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妓回忆录》 第一章 家破 我叫翠翠。九岁的时候我来到香港,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住在塘西凤尾大街的群莺楼。 一九二六年,广东潮洲等一些地区发生饥荒,很多人背井离乡,很多人死去。那一年,母亲带着我们离开溃散的乡下,沿着人流往更南的方向行进。沿路的景象一片荒凉,到处都是一脸菜色的人。长路漫漫,人海茫茫。 父亲死与一年前的一次出海,他死后,我们的本来就拮紧的生活就更显得困窘了。母亲拖带着我们三姐妹有一顿没一顿的捱着日子,她把我们留在家里,乞求村里的男人们把她带出海去。看在我死去父亲的面子上,他们摇着头无奈地把母亲拉上了船。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渐渐地习惯了在夜色降临的时分到海边等候的日子。纵然如此,运气好时也只能分到几尾零碎小鱼,运气差时就更只能背着一副空鱼网回家了。 我没有上过学,妹妹也是。因为家里穷,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帮着母亲纳鞋底,然后到十里外的集市换一些日常用品回来以补贴家用。平日里,待父亲出海后,我就带着妹妹们到隔壁的阿生家玩一会。阿生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我们脖子上都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黄玉,据母亲说,这就是我们的定亲信物。阿生都长得黑黑实实的,眼睛小小的,样子不是很好看,但他对我很好,每次见到我都咧着嘴喊我霞妹。 后来父亲他们的渔船出海遇到暴风雨,被海浪吞去了性命,同时丧命的,还有阿生的父亲。再后来,阿生一家就举家迁往一百里外的外公家了。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饥荒蔓延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开始不再出海。他们拆了家当,然后做成独轮车,让小孩坐在上面,离开了村子。有娘家的回娘家,有亲戚的投靠亲戚。都没有的,只能跟着大人流走。 母亲在离开村子的两个月后患上了病。我们没有粮食,母亲把仅有的一点吃的都给了我们,而她的眼窝渐渐的愈加深了。这个时候我们更加怀念死去的父亲,他如果在的话,也许我们就不必受那么大的苦了。我们吃草根,嚼树皮,可后来,却连草根都没有了。很多时候,我都看见母亲蜡黄的脸上跌落着浑浊的泪,她躲开,不让我们看见。可我还是看见了。她哭,我也哭,我哭,妹妹们也哭。我们抱成一团,“嘤嘤”的一片,连哭都无力。 母亲是在病中的睡梦里饿死的。那天我们在路边过夜,天亮后我就发现母亲的身体已变得冰凉,我们趴在她身上,哭着喊着,喊到喉咙都哑了,母亲还是没有再睁开眼睛看一下我们。 失去了父亲后,母亲又这样离我们而去。从那刻起,我们就注定了流离失所的一生。 那是一九二六年,八岁的我带着两个妹妹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漫无目的,没日没夜,我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将来会怎么样。我们没有东西吃,妹妹可怜地叫着我,向我喊饿。我没有办法,只有去偷,可是,这个时候连偷的东西都没有。于是我就经常跑到那些比较有钱的人家里,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拿一些吃剩的事物。由此也经常被捉住,碰到心地好一些的,就将就着算了,要碰到苛刻人家,就会被打的浑身淤伤。可是为了妹妹,为了不饿肚子,我只能继续这样地去偷。 这样持续了近一年,后来我还是跟她们失散了。 平日里,我们都睡在街头巷尾,冷的时候就去拣一些别人丢弃的破布烂衣裹身取暖,倒也捱过来了。有一天,我们在路边游荡,有一个穿长衫的人丢给了我们几个雪白的馒头。我们已经很久那样吃过那么好的东西了,所以捡起来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边吃边笑,那心情就像以前过年了那样的开心。心想,要是天天有馒头吃那该多好啊。 后来发生的事,我无法解释,只知道晚上好象好困,眼睛睁不开,混身没有力气。待我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里,身边的妹妹们不见了。我很害怕,边哭边喊她们的名字。然后就有人来了,他恶狠狠地骂我,不许我哭。我不理他,继续哭,他就打我。我这才发现他就是白天给馒头我们的那个男人。 他摸着我的头,对着我笑,说:“小妹妹,别哭,叔叔带你去过好日子,以后就不会饿肚子了。” 我摸着犹还痛的脸颊,将信将疑,小声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你只要不哭,以后我包准你天天吃馒头,不!吃比馒头更好吃的!”他说。 “那我妹妹呢?她们在哪啊?”我赶紧问。 “哦,她们啊,她们也一样,不过你们先要分开一下,不久叔叔就去把她们接来。”他又摸我的头,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原本又脏又烂的衣裳不见了,换上了还散发着浆料味的新衣裳。 我听了又哭了,不乐意了,要见妹妹。那男人把脸拉长,骂了句很难听的话,关上门出去了。 我急切的想念着妹妹们,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哭,我捶门,可换来的又是一顿打骂。不知过了几天,在一个夜里,那个男人终于把我带了出来,他把我装在一只巨大的麻布袋里,然后扛在肩上,一路穿行。我想叫,可是我叫不出声来,他把我的嘴巴用布堵上了。大概走了半柱香时间,终于停了下来,隐隐约约间,我又听到了海浪起伏拍打的声音。解开绳子后,我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在一艘船上,更让我吃惊的是,船上面竟然有十几个跟我大约年纪的女孩子。我这才明白了,那个给我们馒头吃的男人,他是卖人的。 我们流着泪,嘴巴被堵住了,只能“呜呜”地哭泣。我感到很害怕,心里很担心两个妹妹,没有我她们一定活不下去的。 船大概走了一天,最后在一个比我们县城还要好看的大地方停了下来。三天之后我才知道,这里叫香港。 他们把我们带上岸,上了繁华的街道。走在街道上,女孩们似乎暂时忘记了忐忑而悲伤的心情,好奇地观望着所有的一切。街上很热闹,有穿着光鲜衣服戴着礼帽的男人和穿着旗袍扭着腰肢的女人,他们站在街边,扬扬手,几个拉车的男人就跑了过来。穿过了几条大街后,转入一条巷子,再拐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朱漆雕花大门。门顶挂着一个横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当晚我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后来,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她们对着我们绕了一圈,然后就叫我们脱衣服。我们很吃惊,迟疑着不动手,她就对我们说:“脱衣服的留下,不脱衣服的丢到海里去。” 我们听了,纷纷除下衣物,眨眼间,十几个女孩子都变成赤身裸体的了。我们又怕又羞,垂着头不敢出声。那个女人又围着我们转了一圈,在这个身上摸摸,在那个身上捏捏,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声。之后,我们就被分成了两边,我跟另外三个女孩子分一边,其余的分一边。我们怀着忐忑的心情,面面相觑,不知她要把我们怎么样了。接着,她又叫我们穿上衣服,再然后,我们四个就被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了。她们把我们叫到跟前,一个个问话。 轮到我了,那个女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细声地答道:“我叫小霞,今年九岁。” 那女人点点头:“唔,九岁,九岁好啊!恩,以后呢,就不叫小霞了,我给你其了新名字,叫翠翠,记得啊,翠翠!” 我咬了咬嘴唇,点头应答着。 从这晚开始,我就被改名叫翠翠,另外的几个女孩也被改叫香香,红红,艳艳。而之前跟我们一起的那些女孩们,从此就没有再见到。 这晚,我们都睡不着,几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边小声地说着话。快天亮了,我才昏昏睡去,睡着后,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两个妹妹,我看见她们坐在一对雪白的馒头中间对着我笑。 第二章 新生活 之后的生活让我始料不及,那个女人让我们住在很宽敞的房子里,给我们穿好的吃好的,就像那个男人所说的,我天天都可以吃到比馒头还好吃东西。好几天过去了,我看见香香她们的脸色渐渐地红晕起来,而她们就像是我的镜子。可是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就被人看守着,他们不让我们出去,除了上茅房,去哪都跟着。 两个月后,我们又见到了那晚的那个女人,她还给带来了另外一个女人,她要我们叫那女人莲姨。莲姨的到来打乱了我们的平静,她教我们很多的东西。她要我们早上五点就起床,然后排在一起喊声;她要我们穿上小旗袍,手里拿着扇子,来回走路;她要我们抱着不知名的琴学着她弹;她要我们在她的背上捶着捏着伺候着,稍有不慎,就会被罚打唾骂。这样的生活一天天过去,周而复始,简单而有规则。 时间又过了六年,一九三二年,我年满十五岁。 这一年,生活又有了改变,我们不再跟着莲姨。这时当初见的那个女人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她把我们带到大街上,给我们买了好多好看的衣服,鞋子,胭脂,还有饰物。我们跟在她后面,走过三年前就已走过的大街,手里捧那些做梦都不敢奢求的衣物,心里已然忘却了远离亲人的疼痛。 她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朱漆大门面前,上面的招牌上写着“群莺楼”三个字。推开门,里面好多人,全是穿着旗袍拿着扇子的女人,她们坐在厅里的两边,嗑着瓜子,抽着烟,一边“叽里咕噜”的说着话。我们好奇地看着她们,她们却不在意,也拿眼睛看我们。这时带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喊着:“柳晴,莺莺,你们过来一下。” “哎,来了!”当下就有两个女人应声而出。 “你你,你你两个。”那女人用手点我们。“柳晴,从今天开始,她们归你带了,可要好好待她们,啊。” 于是我们四个人又被分开了,我跟红红一起站到了柳晴的旁边,而艳艳香香她们被拉到了叫莺莺的身边。 等那两个女人走后,柳晴把我们拉到一边,她笑吟吟的望着我,说:“小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犹豫了一下,答道:“我叫翠翠。” “屐痕留踪,凝翠,飘香。翠翠!好啊呵呵!”柳晴朗朗地笑了,接着她又问红红,红红依次作答,未了,她说:“恩,你们两个以后就跟我了,按年龄你们该叫我姐,按这里的规矩你们也该叫我姐,来得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日后我自会慢慢把这里的讲究说与你俩听。你们今天初来乍到的我就不唠叨那么多了,来来,先上楼去安置一下。” 我跟红红对望一眼,齐声道:“是,柳晴姐。” 柳晴边往里走边回头拿眼看我们,笑了:“小丫头们嘴巴可甜的很,姐姐喜欢。” 我们看她笑的煞是好看,心里直觉得她亲近人,便没刚刚那般紧张了,不觉得也笑了起来,跟随着她上了楼梯。 上了楼,拐过了两个过道,便是柳晴的房间了,上面门牌上写着“晴朗居”,依着这几年学到的一点能耐,我大约着还能认出上面房牌上的字。进了房门,里面的布置摆设把我看得有些呆了。那些褐红色的漆光闪闪的家具依次排开,圆桌方椅,白玉雕花,很是好看。转过青石屏风,眼前豁然一亮,往右几小步是阳台,向前怕就是柳晴的闺房了,只见一帘微粉的薄纱轻泻,裹住一张梅花浮雕大床,幽香阵阵,鼻尖生津。 “来来,都坐下。”柳晴把我们拉到桌前,坐下,又道:“你们日后就跟我住一起了,喏,那边有个偏房,从现在起就是你们的闺房了嘻嘻。” 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两扇微敞的门向内半遮半开,心想,以后果就住这里了?心里略略有些惊喜。 晚上我跟红红早早地睡了,半夜隐约间听见柳晴在跟谁说着话,留心听了一下,好象有个男人在。我正要去摇醒红红,哪知她也已醒过来了,我说:“不知什么人三更半夜的。” 红红打着呵欠:“管他呢,好困呀睡觉了。”说完又把头蒙上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借着外屋照进来的灯光望着屋顶发呆,一边下意识地倾听外面的说话。 “李妈!李妈!帮我端盘热水进来,李妈!”我听见柳晴在外头由近至远地叫唤着,心里寻思着她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洗澡呢。 “来啦来啦,哎!小心烫啊,你大约着和点凉水下去啊。”那个李妈跟柳晴交待着。 “哎,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柳晴吩咐着。 “哎哎李妈!还有,你去帮我拿一些桂花干那些东西来。”柳晴突然想起似的继续说道。然后就听见柳晴往回走的脚步声。 “来,赵大,先到这边来,来,我帮你脱鞋。”我赶紧把耳朵竖的老长,可过了很久都没动静,就放弃留意他们的对话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到阳台去时经过柳晴的闺房,看见外面多了一双男式的鞋,便想起了昨晚的那些话音来。刚纳闷着,就看见旁边的阳台上有张脸在晃动,我微微吃了一惊,定眼一看,原来是香香,我高兴地叫道:“香香,你怎么在这了?” 香香被我的大声吓了一跳,接着朝我“嘘嘘”地打手势:“不要这么大声,他们还在睡觉呢?”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往她那边靠了靠:“我发现我们柳晴姐房里多了个人。”我压底声音朝故作神秘地跟她说。 “什么呀,我们莺莺姐这边也有呢,来,过来一点。”她示意我再靠近她那边一点,“我告诉你,我还看见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呢!” “真的吗?” 我反应太大了,香香赶紧捂住我的嘴巴:“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什么地方?”我被她的样子搞得有些疑惑了。 “男人们都来这里!”她说。 “啊?!”我大大地吃了一惊:“真是那样呀?” “绝对是真的,日后你就明白了,好了,我要进去了。”香香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朝里走了进去。 阳台上的月季上还沾着未散的晨露,附近园子里的树上鸟儿在欢快地鸣叫着。阳光刚刚升起,洒在我身上,暖暖的,而我却还在为刚才香香的话发呆。 又过了几天,我对这里的环境逐渐熟悉,才知道香香所说的是真的,而以前带我们来这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个地方的管事,别人都叫她蓉妈,而柳晴和莺莺,就是这些女人的头。白天,那些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们来这里边品茗边享受着她们弹舞说唱;晚上,那些更有来头的人就留这里过夜。柳晴的房里就每天晚上都有一个男人在那里,自第二天后,我们就要帮忙着端茶递水之类的,那些男人让人好害怕,老拿眼睛瞪着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转。 这天中午吃过饭后,我们跟着那些大姐们在楼下厅里说笑闲聊,这时候是她们最悠闲的时候了,所以都会自觉地聚集在这里喝茶吃零食。这时候我跟红红会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她们说话,听她们说着昨晚的某些事情,她们中大多都八卦,直接,所以经常嘴巴里会吐出令我们几个听了会脸红的话语年来。这时,蓉妈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柳晴!柳晴!程爷来了。” “程爷来了,哪呢?”柳晴闻言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只件他随手摘下礼帽,朝人多处扬了扬手。 “程爷来啦!”有的说。 “好久不见了程爷,可想死我们的晴姐了。”有的说。 “是啊,我们的晴姐见不着你,可是吃不下睡不香啊呵呵!”有的说。 “哈哈,是吗?”那男人爽朗地大声笑道,然后转过脸去拿眼去看柳晴。柳晴笑而不答,拉着他的手上楼去了。我跟红正在犹豫,蓉妈就给我们打眼色,示意我们跟着上去,边小声地嘱咐我们:“那程爷可是你们柳晴姐的相好,大有来头的,可得小心伺候了!” 上了楼,那男人已经半躺在厅里的竹椅上了,柳晴正弯下腰帮他脱去鞋子,见我们上来了,便说:“红红,去,叫李妈端盘热水来。” 等红红走开去了,她又吩咐我:“翠翠,你去给程爷泡壶茶去——你想品什么茶呀程爷?” “啊?哦,你随意吧。”那程爷闭上眼,很随和的说道。 “那就碧螺春吧,去吧翠翠。” 我领命而去,待我回来后,柳晴已坐在一边弹着古筝,那程爷看起来好象很受用,一边随着节奏在自己腿上打着拍子。我怕打扰了他们,替那个程爷倒了茶之后就退到一旁去。柳晴却朝我使眼色,叫我去替程爷捶背。 我走过去,心里微微有些紧张,手也有些发抖了,待我将手放到那人肩上后,他睁开眼向我看来,接着笑笑,对柳晴说:“晴妹,你们这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俊的妹子啊?” 琴声太响,柳晴没有听见,程爷见没有回应,便罢了。我也静了静心,心里舒服了些。 晚上程爷没有走,留在柳晴的房里过了夜,他们嘻嘻哈哈的大半夜不知葫芦里买什么药,弄得我和红红很晚都没睡着。 后来,我才听说,那程爷是城南程大老板的大公子,自第一次见着柳晴就看上了。我还听说程爷不理他父亲的劝阻,执意要迎娶柳晴进门。 之后的日子大同小异,有人来了,又走了,变换着面孔,让人眼花的记不住。我心里有些害怕,想离开这里,可是大门一直都关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后生守在那里,根本就没有机会。我一想起几年前的那次逃跑,屁股和腿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再过了些日子,我有又见到了那个赵大,不过跟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是白天。那赵大长得很是高大,眼睛小小的,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大概四十左右,他的脸上老挂着一个很奇怪的表情,苦苦的却又很高傲的样子。在柳晴出去叫李妈的时候,他老拿眼望我,慢慢的看,从上至下,来来回回好几遍,看得我面红耳赤。等我去帮他续茶时,他示意我帮他按一下背,接着又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还问我会不会下棋之外还会些什么活儿。我点头一一作答,柳晴不在,我心里感到忐忑不安的。 到晚上,我跟柳晴说起这事,她便笑我,用手点点我的头,说道:“你呀,大惊小怪的,想我像你这年纪时啊嘻嘻,早就做女人了。” 她看我还未醒悟,就接着说:“咱进了着这门的女人啊,无它,就得整天跟着那些男人打交道,得忘了以前的事儿,当你来到香港,你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这是命啊,你挣也没有用,不如把它看透了好好过。” 我边听边点头,心里面却有些茫然,对于柳晴所说的,我似乎还未想的那么长远。 “我跟你说呀,那个赵大可还真是个大色鬼,要不当初我也不用刚来这没几天就被他开苞了,哎,有时想起来就觉得命苦,不过隔的久了,加上这些场面也司空见惯了,也就麻木了。” “柳晴姐,什么叫开苞啊?” 柳晴听后怔了怔,然后笑的弯下腰来:“我说我的妹妹,你也忒单纯了吧?”说完又摇摇头,接着叹道:“唉!真是可惜你了,这样的人儿却摊上了这遭遇,要是落个好人家,说不得还是个大家闺秀呢!” 我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听柳晴说,那赵大是这巡捕房的老大,姓赵,所以这里人都叫他赵大。这赵大虽然身为巡捕房的局长,但却无视自己的身份经常到这风月场所来,虽然这年头香港嫖娼不算犯法,但这样明目张胆的影响也不好。柳晴说,光塘西这快就已经有上十个处子被他夺去初夜了,所以大家就给他安了个绰号“开苞侠”,私底下她们都这么叫他。 大约过了一个月,那赵大又来了,这次还是在白天来的,他一来就在楼下跟那帮女人打成一片,我看见他还趁机在唐媚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而唐媚装糊涂,还开心的朝他送秋波,嘴里还不忘哈哈:“我说赵大,今晚就别走了啊,到媚媚房里去,啊!” “哈哈,那敢情好了,就只怕你们大姐不给啊哈哈!”他所说的大姐指的是柳晴。 到晚上,那赵大果真就去了媚媚那里,气得我们柳晴姐粉脸红一片白一片的,我看她心情不好倒茶给她喝也被她一手打翻了,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还没有见过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第二天上午,我到阳台去凉衣物,看见赵大在对面媚媚的阁楼外伸着懒腰,媚媚就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睡衣半启半露的。我刚想进去,没想到柳晴就出来了,她一看这情景就愣了愣,然后就站在那里瞪着媚媚看。媚媚当没看见,继续跟赵大打情骂俏。 柳晴鼻子直冒烟:“看我怎么收拾你!”敢情她是碍于那赵大在,现在又不敢发作。 到了响午,赵大已走,她们便骂开了。那媚媚看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竟就在过道上插着腰跟柳晴对骂:“人家要来,我能奈何?啊!你要有能耐,自己把人给看紧了,哼!” “哎呀!骂你不要脸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男人,我不在乎,我就是想知道,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大姐放在眼里,说呀你,翅膀硬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哼哼,走,叫蓉妈给评评理去!让她跟你说说该怎么做人!” “走就走,谁怕谁呀今儿!” 事情到后来谁也没有得便宜,老奸巨滑的蓉妈当然不会为了谁而去开罪谁,这里的每个人对她来说都是摇钱树,砍掉哪一棵都心疼。 经过这事件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让我认识到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是可怜的人。她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也不是为了家人而活,是为了毫不相干的那些男人而活;他们高兴了就来,不高兴了就走,而她们却还要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男人们争风吃醋,可悲又可笑。 而让我最感到害怕的就是,不知在某天自己是否也会变成她们中的一份子。 第三章 重遇 再次到外面去是在三个月之后,那天,程爷要接柳晴去城南的华兴戏院看“醉打金枝”,程爷点名要我也同去,所以我也沾光得以跟在他们后边。 戏院里很多人,一路过去,我看见程爷断断续续地跟一些男人们打着招呼,那程爷一边跟别人打着哈哈一边扭过头来跟柳晴说这是谁谁。那些男的眼睛在柳晴的旗袍上溜来溜去,然后目光一转,直直地往我身上盯来,我一阵脸红耳赤,赶紧把头低低的垂下。待他们坐下,戏已开场,刹时全场一片欢呼,掌声暴起,凝目一望,台上一粉衣女子在乐声中漫步飘出。我站在柳晴和程爷的背后,一个手帮他们摇着扇,另一手抓着衣袖抹汗。那程爷的心地着实的好,见我在一旁辛苦,抓起一把瓜子往我手心里塞,我不敢接,拿眼望柳晴,柳晴点头,示意我不可丢了程爷的意,我这才敢道谢接下来。 我一边往嘴里放瓜子,一边看着台上的那两个男女。每当高潮迭起,大堂里便不时传来喝彩声,柳晴他们喝着茶,一边拍手叫好。 这一场戏下来,演了一个多时辰,茶水也添了四道,我的腿也站的有些酸了,却不敢声言。看完戏,散了场,程爷又说带柳晴到“裕滔阁”去,程爷伸手招来一个黄包车,又被柳晴打发走了,却说,要逛着走去。那程爷一拍脑袋,直骂自己不开窍。 街上着实叫人眼花缭乱,杂货铺,面食店,茶楼,棋馆,渐次排开,我忙着去看两旁的景物忘了看路,连着被拉车的车夫的“借光!借光!”吓了两次。 经过一个外国的皮货店,里面正值折扣,那伙计把吆喝声都伸到柳晴耳边去了,就差动手拉人进去了,柳晴站在外面定定地迈不开步子,那程爷也是识相的人,倒自己拉着柳晴径自进去了。 看完皮货出来,接着又去了隔壁的胭脂水粉铺,那柳晴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程爷自己转到一旁的茶馆逗八哥玩去了。那胭脂铺老板在旁边一个劲地说个不停:“这是前天刚从杭州运回来的,这盒是上个礼拜从印度那边托人抢订回来的……”我听这也渐觉耳烦,看见外边有个卖玉器的档,就小步跑了过去了。脚跟还没站稳,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石头就把我迷住了:坐莲的观音,跳跃的鱼儿,含珠的麒麟……让我的眼睛应接不暇。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拿眼看了看正在吆喝的老板。 “姑娘,看上哪个玉了?我给你开个价,你看这个,还有这个……”老板热情地指着一块块闪着灵光的玉佩给我看。 我拿起一个刻着小猴的玉比划了一下,有些爱不释手,不好意思地望着老板笑了笑。“怎么,翠翠,你喜欢那个?”我正要放下,耳朵旁突然有个声音道。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程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旁。他示意老板把那个“小猴”包起来,也不问多少钱,丢下一张票子,向着我道:“你要是喜欢就说嘛!”说完从玉铺老板手上接过又放在我手上来。我退了一步,不敢要。那程爷佯作要生气的样子,要扔出去,我一急,没忍住跺了跺脚,转身要去捡,却不料撞到一个后生身上,那后生“啊”了一声,被我撞得退了半步,我脸一红,低着头道了歉。 那后生搔了搔头,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程爷见了却笑道:“看你急得,在这呢!” 待我们回过来胭脂铺这边,柳晴还在选,一看这情形,程爷就不乐意了,脸色不怎么好看,径自坐在一边的竹椅上。我赶紧偷偷地去扯柳晴的衣角,给她打眼色:“程爷好象生气了。” 话音刚落,柳晴赶紧胭脂,水粉皆不要了,忙展开笑脸去哄程爷话。 转了大半天,终于到了“裕滔阁”,我走在他们身后,刚上楼梯,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儿时的名字。我停下往外看,却没看到有人在看我,就继续上楼去了,刚抬脚走了几步,那叫声又却响起了,我赶忙回过头去,还是没有发现有什么人。正自发怔,柳晴不见人了往回来拉了我一下,说:“瞧什么呢翠丫头?” “啊?恩,没有呢。”我不甘心,又扭过头去往外望了望。 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有余,都快傍晚光景了,我在想,有钱人就是跟穷人不一样,吃饭光菜讲究不说,时间也要多上几倍,难怪有钱人都是一个模样的,这样连着吃上两个时辰,想不肥胖也不行了。 吃过饭,又是喝茶的时间了,他们喝茶也讲究,茶具洗了又洗不说,光是那帮着添水的伙计手上的长颈壶就够让人瞠目结舌的,此时正是饭后时间,一时间茶味弥漫,水汽朦胧。 到了晚上,月亮已升起两丈高了,程爷才叫了洋车送我们回去,闹市渐次散去,诸如买糖炒栗子的小摊子却冒了出来。我平生第一次坐在车子上被人拉着奔走如飞,看着两旁飞快远退的景象,心里的感觉难以形容,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小渔村,宛若隔世,眼眶禁不住滚烫起来。 到了群莺楼,下了车,柳晴叫我去叫门,那看门的后生嘴里嘀咕着什么帮我们拉开后面的门闩,看见柳晴也在,忙打招呼让身请进。我正要进去,傍晚那叫声却又响起了,我探出身去张望,却还是瞧不见人影,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口里自语道:“怕是见鬼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拉着红红兴奋地说着日里外头的见闻,惹得她羡慕的问个不停,又说:“下次要还有这美事,让柳晴姐把我也带上才是哩!” 最后,我又跟她提起了几次好象有人叫我名儿的事来,她听却,不置可否,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想是白天里走得路多了,一阵阵困意侵袭,我脑子里还惦记着那几次叫唤声,潜意识地抵抗了一会睡意,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晚上没有睡好,似乎做了若干个梦,早上起床来,欲回想,但又理不清所以然。这件事情困扰了我以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它使我有一种迫切地想要到外面去的冲动,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正因为那样,我的心就更倍受煎熬了。 时间又过了半年,时值中秋。 怕是要陪家人赏月团圆吧,白天里男人们该来的都来过了,这倒落得我们晚上清闲。蓉妈叫人把桌椅都搬到园子外头去了,于是这一大帮女人纷纷从房间里下来了,借着月光嗑着平日里一样的瓜子聊着除了男人还是男人的话题。在这些时候我一般是不说话的,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不见柳晴,于是起身上楼去找,打开门,瞧见柳晴正在宽衣,我见状道:“姐,你怎么不下去,你要睡了吗?” “哦。”柳晴并不避忌我,只是抬了抬头。 “翠丫头,我带你出去玩儿,你,想去吗?”柳晴又说道。 “啊?你愿带上我?想,我想呢!”我意料不及,忍不住一阵惊喜,口齿也不利索了。 “我呀,恩,那程爷说要拉我去逛花灯,完了再到他半山的屋子去赏月去,我看你平日里老盼着出去,得,今儿就玩个开心,咦,还楞着干啥,快换衣服去呀。” “哦?哦!”我听了转身就往房里走。 待我们走下楼来,程爷不知何时已经在下面等候,见柳晴下来了,赶紧从那帮女人堆了站起身来,然后走过来牵上柳晴的手儿往门外走,嘴里还不甘闲着:“回见啊姐妹们哈哈!” “回见程爷!记得给我们带些儿手信,啊!”那帮女人七嘴八舌地回应着。 出了门,感觉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心里在寻思着怎么中秋了那天还这么热。 程爷问柳晴道:“怎样,这次你是想逛着去呢还是让洋车拉着去呢?” “爷,咱不是去赏花灯嘛?当然是走着去啦——嘻嘻!我看是你怕走路罢?”柳晴边说边笑边拿眼角去白程爷,那表情又娇亦嗔。 那程爷被她那模样瞧得晕乎乎的,连连点头称是。 一路走来,中秋的气息愈来愈强烈,沿街可以见到许多的小孩提着花灯在跑来跑去的,嬉戏声叫唤声,彼落此起。这些情景又让我像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个中秋,那时父亲还在,我们穷吃不起月饼,父亲就给我们姐妹三人做了个孔明灯,等到了晚上,他就牵着我们的手儿到村头的海边点放,那光景煞是好看,欢喜的让我们几个小家伙在沙滩上又跳又跑的,甭提有多开心了。可是,那些现在已经不再有了。 我抬起头去看走在前面的柳晴跟程爷,他们手挽手的有说有笑,程爷还不时腾出手来对着远处指指点点的。我一个人走在后面,感觉有些寂寥,没有目标地东张西望,就在这当儿,却被两个追逐玩耍的小男孩撞了一下,那小孩差些就摔着了,可一眨眼工夫就又溜走了,我回过头去追望,有些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 后面似乎有谁在跟着我们,我又想起上次在“裕滔阁”的事来,加上后来几次叫唤我名儿的声音,心里有些发毛,渐渐的,愈是走愈是忐忑不安,脚步也逐渐加快了些。 走了约莫一盏茶光景,买花灯的街终于出现在前面,我被眼前的灯海惊得有些呆了,暂时忘却了刚才的事儿。我忍不住兴奋地拉着柳晴的衣袖指着那些眼花缭乱的花灯问东问西的,柳晴也好耐性,一一给我报出名来,嘴里还不忘奚笑我,对程爷道:“你瞧,这丫头,都快能嫁人了,还跟小屁孩似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自顾着去张望着眼前的一片灯海。我们走到一个摊档前停下,柳晴指着一个小鱼儿形状的花灯爹爹地向程爷道:“哥,咱要那个!” 这么肉麻的话语听的我皮肤一紧,宛如凉风掠过,鸡皮疙瘩适时就冒了起来。于是我干脆转过一个摊档来,去看别处的花灯了。 “姑娘你随便看看,我们这的花灯都好看得很,花样又多又便宜,来来……”老板娘模样的一个女人过来招呼我看。 我伸手去揭一个兔儿模样的灯,却被另一只手抢先一步拿走了,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姑娘,你也看上这个灯了吗?是你先看到的吧,给——”我刚要去看个究竟,那人就将那“兔灯”递到我跟前来了。 那后生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脸膛黑黑的,星目剑眉,似乎挺俊秀的样子,好象又在哪见过,我没敢久看,伸手去接了那花灯过来。我正欲付钱,那后生却先把票子给老板递过去了,未了,扭过头来对我道:“我,我送给你好了。” 我有些吃惊,怔怔地望着他,口里吞吞吐吐道:“不,不,我不能要你的东西的。” “啊!你就要了吧,我——”他边说边转过脸去往两边看,一只在脑壳上轻轻地搔着,脸红扑扑的,似乎很窘迫的模样。 我没想到会有这事情,心里慌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待转身去寻柳晴他们。 “姑娘,别走,你别走——霞妹!”那后生有些气急败坏地压着嗓子叫道。 我耳朵“轰”的一声,直直地呆在那里了。他叫我“霞妹”? 那后生一手扯住我手臂把我转了过来,又将我晃了晃,说道:“霞妹,我是阿生哥啊,你不记得啦?你家隔壁的阿生哥啊!”说到后来,话音已经变成潮州话。 “生哥?你是——阿生哥?”我脑子乱成一片,舌头也不怎听话了。 “恩,我是,我就是——嘘!”他肯定而又大力地向我点着头,怕我不相信似的,说到后面又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一样,向我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完了脸上露出了笑意来。 “生哥,你真的是阿生哥呢!?”我欣喜地叫道。 “是的,我就是。” 就这样,在我十五岁的那年秋天,我又重新遇到了分开了六年多的阿生哥。 那晚,阿生哥临走时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良街97号“陈记搪瓷铺”。他说那是他舅舅开的店铺,他在那里帮忙。从那晚开始,每天日里夜里我都在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找机会出去。可是过去快两个月了,我还没能再跟着柳晴出去过,有好几次我忍不住地跑去问柳晴,问她何时再带我出去,她就笑我说我是不是玩上瘾了,说罢,又叹了口气,道:“唉!这也不能怪你。” 我还是只能干着急,对这一切无可奈何。 入冬了,天气渐冷,所以到了晚上我都比较早就躺下了。这晚我刚烫过脚正准备铺床,红红就从外头跑进来,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道:“翠翠,下面有人找你呢?” “啊?什么?找我?”我应了一声,然后才回过神来。怎么可能有人来找我? “是啊,是个模样俊俏的后生呢!”说到“俊俏”两个字时红红还笑了笑。 我有些纳闷,但还是放下手中枕巾下了楼去,刚下到楼梯一半,我就有些腿软了,因为我看到了阿生哥站在大厅里,他见到我下来了,就对着我笑笑,两只手掌有些无措地来回摩擦。那蓉妈正巧在下面,她问我道:“翠翠,他是谁啊?”表情里有点质疑的成分。 “是——”我不知给怎么回答,看到柳晴过来了我赶紧拿眼去看她,希望她可以帮帮我。 蓉妈见我没答,就用眼光去询问柳晴,柳晴“噗嗤”一笑,说道:“您不记得啦,我的客人啊,我还要问他呢,怎么记着了翠丫头的名儿倒忘了我啦,走走,我们上楼去,走啊翠丫头,快叫李妈砌茶去!” 我怔了怔,向阿生哥使了个眼色,紧随着柳晴上了楼去。等进了房,柳晴这才问我怎么回事,我看了一眼生哥,犹疑了一下,只说上次在外头逛花灯时见过的。柳晴见我不肯说,也不强问,只说去准备些吃的就到外头去了,那红红也识相,随着也跟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抿着嘴儿笑。待她们出去了,我急急地拉着阿生哥坐下,焦虑地问道:“阿生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怎么来这儿啦,?” “我,我好久不见你出来,不知你怎样了,所以就……”阿生哥唯唯诺诺的,一副任你打骂的架势。 我见了他这模样,竟不知如何问他话,只端了杯茶给他喝,再待多一阵就好走了,要是给蓉妈知道了就坏事了。我将其中的厉害一一说与他听,听罢,他放下杯子起身道:“我这就走。” 我到外面去找柳晴,叫她帮我把阿生哥给送出去,过了半响,她上了楼来,我赶紧过去向她道谢,我见她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斟酌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地把事实告诉了她知道。柳晴听罢,摸了一下我的头,说道:“放心吧翠丫头,我会帮你保密的,你也要小心蓉妈,她要是知道了就麻烦了。” 我点点头,待柳晴走了,我才走回房去。 自这次过后,每次出去柳晴几乎都会把我带上,为此我由衷地感激她的好心帮助。这样一来,我跟生哥就比较容易能见上面了。 阿生哥来“群莺楼”找过我的半个月后,我拿着他给我的那个地址一路问着人过来,大良街97号,上面挂了块牌匾写着“陈记搪瓷铺”,我站在路对面迟疑着,不敢贸然上前去。我来来回回徘徊了约莫一盏茶光景,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我站在门口,小声地问一个正在抹皿器的中年女人:“麻烦一下,请问刘阿生在吗?” 那女人头也不抬,扭头朝里喊道:“阿生,有人找!” 里面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阿生哥的身影就出现在我面前。阿生哥见到我吃了一惊,刚想叫我,然后又下意识地去看了看旁边的那女人,示意我等一下,接着向着那女人喊了句:“舅娘,我出去一下。” 那天阿生哥带着我去了码头,坐在临海的台阶上,微凉的风从脸颊掠过,那种感觉很是舒服。之后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可心里的话却总也说不完似的。能在这么多年后的异乡重逢,的确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起码这代表我们很有缘分。 我跟阿生哥说着当初我们是怎么离开家乡后来又怎么跟妹妹们失散的经过以及最后被人买到香港来的遭遇,那一刻,过去的一切仿佛又重现于我面前,想起母亲的惨死还有生死未卜妹妹,心里特别地难过,忍不住哽咽,眼泪更是不受控地往下流落。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背对着阿生哥,等我抹干泪水转过身来时,却看见阿生哥正泪流满面的蹲在地上两眼怜惜的望着我。我吃了一惊,说:“阿生哥,你干吗哭了?” “啊?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我听着觉得心里难过,没忍住。”阿生哥抹了把眼泪,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默默地掏出手帕递到他跟前,阿生哥犹豫着接了过去,彼此一时间无话。 在汽笛声中,我望着渐行渐远的商船,问:“阿生哥,你当初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我的样子么?” “你不记得啦。”阿生哥接着说道:“那天你在大北街那看玉器,我被你撞得差一些摔一跟斗呢!” “啊!”我回想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头:“原来那被我撞了的后生是阿生哥你啊!?” 阿生哥点点头,想到什么似的又笑了笑:“我那时刚想骂人,熟知被我看到了这个。”他边说边指着我的脖子。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摸到了那块从小就带在身上的玉,然后才释然地“哦”了一声。同样的玉阿生哥也有一块——我们指腹为婚的信物。 “后来,我就偷偷地跟着你。”阿生哥把手帕慢慢地折好,接续道:“之后你跟别人去了”裕滔阁“,我那时又不敢贸然上前去认你,只在你不远处轻声唤你的名儿。” “呀!”我情不自禁地拍着手掌。 阿生哥有些诧异:“那日你听到了吗?” “恩,我听到了,我还好几次回头去看谁叫我,可都没有看见有人呢,到了晚上回去时我还跟同屋的红丫头说起呢,看你那会把我吓得。”我不停地点头道。 “恩,那会儿我也没想到,没想到你会进了那,那里面。”阿生哥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敢进去,后来几天我都去了,可总不见你出来,隔了一个礼拜,我再来,等了好几天但仍没见到你,之后我就隔几天来一次,我心里对自己说肯定还会见着你的,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果然,在中秋那晚你还是被我等着了呵。”阿生哥说到这里微微笑道。 “幸好阿生哥你有耐性呢!”我也笑。 夕阳西下,海面上泛着红灿灿的磷光,映在阿生哥的脸上,像是团熊熊的火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心里实在了许多。 第四章 成人礼 傍晚时分,我们分别,我去往跟柳晴约定好的地方等候,不多时,柳晴来到,一开口就问道:“怎么样翠丫头,跟你的小情人去哪儿幽会啦!” 我跺跺脚,佯作要去打她,吓得她没命地跑,见我没追,这才停下,我静了静心,认真地向她道谢:“姐,我会记得的,你这么帮我。” 柳晴见我神情这么认真,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有些怪我似的道:“瞧,既然你叫得我姐,还跟我这般客气?我能不为你吗翠丫头!” 我拉住她的手,感动的眼圈都红了,柳晴摸了摸我的头,道“傻丫头!” 我们慢慢地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柳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是了翠丫头。” “恩?”我答应着。 “前些日子蓉妈找我说了话,她的意思呢应该是过些时候给你一个自己的厢房吧。” “我自己的厢房?”我重复着她的话? “唔,就是说以后你有属于自己的屋子了,我在像你这年纪的时候也已跟大姐分开独住了。唉!”柳晴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可是姐,我怕!”因为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同时也不情愿跟柳晴分开房。 柳晴摸摸我的头,满是温柔之意,她安慰我道:“怕什么,咱们这的女人家都要经这事情,想当初姐姐也是跟你一样,也怕,但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我点点头,说道:“只要有姐在,我就不怕了。”我心里真是那样想的。 “恩,凡事有姐呢!”柳晴笑了。 我满怀感激之情地挽着她的手臂,心里竟然到些许安然。 回到群莺楼,刚进门就听到一阵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张眼望去,她们正围成一堆对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我们走过去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一堆用红纸红绸包裹的礼箱。她们一见着柳晴回来了,都七嘴八舌地争着开口,蓉妈的嗓音最响亮:“哎呀晴儿,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你快过来看,你看——这些都是你那位程爷派人送来的聘礼,你看,多大的手笔啊,啧啧,哎晴儿你快过来啊!”蓉妈嘴皮字像抹了油似的,机关枪般朝着柳晴扫射一阵,油光满面,两眼发亮。 “聘礼!?”柳晴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喜得有些懵了。她大概想不到程爷刚刚还跟她在一块,怎么转眼就弄着这么些东西过来了。 我走到柳晴跟前,诚心诚意地祝福她:“姐,恭喜你了。” 柳晴的笑容像花一样绽放,眼里流溢着幸福的光芒,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绕着那些聘礼转着圈,嘴里喃喃自语道:“他真的要娶我了。” 媚媚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酸酸地道:“哎呀,某些人的命就是好,也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了。” 唐焉却为柳晴说话:“那也是我们柳晴姐人好才行,你们说是吧,人家要相貌有相貌,要内里有内里,我要是程爷呀,我也日夜都盼着好快点儿取得美人归呢!” 大家纷纷说是,惹得媚媚自讨没趣,白了唐艳一眼,自顾上楼去了。 我真心地为柳晴感到高兴,她老跟我说,女人学会认命,可是上天眷恋,终于还是让她等到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我在群莺楼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光明正大地往这下聘礼的,不过话说回来,想要把人从这领出去的没一点儿本事只怕也落得心有余力而不足。 这下蓉妈的嘴巴可是半天都收拢不了了,这么一来这些聘礼都成了她的囊中之物,我看着她像老驴磨面似围着那堆东西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发出“啧啧”声,想笑又不敢笑。 上了楼进了房,柳晴正静地坐在床边,一改刚才的雀跃,我看到她眼眶红红的,跟着泪水便“叭叭”地流了下来,我吃了一惊,这现象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赶紧过去,问道:“姐,你怎么了?你不应该感到高兴的么?” “恩——高兴!我就是高兴呢!”眼泪倒流的更多了。 蓉妈的声音从门外透进来,她一边走近一边唤着柳晴的名字。柳晴用我给她的手帕抹去泪水,站起来答应着往外迎接。蓉妈一进来就抖动着嘴皮:“哎呀晴儿,你这下可好了,这以后的日子啊就有得福让你享了,唉,蓉妈可真舍不得你呢,你这一走,唉——”说罢,边从襟里掏出手帕来去印了印眼睛。 我看着就觉得假,都是做着让面子好看的,我就觉得她没有真流泪,其实这谁都知道的。光那些聘礼不论,就程爷要从她手里为柳晴赎身的钱只怕她数一晚都数不完呢。 我发觉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多余,于是悄悄地退出房去。 过了两日,是夜,蓉妈把我叫到她屋子,我大致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心里有些忐忑。果然,没待她坐定,她就开口了:“翠丫头呀,今儿蓉妈跟你说些事儿,来,你过来坐,坐!” 我挪了两步,找张凳子坐下,小声地应道:“蓉妈您说。” “你来这几年了?”她端起一杯茶,吹了吹。 “再三月就七年了。”我答道。 “恩是啊,七年了——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她揭开茶杯盖,又喝了一口茶。 我没接话,静等着她往下说。 “七年了,你呀,在柳晴那也学了不少东西,吹弹歌舞,琴棋说唱,你也都样样来得,蓉妈寻思呢,你也是时候该表现你自己了,这样吧,打过两日我就叫李妈给你收拾一间屋子自个儿住,再挑个日子给你行成人之礼,以后啊,你就是大人了!”蓉妈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拿小锉子修着她的宝贝指甲。 我脑子里空空的,口里应道:“是。” 晚上我睡不着,翻来滚去的盼望着天亮。快早上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蓉妈拿了一块烧红的大烙铁满脸狰狞的笑容朝我走来,我想逃,但两只脚像被粘住般不听话,看着那通红的铁块在眼前晃动,吓得大叫“柳晴姐救命”,然后就醒了,醒来后发觉满头是汗。 白天程爷来接柳晴去九龙行去买戒指,本来不须我同行的,但我想去见阿生哥,就哀着柳晴带我出门口去。因为心急,这次就没有走路,叫了一辆洋车问了价钱然后报上路名就去了。到了“陈记搪瓷铺”,正看见阿生哥坐在门口清点货物,我走上前去,用潮州话喊他:“阿生哥。” 阿生哥见到我,脸上呈现着惊喜之意,但随之眼睛里又掠过了一丝慌乱,他赶紧回过头去望了望,正巧这时上次他喊作舅娘的女人从内屋走出来,那女人见了我,好声问道:“要买些什么瓷器啊姑娘?” “我不是来买瓷器的,我找阿生哥。”我解释道。 “恩?找我们阿生啊,阿生,你在哪识得个这么标致的姑娘啊怎么没跟舅娘说起过呀!”那女人揶揄阿生哥道。 “刚,刚认识的,”阿生哥急得汗都出来了:“舅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她舅娘听罢,笑吟吟道:“去吧去吧,不用急着回来,你们去多玩会儿,这儿有我就行了!” 我脸辣辣的,跟着阿生哥往外走,拐过了两条街,我向着阿生哥道“阿生哥,我们还去码头吧。” “哦。” 今天的海风很大,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我把辫子拿到胸前,拆了重新编过。阿生哥呆呆地看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东西。 “霞妹你比小时候跟好看了。”阿生哥搔了搔头道。 我听了脸“唰”地红了,轻声道:“你胡说!” “真的,我没胡说。”阿生哥辩道。 我不再争辩,转过脸去面向海。海面上零零落落地行驶着一些船只,不远处海鸟自由地飞翔着,在茫茫的天际划过一道道影迹。不知道海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的。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叹了口气。 “怎么了霞妹?”阿生哥在一旁辩颜观色问道。 “恩,没有什么。”我摇摇头答道。 又过了一会,阿生哥叫我:“霞妹。” “唔?”我抬头看他。 “我想问你件事。” “恩,你问吧。”不知阿生哥要问我什么。 “你在,你在里面,好吗?”我知道他说的里面应该是指“群莺楼”吧。 我咬了咬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也好,也不好。” “哦。”阿生哥抽了抽鼻子,低下头去看脚:“我听人说,说里面的姑娘都要受那些有钱男人的欺负的。” 我拿眼去看他,他也正看我,于是我把脸别开去了。 “霞妹。”他叫。 “恩。”我没回头。 “以前说的话现在还算数吗?”他吞吞吐吐地问道。 “恩?” “你爹不是跟我爹说好的吗,等我们长大了,你就,你就嫁给我的。” “啊?”我想不到他会这样问,心里吓得“突”的一声。 “你忘记了吗?你瞧,这玉!”阿生哥焦急地掏出脖子上那块玉道。 我没有回答,将脸转过去,任由海风从脸上头发上吹过。此刻我的心里面很复杂。亦喜亦忧。 “你生气了吗,霞妹?”阿生哥见状小声地问道。 “恩,没有呢。”我轻声道。 时间慢慢地过去,客轮从码头渐次驶离,然后消失,海平面还是那么一望无际。 “阿生哥。”我叫。 “唔!什么?”阿生哥赶紧向我靠了靠。 “你,你是喜欢我的,是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嘿嘿,嘿嘿——”阿生哥又搔起了头,不好意思地细声道:“恩。”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离开这里?”我细声说,发现自己变得有些迷茫。 “你说什么?霞妹。”阿生哥问道。 我笑笑,笑容有些苦:“哦,没有呢。”心里有些失望,心情就像是天边慢慢地涌来的乌云。 天又要下雨了。 两天后,我正式与柳晴分开了屋子,是日中午,蓉妈在楼下大堂为我准备了成人礼的仪式,那天我穿着跟柳晴一样的旗袍做着一样的头发接受着那个女人的摆布,内心一片麻木,同时亦明白了,我的女孩时代是彻底的提前结束了。而等待着我的,是诸如这里的其他女人的类似的命运,但是我内心却很平静,因为,从我第一天进到这里来时我就知道,我的命运早已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挣扎也没用。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反而豁然开朗。 柳晴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里,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嫁入豪门了,到那时她与现在的生活就会完美地划上界线,看她每日笑靥如花地进进出出,心早已飞离了群莺楼。我忽然有些羡慕她。 我酸酸地跟她说:“姐,你就好了。”是的,一个人即将脱离苦海,另一个人却又即将陷入苦海。 柳晴莞尔一笑:“傻丫头来的。” “不过,翠丫头,”柳晴笑容一收:“我们女人有何尝想要过这种生活呢?都是命啊!所以你要记住,如果以后能有机会离开这,那么有多远就走多远,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喃喃地道。 “永远不要再回来!”柳晴坚定地说道。 过了两日,好久没有光临的赵大出现在了群莺楼,蓉妈还是老脸如花般笑的把皱纹挤成一堆,一看到赵大比看到亲爹还兴奋:“哎呀赵爷你真是贵人多忙事了,我昨天还寻思着怎么这阵子都不见你过来呢,你可把我们媚媚盼的,媚媚——赵爷来了!”声音尖得让人耳朵发酸。 这时平时跟媚媚身边的姑娘燕丫头却道:“我们媚媚姐今儿不知怎的身体不太舒服,现在正在屋子里歇着呢,刚才还在喊肚子痛,我道给她找个大夫瞧瞧她又不让。” 蓉妈听罢把脚一跺,甩了甩手帕道:“这死人,早不痛迟不痛,好不容易咱赵爷来了却道肚子痛——该她没运气是吧赵爷,你瞧,姑娘吗这儿多的是,一个比一个俊俏,你看着挑吧!” 那赵爷起先听到媚媚不能陪他,一张老脸黑得像碳似的,之后听罢蓉妈的话,喜色洋溢于表,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把眼珠直往我们这边扫来。我被他的目光瞧得不大舒服,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蓉妈见到他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于是暗暗地给我打眼色,我心里凉了一下,想,该来的逃也逃不掉。蓉妈见我不出声就主动吆喝起来了:“来,翠翠,上楼给我们赵爷展示一下你的琴艺去!” 那赵大也不管那么多,自顾上楼去了,蓉妈跟在在后面赶上前去,两人在楼梯上嘀咕了一会。待蓉妈往下走我就跟上去了,她等在那里,然后推了我一把,未了在我耳边叮嘱着要我把赵大服侍好。 等进了屋,那赵大已然躺在睡椅上了,他两眼发亮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赶紧问道:“赵爷你想喝什么茶呢?” “唔?你做主吧哈哈!”他把大手一挥,故作随和的样子。 我叫李妈准备了一些吃的东西,瓜子以及水果之类的,然后开始就弹琴,期间我的心里面都惶惶的,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惹得赵大不高兴了,这样一来害得我几次差点弹错了调,我偷望了他一眼,看到他正在那边摇头晃脑的仿佛很陶醉的样子,于是感觉好受了些。 弹罢琴,赵大把手掌拍得“叭叭”作响,大叫道:“好!好!有道是曲子好,琴艺好啊哈哈!” 我微微一笑,道:“赵爷过奖了。”欲问他还弹否。 “哈哈,来,过来坐!”他眉飞色舞地拍拍身边的椅子道。 我未坐下,却先替他添了茶,又拿了刀子削起梨子来,眼角余光正瞧得清楚,那赵大一双眼睛好不安分。我把切好的梨端到他前面,他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嚼得汁液溅射,口里“咕噜咕噜”的叫道:“唔!甜,爽,不错不错!” “赵爷,好吃就多吃几块,来!”我见状道。 “唔,好,好!”他毫不客气地吃了一块又拿起一块,然后掏出一只大烟斗来,一边问我话一边往里装烟丝,我见他没火柴于是起身出去找。 待我回到来,却见蓉妈也在,他们好象在说着什么,我依稀听到他们说起我的名字,于是就先站在门外没进去,我听见蓉妈说:“赵爷,今儿您给委屈点了,那丫头的性子硬,不适强来,你就多包涵点,啊!”如此这般这般……声音越来越小。 我听到蓉妈那样跟赵大说,那话分明是叫赵大不可胡来,心里面松了口气,同时亦感激蓉妈的袒护,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我不敢站得太久,装做很匆忙的样子推门进来了,略显诧异地叫了声“蓉妈”,接着为赵大把火给点上。那蓉妈见我回了屋,于是推说有事忙就出去了。那赵大在一片烟雾中显得好不悠哉,他示意我过来帮他捶背,我心里因有了底所以就欣然过去了,在之后的时间里我脑子空空的,在想,以后我的生活都得这样地过了吗?这时,我浑然不觉得有一双眼睛正赤裸裸地望着我。 这样过了半盏茶工夫,赵大的手趁我不注意时把我的手轻轻地捏住,另一只手也随即不安分起来,故意指着我胸前的玉石道:“咦!这是什么呀?来,给我瞧瞧!”我说完大手就往我身上探来。 我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两步,嘴里抽了口凉气。 那赵大“嘿嘿”两声,装作没事发生地关心地问道:“小心别摔着哦小翠翠。”边说边用手来搂我的腰,我躲闪不及,被搂个正着,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用力挣开了他的铁臂,道:“赵爷,您别这样!” “哈哈,看你说的,我又没怎样,来,到这边坐来!”他打着哈哈道,并没有生气。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下了,待我刚坐下,他就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啧啧”称做工好,我扯了一下,没能扯开,没想到那赵大竟得寸进尺又把手放在我大腿上去了,摸了摸道:“恩!这料子却是劣了些,等明日赵大带你去”恒源行‘挑身上等好料去!“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跳了起来闪身一边去,咬着嘴唇道:“赵爷您莫见怪,翠翠只卖艺不卖身,您要吹弹歌舞琴棋说唱样样亦可,翠翠无不尽心,还望赵爷担待个。” “诶!别别,说哪儿去了,把我说得好不没趣,来来,为赵大唱上一段来。”赵大粗着嗓子,额头上的青筋毕露,我越瞧越厌。 我巴不得他这样说,于是喝了口水清了清喉咙,取来六弦琴坐下,开口吟唱起“长歌行”来。 那赵大用手指头在一旁大理石桌上一边和着节奏敲打着,一边眯着眼睛吸着烟斗,时不时还哼上两句,偶尔夹杂着咳嗽声。屋子里烟雾萦绕,琴声悠扬,我心里却是惦记着别的事。 时间过得好慢,添过好几次茶,巴不得这个瘟神快些走人,所幸到后来那赵爷困倦了,躺在睡椅上打起了呼噜,只是那声音响得吓人,犹如雷声般震耳。我依在柳晴那边学来的经验,先出去叫李妈准备些点心,好给赵大醒来后吃。待我打点好这些,这男人就先知似的适时地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在那里嚷嚷了:“翠翠,来,过来给捏捏,哎呦,这腰怎的就酸得很!” 无奈,我只得再次上前去帮他按背,按了几下,我推说去解个手,顺便叫李妈把吃的送来,我自以为这样做很聪明,孰知却被赵大找了个陪酒的借头,我假装苦着脸道:“赵爷,我真的不会喝!” 赵大见我推托,就把脸给板了:“你这女子真不识做还是假不识做,得,你不喝也行,你去把你们蓉妈叫来陪我喝!”这摆明就是要挟,试问是敢叫蓉妈知道我们不愿同客人喝酒? 我不得已地勉强呷了一小杯,顿觉酒气烧喉,随说之前也都喝过不少,但还是不甚喜欢这气味,实是太撩人了,能少喝就少喝。那赵大见我被酒气所呛,摆出很怜香惜玉的样子,一边好言好语,一边在我背后轻拍着,我推搪不过,接着又被劝喝了两小杯,不一会儿,就觉得热气附身,面颊烧烫,双眼朦胧,只听见那赵大不停地说着什么,老把酒杯往我面前推,我这下是下决心不再喝了,再喝就过了。我觉得口干的厉害,伸手去倒些茶来喝,倒着倒着感到两手发软,使不出力了,心里叫道:“这下坏事了!”果然,紧接着两腿一软,整个人就往下瘫倒,却被一双铁臂给托住了,然后就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我依稀听到了赵大的笑声,我心里面戚戚地叹了口气,脑子里蓉妈和赵大的脸在不停地摇晃,下面什么都不知道了。 翌日醒来,睁开眼睛望着帐顶,脑子里空空的。赵大早没了影子,床铺,地下一片狼藉。我感到全身酸软,骨头像散了架般,我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地去照镜子。换好衣服,梳洗一番,便下楼去吃早点。走到一半,在下楼梯的时候心里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阿生哥的脸掠过我的脑海,我腿一软,身体失去平衡就要望下跌去,却被一只手大力地拦腰抱住,我微微发抖地稳住身子,望去,是正在打扫楼梯的李妈,她一脸关切,叫道:“哎呀,小心些儿呀翠姑娘,没伤着吧你?” 我点点头,张了张口,但没能说出话来。 李妈眼角流露出怜惜的神情了,不觉意地叹了口气,说:“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恩,我先做事去了。” 说完,拿过掉落一旁的扫帚上楼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眼泪差点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这时却又想起柳晴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来,她说:我们就这样的命。 吃过早点,回到房子里,对着一堆杂乱的果皮残菜剩酒发怔,默默地收拾了,眼里所望之物,让我又再联想起昨日之事,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这就是我们的命……” 正说着,柳晴推门走了进来,她过来抚了一下我的脸,说:“你没事吧翠丫头?” 我摇摇头,像平时一样地对她笑。柳晴见我笑了,本来拉紧的脸皮顿时就松了下来,也笑了。想必她已经知道了昨天赵大在我屋里过夜的事。 “刚才听李妈说你差点在楼梯摔着了……别胡思乱想,啊!过些天就习惯了——姐姐当初也跟你现在一样的心情。” “恩。”我答应着,强作笑颜:“姐,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恩,这就是了。”柳晴心宽地轻拍着我的脑袋。 “对了,我今儿要去新街区买些皮草之类的,你要一块儿去吗?”她又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恩?哦,今天就不去了,我,我还要收拾一下屋子呢。”我心里又隐隐地痛了痛。 柳晴走后,我矛盾地在想:我还能跟阿生哥一起坐在码头上看海吹风吗? 第五章 柳晴出嫁 就这样再过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赵大先后又来过几次,随着次数的增加,蓉妈也比以前愈加地对我好了,而原因,不言而知。但我心里的不安却没有丝毫地削减,我逼迫自己忘了过去的一切,包括阿生哥。 因为我知道,我是永远也无法逃离这个院子的。进了群莺楼的女子,只属于群莺楼。 柳晴明天就要出嫁了,我的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待她走后,这里再也没有人能够关心我,保护我了,她教了我很多事情,也让我懂得了很多的事情和道理。我为她感到高兴,就像为自己高兴那样。 这晚是柳晴在群莺楼过的最后一夜,我们挤在一张床上,说着一些惜别的话语,我因为她即将要走了而睡不着,她也因为自己即将要离开这里了而睡不着。都是睡不着,但只有一人离开。晨曦在我们矛盾的心理中来临,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天突然下起雨来,天色一片阴郁。柳晴的脸色也一片阴郁,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当涉及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时,人们总是会变得迷信,犹疑。 天总会下雨的。我们似乎只能迁就它。 太阳没能出来,但是程爷很快就来了。 我陪柳晴坐在布置过的“闺房”里等待着,听着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一路响来,越来越响亮,柳晴的手指也随着绞得愈发地紧了。连头上的红盖头也微微颤抖起来,最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掀了起来,紧张地问我:“是来了吗?是来了吗?” “唔!唔!来了……我去看看!”我边往外走边回答边示意她把头盖放下。 楼下好热闹,那帮姐妹七嘴巴舌的指指点点,我远远地看见程爷从一辆贴着大红喜字的黑色轿车里钻出来,胸前绑了个大红花,头上顶了个礼帽,前拥后护的往大门走来。 大门两旁顿时一声声“恭喜恭喜”从一堆女人猩红的嘴唇里吐了出来,祝贺不断,惹得程爷眉开眼笑,俨然忘却了大喜日子遭受天公不作美的待遇。身旁的管家更是两眼发光,红包见人就派,见手就放,决不落空。那帮女人尖叫迭起,相继争抢。 眨眼之间,程爷已大踏步跨上楼梯来,我回过神来,赶紧回房,把门闩上,我喘着气道:“姐,来了!” “来了?”柳晴一阵慌张,忍不住又把头盖掀开,接着发现再见失态,又赶紧放下。 “翠丫头,你过来。”她又叫道。 我走过去,她对着我的耳朵“叽里呱啦”的飞快地说着,说完,问:“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她看不见的:“恩,知道了。” 话音未落,门外已响起拍门声,我赶紧跑过去,还没有说话,见门缝里已然塞进一个大红包来,我傻了眼,紧张地向柳晴叫道:“姐,他们给红包了,要开门吗?” 料想柳晴也没估到他们这么快就给红包了,心里已乱:“啊?开!开!哦……不要开不要开!” 我也乱了:“那开还是不开啊?” “哎呀!我不管了……” 门拍得很凶,我左右为难,不知给如何是好,这时门缝了又塞了一个红包进来,我又傻眼了,赶紧拿了,朝柳晴大叫一声:“姐,我开了!”说完,把门闩一拉,“轰”的一声,人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那管家一声大吼:“新郎驾到!” 余音尚绕梁,程爷便猴急地往柳晴所坐的方向奔去,看也不看,拦腰就抱了起来就想走。人群里又是“轰”的一阵大笑,蓉妈站了出来,说:“哎呀程爷,您也不瞅瞅有没有抱错您的新娘子?” 那程爷听了一怔:“是噢!”边说边赶紧把柳晴放回床上,然后掀起红盖头来看:“哈,没错没错!” 人群里又“轰”的一声。 “去,去!笑个屁……”随即把脸去望蓉妈,问:“这下总走得了吧?” “哎!哎!还不能走呢,您今儿呀,得把您新娘的鞋子找出来,待您找到了鞋子,那就走得了!” “啊?这么麻烦……快!赶快给我找去你们,上找着了,这些就是他的了!”说完,管家适时地拿出一堆票子往桌子上一甩,“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坎里。 此话一出,不消半盏茶工夫,屋子的摆设就像是被土匪光临过一般。可是还是没人能够找着。 我面露微笑,心略得意。没想到这表情却被程爷瞧着了,他立刻把五官笑成一堆,说道:“好翠翠,说,藏哪了?”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摇摇头。 程爷见诱惑不成,立即给管家打眼色,于是那管家又“啪”的一声,桌子上赫然又多了一堆白花花的票子。旁边的那些女人的血盘大口张的忘了合拢,两眼放光。那管家自己望着面前的票子,表情也有些呆呆的,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啊!” “好翠翠,这下想起在什么地方了吗?”程爷一脸奸笑地望着我说。 我点点头,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钱我就不要了,但程爷日后可要待柳晴姐好些。” “嘿嘿,当然当然——鞋在哪?” 我弯腰指指柳晴的脚,说道:“恩,就在这。” “啊?”人群里不约而同地惊呼道。看来这结果确实是令人难以意料。程爷先是呆了呆,接着放声笑道:“好啊翠丫头,真有一手!” 那管家脸色发青,气得大概想吐血。 在楼下大厅里,蓉妈老泪纵横地接受着柳晴的敬茶,又说又唱的,似乎嫁出去的真是她女儿,我不忍旁观,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做作让我感到恶心,想,这里有哪个没被她折磨过?但是旁边这帮女人的眼中,个个分明都流露着羡慕的神情。身在风月场所中的女子,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个依靠。 待敬过茶,他们就要出门去了,天还在下雨,而且越下越大,我跟着他们走到外面,看着他们一行渐次隐身于雨雾中,心生悲戚,雨水渐渐打湿我的衣服,头发,我笑着对着柳晴喊道:“姐,恭喜你……” 柳晴闻声回过头来,对我挥手,然后钻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轿车里,走了。 鞭炮声混合在雨声里由近至远,然后被雨水声吞没。群莺楼又恢复了平静。 蓉妈说,群莺楼的人都不能去喝柳晴的喜酒。 第六章 欧阳 群莺楼的生活在继续。柳晴走了,能跟我说上话的人只剩下了红红,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脑子麻木的不能够想事情,一个赵大来了,又走了,更多的赵大来了,又走了。就像柳晴之前说过的一句话:群莺楼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像赵大这样的男人。 慢慢的,我跟红红走的又近了些,自从之前跟她们分房后,我跟她是少了很多话说。但让我料想不到的是,在对待那些事情上的观念,我们是多么的不一样。话要从这个月初说起,那时,红红正遭遇了我之前遭遇的那件事,我以为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准备像柳晴当初安慰我那样去安慰她。 那是第二天晌午,我站在她的房间里,看着她梳理着自己那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宿夜的烟味仍未散,阳光从格子窗照射进来,投在地上,一块一块的亮的晃眼。我走过去,轻扶着红红的肩膀,说:“你还好吧。” “恩。”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继续说道。 “恩?什么?”红红扭过头来,摸不着头绪似的说道。 她的话让我噎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接着,红红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一个手镯来,两眼发光地说:“你看翠翠,这是昨晚那位马老板赏给我的,漂亮吗?” 红红的这种反应让我愕然,呆呆的忘了回话。她推了一下我,说:“你怎么了翠翠?” “恩?哦,没,没事。”我心里想,她这是怎么了? “瞧,翠翠,马老板还给了我这个……”红红自顾兴奋地在一边说着。 “哦,哦。”我嘴里应着。 离开了红红的屋子,我的心开始逐渐地平静下来。只是让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红红经过了那样的事还那么高兴?这件事令我感到非常的困惑。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送走最后一个难缠的客人,烫过脚,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闻外头吵闹声雀起,跟着李妈就在门外叫我:“翠姑娘,翠姑娘,不得了了,你快出来瞧瞧罢!” 我赶紧披上衣服开门去,李妈神情有些焦急,说道:“翠姑娘,不好了,媚媚跟红红叫上板了,你赶紧看看去,红姑娘肯定要受欺负的……” “啊?”不等李妈说完,我就转身跑了出去,边跑边想:红红怎么又惹上媚媚了呢? 远远的就听见媚媚尖锐的嗓门:“我说今儿你是吃了豹子胆了还是怎么?啊!老娘的人你也敢碰?你胆子也忒大了你!” 近了,我看见那帮好事的女人幸灾乐祸地在一边旁观,媚媚的身影在它们的包围之中显得愈加的妖艳,她正单手叉腰凶极恶煞地咆哮着,而红红,却靠站在过廊的雕花柱栏上,可怜巴巴的不敢吭声。 “啪”的一声,媚媚伸手刮了红红一个耳光,我吃了一惊,在去看红红,敢情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扇的有些意外,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嘴里却不甘示弱,哭着辩道:“干我何事?是马老板不找你了,干我何事?” 我一听头立刻就大了,眼看媚媚伸手就要有所动作,赶紧抢过挡在红红前面,对她说:“媚媚姐,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们这些小的,就算红红真的做错了什么,最多给蓉妈评说评说啊,你说是吧?” “欺负她?现在是她在欺负我,哼哼,你问问她,啊!她那样还让不让我活啊,你问问她——还有你,翠丫头,你给我靠边凉快去!”媚媚一副谁惹她谁就没好下场的嘴脸,用胳膊把我推搪在一边。 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揉着被掐搡过的手臂,面目表情地说:“那好,我不管就是。” 媚媚一脸得意,又显摆出那种挡我者死的神情。我继续往下说道:“我找蓉妈去。”转身就往楼下走去,我心里明白蓉妈不会帮谁,但也不会看着红红被欺负,不管怎么说,她可不会让她辛苦调教的摇钱树出些什么差错的。 “你给我站住!”媚媚有些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走,我一想到红红脸上那五个通红的手指印就来气,我看她等下怎么在蓉妈面前申辩,不管怎样,她打人就不对。 “算你狠,哼哼!”接着“啪”一声,媚媚进房去把门给关上了。 我扭转身,走过去,拉上梨花带雨的红红,也进房去了。 夜深了,楼上楼下逐渐变得安静。 红红还在哭,一脸的委屈。我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忒傻的,被人欺负也不会反抗下,她那样的人见了你这样个软柿子,不整你才怪呢!” 红红用手帕抹了一下眼泪,又掐了下鼻子,抬头道:“那日后马老板再来,我要怎么着?” “恩?”我没想到她有如此一问。 “要是马老板再来,我就跟他直说得了。”她继续说道:“我可受不了这冤气!” “这样啊?”不过,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恩!”红红站将起来,道:“我回房去了——刚才多谢你了!” 我赶紧起身,回道:“不要这么说,我们是姐妹,遇着了这事定会帮着点儿的。” 红红已走到了门口,这时又扭转过头来,颔首道:“恩,我们是姐妹呢!” 细细数来,已然快半年的光景没再见过阿生哥了,不知他过得好不好。过几天就除夕了,天气不例外地变差了,老是飘着毛毛雨,似乎每近年关,老天都会这样愚弄人们。下雨的夜里总是多梦,就昨夜,我还梦见了阿生哥穿了跟程爷成亲时一样的行头,引着大红花轿来迎接我,胸前绑了了特大的大红花,忒傻的,他笑呵呵地在楼下叫我的名字,我刚要应,就醒了。 屋子外头的阳台上,花花草草又长高些,天老是下雨,平日里的那些蝴蝶也不飞来了。以往这些时候,我总会在阳台待上一会儿,前些日子我摊了个看报纸的习惯,虽然里面好多字不认得,但闲来慢慢地琢磨也有点意思。 人郁闷久了,总得为自己找个想头吧。 年二十九,人们都在为过一个丰腴的年而作准备,男人们在这时似乎也变得顾家了,这从群莺楼里的冷清就可以反映出。可是在傍晚时光却还是有人跨进了那扇囚禁我们身体和灵魂的镶满铜钉的大门。 那时这帮女人想往常一样散坐在楼下大厅里磕着瓜子,谈笑风声,那个突然闯入的男人顿时令她们眼前一亮,多日的清寡,更加催涌了她们内心隐藏的欲与贪。 那男人好大的气派,望着这么一大堆女人,丝毫不改面色,细细的眼睛略略从大家脸上扫过,道:“谁说事啊这里!” 我觉得那男人的目光好犀利,被他扫过的时候,脸似乎忍不住跟着热了一热。 这时蓉妈闻声而来,喜色洋溢于表,只见她涎着一张老脸,努力媚笑道:“哎呀,这不是阳老板么,贵客呀贵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快请快请!” 蓉妈引领着那什么“欧阳老板”上楼去了,楼下这帮女人的眼睛也跟着上去了。我在心里冷笑。 过了半晌,蓉妈抽身下楼来,人还在楼梯口,就迫不及待地喊道:“媚媚,媚媚,快,快上去!” 媚媚早有意料似的,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扭着她的水蛇腰,一摇一摇地上去了,好不得意。 “哼!” “哼!” 几个女人看了,心里不怎么舒服了,纷纷从鼻子挤出几声以示不屑。 “你瞧她那德性,让人看着就恶心!”红红小声地说道。 “才不管呢,咱们不恶心就行。”我继续磕瓜子。 “说的也是。”红红笑道。 楼下又安静下来,一帮女人继续无聊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果壳纷飞,吐沫弥漫。这时,蓉妈却又现身在楼梯,随即媚媚也一脸愠色地走下来,鞋子把楼梯的木版踏的“嘣嘣”作响。看来是受了什么气了。 蓉妈却朝着我道:“翠翠,上来!” 闻言,我往嘴边塞瓜子的手停住了,我? 天啊! 我皱了下眉头,跟红红对望了一眼,上楼去了。幸好背后没有媚媚刚才上楼那般的“哼哼”声。 上了楼梯,在过廊上,蓉妈不停地说道:“好翠翠,你得小心伺候了,那欧阳老板可是大人物——他点名要你的!” 我默不作声,点头表示知道怎么做了。每当这时候这老女人的心肠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对你好声好气的。其实谁都明白她这是为她的票子着想。 推开门,那欧阳老板正背对着我,待走近了,见他原来是在翻看我前几日看的旧报纸。他听见了有脚步声进来,就扭转身子来。这欧阳老板约莫四十二三年岁,脸圆乎乎的,两条蚕眉又黑又粗。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欧阳老板。” 这男人突然“呵呵”地笑了,露出烟垢密布的牙齿,问道:“你叫翠翠?” “回欧阳老板话,我是叫翠翠。” “唔,不错,不错!”他来回地摸着那微微有些秃的脑壳。 “您先坐着,待我去吩咐茶房端些茶水之类来。” “哦,不忙,不忙!”那欧阳老板摆摆手道。 “那……”我有些疑惑了。 他却不理会我,独自踱步往阳台一边去了,我看得奇怪,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瞧的久了,觉得这欧阳老板有些面善,却又理不出个头绪来。这时那欧阳老板却说话了:“你,喜欢看报?” “恩?哦,平日闲来顺手翻翻而已,好多字不认得呢!”边说边觉得奇怪,多亏他提起,突然醒起,这欧阳老板不正是前些日子报纸是登着那个人么?好象是什么码头啊船什么的商贾。 “哈哈,看报好,看报好啊!”欧阳老板很爽朗地笑了,“不过你们女人看报我却少见。” 我只是笑,有些难为情地,然后找话说道:“我好象在报纸上见过欧阳老板呢。” “哦,是吗?别不是认错人了吧?”那欧阳老板先是惊诧,后又打起了哈哈。 我瞥见他手头正拿着那份报纸,便故意盯着看。那欧阳老板见了,摇着手指又是“哈哈”地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气氛融洽了许多。这时李妈端了些点心茶水走了进来,大概是蓉妈吩咐的罢。我边砌了茶,边寻思着这人怎么跟平日的那些客人不太相同。待刚李妈走出门去,那欧阳老板就指着挂在屏风旁的五弦琵琶问道:“你都会弹些什么曲子?” “恩,也就是些平常曲子,诸如”阳春古曲‘,“高山流水’,”蜻蜓点水‘,“洛神曲’之类。”我点说了几个我平日比较常弹的曲子。 “恩,那也不错了——不知我可有耳福一享?”他颔首道,随即话锋一转。 “欧阳老板客气了,那——翠翠就献丑了。”我怔了一下,他的谦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却也赶紧起身去取琴来。 那欧阳老板这时也坐好,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盒子来,抽出一支米黄色的卷烟点上,就连那点火的玩意也少见,只按一下,就从中蹦出个火舌来。我先给他续上茶水,又把果子等往他身指头边挪近了些,这才在他对面坐下,问道:“爷,那弹——?” “唔!就”洛神曲‘吧“他半眯着眼睛道。 好些日子没弹了,手指头竟有些生疏起来,我瞥了欧阳老板一眼,轻轻拨了下去…… 说来也怪,今日心情好似比平日轻松了许多。 一曲弹毕,我见那欧阳老板依旧闭着眼皮子,椅子轻晃,不知是否睡着了。我原意要问他要再听那个曲子,见状便继续往下弹了。 窗外华灯渐亮,夕阳完全落去,屋子里的光逐渐被抽去。我一口气弹了三个曲子,手指不禁有些发酸,抬起头,发现那欧阳老板竟拿眼一眨不眨地往我脸上看,心里慌了一下,还没等我开声,他就道:“十面埋伏他弹得来么?” 我怔了怔,笑道:“会倒是会些,就怕技艺初浅,无法弹出其中的精涵来。” “哈哈,不妨!不妨!且奏来听听!哈哈!” 我只得硬着头皮挥指拨弦,心说:他也真会挑人,这群莺楼就两个人会弹“十面埋伏”,柳晴已去,而柳晴就只授于我一个,不知他是幸运或是有先知之能。 如此一盏茶光景,弹毕,我几乎被汗水浸透,放下琴,那欧阳老板不知何时已在我跟前,他喃喃地自语道:“真像!真像!”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帕子抹去凉汗,忍不住问道:“爷,你说什么真像?” 他见我问话,复又恢复爽朗之情,哈哈地道:“唔,不错!不错!比华兴戏院的台柱也不差个什么啊哈哈!” 我明知他有意抬高我,但我听着还是高兴了一阵,不过他却没回答我刚才的疑问,我谦声道:“让爷你见笑了,翠翠的手艺怕是让爷的耳朵受罪了。” “胡说!胡说!我欧阳不轻易夸人哈哈!”他摆手肃面道。 “爷你真会哄人开心呢——来,你喝茶!”我笑道。 这时,门外却传来蓉妈的说话声,她似乎有些焦急又无奈地叫道:“不行啊,赵爷,真的不骗你的,我们翠翠正……” 话音被打断:“废话,别挡着我……”是赵大。 转眼他们就到了房门口,蓉妈还试图把赵大“请走”,可赵大却站在那里不动了,眼睛望着我身旁的欧阳老板,嘴巴张了两张,神情极其不自然,只见他先是干笑两声,接着说道:“欧阳老板,哈哈,怎就这么巧合啊今儿,哈哈……” 那欧阳老板打着啊哈:“哈哈赵总巡捕,怎么,今日办案办到这里头来了,哈哈,你可真是身心力行啊!” “欧阳老板说笑了,说笑了,哈哈。”那赵大把两只手来回地用力搓着,接着转过头去问蓉妈:“呃——那媚媚不是住这屋子?” 蓉妈眼珠子微转,附和道:“我都说赵爷你走错门了,你还不信,这不!” 赵大道:“走错门了,是走错门了!”边说边往望欧阳老板这边瞧。 那欧阳老板却坐在椅子上自顾端着个杯子在喝茶,仿佛没听到似的。 赵大继续说道:“呃!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就不阻你们了哈哈!” 欧阳老板起身说道:“恕不远送了哈哈,改日再请赵总巡捕喝茶哈哈!” 赵大边往外走边道:“荣幸!那先谢过欧阳老板了!” 走在后头的蓉妈赶紧把门给关上。 我舒了口气,欧阳老板却问道:“那人,常来?” 我点点头。 欧阳老板没有再问什么。 我心里寻思着,怎么就觉得那赵大似乎有些秫这欧阳老板?这欧阳老板处起来给人谦和且较正派的感觉,反倒是赵大那种人让我难以消受。 事实应验了我心里头的想法,这欧阳老板并没有对我做出些什么逾越之事,没等月光上屋顶,他就说要走了,我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嘴上还是没说。 临出门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爷,你还会来吗?” 欧阳老板听了哈哈一笑,道:“那你是盼我来呢还是盼我不要来呢?” 我脸一热,道:“我不知道呢。” “哈哈……”顺手戴上礼帽,走出门去了,走了两步,又问:“那刚才那人你又盼不盼来?” 我怔了一下,明白了他说的“他”是指赵大,于是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欧阳老板又笑了,转身走了,边走边说:“那他就不会再来了。” “那他就不会再来了?”我还在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欧阳老板的背影已消失在过廊的转角处。 直到一段时间后,我才明白到这句话的涵义,因为到那时为止,那赵大真的没有再找过我,有次我下楼去,正巧碰见他搂着媚媚往上走来,他见了我,对着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大概是说我“你有种!”的意思。那媚媚却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觉得我是被赵大舍弃了,大有报了那晚我帮红红一仇的快意。 话再说回来。待那欧阳老板走后,蓉妈就满面春风地跑上楼来,两眼放光,说道:“翠丫头!翠丫头,依我看,那欧阳老板对你还是很满意的,你不知道呢,刚才呀,他一出手就是,就是——哎呀,总之你日后给我好心伺候那爷就是了,啊!” “哦!”我应道,一边把手泡在热水里。之前的一番弹奏让我的指头有点吃不消。 除夕夜,阴雨霏霏。群莺楼外鞭炮声不断,临近的街上也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叫卖不断。我们早早地回房冲了澡,换上平日难得一穿的漂亮衣服,补了水粉,添了胭脂,然后就围坐在楼下大厅里等待吃“团圆饭”。那帮女人受了这年节的感染,个个都心情靓丽,嘴皮磨叽个不停,见面就好话一串,相互夸奖对方今晚打扮的好看。 我却在想别的事。每到这些年节的时光,我总是高兴不起来。 吃过晚饭,我独自先回屋子去了,红红过了一会找上门来,把我从床上拉起,问道:“这么早就歇下了?你不守夜啊?等过子时,烟花好看着呢,真是!” 我顺手从梳妆台上拿过梳子,边梳边道:“唉,还不是年年都一个样,不看了。” “一年只瞧得着一次,稀罕着呢,不看可惜了——你真不看呀?”红红坐在我的床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地说道。 “真不看了。”我摇头。 “哦,又只有我自己看了,呃,那我走了!”说完,红红拍拍屁股,出门去了。 我靠在床栏上坐了半晌,发了一会儿呆,没上什么睡意,但还是拉上被子,躺下睡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之后又被一连串的鞭炮烟花声给惊醒了,下意识地想,怕是到子夜了吧,然后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又醒了,依稀记得刚发了梦,零零碎碎的,无从回想。然后便睡不着了,睁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黑洞洞的帐顶。 天又渐渐亮了,远近的鞭炮声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来,临近街上的说话声也渐次密集了。我整个人昏昏噩噩的,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还是清醒着,想抬手去掐下试痛不,手却不听话,干脆就由它去了。 朦朦胧胧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我感觉自己自己应了一句。那人又叫了句,我又应了下,那声音好象是柳晴,于是我喃喃地叫了声“柳晴姐”。这时门却被拍得震耳,一阵“蓬蓬”作响,我这才醒了,恍然自己原来是在做梦,然后赶紧披上衣服套上鞋子去开门。打开门后,眼前一亮,面前出现一张水粉般白嫩的笑脸来。 “姐?”我不由愣了。 “嘻嘻翠丫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柳晴嬉皮笑脸地向着我作揖。 我拉过柳晴的手,开心道:“恭喜发财——刚才我听见有人叫我名,我还道是做梦呢,原来真是姐你来了!” 我打量着柳晴,在不见的着几个月里,柳晴身子段儿比在群莺楼是略丰腴了些,她今天穿了见桃红的旗袍,肩上围了快貂皮之类的披肩,看起来比之从前,是愈加好看了,透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高贵气。 “快穿衣服去,瞧你这鸡皮疙瘩!”柳晴见我冷的有些抖颤,便指着我裸露的脖子笑道。 我拉着她一起往里去了,见她只一个人,于是问:“咦,程爷没来?” 柳晴莞尔一笑,说道:“他呀,早被楼下那帮姐妹给截住了,不知多吃香哩!”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她们都起来啦,这么早!” “只你还说早呢,你瞧瞧,都快晌午了,何时变睡猪了呀?”柳晴闻言揶揄我道。 我略吃一惊,果真都晌午了呢,我还以为刚天亮没多久呢,刚还奇怪柳晴怎么这么早呢。 我梳着头,从镜子里反望着柳晴,她在背后帮我叠被褥,心里不禁生出一阵暖流来,哀哀地说道:“姐,你可把我想坏了!” 在这里,只有柳晴真对我好。 柳晴笑道:“我也想翠丫头呢,这不,硬是拉着程爷看你来了。” 我不由笑了,忍不住哼起了小调来。 过了一会,柳晴却说要走了:“我得跟蓉妈打个招呼去,要被她知道我先来你屋里了,她准不高兴了。” 我一听急了:“别,别,你这就走了啊?” “别急,”柳晴走到门口了,笑道:“我试跟蓉妈说,今儿带你出去逛会看行不!” 我一听,咧嘴一笑,就由她走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程爷肯开口,这事就成了。 这日,时值大年初一,我自柳晴离开群莺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 而也许,就是因为她在这新年伊始时重归群莺楼来,所以日后才会发生那样的的事。 就这样又过了几月,光阴如梭似箭,一转眼已到了暮春。 整个春天里都在不停地下雨,淅淅沥沥的飘洒着,洒在群莺楼的大院里,洒在我的心坎上。不知不觉间,我已有七八个月的时光没再见阿生哥。自从我上次叮嘱他不要再来群莺楼之后,他就真的没再来过了。而心里却又不希望他来。 心里是很想见着他,但却有没面目见他。我慢慢回想以前的事,好恨。好恨那该死的战乱饥荒,好恨那没人性的人贩子,好恨笑里藏刀的蓉妈,好恨肮脏仗势的赵大……是他们,让我落到今天的这种境地。 那欧阳老板也没再来,只是过年的时候他派人给我送来了件皮货。说来也怪,居然也会惦记他何时会再来,抑或是因为他给我留下那脸谦和的印象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