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东宫》 第一章 ·微惊 肃元二十七年·春 已是二月时节,四风亭边的几十株骨里红梅自顾绽放着,许是知晓岁寒将尽,聚在薄雾间妖娆到了极致,恰逢一场春雨漏夜袭来,落红遍地,到底还是辜负了那一番疏影暗香。 不过六日光景,全国送来的五千秀女,几番甄进后只留下两百余人,统统安置在拾翠殿等着一个月后的御前殿选。亦是这些日子,令贵妃分外难伺候。诚然,后宫里的妃嫔们各个心里都不大快活,却只有她,堂而皇之地让别人更加的不快活。 令贵妃喜寒,惊蛰后仙居殿不再叫宫女备置炭盆,南暖阁里的雕花和合窗微启,冷风窜进来直往人脖颈里钻,盘金毯正中紫金薰香炉里缭起的淡淡青烟,是屋子里唯一能感觉到的暖意。 令贵妃侧坐在铺着薄毡的老红木罗汉塌上,瞅了一眼徐掌苑端举的长叶盆卉,口气不佳道:“你的意思是——本宫连金盏和兰花都分不清了?” 徐掌苑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后宫皆知令贵妃嫌恶兰花,谁敢自讨苦吃。 令贵妃的贴身婢女翡心在一旁指责道:“你们眼瞎么?盆卉还只打着朵儿,司苑房也敢拿来敷衍我家娘娘?” 徐掌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低头解释说:“这‘金玉满堂’司苑房只得两件,先前那盆已经在蓬莱殿里开了花,皇上看到觉着欢喜,便吩咐再送一盆来仙居殿,还望娘娘明鉴。”此时此刻,唯有希望令贵妃看在是万岁爷赏赐的份上,能稍减不满之意。 令贵妃听后果然放松了身子,只是口气微酸:“她是皇后,好东西自然先紧着她。” 翡心轻哼一声,偏偏要落井下石:“司苑房真是越发会做事,皇上是十五那晚歇在蓬莱殿的,今儿个都十八了,你们才想着送来么?”随即,她又在令贵妃身边附耳,“娘娘,听闻燕国朝贡的‘金玉满堂’,是燕世子妃特意差人精心栽培的新品。” 不提这茬还好,一说简直又戳令贵妃心窝。令贵妃只比皇后小五岁,隔了三年选秀后入的宫,且不说皇后之位与她失之交臂,子嗣自然嫡庶有别,皇后之女温国公主,早年与燕王世子共结连理出降北燕的那日,长安可谓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徐掌苑举着金盏许久手有些发酸,早已没了底气:“前日皇上吩咐的时候……”倒不敢直言蓬莱殿寝宫抹椒墙,配殿里又地龙长燃,花开得自然早。 令贵妃不等她解释,凤目微瞪冷言道:“那你给本宫捧着盆卉在殿院里跪着,什么时候花开了,你便什么时候起来。” 徐掌苑只得紧咬双唇,磕了个头后退出南暖阁。 · 今日朝堂休沐,后宫妃嫔亦不用前往蓬莱殿晨昏定省。皇后恭顺,会在休沐时去长信宫给两位太后请安,偶有妃嫔献媚跟着一起,打私心里想着,兴许能遇着皇帝,可时日长了效果甚微,便失了兴致。 令贵妃难得晏起,床气全给一盆花引燃,简直星火燎原。 她攥着丝帕猛地一拍榻上的紫檀矮案:“当初燕王世子还未弱冠,她已眼巴巴地求皇上赐婚,自个儿生不出来儿子,便一心指望女儿的么?” 翡心伺候令贵妃十年有余,深知她与皇后之间明争暗斗了近二十年,又怎能不明白令贵妃心中所想。有些事做奴婢的也爱莫能助,只好倒了杯茉莉花茶让自家主子消消气。 红绣刚巧进了东配殿,隔着暖帘,方才令贵妃说的话字字入耳,真是觉得今日出门不利。 看到有内监捧着铜盆往正殿里进出,她总不能还杵着不动,已是进退两难,唯有硬着头皮在外头唱报:“奴婢尚服局掌衣红绣,给令贵妃娘娘请安。” 令贵妃微惊,示意翡心掀帘子让她进来。 “娘娘万福金安。”红绣端着包金漆盘对令贵妃屈膝道,“启禀娘娘,这是年前进贡的云锦,由司制房做了时兴的裙衫,还望娘娘喜欢。” 翡心将衣裳同包金漆盘一并接了过来,放在紫檀矮案上展开。云锦色泽光鲜面料轻盈,最适合做春衣,司制司所裁制的是一件立领对襟半袖褙子和一条如意留仙裙。 翡心难得的好口气:“娘娘,这衣裳的盘扣很是精巧,好似与昨日司饰房送来的耳坠子花式是一样的呢。” 明面上夸赞,实为暗讽春衣送迟了。 令贵妃上下打量红绣道:“最近司衣房很忙么?” 红绣低头垂眸道:“回娘娘,司衣房再忙,也不敢怠慢给各宫妃嫔呈送春衣。娘娘的衣裳前日已送到尚服局,奴婢们又用软金香熏了两日,故而有所耽搁。胜在这香气宜人久挥不散,除却两位太后娘娘只有您用上了。” 软金香同螺子黛一样,皆为波斯国贡品,因数量有限自是金贵无比。 令贵妃贴近闻了闻,却有奇香萦绕,仔细端详一番后还算满意,又随口问了句:“皇后也没有么?” 红绣心尖一悸,双手交叠于小腹前微微地欠了欠身子:“皇后娘娘对外域香料过敏,故而不曾用上。” “也算司衣房有心了,不过……”令贵妃眉头轻挑,斜睨着红绣,“你对本宫方才说的话有何见解?” 红绣的腰身垂得更低,恭敬道:“司衣房伺候娘娘是分内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令贵妃嘴角微扯,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要装糊涂,本宫最恨别人在我面前假痴不癫。” 红绣连忙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令贵妃的笑意未减:“不敢?你还不敢什么?” 红绣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轻声道:“奴婢无心之失,更不敢妄加议论。” 令贵妃仿佛问不出个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本宫容许你口出狂言。” 既是糊弄不过去,又不能承认听明白那话的寓意,着实伤脑筋。 红绣深吸一口气想着死便死吧,反而镇定了心神:“奴婢觉得唐大人太过自傲,不能以为本朝曾有几名御侍与燕国联姻的前例,便太看得起自己的女儿,竟妄想成为皇亲国戚。” 唐礼是当朝御侍,金銮殿上唯一的女官,朱袍金带手执象牙笏,上朝时立在帝王身侧,那是独一份的荣耀。御侍位居正三品,赐郡主头衔,下朝后替皇帝拟写圣旨,与皇帝一同进讲,甚至可以涉足后宫。 令贵妃略为诧异地“哦”了一声。原来,她以为自己方才说的是唐御侍,而并非皇后。姑且暂不论其真伪,便没有说话似在等她继续回答。 红绣伏在盘金毯上孤注一掷道:“奴婢今日在仙居殿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说,奴婢私议朝堂女官,还求娘娘原谅。” 外头好似放晴,日光穿过窗棂的明纸透进来,照得春衣褙子领端的两枚金盘扣熠熠生辉。红绣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裙裾的针脚线,心好似要蹦出来般。 令贵妃轻抚眼前妃色的衣裳,触感极为光滑:“红绣,你很会说话……”她似是犹疑,顿了顿才说,“既然你这么会说话,不如晚上去提铃,好说上一宿。”说完又对翡心使了个眼色。 红绣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奴婢谢过娘娘。” 翡心从红木盒里抓了一小把金瓜子给她:“管好自己的嘴,娘娘的夏衣还等着你来呈送。” 红绣理解话中意思,若是不听话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便双手接过来俯身道:“奴婢谢令贵妃赏赐。” 待红绣告退后,翡心有些担忧道:“娘娘,王珺与红绣素以姐妹相称,司衣房内皆是皇后心腹,您不怕她同皇后说么?” 令贵妃执起汝窑瓷杯晃了晃,淡黄的茉莉花随茶水浅漾在蝉翼纹上,她轻啜一口,不屑道:“区区掌衣,量她也不敢碎嘴,就冲方才她对唐礼的置喙,已够她死几回的。”她放下瓷杯又问,“近几日来送东西的女官,怎么连个随同的女史都没有?” 翡心回道:“唐御侍前些日子下令,让司制房替留下来的秀女做身曲裾,许是备着殿选时穿,听闻其他司的女史皆帮着缝制,两百多件呢,够她们忙活一阵子。” 令贵妃讽刺道:“曲裾?亏她想得出来这般折腾,穿得再好看又怎样,最后留牌子的能有几个?” 翡心奉承道:“可不是么,即便侥幸选中,定不及娘娘这般盛宠不衰。” 令贵妃自然是一脸的骄傲之色。 · 仙居殿的大宫女绿珠,在殿门口看见红绣安然无恙地出来,有些失望。 红绣双眉紧蹙,很是不满地瞅着她。 绿珠不给她发难的机会,冲其翻了个白眼,跨过格扇门径直进了南暖阁,还未开口道福,令贵妃已不悦地训斥她:“本宫知晓你不喜司衣司,但想要借本宫之手除去谁,下次最好别露痕迹。” 绿珠自知理亏跪了下来,并找了个托词:“娘娘恕罪,方才三殿下来过,不叫通报。” 令贵妃有些意外:“皇儿人呢?” 绿珠朝外面努了努嘴:“殿下带徐掌苑去了西殿的小厨房,还吩咐内监准备铜盆薪炭,大抵想着温室催花。” 令贵妃当即脸色一变:“又帮衬那些个奴婢!” 翡心见自家主子满脸不悦,跟着打了圆场:“三殿下心慈仁义,朱太后一直多有夸赞。” “心慈有何用?”令贵妃微嗔道,“尽做些不着边际的。” 翡心轻声宽慰着:“娘娘,三殿下到底是您亲生的,别为了那些个下人再伤了母子情分,不值当的。” 令贵妃瞅着暖阁的布帘,越发觉着碍眼:“叫尚功局的人来把那暖帘撤了,本宫看到就心烦。” 绿珠连忙应声说:“奴婢这便去吩咐。” 第二章 ·耕耘 后宫内命局按责职分成六局,每局皆有四司,设尚级、司级与掌级女官,统领宫闱之政。又建置宫正司,掌管宫掖戒令责罚。 红绣回到司衣房已是巳时正,女史皆在缝制曲裾。水曲柳木条案上还有好些件待送的春衣,各宫主位需要女官亲自呈送,嫔位以下的让女史代劳也未尝不可,只是讲究先后顺序,总不能僭越。 王珺自长信宫回来,见红绣坐在绣墩上发呆,关心道:“怎的这般无精打采,昨夜没睡好么?” “没事。”红绣摆了摆手,问,“胡司衣没与你一道回来?” 王珺坐在她身边,一边倒茶一边说:“皇后同两位太后正找牌搭子,便留胡司衣陪着消闲时光。”她若无其事地打量屋子里的四个女史,悄悄在红绣耳边说,“采芙姑姑告诉我,我们司里定有令贵妃安插的耳目,日后须多加留意,别叫她钻了空子。” 红绣沉默一会,故作愁怨道:“方才去仙居殿,差点叫绿珠害死。我到殿门口时,她先行进了内殿,不多时候出来说令贵妃在东配殿的南暖阁,传我进去……” 王珺对了个口型:真的假的?又想到红绣将才的脸色,觉得定有其事:“后来呢?” 红绣轻声叹气,换了个事由:“偏巧令贵妃在里头用膳,被我扰个正着。”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打量女史的表情,倒没发现有异样的,只是太过无异令人担忧。 王珺怄气道:“绿珠也太过分了。” 到底是有惊无险,红绣并不在意:“令贵妃只罚我今夜提铃而已。” 王珺比红绣更为生气,那些勾心斗角之事从未停止过。 红绣的师傅是王珺已故的母亲,名为王凌笑,亦是当今皇后王静芝的堂妹。 早在肃元六年的选秀,王凌笑与沈妡作为那年的秀女一同入的宫。沈妡艳冠群芳,从婕妤步步晋升为如今的贵妃。而王凌笑却在临末殿选时被赐绢花,落选后自愿留在后宫做了宫女。好在有皇后的帮衬也算无忧,由尚服局的女史一路擢升至尚服。 直至去年仲夏,王凌笑莫名患了咳疾,虽得皇后恩典由御医亲诊配药,又从普光寺请了陈芥菜卤汁医治,按理说应当药到病除,可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后经查证,实为绿珠的姐姐薛掌药暗中偷换药汁所至,而王凌笑的病疾已是回天乏术。 王凌笑最终没能挨过去年的秋天,薛氏则被宫正司判了“雨浇梅花”之刑。 绿珠便是在那个时候请辞尚服局,去到令贵妃处侍奉。 王珺垂眸思虑许久,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拍了拍红绣的手:“我记得你还未曾去过紫兰殿,等下给淑妃送衣裳,一来一回差不多过午时了,用完膳你便回围房休息去,今晚有的辛苦。” 红绣抿嘴道:“不大好吧,拾翠殿等着要曲裾,女史们都在帮着赶制,虽不用我们插手,好歹我能去送送衣裳。” 王珺安慰她:“不碍事,没几件要亲送的春衣了,不还是有我么。再不济,分位低的让宫女送去,出不了岔子的。” · 紫兰殿在太液池以北,离皇帝的寝宫紫宸殿最为遥远。也曾有新晋小主被指配到此处,最后皆请旨搬离,唯恐同淑妃一样不受宠。有过三两次的前例,皇后便不再安排妃嫔住入此宫。故而淑妃独占整殿,乐得清净自在。 淑妃淡泊不争,因育有二皇子,万岁爷每月仍会去紫兰殿歇个次把,以显帝王情怀。 穿过宽大的琉璃影壁时,红绣与一人迎面相见,看其一身宽袖襦裙,头戴金翟冠,便退后福了福身子:“奴婢参见郡主。” 唐礼未穿官服,叫她一声郡主也算妥当,她只看了红绣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已先行离开。 红绣稍刻才起身进了殿院,却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与仙居殿的叹为观止相比,这里同样让她瞠目结舌。 别处的殿庭栽植花草,眼前的院落种莳蔬菜,俨然一个小的上林苑监。 这一茬芸苔、菠薐菜,那一片芜菁、茴子白,甚至还有几块四四方方的待垦田地。红绣不禁感慨,若再耕作些粮食,简直可以自给自足。 却不知人家淑妃娘娘先头说了,二皇子率领飞骑营的将士,在皇宫围墙后的一射之地至骊山南麓处,开辟了近万亩的良田专种粟米,儿子种的便也算是她的。 见两个宫女在“田边”耕作,红绣走了过去:“司衣房给淑妃娘娘呈送春衣,劳烦姑姑代为通报。” 其中离得近的年轻宫女回过头来,用袖子微拭额头的细汗,回道:“主子还未唤起,你将衣裳随便搁在殿里头吧。” 红绣睁大双眼:“殿里可有其他宫人?”她自是吃一堑长一智。 年轻宫女微微一笑:“我们紫兰殿人少,不受重视,你且随意。”她像是话中有话,却说的颇为自然。 红绣似懂非懂,端着包金漆盘往正殿去,却让她再一次目瞪口呆。 八屏雕花格扇门俱开,殿内铺陈着玄色地砖,并在正中辟了个硕大的池子,池底散放着好些雨花石,还有红色锦鲤游弋其中,且殿顶开了天窗日光投下来波光粼粼的,更将殿内照得一清二楚。 惊讶之余,才发现殿里一览无遗,并无任何桌椅条案,衣裳怎能“随便”安放,左右虽各有三扇月门,到底不敢贸然进去。 红绣只得折返回去,离刚才应答的年轻宫女又靠近了些:“殿内无人应承……” 宫女将手中的小铁锹丢在地上,站起来用裙摆擦了擦手后,才将红绣手中的漆盘接了过去:“麻烦。”说着往正殿走去,还没行几步又回过头来,“那谁,你若闲来无事,帮娘娘挖挖芥菜,再等几日芥菜长过头便不好吃了。” 红绣微愣,转头去看另一位蹲在田里的年长女子,那人抬头与她撞了个对眼:“你是司衣房的?” 红绣点头“嗯”了一声。 她笑了笑,自报家门道:“我名采苹,那个是银翘,她一直这样说话的,你莫要介怀。” “不碍事的,你唤我红绣好了。”红绣问她,“姑姑,紫兰殿的内监呢?” 采苹说:“全帮娘娘送东西去了。” 红绣自然不会一问到底,只蹲下来拿起小铁锹像她那样挑挖荠菜。看到芥菜她不免会想起师傅,没忍住问:“芥菜只长在这个时节,入夏还有么?” 采苹对着她点了点头:“立夏后的芥菜口感粗糙不便食用,倒是可以做腌菜。” 红绣淡淡道:“腌制的芥菜卤汁可以治病?” 采苹面露笑意:“你懂的还不少,我们后殿还盛着去年腌的芥菜,防备有人头疼脑热的,喝一剂便好,倘若你以后有需要尽管到这边来拿。” 红绣抿着嘴凄恻一笑,想着如果早知紫兰殿也有陈芥菜卤汁,当初何苦大动干戈去普光寺请,还叫薛氏钻了空子,到底是命里有一劫,挣脱不掉的。 芥菜不是单独种出来的,全生在别的蔬菜缝儿里。昨夜下过雨泥土很是松软,一脚泥泞直没脚踝,绣履早已不能示人,红绣也没在意,将绸裤卷至小腿肚,又脱了鞋袜提裙而上。见采苹在看自己,红绣打趣道:“前年得罪了主子,罚尚服局所有的女史去掖庭局浣衣,十几个宫女都是这般在池子里踩衣裳的。” 采苹侧目问:“是令贵妃吧?” 红绣尴尬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采苹又补充道:“她也瞧我家主子不顺眼。”然后又挑眉,“除了万岁爷和三皇子,她瞧谁顺眼过,不是么?” 红绣与她相视一笑,有种心心相惜的意味。 · 朝遇安刚从长信宫告退,到紫兰殿预备着与母妃一同用午膳,却遇到这番景象—— 有宫女提着裙衫,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白皙小腿,加上脚上的污泥更是惟妙惟肖。看其穿戴应是内命局的女官,怎会在这边帮着耕作。想来,总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不君子,还未挪眼她已先行蹲了下去,许是没看见自己倒避免了尴尬。 身处妃位应配备宫女内监各八人,紫兰殿只留有一半,除了银翘几乎都是瞅着他长大的,虽为主仆但他不曾端过架子,母妃身体不大好,全赖几个安分忠厚的宫人常年照顾。 朝遇安踱步进了正殿,他一手握着根竹笛,另一只手将一枚雨花石子丢进池水里,“噗通”一声溅起淡淡涟漪,而后走进西配殿的南暖阁,随手拿了本线装书斜躺在海棠榻上,透过雕花和合窗支起的两寸宽间隙,外头的景象也能看个大概。 他翻了个身背对窗棱,看了一会儿《诗经》,复又转过来面向光处,垂眸默念完《唐风》那页的最后一句“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这才放下书来随意瞅向窗外,方才的女官已不见踪影。 银翘端着茶盘进来,给朝遇安唬了一跳,忙冲他蹲福:“奴婢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朝遇安坐起来,理了下袍角,问她,“母妃还未叫起么?最近身体可好?” 银翘给他奉茶:“主子身体无大碍饭进的也香,估摸着是最近犯春乏,不碍事的。” 朝遇安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是奴婢应该的。”银翘询问道,“王爷在这稍候,奴婢这便去备膳。” 朝遇安看着她,顿了顿才开口道:“去吧。” · 这茬的芥菜挑完了,又换另一片菜田继续寻,不到半个时辰便挖了满满两簸箕。 采苹有意留红绣在紫兰殿一同用膳,红绣摆摆手:“多谢姑姑好意,司衣房还有好些春衣尚未呈送,不敢延误。” 采苹有些过意不去:“到底还是耽搁了你的时辰。” 红绣并不介怀:“姑姑多虑。”又含笑道,“姑姑请留步。” 相互道别后,红绣才返回尚服局。 第三章 ·提铃 绿珠匆匆忙忙赶回仙居殿时,令贵妃正对着棋盘摆弄玉棋子玩,三皇子同她请安寒暄了几句后又回了长信宫,连棋都未动,她自是有些惆怅。 绿珠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奴婢看见好几个太医进了紫宸殿,莫不是万岁爷抱恙?” 令贵妃手中一顿:“昨晚谁侍寝的?” 真是关心则乱,翡心提醒到:“娘娘,今日是十八,休沐前夜皇上不翻牌子的。许是昨夜降雨,万岁爷偶感风寒罢了。” 令贵妃十分不悦:“御前伺候的人都死光了么,怎么没人来支会本宫?”俄而,她像是想到什么,挥手将棋子全拨到地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四风亭!皇上定是又去蓬莱岛的四风亭看红梅,都这么多年了还能让万岁爷上心,简直阴魂不散!” 翡心跪了下来:“我的好主子,这话可说不得。” 令贵妃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情绪道:“让小厨房炖些参汤,给皇上送去。” 翡心颔首道:“是。” 绿珠虽进宫有六年,对于后宫里的陈年往事并非完全知晓,而万岁爷与四风亭的传言倒略有耳闻,她见风使舵道:“娘娘,既然皇上龙体抱恙不想张扬,主子何必这时去讨万岁爷不快,等晚膳时奴婢去紫宸殿送参汤,再向单公公打听一番,这样可好?” 令贵妃并无其他法子,只得怏怏地说:“稍刻你从库房取两只翠玉镯子,一只自己留着,另一只赏给单福庭。” 绿珠福身道:“奴婢谢娘娘赏赐。” · 这个时节,还未到戌时天已黑透,红绣特意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待到差不多时候,添了件浅红色的比甲去了宫正司领罚,记录完毕后,她一手拿着铜铃,一手提着风灯往光顺门那边去。 从紫宸殿右街的光顺门走到皇宫以北的玄武门,大抵需要半个多时辰,这样来回地走上一夜,直至卯时万岁爷上早朝时。 入夜后气温骤降,乌云遮住天幕,看不见一颗星子,清冷的风呼啸而过,吹的铜铃叮当作响,风灯也随之晃动得厉害,昏黄的烛火摇曳着,只能晕开一小段青石板铺就的小道,红绣一边走着,一边唱报着“天下太平”。 往北一路孤静,好在石板路的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两个石灯笼照明,夜色才不那么昏暗。 途径望仙桥时,遇上一队巡夜的御林军,红绣提着风灯贴在桥栏石柱边侯着,好让他们先行过去。虽皆不相识,日后大抵也不会再有机会照面,可红绣还是羞红了脸。 余下好长时间,她都缄口沉默不再唱报,又行了许久,估摸着是太液池西北面的花苑某处,觉得脸上不那么烫了,她才卯足力气连叫出三声:“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仿佛想将所有的怨气一并发泄了去。 这一嗓子嚎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堪比“晴天霹雳”,风竟是越刮越大,乌云也越压越低,不多时豆大的雨滴迎面而下,砸的她脸颊一片冰凉。 红绣攥紧铜铃往玄武门那边疾步走去,想着能在拱卷门底下避避雨。临到近了才懊恼,城门那定有护军守卫,可又想到如若淋成落汤鸡,只怕比此刻更要狼狈万分,便加快了脚步。 几个护军还算和善,虽全数投来饶有兴趣目光,到底是守皇城宫门的,总不会丢护城军的脸,做出不合规矩或调戏宫女的事。他们自顾自地并列站到内拱墙的东侧,留西面那侧让红绣暂为躲避。 红绣虽觉得不好意思还是领了情,她只停在重檐之下,单手环抱着胸站得笔直。 身后的玄武门紧闭,硕大的押门庄比她的个头还要宽实有余。头发和身上虽淋了些雨,所幸无大碍。有风扫过雨跟着往里头飘,她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挪了两步。 一队骑兵从东面踏夜而来,马蹄声由远渐近,到了玄武门停了下来,各个戎装高帽颇为威武,所戴护胄几乎遮住半张脸,看不清其真实面容。 守门护军早已单膝跪地相迎,红绣浑然不知那些人是谁,也跟着曲膝行礼,风灯一个没拿稳倒在地上,烛火一晃点燃了灯笼,她急忙用脚踩灭唯恐惊扰到军马。 骑兵的领头之人往她那看了一眼,坐骑跟着摇头晃脑,他伸手安抚顺了顺它的鬃毛。 红绣抬眉,刚好对上他银胄下的双眼,怎么形容呢,目光炯炯灿若星辰大抵如这般,到底不敢一直与其对视,当眼瞄到他的银色盔甲上,心中狂跳几下,没有说话只跪了下来。 朝遇安竟有一瞬间的错愕。 护军和几个骑兵合力将押门庄顶起来,又奋力拉动门链,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北风更是肆虐而过,这才让朝遇安回过神来。 玄武门缓缓而开,朝遇安对守门护军吩咐了几句,才带领众骑兵喝马离开。 只是没过多久,玄武门还未来得及关闭,他竟又独自折了回来停在红绣跟前,马蹄踩在地上咯哒咯哒作响。护军们自是有眼力劲的人,全都恭敬地退到城门外头,不见踪影。 红绣觉得惶恐不安,跪了下来:“奴婢给靖王请安。” 朝遇安居高临下地问她:“你认识本王?” · 肃元皇帝的妃嫔不多,子嗣相对单薄,封王建府的也只有二皇子朝遇安一人。 朝遇安年仅二十出头,已手握飞骑营数十万兵权。 只是他的母妃出生不高。淑妃早些年是浣衣局的宫女,而后因缘际会一朝临幸有了身孕,也给后宫开了极坏的先河,一直被几个没生养的妃嫔所不齿,说白了便是嫉妒。 朱太后看重子嗣,大皇子还未出月便已夭折,这个可不能再有意外,于是下懿旨封其婕妤,住进紫兰殿的粹梦斋,在生下二皇子后,更得朱太后欢喜多有嘉奖。 直到令贵妃入宫后,生了三皇子,朱太后才分了心神。 三皇子朝遇宣自小于长信宫中学习诗词歌赋、博弈丹青,朝遇安则在飞龙营里操练刀枪棍棒、骑马射箭。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朝遇安十七岁便披挂上阵领兵攻打南诏,初战告捷时皇帝封其郡王,而后仅用三年时间,他便将南诏划为大昭版图,皇帝自是龙颜大悦加封其亲王。 朝遇安班师回朝时,带回一个无母照拂的奶娃子,并声称实为自己骨血,成为后宫饭后茶余之闲谈。直至今日,那孩子已有六岁年纪,朝遇安也未曾娶妃纳妾,更闭口不谈孩子生母之事,令人费解。 肃元十九年时,曾有大臣上奏问询国本事宜,遭皇帝否决。而后一次早朝,兵部侍郎带头启奏,拥立朝遇安为皇太子,名曰虽不是嫡出,倒也最为年长,却遭礼部侍郎的反对,表示朝遇宣的母妃乃名门之女,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四皇子的母妃是外族人,不列在考虑范畴之内。 朝堂上争执四起,偶有几人附议,但大部分官员保持观望状态。 那时贤妃的五皇子突发意外殁了没多久,皇帝甚至无心选秀,竟有人于此刻谈论定东宫之主,触了万岁爷的逆鳞自是大发雷霆。 两位领头提议的当朝官员均被皇帝杖毙,家中老幼全数发配益州,其他附和之人官降两品罚俸一年,自此无人敢再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之事。 · 今日能与靖王相遇,着实让红绣诚惶诚恐。 红绣未得叫起,还蹲跪在地上:“王爷的盔甲上打了四爪龙印。” “起来吧。”朝遇安抬了抬手,而后翻身下了马,轻抚顿风的鬃毛,“你是尚功局的?” 红绣低着头说:“奴婢是尚服局的。” 朝遇安问:“哪个司?” 红绣答:“司衣司。” 朝遇安又问:“女官?” 红绣又答:“掌衣。” 朝遇安沉默一会,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红绣心中一悸,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奴婢名红绣。” 朝遇安挑眉问:“姓氏呢?” 红绣跪了下来:“奴婢有罪。” 师傅曾和她说过,万岁爷登基时已将“安”字从妃嫔封号中划了,原因不知。而安姓,到底是冲撞了朝遇安的名字。 朝遇安的坐骑又开始摇头晃脑,低嘶声不断,他说了句“姓氏本受之于父母,何罪之有”刚想再安抚爱驹时,谁知它竟撒蹄子往飞骑营奔去。 他举着的右手还未收回,看到红绣投来诧异的目光,便讪讪地说:“它自行跑的,本王可没拍它。” 红绣又恭敬地低下头去。朝遇自是发话让她先起来,而后竟是一片寂静,朝遇安没有再问她问题,红绣则安安分分地离他五步以外。两个人站在玄武门下,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仿佛只是在躲雨。 朝遇安默默地在心里念了数十遍《诗经·唐风·绸缪》,而红绣也在心里静静地将湘绣花针穿了一遍又一遍。 ·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淅淅沥沥已有停止的趋势,红绣拿着铜铃对朝遇安福了福身子:“奴婢有罚在身,先行告退。” 朝遇安张了张口:“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本王稍刻支会守卫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自会替你圆过去。” 红绣有些诧异,还是微微屈膝:“奴婢谢王爷好意,不过一夜的惩罚,奴婢受得。” 朝遇安也不多说话,从城墙上拿了照明的宫灯递给她。 红绣谢过后,才往南面走去继续提铃。 长夜漫漫,雨后的清风拂面,更觉无比凉爽。 又到了望仙桥,令贵妃的仙居殿尽收眼底,还能看到那巍峨重楼下的灯火烛光。 红绣发现桥柱中间的某个石狮上被人系了一条白绸,在夜色里尤其显眼,便走过去细看。风中忽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她还未辨别是从哪发出来的,身后突然有人按上了她的肩膀,红绣下意识的尖叫一声,却被那人推到桥下掉进太液池里。 那人复将石柱上的白绸解了下来,不顾水中呼救的红绣,消失在夜色里。 第四章 ·公审 红绣被御林军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灌了好几口湖水,幸而搭救的及时性命无虞,只是人着实受了惊吓还未缓过神来。她既是惊又是冷,瑟瑟发抖地抱膝坐在地上,好半天才颤抖地说是被人推下水的。 到底是差点闹出人命,更怕会有刺客行凶,随即上报了御林军都尉又通知了宫正司。 御林军找人用肩舆送红绣回围房,与半道上闻讯赶过来的王珺遇着了,王珺一脸的惊慌简直不知所措,想着要立即去蓬莱殿通知皇后让其做主,却被红绣哆嗦着拒绝了,表示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此时叨扰皇后娘娘休息,委实担当不起…… 而后宫正司派了钟掌正和几个内侍官过来,一同问询事发经过,王珺垂眸分析,觉得事情过于蹊跷,并将今日红绣受罚的原委同钟掌正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更推测十有八.九是绿珠所为。 钟掌正对于去年王尚服遭人迫害的事还心有余悸,且今晚红绣落水的地方距仙居殿最为接近,倒也不反驳王珺的想法。 决定的结果暂是让御林军先行撤了,只由宫正司的人出面到仙居殿问话寻人。 已是二更天仙居殿的正门早已下钥,走到跟前发现地面上确实还留有不少雨后人走动过的足迹,内侍官便开始敲门。 许久,里头守夜的内监才姗姗来迟地过来:“大半夜的,谁呐?” 钟掌正还未开口说明来意,王珺却又拍了拍门:“望仙桥那边闹了人命,有人看到凶徒往这边逃窜,许是进了仙居殿,宫正司的人正在盘查,快些开门。” 钟掌正张口结舌地看着王珺,却也便没有反驳什么。 内监只稍稍开了半扇门,并压着门板从门缝里往外瞅:“奴才一直在守夜,并未看到任何……” 王珺使劲一把将门推开,挤的那内监往后踉跄了几步,她直接问:“绿珠在哪?”王珺又将风灯在里面晃了几圈,啧啧道,“雨是亥时前后下的罢,这里怎会有两行脚印?感情有谁在雨停了后又进出过仙居殿的呀?” 内监见他们人多势众调头想往里面跑,被宫正司的人眼疾手快地抓住,钟掌正说道:“夜黑风高的不敢惊扰令贵妃,若有得罪,宫正司白日里定会来仙居殿向娘娘请罪。” 他们顺着另一行脚印跟到后殿的水仙苑,水仙苑并无小主居住,令贵妃的宫女和内监大大小小有二十余人,所以安排了几个宫女住在这边的耳房。 脚印直指其中一扇木门,窗棱隐约还透出些许烛光来。内侍官先是客气地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王珺急了:“难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又猛的去敲门。 里头到底是有人开了门,是绿珠无疑,她的神色也很是慌张。 钟掌正先行进去摸了一把床榻,发现毫无半点余温,又瞅见门后还有双沾满泥泞的绣鞋,毫不客气道:“绿珠姑娘,请吧。” 绿珠故作镇定地说:“你们要拿我,也要先问过贵妃娘娘。” 王珺冷笑一声:“要不要再请示一下皇后娘娘?” 绿珠突然像霜打的茄子,乖乖地束手就擒。内侍官将其带往宫正司,大抵是要连夜询问的架势。 令贵妃早已经歇下,仙居殿的内监平时也见不得绿珠吆五喝六的样子,小宫女们更是常受其欺负,于是乎,值夜的宫人只在令贵妃卧房前虚虚地叫了几声,见到翡心出来说了个大概情形。 最近令贵妃睡的很不安稳,今夜还是服了安神药后才入睡的,翡心权衡再三没有禀告。 红绣淋了雨又落了水,罪遭大发了,虽然回到围房时即刻烧了热水沐浴,可到后半夜的时候还是发起烧来,急得王珺直抹眼泪,更是忐忑不安,怕她有什么不测。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令贵妃连皇后的安都未去请,带着仙居殿的十几个宫人摆了仪仗来宫正司要人。绿珠嘴硬,一直不承认谋害过红绣,宫正司的人看在其主子的面子上,在未定案前也不敢轻易对她用刑。 现在令贵妃来听审,让江司正着实松了口气,而后司衣房的人和尚服局的其他女官也全数到场,皆想替红绣讨个公道。 令贵妃端坐在江司正边上的太师椅上,问:“不是说死人了么,死的是何人?” 江司正恭敬道:“误会,误会……” 王珺在底下朝令贵妃福了福身子:“娘娘明鉴,昨夜若不是红绣命大,怕是早叫阎王爷请去喝茶了。” 令贵妃眉头微蹙:“你们司衣房还真不让人省心。” 虽为公审但是堂上除了令贵妃,根本没人敢大声训责质问,而绿珠一直不认罪,且又说不出昨夜去了何处,一时陷入僵局。 江司正先瞅了一眼令贵妃,才轻轻拍了下惊堂木:“下跪之人如若再不承认,本官可要动刑了。” 令贵妃轻哼一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们司衣房的人吃里扒外,却想嫁祸给本宫的婢女替其顶罪么?”说着瞟了一眼司衣房的几个女史。 这么一说一瞧,竟然真有个女史跪了下来,只见春儿磕头道:“司正大人开恩,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妄想做掌衣之位,故而于昨夜推安掌衣下水,还求司正大人从轻发落。” 峰回路转,着实让江司正措手不及。 “你们司衣房若是管不好自己的下属,本宫定能指派他人代为掌管。”令贵妃轻蔑地笑,又看着跪在地上的春儿,“你身为女史竟觊觎女官之位实在该罚,本宫罚你去浣衣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放出来。” 春儿跪着磕头,并无异议:“奴婢谢娘娘恩典。” 王珺却不同意了:“司正大人,非要等真的出了人命才赐她死罪么?求大人明鉴,红绣昨夜差点便丢了性命,现在脑门子烧的都能煮鸡蛋了,若不严惩此人,只怕作奸犯科之人会越来越多,闹到太后那便更不好了。” 江司正打量令贵妃的脸色,令贵妃与她对视,只能说道:“你是司正,依法办事吧。” 明眼人一看便已知此案诸多疑点。既然大家都不想惊扰到太后,司衣房的人也不再追究绿珠,江司正便顺水推舟,只是处罚个女史而已,两边都不得罪,随即拍惊堂木:“行凶女史心肠歹毒法理不容,先拖出去杖责二十,再罚到孤芳宫伺候。” 孤芳宫是浣衣局对面的冷宫。浣衣局里的奴婢,到了年纪也会放出宫去,而在冷宫里伺候的,只能同那些犯了罪的妃嫔一样,孤独老死宫中。 女史未料到是这般惩治,已经吓软了腿,嘴上不停叫着:“娘娘饶命啊,娘娘,奴婢不想……”却被帕子堵了嘴,拉了出去。 最后自是令贵妃愤恨地带着绿珠离开了宫正司。 · 王珺自宫正司回来守在红绣身边,摸摸她的额头还是很烫,司药房的人来过给开了方子抓了药,可王珺还是很担心便去了蓬莱殿。 各宫来请安的妃嫔才走没多久,皇后自花厅移至东暖阁开始做女红,看起来心情不坏。 王珺进去蹲福道:“奴婢给皇后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将花绷子拿给她看:“你看本宫绣得可好。” 肃元三年的选秀,王静芝凭着一副绣品做了皇后,而后她一直亲身力行缝制日常衣裳,且四季不怠,偶尔也会做些刺绣赏赐宫人。 王珺拿过来看,是幅巴掌大的金丝虎头,问:“娘娘这东西预备赏谁的?” 皇后拿起边上一副已经绣好的相比较:“景辰昨日给太后请安,太后惦记着大重子,叫他这两日带允滇进宫给她瞧瞧。本宫也是许久没见到那孩子了甚是想念,预备着给他纳双鞋。” 王珺问:“王爷昨日进宫了?” 皇后“嗯”了一声:“昨日你告退后没多久,景辰便来了,太后想留他用午膳的,他推辞说军营还未应卯,倒是和太后一同用的晚膳。” 王珺抿了抿嘴:“小皇孙的生辰已经过了吧?” 皇后用牙齿咬断丝线:“谁晓得呢,说是出生的时候还下着雪呢,可怜儿见的,生下来便没了母亲,也亏得景辰重情意,这点像皇上。” 王珺捏了捏帕子,轻声问:“小皇孙的母亲真的已经不在了?” 皇后侧目似是思考:“本宫也曾问过飞骑营的将军,皆说那女人难产死掉了。”然后她顿了顿,“还言承滇还是从她肚子里扒出来的。” 王珺没生过孩子,也没见别人生过孩子,听皇后这样说,着实让她惊恐。 皇后瞅她发白的脸,说:“在后宫里头比那残忍的事多了去,有些本宫都说不出口的,怕吓得你以后不敢生孩子了。” 王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到说自己生不生孩子的觉得有些难为情,缓了缓后才小心翼翼地说:“红绣一直烧着,娘娘要不要请太医去看看?” 皇后抬眼看她,知道这才是她来的目的,反而问她:“你心中过意不去?” 王珺攥着手帕咬了咬嘴唇:“奴婢实在不忍心……” “不忍心也都已经这样了。”皇后眉头一挑,“从来就没有回头箭的,虽然没能定绿珠的罪给你母亲报仇,到底还是将司衣房里令贵妃的眼线除了,也算值当。” 王珺还想说些什么,蓬莱殿的大宫女采芙走了进来,福了福身子:“启禀皇后娘娘,令贵妃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很是不屑:“亏她有这份心,传进来吧。”又看到王珺满脸的愁容,还是吩咐道,“釆芙,你带两个内监去太医院,请何太医到局里给红绣把把脉。” 釆芙点头应承退了出去。 王珺这才放下心来,叩首道:“奴婢谢主子体恤。” 第五章 ·心思 两日的夜雨将未央宫洗了个彻底,殿顶的琉璃碧瓦在阳光下纤尘不染,偶有几只春燕衔泥而过,杨柳河岸垂丝轻飘,终是一日比一日暖起来。 令贵妃留宫人在殿外,独自一人进了东暖阁,规规矩矩地给皇后纳福,皇后招呼她坐榻上,她却面带微笑只坐了圈椅。 皇后放下手中花绷子:“瞧本宫的记性,倒是忘记榻下还铺着薪炭。” 王珺冲她们福了福身子,表示要先回司衣房做事,皇后应允了,又传了宫女奉茶:“晓得妹妹喜欢喝花茶,不知这濮茶能不能喝得惯。” “无妨,妹妹喝得。”令贵妃看到矮案上的刺绣,奉承地说,“姐姐绣功如此精巧,怕是司制房的女官也不及其三分。” 皇后觉得令贵妃这个时辰还来请安,定有别想也不道破:“打发时日罢了。妹妹金枝玉叶,想必做姑娘时,承恩公也舍不得妹妹辛苦。” 令贵妃品了口濮茶,到底是喝不惯,放下茶杯后说:“金枝玉叶又怎样,比不得姐姐母仪天下。”而后她顿了顿,“夙玉也是有福的,迟早会成为燕国的国母,凉玉便没有那样的好福气咯。” 提及温国公主皇后很是称心如意,脸上掩不住的喜悦,倒也有来有往地夸赞令贵妃一番:“二公主随妹妹沉鱼落雁之貌,又贵为皇女,还怕没有好驸马么?” 令贵妃抚了抚云鬓,看似无意地说:“汝阳长公主的儿子已过弱冠之年了罢,妹妹记得他与温国公主同年,至今还未娶亲,现遭长安城里未成家的贵胄公子,只属他是最拔尖的。” 皇后想了想说:“夙玉虽比品仙还要年长半岁,如今都已为人母了,他还孜然一人连个侍妾也无,可愁坏了长公主。” 令贵妃笑逐颜开道:“若姐姐能替凉玉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妹妹定当感激不尽。” 皇后微楞,颇为惊讶:“妹妹平日里不是对凉玉十分宝贝,恨不得留在身边一辈子么,现在怎又舍得?且凉玉还未行及笄礼,这时谈亲论嫁会不会早了些?” 令贵妃和颜悦色地说:“温国公主出降时也不过十六岁,姐姐舍得妹妹怎会偏袒,到底是怕品仙相中了他人。实不相瞒姐姐,皇上前几日还同妹妹说,想在这一批秀女里指两个给品仙,妹妹这不是在担心么。” 后宫里,纵是令贵妃也不能替女儿做主选驸马,这都要看万岁爷和皇后太后的意思,公主指给谁可马虎不得。 皇后垂眸思虑一番:“这事也不是本宫能决定的。这样吧,本宫差人给长公主递个帖子,邀她明日下午来蓬莱殿吃茶,指名让品仙陪同,你再携凉玉过来,若两个孩子看对了眼,长公主那自然好说。” 令贵妃问:“今日不可么?万岁爷还未退朝,不如先将长公主请来,等品仙下了朝直接过来不是更好么。” 皇后算是看明白了,笑道:“妹妹倒是急性子,现在传召长公主,若她不得空闲岂不是强人所难,便定在明日申时吧,来得及。” 令贵妃心里却跟蚂蚁挠似的,来得及么?希望来得及。 · 比起后宫里女人间的小打小闹,前朝却发生了件令万岁爷头疼的事,突厥的老可汗与西北明王儿时也算竹马之交,现遭老可汗禅位庶长子继位,几个嫡子无不虎视眈眈,为巩固其地位,故而求旨希望与大昭结秦晋之好,明王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昨夜送到紫宸殿,请万岁爷给指一位公主和亲。 昨日皇帝身体微恙,仍旧在紫宸殿宣了唐御侍商议许久,如今只有二公主适龄,可突厥毕竟不比他国,国土有大半是沙漠荒地,物什短缺水源匮乏,唯恐委屈了凉玉。 今天皇帝辰时才起,文武百官候在含元殿等至日上三竿,不过一日没上朝,琐碎之事颇多。皇帝已年近五旬,加上身体不适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到底是在朝堂上忍住了,没有叫人看出异样来。 绿珠便是于昨夜在紫宸殿听到些许,还未来得及与令贵妃通报,便已给连夜带到宫正司,起先她以为是自己在东配殿那听壁角的事遭人揭发,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后来被问及红绣落水之事,她才如释重负。 而后令贵妃推了替死鬼出来,绿珠才有机会同令贵妃禀告昨夜的听闻。 令贵妃当然万万舍不得让年幼的女儿和亲,便想着先将凉玉与他人定亲,万岁爷自会挑几个合适的宗亲女,封其公主前往突厥。 说女人眼皮子浅,真是没错。 令贵妃也不好在蓬莱殿久候,怕让皇后看出她过于心急,便请辞离开。翡心扶她上了步舆,摆驾回仙居殿。 一路上,令贵妃心中忐忑,翡心走在身边看其脸色不大好,关心道:“主子,皇后娘娘拒绝了?” 令贵妃抬起头,有些有气无力的:“那倒不是,她约了长公主明日下午吃茶,本宫只是担心若是皇上先下了旨意,那——功夫便是白费了。” 翡心很是会安慰:“娘娘放宽心,二公年纪尚小,万岁爷和您一样定是舍不得的。” 令贵妃轻叹气:“温国公主出降时比凉玉大不了多少,身为皇长女,皇上也未曾有过半分犹豫,到底只是女儿。” 翡心顿了顿才说:“那不如今日主子称身体抱恙,万岁爷自然不会于此时提及。” 令贵妃想了想,表示可行。 · 红绣是夜里头醒过来的,睁开眼房里一灯如豆,感觉似是有人趴在床榻前,便动了动手。 王珺被惊醒去摸她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关切道:“饿么?我去给你盛点粥。” 红绣轻声说:“不怎么饿,就是喉咙不大舒服。” 王珺起身点燃两根烛台,盛了炉子上煨的粥放在案上晾着,唯恐她稍后觉着饿,这才端着茶水走到床边将红绣扶起。 红绣靠着引枕喝了水,觉得舒服多了,瞅着王珺眼底的一片青影:“真是难为你了。阿珺,谢谢你。” 王珺不敢承受她的谢意,也不敢告诉她昨夜其实是皇后安排宫人做的,只轻声地说:“你跟我还客气么,这是应该的。”红绣缄口不问有没有找到害她之人,让王珺更是愧疚,便主动说,“早上我们司的春儿承认昨夜是她推你下水的。” 红绣抿嘴一笑:“春儿从前同绿珠交好,这般对我也在情理之中。” 王珺的心怦怦跳得厉害,突然就想着如果告诉红绣实情会怎样,她会原谅自己么:“红绣,其实……” 红绣却笑着打断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过我还是挺担忧的,不如让胡司衣做主,将其他的女史一并打发走,现遭选秀还未结束,定有秀女落选自愿留于宫中,届时我们再挑几个合眼的,可好?” 王珺没有回答,起身去端了粥过来:“你先用点粥。” 红绣“嗯”了声,然后喃喃道:“睡这么久,我好像还做了个梦。” 王珺问她:“什么样的梦?” 红绣回忆一番,忽而想到了靖王,一时间竟然无法辨别昨夜玄武门下的避雨,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便随口说:“我梦见小时候的江南老家,娘亲在堂屋织布……” 王珺喂她用粥:“可是想家了?” 红绣叹了口气:“家中只有娘亲一人,不知她身体可好。” 王珺安慰道:“明日修书回家便好,等过了端午请皇后旨意,让你母亲来长安看看你。” 红绣又吃了口粥,有些犹豫:“娘亲年纪渐长,我也不想她舟车劳顿却只能见上一面。” 王珺点了点头:“那也无妨,再等几年到了放出宫的年纪,你便可以同家人相聚了。”说着,犹自黯然伤神起来。 红绣明白她的忧愁,自己打小进宫幸得王凌笑的照顾,更视为己出与王珺无差,可师傅已经不在了。 红绣拉着王珺的手,认真地说:“无论以后怎样,希望我们的情谊永远不变。” 王珺一愣,然后抱住着她:“红绣,我们一辈子都要做好姐妹,即便我做错了事,你也要原谅我,好么?” 红绣顿了下,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好,只要我们还好好地活着,永远是好姐妹。” 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里,除却皇后娘娘,红绣是王珺唯一的依靠,王珺亦是红绣仅有的仰仗。九年朝夕相处的感情,不是能轻易磨灭的,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现在过得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 昨日下午,红绣因被罚提铃,王珺去蓬莱殿求皇后恩典。 皇后有些无奈:“本宫也不好为了个宫婢同令贵妃较真,她这几日是不爽快,只要不闹出人命且随她去吧。” 采芙却认为是个机会,可以借刀杀人趁机嫁祸给仙居殿的人,皇后并没有拒绝。 王珺知道采芙的手段,连忙跪了下来:“奴婢与红绣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还求娘娘……开恩。” 皇后觉得有些讽刺:“后宫里谈姐妹之情?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冲突,但凡志向不同怎能同手同心?本宫说句不好听的,若日后她与你瞧上同一个男人,怕是恨不得对方死去。” 王珺咬着嘴唇:“不会的。” 皇后不屑道:“你不会不表示她不会,想当初……”皇后顿了顿没有说完,只让采芙扶她起来,“本宫知道你是心善的,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她也待你如姐妹。” 王珺倔强道:“奴婢就是知道。” 皇后最后还是松了口:“凡事总要留有余地,本宫不会要她性命的。” 第六章 ·侯爷 肃元二年的殿试上,庐州才子喻轻舟三元及第,被皇帝钦点为状元,并由皇帝指婚尚了汝阳长公主。 喻轻舟年纪轻轻的,在朝不出十年青云直上,从正四品翰林院学士步步荣升至正一品太傅,长公主同他琴瑟调和三年抱俩,生了喻潇和喻雅一双儿女。 喻潇既有爵位又得万岁爷器重,去年的殿试自然又被钦点为新科状元,一府两状元更是光耀门楣。到底比他父亲运道好,直接官拜从一品少师,位居三孤之首。 可是喻潇至今还未成家,怎叫长公主不心急。 早膳后长公主接到皇后差人送来的邀帖,简直叫她喜出望外,到底是按耐住兴奋之情,命管家从库里取了套金嵌宝石头面,预备着送给皇后。 待到喻潇下了朝而后又用完午膳,长公主才对喻潇若无其事地问起:“下午你可得空闲?” 喻潇正在净口,早就觉得母亲与平日不同,往日里但凡他下朝回来,她定会多多少少唠叨一番,今日实在太过平静,现在是忍不住了么。他想了想才说:“约了人看画。” 长公主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说:“最近夜里老是睡不踏实,总会梦见后院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莲蓬哦。” 喻潇知道她意欲何为,却面无表情地说:“父亲不过去洛阳巡查,再几日便可回来,母亲不用胡思乱想。” “我想他作甚?”长公主瞟他一眼,“你说你,都老大不小了,只要正正经经地娶个媳妇回来,我铁定日日烧高香不再念叨你。” 喻潇一脸的无所谓:“靖王表哥都还未娶妃,我急什么。” 长公主伸手戳他肩膀:“急什么,急什么?景辰的儿子都能满地跑了,你呢,你呢?”喻潇往后躲,长公主继续戳他,“你若也能给我生个大孙子出来,我便不催你了。” 喻潇露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总不能让我去街上随便拉个姑娘来生孩子吧?怎么说,也要找个屁股大好生养的。”说着,还用双手凌空绘出个梨形。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个正形的。”长公主怒火中烧,指着厅中挂着的八仙过海图,威胁道,“你若再这般不正经,我便将那画撕了!” 喻潇双目直视前方看着那幅画,每一笔都出自他手,每一个人物,每一个表情都栩栩如生,每张脸都是他所认识的人再加以描绘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长公主按耐住脾气,语重心长地说:“潇儿,不是谁都能做驸马的。” 喻潇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看似妥协且有些无奈道:“这次又要见谁家的姑娘?” 长公主这才缓缓道:“沐浴更衣,等下同我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喻潇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狂跳几下,这句话若是搁在几年前,他一定欣喜若狂,可现在早已是物是人非,他以下齿轻咬上唇,说了句:“我不想去。” 长公主又拿手指戳了过来:“你不想?我还不想呢,你倒是给我找个媳妇啊!” 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多时辰后,喻潇十分不情愿地坐上了去皇宫的车舆。 · 今日天气极好,皇后将茶席摆在太液池南面的清晖阁里,两面迎春花竞放,再往湖边是一大片的白三叶,一条半丈宽的石子路在丛中铺过来,别有一番情调。 皇后起先只是说着客套话并无他言,让长公主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正说话间,令贵妃带着凉玉沿途赏花踏着石子路款款而来。 凉玉梳着垂挂髻,两边各戴了支珍珠步摇,一身嫣红的宽袖袄裙直叫人眼前一亮。她婀娜娉婷地走过来施礼:“凉玉给皇后、长公主请安。”又对喻潇盈盈一拜,“凉玉见过侯爷。” 凉玉很美,肤如凝脂纤腰若柳,好似含苞待放的牡丹,一娉一笑举手投足间,端的是得天独厚的高贵气质。公主,本该就是这般吧。 喻潇暗赞凉玉容颜的同时,也只是觉得她貌美,并无他想,到底是不一样的。 令贵妃笑了笑:“真是赶巧了,在这遇见姐姐。”又故作惊讶道,“没成想汝阳长公主也在,许久没见,长公主倒是气色未减,徽州侯也越发玉树临风了。” “令贵妃亦是面如桃花。”长公主这才后知后觉,对凉玉含笑道,“凉玉出落的更为标志了,十足的美人胚子。” 凉玉低着头,脸有些红:“姑母谬赞。” 皇后使了个眼色,有宫人将石墩上放了垫子,令贵妃同凉玉坐了下来。 皇后摸了摸凉玉衣裳外的一层透明罩衫:“咦?这不是苏州才送来的流光纱么,薄如蝉翼夜间却能与皎月争辉。”她瞅着令贵妃说,“到底是妹妹有福气。”一语双关,令贵妃笑而不言。 而后自然又是心照不宣的对两个孩子一番夸赞,简直犹如天上有地下无的。 采芙忽而从蓬莱殿那边端了个包金漆盘走过来:“启禀娘娘,温国公主命人在昌南镇做的薄胎瓷杯方才送到了,娘娘是不是要用这套瓷杯品茗?” 皇后眉头一挑,面露微笑:“老二曾给淑妃送过一套昌南茶具,本宫看着实在欢喜,新年夙玉与世子来觐见时,本宫也就随口说了句,谁知她竟然放在心上了。” 说着便打开了锦盒,是一把瓷壶配了四只瓷杯,其中竟有只杯子碎成了两半,采芙大惊跪了下来:“娘娘恕罪,奴婢没有碰摔过盒子。” 皇后没有怪罪于她,只是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的瓷杯,不能成双配对的。” 喻潇看了一眼茶杯,轻声说着:“这么薄的瓷杯又怎经得起颠簸。”而后起身又对皇后道,“皇上邀臣申时三刻在奎章阁观画,臣在此告退还望娘娘应允。” 皇后抬眉看他,也不做挽留:“既是与皇上有约,总不能耽误了时辰。”而后又吩咐身边的婢女,“沉香,送侯爷去奎章阁。” 喻潇又冲长公主与令贵妃拱手:“母亲、贵妃娘娘,品仙先行一步。”并冲凉玉点头颔首后离开。 凉玉这才又正大光明地看了喻潇一眼,方才她已经偷瞄他好几次了,他与自己的哥哥很是不同,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明明都按照母妃的意思去做,他还是对自己不满意么?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眼,以后都没再注意过自己,连同最后的道别,也是如同看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凉玉暗自想着:陌生人?本来就算是陌生人吧。 儿时的喻潇鲜少入宫,因年纪关系也只同夙玉和朝遇安一起玩,令贵妃不许凉玉乱跑,自然比较生疏。 汝阳长公主干笑着说:“这孩子,午膳后才告诉我下午要和人观画,却没告知我是皇兄,倒也不忘来给皇嫂请安。” 皇后也顺口称赞道:“品仙丹青了得,皇上得了新作,当然会想着与他探讨一番。” 令贵妃倒是不甚在意,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只要长公主那边说通了向皇帝开口,这门亲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凉玉现在不能指给喻潇,万岁爷定是不会让凉玉去突厥和亲的,再过个一年半载,等事情过去了,他们能不能成婚已经不重要了。 总而言之,令贵妃对喻潇还是颇为满意的,除了自己儿子,怕是整座长安城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么齐全的公子哥了。 · 喻潇与沉香打马虎眼,以“时间尚有空余,万岁爷许是还在寝宫”为由,直接去了紫宸殿。而后他借着观画之实,真将万岁爷请到了奎章阁。 奎章阁古玩字画颇多,内阁楼上还有大昭历代皇帝的御笔丹青,喻潇有幸一观。 皇帝在案前写字,喻潇独自观摩着由悬梁垂地的帷幔上挂着的画像,瞅到最里头有一副美人图,画中女子一身正红色的吉服,头戴赤金凤冠,含情脉脉地微笑着,边上用小篆写着“崇华帝姬”,他觉得很是奇怪,只有前周朝才有帝姬一说,便问:“皇上,这里有一幅帝姬图,她是?” 皇帝笔尖一顿:“太宗皇帝的皇后,只因是前朝帝姬,空有名分。” 喻潇轻抚下巴:“这画出自太宗皇帝御笔?” 皇帝回道:“那是自然。” 喻潇笑了笑:“帝姬的样貌,也不算顶美的……” 皇帝停下笔来:“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喻潇有些不赞同:“可不小了,母亲天天在家念叨着要我成婚。” 皇帝想了想:“你也是该娶亲了,可有中意之人?” 喻潇轻轻呼了一气:“现在没有了。” 皇帝走到他身边,忽道:“别说做舅舅的偏心,挑个时辰去拾翠殿看看今年的秀女,若有喜欢的,你将她绘下来舅舅替你指婚。” 喻潇现遭对于终身大事真的不上心:“臣不敢。”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在奎章阁,只有舅甥没有君臣。” 喻潇想到令贵妃的女儿,到底是不能接受的,便对皇帝屈身道:“谢过皇舅舅,可……实在是怕唐突了佳人。”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对唐礼说:“明日下了朝,传朕口谕让宫廷画师去拾翠殿绘秀女图,好替他掩饰一番。”而后,皇帝看着帝姬的画像喃喃道,“有些女子虽不是绝美的,但是……”皇帝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拍了拍喻潇的肩膀,回到条案前铺纸绘画。 喻潇抿嘴一笑,自然心领神会。 皇帝下笔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一气呵成,喻潇站在边上看皇帝绘了个女子的轮廓和脸型,静静等他继续加上五官。皇帝先是画了双杏眼,才去绘眉,左眉十分顺畅,到了右眉只描了几笔,终是停手,将宣纸一抽递给唐礼,听不出其喜怒:“拿去烧了吧。” 喻潇虽只看到了半张脸,却敢笃定皇帝将将所画的女子,不是皇后也不是令贵妃,更不是四妃。也许她便是万岁爷心里那个不是绝美的女子吧。 喻潇自顾走到挂画前,这里垂着一副又一副的美人图,皆是各位先帝爷在位时,皇后或宠妃的肖像。 百年之后存画人间,也算是笔墨留情。 转了一圈喻潇才发现,诸多画像中竟没有一幅是出自当今圣上之手,没有皇后也没有令贵妃。 第七章 ·偶遇 抬头随处可见的朱红墙壁,将后宫分为东西十二宫,琉璃飞檐下的雕栏画栋空有浮华。在这重楼连绵的宫阙里,又掩埋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 总有带着憧憬和抱负的秀女应旨而来,最后大都黯然离开。有幸能脱颖而出且在后宫有一席之地的女子,看似光鲜的身后,个中的苦楚荣辱怕是只有她们自己知晓。 这几日经各司齐心协作,终将两百六十六套曲裾缝制完毕,红绣的身体已大好,便和王珺连同司衣房的宫女,一并去拾翠殿送衣裳。 路过少阳院时,红绣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用帕子掖着鼻下:“像是香椿的味道。” 王珺看向墙内说:“宫中只有少阳院里种了香椿树,陆太后喜欢用来佐菜。” 红绣闻不惯这气味,到底是个人喜好不同。 过了个岔路口途径少阳院后墙,远远地看见有个孩子在爬树。 待走近时,方才看清那孩童大约六七岁年纪,一身姜黄色的直裰具服,腰间金色宽边大带上系着红绶白玉,头顶着个颤颤欲坠的小紫金冠,他已爬到树上,隔着墙头采摘少阳院里伸出来的香椿芽。 皇上并没有这个年纪的皇子,让红绣有些诧异。 王珺却跑上前去,惊慌失措道:“皇孙殿下,您爬那么高做甚?”而后对着边上两个卑躬屈膝的内监斥责道,“作死么?还不拿个梯子让皇孙下来,若小殿下玉体有损,你们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两个内监连忙往内侍省跑去。 红绣有些不知所措,忙站到树底小皇孙的正下方,想着假使他不小心失足,自己也可以接着。 王珺急得直跺脚:“殿下可千万仔细脚下别乱动,若您有个闪失那两个小内监便没命了。” 小皇孙在树上瞟她们一眼,带着特有的鼻息之声:“宫里的玄武门父王都带我爬过,这点高的树有什么好怕的。” 果然是靖王之独子朝允滇,而红绣和王珺的惊恐不是没缘由的。 皇宫里的意外之事多不胜数。 那年五皇子在御花园放纸鸢,线断了纸鸢落到东宫里。东宫一直无主,宫人们不敢乱闯,五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发现风筝挂在树叉上,便爬树去取,不想踩到枯枝摔了下来,脑袋先着的地。 贤妃伤心欲绝,杖毙了当日陪着放纸鸢的几个宫人,终是没能救过来自己年幼的儿子。 有人心痛自然有人畅快,毕竟东宫不是谁都能进的。 · 突然承滇在树上“啊”了一声,双手松离了树桠。红绣见状被吓得魂飞魄散,只举着双手欲接住他。可那厢却两只脚勾着树干,倒着身子来看她,小家伙露出得意的表情:“哈哈,被我骗到了吧,我才没那么容易掉下来呢。”说着,还自顾自地荡了荡身体,完全不顾及底下人的恐惧。 红绣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王珺眼里噙着泪道:“殿下好生呆着别动,奴婢求您了。” 承滇头顶的紫金冠掉了下来,被红绣伸手接住,她故作镇定连猜带蒙道:“皇孙殿下,这时节的香椿炒蛋最为可口,而宫里现在已经没有禽蛋,都叫上林苑监拿去孵成了小鸡仔,殿下可以到那边看一看。” 承滇吊挂在树上环抱胸似是思考,好一幅闲情逸致,在红绣眼里却是实打实的祸秧。 随后他翻了个身坐在树干上,竟有些扭扭捏捏的,还是几个宫女先发现来人了,全数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朝遇安一袭朝服梁冠,脚下生风匆匆而至。 王珺和红绣也跟着跪了下来:“奴婢给王爷请安。” 朝遇安一脸的铁青,只盯着树上自己的儿子:“你们都起来吧。” 红绣退到一边,忽而觉得鼻子十分不舒服忙用帕子掖着,瞧见手中还拿着紫金冠,却不敢上前归还。 朝遇安压着怒意,对承滇道:“你给我在那坐好了!” 承滇“哇”的一声哭了:“父王不要打我啊。” 朝遇安眉头紧蹙,张开双臂:“跳下来,父王接着你。” 承滇继续哭道:“父王我跳下来,您可千万别打我啊。” 朝遇安几乎是用吼的:“下来!” 红绣怕惊扰到他们转身往巷口疾步走去,这才畅快地打了几个喷嚏,憋得太久眼泪都给呛出来了,便用帕子轻轻拭掉。 待她回头时朝遇安已抱着儿子站在她身后,距其几步之遥。 她随即低下头蹲福没有说话,绯红的衣袂从她眼前擦过,朝遇安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在难过什么?” 红绣一怔,他误会自己方才哭了么,着实叫她无地自容。那股呛鼻的味道又再次来袭,唯有继续忍着,只垂首摇了摇头,更是让人觉得她有难言之隐。 朝遇安没做停留抱着承滇离开。 等王珺走过来时,红绣才抬手一惊:“哎呀,殿下的紫金冠还在我这。” 王珺抿嘴道:“靖王可能去给皇后请安了,我帮你送过去吧。” 红绣点了点头:“嗯,那我去拾翠殿,待会儿你直接回司衣房吧。” · 拾翠殿在后宫的西北角,有个硕大的主殿和左右两个配殿,院里筑着的假山池塘倒也颇为雅观,往里经过抄手游廊便是三面接两层的阁楼,秀女全是四人一室分别暂住在厢房里,并不会因为家世高低而享有特殊待遇。 喻潇下了朝,在待制院脱掉朝服官靴,换了身月白长袍和白锦缎靴,同数十个宫廷画师去往拾翠殿。 秀女一早得了令,全都站在院中等候。 喻潇和苗夫子走在最前面,穿过石雕影壁,放眼过去直叫他扶额,皆是些未长开的豆蔻少女,怎么下得了手。 他抚了抚眉毛,对苗夫子耳语一番,苗夫子捏着山羊胡子笑得颇有意味,连连点头:“下官知晓,知晓。”临了还投过去一个赞扬的眼神,仿佛在说“真会挑”。 苗夫子走到殿前台阶上,清了清嗓子:“本官得万岁爷口谕来拾翠殿绘秀女图,众秀女听好了,凡年十三……” 还未说完,喻潇拿手指点了点他后肩,轻声道:“夫子为何不从掌事姑姑那拿花名册来看,自是一目了然。” 苗夫子尴尬地笑:“两百多秀女要看到何时,下官喊两嗓子便能解决。” 喻潇又抚了抚眉,做了个“你继续”的手势。 便听苗夫子唱道:“凡年十三至十五岁的站到左边来。” 许多秀女都往东面走去,仅留下二十多个十六岁年纪的没动。 苗夫子又道:“凡家中高堂在朝为五品以上官员的也站到左边来。” 又有几名秀女走了过去,还留有十几个。 苗夫子同是庐州人,他转过身来对喻潇说:“侯爷,这人有毫多啊。” 喻潇看了右边一眼:“是不少。”然后扬了扬手,“左边的这些秀女,你们自己看着画。” 苗夫子有些诧异:“您不从这面儿挑人啊?” 喻潇点了点头。 苗夫子砸吧嘴,对着两百多名秀女说:“这边的秀女随本官先行进殿吧。” 剩下的秀女们目目相觑,随后自行整齐地排成三列,垂眸静候。这是喻潇从未遇到过的场面,委实叫他难堪,终究还是朝她们挥了挥手:“你们也进去吧。” 待到庭院里只有他一人时,他抬头看天幕,碧蓝的天空一如水洗,浮游缠绕的丝云飘渺柔软,仿若是上好的生绢,忽而两只黑色的鸟儿结伴飞过头顶,他才瞅见檐底竟还藏了只燕子窝。 好一会儿喻潇踱步踏进了内殿,重重宽大的浅黄色帷幔自殿顶垂下来,有些似曾相识。 殿里黄梨木条案前的几个画师早已开始动笔了,最中间属于他的条案上,铺着装裱好的画卷,就等着他来着墨拿给万岁爷预览。 他伸手轻触檀香木画轴,白净修长的手指又一点一点地挪到金丝端砚上,有小内监在旁边询问:“大人,需要研磨么?” 喻潇指尖一顿,双唇微启道:“也好。” · 红绣刚进主殿,见到帷幔后面几个秀女一字排开,摆着姿势纹丝不动的,再仔细一瞧,原来是宫廷画师在绘秀女图。 有管事姑姑走了过来,含笑道:“这位女官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红绣微微一笑:“我是司衣司新任的掌衣,不常在后宫走动,姑姑自然是对我没印象的。” 掌事姑姑客套地说:“真是有劳你们司衣房了。” “不敢当,全赖六局共同的功劳。”红绣指着身后宫女捧的衣裳,“两百六十六件曲裾都在这。” 红绣原本想让拾翠殿的宫人自行清点,总怕出了岔子日后不好交代,便亲自再点数一遍。 喻潇正在纸上试笔锋,有风吹过,他抬头,帷幔被吹起,后面的女子刚巧挑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她像是在数衣裳,一摞子二十件,她挑了三次头发。 喻潇歪着头飞快的下笔,亭亭玉立,华鬘轻堆,距离远了些看不清正面,侧脸也只能瞅到个大概。 红绣数完后,对掌事姑姑道:“不多不少,刚刚好。” 掌事姑姑命几个宫女接了过去:“叫掌衣费心了。” 红绣笑了笑,让司衣房的宫人先行离开,她有自己的想法:“掌事姑姑教导秀女更是费心思。”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个银锭放到她手里,“司衣房还缺几个称心的女史,这批秀女若有在殿选时落选而又愿长留宫中侍奉的,还望姑姑挑几个机灵的给我们司,红绣在此谢过。” 掌事姑姑这几日怕是收银子收到手软,也不推脱:“掌衣客气了,这事包在奴家身上。” 红绣这才告辞离开,却见喻潇环胸抱臂靠着楹柱对她笑:“我看见了,你在授贿。” 红绣眉头微蹙,上下打量他一番:“区区二两纹银,在后宫赏赐给宫人很是平常。” 喻潇兀自点了点头:“你来送衣裳,应当是这里的人赏赐给你,哪有自个儿掏荷包的道理。” 红绣扬起下巴:“大昭哪条律法不许自已倒贴银子,宫外博施济众之人也犯了法不成?” 喻潇“哧”地一笑,冲她招手:“你若能站到殿中,在一盏茶的功夫内不动,我便告诉你哪条律法有。” 红绣目光一闪,欲走:“我不是秀女。” 喻潇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笑道:“我亦不是画师。” 红绣先是讶异转而露出怜惜之情,还轻轻地摇了摇头。 喻潇一拨氅衣,掐着腰辩解道:“我也不是内监。” 红绣抿着嘴:“不管你是谁,我可以走了么?” 喻潇吓唬她道:“等等,你的头发上……” 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红绣只能抬着头看他,自是满脸的不悦,喻潇则盯着她的黛眉杏眼,再是琼鼻檀口:“好像落了花在发髻上。”然后欲抬手,又道,“咦,原来是簪花。” 红绣知道被他诓了白他一眼,绕过其身边出了正殿。 喻潇回到条案前换了幅画卷,下笔流畅宛转,不一会儿绘出红绣的脸,他又自作多情的在她鬓角处加了朵嫣红的海棠,掩去她的嗔色。突然他愣住了,若是将这眉头抚平,和昨日万岁爷所画女子的眉眼简直一模一样,不禁有些骇然。 · 喻潇昨夜没回相国府,独自一人歇在城中的茶楼壹招仙里,他不想回府面对母亲的苦口婆心,并决定今日不如先斩后奏,任长公主也拿他无法。 然而,世事难料。 喻潇盯着画像出神,有秀女走了过来,许是觉得他丹青尚可,她在砚台旁放下一枚五两银锭:“还望大人多润色几笔,小女子感激不尽。” 喻潇没有抬头,缓缓将画像卷了起来,那秀女又放了一枚银锭:“求大人妙笔丹青,日后小女子定多有报答。” 喻潇看她一眼:“我真的不是画师。” 秀女显然不甘心:“是嫌银子少么?你要多少,我给得起。” 喻潇放下画卷,略作思考后说:“大昭律法分律、令、格、式,在《轻舟格》第五卷,第一百零七条有言:官吏行贿五十两,公罪,罚两百银记过考核,私罪,杖责五十罢职不叙。”他顿了顿又说,“姑娘为公为私?还想给我多少银子?” 那秀女一跺脚:“我爹是刑部尚韩德新,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喻潇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在长安城里女子,除却公主和郡主只有唐礼的女儿敢这般骄纵任性。” 韩秀女愣住了,她自然知道唐礼是当朝御侍,官拜正三品,这人能直呼其名定在三品之上,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皇子?还是姓朝?” “你有个厉害的父亲。”喻潇将画轴往手上一搭,“我有个强势的母亲,我不姓朝但她姓朝。” 韩秀女惊讶道:“您是……徽州侯?” “不过倒是要谢谢你。”喻潇露出雨后初霁般的笑颜,拿着画轴离开拾翠殿。 终于思路开阔,灵台一片清明。 第八章 ·画像 喻潇出了拾翠殿没往光顺门那边走,怕一个不小心遇见令贵妃或皇后,欲从太液池西面绕行,可由左银台门出宫。途径玄武殿时,见单福庭在殿门口立着远远地朝自己作揖,便提袍走了过去。 玄武殿建在三丈高的夯土台上,有二十八级阶陛,丹壁上没有刻龙凤图,只浮雕着篆字万寿纹,四周用回形纹加以装饰,九区九转再首尾相连。 单福庭抱着拂尘道:“万岁爷将将念叨侯爷,不成想您便来了。” 喻潇笑了笑:“公公先给通报一声吧。” 单福庭进去后没多久,出来说:“万岁爷和靖王在里头,让您进去。” 玄武殿正殿中陈设着九州地形沙图,皇帝指着西北雍州方向,与靖王说着些什么。喻潇连个藏画的机会都没有,他欠身拱手行礼道:“臣参见皇上,参见靖王。” 皇帝看了过来:“方才还在同景辰笑谈,他说,倘若你先选了夫人他定跟着选妃。”皇帝冲他招手走到紫檀龙纹案前,“过来让朕看看,是谁家的小姐。” 喻潇拿着画低头讪笑:“臣随手画的,不是秀女……臣还未想着娶亲,请皇上勿再笑话臣。” “便是儿臣说对了,表弟定是不想这么早成婚的。”朝遇安在边上轻笑,“一直耳闻表弟丹青了得,倒未曾有幸观摩。” 皇帝也笑:“既然碰到了,便一起看看吧。” 喻潇觉得心里有狂风呼啸而过,暗自心念着:千万别是正脸,千万别是正脸……他只将其中一幅缓缓铺开:“臣在拾翠殿随意画的,难登大雅之堂,看一幅便好。” 一点点展开后,喻潇松了口气。 皇帝侧目问朝遇安,“景辰,你觉得怎样?” 朝遇安仔细观赏一番,画中帷幔轻荡,后面半掩着个女子:“表弟果然笔下有神,这风都能给绘出来,实在佩服。” 皇帝又问:“那这一幅又是谁?”说着拿过来另一卷画。 喻潇想用手挡:“同一人而已,万岁爷可不必再看。” 皇上似是不信:“哦?同一个女子叫你画了两次,定当不俗。”说着欲展开画轴。 喻潇没胆子阻止,朝遇安却适时开口道:“父皇,承滇还在蓬莱殿,方才他爬树叫儿臣打了两下,现遭不愿见儿臣了,母妃对他也甚是想念,还求父皇稍后将他带去紫兰殿。” “他皮,你凶凶他便好,想你小时候可比他淘多了,朕也未曾打过你一次。”皇帝顿了顿,故作掩饰,“去蓬莱殿用午膳吧。”说着已先行朝殿外走去。 朝遇安将方才打开的画缓缓卷起来:“这画可否送一幅给表哥?” “有何不可。”喻潇双目不离画卷,“只是尚未落款,明日添笔后再赠予表哥。” 朝遇安却笑着将画轴用末端垂着的红线打了个结:“无碍,知晓是你画的便好。”他将两幅画同握在手里,隔着桌案问,“你说,送我哪副好?” 喻潇偷瞄了一眼,将未系结的那幅拿了回来:“承蒙表哥不嫌弃。” 朝遇安嘴角微翘道:“多谢。” · 红绣自拾翠殿回来,王珺捏着颗龙眼大小的金珠子问她:“好看么?” 红绣瞅了一眼:“光溜溜的没个花纹,有什么特别的,若是颗珍珠便纳罕多了。” 王珺得意地说:“靖王从随身竹笛的盘长结上取下来赏我的,可不稀罕么。”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月的月钱分你一半,珠子你也有份的。” 红绣知道大概是因为归还紫金冠的事,便笑:“分我一半?那你还够钱买天香阁的胭脂么?自个儿留着吧。” 王珺转而又眉飞色舞地在红绣身后追问:“好看么,做成什么好呢?要不,我打个璎珞戴脖颈上。” 红绣笑着说:“直接编个花绳穿着戴起来得了,璎珞?你也不嫌硌的慌。” 王珺想了下,用红绸轻擦珠子:“也对,怎能让别的东西沾了它的光。” 红绣真是觉得拿她没法子。 王珺取了几股子彩丝坐下来:“我听皇后娘娘说,小皇孙生下来便没了母亲,靖王也一直未娶。依你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叫王爷这般惦记?” 红绣闲来无事,拿了丝线编流苏玩:“话也不能这么说,靖王不娶许是未遇见合适的人,又或是皇孙不喜欢。” 王珺环顾四下,往红绣那边靠了靠:“靖王说不定日后能成为太子,若娶了谁,那她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红绣一惊,阻止她道:“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哦,不怕……”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万岁爷不喜别人提太子之事,你却这般轻飘飘的说出来。” 王珺撇了撇嘴:“我也就跟你提,总归你不会再跟别人瞎说。” 红绣轻捻丝线,好一会儿才说:“我却觉得三殿下的胜算大些。” 王珺咦了一声:“此话怎讲?” 红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令贵妃那么得宠,又有母家仰仗,三殿下至今未封王,不就等着封他为……”她对了个嘴型轻声说,“皇太子嘛。” 王珺手中一滞:“但皇后看重靖王。” 红绣不和她争辩:“那也是因为现在只有靖王了,如若再有其他合适的皇子……真是不好说。” 以前有过,可惜殁了。 王珺懂她的意思,并认同。 正沉默着,有小内监进了司衣房,打了个千:“安掌衣,驿站的信使到了左银台门,有从江南来的火漆信函,还劳掌衣拿着腰牌去取。” 王珺顺手从荷包拿出五钱银子搭上给他:“辛苦了。”又对红绣道,“前两日还在说要修书回家,这不信都到了,快些去吧。” · 红绣的腰牌是青铜做的,上面錾刻着她的姓名和司名,递给参领腰牌的同时,她又捎过去一锭银子,在后宫为奴为婢,能拿到一封家书实在太难了。 参领看到银子眉开眼笑道:“姑姑客气。”说着将银子塞到袖管里,才将信函取给红绣,“姑姑好走。” 红绣拿着信函往回走,有些沉,撕开朱红火漆,先掉出来个一指长的小金牌,碎花微雕很是精巧,反面还刻着一行小字“玲珑骰子安红豆”。 刚要再拿信笺出来看,便听到一声:“啧啧啧啧,又叫我看到了。” 喻潇依然是那副环胸抱臂的样子,握着画靠在内城桥边,并打趣她:“你的月钱应该不会超过五两,今日已去掉大半,剩下的十日你要怎么过啊?” 红绣穿的是交领襦裙,她顺手将小金牌塞到束腰的夹层里,对其视而不见,只从他身边走过。 喻潇拿画轴去搭她的肩:“我说……” 红绣对于前两日落水的事还心有余悸,几乎是下意识的,猛的用手一挥,“啪”的一声,竟将画打到了河里。 喻潇忙探身看向桥底,画轴虚沉一下又浮了上来飘进了桥洞里,他忙走到另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画卷在水上越飘越远。他既生气又无奈:“不就碰了你一下,至于么。” 红绣不想解释那么多:“我又不是故意的。”看他脸色不佳,便问,“那字画很重要么?” 喻潇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不重要!” 红绣冲他福了福身子:“那实在对不住了。”她又耸了耸肩道,“若无他事,我便先走了。” 喻潇去拉她的袖子:“你等等。” 红绣讨厌与他人接触,又挥着手阻挡,结果不小心将自己的信函甩了出去,她叫了声“我的家书”,喻潇用手掂了一下,却没拿住好巧不巧地落到河里,也飘走了。 喻潇一怔,觍着脸说:“权当我们扯平了罢。” 红绣真是恨不得将他推到水下,让其跟着随波逐流,到底只是腹诽一番,她蹙着眉头不悦道:“你这个人,还真是讨厌。” 喻潇无可奈何地笑:“你这个人,同样的不讲道理。” 不欢而散,便是如此。 · 喻潇空着手回了相国府,一脸的失落。 长公主看见他回来,忙让下人准备午膳:“以为你在宫里用膳呢,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喻潇坐在一边:“没胃口。” 长公主示意让下人奉茶:“都要做驸马了还不高兴么,凉玉可比……”她掩口换了句,“凉玉长得可真标志呐,以后若生了儿子,定俊着呢。” 下人将茶水和茶点端了过来,喻潇说:“你们都下去吧。”几个仆人福身离开。 好一会儿,喻潇才叹了口气:“凉玉——我不能尚。”他没有说不想,而是用不能。 长公主夹了块茶点放到碟子里:“你皇舅母都同意了,你还担心什么。” 喻潇抬眸与其对视:“母亲,您认为皇后娘娘同意了?若是她真的赞同,便不会拿只破了的杯子过来提醒我。” 长公主一愣:“潇儿,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喻潇将手罩在瓷杯之上:“皇后娘娘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缓缓揭开杯盖,并没有用茶,“皇上一直未立国本,皇舅母不想令贵妃独大,又怎会让我们家尚令贵妃的女儿。” 长公主一脸的不解。 喻潇觉得无奈,继续说道:“皇舅舅最恨别人结党连群,如若在这时提亲,就表明我们相国府是站在三皇子那边的,我还不想冒这个险。” 长公主往椅子上靠了靠:“立太子的事,指不定是谁呢。” 喻潇蹙着眉严肃道:“母亲为何还不明白?无论谁做了太子我都不能尚凉玉。话又说回来了,凉玉才十五岁,从小到大我与见过她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即便我真的喜欢她,现在我也不敢尚她。” 长公主突然怔住:不敢,不能。而后她语重心长道:“若是你们两情相悦,皇兄是会同意的,皇兄年轻时也有个喜欢的女子,一个‘不敢、不能’娶的女子。” 喻潇很惊讶:“是谁啊?” 长公主喃喃道:“一个连皇上都不娶的女人,谁能?谁敢?” 喻潇不懂:“母亲,你在说什么?” 长公主许是觉得他方才的话有道理,便拍了拍裙膝:“算了,母亲也不逼你了。喜欢谁便是谁吧,可别绝了喻家的后。” 喻潇可不乐意了:“您说话别只说一半啊,你若不告诉我我去宫里问别人。” 长公主轻哼一声:“别白费功夫了,宫里头见过那个女人的,除了太后太妃之外,便没有别人了。而且这是禁忌,被皇兄知道是要掉脑袋的。” 喻潇抿嘴想了想:“她现遭还在长安么?” 长公主沉默好一会才说:“她死了,死在与燕国和亲的路上。” 喻潇错愕不已,独自进了内室研墨,他铺好宣纸想了一番,下笔只画了脸型和眉眼,又绘上云髻,指着画问长公主:“母亲,你说的是这个人么?” 长公主仔细一看,骇然道:“你怎会知道她的长相?”长公主拿着画问他,“你从哪看到的?” 喻潇顿了顿才说:“昨日在奎章阁,皇舅舅亲笔画的,可还没画完,便命唐礼拿去烧了。”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敢轻易说出那个女官。 长公主对着画像连连叹气:“真是可惜,原本皇后之位是她的,可惜了,太可惜了。”长公主的口气无限惆怅却不道明,更让喻潇好奇起来。 · 朝遇安出生在紫兰殿前院的粹梦斋,十六岁以前,他一直住在那。 而现在他拿着幅画坐在粹梦斋里,唐礼告诉他,“徽州侯去拾翠殿画秀女图,画的是谁皇帝便将谁指给他。” 若两幅画真是同一人,他大概猜到是谁了,他只是不解,为何喻潇放着那么多秀女不画,偏偏挑了个女官,还是一个他觉得面善的女官。 朝遇安在案前思虑许久,才解开红绳将画轴往条案上一滚。 虽然猜到是红绣,他打开画的那一刻,还是颇为惊艳的。不得不赞,喻潇丹青确实了得,画中的红绣简直活灵活现,她也是这样看着喻潇才让他画下来的么。 最可笑的是那朵鬓角间的海棠,上午遇见她的时候,明明是满脸的委屈,转眼便摘了这么艳丽的花戴着,还在别的男人面前显摆么? 朝遇安竟觉得有些不爽快,也仅仅只是不爽快而已。 他冷笑一声,想拿茶水泼上去毁了这幅画,画中人眉头轻蹙地看着他,原本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将画丝毫无损地卷整齐,随手丢进边上的孔雀蓝粉彩天球瓶里。 第九章 ·罚跪 临到殿选时日越来越近,令贵妃愈发沉不住气,甚至有些变本加厉。那些要去仙居殿送用度的宫人,只挑令贵妃给皇后请安之际呈办,唯恐避之不及。 你虽不会主动惹麻烦,可人家有的是法子替你制造麻烦。 踏春节将至,宫里的鲜花不可乱采摘,六局各司便自己动手制作绢花,以讨个好彩头。 王珺重孝在身,用素白的绸缎做了梨花,红绣自然陪同。 围房的宫女忽而前来通报:“安掌衣,有仙居殿的宫人在搜你的寝间,说是令贵妃丢了东西。” 王珺自顾白了一眼:“你去仙居殿送衣裳都几天了?现在才来搜?真是……”没事找事还未说出口,便见到仙居殿的首领内监贾喆手持拂尘,进了司衣房。 贾喆是令贵妃的首领内监,别人都敬他一声“喆公公”,有跋扈的主子,自然会有狂妄的奴才,实为奸诈小人之典范。 贾喆皮笑肉不笑道:“王掌衣这是想说什么呢?” 王珺撇了撇嘴:“真是难为你们这帮奴才了。” 贾喆面色不佳却不敢和她叫板,谁叫人家的堂姨是皇后,只对红绣道:“传令贵妃娘娘口谕,命司衣房掌衣安红绣去仙居殿问话。” 王珺有些担忧,红绣身正不怕影子斜,放下手上的绢花对王珺说:“没事,我去去就回。” · 今日是初一,皇后昨日摆驾去了普光寺上香还未回宫,更让令贵妃有恃无恐。仙居殿的庭院里已经跪了好几个六局的女官,全是这这些日子给仙居殿送呈过东西的。 翡心站在令贵妃身侧,对众人道:“早上替娘娘梳头,发现娘娘少了支点翠珠钗,究竟是你们中的谁顺走了,识相的快些交出来。” 女官们皆异口同声地说:“奴婢未曾拿过娘娘的东西,还望娘娘明鉴。” 绿珠姗姗来迟,握着一样东西给令贵妃看,并在她耳边轻声说:“娘娘,这个是从红绣枕头底下发现的。” 令贵妃拿着那个雕花刻字的小金牌,仔细看了一番,冷言冷语道:“安红绣,这东西你从何得来?” 红绣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实话实说令贵妃定不相信,只怪信函丢失不能证明其来由。 绿珠指着她道:“你为掌衣不足一年,怎会得这么好的赏赐,指不定是从哪个宫里偷来的,还不从实招来。” 红绣唯有抬起头道:“前几日驿站送来母亲的家书,这小金牌是夹随在信函里的。” 绿珠不信:“我已将你的寝间搜了个遍,未曾见过什么家书。” 红绣据实以报:“信函掉到河里叫水冲走了。” 绿珠笑了声:“你打量着蒙三岁小孩呐?信函丢了,小金牌怎能留着?” 红绣解释道:“我先拿了小金牌后,信函才不慎落入水中的。” 绿珠咄咄逼人道:“谁看见了?谁能证明?” 红绣想到那个讨厌的家伙,可连他姓甚名谁是哪个局的都不知道:“王珺知晓,当日丢了信函我同她抱怨过。” 绿珠瞪着她道:“王珺与你素来姐妹情深,她定帮衬着你。” 令贵妃又瞅了一眼小金牌,觉得似曾相识,究竟在哪看过不记得了,可那做工手艺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廷:“你说是你母亲送来的,可这明明是宫里的东西,难不成你母亲曾在后宫为婢?” 红绣磕了个头:“奴婢不知,未曾问过家母。” · 唐御侍刚下了朝,正要给令贵妃传万岁爷御旨——赐承恩公夫人可携家中一名女眷,于端阳节来后宫与令贵妃相伴三日。 未曾想,见到这般状况。 令贵妃接了旨,心情自是喜不自禁,便让底下的跪着的女官各回各司,只除了一人。 令贵妃将小金牌递与唐御侍:“唐大人见多识广,可曾瞧见过这件东西?” 唐御侍看了眼,一个小金饰品而已几乎随处可见,她还是仔细端看一番:“眼熟,下官在什么地方瞧见过。”她想了想,确实很是眼熟,“宫里哪个娘娘的玉笛上,好像就挂了枚这样的金饰。” 一经她说,令贵也觉得有些印象,便指责红绣:“到底是宫里的东西,你竟说是你母亲的?” 红绣十分诧异,却不知如何是好。 令贵妃此时心念着端午能与母亲相聚,总要有所准备,便严声道:“你给本宫去殿门口跪着,什么时候肯说实话了你再来见本宫。”又对绿珠使了个眼色,“跪不足四个时辰,不许她起来。” 绿珠暗自笑着:“奴婢知晓。” 到了仙居殿门口,红绣欲要跪下来,绿珠嘲讽道:“在这跪着也不怕挡了仙居殿的风水,到西墙那边跪着去。” 西墙以西再过去不远处就是望仙桥,人来人往的势必受人瞩目,红绣却无他法,只得走过去面对着仙居殿主殿端跪于墙下。 一跪便是许久,临近午时日头有些打人,绿珠有些不耐烦,看到红绣跪着才稍稍消了气,嘴巴却还不饶人:“即便你做上了掌衣又能怎样,还不是要看主子的脸色。”见红绣不说话,绿珠又道,“那晚你落水,是你自己跳下去想陷害于我的吧?亏你有这分心,你瞧瞧,我现在好着呢。” 红绣看着朱红的墙壁,目光随着几只蚂蚁上下,很是轻松的口气:“你若夜里一直待在房中休息,又怎会叫公正司拿住,那晚到底干什么去了,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绿珠心中一颤,沉默一会,换了话语来讽刺她:“哼,自然有王珺替你遮掩,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但若不是王珺有皇后撑腰,你会和她以姐妹相称?说白了,你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人。” 两只蚂蚁撞上了点了点头,又一起往边上爬去,红绣轻笑:“说的好像你以前未曾巴结过阿珺一样,也是,我同阿珺的情谊旁人羡慕不来的。” 绿珠啐了一口:“呸,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蹄子,等收拾完你,早晚连王珺一并解决了,好替我姐姐报仇。” 红绣眉头紧蹙,气血直上涌:“绿珠你别欺人太甚。薛掌药用山慈菇替代川贝母,害死我师傅在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是她咎由自取。” 绿珠火起来提裙踹了红绣一脚,红绣毫无防备直接撞上墙壁,额头疼痛无比,因是罚跪不能起来与其争辩。 绿珠又掐着腰,口出狂言道:“今儿个我看你是别想站着离开仙居殿了。” 突然听得一男子声音叱责道:“难不成你想用肩舆抬她回去?” 绿珠转身,见朝遇安从后面走过来,忙跪了下来:“奴婢给靖王请安。” 红绣也转过来行礼:“奴婢叩见王爷。” 朝遇安瞅见红绣脑门子那红了一大片,不禁额头青筋隐现,忍着怒意指着绿珠道:“你也不过是个奴婢,怎敢对她下重手?” 绿珠惊恐:“王爷恕罪,这安红绣十分可恶,奴婢方才从她枕头底下搜出来一个小金饰,明明是宫里的东西,她非狡辩是母亲送的,娘娘觉着定是她从哪个宫里窃来的便罚她的跪,奴婢只是小惩大诫。” 朝遇安眉头一蹙,冷笑道:“本王赏的,你有意见?” 红绣实在惶恐,也叫绿珠傻了眼,支吾道:“可是,可是……” 朝遇安怒视她:“回宫告诉你主子,本王赏人东西,是不是还需要支会她一声?” 绿珠连忙起来,朝遇安忽觉得这般维护红绣,回头定遭令贵妃非议,便又解释说:“前些日子,承滇爬树摘香椿,得两个宫女在树下照应,本王各赏了她们一个金饰,另外还有个是颗金珠,你主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司衣房问。”说着举起自己手上的笛子,只剩了个红色的盘长结,“原本是笛子上的坠饰。” 绿珠垂首恭敬道:“奴婢知晓了,奴婢告退。” · 朝遇安看着还跪着的红绣,压低声音道:“你先起来吧。” 红绣弯了下腰身:“奴婢谢过王爷。” 然后缓缓站起来,膝盖吃痛没站稳,跟着往前倾,朝遇安似已司空见惯,站着未动半分等着她“投怀送抱”。红绣却抓住了他手中那根笛子的盘长结才没摔倒,底下的穗子没断,却被她扯松大半红线,只得赔不是:“王爷恕罪,奴婢不是存心的。” 朝遇安侧目看她,那额头还是很红:“以为你是聪明的,她踢你你不会躲么?” 红绣低头尴尬地说:“奴婢后面又没长眼睛。” 朝遇安一时语塞,顿了顿又说:“跪多久了?膝盖受得住么?裙子撩起来叫本王瞧瞧。”说着要碰了她的裙角。 红绣脸都红了,往后退了一步:“王爷怎这般瞽言妄举。” 朝遇安不屑道:“又不是没瞧过。” 红绣睁大双眼:“王爷说什么?” 朝遇安随口说:“没什么。”他将笛子在右手微微一转,打了一个漂亮的圈,续而搭在左手上道:“盘长结已旧,若你有心替本王再做一枚新的吧。”说着,将那根笛子递到她眼前。 红绣抬头看他,还是如那夜见到他的一样,俊眉修眼,蜜色的肌肤不似王公贵族,倒真像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更衬得双目深邃如井,她接过长笛:“奴婢尽力而为。”而后用手揉捏颇为酸痛的膝盖,试着走了两步已无大碍,又向他福了福身子,“奴婢谢过王爷。” 红绣要回司衣房,朝遇安跟在她身边,几乎快要肩并肩了,红绣慢慢往右边挪了挪,朝遇安又往她那边靠了靠,直到实在没地儿就差擦着墙了,她才停了下来:“请王爷先行。” 朝遇安瞟她一眼腹诽着什么,然后从边上的棠梨树上摘了一朵花,回过头来瞅她的鬓角,似笑非笑道:“今日倒没见你簪花。” 红绣觉得诧异。 朝遇安靠近他,举起手中的花顿了顿,又停在原地,反手将花簪到自己的翼善冠上,黑紗底配白花实在抢眼,并微笑着问她:“怎样?” 红绣垂下眼眸:“王爷,戴白花——不吉利。” 朝遇安转过身去只道:“本王喜欢。”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戴什么红花,俗不可耐。” 红绣更觉莫名其妙。 第十章 ·恩典 正时暮春莺飞草长百花争艳,宫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快到光顺门时红绣才猛然顿悟,那块小金牌还留在仙居殿,脚下有些踌躇不前。 朝遇安侧目看她:“落东西了?” 红绣一脸的困窘,走到他跟前屈膝道:“奴婢求王爷恩典。” 朝遇安瞟她一眼:“起来吧。” 红绣依然跪着:“小金牌真是奴婢家母信函里的东西,现遭仍留在令贵妃那,还求……求王爷出个面帮奴婢要回来,奴婢定当衔草结环,任听王爷差遣。” 朝遇安忽笑居高临下道:“你可知任人差遣包括了什么?” 红绣心头一跳,垂眸盯着眼前的人绛袍蔽膝:“王爷坦荡君子,怎会为难我一个小小宫婢。” 朝遇安饶有兴趣:“若本王定要为难你呢。” “那便是奴婢的不是,叫王爷为难了。”红绣本来就没抱太大的希望,神态自若道,“奴婢唯有自行想旁的法子,在此谢过王爷。” 朝遇安其实只是想逗逗她,谁料她却这般认真,急着划清界限了,旁的法子,难道找别人去?一想到喻潇替她绘过肖像,他当即脸色沉了下来:“你也太高估自己了,你去求旁人就不怕他别有用心?” 红绣低头不语。 朝遇安更觉气不打一处来:“真没见过像你这般没眼色的女人。”说完甩袖而去。 王珺正好从光顺门过来,瞅着朝遇安的背影,忙走过来把红绣扶起来:“得罪王爷了?” 红绣拂了拂裙膝的尘灰:“小金牌叫绿珠拿去给了令贵妃,更诬陷我是偷盗来的,将才求王爷帮我要回来,看来是拒绝了。” 王珺看到她手上的笛子,有些诧异:“这笛子……不是王爷的么?” 红绣解释说:“方才跪在仙居殿许久,王爷路过,叫起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扯松了流苏,命我从做一个还他。” 王珺四室松了口气,安慰她:“我替你再求王爷试试,希望能看在皇后得面儿上帮衬一下,真不行,等皇后回宫定能讨要来,你别急。” 红绣点了点头,王珺便去追朝遇安。 距离近了,王珺在他身后唤了声“王爷”,待朝遇安回头,她行礼道:“奴婢给靖王请安。” 朝遇安看她的衣裳与红绣无异,停下脚步:“起来吧。” 王珺走向前道:“奴婢是司衣房的掌衣姓王名珺,在蓬莱殿遇见过王爷几次,不知王爷可曾记得奴婢。” 朝遇安隐约有些印象:“你是王凌笑的女儿?” 王珺露出笑意:“正是奴婢。” 朝遇安知晓那一层关系:“有何事?” 王珺抿嘴道:“红绣是奴婢的好朋友,她的东西丢在仙居殿,皇后还未回宫,故而求王爷帮着出面求个情。” 朝遇安静默半晌。 王珺又道:“王爷曾赏给奴婢一颗金珠的,不如王爷也说东西是您赏赐的,令贵妃定不会为难。”说着将领下的金珠翻了出来,捏着红线让他看。 朝遇安这才记起那日她归还紫金冠的事:“你与红绣关系很好?” 王珺愣了一下,仿佛从朝遇安口中念出红绣的名字是件很怪异的事:“奴婢自幼与红绣一同长大,姐妹情深,还求王爷恩典。” 朝遇安却问:“她几岁入宫的?” 王珺想了一下:“九岁左右。”心中更是有些疑惑。 朝遇安一怔:“她不是选秀入宫撂了牌子的秀女?” 王珺摆了摆手:“红绣很小就已经进了宫。” 朝遇安“唔”了声,若有所思道:“那个小金牌长什么样的?” 王珺比划了下:“半个巴掌大小,正面雕了碎花,背面还有刻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几个字。” 朝遇安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本王自会处理。” 王珺冲他福了福身子:“奴婢谢过王爷。”然后才怯怯地说,“王爷,您冠上落了花。” 朝遇安蓦地想起翼善冠还簪着梨花,几乎是一把揪下来的随手丢在了地上。 就算王珺不追过来,朝遇安也是想着去仙居殿的,即便王珺不出主意,他亦会用那个借口说服令贵妃,将小金牌讨要回来。 · 朝遇安进了仙居殿先遇见了凉玉,凉玉很是开心地唤了他一声:“二哥。”然后央着他去了西厢,“二哥帮我瞅瞅,哪件衣裳好看。” 令贵妃虽然从未对朝遇安和颜悦色过,可自己的两个孩子却是特别羡慕和钦佩他们这个异母二哥。 而朝遇安对待凉玉的兄妹情,因为令贵妃,终归比起夙玉还是有差的。 朝遇安看了看:“预备什么时候穿的?” 凉玉捧着衣裳道:“过两日踏春,可以出宫,哪一件可以让旁人多注意些。”说着抿了一下双唇,有些羞涩。 朝遇安轻笑,也不道破:“穿红色的吧,艳丽,定叫人过目不忘。” 凉玉笑靥如花:“还是二哥最好,我去问哥子,他只说‘妹妹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可会敷衍人啦。” 朝遇安颔首道:“妹妹本就美貌无双。” 凉玉顿了顿后,才捏着衣裳的盘扣问:“二哥觉得,表哥为人怎样?” 朝遇安微愣:“喻品仙么?” 凉玉点了点头。 朝遇安低头轻笑道:“品仙睿智过人丹青了得,自是翘楚。” 凉玉往正殿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又说:“母妃好像挺中意他的。”从凉玉的表情也看出,她也挺中意喻潇的。 朝遇安自是明白:“你还年幼未曾见过更多的人,又怎知没有更好的。” 凉玉叹气道:“我也不指望能认识别人了。” 朝遇安想了下:“虽身不由己,但感情重在两情相悦。” 凉玉纳罕:“这便是二哥一直未娶嫂嫂的原因么?” 朝遇安虽不想承认,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一辈子那样长,至少要有个能彼此真心对待的人,才不枉此生。” 凉玉垂下双眸:“我怕我等不到了。” 朝遇安笑:“怎会?你才十五岁,即便二十岁遇见了,也不迟。” 凉玉柳眉轻拢,愁怨道:“我听到有宫女对母妃说,父皇可能要将我出降与突厥可汗和亲。” 朝遇安惊骇,明王的奏章他看过,皇帝并未在朝堂提及,唐礼更不会私下对别人说,到底是谁透露了风声,便蹙着眉头说:“后宫私议奏章之事是要掉脑袋的,是哪个不怕死的宫女说的?” 凉玉给吓到了:“二哥,我也是偷听到的,你可千万别同母妃说。” 若搁在以前,朝遇安定会找出那个宫女对其严惩,到底是年纪渐长凡事都留了情面,他宽慰道:“父皇舐犊,即便真有此事,也会事先过问你的意思,定不会委屈了你。” 凉玉噘着嘴道:“那长姐还不是出降去了燕国。” 朝遇安沉默一会,才缓缓说:“可夙玉并不觉得委屈。” 凉玉无话反驳。 绿珠忽而挑帘,令贵妃走了进来。 朝遇安站了起来,微微屈身道:“儿臣给沈母妃请安。” 碍着凉玉在场,令贵妃平静地问:“靖王倒是稀客,有何事?” 朝遇安说:“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前几日儿臣赏给两个女官各一样金饰,其中一个落在沈母妃这,儿臣过来解释一番。” 令贵妃没好气道:“这也劳王爷亲临?左不过打发个奴才来说一声的事,好像本宫这个做母妃的不近人情般。” 朝遇安垂首道:“儿臣不敢。” 凉玉在一旁帮腔道:“母妃你就把东西拿给二哥吧,我等下还想同二哥去皇祖母那找哥子呢。” 令贵妃暗暗瞪了凉玉一眼,又不好冲她发火,便对绿珠说:“把东西还给王爷吧。” 朝遇安拿到小金牌后,松了口气:“儿臣谢过沈母妃。” · 朝遇安和凉玉出仙居殿的时候,王珺还在门前等候,见他们出来连福了福身子:“奴婢见过王爷,给二公主请安。” “起来吧。”朝遇安问,“你怎么还未回去?” 王珺轻声道:“奴婢在等王爷的好消息。” 朝遇安顿了顿,才说:“金饰没拿到,令贵妃现遭不得空,待拿到了本王再去司衣房归还。” 王珺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若是事成了王爷会去她们司,心里也是雀跃的:“奴婢再谢过王爷。” 待王珺走了,凉玉十分不解:“二哥为何要蒙她。”然后想到什么,低头笑,“哦,我知道啦,定是二哥想再见她一面儿。” 朝遇安手扬起来,想像以前轻点夙玉额头那样轻弹凉玉的,终究是停顿了,只道:“小姑娘家的,别不懂装懂。” 凉玉倒先缩了脖子躲避:“二哥脸红了。” 朝遇安无奈地摇头。 · 绿珠捧着铜盆让令贵妃净手,脸上有些不悦:“娘娘,就这样轻饶了安红绣?” 令贵妃却是一脸轻松:“原本以为靖王有多争气,还不是瞧上个宫女,由他去吧正合本宫心意。” 绿珠蹙眉道:“主子是说王爷对安红绣?” 令贵妃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小金牌上的字你不是没瞧到,就未见过他为哪个宫女的事上心过,本宫倒要看看日后他如何向万岁爷开口,堂堂亲王对个宫婢有意思,说出去也不怕丢份儿。” 绿珠忽然眼珠一转,有了别的想法:“若王爷同安红绣走影儿叫皇上知晓,她便死定了,万岁爷亦会惩罚王爷不羁。” 令贵妃狡黠地笑:“那还不顺他们的情多给些独处的机会,还怕没法子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么。” 第十一章 ·心机 王珺回司衣房时,遇见了等在路边的唐御侍。王珺冲她福身问安:“奴婢见过唐大人。” “免礼。”唐御侍抬手道,“听闻司衣房前些日子有女官落了水?” 王珺脚下一顿,轻声道:“事情已经妥当解决,劳御侍大人惦记。” “本官也是听闻。”唐御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听闻那晚三殿下也在附近,不知他有没有看清楚行凶之人。” 王珺微愣:“若是三殿下真的有所察觉,定会指认凶手。” 唐御侍往前走了两步:“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但我们的主子又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珺仔细分析她说的话,难道她是站在靖王那边的么,倒未曾听皇后提过,也不好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而惹祸上身,便福了福身子:“唐大人的话奴婢铭记于心。” 唐御侍又补充到:“三殿下亲和定不会为难他人,只怕哪日说漏了嘴,不知会有何后果。”而后看似无意地提点道,“本官还听闻殿下每日午后会去太液池喂鱼,具体位置本官便不知晓了。” 王珺抿嘴一笑:“皇后娘娘不日便会回宫,定记得大人指点。” 唐御侍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她先行。 王珺回了司里匆匆用完午膳,取了些鱼食装在食盒里,又回围房换了身衣裳。 红绣觉得奇怪:“你这是要去哪?” 王珺微笑道:“偶遇。” 红绣问:“你想同谁偶遇?” 王珺往头上插了支素银雕花步摇:“以后再告诉你。”她又想到什么一样,“靖王方才告诉我东西还在令贵妃那,明日会替你讨回来。”说完,提着食盒走了。 · 近来司衣房无事红绣更觉无聊,便坐在绣墩上轻抚朝遇安留的笛子,觉得他那个人真是难以琢磨。 十二色的丝线摆在条案上,她一个一个地比对,看哪个颜色比较搭配那根竹笛。 然后一样一色各打了个流苏,在编到第七个穗子的时候,唐御侍突然到访,支走了司里的女史,只留红绣一人。 唐御侍煞有介事地说:“王珺去太液池私会三殿下,叫令贵妃抓个正着,人已绑回了仙居殿。” 红绣大吃一惊:“怎么会?”然后愣住,想起王珺方才的举动,问道,“令贵妃会如何处置王珺?” 唐御侍欲言又止:“皇后不在宫中,无人做主啊。” 红绣不知所措道:“奴婢求大人同贵妃娘娘求求情。” 唐御侍瞅她一眼,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令贵妃最重视自己的一双皇嗣,还记得去年么?仙居殿的宫女红枫对三皇子自荐枕席,叫令贵妃给杖毙了,触了娘娘逆鳞保不齐会对王珺怎样。” 红绣惊恐不已连忙跪了下来:“奴婢求大人救王珺一命,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王珺定不会做出有违宫规的事。” 唐御侍无奈地叹气:“自古深宫寂寞,你又怎知王珺对三皇子无意?” 红绣有些惊讶,王珺喜欢三皇子么?不是没可能的事,她只得给唐御侍磕了个头:“现遭皇后不在宫中,只有大人能救王珺,奴婢求大人开恩。” 唐御侍顿了顿才说:“法子么?不是没有,还要看你的意思。” 红绣双眼噙着泪,抬起头:“求大人指条明路。” 唐御侍扶起她:“只有去宫外请汝阳长公主,不知长公主给不给一分薄面。” 红绣微怔,和自己有关系么? 唐御侍又指点道:“徽州侯对你也算青眼有加,你可以先去找他,再由长公主出面,还怕令贵妃不放人么?” 红绣愣在原地:“奴婢与徽州侯素未谋面。” 唐御侍也不点破:“现在能救王珺的只有长公主,你可愿意做点小小的牺牲?” 红绣六神无主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便请来了长公主,只怕令贵妃已对王珺下了手。” 唐御侍捏了捏袖子,十分肯定道:“见徽州侯一面,你便知晓自己行不行。” 红绣倍觉其中漏洞百出,却串联不到一起来,堂堂当朝御侍总不会打她一个卑微女官的主意,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王珺出事,红绣咬了咬嘴唇:“奴婢要先去仙居殿看看情况。” 红绣匆匆忙忙跑到仙居殿,绿珠仿佛知道她会来等在门口,一副猖狂样:“都说了是贱蹄子,不枉你们为一对好姐妹,竟敢勾搭我们殿下,呸。” 红绣没有说任何话拐个弯往望仙桥跑,唐御侍在西宫墙那边拦住她:“你要去哪?” 红绣垂眸道:“奴婢想去找靖王……” 唐御侍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王爷已经知晓了。” 红绣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此时全数破灭。 · 壹招仙三楼天字号的雅间里,穿过一面翠玉珠帘刚好能看到台下说书的。 今日文昌先生说的是《红拂女》,不过才将将开始,底下已经坐满了听书的人。 壹招仙有三绝,评书、点心、桂花米酒,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公子小姐就没有不知的。 雕花门被人轻叩了三声,而后不请自开,过道上的光透进来,红绣还未适应黑暗,只能看到个男子端坐在里头。 唐御侍冲红绣使了个眼色,又唱报道:“侯爷,人到了,下官先行告退。”然后推了红绣进去,并快速关上了门。 红绣紧咬着双唇,根本不知如何应付,唐御侍明说暗示,只要她伺候好了徽州侯,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摆明了是圈套,她却不得不往里钻,只想着要能救得了王珺吃点苦头,也算值当。 喻潇入朝为官不到一年,位居高位什么样的贿赂没见识过,女人自然也会有人往他这送,好在他洁身自好两袖清风,唯恐一步错步步错回不了头,到底是年轻知故又慎重。他虽心存厌恶却暗自估量,能叫唐御侍走偏门的,定有莫大的利益冲突,或者是更大的人在背后推动。 待喻潇回过头的时候还是愣住了,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 红绣比他惊讶得多,半晌才问:“您是徽州侯?喻少师?” 喻潇上下打量她一番:“你猜?” 红绣垂眸跪于地上:“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恕罪。” 喻潇用手指轻点铺着绣花锦缎的桌案:“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目中无人的样子。” 红绣羞愧到不行:“奴婢不敢。” 喻潇对她招了招手:“你先起来吧。” 红绣将头垂的很低,根本不敢看他。 他又问:“地上有银子?” 红绣依然不说话。 喻潇似笑非笑道:“唐御侍吩咐你站着不说话的?” 红绣心如鼓击,却总不能是一副被人逼迫的样子,既然人都已经到了,再扭捏反而显得矫情,她抬起头往喻潇左边瞅了一眼:“奴婢可以坐在这边么?” 喻潇点了点头。 桌上有个青花瓷酒壶,红绣给喻潇斟酒并给自己倒满:“奴婢先给侯爷赔不是,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婢先干为敬。”说着,将酒一饮而尽,桂花米酒入口甘柔,下腹后也会觉得一阵热意过喉,幸而不算难喝。 喻潇顿了顿,也将杯子举起喝下。 红绣又给他满上:“奴婢有一事相求,若侯爷能帮奴婢个小忙,奴婢定当车前马后在所不辞。” 喻潇嘴角一扯:“这倒开始谈要求了?你可知唐御侍既然叫你来,是要你做什么么?” 红绣又喝了两杯酒壮胆:“奴婢知晓。” 喻潇执着酒杯轻转,不屑道:“你也不过如此。你以为自己有何资本同本侯谈条件?” 红绣眉头微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喻潇指着她却说不出什么来,好一会才憋出几个字:“你叫什么名字?” 红绣这才想起根本没跟他提过自己的名字,略为窘迫,忙抬手倒酒:“奴婢姓安,名红绣。”说完又喝了个底朝天。 喻潇沉默了会,还是猜不到唐御侍这时把她送过来意欲何为,即便是投其所好却没了当初的感觉,有些事情扯上朝堂关系就变了味。原本觉得她还有可取之处,三杯酒下肚后以前残留的好感已经消失殆尽。 人不为是个可人儿,自然不能拂了唐御侍的面子,可要他收了她怕是不能,露水姻缘未尝不可,你情我愿两不相欠。也只是他自行想象而已,当真叫他动真格的,怕是比她还要觉得憋屈吧。 喻潇轻笑,故作调戏:“我在楼上有间房,若你还想喝可以去那,万事好商量。”总要探讨一番她的样貌问题,为何与皇帝所牵挂的女子长得那么像。 唐御侍方才在车舆上的暗示比这还要露骨,既然都打了包票,红绣已是铁了心抿着嘴站了起来:“希望大人不要食言。” 喻潇刚要接腔,门突然给人推开,便见朝遇安走了进来。 他眉头紧蹙面色不佳仿佛要吃人,也没说客套话,只对红绣低斥道:“宫门就要下钥了,你还不回尚服局么?” 红绣搞不清楚状况,喏喏道:“是么?天色尚早。” 朝遇安瞪她一眼:“做贼还早!”又看向喻潇,“我的人不懂事,叫表弟误会了。” 喻潇不知他说的是唐御侍,还是红绣,嘴角含笑道:“希望只是个误会。” 朝遇安对红绣的口气依旧是带刺的:“还不给徽州侯跪安。” 红绣福了福身子:“奴婢先行告退。”然后连忙低着头往门口走,生怕走得慢了又要往楼上去。 朝遇安对喻潇点了点头:“我也先回去了,这一顿算在我的账上。” 喻潇忽而在他身后笑道:“表哥真是小气,已经送出手了,焉有收回的道理?” 朝遇安轻推红绣的肩膀,催促其快些离开,自己没有回头只说了句:“底下人自作主张,本王从未应允过。”这一句他用了自称,口气也是不容置疑的。 红绣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话虽然是听到了却很是费解。好在已算全身而退便觉十分舒畅,还有些小小的欣慰和雀跃之情,跟着又觉着有些后怕和不安,令她无比懊悔。 · 朝遇安的马留在楼下,小厮还未来得及安置已看到他下了楼,便恭敬地递上马鞭。 街上人来人往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两边的小贩们各自支起凉棚开始做生意。 朝遇安没有说话翻身上马,伸过来一只手。 红绣有些为难:“奴婢可以自行回宫。” 朝遇安嘲讽道:“就冲你现在这样子,保不齐想着离宫出逃。” 红绣双脚并在一起有些无地自容,羞愧的说不出话来。 朝遇安在马上轻哼一声:“这时候还懂得计较脸面了,方才那股舍身取义的气势怎么没了?”他的手还未收回来,又吓唬她道,“你不想见你那好姐妹最后一面么?” 红绣猛然抬头,将手搭了过去。 马儿走的很慢,朝遇安几乎是环抱着红绣执着缰绳,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胭脂水粉混合了桂花酿的独有气息。上了朱雀大街后,忽而他双腿夹了下马肚子,喝了一声,顿风撒开蹄子狂奔起来,吓得红绣往后缩,朝遇安嘴角噙着笑收拢了手臂。 一路上两人都未开口说过什么。 眼瞅着宫门越来越近,红绣挪了挪身子:“王爷,放奴婢下来吧,叫人看到了不好。” 朝遇安没有理会她,直接骑马从左银台门入了皇宫,没有护卫敢阻拦,最终过了内城桥停了下来。 朝遇安先下了马,才扶着红绣下来,红绣觉得腿都软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冲朝遇安福了福身子:“奴婢恭送王爷。” 朝遇安有些不悦还是跨回到马上,不走亦不说话,似是思考着什么。 红绣又道:“奴婢,谢过王爷。” 朝遇安终于发了话,眉头微挑指着她道:“安红绣,倘若日后你再敢背着本王同别的男人私下会面喝酒,本王定把你的腿给敲断。” 话毕朝遇安抽了顿风一鞭子往北离去,空留红绣错愕地愣在原地。 第十二章 ·刺客 今日晨会,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齐聚尚明苑,唐御侍过来传了皇帝口谕,说是下朝后会与后宫妃嫔登山踏青以畅春志,所行之处是帝都北面的骊山,并会在落华宫歇一晚,每司皆可点两人随行,于女官们来说倒是难得的出宫机会。 红绣与王珺回到尚服局时天边还是淡青色的,红日半掩在彤霞中若隐若现,曦光慵懒地洒到院中,海棠树下一人负手而立,朱袍玉带身后及两肩处用金线绣着四爪行龙纹,竟觉得看不真切,待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日光刚好破了云霞照在他身上,满树的娇艳海棠,也不及眼前人那般光彩夺目。 王珺的脸早已飘上浅浅的绯晕,先跪于地上:“奴婢参见靖王殿下。”红绣这才跪着一同请安。 他轻挥窄袖:“起来吧。”而后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红绣接了过来瞅到那行小字,虽强压着兴奋之情,嘴角已忍不住的微翘:“奴婢谢过王爷。” 朝遇安见她一直盯着小金牌,都没仔细瞧自己,脸色有些不悦:“今日登骊山你会随行么?” 红绣用眼角的余光明显感到王珺微微一怔,也没在意:“奴婢还要帮王爷做个盘长结,故而不能一同前往。” 朝遇安“唔”了一声:“那也好。” 朝遇安不再说话,王珺先问了句:“今日会是王爷带兵护驾么?” 朝遇安点了点头:“飞骑营和御林军各有几队人马,从中抽调遣过来。” 王珺低下头:“王爷穿戎装定是威武不凡。” 朝遇安意味深长地瞟了红绣一眼:“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吧。” 王珺轻笑:“怎会?” 唐御侍此时走了过来看了红绣一眼,才将朝遇安请走,红绣松了口气屈身道:“奴婢恭送王爷、唐大人。” 待朝遇安出了庭院,王珺才淡淡地问红绣:“骊山之行你真不打算去了?” 红绣用袖子擦了擦小金牌:“你同胡司衣去好了,我这两夜一直提心吊胆没睡踏实,现遭还困着呢。” 王珺伸手整了整红绣襦裙外的绿色领边:“这次不去可又要等上半年了。” 红绣摆摆手:“我才懒得爬山,累都累死。” 王珺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 · 目送别人整装出发后,红绣也得空闲,选了紫色的丝线打了个小巧的如意结,下端的穗子用金线缠绕固定,却还是觉着单调,回忆起王珺那颗金珠本是流苏上的,但总不能再向她讨要回来,还需加个坠饰才好。 思来想去红绣去了司饰房,见宋司饰和几个女史在房内,红绣福了福身子:“宋司饰万福。” 宋司饰见是她,笑道:“你怎得空来我这,没跟着去骊山踏青么?” 红绣也含笑道:“宋司饰不也是让两名掌饰去的骊山,自己留在宫中的?” “都一把老骨头爬不动了,去年随驾登山祈雨,回来后好几日腿脚都不利索。”宋司饰招呼红绣过去坐在她身边,问她,“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需要什么东西么?” 每年司衣司为各宫娘娘准备四季常服时,总会事先和司饰司讨论样式搭配,所以常有交集自是熟悉。 红绣将朝遇安的笛子拿出来:“答应给靖王做个新的盘长结,却没有合适的坠子,所以想向您讨要一个。” 宋司饰抚摸着那个紫色的盘长结,赞道:“好精巧的流苏,不知你想用什么东西来搭配。” 红绣想了下:“以前王爷的穗子上挂了颗金珠,我想着这次用玉饰,羊脂白玉的自是最好。” 宋司饰寻思一会儿,同女史一起从后面库房里将可以用的玉饰摆在桌子上,各种式样的玉璧、玉瑗、玉环,红绣都觉略显笨拙,便用手圈着比划了下:“有小巧一点么?类似玉珠子的那种。” 宋司饰侧目想了会,吩咐女史从锁柜里取出一个红木锦盒,拿出来后摆在桌上,她轻抚上面雕的梅花道:“你说的东西还真有一个,放着已经有些年头了。”说着将红木盒推到红绣眼前。 红绣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枚鹌鹑蛋样的玉饰,她隔着红丝绸将它取了出来仔细端详,玉质细腻无暇雕工精湛,镂空的白玉里竟还留了两颗圆润的豆大红玉,着实精巧。红绣稍作旋转,发现玉上还刻了个“安”字,便轻笑:“简直是替靖王特别打造的。”却还是有些好奇地问,“宋司饰,这东西可真是完美无缺巧夺天工,可有来历?” 宋司饰只是简单地说:“玉雕是靖王出生那年,各国使节来京朝贺,本要回送给燕国的礼物,却又生变故没送出去。留在这也有二十多年了,今日倒算有缘你便拿去吧。”宋司饰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那块玉,像是在回忆过往的美好。 红绣疑惑道:“是您做的?” 宋司饰面露温色,先是犹豫了下又摇了摇头:“已经很多年了,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女史而已。”既然她不肯说红绣自然不能勉强,许那人的身份特殊,又或者后来成了罪妇不便提起吧。 终究东西是极好的,配紫色的流苏也颇为好看,红绣甚为欢喜。 · 骊山风景优美,半山腰建有落华行宫,曾是太宗皇帝没有御极前的龙邸,而后位居太上皇时又重新修建改成了温泉别苑,是为避暑御寒之圣地。 行至半山空旷出处暂行休息,朝遇安走到临南崖的凤鸣亭,举目远眺整座未央宫尽收眼底,辉煌壮观难以言表。 他取出随身带的玉笛,奏了一曲《水调歌头》笛声婉转流畅,喻潇闻声走了过来,静坐一旁倾听,引得凉玉也进了亭子,一时间良辰美景才子佳人。 一曲终了,喻潇笑道:“原以为表哥只会征战沙场不懂风情,到底是我眼拙了。” 朝遇安坐到一边:“我只是这曲得心应手些。”他看了凉玉一眼,知道她的心思,“今日妹妹倒是人比娇花艳。” 凉玉嘟着嘴道:“二哥惯会取笑人的。” 朝遇安笑着看喻潇,眼底却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光芒:“表弟定能妙笔绘出妹妹风华。”说着,传了随行的宫人备上笔墨纸砚,“请吧。” 喻潇见凉玉凭栏端坐,也不拂其面子:“画的不好,还望见谅。” 凉玉眉眼含笑自是一番风情,喻潇也只是画他所看到的,下笔游刃有余。 朝遇安忽而问:“表弟可知这落华宫,为何叫落华宫么?” 喻潇盯着笔下没有抬头:“我听闻落华宫取自‘落花时节又逢君’之意,太宗皇帝的名讳里嵌了个君字,太宗的皇后……曾经的封号便是崇华。” 朝遇安沉默一会:“你也在奎章阁看过她的挂像?” 喻潇笔下一顿收了手,看向朝遇安:“有幸观临过一次。” 朝遇安正想说什么,突然一声“有刺客”划破天际。 紧跟着是刀刃相刺的声音,尖叫声和惨叫声不断,离皇帝最近的几个刺客,更是刀刀刺向龙体,皇帝虽有些身手,无奈未持兵器更要护及皇后同令贵妃,便有些力不从心,几个近身宫人以身挡剑,护在圣驾跟前才有惊无险,而后御林军全数赶来,将皇帝和妃嫔围了几圈总算平安。 却见带头行刺之人诡异一笑,举剑刺向还在另一边的三皇子,朝遇宣自幼未曾习武,哪见过这般架势,刺客步步紧逼他已快退至崖口。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箭射了出去,刺客反应极快,翻了个身用手中长剑一挡,竟给他躲开了,可那流箭却不偏不倚直入朝遇宣的右肩。 朝遇安愣了下,又朝那刺客连射几箭,都叫他给躲避了。 越来越多的护军赶了过来,将其他刺客全数包围起来,明知逃不掉他们也不做挣扎,纷纷举剑自戕。带头的那个跳到凤鸣亭上居高临下,做了个展翅欲飞的动作,朝遇安心中狂跳一下,眼睁睁看着那人往悬崖那边跳了去,几乎想都没想冲了过去拽住那人的胳膊。 那人在底下忽笑:“多好的机会,被你错过了。” 朝遇安咬牙切齿道:“你给我闭嘴。” 那人往下沉:“放手吧,底下是渭水我死不了的。” 朝遇安青筋直跳想将她提上来,奈何她以脚勾着石块不让他得逞,他急道:“承滇很想你。” 那人一怔:“承滇是你的儿子,已和我毫无半分关系。” 朝遇安几乎愣住,她趁机举剑刺向他胸口令其吃痛松了手,临了只说了句:“这次,你我真的是后会无期了。 长剑留在他胸膛,她人已坠了下去,一头长发迎风肆虐。空留朝遇安在亭边怨愤的怒吼声。 · 肃元二十一年·冬 朝遇安站在营帐外,里头传来阵阵女子的尖叫声,稳婆在一旁提醒道:“夫人,痛的时候才能用力啊。” 女子揪着衾被额头满是汗珠:“我不会,我不行了……” 那年,朝遇安将将十九岁。 嬷嬷捧着半盆赤红的液体的铜盆走了出来:“将军,夫人是头胎胯骨又窄,怕是不好生啊。” 朝遇安虽心急如焚,面上却是淡淡的:“依你看要怎样?” 嬷嬷蹙着眉,问:“要看将军保大还是保小了。” 朝遇安问:“有何说法?” 嬷嬷跪了下来:“恕老奴直现遭只有剖腹取子,才能保将军孩儿安康。” 朝遇安轻笑一声,比冬夜飞雪还要寒上几分的口气说:“你若保不了她们母子平安,本将军便将你们一并剖了去。”而后他踱步进了营帐,一股子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早已习惯。 朝遇安坐在床榻边,用手轻点女子的手,而后握住:“原本以为你挺有本事的连死都不怕,生个孩子却叫成这般,若是你还想求死我自会给你个痛快。假使你平安无事我定应你要求,放你自由。”他盯着她的脸,顿了顿问,“不知你意下如何?” 女子咬双唇都出血了,愤恨道:“是你说的!你我定当老死不相往来。” 第十三章 ·负伤 大昭建国不足百年历经五个皇帝。生来天家子孙,有为储君之位手足相残兵刃相见的,也有以死相逼不坐龙椅的。 拿崇和帝来说,他在位二十三年,后宫里共育有四子五女。皇长子和皇四子皆由皇后所生,皇长子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其余三子各自封王拥兵镇守一方。 可惜太子命短,先帝驾崩后他登基改元“乾康”不足四年亦驾崩离世,还未曾留有皇子在膝。 皇位按照嫡庶长幼顺序,理应是皇四子的。然,皇二子那时却铤而走险举兵谋反,最后被射杀于含元殿广场。 殊不知皇四子做惯了闲散王爷对皇位根本没有兴趣,甚至站到丹凤门城楼上说,如若再逼他他便跳下去追随皇兄而去。 陆太后迫于朝堂压力,国又不可一日无君,玉玺只能交由皇三子,让其克承大统。 这皇三子便是当今圣上,皇四子现为明王。 万岁爷登基后,奉生母朱氏为圣母皇太后,续奉嫡母陆氏为母后皇太后,同居长信宫颐养天年。 皇帝对明王的赏赐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洛阳为其封地,黄金万两、良田万顷,各种恩典不断。可明王在洛阳还没呆几年,就请旨改邑回了雍州,大婚时更是搬空大半个国库,所谓饮水思源大抵如此。 · 这一场骊山失败的刺杀行动,所带来的后果是始料未及的。半山处尸体遍横,刺客的、护卫军的还有好些宫人的。 两位皇子皆负伤,表面上看来朝遇安伤得要重些,他自站起身后长剑坠了下来,绛色长袍的前襟顷刻被鲜血染成暗红色。飞骑营的护卫离得近的几个连忙上前搀扶,朝遇安低声吩咐着:“带几队人下山搜,还有渭水下游,务必要找到那个人。”那声音也是掩饰不住的虚弱。 参领慎重地点了点头。 令贵妃看到朝遇宣身上的箭差点没厥过去,哭天喊地的要求皇帝严惩行凶者。 朝遇安往那边看了一眼,默默从怀里拿出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想递给朝遇宣,还未到他眼前已叫令贵妃一巴掌打开:“不知你安的什么心!” 朝遇安什么话都没说,又倒出一粒来自己服下。 令贵妃愤恨道:“宣儿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宫定要你陪葬。”而后直指朝遇安说其居心叵测,所言之语更是难听至极。 朝遇安哪受过这般诋毁,拉了个满弓将地上其中一名刺客的尸体给予一箭穿心,并又快速补上一箭还在同样的位置,他忍着怒意道:“我的母妃是何身份不需沈母妃指摘。再则,儿臣若真是心存不良,三弟现遭怎能还有命站着同苏母妃言痛!” 伤口的血几乎跟着喷涌而出,他紧咬双唇只觉一阵眩晕来袭,到底是撑不住往后倒去。躺在地上的时候,觉得天幕蓝的刺眼,同那日很是相像:三月三,桃花节,她嫁人,他抢亲。虽不是他本意,却已是这般田地。 而后他慢慢阖上眼睛,却再也想不起那张脸来。 再醒来已是暮色四合,两个太医在身边把脉淑妃也在,看见朝遇安醒了淑妃松了口气,吩咐宫人去隔壁奉春堂支会皇帝一声。 淑妃也让太医退下,单独陪着他,问:“你怎会轻易受伤,还在胸口位置。” 朝遇安单手遮住半张脸:“儿子有些累。”然后又问,“三弟伤势怎样?” 淑妃掰开他的胳膊:“这时候还懂得关心他人?你那一箭射穿老三的肩胛骨,太医们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断箭取出,你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遇安叹气:“当时我准备射杀刺客的,谁知给她躲过去了,却射中了三弟。” 淑妃十分烦闷:“当务之急是想着要怎样叫令贵妃消了这口气,明日朝堂之上定当有人弹劾于你。” 朝遇安轻哼一声:“今日骊山之行根本没有前朝官员随行,若是谁敢弹劾我,就该先定他们个结党营私之罪。” 淑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边上的药端了过来:“先服些药吧。” 不一会儿皇帝同令贵妃进了夐夏堂,令贵妃满脸的不悦,眼睛还是通红的。 淑妃站了起来:“臣妾参见皇上,给姐姐请安。” 令贵妃哼了一声,皇帝抬了手:“平身。” 朝遇安想下床给淑妃按住了,他便道:“儿臣身体不适,不能起来给父皇母妃请安。” 皇帝负手而立,语气不佳道:“今日行刺之人你可曾认识?” 朝遇安眉心一跳:“儿臣不认识。” 皇帝怒视着他:“回宫后你的部下没跟着回来,全到山下搜人去了,最后跳崖的那个刺客,你当真不知其身份?” 朝遇安不是傻子,现遭承认认识那刺客,无疑是在自掘坟墓,他坚定道:“儿臣见只有他一人活着,便想盘问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皇帝勃然大怒:“你倒是养了群忠心护主的好部下。” 令贵妃终于忍不住了:“老二那时候要做什么?想一箭杀了我的皇儿么?” 朝遇安骇然,强撑着下了床缓缓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淑妃扶着他一同跪着:“姐姐此话可不敢当,给景辰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残害手足。” 令贵妃却不依不饶道:“莫不是想学太宗皇帝弑兄夺储。” 淑妃难得与人争执,口气确是不容置疑的:“令贵妃慎言,就冲太宗皇帝造就大昭太平盛世,也不容后人置喙其年少时的轻狂之举。”她直视着令贵妃,端起一副凛然之态。 令贵妃被她的眼神震慑住,却又心恨难平:“本宫豁出去了,大不了求万岁爷也赏我一条白绫,让我随祖姑奶去了,沈家世代衷心,却要一而再地受人欺辱么?”说着啕号大哭起来。 皇帝扶着额头,只觉得嗡嗡声萦绕,异常烦乱:“你们都少说一句。”然后缓缓道,“爱妃,你俩先出去。” · 司灯房的女史们开始掌灯,石灯笼里的蜡烛冬长夏短刚好可以燃一夜。御膳房也跟着传膳,各种珍馐美食一并儿送往皇帝寝宫。 令贵妃留在紫宸殿,今夜,皇帝自是以她为重先行安慰。 淑妃坐步辇回宫的时候,单福庭带着徒弟一路小跑着过来,递上来个精致的盒子,里头是何东西他也不知。淑妃看都没看,只是手一松盒子掉在地上,里头的梅花玉簪摔成两截,她淡淡道:“本宫夜里双目不能视物,承受不了这份礼,还望皇上不要怪罪,不对,怪罪也无妨本宫受得。” 单福庭干笑着说:“三殿下不还留在东配殿养伤么,自然需令贵妃陪着。娘娘何须同皇上的赏赐置气,万岁爷还是很在意娘娘所想的。” 淑妃从未在奴才面前因别人而吃味过,今晚不知是怎么回事:“三千宠爱,雨露均沾,本宫算得了什么?”顿了顿,她又道,“回宫吧,明日本宫也去普光寺洗洗一身的红尘烟火味儿。” 单福庭唯唯诺诺地弓着腰:“娘娘好走。”而后捡起来地上的玉簪啧啧地心疼着。 小内监在边上问:“师傅,要怎么回皇上?” 单福庭觑他一眼:“自然是主子娘娘失手打碎了簪子心有不安,明日还会去普光寺上香,以求两位殿下身体安康。” · 红绣在司衣房担心了一下午,并不敢去紫宸殿打听任何消息,王珺面儿上比她还急,在房里不停地来回踱步。 直到两个掌彤史自紫宸殿回来,给王珺拦下了,又不好只关心一人,便问:“两位殿下的伤势怎样?” 掌彤史道:“靖王已经能下床了,三殿下还留在奉春堂。” 王珺握着双拳,喃喃自语道:“应该是无大碍的。” 红绣也松了一口气,她已听王珺说了行刺之事,安慰她道:“三殿下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 喆公公走了过来,这次很是客捧着手道:“令贵妃宣王掌衣去紫宸殿侍疾,王掌衣,请吧。” 王珺眉头轻蹙:“三殿下还未醒么?” 喆公公笑道:“劳王掌衣惦记。” 想起前几日的遭遇,王珺有些踌躇:“令贵妃指明是我么?” 喆公公点了点头。 王珺也没其他法子,只能跟他走。 这边王珺才出了庭院,又来个小内监道:“红绣姑娘留步。” 红绣觉得他眼生,便问:“有何事?” 那人笑了笑:“小的是靖王身边的内侍官灯寿,王爷在自雨亭等姑娘有事相告。” 红绣顿了顿,才道:“天色已晚,明日吧。” 灯寿拱手道:“王爷说姑娘若不去,便会在自雨亭等上一夜,还求姑体谅王爷身子负伤,别叫小的不好交代。” 红绣暗暗叹气:“你且暂侯,我回司里拿个东西。” 红绣将笛子拿在手上,又取了风灯,对他说:“带路。” 第十四章 ·夜雨 今晚亦是阴云四散,许是又要下雨了。 河风轻拂,岸边垂柳跟着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噗通”一声,也会惊到红绣令她忐忑不安,更多的是心虚。 沿着雨花石子路,小心翼翼地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自雨亭。 红绣到底是松了口气,远远瞅见亭子外站了两排侍卫,并非独处。 朝遇安一身青莲色直裾长袍,外头罩着杏黄透纱敞衣,发上斜插了支白玉簪,正举目远眺蓬莱岛。自雨亭内檐底下共挂了十二盏宫灯,暖黄的烛光洒下来,将他的一举一动照得清清楚楚。 灯寿停在外边没过去,侍卫们也无比自觉的背对着凉亭,红绣低着头走到亭子里,规规矩矩地蹲福:“奴婢给王爷请安。” 朝遇安回过头来,除了叫起并无他言。 红绣捏着笛子问:“王爷找奴婢有事么?” 朝遇安坐在临水那面的朱栏上:“没事不能找你么?” 红绣一时语塞,缓了缓才将笛子举起来:“王爷让奴婢做的盘长结已经做好了,王爷看看是否满意?” 朝遇安坐着未动,侧目瞅她:“拿过来吧。” 红绣上前两步,将笛子奉上。 朝遇安早已忘了有这一档子事,不过看到笛下簇新的盘长结,还是很满意的,他也没有细看,随手将笛子放在身边,只盯着红绣道:“若不是送笛子,你不打算过来了?” 红绣一噎,顿了顿才问:“王爷的伤……已无大碍了?” 朝遇安虽然未露笑容,语气确是能掐出水来:“算你有良心。”并往后靠了靠,说,“还是疼得厉害。” 红绣垂眸轻声问道:“要请太医过来瞧瞧么?” 朝遇安瞟她一眼:“真不嫌人多。” 风有些大,有些凉,红绣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朝遇安站起来,指了指石桌上叠放的一件缎袍:“这件衣裳本王很喜欢,不过右襟处破了个洞,看你成日闲得慌,就帮本王缝补一下吧。”衣裳是他今日去骊山所穿的常服,原本回宫后剥下来已经丢掉了,可他醒来后还是叫宫人拾寻回来,用芜菁汁洗过,没留下丁点儿血污。 红绣拿起来仔细一瞧,却犯了难,衣料是南洋贡品,经蓝纬丹交错双层行织,还斜并了发丝细的金线,破口处虽只有寸长,可金线都已经豁开毛边了,即便用同样的丝线缝补,也怕会留下糙痕,不禁觉得有些头疼:“王爷恕罪,若这衣料是咱们大昭的工艺,奴婢定能缝补如初,可南洋织艺与昭国大相径庭,恕奴婢计拙。” 那句“咱们”让朝遇安觉得十分舒坦,也不同她计较,本来就是找个理由见她一面,且能正大光明地再见她一面,便摆了摆手:“随你,能遮住裂口就好。” 红绣抿嘴道:“那——奴婢绣个花样在上头遮遮?” 朝遇安轻笑:“也好。”说着,将衣裳抖开,顺势披在她身上。 红绣挣脱着躲避,朝遇安眉头微蹙道:“本王身上还负着伤呢,若伤口崩了要你小命。” 红绣抬眼看他:“您又威胁奴婢。” 那双眼明媚动人,黑瞳晶莹得像露珠,朝遇安看着有些失神。 忽而一道惊雷,让天边亮了一大片,隐隐生辉,随后而至轰隆隆的雷声在暗云中滚动着。 红绣“嘶”了一声,往后退了步蹲福道:“天色已晚,奴婢要回司里了。” 朝遇安没理会她,唤了灯寿:“去紫兰殿拿两柄伞过来。”而后才对红绣道,“也不怕半道上落了雨,淋湿本王的衣裳。” 红绣无话反驳。 不多时,雨真的落了下来,又急又密,亭外的侍卫们仿若泥塑,动都未动。 红绣张望一番,问:“王爷不叫他们来亭子里避避雨么?” 朝遇安沉声道:“亭子不大,容不下那么多人。” 胡说,自雨亭平日里搭个小戏台都不成问题,容二十个人避雨自然是绰绰有余。可他却又说得一本正经。 这样的雨,很会让人思绪蔓延,比如提铃那晚,本该是温馨的回忆,红绣却暗叹,这雨不会又要下到半夜吧。 而边上的人,却希望雨多下一会儿。 朝遇安拿起笛子仔细看,那个坠玉很精致,看到上面的字多多少少有些惊喜之情,指尖的玉珠触手生温,他轻笑:“算你有心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本王都能答应你。” 红绣虽心有他想,话到嘴边却是:“奴婢应该的,不敢要什么赏赐。” 朝遇安复又坐下来,轻嘲她道:“口是心非。” 红绣轻轻叹气。 朝遇安又说:“坐下来吧,这雨指不定什么时候停,你且同本王说说话。” 红绣看了下,并拢着双腿坐在石墩上,身上披着的衣摆垂在脚边,她不动声色地往上拢了拢搭在膝上:“王爷想问什么?” 朝遇安嘴角噙着笑:“再过几年放出宫了,想做什么?” 红绣捏了捏衣角:“自然是回家乡同母亲相聚。” 朝遇安抚了抚长笛上的圆孔:“有想过在长安嫁人么?” 红绣微惊,脸先是白又变红:“奴婢不敢。” 朝遇安笑道:“想想又无伤大雅,后宫的女官哄得主子高兴了,给指婚的有很多。混到司位在宫外置办外宅的也不在少数,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 红绣低着头道:“奴婢,未曾想过。” 朝遇安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留下一片阴影,脸虽有些红,更觉赏心悦目,便喃喃道:“现在本王允许你想。” 红绣眉心一跳,心也跟着跳快,简直不知所措。她在后宫里浸染了九年,不比十几岁撂牌子的秀女,奴根太深,凡事思量再思量,斟酌再斟酌,师傅在世时虽教导保护的好,可毕竟身在宫里,如若惹主子不高兴了,首先下跪认错总不会有错,唯恐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能不能活着出宫谁都不能保证,哪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 但此时,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允许她想,红绣有些动心了,许是那一丝妄想,又许是面前的人对自己有意思呢,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叫她胡思乱想。 红绣唯有沉默不语。 朝遇安等不到她的回答,便问:“有想法么?” 红绣微微抬头:“奴婢不是正在想么。” 朝遇安登时无语,稍作犹豫后,走过来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说:“别动。” 红绣怔住了,抬着头几乎一动不动。 朝遇安在她的眼里只看到惊恐,未觉察到丝毫欣喜之意,便将头上的昆仑玉簪取了下来,抬手插在她的螺髻上:“若是弄丢了,本王定要你好看。” 红绣猛得站起来,朝遇安只觉肩上一痛,咬牙隐忍道:“本王说过你什么来着?” 红绣只想着下跪:“奴婢该死。”又眼巴巴地问,“您的伤口无碍吧?”方才他那句威胁的话犹在耳边。 谁知朝遇安用手指戳她脑门子道:“说你没眼力劲,还真没讲错。”然后又看她的发髻,责怪道,“司衣房很穷么,一件像样的发钗都不配的?本王几次看你都是一头素,好心赏你根发簪而已。” 红绣红着脸,微微屈身道:“奴婢谢王爷赏赐。” · 又是道惊雷劈过,红绣镇定自若,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朝遇安自然不会问她怕不怕,其实,他比较畏惧雷声,手心都掐红了,总不能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心中更是万马奔腾。 往往越担心什么,就会来什么,雷声持续不停,天边闪光不断。 朝遇安站不住了,坐在红绣身边伏在石桌上,不再说话。 红绣不明就里,以为他伤口疼:“王爷……” 刚才那下碰触,着实让他吃痛,朝遇安的声音有些颤:“你别动,别说话。” 倒更让红绣害怕,忙将身上披的衣裳搭在石桌上,跑到雨中找了护卫:“王爷好像身体不适,是不是要传个太医来看看?” 护卫从头到脚尽湿,往亭子里去,留下两行带水的脚印,对朝遇安拱了拱手:“王爷?” 朝遇安微微抬头,瞪护卫一眼,只说了一个字:“滚。” 护卫恭敬道:“属下告退。”然后朝一脸惊慌的红绣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退至雨中。 红绣发丝有些湿,还滴着水,正犹豫要不要详问一番。 这时从雨中走过来一个穿蓑衣的男人,在自雨亭前将佩刀解下给了护卫,进了亭子摘下斗笠后单膝跪在地上:“属下参见王爷。” 朝遇安将脸抬起,换做端坐:“起来吧。” 那人看了看朝遇安,又看了看红绣,欲言又止。 朝遇安理了理敞衣:“你且说吧。” 红绣很是识趣,往湖边走去,用手轻擦朱红抱柱,一下又一下的。 都尉站起来靠近朝遇安,轻声说道:“在沣河下游的村子里找到了。” 朝遇眉头微蹙道:“受伤了?” 都尉低头道:“伤得不轻。” 朝遇安沉默一会:“想办法把她弄回王府。”忽而想到什么,“不,还是把她送到落霞庵去。”他低着头,眉心凑成个川字,“若有反抗,便绑着她。” 都尉点了点头:“是,属下这便去办。” 朝遇安又吩咐道:“别叫人看见。” 都尉拱手道:“属下遵命。” · 雨势渐缓,朝遇安坐着,来回用手轻摩石桌上的长袍,那触感和别的衣裳不同,以前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他会用手轻捻锦缎丝绸类的衣裳,唯有这件他觉得最舒服。 习惯了某样东西,一旦舍弃会很难受,而他已经适应了。朝遇安拿起衣裳走到红绣身边,将衣裳往太液池里一抛,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红绣诧异地瞅着他。 朝遇安轻声说:“别动。”而后慢慢拥住她,让其靠在他左肩,半晌才道,“其实本王很怕打雷。” 红绣听到阵阵如鼓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第十五章 ·举荐 回宫后的第一次尚明苑晨会,大家都发现了少了好些个女官,皆是踏春时突遭飞来横祸的,听闻安排在骊山西南山涧中的落霞庵医治,有些,怕是再也回不来。 各司女史里,希望那些女官不再回来好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 红绣初四起床时就觉得身体不适,许是上次落水未修养好,又许是这几夜未歇息好,总之咳嗽得厉害,告了假待在围房,已有三日未去过司衣房,而王珺这几晚都于紫宸殿的奉春堂守夜侍疾,一留就是六七个时辰,回来挨榻便睡,两人未曾照过面,更没有交谈过。 她俩的寝房在同一间屋子,中间隔了个小茶厅,平时嗓门高点说话都能互相听见,偶尔也会躺在一张榻里聊天入睡。 红绣将将用了午膳没多久,坐在榻上发呆,听到房门被敲了两下,她怕扰到王珺休息,忙趿鞋去开门,看到是紫兰殿的采苹,刚想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已觉得嗓子好似有羽毛在挠,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采苹拧了个食盒,关心道:“怎会咳得这般厉害?” 红绣咽了咽口水,紧着嗓子请她进来:“姑姑怎么来了?” 采苹将食盒放在方桌上,慢慢打开:“淑妃娘娘去普光寺进香,我得空闲,就想拿些时蔬来看看你,听司衣房的女史说你咳嗽,便又带了些陈芥菜卤汁。”她将一小碗黝绿的汤药端出来,放在桌上,“还是热的,只需两副保管你药到病除。” 红绣正觉得嗓口干痒,就端起来闻了闻,味道似曾相识,轻尝一点有些酸涩,却觉得喉咙一阵清凉舒适之感,便抬手全数喝了下去。 采苹等她喝完,收了碗并提醒道:“别吃梅子果脯润口,会反胃的。” 红绣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多谢姑姑。” 采苹轻笑:“举手之劳而已。”然后轻抽食盒夹层,将藏在底下的一张纸笺放在桌上,“王爷奉命去江南,今日午后便会走,叫我跟你说一声,不必相送。”她的双眼里分明也装满了笑意。 红绣看着采苹那般的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爷不是身体不适么,怎会在此时远行?”说着,脸都红了。 采苹仍是笑意满满:“我也只是猜想,选秀在即,保不齐万岁爷要给王爷指几个秀女填房,王爷便想着远离京城避一下。至于身上的伤,倒是无大碍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让红绣觉得面红心跳,采苹又似是宽慰道,“不出两个月,王爷自会回来。” 红绣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怕言多必失。 采苹话已带到,并不做多留:“你好生歇着,明日我再给你送药。” 红绣送她门口:“姑姑好走。” 红绣回过头来缓缓打开桌上的那张撒粉小笺,上头只用行楷写了两个字“勿念”。笔锋苍劲有力,应是朝遇安写的无疑,明明都已经让采苹知会一声了,为何还要加张字条,她总是不理解他的很多行径,更会觉得困扰。 她复将那两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找了本书夹起来小心翼翼地收着。 · 朝遇安在皇宫建福门门口停了许久,也不见某人的身影出现过,只能用她身体抱恙为由安慰自己,到底忍不住腹诽那人没良心。 从来,他对自己都是自信十足,仪表堂堂长相不俗,又贵为亲王,走在街上无不受人瞩目,还怕得不到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芳心么。他只等着此次姑苏督办龙袍过后,回京同她坦诚一番,她若不拒绝就立即求皇帝指婚,论其身份做正妃怕是不能,得个侧妃应该可以,来日方长,他不再娶妃,靖王府便是她独大,想想也挺美满的。 临到未时,飞骑营的几个将领都尉过来送行,并多安排了几十个护卫与朝遇安随行去江南,总归有备无患。 朝遇安高声下令道:“本王不在军营,你们务必要恪守本位各司其职,一切以姚大将军马首是瞻。”而后他又叫姚大将军近身听令,轻声吩咐道,“待本王离开后,无论朝堂上有任何异动,都不必派人知会本王,切记。” “属下知晓。”姚大将军又问,“唐礼死了,皇上要从六局里再选出个御侍,需派人跟进么?” 朝遇安顿了顿,才说:“先观望一阵,没个三两年,父皇不会对其重用。”他轻转拇指的白玉扳指,似有所想,“是哪几个御侍备选,拟定名单了么?” 姚大将军垂眸回道:“一共七人,内命局里每局皆举荐一名掌及女官,还有个是令贵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叫绿珠。” 朝遇安对别人没有丝毫兴趣,只问:“尚服局举荐的是谁?” 姚大将军想了下才说:“是个掌饰。” 朝遇安松了一口气,嘴角微扯道:“若是沈母妃一心想让自己的人在朝堂,便遂她的意好了。” · 唐礼的死,令许多人唏嘘不已。 表面上是于骊山护驾殉亡,皇帝追封她为二品城郡主头衔,赏其家人白银千两,允许归乡厚葬。别人只看到她身后的荣耀,望不见的,是她遭皇帝怀疑别有用心,已有蛛丝马迹,念其在朝二十年,无功也有劳,这番赏赐已是最大的恩典。 御侍同皇子深交,从太宗皇帝定制起,已是死罪。原本御侍只从宗室女中选荐,多为郡主任命,而后怕其与宫妃有外戚关系,便改从六局选出十八至二十五岁的知书女官,未曾想,*无处不在。 唐礼到底与谁牵连甚广,皇帝并不打算一查到底,到底是怕伤了父子情分,毕竟儿子不多,无论是谁会都令他痛心疾首。此事到此搁置,朝遇安也不想在这时令皇帝猜忌,便请命去江南,一来新选的御侍与自己毫无关系,二来不用面对秀女选妃,一举两得。 而六局里的女官们,因为忌惮伴君如伴虎,对于御侍头衔并不觉得炙手可热,所举荐出来的几个女官,大都是无父母家族仰仗的,倒也符合皇帝的心意。令贵妃此番将绿珠举荐出来,意图实在明显,皇帝倒无半分异议,鹿死谁手还不知晓。 有利益便有争执,自古不变。 · 这一晚,王珺去到皇后处,皇后正在为御侍备选发愁,怎么看,都觉得绿珠的胜算要大些。 王珺直接开门见山道:“御侍备选名单,娘娘可否将红绣的名字添上去?” 皇后侧目看她:“红绣有能力胜之?本宫倒觉得你比她适合。” 王珺咬唇道:“红绣自小识字,学识不在奴婢之下。而且……”那句而且之后,她说不出口,只道,“而且,有娘娘庇佑,还怕赢不了令贵妃么?” 皇后笑了笑:“你自然是贴心的,本宫不会忘记许诺过你的事。不过,红绣若像你这般听话,本宫定当支持,只怕最后养虎为患。” 王珺双目直视波斯地毡上的牡丹花纹,笃定道:“即便不说,红绣定会帮衬王爷,并全力以赴,了却娘娘心事。” “倒不枉你们姐妹一场。”皇后嘴角噙着笑,“你传本宫的话给杨尚服,将原本你们局里的女官换下来,可别叫本宫失望才好。” 王珺缓缓磕了个头:“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看着她道:“为何你这般举荐红绣?”其实她也有猜想,却不挑明说。 王珺没有抬头:“奴婢与红绣皆不想绿珠作威作福。” 皇后一怔,缓缓道:“起来吧,只要她没有异心,一切都好说,只是御侍一职,最终还是要看皇上的定夺。” · 王珺回到围房的时候,碰巧遇见红绣在院子里浇花,夜风徐徐,她微微弯着腰,一手提风灯,一手拿着花洒,光影交错间,王珺更觉得论姿色,她也不在自己之下,而且,靖王待她不同,很不同。 红绣浇完了水,回头时看到王珺,冲她笑:“去年种的凤仙花,已经长这么高了,今夏我们又可以一起染指甲了。” 王珺慢慢走过来:“夜里风大,也不添件衣裳,用过晚膳了么?” 红绣点了点头:“厨房煮了米粥,我喝了点,你呢?” 王珺轻笑:“突然想吃红豆糕。” 以前,王凌笑还在世的时候,经常亲自下厨做红豆糕给她们吃,于是两人相视一笑,往厨房走去。 厨子早已歇息只能自己动手,幸而有现成的红豆沙,做起来并不算难,煮水、和面一同进行,将一份红豆沙与两份醒面揉在一起,打成一寸薄厚,上笼用滚水蒸。 趁这个空闲,王珺将心中的话编排了一遍:“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与母亲常伴左右。” 红绣一惊,似是不信:“如何?是怎样的法子?” 王珺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来简单,做起来实则不易。御侍,假使你成了御侍,官居三品,皇上若再赐你府邸,那姨娘便能来京居住。”她低下头去,等着红绣的回答。 红绣微愣,御前三品官员,已不属宫女范畴,有了俸禄便可以在长安置宅子,届时再将母亲接来更是可行,但她无可奈何道:“我也听送饭的小宫女说起唐御侍的事,可御侍备选不是说要十八岁以上的女官么,我在冬月里出生,年纪不够。” 王珺握住她的手,与她对视道:“御侍一职,现在无疑是个烫手山芋,御侍大人才遭横祸,任谁都心有余悸,哪敢应职?我等下便将你的名字呈报尚服大人,有皇后帮着照拂定能入闱,待日后定局之争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红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阿珺,有你真好。” 王珺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总归我们是好姐妹。”稍刻换做紧紧地拥着她的姿势,“红绣,我只希望你做御侍,但是不希望你涉险,日后万事要小心。” 红绣还沉浸在感激之中,没听出别的意思。现在她满脑子里想的,除了可以接母亲来长安之外,还有一点,若做了御侍,可以离朝遇安近一些,身份也近了些,总归不再像现在这样,天壤之别。 一柱香后,浓郁的红豆味弥漫整个厨房,红绣估摸着差不多了,用细线横纵勒成均等大小,盛在碟子里,王珺又泡了壶花茶,一并端到庭院外。 院中静谧无声,红绣稍稍抬头,月半星繁,数不清的星子像洒在玄青色锦缎上般,明日定是个好天,终是雨过天晴了么。 第十六章 ·梦魇 大昭前几个皇帝的御侍备选,必考四书、五经、六艺,最后留选者堪比女状元。轮到先帝在位时,却钦点了自己的表妹,也就是陆太后的外甥女任职,往后只要求其字体端正,嗓音清甜即可。至于样貌,既能留在宫里侍奉的女官,又有几个差的。 红绣同其他几个御侍备选,得了口谕去往翰林院应试。宽大的正厅陈设简单,上方只有两张太师和一张几案,后面还挂了副满墙平铺的《夜宴图》。 六个女官站成一排等候,过了许久,从一开始的端正直立变得有些松散,有几个开始交头接耳,并自报家门。 红绣也觉得快撑不住了,虽然已不再咳嗽,可是喉咙一直发干有些难受,右边一个女官瞅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红绣右手虎口处,并小声说:“自己用手掐着。” 红绣微微侧目:“多谢。”然后双手交叠着,按压着合谷穴。 那女官又悄悄说:“上头那副画我瞧见过,原本是挂在麟德殿的,不知怎会挪到这边。” 红绣原本不曾多有留意,听她这么一说,反而仔细观看一番,其画功精湛用色恰到好处,落笔游刃有余,还有宫人在角落打哈欠都给绘出来,无不叫人赞叹。 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没见任何人过来。其中有个女官不耐烦道:“今日初八休沐,该不会把我们撂在这不管了吧?”说着走过去坐在了太师椅上,还招呼另一个女官过去。 那个女官摆了摆手,站在原地不动,倒有别的女官过去坐了下来,捶了捶自己的双腿:“站了这么久腿都酸了,再等下去是不是该用午膳了?” 红绣微微转头,看向方才提醒自己的女官,那人有些纤瘦更觉站姿端正,她一脸的轻松丝毫没有不适,反而让红绣自叹不如,便直了直身子,继续撑着。 又过了好一会,门外进来了个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沙帽的官员,他拱了拱手道:“我是翰林院的编修,劳各位女官久侯,学士大人到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两个女官登时站了起来,回到原地,一起蹲福道:“奴婢们给学士大人请安。” 赵学士四十多岁,为人迂腐却正直,脸没四两肉,法令纹极深,留了把小山羊胡子,迈着官步进了大堂,只扫了几个女官一眼,随口叫了声起,并往偏厅走去。 刘编修示意女官们一同进去。 偏厅里摆了好几张桌案,上面皆放有文房四宝,赵学士端坐上方,问:“本官听闻有七位御侍备选,今日怎只来了六位女官?” 她们回答不上来,刘编修回道:“还有个是令贵妃身边的婢女,许是没有通知过来。” 红绣眉心一跳,是她未曾料想的。 赵学士撇了撇嘴:“是没通知还是不想过来?都没定远呢,已这般架子,若叫她做了御侍那还得了?”而后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今儿个便只考你们吧。” 几个女官依次站在条案前等着出题,红绣心中十分没底。 赵学士捋了捋山羊胡子,缓缓道:“你们已在正厅等候了近两个时辰,本官便考你们,厅上挂的那副画,以什么命名,所绘几年,落款何人?” 另几个女官瞠目结舌,根本没注意到。 红绣听到题目,不免看向边上的女官,她依然是一脸的淡然,没有目光接触红绣无法言谢,便抬手研着墨又回忆一番,她依稀记得个大概,执笔写下“四国冬月夜宴图,辛未年冬月三十”,画上落款是草体,龙飞凤舞的,红绣没仔细看,但那个签章却记得清楚,又写上“真水无香”。 只一题,已难倒三个女官。 赵学士走了过去,失望道:“你们三位且回去吧,御侍讲究心思缜密,几个字都记不下,怎能御前伺候?” 其中一个女官不服气道:“这题不公平,奴婢眼睛瞅不见那些小字,岂不是很吃亏?” 赵学士笑了笑:“这位女官在外头连两个时辰都站不住,又怎能每日上朝时陪伴君侧,与文武百官议事?” 女官哑口无言,只得抱憾离开。 留下来的另外两人,一个是提醒红绣的掌药,名贺蓉蓉,还有个圆脸的是掌彩,名罗娟。 赵学士这边暂行让她们回司里用膳。 三人一同回去时,罗娟有些兴奋:“暧?你们说令贵妃身边的婢女,会是谁啊?她有令贵妃撑腰,那胜算岂不是很大?” 贺蓉蓉没有说话,只低头走路,红绣抿嘴道:“殿选秀女最后都是由皇上决定去留,更何况是御侍。” 罗娟嘟着嘴道:“那可不一定。” 贺蓉蓉搭了腔:“你都说了不一定,又怎能肯定她胜算大?” 罗娟有些不太高兴,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渐渐相距甚远。 红绣与贺蓉蓉走在前面,红绣轻声说:“方才,谢谢你。” 贺蓉蓉没在意:“我在司药房久待,一些小技巧还是懂得。” “是那张画。”红绣缓缓道,“若非经你提醒,我也不会去关注,如若不然我定已出局,多谢。” 贺蓉蓉淡淡瞅她一眼:“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也靠你自己机灵,注意到画上的落款。” · 王珺不在司里,无人分享心情。倒是胡司衣过来含笑道:“晨会时各司都在谈论你们几个御侍备选,尚宫和尚服大人还笑言谁会中远,并压了宝。” 红绣低头轻笑:“今日只剩下四个人,谁能脱颖而出还不知晓。” 胡司衣满眼的疼爱道:“我自是舍不得你的,可是又盼着你青云直上,好给我们司争光。总归,御前不比后宫,马虎不得。” 红绣想了想:“一切听天由命吧。” 直到用午膳时,王珺才出现,递给红绣一个小福包:“一早去大福殿请的,听燕道真人说很灵验的。” 红绣紧紧捏着那个福包,冲王珺笑:“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王珺握拳道:“那就全力以赴,将绿珠打个落花流水。” 红绣低头笑:“又不是考武状元,还能较量的。” 王珺纠正她道:“真正的较量,比的不是本事,而是心,只要你能讨得皇上欢心,皇上首肯了,御侍还不手到擒来。你看唐御侍以前只是帮万岁爷拟旨、宣旨而已,都不需费脑子的。但凡遇到事情,不必给意见,只要揣摩对了万岁爷的心思,顺水推舟即可。” 王珺说的很在理,红绣无话可辩。 采苹正好又来送陈芥菜卤汁,倒是没有同红绣多有谈论,收了碗箸便走。 王珺瞅着采苹的背影问:“你什么时候和紫兰殿的人关系这么好了?” 红绣耸了耸肩:“还不是那日去给淑妃娘娘送衣裳,帮她们挑了荠菜,我同你说过的。” 王珺垂下眼睑,轻声问:“只是这样么?” 红绣一怔,有些心虚:“还能怎样?” 王珺抿着嘴,半晌才问:“同靖王呢?” 红绣心怦怦跳得厉害,倒了杯茶水,掩饰道:“我与王爷只有几面之缘而已。” 王珺静静地瞅她,终于问出了那句困扰了她几日的话:“你也心仪靖王么?你帮王爷打流苏,笛子什么时候还的,你都没告诉我。” 红绣微愣,她为何用“也”字,虽说知道许多宫女偷偷爱慕两位皇子,私底下偶尔会相互打趣,倒也无伤大雅,为何王珺现在看起来很是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红绣只有解释道:“他是主子,我是奴婢,主子让奴婢做事,怎能推辞,可这总不能说明我心仪王爷对吧?令贵妃也总让我们做事,难道我也要心仪她么?倒是你,那么在意……” 王珺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一笑道:“喜欢皇子的宫女多了去,我也不过尔尔。” · 午膳过后,红绣趴在案上小憩,倒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周围尽是高大的树木,遮挡住天空,只觉四周又暗又冷,辨不清方向,突见黑袍长舌的勾魂使者向她索命,红绣忙往另一边跑去,却怎么都跑不到树林的尽头。 耳边传来阵阵勾魂使者提着锁链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让她觉得无比恐惧,过了许久,前面偶见一泓湖光潋滟,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湖岸边,她像是抓到救命草一般朝那狂奔而去。 那人背对着红绣,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身后,发尾用银色的发带随意系着,雪白的锦袍侧面染着一朵硕大的绯色牡丹,那人发丝衣袂随风而飘宛若谪仙,红绣张口想呼救,却怎么都叫不出声来。 “唰”的一声,男子优雅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又稍稍停顿抬手一掷,扇子便在空中打着旋向红绣袭来,她只觉脚底生根动弹不得,身边突有人猛得拽她的胳膊一把,才躲开了扇子的攻击,竟是王珺。王珺的肩膀被扇子割破血流如注,渗得淡色襦裙肩处一片鲜红,却没有吭声,只拉着红绣往更远的地方跑去,身后随即传来一阵狰狞地狂笑。 似乎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的时光,眼前豁然开朗,清和的微风迎面吹来,带着淡淡的芬芳,红色的梅花开满整个庭园,不远处的凉亭那,朝遇安坐在台阶上,定定地瞅着红绣并吹着长笛,目光温柔,笛声悠扬,让她整个心都觉得异常温暖。 红绣看着他想靠近一些,可每走一步,周围的花便开始凋谢,王珺在身后冲她大叫:“红绣,不要过去。”红绣却着了魔般充耳不闻。 还没走到亭子,红梅全已凋尽,连带整个天空都黯淡起来。刚才湖边的白衣人突然出现在亭边,折了一根梅枝刺向朝遇安,红绣想提醒已来不及,朝遇安仿若被抽去所有力气慢慢倒向一边,满眼的绝望仍旧盯着红绣,而那白衣人,悄无声息地抱住还在身后的王珺,又朝红绣狂笑起来…… 红绣猛得惊醒,竟是一身的冷汗。 第十七章 ·坦白 往后的两日,绿珠依然没有出现。红绣每天穿着做掌衣时的宫装襦裙去翰林院,发髻银钗都没换,一切皆无定数,还是规矩些的好。 而赵学士只让红绣她们三个在翰林院抄了篇《道德经》,却不再出题考她们。 湖水平淡久了,风也会不耐烦。 罗娟基本不同贺蓉蓉说话,更有意无意地想拉拢红绣孤立贺蓉蓉,红绣不为之所动,每次贺蓉蓉同她说话,她依然有问必答,谈笑风生,罗娟很是识趣,反倒自己是那个被孤立的。 这一日,她们依时进了翰林院,却见一人踩在杌子上修补《夜宴图》,那人穿着绯红色的朝服和白底黑缎的官靴,乌沙帽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半头青丝垂在身后,挡住了衣裳的补子花纹。 两个内监扶着杌子腿,刘编修在一旁举着漆盘侯着,见到红绣她们,连忙招呼了声:“几位女官先去偏厅稍等。” 倒是贺蓉蓉先福了福身子:“大人万福。” 绘画的人稍稍回头,轻扫了一眼,看到红绣后蓦地睁大了双眼。 红绣也只看他一眼,便已心虚地垂下头,随便行了个礼,忙往偏厅走去。 好一会,喻潇才问了句:“那几个便是御侍备选?” 刘编修点头哈腰道:“回大人,正是。” 喻潇用笔描金粉补画,又问:“换人了?我记得那日呈上来的名单,没有方才那个女官。” 刘编修一愣,先前他也只是看过名字,倒确有其事,忙回:“尚服局第二日换了个女官名额,皇后娘娘也是应允的。” 喻潇“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而那厢,罗娟双眼冒光道:“你们瞧见没?方才那个大人长得可真好看。若是做了御侍,岂不是天天上朝能看到他?” 贺蓉蓉瞟她一眼:“少见多怪,他是徽州侯,万岁爷的亲外甥,你也配天天遇见?” 罗娟早就看贺蓉蓉不顺眼,此番更是火冒三丈:“我不配?就你配得?瘦不拉几的跟个木头一样,若你站到朝堂上还不笑掉百官的大牙。”她又换做怪声音道,“呦,这木桩好啊,拿回家劈柴还算不错。” 贺蓉蓉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嘴角一翘:“哪来的团子竟然会说话,小声点,粉都撒了一地。” 罗娟掐腰道:“风一吹就倒的好意思说话?” 贺蓉蓉笑道:“比不过你,即便龙挂打你眼前经过,你都不带打颤的。” 罗娟横眉怒眼,指着贺蓉蓉的鼻子就要骂,红绣站到中间两边护着:“都少说两句,叫赵学士来看到不好。” 贺蓉蓉不屑同她争执,坐在绣墩上理了理裙膝。 罗娟气鼓鼓地坐到一边,不再回嘴,可越生闷气越不舒坦,转而一副抹眼泪的样子。 贺蓉蓉点了点方桌,讽刺道:“要哭,冲外面的侯爷那哭去,说不定人家侯爷见着心疼了,你跟着就发达了,选什么御侍啊,做夫人了都。” 罗娟一拍桌子,嚷嚷道:“别以为我没看见,昨夜你在太液池与人私会,真是恬不知耻。” 贺蓉蓉脸色一沉:“嘴巴放干净些,若敢胡诌瞎编的,仔细自己的好日子到了头。” 罗娟昂着头道:“怎的?还想杀我灭口,你有那个本事么?我已经跟司正大人说了,但凡把事情闹大,不知道谁好日子到头了!”罗娟其实并无十分把握,昨夜她只是看见贺蓉蓉孤身一人出了围房,便跟在其身后,还没到太液池人就已跟丢了,而她也未真的告知江司正,仅仅虚张声势而已。 喻潇这时走了进来:“你们还挺热闹的。”而后看着红绣招了招手,“就你过来,告诉本官你们在争执什么。”说着,退回了正厅的窗棱边。 红绣低着头跨过月门走到他跟前,还未开口,喻潇随手推开了雕花木窗,声音极低地问:“你做御侍备选,靖王知晓么?” 红绣垂眸道:“奴婢自己的事,不需要支会他人。” 喻潇挑眉笑道:“那表哥便是不知咯?” 红绣福了福身子,提高声音道:“奴婢们不懂规矩,叫侯爷笑话了。” 喻潇轻笑一声:“口是心非。” 红绣还是低着头:“奴婢不敢。” 赵学士正好进了正厅,不明就里,拱着手问发生何事。 喻潇抚了抚窗棱,纤尘不染,他思考半晌才说:“此女官目无尊长,对本官几番出言不逊,赵学士,这样的人怎能胜任御侍?不如将她剔除罢。” 红绣目瞪口呆,连忙跪了下来:“侯爷恕罪,奴婢前几次不知您的身份,所谓不知者无罪,还望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奴婢。” 喻潇面带微笑,轻嘲道:“啊,本官记得上一次,你知晓本官身份的时候,还说过什么来着?本官忘记了,要不你提醒本官?” 红绣只觉得无地自容,内心挣扎一番,终是妥协了:“奴婢甘愿受罚。” 赵学士在一旁捏了捏山羊胡子,没有就事论事,只道:“侯爷,那画还是找人搬回麟德殿吧,劳侯爷费心了。” 喻潇又看了红绣一眼:“好好做你的六局女官,别什么热闹都瞎凑。”他意有所指,转身离去。 红绣跪在地上没起来,不想起来,她不甘心,更觉得欲哭无泪。 赵学士瞅着她道:“侯爷走了,你且起来吧。” 红绣想到那日跪在仙居殿苑墙,绿珠踹了她一脚,好在后来朝遇安经过替她解围。这次,怕是谁都帮不了她了,便轻轻地说:“谢大人,奴婢告退。”说着缓缓起身,准备回司衣房。 赵学士忽道:“侯爷说他的,本官可没答应。” 红绣一愣。 赵学士又道:“御侍讲的就是不卑不亢,日后若是皇子有错,无人敢言,便是要由御侍带头弹劾,你只不过顶撞个侯爷而已,不碍事。” · 红绣自认为一路有贵人相伴,多亏了王珺的福包。 临到傍晚回到围房,有个护卫模样的人递给她一封火漆信函,空白的连个署名都没留。 拿到房间点了蜡烛,烤化红漆,里面只有一张撒金粉笺,写了一行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红绣心尖打着颤,那字迹行云流水般,一看便知是谁写的。 红绣坐在妆台前打开妆奁,包银梨花木妆奁分三层,原本的手镯、戒指耳环、发钗步摇分类收着,前几日被她空出最后一层,只放了根昆仑玉簪,她拿出来轻抚一番,权当睹物思人。 她先将今日收到的纸笺平铺在底层,又取出那日放在书中夹的那张,一并整齐的放进去,最后才将玉簪摆在上面。 王珺从外面回来,往红绣的房里看了一眼,问她:“今日也是一切安好?” 红绣一惊,下意识地将妆奁的小抽屉推回去,回过头来顿了顿才说:“晚上,我们一起睡吧?” 王珺站在原地,问:“有话同我说?” 红绣抿着嘴“嗯”了一声。 洗漱熄灯后,红绣睡在榻的内侧,挽着王珺的胳膊道:“有件事,我想同你坦白。” 王珺呼吸一滞:“是什么?” 红绣想了想才说:“你上次不是问我对靖王是何情意么?我觉得……我是有些喜欢王爷的。” 王珺料想的没错,勉强扯出个笑意:“我知道。” 红绣平躺下来,简单地回忆着说:“那次,令贵妃罚我提铃,我遇见王爷了,后来小金牌给令贵妃拿去那日,娘娘罚我的跪,也是王爷帮我解围的。” 王珺羡慕地不得了,嘴上仍是说:“我也知道。” 红绣捏了捏手指:“还有踏春节你们从骊山回来的晚上,王爷也找过我,就是那晚我还给王爷笛子的,后来下了雨,我们一起在自雨亭躲雨。” 王珺心里不太好受,她根本不想知道那些她已经听到过的事,简直叫她嫉妒得要死,她觉得自己就跟妒妇似的,为何偏偏红绣那么好运,能得朝遇安一再照拂,明明他们也有交集,为何不见他多看她一眼。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朝遇安已经不在长安,等红绣做了御侍,即便他回来了,终将于事无补。 王珺只是妒忌,却还没有到恨红绣那一步。 红绣没有说细节,没有说朝遇安抱过她,没有说他给自己写过字条,那些脸红心跳的事,她放在心里就好了,不需与他人分享,已经足够她开心许久的。 王珺深深地吐息:“我只希望你早日胜任御侍,了却心事。” 红绣又想到什么,翻了个身道:“那个徽州侯,实在太讨嫌了,今日竟同赵学士说要剔除我。” 王珺侧目:“为何?” 红绣撇撇嘴道:“还不是上次我将他的画卷不小心打到水里,他说我对他不敬,还有……”红绣顿了顿,不想将那日被唐御侍诓骗到壹招仙的事拿出来说,只问王珺,“你还没我同我说,你心里的那个‘不过尔尔’是不是三皇子?” 屋子里仅留了盏煤油灯,暗自燃烧着,王珺只缓缓道:“我喜欢他很久了,自小就喜欢他。”脑中,却满满的全是朝遇安的身影。 红绣看不清王珺脸上的表情,掖了掖被子道:“令贵妃那说不过去的。” 王珺盯着顶上的帐幔,喃喃道:“没事,有皇后呢,皇后答应过我,若是我好好办事且听话,做不了那人的正侧妃,讨个如夫人衔还是可以的。” 红绣深吸一口气:“若是他……你有问过他的意思么?” 王珺竟觉得有些难过,脸上还是故作坚强的:“万岁爷还有几个不喜欢的妃子呢,我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嫁给他,我已别无所求。” 红绣闷闷地说:“找个两情相悦的,不是难事。” 王珺心中一紧,两情相悦——觉得仿佛是红绣在说她自己同朝遇安一般,王珺带着一丝她察觉不到的嘲弄:“以后你便会知晓,有些感情,光靠两情相悦也是行不通的,反而圣意难违,才是真理。” 红绣还想说什么,王珺翻了个身背向她:“我有些困了,明日还有晨会。” 红绣抚了抚王珺的脊背:“希望你做个好梦。” 王珺闭上眼道:“你也是。” 第十八章 ·命题 三月十三,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 皇帝下朝后命单福庭传了口谕,宣几个御侍备选于未时正前往清晖阁觐见。 王珺催着红绣沐浴更衣,竟比她要急上几分,还从司衣房取了套低位妃嫔的衣裳让她穿,红绣觉得不妥当:“不大好吧?会遭人非议的。” 王珺将她原本的襦裙抄起来丢进浴桶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是八品宝林的衣裳,越不了规矩的。”说着将衣裳贴在红绣的深衣上,“这浅绿色很衬你。” 红绣无方,只得应允。 而后红绣坐在镜台前任王珺帮她妆扮,头发依旧盘是普通的单螺髻,王珺想打开妆奁取簪子,红绣提醒着:“在第二层里。” 王珺也没在意,想到什么一样:“你稍等。” 王珺去自己房中取了支镶青玉金步摇,纯金雕花掐丝工艺,底下还垂着几个小玉珠,她比划一番,插在红绣发髻的右侧。 红绣回过头来:“这不是你擢升掌衣时皇后娘娘赏你的么,你自个儿都舍不得戴的。”说着要取下来。 王珺阻止她道:“我现遭是没机会戴这么好的步摇,总归辱没了它,便当我借花献佛,只求万岁爷对你多看一眼。” 红绣不好意思道:“说的好像是去选妃似的。” 王珺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也不错啊,等你飞上枝头,可别忘了我。” 红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玩笑可开不得。” 王珺轻声说:“即便你有心,令贵妃也不会给你机会的。”说着,没心没肺地笑,“她现在定是变着花样讨皇上欢心,巴不得万岁爷下令遣那些秀女如数归乡。”而后想到什么,才正经道,“御侍一职,万万不能让绿珠做了去。” 红绣用指腹沾了些浅色的唇脂,对着铜镜点于唇上:“我省的。” 镜中那双眼,明亮又坚定。 · 清晖阁楼台高十丈,飞檐斗拱筑有三层,檐底六角挂着风铎,有风吹过叮当作响。 红绣来得早,由内监引着,顺着外墙处的楼梯盘旋辗转到三楼,顶阁南面与含凉殿由一座悬空的游廊相接而通,另三面围有雕花朱栏,内檐珠帘高卷使得视野宽阔,北面还能看到太液池上的蓬莱岛。 贺蓉蓉随后而至:“原以为我会是第一个。”她看着红绣的发髻,微笑道,“步摇很好看。” 红绣也冲她笑:“你的簪珥也不错。”仔细看了她的耳垂后,问,“你未曾穿过耳眼么?” 贺蓉蓉捋了捋碎发:“我母亲连生了四个女儿,父亲只盼我是个能延续香火的,谁知又叫他们失望,十三岁前全将我当儿子般养。” 红绣见她虽为打趣却无半分笑意,别人的家事真不该她一个外人置喙,便说:“生儿生女皆是福泽,有人想求还求不来,我母亲也只我一个女儿而已。” 贺蓉蓉双手搭在朱栏上,举目远眺蓬莱岛:“我们贺家长房无男丁,待父亲百年后,家产便会充入贺氏祠堂,更会叫小叔叔占去,我自是不甘心。” 一句不甘心,总会让人或妥协或强大。 红绣不懂得那些:“所以你才想做御侍,好保住家中产业?” 贺蓉蓉垂下眼眸,轻声道:“也不尽然……”然后她竟发现朱栏上有条微不可见的细缝,用手施力晃了晃,漆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腐朽之声,白色的木屑随之掉了一地,她蹙着眉头道,“真是机关算尽!” 红绣往那看一眼吓得不轻,若在这遭人陷害,定是粉身碎骨,她骇然道:“怎么会这样?” 贺蓉蓉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一看便是被人做了手脚的。” 两人正疑惑着,罗娟也上到阁楼来。 贺蓉蓉瞅到罗娟发髻上簪的两朵芙蓉,边上还插了几根簪子,嘲讽道:“当是选花魁呢?” 罗娟冲她翻了个白眼并不回嘴,自顾打量着四周,并往西面走去。 红绣正在犹疑要不要提醒罗娟,更不知那边的围栏有无被人同样做过手脚,但若不受外力推动定是断不了的,话已在嘴边,绿珠却于此时却由内监领着从含凉殿那边的游廊走过来。 绿珠径直走到红绣面前,似笑非笑道:“哪都能遇着你。” 红绣看她一眼懒得理她。 绿珠自知没趣,先瞅了贺蓉蓉一眼又去看罗娟,满脸的轻蔑,上前挤在红绣与贺蓉蓉之间,试图站在正中处。 红绣默默往边上挪了两步,而罗娟远远地看到游廊尽头似是有掌扇羽毛露出,许是皇帝来了,低着头急忙地朝红绣那边靠去,谁知脚下一个趔趄,她“啊”了一声,竟是做扑过来的样子。 绿珠迅速退到边上,顺道推了红绣一把。多亏贺蓉蓉眼疾手快,拉住红绣的胳膊转了个圈抵着边上粗壮檐柱处,才算平安,可怜那罗娟直接撞到北面的护栏,只听“喀嚓”一声,她整个人摔了出去。 红绣惊吓地叫出声来,被贺蓉蓉捂住嘴,已经看见个明黄的身影远远走来,御前失仪非同小可。 仍是能听到女子的尖叫声,而后“砰”的一声闷响,骤然安静下来。 · 红绣跪在地上发抖,忍不住地后怕,脑中几乎一片空白,连同皇帝过来时都没叫她缓过神来。 护卫去到下面查看过,回来禀告说:“有女子摔在雨花石子路上,人已经没气了。” 皇帝蹙着眉头问:“到底发生何事?” 领绿珠过来的内监说:“回禀皇上,方才那女官不慎摔了下去。” 皇帝瞅着裂开的围栏,似是不信:“这护栏怎么回事?” 内监道:“说来也奇怪,那个女官方才冲过来似是要推她们其中一人,却自己撞到这朱栏上,围栏忽然断裂,她便……” 皇帝对身边的侍卫道:“着宫正司过来查验。”又对红绣她们说,“你们先起来吧。” 红绣还有些木讷,被贺蓉蓉狠狠掐了下胳膊,她觉得吃痛,才缓缓站起来。 皇帝并不关注是谁设局妄想上位,倘若真有人从中作梗那也算是她的本事,后宫里的尔虞我诈多不胜数,那些能留到最后的人,有几个是身心皆干净的。 皇帝踱步靠近正中的八仙桌,说道:“历来选职御侍,皆是由帝王亲自审选,唯恐日后出了偏差责怪于他人,还望你们三个能各凭所长,为之胜任。” 红绣三人同福了福身子:“奴婢谨遵于心。” 皇帝瞅着红绣,只多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觉地一跳,半晌他才下令:“摆驾含凉殿。” · 红绣惊魂未定,终是哭了出来。 贺蓉蓉并没有安慰她:“你现在是为罗娟伤心?若方才是你被她推下去,不见得此刻她会为你难过。”说完拍了拍她的肩,往含凉殿走去。 绿珠站在边上,低声嘲弄道:“今日算你运气好。” 红绣抬眸,不论是谁在围栏上动了手脚,绿珠方才分明也是想她死,只见红绣面无表情地说:“明人不做暗事,有种你现在再推我一把,若是没那个胆子,就别在这趾高气扬的。” 绿珠双目微愣,却更大声道:“你同皇上说去啊,看皇上信是不信。” 红绣微微昂首:“还不动手么?那我便走了。”然后又一字一顿道,“宵小之辈。” 绿珠在她身后气得直跺脚,冲她吼:“王珺有本事勾引我家殿下,你若也有本事,去勾引皇上啊。” 红绣立马转过身来,抬手给了绿珠一巴掌,绿珠简直不敢相信:“你敢打我?” 红绣蹙着眉头道:“打便打了,难不成还要翻黄历查宜忌么,破土那日可好?” 绿珠怒火中烧跟着还手,红绣一偏头给躲避了,更叫绿珠生气,伸手便去抓红绣的发髻,金步摇掉了,头发也散开来。红绣用手护着脸,并抬了膝盖顶向绿珠的小腹,绿珠随即弓着身子弯下腰。 几个内监目目相觑,连忙上前来阻止:“万岁爷还在含凉殿等着呢。” 红绣将金步摇捡起来,用手当梳子顺了几下发丝,将步摇绕了两圈固定住头发,没理会绿珠,只往游廊那边走去。 这一巴掌让红绣身心舒坦,随之而来的畏惧感也不是没有,她只觉得,如今已是这般田地,还能有更坏的事么? · 令贵妃在含凉殿正殿久侯,已经有人过来通知她罗娟的死,她只装作不知。见到了皇帝,便起身相迎:“皇上午膳要去臣妾那用么?” 皇帝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已是拒绝。 令贵妃又问:“怎不见其他两个御侍备选?” 皇帝回头去看,只有贺蓉蓉跟在身后,便让单福庭上去查看,他问贺蓉蓉道:“方才在你身边那个女官叫什么?” 贺蓉蓉低头道:“回皇上,她名红绣。” 令贵妃一听,脸上堆着笑意道:“安红绣么?她是司衣房的掌衣。” 皇帝有些诧异:“她姓安?” 令贵妃微愣:“是——安红绣。” 皇帝却没再说任何话。 红绣和绿珠一前一后,终是姗姗来迟,冲皇帝福了福身子:“奴婢给皇上请安,给令贵妃请安。” 皇帝瞅了眼红绣的发髻,好似不一样了,随口说:“起来吧。” 有宫人前来奉茶,皇帝看向红绣问:“你祖籍何处?” 红绣微愣环顾两边,确定皇帝是在问自己,便屈身道:“回皇上,周庄。” 皇帝几乎眉心一跳:“你家中还有何人?” 红绣垂眸道:“回禀皇上,奴婢家中只有母亲一人。” 皇帝似是有些疑惑:“那你父亲呢?” 红绣低头不知怎样作答,抿嘴道:“奴婢自小便和母亲相依为命,未曾见过父亲。” 皇帝轻声“哦”了一声:“你的父亲姓安?” 红绣摇了摇头:“奴婢不知,母亲从未提及。” 皇帝轻轻叹气:“倒是个可怜的孩子。”脸上却有种落寞之情。 红绣却镇定道:“奴婢不觉可怜,若家父尚在人世,知晓奴婢今日在后宫侍奉,定为之骄傲。” 令贵妃已多有不满,在旁轻哼一声:“不知礼数!” 红绣忙蹲福道:“奴婢惶恐,奴婢只是实话实说,还望皇上、娘娘莫要怪罪。” 皇帝并没在意,反而说:“罢了,若为御侍,朕倒是希望每日都能听到真话。”而后他微微提高声音问道,“朕问你们,若谁最终胜任为御侍,在朕身边首先会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红绣低头寻思,御侍官居三品位高权重,须在其位谋其事,却未曾打听过历任御侍应选时所问所考的是何题目,亦不知现今朝堂上有何进言,此时此刻更不敢妄自揣测圣心,实在苦恼。 贺蓉蓉却道:“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望皇上饶恕奴婢大不敬之罪。” 皇帝转而看贺蓉蓉:“你且大胆说吧,朕赦你无罪。” 贺蓉蓉走向殿中正跪:“若奴婢有幸胜任为御侍,第一件事,便是希望皇上能立储——册封东宫之主。” 此话一出无疑如同平地惊雷,红绣都替其捏把汗,不禁暗赞其胆量。这名目,当真为现今大朝国头等要事,却无人敢提。 令贵妃都给吓着了,双唇微启略有惊恐。可皇帝泰然自若,听不出喜怒之色:“哦?你觉得此事乃为朝堂之上,最应先被提出的么?”他的声音有些隐忍的怒气,却是不可置否的疑问。 令贵妃直接跪于地上不敢言语,殿里其他宫人跟着跪下来,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惹祸上身。 一时间,殿中静默得可怕。 贺蓉蓉连忙磕了三个响头,有些颤抖道:“皇上恕罪,奴婢僭越了。” 半晌,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肃立一旁。 皇帝又是沉默,指关节轻叩条案,半晌才缓声道:“就以‘立太子’为题,给你们两日的功夫,将心中的答案告诉朕,而后朕再决定谁最终封为御侍。” 没想到竟能轻易绕过,且定出所考之题,可这题目也忒难了些。红绣面露疑色,觉得这哪里是考御侍,明明就是在以命相博。 皇帝又补充道:“只是考题不做最终依据,朕更不会因此而册封东宫,希望你们谨记于心。” 这话她们三人也是听明白了,是提醒她们,日后即便有人胜任御侍之职,也不能再提立储之事,否则定与先前官员一样:杀无赦! 红绣忽觉得背部一片凉意。师傅的那句“不盼有功,但求无过”还犹在耳边,此时却是要她迎难而上么。 第十九章 ·野心 太液池河岸周围所种的树都不一样,东南面是垂柳,西南那是枫树,西北处有一片银杏,东北则是合欢。 临南的清晖阁底下,昨日雨花石子路上留的一大摊血迹已被侍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红绣拾起地上一朵已经焉了的粉色芙蓉,终是叹了口气。她的烦愁太多,首当其冲的还是皇帝给的御题,回答不好怕是要掉脑袋的,着实让她忧心忡忡。她走到太液池边将芙蓉花丢进水里,涟漪轻荡,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王珺在边上瞅她说:“已经第十二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思嫁了。” 红绣微微转头,没精打采道:“万岁爷出的题太难回答了。” 王珺知道出题的事,却给不了任何建议或参考,只能宽慰她:“现在只剩你们三个,我倒觉得,这题是在考你们的胆识。” 红绣随手折了根垂柳枝,寸长的柳叶均匀地生长着,又嫩又绿,她说:“贺蓉蓉的胆子也算顶大的,不知她可有答案。” 王珺若有所思道:“不如去贺蓉蓉那探探口风?看她如何回答。” 红绣没有说话,只是撕开柳条的外皮,饶着露出来的光溜枝条,用力一撸,所有的叶子集中到最前端,像个叶球般,她提着裙袂蹲下来,拿着那柳条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似是考虑。 忽而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三叔,我想玩那个。” 红绣和王珺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白衣金冠的男子牵着承滇正朝这边走过来,王珺连忙蹲福道:“奴婢给三皇子、小皇孙请安。” 红绣也屈膝垂眸道:“奴婢给两位殿下请安。” 朝遇宣本想抬左手,却是一滞,只轻轻地说:“免礼。”那声音如柔和的风,只一遍,就能叫人闻而不忘。 承滇歪着脑袋看红绣,又看了王珺一眼,最后停留在红绣的手上:“这个东西小爷看上了。” 朝遇宣看着红绣问:“是垂柳枝么?你再多做一个吧。” 红绣默默折了根柳枝,只一小会儿,又撸了根出来。 承滇睁大眼睛:“很好玩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看红绣,“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红绣蹲了下来与他对视,粉雕玉琢的脸上,那双葡萄似的眼分外晶莹,只是眼角微翘,与他父王不太像,越看,越觉得没有丁点儿朝遇安的影子,许是随母亲,她将柳条双手奉上:“承蒙殿下不嫌弃。” 承滇一拿到手,便想学红绣方才那样拨水面,红绣在边上急呼了声:“殿下小心啊。” 承滇这才回过头来:“想起来了,那日我摘香椿时,便是你们两个人吧。你叫什么名字?” 红绣恭敬地回答:“奴婢红绣,她是王珺。” 承滇随手将柳条丢到水里,嘟着嘴道:“不好玩,我要你带我去上林苑监,我想看小鸡仔。” 红绣无法反驳,只得低着头说:“奴婢领命。” 朝遇宣却打断道:“等等。”他沉默一会才吩咐王珺,“你带小殿下去上林苑监。”他又看向红绣,“红绣,你暂且留下。” 红绣悄悄看了王珺一眼,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连话都没有多说,只见她走到承滇面前微微屈身道:“殿下这边走。” 朝遇宣微微回头,原本身后两个内监知趣的随王珺一同离开。 · 红绣是属于面对别人时,对方不说话她绝不会主动搭腔的那种,更何况眼前的是个皇子,还是令贵妃的儿子。 闲杂人等早已不见踪影,朝遇宣才问:“你是御侍备选之一?” 红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奴婢正是。” 朝遇宣从地上拾起一枚雨花石,在湖面打了个水漂,一、二、三、四,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没由头道:“陪我去前面走走吧。”说着,往西面迈开步伐,还稍稍回头打量红绣。 红绣与他几步之遥,一前一后,走进了最近的湖边凉亭。 一队巡逻的御林军刚好经过,全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并且刻意地远远绕开。 朝遇宣坐在石凳上,瞅着亭外的枫树,入眼的尽是盈盈新绿,不比深秋时火红的壮观。此刻,唯有等待。好一会儿,他才开门见山地问:“你想做御侍么?” 红绣立在边上吃惊不小,原本放松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朝遇宣看她,嘴角依旧噙着笑,一脸的耐人寻味:“我让你有所防备么?” 红绣微微屈身道:“奴婢不敢。” 朝遇宣又问了一遍:“那我问你,你想做御侍么?” 红绣缓缓跪了下来,稍作犹豫道:“奴婢——想。” 朝遇宣没有太多的惊讶,也没有叫起,只是笑意更明显,仿若在他意料之中:“如果我有办法让你成为御侍,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红绣垂着眼眸看着他素白锦袍的底端,上面用银线隐隐的绣着暗花,她努力地想去分辨那是什么图案,冷不丁听到他这么问,几乎觉得后背一阵酥麻之感,他问得轻浮,却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禁让红绣想到了喻潇。不愧是为皇家子孙,问起问题来,都叫人觉得难以琢磨其真正的意思。 好一会儿,红绣反问他:“敢问殿下,若是奴婢做得御侍,殿下又有何所愿?” 朝遇宣没有怪她无礼,依旧眉眼含笑:“父皇出的题,便是我之所愿,你想做御侍,我想做太子。” 红绣怔在原地,简直令她骇然,他怎能如此轻描淡写说出心中所想,若是有个万一,他会不会杀人灭口,只得连忙磕了个头:“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朝遇宣有些无奈的样子:“果然,我还是令你如此防备。” 红绣依旧低头不语。 朝遇宣没有为难她,只继续道:“既然你不愿坦诚相待,我自然不会逼迫于你,你且先回去吧。” 红绣脑中飞快的盘算着,若是朝遇宣从她这得不到答案,自然会去对贺蓉蓉或者绿珠问询,若她们中的谁向他投诚,那自己岂不是没有半分机会。既然能得朝遇宣另眼相待,为何不投其所好,先做了御侍再说,太子之位来日方长,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只因御侍一职对红绣太有诱惑力,她根本没有细想这背后有多少算计,即便真的有陷阱,她也愿意拼一下:“若奴婢有殿下指点胜任御侍,日后殿下也能成为太子的话,殿下又会给奴婢什么好处?” 朝遇宣微愣,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而后故作思考道:“便等来日放眼后宫各殿,必有你一主位。” 红绣这才觉得他衣裳上的暗花是牡丹,便又想到那日的梦魇,终究全是心魔,既然眼前人有狼子野心,她怎能示弱:“倘若奴婢想要蓬莱殿呢?” 朝遇宣到底是没忍住,笑出声来,有些嘲弄道:“口气到不小。” 红绣抬眼看他的下巴,弧线优美,双唇微翘,她不敢再往上挪眼,只道:“奴婢知晓殿下在同奴婢开玩笑。不过,奴婢真的是想做御侍,除了此事,不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 朝遇宣静静看着她,慢慢放松了心情:“有想法总归是好的。”顿了顿,他又道,“方才我同你说的话,并不全是玩笑,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既然得了令可以离开,红绣自然不会多做停留:“奴婢告退。” 她缓缓站起来,退出凉亭后稍稍抬头,发现朝遇宣还是看着自己,却在与她对视时先移开了目光。 红绣未做停顿,转身离去。 · 红绣坐在围房内,一遍又一遍轻抚那块小金牌,母亲九岁便送她进宫,她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样子,记忆中母亲脸上有伤,即便在家中依旧会以轻纱遮面,但那双眼让她觉得安心。自幼母亲便教她读书识字,笔迹还很生疏的时候,就请先生教她练习行书,小小的年纪字还没有习全,已能写得一手生涩的《快雪时晴帖》,所谓字如其人却略显刻意。 可母亲到底有何想法,却从未透露分毫,这些年的家书,每每必提醒着她:勤练字。她亦不敢懈怠。 门被叩了三声,不轻不缓,红绣起身出来开门,却见还是前几日的护卫,依旧递上来一封火漆信函:“姑娘的信。” 红绣垂眸轻声说:“有劳。” 护卫未作停留,离开了。 红绣的心怦怦跳着,回房小心翼翼地烤化红漆,里头依然还是一张撒金粉笺,这次写了两行字“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 朝遇安离开已有十日,算着行程,走官道差不多也入了江南,若是一切顺利,不用几日便可启程回长安。那便在他抵京前,自己多努努力,也算是给他一个惊喜。想到这,红绣只觉得莫名的欣喜之情,研了墨,在绢帕上挥笔写了一句话:“艳羡太液湖垂柳,枝枝叶叶不相离。”倒是先把自己的脸羞了个通红。 王珺此时几乎是拖着双腿,回了围房,她往红绣的床上一趴,有气无力道:“这一趟走的,差点丢了半条性命。” 红绣不动声色地收了帕子和信笺,以为她是累着了,回头问她:“不是还有内监么,怎只劳烦你?” 王珺缓缓翻了个身:“别提了。你不在那是不晓得,简直鸡飞狗跳。” 红绣微愣:“发生什么事了么?” 王珺呼了一口气道:“在蕃育所,有公鸡突然从架子上窜下来啄了小殿下一口,正在眉心,吓得我魂飞魄散。” 红绣睁大双眼,有些担忧道:“小殿下伤得严重么?” 王珺只庆幸道:“幸亏只是破了点皮,若是伤了眼睛,我怕是回不来了,可怜蕃育所所有的宫人都给杖责处置。” 红绣松了口气:“也是怪我当日多嘴。” 王珺缓缓坐起来:“话说,三殿下今日留你,与你说了什么?” 红绣顿了顿,到底不敢实话实说,只是自顾自地说:“三殿下他——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王珺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红绣看着铜镜,用手拭了拭一个小黑点:“就是觉得不一样。”而后她顿了顿道,“不过,我大概想到如何回答皇上了。” 王珺似是不信:“真的?你的答案是什么?” 那个黑点已经不见了,红绣还在擦拭:“不是选谁做太子么?我会选三殿下。” 王珺眉头轻蹙,沉默一会儿才问:“是为了应付皇上的题目,还是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红绣笑着看她:“当然只是回答皇上的命题了,真正的东宫之主,我可不敢妄加揣测。” 王珺脸上的表情未变:“若是……若是真到那一步,你会更倾向于谁做太子?” 天已渐黑,窗棱上糊着厚厚的浆纸,屋子里光线不佳,红绣起身点亮了烛台,光影交错着忽明忽暗,她拔了簪子拨了拨灯芯,火光忽窜亮了许多,她看着王珺很是认真地说:“你希望是谁,我便同你所想一样。” 王珺这才微微露出笑意,看着红绣道:“饿了,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第二十章 ·答题 第二日一大早,有内监过来告知红绣,三殿下在太液池等她。 红绣没有拒绝。 远远看去,朝遇宣还是昨日的样子,只是手上多了把折扇,他正从地上拾起石子,身体稍倾打着打水漂,估摸着扯到痛处,便见他轻轻抚左肩,令红绣静静地在他身后驻足。 朝遇宣似是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到红绣,只微微一笑:“过来吧。” 红绣走上前去,对他屈膝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朝遇宣免了她的礼,又道:“把那食盒拿过来。”说完,直接坐在草地上,左腿屈着,右腿平直,好一副悠闲状。 他又要喂鱼了么。 红绣走至他身边蹲下身子,将食盒递给他,他淡淡道:“坐下来吧,同我说说话。” 红绣默默退了几步,跪坐着。朝遇宣冲她歪头:“不能坐近点么?说话也不方便。” 红绣又跪行往前稍作移动,他轻叹气:“敢不敢把腿平放,学我这样,你那般拘谨,真没意思。” 红绣深吸了口气,抱膝坐在他身边不到一丈处,双眼直盯着太液池,余光却感觉他在看自己,而后听见他低头发出一声轻笑,红绣微侧头瞅他:“殿下笑什么?” 他只微笑着:“没什么。” 红绣想到刚才他抚肩的样子,也低头笑了声,这次换做他问:“你又在笑什么?” 红绣轻声道:“也没什么。” 朝遇宣觉得无趣,抬手将食盒推给红绣,她有些诧异地问:“殿下是要喂鱼吃食么?” 朝遇宣瞅着她,眉眼含笑道:“眼前的鱼,倒还挺大的一只。” 红绣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只是几样精致的糕点,竟将她比作鱼了。 朝遇宣往太液池丢了枚石子,发出“噗通”一声:“若是不想吃,便拿去喂鱼好了。” 红绣早膳未用,正觉得有些饿,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块轻尝。 朝遇宣侧目看她:“你不怕我下毒?” 红绣一顿,一块糕点卡在喉间上下不得,只猛地咳嗽起来。 朝遇宣在旁提醒道:“食盒底下有水。” 红绣背过身来,猛灌了几口水,才平复好呼吸。 朝遇宣在她身后笑:“不知说你什么好,分明看起来很容易被骗,昨日却又是一副很精明的样子。” 红绣顿了顿才说:“殿下昨日同奴婢见过面?” 朝遇宣打开折扇:“确实很精明。” 红绣才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一口咬定,昨日她什么都没听到。 朝遇宣一下下慢慢扇着风:“父皇曾无意提过他年轻时,每当做了违心事或说了违心话,便会往太液池丢一枚石子,而后我便也学了这样。有时会想着,说不定有一天能将这太液池填平。”他的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眼眸远眺于水面之上仿若无限憧憬。 红绣绝对没有嘲笑的意思:“这太液池这般广阔,要到何时才能填平?” 朝遇宣看向她,轻笑:“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吧,若我的子子孙孙也都照做,定能将这池水填平。” 红绣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子子孙孙都能长住于皇宫中么,便问:“殿下有何话,不妨直言。” 他又从地上拾起一枚雨花石,只在手中轻揉,从容道:“昨日我说的是真的,只要你许诺日后会帮我,我定先让你得御侍之职,当是筹码。” 红绣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来,而后质疑道:“殿下为何不请绿珠相助,偏挑了奴婢?相比之下,她不是更为适合么?” 朝遇宣似是一声嗤笑:“呵,绿珠是我母妃的心腹,并非我的。而且母妃的心思,亦非我之所想。你应该知晓母妃不太喜欢二哥,可靖王,毕竟是我的亲兄弟。” 红绣试探道:“若你做了太子登基后,会不会对靖王……”后面的话,她无法开口,他应该明白。 朝遇宣很肯定道:“他既是我兄长,我便会永远尊重他,若我登基,曾经的南诏之国,便是他的封地。” 红绣侧目问他:“那么请问殿下,许诺奴婢一宫主位是否当真?”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竟跳得很快,不次于见到朝遇安时的紧张,虽然只是随口一问。 可朝遇宣却没有半分犹豫:“只要你愿意。” 红绣又问:“殿下喜欢女婢?” 朝遇宣低头一笑:“还不曾。” 红绣蹙眉问他:“为何殿下愿意娶一个不曾心仪的女子为妃呢?” 朝遇宣没有看她,只将手中的雨花石丢入池中,“噗通”一声涟漪立即荡开,片刻便消,他才缓缓道:“父皇有过的后宫佳丽不少,可又有哪个是父皇真心所爱。” 红绣怯怯地问:“那你的母妃——令贵妃呢……” 朝遇宣轻嗤道:“若母妃不是江南沈家的嫡女,也许,只是个普通妃子罢了。所以于我来说,若登基为帝,任何女子都一样,不过多个宫殿,多些人伺候而已。” 朝遇宣面色如常,竟让人无法去分辨这话中的真伪。 红绣不敢贸然再问些什么,也从地上拾起一枚雨花石。她站起来,用力斜着打入池中,只在水上飘了两下便沉入水底,她似是松了口气道:“容奴婢回去好好想想,再给殿下答案。” 朝遇宣轻瞟她一眼:“御侍一职可等不得,你自要明白。” 红绣微微点头表示知晓,瞅到他手中的扇子,有些好奇,便问:“殿下可否将手中的折扇给奴婢一观。” 朝遇宣有些疑虑稍作犹豫,还是将扇子递过去,她缓缓打开,上面只写着一首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竟是苏轼的《水调歌头》,见那字迹婉转匀畅,红绣问:“可是殿下的墨宝?” 朝遇宣只点头“嗯”了一声,红绣冲他福了福身子:“殿下的话奴婢记住了,奴婢先行告退。” 他又是“嗯”了一声。 红绣心中突而茅塞顿开,像朝遇宣这般玉琢花刻的人,虽对他不是很了解,但若他为人不是如字般洒脱,便是城府极深之人,无论为哪种,都不会这么轻易告知别人他对皇位的渴望,还说的那样从容不迫与直接了当,难道不怕她会告诉皇帝么。 红绣估摸着,这就是皇帝给予的提示,若自己猜的没错,定是皇帝暗中授意过,倒不枉她的胆大妄为。 · 终是到了答题的日子,红绣沐浴后穿了身绣花高腰襦裙,平直的留海刚好遮过她饱满的额头,一头乌黑的青丝盘了个双螺髻,发线两端各别了枚蝶翼步摇,只要稍微晃动,步摇便跟着轻颤,明亮又生动。她对着铜镜,又在后脑处插了支素银雕花华盛。王珺在她身后,帮她调整华盛的位置,确保在正中处。 王珺仔细看她的妆容,皆无可挑剔,胜负便在今日。 临到走时,红绣将小金牌穿了流苏系在腰间,她怕面圣时太过紧张,唯恐说错了话,只有借此给她镇定心神。 红绣走到含凉殿的时候,回过头来瞅了一眼正南面,太阳高升撒下万丈光芒,远处栖凤阁与翔鸾阁的飞角翘檐遥遥相对,那边便是御侍的居所。 单福庭在阶陛上轻生提醒道:“安掌衣,万岁爷还在东偏殿等着呐。” 红绣整了整裙裾,点了点头:“有劳公公。” 单福庭推开雕花门,没有进去,也没有通传,只让她一人进去。 殿内寂静无声,临窗长案那摆了几盆含苞欲放的盆栽,旁边月门上垂着青玉珠挂帘,隐隐可以瞅到里面的陈设,只有皇帝一人在桌案前临贴,红绣走过去拨开挂帘,端跪在地上行礼:“奴婢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话间,垂眼瞅着地上铺的杏色地毯。 皇帝停了笔:“平身。” 红绣垂眸肃立正中。 皇帝看着她问:“不知你给朕带了什么答案?” 红绣双手规矩的交叠着,小心翼翼道:“皇上想知道答案,还是理由?” 皇帝抽出一张新纸,用镇纸压好,随口道:“只是考题而已不用那般在意,你可以先说理由。” 红绣深吸一口气,稍作酝酿:“自古册封东宫储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立贤,无论是靖王,还是三皇子,都有可能成为太子。靖王运筹帷幄,骁勇善战,为大昭立过不少汗马功劳,备受将士爱戴;而三皇子才高八斗,博学多闻,为人温文尔雅,不失皇子风范。两人文韬武略各占鳌头,着实难以定夺。”红绣顿了顿,抿了一下嘴唇道,“现今大昭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崇尚以文治国,故而……奴婢认为,三皇子是最佳人选,这便是奴婢的答案。” 皇帝看她一眼:“分析倒还挺透彻,可这答案不为其他?” 红绣心中一顿,跪了下来:“求皇上绕奴婢死罪。” 皇帝坐了下来,靠在宽椅上:“今日你无论说了什么,朕都可以饶恕你。” 红绣磕了一个头,才简单叙述道:“三皇子与奴婢有过一番对话,奴婢尚能接受。” 皇帝饶有兴趣,微笑道:“哦?怎样的说法?” 红绣寻思一下道:“奴婢能被人看重,不是因为奴婢有本事,而是奴婢有利用的价值。”红绣瞅着皇帝并无任何不满的表情,又缓缓道,“不过,就算没有这般提醒,奴婢的答案依然不会有变。但若现遭大昭国与他国兵戎相见,国民于兵荒马乱之中,那么靖王会是奴婢答案。” 皇帝忽而问:“若日后你真得做了御侍,而三皇儿有心拉拢于你,你还会支持他为太子么?” 红绣没想到皇帝会这么直接问出来,却不敢回答,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这也只是题目么?” 皇帝轻轻点头:“便当是吧。” 红绣稍作思考道:“若奴婢有幸成为御侍,只会想着与母亲共聚天伦,不会留恋后宫权贵,那不是我要的。” 皇帝轻笑:“哦?那你要的是什么?” 红绣垂眸道:“奴婢还不知,只是可以肯定,后宫的生活奴婢定适应不了,若是可以奴婢想自行选择。” 皇帝在上头遥遥看她,沉默半晌后,若有似无地轻叹:“你还真像某人,可惜了……”皇帝的声音很轻,红绣明明听的很清楚,却装作未曾听到。 皇帝缓了缓情绪道:“你先起来吧,去内阁候着。”说着抬手示意右边的隔间。 红绣微微叩首后,起身往里面走去。 当她撩开暖帘时不禁目瞪口呆,映入眼帘的是罗汉塌上摆的一盘棋,她吃惊的当然不是棋子,而是手执棋子对弈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她都认识。 第二十一章 ·赌局 含凉殿的花厅紧临太液池,凉阁悬建在池水之上,三面竹墙篱窗,河风花芳的,朝遇宣和喻潇正悠然自若地举棋对弈。 红绣挑帘进去看到那二人不禁怔在原地,脸颊跟着泛红,有些难堪地福了福身子:“奴婢给三皇子、徽州侯请安。” 朝遇宣手执白棋似是犹豫该往哪落子,而喻潇从来没有见过红绣有如此表情,忍俊不禁道:“不用拘谨,自己挑个凳子坐吧。” 红绣低着头,恨不得地上能生出一条缝。地上倒是有缝,她真真不好钻。 喻潇又戏谑道:“地上有银子?” 这句话似曾相识,她听他说过的。 红绣沉默着,即便是刚进宫时剃了发像个小尼姑般,也不及此刻更让她觉得丢脸的,简直叫她无地自容。方才她与皇帝谈话全已被他们听到,怎能让她装作若无其事。到底是皇帝厉害,即便日后她真的做了御侍,与朝遇宣之间已是生了芥蒂,此刻怕是他已当她是宵小之辈。 而她,只能是哑巴吃黄连。 外面传来单福庭的唱报的声音,应该是绿珠来了。 凉阁不隔音,配殿的声音清晰入耳,皇帝自然同问绿珠带来怎样的答案。 只听绿珠缓缓道:“奴婢认为,大昭国的太子应受国民敬仰,如臣民喜欢皇上那般的喜欢他,一个合适的储君就该像万岁爷。奴婢知晓万岁爷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平定叛乱,故而奴婢的答案是靖王,只有靖王最像皇上。” 皇帝接着问:“哦?你服侍令贵妃,为何不替三皇儿说好话?” 绿珠似是犹疑,而后道:“回皇上,做御侍要的就是说实话,但若只知虚情假意,倒不如去永巷做事。” 红绣默默听着,照这般看来,朝遇宣许是对绿珠说过同样的话,可绿珠却给了不一样的答案,她仅仅是为了应付皇帝的考题随便说说的么,这便不得而知了。 无论怎样,绿珠的答案是朝遇安,红绣选择了朝遇宣。 而后是一阵出奇的安静,偶尔清脆的落子之声却仿佛被无限放大,让红绣觉得越来越不安,她讨厌这样的感觉,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越是想让自己镇定心绪却越难以自控。 终是单福庭掀了暖帘进来打破了沉默:“皇上摆驾去了仙居殿,不知三皇子和侯爷是否去给太后请安?” 朝遇宣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单福庭很会察言观色退了出去。朝遇宣瞅着棋盘,无奈地笑:“是我输了。” 喻潇抬头看他:“我怎么觉得自己也没赢。” 朝遇宣轻点棋盘上的棋子:“半子而已。”他的手停在多的那颗黑子上,并点了点。 喻潇淡淡道:“那是因为我先。”却抬手轻轻一挥,满盘棋子乱成散沙。 表兄弟两人轻飘飘的谈话,输赢成败只在一瞬之间。 红绣低着头杵在原地,只想等着他二人先行离开,许久没听到任何吩咐便悄悄抬起头,喻潇恰恰冲她扫过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而后他看着朝遇宣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猜皇舅舅会留下谁。” 朝遇宣一颗一颗地收着白色的棋子:“表哥觉得会是谁?” 喻潇十分有把握道:“赌二百两银子,我压绿珠胜任。”说着拿起一枚白子捏在指间。 朝遇宣忽而一笑:“那我岂不是没得选了?” 喻潇将那颗白子放入朝遇宣的棋盒中,笑道:“也不尽然,你可以选择提高赌金。” 朝遇宣手下一顿,嘴角噙着笑:“银子不变,再加一条:输的人要唱一出《汉宫秋》,怎样?” 喻潇眯着眼问:“扮元帝?岂不是有些大不敬?”一边说他一边收拾起黑子来。 朝遇宣却否决他:“那有何意思,当然是梳铜钱头演昭君才过瘾。” 喻潇呵呵地笑:“玩的可真大,不过我喜欢。便同你赌了。” 朝遇宣的白子已经收完,他盖上棋盒瞅着喻潇:“君子一言——” 喻潇抬起手做击掌状:“驷马难追。” 朝遇宣自然应掌又看向红绣,口气淡淡地说:“你来做质人,我若赢了银钱分你一半,还有好戏可看。” 红绣木讷地开口:“若殿下输了呢?” 朝遇宣轻描淡写道:“你不会希望我输的。” 红绣又问:“还不知殿下压了谁?” 朝遇宣拿起一旁的折扇起身离开,经过红绣身边才道:“表哥选了绿珠,我自然没得选,只有你了。” 红绣有些诧异,那贺蓉蓉呢。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喻潇起身拂了拂长袍,顺带看了她一眼,并做了个口形,似是说了两个字,可她没有看清。 · 现遭红绣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落选回到了司衣房,以后会不会感叹这几日能这样接近于天潢贵胄;如若有幸成了御侍呢,是不是能如想象中那样,可以看到另一片天空。只是让王珺失望了,更是不能与母亲早日相聚。忽而,红绣觉得一股莫名挫败感油然而生。 待出了含凉殿,门口竟多了许多侍卫,红绣只得沿着抄手游廊往西从延英殿那边离开,轩廊两边的遮雨席帘全都垂放下来,日光照过来在地上透出浅浅的斑驳之影,一眼看过去,百步远的过道内空无一人。廊檐下挂了个鸟笼,里头的鹩哥不安分地啄着鸟笼,不停地上蹿下跳,细长鸟爪上绑着的金色铃铛急促地响动着,于此时此刻显得十分诡异。 红绣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鹩哥歪着脑袋冲她说:“给主子请安,给主子请安。” 红绣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停在笼子前逗它,心终于放松了下来,方才的各种不安情绪,全化作她此刻深深的叹息声。 贺蓉蓉不知什么时候走在她的身后:“你看起来很悠闲。” 红绣微微回头,问她:“今日你未曾去答题?” 贺蓉蓉回道:“我从未想过要做御侍。” 红绣虽然有些不解,却能猜到一二,贺蓉蓉的存在并非只是凑个数,其身后必定另有他人。后宫里的党派不多自然各为其主。 红绣必定不会再开口多问,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仍然很诚恳地说:“还是要谢谢你。” 贺蓉蓉定定地看着她,想了一会才说:“你我无需客气,我们不会是敌人。” 红绣仔细揣摩贺蓉蓉话中的意思,觉得以后也不一定能成为朋友,故而轻轻地应了一句:“我懂了。” 若是她说“我懂”,贺蓉蓉还能反驳一句“你不懂”,她笑了笑:“红绣你很聪明,但是不够聪明,而绿珠又太过聪明。” 红绣并不反驳什么。 贺蓉蓉从边上的水碟中倒了些水喂给鹩哥,看似随意地说:“身在后宫主子跟主子斗,做奴婢的也要为自己而斗,总有扬眉吐气的那天,要叫那些曾经瞧不起自己的人看看什么才是本事!”她又用尾指去逗鸟儿,顿了顿才说,“话虽如此,你须知晓权利地位根本不算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说完轻轻看了红绣一眼。 红绣仔细分析她的话语,虽有不明之处,但这个女子总给人一种很严谨的感觉,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沉稳,却是自己不可企及的东西,红绣试探地说:“身在后宫为奴为婢,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 贺蓉蓉终是笑了出来:“那要看你的主子是谁了,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主子只能认一个,你还来得及重新选择。” 红绣眉头轻轻一蹙,虽有些顾虑却淡然道:“放眼后宫前朝,主子从来只有一个,何来选择之说。” 贺蓉蓉此时此刻还不想把话挑明来说,她觉得红绣是聪明人肯定能懂。而后从荷包中取出来一枚平安扣递给红绣,轻笑道:“提前送你的,预祝你——平安。” 红绣有些诧异:“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贺蓉蓉想了下:“以后有得是机会。”她的目光还是那样诚恳不带半分杂念,玉佩也没有收回来的打算。 红绣双手接过来那枚平安扣,顿了顿才说:“多谢。” 贺蓉蓉垂目先行离开。 鹩哥在笼子里又叫了起来:“给主子请安,给主子请安。” 红绣握着平安扣,原本冰凉的手忽而生出一丝暖意,她抬起头透过风帘微微眯眼,日光正好,大抵已然知晓贺蓉蓉身后人的身份,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却让她有些犯难了。 · 往后的几日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皇帝那忽略了很多事,殿选也好御侍也罢,就连西北明王的帖子也被其搁置。 红绣并无半分忧虑,除了对朝遇安的回宫期待,与日俱增。 朝遇安的信函是二十五那日暮时到了红绣的手上,依旧是简单的一句行楷,只不过这次有些小小的忧怨:悠悠我心,子宁不嗣音。 红绣忍不住莞尔,随手在信笺的背面写了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相思朝与暮。 她又仔细看了朝遇安写的每个字,甚至每一笔每一画,最终还是将信收在妆奁的最下层。 第二十二章 ·太后 三月二十七,黄历上写着:宜祈福出行忌裁衣嫁娶。 皇帝一日未定下御侍人选,红绣仍旧当自己是司衣房的人,每日照例和王珺去尚明苑点卯听训。自骊山行刺事件已过去大半个月,缺失的女官已悉数由各司的女史往上晋升填补,故而数量依旧。 只是今日晨会,六个尚级大人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其他女官则规规矩矩站在苑内等候。好一会儿,尚服大才传了胡司衣上前吩咐,胡司衣垂眸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而后尚宫大人有言,皇帝新封了位庄修仪入住紫兰殿的偏院采虹小筑,依品级该配送的物什务必要在一日内送到,不可延误。 晨会结束回了司衣房,胡司衣吩咐王珺连同两名女史去紫兰殿,红绣则随她一起长信宫给太后请安。 长信宫在未央宫以西故又称西宫,殿外园林山水环绕幽静又宜人,原本是皇帝大婚之场所,自崇和帝驾崩后才改为太后寝宫。 长信宫现今奉养两位太后,皇帝的嫡母陆太后和皇帝的生母朱太后,两人年轻那会子在后宫里难得的姐妹情深,位居太后时更是相处融洽。 可怜陆太后自崇和帝和乾康帝接连驾崩后,遭受难以承受的丧夫与丧子之痛,早已哭坏了双目,眼力急剧骤降往后更是不能视物,多亏朱太后一直常伴左右,悉心开导,才度过那段万念俱灰的日子。 · 红绣和胡司衣到了长信宫的永寿殿,门口只有陆太后的贴身女官容岚在等候,简言问安后,容岚直接领着红绣进了偏殿,胡司衣并没有跟随,这让红绣心里很没有底。 陆太后满头银发堆成云髻,头上只束着三指宽的紫纱攒珠抹额,一身雪青色的凤穿牡丹对襟褙子,看起来精神矍铄。她刚用完早膳正在净手,随后婢女端着铜盆退出殿外,容岚轻声禀告道:“太后,红绣带到了。” 红绣心中虽多有疑惑,到底是第一次谒见太后,仍旧规规矩矩地三跪九叩,问安道:“奴婢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安康。” 陆太后随意抬了手,容岚悄悄打量了红绣一眼,才走上前去将陆太后扶起来坐在一边云塌上,立即有小宫女上前为其准备水烟。 陆太后没有叫起,红绣依然跪贴在莲花毯上,虽听闻陆太后有眼疾,她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 又听陆太后道:“今日宣儿怎的没过来?派个人去景仁殿瞧瞧。” 容岚使了个眼色,小宫女应了声:“诺。”说着将火折子递给容岚,退了出去。 陆太后吸了两口水烟后,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喜怨:“起来说话吧。” 红绣伏着身子道:“谢太后。”而后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微皱的膝头。 陆太后自顾说道:“这两日宣儿经常在哀家耳边念叨你的名字,哀家很是好奇,便寻你来问话。” 红绣有些惊愕,却不敢答腔。 又听陆太后言:“哀家若想将你指给三殿下,不知你意下如何。”说话间,用手轻挲水烟的玉嘴,上了年份的东西,温润的白玉竟沁着些血丝。 一瞬间红绣只觉得惊恐,又跪了下来:“奴婢卑微之躯,不敢高攀,求太后……”红绣不知该怎么叙述,请求太后收回成命么?太后看似只是随口说说,不禁说出心中所想,“奴婢,奴婢只想安分守己在司衣房任职,还求太后成全。”那声音强忍的颤抖着,却是她最后的退路。 “倒是个知礼数的。”陆太后像是松了口气,虽面带笑意,那口气却是与生俱来的藐视,“如若日后你还做他想或心存丝毫侥幸,哀家定将你遣去永巷。” 红绣强定心神道:“奴婢不敢有半分杂念。” 陆太后想了想问她:“你拒绝的这般干脆,是否心有所属?” 红绣立即否认道:“奴婢不敢。”她的心中早已如鼓击,面上还要故作镇定。 陆太后沉默半晌,好一会才吩咐容岚道:“将盒子拿给她吧。” 容岚放下火折子,将云榻矮案上的一个红木锦盒捧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交放到红绣手上:“太后赏你的,还不谢恩。” 盒子不大仅仅遮过双手,捧在手上却很是有分量,暗红色的盒盖上浮雕了朵西番莲,并以金砂描边越发显得惟妙惟肖,盒子外面更是用足金镂空刻凤尾纹围了一圈的包边。 既是太后赏赐又看似早已准备好的,即便里头装的是白绫也不容红绣拒绝,她叩首道:“奴婢谢太后赏赐。” 陆太后这才慵懒的口气道:“你先回去吧。” 红绣如得大赦,磕了个头退出偏殿。 容岚跟在她后面送她到殿外,刚好遇见了朝遇宣。 红绣冲其福了福身子:“奴婢给三皇子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朝遇宣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只随口说了句:“起来吧。”人已经进了永寿殿。 红绣垂眸起身不做他想,倒是容岚看在眼里若有所思道:“红绣姑娘,好走。” 红绣冲她微笑道:“谢姑姑。” 胡司衣还等在外头,她并不知陆太后要见红绣的原因,总归是自己司里的人故而很是担心。直至见到红绣平安出来才松了口气,也没多问只简单地说:“回去吧。”而后她瞟了一眼红绣手上的锦盒,嘴角不禁微微翘起,连步伐都轻快起来,希望尽快回司里。锦盒里装的东西她自是知晓,红绣终是给司衣房长了脸。 · 朱太后年轻时颇得崇和帝的喜爱,特赐“红豆夫人”的封号,是为三宫六院独一份的恩宠。因与皇后交好,故而皇后的外甥女做了御侍时,她亲自监督司珍房用二十两黄金打造了一顶金翟冠,加以多棱碎花点缀,其光芒闪耀胜过任何珠宝,陆御侍自是喜爱的不得了。 直至肃元三年,陆御侍与燕国世子和亲时,金翟冠被其交还到皇帝手上,而后皇帝将金翟冠连同凤印一并搁放在陆太后手里,已是过去二十四年。 有些事情尘封的太久,早已被知情人埋葬在心底某处。往事如风,纤尘不染,大抵如此。 既然陆太后于此时将金翟冠赐予红绣,那么御侍一职非她莫属,胡司衣脸上喜难自抑,只轻声吩咐红绣回司衣房好生休息,自己则转行去了尚明苑告知各位尚官,以备添置栖凤阁的摆设,现遭就等着皇帝的圣旨了。 前两日虽下了雨,可天却是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巳时时分日头已经很是打人,红绣回到司衣房时,只觉着眼前黑了一片,好一会才缓过来,忽又觉得脊背一阵凉意,想来是方才淌的汗,便准备起身回围房换身衣裳。 王珺这时捧着漆盘回了司衣房,忍不住发牢骚:“那个庄修仪人没见到架子还挺大,将我们一众女官全撂在苑门口,足足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个小宫女出来说她主子什么‘身体不适,不便见人’,往每个人的漆盘里丢了一片金叶子,就这样打发了我们。”王珺闷闷地喝了一口茶,有些不悦道,“谁稀罕,我定要同姨母说她一番。” 红绣抿嘴一笑,给她添了茶:“即便你不说,令贵妃那边怕是早已知晓,既是紫兰殿的人,她还不借题发挥先告淑妃一个管教不周之罪。” 王珺这才恍然大悟道:“哎呀,我也是气糊涂了,竟忘了这层干系。”她忍不住的担心,“姨母向来谨遵宫规赏罚分明,不知她会怎么惩治。”王珺心悦靖王,自然心疼淑妃,更是叫她将过错全推在庄修仪身上,“都怨那个庄修仪不知礼数。再说了,宫里那般大,非巴巴的跟淑妃娘娘挤在一起,还连累了娘娘。”说话间眉头紧蹙,越发不安起来。 红绣连忙安慰道:“既是新封的小主,一来就位居四品修仪,皇上对其定是喜爱的紧,皇后娘娘断不会在此时对其施威,难保惹皇上不痛快。” 王珺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这才松了口气,她瞄到桌上的锦盒问:“好漂亮,哪来的?” 红绣托着腮,用手指点了点盒盖上的西潘莲:“方才去永寿殿,陆太后赏的。” “什么东西啊?”王珺说着打开了盒子,然后诧异地张着嘴不敢相信道,“天,是金翟冠!太后竟然把这东西赐给你了!”说话间她握着红绣的手,很是兴奋,“红绣,红绣,你要做御侍了,你终于要成为御侍了,皇上这些天一直不下旨,我还担心来着……” 红绣方才没敢打开盒子,也是此时与王珺一同看到里头的东西,她并没有想象中激动,更示意王珺不要那么大声:“嘘,别叫外人听见。”即便红绣心中早有定数,在圣旨未下之前,她不敢造次。 王珺仿佛觉得即将升官的是自己一样,眼角泛着泪光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而后忍不住拥抱红绣,“红绣,你终于熬出头了。”她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并无其他。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大早,单福庭带着玉轴圣旨亲临尚明苑,并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女官安红绣,五常恭顺,品性纯良,赐金印册尔为御侍,加封三品郡主,晓谕后宫前朝,钦此——” 红绣跪着接过圣旨与金印,磕了个头正声道:“臣安红绣接旨,谢主隆恩。”跟着同身后的女官们异口同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十三章 ·贺礼 含元殿左右两侧十丈开外处,分别建有一座阁楼,东翔鸾西栖凤,历任御侍交替居住于此。 红绣接了旨随单福庭前往栖凤阁,容岚已经在阁前等候多时,身后还有十二个宫人恭敬相迎。 单福庭年长于容岚,对她却很是客气:“还劳容姑姑打点,咱家告辞。” 容岚轻轻地点了点头,领着红绣进了阁内,待红绣端坐于太师椅上后,容岚蹲着福,其他人排成三列跪在地上,高声道:“奴婢(才)们给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对于称呼,郡主和御侍大人并无太大差别,全靠宫人们自我评断,红绣还未正式随皇帝上朝过又未着官服,自然以郡主相称。 红绣微微抬手,是有些不习惯:“你们都起来说话。” “谢郡主。”容岚直起身道,“太后娘娘派奴婢前来给郡主授导,这几日奴婢会留在栖凤阁,郡主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 红绣点了点了头感谢道:“有劳姑姑。” “这是奴婢份内的事。”容岚指着前排穿淡青色交领襦裙的宫女说,“这四个宫婢负责郡主的生活起居。”跟着示意后面穿淡粉色高腰襦裙的宫女和身着藏蓝色宫装的内监道,“这些宫人负责栖凤阁里的日常杂事。”容岚往阁前走去,指着外面的一众护卫,“他们是禁军护卫,由御林军统领每日早晚各从营中随机点拨两批人过来保护郡主安全,无论何时只要大人下令,他们随时都在阁外候命。” 红绣张口结舌道:“护军我也能任意使唤?” 容岚轻笑:“若是宫人有违宫规作奸犯科,郡主可直接下令杖责、杖毙,不必姑息。” 红绣想了一下,也算是给宫人们的警醒:“我在司衣房做事时向来赏罚分明,断不会让自己手下的人吃亏。日后,如若有谁身不由己遭他人逼迫,大可向我私下告知,我定会护其周全,但若有人胆敢背着我做些不耻之事,那就休怪我不顾主仆情谊。” 宫人全跪了下来,都称自己绝不会卖主求荣,容岚在一边很是欣赏红绣的说法。跟着发话让宫人们去阁外等候,他们却仍旧跪着,甚至连头都未抬,容岚便向红绣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红绣心领神会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这才异口同声道:“奴婢(才)告退。”全数退了出去。 “这些个宫女皆是前几任殿选时被撂牌子的秀女,母家无权无势又未曾侍奉过其他主子,由内侍局悉心调.教过,希望能将郡主照顾得妥当。待过几日郡主熟悉了他们,可从中选拔掌事者。”容岚又补充道,“若是郡主不满意,再从内侍省拨人过来也可,全凭郡主喜好。” 红绣站起来对容岚福了福身子:“谢容姑姑指点。” 容岚受的起她的福拜,却不忘提醒她:“这万福礼郡主穿裙装时用用就好,你虽身在后宫可毕竟隶属朝堂官员,总不能落人口舌,若日后上了前朝立于万岁爷身边,更要注重姿态不能叫人小觑。” 红绣面露难色有些担忧:“我未上过朝堂,什么都不懂。” “皇后刚入宫时也没曾料自己会掌管六宫。”容岚安慰她道,“你现遭不必顾忌自己要懂什么做什么,你只需让别人知道你是当朝御侍——万岁爷下旨钦封的郡主就好,旁的,让别人来懂你敬你便成。” 红绣觉得容岚的话很有道理,联想到自己从女史晋升为掌衣那会子,从前都是她对别人恭恭敬敬,而后大方的接受宫女们对自己的恭敬,受他人一句“姑姑”之称,要的便是那份“官威”。她抿嘴一笑:“本官知晓了。” 见红绣一点就通,容岚很是满意:“郡主先换身衣裳,估摸着等下后宫会有人送礼来,表面功夫还需做的齐全。” · 栖凤阁有三层,一楼分成三明间和四暗间,二楼为御侍起居处,三楼则随意安排。 二楼寝间铜镜前,容岚将红绣的双螺髻放了下来,改梳成一个高髻:“金翟冠等你上朝那日找个德高望重之人替你束上,保佑你日后前程无虞。”说着用银冠并笄,固定红绣的发髻。 红绣很想问她上一个金翟冠的拥有者是否如她期翼中那般安好无恙,终是忍住了。跟着她换了身衣袂绣花的天青色的裾长袍,外罩透明氅纱,又弯身提起白色缎靴,刚好一脚。 穿惯了裙装绣鞋,改成直衫长靴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却是容岚让她先适应的,非上朝觐见时穿的端正些便好。 红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左右比对着,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 喜鹊不停在枝杈上鸣叫,任谁都觉着是好意头。 栖凤阁外先来送礼的竟是皇后身边的人,采芙一脸笑意:“恭喜安大人,大人晋升的突然,皇后娘娘一时挑不到合眼的贺礼,便让奴婢送了一箱银锭,还望大人不要嫌弃。”说着让人将桃木箱端了进来。 哪有送人银子会糟人嫌弃的,两个内监连忙接过来只觉份量十足估摸着有三四百两之多,双人合力抬着放在正厅的花梨木案几上。红绣让人奉茶,采芙却摆了摆手:“不耽搁大人的功夫,奴婢还要回去交差。”说完便走了。 红绣打开盒子有些惊讶,里头并非五十两一锭的官银,入眼的全是二两一枚的银锭,整整齐齐的层层码放着,银子簇新的很,一看便知是特意备的,红绣立刻明白皇后的用意,并心存感激。 自皇后打了先头,后面的贺礼接二连三随踵而至,东西多的前厅都摆不下了,宫人们便在记录后往东西偏厢那边安放。不过无论谁来送礼,红绣皆让宫人从皇后送的钱箱中,按人头派发二两银锭,皆大欢喜。 赏赐上虽然双数好听又好看,但只赏一枚银锭也是经红绣深思熟虑后定的,毕竟银子是皇后送来的,总不能出手太阔气惹人非议。 不一会儿王珺来了,一脸的喜悦难以言表,仍旧规矩的向红绣行礼:“见过安大人。” 红绣不想同她生份了忙握着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并无其他客套话。司衣房自然送来了御侍官服,朱红蜀锦长袍前后缝着三足青鸟补子,配以玉带十三銙。 王珺轻声言:“这青鸟是可是我亲手绣的,若是今日做御侍的不是你,我定用剪刀铰了去。” 红绣懂她的意思,御侍之职不是自己便是绿珠的,王珺又怎会甘心她的心血穿在有过节人的身上。 正说话间,紫兰殿的采苹姑姑也来了,贺礼装在巴掌大的盒子里,也没用漆盘盛放,只由她双手呈送:“淑妃娘娘恭贺安大人上任,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红绣怎会不笑纳,更当其面前打开,里头是一个鎏金掐丝香薰球,以龙须银链系着很是精巧,红绣直接系在腰间,笑道:“替我谢过你们家娘娘,我很是喜欢。” 宫女奉上赏钱后,采苹跟着告退。 红绣有意留王珺一同用午膳,却被她拒绝:“你才上任不能乱了规矩,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等你宴请酬酢时,我再同你好好喝上几杯。” · 临近午时人才络绎散去。 红绣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赶忙叫宫人备膳,宫女们很是勤快早已准备妥当,就等她发话。 四荤两素一点心加一蔬汤,红绣不等容岚说话,直接拉她坐下来一同用膳,再吞了几口饭菜咽下后才说:“可饿死我了,每天为了多睡一刻,我都是晨会结束后才用早膳的。”她虽吃相欠佳却也不失礼数,口中有饭时绝不说话。 “慢些吃,小心噎着。”容岚亲手替她盛汤,提醒她道,“日后随万岁爷上朝,天不亮可就要起床的。” 这时外头又传来来人送礼人的声音,红绣一口气将汤喝完,吩咐宫人道:“别收,我还要添一碗。”说着就往前厅去了。 容岚轻笑,示意几个宫人先去后院用饭,留两个人伺候便好,一直这样还不知几点能果腹的。 此时来的是几个抬着楹联牌匾的内监,领头的自报家门道:“景仁殿给安大人道喜了。”说话间让内监将楹联挂在栖凤阁两侧,现在门口楹柱那是空的,原先的楹联早已撤走,柱上留着铆钉一挂便好。 红绣往后退了几步,看到黑底黄边刻金字的楹联上分别写着:“花辰月夕盈则亏,风和日暄晦而明。”字迹很是熟悉,细想到既是景仁殿的人送来的,莫不是三殿下亲笔提的字,楹联錾刻须时日,想必也是朝遇宣早早就已差宫人制作好的,也算花了心思。 而牌匾抬到阁中挂起来要费些功夫,上头遮着红布,红绣也不知写的是何词。就在此时,她突然想念起朝遇安来,甚是想念,若是此时此刻他身在京城,会不会也替她高兴。思虑间,她顾不上栖凤阁里的人,兀自提袍奔至后宫,想回围房拿她的妆奁,里头有她最珍贵的东西。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围房门时,发现王珺在她房间里,妆奁放在茶桌上,饰品分散在一边,朝遇安的信也平铺在上面。 该看的不该看的,王珺全都看到了。 第二十四章 ·字帖 王珺原本想将金翟冠奉送到栖凤阁。 西番莲锦盒和红绣的妆奁放在一起,她一个不当心,拿锦盒的时候碰到妆奁,自然不可能松手去接,只用脚尖虚虚一档,妆奁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抽屉跟着摔了出来。她很是懊恼,连忙去检查里头是否有东西损坏,却看到几封藏在底层的信和玉簪,朝遇安的昆仑玉簪做工独一无二,王珺怎会认错。 惊讶之余,信函里的情诗更是刺痛她的双眼,胸口仿若有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难过,嫉妒,并怨恨。 一切皆是命,为何被眷顾的不是她。不过此时此刻,她已经不需要在担心什么了。 红绣走进围房的时候,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待她看清房内的情景时,不禁怔在原地,她想解释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王珺早已平复心情,看了看红绣和她身后的人,虽然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却仍旧是面无表情地说:“方才不小心打翻了你的妆奁,我不是故意的。”说着抬手欲收起来散落的东西。 红绣心有不安:“阿珺,没关系的。” 王珺抬眼看她,一双明眸毫无波澜:“你还来围房做什么?” 红绣看着边上的西番莲锦盒,扯了个谎:“我——是来拿金翟冠的。” “对啊,你现在已经是御侍了。”王珺点了点头,转而竟笑了出来,眉头微挑道,“恭喜你了。” 红绣看出来王珺的不悦,正欲解释为什么会有朝遇安的信:“我……” 话已到口边却被王珺冷冷地打断:“这里是宫女休息的场所,你的护卫在此恐有不当。” 方才护军见红绣匆匆离开栖凤阁,也没敢耽搁,分配了四人跟在其身后,以尽职责。 红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将首饰收起来,摸到那支镶青玉金步摇时,王珺伸手夺了回去:“我的。”口气很是坚定。 红绣很想缓和此时的氛围,面带微笑地说:“我很喜欢。” 话落到王珺耳中,却让她联想太多,只听她轻哼一声:“纵是你喜欢,可这原本就是我的,即便戴在你的头上更相配些,但终归是属于我。”她紧紧攥住皇后赏赐的那支金步摇,说的却不完全都是金步摇。 红绣没想到王珺会这般较真,也不生气:“同你说笑罢了。”而后不动声色地将信叠起来收进袖拢里,并回头吩咐道,“你们将这两样东西搬到栖凤阁去。” 护卫默默领命,分别端着妆奁和西番莲锦盒退出了门外。 终是王珺下了逐客令:“我觉得有些困乏,想去躺会儿,你请自便。” 红绣知晓王珺不快活,到底是自己欺瞒她在先,便道:“我先回去了,你得空便来找我叙旧。” 王珺没有再说话,转身进了自己的寝间。 红绣有心事,没精打采的,出了围院便遇见了司饰房的人。 原本平起平坐的掌级女官,如今对她毕恭毕敬地屈膝唤了声:“安大人万福。” 红绣看了她和女史们一眼,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没有与其寒暄,径直回了栖凤阁,这在旁人眼里已变成了傲慢之举,却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 栖凤阁前的院子里种了两棵凤凰树,枝繁叶茂的,从一根粗壮树杈上垂下来的两根绳索,早已是腐朽不堪。也是,唐礼任职御侍十余年,住在另一边的翔鸾阁,她在任多久,这边便被空置了多久。 红绣走了过去抬手一扯,“哗啦”一声闷响,绳索从树上掉了下来,护卫眼疾手快用手臂将她挡在身后,并关切道:“郡主有无大碍?” 红绣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摆摆手道:“没事,多谢。你怎样?” 护卫拱手道:“卑职没事,谢郡主关心。” 原本就是护卫的职责所在,只不过她的一句随口问候,却成了主子对下人的体恤。 红绣瞅着眼前的四人,问:“你们姓名是何,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其中一人回答:“郡主不必知晓我们的名字,御侍护卫从来都不是固定的,今日是我们当值,明日又会换成其他人。 红绣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御侍毕竟是女官,如若守卫者一成不变难保不会与某个人日久生情,师傅便是那样,这已是陈年往事。既然如此,红绣吩咐道:“将另外那根绳索也一并扯下来吧,好好的树硬给缠上这东西做什么?” “看样子原本是用来挂秋千的锁链,太久没人问津风吹日晒的,自然成了这般模样。”身后有人如是说着。 红绣回过头来,见朝遇宣和喻潇缓缓走来,她不禁纳罕,拱手问候着:“见过三殿下、徽州侯。” 朝遇宣将手中的折扇慢慢合了起来,又说:“内监告诉我你突然跑出了栖凤阁,原本想着是我送的东西你不满意,独自过来觉得脸上挂不住,便拉着他一起。顺便……”朝遇宣面露笑意看着喻潇,“收点银子。” “在下不敢。”红绣脑子转的很快,“只是突然想起来金翟冠落在围房而已,既接了旨,我也须穿戴整齐去万岁爷那谢恩,不是么?” 喻潇上下打量着红绣,觉得她的装扮英姿不足勉强能看而已:“今日休沐,明早再去也不迟。” 护卫们只相互看了一眼,很自觉的告退于人前。 微风徐徐,夹杂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芬芳,这个时节凤凰花还未开,自然看不到满树红花的壮观景象。 红绣眼尖发现树干上刻了字,靠近些仔细分辨着:“像是写着什么,看不清了。” 喻潇走过去抬手抚摸那微微凸起的树痂,喃喃道:“许是前几任御侍刻着玩的。” 红绣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有风吹过,碎发从她耳边划过眼前,她自然而然地挑了一下头发,喻潇侧目看她,觉得某些时候她还挺顺眼的。 红绣四周环顾一番:“既是来了,去栖凤阁里坐坐喝杯茶吧。” “好。”他俩都没异议。 · 原本摆在前厅的贺礼都已被宫人们收点妥当,放眼过去整洁又干净,倍觉牌匾上的那块红布更是显眼。 朝遇宣打趣道:“原来还未揭红呢。” 几个宫人蹲福请安,红绣让人奉茶,她轻笑:“劳烦殿下提笔留字,实在不敢当。” 红布两端各缠有一根丝线,她总不能左右开弓,好在喻潇帮了她,微微一扯红布落了下来,露出牌匾上四个金色大字:韬光隐迹。 红绣顶多只看看明面上的意思,毕竟是皇子送的,人家乐意写什么便是什么:“谢殿下抬爱。” 朝遇宣抬头端详牌匾道:“总归靠你自己的本事赢得了御侍一职。”他说的很有深度,红绣也不辩解,觐见太后一事,你知我知,个中缘由她亦不想去问询,至少结果是好的便已足够。 喻潇却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御侍,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大厅内无人,红绣昂首反驳他道:“你该不会是想赖我和殿下的银子吧。” 朝遇宣掂了掂手中的折扇笑道:“银子我可以不要,《汉宫秋》你可躲不了,下个月我生辰,就等你压轴了。” 红绣附和着说:“银子我不会嫌多的。” 喻潇先是瞟她一眼,走到长案前道:“取笔墨纸砚来。” 原本还以为喻潇立字据呢,没成想他写了一副字帖: 南天山之际,众木争荣,偶有泉客自九天而坠,貌似负疾,其珠越渐失光,气若游丝,然靛血凝而不散,有氤氲萦绕。无名谪仙偶经,已无力回天,立碑于此,复刻龙女之冢。次年周侧寸草不生,唯一黄花破土而出,是为憾也。 喻潇收了笔,红绣却看得入神:“后来呢?” 喻潇定睛瞅她,原本就是随意之想哪有后续,他顿了顿才说:“后面先留白,等我杜撰好了再补上。” 红绣笑了笑:“也算我占了便宜。”当今徽州候的一副字,千金难买。转身就吩咐人拿去如意馆装裱起来,特意提醒一定要留白一尺宽,以便徽州候日后再续写。 朝遇宣在边上也没闲着,随手打开西番莲锦盒,将金翟冠拿出来仔细端详:“当真是个好东西。” 红绣笑着说:“太后赏赐的,怎会有——”她眉头微挑“咦”了一声,原本金翟冠的包边是四角三层棱花,现在却变成双层棱的。经她仔细看过的绣花针样,可以照样地默绣一遍,不会记错的。 喻潇察觉有异,侧目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红绣放松眉头,“反光看错了,以为冠上有刮痕。”她的心里泛着疑问,怎么会不一样了。 喻潇拿过金翟冠里外观摩一番,虽然金器保养的好,几十年都跟新的一样,但眼前的金翟冠,里侧簪孔处一点磨痕都没有,分明是才打造不久的。他并不道破,丢失太后赏赐之罪责非同小可,自己虽不是高风亮节之人,但也绝非落井下石之辈。 红绣只觉十分不解,如果是有人故意想陷害于她,直接把金翟冠窃走便好,用不着这般移花接木。再者,金翟冠是昨日太后赏赐的,任谁也不会提前预知,更能在一夜功夫打造出一顶一模一样的来替换。 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 傍晚时分红绣才知道几个宫女的名字,近身的四个是风花雪月,外间伺候的是春夏秋冬,内监则叫东南西北,够简单直白,不过是方便她使唤而已。 容岚在用完晚膳后让她早些歇息,并说万岁爷会在下一个休沐日结束后让她一同上朝,算来还有整整十日。 沐浴安置后,红绣躺在黄花梨架子床上无心入眠,金翟冠被调包之事,还有今日围房那一幕,让她难以忘怀,觉得自己愧对王珺,枉费王珺视自己为好姐妹,却不能对其坦诚相待,思虑间更觉无比惆怅,忍不住唉声叹气。 今日小风守夜,听到叹息声,她隔着帷帐问:“郡主,是不是换了床榻不习惯?” 红绣轻抚锦衾,触手极为光滑柔软,是她从未享用过的:“没有,只是从未这么早就寝罢了。”以前在司衣房,哪天不是做事到深夜。 小风往紫金香炉里调了点安神香,听红绣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便说:“郡主好生歇息,往后会日渐适应的。” 第二十五章 ·提点 天还未亮,小雪和小月便将红绣唤起。 红绣睡眼惺忪地问:“什么时辰了?” 小月拿着火折子,将另一个青铜六角烛台上的蜡烛全数点燃:“回郡主,已经寅正时分了。” 红绣觉着应该是“才寅正”,突然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莫非万岁爷改主意了,要我今日上朝?” “不是的,郡主。”小雪挑开架子床外的绣花帷帐,左右两边各用金钩挂好,“容姑姑已经在东暖阁候着,说从今日起让郡主适应作息时辰。” 红绣揉了揉眼撩开纱帐去趿鞋,脸上略带倦容。 同样是盥漱,东西却比从前讲究的多,青盐加砂糖调和漱齿,又以牙汤净口,使了些花露胰子后用淘米水洁面,脸上润而不燥。 镜台前京城天香阁的十二月胭脂水粉一字排开,红绣挑了点香脂擦手,小月指着衣桁上挂放的衣裳问:“郡主今日要穿哪件?” 红绣微微侧身,随手一指:“那件草青色的吧。”颜色嫩如新芽,一如她现在的心态。 · 红绣准备妥当后到了东暖阁,春夏秋冬四人笔直地站在月牙门边,她们给红绣蹲福请安后依旧立如木桩。红绣觉得有些奇怪,却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容岚今日穿了件黑色的宫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矮髻,手上还拿了根麻花藤条,见红绣过来,容岚福了福身子:“奴婢给郡主请安。” 红绣往里面走,欲坐在芙蓉塌上,却被容岚挥了下藤条阻止,她言声厉色道:”今日起,郡主要谨遵官吏章则,不可如往日般松怠。”她的目光无比苛刻,“先站足一个时辰后再说话。” 不过一个时辰,红绣受得。 容岚围着红绣转了两圈,看其站姿还算满意,而后停在她身侧缓缓而言:“御侍,朝之女大夫也,博古通今,知书通礼,扶君主之社稷,鉴群臣之进言,统摄审度,不可乱纲。” 红绣侧目瞅她:“知道了。” 容岚举着藤条随即挥了下来,红绣纹丝不动攥着拳准备承受,却觉只从她袖口经过。容岚又道:“郡主若是躲了,惩戒的便是你的婢女。” 红绣不敢再说话,并庆幸。 从六局里挑选御侍不是没道理的,无论是站功还是忍受能力,比那些金枝玉叶的达官小姐要出色得多。 烛火跳跃着,天终于微微泛了青,外头传来一声角号,低哑又暗沉。昭国皇帝两日一大朝,十日一休沐,其余时日会在宣政殿里处理事务。 白日里,御侍有一半的时间需陪在皇帝身边,身份自是举足轻重。 今日朝堂无要事,除了日常通报外,只有工部侍郎问询是否要替新任御侍备府邸,皇帝应允,并让其选址呈报后再行定夺。 而后退朝鞭声响彻整个含元殿广场。 容岚这才示意红绣稍作休息,并让婢女奉早膳。 随后几个内监搬了许多书籍竹简进来,刚好将芙蓉塌占了一半。容岚用藤条敲了敲矮案:“这些东西郡主最好都熟悉一遍,皆是有用之作。” 红绣刚咽下一口红豆粥,有些惊讶:“这么多书,全要默完?” 容岚端直身子道:“郡主可以不看,等站到朝堂上被群臣一问三不知时,丢脸的可不是奴婢。” 红绣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待用完了早膳,红绣盘腿坐在芙蓉塌那,让小雪把烛台放在矮案上,一副焚膏继晷的架势,先拿了本《资治通鉴》来看,里面涵述了大昭近百年来的人文史、地况民情。 红绣用心看着,小雪和小月也不打扰她,安安静静侯在她身边。 看了许久脖子有些酸痛,小雪很贴心地帮她揉肩,红绣见窗外已经大亮,让小月吹熄蜡烛,并问:“什么时辰了?” 小月掐灭白烛,留下两支红烛任其燃烧:“估摸着辰时了。” 红绣耸拉着脑袋,恹恹地说:“以前这个时候我还在尚明苑听晨会。”说完,又去继续翻读书篇。 · 喻潇下了朝,随万岁爷去宣政殿议事,朝遇安不在京城,御侍还未正式就职,有些事还是要与人商议。 西北明王的帖子,皇帝想听听喻潇的意见。 喻潇将奏折仔细看了一遍,有他自己的见解:“如今突厥势力不容小觑,多年前的分裂未必确有其事,如若贸然送公主去和亲势必使其如虎添翼。” 皇帝问:“依你看,是要拒绝?” 喻潇想了想:“也不一定要回绝,不如皇上拟旨让突厥可汗来京朝圣,一来试其胆识,二来也可观其品行,日后若是定要和亲也不会让公主盲降。” 皇帝似是考虑:“现遭只有凉玉适龄,朕多有不舍。” 喻潇看了眼奏折末端的日期,突然明白令贵妃的意图,他试探地问:“皇上可曾告知令贵妃?” “没有。”皇帝收回奏折,有些无奈道,“若叫沈氏知晓,她定是会同朕闹腾一番。” 喻潇沉默不语。 皇帝又问:“前些日子皇后约你母亲吃茶,遇见令贵妃了?” 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皇帝的耳朵,喻潇说:“就是臣与皇上去奎章阁看画那日,刚巧温国公主差人送皇后娘娘一套昌南杯,千里迢迢还碎了一只。”喻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皇帝听了果然有一刻的失神,不知是因为奎章阁的画,还是对夙玉年幼时已和亲的愧疚。好一会儿,他才转问:“栖凤阁那个新御侍,昨日你同老三去见过?” 喻潇自然据实已报:“昨日她想来给皇上谢恩的,臣想着是休沐,便让其改日再谢。”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曾经教导唐礼的嬷嬷早已离宫,母后身边的女官还是有所欠缺,稍刻你去栖凤阁提点她几句,没得官邸还未建成,人已先遭文官弹劾,御侍一职总是空置也颇为费神。” 喻潇领命,又取纸笔写了点什么才退出宣政殿。 · 喻潇到栖凤阁的时候,里头很安静。 东暖阁里燃着郁金苏合,暗香缭绕,铜台上的红烛将将熄灭,空留一道残烟,好似苟延残喘。 红绣趴在矮案上已经睡着,小月想要通报,被喻潇示意禁声止住了,她便福身去备茶。 喻潇就站在月牙门下看着她,不远亦不近。 他想不通透,关于朝遇安。那日在壹招仙,靖王的举动很明显是对红绣存有私心,红绣做御侍到底是不是由其授意便不得而知了,估摸着也是不知晓的,所以他才刻意阻止她上位。 然而,世事无常。 若是朝遇安回京发现木已成舟会怎样,他猜不到,也不想去猜。 · 容岚一鞭子挥在小雪的胳膊上,一道红痕迹顷刻间显了出来,她不敢吱声,小月自觉地撸起袖子,又是“啪”的一声,并且没有停止的打算。 红绣也醒了,待看清容岚的举动时,连忙起身去拦,却脚下一麻,摔的她两眼冒金星,随即她躺到芙蓉塌里,故作虚弱地叫着:“快,快帮我揉揉,腿抽筋了。” 容岚双目一瞪:“郡主这般四仰八叉的成何体统!” 红绣这才注意到喻潇站在月牙门边,微低着头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她连忙掸了掸衣袂跪坐在塌上,忽觉不妥,下了塌将手交叠在小腹前笔直地站着。以前犯错被罚站,她都是这个姿势。 容岚还要训话,喻潇解围道:“容姑姑先出去做事吧,本官还要传皇上的话。” 容岚这才福身告退。 红绣捧起小雪和小月的胳膊,轻轻地吹了吹:“是不是很痛?”她想了想,估摸着是因为自己睡着,容岚才惩治她们的,“去后面擦些药,留了疤我可就罪过大了。” 小雪和小月一并退了出去。 好在春夏秋冬四人还立于门外,并不算男女独处,红绣仍略觉尴尬。 喻潇将方才写的东西递了过去:“抽时间记全了,皆是朝堂三品以上官员的名单。” 红绣拿着薄薄的记录册问:“那三品以下的呢?” 喻潇轻笑:“其他人都在你官职之下,即便路上遇见,他们只有向你鞠躬的份。” 红绣眯着眼问:“这么说,朝堂之上你知晓的官员姓名只有几个?” “不是我诓你,纵观满朝文武百官……”他左手端茶碟,右手持茶盖轻拭浮叶,吹了吹,才缓缓道,“我只知晓家父。”说完轻呷一口。 红绣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放松了许多。 喻潇放下茶碟问:“昨日收贺礼是不是收到手软?” 红绣端坐着:“昨日送来的东西我还真没看多少,都让宫人们收起来了。”她像是想到什么,“话说回来,你怎么不给我预备礼物?” 喻潇睨她一眼:“我官职比你高,你听过阎王给小鬼送礼的么?” 红绣撇了撇嘴:“三殿下都有准备的,这叫平易近人。” 喻潇觉得好气又好笑:“我昨日写的那副《谪仙序》不算么?” 红绣微微一愣:“那不是你同殿下打赌,抵消银子的么?” “既然你这么说。”喻潇冲着她摊手,“字帖还我,我给你二百两银子。” 红绣才不甘愿呢:“不要。”然后又补充道,“字帖便当是贺礼吧,你还欠我一百两纹银。” 喻潇轻讽她:“见钱眼开。”转而很是严肃地说,“后宫女眷送来的礼盒,你皆可照收不误,但若有前朝官员呈送的东西,定要慎重,银子万万不能收,那些个贵重品更是要拒绝,不想出差错,还是全部推辞的好。” 红绣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那一百两我不要了。” 喻潇叹气:“同你讲真格的,私相授受是大罪。” 红绣点了点手上的名单,同他开玩笑道:“我不收,保不齐底下的人不会背着我收。”其中利害她怎会不知晓。 喻潇见她神色并无异常,又非愚蠢之人,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便嘲讽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方才已经叫你的宫婢领教过,她们跟着你,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红绣气结:“还不是怨你,若是你不在此,任我在栖凤阁里怎么躺都可以。” 喻潇竟觉语塞,对着她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目中无人。” 红绣一时口快道:“你不就是喜……” 喻潇曾打趣她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目中无人的样子。 忽然两人一并沉默了。 好在此时,如意馆的苗夫子将昨日送去的字帖呈送回来,如吩咐中那样留了白,绫镶绢边用以犀牛轴裱背。 红绣瞅着字幅轻问:“想好结局了么?” 喻潇双唇微启道:“没有。”是没有结局。 他未再多做逗留,与苗夫子一同离开栖凤阁。 第二十六章 ·奉承 出栖凤阁往右,经昭庆门过御史台,再穿过宣政门便到了文渊阁。 文渊阁紧临宣政殿,青瓦朱门中聚书十万余册,分门别类,日夜有人监管。 喻潇在通史类那边找着什么,大学士过来问询是否要帮忙。 喻潇问:“《资治通鉴》放在何处?” 大学士回道:“一个时辰以前送去了栖凤阁。” 喻潇“唔”了一声,随意从架格上取了本书翻阅着,看似随意地问:“可有书籍记载本国和亲之事?” 大学士稍作思考:“大昭建国至今,但凡能和亲的女子,除了公主便是御侍,大人可在《玉牒》和《御侍录》里查询。” 喻潇不禁手上一顿,心中突然涌上一种不好的想法,皇帝不舍凉玉和亲,莫非想让红绣替代,她的身份摆在那,即便出嫁突厥,也不会对大昭造成任何威胁。 若真如猜想中这样,朝遇宣确实用心良苦,从前竟低估了他,不愿意自己的亲妹子赴汤蹈火,便草率决定了另一个局外人的命运。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大学士将最新的一本《御侍录》寻来递给喻潇:“《玉牒》开春时被宗人府取走,正在修录。”《玉牒》为皇室宗谱,记录生卒年月,每十年修篆一次,后宫妃嫔有子女者才有资格入录。 喻潇从后往前翻阅,跳过了唐礼,一名映入眼帘。 陆佩君,生于壬子年二月十八,猝于乙亥年四月。附录:崇和七年至肃元三年,享年二十有四。 寥寥几行字,没有任何润笔,喻潇犯着嘀咕,既是陆姓御侍,莫非是陆太后的外甥女,论其身份理当不同,为何记录的却如此简单。 他又翻到前页,不过由普通的二十四司女官升迁,也都记录详细,更是有修饰备注。 有些不寻常。 喻潇问大学士:“这《御侍录》什么时候补录一次?” 大学士拱手道:“每有御侍升迁任免,吏部会先行记档建册,并在年末时由翰林院修篆。” 喻潇问:“上一本《御侍录》呢?” 大学士带喻潇走到官吏架前,指着最上面一排左侧的说:“所有的《御侍录》都在此。” 喻潇微微颔首:“有劳。” 拿出最左侧那本,翻至最后一名单,记录的却是那个二十四司女官的,与他想找的人年纪也不符合。 喻潇合起书册看其编号为零八,又看手边的那本是一零,少了一本,他又仔细在架格上翻寻,唯独没有零九。 看来被人有意收起来或者已经销毁了。 · 红绣自喻潇离开后不久,上楼换了身素白直裾,预备去给皇帝谢恩,小花随她一同前往。 宣政殿外,红绣说明来意让单福庭代为通报,不一会儿,单福庭出来回话:“万岁爷还有事,传口谕免了郡主的谢恩礼,郡主先行回去吧。” 红绣微微点头:“有劳单公公。” 转身欲走时,见令贵妃和绿珠缓缓而至,红绣站在宣政殿门口没有动,想着是因为宣了令贵妃才没空接见自己么。 令贵妃很是轻蔑,正眼都不瞧红绣一眼,也不等她问安,独自进了宣政殿。 红绣双目直视留下来的绿珠,绿珠的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其对视,而后很不情愿的,虚虚地屈了下膝:“见过郡主。” 红绣也不怪罪她,只嘲弄道:“日后说别人没规矩前,先管好自己有没有守规矩。” 小花适时在旁蹲福道:“郡主,奴婢今日当值,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求郡主轻惩。”她单膝贴地,姿势很是标准。 红绣轻轻一笑:“无碍,我们回栖凤阁吧。” 同一个宫女计较那么多,红绣也觉得好笑,不过总算扬眉吐气一回。原本还觉得奇怪,为何令贵妃会对绿珠重用,现在仔细想来,原本她就是被安插在司衣房的眼线吧,既如今已回到令贵妃身边,以后更是不用顾忌她了。 喻潇出了文渊阁往左,走崇明门,红绣往前走宣政门,刚巧错过。 · 宋司饰带了两个新的妆奁到了栖凤阁。 红绣很是惊讶:“怎劳烦宋司饰送东西过来?” 宋司饰福了福身子:“每司送礼恭贺郡主受封是应该的。” 红绣去扶她,又让婢女备茶。 宋司饰解释道:“昨日底下掌饰说见到郡主的妆奁已旧,而后对司饰房里存有的妆奁改修一番,郡主看看,是否合心意。” 紫檀描漆的四开折叠样式,边角还包着赤金蝶纹,她以前用的那个简直不能同其相比。 红绣感谢道:“有劳宋司饰。”而后她问,“局里还好么,胡司衣和王掌衣怎样?” 宋司饰轻声道:“胡司衣略有些忙,要从司衣房的女史里提携一人上来,好接替你的位子,原本王掌衣可以帮衬些,可她脚却受了伤,今日晨会都未曾去点卯。” 红绣有些担心:“怎么会受伤?伤得很严重么?” 宋司饰安慰道:“只是伤到脚拇指,不方便行走,宫医已经看过,开了药休息几日便好,有劳郡主牵挂。” 红绣立即叫小月准备些外用药膏,又对小雪道:“再将今早我未用过的天香十二月水粉,取六盒下来。” 容岚却阻止道:“郡主今时身份不同往日,再不可往宫婢的围房走动,再者,郡主的功课还未做完,太后那奴婢不好交代。”说着绕了绕手中的藤条。 红绣立即如霜打的茄子。 宋司饰在旁说:“若郡主信得过,奴婢可代为问候。” 红绣瞬间一展笑颜:“有劳宋司饰,十分感谢。” 宋司饰忙道:“不敢当,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待宋司饰离开后,容岚又开始训话了:“郡主忘了奴婢说过的话么?同一个小小司饰言谢,置尊卑于何处?”顿了顿,她稍微和颜悦色道,“奴婢知道郡主是好心,但是宫规摆在那,郡主日后需注意言行举止的好。” 红绣抿嘴道:“我知晓了。” 容岚语重心长道:“有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日后,还望郡主好自为之。” 红绣明白,却不能理解。 不过,对于栖凤阁里伺候的宫人,红绣还是很满意的,便自作主张替她们稍微改了下名字,风花雪月后面加了个影字,春夏秋冬则加了个染字,至少看起来不再那么随意。 她又坐回芙蓉塌,继续看那些枯燥无味的书籍。外头风光大好,她的隽永生活才刚刚开始。 · 喻潇回到相国府时,不见母亲,他便去敲喻轻舟的书房门。 喻轻舟正在临帖,眉头微蹙,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喻潇估摸着两人又闹别扭了,也不多言语,默默取了纸笔在他身边,下笔写的依然是《天山谪仙序》,却怎么都觉得不及昨日那般顺畅,还未写完便揉作一团,开始洗笔。 喻轻舟没有问喻潇下了朝时,皇帝单独留他有何事,即便他们是父子,有些时候更像同僚。 平时喻潇亦不会过问父亲涉及朝堂的事,今日他不想拐弯抹角,直接问:“父亲知道陆佩君么?” 喻轻舟笔下未作停顿:“哪个陆佩君?” 喻潇说:“陆太后的外甥女,皇帝舅舅的第一个御侍。”有些事是他自己分析的,并不是完全肯定。 喻轻舟这才顿了顿:“你为何在意她的事?” 喻潇想了想:“今日在文渊阁查阅,发现少了本《御侍录》,估计是她的文献吧。” 那本《御侍录》是喻轻舟年轻时候续录的,虽年代久远,他依旧记得她风云多舛的一生,而后轻轻叹息:“你没事查阅这些做甚?” 喻潇怕惹父亲怀疑,便道:“新上任的安御侍与我有一面之缘,今日下朝后皇上让我去提点她几句,我无从下手,便去找记录历任御侍的书籍查阅。” 喻轻舟“哦”了一声:“她将将封官授爵,定有人想着奉承,早朝时工部那般溜须,你也是听到的。”他无心再写字,将毛笔随手一丢,“若是这个安御侍一点自知自律都没,估计也等不到开牙建府那日。总归她是御侍,自然有人会有心拉拢,往后你同她还是少接触的好。”他口中的拉拢者,是说皇子党们。 喻潇微微一顿,才道:“儿子会注意分寸的。”而后他侧目问,“母亲今日又叨唠了?” 喻轻舟将字收卷起来:“她要做外祖母了,自然更想着什么时候能做祖母。” 喻潇有些惊喜:“妹妹有孕了?我要做舅舅了?” 喻轻舟也面露笑意:“嗯,你母亲去杨府了,估摸着会呆两日。” 喻潇忽而轻轻叹息,却又不多言。 喻轻舟了解自己的儿子,便不动声色道:“阁楼上有个木箱,今日天气不错,书也该拿出来晒晒了。” 喻潇微愣,而后掩藏着内心的兴奋,说:“好。” 不出他所料,那本缺失的《御侍录》就在箱子里。洋洋洒洒三页纸,记录了陆佩君如何进宫又为何离宫的过往。 喻潇看完后,愕然不已。 陆佩君的身份如此特殊,那红绣的出现又是何原因,她们那么相像,喻潇绝对不相信这是巧合,他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就是陆佩君根本没有死。最奇怪的是皇帝的态度,明明知晓红绣的样貌,为何还能那么淡然封其为御侍,难道陆佩君的“死”和皇帝有关。 喻潇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并愈发好奇起来。 第二十七章 ·怜惜 是夜,皇帝面前放有两块小金牌,一个上面刻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另一个则刻着“入骨相思知不知”,往事历历在目,其中一块是陆御侍出降燕国时,他送给她的,仿若前不久前才发生的一般。 “若他怠慢于你,朕定不会放过他。” “皇上保重。”记忆中的人,身着朱红金丝绣凤裙褂,簪珥钿钗遮住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言语却是那样的决绝。 那日所有人都看到,皇帝的不舍,却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没成想和亲队行至燕国境内的漠河时竟出了意外。据幸存护军回忆,船队在江面忽逢水龙卷,九龙争水水势浩大,半数船只尽毁,主船舫也在其中更是尸骨无存。 皇帝龙颜大怒,将所有罪失一并降责到燕国世子慕容烈身上,下旨削去他世子之位,更将其贬为庶民,此事当时虽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却最终被燕国朝廷完满解决,而后由慕容煦继世子位,现早已成为燕王。 无论怎样,有些人再也看不到了。 “放回原处吧。”皇帝将小金牌递还给花影,“以后安红绣的事,不必来报。你只需好生照料她,若是有人敢为难于她,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奴婢遵旨。”花影叩首后抿嘴又道,“据奴婢这几日观察,其她三名大宫女或许也另有其主,雪月二人终日形影不离,风影更是在前两日值夜时不知所踪。” “哼,竟都长本事了,朕封的御侍也敢惦记着。”皇帝有些不悦,“朕自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第二日皇帝下了令,由御林军中精心挑选了两波共二十四人的带刀护卫,赐代号铜牌不再更变御侍守卫名单,并让他们直接听命于新御侍,肝脑涂地不得有误。 · 已是初七,皇帝特许红绣在含元殿墙屏后听政,欲让她先行适应,金底宗彝纹的明黄围幔后设了圈椅长案,对她已是极大的照顾。 现遭大昭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周边又无战事,朝堂之中虽有党派之争,明面上还是一派祥和,不到万不得已任谁都不会咄咄逼人。 皇帝问询工部郡主府选址的结果,工部侍郎给了两个建议:其一,从新选地建府,玄武大街临南城门处和朱雀后街都有合适的官地,其二可用原先京城空置的府邸加以改建。 立即有大臣奏说重新选地建府势必劳民费财,不如择选现成的府邸更置的好。 皇帝无异议。 工部尚书站在皇后那边,提了原先的温国公主府最为合适。 温国公主府于十年前动工修建,耗时三年,当时应皇后要求并未大肆扩建,只取朱雀大街临相国府处动土,仅为六进带四院的府宅,比相国府占地还小上一圈。 不过在夙玉及笄礼过后,其入驻不足半年后与燕国世子和亲,一直空置至今。 喻潇听了立即反对,他手持象牙笏道:“新御侍不过由掌衣擢升,加封为郡主已是皇恩浩荡,她何德何能,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他又拿唐礼就事论事,“想当初唐御侍也未曾开牙建府,臣听闻,即便是唐御侍婚配时,也是暂住在其义父家中。” 唐礼初为御侍时,认兵部尚书为义父,而后肃元十八年的立太子之争上,兵部尚书全家被发配益州,倒是没连累她。 一时朝堂安静下来。 官职太低的不敢说话,兵部尚书便问:“喻少师的意思是想让安御侍先行在朝认获义父,而后再建府邸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但若有人这般提议,臣也是反对的。”喻潇的姿势未变,拱手道,“安御侍还未正式任职,在朝毫无建树,怎知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恐连累他人还不自知。” 既出此言,无非是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文武百官们大抵都觉着,喻少师是处处针对安御侍而已。 红绣在后面自然听到,内心却是极为平静的,好像说的不是她一样。 一时没有结果,便改日再议。 皇帝留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连同喻潇共同议事,他下了龙椅往后走,几个靠在前面的大臣,只要稍稍抬头,便能看见皇帝与红绣前后离开的身影。 眼尖的自然把目光都转投向喻潇。 喻潇眉头微微一蹙,转身对工部侍郎道:“本官的少师府也一直空置,从一品少师府邸,绝不会委屈她三品御侍。” 工部侍郎点头颔首道:“下官知晓。” · 说是议事,不过摆驾去了御花园赏花,天气渐暖百花争艳,众人各怀心思。 喻潇微微侧身偷瞄了红绣一眼,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她黑的发银的冠,一身淡蓝色绣碎花直裾,腰间挂了只金色的香薰球,两手交叠着小心翼翼地走在后面,他竟莫名觉得让人心疼。 明明可以在司衣房过得很好,即便月银不多,也胜过涉足波谲云诡般的朝堂,明知伴君如伴虎,说错一句话或走错一步路,都将万劫不复。明明…… 皇帝忽而回头问:“安红绣,想好上朝那日为你束冠的人选了么?” 红绣“啊”了一声抬头:“回禀皇上,臣是从司衣房出来的,若是不出意外,预备想请尚服大人替臣束冠,容岚姑姑也说可行。” 皇帝想了想:“若让后宫某位妃嫔为你束冠,你愿选谁?” 红绣垂眸答复:“回皇上,臣未曾想过。” 皇帝这才言:“那朕替你做主了,让淑妃代劳,如何?”他负手而立,看似问询,实际只是通知而已。 后宫除却皇后和令贵妃,便是淑妃位份最高,皇帝这样说分明是让两个尚书大人知道他对新御侍的看重,而后在府邸选择上自然会考虑周到。 红绣没有拒绝:“臣谢皇上恩典。” 皇帝转而问:“你对府邸之事有何要求?” 红绣微微抬头,提前向皇帝告知心中所想:“臣想接母亲来长安,居所随意,能遮风避雨便好,住驿馆都可。” 皇帝微微一顿:“你年幼就已进宫,可曾怨恨过她?” 红绣垂下眼眸:“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臣只是很想念母亲。” 皇帝缓缓道:“等你母亲来了,若是府邸还未建成,让她先暂住栖凤阁陪你吧。” 红绣有些惊讶:“臣恐有不妥。” 皇帝却无所谓道:“无碍,她应该——住得惯。” 喻潇在一边淡然自若,有些答案仿若呼之欲出,他却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 而后,皇帝顺路去了紫兰殿,他们四人则改道回府。 两位尚书大人自左银台门出宫。内城桥上,红绣身后有四名侍卫,喻潇欲言又止。 红绣先行拱手:“下官恭送喻少师。”她身体鞠着躬,仿佛要低到尘埃里。 喻潇看着她未再言语,踱步离开。 红绣临水边而回,在下一个桥洞处发现有画轴卡在石缝中,便命侍卫取过来,画纸虽泡了水,却也未完全浸透,完全展开时她不禁怔住,画中人她怎会不认识。 画轴放到栖凤阁上通风晾晒后,虽有些皱,看起来还算完好。她又忆起失手打翻喻潇画轴的那日,还有壹招仙的独处,都叫她无比羞愧。 · 终是到了初九,淑妃前一夜留在栖凤阁休憩,寅时未到她已起床洗漱。 红绣那边早已忙碌起来,她几乎一夜未合上眼,各种担忧期望让她无心安睡。 朱红官袍挂在衣桁之上,金丝银线无比奢贵,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双臂,任花影和月影服侍穿戴,换好官服后又用玉带銙束于腰间。 淑妃刚刚跨门而入,红绣披着一头青丝看她:“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将她牵到铜镜前:“看到你,本宫就想起了往事。”她的手法很是熟练,用牛角月牙梳将红绣额前的刘海全数梳过头顶,有稍许碎发便用刨花水抹平,将头发挽成个圆髻堆在最高处,并从花影手中取来花金翟冠戴上,再用相配的金簪固定,最后在四个边角处各扣上一指长的碎花珠翟做装饰,稍摆头便摇摇颤动,很是精巧。 淑妃仔细看她的脸,喃喃道:“真像。” 红绣抬目问:“像谁?” 淑妃嘴角泛着苦笑:“已故之人,不提也罢。”她拿了螺子黛替红绣画眉,“你的眉毛同本宫一样,还是加以修饰的好看。”而后不忘用指腹沾了唇脂轻点红绣的双唇。 一切装点妥当后,宫人们全数跪了下来:“恭送安御侍上朝。” 红绣顿了顿,从容岚手中拿过象牙笏,昂首挺胸去往含元殿。 淑妃忽而唤她:“红绣。” 红绣驻足回眸:“淑妃娘娘还有何事?” 淑妃扶着门框道,无比怜惜道:“往后断断不要逞强,不懂不知之事让皇上同大臣们去解决,你始终是女儿家,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去帮万岁爷去做任何决定,牝鸡司晨之罪你担当不起。” 红绣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谢淑妃娘娘提点,红绣没齿难忘。” · 当今圣上登基那年,陆佩君在浣衣局救了个差点遭掌事嬷嬷打死的小宫女,并安排在栖凤阁让其在身边伺候。小宫女名白荼,祖籍江南无名小镇,她很是勤快又口齿伶俐,深得陆佩君的喜爱。肃元三年的夜宴上,皇帝喝醉了酒,留宿于栖凤阁,没成想白荼竟然在一个月后被查出怀有身孕。 皇帝虽极力矢口否认,然而朱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陆佩君后来也在朝堂上请奏出降燕国和亲,满朝文武,纵是万分不情愿,皇帝却无法反驳她。 有些事根本不可逆转,现今更是物是人非。 留下来的,只能继续向前看。 第二十八章 ·上朝 未央宫南面有三大宫门,正中的丹凤门平日里都紧闭不开,每日上朝时,文官由右边的望仙门进宫,武官则由左边的建福门而入。 御侍稍有不同,她只需在含元殿偏殿等候,与皇帝一同临朝,若无其他吩咐,退朝后还是要跟在皇帝身边。 早朝角号终响起,稍刻便听得百官洪亮的叩拜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绣端庄得体,立于大殿之上无不让人注目,却令那些个两朝元吃惊不小,只要不是老眼昏花之辈都知道她像谁,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喻轻舟意味悠长地瞅了喻潇一眼,喻潇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竟是一阵出奇的沉默。 穿红袍的不知道说什么,穿绿袍的自然不敢先说些什么。原本想着怎么都要恭贺新御侍上任,贺词都早已默背了好几遍,可朝堂上的气氛太过诡异,让人不敢开口言语。 皇帝泰然自若,开口问询各地春种情况。 这时官员们才慢慢呈报,畅所欲言起来。 从田地说到西北,自然提了突厥觐见之事,估摸着他们最快也要端阳节过后才能抵达长安。皇帝下令让礼部督办一切事宜,不得延误。 退了朝,红绣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含元殿,内监捧着奏折紧跟其后,皇帝远远看见天机营的总兵在宣政殿门口侯着,便回头吩咐红绣:“今日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辰时后再来宣政殿。” 红绣恭敬道:“诺。” 天机营隶属皇帝禁军,和锦衣卫有所不同,负责暗查或者“解决”某些难事。 内监将奏折整齐地摆放在宣政殿偏殿的桌案上,全数退了出去后,皇帝才问:“靖王在姑苏怎样?” 总兵道:“回禀皇上,靖王一行只取官道,三月二十那日已抵达姑苏,下榻于城中驿馆,而后每日早晨必去天下绣坊监督龙袍制作,王爷偶尔也会穿便服在城中游玩。” 皇帝随手打开一份奏折:“除了这些,可曾有异?” 总兵据实以报:“据探子们查,王爷并无异常,未曾与生人多有接触,虽每隔几日修书回宫,内监全是往紫兰殿送的。” 皇帝手下一顿:“他飞龙营的人呢?” 总兵回道:“与往年无恙,前些日子全都在骊山南麓插秧,今年还多辟了几十亩地翻种新作物。” 皇帝用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圈,批注着些什么,好一会才道:“你退下吧。” 朝遇安若不在京城,面临突厥朝圣,皇帝总觉得心中不踏实,但皇帝也不催他早日回京,二十三是朝遇宣的生辰,若是他有心,定会在那之前赶回来。 · 红绣回到栖凤阁时,淑妃早已回紫兰殿,王珺竟同容岚在东暖阁说话。 红绣自然满脸欢喜。 “奴婢给郡主请安。”王珺冲红绣使了个眼色,“司衣房的掌衣还未定夺,奴婢想从郡主这借几个人过去。” 红绣一听便知有事,对风花雪月四人说道:“想必你们也知晓,我是从司衣房出来的,现在司衣房掌衣位置悬空,女史也不多,我看你们几人也算机灵,有谁想去那,我可以引荐。”红绣仔细审视每一个人,任何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不放过。 一听这话四人全跪了下来,风影开了口:“郡主是不是觉得奴婢们伺候的不周到,要赶我们走?”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红绣轻笑,“只是我真的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掌衣好歹也是七品女官,胡司衣心善,定不会亏待你们。” 雪影和月影目目相觑,似是犹疑,红绣示意她有话直说。 月影磕了个头,抿着嘴道:“郡主既这么说,奴婢愿意去司衣房做事。” 雪影瞅了月影雪影一眼,跟着轻声的附和:“奴婢也愿意。” 红绣去看风影,只见她双目微闪,低着头回答:“奴婢想继续留在栖凤阁。” “花影,你呢?”红绣淡淡地问最后一人。 花影表情未变,煞有坚贞不屈之态:“奴婢只想伺候好郡主。” 王珺这才问:“谁去谁留,郡主心中有数了么?” 红绣打了个哈切:“雪影月影留下,其她两人去到司衣房吧。” 出乎意料之决策,令风花雪月四人一脸诧异,既是郡主开了口,也都不敢有异议。 待到宫人们退下,红绣才问:“怎么回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容岚也未多做解释,“奴婢今日便回永寿宫,愿郡主日后前程似锦,安好无忧。”容岚聪慧又内敛,有些事早已看在眼里,虽然自己以后不用在栖凤阁里伺候,但红绣毕竟是自家主子认同的御侍,故而栖凤里若有不安分的宫人,她自然留她们不得。 红绣上楼换衣裳,除了王珺没让人跟着。两人相处的久太了解彼此,即便以前闹过别扭,不日便好,更不会说那些虚伪的客套话。王珺没有问红绣信函之事,红绣也未关心王珺的脚伤。 王珺环顾四周,有些羡慕:“真好,房间又大又漂亮。” 红绣自顾取金翟冠,觉得簪子卡住了抽不出来。王珺走过去帮她。红绣稍微低着头道:“容姑姑不在这,也没人管得了我,阿珺,你不如搬过来与我同住,可好?” 王珺的眉眼分明透着笑意,却轻轻地说:“于礼不合吧?” 红绣抬起头道:“我这栖凤阁还没掌事女官,你若在这不用做事,替我管管下人们便好,其他人,我真的不放心。” 王珺顿了顿才说:“奴婢恭敬不如从命。” 红绣挠她痒痒:“只有我们两人,什么奴婢不奴婢的。”王珺笑着直躲,红绣这才松了口气,“这会子什么都别说了,陪我睡会,我几乎一宿未睡,困死了。” 说着三两下脱去官袍,却很是认真地穿挂在木桁上,而后脱了靴直接倒在床上,以趴着的姿势,听起来声音闷闷的:“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以后你在栖凤阁这儿,想怎样都好。” 王珺走过去将她的官靴摆正,又弯着身子拉过锦衾替她掖好,并轻抚她的发际:“睡吧,我陪着你。” 这一觉红绣睡得无比香甜,做梦都是笑着的。 而后宫人重新分配,雪影和月影依然负责红绣晨起时的洗漱,只是不再让她们守夜,轻松了许多。 若让红绣放狠话,她讲不出口,只说日后栖凤阁所有大小的事宜全由王珺主掌。 王珺倒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无论你们之前是否听命于他人,现今既然在都栖凤阁伺候,希望你们一切以郡主为重,万事休戚与共,若还有人抱以侥幸三心二意,休怪我不客气。”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想侍奉郡主的,现在便可离开。” 宫婢们默默听着没有吭声,栖凤阁里侍奉的宫人终是定了下来。 · 令贵妃闭口不提朝遇宣生辰之事,她十分期待的同时也略有担忧,朝遇宣已到弱冠之年,皇帝未曾下旨为他开牙建府,她内心自然还抱有一丝妄想,幻想自己的儿子能直接入主东宫。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后宫妃嫔,所有人都暗自等待,等待着皇帝下旨晋封朝遇宣为何等头衔。 皇后也颇为担忧,所以她让王珺去栖凤阁亲近红绣,总归要有万全准备的才好。 皇后有心。想当初,皇后一心拉拢贤妃,谁知老五是个没福气的。万不得已,她才关注起淑妃的二皇子来。 肃元十九年的立太子案后,皇后示意让朝遇安铤而走险,带兵攻打南诏以立战功,好让万岁爷对其另眼相看。朝遇安果然不负众望,首战告捷,皇后趁机向皇帝提议,若朝遇安有爵位在身更能服众,皇帝欣然应允封其为淮南王。朝遇安那时身在四川领兵,府邸便由工部全权操办,工部直接将郡王府建在长安城,若不是有皇后在背后撑腰,古往今来任谁的王府也不能建在天子脚下。 皇后为了日后能更坐稳她的位子,更不惜算计夙玉,让她与燕国世子和亲,燕王煦自然是满心欢喜的,和亲时更是“顺道”借给朝遇安十万精兵,助其一举攻克南诏国都太和城。 所有的功劳都归朝遇安所有,举师回京后,皇帝立即加封他为亲王。淑妃母凭子贵,终是熬出了头,再无人敢小瞧他们母子俩。 其他的朝遇安都做得很好,只除了承滇这个小小的意外。 后宫之间的算计虽然都顾忌着皇帝,但是她们好像都忘记了,这天下是朝家的天下,后宫是皇帝的后宫,若不是有万岁爷首肯,燕王敢让十万精兵过大昭境地?若不是有万岁爷默认,工部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将王府建在长安。 人人自危,而又都各自在揣测圣意。 总归皇帝有自己的难处,烦恼何其多,但只要能在掌控中,一切自然以江山社稷为重。 第二十九章 ·出宫 初十六不用上朝,皇帝也没宣红绣去宣政殿批阅奏折,乐得清闲。 王珺从内命局拿回一个木盒,对红绣眉开眼笑道:“你的御侍令。”她像是补充一般,“皇后命尚宫局新制的。” 红绣打开盒子很是欢悦,玉牌拿在手上只有掌心大小,玉质坚韧细腻无暇,正面四周圆角有云纹,中间左右两边用小篆分别刻着“御侍令,安红绣”六字,反面还浮雕着鸾凤和鸣。 王珺指着底下穿着的红穗子:“这如意结可是我亲手打的。” “谢谢。”红绣笑着问,“我可以用这个出宫么?” 此时朝遇宣突然造访栖凤阁,对她道:“当然可以。” “参见三殿下。”红绣有些诧异,“殿下有事?” 朝遇宣手中拿着折扇,穿了身白色的交领竹纹锦袍,直接开门见山道:“换身衣裳,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红绣撇了撇嘴道:“这宫里,还有哪是好地方?” 朝遇宣忽而一笑:“知道便好,所以不是宫里。” “可以么?”红绣两眼放光,“殿下等我片刻,容我换身衣裳。” 朝遇宣建议道:“穿男装会比较方便。” 红绣上下打量他:“又不是去逛花街柳巷,穿什么男装?” “懂得还真不少。”他轻笑道,“若这般明目张胆地一同出去,总归不妥。” 红绣想了想:“我可以带个随从么?” 朝遇宣摇了摇头:“双辕舆容不下那么多人。” 红绣虽然心有疑虑,但是出宫的诱惑对她太大了,便没有细想便去到二楼。 王珺伺候她换衣裳,眉头微蹙道:“你什么时候同三殿下这般交好了?” 红绣将头发拨了出来,对着铜镜说:“也不算关系好,只是……”她却无从解释什么所以然来。 王珺有些淡淡的不悦:“他可是令贵妃的儿子,你还是同他保持些距离的好。” 红绣却不以为然道:“我会把握分寸的,再说了令贵妃现遭又不敢将我怎样。” 王珺有些无奈,关于御侍不能和皇子深交的制则,她一直没有和红绣说。 红绣换了身白色直裾,腰间系着大带,只是胸前饱满怎么看都不像男子,王珺帮她梳了个公子头,简单的用白色缎带系着,并提醒她道:“万事皆小心。” 红绣用螺子黛绘眉,又理了理衣裳:“我知晓的。” 下了楼,朝遇宣将手中的折扇递了过去:“替我拿着。” 红绣随手打开折扇,檀木绢面的金陵折扇,绣着晚霞红枫图,边上还有他的题字: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 马舆停在含元殿广场的下马桥处,明明是可以容五人同乘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朝遇宣却不让红绣带随从,她这才觉得许是他有话想单独对自己说。 到了建福门,朝遇宣微微挑开帷裳,只露了个脸,守门卫兵没有盘问车夫什么,直接放行。 马舆平稳地轧在朱雀大街之上,红绣拨开侧面的幔帘瞅向外面,虽只看到无垠的宫墙,可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离开皇宫半里之外,才有高栏楼阁渐渐入眼。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在外侧,还有许多小摊贩叫卖着各式样的玩意,令她目不暇接。 朝遇宣坐在对面看她:“即便不是去好地方,只要是出了宫你内心也是欢喜的吧。” “谢殿下。”红绣没有否认,微笑道,“自打进宫后,我便从未出过宫,所以心中很是向往。” 朝遇宣若有所思,却没有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马舆停止前行,车夫摆好条凳,朝遇宣先提着袍摆走了下去,不忘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让红绣搭着。 隔着大街可以看见对面宽阔的府宅,朱红色大门上嵌着七排铜钉,几个人正搭着梯子将牌匾取下来,红绣看到上头写着“公主府”,刚想问些什么,忽而听到喻潇在镇宅石狮边训斥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公主府与相国府一墙之隔,喻潇此时此地出现,很是寻常。 “参见侯爷,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下人唯唯诺诺道,“工部尚书大人今早下了令,说要将公主府改为御侍府。” 喻潇怔在原地,无话反驳。 朝遇宣轻轻地对红绣说:“昨日我同父皇说,公主府既是空置的,不如依工部尚书之奏改成你的府邸。”他又嘘了一声,“可别告诉表哥说是我提议的。” 见他话中有话,红绣同样轻声地问他:“殿下今日带我出来,是不是有话想同我说?” 朝遇宣想了想:“初二十三是我的生辰,不知你会送我何样的寿礼?” 红绣抬头看他:“不知殿下喜欢怎样的寿礼?” 朝遇宣却拐弯抹角道:“洛阳,我比较喜欢洛阳。” 红绣很是费解:“这份礼也太难了。” 朝遇宣也不直说,只是笑了笑,“你只需记得我喜欢洛阳便好。” 正在红绣迟疑的时候,喻潇瞅了过来,他心中一股无名怨气无法宣泄,直接穿过朱雀大街走向红绣,蹙着眉问:“容岚没有同你说过御侍制则么?” 红绣想了想,回答他道:“女官者,恭逊谦顺,行端坐正,不轻狂,不娇作,喜形不露于色……” 喻潇打断他道:“御侍没正经的做过几日,官场的虚与委蛇你倒学了个透。” 对于喻潇红绣还是有些畏惧的,大抵就跟她以前畏惧令贵妃那般。这个人总是变化多端,前一时可以和颜悦色地同你说话,再几日便又是另一幅态度,红绣只怪自己还没参透那个“度”字。 红绣微微叹气想解释些什么,朝遇宣却先开了口:“表哥这般火气做甚?父皇让我带她出宫看看新府邸认个门而已,往后她与你便是邻居了。” 喻潇喉结微动,隐忍着什么:“府邸看也看了,你们还不回宫么?” 朝遇宣低头轻笑:“不急于一时,我还想带她去壹招仙坐坐,不知表哥可要一同前往?” 提起壹招仙总会让人想到很多事,喻潇直接开口拒绝:“没兴趣。”而后打算回相国府,只是还没走几步,忽而转身回来,“走吧,刚好能用个午膳。”他心里满满觉得若是红绣哪天殁了,定是不知自己错在哪。 车内够宽敞,容他们三人绰绰有余,只是谁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怪异,红绣只盼着能快些到壹招仙。 突然马车猛得一停,红绣坐在后方惊呼了一声,差点摔了出去,朝遇宣扶着车栏无法顾及到她,幸亏喻潇眼疾手快一只手抓着车栏,用另一只手去挡,只觉手臂触碰的地方极为柔软,因着惯力,红绣一进一退又摔坐了回去,胸部觉得吃痛,脸羞得通红。 喻潇自己也很是难堪,便起身掀帷裳问是何事。 车夫连忙赔礼道歉:“奴才罪该万死,方才像是驿馆的八百里加急,差点撞上了。” 喻潇往驿马绝尘而去的方向看,应当是奔往皇宫的,便道:“慢些驾驭,不赶时间。”续而坐回车舆的左侧,垂眸看着帷裳一言不发。 朝遇宣也继续闭目养神。 红绣的脸还是很红,右手紧紧扣着边上的车栏,一动都不敢动。 气氛更加诡异。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壹招仙才到,依然要的是天字号的雅间。 朝遇宣做东,点了壹招仙的头牌菜,只是菜肴还未上桌,他蓦地从红绣手中拿回金陵折扇,并借口离开:“你们先用,忽而想起有些事要处理。”他又对红绣道,“申时前我会回来,若是你等不及,可以先行回宫。” 红绣忙说:“我等殿下。” “有劳表哥。”朝遇宣点了点头离开。 此情此景,与数月前有异曲同工之处,红绣根本猜不透朝遇宣为何会这样做。 而喻潇却是嗤之以鼻,朝遇宣这般算是试探么?就目前来说,他对谁做太子根本没兴趣,也不想参与党派之中,但若平心而论,他还是稍稍偏向朝遇安的,多多少少是因为夙玉的关系。 不多时,珍馐美食已将桌案摆满,分量不多但样样精致,红绣最喜吃虾,正中盘中的水晶虾仁共有十二只,红绣顺边连吃了三只,才去夹边上的胭脂鹅脯,但眼睛还是惦记着虾仁,于是在夹了片桂花莲藕后,又夹一只虾仁,然后舀一调羹杏仁鸡丁,又顺带舀了只虾仁,虽然觉得好吃,却不好意思再动。 喻潇不吃河虾,身上会起疹子,便将水晶虾仁往不动声色地往前推了推,换了份莲花饺在原先的位置。 她没吃过莲花饺,夹过来轻尝后觉得外酥里滑:“这个是什么,里头什么馅?” 喻潇停下箸道:“在徽州称为米饺,里面是豆腐和肉。” 红绣又吃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但是不难吃。” 喻潇低头轻轻一笑:“我在老家第一次吃的时候,一共吃了六个。”喻太公是教书先生,为人严谨规矩颇多,喻潇年幼回徽州时没温好功课,被罚不许用晚膳,喻老夫人自是心疼,便做了米饺拿给孙子吃,他一直记得那个味道。 红绣垂眸默默吃完一只莲花饺,已觉着差不多了。虽然天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掌柜的还是送上了冰镇的酸梅汤,她喝了两碗才心满意足。 撤去残羹奉上茶点后,喻潇起身去到凭栏处,斜靠在那听评书。 红绣捧着茶杯在手上轻转,不用对着他的脸不会觉着尴尬,自然会有各种小心思冒出来。她很想问他那日在拾翠殿是不是画了自己,却是问不出口。 喻潇察觉到她在看他,却依然保持原先的样子,不与她对视。 就这样,一段评书结束后换了个女子弹古筝,喻潇闭着眼假寐。红绣也觉得有些犯困,用手托着腮更是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朦胧中,喻潇拨了拨她的发,近在咫尺让她挪不开眼,他抬手轻抚她的脸,她只觉呼吸渐促,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竟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转而他的双唇贴上她的,浅尝深入,手也慢慢往下及其温柔的爱抚,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已化成一摊春水,任其采撷,忽而一阵热浪袭来,红绣猛得一惊睁开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做这么污秽的梦。 可那热意不减,红绣连忙站了起来,一看身后,白色的衣袍后面浸了一小块红色血渍,不禁傻了眼。明明还有几天的,怪只怪午膳时不该贪凉。 喻潇睁开眼往她那看,大抵知晓是怎么回事,便站了起来:“去楼上换身衣裳吧。” 他自然有白色的衣裳,但是论身量明显不合她穿,他想了想道:“你稍等片刻。” 杨府离壹招仙很近,喻潇去那拜访算是稀客。 喻雅得知他是来借衣裳的更是纳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喻潇不想解释那么多,并叮嘱她:“千万不要同母亲说。” 喻雅意味深长地笑:“改日带来让妹妹瞧瞧?” 喻潇随口说道:“她有主的。” 喻雅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只要她还未成亲……” 喻潇打断她:“她太蠢,我不喜欢。” 喻潇原本还打算借点别的东西,最终没好意思开口,又借了顶软轿才离开。他想的很周到,让轿夫停在壹招仙的后门处,红绣若是换了裙装被朝遇宣的车夫看到,日后定是百口莫辩。 红绣换了衣裳,身上用大带临时掖着,还需早些回宫的好。 喻潇特意嘱咐轿夫,一定要从皇宫的望仙门进宫,再将她送至栖凤阁。 第三十章 ·抵京 朝遇安十五那晚到的洛阳,下榻在城驿后立即写了信,派驿骑加急送往皇宫,书曰一切安好自,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休息整顿一夜后,朝遇安领着护卫车队启程,为了能早些回京,马不停蹄地赶路,到达长安东城门时,已是初十七的早晨,晨曦照射在东城门之上,车队径直而入,朝遇安微微抬头,发现街角的合欢花开了,随风微动粉扇轻摇,想着自雨亭边的合欢怕是也已经盛开了吧。 朝遇安先回了靖王府,沐浴更衣后,带了几名亲信去往皇宫,马舆上亲信挑重要的事先说:“王爷,安置在落霞庵的那名女子大半个月前醒了。”而后打量着朝遇安,似是等他说些什么。 朝遇安捏了捏眉骨:“她说了什么话,可曾要见本王?” 亲信摇了摇头:“自醒后,她整日一言不发从未开口说过话。” 朝遇安有些诧异,好一会才说:“继续将她安置在庵中。”并提醒道,“一定要严加看管,恐其耍诈。”他了解她,且上过她的当。 亲信又道:“上个月,皇上下旨让突厥可汗来京朝贺。” 朝遇安微微侧目,若有所思:“兵部那边有兵士调动么?” 亲信道:“未曾。” 朝遇安松了口气:“那便静候皇上的旨意。” 他一夜未眠觉得脑壳子疼,再无心理会其他事,毕竟自己一个月多不在长安,有些事不知道是应该的。现在只想将龙袍呈送给皇帝后,顺便提一下自己的婚事。 只是稍微一瞌眼的功夫,皇宫的建福门便到了。 已经退朝,皇帝在宣政殿批阅奏折,红绣与喻潇同在。 朝遇安单膝跪地请安,将装龙袍的衣匣用双手微举着,红绣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心中思绪更如夏花盛放。 单福庭自然接到手上,皇帝也未细看,侧目吩咐红绣:“放到里面去。” 东偏殿里有暗间,偶尔皇帝批阅奏折累了会直接在那休息。 单福庭将龙袍转捧给红绣,红绣屈膝接过来,端着漆匣进了里间。 皇帝对朝遇安此行很是满意,问其想要何样赏赐。 朝遇安喜难自抑跪着说:“儿臣不要别的赏赐,只想求父皇赐婚。” 皇帝饶有兴趣道:“哦,是谁家的姑娘?莫不是在姑苏认识的?” “并非如此。”朝遇安拱手道,“只是,她的出身一般,恐父皇不应允,但儿臣是真得很在意她。” 喻潇一听,心好似将要蹦出来了那般,他不停地对朝遇安挤眉弄眼,奈何底下人垂眸不看他,别无他法,喻潇只能用手一拨砚台,墨汁溅到手上,他连忙跪在一边:“臣御前失仪,还请皇上降罪。”不忘暗自摆摆手提醒朝遇安。 “你们都起来说话吧。”皇帝没有怪罪喻潇,并打趣他道,“你该不是怕给老二赐婚后,便轮到自己了吧?” 喻潇干笑道:“臣还真是担心。”说完,微微眯眼看了朝遇安一眼,奈何朝遇安自始至终都没看他。喻潇终是忍不住,在事情难以收拾之前,提高声音唤了声,“安御侍。” 红绣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她与朝遇安重逢时的场景,却没想到今日会在宣政殿里碰面,内心雀跃着,仿若美好的一切都会在今日开始。她已将把龙袍挂在拔步床边的木桁上,屋里暗,看不到龙袍的光彩夺目,只觉苏绣龙纹无比威严,听到喻潇在叫自己,应了一声“嗳”,然后理了理衣裳将碎发往一边拨了拨,掀了帘子出来问:“侯爷有何事?” 喻潇扬了扬手上的墨渍:“有丝帕么?借我行个方便。” 看到红绣的一瞬间,朝遇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怔在原地,一脸的难以置信,很快他明白过来,却已全数落在皇帝眼中。 皇帝也是一惊,他吃惊的是朝遇安看到红绣会惊讶,皇帝有自己的揣测,却不敢笃定,便问:“你方才说要与谁成婚?” 朝遇安脑中早已乱成一团泥浆,却不敢不说些什么,心像被什么握着般,顿了顿无奈又难堪地说:“儿臣,找到承滇的母亲了,不过……”他已无力再继续说下去,心中泛着难以言喻的苦楚,“她失了忆,完全不记得儿臣。” 此话到了红绣耳中,也如利箭直刺她的心尖,她咬着双唇,木讷地拿了一方绣着兰花的丝帕递与喻潇擦手。 东配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皇帝看着朝遇安已经发白的脸庞,想分辨他的心思:“你的脸色不太好。” 朝遇安轻呼一口气:“儿臣一夜未眠,有些累乏。” 皇帝终是发了话:“若是你真得中意那女子,朕不会阻拦的,更何况你们孩子都有了,不给她个名分确实委屈了她。”皇帝顿了顿,吩咐道,“红绣拟旨——给靖王赐婚。” 红绣胜任御侍至今从未书写过圣旨,没想到第一次竟然是要给朝遇安封妃。 喻潇抬眼看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都没个血色的。” 红绣顺势捂着小腹弯下腰去,皇帝见状连忙叫单福庭宣太医过来。 红绣有月信在身,太医一把脉便知,很容易糊弄过去,皇帝自然不会怪罪于她。原本因着喻潇知道这事,她还挺难为情的,没成想今日却帮了她。 皇帝又命内监用肩舆将红绣送回栖凤阁,并且允她三日不用临朝。 · 对于朝遇安的婚事,皇帝看起来很是急切,立即传了钦天监的人来宣政殿。 监正依朝遇安的生辰八字,查阅出最近的大吉日为六月初二。 待监正退下后,皇帝问朝遇安:“那女子是何名,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朝遇安一一回道:“她叫阿音,黔安郡人,是为孤女家中再无他人。” “朕记得都御史聂庸膝下无子。”皇帝想了想,“传朕口谕,让聂庸收阿音为养女,私下行事不必张扬。”而后让喻潇执笔书写赐婚的圣旨,以聂音之名封为侧妃。 欺君之罪朝遇安担当不起,自己求的恩典怨不得他人,面上还要故作淡然自若。 喻潇看了朝遇安一眼,稍有迟疑建议道:“皇上,靖王方才说聂音似有隐疾,不如先行医治,待其痊愈后再下旨成婚也不迟。” 皇帝却道:“无碍,还有月余时日,足够让御医调理的。”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朝遇安拿着圣旨出了宣政殿,喻潇走在他身后。 到了崇明门,朝遇安转过身来,蹙着眉问:“谁提议让她做御侍的?” 喻潇与他对视,淡然道:“谁提议的不知晓,我只知最后是陆太后定了她的名字。” 朝遇安握着拳骨节作响:“为何一开始你不阻止她?以你的官职想剔除一个御侍备选不是难事。” 喻潇微愣,明明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不禁正色道:“王爷与其在此纠缠已定的事实,不如想着该如何应对手上的圣旨。”他以为“阿音”只是朝遇安临时应付皇帝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找个合适的女子并非易事。 事到如今,根本怨不得别人,朝遇安明白,但是心中的愤恨难平,拂袖离开去往紫兰殿。 喻潇轻轻摇头,心中忽而觉着有些庆幸,究竟庆幸什么,他又无法描述。 · 朝遇安在紫兰殿轻描淡写地同淑妃说自己要娶侧妃的事。 淑妃怎看不出他的心有不甘:“你不是曾说承滇的母亲死了么?你同母妃说实话,到底所为何事。” 有些事,朝遇安不想同母亲和盘托出,便解释道:“阿音的身份很是特殊,儿臣曾怀疑她是前南诏王族之女,便未带她回来,今时今日南诏已然灭亡,承滇总归需要个母亲。” 淑妃有些惊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她真是南诏遗孤,倘若被朝臣知晓,承滇也难以保命。” 朝遇安道:“儿子只是怀疑并不肯定,况且儿子和她的事只有几个忠将知晓,阿音更不会自寻死路,不会有事的。” 淑妃有些不安:“只要她不是姓段便好。” 朝遇安安慰她道:“父皇让聂都御史收她为养女,身份不会再是问题。” 淑妃看着他,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从那么小的个儿慢慢长大,如今也要成亲了:“往后娶正妃还需知根知底得好,皇家血统不可乱。” 朝遇安点了点头:“儿子知晓。”他稍作犹疑,问:“若是儿子想娶个宫女,你说父皇会不会同意?” 淑妃笑了笑:“母妃也是宫女出生,有何不可?朱太后亦是从尚宫局中出去的,只要身家清白何人敢置喙。” 朝遇安笑着打趣道:“若是御侍呢?” 淑妃脸色一僵:“朝纲制则摆在那,‘御侍封郡主食都邑,不可与皇子私下深交,如有逾越,御侍赐鸩酒,皇子褫夺皇储资格。’你不知晓?” 朝遇安摆了摆手:“儿子不是在说笑么。” 淑妃面色不佳,原本想着回他一句:所谓人定胜天,总会有旁的法子。但一想起红绣那张脸,便觉着多有不安,她用丝帕掖了掖鼻子:“万万不要害人误己。” 朝遇安若有所思,而后起身告辞回飞龙营,并说晚上会在粹梦斋留宿。 淑妃提醒他道:“你还是歇在亲王待制院吧,皇上新封了个庄修仪住在采虹小筑,不太方便。” 亲王待制院为皇子等候上朝时的歇息场所,建在含元殿西侧,他更为欢喜。 待朝遇安走后,淑妃唤了采苹过来:“你去栖凤阁传安御侍来,本宫有话想同她说。” 好一会儿采苹回来禀告说:“栖凤阁的宫人在熬药,说安御侍身体抱恙不便出行。” 淑妃“哦”了一声,觉着日后再见也无妨:“你觉着这个安御侍如何?” 采苹笑着用八个字形容红绣:“秀外慧中,温婉可人。” 第三十一章 ·夜访 自宣政殿回了栖凤阁,红绣越想越难过,忍不住趴在架子床上哭了起来,她难过的是自己会错了意,这些日子全是自己的单相思,不过几封信而已,竟那样地自作多情,芳心错付。 朝遇安回京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只是不知还有那道圣旨。 王珺远远地看着红绣,原本她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可看到红绣是这样难过,自己也有些不好受,打热水拧了手巾走到床边,王珺自然不会问她些什么,这一天她早已料到,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就是个傻子,才会觉得王爷也是中意我的。”红绣抽噎着,“他那样高高在上,我只是个奴婢,他又怎会瞧上我。” 王珺觉得有些奇怪:“王爷同你说不喜欢你?” 红绣吸了下鼻子:“方才在宣政殿他求万岁爷赐婚来着,是小皇孙的亲生母亲。”而后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王珺愣住了,这同她料的根本不一样,想再问红绣些什么,可她此时此刻根本不想说话。 这一天红绣在浑浑噩噩中度过,虽然很早就已安置,可那幽幽的宫灯,晃得她无法安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终是赤脚下床,将藏于柜子底下的几封信取了出来,稍作纠结后抬手放在宫灯上点燃,引得房内一片亮光。 火舌甚至灼烫到她的手,她“嘶”了一声,忙将手指捏在耳后。 窗棱被风吹开,她走过去准备关上,一个黑影却越过窗棱从凭栏那边跳了进来。那人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别出声,是我。” 朝遇安的声音,她怎会听错。 她从未觉得如此幽怨过,用手奋力一推离开他的怀抱,微微喘着气道:“王爷深夜到访,于礼不合吧。” 原本朝遇安想质问她为何成了御侍,见她一副怒容,口气已软了下来:“你怎么做了御侍?” “好像与王爷无关,王爷还是请回吧。”红绣往后退了两步,见朝遇安无动于衷,便威胁道,“若王爷还不离开,下官就要叫侍卫了。” “你也懂得威胁人么?好啊,你大可试试。”朝遇安往前靠近她,其实内心也害怕她真的叫出口,忽而瞥到烛台下留着的一些信函边角,他用的纸张是宣城特供的,不可能别人也会有,便拿了起来,“方才我还以为写的信你没收到,你不知晓我的心意,现在……”他有些责怪道,“你怎能烧了?”橙黄的宫灯照着他身上的紫色锦袍,勾勒出出淡淡的粉边,脸上也有一片淡淡投影看起来是那样恬静。 红绣转过脸,不再看他:“王爷的心意,今日在宣政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还未恭喜王爷。” 朝遇安觉得有气血往脑门涌,恨不得现在就揍她一顿。他揉了揉太阳穴,缓和一会儿后才指着她说:“我从洛阳一日一夜赶回长安,为的就想让父皇替我们赐婚,可我真不知你竟已做了御侍,在宣政殿时,我迫不得已才说要娶阿音。” 红绣吃惊不小。 朝遇安咬牙切齿道:“御侍从来就不能和皇子在一起,如被父皇知道,你便会没命的。”忽而他很是无奈地叹气,“你说你,好好的内命局不呆,怎得就成了御侍?” 红绣喃喃道:“我……我不知道御侍不能……” 朝遇安坐了下来继续揉着太阳穴:“你若知晓,我便死了这条心了。” 红绣这才明白为何喻潇会阻止她做御侍,为何会说那些奇怪的话,终是一语成谶。 朝遇安冲红绣招手:“过来。” 红绣低着头走了过去,顺手倒了杯茶给他。 朝遇安却握着她的手问:“我不在长安时,可曾想我?” 红绣脸上微微发烫,手抽不出来便不说话。 朝遇安很是喜欢她脸红的样子,轻笑:“我很想你。” 红绣窘迫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御侍了。” 朝遇安自是一声叹息:“以后我自会想办法解决,你安心做你自己便好,什么事都不要担心,全交给我。”他又补充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 红绣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个阿音,真的是承滇的娘亲么?” 朝遇安不太想在红绣面前提及阿音,他起身拥着她,顺势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她的事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我只想抱着你,一会儿就好。” 红绣以为朝遇安有什么别的想法,忙推了他一下:“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朝遇安无奈道:“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红绣羞红了脸,慌不择言道:“太晚了,明日还要上朝。” 朝遇安终是笑了出来:“明日十八——休沐。”说着抬手弹她的额头,“你身体不适好生休息,过几日我再找你。” 红绣更觉着尴尬,好像谁都知道她这几日身体不舒服。 · 第二日朝遇安去到落霞庵,只带了承滇和几名近身护卫。 马舆停在骊山后山脚,而后只能步行而上,承滇牵着朝遇安的手问:“父王,母亲真的在山上么?” 朝遇安蹲了下来,与他平视道:“嗯,承滇要乖,我们带母亲回王府。” 承滇其实不是很能理解“母亲”这个词,在他心里可能觉得是比嬷嬷要更亲近一点的人:“母亲长什么样子?” 朝遇安将食指给他牵着慢慢上山:“她——很好看。” 山路略有崎岖,本就不是香火旺盛的庵堂,隐在半山腰中鲜有人知,好在不是很远,不一会儿便到。 朝遇安先独自进去,叫了一声:“阿音。” 她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前方的床帐。 朝遇安走了过去,掰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心却有抽痛感,比起六年前她瘦了很多,不及那时青涩,眼角甚至有些细小的纹路,但是,他也曾经喜爱过这张脸。 阿音还是不言不语,朝遇安的身体微微往下压,目光越来越近,终是她先别开了脸。 朝遇安轻嘲道:“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 阿音天天被喂药,身体没多余的力气更别提功力了,她往床中挪了挪:“王爷有何事?” 朝遇安站在床边看她,好一会儿才说:“跟我回王府。” 阿音不屑道:“王爷不想杀了我?” 朝遇安将带的女装放在床边:“我从未那么想过,所以你不要逼我那么去做。”顿了顿他又说,“阿音,承滇需要一个母亲,你不想看着他长大么?你已经错过了六年,还想错过往后的多少个六年。”他指着外面道,“承滇现在就在外面,若是你还顾念一点亲情,就跟我们回王府。” 阿音觉得心被撕扯着,终是失声痛哭起来。 承滇走了进来,弱弱地唤了声:“母亲?” 阿音抬眼看他,长得很像自己,她笑中有泪点了点头。 承滇犹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拉着阿音的手道:“母亲,我们回家好么?” · 马舆上,承滇靠在阿音的身旁安安静静地不说话,害怕自己说错了话,母亲便又会消失了。 阿音摸到一个木匣,想拿起来打开看看,被朝遇安伸手抽了回去。 阿音便问:“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带我回王府,不怕别人说闲话么?” 朝遇安没有看她:“父皇已经下旨,封你为侧王妃。” 阿音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不相信便算了。”朝遇安握着木匣靠在车栏上,“若是你不愿意,我可以找别人顶替你。” 承滇先不乐意了:“我只要母亲。”说着往阿音怀里靠了靠。 阿音想着些什么,有些话总不能在承滇面前问。 朝遇安不是没有想过找别的女人代替,可他不想让承滇长大后记恨自己,而且他也有把握阿音会配合,已是错了,不如将错就错下去,只是他觉得心中有愧,对阿音也好红绣也好。事到如今,也只能日后再想别的办法。 等到了王府,让嬷嬷带承滇先去用膳,他两人往后花园去,见四下无人时,阿音才问:“朝遇安,你到底想怎样?” 花园的桃树已经满树绿叶了,朝遇安折了一根桃枝道:“我同父皇说你失忆了,往后你应该知晓自己应该怎么做。” 阿音轻哼一声:“你真的想娶我?” 朝遇安点了点桃枝:“好像七年前我已经娶过你。” 阿音脸突然有些红。 “那时候我不是真心的,”朝遇安看向远处,“我不介意再娶你一次,而这一次也并非我本意,当时已是骑虎难下,迫不得已,如果这样说你比较满意的话。” 这么一说,阿音并不生气:“正合我意。” 朝遇安又问:“那日在骊山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音狡黠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朝遇安知道她的想法,若是刺杀成功了自己必定能登上皇位。对于太子之位,他自小就觊觎着,皇子想当皇帝理所当然,但他想名正言顺地得到,皇位也好,女人也好。 于是朝遇安轻哼一声:“过去的事全忘了吧,从今日起你叫聂音,为都察院都御史聂庸之女,若是日后你再敢耍什么花招,靖王府不介意为侧王妃发丧。”他又警告她道:“往后不许再直呼本王姓名。” 第三十二章 ·探望 终是有人在奏折里提及朝遇宣即将弱冠之事,那些大臣们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同一日的奏章里过半都是关于朝遇宣的。 红绣知晓时已是在两日后的宣政殿,皇帝随手将一本奏折拿给她看:“看看这奏折。” 红绣瞅到奏折上已被皇帝用朱笔画了个圈,明白他也是同意的:“皇子到了年纪,开牙建府很是寻常。” 皇帝像是试探般地问:“朕只是不知该封个什么给老三。” 既是用“封”字,红绣便道:“臣翻阅过通鉴,靖王年十七已被册封为郡王,年二十又加封为亲王,三殿下此时晋爵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换了本奏折递给她:“再看看这个,光禄寺卿、国子监祭酒联名上书让老三同在长安建府,你有何见解?” 红绣没有看到奏折上有皇帝的批阅,不敢妄言什么,只能以事论事:“大昭祖制:皇子就藩无诏不得进京,本意就是封地不能在长安。”突然她有些疑惑,若是现在说‘即便赐他食邑长安不给兵权就好’,可朝遇安既有兵权又能在长安建府,实在有违祖制。自骊山行刺事件之后,不是没有大臣请奏要皇帝削去靖王的兵权,可是皇帝并没有那样做。再论制衡,朝遇宣有可能留于长安,但只怕一旦实力相当时,就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皇帝合起手上的奏折:“那你觉得哪里合适?” 红绣微愣,忙道:“恕臣愚昧,臣不知。”她想起朝遇宣对自己说过喜欢洛阳,但此时此刻她怎敢说出来。 皇帝自言自语地说:“喻潇这两日称病未上朝,倒是少了个人探讨。” 若是喻潇在此,真的能给皇帝答案么。 皇帝指着墙壁上挂着的大昭版图问红绣:“倘若是你是喻少师,你会觉得哪里做老三的封地合适?” 皇帝铁了心想知道红绣的猜想,既然是假设出来的问题,她自然会给假设出来的答案:“臣若是喻少师,便会举荐金陵,金陵为长江流域主城,位置上亦不用派重兵驻守,做为藩地长居最为合适。” 皇帝先看了看金陵又看往江南,最后才看向长安。 关于封地问题,红绣不相信皇帝没有设想,许是在长安和他心中的封地之间犹疑着,只差人推动一把而已,若是此时喻潇真的在,定能给出最为合理的答案。 “金陵距令贵妃母家扬州仅两日路程。”红绣又补充道,“而且三殿下钟爱牡丹与红枫,两样都为金陵之绝。”她不动声色的提了朝遇宣的喜好。 “牡丹。”皇帝喃喃道,而后他未在同红绣讨论朝遇宣封王之事,却让她去拾翠殿传口谕:明日辰时于含凉殿殿选。 “诺。”这一日,多少人翘首期盼着。 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明日殿选你不必跟随,去到相国府代朕探望喻潇,顺便再看看御侍府有何不满意的地方,若是有喜欢的东西,直接下令让工部添置。” 红绣微微屈身道:“臣谢皇上恩典。” 殿选时陆太后有眼疾估摸着不会去,可是朱太后定会亲临,红绣是不能让她看到的,有些事既然想隐瞒,皇帝自然有他的法子,其他的疑虑等红绣的母亲到了长安,一切自会揭晓。 · 既是探望,红绣穿得很是端庄,绛紫长袍配以金翟冠略施粉黛的,已经日渐习惯这样的装扮。她没有选择马舆,反而乘坐四人共抬的银顶轿,只带了四名护卫去往相国府。 相国府门庭宽阔,六级门阶,门楣上雕刻着两组牡丹攒云纹,以沥粉贴金,极为光彩夺目。 待软轿停稳后,红绣缓缓而出,管家看其装扮便知她身份,更听闻是皇帝命她来的,怎敢让其在门前等候,一面唤了个家奴去侯爷那传话,一面领着她进了府邸,幸而喻潇人在府内。红绣则回头吩咐着:“你们都在门口候着,我稍刻便出来。” 家奴寻了几个房间都没见到喻潇,已急得满头大汗,而后见婢女从后花园匆匆跑来:“侯爷在树上,快拿个梯子来。” 红绣一愣,不是说抱恙不能上朝么。待到了后花园,喻潇还在树杈上站着,正抬手逗着鸟窝中的幼鸟。 婢女远远地唤了声:“侯爷,有客到。” 喻潇转身欲从树上跃下来,冷不丁看到红绣,忙抓住树干停在原处:“你怎会来了?” “侯爷好兴致。”红绣双手环抱着胸,抬着头看他,“原以为侯爷下不了床,万岁爷让下官前来探望,没成想侯爷竟如此生龙活虎。” 喻潇讪笑着:“我只是偶感风寒,今晨才大好。” 家奴将梯子搭在树边,喻潇顺梯而下,他拍了拍手:“要在府里用膳么?” 红绣轻轻一笑:“下官不敢。”说着准备告辞。 喻潇却让下人们全数离开。 红绣微微回头,觉得根本没必要:“下官不会在皇上面前乱说话的。” 喻潇微怔:“我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 红绣脚下一顿:“下官只是随口说说,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喻潇盯着她的金翟冠:“你戴着金翟冠时,说话就是这般客套?” 红绣不知怎么同他交流,率性点怕他翻脸,恭敬些又遭他嫌弃。 忽而喻潇抬手将她的金翟冠摘了下来,红绣抱着头“呀”了一声,根本阻止不了他的手,又听他道:“这本就是仿制的,丢了也没关系。” 红绣一脸诧异:“你怎知道?” 喻潇很是自信道:“想不想知晓是谁换了太后赏赐的金翟冠?”说话间用食指顶着金翟冠转着玩。 红绣垂眸道:“不想知道。”说着欲从喻潇手中拿回金翟冠。 喻潇抬着手不让她得逞:“你就不好奇?” “有什么可好奇的,总归不能改变我已是御侍的事实。”红绣一跃,还是拿不到。 这一贴近,喻潇只觉满鼻充斥着她的胭脂气息,京城天香阁的十二月水粉,红绣今日用的是二月兰,清新的香味竟让喻潇觉着心猿意马,他往后退了两步,嘴角一扯:“既然你穿男装,我带你去怡仙院如何?” 一听就是花街柳巷,红绣沉下脸来:“侯爷请自重。” 喻潇还是坏笑着:“人生总有很多事情要去尝试。” 红绣抬眼瞪他:“你从未死过,需要试试么?”说完转身离开。 喻潇往前按着她的肩,红绣站在原地不想回头,在他意料之中,便抬手缓缓将金翟冠替她戴好:“在万岁爷身边,处处要注意言行,你太过冲动,很容易说错话。” 红绣随手将珠翟递给他:“估摸着昨日我已经说错话了。” 喻潇扣上珠翟,问:“你说了什么?” 红绣也没有隐瞒,将昨日在宣政殿给朝遇宣选封地的事同他说了:“于是我说了金陵。” 喻潇双眉一蹙,敲了她的脑袋:“你疯了么?” “好痛。”红绣揉着头转身看他,“万岁爷只是说假使我是你的情况下,会选择何地。” “你觉得我会像你这般愚昧无知么?”喻潇掐着腰,满口的讽刺,“金陵是何地?太.祖皇帝还是前齐国将军时的京城,已是亡国之都,你怎会选那个地方,你为何不说前南诏的太和城,嗯?” 红绣给他训的连连缩头:“人家又不通晓前朝史记。”那声音酥软到骨子里。 喻潇叹气:“你若不知选哪里好,直接说长安啊,有靖王的先例总归不会有错。” 红绣蚊子哼道:“我也想说长安,可那不是给靖王添堵么。” 喻潇这才缓过神来,总归红绣是向着朝遇安的,心系着彼此,也不知能瞒多久,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他不敢想象。于是语重心长道:“就因要帮衬着你心中所想,故而不能轻易表现出来,你越是助谁便越是害了谁。”他又是一声长叹,“你忘记御侍定选时的试题了么?万岁爷心里想什么,不是那么容易揣测出来的。” 红绣双唇微启,不知道说什么。 有些事喻潇也只是猜想,并用自己的方法护着红绣,终归不能现在告诉她,令其乱了分寸,他缓缓而道:“不过,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算是安慰么。 红绣沉默了半晌才说:“出来得太久了,我想去隔壁的府邸看看,你要去么?” 喻潇顿了顿,才说:“你去御侍府,我去怡仙院。”他又露出那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红绣微愣,还是点头“嗯”了一声:“告辞。” 喻潇却先行大步离开,红绣在他身后说了句:“对了,万岁爷今日在含凉殿殿选秀女。” 喻潇充耳未闻。 · 御侍府的金字牌匾已经挂在门楣之下,红绣站在门阶之下迟迟没有踏足,有很多事变化得太快,她一时还无法适应。护卫见日头已经高升,询问着:“郡主,要属下进去通传一声么?” 红绣回过神来,轻声道:“回宫吧。” 才走了不久,红绣忽在轿子里吩咐:“改道去壹招仙。” 壹招仙的小厮领着红绣去到玄字房,她点了水晶虾仁、芙蓉糕、桂花红豆粥,而后又添了份徽州米饺。 小厮笑道:“是莲花饺对么?” 红绣点了点头。 楼下的文昌先生正说着评书:“说到古剑山庄的庄主古星北,不得不要提一下古星南。古星南是老庄主的嫡长子,当年在江湖上可谓叱咤风云,引得多少绿林好汉想与其切磋武艺,而他却是每年只应一次决斗,而且是在中秋第二日……” 红绣听到是古姓,便想到在《资治通鉴》里看过一段,太.祖皇帝的皇后姓古,其父就是古剑山庄庄主,当年朝九归推翻前朝黄袍加身时,有两家人功不可没:古家世代铸剑,所铸之剑锋利无比吹毛可断,军队有了这般利器,自是如虎添翼;再就是江南沈家,倾其所有家财用做军饷粮资,沈家的女儿自然成了贵妃。而后无论谁登基为帝,沈家的女儿在后宫自是有一宫主位,只是没出过皇后而已。 正在想着什么,却瞅到对面天字房进了人,定睛一看竟是喻潇。 红绣略觉诧异,又见喻潇身边多了四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其中一个笑盈盈地将凭栏上的竹帘放了下来,转而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厮在一旁上菜,红绣用箸戳着莲花饺,带着些怨色喃喃自语:“一下子吃六个米饺,也不怕撑死!”而后将虾仁一扫而光,又鼓着腮帮子道,“再一盘水晶虾饺……不对,是虾仁。” 第三十三章 ·耳光 不多时,护卫在旁提醒道:“郡主,时辰不早了。” 红绣想起若是殿选结束,皇帝定是要自己书写册封的圣旨,于是她往天字房那边若无其事地瞅了一眼才起身下楼。 待护卫付了银子,红绣还未走出壹招仙的大门,就见掌柜的笑着拿出个雕花木盒给她:“难得郡主大驾光临,小店没好东西相赠,区区银饰望大人不要嫌弃。”掌柜又轻轻地说,“愿郡主安——好无忧。”他的“安”字说得很有意味。 红绣见盒子上刻着合欢花,便抬手准备接过来,护卫却已先行拿到手上,里里外外仔细检查无恙后才转呈给红绣。 是一只雕花银臂钏,看其工艺颇为讲究,桃花上描了朱砂和金漆,内侧还刻了四个小字:朝朝暮暮。朝字因避忌皇姓少了一笔。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红绣看在眼上记于心里,对掌柜的颔首致谢后离开。 坐在轿中,她双手攥着木盒若有所思,忽而她像是感觉到什么,挑开一边的幔帘往楼上瞅,果不其然,朝遇安一身绛紫常服,站在壹招仙三楼临街的围栏处,冲她笑。这几日所有的不安情绪,她全抛诸脑后。 · 五千秀女仅有三百人得以殿选,现遭皇帝只留下三十名家人子,真真的百里挑一,其余撂牌子的秀女,也有不在少数愿意长留宫中侍奉,而后内命局会跟着放出年满二十五岁又无品级的宫女回乡,好以更替。 红绣在光范门处落了轿,远远的看到昭庆门那几个嬷嬷带着新的宫女入六局编司,每个人身上穿着簇新的曲裾,却是同裳不同命。 鬼使神差的,她竟走了过去。 嬷嬷立即跪于地上请安:“奴婢参见郡主。” 两排的宫女同样齐齐跪下:“奴婢们给郡主请安。” 红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像是看着曾经那个还是宫女的自己:“你们都起来吧。” “谢郡主。” 一张张或稚气或清秀的脸,无论丢在哪里都是花儿般的美人,日后却要看各宫主子的脸色行事。 红绣想了想:“你们之中有谁的姓名带有花字和风字的,走上前来。” 两名女子应声往前走了两步,福了福身子道: “奴婢姓花,单名一个盏字。” “奴婢姓夏,名满风。” 红绣又仔细看了看她们的脸,不妖不媚还算合心意,便道:“我身边还少两个贴身宫女,不知你们二人可愿去到栖凤阁侍奉?” 两人异口同声道:“奴婢谢郡主眷顾。” 这样一来,风花雪月又都齐全了。 到了栖凤阁楼上,王珺略有不满:“既是撂牌子的秀女,心里指不定还想着飞上枝头,传到令贵妃耳中,定说咱们栖凤阁里尽出些狐媚的女子。” 红绣有些不解:“什么叫‘尽’,还有谁?” “重点不是在她们的心思之上么,你怎会想旁的?”王珺替她换衣裳,压低声音道,“我也只是听皇后娘娘说起过,淑妃曾是栖凤阁的婢女,皇帝一夜留宿后有了身孕。”她拿了件长裙走过来,“总归也算淑妃运道好。” 红绣摆摆手:“还是穿直裾,等下可能还要去宣政殿。”淑妃的事不容她多问,一朝孕育的小皇子如今已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到底还是她与栖凤阁有缘,“既然皇上没在含凉殿赐她们珠花,以后定也不会惦记着,不过,若是发现她们有攀高枝的苗头,直接将其遣去永巷,不用支会我。” 话放在此处,王珺往外传话的时候却是撂了狠话:若不安分守己胆敢吃里扒外,定当杖毙决不轻饶。 · 内阁一众要臣元老齐聚于宣政殿,皇帝先是让红绣拟旨,封朝遇宣为“成周王”,藩地为洛阳,又让工部在洛阳选址新建藩王府,在王府建成之前,朝遇宣依然居住于长信宫的景仁殿。 皇帝完全是通知而非商议,众臣自是有人心喜有人愁。 红绣松了口气。 一切看来已成定局,朝遇宣只得封了个郡王,即便封地在洛阳,也改变不了他低朝遇安一个爵位的事实,若再论兵权实力,更是不能与之匹敌。想着令贵妃得知此封赏时会为何样表情,红绣心里竟有些期待。 盖上玉玺和金印后,皇帝让红绣收好圣旨,待明日朝遇宣弱冠礼结束后宣读。 弱冠礼上令贵妃定会在场,红绣越发期待。 · 红绣靠在浴桶里,瞧着手上的臂钏越看越欢喜,思绪早已不知道飞去哪,香汤正泡得舒爽,王珺过来说令贵妃派人来传话,邀她去畅音阁听戏。 红绣暗自觉着好笑,终是按耐不住了么。 红绣依然头戴金翟冠,想着已有很多日未曾穿过裙装,甚是怀念,几经挑选找了件绿色的曲裾,绿色是她在司衣房时女官的服色,曲裾便是意有所指。见外头起了风,王珺给她系了件米色青边的无袖褙子:“我陪你一起过去。” 红绣想了想:“还是让雪影和月影陪着我便好。” 走到门口时,红绣见某个护卫有些眼熟,对其指着远处的凤凰树问:“秋千?” 那护卫一拱手:“劳郡主还记着属下。” 红绣冲他一笑:“你叫何名?” 护卫道:“阿未。” 红绣瞅着他身边的几人若有所思:“按时辰排名?” 阿未点了点头:“正是。” 红绣没有带护卫一同过去的打算。 王珺却拉了拉她的袖子:“多带几个护卫吧,令贵妃此时找你定没好事。” 红绣不屑道:“若是带了护卫,还以为我怕了她。” 王珺立马同雪影月影耳语一番:“倘若令贵妃让郡主吃茶用点心,你们定要想法子挡着。” “奴婢知晓。” · 畅音阁离自雨亭很近,这会已过了戌时,风中透着瑟瑟的冷意。 令贵妃穿的正是红绣当日呈送的春衣,端坐于正中的横椅之上,红绣微微屈身,拱手道:“下官拜见令贵妃,娘娘万福。” 令贵妃含笑让红绣坐在她身边:“免礼,过来说话。” 台上唱着《贵妃醉酒》,是红绣最厌恶的戏本之一,不过是个妒妇在某阉臣的帮助下魅惑君主罢了,倒是挺应景。 令贵妃只说还未恭贺她封为御侍,这会儿想找她叙叙旧。红绣更是觉得好笑,她们之间有何旧事可叙?瞅着令贵妃身边也只有绿珠一人伺候,自己反而不敢掉以轻心。 令贵妃使了个眼色,绿珠捧上个小方盒来,雪影在边上很自然的接了过来,令贵妃轻瞟雪影一眼没有说话。红绣打开一看,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粉色珍珠,这般尺寸已很是少见,两颗一模一样的更是难得。令贵妃缓缓道:“这是高丽进贡来的走盘珠,权当本宫祝贺安大人上任之喜。” 红绣合上盖子将东西摆在矮案之上:“谢过贵妃娘娘好意,这般贵重的东西下官怎好收?” 令贵妃掩面一笑:“难道安大人嫌弃不如银子来的实在么?若是想要银子,想要多少只管开口。” 令贵妃倒是财大气粗,红绣不禁眉头微蹙,是在暗寓皇后直接送自己的银子么?红绣抿嘴看着木盒:“那下官却之不恭,多谢娘娘。”雪影顺势捧在手中收着。 令贵妃这才和颜悦色道:“奉酒。” 稍刻就有宫人拿了壶酒来,令贵妃很是愉悦:“听闻庄修仪酿的桃花酒很是独特,本宫便厚颜去讨了几盅,正好今晚唱的是《贵妃醉酒》,红绣,你不如陪本宫同饮几杯吧。”“红绣”二字从她口中这般亲昵的说出,令她本人很是膈应。 桃花酒盛在小杯中,如蜜汁般清澄透黄,令贵妃举杯相向,雪影在一旁道:“郡主月信还未干净,怕是不能喝酒。” 红绣杯子都没碰,冲令贵妃微笑:“是下官没有口福。” 令贵妃眉头微挑,又指着桌上的点心:“这些都是仙居殿小厨房里做的东西,若是未用晚膳便将就吃些。” 红绣面带笑意地回绝:“今日下官去过壹招仙,已吃过很多点心,晚膳也是用过,这会儿倒是不觉得饿。” 月影在旁轻声道:“娘娘的糕点看起来清爽不腻,郡主不妨尝尝。”说着用箸夹了块马蹄糕盛给红绣。 红绣来的时候有想过,若是自己的宫女在令贵妃面前替自己吃茶用食,那般急于表现忠心护主,定是不可信,如今劝她吃些点心,倒是让她放下心来。令贵妃再怎么怨恨自己,断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下毒。 此时戏台上的花旦一曲终了,正福身候命,令贵妃道:“赏。” 绿珠往前打赏去了,小阁内只留有她们四人,令贵妃瞅着雪影和月影道:“这两个宫女看着有些面熟,嘴也很巧,不知你从哪寻来的?”满满的笑里藏刀之意。 红绣随意看向她俩:“身边的宫人不论是何出生以前在哪当差下官都不计较,既然都在栖凤阁伺候,做在当下便好。”红绣顿了顿又道,“就像娘娘以前身边的婢女,也有嫁于他人做妻妾的,总归要以现在的生活为主。” 令贵妃微愣:“本宫倒是觉得跟自己相处久的人更为贴心,听闻王珺也去到栖凤阁。”她倒是什么都事都知道。 红绣只回笑道:“现遭栖凤阁的宫人,下官各个都满意。” 令贵妃忽而不再说话,因为朝遇宣来了。 朝遇宣面色不佳,只冲令贵妃微微屈身:“儿子给母妃请安。”瞅着桌上有酒就拿过来喝,却“啧啧”有声,“这酒揭封多时,竟不如壹招仙的米酒清甜。” “皇儿过来怎不差人通报一声?”令贵妃面带微笑,“可用过晚膳?” 朝遇宣也露着笑意:“倒还真有些饿了。”说着又拿起桌上的点心每样都吃了些,令贵妃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好一会儿,朝遇宣才对红绣轻声提醒着:“晚上早些歇息,别耽搁明日的早朝。” 令贵妃有些不悦:“皇儿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日后别再与安御侍同进同出,惹人非议。”这话一出,让红绣有些惊讶,难不成那日出宫她已知晓。 朝遇宣却嘴角微扯:“我同安御侍光明磊落,并无任何不可告人之事,有什么好怕的?”他顿了顿又道,“若我私底下同她交好,母妃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令贵妃面露嗔色,于是红绣起身想先行告辞。 “今日儿子便把话说清楚。”朝遇宣示意红绣坐下,对着令贵妃道,“儿子不知母妃以前有多么得不喜安红绣,可如今儿臣却是不得不在意她,还望母妃日后不要再为难于她。” 此话一出,雪影与月影一脸骇然之色,直接退出了小阁,红绣更是瞠目结舌。 令贵妃气得脸都绿了:“你为何总跟母妃对着做,来伤母妃的心?” “那母妃何尝不是伤了儿子的心。”朝遇宣苦笑着,有些怨恨,“母妃杖毙红枫的事,儿臣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倘若有天红绣也遭遇不测,儿臣定跟父皇说,是因为儿臣在意她,母妃不想其断送儿臣的前程才加害于她。”他的嘴角泛着让人心颤的笑意,双目早已染上冷霜,“看父皇是信您还是信儿子,若是母妃有把握倒可以试试。” 登时,令贵妃扬起手来就扇了他一巴掌。 朝遇宣并未躲避,只听“啪”的一声很是刺耳。红绣转过头去,恨不得什么都没看到,却又听他淡淡道:“母妃这一巴掌比上次要轻。”说完,拽着红绣的衣袖从另一边出了畅音阁。 第三十四章 ·册封 沿着雨花石子路直至走到自雨亭,朝遇宣才松开手,周遭无人,只有四盏风灯在夜色中随风摇曳着。 红绣蹙眉问他:“殿下魔怔了么?” 朝遇宣回过头来:“你指哪样?” 红绣有些烦闷:“殿下这样同你母妃说话,不知她日后会更为难我?”转而她垂眸问,“殿下是不是很讨厌我?” 朝遇宣却是一笑:“你为何不认为是——我心仪你?” 红绣没好气道:“若是喜欢一个人,看他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他抬头望向幽蓝的夜空,酝酿着什么,稍刻无比温柔地看她,那双眸盈满了如皎月般的光辉:“像这样么?” 红绣抬手在自己眼前摆了摆:“别闹了,殿下究竟想怎么样?” 朝遇宣弯腰从地上捡了枚雨花石,用力丢入水中:“此时此刻,我还不想同你说。” 红绣咬着牙床道:“那么殿下便是在利用我?”话刚出口,她已开始后悔。 朝遇宣没想到她会质疑,也不反驳:“对不住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下次再请你去壹招仙听戏。” 红绣抿嘴问:“前几日在壹招仙,殿下突然离开到底所为何事?” 朝遇宣更没想过她会过问自己的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红绣觉得他是默认了:“若是殿下日后还想利用我,劳烦先通知一声,让我有所准备。”今日也好那日也罢,总归她不想再有下一次,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当我欠你个人情。”朝遇宣沉默一会才说,“你那次在望仙桥处落水,可想知道是谁推你的?” 红绣看向太液池道:“事情过去得太久,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 朝遇宣“呵呵”笑了出来:“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虚伪。”他慢慢靠近她,“若是我没猜错,你已知道是谁害了你,却还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红绣心里一惊,故作淡然道:“殿下在说什么,下官不明白。” 朝遇宣盯着她:“你我都是同样的人,谁也不必妄自菲薄。” 红绣正想说什么,却见阿未和另三个护卫匆匆而至,许是雪影月影寻不到自己去了栖凤阁通报,来的倒很是时候,于是她对朝遇宣说:“殿下,告辞。”又对其他两个护卫吩咐,“你们两个送三殿下回宫。” 朝遇宣却不领情:“不必了,我习惯一个人。” · 王珺在栖凤阁院门口的照壁那,挑着盏风灯等红绣,见她回来赶忙迎了上来:“可算回来了,靖王府过来位公公,人还在厅中候着。” 红绣微愣:“靖王府?” “雪影和月影方才急匆匆跑回来,说你不见了,护卫们都去寻你了。”王珺有些担忧,“若是惊动万岁爷可就不好了,你方才去哪了?” 红绣只往前厅走:“没什么事了,以后再说。” 那公公四十多岁身材健硕,一身宝蓝色绣着金线暗纹的长袍,衬得他脸上的皮肤异常白皙,他抱着拂尘对红绣微微颔首道:“咱家是靖王府的总管赵池,见过御侍大人。”红绣瞥眼见他指甲修得十分平整,右手拇指上,还有道两指宽的印子,许是戴扳指留下的。 红绣有些奇怪:“不知公公深夜到访,可有要事?” 赵池抬眉看她,不苟言笑的脸庞瞅得人有些不舒服,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个樟木盒:“这是王爷吩咐咱家送来的,还望御侍大人笑纳。” 王珺在旁抬手接过,光看那木盒已是十分精巧,四周皆用蝠纹金边包着,待红绣小心翼翼地揭开,盒中放了一枚白玉印章和一块巴掌大的青花瓷碟,打开绘着龙凤呈祥的瓷盖,一股淡淡的幽香四散开来,入眼的是赤红色膏体,若不是配着印章定当这是胭脂。红绣拿起印章贴在那印泥之上,直接印于左手掌心之处,显出四个红字——安红绣印。 红绣转过脸吩咐雪影:“二十四司有送过一套玉锉,帮我拿过来谢过公公。” 雪影立即往楼上去寻。 称这个空挡,红绣淡淡地说:“大晚上的,有劳公公跑一趟。” 赵池还是没有表情道:“咱家分内之事。” 红绣将装在漆盒中的玉锉递予赵池时,他的眉头明显一挑,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任何客套话,只接过来道:“谢过安大人。时辰也不早了,咱家还要回去复命。” 待赵池走了,红绣的脸立即沉了下来:“我这栖凤阁还真是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引王爷的人过来,怕是万岁爷已经知晓畅音阁的事了。” 王珺蹙眉问:“那现在怎么办?” 红绣紧抿着双唇,觉得这么晚朝遇安派人过来送东西,定是意有所指,她自己本就有御赐的金印,为何还特意送一枚印章过来,于是将漆盒检查一遍,发现底层夹了张纸条,打开一看:护卫不可信。落款是个古字。与她猜想的一样,但现在的护卫全是皇帝安排的,她又怎能轻易换掉。 忽而她又瞅到那个古字,心中有了想法。 红绣挠了挠头:“明日三殿下生辰,去楼上看看有什么能送的寿礼。” 王珺差点翻白眼:“你明日给他宣旨的时候就是最大的寿礼了。” 红绣有些诧异:“这你都知晓了?” “后宫里谁不知晓。”王珺满不在乎道,“今日那些个大臣们在宣政殿只进不出的,定是有要事,还不是因为三殿下的爵位。” 看王珺这样子,也是知晓朝遇宣只得了个郡王罢,既然有大臣能对皇后通风,定会有官员同令贵妃报信,封号藩地彼此已心知肚明,自己也不能改变某些事,为何令贵妃还这般明目张胆的邀约于畅音阁听戏,红绣很是不解。 · 早朝时皇帝晏起,红绣在宣政殿等着。 不过一夜功夫,皇帝临朝时竟改口说要封朝遇宣为端亲王,只是洛阳封地不变。 红绣终是明白人算不如天算,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会有变卦。能让皇帝改旨意,也算她的本事。 却有官员向红绣投来异样的目光。 红绣看向喻潇,他也同样望过来,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再看朝遇安,他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皇帝忽而问起燕世子与夙玉的儿子慕容煜。 便有大臣言表慕容煜已有五岁年纪,是时候开蒙了。 皇帝站了起来在朝堂上踱步,沉默半晌后下了旨意:封慕容煜为王世孙,命其接旨后立即前往长安。 昭国和燕国的渊源颇深,但凡燕国有王子被封为王储者,开蒙时必定会被送往大昭,说好听些是求学,难听点便是质子。现世子慕容霆年幼时同样依旨来到长安,他与夙玉也算青梅竹马,在他回燕国后不久后,赐婚的诏书便已下达,现在他们的嫡长子得封王世孙,也是理所当然,更是奠定了慕容霆的世子之位。 慕容煜好歹是当今万岁爷的亲外孙,定是不会亏待于他。 · 已是午后,红绣拿着圣旨到景仁殿的时候,见门口站了十来个家人子,便侧目对花影和风影说:“估摸着皇上给三殿下选妃呢。” 她二人却不为之所动。 礼部尚书和宗人府的宗令、宗正皆在候旨,朝遇宣立于殿内,身着圆领绣了四爪行龙纹的绛纱袍,头戴紫金冠,正中的东珠很是夺目。待红绣宣读完圣旨,他叩首谢恩,接过圣旨供于长案之上。 红绣准备离开,朝遇宣却说:“这份寿礼,我很是满意。”他的话一语双关,明显说给旁人听的。 红绣回过头来看他:“王爷多虑了,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朝遇宣负手而立,亲王的朝服很是配他:“今晚,宫宴见。” 红绣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往下沉。 出了右银台门,喻潇站在光顺门处,似乎在等她,红绣远远看了他一眼,却转身欲绕道而行。 喻潇并未给她机会,疾步走了过来,并叫她的名字:”红绣。” 既然躲避不了,红绣便转身,装作才见到他,十分恭敬地躬身拱手道:”下官参见喻少师,大人怎的还未出宫?” 她这般恭顺,喻潇只觉得心里莫名烦闷,随手将乌纱帽摘了下来:“陪我走走罢。” 摆明了有事,红绣便吩咐花影、风影和随行的护卫先行回栖凤阁,他俩则顺着石板路,去到延英殿那边。 红绣见他不说话,也不开口问询,脑子里满是那日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喻潇侧目看她:“你没有话问我么?” 红绣想了想:“早朝时大臣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 喻潇轻笑:“自己做错事了还不知晓?” 红绣一本正经道:“有么?” 喻潇停下脚步:“昨日在宣政殿,朝中要臣都知晓三皇子得封郡王,圣旨你都拟好了,可早朝时皇上却改口封他为亲王。” 红绣瞠目结舌:“你以为我能左右万岁爷更改三皇子的封号?”封号两字是郡王,一字为亲王,是很大的差别。 喻潇笑的理所当然:“可今早皇帝上朝迟了,群臣有目共睹。” “我竟让令贵妃摆了一道!”红绣这才后知后觉,且有些气愤,“昨晚她叫我去畅音阁听戏,还送我两颗东珠,后来定是她对万岁爷吹耳边风,让皇上改了主意。” 喻潇有些嘲讽她:“愚昧至极。” “此话怎讲?”红绣有些不明就里。 喻潇也不明说:“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谁都不可信,包括——”他想说皇帝也不可信。 红绣睁大眼看他,等着他完整的答话。 “我。”话到嘴边他却改了口,而后理了理乌纱帽复又戴上,“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亲耳听到的也能作假。”他双唇微启,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我出宫了,你也回去吧。” 红绣垂着眸也是思虑很久,问他:“今夜宫宴你可会到场?” 喻潇稍作踌躇才回她:“身体不适,不想列席。” 红绣轻哼道:“耍赖,你定是想逃《汉宫秋》。” 喻潇对她一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第三十五章 ·过往 宫宴设在麟德殿,邀了朝中四品及以上官员列席,给足朝遇宣的脸面。 每每与众官同乐,皇后最爱做媒,往年都是指着谁便是谁,看起来随意,却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而今日她却一反常态,和令贵妃聊起拾翠殿的家人子,说已送了十个去往景仁殿。 令贵妃掩面轻笑:“喧和不过将将弱冠,洛阳府邸还未建成,大婚总不能在长信宫拜天地。”若是能在长信宫,那还了得,她话里有话,似在试探什么。 “喧和。”皇后呢喃朝遇宣弱冠后的表字,倒也不是很在意,“景辰六月要娶侧妃,同一年完婚,是不妥当。”皇后轻描淡写,不理会令贵妃的言外之意。 令贵妃确实有她的心思,外甥女沈蓁前年已及笄,原本想着端阳节时让母亲将其带进宫里,自己再向皇帝讨个恩典指给朝遇宣,怎料朝遇安竟会先成婚。 明年再完婚她也等得,沈家的嫡女,不会再做侧妃,她要沈蓁为正妃。令贵妃更想趁今夜,让皇帝直接将凉玉指给喻潇,却遍寻他不着,连汝阳长公主也不在席间,便嘟囔了声:“怎么没看见徽州侯?” 红绣离他们的席案近,自然听得清楚,于是她环顾四周,果然没看到喻潇的身影,不禁低头轻笑,他逃的哪是《汉宫秋》,明明是《鸳鸯谱》。 王珺跪坐在她身边斟酒,悄悄说:“靖王在看你。” 红绣抬头,朝遇安就坐在她对面,见她看过来,便举杯做邀酒状,红绣与他遥遥对杯,只浅抿一口也不多喝。 皇帝也在官员中寻找着:“品仙呢,今夜怎没看见他?” 喻轻舟便起身回道:“他有些咳嗽,说迟些时候再来。” 皇帝笑了笑:“惯会躲的。” 忽而有侍卫急匆匆走上殿来,在皇帝身边附耳一番,只见皇帝脸色微恙,即刻离了宴席。 · 红绣的母亲到了长安,皇帝比红绣先行知晓。 皇帝更是一早就派了锦衣卫在洛阳处等候,全程护送其前往长安皇宫,现遭人已带去了清思殿,只因皇帝心中有太多的疑虑。 殿中的女子不过寻常的妇人,佝偻着腰,头上包着素色的纱巾,脸完全被遮住看不清长相,双眼还算温和,见皇帝来了她跪于地上:“民妇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从她身边走过,并没有叫起:“你便是安红绣的母亲?” 木槿伏在地上:“回皇上,民妇只是红绣的乳母。” 见眼前的妇人跪姿很是端正,皇帝命其道:“你抬起头来。” 木槿缓缓抬头解释:“民妇早些年受过伤,脸上瘢痕可怖,不敢惊吓到圣上。” 不是她。 皇帝负手而立,盘着手上的金珀,问出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那红绣是谁的女儿?” 木槿很是镇定地回答他:“不瞒皇上,红绣是陆君航陆将军的女儿,当年陆将军下江南,与民妇东家小姐木宛如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而后西北有战事急召,陆将军离去前答应会给小姐一个名分,可最后他却娶了燕国的芃郡主,皇上应当知晓。” 陆君航是陆佩君的幺弟,肃元九年皇帝亲下的赐婚旨,他怎会不知晓。 木槿见皇帝没有说话,便接着说:“当年小姐怀了身子,让家奴去到甘州找寻陆将军,却是无功而返。老爷认为是小姐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与陆将军之间是她捏造出来的,便将小姐赶出木家。再后来几经打听知晓西北战事已平,于是小姐将还未断奶的红绣托付给老夫人,亲自去到甘州寻人。”木槿忽而有些难过,带着些嗓音,“这一去便未再回来,随行的家奴说是小姐在将军府门前触楹柱自戕的。”她低着头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就是一场如陈世美般的戏码。 皇帝仔细分辨她话语的真假:“为何要让红绣姓安而不姓陆?” 木槿还未平复心情,轻啜道:“陆将军那时奉旨守安定卫,故而小姐给她以安字为姓。” 皇帝又问她:“你为何将红绣送进宫里,还给她一块刻字的小金牌?”手上不由自主地快速盘起金珀来。 “奴婢不识字,那块金牌是旁人所赠。”木槿理了理思绪,“当年小姐的事虽然被木家不许外传,却有几个家奴知晓,后来有个自称是陆将军姐姐的女人找到老夫人,说想见见自己的外甥女。”木槿掰手指算道,“那时红绣将将会走路,陆姑姑还想带走她,夫人怎会听个来历不明人的话,她却拿出圣旨,自称是宫里来的,奴家小门小户的不敢得罪,红绣是民妇奶大的,便让民妇一同随行。” 皇帝的心不由地砰砰直跳:“那个女子与你一同来长安了么?” “没有。”木槿摇了摇头,“姑姑身子不好,我们离开木家后一直住在周庄,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后来姑姑说怕熬不到红绣长大成人了,便将九岁的红绣送到宫中,她自己也在那年的冬天去了。” 听起来有条有理,思路顺畅,皇帝却是半信半疑:“她在世时有说过什么?” 木槿努力回想着什么:“姑姑神叨叨的,既说自己曾是太子妃,又说是世子妃来着,估摸着脑子不太灵光,但有时候却是很正常的。”忽而她像是想起什么,“姑姑临走前嘱咐民妇,要在红绣年纪适当的时候将那块小金牌交给她,还说一定要她把那个小金牌再转交给皇上,万岁爷自然会知晓一切。”木槿垂眸寻思着,“红绣定是将小金牌交付给皇上了,您才封她做郡主的罢。” 皇帝蹙着眉头:“这些事还有其他人知晓么?” “没了。”木槿抬起头来很是真诚,怕皇帝不信似得补充道,“民妇的夫家见民妇容貌尽毁,早已写了休书,而后到了周庄也未曾同木家联系过,自姑姑去后这些年民妇也是一个人过活。” 这会子皇帝还是不放心的,立于殿中沉默半晌才唤了声“单福庭”,单福庭应声而至,皇帝看着他目光深沉道:“同侍卫去到麟德殿取一盏波斯佳酿来。” 单福庭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不多时,单福庭捧着个包金漆盘还带着两名侍卫回到清思殿。皇帝淡然地说:“念你照顾安红绣多年,这杯酒赏你了。”他手中盘金珀的速度,终是慢了下来。 木槿看着包金漆盘上托着的玉盏,白润、通透,里头盛置的美酒,晶莹、醇厚,她泰然自若道:“既然红绣是陆将军的血脉,陆姑姑的外甥女,民妇恳请皇上让其认祖归宗,了却奴婢家小姐的遗愿。”她没有再说其他话,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 清思殿曾是崇和皇帝做皇太弟时的寝宫,正殿用两尺金砖铺地,梁柱贴以金箔片装饰,极为奢华。皇帝将手中的金珀狠狠地掼在地上,珀珠四溅,在宽阔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一阵劈啪作响后,各自散落到墙角处。 淑妃从八宝琉璃屏风后缓缓而出,看着散落在地上珀珠,便走过去一颗一颗地拾起来:“皇上还有疑虑么?”那声音很是轻柔,带着些许期待,回应她的却是清冷的沉寂,得不到答复,她又耐着性子唤了声,“皇上?” 皇帝出奇的平静,眼底却是隐着波澜:“当初就不该留她。”他走了过去,将她扶起来,“丢了罢。” 淑妃攀着他的胳膊起身:“皇上这是在怨臣妾?” 皇帝声音低沉,隐忍着无奈:“朕是在责怪自己,若是当年……” 淑妃抬手轻掩他的双唇:“您是皇上,永远不会有错。”两人已不再年轻,岁月终是沉淀于彼此的脸庞之上,她又抬手轻抚他微蹙的眉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何还要去后悔往事?” 皇帝觉得很是愧疚:“这些年,委屈你了。” “委屈的岂止只是臣妾。”淑妃自顾黯然一笑,“皇上何曾不觉得委屈?” 皇帝握着她的手往内殿走:“我觉着有些累。” 淑妃懂他,并宽慰道:“早立国本,让太子帮您分忧。” “还未到时候,还未到。”皇帝喃喃地说,他紧紧攥着淑妃的手,仿若握着他一生所有的依靠,“在他还不能完全压制朝臣之前,朕会替他将所有的路都铺好,绝不允许有任何意外。” 淑妃放松身体靠向他:“皇上可不可以告诉臣妾,为何要让红绣成为众矢之的?” 皇帝抽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肩:“朕一直担心。” “红绣九岁就已进宫,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淑妃有些心疼她,“若不是彤郡主跋扈,木氏也不会含恨而终,总归是君航对不起人家。”她叹气,“总归也是我对不起白荼。” 皇帝却不以为然:“白荼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她那番舍身取义,不过是想过荣华富贵的日子。”皇帝眼中透着暗涌,“即便不是她,任何人都能做的很好,竟还想着调.教人来宫里兴风作浪,亏得自个儿命薄,倘若捱到红绣选秀时进宫,殿选时叫母后看见红绣,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淑妃不再搭话,撩开碧玉织暗花挂帘进入寝间,经过后落下一阵清脆之声。 内室掌着灯,四盏九支莲花烛台齐燃,照得寝宫内宛如白日,双层明黄的帷幔自横梁垂下,隔开里头的龙榻。 帷幔掀开又落下,淑妃眼力不佳,稍微阴暗些的地方便不能视物,欲转身去拿案上的烛台,皇帝却挽着她的手轻笑:“暗些也好。”话闭,已拥着她倒在了榻上。 第三十六章 ·风波 麟德殿中,皇后和令贵妃早已离席各自摆驾回宫,皇后离开的时候,将朝遇安一并带走。 众官那时才放松自若,开怀畅饮起来,杯觥交错歌舞升平,好不惬意。 红绣连喝了两盏波斯进贡的葡萄酒,不多时已觉得有些头晕,勉强还能撑着。今夜是庆贺朝遇宣得封亲王,没人会关注她的去留,她便借着酒劲装醉,悄悄起身想回栖凤阁,经过麟德殿正门的门廊时差点被跘着,却得一个面生的宫女虚虚地扶了一把,更是顺势往她手里塞了些东西,红绣只觉得:圆的,有些硬。 红绣扶额谎称道:“去下净房。” 就着宫灯,红绣捏开封蜡,里面有一张字条,她打开一看:有个姑姑陪你长大,切记。 红绣抬手将字条放在宫灯上点燃,不留下丝毫痕迹。 姑姑?若不是宫里的姑姑,便是父亲的姊妹,为何不直接写为姑母,这般模棱两可的,让她费解。 一行人往栖凤阁走,王珺随意聊着内命局又送来几匹新的绸缎,刚好可以裁做夏衣,红绣还在努力回想着儿时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姑姑的存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倒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望仙桥处竟站着十几个穿白色侍卫装的人——皆是女侍卫。 她们见到红绣,立刻疾步冲了过来,红绣连忙往后躲避,旁边的守卫们自然身先士卒与其交锋。 她们似是有备而来,不多不少,十二个女侍卫对战十二个御侍守卫。 桥上还站着一华装女子,只听她高声道:“打趴一人,本公主重重有赏。”公主?这个年纪的公主,年事有些高啊。 雪影和月影也护在红绣身前,唯恐怕她被误伤,红绣和王珺自是不知所措。 因着宫宴,护卫们没带兵器,徒手相搏间竟是对方更为狠厉,身法上也更为灵巧些,只是完全一对一的对决。但凡女侍卫获胜后用立即用膝盖压制着对方,不让其起身,也不去帮旁人,不多时胜负已然揭晓。只除了阿未,与他打斗的女子没讨得半分便宜,却一直纠缠着阿未不让他去相助同伴,终是惹恼了阿未,他不再手下留情,仅一脚将便她踹进太液池。 其他女侍卫忽然失了章法,立即前去救她,近岸的池水并不深,刚好过腰而已。 那女子涨红了脸,指着阿未,憋了半天才道:“你——大胆!” 阿未并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红绣身边,冷眼看着她们。 桥上方才自称公主的也去到水边问及落水女子可有大碍,那女子委屈地唤她“母亲”。 红绣还是不明就里,喻潇忽而从望仙桥那下来,待他仔细看清后,难以置信地叫了声:“姨母?” 公主是长公主,眼前的这位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名为朝玥,封号“楚国”,落水的女子则是她的独女,姓古,单名一个麟字。 朝玥见到喻潇很是高兴:“潇儿,许久未见,母亲甚是想念。” “姨母这是在做什么?”喻潇手上拿着件戏服,刚好能披在古麟身上,“妹妹怎么落水了?” 朝玥拿帕子擦拭古麟额间的水渍:“本公主只是想试试宫里守卫的实力。” 古麟却觉得很没脸面,带着哭腔道:“就是那个家伙踹我下水的。”说着又指了指阿未。 喻潇煞有介事地转身过来:“真是没礼数。”左手却冲其悄悄比划了个称赞的手势。 见她们与喻潇认识,红绣便走上前去,很是礼貌:“我的守卫冒犯了姑娘,我代他向姑娘赔礼道歉,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于他。” 朝玥见了她,双目睁如铜铃,竟脱口而出:“表姐?”想来年纪也不对,转而笑了出来,“皇兄竟是留你在身边做了御侍。”她的眼里透着些许兴奋之意,“倒也是,现遭宫里没几个人知晓表姐的。” 红绣又是一脸茫然。 喻潇懂得其中的缘由,忙想搪塞过去:“姨母还是带妹妹去换身衣裳罢,着了凉便不好了。” 朝玥不为所动,只问红绣:“你叫什么名字?”她很是好奇,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红绣听她称呼皇帝为皇兄,喻潇唤她为姨母,便晓得她的身份,便躬身行礼道:“安红绣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婢女守卫们全数跪了下来,一同拜见。 朝玥上下打量她一番:“你的脸,长得真好。”她意有所指,而后便带着古麟和一干女侍从离开。 古麟经过御侍守卫这边时,攥着衣领转过身抬腿就是一脚,狠狠地朝还跪在地上的阿未踹过去,阿未虽早有察觉,却不敢动弹半分,若是闪避她定会摔着,便硬生生地吃了她一实脚,因暗自攒着力,古麟只觉得脚板心疼,更是愤恨难平:“你给我等着!” 红绣有些不快活,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却仗着尊贵的身份随意欺凌自己的守卫,刚要开口质疑古麟,却被喻潇发声制止了:“姨母先行,我同安御侍还有话说。” 朝玥此行还有别的事,自然不会多有耽搁。 红绣未再发作,只稍稍曲身道:“侯爷还有何事?”看起来很是客套。 “不要逞一时之快。”喻潇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远离的众人。 王珺击了掌,领着雪影、风影和半数御侍守卫先行回栖凤阁,其他的守卫则自觉地往边上挪了几丈远。 红绣随手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轻点鼻翼两侧,终是有些不平:“还不是仗着自己的母亲是长公主。” “你何曾不是仗着自己是御侍?”喻潇觉得有些可笑,“去哪都是众人相拥,仪仗跟随,排场不小呐。” 红绣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改言道:“令贵妃也仗着皇帝的宠爱而有恃无恐,这本就是天性。”她就事论事道,“若是有人欺负侯爷的人,侯爷便会这么算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罢?” 喻潇嗤笑一声:“古麟不过十六岁,你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红绣也只长她一岁而已,自然又是拿令贵妃说事:“后宫新晋妃嫔,就没见令贵妃不计较的,这就是女人。” “你为何处处同令贵妃相较?”喻潇盯着她看,目光充满疑惑,“不知这后宫还有淑妃、贤妃、丽妃,甚至皇后,哪一个不是庄敬恭顺?” “你不曾在后宫过活,又怎知……”忽而红绣觉得自己失言,又换做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下官逾越了。” “恃宠而骄,说的是后宫妃嫔,可你要记住了,你是朝堂女官。”喻潇猜测她一直效仿令贵妃的缘由,垂眸稍作思虑后说,“今时今日,你可以敬她,却无须再畏惧她。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将你怎样。”后宫不得干政,更不得拉拢抨击朝臣。 河风轻拂,酒气早已散去,红绣只是觉得鼻尖又渗出着细密的汗珠,列席宫宴为求庄重,深衣小褂足足穿了八件有余,这会子吹了风倒觉得无限凉爽,却惦记着阁中的酸梅汤,她不动声色地用手轻扯袖口,看向太液池道:“阁中还有事,下官先行告辞。” 喻潇微微侧身道:“回去换身便装,我在郁仪楼等你。”风未曾停止,吹得他腰间白玉环佩下的穗子轻扬,像秋日的荻花。 只不过普通的邀约,红绣竟觉得自己的心忽而跳得很快,本想着开口拒绝,话到唇边却是简简单单地一个字:“好。” 喻潇看着她似是还有提点,却最终是欲言又止。 · 红绣在栖凤阁几经挑选,换了件艾绿色齐胸襦裙,身后系以绲带,外罩半臂蝉翼纱,简单的堕马髻垂在左侧,并斜插了两支点翠衔珠金钗,配以同色耳坠。 王珺将一双翘头履放在她脚边:“前几日司制房送来的,瞧着样式不错,只是没个花色的,我便自作主张将令贵妃送你的那两颗东珠嵌在上面。”说着蹲下.身来帮红绣将鞋换了。 以进贡的走盘珠镶嵌鞋面真够暴遣天物的,若叫令贵妃知晓定是不爽快,既是如此,红绣自然领了王珺的心意。 而后她又对着铜镜描眉,点了些许唇脂后,挽着条碧蓝色的绮罗披帛,传了肩舆去往麟德殿。 麟德殿有前中后三大殿,中殿左右两侧建有两座十丈高的楼台,东为郁仪楼,西为结邻楼,两楼之间又用飞来桥连接,筑型颇为巧妙。 郁仪楼上,不止喻潇在,还有朝遇宣和凉玉。 见红绣来了,喻潇轻笑一声:“我赢了。” 红绣躬身问安,不明就里地问:“你们在赌什么?” 朝遇宣喟叹道:“他做庄,赌你过来时会穿裙装,且不带金翟冠。”说着拿出一张银票给喻潇,忽而又抽回手来对他说,“我记得,你还欠我一出《汉宫秋》。” “我来之前真有准备戏服,不巧古麟落水,衣裳披在她身上。”喻潇慵懒地看向红绣,“这事因她而起。” 又拿她做赌,且那样肯定自己的穿戴,红绣多多少少有些不愉快:“即便没有戏服,你也可以唱《汉宫秋》的。”她提着披帛走上前去,眯着眼道,“愿赌服输呐,侯爷。” 喻潇见赖不掉,便索性认了:“那我只唱一段。”他清了清嗓子,也并未变做尖细的女声,只用自己的嗓音配以曲调,娓娓轻唱,“说什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他拖着尾音如飞泉鸣玉,用词牌曲谱唱出的元曲词,竟是有几分余音绕梁的味道。 第三十七章 ·酒樽 “差点叫我错过了。”朝遇安忽而自飞来桥那走过来,楼台四方通风,三面凭栏,喻潇的唱曲自然全数落入他的耳中,待他踏入楼中看到红绣时,眼眸忽而一亮,仿若盛满楼台中所有的烛辉,只见他嘴角噙着笑,“今夜我们表兄弟三人定要一醉方休。”身后跟着的几个内监各自将杜康酒和青铜酒樽红放于条案之上,全数退出郁仪楼。 红绣与凉玉相视一笑,往凭栏处走去。廊檐宫灯之下,红绣仔细打量凉玉,她今夜穿着淡粉色的云锦留仙裙,未施粉黛,双目如秋水剪瞳,盈盈烛火衬着她姣好的脸庞,连红绣都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便联想到令贵妃进宫时,是何等的倾城之姿,心中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红绣同凉玉未曾有过交集,更因着她的母妃,很难找到话语攀谈。 倒是凉玉轻轻唤她:“安姐姐。” 红绣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 凉玉的收回落在喻潇身上的目光,瞅向太液池:“今日古麟表姐怎的落了水?”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稚气,听似只是关心表亲。 红绣这才讪讪道:“我先前从麟德殿回去换衣裳的时候,与楚国长公主在望仙桥处碰到了,她带的女侍卫与御侍守卫切磋,古小姐叫我的护卫不当心踢下水中。”她简单阐述着,也未多有描绘那段场面。 凉玉垂眸问:“我与表姐多年未见,不知她现在是何模样。” 红绣也没注意到古麟的样貌,更何况后来落了水,衣衫尽湿的怎能盯着人看:“我也没看得清楚,不过她……”她稍作犹疑,笑了声才说,“人倒有些直率。”红绣更愿意用“刁蛮”这个词。 “听嬷嬷说,三姑母打小就爱在宫外玩,表姐性格定是随她。”凉玉看似微笑,眼底却是没有半分笑意的,朝玥没有儿子,一直把喻潇当成半个儿子对待,可能更像是女婿。她微微叹气,“不知三姑母此番进宫,意欲何为。”低头间瞥到红绣翘头履上的那对走盘珠,饱满丰润,原本她想找母妃要来做钗的。 红绣只知皇家子嗣单薄,这个楚国长公主和皇帝虽同为朱太后所出,却是鲜少进宫的。今年的年夜宴都未到场,为何选在朝遇宣封王这日进宫,是有些让人难以琢磨,却也不是她能干预的。 忽而,凉玉巴巴地对红绣说:“姐姐下次出宫可否带凉玉一起?母妃总不让我出宫说是不安全,若姐姐和御侍守卫在旁,定能照拂一番。”公主出宫游玩,竟怕没有侍卫随行么,还不是令贵妃不允。 红绣有些为难,就冲令贵妃对她的成见根本不可行,便打了马虎眼道:“倘若殿下想出宫可以找端王。” 凉玉有些惆怅道:“哥子只会敷衍我。”她的双目略带落寞之情,蹙着眉头也美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红绣有些理解凉玉的心境,生为天家公主,即便是长安城的达官小姐,想来也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围在四四方方的阁楼中,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女则》《女训》,唯一的消遣便是女工绣花,即便婚配后住在公主府,更是没个自由的,委实让人叹惋。 见她那模样,红绣有些于心不忍:“嗯,下次若得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夙玉公主以前的府邸,怎样?”她似是宽慰她,“往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府邸,想要出去总会方便些。” 凉玉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有那个机会了,却还是松了眉头:“承安姐姐吉言,凉玉希望能在长安有自己的府邸,并能常住于府中。”身为公主,又有多少事能遂自己的心愿呢,若是皇帝真要下旨让她和亲,怕是等不到自己的府邸了,她心有不甘,远远看着喻潇举樽的样子,恨不得能将他溶到自己的眼中,不多时竟觉得眼前有些雾影,竟是眼泪要溢出来了,忙用袖口去掖,并掩饰道,“烛光有些晃眼。” 凉玉手边放了只走马灯,是朝遇宣从宫外夜市买来给她玩的,灯沿六角垂着朱红流苏,玻璃灯罩上用琉璃点绘了副荷塘夜色图,内底则剪了各式各样的蝴蝶,一打开顶上的风轮就会自传。 红绣不懂凉玉的心思,以为她只是因为不能出宫而伤感,便给她一个念想:“下次我们乔装一番再出宫,由左银台门走,定能成事。”左银台门全是朝遇安的人,想她当初和他同骑入宫都没事,更何况是出宫,她更像是打了包票,“包在我身上。” 凉玉这才莞尔一笑:“谢过姐姐。”她的眼底隐着烛火的微芒,轻轻跳跃着,一晃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 下弦月斜挂在城门之上,夜空中一丝游云都没有,只撒下漫天的星子,夜浓的如一汪青潭,清冷的风吹过,走马灯与角铃遥相呼应,极为灵动悦耳。忽而一阵疾风袭过,吹灭了盛在碟盘中的蜡烛,整个楼台只有楼檐下的宫灯和凉玉那一处亮光。 朝遇安握着酒樽走到红绣与凉玉之间,对着残月道:“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他深深地看着红绣,目光灼灼仿若要探到她的心底。 朝遇宣笑着接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也跟着走了过去,而后回头看向喻潇,等着他的诗词。 喻潇站在暗处,许是喝多了没有动弹,只能看到他融于黑夜中模糊的轮廓,半晌幽幽地传来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朝遇安若有所思,问:“你将才的那曲《汉宫秋》很是特别,可否再歌颂一遍?” 喻潇缓缓走出阴暗,留下身后一道颀长的影子:“本就是即兴所唱,早已不记得曲调。”他樽中的酒已是空了,只自顾提着樽脚玩,朝遇安下意识地往红绣那边靠,给他与凉玉之间腾出来一个空地,没成想待喻潇走到凭栏处,抬手用力一掷竟将酒樽丢的老远,“噗通”一声落入太液池中。 众人缄默不语。 忽而朝遇宣玩性大起:“咱们去飞来桥正中往楼顶丢酒樽,要丢到瓦片之上不能落下来,输的人挨罚,怎样?”不等别人有拒绝,自己已先行走出楼台。 宫中总会有人变着花样的祈福,丢宝牒也是祈愿的法子之一。 朝遇宣今日最大自然他先,他拿着酒樽似是诚心祈祷些什么,而后奋力一掷,青铜樽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却“哗啦啦”作响滚落了下来,他略有些失望。 朝遇安将手中的酒樽递给红绣,示意她投掷。 红绣抬手接了过来,稍作踌躇,而后也许下什么心愿,往郁仪楼的楼顶由下往上微微使力一抛,竟卡在垂兽那处没有落下来,她咯咯直笑很是得意。 “倒是生了双巧手。”喻潇瞟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你在后宫多年,手上功夫做的真不少。” 红绣总觉得他在冷嘲自己,便道:“我手上的功夫哪及侯爷嘴上功夫好。”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朝遇安身侧,有种仰仗的意味。 喻潇的嘴角立即沉了下来,紧抿着双唇,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旋即从茶盘上取了只酒樽,几乎是用砸的,竟是将楼檐挑角砸出个豁口来,那种刺耳的声响,仿若下一刻就能飞溅到自己身上,红绣下意识地往后躲,朝遇安在她身边,悄悄伸过手来与她的手相扣,红绣微微一挣,他却握的更紧。 因着黑夜掩护,靠站在一起手牵着谁也看不见。 楼下却传来一些异响,一队侍卫由扶梯疾步而上,以为是有刺客,待他们见到飞来桥上的几人,立即跪于地上请安。大昭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五个人都在这,难得能凑到一起。 朝遇宣终是没了兴致,说了声:“散了吧,传肩舆,各回各宫。” 喻潇觉得自己方才很是失礼,于是自嘲道:“酒吃多了,竟耍了性子。”而后独自一人往结邻楼那边走去,边走边阴阳怪气道,“说什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与方才的唱曲简直是天壤之别。 凉玉忽而喃喃道:“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蜇;泣寒蜇,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她心底徒然生出一丝悲伤感,像黑夜吞噬了所有的烛光,变得再也找不到希望。 一个不是王昭君,另一个更不是刘奭,在这长安最高重楼之下,被困住不能自已的岂止只是凉玉一人。 第三十八章 ·算计 不知楚国长公主同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答应换过栖凤阁的守卫,全数换为她带来的女侍卫。 虽然红绣已有更换守卫的打算,面上却是拒绝的,皇帝出于中和考虑,决定白日里由原来的守卫负责栖凤阁的安全,晚上则换做女守卫,名单则让红绣自行选择,旁的不说,阿未定是要留下来的,其余十一人交由他挑选,后来阿未也不偏私,以拳脚功夫决定去留,让人心服口服。 皇帝又将宗人府拟上来的字给她看,皆为带阳字的封号,红绣估摸着是要封古麟一个城公主头衔,便细心瞅着:“襄阳不错,德阳也大气。”却想到古麟的举动,怎么担当“德”字,到底只是个城县地名的公主封号,又不是给后宫妃嫔的,不用考虑的那么周详。 不过第二日早朝时,封号却是给红绣的,全称为德阳郡主,郡主也有等级之分:城郡主尊于县郡主,而封号以“阳”冠字封为城郡主头衔的,最为尊贵。 红绣还在品咂那份殊荣,喻轻舟竟递上折子欲辞官还乡,令朝堂一片哗然。 皇帝倒是没有拒绝他还乡的请求,辞官却是不允的,封他为徽州巡抚,在交接妥当后于翌月前往宣城就任。喻潇则从少师擢升为太师,爵位更是由“侯”晋成“公”,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眼瞅着天是越来越热,栖凤阁撤了绸布帘,全换做珠帘,园中的凤凰花也打了花骨朵,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凤凰树边被人架了座铁木秋千,红绣很是受用,每次从宣政殿回来都会在那坐一会子,仿若将所有的烦恼全数挥去。 红绣正靠着秋千打盹,凉玉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乖乖地站在一边等着。 王珺轻轻咳嗽一声,红绣微微睁眼看到了她,身边竟是一个宫女都没带,便稍稍示意,宫人自然全回了栖凤阁。 凉玉这才有些扭捏道:“母妃去了景阳殿与哥哥用午膳,一时半刻回不来,姐姐可否带我出宫。”她央求着红绣,“就一会儿,好不好?” 红绣朝服金冠还未换,低头思虑一番后说:“只坐马舆在皇宫门前转一会便回来,可好?”想自己第一次出宫只是看到外面的高阁楼台心中也是很雀跃的。 凉玉兴奋地点了点头:“我需要换身衣裳么?” 红绣淡淡道:“不用了,我们只在外头转转,还会回来用午膳的。” 阿未驾着车行到望仙门,刚递了腰牌,却被将要出宫的古麟看到,自然不会轻易绕过他,上来就是一通胡搅蛮缠。 红绣撩开帷裳,将御侍令挂在手指上,冷冷道:“本官要出宫。” 古麟有些傻眼,城门守兵立即恭敬地放行。 凉玉靠在引枕上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想和古麟打个照面,直到上了朱雀大街,她才松了口气:“终是出了宫。” 红绣微微往后靠:“在宫里真得那么闷?” 凉玉绞着手指:“早些年长姐还在宫里时,我还有个能说话的人,后来长姐出降,母妃既不许我这又不许我那,除了每日请安,更不允我踏出温室殿半步。”话里行间,透着深深的哀怨之情。 红绣不知如何搭她的话,壹招仙离皇宫太远,这次还不好带她去享受,更何况自己还穿着朝服,太过招摇。忽而听到街边有小贩叫唤“冰糖葫芦”,便让阿未去买来两支,叫凉玉简直喜出望外,终归只是个孩子。 红绣也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便让阿未转行回宫,凉玉虽然有些不舍,却还是觉得欣慰,更是靠到红绣身边:“下次我们可不可以玩得久一些?我听哥哥说长安城有个壹招仙,评书菜品都为绝色,我很想去看看。” 红绣看着她扑闪着双眸,长长的睫毛圈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便是无法拒绝的:“好,下次时间足够,我带你去。” 终是在五月的时候得到一次机会,五月初四时,令贵妃的母家有三名女眷进宫,凉玉一早过去请安,表示身体有些不适,中午不能陪同母妃用膳,而令贵妃一门心思全放在沈蓁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她。 凉玉自然一退出仙居殿,立马往栖凤阁走去。 红绣终是拗不过凉玉,应允了她的请求,虽遭王珺全力反对,却是无力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她俩换了男装。 王珺便让十二个侍卫一同随行,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 壹招仙今日人颇多,几乎座无虚席,本来三楼的天字房只为喻潇备着,不让旁人使用的,掌柜的见是红绣,还是让小厮带往那边去。两个人点了各种珍馐美馔,又要了桂花米酒,好不称心如意。 对面玄字房有官员看到红绣,便绕过来想同她寒暄几句,碍着凉玉在,又不好拒绝,便起身去到那边同他聊了一会儿,只这一会儿便出了岔子——凉玉不见了。 所有的房间,净房全找过了,没有凉玉的身影,红绣只觉得五雷轰顶,弄丢公主那还了得。一时间六神无主,连忙让阿未驾车去往相国府找喻潇。 喻潇得知缘由,自然给她一记爆栗:“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红绣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怎么办,要回去告诉万岁爷么?”她想了想又慌不择言道,“不行,我要去找靖王,让他带兵去找。” 喻潇一把扯过她的领子,红绣一个趔趄摔在他怀里,却浑然不知,只听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我同你打赌,现遭凉玉一定已经安然无恙地在宫里了。” 红绣觉得自己的手还是抖的,转过身醒了下鼻子:“怎么可能?” 喻潇“哼”了一声:“怎么不可能?”原本想着还给她爆栗尝尝,看她一副梨花带雨的脸,便只用手指戳她脑门子,“猪脑子,凉玉是谁?那是朝遇宣的亲妹子,她还不帮衬着令贵妃?你以为她会和你做朋友?郁仪楼那晚你穿的真是雍容华贵,令贵妃的那对走盘珠你竟用做鞋饰,这不是打人脸么?”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怕是现在已经告到皇上面前,你就等着领罚吧。” 红绣咬着双唇不再说话,只是眼泪忍不住往下直落,喻潇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只刚伸出手却触刺般迅速收回来了,将那帕子胡乱往袖里一塞,红绣微微抬头,有些诧异。 喻潇故作正经之色,想了想才说:“回宫就说是在壹招仙跟我说话,才让凉玉走丢的。”他瞅着她的发顶的金翟冠有些歪了,定是太过着急来相国府的,“只要凉玉安全回宫,你定是没大碍。”忽而他心中生出一丝甜蜜感,眼前的红绣像是只被惊吓到的小鹿,无处藏身,却想着往自己这边求助,而并不是先去找朝遇安,他竟有些沾沾自喜之情。 红绣微微抬头:“你笑什么?” 喻潇挠了挠头:“有么?”转而瞪她,“先叫你的守卫去皇宫三大门问一下,有没有人进宫,指不定朝遇宣是同伙。” 红绣憋着嘴,往门前走去。 “等等。”喻潇在她身后叫了声,“我陪你一起。” · 凉玉确实已经回宫了,不过脚扭着了,人却是在长信宫朱太后那。 朱太后凤颜大怒,立即派了内监在栖凤阁守着,假如红绣回宫立马带去延禧殿问话。 王珺心急如焚,让小东子、小南子、小西子三人分别去到右银台门、望仙门、建福门处等着,倘若看到红绣回来,先对她打个招让其有所准备,自己则跑去蓬莱殿请皇后照拂一些,偏生的不巧,皇帝和皇后去大福殿拜神去了。王珺又不敢找朝遇安,若是叫太后知晓皇子和御侍有瓜葛,还不更拿红绣做筏子。 栖凤阁真是乱成一团。 红绣和喻潇自望仙门进的宫,小南子立即迎了上去:“郡主,延禧殿的内监在栖凤阁,说朱太后要见您。” 红绣问:“凉玉公主回宫了?” 喻潇轻哼一声:“若是没回宫,接你去延禧殿的就不是内监,而是慎刑司的人了。” 红绣觉得后背有些冷。 喻潇看着她惨白的脸:“这会子知道害怕了?”既然凉玉无事,太后顶多是训则她几句,也不是那么担心,“下次做事前长点脑子,离皇子公主远一些。”自然包括朝遇安。 · 待朱太后看到红锈时,简直大吃一惊,那眉眼几乎和陆佩君一模一样,亏得皇帝还一直瞒着不叫她知晓,更是怒火中烧:“你好大的胆子,不顾宫规,堂堂公主都敢私自带出宫去,竟还让她伤了玉体!” 红绣自知理亏,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红绣无心之失,还求太后轻惩。” “轻惩?”朱太后一声冷笑,就冲这张脸,简直叫她恨之入骨,“你还不知你所犯何罪?先去外头跪两个时辰醒醒脑子再来和哀家说话!” 当今陆太后虽曾为皇后,却是继皇后,与朱太后交好那会子还是两人同为崇和帝宠妃的时候,直到正宫皇后薨了,陆氏成了继皇后,虽然朱氏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痛快的。后来也是因为陆佩君的存在当今皇帝三年未立皇后,朱太后更是多有微词,碍着是陆太后的外甥女,自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个女人,伤了两个皇帝的兄弟情,后来更是甩脸子说走就走,而今时今日,竟然弄了个那么肖像陆佩君的人在朝,怎叫朱太后不动怒。 朱太后传了彤史和内侍府的人过来问话:“皇帝有没有留安红绣在宣政殿过夜?” 得到否定的答案,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明白皇帝的用心。若是喜欢那张脸,直接让其侍寝封个位份丢在后宫算了,难道是怕封妃后只能翻牌子相见,所以才封为御侍好留在身边天天陪伴的么?但凡有了这个想法,一股杀意油然而生。 第三十九章 ·笞杖 红绣在百寿纹影壁下跪着,理了理所有的思路,脑子总算开了光,晓得是凉玉算计自己,事已至此,其他都是虚的,唯有想着两个时辰后怎么和太后认罪倒是真的。 红绣给带去长信宫的事不算秘密,尚仪局的女官得知掌彤史也被传去了延禧殿,觉得事有蹊跷,便去栖凤阁送了消息。 喻潇这才一拍腿叫了声“遭了”,这个时候,能救红绣的只有陆太后,连忙往永寿殿疾步行去。 朱太后那边却已是经按耐不住,直接下了令:“传笞杖,也不用褪她衣裳,直接打。” 红绣原本老老实实地跪着,忽而给内监架起来按在条案之上,被两根三尺五长、两寸宽的栗木棍左右从腋下叉着,动弹不得。 阿未一直和几个守卫在影壁边陪伴在侧,见这般架势怎能让他们得逞,自然是一顿拳脚相向。 朱太后听见异响,步出正殿看到后很是生气:“反了你们!” 阿未毫不退缩单膝跪地,字正圆腔地说:“太后,主子是皇上钦封的御侍,没万岁爷的旨不能用刑。” 朱太后冷笑一声:“传慎刑司的人来,哀家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哀家的笞杖硬。”她铁了心要处置红绣,怎容他人阻拦。 不多时,慎刑司应懿旨来了许多侍卫,阿未他们寡不敌众,却仍是梗着脖子道:“今日若想动德阳郡主,先将我打死!” 他们不过五个人,立如山,挡在红绣跟前,红绣怎能眼睁睁看他们送死,便命令道:“你们退下!”她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朱太后,“不知红绣犯了何罪,要劳太后动大刑?” 朱太后看到她的脸就烦心:“你无视宫规,私自带公主出宫就是罪无可赦!” 红绣昂首挺胸道:“即便微臣有罪,也应是交大理寺处理,由皇上来定罪。” 朱太后眉心直跳,眼前的人嘴硬得同记忆中的那个人如出一辙,自是怒火攻心:“将安红绣给哀家叉起来,先赏她三十板子!还有这些个不知死活的狗奴才再敢阻拦,一并乱棍打死!” 红绣倒吸一口冷气,即便是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也不能让阿未他们陪葬,便紧攥双拳喝令道:“你们站在边上数着,谁都不许阻拦!”说完,自个儿趴在条案上,原本睁大的双眼认命似得紧闭着。 延禧殿的总管内监捧着浮尘走过去,双脚脚尖冲向内,皂衣内监心领神会,这是要“用心打”,打到死为止。 这些个皂衣内监身经百战,如何杖责都有讲究,若是传话的脚尖冲外,表示“着实打”,留人一条性命,三十大板,一通下来不死也残废。 这一棍子下去,红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只三下,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阿未也是豁出去了,想着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主子前面,便奋力反抗,却是被慎刑司的人打断了腿。 喻潇带着容岚过来传陆太后的懿旨,却听到红绣的惨叫声,立马冲了进去大叫“住手”,那些皂衣内监哪听他的,手上根本没有停顿,他直接用脚踹开左边行刑的内监,并用手去捞另外一个人的板子,只这一下手指都被打折了。 他的身份摆在那,慎刑司的人不敢将他一同打了去。 只见他抖着双唇凄凄地叫了声:“红绣。”她用无声回应着他,喻潇也顾不得那么多,小心翼翼抱起她往殿外走。 喻潇的步子很急,红绣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红绣。”喻潇嘴里碎碎念,“撑着些,一些些便好……” 刚过了右银台门,竟是撞见朝遇安,他身边还站了个穿蓝色宽袖襦裙的女子,喻潇嘴抿得紧紧的,目光似是要迸出火花来。 朝遇安看到红绣如此模样,只觉得仿若有盆冰水从头浇下来,急切地问:“她怎么了?” 方才有长信宫的内监找到他,说红绣私自带凉玉出宫被朱太后知晓,人给罚在殿外跪着。 他却是不甚在意,并觉得是圈套,本就是圈套。 若是自己忙不迭地去求情,太后更会一同降罪于他们,他自然是瞧都不去瞧上一眼的,而后碰巧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前些日子在姑苏督造龙袍时偶遇到的女子,那女子也觉得很是巧合,互相问候间,得知她便是令贵妃的外甥女沈蓁,原本朝遇安也不想再多做搭理,却似是明白了令贵妃的用意,竟坦然自若地同她围着太液池逛了大半圈。 喻潇恨,若是朝遇安在延禧殿,怎都能拦着陆太后的笞杖,这么大的事,定会有人通知他,怎料他竟还有功夫同别的女人闲晃。 喻潇紧咬着后牙槽:“王爷当真不晓得?”脚下却是一步都不敢耽搁,太医院还在紫宸殿东侧,怕红绣捱不到那,便就近去了司药局。 朝遇安紧随其后。 喻潇咬牙切齿道:“跟着我做甚?快去找御医来!”他若不是抱着红绣,真想上去咬他。 · 司药房的人一见到这般状况,立即铺好内间床榻让红绣趴着,陈司药去搭红绣的脉,还有细微的跳动,忙叫女史拿参片放在她舌下让其含着。 喻潇觉得有东西堵在嗓子眼,胸口跟着颤抖:“她挨了板子,你们看看怎么救她。” 陈司药让他到外面等着,喻潇却脚下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地紧盯着红绣的脸,她的脸惨白如纸,嘴唇更是没有血色。除了那次在拾翠殿替她画肖像,好像就未曾再这么仔细看她的脸,曾经有那么多的机会在一起,却从未这么认真地看,她好似睡着了,忽而又想起那次在壹招仙,她也是睡着了,那日的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莲,有稀碎的头发搭在额间,他甚至忍不住去轻拨她的发丝,虽然眼前她头发也是凌乱的,他却再没有力气去碰触。 喻潇觉得自己的手在抖,右手的小拇指已经没有知觉,连同心也一并没有了知觉。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她们是要给红绣褪去衣裳看伤势的,便走到外间倒在圈椅内,就在那等着,除了脑中嗡嗡地响,他什么都听不见。 不一会儿终有御医进去了内间,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朝遇安在他眼前踱着步,就没停歇过,陈司药走了过来,对喻潇道:“下官给侯爷看一下手罢。”那小拇指肿得厉害,定是伤得不轻。 喻潇慢腾腾地抬手,仿若用尽余力将小拇指掰直,双目却死死盯着地上笔直的砖缝幽幽地问:“她——死了么?”他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侵蚀他的心,甚至给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司药有些犯怵,忙道:“安大人无性命之忧。” 喻潇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嗯”了一声:“好生照理她。”朝遇安都在场,哪有他说这话的份,却是说了。 朝遇安这才冷冷看过来,质问他:“她到底怎么了?” “呵,为何事事问我?”喻潇不怒反笑,“亏得她还活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王爷是不是想剥了我的皮?”碍着有别的人在,他话没有说的那么直白,“且不说长信宫的人,栖凤阁就真没有人通知您一声么?靖王殿下?” 有人,怎会没有,御侍守卫阿丑通知他了,他却未曾放在心上,怎都想不到朱太后会对红绣下重手:“我没想到……”他的声音早没了底气。 喻潇嘴角一扯:“红绣又何曾想到?”他这样的苦笑着,并开始自责起来,若是自己一早想到,红绣定不用挨那几板子。 里间终是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叫痛。 喻潇只觉得心跟着被扯了一下,登时站了起来,只走了三步复又退了回来,垂下了眼眸想着,能叫痛便好,便好,而后自顾理了理衣袍,去往延禧殿领罪。 · 容岚原本想传陆太后的口谕让朱太后网开一面,红绣既已经挨了板子,便没有通传的必要,而后陆太后本人也杵着龙头杖姗姗来迟,倒是没有隐瞒,说出了红绣是自己陆家血脉的事。 朱太后骇然:“姐姐早知此事?” 陆太后目光空洞平视前方:“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倘若一早晓得她的身份,怎还举荐她为御侍?到底是眼睛不中用。” 朱太后将信将疑:“姐姐就任其在御前?不怕皇帝惦记着?” 既都这么说了,陆太后怎会怨她对红绣动私刑:“皇帝是妹妹生的,妹妹不知晓其品性么?往年选秀不是没有肖像佩君的秀女,万岁爷何曾需要留个赝品在身边。”忽而她有些伤感,“佩君做了御侍,又去的早,到底和皇帝是有缘无分。” 朱太后怎会同一个死人计较那么多,抚了抚云髻随口说道:“那安红绣也没挨几板子,定是吉人自有天相。”她有些避重就轻道,“姐姐是没看到栖凤阁的那些个守卫,忠心护主的呦,啧啧,还有那个喻品仙,跟丢了魂似的。” 正说着,喻潇已经到了,他端跪于殿中请罪:“孙儿无视宫规,求外祖母惩治。” 朱太后打了个哈切:“安御侍怎样?”心里也有些发虚。 喻潇低着头回道:“御医看过,说无性命之忧。” 朱太后稍稍正色道:“品仙下次可要注意言行,怎就那样随意地抱着安御侍离开?叫一干宫人看见,置皇家颜面于何存?”她悄悄打量陆太后的脸色,并无异样,便松了口,“既然她人没事,你便跪安罢。” 朱太后不太喜欢喻潇,不喜欢汝阳长公主,更不喜欢汝阳的母妃,原本皇帝指婚给喻轻舟的是楚国长公主,怎料大婚前夕朝玥竟留书逃婚,亏得还有个朝瑾在宫中,便替了她。虽然事情过去很多年,朱太后却一直耿耿于怀,她如鲠在喉的又怎是这一桩事。 喻潇见事情再无变数,便退出了延禧殿。 外头日光刺眼,他觉得有些炫目。 方才在永寿殿他怎么求陆太后来着?旁的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说:孙儿喜欢安红绣,求外祖母开恩,让朱太后饶过她这一次。 第四十章 ·禁足 红绣给朱太后笞杖的事,自然有人告知单福庭,碍于皇后在场,直到傍晚时分回了紫宸殿,单福庭才将事情的起因经过竹筒倒豆子般转告皇帝。 “她现在在哪?”皇帝脱下衮服冕冠,倒没有太大的触动。 单福庭觉得是在问红绣,便回道:“人还在司药局,伤的不轻。”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皇帝的神色,并不敢添油加醋。 皇帝微微蹙着眉:“谁送她过去的?” 单福庭垂眸道:“说是喻公爷送去的,靖王传的御医。” 皇帝明显一怔,两名宫女手上一点都不敢耽搁,替他穿上浅黄色圆领团龙常服,而后自觉地退出奉春堂,皇帝这才问:“景辰当时也在长信宫看着母后赏她板子的?”话语里有些质疑的味道。 单福庭弓着腰说:“那哪能够啊,说是半道上遇见的。”他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越发会传话了!”皇帝口气凛冽,透着不满之意。 “不敢欺瞒皇上。”单福庭忙跪了下来,“安御侍被传到延禧殿的时候,靖王和令贵妃的甥女沈小姐在宫里游赏,喻公爷是抱着安御侍出长信宫的,他们刚好在右银台门那里碰到,王爷便帮着叫了御医。” 皇帝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适时内侍府的人端着两个大银盘跪在地上:“恭请皇上御览。”每个银盘上摆了八只绿头签,按妃嫔位份由高到低整齐地排列着。 皇帝只扫过去一眼,将令贵妃的绿头牌翻了过去:“晚上去仙居殿。” 令贵妃知晓皇帝翻了自己的牌子,自然让小厨房备了他爱吃的食物,并亲自布菜,皇帝却胃口欠佳,只尝了一小口乳燕汤,便将银调羹往瓷碗中一丢,发出一声脆响,满屋子的宫人跪了下来,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令贵妃微愣,想着许是汤味不合皇帝心意,只吩咐翡心道:“将这汤羹撤了,以后也不必再备。” 翡心低着头去端青釉盅,皇帝正伸手去拿帕子,刚好碰触到指间,翡心触刺似得缩回手来跪在地上颤声求饶:“奴婢该死。” 皇帝有些厌恶地用力擦了擦手,将帕子摔在青釉盅里:“你倒是很会管教人,各个目无尊长。” 令贵妃有些慌,皇帝明显意有所指,自己还摸不清到底哪里惹他不悦,只能先跪下来:“臣妾管教无方,求皇上恕罪。” 皇帝“哼”了一声,很是不悦:“只怪朕先前太惯着你了。”说着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即便令贵妃从前一度恃宠而骄,皇帝也不曾说过任何重话,全由着她的性子做事,今日,倒是让令贵妃措手不及,猛然想到红绣给太后惩戒的事,怕是惹了皇帝不痛快,更是失了分寸去抱他的腿:“臣妾无心之失,求皇上饶过臣妾这一回。”她已过了专宠的年岁,也会害怕有人代替自己。 皇帝脚下一顿,回头去看她,那种因畏惧而泪流满面的脸庞和一般的哭泣很是不同,皇帝并非圣贤,他喜欢过她,不假,没有男人不爱美丽的女人,可那种喜欢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和她的家世,就像朝遇宣曾说过的那样,若她不是江南首富的嫡女,怎会得皇帝这般宠爱。 皇帝也是念旧之人,终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扶她,令贵妃却哽咽着不起来:“臣妾伺候皇上多年,从未见皇上再对谁上过心,安红绣是比臣妾年轻,可她的心思并非在万岁爷身上。”令贵妃抬着头,说出她心中最后的撒手锏,“安红绣和景辰关系不一般,在她还是掌衣的时候,臣妾的几个婢女都是看到的……”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搞清楚事态的发展,只因着女人的嫉妒,竟误以为皇帝对红绣有想法。 皇帝眉心一跳,简直叫他愤恨,白荼将红绣送进宫的原因怕就是为这般,若不是碍着陆佩君和红绣那一丝丝的血脉牵连,他真想立即废了红绣,他被怒火烧红了眼,直接抽腿出来厉声斥责道:“沈氏御前失仪,罚其禁足三月。”随即拂袖而去。 令贵妃登时傻了眼,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皇帝刚走出殿门,碰巧遇见沈蓁,她一时犯怵,忘了行大礼,只福了福身子道:“臣女沈蓁给皇上请安。” 皇帝上下打量她,沈家的女儿向来样貌都是拔尖的,他稍作踌躇才说:“宫里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若无它事,多留在宫中陪你姑母一些时日。” 沈蓁有些喜出望外,连忙道谢:“谢姐夫。”虽有失言,皇帝也未怪罪于她。 · 皇帝回到紫宸殿,钻了牛角尖般,怎么都觉得不顺畅,奉春堂的宫婢们人人自危,大气都不敢喘的,唯恐惹祸上身,直给单福庭使眼色求助。单福庭趁换茶盏的功夫躬着腰问:“皇上要不要宣个妃嫔过来疏解烦闷?” 皇帝瞪他:“是谁给了你好处,叫你这样帮衬着?”虽然口气不佳,倒不至于发怒。 单福庭陪着笑,脸上堆满了褶子:“紫兰殿不才晋了位小主,您是一次牌子都没翻的,合着那帮宫婢们都在看她笑话。” 皇帝瞟他一眼,端起了茶盏:“紫兰殿的主位都不说什么,怎容他人置喙?”瓷盏中碧叶沉浮,只在一瞬间。 “瞧奴才嘴笨的。”单福庭拍了自己的嘴两下,笑道,“那奴才去宣淑主子过来?” “狗腿子。”皇帝虽然这般训着,眉眼却满是笑意。 这一日发生的事,真叫人联想翩翩,后宫不乏嚼舌根之人,更是绘声绘色。 话传到皇后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她自然不相信皇帝会对红绣有小心思,更觉着令贵妃被禁足不过是皇帝借题发挥而已,她用银剪将丝线剪断,还算满意手中团扇的花样,月白鲛纱为底,绣了幅碧蝶采莲图,仔细端详一番后吩咐采芙:“将这扇子赏给红绣,再备一些补品。” 采芙也愿意相信道听途说来的话:“娘娘,德阳郡主不简单呐,不得不防。” 皇后很是轻蔑道:“就凭她?本宫有法子捧她坐上御侍的位子,自然有法子拉她下来。”她将针戳至线团中,嘴角掩不住的笑意,“现在还轮不到本宫来防她,令贵妃那边怕是已经想生吞活剥了她,呵,蠢钝如猪。”后宫里的明争暗斗,为的只是那一点点的圣上怜爱,真真微不足道。 皇后也曾一腔爱慕,却求而不得,今时今日她已不想再去奢望什么,只要能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日后,便是皇太后,更是太皇太后。 爱,求不得,能求一些实际的东西也很好。故而皇后认为令贵妃愚昧,为了那根本得不到的帝王之爱而除去眼中钉、肉中刺,更是可笑至极。 · 已是三更天,红绣是被疼醒的,后腰下处火辣辣的疼痛,连同喉咙那都被火灼烧一般,她说不出话,唯有痛苦地呻.吟一声。 王珺连忙走过去:“可算醒了。”她回过头吩咐花影,“打盆热水来。”自己已先将案上早已备好的凉白开端来,慢慢喂给红绣喝。 红绣稍有一点动弹,便觉钻心的疼,只是喝了几口水的功夫,额上已布满了汗珠,她更像条搁浅的鱼一般,大口地喘着气。 王珺拧了把热手巾替她擦汗:“忍着些,还好未伤及筋骨,这些日子便好好休息罢。”事已至此总不能再数落她不听劝告。 红绣倒吸了口冷气,哑着嗓子轻轻问:“阿未他们怎样?” “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功夫惦记他人?”王珺用力拧了把手巾,还是如实告知,“他们几个也是半死不活的,靖王将他们送到飞龙营医治去了。”俄而,她深深叹息,“你这一伤,定是半个月都下不了榻,不知万岁爷那边会不会找人替你的职。” 红绣想着若是皇帝真的再换过御侍一职,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抬眸间觉得四周摆设有些陌生:“这是何处?” “司药房,这几日不大好挪动,你便将就一下罢。”王珺替她打扇子,希望能凉爽些,“饿么?外面备了膳食,你想吃什么?” 红绣舔了舔嘴唇:“有虾仁么?” 王珺使了个眼色,月影掀帘子出去端膳食,她又说道:“御医嘱咐这些日子你要忌口,不能食用发物。” 这个时候哪有得挑,有口吃的已经很满意了,足足用了两刻钟红绣才将一碗鸡丝羹用完,身上早已被汗浸透。 王珺她们三人仔细替红绣擦了遍身子,不方便换的衣裳用剪刀铰了,又取蚕丝绸覆在她身上。 红绣只觉得一丝冰凉感蔓延全身,总算缓解些许疼痛,心里更是感慨万千,现遭很是后怕,是该吃一堑长一智的,以后再也不能干蠢事,还活着真好。 王珺见红绣没有睡意,便打着扇子对她说道:“晚膳后皇后送了这把团扇给你,还有好些赏赐。” “明日替我谢过皇后。”红绣趴着,感受那清凉的风,觉得身上的疼痛也是能忍得的。 王珺准备将令贵妃给皇帝禁足的事同她说,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只说些无关痛痒的:“等郡主府改建好,你便搬出去住,我也沾沾光。” 红绣这才想起重要的事:“我修书回乡已将近一月时间,为何还不见母亲到长安?”她有些担忧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她拢着眉,只觉得腚痛,自是一阵龇牙咧嘴的哀嚎。 “仔细身上的伤。”王珺放下团扇,拿了三指宽的抹额替她束上,并宽慰她,“天亮后我派人再去跟进一番,夫人有通行令和牒文,旁人阻碍不了的。” 红绣很是懊恼:“怪我自己不上心,忽略了太多事情。”她忍者疼痛,声音有些恹恹的,“阿珺,我是不是太过自傲了,惹人嫌?” “别瞎说。”王珺靠在她身边,轻拂她的鬓角,“她们是眼红你,妒忌你,才给你使绊子,后宫里见不得人的手段多了去,想我们在司衣房的时候还不是日日如履薄冰。” “今时不同往日。”红绣呢喃道,“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还在司衣房。” 王珺微微一笑:“那你便当这是磨砺,再过十年,你回头看定是另一番感慨。” “那也要我有命能活到十年后才行。”红绣说着,嘴角竟泛着苦笑。 “又再说胡话了。”王珺瞅了一眼更漏,轻抚她的背,“睡罢,明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四十一章 ·情愫 端阳这一日,天还未亮,宫婢们已将菖蒲和艾叶别在自家主子寝宫的正门上。 司膳局准备了各种口味粽子:白米、红豆、绿豆、蜜饯、板栗、腊肉,并配有雄黄酒;尚功局则准备了六角香囊,用雄黄、艾叶、吴萸、苍术、藿香、肉桂、砂仁、冰片、樟脑为香料,外包锦缎,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精细缝制。各局皆预备妥当,好呈送给后宫妃嫔。 早朝时,众官看到红绣不在,皇帝并未提及,他人也不好开口问询。 据驿使来报,突厥可汗的王驾已抵达庆阳,不用几日便可抵达长安,几个要员又各自承报了州省的琐碎之事,再无进言,体恤今日过节,皇帝没有训言早早放了朝,只留了喻潇交代些事宜,喻潇弓着身子,侧耳聆听,而后微微点头表示知晓。 而后,皇帝摆驾去了飞龙营,两位王爷一同随行。 喻潇到司药房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红绣刚用了早膳,又出了一身汗渍,王珺备了兰草汤给她擦身子,花影见喻潇过来忙将其挡在院中,问询后知晓来意,便让他先在外厅等候。几个宫人抬了面八扇屏风放在内间的罗汉榻旁,将中间隔开,两边又扯了半匹绸缎遮得严实,这才让他进去并看座。 司药房的女史给喻潇奉茶,他端着茶盏瞅着左右两侧站如桩的花影和月影,两人眼底皆是一片青影,便问:“本官要同郡主说朝堂之事,你们想听么?” “给喻大人请安。”王珺从里头掀了绸帘出来,福了福身子,“郡主需多修养,还望大人体谅。”话虽然这么说,还是使了眼色带着花影和月影离开。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他同红绣两个人。 喻潇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屏风边,缓缓问她:“早膳用粽子了么?” 红绣一直安安静静地趴着,冷不丁听他这么一问,便回道:“御医嘱咐前几日只能吃米羹。” “哦。”喻潇盯着屏风上的绘画,是幅八仙图,做工很是普通,人物也不生动,又问她,“还痛么?”真是一句傻话,自己的手指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更碰触不得,她怎会不痛。 红绣昨日晕过去,许多事情还不知情,也没人同她说,方才王珺帮她伤处敷了花蕊石散,这会子已经好了很多,实话实说道:“不动便不痛。” 喻潇有些心疼却说不出口,看不到她很是想念,即便这样只隔着屏风,他也想念她。总归她伤着,定是趴在床榻上,又不能进去亲自看她现在的状况,那样很不守礼数,传出去更是不好,女孩儿家也讲究脸面。话又说回来了,若真叫她看到她现在的倦容,指不定是怎样的剜心刻骨之感。 喻潇站着,不知说什么。 倒是红绣等了半晌,不闻他说话,试探地问:“喻太师?” 喻潇“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忽又觉得她的称呼很生分:“能换个称呼么?” “喻公爷?”红绣几乎想都未想。 “都将我叫老了。”喻潇用指关节轻扣琉璃屏风,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响,停顿一会才缓缓道,“品仙,喻品仙。” 红绣“哦”了一声,竟觉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喻潇转身,目光穿过两道门能看到庭院内的一角,两个女史正在晒药,相互帮衬着很是和善,以前红绣在司衣房同王珺便是这样吧,有个能相互扶持的朋友真好。 喻潇收回目光,坐回圈椅中:“突厥可汗过两日会来帝都朝贺,你伤的真凑巧。”凑巧和不凑巧,结果都一样。 “又不是年末,怎会选这个时候过来?”红绣有些不解,“而且,好像突厥很多年都未曾踏足过我们大昭,当然了,侵犯领土的不算。”她若有所思着,想不到缘由,“莫不是有事要发生?” 喻潇面露笑意,声音却很是平常:“你有伤在身,便与你无干了。”忽而他觉得红绣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暗想着朝遇宣千算万算,怎会想到朱太后会对她下重手,叫她不能见人,这次若是要和亲,怎么都不能拿红绣来做替代,撇开红绣受的罪,也算长痛不如短痛。 “我才不稀罕。”红绣如是说道,有些不屑一顾,“突厥蛮子有什么好看的?听闻他们茹毛饮血、暴戾恣睢,想想都打冷颤,也亏得明王在西北撑着。” 喻潇不想同她解释明王和老可汗的交情,而且他还听闻新汗有一半汉人的血统,总归不会如蛮子那般面目可憎,他对此也毫无期待,说到底是他们有求于大昭,即便凉玉拒绝和亲,宫里不还是有古麟么,圣意难违,谁人敢不从,就如那时的夙玉。 · 喻潇曾经幻想过,若是自己的二舅舅没有谋反,那他在朱太后面前便不用谦卑谨慎,也不会遭她那般嫌弃厌恶,这样他便能大胆追求夙玉,可是,现实的他不敢更不配。 儿时的喻潇并不知那场在他还未出生时的杀戮,每每进宫同皇子公主们玩耍,他定遭朱太后白眼,原本是以为自己不够聪明,他就努力习文求学,却还是不得她的喜爱,男孩子叛逆,便用最笨的方法去吸引外祖母的注意,往往事与愿违。 尤记得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和朝遇宣冰嬉,他不小心弄湿朝遇宣的貂氅,竟被朱太后下令让宫人剥了他的狐裘,只留了中衣丢在雪地里任凭寒风割肉般的吹策,几乎冻到没了神识。 若不是被夙玉请安时看到,解了斗篷包在他身上,又带去了永寿殿陆太后那,他可能会冻死在延禧殿的花园里。 自此,喻潇对夙玉自然是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情愫来。 那时后宫里还有一人不得宠爱,便是朝遇安,再加上燕国慕容霆,质子的处境更是尴尬,他们三人的身份简直是绝配,有些时候,共患难的友情最是难能可贵。 与其说是友情,喻潇心里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巴结,小孩子也有自尊心,有时候比大人更甚。 终究已成陈年往事,如今的喻潇已不会再胡思乱想、杞人忧天,有道“各人有各命”,自然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喻潇因着年少时夙玉的救命之恩,默默爱慕其多年,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一丝臆想,若是红绣知晓昨日是自己救了她,她会不会亦如多年前他对夙玉那般的情感来对待自己。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很无耻,简直是宵小所为。 前些日子他装病,她来探望他,他已表现出男人无耻的一面,却没成想会在壹招仙叫她亲眼撞见,以至于几日后宫里又遇见了,她竟躲着他,被误会了么?当他想同她解释那些女子的身份时,却惊觉,凭什么要同她解释那么多。 直到看到她受伤,他才觉得自己的心里,已经满满的全是她。 · “喻——品仙。”红绣忽而在里头唤他。 “我在。”喻潇伸手去端茶,茶盏里的水早已凉了,“何事?”听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念出,竟有几分期艾的味道,若是没带姓氏就更好了,他倒也挺受用。 红绣歪着头看着屏风:“你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你走了。” 喻潇站起来,又用左手指关节敲了敲屏风,犯起浑来逗她:“那么想我走?” 明知看不见,红绣依旧白了他一眼:“大人日理万机,哪敢耽搁您的功夫?” 喻潇还沉醉在那句“喻品仙”里不能自拔,听她变了腔调也不脑她,只笑:“确实很忙。” 红绣嘴角一沉,不再理会他。 喻潇能猜想到她的表情,不禁莞尔,总归不能久待会遭人非议的,只依依不舍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不用上朝。”红绣闷闷地说,言下之意很是直白,不上朝,便没有朝堂之事转告,怎能肆无忌惮地过来看她。 “那便后日。”喻潇嘴角噙着笑,心情大好。 红绣还是“嗯”了一声,又抿着双唇:“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你说。”喻潇很是喜欢她有求于他,真真是和自己不生分,能叫她依靠着他。 红绣缓缓说道:“前些日子我修书回江南,让母亲来长安相聚,可是已经过了预想时日,却没个答复的,我心有不安,虽然阿珺今日会帮我问询,但我怕自己遭太后惩治的事,叫外人看轻了,拿她的话不重视。”她顿了顿,很是诚恳地说,“故而,求您帮衬一番。”见惯了后宫里踩低捧高之人,她也要有万全的应对法子。 喻潇本就好奇红绣的真实身份,还有那张肖像陆佩君的脸是为何故,即便没有这些,他也必定会帮她的:“包在我身上。”他甚至都没多问细节已是打了包票,只要他出马,查一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多谢。”她心中的一块沉石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喻潇往她那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同她话别:“你好生修养,我先出宫了。” “待我身体大好,请你喝茶。”红绣的声音轻轻的,更多是孱弱。 “好,我等着。” 外头风光正好,石榴花如火如荼地挂满枝枝桠,几只燕子沿着楼檐追逐嬉戏着,惊扰到青瓦屋脊上的一只花猫,竟不依不饶地扑了过去,却是一场空。 第四十二章 ·笑话 淑妃病了,起初只是胳膊上发疹子且有瘙痒感,若忍不住去挠,不多时,所抓之处便会生出绯红的斑痕,只一夜功夫便发展成水泡状,病情来势汹汹的,连带几个近身侍奉的宫人也有同样的症状。 御医看过,说是痒疥疾,病同温疫。皇后当即下了懿旨封殿,杜绝疫病蔓延。 采虹小筑的庄婕妤经御医检查无恙后,被送去与紫兰殿遥遥相对的含冰殿,说是先行观察几日,更限制了她的出入自由。 御医按古方熬制出的汤药定时定量地往紫兰殿呈送,听闻淑妃却是吃什么吐什么,效果甚微,人越发得气虚憔悴,朝遇安几次想进紫兰殿一看究竟,奈何被挡在冰冷的殿门外,任其捶打,里面的守门内监也不曾动摇半分。 这事总算让还在禁足中的令贵妃出了口怨气,心情大好。 皇帝倒是按时上朝,似乎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只是散朝后无心批红,将奏折全部搁置在宣政殿,也没有传召任何官员议事。 · 彼时喻潇退出含元殿下了丹陛,往右去到栖凤阁,宫人们倒未曾松怠半分,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花影刚用完早膳正准备去后面休息,看到喻潇在阁楼前,便出来蹲了个福:“奴婢给大人请安。” “起来吧。”喻潇没打算进去,只在门口问,“你们家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花影见过喻潇,对其印象不坏:“主子这两日在内命局都是子时过后才能入睡的,这会子已经醒了。”她不动声色地提醒喻潇,红绣还在司药房。 喻潇点了点头,又问:“内侍府那边有没有人为难你们?”经此一事,总归怕有人势利,亏待了栖凤阁的用度。 “劳大人惦记。”花影垂眸道,“有皇后娘娘照拂,那些宫人还不敢怠慢。” 喻潇再没有疑问,只往内命局走去。 红绣夜里都是由花影、雪影和王珺侍疾,到了早晨待红绣用完膳,擦过身子,再替她伤处敷过花蕊石散后,她们才回栖凤阁休息,这才换做风影和月影侍奉到入夜时分,如此更替颇为辛苦。 红绣趴在床上,好生无趣,偶尔不安分地想扭一扭腰松松筋骨,掌握好幅度还是能承受的,只不过方才不小心打了个喷嚏,简直觉得凤凰涅槃便是这般。 月影看着都觉着疼,忙道:“奴婢给您捏捏腿?” 红绣龇牙咧嘴地摆了摆手,疼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怎得有种做生姆的样子。” 风影年轻,很是不好意思:“郡主也不忌讳些,未出阁的姑娘家家,臊得慌。” 红绣总归年长她一岁,摆起副老人家的姿态:“总归都算是屁股开花。” 月影在一旁听到她这样形容,估计以后也不想生孩子了:“开的位置不同。” 红绣忽而来了兴趣:“你们说说,孩子到底从哪出来的?” “郡主。”风影的脸羞得通红,应该是晓得的,“不听您胡诌,奴婢去打水。” 红绣口没遮拦的笑:“哈哈……哎呀,屁股痛。” 风影刚绕过屏风,便看到喻潇已经踏过司药房的门槛,忙蹲幅并高唱:“奴婢给喻太师请安。”心里不禁觉得自己出来的正是时候。 “起来罢。”喻潇微微抬手,径直走到内间,八扇屏还在,只是两边的布帘撤了,他还在考虑立在什么位置上好。 月影探出身来给他请安:“奴婢参见喻太师。”而后又将圈椅挪到屏风的正中处,“奴婢告退。” 本来司药房再无她人,喻潇有些纳闷,问红绣:“司药房的宫人都哪去了?” 红绣将引枕往眼前拽了一把,下巴搭在上面,慢悠悠地说:“听闻后宫有时疫,大概都去各宫送药去了。”昨夜王珺同她说淑妃患病的事,总归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也是爱莫能助,叫皇后封宫便不是小事,只能默默在心里保佑淑妃早日康复。 喻潇若有所思,转而关心她:“觉着身子好些了么?” “还行,就是闷得慌。”红绣忍不住嘟囔。 喻潇轻轻一笑:“再忍忍罢。” 忽而一时安静,你不言,我不语。 喻潇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就站在那,突然很想看到红绣,只一眼也好。这样的思绪将将萌芽,便肆虐生长,全部占据他的心,终是双唇微启呢喃了她的名字:“红绣。” 红绣在里头不明就里:“嗯?” 喻潇带着些期待和恳求的口气:“我可以进去看看你么?”他轻轻的问,明知道会被拒绝。 红绣忍不住抬手将蚕丝绸往肩上遮:“不太方便,我……”她差点就脱口而出自己未穿衣裳。 喻潇挠了挠头,更是心痒难耐,司药房现在没人,多好的机会,错过了今日,大抵只能等她身子好利索了。 正在纠结中,朝遇安来了,他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不紧不慢的,对喻潇熟视无睹,更是绕过屏风直接到了里面。 红绣听到步伐声,以为是喻潇,于是双手交叉过肩拽着蚕丝绸,将脸埋在引枕里,紧闭着双眼很是羞赧。 朝遇安眉头微蹙,沉声道:“怎么不留宫人在身边伺候?” 红绣一听声音很是吃惊,这才侧着脸看他,竟结巴道:“王……王爷。”脸早已红得跟番茄似得。 喻潇怎能让朝遇安一人在里头,便走过去,先将屏风收起来,底下有滚轴,合起来后推到墙壁处,这才悄悄去看红绣,包得跟蚕茧似得。 气氛竟变得异常难堪且诡异。 红绣总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及淑妃的病,这样捂着,脑门子竟发出汗来。 朝遇安瞅着她憋红的小脸,弯腰用帕子替她拭汗,红绣微微缩了下脖子,忙道:“还是唤风影和月影进来罢。” 喻潇自然不想让朝遇安占了便宜,高声道:“来人呐。” 风影同月影应声而入,一个绞帕子,一个打扇子,顺带去看红绣的脸色行事。 喻潇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侧目看着红绣,瘦了些,气色尚可,只是难掩脸上的尴尬之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前几日听得一段子,觉着甚乐,要听么?” 红绣目露期待:“好。” “看着我哈。”喻潇直视红绣,眉眼含笑道,“说是只宽嘴青蛙一蹦一跳地在林地里闲逛,遇见一只狐狸,便问,狐狸,你喜欢吃什么?狐狸说,我喜欢吃肉,你呢?宽嘴青蛙回它,是么?我喜欢吃蚊子。”说话间他嘴巴咧着,颇有宽嘴的喜感,只见他继续说着,“而后宽嘴青蛙又遇见一只土龙,便问,土龙,你喜欢吃什么?土龙想了想,恶狠狠地说,我喜欢吃宽嘴青蛙。”喻潇顿了顿,笑着问红绣,“你猜宽嘴青蛙说了什么?” 红绣想了想,猜不到答案:“不知晓。” 喻潇又提醒她看着自己,待两人目光对视时,喻潇这才噘着嘴道:“那你找到宽嘴青蛙了么?” “噗嗤。”红绣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叫了一声痛,真是痛并快乐着,却乐在其中。 朝遇安却对喻潇丢过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冷冷地说:“出去。” 喻潇只顾看着红绣,那双眼温柔得无法形容,红绣一时被吸引,回望着他,他已很是满足,拱了拱手:“下官告退。” · 朝遇安心情不太好,因着种种缘由,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便想到红绣,可人真在自己眼前了,却不知道如何同开口。 红绣还惦记着自己的侍卫,便先问他:“不知我那几个侍卫现遭怎样?” “只是断了腿。”朝遇安轻描淡写道,“像那般不中用的奴才就不该留在身边。” 红绣立即同他争辩道:“若不是他们几个护着,我早给打死了。”她不满他的态度,若是行军打仗也这般,谁还敢替他卖命。 朝遇安眉头轻挑,估摸着她还不知是喻潇的功劳,也不想同她说,只道:“好好好,那边我差人照料着,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口气竟软了下来。 红绣这才松了口气:“我省得。” 朝遇安不敢耽搁太久,传到皇帝耳中怕不好交代,叹了口气才说:“我先回飞龙营,这几日会很忙碌。”他又看向边上的宫女,“你们两个好生照顾主子。” “诺。”风影和月影单膝及地,恭敬道,“恭送王爷。” 待朝遇安走了,红绣还在想喻潇的脸,忍不住又是笑:“哈,宽嘴青蛙。” 主子同谁交好,原本不允奴婢置喙,总归是旁观者清,月影似是试探:“郡主像那只爱吃肉的狐狸。”宽嘴青蛙是喻潇,土龙则是朝遇安。 红绣没明白她话外的意思,含笑说:“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她缓和了下情绪,才淡淡地补充,“我想回栖凤阁。”总归这里不是自己的住所,不能太过放松。 入夜后王珺过来,红绣便让其传步辇,几个内监连同她和铺褥一并抬起来,虽受了些苦,终是回到栖凤阁,人还不能上楼,便先安置在西暖阁,回家的感觉真好。 这几日除了皇后那头就没人过来送过东西,明哲保身而已,加上时疫,更是人心惶恐的,红绣也担心自己这边会被感染,便下令宫人们无事不得出院门,并日日焚烧艾草以自保。 御医开的药,一日需服两剂,晌午一次,午夜一次,再加上每日外敷花蕊石散,红绣定是能早日康复。她也希望自己能早些下床走路,总不能让母亲来了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第四十三章 ·贼方 喻轻舟和汝阳长公主没有请酬宴,只在皇宫简单拜别皇帝和皇后,离开了相国府。 事已至此,喻潇依旧很是不解,天子脚下大好仕途,为何选择这个时候回乡迁任。 汝阳长公主很是不舍,又是一番叮嘱:“往后要晓得照顾好自己,在朝万万不要替人强出头。”说着,忍不住用袖口掖眼角。 这些话喻潇听她说过百十遍。 汝阳长公主哽咽着还有话想叨唠,喻轻舟已将她扶上马舆,而后与喻潇对视着,自己的儿子早已能独挡一面,他很是放心,总归交代还是有的,却也言简意深:“往后,无论朝前堂后,都不要同靖亲王有争执。” 喻潇心里甚至觉得自己心仪红绣的事已被他看穿,可父亲又怎会晓得朝遇安也在意红绣,他无心分析喻轻舟的言外之意,只道:“儿子知晓。” 喻轻舟不想将话说得那么直白,喻潇向来懂得审时度势,又不轻狂自傲,朝中更无树敌,他不用替他操心那么多,便抬手拍了拍喻潇的肩:“关于安御侍,父亲还是那句话,同她保持些距离。”看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喻潇,目光盈满了慈爱之情。 喻潇垂下眼睑,轻轻地说:“儿子尽量。” 喻轻舟的叹气声微不可闻,转身踏着条凳上了马舆。 喻潇骑马送别,行在马舆右前方,直到他们出了长安城,才转缰回到相国府。 驿站那边刚好传来消息:拿着通关文书的妇人最后一站是在洛阳,而后未曾出过洛阳城,几经打探后得知是其留在故友府邸处歇脚,才有所耽搁。 “那名妇人姓甚名谁?”喻潇问驿丞。 “名字不知晓,估计来头不小。”驿丞据实已报,带着些许得意,“她是歇在宜阳长公主府里。”想来对自己的打探十分满意。 喻潇有四位姨母,宜阳长公主也是其一,每年仅在岁末宫廷夜宴上见一次,对其印象不是很深刻。 却能让她厚待红绣的母亲,如此这般事情变得有趣。 原本就是喻潇亲自去到西都驿,给足了银子托人打探事宜,那些驿官自然受宠若惊,丝毫不敢怠慢,不足四日便已查得清楚。他不想私下行事,只怕隔墙有耳,故而大大方方地去查问,有理有据的,更不怕遭人弹劾。 · 红绣现已能勉强下床,仍旧是不便走动,内侍局专门替她造了把藤编躺椅,中间位置掏空些,两边扶手处留了孔,左右穿过竹竿可做肩舆用。 原本是想方便她洗头之用,也可由宫人抬去院内晒晒太阳,一举多得。 红绣用了午膳歇在凤凰树下,将将洗了头,任轻风拂发,藤椅底下有槽孔,人既能躺又可以坐,花影和雪影在两边往底侧插木销,固定到一个红绣觉着舒适的高度,复而又给她盖上薄衾。奴婢随主,不聒噪,加上这几日又未曾外出过,几乎不晓得宫中发生的新事见闻,红绣也不感兴趣,偏安一隅,乐得自在。 日已移至正中,薄云轻掩不是很热,雪影伺候她服药,红绣忍不住咂嘴:“太难喝了。” 花影忙用帕子包着颗果脯塞进红绣的嘴里,是颗蜜枣,很是软糯香甜,总算缓解了她嘴中的那股苦涩味。 雪影捧着漆盘准备回阁中,远远见到喻潇人已经过了影壁,正往这边来,便朝花影使眼色,花影自是抿嘴一笑,弯下腰对红绣附耳:“喻公爷来了。” 红绣一怔,今日不是上朝日,他怎会过来,想着自己披头散发的很是没礼数,只是刚抬手拨弄头发,花影已心领神会,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了根素银钗,替红绣随意绾了个髻簪着固定半头青丝,又仔细将她额前的碎发抹顺,左右端详一番,还不算失礼,喻潇已走到她们身后。 花影对其福了福身子:“奴婢给喻公爷请安。” “起来吧。”喻潇随口说道,目光全落在红绣身上,“已经能下床了么,为何不多在阁中休息?” “一直呆在房里,怪闷的。”红绣忍不住挑了下头发,掩饰一丝尴尬,又问,“用过午膳了么?” 喻潇的声音有些忧愁:“巳时时分同父亲母亲用过最后一餐,算么?” 红绣算了下时日,试探地问:“喻大人和长公主已经离京了?” 喻潇很是无奈地“嗯”了一声。 毕竟是他人的家事,红绣不便多问。 内监从阁中搬了圈椅和杌子过来,雪影跟着奉茶,总不能怠慢了喻潇,离开的时候,花影也觉得自己待在他们身边不太合适,便一同福身告退,并让那些女侍卫一同远离凤凰树边,退至五丈之外。 红绣稍稍往后挪,为求端坐,薄衾稍稍有滑落的迹象,喻潇抬手替她掖好,红绣忽而瞥见他右手小拇指指甲净是乌紫色,忙问:“手怎么了?” 喻潇收回手,顿了顿才说:“不当心,被东西砸的。” “一定很疼罢?”红绣微微蹙眉,替他心疼,“小时候有次在司制房,我的手指不小心给磨石压过,也是这样,可疼了。” 喻潇十分好奇:“磨石怎会压到手?”对于她的事,他自会好奇。 红绣有些不好意思:“嗯,就是我看到磨石的滚轴一凸一凹的,很是有趣,便伸手去摸,轮子滚的慢,我也没当一回事,谁料手指就卡在里头,竟直接压了过去。”说话间,她还忍不住去摸自己的食指,并将双手合十,比划给他看,“到现在都觉着这根手指比左边要短上一厘。” 喻潇仔细打量一番,认为无差别,倒觉得她十根手指如葱段似得,指尖芊芊白皙细长,很是养眼。 红绣收回手,问:“我这有偏方,你要抹一些么?保管你好的快。” 喻潇微笑地点头:“也好。” 可身边一个宫人都没留下,红绣只得讪笑:“劳烦你去阁中问王珺讨要,叫‘贼方’,她知晓的。” 他们之间越来越不生分了,喻潇颇为受用。 贼方装在白瓷瓶中可以保存很久,是为粉末状,需要用时以唾液调和疗效最为显著,这可就让红绣为难了。她有些踌躇,想那时自己受伤,是师傅帮着调配的,即便后来需要用时,同王珺彼此敷药,吐点口水什么的,也不觉得难堪。现在怎好意思,便从边上用茶水代替,倒些水在杌子上,又将粉末撒在上面,直接用手混合在一起,粘稠的药膏全数沾在自己指尖,便叫喻潇伸过手来直接涂抹。 红绣分外仔细,下手很轻,唯恐碰疼了他,末了还不忘吹了吹,喻潇只觉得一股热意直接从指间往心田钻,浑身都舒坦,很是贪恋那样的感觉,便故作痛楚的“嘶”了一声。 红绣微惊,连忙又握着他的手,多吹了几次,关切地问:“还疼么?” 他很是满足,却不收回手,任其握着:“好多了。” 红绣垂眸看他的手,除却那一块伤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又饱满,还是很好看的,忍不住称赞:“你的手,真好看。” 喻潇觉得没有比刻更为心悦的,自己也自顾细看一番确实不假,却又偏偏问她:“同靖王相比呢,谁的手更好看?” 红绣也没在意,歪着头道:“我又未瞧过他的手,不知晓。” 喻潇自是喜上眉梢,一时言话竟忘了要事,这才将圈椅往红绣那挪了挪,几乎并在一起,他坐下来后道:“已经打听到你母亲的事了。” “母亲到哪了?”红绣很是紧张,直起身子的时候几乎扯到痛处,也顾不得那么多。 喻潇看她脸色微恙,忙道:“你坐好了,听我说。”他起身将藤椅底下的脚搭抽出来,让她搭在脚下,“你有没有怀疑过你母亲的身份?” 红绣不解:“记忆中,她只是寻常妇人。” 喻潇抿唇,想了想:“你母亲行至洛阳,歇在宜阳长公主府里。” 红绣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她怎会认识长公主?”而后垂眸思忖,醍醐灌顶般,“母亲曾捎信给过我一块小金牌,令贵妃一眼就认出是宫中之物,那时我还很是费解,现遭想来,母亲许是曾在宫中侍奉过。” 喻潇轻抚下巴:“皇舅舅的第一个御侍,是陆太后的甥女,我母亲还要唤她一声表姐。”他顿了顿,下了很大的决心,“你长得很像她。” 红绣惊觉:“那日楚国公主唤我‘表姐’,也是因为这样?” 喻潇点了点头。 红绣有些犯迷糊:“人有相像很是寻常,不能代表任何事。” “你不明白。”喻潇的表情有些凝重,“她的身份——很特别。”那日看到的《御侍录》中对陆佩君的描述,简直叫他瞠目结舌。 “有多特别?”红绣不禁好奇。 “她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入的宫——乾康帝为太子时的太子妃,可先帝却未曾娶她,甚至在登基后,将她封为御侍推向朝堂。”喻潇沉声回忆着他所看到的,“而后皇舅舅登基,她还是御侍,再至肃元三年,她去了燕国和亲,据史料记载,她死在和亲的路上葬身于漠河。” 红绣掩嘴低呼:“她死了?” 喻潇抬头看着满目的凤凰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缓缓道:“皇舅舅爱慕她,至今念念不忘。” 忽而有风吹来,打落一些凤凰花,曾几何时,是不是也有过两个人,同样在树下如他们这般,讨论那时的新鲜见闻,终是付诸于时光荏苒中,花开又花落。 第四十四章 ·介怀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长得像某人,甚至是皇帝爱慕的女子,红绣并不觉得有多纳罕。 她只是奇怪,为何喻潇知晓此事,这简直是为宫闱秘闻,理了理前后思绪,红绣才问:“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御侍没有死,更或者我是她的女儿?” “怀疑过,但不确定。”喻潇伸手,刚好接到一小片嫣红色的碎末,“算了下年纪,她肃元三年时下落不明,而你是肃元九年出生,也不无可能。” 这他都清楚。 喻潇见她略微惊讶,便补充道:“前些日子翰林院撰记《御侍录》,我瞅了一眼。” 红绣垂眸沉思着却毫无头绪,根本理不通顺,对于喻潇她是信任的,莫名的信任感,她双唇微启,有些迟疑:“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端王设宴麟德殿那晚……”她的脸微微泛红,想到那晚的不愉快,“我第一次出麟德殿的时候,有个宫女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个姑姑陪你长大,切记’,用的是澄心堂纸,墨有兰香,以舶来蜂蜡包裹着。”她向来心细如尘,更是在意细节,“可记忆里,一直都是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因着母亲生病,才托东家将我送入宫中讨生活。”有些事,红绣从未对人说过,怕叫人看不起。 喻潇的心思全扑在那张纸条上,东西本来就不是寻常物件,又全都能凑在一起更是稀奇,他有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是皇上为了试探你的?” “可万岁爷再未问及过我家里人之事。”红绣摇了摇头,想了会才说,“只能等母亲来了长安从长计议。” 喻潇也表示认同。 总归在这毫无头绪地瞎猜也不能证明什么,只有当事者到来才会揭晓答案。 许是乏了,红绣眼睛眨了几下,继而头歪向一边,慢慢阖上双眸,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喻潇不忍打扰她,这样陪在她身边也很是心满意足,可又忍不住仔细瞧她,清丽如兰芷,虽略有病容,却娇若西子,叫他怎么都看不够,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抵如此。 见红绣已然熟睡,喻潇也准备离开,走前将一个铜制九连环放在她手边,好给她排列烦闷。 · 突厥可汗已行至长安东郊,未有圣旨传召,便在灞河边扎了营,派了聘使去到皇宫呈送文书和聘礼,由礼部认真查阅点验完毕,转禀皇帝下旨。 红绣不在自是喻潇拟召见圣旨,迎使由礼部尚书担任,鸿胪寺卿为上介,兵部侍郎为次介,三人皆梁冠具服,外加随从四十九人,列仪仗出城相迎,而后将他们安排在四夷馆中暂居,待其沐浴更衣后,再行去往皇宫觐见皇帝。 突厥人穿胡服、靿靴,可汗的氊帽以金珰为饰,阿史那乾身材健硕,虽为外族人,却有张酷似汉人的脸庞,只是双眸为碧玉色,灿若琉璃,他的汉话分外流利,不需要四夷馆的译官也能同昭国官员交流,王驾浩浩荡荡抵达含元殿广场拜见时,倒让皇帝对其刮目相看,无论是身份外貌还是言行举止都为上乘良婿之选。 阿史那乾二十有七,未曾娶过正室,只有一个侍妾在王宫,有些地方他和朝遇安很像,年少时戎马生涯,他所抗衡的却是自家领土中各个部落的分支,突厥早在十几年前分为东西两国,东.突厥又分裂为十二部落,而后大半领地都是由他亲征讨伐回来,因是庶出,还要处处躲着嫡子的暗算,老可汗已是风烛残年,在新年时才将汗位传给他,一路走来自是步步惊心。 关于和亲一事,其实是明王自行主张的,为了巩固他的汗位而已,阿史那乾本人并不知情。 国宴设在麟德殿前殿,近百坐席左右对应分庭伉礼,御膳房以藩王汉席招待颇为重视。 只是红绣不能列席,喻潇自然认为是好事。 第二日朝遇宣邀阿史那乾畅游长安——泛舟于白锦河上,白锦河为人工开凿的内城河道,东接灞河西至沣水,湖面最宽处有数十丈,东城所架仙麓桥的西南面便是壹招仙。 他们所乘的是双层带底仓的翠顶官舫,朝遇宣带上了前些日子留选的十名家人子,而两边数十艘护行船舫上却都是朝遇安从飞龙营的亲拨来护卫。 阿史那乾既然敢只带三百随从来到长安,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并不是担心昭帝会对自己怎样,只是那几个狼子野的弟兄,让他不得不防。汉人有句话:富贵险中求。他有心让东.突厥成为大昭的属国,却不想像燕国那样,做为宗藩关系。 他需要耐心和时机。 朝遇安也在等待着。 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拂面,船舫三面纱幔微扬,舫中轻乐飘飘,家人子在一边伴舞,无限春光,朝遇宣举杯与阿史那乾款款而谈:“现在游湖不是最好的时节,上元节灯会的时候,这边最为热闹。放眼过去,湖面上满满都是河灯,很是壮观。” 阿史那乾自然顺着他的意思:“本汗是没那样的眼福。” 即便是岁末众国朝贺,也不能留到上元节,朝遇宣不甚在意:“小王只是随口说说。”他比乾汗年幼,又为东道主,自然不会端架子。 只是阿史那乾征战惯了,风花雪月他真没上过心,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也不强求。即便眼前十个婀娜多姿的家人子,他也不为之所动,更未曾多看上一眼。他喝了杯酒说道:“王爷大抵没去过西北,突厥地域广褒无垠入目全是黄沙,有绿洲处都能圈地封王独占一地,水源最为匮乏,哪敢肖想能在沙漠之地泛舟。” 朝遇宣竟是误解他先前那句话的意思,统领这样的国家,应当不易,又有什么统治者是不费力的,即便是昏君,也要想着第二日怎么变着法子再昏上加昏。 · 这两日,喻潇仍旧用完午膳后去到栖凤阁,同她说突厥朝贺之事。 每次红绣却都是兴趣缺缺,几乎让她昏昏欲睡,喻潇原本以为是药有问题,可无论是药方还是药渣,检验都毫无异常,后来他甚至陪着喝了两次,红绣依然睡她的,他也觉着自己与寻常无异,便放下心来默默窥视她的睡颜。 夜里本来睡得迟,白日补眠是应当的。 这一日,红绣斜坐在凤凰树下拆解九龙环,后面有稍重的脚步声,王珺只看着她手上的东西没有在意那么多,她便举着九连环说:“品仙,这东西太没意思了。” 身后人脚下一顿,王珺这才转身,看到来者是谁,蹲了福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红绣一惊,偏着头跟着叫了声“王爷”。 朝遇安看到边上的圈椅矮几摆得整齐,是预备等人的么。他没说话,只扬了扬手,王珺退了下去。 “品仙?”朝遇安嘴角露着莫名的笑意,“倒未曾听过你唤过我的字。” “微臣不敢。”红绣一时举手无措。 朝遇安有些不悦,却还耐心引着她道:“景辰——叫来听听。” 红绣这才稍作犹疑,轻轻地叫了声:“景辰。”她低着头,再无其他话语。 虽然听到了,却觉得像是屈服,他和她原本就没有过多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更是要掩人耳目,可他还未放弃想将她收入怀中的想法。 即便是御侍同皇子不能深交也没叫他担忧过,人定胜天,总会有法子的,不是么?可刚才她的那句“品仙”敲醒他心中的警钟,她该不会……喻潇曾经也那样仔细的画过她的肖像,更是在长信宫救了她。 朝遇安蹙着眉,不愿再多想过往,眼前她还是他喜欢的样子,只要得到她的心,还怕她会飞了不成。 朝遇安抬手去探她的胳膊,想找某样东西。 红绣抿嘴道:“臂钏没戴,前几日趴着睡,硌得疼。”她知道他在找什么。 朝遇安看着她,双目平淡无波:“这几日,品仙一直来看你?”疑虑多于查探。 红绣只觉心尖一颤,像是自己做了错事般,极力掩饰着心内的不安:“他也就呆一会儿,说说突厥可汗觐见的事,每日都来告知,也不奇怪。” 朝遇安的目光稍稍穿过红绣,看到远处影壁边的一个身影,忽而弯下腰与她贴的很近,带着笃定的口吻低声说道:“他今日不会来的。” 红绣盯着近在咫尺的脸,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却是无处可躲,样子落在朝遇安眼里,更是想要再靠近她些,就差那么些许,脑中想着唇已贴了过去。 红绣努力往左偏头,他的唇瓣滑过她的脸颊,微痒,她竟觉得有一丝恐惧感。 影壁那边已经空无一人。 朝遇安只是想做做样子罢了,可她的反应,让他无奈,便当她是害羞罢。他们只是相处的太少,往后再补回来,总归她还是他的。 红绣的心跳得很快,拿手推他,声音压着局促不安:“淑妃娘娘这几日怎样?” 朝遇安这才站直身体,缓缓道:“幸而母妃的病未再有严重的趋势,太医院还在调配药方,只能静候佳音。” 红绣喃喃道:“娘娘心善,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朝遇安既担心自己的母妃,又记挂着红绣的伤势,一个看不到,一个又见不得,却还是挑午膳时过来问及几声,见她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终是放下心来。 第四十五章 ·沈蓁 喻潇踏过栖凤阁的院门,进了又退,出来后直懊悔,为何就不敢大大方方走过去,害怕破坏了他们的好事么?好事——他不禁觉着想笑。 原本心中幸存那一丝侥幸,全在朝遇安俯身相倾间化为尘埃,随风四散。女人而已,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得不到,想到这,他忍不住愤恨地握拳——对啊,要什么样的得不到,你堂堂亲王非要无视祖制去招惹一个御侍么。 脚下没注意,人已过光顺门进了后宫,便想着沿着太液池闲逛一番,而后顺路出宫,只是刚走过清晖阁便碰到了凉玉。 凉玉见到他竟面露愧疚,那日喻潇真向皇帝表明,是因为红绣为了同自己说话,才让凉玉走丢的,皇帝多多少少会怨责几句。凉玉做了错事不太会掩饰,全写在脸上,可喻潇却觉得这番歉意不应该对着自己,如果愧疚应该同红绣说去,那傻子定会原谅她,便与她客套地行礼:“参见公主。” 凉玉见他都不正眼瞧自己,觉得他是不是很讨厌她,索性问他:“你现在是不是也当我那种恶毒的女子?”说话间早已涨红了脸。 “公主是何样,不容臣置评。”喻潇语气恭敬,身子却站的笔直,他也一样,在官场浸染多年,处处能收放自如,可有些事还是不擅长粉饰,“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就像这天,明明风和日丽,却难掩那股沉闷,垂云微拢,越压越低,终在一炷香后瓦解,伴随着天际一道惊雷,雨水倾泄如注。 · 雨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红绣在栖凤阁便觉得熬了三日,她已勉强能下床,可走路时跟裹了小脚般,一步一蹒跚,腰都挺不直。 朝遇安这几日必会托人送些小玩意过来,还有好些个首饰,可红绣没有想象中愉悦,拿到了也不细看,只叫王珺备了只匣子,全数收了起来,而后对着窗棱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晌午服了药,红绣又在神游,栖凤阁却迎来了容岚,她连忙起身肃立。 容岚见她能下床,大抵没落下毛病,也只简单问候一番:“陆太后叫奴婢来看看郡主,现在可大好了?” “劳太后惦记,红绣已经好了很多。”红绣受她教导,自然对其恭敬。 容岚示意身后的内监,将太后赏的东西捧给红绣:“想来内侍府也不敢短郡主的物什,便不送其他补品了,这是太后早年得先帝爷的赏赐,希望能助郡主安眠。”说着内监已将锦盒打开。 红绣只看一眼,龙眼大小的玉珠子用金线编穿成枕面,纵八横十二共九十六颗,颗颗无瑕剔透,觉得根本受不起这么贵重的赏赐,连忙推脱:“承蒙太后抬举,红绣愧不敢当。” 容岚笑道:“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郡主不必自谦。”她说话总有深意,叫人仔细品味才能知道实意。 红绣只得收下,叫王珺直接放在西暖阁。 身边还有宫人,有些话容岚也不好意思直说,只旁敲侧击道:“喻公爷小时候可淘了,现在性子倒收敛了许多,长公主和驸马现在又都离了长安,他一个人未免会觉得闷了些,若是郡主身子大好,还请您同他多说说话。” 红绣心里不禁想:我还真想同他多说几句,可这几日总下雨,都没见他来过。嘴上还是应承道:“姑姑的话,红绣记着。” 容岚也不挑明那么多,有些事还是需要自己去经历,日后忆起那点滴细节,才会觉得更为甜蜜。 · 天空终是放晴了,一道彩虹斜挂在城墙之上,红绣忙叫人将藤椅摆了出去,地上还有水洼她也不顾及,圈椅矮几一应俱全,再配上一套青瓷茶具,为了避免上次的尴尬,自己侧向院门等着,能看清楚来人,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喻潇没有再过来。 红绣很是失望,这么美的彩虹,他现在有看到么。 而后又过了申时,红绣已经不期待了。 左右又无他事便准备回阁中,将将起身,外面进来个人。红绣远远望去,乍一看以为是凉玉,正想着用何种脸色对待她,待人走近了,却发现那女子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红绣不认识沈蓁,可沈蓁却见过她,并带着一丝惊讶:“竟然是你。”而后才向红绣盈盈一拜,“民女沈蓁见过德阳郡主。” 红绣比她还要纳罕,后宫之中沈姓女子,又出落得这般标志的,不作他想,若凉玉是国色天香,那眼前的女子便是大家闺秀,可怎会到自己的阁中,面上还是故作寻常,淡淡地说:“免礼。”想到她的惊讶,红绣又问,“你见过我?” 沈蓁抿嘴一笑:“一面之缘。”真的是只见过一次。 红绣想了想,根本没印象:“抱歉,我不记得了。” 沈蓁这才有些歉意:“那日……郡主大抵是晕了。”怕红绣怪罪,她又道,“是端阳节前一日,在右银台门那里巧遇,喻公爷抱着您急匆匆地寻医,民女不是有意冒犯。” “你说——是喻公爷抱着我?”红绣简直不敢相信,连声音都提高了,“真的是他?” 沈蓁听不出红绣的喜怒之情,更是不敢欺瞒:“那日民女和靖王在后宫赏景,刚好看见,王爷也是有目共睹的。” 红绣一时竟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是谁将自己送到司药房,可她怎么都不会料到是喻潇。即便自己醒了,他们也见了好几次,为何没听他说起过,甚至一点暗示都没有。 “哦。”红绣不知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会儿才问,“你今日过来有何事?” 沈蓁摆了摆手:“我只是看到这边有凤凰树,便想进来看看,宫人同我说,这里是德阳郡主的居所,便很是好奇,希望郡主不要怪罪。”她很有礼貌,谁会怪罪于她。 既然茶具放着也是放着,红绣便邀她吃茶,心里还是想着自己在长信宫的情景,这才自嘲道:“那一日我有违宫规,被太后小惩大诫,身体受不住自然晕过去了,叫沈小姐见笑。” 沈蓁哪敢笑话她,只道:“宫里规矩过,民女早听家父说过的。”俄而,她略带尴尬地说,“姑母也叫皇上禁足来着,真是要处处小心言行。”她自然要跟着说些恭维的话,“不过今日所见,郡主姐姐这般年轻,已得万岁爷赏识,定非池中物。” 这样好听的话,红绣也对他人说过,轮到别人称赞自己了,倒是觉得顺耳:“是我运气好而已。”红绣有些奇怪端阳节过了这么多日,令贵妃母家人怎么还未回乡,便试探道,“皇上也宠爱令贵妃,旁宫妃嫔的家人即便能来宫中相聚,顶多留两日功夫,我知晓当初传旨的时候,允许沈老夫人在宫中三日。”言下之意,就是问你怎么可以这么长时间还不走。 沈蓁捏了捏袖口,解释道:“祖母同母亲已经回乡,原本民女也要跟着一起的,不过万岁爷罚姑母禁足,怕其孤单,便让民女在身边陪着。” 红绣轻轻一笑:“万岁爷金口玉言自然不能收回成命,留你在宫里陪伴,令贵妃必会感恩戴德不再胡思乱想。”定是皇帝只是一时生气,而后又后悔了罢,便让沈蓁留在宫里,用以慰藉思乡之情。 皇帝的心思只能揣测,正确不正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见与红绣聊的畅怀,沈蓁更是不好意思了,喝了两杯茶水后,她才真正说明来意:“其实,民女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红绣的脸色,“公主表妹说对郡主有亏欠,但她不好意思过来,表哥这几日又忙着招待突厥可汗,所以……”她抿着嘴,没有说下去。 红绣认真地听,露出若无其事地笑容:“为人臣者,食君禄,担君忧。既然她是公主,一时顽皮,本官怎会介意。”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谢郡主体谅。”沈蓁没想到红绣如此轻飘飘地原谅了凉玉,还是附和了一番,“表妹前几日还因此事哭得很伤心,后悔自己的做的错事,宫里又没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 红绣心里冷笑,这是道歉么,一点诚心实意都没,无非是告知你,本公主一时兴起,耍了你,害你挨了板子,却不是我叫人打的,你怎好怪罪我。 原本就没想过凉玉能同自己解释什么,既然安排了人过来说情,红绣只觉得如隔靴挠痒一般,根本没放到心里去,原本受伤的那几日,痛到无法翻身的时候,她真是恨极了凉玉,可现在,那些怨责也随着伤势慢慢淡去,空留一道疤痕而已。 终究回想起来,也是能一笑而过的。现在还活着便好,若搁在半年前,凉玉想要处置她,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谁叫人家比自己会投胎。 沈蓁欲言又止,底气不足地问:“改日民女再同公主表妹来栖凤阁吃茶可好?” “好啊。”红绣依然面带微笑,“劳烦沈小姐告诉凉玉公主,若是她想吃茶,臣一定盛情款待。” 沈蓁为沈家的嫡女,教养得好,父亲又洁身自好,一个姨娘都没有,她的成长可谓是一帆风顺,从不知那些勾心斗角之事,红绣说什么她便觉得是什么,很是开心的与她福身拜别,离开了栖凤阁。 第四十六章 ·云雾 阿史那乾送给皇帝两头白牦牛,通体洁白如雪,为此上林苑监专门搭了新的棚子供养。 御花园中,皇帝问阿史那乾:“明王曾来信夸过你,还提及你未有正妃?” 阿史那乾走在皇帝身侧,只轻笑:“小王年幼从戎,征战十多年,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到固勒扎,不想耽误她人。” 皇帝垂眸思虑,自然想到了朝遇安:“成家立业,总是要有个女人在身边才好。” 阿史那乾半开玩笑道:“不瞒皇上,小王在东.突厥还是庶王子的时候,名声不太好,讨伐杀戮惯了,手上的血沾得多,谁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嗜血修罗?” 皇帝却不甚在意:“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既为王者,哪有双手是干净的。” 阿史那乾又想到一个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皇帝看他:“你的汉文很好,谁教你的?” 阿史那乾带着独有的温柔道:“母亲——她是汉人。”一提起自己的母亲,他很是自豪,“母亲自幼教我识习汉字,还有传统民俗。” 皇帝也认同:“你的母亲很了不起。” 阿史那乾恭敬道:“谢皇上称赞。” 皇帝终是试探地问:“有没有想过娶个汉人女子?” 阿史那乾目光微闪,倒也不隐瞒:“小王一直这样肖想,突厥的女子大多彪悍,故而最是向往温柔可人的女子。”他想了想,大概猜到皇帝的用意,“汉人是不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觉得情投意合才能不辜负余生。” 皇帝见他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直接赐婚于他,还是笑了笑:“过两日朕设宴,王公贵女随你挑。” 阿史那乾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小王惶恐,谢皇上美意。只是……”他顿了顿,用自己的方式描述,“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其实皇帝心里早已有人选,旁人不过是陪衬而已,既不能拂了明王的好意,又要顾及阿史那乾的感受,还有两国制衡。 · 午后,单福庭亲自去到栖凤阁,问及红绣的伤势,又带了一盒御赐金丹,是为疗伤圣药。 红绣已能侧着休息,平躺着还是不便,王珺自然据实已报。 单福庭抬眉看红绣:“万岁爷盼着郡主康复,早日临朝。” 红绣跪于地上,双手接过赏赐:“臣谢主隆恩。” 单福庭悄悄打量红绣的身姿,跪于地上已很不费力,气色也与平常无差,便拱手道:“郡主好生休息,咱家回去复命。” 红绣也希望自己早点能上朝,总窝在栖凤阁都快闷坏了,她试着走几步,而后端正站着,不多时,腰根本受不住,只好作罢。 趴在罗汉榻上很是无奈:“估计还要休上好几日。”又对王珺说,“端水来,我试试这药。” 王珺知道她心急,还是提醒道:“要不要叫御医看看,和你平日服的汤药会不会相冲?” 红绣只闷闷地说:“也好。” 而后御医看过,并碾碎尝了一颗:“回郡主,并无相冲成分,金丹药效更好些,早晚各服一颗,再外敷花蕊石散,多加休息,必定好得更快。” 御医又给红绣把过脉,这才放心,又嘱咐了些饮食问题。 而后王珺赏御医一个荷包,送了他出去,自己则去蓬莱殿同皇后交付些事。 单福庭去栖凤阁的事,有人稍稍前来知朝遇安,那时他正同喻潇在太液池垂钓,以他们的关系,朝遇安自然会随口同喻潇说。 喻潇听了却很是担心,对朝遇安说:“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会让红绣去和亲?” 朝遇安手上一顿:“不大能够罢,即便红绣是御侍,身份也不相配。” 喻潇双目看向太液池,故作淡然:“凉玉才十四,突厥是何地,你比我清楚。你觉得皇帝是舍得令贵妃的女儿,还是红绣?” 只见朝遇安眉头微蹙:“古麟也在宫中,不失为人选。” “呵。”喻潇发一声嘲笑,“我母亲怎么和父亲成婚的你不知晓?还不是楚国长公主逃婚,由母亲顶上,若是她女儿跟着学逃婚,皇帝舅舅难不成还能杀了她不成?” 朝遇安这才后知后觉,也没心情垂钓了:“你有什么法子?” 喻潇真是觉得无言以对,你心仪的女人自己不保护还问他人:“我看,是红绣那顿板子打轻了,应该打得她两个月下不了床才好。”皇帝定不会让一个受伤的人去和亲。 朝遇安瞪他一眼:“总不能再让红绣伤着。” 喻潇微微叹气:“你若有法子叫可汗看上别的女人也行。” 朝遇安觉得很难,朝遇宣安排的十个家人子,算是样貌最出挑的,可阿史那乾一个都没看上。 “再不然,你同可汗交交心,说你看上朝堂御侍了,叫他别再肖想?”喻潇出了馊主意。 “不行。”朝遇安一口拒绝,他不敢冒险,阿史那乾刚得王位,定会巴结皇帝,若是捅了出去,对自己和红绣都没好处,也只能先探探其口风,便唤了宫人,“传本王的话,让礼部安排,约可汗明日上午校场相见。”他又补充道,“打马球——朝堂四品以上官员携女眷观赏。” 喻潇不觉得他的法子有多高明,只表明:“明日我可不想骑马。” 朝遇安瞟他一眼:“你带凉玉一同列席。” “我还是骑马罢。”喻潇觉得相比之下还是愿意打马球。 朝遇安目露精光:“你若不去,凉玉怎会盛装到场?”朝遇安已经下定注意,避免夜长梦多。 算是利用么,喻潇也无反驳之话。 既是打马球,定要挑些得力的上场人选,朝遇安甩下鱼竿去了飞龙营,喻潇坐在那,毫无心思,终是顺从了自己的心,去了栖凤阁。 · 远远看去凤凰树下空无一人,喻潇还是缓缓踱步走了过去。 这边花影拨了珠帘小步跑进来,有些高兴:“郡主,他来了。” 红绣正侧躺着看书,只有雪影一人在边上打扇子:“谁来了?大惊小怪的。” 花影抿嘴一笑:“喻大人哦,人在院子里头。” 红绣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也不觉得腚痛,两脚急着去趿鞋:“快给我换身衣裳。” 雪影也跟着偷笑:“奴婢上去拿水粉。” “叫东子搬张椅子去外头,别叫他干等着。”红绣一边梳理头发一边急切地说。 花影和雪影尽量手上快些,替红绣装扮一番,简单的垂挂髻,别了几枚碎花金钿,帮她换了身淡绿色的高腰襦裙,红绣嫌脂粉费事,只点了些唇脂,花影有些担忧:“郡主能走过去么?” 红绣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应当差不多,再给我椅子上放个厚实些的软垫。” 许是因为皇帝的药,又许是因为太过开心,红绣觉得走路也不碍事,捏着团扇去到院中。 喻潇回头见她缓缓过来,如此这般,既舒心又揪心:“已经能走了?” 红绣走到圈椅处,挑了个能受得住的坐姿,两腿歪着并向一边坐着:“还行罢,就是不能久站,腰会疼。” 喻潇将自己圈椅上的软垫拿了起来,放在红绣的腰后。红绣挺直腰身,差点忘了呼吸,此情此景,很是熟悉,不禁觉得脸有些烫,便掩饰道:“你的手,好些了么?” 喻潇伸手给她看:“贼方挺好用的,只几日,觉得底下已经长出新指甲了。” 红绣看着他白净的手,含笑道:“新的,总是好的。” 喻潇微微一顿:“也不尽然,有道‘衣莫若新,人莫若故’,有些东西还是有年月的好,如酒,如人。” 红绣垂眸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与人相处,自然是故人好。” 喻潇只觉得心一抽,他与朝遇安,却是朝遇安在先认识她,没得比,便淡淡地说:“那是自然。” 正说着,院外有人进来,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越走越近,领头的内监笑盈盈地弓着身子:“参见喻公爷。”又对红绣道,“给德阳郡主道喜,安夫人带到了。” 红绣微张着唇,看着眼前遮得严实的女人,一身纯白色的缎裙,宽大的黄纱帷帽由面遮到膝处,颤颤道:“母亲?”连忙上走上前去,几乎惊讶地说不出来话。 女子握着红绣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母亲带了你喜欢的红豆糕。” 红绣直接窝在她的怀里哭了出来。 喻潇见状默默站到一边,女子微微挑开帷帽上的遮纱,问红绣:“豆豆,他是?”豆豆是红绣的乳名,没几个人知晓,更是让红绣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母亲。 红绣有些抽噎,还未开口,喻潇已微微颔首道:“我姓喻,和红绣同朝为官。”他简单地说,丝毫架子都没,一心想给安夫人留下好印象。 安夫人点了点头,目光含笑:“豆豆初任御侍,定有不周全的地方,还望喻大人日后多有照拂。” 喻潇应承着:“夫人多虑了,红绣聪慧识大体,深得皇上垂青。”嘴同吃了蜜糖一般,还将红绣的名字叫得那么顺口。 红绣又觉得脸红了,挽着安夫人的胳膊道:“母亲,我们去阁里。”而后稍稍抬头看喻潇,“喻大人要不要一同进阁中坐坐?” 喻潇站着未动:“不必了,改日再来拜访。”忽而他毫无头绪地问,“这凤凰树上刻着的字,你有仔细看么?” 红绣不明就里,上次已经分辨过,根本已是看不清,安夫人却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抚摸那树痂,缓慢而又坚定地说:“白首不相离。” 第四十七章 ·马球 安夫人对栖凤阁的布局很是熟悉,像是故地重游。红绣多年未见她,相比方才那股激动,现在已经很是平静,虽然有很多话想同她说,却无从开口。 安夫人简单梳洗后,揭下了帷帽,同红绣记忆中一样,她还戴着面纱,花影在只抬头看她一眼,而后笑:“郡主同夫人的眉眼真是一模一样。” 红绣嗔她:“我是她女儿,怎会不一样?” 王珺从蓬莱殿回来时,栖凤阁已开始准备晚膳,她见到安夫人也很是惊讶,而后规规矩矩的纳福。 安夫人给她一个玉镯子,直接包着丝帕撸到王珺的手腕上:“豆豆自幼进宫,多亏王姑娘悉心照拂。” 王珺想推脱,却是盛情难却,只得说:“谢夫人,郡主待奴婢情同姐妹,是奴婢沾了郡主的光。” 晚膳时,安夫人也未曾取下面纱,用饭略为缓慢,红绣自然不会说什么,王珺与她们同桌,宫人们也退出东厢不去打扰。 左右无外人在,红绣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个姑姑?” 安夫人微微一顿:“估摸着是乳母罢,她在你七岁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哦。”红绣随意夹了些菜,有些不明白,家中本不富裕,怎会有乳母,却也不想多问,既然母亲来了,过去的种种,便随风而去罢,“皇上给我赐了府邸,待那边改建完毕,我们住宫外可好?” 安夫人点了点头:“一切都随你喜好。” 红绣又忍不住地问:“母亲以前来过长安么?” 安夫人看了她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见红绣低下头去,她才轻轻说,“有些事,以后再告诉你。” 红绣咬了唇:“父亲的事,以后也会告诉我么?” 安夫人轻轻叹气:“你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知道。” 红绣只问了最后一句:“他还在世么?” 安夫人没有再隐瞒:“活得好好的。” 就寝时,红绣让安夫人睡自己的床榻,自己仍旧在西暖阁凑合。 睡前,王珺问红绣:“你同姨娘近十年未见,你确定那是你母亲?” “她知道我小名,又知道我爱吃红豆糕,还有那双眼。”红绣也觉得缺了点什么,却不明白还有谁能假扮她母亲,“冒充我母亲有好处么?被查出来可是死罪。” 王珺不再争辩。 · 第二日,安夫人起的很早,坐在西暖阁等红绣醒,红绣一睁眼便看见自己的母亲,不禁笑,昨日并非是梦。 安夫人却坐在榻边拿着一根玉簪,那是她昨夜睡觉在垫絮下发现的:“你怎会将男子的簪子藏着?” 红绣早已忘记这事,却不好意思道:“女儿随手放在那的,不是故意藏掩。” 安夫人用手轻抚玉簪,昆仑玉精贵,又刻了龙纹定不是寻常之物:“一看就是稀罕物,谁送你的?”既然敢饰以龙纹,就那几尊贵的身份个摆在那。 红绣想着怎么圆过去。安夫人又紧握着簪子问:“你喜欢他?” “不是。”红绣连连摆手,“只是误会,女儿并不喜欢他。” “不是便是最好。”安夫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母亲不求你飞上枝头,只盼你平安无忧。” 红绣捏了捏手,脑中有个不好的想法,却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 皇帝忽而传来口谕,巳时正跑马楼有竞技活动,还呈送了两套锦服华饰。 一件孔雀纹锦衣,配镶嵌翡翠的发簪和耳坠,还有一条碧纱凤尾裙,配以云纹金簪和海蓝宝石耳坠。 既是御赐之物,又是两套,不言而喻,不容拒绝。 安夫人倒是从容不迫,换上华服头面,虽然仍旧戴着面纱,举手投足间,却难掩那股贵气。 传了肩舆去到跑马楼,那里早已坐满了王公大臣。 她与安夫人的出现自然让多人注视,多日未见,倒叫那些幸灾乐祸之人刮目相看。 她们的坐席靠上,内监领着过去的时候,红绣才发现是在凉玉身边,而凉玉的另一边是喻潇。 凉玉微微缩头。 红绣很是大方的冲他们行礼:“参见公主殿下,见过喻公爷。” 可安夫人却是自行跪坐在右边凉席上,礼数全无。 喻潇只轻笑:“免礼。” 不一会儿,朝遇安头束红色缎带,与头束绿色缎带的阿史那乾,各自带领九名部下骑着马行至绿茵场地之上。 皇帝姗姗来迟,却放了彩头:拔得头筹者赐玉如意,夺胜者赐黄马褂。 钟鼓声咚咚有力。 一声号角长鸣,比赛开始。 红绣往喻潇那看一眼,却发现皇帝朝这边看来,更像是看着自己母亲,不由得收回目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边朝遇安与阿史那乾正赛得起劲,虽在马上,却灵活自如,你争我抢互不相让。 朝遇安率先将球带往绿门欲击射,却被阿史那乾挡住,并快速打至远处的队友马下,朝遇安立即勒缰绳冲回去抢夺,谁知那人复将球打了回来,只见阿史那乾隔着十丈宽的场地,用球杆一挑下足了力气猛击,球从上空飞过,朝遇安他们眼睁睁看着球从自己头顶而过,而后落入红门之中。 场上一片喝彩之声。 阿史那乾昂着头看着朝遇安,朝遇安自然冲他回笑,棋逢敌手才有意思。 而后自然配合的巧妙同进一球,却有一名士兵摔下了马,阿史那乾望着台上的众人,问:“听闻马球在大昭为寻常竞技,男女通会,不知可否有幸与其一赛?” 朝遇安示意暂停,并问可有女眷愿一同上场。 底下自然有人应声,竟是聂音。阿史那乾亦让一名突厥女子上场,以示公平。 聂音似是有备而来,穿着男装从旁人手上拿过红缎带,直接束于头上。 朝遇安眉头微蹙:“你怎么过来了?” 聂音毫不在意:“我爹可是都察院二品都御史,我来有何奇怪?”而后冲阿史那乾拱手,“参见可汗。” 阿史那乾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带着些期待地问:“你叫何名?” 聂音冲他爽朗一笑:“我有夫君的。” 阿史那乾毫不在意,只顺口道:“突厥人不会在乎那些,只要喜欢,即便有夫君抢过来便是。” 聂音忍不住地笑:“你们癖好还真是相同,王爷那会子也是将我从前夫手上抢去做夫人的。” “王爷?”阿史那乾这就觉得有些尴尬,“哪个王爷?” “喏。”聂音冲朝遇安努了努嘴,“你眼前的王爷。” “多有冒犯。”阿史那乾觉得十分尴尬,“便当我随口胡说。” 朝遇安却是不在乎:“上马罢。”末了,微微回头看向红绣那边,她只同身边的人低着头说话,并没有看过来。 聂音在场上游刃有余,很久没有这般畅快地痛玩,更是助朝遇安赢了几个漂亮的球。 最后阿史那乾自认不如,还未到一个时辰,已是认输。 一方头筹,一方获胜,都不算难看。 · 皇帝却很是欣赏聂音,叫他们三人上前说话。 皇帝问:“听景辰说你病了,现在看来生龙活虎的。” “臣女谢皇帝关心。”聂音垂下眼眸,换做一副女儿家的姿态,“臣女只是摔到头,除了有些事情不记得,其它与往日无异。” 阿史那乾微微侧目看她,却不多言。 毕竟是未来儿媳妇,皇帝还是很满意:“下月你们成婚,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尽管说。” 聂音犹疑了一会儿,才似是撒娇地看了朝遇安一眼说:“臣女别无他求,只希望万岁爷别赏赐侍妾给王爷便好。” 皇帝呵呵笑,觉得他们还算恩爱:“王府没有女主子,过门后你最大。” 聂音盈盈笑:“谢皇上。” 皇帝又道:“承滇都能跑了,还叫我皇上么?” 聂音斜睨了朝遇安一眼,见他没有反驳什么,便怯生生地说了句:“谢父皇。” 朝遇安脸上虽然微笑着,心里早是一把怒火烧得旺盛。 问完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自然问询阿史那乾:“不知贤侄想要何等赏赐?那日朕说得话算数。” 既是贤侄,又是说话算数的。阿史那乾怎会不知他的想法,仍旧环顾四周仔细地看,两边皆是王公贵女,越靠近皇帝的身份越高,只要他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她们的余生。 喻潇将手上装药的瓷瓶往地上一抛,滚到红绣的脚边,红绣低头拾起来,看他。 喻潇冲她笑:“手疼,没拿稳。”顺势走到红绣身边,挡住身后的一切,“不知怎的,手特别痒。” 红绣低头看他的手指:“伤口自愈当然会痒,我……”臀部也一样,还好没说出口,多丢人,便换做另一句,“我帮你上药罢。” 阿史那乾在凉玉那多停留一会儿,还是移开目光,最后看向皇帝,扶额道:“眼花缭乱,容小王想想。” 皇帝也算满意他的表现,至少有了想法便是好的。 第四十八章 ·血腥 皇帝在清晖阁设午宴,红绣觉得腰快受不住了,更怕御前失仪,忙托喻潇代她同皇帝说不能列席。 “不舒服么?”喻潇更关心她的身体,“你等着些,我命人传太医去。” 估计小日子又要到了,自然会有些先兆,叫她难以启齿,红绣拉住他的袖子:“许是身子未大好,只是腰有些酸,回去躺一会便好。” 喻潇眉头微拢:“那你先回栖凤阁休息,我会同皇上解释。” 凉玉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喻潇的袖子抽了回来,并满不在乎地看着红绣,毫不躲避:“安姐姐身体不适,还是要多修养的好。”而后换做一副楚楚可人的样子面向喻潇,“我们先过去罢,别叫他人久等。” 喻潇同皇帝禀告红绣的事,皇帝倒是一反常态,到了清晖阁直接发话开席,在喝了两杯水酒后,便让众人随意,自己则摆驾去了栖凤阁。 这举动引得皇后有些隐隐不安,方才跑马楼前,皇帝无数次往红绣那边看去,他的眼哪是在看红绣,分明是看红绣身边的妇人,满满的期翼而又灼热的目光,一直叫她坐如针毡,那个女人不简单。 红绣下了肩舆,强撑着走到西暖阁,挨着罗汉榻便趴了上去,脸上掩饰不住的苦楚,休息好一会儿,才叫王珺拿药来服用。 而后花影用热毛巾隔着油布敷在她后腰处,她稍微左右活动一下,总算缓和过来。 安夫人也未问及她为何受伤,只是有些心疼,给她擦着额间的细汗。 红绣眯着眼打算睡一会儿,外面已有人唱报:“皇上驾到。” 她撑着胳膊欲站起来,安夫人拍了拍她的肩:“无碍,你趴着就好。”说着跟手放下红绣头上一边帘帐,坐在她身边打着扇子,一点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外面的宫人跪了一地,皇帝没有叫起,径直往西暖阁里去,也是轻车熟路,王珺冷汗都冒出来了,安夫人怎么能不出来接驾,这是大不敬。 俄而,一切风平浪静的,越发叫王珺心惊胆战。 还是单福庭发了话:“也是时候备午膳了。” 几个宫人起身后未动,全看向王珺等她发话,王珺咬咬牙,让她们散了各忙各的去,自己带花影和雪影去到小厨房准备午膳。 皇帝的步伐很慢,像扑蝶人那般小心翼翼的,甚至走到里面的月门前更是踌躇不前。 红绣低声提醒母亲:“皇上。” 声音虽如蚊哼,安夫人能听见,却仍旧打着扇子,随口问了句:“这团扇上的蝴蝶很是灵动,你绣的么?” 红绣轻轻回答:“是皇后娘娘赏的。” 安夫人嘴角含笑:“王皇后自是个称心如意的。” 皇帝低沉的声音终是传来:“你亲挑的皇后,怎会有差?” 安夫人手上一顿,也不再躲避,只缓缓起身,对皇帝施了万福礼:“妾身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她的双目自然微垂看着地上,直到那双明黄色的锻靴进入视线。 皇帝抓着安夫人的胳膊,迫使她站起来:“舍得回来了?”虽然话语里带着些恨意,眼眶却有些红。 红绣几乎屏住呼吸——这是什么情况,皇帝真是认识自己母亲? 安夫人站立后,深吸一口气:“你既知晓红绣的样子,定是怀疑过她的身份,可你竟然让人伤了她?” 皇帝有些无奈:“是母后惩治的,她老人家的性子你应当知晓。” 安夫人冷嘲一声:“若朱太后现在将我叉出去打,你也是袖手旁观么?” “怎会?怎么会……”皇帝低头喃喃了一声,“佩君,你回来便好。” 红绣在里头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倒塌——母亲竟然真的是陆佩君,不管怎样,自己可千万别是沧海遗珠。 红绣在抖,莫名的害怕,又许是激动,她有些分不清此时的心情,这感觉比她接旨受封御侍更为刺激,她只想立即告诉喻潇。 · 皇帝不在宴上,众人皆放松自若。 朝遇安倒和阿史那乾聊得畅快,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他们的经历太过相似,很快便称兄道弟,更约好明日去壹招仙再喝个痛快。 菜没吃多少,酒却空了四坛,而后两个人似是喝高了,勾肩搭背往外面走,没人敢拦着,一路上有宫人在跟在身后,唯恐他们摔进太液池,发起酒疯的男人真不好惹,还没到自雨亭,两人不知为何事竟打了起来。 徒手相博间很快变做扭打,直接滚到草地上,翻滚,再翻滚。 朝遇宣去了仙居殿陪令贵妃,宫人只好急忙回去向喻潇求救,那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只有他能帮得上忙,聂音在旁嘴角含笑,表示想过去凑个热闹。 喻潇只觉得脑壳疼。 等到了那边,两人将将休战,呈大字躺在草地上,各自粗喘着气看着蓝天白云。 朝遇安手往他身上一搭:“许久没有同人这般痛快打一场了。” 阿史那乾微微咳嗽:“我来大昭之前,还将我二弟揍了一顿,天天不想好的,净惦记我的汗位。”他又哈哈大笑,“我对他说,即便你坐了可汗又怎样,难不成要将十二部落族长的女儿全娶回来?” 朝遇安跟着笑:“他倒聪明以结亲为盟,不损兵费卒也是好事。” “那时月支部落最为顽固,久攻不克,我便下令放火烧城。”阿史那乾忽而沉声说道,“我曾有个爱慕的姑娘,她就站在城墙之上,也一同葬身火海。”他又转过头来看朝遇安,“若是有人拿你女人来要挟,命你放弃攻城,你会怎样?” 朝遇安将胳膊枕在头下,哼了一声,冷言道:“我定将他剥皮点灯,要其陪葬。”答案,不言而喻。 聂音的手微微地抖,她握着拳强忍,似乎压抑着什么。 喻潇走上前去:“打完了?”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喻潇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出去喝两杯?” “好。”竟是异口同声。 · 朝遇安和阿史那乾的衣裳大抵是不能见人的,两人去了亲王待制院,朝遇安给他一套自己的常服,应当合穿,朝遇安换衣裳的速度自然比他快,便留他一人在内间继续,自己则同喻潇和聂音先在偏殿内等着,不多时,外面有内监带了个突厥模样的人过来。 那人单膝跪地:“奉主子的令,在下有事同靖王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朝遇安一挥手,摈退了身边伺候的宫人,而后上下打量来者——宽额碧眼,蹩脚的汉文还算通顺,只是一身驼色的汉服衬着他麦色的皮肤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个是本王的侧妃,一个是本王兄弟,有事你尽管说。还有,你家主子是谁? 那人很是恭敬,仍旧跪在地上:“在下主人姓阿史那名卡恩,是突厥老可汗的第二子。” 朝遇安眉头一蹙,很快又泰然自若:“你就直说你家主子想怎样吧?” 那人嘴角一翘,拿出藏在衣襟中的信函:“我家主子不想大汗回突厥。”没有宫人在旁,喻潇只是伸手接了过来,随手放在桌边。 朝遇安也没有看信的打算,只问:“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突厥人倒也直接:“若是可以,自然是永远不回去的好。” 朝遇安像是听了十分好笑的事,失声笑了出来,并高声问:“乾兄对此人有何见解?” 阿史那乾理了理对襟,悠然自得地从屏风后出来:“我既来长安便是客,哪有在你们的地盘行凶的道理?”若搁在突厥,定叫底下的人死无全尸。 突厥人大吃一惊,没料到阿史那乾也在此地,惊骇地说不出来话,只有连忙磕头求他饶命。 朝遇安冲聂音使了个眼色,她一直随身带有一把匕首,是唯一一个他送她的礼物。 聂音只将匕首从靴中取出来,刚抽出鞘,朝遇安已伸手接过来,有些事自然不需要她亲力亲为,他举着嵌着红蓝宝石的刀柄,眯着眼用刀刃对着底下求饶突厥人。 那人脸色如土,更是慌不择言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朝遇安倍觉可笑:“突厥是你住的国,却不是你的国,更不是你主子的,何来两国交战一说?”话毕,匕首已丢了出去,下了七分力。 喝了酒,难免失了准头,匕首直插入那人的脖颈,他还能往外爬,匍匐间又作死地将匕首抽了出来,登时血如泉涌喷了满地。 外面有内监匆匆跑来,见到地上苟延残喘的突厥人先是一愣而后往边上挪了挪,仿若未见,低头禀告:“德阳郡主来了。” 喻潇比朝遇安的速度快,头也不回的吩咐那内监:“带人处理干净些。”而后疾步走了出去,幸好人还在廊檐处,他便以身挡在红绣面前:“有事?” 红绣看他有些急促的样子,不如往日般镇定,歪着头问:“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么?” 喻潇不善说谎,更想掩饰身后的污秽又惊悚的场面,只拉她快些离开,那股子血腥的气味已经有些明显,可他越挡,她越想弄明白。 幸而朝遇安和聂音一同走了出来,红绣微微一愣,原来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么?红绣倒没有多大情绪,对其躬身施礼:“参见王爷。”却无视聂音,他们还未成婚,又是侧妃,还不需要向她行礼。 阿史那乾跟着走了出来,看到红绣也不忘称赞:“你们大昭的女子就是水灵些。” 红绣微微一愣,明白男子的身份又跟着行礼:“参见可汗。” 聂音却瞟了阿史那乾一眼:“可汗也是见异思迁之人?”聂音逍遥惯了,说话口没遮拦的,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喻潇不动声色地与红绣并肩:“大昭多是天姿国色的女子,德阳郡主不过尔尔。” 红绣一脸不屑,轻声回了一句:“自然不能同凉玉公主相媲美。”口气却是满满的不悦之情,忽然她又不想同喻潇说陆佩君的事,只对朝遇安微微欠身,“臣告退。” 阿史那乾看着红绣的背影轻笑:“真叫我开了眼界,大昭的女子,不单美,且善妒。” 朝遇安没有说别的,只一笑:“还是出去喝酒罢。” 第四十九章 ·疑心 皇帝在栖凤阁要同陆佩君说话,便将红绣支出来。 这下连饭都没得吃,原本想着去哪不能蹭一顿饭的,刚出了栖凤阁便看到亲王待制院那边宫人全都立在门口,许是有事,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状况。 红绣心中不悦,她知道自己不如凉玉好看,可明白是一回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是喻潇的那句“不过尔尔”,更让她郁结。 喻潇顾及她身子不适,又有阿史那乾在,便没想邀着她一同出宫,可转身却让人去请了凉玉。 殊不知红绣站在含元殿广场,目送他们绝尘而去,那股不悦升华成失落,垂头丧气地不知道往哪走好,她还觉着饿得慌。 靠着抱柱,竟生出一种无家可归之感,转身时却看到靠在另一边的朝遇宣,总不能装作没看见。 “参见端王。”红绣用最少的话,向他请安,伺机加一句告退的话。 “免了。”朝遇宣不给她借口离开的机会,“陪我去太液池走走。” “可不可以经过御膳房取些吃的?”红绣只有这一个要求。 朝遇宣点了点头:“好。” 什么时候来御膳房总会有吃的,三层食盒里装了些面食和点心,红绣又拿了份什锦蒸饺和一筒白水,并让两个小内监分别提着,跟着他们一起去到太液池,总归今时不比往日,不能再同他独处喂鱼。 还是那片枫林草地,朝遇宣停在平坦之处取过小内监手中的东西,吩咐道:“下去罢。” 待人走后,红绣有疑问:“殿下这般同臣单独相处,传到皇上耳中合适么?臣还不想死。” 朝遇宣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放整齐:“若是他们无中生有,你会死得更快些。” 红绣一时语塞。 朝遇宣又取箸给她,红绣站着未动,他的手没有收回来:“死前总要吃饱些,难不成做个饿死鬼?” 红绣这才将箸接过来:“民间死囚上断头台,也会赏顿饱饭的。”并蹲下.身来,跪坐在草地上。 朝遇宣居高临下看她:“你变了。”他也跟着放松,撩袍子直接坐在地上,单腿曲着,“记得那时候,你谨慎多疑又懂得自保,且不会与人顶嘴。” 红绣夹了只蒸饺微微侧身,背对着他吃了,才说:“王爷也说了是那时候,人都会变且善变。” 朝遇宣没有说话,她继续吃她的。 待她喝了两口水之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又说:“臣以前也同人犟嘴,殿下没看到罢了。”她更喜欢称呼他为殿下。 朝遇宣微微一笑:“你若有尾巴,定是翘上天了。” 红绣并不反驳:“那些主子得势的宫人们,哪个眼睛不是长在脑门上?” “小人得志。”朝遇宣打趣她,却是满眼的笑意。 红绣吃饱喝足,人也放松许多:“殿下有烦心事?” 朝遇宣随手将地上的一枚雨花石子投入太液池中:“你有秘密么?守着,又不能说出来的那种。” 红绣看着河上的涟漪,眯着眼睛道:“谁都有秘密,不可告人的那种。” 朝遇宣偏着头看她:“说出来听听?” 红绣只笑:“殿下都说是秘密了,哪有同人分享的道理。” “喧和。”朝遇宣简单地提醒她,“我想了两年的小字,总不能是摆设。” 红绣咽了咽口水:“还是唤王爷为殿下的好。” 朝遇宣瞟她一眼:“你看起来不像谨守尊卑之人。” 红绣干笑道:“殿下真会开玩笑。” 见她不改口,他也不强迫:“我用一个秘密,换你一个秘密好么?” 红绣无法应承他:“秘密不是用来交换的。” “那心呢,可以用来将心换心么?”朝遇宣盯着她,目光温柔,又是那副能引诱人的眼神,“你——我。” 红绣站了起来,正色道:“这玩笑并不好笑。” 朝遇宣先开口说:“我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她不知我身份,我现在还不能赎她出来——无处安放。” 红绣一愣,站得直挺挺的,跟着捂上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 朝遇宣没有丝毫商量的口气:“帮我赎她。” 红绣等同掩耳盗铃,很是无奈:“为什么是我,殿下为何偏偏选我帮忙?”她犹豫一会儿,接着说道,“就因为臣一个小小的失策,便让太后赏了一顿板子,若是再节外生枝,后果真是不敢想象,臣的母亲才到长安,臣还想和她共聚天伦。” 朝遇宣忽而没由头地问:“你究竟是心仪二哥——还是爱慕表哥?”他紧紧盯着红绣的脸,想捕捉到一丝细微的不同。 红绣强忍着不让自己有丝毫偏差,很想学他曾说过的那句话,用来回嘴:王爷为何不是觉得是臣心仪殿下您呢?可她真不敢说出口。朝遇宣这个人,她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对皇位究竟是何态度,她完全分析不出来,便当他是有想法的罢。 朝遇宣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跟着站了起来,与她越走越近:“王爷还是公爷?” 红绣下意识往后躲,却不言语。以为不说话便能搪塞过去,可在朝遇宣眼中更是坚定了猜想,不是朝遇安就是喻潇。 朝遇宣抿嘴一笑:“我猜到了。” 红绣并不上当:“随殿下猜想罢,臣无话反驳。” “看来,你会永远防备着我。”朝遇宣带着些无奈,连名带姓地叫她,“安红绣,别以为父皇封你为德阳郡主,就可以与你心仪的人减少差距,更能配得上他。你要明白:你的婚事,不过父皇随口一句话,便能将你指出去。正妻还好,若是媵妾,你也拒绝不得。” 原本红绣还真担心,可现在陆佩君可是自己的母亲,皇帝又喜欢她,爱屋及乌的,怎会亏待自己,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笑意:“王爷的封号都能改得,更何况是未知之事?臣不过宫女出生,从未肖想过攀龙附凤,只求平安。” 朝遇宣见她是打定主意与自己生分,便渐渐死了心:“同你说话好生无趣,你和他说话也是这般?” 红绣将食盒收拾好提在手边:“殿下已是尊贵的亲王,又有什么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若是真有事解决不了,便换个法子,或者——放弃。” 朝遇宣见她说教,真想一脚将其踹进进太液池。 红绣微微欠身:“臣告退。” 朝遇宣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 在皇宫里杀人,又是突厥的来使,根本无从掩藏,很快皇帝便知道了。 红绣回到栖凤阁的时候,皇帝正有些动怒:“真是漠视法纪!”说着拍了桌案,“叫锦衣卫快些将人给朕带回来。” 皇帝在正厅坐着,没有摆驾离开的打算,红绣进去叩首请安后肃立一旁,悄悄找寻母亲的身影,却没看到。 先被带过来的,是亲王待制院里传话的内监,他跪于地上有些哆嗦:“奴才见德阳郡主过来,便进去传话,却见到殿中有死人,血淌了一地,奴才也不敢多看。” 皇帝抿着嘴:“可知行凶之人是谁?” 内监据实已报:“那突厥人进去后,靖王摈退了所有宫人,里头究竟发生何事,奴才们真不知晓。” 红绣听得心惊肉跳,方才喻潇挡着自己,原来另有隐情。 皇帝转脸向她:“你看到了什么?” 红绣微微欠身:“回禀皇上,臣只走到待制院的游廊处,什么都没看见。”她说的隐晦,未提及任何人。 现遭只有等当时内殿里的人到来,才能解开答案。 红绣还是左顾右盼。 皇帝看穿她的心思轻声提醒她:“你母亲去了长信宫,稍刻便回。” 红绣想了想,陆太后终归是母亲的姑母,理所应当前去拜见。 皇帝挥了挥手,宫人全数退了出去,他冲红绣招手:“坐过来说话。” 红绣有种不好的想法,却还是毕恭毕敬地坐在下处。 皇帝看着她的脸:“你同你母亲真生得一模一样,当初清辉阁初见,叫朕吃惊不小。”他的声音透着些许惊喜之情。 红绣垂着眼眸,不知道说些什么。 皇帝又轻笑:“只性子不同,佩君她浮躁,嘴不饶人,即便在朝堂舌战群臣,就没人比得过她。”他回忆往事,满脸的笑意,仿若就在昨日。 红绣抿嘴轻笑以示回应,并装作不懂的样子:“母亲也做过御侍?” “嗯。”皇帝和颜悦色道,“比你做的好。”他又补充道,“若她是男儿身,会比朝堂任何一个文官更为出色。” 红绣不知道那时的母亲是何样,虽然听过喻潇的解释,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为何母亲会离开?” 皇帝一时被问住了,又不想再提及:“她现在回来了便好。” 红绣虽然知道不敬,还是壮着胆子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的母亲?” 皇帝看着她,有些犹疑,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反问她:“假如……朕是说假如,倘若你是朕的骨血,你会高兴么?” 红绣哪有高兴的份,直接跪于地上:“臣不敢妄想。” 皇帝在她眼里看到恐惧,为何会恐惧,难不成她真和朝遇安有私情,脸色已是不佳:“你同皇子走得有些近,可知这是死罪?” 红绣以为皇帝知道自己和朝遇宣的事,连忙磕了个头:“臣同端王只是泛泛之交,不敢欺君罔上。” 红绣资历浅薄,很容易被人利用,皇帝当她无心之失:“起来罢,朕只是随口问问。” 第五十章 ·惊讶 锦衣卫的动作迅速,直接找到壹招仙告知朝遇安和阿史那乾,说是皇帝在栖凤阁等候。 有些事,他们三个出宫后在马舆上已经商议过了,还知晓阿史那乾还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弟弟,他们也曾怀疑那个突厥人的真正身份,都只是猜测而已,一旦往最阴暗处想,却让人不得不防。 朝遇安担心皇帝会对阿史那乾有成见,阿史那乾则觉得那人死不足惜,而喻潇只奇怪,为何皇帝还在栖凤阁没离开。 聂音依旧与凉玉同车,仍然一路无话,聂音向来不喜欢娇滴滴的官家小姐,身份摆在那,自然连客套话都懒得同凉玉说,而凉玉明显觉得她不好相处,又没有利用的价值,便一样沉默着。 临到下车时,聂音才看似恭敬地说道:“殿下已平安抵达皇宫,断不会再让旁人跟着遭罪。” “平安”两个字她咬的很重,凉玉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回瞟她一眼:“本公主向来不会同奴婢一般计较。”这句话,连红绣和聂音一同歧视了去。 聂音只嘴角微翘:“公主说得极是。”她从来不靠言语占便宜,能武力解决的,非要耍嘴皮子作甚。 · 栖凤阁中气氛有些不寻常,宫人奉茶后,垂着眼眸全数退至门外。 朝遇安大大方方承认人是他杀的,并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原封不动地告知皇帝。 阿史那乾自然不会让他一人承担所有,并说是自己已有杀人的想法,不过是朝遇安先行动手罢了,并且告知皇帝自己一直同二弟关系最为紧张。 皇帝没有下决策,反而将问题抛给了一旁的红绣:“德阳,你有何见解?” 红绣分析一番,觉得事情太简单,反而让人起疑心:“那个突厥人如何顺利到达长安,又如何得知靖王在亲王待制院?他将话说的那么直白就不怕王爷怪罪么?”红绣抿唇想了想,“恕臣愚昧,臣更觉得这是嫁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可汗和这个……”她不知道阿史那乾族人的姓名,便往喻潇那边瞅了一眼,喻潇只默默端了茶盏没有看过来,她只好向阿史那乾问询,“请问可汗的兄弟叫什么?” 阿史那乾回答她:“二弟卡恩,五弟哥舒。” 红绣接着说她的想法:“若是可汗和卡恩相争,自然是哥舒在旁坐山观虎斗。” 阿史那乾眉头微蹙:“哥舒没那么大的胆子,既然郡主这么猜测,我倒认为就是卡恩想出来的笨主意,为的就是让我回去定哥舒挑拨离间之罪,若我动怒杀了哥舒,卡恩自然说我不顾手足之情,怎能让群臣信服。” 红绣觉得有些牵强:“那卡恩为何不早早设下埋伏,多派些人过来刺杀您,这样不是更为直接?您若薨了他顺利继承汗位,未死,您回去后还不扒他一层皮?” 阿史那乾回道:“我若在大昭出事,父汗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可刺杀你的人都是突厥人,怎么都不能算到大昭头上。”红绣步步紧逼,“只会让活着的某个王子顶替你的汗位。” 阿史那乾仔细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同女人争执处于下方,他有些过意不去:“听闻汉人女子不得干政,可郡主字字铿锵,想必平日已习以为常?” 皇帝却笑道:“德阳是朝堂唯一的女官,甚得朕心。”皇帝有意称赞红绣的身份举足轻重,为了让阿史那乾对她另眼相看。 阿史那乾若无其事地笑,自然会多看红绣一眼。 喻潇看在眼里,急于心上,他现在完全像个陪衬,没有他说话的份,虽然他对突厥探子有自己的猜想,却根本不敢言表见解。 朝遇安倒是镇定自若,直接将事摆出来说:“听闻四叔与老可汗关系甚好,只是苦于自己无女儿,否则定能结为亲家,还能让你那两个弟弟彻底断了念头。”如果与大昭结亲,他们总要顾及些。 阿史那乾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汗位,需要靠女人去巩固,可敦会是我最爱的人,她不会是附属品。”他看似说的简单,只不过想鱼和熊掌能兼得而已。 朝遇安自然最懂他的心思,有些事并不是他一个亲王能干涉的,皇帝还没发话,他怎敢。 · 皇帝正犹豫要不要现在提及赐婚之事,陆佩君刚好回来了。 她没有戴面纱,揭了帷帽,干干净净的脸庞一览无遗,看到阁中这么多人,还真有些错愕,当然了,朝遇安和喻潇更为惊讶。 朝遇安想着:母女俩真像。 喻潇想着:上次皇帝画的就是她,是陆佩君没错。 可陆佩君开口的话却让大家瞠目结舌,她轻飘飘道:“臣命御侍守卫将令贵妃的宫人打了,估计等会子沈氏会过来同皇上哭。” 皇帝有些奇怪:“你怎么同仙居殿的人起了争执?” 陆佩君将帷帽拿在手上理了理底下的白纱:“不是争执,是臣叫人打了她的婢女,用打的。”而后耸了耸肩膀,“臣去换身衣裳。” 虽然令贵妃还在禁足中,哪敢拦着她出寝宫,宫人吃了亏,自己又被羞辱,便带着翡心和绿珠过来告状,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只擦泪不说话。 绿珠的脸颊通红,发髻微散,仿若受尽了委屈。 翡心扶着令贵妃道:“主子从未遭人轻看过,还求皇帝为娘娘做主。” 皇帝蹙着眉:“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 既然这么多位高权重之人皆在,总不会都偏袒人,翡心便道:“德阳郡主方才从仙居殿门口经过,绿珠只随口说她两句,她便叫守卫掌嘴,娘娘见着了,出来训斥她,她的守卫竟说‘主子说了,再碎嘴,连你一同打’,也忒嚣张了。” 绿珠捧着脸又继续道:“奴婢只不过问候郡主身体伤势,怎就惹她不痛快?主子从未遭人这般轻视,若不是几个内监拦着,还不知道她想怎样伤主子。” 红绣可算明白了,定是她们将母亲当成自己,也不知绿珠说了什么,惹得母亲不痛快,想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打了也活该,只抿着嘴偷笑。 绿珠见她这般更为气愤,往红绣那边跪着靠了几步:“若是郡主讨厌奴婢,尽管处置了奴婢,还求郡主不要再针对主子。”而后竟磕起头来,砰砰作响的,我见犹怜啊。 红绣只继续笑:“我方才一直在栖凤阁,在那之前也只是和你家端王在一起,从未去过仙居殿。” 绿珠登时傻了眼,其实她伤的并不严重,甚至故意弄乱了发髻,将事情添油加醋些,只想叫皇帝惩治红绣而已:“若不是你,谁能带着御侍守卫在宫里走动?” 红绣忍着笑意:“我母亲来了长安,她方才去觐见太后,若不是你将她当成我,说了几句犯冲的话,母亲怎会赏你耳光?” 阿史那乾对这种后宫琐事事最为烦心,简直要他命,便自觉请退,朝遇安和喻潇一同默默告退。 绿珠以为红绣母亲身份卑微,竟仗着红绣的身份来训诫自己,令贵妃更有了告状的由头:“她一介民妇敢对本宫不敬?即便有红绣撑腰也不能这般嚣张。” 陆佩君已经换好衣服,不等皇帝张口,她对令贵妃说道:“皇后都礼让我三分,我还要看你脸色?”女人本就小心眼,虽然她不想同令贵妃计较,但是实在忍不住,一旦争执起来就没完没了。 见母亲出来了,红绣起身带着绿珠和翡心出去,免得她们听了不该听的话,以后不好交代。见那女子依旧尺高气昂的,她俩又不是傻子。 令贵妃满脸惊讶,明明是对方对自己不敬,皇帝竟然不怪罪她,还这般嚣张,她想不到对方身份,便试探地问:“你祖籍何处?父母为何官?” 陆佩君沉声道:“我的双亲早已仙逝,长辈中有个姑母健在,她住寿康宫——位份为太后。” 令贵妃惊讶不已,简直无话可说——陆佩君,她只听过她的名字,传闻就是她以己为饵,引得先帝的二皇子兵变,更将其射杀于含元殿广场,让当今圣上顺利登基为帝。 皇帝为王时没有正妃,称帝三年更未立后,也都是因为她。 令贵妃一度以为她死了,却还能叫皇帝每年二月去蓬莱岛的四风亭祭奠她,那是她的生辰。一个死人都能叫皇帝这般牵挂,更何况此时此刻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令贵妃像霜打的茄子,无力再言其他。 陆佩君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令贵妃,居高临下道:“红绣是我的女儿,我不许任何人再欺负她,以前的事便算过去了,还望令贵妃日后安分守己些。”她又冷言冷语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如今还是禁足中,怎可无旨随意离开仙居殿?” 令贵妃默默流泪,难过自己多年的宠爱,不及一个从未见过之人。皇帝是多情,还是敷衍,她已不想去分辨,只怕心痛难平。 皇帝也不想太怪罪令贵妃,便道:“你回宫罢。” 令贵妃抬头,眼中盈满泪水看他:“皇上还会来仙居殿么看臣妾么?” 皇帝顿了顿,双唇微启:“将喧和同凉玉照顾好,朕会过去的。” 还能再问什么呢,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第五十一章 ·烛光 栖凤阁院中的凤凰树开得正好,火树红花,颇为惹眼。三个男人在树下谈论着什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绯雨簌簌,落在发间也不顾。 红绣走出阁中,日光已偏西,他们的身影掩在树荫之中,如淡墨轻染,远远看着像幅画,想着到底是怎样的浩瀚之笔,才能绘出这等风华。 喻潇稍稍回头,看见她,微笑着冲她招手,红绣自觉地走了过去,像是走向她心中所想,义无反顾。 还未驻足,朝遇安已问她:“安夫人好生厉害,竟敢同令贵妃叫板。” “总归谁都有逆鳞所在,碰触了,自然不爽快。”红绣如是说着,而后对阿史那乾微微欠身,“倒叫乾汗看了笑话。后宫女人多,各种纷争不断。” 阿史那乾不甚在意:“所以我说女人只要挑一两个挚爱的,留在身边便好。“ “既是挚爱,必定是唯一,怎能同时分担两份情宜,总不能将心也剖成两半。”红绣面色如常,虽有玩笑之意,可态度是不容置疑的。 朝遇安眉头微蹙:“若是不赶巧,先前没有遇上,总不能不顾旧情。” 红绣只面带微笑回道:“既是遇见了便是有缘,今日遇见一个,明日又遇见另一个,若是两个都想要,难以取舍,怎不知他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更难让人抉择?” 朝遇安身体稍稍往前倾,靠向她:“为何不能委屈求全些,容纳另外一个人?” “我委屈,成就了谁的全?”红绣不禁纳罕,“为何非要我承担不属于我的错?别人委屈些不可以么?” 朝遇安听到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他忍着不悦,含沙射影道:“即便有人叫你不委屈,让你先一步做了大,又怎知那人日后不会有别的女人?”他意有所指,就差咬牙切齿了。 红绣嘴角微扯,同他辩驳:“大昭法律,寻常人家正妻无子,四十方可纳妾,他要收通房想都别想,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她顿了顿,又缓缓道,“若我人老珠黄,青春不在,他待我不如最初,我定求和离,各自都不耽误。” 朝遇安越来越不痛快,让他有种她宁愿日后与人和离都不愿意此刻跟随自己的抉择感,便带了丝怒意道:“我定先将他揍一顿……” “不会的。”阿史那乾见两人剑拔弩张的,终是插了话,并对红绣说,“若是你嫁与我,我只会娶你为可敦,即便你……”生不了儿子还未说出口。 红绣不知所措,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乾汗误会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非想自荐枕席。” 喻潇将她往身后拉了一步,一副独家占有的姿态:“红绣说话口没遮拦的,还望乾汗不要介怀。” 阿史那乾是何人,怎会不知其中的小心思,今日在亲王待制院,喻潇那般紧张不想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而后听红绣回呛喻潇话语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古往今来,无论男女都会对心仪之人生妒,只是某人不自知而已,是时候推波助澜,也算做了好事,只见他眉眼含笑,一双琉璃瞳孔故露欣赏之色:“汉人女子多羞赧,最是动人。” 喻潇脸色果然一变:“红绣脸皮不薄,与人插科打诨最是擅长,同突厥女子无异。”他越是辩驳,阿史那乾眼底的笑意越是明显,他更想让其看低红绣些,“她从前还是后宫女官时,私相授受习以为常,现在叫皇上点为御侍,提到前朝更是心比天高目无尊长。” 哪有这样损人的,红绣也是气结,深吸一口气道:“下官这叫小人得志。”她补充道,“端王今日便是这么形容下官的。” 她又用了自称,明明是谦卑之话,被她说的理所当然。 喻潇无奈,跟着叹气:“得,尽管往端王那边多靠些,好叫靖王坐享其成,一了百了的。” 朝遇安本就不爽快,喻潇竟然还出馊主意,于是喝止一声:“别听品仙瞎说,小心横生祸端,谁都救不了你。” 喻潇若无其事地笑:“安夫人自然能护她周全。” 朝遇安觉得有些事不明白,可是喻潇的口气是笃定,他心生疑惑问:“你还知道什么?” 有些事,喻潇真不好在此刻说出口,他也无从解释从何得知,只能耸了耸肩膀:“我随便猜的。” 阿史那乾作为局外人,却有自己的想法,估摸着红绣是公主身份,母女俩才敢这般有恃无恐,故而根本没想过朝遇安会对红绣有爱慕之情,一门心思只想成全喻潇,这是好心。 红绣也不是第一次听喻潇损她,甚至他曾在百官面前看轻自己,她真的是习以为常。人真是奇怪,只要是喜欢的,任其怎样践踏,都是喜欢的,更会想着法子替对方进行自我宽慰,红绣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几次,也许,她自己并不在意。 有些事,人人都明白道理,可就是爱钻牛角尖,却又不自知。 · 晚膳后皇帝终是走了,陆佩君发话赶他走的,皇帝虽依依不舍,总不能死皮赖脸。 红绣隐隐觉得,这后宫的仰仗要变了,可母亲又能以何等身份在宫中自居,自己的处境也有些尴尬,却无从找人倾诉。 已是戌正时分,天早已黑透了,陆佩君戴了帷帽系了件披风说要去拜访个故友,红绣自然让御侍守卫随行护其周全,王珺更是自告奋勇一同前往,陆佩君倒是没拒绝。 陆佩君前脚出了栖凤阁,朝遇安后脚就跟着进来了,自然没走正门,翻过二楼的凭栏,从扶梯而下,花影先看到的,差点失声尖叫出来,朝遇安狠狠瞪她,花影立刻噤若寒蝉,去找红绣。 花影怯生生地指了指楼上:“郡主晚上还是去阁上就寝罢。” 雪影正在帮红绣宽衣:“楼下挺好的。” 花影可劲地朝红绣使眼色,红绣心中一咯噔,大概明白了,默默叹气:“若是一刻钟后我还没下来,你们奉茶上去。” 花影用力地点了点头。 红绣磨磨蹭蹭到了二楼,房中一灯如豆,红绣手持烛台将六根蜡烛全数点燃,照得房中一清二楚。 朝遇安坐在一旁,压着情绪道:“过来。” 红绣往他那走了几步,手中端着烛台,与他隔了两丈远:“王爷漏液到访,委实叫臣惶恐。” “我说了,以后的事我会解决,你为何不能再耐心等待些时日?再等等——我。”朝遇安暂时还不想质问她是不是变心了,口气软绵道,“过来些。” 红绣看着他,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王爷,可怎么就没有初见时的怦然心动,什么时候,她已经对他不再有心跳和脸红的冲动,本能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她很想同他说清楚:“王爷了解红绣多少?”她的双眸有烛火跳跃的倒影,忽明忽闪,“王爷为何笃定我一定会涉足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禁地?” “原本不是好好的么?你也愿意跟着我。”他想同她说些能触及心中柔软的地方,“那夜在自雨亭,我是认真的,我想靠近你,爱护你,做你的依靠。你就没有动心么?” 怎会没动心,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欣喜若狂,可时间在变,当初的一时冲动已沉淀下来,不再觉得是幸运,她顺从自己的心,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红绣看着莲花烛台,喃喃道:“臣就像这夜中的烛火,虽然觉得此刻能照明一方黑夜,可一旦天亮了,根本不能与日相比。”她的形容很不恰当,只是想法子拒绝。 这哪是照亮黑夜,简直是灼伤了朝遇安的眼:“那你对喻潇呢,是不是如烛光,想去照亮他?”不等她开口,他已靠近过来,掐灭那些跳跃的火焰,微烫,却不觉得痛手,“最好收起你那不安分的心。”话毕,脸已经贴了过来。 红绣明白他的用意,奋力往后躲,可他一只手已经禁锢着她的腰,让她不能退后半分,黑夜中,她能清楚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唇已经碰触到自己的鼻尖,于是几乎想都没想,直接用手中的烛台挥到他的头上。 朝遇安随之闷哼一声,跟着烛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红绣手足无措,转身往楼下走,花影和雪影听到声响全往楼上来,这一碰面,倒让红绣清醒了些:“去拿些蜡烛上来。” 朝遇安的身体微微一晃,摸了下头部,有温热暖湿的触感,心比头痛。 他从没想过她会反抗,与他拼命一般,红绣自己也没想到吧。 可她已经这么做了,她回身过来看他,并跪了下来:“臣该死。”可她没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房中太暗,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全部掩在黑影中,想必是盛怒,朝遇安倒是要庆幸有黑夜掩护,看不到自己脸上是有多失望多难过。 红绣抬头,战战兢兢地问他:“王爷,您伤着了么?”她当然会害怕,却不后悔将才的举动。 ——心伤着了。 朝遇安没有说话,只往窗棱处走,从哪来往哪去。 待花影雪影上来时,房内只有红绣一人,地上倒着的烛台边缘有淡淡的红色,边上还有几滴鲜红的血渍,不禁骇然。 红绣只往那看一眼,竟觉着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歉意,原本,他们不会变成这样的。 “郡主……”花影轻声地唤她。 “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红绣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平淡无波。 第五十二章 ·追封 朝遇安伤在左耳上方处,约莫一指关节长的口子,头上裹了几圈黑色布条,用来固定住敷着的金疮药,再戴上黑纱翼善冠,不仔细看,察觉不到他有恙。 只是上朝时一副肃容,站在大殿上如木桩般,半言不发,不参与,不表意。 皇帝也有些心不在焉,总往原本属于御侍所立的那处瞅,虽然那里空无一人,众大臣正在讨论酒泉近期有沙盗作祟之事,可皇帝忽而没由头地问:“当年慕容烈被废世子位之后,现在身居何处?” 都多少年前的事,竟然此刻又翻出来,群臣自然不敢质疑皇帝的问题,低着头稍稍观察同僚的眼色,户部尚书花明朗却出列拱手禀告:“启禀皇上,烈儿自被废后,一直住在燕京城郊旧宅处,深居寡出。”他亲昵的唤慕容烈的小名,不是没缘由的。 花明朗是三朝元老,与朝家也算有姻亲。想当年,他的两个姐姐,在长安城也算首屈一指的并蒂美人花,两人时同入宫参加选秀,长姐花晴得封美人侍奉崇和帝,先后生了颍川王和汝阳公主,步步晋封为容妃;二姐则被崇和爷指给了那时的燕王为侧妃,燕王妃无所出,花暖运道好,生了长子慕容烈,自然被封为世子,花家一时风光无限。 可这两个男丁却没一个让人省心,一个举兵谋反,另一个弄丢了郡主。 谋反简直是诛九族的死罪,可总不能连同天家族人一并杀了去,幸而还留了汝阳的命,对此,花明朗多多少少还是感激陆佩君的,虽然是她设计在先,却没心狠到斩草除根那步,而后她与慕容烈和亲的事,曾一度被花明朗所怀疑,是不是慕容烈的报复,可谁会傻到同自己的前程作对。 此番皇帝旧事重提,定有原因。 皇帝若有所思道:“他后来可曾娶妻,有无子女?” 皇家赐的婚事都黄了,哪有胆子再娶,花明朗对此早已问询过:“原先的侍妾一直陪在烈儿身边不离不弃,他们只得一个儿子,也有个孙女承欢膝下,独子成年后还被编入军营。”他顿了顿,厚颜解释道,“当年靖王攻打南诏时,那个孩子一同随着攻城却不幸战死,马革裹尸回乡,未入宗谱不能入王陵。”他轻描淡写的描述,不敢说其精忠报国,只说无法厚葬的事实。 燕世子慕容霆的名字从雨,皇帝想了想才说:“赐他长子名讳为显霈,准其入燕国宗谱,追封谥号为亳州侯。”皇帝稍作犹疑,又道,“囡囡赐个县主衔,封号襄平。” 霈——帝王之恩泽,名又叫显霈,估计若他人还在世,定会觉得讽刺,却不得不承受这份恩泽。 花明朗立即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老臣替显霈、襄平谢主隆恩。” 既然皇帝不再怪责慕容烈,但并没有恢复他的身份,或者赐个爵位什么的,定是还心存芥蒂,可厚待亡子与幼孙说明还是有转机之事发生,花明朗却不敢再过问。 朝遇安猛然惊觉,大抵是明白红绣母亲的身份,只是不知她此时回来,会不会找自己母妃的麻烦。 · 下朝后,朝遇安出宫往四夷馆去,想找阿史那乾喝酒,算着日子他也快要离开昭国,不知何日再能相聚,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两一见如故,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兵戎相对,能成为挚友也是理所当然。 喻潇则朝栖凤阁那边走,朝堂之事,依旧隔日告知红绣,到底是存了私心,想多同她相处。今日朝堂册封之事,也算罕闻一桩。 红绣像条濒死的鱼,竖着趴在罗汉榻上,头搭在床沿处,嘴巴一张一翕的,昨晚拒绝了朝遇安,又伤了他,见他人还能翻窗,说明不是很严重,就不知他会不会怒火中烧,去伤及无辜。当时就该多说几句,将话彻底说清楚,现遭还是不清不楚的,惹人烦闷。 说到底是自己没胆子,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忽然觉得,若是自己是公主也不错,直接让他没法子怨恨,不禁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花影在旁听着都觉得情绪跟着低落:“郡主身子疼?” 红绣没精打采道:“脑袋疼,里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花影还是比较看好喻潇的,虽然他的爵位不能同朝遇安比,可人家后院清白啊,红绣若嫁过去,必是当家主母,自己以后也能配得好人家,见红绣这般长吁短叹的,便宽慰道:“放朝鞭都响了,估摸着喻公爷会过来,郡主……”她顿了顿,拖着尾音道,“不起来见客么?” 红绣破天荒道:“他若来了,就说我还睡着在,不便相见。” 花影诧异,明明郡主很是期待喻潇过来的,今日怎会一反常态,仍旧抿嘴低声道:“诺。” 这几日,还是同喻潇保持些距离的好,免得传到朝遇安耳中,惹他不痛快,要是真发狠将喻潇揍一顿,那就得不偿失了。 喻潇不明不白吃了闭门羹,脸上有些失望,花影心里跟猫挠似得,恨不得将昨夜朝遇安的事同他说,到底是主子吩咐禁口的,她还不敢造次,只得善意提醒他:“郡主最近睡眠不太好,喻大人莫要见怪。”她瞟了下四周,轻声说,“午后奴婢会将藤椅搬到院中,主子习惯在那小憩。”言外之意,你可以那时候过来。 喻潇双眼微眯,知道她在给自己提示:“栖凤阁有四影四染四方,不知怎么称呼你?” 花影福了福身子:“奴婢花影,同喻大人见过几次。”她自然不会说,第一次相见是在拾翠殿,那日他替秀女作画,她远远看着,知道他只下笔画了两幅而已,虽然有别的秀女给银子让他帮着描绘,他都开口拒绝。初见便觉得他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自己本是秀女,怎能对皇帝以外的男人多加注视,而后撂牌子做了宫女再见他时,虽觉得他依旧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却是她高不可攀的,早已断了非分之想。 “花影。”喻潇点了点头,记住了她的名字,“你家郡主喜欢吃什么?” 花影轻笑:“你应该问主子不喜欢吃什么,估摸着除了辣,都爱吃。” “水果呢?”喻潇又问。 花影想了想:“甜的,吃起来不费力的都喜欢。” 喻潇心中有了想法。 · 这个时节好吃又方便的是西瓜,喻潇去到上林苑监,亲下瓜田摘了几个,听了嘉蔬典署的话,专挑屁股小的采摘,而后又经典署帮着拍打听其响声后,留下两个品貌皆佳的,并放在井水里泡着,届时吃起来会觉得更为爽口。 喻潇有心,晌午在宫里用了膳,更不时让宫人装作不经意路过栖凤阁,看红绣是不是出来了,这等粗劣的伎俩怎能逃过陆佩君的双眼,栖凤阁位处皇宫正前处,怎会有宫人能肆无忌惮的经过,也不道破,到了时候,几个内监将藤椅矮案搬到凤凰树下,母女两便一起品茶赏花。 喻潇到来的时机恰到好处,红绣未睡,陆佩君正要出去,去哪,不得而知。喻潇倒是规规矩矩同她鞠躬问安。陆佩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一脸的淡然,喻潇觉得熟悉,却记不起来在哪见过。 两个内监捧着西瓜过来,放在矮案上,用刀直接剖开,还没到完全成熟的季节,瓜瓤不是正红色,透着些粉白,瓜子更是褐色,却让人垂涎欲滴。 一看到吃的,红绣早将别的事抛诸脑后,取来一片,咬了口正心处,冰凉沁甜入心。西瓜切的薄,无籽,最得红绣喜爱。 喻潇又取了一片,用刀刃将一两个瓜子挑出来,才递给她:“好吃么?” 红绣点头:“好吃。” 喻潇指了指她唇角的水渍:“就知道吃。”却是满眼的宠溺感,转而轻描淡写提到朝堂之事,“今日皇上给慕容烈的儿子提了爵位,孙女封了县主。” 红绣想了许久,才明白慕容烈的身份——燕国前废世子:“怪可惜的,好端端的王位拱手让人,即便儿子封了侯爷也无济于事。”怎么说,他被废位也和自己母亲有关,虽然是皇帝下的旨。 喻潇忍不住用手敲她脑袋:“口没遮拦。” 红绣捂着头道:“我也只是和你这样说,皇上那我才不敢。”顿时觉得委屈,并憋着嘴。 喻潇满心欢喜,是啊,她只同自己这样说,便将脑袋挪过去一点:“要不你打回来?” 红绣倒不推辞,真敲了他三下,下手也知道分寸:“扯平了。”加这次,他敲过她三下,她一直记着。 喻潇没想到她会还手,眉头一高一低看着她,红绣同样昂着头回看他,一副你叫我打的,能奈我何的样子,俄而他先收回目光低着头笑,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 几个皇帝和皇子公主的列表,不记下来,怕自己都忘了。没记的,说明不会出场了,名字我也没起。有x的说明至此文此时,已经挂了。 朝非佑x:崇和帝,皇后慕容思彤x,继皇后陆如意。 朝见珏x:乾康皇帝,母亲陆如意(陆太后); 朝见珣x:颍川王,母亲花晴x(容太妃),妹妹朝瑾(汝阳长公主); 朝见琛:肃元皇帝,母亲朱玲珑(朱太后),妹妹朝玥(楚国长公主); 朝见玧:明王,母亲陆如意(陆太后); 朝珊:宜阳长公主,母亲沈氏。 —————————— 朝遇寂x:母亲德妃x。 朝遇安:靖王,母亲淑妃。 朝夙玉:温国公主,母亲皇后。 朝遇宣:端王,母亲令贵妃,妹妹朝凉玉。 朝遇宇:母亲丽妃。 朝遇宏x:母亲贤妃。 第五十三章 ·饯行 五月二十二,黄历上写着:宜订婚相亲,忌安葬。 皇帝设饯行宴于清晖阁,只备了酒水瓜果,并命内侍局挑选贵重又有意义的礼物,回予可汗,玉器、金器、瓷器,各四大件,还有珍珠、玛瑙头面,用来赏赐给他的母亲。 宴上把酒话别,凉玉姗姗来迟,却是下足了功夫装扮,十字髻上的攒花金步摇微颤,绣着金色牡丹的绯纱广袖曳地裙,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身后的裙摆宽袂迤逦,勾勒出她华美的倩影,眼尾一点凤羽花钿,更衬得她的双目更为灵动媚人。 宫乐适时响起,司乐们合奏的竟是一首《凤求凰》,凉玉跟着抬手轻舞,一颦一笑间,观者无不像丢了魂魄似得,痴迷沉醉于其中,凉玉面带微笑,婀娜多姿,身体软弱无骨,不知排练了多久的舞蹈,终是让人大开眼界。 而后,她轻轻转了几圈,离阿史那乾越来越近,到了案前,她才停下莲步,盘腿蹲跪定格在他面前,抬头间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声音轻轻的,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昨夜凉玉说的句句属实,今日此曲专为大汗而舞,还望大汗莫要忘记凉玉。” 《凤求凰》和她的舞,他怎会忘记,怎舍得忘记。 阿史那乾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冲她伸手,无论眼前的女人有何目的,此时此刻,他也愿意为其赴汤蹈火,凉玉稍作犹疑,慢慢将一双柔荑搭过去,阿史那乾看到她衣袖上的花朵,忽而脑中蹦出来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着,目光已露惊喜之色,凉玉如此美丽,又贵为公主,若能尚到她,也算此生无憾。俄而,阿史那乾看向皇帝,不用言表,已知其意。 皇帝已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正色道:“既是如此,封次女凉玉为长宁公主。” 凉玉跪了下来:“儿臣谢父皇。” 皇帝又接着道:“婚期由钦天监选吉日,必定要在你及笄礼之后,才能下嫁至突厥。”皇帝还是不舍,却不得不舍。 阿史那乾跟着跪了下来,第一次用了恭敬的自称:“臣,谢主隆恩。”这一句俯首称臣,给东.突厥带去的不止是一位公主,而是更多的地位、荣耀。 红绣在边上默默地看着,心中感慨万千,原来朝遇宣口中——你的婚事,不过父皇随口一句话,便能将你指出去。却提前应验在凉玉身上,若今日不是凉玉以舞博众,皇帝会不会是随口将自己指出去。 皇帝原本真是想将指红绣给他的,可凉玉这般放手一搏,阿史那乾也有意,总不能硬生生的拆散。帝女花仅三朵,两朵出降和亲,皇帝也是心痛的。 阿史那乾依旧在午后启程回了突厥,而后大概是入秋后再来迎亲。 朝遇安失落的很,各种缘由,跟着骑马送行,直到出了长安城,过了灞河,再无理由继续。 · 暮色时分,红绣瞅着院中的凤凰花,虽然此时此刻开得这般绚丽,可终归会凋谢,即便只是一道轻风,也会让它们无力而落。 她抬手,接着那些随风而落的花瓣,喃喃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喻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随口道:“花开花落终相逢,枯木侯春风。”他微抬着头,感受夕阳的余晖,“到了明年,自会开出来更好看的花。” “明年还不知道有没有幸,依旧能住在栖凤阁,再来赏花。”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很怕皇帝也随口将她指了出去,全是由不得她做主的。 “嗯?”喻潇若有所思,没有想到她的忧心,“若是你喜欢,可以在郡主府种凤凰树,或者……”相国府也可以,他抬手拂了拂她头发上落的花瓣,“世间还有那么多花,不一定就这种最好看,要看你喜欢什么。” 喻潇一直不清楚红绣和朝遇安到底是什么状态,让他不敢轻易向她表露心怀,虽然那日红绣和朝遇安针锋相对,但总给喻潇一种:只要朝遇安休了聂音,并保证以后不纳妾,红绣便能安心委身到王府的感觉。 不纳妾,他也可以,可是他怎好说出口。 红绣想了想:“很多我都喜欢,兰花,荷花,桃花,腊梅……”她一个一个说着,“都喜欢。” 喻潇看着她,认真地问:“挑一个最喜欢的呢。” “只能挑一样么?”红绣觉得有些为难,“都好看,都喜欢。” “只能挑一个。”喻潇有些较真。 红绣觉得不理解:“就像糕点,小时候觉得红豆糕好吃,百吃不腻,可是入宫后我又觉得玉寇糕美味,却不能天天尝得到,更是想念。但是糕点怎么都不能作为主食,只是……让人惦记的小食而已。” 喻潇心中挣扎一番,还是开口问她:“我和靖王,你更喜欢谁?”话一出口他便觉得懊悔,却还是盯着红绣的双眼,等着她的答案。 红绣脸蓦地红了,绞着手指羞道:“我回去了。”说完转身欲走。 既是问了,当然要知道答案,指不定下次没了勇气,喻潇握着她的胳膊不给她离开:“我想知道。”他的口气带着些肯求的味道。 哪有问人问题这样直接的,叫她怎么回答,红绣只稍作挣扎,觉得脸烫得很:“我不知道。”声音细如蚊蝇。 喻潇早已没了底气和勇气,松了手,一脸的失望。 红绣往阁中走,脚步稍作迟疑,回过头来冲他说:“我很凶的,若是以后的夫君纳妾,我定会打死她们。”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身后红彤彤的一片。 喻潇一顿,而后开怀地笑,大声回道:“只要有你,我以后不会纳妾的。” 红绣抿着嘴莞尔一笑:“知道啦。”而后往阁中走。 喻潇却跑了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沉声道:“只是想抱抱你。” 红绣也不动,微微靠着他,觉得很温暖,低着头问:“我重么?” 喻潇呢喃道:“不重。”他扶着她的肩,想再打横抱一次,“我看看重了没。” 红绣只觉得身子发轻,脚一悬空,整个人已经在他怀中,忍不住咯咯笑:“放我下来。” 喻潇的手收得更紧:“丑话要说在前头,我也不会同意和离的。” 红绣脸微红:“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变心。” 喻潇侧着身子,身体往一边压,将红绣脑袋朝下,有种要摔下去的感觉,红绣连忙抓住他的衣襟,小声叫了出来,喻潇坏笑着问:“和离么?” 红绣的脸更红:“我不嫁了。” “你说什么?”喻潇又往下一些,让她的发丝几乎垂到地上,“我没听清楚。” “哎呀。”红绣直接环着手攀在他的脖颈,轻呼道,“不离,不离了。” 喻潇这才心满意足,将她掂了掂又抱正,四目相对,他才轻轻说:“此生定不负你。” 红绣垂着眼睑不说话,任其抱着。 · 往后两日,红绣能上朝了,好像人更为动人了些,日日嘴角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让沉闷的朝堂也生出几分活跃之感。 红绣的心情越来越愉悦,可朝遇安却越来越犯愁,他的婚期近在眼前。 到了月底,喻轻舟送了文书来京都,说长江流域有水患,国库拨下去大把的银子,到百姓手上连稠粥都吃不上,连带数落了朝中众多官员的名字。皇帝大发雷霆,下令让地方官员去查看民情是否不得温饱,自喻轻舟的文书言表后的几日,各地的水患折子不断,全是求银子的。 皇帝忧心忡忡,问及如何处理水患,红绣和喻潇早已私底下讨论过。 喻潇言表道:“每年汛期,国库都会先拨三百万两去三省赈灾,粮食还不算在其中,而后地方官又会请奏拨款修建家园,以每户三十两为算,至少有十万户在册籍中求银款。这样算来,每年国库都会在赈灾上拨款六百万两往上。” 红绣接着他的话说:“臣小时候家乡水患,地方官吏将无家可归之人全数安排在高地空处,每日两餐粥,再无其他,待水患结束回到旧宅,只空留墙基,勉强用草席裹断根处遮蔽风雨。”她心中隐着不悦,愤恨道,“从未见地方官给银子建新居。”底下一片沉默,她顿了顿,提高声音质疑道,“水患不是年年有,何来每年都要银子赈灾?” 虽然表面上和喻潇唱反调,可说出了最大的亏空漏洞。 底下跪了一片办事不利之人,各个抖得跟筛子一样。 皇帝简直要杀人,发了狠令,待水患解决后再秋后算账,识时务的将这些年贪的银子全补上来,还能留他们家人的性命。 而后红绣和喻潇一唱一和地进言,与其每年汛后赈灾,不如将银子花在防汛筑坝上,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安置难民、灾后重建和防止可能生出的瘟疫,每样都是燃眉之急。 皇帝已不信那些区域长驻父母官,欲派三名顾命大臣分省州查看汛情,朝遇安带头请命,却遭皇帝拒绝,总不能搁置已定婚事不办。 再三衡量,最终派了喻潇和另两位要臣出巡,分别去往江苏、安徽、江西彻查、严查,每人特封为总督,得御赐金牌,获准带精兵五百,如遇地方官员虚瞒诓骗,可直接将其就地正.法。 喻潇请求去安徽,也可以顺便看看双亲,皇帝自然应允。 皇帝做事风驰电掣,车马行装在一个时辰内准备完毕,未央宫门口两边戎兵肃立,早已整装待发。皇帝更命人大开丹凤门,放了朝亲自为他们送行。 喻潇上了马回头看红绣,只那一眼,让她心中有些难过,却仍旧镇定自若地从边上宫人捧着的漆盘中,取来一盏践行酒抬手奉上,一字一顿道:“下官恭送喻大人,还望大人早日平安归来。” 喻潇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复将酒盏递回去,指间还是没忍住,从她的金翟冠上抽出一支珠翟,紧紧攥在掌心,轻声地对她说:“等我。” 第五十四章 ·老四 朝遇安心中一直很懊悔,曾去江南月余和红绣相隔千里,再重逢的情形让他措手不及,甚至很多事已经改变,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去督造龙炮,今时今日她会不会已经是靖王侧妃了,他悔恨,悔不当初。 如今喻潇也被外派,他正好可以趁着这段时日,将和红绣失去的过往,全数补回来。 估计喻潇那边还没出长安城呢,朝遇安已经到了飞龙营,并找灯寿去栖凤阁请红绣过去。 理由让她无法拒绝——阿未还在军营养伤。 红绣只得对灯寿说:“回去告诉你家王爷,臣换身衣裳便到。” 有些事情总要面对,红绣脱了朝服,换了身绣了梨花的身直裾常服,穿靴子时候,花影瞅着她头顶的金翟冠有些歪,仔细一看发现少了枚珠翟,便问:“郡主要不要换玉冠?” 玉——红绣忽而想到,朝遇安的那根昆仑玉簪还在自己这,只是被母亲收去了,是得找个机会还给他的好。 “用发带绑着罢。”红绣将金翟冠上剩余的两支珠翟取下来,将其中一支递给边上的雪影吩咐道,“等会子去司制房让她们打支一模一样的,明晚之前送过来。” “诺。”雪影接了过来。 红绣环顾四周问:“怎么不见王珺?” 雪影跟着道:“珺姐姐去了蓬莱殿。” 红绣嘴巴微抿:“她这几日是不是常去皇后那?” 雪影有些迟疑,仍旧说:“珺姐姐每日必给皇后娘娘请安。” “去吧。”挺勤快,记得以前在司衣房时她也只是两三日才去一次蓬莱殿,少不得有人说她奉承,可那是别人羡慕不来的资格。 花影取了条三只宽用银线绲边的素白发带替红绣束发,小心翼翼道:“珺姐姐对郡主很好。” 红绣知道,一直都铭记于心。红绣瞅着铜镜中的自己问她:“假设你同风影情同姐妹,如果有一天,风影成了主子,需要你每日近身侍奉,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花影和风影是同一天被红绣带到栖凤阁的,这样问也算是恰当的比喻,花影想了想,很难设身处地的去回答:“奴婢不知道。” 四个近身宫女中,红绣最喜欢花影,稳重又谨慎,去哪红绣都愿意带着她:“罢了,随我去飞龙营。” 刚走到正厅,陆佩君问她:“快用午膳了,要去哪?” 红绣只道:“女儿有几个衷心的守卫还在飞龙营养伤,今日想去看看他们。” 陆佩君有一会的迟疑,仍旧点了点头:“多带几个宫人。” 红绣也没让多人随行,仅带了花影和风影,连同四个女守卫一起。 · 飞龙营还在未央宫之外。 皇宫正北的玄武门和重玄门之间隔了四十丈宽的夹城,玄武门两边还有两道侧门,东银汉西凌霄。 红绣从左边的凌霄门而出,穿过夹城再过重玄门,入眼的是宽阔的草靶场,营帐还在西面,灯寿看到她来了,忙去禀告朝遇安。 她正想着面对朝遇安时应当同他说些什么,突然一支羽翎箭擦风而过,女侍卫自然没让红绣伤着,躲了流箭更为警惕起来,两个墨衣内监从箭矢射过来的方向疾步跑来,吓得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风影斥责他道:“眼瞎么!伤了主子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红绣拍着胸脯压惊,那边已有个穿锦袍的年轻公子手执角弓走了过来:“大惊小怪,不是没伤到人么?”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双目较常人深邃些,睫毛生的竟比女子更为密翘,五官虽略有青涩却是满脸的傲娇,待他见到红绣,口气忽变,“箭是我射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砍我的脑袋?我叫父皇先将你灭了!” 皇帝仅留三子,这便是那个最小的皇子,甚为宠爱。 风影惊骇,连忙给他跪下道歉:“奴婢一时嘴快,不是故意冒犯殿下。” 朝遇宇只上下打量红绣,眉头微蹙:“你就是父皇封的德阳郡主?” 红绣冲他微微拱手欠身:“臣参见四殿下。” 朝遇宇忽而搭弓欲射箭,双眼满是狠厉之色。 四个女守卫将红绣围住护在身后:“殿下要做什么?” “都给我闪开。”朝遇宇拉了个满弓,见她们不为所动,便将箭射了出去,距离太近且下足了力道,直接没入其中一个守卫的肩膀,他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搭弓,“不想死的就滚开。” 朝遇安闻声而至,将他的角弓夺过来丢的老远,质问他:“你在做什么?” 朝遇宇大叫着:“这个女人害得二姐和亲突厥,母妃说她的娘是狐狸精,蛊惑父皇。” 朝遇安抬手给了朝遇宇一巴掌,其半边脸顿时显出四道清晰的指痕,他忍着怒意对着边上跪着的那个墨衣内监道:“来人——这两个奴才不懂劝诫主子,各赏三十军棍。” 五十军棍足以打死一个成年卫兵,内监那小身板,挨一顿铁定没命。这是朝遇安的军营,任朝遇宇怎么阻止也是无用,便对红绣愤恨道:“你给我等着。” 朝遇安提着他的对襟衣领一字一顿道:“不要给二哥惹麻烦。” 朝遇宇许是看到重玄门那边过来的明黄仪仗,更是张牙舞爪起来:“今儿个我就要她好看!” 皇帝来了,正打算和陆佩君寻两匹马那去皇宫后面游玩。 朝遇宇小跑过去跪在地上:“儿臣给父皇请安。” “免礼。”皇帝虽然不明白发生何事,但是眼前气氛不同寻常,又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红绣忙让朝遇安叫军医来,看怎么帮守卫将箭取出来,女守卫倒紧咬着牙提醒她:“属下无碍,郡主先去接驾。” 那边朝遇宇没有起来,也没说朝遇安打了他:“儿臣入秋便已十五,是时候找司仪、司寝侍奉,儿臣见那德阳郡主就很好,若是她伺候的儿臣开心,儿臣定提她做个侍妾。”他没见过陆佩君,不知皇帝身边的人是她。 红绣听到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比方才更甚,紧咬着下唇,能尝到一丝铁锈味,宽袖下的双手更是紧攥着,她微微发抖说了声:“臣参见皇上。” 所有人跟着她一同跪着接驾。 “四弟的脸是儿臣伤的。”朝遇安没想到朝遇宇会这般直接,连忙走到他身前躬身道,“四弟信口胡诌,求父皇不要放在心上。”他一点都不担心皇帝会同意朝遇宇的请求,但怕有些事让皇帝怪罪下来,任谁都担待不起。 风影非要在此刻火上浇油,跪挪到御前:“四殿下将才不是说安夫人是狐狸精么?为何此刻又对郡主有想法,不怕主子是小狐狸精?” 朝遇安登时火冒三丈,狠狠瞪她,口气冷若冰霜:“拖下去,杖毙!” “风影是臣的宫人,有罪也是臣来惩治。”红绣不想风影死,也不想将朝遇宇污蔑母亲的话再说一遍。 皇帝板着脸,盯着风影道:“你——将所发生之事再说一遍。” 风影挺直腰板道:“主子刚到这边,便差点被四殿下的流箭射到,待殿下过来,更要射杀主子。”风影指着边上箭还插在身上的守卫道,“这就是刚才被殿下近身射中的。” 朝遇宇冷笑一声:“贱婢,你怎不说适才你还要砍了我的脑袋?” 风影不理会他,接着道:“幸而靖王过来阻止,四殿下便叫嚣是主子害得长宁公主和亲突厥,还说他母妃说的:安夫人是……狐狸精。”她的声音越发降低,却是字字清晰。 皇帝面色阴沉,稍稍打量陆佩君的脸色,只见她嘴角泛着冷笑:“阿侯几佳真是教了个好儿子。” 此时的朝遇宇跟疯子一样,逮谁咬谁:“我母妃的名字你也配叫?” “闭嘴。”朝遇安喝止他,并向陆佩君拱手,“安夫人莫要动怒,四弟年少气盛,还望您不要同他计较。” 皇帝蹙眉道:“将老四送回少阳院严加看管,没朕的吩咐不许出他少阳院。” 朝遇宇这才明白眼前的女人是陆佩君,不知道脑子哪根筋不对:“父皇真的要为这个女人来治儿臣的罪?不如直接赐儿臣死算了。”他放狠话去博,赌皇帝更爱护自己,可惜,他错了。 “孽子!”皇帝勃然大怒,指着他道,“传丽妃过来,朕倒要问问她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红绣有些害怕,她绝非慈航普度,可真不想皇帝一时盛怒而做了后悔之事:“因臣的奴婢出言不逊冲撞了四殿下,他生气也是情理之中,恳请皇上……” 朝遇宇根本不领她的好心:“你个野种也配替我求情?”说着已用脚去踹她。 红绣心中一紧,觉得所有的血液全冲上脑门,在他的脚踢过来时猛得站起来,虽然身子被踢到,他也失了稳当而倒在地上。 朝遇宇怎会妥协,站起来又要对红绣动手,嘴里更是叫了句:“有娘生没爹教的……” 朝遇安忍住再给他一巴掌的冲动,狠狠掐他的胳膊:“叫你闭嘴!” 朝遇宇愤恨到极点,现在一心只想着让红绣死,便用另一只手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对皇帝告状:“她勾引三哥,在太液池那,她对三哥说要蓬莱殿,她妄想做皇后!” 红绣只觉得被一道惊雷劈中,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第五十五章 ·如果 红绣脑中只有一瞬间的空白,旋即反应过来,御侍答题前一日,太液池边只有她和朝遇宣两人,边上空旷怎能容他人听璧角,朝遇宇如何得知谈话内容,答案显而易见,而他口中的“母妃”未必是丽妃。红绣只是不明白,一个无法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怎会让朝遇宣这般剖白心迹地拉拢,不怕他反咬一口么。 此刻若是将那日的话原原本本地全数抖出来,他朝遇宣还觊觎东宫呢,相比之下,红绣肖想皇后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只见红绣神态自若,甚至带了一丝笑意:“请问四殿下,若是臣当真肖想凤位,那皇位会是谁?总不能是圣上。”红绣虽然看着朝遇宇却是对皇帝拱着手,以表尊敬。 朝遇宇张口结舌:“必是你想……你想……”他竟说不出口,若是他说红绣要助端王做太子,朝遇宣必定被褫夺皇储资格。 见他这般犹疑,丽妃定是令贵妃那边的,红绣接着对皇帝说:“倘若臣和端王真存有非分之想,臣就不会挨朱太后那顿板子,还请皇上明鉴。”而后伏在地上,等着皇帝定夺。 朝遇宇虽然很是不服气,只得耸拉着脑袋:“儿臣只是看不惯她们母女,随口乱说的,儿臣也不是真的想让她做司仪。” “胡闹!”皇帝很是不悦,蹙着眉头道,“礼仪规范全还给夫子了么?就冲你这般胡作非为,还想学着你二哥征战沙场?没得西部拱手呈送给吐蕃算了!你别再妄想着带兵讨伐,给朕安安分分地呆在长安!”估摸着要替陆佩君出气呢,又不能惩治他,只下令道,“朕看你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劝诫要他们何用?近身伺候的全赏二十板子,谴去永巷做事。” 朝遇宇噘着嘴,十分不情愿:“早知道不回长安了。” 红绣这才后知后觉,朝遇宇一直艳羡朝遇安能替大昭拓土开疆,在朝遇安收复南诏时更是心痒难耐,十岁的孩子哪懂得那么多,只觉得上阵杀敌才是快意人生,几年来一直惦记着从未改变过想法,皇帝拗不过他,便于去年许他在巴蜀地区试炼一番,虽不如朝遇安那样拥有整个军队,好歹手里也有些兵权。 不过是朝遇安娶侧妃,他才临时回长安观礼,现在倒好,还没过足将军瘾,已被卸了兵权,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然是一副口服心不服的姿态,跟着单福庭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往少阳院。 红绣跪在地上没起来,她从没有比此刻更想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母亲,女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陆佩君站着定定地看着她,原本想让皇帝背这个锅,可难免会有诟病,一旦遭元老弹劾,再搬出祖制,皇帝也难保自己的命罢,后果更是难以想象。 朝遇安的心在狂跳,陆佩君不开口,他越来越慌,若是红绣和自己同父,那简直是在作孽,索性直接问出了口:“红绣是不是——公主?”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打颤。 皇帝倒是微怔,先看了陆佩君一眼,才缓缓摇头:“若她是,也不会轮到凉玉和亲。”虽然一度有过那个想法,终究还是被陆佩君说服。陆家的血脉,天可怜见的,总不能再让她吃苦。 朝遇安这才如释负重。 皇帝目露精光,提醒他:“她御侍的身份,永不会改变。”明摆着警告他不要有其他想法。 朝遇安很想问——陆佩君呢,曾经的御侍,您又置她于何地,可他不敢。他也不明白,一个失踪近二十年的女人,既然有了新的人生,为何还要再次涉足宫中。若不是她和红绣这般肖像,他怎都不会相信她们是母女。也许,另有隐情。 他和红绣不是兄妹便好。 朝遇安忽而觉得若是父皇将陆佩君收入后宫也是好事,他自然可以效仿留下红绣。 陆佩君早没了游玩兴致,随口一句:“回宫。”又对红绣道,“起来吧,你是同我回栖凤阁,还是留在这?” 红绣缓缓起身:“女儿还要去看看阿未。”她稍稍看皇帝一眼,“当日在延禧殿多亏阿未他们四个护着。”她不敢多说,怕皇帝认为自己还怨则朱太后。 陆佩君用帕子轻掖鼻下:“慎刑司的人可真会当职,想当初我还是御侍时,他们哪敢动御侍守卫。” 以前陆佩君的守卫全是从锦衣卫里挑出来的,錾令铜牌一亮,谁人敢招惹。 皇帝若有所思,似是犹疑,半晌才问陆佩君:“回宫用膳还是去郊外?” 陆佩君明明已经说了想回栖凤阁,她自顾白了皇帝一眼,一个人先行往回走,皇帝却跟在她后面,轻捏她的袖口,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见她没再生气,这才快步走过去同她并肩。 简直叫旁边的人冒冷汗,敢对皇帝这样的,能让皇帝这样的,也只有她一人罢。 宫人们自觉的立在原地,待有一段距离后,仪仗才缓缓跟在他们身后。 朝遇安传了肩舆,送那个受伤的守卫去宫里医治,再去看红绣,脸色不太好。 朝遇安微微叹气:“随我去行辕那边。” 红绣抬头看他:“是不是宫人的命在你眼里如草芥,都只是奴才?” 朝遇安微愣,俄而反应过来是因为方才他说要杖毙风影的事:“你在宫中的时日不短,宫人因为做一件事或说错一句话,被罚甚至丢命的事还少么?”他盯着红绣的脸,恨不得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那些话是她能说的么?搁在平日,掌嘴也不为过。” 红绣抿嘴弯成一个看似微笑的弧度,不想再同他争执。 朝遇安说的没错,尊卑摆在那,可红绣听了不舒服,从宫女擢升上来的女官更是在意自己的出生,至少她现在还看不开。 · 朝遇安军规严谨,飞龙营处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平日里重玄门紧闭不开,营地的西面一大片木屋行馆密集排列着,却是让人安心疗伤的好地方。 花影撩开其中一间的营帐,红绣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香气,再想细辨却消失无踪。 营地的配给不讲究,阿未住的地方还算宽敞,见到红绣来了,他吃惊不小,撑着下床给她行礼,左腿屈膝,右腿有些僵,拖在地上。 “起来吧,快些躺着。”红绣免了他的礼,“好些了么?” 阿未太过注重礼节,仍旧站着回答:“承蒙郡主惦记,属下无大碍。” 花影搬了个兀子过来再放上软垫,红绣坐下后又道:“你坐着说话。” 阿未这才坐在床沿处,低着头仍旧恭敬。 红绣想补偿他些什么,官衔提携不了,银子还是可以的:“你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阿未稍作迟疑才道:“属下孜然一身。”他似是有难言之隐,并没有说自己的家乡。 好在红绣也没有继续问询,只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阿未面露难堪之色,才请求道:“属下想回金吾仗院修养。” 金吾仗院在含元殿广场两侧,供着皇宫禁军居住,出入也方便些。 红绣虽有些诧异,仍旧没有继续追问:“也好。” 而后红绣让花影去传了四副肩舆,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往宫里走。 朝遇安自然不会让红绣那么早离开:“我有话同你说。” 红绣脚下一顿,只留了花影在身边。 朝遇安带着红绣顺着行馆往西走,越往前树木更为茂密,两边树荫的阴影压下来,让得红绣觉得心有些慌,他又怎么不明白她的局促不安。 一路无话,红绣终是忍不住:“王爷找臣有事么?” 朝遇安微微侧目看她:“没有事就不能找你了?” 花影觉得是因为自己在身旁,他不方便说话吧,便放慢了脚步。 红绣跟着停下脚步面对朝遇安:“王爷有事您吩咐,臣还有事想问母亲。” 朝遇安不知用了多少勇气,看着她道:“对不起,那晚是我孟浪,你可不可以不放在心上?” 他孟浪,她没吃亏且还打伤了他,她是不是也要向他道歉呢,红绣迟疑着,好一会才说:“臣已经忘记了。” 朝遇安听她称臣很不喜欢,却不敢开口让她更正,两人已经生分了,倘若逼她,她也只会是嘴上应付你,心中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他真是没了法子,也不顾忌花影在旁,只坚定道:“我不会放弃的。” 红绣的叹息声微不可闻:“王爷您就要成亲了。” 朝遇安有些苦恼:“阿音只是权宜之策。” “想想承滇。”红绣低着头看着鞋尖,“有些事无法改变,王爷为何不试着接受?”婚事也好,她的身份也好。 朝遇安喉结微动:“如果没有承滇,没有阿音,你会不会等我?” 红绣忽而想到自己问花影那个假设性的问题,果然虚构的结果当真无法用现实去衡量,她大可以回答“也许吧”,但内心不想给他任何希望:“臣不知。臣觉得没有如果,即便有,那也是——如果臣一直在司衣房,您依旧是王爷,臣定会等着王爷从江南回来。”红绣终是抬头看他,“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时光倒退到那时,红绣不去竞选御侍之职,那么今时今日,会不会是另外一番光景,却是红绣从未想过的。 朝遇安目光透露着些许寒意,双唇微启:“如果没有喻潇呢?” 红绣心中狂跳一下,还是淡淡道:“臣依然不知。”她看向远处的渭水的方向,“王爷你看,渭河就在路的尽头,如果丢一盏河灯进水中,你永远不知道那盏河灯会飘入沣河还是涝浴河,一切皆有变数,何来如果?” 第五十六章 ·长朔 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宫里早已供上冰块解暑,那些位份低的也能在各宫主位那蹭个凉爽,而每日午膳后必有飘着碎冰的绿豆汤,也算优待。 每日嫔妃给皇后请安,恨不得能呆在蓬莱殿不走了,蓬莱殿离太液池不远,殿中地下打了井,凉气窜上来,跟春日无异,到底只有皇后独享,冬暖夏凉的。 令贵妃收敛了不少,只是人看上去老了几岁,旁人虽都心照不宣,却不敢当面笑话她,终归人家头衔摆在那,背地里自然不知道被多少妃子甚至宫女所耻笑,不过是打发光景罢了,深宫寂寞,若是这些乐趣都没了,真不知如何撑到自己的迟暮之时。 丽妃倒先向皇后表达了心中的不满:“娘娘,虽然往年入夏后万岁爷不常入后宫,可好歹五六日也会临幸一人,但今年……皇上都多少天没翻过牌子了。”她是番邦女子,说话直接,搁别人早臊红了脸。 皇后有些无奈,前几日她已经被朱太后数落未尽凤责,她也有苦衷,自打陆佩君住进了栖凤阁,皇帝是三天两头往那边跑,还要捂着不让别人知晓,可哪有不透风的墙,总不能说皇帝为了那个女人便不顾整个后宫,只得语重心长道:“三省水患,皇上无心眷恋后宫也是情理之中,还望各位妃嫔再耐心等些时日,万万不要思虑成疾。” 令贵妃看着各个怨妇脸的妃嫔,也不敢将矛头指向陆佩君,只含沙射影道:“淑妃病的可真是时候,那病又会感染他人的,本宫记得她发病的前两日还侍寝来着,怎未见万岁爷有事?她这一封宫,倒是不用见以前的主子了。”满满的讽刺之味。 庄婕妤煞有介事道:“嫔妾知晓,可不就是万岁爷翻了娘娘牌子那日。”那日皇帝下令让令贵妃禁足,而后才召了淑妃去紫宸殿。 令贵妃狠狠瞪她:“好歹本宫的牌子万岁爷翻过。” 众人竟掩面窃喜,在座的只有这庄婕妤没有被召幸过,也不知皇帝看上她哪点。 “都消停一会罢。”皇后将茶盏用力放进茶碟中,发出一声脆响,“现在万岁爷一视同仁,谁的寝宫都不去,你们还有心情在这拈风吃醋。” 妃嫔们这才噤声,而后皇后又叮嘱几才让她们各自散了。 自蓬莱殿出来,令贵妃和丽妃的一道回宫,丽妃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令贵妃忽而问她:“给老四送过去的几个内监,他用的可好?” 丽妃这才抬头:“多谢姐姐,也不知老四犯了什么浑,近身伺候的全给万岁爷罚了。” 令贵妃抚了抚云髻,看似无意道:“本宫是听说老四向皇帝讨侍寝的女子来着。” 丽妃一脸的诧异:“要女人用得着找皇上么,他想要剩下的那二十个家人子?妹妹听闻有不少朝堂要官的女儿在册,真是糊涂,大家闺秀的女儿家怎能愿意做这个,不是打人脸么。”丽妃絮絮叨叨的,真觉得自己的儿子在胡闹。 令贵妃也没挑明:“老四到了年纪需要女人伺候也正常,随他罢。” 丽妃暗自腹诽:为何朝遇宣找女人伺候时,你会将那个宫女杖毙,别人的儿子就能轻飘飘的说随意。 · 红绣掰着手指算喻潇离开多少日了,王珺打帘子进来,见她一脸惆怅的样,竟是误会了:“礼部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靖王纳侧妃,何等的隆重。郡主要不要随礼?” 红绣低着头,根本没放在心上:“你去库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挑两样让人送过去就好。” “从没听过都御史有养女。”王珺嘟囔着什么,“聂大人无子,不是应当收养个男孩在膝下送老么?” 红绣看她一眼:“那是小皇孙的生母,总归要挑个适宜的身份。” 王珺脸上有些不悦,口气很酸:“看来王爷也不是真心喜欢她,不过母凭子贵而已。” 红绣眉头微蹙:“别乱嚼舌根,你忘了王爷的母妃?” 王珺抿着嘴:“知晓,淑妃娘娘曾是安夫人的宫人。”她微微叹气,虽然怕红绣不高兴,可还是好奇,“你说,当年万岁爷是不是将淑妃当成你母亲了?”皇帝对陆佩君的态度,旁人不知道,可栖凤阁的宫人各个心知肚明的。 红绣怎么可能不明白,有些事不问她也能猜到,无非是皇帝认错人,幸了宫女,结果宫女怀了孕,母亲生气才去和亲。可是为何又说母亲死在和亲的路上,若是皇帝安排的吧,母亲早应该可以回长安,若不是,为何又要隐姓埋名,甚至和别人有了自己。 红绣不想问陆佩君,因为她不会告诉她答案的:“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吩咐下去,若有谁再来打听母亲的事,全部让他们到栖凤阁门外跪一个时辰。” 这几日总有不怀好意的人想知道陆佩君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般,红绣不在意,他们却越发放肆,是时候给他们些警告。 王珺见红绣对朝遇安的婚事也不上心,估摸着是她故作镇定,可红绣是真的不在意。王珺也不想试探她,总归自己心里不好受,有时候甚至觉得,真不如是红绣成了侧妃,好歹自己跟过去也能做个侍妾,王珺爱慕朝遇安,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怎样她都愿意。 现在只有眼红的份。 · 左右也无他事,红绣换了身常服去到金吾仗院,顺便给阿未他们几个安排几个人打点生活起居。 可刚到了含元殿广场,便看见古麟走在前面,并且也是往左金吾仗院去的方向。 红绣找了个眼生的内监先过去看看,待他来回报,果然古麟是去找阿未的,红绣纳罕,却也不想现在过去免得尴尬,便让那四个内监先行过去,就说是自己的意思。 含元殿广场很是宽阔,两边风幡高立,入眼的是高大的朱红城墙,将皇宫里的一切与外隔绝,红绣驻足环顾四周,回龙河、下马桥、白玉石阶,就是在这,陆佩君让颍川王血溅当场,要有多大的魄力才能做到如此,母亲的手段她不知晓,自己怕是学不来她的瑰意奇行,所以才叫皇帝如此惦记么。 红绣极目远眺,远处最偏的兴安门那边人头攒动,兴安门开在皇宫西南角,专供宫人出入,估摸着是到了年纪放出去的宫女回乡,红绣忍不住走了过去,那些宫女无不泪流满面互拥着与友人告别,家在长安的还有亲人来接,终是可以离开了禁锢自由几年的后宫。 红绣就那样看着她们,想着自己二十五岁会是怎样。 忽而她问花影:“有没有想过出宫后做什么?” 花影微微叹息:“待到奴婢出宫,都已经是老姑娘了,家人必定想将奴婢嫁出去,可那个年纪怎么能肖想做主母,无非是个妾,运气好嫁个鳏夫也是不错。” 红绣脑中竟有些小心思:“你觉得阿未怎样?”她又补充道,“御医医术高明,不会让他落下残疾。” 花影竟红了脸,嘟囔了声:“郡主——” “我觉得阿未挺好。”红绣自顾说着,“忠心护主,若是他和谁在一起,定会对其爱护有加。” 花影微微跺脚:“奴婢还小。” 红绣瞟她一眼:“不知方才谁想做当家主母的。” “那也要阿未愿意才行。”花影轻轻地说,耳朵都羞红了,忙用帕子遮住脸。 红绣笑了起来:“你害羞的样子,真可爱。”说着用手去勾她的下巴。 花影更觉得害臊。 远处有内监往宫里走,看到红绣,忙过来给她请安,身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他一扯,跟着跪下来,奶声奶气地学着他那样:“参见德阳郡主。” “起来吧。”红绣打量那孩子,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跟葡萄似得,“男孩子女孩子?” 内监回道:“男孩子。” 男孩让内监带进宫里,别无他路,红绣忍不住问:“他的父母呢?” 内监干笑着:“奴才家乡水患,这个是同乡送来的,说家人都不在了,又无处投奔,只让奴才可怜他给口饭吃。” 红绣看那孩子还穿着普通的衣裳,估摸着才进宫,便微微躬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抬头看红绣,那双眼睛分外明亮:“长安。” 红绣想了想,名字的寓意很好,可实在不适合在宫中用:“换个名字留在宫里,你愿意么?” 小孩子还不懂得那么多,但那个内监却很是兴奋,推了他一把:“还不谢郡主,求郡主赐名。” 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求郡主赐名。” 红绣微微叹气,想自己九岁进宫也是这样,年纪越小越谦卑:“今日初一,你以后叫长朔好么?若是不喜欢,可以再换过。” 男孩子只怯生生道:“我喜欢这个新名字,谢郡主。” 红绣提议想带走他,内监面露难色:“长朔没学过规矩,待奴才调.教妥当了,再送去栖凤阁。” “也好。”红绣点了点头,虽有些踌躇还是说,“看他还小,可不可以先不净身?”若是不净身,送去军营习武也不错,总好过做宦官。 内监微张着嘴嗫嚅道:“这孩子可怜,患过病,乡下用的土方子,以火筴夹过那处,怕是不中用了,也因着这个缘由,同乡才送来给奴才照拂。” 不禁让红绣觉得更为怜惜:“罢了,待长朔懂了规矩,你照旧将他送过来。” 第五十七章 ·婚礼 已是暮色时分,靖王府里张灯结彩,树杈上系了红绸,屋檐下挂着成排的红灯笼,好不喜庆。 朝遇安坐在正厅,身后墙壁上贴着幅宽大的红双喜字,与他的面无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暗红色的喜服摆在手边桌案上,绣袍正中的四爪盘龙目眦欲裂,灯寿跪在一旁磕头:“好主子,奴才求您换身衣裳罢。” 朝遇安一抬手,将喜服打翻在地上。 灯寿忙去捡起来,抱在怀中看有没有落灰:“奴才知道主子不畅快,不过是纳侧妃,王爷走个过场便好,若耽误了吉时传到万岁爷耳中可不得了。” 朝遇安往门外走,灯寿以为他要离开,连忙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接亲的花轿已经去了聂府,若王爷此时拂袖离去,奴才们可都别活了。” 朝遇安紧抿着双唇扶着门框,忽而握拳猛地一捶,而后深深叹息,转过身来:“宽衣。” 朝遇安不喜欢宫女伺候,平日的生活起居全靠灯寿一人侍奉,他早已习惯。 他的不悦不光因为自己的婚事,他还很想念自己的母妃,即便淑妃不病,也没资格来观礼,不能亲自同她磕头倍觉心塞,皇家子嗣,母亲永远只有一个,便是皇后。 朝遇安忍不住握拳。 · 因是侧妃,即便聂音乘坐八人抬着的花轿,也只能从侧门入王府,陪嫁的两个丫鬟,圆脸的叫五福,长脸的叫四喜,皆是由内命局里挑出来宫女,伺候人的功夫更为妥当。 轿夫落了轿,等着朝遇安射轿门,他挽着抹了红的角弓,有一瞬的失神,灯寿稍稍在一旁提醒他,弓弦崩得滋滋作响,最终射入空中,他又跟着射了两箭,一箭朝地,另一箭往轿帘处。 四喜都替轿中人捏了把汗,那箭直插在喜轿底下的横辕处,箭尾的翎毛微颤,她轻轻撩开轿帘:“小姐,下轿了。” 侧妃不能和正妃比,也没那么多礼仪和讲究,聂音穿了身粉红色的裙褂,上面用金银线绣了两只收翅的青鸟,没有红盖头,只以彩冠上垂下的金丝流苏遮住脸庞,彩冠两边各有一只衔珠鸾鸟,珠翟微颤,在灯笼的微光之下熠熠生辉。 朝遇安看到她身上的青鸟,便想起红绣的朝服,此时此刻,唯有当眼前的人是红绣,心里才能坦然些,可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他将手上红绸的另一端递给灯寿,灯寿弓着腰转给四喜,四喜复将红绸塞到聂音的手中。 两人被红绸牵引着,走在一起只隔着一拃距离,心却是咫尺天涯。 新房门口摆了些碎瓦片,聂音走上去有些硌脚,朝遇安只顾自己往前,不知她身子歪了一下,四喜忙挽着她的胳膊,聂音下意识紧紧攥手中的红绸,可另一端的人却心不在焉,红绸竟抽离了手中。 不太吉利,却无人敢言。 没有拜堂、没有合卺酒,更不指望有结发。 他们有过约定,不会再同床共眠,但她可以享受一切亲王侧妃的礼遇。 聂音心里清楚,他定是有爱慕的女子,才能这般坐怀不乱。他们的相识不过是朝遇安的一时兴起,终是归于平淡,若是没有承滇,她未必有机会能做他的侧妃。 她一直都晓得,可不明白的是朝遇安。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心。 聂音用仅存的一点骄傲,对他道:“王爷出去酬客罢。”不用管我。 朝遇安早有此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内手臂粗的龙凤烛齐明,四喜走过去剪了一小段烛芯,希望能燃烧一夜。 聂音坐到铜镜前,将彩冠往下卸,四喜和五福并没有阻止,在一边帮她拔发髻上的钗。 虽为主仆,可还没有到交心的那一步,设防总是没错的。 待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显得她的脸小小的,对着铜镜,聂音用手轻抚着眼角已经生出来的小细纹,时隔七年,他又娶了她一次,只这一次她是愿意的。 聂音有些饿,却觉着没胃口,抬手去解裙褂上的金纽扣,五福给她端了一杯水:“侧王妃,您现在宽衣?若是王爷来了……” “他今夜不会来的。”聂音打断她,也许往后的每一夜他都不会过来,“把门关上,我先睡了,你们不用守夜,后面有小塌你俩将就一晚罢。” · 红绣在阁中心有不安,让六个侍卫散开站在阁外拐角的窗下附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朝遇安人是没过来,却在亲王待制院那边吹着长笛,笛声暗沉悲呜,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显得凄凉,红绣猜到是他,却不能给予任何回应。他何苦这样,又能证明什么。 一切早已是定局。 聂音睁着眼,怎么都无法安然入睡,王珺一样没有睡着。与此同时,无法入眠的还有仙居殿的沈蓁,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烦意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沈蓁在皇宫待的时日不短,令贵妃也解除禁足,是时候该回扬州了,可她竟觉着有些舍不得。 令贵妃在家人来长安的那日,曾向沈老夫人和弟妹沈解氏提及——是否愿意将沈蓁嫁于朝遇宣为妃,沈老夫人自然满心欢喜,沈解氏虽然有些犹疑,却没有当面反驳。自己的掌上明珠,打心底里不希望她入皇家,即便令贵妃许诺让沈蓁为正妃,可怎能保证朝遇宣一辈子只独宠自己的女儿一人,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后怎会不再纳别的侧妃。 当晚沈解氏问询沈蓁的意见,沈蓁却是一口拒绝,因为今日她又见到了让那个她怦然心动之人。 沈家祖籍在姑苏,生意做大后才举家搬迁至扬州,可祖坟依然还在姑苏城郊未曾挪棺,只因那里背山面湖风水极佳。 清明回乡祭祖,沈蓁是女子不便拜祭,却能随父亲一同来到姑苏,家中男丁去了城郊,她与两个丫鬟再带上几个家丁,则去到附近的寒山寺游玩,顺便烧香祈福。 那日的朝遇安一袭雪青色锦袍,站在葡萄架下,将一道签文放进福包中,小心翼翼地系在头顶的竹竿之上,他脸上带着些许欣喜之意,末了,又用中指轻轻拨弄福包下挂着的铃铛,有风吹过,带动所有挂着的福包发出一阵悦耳之声。 他转身踩着石墩原路返回,与沈蓁迎面相对,祈福树四面环水,仅由两条水上立着的石墩小路延伸两边,石墩不过面盆大小,立一人绰绰有余。 本是左入右出,两人顺了边,却是互不相让。 是朝遇安走错了,沈蓁看着他,四目相对间,让她愣在原地,眼前的男子锦服玉冠掩不住的贵气,他斜眉入鬓,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只见他用左手对着她扇了扇,沈蓁不明就里一脸的无辜,朝遇安没有任何话语提醒直接跨了一大步,隔着她脚下的石墩,与她擦肩而过。 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檀香,她因着躲避差点落水。 朝遇安背对着她,头都没有回,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冒犯了。” 沈蓁怕是永远都忘不掉他的双眼,和那股檀香味,虽然心心念念,却知道只是妄想。 好在老天对她不薄,竟然在皇宫又遇见他。 沈蓁认为这就是缘分,她在寒山寺求了姻缘签,而后让她在祈福树旁遇见了朝遇安,更在长安与他再次相逢,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只是,他今日娶了侧妃。不碍事,他不是还没有正妃么,以她的家世,既然姑母都想让她做端王妃,那么只要彼此有心,做靖王妃又有何难。 第五十八章 ·走水 雪影帮红绣戴金翟冠,随口提及昨夜有没有听到笛声,红绣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自顾用螺子黛描眉,她便没再说。 一切穿戴完毕后,红绣从王珺手中接过象牙笏,瞅见她眼底一片青影:“昨夜没睡好?” 王珺掩口打了个哈切:“夜里头梦魇,而后断断续续地醒。”笛声绕梦,怎能安然入眠。 红绣没有多想:“再去睡会子罢。”顺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比起在司衣房时长了许多,“无需你伺候我上朝的,不是有雪影她们么。” 王珺用手触及红绣朝服上的三足青鸟:“我喜欢看你这时的样子——自信又威风。” 红绣轻声笑:“原本你也可以去竞选御侍之职的。” 王珺也笑着回应她:“我从未想过做御侍。” 红绣转脸吩咐雪影道:“看看小厨房有没有玉寇糕,再盛半碗粥,我想稍微用些。” 雪影点了点头下了楼去。 “你一早就知道御侍不能同皇子交往过甚么?”红绣看着王珺,微微昂起下巴。 王珺双目微闪,带了一丝尴尬的笑意:“御侍为御前女官,皇上自然不喜欢官员同皇子走得太近。” 红绣抿嘴一笑:“也是。”说完理了理腰间的玉带銙,准备离开。 王珺疾步走了过去,在她身边说:“那时候——我让你做御侍备选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心仪靖王。”她替自己辩解着,“后来你才告诉我,有些喜欢他。”她说的很没底气。 红绣搭着楼梯边的扶手仍旧是淡然一笑:“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她已不再喜欢朝遇安,话又说回来,虽然她有所隐瞒在先,可后来与王珺坦白时,身份只是御侍备选,王珺完全可以告诉她,御侍不可能同皇子有结果,但那个时候王珺什么都没有说。 “王爷许诺你什么了?”王珺的口气竟有些焦急。 红绣微怔看着王珺,她似是觉得失言,可神情是那么慌张,红绣这才惊觉,以前竟是自己猜错了,原来王珺心里那个自小就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朝遇宣,这样也好,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伤了姐妹情分:“我和靖王不是你想的那样。”红绣不想把话说的那么直白,难道告诉她:我已经不喜欢靖王了,但他还对我有想法么。故而只说了句,“我还活着,所以我们的姐妹情谊不变。” 红绣落水被救后在司衣房中,彼此的许诺,她未曾忘记。 下了楼,王珺才讪讪道:“王爷昨日去找过皇后娘娘,想见淑妃一面,却被拒绝了。” 红绣微微叹气:“不晓得淑妃的病怎么样了,怪让人担心的。紫兰殿一直被封,也不知什么时候娘娘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媳。”她想了想,也只有皇后才能先当得起“婆婆”二字,“估摸着今日靖王会带侧王妃进宫,能不能让他了却心愿,还是要看皇后的意思。” 正厅上方的“风和日暄”忽然脱落了一边的铆钉,差点砸下来,斜挂在另一侧,微荡。自然唬了红绣一跳:“就不该挂端王的名字在这。”红绣招了招手,让小东子和小南子搭梯子上去,将那牌匾取下来。 · 这几日依然有各种求赈灾款项的奏折,不是小数目。今年灾情惨重,死伤无数,喻潇的加急函中直接提及,淮水支流洪河口处积满了百姓的尸体,触目惊心,当地官员更是虚瞒谎报死亡人数,他已经下令斩了凤阳府同知。 喻潇没有向皇帝讨要银子,运输需费时,远水解不了近渴,先行在周边未受灾害的地方筹款募粮,估摸着会得罪人,只求皇帝以兵力支持,还能让他们留下来灾后重建村落。 朝遇安请奏,会从飞龙营中拨一万人支援,皇帝没有拒绝。 退了朝,朝遇安直接去了飞龙营,挑的全是非家中独子且尚未未婚配之人,皇宫门口,他直接放话:此去安徽,便不用回长安了。 红绣心中莫名害怕。 ——他不会对喻潇做些什么罢。 朝遇安示意她去到城墙之上,一同目送军队出城。 风有些大,呼呼作响。 朝遇安看着欲言又止的她,低声问:“若是喻潇回不来了,你会怎样?” 红绣先端直腰身,而后对其拱手躬身:“往后也许会有张品仙,李品仙,谁知道呢。” 朝遇安紧抿着双唇,几乎咬牙切齿:“他有什么好的?” 这个问题红绣根本没有想过,她沉默一会儿才说:“若是说王爷的好,臣可以举例很多,您照拂臣、关心臣,甚至算救过臣,可喻品仙,臣从未想过他哪里好,仔细回忆他根本不好,数落臣、挖苦臣,更是贬低过臣,可是臣就是不会怨则他。”她自顾说着,眼睛都红了。 朝遇安又问:“我离开长安时,你说想念我。那他离开呢,你是何心情?” 红绣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怎么不想念,却不敢惹眼前的人不痛快,随便一句错话都能让喻潇有去无回:“王爷离开长安,臣甚是想念,您回长安那日,臣也是真得伤心。”也仅仅只是伤心而已。她迟疑了一会儿,“世间好女子众多,仰慕王爷的并非只有臣一人。”仰慕,而非爱慕。 朝遇安双目微眯,他怎不知她心中所想,皇后同他几次提及过王珺,而她们又是好姐妹:“我的心就是让你这般随意践踏的?若今日你口中的‘好女子’爱慕的是喻潇,你会不会愿意同她两女共侍一夫!” 红绣愣在原地,竟无言以对。 朝遇安用手戳她的肩膀:“问问你的心,会不会痛?” 红绣张着口,无法回答他。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朝遇安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紧紧攥着拳,“本王从未想过讨好任何女子,为何你要这么自私,给了本王希望却又弃之如敝履。” 她根本听不出他话语中是无奈还是狠厉,只有垂眸说:“臣该死。” 他多希望能听她一句道歉,一句服软,可她只会认罪。 朝遇安终是深深叹息:“罢了,罢了。” 忽而发现应该是在后宫某处的上空飘起骇人的烟雾,朝遇安蹙眉看去。 红绣觉得很惊讶:“那边怎么了?” 一个内监从含元殿广场奔跑着过来,底下的守卫遥指他们这处,待内监爬上阶梯过来,已是气喘吁吁:“王爷,紫兰殿走水。” 朝遇安连忙往那边走:“火师营的人过去输水了么?” 内监已没了力气,仍旧跪在地上,朝遇安不再管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去往后宫。 红绣也准备跟过去,那个内监却喘着气叫了声:“安御侍。”红绣回头看他,听见他说,“淑妃娘娘——殁了。” 红绣大惊:“娘娘怎么了?” “淑妃自戕。”内监还未平复气息,他深吸了口气,“安夫人让火师营的人在紫兰殿待命,而后下令烧宫。” 红绣脚下一软,惊骇的说不出来话。 内监看着她惨白的脸庞:“还望御侍大人从中调和一番。” 红绣方才憋回去的泪,终是不由自主地如断了线的珠子。 · 朝遇安赶到紫兰殿时,整个正殿早已被火焰吞噬,浓烟冲天,四周弥漫着一股焦糊和松油的味道。 见采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叫了句“母妃”,咆哮着要冲进去,火师营的人仿佛早有准备,用一张渔网拦住他:“王爷,节哀。” 简单的四字,让朝遇安觉得五雷轰顶。 采苹哭着同朝遇安解释:“主子早已病入膏肓,身上的水泡更是溃烂不堪,每日顶着入骨的奇痒撑到王爷婚礼,娘娘自知回天乏术,今早在寝宫,挂了根白绫……” 朝遇安忽而被抽干力气一般,瘫跪在地上,而后仰天长啸,像头困兽。 钻心刻骨的疼痛过后,朝遇安红着眼问:“这火,谁放的?” 一司火沉声道:“为防疫病蔓延,烧宫也在情理之中。” 朝遇安双手紧攥,手心全是泥土,咬着后槽牙又问了一遍:“谁下的令?” 司火沉默一会,才道:“陆御侍,她有御侍令,属下们不敢不从。” 朝遇安怒极反笑,眼泪兀自地流,喃喃道:“这母女俩是来寻仇的么?”他强忍着眼泪,“就是来报复的罢!”而后他放声大笑,表情有些狰狞。 他似是魔怔,并开始胡思乱想:我照拂你、关心你、救过你,在你眼中却不及别人数落你,挖苦你、贬低你;我甚至讨好你,你却这般不屑一顾。 脑中更是有个声音在徘徊——既然得不到,为何不毁了她。 第五十九章 ·共宿 三日后,皇帝下旨让淑妃葬于明妃陵,谥号恭淑妃,与敬德妃棺椁同室。 从来都没有皇帝为妃嫔送葬的先例,这次也不例外,皇帝甚至看不出有丝毫难过之情。 明陵还在骊山北麓,朝遇安带了五百名精骑兵前往。 淑妃生前给红绣束过冠,红绣去送她也在情理之中。 领头的几个内监高举着招魂幡开路,浩浩荡荡,直至骊山山脚,宫人们这才开始哭丧,不时向空中抛撒纸铜钱。 抬棺人绕着山路走了一圈,意为上山,而后到了陵宫,将淑妃的灵柩摆进西室的石棺中,并在灵柩上铺了一套妃制的金色冠服与一副东珠彩冠。 四个内监分别在棺前小供桌上点燃倒头香,摆好倒头饭,而后六个道士围着棺椁默念经文,超度做法,待劈开两片青瓦后,一切法事完毕,最后由十二个内监合力将棺盖推严封灵。 整个过程,朝遇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不悲不怒,像是里面盛放着的骨灰与他毫无干系一般,他将手中的排位放在金漆龛案上,灯寿拿了团蒲放在他跟前,他撩开孝服跪了下去,身后宫人全数一同三跪九叩,算是送完了淑妃的最后一程。 红绣不便进寝陵,只红着眼在栈道边朝着那个方向跪着,往铜盆里给淑妃烧着纸钱。 这样一晃,转眼已过了未时正,明陵一直有宫人守护,生火做饭很是方便,众人随意用了些,朝遇安简单吩咐守陵嬷嬷一些事宜,便准备回宫。 他骑着顿风,行在红绣所乘的车舆边,这几日他俩一句话都没说,红绣更不敢主动同他搭话。 好在一路上平安无事,再过一片榆树林便会到渭水,有风拂过,天边聚集着硕大的火烧云,灿若锦织。 朝遇安取了弓箭朝远处林中一射,没有丝毫异响。 总兵问他:“王爷,有事?” 朝遇安立即跳下马,将红绣从马舆中拉了出来,她有些错愕,可朝遇安没有同她解释什么,只扯着她的手腕让她跨坐在马鞍上,随即也跳上马,并吩咐总兵:“就地起火生烟,越大越好,将这条道给堵了,再绕行回宫!”而后他直接喝马离开,带着红绣换了条小路准备从最近的东郊回长安城。 日已偏西,原本这个时候的林地是鸟儿歇息的场所,可此刻却是那么安静,定是有人早早埋伏在旁,他叫人生火,实为障眼法,更希望飞龙营的人看到了可以前来支援。 红绣身上的伤才好,这一颠簸简直叫她痛苦不堪,朝遇安管不了那么多,只希望能尽快回宫。 她难受,朝遇安紧紧贴着她,将她圈在怀中,还好没有丝毫旖旎的想法。 他忽而转行,打马上了骊山,若是正道上有伏击,对方定是做了万全的打算,东郊西郊不一定是安全的,他有些懊恼,应该多带些人马。 骊山往上,可以在落霞庵和落华行宫暂为躲避,朝遇安想了想,往落霞庵的方向走,却在半山腰处下了马,并拍了顿风的屁股,它知道如何回宫,也为了掩藏他们的行踪。俄而,他拉着红绣改小道继续爬山,去往落华宫。 周遭渐暗,朝遇安紧紧攥着红绣的手,两个人牵着走,互相扶持也不会摔着,天色越来越黑,不时传来野兽的低吼,红绣还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气声。 终是到了落华宫后院,朝遇安先行翻过围墙,再开了门让她进去,周遭除了风声并无其他。 后院静谧,随意进到一间别苑,朝遇安摸索着桌案,寻找烛台,只点了一支蜡烛,红绣坐在绣墩上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的衣服早被树枝刮了好几道口子,脖子上还有两道浅浅的划痕,朝遇安看了她一眼,然后翻箱倒柜,找给她替换的衣裳。 他捧着衣裳走过去,红绣只并着脚看着脚尖,他便放下衣裳,退了出去。 外头有井,打了些井水,浇在脸上很是凉爽。他抬头看天,乌云密布,似是要下雨了,朝遇安对落华宫很是熟悉,轻车熟路去到膳房,只有馒头和腌菜,勉强能果腹,聊胜于无。 推门之间,红绣已经换好衣裳,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朝遇安这才后知后觉,原本想着怎么都不能轻饶她们母女俩,可是临到危险时,他还是本能地想要保护她。 他暗自握拳,狠狠盯着她,又变作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脱了。” 红绣惊讶:“什么?”明明是你拿过来叫我换上的。 淡黄的宽袖襦裙,没有收腰,抹胸的样式更能看到她胸前的饱满。 朝遇安喉结微动:“要本王帮你脱么?” 红绣往后退:“王爷,臣想休息了。” 朝遇安直接走过去扯她的裙衫,红绣惊骇,发出一声嚎叫:“不要!” 朝遇安将她压在桌案上,一手捂着她的嘴:“嘘——本王不介意将你敲晕了,再慢慢脱。” 红绣惊恐地睁大双眼,眼里噙满了泪,朝遇安并非真想对她用强,现在又有重孝在身,他怎会有别的想法,只是咽不下那口气。 即便红绣双手挥舞着也伤不到眼前的男人,他的眼里早已染上阴鸷还有些情.欲。 他随手从腰间抽下来孝带,缠住她的胳膊,红绣叫了句“救命——”,朝遇安嘴角一扯,直接以吻封唇,红绣并不想他得逞,直接咬了他一口,他“嘶”了一声,却笑了起来:“床上,或者案上,随你选。” 红绣很是恐惧,即便她呼救叫来了守宫人,可那些人又怎能阻止一个亲王,她不说话,眼泪流了满面,朝遇安手下一顿,在她耳边呢喃:“我只想亲亲你,你不要反抗。” 朝遇安顺势亲了她的耳垂,再往下,白皙的脖颈有一道美好的弧度,他忍不住轻轻地吻着,红绣的心更是狂跳起来,悲哀又无助,乘他沉醉在她的颈窝时,红绣奋力并着手推他,桌案一晃青花瓷瓶倒下来,碎了一地。 她想逃,刚跑了两步,却被朝遇安扑倒:“你逃不掉的。”朝遇安就那样趴在她身上,闻着她的青丝,“好香。”而后用手去剥她的衣裳,不碰她,看看也不错。 红绣双手被缠着,身上又被压制着,根本动弹不得,她昂起头,看到地上的瓷瓶碎渣,双手努力举到最高朝上面砸了过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手腕处一片殷红,她并不想着靠这些瓷片能割开手上的孝带,只想着伤了自己,流血过多死了也罢,或许能让身上的人能停止对她的侵犯。 朝遇安撕扯她的罩衫,缂丝坚韧不易裂,便将她的身子翻过身来,可以看见里头若影若现的肚兜绲边,他将罩衫往上推要从袖口那过的时候,已见她的手腕上尽是血,忍不住低吼:“死都不愿我碰你,留着身子为了喻潇?”红绣咬着唇不说话,让他更为火大,“本王明日就飞鸽传书让飞龙营的人宰了他!” 红绣哭了出来,终是哀求他道:“求您……求您不要伤害他。”她看到他满脸的盛怒,以为方法不对,便嗫嚅道,“可不可以去床上?”床上和桌案,相比之下应该床上会好受些。 自她做了御侍,无论做错了什么,她从不会求他,今日却为了别的男人开了口,朝遇安有一瞬间的冲动,真想掐死她,死了便不会再让自己心痛了吧。 可终是舍不得。 · 所幸伤口不是很深,没伤及脉搏,用衣裳扯成条,手腕上缠上几圈,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红绣早没了力气挣扎,任由朝遇安抱她到床上,而后合衣躺在她身边,并用手圈着她的腰。 红绣下意识环抱着胸躬起身子,朝遇安在她身后沉声道:“不要乱动!” 红绣那样僵着,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朝遇安又呢喃道:“放松些,睡罢。” 红绣怎能安然入睡,睁着眼,害怕他再来脱自己的衣裳。 朝遇安察觉到她的呼吸不均,自己也觉得燥热,心烦意乱的,却难舍这温柔乡,也许过了今夜,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同她这般亲近了。 “知道我为何喜欢你么?”黑夜里,声音总会那么清晰。 红绣闭上眼,轻声说:“不知晓。” “小时候有次发烧。”朝遇安将腰部往后挪了挪,怕她有所察觉他的热度,“昏昏沉沉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女子在照顾我,还哄我吃药,你同她长得很像。那日玄武门前见到你,以为又故梦重现,只看你一眼,便好似掉进一泓清泉中,更觉着我要找的人就是你。”朝遇安温柔的说着,回忆美好的一切。 红绣抿嘴道:“可那不是我。” 朝遇安深深吸一口气,暗香直窜,他忍着某些想法:“那是我的梦,你就是我梦里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红绣微微叹息,此时此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还是有分寸的:“我有些困。” “嗯,睡罢。”朝遇安的手收紧了又放松,却仍旧将头依着她的后背。 夜雨来袭,没有毯子覆身,红绣也不觉着冷,整个背部从他那边渡过来的热量,都能将人融化了般。 半梦半醒间,朝遇安好像听见她呓语了声:“品仙……”伸手去摸她的脸,指尖却有湿润感,梦里的她竟然还在哭。 他只觉得——心痛到无以言表。 第六十章 ·日出 每日天还未亮,红绣便会醒,已经习惯了。 这次稍有不同。 她睁开眼,轻轻地欲拿开横在自己腰间的手,朝遇安似有察觉,手无意识地在她身上游移,并将她往自己怀中带。 红绣只得闭着眼装作还是睡着的。 在摸到她的小腹时,朝遇安猛然惊醒,想起怀里的人是红绣,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睡意全无。指尖的触感很好,忍不住加了些力道轻抚,摸索着再往上一些,越发感觉口干舌燥。 红绣觉得身后的人气息微重,有热气喷在自己脖颈间,她尽量放平稳呼吸,并均匀地吐纳,幸而那只手没有再往上,感觉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身后隐隐传来他的轻喘声,估摸着是身体不舒服,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后,忽而在其重重喘息间低声呢喃她的名字,无比亲昵又带着些哀怨。 俄而,红绣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弥漫开来。 朝遇安长长喟叹一声,理了理衣衫,坐起来先行下了床。 落华宫外有烽堠,他想着可以在日出后点燃狼烟引飞龙营的人过来。 日出—— 他唤醒还在假寐的红绣:“红绣,醒醒。” 红绣睡眼惺忪“嗯”了一声。 · 天边微微泛着烟青色,出了落华宫后院,他领着红绣继续往山上行走,想同她看一次日出。 “山那边还有个晚照亭,可以看日落。”朝遇安停在一处面对东方且视野开阔的地方,倒不敢奢望她以后还能再陪自己欣赏一次日落。 红绣内心却是极为平静的:“无论是日出还是日落,即便没有人观赏,太阳照样会依时东破西沉,亘古不变。” 等到天边越来越亮,霞光裹着着金色的云朵,而后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红绣还是颇为震惊的,瑰丽又壮观。 朝遇安只希望时间能静止在此时,那样也算是此生无憾。 朝遇安忽而问:“我们不回宫了,好么?” 红绣回眸看他,觉得不可思议。 朝遇安扶着她的肩:“我不做王爷,你不再做御侍,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顿了顿,目光闪着些迷雾,似是请求,“好不好?” 红绣抿着嘴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朝遇安终是感到绝望。 红绣微微抬手,挡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您本就是尊贵的王爷,只有在长安才能如朝阳那样发光,一旦没入市井,时间长了,您会怀念往日的辉煌,那样对您不公平。” “不试怎么知道?”朝遇安有些急切地辩解。 红绣脸上带着微笑:“臣曾看过一册小扎——龙宫太子爱上凡人姑娘,龙王说,给他三年时光,若可以在不使用任何法术的情形下,也能和那个姑娘过的很好,便允他们成亲。可不出半年,太子还是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更心生腻烦,却为了爱慕的姑娘勉力强撑着,而后有恶霸欲抢姑娘做夫人,太子被迫使了法力救她,肉身化作青蛟,却遭姑娘所畏惧。”她背后的太阳微升,给她身上渡了一层金边,看得到,却触摸不着。 朝遇安自是一声叹息,他有抱负有野心,方才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只想让自己彻底死心。 日光越渐刺眼,无法再赏,两人准备回落华宫,朝遇安从腰间取了把匕首给她:“防身用。” 红绣微愣,昨夜还奇怪来着,原来是匕首,便欣然接受:“必要时用来自戕也行。” “别时时想着寻死。”朝遇安瞪她,“命才是最重要的。”他顺道点燃了烽堠,黑烟直窜上天,如无意外飞龙营的人会在一个时辰内赶过来。 不过先行过来查探的却是落华宫的工匠,皆是宫里营造司的人。 问询过后才得知,是皇帝前些日子下旨缮修行宫的内监,说是得了圣谕,要将其中一个主殿内的桌椅床榻全部重新打造,朝遇安和红绣目目相觑,虽有猜想,但不敢笃定。 陆佩君的身份在宫里很是尴尬,总不能入后宫安置,若安排在落华宫,勉强可行。 · 飞龙营的人全数骑马而至,足足两万骑,从烽火台那看下去,黑压压的一片,气势磅礴。 朝遇安蹙着眉,心生不安,还是因为昨日伏兵之事,总不能掉以轻心。 红绣平安回到栖凤阁,脖颈上有伤,稍微拉起衣领遮着,宫人们见到她差点哭了出来,总算回来了。 她随口吩咐人备香汤,自己则先去换衣裳,王珺很想知晓她脖子那处到底遮掩着什么秘密,见王珺一直盯着自己,红绣问:“你想看什么?” 王珺微微咬唇:“你同王爷待了一宿,做了什么?有没有……” 红绣发出不屑的笑声:“没有。” “是么?”王珺很想故作轻松,可难掩脸上拘谨之情。 红绣随意挑了件衣裳,将王珺隔在帷幔之外:“真的没有。” 从前,她们之间毫不避讳,红绣越是这样,王珺越是不安,撩开帷幔去看她:“我不信。” 红绣下意识将衣裳护住脖子,带着些不悦道:“我同王爷同床共寝了,你满意了么!” 王珺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你若想死,不要拉王爷下马。”嫉妒让她冲昏了头脑,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 红绣看着她,神态似曾相识,是围房争执那日,红绣明白她口中的金步摇到底是什么:“即便从前你喜欢的那支金步摇更适合我,可是今时今日,我已习惯戴着金翟冠。而且,我并不想死,更加不会害了靖王。”红绣微微昂首,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只是想告诉她事实。 王珺莫名觉得委屈,红着眼,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栖凤阁突然来了不速之客,东厂的督主带着令贵妃的口谕传红绣去问话。现任督主名吕纬,原本只是司礼监的一名秉笔,多年前与令贵妃娘家带来的贴身女官结为对食,因着某些原因无法擢升为掌印,竟请派去了东厂。 红绣打算沐浴更衣后再随他去问话,吕纬却嘴角微挑:“请郡主速速随本座去东厂走一遭。” 红绣眉心一跳,只问他:“什么时候东厂竟要听命于后宫妃嫔?” 吕纬年近半百,脸上敷了层香粉,抹着红艳唇脂的薄唇对她笑,竟让红绣胃中有些翻涌:“郡主还是不要同本座多费唇舌,上头发令不得不从。” 红绣取了件无袖高领罩衫披在身上,系好丝绦后对王珺说:“呆在栖凤阁,哪里都不要去。”她环顾四周,没有见到风影,便让花影和月影随她一同去往东厂。 吕纬似笑非笑,没留人在栖凤阁看守,正合红绣心意,虽然她吩咐王珺不要走动,但以王珺的心思,定会去找皇后。 · 去东厂会经过少阳院,从那路过时,少阳院中却很是安静,红绣并没有心思多想。 忽而红绣觉得有些失落,母亲也曾为御侍,为何差别这么大,说她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算合理,这次东厂来寻自己问话,下次会不会是锦衣卫,更或是大理寺。 好在东厂里除了吕纬,谁都不敢对她高声说话,厂卫毕恭毕敬地看座,奉茶,狗仗人势,用在吕纬身上最为恰当。 “本座知晓昨日郡主彻夜未归,和谁在一起不用本座提点。”吕纬吹了吹茶盏中的浮叶,“大昭祖制摆在那,本座职责所在,还望郡主包涵。”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丝毫歉意。 红绣很是好奇他们能怎么对自己,只瞟他一眼:“那又怎样?” 吕纬一怔,想着即便有前御侍撑腰,可她也太过自傲了些:“本座看郡主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红绣低头笑:“你若有证据便押我去皇帝那领罪,不要在这浪费我的时间。” 吕纬站了起来:“本座这里有替秀女验身的内监,一查便知。” “就凭你们?”红绣将领口稍稍收拢,“也不怕我命人挖了你们的眼!”红绣瞅着他身后的人,目露寒光带有一丝怒意。 内监两头不敢惹,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一时僵持着,令贵妃却带几个嬷嬷过来,见红绣不肯就范,恶狠狠地说:“你死到临头还不认罪!” 红绣拉着衣领微微发抖:“我何罪之有?”这辈子,第一次故作惊恐,却是得心应手。 不出所料,令贵妃更是气焰嚣张:“将她带到后面去验身,若不是处子,直接用白绫送她上路。” 红绣眉头紧蹙,不明白为何令贵妃准备得如此充分,面上依然摆出一副拒绝的态度:“我要见皇后。” 令贵妃笑了出来:“你同靖王走影儿,即便皇上在这也救不了你!” “若是没有呢?”红绣不去看她的眼。 令贵妃顿了顿,给精奇嬷嬷使眼色:“将她衣裳剥了。” “你们敢!”红绣虽然怒视她们,看起来却有些心虚。 陆佩君来的很快,她没想到令贵妃的动作更快:“令贵妃好像僭越了。” 令贵妃不理会她的话:“好歹你也做过御侍,若是御侍同皇子有瓜葛,你比本宫更清楚结果是什么。” 陆佩君去看红绣,她也没把握昨日他们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总归想护着朝遇安:“昨日有人在靖王回宫的路上设下埋伏,今日你却能这么迅速知晓他们回宫,莫非那些人是你安排的?” 令贵妃脸色微恙:“不要扯别的,本宫今日只想知道安红绣是不是完璧之身。” 陆佩君挡在红绣身前:“是与不是,都和你没有半分干系!” “这般阻止本宫?”令贵妃凤目微挑,竟有些兴奋,“老二若真做了糊涂之事,怕是……皇上会不高兴。”是没资格争夺储君之位吧。 陆佩君盯着她,然后朝她身后看:“尾巴。” “什么?”令贵妃转身看。 陆佩君嘲弄她:“说我是狐狸精?你又为何不藏好自己的尾巴。” 令贵妃的表情变得难堪,为了朝遇宣她可谓豁出去了:“本宫以贵妃之位为保,就赌她安红绣与朝遇安有苟且之事!”她看着身边的精奇嬷嬷,咬牙切齿道,“带她去后面查验!” 第六十一章 ·善意 原本红绣还想着委屈一下,被查验也是无妨。 可令贵妃的语气让她很是不悦——自恃贵妃之位就能为所欲为么,便斥责道:“你不过为后宫嫔妃,焉能涉足当朝官员之事?且不说本官与靖王之间光明磊落,即便有什么,也不是你所能干预的。”她微微昂首,提醒眼前人。 令贵妃微愣,从前唐礼都不敢同她这样说话:“你同老二孤男寡女同处一宿,若没有私情,还怕查验么?你摆明了是做贼心虚!” 红绣嘴角微扯:“本官同端王也曾独处过,还一同出过宫,若是娘娘非要咄咄逼人,本官不介意如实告知皇上。” 令贵妃脸色骤变,对红绣更是恨之入骨,终是失去耐心:“你便虚张声势罢,本宫今日定要你死得瞑目!” 东厂番子众多,陆佩君没带很多守卫,吕纬更是有些身手,不一会儿,红绣已被番子们按在地上。 红绣想起那日在长信宫挨的板子,愤恨道:“你们最好现在就弄死本官,再来检验本官是否完璧之身,否则今日过后,本官定会挖去你们这群狗奴才的双目!” 有时候,在皇位继承人这个硕大的利益驱使之下,令贵妃宁愿放手博一次,完璧不完璧的,她说了算。 正在红绣以为难逃羞辱时,一支锦衣卫的卫队赶过来,原本锦衣卫和东厂都隶属皇帝直接管辖,暗地里他们之间却是水火不容。 锦衣卫里的几个千户,年轻时曾做过陆佩君的守卫,皆受过她的恩泽,现遭儿子们还继续当差的,自然是义不容辞。 东厂里的番子,论给人上刑的手段真是没话说,可真要同人武力相向,必定不是锦衣卫的对手,更何况锦衣卫走哪绣春刀都不离身。 几个压着红绣的番子全被砍断了手,两个精奇嬷嬷见状直接双眼一翻厥了过去。 两边积怨已深,逮到发作的机会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根本不计后果。 而后皇帝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自是大发雷霆,直接撤了吕纬督主之职,事发在场的无论番子还是锦衣卫全数杖则二十,当晚上头却给那些锦衣卫补贴了一年的俸禄,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原本骊山行刺事件,皇帝已经派东厂去查询,可几个月过去了,一点头绪都没,加上此次有人在榆树林伏击靖王,更让皇帝觉得东厂无能,便由兵部重新安排东厂里的番役,原本的人员,至少有一半被撤职,如数发配至边关修筑长城。 虽然女官被检验是否为处子很不光彩,可为了服众,更为堵住悠悠之口,红绣的身子最后还是由两位太后各派了名嬷嬷来查验。 顺水推舟的,后宫里十八岁以上无婚配的女官全被宫正司的人查验,结果自然良莠不齐,这便是后话了。 红绣也算是因祸得福,栖凤阁的守卫全编排至锦衣卫,阿未还在养伤,得赐从六品副百户,其他人全提为正七品总旗,若是有人再敢同栖凤阁的人过不去,估计是脑子有问题。 · 朝遇宣在这个节骨眼上,请离长安,欲去到洛阳就藩,只求皇帝不要怪罪其母妃,皇帝没有同意他的请求,他却是去意已决。 临行前两日,朝遇宣依旧约了红绣去太液池喂鱼。 只是这次,红绣身边带有八名守卫,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 朝遇宣一袭白衣,一如初次太液池边相遇时的样子,平心而论比喻潇更为温文尔雅。 “原本想着没必要同你解释,可又不愿被你误会。”朝遇宣双目直视红绣,没有丝毫掩饰,“淑妃入殓那日,派人伏击二哥的不是本王。” 红绣与他保持两丈距离:“端王多虑了,臣从未这么想过。” “他人不会这么认为罢。”朝遇宣低头轻嘲。 红绣想了想,才道:“臣同靖王彻夜未归,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可结果呢?想象虽比事实精彩,可事实终是胜于雄辩。王爷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想法。” 朝遇宣顿了顿,缓缓打开折扇:“若是当初你不竞选御侍之职,今日以安夫人的地位,你必定能配得如意郎君。”他意有所指,心里有猜测之人。 红绣怎会上当,只随口说:“总归不会是殿下。” 朝遇宣慢悠悠地摇着折扇,看向太液池:“有些时候,人总会身不由己,无论怎样切莫忘记自己的初衷。” 红绣不想分析他话外的意思:“臣自然是会恪守己任。” “要懂得保命。”他笑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红绣这么回他。 朝遇宣越来越觉得同她说话太过费力:“本王很好奇——你和二哥也是这样说话的么?” 红绣只微笑:“王爷同臣说过何话,臣从未告知过靖王。”言下之意,希望他不要妄想能打听到她和朝遇安之间说过什么。 朝遇宣有些惆怅:“过两日本王就要去到洛阳,不知何时还能同你去壹招仙喝茶。”他顿了顿,说,“往后本王若利用了你,还望你原谅本王的形势所迫。” 红绣抿嘴,问:“若是臣替王爷赎那个青楼女子,王爷日后可不可以不利用臣?” 朝遇宣呵呵笑了出来:“本王,定会再利用你一次,光明正大的。”他仍旧带着微笑,“算是本王提前告知你了。” 有这样告知的么,只让红绣觉得窘迫。 朝遇宣忽而问她:“再问你一次,若是今日你不是御侍,是否愿意做王妃。” “是是是,王爷您说什么便是什么。”红绣心里只想着不久的将来要怎么防备他,根本没注意朝遇安走过来。 他当然听见了。 红绣这才察觉身后有人来了,看朝遇宣的表情也知道是谁,脸上有些尴尬:“假设性的问题,臣自然给王爷假设性的答案。”她又补充道,“就如那时万岁爷出的御侍考题,根本不能算数。”她这才微微转身,待看清楚后,老老实实冲那人行礼,“臣参见靖王。” 朝遇安微微抬手,而后示意让御侍守卫离开,只有几个脚下动了动,另外几个还在看红绣的眼色。 红绣一愣,吩咐道:“你们都退下罢。” 朝遇安从地上拾起一枚雨花石子,随意丢入太液池中:“御侍守卫现在很听你的话?” 红绣站着未动:“还行罢。”方才有几个人明明更听朝遇安的,人来了都不知道支会一声的么。 朝遇宣同样丢了枚雨花石进太液池:“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三人能站在一起。” 俄而,两位王爷沉默了,都不说话,却捡起地上的雨花石子打着水漂,水面上涟漪轻荡,像是要将所有的不愉快全部丢掉般。 红绣站在边上默默看着他们两个,心中总有个声音提醒她——这两个人,总有一天会打起来的吧。 终是四周没有石子了才停了手。 红绣嗫嚅道:“假如,臣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朝遇安直接打断她。 红绣也有些庆幸,自己的假如没有说出口——假如有一天,无论你们谁做了太子,可不可以对另一人仁慈一些。 朝遇宣忽而笑问:“二哥,假如我同安御侍同时落水,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这算什么问题。 朝遇安双眉微挑:“我会比较奇怪你俩为何会同时落水。” 朝遇宣将问题抛给红绣:“那么,若是有一天我和二哥落水,你会救谁?” 红绣双唇微启,倍觉难堪:“臣不会凫水。” 朝遇宣笑着去看朝遇安:“若是来问我,二哥和安御侍只能救一个,那么我定会先救二哥。”他明明是在微笑,话语却不是善意的,“而后我自会与安御侍一同死。” 红绣不明白朝遇宣话里的意思,可朝遇安怎会不晓得,不论是暗示还是威胁,他皆不想理会,只安笃定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红绣明显觉得两人有些不太寻常,自然不想被当做靶子:“臣还有事,能否先行告退?” 朝遇安看她,有些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回去罢。” 第六十二章 ·讨要 自那日争执后,王珺对外称病离开栖凤阁,其实是去到皇后身边伺候,红绣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觉得闷得慌。她还有怨没处说的,王珺倒先给自己脸色看,当时说的是什么话,多年的姐妹情分竟不及一个男人,多多少少让她觉得有些难过。 朝遇宣去洛阳就藩那日,沈蓁也一同离开皇宫启程回扬州。 那日长安下了雨,冷风瑟瑟。令贵妃在仙居殿又问了一次沈蓁是否愿意做端王妃,若是此刻赐婚,朝遇宣兴许还能留在长安成亲。 沈蓁仍旧是拒绝,谎称自己还想多陪伴在爹娘身边两年,不想那么早成婚。 令贵妃自然不会死心,现在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外甥女已经芳心暗许他人,若是知晓她爱慕的是朝遇安,估计会气个半死。 红绣发现风影有些不对劲,已经是六月中旬的时候,她不愿出栖凤阁,人也越渐消瘦,红绣找她问过话,她只说胃口不佳。 一日早朝前,红绣问花影和月影:“风影这几日怎么了?” 花影正替红绣梳头:“好像是与往日不同,郡主送淑妃娘娘的那日下午,风影去内侍局拿了封家书回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红绣回头看她:“莫不是她家里有事?” “问过,她也不说。”花影有些无奈。 红绣垂眸思忖:“等会子你们每人都从库里拿二十两例银,若是风影那不够使,你看着再多添补些。”能用银子解决的便不算事。 月影在旁抿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红绣看她:“你知晓什么?” 月影有些为难:“内命局要查验宫女身子那日,风影脸都白了,后来说是只查验女官,她好像松了口气。” 红绣有些诧异:“风影是今年的秀女,入宫后定是由嬷嬷们检查过的,她怎会畏惧再验?”而后猛然惊觉,“难道她是在栖凤阁后才……”此事非同小可,那些不守宫规的女官全被罚去了孤芳院,有的甚至被杖毙。红绣想直接唤风影过来问话,又觉得不妥当,还是吩咐花影道,“传守卫进来。” 而后据守卫回忆,那天风影入夜后才回来,还是由少阳院的宫女送到门口的,因为红绣当日下落不明,宫人们各个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根本没顾及到彼此在不在栖凤阁,而守卫们自然也不会太在意宫人的事。 · 工部请奏,郡主府已改建完毕,不日便可入住,红绣心里很是高兴,却言表此刻百姓深受水患困扰,自己也不会请客酬宴,挑个日子直接搬迁即可。 皇帝应允了。而后又和众官讨论三省来的加急信函,提及水患已过,现遭只防备着时疫的发生和灾后重建家园。 红绣觉得喻潇募捐的法子很好,并在朝堂提及,明摆着是得罪人的事,碍着皇帝,众官皆没有人当朝表态,却心有不满,且都暗自腹诽她多事。 许是希望喻潇早日回长安,红绣甚至提议,不止从官员里筹款,更要在各地富甲家中募捐,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明摆着直指江南沈家。 红绣不怕,陆佩君已经暗示过她可以这么说,皇帝那自然不会拒绝,究竟是谁的主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同意了,并言钱捐得多,有御赐牌匾,更可于祠堂外立牌坊,也算光宗耀祖。 下了朝,皇帝命红绣回栖凤阁找陆佩君,让其去宣政殿,这几日陆佩君总会在东配殿陪同皇帝批阅奏折,红绣也算清闲。 还未到栖凤阁,便见朝遇宇在院门口那走来走去,红绣很是不解,走上前去向他请安:“臣参见四殿下。” “平身。”朝遇宇明明有些着急,却故作镇定,高声道,“爷的几个宫人都给父皇罚了,你要赔我!” 都多久前的事现在才拧出来说,红绣觉得有些好笑:“殿下若是缺伺候的宫人,大可以向内侍局讨要。” 朝遇宇只昂着头道:“我不管,我就想要你栖凤阁里的宫人。” 红绣不屑地笑:“不知殿下想要谁?” 朝遇宇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内心的不安:“就那天,牙尖嘴利的那个。” 红绣眉头微挑,觉得有些不太寻常:“听口气,殿下不喜风影,还讨要她,意欲何为?” “一句话,你给还是不给!”朝遇宇掐着腰,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我用两个宫人和你交换,如何?” 红绣的心忽而狂跳一下,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直接开口拒绝他:“栖凤阁的宫人臣用的妥当,暂时还未想过要更换。”她顿了顿又说,“容臣回去问问风影的意思。”有些话,还是不要说满的好。 朝遇宇有些垂头丧气,红绣这才看到他耳边有三道指甲的刮痕,很浅,不细看几乎不可见,红绣忍不住叫了出来:“你对风影都做了什么?” 朝遇宇被她这么一吼,愣在原地,懦懦地说:“没……没什么。”他很是心虚,却没解释那么多,“若是风影到我这,我不会亏待她的。”越说越没了底气。 红绣恨不得再给他一耳光:“你做梦!”而后拂袖离开。 红绣回了栖凤阁,先告诉陆佩君皇帝要见她,待陆佩君走后,红绣摈退别的宫人只留风影在旁:“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 风影咬着唇:“奴婢没事。” 红绣让她和自己同坐在罗汉塌上:“方才碰见四皇子,他向我讨你去少阳院侍奉。” 风影明显一怔,脸色忽变,有些惊吓:“郡主答应了?” 红绣摇了摇头:“总归要先问过你的意思。” “奴婢不去。”风影几乎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去看红绣的脸色,并跪在她腿边,“郡主,可不可以让奴婢一直伺候在您身边?”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红绣怎会拒绝:“什么时候愿意同我解释了,都可以来告诉我。”风影和朝遇宇之间定有事发生,既然不愿意说总不能逼迫她。红绣大抵也能理解她的感受,只是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等时间慢慢风蚀一切,“你先起来罢,过两日我们一同住宫外的郡主府。” 风影紧紧咬着唇,磕了个头:“奴婢谢郡主。” · 午后,司礼监的内监将长朔送了过来,还带了两盆盛开的凤仙花,总算让红绣的心情有所好转。 长朔穿着剪裁合体的皂衣,戴着圆帽,规规矩矩地给她磕头,声音还是那种独有的稚气:“奴才给郡主请安,郡主万福金安。” 不过几日未见,红绣觉得他脸上变得肉乎乎的,用对待孩子的那种口气,轻声细语道:“起来罢。长朔,你告诉我,这几日都学了什么?” “谢郡主。”长朔又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低着头道,“回郡主的话,奴才这几日跟着师傅学习宫中礼仪,学走路的姿势、跪姿,还有站姿。” 不过六岁的孩子,这般规矩委实让人心疼,红绣蹲下来与他平视:“司礼监的规矩学了,咱们来学学栖凤阁的规矩,好不好?” 长朔似懂非懂,一双漂亮的眼睛分外明亮:“好。” 他还小,司礼监同他灌输那些面对主子时尊敬的礼节很容易更正,红绣已经打定主意留他在身边,若是他乖一些,不出栖凤阁,自然不用同别人下跪行礼,规矩懂些也好,有备无患。 往后么,学文习武的都随他,总归比撂在司礼监那个地方好。 红绣看着他带来的凤仙花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叫来了月影:“挑一盆送到蓬莱殿去,顺便看看王珺怎样了。” 主子的事从来就没有奴婢能多问的,月影领了命。 花影拿了好些糕点哄长朔:“郡主,这孩子真可爱得紧。” 红绣揭了长朔的帽子,新来的宫人都会被剃光头,摸起来很顺手,又对花影道:“以后你多照顾他些,将他暂时安置在三楼。”她想了想,又笑,“就住几日而已,郡主府已经修整好,过两日我们住过去。”抬头间刚好看到墙上那副喻潇留的字,忽而又沉默了。 花影悄悄问:“郡主在想谁呐?” 红绣抿嘴一笑:“明知故问。” 花影给她倒茶:“奴婢知晓郡主府和相国府只有一墙之隔,真是太巧了,往后郡主可以同喻大人一同上朝,一道放朝,真好。” 红绣心里也觉得舒坦:“不知道他在安徽怎样了。” 花影提醒她:“郡主可以写信给喻大人呐,走都驿估摸着三日就到。” 信,红绣低头轻抚瓷杯,想到了朝遇安,倒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在先,感情之事没有对错之分,只怪自己没能坚持下去,若是没有喻潇,也许她还会一如既往地等待,可事到如今,多想已是惘然。 红绣带着长朔去院子里荡秋千,凤凰树已开到最绚烂的时候,剩下日子便是等待着凋零,让她愈发地想念喻潇。 第六十三章 ·府邸 内侍局拨了宫女内监,外加锦衣卫里挑的侍卫将近一百人,去往郡主府侍奉,府邸的长史名江恩,三十五岁,是陆佩君安排的,郡主府所有的事宜都交由他打点,红绣也能放心。 考虑到晨起的时间安排,红绣上朝前一晚仍旧住栖凤阁,下了朝若是皇帝不留她议事,便可直接回郡主府。 陆佩君倒是随意,可在郡主府和皇宫间行走自如,无人敢置喙。 花影扶着红绣下了马舆,郡主府的门庭焕然一新,门阶都是砸了后重建的,由七级改成五级,朱红正门上的铜钉也减了两排,总不能乱了品级。 雪影和江恩一早便在门前领着守门内监跪迎红绣入府,迈过近一尺高的门槛,没走几步再绕经宽大的青莲四蝠纹影壁,里头豁然开朗,园林假山、亭廊楼阁应有尽有,远处的乌瓦朱檐内敛又奢华。 守卫象征性地在郡主府门前放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奈何门可罗雀,除了府邸的下人,竟无旁人道贺。 红绣并不在意,前几日朝堂上的谏言恐怕是惹了别的官员不痛快,不过正合她心意,不用被阿谀奉承,再遭人弹劾说她结党营私什么的,甚好。 只是没一会儿,相国府的管家倒是带了两个家丁前来道喜,贺礼看起来都是寻常的东西,一套昌南茶盏加一幅字画。 花影和雪影接过字画缓缓打开,上面绘着一副牡丹孔雀图,用色绚烂,栩栩如生,边上还提了字,虽然没有留款,红绣也觉着是喻潇所画,便问:“是喻公爷的墨宝?” 管家躬着身子笑:“安大人好眼力,这是公爷还未出巡前所作,前些日子公爷发了信函来府中,叫老奴将画装裱好,送与大人以贺乔迁之喜。” 红绣抿着嘴笑:“有劳管家。” “哪的话。”管家恭敬道,“公爷还交代,若是大人闲来无事可以去相国府串门,公爷还留了东西在后花园。” 红绣自然会好奇。 相国府的后花园中,在西北角新移了几株凤凰树,虽然不及栖凤阁中的繁盛,倒也是秀丽挺拔,绯花点点,红绣深感欣慰。 管家领红绣去正厅喝茶,红绣刚巧看见花厅中挂了副画,忍不住走过去看。 一个婢女端了茶点上来,见红绣在观画,随口道:“这是少爷七年前所作。” “七年前?”红绣有些诧异,“果然丹青了得。” 婢女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候……” “下去罢。”管家适时在旁边吩咐了句。 婢女福了福身子告退。 红绣又去看画,“咦”了一声:“这八仙的脸,觉着有些眼熟。” 管家只讪笑:“公爷依照旁人的长相所绘。” 红绣看到执剑的人的长相,不禁莞尔:“他竟当自己是吕洞宾。”而后看到朝遇安样貌的韩湘子和蓝采和模样的朝遇宣,待看到何仙姑时,忍不住地称赞,“这个女子好漂亮。” 管家低头改口笑道:“公爷在书涵中提及,若是郡主府有什么短缺的,郡主尽管让奴才去添置。” 红绣回头问他:“喻公爷可有说何时回长安?” “这个倒没提。”管家抬着手示意红绣去正厅坐,又补充道,“郡主若是喜欢相国府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搬去郡主府。” “你家公爷说的?”红绣侧目问他。 “是。”管家拱手道。 · 长朔在郡主府过得很不错,红绣请了先生教他习字,每日的功课都能做的很好,总得先生夸赞,红绣也高兴。 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的,撇开那处他还不懂有偏差的地方,红绣还是愿意将他当成男孩子来教养。 这一日,红绣和月影拿着花绷子绣花,陪着长朔在书房温习功课,朝遇宇竟牵着承滇走过来,叫红绣不知所措。 承滇歪着头看长朔:“你是红绣姑姑的孩子么?”他唤红绣姑姑,很是顺口。 长朔怕生,咬着笔杆去看红绣。 月影跪下来请安,红绣冲他们拱手:“臣参见四皇子、皇孙殿下。” 长朔躲到红绣身后不说话。 红绣牵着长朔的手道:“他是臣收留的孩子,名长朔。” 承滇笑他:“跟个女娃子似得。” 长朔憋红了脸,小声辩驳:“我是男孩子。” 承滇自出生后就跟随在朝遇安身旁,回了长安被人众星捧月般护着,举手投足间是与生俱来的贵气:“那你还躲在姑姑身后做甚?我带你出去玩。”口气都像是命令而不是商议。 长朔紧紧拉着红绣的衣袖:“我又不认识你。” “胆小鬼。”承滇冲他做了个鬼脸。 红绣伸出一根手指给长朔攥着:“今日两位殿下到访,有何事?” 朝遇宇原本还在四处张望,此刻看向红绣:“二哥叫我同你道歉。” 他身后的宫人将几个礼盒一字排开,放在桌案上。 红绣虽然不屑,还是说:“臣忘性大,很多事从不放在心上。” “你这郡主府挺大的。”朝遇宇随口称赞道。 红绣只轻飘飘道:“原本是温国公主的府邸,殿下未曾来过么?” 朝遇宇挑了个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长姐出降那会子,我成天跟在二哥屁股后面舞刀弄枪的,哪有功夫去她的府邸。” 红绣笑了一声:“估摸着那时丽妃也不让你出宫玩罢?” 朝遇宇嘴角一翘:“不记得了。” 承滇觉得在房子里太过无聊,去拉长朔的胳膊:“我们去蹴鞠可好?” 长朔看了一眼红绣,估计是愿意的:“娘娘,可不可以?” 红绣冲他温柔一笑:“去后面找花影姑姑给你换身衣裳,再去玩。” 朝遇宇很是奇怪:“他怎么叫你娘娘?” 红绣和他往外走:“在臣的老家,称呼母亲的妹妹都是’娘娘’,不奇怪。” · 红绣原本不想在朝遇宇面前惩罚下人,可是自她做御侍以来,经历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前来,怎么就不晓得通传一声,她先看了朝遇宇一眼:“臣可不是给殿下脸色看。”不完全是才对。 朝遇宇有些不解:“德阳姐姐有事?” 一句“姐姐”噎得红绣半晌没说话,而后才叫了声:“来人呐。” 门前过来十来个下人。 红绣板着脸道:“四殿下同皇孙殿下过来,怎得没人通传一声?” 下人们目目相觑,没有说话。 红绣提高了声音:“都是哑子么?” 下人们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红绣看了月影一眼,月影走过去道:“今日在府邸门口和书房前的下人全到影壁那去跪一个时辰,长长记性。” 江恩从后院走过来认罪:“奴才管教不周,一同领罚。” 红绣让他起来:“江长史这几日劳累了,来人通传本就是做下人的职责,不是你的错。” 江恩替那些下人求了情:“那——还求郡主轻惩。” 红绣自然会给他些面子,也好让那些人往后更敬重江恩一些:“今日便算了,若有再犯,本官定不轻饶。” 朝遇宇笑道:“赏你们一顿板子也不为过。” 下人们纷纷磕头:“谢郡主。” 两个孩子在后花园和几个下人蹴鞠,玩得不亦乐乎,红绣问朝遇宇:“殿下到底有何事,说罢。” 朝遇宇似是犹疑,好一会儿才说:“母妃这几日要我娶侧妃,好像是兵部尚书的女儿,那个女子在长安城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当我不知晓一般。” 红绣很是费解:“端王都未曾娶亲,你母妃急什么?”而后脸色一正,“殿下不打算同臣说实话?” 朝遇宇原本想骗红绣来着,奈何她不上当,仍旧辩解道:“端王那边早就内定了令贵妃母家的小姐,娶不娶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怕红绣不相信,“沈小姐在长安那么久,还不是令母妃刻意安排的。” 红绣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所以呢?殿下来找臣的目的是什么?” 朝遇宇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就看你身边那个风影挺顺眼的,想先纳她为侧妃,她不是今年被撂牌子的秀女么,我想过了,让宫里人补录她为家人子,会比较方便。” 红绣蹙着眉问:“殿下拿我寻开心?” “怎么会?”朝遇宇想都没想。 红绣盯着他心虚的脸:“风影说了,要一辈子伺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她为何这几日会魂不守舍的。”红绣想了想,决定吓唬朝遇宇,“也不思饮食,臣估摸着,好像有妊的女子才会这样罢?” 朝遇宇瞠目结舌道:“不可能吧,那天我……”忽而他觉得上当了,“你在框我!” 红绣勃然大怒,比前几日更甚,也不管尊卑直接按着他的肩膀晃:“你那天到底对风影都干了什么!” 第六十四章 ·真相 朝遇宇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因为有不愉快的回忆,红绣更觉得那是羞耻,带着些质问的口吻道:“身为皇子,便可以强迫别人做不愿意的事么?” 若是当时朝遇安对自己用了强,抛开一切法制不说,即便是事后他说要娶她,她也是会拒绝的。有些伤害,根本无法弥补,可对方却又是那样得冠冕堂皇。 朝遇宇对有些事不理解,原本以为自己身份摆在那,风影又吃了亏,应该愿意委身于自己,前后种种就当风影是女儿家害羞,可这次——红绣怎么又冲自己发火。 他不明白。 朝遇宇从未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原本还想同红绣争执一番,不知怎的没了底气,只轻声说:“宫女总要放出去嫁人,我只是提前让她解脱。”可人已快要失去耐心。 “殿下不懂得两情相悦是何意?还是只晓得强人所难?”红绣对他没有好口气。 朝遇宇越来越不耐烦,终是梗着脖子道:“别给你点好脸色,你便上房揭瓦。这是爷同风影的事,即便你是她主子,也不能替她做决定!” 此处是后花园,风影就休息在边上的围房里,两人的争执她也听了个大概,一开始还想躲着,到最后仍旧硬着头皮出来:“郡主,奴婢贱命一条,还是那句话,承蒙您不嫌弃,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在郡主身边。” 朝遇宇紧紧抿着嘴,用手指她,却没能说出只言片语,半晌盯着她道:“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风影咬着唇,低着头不让自己哭出来:“奴婢命贱,承受不了殿下的好意。” 朝遇宇站在原地,觉得很没面子,年轻人总会用自己方式去行动,伤害了人也不自知:“贱婢就是贱婢,当爷真的想娶你不成?” 何谓尊卑,就是尊者贵,卑者贱。 风影跪了下来:“奴婢谢殿下好意。” 朝遇宇脑门子一热,伸手给了风影一巴掌,倒没有用全力:“这巴掌还你,两清!” 皇子打奴婢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风影也认了。 红绣却暴跳如雷,即便将事情闹大了,还不知道谁更吃亏些,脸是不敢打的,便用力去拍他的肩:“殿下只会欺负女人么?” 朝遇宇不觉得痛,只是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他不想同女人去较真,只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影抱着红绣的腿,不让她继续找他理论,已经觉得很没脸面:“郡主,算了。” 红绣扶额有些头疼,心中已经认定了朝遇宇曾欺负风影的事实,也不好再揭她伤疤,只扶起来她:“便当是被狗咬了。” 风影没有解释什么,只说:“奴婢没事。” 朝遇宇拂袖离去,可承滇还在郡主府,已近晌午,先用膳还是送他回王府是个问题。 红绣深深地叹了口气,选择前者。 · 两个孩子玩的忘了时辰,也不觉得饿,待换了衣裳,一同去院角嘘嘘时,承滇站着,长朔蹲着。 承滇又笑话他:“你就是个女孩子罢?长得像女孩子,尿尿也像女孩子。” 长朔推了承滇一把,他脚下一歪没站稳,头给摔着鼓了个大包,直接啕号大哭起来,红绣连忙上前问询。 朝遇安一直离郡主府不远,方才见朝遇宇独自一人出来,上去问其缘由,只见他脸色微恙也不回话,只得亲自去往郡主府中。 下人有了前例,哪敢再犯,几乎是小跑着去通报。 红绣只觉——这下可糟了,怎么向他交代。 老远的,朝遇安就听到自己儿子在哭,脚下没有停顿,径直走到后院。 红绣一脸的歉意:“参见靖王。” 承滇看到朝遇安来了,直接扑过去唤痛。 朝遇安摸到他头后的包,脸色骤变:“怎么弄的?” 承滇边哭边指着长朔:“他推的。” 长朔躲在红绣身后探出个脑袋:“是你先出言不逊。” 朝遇安蹙着眉,若是搁在平日谁伤了承滇,定叫他十倍奉还,可红绣收养的孩子,爱屋及乌的,也不打算着严厉惩罚他,只蹲下.身来仔细看承滇的后脑勺,好在没有出血:“你方才说他什么了?” 承滇心虚只哭不说话,朝遇安看向长朔,长朔拉着红绣的衣袂说:“娘娘,我饿了。”然后又看了承滇一眼,讨好道,“小殿下要不要和我一同吃饭?” 承滇醒了下鼻子:“有汤么?我想要汤泡饭。” “当然有。”而后长朔试探着去拉承滇的手,见他不拒绝,“走罢。” 小孩子打闹,情绪来的快去的更快,就没有用食物不能解决的事。 红绣松了口气,对朝遇安道:“抱歉,方才臣没注意。” 朝遇安不动声色地顺了下左耳上方的头发,他好像知道长朔的事,只问:“怎会想着收养个不健全的孩子?” 红绣低着头轻声辩解:“长朔他很健康。” 朝遇安微微叹气,提醒她道:“往常在后宫的小辈认位份高的宫人作干爹干娘,是脸上有面子,可今日你身份不同寻常,长朔——总归还是会成为宦官,你现在留他在身边,等他长大了如何安置?你有没有想过?” 红绣只有粗略的近期打算,根本没有仔细想得那么长远,便轻轻摇了摇头。 朝遇安看着她的脸,还是能让他心动:“这样罢,明日开始你差人送他去国子监的国子学,做承滇的陪读,下学后再带回来,如何?” 国子监为长安最为尊贵的书院,只供皇家和朝堂官员嫡亲子嗣就学,设有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也是三六九等之分,多少达官贵人想让孩子进国子学与皇家子嗣同师受教,全为了将来有个好仕途,即便职位在从二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有资格入学,奈何名额只有二十个,就算是做陪读也没那么容易。 这已是为长朔最好的铺路设想。红绣想了想,点了点头:“谢王爷。” 朝遇安站着,等着她说别的话。 红绣这才明白,讪讪地说:“若是王爷不嫌弃,就在府中用膳罢。” 朝遇安往前面走:“怎会嫌弃。” 承滇用饭的时候,还要婢女端着碗用调羹喂他吃,长朔很不理解:“你怎么不自己用膳?” 承滇看了他一眼:“我在王府什么事都不用做。” 长朔羡慕道:“真好,每日我都是自己更衣,自己用饭的。” 承滇不会用箸,却也有自尊心:“今日我只是手有些痛,不方便而已。” 长朔冲他笑:“你是皇帝的孙儿,自然矜贵些。” 朝遇安走过来,轻抚承滇的头,伤的那处已经被下人抹了药油:“好吃么?” 承滇点了点头:“明日我们再过来好么?” 朝遇安顿了顿,才说:“明日长朔会同你一起去国子监念书,你们要——”他在构思一个合适的词,最终还是说,“成为好朋友。” “可以么?”承滇有些兴奋,“若是花慕容那小子再撕我的书,我可以和长朔一起揍他么?” 朝遇安轻笑:“都可以。” 承滇这才去看长朔:“花慕容可讨厌了,仗着司空博士喜欢他,总和我作对……” 承滇滔滔不绝的说,长朔安安静静地听,有很多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很是好奇,脸上带着身临其境般的微笑,偶尔也和承滇一同觉得气愤。 红绣在一旁用饭不去打扰他们,她看着两个孩子,而朝遇安在看她。 · 不多时,花影疾步走进膳厅,口中叫着:“郡主……”待看到朝遇安,先是一愣,然后忙将手中的东西慌乱地塞进袖中。 红绣问她:“何事?” “给王爷请安。”花影张着口沉默一会儿,才扯谎说,“月影方才绣花时不小心被绣花针刺了手,还有……来福生了一窝狗崽子。” 朝遇安冲她丢过去一个冷冷的眼神。 花影只觉得后背一凉,红绣轻咳一声:“大惊小怪的,到后院萧墙那面壁思过去。”只想找个借口支开她而已。 朝遇安食欲全无,随手丢了银箸,对承滇道:“回王府罢。” 承滇也觉得父王的口气略有不同,便点了点头,不忘冲长朔道:“明日辰时前来国子学,迟到了博士要打手板心的。” 红绣送他们到府邸门口,终是松了口气。而后去找花影:“藏了什么?” 花影将袖中有些皱的书函拿出来,长吁一口气:“可吓死奴婢了。”而后笑,“隔壁管家送来的,说是喻公爷给郡主的书信。” 红绣微怔,接了过来,却没急着打开:“你一上午都去哪了?王爷来府里许久,你怎会不知?” 花影抿嘴,见四下无人,才道:“四殿下和风影的事……” 红绣微微抬头:“我知晓,四殿下向我讨要了风影两次,她没同意,我也是拒绝的。” 花影有些尴尬:“不是郡主想的那样。” 红绣眉头微蹙:“若不是四殿下侵犯了风影,怎会如此想着息事宁人?” 花影不知怎么描述,只慢慢解释道:“奴婢有个表姐叫妙莹,早奴婢三年入宫,如今在少阳院侍奉来着。今早奴婢去找她,她告诉奴婢那日的经过。”花影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奴婢说了,郡主万万别动怒。” 红绣没好气道:“我还敢去教训一个皇子不成?你且如实说。” 原来那日风影去银台门拿家书,回栖凤阁的路上被少阳院的内监看到,那两个人见到风影孤身一人,竟起的歹念,内监本就不是男人,却肖想像男人那样欺负女人。妙莹听见风影的惨叫声和朝遇宇循声赶过去的时候,风影已经被剥了衣裳,双手被绑着,全身近乎赤.裸,朝遇宇给她松了手上的束缚,风影不分青红皂白抬手便扇了他几巴掌,起身就要去撞楹柱自戕,被他给拦下来了。 而后朝遇宇带风影去自己寝宫换了衣裳,两人还单独相处了一个多时辰,再后来也是妙莹送她回的栖凤阁。 红绣几乎气得发抖:“腌臜的东西!” “郡主,您先消消气,不过几个阉人还怕没机会惩治么?”花影连忙安抚她,“风影吃了亏心里难过,这事根本没法子同人诉苦,还望郡主多多包涵她些。” 红绣明白,这事就算烂在心里也不能拿出来再说,估摸着朝遇宇后来也没对风影怎样,若真有事,风影应该会随他走的,便问:“知道是哪几个内监么?” 花影很是肯定道:“妙莹说是少阳院的两个大内监,都是令贵妃指派过去侍奉四殿下的。” 红绣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生气归生气,稍稍平复了心情后,她才缓缓打开手中的书函,上面写着:中虚七窍,不染一尘,岂但爽口,自可观心。 信笺左下角画了荷花和莲藕。 红绣终是会心一笑,去到书房取了纸笔,回了他一封: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 第二日,红绣亲自送长朔去到国子监,她也不想太过招摇,让花影替她梳了个十字髻,稍微留了些头发垂在一边的肩上,以示她未婚的身份,髻上也仅仅戴了支莲花华盛,衣裳则挑了件碧霞云纹凤尾裙。 长朔更是简单,蓝色的杭绸直裾,头上束着同色方巾,好遮挡住他被剃掉的头发。 因是第一次入学,下了翠盖珠缨八宝车,花影问门口的助教:“请问国子学怎么走?” 助教微愣,遥指正北方向:“直行,过了两座桥的第一间便是。” 这话引得边上几个妇人侧目,她们不认识红绣,能问国子学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高官家眷,看她又这般年轻,车辕上又无府邸印记,更有锦衣卫开道很是纳罕,而后问车夫其府邸何处,车夫只摇了摇头不说话,她们愈发好奇,便侯在门口伺机搭讪。 国子学课堂上挂着的牌匾上书“凤引九雏”,司空兰亭是享有盛名的教学先生,遇字辈的皇子们都是由他教授学业的,威望颇高。 到底是给了朝遇安的面子,长朔被安排与承滇同座,两个孩子相视一笑,而后规规矩矩地端坐。 红绣也稍微放了心,对司空兰亭拱手:“有劳司空博士。” 司空兰亭挺直身板,捏了捏山羊胡子:“德阳郡主有礼了,这是下官本职。”他的资历摆在那,除了皇帝谁都不会让他鞠躬以待。 既然知道彼此身份,便不用说其他客套话,红绣拱手告别先行离开。 · 出了国子监,原本门口欲查探的妇人早已被锦衣卫吓走,他们的一个眼神足以让人避之而不及,红绣心中还有事,便让车夫驾车去皇宫。 红绣带着一干人往少阳院走去,既然有心替风影报仇,总不能拿风影的事作筏子,红绣想了想,只对花影道:“待会子让人找个由头让那两个内监出来,待他们经过,我佯装亲你,不论他们看没看到,都是对我不敬。”她想到那日在东厂差点被人就地验身时是何等的耻辱,风影的事更是有过之而不及,便愤恨道,“定要废了他们的双眼!” 怎料隔墙有耳。 见那两个内监远远过来,红绣还未有所行动,古麟竟从边上的墙垣上跳了下来,冲红绣笑:“计谋不错。” 红绣心中狂跳着,有冷汗冒出来的感觉。 古麟却捧着她的脸,将嘴贴了过去,四唇相对,红绣怔在原地,古麟稍稍侧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两个内监看傻了眼,现在跪地请安确实不妥,急步离开更是心虚。 古麟睁开眼,往他们那瞟了一眼:“看得舒坦么?” 内监吓得跪在地上:“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来人呐。”古麟冷笑一声,“将这两个内监的双眼挖了,若是他们还敢乱说话,舌头也一并拔了去!” 对于他们的求饶声充耳不闻,红绣只是不明白古麟为何会帮自己承担。 古麟冲她笑:“你的唇比看起来还要软。” 红绣脸都红了,长这么大,被人强吻得逞的竟是个女子:“古小姐为何要帮我?” 古麟也不顾及:“你那个守卫,简直就是块朽木,本小姐前前后后在其身边照顾他多日,他竟然不领情。” 红绣知道古麟在说谁,简直叫她瞠目结舌,她先悄悄看一眼身边的花影,才对古麟说:“阿未……他好像有未过门的妻子。”她没有用肯定的语气。 “不是罢,他没同我说啊。”古麟有些泄气,俄而不在乎道,“那还不是没成亲么,不碍事。”她又郑重其事道,“我都替你解决了麻烦出了气,你是那块木头的主子,怎的都要帮我说说好话么不是?” 红绣只得干笑:“我尽力而为。” 古麟拍了拍她的肩膀:“是要全力以赴!” 惩治人的想法只是红绣的一时冲动,她也只有麻雀的胆子,略为担忧道:“不知会不会将事情闹大。” “只是小惩大诫,又没要他们的命。”古麟毫不在乎,拍了拍胸脯道,“出了事我扛着。” 红绣只是担心他们会慌不择言,说出风影的事而已。 可哪有那么多的节外生枝。 第六十五章 ·得逞 古麟明摆着对阿未有情,红绣就弄不懂,明明原本是针锋对麦芒的两人,怎就改变了心意变□□慕。 古麟对阿未这样,或许朝遇宇待风影也是,红绣不禁同花影感叹:“情爱的萌发都是这样出其不意的么?” 花影有些心不在焉:“总不能和喻公爷对郡主那般做比对。” 红绣幡然醒悟,好像自己同喻潇之间一开始也是不愉快的,可如今自己还不是深陷其中,唯道:“许是——命中注定。”多亏上天眷顾自己。 估摸着近期内古麟是不会改变心意的,好在阿未没有同样地回应她。私心里,红绣更希望阿未能和花影在一起,可他们两人几乎没有交集,若现在再去刻意营造机会总觉得有些不厚道。 红绣便对花影说:“不论怎样,我的态度不变,待阿未腿伤好了,你们有的是时间相处。” 花影觉得有些自卑,论身份,古麟远在她之上,论样貌,也不比自己差,可阿未对其却无动于衷,究竟是他欲情故纵还是心如止水她不晓得,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卑微感油然而生,让她彷徨,暗想着阿未既然能拒绝古麟,便也同样会拒绝自己。 若是没有期望便不会失望的罢,只听花影双唇微启道:“其实奴婢还没有那么倾慕阿未,以后的事顺其自然,不强求。” 红绣只怨自己的无心之言,却不知所谓听者有意。 而后头漫无目的地在宫里闲逛,拐了个弯竟走到蓬莱殿,时间尚早,既是来了给皇后请个安总是好的。 皇后当她是稀客,却也盛情款待。 前些日子送去的那盆凤仙花摆在罗汉塌的矮案上,顶头的花开得正好,娇艳欲滴。 皇后将手伸给红绣看:“前夜阿珺替本宫染的,颜色甚美。”指甲上染了丹蔻,艳而不俗,衬得皇后的手更是白皙。 红绣抿嘴一笑:“很好看。” 皇后自个儿端详一番:“美中不足太过惹眼,本宫染这个色还好,若是红绣你……”皇后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道,“终归你要上朝,还是用浅色的好。” 红绣不甚在意:“臣还是去年在司衣房的时候王珺一同染过丹蔻,今年却一直不得空闲。” 皇后看她一眼:“本宫视阿珺为己出,虽然她此生做不成公主,本宫却希望她能活得如公主那般。” “她还在生臣的气么?”红绣轻声问询。 皇后不想同红绣打哑谜,却仍旧只是暗示她:“阿珺爱慕老二,本宫早已认同,景辰也是本宫所有的希望,你明白么?” 终是要面对这一切,红绣给了皇后肯定的答案:“臣授娘娘庇佑得任御侍,心自然是向着娘娘的,靖王现在不止是娘娘的希望。”她稍作迟疑,对皇后下跪,斩钉截铁道,“更是整个大昭未来的希望。” “起来罢。”皇后很是满意她的回答,嘴角噙着笑,“还是德阳你最懂事。阿珺现在只是一时想不开,爱慕让人生妒,她嫉妒景辰对你好,也是情理之中。景辰终会成大事,若只你一人她都容忍不了,往后会有十人、百人、甚至佳丽三千,她又如何能在那时候的后宫里熬下去。” 红绣开口为自己撇清:“臣已是御侍,自然不会肖想有那个福气。” 皇后只不屑一笑:“万岁爷有法子留你母亲,还怕景辰不会效仿么?” 红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让人误会:“其实臣与靖王之间从未越过雷池一步,臣的母亲同万岁爷的事娘娘心中有数,母亲更是下令放火烧了淑妃的遗体,大抵就是为了让王爷记恨我们母女俩。”红绣微微叹气,“有道造化弄人,此生臣与靖王不会再有任何关系,若非要有,也仅是君臣。” 皇后原本想着红绣和朝遇安之间是有些瓜葛的,只要隐藏的巧妙,不被人发现便好,现在听来,心中的一块巨石总算平安落地:“不觉得可惜?”她还是想试探。 红绣脑中的过往如走马灯般转过,最终停顿在自雨亭的雨夜,朝遇安将那件最喜欢的衣裳丢入太液池中的那个画面,衣裳的触感她还能回想起,只是不记得是什么颜色,蓝的、紫的?她已经忘记很多事情。 沉默好一会儿,红绣才坚定地说了五个字:“臣此生无悔。” · 出了蓬莱殿,红绣只觉得后背微凉,脚下有些不稳当,花影连忙去搀扶她。 红绣稍稍喘气,摆了摆手:“出宫罢。” “红绣。”王珺捧着一个小瓷盒走出来,忽而觉得失言,忙改口道,“郡主,这是奴婢做的凤仙花汁,取了淡粉色的花瓣……”她抬头看红绣,又低下头,“不知郡主可喜欢?” 红绣往她跟前走了两步,轻声问她:“日后你若出嫁上花轿,是想从宫中离开,还是愿意由郡主府里出阁?” 王珺抿着嘴,看着她的眼睛:“红绣,你说过永远当我是好姐妹的。” 红绣本就同王珺没有太大的冲突,还没有到生怨的地步:“花汁里放白矾了么?” 王珺摇了摇头:“还要去内侍局取。” 红绣也算给彼此找个台阶下:“估摸着郡主府有。” 女人之间的情谊,只要不是因为男人,有小争执都不算事。 · 朝遇宇又不知发了什么疯,将卓伦堂的瓷器砸了个稀烂,一通发泄过后还是不解闷气,叫来了宫女一字排开,并命令她们脱了衣裳。 宫女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坦诚相待。 朝遇宇横眉怒眼道:“爷的话都不听了?小心爷叫人来砍了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命如薄纸,不敢抗拒,几乎都羞愧难当地去解身上的扣子。 朝遇宇斜躺在塌上面无表情地看她们,总算觉得其中一人勉强能入眼,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直接拉着她往寝间里走,连威胁带逼迫地丢到床上。 年纪小,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和*,即便身下的人抖得跟筛糠一样,他都毫不顾忌,却不得要领。 丽妃过来的时候,宫女正用手替他疏解,见此情景,她差点没气晕过去,只让内监将那宫女拖出去剁了双手。 朝遇宇人终是变得正常,晓得扯过衣裳遮羞。 丽妃扶额,无比头疼,只怒斥他:“成何体统!” 朝遇宇先慢悠悠地穿好裤子,继续躺在床上挺尸,对其视若无睹。 丽妃竟无话再训他,儿子没教好是自己的错,还能责怪谁? 她是胡人,能进宫承宠已属不易,朝遇宇出生才没几天,便抱给贤妃教养,一直到贤妃怀了五皇子,原本是要转送给令贵妃养的,令贵妃的三皇子常年养在长信宫,替她养四皇子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可令贵妃同皇帝为她求了情,便将蹒跚学步的朝遇宇又送回她的还周殿,丽妃自是对令贵妃感恩戴德。 后宫从来就是场无硝烟的战争,她也想自保,皇后无子,淑妃和贤妃那她无法靠拢,只得向令贵妃投诚寻得庇佑。 儿子没出息她在后宫还有什么盼头,不求他披挂上阵为大昭开拓疆土,只愿他康健无虞。做母亲的,哪个不想看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成人。 丽妃虽然心中恨他不争气,终是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母妃问过今日被罚的那两个内监,他们说看见德阳同古麟亲嘴儿,世风日下,竟有如此癖好。” 朝遇宇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安御侍对女人有兴趣?”他像醍醐灌顶般,自顾说道,“我就说嘛,她怎就不愿。”他忍不住捶胸顿足——风影宁愿“伺候”红绣一辈子,都不愿意做自己的人,定是迫于红绣的“淫.威”之下,那是他的风影,可怜的风影。 丽妃不懂朝遇宇口中的“她”是谁,只揶揄他:“你还有脸说,当日你怎敢向你父皇讨要德阳,嫌命不够长是么?”她深深叹气,语重心长道,“德阳的母亲绝非善类,仗着你父皇对她的宠爱,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往后你还是离她们母女远些得好。”她又蹙着眉头有些疑虑,“母妃总觉着德阳就是皇上的血脉,要不然陆佩君一个替别人生养过孩子的女人,又不再年轻,如何得圣上垂怜?那么这样想,德阳便是你姐姐,皇上怎会不对你的心思动怒。” 朝遇宇的心思哪在这上面,根本没理会丽妃说的话,只想着定要救风影出水深火热之中。 · 朝遇宇不死心,过了两日又去到郡主府,挑着红绣送长朔去国子监的空挡。 围房门口有他带的护卫把守,她们四个大宫女每人单独一间屋子,半个时辰内,这里绝对安全。 有些话,他竟无法开口直问,只对风影道:“你有没有改变想法?” 风影面上有些难堪,直接开口拒绝:“宫里女子那么多,殿下非要逮着奴婢不撒手么?” “你坐下来说。”朝遇宇轻声哄她,“那日我脾气不太好,现在就我们两人,可不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说话?” 风影双腿并拢坐在架子床上,不去看他,也不同他说话。 朝遇宇忍不住问她:“你不愿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德阳郡主?” 风影仍旧不沉默。 朝遇宇垂头丧气,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德阳她……”男人与男人之间叫龙阳,那女人同女人呢,凤阴?他也有难以启齿的时候,“她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甚至更好,只要你……” “殿下说够了么?”风影终是打断他,然后站起身来,“那么殿下又想从奴婢这得到什么?”她缓缓靠近朝遇宇,“就奴婢的这副残花败柳之身殿下也有兴趣?”她缓缓解开衣裳上的盘扣,手上的动作丝毫不犹疑,而后再去解脖子后面的肚兜结,一气呵成,上身微凉,就那样全数暴露在他面前。 朝遇宇只看了一眼,连忙收回目光转身避开,心却越跳越快,喉头忍不住的滚动。 风影在他身后发出不屑的笑声:“若殿下还想对奴婢做些什么,赶紧的,只是希望殿下得成所愿后,放奴婢一马,自此一别两宽,如何?” 他若是能把持得住,他就不是朝遇宇了。 这几日所有不安的情绪和猜忌,终是得到释放,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满足,风影已穿好衣裳跪在床边,并下了逐客令:“还望殿下日后不要再惦记奴婢,奴婢恭送殿下。” 方才还能在身下辗转承欢的人,现在却冷若冰霜地说这样的话,怎叫他不生怨气,人已经碰了,应该了无遗憾,可心里却多了个黑洞般,冷风嗖嗖地往里头灌,他将腰间随身带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枕边,白玉环龙珮,每个皇子出生后都会得赐一块,刻着他们的名。 朝遇宇几乎拖着腿,离开围房,离开郡主府。 风影拿起那块环龙珮,仔细端详,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转而形色如常,收拾床铺。 尤记得今年选秀时的场景,一路过关斩将,终是留到殿选,皇帝比想象中老,无妨,不还是有三个皇子么,她以毕生最好的姿态去同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请安,却只得赐绢花,所有的梦想付诸东流,不碍事,她愿意留在后宫从宫女做起,只要身处后宫,害怕以后没有机会么。 红绣就是她最大的转机。 她定要为自己谋得好前程,可惜天不遂人愿,竟惨遭两个内监的迫害,她心愤难平,虽然当时真的有死的冲动,却被朝遇宇及时拦下。 他不过还是个少年,甚至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上一些,但不为是个好归宿。 锦绣堆里成长的皇子,什么女人没见过,自己已不是完美无缺,可他却能对自己轻言细语的安慰,错过他,以后怕是不会再有更好的,可此刻若是急切了,定会遭他嫌弃的罢,再等等,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 今日就很好,再不给他一些甜头,总恐夜长梦多。女人永远比男人的心思重,感情却是谁都不会比对方少。 风影觉得已经这样了,若是这副身体还能让一个皇子愉悦,也算是她的造化,假如此次有幸受孕,不用别人说,红绣那边一定会替她讨个公道。 只是风影还没等到能把脉查验的那一日,朝遇宇竟然向皇帝请封爵位,欲离开帝都,皇帝怎会同意,对他更是一顿言语上的训诫。 怎知朝遇宇只带了几个亲信,在七月初三的那天夜里,骑马踏月,离开了长安城。 第六十六章 ·七夕(上) 王珺点验郡主府库房物品的时候,发现两匹青莲色的波斯贡缎,估摸着是自己离开栖凤阁的这段时间所得,查了存库簿,原来是皇帝赏给陆佩君的,颜色她很是喜欢,便去问红绣讨要。 红绣几乎想都没想:“你拿去罢。”而后又让风花雪月她们四人同样去挑些喜欢的料子裁制新衣,并吩咐道,“顺便给长朔做几身秋衣。” 王珺抱着贡缎回围房,红绣瞅着那颜色微微挑眉——有些正色,比如红、黄、紫,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刚想开口提醒,却联想到另外一个可以适穿的人,只对她淡淡道:“以后若做衣裳需要料子,你直接去库里挑,不必支会我。”说着抬手轻抚那紫色的贡缎,触感似曾相识。 王珺冲她微笑:“好。” 红绣总觉得和王珺之间少了些什么,确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她抬头瞅了一眼天空,原来在外面看天幕确实要比宫里更为大些。 正神游中,身后忽而有人道:“属下参见郡主。” 红绣回头,竟是阿未,不禁有些惊讶:“你的伤好了?” 阿未穿了身黑色劲装,以绸缎束发,沉稳又干练:“谢郡主记挂,属下皮糙肉厚,已无大碍。” “平安无事便好。”红绣杵着下巴看他,“我给你在前院东厢留了几间屋子,你去选个喜欢的寝间。” 阿未垂眸道:“谢郡主,属下住哪都可以。” 红绣觉得阿未对任何事都看似随意,且毫无怨言:“你先去看看,若有短缺的,同江长史说。” 阿未对她拱手:“属下告退。” 红绣看着他的背影,又叫了他的名字,阿未回头,红绣朝他微微颔首:“谢谢你。” 阿未微愣,而后轻声道:“属下也同样谢过郡主。” · 初七这日下了朝,红绣问花影:“有信么?” 花影摇了摇头:“奴婢这几日都去相国府问询,管家都说没有。” 红绣有些担忧,莫非有什么事,难道是朝遇安……不会,不会的。 花影瞅着红绣变化多端的脸:“郡主不必担心,喻大人身边有那么多护卫,定会平安。” 红绣心生幽怨——我可不就是担心那些护卫图谋不轨么。 前几日红绣做了个荷包,淡绿底纹上绣着池塘、莲花、鸳鸯,只盼着喻潇能早日归来,好亲手送给他。 今日是乞巧节,他们却各分一方,只能等到下个节庆日。 傍晚时分,街上已经很是热闹,原本红绣不打算出去,可又想着让花影和阿未能有个美好的开始。 王珺有心,提前买了一打傩面具和花灯。 面具上绘了妆,表情丰富,喜怒哀愁一应俱全,红绣戴了个忧愁的表情:“怎样?” 王珺笑她:“怎么不挑个开心点的表情?” 红绣闷闷地说:“我觉得这个挺好。” 风影兴致缺缺:“郡主,你们出去玩罢,奴婢想呆在府里。” 红绣悄悄往其他三人那看一眼,月影忙接着道:“奴婢也怕闹腾,还是留在府中看门。” 红绣点了点头,而后四人换了差不多的衣裳,又戴上面具去到前院。 阿未和别的侍卫站在院中,已经分不清她们的真实身份,阿未只拱手道:“郡主,街上人多且杂,万万不要走散了。” 红绣对他们道:“你们也换身常服随行,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正说着,江恩过来通传:“启禀郡主,靖王来了。” 话毕,已经能看到朝遇安牵着承滇从影壁那过来的身影,那日王珺拿去的波斯贡缎,已做成合体的长袍穿在他身上,王珺忽而轻声说:“我们站着不动,看王爷能不能猜出来谁是郡主。” 朝遇安看到眼前的四个女子,微愣:“红绣?” 她们全都不说话,只有王珺比出手势让他猜,朝遇安歪着头道:“走两步看看。” 几人照做,朝遇安走过去点了点其中一人面具的额头,用肯定的口吻道:“带长朔一起出去玩罢。” 红绣有些诧异:“这样都能认出来?” 朝遇安只笑:“走路的姿势不一样。” 红绣不解道:“我走路的姿势很难看么?” 朝遇安仍旧微笑着回答:“不是。” 红绣腰身细,穿裙装走路时,喜欢用左手捏着右手的食指摆在脐上寸处,且双肩平稳,裙摆很有规律的左右微晃。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姿势,不难认错。 陆佩君刚好也从外面回来,问他们:“要出去?” “是。”红绣揭下面具,“母亲要一同逛灯会么?” “不了。”陆佩君看了朝遇安一眼,才对红绣道,“母亲有些乏累,先休息了,你早些回府。” 红绣松了口气:“好。” 陆佩君随意抚了抚鬓角,往后面走去。 朝遇安盯着她看,心里莫名地突突直跳,怎么会这么像。往日他从没有注意过陆佩君的一举一动,可今日在晚霞暮色之下,她举手投举间无不肖像自己的母妃,特别是那背影和走路的姿势,简直能重叠为一个人。 朝遇安忍不住唤了声:“夫人。” 陆佩君微微驻足,没有回头:“王爷有事?” 朝遇安觉得眼睛有些酸,微微张口道:“我……我会平安送红绣回府的。” 陆佩君只“嗯”了一声,便走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若陆佩真是自己的母妃,那当日紫兰殿里被焚烧、下葬妃陵的是谁。不对!母妃在陆佩君来前便已身染疫症,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这么想,他忽而很是肯定陆佩君就是自己的母妃,可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说红绣又是谁的女儿。 他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而后摇了摇头——不可能,母妃不可能生了自己,再跑去宫外生了红绣,然后又送入宫中,若是猜测的没错,红绣不可能是她的女儿,可她们长得又如此相像。 朝遇安觉得有些混乱,回头去问红绣:“你母亲还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红绣很奇怪他会这样问,仍旧照实回答:“听母亲说,我还有个小舅父。” 如此看来红绣会是自己的表妹? 朝遇安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这个猜想的事实,但母妃没死却是他最好的慰藉。 · 街上车水马龙,王珺拉着承滇、雪影牵着长朔走在最前面,花影和阿未并肩行在红绣与朝遇安身后,四周还有别的守卫随行。 朝遇安有些心不在焉,而后觉得既然想不通,索性不再去费心思,见红绣以面具覆面,便去看边上的面具摊,小贩见他锦服玉冠,自夸道:“小人这的八仙面具最是传神,客官要不要挑几个?” 朝遇安随手拿了个吕洞宾面具,遮在脸上,小贩夸赞道:“公子气宇非凡与这面具很是相配,也给这位小姐换个何仙姑面具罢?” 红绣微怔,竟忘记吕洞宾和何仙姑是一对仙侣,连连摆手:“不必了。” 朝遇安自顾揭开她的面具,将新的覆上去,轻声道:“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这样一换,花影也看似无意地跟着拿了套西游记师徒面具,四个人刚好分了去。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红绣站在原地,忽而很是想念喻潇,不知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 面具下看不见彼此的脸,红绣却能透过孔洞看见朝遇安灼灼的目光,她低着头有些难堪:“王爷一直这样,臣心有愧。” 朝遇安只微微叹息:“我比你更觉得愧怍。”而后他将她的面具摆正些,“但是我不曾后悔。” 红绣还能说什么。 花影遥遥看向远处:“今日灯会,必定是白锦河那处最为热闹,郡……姑娘我们去那边玩好么?” 红绣点了点头:“好。” 过了壹招仙,桥西面这边的人多些,觉得拥挤,红绣上了仙麓桥欲去往另一边,桥上正有轿夫抬着今年的乞巧娘娘绕城游街,一个恍惚之间,她被花轿挡在另一边也没注意,只自顾往前。 下了桥,刚回头想问花影些事,可哪有她们的身影,再一转身,便看见戴着吕洞宾面具的人近在眼前,并拉着她的衣袖往边上的梨花巷里走去。 红绣问他:“去哪?” 他没有说话,一直往前,巷内空无一人,离正街越远越是寂静,红绣拽回自己衣袖:“等等。” 他回过头来,直接拥抱住她。 红绣脑中不禁又想起那个晚上,猛地去推他:“不要,你不要再……” “什么叫‘再’?”那人缓缓掀起自己的面具,问,“我不在长安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面具下的那张脸,竟是她朝思暮想之人,红绣忍不住低头呜咽起来,喻潇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揭开她的面具,已是泪流满面,心跟着抽搐,忙去擦拭她的泪:“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 红绣哭,并不是觉得委屈,而是见到他发自内心地喜极而泣,只抽噎道:“没什么。” 喻潇也不多问,若他当真有心试探些什么,方才可以不必那么快表明身份,现在竟觉得有些莫名的后怕,便去扶她的肩,见她没有再拒绝又带入怀中,喃喃道:“莫要哭了。”夜色无边,她的哭声格外地触动心弦,他轻声问,“想我了?” “很是想念。”红绣靠在他的胸前丝毫没有隐瞒。 喻潇沉声说道:“我也很想你。” 这样拥抱着,他觉得还是不够,缓缓松开她,见她眼角还有泪痕,便低头去吻,有些涩,却心甘如怡,而后小心翼翼地往下,顺着脸颊吻到唇边,再覆上去。 红绣闭着眼,感受那柔软的包容感,相比曾经梦境里的吻,此刻太过真实,那么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梦,不禁笑了出来。 喻潇觉得有些泄气:“笑什么?” 红绣问他:“我的唇是不是很软。” 喻潇又亲了亲:“软若棉糖。”忽而他正色问,“是谁说过你的唇很软?” 红绣咯咯直笑。 喻潇的脸色不太好看,亏她还能笑得出来。 红绣忙解释道:“是古麟。”她去觑他的脸,依旧有些愠色,“那日情非得已,是她亲过来的。事情有些复杂……” 喻潇低头再度吻了上去,不让她继续说,这个吻更为深软绵长,且带着他的闷气,用了些巧力地吻她,红绣几乎不能呼吸,好一会儿,喻潇微喘着气,在她的唇边游移:“往后要多长点心,除了我,不许让任何人亲你。” 红绣觉得脸很烫,低着头,呼吸不均道:“可能……有些问题。” 喻潇微瞪她:“什么?” 红绣抿着嘴笑:“我收养了个孩子,隔日送他去学堂时,都会同他亲亲。”红绣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喻潇一脸错愕:“男孩子,女孩子?” 第六十七章 ·七夕(下) 原本还是幽蓝的夜幕中,不知何时多了些孔明灯,一盏又一盏,冉冉飘升,替薄云后的星辰点缀这令人期待的夜。 此时红绣还不想说长朔的事,只问喻潇:“我还纳闷呢,为何今日你会做这样的打扮?”同样的紫袍和面具,如若不然,光凭那张吕洞宾面具,她是不可能将他错认成朝遇安的,忽而又有些心虚,改口问他,“你何时回长安的?” 喻潇环着她的腰,看她有些闪烁的眼,只问:“你将我当做谁了?” 红绣低着头,小声道:“今日,靖王也……嗯,他穿着和你同样颜色的衣裳。”她稍稍抬眼看他,又快速收回目光,“王珺前两日替他缝制的,用了青莲色的波斯贡缎,缎子还是我住进郡主府后皇上赏给母亲的,母亲没用,放在库房,她看到了,向我讨要,我没理由拒绝她。”她絮絮叨叨地说,掩饰心中的不安。 喻潇怎会看不出她的心虚,她同朝遇安之间肯定有他不知晓的事,虽然很好奇,却不想破坏今日的美好氛围:“我到长安时天刚擦黑,回到府里管家同我说你出去逛灯会了,下人给我取了这件袍子替换,我也没在意。” “面具呢?”红绣问。 喻潇微微歪头:“壹招仙的老板给的。” 红绣“哦”了一声,然后看到天空上的点点火光:“我们也去那边放灯罢?” “好。”喻潇应允,双手却没有丝毫松开她的打算。 红绣又抬头带着些疑问看他。 喻潇问:“你为什么不动?” “动什么?”红绣不解。 喻潇嘴角含笑,去亲吻她的唇,并沉声呢喃:“我亲你的时候。” “我……”可红绣的话全淹没在他的唇舌中。 这次他很有耐心,轻吮慢咬,一步一步引诱她,终是勾到那更为柔软的小舌,红绣的心尖打着颤,小心翼翼地学他那样,只微微一舔,便感觉他更为用力地将自己圈在其怀中。 唇舌交缠之间,红绣也能调整呼吸,慢慢开始回应他,让彼此更为享用这个拥吻。 原来,熟能生巧是真的。 · 壹招仙门口有孔明灯出售,喻潇挑了盏写着“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的灯,点燃底下的棉油,整个灯变得轻飘飘的,只要一松手,就能飞往夜空。 小贩那有笔墨,喻潇取来问红绣要不要添加些什么,红绣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喻潇便扶着灯,洋洋洒洒写了两行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红绣抿着嘴,在边上只加了个字——知。 两人相视一笑,而后一同放开手,再目送它离去。 孔明灯缓缓往上,寄托了红绣对往后日子的美好憧憬,她昂首轻笑,眼中盛满了烛光,明亮又清澈。 俄而,她收回目光,随意张望,脸色忽变,对着前面离自己不过一丈距离的人,叫了声:“王爷。” 朝遇安也收回冷眼看她的目光,转脸问喻潇:“什么时候回来的?” 喻潇也没注意到他,只微愣:“不久之前。” 花影的表情很是尴尬,忙走到红绣身边,极为轻声地提醒:“王爷站在这很久了。” 红绣装作随意地环顾四周,问:“长朔和承滇呢?” 王珺淡淡道:“长朔唤困,让侍卫们送回府邸了。” 一时间,竟然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喻潇问红绣:“饿么?”边上是壹招仙,吃东西很是方便。 红绣道:“不饿。”忽而想到喻潇定是赶着回长安未曾用过膳,又说,“倒是想吃壹招仙的米饺。” 一群随从簇拥着他们三人上了天字房,喻潇的步伐不紧不慢,他看了一眼红绣,她眉头微蹙,脸色稍恙。 即便是三人坐在条案前,依旧无话可言,连花影倒酒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红绣的局促不安,朝遇安同样看在眼里,他当然知晓她在担心什么。 半晌,朝遇安问:“有去查过乾汗在长安时,那个突厥人的真实身份么?” 喻潇双眉微挑:“我以为你不在乎那件事呢。” 红绣对花影她们道:“你们去帮我买几盏河灯,等会子用完东西我好去白锦河里放。” 她们三人如数退了出去。 红绣提着裙子,走到门口:“阿未,你陪她们去买河灯,多买几盏,在白锦河东岸等我。”并捏了捏花影的手——把握机会。 等红绣坐定,朝遇安问她:“你待阿未和别的守卫有些不同。” 红绣垂眸道:“我只记得阿未的名字。”然后又问,“那个死了的突厥人怎么了?” 朝遇安直接了当道:“不觉得他是三弟的细作么?” “端王?”红绣有些惊讶,“不可能罢?” 喻潇手执杜康轻尝:“万事皆可能。”原来他也这样怀疑。 只怕是朝遇宣没有想到,朝遇安会将那个突厥人给杀了。 红绣不明白:“对他有什么好处?” 喻潇只笑:“太子之位只有两人可得,不是端王便是靖王。若是靖王马失前蹄,与突厥人结盟,最后再被反咬一口,你说结果会怎样?” 红绣还是不理解:“突厥向大昭示好,即便是有王爷帮衬他们的王子,也是某种交涉手段。” 喻潇淡淡道:“二舅曾帮过燕国前烈世子,彼此相助之事你可能不了解,但是他们的下场如何,你不知晓?” 红绣倒吸一口冷气:“看不出来端王会那样做。”红绣忽而想到什么,“可他告诉我,不是他派人伏击靖王的。” 喻潇微怔:“伏击?什么时候的事?” 红绣这才忆起,喻潇根本不知此事,便故作镇定道:“淑妃殁了,下葬明妃陵那日。”她去端茶喝,却是酒,依然紧着眉头强行咽了下去。 喻潇更为惊讶淑妃的事:“淑妃娘娘怎么突然……”他去看朝遇安,对方竟依然形色如常,“我还不知晓。” 朝遇安轻飘飘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个话题不便再议,唯恐触景伤情。 红绣觉得肚子有些烧,脸开始发烫,好在她不是“一杯倒”,只见她捧着脸道:“端王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样子。” 朝遇安不知道在说谁:“*——总会激发出人的另外一面。” 红绣低着头又去拿杯子,喻潇先将装了茶水的瓷杯推到她手边,她的手有些凉且在抖,便用手握住:“冷?” 红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喻潇没做别想,只道:“去放河灯,然后我送你回去。” 朝遇安看在眼里,开口道:“我答应过安夫人,要将红绣平安送回郡主府。” 喻潇嘴角微翘,提醒他:“表哥忘了?郡主府和相国府仅一墙之隔。” 红绣深吸了口气:“我不想放河灯了,还是直接回府罢。” · 红绣脚下有些踌躇,仍旧进了郡主府的大门,回眸间,欲言又止。终是消失在视线中,喻潇这才转身回相国府。 朝遇安在他身后高声道:“你无话问我么?” 喻潇脚下一顿,回头看他:“没有。” “若是我想告诉你呢?”朝遇安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关于——红绣的。” 喻潇毫不在乎道:“若是有事,她会亲口告诉我。” 朝遇安的笑意更为明显:“有些事,怕她不好意思同你开口。” 喻潇眉心一跳:“若是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不会多问。” 朝遇安双目深沉,看不清里面的暗涌,问:“你和她好上了?” 喻潇“唔”了一声:“算是罢,若是可以,明日我想请皇上为我们赐婚。” 朝遇安宽袖下的双手紧攥着,隐忍些什么,嘴上却似笑非笑地说:“知道么?我已经和她睡过了。”既然自己得不到,他自然不想让别人轻易地拥有。 瞬间,喻潇犹如被当头一棒,他根本不相信:“不可能!红绣不会愿意的!” 朝遇安还在笑:“我何时说她是自愿的?所以是我——威逼利诱她,不对……”他又一字一顿更正道,“是威逼胁迫。” 第六十八章 ·定情 那还是喻潇八.九岁时的事,他也忘记是从哪得了只会颂诗的鹩哥,给它取名为豆沙,你若在它笼前说诗词的上阕,只要它知晓的定会回你下阕,能对答的诗句还不少,便有些骄傲地带去给朝遇安同赏,朝遇安自然也觉得稀罕,直接说借他玩两日,只是两日后却反悔不想物归原主。 事情经过的细节他记不清,反正后来豆沙莫名其妙地死了。 为此喻潇难过了好几日,汝阳长公主得知,用这样的话安慰他:安表哥是皇子,你不能同他争任何东西。可豆沙明明是自己的宠物。 那时的朝遇安自知理亏,补偿给喻潇一件锁子甲,是从皇帝那得赐的十岁的生辰礼物,原先自己舍不得随意穿,后来想穿时已经不合身,送给他尚好:“我只穿过一次,现在送你。” 喻潇从不稀罕别人用过的东西,无论是衣裳,还是鞋履头冠,近乎一种洁癖,他还生着气,便将锁子甲狠狠地摔在地上,并泄愤般地踩了两脚。 因是御赐之物,这事不知叫谁捅到朱太后那,喻潇被罚跪在左银台门前,朝遇安知晓了,不动声色地陪在他身边,一同跪着。 他懒得与朝遇安说话,跪挪着去往别处面壁,朝遇安默默跟着跪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年少时的爱憎全数写在脸上,从不藏着掖着,多好。不过一起跪了两个时辰后,却让喻潇自惭形秽,难道两人的情谊还抵不过一只鸟儿么,就这样原谅了朝遇安。 · 今夜,朝遇安的话分明是在挑衅,喻潇觉得犹如被万箭穿心而过,可又能怎样,眼前的人姓朝,而他姓喻。 只见喻潇右脚微微挑起,跟着用手撩起锦袍的下摆,加工赶制的衣裳,针脚线略粗,就着开叉部分,他用力一撕扯,发出刺啦一声。 朝遇安笑不出来了,知道他意欲何为——割袍断义,便板着脸问他:“你为何不揍我一顿解恨?” 喻潇虽隐忍着满腔的愤怒,却面无表情地向他拱手,身体向前微微欠身:“臣不敢。”声音冷淡,不带丝毫感情,而后将裂开的那片缎子往朝遇安面前一丢,他不想多说一句,嗓子堵得慌,转身回往相国府。 朝遇安在他身后冲他吼,可他什么都没听见。 喻潇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自己的屋子,关闭房门时终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顺着雕花木门瘫坐在地上。 眼前有些模糊,有些东西终是承受不住,落了下来,一滴,两滴,顺着他直挺的鼻翼和左脸颊,留下两道湿痕。 他想起梨花巷里靠近红绣时,她的惊慌失措和口中的“不要”,心中更抽痛的厉害,索性闭上眼不去想,嗓中有些哽咽。 自己已觉得是如此难受,那当时红绣又是感受了何等的屈辱,定是比自己更要难过百倍、千倍,不由得为她心疼,甚至自责起来。 · 红绣回郡主府,先去中院西厢找母亲,将将跨过月门,便见院中一人负手而立,虽只看到个背影,可边上掌灯的是单福庭,连忙走过去请安:“臣参见皇上。” 皇帝挥了挥衣袖:“起来罢。” 红绣很是尴尬,总不能问皇帝来这儿意欲何为,幸而皇帝先开了口:“灯会热闹么,玩了些什么?” 红绣垂眸道:“回皇上,人太多,臣只放了孔明灯。”她犹疑着要不要告知皇帝喻潇回来的事,不说罢,明日传到皇帝耳中怕是不好;若是说了,皇帝会不会怪罪喻潇回了长安而不先通知他老人家一声,很是纠结。 “哦?同谁一起放的?”皇帝虽然看似好奇,口气却是如常。 红绣还是抿嘴道:“臣在仙麓桥那遇见喻公爷,他像是刚回长安风尘仆仆的样子,便与他一同放了孔明灯祈福。”她又补充道,“而后一道回的府邸。” “哦?”皇帝将信将疑,“景辰呢,他和你们一起回来的?” 红绣自然据实以答道:“王爷和公爷一同送臣到府邸门口。”她猛地一惊——哎呀,忘记王珺她们还在放河灯,便拱手道,“臣想去看看长朔,可否先行告退?” 皇帝顿了顿,道:“你看过后再去前厅侯着,朕有话问你。” 红绣只得恭敬道:“那臣先去换身衣裳。” 红绣先让府里的下人去仙麓桥那找王珺她们回来,而后有些担忧地回房,一则是不明白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则是不知朝遇安会不会和喻潇说些什么,很是忧虑。风影和月影帮着她换了衣裳。长朔睡了,不用她再操心,这才去到正厅候着,等了一会儿,来的不是皇帝,而是喻潇。 喻潇同样换了身常服,见到红绣时一脸的淡然:“有话想同你说。” 红绣的心突突直跳,嗫嚅道:“靖王和你说了什么?” 喻潇镇定自若:“你很在意他的事?” 红绣觉得呼吸有些不太顺畅,她悄悄打量喻潇的脸,太过风平浪静,定是知道了一切,便微微咬着唇:“一开始我想找机会同你说,可是……”她觉得鼻子有些酸,“不知如何开口。”又不是好事,她怎能当做寻常之事聊天话家常般说出来。 喻潇抿嘴一笑:“不想说,便不要说。” 红绣听了,心里却是另外的感觉,她抬头看他,拇指指甲紧紧掐着食指指腹,轻声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她害怕自己稍微大声一点,便会哭出来。 喻潇微愣——她想哪去了。再仔细端详她的脸,倔强成什么样了,又忍不住地心疼,忙将她圈入怀中:“说什么傻话呢……”还想说些什么,却能感受红绣的肩头已经在抽动,连忙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 红绣抽泣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喻潇轻抚她的头发,喃喃道:“喜欢到不能再喜欢了。”而后慢慢松开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布小包裹,“方才忘记了,离开安徽时祖母给我一个玉镯子,说是要给她孙媳妇的。”他微笑着层层打开,“我就想罢,若是不合适可怎么办,要不,你帮我试试?” 红绣脸有些红,没有说话,可真要戴那镯子确实有些费力,不由地嘟囔道:“是小了些。” 喻潇又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红绣觉得有些面熟,他将丝帕包在她手上,再一撸,玉镯子刚好穿手而过,喻潇抽回丝帕,眉头微挑道:“呐,戴上喻家祖传的镯子,往后可就是喻家的人了。” 红绣觉得耳朵都烫了起来,只看那手帕,绣纹太过熟悉:“我的帕子怎会在你这?” 喻潇轻轻咳嗽,才道:“你忘了?上次我手上沾了墨,向你要,你给我的。” 红绣“哦”了一声:“宣政殿,靖王求皇上赐婚的时候罢?”她才幡然觉悟,“原来那时你是故意打翻砚台的。” “你才知道?”喻潇用中指弹她的额头,“不然呢?眼睁睁看着别人跟皇上讨你做夫人么?” 红绣自然带着些嗔意:“早不告诉我!” 喻潇捧着她的手看那个凤血玉镯,戴在她手上格外赏心悦目:“现在知晓也不算迟。” 红绣这才想起来正事,轻声道:“皇上在郡主府。”她指了指后面,“好像同母亲闹矛盾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皇上就站在母亲房间门口的院中……”她又看着喻潇,补充道,“后来皇上叫我在这等他,说有话同我说,你要不要先去后面给他请安?”她又觉得不妥,“算了,你还是回府得好,这么晚你来找我,于礼不合。” 喻潇哪管那么多,只道:“我还有事想同皇舅舅说呢。”说着欲往后院走。 红绣拉他的胳膊:“你想说什么?” “笨。”喻潇只轻轻敲她的脑袋,没有说别的,却拉着她的手一起走。 下了石阶,正好与单福庭迎面相遇,单福庭拱手道:“启禀德阳郡主,方才皇上和陆御侍走了,让您不必等他。” 红绣有些纳闷,没看见啊,估摸着是从后院出府的:“我知晓了。” 单福庭去看喻潇:“喻公爷刚好在这,奴才传万岁爷的口谕,让您明日午后去宣政殿议事。” 喻潇有些诧异:“单公公可知是何事?” 单福庭有些犹疑,见旁边又无他人,才唉声叹气道:“万岁爷今日同陆御侍起了争执。”他似是提点着什么,“为了那个不能在朝堂说的话题,陆御侍有些生气,这不,万岁爷晚上又来示好。”转而他脸上堆着笑,“将将才哄得陆御侍开了门,软言细语的,便一同回了宫。” 红绣和喻潇当然知道那个不能说的话是什么——立太子,红绣先笑:“有劳公公。”说着要送单福庭出门,唤了江恩过来,“送——单公公。” 江恩自然明白红绣“送”的意思,身上银票还是有些的。 第36章 .5.252.223 【番外·陆佩君】 肃元二年·夏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子铅云低垂,晦暗的天幕不时传来几声震耳的闷雷。只待片刻,瓢泼似的雨沿着碧绿的廊檐倾泻而至,聚成一排通透的水帘,溅在青石板上顺低势流进暗渠,穿过地下铺就的陶制引水沟全数汇入渭河。 早有宫女开始在宣政殿掌灯,复又罩上薄胎瓷灯罩,一切打点妥当后,宫女朝皇帝和荥阳郡主郡主福了福身子,全数退出了东配殿。 陆佩君瞅着那些宫灯有些出神,薄如蝉翼的青白釉面上用金粉绘了条腾云祥龙,云朵外圈镂空雕刻,暖黄的灯火从密集的小点中透出来,离得远的人缓缓靠近走过来,便会觉得那云仿佛在动,让她的心又飘到上元节灯会的时候…… 朝见琤不小心指尖上沾了些墨,想叫陆佩君拿个帕子擦掉,却瞅着她发呆的样子,便放下手中的折子去看她。 四周安静的很,可以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陆佩君此刻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一翘,兀自抿着嘴笑,回过头来,发现朝见琤在盯着自己看,便问:“怎么了?” 朝见琤低下头,拿起折子淡淡地说:“你脸上有滴墨。” 陆佩君用手去抹脸:“没有啊。” 朝见琤抬手用沾了墨的小指划过她的下巴:“这里。”又用拇指轻拭,染上一些给她看。 陆佩君拿出帕子直接从白瓷水呈中沾了些水,擦了擦了下巴,问:“还有没?” 朝见琤看着她的双眼,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陆佩君才用帕子的另一个角又沾了些水递给他,示意他擦手。朝见琤拿着帕子的手顿了顿,才轻轻地擦去了手上的墨。 栖凤阁的宫女白荼端着描金漆盘踏进宣政殿的东配殿,站在琉璃珠帘前微微屈膝:“奴婢参见皇上,参见郡主。”她只看见荥阳郡主在皇帝边上候着,便未出声,悄悄对陆佩君对了个嘴型“德妃”,又低头看漆盘中的点心,陆佩君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白荼将几个小碟摆在条案那,蹲福离开。陆佩君复将明前龙井端过来放在御案上,还未开口,先被朝见琤唬了一跳。 “混账!”朝见琤猛地一拍御案,连带那青花瓷盏都为之一震,他气急败坏道,“这些个老匹夫,越管越宽了都!”估摸着越想越气,直接抄起奏折甩在殿中的盘龙熏炉上,掠的那淡蓝色的轻烟扭曲蜿蜒。 陆佩君仿若未闻,夹了一块绿豆糕轻咬一口,无恙后又夹了两块布在空碟中,摆到朝见琤面前:“您晌午就未曾传膳,这会都未正了,先用些垫垫罢。” 朝见琤抿着嘴,瞅了一眼绿豆糕,眉头微蹙:“德妃送来的?” 陆佩君点头“嗯”了一声,复而走到前面捡起地上的奏章,随意瞟了一眼后说:“依臣看,明日早朝跟朝中官员说——再选秀时封赐的妃嫔,不再由家人子中殿选所出,直接将这些老匹夫还未出阁的嫡女全招进宫来,看他们还该不敢碎嘴。” 朝见琤满眼的笑意,却故作生气:“竟出馊主意。” 陆佩君想了想:“不过,皇后之位还是要早些定下来的好,估摸着江南沈家再过两年会送人进宫。” 朝见琤脸上的笑意减淡,有些无奈:“佩君,帮我挑个皇后吧。” 陆佩君问:“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朝见琤垂下眼眸,喃喃道:“像你这样的便好。” 又是一道惊雷劈过,轰隆隆作响,陆佩君没有听到。 殿外传来碎步声,首领内监匆忙进来:“启禀皇上,承欢殿的刘公公来报,说德妃娘娘受了闷雷的惊吓,怕是要临盆了。” 朝见琤“哦”了一声,充耳未闻一般挥了挥手:“下去罢。” 陆佩君看着还在批奏折的朝见琤,自己净了手说:“我去看看她。” 朝见琤没有说话,已是默认。 · 后宫妃嫔·六局女官等级 正一品:贵妃 正二品:妃 正三品:嫔 正四品:修仪 正五品:婕妤【尚级】 正六品:美人【司级】 正七品:才人【掌级】 正八品:宝林 正九品:选侍【女史】 · 【番外·陆佩君】 肃元二年·夏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子铅云低垂,晦暗的天幕不时传来几声震耳的闷雷。只待片刻,瓢泼似的雨沿着碧绿的廊檐倾泻而至,聚成一排通透的水帘,溅在青石板上顺低势流进暗渠,穿过地下铺就的陶制引水沟全数汇入渭河。 早有宫女开始在宣政殿掌灯,复又罩上薄胎瓷灯罩,一切打点妥当后,宫女朝皇帝和荥阳郡主郡主福了福身子,全数退出了东配殿。 陆佩君瞅着那些宫灯有些出神,薄如蝉翼的青白釉面上用金粉绘了条腾云祥龙,云朵外圈镂空雕刻,暖黄的灯火从密集的小点中透出来,离得远的人缓缓靠近走过来,便会觉得那云仿佛在动,让她的心又飘到上元节灯会的时候…… 朝见琤不小心指尖上沾了些墨,想叫陆佩君拿个帕子擦掉,却瞅着她发呆的样子,便放下手中的折子去看她。 四周安静的很,可以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陆佩君此刻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一翘,兀自抿着嘴笑,回过头来,发现朝见琤在盯着自己看,便问:“怎么了?” 朝见琤低下头,拿起折子淡淡地说:“你脸上有滴墨。” 陆佩君用手去抹脸:“没有啊。” 朝见琤抬手用沾了墨的小指划过她的下巴:“这里。”又用拇指轻拭,染上一些给她看。 陆佩君拿出帕子直接从白瓷水呈中沾了些水,擦了擦了下巴,问:“还有没?” 朝见琤看着她的双眼,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陆佩君才用帕子的另一个角又沾了些水递给他,示意他擦手。朝见琤拿着帕子的手顿了顿,才轻轻地擦去了手上的墨。 栖凤阁的宫女白荼端着描金漆盘踏进宣政殿的东配殿,站在琉璃珠帘前微微屈膝:“奴婢参见皇上,参见郡主。”她只看见荥阳郡主在皇帝边上候着,便未出声,悄悄对陆佩君对了个嘴型“德妃”,又低头看漆盘中的点心,陆佩君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白荼将几个小碟摆在条案那,蹲福离开。陆佩君复将明前龙井端过来放在御案上,还未开口,先被朝见琤唬了一跳。 “混账!”朝见琤猛地一拍御案,连带那青花瓷盏都为之一震,他气急败坏道,“这些个老匹夫,越管越宽了都!”估摸着越想越气,直接抄起奏折甩在殿中的盘龙熏炉上,掠的那淡蓝色的轻烟扭曲蜿蜒。 陆佩君仿若未闻,夹了一块绿豆糕轻咬一口,无恙后又夹了两块布在空碟中,摆到朝见琤面前:“您晌午就未曾传膳,这会都未正了,先用些垫垫罢。” 朝见琤抿着嘴,瞅了一眼绿豆糕,眉头微蹙:“德妃送来的?” 陆佩君点头“嗯”了一声,复而走到前面捡起地上的奏章,随意瞟了一眼后说:“依臣看,明日早朝跟朝中官员说——再选秀时封赐的妃嫔,不再由家人子中殿选所出,直接将这些老匹夫还未出阁的嫡女全招进宫来,看他们还该不敢碎嘴。” 朝见琤满眼的笑意,却故作生气:“竟出馊主意。” 陆佩君想了想:“不过,皇后之位还是要早些定下来的好,估摸着江南沈家再过两年会送人进宫。” 朝见琤脸上的笑意减淡,有些无奈:“佩君,帮我挑个皇后吧。” 陆佩君问:“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 朝见琤垂下眼眸,喃喃道:“像你这样的便好。” 又是一道惊雷劈过,轰隆隆作响,陆佩君没有听到。 殿外传来碎步声,首领内监匆忙进来:“启禀皇上,承欢殿的刘公公来报,说德妃娘娘受了闷雷的惊吓,怕是要临盆了。” 朝见琤“哦”了一声,充耳未闻一般挥了挥手:“下去罢。” 陆佩君看着还在批奏折的朝见琤,自己净了手说:“我去看看她。” 朝见琤没有说话,已是默认。 后宫妃嫔·六局女官等级 正一品:贵妃 正二品:妃 正三品:嫔 正四品:修仪 正五品:婕妤【尚级】 正六品:美人【司级】 正七品:才人【掌级】 正八品:宝林 正九品:选侍【女史】 正一品:贵妃 正二品:妃 正三品:嫔 正四品:修仪 正五品:婕妤【尚级】 第36章 .5.252.223 安夫人对栖凤阁的布局很是熟悉,像是故地重游。红绣多年未见她,相比方才那股激动,现在已经很是平静,虽然有很多话想同她说,却无从开口。 安夫人简单梳洗后,揭下了帷帽,同红绣记忆中一样,她还戴着面纱,花影在只抬头看她一眼,而后笑:“郡主同夫人的眉眼真是一模一样。” 红绣嗔她:“我是她女儿,怎会不一样?” 王珺从蓬莱殿回来时,栖凤阁已开始准备晚膳,她见到安夫人也很是惊讶,而后规规矩矩的纳福。 安夫人给她一个玉镯子,直接包着丝帕撸到王珺的手腕上:“豆豆自幼进宫,多亏王姑娘悉心照拂。” 王珺想推脱,却是盛情难却,只得说:“谢夫人,郡主待奴婢情同姐妹,是奴婢沾了郡主的光。” 晚膳时,安夫人也未曾取下面纱,用饭略为缓慢,红绣自然不会说什么,王珺与她们同桌,宫人们也退出东厢不去打扰。 左右无外人在,红绣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个姑姑?” 安夫人微微一顿:“估摸着是乳母罢,她在你七岁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哦。”红绣随意夹了些菜,有些不明白,家中本不富裕,怎会有乳母,却也不想多问,既然母亲来了,过去的种种,便随风而去罢,“皇上给我赐了府邸,待那边改建完毕,我们住宫外可好?” 安夫人点了点头:“一切都随你喜好。” 红绣又忍不住地问:“母亲以前来过长安么?” 安夫人看了她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见红绣低下头去,她才轻轻说,“有些事,以后再告诉你。” 红绣咬了唇:“父亲的事,以后也会告诉我么?” 安夫人轻轻叹气:“你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知道。” 红绣只问了最后一句:“他还在世么?” 安夫人没有再隐瞒:“活得好好的。” 就寝时,红绣让安夫人睡自己的床榻,自己仍旧在西暖阁凑合。 睡前,王珺问红绣:“你同姨娘近十年未见,你确定那是你母亲?” “她知道我小名,又知道我爱吃红豆糕,还有那双眼。”红绣也觉得缺了点什么,却不明白还有谁能假扮她母亲,“冒充我母亲有好处么?被查出来可是死罪。” 王珺不再争辩。 · 第二日,安夫人起的很早,坐在西暖阁等红绣醒,红绣一睁眼便看见自己的母亲,不禁笑,昨日并非是梦。 安夫人却坐在榻边拿着一根玉簪,那是她昨夜睡觉在垫絮下发现的:“你怎会将男子的簪子藏着?” 红绣早已忘记这事,却不好意思道:“女儿随手放在那的,不是故意藏掩。” 安夫人用手轻抚玉簪,昆仑玉精贵,又刻了龙纹定不是寻常之物:“一看就是稀罕物,谁送你的?”既然敢饰以龙纹,就那几尊贵的身份个摆在那。 红绣想着怎么圆过去。安夫人又紧握着簪子问:“你喜欢他?” “不是。”红绣连连摆手,“只是误会,女儿并不喜欢他。” “不是便是最好。”安夫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母亲不求你飞上枝头,只盼你平安无忧。” 红绣捏了捏手,脑中有个不好的想法,却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 皇帝忽而传来口谕,巳时正跑马楼有竞技活动,还呈送了两套锦服华饰。 一件孔雀纹锦衣,配镶嵌翡翠的发簪和耳坠,还有一条碧纱凤尾裙,配以云纹金簪和海蓝宝石耳坠。 既是御赐之物,又是两套,不言而喻,不容拒绝。 安夫人倒是从容不迫,换上华服头面,虽然仍旧戴着面纱,举手投足间,却难掩那股贵气。 传了肩舆去到跑马楼,那里早已坐满了王公大臣。 她与安夫人的出现自然让多人注视,多日未见,倒叫那些幸灾乐祸之人刮目相看。 她们的坐席靠上,内监领着过去的时候,红绣才发现是在凉玉身边,而凉玉的另一边是喻潇。 凉玉微微缩头。 红绣很是大方的冲他们行礼:“参见公主殿下,见过喻公爷。” 可安夫人却是自行跪坐在右边凉席上,礼数全无。 喻潇只轻笑:“免礼。” 不一会儿,朝遇安头束红色缎带,与头束绿色缎带的阿史那乾,各自带领九名部下骑着马行至绿茵场地之上。 皇帝姗姗来迟,却放了彩头:拔得头筹者赐玉如意,夺胜者赐黄马褂。 钟鼓声咚咚有力。 一声号角长鸣,比赛开始。 红绣往喻潇那看一眼,却发现皇帝朝这边看来,更像是看着自己母亲,不由得收回目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边朝遇安与阿史那乾正赛得起劲,虽在马上,却灵活自如,你争我抢互不相让。 朝遇安率先将球带往绿门欲击射,却被阿史那乾挡住,并快速打至远处的队友马下,朝遇安立即勒缰绳冲回去抢夺,谁知那人复将球打了回来,只见阿史那乾隔着十丈宽的场地,用球杆一挑下足了力气猛击,球从上空飞过,朝遇安他们眼睁睁看着球从自己头顶而过,而后落入红门之中。 场上一片喝彩之声。 阿史那乾昂着头看着朝遇安,朝遇安自然冲他回笑,棋逢敌手才有意思。 而后自然配合的巧妙同进一球,却有一名士兵摔下了马,阿史那乾望着台上的众人,问:“听闻马球在大昭为寻常竞技,男女通会,不知可否有幸与其一赛?” 朝遇安示意暂停,并问可有女眷愿一同上场。 底下自然有人应声,竟是聂音。阿史那乾亦让一名突厥女子上场,以示公平。 聂音似是有备而来,穿着男装从旁人手上拿过红缎带,直接束于头上。 朝遇安眉头微蹙:“你怎么过来了?” 聂音毫不在意:“我爹可是都察院二品都御史,我来有何奇怪?”而后冲阿史那乾拱手,“参见可汗。” 阿史那乾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带着些期待地问:“你叫何名?” 聂音冲他爽朗一笑:“我有夫君的。” 阿史那乾毫不在意,只顺口道:“突厥人不会在乎那些,只要喜欢,即便有夫君抢过来便是。” 聂音忍不住地笑:“你们癖好还真是相同,王爷那会子也是将我从前夫手上抢去做夫人的。” “王爷?”阿史那乾这就觉得有些尴尬,“哪个王爷?” “喏。”聂音冲朝遇安努了努嘴,“你眼前的王爷。” “多有冒犯。”阿史那乾觉得十分尴尬,“便当我随口胡说。” 朝遇安却是不在乎:“上马罢。”末了,微微回头看向红绣那边,她只同身边的人低着头说话,并没有看过来。 聂音在场上游刃有余,很久没有这般畅快地痛玩,更是助朝遇安赢了几个漂亮的球。 最后阿史那乾自认不如,还未到一个时辰,已是认输。 一方头筹,一方获胜,都不算难看。 · 皇帝却很是欣赏聂音,叫他们三人上前说话。 皇帝问:“听景辰说你病了,现在看来生龙活虎的。” “臣女谢皇帝关心。”聂音垂下眼眸,换做一副女儿家的姿态,“臣女只是摔到头,除了有些事情不记得,其它与往日无异。” 阿史那乾微微侧目看她,却不多言。 毕竟是未来儿媳妇,皇帝还是很满意:“下月你们成婚,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尽管说。” 聂音犹疑了一会儿,才似是撒娇地看了朝遇安一眼说:“臣女别无他求,只希望万岁爷别赏赐侍妾给王爷便好。” 皇帝呵呵笑,觉得他们还算恩爱:“王府没有女主子,过门后你最大。” 聂音盈盈笑:“谢皇上。” 皇帝又道:“承滇都能跑了,还叫我皇上么?” 聂音斜睨了朝遇安一眼,见他没有反驳什么,便怯生生地说了句:“谢父皇。” 朝遇安脸上虽然微笑着,心里早是一把怒火烧得旺盛。 问完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自然问询阿史那乾:“不知贤侄想要何等赏赐?那日朕说得话算数。” 既是贤侄,又是说话算数的。阿史那乾怎会不知他的想法,仍旧环顾四周仔细地看,两边皆是王公贵女,越靠近皇帝的身份越高,只要他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她们的余生。 喻潇将手上装药的瓷瓶往地上一抛,滚到红绣的脚边,红绣低头拾起来,看他。 喻潇冲她笑:“手疼,没拿稳。”顺势走到红绣身边,挡住身后的一切,“不知怎的,手特别痒。” 红绣低头看他的手指:“伤口自愈当然会痒,我……”臀部也一样,还好没说出口,多丢人,便换做另一句,“我帮你上药罢。” 阿史那乾在凉玉那多停留一会儿,还是移开目光,最后看向皇帝,扶额道:“眼花缭乱,容小王想想。” 第36章 .5.252.223 未央宫南面有三大宫门,正中的丹凤门平日里都紧闭不开,每日上朝时,文官由右边的望仙门进宫,武官则由左边的建福门而入。 御侍稍有不同,她只需在含元殿偏殿等候,与皇帝一同临朝,若无其他吩咐,退朝后还是要跟在皇帝身边。 早朝角号终响起,稍刻便听得百官洪亮的叩拜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绣端庄得体,立于大殿之上无不让人注目,却令那些个两朝元吃惊不小,只要不是老眼昏花之辈都知道她像谁,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喻轻舟意味悠长地瞅了喻潇一眼,喻潇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竟是一阵出奇的沉默。 穿红袍的不知道说什么,穿绿袍的自然不敢先说些什么。原本想着怎么都要恭贺新御侍上任,贺词都早已默背了好几遍,可朝堂上的气氛太过诡异,让人不敢开口言语。 皇帝泰然自若,开口问询各地春种情况。 这时官员们才慢慢呈报,畅所欲言起来。 从田地说到西北,自然提了突厥觐见之事,估摸着他们最快也要端阳节过后才能抵达长安。皇帝下令让礼部督办一切事宜,不得延误。 退了朝,红绣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含元殿,内监捧着奏折紧跟其后,皇帝远远看见天机营的总兵在宣政殿门口侯着,便回头吩咐红绣:“今日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辰时后再来宣政殿。” 红绣恭敬道:“诺。” 天机营隶属皇帝禁军,和锦衣卫有所不同,负责暗查或者“解决”某些难事。 内监将奏折整齐地摆放在宣政殿偏殿的桌案上,全数退了出去后,皇帝才问:“靖王在姑苏怎样?” 总兵道:“回禀皇上,靖王一行只取官道,三月二十那日已抵达姑苏,下榻于城中驿馆,而后每日早晨必去天下绣坊监督龙袍制作,王爷偶尔也会穿便服在城中游玩。” 皇帝随手打开一份奏折:“除了这些,可曾有异?” 总兵据实以报:“据探子们查,王爷并无异常,未曾与生人多有接触,虽每隔几日修书回宫,内监全是往紫兰殿送的。” 皇帝手下一顿:“他飞龙营的人呢?” 总兵回道:“与往年无恙,前些日子全都在骊山南麓插秧,今年还多辟了几十亩地翻种新作物。” 皇帝用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圈,批注着些什么,好一会才道:“你退下吧。” 朝遇安若不在京城,面临突厥朝圣,皇帝总觉得心中不踏实,但皇帝也不催他早日回京,二十三是朝遇宣的生辰,若是他有心,定会在那之前赶回来。 · 红绣回到栖凤阁时,淑妃早已回紫兰殿,王珺竟同容岚在东暖阁说话。 红绣自然满脸欢喜。 “奴婢给郡主请安。”王珺冲红绣使了个眼色,“司衣房的掌衣还未定夺,奴婢想从郡主这借几个人过去。” 红绣一听便知有事,对风花雪月四人说道:“想必你们也知晓,我是从司衣房出来的,现在司衣房掌衣位置悬空,女史也不多,我看你们几人也算机灵,有谁想去那,我可以引荐。”红绣仔细审视每一个人,任何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不放过。 一听这话四人全跪了下来,风影开了口:“郡主是不是觉得奴婢们伺候的不周到,要赶我们走?”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红绣轻笑,“只是我真的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掌衣好歹也是七品女官,胡司衣心善,定不会亏待你们。” 雪影和月影目目相觑,似是犹疑,红绣示意她有话直说。 月影磕了个头,抿着嘴道:“郡主既这么说,奴婢愿意去司衣房做事。” 雪影瞅了月影雪影一眼,跟着轻声的附和:“奴婢也愿意。” 红绣去看风影,只见她双目微闪,低着头回答:“奴婢想继续留在栖凤阁。” “花影,你呢?”红绣淡淡地问最后一人。 花影表情未变,煞有坚贞不屈之态:“奴婢只想伺候好郡主。” 王珺这才问:“谁去谁留,郡主心中有数了么?” 红绣打了个哈切:“雪影月影留下,其她两人去到司衣房吧。” 出乎意料之决策,令风花雪月四人一脸诧异,既是郡主开了口,也都不敢有异议。 待到宫人们退下,红绣才问:“怎么回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容岚也未多做解释,“奴婢今日便回永寿宫,愿郡主日后前程似锦,安好无忧。”容岚聪慧又内敛,有些事早已看在眼里,虽然自己以后不用在栖凤阁里伺候,但红绣毕竟是自家主子认同的御侍,故而栖凤里若有不安分的宫人,她自然留她们不得。 红绣上楼换衣裳,除了王珺没让人跟着。两人相处的久太了解彼此,即便以前闹过别扭,不日便好,更不会说那些虚伪的客套话。王珺没有问红绣信函之事,红绣也未关心王珺的脚伤。 王珺环顾四周,有些羡慕:“真好,房间又大又漂亮。” 红绣自顾取金翟冠,觉得簪子卡住了抽不出来。王珺走过去帮她。红绣稍微低着头道:“容姑姑不在这,也没人管得了我,阿珺,你不如搬过来与我同住,可好?” 王珺的眉眼分明透着笑意,却轻轻地说:“于礼不合吧?” 红绣抬起头道:“我这栖凤阁还没掌事女官,你若在这不用做事,替我管管下人们便好,其他人,我真的不放心。” 王珺顿了顿才说:“奴婢恭敬不如从命。” 红绣挠她痒痒:“只有我们两人,什么奴婢不奴婢的。”王珺笑着直躲,红绣这才松了口气,“这会子什么都别说了,陪我睡会,我几乎一宿未睡,困死了。” 说着三两下脱去官袍,却很是认真地穿挂在木桁上,而后脱了靴直接倒在床上,以趴着的姿势,听起来声音闷闷的:“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以后你在栖凤阁这儿,想怎样都好。” 王珺走过去将她的官靴摆正,又弯着身子拉过锦衾替她掖好,并轻抚她的发际:“睡吧,我陪着你。” 这一觉红绣睡得无比香甜,做梦都是笑着的。 而后宫人重新分配,雪影和月影依然负责红绣晨起时的洗漱,只是不再让她们守夜,轻松了许多。 若让红绣放狠话,她讲不出口,只说日后栖凤阁所有大小的事宜全由王珺主掌。 王珺倒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无论你们之前是否听命于他人,现今既然在都栖凤阁伺候,希望你们一切以郡主为重,万事休戚与共,若还有人抱以侥幸三心二意,休怪我不客气。”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想侍奉郡主的,现在便可离开。” 宫婢们默默听着没有吭声,栖凤阁里侍奉的宫人终是定了下来。 · 令贵妃闭口不提朝遇宣生辰之事,她十分期待的同时也略有担忧,朝遇宣已到弱冠之年,皇帝未曾下旨为他开牙建府,她内心自然还抱有一丝妄想,幻想自己的儿子能直接入主东宫。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后宫妃嫔,所有人都暗自等待,等待着皇帝下旨晋封朝遇宣为何等头衔。 皇后也颇为担忧,所以她让王珺去栖凤阁亲近红绣,总归要有万全准备的才好。 皇后有心。想当初,皇后一心拉拢贤妃,谁知老五是个没福气的。万不得已,她才关注起淑妃的二皇子来。 肃元十九年的立太子案后,皇后示意让朝遇安铤而走险,带兵攻打南诏以立战功,好让万岁爷对其另眼相看。朝遇安果然不负众望,首战告捷,皇后趁机向皇帝提议,若朝遇安有爵位在身更能服众,皇帝欣然应允封其为淮南王。朝遇安那时身在四川领兵,府邸便由工部全权操办,工部直接将郡王府建在长安城,若不是有皇后在背后撑腰,古往今来任谁的王府也不能建在天子脚下。 皇后为了日后能更坐稳她的位子,更不惜算计夙玉,让她与燕国世子和亲,燕王煦自然是满心欢喜的,和亲时更是“顺道”借给朝遇安十万精兵,助其一举攻克南诏国都太和城。 所有的功劳都归朝遇安所有,举师回京后,皇帝立即加封他为亲王。淑妃母凭子贵,终是熬出了头,再无人敢小瞧他们母子俩。 其他的朝遇安都做得很好,只除了承滇这个小小的意外。 后宫之间的算计虽然都顾忌着皇帝,但是她们好像都忘记了,这天下是朝家的天下,后宫是皇帝的后宫,若不是有万岁爷首肯,燕王敢让十万精兵过大昭境地?若不是有万岁爷默认,工部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将王府建在长安。 第七十二章 ·赐婚 安夫人对栖凤阁的布局很是熟悉,像是故地重游。红绣多年未见她,相比方才那股激动,现在已经很是平静,虽然有很多话想同她说,却无从开口。 安夫人简单梳洗后,揭下了帷帽,同红绣记忆中一样,她还戴着面纱,花影在只抬头看她一眼,而后笑:“郡主同夫人的眉眼真是一模一样。” 红绣嗔她:“我是她女儿,怎会不一样?” 王珺从蓬莱殿回来时,栖凤阁已开始准备晚膳,她见到安夫人也很是惊讶,而后规规矩矩的纳福。 安夫人给她一个玉镯子,直接包着丝帕撸到王珺的手腕上:“豆豆自幼进宫,多亏王姑娘悉心照拂。” 王珺想推脱,却是盛情难却,只得说:“谢夫人,郡主待奴婢情同姐妹,是奴婢沾了郡主的光。” 晚膳时,安夫人也未曾取下面纱,用饭略为缓慢,红绣自然不会说什么,王珺与她们同桌,宫人们也退出东厢不去打扰。 左右无外人在,红绣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个姑姑?” 安夫人微微一顿:“估摸着是乳母罢,她在你七岁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哦。”红绣随意夹了些菜,有些不明白,家中本不富裕,怎会有乳母,却也不想多问,既然母亲来了,过去的种种,便随风而去罢,“皇上给我赐了府邸,待那边改建完毕,我们住宫外可好?” 安夫人点了点头:“一切都随你喜好。” 红绣又忍不住地问:“母亲以前来过长安么?” 安夫人看了她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见红绣低下头去,她才轻轻说,“有些事,以后再告诉你。” 红绣咬了唇:“父亲的事,以后也会告诉我么?” 安夫人轻轻叹气:“你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知道。” 红绣只问了最后一句:“他还在世么?” 安夫人没有再隐瞒:“活得好好的。” 就寝时,红绣让安夫人睡自己的床榻,自己仍旧在西暖阁凑合。 睡前,王珺问红绣:“你同姨娘近十年未见,你确定那是你母亲?” “她知道我小名,又知道我爱吃红豆糕,还有那双眼。”红绣也觉得缺了点什么,却不明白还有谁能假扮她母亲,“冒充我母亲有好处么?被查出来可是死罪。” 王珺不再争辩。 · 第二日,安夫人起的很早,坐在西暖阁等红绣醒,红绣一睁眼便看见自己的母亲,不禁笑,昨日并非是梦。 安夫人却坐在榻边拿着一根玉簪,那是她昨夜睡觉在垫絮下发现的:“你怎会将男子的簪子藏着?” 红绣早已忘记这事,却不好意思道:“女儿随手放在那的,不是故意藏掩。” 安夫人用手轻抚玉簪,昆仑玉精贵,又刻了龙纹定不是寻常之物:“一看就是稀罕物,谁送你的?”既然敢饰以龙纹,就那几尊贵的身份个摆在那。 红绣想着怎么圆过去。安夫人又紧握着簪子问:“你喜欢他?” “不是。”红绣连连摆手,“只是误会,女儿并不喜欢他。” “不是便是最好。”安夫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母亲不求你飞上枝头,只盼你平安无忧。” 红绣捏了捏手,脑中有个不好的想法,却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 皇帝忽而传来口谕,巳时正跑马楼有竞技活动,还呈送了两套锦服华饰。 一件孔雀纹锦衣,配镶嵌翡翠的发簪和耳坠,还有一条碧纱凤尾裙,配以云纹金簪和海蓝宝石耳坠。 既是御赐之物,又是两套,不言而喻,不容拒绝。 安夫人倒是从容不迫,换上华服头面,虽然仍旧戴着面纱,举手投足间,却难掩那股贵气。 传了肩舆去到跑马楼,那里早已坐满了王公大臣。 她与安夫人的出现自然让多人注视,多日未见,倒叫那些幸灾乐祸之人刮目相看。 她们的坐席靠上,内监领着过去的时候,红绣才发现是在凉玉身边,而凉玉的另一边是喻潇。 凉玉微微缩头。 红绣很是大方的冲他们行礼:“参见公主殿下,见过喻公爷。” 可安夫人却是自行跪坐在右边凉席上,礼数全无。 喻潇只轻笑:“免礼。” 不一会儿,朝遇安头束红色缎带,与头束绿色缎带的阿史那乾,各自带领九名部下骑着马行至绿茵场地之上。 皇帝姗姗来迟,却放了彩头:拔得头筹者赐玉如意,夺胜者赐黄马褂。 钟鼓声咚咚有力。 一声号角长鸣,比赛开始。 红绣往喻潇那看一眼,却发现皇帝朝这边看来,更像是看着自己母亲,不由得收回目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边朝遇安与阿史那乾正赛得起劲,虽在马上,却灵活自如,你争我抢互不相让。 朝遇安率先将球带往绿门欲击射,却被阿史那乾挡住,并快速打至远处的队友马下,朝遇安立即勒缰绳冲回去抢夺,谁知那人复将球打了回来,只见阿史那乾隔着十丈宽的场地,用球杆一挑下足了力气猛击,球从上空飞过,朝遇安他们眼睁睁看着球从自己头顶而过,而后落入红门之中。 场上一片喝彩之声。 阿史那乾昂着头看着朝遇安,朝遇安自然冲他回笑,棋逢敌手才有意思。 而后自然配合的巧妙同进一球,却有一名士兵摔下了马,阿史那乾望着台上的众人,问:“听闻马球在大昭为寻常竞技,男女通会,不知可否有幸与其一赛?” 朝遇安示意暂停,并问可有女眷愿一同上场。 底下自然有人应声,竟是聂音。阿史那乾亦让一名突厥女子上场,以示公平。 聂音似是有备而来,穿着男装从旁人手上拿过红缎带,直接束于头上。 朝遇安眉头微蹙:“你怎么过来了?” 聂音毫不在意:“我爹可是都察院二品都御史,我来有何奇怪?”而后冲阿史那乾拱手,“参见可汗。” 阿史那乾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带着些期待地问:“你叫何名?” 聂音冲他爽朗一笑:“我有夫君的。” 阿史那乾毫不在意,只顺口道:“突厥人不会在乎那些,只要喜欢,即便有夫君抢过来便是。” 聂音忍不住地笑:“你们癖好还真是相同,王爷那会子也是将我从前夫手上抢去做夫人的。” “王爷?”阿史那乾这就觉得有些尴尬,“哪个王爷?” “喏。”聂音冲朝遇安努了努嘴,“你眼前的王爷。” “多有冒犯。”阿史那乾觉得十分尴尬,“便当我随口胡说。” 朝遇安却是不在乎:“上马罢。”末了,微微回头看向红绣那边,她只同身边的人低着头说话,并没有看过来。 聂音在场上游刃有余,很久没有这般畅快地痛玩,更是助朝遇安赢了几个漂亮的球。 最后阿史那乾自认不如,还未到一个时辰,已是认输。 一方头筹,一方获胜,都不算难看。 · 皇帝却很是欣赏聂音,叫他们三人上前说话。 皇帝问:“听景辰说你病了,现在看来生龙活虎的。” “臣女谢皇帝关心。”聂音垂下眼眸,换做一副女儿家的姿态,“臣女只是摔到头,除了有些事情不记得,其它与往日无异。” 阿史那乾微微侧目看她,却不多言。 毕竟是未来儿媳妇,皇帝还是很满意:“下月你们成婚,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尽管说。” 聂音犹疑了一会儿,才似是撒娇地看了朝遇安一眼说:“臣女别无他求,只希望万岁爷别赏赐侍妾给王爷便好。” 皇帝呵呵笑,觉得他们还算恩爱:“王府没有女主子,过门后你最大。” 聂音盈盈笑:“谢皇上。” 皇帝又道:“承滇都能跑了,还叫我皇上么?” 聂音斜睨了朝遇安一眼,见他没有反驳什么,便怯生生地说了句:“谢父皇。” 朝遇安脸上虽然微笑着,心里早是一把怒火烧得旺盛。 问完了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自然问询阿史那乾:“不知贤侄想要何等赏赐?那日朕说得话算数。” 既是贤侄,又是说话算数的。阿史那乾怎会不知他的想法,仍旧环顾四周仔细地看,两边皆是王公贵女,越靠近皇帝的身份越高,只要他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她们的余生。 喻潇将手上装药的瓷瓶往地上一抛,滚到红绣的脚边,红绣低头拾起来,看他。 喻潇冲她笑:“手疼,没拿稳。”顺势走到红绣身边,挡住身后的一切,“不知怎的,手特别痒。” 红绣低头看他的手指:“伤口自愈当然会痒,我……”臀部也一样,还好没说出口,多丢人,便换做另一句,“我帮你上药罢。” 第七十三章 ·赐婚(中) 七年,看起来时间久远,可红绣待在后宫里已有八个年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光景,仿若剃发还是昨日之事。 如今还要让她再等上七个年头,才能与喻潇成亲,觉得是一种刁难。她不是不能等,只是心有不甘。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事都是要别人替自己安排?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有选择的机会。 现在只能用——当自己还在司衣房,要等到二十五岁时才放出宫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这么想,也算她赚了一年,七年后,自己才二十四岁。 喻潇却是另一番心情,至少,红绣终成了自己的未婚妻子,不用担心何时皇帝再将她指给朝遇宣,他已很是满足。 · 五日后,夙玉即将要启程回燕国,虽然慕容铭已经安置在皇后身边,可她还是想在额外的时间里,将他托付给喻潇,希望由喻潇呵护他的成长,美其名曰:“唯有喻卿能让我最为放心。” 喻潇只道:“臣略尽绵力。” 夙玉自嘲道:“原来你已经不再爱慕我了。” 喻潇面上淡淡的:“臣曾经爱慕的,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夙玉公主,而不是温国公主,亦不是燕世子妃。”他说的云淡风轻,丝毫不曾掩饰自己年少时的情窦初开。 夙玉一怔,虽然心中极不是滋味,仍旧长叹一声:“我的心中永远有一个叫喻潇的男子,不论他是何等爵位,有无娶妻,我将永远铭记于心。” 喻潇只微微一笑:“臣恭送世子妃。”若是原本心中还有一丝对过去的美好回忆,现遭已经烟消云散,他笑的是,唯有岁月才能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慕容铭自然会安排在凤引九雏中,根本不必喻潇过问,皇帝自会安排好一切,平日里将他安置在蓬莱殿,由皇后照顾,待他适应未央宫里生活,再送去国子监学习也不迟。 · 这一日,国子学堂教射艺,可以在远处观临。 因着承滇的原因,国子学凤引九雏里的学生年纪普遍不大,最年长的也就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刘子逸,刚满九岁。所谓的射艺,会从弹弓先学起,这根本不必教,信手拈来的玩意,只是准头上有所差异罢了。 红绣和喻潇站在校场边的凉亭中,远远看去,入目的全是天真无邪、活泼好动的孩童们。 时间在变,不变的永远是对权利的追逐,眼下的他们就像是刚破壳的雏鹰,总有一日羽翼丰满、利爪初现时,又会卷起怎样的风起云涌,不禁让人期待又敬畏。 不一会儿,是课后自主活动时间,那边好像有孩子同长朔发生争执,红绣欲过去一探究竟,被喻潇拦住:“由他们自行解决罢。” 红绣抿嘴道:“可长朔年纪小,我怕他吃亏。” 喻潇看向远处围着的几个孩子:“你看见的能护得了,若是你看不见的呢,又能替他解围几次?”喻潇顿了顿,沉声道,“他总要学会独自面对困境,并想方设法解决。” 这样的场景,喻潇再熟悉不过了,就像是多年前的自己。 长朔一直同承滇在一起玩,别的孩子说他是马屁精,攀龙附凤等云云。小孩子哪懂这些,还不是有大人在背后议论,叫他们听见了,自然用同样的话语来讽刺长朔。 长朔觉得委屈,承滇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倒是花慕容红着脸先行呛那几个孩子:“长朔能和皇孙殿下同案那是他的本事,若是你们自恃清高,又为何要挤破脑袋地进凤引九雏,还不是想同殿下做朋友。”平日里,虽然他与承滇的关系不咋地,却是对长朔另眼相看。 “讨厌。”刘子逸捏着嗓子学花慕容的声音取笑他,相比之下,刘子逸最能挑别人的短处挖苦,“花慕容,我看你和长朔最是般配,都是不男不女的娘们腔。”吏部和户部暗地里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两家的孩子自然好不到哪去。 这么一说,惹得众孩童开始哄笑。 “那又怎样?”长朔不以为然,反问道,“即便你这么说,又能代表什么?有本事年底考试时一决高低。若是你赢不了我,你也不过是娘们腔都不如,不配为国子学的学生。” 这句话他是从陆佩君那学来的,原本只是红绣随口和陆佩君抱怨,说有人私底下说她多管闲事,还是因为赈灾款募捐的事,“区区女流,焉能司晨”,陆佩君便道:你能想到这个法子是好事,那些人连你都不如,根本不配同朝为官。 刘子逸很是不服气:“比就比,谁怕谁!谁输了,就要滚出凤引九雏。” 结果年底刘子逸夹带小抄作弊被抓了个现行,这便是后话了。 · 回去的时候,长朔自然同红绣叙述了一番,红绣想了想,才说:“其实你不必同承滇走得那么近。” 长朔觉得很诧异:“他不是我的好朋友么?” 红绣语重心长道:“可他毕竟是皇孙。” 长朔沉默了一会儿道:“长朔日后会是什么?进宫的时候,那个阿叔说,以后我只能在宫里做内监。”对于内监一词,长朔总会明白。 红绣微微叹气,准备安慰他,喻潇却将他揽过来:“有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长朔也可以做宦官中的头头。”红绣早已告知他长朔与别的孩子不同,很是让人怜惜。 长朔不明白:“比如呢?” 喻潇刮他的鼻子:“记住了哦,从文,你可以司礼监提督为目标;从武,则有东厂督主,各个都是让人敬畏的职位。”他稍作思忖,又说,“若是你当自己像正常的孩子那样,也可以去考文武科举,只要你肯努力,想做状元不是难事。” 长朔似懂非懂:“无论是督主还是状元郎都很威风么?” “对。”喻潇嘴角含笑,“督主让人畏惧,状元让人尊敬,要看你的心中所向。” 长朔若有所思,想着什么。 喻潇摸了摸他的脑袋,补充道:“前提是要你自己勤学苦练,谁都不能替你考试,可懂?” 长朔点了点头:“长朔懂了。” 到了郡主府门口,喻潇先行下了车舆抱长朔下来,而后撩开帷裳去牵着红绣的手,并快速吻了她的手背,轻声提醒道:“虽然我们有皇上的圣旨,可我依然不能每日过来与你亲近,现在朝堂的氛围颇为紧张,你自己需多多保重,不要在朝堂有任何谏言,即便是安夫人同你事先交代的建议,树敌太多,我怕你会有危险。” 红绣低着头,手背上还有他唇上的余温,脸有些红:“我知晓了。”她怎会不知。 · 秋去冬来,这几个月里除了凉玉去和亲时,让长安热闹了三日之外,其他时间甚是风平浪静,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谁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直到十月底,长安迎来了第一次落雪,银装素裹帝都冰封,每每上朝成了痛苦之事。 皇帝体恤群臣,延后一个时辰上朝,无事则早早散朝,回去围着火盆取暖足不出户的。宣政殿里倒是暖若春日,红绣在皇帝身旁也不觉得难受,而每次奏章里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十一月已是长安最冷的时候,各国使节却不敢有所耽搁,依时来朝贺,这也是最显帝都繁荣昌盛的时节。 朝遇宣那边接了旨,会在皇宫里过新年。 而年三十的麟德殿夜宴上,皇帝终是有决定。 彼时花影在旁为红绣温酒,皇帝忽然提了喻潇的名字:“品仙,你上前来。” 喻潇正与朝遇安碰杯,他微微一怔,走到殿中拱手:“臣在。” 皇帝脸上带着笑意:“原先开春时,朕就想为你指婚,你一直躲着,今日便躲不掉了。” 喻潇低头轻笑:“但凭皇舅舅做主。” 皇帝看向红绣红绣:“德阳,你也过来。” 红绣明白是要为自己指婚,心里早已知道结果,便没有过多的兴奋,直接跪在喻潇身边:“臣在。” 皇帝晓得她的想法,还是在幽怨七年之期罢,便道:“德阳是朕亲选的御侍,甚得朕心。” 别人竖起耳朵听,生怕错过一个字,朝遇安的脸上早已阴霾密布,手上并没有停歇,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 又听皇帝道:“今日,朕将德阳指给你,往后要好好待她,可知晓?” 喻潇跟着跪了下来:“臣谢皇上恩典。” 红绣默默低着头,等着上座的人再宣布日期。 听慕容霆说夙玉又怀了孕,未足三个月,不便车马颠簸来长安,今年夜宴上没她,皇帝自然会更照顾喻潇一些。 皇帝先瞄了皇后一眼,才看向喻潇道:“婚期不急,朕还想多留德阳在身边几年。”他想了想,思量着什么,“依朕看,三年后,如何?” 红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三年么?若是一开始说三年,她许是心中同样有怨言,可如今是从七年变成三年,怎叫她不如意,差点便要喜极而泣了,仍旧矜持一番:“一切听皇上安排。” 朝遇安在底下早已觉得心如刀割,却是无能为力。 楚国长公主此刻却站到殿中,先是恭贺喻潇和红绣,又对皇帝道:“皇兄偏心,竟不想着古麟。臣妹待潇儿如何,汝阳也是知晓的。” 红绣心中大惊,皇帝这般爽快地更改了婚期,莫非是想喻潇先娶别人?楚国长公主此时出来这样的一番言辞,难道是希望喻潇先收了古麟不成。 第七十四章 ·赐婚(下) 朝遇安伤在左耳上方处,约莫一指关节长的口子,头上裹了几圈黑色布条,用来固定住敷着的金疮药,再戴上黑纱翼善冠,不仔细看,察觉不到他有恙。 只是上朝时一副肃容,站在大殿上如木桩般,半言不发,不参与,不表意。 皇帝也有些心不在焉,总往原本属于御侍所立的那处瞅,虽然那里空无一人,众大臣正在讨论酒泉近期有沙盗作祟之事,可皇帝忽而没由头地问:“当年慕容烈被废世子位之后,现在身居何处?” 都多少年前的事,竟然此刻又翻出来,群臣自然不敢质疑皇帝的问题,低着头稍稍观察同僚的眼色,户部尚书花明朗却出列拱手禀告:“启禀皇上,烈儿自被废后,一直住在燕京城郊旧宅处,深居寡出。”他亲昵的唤慕容烈的小名,不是没缘由的。 花明朗是三朝元老,与朝家也算有姻亲。想当年,他的两个姐姐,在长安城也算首屈一指的并蒂美人花,两人时同入宫参加选秀,长姐花晴得封美人侍奉崇和帝,先后生了颍川王和汝阳公主,步步晋封为容妃;二姐则被崇和爷指给了那时的燕王为侧妃,燕王妃无所出,花暖运道好,生了长子慕容烈,自然被封为世子,花家一时风光无限。 可这两个男丁却没一个让人省心,一个举兵谋反,另一个弄丢了郡主。 谋反简直是诛九族的死罪,可总不能连同天家族人一并杀了去,幸而还留了汝阳的命,对此,花明朗多多少少还是感激陆佩君的,虽然是她设计在先,却没心狠到斩草除根那步,而后她与慕容烈和亲的事,曾一度被花明朗所怀疑,是不是慕容烈的报复,可谁会傻到同自己的前程作对。 此番皇帝旧事重提,定有原因。 皇帝若有所思道:“他后来可曾娶妻,有无子女?” 皇家赐的婚事都黄了,哪有胆子再娶,花明朗对此早已问询过:“原先的侍妾一直陪在烈儿身边不离不弃,他们只得一个儿子,也有个孙女承欢膝下,独子成年后还被编入军营。”他顿了顿,厚颜解释道,“当年靖王攻打南诏时,那个孩子一同随着攻城却不幸战死,马革裹尸回乡,未入宗谱不能入王陵。”他轻描淡写的描述,不敢说其精忠报国,只说无法厚葬的事实。 燕世子慕容霆的名字从雨,皇帝想了想才说:“赐他长子名讳为显霈,准其入燕国宗谱,追封谥号为亳州侯。”皇帝稍作犹疑,又道,“囡囡赐个县主衔,封号襄平。” 霈——帝王之恩泽,名又叫显霈,估计若他人还在世,定会觉得讽刺,却不得不承受这份恩泽。 花明朗立即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老臣替显霈、襄平谢主隆恩。” 既然皇帝不再怪责慕容烈,但并没有恢复他的身份,或者赐个爵位什么的,定是还心存芥蒂,可厚待亡子与幼孙说明还是有转机之事发生,花明朗却不敢再过问。 朝遇安猛然惊觉,大抵是明白红绣母亲的身份,只是不知她此时回来,会不会找自己母妃的麻烦。 · 下朝后,朝遇安出宫往四夷馆去,想找阿史那乾喝酒,算着日子他也快要离开昭国,不知何日再能相聚,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两一见如故,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兵戎相对,能成为挚友也是理所当然。 喻潇则朝栖凤阁那边走,朝堂之事,依旧隔日告知红绣,到底是存了私心,想多同她相处。今日朝堂册封之事,也算罕闻一桩。 红绣像条濒死的鱼,竖着趴在罗汉榻上,头搭在床沿处,嘴巴一张一翕的,昨晚拒绝了朝遇安,又伤了他,见他人还能翻窗,说明不是很严重,就不知他会不会怒火中烧,去伤及无辜。当时就该多说几句,将话彻底说清楚,现遭还是不清不楚的,惹人烦闷。 说到底是自己没胆子,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忽然觉得,若是自己是公主也不错,直接让他没法子怨恨,不禁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花影在旁听着都觉得情绪跟着低落:“郡主身子疼?” 红绣没精打采道:“脑袋疼,里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花影还是比较看好喻潇的,虽然他的爵位不能同朝遇安比,可人家后院清白啊,红绣若嫁过去,必是当家主母,自己以后也能配得好人家,见红绣这般长吁短叹的,便宽慰道:“放朝鞭都响了,估摸着喻公爷会过来,郡主……”她顿了顿,拖着尾音道,“不起来见客么?” 红绣破天荒道:“他若来了,就说我还睡着在,不便相见。” 花影诧异,明明郡主很是期待喻潇过来的,今日怎会一反常态,仍旧抿嘴低声道:“诺。” 这几日,还是同喻潇保持些距离的好,免得传到朝遇安耳中,惹他不痛快,要是真发狠将喻潇揍一顿,那就得不偿失了。 喻潇不明不白吃了闭门羹,脸上有些失望,花影心里跟猫挠似得,恨不得将昨夜朝遇安的事同他说,到底是主子吩咐禁口的,她还不敢造次,只得善意提醒他:“郡主最近睡眠不太好,喻大人莫要见怪。”她瞟了下四周,轻声说,“午后奴婢会将藤椅搬到院中,主子习惯在那小憩。”言外之意,你可以那时候过来。 喻潇双眼微眯,知道她在给自己提示:“栖凤阁有四影四染四方,不知怎么称呼你?” 花影福了福身子:“奴婢花影,同喻大人见过几次。”她自然不会说,第一次相见是在拾翠殿,那日他替秀女作画,她远远看着,知道他只下笔画了两幅而已,虽然有别的秀女给银子让他帮着描绘,他都开口拒绝。初见便觉得他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自己本是秀女,怎能对皇帝以外的男人多加注视,而后撂牌子做了宫女再见他时,虽觉得他依旧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却是她高不可攀的,早已断了非分之想。 “花影。”喻潇点了点头,记住了她的名字,“你家郡主喜欢吃什么?” 花影轻笑:“你应该问主子不喜欢吃什么,估摸着除了辣,都爱吃。” “水果呢?”喻潇又问。 花影想了想:“甜的,吃起来不费力的都喜欢。” 喻潇心中有了想法。 · 这个时节好吃又方便的是西瓜,喻潇去到上林苑监,亲下瓜田摘了几个,听了嘉蔬典署的话,专挑屁股小的采摘,而后又经典署帮着拍打听其响声后,留下两个品貌皆佳的,并放在井水里泡着,届时吃起来会觉得更为爽口。 喻潇有心,晌午在宫里用了膳,更不时让宫人装作不经意路过栖凤阁,看红绣是不是出来了,这等粗劣的伎俩怎能逃过陆佩君的双眼,栖凤阁位处皇宫正前处,怎会有宫人能肆无忌惮的经过,也不道破,到了时候,几个内监将藤椅矮案搬到凤凰树下,母女两便一起品茶赏花。 喻潇到来的时机恰到好处,红绣未睡,陆佩君正要出去,去哪,不得而知。喻潇倒是规规矩矩同她鞠躬问安。陆佩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一脸的淡然,喻潇觉得熟悉,却记不起来在哪见过。 两个内监捧着西瓜过来,放在矮案上,用刀直接剖开,还没到完全成熟的季节,瓜瓤不是正红色,透着些粉白,瓜子更是褐色,却让人垂涎欲滴。 一看到吃的,红绣早将别的事抛诸脑后,取来一片,咬了口正心处,冰凉沁甜入心。西瓜切的薄,无籽,最得红绣喜爱。 喻潇又取了一片,用刀刃将一两个瓜子挑出来,才递给她:“好吃么?” 红绣点头:“好吃。” 喻潇指了指她唇角的水渍:“就知道吃。”却是满眼的宠溺感,转而轻描淡写提到朝堂之事,“今日皇上给慕容烈的儿子提了爵位,孙女封了县主。” 红绣想了许久,才明白慕容烈的身份——燕国前废世子:“怪可惜的,好端端的王位拱手让人,即便儿子封了侯爷也无济于事。”怎么说,他被废位也和自己母亲有关,虽然是皇帝下的旨。 喻潇忍不住用手敲她脑袋:“口没遮拦。” 红绣捂着头道:“我也只是和你这样说,皇上那我才不敢。”顿时觉得委屈,并憋着嘴。 喻潇满心欢喜,是啊,她只同自己这样说,便将脑袋挪过去一点:“要不你打回来?” 红绣倒不推辞,真敲了他三下,下手也知道分寸:“扯平了。”加这次,他敲过她三下,她一直记着。 喻潇没想到她会还手,眉头一高一低看着她,红绣同样昂着头回看他,一副你叫我打的,能奈我何的样子,俄而他先收回目光低着头笑,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 几个皇帝和皇子公主的列表,不记下来,怕自己都忘了。没记的,说明不会出场了,名字我也没起。有x的说明至此文此时,已经挂了。 朝非佑x:崇和帝,皇后慕容思彤x,继皇后陆如意。 朝见珏x:乾康皇帝,母亲陆如意(陆太后); 朝见珣x:颍川王,母亲花晴x(容太妃),妹妹朝瑾(汝阳长公主); 朝见琛:肃元皇帝,母亲朱玲珑(朱太后),妹妹朝玥(楚国长公主); 朝见玧:明王,母亲陆如意(陆太后); 朝珊:宜阳长公主,母亲沈氏。 —————————— 朝遇寂x:母亲德妃x。 朝遇安:靖王,母亲淑妃。 朝夙玉:温国公主,母亲皇后。 朝遇宣:端王,母亲令贵妃,妹妹朝凉玉。 朝遇宇:母亲丽妃。 朝遇宏x:母亲贤妃。 第七十五章 ·请求 “差点叫我错过了。”朝遇安忽而自飞来桥那走过来,楼台四方通风,三面凭栏,喻潇的唱曲自然全数落入他的耳中,待他踏入楼中看到红绣时,眼眸忽而一亮,仿若盛满楼台中所有的烛辉,只见他嘴角噙着笑,“今夜我们表兄弟三人定要一醉方休。”身后跟着的几个内监各自将杜康酒和青铜酒樽红放于条案之上,全数退出郁仪楼。 红绣与凉玉相视一笑,往凭栏处走去。廊檐宫灯之下,红绣仔细打量凉玉,她今夜穿着淡粉色的云锦留仙裙,未施粉黛,双目如秋水剪瞳,盈盈烛火衬着她姣好的脸庞,连红绣都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便联想到令贵妃进宫时,是何等的倾城之姿,心中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红绣同凉玉未曾有过交集,更因着她的母妃,很难找到话语攀谈。 倒是凉玉轻轻唤她:“安姐姐。” 红绣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 凉玉的收回落在喻潇身上的目光,瞅向太液池:“今日古麟表姐怎的落了水?”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稚气,听似只是关心表亲。 红绣这才讪讪道:“我先前从麟德殿回去换衣裳的时候,与楚国长公主在望仙桥处碰到了,她带的女侍卫与御侍守卫切磋,古小姐叫我的护卫不当心踢下水中。”她简单阐述着,也未多有描绘那段场面。 凉玉垂眸问:“我与表姐多年未见,不知她现在是何模样。” 红绣也没注意到古麟的样貌,更何况后来落了水,衣衫尽湿的怎能盯着人看:“我也没看得清楚,不过她……”她稍作犹疑,笑了声才说,“人倒有些直率。”红绣更愿意用“刁蛮”这个词。 “听嬷嬷说,三姑母打小就爱在宫外玩,表姐性格定是随她。”凉玉看似微笑,眼底却是没有半分笑意的,朝玥没有儿子,一直把喻潇当成半个儿子对待,可能更像是女婿。她微微叹气,“不知三姑母此番进宫,意欲何为。”低头间瞥到红绣翘头履上的那对走盘珠,饱满丰润,原本她想找母妃要来做钗的。 红绣只知皇家子嗣单薄,这个楚国长公主和皇帝虽同为朱太后所出,却是鲜少进宫的。今年的年夜宴都未到场,为何选在朝遇宣封王这日进宫,是有些让人难以琢磨,却也不是她能干预的。 忽而,凉玉巴巴地对红绣说:“姐姐下次出宫可否带凉玉一起?母妃总不让我出宫说是不安全,若姐姐和御侍守卫在旁,定能照拂一番。”公主出宫游玩,竟怕没有侍卫随行么,还不是令贵妃不允。 红绣有些为难,就冲令贵妃对她的成见根本不可行,便打了马虎眼道:“倘若殿下想出宫可以找端王。” 凉玉有些惆怅道:“哥子只会敷衍我。”她的双目略带落寞之情,蹙着眉头也美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红绣有些理解凉玉的心境,生为天家公主,即便是长安城的达官小姐,想来也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围在四四方方的阁楼中,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其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女则》《女训》,唯一的消遣便是女工绣花,即便婚配后住在公主府,更是没个自由的,委实让人叹惋。 见她那模样,红绣有些于心不忍:“嗯,下次若得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夙玉公主以前的府邸,怎样?”她似是宽慰她,“往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府邸,想要出去总会方便些。” 凉玉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有那个机会了,却还是松了眉头:“承安姐姐吉言,凉玉希望能在长安有自己的府邸,并能常住于府中。”身为公主,又有多少事能遂自己的心愿呢,若是皇帝真要下旨让她和亲,怕是等不到自己的府邸了,她心有不甘,远远看着喻潇举樽的样子,恨不得能将他溶到自己的眼中,不多时竟觉得眼前有些雾影,竟是眼泪要溢出来了,忙用袖口去掖,并掩饰道,“烛光有些晃眼。” 凉玉手边放了只走马灯,是朝遇宣从宫外夜市买来给她玩的,灯沿六角垂着朱红流苏,玻璃灯罩上用琉璃点绘了副荷塘夜色图,内底则剪了各式各样的蝴蝶,一打开顶上的风轮就会自传。 红绣不懂凉玉的心思,以为她只是因为不能出宫而伤感,便给她一个念想:“下次我们乔装一番再出宫,由左银台门走,定能成事。”左银台门全是朝遇安的人,想她当初和他同骑入宫都没事,更何况是出宫,她更像是打了包票,“包在我身上。” 凉玉这才莞尔一笑:“谢过姐姐。”她的眼底隐着烛火的微芒,轻轻跳跃着,一晃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 下弦月斜挂在城门之上,夜空中一丝游云都没有,只撒下漫天的星子,夜浓的如一汪青潭,清冷的风吹过,走马灯与角铃遥相呼应,极为灵动悦耳。忽而一阵疾风袭过,吹灭了盛在碟盘中的蜡烛,整个楼台只有楼檐下的宫灯和凉玉那一处亮光。 朝遇安握着酒樽走到红绣与凉玉之间,对着残月道:“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他深深地看着红绣,目光灼灼仿若要探到她的心底。 朝遇宣笑着接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也跟着走了过去,而后回头看向喻潇,等着他的诗词。 喻潇站在暗处,许是喝多了没有动弹,只能看到他融于黑夜中模糊的轮廓,半晌幽幽地传来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朝遇安若有所思,问:“你将才的那曲《汉宫秋》很是特别,可否再歌颂一遍?” 喻潇缓缓走出阴暗,留下身后一道颀长的影子:“本就是即兴所唱,早已不记得曲调。”他樽中的酒已是空了,只自顾提着樽脚玩,朝遇安下意识地往红绣那边靠,给他与凉玉之间腾出来一个空地,没成想待喻潇走到凭栏处,抬手用力一掷竟将酒樽丢的老远,“噗通”一声落入太液池中。 众人缄默不语。 忽而朝遇宣玩性大起:“咱们去飞来桥正中往楼顶丢酒樽,要丢到瓦片之上不能落下来,输的人挨罚,怎样?”不等别人有拒绝,自己已先行走出楼台。 宫中总会有人变着花样的祈福,丢宝牒也是祈愿的法子之一。 朝遇宣今日最大自然他先,他拿着酒樽似是诚心祈祷些什么,而后奋力一掷,青铜樽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却“哗啦啦”作响滚落了下来,他略有些失望。 朝遇安将手中的酒樽递给红绣,示意她投掷。 红绣抬手接了过来,稍作踌躇,而后也许下什么心愿,往郁仪楼的楼顶由下往上微微使力一抛,竟卡在垂兽那处没有落下来,她咯咯直笑很是得意。 “倒是生了双巧手。”喻潇瞟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看来你在后宫多年,手上功夫做的真不少。” 红绣总觉得他在冷嘲自己,便道:“我手上的功夫哪及侯爷嘴上功夫好。”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朝遇安身侧,有种仰仗的意味。 喻潇的嘴角立即沉了下来,紧抿着双唇,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旋即从茶盘上取了只酒樽,几乎是用砸的,竟是将楼檐挑角砸出个豁口来,那种刺耳的声响,仿若下一刻就能飞溅到自己身上,红绣下意识地往后躲,朝遇安在她身边,悄悄伸过手来与她的手相扣,红绣微微一挣,他却握的更紧。 因着黑夜掩护,靠站在一起手牵着谁也看不见。 楼下却传来一些异响,一队侍卫由扶梯疾步而上,以为是有刺客,待他们见到飞来桥上的几人,立即跪于地上请安。大昭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五个人都在这,难得能凑到一起。 朝遇宣终是没了兴致,说了声:“散了吧,传肩舆,各回各宫。” 喻潇觉得自己方才很是失礼,于是自嘲道:“酒吃多了,竟耍了性子。”而后独自一人往结邻楼那边走去,边走边阴阳怪气道,“说什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与方才的唱曲简直是天壤之别。 凉玉忽而喃喃道:“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蜇;泣寒蜇,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第七十六章 ·寒风 红绣低估了气候的影响,暴雪接连下了三日,即便风雪停了,恐怕路也不好走。 好在古麟似乎已经放弃挣扎,短短四夜过后,开始接受自己准靖王妃的头衔,不再说要回终南山,表面上看来她算是妥协,内心怎样已经无关紧要。 汝阳长公主患了病,过年时并未来长安恭贺新禧,喻潇便在天放晴后与红绣话别,驱车赶往安徽。 新年后的第一次早朝,有人拿明王为议——饶是亲王,即便府邸建在帝都,总要有正儿八经的藩地。无非是说朝遇安的王府在长安,以藩地久居,而朝遇宣的府邸却在洛阳。 红绣捧着象牙笏端正地打量底下请奏的三朝元老,又悄悄觑了一眼皇帝的神情,从没有比此刻更为淡然的,她忽而觉得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普通。 原本府邸之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现遭拿出来说事,不禁让旁人怀疑启奏者的居心,更或者是时候表明立场了么。朝遇安自然有支持他的官员,有他身后近二十万的将士,还有陆佩君。 他一点都不担心。 故而听到朝堂上的谏言,他不甚在意,只轻描淡写地请奏,打算去西部守边关。 皇帝沉默许久,并没有当朝表态,红绣都觉得皇帝是拒绝的,无非是不同意,只是没有合理的理由,唯有押后再议。 · 楚国长公主已经没有耐心,唯恐事情有变,在明王还未离开长安时,想找钦天监的人查算吉日,为了早日让朝遇安和古麟大婚也算费尽心思。 陆佩君却早她一步,将朝遇安的大婚日期安排在二月十六,跟着定了三月十六纳王珺进王府。 红绣将正式的赐婚圣旨拟完,礼部那边又开始忙碌起来,该来的总会来的。 楚国长公主总觉得陆佩君不怀好意,找了个机会去到郡主府,既然有把柄在自己手上,底气也足,直接问其是何居心。 “婚事是你求来的,日期也算遂了你的心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佩君觉得有些好笑,更是随口道,“难道怕皇上反悔不成?” 朝玥眉头一紧,她的年纪比陆佩君小,虽然两人都已是四十出头的妇人,可站在一起,倒会觉得朝玥要年长些,只见她将信将疑道:“以表姐的手段我自然要防备些。” “要我说实话么?”陆佩君自顾看着楼阁上的积雪,没有去看朝玥的表情,“古麟虽然不是最好的靖王妃人选,但不失为是最合适的。”她呵气成霜,白雾聚又散,双目清澈毫无波澜,看不清她的真心假意。说到底,即便朝玥不拿她的身份来威胁皇帝,反而堂堂正正地求圣上赐婚,皇帝未必会拒绝。事已至此,总会心生芥蒂,陆佩君当然不会同朝玥再去仔细分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 因为靖王大婚的缘由,朝遇宣可以等观礼结束后再回洛阳封地。 住所依然是在长信宫,冬日里万物萧条,不及盛夏时节的朝气蓬勃,不过他想去哪,自然都是随他所想。此刻他在皇宫的钟楼上极目远眺,冷风呼啸而过,他像是在看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入他的眼。 贺蓉蓉捧着手炉往钟楼上走,两个宫女让她仔细脚下当心踩空。 还有七级楼梯,她已经看到朝遇宣的背影,她抚了抚发髻略有踌躇,微微低头间后退了一步,却差点撞到身后的宫人。 朝遇宣回过神来,往她那看一眼:“庄嫔娘娘。” 贺蓉蓉抿了抿嘴,继续往上,直到踩到驼色的绒毯,唤他:“端王殿下。”她微微昂首,落落大方,“王爷好兴致。” “随便走走而已。”朝遇宣轻笑,“看来父皇很喜欢你,年前只晋了你的位子,让别的宫妃好生羡慕了一番。” 因为淑妃时疫之事,贺蓉蓉后来也算吃了不少苦头,被隔离在含冰殿的日子并不好过,皇帝权当补偿她的。 贺蓉蓉与他之间隔了三丈之远,声音都能被风吹散:“那是旁人的位子无法再晋升了,倒是让本宫捡了便宜。”她话里有话,也许是在说令贵妃,更或者是说他朝遇宣。 手里没扇子朝遇宣觉得有些不适应,但这个时节依然拿着折扇也不妥当,他用拇指在食指的指腹上搓了搓:“事在人为。” 贺蓉蓉冲他莞尔一笑:“成事在天。”她的笑没有停下来,“殿下应该比本宫更为清楚。” 朝遇宣的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旋即恢复自然:“让你的宫人退下,我有话想同你说。” 贺蓉蓉没有丝毫犹豫,回头吩咐道:“你们都在楼下转角处候着。” 宫人们屈膝颔首,全数退了下去。 待看不到旁人了,贺蓉蓉慢慢往凭栏处走,并提着裙摆抬起脚站在横椅上。 朝遇宣脸色一变,将拉她下来:“你想做什么?” 贺蓉蓉胳膊被朝遇宣抓的生疼,却没推开他:“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她眉头微挑,带着一种挑衅味道,“站得高看得远,殿下不懂么?” 朝遇宣不想同她打哑谜:“若是你想用自己的性命来陷害我些什么,那么请放心,底下的宫人定会做你的陪葬。” “我可没那么傻。”贺蓉蓉抽回手,觉得很无趣,“我没活够还不想死,妃嫔自戕是大罪,家人要跟着连坐的。” 忽而朝遇宣又不想同她问话了,从她口中问出来的,又有几分真实,便转身欲离开。 “殿下想问我什么?”贺蓉蓉叫住他。 朝遇宣微微偏头:“相比性命来说,我的问题已经无关紧要。” 贺蓉蓉自顾说道:“王爷当初推举红绣是想反其道而行罢?”她靠近他,脚下踩着绒毯一点声音都没有,“怎料她却是荥阳郡主的女儿,单凭那张脸便顺了万岁爷的心意,叫你失望了?” 朝遇宣垂下眼眸,似是回忆:“时间久远,我早已忘记。”他像是提醒她,“无关紧要的事我从不挂心。” “若是我真从这跳下去,殿下会难过么?”贺蓉蓉轻轻地问。 朝遇宣的姿势未变:“不知道。红枫死后,我再也没有因为任何人而伤心过。”说完,他才回过头来补充道,“不过,你可以试试。” 贺蓉蓉的表情终是表现出忍不住的怒意:“红绣永远不会变成她!” 朝遇宣带着些嘲弄道:“我从未认为红绣能变成她,更或者,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红枫。”他加重了声音,复述一遍,“任何人。” 贺蓉蓉撇过头不再看他:“红绣和古麟去了终南山,那会是殿下最后的机会。”朝遇宣没有说话,贺蓉蓉像是对他最后的提醒,“皇上不会同意靖王再去战场,你的时间不多了。” 朝遇宣发出一声嗤笑,比寒风更为冷涩:“我的事以后你不需要关心了。”他扶着扶手往下,还是说了句,“谢谢。”仍旧被四面而来的寒风吹散,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 在待嫁官邸的选择上,古麟怎么都要由古剑山庄中出嫁,仍旧选择终南山,仍旧让红绣送她,仍旧让阿未随行,红绣还是不忍心拒绝她,私底下多从金吾仗院中调配了护卫队,唯恐出了什么岔子。 终南山至长安,百里之遥,不远。抵达古剑山庄地界那日,山下开满了红梅,入目的花朵美得灼人眼。 终南山的千步梯蜿蜒至山林中,辕车不太方便继续前行,古麟不想乘轿,便与随行的人选择小道拾阶而上,慢悠悠地行到半山腰时,她忽而回头问阿未:“若是可以……可不可以……” 阿未由下往上看她,沉默好一会才回答她:“即便可以,卑职亦不可以。” 古麟的鼻子有些红,轻轻吸了下,又问:“你是不是真的有心仪的姑娘?” 阿未垂眸看着石阶,第一次承认道:“是。” 古麟追问道:“有多喜欢?” 阿未嘴角忽而泛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她心有所属,依然让卑职牵肠挂肚。” 红绣在边上忽而想到朝遇安,便不由自主地说:“希望你的喜欢,不要给她造成困扰。” 阿未微微颔首,冲红绣恭敬道:“所以属下从未对她表露过心迹。”他抿嘴勉强一笑,“料想着,这一辈子,她都不会知晓的。” 红绣没有说话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走了两步,欲折一支梅花,到底是忍住了。喜欢花,有人愿意闻其芬芳,有人可以观其美态,更有人选择将其摘下来。 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牵肠挂肚。 后山山路更为崎岖,本就不是主路,古麟却执意要从这边走,说是拜祭亡父,别人怎好阻拦。 只是还未到坟冢前,古麟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阿未,阿未只觉得身体一怔,遥远的记忆忽而涌上心头,即便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睛蓄满了泪水,他还是用很淡然的表情看她,不等泪水决堤,他轻声吐出两个字:“王爷……”他又顿了顿,微微叹息,“靖王会是你最强大的依靠。” 或许古麟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阿未,更多的只是她不想嫁给朝遇安,所以她才对阿未充满幻想,可现在阿未狠狠击碎那些泡影,只让古麟彻底死了心。 第七十七章 ·幻影 红绣一行人辗转往上,停在一处较为宽阔的平台之上,这面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不悟”,与对面的山峰“转意”遥遥相望,两边仅靠一座吊桥相连,桥边有块石碑,没有刻字,却刻画了只类似乌龟的图案,且龟背上斜插了一柄宝剑,贯穿整块石碑,令人匪夷所思。 有风自崖口吹过,阿未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是花香无疑,可却给人一种比寒风还要冰冷的感觉。他环顾四周,发现左上方的峭壁中开了几朵火红色的花,碗口大小,由崖壁中破石而出。妖冶,胜过罂粟。 古麟开口说古剑山庄的族墓还在对面山中,说话间她自上而下悄悄打量阿未,见他没有看自己,便先行走上了吊桥。 吊桥很是结实,胳膊粗细的绳索穿过厚厚的甲板,踩在上面只有轻轻地晃动。红绣稍作迟疑,随后跟上古麟的步伐。 过了吊桥之后,山路变得更为平坦,只是右边两丈开外的下面是白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悬崖,阿未有些后悔,看这里的地势位置,方才路过的吊桥是唯一的出入口,一旦遭人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一方面他想亲自留在吊桥边防卫,另一方面又担心红绣的安危,最终分派了一半的护卫守在吊桥两侧,自己则护在红绣身旁。他答应过朝遇安:任何时候,一切以红绣的安危为最首要的任务。 红绣身边以前的十二个护卫里,丑、辰、未、戌四人都是朝遇安特意安排在栖凤阁里的,显而易见阿未更得朝遇安的赏识。许多年前,朝遇安对阿未有救命之恩,他自然对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随后攻打前南诏国的那两年里,他也是朝遇安最得力的助将之一,朝遇安信任他。 越往前走,阿未越觉得心神不宁,随即让护卫们保持警惕,不可懈怠。 不一会儿,山上突然有落石滚了下来,但接踵而至轰隆隆的声响绝对不止只是落石,身后的碎石落下来的越来越多,石块也越来越大,阿未不敢贸然后退,只护着红绣继续往前走,路的尽头有两扇大开的石门,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进入了山中陵。 洞中很是开阔,只是视野欠佳比较昏暗,四周温度倒是宜人,阿未甚至觉得有些热,便随手解下身上的大氅,不一会儿鼻尖仍旧渗出汗来。 不远处的石桌那隐约坐了个人,穿了身红色绣着玉兰花的宽袖长裙,裙摆铺陈在石凳边,落了些不知名的白色花瓣。 “魏佐……”她背对着阿未,头也没回地说,“魏佐,我后悔了,为何当初不选择和你离开。” 魏左是阿未的本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现在虽然看不清女子的脸,可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穿透过来,一字一句仿佛用石锤砸在他心上,阿未只觉得一阵钝痛,又听她道:“对不起,若是可以从来一次,我一定和你远走高飞……对不起……” 阿未的手在抖,他狠狠攥着绣春刀,连同刀鞘一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苍山佛顶峰麓的白梅好像开了……”女子地声音回荡在山洞里,显得有些空灵,那样的挥之不去。 阿未又闻到了方才那种花的香气,仍旧是冷冷的味道,他镇定心神“嗯”了一声:“再过两个月,玉兰花也会盛开。”说完,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好么?” “也就那样罢……”女子轻轻地回应着,又转口问询道,“外面那个姑娘看起来很在意你。我现在时常后悔着,可是魏佐,许多年以后,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没有带她离开?” 阿未觉得脑门子有些胀痛,抬手扶了扶额头,掌心下的双目闪过一丝寒意,好一会儿才回道:“若是她再要求让我带她离开,我定不会拒绝她。” 忽而周遭安静下来,有水流潺潺的声响,眼前的一切越来越亮,原本那些暖意也随着光亮快速消散。 · 阿未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还是站在吊桥旁,连忙去寻红绣的身影,却见她站在石碑前看着什么,连忙走过去将她往后拉,红绣一脸地诧异:“怎么了?” 阿未微微喘气:“郡主可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红绣虽然觉得很奇怪,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古麟站在石碑边轻抚剑柄,用一种很是怪异的眼神看着阿未,沉默许久后,才道:“去山庄罢。” 阿未仍旧不放心,问红绣:“郡主方才有没有见到奇怪的场景?或人或事。” 红绣想了想:“石碑上那只乌龟算么?” 阿未心神不宁,又去问别的护卫,他们都说没有丝毫异样。自己方才所经历的明明是幻影,甚至差点被蛊惑,但为什么他人没事。 他猜不透,石壁上的花也许是关键,可是他不敢冒然去采摘,只得随古麟继续往前。为求安心,他快速走到红绣身边,提醒她道:“郡主,若是觉得有丝毫异样,与寻常不同时,一定要顺着对方的心意。” 红绣很是费解:“什么意思?” 阿未也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总觉得有些古怪,郡主还是提高警惕些好。” 红绣点了点了头:“知道了。” · 古剑山庄曾经广收弟子,自古星南死后,同父异母所生的古星北继任庄主以来,山庄一日不如一日,越渐萧条,毕竟三百年基业在那,还不至于到陌路。 踏着宽厚的石阶而上,十三座石雕牌楼巍峨挺立,无不彰显曾经的辉煌,因为古麟身为庄主侄女的身份,今时不同与往日,庄里剩余的弟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列队相迎。 红绣往上看,没有在山庄门前见到庄主,觉得有些奇怪,倒是没有多问。 身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红绣觉得自己花了眼,为首的人那身装扮一如初次和朝遇安相遇时的场景,银色铠甲上的四爪龙无比清晰的跃然入目,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飘舞,依旧能看到他如炬的目光,还未想好如何问安,他已经在她跟前下了马:“还顺利么?” 红绣微微一怔,果然是他:“王爷怎么来了?” “不太放心。”他回答的还算干脆。 红绣微微低头,当他是惦记古麟。 山庄的朱门大开,弟子早已跪地相迎,红绣不紧不慢地随着古麟踏过门槛,宽大的白玉影壁上刻着的东西看不清楚,红绣往前走,想靠近些。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从四面八方的飞窜出来的箭矢已全数射了过来,红绣惊出一身冷汗,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朝遇安直接将她扑在地上,用身体护住她,避开了所有的流箭。 虽然穿着厚厚的盔甲,朝遇安还是身中数箭,撑着胳膊压在红绣身上,居高临下,在确定她身上没有箭矢后,眉头紧蹙,强忍着痛问她:“若是……那时候我不去江南督造龙袍,你会不会答应做我的王妃?” 有血滴下来,落在红绣的脸颊上,异常的冰冷,她还能闻到一种妖娆的香味,血应该是热的,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气味,红绣顿了顿,回答他:“会。” 朝遇安的脸俯了下来,他们的唇与唇之间只有三指宽,他轻轻贴了上去,刚碰触到,却重重地倒在她颈边,不再说话,甚至没有丝毫温度。 红绣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溢出,是自己的眼泪,她微微张口,喃喃自语道:“可是,时光永远不会从来一次。” 红绣闭上眼,周遭安静的可怕,眼泪悄无声息,她虽然在哭,却不觉得难过。她也知道这一切这不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一点点愧疚。 耳边有铃铛声,异常清脆,似曾相识。 “天下太平——” 这一声,红绣睁开眼。远处烟雨朦胧,看着穿着朝服的自己,一手攥着铜铃,另一只手提着铃铛,一步一步踏着望仙桥的阶梯,与自己越来越近,走到跟前,冲自己笑:“给你。” 她将铜铃递了过来,红绣顿了顿没有接,她又转手将灯笼递了过来:“那,这个给你。” 红绣伸手接过宫灯,眼前女子的眼睛异常温柔,嘴角仍旧带着微笑说:“什么都是自己选的,愿你此生无悔。” 红绣点了点头:“无怨无悔。” 女子的衣裳忽而变成浅绿色的宫装,拿着铜铃继续往前走,风中有铜铃的声音,还有她的祈愿:“天下太平——” 红绣提着宫灯站在望仙桥上,一身火红的朝服,金色补子上的三足青鸟展翅欲飞。 四周渐暖,身后有脚步声,红绣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喻潇手上拿了两串糖葫芦问她:“不知道酸不酸。” 红绣接过来咬了一颗,鼓着腮帮子说:“甜的。” 喻潇就着她的手,吃她吃过的那串,而后,低着头眉眼含笑道:“果然是甜的。” 78.第七十八章·道别 红绣在古剑山庄小住了几日, 谁也没提那日在山上似梦非梦的幻境, 便当是梦罢。 而住在这的几日她也从未见过古星北庄主, 按理说不应当的,的确有些好奇,却不是特别感兴趣。虽然这里任何地方相比帝都来说都是新奇的,可她的心早已飞回长安。 初十那日,红绣告辞离开,古麟没有挽留。 要离开的, 总会离开, 留也留不住。 队伍浩浩荡荡行至终南山山脚时,竟是遇见了朝遇宣。远远看去,他骑着白马, 一袭白衣头戴金冠,身后是一片如火的梅林, 翩翩公子,眉眼含笑。红绣捏了捏脸,会不会又是另外一个幻境, 脸颊有些疼, 还是不放心, 便小心翼翼地望了阿未一眼。 阿未形色如常,见朝遇宣没带很多人马,倒也不敢掉以轻心,人还是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端王。” 朝遇宣似笑非笑,等着红绣到了眼前跟自己请安后才说:“我来的倒是巧了。” 红绣很奇怪他的出现:“不知王爷来终南山有何事?” 朝遇宣的表情未变:“接你回长安。”他怕她不信,又补充道,“乾汗前两日来京朝贺,二哥光顾着陪他,不得空闲,我便请旨过来一趟。” 红绣没有多想,只随口问他:“凉玉公主也一同回来了么?” 朝遇宣在马上微微一顿,才回答:“未曾。”他似是犹疑,有什么话已经到口边,却是故作轻松,“启程罢。” 红绣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也没多问,边上停着一辆朱璎四轮车舆,她踏着条凳上了车,朝遇宣毫不避嫌,下了马,踩着条凳跟了上去。 明明两个人都是有各自婚约的,再同舆而行难免遭别人说闲话,可朝遇宣却是一点都不在乎。而红绣只隐约觉着他一定是有话想同她说,便是默认。可一路上,他从未主动开过口,若不是时间漫长而难捱,红绣定会认为自己还在幻境里,一定是。 一路相安无事,到了日落时分天空开始飘雪,越来越大,他们便在秦镇落了脚,原本若是继续驱车前行,亥时前是可以抵达长安的,可风雪无法估量,还要渡沣河,朝遇宣便要在镇上休息一晚,红绣算了算时辰,今早他能出现在终南山,那么必定是连夜赶往古剑山庄的,休没休息她不知晓,可他能那么精准的把握好时间的原因,她并不想去细推,最后还是同意在客栈落脚。 小镇虽比不上大城,该有的客栈酒楼一应俱全。 同庆客栈的杨掌柜前一夜见到朝遇宣时已经被惊吓过一回,这次连同红绣过来,着实又被震惊一次,两千戎装军士可不是随时都能看到的。 阿未见掌柜的这般表情,终是稍稍放下心来。 · 红绣用完晚膳后出了房间,还在年里,屋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她双手搭在三楼过道的围栏处,看着昏黄的烛光,若有所思。 朝遇宣上了楼,远远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走近。 红绣转脸看他:“王爷若是找下官有事,不防说来听听。” 朝遇宣听了,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是不是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 “如若不然?下官猜不出王爷的想法。”红绣站直了身子说道。 朝遇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沉默一会儿才说:“早些休息罢。” 朝遇宣一只手负在身后,经过红绣身边,红绣看见他白色锦袍上用银线绣着的牡丹,袖口内侧的花边有一处已经翘了些碎线,穿在一位皇子身上,很是不应该。她仔细回忆还在司衣房时,那几年进贡来的纯白锦缎,是什么时候做成衣裳送去景阳殿的,记忆有些模糊,猛然想起来,好像是仙居殿的一个宫女去到司衣房要求这样的花色,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可他还穿在身上,对他来说必是意义非凡。 既然他不愿意说别的事,红绣定不会多问。她对他,终究不会再好奇,可是那朵豁开了线的牡丹一直在红绣脑中盘旋不去,若是旁的她肯定不会过问,可自己毕竟在后宫也算缝制衣裳七八载,怎么能忍,便叫住了他:“王爷,请稍等。” 红绣没打算用银线将那花朵修补好,只是用小剪子将断了的银线慢慢挑开,再剪掉露出来的边角线,这样让花小了一圈,但是看起来不再毛躁。整个过程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很是安静。 朝遇宣全程盯着她的脸,也没有说话。 末了,红绣用手捧着剪断了的银线准备回房间,朝遇宣在身后唤她的名字:“安红绣——” 红绣扶着门框竟不敢回头:“王爷何事?” 朝遇宣觉得心跳有些加剧,是不安还是恐惧,他不得而知,也许是一种紧张感,或者说是负罪感。 “快走!”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 红绣回过头来:“什么?” 朝遇宣大声叫了句:“来人!”几个护卫闻声而至,阿未自然跟着上了楼,朝遇宣蹙着眉头看了阿未一眼,靠近他,对其耳语道,“带你主子从后门离开,不要声张,由水路回长安。立刻,马上!” 阿未觉得背上一凉,他明白朝遇宣的意思。 红绣不明就里,阿未已经将她拉着进了房间,换衣服都怕来不及,只说了句“得罪了”,然后用被子将红绣裹起来,直接扛着她从窗户跳到后院中。院中有守卫,阿未挑了几十个面熟的,一同悄悄地出了客栈。 阿未并不是完全信任朝遇宣,所以没有选择回长安,而是往终南山方向而行,打算天亮后再绕路回长安。 刚出秦镇,他们便看到同庆客栈方向已经有可见的火光,在漫天飞雪的夜里极为醒目。 红绣目瞪口呆道:“那边怎么了?” 阿未不知道,给不了她答案。 红绣面露疑色:“端王会不会有事?” 阿未蹙眉凝重道:“还有护卫在客栈,王爷应该不会有事,除非来的人,比护卫还多。” 谁能带那么多人?红绣竟然首先联想到朝遇安,难道朝遇安要对朝遇宣动手,那方才朝遇宣叫她走的原因,是怕伤及自己?红绣又觉得两样都不可能,脑中更是乱成一麻。 · 夜色给刺客做了最好的掩护。 他们来人的数量不少,各个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朝遇宣一早就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还在去终南山路上的时候,而他们没有动手的原因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么,也许,他们是冲着红绣,又或者是想一箭双雕。 朝遇宣坐在大厅等着,等了许久,那些人还是没动手,他都有些困乏了。原本他很想知道那些人的目的,此时此刻,既然红绣已经安全地被送走,他也失去耐心,准备离开,怎料身边的守卫却有九成多的人中了毒,形同废人。 朝遇宣不能坐以待毙,让一个身量纤细的内监穿着红绣的衣裳,狐尾毛领的斗篷遮过头,从后面看还真有几分相似,带着他和为数不多的护卫驾车离开,更是让人一把火烧了客栈。 红绣留下来的守卫大多数是朝遇安的人,而朝遇宣自己所带的护卫并不多,所以在到沣河西岸,那些刺客出现的时候,领头的女子只用一句直白的话,让余下守卫有了异心:“车里坐的人是大昭的三皇子,若是他死了,皇位必定是二皇子的。” 朝遇宣记得她的声音,虽然只听到那么一小句——在骊山,为首行刺的就是她。 朝遇宣在车厢里轻抚袖口:“车内还有一名女子,可否留她性命?” 阿音一身夜行衣,声音如夜的鬼魅:“自然留她不得。” 朝遇宣抿嘴笑:“你可知,若是她死了,二哥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阿音怔在原地:“靖王妃在里面?不可能!” 朝遇宣撩开帷裳踩着车辕下来:“你很在意二哥的想法?” 后来朝遇宣再回忆起来今夜之事,只是单纯的觉得,不想自己最狼狈的模样被红绣看到,不想死在她的眼前,仅此而已。他有很多事没有同红绣说,比如,自己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她,但还谈不上喜欢,如若不然,父皇曾对他说,打算将红绣赐给他的时候,可他却直接拒绝了,若真的喜欢她,那么他应该接受父皇的赐婚。 · 阿未将红绣安顿在守城卫兵家中,自己带了一半护卫赶到沣河的时候,阿音的剑刚好刺向朝遇宣,阿未却忍不住狂奔过去阻止,并以身躯挡在朝遇宣跟前。 阿音几乎是脱口而出:“魏佐,闪开!” 阿未一怔,立即知晓了眼前蒙面人的身份,却没躲开:“可不可以……” 阿音打断他:“没有回头路了。” 阿未忽而转过身跪在雪地上,对着朝遇宣道:“卑职求端王放过这些刺客,能不能对他们既往不咎。” 朝遇宣很是从容地笑:“照情形看,现在可是他们不肯放过本王的架势。” 阿未垂下眼眸,拱着手无比恭敬地说:“郡主说过,王爷是个善良的人,郡主也一直未曾忘记王爷在畅音阁替其解围之事。” 朝遇宣嘴角微沉:“本王从未放在心上。” 阿未别无他法,站了起来用身体挡着阿音的剑并往前靠近她,每走一步,阿音便往后退一步。阿未无声地冲她对了口型:“无论杀不杀他,靖王做定了太子。”他又发出声音道,“不要多此一举,快些离开!” 朝遇宣在身后低着头,喃喃道:“已经迟了。” 五千飞骑营的护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见到穿夜行装的人便杀,几乎是刀刀刺向他们的要害。朝遇安怎会轻易地只让朝遇宣去接红绣,总会有他自己的保护方式。可那些护军根本不知道刺客中有阿音,是他们靖王的侧妃。 阿未又去替阿音挡剑,嘴里叫着“住手”,兵刃声,厮杀声盖过了一切,护军们认识阿未,也不多说话,只是刺伤了他,对阿音却没有手下留情。 阿未倒在地上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阿音的身首异处,她以黑纱蒙着脸的脑袋落下来的时候,离他不远,那双如墨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好似在做最后的道别。 不一会儿,渡口附近之处横尸遍地,暗色的血染透了白的血,周遭浓浓的血腥味弥漫着,挥之不去。 那些刺客的尸体堆成小山般,只见护军们面无表情地往上面浇松油,跟着将几只火把抛了上去,半个时辰不到,那些尸体便已被烧成焦炭,护军们再将那些黢黑的残块全部丢进沣河,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79.第七十九章·新帝 第二日巳正时分, 朝遇宣和红绣已平安抵达长安, 驱车顺着朱雀大街直接进了皇宫, 各自回寝宫沐浴换装后,又一同向皇帝请安。朝遇宣并没有说路上遇袭之事,红绣更不敢轻易提及,朝遇安那边估摸着也不会说,当事人的心中自然会留有一根刺或者一道疤。 午时设宴于麟德殿,依然是酒过三巡后皇帝先行离开, 而后朝遇安和阿史那乾才放松开来, 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毫无顾忌地敬着对方,最后干脆拧着酒坛子勾肩搭背地往楼上走, 他们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殿上,竟让红绣觉得有些刺耳。 随后两人躺在结邻楼的波斯绒毯上, 阿史那乾终是流下了英雄泪:“凉玉容不下她、容不下我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阿史那乾那次回突厥后,得知侍妾塔伊有了身孕,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在凉玉嫁过去时, 塔伊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没过几日, 凉玉却非说塔伊偷人,腹中的孩子来历不明,留不得。 而后,塔伊竟亲口承认是在乾汗来大昭时与别的男人有了私情,不盼自己能活命,只求留腹中无辜婴儿的一条性命。 这事弄得突厥王宫人尽皆知,阿史那乾顾念旧情,只下令将塔伊逐出王宫,任其自生自灭;可盛怒之后,又开始懊悔,他怎会不了解那个随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女人,生死皆抛一心向他,又怎会与他人有染,再去寻塔伊时,已遍寻不着。 “找不到她了……不知道她去哪了,你说,会不会是凉玉找人杀了塔伊?”阿史那乾双唇微抖,掩饰不住的担忧。 “不会。”朝遇安用指腹擦去自己眼角的泪,宽慰阿史那乾,“凉玉初到突厥,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想必塔伊只是找地方藏起来了。”他翻了个身,呢喃道,“至少你的她,还活着……”俄而,他又笑了出来,“中原人有言‘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们定会母子平安。” “安,认识你真好。”阿史那乾看着朝遇安,思忖良久后问,“假如……我是说,倘若有一天我休了凉玉,大昭要对东·突厥开战,我希望会由你带兵。” 朝遇安只枕着胳膊,轻飘飘地提醒他昭国皇宫里的惯用手法:“不会有那一天的,凉玉不会被你废黜,她只会患恶疾殁在你们突厥的王宫。” 阿史那乾有些不理解:“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凉玉她不是与你同母所生的妹妹?” 朝遇安盯着头顶上的圆木正中,底下挂了只圆形的吊坠,拖着红色的璎珞,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即便她是我的亲妹妹,也不会改变她已是和亲公主、突厥可敦的身份。” 阿史那乾若有所思,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是完全明白你的说法,但是,凉玉她永远会是我的可敦。” 朝遇安嘴角微微一翘,改口说道:“等你以后有了女儿,尽管嫁来大昭。” 阿史那乾用胳膊杵他:“这话应该是我说,日后你若喜得郡主,记得留一个做我阿史那乾的儿媳妇。” “好。”朝遇安笑道。 阿史那乾忽而开怀道:“听闻你要娶王妃了,还未恭喜你。” “千万不要恭喜我。”朝遇安有些幽怨,微微叹息着,“我不觉得那是可喜可贺之事。” 阿史那乾见他表情不佳,也没问原因,只问:“安,什么事才能让我向你道贺?” “快了。”朝遇安觉得有些晕,缓缓闭上眼,“那时候,普天之下的人都会……”他昏昏欲睡,声音越来越低。 · 红绣自终南山回来后,夜里隔三差五地梦魇,总会梦见朝遇安死在她眼前的场景,一遍遍地对她说——“若是那个时候我不去江南督造龙炮,你现在会不会已经是我的王妃了……” 喻潇发觉红绣精神不佳,向她问询,可她无法告诉他事实,难道说自己经常梦见靖王么?实在难以启齿。 因着夜里梦魇发汗的原因,终是身体不适干咳不止,连朝都上不了。她忽然很害怕,师傅就是患了咳疾而故的,她这样年轻,还未与喻潇成亲,她还不想死。 喻潇年后回长安时,从江南带回来个赤脚医生,名憋十,善偏方,用崖蜜和百合干兑水,隔水蒸,每日早晚各一次让红绣服用,过了两日咳嗽已有所好转。可梦魇依旧困扰着红绣,一直不见彻底治愈。 这样的梦持续到朝遇安大婚前几日,红绣在喝了宁神茶之后,终是睡着了。 这一次她做了另外的梦,梦见她还在司衣房,梦见海棠树下的朝遇安,梦见他将那个刻着“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小金牌还给她。 红绣想起来,这是骊山遇刺那日,她很想开口告诉朝遇安这一日会发生的事,可梦中的自己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结果依然是朝遇安负伤归来,在自雨亭等她。 朝遇安温柔地对她说:“盘长结很好看,想要什么赏赐?本王都答应你。” “奴婢想过自己的生活。”红绣虽然知道这是梦,却并不想惹怒梦里的朝遇安,并想要顺着他的心意,“王爷是不是明日要去江南督造龙袍?” 朝遇安对她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么关心我的行程?” 红绣顿了顿,有些话怎么都无法说出来,还是对他福了福身子:“愿王爷一路平安。” 朝遇安低着头冷笑一声:“本王走了,你便可以与喻潇双宿双栖了么?” 红绣一惊,摇头否认。 朝遇安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怎么可以……”说着他扑向红绣。 红绣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落华宫的那一晚又重现,红绣尖叫一声终是醒了,却是满脸的泪。 花影闻声撩开暖帘进来:“郡主又做噩梦了?” 红绣抱着双膝在床上抽噎着,半言不发。 花影伸手去摸红绣的睡衣,整个后背处都是一片凉意:“奴婢让人打热水进来,郡主换身衣裳罢。” · 红绣彻底病了,发热伴着头痛,来势汹汹的,喻潇白日不离其床榻相伴,人也跟着消瘦许多。 这一病,便错过了朝遇安的大婚。 外人看来,也是这场帝都盛大喜宴带来的福泽,红绣在古麟回门那日,终是不再发烧了。 红绣闻到一种幽幽的冷香,睁开眼见喻潇在身边,问他:“什么香?真好闻。” 喻潇去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稍微松了口气,瞅向窗外对她说:“陆伯母在院子里移栽了骨里红,大概是梅香。” 红绣又问:“今日十几?” 喻潇端了药过来:“已经十八了。” 红绣想了想,抿嘴一笑:“知道么?去年的今日令贵妃罚我提铃。” 喻潇“嗯”了一声:“我知晓。” 红绣还想说什么,喻潇让她先喝药。 红绣的舌头有些麻,几口便喝完陈芥菜卤汁,喻潇将引枕塞在她身后让她靠着:“好些了么?” 她昏昏沉沉睡了几日,脸色很是不好看,却笑着逗他:“你说我这是不是回光返照?” 喻潇明显一僵,而后用手指弹她的额头:“瞎说什么呢?” 红绣抿嘴拉着他坐在床沿处,人顺势窝在他怀里:“我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做梦,但不管怎样,我只想成为你的夫人。你娶我好不好?” 喻潇轻抚她的额头,嘴唇贴了上去,闭上眼呢喃道:“圣旨都下了,你已是我的未婚夫人。”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再等两年又十一个月,我娶你可好?” 红绣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贪恋喻潇身上的味道:“好。” 晚上红绣又做了梦,梦里似曾相识,一身朝服的她提着灯笼,站在望仙桥边,远远看见那个穿宫装的自己,从玄武门方向提铃走过来,踏着阶梯离自己越来越近,待走到了桥中央,红绣冲她叫:“红绣,继续往前走,不要停留!”她怕她也会落水。 那人却对她笑:“王爷让我回去,不必再提铃了。” 红绣怔在原地,一直困扰她许久心魔,终是化开了。若是当初,玄武门下她接受朝遇安的好意,今日定是另外一番景象。 “保重,安御侍。”她说着,与红绣擦身而过。 红绣冲着她的背影摆了摆手:“再见了,安红绣。” · 肃元二十八年的新年,凉玉未随阿史那乾来大昭,肃元二十九年的朝贺她也没回长安。 同年秋狝时,皇帝受伤,为顾及江山社稷,即刻下诏书立朝遇安为太子,又在除夕夜宴上昭告文武百官,传旨退位,成为大昭开国后的第二位太上皇帝。 只过了一夜,大昭改元为“靖和”,年号是朝遇安定的,学他父皇那样,第一个字用自己为王时的封号——“靖”,下笔的行书飘逸有力,脑中突然冒出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知不知?入骨相思竟不知”,他顺手写上知字,而后顿了顿,又添了一笔,改为“和”。 登基大典、立后大典接踵而至,盛大又从容。朝遇安立古麟为皇后,封王珺为贤妃,奉嫡母王氏为慈惠太后,在初十那日,他更是追封聂音为贵妃,设衣冠冢和一柄无鞘长剑,葬在骊山皇陵。 朝遇安登基的这一年又是选秀季,慈惠太后下懿旨让礼部准备选秀之事,因着时间仓促,便将入宫日期推迟到三月初三,那些赶不急来长安的秀女只能再等三年。 朝遇安将遴选秀女的任务交给红绣,红绣前前后后忙了五日,仔细甄进,依例留下三百秀女,依然将她们安排在拾翠殿,让嬷嬷们交其礼仪规矩,等着四月时的殿选。 明明定好了四月初二在含凉殿殿选,可到了那日,朝遇安竟推脱身子不适,让红绣看着留几个,她哪敢做主,便去向慈惠太后求助,慈惠太后知晓朝遇安的脾气,她虽为皇太后,能在长信宫养尊处优,可太上皇帝却是在落华宫那逍遥快活,自然是谢绝了红绣的请求。 红绣只能再去找古麟,可古麟却对她避而不见。 红绣简直骑虎难下。 好在陆佩君知晓此事后,第二日亲自从落华宫过来一趟,金口玉言留下十位家人子,替红绣解了难题,为此王珺对红绣是又多了一丝抱怨,但红绣无法顾及她的感受。 红绣又开始忙着拟写册封的圣旨,有家世的家人子得以七品宝林的封号,余下的则是八品采女。原本用不着她亲自宣旨的,到底是想着能顺路过去探望王珺。 到了画堂殿,红绣明显察觉到王珺的不悦,想到那时的令贵妃,她自然能理解王珺的心情。她还是很在乎两人之间的情谊,便让王珺决定那些新晋小主的寝宫,王珺这才稍稍消了气,仅此而已。 自选秀结束后,每每散朝,朝遇安总会留红绣在宣政殿议事,回回留她到午时,再一同用午膳。她是御侍,跟在皇帝身边,理所当然。喻潇无话反驳,可心中总会有些不痛快,他只有等,等圣旨上的三年之期。 快了,今年过后,他便可以娶红绣了。 80.大结局·成婚 朝遇安登基不久, 便大赦天下, 那些秋后要问斩的死囚们, 除了十恶不赦之人,全被赦免死罪,但要到边关修长城,十年后可回乡。爱玩爱看就来 朝遇宇得封成都王,等弱冠后去四川就藩,朝遇宣的封地则应他本人的要求改为云南。 不久后阿史那乾定都伊里, 将酒泉郡献给朝遇安, 正式对大昭俯首称臣,成为继燕国后第二个享有独立文字、语言和货币的藩属国。朝遇安自然友好的以玉门关为界,将吐蕃以北的土地回赠给他统治。 · 又是一年汛期政务格外的繁忙, 朝遇安连同几个要臣,在宣政殿商议对策结束后天都擦黑了。 喻潇说身子不适想即刻回府, 朝遇安唇角含笑应允。随后除了红绣,别的官员都给朝遇安遣出宣政殿。红绣还未开口,朝遇安已经叫人传膳, 他怕红绣借故离开, 又命灯寿去画堂殿宣王珺过来一同用膳。 这是朝遇安的惯用伎俩, 王珺心知肚明,却乐意随时奉陪。 后来的几日,喻潇称病不能上朝。 红绣很是担忧,休沐时去国公府找喻潇,还带了些点心。谁知他好端端的在后花园里种树,她自是一脸诧异。 喻潇擦了擦额头的汗,将她领到阴凉的地方,察觉她有些心虚,笑道:“知道错了?” 红绣用眼神默认,又问他:“你不是病了么?” 喻潇打开食盒,挑了块红豆糕:“我若不称病,你看他会不会将我丢到三省去赈灾!” 红绣低头笑了出来。 喻潇嗔她一眼:“还好意思笑?”说着去挠她的腰。 红绣没躲直接扑在他怀里,轻轻地说:“对不起。” 喻潇顿了顿,将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不用和我道歉。” 红绣很少告诉他朝遇安留她在宣政殿后的事,喻潇相信她,彼此不问不提,彼此相互信任。 · 靖和元年入冬后,喻潇带着太上皇帝在位时的赐婚圣旨,请朝遇安定夺婚期,虽还未到三年,可婚礼事宜繁琐总想早些筹备。 朝遇安紧紧盯着底下跪着的人,随口道:“待明年冬月或者腊月定有吉日。” 喻潇脸色微白低着头,这是又要拖他们一年的意思。 喻潇别无他法,新年的时候同陆佩君暗示想年后娶红绣过府。 陆佩君也被朝遇安气着,私底下同太上皇帝发了牢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虽然朝遇安的后宫妃嫔数量不少,可都过大半年了,也没见谁有幸怀上龙种。一翻《彤史》才得知,他每月在后宫的日子屈指可数,即便翻了谁的牌子,第二日必让御药房赐“补药”,有孕才怪! 慈惠太后那边也不作为,美其名曰——皇后都没怀龙嗣呢,别的妃嫔急什么。 太上皇帝怎会不知朝遇安的心思,只能想办法让他彻底死心:“着钦天监挑个日子,让红绣和品仙成亲罢。” 最后婚期定为二月二十六,朝遇安有些闷闷不乐,同时也被朝遇宇烦透了,便顺带将风影赐给他做妾室。 · 红绣和喻潇的婚礼,礼部极为重视,陪嫁的妆奁比凉玉和亲那会子还要多,珍珠、翡翠、黄金全是成双拼对的装箱,唯恐亏待了红绣。 二十六这日用完午膳,红绣休息半个时辰后开始沐浴更衣,朱红裙褂上绣着金色的凤凰,凤尾拖地三尺,若不是凤冠上只有一只衔珠金凤,说她是皇后的装扮也不为过。 而后有嬷嬷过来给她开脸,再绘妆,整个过程她盘腿坐在床上,新娘子成亲这一日,在到夫君家之前脚是不能沾地的。 一切梳妆完毕,花影将一方绣了金色囍字的红盖头遮住她的凤冠,明黄的流苏垂在胸前,让人浮想连连。 月影去楼下唤陆君航,名义上他算是红绣的舅舅,早早地就被陆佩君由甘州邀来长安送亲,背红绣出阁的责任交于他最为合适。 有脚步声从楼道那传来,红绣这才有些紧张,双手扭捏着无处安放,花影从金盘中拿了只苹果塞进她手中,意为平平安安。 等人上来的时候,几个宫女大惊失色,全都跪了下来:“参见皇上。” 红绣微愣,连忙改成跪姿,没有说话。 朝遇安开口道:“花影留下,其他人下去。” 红绣的心砰砰直跳,根本不知道朝遇安这时候过来要做什么,花影比她更为担忧,却只能跪着。 朝遇安慢慢靠近红绣,看着一生中她最美的一日,倒也没做孟浪之事,他瞥见她手中的苹果,便伸手拿起来随手丢在床榻上:“我从不认为一只苹果便能带给你平安与健康。”说话间他将一样东西塞进红绣手中,她只觉得触手冰凉且有些分量,却猜不到是什么,又听他继续说道,“反而一些实际的东西,才能让我放心。” 红绣摸了下轮廓,大概想到是什么,弓着身子道:“臣不敢。” “拿着罢。”朝遇安沉声道,“这是我唯一能送你的最好的东西。” 飞骑营虎符,二十万兵权,可不是最好的东西么。 红绣知晓推脱不掉,便向他磕了个头:“臣谢皇上赏赐。” 朝遇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若是这个稽首礼,是用在两人的拜天地中,那该多好啊。 他还是舍不得的,又微微叹气:“今日是舅舅背你出阁么?” 红绣明白他说的是陆君航:“是。” 朝遇安对花影道:“传陆将军上来。” 花影如释负重,疾步下了楼去。 朝遇安伸出手,在红绣的红盖头外描了个轮廓,终是忍住了,他没有资格。 陆君航过来的时候很是激动,眼里噙着泪双手都有些抖,拜见完皇帝后,躬着身子走到床榻前。 红绣见到一个身影在床榻那半蹲着,便双手抚平膝头,站了起来,花影走过来扶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习武之人的肩膀都很宽阔,也会让人觉得踏实,虎符红绣没地方收,只得紧攥着,而后搭在身下人的肩上。 花影走在他们前面,快速下了楼,对厅中的宫人吩咐了声:“都跪着,不要抬头。”然后又走到门口,让所有的护卫全部面相皇宫门口。 朝遇安天亮时已传了口谕,命守门护军打开丹凤门,好让红绣从那出皇宫,被几个老臣知晓了,全都跪在紫宸殿外叫着于理不合。 朝遇安只回他们一句:“晋德阳郡主为长公主,随太皇太后姓陆,合情合理了罢?” 红绣在凤銮车上叮嘱阿未,一定要从丹凤门的右偏门出去,万万不可走正中,即便是朝遇安给她特权,她也不敢太过招摇。 喻潇一身喜服,骑着马等在皇宫门口,见送亲的队伍出现在含元殿广场时,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国公府门口早已人头攒动,都等着看新娘子。 红绣踩着条凳下了凤銮车,又踏在一边的马鞍上,花影撑了把二十四骨油纸伞遮过她的头顶,宫人在地上垫好圆毡子,估算她的步伐一直延伸到府里。 喻潇将她打横抱,轻笑:“这样走,快一些。”红绣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地勾着他的脖子,几乎臊红了脸。 进府拜了天地,红绣被人簇拥着牵进新房,喻潇则被同僚们留在大厅喝酒。 那些人有意无意地想灌醉喻潇,他应对自如,脸上挂着笑,摆了摆手说要去下净室,人却绕了一圈,偷偷到了新房。 他还是很清醒的:“我回来了。” 红绣并拢着双膝端坐在床沿边“嗯”了一声。 喻潇拿过秤杆,小心翼翼地挑开她的红盖头,先看到那双红唇,再是琼鼻,红绣微垂着双眸,一脸的娇羞,喻潇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终于娶到她了。 花影和月影端着金觥盏和酒壶走过来。 见他们喝了合卺酒,宫人们各自说了恭喜的话后,全都自觉地退了出去。 喻潇歪着头打量红绣的凤冠:“这个,怎么脱下来?” 红绣的脸微红,由后面拔下两根金簪,喻潇伸手过去一揭,整个凤冠便拿了下来。 喻潇轻轻地用手抚顺她的头发:“带你去个地方。” 红绣脱了华丽的裙褂,披了件红色的罩衫。这个空挡,喻潇留了张字条在桌案上,带着红绣由北面的窗子那跃出房间,去到国公府的后院。 暮春时节的凤凰花还未开,眼前的凤凰树上挂满了巴掌大小的灯笼,每个灯笼下都绑着红绸,而后他点燃一根引线,浸了火药的细线燃烧着往上,呈树根状分散开来,再引燃了灯笼里的蜡烛,人站在树下往上看,美不胜收。 红绣满脸的兴奋之情,瞳孔倒映着那些烛火,明亮的不得了。 喻潇看着她欣喜的脸道:“我们还未结发。” 红绣抿着嘴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 “等到你,真好。”喻潇说着轻轻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 第二日,朝遇安以红绣已经是长公主为由,要重修郡主府,改建府邸时她可以住宫里,人还是照旧以御侍的身份要临朝。 喻潇在心里将朝遇安揍了一百遍,早中晚各一次。 工部那边任务还算轻松,原本就是公主府的配置,只不过将郡主府的牌匾改为公主府,门前台阶再次砸了,又建为七阶。 红绣总算体验出做公主的难处,喻潇即便有爵位却有驸马的头衔,虽然两人的府邸只有一墙之隔,奈何不能夜夜同眠共枕,白天见面没所谓,若是晚上要在谁的府邸里过夜,还需要先递牌子去宫里,由王太后恩准,递得频繁些,难免有宫人碎嘴,叫红绣的脸往哪搁。 一个月能缠绵一次不算过分。喻潇自是有苦难言,却是无可奈何,故而每次递牌子总会挑第二日休沐的时候,好让红绣能多休息会。怎料有一日,太后到了第二日才恩准。 本来就是难得的日子,喻潇要的又多,红绣微喘着,有些接不上气地说:“还要……早朝……” 喻潇声音低沉,在她耳边呢喃:“早上我会替你告假,说你身子不适。” 红绣觉得很是难为情,哪有前一夜召幸,第二日便生病的道理,刚想反驳,喻潇却使坏,曲起她的腿,越发卖力挺进,次次顶到底,她忍不住叫出声,随着他的动作,声音越发难忍,她仿若被抛入云端,浑身无着力点,什么都抓不住,双腿不由自主地勾住他的腰身,脚尖绷直再缠紧。 喻潇看着她忘情的脸,身下没停,红绣在长长的吟哦声后,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深深喘息着。喻潇跟着释放出来,而后怜爱地吻她的额头。 红绣躺了会,摆摆手道:“不行了,我去洗一下,等会子起来上朝。” 可刚洗干净,喻潇又将她剥了个干净,坏笑道:“看来我还不够努力。”说着,用唇贴着她的肌肤,慢慢往下。 喻潇边亲边问:“还上不上朝?” 红绣咬着唇道:“上。” “嗯?”喻潇咬了她的红点,“上什么?” 红绣闷闷地低吟:“你……讨厌。” “上我?”喻潇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直接躺平并将她捞到自己身上,“好啊,来吧。” 几乎一夜未睡,到点却是自然醒,依然去了皇宫。临朝时,红绣觉得腿还在打颤。 朝遇安踱步上了金陛,看似随意地往她那瞟了一眼,瞳孔猛然一收缩。 灯寿抱着拂尘高声唱报:“有事启奏,无事……” “退朝!”朝遇安狠狠打断,拂袖原路退出含元殿。 一干大臣目目相觑,竟是哑口无言。 ——这是怎么了,谁惹皇帝不快活了? 红绣脚下有些踌躇,自己是去宣政殿呢,还是回栖凤阁,是个问题。 皇帝没吩咐,还是去宣政殿请个安再行离开的好。 外头天还没大亮,宣政殿里点着灯。红绣步伐缓慢,冲他行礼:“给皇上请安。” 明明有些事朝遇安心里都明白,红绣和喻潇都成亲那么久了,做夫妻应该做的事很是寻常,可就是心中郁结。 他让她坐在龙案边,那里只有一张紫檀雕龙纹宽椅,红绣哪敢僭越,连忙推脱。 朝遇安压着她的肩膀:“坐下。” 坐正后,红绣自然是浑身不自在。 宣政殿里的熏香好像换了,红绣觉得眼皮子有些沉,虽然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目光却开始打飘,明黄的锦幂上,有浅黄的飞龙纹,她想看那纹路是绣上去的还是印上去的,却越是分辨不得。 终是慢慢趴上去,睡着了。 朝遇安站在她身边,紧紧攥着拳,不敢去碰触她,怕一旦摸到了她的脸会一发不可收拾,便想碰触得更多。 内间里没有常服,只有一件备用的龙袍,朝遇安取过来,轻轻披在她身上,她没有醒。 他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外头微亮,晨曦透过素纱透进来,原本这个时候,御前宫女都会进来灭灯的,只是今日东配殿太过静谧,无人敢扰。 喻潇在皇宫门外等了一个时辰,选择放弃等待,他抹了抹鼻尖,吩咐轿夫:“我身体有些不适,等下去请憋十来府里。” 红绣醒来时已过了午后,她没有用膳,急匆匆回了公主府。果不其然,喻潇在自家花园里等着。她一脸的歉意,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喻潇倒是行色如常:“我想了个办法。” 红绣看着他:“什么?” 喻潇握着她的手:“我寻到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下个月大公主办百岁宴,我在请宴时服用,再制造个意外当着皇上的面死去,待我入殓后,你便说送我回庐州安葬,想必他会同意。” 红绣大惊失色:“不行,若是有闪失,你真的气绝怎么办?” 喻潇提高了声音:“不会,药很安全。” “我不相信。”红绣紧蹙着眉,“古往今来,从未听过有什么奇药可以让人假死。” 喻潇同她争辩道:“我现在告诉你,只是怕你见到我出意外时不知所措。” 红绣咬着唇:“不能冒险。” 喻潇安慰她:“倘若我真的死了,他定会照顾好你的。” 红绣抱着他哭了出来:“我告诉你,若是你死了我一定不独活。”然后狠狠锤他,“不!我不同意这个馊主意!” “绣绣……”喻潇紧紧拥着她,“我觉得我快疯了,真的。”他深深叹气,央求她道,“找个机会咱俩吵一架,你借故住宫里,让皇上放松警惕,我也好做下一步的谋算。” · 红绣问过下人,喻潇最近见了哪些人,得知下朝后请憋十来把过脉,便去了憋十的医馆。 红绣故作轻松道:“今日你送给喻公爷的假死药,不小心被本宫弄丢了,可否再给一剂?” 憋十也没细想:“长公主怎会这么不小心,那茉莉根若是被人误服了可不得了。”说着,还是从后面取了一个木盒,叮嘱道,“食一寸可闭息一日,三寸已是极限,万万不可多服用。” 红绣保持镇定,同憋十道谢离开。 她直接回到国公府,当着下人的面同喻潇大吵一架:“我不过是在宫里多呆了一会儿,往年都这样过来了,你怎么还不信我?” 喻潇微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是不知道那个人对你的心思,能不能替我想想?” 红绣眼睛有些红:“那你有替我设身处地的想过么?”背着我用那样的药,若出了岔子,留我一个人怎么活。 喻潇冷笑一声:“有他的青眼相加,我算什么?” 红绣砸了身边的瓷器,发出很大的动静,随后回了栖凤阁。 傍晚时分,风影竟过来看她。风影又怀了身孕,成了如夫人,若是生了儿子便能提为侧妃。看见红绣手中的盒子,风影问:“这是什么?” 红绣随口道:“生子的秘方。” 风影眉头微挑:“让我看看?” 红绣手忙脚乱地收起来,却不小心打翻到地上,风影帮她拿起来,偷偷掐了一小段。 风影回去后,自然告诉朝遇宇:“说是生子的秘方,可是我看着像树根。” 朝遇宇哪敢耽搁,拿着残根又传到朝遇安那。 朝遇安找了太医过来,太医仔细端详后轻尝,大致说了茉莉根的用处。 朝遇安的面色很难看:究竟将她逼迫到什么程度,她才选择这样极端的方法来离开他。 仔细想来,她与喻潇成婚三年有余,已是二十五岁的年纪,别家与她同龄的夫人,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而她……她定是心有怨念。 · 几日后的早朝,督察院御史弹劾红绣,说其养子对皇长子无礼,若不惩置难以服众。 红绣还未反应过来,朝遇安忽而对她发难:“陆卿实数管教无方,废黜御侍之职,”他顿了顿,狠下心来,“褫夺长公主身份和府邸。” 红绣跪在一边默默听,脸上极为平静。 长朔前一日将承滇的鼻子打出血,原因不明。论朝遇安以往对她和优待,这样的责罚令朝堂哗然,虽有官员替她求情,朝遇安却是铁了心。 红绣摘了头上的金翟冠,冲他磕头:“奴婢领旨谢恩。” 红绣很久没有以“奴婢”自称,可除了这个,她不知道用什么来表明自己现在的身份。 朝遇安双目微红,许多年前她那样楚楚动人地对他说:奴婢给王爷请安。 退朝时,朝遇安经过她身边,难掩的深情目光,想开口说什么,终是忍住了。 从来,他都觉得自己可以收放自如,这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最基本的修养。 红绣出了皇宫,跟在喻潇身边,走路回的国公府。 喻潇忍不住放声大笑。 红绣去扭他的胳膊:“亏你能笑得出来,丢死人了。” 喻潇向她作揖:“夫人,随为夫回家。” 第一次,散朝后两人能一同回府,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她再也不用上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