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迷雾》 第一章 十月,美索不达米亚的黑夜长于白天。 农祭刚过,“神之门”上下皆沉浸于欢欣的气氛中。 就这样接下去的每天,日夜更替,星象转移。似乎也没有人察觉到,那即将来临的不祥征兆。 尼布甲尼撒转醒之后,经过了几日的调养,重创后的身体开始渐渐恢复。 因为大神官被处刑,此举颇有震慑百官的意味,所以在一段时间内,巴比伦朝中无人再敢提处死伯提沙撒一事。狂王复位,房廷也是理所当然地卸下了“代王”之职。 没过多久,巴比伦迎来了十月中旬泛滥季前的第一场大雨。 雨后,就在幼发拉底河床重新丰沛之际,异象呈现。 “陛下……陛下!不好了!” 这日正值重伤初愈的狂王十几日来的第一次朝会,刚与诸臣商讨着如何重征迦南、抵御埃及的事宜,忽然传令官一路跑将进殿内,一边大惊失色地喊道。 “什么事大惊小怪?” 狂王不悦地蹙了蹙眉,于上位俯视那王座之下狼狈非常的臣属,只见他气喘吁吁地指着殿外,道:“金像……金像祂(金头银胸巨像)……倒塌了!” “什么?!”此话一出,惊得狂王霍然起身,座下的群臣们也于同时骚动起来! “怎么回事?才建了一个月的偶像,居然就……” “不好的兆头啊!农祭才刚过就发生这种事!” “莫不是神谴吧……‘代王’不是还没死么?这教马度克神发怒了啊!” 听到下方又有人开始借题发挥,房廷佯装镇定,不想乱了方寸,可是这种事情想教自己不介意都难!房廷目光瞟向狂王,发觉他也在回望自己,急急转移了视线,随即就听到身后的大声喝令:“没有弄清楚原委之前,不许胡言乱语!拉撒尼,撒西金,给我去一趟杜拉,查明真情!” 房廷眼看两位将军领命出去,仍旧是惴惴不安,这么想时忽然肩上一紧,但见狂王此时已从王座上走下,站于自己身后。 “从今日起,你就不必再抛头露面了。”他低下腰附在耳边这般道。 “唉?” 疑惑了一声,尼布甲尼撒却没有响应房廷,只是用右臂拥着他的肩膀,肌肤紧贴的部分传递着一丝不察的温情。 他这是想要保护自己么? 意识到这点,忽然觉得心头一暖,不过即使这么想,房廷还是轻轻推开狂王圈着自己的臂弯,道:“陛下,我也不能总是受您庇护躲躲藏藏……请容我继续留在这里参加朝会吧。” 尼布甲尼撒忽然空出的胳膊在半空中停了半刻,貌似并不满意他这样的决定,不过只沉吟了一下,没有吱声。 默许的姿态。 “越来越不象话了,伯提沙撒!” 狂王的喝令并没有完全阻止底下臣僚们的窃窃私语声,交头接耳中还是一两句忿忿不平的言语流窜。 “大神官不过就是按照规矩杖笞了他,居然就在王跟前搬弄是非,教大神官丢了性命!” “明明是个嬖臣,有什么资格霸占着王的所有青睐!” “此人不除,就连‘神之门’都会因之动摇!” 议事殿内,人人各怀心思,渐渐积聚的妒忌与激愤正在不断累加——平静之中,暗涛汹涌。 *** 雨后的巴比伦,空气中弥漫着香甜椰枣的芬芳以及淡淡的泥灰味道,沁人心脾。 初晴的日光洒满宫室的每个角落,却不似旱季那般热毒,照得人浑身暖洋洋,十分舒适。 于露台一角,眼看着冬宫脚下的大运河、普洛采西大道,一如往昔般热闹非凡。但此时的尼布甲尼撒,却没有一丝身为“神之门”统治者的惬意。 自从下了朝会,房廷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难得疗伤期间两人的那份谐和感,也因突发的事件遭到破坏。 多少有点不甘心的尼布甲尼撒,眼看他盯着泥版文书发了好长一阵子的愣,终于不耐地将其一把拖到跟前。 “明明不认识字,还看什么?”于头顶上这么调侃着,一边从身后箍着房廷的腰,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 发间淡淡的熏香味道,与自己的相同。忽然心神一荡,狂王便捉起那枚右耳上戴着的金色耳轮,闪亮的方寸之地上镌刻的人面牛身鹰翼兽栩栩如生,教人爱不释手。 玩弄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部位,也不管怀里的房廷如何敏感地惊跳、挣动,根本就不想罢手。都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自负伤以来就没有好好碰过他,伤情好转的时候又被繁琐的政务纠缠,多日未曾纾解的欲望,眼看一触即发!撩起半年来蓄得漫过肩颈的乌发,露出白皙的脖子,狂王就着那里轻咬,只听得怀中的男子从喉头溢出的呻吟,立时甜蜜感觉便直击鼠蹊!此时也顾不了太多,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捞起他的裙裾,把手伸了进去…… “别、别这样!” 抓住那蓦然潜入动作的大掌,房廷惊道,扭转过身子,不可思议地瞅着狂王的面孔——渐深的琥珀眼,情欲的颜色。 想着他伤势未愈,连左边的胳膊都抬不起来;加上之前才刚退出朝会,大白天的又要宣淫么?还真不是一点荒唐!正欲拒绝,狂王却忽然探过头,在他的面颊上啄了一记。 “我想要你……就现在!” 他不容拒绝的霸道口吻,一如往常。 心脏“咯铛”一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房廷的一手便被牵引着,按在了一个亢奋而炽热的硬处…… 意识到那是什么,像被炙伤般吓得急急缩回了手,尼布甲尼撒的手指却趁机追逐过来,这回也由不得他推拒,直接就是攻城略地,放肆地抚触深入…… 狂王是如此急躁,甚至还没等到房廷完全习惯,一鼓作气地充盈,疼得他龇牙咧嘴,连声音都被尽数吞没…… 覆雨翻云。 起初被占有的疼痛,然后是食髓知味款款而至的欢愉,萦绕心头的是一股好似被宠溺的幻觉,以及一捻不知为何的空虚…… 就好像,此时什么都不消去想了…… 事毕,薄汗微发。 尼布甲尼撒俯身低唤,这才发觉膝盖上的男子依偎在身前,业已失神良久。 不愿推醒房廷,狂王干脆就让其枕在肩膀上好眠。一边闲不住地撩拨起那些沾黏在项背上半长的头发,按在鼻下嗅着。忽然觉得就连他的体味,都是那么好闻。 不可思议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来得更加强烈——简直超越了“迷恋”! “陛下……陛下……”正值神思飘忽的时刻,宫门外有人连唤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 是拉撒尼? 不想起身惊动房廷,狂王用围巾衣将之包覆后,便示意那忠仆进入室内。 行完跪礼之后,拉撒尼瞥了一眼被王径自揽在怀中的男子,道:“陛下,属下方从杜拉赶回,那巨像……” 刚说到一半,狂王忽然抬起手掌“嘘”了一声,示意他压低声音。 拉撒尼一愣,知道这是为了不惊扰伯提沙撒,皱了皱眉,而后一脸严峻地继续:“巨像的泥足崩毁,半身倾倒,那金头摇摇欲坠,应该是杜拉平原的土基不稳,施工的期间工匠们又偷工减料,再加上天气突变暴雨冲刷,所以……” “谁是负责的监工?” “陛下,监工是您的亲族巴利亚大人,他的女儿瓦施缇是您的第六个侧室……” “吊死巴利亚,再把瓦施缇赶出冬宫谪为庶民。”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尼布甲尼撒平静地说,似乎这样的决定对他而言根本就无关痛痒。 不过这次,拉撒尼却没有立即领命,似乎是踌躇了一番才抬起头来,道:“陛下,您不能这么做。” 颇为意外,那最耿直的臣属这次居然毫不避讳地违拗自己,尼布甲尼撒怔了一怔,心道拉撒尼此番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便问:“为什么?” “就因为陛下您太宠爱伯提沙撒大人了。”卷发的男人这么回道,意料之中看到上位之人立时愠怒的脸色,接道:“这招致了大臣们的不满,加上前一阵子您处决了大神官,朝中对此颇有微词。 “而且犹太人的暴乱刚刚平息,如果再为了金像之事处死巴利亚大人的话,众人恐怕会越加认为您这是在包庇伯提沙撒。” 虽然不想承认,但拉撒尼说得没错,自己确有那样的心思,不过不那么做的话,又如何保障他的安全?这般改变了主意,狂王改而询问拉撒尼的意见。 犹豫了半晌,欲言又止,拉撒尼最后才缓缓开口:“陛下,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 杜拉平原。 “巴比伦今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于马度克神殿外国使节的谒见厅之中,一目了然地就能看到殿前一片泥泞中歪斜着的巨型偶像。 “耗费巨资建造的金像,居然一场大雨就教它倾倒了……这下大病初愈的尼布甲尼撒王,又有得好忙了。”希曼这般说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身后“哼”了一声,他扭头一看,米丽安阴沉着一张俏脸,冷声道:“你很开心么?臭男人!这下我们又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回米底了!” “唉……说得也是,巴比伦王现在似乎是分身无暇,哪有心思过问阿斯提阿格斯王的公主殿下?不过这样也好,又有借口继续留在此地白吃白喝。”希曼说到这里就像要故意气米丽安般,挤眉弄眼了一番,然后把头转向了一直保持缄默的居鲁士。 一向都是和颜悦色的王子,此时却遥遥望着巴比伦冬宫,眉头深锁,一副凝思的模样,看得两个侍从都有些纳闷。 “王子……王子?您没事吧?” 米丽安关切地呼唤,伸手刚要碰触少年的额头,手指却在半空中蓦地被温柔地截住了。 转眼之间,居鲁士便冲着米丽安露出两朵可爱的笑靥,“我没事,米丽安。说起来,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啊?” 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教两人都一时摸不着头脑。 “去冬宫,继续替我那固执的外公说媒。” “咦?现在就去?王子是有十足的把握了么?” “谁知道。”居鲁士耸了耸肩膀,一脸的无所谓。 希曼和米丽安同时汗了一把,他们的主人有时候,还真是喜欢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我只是在想,如果现在不去,日后再想要得到‘他’,便没有机会了……” *** 冬宫深处。 欢好之后没有披戴好的衣帛、绶带散落一地,香烟萦萦,暧昧的景致。 “拉撒尼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倚靠着露台上的石栏,狂王用双臂紧箍着坐于怀中的男子,在头顶上方慵懒地问道。 那单薄的身体听到这话,瑟缩了一记,颤抖的感觉立刻贴着胸腹传递,完全就是不打自招了。 哼了一声,尼布甲尼撒垂下视线,抬起右掌穿过房廷的额发,迫使其正视自己。 湿润的黑眼睛闪闪熠熠,别样动人,看得心念一颤,接着便沿着那褪去日光洗练,苍白的面颊一路往下,瞥到那半隐半露、一片平坦的胸乳上,尽是自己先前制造的紫红痕迹。 一次一次地征服、占有,仍嫌不足,好想就这样揉他入骨。这般哪能再想什么教他离开自己的念头? “伯提沙撒大人明明就有出众的本领,却不为诸人接受。陛下,如果您是诚心爱护他,就不应该将其禁锢,不然朝中便有居心叵测的人借题发挥,即便是有您的庇护,伯提沙撒大人也难保没有性命之虞。所以,暂时让他离开巴比伦吧,等待时机,再接他回王都……” 拉撒尼不久前的谏言,始终教狂王耿耿于怀,而房廷听到了那些话,也很介意他的想法。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离开巴比伦的么?”尼布甲尼撒这么问,忽然觉得极不舒坦,不愿意怀里的人有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是掩藏在心里,也绝不允许他有一丁点的忤逆。 可是房廷却选择了摇头。 “为什么?”心中一喜,圈着他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但见那对黑眼睛游移了一阵,便径自垂下眼睫。 没有回答,是因为理由太多,思绪繁杂;更是因为对着那不可一世的男人倾诉自己的妄念,仍旧缺乏勇气。 要我怎么开口?不想离开的理由,只是因为想留在你的身边? 看了太多次他满怀心事却只知道遮遮掩掩,也明白对着这样的房廷发火,只会让他更加防备自己。见状,尼布甲尼撒叹了一口气,也不再深究,随手捞起坠于他白皙颈项上的那枚,于普洛采西大道上购置的蓝玻璃滚印。 温润光滑的触感,这被身体熨热的小东西就像有着生命力般躺在掌心。虽然是枚赝品,精巧的雕刻,还是几可乱真。 “这是‘米丽塔的恩赐’。”抚着印身上的楔字,狂王这么喃喃地说。睨了房廷一眼,只见他先是愣了一愣,接着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虽说不识楔字,不过,美索不达米亚的几位古老神祇自己还是知道的。 战神“马度克”,母神“伊斯塔尔”(马度克之妻),月神“南努”,还有……爱神“米丽塔”。 原来,这滚印上的刻印,居然是爱神的象征么? 这……这…… 为什么当初男人要送给自己这样的东西? 即便是平庸的面孔,露出这羞赧的表情时,仍是非常可爱的。于是看着这张“可爱”的脸,狂王不自觉地笑了,单手捋过他绯红的脸颊。 “房……廷。” 于耳畔轻呼他的名,四目对上,皆是迷离的眼……心跳如擂鼓,就这么俯将欲吻…… 在这空档,宫门外却传来煞风景的呼唤:“陛下,米底的使者求见。” 怀里的男子立时弹动了一下,将脸撇开了。 尼布甲尼撒不悦地皱眉,妄顾传令官接连的呼唤,还想继续索吻,嘴却被房廷捂住了。 困扰的模样,似乎是在提醒自己,现在这行为不合宜。 “怎么这种时候来?都已经过了朝会时间。” 不甘心遭无端打扰,尼布甲尼撒放开他时喃喃了一句,刚拾起散落的衣衫,召唤宫侍替自己打理,忽然察觉房廷的神色有异,那张根本就藏不住一点心思的脸,一看便知——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还没来得及询问,几位应声而至的淑吉图入内,阻断了狂王。 米底的使者……是居鲁士吧? 狂王踏出宫门后,房廷不禁联想起农祭之夜,那少年的句句劝诱,至今还历历在耳,倒不是还对去留心怀踌躇,只是自己还没有忘记,他此次来巴比伦的目的。 为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那传说中“空中花园”的女主人和亲!一想到这,心中便殷殷泛疼。 酸楚的滋味。 虽说将来她嫁予尼布甲尼撒,几乎是既定的事实,可是自己仍由衷地希望着,那流传于后世的美丽故事仅仅是史家的杜撰!根本没有什么“空中花园”!没有什么罗曼蒂克!“安美依迪丝”也不过是个巧合中的名字……一切的一切,都并不像自己所阅读过的那样…… 可惜这样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 房廷知道,哪怕狂王不娶公主为妻,那他势必也会挑选其它女人做伴侣为他诞下子嗣。虽然目前他对自己不薄,百般恩待,以身相护。可,以区区一个平庸无奇的男儿身,那“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这般又是想入非非,回过神时,摇了摇头,房廷不觉暗笑自己的荒唐,却陡然发现,自己面孔僵硬,就是想笑,也笑不出了…… *** 隔了十数天,尼布甲尼撒看到前来谒见的使者,还是那个从容的少年男子。 再次接见这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孙,狂王对其依旧是无甚好感。一阵模式化的繁文缛节过后,居鲁士再度提出了和亲的事宜。 “吾等已经在巴比伦滞留了半月有余,听陛下先前的意思也有意迎娶我国的公主,这样何不早做安排?” 近侍的几个大臣在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特意耳语了一阵,是劝自己顺水推舟应允了他,狂王思量了一番,觉得这于己方也并无损失,便准备下令择日,即派人跟随居鲁士一行去到米底迎亲。 “恩尼布甲尼撒——” 正在同臣属们商议的时候,居鲁士于下方忽然这么唤了一声,引得众人齐齐看他。 狂王则抱着一副玩味的心态,倒要看看这波斯少年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我想说的是,安美依迪丝殿下作为您未来的妻子,应得到一国公主应有的礼遇,请您务必亲自去米底迎娶她!” 此话一出,殿堂之上立时哄声一片!“太狂妄了吧!使者!” “米底怎可这般目中无人!” “陛下当年同赛美拉丝殿下大婚,也是她自动嫁予巴比伦的!这个安美依迪丝到底有多了不起,居然要陛下亲自去迎?” 为骚动的迦勒底群臣以言语夹攻,居鲁士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继续道:“不过我也明白,尊贵的巴比伦之王是不可能亲自跋山涉水去到北国。所以,请您换以‘代王之礼’迎接公主,以不辱没她的身分……” 代王之礼?乍一听到这个词,狂王着实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时,眉头紧蹙道:“代王?你指的是……” “就是十月初主持农祭,贵国的新宰相‘伯提沙撒’大人。” 说这话时,就像是要故意强调后面的部分,居鲁士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教殿堂上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与此同时,狂王的心脏猛地往下一坠!好一个居鲁士!他的目标居然是房廷! “咦?原来是要‘宰相’大人代替王去米底迎亲么?这也未尝不可啊。” “难得那嬖臣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干脆就让他去到米底之后,永远别回来了!” 一时间耳边的风向突变,大臣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支持这样的提议,这教尼布甲尼撒更是气愤不已!难道这是看准了房廷在朝中不受诸臣欢迎,便趁机想从自己身边夺走他么? 明了了那昭彰的目的,又怎能让它得逞!正欲拍案而起,忽闻近身侍立的将领轻唤了一声,狂王回眸,看到拉撒尼正一脸的忧心凝着自己,不由得想起之前他给予的谏言。 难道说,现在这就是那个“让伯提沙撒暂时远离巴比伦”的契机么? 不行!说什么都不想让他去米底!即便他能顺利完成迎婚使命返回王都,从新月沃地至札格罗斯群山,一来一回也得花上两个多月的时间!也就是说就算现在出发,在明年泛滥季正式来临之前,他都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 这教人如何忍耐!而且途中要是出了何种变故,那…… “陛下,您若是担心他的安危,可以派臣下跟随护驾。此次迎亲势在必行,您就放伯提沙撒大人离开吧!为了他,为了您自己,也为了巴比伦……” 听到这话,长叹了一口气。狂王第一次感觉王座之上的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无力的时刻。 沉默了良久,殿堂上亦是一片死寂。 半晌,他才缓缓地重新开口道:“就让伯提沙撒代替我……去到米底,迎娶新妃吧。” *** 离开巴比伦,远走高飞——若是换作在过去,一定是自己求之不得的美梦。 结果,真的迎来了这一刻,房廷忽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此时是不是应该感叹一下造化弄人? 明明拒绝了居鲁士,可到最后还是得和他一同去米底,而且还是以自己最意想不到的“迎亲使者”身分。 看来狂王始终就是不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那日尼布甲尼撒接见居鲁士一行后,回到冬宫,又是一言不发就把自己按倒,这才距离上一轮的欢爱不过几个小时!激动非常,比哪次都要迫不及待…… 当狂王俯身下来,霸道地侵占着他的口舌时,房廷不由得忆起《芳香园》中的这首诗:(注一)和所爱的人接吻时,如骆驼在绿洲中饮水一般,嘴唇充满甜美的芳香,那是难以形容的饥渴与疯狂,深深渗入我的骨髓之中…… 仅仅是片刻的失神,便被吻得头晕目眩。 百般抗拒,却遭尼布甲尼撒轻松化解。他轻笑他的自不量力,然后将之按倒在金缕交织的毡毯之上。 惶恐和着惊羞,望着那覆将上来健硕的男性身躯,一想到待会儿便会被蛮横地占有,教同样身为男子的自己,着实不甘心呢。 所以,趁着尼布甲尼撒的指尖于自己肉身上嬉戏的空档,再次地挣扎。可下一刻,易感的股间蓦地被收进粗糙的掌心,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技巧地抚慰套 弄,不由自主的款款送迎……一记痉挛,情欲勃发,蹦跳着的呻吟便从自己的喉间断断续续地倾泻出来。 脑中一片空白,释放后的无力感,使人倍感疲倦。 上方的男子发出戏谑的笑音,不顾房廷已然漫过脖颈的红潮,仍然就着他的敏感不住拨弄…… 就这样直到被爱抚着的身体渐渐钝化、麻木,视线迷离,身体飘飘然的。一瞬间房廷有种遁入云雾的错觉。 十月中,巴别通天塔至高处,马度克的神殿。 黑色的玛瑙柱,象牙镂刻的格子窗棂,卧榻闪着龟甲的微光,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宫墙上,织锦的精美图案正亮着点点光辉…… 透过狂王的肩颈,房廷出神地望着宫室的穹顶上空,自己到现在才注意到的彩绘镌刻。 那是春祭大典的刻绘,叙说的情境是战神马度克下到凡间与恩吉(高级女祭司)的交欢仪式。 房廷知道,巴比伦人尊崇生殖巫仪。在过去亚述统治时期,巴比伦一年一度的春祭大典中,喜庆的气氛里总是伴有性的放纵。 在那特殊祭祀仪礼中,人们一边庆祝春之神死而复活,一边会举行旨在促进万物生长的狂欢——集体性交。 虽然这种习俗在那波帕拉撒尔时代已经被屏弃,可这种仪式仍被变相、美化成神祇的故事,为泥版与楔字记录了下来。 鲜甜的味道,馥郁的香气。 鼻尖充盈的是殿前供奉的果品,混杂熏香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 汗殷殷的身体就如此展开着,原本胸中百种烦思,似乎都被纷扰的色彩与醉心的香味尽数掏空了。 醺醺然,什么都不消去想…… “房……廷……” 忽然,狂王唤了自己的名,就在意识遁入梦境的前一刻——一个激灵,惊醒。 看到那琥珀瞳仁,深邃多情,仿佛只有此刻,不可一世的狂王才褪净了那满身的戾气。 发觉他正攥着那挂于自己颈间蓝玻璃的滚印,在上面按着亲吻。 整齐的楔字,背上如天使展开的羽翅,婀娜的裸体女神。这滚印上刻的,尼布甲尼撒说过那是“米丽塔的恩赐”。 米丽塔,掌管情爱的女神。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得到她的眷爱呢? 这么想到,不一样的羞赧立时跃上脸孔。 好烫,好烫…… 这张宛如少年般幼稚,并不俊美的脸孔上,唯有那对黑眼睛湿湿润润,格外动人。就这般被黑眼睛的主人注视着,尼布甲尼撒立时把持不住,粗鲁地掰开他的双膝,急切地探进。 房廷呜咽着,泫然若泣的表情,难得一见的精采。 看着他,想着他,充盈着他,妙不可言的滋味,教人完全上了瘾。 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欢好的时刻,几乎忘了今昔为何。 缱绻的痴缠,待到餍足,狂王轻轻退离那具单薄的男体,他于身下抖瑟了一记。望见白皙的裸背上尽染斑斑红点,那全是由自己制造的印迹。 将之翻覆,发觉房廷正捂着脸。不依不挠地将之扯开,熟透了的面颊,慌张的神情,另类的妩媚。 就是这副不矫作的姿态,教尼布甲尼撒的心头为之一撼。 “等我……接你回来。” 五指穿过他的发迹,狂王这般命令道,听得身下的躯体一震,遂胸前一暖……第一次,他主动投身进入自己的怀中,埋首在那里,看不到表情。 明天,就是自己代王去到米底迎亲的日子,告别这最后一宿,他便得上路了。 临行前,从不奢望从狂王的口中听到半句温情体谅的言语,可就是那蓦然一句半命令式的话,像极了呢喃的爱语,使得房廷心旗不定,再度摇曳起来。 事毕,昏暗的宫室之中,熏香冉冉,期间仿佛能嗅到无花果与椰枣的清甜。 困顿袭来,蜷在尼布甲尼撒的臂弯中,房廷怎么也睡不着。 于他怀里观看那裸露的左胸,遭亚伯拉罕刺伤的部分仍然被绷带紧紧包裹着……心念一动,便探手小心翼翼地在那伤口的上缘轻轻点了一下。 刺痛,却是在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要挡那一剑呢? 在你的心里,我难道不就是个玩物么? 如何也猜不透狂王的心思,越想只会让自己陷入越深的迷茫。 看不到未来,也没有希望。 暗笑自己的荒唐,房廷昂首,指尖摩挲了一下自己肿着的嘴唇,然后,悄悄凑近上方的男人,就着那张英挺的面目,俯将下去…… 甘之如饴。 就在这暧昧的时刻,房廷未曾发觉,尼布甲尼撒微微颤动的眼皮——他,亦是醒着的。 伯提沙撒…… 不,是“房廷”。 他……便是“米丽塔的恩赐”吗? 一点也不明白,那盈溢于两人之间,尚未体验的奇妙感受,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庸置疑的是,尼布甲尼撒相当喜欢这种感觉。 就算不了解,还是希望它一直存在。 心随意动,尼布甲尼撒加深了这个最后的亲吻,然后不顾房廷的惊呼,再度将之扑到身下,继续索求…… 是夜,不用睡眠了。 难以形容的饥渴与疯狂,深深渗入两人的骨髓之中…… 只因那米丽塔的恩赐。 *** 两天后。 伯提沙撒以代王之仪,随米底的使者登上往北国的路途,出伊斯塔尔大门之前,狂王携众臣从马度克神庙,一路沿普洛采西大道相送,场面之郑重其事,确是给足了米底王面子。 直到渡船驶上了幼发拉底河,屹立在新月沃地的“神之门”巴比伦城,渐渐淡出诸人的视线。 遥望那一片椰枣树与芦苇之后的壮美城市,初次,于房廷胸中涌出的,是一股对其不可名状的深深依恋。 注一:《芳香园》是十五世纪西亚的一部性文学作品,原作者是尼菲沙乌〈突尼斯〉,十九世纪中期,其阿拉伯的手抄本被翻译成英语和法语,传播到欧洲。 第二章 十一月。 前往米底的使节团渡过了底格里斯河后,为了绕开荒漠与游民的抢掠,选择了一条既能保证水河给养供应又比较安全的路线。 北上亚述遗都尼尼微,然后在哈拉波稍作休憩,之后再越过札格罗斯山——这条道路,就是最初房廷建议尼布甲尼撒所采纳的新兴商路。 经过二十几天的辗转,队伍沿着下扎布河(小扎布河)又东行了二日,眼看米底的都城就在眼前了。 徐徐清风携着微寒,北国米底的冬天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房廷披着临行前狂王赠与的鹿皮外套,安静地任身体随着晃荡的马车颠簸。眼看着随行的但以理把脑袋探出马车的帘幕,东张西望兴奋不已的模样,一抹久违的笑意不觉浮上了清瘦的面孔。 从“神之门”出发,历经二十六天,他们总算来到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的故乡——黄金之都,汇聚之地,爱克巴坦那。 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她被描绘成遍地黄金,美丽富饶的都市。同时,作为西亚的锡道要冲,几百年后,甚至就连中国的“丝绸之路”都得从此地经过。 房廷曾读这古城的相关文献。根据传说,爱克巴坦那城墙厚重高大,是一圈套着一圈营造起来的,每一圈里的城墙要比外面的一圈来得要高。由于城市建筑在平原之上,这种结构对防御外敌进攻大有帮助。 据后世的伊朗人说,爱克巴坦那城共有七圈城墙包围:最外面一圈的城墙为白色,第二圈是黑色的,第三圈是紫色的,第四圈是蓝色的,第五圈是橙色的,第六圈是白银色的,第七圈是由黄金包裹的。米底王的王宫,就坐落在那镶嵌着黄金的城墙之内,“黄金之都”由此得名。 虽说今次亲眼所见,所谓的“七道城墙”是包括护城城堞同皇宫内外墙而成,并非那个海外奇谈,不过之前听居鲁士介绍,王宫正殿的外墙确实是以金箔铺置,由此可见,后世的传说亦是有根据的。 这边对周遭一切都感到新鲜的但以理,瞥到那传说中的金殿,不自觉地大呼:“啊!真的是金子砌成的宫殿!房廷,你快来看!” “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巴比伦冬宫更气派的王宫啊,难道说米底比巴比伦更加富裕么?” 听但以理这么说,房廷正欲倾身一睹,忽然身边传来一记不屑的低哼。扭过头,只听那平素惜字如金的男人就像是有感而发一般,来了句“不过是穷奢极欲罢了”,之后又板起那张生冷的面孔,一言不发。 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房廷却认同撒西金所说的。 作为一座可攻可守的要塞城市,爱克巴坦那拥有坚固的城墙,高耸的塔楼;城墙外有护城河,足以抵抗强大敌人的进攻。 历史上,该城也是米底反抗亚述帝国的中心,理所当然地需要建设得更加雄伟坚固。 这点与西亚其它国家的都城,如尼尼微和巴比伦城墙的情形相似,因为城墙本身就成为了王宫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可如今,把一道城市壁垒修饰得如此华丽,不免有为了炫耀财富、本末倒置的嫌疑。 不过米底盛产金、银、铜、锡多种金属倒是真的,而相对的巴比伦所处的新月沃地却无甚矿藏,也难怪但以理有此一问。 “虽然巴比伦没有黄金,不过却有比黄金更宝贵的东西。” “咦,是什么?” 房廷摇头不语,他当然不会告诉但以理,千年之后从巴比伦尼亚柔软的地层下,将会掘出一种名为“石油”的液体,被后人称作“工业的血液”、“黑色的黄金”(注二)。 “吵死了!小鬼!早知道就应该把你丢出去喂狼!” 空档里,一声恫吓蓦地迸出,吓得但以理缩回了脑袋,使劲往房廷这边靠。 “他比狼……更加可怕……”少年偎在身前这么低语。 房廷蹙起眉头,将其护于怀中,一边瞪视着对面径自跷着腿,一脸戾气的美男子。 尼甲沙利薛!在小亚战场上,远近驰名的“刽子手”!惨死于他手的人不计其数,而最教房廷不齿的是,他甚至还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童施暴——将她的嘴巴割裂!那种教人发指的暴行,无论过多久自己都无法原谅!况且,他似乎对自己也无甚好感,从耶路撒冷到巴比伦再到米底,就一直维持着针锋相对的状态。 真不明白,狂王为何会派遣这家伙作为这一路相送的护卫将领?明明与之彼此厌恶,却还要成天朝夕相对。一想起自己与之共处的这二十来天,房廷就浑身不舒服。 正同沙利薛目光对峙的空档里,忽然车身摇晃了一下,马车遂停将下来。 “大人们,我们到了。” 前方的米底使者这般唤道,紧接着马车的帘幕从外面被撩开,迎进一张温和的俊美脸孔。 “下车吧,伯提沙撒大人,待会儿谒见完阿斯提阿格斯王,便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居鲁士这么说着,朝房廷探出手来。 房廷愣了愣,这才意会到他是想扶自己下车。 还真是殷勤。 念及这一路上居鲁士给予的悉心关照,甚至都远远超过了巴比伦方面随侍们给予的照料。能与名垂青史的未来波斯王做如此亲密的接触,行程途中,房廷一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过此刻他还是摆了摆手,谢绝了居鲁士的好意。好歹自己也是个男人,哪能总被人当作大家闺秀般伺候?这么想到,便撩起过长的裙袍下摆,躬身下车。 “小心!”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只脚落地还没有踏稳,前身一倾,几欲滑倒,好在居鲁士及时出手拦阻,才不至摔倒。 扑了个满怀,房廷投身进入这具温暖宽大,完全不似一个十九岁少年应有的胸怀里,有一刻的恍惚,感觉自己仍旧置身于那狂王的铁臂桎梏中……不过随后钻进鼻腔内,少年与狂王完全不同的体息与熏香味道,立时教自己清醒过来。 在胡思乱想什么!“对、对不起……”急急推离居鲁士,房廷昂首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只见少年此时也正低头凝着自己,那对湛蓝的眸子清澈无垢,看得他又是一怔,莫名其妙地,脸颊忽然变得滚烫起来。 “咳咳。”希曼见状,有点看不过去地轻咳了两声。 房廷回魂,正欲转身迈开步子走到己方队伍的前端,手上一紧——惊!却蓦地发现原来是居鲁士正攥着自己,一脸含笑。 “是这边,大人。” 温柔的声音,温柔的表情,就连他所做的动作都无一肖似狂王尼布甲尼撒,所以与之共处才如此轻松。 但即便如此,房廷还是隐隐察觉到了,少年那温和的气质中,仍携着一股教人难以违拗的压迫感…… 只有这点,和狂王很像。 被居鲁士握着手,随他牵引至米底王宫的入口,期间曾试图不着痕迹地抹开他的钳制,可是居鲁士抓握的方式很巧妙,虽然不至于抓痛自己,可若不使劲挣扎就绝对挣不开。 这般刚想放弃抵抗,随他高兴,忽然两人牵系的部分遭猛力一扯,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阁下这个样子不成体统吧,伯提沙撒好歹也是个‘代王’!” 当这句话从沙利薛的口中迸出的时候,房廷着实吓了一跳。那个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美男子,居然会出言维护自己? 不顾居鲁士愕然的表情,几乎是恶狠狠地将房廷拖到自己身旁,沙利薛瞠目对着他低声骂道:“真是没用!就这么简单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有什么资格当我巴比伦的宰相?!” 被骂得有点懵了,不过房廷沉静下来又觉得他说得没错,倘若自己就这样一直唯唯诺诺下去,确实只有任人摆布的分。这次代替尼布甲尼撒出到米底和亲,说什么也不能像过去那般只知道忍气吞声了。 一路无话。 走走停停,行经数个关卡,直到金殿之前,居鲁士向众人说明自己要先行进入禀报,让他们在殿前稍等片刻。 原本一直以为业已平静的心湖不会再起波澜了,可是在等待的时间里,房廷只要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将要面对的是米底的国王,以及他那后世留名的女儿,心脏便鼓噪得厉害。 期待的感受和着微酸。 读过书页上关于安美依迪丝的记载,仅有只字词组的“美丽而多愁善感”。这样的描述太过笼统,实在很想知道,在现实里,那传说中使得尼布甲尼撒不惜耗费巨资与人工为其建造“空中花园”的公主,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女性呢? “房廷……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安美依迪丝公主了吗?”但以理蓦然出声。 想的事情居然和自己一样,房廷无奈地一笑,颔首,抚上少年柔软的黑发。 其实这个问题,自己很早以前就想知道了,可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结果,还是心无杂念的但以理代自己说出了这个疑问。 “依迪丝,嗯……是位相当可爱的女性,”当时居鲁士一脸笑意地回答:“我想,见过她的人,都会为她着迷吧。” 他说得十分含糊,却听得房廷心中一揪,好像都能够在脑海中想象出,米底公主举世无双的容姿…… “大人……伯提沙撒大人?” 失神的片刻里,迦勒底的传令官连呼了好几声。房廷回魂,这才知道米底王已经允准巴比伦的迎亲使节进入金殿。 房廷整了整衣冠,携着沙利薛、撒西金等几个重要的侍从,跟随着引见的米底廷臣。 亦步亦趋,目不斜视,房廷只用眼角余光便能窥见金殿内部之富丽,确实不亚于巴比伦的马度克神殿。 那倚于殿前王座之上的老者,便是阿斯提阿格斯王了吧。 六十上下的模样,可还是容光焕发,相当精神。 此时,看到先前进入殿堂的居鲁士正偷偷朝着自己做手势,房廷便依循着他教导过的程序,行跪礼,呈上泥版文书,照本宣科地背诵完一段例行的外交致词,随后奉上一路携来的金银、珍奇、锦衣、华器所作的聘礼。 礼毕,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上位者的表情,米底王一副满意的表情,自己似乎并没有出什么纰漏。 “远道而来的巴比伦使者,辛苦了,我已设下盛宴款待你们,在爱克巴坦那好好享乐几天,再回国述命吧。” 阿斯提阿格斯这么说道,让房廷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 啤酒、麦酒、枣酒、葡萄酒。 角杯、金杯、银杯、琉璃杯。 是夜,为了款待巴比伦迎亲的使者,米底王在金殿摆开盛宴。 席间,盛情难却,房廷接受了米底诸臣们的敬酒。几杯下肚,不胜酒力。 就在这微醺时刻,听到上位者忽然发话:“使者们,趁现在就让你们见见米底的骄傲,我最心爱的女儿——依迪丝吧。” 国王此般大声道,让房廷的心再次提至喉咙口!依迪丝……安美依迪丝!那绝世的美人,终于可以一睹她的芳容了!房廷全身紧绷,揣着复杂的心绪顺着众人的视线向宫室尽头的帷幕,然后—— “我才不要嫁给那个暴君!要嫁,你们去嫁!” 一声清脆柔嫩却响亮异常的大喊,一时间响彻整个殿堂,房廷愣住了,在一片寂静中,他眼睁睁看着至高无上的米底国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困惑的姿态,间或座下众臣冒出一、两声突兀的轻轻嗤笑。 这……这到底是…… “父王!” 又是一声,比上一次的更为大声,房廷这回是看清了,那从帷幕之后跑将出来的……是怎样的一位女性!乌亮的长发,蜜色的肌肤,小鹿一般的大眼……即便是面带嗔怒,可依然不掩她出众的容貌。 这就是安美依迪丝?倾国倾城的米底公主? 可为什么在自己看来,却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呢?! “我不要嫁到巴比伦去!” 房廷眼看着美貌的女孩罔顾宫侍们的阻拦,跃上王座,用她那细嫩的胳膊勾拦着阿斯提阿格斯的脖颈。 “尼布甲尼撒王年纪大得都可以做我的父王了!而且赛美拉丝姐姐不是被他折磨死的么?我才不要嫁给那么恐怖的一个男人!” 毫不顾及,撒娇般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听得座下的众臣和使节纷纷倒吸一口气。 “请问,殿下她……今年多大了?” 此时,房廷终于忍不住询问身边的米底廷臣,对方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过了冬天依迪丝殿下就要满十四岁了,可还像个孩子似的。” 什么?过了冬天就十四?!那么现在的安美依迪丝岂不是…… 只有十三岁?!虽然房廷知道在古代西亚十二、三岁就结婚生子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可是自己亲眼所见,饶是吃惊不小!明明就是个孩子的公主,这般便要让她嫁与狂王吗?年纪相差了二十多岁,这场婚姻……真的如同传说中的那般美丽动人么? “不许胡说八道!都已经决定了的事,哪能随你的心意变更!依迪丝,你注定要做巴比伦的王妃,这是你的光荣,也是米底的光荣!”年迈的国王毫不留情地说,不顾幺女的撒娇痴缠,一把扯下她环绕的胳膊。 委屈的依迪丝小嘴一瘪,就欲夺路而去,国王忙下令教女侍们上前拦住她,七手八脚地就要将之拖离王座。 众女经过身旁的时候,看到了那张泪水涟涟不甘心的俏丽脸庞,房廷的心中五味陈杂。 一段既定的历史,一个既定的命运。 如此稚嫩,不更人事,就要只身背负国家的使命,去嫁给一个年纪大得都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么?没想到在这时代,身为公主也会有属于她的不幸。 房廷忽然觉得,那么多人不惜千里迢迢从巴比伦赶赴米底,就为了这场荒唐的婚事,还真是有点滑稽。 “尼布甲尼撒王与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然年纪有点悬殊,不过是依迪丝殿下的话,一定没问题吧。” “姐姐嫁作于尼布甲尼撒王时未能替他诞下子嗣,真是可惜,作为继室,希望妹妹这回要争气一些啊。” 明明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却被忽视了作为主角的自身感受。 听到诸臣冠冕堂皇的谏言,依迪丝细瘦的肩膀不住打着微颤…… 一滴、两滴。适才的骄横模样业已不见,她只是黯然地垂着头,委屈的眼泪扑簌簌,一个劲地往下掉。 看得房廷心头一凛,不自觉地便将其与记忆中那个犹太女孩撒拉,影像重合在了一起——一个是奴隶,一个是公主,截然不同的身分,处于这乱世却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为她们,忿忿不平。 “陛下,如果公主殿下不情愿的话,还是请您不要勉强。” “啊?” “依迪丝殿下年纪尚小,我认为吾王与她,并不相配!” 话音落地,铮铮有声,金殿上下鼓乐顿止,寂静一片! “如果您仅仅是把依迪丝殿下充作政治的筹码、盟友的代价,不觉得这样做太自私了吗?吾王希望迎接的是真正身心相契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傀儡!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回巴比伦禀告,请求吾王另觅佳偶,不耽误殿下的青春!” 也许真的是酒喝多了,所以在意识到之前,房廷已将不该说的话当着米底众臣,当着己方伴随的使者尽数倾吐。 “又来了……”听到房廷说出惊人之言,扶着额头,沙利薛难得露出一脸的困扰,喃喃道:“那个自不量力的傻瓜……” “啪!”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眼前金星一闪,话音顿止。房廷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居鲁士一耳光。 目光交接的时刻,那湛蓝眼睛忽闪了一记,变幻的神色。 “陛下,伯提沙撒大人一路旅途劳顿,再加上酒喝多了,说的全是胡话,请您宽恕。”居鲁士收掌,轻描淡写地说,一下便将房廷的话语盖过。 阿斯提阿格斯面色难看地抽了抽嘴角,碍于这句话,并未发作。 这般不消半刻,金殿内重又恢复了适才的喧嚣。 “殿下,我……”眼看着国王头也不回地背身离去,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差点闯下弥天大祸,房廷一脸窘迫,望向替自己解围的居鲁士,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您太莽撞了,大人。”居鲁士在上方轻道:“这种事,在各国的王室中早就司空见惯,何必那么执著?” 说的没错,虽然自己也清楚这个道理,可是仍忍不住要为小公主鸣不平。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么顶撞外公的,您的勇气真是让人佩服。” 还以为居鲁士是在调侃自己,房廷望他,却看到了一脸温柔……似乎并不像是嘲笑的样子。 “疼吗?” “啊?” “被打的地方……是不是太用力了?” 这般询问着,居鲁士甚至探出了手,在那侧被扇到的脸颊轻触了一记——麻飕飕地痛,恐怕已经肿起来了吧。 不过房廷还是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记微笑。 “一下没看住,又差点惹出是非来。‘宰相大人’,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哪!”此时走近的沙利薛警惕地睨了一眼居鲁士,把房廷一把扯到自己身边,这般斥道。 房廷还没有来得及向居鲁士再说上只字词组,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拖离。 “米丽安……” “属下在。”一直侍立左右的米丽安听到主人的呼唤,急忙应道。 紧接着的一声叹息,让她心中一揪,不明就里地望向背着身的居鲁士。“王子?”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那个人了。”居鲁士这般轻道,转过身看着一脸忧心的臣属,冲她弯出一个意欲不明的浅笑。 “所以,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他带回波斯去……” “房廷、房廷!” 因为之前的尴尬,房廷正准备随护卫的将军们离开金殿,这空档里但以理忽然扯着他的袖袍这般呼道。 房廷扭头看他,只见他一脸的兴奋,悄悄指着王座的方向,说:“公主……公主殿下正在看这边哪!” 顺着但以理所指,一望,果然瞥到了王座之右,婷婷而立的少女正注视着己方。 四目相触,遥遥地,眼看着少女敛去了悲伤的面容冲着自己甜甜一笑,房廷心中一酸。 纯真的孩子。只可惜,自己并没有能力维护她。 报还一个惨淡的微笑,房廷回转过身,听得但以理继续在耳边聒噪,直到沙利薛出声恫吓,方才安静下来。 “伯提沙撒……”默念着这名,安美依迪丝低头,紧紧绞着十指。 也不知为何,经历了方才那幕,她忽然对即将到来的巴比伦之行,产生了一份莫名的憧憬。 注二:古代人虽然知道石油的存在,但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不过却善于利用石油伴生物“沥青矿”,以之制成黏合剂和药物,广泛用于建筑生产、医疗卫生和雕塑艺术。 第三章 十一月尾梢,神之门。 冬宫。 初入冬季的清早,伴着微寒。 瓦施缇——尼布甲尼撒的第六侧室,这日浑身酸疼地在王榻上醒来,翻转娇躯,发现昨晚还同自己彻夜狂欢的男人正坐在榻上,背对着自己。 淡金的长发随意披散,裸裎的背脊紧实健硕,只是左边的肩胛被刺目的白色绷带紧紧裹覆。 她知道,那是为伯提沙撒所负的伤。 一宿的缠绵,过程中狂王一语不发,直到动情时刻,才呼了一声“房廷”。隐约记得淑吉图们提起过,那名为宰相实为嬖臣的男子,更名之前就叫这个。 瓦施缇曾看过房廷,黑发黑眼,面目清秀,成年的异族男性。可是确实连“美貌”的边都沾不上啊。 可恶,真是教人妒忌!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能把王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不过好在伯提沙撒为代王迎娶新妃,现已身在米底,或许用不着多久,王就会将之遗忘。 面上一红,瓦施缇忽然想起昨夜的恩爱种种,心中暗自揣度:多日不曾临幸自己的王,莫不是已回心转意了吧? “陛下……” 此般念道,不觉轻狂,女人柔声唤了一记,见尼布甲尼撒没有反应,便主动挪身,正欲倚于那宽阔的背脊,怎知狂王一下便大力挥开她,径自唤来了宫侍替自己更衣。 为何转眼间就变得无情?瓦施缇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男人沉沉的音调自上方响起:“瓦施缇,你……跟我多久了?” “唉?”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女人满心疑惑,可还是乖乖答道:“有三年了,陛下。” “是么。”喃喃了一句,狂王遂转过身,道:“从明天起,你就不必留在冬宫了。” “什……什么?!”此话一出,如遭雷击!也顾不得正裸着胴体,瓦施缇惊跳起身,不可思议地望向她的男人。 “你的父亲巴利亚犯了渎职之罪,不日便要流放,罪臣宗亲的女子已没有资格留在此地。”尼布甲尼撒平淡地陈述,波澜不惊,仿佛毫不在乎与瓦施缇三年以来的夫妻情谊。 整衣完毕。紧接着便要去上每日的朝会,方才迈出一步,后腰便被紧紧抱住,女人把头埋在那处,戚戚哀告,撕心地哭叫,尼布甲尼撒听了只是心烦,便让左右将其扯了开去。 踏出宫门走了好长一段还能听到她的吵闹,拧紧了眉,尼布甲尼撒原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越发糟糕了。 自从伯提沙撒离开巴比伦,都已过了将近一个月,现在迎亲使者的队伍应该抵达了爱克巴坦那。 拉撒尼推算着,一边查看着主人的表情,这样郁郁寡欢,喜怒无常,也不知是第几天了,不消说深宫久旷的几位侧妃,就连新近入宫的美女他也无甚兴趣……这对正值盛年的狂王确实有些不寻常。 大臣中有人自作聪明的,选了几个颇有姿色的青年男子送进冬宫,想供他“享用”的,不料遭到尽数驱逐,弄巧成拙。 然后,就于昨日,久未驾临后宫的王总算是招幸了侧妃瓦施缇,可一早醒来又将其贬谪,教人一时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拉撒尼,迎亲的队伍何时返回巴比伦?”朝会的时刻,尼布甲尼撒这般询问道。 “回禀陛下,待到明年春天幼发拉底河再度泛滥的时刻,米底的公主便能抵达王都了。”侍立在旁的拉撒尼一成不变地回答着。 一边想着同样的问题,他的主人在一个月里居然问了五、六回,可每次仍像是记不住般,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王,并不是在期待他的新娘。 拉撒尼再如何愚钝也明白了,他思念的,究竟是什么人…… 听到心腹的回答,尼布甲尼撒意兴阑珊,变换了一下两手交握的方式,倚着王座面无表情,底下的官员还在汇报各省向王都进贡的成果,席间有人提出今年农祭之后民间收成并不理想,为了休养生息,建议延迟重征迦南的日期。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谏言,他肯定会立时拒绝接受。不过,今次是明显地心不在焉,仅仅是“哼”了一声,再无动静。 看着群臣面面相觑的模样,拉撒尼悄悄叹了一口气,将目光巡视到身侧那百无聊赖的男人身上。 面容依旧,可却忽然觉得他与之前自己所熟识的那个“马度克的战神”,几乎判若两人。 是因为“伯提沙撒”的关系么? 难道说除了那个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他感兴趣了么? 忠心的战将蹙紧了眉,刚这么想着,殿外传来一阵骚动,看到受到召唤跑进议事殿的传令官,是自己的旧部。 怎么回事,他不是前不久才去的吕底亚么?为何没到半个月就回来了? 拉撒尼正觉得古怪,然后又见下位的臣属禀呈国书的时候,一脸的郁郁神情,心中猛地迸出了一抹不祥的预兆。 “克罗伊芳斯王数日前崩逝,今由其皇太子执政。新王亲政之初,望得盟王恩尼布甲尼撒之扶持,万分感激……” 果然是惊人的消息!就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吕底亚的王座那么快就易主了!而新帝一登位就急欲笼络新月沃地的霸主,较之他那故去的父王,更加世故。 “吕底亚王还差人送来了礼物,陛下要不要过目?”巴拉这么问道。 话音未落,狂王霍然起身,把诸臣都吓了一跳!“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大声唤着忠仆的名,迫切的音调。 “陛下?” “立刻派人去米底!” “唉?” 传令官明明说的是吕底亚王去世了,怎么一下子又扯到米底去了? 拉撒尼一时有些胡涂,然后就听得狂王轻道了一句“把他接回来”,立即了然!原来如此。吕底亚易主,此时国内必乱,与之常年交恶的米底一定会趁虚而入率先挑起争端。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此好战,六年来战事不断,这次想来也不会白白浪费这个大好时机。 而目前伯提沙撒作为迎亲的使者,此时正身在米底,就算他不牵扯进战祸没有性命之虞;但一场战役,可能朝征夕归、也可能旷日持久,最夸张的,难保他不会在米底待上几个春秋!房廷还在巴比伦的时候,尼布甲尼撒与之言语交流并不多,即使是肌肤相亲的时刻,往往也是相顾无言。可是自他离开之后,短短二十几天,尼布甲尼撒就忽然觉得,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就连黑夜都仿佛变得漫长了。 一个人时,不由自主地惦念着他的一颦一笑,与其相伴的一百多个日夜,点点滴滴尽数敛藏在脑海中。 坐卧不安,一点都不痛快!原来世上有一种名为“思念”的毒药,身为狂王的自己是初次品尝。 这个时候,如果米底真与吕底亚再度开战,那重归巴比伦,少说还要一年半载,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教他如何能熬?! “陛下,去到米底就算用快捷方式,往返也需一个多月,米底若有心主动挑起米、吕争端,近日应该就会有动静。我看……现在立即启程去爱克巴坦那迎接伯提沙撒大人,恐怕也来不及了……” 拉撒尼这般劝道,说得句句在理,狂王虽然明白,可还是不甘心! “如果……巴比伦助吕底亚,对抗米底,那就算打起来也很快就能结束吧?到时候再迎宰相大人回国……” 一直被晾在一边的三甲尼波此时忽然插嘴,教狂王听得心念一动…… “傻瓜!这种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可话音刚落便遭拉撒尼训斥。 “我又说错什么了啊……”嘟囔着嘴,肥壮的三甲尼波不满地低喃了一句。 接着就听那聪明过人,事事洞悉的同僚接道:“巴比伦和米底可是百年盟誓的友邦!而且米底的公主明年就要嫁予陛下了,这种时候如果扶持吕底亚,你可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更何况伯提沙撒现在身在米底,如果巴比伦和吕底亚结盟,你想他将置于如何的境地?会变成现成的人质啊!笨!” 拉撒尼语毕,三甲尼波不吭声了,狂王也同样缄默着,可心里却在这一刻转过百种心思。 无论如何,都要尽早接房廷回国!有必要的话,哪怕真的须赔上与米底的百年之交,他也在所不惜! *** 千里之隔的米底。爱克巴坦那。 “克罗伊芳斯死了?好……真是太好了!” 金殿之内的阿斯提阿格斯听闻多年来的对手忽然崩逝的消息,大喜过望,忙召集大臣们商议征讨吕底亚的事宜。 此时的米底王兴奋不已,一副恨不得明天就披挂上阵的雀跃模样,瞧得臣属们暗自咋舌。 休战不过两个月,又要打仗?吕底亚老王去世,国内动荡,可是此时米底的国内,也不见得有多太平啊!不过这样的话没有人敢讲,即便是谁有胆量冒死谏言,好大喜功的阿斯提阿格斯恐怕也听不进去吧。 “陛下。” 下位者中传来呼唤,阿斯提阿格斯扭过头,有些不悦地睨了一眼打断自己思路的人——大臣哈尔帕哥斯(注三)。“什么?”阿斯提阿格斯沉沉地低喝,颇有恫吓的意味。 四下立时鸦雀无声,不过哈尔帕哥斯仍是面不改色地谏言:“陛下如果要攻打吕底亚,那么,依迪丝殿下同巴比伦王的婚礼又该何时举行呢?” 经他这么一说,阿斯提阿格斯拧了记眉,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女儿的婚事是由他率先提出的,如果因为战事推延了婚期,似乎对尼布甲尼撒有所懈怠;可要是因为嫁女的关系错失了今次的大好时机,那攻陷吕底亚的雄心,不知又要拖到何时才能实现? 就在踌躇的当口,忽然有人提醒:巴比伦的迎亲使节尚留在米底国内。 这教阿斯提阿格斯想起几日前的酒宴上,那个黑发黑眼的异族使者对自己的冒犯顶撞,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居然如此放肆,也不知是不是尼布甲尼撒教的,那么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说什么依迪丝“年纪尚小,与吾王并不相配”,既然这样,那就干脆让骄傲的巴比伦王再等上一段时日好了!阿斯提阿格斯这般权衡着,最后还是由得野心占了上风,这般下令道:“与巴比伦的大婚延期,即日起全国备战吕底亚!” *** 十二月初。 札格罗斯山区,这年终于迎来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黄金之都,细雪飘零。 “开什么玩笑?那老匹夫居然自作主张把大婚之期延迟了?那我们要何时才能回国述命?!” 房廷在马背上,听到与自己背腹相贴同乘一骑的男子,负气般对着一旁的同僚发着牢骚,言语中毫不掩藏对于阿斯提阿格斯的轻蔑。 “静观其变。” 撒西金冷冷地吐了这几个字算是回答,语毕便策动马鞭越到前方。 “哼!” 嗤了一声,沙利薛环住房廷的腰腹,正欲拉紧前面的缰绳,忽然感到怀里的人不耐地小幅挣动起来。 “再乱动!小心我把你踹下马去!”这般附在耳边小声威胁,他便依言乖乖不动了,对此颇为满意的美男子,将之揽得更紧。 体息混合熏香的味道,飘飘然钻进鼻腔,很好闻。即使隔着甲胄与厚厚的大围巾衣,却仿佛仍能感受到身体相触的温度,非常舒服。 不知道王在拥着这个家伙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么胡思乱想着,沙利薛敛去了几分暴戾,俯首下来偎近房廷的面孔,叫道:“喂。” 耳上的金轮拨动了一记。 沙利薛说话时,热热的吐息随着口唇开合,尽数流进房廷的耳道。 “……如果回不了巴比伦,你想怎么办?” 本人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可就听者而言,却好似一把尖锐的冰镐,猛地扎进心窝!胸口一窒,一时间无言以对。 虽说自己在最初听闻婚期因为战事的关系需要延迟时,还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意识到,这同时也意味着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须滞留米底…… 看来,这次出使果然就是如最初所料的那般:名为“迎亲”,实为“放逐”!重回巴比伦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等我接你回来。” 动听的诺言!时隔一个多月,遥想起狂王的这句话,心脏就痛得厉害!不过,此时也容不得自己多愁善感。房廷攥紧了拳头,佯装镇定道:“等到战事结束,自然可以回去。” “嗟,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咕囔了一声,沙利薛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怔怔地盯着房廷苍白的侧脸。 被冻得微红的面颊,映着略带郁郁的表情。为何过去都不曾发觉,这家伙竟也有如此好看的时候? 眼睛一瞟,就能看到于那耳上晃荡着的金轮。人面牛身的鹰翼兽,证明他乃是狂王尼布甲尼撒的所有物…… 真是让人妒忌!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主人对其的青睐与宠爱,沙利薛便忿忿不已!然后就这样一个不经意地,瞥见了他那金轮之上耳缘处的数枚伤痕。 那形状……是齿印么?鲜嫩的白色,应该不算久远的伤口吧。 想到唯一有可能在那里制造痕迹的,只有那个男人时,沙利薛忽然觉得面颊发烫,凝着那几枚小小的白色,还在马背上,就不自觉地就亢奋起来!越看那伤口,越觉得那里拥有媚惑的本领,正勾引着自己去亲吻它呢…… 圈抱的力道加大,沙利薛醺醺然的,就想这样贴着他俯首下去,差点就要情不自禁……恍惚的时刻,前方忽然传来同僚的呼唤,沙利薛一怔,急敛心神。 方才自己居然是想吻他么?荒唐!真是荒唐!不敢相信适才那冲动的念头是从自己心中迸出的,沙利薛猛地一抖缰绳,恁马展蹄疾驰。 房廷古怪地扭头望了一眼,却不明白他的异动为何。 去到驿馆之前,一路无话。而不远处七道城墙围合之中的金殿之内,一股暗涛正涌。 “陛下,居鲁士殿下已经在殿外跪候了半天。您真的……不打算让他去卡帕多西亚(今土耳其东南部)么?”哈尔帕哥斯这般询问着,一脸的忧心。 在接到全国备战的命令之后,居鲁士主动前来御前请缨,却遭国王拒绝。 外面细雪纷飞、天寒地冻,可就在这时节,少年仍不依不挠地冒着寒凉跪在殿外,请求出征的机会。 “那就让他跪着吧!不过无论再跪多久,我都不会答应的。” 阿斯提阿格斯板正一张老脸,慢条斯理地说:“居鲁士年纪尚小,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我又怎么放得下心让这个宝贝外孙去战场?” “动听”的话一说出来,使得在场的臣属们立时明白:他们的国王还忌惮着当年祭司的那通预言,怕年轻的王子造反,而始终不肯授其军权。 这番口不对心的话,教听者均为之一寒。 “那陛下打算让王子他……” “这孩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波斯了吧。” 微微一笑,阿斯提阿格斯摆出大度的姿态,道:“听说冈比西斯(居鲁士生父)最近的身体不好……芒达妮(居鲁士之母)总是和我提起,现在也是时候该让居鲁士回去探望一下他的父亲了吧。” *** “唉?这种时候让王子回波斯,不就等于放逐么?阿斯提阿格斯王到底在想什么?!” 在王孙暂居的府邸里,米丽安一边替年轻的主人清洗,一边低头埋怨着,眼看居鲁士的膝盖因为在雪地里跪得太久,肌肤上透出一片青紫,自己心疼不已。 “九年了,米丽安……回波斯,不是我们一直求之不得的么?” 仿佛毫不在乎自己所受的委屈,携着轻松的笑音,居鲁士这般回道,听得米丽安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深意。 “傻女人,难道你还看不出王子是故意的么?” 一旁的希曼看不过去似地讥道,摇头晃脑接着说:“疑心病那么重的米底王不会给王子兵权,又不放心自己御驾亲征的时候让其独留爱克巴坦那。而后又想短期时间内,王子不可能在行省之内掌握民心,斟酌下来,就干脆让我们回波斯去。” “呵。” 听到希曼这么讲,居鲁士哼笑了一声,惹得两个心腹古怪地回眼望他。 “殿下?”米丽安不知他所为何事,忙出言询问。 只见居鲁士垂着长长的睫羽,蓝眼睛闪烁着,面无表情,“希曼说得并没有错,不过我倒宁愿相信……这一回,外公他是出于真心放我回国的。毕竟不管他多么讨厌我,我仍是他的外孙。” 听闻,米丽安和希曼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实在很难想象,多年来被无情的虐待,他们的王子还能保有这样的想法。 *** “伯提沙撒大人,和我一起去波斯吧。” 二日后,米底的使者驿馆。 居鲁士直截了当地当众提出这个要求,听得房廷一愣。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少年的执著确实教人感动,而且今次还是在己方两位将军的跟前说的,这使得自己一时间差点就要动摇。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人,房廷原是对古伊朗怀着憧憬之心的,只可惜自己目前的地位尴尬、又肩负重任,哪能说走就走? 正欲回绝,但听蓝眼睛的少年又道:“大人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其它的意思,只是想邀您去我的故乡作客,不知您可否赏光? “外公都已经允准了,您在顾虑什么?米底与吕底亚的战事一年半载都不会消停,公主的婚期恐怕也要延迟到明年春天河水泛滥的时节,何必留在爱克巴坦那苦候呢?” 一年半载么?自己会在米底滞留那么久? 如此漫长的日子,都要远离“神之门”,远离那个不可一世的狂王? 居鲁士这无意间的一句话,陡然拨动了房廷的心弦。 他忽然觉得,自己离开巴比伦虽然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可是与此同时,却将心中某个重要的东西遗失在了来时之处。 只觉得,戚戚然。 “我不同意!” 失神的片刻,一旁的沙利薛高声嚷道,一张俊美无瑕的面孔,此刻却难掩戾气。瞪了居鲁士一眼,美男子把脸转向房廷,冷声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犹豫的?拒绝他!” 放任让这呆头呆脑的家伙跟去波斯,难保不会有去无回!自己答应过王,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直到抵达王都,趁着这种时刻来邀,这居鲁士定是心怀叵测!总之,自己绝不能掉以轻心! “我倒觉得去波斯也无妨。” 一直沉默着的男子,此时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立时遭来了同僚的白眼。 “你在说什么?撒西金!” “反正一时也回不了巴比伦,就随伯提沙撒大人的意思好了。” 淡淡的语调,却像是火上浇油,惹得沙利薛气急,“混蛋!你究竟站在哪一边的?” 要不是一起共事那么多年,差点就要当他是米底的奸细!沙利薛咬牙切齿,再度把视线投注到房廷面上,目光触及那张苍白脸孔。对方立即毫不掩饰地把脸别开了。 心中“咯铛”了一记,就连沙利薛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见到他看待自己是露出嫌恶的表情,竟忽然生出一抹怅然若失的错觉。 听到居鲁士这么说,不免有点心动。房廷望向但以理,男孩摇着头,表示他也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一记清脆的喝声传来——“我也要去波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公主安美依迪丝身披鹿皮袄子,拖着曳地的纱裙,气喘吁吁出现在驿站的门口,俏丽的小脸因为跑动的关系红扑扑的,发现房廷看向自己这边,不由得冲着他浮出两朵可爱的笑靥…… “殿下,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您擅自出宫,王不担心么?” “我才不是偷偷跑出来的呢!” 女孩嘟囔着嘴,撒娇道:“父王已经答应了,无论是波斯还是巴比伦,在婚礼之前,我可以和伯提沙撒大人在一起……” 话音未落,房廷就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低头。但以理一脸的绯红,期待的表情教人一看就能洞察他的心思。 小公主果然是“见过她的人,都会为她着迷”么?哪怕是圣贤的少年也不例外? 明知道这一份单纯的爱慕并不会有结果,可莞尔的时刻,不觉还是生出一丝怜惜…… “一起……去波斯吧。”抚上但以理的头,房廷这般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注三:哈尔帕哥斯是后来帮助居鲁士在米底称帝的一位关键人物。 第四章 十二月中旬,米底正式向吕底亚宣战。 阿斯提阿格斯王亲赴战场,从爱克巴坦那奔至小亚中部的卡帕多西亚。 鏖战在即。 这边居鲁士、房廷一行,也踏上了去波斯的旅途。 沿札格罗斯山缘向东南行进,从四周环山的境地步出,众人初抵波斯行省之一的帕苏斯(今法尔斯,伊朗西南部省分),眼前呈现一片豁然。 时已冬季,札格罗斯山脚下寒风凛凛。 刚降了一场薄雪,驿道上覆着一层白色,晚间在途中生火,轻骑车队、马匹和骆驼便挨着山脚停下,依就着树林取材。雪松松脂燃烧的清香伴着火势时漫时扬,袅袅掠过鼻尖,沁人心脾。 亚麻绳子锁着结实的月桂树,包括护送安美依迪丝公主出行的护卫军在内,并不算浩荡的队伍却占据了整整一长列的帐篷。 四下一片安静,偶尔传来畜生嚼草的“喳喳”声与嘶鸣。 “还有多远?”房廷开口问道。 “快到帕萨加第(后来居鲁士称帝处)了,离安善城还不满两百里。”米丽安爽快非常地回答,十分精神。 一路的劳顿,倦意难掩,此时房廷真是佩服米丽安。身为女性,体力居然比他这个男人还要好,不光如此,居鲁士这边的侍从似乎都非常习惯长途跋涉。 也难怪,在梵语和闪语中,“波斯”这个词本来就有“马夫”与“骑士”之意,他们善于骑射,举世闻名。 两百里么?这种天气如果下雪的话,恐怕还要在路上耽搁三、四天吧。 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房廷正想调整一下坐姿,怎奈膝上沉重。低头看去,但见那娇美的女孩蜷于毡毯,闭着眼伏在上面气息均匀;一侧头,发现但以理也在不远处和衣酣睡着。 这对活宝…… 念起一路上这两个孩子就像对麻雀般,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不觉露出宠溺的笑容。 担心依迪丝会受寒,遂解衣下来,正要披在她身上——“大人,这样您也会着凉的。” 温文的语调,不消去看就能猜到这是谁在说话。 昂起头,首先望见的是少年面上深邃的蓝眼,跟着那抹挂于唇角的微笑也一起蹩进了视线。接着扑头盖脸,淡淡的熏香,皆是他的味道。 居鲁士解下了最外面的鹿皮氅子,搭在了房廷的肩膀上。 房廷注意到,一入帕苏斯,居鲁士就褪下了米底的朝服,换上了波斯的坎迪斯长袍。那薄薄的蓝色布料,简直可以透得出紧身的内衣。帐篷外面的温度差不多有零下十几度,真的不要紧么? 感到很不好意思,房廷忙呼了一声“殿下”,却遭少年打断。 “穿那么多就足够了。”居鲁士说,抖了抖袍子便挨着房廷坐下,接道:“小时候大雪封山,我就这么赤身裸体,偎着狼身取暖。” 房廷读过关于这个故事:相传年轻的波斯缔造者,婴孩时期遭阿斯提阿格斯王迫害,阴错阳差交由一个牧人抚养,牧人妻子之名在米底语中是为“母狼”之意。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说居鲁士吮过狼奶,曾被真正的母狼抚养过,所以便有个“狼崽”的诨名。 过去一直认为这些乃是史家的杜撰,今次由得本人亲述,方知确有其事!太传奇了——房廷由衷感叹,联想到“居鲁士”日后会有更加让人惊叹的事迹,不自觉多看了身边的少年两眼。 “哼!夸夸其谈!” 正感慨时,对面的沙利薛不屑地斥道。声音虽不大,却足以教帐篷里的众人都听见。 “你!”听闻美男子不善的口吻,米丽安忍不住要替主人争辩,却被居鲁士以眼色阻止了。 “殿下并没有撒谎。” 可是这般,还是有人出声为少年辩护。 沙利薛匪夷所思地瞪着开口的那人——伯提沙撒!为何又为那波斯种解释?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学会三种技能:骑马、射箭还有‘说真话’,所以我相信居鲁士殿下说的句句属实。” 房廷一脸的严正,望向沙利薛,那责怪的眼神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当下“哼”了一记霍然起身,也不打声招呼就径自躬身钻出了帐篷。 “呵。” 耳畔传来低笑,房廷侧过脸,只见居鲁士冲着自己展露笑颜,道了一句“您还真是不可思议”,手背上便一热,低头,看到他正搭手覆在那处。 虽说房廷知道在这个时代,以握手表示友好是非常普通的事,可总觉得居鲁士这般未免太殷勤了一些。 暧昧的动作,总感觉怪怪的,可偏偏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小幅掀开帷帐的一角,看到撒西金在营火边拭剑,适才出去的沙利薛不知所踪,放下了帘幕,房廷四下扫了一眼,除了两个睡着了的孩子,帐篷里的使者和波斯的卫士们或站或立各自忙着,也没有人关注少年的这个小动作。 是自己顾虑太多了吧…… 这么念道,不觉松懈下来。 此时逼近黎明,睡意渐袭,也容不得房廷继续胡思乱想。没过多久,意识便模糊起来。 他不会想到,良久良久,直到重新启程的时刻,自己的睡脸就这样一直被人仔细端详着。同时,攥着的手也一直没被松开过。 这一晚,帕苏斯的雪未停。 而千里之遥的巴比伦,也迎来了一场入冬以来罕见的大雪。 今天,是巴比伦之王、尼波神之子——尼布甲尼撒王三十五岁的生辰。依照惯例,为了庆祝王的生日,全国上下减去一个月的赋税,就连囚犯与奴隶在当日也可以享用麦酒。 然而,就在这万众欢欣,比祭奠神祇更热闹的日子里,作为主角的上位者,却是一副意兴阑珊的倦怠模样。 “早点休息吧,陛下……明日还有朝会。” 晚间的盛宴结束之后,看到自己的主人不惧严寒,凭栏迎风地站于马度克神殿的露台前良久,拉撒尼很是担心。可是近身提醒之后,狂王好像置若罔闻般,犹自站立着。 心事重重的模样。 也难怪,自从吕底亚国王克罗伊芳斯去世之后,各类繁杂政务接踵而至。 首先是因为米底向吕底亚开战,征战迦南的计划延期;接着似乎是料定了王不会在冬季出兵,埃及法老特意差人送来挑衅的泥版文书;再来就好像还嫌不够乱一般,国内的犹太人近期又掀起一场小骚动,好在于生日前平息了。 王,真是辛苦。 如果“那个人”还在这里的话,或许还能为其分忧……只可惜,作为迎亲使者的他,现在仍身处北国米底。 拉撒尼寻思,一边端详着主人郁郁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王很可能正和自己在想同样的事情。 “拉撒尼。” 这么想着,突然间就被呼唤,拉撒尼匆匆响应,然后就听上位者问道:“巴别塔……有多高?” 其实巴别通天塔的高度国内人尽皆知,只是拉撒尼不明白狂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怔了怔,回答:“加上顶端的神庙,一共有两百七十多尺……陛下。” “最远……可以看到哪里?” “是东面的‘日出之海’,陛下。” “日出之海么……”喃喃了一句,尼布甲尼撒拧起眉,忽然扬起手臂指着塔下杜拉平原的腹地,那正在重修的金头偶像,道:“把它拆掉吧。” “唉?”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拉撒尼正想再出声确认一回,尼布甲尼撒这次干脆直接下令道:“传令下去,即日将金像熔毁,我要在杜拉再建一座新塔——它要高过巴别,站在顶端能望见比‘日出之海’更远的东方!” 要在这种时候建塔?王到底在想什么?!虽说对主人这番心血来潮般的心思不甚明白,可拉撒尼还是诺诺领命,退离。 殿堂之上,徒留一人了。 环顾四遭,马度克神殿的布设依旧,狂王却忽然感到身处其间无比的陌生。 房廷……房廷…… 不在呢。 到底还要熬过多少个这样形单影只的黑夜,他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尼布甲尼撒无可奈何,轻叹一记……回声硿硿。 *** 次日,帕萨加第的郊外。 太阳出来后,驿道上的积雪融得很快,因为离最近的城市帕萨加第仅有三十多里的路途,所以车队重登路途之后,估计约莫到黄昏时分便能抵达了。 一路颠簸,小公主依迪丝也不顾什么礼数,亲昵地挽着房廷的胳膊,到后来甚至偎进他的怀中。 明明随侍的哺育女官(奶妈)也在车里,可她却选择黏着房廷。 “大人的怀里暖暖的好舒服哦……而且好香好香,嗅起来比奶妈的味道还要好闻!” 依迪丝嗲声道,房廷一愣。 女官掩嘴偷笑,房廷则扯了扯嘴角,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体谅她自小长在深宫,千金之躯娇惯养大,加之又是第一次离开故乡爱克巴坦那,对一个年方十三岁的幼女而言,这般撒娇也是无可厚非。房廷这么想到,便听之任之,却不知越是这样依迪丝会越得寸进尺。 “大人。” 依迪丝唤了一声,招回了房廷的神思。低头看那女孩,只见她鼓囔着粉颊,像是踌躇过一番才开口道:“其实依迪丝一直都很想问您……” “什么?” 抿了抿红唇,女孩忽然像是很不好意思似地扭转过脸,道:“尼布甲尼撒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依迪丝抱着少女特有的羞赧神情这样问道,瞧得房廷一呆,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忘记,现在这个正同自己撒娇撒痴的女孩,日后终将是狂王的妻,哪怕他们的年龄悬殊,可政策的婚姻仍旧无法变更!没有料到,自己所处的情境何其尴尬!除了要代替尼布甲尼撒迎接他的新娘,还要回答新娘的这种问题……房廷暗笑自己的后知后觉,发觉自己的胸口正在隐隐作痛。 沉默了一会儿,瞥了一眼依迪丝,瞧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又紧张的模样,等着自己回答,这模样怕是心中早有了怀春的蠢动,实在是娇憨可爱。 见状,房廷敛去了小小的感伤,出言戏谑道:“王的年纪虽然是比公主大了一些,可是样貌却十分英俊。” 此话一出,依迪丝霎时面孔通红,羞怒道:“谁……谁要知道这些?!” 明明被说中了心思,口头上还不肯承认——别扭的小妮子。 “那殿下要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继续逗弄着女孩,房廷一脸含笑。 “您好坏,怎么可以这样戏弄依迪丝!”依迪丝总算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恼羞成怒地用粉拳砸着房廷的肩膀。 她越是这样,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下意识地按着闷闷的胸口。 这一按,教房廷的心脏陡然沉至最底处。 不见了!那东西不见了!确认般又在胸前胡乱摸索了一阵,还是没有!蓝玻璃的滚印——居然不翼而飞了!虽然那滚印并不十分贵重,可对于房廷而言,它的意义却非同一般。毕竟那是狂王亲自送予他的“信物”,向来都是贴身戴着,就连睡眠和洗浴的时候也从未取下过。 是什么时候遗失的? 四下张望,应该已经不在马车内了,难道说是在上路之前就弄丢了么? “大人,您怎么了?是丢了什么东西么?”看到房廷一脸焦灼,依迪丝的女官关切地询问。 “是什么东西?我们帮您一起找找吧?”依迪丝也跟着问。 “也不是很要紧的东西……”虽然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房廷心里还是非常介意。如果真的为了寻那滚印教车队沿原路折返,未免太大张旗鼓,但就这么放弃寻找,饶是不甘心。 “真的不要紧吗?” 摇了摇头,房廷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 心中的阴霾却在此时越来越浓重了。 到达帕萨加第时,已近黄昏。 诸人前往驿馆的途中,房廷怀着一丝希望询问昨晚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居鲁士,“殿下,启程之前您有没有看到过一枚青色的滚印?” “滚印?”居鲁士一脸茫然,反问:“是您丢失的贵重之物么?” “不……它只是很普通的蓝玻璃……” 看样子居鲁士也不知道,原本还指望万一被他拾到就好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是这样啊。那滚印应该对大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居鲁士这么说时,房廷心中一颤。 “其实,找不到的话……也无所谓。”房廷言不由衷地这般回道,一脸难掩的悻悻。 一旁的米丽安见到这幕,疑惑地望了望居鲁士的侧脸,直到房廷走远,才于近旁悄声问道:“殿下,您为什么不把‘那个’还给伯提沙撒?” 之前在途中,她就曾瞧见年轻的主人攥着手掌里的某个小玩意儿发呆。因为好奇,所以瞥了一眼,发现原来是枚青色的细小滚印,周身刻着楔字,做工颇为考究的模样。 当时她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察觉到视线的居鲁士便立刻将其收起了。 那应该就是伯提沙撒丢失的滚印吧。 “因为不想就这么还给他。” 居鲁士微笑着这般说时,米丽安眼前一晃——忽然觉得自己的主人还真是有点“无赖”。 “米丽安,那滚印是宝物,无价之宝。” “咦?不是说是蓝玻璃做的么?”难不成伯提沙撒在撒谎? “那确实是蓝玻璃做的。” 听居鲁士这么讲,米丽安越发胡涂了,疑惑——廉价的蓝玻璃又算哪门子宝物? “虽说如此,但它的价值就算是天青石也无法比拟(注四)……因为这可是‘米丽塔的恩赐’呢!” 注四:滚印的材质有很多,较贵重的有黄金、玛瑙、黑曜石、绿松石或天青石制成,而天青石是当时最昂贵的宝石。 第五章 因为目前距离行省中心的安善非常之近,车队不忙赶路,所以大家商量后,决定于帕萨加第过一晚再上路。 在驿馆用了午膳,休息片刻,房廷好不容易劝服依迪丝留在馆内午睡,自己则打算随着居鲁士一行微服去到市集。 但以理和撒西金是理所当然的一路随行,倒是沙利薛似乎仍对之前的事件心怀间隙,这回干脆连招呼都没有,直接不跟来了。房廷本来就对他没有什么期待,所以也不在意。 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购置马具,结果买齐了所需的缰绳钩、铃、马嚼和辔头之后,房廷却被帕萨加第的市集吸引住了。 街道上弥漫着各种鲜甜的果品气味。 迦南的羊毛、细麻、蜂蜜和无花果,波斯本地生产的棉花、茶、桑、柑橘,撒拉逊(阿拉伯的古称)的生姜、肉桂和宝石玉器,埃及的玉米、草纸、雪花石膏和黑曜石,巴比伦的挂毯、香油,希腊的雕像…… 一面感受着古代市场的纷扰喧闹,一面看着琳琅的商品目不暇接。铜器、银器、马具、织物、木工制品,每一样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而且可能是因为异族长相的关系,房廷走不到几步,都会有小贩主动上前兜售生意,这情境教他不由得联想起阔别已久的普洛采西大道。 “啊,是‘洛勒斯坦’!” 在看到一副青铜制的甲胄时,但以理不禁兴奋地大叫,虽然他年纪尚小,可由于常年随商队在迦南、西奈行走,亦是见多识广的。 波斯的“洛勒斯坦”因构思神奇而举世闻名,这种甲胄不单坚固而且轻盈,据说在铁铠出现之前,为波斯的上层武士所热衷穿着,是种身分的象征。 房廷看了看甲胄,虽然因老旧氧化,表面出现了点点绿斑,但仍可以看得出崭新时它的做工之精致。 腰带上和锁扣的部分缀有玫瑰的花纹装饰,可以想见原来这甲胄的主人应该是个地位崇高的人。 “好可惜……如果宝石没被挖掉的话,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的。”但以理指着腰带上几处丑陋的凹陷处,这样叹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方的居鲁士听到这话,忽然插话道:“如今在波斯,就算拥有‘洛勒斯坦’也不值得炫耀。武士们穷困潦倒,只得卖掉甲胄上的宝石来维持生计。 “只因这个‘国家’太‘贫穷’了!” 说到“贫穷”这个字眼的时候,居鲁士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严峻,作为听者的房廷也不禁动容。 “殿下……不要说了。”米丽安近前扯了扯他的襟摆。这才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口势,道:“对不起,这些话不应该说给你们听的……” “哪里……”房廷摆了摆手,虽然口头上说不要紧,可是,难得看到一向从容的居鲁士也有这样激动的时候,想要不介意都不行。 “咦,为什么会贫穷?明明那么热闹……”一时还搞不清状况,但以理贸然发问。 “有些事,用眼睛看到的并不就是真实。” 房廷忽然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于马车上,看到爱克巴坦那的七重城墙与金殿时,撒西金曾说过的“不过是穷奢极欲罢了”,其实一点都不假。 人人都知道波斯的矿藏丰富,土地肥沃,可是整个“国家”却并不富庶,原因其实很简单。 “波斯整个成为米底的行省之后,王被废黜,军队解散……商农赋税数额庞大,各个城市每年还要向首都纳贡。再加上与吕底亚的战争一直在持续着,这些都需要巨大的财富支持,所以……” 剩下的话,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愧是伯提沙撒大人,说得没错。”居鲁士赞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的情形恐怕用不着多久,就不复存在了,至少在‘帕萨加第’是这样。” 他故意念重了“帕萨加第”,而这个单词在梵语中乃是“王权所在”的意思。 只一句,就使得原来的气氛立刻急转直下——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房廷惊讶地望向居鲁士,少年却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神情自若,甚至还冲着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再过三十年,居鲁士便会在帕萨加第缔造盛极一时的波斯帝国,就连日后的亚历山大大帝也会莅临此地凭吊他的丰功伟绩,但现在就说这些,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么? 这样暗自思量,房廷止不住背脊发凉。 不祥的征兆,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 房廷离开后不久,沙利薛在驿馆内的榻上辗转,却如何都睡不着。 唉,当时为什么不跟去呢? 天知道撒西金那个不可靠的家伙有没有好好看着那个傻东西;波斯种会不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他动手动脚?还有那个犹太小崽子,没事总爱添乱,这回会不会又惹出什么是非来?!烦!真烦!直到人走得都没影了,才后悔起来,可现在教自己再去寻他,似乎又很没面子…… 沙利薛气闷地在内室里来回踱步,憋得实在是心慌,终于按捺不住,提上自己的无鞘剑正想追出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王子……居鲁士王子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见他!” 什么人,这种时候大吵大嚷的,简直找死!要不是自己急着出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沙利薛心道,出门睨了一眼来人——他一副波斯骑士的重装打扮,满头大汗、气喘不止,看得出是刚从某地赶来的传令官。 “有什么话慢慢说……王子现在不在驿馆,是哪位大人派你来的?你找他有什么急事?”驿馆的使令是居鲁士的部将,他替传令官端上饮水,这样问道。 无聊。 这么急着找那波斯种,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应该不关自己的事吧。 沙利薛这么想着,刚抬起脚步,就听到“冈比西斯王子”这个清晰的字眼——冈比西斯?不就是波斯行省的省长么?他怎么了?好奇地望向那传令官。 四目相交。 驿馆的使令也发现了沙利薛,颇为忌惮地“嘘”了一声,对方立时噤口。 欲盖弥彰,鬼鬼祟祟的,一定有问题!暗暗冷笑了一记,沙利薛立时打消了出去寻人的主意,大步流星回到了自己的居处。 晚间回到驿馆的时候,房廷发现依迪丝还在熟睡。想来这一趟路途真的把她累着了,所以也没有让女官将之唤醒。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心俱疲?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帕萨加第,心里忐忑,加上路上又不慎把滚印遗失了……这一整天都过得恍恍惚惚。 还好在用晚膳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居鲁士,这般也不用刻意逢迎了。 稍稍松懈的时刻,驿馆的侍者业已准备好热水供他洗浴,房廷欣然答应,来人便把铜制的浴盆和换洗的衣服送到了内室。 然后就在解衣时,房廷看到自己的胸乳附近有几点古怪的瘀红,照了镜子发觉不单是那里,就连颈项处也有。 不痛不痒的,都不曾发觉。心道可能是被蚊虫叮咬的痕迹,也没怎么在意,就这样褪净了衣服。 怎知,就在这空档,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到自己赤身裸体毫无防备的模样,对方先是一愣,然后面孔微红地喝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洗澡?!” 居然是沙利薛!吼完这一句,他便抓起衣物丢向房廷!“快!给我穿上!”这般命令,听得房廷感到莫名其妙,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沙利薛便急不可待地一个箭步跨上前来,胡乱地将衣物套于他的身上。 就在动作间,房廷蓦地嗅到了血腥气息。 看到了——沙利薛的掌间,没有拭净的猩红!触目惊心!“血?!你……”房廷惊得猛力推开他。 沙利薛却不容房廷呼喊,以沾血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恫吓道:“敢乱叫,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乖乖听话,不许反抗!” 房廷慑于威胁,只得依言穿戴好,之后,沙利薛还特意让他罩上自己的大围巾衣,趁着侍卫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催促他从驿馆的后门出去。 “快上马车!” “为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用剑柄抵着房廷的后脊,“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此时的夜晚,户外又开始落雪,驿馆后面的街巷一片凄清,没有灯火,行人也相当少,房廷被沙利薛从后方推搡着前行——因为不知道对方要对自己做什么,未知的恐惧使得房廷脚下发软。 直到快接近马车时,终于鼓足勇气地扭身欲逃,可他又怎会是身手矫健的武夫对手?当下遭拦截,还被捉着腰径直摔进了车内!狼狈地跌趴,一阵头晕目眩,房廷睁眼,黑漆漆一片,感到沙利薛钻进来后,马车便摇晃着,开始行驶!“快……快停下!”于地上胡乱摸索着想要攀爬起身,突然摸到一件软物,唬得缩手,意识到那应是除去自己和沙利薛的第三个“乘客”,不禁惊呼:“什么人?!” “一个死人——是我杀的。” 这一回,黑暗中的沙利薛冰冷而快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房廷跌坐,冷汗涔涔。 “为什么?” 惊吓之后,渐渐冷静,房廷知谙沙利薛的嗜血暴戾,可不分青红皂白、毫无道理地杀人,也绝非他的秉性。 “哼……” 沙利薛冷笑一记,黑暗中朝着房廷挪近,他踢了踢尸体,道:“这个人,是今天从安善城赶到此地的传令官,他从安善带来了一个消息——冈比西斯死了。” 听到这话,房廷感觉心脏猛地往下坠了坠!并不是消息本身让他震惊,而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沙利薛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那个波斯种今晚便要赶回安善继承王位,然后联络爱克巴坦那的臣属一起里应外合,占据首都。他还会把你和公主挟为人质,牵制身在国外的阿斯提阿格斯!” 沙利薛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心惊!“不……不可能!” “哼,怎么不可能?我剁了这人的一条胳膊,他才和我说的!信不信由你!” 这么说来,他杀死传令官并将尸体一起带走,只是为了湮灭证据,争取逃离的时间么?房廷如何都不敢置信,自己内心的臆测居然真的应验了!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而且对于沙利薛……他仍无法完全信任。 “如果真是如此,那你为何不与撒西金将军商量就擅自……” “撒西金?!” 一句话还没说得周全,沙利薛便不耐地吼着打断了房廷。 “他分明就是波斯种的走狗!不许再给我提那个叛徒!” 恨恨的音调,不似矫造的演技……这般,一切统统在瞬间被练成了一线。 房廷虽然不想相信,可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相信了——沙利薛说的是真的。 “让我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房廷静静地要求,听得沙利薛一愣。 “你说什么?” “我要回帕萨加第,让我回去!” 房廷大声说,霍然起身,可是在摇晃的马车里根本就站不住,不稳地再次跌倒,这回直接摔进了沙利薛的怀中! “你疯了么?要自投罗网?”这般道,沙利薛死死抱住他,霸道地说:“我不许你去!” “可是公主和但以理都还在那里!还有居鲁士殿下,我必须回去阻止他……他现在绝对不能那样做!” 房廷向沙利薛解释着,可他却像是根本就听不进去般,只是将房廷越搂越紧。 “我只答应过王,就保护你一个。至于其它人,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干!” 说完这话,沙利薛感到怀里的人明显地震动了一记,然后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大傻瓜!这种时候哪有空再顾及他人? 自己最讨厌他的就属这点了吧,明明自身难保,却总是爱倔强地替人强出头!王为何会青睐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越想越是忿忿不平!不过,现在这么搂着这傻东西,感觉却不坏呢…… 甚至……比那次在马上抱起来还要舒服。 特殊的淡淡体息,温暖的柔韧身体,以及脑中浮现之前窥到的,衣物包裹之下的裸露胴体——沙利薛不合宜地胡思乱想着。 绮念重重。 忽然觉得下体一紧,就这样浑身滚烫起来。 沙利薛心道不妙,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推开伯提沙撒,可是手臂却像是不听使唤般根本松不开!偏偏这时候,处在怀里的异族男子还在不安分地骚动着,口里絮絮地说着教人听不懂的语言,让沙利薛更是心烦意乱!原本是想让他住嘴的,于是摸索着,扳过房廷的面孔,而就在那道熟悉的熏香飘过、沙利薛脑中白光一闪,惊觉时,自己已然昏头昏脑地,将嘴唇贴了上去——首先碰到的,应该是他右边的耳朵,柔软非常……还坠着一枚冰凉的瑞兽金轮。 王还曾经在这个地方留下过痕迹…… 想到这里,咽了咽口涎,沙利薛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启唇含住了那朵柔软,大力吮舔着,感受到金轮在自己唇齿间的滚动,酥麻与甜蜜便直击敏感的鼠蹊! 天!他在干什么?!房廷被这一向不睦的男子忽然施以的狎昵动作惊呆了!几秒钟内,脑海中一片空白!猛然惊醒,加大了反抗,对方遂松开唇舌,改而袭上了他的嘴唇!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撕咬——沙利薛就像头粗蛮的野兽,丝毫不给房廷一点残喘的机会。嘴唇、齿列、舌尖——碰到哪里,张口便使劲地啃啮。 “呜呜……不!呜……”呜咽着,直到口腔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时,房廷才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沙利薛压倒在了马车上!漆黑一片,车体晃荡。 身边躺着一具尸体,身上还压着一个男人。 而在此时,承载着自己的马车,正快速驶出帕萨加第城——混乱的时刻,几乎就要不知所措!然后就在沙利薛稍稍松懈,结束那个折磨的亲吻后,房廷卯足了最后力气,奋力地推开他,快速地攀爬起身,冲着车尾奔去!可是才迈了一步,后腰又被抱住了!就在这时,车身颠簸了一记,幅度相当大,加上沙利薛冲力过猛,两人从车尾双双跌出!身体腾空,没一会儿又重重摔落,房廷只觉得自己被沙利薛紧紧抱着,然后在铺有砂砾的雪白驿道上滚作一堆。 停下来的时候,房廷使劲推了推他,大声道:“放过我吧!我现在必须回去阻止这一切!” 可覆在上方的男子置若罔闻般,没有动弹,房廷心里一凉,试探地撑开抵在自己胸前的肩膀,却听到一声低吟,接着沙利薛便缓缓地把头抬了起来。 滴答。 黏腻的液体,就这样落在自己的脸上——竟是渗流的血液!“没事吧……大傻瓜?” 莹雪的反色,此时柔柔地照在沙利薛俊美的面庞上,他轻轻地吐出这一句,教房廷一时间蒙住了。 难以置信!那个“刽子手”,尼甲沙利薛,居然也会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那么问……难道刚才,他是为了自己才碰伤了脑袋么?!虽然难以忘记之前沙利薛对那犹太女童施加的暴行,可是房廷在一瞬间,确实有点动摇——或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起将之后,沙利薛没有继续之前的行为,只是默默地从后方驱赶房廷回到马车上,然后自己包扎了额际的伤口。 面孔又恢复了以往冰冷的模样,房廷偷偷望向他,怎么也不明白,方才那个粗暴的亲吻,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 再次开口劝服沙利薛,又遭断然拒绝,房廷知道自己仍旧无法与之沟通,十分泄气,可转念一想,马车一旦进入帕苏斯山区,这种雪天根本无法行驶,而且就算融雪,天明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也不可能!果然如房廷所料,没过多久,因为降雪马匹已经寸步难行了。 沙利薛跳下车,同驾车的迦勒底士官说了一通,然后转向在车上等候的房廷道:“下来,跟我走。” “去哪里?” 他没有应对,跟着边上的士官满脸忧虑,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沙利薛立即脸色一变,出手扇了他一耳光,怒道:“再敢说这种话!我连你也杀了!” 房廷听得浑身一颤,心中会意,蹙眉问道:“难道你想要徒步穿越札格罗斯山?” “不行么?” “……怎么可能?!”听到对方的回答,房廷大惊,冰天雪地的就这样进入山区,怎么想都是自寻死路!可是沙利薛却不管这些,看到房廷愣着不动,又伸手把他硬拖下来,道:“不准啰嗦!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马车和上面的尸体就这样被留在了原地。 拗不过沙利薛的固执,房廷最后还是被揽着胳膊,半拉半扯地上路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三人沿着驿道不知走了多久,呼出的热气也被冰雪冻结。 房廷觉得靴子里又湿又冰,脚步一深一浅,踏进没踝的落雪里,几乎都要麻木,终于一个踉跄,摔进雪地,扑了一身的雪花。 “没用的东西!” 沙利薛停下脚步,从上方扯了扯他。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房廷无力地垂首低声道,话音未落,身体一浮。 自己居然被背了起来!“说什么傻话!就算是用爬的,我们也得赶在那波斯种追上之前离开帕苏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成为人质!” 伏在沙利薛的肩头,房廷陡然听到他说出这番话来。 那一刻,虽然脚被冻得冰凉,心中却热得滚烫…… 第六章 不知不觉,房廷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是因为身子不再晃动,原来是背着自己的沙利薛已经停下了步伐。 “怎么回事?” 听到他这么询问迦勒底的士官,对方答道:“将军,似乎是关隘。” 房廷抬起头,看到依山之处有火光,之前去到帕萨加第的时候应该经过此地,可并没有看到有隘口或者驿站,还是说…… 居鲁士已经派人来拦截自己了么? 这般念道,心中一凛。 沙利薛察觉房廷已经醒来,便把他放下来,吩咐那士官:“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将军……”士官显然不情愿,嘟囔了一声,可慑于沙利薛的威严,还是放下了背上的行李朝着亮处走去。 “如果他回不来……就折回去走另一条路……” 沙利薛这么说着,攥过房廷的手,冰凉冰凉。 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好古怪。隐隐觉得不祥,房廷伸手去触沙利薛的额头。 “不要碰我!”如料想中,这个动作立时激怒了对方,他一下子拍掉房廷的手,把脸扭向一边。 “你发烧了?!”摸到的地方好烫!房廷想起离开帕萨加第之前,沙利薛曾将御寒的大围巾衣脱给自己,之后下了马车,又在冰天雪地里背着自己走了那么多路……他是为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你……干什么?!” 沙利薛正觉得头晕,蓦地感到腰上一紧——原来房廷主动揽着那里,与他抱在了一起。 “放……手!”不知是因为寒热还是忽然而至的肢体接触,心脏加速鼓噪起来。沙利薛很想抗拒这个拥抱,可是却一时用不上力道…… 接着,几乎冻僵了的双手被引导着,进入了一个温暖的境地——又是一惊,瞠大杏目,看到房廷正努力将其揣进自己解开来的袖中,想用自己的体温来焐热它们…… 这个傻东西……是要帮自己取暖么? 没由来地心里一热,一下子贪恋起他肌肤的温度,沙利薛又舍不得把他推开了。 不过他还是把手抽出了袖筒,改而环住房廷的肩膀。 “这样……抱着就好……” 于耳畔低喃了一句,沙利薛把面颊搁在房廷的头顶,两人就这样抱作一团,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点点火光,慢慢朝着这边移动。 房廷和沙利薛察觉的时候,都已经能听得到人声的呼喝了。 距离并不十分遥远,所以就算有风声阻隔,还是能辨别得出来人在喊着埃兰的方言。 “他们在说什么?”房廷听不懂,于是询问沙利薛。 沙利薛凝眉细听,不一会儿面色大变,道:“该死的家伙!居然出卖我们!” 这一说,房廷立刻了然,先前派去的士官把他们两人所在供给了来人!而且就像沙利薛所说的那样,居鲁士果然是一路穷追不舍,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些举着火把的人就是要缉捕自己的波斯卫兵!可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房廷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少年直到傍晚之前自己还和其乐融融地并肩而行,可转眼间,分别不过几个小时,他竟然就那么快翻脸不认人了么? “还愣着做什么!” 沙利薛催促着房廷,渐渐逼近的亮光,已经映出他酡红的面颊,似乎是烧热越发严重了。 适才探路的士官大概已经泄漏了行踪,而现在他们两人又处在极易被发觉的平坦上坡,沙利薛发烧,自己的脚又走不远…… 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逃!被捉也是迟早的事情,他何必要那么执著呢? 定定地望着沙利薛,房廷没有挪动脚步。 “快逃啊!”猛地将房廷往前推了一下,自己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那你……” “啰嗦死了!快滚!”说话时激动非常,沙利薛甚至拔出了自己的无鞘剑,冲着房廷晃了一下。 “再不走,就刺死你……” 连威胁都嫌力不从心了,房廷几曾见识过如此狼狈的沙利薛?一时间竟愕住了。 虽说过去万分憎恶这个人,可如今,却偏偏生出一抹怜惜的情绪来。叫自己如何能丢下这样的他独自逃亡? “我不走。” “你——”沙利薛气得只想跺脚,自己一心一意想保护这个木疙瘩的安全,他却偏偏不领情!但现在教训他又于事无补,眼看波斯人就要赶上来了,难道要眼睁睁瞧他沦为人质么? “……不要忘了,王,还在等你回去!”沉了音调,沙利薛重重地吐出这么一句,自己并不想再次确认的话。 房廷浑身一撼,像是极受震动的模样,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离开。作为‘代王’,我一定要完成使命,再以应当的方式……回到巴比伦!” 如意料之中的,不久,停滞不前的二人被一群波斯卫士迅速围住。 一片混乱的时刻,房廷注意到,士兵们褪去了原来的红色制服(注五),皆改换成茶服。 茶色,在波斯是丧服的颜色。冈比西斯果然已经…… 此时沙利薛企图拔剑反抗,怎奈他平素里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可凭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突围不了。在勉强刺伤了几个卒子后,终于体力不济,为来人缴掉了武器,然后同不远处的房廷一样,被绑住了四肢,难动分毫!过了一会儿,人群周边传来骚动的声音,房廷遥遥地看着举着火把的卒子们分开一条道,供那之后的人步上前来。 是居鲁士。 仅仅用余光一瞥就知道了——处在茶色之间,那一袭蓝色的坎迪斯长袍,代表着波斯王族——阿契美尼德宗亲的尊贵身分,而他从容稳健的步伐也像是在强调着这一点。 “不要对伯提沙撒大人无礼。” 于上方这么命令道,清朗的音调,一如往常。居鲁士走向房廷,亲手去解制住他手脚的捆绳。 怔怔地任自己的双腕落进居鲁士的掌间,被他小心翼翼地揉着擦伤的部分,房廷抬头,看到还是一派和颜悦色。 “大人……真对不住,我只是没有想到您会突然离开,所以才会用上一些激进的手段来挽留,请您原谅。” 捉着房廷的手,居鲁士温柔地说着,蓝眼睛却趁着目光交会的一刻,直视他的眼底。 这眼神,实在是凌厉得教人害怕,房廷被瞧得胸口一寒,跟着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 “混蛋……放开他!” 看着居鲁士对待房廷的亲热姿态,犹自被束缚着的沙利薛忍不住地怒叫,还没来得及喊上第二声,肚子上却传来剧痛——是米丽安冲着那里踹了一脚!“不许对殿下出言不逊!” 扭曲着俊脸,沙利薛呕出一些清水,房廷看得心惊,担心他受了风寒的身体禁不了这般折腾,便请求居鲁士:“殿下……鹰骑将军无意冒犯您,他的身体不适,望殿下不要为难他!” “只要大人乖乖随我去到安善,我自然不会为难将军。” 说这话时,虽然居鲁士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可房廷却明显感觉到,就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少年已然蜕去了伪装的外壳,把强势的一面慢慢剥显。 言下之意,仍是要携自己为人质的。 这样的居鲁士,还真是狡猾呢。 “恕难从命……殿下,”房廷再度回绝道:“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语罢,房廷忧心忡忡地望向居鲁士,可他不吱声,还是笃定地一脸含笑。 “哼!看来你很相信那个梦占么?‘肚脐里长出的葡萄藤遮盖了整个小亚细亚’?”就在这时候,沙利薛忽然大声说,像要故意惹怒居鲁士般,调侃着:“‘公主的婴儿’终会成为小亚之王?不要笑死人了!” “住口!”米丽安急忙喝道。 虽然在米底,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外国的使臣知道也不足为奇。但这对于王子而言,此乃“禁语”——万万提不得的!果然,因为沙利薛的这句妄言,居鲁士收敛了笑容。房廷看到他攥紧手掌,知道他十分介意,害怕沙利薛再继续口出狂言会真的激怒他。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你以为自己真的能举事成功么?——‘骡子’罢了!”(注六) 天!他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房廷呆立当场,一时忘记了呼吸!要知道,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王室成员对于血统纯粹的执著,都是格外强烈的!沙利薛这般指摘居鲁士的血统,无疑是对其最大的侮辱!眼看着那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不消说,这便是居鲁士的盛怒!“闭嘴!给我闭嘴!” 米丽安怒吼,伸出右手用力捂着沙利薛的嘴,直想把他刚才说重新塞进去,可是已经吐出来的话又怎么可以收得回? “啊——” 忽而一声痛呼,惹得众人观望,但见米丽安捂着的右手鲜血淋漓,而沙利薛则冲着她啐了一口血吐沫,龇起牙冷笑。 “你!” 虽然还没有严重到手指被咬断的地步,可看到沙利薛的这个表情,米丽安不禁大怒,想也不想,未受伤的另一只手便夺过身边士卒的火把,朝他的面孔炙去!凄厉的惨呼,立时划破夜空。 房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沙利薛激烈地挣扎扭动!心脏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住手……快住手!” 房廷大声喝止,可米丽安置若罔闻,急急转向居鲁士渴望得到支持,看到的却是一张表情生冷的面孔。 “殿下!求您放过他!” 这般急切地恳请赦令,谁知那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偏偏在此刻变得无动于衷起来,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沙利薛正在遭受着酷刑!居鲁士冷漠的姿态教房廷心寒,可自己又没办法阻止着一切,只得再度央求。 “我说过,只要大人乖乖随我去安善……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居鲁士缓缓回道,气定神闲。 房廷听闻,感到一记旱地惊雷就这样狠狠地劈在了自己的心头。 怎么也没有料到,居鲁士……竟然不留一点商榷的余地,以这种方式来要挟自己!若以一个旁观者来看,或许会认为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可现在房廷却由衷地觉得,这样的居鲁士未免太卑鄙了! “……我答应您。”无可奈何下,只得应允。 居鲁士则立刻冲着米丽安下令:“米丽安,住手吧。” 房廷急急望向沙利薛的方向,发觉他正垂着脑袋,没有了动静。 是昏厥了么?还是已经…… 房廷焦心不已,想过去查看,可刚转过身,胳膊上便一紧,居鲁士正从后方抓着自己。 “大人……” 居鲁士呼唤着,房廷浑身一颤,本能地挥开他。回首看到对方一脸的愕然,似乎是颇为震惊的样子。 “对不起。”房廷偏过脑袋,不看他。“请您不要碰我。” 语毕,便径直朝沙利薛跑去。 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居鲁士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看着房廷奔离自己,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蓦然袭上心头。 “王子?” 希曼忧心地呼了一声,居鲁士便垂下了手,扭过头冲着忠心的臣属。 “希曼。” “是。” “你说过,有的事物用强求的方式获得,根本就没有意义,那样只会失去得更多……” 主人这般说着,希曼心里“咯铛”一记。 “那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 居鲁士这般询问,他愣了愣,望着年轻的主人,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回道:“王子,如果您不觉得后悔的话,那便是正确的……” 听之,居鲁士无奈地笑了笑,轻叹一声。 抵达安善城之前,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 神之门,巴比伦城。 议事殿。 “约雅斤,每日赐你飨食,直至终老……即日起从囚室迁往朝圣者之家居住。” 距离上次的犹太人骚动已经过了半个月,尼布甲尼撒与臣僚们商议后决定,于日间的朝会宣布,给予十年前虏获的犹太废王恩待,这般也好暂时平息城中异族人的不满情绪。 眼看着座下的约雅斤叩拜稽首,尼布甲尼撒有点心不在焉,待他退下,侍卫官禀报杜拉平原的近况时,才稍稍来了点精神。 “按您的意思,工匠们业已将金像熔毁。不过杜拉的土质松软,加上金像的地基需要重设,建造新塔仍需一段时日。” “明年泛滥季来临之前能完工么?”他一向没什么耐性,而今次提出来的要求更使得负责工建的大臣面露难色。 “陛下,先王在世时建造巴别塔就一共花了十多年……您要建比它更高,没有十年八年,恐怕……” 听到这里,狂王有些不悦,正要驳斥大臣,忽然看到三甲尼波领着传令官进入了议事殿。 ……是“他”回来了? 认出是派去米底迎接的官员,心脏不由得加速鼓噪起来。 不过从北国到这里,乘马车一来一回应该没那么快,想来不太可能……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蹙起眉头。 “陛下,派到米底的传令官前来述命。”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所以还没等使者在殿前叩拜完毕,尼布甲尼撒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见到伯提沙撒了么?他何时能返回王都?” 作为上位者,贸然提出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失仪,拉撒尼在御前轻咳了一声,提醒狂王应该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 而这时,传令官貌似踌躇,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一旁的三甲尼波催促了一记,他才应声道:“陛下,其实微臣在米底并没有见到宰相大人。” 这话引起下方的一阵不小的骚动。 尼布甲尼撒心中一凛,问话的口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透着难掩的愠怒,传令官战战兢兢地将房廷与公主一行离开爱克巴坦那,去到波斯行省的事情禀呈。 这么说,短期之内是回不来咯? 日夜企盼,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答!狂王听闻,勃然大怒,正欲拍案而起,拉撒尼适时地上前劝慰,“陛下,请息怒……也许伯提沙撒大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 “难道……他会被人挟持?”打断了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喃喃了一句。 虽说米底之行有沙利薛和撒西金相伴,他应无安全之虞,可是狂王一想起之前朝见自己的阿斯提阿格斯的外孙,心中便极不舒坦。 那个蓝眼睛的少年,绝非泛泛之辈。房廷与之共处,真的会一切安然么? 越想,越是不放心。 议事殿内肃静一片。 沉默了片刻,狂王命书记官在泥版上拟国书,催促阿斯提阿格斯尽早将公主和伯提沙撒送至巴比伦国内。 然后,就在按上滚印之前,尼布甲尼撒教书记官于国书的末尾,添上了这么一句话——“若泛滥季来临之前还未抵新月沃地,吾王将去到米底亲迎!” 注五:国王、贵族穿紫和蓝色衣服,平民穿红色,祭祀穿白色。 注六:骡子,即马和驴的混血,这里也就是“杂种”的双关语,因为居鲁士是米底和波斯的混血儿。 第七章 距离帕萨加第东南一百多里,波斯旧都城,安善。 连夜赶回的居鲁士,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哀悼父亲冈比西斯的逝去,就必须面对一项重要的抉择。 “殿下,既然您是冈比西斯王子的长子,理所当然继承省长……不,应该是安善王之位。” “阿斯提阿格斯王现在身在国外,鞭长莫及,况且还有公主在我们手上,您就不要再犹豫了吧。” “我们已经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报哈尔帕哥斯大人,以后他将会在爱克巴坦那尽量协助配合您。” 臣属们这般建议的时候,甚至还将紫皇袍和“希达里斯”的三重桂冠捧了上来——这是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只有历代安善王才能穿戴的服饰,擅穿者被视为叛君篡位,会招来杀身之祸。 居鲁士心中自然明白臣属们此举的目的为何。父王冈比西斯软弱无能,所以才会导致波斯现今的局势——行省之内各族分崩离析,有势力的贵族亦受到米底王的牵制,自己甚至还作为人质待在异乡长达九年。 可如今,父王薨逝,阿斯提阿格斯又不在国内,这是乃一个可供自己颠覆现状,缔造新时代的契机!照理说,自己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眼看着三重桂冠就摆在面前唾手可得,伸手将其至于头顶便能成为王,但……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么? 居鲁士端坐于正位,听着臣属们的建议,一直没有吱声。下座中有他的心腹、战将,以及两个庶出的幼弟,他们皆赞成居鲁士尽快接替冈比西斯,成为安善之王。既然如此,顺理成章,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正摇摆不定的时刻,居鲁士忽然想起房廷的话来,也不知处于那种情形之下他是站在何种立场上来说的?如果说只是情急之下,为了动摇自己而讲的说词,当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在自己却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一旦掌握了权力,接踵而来的便是责任。 自己真的有资格成为安善王吗? “大家先退下,为父王举行天葬仪式。”(注七) “殿下……”听到这样的命令,米丽安忧心地呼唤,这么优柔寡断,实在不似自己主人的作风啊。 居鲁士睨了她一眼,看到米丽安右手上刺目的白色绷带,心中一紧,就在这瞬间作出了一个决定:“在接受‘希达里斯’之前,请大家容我再去确认一件事吧。” *** 几案上盛放着未曾开封的豪麻酒与酸奶,无花果和甜粟米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可是看到精心准备的膳食,却依然没有一点胃口。 房廷明白,自己是被软禁了。可是哪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虽说居鲁士答应过,不会“为难”他,可抵达安善之后,自己仍旧没有看到但以理和公主,就连面孔遭灼伤的沙利薛也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不眠不休,坐立难安,直到终于挨不住倦怠,合上眼,双膝还跪在毡毯上,头便枕着几案睡着了。 混沌间,面颊上传来柔软温厚的触感。 似乎是一只手掌正顺着脸侧的肌肤滑动着,从眉眼到下巴……最后停留在唇缘,暧昧地摩挲着。 房廷霍然睁开双瞳,看到的是一对湛蓝湛蓝,魅惑般的眼睛。 居鲁士?!惊得跌坐,对方却微笑地伸出手来欲搀扶他。房廷躲开了。 “您还在怪我么?”居鲁士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么说道,听得房廷心头一阵发怵。 确实,经过了昨夜,他已经无法怀抱着过去那样的想法对待居鲁士,虽然知道凡是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就霸业势必会用上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可理解并不等于认同,伤害他人用以要挟自己的事,始终不能原谅。 “殿下,请问您把鹰骑将军怎么样了?”房廷背过了身子这么问,这种时候,他不想看到居鲁士的面孔。 “沙利薛将军很好,您不必担心。” “那么,就请殿下带我去见他。” “不行。” 很干脆地拒绝,使得房廷的心脏猛地向下一坠!“为什么?!”蓦地回头问道。 居鲁士忽又笑盈盈地冲着房廷道:“因为我知道如果说‘不行’,您一定会回头的。” 这么说着,趁房廷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把攥过他的手:“请您留在我的身边吧。” “唉?” 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房廷有点不知所措,努力地想抽走被握住的手,可居鲁士紧紧抓着,挣不开!他的身体也在靠拢,想躲也根本来不及,很快房廷就被逼进宫室的角落,禁锢在居鲁士的手臂与胸怀制造的狭小空间里。 居鲁士高挺的鼻尖在他的面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热热的吐息和着熏香的味道在咫尺间洋溢…… “房廷。” 忽然,清晰的一声呼唤,从居鲁士的唇齿间迸出:“我喜欢你。” 只一句简单的赛姆语,便让房廷怔在那里。 他的温柔,他的殷勤,他的体贴……几次三番,隐隐体察到的别有用心,经由这句表白尽数坦露,想要佯装不知,都做不到了。 房廷心跳如擂鼓,忽然面颊上一热——眼看居鲁士在那里薄薄地印上亲吻,吓得他倒吸一口气,急急侧过脸,对方却不依不挠地追来,俯身欲吻!房廷卯足力气,猛地一下将其推开了!“对不起,殿下……我实在无法响应您的感情!” 居鲁士狼狈地退了半步,一脸错愕,接着沉下脸,一对蓝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是这种眼神!就像要把人吞噬般!被看得心悸,本能地想回避,可房廷还是鼓足勇气与他对视。 僵持了片刻,少年主动收回了视线,讪笑道:“看来我是自作多情呵。” 居鲁士背过身,房廷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可那戚戚的自嘲口吻,教人听得极不舒坦。 “现在您要见沙利薛将军,我不会阻拦。待父王的天葬完毕,我会继位安善王……到那时,或去或留,就随大人您的心意吧。” 这么说着,变回了原先的称谓。 语毕,尴尬的一阵沉默,居鲁士轻叹一声,就要负身离去,陡然地听到身后的呼唤:“请等一等……” 回首,看到房廷正一脸焦灼对着自己。 “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继承王位么?” 忽然话头一转,被这般询问,居鲁士不解,反问:“大人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种时候,您还不能继位。”顿了一下,房廷回答。 居鲁士蹙眉,“为什么?” “因为……”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要他如何说明自己知晓未来的轨迹?房廷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居鲁士,他还需要三十年的时间去缔造一个真正的“波斯帝国”? 虽然告诉过自己很多遍,作为未来世纪的人不得干预“过去正在发生的事”,可眼睁睁地看着既定的历史似乎发生了偏差,自己真能坐视不理么? 阿斯提阿格斯远征外国,冈比西斯薨逝……这样的机会对于居鲁士而言真可谓千载难逢。房廷知道年轻的波斯王是想在短期之内建立自己的政权,再联合米底王都之内的援助,击溃阿斯提阿格斯的统治,可殊不知,这样做还为时过早。 此时的他,忽略了两个最重要的因素,房廷虽然清楚,但不能随便开口。 做个缄默的旁观者,任事态顺其自然地发展,或许才是最正确的。 “对不起……我不能说理由。” “大人不说,又怎能说服人?如果您只是想争取时间的话,恐怕也拖延不了多久。”居鲁士这么说着,低垂着眼睫,神情郁郁,“您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会信守诺言,事成之后就放你们回巴比伦。” “不是的……殿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居鲁士就要退离,情急之下房廷攥过他的袖袍。 先前的肌肤亲昵,尴尬的感觉还没褪净,这忽如其来的一记,使得两人俱是一愣。 这下居鲁士定在原地不动了,房廷则惶惶地松手,心中在“说”与“不说”中矛盾不已。 “我只是想奉劝您,行事之前要深思熟虑……” 这么说,居鲁士还是没有吱声,房廷抬头看,他一脸木然,像是根本不信任自己的模样。 房廷急了,道:“殿下您待在爱克巴坦那那么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就要举事,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么? “虽然米底王不在国内,可是留驻在首都的军队数量也不容小觑!你的亲兵不过千人,更何况,波斯那么大,除了安善之外,各部落都受米底王的牵制,您能确定就算没有各部的支持也能胜得了王军么?”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居鲁士笑了。他笃定地摇了摇头,道:“虽然大人说的没有错,但是……” “但是,您在首都有内应对么?” 打断了居鲁士的话,房廷道:“可是就算有哈尔帕哥斯大人的支持,您又怎能确保与吕底亚的战争不会提早结束呢?您难道没有想过,如果米底王提前抵达国内,一切又会回到原点,您也将有性命之虞?” 尽管房廷努力地旁敲侧击,希望居鲁士能够明白贸然行事的严重后果。不过,少年却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般,轻笑道:“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不然,又如何能知道未来的结果?除非您能将预见事先告诉我……” 最后,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己讲的那些,已算僭越,可偏偏居鲁士还是执迷不悟!房廷心里着急,却说不出口那“不可以轻举妄动”的真正原因!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吧!而且因为自己也不确定书上记载的“那事件”究竟会于何时发生,把不确定的事告诉会影响历史的人,万一发生谬误,那自己岂不是…… 会真的改变历史?! 看房廷不吱声了,居鲁士长吁一口气,再次转过身挪动步子,差一点就要踏出宫门时—— “殿下。” 房廷把心一横,于身后呼唤。 “您知道……我并不是先知。” 踌躇的声音。 “可我想告诉您一件,也许您并不会相信的事情。希望您听过之后,好生思量……” 居鲁士停下了脚步,聆听,脸上挂着一抹不察的微笑。 *** “王子,您……您是认真的么?!” 安善的议事厅之内,骚动一片,只因为上殿的一句话。 诸臣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凝注居鲁士,仿佛不相信刚才那句话是由他亲口说出来的。 “对,是认真的。我决定暂时放弃继任安善之王的位子。” 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居鲁士这番使得臣属们大惑不解。 “殿下,请告诉我们为什么您忽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议论中,下座有人提出质疑,居鲁士这回也没有卖关子,回答:“我仔细想过了,时机不够成熟,而且……” 居鲁士遂将房廷所说的种种,和盘托出,臣属们听闻,各个面面相觑起来。 “殿下,请您不要相信伯提沙撒!那种事怎么可能?这只是危言耸听罢了!” “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不能确定,您为什么又要相信呢?” “难道您宁可轻信一个外国人质的话,而放弃大好的机会么?请一定要慎重考虑啊!” 大家众口一词,都反对居鲁士采纳房廷的建议,可待他听完诸人的论调,话锋一转,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亲随,应该都知道,爱克巴坦那的哈尔帕哥斯大人与我的关系吧?” 众人不明王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桩事来,不过还是纷纷点头。 “除了这边极少的人,米底朝中知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大家聚在一起时还曾发过誓,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可为什么伯提沙撒初来我国,却知谙这些?” 这话问得有点玄,不过依然有人应道:“说不定他是从传令官那里知道的……”来人说的是之前被沙利薛挟持逼问,最后被杀死的那个波斯使者。 “不,传令官不算近臣,他虽然知道城中有‘内应’,也不会清楚哈尔帕哥斯大人的事。” 立刻遭到反驳。 “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人告诉伯提沙撒,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下座的人不吱声了,他们当中并没有人透露过秘密。 这般居鲁士继续道:“在巴比伦时,我曾经亲眼见过他替尼布甲尼撒释梦……所以我想……伯提沙撒真的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真的是‘先知’,您又怎么确定,他告诉您的预见不是信口开河,故意误导您的呢?”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居鲁士却自信满满地展颜微笑。 “因为我相信……伯提沙撒不会对我撒谎。” *** 几天后。 按照袄教的习俗,冈比西斯天葬完毕。接着,居鲁士邀请了帕苏斯境内,十数个过去臣服于阿契美尼德家的贵族家长,来到安善。 寒暄过后,他说:“请大家每人取上镰刀,跟我来做一件事。” 众人依命取来镰刀,居鲁士率领他们来到一大片长满荆棘的土地上,让他们于一天之内将荆棘劈尽,开出地来。他们如期完成,但每个人都累得筋疲力竭。 次日,居鲁士命人杀掉了府邸中所有的牲畜,又拿出豪麻酒与酸奶款待这些人。酒过三巡,宴会也接近尾声,他站起来高声问道:“今天与昨日相比,大家更喜欢哪一种日子?” 众人齐声回答喜欢后者。 于是居鲁士含笑,“那么,如果大家跟随我的话,就会天天享受这种快乐和幸福,而不用受昨天的苦头。我相信波斯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比米底人差,凭什么我们就该承受他们的压迫?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反抗阿斯提阿格斯!” 这边,房廷终于得到允准,见到了沙利薛。 伤病中的男子仍昏睡着。近身,房廷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容颜。 被囚禁的几日,也不知他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左面上,遭到的灼伤已经结痂,看样子日后难免会留下痕迹。想到他原本俊美无俦的脸孔因为自己才会变成这样,房廷歉疚不已。 烧热因为治疗的关系,已经渐渐褪去,沙利薛发了一身薄汗。房廷把照顾他的女侍支走,亲自为他擦拭身体。 解开胸襟,意外发现男子的身上布满了各种伤痕,看来他作为巴比伦的四将之一,虽说年纪尚轻,可亦是身经百战的。 把温湿的手巾探进他的胸膛,可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忽然被扼住了——房廷吓了一跳!“你……醒了么?” 轻轻地问,然后眼看着沙利薛缓缓睁开杏目瞪着自己,心跳忽然加快了。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了房廷一会儿,“哼”了一声,把攥着的手丢开了。 清醒过来的沙利薛似乎并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房廷有些担心,可再次伸出的手才触到他的肩膀,沙利薛忽然敏感地浑身一颤,大力地推开房廷!“别碰我!” 他用嘶哑的声音吼着,把身体转向一侧。这拒绝的姿态教房廷看了心里很不好受,越发觉得沙利薛这般,是因为还在生自己的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连累阁下的。” 面对沙利薛背卧的冷漠,房廷无奈地叹道:“居鲁士殿下答应我,不会再对阁下做什么……再过一阵,等阁下的伤病痊愈,我们应该就可以回到巴比伦去了吧。” 语罢,静候了一会儿,对方没有给予响应,房廷灰心般替他掖好了被衾,就欲起身离开。 被窝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别走……” 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房廷愣了一愣,紧接着眼看沙利薛慢慢钻出了被子,支起上体勾拦住他的脖子…… 胸前滚烫的部分紧贴着,就这样被人莫名地占据了怀抱,房廷有点不知所措。面颊上忽然传来粗糙的质感,意识到那是沙利薛脸上的痂痕,又不忍心将其推开,就这般顺着他的意思,环住他的腰。 沙利薛顿时安静下来,此时处在房廷的怀中,敛尽了平素里的骄横暴戾,温驯得就像个孩子似的。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沙利薛忽然把嘴凑近房廷的耳朵,悄声道:“我会带你逃走……” 房廷愣了愣,一脸茫然对着沙利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笨蛋!你还以为那个波斯种真的会信守诺言么?!他一定不会让你离开的!” 恨声满腔,沙利薛实在是气恼,房廷到这般地步了,还对居鲁士深信不疑!于是就着他那坠有金轮的右耳狠狠地一口咬下!只听着身前一声低低的呜咽,房廷并没有挣扎。沙利薛疑惑地松口,看到他又用那一脸无辜而惶惑的神色对着自己,心中一撼!“该死的!”哑哑地吼了一声,沙利薛扑向房廷,这回紧紧地箍住他的背脊,力道大得完全不似个病中的伤员!柔韧的触感,熟悉的熏香,这就是王迷恋的人么?为何会是这样的傻瓜?为何连自己都会对他……有那么一点怦然心动的感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口里喃喃,也不知是骂谁,沙利薛胸中一片紊乱,而被他拥着的房廷感染了这种情绪。 没有多计较他的失仪举动,可心里仍旧惴惴。 难道居鲁士真如沙利薛所言,会失信于自己么? 既定的历史不会改变,但变幻的人心却是难以预料的。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学会三种技能:骑马、射箭还有‘说真话’——所以我相信居鲁士殿下说的句句属实。” 又联想起当日在帕萨加第郊外自己为少年所作的辩护,房廷不禁动摇起来! *** “殿下英明,竟然能想出如此妙计笼络各族的家长,这下阿契美尼德家真是如虎添翼啊!” 听到臣属们的夸赞,居鲁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的主意。” 来人不明其意,“咦”了一声,居鲁士便答:“我只是依循伯提沙撒的指点……他告诉我的方法确实管用。” 诸臣听到这话颇为震动,议论纷纷,希曼见状近身道:“殿下,看来伯提沙撒就算不是先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他留在身边。只是不知道这个状况,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居鲁士这般回道,支起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 不知不觉,又过了大半个月。 从遥远的卡帕多西亚,传来一个波斯诸将都不想听到的“捷报”—— 阿斯提阿格斯率米底部众在前线与吕底亚人交战,获得六年来两国交锋的首次胜利,休战没几天,尝到甜头的米底王决定乘胜追击,临行时甚至还在阵前放出狂言,不打到吕底亚首都萨底斯,誓不甘休。 安善这边获得消息颇为紧张,因为战事的成败并不能随意左右,而阿斯提阿格斯何时能够归国,谁都不能下定论。 “殿下,请下决心孤注一掷吧!现在进攻爱克巴坦那一定还来得及!” “公主随员中有监视的密探被我们监禁,就算伯提沙撒说的是真的,待到米底王回国,我们挟持公主的事情一定会败露,到时候一切都晚了啊!” “殿下……” 众人日益迫切地催促,教上位的少年听得有些心烦。之前每当有人质疑起房廷的能力时,居鲁士总会出言维护,可时间一旦拖得久了,就算是他,也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殿下,我觉得大人们说得很对,何况伯提沙撒本人也不肯定‘那个’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您为什么不再仔细考虑一下呢?” 米丽安于近前这般谏言,居鲁士没有吱声,她又唤了两声,居鲁士却直接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殿下?” “你们不要跟来,让我冷静一下。” 丢下这句话,居鲁士便疾步走出宫室,希曼和米丽安也没有追上去。 “王子看上去好烦恼的样子……” “当然了!笨女人!你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连石头都会皱眉头!” “你!” 米丽安被希曼气得双目圆睁,正欲反讽,只见有己方的传令官匆匆地朝着奔来,忙拦住他,对方气喘吁吁地说:“米…… 米丽安大人……不……不好啦!” “什么事?那么惊慌?” “巴……巴比伦的使者……” “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是……是巴比伦王亲派的传令使者,他们已经达到安善了!” 一听之下,米丽安立刻没了和希曼拌嘴的心思,他俩互相望了望,一齐奔出宫门去寻居鲁士的踪影! 居鲁士一路畅行无阻,行至房廷的居住,看守的卫士们看到他正要呼唤行礼,被摆手阻止了。 原本是要进去的,忽然听到里面还有一个声音,望向守卫,来人轻答:“是您吩咐过的,可以让他见见巴比伦携来的随从……” 颔首,居鲁士喝退了他,没有进入,只是站在入口处,静静聆听着。 “依迪丝公主……还好么?” 室内,房廷这般询问但以理,男孩瘪了瘪嘴,道:“从那天起,她就哭个不停,吵着要见你!可是波斯人不让她过来这边……” “那她现在……” “依迪丝已经没有哭得那么厉害了,只是不太肯吃东西,偶尔也会说‘想要回家’之类的话……” 房廷注意到但以理不自觉间,竟直呼起小公主的名来。想来这两个小家伙同处那么多日,已经熟稔到如此地步,虽然感到有点不太妥当,不过非常时刻也顾及不了这些。 “房廷……” “什么?” “你想回巴比伦么?” 时间过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开始怀念起“神之门”的风物。 想念那蘑菇花盛开的大运河,想念那喧嚣热闹的普洛采西大道,想念那芦苇与椰枣树掩映之下的蓝色城关…… 然而房廷最想念的,还是那个霸道十足、不可一世的男人——尼布甲尼撒。 此时就算默念他的名字,都会觉得胸口殷殷地疼痛。 所以,怎么可以说不想回去呢? “我……不知道。”可房廷还是轻轻回了一句,言不由衷,下意识地不想教别人洞悉自己脆弱的心思。 “听说阿斯提阿格斯王这回打了胜仗,如果他凯旋归国的话,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释放?”但以理接着问。 话虽这么说……可是谁又知道其中的变量? 房廷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道:“没有那么容易的……米底人虽然精于骑射,可是吕底亚人亦是骁勇善战的,两国兵力相当,战争旷日持久,所以才会打了六年都僵持不下。” 但以理皱了皱眉,问:“那你预言过……不久会出现‘那个’中断战事,是真的么?” “但以理。”房廷正色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先知,不能预言什么,那只是……窥见的历史轨迹。 “很早以前,希腊的数学家〈泰利斯〉就已经准确地算出今年之内会出现‘日蚀’,这是真的,并非我一人的臆测。” 房廷熟读希罗多德的《历史》,知道吕底亚和米底交战的第六年会出现日全蚀——两军鏖战犹酣时,白昼突然变成黑夜,吕底亚人和米底人看到这一情景,立刻停止了战斗,极想达成和平协议。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日蚀战争”。《圣经》上也有记载:日蚀发生后,阿斯提阿格斯还请尼布甲尼撒作为仲裁,去到卡帕多西亚出面调停战事。 由于像“日蚀”这种天文现象在古代很难预测,所以一旦发生,都被赋予一种“神化”的象征。而对于大部分君主而言,那一般都预示着凶兆和灾难。 房廷记不清确切的时间,却还是告诉了居鲁士,目的只有一个:让他放弃在不适当的时候进攻爱克巴坦那,保存实力,来日方长。 “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居鲁士王子会放我们回去吗?” 但以理狐疑地问,听得房廷心中一凛。 自从沙利薛对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十几天来,每天他都在等待居鲁士兑现那个承诺,可是就算见了面,对方也是绝口不提。 就算自己有意提醒,也会被对方微笑着含糊了过去。 现在,就连但以理也对居鲁士不信任了,房廷实在是很矛盾。一方面,对着那蓝眼的少年仍抱有些微希望,一方面又觉得回到巴比伦实在是困难重重。 良苦用心,又无法与当世人说明,所以这回,他干脆选择了沉默。 室外。 “殿下。”希曼和米丽安总算找到了居鲁士,看到他倚在宫门外似乎在听什么,轻呼了一声,便要上前通报。居鲁士抬手阻断他们,迎面过来,难得的一脸严峻。 米丽安和身边的同僚互望了一眼,最后还是由她禀告巴比伦使者抵达安善的消息。 “果然来了么……”喃喃了一句,居鲁士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番,对着两人道:“我现在就去见使者,但是这件事不要让伯提沙撒知道。另外,最近也不要让他出府邸。” “遵命,殿下。” *** 作为暂代的省长,居鲁士热情接待了巴比伦派遣至安善的使令。 稍晚,传令官上陈国书,居鲁士当众敲开封好的泥版文书。当他看到泥版上的楔字内容,忽然愣了一愣。 “这难道……是恩尼布甲尼撒的亲笔书信么?”(注八) “是。”传令官应声,接着便向居鲁士表明己方迎接伯提沙撒和公主的来意。 “真是可惜。” 居鲁士忽然微笑道,扭转的语势一时教人摸不着头脑。 “殿下的意思是……” “贵国的宰相大人以及依迪丝公主并未在安善滞留过,我们在进入帕苏斯之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实在遗憾……不过如果阁下需要我们的援助,我可以派些人马在辖地里搜寻。”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是使者仍不满意,又一连提出了几个疑问,居鲁士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般,使者也不方便再说些什么,拜礼之后说要尽快回去复命,便匆匆退离。 “您把伯提沙撒藏起来,真的会没事么?这次使者前来要人,是不是巴比伦那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那国书里写的是什么?当时您的脸色好难看……” 臣属们一人一句地问道,看到使者离开后,居鲁士正襟危坐,双目紧闭,这副从容不再的架式,让人忧心不已。 片刻过后,居鲁士重又睁开了那对蓝眸,盯了开封的泥版一眼,冷笑了一声。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拳重重地砸在上面!泥版——被敲得粉碎!四下里,立时噤若寒蝉。 就连近侍多年的心腹,也从来没有看过一向沉静的他居然会发这么大脾气,每个人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上位的少年。 以那盛怒之姿维持了一会儿,居鲁士霍然起身,直直奔向后庭的方向。 希曼和米丽安也急急跟了上去。 注七:天葬,波斯袄教的丧葬传统,让飞禽噬尸。 注八:一般国书是由书记官代笔的。 第八章 前一刻,房廷还在居室内与但以理攀谈,可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变故突降。 沙利薛如若无人地闯入,看到房廷二话没说就冲上前来一把抓过!他手中握着的是波斯的弯刀(无鞘之前就被搜走了),刃上正滴着血,但以理被这副架式吓得面色苍白,还以为沙利薛要对他们二人不利。 “跟我来!”沙利薛吼道。 接着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声,皆是埃兰的方言。 “怎……怎么回事?”但以理壮着胆子问。 沙利薛没有理睬他,只是自顾自拉扯着房廷,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和我一起逃离这里!” “逃不掉的……就算你的武功高强,我们又怎能越过波斯的天关险隘?”看着沙利薛已有瑕疵的脸孔,房廷用歉疚的口吻这么说着。 “这次不一样!王已经派使者来到安善了!我们只要见到他们,就可以安全离开这里!” 这么说着,沙利薛一脸难掩的兴奋,教房廷心里“咯铛”一记!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狂喜,可接踵而至的却是忧虑。 为什么……居鲁士明明答应过自己会放过大家的,可为什么却只字不提使者的事情?难道是刻意隐瞒?他真如沙利薛所言,欺骗了自己么? 此时,已经容不得再去细想其中的种种,房廷知道,当务之急是首先要回到巴比伦人的阵营中。 虽说沙利薛鲁莽,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杀出一条逃路,可他已经为自己创造了最好的逃跑契机,怎么能不珍惜? 不能再犹豫了,房廷拉过但以理就要跟着沙利薛。 “依迪丝她……”但以理还有一丝迟疑。 “不要紧,待我们见到使者后,再同王子周旋!” 一路由沙利薛以刀护驾,三人还算顺利地冲出了宫室。 可是随后赶到,看到满地鲜血瘫倒一片的己方士卒,居鲁士又岂会放任不管!他即刻命人守在城门,一边吩咐希曼:“他们一定会去找巴比伦的使者,你带人在驿馆附近和市前守候,务必要把人给我追回来!” 三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闯出软禁的宫室,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实在是显眼,房廷提议过各自分开,可沙利薛却不同意。 然后——“可恶……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领着两人于人群中穿梭,沙利薛急得满头大汗,直到他吼出这句话时房廷才蓦然意识到:沙利薛是个路痴,完全没有方向感,所以才会在雪地里迷路,而且之前在帕萨加第出逃时,也是由一个迦勒底士官做的向导。 念及此,房廷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阁下,使者暂居的地方是在驿馆,不过去到那里的道路最容易被捉住,那么莽撞地直接奔去那里,其实就等于自投罗网。” “那你说怎么办?”沙利薛脸孔微红地问。 房廷答道:“王子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们逃走了,现在城中肯定有人在搜捕我们。现在大家分开行事,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人能见到使者,那其它人都能够得救了!” “那好吧……”沙利薛有些不舍地松开房廷的手腕,“这次,我听你的。” 房廷点点头,催促但以理先行,自己也要与沙利薛分开时,他忽然说了一声“你要小心”,伸手将房廷连在围巾衣上的头巾拢了拢,然后头也不回,冲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了。 心头五感陈杂,望着沙利薛没于人群中的背影,房廷扯了扯嘴角。 安善的街市虽然不如巴比伦的普洛采西大道繁华,可毕竟也是波斯行省中最热闹的地方,各国商贩常汇聚与此。如果想要隐匿行踪,混入其中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看到有巡走的波斯卫士,房廷便紧挨着人群把头压得低低,虽说周围的人大多操持埃兰的方言,可是偶尔一、两句自己也是听得熟稔的。 人们对街市上士兵的忽然增多感到惶恐不安,纷纷猜测事情的缘由……每当听到此类的话,他的心脏便鼓动得厉害。 这多少都有点类似“作贼心虚”的感觉,所以当房廷一看到居鲁士的近侍希曼出现在人群中时,本能地就想扭身逃跑。 可是,这么做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房廷佯装镇定,屏住呼吸,垂首打算与希曼错身而过。忽然,跟前的希曼自己率先背过了身去,似乎是放弃在此地搜索的样子。 太好了…… 暗自松了一口气,房廷不动声色地调转方向,继续随波逐流。一边走一边还小心地掩饰着。就这样,他接连与周遭高矮胖瘦、各种肤色的人擦肩而过,突然——一股独特的熏香气息迎面扑进他的口鼻,那个味道如此熟悉,简直就像…… 他魂绕梦萦,最想念的那人的气息!是“他”么?“他”竟然真的依照承诺,来波斯迎接自己了么? 这不是在做梦吧? 心脏被蓦地收紧了,房廷的目光追随着方才同他错身的人影,遥遥地,却只能望见一个似是而非的高大轮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来这里?!刚才刹那间的感受一定是错觉吧? 他讪笑了一记,正欲收回视线,前方的那人却蓦地停住了脚步,就在下一刻,房廷看到了差点就让自己忘记了如何呼吸的一幕!隔着人群,“他”转过了头。 穿戴着厚实的大围巾衣和缠头帽,可是,那样的距离还是能够辨识得清——那眉那眼,那不可一世的表情……分明就是狂王本人!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在场景,如今真实地摆在面前,房廷却一时间不知怎么反应,他冲着狂王的方向踉跄了两步,阔别近百日的思念同从腹中涌出的千言万语,此时齐齐哽在喉处,就连大张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呜!” 就当他的舌尖才迸出了第一个音节,忽然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捂住了!一惊——跟着腰部一紧,整个人几乎被提携起来般,生生拖离原来想要前往的境地。 “呜呜……呜嗯!” 怎么可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近在咫尺了!为什么还要拆散我们?!房廷满腔的不甘,还想挣扎,双手却遭禁锢,周围的景致忽然黯淡下来,原来身边不知道何时围了一队红衣的波斯卫士!惊惶地调整视线,发现捂住自己的竟然就是居鲁士!看到那少年挂着一脸寒霜,湛蓝的眼睛没有一点温度,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房廷的心,霎时如坠冰窖! “陛下,您怎么了?” 三甲尼波这般询问,身侧的狂王却还是一动不动,望着身后的方向。 “刚才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 这么说,三甲尼波顺着他的视线,目光巡视了一番,道:“您是看错了吧,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也许吧……” 让房廷出使米底本来就是他不得已才答应的,如今等待了许久都不见他回归,加上之前在巴比伦接到有关“伯提沙撒去到波斯”的消息,更使得那担心变本加厉!尼布甲尼撒这么说,音调中多少携着一点不耐。 同阿斯提阿格斯约定接人的日子是在河水泛滥的时节,可是即便还有一个月,他也等不及了!所以匆匆把政务交给信赖的拉撒尼主持,自己便迫不及待地随着使节的队伍,微服进入帕苏斯的腹地…… 而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只是为了早见他一面!要在过去,这肯定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 这样,好不容易到了波斯。哪知今早听闻传令官回来禀报说,安善主人接到国书后,并不承认房廷一行进入帕苏斯境内,这使得狂王不禁生出一份疑窦。 “不在爱克巴坦那,又不在安善……那他去了哪里?” 这般询问的时候,近侍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于是尼布甲尼撒继续问使者:“波斯的行省长官是什么人?” “陛下,安善主人便是前两次觐见陛下的米底王子,居鲁士。” 是他?!听到这样的答案,狂王的心蓦地向下一坠——虽然他同那个波斯少年仅仅只有数面之缘,可还是看得出少年的心机深沉。而且自己在国书上写了那么激烈的言词,居然还能够不动声色? 那么……到底是人真的不在安善?还是居鲁士有自信绝对不会被人抓到把柄,才无所顾忌地挟持自己的人? 无论是哪一点,都不容乐观。 然后护卫将军三甲尼波又开始劝自己早日归国,尼布甲尼撒听不进去,毕竟千里迢迢赶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又怎么能甘心? 这回,刚想到安善的城中亲自打听一些关于房廷的消息,才进入街市,就有一种正好与他摩肩而过的错觉。 已经百日不曾相见,难道是思念所致? 尼布甲尼撒不懂。但是亲历其中,那种对他终日向往、求而不得的感觉,确实教自己辛苦万分! 郁郁地随三甲尼波回到驿馆,还没来得及歇下,忽然有随从急急忙忙地向自己报告:“陛下,撒西金将军回来了!” 眼前就像忽然呈现一片豁然,狂王赶紧传撒西金近前。 *** 才逃出去没多久,不一会儿又重返原来的境地!回到之前的禁锢之处,房廷立刻被居鲁士推倒了,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铺设的毡毯之上,碰撞到的部位则殷殷犯疼。 从相识到刚才为止,就算立场有所不同,还没有哪次见居鲁士对自己那么粗暴!而刚才那一记更是故意所为!房廷战战兢兢地想爬将起来,可才撑起上体,居鲁士却猛地伸出双臂制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压了过来——头顶的光亮遭尽数遮蔽。眼看居鲁士收敛了往日的轻闲笑脸,将面孔越逼越近,面颊、鼻梁、唇角……被胡乱地亲吻。 房廷抗拒着少年的轻薄,怎奈双肩被制,根本就使不出力道!很快,大围巾衣的领子被掀了起来。居鲁士似乎是想卸下这种需要套戴的衣物,继续深入爱抚——料得他的想法,房廷又岂容他得逞?拼命地拉住自己的领子,弯下脖子把脸埋在那里。 谁知越是这样,对方越是用力地扯弄着!身上好重,肩膀也被箍得生疼!混乱中,房廷再一次感到难以置信,这般对待自己的居鲁士真的就是那一向温文的少年?为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地上折腾了一会儿,双掌都攥到酸痛,可居鲁士还是占了上风,他用力一撕,结实的亚麻织物被扯开了半边,然后就这样俯将下来…… 房廷几近绝望地惊呼一声,紧闭双眼,浑身剧颤。上方施暴的居鲁士却忽然停下了动作……睁开眼,看到复杂的情绪统统刻在他的面上,从容不再。 居鲁士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 相顾无言,沉默了半晌。直到紊乱的呼吸渐平,房廷也缓缓起身,也顾不得去整理凌乱的衣衫,跪坐,郑重其事地行了稽首之礼。 “殿下……”适才的挣扎剥夺了他太多的体力,再加上此时的居鲁士教自己不得不畏惧,所以连声音都打着薄颤,“请您……遵守诺言……让我回到巴比伦去吧。” “房廷。” 听罢,居鲁士低低唤着,吓得房廷又是浑身一战。平素里他只会称自己为“伯提沙撒”或者“大人”,鲜少会叫这个真名…… 今次又这般称呼,难道是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我待你不够好么?” 心头一撼。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一定要激怒我呢?”他这么说,蓝眸流转,视线凝注在房廷低下的面孔上。 “今天,我收到了巴比伦王的亲笔国书,真没想到,原来你在他的心目中,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居鲁士攥紧了手掌,“只可惜,自从你踏上帕苏斯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将你归还于巴比伦王!” 听到那长久以来仰慕与信赖的少年,总算吐露他真实的想法,房廷只觉得浑身如曝露于冰雪般严寒。 看他那副心意决绝的模样,就算再说斥责的话,恐怕也于事无补了吧。 然而,房廷回想起方才与狂王错身而过的那幕,喉头一阵干涩,仍旧心有不甘!那个时候为什么偏偏发不出声音呢?为何就算到了那种地步,自己还要拼命忍耐? 听罢自己所言,身前的人面上浮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居鲁士心中泛着微疼,自己确实不想伤害他,也不想被他厌恶,可如果不使上这种手段,他又如何能留在自己的身边? 强求只会失去的更多……而希曼又说倘若自己不后悔,那便是正确的。 不过这么做真的可以么?自己将来真的就不会后悔么? 可惜,此时就算有动摇的念头于少年的脑际闪过,也在下一刻统统被打散了。 “殿……殿下!不好了!”米丽安未及禀报,就这样冲进宫室中,一脸苍白地对着居鲁士大喊。 “什么?” 另一边,安善的驿馆内。 接见了撒西金的尼布甲尼撒震怒地吼着,使得周遭里一片死寂。御前跪着的撒西金貌不吭声,而于他身侧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犹太男孩,则径自抖个不停。 房廷、沙利薛、但以理三人分散之后,实际上安全抵达驿馆的仅有但以理一人,而他正是由那失踪半月,久未露面的撒西金协助,才能如此顺利地避开了波斯人的耳目。 “你说波斯人挟持了你们,这是真的吗?”上位者确认般询问,但以理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是”,对方立刻霍然起身,吓得他又把头埋了下去。 不可原谅!那个狂妄的蓝眼小子!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此时若不是微服身在国外,真恨不得立刻结集部队,夷平帕苏斯行省! “你离开之前,见过他吧?” 尼布甲尼撒的眉头紧蹙,这般询问,但以理一时没有听明白他所指何人,茫然地抬起头,身边的侍从赶紧提醒道“陛下说的就是宰相大人”,这才恍然大悟。 “他,还好么?”努力压抑着,想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去打听日夜想念的那人的近况,可话一出口,尼布甲尼撒如何也掩饰不了自己关切的心情。 “伯提沙撒……大人……原来是和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怯怯的男孩断断续续地述说着帕萨加第的突变,以及被迫滞留安善的遭遇,一边说,撒西金也在一旁应和。 “可恶……”狂王咬牙切齿,止不住地胸中翻腾。 “来人!去‘安善主人’那边——立刻把人给我要回来!” “陛下,请您息怒。”撒西金劝道:“使者已经去过一次了,再去一趟恐怕也不会有结果。而您现在身在异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待我们回国再从长计议吧。” “不行!”一想到之前在街上,自己听闻的那声轻轻地呼唤,很有可能就是由房廷本人发出的,尼布甲尼撒立时被焦躁的情绪支配,几乎乱了方寸。既然知道想念的人近在眼前,那么,他一刻都无法等待! “陛……陛下……”就在这时,下方的男孩声细如蚊地低呼。 狂王不耐地把目光投向他,大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男孩缩了缩身子,道:“其实,伯提沙撒大人在不久前还……还同我讲过一件事。” 但以理遂将房廷有关“日蚀”的预言,以及米底和吕底亚会因此停战的事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人还说,日后阿斯提阿格斯王还会请您去到卡帕多西亚调停战事……” 语毕,尼布甲尼撒忽然安静下来,半刻后,他又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真是如此么”,底下诸随从各个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踌躇了一番,正欲开口,狂王忽然被一声急促的禀报打断了话头!“陛下!”驿馆守卫的士官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脸的大惊失色,冲着狂王喊道:“不好了!” “怎么了?!” “陛下,我……我也不知道——天一下子就黑了!”士官结巴地答,显得局促不安。 闻讯,尼布甲尼撒大步流星地迈向门外,三甲尼波和撒西金也紧随其后。 众人看到,外面前一刻还是日间的光景,却在弹指的片刻,如房廷预言的那般——白天化作了黑夜!宛如神示般的奇观。 “竟然是真的……” 只听得户外街市上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尼布甲尼撒望着日轮边缘未被黑影遮蔽的金光,喃喃地说,一边直直地往外走。 惹得他周遭的侍从急忙拉住他劝道:“陛下,这是不祥的天象!请您赶快回避!” 天幕就像被神祇掩盖,阳光普照的人间如同蒙上了阴影。 那一刻,几乎所有双目能视者都望着东方隐去的太阳,内心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不过日蚀非常短暂,混乱的时间也很快过去。当骚动平息,日光重现时,狂王冷静了下来。 听着将军和侍臣们的谏言,他前后思量,过了很久才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安善吧。” 这个决定出乎人意料,而但以理乍一听闻这话更是心头一沉,以为他是畏惧天象,所以才会放弃索人。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质疑。 好在三甲尼波此时适时地替自己问了一句:“陛下的意思,是放弃宰相大人和公主了么?” “不。”尼布甲尼撒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要他顺理成章地回到我身边,而不是以那么狼狈的方式。”言毕,长吁了一口气,就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但以理听着他的回答,忧喜参半,喜的是,暴戾的君王是如此重视房廷;忧的是,他一点都没有把对于安美依迪丝应有的关心表露出来,这让人不得不感到疑惑,狂王究竟将自己未来的妻子置于何地? 但以理自谙位卑言轻,也不便出言不逊,所以就这样一直保持缄默。 出安善城之前,尼布甲尼撒又下达了一道去到卡帕多西亚的命令。 *** “‘那个’出现了,你果然拥有不可思议的预知能力……” 这边亲眼目睹了日蚀过程的居鲁士回到宫室中,当他看到一脸惶惑的房廷仰望自己的时候,忍不住这般赞叹。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或许直到黑暗来袭之前,他仍对眼前之人存有一丝怀疑。可是今次,真实摆在自己的眼前,使得以往的顾虑统统烟消云散。 使劲扳过房廷的肩膀,居鲁士轻轻在他的面颊上啄了两下。 房廷惊慌地侧开脸,道:“我说过,我不是先知,那也根本不是什么预言……” “不是先知也好,不是预言也好……重要的是,你知道别人无法预先知道的事,这就足够了!” 一边说,少年的脸上堆着如获至宝般的兴奋表情,这使得房廷的心情更加沉重!挣扎派不上用场,居鲁士强势地拥着他,放肆地抚摸他的后脊和已然垂肩的乌发。 此时的少年无比亢奋,动作渐渐有升级的趋势,房廷一脸惨白。越是抗拒,对方的响应越是超乎寻常地热情。 直到——“殿下……”未经通报,便兀自进入内室的希曼撞见这暧昧的一幕,尴尬不已,可是事情紧急,他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 “怎么了?”撑离房廷,居鲁士正了正脸色这般问。 希曼立即回道:“已经缉捕了尼甲沙利薛,但是那个小鬼却没有捉到……” “小鬼?” 希曼的赛姆语带着一点口音,所以过了一会儿房廷才反应过来那是指但以理——心中一喜!想到出逃的三人之中,竟然有人能躲过居鲁士的搜捕,这下回巴比伦便有望了!可,他的这种喜悦没能维持太久,便在下一刻化作乌有。 “另外……” “另外什么?”居鲁士一脸严峻地追问。 希曼把头压得低低,道:“巴比伦的使者已经出城了……” 此话一出,居鲁士如释重负般吁了一口气,而房廷则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猛地跃至咽口。 “……看来巴比伦的使者并没有想将你要回去的意思呢。” 半晌,居鲁士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却好似一道冰锥狠狠刺进了房廷的心窝。 他……真的离开了么? 还是说那时仅仅是自己的错觉,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 一瞬间房廷感到眼前一阵恍惚,一切都变得模糊,他开始怀疑日蚀之前蓦然回首的那一瞥,自己看到的是否真的就是尼布甲尼撒? 可惜,再如何骗自己,他也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看错。 知道在古代西亚,日蚀对于王者的他影响颇大,如果按常理推断,他因为要回避这种不吉的天象而离开异地也是无可厚非,但…… 他千里迢迢赶至安善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说是为了迎接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一厢情愿? “等我接你回来。” 因为这句承诺,狂王的到来曾经给自己带来无限惊喜,可匆匆离去却来不及携走他的烦恼与无奈。 房廷并没有责怪他,可是不知为何,两道细细的径流却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刻,不听话地夺眶而出…… 第九章 二月的尾梢,雪融的时节,富饶的美索不达米亚即将迎来两条河流的泛滥。 而在此时,正于卡帕多西亚激战的米底人和吕底亚人,共同见证了一桩百年难遇的天文异象。 正如泰利斯预言,希罗多德《历史》所描述那般——“日蚀”出现了!光明被影子渐渐吞噬,直到暗无天日,也不知道谁在人群中高喊一声“这是神明的愤怒啊”,双方军士皆惊恐万状,纷纷停止了争斗!虽然日蚀持续了不过两个小时,可迷信的阿斯提阿格斯还是被这毫无预警的异象震慑住了,他急忙鸣金收兵,并郑重其事地唤来巫师占卜。 “陛下,这是战神马度克的旨意,祂希望看到米底与吕底亚和平相处!” 原本争强好胜的米底王,因为眼前突如其来的意外丧失了斗志,而巫师的这番话更使其萌生了怯意。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己方攻陷的土地,于是召集大臣们商议。 “陛下,如果您不想战斗,又要获得充分的利益,不如同吕底亚联成姻亲。” “听说已故的克罗伊芳斯王尚有几位公主尚未婚配,您何不在王室子弟中选出一位合适的人选,迎娶她们其中的一个?” “吕底亚人现在一定是巴不得赶快撤回萨底斯,到时候,您再请您的盟友尼布甲尼撒王出面调停,相信这样,他们便无法拒绝您的要求了。” 听到这样的建议,阿斯提阿格斯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问:“如果这方法行得通的话,我到底要派什么人去和吕底亚人联姻?” 诸臣商量了一会儿,这般回道:“陛下,难道您忘记了?您不是还有个优秀的外孙么?” *** 帕苏斯,安善。 日蚀过后的几天内,不光是卡帕多西亚,就连爱克巴坦那,还有整个波斯行省之中,各处皆是人心惶惶。 因为居鲁士的命令,房廷被特许进入议事的殿堂,诸臣商议的时候,居鲁士还吩咐他们使用房廷听得懂的赛姆语交谈。 可是,在一位朝臣慷慨激昂的陈词,提出举兵西进,趁着日蚀的风波未定,前去攻占米底首都的建议后,房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般谏言:“殿下,您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 四下立刻鸦雀无声。 虽说之前众人因为他的“预言”实现,都对其刮目相看,可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说出这种话来,怎么看都像是别有用心的。 “外国人,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就算是王子宠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分!” 静默不过一会儿,就有人恶声恶气地出言提醒他,“伯提沙撒”现在不再是风光的巴比伦使者,而是波斯的“虏臣”!他是无权干涉波斯的内政!又被数落了。 虽说自己目前身在安善,可是,这种尴尬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巴比伦的朝会之上,房廷回想起当时人们注视自己的目光,多是怀疑而又忌惮的神情,突然觉得血液一阵凝固。 因为以往的逆来顺受,躲避在尼布甲尼撒的庇护之下,房廷总是会不知不觉被牵着鼻子走,他越是小心翼翼,想作为旁观者静静观看历史的轨迹运行,越是适得其反。如今果真被搅进历史的漩涡,难以自拔…… 可光是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迎接自己的人已经离开了安善,事到如今,想要倚靠他人营救自己的念头化作了齑粉。 要重新回到狂王的身边,就不能继续浑浑噩噩。与日夜思念之人擦肩而过的经历,他可不想再体验一回。 一切只得靠自己。 “……就算殿下听不进我的话,我还是得说。” “你——”座下的臣属们见他这般放肆,有正欲发作的,却被居鲁士阻断了。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此话一出,就算有人心存不满,也纷纷噤声。上位的少年眼看房廷昂起头,直直望向自己,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表情同前几日还在自己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男子,简直判若两人,认真的模样,自巴比伦的农祭结束之后,已是好久未曾得见。 “殿下急欲攻陷爱克巴坦那,是确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能够做到这一点么?”房廷问。 居鲁士回道:“我的亲兵加上安善王的旧部有逾万的士卒,再加上帕苏斯行省内贵族们的支持,共三万人,米底首都驻扎的军士却不过两万。” “三万……”重复着居鲁士报出的那个数字,房廷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原来殿下是相信这三万人能在短期之内,完全听从您的调派么?” “什么意思?”居鲁士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反问。 “殿下笃信贵族们能在战时予以支持,可实际上,我想您未必能劝服他们动用一兵一卒。” “胡说!”座下有人听他这么说,嗤之以鼻,“难道你不知道各族的家长们,都已经发誓效忠王子了么!” 居鲁士挥挥手教属下住口,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房廷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如果没有第一个人愿意跟随您,那其它人也会跟着摇摆不定……您不相信的话,可以去试探一下族长们。” “就算是这样,也总会有诚心光复波斯荣耀的人愿意追随我。更何况,我现在拥有的,是足以动摇一个王朝的军权。” 居鲁士淡淡地说,那种不像是同人争辩的口吻让房廷很不舒服。而且明知他此时正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诱导自己说出那些僭越历史的话来,可自己还是不得不说。 这般房廷忽然站直了身子,朝着内室的一角走去。 房廷的动作突兀,引得众人侧目,直到他摘下挂在墙上的“洛勒斯坦”铠甲边的箭筒,这番异动惹得骚动四起。 “你要做什么?!” 诸臣们大声质问,甚至还有人夸张地拔出了佩刀。房廷没有理会,径自从箭筒里取出了一枝箭。 “请殿下折断这枝箭。” 听他这么说,人人皆是一头雾水,无人明白房廷的此举为何。而居鲁士不动声色,取过那枝箭,一手握着箭镞的部分,一手攥着箭羽,依言用力一折。 “啪!”箭杆应声而断了。 接着,房廷又给居鲁士几枝箭,教他如方才那样把箭折断。少年按照他的意思做了,然后房廷把箭筒里剩下的所有箭枝拢在一道,一齐递予他。 “现在,请殿下一口气折断它们吧。” 居鲁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箭,愣了一下,并没有动作。 “我做不到,”他一边说着,蓝眸流转着把视线凝聚到房廷的面上,“大人到底想藉此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殿下少年英雄,就像一枝锋芒毕露的箭。可若只有您一人的话,是很容易折断的。 “殿下年纪尚轻,要举大事不急于一时。目前您的军事实力单薄,要执掌波斯行省内的军权就得与贵族们合作,成为一束折不断的箭,如果做不到这点,您要复兴波斯的希望,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言毕,诸臣之中越发骚动,可是忽然而至的一通掌声,使得众人安静下来,大家望向掌声的源头,发觉鼓掌的正是居鲁士本人。 “大人睿智,我果然没有看错您。”居鲁士把箭搁在几上,这般赞许道。 底下立时应和一片。 居鲁士走到跟前执起房廷的手,冲着他微微一笑。 努力缩了缩手,却挣不开少年的钳制,房廷蹙了蹙眉,看着居鲁士的笑脸,心中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 和吕底亚停战后,又过了几日。 米底王的使者快马加鞭赶到安善,请居鲁士速速去到卡帕多西亚。 诸臣自然是极力阻挠,居鲁士未置一词,良久,他唤房廷近前,问:“卡帕多西亚这一行吉凶未卜,大人,您怎么看?” “殿下是识时务的俊杰,去不去,您应该知道怎样决断。” 房廷这般不愠不火的回答,惹得居鲁士挑了挑眉,道:“恭维就不必了。大人有没有听说,外公大张旗鼓地将尼布甲尼撒王也邀去了那里?” 在这里突然提到“他”,绝对是故意的!居鲁士的语气平淡,可在房廷听来却多了一道嘲弄的意味。 始终无法抵御那相思之苦,所以乍一听狂王之名,房廷便不由自主地心旌摇曳起来。 浑身微颤,欲言又止,就连起初酝酿好的应对之词,也统统被思绪搅得混乱!见到他踟蹰的模样,上位的少年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房廷却忽然冲着他道:“殿下,请您务必尽快前往卡帕多西亚!” 居鲁士还来不及应对,臣属们又纷纷谏言。 “胡说什么!那种地方,米底王一定是设计了陷阱再让殿下跳进去,你是要殿下送死么?” “殿下,请您慎行!不要听伯提沙撒的片面之词!” “殿下……” 居鲁士没有吱声,众人反对的声音则越来越大,就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房廷屈下了膝盖,朝着他施行跪拜大礼,“请您……也带我一同去。” 相识以来,房廷还没有在自己面前做出这么卑微的姿态,居鲁士愣了一下,连忙站立欲搀扶他起身,房廷却执拗地推开他探过来的手掌,道:“这次,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见状,居鲁士的态度冷淡下来,他把头扭向一边,不看房廷惊惶的表情,道:“卡帕多西亚危险重重,我为什么要去?就算真的涉险过去,我又凭什么带上你呢?” 言语间,就连称谓也发生了改变。房廷听出了其中的不悦,也明白要居鲁士放过自己断然不容易,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努力尝试。 “阿斯提阿格斯王只是为了试探您的‘忠诚’,才会召唤您去前方,如果您不去的话,只会引起他的猜忌。” 居鲁士回过头来,又听房廷接道:“而且因为日蚀的关系,吕底亚和米底已经停战了,这种时候唤您过去,我想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就是‘联姻’。” 廷会最后是以居鲁士的沉默告终的。 群臣散去,去留安善的问题仍旧未决断。 一想到自己那般恳求还是没有结果,房廷有点心灰意懒地,由着侍卫们押回软禁的居所。 自从那次出逃后,居鲁士已经不再准许他同迦勒底的使者们往来,而每每在人前打听沙利薛的处境时,都会遭到白眼。 “你还有闲情逸致顾及别人的安危么?” 作为“人质”,房廷的身分的确尴尬,可是他总惦记着沙利薛毕竟是为了自己才会受到牵连,所以才会如此关心。 偏偏居鲁士不应允自己与其相见,心中郁郁,再加上与尼布甲尼撒的离开,打击实在是不小。短短几日,整个人都显憔悴起来。 回到内庭,又是空旷旷的宫室。房廷赤脚走在柔软的绣制地毯上,听得过长的衣摆在上面拖曳,发出窸窣响动。想挨到格子窗边看看中庭的风光,幕帷却因为天寒的关系被全部拉了下来。 昏暗一片,只有微薄的烛火在眼前轻轻跳跃,满室洋溢着焚香的气味。 一阵惆怅过后,房廷忽然感念起在巴比伦的情境。 他也曾在朝圣者之家度过这样一段被拘禁的日子,回想起来,现在的待遇真是要比当初强多了。 只不过,虽没有了肉体上的摧折,精神上的压力却依旧令他苦不堪言。 等待以及忍耐——究竟还要承受多久?最后能不能回到巴比伦?完全不知道…… 因为即便房廷博古通今,也无法知晓那心机深沉的少年,到底会如何左右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就这样被不安定的感觉支配着紊乱的心绪,他在几近崩溃的边缘处徘徊着,恍惚中,沉沉睡意来袭。 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房廷困倦地合上双目。一闭眼,意识也跟着淡薄。 就在这恍惚时刻,房廷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轻轻托起,然后被置于一处柔软的境地。系紧衣物的带子被松开了,什么东西潜了进来,抚弄个不停。蹭到敏感的部位又止步不前,就好像故意一般…… 房廷抖瑟了一记,半梦半醒间,隐隐记得自己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那被肆意抚摸的触感并非不舒服,可就是心存抗拒。他本能地抬起胳膊推了推——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柔韧、弹性、拥有人类体温的肌肤。 什么人?!蓦地睁眼!房廷猛然发觉昏暗中上身覆着一人,而自己的腰带已经被解开,围巾衣卷到颈下,裙裾则被撩得高高,是那人正不依不挠地探索着他的身体。 “不……”抗拒地出声,却不知为何显得有气无力。 对方听闻,轻笑了一记,是房廷所熟悉的声音。 “王子……殿下?”房廷断续地问道。 来人遂在耳边施与一个浅吻作为响应,可并没要有停止动作的意思。 房廷心惊,他虽然知道居鲁士对自己心怀妄念,可鲜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轻薄!而且,现在又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再度出言拒绝,房廷一边费力地推开少年贴上来的胸膛,怎奈失去力道的格挡倒像是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室内弥漫的尽是暧昧的气味——眼前黯淡的烛火在摇曳,焚香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越发浓郁。 浑身越来越烫了,越是挣扎,意识便越不清晰。 然后……膝盖被分开了,居鲁士正欲欺身上来时,唤了一声“房廷”——那两个单音有如醍醐灌顶,使得他剧颤着惊醒过来!回魂,房廷不由得细想,狠狠地咬向施暴的少年肩膀,对方呜咽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一松,他立刻蜷成一团,死命地抓紧自己身上尚存的遮物。 “请您……不要……这样……”气息未平,喘息着说。 这番情状又变成像日蚀之前的那次。无奈之下,居鲁士伸手去抚房廷的背脊,谁知才刚一碰到,他就忌惮地躲开了。 居鲁士死心般长叹,接着喃喃了一句,可是因为声音太小,房廷并没有听清。 静默了一阵,居鲁士起身,亲自点了几盏灯,转过身,看到房廷面色酡红,衣衫凌乱的模样,挪开了视线。 “对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房廷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埃兰词,却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拢了拢前襟被扯开的部分,他低着头不敢看居鲁士的面孔,拳头攥着,紧张得好像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代替你心中的那人么?”居鲁士明知故问了一句。 房廷愣了愣,然后正首,点头。 “可就这样把你白白地送还他的身边……我一点都不甘心。” 居鲁士悠悠地说,侧着的俊脸看上去多少有点寂寞。这教房廷不由得生出一抹恻隐之心。 “殿下……”轻呼了一声,少年的蓝眼睛便追随过来,湿湿润润,看得房廷胸口一窒。 居鲁士怀揣经天纬地的雄心,他少年老成,睿智通达,但纵观其成长经历,实数不易。不过就算这样,此时于房廷眼中,仍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踌躇了一番,他还是拉开了半步,重重地稽首下去——“为了您的将来,请让我回到巴比伦吧。” 迟迟地,居鲁士没有应答。 房廷低着头,看不到居鲁士此时的表情,但是忽然凝结的气氛却让他仿佛置身于严寒之中。 “留在我身边,难道真是那么讨厌的一件事吗?” 居鲁士质问着已经不知问过多少遍的问题,此话一出,就算房廷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动摇。 机会仅此一次,他也顾及不了许多,酝酿已久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殿下,如果您能放我回去的话……” 要说的话,不消半刻就全部说完了。 可是居鲁士没有立刻答应或者不答应,房廷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好像那半晌的沉默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尴尬的对峙持续了一会儿,肩膀上忽然一沉,房廷惊慌地昂起头,发现正是居鲁士扶着那里。 “我想说,有的时候……您还真是残酷。” 上方俊美的面孔,勾着唇角,苦笑着说,看得房廷心中一悸,正担心他接下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居鲁士这回却径自松开他,“霍”地站了起来。 “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卡帕多西亚吧。” *** 十日后。 居鲁士一行日夜兼程,赶到了卡帕多西亚腹地。 在哈利斯河畔他依照诺言,将房廷、沙利薛以及一路相携的随侍们送过河。临别之际,居鲁士解下了自己的佩刃,递与房廷。 “这是芒达妮公主送的匕首,我带在身边已经多年了……请大人收下它。” 房廷看了一眼那镶着绿松石和虎眼的月牙型刀鞘,做得相当精致,想想也是价值不菲,更何况它还是居鲁士生母的赠物,应该拥有一些超越本身的特别含意吧。 “殿下,我不能收。” “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大人难道不肯领这情么?” “可是……” 房廷一时语滞,侧头看到身边的沙利薛此时已经瞠目相对了,不觉苦笑了一下,正要再度拒绝,少年却不由分说,直接把匕首塞进了他的怀中。 根本就来不及容他反应过来,居鲁士快速跃上马匹,甩动缰绳,波斯方面的随从纷纷追随着他朝河边奔去。 三月时节,春寒料峭。 伫立河边,冷风吹得房廷双颊犯疼,直到所有波斯人踩着布袋浮桥全部渡到河对岸,他攥着手中的匕首,久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一刻,放了下来。 依迪丝这个时候也应该在去到巴比伦的途中吧,但愿她没有忘记自己临行前交代的话…… 默默地想着都出了神,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骚动,直到沙利薛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房廷心头一颤,正要回首,身子却从后面被人使劲搂住了!高大的影子从上方盖过了他的。两人背腹紧紧相系,隔着那里,仿佛连心脏的律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狂王俯身下来,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把头深深埋进房廷的颈窝。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久别重逢,霸道的话,宛如爱语般从他的唇间倾泻。 房廷张了张嘴,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哽咽。 第十章 “日蚀战争”结束了。 由于巴比伦王的出面调停,最终使得米底和吕底亚以联姻的方式,暂时画上了和平的休止符。 这边两方偃旗息鼓,奔赴故国,尼布甲尼撒也携着房廷登上了重归巴比伦的路途。 与此同时,奔腾的浊流充盈着干涸近半年的河床,美索不达米亚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泛滥季。 巴比伦人于回程途中,正值霜落。看样子再不用两天,就能看到那熟悉的伊斯塔尔了。 傍晚,狂王的队伍沿着幼发拉底河缘扎营,篝火燃燃,人们围坐一起,饮着麦酒,谈笑风生。 而房廷立足中营,望着岸边芦苇摇曳的风光,神思缥缈…… “在想什么?” 头顶响起沉沉的男音,房廷昂起头,看到尼布甲尼撒低垂着眼睫,琥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温馨的感觉跟着进驻心灵。 “没什么……”轻启唇舌,喃喃地说,话一出口,眼前便一黑,嘴唇上传来软软的碰触,过了好一会儿,当房廷猛然意识到是狂王在那里啄了一记,白皙的面孔立刻羞成一块红布!“陛……陛下!” 大庭广众之下,怎么可以……做这么亲昵的行为?!房廷磕磕巴巴地惊诉,瞪视着眼前的男人,当看到他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心跳再度加快。 “我想要你……”尼布甲尼撒毫不隐讳,直言自己的欲望,第二个吻就这样落在了挂着金轮的耳朵上。 那是房廷最敏感的地方。 羞愧难当,他急急转身企图避开尼布甲尼撒的逗弄,却被一把拽过胳膊——这回,男人索性将他拖进了自己的营帐。 拢上了帘幕,没有第三个人,除了帐顶露出的那一小圈绯红的霞光,已看不到外面的其它景致。 挡去了他人的目光,狂王开始放肆地亲吻怀中人,动作因为急切的关系,显得有点莽撞。房廷相当紧张,不知所措地轻轻推他,“陛下,请不要那么粗暴……” 话音未落,便听到明显吞咽口液的声音由狂王的喉间发出。 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啊!房廷脸庞发热,羞得无地自容!使劲挣扎,可是狂王死死地抱住他,转眼,便将其摁到了地面铺设的毡毯上。 “房廷……房廷……” 尼布甲尼撒用被欲望浑浊了的沙哑声音唤他的真名,啃啮着右边柔软的耳朵,一边试图将自己的舌头探进那圈金色的轮中。 这般狎昵无比的行径,教房廷的膝盖哆嗦个不停。 衣带被解开,襟摆才一松开,尼布甲尼撒便急切地把身体挤进房廷的腿间,使劲弯起他的膝盖。房廷惊呼,推着男人压迫过来的胸膛,还试图用抖瑟着的双手去遮那曝露出来的禁地。 只可惜力量悬殊的抵抗,没几下便被狂王轻松制服,他邪恶的大手潜进衣内,摘弄起房廷最脆弱的部位。 “呜……” 猛得一记,喉咙里迸跳出不由自主的叹息……颤抖的、羞涩的、官能的。 抗拒的动作陡然软化下来,仿佛身体里蛰伏、积攒了长达半年之久的欲望,因为狂王这一通粗暴的爱抚,一瞬间……复苏了。 半年的时间……距离上一次的欢爱已经有整整半年!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为重重心事所累,房廷未曾纾解过,今次被思慕之人如此挑逗,粗糙的触觉伴着愉悦的感受,慢慢主宰了他所有的感官。 半年,太久了。 那么久都没有碰他,几乎都要忘了这具肉体的曼妙滋味。 虽然还在回程的途中,可是狂王再也等不及,他急欲放纵自己,所以便迫不及待地扑倒那个回归不久、让自己“迷恋”的异族男人。 他用湿润的黑眼睛望着自己……蛊惑的视线。 被这么盯着,几乎是眨眼的工夫,狂王的鼠蹊部就这样没有一点节操地开始蠢动了——好想就这样直接攻城略地,进入他!可是,尼布甲尼撒忍住了。 实在很喜欢多看一下那蜷缩在自己身下,惊慌、笨拙宛如第一次的模样,他比半年前乖顺多了,而且爱抚的过程中,那张算不上俊美的面孔,偶尔也会露出沉溺于快感,教自己险些把持不住的冶艳表情。 很可爱……越看越是心动不已。 如今狂王早已不记得,他最初为何会被这么一张平凡面孔的主人所吸引。不过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庆幸,自己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并占有他。 这么想着,尼布甲尼撒猴急地将两人身上繁冗的服饰扯得七零八落,分开他的双腿…… 挺进的时刻一如初夜的艰涩,房廷小小地惊呼一声,那细瘦的腰杆痉挛着,弓了起来。 不管怎么小心翼翼,结合的部分还是渗血了。狂王看着身下之人双目紧合,咬着嘴唇的辛苦模样,越发亢奋,完全不顾他的疼痛,就这样蛮横地冲撞起来。 帐内的喘息声越发浓重了。 从房廷的口中溢出的哽咽抽泣、细细呻吟,不断刺激着尼布甲尼撒的神经——迷离的目光胶着在那翕张的嘴唇。 他舔了舔自己的,俯身含住了对方的。 良久,当感受到生涩的响应,一股狂喜冲上脑门,尼布甲尼撒根本就来不及收势,勃勃的热情一下子便释放了…… 尼布甲尼撒涨红了脸,懊恼地撑起上体,却意外地被房廷拥住了肩背。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进自己的怀里,温驯的姿态,教尼布甲尼撒又一次心猿意马起来…… 半梦半醒。 过程中房廷失神了好几次,每每昏睡过去,又会被那覆在上体,好精神的男人粗暴得摇醒。明明自己已经困顿得不行了,狂王却不知餍足,他强势地索要着自己,这般新一轮的肉体纠葛就像没完没了般……持续进行着。 房廷已经疲惫得浑身虚脱,双腿无力地挂在狂王的臂弯中,任他摇晃……清醒的片刻,当透过狂王那宽阔、汗湿的肩膀,看到头顶上那一小圈天空,变得越来越黯淡时,胸中莫名地,袭来一阵恐慌。 黑暗,无尽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这如期降临的夜幕,仿佛预示着什么般,教他心神不宁!“呜……” 尼布甲尼撒低低地呻吟,房廷波动的心绪通过肉体的牵系传给了他。沉下头,男人以细碎的亲吻抚慰了一阵,怀中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惊弓之鸟做久了,所以就连观看这再平常不过的日夜更替也会胆怯吗? 咧了咧嘴,暗笑自己的荒唐。高潮逼近时,房廷偎向狂王的胸怀。这一闪而过的不祥预感很快就被他彻底摒弃。 帐内一片缱绻,两人纵情贪欢。 却不知此时有人正于营帐之外,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听闻帐内时不时传来阵阵动人的吟哦,就算没有亲眼目睹,也能想象里面那缱绻的景致。 王,这是在宠幸“他”…… 一想到这里,沙利薛攥紧了拳头,神色黯然。 在王的营帐前徘徊不止,脑子里尽是些胡思乱想……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啊,不是么? 伯提沙撒已经回到了王的身边,他的使命也自此终结。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可为什么自己却好像丢了魂魄一般,心里堵得难受? 这么想着,沙利薛摸了摸自己颊上被刘海覆盖的炙伤,现在徒留指腹大小的浅褐痕迹——这枚伤疤虽然不至完全破坏那原有的绝世容貌,却已经永远留在了脸上…… 指尖掠过粗糙的部分,骄傲的美男子率先想到的并不是得到它所承受的痛苦,而是不久前帕苏斯逃亡的雪夜中,那具温暖的怀抱…… “喂。” 出神的时刻,身后一声短促而无礼的呼唤教沙利薛猛地回魂,转过头,看到那一脸生硬的同僚正朝自己靠近,不觉便把眉毛拧到了一起。 这家伙在最关键的时候消失,要不是现在回来了,还真以为他就是那波斯种的走狗。 沙利薛轻哼了一声,刚要与撒西金错身而过,谁知他把身体一横,挡在了面前。 “滚开!”沙利薛没好气地低吼。 可是冷硬的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半晌,才冒出了一句:“你还没死心吗?” 沙利薛不懂他在说什么,正欲发作,撒西金才缓缓地开口:“看来你真的忘记了……我说过,无论怎么样,伯提沙撒都是属于陛下的。” 此话一出,沙利薛浑身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颤,立时面红耳赤!“你……不用你多管闲事!”心虚地怒斥,沙利薛狠狠地撞过来人的肩膀,逃也似的疾步奔离! *** 当房廷恢复意识时已经过了日中,感觉脑后一片暖融,他睁开眼,立刻就被帐顶射下的金线照得两眼刺痛。 头顶上平缓而有节律的呼吸声,是狂王还未转醒,而此时自己正伏在他的怀中。隐隐听到外面人声骚动,帐内却仍是一片暧昧光景。这么想着,房廷脸上燥热不堪,偏偏这种时候又不能动弹,只得这样继续尴尬地趴着假寐。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枕边人侧了侧头,一缕头发便从额际滑下,搔得房廷面孔发痒,他重又抬起眼皮,看到狂王镀了层光晕的淡金长发散到了自己脸上,轻轻地将其拨开,视线顺着它们一路向上…… 密密的眼睫,浅浅的胡渣。 映入眼帘的久违的睡脸,一如记忆中那般安详。 不觉都看呆了,房廷急忙收敛了目光,却不经意瞥见了一枚细细的伤疤,在狂王裸露的胸前——那是为保护自己所负的剑伤。 种种、种种……年前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跃然眼前。 心跳骤然加速了。然而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额上一阵糙糙的摩挲打断了回忆,紧接着又是两记柔软的碰触,房廷昂起头,对上了一双眯着的琥珀眼。 “在看什么?” 尼布甲尼撒一边亲吻着房廷的额头一边询问,也不等他回答便颔首,一通蛮不讲理的亲吻蓦地降下…… 温存了一会儿,就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他伸出手在房廷的颈项处摸了摸,问道:“……你的滚印呢?” 虽然明白迟早会被发现,可狂王突然提出这问题时,房廷仍显得有些局促。 “不小心……弄丢了……”房廷嚅嗫道,回答得有点心虚。 尼布甲尼撒心中虽然有点介意,不过还是不忍责怪他。“那种东西丢了就算了。下次,我会送真正的天青石给你。” 听到狂王迁就的话,房廷弯了弯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容。毕竟,对于珍贵的宝石他并不热衷,不过若是狂王赠与,他一定会好好珍惜。 “后天,我们就能抵达王都。”看到房廷难得露出笑脸,狂王心情大好,把他的身子朝自己怀里拨了拨,道:“你离开之后,我把金像拆毁了,现在杜拉正在建一座新塔。” 新塔? 房廷不解,疑惑地昂首望向他,尼布甲尼撒把玩着房廷垂肩的黑发,接着说:“它要高过巴别塔,在上面,比‘日出之海’更东面的景致也能一览无遗。 “我还要在塔顶建一座盛世花园……而你,‘伯提沙撒’就要做它的新主人!” 尼布甲尼撒诉说着理想中的蓝图,以为这样便能取悦依偎怀中的那个人。可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侃侃而谈时,房廷的笑容僵在了面孔之上。 盛世的花园……莫非就是指“空中花园”吗? 难道那不是为了伊人而建,而是为了身为男子的自己么? 房廷难以置信地仰头观看,尼布甲尼撒的表情很认真,并非玩笑的模样。可就是这种表情,却教房廷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锐器狠狠一螫般,刺痛起来。 只因为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安美依迪丝,那个天真可爱的米底姑娘。 与狂王相拥的时刻,那样的缠绵,教房廷几乎忘记——他忘记了,身为“伯提沙撒”的替身,自己并不归属于这个时代…… 他忘记了,依迪丝会长大,她总有一天会成为“神之门”的女主人,会为狂王诞下子嗣…… 他忘记了,作为一国之君,现在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终究还是要婚娶的……他会娶那传说中的美丽妻子,哪怕她现在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不能迷惘,不能彷徨,不然自己这段僭越的感情终会以悲剧收场。 可是这么想的时候,为时已晚。他的灵肉统统烙上了狂王施加的痕迹,想要简单抹煞,哪有那么容易? 直到这个时候,房廷才恍然大悟,居鲁士所谓的“情不自禁”,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心不在焉地听着耳畔近似情话的呢喃,直到语毕,对方又欲倾身亲吻,他稍稍侧过头,避开了。 “怎么了?” 因为这异动,尼布甲尼撒略带不悦地询问,房廷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看着他眉头微蹙,俊美而狂狷的脸庞——这样的男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在烦恼些什么吧。 一想到这里,忽然舒朗了眉目。房廷冲着狂王展颜一笑,主动揽上他的颈项,把头使劲埋进眼前这温暖的怀抱中。 感受着头顶难得的温柔爱抚,心底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苦涩。 *** 两天后,“神之门”巴比伦城。 “公主……公主殿下!您可是未来的巴比伦王妃,贸然走动有失体统啊!” “呵呵,奶妈,不要管我啦!听说伯提沙撒大人都已经到了城门口,我要去那里迎接他!” 美貌的少女,眨着小鹿般的大眼这么说,也不顾身后的女侍辛苦地追逐,提起裙脚,在冬宫的走廊上急奔。偶尔要被赶上时,就灵巧地躲闪到高大的石柱后面,冲着满头大汗的女侍们调皮地吐着舌头。 这个教女侍们头疼不已的女孩,便是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半月前,她由随侍一路护送,从遥远的北国抵达了巴比伦,一路艰辛,又遭遇种种变故。 最初,初抵异国的她,在冬宫里也度过了几个惴惴不安的日子。不过今次听闻远在卡帕多亚西调停战事的巴比伦王,已经携着伯提沙撒回国的消息,依迪丝终于抛掉了萦绕心头多日的阴霾,忍不住喜上眉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跑得气喘吁吁,也没有从迂回的宫室中找到出处,正有点泄气,忽然隔着柱廊遥遥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夹在一大群迦勒底内臣中,缓缓朝着正殿行进。 “是伯提沙撒大人!” 远嫁巴比伦的途中,依迪丝一直念念不忘房廷在离开安善城之前嘱咐过的话,她一直遵守和他的约定,保持缄默,如今熬过了漫长的冬季,她终于再次见到那个维护过自己,唯一值得信赖的男子,兴奋之余,不觉连表情都变得生动起来。 女孩的呼唤回荡于空敞的宫殿内,惹来余音袅袅,她也顾不得诸多礼节,径直朝着房廷的方向奔去。 就在这时——“哇!” 因为跑得太急,根本来不及止步,依迪丝在回廊的拐角处猛地与人撞了个满怀,一时间狼狈的跌坐于地!“呜……” 女孩捂着犯疼的前额,忽然听到周围纷纷倒吸气的声音,疑惑地四下望望,众人都以一副古怪的神情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 听闻追赶上来的女侍们在后方惊呼,依迪丝仍是不明就里。忽然上方伸出一只大大的手掌,递到了她的面前。 依迪丝也不及细想便抓住它,任其将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就是米底的公主,安美依迪丝?” 还没等她站稳,那手掌的主人便这么问,听得依迪丝满心不悦。 什么人,竟敢直呼我堂堂米底公主的名讳? 昂起螓首,女孩冲着来人瞪着大眼睛,刚要发作,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电光石火般,她的视线凝固在了来人的面孔上,再也没法挪动分毫!金发,琥珀眼,宛如神祇般的英俊逼人……不过是说了一句话,无形的霸气便溢于言表。 虽然是第一次撞见,但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就算依迪丝是初次见识,也明白那立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地位是何等的尊贵。 而且,此人还拥有一个教整个小亚细亚都闻风丧胆的名字!狂王——尼布甲尼撒。 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第一时间里,几乎是下意识地,依迪丝的脑海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跟着就呈现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她的膝盖微颤,脚底发软,就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动物,呆立于狂王的面前。 “呵。” 依迪丝还未从最初同狂王相遇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头顶便传来一声轻笑,那低沉的声线伴着她心脏的鼓噪,听起来是如此骇人,然后眼看着男人抬起的手掌朝着自己的方向徐徐落下,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难道,他会为了适才的莽行殴打自己吗? 依迪丝这么一想,吓得双目紧闭,浑身瑟瑟发抖,可是料想中的“惩罚”并没有降临。 男人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顶,轻轻地,宛若一个长辈应有的宠溺姿态。 因为这记轻柔的触动,依迪丝缓缓地睁开眼睛抬起头,一对上那双炯炯的琥珀眼,不可抑止的,两颊立时又被染得通红…… 通红…… 直到尼布甲尼撒携着仪仗队离开,依迪丝仍是浑身僵硬的,意识就好像被生生抽离了肉体,目光只知道尾随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移开。 “公主……公主殿下?” 失神良久,耳畔忽然跃进人声,依迪丝蓦地回魂,察觉是房廷,便立刻反身扑进他的怀中。 “您是怎么了?”不解依迪丝的异动为何,房廷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依迪丝却把脑袋埋得更深。 “大人……伯提沙撒大人……”依迪丝轻摇着房廷的袖袍。“那……那个人真的就是尼布甲尼撒王吗?” 嗫嚅的声音,撒娇的口吻,明知故问…… “是的,那便是巴比伦之王。”房廷应了一声,注意到依迪丝的不同寻常,没来由地心里一沉! “那他……真的会娶我做他的王妃吗?” 依迪丝羞赧地吐出这句话,言语的时刻,连嗓音都是微颤的。她慢慢松开房廷,确认般抬起头——绯红的双颊,无邪的容颜,伴着那句无心的伤害,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视线。 此时,酸楚和着真正的心痛,激烈的感受于他的胸臆间翻腾。 又一次的,觉得眼前恍惚起来!“会……的。” 喃喃地说出这令他痛苦不堪,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房廷看到依迪丝忽然咧嘴笑了。 红着脸,女孩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忧,就好像理所当然一般。这教房廷忽然有些羡慕…… 可惜这种笑容,只要自己还留在狂王身边,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是永远无法展露的。 *** 尼布甲尼撒回国之后的首次朝会,几乎是顺理成章的,臣属们向他提出了要尽快迎娶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的建议。 王座上的男人回想着前一日在冬宫看到的未婚妻的情形,不觉莞尔。 依迪丝,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就为了迎娶这么一个小姑娘,自己还被迫答应和房廷分开,让他代替自己千里迢迢远赴米底…… 不过,此次见到女孩,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比起木偶一般的伴侣,童稚活泼的新娘至少还能使他产生一点兴趣。 对于婚礼,尼布甲尼撒本不想这么操之过急,不过事先已经和米底王有过约定,洪水泛滥时就与他的女儿完婚,想来现在正是时候,加之诸人催促,这么应允下来也无可厚非。 “那么,就在春祭的时候举行婚礼吧。” 狂王这般命令的时候,侍立的拉撒尼不由得在一旁暗叹:不知道这未来的王妃,会不会变成又一个“赛美拉丝”? 会这么担心,只因为上位者那若无其事的口吻,是完全的“不在乎”。 要知道,现在王的心里,除了“那个人”,已经容不下其它人了。 *** 午后,冬宫。 “大人……伯提沙撒大人!” 但以理和三友正抱着泥版文书,围着房廷说话的当口,依迪丝提着裙子,兴冲冲地一路跑将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春祭……是春祭!” 女孩没头没脑地迸出这句话的时候,房廷和几个犹太少年奇怪地看她,不懂这是在说什么。 “王说春祭的时候就举行婚礼!” 依迪丝故意把重音放在“婚礼”这个词上,房廷微微一怔,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 巴比伦的“春祭”……不就在下个月初吗? 虽然知道狂王与女孩举行婚典是迟早的事,可是选在这种日子里,未免太快了一些吧? 这么念道,表情都显得有点僵硬,可房廷不希望依迪丝察觉自己的不自然,所以努力摆出一副镇定的姿态,言不由衷道:“恭喜殿下……” 话音未落,“啪!”一记闷声骤然响起!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发觉原来是但以理的泥版坠到了地上,摔成了难以计数的小碎片。 “对不起。”男孩低着头,退后了一步,脚跟碾在了碎片上,发出“咔嚓”响动。 “请容我先行告退!”沙哑地吼出这话,但以理便扭过身子,狠命地冲着朝圣者之家一路狂奔过去!这场面诡异十分,三友虽然不谙其中隐情,也觉留在此地十分无趣,遂朝着房廷和依迪丝行礼之后,各自悻悻离去。 “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虽然不明白少年的这番失仪为何,可依迪丝本能地觉得那是因自己而起,这么想着忽然害臊起来,她仰起头来看房廷,小脸红得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苹果。 房廷又岂会不知但以理的心思?只是少年那份恋慕之情同自己的一样,注定是无望的。此般寻思,还不如趁早断绝的好。 “殿下多虑了……”他轻抚着女孩因跑动而略显凌乱的发丝,虽然心中含酸,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 傍晚。 尼布甲尼撒视察完杜拉的工程,尚未及夜,可因为心中记挂着某人,便匆匆赶回冬宫。 到了门口摒去左右,他径自入内,瞧见寝宫的露台上掌着灯,就朝那里走去,直至看到有个白色的身影坐着背对自己,这才驻足。 “伯提沙撒”——他迷恋的那个异族男子,正操着芦苇杆做成的楔笔,埋首在几上不知在干什么。 微微一笑,狂王悄悄地靠过去,脚步很轻,可接近的时候,灯光拉长的阴影还是覆到了几面,泄漏了他的行踪。 房廷急急扭转过头,一脸的讶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尼布甲尼撒便大力地拥住他,还俯下身子轻咬他的耳朵。 亲昵的动作教白皙的脸孔立刻染上了红晕,而狂王则被这生涩的窘态惹得心头起火,正欲将之推倒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忽然扫到了几案上。 他捞过来看,是一块还没有晒过的泥版,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几行巴比伦楔字,笔法笨拙而生硬,根本就辨识不清所书内容。 “你写的?”狂王好奇地捉起房廷的胳膊,闻着他的手背,果然嗅到了新鲜的泥灰味。 房廷小小地挣扎起来,尼布甲尼撒遂从后面揽住他的腰。 “还是我来教你写字吧……”他喃喃道,吐息吹进房廷的耳里,感觉到他在怀里打着哆嗦,一边还用下巴故意摩挲他的乌发。 房廷的两只手接连落进自己的掌间,就紧紧地攥着那里,好不容易等到他安静下来,尼布甲尼撒把着他的右手,握起被丢到地上的芦苇杆,在泥版上刻划起来。 在尼布甲尼撒的掌握下,文字还是一样地扭曲。 没写两个,房廷便感到后脊一凉,惊觉自己的领口被拉开了,围巾衣的后襟大敞开来,就耷拉在肩膀的两侧。 天气暖和了,所以此时只着单衣。这样一来,房廷的后面就是完全裸裎的了。 “陛……陛下!” 羞耻地惊呼,尼布甲尼撒却不予理睬,他贪婪地啃啮着眼前露出的大片肌肤。 原本,并没有那种心思……可狂王空下来的那只手,不规矩地按上了他赤裸的后脊,有一下没一下,撩拨人似地抚弄着。 诱惑的姿态,挑逗的爱抚。 房廷脸红得越加厉害,将手里的楔笔攥得紧紧,忽而,狂王的手指插进他的指间,使劲收拢……把笔握掉了。 “你是我的。”狂王霸道地说着,指尖忽地掠过房廷敏感的背。 骚痒袭来,当猛然意识到他这是用手指在上面画字时,这情色不堪的动作立时教房廷浑身剧颤!他哪是要教自己刻什么楔字!根本就是…… 抗拒着,懊恼地回头,狂王见状马上就把嘴唇贴过来,雨点般啄他柔软的耳朵和面颊……是难得一见的轻柔。 房廷被吻得醺醺然,浑然不觉前面的腰带此时已被尽数扯去。 意乱,情迷。 缠绵的时刻,有的人总会忘乎所以…… 冬宫内,灯火燃尽,熏香萦萦。 回魂的时候,都能望得到窗外的晨曦。 房廷醒来,发觉自己正无力地躺在地面的毡毯上,衣衫尽褪。一抬眼,狂王就卧于身侧,支着头,正以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观看他的胴体。 露骨的视线教他难堪不已,房廷下意识地蜷起身子,可是狂王却伸手过来,不依不挠地拨开他的手脚,抚弄着他企图遮蔽的布满情色瘀痕的身躯。 “你,变瘦了……”突出的锁骨,单薄的胸膛,毫无赘肉的精瘦腰杆……目光于房廷的周身流连了一番后,这么一句评估般的话从他的口中陡然迸出。 “在波斯,受了不少委屈吧?”尼布甲尼撒缓缓地道,一改他一贯帝王式的命令言语。 这近乎体贴的垂询,听得房廷心头一暖。 他不想教这样的男人为自己担心,所以摇了摇头,乖顺地伏住不再乱动,任凭狂王捉着自己的头发把玩。 “都已经长得那么长了……”尼布甲尼撒感叹,还记得房廷刚离开巴比伦的时候,他不过长到及肩,四个多月过去了,如今都已覆过了背脊。 卷起一缕乌发送至鼻下,那被彻底熏染的馥郁香气同自己的是如此相似,可是怎么嗅闻,都不觉得腻味…… 亲吻,亲吻。 好想就这么把怀里的那个人揉进骨头里,再也不放开了…… 尝过了才知道,原来,与他分离的日子是如此漫长难熬,那种体验,他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试一次的。 晨风拂过帘幕,把一丝寒凉送进宫室。 房廷瑟缩了一记,不由自主偎进狂王的怀中——那霸道的男人顺势搂过他,将被衾覆于两人身上。 熨烫的躯体,无言的宠惜。 激情过后的温存时刻,第一次房廷觉得,狂王……真有那么一点在乎自己呢。 所以,即便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即便两人将来真的不能在一起,只要现在能够彼此相拥…… 他也心满意足了。 ——河之殇卷三,波斯迷雾完敬请继续期待《河之殇卷四,空中花园》最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