机,按了几个键,摇头。「没有。」 「没有?」大明拿出自己的手机,查了一下,复诵一次她的号码。她摇摇头,「你按错了一个号码。」 她的心沉了沉,迈开酸麻的腿,走出会议室,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转为灰白的天色仿佛在给予预告,她的爱情不会只有艳阳天,雷阵雨的出现是理所当然,喜欢上一个好男人就得有更多的心理准备——准备意外的发生! 她打了卡,走回女更衣室,交班的女职员正嘻笑怒骂一天下来的所见所闻,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热络地问:「今天是白天班啊,下了班去哪玩?没看到你男朋友?」 她懒懒搭话,「他今天有事。」 「那跟我们一起去k歌吧!」 「家里有事,得早点回去。」搪塞了一下,忽然心灰意冷起来,怕再有更多无心的问候,她索性不换便服了,背包提了就走。 大堂灯火辉煌,门口过道以及喷泉旁的照明灯皆已打亮,越是热闹越是寂寥,即使如此,她仍然喜欢那串串灯饰,照亮她内心一片暗沉。 拐到人行道上,信步走着,穿了一天的新鞋,脚跟隐隐作痛着,干脆在行道树旁的长条石椅上坐了下来,托腮看着移动缓慢的车流胡思乱想。 她是不是该主动一点?手机坏了就一整天不能打电话吗?他不知道她半夜还在等他电话吗?他是不是根本没消气?她是有苦衷的啊,实在虽以启齿,他就不能耐心等等? 有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揶揄的语气搭讪道:「车子有这么好看吗?还不如跟我——」一只手不知羞耻地勾住她的肩,她吃了一惊,右拳快速挥出,却被对方大掌紧紧箝制住,还朝她喝叱:「薄芸!你干什么?」 定眼一瞧,不正是她在想念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以为是变态,对不起——」她发窘地直道歉。 「变态?」他像变态?她下了班都这么散漫吗? 「我在想事情嘛,没听仔细……」她伸伸舌,看他一脸好笑,心情转为惊喜交集,压下一肚子心思。「我第一天换班,你怎么知道?」 「我到茶坊去了一趟,薄荷说你上早班,时间差不多了就来接你,柜台说你刚走出大门……」他手指抚上她的脸,低声道:「对不起,昨天有事得处理,我父亲临时到学校来了,走不开,只好趁机会把事情说清楚,耽搁了不少时间。」 她不是很懂他隐讳的叙述,他父亲是学校董事会成员,和校方关系密切,到学校来拜访不会太奇怪,但蔡昀芬也在,这串起来的关联想像空间就大了。 「不要紧,我昨天没什么重要的事。」她抿嘴笑,心里在发酸,那模糊不清也不敢追问的人事在冲击她的信心,但他毕竟来了,就在她身边,他选择了她。 「走吧!我们不会一整晚都得在马路边吸废气吧?」他执起她的手走向停车场。 她下意识想问去哪,又一口咽下,她希望他开心,她愿意跟着他到任何地方。 「你放心,」感受到她的迟疑,安抚她道,「我替你和薄荷请过假了,晚些回去没关系的。她还说,你尽管在外头过夜不要紧,不必考虑她。」 「呃?」 他再有耐性,这下也真要恼了! 他们彼此认可对方、喜欢对方,但一跨进这栋她来过的公寓,她拘谨客气到像是来面试工作,眼珠子不敢乱瞟,动作不敢太大,婉拒啤酒,只要了杯水喝。 「薄芸,站起来。」她一直并腿坐在沙发一角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显然很不安。「我脚跟疼,让我休息一下。」 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握住她肩膀,一提就站直,她还摸不着头绪,他已动手在褪除她外套,她嘴一张要推拒,看见他正经八百的脸孔,和想像中的调情相差十万八千里,便乖乖让他脱下,挂在角落的衣架上。 「我平时不喜欢开空调,你穿这样太多了。」他闷声解释,「坐下。」 一见她赖回原位,他随即蹲跪下来,握住她小腿,她反射性一缩,他紧掣住脚踝不放,睨了她一眼,「别动,脚疼不是吗?」 「我回去泡泡热水就行了。」他可真是毫不忌讳啊! 他没有和她争辩的意思,手指开始在脚后跟拿捏。她以为他生性温柔,轻轻捏压一阵便罢,便隐忍羞涩,任他表现好意,岂料他来真的,摸索到筋络穴道处竟毫不犹豫施展绵劲,使力按压,她似触电般张口喊疼,想抽回痛脚,谁知他腕力惊人,一手牢牢禁锢住她,一手继续皮肉凌迟,她疼得飙泪讨饶,「够了,够了,我投降了,拜托你休息吧!啊——你疯了——」 他面不改色,换只脚重施故技,毫不手软;她面庞抽搐,咬牙抓紧扶手,仍忍受不了莫名的酸麻,发出尖喊。他充耳不闻她的叫嚷,看她额冒汗珠,上半身扭曲想逃,嘴角泛起几乎察觉不到的笑纹。 「章志禾你发神经……我又不是被虐待狂——」最后一指神功在她脆弱的腿肚上发威,残余的理智终于被疼痛淹没,她屈起脚奋力一搏,踢向他肩膊,他身体很快一偏,施力落空,她整个人往前滑,跌进他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没事欺负我……」一得到解脱,粉拳便朝他肩胸落下,他放声大笑,也不躲避,任她宣泄,好一会儿,她发现了不对劲,骤然停下。 刚才一阵折腾,发夹早已遗失,卷发散乱披落一肩,衬衫钮扣松了两颗,而她,两腿叉开骑在他腰上,窄裙卷缩,露出一截大腿,十足一副——放浪相! 她暗惊,收回拳头,瞬间离开他,慌慌张张抚整一头凌乱的发丝,拉好裙摆;胸口松开的衣襟则无法抢救,钮扣不知去向,她在沙发及地板上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始作俑者在一旁持续笑得十分开心,完全不准备帮她的模样。 「脚很快就不疼了吧?这样不是很好,我喜欢看你自然不掩藏的样子,在我这里不该紧张才对。」收起笑声,他逗她道。 见她娇瞋不语,他勾起她下巴,她两颊因激动而酡红,微愠使她双目晶亮,忍痛咬唇使她唇瓣诱人,他忍不住一口咬下,她又是一惊,无法挣脱,他啮住她下唇不放,舌尖顺势溜进与她缠绵,夺取她的滋味。 第二十八章 这个吻是意外,他只是想让她恢复原有的自在,和她开了个玩笑,并不预期她会出现这副惹火野性的神态。 满腔都是她的女性气息,他欲念一触发,手指滑进她敞开的领口,挑开内衣,轻轻握住丰盈的半胸;她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他缓了缓,继续前进,越往里探,她缩得越厉害,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竖起的毛孔遍布整个饱满,她竟紧张得这样厉害? 他停止了试探,放开她,让她喘口气,将她领口拉拢好,放柔道:「对不起,不用怕,只要你不想,我们就停止。」 她脸更红了,蔓延到颈项,她摇头,「我不怕你,我……」她勇敢地看向他,「我可以配合你。」想像和真实差距太大,她胆子其实比薄荷更小,刚才心跳险些停止。 「配合?」他不禁失笑,她以为他需要她配合? 「嗯。」她肯定,微微羞怯地说,「昨天,我到学校就是想告诉你,——别生我的气,你想要的、能让你开心的,我都愿意配合。」 他顿愕半晌,两掌搓搓脸,回忆一下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引起她的偏差误解。 「薄芸,」他忍住笑,庄重的说明,「我希望你欢喜的接受,只要有一丝勉强,都不该配合,虽然你这么说,我很感动。」 「我很欢喜啊!」她赶紧澄清。她知道她表现不如他预期,但是,这可以学习的不是吗?毕竟以前都没机会练习啊!「可能,第一次会让你很失望,不过第二次——」 「薄芸,」他握住她的手,看进她眼里。「带你回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个……主要是希望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请你老实说,你心里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她的个性不是那么难懂,甚至可说是直肠肚,有多少心机就被看穿多少,奇诡的是,她某些作风却明白是在遮掩一个不能明说的秘密。 「……」大眼心虚地觑看他。 「我那天是动了点气,但不是你想像的原因,我只是感到困扰,何时薄荷不再是你第一考虑要件?薄荷和你差不多年纪,管理一家生意不错的店,某方面而言,她比你更精明,没有理由让你操心顾虑。」 「也不是……晚上店里就她一个,留她一人不太好。」她知道理由很牵强,薄荷和杨仲南交往那段时间,三天两头不回来过夜是常有的事,她一个人在店里的机会比薄荷要多得多。 「那好,」语气流露恼意,他两手在胸前交抱,正色以对。「再请你告诉我,你一开始眼巴巴的要把我送给薄荷是什么意思?你为她担心受怕,超过做姊妹的份际,不惜牺牲我的福利成全她,试问,这种情形是否不会重演?」 她偶尔粗心大意,却永远不会忘记有关薄荷的大小事,长此以往,他不吃飞醋也难。 「我绝不会把你送给人的。」她摇头兼摆手地宣告,「我当时没想到你会喜欢我,你和杨仲南不同,一定能让她幸福,如果你又能接受她……」他这样瞪她,实在令她说不下去。 「你从哪一点看出来我能给她幸福?」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你属龙啊!」她脱口而出,看到他错愕荒谬的神情,连忙捂住嘴。 太迟了,斯文的脸黯沉一半,另一半泛着愠火,他跨步伸手将她外套取过,直接替她穿上,拉起她并往玄关推。 「你想干什么?」他们待不到一小时啊! 「送你回去。」 回答得太干脆,浇得她一头雾水。「为什么?」她说的是实话啊! 「因为,」缓慢地咬牙。「再待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和你亲热。」 「我……不反对啊!」这表白已经突破她的尺度了。 「可惜,我拒绝和一个死守秘密的女人亲热,说不定有一天,她因为那个秘密而不知去向,让我夜深人静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可不是件妙事。我看这阵子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妥当,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 「喂!你不能这样——」她跳脚。他真的把她的鞋从鞋柜拿出来了,车钥匙也握在手里。真很啊!「现在真的不能说嘛,我爸会宰了我!」 「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是好事,我当然不能勉强你,你好自为之。」他露出招牌笑容,体贴地替她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是吧?」她欲哭无泪,眼看人都被推出大门了,她跺了跺脚,咬唇瞅着展开强势魄力的他,幽幽叹了口气。「那你……如果……可不可以……」低声咕哝了几句,他几乎听不全几个字。 「来,大声点,这里没有别人,你想告诉我什么?」扶起她下颚,语调刻意温柔,耳朵俯近她蠕动的唇。 不信她如此密不透风,她人都可以给他了,足见他在她心中的份量可抵数十个秘密。 「我是说,」她吞了吞口水,实在是非份要求啊!「如果你坚持和我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可不可以答应我,暂时别再相亲?」 「薄芸——」 不过几天,迷你花园里的花草似乎适应了新的家,各自有了新生命,努力往上爬窜,枝芽迎风招展,绿草扎根茁壮。每天踩在小石板上,置身在逐渐热闹的绿意里,仿佛看见了赐予它们新生的那双修长的手,掘土修根的模样,暖意和酸意一起在心口泛滥。 「你不是好人吗?好人干嘛那么小气?」边浇水边咕哝着。「我也不愿意啊!可是我不能再冒一次险,都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 顺手剪除多余的花苞,她对着花蕊道:「瞧他心肠多硬,真的不来找我了。真倒霉,你们说我没事谈个恋爱找麻烦干什么?你们说啊!我还以为自己中了乐透了呢!」 「那个……大姐……」怯生生地扯她的袖子,「店长出去了,你可不可以到前头帮一下忙?」小贝惊疑不定,薄芸是在跟花说话吗? 「出去?去哪?」没听薄荷说起啊! 「帅哥又来找店长了,我的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啊!羡慕死人了!店长太酷了,不对,是太不给面子了,大放送□!买一杯茶送一朵玫瑰,不到半小时送掉一半,帅哥看了火冒三丈,把店长找出去谈判了!」讲得眉飞色舞。 「什么?」她放下花洒,三并两步跑到吧台,杨仲南的跑车早已不知去向,她颓然地望着空荡荡的路面,又急又气。 只剩一个星期,薄荷生日就快到了,她益发神经质,难得休假也不敢随意出门,不是对着花叶长吁短叹,就是帮着外送,唯一不能阻挡的,就是薄荷的转变。 情变前如飞蛾扑火般爱着杨仲南的薄荷,对付回头的男人毫不留情,除了发挥毒舌功能、当众泼茶、把跑车轮胎刺破,还严正拒绝曜明公司的外送服务;不可思议的是,杨仲南越挫越勇,继续上门,让员工们天天精神抖擞地欣赏连续剧。只有她私底下胆战心惊,深怕那两个冤家擦枪走火,闹得不可收拾。 「大姐!」小贝碰碰发呆的她,「五号桌指明要你送,端过去吧!」 她挑眉。「为什么?这里又不是酒家,谁送不都一样?」她探了一下头,高大的植栽挡住客人的身影,看不清是何人。 第二十九章 「谁知道?」小贝摊摊手,「大姐,你脸很臭,快笑一笑,别吓跑客人呐!」 两杯茶代表两位客人,她只是偶尔客串跑堂,很少在店面出现,谁会故意神秘兮兮到茶坊找她? 转个角,客人露面了,她恭谨地放下茶水,弯腰致意,「两位,欢迎光临,我是薄芸。」 是陌生人啊!看来像是一对夫妇,年约六十几,穿戴不俗,从头到脚梳理整齐,明显地生活水准层次不低,女的笑容满面,珠光宝气;男的相貌威严,目光炯炯,两人皆毫不掩饰地打量她,再面面相觑。 「两位是否指明找我——」 「我是章震南,这是我内人。」男人开门见山,自我介绍完毕。「薄小姐请坐,我们谈谈。」 她依旧迷惑,但男人气势凌人,周遭宛如他的地盘,气定神闲地指点她就坐。 「请问我们是否见过?」 她还在努力搜寻记忆,章震南劈头便道:「没想到相来相去他竟然相中了你!也罢,起码是个好手好脚上得了台面的女人,我虽然比较中意昀芬,但没办法啊!人人都觉得志禾随和,只有我们做父母的知道他事事有定见,不过是不想让我们伤心,才配合我们的意思罢了。」 闻言心惊肉跳,怔怔傻眼,她一点二的好视力竟没看出章志禾的秀逸五官和章母同个模子印出,只有身架骨和章父九分近似。 「原来是伯父、伯母,失敬!」她起身哈腰,暗叫完蛋,她只穿了t恤、短裤,是章志禾最感冒的扮相,这下未出招就扣分了。她没遗漏章母盯着她胸脯的诧异目光,真想干脆滚到地上装死算了。 「不必客套。」章震南挥挥手,「这孩子三十出头了,时不时还是让我们摸不着头脑。现在年轻人想的,我们很难理解,我们要求不多,他爱做哪一行随他去,唯独婚事,他可不能表里不一,敷衍我们。我还没老,知道现在年轻人的花样百出,在我章家,可不能有这样的事!」说得斩钉截铁,她听得一知半解。 「是这样的,薄小姐,」见她未开窍,章母接力解释,「志禾和我们说了,他有了喜欢的对象,就是薄小姐,我们虽然半信半疑,但派去的人说你们来往密切,他的确没撒谎,昀芬的事很可惜,我们本来想尽力撮和他们,昀芬本人也有意思,但志禾并不积极,直到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们一些事,我们才同意他的选择,今天特地私下来看看你。」 原来,他所谓要和两老说清楚的事,就是他们之间的事啊!他早就认定了她,并且公告父母,为什么还要和她冷战呢?实在不像她印象中的他啊! 她喜上眉梢,直问:「呃,请问是哪方面的事?」哎,真是扼腕!她实在想不出最近做了哪些令人称道的事能击败劲敌蔡昀芬,令二老对她改观。 「就是——」两老彼此又对看一次,章震南使个眼色,章母对她勾勾手,暗示她凑上前去。「你为了志禾,三番两次上仲南那孩子的酒吧找他算帐,听说有一次让他躺了好几天,另一次让他眼睛挂了彩,他头伤那次我们不清楚是否和你有关,总之,仲南很少再见志禾了。这么多年来,我们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们俩感情好我不反对,但——」嗓子压得更低,「总没法好到能结婚生子吧?」 「嗄?」没想到一间小酒吧的八卦流言传诵威力如此之大! 章母拍拍她的手,「你积极争取志禾的态度我们很欣赏,志禾个性温和,人又善良,老被仲南牵累,章杨两家关系很深,我们不好说什么,如果因为你的出现,让志禾正常结婚,有正常家庭,我们就放心了。」 她终于能体会章志禾的心情了,不断的相亲证明自己爱的是女人很辛苦吧? 「伯母,其实我们根本——」还未论及婚嫁啊!但若照实说了,两老对蔡昀芬重新燃起信心呢?自私一点、自私一点,她可不要又将他拱手让人! 「我到外头走走,你们再多聊一会。」章震南四平八稳地站起来,利眼扫视店内一圈,忽然道:「你这家小店,还供这么多新鲜玫瑰装饰,是不是太浪费成本了?」说罢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她呵呵干笑两声,要是让章震南知道那是杨仲南的杰作,想必会大大抓狂吧?「薄芸?我可以叫你薄芸吧?」章母再向她靠近。 「当然。」无端的亲热让人不寒而栗。 「有一件事,我想向你求证。」章母机警地左看右看,才附耳问道:「你和志禾,是来真的吗?」 「对不起,我不懂——」 「哎呀!」章母为难地抿着薄唇思索,想想又道:「你不是代打的吧?」 「啊?」 「你们在一起一段时间……‘那个’没问题吧?」 「唉……」字眼很普通,问题很麻辣,而且必须自由心证。 等热辣辣感觉一过,她暗下决定,绝不白目地反问「那个」是什么,并且为了一劳永逸,她做了以下回答——「伯母,我们‘那个’的很快乐,志禾‘那个’的很正常,如果有一天我们结不成婚,绝不是因为他没办法和我‘那个’,而是他想换一个女人‘那个’,这样您放心了吗?」 【第九章】 门一开,他着实吓了一跳,倒不是她主动上门来,他估计过她这些天就会亲自求和,早有了心理准备,他惊讶的是她那身扮相,完全换了一个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休息,我是有事……」他有必要眼睛瞪得那么大吗?「麻烦你……」 「进来说吧!」他压抑住一股不悦,侧身让她进屋里。 背影看去,真快认不出是她啊!原本一头自然卷浓厚的长发,变成柔亮的直发,并且在耳畔别了支发夹,上身穿了件七分袖荷叶领窄腰衬衫,下身是同色及膝小圆裙、细致镶钻半高跟鞋,手上提了个秀气小圆包,脸上化着淡淡却技巧增色的美妆,乍看似曾相识,又说不上来像谁,总之,他熟悉的薄芸不见了,进来的是他无数相亲对像中的一个大家千金,坦白说,碍眼得很! 他质疑的目光令她腼腆起来,站着显得手足无措,干脆坐下来,支吾地说明来意,「我是想请你帮个忙,带我到杨仲南的住处,我想找薄荷。」 仿佛预料到他反应不会太好,她连忙解释,「她和杨仲南出去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回来,打她的手机也不接,我担心……」 他脸色稍霁,嘴上仍不饶人,「她早已超过二十岁,不需要监护人看管,再说,人家男欢女爱,我们也不该多干涉,对吧?」 语气温和,只有她嗅得到火气。她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怯怯地凝视他,两人对视片刻,她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口,「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很想很想你,我也不想让你失望,可是——」 温软的身躯紧贴住他,她的气息又回来了,闭上眼睛,他回应她,有力地圈紧她,像抱着熟悉的薄芸,暖意漫漫。 「没生你的气,只是不能忍受看着你却又不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第三十章 「嗯。」面颊在他胸前磨蹭,发出短短轻叹,「我好怕你很快就忘了我,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到时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 「看着我,薄芸。」他柔嗓轻哄,她顺从地抬起脸,「我们以后,应该会结婚吧?」 她微现羞赧。「如果彼此相爱的话。」 「你爱我吗?」 「嗯。」很确定地点头。 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所以,我们其实就是未来的夫妻,那么,夫妻就算是一体的吧?」 「……嗯。」听起来很合理。 「所以,秘密是你的或我的就没差别了吧?如果你是忠诚的妻子,绝不会瞒着自己的丈夫对吧?」 「呃?」转得是不是有点远? 他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心胸狭窄了点,他始终耿耿于怀自己被她划分在「不能说」的那一方,明天不过就剩一天,他不理解这个时间点怎么来的,如果对她而言很重要,他也陪她认真,但她今天若肯说了,就表示她打从心底认同他,愿意与他祸福与共,他那微妙而扰人的心结就不会延续到未来了。 「还是,你另有打算?」他眯了眼,「都是我想太多?我一厢情愿……」 她捂住他的嘴,无奈地垂眸。「好啦好啦,我投降了,你别再激我了。不过我有个前提,你一定得遵守。」 策略奏效,他跟着大方起来。「说说看!」不过就是要他守口如瓶或以小指打勾勾之类的玩意吧!这种女生爱使的小游戏由她来做不稀奇,他不介意陪她玩。 「你千万千万千万——」停顿两秒,「不能笑喔!」 经她一说,他差点就要笑出来,但她满脸慎重其事,甚至眼里掠过一抹忧心,他立即收敛了笑容。 故事似乎颇长,她拣了个位子坐下,看着自己的手指,思量从哪一段哪一年开始,渐渐地,整张脸几乎沉进暗影里。背光的她看不清表情,散放的惊忧却让他嗅到了,他在她前方坐下,包裹住她的手。 薄荷是薄芸小叔的二女儿,她的记忆里,薄荷还有个长姊叫薄蒨,在薄芸七岁时就因一场交通意外过世了。 薄蒨过世不久,薄荷的母亲生下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叫薄方。 「简直是珍宝一样,连漂亮的薄荷都相形失色。」她无限欷歔。 新生儿是当时薄家唯一的男丁,极受宠爱,薄芸父亲年轻时浪荡不羁,在外头生了薄芸也没结婚,把她当小狗似地拎回家就不知去向了。 小叔果菜批发生意做得旺,连带福荫几个发展平平的兄弟,大家庭里不嫌多她一双筷子,几个小孩吃穿拉撒都在一起,热闹非凡,叔伯妯娌彼此都不猜忌。「反正日子都有小叔罩着,大家乐得轻松!」 她自小常玩在一块的伙伴并非薄家的女儿,而是巷弄里的一群整日趴趴走、诡计多端的小男生,少了个母亲替她打扮,嫌麻烦的长辈就替她剪个男生头,顶个男生头当然不可能穿件蕾丝小洋装,她就顺理成章像个男孩子似地在外鬼混,薄家的大小事一律模模糊糊、置身事外,连安静美丽的薄荷带给她的印象都是朦朦胧胧的。「只知道她老在弹钢琴、玩扮家家酒。」而且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他感到好奇。 「是,一个人。」她很肯定,几个叔伯孩子加起来有十几个,不知道是被父母告诫过还是自然而然,全都对她敬而远之。「不,不是嫌恶,是害怕、是小心,就好像昂贵的花瓶,怕碰坏了,干脆把它锁在柜子里不接触它。」 只有状况外的薄芸肆无忌惮地逗弄薄荷,两人感情因此比别家姊妹来得好。「反正我也没爸妈啰嗦。」她伸伸小舌,他怜爱地捏捏她的腮。 一直到成年,才由她父亲口中得知,薄荷一出生八字被相命师警告为带煞带劫,六岁时就有个生死关,在生日前一定会发生。家人将信将疑,但防不胜防,只好小心不让她接触厨房、溪畔、海边,连大一点的排水沟都禁止接近,薄荷像笼中鸟,能看不能飞。 只差三天生日,结果——薄荷没事,薄蒨却死了! 「她们俩先后下公车,薄蒨被突然横冲过来的摩托车撞飞到人行道上,送到医院三天就走了。」 死得太蹊跷,为了怕影响孩子的童年,当时长辈一律禁口不提。 他听罢沉吟,注视她道:「这只能说,相命的预言是无稽之谈,不是吗?」 「不,家人向奶奶转述相命师的话,说是亲手足薄蒨替代了她,走了。」 不知情的薄荷只能感觉家中多了股诡谲气氛,薄芸当时亦一知半解,不懂宽慰姊妹,薄荷的童年在莫名的寂寞中度过。 时日一久,大家慢慢淡忘了,薄荷也快乐不少,以为所有的不幸都过去了,可惜,一到她十二岁生日前半个月,平和的气氛乍然结束,家里人突然忙着求神拜佛、祈福布施,原来十二岁生日是第二个劫数,孩子一概不知,为了怕薄荷追问,家中小孩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懵懵懂懂地痴长年岁。 生日前一个星期,各房叔伯找了好理由,带孩子度假去了。天知道都开学了还度什么假?只有小叔一家人和奶奶守在家里,当然,还有一个拖油瓶薄芸。 偌大的家一时空空荡荡,她只觉稀奇好玩,不明白小叔夫妻阴惨的神色所为何来。 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会,呼吸明显快速,搓了搓手又摸摸头发,见章志禾露出温文鼓励的笑,吁口气再说下去。 生日前一天是周日,她和薄荷姊弟几乎足不出户,爱往外跑的她快闷坏了,在有限的玩具里度日如年,薄荷感觉到了她的渴望,鼓励她出去玩一会,被奶奶严重警告的她,不敢放肆偷溜,硬是在房里闷了大半天,直到中午吃过饭,所有人回房睡午觉,她才胆敢起了念头。 「我悄悄对薄荷说,我只出去一会,真的只有一会,找同学玩玩,一会就回来,她说好,还站在窗边对我挥手。我永远忘不了她寂寞的眼神。」她困难地吞咽一下,眼睫一掀,双眸湿濡。 「不要紧,都过去了。」他抚上她的眼角。 「记不起来玩了多久,我回来了,根本看不到薄荷他们,家里被警车和消防车、救护车团团围住,我慌乱地到处叫嚷,急忙从外头赶回来的小叔和小婶抓住我,问我一堆问题,我都说不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医院傅来消息,奶奶、薄荷的弟弟薄方,全都瓦斯中毒走了,只剩下薄荷还有一口气,只剩下……」她的无尽愧悔。 话未尽,他已然明白她所有的意念,握住她的手一牵动,便把她整个包拢在怀里。她半湿的颊躺在他肩上,唇仍掀动着,「你听过这么荒谬的事吗?没道理啊!我小叔简直不知道怎样面对薄荷才好,她到底是瘟神还是受害者?我小婶失去了儿子,半年后一病不起;小叔心灰意冷,看到薄荷就咳声叹气,没多久,生意全交给我二叔,到庙里当住持去了。我爸在那年回来了,也不知何时改头换面的,做了警官了,他从二叔那儿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后,带着我,还有大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薄荷走了,算是还小叔养我多年的恩情。」 第三十一章 他沉默一阵后道:「薄芸,你瞧,你和你父亲不也没事?薄荷不也好好的?一切的巧合和人为疏失不该因为相命师的一派胡言而归责在谁的身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还有,」他推离她,以了然一切的神情端详她。「你二叔不会也告诉你父亲,薄荷二十四岁那年生日是最后一个关卡,她最好和属龙的配在一块才能安度劫难吧?」 「……」兜得真准!她却不敢应声。 「照这种逻辑推算,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不是她。前两次不都是身旁的人遭了殃?」他嗤哼一声,难以想像有人编造得出这些迷乱人心的鬼话。 她吞吞吐吐,「爸爸说,村里的老人告诉二叔,小叔做生意的死对头在薄家祖坟动了手脚,才会出了这些意外,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和祖坟没关系——」 他闭目忍耐了几秒钟。「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久了?」 「一年前。」她细声答。 「你父亲挺守口如瓶的,知道这会影响你们的生活,瞒了那么多年,这一年来,你不好过吧?」他微微扯动脸皮,似笑非笑,分明不以为然。 「你说过不会笑的。」她严正抗议。 「不,这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眉头皱拢,掀起薄怒道:「大人的无知,影响了孩子的命运,该怪的不是薄荷,她的幸福只有她自己才能掌握,旁人无从代劳,更不可能为她控制一切变数。」他向前逼视,直言不讳,「你其实心里有数,对吧?你明知这和命运无关,都是鬼话连篇,你不愿忤逆你父亲的交代,全是因为你的自责歉疚,你认为当年你若不离开,或许可以阻止那件事的发生,所以只要是薄荷的事,你绝不推辞。薄芸,这不是你的错,无论薄荷一房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 她惶惑地退开,没料到坦诚供述家族隐讳会招来这一篇义正词言,刺得她心发疼,「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看着亲人消逝的可怕感觉!」焦灼地看着表,却又一筹莫展。「不行,我得回去了,你如果不想告诉我杨仲南的去处,我去天堂找他!」她疾行至玄关,匆匆穿上鞋子。 「薄芸!」他严峻地喊。 她远远看着他,内心挣扎踌躇,终于回身转动门把。 「薄芸,」他声嗓转柔,不再逼切。「别去!回过头来!」 她僵立不动。 「回来,让我看看你!」他向前两步。「几天没见你了,我也很想念你,你这样就回去了吗?」 放开手把,极慢地回头。「章志禾,我们明天还可以再见。」 「我知道,」他特意纾缓表情,温和展颜。「你既然想去,我就带你去,但是先想想,看到了薄荷,该怎么和她说?她并不知情不是吗?你一时冲动找她,难道要全盘托出上一辈加诸在她身上的罪名?这一天就算平安度过了,以后呢?她能毫无介怀地过下去吗?」 她果然怔住,焦躁的面容平缓下来,呆滞地俯看地板。她从没思量过这些后遗症,一想就感到棘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她露出抱歉的眼神。「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坐一下,我们好好想一想,随时都可以找到他们的,不用着急。」他哄劝着,执起她的手,牵引到沙发边坐下,再斟了杯茶给她。 他不再出声,和她近距离相对,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强烈的审视让她察觉了,她问:「你在看什么?」 「你今天不一样了,为什么?」 她摸摸直发,坦言道:「没什么,有人喜欢,我就配合啊!」 「有人?我认识吗?」她这么容易为别人改变吗? 「认识,认识了三十几年了。」她做个促狭的表情。「圣旨不能不听啊!否则,哪天又要你相亲了!」 灵光一闪,他微蹙眉,「他们去找你了?」 她耸肩,脸庞揉进一抹欣喜。「受宠若惊呢!来看看儿子钦定的女人啊!」 「你不需要这么做的,」难怪某个角度看似薄荷,又似蔡昀芬。「做你自己就好,我不希望你不自在。」 「不过是一层外表,我无所谓的,而且挺好玩的,店里的人有一次还错叫我店长呢!唉……当然是没看到脸的时候啦。」她甩甩披肩长发。「就是弄直它麻烦了点。」说完,感觉自己离了题,又敛起轻快的心情,面色暗了暗。 他掌握住她一束发,再任它从掌心滑下,言若有憾,「可是,我喜爱你的自然卷发,」手掌顺着她的颈项下滑,停泊在锁骨、心口。「还有你的紧身t恤,」一路摸索到腰间、大腿。「还有你可爱的短裤,」掠过膝盖、拂过小腿,覆盖在脚板上。「还有你的赤脚,你刚睡醒的模样。」 「唔?你不是不喜欢我——」 「只能我一个人看,」他顺畅地接口。「别人不行。」 「噢。」她会意了,接收到他满满的情意,心一软,眼眸快速转动,出其不意站了起来,「你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好,不用五分钟。」快捷地闪身进了浴室,留下暗暗得意的他,他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没夸大,不用五分钟,她出现了,湿淋淋的浓发包覆在毛巾下,身上穿了他的大号t恤,她摘下毛巾,将发丝用力挤捻,去掉多余的水份,不够干,左右使劲甩几下头,水滴四下飞溅,洒了他一脸。「我怕弄湿衣服,借了一下你放在浴室的上衣。看!是不是又和以前一样了?」 费了一番功夫吹直的长发,一经水浸染,恢复了卷曲,半湿半干地垂在娇俏的笑颜上,t恤因此湿了一片,贴在前胸,勾勒出内衣的线条,如此随性自在,才是他眼里真正的她。 心内一阵愉悦化开,他健臂一伸搂住她的腰,贴近他,她微挡了一下,娇呼,「你身上会弄湿的。」 「薄芸,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鼻尖轻触她的颈侧,吸进她特有的气息,低喃,「喜欢到吃广炒面的时候也会想到你。」 「广炒面?章教授,可不可以换个浪漫一点的食物啊?」她皱皱鼻子。 「像你卷卷的头发。」他吮上她的颈,略施力,估计能留下印记了才松开。 她任他在锁骨上亲吻。「我也很喜欢喜欢你啊!」她回应他的爱语,「喜欢到看到行道树、公园啊,就想起你,可真麻烦,怎样都避不开。」 「哪里麻烦了?」睹物思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嗯……万一你不喜欢我了,我看我得住到沙漠去了,才能不想到你,你说麻不麻烦?」她俏皮地说完,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他不说话了,以一种令她耳根发热的眼神俯看她,看得她心慌意乱。夜风随兴地吹过,吹出胸口一片凉意,黏湿的衣服提醒了她,她抓起毛巾,就要起身,他动作更快,不费力地攫住她纤瘦的臂膀,让她跌坐在他身上。 「别走!」发出的嗓音暗哑。 她没来得及说话,半张的嘴便遭密密封住,门牙被撞得有些疼,他似乎没感觉,悉数吞噬了她所有的惊呼。她尚未回神,人已经半躺在沙发上了,完全无从招架他的热烈攻势,这一边才获得喘息,那一边就遭巧手袭击。好不容易从令她心悸的爱抚中挣脱,她撑起上身,赫然发现自己几近半裸,遮掩的念头才起,身体就突然腾空,他微笑地凝视她,将她拦腰抱起,跨步走动。 第三十二章 她大为震惊,「喂,你不会现在就想——」 一片阴影覆盖,他第二次吻住她,她完全看不到身旁的景物,只知道他腾出一只脚关门,温柔而妥贴地将她放在软而凉的床褥上,身体和心里的交相冲击,使她想不起任何完整的句子,任凭那双指尖租糙的手指漫游在每一寸肌肤上,并成功地唤起一波波热浪。 他始终没让她来得及开口说话。 她转了个身,直觉抬起左大腿勾住抱枕,调整舒适的姿势继续安睡,发现勾到的是温热的躯干,并且有只手在微微挪动她的大腿位置。 她怵然一惊,圆睁双眼,一张熟睡的男性的脸距离不到十五公分,鼻息撩动她的颊,长睫覆盖成两道阴影,她合上了正要尖叫的嘴,慢慢将前夜的画面一一唤醒。 原来和相爱的人合而为一就是这么回事啊! 她噙起了甜笑,细细回想他每一个炽热的吻、每一个令人心跳的动作、每一句动人的爱语,想到两颊发热,掩起面孔。 桌上一个小型的钟在静谧里走着,指针发出微弱的移动声,她不经意瞄了一眼,连忙惊坐起,差点吵醒身边的男人。 午夜一点了!遮蔽的窗帘根本见不到外面的天色,她竟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薄荷呢?回家了吗?心怦怦跳。不能久留了,她怎能贪恋缠绵而忘却责任!她轻轻从男人身下移脱,下了床,赤脚走到浴室。 没想到做爱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现在一动,才感觉筋骨酸疼、浑身异样感。 随意扎起乱发,穿回裙裳,低着头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远远看着他动也不动,安心带上门离去。 叫了辆计程车直奔茶坊,原本热闹的巷子已经安静下来,除了巷口的不打烊便利店,多数商店都关了门,灯火暗了一半。 茶坊的铁卷门已密密拉下,她走到了侧门,从皮包摸出一把钥匙,对了半天才对准钥匙孔,背后有人出声叫唤——「薄荷?」 她不假思索回头,想看清对方,一个戴着棒球帽的陌生年轻男子,遮掉半张脸,没有半点印象见过,她狐疑问:「你是?」 「薄荷吗?」男子再问。 「有什么事找——」 她来不及说完,也来不及听到男子的回答,她最后一个印象是袭至脑门的劲风,带来一片灿亮星子的夜空,远胜以往所见的最美星空。 他比她晚起了五个钟头,一见到空无一人的床畔,便心里有数,她离开他了!用尽心思,也无法将她留到天亮,抹去她至深的牵挂,一阵懊恼,他默默下了床,到浴室梳洗一遍,思忖着先到何处寻她。 头发才冲净,门铃响了,十分急促,摁的人似乎等不及了。顶着滴水的湿发,他大踏步穿过客厅应门,从孔眼望出去,眉一蹙,愀然不乐地开了门。 杨仲南直挺挺站在前方,少有的凝肃不安,盯着他不发一语。 「你和薄荷逍遥完了就找上门来,能不能先看看现在是几点?」他指指手腕,一股无名火燃起。「薄荷呢?」 「薄芸是不是在你这?」答非所问。 他脸立刻一沉。「你该管的不是这件事,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不是吗?」 「我问你薄芸是不是在这里?」执拗地要他回答,平时的轻佻全不见了。 两个男人逼望了好一会,某种不寻常的气氛蔓延,他按下疑惑,照实回答,「她离开了,时间我不清楚,为什么找她?」 呼吸变得急促,嘴开开合合几次,歉然、为难、愧责交识在帅气的脸庞,杨仲南困难地说明来意,「半小时前我接到电话,薄芸——被绑架了,薄荷发现茶坊门前有一点血迹,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报警?」 寒意迅速窜流四肢,脑袋一阵晕眩,他扣紧门把,低咆,「该死的关她什么事!」 后脑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裂开的疼痛,她反射性地想伸手触探,两手却动弹不得,而且以奇怪的角度被拗至身后绑搏着,她又惊又怕,想尖声叫嚷,嘴唇紧紧黏合,根本张不了口,不幸地被一张胶带密贴住。 想起身,脚分不开,抬腿一看,脚胫处被胶带紧紧缠绕,换句话说,除了眼睛是自由的,她被限制了行动,而且是不怀好意的。 房间当然是陌生的,简陋脏乱,一看就知道是从不管内务的臭男生的房间;有一扇半开的窗,窗外的建筑物亦是陌生,毫无头绪的场景令她更加惶恐。勉强移到床沿,两脚并拢着地,用跳蛙的方式前进,抵达窗边,往下一探——这里大约是三楼,一栋陈旧的矮公寓,底下一楼设有停车棚,旁边是泥巴地和杂草丛,歪歪斜斜停了几辆机车。 她环视屋内各个角落,发现了一张小矮凳,立刻跳过去,慢慢将它蹭到窗边,再使劲跳上去,增加了不少高度,试着攀上去,紧掩的门外忽然传来了吵嚷声,她竖耳倾听,是两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叫你抓的女的叫薄荷,你给我看清楚,就是照片里的长相,你哪只眼睛脱窗给我抓来里面那个!」 「她……她又没否认,天这么黑,身材衣服都差不多,又是你讲的回家时间,我哪知道是冒牌货!」 「她不是冒牌货,是你白目。现在可好了,也不知道杨仲南肯不肯拿钱来换人,这女的好几次上店里找他的麻烦,我看他撒手不管的可能性很大,你说怎么解决?」 「我……我看,还是把她载回去算了,趁她没醒,眼睛再蒙回去,偷偷扔在路边,不就行了!」 「妈的!你把我的计划都搞砸了,本来想教训一下杨仲南的,结果搞个烫手山芋。不管了,把她载到山里去,让他们找个两天,不给钱,再抓另外一个,看他敢不敢不管!」 她瞠目心惊,准备跳回床上,门砰声打开,两个男人发现一蹬一蹬活像跳虾的肉票,皆吓一大跳,较年轻的脱口道:「完蛋,醒了!」 另一个男子相貌端正、脸色苍白,朝她走近。她瞪大眼,电光石火间,倏地认出他来,是杨仲南店里的红牌调酒师,打过好几次照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开始惊喊,发出来的却是呜鸣声。调酒师慌乱了,拼命安抚她,「你别激动!别激动!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乖乖的,就可以安全回去——」一只手就要伸过来,她肩膀一缩,更为激动,不断发出呜呜声,左闪右躲不让他碰触。 「你乖一点,我说的是真的,我对女人没兴趣,不会对你下手,你放心,我只是要教训杨仲南那家伙,妈的!」恨恨踢了床沿一脚,似乎有无限怨忿。「他对姓章的另眼相看我没话说,谁让他们自小认识到大。这家店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他都看不到,我等他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他放弃了姓章的,结果他竟然回头找分手过的女人,这对我是污辱啊!他把我当成了什么?我对他表白,他竟然只是笑个不停,还说他和我都搞错了,他爱的应该是女人,什么跟什么啊?我真不甘心——」 「大哥……」听得目瞪口呆的年轻男子拉拉他的袖子,「她看到我们的脸了,万一她告诉警察,我们就完了,你确定要让她回去?」 第三十三章 这个提议让三人面面相对,调酒师脸色青白交错;无法为自己辩驳的薄芸冷汗直流。三人僵持着,大约有一分钟之久,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调酒师终于咬咬牙,对年轻男子下了命令,「到外面帮我找条绳子!」 希望变成了绝望,她开始做最后的挣扎,满屋子像只受惊的待宰羔羊乱转乱跳;调酒师满头汗,不知从何下手日后较不会作恶梦,她趁他分神之际,斜斜对准窗边跳过去,蹬上矮凳;调酒师惊奇地看向她,不明白手脚被缚的跳虾如何逃出生天,好整以暇地在后头观赏。 在矮凳上摇摇晃晃站好,窗框正好在她腰边,回头看,调酒师扬扬眉,示意她继续下一步。她咬紧牙根,不看地面,看着蓝天,想着那张温文儒雅的脸,多希望再见他一次,一次就好,请他别怪她,她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别无他法了,或许她命大,还有机会…… 她小腹紧傍着窗,上半身往外倾斜四十五度,闭上眼,纵身一跃,不到三秒,「咚」一声重物撞击闷响传回窗内。 正走进来的年轻男子目睹这一幕,张口结舌,手上的绳子掉落地。 「大哥,你用这种方法杀她好吗?底下有人□!」 两人一起冲到窗口,不约而同朝下望。草丛堆挤了一群在附近闲逛的人,啧啧惊怪地比手画脚,并且仰头查看。两人快速缩头,不必商议,逃之夭夭。 【第十章】 从年少至今,无论他做了多少令人伤神、伤心的事,眼前这个男人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不是一肩扛起,就是远走天涯。回国后重聚,他们保持着难言的距离,他做的任何放荡举止,最多引起男人无奈的叹息和惋惜的规劝,却不再插手干涉,如果不是他父亲的盛情难却,对男人殷殷托付,他们不会再有并肩共事的一天,破除时间形成的隔膜。 在那段对自己的爱欲混沌不明时期,男人不曾以任何伤害性的字眼谴责过他,他其实了解,男人在苦苦维护以往共筑过的友情,他因而以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在男人的心里都有一定的位置,但此刻,他不确定了。从病房出来后,男人疲惫而严厉的眼神就没有放过他,他准备的一套劝慰之词无用武之地,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寒冽到可以刮伤肌肤,他终于忍不住打破缄默,挺身向前道:「这件事我不会推卸责任,你想怎么对我,我都不反对。」 「现在做什么也无法让她完好无损了,腿断了、皮肉伤都可以治好,可是她那脑袋——」章志禾愤愤瞪住他,找不出恰当的字眼形容那颗脑袋的状况。 「也不过是——」话马上吞回去,因为对方拳头已经握紧了。「不管怎样,她还是她,多花点功夫,你们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不是吗?」 「说的容易,你没看到她刚才那眼神,」章志禾咬牙,「这个损失才难以估算!」 「可是医生不是说,她惊吓过度又碰伤了头,难免的啊!过阵子就会渐渐恢复了。」他可以理解心爱的人遭难的心情,他不能理解的是章志禾比薄芸的父亲,甚至薄荷都来得郁郁不振,充满挫折感。在相关人等都因为薄芸的大难不死而大表欣慰,甚至感激涕零时,章志禾的情绪就显得很另类了。 「多久?半年?一年?」有些失控地诘问。 「这个……」他搓搓鼻梁,决定实话实说,「这些话是轮不到我来说,可是我认为,你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安慰自己,一个手脚被缚,从三层楼坠下的不幸受害者,没有直接倒栽葱种进土里,而是让车棚先行拦截再弹落地,免了粉身碎骨的恶运,不过是断只脚、皮肉擦伤,附带脑袋暂时当机,比起那种好好走在人行道上却被有心跳楼的人一屁股压死的,是不是幸运太多了?」 「杨仲南——」一声暴吼! 「章先生,」薄荷走近章志禾,手里提着吃完的空食盒,莫名地扫视对峙的两人。「薄芸吃过了,我大伯先回旅馆休息了,你进去陪陪她吧!我回店里一趟,有事再打电话给我。」 「谢谢。」一贯客气的口吻致意,不忘斜睨出言不逊的祸首。 「章先生,」樱唇掀了掀,恳切地拜托,「她——如果表现不太理想,请别放在心上,她不是有意的。」 苦笑。「我明白,你放心回去吧!」 见机不可失,杨仲南忙不迭展现殷勤,「薄荷,我送你。」 章志禾抿着唇目送两人走开,眉梢紧绷着思索,过几分钟后才推开病房门。 床上的人正在阅读探病的访客带来的几本杂志,不是很有兴致地噘着嘴,翻看几下图片便更换第二本,瞥见他又折回病房,一脸讶异地问:「你还没走?」 额角禁不住抽搐,他耐性地回复,「你忘了,我是你的男朋友,留下来陪你是我该做的事。」 「噢。」不是很确信,但既然有两人以上证实这一点,就姑且相信。她歪着头苦思,毫无片段记忆可以佐证,又不好拒他于千里之外,他似乎很忧伤、很关注她,这不是初相识的朋友会有的反应,但要她发乎情与他互动,又有实际上的困难。「章先生,您不忙吗?」 「唔?」他决定假装没听到这个生分的称谓。「我向学校请了两天假,不用担心。」 「喔。」明显的流露失望,他假装没发现。 「听薄荷说,这几天你都在医院等我醒来?」 「嗯。」他的一颗心随着她的病况陡升陡降,此刻则是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忧该喜。 「他们说,绑架我的人还在逃?」 「嗯!你想不起来为何坠楼吗?」 她苦恼地摇头。「我一定得想起来吗?」不知为何,心头余悸犹存,模糊一片或许是最好的状况。 「最好是。一方面得做证;一方面,你总是要想起我们……」他不是不能接受重新和她相爱一次,却不能否认这当中的风险存在——重来一次,她不一定还会爱上他。 「薄芸,」他把椅子拉近床畔,为了尽早辅助她回想起遗漏的三个月记忆,他挑选重点提醒,「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上天保佑。对不起,没能好好保护你。无论你告诉我有关薄荷生日劫的预言是否为真,我真心相信,你不会不和我道别一声就走,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起努力,让你早日康复,早日——想起我们的事。」 「薄荷生日?」似电流窜过,她捧住前额,「我真的告诉你了?」从这一点判断,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这件事她绝不可能向一般朋友吐露。 只是命运太捉弄人了,与他相关的最后画面是他陪着她上门找杨仲南讨公道,往后三个月的记忆全被涂销了,即使有似曾相识的片段闪过,也连系不起人名事件,她对他的直觉感受是——他是个温柔的好人,曾经不嫌麻烦地帮过她一些忙,客气而有教养,只是再更深入的细节,就几乎没有了。 「是啊!」很欣喜她的强烈反应,抚摸她削颊上的瘀青,「你都告诉我了。所有你担忧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可以随心所欲在我那里过夜了。」 「过夜?」没幻听吧?他指的是哪一种形式的过夜? 第三十四章 圆睁的眼眸实在令他气馁,他暗自振作,加以附注道:「对!过夜,一起就寝的那一种。」 她捂住嘴,眼睫匪夷所思地扇个不停,他还丧气地发现她微微挪移臀部想保持距离,碍于打了石膏的左腿不良于行,没能成功。 「当然,」他无奈地为这句话解围,「那得等你好了再说了。」 她毫不遮掩地松了口气,看得他微微动了怒,为了转移目标,他搜寻着房内有什么值得为她打点的事,不料她先开了口,为难带怯地,「可不可以麻烦你,请护士小姐进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紧张地往她身上摸索,她忙用手挡。「没、没有,我只是……躺了几天了,感觉不太清爽,想清洁一下……」 他立即会意。「也对,你出事到现在满四天了,还没洗过澡,的确是很不舒服。」 他极其自然地走进浴窒,她不解地等候。一会,他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盆清水和一条新毛巾,谨慎地将之置放在活动餐台上,把毛巾浸湿、扭干。她呆望着他,「章先生,你在干什么?」 「替你擦澡。」动作、回答,一气呵成。 她全身僵硬,千百个拒绝的字汇在喉咙打转,没有一个说得出口——会不会伤了他的心?他们曾经很亲密,他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她得习惯,他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不礼貌…… 当白色罩衫被往上掀翻,即将袒露胸部那一秒,她终于勇敢地表达了意见——用尖叫。 薄荷站在一旁观看了许久,久到手里的养生茶都凉了,被观看的人才放下手里的剪子,擦了擦汗,撑着石膏腿坐上身后的轮椅。 「咦?干嘛跟幽灵一样站着不出声?」她回头发现了呆愣的女人,莫名地问。 「你在修剪蔷薇花苞?」她足不出户一个月了。 「是啊!花苞留中间几个就好,太多开得不够好,一定得剪。」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叫小贝来替你插花?」地上有零散的土粒、有枝苗翻种过的痕迹。 「这不叫插花,叫移植。我看靠边这一小块地空了点,叫小贝帮我分种了一枝南天竹到这里。真奇怪,我没事搞个花园做什么?」敲敲自己脑袋。「不过长得这么好看,心里也高兴。」 薄荷将茶放进她手里,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怎么照顾这些花?」 「不就是这样?需要很多常识吗?」她喝口茶,皱皱鼻子。 「薄芸,」半矮下腰和她平视,美眸转溜着。「你知道怎么照顾这些花,你却忘了为什么盖这小花园?」 她偏过脸与薄荷相望,静默了一阵,才眯眼问:「别告诉我是为了他?」 「就是!」 「我疯了?」 「你那时疯的不只这件事。」 「……」 「你曾在这里和他吻得忘我,却在医院把他当歹徒看,你是怎么搞的?」 「我不是故意的。你会让个陌生人把你看光吗?」她委屈地辩解。 「他不是陌生人,你以前千方百计要把我和他凑成对,对他推祟极了,他好在哪里你比谁都清楚。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摔成这样我也很难过,但是当所有人都告诉你他是你的情人时,你可不可以表现得积极点,给他一点适当的回应?」咄咄逼人到目射炮火。 「薄荷你不讲理,我怎能对不熟的人做那种事!」 「我的天!」手掌抚向额头,「你应该顺便把我给忘了,我就可以把你丢出大门让他收拾你,吃喝拉撒睡都由他经手,看你躲到哪!」杯子一抢,半杯茶洒在石膏腿上,气呼呼离开后院。 「真狠!幸好老天保佑!」她撇撇嘴嘀咕,重新欣赏几分钟前才移植的南天竹。稍后,耳边自然而然出现了叮咛,「薄芸,不是这样做,分株种一排时要注意距离,预留空间足够枝叶才能长得匀称……」 「这空间不够吗?」她不假思索答,霎时心头一惊,有人耐心地教导过她,她并非原本就懂的。 「可是就是连不起来嘛!」她颓丧地捶一下扶手。 好像作了一场精采的梦,醒来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惆怅和失落感。 那天她在医院失控地尖叫,惹来护士探询后,为了怕影响她的情绪,章志禾再也不频繁出现了。她回家疗养后,听薄荷说,睡梦中他来看望过她,拿了几盆绿油油的香草放在床头便离开了。 章母来过一次,和她进行一场她不理解的对话后也失望地走了。杨仲南更是不可理喻,在她面前大加数落她的罪状,包括在他酒里下药,拿盆花砸破他的头,让他左眼挂黑轮,以及最古怪的一条——让章志禾中箭落马,却又翻脸不认人! 小曼一脸惋惜地说:「喂!你真的甩了人家啦?不必吧!假装啊,假装你会不会啊?跟演戏一样啊!」 只有她的父亲,虎目含泪地对她大加激赏,说这条腿断得好。「我替小叔谢谢你了,你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连加害凶手也不追问了。 「真是奇了,除了爸爸,好像每个人都在怪我,我是倒霉的病人□!」她沮丧极了。 她勾住靠墙而立的拐杖,吃力地站起来,每走一步,片断的只字片语像跳针的唱片,不连贯地在脑海中浮现,近日常如此被困扰着—— 「笨女人,这两种叶子差这么多,怎么把它全给剪了!」是单眼皮的家伙在骂她。 「报告拿回去,明年再来吧!」是无情的教授扔了她的报告。 「喂!干嘛又跑到九楼去?你又不是风华厅的!」是水晶酒店的小张。 「你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真正的意愿吗?」是——章志禾! 什么意愿? 她忽然仓皇起来。 到底是什么意愿? 「如果所有的喜欢,会让你不快乐,我就说不!」也是章志禾。 所以他决定放手?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他恨她吗? 胃无端地翻搅起来,她想不起来更多,只是觉得着慌、焦躁、心悸,仿佛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东西忘了放在哪里—— 「薄荷——」她扯着嗓子喊。 「怎么了?」紧张地冲过来。 「带我去找他!」没头没脑的。 「做什么?」难道想起来了? 「他拿了我的东西!」 她的心! 今晚暂停对外开放营业的「天堂」十分热闹,无论是跟着爵士乐自在起舞的、在吧台边高谈阔论的、或是在包厢内醉躺的,全是曜明设计的员工。 为了庆祝公司成立三周年,业绩突破预期,杨仲南把自己的私密地盘出借举行庆祝会,自己担任调酒师,亲自服务公司员工一晚。 当薄荷穿过人群,挤到吧台唤他时,他抓起一堆杯子,故作嗔状责备,「美女,你说七点前会到的,我快忙翻了!快进来帮忙!」 「没办法啊,你不知道搞个膝盖不能弯的人上车有多累人!」她呼出一口气。 「你把脑袋当机的女人给带来了?不是吧?来表演一段石膏舞?」说完仰头哈哈大笑。 「杨仲南,少幸灾乐祸,一切都是你的错!」她板起脸。 「是是是!我的错!人呢?」憋出正经相。 「在走道等着。章志禾到了吧?」 第三十五章 「到了。怎么关心他起来了?」他指指休息室那扇门,神色有异。「来之前先说一声才对,这么突然——」 「有什么突然的?他们本来就是情侣!」媚眼一瞪,又钻回人群去搀扶拄着拐杖的薄芸。 他悄悄将背后的门推开一条缝往里觑看,嘴角溢笑,返身乐不可支地调制那缸独门鸡尾酒。不久,两个女人慢吞吞晃到吧台旁,他露出友善的面容,对穿了长裙遮掩伤脚的薄芸道:「好久不见,待会赏个脸请你跳一支舞。不过先说好,拐杖不能上场,我不想吃你闷棍。」 「杨仲南!」薄荷一声娇叱,他收起嘻皮笑脸,耸耸肩。 「进去吧!他在里面。」非常周到地松了门把,敞开一个人的宽度。 薄芸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整个门因而洞开,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一对俊男美女,倚着茶几对坐,全神贯注地看着摊在桌面上的大型蓝图,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专业话题。茶几很小,两个人的头快碰在一块,并不旖旎,但感觉得出彼此的热络和熟悉。 薄荷一震,忙回头将正津津有味看好戏的杨仲南拉得远远地斥责,「你是怎么搞的?我让你请章志禾来轻松一下,没让你叫他带女伴来。这下可好,要怎么收拾?」 「这个人你不了解,他从不和一堆人玩闹来放松自己的,如果不是看在算是公司元老的份上,他根本不会踏进这里一步,既然工作忙不完,又盛情难却,干脆和工作伙伴一道来。人来啦,酒也喝了,至于接着他们高兴做什么我就管不着了。」眉开眼笑地解释完,急忙又拉着她回到好戏现场。 休息室里的人显然被出现在门口的女人震慑住,齐齐站起来,惊奇地望向薄芸。她蹒跚地跨步,表情本是迷惑,接着出现诧异和近似冲击的神态,她甚至微微屈腰,捂住小腹,状甚不适。薄荷将隔音门带上,向前低问:「没事吧?」 「我胃不太舒服,我好像——」见到了熟人! 紧咬住唇,直起腰杆,不再说下去,继续前进,一步一顿,她面向女人,目不转睛,笑着问候:「蔡小姐,你好。」 鸦雀无声中,蔡昀芬很快地镇定,轻启朱唇:「薄芸,你好,好久不见,石膏什么时候拆掉啊?」 像是听而不闻,她陷入默想,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不久,转向章志禾,面庞交织着未及解读的各种情绪。 「你——」她竟然认出了蔡昀芬,他依稀从她眼里看出了什么。 她突然小声唤:「你靠过来一点。」 他大惑不解,仍旧依言附过耳朵,她凑近他,在耳畔呢哝了几句之后,他乍然瞠目,俊秀的脸由隐隐的激动化为显而易见的喜悦,不管有多少双眼睛注视他们,他张开双臂,将她一搂入怀,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 杨仲南雾里看花,在薄荷头顶悄声问:「你猜她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扯住杨仲南的手转身道:「吧台没人,外面的人要断粮了,走吧!」 「你真的没听到她说什么?」走出那扇门,仍锲而不舍地问。 「你真多事!」 「她说啊——」紧跟着走出休息室的蔡昀芬露出妍丽的笑容,复述一遍耳尖的她捕捉到的耳语内容,「章志禾,你不是答应过我,我们暂时分开的一段时间,你都不会和任何人相亲吗?你不守信用!」 她转动轮椅,往前方颀长的背影靠近,男人在整理花架上垂悬的藤叶,听声辨人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她舔舔下唇,若无其事地问:「你要出门了?」 含着笑意。「嗯,每天都这时候出门不是吗?」 「今天课不多吧?」 「不多,只有两堂。上星期不是给你课程表了?」 「喔,差点忘了……文学院的工程开始了?」 「开始了。」 「那……现在这段时间,不必很常开会了吧?」进入正题了。 两手一停,转身看着她,「有些细节得和工作小组配合,或是做修正。怎么了?」关心地弯腰俯察她,「我得到学校去一趟,待会刘嫂就过来帮忙了,不必担心做不来家里的事。」 「我知道,」一脸意在言外的表情。「可是我不习惯外人帮我……」她嘟起嘴,「上厕所,怪怪的。」 他笑了。「这段时间而已,下个月拆了石膏就好了。」 「可是……」耍赖起来了,「我会想念你嘛!」 听起来应该心满意足,甚至心软,可惜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是这么黏缠的女人,纯粹是因为潜意识的「不放心」,这个「不放心」让她在短暂记忆空白的时候,起了刺激作用,将她脑中破碎的资料重组,唤回了意义。 「是吗?你真希望我多在家陪你?」 「真的真的,我发誓!」她认真地举起手。 「怎么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你在想念我?」他靠近她,直视她眸底。 「哪里不觉得了?」她心虚地退后。 「比方说,有人根本站都站不稳,还坚持要自己洗澡;占了我半个床,却不让我多碰一点,如果这叫想念,可见我们的认知差距有多大。」他不愠不火说着,很高兴看她开始焦急的模样。 「我不习惯别人帮我洗澡嘛!」她扁扁嘴,「还有,我哪里不让你碰了?」每晚都碰得她惊慌失措、面红耳赤。 「小姐,」他拍拍她的头,「别忘了,我是男人!」起身就走。 「喂!你别这么小气嘛!」她滑动轮椅追上去,「我会紧张嘛!」怕他在意,根本不敢说,记忆恢复了九成,偏偏意外前一晚的事就是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的亲密记忆只存档在他一个人的脑海。 「紧张?」他进了卧房,打开衣柜,换上外出衬衫。「我以为我们不是才刚刚谈恋爱。」 「可是,」她加紧辩解,「一只脚上了石膏,根本不可能——」想起来就杀风景。 「这一点就不劳你操心了,反正动的不是你。」他走出卧房,后面的轮椅又追上来。 「章志禾,你再不听我说,我就——」她气急败坏喊。 「喔?」他果真回头了,温柔地捏捏她的颊,「就怎样?我想你不能怎样,因为你心知肚明还欠我一个说法——你不记得我们的事,竟然一眼就认出蔡昀芬,可见她在你心里留下多深刻的印象,远胜于和你关系亲密的我。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晚上再告诉我。」 她呆愕地看着他带上门离开,好半天回过神,沮丧地用完好的右脚踢了一下垃圾桶,低骂:「笨蛋!还问我?她那么聪明漂亮,人家一直担心得要命,怕总有一天你会被她吸引嘛!当然忘不了她!笨蛋!笨蛋!」 门外的男人站了一会,勾起唇角。 他决定再保持她的「不放心」一段时间,好改掉她经常对他的感受漫不经心的小毛病。此外,也借此对她施加薄惩,她竟然不记得他们亲密过的那一段,她以为他感受不到她被抚触时的僵硬吗? 他笑着走进电梯。 后记 【后记 谢璃】 大家好,我是谢璃。感谢在豆豆小说网阅读我的作品。 原先这个故事,起头的意念是男主角在爱的领域里, 不分男女,皆有所爱,有坚持、有挣扎, 写到一半,发现设定的走向和桥段太多,无法在限定的篇幅内完成, 只好将这个角色的特质给了男配角,让他在主故事之外发展他自己的爱情。 虽然觉得可惜,但还是喜见这个故事的完成。 记挂的读者朋友,别来无恙,新的一年将尽,愿还能带给你们快乐。 就算是一点点温暖也好。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