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唯有君不知》 第一章 初拥 我叫梨花姬,真身却是沧澜山上一株桃花。 这个可笑的名字是主人的意思,他明知道我是什么花,偏偏要给我这么个名字。在他眼里,我只是梨花姬的替身罢了。真正的梨花姬是谁,我不知道,应该是他的情人吧,这个认知很让人难受。可主人看我的眼神就像荒原里燃烧的星火,凄艳而温暖,我心知这都是梦幻泡影,却还是难以招架。 山中岁月寂寥无奈,有一点梦幻泡影权当自我慰藉。 谁让我在遇到他之前,只是一株普通的桃花呢?要知道,即使是在沧澜山这样风水极佳的修行圣地,花木修仙,其曲折程度也是远甚于动物和人的。我资质尚且过得去,滋养了一千年,才能听懂人话,若不是主人忽然出现,我恐怕至今不能凝形。 我记得那是一个露水深重的夜,山的北面刮着大风,卷起漫天的花叶。 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灵气,简直要把整个桃林都笼罩,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降下这等恩赐,我毫不客气地把周身的灵气收归己用。 贪婪的吐纳间,我逐渐地脱离本命树,漂浮在半空中,分明是有了形状。这比我预计的凝形时间足足早了二百年,有了人形,我就再不用束缚于这一方土地了。 惊喜之余,我渴求更多的灵气,渴求到光凭呼吸已经不能满足我。 这阵风吹起了我内心深处的邪念,我想杀个人,从人身上获取生气,来维持我此刻的化形。我吓了一跳,杀人可不是什么好念头,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很难停止了,有许多妖怪因此堕入邪道。但我受到了蛊惑,一想到鲜血流过喉咙的美味,我无法自己,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追着那生气的源头而去。 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主人。 他长身玉立,背对着我站在一片纯如白雪的梨花之中。 清辉笼罩,霏雾融融,翻涌的灵气丝绦般蔓延,带起他银色的发,月光般倾泻于夜幕。他一袭黑紫的衣袍,光纹流动,摇曳生姿,腰间的妃红丝带在风的鼓舞下,蝴蝶一样狂乱地飘飞。 迎着风,他如同掌控四海八荒的神明,抬手间释放出灌溉生灵的力量。厚重的灵力苍龙搅海般扶摇而起,渐渐地和天相接。云层中亦涌出几根与之相接的气浪,壮烈地倒灌着树林的边境。 超越了一切的圣洁,纵有通灵之笔,也不能描绘出万分之一的瑰玮奇丽。 仿佛来自亘古的时空,从前世穿透到今生,我听到了万物生长的声音,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天风擂鼓,云气不绝。 刹那的风华灼伤了我的眼。沧澜山上也有神仙,可谁都没有这样惊天动地的气魄。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呼吸就变得局促。 我陡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能,若能……趁机偷袭,得他一口鲜血,就是立刻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虽然这很可耻,但他半截luo露在空气中,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颈脖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无时无刻都在发出邀请。我不但管不住我的心,连身体都管不住了。 神仙血究竟如何美味,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我只想趁虚而入咬上一口,咬完就跑路,可就在我快要靠近他时,他若有所察,微微侧过脸来。 毫无防备的惊鸿一瞥,让我如同中了咒法一样呆住。 那是一双沉寂如渊的眼,墨色的双瞳是足以吞噬光明的黑暗,除了黑,没有半分其他颜色。眼睫轻扫,在看到我时,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犹如星光流过水面,动人心魄却又猝然而逝。 灵动的墨羽交织成的眉因为细微的表情,远山般化开,笔挺的鼻梁下,是线条清冷的唇。 没有华丽的色彩,也无须多余的点缀,只是一种深深地攫住灵魂的美,超然于浑浊尘世,回眸间天地失色。 生与死,因与果,在这样一张脸面前,皆是不值一提的过眼烟云。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不受控制地从半空中坠落,身体也因灵力不支而逐渐消融。 若不是他伸出手来轻轻把我托住,我大概会是第一个殒命于美色之下的桃妖。我至今仍忘不了他身上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气息,和他的人一样,美好得近乎虚幻。但,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他只是勾了勾唇角对我说:“就是你了。” 在我热切的注视下,主人翻转手腕,掌心飞出一缕青烟。 青烟腾地四散开,化作妙曼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形。我渐渐看清,那女子双鬓别着素雅的梨花,乌发柔亮,有着青白色的皮肤,透如水晶的灵动眼眸,鼻头小巧,下巴尖尖,抿嘴一笑,像花间走出来的精灵,虽比不上主人的绝世风采,也别有一番玲珑剔透的风情。 愚钝的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只听他遗憾地说:“是了,你修为还不够。” 原来,他是在教我化形。 我们花木界和别处不同,是很看重容貌的,越是美丽的妖怪,修为就越高。以我的修为想要变成那女子的姿容,恐怕是不行。 在他眼里,我一定丑陋极了吧。我很惶恐,可他并没有露出厌弃的表情,而是收紧手臂把我抱住,低头吻住了我的嘴唇。我以为我是在做梦,但甘美的灵气自口中渡来,源源不断地流遍全身。我没有尝到鲜血的滋味,却尝到了不一样的柔软,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生命之源。 待主人松手,我已变作了青烟勾勒的女子。 “有了这口灵气,可保你形魂不散。从此以后,你就叫做梨花姬。”他微笑着看我,目光的焦点却没有落在我的脸上。 这美丽的笑容不是给我的,他透过我看到的是谁? 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遇到他之前,我一无所有。既然主人赋予了我这副躯体,只要他高兴,我有什么不可以? 沧澜山是妖灵界的边境,接壤红尘且毗邻青丘之国,风景甚是秀美。 主人在人迹罕至的绝壁旁开辟一间庭院,施以结界,绝少有活物靠近,偶尔几个法力高强的老妖因为好奇来探视,一见到主人的脸,便屁滚尿流地逃走了——不是我夸张,而是真的滚。我对他的身份非常好奇,试探着问过,他只说自己的名字是莲,别的闭口不提。 我有时会想,主人神仙一般的人物,放下过去隐居于此,是不是在躲避什么。 不许人靠近,也从不走出去。他在悬崖上一遍一遍地吹着同一首曲子,冰冷的面孔上写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寂。朦胧的月色在他身上打下幽蓝的轮廓,隔着几重夜雾,那是我到不了的世界。天神都是这样孤芳一世的吗?没有了笑容的伪装,他仰起头凝望远处的海,海浪层层地包围而上,我忽然觉得,他身处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就这样,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目不转睛地贪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主人转过头来,朝我所在的地方冷厉地看了一眼,我一惊,想对我的偷窥行径作出解释,却不想一道惊雷炸开,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 隐藏在林子里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妖兽,全身遍布金色的花纹,它展开丰满的羽翼,伸出利爪向我而来。 那一抹金色绚烂之极,快如闪电,耳畔风声鹤唳,要逃跑肯定来不及了,我惊恐得不知所措。但就在它再次扇动翅膀的瞬间,它身体一僵,痛苦地倒在地上,胸前汩汩流血的地方插着一柄碧色的玉笛。它试图爬起,却因玉笛钉得太深而力不从心,十分不甘地挣扎着。 “我的地盘也敢撒野,自不量力。”主人不悦地冷哼一声,走到脑袋发懵的我面前,揉揉我的脸,温言道:“怎么,吓着了?” 我忍着不适勉强摇头,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检查了一阵,才说:“没有受伤就好。” 温暖的花草香气把我包围,我不由得红了脸。 他把我放下来,语声轻柔地说:“既然如此,就用我教你的法术把它给杀了。”说到“杀”字,他的声音更是婉转动听。我迟疑地望向那身负重伤的妖兽,它怨恨地睁着血红的眼,仿佛随时会跳起来要我的性命。 我不禁后退一步,差点软瘫在地。 “主人……”我哀哀地求饶,觉得自己没用极了。 然而这一次,主人不为所动地重复着他的命令:“去,把它杀了。没什么可怕的,你当初想喝我的血可不是这表情。” 察觉到他对我的软弱无能动了真怒,我只好蹒跚着向前,慢慢地靠近那浑身浴血的凶兽,我每迈开一步它的目光就狠戾一分,我毫不怀疑,它下一刻就会把我撕成碎片。迎着锋利的眼刀,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可我越着急脑子就越混沌,灵力无法凝聚,主人教的咒杀术用不出来半分。情急之下,我只好伸手去取妖兽身上的半截玉笛。 哆嗦着蹲下身子,我握住那染血的笛子,妖兽眯起了眼睛,嘲讽的意思明显得很。 不得不说,这很丢人。 横竖是不能给主人长脸,我反倒不那么惊恐,仔细端详妖兽,才发现它毛色亮泽,每一片都有一个漂亮的金眼,炫光流动,威风凛凛得很。不由得呐呐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妖兽冷笑了一下,说了人话:“我应天劫流落此地,是你主人先用雷劈我。” “……” 它并不知道主人不喜生物靠近的规矩。 误会一场,加之有血不断地涌出,湿透了它的羽毛,此时再下狠手未免惨无妖道,于是我颤作主张拔出了主人的笛子,撕下衣襟打算替它裹伤。妖兽不大情愿地扭动翅膀,扑腾了一会儿,顺从地低下头,化作了山鸡大小。 草草地清理了它的伤口,它用鸟喙在我胸前蹭了蹭,态度十分亲昵。我这才想起主人还在身后,不禁汗涔涔地转过脸去。 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面上波澜不惊,半晌,他沉下眼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大惊,忙丢下山鸡追了上去:“主人主人!我错了,你等等我!” 他走得太快,我很害怕他永远也不停下来。 就这样一直追到住处,主人倚在门前叹气:“杀人杀死,救人救活。你就这样丢下它不管了?梨花姬,一次犯两个错误,我可怎么罚你?” 受到责备,我羞愧地垂下眼。无论如何我都不该为一只鸟妖而违背主人的命令,他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我怎么对得起他。他会不会因此而对我失望呢?想到可能面临的惩罚,我心底泛起了微微的恐惧,怎样都好,只是千万不要把我赶走…… 胡思乱想之际,头顶上传来极轻的笑。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痒痒的,丝线一样游走——是主人散落的发丝。主人的头发会什么会擦过我的脸?他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和我离得这样近?我不安地抬了抬头,那张天颜近在咫尺,半分瑕疵也没有的皮肤泛着潋滟的光华,美不可方物。 “就罚你……今晚不许睡觉。”他的声音丝丝入耳,淡淡的如同呓语。 带着温度的呼吸拂过我的双颊,我想起我们上一次贴得这么近,他吹入我喉中的甘美灵气,那样美妙的体验,仿佛一生只得一次,之后不会再有。可我还是有所期盼。心底滋生的绮念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但愿不要流露得太彻底。 温凉的指尖抚上了我的嘴巴,随着主人的目光在我脸上描摹,我一时昏头,竟然觉得他这一番举动十分地有情意。 隔着那一根手指,是他美好的嘴唇。 “小梨花……”主人叫着这个名字,忽而格格地笑起来,“脸都红了,你变得很害羞啊。” 明明是温软甜蜜的絮语,在我听来无异于一桶冰水兜头淋下。 他果然把我当成别人!不等主人说出更多他日后会后悔的疯言疯语,我猛地推开他朝屋外奔跑。跑到一半就觉着不对了,说好了将错就错让他高兴的呢?我为什么要临阵脱逃?好无聊的自尊心啊!可你让我跑回去说鬼话哄他,杀了我我也做不到。 心下懊恼,主人罚我不许睡,我果真是睡不着了。 第二章 读心 后来我去了鸟妖出没的地方,它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支血迹斑斑的笛子。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笛子,用山泉擦洗干净,悄悄地放回了主人窗前。 主人收了笛子,有意不提那晚的尴尬事,只是教我咒法秘术的时候格外地仔细了些,但我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出来,他在和我保持距离,唇边淡淡的笑容,疏离没有温度。我揣测不了他的想法,只好默默地退到一边,努力地练习他教给我的东西。已经够窘迫了,不能再让人看不起。 可——看得看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主人灌溉我收留我,不过是要从我身上小梨花的影子,我既不愿意受他摆布,对他来说就是没有价值的存在。我有预感,他迟早会离开这里,去找真正的梨花姬。 这个认知令我沮丧万分,我扬起的掌风,撕碎了一地符文。 有的念头一旦在心里发芽,就只会疯长,怎么克制都停不下来。我好几次都徘徊于主人的门前,想问他梨花姬是谁、在哪,你是不是过段时间就打算去寻她,可真的到了他的面前,我又什么都问不出口。我怕平静的冰面打破,会造成我不能承受的后果。 直到有一天。 我学会了御剑飞行,飞上了我不曾抵达的绝壁之间。苍穹如缎,四野茫茫,群山之间云雾相绕,浅浅的一层水汽之下,竟有一个人影在山壁上晃动。他衣袂惊涛骇浪般翻涌,指尖凝聚着幽然的白光,伫立了片刻,缓缓地摸上了那嶙峋的石块。 古早的山道经过时间腐蚀雕琢,格外狭窄,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但他全然不觉,专心致志地在石壁上刻着字。我悄然无声地凑近,隐隐地能辨认他的字迹—— 沧海桑田此情不渝 他写得很用心,似乎早已反复了千百遍,沿着心中的旧迹重新誊写。 然后是落款,两个名字:白夜纪梨 若仅仅如此我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我贴着小径落在了一棵松树后,只因为那两行名字很快就让泪迹打湿,那人贴着两行字,犹如承受着着极大的痛苦,慢声呜咽,他说:“小梨、小梨,我对不起你……你许我长生,却留我一人,这样的报复我消受不起……什么时候才可以原谅我,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悲鸣伴随“小梨”这个名字,刺得我心头发紧。 我不敢相信,但答案已经很明显,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主人,莲。 他侧过脸遥望空茫天际的那一刻,清颓落魄的模样和平日判若两人,原本黑的深沉的眼更是失去灵魂一样看不到一丝光,于泪水中映出诡异的青灰。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还觉得他是美不可及的,我很想上前去擦干他的眼泪,但我不能,只怕我迈出一步,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原来主人深爱的女人叫纪梨,那么白夜,是不是他隐居沧澜山之前的名字? 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纪梨的事,她才会对他避而不见呢? 我对着那面风干了泪痕的山壁发了整整一夜的呆,再次见到主人时,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淡然。 沾染了林间桃杏的清气,阳光下的他显得越发得超凡脱俗。 我强迫自己务必忘记主人的另一面,可还没有调整好表情,他就神色不善地问:“昨日你去了哪里?” “我……我在山上学习御剑,看悬崖上风景绝好,就没舍得回去。”原谅我说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他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好,想必不愿意我说出他的秘密。 主人点了点头,选择了相信。 “沧澜山来了不速之客,不会再安全了。以后你只许在我的结界内活动,不可私自出走。”他说得很郑重,我知道这是关心。 但他又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凡事小心些。” 我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终于厌倦了这里的生活,终于要去找那个叫纪梨的女人了吗?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担心我的安危?我毫无底气地央求:“不要去。” 主人先是诧异,而后把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等我意识到他在使用读心术时,他好笑地摘去了我发间的花瓣,道:“小梨花,不许想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出门见一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乖乖的,保护好自己不受伤。” 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要去见纪梨?” 完了,我的语气像极了怨妇,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了。 主人却没有发脾气,他淡漠地说道:“不是。” “可是北面的山壁上……” “纪梨已经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看不出难过,但总归还是参杂了几分讽刺,“九道天雷,灰飞烟灭。” “怎么会!” “因为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你可不要步她的后尘。” “……”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怅然地坐在屋顶上数星辰,从来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恍然瞧见对面山壁有相熟的灵气浮动,我不由得心思一动,踩着木剑飞了过去。谁知才出结界,脚底下一滞,有什么东西缠缚着我的脚踝,把我连人带剑地抛向地面。 我想要挣脱,一只手从背后拎住了我,接着是主人万般无奈的声音:“梨花姬,第一天就这样阳奉阴违,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惊喜大于惊慌,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吗?” “因为你不听话,所以我不走了。”主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我拎到和他同等的高度,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水墨深邃的瞳孔里不再是空无一物,唯一的光,是我淡淡的影子。身后风露茫茫,杏花深红浅白相错。雪雾风姿,沦为那一星光亮的模糊背景。 我的视线也随之模糊。 “那以后都一直陪我好不好?”明明是在撒娇,忽然之间却觉得很委屈。太不公平了,他挣脱了这座牢笼,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而我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只有他一个人。我承认,我私心太重,拥有了人的身躯之后又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越得不到就越不甘心,相应而来的自卑和痛苦压抑已久,连说话都带上了颤抖的哭腔。 我在赌,赌主人不忍心拒绝和纪梨有着同一张面孔的我。 果不其然,他手一滑,慌忙抱紧了我。 “嗯,我不走,以后——都一直陪你。”他顺着我的话接下去,大概是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知道拼命地揉我的头发,我被揉得脑袋发晕,却差点笑出声来。 死去的人是过往的烟云旧事,就像山上那些字迹,哪怕再深刻,终会被时间消磨。 我用小小的心机换取了一个承诺,得意得忘乎所以,主人笑道:“但你不要总试探我,知道的多未必心里快活。等我还清了欠纪梨的东西,自然会把真相告诉你。” “……” 读心术!揉我头发的那一刻,一腔心事就已泄露。 我无法掩饰窘迫,唯恐他下一刻就窥探到我更多不可告人的念头,掉头便往屋内跑。 我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这才发现面上烧得厉害。待呼吸稍稍平复下来,我扯开被子,却见主人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我。 “不,不要碰我!”已经够惨了,快点停下来吧。 我挖空心思扮演一只宠物,如果让他知道我对他生出了超出主仆的情愫,说不定我立刻就死了。我拽着被子拼命地往床脚缩,他并不可怜我,而是讥讽道:“小梨花,以手为媒介只是尊重你,若我有意读心,看着你的眼睛也是一样的。” 我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不要看!” “我在你心里就有这么不堪?”他握住我的手慢慢地拨开,强迫我抬头看他,“不但不把你当人看,还会因为你喜欢上我就杀了你?嗯?” 我就像剥光了吊打的咸鱼,垂死挣扎着:“我错了,我不该喜欢你的,我改,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 主人的脸更黑了:“我看我平时对你太温柔太好了,以至于你什么都敢说。” 他把我翻了个身,扬手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下,我惨烈地叫着,可他的手在快要打到我时停住了。他说:“不许改。” 他说:“喜欢了一个人就要一辈子,改了就不是真的喜欢。” 我心头一刺,竟然有种尖锐的疼痛。好耳熟的话啊,我是不是听谁说过?爱一个人就要一辈子,畏畏缩缩、半途而废,那便不是真的爱。 是谁?是谁?是谁? 我想不起来! 我心里混乱至极,主人反而看不出我的想法了,他吹熄了灯,把我按回枕头上道:“睡吧,再让我抓到你到处乱跑,你就要吃苦头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声,我反复地回味着主人的那番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说不准我改的意思,是默许我喜欢他了吗? 我红着脸设想一切的可能,竟然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我梦见我的前生,和现在一样同主人隐居在沧澜山,只不过我的身份完完全全的是纪梨。 山谷里迷雾涤荡,桃林飘来空灵婉转的笛声,绵延不绝地如同凄楚的心事。我依靠在花树下,一时间听得入了魔怔,这些音符比法术书更耗费心神,我很快就疲惫地要睡去。朦胧中冰凉的发丝吹在了我颈边,有人用指尖描摹我五官的形状,轻盈得仿佛蝴蝶飞舞,炽热的呼吸渐近,柔软的唇瓣落在了我的眉心,一路往下。 我皱起了眉头。 明明是脉脉温情的触碰,却又浅尝辄止地退开。 “小梨花……小梨花……” 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几许迷惘,梦里的人含住了我的嘴唇,小心地吮吸啃咬,舌尖轻轻滑过时,激起了我的阵阵颤栗。 醇厚的灵气在唇齿间穿梭,这世上如此温柔待我的人只有一个。 “你还太小、太单纯,我不忍心伤害你。如果有机会,你逃得越远越好……” 哈,真是有意思,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只是,这会是主人对纪梨说的话吗?如果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让她逃呢? 虽然我极力自我催眠,告诉自己这话是对纪梨说的,但意识深处又觉得他是在警告我。 我想要开口问明白,眼前的人影一晃消失不见,一片凄艳的桃花红得像妖精的血液,扑面而来。 我惊骇地睁开眼睛,撩开被子喘着粗气。 却见阳光照进床帐,满室馨香,哪有什么像血的花海。 颈间有吊坠摇晃,我伸手去摸,摸到一块莹亮润泽的玉牌,玉牌上以上古铭文刻了一个“骨”字,主人的声音自纱帐后传来:“世间两块画骨玉,皆是出自名匠之手,佩戴于身不但可随意化形,还能隐藏修为妖气。这东西是我偶然得来的,你拿着以后兴许有用。” 我十分喜欢这个礼物,一时没有去揣摩以后有用的含义。 因为主人一句一直陪我,我以为我们永远会在一起。然而,当第一个陌生人闯入我们的世界时,我有了隐隐的危机感。 她的名字叫千雪。 第三章 滚烫 她的名字叫千雪,皎洁如雪,烂漫无邪。两叶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明净透亮的眼,笑起来很甜,甚至有些妩媚。 可看上去只有人类的十三四岁那么大,身量只到我的肩膀,头上编着小辫,束了一缕长长的马尾,嫩黄色的发带一直披至足踝。她和我一样叫莲主人。她说她活了几万年,根本记不清自己的岁数,她活了多久,认识主人的时间就有多久,以我的资历,不配和她平起平坐。 千雪认为是我用了卑鄙的手段,主人才抛下她不愿离开这里,私下里对我总是恶言恶语,她甚至会逼问我是不是对主人有非分之想,对此,我从来都是无所畏惧地承认。 她气得直骂我不要脸。 “不过是纪梨的替身罢了,也好意思把自己当盘菜。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这大概是最伤我的一次,我摔下手里的法术书,一个月没和她说话。 其实这不能怪她,她让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么无法掩饰的可笑。 等到主人察觉到我和千雪的不对付,并命她和我道歉时,我已经能宽恕地说你说得对,只是我身不由己。千雪阴沉地瞪了我一眼退下了,她不知道,我在暗自窃喜主人始终是向着我的。 有了底气,我就不再逆来顺受。 千雪说什么我都能反唇相讥,什么发育不完全替身也不给当,几万年了智商还和身材一个水平,主人躲到沧澜山来就是不想面对她……回回都能把她气炸。 “说了多少遍!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是得罪了一个混蛋,他才把我变成这样。反正也没有喜欢的女人,我懒得冒着再次得罪他的风险恢复原形了!” 反正也没有喜欢的女人…… 反正也没有喜欢的女人…… 反正也没有喜欢的女人…… 我听出了其中的关键,下巴简直要掉到地上了,“难道千雪你——你其实是个男人?”男人也会嫉妒我喜欢主人吗?这是什么冤孽的关系啊! 涉及到身世秘辛,千雪迅速冷静了下来,用傲慢的目光藐视我道:“我是什么人,修为比我高的人自然看得出。你一个没眼色的桃花精,凭什么过问我的事。” …… 我凭什么?山南有条小溪,我去洗澡她见到了也不避讳,而且她刚来时,还差点要睡我的床,若不是主人把她丢出去……你说我凭什么! “所以,你之前真的是男人?” “我是女人。”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我去问主人。” “站住!” 千雪秀丽的面庞染上了红晕,她气极了,咬牙切齿道,“桃花精,你故意让我难堪是不是!”说着,挥手就想给我一巴掌。 我想也不想,一招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谁?就算我是桃花精,也是主人亲手調教的桃花精。” 我早已不是不敢杀生的小可怜了。 她没想到我会如此狂妄,下意识地要挣扎,可我死死拽住,打定主意不放手,惹得她大怒不已,却又不敢闹出更多动静。她满面通红,玉雪可爱的模样实在不像个男人,我把她拖到近前,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千雪一怔,旋即憋着怒意骂:“放开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她顿时上蹿下跳地像个猴子,我有心逗弄,手上扣得更紧,正要开口奚落,天色忽然一暗,骇风飘雨,怒鸣突起,整片天空沉入黑暗。 少顷,树林里亮出一道白光直通天际。 我手一滑,千雪挣脱我往白光中心奔去,我不明所以,紧随其后,却见她惊呼着让一道气浪重重地弹到一棵树上。我看向灵气四溢的树林,这情形和我初遇主人时出奇地相似,此时此刻,他亦迎着猎猎作响的风抛洒他的灵力,花木受到鼓舞,在他的感召下绽放如春。 随着灵气的倾泻,各路妖魔精怪涌向主人,瞬间就吸取了上百年道行,有野兽幻化为丑陋的人躯,他审视着那群妖魔,忽而一挥手道:“我要即将成精的花妖,不是你们。”顿时尸横遍野,无一幸存。我从未见如此可怕的血流成河,喉咙里发出不可抑制的呜咽。他回头看见了我:“走开!” 我身体飞了出去,正好摔到了千雪旁边。 没有人能近得了主人的身,他以毁灭自己的方式继续释放灵气,天神造物一样,等待子民的降临。 可那些花开得再艳,始终也没有成形。 光照着他因灵力流失而惨白的面孔,汗珠顺着额角淌下,挂在脸上晶莹剔透,让我想到流动的画卷,绝美的玉雕,张满的弓弦。 光影定格之时,他伸手折断一枝已然败谢的梨花,慢声道:“竟然……不行……我命你们化形,你们竟无一个可以……” 疑惑之外,夹杂着一丝绝望。 失败的造物者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我试着站起来叫他一声“主人”,话音刚落,喉头一甜,哗地一下吐出一口血。 我这才觉得我比千雪差得远了,同样的姿势,她安然无事我却震碎了内脏,连连呕血。 “梨花!”主人扶住天昏地暗的我,急切地查看我的伤势。 没有灌溉出新的花妖,他一定是后悔对我下手太重了。 我忍着翻江倒海的滋味问他:“我到底哪里不够好,你非找其他的花妖代替纪梨不可?你这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真够可怜的,我才是那个连替身都不给做,还觉得心有不甘的傻瓜。 我同情我自己。 主人按着我的穴道替我止血,温声道:“抱歉,我一时没有控制好,你不要说话,不要激动,等你伤好了,我再和你解释,好不好?” “把有用的东西留下,该怎么清场你明白。”嘱咐完千雪,他抱着我回到住处。 他擦干净了我身上的血,在我的唇角吻了一下,见我表情木然,又埋头送了我几口灵气,“梨花姬,你没有哪里不好,我很喜欢你,我不想你替代任何人,纪梨也不行。但我欠她一条命,必须想办法替她重铸肉身。我的返魂术需要用到一些材料,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即使纪梨无法活过来,我也不会伤害你。” 我不知身处何方,浑浑噩噩地,听他一字一句的天籁。 我的主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患得患失羞怯地仰望的雪山冰峰,他说他很喜欢我。就算他是骗我的,我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身体的痛楚在治疗术的缓解下已经算不得什么,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很喜欢是多喜欢?” 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要一辈子的喜欢。 问完就后悔了,如果他真的是骗我的,总让他说谎安慰我,那多不好。主人对我是最善良的,我不想也不忍强迫他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冰雕雪砌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带着暖意的春风。“我没有骗你,但你确实在强迫我说不擅长的话。” 我嘴唇上一麻,他不轻不重地咬了我一口,然后慢慢地吻住,把我的呼吸掠夺己有。鼻息间满是他身上似花似草的味道,我无暇顾及其他,反咬住主人的舌尖,生涩地回应他绵长而温柔的吻。呼吸困顿,每一寸的纠缠都这么艰难,却幸福得几乎昏倒。 我想起了那个浅尝辄止、温柔试探的梦,那不是梦——他迷惘地叫我小梨花,不敢太过热情而把我弄醒,但一样让我心醉神迷。 心醉神迷的双唇离开了我,很快又顺着我的下颌和颈落到了锁骨。 我浑身绵软滚烫,不住地发抖。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要发出求饶的申吟,主人抬起充斥着*的双眼,干涩地问我:“你怕什么?我不会吃了你。” “可、可是……”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反应,又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觉得异常紧张。 他停下了解我腰间扣带的动作,拨开我散乱的头发,嘴唇碰了碰我的脸。两相对望,我忽然明白了,这种事情,人间叫做洞房花烛,妖灵界叫做双修合灵,是两个人互相喜欢才能进行的仪式。我的手环住他的脖子,把灼热滚烫的吻还给了他。 然后我整个人都被压了下去,衣服一层一层地褪下。 最后一件,我打了个冷战。 但很快我就感觉到了温暖,两具身体紧密地融合的温暖。 汗湿的头发贴在皮肤上,青黑银白,交织着缠绕在一起,我断断续续地叫着主人的名字。他说痛就哭出来,不要忍着。可我怎么会痛呢?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咬紧牙关,接受这一场仪式,任身体软瘫成一汪没有骨头的水。 “小梨花,你听,外面下雨了。” 主人按着我的肩头,双目微合,嘴角弯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我凝神细听,冷不防一个剧烈的撞击,我疼得叫出声,而后充实的感觉灌满心窝,雨声风声雷鸣之声,统统都不重要了。我如置身云端的纸鸢,几经辗转冲破云层,越过更高的天际,又急转直下。 我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摇摆。 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甜蜜,让我失控地胡言乱语。 我说不要可怜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停。 修行了一季一季,厌倦了花落花开,夜夜伶仃入梦,我竟然也等到了这一天。天堂和地狱,若要我选择,我只选最接近他的地方。只要这一刻是真实的,下一刻死去也无所谓。 我真的,就这样死去也无所谓。 第四章 魔帝 我真的,就这样死去也无所谓。 在失去前就毁了一切,那么欺骗看不到,背叛看不到,一生没有遗憾。 那夜之后,主人潜心于用千雪献上的灵物替纪梨铸造肉身。因为场面十分血腥,他并不让我靠近存放种种器具零件的屋子。 等到有了雏形,沧澜山又迎来了新一季的严冬。 他心血来潮地和我展示他的成果,说很像我,真的很像我。我打来热水让他净手,暗笑他言语颠倒,我本来就是照着纪梨的模样化形,怎么会不像,只不过不是她像我,而是我像她。 主人接过冒着热气的手巾,想要抹去她躯干上的血污,我轻轻咳嗽一下,他僵在半空中,转而噙着笑意替我擦起了脸。一股暖流从他的指尖传导到我冰冷的皮肤上,他挑起了我的下巴,擦脸的动作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暧昧的暗示。 虽然这里没有活人,但是当着他“旧爱”的面,我脸薄地扭过头去。 “我,我找千雪来给她清洗身体……你不许再碰她,否则我……” 我就吃醋了。 我庆幸自己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徒增一场笑话。我推开主人去寻千雪,她一直神出鬼没,喊了几句没有回音,遂打算放弃。不想头顶上传来翅膀的扑腾声,我举目一望,一个金色的炫丽身影掠过我飞向不远处的山谷,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救过的鸟妖,跟着追了几步,可北风如刀,素羽飞卷,白茫茫的雪片迅速遮迷了我的眼,让我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主人说过,不要离开他太远。 我摸索着想要原路返回,却见千雪踏风而行,小心谨慎地不住回望。 冰天雪地,我站在一扇门前,听两个女人的对话。 我知道,偷听是不好的,但当第一句话入了我的耳,我就成了钉在地上的木雕泥塑。 “我不过是想看看帝尊的新宠是个什么样子,你为何拦着?放心,看在她迟早会死的份上,我不会过分为难她的。” “优昙,别说我没提醒你……帝尊近来脾气变得好了,不代表你可以对他的女人不恭敬。一意孤行是会惹上麻烦的。” “呵,听你的口气,好像梨花姬真的能爬到我头上。” “你以为呢?帝尊迟迟不肯回魔界,就是拜她所赐。夜君为了女人出走,魔界已经是混乱不堪,他若也为了女人遗弃我们,我们岂不是要倒大霉?” 被唤作优昙的那位登时哈哈大笑,妖娆得有些刺耳。她笑够了,就用开解的口吻说:“你多虑了,千雪。他只是迷上了这样一个游戏罢了。梨花姬把他奉为天神,格外憧憬他,且不知道他是一十一重魔界天的恶魔之首,这游戏……是不是很好玩?” 千雪哑口无言,她更笃定地说道:“帝尊不是喜欢梨花姬,他只是一时兴起。” “你说的对,她太弱了,连小梨子也比不上。”千雪无奈道,“我只希望他尽早玩腻了,不要有什么疯狂的念头才好。” “不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纪梨身为花妖,想要完全地活过来,必须要有一颗血脉相通的玲珑心。帝尊哄着梨花姬,就是要挖她这颗心的。” “唉。天意如此,花妖向来稀少,他尝试过找别的替代品,但没有成功……” 雪片落了满身,冰霜覆盖眼睫,她们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一场中宵转醒追不回的梦,亦幻亦真。 魔界。我的主人竟然来自魔界。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每一位魔君都因残忍嗜杀而闻名。用武力去掠夺,以杀戮来发泄,他们从不讲道理。无数生灵丧命于魔族的刀斧之下,就连天庭也无从约束。而被称为帝尊的,只有创造了那样一个世界的黑暗主宰——魔帝莲烬。 有太多太多他的传说在妖灵界流传,关于鲜血和死亡。 我无法把主人和莲烬联系起来,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至于他要挖我的心,我想,一定是她们说错了,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我浑浑噩噩,一步一步地在雪霰中挪动,挪到一星灯火处,埋进一个温柔的怀抱。 他拍去我身上的冰屑,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样狼狈。我这才发觉,我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冻到近乎没有知觉。 蓦然暖和过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间,我失去重心无声地滑落。 他扶住我,美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仿佛在叫我的名字,可我的脑海里只有来来回回的那么几句话—— 他只是迷上这样一个游戏罢了。 帝尊不是喜欢梨花姬,他只是一时兴起。 帝尊哄着梨花姬,就是要挖她这颗心的。 …… 我忽然发出一声号叫,捂住耳朵。别再说了!我听不到,也不想听! 我叫完,那翻腾晕眩的感觉再度袭来,终于,失去了意识。 “梨花姬……”我悠悠转醒时,千雪抢在主人前面,郑重其事地宣告,“你怀孕了。” “……什么?!” 我一时难以反应,半晌,震惊地看向主人。 并没有如何喜庆,我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笑意。因为无人接话,气氛一时尴尬得令人心惊,我迟缓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不确定千雪是不是胡言乱语。 主人端起瓷碗,一勺一勺地把汤药喂给我灌下。他的手有些不稳,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看不到任何表情。在可怕的沉默中,我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药汁,很甜,如同刀尖上滴下的蜜。 最后一口咽下去,他松开手,药碗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我听见低不可闻的“我的错”,他一个箭步冲出门,没有理会我的忽如其来的申吟。肠穿肚烂的绞痛折磨得我从床的一边滚到另一边,我冷汗淋漓地拧着床单,干涸的鱼一样喘着粗气。抵不过剧烈的腹痛,我只能向近在眼前的千雪投去乞求的目光。 她抱住我轻拍我的背,让我忍一忍。 她说不要怪主人心狠,这孩子留着是个祸害,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我咬着她的袖子痛到昏迷,但即使是昏迷,我也能感觉到有生命在我腹间流逝,随着一刀一刀清晰的痛,以及那碗甜腻的落子汤。 我躺在床上,身体空荡荡的,只有寒冷和阴湿,骨髓都在冒着寒气。 几个月前,同样一张床上,莲烬对我说,他的返魂术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东西,他让我不要怕,因为就算纪梨不能复活,他也不会伤害我。 当时我不知道他来自魔界。 我虽未去过外面,可也见过魔族在我面前鞭打奄奄一息的同类,他们折断他的花枝,把他连根拔起,放在火上焚烧;他们赤手空拳打死一只地精,把她的孩子从山顶上丢下来,几个鲜活的生命在我脚下变成肉泥;他们更不会放过美丽的狐女,双修后把她们活埋,因为魔界的君主们不允许妖怪替他们生下非纯血的后代。 在他们眼里,妖怪是污浊低等的东西,根本没有繁衍的资格。 这样想来,莲烬即使把我杀了也不足为奇。 他没有杀我,只是等着挖我的心去复活他深爱的女人吧。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我用被子蒙住脸,压抑住闷钝的呼吸,麻痹着身体的感官。 莲烬进来看过我,他的指尖刚触及我的头发,我便整个人都缩进被子,瑟瑟发抖。我是真的在害怕。他强行扯开那层厚厚的遮盖物,把我从枕间拔起。我被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包围,面上一凉,咸涩的液体流进了嘴里。我的眼睛结了一层水膜,零星的碎片落在腮边,又有新的充盈眼眶。 原来眼泪是这样的。 和下雨一样,淅淅沥沥,很快就把贴在一起的两张脸打湿。 他含住我的两片嘴唇,或轻或重地啃噬,那曾经的炽热的、激烈的、悸动的吻,在舌尖化开,我呜咽一声,拼命地挣扎。混乱中,耳光拍在了他脸上。 “梨花姬,一个孩子而已。忘了这件事,我会补偿你别的东西。” 一个孩子而已。 他在说什么鬼话?我是个有感情的妖,那可是我的亲生骨血啊。我还没来得及体会作为母亲的欢喜,他就剥夺了我欢喜的权利。我甚至不知道他喂我喝下去的是什么,忽地一下,就没有了。而杀死我孩子的凶手轻描淡写地说,作为补偿,他会娶我。 我不能想象魔王会迎娶妖灵界的新娘,流着泪笑了。 缘生缘灭,悲喜爱恨,他已经教会了所有,给过我所有,我一个将死的妖,要那样的补偿未免不自量力。可我点头答应了,一十一重天的光风霁月,属于他的弥望疆土,我总是要见识一下的。而且,我想听他宫殿里的婢女说说过去的故事。 “你说的纪梨——应该就是当年的妖女离,她是夜君从沧澜山带回来的一株梨花,深得夜君欢心,但不知怎么的,素来清心寡欲的帝尊也看上了离,硬是把离从夜君身边抢了过来。为了逃出这里,离和夜君背叛帝尊,投胎去了人间。纪梨和白夜是他们为人时的名字。” “夜君是帝尊座下地位最高的一位魔君,他们同榻而眠,宛若双生。若不是离,夜君也不至于至今漂泊在外,不肯面对帝尊。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帝尊会释怀,但没想到他架起神农鼎,打算启用返魂术让离复生……” “你说离的容貌?我没有见过,我那时只是芙蕖池中一尾锦鲤,没有机会入后宫的。但想必是个艳色倾城的美人,否则帝尊何至于如此。” 婢女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就不会告诉我,曾经的莲烬,天上的神女在他门前苦等一夜也不屑一顾,却为了区区一个妖女煞费苦心。 “我听深渊大殿的内侍说,这一次帝尊打算给我们魔界添一位魔后了,几乎是和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大概,是为了报复离和夜君私奔,想让她吃醋吧。只是可怜了那个当了替身还不知——” 毫无征兆地,一道血光穿透了宫女的胸,她惊讶地张大眼,跪坐着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紫黑色的血流一直流到了台阶下,我瞪视前方。 杏色小裙,轻纱发带飘上了纤细的脚踝,千雪踏着锦鲤的血婀娜地走来,她眨着大而清澈的眼,声音如风动银铃。 “妖言惑众者,死。” 我隐忍着怒意,冷冷道:“她有哪一个字说的不对,她只是对我说了实话。” 千雪绷紧了要笑不笑的嘴角,沉下脸道:“既然你这么想,可以选择不嫁啊。我现在带你离开这里,你舍得吗?” 等不到我的回答,她丢下一句话,把我留在苍凉的月光里。 “梨花姬,你不蠢,只是痴。” 第五章 永诀 我不蠢,只是痴。 或许吧,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一个结局,辗转难眠,心灰血冷,只求一个结果。 深渊大殿里飘出一串清越的笛音,明月清风,忧思不绝,是莲烬时常吹奏的《*引》。 雌伏于亭台间的飞鸟应声而出,闪着荧光的小虫在我发间飞舞。我循着盘旋的蝴蝶,看到了斜倚阑干的清瘦身影。他清冷的侧脸像一幅水墨画,寥寥数笔,恣意动人。 我却想起刻着“沧海桑田,此情不渝”的山壁,那个失魂落魄,放声痛哭的男人。 山盟海誓的人不是他,他哭得那样伤心。 我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莲烬并非没有感情,他的感情都交付给了别人,在我身上已经不剩多少了。我能有的怨恨不平,只是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而已。可他也已经答应了赔给我一个名分,我竟然没有责骂他的道理,谁让我身而为妖不能触碰魔族的禁忌? “是你。”笛声乍停,莲烬转过脸淡然一笑。 就是这样倾倒众生的一回眸,爱者生,恨者死,没有人能抵御得了。哪怕下一刻,他就要带你下地狱。然而这一次,我决定清醒,我没有对他笑。 “不要这样,梨花姬。”他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我身前,用掌心覆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用仇恨的眼睛看我。我第一次找借口吻你,吹给你一口灵气时,就在想……将来我若对你做了过分的事,你会不会记得我的好。” 我顿时闭起了眼睛,不让眼泪溢出。 我说,陛下,你有没有体会过,喜欢的东西,一直留不住,恐惧的时候,没有人看得到,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不知道自己将去何处,醒也无趣,梦也无趣,直到你遇到了一个人,他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他说什么你听什么,他就是你全部的信仰,因为你没有其他可信—— 我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倾注所有热情,心疼到不敢去看真相,莲烬哪里会懂。更何况,他许给我这虚假的荣华,只是要从我身上得一个东西。 我贴着他的掌心,哂然一笑,“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的呼吸明显地一滞。 “你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你要挖我的心。” 迎着莲烬震惊的目光,我退后一步,幽幽道:“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说喜欢我是假,说不会伤害我是假,就连成亲都是为了骗我留下。”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问。 “我只想知道,你在沧澜山说喜欢我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没有一点真心,把我当存放心脏的容器就好,为什么要玩弄我的感情?” 怔了良久,莲烬才说:“当时我觉得你可怜,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哪怕是——谎言。” 他亲口承认,我居然有种死得其所的解脱。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遍体生凉。 “你还不明白?小梨花,说是谎言,但却是想保护你,不让你伤心,你说这不是爱,那也没有办法。”他的语气隐隐透着失望,“可你为何要因为一点私心而残杀同类?为了不让纪梨复活,你背着我斩去了沧澜山所有花木的根基,断了它们化形的可能……” “我没有!”我大声喊。 他竟然这样说我,这比直言要我死还令人难受。 “那是我教你的法术,连千雪都不会。”声音冷淡,表情也不再有温度。 我好像争辩不了了,我那时候确实不想有别的花妖替代我,我完全有理由那样做。在他看来,我已经是一个跳梁小丑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他就算原本不打算挖我的心,现在也别无选择。 既然这样,我喑哑地吼道:“不如就现在动手吧,趁我还没有毁掉这颗心之前。你也说了,我是个自私残忍的妖怪,连同类都杀!我承认,我就是不喜欢纪梨,就是不想让她活。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凭什么可以?要我成全她,我宁可刺穿心脉,震碎妖丹!” 我拔出藏在身上的一柄银色短剑,抵住了自己的心口。 “梨花姬,你简直无理取闹!”他厉声喝斥我,让我把剑放下。 我在干什么?我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我想我是疯了,或许只是为了了断得彻底一点,我扭曲地微笑道:“该怎么做,你自己选。” 用力扎下去的那一刻,莲烬伸手抓住了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没出息地想,如果他就这样阻止我,我是不是可以回头,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甚至,原谅那一碗恶毒的汤药。 然而,在抓住我的手时,他就已经选择了纪梨。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主人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握住我的手,精准地避开了心脏的要害。剑锋半入胸膛,我没有求饶,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安静地望着那曾让我心魂俱醉的美丽面容。 我很想再问他一遍,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你这辈子是不是只能喜欢离,永远没可能爱我了?如果是,那我活着要这颗心还有什么意思。 把它拿走吧,我留着也没用。 “小梨花,很快就过去了。”莲烬抱住我,在我耳边重复着他的誓言,“不管你如何恨我,你都是魔族唯一的皇后。” 铁器穿过胸膛,很慢很慢地擦过*,轻得如同纸撕碎的声响。 心脏剥离身体的那一刻,有种钝痛重压进灵魂深处,一寸寸,一点点地渗透着。 “莲烬,我不欠你什么了。” 胸口淌血,含着热泪,我倾尽所有的力气,从他怀里挣脱。闷重的一下,我猛地摔趴在地上。抹一把面上的腥甜,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屈辱。 人没有了心会死。 妖没有了心会怎样?没有人告诉过我。但至少,是会痛的。每一次睁开眼睛,阴冷的烛光照在脸上,都是一种空乏而死寂的疼痛。很熟悉的感觉,就像不断地重复着生命在身体里消逝的噩梦,我打翻了医官送上来止痛的膏药,在空虚中崩溃。 陪着我的只有昔日同我作对的千雪。她掰开我的嘴,透明的液体灌进了喉咙里。 “长生水,凡人生魄淬炼而成。为了收集这一小瓶,我在人间杀了很多人。既然帝尊想要你活着,就用来保你长生不死吧。” 呵,长生不死。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如今的我一无所有,也不再被人需要,一个多余到连自己都憎恶的人,为什么不让她去死。 我不愿意喝下这罪孽,吐了一地,内丹都要吐了出来。 可当下一次疼痛来袭时,我喝光了瓶子里的长生水,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浓黑的夜空。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遥远的云端传来宫女恣意的欢笑,风一滑过,把笑声拉成撕扯不断的细线,穿透空气尘埃。人来人往,人来人往,笑声渐隐,原来只是过客。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我,和那些鲜活的生命比起来,无非是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 千雪看我的表情有些难过。她欲言又止地说,莲烬没有真的生我的气,只是启用返魂术需要时间,他抽不开身管我。等纪梨恢复过来,他就会来看我了。 我不由得好笑。 “千雪,这不是他的意思吧。我一个将死之人,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就算你恢复了男身,我也不会……” “桃花精!”她虽然在警告我,耳根却是红了一片,“你真是厚脸皮,也不照照镜子,不但丑而且蠢,谁会倒霉喜欢你?” “我要是男人,也会喜欢纪梨,不要你的!” 我就是想激怒她,让她走。她果然上当,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说:“一个人只有自爱,才有资格得到别人的爱。” 没错,她说的都没错。 这就是我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因为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出去,没有留给自己。可给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从一开始我就无法控制自己。 就像现在,我本该去死的,却神使鬼差地出现在深渊禁地。很残忍地,想看看我的心是不是已经填进了纪梨的胸膛,莲烬是不是如千雪所说,守着她一刻也离不开。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执念了,离开之前,我想远远地看上一眼。 但我忘了禁地终归是禁地,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魔帝启用返魂术,守护那片禁地的亲信是魔界第十重天的领主——优昙上君。我在沧澜山的大雪里听过她的名字,我也知道,她一直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她没有来找我的麻烦,我主动送上门,用她的话来说,有纪梨在,我就没有一点价值了,杀了我,莲烬也不会责问她的。 幽池上白雾蒸腾,湿气如同丝带一样缠绕上身。 优昙用白雾丝带勒紧我的身体,说着我不愿意听到的话。我面无表情地扯断那些带子,闪至她身后,膝盖一顶,她便双腿一屈,跌在了水里。她瑟瑟地盯着我看,锋利的丝带把我的手割得皮肉翻飞,猩红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 我有些头晕,慢慢地也坐了下去。 恍惚中,我抓住了一片衣角。 我听见优昙说:“不是的!帝尊,我没有伤她!” 她说:“是梨花姬忽然出现,说要抢回她的心脏,我才用的缠魂绦。她疯了一样,非闯进去不可,我怕她真的对纪姑娘不利……”优昙趴在莲烬脚下大哭,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每一个字都直指我的心狠手辣。 莲烬的沉默让女人的哭声变得越发得荡气回肠。 我失笑着咳出一口血。 “优昙上君,我走到这里来,就已经觉得很羞愧了。你再说下去,我怎么还有脸面对自己?”果然,我太不自爱了,所以没有人会尊重我。 我松开莲烬的衣角,既没有解释,也没有质问。 这是失去心脏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没想一时冲动,难以收场。我后悔了。 优昙还在哭,他置若罔闻,朝我伸出手,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我不去思考那其中的含义,想的越多,错的就越多。我虚弱地笑了笑:“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随后,拼尽所有的力气,拨开眼前的一切,开始没命地往外逃! 我掠过雕梁画栋,重重花影,攀过玉柱宫墙,巍巍檐牙,珍珠贝壳串成的帘幕在身后清脆地撞击。 这气势逼人的魔界,我见识够了。琼楼恢宏,灯火长明,从路边的台阶到枕上的绣花,没有一处不是华美精致。只是美则美矣,和我没什么关系。 心事已了,无缘而已。 我想我没有理由不走了。 “拦住她!”似有这样的命令。黑压压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出动,无数支利箭冷飕飕地指向我,我的脚步不曾停下。痛到快要死去,恨到不忍回头,我只恨自己不能化作泡沫消失。 黄沙阻绝视线,风在岚岫哽咽,浩瀚汹涌的沧溟之水,是我折堕的地方。 错把温柔的谎言当作故事的开始,一十一重天,最悲伤的心愿,碧落黄泉不要再见。 第六章 重生 距上一次妖魔道大开,人间惨遭掠夺已有三百七十二年。 魔祸伊始,天界派来的援军节节败退,国教玄门一夕灭派,幻宗白氏封庄不出,昆仑紫薇道和北海剑宗等也先后沉寂。古老的修仙门派中唯有天机崖密宗于乱世中屹立不倒,传至今日,以掌门扶风圣君为首,六位入室弟子皆是叫得上名号的大通灵师,风头之盛,四海之内皆有耳闻。 这些门派所修功法不同,出来的弟子称呼也不一样。 通灵师、幻术师、制器师、占星师、傀儡师……其中通灵师精通咒杀术法,行斩妖除魔之事,代表术士的最强力量。 密宗就是一个出通灵师的地方。 慕名前往密宗修行的人络绎不绝,可能留下来的却寥寥无几。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资质平庸的弟子自行离开,年底的法术考核也会淘汰一批,久而久之,来的人抵不上走的人多。 也正因如此,腊月刚到,天机崖就陷入了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中。 和我同期入门的弟子们临阵磨枪,经过了几晚上不眠不休的折磨,个个神情困顿,面上挂着倦意。可为了继续留下修行,没有人愿意落下早课。 我的日子更不好过,卧房打坐一夜,才踏进求思堂就遇上了劝退的队伍。 “这不是梨花师妹吗?这么早就来用功呀。听说你昨天在如意师叔的课上把《录神薄》一字不漏地默写了下来,想必今年的文试又要拿第一名了。” 为首的是掌门的得意门生之一夏紫灵,据说她母亲是东海龙女,父亲是一名掌管潮汐的地仙,这在众多凡人弟子眼里是很高贵的血统。 夏紫灵继承了水族特有的肤色,晶莹剔透,海藻似的长发饰以夜明珠串,眉间一道雪花型的白色印记,不但昭示身份,还衬得人清婉可怜。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她走到哪里都不乏簇拥者。 此时此刻,她穿着和我一样的蓝白色常服,迈开长腿往我面前一站。 我有点痛恨我的身高了。 我刚来密宗时,就听说过夏紫灵的辉煌身世,她是我师姐,我理当恭敬,但我没有点头哈腰的习惯,也从不向她请教问题衬托她的聪慧。她觉得我很不礼貌,没有敬畏之心,不止一次放话说要教训我,可不知怎么的,迟迟没敢动手,只是看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善。去年的文试我压了她一头之后,她有了危机感,我们连面上的和睦都维持不了了。 虽然夏紫灵十分卖力地针对我,但是很遗憾,我没有闲情逸致去认真对待——私斗可是会降低掌门好感度的,太不明智。 “紫灵师姐言重,除了能背几本书,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得也是。把书库的书都读完,不如会几手实用的法术。”退让不代表害怕,我演得太差,夏紫灵察觉到了敷衍之意,笑意森然。 她旁边的一位师弟接口道:“师姐,你这样说不好,明知道梨花师姐一直无法聚灵,连最初级的术法用起来都困难,还这样奚落她,她会伤心到连文试都发挥失常的,那可是她唯一的长处。” “早起用功是没错,常言道说笨鸟先飞嘛。不过对于你,梨花师妹,你更适合烂泥扶不上墙。” “……” 看来夏紫灵笼络人心的功夫又上了一个台阶,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些人。 我淡淡道:“师姐教训得是,我这就去面壁思过。” 赶紧走吧,叽叽喳喳的真是惹人讨厌。可还没来得及绕道,夏紫灵就再次横在了面前,她刻意压低了身子在我耳边密语:“你是不是故意的,再蠢笨的人也不至于掌握不了聚灵术吧?我等着你拿出真本事呢,别到时候入室弟子当不了,反而被扫出师门。” 说着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入室弟子,能者居先,我相信师妹一定能顺利通过考试的!” 见她神情转换如此突兀,我不由得往身后看了看。 果然,甚少出晨功的三师兄唐九容从小道中走出来,看他一脸混沌不爽,众人忙不迭给他让道。 “三师兄早。” 一物降一物,夏紫灵遇到这位前途无量的师兄,脸上就只剩下激动的红晕了。 然而唐九容只是微微颔首,便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那种不太把人当回事的态度,和夏紫灵倒有几分相似,但他自然得有点过头,我们也只能服气。 岂料他走到一半又退了回来,“梨花师妹是哪个?掌门让你去清心阁找他。” 密宗坐落在敖岸之东的青要山,经年云蒸霞蔚,清气弥漫,曾是天上诸君巡视人界的休憩之地,素有“密都”的美称。天机崖则位于青要山的主峰,绵延百里,瀑布环绕,山间的溪流银练一般地流过下方的落星坪,把修行的宫室分割成四个大小不一的建筑群。天气严寒的时候,滴水成冰,屋檐上悬挂着亮晶晶的冰锥,偶尔有引路鸟穿梭其间,发出悦耳的鸣叫。 如果说落星坪堪称人间仙境,那么天机崖上方的凌虚境,就是真正的神仙府邸。 常开不败的花,温度适宜的暖风,以及梦里才会有的缱绻香气。 这样的地方,当然只有地位极高的弟子能出入。但也有例外,比如说摊上了事的我,会来领个罚什么的。 引路鸟把我带上凌虚境就拍拍翅膀飞走了,我抬头望了望只有两层楼的清心阁,没敢玩花样,老老实实地从楼梯爬上去。 “梨花来了。” 扶风掌门坐在层层挽起的华幔之间微笑。他披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锦袍,发冠歪向一边,面上永远是没有睡醒的表情。据说他修仙的动力之一就是大成之后可以长睡不醒,不用为饿死发愁。后来他发现密宗还需要他装点门面,只好认命地在世人面前扮演一个英俊而慈祥的老头。 他挥一挥衣袖命我坐下,让我不必紧张。 可我怎么能不紧张?如意师叔在他的下首,活像个凶恶的门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比起掌门显得有多么少年老成,我还没问安,便阴森森地盯着我问:“和紫灵起争执了?” 我让他盯得不自在,起身辩解道:“师叔耳目清明,我们只是在晨习院偶遇。” 他冷哼道:“你们那点破事,还有我不知道的?第七位入室弟子的名分迟迟未定,所有人都盯着这次的年末比试,你又是个喜欢出风头的,紫灵肯定急了。” “……” 这真有点冤枉。我敢说,整个密宗最想低调的人就是我了。他自己恫吓我们说默不出《录神薄》下场会很惨,我就实心眼的默了,谁知道其他人会交白卷。 比起知根知底的夏紫灵,我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人,他们有所偏袒也是人之常情。我木然道:“师叔不必试探我。梨花资质有限,自知能力不足,不敢在这件事上动脑筋。” “哼,我料你没这本事。就算有人替你求情……” 掌门捻着一把白到扎眼的胡须打断他说道:“如意师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担心梨花的。” 望了一眼玉如意面无表情的僵尸脸,说实话,我没看出来他担心我。自从发现我召唤出的三昧真火和蜡烛差不多,他就恨不得我早日滚蛋。虽说他对谁都是这么个调调,但我自入门以来,共计被罚打扫山道五十七次,有五十次都是拜他所赐。 否则我也不会每次见到他都很紧张。 “我是担心她不学无术,把密宗的名声给毁了。不信你问问,近来她的法术可有精进。” 该来的总会来,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掌门看着我叹气道:“你来密宗也有两年了,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看清一个人以后的造化。寄微师弟把你带回来时,我们都有重用你的想法,你悟性好又肯刻苦,若是指点得当,将来超过九容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惜啊,生就一副不能聚灵的躯壳,只怕是没有做通灵师的命。” 我一时无言以对。因为这不是我本来的命。 我曾经也会御剑飞行,呼风唤雨,若发起狠,魔君在我面前也是要跪的。 可我为了逃离魔界,跳了沧溟之水。毒水腐蚀了我的筋脉。 身子里空荡荡的,感觉不到灵力的存在,浪费了一瓶又一瓶合灵水,强行灌注灵力,但至多维持几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通灵师不能聚灵,再修行也是白搭,为仙为魔都是奢望。 掌门一番话和夏紫灵是一个意思,只不过稍微委婉些,说密宗的功法不适合我,我去别的地方学习,或可一日千里,出人头地。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 但密宗长期占据着天下第一宗派的位置,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如果它的大道功法都救不了我,我多半就只能当个废人。 我知道,修大道需要机缘,没有出众的天赋和坚定的心智是成不了的。可既然老天让我来到这里,我为什么不碰碰运气? 群魔当道,无处藏身。 我修大道便是为了远离魔道,修的好,总能给魔族添点恶心,如若不成,光凭密宗第一大宗的地位,也能保我一时性命无忧。 “正如掌门师兄所说,就算你其他条件再好,我们密宗也不会收留一个法术无能的人。想要在宗派中立足,只有靠自身实力。密宗为巩固地位,每年都会从天界的神殿中接受大量的降妖令牌,每一个令牌都代表着极其凶险的任务,如果处理不当,是会送命的。可以你的能力,要独自面对妖魔是不可能了,不但不可能,还会给同行的师兄弟拖后腿。” 如意师叔不知道,对我而言,密宗以外的地方才是真凶险。 我不死心道:“等我把伤养好,就可以聚灵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自己。” “人生在世,证明自己的方法不止一个,御气通灵并非修仙的唯一途径。离开密宗,去学占卜、炼药、剑道,适合你的才是最好的。你若想通了,愿意去什么地方,我便代掌门师兄写一封介绍信,看在密宗的面子上,他们不会不收留。” 玉如意如是总结。这对以严苛闻名的他来说,已经是和蔼的口气。 我不以为然地嘀咕着:“师叔急着送我走,莫非怕我一不小心考了第一,登堂入室……” “一派胡言!”他气急败坏地用眼睛厉我。 我忙收敛了表情道:“那么梨花在此谢过师父和师叔的好意提点了,弟子会回去好好考虑的。”才怪,等我混过了法术考试,你们也拿我没办法,我非把死皮赖脸发挥到极致不可。我深呼吸,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就要从清心阁退出去,却听外面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 “寄微师叔,掌门和如意师叔在阁楼上议事,您旅途劳顿,稍作休息再见也不迟……” “什么?寄微师叔竟然回来了?” “师叔师叔!你这么久都去哪了,我们成天对着玉如意的嘲讽脸,想死你老人家啦!你要再不回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师兄你小声点,嘲讽脸听到了你就死了!小师叔回来,姑娘们激动也就算了,你一个男人凑什么热闹?嘿嘿,小师叔别理他,你还是上我那喝口茶吧!” “……” 在一片说笑声中,男人温暖的声音像夏夜里恬淡的清风。“哦?我听说你们年底要还债,专程来督促你们的,套近乎没用。” 我打开门,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那个出众挺拔的身影。 他的发冠比离开时梳得高了些,青白玉髓穿过束起的长发,一根湛蓝淬金的丝带在发间若隐若现。凌虚境的熏风吹起他天水碧色的袖口,如同古朴的青鸟翩然起舞。刺目的阳光照着那令满天飞英暗淡无色的俊逸面容,一双细长的美目笑成两弯月芽,七分狡黠三分温柔。他撇下其他人独自上了清心阁,直到有道阴影挡住了眼前的太阳,我才惊喜地叫道:“小师叔!” 曲寄微略略失神,回了我一礼,匆忙地与我擦身而过。 大门合上的那一刻,我有一瞬间的错觉,他——是不是和唐九容一样,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第七章 师叔 等我回到了求思堂晨习,大家已经扔下书本,兴致勃勃地聊起八卦了。 这密宗上下,除了掌门,辈分最高的当数七位长老师叔:两位为了修行而幽居深谷不问世事,一位脱离密宗自立门户,一位嫁去了幻宗;剩下玉如意掌管门规戒律和人事变迁,积威甚重;花妄言打理用度琐事,以抠门为荣,明明年纪不小了,还强迫所有弟子叫她花姐姐;排行末位的曲寄微最得人心,却是长年在外当甩手掌柜,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女弟子们完全把持不住,竟然试图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没有藏私,我真不知道他的风流轶事。”我遗憾地摊手,惭愧地表示我也是外围人士,“我是因为遭到魔族追杀才遇到小师叔的,他把我从河里捞起来,问我想不想修道,我说好,他就送我来密宗,仅此而已……” 这个时候若不把自己摘干净,后患无穷。 比起乱七八糟的事,我需要冷静地想想提升修为的办法。 我佯装身体不适,辞别结伴进行法术对练的同辈弟子,去了人迹罕至的采石涧。 玉石满地,鸟鸣山幽,清凉的水汽沁透皮肤,和沧澜山晨露一样亲切。没有课业在身时,这里是绝佳的修炼之地,没有嘲笑就没有伤害。 我捻起一片发黄叶子,慢慢地碾碎,对着一棵老死的梅树念起了咒语:“赫赫阴阳,日出东方,南离炽火,焚尽污秽!” 法力高强之人,心中有数,不需念出声来。在斗法时靠声音强行聚气不但会延误战机,还会让敌人钻了空子。这种程度的三昧真火,最好是手指一抬,就能立刻烧起来。 眼前的梅树安然无恙,我再一次聚精会神,拖长了腔调辛苦地念道:“南离炽火,焚尽污秽。” 它终于肯给面子,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火星溅到我脸上,我捂着灼痛的皮肤,心有余悸,想把那明火用冰封住,可水雾结成的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刹那,便被火焰吞噬了。算不上复杂的点火成冰,想要完成它就是这么的吃力。 一年前的法术考试我败在了这一题上。 一年后的我也只能做到这样。 我有些伤感地低下头嘀咕:“灵力啊灵力,你们都去了哪里……”如果一直是这状态,出了这门也是个死,倒不如回头去求掌门,做不了密宗弟子,打扫山道、整理藏书阁我还是能胜任。就是……活得未免太没尊严了些。 可尊严,这词离我太遥远了。 当我还有美丽的容貌和健全的身体时,我罔顾尊严去爱一个人。现在我只有一个残破的躯壳,一个没有了心的,无法再爱的躯壳。 若不是有化骨玉可以隐藏气息,我人也做不成,妖也做不成。 不能从容地面对让我沦落至此的人,我去哪里找回尊严? “梨花,你这个笨蛋!” 有人在背后用力拉扯了我一把,几近愤怒地质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未灭尽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燎上了我的裙裾,火苗狰狞地沿着衣角而上,却在那愤怒到颤抖的质问中骤然止住。 风扬起的灰烬狂乱地飘着,隔着几缕位散尽的青烟,一双明媚多情的桃花眼。 “是小师叔啊,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故作轻松的语气,懒洋洋地咧嘴假笑。 我避开那美丽妖冶的光芒,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另一双给过我温柔错觉的墨色双瞳。 可一低头看到下身的衣物已被烧得只剩短短一截,我急忙扯过另一边的衣摆遮挡。“不小心”在曲寄微面前露大腿可是胆大的师姐们爱用的伎俩,万一被误会,就说不清了。 “你不会怨我没有理你吧?”他解下长袍,围在我的腰间,很自然地打了个结,并无鄙夷的神色。“想要替你在如意那里说上话,我只能先避嫌。可你为什么要轻生?因为掌门劝你离开吗?” “……” 我本来不想多话,但他非说什么:“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纵然再难也不能有轻生的念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你所承受的挫折和痛苦,都不是因为别人。坚强只是为了自己。” 这类理论是玉如意爱挂在嘴上的,我听了一阵脑热,就只好告诉他一个事实:“对不起,小师叔,我是打算灭了这火的,但我的冰封之术差了一点火候,我不是故意要轻生。” 一阵诡异的沉默。 曲寄微神色复杂地说道:“如意和我说起你的情况,我只道是他夸张了。没想到……” 没想到事实更加夸张吗?我笑得有点凄苦。 “没有灵力护身,这种天气一定很冷。”他善解人意地想再脱一件衣服,我受宠若惊,连连摇头表示我没有他想得那样弱不禁风。 第一件是万不得已,再来一件,我不敢保证被人撞见了会误解成什么样。 小师叔也没有勉强我,而是了然道:“难怪掌门师兄说,让你放弃是出于好心。” “掌门平日里待我很好,这次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沉默了一会儿。“事关第七位弟子的选拨,法术考核会提高难度,或者说,会有生命危险。劝你退出只是二位师兄单方面的考量,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一次机会,但说服他们之前,我想知道你的意思。你还想不想留在密宗继续修行?” 进退两难的是我,可曲寄微却蹙起了眉头。 我欠了这人一条命,现在又有求于他,不由得心念一转,反问:“小师叔怎么想呢?” “……我当然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看着我说:“现在的世道不太平,魔族把持着妖魔道,四处挑衅生事,虽然没有上一次魔祸来的凶猛,但你一个姑娘家,就算是在外漂泊也要有一技傍身。” 我问他的意思,他却全是在为我考虑。 毫无保留的关切,换做任何一个人听了都要感动的。 “既然小师叔希望我能留,我会想办法去争取的。如果不成功,你又正好缺一个伺候笔墨剑器的丫鬟,能否优先考虑我?” 这是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曲寄微应该是熟于应对了,可他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我只能不择手段帮你赢了。否则以后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一朵梨花,岂不是挡了我的桃花?” 望着那笑意盎然的眉眼,我也跟着笑了笑。 他还想说什么,忽而,采石涧传来了女人不满的叫声。 “这魔族的手也是越伸越长了,老娘去洛阳活捉了一只食人精血的花妖,他们把我从山道上截了下来,非要我把那妖精放了。那可是我今年最后一担买卖,怎么可能放了!” “所以你就和幽都女帝打起来了?” “呵呵,我把她带来的四大骷髅王打散架了,想把骨头拼回去,估计得要个好几年吧。不过我的藏妖壶差点给他们打碎了,真搞不懂,谁给他们的胆子来找我花妄言的不痛快!” “密宗和女帝素无瓜葛,她这么做自然是受人所托。” “是啊,冒死都要看上一眼。说是魔帝的新娘子是个一千年道行的花妖,几年前失踪不见了,整个魔族都在翻来覆去地找。可我抓的那个花妖是个雄的,妈的,难道莲烬是断袖不成?” 一男一女路过清溪侧畔,渐渐走近,不停地骂娘的正是花姐姐,和她一起的居然是玉如意。 玉如意还是一贯地持不赞同态度:“魔族一向看不上妖怪,夜君看上一个,不也没好结果。莲烬不可能娶什么花妖,几位神君下界渡劫的消息已经传开,天界的情况不太好,魔族这么干,一定是在为开战找借口。我得警告近期出门的弟子,一切小心为上。你不怕女帝报复,小辈们就要倒霉了。” 曲寄微拉着我往瀑布后的山洞里钻,我正犹豫着偷偷摸摸是不是不好,他给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只好作罢。 果然,躲起来是对的。 玉如意抱怨花姐姐鲁莽的当口,她已经娇嗔一声,伸出纤纤玉手,缠在了玉如意脖子上。“你这是什么话,我出手教训一下怎么了?是女帝先对我不敬的嘛,我若是服软,岂不是给密宗丢人?” “我不是……”玉如意抓着她的手腕,想掰开又不敢的样子,“赶紧取了石头回去炼药,有什么事等你拔了那魔女的毒再说。” “怕什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花姐姐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媚眼如丝地说,“我来检查检查,你有没有趁我出去的时候和小姑娘勾搭。” “……” 旖旎的风景占据了眼球,挥之不去,我只好扭过头去看曲寄微。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纯善地笑,弄得我也只好一脸纯善。直到他们取了清热解毒的冰玉石相携而去,他才感慨道:“想不到如意也有这一天。” “小师叔,那个幽都女帝是魔界的人吗?她真的在找什么花妖?”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因为我关注点有点歪。 “她原是寄居于山间的魑魅,受命于魔族血君,守着妖魔道四处寻人的多是她的手下,要说是个幌子却也未必。莲烬在魔界的威信甚高,未婚妻的走失关系到他的名声,乃至于整个魔界的脸面,女帝不会不顾及这些。只是这事在魔界闹得太大,没人兜得住了。不过魔族之人一向不按理出牌,各界的传言都不尽相同。” “怎、怎么不同?”我有些失态地脱口问道。 曲寄微突然叹气:“我说梨花,魔界的事我们做长辈的自有分寸,不用你这样紧张。你怎么就不能多想点实际的事呢,比如——你的灵力,你的考试,你怎么留下来?” 我僵硬地点头,然后叹气:“是啊,我要怎么办……” 他慢慢地露出了招牌式的笑:“我有一个办法,想不想试试?” 第八章 迷香 曲寄微的住处是一座和凌虚境相通的浮岛,名曰沉浮境。 我第一次随他而来,便让眼前横亘十里的桃林震住。仿佛梦里总也落不尽的花,天幕间吹起永不融化的雪,奈何桥头离别的眼泪,那翩然而下的粉白桃瓣,在风尘中跳着风华绝代的舞,缠绵安静地洒满空旷的山谷。 蜿蜒曲折的小路尽头,一袭青衫飘带,于花海中无声无息地飞扬。 曲寄微回眸笑道:“沉浮境幻象迭生,它会把你心里的风景再现出来,不可过分沉溺其中哦。” 沿着錵径直走,转瞬就是靡靡白雪覆盖的嶙峋石块,我听到了来自山野的呼啸声,有翼种族拍打着苍劲的翅膀掠过长空,飞向丛林深处的屋檐院落,金色大鸟止于银辉笼罩的结界前,低鸣盘旋。 结界中有依稀有人等在那里,衣袍如墨,发如雪。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我很想伸手,拉住曲寄微的衣袖让他不要再往前。 “小师叔!” 我一路小跑跟上去,他却已经走进了那一片灿烂的银光,“怎么了,梨花?”我凝神再看,华光顷刻间散去,芳草碧树,密宗楼阁,哪还有什么山中小屋。 我讪讪道:“我想知道,小师叔眼里的沉浮境是怎样的。” “酒池肉林,美女如云。” “啊?” “逗你玩的。” 他“噗嗤”一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瞪圆了眼睛,却听他说:“灵力足够高强的人是不会轻易被沉浮境影响心情的,你之所以能看到那么多东西,是因为修为还在小玄位之下。” “……” 曲寄微说的对,我太弱了。 和我们妖界的说法不同,凡人的修行分为地、玄、星、天、极五个境界,俗称“出尘”“上玄”“摘星”“通天”“造极”,每个境界又有三等,越是往上越难突破,大部分密宗弟子都已出尘,与我同期的夏紫灵则达到了上玄中的大玄。凭我现在的进展,想要修得大道无异于痴人说梦。我自觉地咬紧牙关,等着接下来的批判。 可他若无其事地领我进了他的屋子,一边往香炉里投香料一边和我搭话:“我记得最早见到你时,你浑身都是血,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肯看大夫,问你什么也只知道摇头。但一说到来密宗修仙你就点头了,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呢?既然是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我就不会丢下你不管,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对修仙如此执着。” 香烟通过瑞兽的嘴袅袅升起,隔着几重缭乱的白气,我有些迷离地答道:“因为不想再被魔族伤害。谁伤害过我,谁就要付出代价。” 如若平时,我一定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信服,但此刻不知怎么了,我竟然头昏脑热。兴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对面前这个人说谎,我选择了一个不太好的答案。 曲寄微捏碎了剩下的香,示意我坐。 “那么,梨花,你还记不记得遇到魔族之前,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你说过的,我身上有花的味道,沧溟水边种满了梨花,所以我就叫梨花。姓名于我不过一个符号,从前叫什么有什么要紧。” 矮榻上垫了柔软的动物毛皮,坐上去极为舒适,他可真会享受生活。 这样安逸的环境下,我忽然有了倦意。 “不对,你没有说实话。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才能保护你。”他的声音穿越了一切障碍,直达我的脑海。 我纵然笨,也知道情况不妙了。 这是摄魂*,曲寄微在试探我。我晃了晃脑袋,想要清醒一点,可头越发昏得厉害,情不自禁地按照他的命令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不再清澈,而是透着妩媚的浓紫,幽幽地和我对视。 我不清楚那浓丽的紫光意味着什么,不光无法逃避,连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我听见我用机械的语调在说:“我叫梨花姬,是沧澜山上的千年桃妖。” 他没有一丝诧异,反而意料之中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桃花香气清淡而不失旖旎,与你很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失神地笑了笑,又问:“但我感觉不到你的妖气,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有画骨玉。” “那你千年的道行是被魔族夺去的吗?” “我不知道。” 曲寄微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紫光熠熠的眼睛,低头去看香炉。“奇怪,‘忘却香’的分量明明够了,怎么会不管用……”他试着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夺去你道行,把你伤成那样的魔族——是谁?” 大量的香气吸入肺部,我的嘴角诡异地上弯。 有个名字即将破口而出,却让眼角的泪水抢了先。 这香烟未免也太熏人了吧。我闭上眼咳嗽不止。 “对不起。”细软的手帕擦过面颊,他有些无措地道着歉,“我一时好奇,问的有点多。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再逼你。” 其实我已经想不起来他问过我什么了。 我呆呆地捂住那块手帕,无神地望着他。 曲寄微蹲在我面前,半跪着安抚我,他耐心地等到我把手自然地垂下,才柔声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替你完成心愿的。想在短时间内增加修为,除了刻苦修炼,也不是没有捷径。对于妖来说,最滋养的莫过于修道之人的鲜血吧……” 我不安蜷起了腿,他到底在说什么?吸人精血这种事,并不是所有的妖都会去做的,我是妖没错,可我不会无端害人! “没关系的,梨花,今天的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是我自愿的,没有人会责怪你。”他从身上取出一把琉璃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就当是,我擅自对你使用摄魂*的赔偿。” 鲜红的液体涌出血管,流经皓白的手腕,他把手抬至我的唇边,我闻到了不属于妖灵血液的芬芳。这就是——人类的血吗? 兴许是离开本命树太久的缘故,我的躯体早已干涸焦灼。 我蠢蠢欲动,就像大漠里跋涉的旅人看见了一泓清泉,迫不及待地想要扑上去喝个痛快。但心底有个极小的声音在说:不可以,他是我的小师叔,也是救命恩人。他可以对我用摄魂*,我却不能吸食他的血液。 曲寄微知道我在犹豫什么,微笑道:“不要被我的脸骗了,我二十一岁便能通天,容貌停止衰老,在密宗修行了三百个年头,这一点点血,对我来说无关痛痒。” 我不但渴,而且饿,胃里一阵空虚,他这么一说我更控制不住了。 想要饱餐一顿的*越过了理智,直接对身体传达了指令。 我顾不得礼义廉耻,露出尖牙咬住了他流血的伤口。 要知道,我的意志力出奇地薄弱,很多年前我就是因为对鲜血的渴望而栽在了那个人的怀里,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这一次,绝美的佳肴自己送到了我嘴边,我终于如愿以偿。 第一滴血在舌尖绽放,甜腻的、清凉的、浓郁的、香醇的……几百种味道在同一时间尝到,我欣喜地吮吸了一大口,吞咽的时候,舌头还在他的腕上舔食新鲜的血液,连不小心沿着齿缝流出来的那一点都不肯放过,差点呛到自己。 败给了欲念的我如痴如醉,飘然欲仙。 两颗尖牙刺穿了他的皮肉,我忽然觉得原来我从来都没有吃饱过。 “乖,不可以用咬的。” 我的下巴让人抵住了,无法动弹。 一缕鲜血溢出嘴角,一直流到了我的腮边,我不满地咬住阻止我行动的手指,恶狠狠地瞪着曲寄微已无血色的脸。他没有生气,而是眯起桃花眼淡淡地笑,可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什么,吓得赶紧松开口,伏在软榻上瑟瑟发抖。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没来由得一阵困顿。 “困了就睡吧。” 迷糊中,有人拿薄被盖住了我的身体,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很轻缓,“等你睡醒了,有关忘却香的记忆就会全部散去。” …… “梨花!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睡梦中诡异的香气逐渐淡去,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贴满了青瓜片的脸,惊出了一身冷汗。 “络、络络?你脸上是怎么回事?”我失声叫道。 “你说这个?养颜美容啊,这是我们白家人的秘方,你要不要来几片?”络络指着自己的脸,为了不让脸上的东西掉下来,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先不说这个,刚才小师叔把你送了回来,说你灵力使用不当,不小心昏倒在他那里了,你不要紧吧?” 白络络是我同屋的师姐,十五六岁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习惯每天早起,把一头柔亮的秀发梳得一丝不苟,再用精致的缎带束成小辫,缀以新鲜的碎花。她把密宗弟子的衣服稍作修改,袖口腰带分别镶上了花边和银饰,华丽得令人侧目。更华丽的是她的脸,络络对着镜子描眉画唇的模样,女人看了都会心动。 平心而论,我觉得她已经够美了,可她仍然还在钻研怎样才能变得更美。 “你不懂。美貌是我们白家人最骄傲的资本。有句话叫‘朝为红颜,暮为枯骨’,但哪怕化成一堆枯骨,我也要当一堆倾国倾城的枯骨。”她常这么说。 追溯身世,她出自修仙世家幻宗白氏,也有丹穴山凤族的血统。白络络和夏紫灵一样,在天赋上有着天然优势,因而也是入室弟子的热门人选。只是她本人没有这个意愿,用她的话来说,“论修仙的缘法,我们幻宗白氏也是不输于密宗的,在哪修行不是修行?要不是我爹逼我出嫁,我哪会离家出走啊!” 对于这位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掌门也无可奈何。 她却只关心自己的容貌。 “问你话呢,小花花,你怎么会晕倒在小师叔那里?不许糊弄我,不然就让所有的女弟子都知道他把你抱回来了。”络络见我对着她的脸神游天外,使劲摇着我的胳膊,眼底闪过不怀好意的光芒。 她一语提醒了我。 我也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在沉浮境昏倒? 我只记得我跟着曲寄微进了屋,那屋子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让人莫名地安心,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当真是因为灵力使用不当才晕倒的吗?我闭上眼睛感受灵力的位置,先前在全身流窜的气意外地规矩了许多,随着意念集中,一股暖流缓缓地涌上胸口,这种感觉比起我全盛时期还是差了些,但已经可以顺畅地使用灵力了。 “络络,这是小玄位才有的感觉!” 我惊喜地望着她,手指一勾,桌上的水杯摇摇晃晃地飞到了掌心。 络络一把拽过我的手,不一会儿,面上的青瓜片哗哗地落了干净。她檀口微张,不可思议道:“好啊你们,背着大家私相授受!曲寄微不是不愿意教人的吗?玄门丹书,紫薇秘术,幻宗音杀……他精通的门派绝学可多了,我觊觎童颜术好久,他就是不搭理我。你是不是给他下药了?” “冷静!你还没有要到用童颜术的时候。”我吓得忙抱住暂时忘记了优雅为何物的白大小姐,有些心虚地问,“他之前呆在天机崖的时候,没有给大家上过课么?” 她沉思了片刻,道:“有。他自己惹了山鬼族的公主,人家上门求驸马,他召集密宗弟子,当众上了一堂一心向道此志不渝的课,伤透了小公主的心,忒感人了。” “……” 络络坚持认为,小师叔是因为公主不美才誓不成亲,和一心向道没什么关系,现在遇到美的了,就不要节操了,倒贴也要倾囊相授,毕竟有手把手执教的机会。 说着,还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脸上大肆扫射。 她揽着我的肩头,轻薄地对着我吹了口气。 “我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你要给我好好地考。这样我们就能一直睡在一起了,比起别人,我还是更喜欢你啊,小梨花……” 我身子一抽。 皱起眉头,正色道:“不许叫我小梨花。” 第九章 灵界 年末的最后一堂课,是掌门亲自来上的。 他的发冠难得没有戴歪,衣服也理得有了一派之尊的样子,只是说出的话依旧让人垂泪喷血。 掌门笑眯眯地望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弟子,悠然道:“孩子们,最值得期待的一天就要来了,求思堂的灯光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天亮,这种精神着实可嘉。不过我更欣赏某些用障眼法、隐身术、缩地术……以及禁書上记载的各种法术,潜入我的书房,企图偷看考题的人。要打开书房的天极锁,功力非练到大玄位以上不可,这就把大部分人排除在外了。” 他这么说,必定是坚不可摧的天极锁已经被破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难掩兴奋之色。扶风掌门可是连上界诸神都敬仰三分的人物,谁这么厉害,能顶着他布下的机关闯进书房? 掌门敲了敲石桌,示意大家安静。“不用看了,只有真正见多识广的人才能全身而退。强开天极锁触发了藏在锁头中的暗器,有的被射穿了眼睛,有的绞断了一只手,能不能来考试都是问题。” 我这才发现,有几个位置是空着的。 冷不防瞟到夏紫灵,她面色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发抖,完全不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她该不会也参与了这件事吧?很有可能! 缺席的五个弟子都和她关系不错,平日里学的也不差,八成是她想拔头筹,才陪她冒这个险。 不过很快夏紫灵就缓过来了,镇定地回了我一眼。 扶风掌门道:“感念他们是初犯,本门给予一次补考的机会。当然,也有未受伤的弟子见到了那份写在石板上的题目,这是他们的本事,为师不会追究。只不过肉眼凡胎,看到的东西多是假象,真正的题目由我和如意用法术封住,不到时间不会显现。” “每年考试的花样都层出不穷,为了对付你们为师也是很累的,大家都安分点吧。”他唏嘘道,“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要重申一次,事关入室弟子的选拔,文试考场上设有屏障,不得使用法术作弊,一经发现打断经脉,逐出师门!” 前所未有的严厉处罚,引来了一阵悄声的议论。 “掌门要玩真的,难怪有人坐不住了。”络络在我耳边道,“以往的考试谁不耍个小聪明啊,夹带小抄算什么,千里传音、目力穿石都用上了,你是不知道,去年我挑了你身后的位置,用我白家特有的‘还真术’,模仿你的一举一动,把你画的符全抄下来啦。” “什么?这么变态的法术你也乱用!”我心有余悸地扭脸看她,万一我有些不雅观的动作,岂不是双双丢脸? “喂喂,我可是很有道德的,只在考试时用,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托腮道:“不过我真是好奇,有些东西掌门只是稍微讲过那么一次,你竟然能记得那么清楚。明明比我来得晚啊,这太没有道理了。” “……” 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在沧澜山学这些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 掌门这次动了真格,在考场的每一个座位上都种了感灵木,只要有人在其间使用法术,悬挂在感灵木上的铃铛就会铃声大作。我想,没人会冒着打断经脉的险顶风作案的。 最难的题目依然是画符。不但要记住咒文,还要把它用古体字写出来,大概太一神尊造那些符号时,完全没有考虑后人的心情,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华丽怎么来了,很多字的形状只能靠硬背,写错一笔整张符咒就毁了,弄不好真成了鬼画符。 我花了十年时间才看懂所谓的天书,可以想象其他人无从下手的窘态。 翻到试题的最后一页,七幅栩栩如生的图画吸引了我的视线。 把笔停在第一幅图上,图中的宝剑立刻浮了起来,小小的一把,在眼前展示着转圈,我用食指戳了戳,小剑害羞了似地绕开,过了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重新立正。这时,一行字也在纸上显现:分析灵界七圣的地位材质和用途,它们现在归于何处,如何才有机会见到…… 我想了想,挥笔写道: 神尊东皇太一游历各界,流下孤独悲伤愤怒之泪,化作七颗感应结晶。这七颗感应结晶分别为天、魔、妖、冥、人五界中的上君尊者所用,融入七件法器之中,借神尊之力造就了灵界七圣。 七圣最强力量的代表是太一剑,众生的执念锻造而成,极其霸道。剑锋所指,寸草不生。不同于取之于天地正气的夏禹剑,太一剑乃是偏执之剑,使用不当会激发执剑者的邪念,反噬其主; 七圣之一幻音铃,由鲛珠和鲛人的内丹凝练,辅以昆山玉和天玄铁制成,有控制心魂,叠梦造境之效,若能配合摄魂*使用,纵是意志坚定之人也无从抵挡; 七圣中最血腥残暴的烦恼丝,材质是冰妖的头发和冥府的怨气,寒冰炼狱封存万年。三千烦恼丝,是比刀剑还锋利的武器,肉眼极难分辨,一旦被缠上,轻则断手断脚,重则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七圣里唯一的活物曰冰嫣,是一种可以解毒疗伤的妖兽,形如白鹿,瞳色碧绿,头上三角,脖子上挂着九色永生花,百毒不侵,万邪莫近; 另一件和花有关的宝物是地狱伞,伞面由曼陀罗华、噬神花、忘忧草织就,白底红花,撑开时鲜花吐舌,可吸干对方的灵力化为己用,伞下枯骨无数,而不论沾染多少血渍,地狱伞都华光依旧。 离魂灯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宝器,材质不明,它能剥离魂魄,使人在阴阳两界穿梭自如,是通往冥界而不死的捷径; 最后一件宝物——妖书,与命簿同源,引混沌之力封成的一本契约书,里面藏着许多风云一时的大妖魔,妖书的主人能随意驱使它们。 因为魔族的背叛,东皇太一关闭了始天界,自我放逐,导致几万年来魔祸肆起,众神式微。有人说,只有灵界七圣聚齐,七颗结晶互相感应,才能打开始天大门和神尊对话。太一回归,魔祸方休。 这样的传说让抢夺七圣的人趋势若骛,抢的人多,毁的自然就惨。 妖书至今已四分五裂,东君凤赫、冥帝悬飒、北海剑宗拥有最完整的三部分,其他的零零碎碎拼也拼不回来了。 离魂灯曾为密宗持有,现在么……掌门的说法是,离魂灯已经落入了魔族血君囊中。但据我所知,那东西本来就出自血君之手,灯上还用魔界的古体字刻了他的名,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烦恼丝存于酆都,是冥界至宝。 冰嫣的主人是一位隐居在人世的堕仙,常有人上门求医。 幻音铃原是幻宗的镇派之宝,白夜卸任尊主离开幻宗后,不曾归还。 太一剑和地狱伞不知所踪。至于要怎么找出来……我一看滴漏,所剩时间不多,不禁有些着急,胡扯了两句,一不留意答卷被人抽了起来。掌门捧着看了两页,赞扬道:“描述得很准确嘛,咒符也写的工整,不错,有如意师弟当年的风范。” 最后一声落在大家耳里,我能听到明显的嗤笑。 玉如意要知道了,肯定会气晕过去的。 “喂,玉如意座下大弟子,明天的法术考试请务必要来,可不要称病消失,让掌门白白期待!”文试结束时,有位男弟子追了上来。 我还在回味灵界七圣的问题,回头敷衍地笑道:“好,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知怎么的他就红了脸,没有继续挖苦。 夏紫灵翻了个白眼,啐道:“狐狸精。” “……” 真是奇怪,我本来不是个容易受刺激的人。但这一回,打定主意要赖在密宗,有些事就不能不争了。“谢师姐谬赞,明天见。” 我一甩袖口,带起一阵狂风,招摇地离开了她的攻击范围。 我沿着一条冰封的溪流往山脚走,越过已经凋敝的百花林,两只幼年白虎看守着的地方,就是普通弟子的住处。青瓦白墙,错落有致,袅袅的白烟升起,是为抵御严寒烧起的重火炭。 东起第三座庭院,一块刻着“花落无声”的石头野蛮地横在道旁,朱红的字迹是络络一笔一笔填上去的,她说,比起亭台楼阁的后缀,“花落无声”更衬得上她空谷幽兰与世无争的气质,而且,这四个字里还嵌了我们两人的名字。 此刻,一对少年少女正站在石头前说话,男的背影挺拔女的粉妆玉琢,站在一起如诗如画。 但是等等,他们好像在吵架? “这蝴蝶耳坠是我昨天在润珠台泡温泉弄丢的,怎么会在你那?” “我哪知道你怎么丢的,路过捡到,觉得这么花哨的风格应该是你。” “你一个男人跑去那种地方,太无耻了吧!” “我……没有!你再乱说我不客气了!” “你自己都承认你路过了,大半夜地在女生澡堂闲逛,一定看了很多不该看的东西。哼,我要告诉师父,让他挖了你的眼睛。” “你给我站住!” 伴随着一声爆吼,珠玉崩坏的声音格外清晰,络络的一只袖子给生生地扯开,白生生的香肩“哗”地一下显现,她气得两颊充血,眼眶都红了。 我急忙冲上前架住她挥出去的巴掌,避免她更进一步地走光。 “哎呀,这不是三师兄吗?有什么事进屋说,这化雪的天气站着可冷了。”那桀骜的少年竟然是唐九容。不能让他们引来别人了,我连拉带拽地把络络搬进了屋里,又和眼睛发直的师兄使眼色。 过了许久,唐九容回过神,别扭地说了声:“我不是故意的。” 这位肯放下架子,事情就好办了,我沏了两杯茶,想缓和一下气氛,不想他接着说道:“蝴蝶耳坠确实是我在润珠台捡到的。昨天夜里天机崖上出了一点事,我奉师父之命搜山,不得已才……” 两双眼睛炯炯地望着他,尤其是络络,一脸的不信任。 逼得唐九容看了一眼窗外,才说:“北幽有个魑魅投靠了魔族,自封女帝,附着在花姐姐收服的牡丹花妖身上,混进了密宗。她打翻藏妖壶,放出了个把脏东西,我和几位师兄弟追了一夜未果。你们晚上出门要小心了。” 幽都,女帝。 不知为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 唐九容说:“不是危言耸听,她是冲着本门女弟子来的。” “你是说……是为了那件事情?”络络鄙夷地笑道,“要真是为了一个女人,魔族也够无聊的。不过他们怎么会想到来密宗搜人,魔帝跑了老婆,就把手底下人都逼疯了么?” 送走了唐九容,络络一连叫了我好几下,我才从惶恐中抬起头来。 “络络,魔族这样做,就不怕得罪密宗吗?他们怎么敢在修仙之地胡来?” 我不光声音不正常,手也有些不自在。 “你脸色真难看,这就让唐九容吓着了?有我白络络在,你就安心吧!那什么女帝只是个小角色,过几天就抓出来了。”络络拍拍我的肩,无所畏惧道,“这是他们魔帝自己闹的笑话,抢了妖界的姑娘当魔后,没想到人家不愿意,连夜逃跑了……” 我皱眉道:“既然她不愿意,他们为何还要找她?”就这样结束不好么。 “你把魔想得太善良了。” 络络说:“莲烬是什么人,几万年没有动过娶妻的心思,遇到这么不给他脸的,就算他不说,魔族的其他人也会想把那花妖碎尸万段。他们不会让她好过的。” “……” 原来如此,我现在的确是,不太好过。 可是莲烬,我没有对不起你,你已经得到纪梨了,我成全你们在一起,这样也不行吗? 第十章 决斗 林子里飘起了细雪,绵绵地打在脸上,是一种可人的凉,像美丽温柔的情人用冰凉的指尖,在皮肤上轻轻一触。 夜静山空,风如影随形。我伏在陡峭的山崖上,抬头看石缝中开出的花。 皎洁如月,微尘不染,孤傲得令人心疼。 我攀附着一块凸起的岩石,踮起脚尖,想离它近一些,终于,与鼻尖相隔不过一寸,我闻到了莲花特有的清香。饱满的莲瓣舒展着乳白色的丝纹,花边薄而透明,在雪夜里映出圣洁的光芒。 雪中莲,雪中,莲。想着这个名字,心头荡起一阵涟漪,我不敢伸手去碰,唯恐亵渎。 我伸直了脖子静静地望着,什么都不做,满眼的幸福。 因为太投入,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石头已经松动了。 “哇……”我惊呼着,但没有往下坠。 一朵云及时接住了我。 “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要离开我太远。”魔魅的黑瞳流转着危险的色彩,很快,狭长的眸子弯起,主人对着那朵白莲露出了一丝笑意。 “喜欢?”他问。 我傻傻地点头。 “那就摘回去。”云朵托着我和他,飞到了和莲花平行的高度。 “不要!” 主人置若罔闻,掐住了花茎,白玉一般的手指缓缓地用力,莲花顿时光芒大炽。“真有灵性。”他赞叹着,“看好了,小梨花,这是一个可以让它常开不败的法术,只要毁掉它的根基,断了它化形的可能,它就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了。” “不,我不要,放了它吧!” 莲花应声而断,落在了他掌心。他把花捧到我眼前,目光柔柔地看着我:“是不是很美?如果你没有学会,我可以再送你一朵。”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可他拉着我的手翻身飞下了云海。 雪停风静,我不知身处何方,四周尽是花的残骸,那柔柔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凄厉阴冷。 “梨花姬,你为何要因为一点私心而残杀同类?” “那是我教你的法术,连千雪都不会。” “为了不让纪梨复活,你切断了自己的生路。” “它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 冷酷的诘问铺天盖地地涌来,我躲开那把刺向我心口的利刃,不住地求他听我解释。可是他不听,像扼住那朵莲花一样,在我的身上慢慢用力。我疼得在地上抽搐,求他救我,他面无表情地剖开了我的身体,把手按在了我的心上。 我痛叫,然后醒来。 青紫纱帐,竹木架子床,晒过不久的被子满是阳光的味道。没有白莲花骸,没有冷厉的质问,我仍旧躺在属于密宗弟子的房间里。 会做这样的梦,大概是我把络络的话当真了,也可能错的是我,仇怨的种子埋下,草木皆兵。 “我的天啊!要迟到了!梨花,你怎么睡到身上全是汗?快起床!” 晨钟响了三遍,络络一记暴栗彻底把我弹醒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法术考试的日子,飞速洗漱出门。 几乎全程都在用缩地成寸的法术,等我们赶到时,已经开始抽签分组了。 “往年不都是掌门出题,我们一个一个上吗,这是什么新鲜的考法?”络络瞟了一眼拿着签筒走到我们面前的人,大小姐脾气发作。 “规则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冤家路窄,唐九容。 我忙捂住络络的嘴,好声好气地叫着“三师兄”,态度诚恳目光灼灼,唐九容才无可奈何地提点道:“看见场中那些法阵么?随着时间的变化它们会变成刀山、火海、毒洞、冰窟,你们抽完签后两人一组上去比试,师父会根据你们的表现决定是否过关,所以在保证自己不掉下去的同时,要尽快把对方打落法阵。” “天,这要是掉下去了会不会死?”法阵上燃起了冲天的火焰,我简直想拔腿就跑。 过不了关事小,被烤成桃花干就不好玩了。 唐九容饶有兴致地端详我的表情,笑出了森森的白牙:“我不知道,你可以试试。” “我,我头疼,肚子也不舒服……我能不参加了吗?” 络络东张西望了一番,说:“笨,掌门怎么忍心用真火烤我们,肯定是幻术啊!” “就算是幻术,被烧到也会痛!” 她扳住我的头,轻松地扭过。“说好了要留下来继续和我睡的呢?你看那边,小师叔正看着你。他本来不用出现,一定是专门来鼓励你的,你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别这样,我觉得我特别忍心……” 弟子入门有先后,实力也参差不齐,故而分了三等抽签,六名入室弟子以及修为达到星位的弟子是一等,在东面率先比试,作为示范,上玄的弟子分在西面的阵法中,剩下的都在南面。岂料络络才确认场次就叫了起来:“什么!我怎么会在东面庚组?三师兄,莫不是你故意坑我?” 唐九容看了看她的签,纳闷道:“看不出你一副不思进取的样子,师父也会把你归为星位。” 我赶紧摊开我的签,西面丁组,对阵的人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师兄,顿时心情好了些。“络络,我先陪你去看东面甲组,然后给你加油,你一定会赢的。” 络络埋头申吟:“看完甲组你就走,我可不想让人看见我被打成猪头。” 唐九容忍不住笑道:“那你该庆幸你是庚组。” 话音刚落,他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甲组,对阵的人是大师兄谢欢。 东面甲组,这一场代表密宗弟子最高水平的比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有几个好学的弟子抽出随身携带的朱笔,准备做笔记。 可我敢保证,他们一个字也写不出。 唐九容和谢欢就像两只利箭,先后停在了刀锋之上。两个人稍稍点头示意,就以谁也看不明白的速度出手了,他们什么时候捏的诀,什么时候念的咒,根本无迹可寻,就像书上写的,只要动动眼珠子,一场浩劫从天而降。 冰雹雷电噼里啪啦地落下,未免殃及鱼池,我们往后退了十丈。有的人看得太起劲,跑得慢了点,直接被砸晕。 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中,谢欢的方向飞出一条青龙,喷出大大小小的瘴气,把对面包围。就在大家为唐九容惋惜时,一道蓝光闪现,唐九容出现在了谢欢身后,待要出手,脚下就似乎炸开了什么,谢欢得意地笑了笑,引爆了更多的毒气陷阱。 浓烟毒雾把两个人完全罩住,唯有呼啸的风声,提醒我里面激烈的战况。 这烟雾来的快去得也快,不过一杯茶的功夫,两个英挺的身影再度落入了人们的视线。 当着师父的面,他们毫不避讳地聊了起来。 谢欢道:“真是不幸。我若是和除你外的任何人一组,现在已经赢了。” 唐九容道:“谁说不是呢。” 谢欢问:“还打吗?”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相视一笑,同时跳下刀山,拍拍身上的尘土不见了。玉如意黑着脸大声斥责道:“不像话!” 接下来的几组打得就比较有借鉴性了,尤其是火海出现时,不断地释放出寒冰真气,不但可以降低灼烧感,还能化解一部分来自对面的攻击。我想,师父考的就是我们对寒冰真诀的运用吧,想要维持它,一定要精神专注,可打架时难免会分神的。 “既然没有规定必须用密宗的法术,我就不客气了。”轮到络络时,她以一招“扶摇九天”迅速地飞上了法阵,这时候她的脚下已经变成了毒洞。 长蛇吐信,巨蝎挥钳,毒洞的危险就在于你永远想不到你什么时候会被咬上一口。 络络取出一片树叶,吹响了它。 我急忙堵住耳朵,不让魔音穿脑。 然而和她对阵的师兄并没有堵住耳朵,他手中不知飞出的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胳膊,震碎了她手中的树叶,那些为杀音震慑的毒物再度缠了上来。 络络斩杀了毒洞里的生物,很快又有新的涌出。 两个人打得很混乱,用的都不是本门的法术,但不难看出那个师兄的功力比她深厚许多。胶着了一会儿,络络忽然皱了皱眉头,唱出一个穿透力极强的音符。 这一下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音波所到之处,爆裂四起,寸草不生! 眼看那一堆堆的毒物喷出各种毒汁,红红绿绿地扑向对面的师兄,络络居然唱起了歌,她嗓音清脆甜亮,我越是抗拒不想听,它越是要入耳,我知道,再听下去我就要和那师兄一样渐渐地丧失行动力了,只好从东面的考场跑出去,远离害人的歌音。 众位赫赫有名的师兄师姐露了几手之后,西面的考试也开始了,主考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和我八字不合的玉如意。 当然,他和别人的八字也不是很合就是了。 甲组的一对打完,玉如意说:“虽然坚持了一炷香时间不落地,但是……哼!” 乙组的一对打完,玉如意说:“连一炷香时间都坚持不了,你们这打的是什么?我会向掌门师兄建议你们从初级开始学起!” 丙组的一对打完,玉如意说:“简直丢人!绝不能让你们通过!下一组!” 下一组就是丁,丁就是我。 我出列了,却没有见到本该和我一组的那个人。踏风而上的,是一个淡蓝色的丽影,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她停在冰窟上的姿势都很完美,就连挑剔的玉如意也不得不舒展眉头叫好。唯一不太好的是,她原本并不是丁组的。 “紫灵师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夏紫灵抽出她的传家之宝珊瑚刺指着我道:“原来丁组的师弟让三师兄的石阵砸伤了,正在春杏堂治伤,为了不耽误时间,我和他换了一组。你若是觉得不公平,等他来了再打也可。” 我还没开口,玉如意就说:“不必了,你们都是同一辈分的弟子,有什么不公平之说。只要法术运用得当,我可以算你们都过。” 我只好拿出平时练功的铁剑,一抛一引,踩着它飞到了夏紫灵对面。 “御剑术!她居然用御剑术!” 台下围观的师弟师妹大叫,仿佛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感叹,你怎么敢当着如意师叔的面投机取巧?因为除了我,几乎没有人需要借助别的工具上去。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论对谁来讲,在高空维持一段时间不落都是极耗灵力的,但有了依托就不一样,即使是一根树枝,我也有底气踩着它翻过一座山。 夏紫灵不屑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输了?” 冰窟里的冰释放出寒气,爬上了她的腿,她的下半身立刻覆上了一层薄冰。她的眼里也似乎覆上了一层冰。 我听到了有人在为她吸凉气。 因为夏紫灵非但没有用火,连一点热气都没从身体里释放。她在冰窟上选择使用冰系法术,我想躲过脚底下冒出的冷气,可那样一来就躲不过从她的方向吹来的冰风。 我好像只能不断地用真火护身了,否则我就会被夹在中间冻住,我的剑会粘在冰上,我会从剑上摔下去。 但这样一来,她就有念咒的时间,我身边悬浮的水汽能在瞬间凝成冰刀,在我身上扎出血洞。 我一挥手,掌心推出一股气流,把迎面而来的冰风弹了回去。 与此同时,七八把冰刀刺向夏紫灵。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我会用她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她,手里的珊瑚刺伸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触手,“咔擦”“咔擦”地拧碎了我的冰刀。她的眉毛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嘴角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笑:“如果这是你最快的速度,你可以马上滚出天机崖了。” 回击我的是无数雪花组成的暗器,每一片都锋利无比。 我这才召唤出了一条瘦小得不忍直视的火龙,吐着可笑的小火球冲向夏紫灵。别说其他人,这其中的滑稽,我自己都很难不觉得好笑。但至少,那是一条火龙。 我面露微笑,顾不上雪花在我身上割了几道口子,凝神念诀,第二条粗壮得多的火焰从腕底翻出,幻化出龙形,如果说前一条只是试探,那么这条火龙是我重回小玄位应该达到的水平,它威风凛凛地在我周身游走,顷刻间冰雪消尽。 也就是在这一瞬,夏紫灵抛下珊瑚刺,珊瑚的触手穿过火焰,缠住了我的剑! 我不能离开剑,我不想摔下去! 我眼皮一跳,所有的力道都集中在脚下,企图把珊瑚刺震开。但那是何等的宝物?感应了力道的所在,立刻生出更多的软刺,把我的四肢狠狠缚住。 我想挣扎,它们越缠越紧。 无论是缩骨还是水遁,珊瑚刺统统不买账。 夏紫灵风也似地朝我来了,她念出了冰系的封印咒,我瞪大眼睛,任由她封进了一块冰里,声音听不到,动也动不了,像一枚大琥珀,随意参观、随意嘲笑。毫无疑问,她只要把我从这里推下去,我就输了,因为我完全不能反抗。 我的眼里流露出了淡淡的悲哀。 第十一章 天才自证 夏紫灵隔着冰块笑了笑。她的嘴唇在动,我能看懂她的唇语,她说:“凭什么白络络是在东面,而我要陪你在这里玩游戏?我自认为没有哪点比不上你们,但掌门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偏心!现在他们应该知道了吧,不论你是上玄还是摘星,你有多么天才,你,根本不行!” “轰隆!” 夏紫灵的手僵在半空。 冰窟里的冰忽然消失不见了,冰窟变成了火海,我周身的冰急速衰败,她做梦也想不到阵法会在这时候转换,但她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从谢欢和唐九容那一战开始,就在观察这些法阵。 就像络络所说,这其实是幻术,我发现以我的能力破不了这个幻术,但是我却可以用法术修改四个幻象的触发时间。在火海出现的那一刻,困住我的冰就已不堪一击,眼看我就要破冰而出,夏紫灵举起匕首向我刺来。 这一下是前所未有的快,比她的法术还有珊瑚刺都来的快。 就算我有心去挡,也会被这样的冲击给打下台的。 我不由得再次露出悲哀的表情——我知道,她绝不会停下来的。 我太了解夏紫灵的脾气。 她不愿输给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只因为她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她有那样的血统和天分,赢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会把这归为她的努力,但是输了就不行,就是给她的父母蒙羞。她情愿死也不能输。师父把她分在西面考试,不是因为她不强,而是怕她太强了,又不肯服输,把考场变为修罗场。她觉得师父在羞辱她,因而她更不能输。 可纵然她有千百个不想输的理由,遇到了我,只能算她倒霉了。 夏紫灵的匕首碰到“我”的那一刹那,“我”蓦然动了。 这一动,就是拉着她一起沉入地狱火海! “大替身术——替死鬼!” 夏紫灵和一个失去了重量的纸人同时掉了下去,玉如意霍然起身,像是想到了什么分外可怕的事情,脸色由黑转白,而后泛上了一层死灰。 他把脸转向停在铁剑上,不曾挪动过分毫的,真正的我,褐色的眼珠里透着狰狞之意。“梨花,魔族的法术,你怎么会?” “师兄,梨花已经受伤了,先让她回房休息吧。”曲寄微也起身,不动声色地拦住了玉如意。 可玉如意宛如发怒的狮子,冲我吼道:“我问你话,哑巴了吗?!” 看来他曾经栽在这一招大替身术上,还栽得不轻。 想到这一节,我竟然想笑,然而腹间的肌肉稍稍一抽动,我的额头上就渗出汗来。曲寄微说得不错,那些雪花在我身上划下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珊瑚刺虽没有巨毒,却有麻痹之效,倘若这场比试再拖得久一些,我必输无疑! “紫灵师姐能用东海缚仙术,我当然也能非本门的法术。小师叔作证,我没有犯规。”忍着晕眩朝曲寄微一笑,我的眼皮如同灌了丹砂,合上了就不想再张开。 有个声音在喊:“小心!” 可我已经跌了下去。 因为施展大替身术,我的灵力所剩无几。 可我并没有昏迷太久,只是一时疲倦,处在半梦半醒间。我知道有一双结实沉稳的手臂接住了我,我闻到了沉浮境的白雪幽香。这股幽香一直陪伴着我,让我以为我回到了从小生长的那一片天地,那个人冰冷的笑容在花间绽放,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 他说:“这是逃命的法术,也是反败为胜的法术,我不在身边的时候,要好好保护自己。” 我差点流出眼泪来。 我握紧了搭在腕上给我梳理灵力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不难受。 但随着一声轻咳,那只手迅速地从我手中抽离。 曲寄微小声地叫道:“如意……” 玉如意道:“寄微,你要明白一件事,你娘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她为了你的死鬼爹,死得连渣都不剩,这丫头就算长得和她再像,也终究不是她!” “……我知道她不是。” “那你就不该包庇她!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一次她就算输给了夏紫灵,掌门也是不会赶她走的,可她当众施展那样的法术,简直该死!” “梨花说得对,你又没说不能用别家的法术。” “你昏了头吗?替死鬼不是别家的法术,它是影姬那一系的邪术,当年妄言的父亲就死在了这一招下。她若不能说清楚她和魔族的关系,就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曲寄微还未来得及说话,女人就带着一股杀气冲了进来:“小妖女呢?她在哪里?我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曲寄微,你给我滚开,否则连你一起剁!” 花姐姐已经杀到床前来了,我能感觉得到。 她的叫骂声那么近,只有一把刀的距离。 我闭着眼睛,一点也不想动。我和她一样不喜欢魔族,所以一想到要用他亲创的法术,我心里就觉得悲哀。我现在又累又悲哀,可我不得不挣扎着起来说:“花姐姐,我不是妖魔。” 刀已到了鼻端,花妄言的手却让曲寄微架住了。 两股不同的杀气在空气中碰撞,僵持了片刻,花妄言气得身体直抖,我几乎能听见她碾牙的声音。 没有人看清曲寄微是怎么出手的,但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玉如意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道:“让她说下去。” “藏书阁里有一套《秘法大宗》记载着各种禁咒秘术,不光有魔族的大替身,还有九种不同的摄魂术,冥界的移魂*,仙族的太乙乾坤、屠龙真诀、大业炎术……这些法术修习起来太困难,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自毁根基,以至于几近失传,有幸的是,《秘法大宗》里存有它们的施法步骤。”我一边说着谎话,一边露出无奈的神色,“如果不是我灵力低微,我也不想剑走偏锋。” 花姐姐当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冷笑道:“你是说没有人教你,你自己看书就能看会?” “大替身术我从去年就开始自己练了。” “你以为你是天才?” 花木成精的本来就不太多,我肯定没有她想得那么呆。更何况我之前的几百年也是有用功的。“花姐姐,法术是我的弱项,有些不需要耗费灵力的招式,我只要看一遍就可以复现。这一点掌门最清楚了,他指点我们剑术时,我从来都是只看一遍,就能使出来。如果这能称之为天才,那么我却之不恭。”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掩饰,他们若不信,我就停不下来。 为了让谎言快点结束,我干脆开始吹牛。 花姐姐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不由得呆了呆道:“你好大的口气!” 就连曲寄微也叹了口气,不是很相信。正当他想说话,突然脸色就变了,花姐姐趁他不注意一把把我从床上揪起,一路拖到院子里,“你说你是天才,我偏不信。我布一个自创的九曜七劫阵,你若不能照做,我杀了你这个魔族奸细!” 看玉如意的眼色,已容不得曲寄微插手。 匆匆赶到的扶风掌门也止住了脚步,等待花姐姐在院中结阵。 很多双眼睛在看我,我却在看花姐姐的动作。 我记得南海剑宗的入门剑法上写过,天下武功出同源,心中有剑,以不变应万变。 阵法也是一样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有复杂的阵法都由简单的阵法结成,可谓同源。 我试过最难的一种叫“华胥三叠”,诡变无常,不死不灭。 花姐姐的九曜七劫,一旦有足够的灵力催动,自然是很强的,单看阵法的结构,却连“华胥一叠”都比不上。我仔细地记下了她的手势和九曜的位置,所谓九曜,就是在七星阵的基础上,让罗睺和计都和其他七星形成契机互引,将阵中的元素伤害无限放大,同时连接着七个不同的位面空间,不同的位面空间里又埋了不同的杀咒,道行稍浅者入阵,只怕尸骨无存。 花姐姐的手势和位置都是极准的,像一只掠过水塘的燕子,她优雅地停在了法阵之外。 她大概是觉得我死期到了,咄咄逼人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教你魔族法术的是谁,若答得我满意,说不定会饶你一命。” 我瞟了一眼身上未愈合的伤口,萧瑟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好,你若能把这阵布得有八分相似,我就信你。” 八分相似又有何难?我心里觉得好笑。 花姐姐身为密宗长老,实力可与玉如意比肩,更是布阵御灵的一流高手。 她的阵规格为“三三”,占了半个院子。以我现在的状态肯定支撑不了“三三”这么大,但她没说不能做个小的。 我弯腰,拿起一颗石子划定范围。 刚画完一圈,曲寄微就善意地提醒我:“你这样连一只鸡都杀不死。” 我若无其事地笑:“虽然小了点,万一真的杀死了一只鸡呢?”仿若棋子敲入棋盘,落子无悔,我的手指在半空中翻舞,指尖带起微弱的星光,飘渺而瑰丽。我盯着那一小片土地,慢慢地搭建一个不容侵犯的星空。 “日月水火土,太阳接太阴,北辰南荧惑,太白镇东西,岁星居中央,罗睺出黄幡,计都名豹尾。”摆好九曜之位,我落下最后一子——风雷劫,然后静静地退到一边。 抬头询问花姐姐。 她已无话可说,半晌:“这是我临时起意想出来的法阵,你的确……有些能耐。” “那么如意师叔……我今天的考试?” 玉如意还处在震惊中,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默然低下头,这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我若瞧不出花姐姐的门道,一千年就算活到狗身上去了。 可这些掌门并不知道。 他走到我那小的可怜的阵法前,仿佛刚刚才认识我。 良久,掌门想起了什么似的拍头叫道:“哎呀!出大事了,如意。如果你算她过了,得分低于紫灵可不合适,再算上文试的成绩,岂不就是今年的第一?” 除了小师叔,几乎每个人都大惊失色。 “这,这不合适吧,掌门,嫡传弟子的资质十分重要,不该如此草率!” “是啊是啊,这也太草率了!” “修为只在小玄位的密宗七弟子,说出去多不好听!” …… 第十二章 狂妄 有人带头反对,其他盯着亲传弟子位子的人立刻附和。我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假如考了第一的不是我而是络络,大家的情绪就不会这么激动了。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结果,若不是夏紫灵出来搅局,就算打赢了和我一组的师兄,分数也不会太好,谁让她主动跑出来当垫脚石的? 夏紫灵让众人的眼刀剜了一万遍,拖着伤出来说道:“请掌门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加试一场,弟子定不会轻敌!” 将功赎罪…… 我知道她看不上我,可这词用的太严重了。怎么掌门收了我,倒成了罪孽。 我好不容易才赢了,掌门给她机会收拾我,我不能给。 我跪下道:“弟子不知道密宗之前有没有考过不算的先例,又是以什么样的名目重考一次。我一没有犯规,二没有作弊,唯一可疑的就是私通魔族。可我已经当场证明过了,我确有无师自通之能,掌门不信,请挑断我的筋脉,把我逐出师门。” 我没有大家想的那么能忍辱负重。如果夏紫灵不说话,说不定我会谦虚两句,让掌门考虑下,是不是加试一场,给其他人一个新的机会。我无所谓输赢,我只想留下来,安静地修行。但是他们的目光让我很不高兴,那么,我没道理让他们高兴。 “梨花师妹,你这不是让师父为难吗?”我话一出口,一向不怎么发言的六师兄也开始摇头。 我认真地说道:“取两门考试成绩总和最高者为嫡传弟子,这是掌门定下的规则,张贴于一元宫的墙门外,落的是密宗大印。要想反悔只有两个办法说的过去,第一,认定紫灵的法术考试不合格,那样才能把我拉下水;第二,坐实我勾结魔族的罪名,废出师门。” “你这样说未免太狂妄了吧……” “不是狂妄,是事实。” 六师兄性子比我软,他只想和个稀泥,没想到我如此坚定,一时无言。 北风吹起院子里的藤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有种不合时宜的安静。 这安静,是在等一个决定。 或许对有的人不公平,但规则就是规则,如果掌门一开始中意的就是夏紫灵或者络络,直接说不就好了吗?我尊重他的决定。 “狂妄么?”扶风圣人拖长了音调,似乎很满意这三个字,他说,“如今的术士会太没意思,受那群老头的影响,密宗也快变得越来越没意思了。没有我们这样狂妄的人,修行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注意到夏紫灵的脸,就像煮开了的紫菜汤。她动了动嘴唇,却被赶来看热闹的络络撞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掌门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仅仅只有狂妄,是不够资格作我的嫡传弟子的。很遗憾,梨花,为了对宗门负责,我不能昭告世人,我要收一个没有通灵天赋的徒弟。所以我的决定是——”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庄重、很吓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愉快的。 “给你三年时间,证明你的狂妄是有道理的。虽然不能现在就给术士会写信,传你正式纹耀,但我可以先盖个印。”他扶我起身,扬手一道灵符打在了我脑门上,“有了这道符,书、药、宝三阁可随意出入,待遇等同嫡传弟子,位列第七。可我只给你三年时间,如果到时候你没能成功摘星,我得给那些努力了却错过这次机会的孩子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表情如同设下诱饵的猎妖人,“挑断筋脉,逐出师门。如何?” 夕阳如烈火在天边沸腾,流金漱玉,异常浓丽,那洒下的细腻颗粒落在古藤老树上,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梦幻的色彩。此刻的风景合情合理,却又超出预期的美好,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欣喜。 有人比我更急。玉如意对掌门的“一话三折”没有防备,不满地叫道:“师兄,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可以这样!” 曲寄微则忍笑忍得很辛苦。 果然是出大事了!我觉得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倒霉的人。踩了夏紫灵一脚,就混到了同嫡传弟子的待遇,根本就是一觉醒来就没有了的事情。掌门是真心的吗?他看我的目光一直都很慈爱,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抻直了脖子,简直不敢立刻点头。直到他反问:“怎么,你不会是还想考虑几天吧?” “弟子不敢,谢掌门师父成全。我一定会努力的!”我吓了一跳,慌忙行大礼,叫声格外地响亮。 曲寄微终于笑出了声。 “恭喜。看来师兄真的很喜欢你。”事后,曲寄微专程来和我道喜。 我抬起头,一脸迷惘地确认道:“真的吗?” 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嗔怪道:“假的。我看你是拜错人了,你要是成不了掌门的嫡传,就该改投玉如意,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面上却是一副被坑的模样,难道你嫌紫灵哭得不够狠么?” “梨花,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要成天心事重重的,不然旁人看了也怪心疼的。” “……” 胡说八道,我和玉如意哪里像了?为了证明我没他那么堕落,当天晚上我对着镜子反复地练习各种笑容,看得络络毛骨悚然,说做人还是自然点好,我才作罢。 大年三十那天是个吉日,密宗弟子皆去祖师殿进香。 跨过八十一级台阶,烛火幽深的大殿的正中是一位手持宝剑,肩头降落着三足金乌的祖师塑像,他含笑远望,有那么些睥睨天下的意思。供奉台上按分位摆放着密宗历代先人的牌位,有的尚未仙去隐居于世,立的是长生牌,还有一种就是祭奠死者的。普通弟子不能进内殿,这是我首次靠的这么近,不免多看了几眼上面的名字,倒数第三排起:林迟、天夕、鸢萝、曲清宁……果然,最后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我的目光落在那第七个空位上,耳畔响起了玉如意阴恻恻的声音:“密宗七小姐纪梨,私通魔族不愿回头,自行退出本门。” “……”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她的爱情轰轰烈烈,我只是个炮灰。 玉如意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到,不像是责备纪梨,倒像是在警告我。于是我端详了少顷,也传音入密道:“如意师叔放心,我最痛恨的就是魔族,否则也不会来拜祖师爷。” 我从谢欢手中接过香,叩拜过先人之后,依次给掌门和众位师叔敬茶。 掌门把一条钉着四颗骨珠的银色链子挂在了我的腰间,透明的珠子感受到我身上的灵力,逐渐地变成浅茶色。术士会承认的通灵师,会配发珠饰,是一种身份和能力的标榜,从小地位的一颗到大天位的十二颗,越往上突破越难,到了七颗以上,妖魔不敢轻易惹,十颗,能与妖界君主一战,至于极位的通灵师,也有,掌门造极从圣之时,配的是日神殿中金乌的羽毛。 “给你的这串是至阳龙骨珠,也叫探灵石,妖魔气息旺盛的地方,光泽会异常鲜亮。等你以后到了外面就知道好处了,妖魔善诈,常混迹于市井之间,感应出了邪气,要有所防范。” “谢谢师父。” “梨花,给你几位师兄也敬杯茶,等他们下山办事时,带你去见见世面。” 我这才发现,果真清一色的师兄,难怪这回的热门人选都是女弟子。接了我的茶,师兄们都很合作,只有唐九容不乐意道:“我怎么觉得带你玩比捉妖还累啊?” 我笑道:“三师兄,不如我叫上络络一起。” 他顿时就不说话了。 花妖作祟的事还没了结,他夜夜守着润珠台,没少挨络络的白眼,偏偏又骂不过她,真心可怜。 二师兄傅星武不知道这一茬,悄声问唐九容:“想和你好的不是紫灵吗?怎么你看上络络了?” “……” 唐九容忍了一会儿,对傅星武道:“出去收拾你。” 他们当真出去打了,掌门也只当没看到。 外面尽是喧哗声,看样子,唐九容是要扒了傅星武的裤腰带了。 “梨花,你且随我来。” 坐忘塔是一元宫年代最久远的建筑,相传最早祖师就是在此证得大道,脚踩在上面,会有木头的咯吱声,渗透出古朴的苍凉气息。 第一层地之门,第二层日之门,第三四层如意门,自第五层两仪门而上,风吹铃响,心境开阔,向下可以看到落星坪上往来的人群,弟子们穿行走廊的嬉戏声遥远却真切。 扶风掌门笑盈盈地看了片刻,才道:“除夕。每年这时候,天机崖上最热闹。而我总在想,哪些弟子下山降妖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外面的人把通灵师的地位捧得再高,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拿命在玩的行当。你小师叔把你丢给我,自己消失了两年,我以为他出了事,或者投了敌。” 原来曲寄微没有和任何人联络吗? 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忙道:“师父的猜想有些过分了,小师叔不会背叛密宗的。” 岂料掌门欣慰地看着我道:“现在他有了牵挂,我也就放心了。” “……” 这个热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密宗的上等功法统共就那么几本,欢儿他们钻研的是九阳无双诀,你却命属东方木,与火相克,与水相生,更适合太阴圣经。太阴经这个东西,主水,适合姑娘练,反正我是不爱练,只能教你个口诀,想不通的地方你就去请教寄微师弟。” 虽然我听说曲寄微什么都略懂一点,但掌门的笑容怪阴险的。 “小师叔又不是姑娘,怎么见得比师父见解深刻?”我回嘴道,“而且太阴圣经这名字听起来没有九阳无双诀厉害啊,我想学密宗最好的心法。” “你错了梨花,太阴和九阳,本是不相伯仲的,火属一鸣惊人,水相反而利于长远。你师祖起名不上心,心法却是绝好。”他有些好笑。 “九阳也不是本门最好的,师父,您再想想?” “你这孩子……”掌门脑子转过来了,吃不消道,“童言无忌,我当你开玩笑了。” “为什么?”我急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密宗以杀戮之道闻名,其实也有所谓的‘大道’,就是洗髓去浊,以天地之气净化身心的‘净世冥灵’,练成后再练其他功法都是一日千里,且百毒不侵,长生不死。至今为止,修成冥灵大道的人只有祖师爷一人,而他早已在八千年前的魔祸中殉道,净世冥灵因此成为传说。”他看着我摇头道,“不是为师小气舍不得,而是这门功法的修习条件极为苛刻,你做不到的。” “梨花不才,愿意一试。” “斩七情,断六欲,忌荤酒,心存大爱,无念无为,终身不婚。一旦破戒功力尽失,和普通人无异。”掌门见我不语,挥手道,“你说我一个老头子修这种鬼功夫就算了,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这念头要是寄微给你灌输的,我回头要好好教育他。” 我黯然道:“师父,你就是不想教我。” 掌门摸摸我的脑门,确定我没发烧,嗔怪道:“你这么学,等同于出家。就算你看不上密宗的男人,也不用这么冲动。” 我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吗? 我哀求道:“我看破红尘,心存大爱,这样也不能学吗?” “你还没入红尘,怎么就看破了?”掌门道,“你且跟着师兄们出门历练几回,等你看够了红尘,再来和我谈看破。” 他说尘世间尽是诱惑,可我没见过,心里不以为然。 我爱过的只是沧澜山的甘露,斑驳的山墙,一望无际的桃林,还有清亮孤寂的笛音。如果再也回不去,一切都没有意义。 然而师父坚持,这让我终于对人类的世界有了一点点好奇。 第十三章 龃龉 关于《净世冥灵》的修炼,我们意见不太统一。掌门掏出了一颗金灿灿的结晶石头送与我。他说这是生长在至高天的须弥子,别看只有鹅卵石大小,却凝聚了万年的天地正气,虽比不上大道功法,但也有不俗的排浊净化之能。 那结晶坚硬无比,玻璃渣一样的口感,我克服了很大的心理障碍,才吞下一半。可能是我心存善念感天动地,天地正气竟然没有把我灼伤,我反而觉得身心轻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饭前。 “七师姐好呀。” 我有了新的排行,虽然只是暂时的,有些比我早入门的弟子不想得罪我,纷纷改口叫我师姐。这其中有恭敬,更多的是不屑,特别是一些资质不错的,商量好了似的不用正眼看我。可这一次,他们鄙薄的笑容里多了一些快意,仿佛我马上就要横死当场了。 我警觉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情形不是第一次。我还记得我走在小路上,几个人堵了我的路,要和我切磋,他们也是这么笑的。只是这一次荟萃居门口,大家都等着吃饭,不可能当众害我吧! “林染,你这声七师姐叫得可真甜。就不怕叫错了么?”夏紫灵落败后,就几乎没出现过。她的精神不太好,讨厌的话却一句也不少。“我们这些同期弟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有几分斤两彼此心里清楚。你也是小星位的人了,这么讨好一个三年后可能是废人的‘七师姐’,我都替你觉得羞耻。” 那位林染师弟可能就是随口跟我打了声招呼,现在已经面红耳赤,饭都不想吃了。 装腔作势谁不会,我淡淡地回了夏紫灵一眼,道:“希望我废了之后,你能打过我吧。” 眼看夏紫灵一口气没上来,有人在背后扶了一把。 “紫灵,你这样不对。有的人考试从来都不是靠实力的,她靠着脸上位,我们心里不服,但这句‘七师姐’还是得叫,就当是……给小师叔一丝尊重。”这师妹!就是向我打听曲寄微风流韵事的那个,此刻她眼里满满的嫉恨,我不由得一阵胆寒。 我说:“有什么话冲我来,不要污蔑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你这么说未免有点穿上衣服就不认账了,我为他不值。” “要不是他求的掌门,你能成为七师姐,你当大家瞎啊?” “……” 忍了这许久,终于集体向我发难了么?! 我不是个冲动的人,一旦冲动起来,自己都阻止不了自己。我想也不想,一招碎玉拂衣,便把那比我高了半头的师妹推到墙上。 “你干什么?你居然动手打人!” “嘴上说着尊重小师叔,心里却把他和肮脏的交易联系在一起。说他偏袒我,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别怪我以师姐的名义教训你!”论反应,我不输他们中的任何人,更何况我心中有火,已经不介意当众撕破脸了。 就在我们大眼瞪小眼的当口,夏紫灵幽幽道:“证据么,自然有。” 她走近我,“你先放开她。”然后把一个巴掌大的传声海螺放到了我耳边,“教训我们之前,你最好解释一下你和小师叔的关系。” …… 传声海螺记录着两个人的谈话,不知是谁窃听了,然后交到了这群人手里。 “络络,我路过天音山庄了,你爹让我押你回去呢。你的天赋还是比较适合幻术,留在密宗不是那么回事,我怕耽误了你,不如……” “不回不回我不回!你要敢跟我爹沆瀣一气,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当初可是答应我,过来学两年就会回去。出尔反尔,引起两派矛盾,我还怎么跟白尊主交代?就当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应该回去当你的大小姐。” “呵呵,你以为我为什么逃出来?我爹从来就没想让我修仙,哪里会正经教我幻术,他一门心思地逼我嫁给皇帝老儿,为了他的野心!” “不可能。白尊主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小师叔,你胳膊向哪边拐啊?干嘛帮那老头说话?我没干对不起你的事吧,你让我帮你照顾梨花,我可是尽心尽力了,要不是我暗地里拆招,她早就让夏紫灵整死了。我现在是你家梨花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过河拆桥,见死不救……” “……” 海螺里的声音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我的眼前涌现出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这段话,究竟有多少人听过了呢?想起掌门意味深长的目光,难道我被选为嫡传弟子,确实是曲寄微的功劳? 我放下传声海螺,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是的,只是叮嘱络络对我好而已。 我不能多想。 以前从未参与过夏紫灵团体的某个师妹站出来,失望地说道:“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梨花,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但现在是真的看不起你。你当不起这个七师姐。你也许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从小开始聚灵,通读道藏,潜心修行的。即使是根骨奇佳,也不敢有所松懈。我每天晨起看书,晚上打坐,几千个日夜,才能勘破一境。可是你呢?你修行才几年?凭着小聪明才上玄,恐怕连‘出尘总纲’都没有领悟透彻吧……” “白家和昆仑最重血统,旁系永远没有出头的可能。我以为密宗会不同,只要足够努力,人人都有机会。结果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 “她把《录神薄》默出来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凛冽的声音犹如划开冰面的刀锋,简单利落,打断了那位师妹的慷慨陈词。 玉如意面带鄙夷,笔直地耸立在那里,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想到他会这时候路过,问了这么一句令人无言以对的话。这样的态度,究竟是因为拥护掌门的决定,还是发自内心的厌恶他们?不,我不相信他是一时热血,替我打抱不平。 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最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人。 这种尴尬,比让玉如意的呵斥更让人不安。 无人敢站出来冲撞两位长老师叔,静默了片刻,曲寄微若无其事地问:“你们怎么都围在门口,不进去用饭?” 明明是很随意的语气,但任谁都听出了其中的不悦。很快,众人就左顾右盼地四散开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我假装不了,正好和曲寄微目光相撞,恨不得身后是悬崖,拔腿就能跳下去。 “我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在那明媚双眸的注视下,我终于还是没说什么,窘迫地离开了。 * 天机崖炸起流金溅玉的烟火,千丝万蕊,奔赴夜空,交织成一幅光的画卷。刹那的璀璨逝去,彼方天空不甘沉寂,又升腾起火树银花。雷鸣般的轰响喷薄山峦,呼吸间皆是硝石的气味,若不是已经见识过密宗守岁的方式,我恐怕已经拔剑去迎战了。 远离那份热闹,我坐在一盏琉璃花灯下饮酒。仙人酿,绵软温吞,久了却是苦涩的味道。 密集的爆竹声过去,山腰上传来了清脆的笑。师妹们互相拜过年,提着灯笼三五成群地归来,牙白的道袍上绣着的青花,如同云海里穿行的美丽飞禽。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一抹天青色如此雅致,掩盖了一切纷乱喧嚣,入目时已是一幅安静恬淡的画。 络络足不沾地地飘到我面前,灯光洒了她满身,映得皮肤如琥珀般通透。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师叔找了你好久。”她拉起我的手,往“花落无声”门口走。 她的掌心热乎乎的,呼吸间也带着热气,和我身上的冰凉是两种感觉。我不喜欢这样的接触,默默地甩开了络络的手。 “你还好意思提他。” 她应该是知道了传声海螺的事,表情微妙的不自然。 我觉得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冷笑道:“我还疑惑一开始你为什么对我那么热情,原来是受人之托。否则你这样的身份,怕是不会和我做朋友。” 络络企图逃避话题,轻描淡写道:“哎呀,初衷是什么又不重要。” “是啊,你现在不想维持这关系了吧。你告诉我,你和曲寄微关上门说话,为什么会有那个传声海螺的存在?” “为、为什么会有传声海螺,我怎么知道?”她结巴道。 “我看那海螺很像你们白家的东西,你的嫌疑比夏紫灵大多了。” “你怀疑我?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愤怒,她的脸颊微微发红。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想讲理。海螺是谁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本犯不上恩将仇报,为这点小事让络络生气,只是我特别忌讳别人对我好,是别有所图。 种种恩惠,并不是因为多么喜欢我。 如果是这样,宁可什么都不要。 络络挑眉打量了我一番,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货色啊。我算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爱摆怨妇脸了,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身边的人,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没安好心!” 她说,我性格这么阴暗,成天活在猜忌里,可怜又可悲。 谁要是喜欢上我,真是倒了大霉。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曲寄微,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未必就是出于单纯的喜欢。我已经不愿意相信喜欢这种感情了——这世上哪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喜欢我?平心而论,你络络是不是? 见我笑得讽刺,络络骂了句“没良心”,就往来时的方向折了回去。 “我连心都没有,要良心也不能下饭。”转头望了一眼地上的残酒,我拖着虚浮的步子败兴而走。这感觉不太好,因为一些陈年旧事,选择迁怒,心里的恶气却仍然积在那里。 夜深寒重,火盆里的重火炭渐渐地暗了下去,若由络络维护,这温暖持续到天明不是问题。可她一直没有出现,而我懒得重新施法,漠然地让那簇火苗徒劳地挣扎。 约莫孤坐了一个时辰,那火是真的不行了,我才起身,心想这下有借口了。去把络络找回来吧,就算我有求于她。她把我当白眼狼,或打或骂,也比在外面吃西北风的好。 “花落无声”由她一手布置,非得有人出去凉快,那个人应该是我。 东庭不大,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的树枝,路上倒着几个酩酊大醉的男弟子,巡夜的白虎趴在他们身边,听到响动,艰难地抬起了头。走近一看,它的毛皮上沾满了血,身上是一个一个的小窟窿。它奄奄一息地刨着地上的石子,嘴里呜呜地哀鸣。 “我的天,谁把你伤成这样的?络络呢,你看到她没有?” 白虎痛苦地咬着我的鞋子,抽搐了一下,倒在血泊里不再动弹。 龙骨珠忽明忽暗,我慌忙弯下腰,捡起一粒被法术炸裂的碎石细细端详。爆天星咒,这绝对是打斗后留下的痕迹,这些混账竟然睡得和死人一样! “络络……” 她在这附近乱逛,会不会遇到危险了? 就在我心里闪过不好的念头时,后山的方向红光大盛,飘来了丝丝血气。 是采石涧!魔族的气息! 没时间多想,必须通知掌门,我踢了一脚地上的醉鬼,转身就往凌虚境狂奔。 第十四章 反杀女帝 “嘻嘻……” “嘿嘿嘿……” “别跑呀,新鲜的人血……术士的血是最鲜美的……” 无星无月,只有连绵不断的血红雾霾,地面上涌现出无数斑驳的影子,迷惑着我的视线。这是通往凌虚境的路,可路的尽头似乎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有个戏谑的声音一直跟着我,我的风行步跑得越快,它就追得越紧。 看不穿这是什么邪术,可我知道不能回头。 奔跑时全身毛孔张开,意识疏散,草率回头,必入魔障。 冷风入肺,浓烈的腥气灌得我呼吸不畅,我渴望从追逐中逃脱,奈何始终不得其法。脚底下的影子向我围来,有什么东西攫住了我的脚踝,我差点摔了个脸朝地。 “障眼法都破解不了,乖乖地让我吸干吧!”那鬼一般膈应人的笑声穿透空气,听了只想割掉它的舌头。 “你是什么人?敢在天机崖作乱!” 血色雾霾散去少许,我终于发现,由于我过于心急,在那魔物的诱导下跑错方向了,这条路,是通往采石涧的…… “道行这么低浅,说话应该恭敬点。你的小伙伴就因为牙尖嘴利,后悔都来不及了。” 魔物现身的那一刻,风停雾止,很久没有确切地对一件事情恐惧的我,在看到它时,微微战栗。 不是因为他生得多么可怕,相反,道行高深的花妖是极为美丽的,尤其花中之王牡丹,妖娆得雌雄莫辨。他青丝未挽,瞳孔红得发亮,肤色青白如纸,眼尾一朵朱红的牡丹印记,笑容狂放不羁,正是我们妖界最受欢迎的模样,只可惜,这里是人界,他身后的花枝还绑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我要找的络络。 没有欣赏美人的心情,我大怒:“妖孽,你把她怎么样了!” “放心,还有一口气。这姑娘长得不错,我打算留着她这张皮当收藏品呢,人皮总是要活着剥才能保持它原有的美丽,你说是不是?” 明明是个绝色,他的音容却令人胆寒。 “你是牡丹花妖,还是女帝?”想起唐九容的话,我心里慌得厉害。都怪我出言不逊,络络才会负气而走,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什么赔? “牡丹?他早已被我夺舍。无耻的妖怪,若不是他摆了我一道,导致我功力大损,我也不会急着吸你们的精血。” 我这才发现,他的额头隐隐有黑气,怕是吞下花妖内丹后遭到了反噬。 “女帝,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她放了,我告诉你如何解花妖的反噬咒。” 女帝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小丫头,你可真好玩儿,我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法术没见过,轮得到你教我么?” 我定了定神,轻慢道:“区区一只魑魅,就不要在我面前卖弄资历了。” “蠢,激怒我你只会死的更快!” 预料到她会用分-身来抓我,我瞬间后闪,露出了我的红瞳,两颗尖利的牙齿长出嘴角,头发也开始疯长,丝绦一样铺到了地上。这是妖怪们撕去伪装,释放本性的样子,虽然不算现出原形,却浑身充盈着妖气,咄咄逼人得很。 “你虽自封为帝,在魔界的位分却未必有我高。” 女帝没想到我竟然不是人类,一时间忘记了出手。她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密宗的弟子,怎么会是妖?” “这当然是某位魔君的意思。你不也站在这里吗?”解释不通的事只能表现得理直气壮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凛冽,“你跟了血君那么久,他都没有把焚血秘术传给你,真是可悲。要知道,那是可以无视经络的局限,用血疏通灵力的秘法,学会了它,不但可以化解牡丹妖丹的反噬,你掠夺来的修为也能充分地化为己用,而不是淤积在一起,最终溢出体外。” “焚血秘术……”她回味着这个名字。 “你要是肯放人,我就教你怎么用焚血秘术。”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毕竟让牡丹害过一次,女帝满脸的警戒,但有问有答就是好事,我还有机会说服她。 “随便你了。我久居人间,身体虚弱,就算你吞了我的修为,也不会有什么长进。”为了让她相信我确实是同道中人,我捏了一个标准的魔族召唤诀,空气噼噼啪啪地爆动起来,林间的禽鸟走兽感应到异常的波动,纷纷发出了鸣啸,那种茫然的惊恐,仿佛唤醒他们的不是我,而是让五界都讳莫如深的那位黑暗主宰者。 我扬起下巴,作出倨傲的样子,内心却是忐忑的。神啊,响动再大点,把大家都吵醒才好,“焚血秘术”是有,但并不能化解妖丹反噬,再没有人来救我,我要装不下去了。 知道这样的召唤术意味着什么,女帝看我的眼神不再饱含敌意。 思考了片刻,她松口道:“你打算怎么教我?” “你先让络络去安全的地方。” “她么?”女帝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络络的脸,最终叹了口气,轻拍她的头顶,施展傀儡术。络络顿时直起身体来,张开眼睛木然地望着她,听她祷祝一般地念道:“乖丫头,去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等你醒来时,噩梦就消失了。” 束缚着络络的枝条渐次打开,她听话地点头,越过我,游魂一般地往前走。 等那青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溪的尽头,女帝迫不及待地走到我身边。我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听好了。”我用极低的声音念道,“日月水火土,太阳接太阴,北辰南荧惑,太白镇东西,岁星居中央……” “你说什么?”她疑惑地追问。 这是花姐姐的九曜七劫阵,反正我也交不出什么焚血秘术,不如做到“五五”那么大,能困住她一时也是好的。可是女帝并不蠢笨,当我把她划进岁星的位置时,她就发现了端倪。 她伸手来捞我,我用手肘一挡,启动了第一个结界。 “你以为这种幼稚的法阵能困得住我?” 我借阵眼之力移动到了一块巨木后面,把它推向九曜中央,眼看就要把她压在木下,女帝抽出一把形状诡异的长剑,当中一劈。 一道刺目的剑光绽出,参天巨木顿时一分为二,向两边倒去。 那把剑没有改变方向,冲着我当胸而来。 我头脑清醒的时候,剑术还是可以的。贴着剑身绕了一圈,意图一个隔空挪移术,把它夺过来。这小把戏其实不够高明,但因为我的对手有个共同的特点——轻敌,我得手了。 岂料,待我拿住把柄,才发现手中的东西不是剑,而是一把伞。 方才过招太快,我没能看得太清,但很快就从女帝的表情判断出,这伞是她的心头好。她握住了伞的另一端,手上的血管节节凸起,两相争夺之中,白色的伞布上竟渗出了殷红的人血,那血拧成丝线状朝她流过去,碰到那血,她触电般地撒手,让我一个趔趄往后栽倒。 “呜……” 我撞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差点没断气。 那些血线对执伞之人无侵略之心,慢慢地又匿了回去。我正庆幸自己抢得及时,一股强烈的吸附力就把我从石头上吊了起来。我被重重地掼在了地上,摔了个昏天暗地,又被疾风一扫,撞在了结界边缘,猛地送回地面。 我接连摔了几下,七窍都涌出了粘稠的液体,舔了舔,是血。 “这牡丹的皮,我用着甚满意,你非逼我把它毁了。我不管你是谁的人,身份多么特殊。和我作对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女帝强提灵力对付我,牡丹的驱壳不堪重负,炸裂成碎片,肉块四溅。其间的血腥足以令任何一个正常人吓晕过去,然而,看着那一堆血肉,我的心里一片宁静,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了杏衣少女纯净如雪的笑容。千雪,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笑话我的软弱无能吧,我竟然有点想念她杀人的样子。 奇怪…… 为什么会想起她? 或许是死亡降临,总会缅怀一下故人。那一身清丽的杏黄,冷酷中透着一点暖意,是漆黑的宫殿里唯一值得怀念的颜色。 牡丹的身体败亡后,血雨下走出了一个身材枯瘦的女子,空有一具骨架,骨架上绿雾环绕,正是魑魅的真身。 “我需要一张新皮了……”虽然她的两个眼窝是两团翡翠火焰,但我知道,她是在看着我的,“咦,你和画中的人有点像啊,那是血君大人要我请回去的……” 趁她半蹲下来,把脸凑近我,想要看得更仔细的那一刻,我完成最后的挣扎。 所有灵力自丹田识海流过,聚集在右手,我挥伞刺了出去,伞尖没入绿雾,刺穿了她的骨头,发出刺耳的“噗呲”声。“听说魑魅的骨头用来铸剑很不错,谁死谁活还不一定!”这伞是个不寻常的宝物,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很喜欢,虽然这一击没能杀死女帝,但见到她痛苦扭曲的样子,我已经满足了。 女帝小腹上插着伞,绿色的血液不断地流出来,被伞所吸收。 “算计我!你去死吧!”盛怒之下,她没有管身上的伞,而是凶狠地扑向我,用手掐住我的脖子。那是一双锋利如铁的利爪,我放佛听到了自己粉身碎骨的声音。 知道要粉身碎骨,可再也没有多余的灵气去抵抗。 我真够弱的。 就在女帝对我用力的那一瞬,面前闪过一道无法形容的白光,比月光更冷酷,比星星更耀眼,那种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任何人见了都要屈膝臣服。 它弹开了骇然大叫的女帝,挡在我的身前,残忍地炙烤着她的每一寸骨骼。 而后,迅速消失。 采石涧陷入了诡异的静,直到“咔哒”一下,女帝的头骨发出声音。 “这、这是……‘那位陛下’赠与的护身符……为什么你会有……咳咳!”她已经烧成了一具焦骨,舌头也开始融化,含混不清的遗言饱含敬畏,“难道您……您就是他的……”最后的话没有说完,她的头颅落下,滚到一边。眼里的火焰湮灭时,黑漆漆的眼窝还森然地朝着我锁骨的方向。 变故来的太突然,我震惊地呆在原地,过了很久才低头去看所谓的护身符。 那是画骨玉。 几番挣动,它滑出了我的衣领,整块落在外面。 第15章 番外:莲烬·桃花雨 沧溟水流经小月山,一直通到冥界,是忘川的起源。 因而,沧溟水就是弱水,弱水有毒,寻常人泡在里面,骨头都要烂掉。 千雪听到消息后,一路狂奔,赶到的时候,梨花姬已经跳下去了。 滚滚的水面,不见人影。 优昙拉着她哭。 她望着岸边一群瑟瑟发抖的人,莫名的恐惧漫上心头。 “帝尊呢?” 优昙指了指湍急的流水。 千雪的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死灰。她趴到在岸边,一动不动,仿佛要从细细的水声中听取什么。 黑夜变成白天,白天变成黑夜。 她不知道趴着听了多久,水中忽然起了一个漩涡。 “帝尊!” 千雪爬过去,她不敢起身。 莲烬挂着一身水珠,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如凄厉的白雪,水滴沿着下巴,滴答,落在了她眼前的土地上。 他的目光越过千雪,落在优昙身上。 他说:“我在禁地上开了传声孔,方圆一里的声音都能听见。你和她说了什么,我都知道。” 优昙吓得软摊在地。 她哭着说:“我错了帝尊!我不该……” 莲烬说:“背着我去沧澜山,毁了那些花木根基的,是你吧。” 优昙哽住了。哭是博取同情的手段,她不敢再哭,她知道,他不会再同情她。她闭上眼睛,等待宣判。半晌,他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你就去把她找回来。” 他说:“找不回来,就一直在沧溟水里泡着。还有你,千雪,我让你看着她,你是不是也恨不得她死?你也去水里泡着好了,你们要是找不到她,就都不用回来了。” 千雪呆呆地望着莲烬。 他不是一个轻易动怒的人,上一次发脾气,还是因为夜君。可现在,他的语气很平静,眼里也毫无波澜,只能从他的话里判断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漠然地看着她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优昙“扑通”一下跳了。 轮到千雪。 千雪说:“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您在亲自准备婚宴。刚才影姬把我叫过去,我才知道请柬已经送出去一部分了。” 她急切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册封皇后只是说说而已,她自己也不在意,我还想等她伤好了,就偷偷带她走——”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气,你要带她去哪里?迎着他凛冽的目光,千雪咬牙:“反正,我和她一起走!” “……” 死就死吧。已经是死过一回,不得不用女体屈辱的活着,再死一次也不会更糟了。她大着胆子说:“这世上能为桃花精好的,只有我一个了。我带她走,是因为她要的东西,您给不了。她够单纯,也够贪心,什么是天恩浩荡,无上尊荣,您许她的东西,根本一文不值。皇后之位她看不起,她希望得到您的心。” 而这是不可能的。 魔帝陛下不会爱任何人,这是天神的诅咒。几万年来,他除了自己,谁都不爱。不是因为莲烬无情,而是因为他无能。 永生不死,无痛无伤,感觉不到悲伤,自然也没有多少快乐。他最大的快乐就是造出了夜君后,看着他代替自己,恣意妄为地去爱恨。毋庸置疑,夜君也只是一个玩具。他摆弄他的命运,只是好奇他的反应。夜君哭,夜君笑,他们的脸一样,就像看到他自己。会热衷这样无聊而邪恶的游戏,只是因为那些情感,他都没有。 莲烬玩得很投入,他几乎忘记自己是个残疾。没有人敢提醒他。 所以,魔界的人可以崇拜他爱他,也可以为了爬上他的床而争宠,却没有谁会妄想得到他的心。她们不敢,那是禁忌。 可怜的梨花姬,败给了莲烬的演技。她爱的“天神”只是个幻影。 千雪说:“与其让她痛苦,不如放她走。” 莲烬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河水,良久,苍白的嘴唇送出一个残忍的音节:“不。” “我不能放她走。” 就像身处泥沼的人攥紧绳索,藏匿黑暗的人向往光明,迟暮的老者痴迷少女的身体。她的存在,让他觉得长生不死或许不是一种煎熬。 千雪哑然:“决定了是她吗?” 梨花姬可真不是皇后的好人选啊,她心思敏感,又很偏执。把她逼到了这种境地,再想哄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莲烬看着远方入神,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质问。 她在心里叹气,好吧。 她明白他的意思。 魔界的美人多不胜数,单论容貌,梨花姬根本排不上号,甚至,同样一张脸,妖女离的一颦一笑都是风情,比她更引人垂涎。可是梨花姬,她和她们都不一样,她是只属于莲烬一个人的,她看他的目光,如同两道阳光,直勾勾地照进灵魂里。 千年顽冰也要融化。 千雪第一眼看见她,就有自惭形愧的感觉。 然后就是嫉妒。 那是一种想哭的嫉妒—— 我再活一万年,十万年,也不会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吧。 魔界没有真情。 有的只是合欢宴,发情期的男男女女,还有遍地废弃的残肢百骸。久而久之,心生荒凉。 沧溟水对千雪来说不至死,却会烧伤经脉,有损灵力。 她见莲烬没有松动的意思,心有戚戚。 她请示说:“我沿河搜下去,河边没有,就去别处找。” 她说:“妖魔道上全是我们的人,梨花姬跑不了的。” 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毒水,凌乱的发丝贴着脸和脖子,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们的帝尊鲜少有这么狼狈。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待了很久,奇迹没有发生。 沧溟河迎来枯水期,浅浅的一层只漫过胸口。 优昙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看不见的地方,皮肤已经溃烂。 路过的魔君笑她:“叛逃吧。说不定梨花姬早就死了,你打算永远困在水里?” 优昙嘶声道:“我却希望她别那么容易死。” 沧海桑田,此情不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每年这个时候,白夜都会来沧澜山刻字。 妖女离、纪梨,从魔界追到人间,他们爱了两世,岂止沧海桑田。是莲烬,为了让他回到他身边,用尽手段把他们拆开。而今天人永隔,只剩他独自品尝尘世孤苦。 三百年来,日日夜夜,辗转思念。 这本是他一个人的回忆之地,而今对面却站着另一个旧地重游的人。 白夜笑了:“怎么,还没有找到你的小宝贝吗?” 魔界发生的事,他多少知道一点。十一重天发出的喜帖,有他的一份。没想到新娘子说没就没了。天大的讽刺。 莲烬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夜说:“这么急着要我归位啊,那可不行。纪梨为我承受天雷,魂飞魄散,我欠她一条命。如果你不能替我还她,我绝不会回到你的身体里。”他是莲烬一魂一魄造出来的东西,倘若被收回,就要和莲烬共用一个身体。他的意念会在他的身体里逐渐被冲淡,被融合,被吞噬,直至消失。没有还清情债之前,他怎能从这世上消失? 莲烬说:“返魂术就要生效了,你要尽快去了结其他未结之事。” 望着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样的脸,白夜失笑。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看来你是真的很着急啊。让我猜猜,为了什么。”白夜故意拖长音调,笑嘻嘻地,“拥有完整的魂魄,你会变得更强。听说,魔界在和东君抢七大圣器,如果你不愿神尊临世,毁了一件便是,可你偏偏想开天门,见神尊……” “那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白夜猜不透他缘何要去面对老仇人,随口道:“总不会是为了那朵小桃花。。” 然而,冰冷高傲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丝破绽。 真是一个无情的帝王。 回到魔界。 莲烬说:“魔族缺人,还是缺别的什么?守着妖魔道有什么用?你们不会去人间找吗?人间没有,就去仙门。再没有,你们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魔君魔将们不敢做声。 想想也是无奈。 找人不比打仗,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影姬私下问千雪:“为什么不把梨花姬的画像张贴出去?遮遮掩掩地找,什么时候是个头。何况她是故意躲着。” 影姬说:“画像一旦张贴出去,她就藏不住了。” 千雪说:“你总是忘了我们仇家太多。我们不能置她于险境。” 影姬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昨天晚上,帝尊去了合欢宴。” 千雪讶然:“怎么会?” 影姬说:“他真的挑了一个女人侍寝。” 发情期的魔族,是合欢宴的常客。 那是他们挑选情人的地方,场面yin乱。莲烬一连去了七日,每一日的女人都不尽相同,甚至一次带走两个。 “帝尊不愧是帝尊,亏他能吃得消。” “阿银,你在帝尊的寝殿里呆了一晚上了,说说看,感觉如何?” “你可是纯血魔族,如果怀了他的孩子,就没有梨花姬什么事了。” 意外被选中的魔女隐忍不语,另一个侍过寝的女人和她目光一撞,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果然,她们连床都没能上得去,谈何怀孕。 莲烬很快便对合欢宴失了兴致。 深渊大殿里住进了一个身份神秘的女子。 柔亮的乌发,青白色的皮肤,透如水晶的灵动眼眸。 千雪第一眼见到她,就叫:“纪梨!” 她皱了皱眉头,说:“我现在的名字叫离。” 离枕在莲烬膝上,乖巧得像一只小鸟。 莲烬很满意这只面容精致的玩具鸟,走到哪里都带着。 影姬和千雪说:“我总觉得她不是离。” 这只小鸟过于纤细,眼里藏着淡淡的光晕,只有看到莲烬时,才会亮起。 真正的妖女离,不是她这样。 她让人想起跳了沧溟水的那一位。 梨花姬至今杳无音讯。 也许,他已经对她绝望了。 离说:“她们看我的眼光好奇怪。” 莲烬微笑:“复活你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差错,你还没有恢复前两世的记忆。” 他说:“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会慢慢想起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她的心口。 风是凉的,眼是热的。 离靠着摇椅不说话。 这是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每当我要想起什么,就忍不住流泪。 我不想要那些悲伤的回忆,我希望你快乐,我的陛下。 聪明的离,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那位素未谋面的梨花姬,莲烬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却是他心里最惦念的人。 “最惦念的人?”千雪讽刺地笑。 她说:“算了吧。也只是一个合他心意的玩物而已,不比谁高级。” 为了让离放心,又说:“帝尊对女人的耐心有限。梨花躲着不肯出现,我也没办法。起先他还会亲自去寻,自从你醒了,他就再没问过她的踪迹。想必是死心了。” 离摇头说:“你千万别这么想。” 她们说的话,莲烬全听到了。 他站在阴影中,没有辩驳。 森冷的目光透过空旷的殿宇,仿佛看见一双炽热的眼,正穿透云层注视着他。和那双眼睛遥遥相望,他的神色不由得柔和起来。 眉头舒展,唇角上扬。 竟是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小梨花面前逢场作戏,他甚至也这么认为。 可是,相守沧澜山的岁月,都是真实存在的。 那些快乐是真的快乐,感动是真的感动,一如看着她跳了沧溟水,他不假思索地跟着跳了下去,那一刹那的疯狂,只有自己知道。 弱水浸湿身体,麻痹了神经。 他在滔天巨浪中喊着她的名字。 她消失了两年,他的失望和气闷,一天比一天清晰。 这些都不是戏。 她解开了他的诅咒,却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悬崖。 如果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一定要拉着她,一起下坠。越绝望,越纠缠。 初春的黑夜里,十一重天罕见地落下两个惊雷。窗外飘进的雨粗暴地打在莲烬脸上,他若有所感地睁开眼。 茫然地对着雨幕,听狂风掠过的声音。 忽然,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莲烬坐起身来,瞳孔里露出兴奋的光芒。 “画、骨、玉。” 感觉到了,他残留在画骨玉上的意念。那是一道护身符,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杀意,就会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还活着,带着她的画骨玉,他就知道是这样。 莲烬元神出窍,顺着意念追过去,不消片刻,心中有了答案。 天机崖密宗。 呵,小梨花。你可真有本事。 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吗? 早在沧澜山时,我就托梦让你逃。那时候你不走,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迎着冰冷的雨滴,他缓缓地眯起狭长的凤眼,无声无息地笑了。 第十五章 血吻 随着时间的流逝,九曜七劫阵也因没有力量支撑而式微。山涧的风穿过生门,刮起了脚下的尘土。这一阵风迷了我眼,粗噶的颗粒磨着眼皮,想流泪,却很干涩。我扶着膝盖坐了下去,不光眼睛很痛,喉咙更是干渴。消耗过剧引来识海干涸的感觉和法术考试上打完夏紫灵的感觉很像,只是这次时间拖的更长,精神上的波动更大些。 “梨花,梨花,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呼唤着。 ——是谁?不管来人是谁,我都得抓住他,让他想办法救我。 混乱中,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一根鲜活的,跳动的,大血管…… 仿佛看到了生命在流淌,我两眼放光,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似乎在为别的事情而感到懊恼。“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该早点赶来的,我不知道是你,我若知道你有危险……我……” 这声音虽然轻柔得很好听,但和那细白的皮肤里包覆着人血诱惑相比,稍显聒噪了。 为了让他闭嘴,我一口咬在了他颈侧的大动脉上,引来一阵申吟。 “梨花!别乱来,这里……不可以!”他僵硬地按住我的头,一边推诿一边低声叫道,“你疯了吗?快放开我!掌门师兄正朝这边过来,他要是见到你这个样子……” “那就在他来之前把你吃掉!” 我过于兴奋,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斜坡,竟然拉着他往下滚。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坚硬的冻石,他一掌把那些石头击碎,强劲的推力带着我们又下坠了一段路,我似乎不怎么痛,反而有点高兴地想,这样就没人能打扰到我们了。 潮湿阴冷的涧底,万籁俱寂。 我不知节制的吮吸声显得格外清晰,这样甜美的血液似曾相识,一旦尝到了就无法停止。“呃……”我打了个饱嗝,满嘴都是浓重的血气,好香啊,我一直觉得食物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犯规的美味?我再度舔了舔嘴唇,身下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表情。“我说你,不会真的想把我吃掉,杀人灭口吧?” “……” 他这么一提醒,幸福感顿时降低了好多。 如果是别人,我说不定就杀人灭口顺便栽赃给女帝了。可这张即使失去血色也赏心悦目的脸,不是曲寄微又是谁?就算可以,我难道下得去手?我看着他漆黑浓丽的眼睛,毫无底气地央求道:“别说出去。”然后,不等他回答,俯身咬了下去。 他浑身一震,说不出话。 因为这一口,我咬的是他的嘴巴。 忘不掉掌门意味深长的眼光,忘不掉黑暗中滋生的风言风语。我本来很抗拒这样的事,更不想成为曲寄微的污点,可现在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能让他无话可说,我能付出的代价只有这么多。希望他不要觉得我恶心。身为妖怪的我,就是这么卑劣。 余光扫到他因为吃惊而呆滞的神情,我心头闪过一丝愧疚。很快,我就闭上了眼睛,像吸食血液一样,慢慢地啃着他的嘴唇。 舌尖轻轻掠过,碰到了柔软的唇瓣,是一种温暖而真实的感觉。 就像冬至的阳光,慵懒缓适,循序渐进,不知不觉就被包容其中。我居然不讨厌和他亲吻的感觉。唯一在意的,是不远处凌乱的脚步声,可能是有人寻过来了。我紧张地抓紧了曲寄微的衣领,生怕他忽然起身把我给卖了。 “别说出去。你想怎样都可以。”我枕在他身上低语。 他很听话地控制着呼吸,而后手臂一用力,换了个姿势侧身抱住我,细细地吻着我的脸,少顷,我们又口唇相碰,深深地吻在了一起。我想到了络络丢在床底下的传奇话本,里面有一则狐妖化作人形勾引书生的故事,月黑风高,一见倾心,书生为美色所惑,让狐妖掏干了身子,曝尸荒野。那本书把妖精们写得很坏,蛇蝎心肠没有一点情义,看了令人生气。可是这会儿我却想笑。 故事里的书生对送上门的女妖一点抵抗力都没,据说这是男人的天性。 小师叔不是圣人,他果然吃这套。 只是,这个吻太缠绵,也太温柔了。我有些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 直到。 脚步声徘徊在斜坡的上方,灯影晃动,人声嘈杂。有人大叫,他们发现了女帝的枯骨。玉如意暴躁的吼声几乎穿透整座采石涧:“死几个了?尸体都在哪?还有没有失踪的?唐九容呢,他滚到哪去了?!”头顶的碎石被震下来小几块,砸到了脑袋上。 我解开衣带,拨掉内里的盘扣,把衣服拉下肩头。 虽然早有准备,但衣果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看来狐妖铯诱书生的时候,一定不是冬天,否则冻得嘴唇发紫,鼻头通红,还有什么美感可言。 察觉到我在发抖,曲寄微把我摁在怀里。 他埋在我的耳后吸了一口气,轻声呢喃:“花的味道。” 我以为他伸手是要继续脱我的衣服,他却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拉了上来,像包裹婴儿一样,把我严严实实地裹住。我难堪得只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可惜他的动作太温柔了,让我无从发作。 他说:“这里很冷,不是报恩的地方。” 我抿着嘴唇,反驳不了。 玉如意他们正在处理女帝的残骸,迟迟未走,他可能觉得我受到的惊吓还不够,很认真地告诉我:“女帝奉命出来找人,身上带着一幅莲烬亲笔画下的未婚妻画像。” 我断然道:“那和我没有关系。” 女帝已经烧成了灰,画像当然也一起变成了灰。 “不知他用了什么材料,画像完好无损。”曲寄微抽出一卷小巧的卷轴,递到我手里,“这是没有办法毁掉的证据,你要把它收好。” 我握紧卷轴,不敢打开来看。 身上已经不太冷了,脊背却有丝丝凉气。 “梨花。”他叫我,语气中竟有委屈和不甘,“我只在意一件事,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搜山的人举着灯往我们的方向走来,光线照在石头上有些刺眼。我盯着那逐渐靠近的光,不带感情地回答他:“仇人,落到他手里还不如死了。” 我和曲寄微一同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玉如意见到我,当即露出“你没有遇难真是遗憾”的神色,尤其是当他得知我和女帝撞了个正着,却还能完整地站在他面前,脸色更是严峻得不行。 “把她丢到无垢水里泡两天,谁知道是不是被妖魔附了身!” 无垢水取自昆仑山瑶池,也称验妖水,人碰到了没事,若是妖魔之身,泼到一点就会灼烧至冒烟。我是受不起这种罪的,但又不能表现得害怕。幸而掌门只把这个建议当作玩笑,任他发泄不满。他只执着于一件事,“究竟是哪路神仙路过,给了那女魔头一个痛快?” 说罢,他刻意看了一眼曲寄微道:“总不至于是你,一点美感都没有。” 女帝死成那个样子,小师叔说是他杀的反而可疑,没必要让他背这个锅。我当着大家的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认了下来,没有神仙,是我自己救的自己。在场的每一个人脸色都格外精彩,因为这是比小师叔一把火灭了女帝更不可思议的事,就连玉如意都不知道该不该讥笑我了。“我们看得很清楚,女帝不是失足摔死的,也不是被你那简陋的阵法困死的。她死于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你还是老实点好。” 我正欲争辩,春杏堂的老神医就带着两个药童来了,“孩子们身上带着伤,你们就不能挑个正经的时候问话?”老医生脾气古怪,玉如意不好和他抬杠,只得嫌恶地挥手放我和他走。 冬夜过去,四面环绕着温暖的空气。 医馆里有许多气运屋,处于群山落势,地底下却和青要山的水灵脉相通,是风水上佳的疗养之地。我占了一间药香扑鼻的气运屋,在重火炭的烘烤下,身体恢复得很快。淤堵的经络打开了一条小道,事先吃下的须弥子沿着小道贯通身体,有些微的刺痒感。照掌门的说法,那是须弥子在治理内伤。 其间有小药童进来替我把脉,我谢绝了她的好意,问起了其他人的情况。 她顿时就红了眼睛。 遭到女帝袭击的小老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两名弟子不治而亡,四位道行被夺,沦为废人,还有六位受了轻伤,正在隔壁救治。这在天机崖上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严重事故,掌门已经写信给术士会的各位执事,认下了疏于防范之罪,就是不知道女帝的死能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络络怎么样了?” 比起其他杂事,我更关心这个。 小姑娘眉头舒展开来,“九容师兄巡山的时候及时赶到,把络络救了回去。魔女对她施了傀儡术,她现在精神很差,不过不会有大问题。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她头脑不清楚的时候把师兄当成了你,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是我不好,我之前骂了她。” “络络的脾气谁不知道,你放心吧,有九容师兄看着她,用不了多久怒火就会转移到他身上的。” “怎么会,毕竟是三师兄救了她啊。”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女帝没有抽干她的道行,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把这个功劳让给唐九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好的一个除夕,以这样的方式收场,我没有感到轻松,只觉得这些祸端都是因我而起,杀死女帝也于事无补。曲寄微在掌门面前对我的身份只字不提,无异于包庇了罪魁祸首。他心里一定十分难过。他最后那么问我,我最后那么回答,我和他都明白,除非莲烬大发慈悲放过我,否则,梦魇才刚刚开始。 所以说,小师叔,你准备一直保护我吗? 你这么对我,是不是因为我有这样一张脸?和纪梨一样的讨人喜欢的脸? 药童离开之后,我把门反锁,确定窗户全部关闭,才脱掉衣服走进热水里。 重火炭催生的粘腻感,只有反复地揉搓皮肤才能消除。我浸泡在水里,越是嫌弃自己脏,就越是不想出来。手搭在心口,拂过凹凸不平的疤痕,指甲磕到了画骨玉上,我一把握住它,有些愤怒地用力。玉石却用它不温不火的触感笑我,梨花姬,你确定离开了我,还能体面地活着吗? 于是我吹了吹浮在澡盆里的一层白雾,对着水面的倒影,茫然地睁大眼。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观察这张脸了,噩梦一样的脸,哭和笑仿佛都不是我的。唯一的好处,它确实美得灵动别致,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 发如黑缎,肤如白玉,五官没有格外惊艳的地方,却也没有一丝瑕疵,这在女妖中也算的上是好看的,并且没有俗气。狐女以美艳闻名于世,但美得很俗,经不起细看。 “纪梨,你长得太聪明了。” 我咧嘴对自己笑了一下,特别假。 可热水红润了脸颊,假也假得活色生香。 我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风情万种,而是嫉妒和恨意。 第十六章 越境 因为事先服下了须弥子,又饮下了足够多的人血,我的内伤好的飞快,没几天便搬出气运屋,和师兄们一起上课去了。 虽然掌门说不用着急,但我不想浪费时间。摘星不易,脱胎换骨更是百年后的事,长远的顾不了,现在,我只能现实一点,有多少学多少。比起身份随时会暴露,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赶出去的危机感,我觉得早起出晨功不算苦。通往书院的路上总有比我更早的人,他们当中不乏天才,有真正只学了两三年,就和我一样在玄位的,我这个七师姐没有理由倦怠。 “七师姐真的一个人打死了女帝?太彪悍了吧。” “谁知道呢,她法术考试的时候就很彪悍,替死鬼不是一般人用得出来的。女帝没想到她会一些魔族邪术,不小心中招也是情理之中。” “太厉害了!” “这很厉害吗?当时女帝受了牡丹妖的反噬,正在发疯,换作是谁都能趁虚而入。要不是小师叔去的晚了,这功劳肯定是我们小师叔的。” “你的小师叔把她救了,还把功劳让给她,你在这里花痴个什么劲呀。” “我崇拜小师叔是我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他喜欢梨花是他的事,和我没有关系。我就是这么伟大,就是这么伟大~” …… 人高马大的小师弟捏着鼻子,挺起一“平”如洗的胸,大声叫着“我就是这么伟大”,气得一大群女弟子追着他满院子跑。我不由得停在路边看热闹。 “你这么稀罕我,我怎么不知道?”一只手从背后把那高大如狗熊的师弟给勾住了,曲寄微笑嘻嘻地揽着他道,“一会儿上课,你就给我站着当施法对象吧。” “师师师师叔!?怎么是你?如意师叔呢?” “他出门干活去了,怕你们这些猴子不老实,让我帮忙看管两天。”所谓干活,其实是去术士会那里消除除夕夜的不良影响吧,据说夏紫灵的母亲对密宗的安全极度的不信任,怀疑我们有内奸,尽管当天晚上并没有她女儿什么事。 早些年,术士会是由国教一手操控的,魔族瓦解了国教,人类帝王就不敢再尊新的教派了。术士会名义上归朝廷管,实际上只是类似于“武林盟”一样维护修行界秩序的组织。只要掌门的态度够强硬,术士会再不满,也插手不了天机崖的事务。玉如意被派去那里唱黑脸,我很放心。 “什么?小师叔你终于肯教我们怎么打女帝那样的魔怪了吗?” “你想多了。《灵界地域发展史》,你这么结实,我会把你变成苍梧山的。” “……” 曲寄微收获了一片嘘声。灵界的地理是世上最无聊的,再加上一个“史”字,我能睡整一节课。只能说,多亏我和他们不是一个班的啊…… “小师妹,你竟然来的这样早。”朝我走来的人是六师兄桑薤,他只有十四岁,因为修《太阴经》小有所成,基本停止了发育,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跟个小丫头似的。他这一声“小师妹”叫得我差点没反应过来,可左右没有别人,我只好让他占了这个便宜。 “辰时也叫早吗?” “当然。辰时算是晨习时间,来了也只能自己打打坐。师父卯时才过来上早课呢。” 绕过普通弟子出晨功的地方,一直往后走,有个古意盎然的菩提院,桑薤说,按照规矩,师父没来之前我们应该坐在里边的菩提树下看书冥想。“不过这大冬天的,愿意跟这杵着的没几个,也就我和你五师兄这种喜欢打架的会跑来过过招……” 他还没说完,我就看到大树下有个半裸着身子的男人在舞剑。 “五师兄?”他是真不冷还是在磨练意志? 吓得桑薤师兄赶紧捂住我的眼睛叫道:“羽然!师妹来晨练了,你能不能注意点?!”树后一阵凌乱的响动,等他松开我时,五师兄司徒羽然已然衣冠楚楚。“抱歉,我习惯了这里只有我和小六,忘了你是个女弟子。” “……” “你这歉道了不如不道。”桑薤师兄对我说,“小师妹别往心里去,这呆子立志修大道,在他眼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分。” 见司徒羽然脸色不对,忙转了口风道,“挺好的,你五师兄是个守规矩的人,和那些因为菩提院没有师妹,连课都懒得来上的混账家伙比起来,好太多了。” 结果这一堂课真的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谢欢和唐九容这两位名满天下的大通灵师该学的已经都学了,自然是不用来。傅星武见钱眼开,只要有妖魔可降,就坐不住出门赚赏金去了。四师兄上官泽正在突破大星位的节骨眼上,号称闭关渡劫。 掌门看着我们三个勤奋的好学生,颇有感慨地点头道:“那么,我们今天就来讲讲越境杀人。” 虽然我不知道曲寄微讲课是否有趣,但这一听就比《灵界地域发展史》有趣多了。 因为灵力是施法的基础,所以我们妖灵也和人类一样,以自身可以感知到的灵力划分境界。作为一个妖怪,我凝魄化形渡大劫,等同于术士中的通天。和我同境界的妖怪中,能打败我的人不多,若要解释其中的奥秘,就是同境界中大家感知到的灵力都是那么多,但我能把这一境界中的大部分灵力化为已用,转化成攻击力,而有的人感知到了却用不出来,这就是差别。这一点用凡人的境界来解释就更直观了,大天位、中天位、小天位,同样都能感知到“天位”这种强度的灵力,你能使用大部分,就是大天位,那些初窥门径运用不灵活的,只能是小天位。 简而言之,境界代表你感知到的灵力强度,在同一强度中,按转化能力也分一二三等。 但这个三等不是绝对的,有的法术只依赖强度。因而同境杀人并不稀奇,若是对敌经验不足,大极位也是有可能输给小极位的。 越境杀人是指境界低的人杀了境界高的人,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但不是没有。 “事实上,干通灵师这一行的,免不了会遇到需要越境杀人的情况。接了降妖令,却发现对方境界在你之上,或者说明显比你强,那该怎么办?”掌门郑重其事地建议道,“逃为上策。越境逃跑实施起来要容易得多,再光荣的任务也不值得我们付出生命,我希望大家永远牢记这一点,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活着回来。确认陷入绝境,再考虑接下来的对策。” “说白了,就是借助外力。术士行走江湖离不开符纸法器,一张标准的雷咒符,足以对付法力不高的小精怪。再有就是百物斋的制器师精心打造的刀剑、香烛、收妖器……”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密宗有一种召唤术叫做借鬼兵。” 然而鬼灵是不能轻易打扰的,掌门在空地上插了八面招魂幡,飞沙走石地招来成片死虫子,若不是我跑的快,就要被吹一脸,不幸中招的桑薤师兄抱着一棵树不停地干呕,司徒羽然最淡定,身边点了一圈火噼噼啪啪地驱邪,看得掌门直摇头:“瞧你们这出息。” “就不能召点美好的东西吗?!” “古战场能有什么美好的东西?” 意识到那些虫子有可能是腐尸身上长出来的…… 我们集体吐了。 好不容易熬到自由提问时间,我松了口气。 两位师兄埋怨掌门密宗有这么强的法术早就应该拿出来分享,学什么五行术打基础,根本没有必要。气得师父拔起招魂幡在他们脑袋上敲打,“你以为什么情况下会需要越境杀人?敌人把你逼到放心头血祭鬼兵,你就等于是死了!记住我的话,打不过先逃命,不到要死的程度,不许动用这种有违天理的法术!”他来了个大喘气,不怀好意地冷笑,“忘了提醒你们,为什么对方境界比你高?他有的东西你没有,他会的东西你不会!你想打败他,只能靠运气!所以说,轻易不要拿自己的命来赌这微乎其微的成功率。” “有这么难吗?梨花师妹,你怎么看?” “我?” “对啊,女帝的境界难道会比你低?” 桑薤双目炯炯地看着我,我只能让他失望了。我扶额道:“我也不知道我这算不算越境。我一直觉得我是某位上神大仙的转世,身负重任却不能张扬,平时看着没用,关键时刻就突破封印爆发了。我宿命如此,你学不来的。” “……” * 一直没有机会解释这件事,我还纳闷掌门为什么不再追究。等到一天的课程结束,他单独把我留了下来,我知道该是陈情的时刻了。“师父,我能赢过女帝全是因为夺了她那把伞,那伞白底红花,实在是太可疑了……” “你做的不错,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原本是想问他捡到东西了没有,没想到事情确实有这么严重,我的怀疑没有错。 “所以……那真的是七圣之一,地狱伞?” 掌门凝重地说道:“那当然不会是别的伞。你想想看,你是怎么杀死女帝的?普通的法器会有那样的威力吗?天底下只有地狱伞能用伞花吸取灵力,瞬间释放。只是,地狱伞是认主的法器,女帝用来对付你,怎么会中途脱手?” 我不敢说救我一命的不是地狱伞,我也没学会使用它的方法。 但是很奇怪,我确实是把它抢过来了。 见我一脸迷茫,掌门反倒笑了,他一抬手,陈列架上落下一个长方形的降香黄檀木匣,匣盖划开后,一把看似平凡无奇的伞静静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心中有种躁动的情绪,让我失礼地伸手去触碰它。伞中的花瓣抖动了一下,探出来包住我的手指。 但很快,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舔了我一下,我觉得有些痒,就把手缩了回去。 掌门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地狱花最是邪恶,修为不够的人无法驾驭。想来那女帝是自不量力,没能控制的住其中的力量,才把性命搭了进去。” 他的笑容中有一种“看,你果然不行”的意味。 可我强烈地觉得,那花瓣只是在和我闹着玩。我二话不说,上手去取木匣中的伞,就在柔滑的伞身落在我掌心的那一刻,掌门脸色大变地阻止道:“当心!!!” 烛火摇曳,书架乱颤,很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我吓得不轻,抛下地狱伞,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 可是…… ……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心疼地把伞拾起来,“师父,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师父的手颤抖地指着地狱伞,再颤抖地指了指我,老半天才吹胡子瞪眼道:“我看你猜测得没错,你可能真是个大神转世。” “……” 第十七章 殊途 从菩提院出来,天色还早。我打算去气运宫探望络络,可又怕她见到我不高兴,踢踏着脚在雪地里来回走,老神医驯养的雪豹经过我时,露出了十分不解的神色。没多久,屋里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问:“谁在外面?” “是我。” 我推门走进去的那一刻,络络端坐在床上,伤病中的她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乱,泛白的小脸上,黑亮的眼睛瞪着我,满怀敌意。“你来干什么?不是觉得我别有用心吗?” 你不是也骂我怨妇脸吗?何必那么记仇。 我低头盯着对面道:“我后来去找你了,女帝没把你怎样吧。” “你都没有被怎么样,我哪会被怎么样。” 她从鼻腔里哼出声音,“一个人把功劳全占了,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我在心里叹气。看来我还是来早了,大小姐气并没有消。那让她再冷静三天。我转身要出去,手搭在门栓上,她又不乐意了,“你去哪?”还说我是怨妇,自己此时此刻就是气鼓鼓的怨妇脸。我吭哧一下笑了,慢慢地坐到了她身边。“我看你好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搬回去?总不能一直躲着我。” “你污蔑我,别以为我会这么算了。”为了和我拉开距离,络络往床尾挪了挪,我只好跟着挪一挪,她红着脸道,“而且我没好,你说传声海螺是我的,我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其实我知道不是你……”我正想说下去,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了。 一卷寒风迎面而来,我和络络都吓了一跳。 曲寄微看到我们并排坐在一起,焦灼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了,不等我开口问,他定了定神道:“你们没事就好,女帝的尸骨不见了,我怕……出什么问题。” 那道摧枯拉朽的强光让女帝死得不能再死了,他这么一说,令人毛骨悚然。 可怕的不是她自己复活逃走了,而是还有同谋。 密宗是这么容易进来的地方吗? 络络首先从愕然中反应过来,朝曲寄微挤眼睛,“噢?要是女帝没有死,她最可能会冲着谁来呢?你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难道是良心发现,怕我出问题?”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你爹把你交到我手里,我当然担心你的安全。”他似乎察觉到自己闯进来实在是太失态了,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异常,你们小心点,尤其是你,络络——不许再一个人乱跑了!”说完,也不看我一眼,走的飞快。 络络抽搐着笑道:“欲盖弥彰。” “……” 这样也好。至少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心灵曾受到过多严重的伤害。 我没有试着和络络解释我和小师叔的关系,那夜过后,我一直没见着他,方才他刻意回避,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 天不曾放晴,桃林里荡着零星的白,像花不是花,似雪不是雪。那是记忆中的萤火,总是随着笛音飘起。一片冰凉的东西掉进衣领,是水,树枝上挂着几丝冰柱,眼泪一样默默地往下滴水,很快它们就又全冻住了。山间起了一阵白雾,炊烟一样浩浩荡荡地覆盖住了我的视线,覆盖住了我,渐渐地,天地都覆盖。 萤火消失,笛声停止,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弱了几分。 如同在云端行走,我在茫茫的大雾中失去方向。 “再往前一步是深渊。” 听到这样的提醒,我并不吃惊。缓缓地转头看着身后的影子笑。“来你这里,我一个人会迷路。” “这次看到什么了?” “……” “你一直往前走,前面是悬崖也不在乎。” “我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团雾。”这团雾,是我心中的雾,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他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没有上前的意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隔着雾道:“我知道我不方便来这里,但我一路上……” “没关系。”他轻声道。 为了让他安心,我还是说:“我一路上很小心,没有人知道我来沉浮境。”想起他回来的时候,故意和我擦肩而过,装作不熟,但一牵扯到说情,哪里能逃得过掌门的眼睛。出了传声海螺和女帝的事,连路人的眼睛都蒙骗不了了。我走得这么小心,却是应了络络的话,欲盖弥彰。 “就算是如意师兄看见了又能怎样?”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别的我不害怕,我怕的是你啊。” “……” 我长出一口气:“小师叔,你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来密宗。来之前我动机不纯,密宗奉行杀戮之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我想借机报复魔族。但后来我一直聚不起灵,报复的心思就淡了。我不愿意走,是因为留恋这稳定安逸的生活,若不是女帝的出现,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妖,是不适合在人间久居的。这几天我总在想,莲烬要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找上门来了,会不会给师门带来不幸……我比你更害怕。你与掌门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伤害你们,我会找机会尽早离开的……” 密宗虽好,我却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妖。 “密宗受命东君,有神力庇护,早已不同于红尘浊世,你在这里修行没什么不对。若害怕魔族报复,恐怕我们早就封山关门了,何必以诛邪为己任?魔祸闹得最凶的时候我们没有低头,现在更不会。我说的害怕,不是你想的那种害怕。” 自见面起曲寄微就一副和我打哑谜的姿态,我最看不得他欲言又止的消沉模样,不禁笑道:“怕我吃了你?” 我以为他会回我一笑,化解尴尬。谁知他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不自在地看向远方。 这就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黯然道:“到了嘴边的问题不敢问,想说的话不好意思说,就会害怕。” 我忐忑不安地想,眼下还有比赶人走更不好意思的话吗? “我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不想提起的过去,你不愿意说,我不强求。但是现在我后悔了,梨花,你这几天在想他,我的脑子里却全是你。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恩怨,他要这样追着你不放。” 这样啊…… 揭人疮疤确确实实是比赶人走还要不好意思。我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山里的雾气一阵一阵的,风一过,就吹散了些许。下一阵山雾还未升起,我们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水汽。那漂亮勾魂的桃花眼流露出来的光泽,比朦胧的雾色更浅,瞳孔中的忧虑却比墨色还深。这种目光似曾相识,错爱的人不一样,悲伤是一样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的过去虽然不光彩,但我没做一件对不起人的事。” “我遇到他的时候还不会化形,更不知道他的身份。我无法在他身上产生不好的联想,尤其是魔界。他非但不面目可憎,反而圣洁得如同神祇,看上一眼都会自惭形秽。和他在一起,我时常会有身在云雾中的感觉,根本看不到前面有悬崖。” “他在沧澜山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魔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以为他对我动了真情,觉得我是媚惑了他们帝尊的祸患。其实不是的,我连一个替代品都算不上。莲烬对我好,或是为了补偿,或是为了羞辱。他真正爱的女人死的连个完整的魂魄都没有了,他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是有目的的——要再造那女人的身体,就得从我身上取一点东西。” “皇后之位在我看来,只是个诱饵,他怕我知道真相后逃走,所以把声势弄得很大。” “其实他大可不用这样。我的命是他的,要什么直接拿走就是,我有天大的委屈,又能怎么样?可他把我想得很不堪,认定我杀尽同族毁掉了他要的东西,就算我死也是自作自受。” “最后一次见他,他的魔君诬告我要加害那个女人。我没有解释的心情,跳了沧溟水了事。” “我千错万错,死了总不会再错。” 我以为我可以一死了之,偏偏遇到了你。 * 我尽量轻描淡写,极力克制情绪,总算是没有流下不争气的泪水。曲寄微想知道的只是恩怨,莲烬从我身上取走的是什么,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出于私心,我希望我此刻是一个心智健全的妖。 大概是我上次喝了他太多血,他的脸一直都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白。 在昏暗的光线下,恹恹的白越发得明显。 “那个死的连个完整的魂魄都没有的女人,是谁?” 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听上去都喑哑,仿佛喉咙已经被冻伤。我没有想太多,说了一个密宗人熟知的名字。“纪梨。”话音刚落,一声凄楚的鸣叫,林中突然窜出一群飞鸟,在头顶上盘旋两圈,便迅速地消失在天际。我惊得屏住呼吸,仔细听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才神色稍霁。 曲寄微仿佛没有听到动静,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许久才点头道:“对不起。”他的嘴角僵硬地上扬,“没有忍住嫉妒的心情,非让你说已经过去了的事。他真是有病,明明有了别人,还缠着你不放……不,不对,我要是他,就不会爱上你以外的任何人。梨花,没有人能比得上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他说的很慢,却没有犹豫,声音很轻柔,目光很明亮。 犹如一盏长明灯把黑夜照亮,所见之处皆是淡淡的温柔。 我看着他白皙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渐渐地蔓延到耳根,薄薄的皮肤透出细小的血丝,红玛瑙一样的色泽。这本该是世上最令人心动的颜色,可我却难过到想哭。 没有,没有心动的感觉。 因为心脏不会跳动,血液没有沸腾。 挖掉心脏的那一刻,所有的热血都流尽,所有的感情都掏空,所有的期待都湮灭。我这一生,再也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我想和他说对不起。 “小师叔,我是妖怪。你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时间久了,就不会觉得我好了。” 爱或不爱,都无法隐藏。 我们是同一种人,无论表现的多么从容镇定,都掩饰不了眼底炽热的光。纵然没有心可跳,那束明媚狂野的光却令我感觉到了疼痛。 他说:“爱一个人本来就是一时冲动。我警告了自己很多遍,你很危险,两年过去了,这种冲动还是没有改变。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动作极轻地捧起我的脸,眼里闪着细碎的星光。我面上发痒,不敢直视,更不敢生硬地推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在采石涧上勾引了他,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当时只顾着摆脱我的困境,没有考虑他的心情。 即便是此刻,也无法判断,拒绝和欺骗,哪个才更伤人。 我只是重复着书本上的大道理:“人妖殊途,不能长久……” 话音未落,曲寄微低头在我唇上一碰,如蜻蜓点水一般,得逞后迅速离开。 我呆若木鸡,他淡然一笑。 “我们修一样的道,怎么会殊途?”不等我反驳,他好笑地补充道,“当然,净世冥灵不行。”掌门果然什么都告诉他,我想解释,他不给我机会,径自说道:“不要打净世冥灵的主意,我不会答应的。我今天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回应我什么。我知道你还没有从伤害中复苏过来,但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就像刚才那样,偶尔给我占点便宜,我就很高兴了。” “可是……” “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轻声的呢喃下,他拉过我的手,引导我按在了他跳动的脉搏上。 第19章 【三章 合一】 第十八章剑气书 我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触电一般地抽离手,拼命地摇头。 我又不是邪魔,怎么能在清醒的时候喝他的血? 不行,不能再听他的疯言疯语。再呆下去,真不敢保证我会做什么遭雷劈的事。我管不了他的感受了,他要翻脸就翻脸吧,我得走了! 我连滚带爬地逃出沉浮境,才出门没几步,想起来这里的初衷,不由得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明天直接问掌门吧。 不出所料,翌日早晨,掌门召集了所有弟子,在落星坪最大的习武场上开会,宣布如何处理失事弟子的后事。他颇为义愤地说,事情还没有完结,就在昨天,有人上山盗走了女帝的尸骨,虽然没有弟子因此受伤,但很显然,那晚在天机崖上行凶的可能不止女帝一个,她还有同党。为了保住密宗的尊严,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女帝的尸骨一定要追回,挫骨扬灰! 我立刻站出来道:“师父,弟子愿往!” “回去。”花姐姐有气无力地朝我扬手,“我密宗还没到要用你当诱饵的地步。” “……” 后面有人叽叽咕咕地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起的头。掌门看了大家一眼,“都回去好好修习吧,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能在密宗神出鬼没,绝对不是简单的角色。星武正巧在洛阳捉妖,我已经通知他顺道去幽都拜访一下女帝的老巢,相信用不了多久,盗尸者就会归案。” 既然去的是二师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一日掌门没有教新内容,而是让我和师兄们对剑。 他是想教育我不要盲目自信,实战环境永远比想象的要残酷。两位师兄不负所望,以大欺小,耗我体力,我受益匪浅。 当我灰头土脸地走出菩提院时,络络正守在门口等我。她指着我剑上的缺口叫道:“你们学了什么?怎么弄成这样?” “驱邪剑法。” 我话音刚落,衣衫褴褛的桑薤就从后面走了出来,羞涩地朝她笑了笑,然后捂着露出的小鲜肉迅速土遁了。络络惊悚地把我拉到一边,“……你不会非礼他了吧?” “唔。”我含糊地说道,“我的剑气控制的不太好。” “……” 嫡传弟子的课堂确实要比普通弟子激烈得多,我自认剑术可以,也抵挡不住师兄的剑灵合一,随意一下砍过来,我的剑上就多了一个缺口。这把剑本来就是普通的练习剑,一二十招下来,我就得去藏宝阁领把新的了。 “那不是正好?换一把能配的上你那龙骨珠的剑,你现在身份大不如前,总得有个称手的法器啊。”络络说,她要一起去帮我挑个最好的,不然走出去就是给掌门丢人。看她兴致那么高,我不忍拂了她一片好心,就没说丧气话。 结果正如我想。 藏宝阁一共十七层,前十层陈列的法器所有弟子皆可借用,一些损耗品是不需要归还的。十一二层就需要掌门或者花姐姐的调用令了,十三层往上,那是只有嫡传弟子能到达的地方。十层以前的法器络络看不上眼,她要我放弃那些地摊货,直接去十一楼看。 十一楼有四把名家铸剑,分别陈列在大厅的四个角,名曰:驱风、镇火、断水、惊雷。我有掌门给的嫡传弟子印,靠近时防窃机关自动移除,只可惜我的手才碰到驱风,就有一种刀割般的痛感,原因很简单,修为不够,无法驾驭。 “或许你和那剑只是属性不合。这事讲究个缘分的。” 可我再试了镇火和断水,结果也一样。 实在不想再尝试挨雷劈的滋味,我不打算碰惊雷了。 络络怂恿我去十二楼看看别的,我却主张往下一层,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有两个人并肩从上面走下来了。我立刻闭嘴把络络拉到了惊雷剑后,“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做贼!”络络本来想走出去,但一听到那两人的声音,就和我一样不说话了。 “若是往常,我带你上十三楼逛逛也无不可,但最近师父得来了一件神秘的宝贝,门禁严格了许多,我不能帮你。” “没关系的,能和师兄一起来这里,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你可有看中的东西?” “师兄,那四把剑真是威风凛凛,东边金银相错的那个,我想试试!” “你是说——惊雷?” 虽然唐九容和夏紫灵的话题很纯洁,但这两人凑到一块同时出现,络络的脸色很难看。脚步声逐渐逼近,惊雷的剑光虽强,要完全地挡住两个人却是不行的,我正盘算着要往哪躲,络络就梗了梗脖子,脚下生风地走了出去。 阴影中忽然出来个人,夏紫灵没有心理准备,吓得不轻。 她表达惊吓的手法是轻呼一声,往唐九容身边一靠,顺便抱住了他的腰。唐九容见到络络也是一惊,居然忘记了自己身上挂着个女人。“络络,你怎么在这里?” 络络冰冷的目光落在夏紫灵手上,我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冷风在吹。然而,这阵风没能停留多久,她很快就换上了优雅迷人的笑容,看得我一瞬恍惚。她没有再看那边二位,而是招呼我道:“走了,梨花,不要坏人好事。” 唐九容先是看得入神,而后清醒过来。 “什么好事?谁的好事?白络络,你给我说清楚!” 络络三两步走了老远,我只好一路小跑跟上去。惊扰了数只踱步觅食的山鸡,一口气跑到荟萃居门口,她才慢了下来,开口骂道:“真不是个东西。害得我都忘了帮你选剑了,我们回去拿吧!” 我忙拽过要回头的她,“不用了,我打算用普通的剑凑合一段时间。” 在夏紫灵面前表现的若无其事,出了视线傻子都看得出来她的激动。“你现在的表情有点恶心。”络络不满地横了我一眼,“不是你想得那样。唐九容要和谁一起我才懒得管,我是看不得那女人,一副不小心被撞破了女干情的娇羞嘴脸,太令人反胃了。” “……”真的和三师兄没关系? 见我眼睛里满是不信任,她面无表情道:“看来你们都对我误会很深。” 其实我觉得唐九容除了性子倨傲了些,人还算不错,虽然我们络络更是奇货可居,但应该给个机会嘛。我好生相劝:“你又不是不知道,夏紫灵修炼的进展不好,满肚子戾气无数发泄,好不容易有个让你不舒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事不怨三师兄,你就别冲他发火了。” 她挑了挑眉,“你真的这么以为?” “不然呢?” 她笑了笑,嘴角梨涡浮现,明艳至极。既然她要这样,我就闭嘴了,这种事煽风过头反而不美。只是藏宝阁一行令人心生疑惑,我的能力尚不足以驾驭四把名家铸剑,地狱伞作为灵界七圣,我为什么能轻易触碰它? * 掌门传书给傅星武已有二十日,始终不见其回音。联系不上人,玉如意脾气见长,有位师弟不小心用法术炸了课堂,即刻便被他撵去打扫山道。那师弟是个老实人,不敢在玉如意眼皮底下偷懒,从后山一直扫到天机崖入口的界碑,拾得一个锦盒。 盒子里装着一串龙骨珠,以及一封注明了掌门亲启否则后果自负的信。 当时师父正在凌虚境召见来自术士会的客人,我和几位师兄在场作陪,只道是别派送来的战书——以谢欢等人的惹事能力,仇家往我们这放毒虫瘟疫是常有的事。然而,师父见到了龙骨珠的那一瞬,脸上的肌肉骤然绷紧,没有一丝轻慢之情,他喝令所有人退后三步,除掉信封上的火漆。 没有信纸。 数十道锋利的剑气自信封里喷薄而出,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又如琵琶声动,大珠小珠落玉盘。哗哗声中,桌上的茶水一一炸裂,灯烛随烛台飞向墙壁,门窗受到冲击应声而开。 看不到剑光如雪,听得到龙吟剑啸。 离得近一些,那招招相撞的火星就要飞溅到脸上。我不是没见过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但此刻,和大家一样为这凌厉的剑势所震慑,仿佛呼吸都要被切得支离破碎。瞠目结舌之际,满室飞舞的剑气凝聚在一起,残影列空,化作文字逐渐清晰。 这是一封用剑气写就的信,没有署名,言简意赅。 “贵派二公子在我手中,当用女帝遗落密宗之物交换。” 原来,那八颗一串的龙骨珠是傅星武所配,他让妖魔给绑架了。一时间,掌门和师叔们的脸色足矣和残留在风中的剑气一较高下了,那不远万里从术士会来的人,好像为讨债还是借东西什么的,见到此情此景,唯恐惹祸上身,抬手说了两声“您忙”,便溜得比兔子还快。 傅星武栽在妖魔手里的消息在密宗上下传开了,若是没见识那封信的威力,玉如意定要骂人,可如今他只说了两个字:“救人。” 人是非救不可的,可是,谁去救?怎么救? 曲寄微说:“我和九容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还拽着我的胳膊,示意我稍安勿躁。可那是女帝的同伙,不亲眼见到他死,我简直夜不能寐。就算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我也得想办法灭口。我假装没看到小师叔的眼色,请求掌门让我同行。掌门攥着信封半天不回话,玉如意警告我不许再闹,他说,我一去,原本救一个人的任务就要变成救两个人了,那纯属和二师兄过不去。 偏见! “等等……”花姐姐望着争执不下的我们,“你们可知道对方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不那么要紧,还是先拿去换星武回来再作打算,否则不论去多少人,星武还是很危险啊!” 掌门叹气道:“我就知道那是烫手山芋,什么灵界至宝,挖个坑埋土里去好了。” “……” 地狱伞是偶然得来的,严格来说算不上密宗之物,对我们来说不是很要紧。但对方绑架密宗二弟子,公然威胁,这个问题就很要紧了。有一就有二,妥协一次,不知有多少人要欺负上头,所以掌门要求曲寄微和唐九容假意答应交换,引得妖魔现身,再顺藤摸瓜找到傅星武。 傅星武在密宗人缘甚好,他一出事,不少弟子请求随行,发誓要把他弄回来。掌门说了句关心则乱,就不搭理他们了,却在晚饭后单独召见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完全展开的地狱伞,它漂浮在半空中,和试卷上的小图一个模样。白色的伞底像一望无际的雪原,雪原上流动着鲜血一样的花朵,曼陀罗华和噬神花次第开放,艳丽之中含着静美,从眼底一直开到了心底。 幽暗的血色花瓣悄无声息地舒展,淡淡光华,忽明忽灭。 我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灵界七大圣器的光彩,好一会儿,掌门才撇嘴道:“惹祸上身的东西,它可以成就你,也能毁了你。” 我略略失神地问:“师父找我来,总不会是欣赏宝物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感慨当今世道之乱。 魔祸过去三百七十三年,五界的境况一年比一年更糟。神尊避世后,太一神殿名存实亡,至高天真正的中心已经是日神殿。东君执掌了天界万年,维持着九重天表面的荣光。虽然他脾气火爆了些,却是人们心中的战神,上一个神界纪年,就是他把魔帝封进了冰川。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了。 “……东君性格就像一团火,他常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这次他不顾众神劝阻,代替恩师青帝吃了一记天罚,原型都被打出来了,若不是大司命及时找到他,恐怕他已经被魔族当作烤小鸟拆吃入腹。” “因为一己之私,毁损神力,破坏阴阳平衡,助长邪魔的气焰。以至于日神殿不得不极力修补妖书,四处寻访其他圣器的下落,他们寄希望于七圣聚齐,去始天唤醒东皇太一。” “这种事情,魔界怎么会答应。故而我推测,血君正对女帝的死大发雷霆,绑架你二师兄是他的手笔。如果是这样,寄微师弟去交涉最好不过,他和血君有交情,星武安全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万一我想错了,事情就不好说了。” 众人面前,掌门从没低过头。他要告诉世人,密宗不受任何威胁。背地里却不是这样的。就像他常告诫我们的那样,真正临敌,不要想着去拼命。 “我年纪大了,心肠硬不起来。这一点绝不能让如意他们知道。自你入门,我也没送你什么得心应手的法器,这把伞和你有缘,你且拿着它上路吧。必要时,才用它赎你师兄的命。” “这怎么可以?”我吃了一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玄位弟子,这可是地狱伞啊!” 随随便便把圣器托付给我,还真是符合师父的一贯作风,可这也太随便了! “这本是你夺来的圣器,有什么不可以?外面的世界远比你想得要险恶,你小师叔总有顾及不到你的时候,我当掌门没什么别的愿望,只希望每一个出门的弟子都完完整整地回来。” “……” 血君侍奉莲烬多年,是我最不想交锋的对象之一。要真是他,我不该出这个门。可我想起了师父感慨每年都有弟子回不来时眼里的感伤,脑子一热,跪在他面前道:“梨花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地狱伞暂且由我带着,如果小师叔那里没有成功,我便偷偷用它去换二师兄。” 掌门笑道:“这是最糟糕的情形,不得已而为之。你不是想学净世冥灵吗?趁此机会去见见世面吧。我有好几个弟子,出门历练一趟,堪不破的境界立刻就勘破了。”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我早晚要和魔族相遇,只要不是他亲自出现,我有何惧? 第十九章入世 因为是去救人,事不宜迟。天一亮,就要上路。 络络送我下山,不想唐九容还没到集合地点,有人就先来了。我心里犯嘀咕,夏紫灵来干什么,难道是给唐九容送行?我朝曲寄微递了个眼色,他可无奈何地望天道:“如意师叔的意思,多个人多点胜算,既然你梨花都能去,掌门师兄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想说,她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定主意赖上唐九容了。 “既然如此,不如络络也去求求花姐姐,再加一个人岂不更好?” 夏紫灵媚笑道:“那可不行。我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女孩子家路上多有不便,三师兄和小师叔分别照料我们俩,再多出一个来,就是累赘了。” 自以为是,络络能忍,我不能忍。 “紫灵师妹此言差矣。三师兄愿意照顾谁就照顾谁,哪个是累赘还不好说。” 络络暗地里打了我一下,“谁要他照顾啦?你管好你自己。” 我很没面子地和她咬耳朵:“怎么,你还没有和他和好啊?他要是跟夏紫灵在路上生出□□了,我可看不住……”络络羞愤地瞪了我一眼,不等唐九容来,就跺着脚跑掉了。弄得唐九容在路上一个劲地问我,什么意思啊,我出来的时候遇到她,想和她道个别,她什么都不说,就踹了我一下,我被踹懵了! 不知怎么的,当着夏紫灵的面,我也想踹他一下了。 傅星武最后一次回应掌门传书的地方是幽州南部的药王镇,缩地之术赶过去,用不了两天,可我们一共有四个人,路便不是那么好开了。曲寄微不知从哪弄来一辆不起眼的车,让我们弯腰爬进去,别说夏紫灵面有不满,我也觉得这不如御剑飞行来得舒服。 然而脑袋一钻进去,我就震惊了。 这哪是什么小破车,简直就是一栋座可以移动的大房子!房屋内软垫茶具一应俱全,屋顶上还镶嵌着硕大的照明珠。这多出来的空间,一定是用了特定的法术。我好奇地东张西望,才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稳,车子就动起来了,车上悬挂的铃铛发出有规律的撞击声,外面的景色开始飞速后退,明明速度很快,但没有一丝颠簸之感,仿佛在空中行驶一般。 “我听说东君的日辇就是这样的,外观是车,里面却是宫室的模样。”夏紫灵见怪不怪地看了我一眼。可我仍然很好奇:“纵然是东君日辇,也需要神兽仙禽拉车,日辇行走于天空时,需要四只毕方开路,八只力大无穷的重明鸟轮流使力。我们乘坐的这辆竟然能自己开道行走,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夏紫灵答不上来,求救般地看向唐九容。 “没看到小师叔一坐下就凝神不动了吗?他正在用的是密宗的高级法术,你们应当学过。不过,这是两种法术的结合,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也想不到还能用这种办法行车。” 我摇摇头道:“我想不明白。” “你开门看看就知道了。车子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东西在拉车的。” “……” 门帘开了一条缝,我们看得很清楚,车前什么东西都没有,要非说有东西……“鬼吗?”大白天的不能够啊! 唐九容道:“你再仔细看看地上。” 我把门帘掀起来,寒风刺骨,吹了一脸。虽然车前空无一物,地上却有影子!看形状分明是有角的兽类!这下我和夏紫灵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逐鹿是一种善于奔跑的独角兽,可以日行千里,现世中仅存三匹,皆是仙君们的坐骑。我把逐鹿的影子借来拉车,就是现在的光景。”曲寄微的声音从后面飘来,他理所当然地指示唐九容道,“既然你看破了这其中的奥妙,接下来的驱影术就交给你了。” 三师兄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做苦力的那个是我……” 驱影术的确是一种神奇的法术。身体做过的事,影子是有记忆的,所以只要让逐鹿的影子重复它平日里的动作就可以了。只是赶路这一件事,我就觉得人类的修道者们真是聪明,难怪我们风餐露宿地修上一千年,未必比得上他们短短数十载。 车子经过一段平原,由影子带入水中,车轮滚水而过,就像一艘大船驶过江面,我趴在窗台上欣赏两岸的风光,隐约听到了哀婉的歌声。有人在唱,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我听得入神,仿佛烟波荡漾的江水那边,就是我很久没有回去的沧澜。 “喝口水吧。”曲寄微靠到窗边,把茶杯送到了我嘴边。 我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不由地转头看了一下夏紫灵,幸好,她躺在唐九容身边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你觉得是血君吗?” “是不是有什么区别?” “掌门说你和他关系不错。” “……” 看他的神色,岂止关系不错。我不想追问他一个密宗长老是怎么和血君有旧的,但妖魔道上堵截我的都是这位魔君的人,我不得不警觉啊。 我不安地嘟囔道:“你不会临时改主意,出卖我吧……” 曲寄微顿时很受伤地看着我。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惭愧地躲到一边假寐去了。 * 车子抵达药王镇附近,天已经黑了。我第一个跳下地,刚想舒展舒展筋骨,逼仄的道路上一队人马飞驰而过,若不是曲寄微出手够快,我就要被掀了一身尘土。 夏紫灵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嚣张?” “看装束应该是神机府。”军队里的术士,难怪骑的是战马。 唐九容最后一个下车,他一边拍了张符纸在地上,一边教育我们,“到达搜捕范围第一件事,先拜山头。出来吧,土地老儿!”地上豁然多出一个小洞,洞里伸出两个爪子刨了几下,刨出一些土,一个袖珍型的老头慢慢地爬了出来,他呲着两颗大门牙,身后拖着一条的蓬松大尾巴,像极了一只大松鼠。 “哟,三公子,曲长老,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土地老头笑得出乎意料的谄媚,大通灵师果然威风啊。 唐九容皮笑肉不笑道:“这只能说明你治理有方,出事的都是你的地盘。” “不敢不敢!”土地老头声情并茂地捶胸顿足,“我以性命担保,我们药王镇素来恪守本分,偶尔有点小问题,那都是外来的妖怪作乱!我区区一个地仙,根本管不了哇!” 唐九容并不领会地轻哼,“少废话,我师兄是不是来过这里?有人把他给绑架了,在你的眼皮底下!识趣的话告诉我那人是谁,否则……” 这哪里是拜山头,分明是恫吓威逼。 “哎哟哟哟,这话可说不得。二公子不久前是来过药王镇落脚,我还以为他早就回去了呢……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绑架他啊,你不是有意诈我吧,他绑架别人还差不多……” 唐九容一把抄起他的尾巴,将他吊了起来。 他叫唤得更厉害了,不住地向我们求饶。 曲寄微冷眼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指点我和夏紫灵:“以后你们遇到这种情况,切不可像九容这样拉拉扯扯。对于隐瞒事实、拒绝合作的老精怪们,先打掉门牙,再割掉尾巴,公的阉了,母的扒掉衣服,吊在大路上杀鸡儆猴。” “……” 太惊悚了,我算是知道土地那么谄媚,和大通灵师没关系,实在是我派作风的问题! “饶命啊曲长老!我真的不知道二公子出事了,就算是他被绑架了,也不能是在我这儿出的事啊!我敢保证,他已经离开药王镇了……因,因为,幽州城的土地前几天来我这哭诉,说密宗的傅星武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不开心拿他揍了一顿出气……如果他失踪了,您应该从幽州查起。” 曲寄微扯了扯他的小短腿,似乎在观察从哪里下刀比较残忍。 “能绑走我师侄的,一定不是无名之辈。说说看,这附近最近都来了些什么人,谁的嫌疑最大。” 土地慌乱地蹬着腿,已经吓哭了。 “这要是平时,我还能说出一二。眼下你也看到了,不少能人异士都往这边赶,光是村口的客栈,就聚满了三教九流,我只是一介土地,法力低微,哪敢去刻意打探他们……” 天呐,我觉得曲寄微打算从他两腿中间开始割了,太血腥了! 土地哭晕过去之前,唐九容问道:“我听说幽州荣王府有位郡主得了怪病,王爷昭告天下,凡是能治好郡主的病的人,赏黄金万两,可这是大夫做的事,却吸引了许多江湖术士,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大夫说,郡主的药引,是妖怪的脑髓……” “……”不仅我打了个寒颤,唐九容也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刚才过去的那队人马,是去幽州城送妖髓的?” “是的,为了捉妖取髓,这附近的妖怪都快死绝了……” “好了。放他下来吧。”大约是注意到了我的脸色不好,曲寄微没有继续逼问妖髓的事情,他温和地对那泪眼朦胧的土地说,“大家都是替神君办事的,伤了和气多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尽早交代,以免我有所误会,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这两个丫头是我的师侄,夏紫灵夏姑娘、掌门新收的七小姐梨花,将来她们有事找你帮忙,你可一定要尽心尽力。” “是是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土地死里逃生,“嗖”地一下土遁了。 望着那一捧黄土,许久,我才从震惊中复苏。原来这就是掌门口里的“见世面”,这趟果然没白来,夏紫灵崇拜地看着曲寄微,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天色不早了。我们去药王客栈将就一夜,明日进城。” 仿佛欺负土地老头只是我们的幻觉,曲寄微早就换回了温润如玉的曲式微笑,不以为意地往灯笼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二十章夜君 药王镇是个小地方,却是北上幽州的必经之地,唯一的客栈设在镇口,规模竟然不小。我们到时,门口已经停了些许车马,大堂里坐了好些吃饭的人,店小二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新的客人。我有点担心是否有多余的客房,唐九容则胸有成竹道:“先吃饭。等会儿若没有空房,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密宗。” “……” 这不是恶霸行径吗? 曲寄微好笑道:“我们的仇人已经够多了,九容你别乱来。” “那是,我肯定不会动粗的。赶紧上壶热酒,弄几个热菜吧,出门在外就这点乐趣,花姐姐的修仙营养餐快把我逼疯了!” 酒是现成的酒,肉是刚切好的水晶肘子、白斩鸡,此外还有香煎小鱼干,葱香豆花,萝卜丝春饼。菜色看起来很家常,但就连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也知道比密宗的伙食好多了。 为了不让人怀疑,我每样菜都动了动筷子。 其实我不是很饿,人类的食物但凡经过烟熏火燎的,吃多了对修行无益,所以我不遵循一日三餐,只有在切实地感到饥饿时,会吃些汤水点心填肚子。对于花草变的妖怪来说,一块肉是烤的还是煮的,没什么区别,它都不消化。 要说这世上我能吸收的美味,哪里比得上…… 我的目光投向了曲寄微的正在吞咽东西的喉管,在那地方划上一刀,才称得上新鲜的、趁热吃。想象着血液的丝滑口感,我激动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大庭广众的,你能更露骨一点吗?”夏紫灵在我右手边捅了我一下。 “我就是想想,又不动手!”我不假思索地否认。 “嗯?” 他们神色怪异地看向我,我支着额头半捂脸,有气无力道:“没什么,我本来想夹小师叔碗里的那块鸡肉,紫灵你不用那么大惊小怪……” 曲寄微犹豫地盯着自己筷子上的鸡肉,想了想,放下来,善解我意夹了一个春饼给我,“晚上就别吃太油腻了。” 夏紫灵闻言,闷笑两声。为了堵她的嘴,我环视四周,假装不懂,“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从我们一进门起,就有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看,这是什么道理?” 唐九容道:“我好像看明白了。” “怎么?” “男的盯着你和紫灵发呆,女的在偷瞄我。” 他这话里有话,我不得不问:“怎么小师叔一点不受欢迎?” “他就不用算进来了,从一开始,他就霸占着大部分人的目光,剩下的才在看我们。” “噗……”我们都笑了,曲寄微更是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那眼尾上扬的弧度十分美丽,在觥斛交错的热闹下,显得莫名动人。和他精致的笑容比起来,身后的人连背影都是粗俗的。 酒过三巡,客人们几乎都已坐定,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他们有的是来捉妖的,有的是大夫,有的是江湖草莽,纯属来碰运气。最惹人注目的一行人胸前绣着藏兽谷的团形纹样,为首的男人把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年推到地上,大声训斥。他的随从们假意阻止,嘴巴里却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原来,那个少年是个鲛人,在集市上偷东西时让藏兽谷的大少爷逮了个正着。鲛人生在海边,对他们来讲是一种稀罕的精怪,一部分人主张把他送给郡主做药引,一部分人则想留下他以供取乐。他们喝酒喝到兴头上,想起鲛人善歌,便逼着他唱歌给他们听。 鲛人少年十分要强,嘴角都磕出了血,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藏兽谷的少爷在众人的注视下觉得很没面子,狞笑着取出一根长满倒刺的藤鞭。“你唱是不唱?你若是肯唱个好听的,就不用去做药引,否则……”风声骤紧,拇指粗细的鞭子狠狠地打在了少年的背上,“听说你们鲛人的眼泪很值钱,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能凝结成珠!” 鞭子撕破了衣物,鲛人莹润光洁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猛地一抽搐。 我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雨点般密集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终于有了几声细微的闷哼。我的茶杯已经被我握碎了。唐九容诧异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说:“他们太过分了。” “难道你要救那个鲛人?他是个小偷,而且是妖物。” 我知道他的意思,按照术士会的规矩,我们无权干涉。可术士会的每一条规矩都是帮着人的,甚至在妖怪没有犯什么错的情况下,人类也可以捕杀他们拿来驱使、入药。他们把妖怪看得和普通动物一样,既然人可以用鞭子抽打牛马,为何不能用鞭子抽打鲛人?但在我看来,不管他们鞭子下的活物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人的形状,他穿着衣服,他会无声地反抗,他就是我的同类。 不等唐九容再劝,我一扬手,茶杯碎片飞出去,“夺”地一声钉在了藏兽谷的桌缝里,炸成粉末。 鞭子停住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有人很愤怒地问:“谁?!” 夏紫灵抓着我的袖子说:“鲛人是很可怜,可幽州还有许多更可怜的,你确定我们管得过来?”她这一下声音够大的,所有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不过好在我也没想隐瞒。我沉着一张脸道:“那只能算他们倒霉了,我今天就是看上这个鲛人了,我不管别的,我只管他。” “谁家的野丫头,说话如此狂妄!”那位手执藤鞭的少爷踢了鲛人一脚,“这鲛人是我先捕获的,我要教训他,那是我的事,你还能从我手里抢不成?”他身边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人多势众,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 “藏兽谷,是吧?”我跟着站了起来。藏兽谷靠驯养妖兽起家,他们会一种特殊的收妖法,可以把驯服的妖兽纳入身体里,随时差遣。随着上古的妖兽绝迹,这个古老的门派越来越不中用了。我用轻蔑的语气问那些欲图围上来的彪形大汉,“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啊?” 蜷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鲛人少年忽然抬起头,蔚蓝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愤怒地一拥而上。我踢翻了一条长凳,挡住了他们的进攻,曲寄微怕我吃亏,想把我拉到一边,他一起身,唐九容和夏紫灵也同仇敌忾地起立了,那些人一不小心看到了唐九容剑鞘上镶嵌的龙骨珠数量,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吵死了……” 就在这时,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冒出一句不悦的谴责。 那声音不大,甚至是醉醺醺的自言自语,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乍一入耳,有种不可违逆的力量压抑着喉咙,任你如何不满,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酒柜后面爬出一个人。 鎏金锦袍沾满了灰尘,难以辨认颜色,宝相花刺绣的宽大斗篷罩住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脏兮兮地拖在了柜子上,露出拉扯破的毛边。那一头凌乱而蓬松的发丝自肩头垂下,在灯火的照射下映出银月般皎洁的光芒,灿烂至极。 他低着头,整张脸沉在阴影里,一双骨节突出的手,吃力地扶住酒坛,宛如墓地里钻出来的骷髅精怪。 嶙峋瘦骨,形状尖锐而美丽,透过淡青的皮肤,仿佛随时会从白骨的缝隙里开出血红的花朵,有种凄艳的感觉。 肮脏与高贵,落魄与夺目,就这样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他若有所感地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很努力地想认清他的容貌。然而明暗交错,过于生动,轮廓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很清晰,却又在糅合时模糊了界限,暧昧不明。光和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在他周遭割开一个独立的空间,令人有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比起喧闹的光明,他更适合身后那个黑得看不见底的世界。 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借力起身,从容不迫地搭住掌柜的肩膀。“愣着做什么,密宗的曲长老和三公子要住店,你还不快去准备上房?”他的声音像是松了弦的琴,酥酥懒懒的,雌雄莫辨,人也仿若没有骨头,随时会倒下去,掌柜的却如临大敌,拼命地点头。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密宗。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但认出了我们,而且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似的。 他会是血君的人吗? 如果是,应该会来打招呼吧。可他嘴上叫着曲长老三公子,实际上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交代完便旁若无人地上了楼。 这个人想要隐藏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旦出现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旁人的心。 那是一段很窄的楼梯。 他醉的厉害,几乎一步一停,在我以为他要摔下来时,他竟然真的一脚踏空,一头栽了下来,身体滚落的响声闷重在砸在每一个人心上,整个客栈为之轻轻抽气。 这本是分外滑稽的一幕,但没有人敢笑,生怕有什么声音会干扰他的前行。大家中了邪一般,愣愣地盯着他不急不慢地爬起,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不见了踪影,静谧的大厅才恢复正常。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梦,梦里的人不是真实存在的。 “密宗……唐……曲……” 率先回过神来的藏兽谷,又一次地陷入了惶恐。他们视我们为瘟疫,顾不上说场面话便一脸灰败地逃走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结账的结账,回房的回房,丢下一些酒肉摊子,还有早已吓呆了的鲛人少年。看他的眼神,他母亲肯定没少教他,陆地上有很多坏人门派,最坏的是一个叫密宗,你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唐九容耸肩道:“看,我根本没乱来,大家听到我们的名字就都吓跑了。” 夏紫灵问:“小师叔,方才那人是谁?你是不是认识他?” 曲寄微望着楼梯延伸的方向,没有说话。 第二十一章 调戏 我解开了鲛人身上的束缚,喂他喝了一点水,打算给他治伤。因为唐九容在扯什么男女大防,我想了想,就让鲛人住在他隔壁,由他照顾好了。 少年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地在我身上来回打转,他抽开了唐九容的手,只肯跟着我走。没办法,我只能扶他去床上。曲寄微似乎很有经验,他说这个世道就是充满戾气的,一会儿我若看到了不好的东西,一定要冷静。唐九容粗鲁地按着鲛人,三下两下除去他的衣服,我才知道那所谓的不好是什么。 青紫、烫伤、凌虐的痕迹。加上新添的鞭伤,一幅完整的施暴图。 伤痕的主人喘着粗气,挣扎了片刻,便逆来顺受地把脸藏进胳膊里。 我坐过去,用手指轻揉他因为离水太久而显得干涩的头发,想要抚平他激烈的情绪。我其实很平静,同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人类残暴起来和魔族无甚区别。 夏紫灵也是在海边长大的,她觉得鲛人和她算是同乡,凑过来和他说话,可他只是胆怯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往我怀里缩。她不甘心,刻意放低姿态,温柔地问了几次他的名字,直至失去耐心,索然无味地退到一边,说我母爱泛滥。 有幸的是,在我无私母爱的感染下,鲛人对着我说了两个简单的音节。 “司瑀。” 我想,这应该是他的名字。他有所期盼地盯着我看,我告诉他我叫梨花,特别强调了我们是好人,不会把他卖掉入药。可他不是很信的样子,始终惜字如金。“既然这样,你先休息吧。等养足了精神,就回到海里去。你法力这么低微,留在陆地上不安全。”曲寄微也感到好笑,说我真是操着贤妻良母的心,唐九容挤兑他说我这样不是很好么,我觉得他们都误解了我的情怀…… 世情如此,妖和妖之间互帮互助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折腾完了鲛人司瑀,我却全无睡意。 星斗垂芒,软风吹拂,北方的春天暖意中簇拥着几丝寒凉,不知不觉地就双手抱胸,打了个冷战。药王村是个阴凉之地,不但妖气旺盛,我从踏进客栈的那一刻,就察觉到有一团血气萦绕周围。这种感觉很不好,偏生大家都是满不在意的模样,那一伙一伙的人关起门来喝酒,划拳的声音闹得客栈不得安宁。我更加不可能睡得着了。 我沿着过道走了一会儿,地上是年岁久远的烟熏火燎的痕迹,积着一层油,椽柱上漆的闪闪发亮的新漆也掩盖不了房子老旧的事实,反而显得色彩斑斓突兀。我对这样的地方难有好感,却忽然,眼前一亮。 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抹温和的青白色衣裾。 曲寄微停在一扇门前不动,走近一点才发现他在凝神细听里面的飘来的朗朗琴声。 宫商徵徵角,羽宫商角徵……很普通的旋律,似乎是信手弹来之作,只是每个音之间泛起的鸣响有种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气度,很奇妙的,令人不由自主地和酒柜后爬出来的那位落魄公子联系起来。我几乎认定了就是他。正当这时,琴声毫无征兆地断了,曲寄微错愕地转过头看到我,仿佛是我的脚步声打乱了一切。 “梨花?是不是你?”窗台上跳出一只麻雀,飞到和我视线齐平的高度,发出尖细如幼女的人声,我震惊于它知道我的名字,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挥舞着翅膀说,“主人等了你好久,他想请你进去喝杯酒,赏个脸吧!” “他休想。”曲寄微一个错身,拦住了我的去路。 这是一种近乎任性的举动,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但又拿对方没办法。 “咕,只是喝杯酒、说说话,不要这么小气。若是主人想动粗,你们非但跑不掉,这一院子的人都活不成了,你还不了解他吗?” 这只鸟的口气大得吓人。不等曲寄微接话,它又快乐地叫道:“我知道了!你是对自己没信心,害怕她爱上我们主人吧,那可真没法子,毕竟,女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爱上他,这点你就是比不上啊!”如果说前面只是口气大,现在就是在实施双重挑衅了。 “既然这样,我还是不看他的好。小师叔,我先回去了。”明知这扇门后藏着危险,就应该顺势而退。我毫不恋战地转身就走,只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那酥酥麻麻的嗓音过电一样直入脑海,“梨花姬,魔界到处找你,你不顺我心意,我可不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瞬间被拉了回去。 而就在我走进去的那一刻,小麻雀不知用什么方法把曲寄微隔绝在外,嘴里还说着风凉话。我跨过地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绕过屏风,不小心踢翻了一个香炉,顿时,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琴架旁的男人咳嗽两声,嗔怪道:“冒失。” “……” 我不知是不是该说对不起,我想,我若控制不了身体,至少要保持内心的冷静。他能让我进来好好说话,说明不会是莲烬的人,事情总还有斡旋的余地,可他为什么会认得我?如果只是方才的匆匆一眼,未免过于笃定。我果然不适合在外强出头。 “据说你是纪梨的仿制品。仔细看看,就知道差别很大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了我眼前,酒意逼人,我想躲开,却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可以挪动。在我为“仿制品”三个字暗暗恼火时,一只无礼的手竟然下流地按在了我的胸上。 我无法想象世上居然有如此轻浮的人,一时气血翻涌,直冲大脑,身子往后一仰,撞得屏风哗哗直响,而他却像掂量货物一样,摸了一把之后便若无其事地点评道:“她这里可没你汹涌,莲烬是按照自己的口味改装的吧。” 当恐惧和愤怒都到达了一定程度,我便只剩下浊重的呼吸了。 我背上木木的,僵硬得动弹不得,用沙哑的声音询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他低下头,嘴唇正好碰到了我额头上,我才发现他离我实在太近了,他的鼻尖在我头顶蹭了蹭,声音染上了一层悲凉,“我和你一样,也是赝品啊。”我这才注意到他的面上覆着半张银制的面具,遮挡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容,可仅仅是嘴唇和下颌的形状,就让我心底一沉。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不想吓着你,才刻意遮了半张脸。怎么样,很熟悉吧?我是他一魂一魄造就的另一个自己,比起你和纪梨,我和他才是真的宛若双生。” “你是……夜君……”魔族夜君,追随着妖女离转生为人,曾是幻宗尊主。纪梨就是为了救他才挨了九道天雷,灰飞烟灭! 纪梨因他而死,他必然永生难忘。难怪一眼就认出了我。只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偶然遇到,还是正如小麻雀所说,等了我好久?我想从他眼里读出答案,却见那右边青灰色的瞳孔里散发着宝石一样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就被这样的眼睛看得三魂丢了七魄。而左边的瞳孔就明显黯淡些,像一个透明的琉璃珠子,眼皮上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哼,说什么宛若双生,这赝品也不见得比我高明。 “错了,我现在还是人。白夜不死,这世上就不可能有夜君。” “白夜……”他宁可为人,也不愿意回去当夜君,是在逃避什么吗? 我冷不防想起一件事。沧海桑田,此情不渝。誓言后面的落款,是他和纪梨相爱的见证,那么那天晚上在山壁上刻字,叫着她的名字哭得伤心的人……是谁? 我脱口而出:“我见过你,在沧澜山!” “沧海桑田,此情不渝。白夜纪梨。你写了这十二个字,然后哭着求纪梨原谅。我看你哭得难受,就没有上前打搅你……” 看他的反应,我没有认错。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我会不会误会了什么?莲烬不是没有否认过他和纪梨的关系,只是我不信他。不不不,我要立刻抹平这个荒唐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当真是误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不管他爱不爱纪梨,我总是被牺牲的那个。既然他做出了选择,我就不该再抱有幻想。我怎么能因为这一点事而动摇呢? 白夜一拂袖子,香炉立了起来,灰尘如有生命般汇聚,灌入炉膛,脚边的凌乱物事一一回正,坐塌上的酒渍也跟着褪去。这简单的除尘术虽不能让房间焕然一新,但看上去要整洁宽敞多了。明明是最贵最好的房间,却让他住成这样,恐怕他是在自我糟蹋。 “临时起意,酒是凉的,将就着喝吧。”白夜斟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我这头,我正襟危坐,捧着酒看他一饮而尽,那举杯抬袖的动作说不出的风雅,让我忍不住想劝他把衣服穿穿好。 “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我是什么样子女人都会爱我的。”他自以为是地笑了笑,“这三百多年,我不知多少次烂醉如泥,醒来时不是在街头,就是美人膝上。莲烬看不惯我这样,可我偏喜欢这么玩,最好活得像条狗。”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我的脸就是他的脸,我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我丢的不只是我自己的人。” “……” “但是现在,我发现了更好玩的游戏……梨花姬,你说是不是呢?”白夜舔了舔杯中的酒,把酒杯扔到一边,轻佻地望着我,我怕他又有什么不轨的举动,连忙起身后退。 “你别乱来。”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乱来,你能跑得掉?”他哈哈笑道,“我布的结界,没有我的允准,曲寄微进不来,你更出不去。” 我就知道,他让我来,不是把酒谈心这么简单。 我没好气道:“你和莲烬之间的恩怨,你们自行解决,为什么要把我算进来?” “我喜欢你,所以要算你进来,不可以吗?” 无法想象面具背后是怎样一副无赖嘴脸,也幸好我看不到,否则旧仇新恨,对着他的脸,我难保不会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我强压着怒气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不要这么激动,冷静下来想想和我在一起的好处。你若是做了我的女人,我保你一世逍遥自在,任何人都欺负不了你。我虽然已经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夜君,但魔族的人,没有不惧怕我的,便是他亲自来了,我也有办法保护你。你跟着我,比跟着曲寄微划算多了。” “……你就做梦吧。” 他只是想报复莲烬抢了他的女人而已。我要是点了头,才是真的傻。 白夜悠悠道:“还是说你想回到莲烬的怀抱,需要我送你一程?” 我的弱点如此要命。他用眼神示意我坐回去,我便像受到操控一样,腿上一软,无力地坐倒在塌上。他走过来,跪在我身下,视线却正好与我齐平,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有一种窒息的压迫感。我不是不可以推开他,但他不笑的时候,眼里没有丝毫温度,气氛变得异常危险,唯一一点挣扎的火苗也碾压得干干净净。 白夜抬起手,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不……”要字还没叫出口,他便摘下了那张面具。 “……” 我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微微战栗。 他又笑了:“这张脸可还满意?”这倾城的一笑,不同于印象中的圣洁冰冷,眉梢眼角,直白的*,露骨的挑逗,边鄙之地的客房因为这一抹艳色陷入了旖旎风尘。我闭上眼睛,再不敢直视他的笑颜,如果这就是白夜用来击溃我的武器,我只能说,我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 第二十二章 求欢 我用力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靠近他的脸。浓厚的酒精下面覆盖着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味道,这味道就像一条绳索,死死地缠住我,把我往深渊里拖,又像引爆回忆的毒-药,血腥和甜蜜绞在一起,于身体里横冲直撞。 我颤抖着,把重心落在抓着白夜的手上,另一只手撩过他的颧骨、嘴唇、下巴,描摹着世上最完美的轮廓。 “我听说,爱过天上苍龙的人,很难再去爱荒草中的野狐。”他用怀念故人的温柔目光和我对视,说出的话却是傲慢的,“除了我,还有谁能入你的眼?” 如果我聪明一点,就该知道我斗不过他,服软是最好的选择。可我不能容忍自以为是的人,我不假思索地回敬他:“你说的野狐是你自己吧,你有什么资格和他比?” 白夜沉下脸,很快又扭曲地笑了。 “没关系,梨花姬。我就喜欢你这样,你若是对我一见倾心,岂不是无趣得很?” 我不知道这人是要故意惹我生气,还是放浪形骸惯了。他欺身压住我,迫使我向后躲,我的腰折到再也支持不住,人就无可避免地往塌上栽,本来这没什么,但他偏要伸出一只手捞住我,十分温情地叮嘱我当心。 我愤怒地一挣,才发现他根本不是真的想兜住我。像丢战利品一样,白夜把我摁倒,凶横地训斥道:“动一下,要你的命!”从没有人这么恫吓过我,我竟然被唬住了,任由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而他不枉风流之名,专门挑我最敏感的地方下手,他一碰到我,我就觉得有团火烧了起来,面上因为充血,已经热到眼泪要流出来了。当我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时,他满意地笑了笑,道:“银荡。” 我真是气哭了。 到底是谁在做银荡的事? 罪魁祸首垂下头坏笑道:“我就算再轻车熟路,也不能看得那么准吧,你可是摸哪儿哪儿有反应啊。你要不信,我换个……” 再也绷不住泪水,我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实在是丢人现眼。哭有很多种,隐忍的、喜悦的、悲愤的、绝望的……而我的哭声却像个孤立无援的小孩子,清亮又委屈,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这么哭,简直想在床板上砸出个洞,把头钻进去。白夜也仿佛没见过女人这样哭,当即住了手,用看怪物的眼神瞪着我道:“但凡花草树木,不到千年无以成妖,你不会还没成年吧?”说着,他忍俊不禁地笑了。 这辈子都没这么想杀人过,我哽咽着握紧拳头。 我发誓,倘若有朝一日,此人落到我手里,必定要他不得好死! 白夜笑出了森森白牙。“好了,别哭了,弄得我跟个坏人似的。我白夜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从不干强买强卖的勾当。你先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打起精神应付我,我会一路跟着你,好好地感化你,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 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我恶狠狠地想。 “哟,怎么这么快呀?”小麻雀不解地地围着我转圈,“照理说,我家主人不至于这么不中用啊。”不理会它的污言秽语,我红着眼睛一直往前走,就连曲寄微的关心,我也置若罔闻地抛在一边。我真是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我从白夜那里脱身之后,身心俱疲,没有心思去想其他,头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可我睡得并不踏实,外面闹腾不说,总是梦到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想摆脱禁锢,却在接近出口时功亏一篑。拂晓天有些亮了,客栈彻底安静下来,我翻了个身侧躺着,才终于不再有梦。 到了次日,起床开门,一阵阳光扑进屋,原来已经很晚了。 我怕耽误赶路的时间,洗漱好了就去敲曲寄微的门,岂料无人应声,再看鲛人司瑀的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大概是昨天夜里就离开了。这也好,陆地总归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我急着下楼去寻小师叔,没注意那段楼梯因为泼到了汤水而打滑,加之台阶确实比正常的要窄些,一脚溜下去,差点重蹈了某人的覆辙。幸好我眼疾手快,立刻抓稳了扶手,虚惊一场,我跺了跺脚,试图蹭掉鞋底沾上的污水。 我走楼梯时弄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但拥挤热闹的大堂里,没人注意到我。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对着客栈大门的方向指指点点,面上的表情严肃得可怕。我一眼就瞄准了最淡定悠闲的一桌,挤过去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等夏紫灵发难,唐九容就先挖苦我了:“起得真早啊,小师妹。”曲寄微把热茶和白粥推到我面前,沉默地想着心事。倒是夏紫灵憋不住了,让我去院子里看看。 唐九容这才道:“藏兽谷的大少爷死了。被人施以鞭刑,打得遍体鳞伤,而后吊死在客栈大门。”现在藏兽谷的人集体赶回来,收了尸陈放在客栈前院,放话要找出杀人凶手血债血偿。他们霸道地封锁了客栈,表明抓到凶手前,谁也不许离开,否则禀明术士会,密宗也讨不了好。 唐九容的意思是,我们走我们的,术士会追究起来,还能把人命算在密宗头上不成。夏紫灵则认为这事定然和司瑀有关,司瑀畏罪潜逃了,若是我们再跑,藏兽谷就要污我们一手勾结妖孽了。 我摇头道:“司瑀不可能杀人,也没有能力杀人。他离开只是巧合罢了。” 夏紫灵道:“那么,谁会报复性地把那位少爷抽了个半死,再挂到客栈门口以示众人?” “也许是别的妖怪呢?” 我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穿着银鼠灰大褂的中年男子过来和我们交涉。他自称华磊,是藏兽谷的管事,请求密宗协助他抓获凶手。印象中,这人不在昨天饮酒作乐的队伍里,就气质而言,不知比他们沉稳了多少倍,一看就是个颇有手段的老江湖。 “你这是疑心我们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喽?”唐九容冷笑。 “华某不敢。贵派乃修仙大派,更与妖魔不共戴天,实为众派之表率。藏兽谷势单力薄,遭此变故,还望诸位能暂留几日……” “我主人说,这地方很不对劲,万万留不得!别为了争一口气,反而中了妖魔的圈套!”插嘴的是不知从哪飞出来的小麻雀,它胆子挺肥地落到曲寄微肩头。曲寄微也不赶它,“那你主子走不走?” 麻雀认真回道:“他是无所谓的,要看梨花姑娘走不走了。” 我头皮一紧,希望它不要乱说话。 得亏华管事十分不满自己被晾在一边,自觉地阻止那一人一鸟聊起天来。“曲长老……”曲寄微这才拿正眼看他,虽然给足了面子,语气却算不上好:“给你两天时间。抓不着真凶,就算抬出日神殿,我也没空陪藏兽谷逗闷子。” 麻雀顿时夸张地叫起来:“喂!我的意思是这里很危险,你们留下来干嘛?渡劫吗!” 一直没怎么露过笑容的曲寄微难得好心情地笑了一下:“让你主子陪着我们一起渡劫,岂不快哉?”它的本意是要劝我们离开,这下只好气哼哼地飞回去复命了。虽然不是很懂曲寄微的做法,但一想到他是在拖白夜下水,我就跟着畅快了。 打发走华管事,曲寄微吩咐唐九容道:“既然说密宗是众派表率,我就要在这看看,什么妖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绑走星武的人或许就在附近监视着我们。为防万一,你先去幽州跑一趟,若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听他这么安排,我完全放心了。 唯一不放心的,大概是大白天不愿现身,派只鸟来传话的人。 夏紫灵耐不住寂寞,跟着藏兽谷的人一起去捉妖,我便有了和曲寄微独处的机会。经过夜里走廊上那么一出,我心绪不宁地喝了一口浓茶,抬眼偷瞄他时,却发现,他和之前的状态一样,垂着眼皮神游,仿佛这周围的事都是浮云。 “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里干等吗?”我问。 他这才回魂道:“不然呢?总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把出没在村子里的妖怪全都抓出来审问,你可不就得怪我助纣为虐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大家一口咬定是妖怪作祟。也有可能藏兽谷得罪了什么人,对方上门寻仇来了。” 曲寄微道:“会有这种疑问,说明你还涉世未深。” “……” 其实我也是没话找话,哪会真的看不出倪端。刻意把尸体吊在客栈门口给人看,不只是炫耀,更多的是警告。就差没留张字条,让那些打算去送妖骨的人好自为之了。和小师叔打这些个招呼,只是更加确定了他情绪不高而已。 不过没关系,我的优点就是耐得住性子。 他想忧郁地喝着三文钱一壶的茶,那我就陪他一起忧郁地喝茶好了。 在我第三次替他满上时,他果然就笑了。“梨花,你觉得酒与茶哪个更有滋味?” “什么?”这是什么怪问题! “没什么。”趁着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曲寄微忽然起身,拉起我的手一路往楼上走。他很少这么冲动,步子迈得很大。有了前一次的教训,我不敢忽视脚下,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小心地跟着,等到了二楼一个僻静的转角,他毫无征兆地刹住,我有些不安地抬头,正好对上了他那泛着水光的桃花眼,他低眸浅笑,乌黑的眼珠子有些发紫,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望着这么样一双眼睛,我突发奇想,他要是非让我说茶好喝,那就茶好喝吧。 毕竟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越是吸引人的酒,就越是烈,想想酒醒之后头有多痛,便不敢贪杯了。茶却不一样,润物细无声的,看上去那么无害,很少有人会反应激烈地拒绝一杯茶。所以,当曲寄微亲下来的时候,我没有闪躲。他从昨天起就在生白夜或者我的气,换作别人,早就开口质问了,而那些问题无疑令我难堪,他这样,我只能平静地闭上眼,去接受他唇上的茶香。 这时候,走廊尽头的门开了。 “你们这是情难自禁,还是故意做给我看?”白夜似笑非笑的嗔怪不合时宜地响起。 第二十三章 妖乱 本来很和谐的气氛,被白夜理直气壮地一搅合,就什么都不剩了。 空气中硝烟弥漫,我是不愿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当炮灰的,直觉就是管他们怎么样,跑了再说。然而,白夜对曲寄微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是他的笑声却格外刺耳。曲寄微在我遇到的人里,修养之好,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想激怒他是很难的,可白夜本事了得,一下子就让他炸了毛。 “白夜!我跟你早就路归路桥归桥了,你再口头上占我便宜,别怪我不客气!” 可能他也知道这声“不客气”白夜不会看在眼里,停顿了片刻,语气越发得不善,“你说我做戏给你看,实在没那个必要。倒是你,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眠花宿柳,没有一刻清醒的时候,做出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是要给谁看?” 我不由得站住了。这两人有旧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他极力想撇清关系,但却适得其反。 曲寄微明为指责,可再笨的人都听得出来,他在担心白夜,有的心情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只是他这样说,必然讨得了好。白夜眼睛一眯,火就点了起来。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 “我懒得教训你。” “果然翅膀硬了,有了靠山忘了娘。” “你说谁是娘?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提这个字?!” 我从没见过曲寄微用嗓子和人吵架,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一吼,天旋地转,地板都在抖,吓得我赶紧从背后拉住他,怕他想不开去和白夜打一架,我知道他是个厉害的角色,但把理智丢到一边,真的会吃亏。我很怕他会挣脱我冲过去,只好一个箭步挡在了他跟前,朝他摇头使眼色。 曲寄微气得额角青筋暴起,看上去有点吓人。 这气势,就连爱凑热闹的麻雀都缩在房梁上,大气不敢出。 白夜呢,罔顾我息事宁人的安抚,不屑地轻哼道:“我就喜欢看曲长老撕下面具歇斯底里的样子,多么潇洒,多么帅气。这世上痛恨我的人可以从天音山庄排到天机崖,我虽然活得痛苦,但更喜欢看别人因为我活着而痛苦。”“别理他,他在说醉话!”我原本以为,曲寄微会大发雷霆,不由得侧了一下身子,加紧拽住他。可他的气息平缓了许多,握紧的拳头松开之后,再次握紧。 “我从没因为你活着而痛苦。” 他低低地念完,把我扔在原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只是很简单地否认,没有说出口的,应该是他希望白夜好好地活着,然而,白夜事不关己地笑着,“早上好啊,梨花姬。你看他在你面前总是摆出绝世公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其实只是个小心眼的孩子。” “……” 他若是单纯地冲我来,我还能义正言辞地警告他不要污蔑曲寄微。现在看来,我好像没什么资格谈论他们之间的纠葛。 “你是不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脾气?”白夜又读懂了我的心思。 不过我不会上当的。与其羊入虎口,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 我独自看了一会儿太阴经,熬到午休的时间,迷迷糊糊地躺到日头西沉,夏紫灵带着一群崇拜者回来了。她凭借一己之力捉到了藏匿于村子里的一只野雉精,正得意着,那浑身污浊,看上去只有人类七八岁的小女妖就扯着嗓门哭得人人探头来看。 我问夏紫灵:“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她这么弱小,怎么作案?” “她是妖怪啊!” “那又怎么样。但凡有点能力的妖怪,知道你们要捉他们,早就跑得没影了……” 夏紫灵不听,把妖怪锁进柴房,任藏兽谷的人去盘问。那位华管事做事比较有分寸,倒没有对野雉精动粗,我虽然看着不快,但也只能由着他们去。没见过世面的妖怪胆子小,面对一大群人只知道哭哭啼啼,明明是一桩命案,却让他们办得像一场闹剧。 待我返回客房打算继续看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把我们当成贵客,掌柜给安排的房间是南北通透的,我嫌穿堂风吹得屋子里满是沙尘,走时刻意关闭了所有的窗户,可此时,面朝过道的那扇窗户却是半敞着的,仔细一看,窗台上有泥土的痕迹。不想弄出太大动静,我抽出一把匕首藏在右手腕底,打开门锁后小心翼翼地踱了进去。 我出门时尚且没有点灯,这会儿房间里黑漆漆的,视线很不好。 好在我一旦集中意念,听音辩位还算可以,待我摸准呼吸声的方位,准备一刀下去时,一双湖水般湛蓝的眼睛蓦然出现,少年抬起苍白的面孔望着我道:“梨花姐姐,是我。” “司瑀!”我吃惊不小。 他回来干什么?送死吗?外面那伙野蛮的人类才不会管他是不是凶手,若是被发现了,我也保不住他。因为惊讶,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司瑀身上,并没有想过这房间里会有第三个人存在,我正要劝他火速离开这里,背后一阵剧痛,来不及呼救,便晕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 “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把她打坏了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残了、傻了、疯了,你负责她下半生就是了。赶紧把她弄到安全的地方去吧,我得去救斑斑了……”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司瑀在和一个女人说话。他们说的斑斑,好像就是那个野雉精。可我真是不明白啊,假如是为了救人,有什么理由非把我打晕不可…… *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其他人都可以死,只有你不应该。”我在河边一棵斑驳的大槐树下醒来,司瑀很认真地给了我答案。他说,藏兽谷的行为惹怒了在附近修行的白骨夫人,白骨夫人召集她手下的妖精们包围了药王村,滴血为界,但凡是血线内的人类,全部都要为他们妄杀的妖怪们殉葬。 白骨夫人是何方神圣? “你一定以为我是白骨夫人的爪牙,利用你的同情心骗了你。”他垂下长长的睫毛,不敢看我,“可我根本不认识她。藏兽谷行事残忍,为妖灵界所不齿,她们早就决定铲除那行人了。是躲在客栈暗处侦查形势的蝶妖把我被鞭打的事情禀告了白骨夫人,白骨夫人说要为我出头,才有了那桩命案。” 看得出,他在极力地向我解释。 我苦笑道:“白骨夫人要屠村,你不希望我死,所以你就把我打晕,拖到血线外隔岸观火?嗯……打晕……”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我现在头还晕着呢,那蝶妖以为我是可恶的人类,估计没考虑过后遗症的问题,只顾着下狠手了。幸亏我不是人类,比较耐揍,否则能不能睁开眼说话还得另说。 “你是个通灵师。你和客栈里的人是一伙的,我不能让你去通风报信,也不能看着你被杀,只能用这种办法了。”他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让我不忍苛责。 但我还是要牢骚一下,“司瑀,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你投桃报李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能不能不要这样用缚妖绳把我捆在树上?”对,我比较在意这个! 司瑀说:“如果我松开你,你就会回到药王村加入战斗。不管是他们杀了你,还是你杀了他们,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你就暂时委屈一下,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放你自由的。” 道理是没错,可他想得有点简单了。 妖本性孤僻,不像魔族那么团结,大君主各自占山为王,很少干预领土之外的事,一个妖君有难,其他妖君是不会来支援的,因此至今为止,妖灵界依附在魔界之下,没有能公开和仙凡两界作对的力量。二十年前狼族带头血洗了一个道观,术士会仅派出一百人就把它们轻易镇压了。这白骨夫人煽动大家去屠村,也是枉顾妖怪们的性命啊。 “你现在放我走,我去阻止他们,说不定大家还有一线生机。藏兽谷就罢了,有我小师叔在,白骨夫人不可能得手的!” 司瑀内疚地说:“对不起,我也不想他们去造杀孽的。可这是一次妖乱,没人能管得了。” 妖乱…… 这个词可不能乱用。上一次妖乱,为了庆祝妖皇出世,几位妖君合谋去人间焚烧太一庙,和术士会斗法七个月,双方损失惨重,死伤过万,最后由东君出面,把妖皇的魂魄永镇至高天,妖灵界从此不会再有妖皇,这件事情才算了结。白骨夫人是什么人物,她胡乱杀几个人,就称得上是妖乱吗? 司瑀说:“小蝶说,药王村只是一个开始。该来的总会来,这是天命。” 天命?天命不是滥杀无辜。 这种话只有司瑀会深信不疑吧。 司瑀一副我说什么都打动不了他的样子,沉默地望着河对岸的村庄。我想起了他之前的木讷胆怯,半天不说一个字,也许是天性不爱说话,他肯告诉我真相,已是不容易了,我再追问他,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那白骨夫人没让他参与屠杀,想来他确实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缚妖绳上附有法力甚高的禁咒,我试了两下缩骨术,反而被勒得更紧了。 “司瑀……”我哀求道,“我喘不过气了,我帮我稍微松一松好不好……” “扑通!”他无视我讨好的笑,一下跳进了水里。 “喂!”我气愤地大叫。 司瑀置若罔闻地游出老远,少顷便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几个泡泡,仿佛是在嘲笑我现在的处境。 空旷的河上起了风,把头顶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该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可就在一水之隔的地方,阴沉的妖气笼罩着药王村,天空呈现出罕见的紫红色,预示着不祥的祸星悄然探头,转瞬间便淹没在了大片的火光之中。 大火冲上天际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大地沉沉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有人呼救,有人尖叫,我甚至能听见血液喷溅的声音。 白骨夫人终究还是动手了,那雾茫茫的血雾里已遍布杀机,也不知她选择了哪一个地方哪一户人家哪一个人,作为血祭群妖的开始。 绳子嵌进肉里,稍微一挪动,紧-窒的感觉就侵袭全身,我只好尽量保持着一个姿势。 眼睁睁地看着杀戮进行,是种什么感觉?我想起了我作为一株花时,那种无力的恐惧。明明事不关己,却有一种清晰的罪恶感充斥着脑海。 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忧虑不因善良而起。 比起那些素昧相识的异族,我更害怕的是曲寄微控制不了局面。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没有亲眼见到,总归是放心不下,万一对方妖多示众,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啪!” 一股水花打在了我脸上,给我浇了个透心凉。 司瑀从水里露出脑袋,乌黑的长发贴在晶莹剔透的皮肤上,水珠沿着他的脸颊流到敞开的胸口,美丽到无法直视。他用银白色的鱼尾轻轻拍打水面,淡淡地告诉我:“我的家乡在西海国,父亲得罪了龙帝奔霄,全族受到驱逐。在我快要渴死的时候,有个人类女子把我丢进了水缸里,我以为遇到了好人,可她是个会法术的通灵师,把我放生后,带着她的师兄们一路追踪我,找到我族藏身的破庙,企图把我们都抓去卖钱。我有幸逃了出来,可从那时起,才是真的无家可归。我虽然不聪明,但同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的,你别想哄骗我解开绳子。” 说完,他又一甩尾巴,回到了河中央,生怕我口灿莲花,动摇他的信念。 司瑀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宛如一尊精致的神像,身后是烟火连绵,看不见的修罗,那些扭曲的黑气蔓延到了天边,火海里无数跳动的影子,仿佛是人和妖在厮杀。我盯着药王村的方向失神许久,水里忽然传来了空灵的歌,“天海万顷欲倒倾,碧波姣姣入青云,西海有鱼,潆洄而鸣,对月泣珠兮,徒忧罹,心有所悼兮,声凄凄,鲛绡湿透不见归期……” 鲛人高兴时会唱歌,悲伤时才流泪。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是在为失去家人的大仇得报而感到快乐吗? 就在我沉醉于司瑀的歌声时,天色忽地一暗,水中央掀起了一个巨浪,他似乎被什么力量击中,直直地往下坠。一个长着蝴蝶翅膀的女妖在对岸大叫着:“有人杀过来了!司瑀你快带着她跑!”她话音刚落,一道水柱便穿胸而出,血水烟花般炸开,染红了一片水域。 黑暗中,疏懒的声音带有一丝凛冽的味道,朝司瑀落水的地方飘荡。 “说,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第二十四章 骨女 那涉水而来的人,不修边幅地敞着衣衫,雪色的衣带随着匆忙的脚步飘飞乱舞,犹如一只狂暴的白蝴蝶,他每走一步,身上的环佩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叮叮当当,奇妙的音波,连空气都在凝神静听。 透过几缕水雾轻烟,大朵大朵的白被北风吹来。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肺里饱涨的空气,能暂时克制晕眩。 那一头灿若星辰的银发,不是白夜又是谁? 我做梦也想不到白夜会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他出手意料之中的狠辣,蝶妖几乎是一击毙命,眼看他离司瑀越来越近,我大喊道:“愣着干嘛?快跑!我落到他手里又不会死!”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骨子里流淌着恶魔的血,要干什么冲着我一个人来就好了。果然,他在听到了我的呼喊后,没有再对司瑀下毒手,而是鬼魅一样落到了我跟前。我拼命地朝司瑀使眼色,他犹豫了一下,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你怎么来了?”白夜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我有些恐慌地问道。 他低下头,垂下的发丝拂过半张面具,在我眼前晃动,我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花草香气。 “很抱歉,你心爱的小师叔让十个八个老妖怪缠住了,他自顾不暇,英雄救美的事只能由我来做了。”他蹲下身,一扬手,收掉了我身上的束缚,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从声音里听出一丝如释重负,“没被妖怪杀掉,你也是命大。” 这算是关心吗? 我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吓傻了?”白夜揉了揉我的脸,顺势检查我有没有受伤,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生涩,顺畅得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一样。他的掌心碰到了我的后脑勺时,我“嘶”地抽了一口气,那正是被蝶妖打伤的地方,血已经凝固了,一碰还是会痛。“原来是被打傻了?”他这话是为了凑趣,但那忧心的语气,捉摸不透真假。 我想,我应该是从心底里惧怕这个人的,哪怕他说着世上最动听的话,他也是不怀好意。可是,身体不会说谎。从他蹲下的那一刻,我就在极力的压抑着颤抖的呼吸,他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他那么自然地揉搓我的脸,一举一动,一行一止,就像…… 就像主人对待他的小梨花那样…… 乱我心魂。 我鬼迷心窍地伸出手去摘他的面具,俊美的面容和记忆中的脸重叠,风雷乍响,桃花雨落,他神色温柔地看着我,时间一下子倒退了好多年。就像失而复得的宝物,拂去灰尘,又完好无损地呈现在眼前。我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或者这只是一个一触即破的泡沫。 就在我快要摸上他眼皮上的伤痕时,他不着痕迹地退开了。 “你这不是旧情难忘,而是一点就着啊。”白夜轻蔑地笑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这才发觉,我似乎被他戏弄了。 我没好气地说:“你也不像对他完全没有感情,你怎么不回去?” “……” “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任你摆布,我现在要去找小师叔了,他再不好,至少把我当个人看。” 白夜没有说什么,他看着我起身往前走,趟过水边湿滑的黑石头,一个大浪强行把我逼退。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求他帮帮我,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说:“鳐——!” 清越的声音劈开波浪,没入水底。一条硕大无比的大鱼应声而出,我被带起的浪花拍向空中,它如同一艘大船,把我稳稳当当地接住,而后张开双翼,载着我飞向药王村。而白夜呢,仗着自己法力无边,不紧不慢地在水面上行走,眼看鳐把他甩了老远,可当我双脚着陆时,他却已经在前方等着我。 鳐恭敬地拍拍鱼翅走了。 “不用谢。”村内的血斗太过惨烈,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举着寒芒朝我刺来,白夜扬手一挡,把他震飞几十丈开外,滚了几滚,头一歪,竟然就没了声息。我跟在白夜身边默默翻了个白眼,不用他提醒,我本来就没打算谢。 大火不知疲倦地烧着,把村庄隔成了很多块。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小孩是最早的牺牲品,他们在惊恐的逃亡中变成尸体,被火烧得变了形,散发出阵阵焦味。有妖怪追着术士跑,也有一群术士在围攻一个妖,地上的血五颜六色的,混迹在一起,最终发了黑。 再往前走几步,一声惨叫,一条流血的的大尾巴,正好蹦进了我怀里! 我也“哇”地叫了一声,扔掉那只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时候,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脚踝。我低头一看,那人被挖去了双眼,有只眼睛在下巴上打滚,当真可怕至极。白夜拎起了我脖子后的衣领,我这才没有因为腿软而一屁股坐下。“华管事?”我把脚抽出来,试探着叫了一句。 却是没有任何回应。 华管事已经没气了,他身边还躺着另一个面目全非的术士。和那些普通的村民不同,术士的尸体浑身都是伤口,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有的和凌迟差不多,骨头都被砍了个稀烂。纵然知道这是一场屠杀,我仍然被血腥的场面震慑了,不为别的,这里的活口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的推移,喧闹渐渐地转为安静,而安静到死寂的客栈,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小师叔……”我很想大声喊,可实在没什么力气。 “小师叔!”我努力大声喊,声音却虚弱无比。 “曲寄微!”得不到响应,我大概是生气了,一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火封死了客栈的门,烟气熏得我干咳不已,里面应该是没有人在。虽然担心,但我还是忍住没有去翻地上的尸体,我从口袋里取出几只符纸折成的仙鹤,吹口气,让它们去探寻曲寄微的踪迹。不是我过分紧张他的安危,而是找不到他,我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办。 是啊,我要怎么办?加入他们,把妖怪们都赶尽杀绝吗? 白夜在我耳边笑,梨花姬,你也是妖,你打算帮哪一边? 我追着纸鹤从村头一直跑到村尾,并不想搞明白这个问题。那些纸鹤像是感觉到了曲寄微的气息,疯狂地扇动着翅膀,我来不及阻拦,它们就飞向了漆黑一片的山谷里,被一股阴邪的妖气震得七零八落。我想沿着坡路继续走,却听白夜说:“里面很危险。” 当然。 纸鹤纷纷陨落,我又不是看不见。可你让我在安全的地方傻站着,等小师叔打退妖魔再上去问好,我做不到。我转头对他说道:“你若是怕了不敢进去,我可以一个人走。本来这也只是我们密宗的事情,你不用一直跟着我……” 正说着,我就因为没看路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 我以为白夜会趁机取笑我,但他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不动,似乎在细听山谷里的响动。半晌,他朝我伸出手来,淡淡道:“跟我走吧,别跑丢了。” 他一本正经的时候,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很难拒绝。我不知道我凭什么要信任他,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我认命地拾起一截断枝,把树枝放到他手里,说:“那就拜托你好好牵着我了。” 占便宜嘛,这种事我会让你得手? 果然,白夜望着手里的那截树枝,欲言又止地抽了抽嘴角,而后用力一拉,像拔萝卜一样,毫不怜香惜玉地拽着我起身。 这个山谷比想象的要深,周遭一片密林,泛着几星狐火,因为人迹罕至,连条像样的路走没有,才走了一会儿,衣服就被长至腰间的杂草挂破了。这么荒凉的地方,真的有人来过吗?就在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时,白夜的袖子里飞出一条锁链,细长的锁链探入身后一处黑洞洞的地方,“哗啦”一下,硬生生拉出一个“妖物”来。 大概是藏匿之处被识破得太突然的缘故,妖物比我还吓得不轻。 她手里明晃晃的珊瑚剑,癫狂地朝我们砍来。 “你们这些混蛋!我今天一定要杀了……” “找死。”白夜夺过她手中的利刃,眼看那把剑就要插入她的身体,“住手!”我大叫着架住了凶器,不让他再下杀手。我认出了那身衣服,是夏紫灵不会错,待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就越发得觉得白夜行事残暴,不问青红皂白动辄要人命,不做魔君可惜了。 “紫灵,冷静点!我是梨花,不是妖怪!” 神志不清的夏紫灵镇定了些许,很快,她闪着泪花说:“白骨夫人、白骨夫人杀了华管事,他们挖掉了他的眼睛,还想轻薄我……” 接收到我责备的眼神,白夜没有丝毫愧疚地冷眼旁观,他对她的遭遇很不以为然。而在我看来,夏紫灵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第一次下山捉妖就遇到这等祸事,能挣扎着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暂时把往日的不对付放到一边,扶着她坐下,自己也跟着蹲下,好声好气地安抚了片刻,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愚不可及。” 这是白夜对我的评价。 我假装没听到。我不指望自己能感化夏紫灵,但同门同门,总是一致对外的。况且现在危机还没有解除,妖怪就在附近盘旋,放肆的笑声和空灵的铃声忽大忽小,仿佛在和我们捉迷藏。我搭着夏紫灵的手腕问她:“小师叔呢?他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奇怪。声音也尖锐了起来:“他应该和你在一起才对!” “怎么会?”我惊讶于她的变化。 “你们两个应该一起去死!”她一改受到惊吓的柔弱姿态,一剑插向我。若不是我躲得快,身上就多出一个血窟窿。她见一击未成,饿狼一样朝我扑来,打算给我第二下,我就地一滚,野草割在身上,别提多难受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惨?他为了去找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客栈,我差点就没命了!看到我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开心啊?在我面前假惺惺,贱人,去死吧!” 我想,夏紫灵一定是吃错药了。 她怎么敢和我动手?就算我打不过她,身边还有……我的余光瞟过白夜,他居然无动于衷地在看戏!我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一眼让我觉得一阵无力,头又开始晕了。我努力攫住夏紫灵的双手,可受了刺激的她,瞳孔倒竖,力大惊人,根本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在我濒临昏倒之际,白夜不紧不慢地说:“骨女,你好大的胆子。” 诶? 我转动眼珠查看四周,并没有什么白骨夫人出现。倒是夏紫灵,眯起眼睛,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见她还没有撒手的意思,白夜冷冷道:“你是真的不把我看在眼里,还是想逼我出手?” 一条锁链缠上了夏紫灵的脖子,她强笑道:“区区一个女人,何必这么上心。” 白夜拉动着手里的锁链,把夏紫灵扯到自己跟前,幽幽道:“你要是愿意自荐枕席,我不介意你把她杀了。骨女的滋味,岂是常人能比。”这下我终于确定那不是夏紫灵,而是白骨夫人了。奇怪的是,白骨夫人一脸无谓的笑,根本就不怕白夜弄死她。 她脖子上渗出了血痕,虚空中铃声大作,从各个方向涌来,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余音凝聚成一颗一颗的透明水滴,悬在空中抖动着发出轻灵的响声。 正当我为那不祥的水滴感到心悸时,一阵罡风扫过,白夜的锁链断成了两截。 是曲寄微!他听到动静追过来了! 第二十五章 故人 “你不能杀她。” “你哪来那么多事。” “夏紫灵是我密宗弟子,纵使她修为不挤,让白骨夫人操纵了身体,也应该由我处理。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说着,曲寄微一道灵符贴到了“夏紫灵”脸上,符纸覆盖的地方,冒出阵阵青烟,她捂住脸狰狞地大笑:“没用的,我根本不在她身体里面,你这样只是徒增她的痛苦罢了。” 明明是夏紫灵在张嘴笑,可她的声音却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透过漂浮着的水滴发出,闻者耳鸣听者悚然。 “曲寄微,我要的东西呢?”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她接下来的话,令人大吃一惊。 “荣王府为一己之私灭我妖族,我必还以颜色。那些赶去幽州献妖髓之人,都逃不过血祭我族的下场。你们把东西交出来,不要插手此事,傅星武自会安然无恙,否则,统统都得死!” 绑架傅星武的居然是白骨夫人,这实在是意料之外。我一直以为敢对密宗动手的,至少得是个魔君。曲寄微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神色平静道:“你撒谎。能上得了天机崖,带走女帝遗骨的,怎么可能是你这等畏畏缩缩不愿以真面目见人的鼠辈?傅星武不可能在你手里,除非你让我见到他,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你的片面之词。” 小师叔不愧是小师叔。 他的要求看似合理,但只要见着傅星武的面,能不能把他留下,就不是她白骨夫人说了算的。然而这女人十分阴毒地说:“我回去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挑一块辨识度高的肉,割下来证明身份!” “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既然如此,你们便等死吧!” 白骨人夫把话放完,水滴随着回声的减弱而嗡然散去。“夏紫灵”一把揭掉了脸上的灵符,茫然地瞪着前方,这种灵魂出窍的模样,该是中了摄魂*。为了确定白骨夫人是不是不在了,我试探着喊了喊她的名字,她木愣愣地站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曲寄微把手搁在她脑门上,叹气道:“麻烦了。” “啊?怎么回事?”难道白骨夫人还在控制她? 他摇摇头,对白夜道:“被幻音铃摄住了心魂的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白夜道:“我也不想的。” “我很好奇,白骨夫人是怎么从你身上把幻音铃偷走的,难道是铯诱?” “早知道你这么多事,当初就把你毒死。”被戳中了痛处的白夜不想与我们为伍,一个人在前面走了老远。我想追问他幻音铃的事,却被曲寄微拉住了:“梨花,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 白骨夫人说他为了找我,把夏紫灵抛到一边不管,看来是真的。我只好把司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发誓我都是实话实说,没有渲染什么,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顷刻间就盛满了关切。“伤的严重吗?给我看看。我这里有一瓶沁玉膏,你别动,我给你敷一点在伤口,马上就不疼了。” 冰凉的药脂轻轻抹到脑后,感觉要好多了。 曲寄微像在修补一个昂贵的瓷器,动作很温柔。 他做什么都很温柔,比之茶和酒,其实他更像香气独特的沁玉膏,君子如玉,沁人心脾。我很想夸他几句或者表现的非常感动,但眼下不是升华情感的时候,夏紫灵双目呆滞形同智障,被她这么直白地瞪视着怪瘆人的,我宁可她使劲浑身解数咒骂我。 我干咳了一声道:“我是妖,哪就有人那么娇气。” 抓紧时间办正事啊曲长老。 曲寄微回望一眼逐渐暗下去的夜空,正要发话,小道上驶来一辆车驾,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前方。仔细一瞧,并无人拉车,再仔细一瞧,这车竟是我们来时乘坐的那辆,这就有点诡异了,它不是该埋进火里烧成灰烬了吗,怎么会自己过来? “愣着干什么,上车啊!” 这声音,化成水我也认得! 我不禁脱口道:“小麻雀,你怎么……” “不是要去幽州吗?我家主人好心捎你们一程,怎么你还不乐意?” “我没记错的话,这车是我的。”曲寄微生硬地说道。就差没让白夜滚下来了。 小麻雀混不在意道:“谁捡到的就是谁的咯,车上又没刻着名字。” 曲寄微道:“无耻。” “白骨夫人已经先行一步了,幽州离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你们还带着个累赘,要怎么追?梨花姑娘,你得劝劝你师叔,别耍小孩气脾气。” 它这样实在太没轻重了,我怕它再说下去,曲寄微要和白夜打起来,急忙摇晃他的胳膊,用自己都听不过的语气劝说道:“小师叔,紫灵都傻了,你一路背着她走,那多辛苦啊。而且我也走不动了,想坐下休息一会儿。”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车,上了不丢人! 曲寄微黑着脸躲开我,默不作声地把夏紫灵牵了过来,估计在心里埋怨我不争气。 我不由得头疼。 小麻雀催促我道:“你倒是快点呀!术士会已经来人给药王村善后了,再不走,就要被抓住盘问,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它这个理由不错,我们很难拒绝。 可我刚一钻进去,看到白夜衣衫半敞地在里面煮酒,瞬间后悔。这时候死麻雀在外面愉快地叫了声“启程”,车门关上,说什么都为时晚矣。 “喝酒吗?”白夜问。 自然没人接腔。 对于这种意料之中的反应,他倒是看得开。“既然如此,便将就着小恬片刻吧。” 那小麻雀看着只是一只普通的胖鸟,竟然有走车的神通。车子行走了片刻,陡然颠簸了一下,空气就变得阴冷起来,曲寄微若有所感,嗤之以鼻道:“正路不走走鬼道。”我听得脊背微凉。不过我是真的又累又困,沾着软椅没多久就睡着了,别说什么鬼道,就是开到魔界去,我恐怕也睁不开眼睛。 迷糊中,有人轻轻推了我几下,我不想起床,却感到鼻子被捏住了,喘不上气。 这显然是在作弄我。 于是我恼火地咬向那只手,用我的獠牙。与此同时,我怒气冲冲地掐住他的脖子,想把这扰人清梦的家伙掐死算了。却不想,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清纯和邪恶并存的笑脸,整齐的刘海,鹅黄的丝带,清澈的眼睛,小巧的身体,一切的一切,正是我怀念她的模样。 我惊讶地张开嘴巴,忘了咬人这回事。 她红着眼睛,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喜悦的心情,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她:“桃花精,好久不见,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久违的称呼听得我眼睛也红了。 “千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蠢女人,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这里是陛下的寝殿啊!”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龙画凤的红木大床上,床前是一个敞开的落地窗,窗外是冒着热气的温泉池,池水自青铜兽嘴里流出,直通宫外。哪有什么车驾,哪有什么软椅,这分明是魔界的风格!我心里咯噔一下,寒意上涌,感觉比刚入睡时还要寒冷。白夜他,不会真把车开到魔界了吧? 我抓着千雪的肩膀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小师叔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曲寄微绝不可能由着白夜胡来,他不会放任我不管的。 千雪绷着脸道:“杀了,剁了,扔沧溟水了。” “你说什么!” “敢诱拐帝尊的女人,死一万次都不够他死的。”我猛然起身,她忙按住我道,“骗你的,他不知道你回来了,他在幽州找你。” “我不信。你们要是对他下了毒手,我死也会替他报仇的!” 眼看我就要发疯,千雪急道:“曲寄微是白夜看着长大的,你就算不信我,也得信白夜。你的小师叔现在安全得很,但我求你,不要在帝尊面前提起他,你会把他害死的。”她用力把我推了回去,我顺势倒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不行,我还是不能相信千雪的话,这太离奇了,这里不会是魔界,白夜不会毫无征兆地出卖我,这不合逻辑、完全不合逻辑。 “你不信就对了。”脑海里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这里的确不是符合逻辑的魔界。” 这个声音清晰得如同当头一棒,我不由得问道:“白夜?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猜。” 千雪仿佛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自顾说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去沐浴更衣。帝尊在嘉莲宫摆了合欢宴,所有的魔君和纯血魔族都会来给你洗尘,蓬头垢面去可不成。” 把我送去魔族的合欢宴,真狠啊。 谁不知道所谓的合欢宴就是他们的交蓜宴,去那里的女妖无非有两种,一是用来吃,二是用来奸银。用这种方式给我“洗尘”,可见有多恨我。 我漠然地问:“你们家陛下是想吃了我,还是想强jian我?” 千雪神色一僵,“嘉莲宫的合欢宴只有遇到喜事才会开启,你将会坐在帝尊旁边,作为宴会的女主人,没有人能对你不敬。你为什么要那么想他?” 我很诚实地说:“毕竟我是企图谋害你们皇后的罪人。” 她的神色更不好看了。 “梨花姬,你不会是想报复我吧?我承认,我之前对你的态度不太好,让你不开心了。但有些事情我也是没想到的。你大概不知道,你刚走的那段时间,魔界乱成了什么样子。你跳了沧溟水,帝尊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下去了。没能把你找回来,他把罪责归在了优昙身上,优昙只好去跳沧溟水赎罪,你一日不回来,她就一日在水里泡着,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她全身都烂透了。而我因为看管不严,差点也被扔到水里去泡,我跪着求了好久才有了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若是嫌我还不够倒霉,等会见了帝尊只管说我的坏话就是。” 千雪声色俱厉地说了一气,我的脑子本来就乱,现在更乱了。 这是那个喜欢和我置气的千雪,却又不像是她。 什么意思呢?如果只是恨我,他没必要这样,沧溟水不是温泉池。惩罚优昙,是为了给我出气吗?那么,找我回来,真的只是想我回来……回到他身边?——太美好的臆想,令人想流泪。 “千雪,这些话是他让你编给我听的吗?” 千雪说:“你心里有多大怨恨,都发泄给帝尊吧,别连累无辜。” 两名侍女扶着我起床,她们看我不是很配合,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我朝她们笑了笑,原来,是我自己编给自己听的。我好像猜到这是哪里了,白夜,我是不是有点聪明?你不用这么快就回答我,我知道你在看我的笑话,我不会让你笑到最后的。 第二十六章 诱惑 说好的只是沐浴更衣,当绣着银色桃花的雪白礼服呈上来的时候,我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 “这叫云沐雪,魔界的女子出嫁时,穿的便是此种制式的衣服。” 我裹紧浴袍,不让两个侍女近身。“魔界也有婚嫁?我以为只有合欢宴。” 但她们训练有素地擒住了我,并没有太用力,只凭一股阴柔的劲道,让我连召剑的机会都没有。我没料到我有这么废物,不服气地乱挣,就是不想穿那身无聊的衣服,一来二去,耐心耗尽,我自暴自弃地大叫:“你们太无礼了!就不怕我报复吗?” 我被几个人围住强行摁在了梳妆台上,像条砧板上的鱼,没来由的气。 “帝尊的喜事办砸了,我们这些人哪来的以后?”为首的女官居然扬起一根三寸长的针,对着我后颈凸起的骨头扎了下去,我背后一麻,死鱼一样瘫在那里。她们把我扒光,把所谓的喜服一件一件地给我套上,梳头的梳头,敷粉的敷粉,我的鼻尖对着铜镜,眼前是一张极度扭曲的脸。 反正这种地方,说话不用负责。我忍住哭意,骂道:“你们帝尊是畜生吗?” 正在给我梳发的侍女手一抖,扯痛了我的头皮,显然,她们都被我吓呆了,镜子钗环掉了一地。可以看出,她们很惊慌,又不能拿我怎样,我顿时有了成就感,继续骂道:“如果莲烬不是畜生,怎么会强迫我穿丧服!我从来没答应过要嫁给他,他问也不问,就逼我穿这身衣服,不是把我当死人吗?让他出来把话说清楚,否则丢人的不止是我!我会让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 以前我生在沧澜山,环境相对单纯,不是很会骂人。 现在我经过了世俗的洗炼,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捂着心口抹眼泪的小妖怪了。不管多粗俗、多下流,只要我想,我就能骂出口。 我兢兢业业地骂着,当我骂到“要么他杀了我,要么以后我就用皇后的身份到处勾搭男人,让他当王八抬不起头”时,女官用湿巾堵住了我的嘴。 “婢子该死,没能伺候好皇后,请陛下降罪!” 我正嫌骂到精彩处,不能再发两分力,她们就全都跪下,对着天磕头。 哦,我记起嘉莲宫的构造了。屋顶上有许多传声孔,我吼得那么卖力,莲烬只要耳朵不聋,一定听到了,果然,不一会儿,上面就传来了不可一世的诘问。 “小梨花,你要怎么勾引男人,令我颜面扫地?” 呵呵,我一天睡一个男人,睡完了魔界睡妖界,我不打算要脸了。可惜我被堵了嘴说不出口,只能在肚子里解气。 冥冥中白夜在取笑我:“一天一个,你可真够放得开的。这自我作践的功夫鄙人甘拜下风。” “你滚,这是我的梦,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既然这是一个梦,我有什么放不开的?若不是知道有白夜在一旁偷窥,只怕什么龌龊的事我都干得出。 莲烬说:“既然你不愿意,就不勉强你去合欢宴了。把她嘴里的东西拿掉,你们都退下吧。” 不用大闹合欢宴,我松了一口气。 等侍女们悉数离开,我气急败坏地去扯发髻上的首饰,蝴蝶梳、水晶簪、琉璃钗……缠绕当中的翡翠珠子崩开,溅落在白玉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脱掉碍事的玄舄履,扔下台阶,转而去捋脖子上的璎珞,璎珞勾住了什么东西,一用力,绑着画骨玉的绳子便给勾断了,玉牌“当”地摔到脚边。 我略一低头,一双漂亮的手映入眼帘,替我把画骨玉捡了起来。 莲烬半蹲着扬起脸,两道目光撞在一起,我不由得笑了。 还是记忆里足以湮灭红尘的眼啊,每一笔都雕刻到极致的绝色面容,挽起的银发和金丝发冠交相辉映,他身上穿着的宽大礼服,正是绣着金色桃花的云沐雪。 终于,又在梦里相见。 只是这一个梦,比我之前所有的梦都要清晰。我甚至清晰地闻到了,掩埋在熏衣香下的他身体里本来的纯净气息。和那气味相比,我的呼吸都是浑浊的。我笑着说:“这个梦不好。你应该守着我醒过来,让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你,然后诉说你的深情,解释所有的误会,好好地感化我,而不是自作主张去安排婚宴。这样的婚事令人讨厌。” 莲烬把画骨玉重新挂回了我脖子上,打了个死结。 他说:“我感化不了你。” “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当初小梨花看我的眼神,我说什么都感化不了你,哪怕是梦里,你心里也只有仇恨。” “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呢?纪梨的心脏。或者是贪图虚荣的女人。可这个皇后在我心目中已经没有一点分量了,不如让给合适的人,我看纪梨就不错,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既然你爱她,就应该把最好的给她。” 我说的是真心话。 莲烬低声道:“返魂术出问题了。” “什么?!”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如临大敌地瞪着他道,“我可没有第二颗心脏能救她!” 他沉默片刻,道:“就算有,我还能再下一次手吗?为什么你总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 好熟悉的话啊。络络也是这样说我的,是我心胸不够开阔,自寻烦恼吗? “我曾经也觉得自己过于悲情,凡事要往好处想,要对未来有所憧憬。但是事实比我想得要坏,我的憧憬都是没道理的。有了期待就会受伤,我不会再对你有期待。” 与其梦破泡影空,不如心思阴暗一些。 莲烬说:“如果你再信我一次,我不会让你受伤。” 他说:“我爱过夜君,因为他是用我的一魂一魄造就的另一个自己,他能做我做不了的事。我爱过妖女离,因为她是夜君爱的人,她愿意为夜君去死。这些爱是一种偏爱,无关爱情,他们想要的我终会成全,哪怕是放任他们相爱。但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想,我对你的爱比对他们终归是要自私一些。” “我要你嫁给我,朝朝暮暮,只属于我。” 他的指尖揉过我的鬓发,柔软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坚硬。 * 我问白夜:“你相信他的话吗?” 白夜道:“这是你的梦,你爱信不信。” 我早该知道这是个黑心肝的主,你说了他一句他必要以牙还牙。说来可气,因为他的存在,我一直十分清醒,以莲烬的脾气,怎么可能说出“朝朝暮暮,只属于我”这么煽情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但就因为有人在偷窥,我觉得分外羞耻。 我几乎想用双手捂住脸。 “对不起,我不会嫁给你。” 莲烬毫不意外地笑了:“我说过,我对你的爱是自私的。” 他手臂一弯,把我打横抱起,像抱一条小猫,紧紧地禁锢在怀里,不让我有溜走的机会。我用手腕去推他,犹如蚍蜉撼树,情急之下反而整个人都倒在了他身上,他摸索着解开了我腰带上的搭扣,拉扯中,衣物滑到腹部,露出了浅绿色的肚兜。我又羞又恨,恨不得咬住他的胳膊生啖其肉! 这么想着,我就真的一口咬了下去。 莲烬的身体僵滞了片刻,似乎感觉到了痛。我的尖牙刺进了他的肉里,尝到了魔头血液的味道,很凉很凉,像浓稠的薄荷水,也像融化的冰雪,顺着喉管流进肚子里,连胃都是冷的。我竟然觉得这个味道可口,魔帝莲烬,是不死不灭不伤不痛之身,我从没有见过他流血,所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而眼前的这个人,血是凉的,却比他更温暖更真实。 若此刻的我还有心,应该会有一点点心动吧。 毕竟,我喜欢看他痛苦的样子。 我冷静地说了三个字:“放我走。” 他说:“不。” 他吻住了我的脖子,不顾我的反抗,粗暴地脱掉了我的下裙。我们推搡着滚到了床边,见我百般不愿,甚至叫白夜出来救我,他的目光有些暗淡,“小梨花,遇见你后,我再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那又怎样?你要觉得委屈,现在可以去合欢宴把献祭的美人都睡一遍!” 我无所谓的态度到底刺伤了莲烬的尊严。他的声音里隐隐有了怒气:“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当初千雪说你蛊惑了我,我不以为然,像你一样喜欢我的妖女有很多,没有你,还有其他人。我没想到我犯了一个错,我不知不觉被你蛊惑了。你走之后,我不想碰任何女人,我甚至——” 他微微一顿,薄唇里吐出耸人听闻的字句:“在施返魂术时,封印了纪梨的记忆,把她变得像你。” 我心头大震,莲烬还想说什么,我嘶声道:“住口!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根本不会觉得感动,你杀了我的孩子,挖了我的心,毁了我一身修为,我不可能原谅你!我不可能回头!我现在在人间过得很好,每一天都比在魔界过得开心,我有朋友、有师长、有关心我的人,我不能和从前一样呼风唤雨,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是从头再来,我也觉得快乐……” 因为说的不是假话,我无需更大声,我平静地告诉他。 “所以,哪怕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回心转意了。” 然而,我的一番真心实意彻底激怒了高傲的帝王。他把我压在身下,那种力道,是要把我撕碎了吃进肚里。“梨花姬,你弄错了一件事。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给你选择,你没有选择。自魔界开辟以来,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更何况是你。” 在魔族眼中,用强只是一种情趣,他们内心深处享受支配女人的感觉。我未出口的抗议,在狂风骤雨的噬咬中不值一提。 没有人来救我,白夜于荒唐的春梦里销声匿迹。也许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莲烬闯进来的那一刻,我出现了幻听,“小梨花,你听,外面下雨了。”雨点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仿佛有山风从十里桃林穿来。我的灵魂飘去了另一个未知的空间,炽热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那些激烈的交缠和绝望的哭喊也不属于我。我躺在一堆凌乱的衣饰上,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凝神细听,哪有什么雨水山风,有的只是急促的喘息声。 “这样很好。”莲烬说,“吾本不是神,今后也无须伪装。” 烛光映着他妖邪的笑,像是黑暗里长出剧毒的花。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另一种极端的艳丽,比太阳更刺眼,比月光更明媚。濒临烫伤之际,我半闭着眼睛,去吻那张脸。就让这个荒谬的夜晚继续吧,我急不可耐地吻上了他的眼睛,他的耳垂,他的嘴唇,喉头、锁骨、肩胛、胸口…… 和世间所有放荡的女子一样,我翻了个身,就着凶器咬牙坐了下去,只一会儿,浑身汗湿。 在最癫狂的时刻,我抽出一样东西,猛地扎进他的心脏! 莲烬失神的瞳孔赫然紧缩,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为什么?” 蓝紫色的血水顺着地狱伞流了出来,我想我赌对了。再惟妙惟肖的幻象,终是可以破解的。我微笑着握紧伞柄,感谢它给我勇气,有件事我很确定,“即使没有地狱伞,我也可以杀死你的。” 在我心里,莲烬早已经死了。 * 眼前一片灰暗的蓝紫,白夜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虚空。他惋惜道:“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在我看来,这应当是一个好梦,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帮你留在幻境里,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不是好梦,我不喜欢。” “是吗?他还没有彻底消失,现在反悔,你还有机会。” 莲烬的绝世容颜覆盖了水汽,逐渐模糊。我望着他,轻声道:“我不后悔。”语毕,我眼底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 异人馆 我醒来时幽州已经下了一场雨。雨后乌云未散,湿气很重,整座城就像刷了墨一样,浸泡在风声里,没有一丝春天该有的样子。 清早有人在城楼上*,那么高的地方,没人知道在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他把油泼了一身,轰轰烈烈地烧着了,迎风惨叫传出了很远,最后一头栽下来,摔在了我们车前。一个老乞婆拨开人群,望了一眼地上的焦尸,阴测测地喊道:“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人,已经惹怒了上天!” 没有人在乎一个疯婆子说了什么,很快官府就来了人,把尸体抬走了。 “孽障,哪里走!” 就在那老乞婆也要消失在人群中时,当空一声怒喝,一道诛邪符打在了她身上,顷刻间,那老乞婆在青烟中化作一小截白骨,引来一阵骚动。 “妈的,又是障眼法。你们还好吧?”那赶来斩妖除魔的侠士不是唐九容又是谁?他一脚踢开骨头,想也不想就往车上跳。 唐九容已经知道了药王村遭难的事,见我们没有缺胳膊少腿,一脸欣慰地拍拍我的肩,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夏紫灵得靠他照看着点了,于是问起了方才的命案。 原来,这不是第一回了。 问题出在荣王府上那个身患重病的小郡主身上,据说她是个有仙缘的人,自小拜入南海剑派门下修行,是掌门的得意弟子。然而一年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和师门发生了矛盾,自断经脉回了家,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直到不久前,有人看见她半夜里在花园生吞了一只老鼠,神志已然不清。大夫说小郡主撞了邪,脑子被妖怪吃了,唯一的补救之法就是以形补形,吸食妖怪的脑髓。这么荒唐的说法本是没有人信的,可-荣王爱女心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寻来一只妖髓给她,她一吃,果然有了好转。于是重金求妖,惹得上门献妖者络绎不绝,此举激怒了附近的妖怪,他们几次动手没能杀得了王爷和郡主,便拿府里的下人出气。刚才*的那个,是王府内院的一个厨子。 白骨夫人下了最后的通牒,倘若七日之内,荣王再不遣散那些捉妖的术士,把妖怪们都放出来,不但荣王府没有活口,幽州城的百姓也要跟着陪葬。 “那还等什么?赶紧劝荣王不要再造杀孽了啊!” 唐九容像看笨蛋一样看我,道:“如果他有这个觉悟,我用这么辛苦吗?我可是趴王府屋顶上埋伏了一夜,结果那孽障声东击西,用障眼法跑了。” “不会吧,荣王不顾百姓的安危就罢了,他不怕自己全家遭难吗?” “荣王草寇出身,能有今天,都是带着军队大杀四方刀头舔血打来的,岂是轻易妥协之人?加上那些江湖术士在一旁吹耳边风,他们幻想着和白骨夫人决一死战呢。”唐九容郁闷道,“真倒霉,星武还在妖怪手里,这些破事碰到一起,想坐视不管都不行。” 小麻雀嘀咕道:“那你们去管吧,我和主人就不奉陪了。” 言谈间,它已经把车驱到了一处热闹的街市口。 曲寄微忍不住谴责白夜:“若不是你把幻音铃弄丢,我派二弟子也不至于会被绑架。你还想着袖手旁观、坐收渔利?” “那倒不会完全袖手旁观、坐收渔利。只是荣王府风水不好,眼下骨女还没现身,我何必去沾小郡主的晦气?辛苦一夜,不如找个心旷神怡的地方休养。”白夜带着他的小麻雀,往一座雅致的小楼走去。 “你等等!” 我正要追下去,却被曲寄微死死地拉住了。 “梨花!”他轻声呵斥,我这才发现,白夜说的心旷神怡的地方,居然是一座青楼! 我之所以叫住他,是关于那个梦,我很有疑问,他的身份太可疑了,但他这么死性不改地往花柳之地跑,我一时没了追问的兴致。 白夜回眸笑道:“我最讨厌扰人清梦的人。不过梨花姑娘不一样,你若觉得寂寞空虚,我必抛下佳人美酒,倒履相迎……” 恶心。 我撇过头坐回曲寄微身边,离登徒子越远越好。 相比途径的乡野村落,幽州是个四通八达的大都市,人来人往,十分有生气。一场大雨带来了繁花尽谢,满地泥泞,街市却依旧兴盛。 沿街的炊饼味、豆粥味、肉糜味、烧鸡味、包子味、卤煮味、甜酒味……各种烟火气扑鼻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唐九容买了几个薄皮肉饼,用油纸包了一个递给我,我咬了一口,肚子里的馋虫又被勾出来了。此时曲寄微在我身边,隔着皮肉的包裹,我都能闻到血香——对我来说,这血就像是凡人眼里的山珍海味,没有山珍海味,清粥小菜也凑合啊——我不禁又想到了梦里凉丝丝的冰雪味,那样清冷可口的血,偶尔小酌几口,也是回味无穷的。 我满脑子都是美味,没注意到他们在讨论如何解决妖乱的事,等到曲寄微问我,我才回过神道:“依我看,白骨夫人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也有她的道理。当然,滥杀是不对的!可那个郡主听起来真不像是个好人,哪有像她这样鼓动人们去猎杀妖怪的,何况大部分妖怪并不作恶,平日里和我们互不干涉,若不是逼到走投无路,反应不会如此激烈。郡主一定有问题,我们应该从她下手。” “可是郡主久卧在床,拒不见客。” “那我们不是……密宗弟子吗?”夜探荣王府,翻个墙,下点药…… 曲寄微笑道:“想法不错。” “……” 他这样说,一定是心里有了计较。我是个新手,服从安排就好。于是,曲寄微带着我,唐九容背着夏紫灵,我们来到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前。 青瓦白墙,绿荫环绕,耸立在郁郁的春风里。屋檐上石神兽和天空一样,是灰扑扑的颜色,神态却栩栩如生,站在高处,俯视来人。生有裂纹的原木牌匾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字:异人馆。 异人馆,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充满了神秘气息。 置身其中,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门窗紧闭,不见阳光,燃起的错时香,把白天变成黑夜,形形-色-色的异人于楼中喝酒小憩,其中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也有来自妖魔两界的使者。昏暗的光线下,几道探寻的目光扫来,他们用极小的声音窃窃私语,看,密宗来人了,是曲长老,他也是来献妖髓的吗? 曲寄微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些人立刻噤口,低眉顺眼地干自己的事。 唐九容和我介绍道:“这里不但是黑市,还有着全城最好的的客房。小师叔常年漂泊在外,途经幽州免不了要来小住几天,想必他心里十分喜欢……” “我只是来黑市买东西,你胡说些什么。” 唐九容坏笑:“我什么都没说,你紧张什么?” 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我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件事上:弹丸之地,哪来的黑市?正疑惑着,曲寄微走到一个酒架前,在墙上悬挂着的蛇头机关上连敲三下,酒架立时往右挪动,暗门缓缓地打开,我以为里面至多是个酒窖罢了,可一眼望去,蜿蜒曲折的楼梯,一直往下延伸,几乎看不到底。 楼梯贴着一侧山壁一样的地方,“之”字型延伸,一层一层的,每一层都点着灯,星星点点,如同银河连成一片,镶嵌在河水之间的,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各色招牌鲜艳夺目,行人妖兽行走其间,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地下城!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市吗? “怎么样?”曲寄微问。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唐九容在一旁道:“异人馆这样的地方在很多大都市都有,严格来说,它不属于人界,也不属于妖魔道,只是一个为了做买卖而开辟出来的空间。幽州的这家规模还算不错,东西新奇,价格公道,因为弥香馆主是小师叔的旧友,我每次来都能跟着沾点光……” 他瞟了一眼曲寄微的表情,唯恐天下不乱地提点我道:“弥香馆主,你听说过吗?上古遗民,山鬼族的公主,她暗恋小师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初还上密宗求驸马……” “九容!你带紫灵去看大夫,把她的失魂症治好,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曲寄微忍无可忍地打发走唐九容,又回过头来看我,我笑了笑,想起了女弟子之间那点小八卦。“我知道,你拒绝人家了。你说你一心向道,无心男女之事。”他顿时哑口无言。很快,他把我拉到一家珠宝店前,我一看这里面卖的都是女人家的首饰,不是很想进去。 “别闹别扭了,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 他轻轻一推,把我推到了一个亮晶晶的货架上。 琳琅满目的玉石错落地排开,虽然每一颗都很大很亮眼,可我看了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略带傻气地盯着一个水亮通透的玉镯看,觉得除了品质好,也和外面卖的差不多? “欢迎。”货架后探出一张暗青色的老脸,吓得我一退,老人眼瞳透着碧色,两颊上有一道叶状的绿纹,一看就是山鬼族,他咧着两颗发黄的犬牙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是老坑冰种的碧落石,采自魔界小螺山。您看这剑匣的厚度和成色,天底下很难找出第二个。” “什么,剑匣?”我拿起那手镯,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现在的术士为了图方便,总把剑器直接纳于体内,那样不但有伤剑气,还不利于脊椎健康。”老山鬼得意地展示道,“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在镯子内侧开了一道储剑槽,它可以把您的配剑吞进去,随身携带,轻若无物,就是这价钱嘛……” “多少?” “一万两,不二价。” 一万两?抢钱么!不等曲寄微开口,我便放下镯子道:“还是算了,我最讨厌魔界的东西了!” 于是老山鬼又献上其他宝物,暖风扇、乌发簪、隐身戒……一个比一个贵,最离谱的是,他还把曲寄微拉到一边去推销“催情珠”,说不灵不要钱。我听不下去了,趁着他们不注意溜出了门。 不一会儿曲寄微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对纯净的海蓝色耳坠,两眼期待的样子,让我没办法说不。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人非要我做什么事的话,我根本是反抗不了的。 曲寄微撩开我耳边的碎发,替我把耳坠换上,“这叫天海灵石,净度最高的那一种,戴在身上可以隔绝烟火气,很受妖族的欢迎,天海灵石性属水,和花木再相配不过。” 原来,他注意到了我闻到那些人类食物会不舒服。 我摸了摸耳朵下坠着的水滴形坠子,心想这石头不算大,应该没让他太破费,便感动地说了声谢谢。他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轻声道:“真好看!” “寄微,来了我的地盘,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有个声音盈盈而来,亲昵中带有一丝凛冽。 曲寄微肩头一抖,他笑意不改,脸色却有点发白,我抬起头去看那从阴影里走出的女子,她一袭素色长裙,披散着一头黑发,耳后别着白羽,精灵一样飘逸。和两旁的侍女比,她生了一张略清淡的脸,浅青色的皮肤上两道翠色花纹,算不得十分美丽,可她望着我的小师叔微微一笑,犹如雪莲绽放,光是那份清丽高贵,旁人再多的姿色也只是恶俗而已。 这样的弥香公主,并非配不上我家师叔。只是,她真的放下身段去密宗求过亲吗? 我呆呆地欣赏山鬼公主,她的目光也看向了我。 “弥香,我正要去找你的。”曲寄微道,“这是我的小师侄梨花,我带她来完成一些师门里的事,她第一次下山,承蒙你多照顾。” 弥香看着我笑:“好漂亮的小师侄,难怪寄微肯为你一掷千金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说的千金是多少,这天海石不会比手镯还贵吧?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她,曲寄微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点小钱,和弥香你的行头比起来是九牛一毛。我本是来打听荣王府一案的,既然凑巧遇上了,就上你那去喝壶茶吧。” 弥香当然说好。 我则不安地揉了揉耳朵,灰扑扑地跟着走。一掷千金,唉,按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偏偏在意她鄙夷的眼光呢? 第二十八章 吃醋 异人馆不但卖灵兽宝器,还卖消息。 土地和山神遍布神州大地,他们互有往来,消息灵通,可他们法力低微,胆小怕事,口风很紧。同是上古遗民的山鬼一族却聪明强大,在各界都有一席之地,于是双方建立起了长久的合作关系。在幽州这片土地上,异人馆卖出的消息最新鲜,最可靠,也最贵。 “白骨夫人不是没想过杀了郡主了事,可王府里机关重重,她根本靠近不了。郡主住的院子里更是布着一种叫千重雨的结界,一千九百八十一道剑气环绕着,硬闯是不行的。” “她不是和师门闹翻,自断经脉了吗?缘何布得了如此厉害的结界?” “自断经脉只是她一家之言,谁知道她有没有断干净呢?而且,你要知道,千重雨是魔界的法术,只要付得起代价,废人也不是不能做的。”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堕入了魔道。” 弥香冷然笑道:“从她吃第一个妖怪起,她的心便已经堕入了魔道。至于她有没有修魔界的功法,我就不知道了。” “她行事这么古怪,身边伺候的人不管,那些江湖术士也不觉得不妥吗?” “除了爱女心切的王爷,恐怕大家都觉得这不妥。但有什么办法?下人畏她如蛇蝎,比畏惧白骨夫人更甚,没有人敢忤逆她。至于那些虚伪的道士,他们眼里只有钱。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们密宗一样,这世道不至如此。” 说到这里,弥香叹了口气:“别人和我打听这些事,我是要收银子的。可寄微你不一样,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摆平郡主,解救那些无辜的妖怪,这样白骨夫人也就没有理由滥杀。放任他们斗下去,异人馆迟早会被波及。” 曲寄微点头道:“你放心。如果问题真在郡主身上,我一定会替术士会清理门户。” 喝了人家的茶,听了人家的消息,他的态度倒是殷勤。只怕没有白骨夫人的威胁,他也会帮弥香解决郡主的。小师叔表了态,我不能光在一旁吃瓜看着,于是插嘴道:“结界固不可破,那些妖怪要如何送进去呢?” 或许是我的问的问题过于机密,比之前加起来的都值钱,弥香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答:“每逢月圆之夜,妖怪便会被关在笼子里,由王府豢养的通灵师带进去。他有通行口令,防护措施做得很严,便是王爷王妃想看看女儿,也得经由他护送。” “原来如此。不如我们挟持那个护院通灵师……” “你只会打草惊蛇。”她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我的幼稚想法。 我和弥香馆主互看不爽之际,曲寄微忽然问:“白骨夫人是个怎样的妖?” 话题转的太快,弥香微微一愣,旋即道:“是个擅长分-身术的妖。尽管她帮助了许多妖怪摆脱窘境,追随者众,但她很少亲自现身,偶尔出现一次,脸上也戴着面具。” 不知怎么的,她一提起面具,我就会想到白夜。 戴着面具出现,若不是长得难以启齿,便是为了隐藏身份。一个什么样的人,才需要隐藏身份呢? 我陷入了沉思。 一筹莫展之际,一名肤色黝黑的女子从门外进来,附在弥香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弥香听罢,不满地朝曲寄微道:“你还有一个师侄受伤了,应该早些告诉我,我的医术总归比外面那些江湖游医靠得住,难道说,你觉得我和白骨夫人是一伙的,会对你们不利……” 她的语气有些幽怨,听得曲寄微连连摇头道:“怎么会!” 他解释说山鬼族的治疗术虽然效果极佳,但每次使用都会对身体有损伤,夏紫灵不过就是中了邪,也没到要命的程度,怎么好劳动她来救人。 显然,他觉得没必要再欠个人情。 然而弥香很享受他这个样子,她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没关系的,就算不用治疗术,我看看怎么用药也好。”她起身道:“小文,去安排客房,把唐公子和那位姑娘接过去。还有寄微之前住过的地方,让人好好打扫一遍,茶壶里沏好明前的雨花,床上熏好龙脑香……” 我想,我明白唐九容说的“最好的客房”是什么意思了。不管她是不是做给我看的,她确实很细心,对他的喜好十分了解,而我一无所知。 弥香见到面部僵硬,一动不动的夏紫灵,脸色变了变。她顾不上公主的矜持,推开唐九容,掐着夏紫灵的人中和下巴仔细审视了一番,又抬了抬她半垂的眼皮检查瞳孔,脸色彻底不好了。“中邪?”她不无嘲讽地冷笑,“三魂七魄损了灵慧一魄,十二个时辰内没有复位,她会变成痴呆!” “不会吧?刚才有个大夫告诉我是失魂症,只要把七明芝草敷在眼睛上就成了。”唐九容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赶紧把夏紫灵扶好了,让她放到床上去平躺着。 “她不是第一个因为幻音铃变成这样的。”弥香刻板地叙述。 看得出,她对曲寄微的粗心颇有微词,又追加了一句:“或者你们觉得密宗的弟子即便痴呆了也没什么,是我僭越了。” “我以为幻音铃不该……”曲寄微说到一半没了底气,他万分惭愧道,“对不起,是我一时疏忽!弥香,请你立即帮她复位魂魄,不论如何,我都承你这个情!”他说的很诚恳,我的良心也受到了不小的谴责,这是他偏心我的结果,纵然我不喜欢夏紫灵,但我真的不希望她就此变痴呆。 弥香的神色没那么严肃了。 但她说:“你早一点送来就好了。” 唐九容不高兴了:“你自己说的十二个时辰,现在还没到十二个时辰。” 弥香没有理他,“眼下我可以用银针锁住她的魂魄,保证情况不会恶化。但要复位灵慧魄,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复位夏紫灵的灵慧魄,需要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不知要搭上多少修为。 弥香和曲寄微争执了起来,曲寄微觉得,夏紫灵是他的师侄,断然没有让弥香一个外人做出牺牲的道理,可弥香认为曲寄微此行有很危险的事要去做,不宜过度折损修为,她宁可奉上自己的所有,也不许他冒险,我和唐九容面面相觑,听得很揪心。 唐九容提议道:“你们不行还有我呢,我好歹是降妖驱魔榜上排名第一的大通灵师,不如大家一人贡献一点……” “你闭嘴。”曲寄微不顾唐九容的一脸委屈,摆起了师叔的架子,“这里境界最高的是我,要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你和梨花都出去待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捣乱!” 我和唐九容被赶了出来。 唐九容啐道:“看不起人!”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们男人都这样,喜欢在美女面前逞英雄,显得自己多能耐。倘若这个弥香公主没安好心,趁他疗伤时给他一刀,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唐九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有如此阴暗的想法?” 我坦然道:“我一直是个很阴暗的人。而且,她对小师叔这么热心,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 “你……”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遍,狐疑地问,“不会是在吃醋吧?” “……” 我可不是络络,非要争个上风才罢休。 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我忍不住透过门缝往里张望。 弥香已经施针完毕,曲寄微把手搭在夏紫灵脑门上,心无旁骛地探索她魂魄的位置,大量的灵力光晕把他们包围,照亮了她的瞳孔。弥香跽坐在地,目光湿润地凝望他,唐九容只瞧了一眼便盖棺定论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意。这下你放心了?” 就连那黝黑的侍女小文都在背后说:“这些年来都是这样,梨花姑娘委实不必多心。”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被你们一说,我仿佛是在吃醋。如果你们公主敢伸出爪子趁机往我小师叔身上揩油,我就冲进去和她拼命……” “梨花姑娘!” “我说笑的。”成功地引来小文的反感,我笑道,“有点饿了。你们这有什么好吃的?我还没尝过幽州的特产呢。” 小文震惊于我的无礼,冷淡道:“这里是异人馆,幽州的特产没有,妖怪吃的东西有不少。冰镇血豆腐要不要来一碗?” 若不是碍于唐九容,我还真想来一碗。 异人馆的贵宾房是开在地面上的,从地下城过去,需要乘升降楼梯。那是护城河边上的一座高阁,同样点着错时香,从上往下看,大街小巷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河水起起落落,拍打着石上的青苔,古城墙上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把南来北往的喧闹轻锁,幽州城,宛若一个巨大的妖精巢穴。 我望着外面出神,空气中忽然掠过一声轰鸣。 粗鲁、刺耳,像是故意在琴弦上一抹,为了引人注意。我顺着声源看过去,一街之隔,是装饰的富丽堂皇的青楼,有人坐在窗沿危险的位置上举杯饮酒,衣衫半解,狂放不羁。 是白夜。 他微微扬起脸,朝我的方向看来,恍然间,我觉得他在冲我笑,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砰”地一下关好了窗户。 想着曲寄微没这么快完事,即便完事了也不该去打扰,我在小文给我安排的房间里打起了坐。这些天灵力修为没有一星半点的长进,遇到危险只能是个拖后腿的,我也是烦心。然而,更烦心的是,每当我要入定神游时,耳边总是响起不成调的音符,和弹棉花一样,摧残神经。 再练功,只怕是要走火入魔。 我隐忍了许久,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推开窗就想骂,可对面只有光秃秃的栏杆和窗沿,哪有白夜的影子?我只顾着往远处眺望,冷不防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搭上了我的小臂,我吓得浑身一颤,失声道:“谁——” “胆小鬼。”白夜从窗户底下探出头,唇边泛着愉快的笑意。 “你来干什么?!”我低声怒吼。 第二十九章 圈套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本有佳人在怀以唇送酒,软玉温香风流快活,却非要过来瞧你的脸色。”白夜趴在窗边,酒气熏得我呼吸困顿,“大概是幽州的美人没有你好看,和你比起来,都是庸脂俗粉,我抱着她们的时候,总会想起你。” “你想的是纪梨,不是我。”我冷静地保持距离。 “我不在意。” 他顺着窗户爬上来,重心不稳地往我身上倒,我自然不会教他得逞,“可是我很在意你醉醺醺地往我房间里爬。你离我远点,别过来,你若真的爱纪梨,就不该做对不起她的事……” “别提她的名字,我听了烦!”白夜猛地推了我一把,他自己也没站稳,拉着我一起摔在了地上。“她死了,没有了,回不来了,懂吗?” 地砖很硬,我感到的不是痛,而是一股凉意从背后一直渗透到血液里。 我想到了梦境里,莲烬对我说的话。 返魂术失败了,他不但没有恢复纪梨的记忆,还把她变得像我。 白夜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虽然这人讨厌得很,但为情所困,疯疯癫癫的,看着有些可怜。他倒在我身上,我并不觉得难受,他太轻了,瘦骨嶙峋,不像一个活人。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他都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不抱希望地说:“你怎么知道她不能活过来呢,虽说是灰飞烟灭,但有莲烬的返魂术……” “梨花姬,你是不是蠢?”他口气很冲,让我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冷笑道:“看来你不懂她回不来了的意思。” 我望着一丝垂至眼前的银发,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因为恐惧,我的声音有些发抖:“返魂术,真的出了问题?纪梨……回不来了?”梦里说的事情,几分真,几分假?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怎么,你很高兴?” 面具下的脸不知有没有因愤怒而绷紧,但我可以肯定,我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我反复地问自己,我是不是蠢?我是不是蠢?我是不是蠢? 如果我不蠢,为什么猜不透那个梦的意思! “看来你不怎么高兴。”白夜惋惜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可他喝得太多了,一个用力过度,我们两个忘另一个方向倒去,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床柱,没有再次摔倒,白夜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一头撞上了实木床柱,发出钝重的声响。 “你还好吧?”我生怕他脑子撞坏了。 他呻-吟了两句,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我按下心头的不满,带有讨好意味地凑上前去问:“白夜,我为什么会有那个梦?” 他闷笑:“你猜啊。” 又是这种捉弄人的腔调!他的正经不过是昙花一现,激得我认真起来了,便又开始不正经了。若不是有求于他,我真想拿剑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这里是异人馆,不是你随意出入的地方,如果你再这样,我就叫人把你赶出去。” 这威胁根本就不算威胁,白夜听了却很受用。 “如果我说,那不仅仅是梦,莲烬说的话是真的,你可愿意回魔界?”他饶有兴味地观察我的表情,眼底含着一丝笑。 “……” 我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无名指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一个印。 “你这是——感动得说不出话了?”无言的沉默让他眼底的笑渐渐地挂不住,他疑惑了片刻,以为自己找对了答案。 感动吗?我情绪起伏地抽着气,胸口闷得慌。我只是在想,他是以什么身份来告诉我,那一切是真的。如果他是莲烬的人,目的是劝我回去,我不得不说,你们的帝尊实在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凭什么觉得我会感动呢?落子汤生效的那一刻,利刃穿透心口的那一刻,沧溟水灼烧全身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爱会耗尽,热血会凉? 最初的酸涩早已变成了苦涩,画地为牢,终无善果。 我轻轻开口,等到话音出来才发现鼻音很重。 “我在梦里说的话,也是真的。” 白夜抬了抬眼皮,再也不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和莲烬的感觉很像,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总觉得莲烬就在我面前。 我说:“即使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其实他喜欢的是我,他做错了,想要挽回,我也是不会同意的。他大概不知道,我爱的是一个天神一样的人物,专情、温柔、强大,近乎完美,可惜那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泡影。褪去了伪装,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他在魔界呆的太久了,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感觉,我敢打赌,他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而我,我不想再把命运交到他手里。” 白夜坐起身,用清冷的嗓音说道:“如果他现在在你眼前,还由得你想不想么?你以为你可以再杀他一次?” 我神色微凛,“他非要辱我,我便杀了我自己。” “……” “你也一样。你要是再轻薄我,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白夜一怔,他喷笑道:“别这么认真啊,梨花姬。梦只是梦,做不得真,我只不过说了个假设,哪知道那魔头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可以肯定一点,我是越来越喜欢你这样了。相信我,我和他不一样,我这个人最温柔体贴有情趣,我会让你离不开我的,就算十个曲寄微和我抢,我也不怕。”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天海石耳坠上,像一道熊熊烈火,炙烤着我的耳根。 我不知道白夜哪里来的自信。 我觉得只要眼睛不瞎的女人,都会喜欢曲寄微的。但我不想说出来刺激他,他愿意当个温柔体贴有情趣的人,我阻止不了,毕竟,他打定主意赖着不走,我也不能真的自杀给他看。 “你要睡就睡吧,别弄脏了枕头。我要出门走走。” “别走啊。曲寄微正在和弥香公主亲热,你贸然打扰,不太合适。”他在背后叫我,“喂!别说我没提醒你,小心看一眼就气炸!” …… 我要再和他说话,我才会气炸。 为了摆脱白夜,我一路小跑。等到了走廊的尽头,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跟过来。 过道里到处点着灯,把亭台楼阁照的幽远深邃,这是一个分不清白昼和晚上的地方,四下无人的时候,烛影摇曳,透着几许诡异。我沿着楼梯走了一段,只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才发现,□□静了,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门窗约好了似的紧紧闭着,就连弥香的仆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睡觉去了吗? 我觉得不对。 夏紫灵门前空无一物,里面没有灵力浮动的迹象,我推门进去,她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除了睡得死外,并无不妥。看来灵智魄是修好了,可是曲寄微呢,他去了哪里?他为了给夏紫灵归魄,折损了不少修为,现在人一定十分虚弱,我得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却不想,门外忽地传来了两个女人的说话声。 “真奇怪,那个梨花跑到哪里去了?她房里好大一股酒气!” “该不会是唐九容发现了什么,回头把她救走了吧?” “不会的。公主的□□术已经把他引到了百里之外,他这个人一向自负,绝不可能错过追缉的好机会。倒是他的梨花师妹,看不出她有什么修为,她怎么知道错时香有问题,唯有雄黄酒能解呢?” “她一定看出端倪了。犬奴,快把她找出来,不能让她去见曲长老!” 我惊呆了。 这是什么和什么,弥香为什么要下药对付我,难道是因为她爱曲寄微至深,我的出现,阻绝了他们在一起的可能? 我脑子里乱乱的,还没来得及消化她们说的话,一只狗就在门口狂吠了起来。 不好!我光顾着乱想,没抑制住呼吸,她们要进来抓人了! 这屋子连个屏风都没有,直白通透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可匿人之处? 没有时间思考了,随着门“嘭”地一下被踢开,我钻进了夏紫灵的被窝里,躲在她背后聆听动静。夏紫灵动了一下,似乎被我弄醒了。我掐住她的要害给她传音入密道:“别出声,继续装睡。除非你想把我俩都害死!” 犬奴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咆哮不已。 夏紫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却也不敢乱来。显然,和外面那些充满煞气的妖物比,她信我多一些。 然而,那条狗大叫着向她扑来,她不得不尖叫一声坐起,“是谁?!” “紫灵姑娘,我们楼里跑进了不干净的魔物,正在全力搜索,希望您能配合。”小文的声音。 犬奴在她身边嗅了又嗅,不住地低吠着,好几次,我都以为它发现我了。 幸好,我不是人,没有心跳,画骨玉把我的妖气也藏得一干二净,除了夏紫灵它并闻不出有第二个人,没多久便乖觉地退下了。 小文只好给夏紫灵赔罪:“看来魔物不在此处,打扰姑娘休息了,真是万分抱歉。” 她问过了她的伤情,各自寒暄了几句,终于,一行人带着狂暴的犬奴离开了。 “你搞什么鬼?”夏紫灵掀开被子,十分虚弱地质问我。 如果我说弥香要抓我,我怀疑她会乐得立刻把我交出去。现在情况紧急,没时间编故事,更不想拖着个累赘,于是我假装凑上去解释,打算照着她的后脑勺来一下。 却不想,她反手一捞,动作迅敏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一道催眠符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面门上。 这样的反应速度…… 绝不可能是夏紫灵。难道?我望着她眼底浮出的阴邪光芒,缓缓地倒了下去。 第三十章 妖变 喉咙里有把火在烧,一直粘连着胃,烫得我的内脏都像是要灼穿了一般。 梨花姐姐。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他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如同冰撞上了火,激得他缩了回去。我觉得有一股紊乱的气流在经脉里撒野,唤醒我体内沉睡的本能。在极度的愤怒和渴血中,我猛地起身,任由数十道灵力涌向眼睛、头发、指尖,我的身体随之发生变化——眼角泛热,头发变白变长,指甲疯长了一寸,竟连画骨玉都克制不了内心的躁动,我化作了妖身。 “梨花……” 听到声音,我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那清秀的面孔让我眼里的红光照到,吓得他整个人往后爬了几步。我盯着他的脖子,暗想,鲛人的血会是什么滋味呢? 我粗粗地喘着气,把饮血的*强压下去。用嘶哑的嗓音警告他:“别过来。” 司瑀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听话地退到墙角。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个阴湿的牢房,铁栅栏里关着的,不止有我和司瑀,还有其他妖怪。他们大多修为不高,身上带着伤,眼里流露着迷惘和恐惧,只有一只黄鼬精,凶横地回瞪我道:“干什么,你想黑吃黑?” 他身上味道太重,我厌恶地皱了皱眉。 我找了一块远离黄鼬精的空地,坐下来念了一会儿冰心诀,邪恶的欲念一点一点地压了下去。见我神色恢复了正常,司瑀挪到我跟前来,忐忑地看着我。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这里是哪里?” “荣王府地牢。这里关着的都是从各地抓来献给郡主当药的妖怪,怎么你也——”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我也是个妖怪。 “我被人算计了。”我感受了一下嘴里的余味,“应该是化妖丹。妖怪吃了会现出原形,人吃了就会变成妖怪的样子。”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只是,算计我的人是谁呢?白骨夫人?她把我送到这来,想借郡主之手把我杀了,还是说,她和郡主其实是一丘之貉? 异人馆、白骨夫人、郡主……凭我的直觉,这三者之间一定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不想让司瑀为我担心,我笑了笑道:“我没事,化妖丹而已,药力过去了我就可以变回人样了。倒是你,我让你跑的远远的,这才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又落到了这个境地?”这个鲛人实在太笨了,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也敢在陆地上混。如果是我,我就躲在水里不出来。 他没有正面回话,而是垂下眼睫。 “你师叔会来救你的吧?” 大概不行。我暗暗叹了口气,他为夏紫灵折损了不少灵力,即使他有这个心,我也不希望他为我冒险。我安抚司瑀说:“我师兄是个聪明人,他如果能来,我们就得救了。我会让他把大家都放出去的。”旁边有几个妖怪正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他们不以为然地嘲笑道:“口气真是大。且不说外面有一个摘星境的通灵师镇守着,光是突破地牢的封禁咒,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们死定了。”瘦小的女妖啜泣着。 受到了她的感染,另一个脸上挂着绒毛的妖怪也哭了。 “呜呜呜,我哥哥就是为了救我,被通灵师杀死了,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头被切下来!” “我好不甘心啊,我才刚刚修成人形,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周围,就掉到陷阱里了。感觉自己刚活过来,就要死了……” “我倒不怕死,反正我夫君已经先我一步去了,可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啊……” 悲伤传染到每一个妖怪脸上,大家悲悲切切地哭着。我这才发现,这其中居然有一只挺着大肚子的山猫精。因为有过相似的经历,我知道怀孕的母亲失去孩子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忍不住走到她身边,蹲坐着给她擦眼泪。 “别哭了,哭多了对宝宝不好。” 她惨笑道:“就算生出来,也只是郡主的补品。还不如让它死在我身体里算了!” 我揽住她的肩头,“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你们一定可以活着出去。”我扫视一圈瑟瑟发抖的妖怪,让他们保持镇定,“就算我师兄不来,我也可以救你们。”他们呆了呆,没想到我敢这样放话。 “这位姑娘……” 我缓声道:“月圆之夜,你们留在这里,我去见郡主。” 众妖愣了片刻,那先前嘲笑我的黄鼬精率先反应过来,“说得好听,你浑身上下有几点灵力?连气息都控制不了,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打趴下!我黄某用不着一个女流之辈去做替死鬼,你留着你的命苟延残喘几日吧!”被他一说,大家的脸上又是愁云惨淡一片。 我想反驳,却被司瑀拉住。 他说:“够了。” “司瑀,你要相信我。” “谢谢你。”他答非所问,“你已经救过我两次。” 我虽生于妖灵界,但受限于本命树,凝形前不能说话不能动,除了常来树下打洞睡觉的小狐狸,一个认识的妖怪也没有。地牢里蓦然冒出这么多,忽略掉他们忧伤的神情,我觉得分外热闹。这里的妖怪大多涉世未深,身上没有邪气,我很喜欢。 尤其是山猫精,她生了一双碧色的吊梢眼,稍稍一紧张就会竖起瞳孔,有种野性美。大约是快要当母亲的缘故,即便有四颗弯曲的獠牙,她的气势也不复凌厉,说起话来温温吞吞的,嗓音很娇美。她和我说起她的夫君,满满的都是柔情蜜意。我神往地听着。 “我们不算同族,他是一只白猫,鸳鸯眼,长得很斯文,我担心我们合不来,而且我喜欢有山猫纹的猫,便没有把他的追求放在心上。我不想见到他,他便隔三差五地放一篮子小鱼在我洞前,有时是一把仙草。我一点也不感动,只觉得他好烦。我到了发情期,想快点找个伴双修合灵,可是,只要是来找我的公猫,都被他打走了,我气了个半死。” “有一次,一个狼妖爬进我的洞府,想要对我不轨。我一边反抗一边哭叫,是他跳进来把狼妖赶跑了,他因此受了很重的伤,我抱着他去族长那里求救,哭得肝肠寸断,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不想和别的猫双修啦。” “白毛又怎么样,我遇到危险,只有他肯出来帮我。我就爱他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样子。” 她又回忆了一些温馨的往事,我才知道,原来两情相悦是这样的。可惜,那只白猫最后死在了通灵师手里,他再也不能保护她了。说到伤心处,她不停地抹眼泪,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说:“你们感情可真好。我见过的猫妖,都是为了增进灵力才一起双修的,他们经常换伴儿,比人类还花心。” 她看了看我的脸,道,“我们和纯血魔族一样,有发情期。天要下雨,猫要发情,有什么办法?遇到爱人不在身边,就暂时换个伴修。这不是花心不花心的问题,这是天性,只要过得快活,不愧于心,有什么不可以。” 见我没有点头,她又说:“你年纪还小,等到了发情期就懂了。” 我年纪不小,花妖也没有发情期。 这件事我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了。 岂料墙角里有个小妖插嘴道:“发情期嘛,据我哥哥说,就像吃了十包春-药一样,再丑的女人都忍不住抱上炕。” “……” 聊到这个话题,众妖脸上的悲伤都减少了。大家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第一次双修的情形,只有司瑀冷眼旁观,不愿参与这污浊的讨论。我笑了笑,纯情的少年。 我已经决心要救这些妖怪。当石门从外面打开时,我就蠢蠢欲动,打算自告奋勇了。 壁灯点亮,侍卫们鱼贯而入,带起脚下的一阵妖风。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通灵师,他穿着赭石色的丝质长袍,腰悬碧玉葫芦,鹿皮靴上镶金嵌银,浑身上下散发着庸俗的贵气。他走近栅栏,挑选货品一样,把我们一一审视了一遍。我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个不怕死的率先发难了。 “丧家之犬,潦倒半生。年近古稀,才得摘星。大成无望,不能善终。” 二十四个字的评价,精准地概括了这位放弃正道,追名逐利的迟暮老者。 可我不想鼓掌,我拼命地朝司瑀使眼色,他这是找死啊! 果然,那老头阴着脸道:“郡主今日头疼得厉害,命我来找两个妖怪补补身子。我看这只鲛精就不错,来人,给我拖出去!” “慢着!”我起身,扒住栅栏道,“他是个傻子,刚才的话都是我教的。” 老通灵师面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锐利的目光逼到我的跟前,他轻哼一声:“是么?” “不是!” 这傻鲛,故意作死!我忙道:“你面相不端,印堂发青,呼吸间尽是浊气,离死不远了!告诉你,我不是普通的妖,我乃是,乃是天机崖密宗曲寄微蓄养的剑侍,中了仇家的圈套才沦落到此,你若不快点把我杀掉,等我家曲长老找来了,你们都得死!” 我说到“密宗”两个字时,老通灵师眼底震动了一下。他不是不怕的。 “你怎么喜欢胡说八道?”司瑀怒气冲冲地过来推我。 我不管他,只管大叫:“死老头,你有种欺负小妖,有种把我杀了,毁尸灭迹啊!” “快闭嘴!” “曲寄微和唐九容此刻就在幽州,他们发现我失踪了,总会找到这里来的,不把我处理掉,想好怎么死吧!”我一个标准的密宗起势,召出一道光,挥手打在铁栅栏上,发出“当”的响声,众人不由得往后挪了一步。 我抬起下巴,冷笑:“怎么,你怂了?” …… 牢房里一片静谧。 “大人……”领头的侍卫犹豫地请示老通灵师,“曲长老二位确实来了幽州,是否要派人去个信,万一……” 他的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响,话没说完,便捂着肚子干呕。毒虫蝎子从他的七窍里爬出来,好好的一个人,瞬间就没了。 老通灵师面无表情地说:“谗言。天谴。” 其他侍卫吓得大气不敢出,别说那些小妖,我也被这残忍的手段震得笑不出了。 “怎么,怕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冒充曲长老的剑侍,胆子也忒大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妖怪死有余辜,杀了,才算对得起密宗。” 司瑀抓着我的手格外用力,“你不能杀她,她真的是……” “郡主头疼得急,你们两个一起去吧。”他一指我和司瑀,笑容阴毒,“黄泉路上做个伴,下辈子可别再投妖胎。” 第三十一章 鲛人泣珠 月光如水,天空是无以形容的苍碧色。黯淡的星星洒在天幕,仿佛鬼魅的眼睛,阴鸷地盯着这世间发生的事。 郡主的花园里种满了杜鹃,浩浩荡荡的血红铺了一地,不知道多久没人清理,空气里总有股花瓣腐烂的气味。树木和假山环抱在一起,形成合围之势,空气由外至里聚拢,逐渐下沉,是个大凶之阵。阵上有个半透明的结界,边缘黑雾缠绕,置身其中连呼吸都是压抑的。 大而深的园子中间有个池塘,上面建着一座亭子,我和司瑀一左一右,分别捆在两边的亭柱上。 等闲杂人等退了出去,司瑀幽幽地叹气。 他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和郡主斗?” 绳子勒得有些紧,我吃力的回答他:“一会儿郡主来了,让她先吃我。” “不用了。”他神色复杂。 “我不是在和你谦让!”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小孩子,我厉声道,“我是个通灵师,我知道我该干什么,让她来吃我,我才能对付她!” 司瑀仰头发了片刻呆,湛蓝的眼睛蓦然盈满了笑意,他忍笑忍得很辛苦似的,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笑出了声。 这——是怀疑我的意思吗? 我怒从心起。 他笑得喉头都在打颤,“梨花姐姐,你还真是可爱啊。”我正要发火,他继续笑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巧合,才会出现在这里吗?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 啊? “记不记得我在河边和你说的故事?我因为轻信人类女子,暴露了族人的行踪,害死了我的全族,从此无家可归。那个人类女子,师从南海剑派,就是荣王府里的小郡主!”司瑀眉峰轻扬,笑容冷戾,尚且稚嫩的面孔上,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怨愤,不经意流露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被他的神态震慑了。 那不是柔弱的鲛人少年该有的模样。 他停止了笑,用极认真的口吻和我说:“我这次来,是为报仇。所以,你不要和我抢。” “……” 回想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被藏兽谷的人逼着唱歌,他们辱骂他,鞭打他,他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倔强地咬着牙不说话。我以为他的倔强是保住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原来不是,那是一种隐忍,在为将来的某一刻做铺垫。 我喃喃道:“你是故意的,你想让藏兽谷的人送你来这里。”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白挨了那么多打,遇到我们一行莫名其妙的人,他当时杀了我的心都有吧。怪不得我们哄他说话,他爱理不理。 他说:“你的境界只到玄位,比我差得远。让我保护你就好了。” “……” 只到玄位又如何?我也是算定了自己有护身符才夸下海口的!别小瞧人!看你这弱不禁风的躯壳,能强到哪里去?我就不信—— “什么东西?” 说话间,有长着倒刺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沿着脚踝,穿透绳索,刺破皮肤。那藤蔓原本是灰色,一遇到血,立刻就变成鲜活的碧绿。眼看藤蔓不停地往上攀爬,血把绿藤染上红色,我不由得慌张起来。 少女粗噶的笑从脑后钻来,“别乱动。它们是我的小伙伴,先喂饱了它们,我再敲开你的脑壳,看看汁水是否丰富。”一只细嫩的手从背后伸出,用力捏了捏我的脸,“小花妖,你好香啊。” 我很香,她却很臭。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烂味,从她身上传来的。我皱起眉头闭气,她则慢慢地绕到了我的跟前,真是是“绕”,因为,她的腰以下根本就没有腿,而是类似于树根触手一样的东西!她每挪动一分,都有几十条触手在地上爬,那些触手烂得不成样子,流出墨绿色的脓水。 如果说一开始我只是怀疑小郡主是否修了魔道,现在看来,她分明是成了魔物! 她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魔,已经浑然一体,那老通灵师不可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居然由着她无法无天,可见荣王府就是个魔窝。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感觉她随时要敲开我的脑子,我只能说点什么拖延时间。 她果然停了下来,露出迷惘的表情,嘴里絮絮地念道:“我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我天生就喜欢吃脑子,我把这女人的脑子给吃了,但我厌倦了人脑的味道。妖就不一样,不同的妖有不同的味道,吃起来很新鲜,花妖是甜的,口感最好,我真的好喜欢……” 不光是我,司瑀的脸也白了。 罔顾我的抗拒,魔物再度向我靠近,她的脸上覆盖了一层墨色的花纹,如同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咒文,望之心惊。 “你等等。”我不抱希望地说,“你是哪个魔君的手下?” 除去深渊大殿的那位,魔界的实权落在三位战功赫赫的魔君身上,血池禁地血君,夜魔城月君,傀儡墟影姬。我对他们擅长的术法了如指掌。不管小郡主是哪一派系的,我都能拉拉关系。就像我忽悠女帝我是血君的人一样,成功率很大。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不认识魔君,从我出生起,我就在吃脑子。” “可你不是魔吗?”我不死心。 “我不是魔,你再乱说话,我要生气了!” 就在小郡主掰住我的头的那一刻,司瑀在后面骂道:“你以为她真的有脑子吗?她不过是个才修了几天道就自以为是的笨蛋,吃她还不如吃头猪!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拥有神族血脉的鲛人,全身皆可入药,你吃了我,就不会再犯头痛症了!” “……” 傻鲛! 小郡主光顾着对我流口水,没正眼看过司瑀,她猛地回过头去,吃了一惊:“是你?” “你想起我是谁了?” 她抱着头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你别说话。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不,我不认识你,你是鲛人吗?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先吃了你……”一朵乌云吞没了月亮,天色骤然黯淡了许多,她受到了刺激一般,抓狂地嘶吼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向司瑀。 然而,在她快要触碰到他的脸时,手指停在半空中,僵住。 死气沉沉的花园里刮起了冰风,风从虚空中涌来,吹得周围的空气失去了温度,单薄的衣服架不住寒气的侵袭,我仿佛身在冰天雪地。 水池上的波澜由远到近,渐次不兴,竟是结了一层薄冰。 冰层还在加厚,亭柱上、地面上开始结霜。那些冰霜释放出大量的寒冰真气,结成各种各样的水灵的形状,其中几股寒气凝成一条巨大的海怪,有意识地朝郡主爬去。寒冰海怪张开巨口,一口把她吃进腹中,冻在厚厚的冰层里。 她回过神来,尖叫着把冰块震碎。 海怪消弭,那些锋利的碎片朝四面八方散去,但听司瑀一声“追”,又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聚合,朝她飞去。 小郡主往旁边一闪,撞到了一根柱子上。 她勃然大怒,命令藤蔓进攻司瑀,可它们还没接近他,就被凛冽的寒冰水灵们逼退。 他咬紧牙关一用力,整座亭子都在抖动,那根绑着他的柱子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正在扭曲变形。冰鱼们露出利齿,撕咬着我们身上的绳子。小郡主见形势不对,忙扑过去阻止司瑀念御水灵诀。 “砰”地一下,几股强大的力相撞,亭子炸得掀了盖,冰雪四溅。 我挣断绳子打算跑,却不想,迎着一股强大的推力,整个人飞了出去。 我跌在冰池上,眼冒金星,浑身仿佛散架了一般,又冷又痛。心里却在想,同样是水族,差别怎么这么大,看看夏紫灵,再看看司瑀,这梦幻一般的御水术,他不是寻常的鲛吧?难怪当年能从南海剑派手里逃出生天。 可郡主已经不是当年的郡主了,她非但没有被打退,反而激起了斗志,支撑她的恶心绿脓触手越变越粗,滋生出来的藤蔓也长到婴儿手臂的粗细,那些藤蔓如同鞭子一样在空中挥舞。 水灵和藤鞭激烈地角逐着,一时分不出胜负。 小郡主恨恨道:“没想到你这鲛人还有几分本事!” 我从冰面上爬起来,差点让藤鞭扫到。 那些水灵避无可避,如同打散的冰雹噼噼啪啪地落下。而小郡主下半身的触手还在疯长,以可怕的速度迅速占据了大半个院子。我踩在一堆腥臭的液体上,咬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在空中画符。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得意地笑道:“可惜遇到我,你只能变成一条死鱼。” “天行地奉,阴阳借法!诸神护卫,驱邪缚魅!” 血符的威力是寻常符咒的数倍,何况是我的千年妖血。 一时间,她被我的定身咒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一边朝她蠢蠢欲动的触手洒热血,一边对着司瑀吼:“你不是要报仇的吗?快点动手啊!”再迟一点,我就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司瑀并没有用杀招,而是飞到和她同等的高度,手背搁在她的眉心之上,替她念清心净蚀咒。 她瞪大眼睛,一缕清光由他的指尖漫入她的灵窍。 祥和的光照亮了她的瞳孔,也照亮了她的周身。侵入心肺的丝丝魔气绵延不绝地离开她的身体。那些黑色的魔气在空中飘荡了几个来回,茫然地寻找着新的容身之处。 浑浊的双瞳重新变得清澈。 小郡主怔怔地望着司瑀,如梦初醒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流下两行泪:“是你,真的是你……” 司瑀的嘴角流出冷笑:“多亏了你还记得我,不然我算是白来一趟了。你们南海剑派,在你的指点下,把我的族人一网打尽,拔腮的拔腮,片鳞的片鳞……就连骨头,都碾成了粉末,做成还灵丹。” “对不起……”她细声呜咽。 “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为什么要把我放生?”他眼中的凶煞之意看得人心头一颤,“是我轻信于人类,才造成满门尽灭的后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让我和大家一起死,或能减轻我的罪孽。你留我一命,让我每天活在仇恨里,这样的痛苦,倒不如当时把我千刀万剐!” “对不起!对不起!”豆大的泪珠从脸上落下。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真的想帮你们啊!我不知道师兄和掌门会对你们不利,我去破庙找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们跟在我身后!我想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说什么,他们根本不听!那么多鲛人,那么多血,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否则我……” 泪水打湿了面颊,少女已是泣不成声。 司瑀惨笑一声:“花言巧语,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第二次吗?” “是真的,之后的每一个晚上我都梦见他们在屠杀鲛人,我实在无法安心修炼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自断经脉,远离师门,就是不想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 小郡主哭得这么揪心,我相信她没有说谎。 司瑀的清心净蚀咒只能暂时打散那些魔气,在他停止念咒的当口,它们再度聚拢,朝着小郡主体内钻进去。我不清楚魔气从何而来,但它们似乎认定了主人一样,一旦有机会就缠上去。或许,是因为小郡主的体质太弱,容易招邪吧。 “小心!” 定身已解,魔气重回,我顿觉不妙。 司瑀闪避不及,让发狂的小郡主一口咬住手腕,鲜血骤涌,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他的肉,眼里发出邪恶的光芒。 我徒手斩断一截活跃起来的触手,想要过去照着她的脑门也来一下。 却见司瑀倾身向前,一只手死死地把她箍在怀中。 “蓝烟。”他轻声唤她的名,“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和你之间必须有一个了结。你已成魔,杀孽深重,我救不了你,也不能让族人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说:“既然我们谁也不能原谅自己,就这样结束吧!” 他和她拥抱在一起,周身光芒大盛,寒冰真气在灵力的催动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碎冰风卷残云,瞬间把他们包围。 这是—— “冰解之术。”我暗道不好。只有拥有皇族血统的鲛人,才能分解自己的内丹,召唤神力一瞬通天。传说中玉石俱焚的法术,施法者必死无疑。 “不!司瑀,你停下!” 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我企图用袖子扫开那些飞射而去的冰凌碎片,可它们的速度太快了,寻常的力量根本无从阻止。 漩涡中心缓缓扩张,我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卷入其中,“轰”地一下,一道炫目的白光自眼前炸开。 却是比司瑀的冰解之术更霸道的力量,把漫天的冰雪都烤化。 顷刻间,倾盆大雨兜头浇下。 哗啦啦地一阵水声过后,风暴停止,天地间再无其他声音。和冰解之术一样,那道光来时天崩地裂,风华万千,去时风驰电掣,瞬息无踪。 威压的余韵不散,脑海中全是凌乱的光影在闪动,一遍一遍,挥之不去。 我浑身湿透地站在一片斑驳的水光中间,待到呼吸平复,用手去摸胸前的玉牌。果然,画骨玉是滚烫的。它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再次救了我的命。 抬头去看司瑀和小郡主,我不禁惊呼出声。 原本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人形了,他们让冰刃千刀万剐,割得只剩两个骨架,一眼望去,一地的血肉模糊。 我走过去,跪倒在血泊上,从肉泥中拾起一颗熠熠生辉的金色夜明珠。 “南海有鲛,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之能出珠。” 蓝烟死,结界破,千重雨落千重雨,一千九百八十一道剑气遁入虚空。有人悄然而至,如鬼魅般出现在我面前,诉说着和鲛人有关的传说。他的声音酥散慵懒,好似没有骨头的水,在夜色中流淌。 他弯下腰,端详着宛若泪滴的夜明珠,又看了看我的耳朵。 “适合做成耳坠啊,比天海石更衬你。” “……” 第三十二章 阴阳人 白夜总是神出鬼没。 从异人馆到荣王府,来去自如,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拦他的脚步。我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结界才破,他便找了过来,这未免太巧合、太及时。 忽略掉他疏懒得讨打的声调,我警觉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夜扶了扶那张银制面具,有些一言难尽地说:“你这女人……我寻了你三天三夜,你竟怀疑我是幕后黑手?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他不是幕后黑手,难道我是? 我待要回嘴,花园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以老杂毛通灵师为首的一群人急急地赶了过来,经过激烈的打斗,聚集邪气的阵法遭到破坏,合围的树木倒的倒,残的残,亭子没了形状,湖水泼得满地都是,两具带血的骨架相拥在一起,他们看得呆了。 “蓝烟!我的儿啊……” 衣着华贵的妇人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四下张望,不见女儿的踪迹,吓得大哭起来。 她身后的中年男子目光瞟到骨架下碎裂得一塌糊涂的衣服,脸色变得可怕起来。他指着我和白夜,颤声问老通灵师:“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你不是说郡主一个人在里面进食,安全得很吗?为什么……” “王爷。”老通灵师站出来,正要安抚,一个家丁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他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的一滩水,一屁股摔在了王爷跟前,“启禀王爷!地牢里的妖怪被人放出来了!” “你说什么?” 家丁哭丧着脸重复道:“不知谁拆除机关,打伤侍卫,妖怪们全都跑了,小的挡不住,也不敢挡啊!” 众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之际,一只圆滚滚的麻雀自低空飞过,落在了白夜肩头。它扯着小细嗓邀功道:“主人,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那些妖怪会回到安全的地方的。” 夹杂着女人的哭泣,麻雀的声音显得分外诡异。 白夜于月光下淡然一笑:“很好。” 他下巴轻扬,指挥我道:“走啊,发什么呆。” 他说的很自然很无畏,以至于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先行一步,往园子外走去。那满园的术士和王府家眷,仿佛只是摆设。 “站住!”老通灵师气急败坏地叫着,“你们谋害郡主,放走妖孽,死有余辜,有我青川道人在此,荣王府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说着,他祭出了他的招魂幡。 不等王爷下令,其他术士也跟着亮剑,把我和白夜团团围住。 白夜淡淡道:“废话真多。” 我是头一次和这么多人正面交锋,心里不免紧张,正想着要捏个什么诀,小麻雀便飞过去啄那些人的眼睛,惹得他们追打不已,场面一时失控。 “一群废物!”老通灵师恨铁不成钢,他仗着自己修为高些,有恃无恐地挥动着招魂幡,企图召集邪灵攻击我们。可笑的是,咒语念了两遍,什么异象也没发生。 “这……怎么可能?!”他大惊失色。 白夜气定神闲地看着,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放哑炮。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真是为服了老杂毛,眼前这位是魔君转世,不高兴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暴虐之气,只有思维极度混乱的人,才会饥不择食地去找他的麻烦。 他居然以招魂幡为兵器,朝白夜刺去。 白夜被迫出手。他动作轻缓地搭上了招魂幡的尖锐头部,没有使用任何灵力——至少我没看到,招魂幡便怯生生地在停在了他面前,任老通灵师怎么用力,它都纹丝不动。 他懒洋洋地开口道:“这世上值得我留名的对手,恐怕不超过十个。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什么东西。”他收回手,环顾了一眼院子里的人,“今晚的月色不错,可惜你们都没有影子。”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汗毛倒竖,一眼望去—— 这些人,这些人果然没有影子! 再看我腰上的龙骨珠,亮的快要闪瞎眼睛,我很没骨气地往他身后缩了缩。 白夜似乎很满意我的小动作,他耐心地和我们解释道:“应该是众神渡劫,神力毁损,正邪之气失调的缘故。蓝烟郡主遭到邪魔的侵蚀,变成了食脑髓的怪物,她造下的杀孽滋养了更多的邪气,心智不坚定之人极易沾染,很快,整个王府的人都被传染了。阳气为邪灵所吞,看上去是活人,其实已经死了,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拥有生前的记忆,重复着生前的事,全凭一股邪气支撑着,倘若邪气离体,就会立刻死去。” “原来……”我恍然大悟,“他们就是所谓的阴阳人,也叫活偃。” 如果放任不管,他们身上的邪气还会传染扩散。 白夜点头道:“魔道昌盛的纪年,这样的活偃隐藏在人间的各个角落,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没有正常的思维。” 见不到影子的活偃不愿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纷纷指责他危言耸听。 我同情地说:“你们仔细想想,郡主吃妖怪这件事,正常吗?她下半身是什么模样,别人不知道,那些送饭送水,伺候跟前的下人也不清楚吗?王爷和王妃见不到女儿,一点也不怀疑吗?你们刻意避开种种古怪,只是为了把魔物供养得更好罢了。她强大了,你们才能肆无忌惮地苟活下去。” “胡说八道,你这个妖女……” “她满口胡言,只是为了激起我们的内讧罢了,她害死了郡主,我们不能放她走!” “来人啊,把他们拿下!” …… 品尝到了恐惧的活偃们大受刺激,争先恐后地扑向我们。 他们隐隐地意识到自己没命了,打算做垂死的挣扎。一群亡命之徒,本是极不好对付的。可是白夜,他站在原地,再度抬起了手,他的掌心离我们最近的人只有一寸距离,便是这一寸距离,这一个制止前行的动作,便让他们再也靠近不得。 他们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与生俱来的控制力,目光由茫然变得敬畏。 我不知道白夜用了什么法术,僵持了片刻,奇迹发生了。 我看到一股黑气从活偃的身体里抽离,它来势汹汹,却在碰到他时乖顺地打了个弯,缓缓地钻进他的掌心,消失不见。像是受到上天的感召一般,活偃们俯首接受这项神秘的仪式,黑气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一道接着一道,颇为壮观地流向白夜。 一时间,魔影重重,于夜幕中狂乱飞舞。 越来越多的黑气源源不断地让白夜吸收,它们如同卑微的臣民,毫不抵抗,甘心追随。等到黑气悉数消失时,活偃们安详地伏在他脚下,呈跪拜之姿,定睛一看,他们一动不动,早已没了呼吸。 白夜垂下手臂,轻笑出声。月光照在他的面具上,精致的莲花暗纹发出古朴柔和的光。 君临天下的从容,遗世独立的风姿,在光影的氤氲下,犹如昨日重现。我屏住呼吸,心底升腾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许久都没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这些以下犯上的东西,总算明白谁才是王了。”小麻雀的恭维之词打断了我的遐思。 我如梦初醒,怔怔道:“谁才是王?” “我们家主人啊。”它虔诚地歌颂着,“谁不知道他是整个魔界的主人。”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那是从前的事了。凌驾三殿,夜君为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麻雀憧憬着白夜上一世的辉煌,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如同真的见到万人跪拜、高呼万岁一般。这种病态的崇拜,令我很不自在。 我抬头问白夜:“你现在是什么境界?”挥袖退群魔,实在太霸道。 “比你的小师叔高一点。”他跨过一具尸体,目不斜视地离开。 无视他的奚落之意,我追上去问:“那是什么境界?” “我也不知道造极之后还能如何。天界不容我,我不入魔界,每一天醒来,都不知何去何从。有时候会想,我和活偃有什么区别,不过多了一个影子而已。” “……” 自王府里出来,我回望一眼庄严肃穆的朱门高墙,总感觉下一刻,它们便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坍塌成一座废墟。也不知明日一早,幽州城的人醒来,发现里面全是死尸,会是个什么反应。 我恍恍惚惚地跟着白夜走了一条街,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为什么要跟着他啊? 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们这是去哪?” 小麻雀笑道:“三更半夜的能去哪,你不睡觉,我还想睡呐。” “这该不会是青楼的方向吧?!”黑灯瞎火,我不认路,越想越不对,于是停下身道,“不行,我要去找小师叔,我消失了这么久,他一定很着急。” 白夜闻言,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轻叹道:“你的心真大。” “我要去找小师叔。” 他无奈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被抓到荣王府来的。”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我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我回想了一会儿,瘫着一张脸道:“夏紫灵……不,应该是白骨夫人。她喂我化妖丹,把我丢到妖怪堆里,想借刀杀人。”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便对了。”白夜毫不奇怪道,“你若现在去送死,她一定会吸取教训,不再假手他人的。” 这个人,他什么都了然于心,故意对我卖关子。 我把异人馆里一系列的反常联系在一起,始终没有一点头绪。 “白骨夫人动手前,弥香公主支走唐九容,下令抓我。她建议给紫灵复位魂魄,消耗了小师叔的灵力,又想办法支走唐九容,目的是什么?是要对付我吗?不,没这个必要。如果单纯是看我不顺眼,她有的是办法收拾我,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白夜有些遗憾地说:“你的确不值得她兴师动众。” “可是……” “以你的脑子,要想通其中的关键,真是强人所难了。” 一晚上连着被两个人指出脑子不好,也是没谁了。我强忍着怒气,面无表情地夸道:“夜君大人冰雪聪明举世无双,我不能比,还请你指点迷津,解释一二。” 白夜说:“看来你是存心不让我休息了。” 听他这么说,我便没什么脾气了,压在心头的不安也冲淡了不少。我笑了笑:“你这么聪明,当然早就料到了,不解决弥香的问题,我一定无法安睡。你既然找了我三天三夜,把我从荣王府里救了出来,又怎么会独吝今晚呢?——所以说,异人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梨花,这世上只有我利用别人,没有人能利用我。”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和我端着架子。这人典型的无利不起早,没一点好处的事他愿意蹚浑水?谈什么利用不利用的,鬼话连篇。 我暗自把他骂了一通,面上却是乖觉的。 蹙眉,扯了扯他的袖口,用绵软的语调说道:“求你了。” 没想到我会拉下脸来这招,白夜手臂一颤,僵硬地撇开头去看天。 小麻雀抽气道:“主人,说好了一起回去睡觉的呢?你可不要色令智昏啊!” …… 我真的真的,特别想掐死这只死鸟。 白夜色令智昏地说:“其实你只要明白一点,别的都很好想明白了。幽州所辖的百里之地,女帝号令群魔,弥香众妖之首,她们面上和气,暗地里却是在争地盘的。异人馆连通着妖魔道,不但是黑市,更是个妖怪窝。而弥香,她是妖怪头子,又掌控着各界的消息,她的领土上凭空出现一个白骨夫人,势利大到能煽动妖乱,这怎么可能?思来想去,白骨夫人是不该存在的。如果真的有,那便是她自己。” 我将信将疑地睁大眼。 “这……你确定?”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弥香的身份可疑,但没想到她就是白骨夫人。毕竟,她是曲寄微的朋友。 “本来不确定。但一见到那些活偃,我就坚信不疑了。” “什么意思?” “说来你也许不信。除了你小师叔,弥香和我也是旧识。她是上古遗民,山鬼公主,强大善良,拥有悲悯之心。她时常收留那些流落人间无家可归的妖怪,教它们隐藏行踪,修行渡劫。因为她的存在,这一带的妖素来和人相安无事。她在术士中的口碑也是极好的,甚至,她为你小师叔找上密宗,扶风掌门非但没有把她赶走,还留她在沉浮境小住一晚,极力撮合。”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片刻,见我的情绪毫无波动,才接道,“这么完美无缺的一个公主,她盗走幻音铃,觊觎地狱伞,想要与魔为伍,实在是没有理由。但那些活偃提醒了我,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真的弥香公主早就不在了。” 白夜的声音沙沙的,在夜风中飘荡,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他说话好似唱歌,长长的一段,令我回不过神。 直到,想起初次见到弥香时的情形。长裙曳地,黑发白羽,飘逸如精灵,我只顾着惊为天人,没有注意到她脚下的空荡荡。 我吸了一口凉气,幽幽道:“你是说,此刻的弥香,是个活偃?” 第三十三章 逢君 如果白夜没有诓我,那这些邪气实在太厉害了。 但凡意志不坚定,便会激发心魔,成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而这些怪物作下的孽,会产生新的邪气,不断地扩散感染……长此以往,正气何在?正道何存? 我胸无大志,只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小妖,可也知道,正邪的平衡一旦崩裂,必将引发天灾*,五界之内,再难太平。 眼下七大圣器的地位十分微妙,若被魔族找齐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不由得瞟了瞟白夜,问他:“你不会也想要地狱伞吧?” 他仿佛没听见一样,仰头去看城墙边上的高楼,自言自语道:“到了。” 我顺着看过去,黑沉沉的楼台,悬挂于房檐上的灯笼里没有了烛火,暗得像是挂了一层灰,借着荧荧的月光,勉强辨认出那是异人馆的贵宾楼。 “我们就这样进去吗?”龙骨珠的光泽淡淡的,没有过激的反应。可我总觉得这地方阴森古怪,和我离开时有所不同。 白夜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回头打量了我一眼。“怎么,你害怕?” 小麻雀嘿笑。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拎小鸡一样把我从地上拎起来,不顾我的反抗,把我摁到那扇挂着鬼头锁的大门前,用力一推—— “白夜!”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边用手扒着门环,一边气恼地大喊。 他的动作算不上粗鲁,带着一股巧劲,我止不住滑香蕉皮一样身体前倾,但听“咔哒”一声,门锁里发出细微的响动,像是触动了什么机簧,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股阴风吹进脖子里,我打了个寒颤,分明看到有个人影朝我这边过来。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想占据个安全的地势,却不想,跌进了一个有些硌人的怀抱里,白夜伸手扶了我一把,老不正经地笑道:“很热情嘛。” “……” 我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对来人叫了一声:“三师兄。” 那道人影正是听到动静,过来一探究竟的唐九容。他一听到我的声音,绷紧的神色立刻松懈了下来,“是你啊,小师妹。你这几天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被弥香给藏在异人馆了,差点就……” “我走以后,没有人来过这里吧?”白夜打断了他的询问,“让你守在大门口,勿让生人靠近,你若是开了小差,事情就难办得很了。” 现在的确不是诉说我悲惨经历的时候,只是,这两个人什么怎么合作上了? 唐九容傲气地抬起下巴道:“我既答应了你不让生人靠近,别说人,一只猫,一只虫子都妄想逃过我的耳目。” 白夜点头:“那是最好不过。” 见我一脸疑惑,小麻雀难得耐心地解释道:“这都是弥香做的好事。她在错时香里加了料,把所有人都药倒后,打算关上门对你的小师叔做点什么。可惜曲寄微早有防备,他运功抵了药性,和她起了争执,我在门外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什么交出地狱伞不交出地狱伞的,心道不妙,便回头去找主人。我以为凭曲寄微的本事,拖延一点时间不成问题,哪知道主人赶到时,整个贵宾楼都变了个光景。” 它神神道道地绕着我飞了一圈,我忙不迭问:“她把小师叔怎么样了?说啊!” 小麻雀怪笑:“都睡在一起了,你说是怎样就怎样吧。” “什、什么叫睡在一起了?”我张口结舌。 唐九容看不下去了,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莫听这胖鸟污人名节。弥香虽然折了小师叔的功力,但要逼他就范,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她对紫灵师妹使的小手段,师叔早就看穿了。只是没想到她手里握着幻音铃,在贵宾楼筑起了幻境,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困在了她构建的世界里。”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幻音铃构建的世界里?” “弥香要扣住小师叔,又怕我回来后找她算账,掏了她的老窝,所以用幻境把这个地方给锁住了。寻常人路过这里,只能看到一座灰败的楼宇,即使穿越这道门,也什么都发现不了。”极少夸人的唐九容赞许地指了指白夜,“可惜她忘了这家伙的存在。” 这家伙的存在怎么了? 魔君转世,天地不容,不人不妖,不鬼不仙。 我内心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小麻雀殷勤备至地介绍道:“别忘了我们家主人曾是幻宗尊主,幻音铃真正的主人。在他面前玩弄幻术,岂非班门弄斧?” “所以呢?”我木然地问。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那么能,怎么不上天? 白夜谦虚地答:“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打通了幻境的入口,嘱咐三公子守在此处,不要让外人误入其中。若是处理不当,幻境里的人会有生命危险。” “那我们磨叽什么?救人要紧!” 我对这两人的淡定自若很是上火,三两下爬上楼,心急火燎地寻找弥香和曲寄微的踪迹。吓得唐九容赶紧跟上,“别乱来啊,会害死人的。” “为什么?” 唐九容道:“你先答应我,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叫唤,更不准乱碰这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点头答应。 也幸好我不是那种过分一惊一乍的人,随他通过一段空中回廊,便看到了一些眼熟的身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其中有侍女小文,还有一只通体乌黑的犬奴。 “他们这是……” “嘘——他们这是在梦里,不用管。” 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幻境搭建得十分粗糙,大刀阔斧地改了改贵宾楼的结构,只是为了让人如行迷宫,一时间找不到正确的路。从走廊的柱子,到头顶上悬挂着的灯具,再到窗台上的盆栽摆设,看上去毫无神采,也没有一点质感,如同木雕泥塑,给我一种所有的东西都落着一层灰的感觉。 有了这层对比,很快,我的目光便被前方阁楼里倾泻出的光雾给吸引了。 清脆悦耳的铃声在风中飘荡,叮、叮、叮,旋律单一,却仿佛包含着无数扣人心弦的音符。 随着那些音符翩然起舞的,是一道道交织在一起的绮丽华光。 绚烂的光晕中,曲寄微眉头轻锁,靠着软椅沉沉入睡,弥香枕在他的手臂上,双目紧闭,一副睡得香甜,不希望旁人打扰的模样。 变幻莫测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好像有生命般,装点着另一个我们看不到的时空。 “这些光,是幻音铃幻化出来的情感。白色代表幸福,灰色代表焦虑,黑色代表愤怒,蓝色代表伤心,紫色代表留恋……”白夜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说:“粗浅的幻境留不住曲寄微。弥香只能利用这些情感,对他进行深度催眠,把他带去一个更精致、更不容易走出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弥香是神一般的存在,她可以制定规则,蛊惑人心,一旦沉溺其中,就会越陷越深。” “我们不能把他唤醒吗?”我轻声问。 有了唐九容的警告,我大概也猜到了硬来是不行的。 白夜手指一弯,一道微弱的白光颤颤巍巍地飞过来,在他的指尖萦绕。他感受了片刻,说:“弥香自知事情败露,用幻音铃下了死咒。除非曲寄微自己从梦境里走出来,否则,没有人能唤醒他。如果用外力拆除这些光晕,或是强行把他叫醒,他会死。” 唐九容不知哪里来的信心,“师叔能自己走出来的,我们在这里守着他便好。” 我反驳:“事情没那么简单。弥香把自己也困了进去,且在梦境里不断地制造白光,为的就是惑他心神,让他自愿留在她构建的美梦里。若他不甘愿醒来,我们恐怕永远也等不到。” 自古以来便有织梦师和求梦者的故事。 有的人,现实中诸多不如意,千金求一梦,只为留在那个虚幻的圆满世界中,不复清醒。弥香敢布这样的梦,定是知晓曲寄微的弱点,把他人生中的遗憾不满无限放大,让他在梦里求仁得仁。 唐九容坚定地认为:“小师叔是住过沉浮境的人,他没有那么容易让弥香牵着鼻子走。也许他打着在梦里反制弥香的算盘,顺便套出二师兄的下落。” “三师兄,你和小师叔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过分自信。” 唐九容:“……” 我说:“你们都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感情执念。你看这些光,光是靠这蓝色的近一点,就能感觉到强烈的悲伤,它会让你想起各种不好的事,把你逼到疯狂。会产生这些感情,和修为没有关系,入魔只在一瞬间,这是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事。” 唐九容抽搐着问:“……你说谁年轻?” 小麻雀哈哈一笑:“三公子今年二十有一,确实是块小鲜肉。” “你这肥鸟!”唐九容忍不住和它对骂了起来。 白夜驱散了那些企图凑过来的光,青灰色的眼珠子转向我,他颇有意味地笑道:“看来你对感情一事很有感悟。” 我淡淡道:“我没什么感悟。” “哦?” 他语声婉转得令人讨厌。 “有也忘了。倒是你,成天醉生梦死的,几百年也走不出来。如果此刻纪梨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情愿留在这个幻境里吧?” 他没有生气,而是低下头,目光缱绻地看着我:“我的幻境是你。” 我面上一热,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我却不想天天做噩梦。” “……” 白夜曾是幻宗白氏首屈一指的幻术师,在一堆光晕中开辟一个幻境入口,尚且在能力范围内。可一旦去了弥香的世界,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纵有通天造极之能,也抵不过幻象中的一念,说不定还不如普通人。 他说:“幻境的入口开启,你必须尽快在梦里点醒他,把他带回到这里,万不可起贪念拖延时间。要是着了弥香的道,让她给绕进去了,你们两个都会折在里面回不来,你会陪着他一起送命。如此,你愿意一试?” 我点头,这不用想。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曲寄微不行,我欠他的何止一条命,我欠他很多很多说不清也还不清的东西。 白夜冷笑一声:“你当真不怕死?” 唐九容把小麻雀甩到一边,佩服地说道:“梨花师妹果然用情至深。” 白夜道:“既然你甘愿为他赴死,你就去吧。” 说着,也不给我反应时间,从身上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碧色笛子,于唇边吹出一个凄迷的音符。那些五颜六色的光晕若有所感,分裂出血多小光团,纷纷朝我涌来,一时间,喜怒哀乐……千百种滋味把我淹没,我如同一条沉入深海的鱼,在巨大的水压中迷失方向。 等到笛音停止,我已经被华彩光团拥住,落在一片松软土地之上。 “你不是第一次抵达这样的幻境,怎么样才能出来,无需我多提点吧?”白夜的声音在头顶上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天空的彼端,又仿佛只是我的幻听。 为了确定我听到的是不是真的,我隔空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无人搭理。 过了好一会儿,天边疏懒松散的嗓音方才告诉我:“杀了弥香,你们就可以回来了。” 这是白夜最后给我的回应。 * 没有了外界的干扰,我进入了深度催眠的状态。 渐渐地,华光散去,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天高地远,云淡风轻,太阳熬过轻薄的云雾,透出金黄色的光,把整座山头装点得十分温柔。晨露沾湿青草,青草衬着花香,我行走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一路听着天籁般的鸟鸣。 灌木丛中藏着小脑袋,蝴蝶飞过耳畔,溪水蜿蜒流淌。 穿过密林,是另一个仙境一般的地方,一面靠着山,一面临着海,巍峨壮丽,涛声澎湃。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桃树,又看了一眼山谷里熟悉的小径,不由得暗暗吃惊。 这地方——未免太像沧澜山了。 我顺着记忆中的道路一直往山脚走去,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听到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你这个百无一用的家伙,让你抓只山鸡,怎么这样困难?” “是你非让我捉活鸡。你要是听我的,直接弄死拎回去,它就不会跑了。” “哼,连只鸡都看不住,还好意思说会照顾我一辈子。你还是赶紧拿出幻音铃什么的,念个咒语,把那只鸡哄回来吧!” “别闹了,幻音铃只对人有用。” “那就赶紧去捉别的鸡,我还等着做饭呢。哪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男人轻薄的腔调分外引人注意,“等等,你刚才说谁百无一用?你过来,我让你用用……”我看见他从一棵老树下钻出来,一把拉住妄图溜走的瘦小女子,他抱着她,极其无耻地说:“宝贝,我现在就想对你负责……” “大白天的,你少来!” 那女子转过头来,水汪汪的眼睛正对着我,我怔怔地望着她,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字句:“你……你是……”你是谁? 那样活泼灵动的表情,绝不可能是我。一颦一笑,一怒一嗔,除了脸,没有半点和我像——可那偏偏是我的脸。 我呆了许久,直到那个搂着她不放的男人也转过脸来,笑眯眯地对着我。 我张口结舌地问:“纪,纪梨?还有你,白夜?” 搞错了吧,这是谁的梦?这和曲寄微有什么关系?!神啊,白夜,你不是号称幻宗之主的吗,你究竟把我送到了怎样一个世界? 三道目光两两交汇,我原以为他们见到我会吃惊,至少,我乍一见纪梨那张脸,是会无比震惊的,岂料她没有理睬我,而是狠狠地把白夜踹开,气哼哼地问他:“这又是你从哪招来的小妖精?” 白夜端详了我好一会儿,万分委屈地回道:“我不认识她。” 他问我:“你是哪里来的小妖精,为什么会认识我?”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看看纪梨。“我和她……不像?” 纪梨也呆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不一样?” 由于过于震惊,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白夜没有管我的反常,他不住地向纪梨讨饶,反复地解释,说他真的没有在外面勾搭小妖精。纪梨一脸不高兴地走了,他只好追上去。 眼看他们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大叫一声:“等等!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但我不是来找你们的,我想问问,你们知道曲寄微在哪吗?”管他一样不一样呢,办正事要紧。 听到我的呼唤,纪梨停下了脚步。 她说:“曲寄微?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我急道:“不可能的,一定有这个人!他就在附近,不然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纪梨微笑:“你大概是弄错了。我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沧澜山有什么人什么妖,我都听说过,唯独不知道曲寄微是谁。你若是急着找他,还去别处看看吧。” …… 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 真是搞错了吗? 如果我连曲寄微这个人都找不到,我要怎样才能从这个幻境里走出去?我目送白夜纪梨走远,心力交瘁地坐在草地上。或许,我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他了。否则离了沧澜山,天下之大,我该从何去找? 没有灵力,也走不快,我像个普通人一样在这一带兜圈子。 赶了几天路,发现又回到了原地。 渴了去喝山泉,我跪坐在泉水前,掬了一捧水,照见了一个陌生的倒影。那是我。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我失去了清丽可人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神木讷的平凡少女。至多算得上清秀,和美人没什么关系。 我心情烦闷地对着天空喊曲寄微的名字。没有用。 白夜也不理我。 倒是纪梨路过这里,挎着一篮野果,问我要不要尝一尝。我接过一颗李子咬了一口,鲜美多汁,酸甜适宜,是我很久很久以前便尝过的味道,比人间的果实不知好到哪去了。那时的我,也曾用衣服兜着十几个果子,用泉水擦洗干净,献宝一样地递到那个人面前。各式各样的果子,他最喜欢吃桃。 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睛。 纪梨怜悯地看着我:“怎么,还没找到你的情郎吗?” 她定是误会了什么。 我凝视着眼前这张小巧细致的脸,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忽略了。要说进错门,来了一个和曲寄微无关的世界,却也未必。至少我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白夜和曲寄微绝不是毫不相干的人,甚至纪梨,曲寄微与白夜那么相熟,怎么会不认识纪梨? 他们一定是认识的。 只是这个梦里,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我对着纪梨神游天外的当口,天空忽然落下一个雷,紧接着,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她一抹额头上的水,拔腿就跑,“哎呀,我得走了。棉絮还晒在院子里,也不知道我相公记不记得收!”她跑的不算快,我神使鬼差地跟了上去。 于是我在篱笆外站着,藏身于树后,看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棉絮、收衣服,再把藤椅搬回屋子。 雨均匀地下着,纪梨打开窗户,抬头看屋檐上落下的晶莹水滴。没多久,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来,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不知他咬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她羞恼地竖起了眉毛,旋即转过头和他吻到了一起。她扶着窗棂,身子软成一滩泥。大雨中夹杂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欢爱声。 我正听得入神,头顶的雨忽然间停了。 一把青竹伞微微倾斜,替我挡住了风雨,执伞之人生就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浅浅一笑,弯成两道勾人的月牙,美得让人呼吸一窒。 “姑娘,偷看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啊。” 我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否则为什么他会有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半晌,颤声问:“小师叔,你怎么变成狐狸精了?” 第三十四章 轮回(上) 面前的这个人,这个妖,是曲寄微,又不像曲寄微。 他身量不低,骨骼却是少年人的骨骼,五官轮廓要比我记忆中的小师叔更为温和圆润些,看上去只有人类的十五六岁。 他的双瞳透着妖异的紫色,一对狐狸耳朵覆着一层光亮柔软的绒毛,为了表达对我的不满,微微地颤动了两下。这正是妖怪化形没化完全的模样,还保有着真身的特性。 我委实无法理解小师叔的这个设定,好奇心驱使,正欲上手去摸摸他的耳朵,他不悦地避开,面上染了一层薄怒,“姑娘何以如此无礼?” 他一口一个姑娘,想是没有认出现在的我。 我松开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说:“我是沧澜山一株桃妖,寻到此处来见故人。你和我那位故人有九分相似,只不过他是个通灵术士,是当今修仙大派的长老。正因为你和他相似,即便失礼我也要问个明白,请问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桃花眼眯了眯,耐着性子答我:“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上个月刚过完十六岁生辰,断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故人。” 所以,这是十六岁时的曲寄微吗?我睁大眼睛,极其不含蓄地打量他。 好青涩啊…… “轰隆隆——” 伴随着沉闷的雷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把深紫色的瞳孔照得发亮,紧接着,狂风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单薄的青竹伞挡不住倾盆暴雨,他有意把伞往我这边挪了挪,结果是我们两个都淋了一身水。 风势助长雨势,没有停止的意思。 我狼狈地擦着脸上的水,一时间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好。 大约是觉得我们杵在这里太傻了,曲寄微开口相邀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若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暂来我家避雨。” 这本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我眼皮一跳,犹豫地指着篱笆围着的小庭院问:“这是你家?” 他“嗯”了一声,轻车熟路地绕过障碍,带着我往里边走。 我几乎跳起来跟住他,“这不是白夜和纪梨住的地方吗?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曲寄微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动静,方敲门叫道:“妈,我回来了。”纪梨在里面应了一声,不出片刻,她就收拾好了自己,披着长衫过来开门。 他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避雨的。” 她点点头,扔给我一块干净的绒布擦身,又抄起另一条绒布巾搭在曲寄微头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粗暴而又细致地一顿猛擦。“就知道在外面野!成天看不见你的影子,怎么今天不在外面过夜了?” 白夜靠在窗边笑:“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管那么宽干什么。” “他是我儿子,我管他不是天经地义吗?” “……” 他们其乐融融地拌着嘴,而我,打从曲寄微那一声“妈”开始,就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我把头埋在绒布巾里冷静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实在冷静不了,只好凌乱地抬起脸来问曲寄微:“他们是你爹娘?据我所知!据我所知,白夜出自幻宗白氏,纪梨是密宗七弟子,他们都是正统的术士……为什么你……”我望着他的耳朵想了又想,找不到合适的措词,有些崩溃地捂住眼睛。 “她这是怎么了?”纪梨茫然。 “她好像认识你们,而且对我的身份有所误解。” “哦。”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安抚我的情绪,“小紫的生母是天阶紫狐,生父是一个凡人。他父母因故去世了,半妖的身份又不适合在人间呆着,我看他生得可爱,就把他捡来当儿子养,有什么问题吗?” …… 问题是没有问题。 只是我再也不能直视小师叔了。我想过他和白夜有关系,但绝没想到是这么亲密的关系,至于他和纪梨……一直以来都有疑惑的事,蓦然有了答案,我攥紧茶杯,牙根咬得直响,纪梨纪梨纪梨,又是因为这个女人! 她什么错都没有,但我见到她就火冒三丈!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不确定弥香在幻境里给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只好强忍着咽下这口气。我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冷眼看他们继续话家常。分辨不出虚实真假,别的事我都可以暂且不管,只有一样,让我不得不竖起耳朵来听。 曲寄微告诉纪梨,他每天早出晚归是因为一个女子。 她是世上最可爱、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姑娘,他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她的名字叫弥香。 不等两位“长辈”给出意见,我忍无可忍地拍案道:“弥香是我见过的最狡诈的妖邪,你喜欢谁都不许喜欢她!” 曲寄微愕然。 想起白夜让我不要拖延时间的嘱咐,我迎着他们讶异的目光,一气儿说道:“你本名曲寄微,是密宗最年轻的执事长老,芝兰玉树风光无限,引得山鬼公主弥香倾慕不已,可你的心不在她身上,再三的拒绝让她走向了邪路。她为了和你在一起,用幻音铃把你困在这个幻境里,制造你喜欢她的假相,让你对这里的一切产生眷恋的感情,再也无意回到现实世界。醒醒吧,你的所见所感都不是真实的,这间屋子除了我和你,所有东西都是弥香的手笔!” 他的脸色由白变青,似乎很生气。 少顷,冷笑道:“你是哪里来的妖怪,竟然在我面前说弥香的坏话?” 我说:“我是你救回密宗的桃花妖。梨花,是你给我起的名字。你一直都叫我梨花。”你曾经说你不会爱上我以外的人,没有人比得上我,希望你在梦里也能记得。 后面的话,碍于脸皮,我没好意思说出口。 当然,他们也没有给我说出口的机会。因为我来历不明且疯言疯语,曲寄微把我赶了出去。 …… 我又急又气,使劲地拍着门板,无一人肯应我,无奈,狠狠地踹了一脚大门,靠着门槛坐了下来。不把曲寄微点醒,我是不会走的,他要是不相信我,我便只能守在这里等他相信了。 雨忽大忽小,风又很冷。 我抱着胳膊念太阴经,心里有些委屈。 天彻底暗了下来,门打开一条缝,是纪梨端着一碗鸡汤,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我的脚边。曲寄微在里边骂:“你是不是还想给她一床被子啊?一个桃花精,哪来那么多讲究!” 她尴尬地笑笑,合上门进去了。 我捧着鸡汤食不下咽,慢慢地等它凉了,又放回到脚边。 夜很深很深,堂屋里的灯黑了,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把头搁在膝盖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风把房檐上的水滴吹到颈里,我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不多时,门轻轻地打开,曲寄微举着一个烛台,面色不善地乜斜我。他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小师叔,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他沉默良久,慢声道:“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记得。” 他说,那是他多年以来,断断续续地做的梦,梦里的他名叫曲寄微,是密宗的长老,他爱上过一个叫梨花的女子,她长得和我一点也不像。 他说,梦毕竟是梦,他不会当真的,更何况是个噩梦。那个梦里的他居然背叛了他的弥香,去喜欢别的女人,这是不可原谅的噩梦,他必须把它忘掉。 他说,不管我从哪里来,目的是什么,都请放弃,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弥香。 我惨然一笑:“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她这一招的确是高,连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的,有可能这些年的经历,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在做梦,说不定一觉醒来,我仍是生长在本命树上学尚未化形的一株桃花。 曲寄微微笑道:“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幸而弥香给了我答案。她说,世人求道,过于功利,腥风血雨是一生,自在逍遥也是一生。无论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活得快乐才是最要紧的。” 呵,弥香可真会给答案! “她这番话有两点不对。其一,大道当前,去伪存真,只有真实世界的快乐才是值得追逐的,否则还求什么道,遇到不开心的事喝两杯酒吃一株忘忧草,睡过去不就行了吗?沉溺于虚妄的人虽然快乐,但和死了无甚区别;其二,若你真的只是一只闲散半妖,追求逍遥自在倒也没什么,但你有没有想过,身为密宗长老的你,有着尚未斩去的世俗羁绊,你身负诛邪除恶的重担,活着,不光是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为师长,为朋友,为……”我停顿了一下,把“我”字咽进肚子里,换了个更使人心潮澎湃的说法,“为信赖你追随你的人,因为这些羁绊在,即使你过得比现在痛苦,你也不能逃避,不论你有什么追求,责任是凌驾于快乐之上的。” 我十分庆幸,曲寄微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打架通灵我是不行了,可我再怎么说也是笔试第一名啊,三千道藏不是白读的。跟我论道,弥香一定是没查过我的考核成绩。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曲寄微—— 我说你这只小狐狸是怎么回事,我激情满满发表了一通真知灼见,给点赞许的反应不好吗? 他眼神飘忽地陷入了沉思,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不情不愿地垂目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这就对了!” 我待要鼓动他更多,他便又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来自真实世界,弥香是把我囚于幻境的妖邪,可有证据?我固然不能只顾享乐而抛却责任心,但这里同样有我的家人和爱我的人,我需要对他们负责。” “……” 我一时语塞,他淡笑一声,示意门外,“话已至此,恕不远送。” “等等!”我真是急了,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 可他并不想与我纠缠,用法术脱身后,再一次把我关在了门外。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门缝里边丢出一床薄被,“你爱守着就守着好了。” 这才终于彻底没了下文。 第三十四章 轮回(下) 次日雨过天晴,一家三口用完早饭,站在门口围观睡眼松惺的我。 白夜道:“啧啧,还没走啊。” 纪梨道:“小紫,她看上去很喜欢你呢。老实说,你是不是招惹人家了?她要是一直赖着你,你怎么和那位弥香姑娘交代?” 曲寄微神色恹恹:“……” 这本是让人怅惘的情形,可不知怎么的,我吭哧一下笑出了声。他不明白我为何忽然笑得那么开心,脸色黑得更明显了。 哪怕心中不快到了极点,他也只是默默地生气,说不出一句重话。此刻的我,已经确定眼前这个紫眸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个心软得和豆腐似的小师叔。对我,他从来都是心软的。明白了这一点,我决定用我的实际行动来感化他。 三日后。 “你别再跟着我了!”曲寄微崩溃地止住脚步。 他在桃树林里七拐八拐,想要把我甩掉,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惜这地方我比他更熟,我认识这里的每一棵树,哪个转弯角有什么玄机,我了然于心。 无奈之下,曲寄微施展了迷踪步,三两下便远离了我的视线范围。 “真是一只倔强的小狐狸。”我一边感慨,一边掏出朱笔纸鹤开始干活。很快,纸鹤追踪到了一处瀑布洞口。 清淡雅致的白衣女子赤足踩在水花上,摆了三天脸色给我看的曲寄微换上了春风和煦的笑容。 盈盈一水间,脉脉两相望,他们周身洋溢着幸福满足的轻灵白光,吸引了蜂飞蝶舞,花粉缠绕。这一切都完美得如同话本上精致的配图,若不是十恶不赦的反角,怎么忍心去打扰,去破坏? 白光和水汽烟雾融合在一起,徐徐散开,我心中生出一丝奇特的温情,有些迈不开腿。 “稳住稳住,不能被弥香生造出来的情绪影响!”用力在胳膊上掐了一把,牢记“不能拖”三个字,我是真的要开始干活了! “你迟到了。” 弥香轻盈的身姿骤然闪现在曲寄微面前,她的眼睫上染了一层细细的水雾,在阳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曲寄微含笑道:“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她略略寡淡脸上透出迷人的粉色,欲说还休地抖动着纤长的睫毛。 “不好。”她轻声道,“因为想你。” 曲寄微浅浅一笑,指尖掠过她的眼角,替她拂去细小的水珠。 好一个光天化日,情意绵绵啊!眼看他们就要有更亲密的举动,我气势汹汹地冲过去,生拉硬拽地把两人分开,弥香没想到半路上会杀出我这号人来,吓得声音都不复清脆了:“这位姑娘,你……” 曲寄微眸色一沉,强压着怒气甩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有办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他一愣,旋即厉声道:“你不要乱说话。” “除了你我以外,这里的一切都是弥香的利用幻术生出的假相。你们之间原本是怎样的,她心里最清楚,她骗得了你,却骗不过自己的内心。”我挑眉道,“摄魂*、读心术、狐族媚术……你挑一个对她用,让她自己说真话!” 弥香的神色太精彩了。她在曲寄微面前扮演纯真善良的小公主,想不露馅,就连慌乱也要憋着。 她强作镇定地问我:“我弥香素来与人为善,也不曾和其他妖怪结怨。你这小妖受了谁指使,为何无端污我清白?” “是非黑白,答案在心。你若心里没有鬼,自然无所畏惧。我就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卸下防备,让他读心?”我隐忍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管她答不答应,都是死路一条。 岂料弥香没有和我争辩,而是白着一张脸,泪眼朦胧地望着曲寄微,哀婉地说道:“你说你回家禀明长辈,只要他们点头,就领我去见他们,从此结为夫妻。没想到迟来半日,竟是为着这个变故。”她要一直装可怜,我还能讥讽两句,可她忽然抹了一把眼泪,高傲地抬起头道:“没关系,我弥香心中无鬼,不怕什么读心术,你不放心我,只管来问我的真心。我让你来问我,不为证明自己是否无辜,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悦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不会拒绝,即使自尊不允许。”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白几乎让我背过气去。 我有种给自己一耳光的冲动,梨花姬啊梨花姬,你怎么就那么坏呢? 然而,不用我自我鄙视,曲寄微看我的目光都能结成冰了。他护着弥香说:“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伤害我们的感情。” “所以你宁愿活在梦里,也不想听她说实话?” “你走吧,别白费力气了,我不会因为你的挑唆去伤害我爱的女人。” “曲寄微!我赌上我的性命来救你,你却不相信我!她是这里的主人,她每天都在完善这个世界,等她完全能操控你的感情时,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回不到现实你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我真的好想把他打醒啊! 好在他不是个黑心的人,听到“死”字,稍有动容地说:“既然你不属于这里,就请尽快回到你本该在的地方。好意心领了,别在我身上做无用的纠缠。” “我也想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回去。” “你总归是知道办法的。” “是啊,办法是有的。”我指着弥香道,“杀了她,我们就得救了。” 我也只是说说,还没动手,她就惊叫出声。曲寄微更过分,他的袖子里弹出一把七彩琉璃剑,直指我的咽喉,那寒意逼人的剑芒,不允许我越雷池一步。 他说:“再说这样的话,你就死。” 我不知道这一剑捅过来会是什么后果,我只知道,弥香不死,大家都得死。 哪怕拿错筹码,我也不得不豁出去赌一把了。 迎着割人的剑气,我咬牙道,“回不去也是死,你杀了我吧!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杀她,你想保护她,就只能杀了我!” 弥香痛心道:“姑娘,我从未想过要对你怎样,你这是何苦?”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言语之间,剑尖已经刺入了我的身体,殷红的血滴流淌而下,在前襟染出了一朵艳丽的花。 有点痛,但更多的是诧异。 这怎么可能呢?曲寄微,我的小师叔,他怎么下得去手? 我握上那把光彩照人的琉璃剑,剑身映着我平凡无奇的脸,我脑海里嗡然一声,说不上大彻大悟,但总归是看清楚了一些东西。这张脸,确实是没有可圈可点之处,杜绝了出卖色相的可能,和弥香那份高贵神秘相比,也真是卑微到了尘土里。然而,它最大的错不是平凡,不是不如弥香美丽,而是它没有一点他爱的影子。 所以即使鲜血洒了满地,他可以毫不在意地问:“你走不走?” 这声驱赶让我很想放声大笑。笑我说唐九容不谙世事,把自己想得太有能耐。我有什么能耐?我是一株花,一个哑巫,一个弱到只能靠别人的脸获取好处的废物!没有了这唯一的优点,我怕是只配落得个身死梦境无人问津的下场! 剑光如烈焰,点燃了胸腔的仇恨,照亮了黯淡的双眸。 “我不走。你就照着这个地方捅进去好了。”我勾起一边唇角,冷厉决然地笑,“一模一样的位置……上一次,我让那个人选,他也是毫不犹豫地把这里剖开,把我的心挖出来去救了纪梨。这一次,你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张脸。你把你的血献给我,在沉浮境说喜欢我,一路照顾我到现在,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娘吗?说得那么动听,如果路过沧溟水的时候,看见的是我现在这副尊容,你还会管我的死活吗?根本不会吧!你给我起名梨花,让我做密宗七弟子,只是为了纪念她!” “她和白夜把你养大,当然是你眷恋不舍的人。所以弥香才会布下这个幻境,让你们一家三口永远团聚在一起。这女人不但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闻什么香,还知道你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确实是很了解你,恐怕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就看穿了你对我的心思,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曲寄微,你就当我是你梦里的人,把我杀了吧。” “没有你爱的那张脸,我什么都不是,但我不怪你。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你抱有过期望,也没有喜欢过你,我一直在利用你对我的好,我没有资格怪你。这一剑下来,也许我会死在幻梦里,也许我会在另一个地方重生,这是我欠你的,我认了。” “……” 悲愤是真的悲愤,否则我也不会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只是这眼泪不知是为谁而流,为莲烬,为曲寄微,还是为我轮回一般的命运? 伤口的位置交叠重合,那把剑精准地落在同一处,痛苦不多不少,刚刚好。我想把曲寄微从幻梦里带出去,却不想自己失足跌进了魔障。 恨极了把我拖入魔障的人,更恨自己。 我把身体往前一送,琉璃剑深深地切入半截。他拧紧了双眉,脱口而出:“不——” 第三十五章 绝境 弥香知道这是除掉我的大好机会,见曲寄微有所动摇,她阴郁且急切地说:“她从梦里来,那一定是个魇魔,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是为惑你心神,你千万不可当真!” 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同剑也在震颤。 血沿着流光溢彩的剑身滴滴答答地坠落,汇成一条红色的长线,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飞掠而过,我瞳孔放大,呼吸困顿,只觉得全天下都负了我,恨不得和这个世界一同毁灭。 剑锋在身体里游移的声音,好像雪山忽然崩塌的低沉响动。 我几乎要分不清那剑是刺得更深了,还是在忏悔中抽离。我不禁微微地战栗起来,整个人如同一蓬车辙碾过去的枯草,不知下一刻会被风带去何方。 “梨花……你真的是梨花?” 浓丽的紫眸盛着一汪春水,宛如初次睁眼时,看进心里的那一抹温柔。 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有一抹云托住了我。就要溺毙的生死间,有人把我生生地拽上了岸。他抛下剑器,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我知道你是,我知道你是。就算你的脸不再是我梦见的那样,你也一定是她……”血流了满身,他语无伦次地求我不要死。 我有些头晕,下巴搁在曲寄微的肩头,对上了弥香怨毒的目光。 她再也维持不了面上的骄矜。 “小紫,你醒醒,她是你梦里生出来的魇魔,是害人的魇魔啊!你信了她,和她去她的世界,就会失去这里的所有!” 曲寄微抱着我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 弥香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灰败之色,她厉声道:“你不但会失去我,还会害死你的父母!” 感觉到倚靠着的身体徒然一僵,我咳出一口血,簌簌地笑:“她说得对,你要是信了我,就会失去这里的所有。而且,就算……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爱你。” 曲寄微手上一用力,把我抱得更紧。 我说:“你听到了吗?我是来破坏你的幸福的,你信我是真,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我也不会有,我永远都不会爱上纪梨的儿子的……”语声哽咽,再怎么狠下心,也说不出我恨不得你们死。 我不但是个废物,还很自私。 可曲寄微始终没有松开我,他说:“你别说话了。你爱不爱我是你的事,我没有逼过你。但你别说出来让我难受。” 他的手穿过我鬓边的碎发,捧着我的脑袋轻声叹息:“梨花,你太残忍了,对我,也对你自己。” 温暖的鼻息擦过颈间的皮肤,呼吸间都是阳光的味道,这一声“梨花”,我温柔心软的小师叔一下子又回来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想回他一个笑,却见弥香拾起了地上的琉璃剑,凝神运气,剑尖凝聚着厚重的灵力,发出冷酷的寒光。 剑气破空,挟着肃杀之意刺向我的眉心。 眼看就要刺中我的眉心,曲寄微若有所感,扬手格开了背后一剑,他带着我绕开第二剑,转身挥出一条极细的珠链,“啪”地缠住剑身,横向一拉,琉璃剑竟在瞬间裂开,碎成数段。 弥香神色一凛:“贯虹锁!” 曲寄微手指轻勾,那道贯虹锁收了回来,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手臂上,泛着白虹般的幽光。 “弥香,收手吧。”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道:“这不可能,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你……” “从我能召出贯虹锁的那一刻,我就确定我们之间不存在背叛的关系了。很遗憾你只知道它是我的法器,却不知道它的来历。”曲寄微道,“贯虹锁非密宗嫡传弟子不传,我娘早已叛出密宗了,这东西自然不会是她给我的。为什么我会有,因为我是密宗长老曲寄微。” 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不禁笑了笑,“多谢你给了我这个美梦,圆我曾经的心愿。我亲眼目睹我娘在天雷中化为烟灰,无迹可寻,白夜则四处浪荡,抛下我不管不问。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解不开的心结,我不止一次幻想过时光倒流,永远不要长大。可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个过程会失去,会痛苦,会改变,逃避,挽回不了什么。我徘徊于尘世,不知该何去何从时,遇到了我的掌门师父,我跟着他除魔卫道,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渐渐地,有些事就看开了。昨日不可留,悠然寄微之,我的双亲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寄微是我的道号,也是我的名。” 没想到看起来风流洒脱的小师叔还有这么一段经历,我不由得听得入了神。 他说得很对,人总是要成长的,成长就意味着失去和改变,或在回忆里腐烂,或在痛苦中前行。昨日不可留,悠然寄微之,寄微,是个好名字。 他确实应该谢谢弥香,这个梦弥补了他的遗憾,也让他坚定了自己选的路,彻底同过去告别。 人类修道数十载的成就远甚妖魔千年,不仅仅在于他们聪明,比起千年如一日的我们,他们遭遇生老病死,经历爱恨别离,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掌门说过,道无处不在,无为不是真的不为,而是在踏遍千山万水,目睹善恶报应,体会世情冷暖之后,达到心静如水,无为而治的境界。是以,若要无为,必先有为。这是凡人生来弱小,却能在五界中拥有一席之地的根本。 天道是公平的,对世间万物而言,成长即是修行,熬过了种种劫难,就会变得更完美更强大。 曲寄微渡过了他的劫,那么我呢? 我很惭愧。 “也要谢谢你,梨花。你冒着生命危险进到这里来,我不会辜负你的好意。”曲寄微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暖流从掌心传来,烫得我下意识地缩了缩指尖。想着我差点为了一己之私把他葬送在这里,我更惭愧了。 我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好,好,好,好得很。”弥香气得一连说了几个“好”,事已至此,她无需再伪装,“你们以为进了我的幻境,出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别忘了这地方的规则是我制定的,你们不可能杀得了我!一个是灵力低微的小花妖,没有半分战斗力,一个是十六岁的幼狐,纵然有贯虹锁开路,又能强到哪里?尤其是你,梨花,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既然小郡主没能杀得了你,我不介意亲自解决你!” “借刀杀人,果然是你。”我一点也不意外。 她双手结印,念动咒语,眼底透出浑浊的魔气。如果说戳穿她之前,她还会用生前对曲寄微的爱意掩盖她的邪性,此刻的她眼神空洞,额头隐隐犯黑,除了没有异化出那许多触手来,状态已和蓝烟郡主如出一辙。她喉咙里发出蛇虫一般嘶哑的响声,紧接着,天上飘来了幻音铃特有的万象之音。 叮、叮、叮、叮…… 接受造物者的旨意,瀑布断流,山石聚拢,树木合围,整个幻境都在晃动。 “弥香,你这是害人害己!凭你的能力,这般召唤幻音铃,会被它吞噬大半灵力!”曲寄微一手护住我,一手挥动贯虹锁,击落漫天的飞沙走石。 弥香飞到半空中,满不在意地笑着:“所以我才想要地狱伞啊!有了地狱伞,我便可以把你们这些术士的灵力都收为己用,到那时候,我想要造出什么世界,就能造出什么世界,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我手中,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只在我一念之中,我将是凌驾于太一神尊之上的——最强造物主!” “会有这种离谱的想法,你是不是疯了?”曲寄微带着我狼狈地躲过一阵石头雨。 我念了个移花接木的咒语,化解了巨木之阵的攻击,他一掌拍碎一棵横在眼前的大树,从树干之间的缝隙飞了出去。 我提醒他道:“她不是疯了,是死了!你还没看出来吗?她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弥香了,眼前的这个,和小郡主一样,是被邪魔之气侵蚀了的活偃!” 活偃弥香当然不想承认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固执地说:“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曲长老你啊。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你能爱我,如果你愿意同我在梦境里长相厮守,什么异人馆、地狱伞我都可以不要,可你偏偏不愿意,那就不能怪我翻脸无情了!” 幻音铃持续发出空灵的声音,听得人耳根发麻,浑身无力。 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地面立刻裂开一道缝,眼看就要跌进深渊巨口,曲寄微奋力一拽,和我一起滚到了一旁的荒草丛里。 “你没事吧?”他担心地望着我尚在渗血的胸口。 我摇头,来不及说什么,空中便落下一青一红两道人影。凌厉的杀气骤放而出,朝我和曲寄微的方向轰来,这杀气积着数层可怕的威压,甫一出手便知对方境界之高。曲寄微为少年驱壳所累,发挥不出造极该有的水平,他想也不想,猛地推开我,生受了这一下。 “小师叔!” 他弯腰跪在地上,嘴角溢出一道血来。 “别管我,你快走!”说着,贯虹锁如流星飞驰,疾速扫向追过来的“白夜”。幻境中的白夜乃是弥香的傀儡,心中全无父子亲情,他阴邪一笑,挥袖间灵气如狂雷般打向曲寄微。 轰——! 轰——! 轰——! 地面炸开数个大坑,激起的粉尘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的蘑菇云,曲寄微在其中穿梭如闪电,很快,他和白夜的身影缠在一起,让烟雾沙尘给吞没。 “走?有我在,你能走到哪里去呢?”纪梨拦在了我身前,用看猎物的眼光打量着我,那张白皙秀美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 弥香在她身后下令:“杀了她。” 纪梨的嘴角笑出两弯小涡旋,她生得很乖巧,笑容也很甜,可她的脸颊苍白,唇色殷红,浑身散发着残暴的血腥之气。“小丫头,你看起来很怕我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可以了,谁让我家小狐狸爱你爱得要命呢?” 她伸手拧住了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浓烈的威压之力包裹着我,把我的脏腑挤压得透不过气,四肢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随时会断裂。 “这身子脆得跟瓷器似的,捏一下就碎了。” 她笑嘻嘻地放松了力道:“果然很令人心动,你就是用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勾引男人的吗?别说小紫,我看了都不忍心一下子就把你杀了。我们慢慢来玩吧。” “砰!” 她像摔死鱼一样把我摔到地上,我惨叫一声,胆汁都要让她摔出来了。 “梨花!”曲寄微焦急的喊声自不远处传来,听得弥香冷笑不已。 “怎么,心疼了吗?”她示意白夜和纪梨停手,“你打算怎么求我呢?” “我喜欢她是我的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她走,我留在这里和你成亲,我可以自毁修为,立下血誓,此生绝不负你!只要你让她和星武一起回天机崖,我——” “不可以!”我尖叫着打断他,不让他说出那个“求”字,“让她杀我!她杀不了我!”我有画骨玉保护,只要她敢用杀招,死的就是她! 我忍了这么久,就是想要他们对我动手。可曲寄微并不信我,眼看他要做傻事,我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阻止他出卖自己。纪梨一把扯住了我的头发,把我锁在她怀中,不给我任何机会。 “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你们都能少受点苦。”弥香笑了笑,对曲寄微道,“傅星武被我关在贵宾楼的酒窖里,她出去了自然就能找到。既然你想通了,选日不如撞日。当着大家的面,我们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吧。” “你不要脸!”我气得大叫。 曲寄微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归是一个字未说,缓步走向了弥香。我知道,他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他沉默,只是不想我出去以后太难过。 我是入梦来救他的,没想到会把他逼到绝境,这种感觉比死还不如。在他倾身折腰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也到了绝境。 “你们这些恶心的杂碎,全都去死吧!” 我猛然抬起手肘,狠狠地撞向纪梨的肋骨。不顾头皮拉扯的疼痛,我稍一转身,从背部召出一把锋利如剑的伞,电光石火间,洞穿了她的咽喉。 第三十六章 魔种 血花四溅,洒在地狱伞上,化作袅袅黑烟。 纪梨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漂亮的面孔上生出了丝丝缕缕的黑色裂纹,她整个人像瓷器一样炸裂开来,和她的血液一样,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地狱伞!” 弥香认出圣器,惊叫出声,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东西会在我手上,因而从一开始就对我没有防备。没有了要挟曲寄微的筹码,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白夜,杀了她!杀了她!一定要把地狱伞抢过来,不然你也要死,我们都得死!” 这个幻梦里境界最高的人恐怕就是白夜了,他如一道青光朝我袭来,挥手间打出的灵力几乎能看见肃杀的实体,我用魔族的位移步法躲过前两击,罡风堪堪擦过面颊,火辣辣地痛,第三击,我慢了一步,头发被削去了一大截,差点被炸飞。 第四击是更为恐怖的一击,树木山石切断了我的退路,我避无可避,插翅难飞,情急之下,握紧伞柄往外一推,地狱伞蓦然撑开,“唰”地一声清响,只见白皑皑的一片伞布上,开出数十朵血红的花,宛如凄厉的烈焰在燃烧! 狂暴的灵力打在花朵上,如同重拳陷入棉花,再汹涌再强悍,也只能卸去力道,让花朵尽数吸收! “不能用灵力!”弥香叫道,“直接把它抢过来!” 话音刚落,白夜人已经到了我面前,他劈手过来夺地狱伞,我自然是不让,立即收伞为剑化守为攻。就在伞骨逐渐收起的过程中,一股奇特的力量顺着伞柄流入了掌心,那醇厚而霸道的气息,似乎是白夜打出的第四击,让地狱伞给吸收了,转而流入了我的身体,供我驱使。 有了这一击灵气的支持,我竟然用鬼步飘到了白夜身后,躲过了他接下来的攻击。 曲寄微拖住了弥香,她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我便无所顾忌地以大开大合的剑势去应对白夜。 白夜不敢对我使用灵力,我的剑招素来强,你追我闪,我们竟然打得有来有回。 约莫拆了十几招,他面露怒容,清喝一声,周身的空气中灌入音杀,我耳膜剧痛,脊椎发麻,仿佛有一根铁丝从头顶刺下,贯穿身体。便是这片刻的麻木,他抓准时机近了我身,双手握住细长的伞身,用力一夺! “松手!”他不耐烦道。 白夜看上去清瘦,却是力大惊人,若要比拼力气,我一介女流,根本没有胜算。可我知道,一旦松开让他得手,我就彻底没机会了。 我要救曲寄微,我输不起! 哪怕是必输的结局,我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双目圆睁,咬进牙关,死死地握住伞柄,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掌间的争夺。汗水渗进眼睛里,不用看也知道,我此刻的模样堪比发狂的野兽。 白夜轻蔑地笑了:“都这样了你还不放手,是在等奇迹的发生吗?”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 他作势撒手,而后忽地一使劲,把我整个人都拉向了他! 不!我在心里哀嚎! 眼看地狱伞要脱手,我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强烈的呕吐感。 然而奇迹真的发生了。 手中的伞好像听到了我心底的呼唤,灵魂感应般淌出了诡异的鲜血,血液灌溉着花朵,地狱之花活了过来,长出伞外,它们展开艳丽的花瓣,缠住了白夜的手指,因为抓得太紧,双手僵硬,他一时无法撤开,那些魔魅的花瓣钻进了他的血肉,大量地吸食着他身体中的灵力,不出片刻,他的皮肉塌陷,骨髓精血随灵力一同流逝,整个人都垮掉了,来不及表达恐惧,便和纪梨一样,化作黑烟消散无踪。 “地狱伞认主?你和它建立了契约?这怎么可能!”弥香失声叫道,“你一点修为都没有,它只认大星位以上的主人,你怎么可能驾驭得了它?” 建立契约?什么时候?我茫然地回过头去看她,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弥香的世界里,我连拥有灵力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可能是大星位以上呢?可是,地狱伞确实很顾我的感受,它听从我的意愿,丝毫没有和我作对的意思。 这是不是说,我可以把刚吸进伞中的灵力拿来一用呢? 如果真是这样…… 我举起地狱伞,森然地望着弥香。 她让我的气势激得后退了一步,曲寄微顺势甩出贯虹锁,截断了她的退路。我和他一前一后把弥香堵在了中间,她的脸色变得灰败,嘴唇微微发抖,在她企图再度催动幻音铃念出第一个咒音时,我挥出一道精纯的剑气。 干涸了许多天,我从未觉得身体里如此充实过。 一招“太虚剑意”挽出一个流畅的剑花,弥香掌间推出炫目的白光屏障,强行挡住我的攻击。白夜的灵力助我在短时间内提升了两个大境界,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召唤出一条凶恶的火龙,兴奋地驱使道:“大业炎术,着!” 与此同时,曲寄微锁住了她的手腕,白光屏障瞬间告破,火龙张开利爪朝她扑去。 弥香躲过了曲寄微的杀招,却绝不可能躲得过龙族失传已久的诛邪秘法——大业炎术! 焚烧的火龙缠住了她的身躯,用真龙之火炙烤着她身体里的邪气,她摔倒在地上打滚,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随着这声鸣响,数道黑气喷射而出,她额头上的黑印慢慢地淡了下去。 “噗——”一口血喷到了曲寄微脚下。 我追了上去,打算一鼓作气用地狱伞把她解决,咔,清脆的一下,贯虹锁调转方向,锁住了我的伞尖。 “……” 我不解地问那锁链的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曲寄微道:“她用幻音铃下了死咒,每一个死在这里的人都无法出去。如果你现在把她杀了,她在外面也活不过来了。” “那又怎么样?真正的弥香让魔气吞噬了,她是活偃,她早就死了,就算我不杀她,你这昔日的‘好友’也是不可能活过来的。”不能因为一时心软而坏了事啊! “我不是活偃!” “谁告诉你她是活偃的?” 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开口反驳我。我呆了呆,白夜说的话,难道还有假?不,我不是偏信他,而是她那天晚上真的没有影子。 “如果你不是活偃,你为何没有影子?” 弥香让火龙灼得浑身没有一处好肉,她喘着粗气道:“你撤了大业炎术,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会来这里,有些事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白骨夫人就是我,我就是白骨夫人,我用影分-身术,让我的影子变作白骨夫人去煽动妖乱,你那天见到我的时候,我的影子还在路上没有归位……” “后来,我为了引开唐九容,又让‘白骨夫人’出现在离幽州很远的地方,因此一直没有把它收回来,我已经尽力不站在明处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端倪……” 看出端倪的不是我,只是我仍然不信:“你说你是真的弥香,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你这一身魔气。” 她该不会是想让曲寄微放她一条生路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这也是我想问她的问题,如果你把她杀了,有些事就永远没有答案了。” 他温和地看着她道:“弥香,你说只要我留下来陪你,你宁可不要地狱伞,这话是真的,对不对?就凭这一点,我知道你不会是别人,就算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弥香,但你对我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我很想知道,你身上的邪魔之气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来幽州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策划妖乱。”他弯腰坐到她身边,为她拭去了唇边的血,明丽的桃花眼中,闪烁着潋滟的紫光。 狐族媚术…… 这媚术并不见得有多高明,可弥香已经没有反抗的心力了,她怔怔地和他对视,双眼空洞得失去了焦点。半晌,她说:“我虽不是活偃,但我是这场灾难的源头。异人馆联通着妖魔道,是我用了聚魔阵把妖魔道滋生的邪气尽数引到人间,让它们去正气薄弱的地方狂欢。”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人类可恨,想给他们点教训,尤其是那个郡主,她生气不足,一副走火入魔之向,看着就不像个好人,我没想到她会异变成食妖魔,害死了众多妖怪。” “我不后悔放出那些魔气,人类的残忍应该受到惩罚,尤其是那些术士为了钱,宁可为魔所用,去猎杀无辜的妖,我是异人馆的主人,是众妖的首领,我不能任由他们肆无忌惮下去。” “但是,妖,如同一盘散沙,单凭我们几个在人界频繁走动的妖怪,是无法和术士会抗衡的。一旦惹上了他们,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我想我们应该有个依靠,既然人类不容我们,我们就去投靠魔族。我听从了女帝的游说,和她化敌为友,她把我引荐给十一重天的魔君们,我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魔界的人都叫我白骨夫人。” “妖乱是上面一位魔君的意思,他说是为了迎接妖皇出世,唤醒妖怪们的敬畏之心。” “妖皇出世?你们的妖皇不是在上一次妖乱时就永镇至高天了吗?”听到这里,曲寄微忍不住皱眉问道。 弥香很肯定地说:“是的,妖皇出世。这几年来,魔界一直有一个说法……” 她说到一半,噤若寒蝉,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警告,可曲寄微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不一会儿,她重新开口道:“深渊大殿的偏殿里造了一座晶石阵,阵法中孕育着一颗魔种,那是魔帝陛下和妖族女子的结晶,先天不足需养在晶石阵中……倘若魔种真的活了下来,他不但是魔族的少主,还将是妖灵界新一任的妖皇!” “……” 这个秘密果然令人脊背生凉,胆战心惊。 莲烬和妖族女子的孩子,我离开魔界之后,他身边还有哪个妖族女子?想着我肚子里死于非命的一条小生命,听到这个消息,我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怨恨。 第三十七章 烈酒割喉 我兀自消化着魔种的消息,弥香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她是怎么得来的幻音铃,寻回地狱伞是哪位魔君的指示,我统统不关心了。 直到曲寄微垂下眼帘,轻叹道:“妖皇出世,只是魔族一家之言,他们想借此声势彻底统治妖灵界也未可知。即便传言非虚,那魔种是生是死,是废是立,自有天道定夺。” 弥香的浑浊的目光有了一丝冷意,她决然道:“什么是天道?人界以天界为尊,奉行他们的道,我们这些异族于世不容,受尽欺凌,在术士会眼中也是活该。打破秩序的时候来了,妖灵界需要一个强大的妖皇来控制局面,我愿意为他的降生而造势。” “你这样,是把所有跟随你的妖怪都推入火坑,整个妖灵界都会陷入浩劫。术士会不会放过你们的。” 弥香漫不经心地笑:“……所以呢?你要代表术士会动手清理我这个秽物吗?” 曲寄微撇过头去,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下不了手。他纵横江湖这些年,不以杀戮闻名,一条贯虹锁,一把琉璃剑,没有上过降妖驱魔榜。曲长老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世人眼中,很难想象他出手杀人的样子,如果他不愿沾染弥香的血,我愿意代他行事。 “我以半妖之身在密宗,志在维护人妖两界安宁祥和,你以馆主之位坐镇异人馆,帮助弱小无辜的妖怪摆脱窘境,我以为我们走的是同一条道……这本是同一条道,可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低如呓语,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一声幽幽的问询惹来弥香凄迷的笑,她从地上支起身子,慢慢地拉过他的胳膊,把头枕在他的怀中,他木然地坐在那里,任由她用面颊贴着他的心口,如同一尊木雕泥塑。 “我们曾经走的是一条路,但后来分道扬镳了。”无限遗憾的语气,她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她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听说这次来的人是你,我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没有退路,最大的心愿就是带你入梦,和你好好地过完这一段。在她来之前,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就算那是假的,我也满足了。” 曲寄微淡声道:“抱歉,不能给你一个好结局。”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把你逼到这个境地,你还是不忍心杀我,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更不会脏了她的手。构建这个梦境不容易,方才催动幻音铃,已经耗尽了我的心力,就算你们放过我,我怕是也活不成啦,就让我最后送你们一程吧。” 说着,她颤颤巍巍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依依不舍地摩挲流连。 “弥香,对不起。”他声音颤抖,再不复平静。 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只能重复着对不起。 我曾说过,不能让弥香占小师叔的便宜,可她真的上手了,我又情愿成全她的一片心意。我看着她闭眼吻上了他的唇,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然后念出了一段长长的咒语。 风流云散,天地失色。 她在他怀中化成烟雾弥漫开来,细小的黑色颗粒如轻纱蒙住眼睛,沧澜山的景色在纱布上流转消逝,我仿佛也随着脚下的土地一同消逝了般,灵魂飘在半空中,头顶上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 雨声越来越清晰,密密的银线如同一张温柔的巨网,把世间万物包裹在怀。 少女披散着一头瀑布般秀美的长发,跪趴在地上,对着一具妖怪的尸体流泪。她顾不上满身的泥土,抽噎着用手指扒着土堆,一点一点地把他埋葬。 雨水冲淡了血迹,却洗刷不了心中的悲痛,她精疲力竭地抹了一把眼泪,泥水沾染了耳边白羽。 再要去刨土,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按在了她脏兮兮的手上。 “我帮你吧。”少年人温柔的声音,和雨水一同流进了耳朵里。 她抬头,望进了他深紫色的眼眸,乌云密布的天空,竟在他身后透出了艳丽的桃花色。 这一刻定格在雨幕中,浸湿在忽远忽近的铃声里。 弥香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寄微,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大雨把你送到了我眼前。请你,也永远记住那时候的我……” * 一个梦醒来,又进入了另一个梦。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很长时间,脑海里全是绵延不绝的大雨。再次睁开眼睛,人已经躺在了一张干净柔软的大床上,陌生的房间里,窗户开得很大,初夏的风吹进来,床头的珠帘叮叮作响,我竟分不清我此时是梦是醒。 深呼吸,空气中浮着的脉脉酒香侵入肺腑,是俗世中最真实的味道。 等等,酒香? 我循着酒气一转头,一缕银白色的发丝落在了我脸上,凉凉的,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三千银丝的主人听到动静,一手勾着精巧的銮金小酒壶,另一只手用力掐了一把我的脸,在我的怒视下,他拖着绵软的腔调半真半假地说道:“终于回来了啊。你再睡下去,我就要去梦里找你了。” 这张脸,这声音,这个人! 我扶着额头适应了一会儿,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蔫道:“吓死人了。” 白夜:“……” 我虚弱地请求道:“下次把面具摘下来记得提前通知一声,我还以为……” “怎么?” 我一脸恶心地说:“以为我大白天见鬼了。”一觉起来见到莲烬的脸可不就是见鬼吗?不,应该说是比见鬼还可怕。 白夜愣了愣,旋即笑道:“明明就很喜欢,何必口是心非。” 不想纠结这一点,我转移注意力道:“这是哪里?弥香的事情解决了吗?小师叔呢?” 他似乎心情很好,颇为耐心地答道:“这里是幽州驿馆。托你的福,我已经取回了幻音铃。妖乱的事情闹得太大了,你的小师叔正在和术士会的人交涉,他这几天忙得很,救了傅星武和夏紫灵,还得去处理弥香公主的后事。我是个大闲人,只能先委屈你看着我的脸了。” 就是说,事情差不多完了。 听白夜的语气,我们一行人都没有什么大碍,总算能够舒一口气了。 “你在弥香的梦里见到什么了?”他揶揄地望着我,“耽误了那么长时间,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就觉得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我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面铜镜,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确定自己变回了那副既讨厌又漂亮的模样。果然我已不在梦中。只是那个梦有多少事情是真,有多少事情是弥香杜撰? 我抛下镜子问白夜:“曲寄微真的是你和纪梨的儿子?” “原来你是为这个难过。” 他意有所指地笑:“又不是亲生的,你紧张什么?放心好了,他早就不认我这个爹了,你就算跟了我,他也不用管你叫后妈的。” 我咬了咬嘴唇,忍住不发脾气。“不管他认不认你,我和他都不存在辈分的问题。” “你确定?” 稍不留神,他就放下酒壶,一步一步地把我往窗台上逼,熟悉的危险气息瞬间把我包围,我竟然连强提灵力翻窗逃跑都做不到,“你干什么?!你放——” ! 他毫无征兆地吻住我的嘴唇,一边欣赏着我瞪大眼睛极度惊恐的表情,一边把他嘴里的一口烈酒喂入了我口中。我从未喝过如此烈性的酒,猛地呛进喉管里,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心上割。 想咳嗽,想喘息,却被白夜彻底封住呼吸,痛苦和瘙痒在喉咙里打转,我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感觉,在油锅里滚了一遭也不过如此。 受不住这过于强烈的刺激,我脑子里炸开了花,身体抖得如狂风中的树叶,唯一能纾解的办法就是放弃抵抗,从他嘴里汲取带有清纯灵气的绵长呼吸。 白夜大方地吹了一口灵气给我,那绝处逢生的滋味,是一种头皮发麻的*,酥麻的感觉一直传到尾骨,我舒服得想哭。 他趁机把我揽进怀中,啃咬着我的嘴唇,辗转吮吸间,撬开我企图咬紧的牙关,用舌尖在我嘴里肆虐撩拨。 “嗯……” 我不争气地软摊在他身上,发出暧昧的轻吟。 这使得白夜十分兴奋,他抚弄完我的脖颈,手掌一路往下,居然沿着我的衣领滑了下去。 以为他欲行不轨——虽然他已经很不轨了,我慌乱地缩了缩。 “这里……还疼吗?”他强行把手伸进我衣服里,用掌心来回揉着我的心口。那是我尚且留着疤的地方,在梦里又让曲寄微给捅了一下,他不摸还好,一摸我便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他不顾我的抗拒,在我耳垂上轻咬道:“梨花,往事不可追,昨日不可留,我们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吧。” 我肩头一颤。他在说什么? 就在我头晕目眩,生出离谱的错觉时,他沉声道:“其实……梦里的事情我都看见了。曲寄微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照顾他的只有纪梨,他和她是最亲的。你说我对你动机不纯,他又何尝不是在你身上找他爱的影子?没准他比我更糟,错把亲情当做了爱情,等他想明白了,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就不会再对你有眷恋的感情了。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他的声音天生有魔力,明知是挑拨离间,却让我觉得无可辩驳。 曲寄微在我和弥香之间选择了我,那是对我的爱,还是对纪梨的爱呢?即使他爱的是我,也不是那么纯粹的爱吧。很可能是满腔热血,一时昏了头,等到发现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就会后悔不已。 我一言不发地阖上眼。 不能怪他,这件事上我们每个人都有错,都需要冷静。 白夜误解了我的举动,他把我搂得紧了一些,试图安慰受了情伤的我。“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都过去吧,别再伤心了。他要是再骚扰你,我就替你教训他。” “……” 他们都误会我喜欢曲寄微,他这么恳切,倒让我觉得我在小题大做。我只好勉强一笑:“你想多了,这不关他的事。要怪也只能怪我有这么一张脸。要说伤心,他伤不了我,我不会再为任何人伤心。” 不会去爱,也不再相信别人的爱。 无心则无伤,无爱则坚强。 虽然我一时郁结,但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 读遍了道藏秘籍,也看过了络络的传奇话本,这世上值得追求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没有了那所谓的情爱,难道我就不能好好地活着了吗?白夜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正要嘲笑他两句,却见他变了脸色,那只完好的眼睛也蒙上了晦暗之色,“什么叫不再为任何人伤心,你这是要出家修大道了吗?” 若不是掌门师父让我再等等,我是真的很想立刻修大道的。 见我不语,他面上更是阴沉得可怕。 “你留在密宗的目的是什么?净世冥灵?”白夜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用力掐紧我的腰道,“你要是敢,我便只能不择手段坏了你的道心了,我们以后见面就只在床上见!”说罢,就作势要扒我的衣服,吓得我连连哀叫:“住住住住手!我什么都没说,你别发神经!”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 “你发誓不碰那毁人的功法。”他冷酷地命令道。 我不服,但拿这流氓没办法。 我抱着他的胳膊求饶道:“白夜,你也是个可怜人,大家都是被莲烬害到这个地步的,何苦再互相伤害呢?你要是看不惯我用她的脸,我就毁掉它,另外换一张。而且有个消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莲烬和妖族女子有了孩子,那十有八-九是刚复活的妖女离的,她虽然没有纪梨的记忆,虽然不一定是原来的那个妖女离,但她有她的脸啊,你去找她才是正道。你想给莲烬戴绿帽,也应该……找……她……” 望着白夜结了霜一样的表情,后面几个字我是打着冷战说完的。 感觉衣服要被他扯烂了,为了保住贞操,我铿锵地说道:“我错了,我不练净世冥灵!” 白夜却没有停止用力的意思。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我眼里,全然没有玩笑之意,我被他专注的目光烫得心神不宁,许久,他再次按上了我的心口,千言万语,只得一句叹息:“小梨花啊……” 这一声小梨花叫到了骨髓里,不知为何,我竟然红了双眼。 他若再叫一声,我的眼泪定会止不住崩落。 可他仿佛知道我会泪崩一般,再也没有说一个字。等到我眼中的酸涩褪去,他松开我,转头对着窗外笑道:“曲长老,既然来了,就进屋说话罢。” 第三十八章 愤怒 这算是我这些天来首次见到正常模样的曲寄微。 没有了狐狸耳朵,瞳色黑如乌玉,五官轮廓不复少时青涩,他换上了绀色的宽大道袍,衣摆上祥云白鹤随风招展,虽然绷着一张脸,但依然是翩翩公子,俊逸非凡。 若不是他身后还站着一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我真该对着这样的小师叔好好夸赞一番。 然而,唐九容、傅星武、夏紫灵……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梨花你终于想开了要投入主人的怀抱了吗?” ——还有一只死麻雀! 我怒急攻心地瞪眼白夜,大白天的不关窗,莫名其妙地就动手动脚,是故意让我丢人呢,还是故意让我丢人?枉我刚才还为他声情并茂的呼唤感动!我怎么会这么蠢? 原本气氛就不甚和谐,麻雀多嘴一句,曲寄微的脸就绷得更紧了,他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幽潭深泉,朔风卷过,满地冰晶。 “梨花,你过来。” 从未有过的严厉指示。这情形就像上课偷吃东西被发现,当着一干同门的面把我拎到讲堂前面罚站一样。眼下大家都看着,我不想给师门蒙羞,咬咬牙,推门出去,老老实实地退到了曲寄微身后。 我在夏紫灵身边站定,听她一声冷哼,傅星武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白夜冷笑道:“真会摆师叔的架子。” 曲寄微也是一声冷笑,不过他不屑于和白夜交流,直接亮出了他的法器,啪,灵力灌入贯虹锁,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想干什么?!”小麻雀停在他的锁头上,让他甩手震飞。 他盯着白夜道:“拔你的天竹笛。” 白夜笑了:“你在向我宣战吗?这太好笑了,曲长老,小紫,别忘了你这一身本领是谁启的蒙。” 曲寄微却没有和他嬉皮笑脸,他现在回到了本来的境界,气势和梦中大有不同,微微一扬手,贯虹锁上气流涌动,激得周围尘埃四溅,空气中发出“嗡嗡”的鸣响。 于此同时,他所处的地方也自下而上涌动着一股肃杀的气流,逼得我和夏紫灵往后退了几步。 他说:“动手吧,不用你让着我!” 于是,贯虹锁带着白雾般的清气急速飞向白夜。白夜站着不动,他面上挂着玩味的笑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我以为他至少会用手挡一挡,可那锁链如毒蛇咬上他的手腕,把他整条手臂都缠住了,曲寄微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拽,竟把他从窗户那头拽了过来! 沿途撞在窗棂上,猛烈的撞击使得整个屋子抖动了一下,窗户和墙受不了这野蛮的力道,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碎片,驿站里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围上来一探究竟。 白夜被贯虹锁拖着往地上一摔,眼看就要脑袋开花血溅当场,夏紫灵尖叫着捂住眼睛。 他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脚尖率先点地,身子在快要着地时弯曲成一个新月一般的弧度,借着手上的力,他一点一点地直起腰来,把自己拉到曲寄微眼皮底下,讥讽地笑着:“自不量力,你想给自己找不痛快是不是?” 曲寄微淡然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你的叛逆期未免来得太迟了些。” 回答白夜的,是一声惊天巨响,不知道曲寄微用了什么法术,只觉得地动山摇,气浪穿空,房梁上落下许多砖块和瓦片。 为免被砸个头破血流,唐九容拖着夏紫灵,傅星武带着我,一人展开一个灵气结界,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飞行物挡在外面。 前来看热闹的人撤离不及时,好几个被砸得不省人事,众人哀嚎着往驿站外面跑。 再看曲寄微和白夜,他们已然翻越栏杆,准备在大堂开辟战场。 “通幽术!九煞魔音!五气朝元!……我的妈呀,这比法术考核看起来精彩多了!” “玄冰印落下的同时打出反噬咒,我没看错的话,小师叔这一手绝对在玉如意之上,他现在到什么境界了?” “哇,我大密宗的雷爆术!爽,太爽了!那什么,我们是不是该把结界加厚点?” “……” 傅星武和唐九容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只顾着给曲寄微喝彩,完全忽略了对手的可怕,他们若知道白夜认真起来多恐怖,就不会在这里干站着了。 我焦急道:“你们别看戏了,快上去帮忙啊!小师叔哪就一定会赢?白夜还没出力呢!” 夏紫灵不悦地斜了我一眼:“乌鸦嘴,小师叔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还涨外人士气。” 唐九容附议:“就是。” 话音未落,白夜身体里释放出的灵气震脱了贯虹锁,曲寄微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咔”地一下,柱子将断非断。他面无表情地稳住脚步,白夜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不想在梨花面前杀你,你也别得寸进尺。” 这下两位师兄不再感觉良好了,他们相视一眼,各自掏出了法器。 “站住!男人之间的决斗,你们几个小孩子来凑什么热闹?”小麻雀发现端倪,扯着嗓子大喊。 白夜笑得更讥讽了。 曲寄微攥紧拳头,呵斥道:“退下!” “可是……”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斗,任何人不得插手,否则以门规论处!” “师叔!”我不能看着他们反目成仇,不由得上前了一步。 曲寄微带着怒意道:“愣着干什么,把她拉下去!”说着便再次以惊人的速度袭向白夜,这一击攒足了狂暴之息,光是带起的疾风,已经把我们刮得不能越雷池一步。白夜避之不及,伸手握住了他的拳头,在强烈的冲击下,两个人齐齐往身后的墙壁撞去。 轰!半边墙被撞倒,石灰撒得满脸都是。 白夜说:“我生气了!” 曲寄微红着眼道:“那你来啊!” 他们达成共识般一同往外飞去,我撩起衣摆一路追赶,只见两道残影在空中互相追赶,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满地狼藉。 贯虹锁,天竹笛,虹光与音啸在天地之间昂扬。 “曲寄微!白夜!你们这样打下去会两败俱伤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吗?”淡淡的血腥之气弥漫开来,我绝望地追着他们的身影疾跑。可是,太快了,那两道影子的速度连两位师兄都望尘莫及,他们是打定了主意拿命在玩! 从驿站打到闹市,从闹市穿过城门,从瞭望塔冲向官道,再从官道奔进竹林。 灵气和法器打在竹子上当当直响,整片竹林都埋在了一片庄严肃穆的威压中,我顶着那巨大的压力摸了进去,终于在一堆断竹间找到了他们两个。 曲寄微喘着粗气道:“莲烬的走狗,终于露陷了吧!”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普通人类!你以前虽然强,但强不到这个地步!刚才那一招念力击杀,以你们幻宗白氏的功法来说根本不成,只有修了魔道,用纯血魔族的经脉才能激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不再是白夜,你是魔族夜君!” 他吼出“夜君”两个字时,我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白夜不是一直很痛恨莲烬的吗,怎么甘心舍弃人类的身份,回到魔界去做他的夜君?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我说你怎么连命都不要了,原来是在套我的招式。”白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的行为实在太可疑了。幻音铃是你随身携带的东西,轻易让人骗去,不符合你的作风,你虽然沉溺酒色,脑子里却清醒得很。” 白夜嗤笑道:“你还真是看得起我。” “如果你是夜君,在替莲烬办事,一切就说得通了。你故意把幻音铃留给弥香,引诱她去夺地狱伞,自己则假装受害者来监督我们行事,如此,无论弥香成与不成,你都能想办法拿回自己的东西,顺便找到地狱伞的下落。运气好的话,两件圣器都能收归己用。” 曲寄微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更为惊悚的推测:“现在想想,你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引导弥香去组织妖乱的魔君,你一向享受这种运筹帷幄的感觉。” 白夜静默了片刻,轻拍掌心赞扬道:“聪明,精彩,想象力丰富。” “……” “但,你有证据吗?”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没有证据,仅凭你的一面之词,你代表术士会来抓我么?天真。”白夜不屑道,“如果你就是这么维护公平和正义的,我是无所谓,死去的弥香会不会为你的行为感到遗憾,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还敢提弥香……”曲寄微气得怒吼,“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别!”我心道不好,想要把他拦下。 却是晚了一步。 玉石俱焚的招式,在极短的时间里,把灵力释放到极致,一道狂雷打向白夜,白光骤闪,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等视线恢复正常,白夜站在一堆废墟中,身上尽是烧焦的痕迹,曲寄微则倒在他跟前,地上是一滩鲜红的血水…… “小师叔!”我扑上去扶住气息奄奄的曲寄微,他吃力地抬起头来,脸孔上沾满了血,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白夜看着我们,冷笑:“真感人啊。” 曲寄微哑着嗓子道:“你想要拿地狱伞,就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地狱伞认主,契约已经建立,旧的主人不死,新的主人不立,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 我手臂一抖,惊讶地张了张嘴。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地狱伞认了我当主人,想要撕毁契约,就必须让我死,他见我和白夜走得近,所以担心我的安危。他不是一时想不开要找白夜的晦气,他这么拼命都是为了我。 那么白夜,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逆着光,我看向白夜模糊不清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是这样么,白夜?你一直跟着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地狱伞?” “……” 他的沉默让我的呼吸浑浊起来。这很怪,我明明没有信过他的话,也没有把他的虚情假意放在心上,那么明显的逢场作戏,现在被戳穿了,我有什么不好受的?我应该松了口气才是。 我不该难过,我疯了才会因为这个难过! 在我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之际,白夜居然愉悦至极地笑了。“梨花,我算是明白你的心了。嘴里说着不会为任何人伤心,表情却把自己卖了彻底。” 他还有心情说笑!我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去死?” “我承认,地狱伞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 我恼羞成怒地抽出地狱伞冲了上去,“那你就去死好了!” 这点冲击对白夜来说无异于一个笑话,可我就是忍不住。死就死吧! 第三十九章 暗涌 执伞如执剑,地狱伞形随意动,在竹林中幻化出剑气残影,伞尖扫过之处,竹叶乱舞,尘土飞扬。 我踏着断竹枯叶,点、刺、挑、劈,目光随着剑影游移,白夜的眉目在寒光中染上了莹莹清辉,他面容沉静地错开我的剑招,轻盈地在林间盘旋。素衣飞卷,层层迭迭,一步步,一圈圈,犹如仙禽展开羽翼,在云海中徜徉。 见不得他体态悠闲的模样,我努力变幻招式,想打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但他丝毫不受制于我,我的每一个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把我看得透透的,面上的笑意逐渐明显。 我急躁地打向那张恼人的脸,巴不得把它戳出个洞来才好。 地狱伞和天竹笛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声,铮铮铮铮,十分地有节奏,不像是兵戎相接,倒像是琴瑟和鸣。 白夜不急不缓地配合着我的速度,就差没把“调戏”两个字贴在脑门上。 想着他当窗轻薄我的举动,那一口烈酒灌入咽喉,一声小梨花穿透骨血,我贪恋着他身上一点熟悉的温度,竟然湿了眼眶……当时窗外站着一堆人,现在曲寄微也正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我不得不怀疑,这混蛋是逮着机会就要羞辱我! “当!” 我猛地砍在天竹笛上,手臂震得又麻又痛,地狱伞脱手而出。 我眼前发黑,胃里一阵恶心,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白夜察觉到我的不对,伸手拉了我一把,息事宁人道:“好了,算你赢。” 我打开他的手,恶声恶气道:“别碰我。” “梨花!”曲寄微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揽住我的肩头道,“你怎么了?” 身体里灵力匮乏,我既渴血又困顿,但这点小事远不及他身上的伤严重,遂摇了摇头,不让他担心。白夜插不进我们之间,只得无奈地弯下腰去捡地狱伞,曲寄微有些不满地想出手阻止,犹豫片刻,他选择了无言地挡在了我身前。 “上一次见到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白夜回味道,“世上最邪恶的花朵织成的伞,夺取他人的力量,使自己变得强大。七圣中,它代表掠夺,既忠诚又残忍,它激起了人们对力量的渴望,却没有告诉它的主人该如何遏制自己无限膨胀的欲念,在无尽的争抢和杀戮中,不是变强,就是暴死。你看它开花舔血的样子,很恶毒,也很诱人,不是吗?” 他把指尖放到躁动不安的花瓣上,它们立刻把他咬住不放。 很快,他的手指被咬开一条口子,血水迅速渗入伞中。以血喂伞,换做别人恐怕早就死了好几次,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白夜说:“地狱伞对普通人而言只是一把称手的兵器罢了,它很高傲,只有在值得效忠的人面前,才会乖乖地被他纳入身体,建立契约,从此,生死相随。” “……” 原来,把它收入身体里还有这样的讲究吗?掌门可是什么都没和我说,我以为这并不是了不得的事。没想到那时候它就已经属于我了。 “所以,你想要怎么办?”曲寄微如是问。 白夜让地狱伞吸收了一点自己的灵力,很是无谓地递到了我面前,“你刚才不是灵力不济了吗?拿着用吧。” 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好,我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陷阱。 “地狱伞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怎么甘心拱手让给我?” 他说:“这只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嘛——”他罔顾曲寄微在跟前杵着,低头凑到我耳边,“就是陪着你,让你高兴。” 轻柔的呼吸吹到脸上,我骇得立刻跳到一边,捂着余温尚在的那半边脸道:“你别过来,我和你不熟!小师叔,这人是个疯子,我不认识他,我没有勾结魔族……” 曲寄微一阵苦笑。 白夜则随手一抛,把地狱伞抛进了我怀里,“你的同门找来了,东西收好,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了。这应该比你那对耳环珍贵多了。”说完,他便挥手招呼闻声而来的小麻雀回城休息。 “等一下。” 他眸光微闪:“怎么,感动得想抛下曲寄微,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吗?” “你究竟是白夜,还是莲烬座下的魔君?” 白夜回头扫了一眼我和曲寄微,坏笑着说了一句让我想找根绳子吊死的话:“我是你男人。” ***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白夜是弥香一事的主谋,但我觉得曲寄微的推测是有道理的,会当面问他,只因存有侥幸心理,希望他能摇头否认。在我的潜意识里,白夜这个人是绝对不能招惹的,他是谁都好,千万别和莲烬有关系。 回去的路上,曲寄微一个人走在前面,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只有用轻功步法去追,才能勉强跟住。 傅星武上去嘘寒问暖,没说上几句便自讨没趣地退了回来。 于是来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要和白夜拼命吗,怎么突然又肯放他走了?” 他在异人馆里关了一阵子,难得没有憋出毛病来,反而看着更加活泼了些,这一点我很欣慰。但我还是给了他一个白眼道:“忘了这件事吧,回去以后也别和师父提白夜这个人。除非你觉得我们几个加起来是他的对手。” “有那么夸张?” 夏紫灵也是不信:“那个白夜是什么来头啊?” 这新一辈的术士果然年轻,他们就没一个听过白夜当年的英勇事迹吗?还是说在讲宗派史的时候,一个二个都在开小差? 我简单地概括道:“魔君转世,幻宗之尊。论辈分,他是络络的师祖,论境界,他是造极之上,人界巅峰。如果他现在还是个人的话。” 夏紫灵点头:“我看他长得也挺祸害人间的,难怪你要背叛小师叔和他搞在一起。” “……” *** “你不和他们出去吃饭,跟着我干什么?”曲寄微堵在房门口不让我进,驱赶的意思很明显。 我望着他脸上的斑斑血迹,皱眉道:“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看看吧。” “不用了。我只是有点累,擦洗干净睡一会儿就好。” “那我去打点热水。” “真的不用了,我头有些晕,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抓住门框,再也撑不住了似的,肩头微微地颤抖。我急忙搀住他,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的嘴唇轻轻抽动了一下,随即,一口热血喷在了我脸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沉默了一路都是在逞强。 曲寄微心脉受损,身上多处骨折,装作没事的样子走回驿站,我都不知道要说他什么好。大夫给他上药正骨折腾了半天,告诉我生命危险是没有,但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是免不了了。 夏紫灵在背后冷笑,说这都是我的错。 曲寄微确实是因为我才和白夜打起来的,我无可辩驳,便揽下了照顾他起居的活。 “怎么又是你?”他却是一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 我微笑道:“我比较有良心。夏紫灵不想耽误她修炼的进度,跟着两位师兄一起回师门了。在你好起来之前,只能乖乖地听我的话,好生喝药休养。” 曲寄微神色淡淡地说:“时间宝贵,你也回去吧。” 天知道他闹得什么别扭,打从他受伤以来,就没有给过我什么好颜色看。我喂他喝药,他也是不怎么领情,宁可忍痛坐起身来自己动手,我和他说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还时常走神,目光忧郁地对着床帐发呆,我觉得他是故意疏远我,没办法,只能拿本《太阴经》蹲在角落里看。 隔壁的小麻雀晚饭后拖着悠闲的步子过来串门。 它除了嘴巴毒了点,也不是那么的讨人嫌,两只小短腿在我胳膊上跳来跳去,我觉得有趣,用手戳了戳它吃的圆滚滚的肚子,“你们还没走啊?” 小麻雀打了个饱嗝道:“你在哪里,主人就在哪里。你跑不掉的。”这话就像咒语,听得我鸡皮疙瘩直冒。 陪着我看了一会儿书,它百无聊赖地飞走了。 晚点给曲寄微换药时,他突然开口问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沾满了膏药的手指微微一滞,这话从何说起? 他眸光黯淡地说:“明知道白夜对你有不轨之心,却不能保护你。我打不过他,阻止不了他接近你。我真的很生自己的气。” 我没想到他和我冷战了这么些天是因为这个,不由得愣了神。 “小师叔,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不听他的话,怎么能怪你没用呢?”没用的人是我才对。 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轻声问我:“你喜欢他吗?” “怎么可能。”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梨花,如果你爱的是别人,我或许不会说什么,但是他真的不行,他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 曲寄微伸手抚去我鼻尖上沾着的黑色膏药,漂亮的桃花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目光温暖而缠绵。我让他看得心里发虚,我不会爱白夜,更不会爱他啊,只要想起他的身世,我就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第四十章 离别 回应不了他的感情,我挪开眼睛,剥掉了他的上衣佯装专心换药。 可是,面对一具骨肉匀称、肌理结实的雄性*,正常女人能专心得起来吗?一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曲寄微疼得吸了一口气,那可是活生生的腹肌在我面前抽动啊! 不能花痴,不能花痴。 默念冰心诀十遍,我光顾着稳定情绪,手上不免又没了轻重,掌心所触的匀实的肌肉连着抽搐了好几下,他有些难耐地拽紧了身下的床单,“唔,梨花……” “忍耐一下,马上就好。” 我硬着头皮想继续,却被曲寄微伸手撘住了手腕,不得已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很郑重地说:“从前会受伤,只是因为没有遇到真心待你的人。守着过去而拒绝新的开始,不值得。只要我还清醒着,我永远不会在你心上捅一刀,你相信我,给我一个机会吧。” 他突然这样,我简直毫无防备。 我喃喃道:“这不是机会不机会的问题……” 他显然想了很久才决定和我说这些,见我神色敷衍,他很不服气地坐直了身子,“为什么?你是旧情难忘,还是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见曲寄微燃起了斗志,我忙否认道:“没有,我现在心思都只在提升境界上,哪有时间去想什么男女情爱?我觉得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简单自在,无牵无挂,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就更好了。我不想改变什么。” “别骗自己了,梨花。简单自在,无牵无挂,这八个字看起来容易,却连神仙都难以做到。你才看了几本书,见识过多少尘世间的事?” 和掌门一样拿阅历来堵我,这就很没意思了。 我气鼓鼓地说:“照你这样讲,这世上没人能修大道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想你借修大道之名把自己封闭起来。这对你我都不公平。负你之人是莲烬,挖你心者是莲烬,我很嫉妒他首先出现在了你的生命里,得到了你毫无保留的爱。我知道我没有他那么完美,无法让你一眼动心,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只要你高兴,我有的东西都会给你,我从来都没对人这么掏心掏肺过。这一点,恐怕十个莲烬也比不上。我不会强迫你接受我的爱,我只希望你不要粗暴地把我拒之门外。” 他目光莹润,面有绯色,虽然是病中,却和那天晚上在沉浮境里一样动人。 只要不是铁石心肠,根本无法说一个“不”字。 “可我没有心。”我说,“我的一颗心已经交出去了,你懂那种感觉吗?精疲力竭,油尽灯枯,我把我的感情一次性用完了,你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心生波澜。我不是不想爱你,我是没办法再爱任何人。残疾,废物,你知道吗?” 曲寄微怔了怔。 我试着把手腕抽离,可他加重了力道,拧得我的手有点疼。 “这只是暂时的,我会等你好起来。” 我不想和他争执下去了,我一点一点地掰开他的手指,叹气道:“这世上好姑娘多的是,我除了一张脸没有别的优点,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我收起东西想出门,他猛地拉住我,半边身子倾出床外,差点要滚到地上去,那戾气纠结的样子,仿佛我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因为我没有早点遇到你,所以不管我怎么努力,你都不会给我机会吗?我只是没能参与你的过去,我有什么错?!” 曲寄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我发火了。 我让他问得心烦意乱,脱口而出:“你当然有错!你是纪梨的儿子!” 喘口气,让他死心:“你以为我在梦里是胡说八道吗?你救过我的命,明里暗里一直对我好,我想报答你所以一直顺从你,我甚至想过,就算我没有感情,为了还债我也可以和你在一起。可我真的憎恨纪梨,我不想和她沾亲带故。她是你的养母,你因为我和她长得一样给我起名梨花,把我带入密宗,就凭这一点,我没办法再接受你的好意。我们的相遇就是个错误,你亲近我的动机更是错误,你现在是不是真心已经不重要了!” 他让我吼得呆住,清俊的面孔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我搜肠刮肚,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把这么重的话说出口,不想因为一点不忍而功亏一篑。 我慌慌张张地从曲寄微房里出来,走廊的尽头,用背抵住墙壁,无声地喘息。 发泄了,本应该轻松。 可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算了,不管了,只要他能从此恨我,见到我就绕道走,我当一回恶人是值得的。我对纪梨其实没讨厌到那种程度,为了让他死心,夸张一点就夸张一点吧。 我把耳坠取下来收进口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里一直有双执拗而忧伤的眼睛。 翌日,有人来敲门。是白夜。 我昨晚朝曲寄微叫那么大声,他和小麻雀一定是听在耳朵里,指不定暗里还窃笑了一番。想到这里,我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他失笑道:“真可怜,眼睛都肿了。” “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我是来道别的。” 我怀疑我听错了,他想通了,转性了,还是故意试探我?不是才说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么,为此我还心惊胆战地想,他会不会在我启程回密宗的那天把我打晕了。 我配合地作出依依不舍的表情,礼貌性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们不是怀疑我是魔君吗?拿不到地狱伞,事情办砸了,身为夜君的我总要回深渊大殿复命。” 白夜笑得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我却瞬间沉下了脸,如堕冰渊。 这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么? 捕捉到了我的表情变化,他十分餍足地说:“骗你的。你要真想知道我去哪,跟着我不就好了吗?” 他得了不捉弄人就会死的病,我不和他较真。 “不用了,我祝你一路顺风。” “还有呢?” “没有了。” “那我走了。”等了片刻,见我没有反应,他无奈道,“喂,我三番两次地救你,帮你入梦带回曲寄微,还把地狱伞让给了你。你就没有一点感动?” 他这么问,我有点确信他是真要走了。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我真心实意地和他道谢。白夜伸手拂过我耳边的碎发,指尖在我空荡荡的耳垂上停住,笑道:“过几天你就要回密宗了,这次作别,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我会想你的。” 本该是令人欣喜的告别,让他说得有点伤感。望着白夜削瘦的背影,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我竟然真的生出了离愁别绪来。 这个人带着一身醉意出现,银发招摇,妖美如画。 来时一阵风,去时一场梦。 我倚靠着门,目送那白蝴蝶一般招展的身姿消失在天际,心神恍惚。 送走了最大的麻烦,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尽心尽力地服侍曲寄微。虽然我们吵了一架,但我肯定不能放着他不管,我若无其事地出现时,他只是呆滞了片刻便又恢复了正常。 我们都刻意不去提那天晚上的事,等到曲寄微可以下地颠簸了,他弄了一辆简单舒适的车驾载着我们一路往天机崖。 *** 解救傅星武的任务圆满完成,密宗的尊严得以保全,掌门师父当着玉如意的面大大地赞扬了我。我在凌虚境里简要地汇报了一下这段时间的经历,花姐姐听得聚精会神,十分入戏,当我说到鲛人司瑀和蓝烟郡主死于冰解之术时,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掌门则对弥香用幻音铃构建梦境之事更感兴趣。 我隐瞒了白夜和我们同行的部分以及曲寄微的身份,导致整件事情听起来,我是参与度最高、贡献最大的。对此玉如意是半点不信,他和曲寄微抱怨说:“你就惯着她,让她吹吧!她这半桶子水能活着回来已经不容易了,你还由着她在这里往自己脸上贴金。” 曲寄微只好说:“若不是梨花把我从梦境里救出来,我只怕是已经和白骨夫人拜堂成亲了。” 玉如意这才冷哼:“不过就是运气好。” 我单独和掌门师父说了地狱伞的事,意料之中地,对于择主契约,他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叫我往后加紧修炼,有句话叫怀璧其罪,只有自己变得强大到足以匹配地狱伞了,才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从凌虚境里出来,走在通往“花落无声”的小道上,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我感到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忽然,有人从半路中杀出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欢天喜地地叫道:“梨花!你可终于回来啦!” 怀抱柔软,馨香扑鼻,我笑吟吟地回抱住盛妆出迎的络络大美人。 “是啊,我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 天机 络络面上不在意,心里却为此行没有带上她而遗憾得很。 她说,妖乱的消息一传来,密宗上下都炸开了锅,大家恨不得立刻收拾法器赶往药王村轰轰烈烈地打一场,尤其是桑薤师兄,偷偷组织了几个大星位的弟子,打算连夜下山,结果让玉如意发现了,封了山门不说,罚他们在落星坪最醒目的高地倒立一天,断了其他人凑热闹的念头。 她缠着我跟她讲一路上发生的事,我眨巴眨巴眼睛,笑道:“我就不信夏紫灵回来了,你们没问。既然她已经告诉你们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络络“哈”了一声,摊着一张脸道:“她的版本能听么?她在药王村和骨女大战三百回合,骨女祭出幻音铃,这才让她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又和异人馆众妖大战三百回合,连傅星武都是她和小师叔一起从酒窖里捞出来的。” 可以想象,在夏紫灵口中,我定然是最不堪一击的,妖乱当天就让白骨夫人的手下绑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挑了挑眉:“那这不是还有唐九容的版本。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谁稀罕听他的版本了。”她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我坐到妆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窘态,憋着笑意道:“你想听我说也行。把唐九容给你带的礼物拿出来分享一下,什么胭脂啦,香粉啦,首饰啦,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让我用用过瘾。” 唐九容只是有点不开窍,还没到愚不可及的地步,回来之前我就跟他说,你惹白大小姐不高兴了,不买点什么赔罪么,他看似不乐意,后来还是拉着傅星武一起上街去了。 我故意打趣络络,就是想看看唐九容怎么表的态。 岂料她一扫小女儿之态,豪放地撩起袖子,“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是该掏出来和你分享!” 络络钻到床底下,吭哧吭哧地弄出一坛酒来。 她取出两个成色上好的玛瑙杯子,打开酒坛,轻轻一拍桌子,酒坛里的酒便如一道彩虹喷射而出,正好灌满了一个玛瑙杯。“喏,幽州的特产,据说千金难求。我拿出来替你接风洗尘,够意思吧?” “他就给你送了这个?!”有些出乎意料,我竟说不出这是好还是不好。 络络倒是很高兴地给自己也满上,和我碰了碰杯子。 “来吧,庆祝你平安归来,庆祝我闲着无聊,夜观星象,又突破了一个境界!”她的指尖红润美丽,漾着淡淡的光泽,看她刚才发功召酒的手法,没有精准的灵力把控是不行的。这么说,络络已经由小星位上升到了中星位,这可比当初的唐九容还早了一年。 太值得喝一壶了,我仰头饮尽杯中酒。 然而—— “咳咳咳!咳咳咳咳……”喉间蹿起的火焰,从胸腔一直烧到了胃,唇齿间仿佛冒起了烟,呛得我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流了一脸。 这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简直和白夜喂我的那口酒如出一辙! “这,这是什么鬼酒?” 现在可没人会吹灵气缓解我这五内俱焚的痛,我捂着喉咙拼命地咳喘,倒在床上涕泪横流地滚了几个来回,那烈火焚烧之感在身体里凝结成一股暖流,烫得我浑身酥软,目眩神迷。 “这酒叫割喉,得有十来个年头了。你怎么一口闷了?”络络过来给我顺气。 她拍了拍我的背,“要不要喝点水?” 别了,我已然想吐。 试着用灵力把酒从身体里逼出来,始终不得其法。额头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水,皮肤都烫得发红,我死鱼一样翻着肚皮,呢喃道:“唐九容送你这个,绝对是没安好心,你以后务必离他远点,不能当着他的面喝醉……” 一个个都不是正人君子,忒坏! 不知是烈酒太浓,还是旅途太累,那天晚上我晕乎乎地就睡了。 我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我梦见白夜从我被子里钻出来,邪笑着对我说,小梨花,才离开几天你就开始想我了。说着就把我死死地压住,解我扣带,一双手在我身上放肆游走,我惊恐地推诿着,却让他把脸埋在胸前,一口含住。叫骂声逐渐变成申吟,想要一剑杀了他,然而只要他一碰我,我就软绵绵地没了力气,再挣扎也只是欲拒还迎,徒增情趣。我红着一双眼让他做尽龌龊之事,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神智昏聩,邪火流窜,当热液身寸进身体深处时,我尖叫着哭了出来。 那一刻我舒爽得快要疯了。 也绝望得想去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云消雨散,他的目光渐渐地冷了下去:“都已经浪成这样了,还装什么装?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想要我来睡你!” “不!” 我悲愤地吼了一声,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 天将拂晓,晨星黯淡。 络络睡在对面的床铺上,神态安祥,呼吸均匀,看不出丝毫异样。而我,面上的水渍尚未干涸,喉咙肿痛,活像刚被人凌-辱过。 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梦?我是花妖,没有发情期,就算有,一杯酒就能勾起我的*,且发情的对象还是那老不正经的白夜,这怎么可能?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去幻想他的! 一定是他平日里太轻浮了,才让我生出这样的梦来。 “混蛋!” 我穿鞋下地,怒气冲冲地往外跑,大约行了一二里路,寻到一处没有人的练武场,拔出地狱伞,配合太阴心经从密宗入门剑招开始演练,狂雷三式、诛邪剑法、阴阳十八绝……招招生风,不留余地,打到后面我气喘吁吁,手上脚下全都乱了套,一阵胡乱地劈砍,只求宣泄心中的愤怒。 我很愤怒,也很茫然。 在飒飒的山风中独武,天地间回荡着凄厉的龙吟剑啸,喘息声越重,意识越模糊。到了最后,我的眼中只有一片苍茫,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身在何处。 体力流失殆尽之时,我斩下最后一剑,在地上劈开一道裂痕,回手把地狱伞插-进后背。 通灵师之剑,荡尽天下邪魔,也斩去我的心魔。 迎着东升的旭日,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俱往矣,昨日之日不可留,忘记吧,那些扰我修行的人和事,让它们都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转身欲走,却见几片落叶飘零,树下站着一个伶仃的身影。 曲寄微穿着便服,出现在了柔和的晨光中,他看着我,目光一如往常的婉转纠结。不等他开口,我拱手行礼,而后匆匆离去。 * 练武场宣泄自省后,我便再没有过奇怪的梦了。白天去菩提院上课,晚上回屋打坐,闲暇时间练练剑,听络络抱怨玉如意又布置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作业,对于频繁上门的唐九容持爱理不理的态度……我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至少表面上是正常的。 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太阴经没有掌门说的那么适合我,不论我怎么修怎么炼,功力都只在小玄位左右晃荡。 那种感觉很糟,稍不留神就要跌落到下一个境界的紧迫感,让我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休息上。一个小玄位的嫡传弟子,有什么资格休息呢? 络络看在眼里,时不时会帮我一把。 “梨花,这是我们幻宗的秘药,七叶虫花草,吃了可以增强灵力激发潜能。我是星位的人了,用不上这个,你拿着吧。” “哎呀,我有一瓶空桑花露要过期了,你快来帮我喝一点!” “我家里给我寄了一大堆衣服来,我娘总觉得我长不高,裙子都短了一截,也只有你能穿了。” “……” 一次两次,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后来我就发现有点不对,空桑花露产于空桑山,离幻宗十万八千里远,倒是曲寄微近期出门经过了那里…… “络络,你要再帮小师叔送东西,我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我严正地警告道。 络络叹气:“你怎么能这样呢。” “小师叔和我,你要站在谁那边,选一个吧。” “我选小师叔。” “……” 于是我就不和她说话了。 好在曲寄微很有眼色,他极少在门派里面闲逛,天南海北地走,一个月只回来几天。我平日见不到他,也就没有多尴尬。 一晃到了年关,考试将近,努力修炼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寒冷的冬夜,大家在讲堂里点起了重火炭,背书的背书,画符的画符,以夏紫灵为首的一行人聚在一起讨论今年的法术考核会是怎样的。我以为经历了那一次的幻阵对决,再不会有什么更惊险刺激的了,然而,在我们支着眼皮在油灯下奋战时,天色忽地一变。 妖风四起,魅影重重。 打开窗户仰望天空,黑夜让浩瀚的星海照得亮如白昼,北斗之上有一颗暗红色的星星诡异地闪着光,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一股黑气拔地而起,自下而上攀入星空,和那颗暗红色的星星连成一体。黑气逐渐转浓,慢慢地覆盖了地平线,最终吞噬苍穹。 世界陷入了混乱的黑暗中。 我听到了山崩地裂海水倒灌的声音,黄沙掩埋了森林,野兽在山谷嚎叫,栖息在山洞里的鸟类受到惊吓,成群结队地在低空掠过,寒冷的气流自地底涌出,所到之处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而那黑气还在继续喷薄,持续了整整一夜。 玉如意说:“天生异象,必有大祸。” 第二天早上,晨钟敲了七下,紧急集合,所有人都站在落星坪上,听候掌门的指示。 掌门师父站在塔楼上,一袭玄青色的大礼服,腰配金乌羽毛,玉带上挂着宗主印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尺高的发冠,上绘我派青鸟图腾,看上去凛然庄重,不似凡人。 玉如意、花妄言在左,曲寄微在右,他们也和掌门一样,换上了最正式的礼服。 他们神情肃穆,迎风而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弟子之间出现了骚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夜里的异象,那是魔界领土扩张,魔气侵入人间的表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来了。”玉如意盯着天空,如是道。 九天之上,金光浮动,但见一只白鹤破云而来,它嘴里衔着一枚令牌俯冲而下,落到了掌门面前的栏杆之上,那不可一世的姿态,让人心生敬畏之情。 掌门接过令牌,白鹤略一点头,随着一声清亮的鹤唳,众人目送它拍拍翅膀,回归天庭。 少顷,掌门长出一口气,把令牌扔给了一旁的玉如意,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排场还是日神殿的大,连只送信的鸟都拽得跟什么似的,这要是东君亲自来了,我们还不得焚香沐浴,斋戒三天?啧。”说完,吩咐曲寄微道:“去给白家人写信,就说东君有令,要我们去一趟天书陵,看看魔帝的晶石阵里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曲寄微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领命而去。 身后有刚入门的弟子拽着谢欢问:“大师兄,天书陵在什么地方?魔界吗?” “……” 天书陵当然不在魔界,顾名思义,它是存有天书的地方,入口在极北之地的阴阳交汇处,算是天界的地盘。天书陵里落有诸神补天时大大小小的陨石,其中有五块高耸云端的石碑,上面携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符文,昭示着五界最强者的存在。那些字符乃是石碑感应天意,顺势而生,如果魔族真的生出强大到不容忽视的魔种,代表魔界的那块石碑一定会有所察觉。 然而,天机岂能随意窥探,天书陵外守着的大批凶兽不是吃素的。 掌门列了一份随行弟子名单,但凡跟着他去打凶兽的,都不用参加法术考试了。名单的第一列就有我这个嫡传弟子的名字,络络刚升了一个境界,也没能跑得了这个苦差。 “要我说,密宗幻宗联手,三个师叔去就能应付得了,掌门是带我们去见世面的吧。” 我没有络络那么乐观,真那么轻松的话,东君干嘛不自己去? 第四十二章 狂欢 因为不确定归期,络络打开她的乾坤袋,拼命地往里塞生活用品,妆具衣物自是不必说,茶杯、酒壶、秘籍、药水、符纸、招魂幡……这也能理解,可是,寒冬腊月的,为什么会有扇子? “梨花,你说天书陵里会有蛇吗?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带两斤雄黄。” “能出现在天书陵里的蛇,不是两斤雄黄就能搞定的。” “啊,要不再带几个糯米团子吧?解解尸毒,天书陵,天书陵,一听就是个埋死人的地方。” “天书陵因天书碑得名,不埋死人。” “原来是这样。那地方没有客栈也没有人家,我是不是得准备个帐篷,把枕头床垫什么的一起捎上?” “……” 我有点绝望地看着络络,细心周到是好事,但我们真的不是去度假的。而且,这么一大堆东西,即使乾坤袋装得下,她难道拿得动? “你们快点儿啊!如意师叔让我来催,要是迟到了就自己走到天书陵去!” 外面有人在喊。只见络络收起乾坤袋,最后照了照镜子,一切打点完毕,拉上我,面不改色地和大家走在一起。 等到了集合之地,唐九容过来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慢,络络把乾坤袋丢给了他,“帮我拿着。” 唐九容差点没接稳,十分内伤地把东西收好。 我叹为观止道:“还是你魅力大。” 络络说:“他要不拿,我就让小师叔拿了。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我乖乖地闭了嘴,专心观察周围。 人应该是都到齐了,花姐姐坐镇天机崖不能走,除去掌门师父和两位师叔,随行的弟子有三十六位,都是资质不错的熟悉面孔,夏紫灵刚到了小星位,自然在其中,她盯着络络和唐九容看了许久,直到傅星武和她搭话,她才把头转了过去。 天书陵离密宗的距离可不比幽州,正当大家讨论着要怎么走时,掌门师父打开了他的通天镜,虚空中立时显现出一个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子,他容貌绮丽,嗓音清甜,给人一种阴柔的感觉。他说:“一切准备就绪,扶风掌门,你们开始吧。” 原来,幻宗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们先行一步,在空地上布好了接应法阵等着我们,这样一来,我们这一大群人便可以通过传送阵瞬间传到他们面前了。 掌门点头道:“那行。妄言,点火吧。” 他一挥手,合上了通天镜,虚空中的影像顿时消失不见。 络络“靠”了一声,咒骂道:“怎么是他,死娘娘腔。” “他是谁啊?” 唐九容道:“白鸦。幻宗首席大弟子,论辈分是她表舅舅。”络络恨恨地咬牙不说话,看来她和白鸦之间有很大的过节。 那边花姐姐布好了一个七七大小的传送法阵,地上是沟壑纵横的传送图纹,一个大圈圈把它们圈在里面,一道真火由法阵边缘点燃,火舌蔓延,中间的图纹渐次燃烧起来,火光很快就把半边天映得通红。 掌门师父吩咐道:“传送阵开启,直接从火焰中心穿过去就是。你们若是害怕,两个两个一走,共同分担阵眼中的威压,切记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中途停下!” 为了鼓励第一次走传送阵的人,他首先迈进火焰中心,只见地底下腾地升起一人高的大火,瞬间把他吞没,待火势小了下去,掌门整个人都不见了。 “都给我抓紧时间跟上,要是让我发现谁在磨蹭——等死好了!” 玉如意丢下最后的威胁,随即也消失在了法阵中。 谢欢带着一个实力稍弱的师弟紧随其后。 然后是傅星武和夏紫灵。傅星武刚走进去,故意作出备受煎熬的痛苦状,甚至抽搐地翻起了白眼,吓得后面的弟子两股战战,互相谦让了起来。 “太没用了吧!”有个师弟离得近了些,被旁边的花姐姐一脚踹进了法阵。 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火焰重归平静。 桑薤师兄走上前,笑眯眯道:“快快,来个漂亮的师妹,我带你走。” 漂亮的师妹没有,猥琐的师弟抱着他的腰哆哆嗦嗦地催着他上路。看着大家跳脱挣扎的模样,作为一个极容易被烤干的桃花妖,我压力很大。 “梨花,你脸色不太好哦,要不要和我一起?”络络善解人意地问。 我死要面子道:“不、不用了。你和三师兄一起走吧。” 给我点时间,让我静静…… 于是唐九容带着络络一起消失在火圈中,其他弟子也走的差不多了,再不走我就要让人笑话了。我可是堂堂密宗七弟子啊,区区一个传送阵,我我我,我有什么怕的? 我集中精神迈开腿,正要踏进那火圈,有人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 温暖的,宽厚的,结着剑茧的手。 他说:“走吧。”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安慰,却令人心生平静。 和曲寄微并肩走进火焰最盛处,炽热的光晕把我们包围,眼前闪过模糊的白光,密宗的一切都让呼呼的风声抛在了脑后。 身体急速下坠,强劲的气流冲击着面门,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曲寄微拂袖,替我挡去了大半气流,我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风声渐止,周遭的景色变得清晰亮堂了起来,他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我们落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草地上,面前除了同门,还站着几十名以白鸦为首的幻宗白氏。 这是我头回见到这么多白家人,他们规规矩矩地列了两排,男弟子持剑,女弟子执扇,广袖宽袍,衣带当风,华丽得让人瞠目结舌。 真的和传说中一样,都是美人啊! 虽然说咱们密宗的弟子长得也不差,但和白家人比起来,实在是不修边幅,过于随便,没有人家那种高雅的气质,那种不用看脸,只看背影就觉得心旷神怡的气质。 我身边的一个师妹很是激动地说:“好想嫁去幻宗!” 语毕,嫌弃地看了一眼我们自己人。 这我就不乐意了。幻宗只是平均水平高而已,况且白鸦那样的,五官比女人还精致,显得十分的假。我不禁想起白夜,那股浮夸虚伪的劲…… “络络,过来。”白鸦同掌门师父寒暄完,目光定格在了络络身上。 白家人顿时也都看向了络络,那是他们尊主家的大小姐。 见络络表情漠然地站着不动,白鸦语气不善地责问道:“你在密宗还没玩够吗?让你回家,还需要三请四请?”别看他长了一张女人脸,声音又媚,这番话却是积威甚重,有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气息。 “我现在是密宗弟子,你少吃咸萝卜淡操心。” “……” 没想到络络更猛,加上己方师兄们刀子一样的眼神,一副你们敢上来抢人我们就敢跟你干的阵仗,白鸦那点小气势瞬时就颓了,连带看络络的眼神都哀怨了起来。 曲寄微苦笑:“完了,白尊主准说是我教坏的。” 络络得意洋洋地乜斜对面,“我不管。” 我拉着她的手道:“不如你嫁到密宗来,你爹也管不了你了。” 众人欣然叫好,在白鸦发作前,掌门出来打圆场道:“想要进到天书陵里,必须通过无尽之路,无尽之路上阴阳之气冲撞,生出了许多食人的鸟兽,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杀出一条路,否则就不好办了。”说起正事,大家自然是洗耳恭听。 “越往前凶兽越厉害,大家看好自己的同伴,尽量集中在一起,不要走得太散。” “有些东西闻到人血就兴奋,但它们本身没有灵识,说到底就是一群没有开化的畜生,只不过数量比较多罢了。大家打起精神来,准备干活吧!” 于是,在白家人震惊的目光中,我们欢呼一声,如同土匪一样杀进了无尽之路。 “他奶奶的,悟了大半年的九阳无双诀,终于可以出来活动筋骨了!” “星武,咱们比比看谁杀的更多,输了的脱裤子!” “切,比就比!” “小怪兽,姐姐们来了!” …… 每个密宗弟子临行之前都配了一把刀,这让我们看起来十分彪悍。事实上就是,当第一批爬虫一样的走兽迎面而来时,众人一拥而上,切菜一样把它们给肢解了。 我跑的稍微慢了一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些走兽长啥样,就只剩个渣渣了。 跟着队伍往前推进,第二批走兽体型稍大些,豹子一样身姿矫健,我抓紧时间冲上去,总算挤在人群中蹭到了一刀。 傅星武和谢欢打赌脱裤子,为了不落人后,他一手拿刀,一手拿剑,饿狼扑羊一般地冲在最前面。 曲寄微和玉如意则是一刀一个,干净利落。 一头狮身虎面的怪兽挥舞着爪子扑向身形瘦弱的女弟子,只见她双手举刀,对着它的脑门当中一劈,脑浆四射,热血飞流…… 优雅的白家人看得呆了。 “野蛮!”其中一个美少年看不下去了。 络络怪笑,跑到他面前去炫耀,“小白烟,姐姐我现在是中星位了,要不要我保护你呀?”不等他拒绝,当着他的面砍翻一个怪兽,大笑而去。 夏紫灵穿梭于两派弟子之间,用足够大的声音说:“什么凶兽?这些东西太弱了吧!你看梨花都能一个打两个,还要幻宗干什么?” 我觉得这些人是觉得打怪兽不过瘾,想找白家人练手。 可人家根本不上当,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可能是觉得兽血很脏,无意沾染,幻术师比起通灵师,确实矫情。他们这样会失去很多乐趣的,纵然我不喜欢杀生,也不得不承认一刀下去的感觉——真的太刺激了! 第三批凶兽初现凶相,熊一样的体魄,落地时地上会有些微的震颤之感。 傅星武一个没留神,让两头凶兽扑在了身下,一旁的师妹脸色大变,只听“砰”得一声,灵力溅射而出,两个庞然大物仰天咆哮,轰然倒下。傅星武在一堆灰尘中爬了出来,“咳咳,九十八!九十九!哇,还差一个就一百个了!梨花师妹,站着别动!让我来!一百个了,哈哈哈哈哈!我擦,小师叔,你干什么和我抢?” 我:“……” 征战的脚步如鼓点,扬起的砂石把无尽之路罩得昏天暗地。幻宗弟子受到鼓舞,再也按捺不住一身热血,纷纷解剑加入了战局。 凶悍、残忍、血腥。 却是一路狂欢。 第四十三章 天籁 四五刀宰杀一头异兽,一开始很爽,爽着爽着就有点无聊了。两三个时辰过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前方仍然不断地有凶兽涌出,不论我们跑的多快,杀得多猛,都没有一刻喘息的时间,而苍茫的荒草原似乎真的没有尽头,翻过了一个山坡,永远都有另一个山坡等在前面,久而久之,心生绝望。 有不能集中精神的师妹慢了下来,傅星武也不再一味地往前赶了。他护在她身边,一边抵挡凶兽的袭击一边朝她抛了一壶还灵水。 曲寄微说:“大家别慌,天黑之前一定能到的。” “谁慌了,这还不是因为太无聊了?有如意师叔督促,我们再战个七天七夜都没问题,就怕幻宗的小兄弟受不了,你看他们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样子,唉,真可怜哪!” “你们这些野人,闭嘴!” “一撩就炸,跟个姑娘似的。” 不知谁吹了一声口哨,惹来一阵哄笑,气氛再度热烈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掌门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来了,漫长无际的道路上,一个人咬牙坚持到终点未尝不可,但也容易在孤独中丧失勇气。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波遭遇战了。 新一批的凶兽足有几人高,头上皱巴巴的,眼睛瞪起来有铜铃大小,冒着蓝绿色的荧光。它们低啸着围了上来,四肢有水桶那么粗,鳞甲似铁,寒光闪闪地覆盖了半身,拱起的背上生了一排锋利的倒刺,看上去邪性得很。 “蹭——” 一刀砍在那倒刺上,巨兽纹丝不动,刀口却卷了刃。 “铁甲兽,当以寒冰冻其关节,雷咒爆其面门!眼睛是它们唯一的弱点!”我挥出一道五雷咒炸伤了其中一头铁甲兽的眼睛,它目呲欲裂,失去方向,痛叫着横冲直撞,直撞得另一头铁甲兽飞了出去。 见这招有效,众人纷纷开始施展雷系法术。 很快,一群双目失明的铁甲兽纠结在一起,相互打得火热。 “呀!” 身后有人惨叫一声,他一个没注意,手臂让铁甲兽的利爪划伤,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坏了。”掌门瞬闪至他身前,打开灵气屏障隔绝了闻血而来的凶兽们。他扯出一条布飞快地给他止血包扎,然后拎着他的脖子“嗖”地一下跑没了影。 “你们愣着干什么?跑!一刻也不许停!”在更多更可怕的凶兽被血的味道吸引过来之前,玉如意气急败坏地吼道,“正北方向!梨花,你再磨磨唧唧我腿给你打断!” “……” 为了不被玉如意打断腿,我风行步加缩地术,一直保持着队伍前列的速度,身边看得到的人只有谢欢、桑薤和白鸦。 不一会儿,曲寄微追了上来。 “前面是流浆谷,要小心五毒兽和天上的飞虫。” 这话要是说给我听的,那可多此一举了。我飞进峡谷隧道,穿出去的那一刻,嘴里喷出一口火焰,迎面而来的五毒兽让我喷了个正着,“吱吱”一叫,笔直地坠落下去。其余的几只让我挥刀打进了滚烫的岩浆之中,滋滋地烤成了焦炭。 流浆谷里坑坑洼洼地全是小洞,洞里冒出的岩浆流成一道道细细小溪,蜿蜒地指向前方的山陵。 这个地方的凶兽体型不大,却种类繁多,格外密集,蛇蝎虫蚁,不光有地上爬的,还有天上飞的,每一样都带着毒。 铺天盖地的飞蛾煽动着翅膀,空气中顿时遍布毒粉。 谢欢掏出了一个名为七星盘的法器,走在前面吸收毒粉和瘴气。 曲寄微则不断地抛出三昧真火,把扑火的飞虫烧的噼啪作响。 可即使是这样,毒物还是前赴后继地在入侵,先后有好几个人沾染上了毒液,伤口腐烂流脓。若不是事先服下了解毒丹,恐怕会有性命之忧。解决掉一批五彩斑斓的大蝴蝶,掌门停下来开辟了一个九九大的灵力结界,命大家呆在结界内调整休息。 “哟,羽然师弟,你这中的什么毒,怎么脸上都长毛了?” “他啊,见人家幻宗小妞长得水灵,光顾着英雄救美了。” “听见没,小妹妹,等羽然恢复好了,你可得以身相许啊,他这个呆子好不容易开了窍,我这个做师兄的甚感欣慰。” …… 一群人没羞没臊地拿司徒羽然开起了玩笑,成功地把那名白家小姑娘弄哭。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阵轰鸣,震得人不辩东西南北。白鸦不知什么时候抬出了一张琴,一下抹了七根弦,灵力注入弦中,随着声音的波动而涌向四面八方。 那些虫兽感应到琴音的力量,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速度,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 白鸦信手按了一个低音,压抑的音符似能扼住空气的流动,紧接着,一个高音,仿佛有无数颗粒在体内凝结,音杀释放的那一刻,心里能开出花来。 “啪!” 大大小小的飞虫爆体而亡,溅出了碧色的汁水。 白鸦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一连串的琴音在指尖流淌,那声音不再因为突兀而显得孤立无援,它们连成一片,如金戈铁马,奔腾不息。 铿锵之声如刀剑相错,一开一合,把天下瓜分。 此曲名为《夺天》,传言幻宗尊主凭此一曲可将千军万马斩于琴下,大昊王朝覆灭前,幻宗稳坐国教之位,是众派之首。白鸦气度从容,指尖流露出强烈的战意,抹挑勾剔,斗志昂扬,一个轮指,再现幻宗国教当年的鼎盛辉煌。 首席大弟子动手了,幻宗的其他弟子也不再袖手旁观。 他们纷纷召琴,跟着白鸦调式,一起弹奏起了《夺天》。一时间琴声四起,杀气冲天,虫兽的尸体积了满地,再也没有秽物感靠近一步。 琴声一转,由《夺天》换为《净蚀》,随着琴声一层一层地荡开,结界外的时空仿佛静止了一般,那些闻讯而来的或是闻声而退的虫兽如痴如醉地定格在了半空中,再也动弹不得,而听琴的人则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劳累困顿一扫而空,身体里充盈着温润的灵气。 我沉浸在妙曼的琴声中无法自拔,白鸦弹完《净蚀》的最后一个音,淡淡一笑,柔美的面孔上透着一抹醉人的风情,他轻启朱唇道:“流浆谷里的凶兽都已被催眠,我们大约有一刻钟时间,还请扶风掌门收起结界即刻启程。” 琴音骤止,大家清醒过来,心里隐隐有失落感。 幻宗这群人真够阴险的,明明带了琴,还一路跟我们装,只等着流浆谷大展身手。我们灰头土脸,大汗淋漓,他们倒好,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一阵风吹过来,随时羽化登仙。 拍拍尘土,继续赶路。 不知是幻宗琴曲果然厉害的缘故,还是因为无尽之路快要到了尽头,除了半路上杀出一条双头蛇让掌门师父制服了,再没遇到乱七八糟的凶兽。 太阳即将落山之时,我们终于抵达天书陵门口。 两根粗壮的山柱上长满了青苔,中间是一道古朴厚重的石门。因为施了除尘术,门上倒是很光滑,光滑得看不出有任何机关,不知要如何开启。 于是白鸦又掏出了他的琴,这次弹的是《问情》。 不一会儿,天空中回荡着一个神秘而空灵的声音:“吾乃上神青魄,奉东皇太一之命守护天书陵。尔等何人,竟聚众喧哗,扰乱仙境!” 不得不说,这娘娘腔还是有点用处的。 掌门师父上前一步,他高举双手,将白鹤送来的令牌呈上。 “密宗掌门扶风,受命东君,前往天书陵观书。还请青魄上神行个方便。” 青魄这个名字在记载天界的史书上出现过很多次,他是至高天的一名上神,效忠于太一神尊,在第一次天魔大战中殒命,天书陵里飘荡着的是他残存的神识。 然而,仅仅是没有实体的神识,散发出的威压也慑得我冒出了冷汗。 一阵风刮过,把掌门手里的令牌卷向空中,似有一双眼睛在细细打量,而后,那块令牌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东君……你是说凤赫那小子吗?我青魄的主人只有一个,想开这扇门,只有东皇太一的神印管用,至于凤赫,这些年来他干的倒行逆施的事还少么!我便是为了阻止他妄窥天机才终日守在这里,念你们这些人是初犯,赶紧给我滚,否则——” 轰隆! 一道雷打在石门上,把掌门逼退数步。 “走吧,别等上天发怒,降罪于人间……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 这和预先想好的情景不一样! 我以为我们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只需拿出东君的令牌就可以进去了,没想到这位看门的大神会是这个态度。书上从来没写过青魄和东君关系紧张,紧张到了一点面子都不给,既然如此,东君派下任务时就该想到这一点了,难不成我们要进天书陵,还得和青魄上神打一架? 这太大逆不道了吧…… 掌门默默地把烙有东君神印的令牌捡了起来,他仰天叹道:“事关天下苍生,妖界兴亡,天书陵我是非进不可的。” 见上方没有反应,他再次申明:“请青魄上神行个方便。” 纵然他俯首折腰,语气恭敬,态度却格外强硬。 这一番举动自然是惹得青魄暴怒如雷,绝不相让。 天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那声音穿透云层,直击耳膜,我来不及运功抵御,元神都要被震散了,其他修为较浅的弟子也是一脸痛苦地捂住耳朵。 白鸦一扫琴弦,命令道:“操琴,《退魔》。” 刹那间琴声激昂,一声更比一声高,在石门前形成了一道道的浩然正气,和天上的狂雷分庭抗礼。 有了琴声的中和,耳膜不再像之前那般难受,密宗弟子忙念咒施展结界,以免自己爆体而死。 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有两队兵马在互相厮杀,实力不分伯仲。一会儿琴音压住雷鸣,一会儿雷声盖过琴曲,周身的气流时而舒缓时而紧张,落差巨大时,有如针尖扎在皮肤上,便是好几重结界把我罩着,那种刺痛的感情仍然十分清晰。 相持了许久,幻宗弟子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白鸦面上无事,手上的青筋却看着很是吓人。 曲寄微走到一个颤抖得厉害的幻宗弟子身后,一掌扶住他的肩头,往他的身体里输送灵力,这才使得他的琴声勉强跟上了白鸦的节奏。 谢欢等人先后加入了输送灵力的队伍。 可是,上神毕竟是上神,他的神识不是区区几个凡人能抗衡的,即便掌门能打得过他,他不开门,那也是没有办法。为今之计,只希望幻宗能用琴音制住青魄。可看白鸦的表情,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在雷声的扰乱下,《退魔》的琴声断断续续,曲不成调。 白鸦的脸上浮现出了青灰色,拨动琴弦的手逐渐变得力不从心。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慢下来,我捂着喉咙,一口血吐了出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与此同时,一声清越的笛音从天而降,仿佛蕴藏着无限力量,把雷声琴声压过去碾得粉碎,又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疼痛的伤口。 天籁之音莫过于此。 比伏羲琴更庄严,比幻音铃更梦幻。 在婉转悠扬的笛声中,灵力灌溉了整片星空。死去了亿万年的尸骨找回了自己的灵魂,枯萎了整个季节的花朵重新焕发生机,沉寂已久的胸膛里心血在复苏,和三百年前沧澜山上的那一场邂逅一样,万物生长,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那么远,那么近。 这一切是真的吗? 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 我热泪盈眶地抬头,天书陵之巅,有人持笛而立,银色的长发倾泻于夜幕,夺走了月亮的光辉,风掀起他黑紫色的衣袍,流光旖旎,摇曳生姿。 爱者生,恨者死,没有人能逃得过那双湮灭红尘的墨瞳。 “是你,莲!” 天空的彼端,青魄失声叫着。 低沉而温柔的嗓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宛如夜风在流淌,“是我。所以……开门吧。” 第四十四章 天书陵 我万万没有想到,莲烬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承认自己的身份。当然,以他的实力,他无需隐藏什么。只是天书陵门口站着的这些人,他们是否知道这个“莲”字意味着什么? 莲花灰烬,是死亡,更是毁灭。 他微微眯起细长的眼,在众人惊艳痴迷的目光中,扬起下巴让青魄上神开门,那种语气不是命令,只是在和一个相识多年的旧人陈述一件事:我来了,所以你要开门。这比命令更为可怕,因为这是一个青魄心知肚明的事实,魔帝莲烬想进天书陵,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和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都阻止不了,那么,还要不要做无意义的挣扎? 青魄沉默了片刻,声音恢复了平静:“四万五千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变。看见你这么坦然的样子,我几乎要忘了我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了。”此话一出,面无人色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了。 “哐当。” 掌门手里的令牌再度掉在了地上,他终于意识到了能让青魄失声叫出“莲”的人是谁。其他人如果认真看过史书,想必也不会对莲烬的事迹一无所知。惊艳的目光瞬间变为了惊愕,还有些许恐惧和茫然。 莲烬并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我们这些人,只是淡声道:“我很抱歉。” 青魄道粗嘎地笑了两声。 “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重铸肉身,可守护天书陵的秘密,是太一对我的期望,也是我对她的承诺。我不会走,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为什么要背叛天界?” 苍凉的询问在天空回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莲烬清冷的侧脸,想从他的表情中探寻答案,然而,他的眼中一直是死寂的黑,泛不起一丝波澜。他轻描淡写地回了四个字:“不记得了。” 四万五千年的时光,想要忘掉一件事情很容易。青魄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他愠怒道:“那你这次又是为什么要进天书陵?你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会生灵涂炭,天下大乱吗?” 莲烬好意提醒道:“我是魔。” 是了,魔帝为什么会在意生灵涂炭?他当然是希望天下都化作焦土。正因如此,他才要进天书陵,要把天书碑上的秘密公布于众。 他说:“既然我来了,既然东君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这里,我们想知道的事,总会有办法知道的。这是天意。你所能做的,唯顺应天意而已。” 青魄无话可说。 莲烬想做的事,在他自己眼里就是天意。他从山顶上飞身而下,优雅地落在天书陵的正门口,那飘荡的衣带自眼前滑过,仿佛近在咫尺。他抬起手,指尖泛着幽蓝的冷光,不等他动手摧毁那道石门,门柱颤动了一下——青魄妥协了。 厚重的大门自下而上,缓缓地打开。 络络惊喜地叫了一声:“门开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进去了?” 众人还沉浸在见到活的大魔头的惊骇之中,她的叫声显得有些突兀,传到莲烬耳朵里,他像是才发现了这里还站着一大群人似的,回眸看了一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眼正是朝着我的方向。 四目相交,我如遭雷击,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口干舌燥,腿脚不听使唤。 他发现我了吗? 他一定是发现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但绝不应该是现在,是的,不应该是现在!在我想转身逃跑之际,曲寄微拉住了我的手臂,“梨花?”若不是他力气够大,我几乎要倒在地上痛苦地呜咽。 我死死地抓紧了他,喃喃地念着:“我没事……” 络络也发现了我的异常:“梨花,你怎么了?怎么吐血了?我这里有治疗音杀的药,你喝一点吧,我们马上要进天书陵了,你可别有事啊!” 我……这个样子,还能进天书陵吗? 络络摇了我好几下,我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莲烬那一眼看得匆忙,他早已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我心存侥幸地想,或许莲烬并没有发现我。往好处想,他至少没有揭穿我,我还能在密宗待下去。 喝了络络的药水,我身上不是那么难受了。折回去是无尽之路,前狼后虎,我不如跟着大家一起走,向死而生。 “原来天书陵里面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只有陨石和石碑呢。”跨过石门,我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天书陵本身。 这里确实令人吃惊,映入眼帘的并非荒芜的废墟,而是一个月静山空,风景怡人的小世界。 细沙铺路,花香阵阵,林间的小道上,漂浮着点点星火,待清风拂过,头顶上的树叶簌簌抖动,零零散散的几片从面前落下,和星火交织在一起,融入朦胧的月色中。 空气里弥漫着大量的水汽,凝结在一起形成了大大小小的云雾,一朵一朵地从身边擦过,我好奇地托起一朵小云,它顷刻间在我掌心化成了一滩清凉的水珠。 掌门说,这里曾是通往至高天的神道,栖息着歌声悦耳的引路鸟,五块天书碑如同柱子一样支撑着上方的天空,常有低阶小仙围着天书碑观摩上面的字符,膜拜着传说中的风云人物。五界天书碑上的名字随着天下局势的变化而变化,那不但是个排行榜,还有预言未来的作用。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神尊下令封了神道,试图焚毁天书碑,可是没有成功。第一次天魔大战后,神道更名天书陵,从此由青魄上神守护,成为了禁忌中的禁忌。传至今时,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们要尽快找到天书碑。而且不能找错了,五块石碑分别在不同的方向,和魔种有关的,魔界碑和妖界碑都应该看一遍。” “可是,我们就这样过去,会不会遇到……嗯?”傅星武心有余悸地问。 “是啊,太可怕了!那可是魔帝莲烬!一想到魔祸都是因他而起,我就好想替天行道怎么办?” “你说我们能打得过吗?” 白鸦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大放厥词的密宗弟子,他严正地警告道:“你们若决定了去招惹莲烬,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恕不奉陪!” 白家人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唐九容耸肩道:“那我们可得小心点,万一遇到了,不要大声喧哗,非要喧哗,得注意措辞,尽量表现得很崇拜他老人家,否则他一个不高兴把我们都灭了,恐怕没人能替我们报仇。” 络络道:“其实吧,我觉得看天书碑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大家找个地方睡一觉,等那魔头看完了咱们再去,这样安全。” 夏紫灵冷笑道:“一群没有骨……” 她说到一半,住了嘴。从小树林里穿出来,入目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湖面上有一座矮矮的木板搭成的断桥,桥上站的人,正是大家热烈地讨论着的大魔头本人。 …… 面对莲烬深潭一般不可见底的眸色,没有人再敢信口开河。 掌门皱起了眉头,两位师叔不动声色地走在了前面,气氛紧张得像是随时要动手。 莲烬不知用什么法术化解了空气中的无形压力,他看着我们,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道:“好久不见。”这一声招呼,引起了我内心深处的震撼,我怔怔地望着他,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开始发生变化,借着一捧月光,渐渐地染成了透亮的青灰色,我捂住嘴巴,差点惊叫出声。他唇边的笑容越发得明显。 “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梨花。”我终于确定他是在和我说话了。 那沙沙的嗓音,戏谑的腔调,不是白夜是谁?! 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我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气得跳起来大骂:“白夜!你没事扮成莲烬干什么?是不是有病啊!”他有没有病不重要,我没病都被吓出病来了! 白夜听到我骂他,笑得更开心了:“没有我扮成莲烬,你们恐怕不是那么好进来呢。青魄是天界有名的战将,和他打架可是很吃亏的,我这一手也是为了你好。” “……”要不是打不过,我真的想上前去把他捅死。 “我和他有那么像吗?连你都没有分辨出来。”说到这里,他眼底居然还隐隐透着失望。 我深呼吸,喘了好大几口气,对呆若木鸡的白鸦道:“这人不是莲烬,他是装的!他是白夜,你们幻宗的好师祖!” 白夜噗嗤一下笑出声,介于他笑得实在是太欠扁太生动,和刚才与青魄对峙的莲烬判若两人,不需要我多解释,大家便明白过来此人是个赝品。 可气的是,白夜把我们当猴子一样戏耍,这些人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他们醒过神来,居然纷纷夸赞他机敏。尤其是掌门师父,很正式地和他见礼,说什么久仰夜尊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云云,简直是在惺惺相惜!因为得到了掌门的首肯,又和白家有渊源,白夜莫名其妙地就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梨花,你好像很不高兴见到我啊。这可就令人伤感了。”趁着其他人在研究通往魔界天书碑的路是哪一条,白夜硬生生地挤到了我和曲寄微之间。 这种时候能和我一起同仇敌忾的人就只有小师叔了,他冷冷地瞥了白夜一眼:“身为夜君的你,恐怕是奉命来看魔界天书碑的吧。” 白夜道:“我白夜还是夜君,看过天书碑不就有答案了吗?”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难道真的是我多虑了?身为白夜的他,游戏江湖,闲人一个,有什么理由要到这里来? 感应到了我疑惑的目光,他低下头来,在我耳畔轻声道:“为了你。” “……” 第四十五章 遇魔 沿着断桥的方向跳到湖对岸,地势变得复杂起来,横亘在眼前的,是三条乱石堆出来的岔道。云雾缭绕,杂草丛生,三条路都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白尘,你去看看。”白鸦叫出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幻宗弟子。 白尘抛出剑,翻身踏了上去,转眼间就用御剑术飞到了很高的地方,他在上空盘旋了两圈,“嗖”地一下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我们伸长了脖子巴巴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天边有一个白点由小变大,白尘停在半空中道:“很多座山连在一起,到处都是悬崖和岔路,像是一个迷宫,很难辨清楚方向。我想再往里走一点,但被强大的剑气打了下地,根本飞不到边缘。” 唐九容站出来道:“你修为不够,这种事还得我去。” 说完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密宗新一代弟子中,唐九容境界是最高的,他没有用剑,速度却比白尘更快,去的时间更久。脖子抻酸了,天上依然没有动静,他若不是迷路了,就是探到了很深的地方。掌门师父体谅众人的没精打采,温言道:“大家休息调整片刻吧。” 其实用不着他说密宗弟子们也已经找了块大石头或躺或坐,一个个灰扑扑的毫无形象可言,惹得玉如意嘴角直抽搐。 再看幻宗,一人一块软垫,斯斯文文地凝神打坐。 素质相差甚大。 同为首席大弟子,白鸦弹起了轻柔舒缓的琴曲给状态不好的弟子疗伤,谢欢则好死不死地去踢傅星武:“愿赌服输!我杀了三千九百八十七头,你比我少了七百头不止,这么明显的胜负,是男人你就自己脱,别让我动手。” 傅星武抵赖道:“我是为了保护师妹才落下的,况且我后来放火烧死了那么多虫蚁,你算得清吗?” “凶兽是凶兽,毒虫是毒虫,书上没写它们的分别还是怎么着?” “好好好,凶兽就凶兽。我自己都没算,你数你的便罢了,怎么就笃定我比你少了七百头不止?” “你刚才都承认了你落下了,你还想反悔?师父!这畜生又说话不算话,你来评评理!” 掌门师父一向纵容他们闹,问到自己头上,他不但不喝止,反而一本正经地劝道:“星武,当着外人的面别给师门难堪。我派子弟一向言出必行,你就脱了吧。” “咯嘣”一声,白鸦的琴弦断了,他的指甲划到琴身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眼看傅星武一脸严肃地去解裤带,两派的女弟子都细细地尖叫起来,区别是白家姑娘是真的害羞,密宗的师妹一边叫一边兴奋得眼里直冒光,我嘴里说着“无聊”,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大伙瞟了瞟。等到傅星武真的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夏紫灵嗤笑道:“这有什么嘛。有本事把底裤一起脱了。” “就是。”我小声附和着。 “你们这些人啊……”曲寄微叹气。 白夜也叹气,他出神地望着那群玩笑打闹的身影,那孤独而专注的目光晃得我心下一疼。 有病…… 我唾弃自己,他这种没心没肺动不动就去青楼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有什么值得心疼的。不如心疼我自己,让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缠上了。 事实证明,白夜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才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就有幻宗的美人过来搭腔。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十分享受地接受着姑娘们的仰慕之情。 “白姐姐……你就是传说中因为太过美丽而毁容谢罪的白姐姐啊!”她们比划着他左眼皮上那道淡淡伤疤,把白夜在幻宗恃美行凶的旧事说的神乎其神,我听得有些好奇,曲寄微便语带嘲讽地解释道:“这家伙十四岁出道,一张脸不知骗得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年视他为梦中情人非他不娶,结果差点被人强上了,只好把脸划花了以告天下他是男子,后来脸治好了,白姐姐的称呼却是暗暗地流传了下来,幻宗女弟子至今还在房里供着他的长生牌位,祈祷自己也能有和他一样的美丽容貌。” 白夜笑吟吟地听着,既不生气,也不感慨,眼里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大家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我不由得想起络络的桌上也似乎有那么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白姐姐”三个字,我还以为是她堂姐什么的,没想到…… 络络不好意思地笑道:“想要美丽,就得拜白姐姐,这是我们白家的习俗啊。” “他最后可是叛出幻宗自己玩去了,崇拜一个叛徒,你们这样真的好吗?”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嗨,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是为了追求真爱才走的,也没做对不起宗门的事。倒是你,梨花,他好像和你很熟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完了,引火上身。我忙说:“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三师兄怎么还没回来?” 络络不吃这套,把我弄到一边悄声问:“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白姐姐了?” 我吓得抱紧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骂道:“白姐姐,我叫你白姐姐了成吗?平白无故的,你怎么乱说话!” “可你们明明就……”她想了想措辞,扁扁嘴道,“露骨的很。” “那是他不要脸故意陷害我。” “不是啊,我看你也很在意他,自从他出现了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还老拿余光去偷看……当着小师叔的面,你们这样眉目传情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真是要哭了,谁没事偷看白夜了,我才不会——好吧,我是看了几眼,那又如何,“你想多了。他不是个好人,我为大家的安全着想才看的,谁知道他来天书陵的目的是什么?万一对我们下黑手呢?”络络一脸将信将疑,我咬咬牙道:“我发誓,绝对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就是喜欢小师叔也不会喜欢他的!” “好吧……那就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梗,我觉得络络相信得有些敷衍。再加上白夜的目光几次和我相撞,明明没有什么内容,我却觉得浑身气血不畅,脸上烫得有些难受。 “梨花。” 络络一声呼唤,让我有如惊弓之鸟。“怎么了?” 她细声细气地说:“他去的也太久了吧,会不会遇上什么事了?” 她是真的担心起唐九容了。 “放心。以三师兄之能,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师兄里没有比他更靠谱的了,他随即应变的本事还在境界之上呢。”我想唐九容大约是让什么机关阵法绊住了,不过这不值得紧张,他在五界之中名声之所以大,便是出门在外从未吃过亏,越境杀人之事屡见不鲜,大家提起他只有一脸敬畏的份。 “嗯。”络络强调,“我的乾坤袋还在他身上,我只是怕他弄丢了。” 不得不说,唐九容是个抢手货,络络这边才刚关心完,夏紫灵便缠着掌门师父说要去找他,掌门当然不会允许,于是便抛出大量的纸鹤去探索。 “这天书陵可真够大的。”纸鹤一时折返不了,我对着漫天的繁星,有些疲乏地靠着络络小寐。 然后我就让一声巨响给惊醒了。 只见遥远的天际升起了耀眼的金黄色光束,持续不断地,集中于一个方向,像是求救,也像是指路。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没有发出红色的危险信号,就说明唐九容此刻还算安全。 “走吧。”掌门师父望着那个方向说道。 “且慢。”白夜忽然直起身子道,“我方才神识离体游荡了一圈。里面的路错综复杂,有大量的剑气漩涡,极容易将人卷走,倘若有修为低微的弟子误入漩涡……”他意有所指地带了我一眼,“那就糟糕了。” 他说:“我建议星位以上的弟子进去,其余的留在这里。” 这分明就是在针对我! “不行!”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进去看天书碑!”顺便揭露你这个魔君的真面目。 为了寻求支持,我厚着脸皮跑到曲寄微身边,拉着他的衣角道:“我会一直跟着小师叔的,有他保护我,我一点也不怕。”面对曲寄微僵硬的目光,我不停地朝他使眼色,快点头,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干等着,天知道白夜是不是有阴谋。 曲寄微让我瞪得没有办法,只好和掌门保证道:“我会看着她的。” 白夜讨了个没趣,他盯着我的手道:“……既然如此,那便上路吧。” 我们按照唐九容给的方向选了最左边那条路,确实如白夜所说,一开始还能在低空飞一会儿,一刻钟往后,一道道逼人的剑气便随风而来,曲寄微拉着我往下跳,刚在一块凸起石块上站稳,右手的小指上便是一麻,我下意识地扬起手,只见上面系了一根细长的红线,红线的另一端连着白夜左手的小指。 “这是什么?” “这是千里引。一旦走散了,便把灵力凝聚于小指,千里引感应到你的所在,会瞬间把我拉至你身前。”白夜说话的当口,那根红线虚化成一束红光,逐渐消失不见,我的指头上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红痕。 千里引?没听说过。只是这用法听起来好生耳熟。 白夜轻笑道:“有段时间仙界流行豢养灵宠,为了不让宠物跑远,主人总是要给它们系上一条‘驭灵锁’。只可惜驭灵锁的范围实在有限,比遛狗差不了多少。我瞧着有趣,便做了一根类似的绳子,感应距离可达千里。” “你……”我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他说谁是灵宠?谁是狗? 我伸手就要去扯那条看不见的红线,白夜扣住我的手腕道:“千里引只此一根,用一次要消耗我十年修为,谁家主人舍得这样待宠物?”我怕有人注意到我们,自然是不敢有大动作,默默地抗议了片刻,手上松懈下来。 他还不放心,嘱咐我说:“省着点用。” 我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不敢劳动白夜大驾,那晦气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我一路跟紧曲寄微,他在旁边开道,我别提有多省心,不论多强大的剑气,他都能挥刀拦住,脚下也从不会踩错,导致踏空陷地,最重要的是他专注于周围的形势,绝不会胡说八道惹人生气。 “我们第三次走到同一个地方了。”偶尔开口说话,也是具有建设意义的,“这些路纵横交错,看似杂乱,却是蕴含着阴阳相克,五行相生的机理。” 经过一番推算,曲寄微道:“天书陵就像一个大星盘,我们每一次走错路都会回到中五宫。从方位来看,九容所在的地方在震三宫,正是五界之中魔界的代表,我想,他一定是在那里看到了魔界碑。我们要去魔界碑,不能单看他的信号位置,而是要想办法找到中五宫到震三宫的路。” 他在空中画出了一张紫薇星盘图,一道白光弯弯曲曲地描绘出了我们所走的路线,原来他一直在记录这个。 我以为我的术数在密宗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没想到真正需要用到的时候,还是差了点意思。 掌门师父和曲寄微在前面认真推演,很快就依据魔界碑算出了五界碑各自的位置,要怎么和唐九容汇合也用绿光标示得明明白白。望着那幽光闪烁的星盘,不光是本门弟子,就连白家人都露出了可以称之为崇拜的神色。 唯有白夜冷眼旁观。 问他有什么意见,他说不如走直线,遇到不通的路,凭曲长老大造极的能耐,直接炸开就是,反正天书陵是个被天界遗弃的地方,炸坏了也不会有人管的。我只能说,这人不但没有把青魄看在眼里,还把天谴当作笑话。 有了星盘的指引,我们果然没有再走重复的路——我们走了更远的路。 天大亮时,我们所站的地方是乾六宫,这离进门的方向很近,离天书碑的方向很远,白鸦大感诧异道:“这怎么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且不说曲寄微和掌门算错的几率有多大,我自己跟着推演,所得的结果是一样的。 白夜冷笑道:“所以我说,不如把路直线打通,反正已经有人抢在我们前面搞了破坏,就算真有天谴,那道雷指不定会劈谁。”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曲寄微走到一块青苔前蹲下,他比了比上面凌乱的脚印道:“新的。” 白鸦问:“这条路我们之前来过吗?” 掌门道:“绝无可能。” 那就是说,这地方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我惊疑不定地望着白夜:“你是说,星盘上的路被人改过了,有人故意要我们走错?” …… 一阵冷风吹过,脚底下传来了阴寒可怖的笑声。 第四十六章 中毒 “什么人?出来!” 格格的笑声忽高忽低,在空气中此起彼伏,如同鬼魂在咆哮,又像是婴儿在啼哭,听得人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戒备地抽出了刀,背靠背聚拢在一起,以防对方从暗处钻出来偷袭。 “嘭嘭嘭——!” 落脚之处不停地有土堆炸起,伴随着激荡的风声,漫天的黑影朝我们袭来,狭窄的山道上顿时充斥着排山倒海的灵力,形成一个极度扭曲的空间,在这个极度扭曲的空间里,一举一动都受到了无形的阻力,因而挥刀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好几倍。既没了速度,我只好把十成的灵力都凝聚于刀尖,勉强抵住其中一道黑影的攻击。 青莲剑气、画地为牢、草木凋零、九幽黄泉……这些招式看似诡谲无常变幻莫测,于我而言却是知根知底,应对起来不算太难。毕竟我最熟悉的招式,就是魔族的招式,若给我巅峰时期的灵力,这些从地里面钻出来的魔族在我手里过不了十招就得死。可惜我现在落魄得不成样子,十几招下来都是在躲避锋芒,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大替身术!”不想与他们正面纠缠,我与纸人傀儡交换位置,往曲寄微身边撤去。 没想到这边的情况更为严峻。 “白鸦!”曲寄微察觉到不对,一声厉喝,想要上前去救人。 只听“噗”地一声,一柄泛着荧光的利剑刺穿了白鸦的小腹,动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刻还在和他并肩作战的白尘! 白鸦睁圆眼睛,不敢相信白尘会临时叛变,“你……”可没等他把话说完,那柄剑闪电般从他身体里抽离,再次笔直地向前,洞穿了他的心脏! 热血狂涌,白鸦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那柄剑忽然就变成了无数道极细的丝线在他的身体里绽放开来,顷刻间血肉横飞,引得周围的幻宗弟子悚然惊叫。 “烦恼丝!” 若不是曲寄微回身及时,差点就让那些丝线缠住。 与此同时,掌门师父与玉如意合力一击,把白尘打飞撞击在身后的石壁上,石壁深陷,碎石哗啦啦地往下掉,白尘却安然无恙地从上面落下,那些黑衣魔族受到感召,纷纷停手护在了他身前。 “舅舅!”络络红着眼想冲上去,被掌门师父和玉如意一人钳住了一只手臂,她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优雅,眼泪夺眶而出,瞬间浸湿了面颊,“放开我!那是我小舅舅!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像是有人扼紧了她的咽喉,她的吼声戛然而止。 我这才发现,白鸦不但肉身尽毁,连魂魄都让烦恼丝切碎,风一吹,黑紫色的碎片如无数蝶衣在晨曦中飞舞,须臾之间的炫目,说不出的残忍。 “这就是幻宗首席大弟子?太弱了。” 白尘抖动着那些透明的银丝,嘴角上弯,露出一个恶魔般的笑容。 白家人又惊又怒:“你是谁?你把白尘怎么样了?!” “白尘……你们说的是独自进山探路的那小子吗?他比白鸦还要弱啊,既然你们要,那就还给你们好啦。”他反手伸向自己的耳背后方,指尖刺破皮肉,而后用力一拽,把覆盖在身上的白尘的皮血淋淋地剥离,抛在了白家人面前,成功地收获了一片尖叫。 他从黑衣手下那里接过一块干净的白手帕,仔细小心地擦着沾满鲜血的面孔。 伤口愈合,骨骼收缩。 等他丢开血腥的红白手帕,已经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那是一个容貌妖艳程度丝毫不亚于白鸦的男人,精致的轮廓和柔媚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是一种饱含攻击性的美丽,如淬着毒液的柔韧烦恼丝,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让人心潮澎湃。只是面上透着病态的灰白,皮肤没有一丝光泽,黑色的头发束在脑后,发尾是干枯的棕褐色,他的背是佝偻的,骨架有些畸形,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掌门师父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烦恼丝?” “我么……”男人轻掩着嘴,咳嗽了两声,媚笑道,“本是魔界第九重天领主,十二魔将之一,两千多年前在合欢宴上冲撞了夜君,罚至第七重天看门。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七重天靠掠夺同类的元神增进修为,没有机会出门走动。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吞并了第七□□重天,是唯一一位统领三重天的领主。至于烦恼丝,为了不让天界的人得手,我可是把鬼族太子杀了,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呢。”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一边大笑一边咳嗽,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才缓过气道:“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魔界第七重天、第八重天、第九重天领主,十二魔将之首,你们可以叫我夙。” 掌门对他们魔界的恩怨没有兴趣,只厌恶地问道:“你们跟踪了一路,是来看天书碑,还是为杀人?” “哎哟,看我这记性,光顾着动手,都忘了说明来意。”夙深蓝色的眼珠子宛如两颗沁着寒意的水滴,“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杀人就杀人嘛,魔族杀人类,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说。你既然要问,我不妨打声招呼,杀了你们这群碍眼的术士,再去看天书碑,感觉一路上干干净净的,心情会很好。” 他话音未落,便扬起烦恼丝在空中一甩。 撕裂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凌乱的剑气毒蛇一样朝们卷来,那些黑衣魔族重新举起兵刃,兴奋地加入了战斗。 “来吧,魔族杀术士,就像术士杀凶兽,让他们尝尝死亡的滋味,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下!” 掌门的掌心迸射出一道浑厚的光壁,生生地把烦恼丝从天边逼退,他的身体里蹿出五色火焰把夙包围其中,冲天的热气再度把空间扭曲,形成一个旁人到达不了的中心地带。 “魔将是么?密宗实力最强者皆在于此,你们贸然来找死,那就看看谁能活到最后!” 仿佛是为了响应掌门的话,谢欢一刀把一个魔族钉在地上,他拔出刀来转身砍翻了身后的一条黑影,猩红的血液溅湿了半张脸,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冷哼道:“通灵师杀魔族,就像通灵师杀凶兽。” “有点厉害呢,你还能杀我多少次?”地上的魔女嬉笑着爬起来,她舔了舔指尖的鲜血,眼里泛着热忱的光,“小弟弟,让我认真陪你玩玩吧!” 就在此时,另一个裹着黑袍的魔族女子挥舞着她的长鞭,往我眼前的地上一甩,碎石如暗器四射,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挡。 她嫣然一笑,往我的方向闪来,“我比较喜欢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把你的皮给我收藏如何?” 我大惊失色,一招移花接木,把白夜往前一推。 “喂!”他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居然坑我!” “你装什么装!说不定他们就是你放进来的!” “你这也太冤枉人了!” “那你别看戏啊!” 这群魔族不但自愈术惊人,分-身术也修得出神入化,我一刀对着其中一个脑门斩下去,他当即被劈成两半,分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残影把我左右包夹。 “左边!”曲寄微让三个人拖住,无法过来救援,他的目力却是精准得很。 我把左边那个残影拦腰截断,想要朝他靠拢,却让一个面上刺着狰狞的蜈蚣刺青的少年堵住。 他自我介绍道:“原第七重天领主,未明。” 我躲过他一招画地为牢,企图绕到他身后,不想他早就看穿了我那上不了台面的小法术,反手一握拿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面前,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一眼就认出你是谁了,你逃不掉的。” 阴冷的语调如同一条毒蛇咬向心窝,我先是一麻,随即惊恐地看向他的眼睛。 “你……” “你的画像就挂在我床前,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九百个日夜魂牵梦萦,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遇到,我就是赔上性命也不会放你走的,梨花姬。”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我本还有几分力气,却被他一句“梨花姬”叫得脑子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来想要呼救,魔族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把所有人都冲散了。 我举刀去斩未明的手臂,他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也不躲闪,刀口落在他的身上,如同砍在了坚硬无比的岩石上,溅起了星星火光。 “你的小师叔要追过来了,我不喜欢被打扰。”他猛地一跺脚,那力道带着刚猛的灵气,地面瞬时裂开一个洞来。 我往下一看,那个洞竟是深不见底,掉下去了不知还能不能上来,正要使用轻功逃跑,未明哂然一笑,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脚腕,身子一沉,让他拖着双双坠入那黑漆漆的地洞里。 冷风呼啸,吹得耳膜生疼。 极速下落的过程中,强大的吸力抑制着体内所有的力,我在空中打了几个滚,不难想象自己会摔成怎样一个肉饼。 然而,随着钝重的一下屁股落地,光明驱散黑暗,我揉了揉酸痛的尾骨,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堆柔软的枯叶上,虽然身体受到冲击,但并未造成严重的伤害。 阳光透过云层笔直地倾泻到地面,天青色的陨石零散地分布着,一块高大的石碑耸立其间,这里不像是黑洞底部,倒像是我们触动了什么传送机关,来到了天书陵的另一端。 “别看了,这里是妖界碑的所在之处。没有人救得了你的。”未明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手上凝固出了一柄透明的冰剑。 “你想怎么样?”不能露怯,我强作镇定地问。 “杀你啊。”冰剑指着我的脑门,他露出了小兽一样尖尖的牙齿,笑得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你说什么?你要杀我?你明知道我的身份……” “怎么,你还有其他幻想?你以为我会让夙发现你,把你送到深渊大殿去讨好帝尊吗?这怎么可能。”他收起了笑容,目光变得冷峻起来,“我的姐姐优昙为了你吃尽了苦头,我为了替她赎罪,立下军令状说一定会把你找到。结果呢,三年过去了,我连七重天领主的位置都保不住了,差点沦为废人!你看看我的脸,这条罪人才有的蜈蚣印记,都是拜你所赐!” “当初是你姐姐陷害我在先,本来就是她的错,我不欠她什么!”我握紧拳头道,“你现在会变成这样,都是莲烬的意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回去被你们欺负也是我的错吗?” 他冷酷地看着我道:“既然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成全你的。死了就回不去了,我会把你的魂魄困在天书陵里,就像白鸦那样,没有来生,无法-轮回,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意识到了危险,连滚带爬地和他拉开距离。 凛冽的剑气追着我,一道比一道强劲,一道比一道迅速,原七重天领主未明的实力,高出女帝和弥香不知道多少倍,在绝对的境界压制面前,任何法术都是微不足道的。疾风骤雨般的剑气中,我边打边退,短短的半柱香时间,身上已经被割出了七八道口子,每一处都深可见骨,起先还知道痛,待血把衣服都浸透,我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 未明似乎不急着把我杀死,他挥舞着冰剑,看我在他的剑势下苦苦挣扎,嘴角扬起了愉悦的弧度。 我喘着粗气避开一簇寒冰剑气,眼前阵阵发黑。 这样下去不行,画骨玉一直触发不了,再耗下去恐怕他还没死,我就要流尽鲜血长睡不起了。我就地一滚,嘴里咬住了一发剑气凝聚成的冰棱,再起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伞剑。 “哗啦”一下,我一剑扫出,那些铺天盖地朝我而来的剑气打在伞剑上,让附着在上面的灵力激得一个反转,回头向未明的面门打去。 诛邪剑法第一式,聚天地之正气,以养识海之灵,气行五常,灵随意动。 “嗡”地一声,圣器鸣响,无数的虹光从花朵里涌出,和前方密集的剑气交汇,两股力量撞击在一起,巨大的推力激得我和未明各自退后一步。 “那是什么东西?”他目光阴鸷地盯着我手中的伞,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你猜。”我面无表情地转动着伞柄,“总觉得这么被你杀了,我有点吃亏。” 诛邪剑法第二式,剑化七宝莲,净化众生业。 我转守为攻,对着虚空刺出七剑,七朵莲花飘浮在身前,慢慢地化解着空气中的狂暴威压。生死关头,储存了许久灵力终是不得不用了。 未明望着我忽然拔高的战意,脸色微微地变了一变,不一会儿,他勾起一个漂亮而血腥的笑:“很好,你这算是认真起来了吧?我就喜欢对手认真挣扎的样子。” 我不是很喜欢他们魔族说话的语气。 在他们眼里,我这样一条命贱如蝼蚁,一不小心碾过去了,都不知道是不是碾到了。 我淡淡地说:“我认真了,你就得死。” “那就来试试!”他手腕上涌动着幽蓝的魔光,手肘翻动,强大的灵力随着冰剑一同扎向我的心口。 这一击比之前的每一剑都要狠辣,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我就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气,纵然我逃,也躲不过这一招“寒冰炼狱”的波及,轻则行动滞缓,穴道封锁,重则血液凝结,穿胸而死。 所以,不能逃。 迎着耀眼的剑芒,我撑开地狱伞,一望无际的雪原绽放着瑰丽的花朵,把骇人的灵气尽数吸收,一切飞行的气流在遇到伞面的那一刻骤然停止。 在未明反应过来之前,我迅速收伞,汹涌的灵力流入掌心,以同样狠绝的姿势捅穿了他的胸口。 鲜血的味道涤荡开来,地狱之花伸出了它的舌头。 未明感受到了身体里的灵力在流失,他不敢迟疑,立刻掀起一掌把我震开,我扬起带血的伞尖,在半空中划出诛邪剑法第三式——万剑归宗,灭罪无边! 眼看绵延不绝的剑阵把未明当成活靶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射,他是怎么也不能逃出生天了,我收起地狱伞来,略略松了一口气。 然而,待剑阵消失,我的心蓦然沉入了冰潭。 那被剑阵射成筛子的分明是个纸人! 未明呢? 未明在我身后吃吃地笑:“大替身术,不只是你会用。” 我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越境杀人,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为之,因为他的境界比我高,我懂的他也懂,我会的他也会!所以,我没有办法胜过他吗?冷汗和血粘在一起,我的呼吸沉重了起来。 “别难过,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他安慰我说,“我千防万防没想到你会有地狱伞,差点就要死在你手上。” 我转身愤恨地刺过去,他不闪不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半途中我的身体里升腾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有如万蚁啃噬,吸干了所有的力气。我膝盖一弯,跪倒在未明面前,头晕目眩地喘息着:“这是怎么回事?” 地狱伞半截入土,握着伞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要发作了吗?真可怜。” “这是什么毒?”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毒死你的。我已经改变主意了。”他弯下腰来,掰开我僵硬的手指,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你不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有多失望,找了近三年的女人,居然如此的平庸不堪,除了容貌和画上的人相差无几,你身上哪有一点我族皇后该有的风采?大概是帝尊有眼无珠吧,放着我姐姐那么好的纯血魔族不要,去喜欢你这样一个不入流的货色……” 我冷声道:“我就是再不入流,也不会和你们一样丧尽天良!” 他微笑着攫住我的下巴,“现在想想,或许你有别的好处呢。刚才拿着地狱伞的那股狠辣的劲,我很喜欢。” “你想干什么?拿开你的脏手!” “你被我养的极乐虫咬了一口,它的唾液里有很烈性的催情毒素,你方才强行运功,催情毒素迅速流遍了全身,虽然不至于会毒发身亡,但若不尽快找个男人纾解,就会——”未明含蓄地笑了笑,“也不会怎样,只不过以后会一个月发作一次罢了。” 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恶心下作的东西,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想把他千刀万剐。 我想要挣脱束缚,从地上爬起来,未明一把搂住了我的腰,在我的敏感处轻轻一捏,我整个人便似没了骨头,一下子栽在了他的臂弯里。他说:“梨花姬,这世上比你美的纯血魔族多了去了,帝尊凭什么喜欢你?想来想去,过人之处无非就是在这里了。好好伺候我,让我看看你在床上的本事,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就能饶你不死……” 浑浊的气息喷到脸上,我两眼一黑,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与其让他这样羞辱,倒不如照着自己的天灵盖来一下。 “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我回到莲烬身边,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连带你那个好姐姐也一起下地狱!” 他罔顾我的咒骂低下头来吻我的嘴唇,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炸裂了,憋着一口气一脑门撞向他的脸,他痛叫一声,鼻血横飞。 “贱女人,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扬手给了我一耳光,我头一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耳朵嗡嗡地响了许久。 我哪里受过这个气,莲烬再怎么样,从来没有在我脸上动过粗,只有我一时气愤打过他。委屈和绝望快要把我逼疯,我神志不清地重复着:“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不杀我,你们都得死……” “你让我高兴了,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 极乐虫之毒让我再无反抗之力,我经不起龌龊的挑逗,嘴里泄出羞耻的轻吟。就在我泫然欲泣,心死如灰时,我的身体绷不住似的抽搐着,右手的小指也跟着轻轻抽搐了一下。 千里引…… 我竟忘了它的存在。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拼尽最后的希望,我把灵力凝聚于指尖,猛地一拉小指。 白夜, 怎样都好,求求你、救救我。 第四十七章 情动 “你是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半空中传来不满的抱怨声,旋即白光一闪,白夜自空间裂缝中走出。像是刚从激战中脱身,他把凌乱的发丝拨至脑后,模样有些狼狈,“故意浪费我十年修为是不是?” 他低下头,看到未明把我压在地上行不堪之举,不由得怔住了。 未明转头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也是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我脸颊红肿,眼里含着泪,上半身几乎是衣不蔽体,只要不傻,就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白夜盯着未明放在我小腹上的手,脸色蓦然变得可怕起来,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未明下意识地缩到了一边。 “你知道我是谁吗?”不同于印象中的慵懒,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喑哑。 “夜……白夜?”仿佛老鼠遇见猫,未明对他有一种源自于骨子里的自卑与恐惧。 “你知道她是谁吗?”他的眸色又沉了几分。 “我……” 未明只说了一个字,整个人便被白夜的掌风掀得飞了出去,撞在一块半人高的陨石上。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抵住陨石张狂地说道:“她是帝尊的女人,又不是纪梨!我不想夙送她去魔界,才把她带到这里,你若是中意她的脸,行,我可以把她给你,不过要等到我玩腻了之后!她害得我姐姐泡沧溟水,我脸上的罪印也因她而起,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白夜的的右手握紧成拳,拧得骨头“咯吱”一响。 “你是不是想死。” 未明扬起冰剑道:“我敬你是夜君转世才没有对你动手,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这一次,白夜没有同他废话,而是手腕一翻,隔空把他从陨石上吊了起来,几道飞影在他们之间闪过,我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身上就多出了一个血洞,冰剑落到了白夜手中,透明的剑身被血染成了红色。 “不可能……我是领主魔君……就算是当年的夜君,也不可能……” 口中溢出血块,黑色的蜈蚣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扭曲了他俊秀的脸庞。 白夜一扬手,冰剑呼啸而过,把未明钉在了石头上。 “不,你不能杀我……若不是因为她,我还是第七重天领主,你不能杀我!”他惊慌失措地呜咽着,“我错了,夜君大人,你饶了我吧,我只是一时气愤才冲撞了你!” 白夜没有理他。 “梨花?”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我轻轻地摇了一下头,穿好衣服,拾起地狱伞,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未明面前。 “他可以饶你一命,我不能。”我不信出了天书陵他会当作没有遇到过我,以魔族睚眦必报的性格,不是潜伏起来等待时机报仇,便是去莲烬那里恶人先告状。不能怪我心狠,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斩草除根的。所以,再见了。 在凄厉的哀号声中,我举起地狱伞,猛地扎了下去。 未明是第一个死在我伞下的活物。随着灵力的流失,他的生命精华仿佛也被地狱之花抽干了似的,紧致而富有弹性的少年面孔急剧老化,全身青筋暴起,身体里的水分迅速蒸发,不一会儿,皮肉便塌陷下去,鲜活的一个人只剩下一个皱巴巴的骨架。 大量的灵力沿着地狱伞输送到了我的经脉里,抵消了部分麻痒之感。 我闭着眼睛站了片刻,感觉不那么头晕了,便反手一捅,把地狱伞收进身体。 白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旁,他搀住我道:“别逞强了,你伤得很严重。”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我咧嘴想笑,可实在笑不出。我已经尽力把伤害降到最低了,剑气划开的口子只是看起来吓人,并没有伤到要害,真正令我难受的,是我只顾着把未明杀死,却忘了问他要解药。 白夜很识相地没有提他看到的尴尬一幕。他轻叹道:“如果我说我现在很心疼,想必你是不会信的。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跑来看你笑话的坏人罢了。” “……” 白夜有一千一万个不好,但这次如果不是他,我的下场和那些落入魔族手中的女妖恐怕是一样的,甚至,比她们还要凄惨。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指,果然如他所说,千里引只能用一次,那道红痕已经不见了。“对不起,你的十年修为我会想办法赔给你的。” 他“呵”地一笑:“那记账吧。我用治愈术把你这些口子填平,得再花费个十年修为。一共是二十年。” 幻宗有一种琴曲有肉白骨药死人之效,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拿出来用的。修行之人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修为,就算白夜无所谓,我也不愿享受这么奢侈的待遇。 “不用了。我要去看看妖界碑……” 那是一块光滑如镜面的玄色石碑,抬头看不到边,不知在此屹立了多少年,竟纤尘不染,在太阳底下闪着沉静而神秘的光泽。 石碑的最下面是妖灵界的疆域图,山林,原野,大泽……一个个精致的缩影栩栩如生,每个地方都标有当地活跃着的生灵,青丘的位置上画着一只九尾狐,九尾狐旁边画着一只灌灌,松果岭上则是松鼠。妖灵界和魔界接壤的地方大多一片灰暗,像是生生地被抹去了一样,连基本的地貌都不显示。 其实我对地图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感觉灵力快要压不住春毒,恼人的麻痒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不得不把注意力凝聚在天书碑上。 白夜说:“这是衡华渊,早在八千年前就被魔族侵占,不再属于妖界。” 我这才发现那些灰暗地带面积不小,足足占了地图的三分之一,并且有向中心深入的趋势。“如果妖皇和魔族少主是同一个人,这些失地有没有可能会还回给妖界?衡华渊还能重新出现在妖界碑上吗?” 白夜笑了笑:“归还妖界?这是个好主意,作为给儿子即位的贺礼,他会考虑的。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是替他确认一下妖皇的存在吧!”他拉着我越过地图一直往上飞,天书碑的中段果然刻着一些妖君的名字,如同浩瀚的夜空中散落的星星,那些金色的字符落在眼中,乍一看神圣庄严,渐渐地就晃得我眼花缭乱,和群魔乱舞没有区别。我只好深呼吸,保持头脑清醒。 “你是不是恐高?” “我……我没事……你继续飞。” 少顷,白夜在字迹稀疏的位置停下,他体贴地召来一朵厚重的云,稳稳当当地把我们接住。 云朵持续上升,星辰的顶端,我看到了一个响彻五界的名字,上一任妖皇——息危,他的实力在所有妖君之上,全盛时期可比东君,只可惜已经被诸神镇压,在各种天刑的折磨下,洗去了一身骇人的修为。 如今“息危”两个字虽然还在天书碑上,颜色却是黑的,刻迹也极浅,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与之相反,它旁边生出了一朵莲花图腾。 莲花上的金色光芒淡得出奇,忽明忽暗,似有似无。 天边的风很大,吹得我几乎要站不住,可这并吹不散我身体里的热意,我关节酸软,直想找个东西靠一靠。这该死的春毒,难缠得超乎想象,由内而外,我身上又痒又热,为了缓解一阵强过一阵的躁动,我用力扯了扯领口。 却不想,衣料摩擦皮肤的感觉激得我差点申吟出来。 白夜专注于莲花图腾,一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他笑着说:“有点可爱啊。” 我强忍着不适,在心底默念冰心诀,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重新去看那朵幼小的莲花。若不是这花很容易和莲烬联系起来,那确实是有点可爱的。 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花瓣,“这就是新的妖皇吗?传言果然没错。不过为什么是这样的……”天书的表达方式有点怪,怪得简单明了,连名字都还没起,一眼就能看出小莲花的身份。 “妖皇的生命迹象这样轻,能不能顺利出生还很难说。”白夜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惋惜,他转过脸来问我,“你不想去魔界看看他吗?” “莫名其妙,仇人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去看?”我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绪过于激动,我一口气没上来,不好的感觉加剧了。 “那怎么能是……仇人的儿子?”他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我,尽问些无聊的问题,“你恨他恨到了连他的儿子都不接受的地步了吗?” 我想说,莲烬的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咒他生不出来已经算是善良的了,但身体里的*之火燎得我呼吸急促,快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白夜脸色一变,抓着我的手道:“你难受就应该告诉我,我们下去疗伤。” “不,别浪费你的治愈术了……”落地的那一瞬,我不但没有感到踏实,反而双腿打颤,有些支持不住了。 “这算我免费奉送的,不需要你还十年修为。” “没有用的。”我细细地喘-息着,腿一软,倒在了一个宽厚结实的怀抱里。 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味道带着男性特有的气息,我靠在白夜胸口,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犹如饮鸩止渴,我贴得更近些,隔衣传来的体温引得我兴奋极了。 “梨花,你身上很烫,一定要尽快填平伤口才行。” “不、不是,我中毒了……” 实在瞒不过去,我窘迫地看着他道:“极乐虫……你听说过吗?我们是不是要出去找解药?” “……” 白夜神色一僵,我以为他听不懂,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了一遍:“未明说是一种催情毒素,运功之后会扩散全身……我用灵力压不下去,所以,普通的治愈术只怕也是不行。” “……” 看他的样子,我好像是没救了。 我的膝盖弯了弯,这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让两腿间轻轻地摩擦,一股无法言喻的快-感涌了上来,“嗯……”我忍不住夹紧腿,身体绷得紧紧的。 陌生的感觉折磨得我想哭。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我很想把自己打昏过去,可如果那样的话,*就得不到纾解。一次已经这样难熬,以后一个月发作一次,我次次都要把自己打昏吗? 我一阵发晕,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 白夜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道:“已经这样了,你还忍着干什么?” 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我身子猛地一颤,仿佛有电流流过,电得脑子一片空白,再也顾不得隐忍和羞涩,只想在眼前这人身上索取更多。 衣服一件一件地坠入尘土,白夜抱着我,把我放在一堆柔软的衣物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在他欺身覆上来之时,我神思昏聩地勾着他的肩膀道:“等一下……” 他置若罔闻,专挑我受不了的地方下手。 我闷吟一声,呢喃道:“加上这一次,算我统共欠你二十年修为。我中毒的事情,你别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我就不要你帮我了,你现在发誓……不然我……”强烈的刺激让我断断续续地说不出完整的字句,白夜有没有答应我也不知道了。我目光涣散地看着他清丽如画的脸,逆着光,越来越朦胧,却是记忆中最美的样子。 我躺在天书陵的妖界碑前和一个不会有结果的男人纠缠,很痛,很刺激。 沉溺于狂风骤雨般的撞击中,我痉-挛着仰起了脖子。 如此满足,如此空虚。 明明醉生梦死欲罢不能,却又空荡荡的觉得伤心。是的,伤心。伤心一切只是一场我一厢情愿的春-梦,醒来之后,我还是我,他还是他,交易结束了,就不该再有交集。 二度攀上顶峰,我在极度的快意中陷入了昏死的状态,好一会儿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直到滚烫的液体煨得我既舒服又暖和,我才灵魂复位,渐渐地有了知觉。 “白夜,地上有点凉,你抱抱我吧。”我轻声道,嗓音甜腻,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他依言,却并不知道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这样的姿势,让他无法看清我的表情。那是一种烈火烧过之后,只剩下灰烬的荒凉。一滴眼泪沿着眼角一直流到了心窝。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吧。 莲烬曾经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和他上了床,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好聚好散了。希望他能遵守他的誓言,但凡有一点良知的人,都不会把这件事拿出去炫耀。 第四十八章 退敌 也许是太瘦了的缘故,白夜的骨肉很轻,我环着他的腰,就像抱着一床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的棉被,安逸得不想动一下。想着他这些年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白夜,以后不要再喝那样烈的酒了,也不要再去青楼胡天胡地,就算是惩罚自己,三百年已经够了。” 白夜说:“那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搂紧我,声音里透着一丝怨气:“我不像你,你离开了他,还能有自己的生活,换到什么地方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不行,我没有你那么坚强,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心下一震。 虽然早就知道他对纪梨的感情很深,但一听到他要因此彻底毁了自己,我才缓过来的身体又冷了下去。 我想扯着他的肩膀摇醒他:有什么事情是时间不能解决的,你非这样不可吗?但,算了。那样太无礼,我没有立场去管他的事,更不想介入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感情。 我淡声道:“起来穿衣服,该走了。”古井无波的语气,为了说服自己。 白夜瘫在那里不动。 “……” 我踢了他一脚,“起来!” 他这才有所反应,明知故问道:“你休息好了?”不等我回答,便又把我抵住了,“我们再来一次吧。”那该死的东西居然再次变得坚硬如铁,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你……!”我吃痛地弓起了身体。 这是怎样一个疯子啊! 白夜说:“你救救我吧。我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你怎么忍心让我继续游魂一样在外面荡。” 我抽气道:“你想死就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他胡搅蛮缠地把我贯穿,“就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我捻碎了地上的石子,痛叫一声:“不是我!” “不许乱吃醋!”他恶声恶气地说着,而后低头吻住我的嘴唇。好像我每次不听他的话,他都喜欢来这一招,搅得我天昏地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本怨他得寸进尺,可抬眼见他目光如醉,神色温存,不由得一阵恍惚。他喜欢就由着他去好了,刚才一番激烈的交缠,再不堪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个完全,横竖我也没了脸皮,就如他在梦中说的那样,装什么三贞五烈呢? 灭顶的快意席卷而来,我自暴自弃地松开了手心的沙石,放任自己沉沦。 只当我是…… 只当我是什么呢?我空茫地望着暮色渐沉的天空,找不到自我安慰的话来。但听白夜在我耳边说:“梨花,这次没有春毒,你是自愿的,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仿佛让人在要紧的地方捅了一刀,我瞳孔骤缩,小腹微微抽搐。 呵…… 我还当他是有多兴致,原来只是在等我清醒,享受征服的快感,让我再也无法为自己的下贱找理由。 不想把最后一点尊严都撕掉,我闭口不答,只咬牙忍耐,等着这场持续不停的煎熬走向终点,才缓缓地推开他,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我嫌恶地抹了一把颈间粘腻的汗水,缓缓道:“难为你这么卖力地给我当药引解毒,我奉送一次当作那二十年修为的利息,你不用往心里去。” 白夜正襟危坐地盯住我,似乎要从我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半晌,他说:“二十年的修为,你打算用什么赔?”面上是淡淡的鄙夷,好像吃准了我赔不起似的。“你什么都没有,看样子是打算赖账了。” “我现在统共没有多少修为,暂时给不了你。等我以后有能力了,你想要什么,我会尽量帮你的!”我有些恼火,“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这世上总有一些你做不了的事,我可以做的了!” 他笑了笑道:“那当然。眼下就有一件事,我做不了你却能做的。你会帮我吗?”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警觉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很怕他会提出让我去求莲烬把纪梨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如果是这种要求,我只能翻脸不认人了。 白夜伸手握住我一缕披散下来的头发,放到鼻段轻轻地嗅着,“既然你已经把我当恶人了,那我就坏到底吧。我们之间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的。我不但要得到你的身体,还要得到你的心,等到你承认爱上我了,我拿传声海螺记录下来,挂到深渊大殿一天十二时辰播放,让莲烬听个明明白白,我才能觉得满足。这么说,你是不是就会相信?” 他说:“一切计划都是为了让你爱上我,然后狠狠地践踏你。所以,你想帮我,就和我在一起,我要求不高,二十年好了,这二十年里,请你假装心里有我。” “白夜,你脑子是不是有坑?”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建议,我真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激动之下,扯痛了自己的头皮。 他掌心合拢,不轻不重地把玩着那缕长发,像是得了一件合心的玩具。 “你看,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就连全盘交代要当坏人也不行。”白夜嘴角噙着一抹自嘲的笑容,“这说明在你心里我已经烂透了,比我方才说的还要烂十倍百倍。” 看不下他眼里的落寞之意,我别扭而违心地说:“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你。” 或许是我说的太假了,白夜抛开我的头发,起身拂去尘土,眸色一片幽深,“没什么。反正这世上没人在意我的死活,我多喝几壶烈酒,多去几趟青楼,多睡几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他认真而偏执的样子,好像只要一转身,就会真的离开这里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如此劣迹斑斑的人,我实在是不应该理他,可偏偏忍不住要拉住他道:“你别这样。” 白夜说:“上次的幽州割喉全喝完了,听说京都有一种酒叫名姬,只一口便能够醉上三日,我一定要去试试。” “不准去!” “还有绝色小榭的婉柔姑娘,我许久没有见着她了……”他看着我像小狗一样拉住他的袖子,不禁笑出了声,我这才醒悟过来他是故意要逗得我失态。 在我大发雷霆前,他敛起笑容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和过去一样沉溺酒色,不如就在我身边监督我。用我二十年修为换你二十年陪伴,你并不吃亏。不需要颠覆你的生活,也不会打扰你的修行。你在师门学习的时候,我住在青要山脚下,给你写信;你出任务的时候,我像现在这样陪着你、保护你,有我在,魔族的人动不了你半分,你大可当莲烬不存在;逢年过节,我带你去大都市看花灯、喝甜酒,尝一尝凡尘间的热闹;如果你嫌城里闹,我们也可以去沧澜山,那里的桃花开的素来好……”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醇厚如酒的声音在天书陵里飘荡,如同一根柔软的丝带把我缠住。 昏黄的夕阳,肃穆的石碑,空洞的山谷,都随着他的声音而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睫毛上覆了一层淡淡的暮光,琉璃一般透亮的眼珠子里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像是攫取了我的魂魄,带我去到那个他描述的美丽世界中。 二十年…… 天际隐约传来的刀兵相击之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半真半假地笑:“你说的那样好,何须等二十年,我简直现在就要爱上你了。谢谢你给我编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未来,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师门有难,等我们度过了眼前的劫,再去谈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白夜说:“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不差这一朝一夕,你可以慢慢想。” 我们循着人声往前走,一路上尽是乱石和悬崖,遇到绕不过去的,便只能跳过去。我腿脚不方便,头也有些昏沉,凭着一口气才走了老远,可没想到那打斗声听着挺近,我们赶了一个时辰的路,仍然见不着半个人影,从狭窄的山洞里钻出来,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无边无际的峡谷。 白色的浓雾不断地自谷底涌出,阻挡着本就不开阔的视线,对面似乎有一些黑色的人影在晃动,还没等我看真切,它们便被雾海吞没。我和白夜在雾气中穿行,不一会儿额边的碎发便被细小的水珠打湿,皮肤上一层潮潮的湿气。 “我好像看到小师叔了。” 白夜泼冷水道:“多半是你急着见他,所以看什么都像他。” 我不服气地说:“应该不会有错。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袖摆上绣了一只青鸟,手里闪闪发亮的东西是贯虹锁……” “你记得倒是清楚。”他挥手掸开一道剑气,“别光顾着想曲寄微,看路!” “……” 呼啸的剑气接二连三地从两边包抄而来,为了不被那些气流打中,我往左前方走了三个迷踪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机关,脚底下突然冒出一排地刺,若不是我跳得够快,差点就被扎成了串串。 “说好的天书陵是通天的神道呢?神道怎么就这么坎坷……” 我光顾着抱怨,回头却没有见到白夜的影子,越来越多的雾气把我包围其中,视线被禁锢在了一片极小的范围内。我往后退了一段路,地上干净得连个脚印都没有,刚刚还站在一起的人眨眼功夫就凭空消失了。 “白夜!”我对着空气大叫。 手上再无千里引,纵然我此刻没有遇到危险,我也很怕听不到应有的回音。 声音传播开的那一刻,叮叮当当地一阵乱响,白雾里穿出来一道黑紫色的人影,白夜一把拉过我的手,那蛮横的力道握得我有点疼,却莫名地心安,不想甩开。 “让你别离我太远,你知不知道你踩着机关走到另一个空间去了?” 我吃了一惊:“还有这种机关?” “你不是问天书陵的路为何会如此坎坷吗?青魄虽为司木之神,生前却爱摆弄些机关阵法,关起门来一做就是几百年,就连太一殿设宴都时常缺席。一直和一堆土石呆在一起,导致他看上去不太灵光,为人处世一根死脑筋磕到底。本来天书陵是天道中的一环,哪需要他多事,东皇太一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他便守在这里四万多年,闲来无事把好好的神道修成了这副样子。” 我佩服地说:“你知道得可真多。” 他无视我的恭维,回到了当务之急的问题上来,“因为你走到奇怪的地方来了,我们不得不用特殊的办法冲出去。” 明显地感觉到我是个拖后腿的,我心情郁卒地作洗耳恭听状。 岂料白夜没有和我介绍注意事项,而是弯下腰,一手扶着我的背一手托着我的膝弯,用力一抬,把我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我晃着两条腿惊呼。我知道靠我自己走,恐怕走个七天七夜都见不到我的同门,但这个姿势难道是必须的吗? “准备好了?” 他例行一问,不等我回答,便抱着我往雾气最浓的地方狂奔。 “小心前面有剑气!” “你闭着眼睛就好。” 什么意思?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团霸道的剑气便和我们迎面对冲而来,就在我搂紧白夜的脖子想要尖叫时,“哗啦”一下,剑气被他身体里爆发出来的罡气撞飞,在空中炸开。 “慢点!那里有棵树!” “都让你闭着眼睛了。” “嘭!”白夜带着我撞倒了一棵一人粗的树,飞行的速度只增不减,我发现不论遇到什么障碍物,他都是笔直地通过从不绕弯,这样一来,即便遇到再复杂的阵法都无需停下来推算,只因我们走的是绝对方向。 风拂过我的脸,仿佛带着奇妙的温度。 我半眯着眼,听白夜轻微的喘息声。横冲直撞的消耗太大了,他的额角已经微微冒汗,终于,他有些受不了地说:“梨花,你别勒的那样紧,我喘不上气。” “……” 撞破最后一层空气壁垒,我们从天而降,落在一行浑身浴血的人面前。他们如惊弓之鸟,对着我们的方向出手就是杀招,幸亏白夜早有防备,以一招移形换位化解了。 我慌忙从他身上跳下来,“别打!自己人!” 冲在前面的谢欢松了口气:“是你们!我还以为魔族追过来了。”他的左肩、胸口、小腹都负了伤,衣服上血迹斑斑,显然是经过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战斗。 掌门等人闻声而来,他们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司徒羽然尤其严重,半边身子都是森森的白骨,只能由玉如意背着。曲寄微脖子上有一条细长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血,我心里一紧,“你没事吧?” 他摇头道:“皮外伤。你们没事就好。” “梨花!”络络脸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吓得我一把抱住她,想要出言安慰,她趴在我身上痛哭道,“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你不知道,魔族一共来了一千人,光魔君就有十几位,我们拼不过只能跑,羽然师兄被烦恼丝切成了废人,桑薤为了救他,半路上被一根丝线拦腰斩断,就那样变成了两截,我们连他的尸体都捡不回来……” 她激烈地抽噎着,每一个字都说的我心惊肉跳。 不光密宗弟子神情悲恸,就连幸存的白家人都含着热泪,一眼看过去,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可见我们的伤亡有多惨烈。我拍着络络的背柔声道:“好了,已经结束了,我们一定可以从这里逃出去的。”桑薤和我一起在菩提院上课,对我多有照顾,那么一个活泼亲切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光络络在哭,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逃出去?”头顶上传来桀桀怪笑。 “锵!”长矛入土,插在了掌门面前的空地上,夙阴阳怪气的声音如跗骨之蛆,到底还是缠了上来。“我把我的兄弟姐妹都带来了,他们还没杀痛快呢,你们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 风把重重白雾吹散,夙带着他的手下慢慢地走了出来,他转头对旁边一个魔族青年说:“数数看他们还剩多少人,一个都别落下。未明死得就剩一个骨头渣了,虽然私自行动是他的不对,可我们也要替他报仇啊。” 眼看他们在向这边逼近,一个酥软如饴的声音说道:“退回去,否则我要不高兴了。” 第四十九章 星盘杀 白夜从不大声说话,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因为没有必要。他的声音极具辨识度,低音沙而不哑,高音清亮纯净,蕴藏着奇妙的穿透力。即使是在最嘈杂的市井,也能越过芸芸众生,直接作用于耳膜,让人无法忽视。 魔族没有依言退回去,却纷纷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朝他看去。 一位魔君说:“放肆!你以什么身份命令我们?凭你假冒帝尊糊弄青魄?” 白夜见有人顶撞自己,也不介怀,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位魔君身上,而是扬起下巴,以一种“你看着办吧”的表情对着夙。 遭到无视的魔君大为光火道:“冒充帝尊是死罪,既然你敢站出来说话,就第一个受死吧!” 峡谷里的雾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红色,从大裂缝底部涌上来,漫过白夜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把他的皮肤映出瑰丽的紫红。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用好笑的语气问道:“这是你第九重天里的魔君?” 夙面有惭色地说:“他一直在融渣洞修炼,对外面的事情不了解,我回去会好好教他的。不过……这是我族和术士会之间的恩怨,我可以不难为你,却不能放过其他人。何况,未明跟我来了这里,现在他死了,我总要给优昙上君一个交代。” “未明是我杀的,优昙若有意见,让她来找我。” “你!” 此话一出,群魔激愤,他们像被鲜血刺激了的野兽,发狂地扑向白夜。 “当心!”我知道他既然敢这样做,一定是有所准备,可还是禁不住想提醒他来自四面八方的密集如雨的黑影。 “别过去,前面很危险!” “我没事的,络络,你跟着如意师叔他们一起走,这里总要有人挡着!” 眼看又是一场混战,我取出地狱伞迎了上去,只见白夜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他前一刻还在魔君们的阵中,转眼就落在了夙身后贴着他的脊背,夙一转身,两人一同隐入了弥天大雾。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夙以一个难看的姿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阴柔的面孔上布满了惶恐,他嘶声叫道:“停手——都停手!帝尊有令,立刻撤出天书陵!” “夙大人?” “立即撤出天书陵!违令者死!” 再没有人敢问为什么,这些魔族皆往来时的路撤离,很快,扬灰与雾融为了一体。夙朝着紫色衣袍飞舞的方向俯首一拜,跟着化作一道光消失了。 空旷的沙石上,只有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宛若一具苍凉冷寂的艳骨。 隔着茫茫的水汽,掌门沉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夜扬起了一把不知从哪个魔族那里抢来的短钩,我以为他要动手,眼皮剧烈地一跳,然而,他轻轻一对折,把它折成两段,抛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扶风掌门,各退一步吧,我知道贵宗的训诫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他这是在劝我师父? “我若没看错,其实你们已经在四周设下了招魂幡,打算召唤十万鬼兵和魔族拼杀到底。”经白夜一说,上方的天空果然有无数黑气在攒动,因为云雾的遮挡,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鬼兵之凶,敌我不分,意志薄弱的弟子会被他们夺舍,这本是不得已之举。现在魔族已经撤离,还请掌门收回鬼兵。” 掌门师父没有回话,半晌,往空中扔出一张鲜血浸透的符纸,符纸飘向鬼影,瞬时被黑暗吞噬。 呜呜的鸣响盘旋天际,不知是风声还是鬼啸,忽然间,天上落下一道闪电,照得整座峡谷如同白昼,白夜的面上似覆了一层霜雪,他瞳底青白,嘴唇嫣红,艳丽得不似凡人,倒像个旷古荒野的女鬼。 我听到了络络的抽气声:“好美……” 我瞪了她一眼,现在是欣赏美人的时候吗? 那有可能是魔族夜君,是新的敌人啊! 闪电过后,一切恢复了平静,白夜的脸上再无异色。 他十分无辜地笑道:“别都那么紧张地看着我嘛,我又不会杀人。我只是不想看大家两败俱伤,略施小计把他们骗走了。” 他若无其事地朝我们走来,“蹭——”众人不约而同地亮起了兵器。 当大家傻吗? 玉如意忍不住道:“你分明就是夜君,否则那些魔族为什么会怕你?” 白夜无奈道:“他怕的是我吗?他怕的是莲烬吧。我不过是和夙说了两句话,让他对我魔帝的身份深信不疑罢了。我说——青魄上神和我有上万年的交情,你不相信他的判断吗?你笃定我是假货,他不这么认为!” “……” 所以,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青魄是眼睛瞎了么? 经此一番折腾,管白夜是什么鬼,大家始终和他保持距离,念在他退敌有功,却也没有谁想把他怎么样就是了。 一行人继续去找魔界碑,中途遇到了追踪我们许久的唐九容。有了白尘的前车之鉴,傅星武奔过去和他对了各种暗号,从密宗第一百八十九条门规到两人背地里偷摘了师父什么宝贝,唐九容绞尽脑汁回想,连傅星武暗恋过花姐姐的事情都抖出来了,这才被放行。 “络络。”他望着络络脸上的伤疤,欲言又止。 “看什么看?没见过毁容啊!”她让他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结果唐九容说:“我不小心把你的乾坤袋弄丢了……” “你说什么?!” 多重刺激下,络络捂住眼睛大哭了起来。 没有了魔族的阻挠,我们很顺利地来到了魔界碑前。与妖界碑相似,碑底是魔界十一重天的地图,由于疆域甚广,从下往上,足足堆到了几人高的地方。 因为已经看过了妖界碑上的小莲花,再在魔界碑上看到一朵一模一样的莲花,我一点也不惊讶。 引人注目的是,魔帝莲烬的旁边刻着一个极其暗淡的名字,那若隐若现的刻痕,竟比魔种莲花还要浅淡。 “莲初……这是夜君的名字?” 生气薄弱的模样,和白夜在天书陵的表现一点都不像。 白夜和我说:“这就是夜君不存在的事实,我烦透了莲烬,怎么会回到他身边去侍奉他?如果我是夜君,断然没有理由劝退魔族,和你们一路走到这里。” 曲寄微冷冷道:“谁知道魔族是不是真的走了,万一……”他话音未落,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不禁脱口大叫。 “魔君夙?!” 怕什么来什么,魔族果然去而复返! 白夜怒道:“这是什么意思?夙,你最好给我个理由。” 夙带着他的部下跌跌撞撞地停在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披头散发,双腿不知让什么熏得焦黑,“星盘、星盘变了,峡谷里冒出了岩浆,没有出去的路,青魄要烧死我们!”他结结巴巴道。 “你说什么?” “我们遇到青魄了!他在天书陵里将养了四万五千年,早已不再是一缕神识,他恢复了上神之身!他不回上界,只是因为他要守陵!” 白夜不悦道:“那又如何,就凭他的神力,还想把我们全部困死在这里?” “青魄说,他恪守太一神尊的命令,凡来此窥天机者,杀无赦!”夙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他知道我们有备而来,阻拦无用,便在放行之后引入流浆谷的岩浆,现在那些岩浆已经填满了峡谷低洼,用不了多久就会流遍整个天书陵……” 玉如意色变道:“他这是打算和东君为敌吗?” “他才不管东君魔君,他根本就不打算活。为了把我们杀死,他封锁了星盘上的出路,司木之神青魄化作木灵,以自己的身躯献祭火海,流浆让他炼化成了九天玄火,待九天玄火把脚下的星盘灌满,不光是我们,整个天书陵都将化为灰烬!” 不用夙再做过多的解释,他说话的当口,血色的流浆或者说是九天玄火,已经往魔界碑的方向涌了过来。大地猛烈地震动着,脚下的土地裂为数块,缝隙里喷出灼热的火焰,瞬间把一个人吞没! “去高地!” 地震持续爆发着,大家飞到了就近的山顶上避难,一时间人类魔族,密宗幻宗,谁也没工夫管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什么。 掌门道:“测方位。算出天书陵入口的绝对位置,我在前面开路,只要笔直前行,一定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没有用的,你们这些神的叛徒。”青魄的声音响彻天书陵,震得滚滚的流浆在半空中爆开,他语带骄傲地说,“出去的路上蕴藏着无数个传送机关,若是不小心走错了,就会被传至岩浆火海,死无葬身之地!” “天书陵里共有三百六十座山,看到你们脚底下踩着的山峰了吗?它们有的是红色,有的在发白光,那是因为,每一座山都是一个机关传送阵;再看岩浆流遍的星盘,它的形状是不是很像一个棋盘?不错,星盘重启后,整个天书陵就是一盘星辰棋,漂浮在棋盘之上的三百六十座山,不仅是传送阵,还是残局的棋子。想要开启正确的传送阵,一定要走通这盘棋。你们来之前,我每天都在这里下棋,下了四万五千年,终于确定,不论哪一方,只有先手能赢。” “现在你们已经失了先手,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了!” “那可不一定。”知道了出去的办法,我反而没有那么惊慌了,“没准这个上神格外蠢笨,才会找不到破解残局的办法。后手是不是一定会输,试过之后才知道。” 青魄暴躁的声音骤然在我耳边炸响:“绝无可能!用不了多久九天玄火就会把棋子也淹没,在你找到赢的办法之前,你们已经死了!” “……” 好吧,他就是想给我们一点希望再亲手把希望掐灭。 岩浆越涨越高,拖下去一点好处也没有,掌门师父苦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人多力量大,想想这盘棋该怎么下吧。说不定青魄真的蠢呢?” 正说着,半空中浮现出数道白光,它们折叠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了一个大棋盘。 之前掌门推算星盘寻路时,也曾在空中这么信手一画。 只是眼前这个棋盘? 白夜一撩衣摆,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坐下,他双目轻阖道:“我且神识离体在天书陵巡视一周,把各个棋子的方位绘于棋盘上,你们可以在我回神之前想想该怎么走。” 掌门也跟着坐下道:“我的神识往和你相反的方向探,要尽快把棋子找齐。” 于是,我们齐齐看向那白光勾勒的棋盘。随着时间的流逝,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显现出来。 星辰棋,也叫星盘杀,是神尊闲来无事,创出来给修行者消遣的玩意儿,白星是正,红星是邪,双方各据一边,每边十二个星宫,由命星带领将星进攻,率先占领对方所有星宫的那一方获胜。 据说星辰棋蕴藏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天道玄机,有许多阵法都是由棋谱演化而来,这在密宗是一门必修课,但每人一百八十颗棋子,想想都知道有多么劳神,神仙们较起真来一盘棋下了十几年的都有,凡人支撑个三五天就受不了,因而大家只是背背棋谱了事,很少亲自实践。 我和他们不同。 早在沧澜山为妖时,莲烬就在地上摆过星辰棋亲自和我对弈,我们至少下过百来个满盘。现在想来,他是一个强大到不可超越的存在,哪怕是下棋,我费尽心力开局建立优势,每到最后必被翻盘,后来总算是能赢了,不用想,一定是他怕我哭鼻子故意让的。 我觉得星辰棋没意思极了。 没想到有一天我要靠它来救命。 如果单单只有我一个,我可能没有如此强烈的求生*,可是我身边站着的,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的师父,我的小师叔,我的络络,我的师兄师妹…… 或许…… 还有别的什么。 不想他们死,我要赢这盘棋,就像我赢莲烬那样,虽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那么厉害,但我会尽我所能,绝不漏算一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星光熠熠的棋盘,红子后手,命星已定,看标识,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并八颗棋子,坐镇东二宫,与白星西二宫呈三间飞跳之势,大凶之兆。 东三宫借星,高起低落,压住白星倒垂柳。 西六宫挂星,四换三,白星必不回头。 …… 十二星宫,百来颗星,每落一子,都要推算出无限的可能。残局中有些棋子看似还在,其实已经在围剿中牺牲了,大可把它们排除在外,可尽管如此,局势依旧复杂,我默默地杀了八十七手,地上写满了联星算式,手上身上都是汗。 一百二十手,七宫尽毁,西边已是死局。 白星于西五宫堵截,让。 星光牵动着灵识,我觉得身体里有数股力在冲撞,太阳穴狂跳不止,血管随时要爆裂。 三宫西行…… 命星……守角…… 一百九十九手、两百手、两百零一手……差一点点…… 退回到一百九十九手、两百手、两百零一手、两百零二手……还差两颗星,再多活两颗星,就能保住命星…… 可是,不行。 也许应该退回到一百七十手。然而,才退回一会儿,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呼吸也慢慢地急促了,星辰棋不但消耗体力,还会扰乱心智。 身旁有人推了推我。“停一停,别走火入魔!” “没有时间停了!只差两颗星!” 我挥手大叫着,不想因为一时的走神而功亏一篑。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命星还在,就没有不能翻盘的局。东皇太一不是一个喜欢赶尽杀绝的神,天界流传下来的棋谱中,总有至关重要的一颗星,它看上去或许很普通,更有可能只是个换子的炮灰,但只要精彩的一步,便能扭转乾坤。 脑海中闪过万千星辰,它们围绕的命星在时空中流转,跨过万年时光,有人在我耳边轻笑。 “喏,这是我花了九年时间做出来的星辰棋,你看这些星宫和棋子在星轨上流动的样子,是不是很像某个东西?” “像命运。命星是灵魂,将星是肉身,星轨是它们已经走过和即将去走的路,对岸的星宫是最终的归宿。” “不论过程如何错综复杂,终点只有一个。要以什么方式前行,取决于你的心。” “开始吧,灵魂不死,星辰不灭,我会在彼端的星宫等着你……” …… 灵魂不死,星辰不灭。 仿佛有无数条星轨在星盘上滚动,过滤光晕和重影,我看到了一条极其曲折的联线,正是这条隐藏在星海中的联线,让我热泪盈眶,找到了终点。 我对着星盘喊:“让我来下,第两百零六手,我能翻盘!” “梨花,你这是怎么了?” “别听她的,她是我们之中最喜欢出风头的。就连嫡传弟子的身份都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信她我们都要完蛋。” “可是,你看她的算式……” “让她来。” 支持我的人居然是一贯看不起人的白夜。纵然夏紫灵等人极力反对,却并没有办法阻止,因为能够用神识去推动我们脚下棋子的只有他和掌门两个人,掌门尚未表态,他便按照我的叙述挪动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砰!” 两座山相撞,乱石如雨落,顷刻间在九天玄火中化为乌有。 “这……不会有问题吧?”络络悄声问我。 “白星选择和我们一换一,不算亏。”我继续说道,“西六宫挂星,三四分角。” 一连串的爆响,果然是个四换三。 有了思路,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我们的命星沿着星轨往对方的星宫突进,接二连三地撞崩了许多座山,在这些棋子中,命星是最强的,四到七颗将星同时发难才能把命星撞崩,只是到了八十多步的时候,白夜停下来擦了擦汗。 “怎么?是不是神识太弱,推不动了?” “没什么,有点热。” “……” 九天玄火已经快烧到脚了,怎么能不热?山上可以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小,只能挑出一些会活到最后的棋子,待命星经过时,把人群分批疏散。 第一百二十步,空气明显变得滚烫,luo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发红。 寒冰真气、冰封术、御水之龙……只能靠这些法术来缓解灼烧感,撑到第一百八十一步,命星上能容纳的人数不足二十,真是挪动一步就有被九天玄火烧焦的危险。 “梨花师姐,我们还有多久能走完啊?”一个幻宗的小师妹怯怯地问。 没有时间回答,我在疯狂地思索怎样勾引白星犯错,让它自爆一宫。第一百八十九步,随着白星北一宫的摧毁,九天玄火中传来了青魄的咆哮:“不可能!这是太一神尊留给我的残局,她亲自解过,后手必死无疑!” 白星败相已露,他也看出来了。 什么必死不必死的,事在人为。我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中,洋洋自得地说:“或许是神尊和你一样笨吧。” “你们这些亵渎神尊的人,会遭天谴!” 白夜说的对,青魄上神终日和土石混在一起,脑子有点不灵光。 天谴是什么呢?天谴不过就是几个雷,和即将灌满天书陵的九天玄火相比,那几个雷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况且,神明要杀我,我不愿怀着敬畏之心去受死。 最后一颗子落下,七颗红子逼到了白色的命星前,“轰——!”命星炸毁,其他白星先后自爆,一座接一座的山随着棋局的终结消失在滚滚的岩浆之中。 青魄一声长啸,震耳欲聋。 “抓紧我。”白夜虚弱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传送阵要启动了。” “不不不!你们必须死!” 伴随着猎猎的狂风,我们落在了离入口很近的地方,那道巨大的石门正从天而落,魔君夙在前方扬声叫道:“跑!” 这是低洼之地,在青魄残存神识的引导下,九天玄火从天书陵里流了过来。 石门落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眼看降了只有一人高的地方,掌门抬起手,隔空把它顶住:“快走!” 大家争先恐后地逃亡,总有一些受伤的同门落在了后面,曲寄微背过了一个行动不便的师妹,折回去拉其他人,一,二,三,四,五……密宗走完了,还有幻宗,“够了!”我让他放弃。 掌门面色发青,石门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一个幻宗女弟子在混乱中摔了一跤,她的下半身落在了火焰里,曲寄微伸手拉住了她。青魄炼化的九天玄火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沾上了便很难脱身,这几乎是不可能拉的回来的,我朝他叫了两声,场面过于混乱,他没有听到,也没有注意到即将关闭的大门,情急之下,我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 “放手!跟我走!” 他手一松,那姑娘顿时在火海里化作烟灰。 我承认我很自私,我只想救曲寄微一个,其他人的死活,我真的管不了。“你怎么过来了?”他回头看到我,吃了一惊。 “你们两个,打算在这殉情吗?”白夜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他横眉竖目,语气十分不好。我这才惊觉,出口只剩半人那么高,掌门一行人在门外苦苦支撑着。 “来不及了!” 玉如意探头怒吼。 “给我滚!”白夜拖着我们闪电一样瞬移至大门前,在掌门快要顶不住时,他用力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就地一滚,滚了出来。 “白夜!”一尺不到的缝隙,九天玄火把石门烤得滚烫。我拽住了白夜的袖子,拼命往外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自诩造极之上天下第一的吗?你快出来!” 大替身术、移形换位,什么都好。 “我什么时候自诩过天下第一……”紧要关头,他居然懒洋洋地笑了,“搬了两百多步山,你是不是以为神识离体不耗费灵力啊?”他说话的气息很弱,苍白的脸上渗出了晶莹的汗珠。 顾不上许多,我只想把他拉出来再说。 “没用了,放手吧。我没力气动,九天玄火把我给困住了。” “你闭嘴!你推我的时候怎么有力气?”我口不择言地骂道。 白夜果然闭了嘴,他抬起青灰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宛如柔软的丝线,缠绵地把我系住,可就在我想把丝线拽到怀里来时,门缝里喷出一股烈焰,我下意识地一缩手,耳边便响起了石门钝重的落地声。 丝线断开了,落下万丈悬崖的人是我。 白夜。 我想叫他的名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听到了有人在一旁哭,是络络还是别的什么人,反正不是我。 我一拳打在了石门上,剧烈的疼痛从虎口一直传到心脏。 心脏? 不,不会的。我的感觉出了错,那种东西我没有。不会有爱,不会心痛,就算白夜真的死在了我面前,我也什么都不会有。更何况他不会死的,他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死?没有人会在临死之前露出那么讨人厌的笑,他一定是在戏弄我。 我把血迹斑斑的手摁在心口,告诉自己一切都是错觉。 “没关系,过会儿他就出来了。”我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告诉络络,“他死不了。” 第五十章 复苏 这一年的冬天,天机崖后山添了十座新塚。 掌门打开了十坛酒,一一浇在碑前的雪地上,告慰英年早逝的通灵师们。 有人叹息,有人哭泣,有人弹起了安魂曲,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送别。可是白夜,最后困在了九天玄火里的他,有没有人会给他立塚?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只麻雀,告诉它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我眼前消失。 是的,消失,我始终不相信他那样的人会死。也许我下次下山,他又会若无其事地出现,追着我说一堆肉麻恶心的话。 他说:“你若是做了我的女人,我保你一世逍遥自在,任何人都欺负不了你。” 他说:“这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嘛——就是陪着你,让你高兴。” 他说:“往事不可追,昨日不可留,我们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吧。” …… 我一句都不信。纵然他不是另有所图,修道之人的一世有多长,他又能陪我多久?我不喜欢轻许承诺。可如今我闭上眼,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从来没骗过你,你为什么不信?现在我死了,你该信了吧?我说一世就是一世,你再也没机会怀疑我了…… 固执地认定白夜和我一样,一生只为一个人动心,刻骨铭心地爱过一次,就不会再爱其他人了。 至少我觉得我是这样的。我不愿去想其他可能,有些感情一旦生出来就是罪孽,不应该有、不能有。我这样的处境,他这样的身份,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谈“爱”?太好笑了吧! 但好笑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千个否认,荒诞的春梦透露了隐秘的心思,我既恼恨又惊恐,说什么也要把那见不得人的感情压下去抹平,我以为我成功了。 即使不成功,只要我不说不想,我还能正常地活下去。我的愿望只是努力修行,努力变强,强大到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别的什么根本不重要,身体里变质腐烂的一部分,无法治愈,斩断抛掉就好。可是上天没有给我机会,天书陵里的野合,我兴奋得廉耻都不要了,是催情之毒的缘故,还是情之所至,哪里还分得清?待我松手看着白夜落入火海时,我仿佛有了答案。 那只锤在石门上的手,骨头折得粉碎。血液在经脉里逆流,身上忽冷忽热,不知道是怎么走到的这里,我以为我的手废了,破罐子破摔地接受治疗,就算被神医瞧出端倪,我也不那么怕了。可是他拍拍我的脑袋说,没有关系,这孩子一下子突破了一个大境界,身体不是很适应,过阵子就好了。他说,我的骨头会长好的,脉象虽然有些弱,但还算通畅,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我怀疑老神医是不是老到脑子不清楚了。 可是大家都在恭喜我提前摘星,没有人在意我异样的表情是为了什么。我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感受了一夜,终于忍不住问络络:“你摸摸我这里,是不是在跳?” 她把耳朵贴在我胸前,半晌,神色如常地说道:“不跳的是死人,你还活着。” 我不禁笑了,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一朵花谢了,另一朵花开,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走来,一颗心挖掉了,又一颗生出来。 来来去去,得之失之。 现在想来,我的心脏竟是在白夜消失的那一刻复苏的。多么讽刺。 我坐在床沿上看络络收拾东西。她是个爱整洁的女孩子,不像我总把东西乱丢,她嘴里嫌弃我,却还是帮我把鞋子两只两只并排摆的整整齐齐。其实我并非不修边幅,只是想着有人会帮我收拾,懒筋就慢慢滋长了。而且我喜欢看她操持忙碌的样子。 络络把衣服仔细叠好,一件一件摞起来,旁人看着是一种享受。 她把珠宝首饰分类包好,妆盒细软用丝巾缠住,悉数装到一个大的木头箱子里。“梨花,我娘给我写信了,我再不回去,她就要亲自上门来请,我这也是没办法……” 看她这副阵势,我就猜到了她是要走。 她离家这么多年,白鸦的死给幻宗的打击很大,她不回家看看委实说不过去。只是经此一别,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来密宗。想着她以后可能只属于幻宗了,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白夜不见了,连络络也要离我而去。 我不死心地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我离家出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我爹不疼我,他眼里就只有白鸦这个大徒弟,有好的东西给他不给我,最过分的一次,我听到他和我娘商量让我嫁人,说京城里来人向白家示好,要我嫁给老皇帝去当妃子……虽然在我的哭闹下不了了之,但我一听说是因为白鸦劝了他们许久,我爹才让步,我就觉得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擦了擦眼睛继续道,“现在白鸦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和我争宠了,我想,我会过得很自在吧。梨花,我不喜欢他,可我没想过他会死啊!” 我抱住络络,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道:“你回去吧,幻宗有你的亲人,就算你以后再要来这里,也应该和他们解开心结。以前我没有感觉,从天书陵里出来了,我才知道原来人命是那么脆弱,你要好好安慰你爹娘,别再让他们伤心难过。我以后会去看你的。” 络络笑道:“好呀,你要来天音山庄,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们家可有钱可气派了。” “……”哪有这样夸自己家的。 她不正经道:“除了有钱,我们家的兄弟个个玉树临风,比这里的愣小子体贴多了,他们会喜欢你的。你在天书陵下棋的事传得神乎其神,我娘还在信里问起你呢,你到时候得收敛点,别伤了那些纯情少年的心。”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络络。” “唉。”她叹气,“别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知道你喜欢白姐姐,可人死不能复生,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络络打包完了行李,把白夜的长生牌位留在了桌上。 她笑了笑,还想和我说些什么,门被人一脚踢开。 “络络,我听师父说你要回家了,你什么时候走?”唐九容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这位师兄和细心体贴沾不上边,消息倒是灵通。 他把乾坤袋弄丢了的事让络络痛心好久,她没好气地说:“这就是你把门踢坏的理由?” 唐九容环顾屋子,发现属于络络的那半边已经收得干干净净,不由得傻眼了。“你这是……已经准备上路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没这个必要吧。” 这话十分伤人,唐九容一张俊脸顿时黑得和炭似的,我急忙替络络补充道:“她只是不喜欢大家来给她送别,到时候哭哭啼啼的,她又舍不得走了。” “那就别走啊!”他脱口而出。 络络垂眸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我凭什么不走。” 看得出他很急,纵然他在外面是个混得很开的大通灵师,可就是拿她没办法。踟蹰了片刻,他痛下决心道:“那你等等,我收拾东西陪你一起。” “你想干什么?” 不光是络络,我也吃了一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去天音山庄提亲……” “……” 络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是不是要准备点什么?你们白家有什么讲究吗?我会不会被白尊主打出来?应该不会吧,比起那个白鸦,我觉得我也不差。” 他这话没毛病,就是有点太过自信。我在心里暗暗地捏了把汗。 果然,络络冷笑道:“没什么讲究。你看上我哪个师妹了,问过人家的意思没?她要是答应你了,你再提亲也不迟!” “我没看上别人,就喜欢你了。” 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她面红耳赤道:“你……你这个人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唐九容朝我投来求救的目光,我轻咳一声,这种事我真劝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退出屋子,把那块摇摇欲坠的门板扶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搬了个摇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尽管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师兄能把络络娶回来,但也知道感情的事旁人插手不了。 春光柔和,暖风微熏,我闭上眼睛睡了一觉,醒来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把摇椅放回屋檐底下,慢悠悠地荡到了荟萃居,这时候天色已晚,还没吃饭的人不多,我要了一碗白粥,一碟凉菜,坐到了角落里。 “七师姐,你怎么就吃这么点啊?”一个入门不久的师妹和我打招呼。 想必有关我的事情她听了不少,看我的目光敬畏中带了一丝好奇。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辟谷。便不再管旁人,兀自把粥喝完。 这些日子我一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上课亦不出门透气,懒得骨头都要生了锈,和从前那个勤奋的我判若两人。大约是我摘星了,不再怕别人在背后指手画脚,或者是天书陵一行对我打击太深,即使发生再糟糕的事情我也都无所谓了,我不想陪着小心循规蹈矩。 冷淡地应付了一路上遇到的人,我回到了属于我的空荡荡的屋子,呆愣地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络络已经走了,再要回来,也是和师兄一起,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拿起桌上的长生牌位,细细地端详“白姐姐”三个字,不由得心生凄凉。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们都离开了我。 从今往后,我一个人过。 第五十一章 约定 菩提院原本只有桑薤、司徒羽然和我三个人风雨无阻地来听师父上课,而今一死一废,我一个人坐在菩提树下出晨功,显得十分寂寥。也许是师父看我太寂寥了,也许是想激发一下我所剩无几的上进心,他给我找了个伴儿。 夏紫灵霸占了之前桑薤常坐的位置,开始学习《太阴心经》。 我们境界一样,但她立志要超越我,每天都比我到的早。可惜的是,她自己也说过,有些事情光靠勤奋是不够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从巅峰陨落再到小星位,同境界内我没有对手,而且我的心脉一直在自愈,想赢过我,除非时光倒流。 师父教完一个新法术,让我和夏紫灵对练,我十分享受她那努力了却得不到回报的焦灼。 “为什么天书陵回来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你是怎么开窍的?”私下里,她很不甘心地问我。 我说:“经历了生死,就顿悟了。” 是他人的生死,不是我的生死。 我白天修行,晚上在藏书阁翻阅典籍,查了许多有关妖怪的书,对有的妖怪来说,心是可有可无的,不如内丹那么重要,可一旦失了心,身体里的血越流越少,体质越变越差,总归是不能善终。所以最后活下来的妖,要么是靠长生水之类的灵药续命,要么就是找到一颗同类的心,挖了给自己安上,从未听说过无心之妖能自己长出心来——至少书上是没有记载的。 有一次师父在传授捉妖之道,我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如果一个妖怪被挖了心脏,它能不能不依靠外力而自愈? 师父说,妖不能,魔兴许可以。纯血魔族拥有强大的自愈力。 我便不敢再问了。 发生在我身上的异事不止这一件,地狱伞认主,星辰棋胜过神尊,失去的心自我修复……难道我前生是个魔君,受到刺激正在觉醒?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我想,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奇迹。 是啊,这世上是存在奇迹的! 枯木开花,绝处逢生,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所以,请上天再给一点奇迹,让白夜活着从九天玄火里走出来吧! 我跪在祖师殿中祈求:“神灵在上,祖师爷在上,我愿用自己的性命换白夜生还。天书陵之行乃是奉东君之命,无意冲撞太一神尊,若上天有怒,就降怒于我吧,我将替他赎清所有罪孽,便是来世堕了畜生道也绝无怨言……” 斜风细雨,繁花尽落,我坐在窗前幻想奇迹。 却不知,当晚曲寄微就下了山,一个人去天书陵探寻白夜的踪迹。无尽之路很长,流浆谷里遍布毒虫,天书陵的大门坚不可摧……无法想象他是用什么方法进去的,只听闻回来时浑身是伤,背上让一道火焰灼穿,还没走到沉浮境就倒下了。 老神医带着几个徒弟忙活了两天三夜,把他丢到气运屋里自生自灭。起初每天都有不少人成群结队地来探望伤情,无一例外都让药童堵了回去。后来曲寄微醒了,说想见我,他们才把我放进去,且严正地警告我不许哭闹。 我怎么会哭闹呢? 我只不过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而已。“为什么要一个人去?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他。”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九天玄火把天书陵炼成了一堆焦土,他赶到的时候,火势淡去许多,但空气中仍漂浮着大量的明火,别说活人,就连天书碑上面的字都融化了。 这本是大家都料得到的结果,他何必犯傻呢? “他毕竟养过我,教过我法术,我却因为我娘的死记恨他,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现在我终于明白他当年的感觉了,我恨我自己,你也一定在恨我……” “没有,我不会恨你的!”是我让未明拖住了,是我棋局解得慢了,是我执意要回头救他,就算有过错,也应该我们一起承担。而且,大家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活着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为什么要互相埋怨呢? 曲寄微白着一张脸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喜欢他。” “我没有!”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绝不承认这一点。他的猜测只是猜测,这件事情,白夜生前无人知晓,死后就更没有道理说出来。莲烬魂魄的衍生品,纪梨爱过的男人,小师叔的养父——这是一个最不能爱的人,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我的感情都不正常、不应该,我不想让人看不起。 “可是梨花,你虽然面上装作不在意,心里却在哭,我感觉得到……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更不敢和你说话,又怕你会想不开,就只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跟着你,那天你在祖师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不禁有些头晕。他听到什么了? “你不想我折寿,所以自己去送死?”我压低嗓子怒骂,“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他换回来吗?你是不是傻?你以为天书陵里真有神灵会和你做交易么,你能挽回什么?你什么都挽回不了,你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抱歉……” 他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我不想听他道歉。 “让白夜死的是青魄和神尊,不是我们。”我跪坐在他床前,把薄被往上拉紧盖严实,“而且我没有骗你,我或许是有点喜欢他,但至多只是迷恋他的容貌罢了,不是那种要和他在一起的喜欢,就算他活过来了,我也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我说的很认真,就差指天发誓。 他闷咳一声,神色惨淡地说:“你还是爱着那个挖了你心的魔头。” 莲烬和白夜,爱上哪个会更糟糕?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根本不值得去想,因为都不会有结果。望着曲寄微因为干涩而毫无光泽的嘴唇,我不免一阵酸楚。自从我对他放了狠话,风度翩然的曲长老就变了样,不但变得忧郁深沉,笑容寡淡,还隔三差五地受伤,把自己弄得很憔悴。 我很怕他堕落成白夜那样。 我叹气道:“你别再折腾了。天机崖上喜欢你的女弟子有很多,术士会里仰慕你的姑娘也有很多,还有普通人家的闺女,你随便走在幽州大街上,她们就看呆了,她们性情温顺,善解人意,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一次娶个十个八个都不是问题。你要想找个女妖,青丘山的狐女,独苏岭上的雪女,各有千秋,都是绝色,只要你愿意,她们必然是千肯万肯的。” 曲寄微说:“我不愿意。” 我气闷,恨不能亲自去一趟青丘,把她们最美最诱人的火狐公主绑回来扔到他床上,就不信他不动心!“你不愿意也不成,你一把年纪,该办正事了。” 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微微动怒道:“我只喜欢你,别人再好我都不愿意。我不会娶妻的。” 我呼吸一窒,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死心,还存了这么深的念头。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想听,我说一万次都可以。”他看着我,漆黑的瞳孔宛如幽深的监牢,那声音低缓轻柔,没有太激烈的情绪,却又字字坚决,“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可是,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你笑一笑,我高兴一天,走到哪里都是牵肠挂肚,只要一想到你,心情就不受控制地时好时坏,一点道理都没有。更没道理的是,你需要我的时候利用我,不需要的时候就和我撇清关系,我竟然不生你的气,你嫌我碍眼,我躲着就好了,只要你过得好,我没什么不可以。” 他的话如割如炙,听得我心头一阵冷一阵热,忍不住辩驳道:“我不是嫌你碍眼,我只是——不想耽误你。” 没有人会真的讨厌一个把自己奉若珍宝的人,哪怕在我知道他是纪梨的儿子时,我也没有一丝憎恶的情绪。我恨的,是命运弄人。 可他并不相信我,只是认命地说道:“我不管你如何待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遂心意。这种心意,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变了。” 像是一道骇人的诅咒,投入一潭死水,溅射出冰寒彻骨的水花。 “不、不会一生不变的……” 笃笃笃,有人敲门。 “该喝药了。”一个童子端着药碗推门而入,他走到曲寄微近前,不耐烦地瞟了我一眼,“怎么还赖着不走啊,不知道病人需要休息吗?” 曲寄微道:“我没事。” “是吗?”药童眉峰一挑,他把药碗放在床头,伸手便往曲寄微胸口一摁,“扯了这么久的闲,忍得不辛苦?这里的淤血都要喷出来了。” “噗——”曲寄微当真让他摁得喷出一口黑血。 “喂!”我愤怒地瞪着言行粗暴的药童。 他抬手两根银针插在曲寄微颈间,慢声道:“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让他喘口气把药喝下去,你别再刺激他了,否则医仙下凡也救不了。” 我光顾着和曲寄微说话,没有注意到他其实十分难受,只好忍着一腔数落离开了。隔了几日再来,药童同样没有好眼色,曲寄微有些愕然,他觉得我根本不想再和他见面。 我问他:“你好点了吗?” 他怅惘地点头。 “那就好。”我仔细端详他的脸色,直到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才安心地说,“那天的事情我们没有说完。” 他淡淡一笑:“你就不怕我现在吐血给你看。” “关于你说你喜欢我一生不变这件事……” 我尚未说完,被他急急地打断:“梨花,我的心不是我能控制的,你不能回应我,难道我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吗?” “小师叔,你冷静一点。” 他别过脸去咳嗽,肩头重重地震颤着,吓得我赶忙说:“我是来告诉你之前是我不对,我怀疑你的动机,而且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我觉得一刀两断对我们都好。但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就后悔了。你想做什么我不阻止你,你顺你的心意,有人在我身边照顾我,我一点也不讨厌,所以,你以后不要躲着我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曲寄微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的确,让他离开的是我,让他回来的也是我。 我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我又不是多恶毒的人。” 这些年来来去去在我身边对我好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他甘愿为我出生入死,我哪里就能冷眼旁观,毫不动容?所以,“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冒险之前一定要先告诉我,我可以陪你一起。一个人去天书陵这样的事以后绝不能有。”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好。” “那你先好好养伤,以后不许胡来了。” 曲寄微笑,那是一个我熟悉的,如同春花绽放的笑容。 第五十二章 欺诈 按照密宗的门规,星位以上的弟子经过掌门同意后,可独自下山替师门办事。那些事有大有小,以日神殿或是术士会的名义委任,最常见的便是“降妖”和“除魔”两块令牌,师父每去一次天界,都会带回来一堆任我们挑选。 低阶的降妖令是最受欢迎的,几乎才亮出来就被抢个没影了。 而后是中阶降妖令,虽然妖怪的修为高点,但胜在赏金丰厚,通常得有几千两银子,外加一颗须弥子。这种也抢的飞快。 “谢欢,你身为大师兄,能不能不要和我们抢低阶降妖令啊!” “就是,你那拿的都是什么,调戏良家妇女的兔子精?” “哎呀你们怎么专盯着我,你看星武他不也拿的和我差不多嘛,我再拿一个降魔令,再拿一个降魔令,你们别盯着我了……” 这些人懒得出奇,而且特别惜命,一点也没有大通灵师的风范。 倒是夏紫灵,她不怕魔族报复,拿了唯一一块高阶降魔令,令人肃然起敬。立即有仰慕者两眼放光地夸赞道:“紫灵师妹果然厉害。” 夏紫灵不理他,她把玩着那块画了一个骷髅头的小令牌,神色傲慢地冲我笑。 “很厉害。”她要去诛杀一名常年在人间作乱的魔君,我由衷地佩服她的勇气。但这不代表我会和她争个高下,我略施小术,把傅星武身上的低阶降妖令弄过来据为己有,在他的号丧中,将此行的内容念了出来:“清理洞庭湖水怪。” 夏紫灵悻悻地吐出两个字:“无聊。” 曲寄微躺在气运屋里叹气:“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起去。” 九天玄火灼穿的脊椎,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养起来的,多亏他体质好,老神医又舍得用药,否则哪有命活下来。我把抢来的令牌拿出来给他看,让他安心,区区一个水怪,怕是连人形都不会化,难道我会对付不了?别看不起人了。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希望……”他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幽怨地笑了笑道,“算啦。你一个人玩得开心点。” 洞庭湖水清澈澄明,无风时宛如一块打磨光滑的碧玉,无垠的湖水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倒映着两边的山色,那些山仿佛从水里生出来似的,一眼望去,不知是鸟在水中游,还是鱼在天上飞。 水怪出没的那一片,叫作林花渡。 老船家告诉我说,因为新到任的州官不敬鬼神,逢年过节没有按照习俗献祭,触怒了湖神,才导致水怪横行,人心惶惶。但凡到了湖心的船只,不是被忽然卷起的巨浪打碎,便是悄无声息地沉没,落水的人填了水怪的肚子,无一生还。附近的渔民只好挑水怪吃饱的日子就近打捞,稍不留神,也是要出事的。像他这样的老渡工更是苦不堪言,便是有不怕死的客人想渡水,他也没胆子开船。 言谈间,一个背着竹笈的年轻男子来到了林花渡口。 “你想东渡?” “这位公子,你若是想去对岸,恐怕得绕路走了。” 我和船家几乎同时开口,弄得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热心的船家把他拉到一边,重复了一遍刚才和我说过的话,但他似乎有急事,不死心地央求船家载他一程。 “我是个大夫,独自进山采药,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了这里。已经耽搁许久了,医馆里还等着我的草药治病救人,实在不能再耽搁了……”他的声音清越铮亮,令人想起旷古悠远的龙吟剑啸。 “老船家,你就带他一程吧,我和你们一起,不会有事的。” 我亮了门徽和降妖令,告诉他们我是密宗七弟子,特来击杀水怪,船家不是很信,死活不肯开船。我使了个障眼法,把自己的头割下来,再若无其事地安回去,他们自然是目瞪口呆,不信也得信。 “我杀那水怪只需眨眼功夫,可恨它十分胆小,躲在水里不肯出来。既然这位公子想渡水,不如与我同行……”我佯装惋惜地叹气,“它那么怕我,十有八-九是不敢出来了,完不成师门任务,我就当是行善积德,护送你们过去吧。” 那名大夫犹豫了片刻,千恩万谢,见船家仍在考虑,出手便是一大块银子。 船家许久不开张,想是也憋得辛苦了,“那仙姑可得再护送老朽回到这里来。” 我点头应允:“当然。” 船家一咬牙,引我们上了一艘破旧的小渔船。 这只水怪机灵得很,它看见我在水里布杀阵,远远地探了个头,便再也不肯现身了,任凭我怎么引诱都没用。干等了三天三夜,不得已,我换下了密宗道袍,收起腰间的七颗龙骨珠,装作普通人的样子,跑来林花渡寻找机会,既然这大夫来了,我也不用另寻他法了。 我拿出朱笔,画啊画啊,在符纸上画了一道“招灵符”。这道符揣在活人身上,会把生气和新鲜的血气扩散到很远的地方,惹得周遭的鬼怪心痒难耐,是通灵师们引蛇出洞的妙法之一。师父说:“招灵符凶邪异常,你带着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别在邪祟密集的地方使用。如果需要别人帮忙,可不能直言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们通常会说——” “这是一个护身符,你拿在手里,即便水怪出现了,也不会对你动手。”我微笑着把招灵符递到青年大夫手里,他红着脸问:“真、真的吗?” 瞟了一眼船头的老人家,我真诚地说:“但凡妖魔鬼怪,见到我的符,没有不绕道的。你看船家还是有点害怕,你捧着这道符走到他身边,给他壮壮胆,好让他把船开得快些。” ——水怪也会来的快些。 他深信不疑地去了船头,举着招灵符和船家聊天。 我坐在草棚里闭眼打坐,实则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医馆……救人……致命伤……” “孤儿……已故……” “那位仙姑……” …… 哗啦…… 有水波在震动,我蓦然睁眼,低声道:“来了!” 一个浪把小船抛向高空,又一个浪接踵而来,在剧烈的震动中,我念起了避水咒,让汹涌的水花逐渐平息。“啪!”有什么东西扫向了船尾,木船的一角被击得粉碎。 “妖妖妖妖妖怪啊!” “老人家莫怕,我这里有护……救命!” 那是一头油光水滑的乌鱼精,浑身长满了虎斑,鱼鳍如铁刺,上面挂着斑驳的血污,扬起头来,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大,它双目凸起,凶狠地瞪视着胆敢闯入它领地的小木船,把船家吓得扔掉了桨,当它的余光扫到青年大夫和他手里的招灵符时,浑浊的眼中立刻充满了饥渴与贪婪,再也没有一点疑虑和克制,一拍水面,疯狂地朝他俯冲而来! “找死!” 我丢出一道常用的封魔咒,数道白光拉长成锋利的细线,紧紧地将乌鱼精缚住。 “咕叽——咕叽——”它身体里发出诡异的声音,似有血肉在挣动。 很快,猩红的血液大片大片地渗出,细长的白光让它涨大的身躯给崩断。 “啊啊啊啊啊——!” 在它的牙齿快要碰到那大夫时,我挡在了他身前,伞剑刺穿了它的眼睛。随着一下极轻的爆破声,乌鱼精庞大的身躯在空气中化为黑烟,待黑烟渐渐散去,洞庭湖上恢复了风平浪静。 一条一尺来长的小乌鱼落在船头,扑腾了两下,不动了。 我擦了擦地狱伞上的水珠,意犹未尽地说:“好弱的低阶小妖。” 老船家死死地瞪着脚底下的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湖光山色两相和,潭面无波镜未磨。 我收拾好法器符纸,开始欣赏犹如画卷的绝美风景。直到船将靠岸,身边才爆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怒吼:“说好的护身符呢?你给我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白净斯文的大夫涨红了脸,气得额角青筋直冒。 我一脸冷静地说:“应该是我不小心画错了。” “胡扯!你分明是在利用我!”是真的气得狠了,“你这个女人,简直……简直……草菅人命!毫无人性!”想是一生都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他十分后怕,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道:“万一我死在了那妖物手上……” “不会有万一的。” 见我笃定地坐在那里,他呆怔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手上还死拽着那张符纸,忙不迭把它撕得粉碎,恨恨地往我眼前一丢。我温言道:“我不过是想快点完事,才想了那么一个办法。如今水怪已除,大家都没什么损失,你有什么可气的?你就当是……为民除害,做了一件好事,心里就没那么难过了。”看他受到如此大的惊吓,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这也不能全怪我啊,如果我告诉他那是一张“招灵符”,他还能乖乖听话么? “没什么损失?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 船顺利地抵达岸边,我客气地问过老船家,需不需要我再送他回去,他吓得连连摇头,生怕我再引更多的妖怪过来。 我下了船,朝那名大夫致歉:“这回算我的不是。下次要你帮忙时,我会告诉你那是招灵符的。” 他二话不说,背起竹笈落荒而逃。 第五十三章 邪灵 清理完乌鱼精,我只身到了离停船处不过十里的岳州城,按照曲寄微给我指的路,找到了异人馆的入口。岳州异人馆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山鬼长老打理,风格和幽州大同小异,只是规模要稍微小些。 我常听师兄们抱怨钱不够用,花姐姐抠门,不是很懂为什么。且不说花姐姐的盘缠是一千一千的给,就算他们每年只出来干一次活,也能赚个五千两银子的赏金,除此之外,只要他们有心,去富贵人家捉鬼看风水,外快不要太多,怎么会钱不够用呢? 我对钱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三文钱一个包子,五文钱一壶茶,十文钱一坛酒,五十文一件衣服……这等粗浅的理解上。至多,住个好点的客栈,花个几十两银子。吃吃喝喝什么的我又不感兴趣,加起来能超过一百两吗?可我临走前,花姐姐给了一千二百两,曲寄微给了五千,还说不够用就写信给他,我觉得他们太夸张了。 现在看来,大家的抱怨都好有道理。 通灵师真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职业,越好的法器越需要维持光鲜亮丽,我去制器师那买了一些护理地狱伞的晶石,一千八百两银子不二价。之后又买了化功散、镇魂钉、化尸水、大号乾坤袋……两千两银子瞬间没有了。从杂货铺子里出来,我再不敢看旁边的药材店一眼。 我要留着点钱去买消息,希望他们开价不要太贵。 然而…… “姑娘想打探的可是魔族的消息,我山鬼族虽说同各界都有些往来,但魔界嘛……你也晓得那些魔君的脾性,唉,难啊。” 说难,不就是要加钱么? “而且,你想知道的不是下十重的消息,是第十一重天的绝密!这种东西,便是日神殿派人来问,我也不好开口相告的。”小山鬼奸滑的眼神滴溜溜地看着我。 我咬咬牙,把身上带的银票都拿了出来,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嘴角泛起了不屑的笑。不得已,我把藏在袖子里的碎银和铜板也双手奉上,当真是身无分文了。 他拈起一颗银子道:“先告诉你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吧。前阵子不是有个闹得魔界不得安宁的花妖魔后吗?为了找她,血君把妖魔道都封锁了。现在他们又不找了。” “为什么?”莲烬怎么会突然大发善心,放我在外逍遥?“魔帝他不要面子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命令是从十一重天的魔君魔将那里传达下来的,指不定是谁的意思。须知深渊大殿里还住着一位妖女离,魔帝很是宠她,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魔后若是回来了,她的境地岂不尴尬……” “够了。”不想听莲烬和离过着怎样蜜里调油的日子,我打断他道,“说说魔种吧,他在晶石阵里养得如何,活下来的可能大不大。” 想着天书碑上生命迹象淡薄的小莲花,还有白夜遗憾的语气,我有些不安——我本不该去操心别人家的孩子,但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记挂着。 我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掏出了一粒金色鲛珠,万般不舍中,那山鬼一把抢过,眉开眼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日刚得的消息,魔种已经移出了晶石阵,交由妖女离亲自照料。这在外人看来,一定是情况大好了,但其实不是,那晶石阵腾出来,有着更重要的用途……”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在我耳边叨咕了几句话。 走出异人馆时,错时香的味道散去,阳光照到了我脸上,我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一步一摇晃地跟着人流走到一处喧闹的街市,路边的小贩热情地向我推销烟熏火燎的食物,我木然的摇头,在一座茶楼前停下。里面有说书先生在唱小曲,一段二胡拉完,茶客们稀稀拉拉地鼓掌。不理会店小二的邀请,身无分文的我,挨着茶楼门口的台阶萧瑟地坐下。 “小姐姐,吃颗蜜枣吧。” 我抬眼,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等我有所反应,把一颗甜丝丝的东西塞进了我嘴里,“每次我一哭闹,我妈就会给我吃甜东西,我一高兴,就忘记为什么要哭了。你吃了我的蜜枣,也应该高兴,不许再哭啦!” 我含着蜜枣胡乱地抹了两把眼泪,想说谢谢你,可她已经揣着一包枣子跑远了。 蜜枣很甜,一直甜到了心间,可是我的心却和很久以前一样,不知道荡去了哪里。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白天,又是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我蹲坐在茶楼的屋顶上,感到十分茫然——这附近明明有邪灵出没的气息,偏偏他就是忍住了没有在这几天作案。 是我打草惊蛇了吗? 有点怪。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灯红酒绿处传来一阵悚然的惊叫。 “不好了!有人坠楼了!” 我飞也似地冲了过去,只见百花楼门口聚了十几人,一个穿着清凉的风尘女子花容失色地哭道:“他喝醉了酒自己摔下来的,奴家什么都不知道,不关奴家的事啊!” “撒谎,我亲眼看见你和他推推搡搡的!” “我没有推他!他逛窑子不带钱,我问他要钱而已,谁让他自己没站稳的?” 就在那女子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地上传来了男人细细的□□。我抬头看了看楼上断掉的一截栏杆,也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竟然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慢慢地爬起来,一边往百花楼里走一边喃喃地念着:“酒……若兰……” 闻讯而来的鸨娘立即变了脸色:“来人啊,给我把这个登徒子撵出去打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赊账!”一声令下,两个伙计叉起他往街上一扔,就正好……落到了我脚下。 男人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清秀的面孔上沾染了血污。 我讶然道:“你?……怎么是你?” 旁边也有人惊讶地叫道:“呀,这不是城南的李大夫吗?造孽啊!” “住手!不许打他!”在我愣神的当口,他已经挨了伙计好几脚,疼得蜷起了身子。没想到这些人真的下的去手,我有些恼怒地挡在了他面前。 “你是哪里来的小娘子,敢这样对……”那两个伙计狠话还没放完,身体就僵在了原地。 “定身咒。一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这位李大夫……是我的朋友。赊账是他的不对,我会让他尽快把钱还上的。”不想解释太多,我扶起地上烂醉如泥的人,快步往城南走去。 “我没醉!给我酒……我还能喝五个……”他不老实地挣扎着,我一个不留神,他就滚到了地上,开始撒酒疯。 想不到斯文干净的李大夫也有这一面,出于愧疚,我没有把他丢在大街上,而是好声好气地哄他起来。“是是是,你没醉。是我醉了,告诉我,你家住在城南哪头,我陪你回家拿酒去。” “我家住在……住在……我不知道……” 我气结:“你给我起来!” “我不起来……我不想起来……若兰,过来让我抱抱……”他已经疯得认不清人了,恬着脸就要来抱我,我怎能让他得逞,抓着他的手强行拉他起来,结果他一张嘴,“哇”地一下吐了我一身。 “……” 望着胸前的污秽之物,我想也不想抽了他一巴掌。 “说!你家在哪?否则我一剑杀了你!” 杀意当前,他似乎清醒了点,忍着吐回答我:“南,南西街……惠民医馆……呕……” 什么惠民医馆,不过是座破败的宅子,若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门口还挂着医馆的牌子,敲了半天门无人答应,我只好拧断大门上落的锁,硬闯了进去。 走过医馆的前厅,是一个略显局促的院子,一间卧房,一间药房,还有个搭了灶台的小屋,应该是生火做饭用的。我把人往床上一丢,跑去小屋烧水洗澡,当务之急,是把这身衣服给换了。 折腾半宿,我躺在药房的卧榻上一觉睡到天亮。 我起床的时候李大夫还没醒,于是翻箱倒柜地开始找钱。不得不说,他这个大夫当得很憋屈,一个可供支使的仆从都没有,也没有值钱的家当,只有书和药。可他为了赶回来给病人治病,给了船家一大块碎银…… 真是个奇人。 幸好那块碎银不是他全部的积蓄,我总算还搜出了两贯铜钱。 买了早点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小口小口地喝着豆花。 不多时,卧房的门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僵硬地立在那里。我拍拍石桌道:“起来了啊。你喜欢吃豆花吗?不喜欢也没办法了,我只买了这个。” “为什么你会在我家?”他白着一张脸,语声颤抖地问。 “你忘了昨天晚上了?”我笑吟吟地喝口一口豆花,“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却是个赊账喝花酒的。若不是我把你救了回来,你已经被妓院的伙计打断腿了。喂,看在我好心救你的份上,你就不要计较那张招灵符的事了。” 他的脸更白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这是我家,你吃完了东西就、就出去……” 看得出,他很怕我。 “那可不行。”我放下碗筷,认真地告诉他,“岳州城里邪气很重,我身为通灵师,有责任保护你们的安全。我现在没钱住客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在铲除邪灵之前,只能将就在你家里了。” “胡、胡闹!” “你忍心让我一个弱女子睡到大街上?” “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如此不顾……不顾……”他气得发抖,到底是没把难听的话说出口。 好一个虚伪的书呆子。我冷声道:“一个逛青楼喝花酒的男人没资格说这种话。男女授受不亲这种教诲,只存在于你们凡人的四书五经中,约束不了我!而且——”我放柔了语气,目光却是冷厉的:“你昨天借酒生事,轻薄于我,我让你弄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你怎么不说这话呢?这不过才过了一夜,你就想吃干抹净不认账吗?” 他的脸色灰白如死。 “你说什么?我昨天晚上对你……” “你把我当成百花楼的若兰,膏药一样贴了上来,实在是下流至极。” 他随时都要昏过去了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好一会儿,他走到我面前,淡声道:“不可能的,你是个术士,那么大的水怪你都能一剑杀死,我怎么可能欺负得了你?你那么不把人命当回事,恐怕我还没碰到你,就已经死在了你的剑下。” “哦,我是自愿的。”我存心不让他好过。 果然,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脸再度扭曲了。“为什么?” “喜欢你啊。” “姑娘,我一穷二白,无亲无故……” “你长得像我死去的丈夫。” 相顾无言,是他先挪开眼。 我说:“我叫梨花,天机崖密宗排行第七,是个通灵师。你以后叫我梨花就好。” 漫长的沉默,漫长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终于—— “李殊。” “李殊,好名字。”殊,异于常人的,特别的存在,“你父母一定很爱你。” “我父母吗?”像是在追溯极其遥远的往事,他抬头仰望天空,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老人焦急的叫声:“李大夫!李大夫!” 他如梦初醒:“病人来了。我去堂前看看。” 结果李殊这一去,就忙到了中午,他连豆花都不顾上喝一口,不断地有人上门来求医。我坐在一旁冷眼看着,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这么穷。 明明看病的人不少,可大部分都是穷人,比他还要穷的穷人,忙活了一早上,收获铜钱二十个,鸡蛋两枚,香葱一把,没了。 难怪喝花酒要赊账呢。 倒是隔壁尚未出嫁的春水姑娘送了一碗油汪汪的炒饭来,让他别饿着。饭只有一碗,李殊一边配药一边回头和我说:“你先吃吧。” 春水立刻用眼刀刮了我一记。 “不用了。”我本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何必惹人不快。 眼看李殊送走了最后一位伤患,倒贴了两副药出去,我有些不值地说:“这些人分明就是看你好说话,白蹭药来的。” “那能怎么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道理你不懂。” 我简直不想说他什么,于是又拿青楼赊账的事出来嘲笑了一遍,百无聊赖地去后面打瞌睡了。 等到了晚上,李殊收拾干净屋子,把他的床让给了我,自己去睡药房了。我躺在浮动着草药香气的被窝里,一夜无梦,睡得很踏实。 我闻鸡起舞,在院子里练剑,把树叶搅得满地都是。李殊站在角落里看着,蓦然,我一剑刺向他的咽喉,厉声喝道:“妖孽!现身吧!” “你干什么?”他大惊失色,抱头鼠窜,“救命!杀人了!救命啊!”不小心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一身烂叶。 我收起伞剑,忍俊不禁道:“开个玩笑,你也太胆小了吧。” 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李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回了药房。唉,我在心里叹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放不开,不知怎么的,在病人面前还好,一到我这就变得死气沉沉的。我原以为我的性格已经十分无趣,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寡淡无味的人。 为了弥补那点惊吓,我写了几道驱邪去浊的符咒,贴在家中显眼处。 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灼人的视线,我转头对上那双黑洞洞的眸子,指天发誓道:“这真的是护身符,我绝不会再拿你当诱饵了,你要相信我。” “随你。” 就这样,我在李殊家寄住着,晚上闻着药香入眠,白天在打听邪灵杀人的旧案,有时呆在医馆看他治病,除了偶尔到踩他的痛脚,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我怀疑那邪灵是不是已经转性,不会再作案了。 就在第十天清晨,我睡眼松惺地打水洗脸,李殊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进来,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泫然欲泣地说:“出事了,春水她,出事了……” 我跟着他出了门,左转没几步,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与我们相邻不过数尺的地方,摆着一堆七零八落的尸体碎块,春水的头颅静静地立在血泊上,半边脸只见骨头不见肉。 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又是一个,让妖魔啃了……” “为什么昨晚我没听到动静?”我问李殊,“你听到了吗?” 回答我的,是“扑通”一声,李大夫吓晕过去了。 第五十四章 煞星 李殊没能晕多久,因为官府着人来问话了。 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很忌讳鬼神之说,岳州府五年之内的卷宗,举凡以妖魔滋事为由结案的,都被他拿出来再审了,有的还真的顺藤摸瓜查出了些什么。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怪力乱神,纵然春水死成了那个样子,罪犯还是要从“人”里找。 有人检举李殊和死者关系匪浅,有可能是情杀。于是李殊作为头号嫌犯落了大牢。 他被押走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出来替他喊冤,说李大夫悬壶济世,菩萨心肠,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怎么会去杀人。更有年轻女子掏出手帕抹起了眼泪,场面异常混乱。 “这位姑娘,李大夫说你是他从乡下买来的粗使丫鬟,叫杏花还是桃花的,你与他同住,他夜里有没有出门你一定清楚得很,你要替他洗清冤屈啊!”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我尴尬地点头。 但我没有等到官府传唤我,李殊仅仅在牢里呆了一天便被放出来了。 知府虽然顽固,却并不是个昏官,近些日子来,以同样的方式死于非命的不止春水一个,城东姜家的小少爷,城北王员外家的门房,湘阴县的张寡妇,林花村的赵秀才……他们和春水一样,身上有多处致命伤,为了啃食方便,尸体遭到肢解,骨头上有血红的牙印。把这一系列凶案安到李殊头上未免牵强,既无动机,也无证据,只好放人。 我站在医馆门口迎接李殊,把街坊邻居拦在外面,宣布接下来的几天,他需要休息。 门缝里塞了好些瓜果点心进来,嘱咐我要尽心伺候主子。 好不容易把人劝走,我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底发青、胡子拉碴的李大夫:“你人气还挺高的。牢里那些人没有虐待你吧?” 他木然地摇头,想是受了很大刺激。 我搀着他往院里走,“那便先洗个澡吧,你身上脏死了。”胰子、澡巾、衣服和水准备完了,我转身去检查我在院子里贴的各类符。 真是奇也怪哉,有张恭请土地的符纸我打来时就甩出去了,至今毫无动静。我知道这些地仙不但爱互相串门,还会看人下菜,对修为不高小术士态度冷淡,但再怎么说,十多天过去了都不出来意思意思,很不应该。 这直接导致了我对邪灵的来历一无所知。 只能凭气味辨别,他非妖非魔,是某种东西有了感情而生出来的“灵”。密宗藏宝阁有把杀人无数的鬼刃,散发出来的灵气和他很像,只是没有他强。 “你趴在地上干什么?” 洗完澡的李殊披着一件素色的袍子,虽然头发还是湿的,但气色红润了些,有个人样子了。 “没什么。”总不能说土地嫌我法力低微,不理会我的召唤吧。 我起身掸灰,微笑着先发制人,“既然你看起来没什么事了,那就回答我的问题:若兰是谁?” 李殊说:“你还是继续趴地上好了。”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等等!”我堵住了门,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大声念着上面的内容,“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 “闭嘴。”他一把抢过那些信护在怀里,“你竟然偷看我的东西!” 信是我翻看他的医书时找到的,落款若兰。纸张泛黄,墨迹已陈,可那一笔端正秀气的字,实在是引人注目,怎么能怪我偷看。 “若兰不是青楼女子吧?”我试探着问。 “……” 看眼色,果然不是。他说:“我饿了。”把情书收好,锁在一个小木箱里,头也不回地捣鼓饭菜去了。我看了看箱子上那把脆弱得可怜的锁,没有说话。 院子里飘来阵阵烟气,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不多时,一锅面就煮好了。李殊还算有点男人的自觉,他犹豫了一下,分了我一碗面,而且是比较大的一碗。 清汤寡水,没有油花,但卖相不错,香菇青菜豆腐沫,春意盎然。 他冷冷道:“看什么?我没下毒。” 我只是前天的米还未消化。可我神使鬼差地捧起了那碗面,浅尝一口,味道居然不错,于是又吃了两口,再吃两口……怀着拒绝的心情,我把蔬菜放到嘴里嚼了嚼,然后毫不做作地把剩下的汤也喝掉了。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吃到他的手艺,没想到居然比酒楼的还好。想再来一碗的时候,我在心里严正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花妖啊!只能生生地忍住。 我正襟危坐地咳嗽一声:“你以后应当多多做饭,不要总麻烦邻居。” 他沉着一张脸洗碗去了。 碗筷的碰撞声叮叮的很好听,我沐浴在溶金的落日中看天边掠过的群鸟,无端地惆怅起来。 李殊泡了壶茶,重新坐到了我对面。 “你抓到邪灵了吗?” “尚未。” 我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他没什么眼色地说:“那邪灵似乎很厉害。” “你知道就好。”我吓唬他说,“敢在医馆门口下手,说明他对我没有敬畏之心。说不定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你可得小心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显得关节突出。 忽然间我又有些不忍:“所以,遇到不对的事一定要告诉我。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了。毕竟我们有过肌肤之亲,你抚慰了我寂寞的心灵,我不会让你死于邪灵之手的。” “姑娘……”他露出了乞怜的目光。 “嗳。” “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喝酒,还喝得那么醉,我千刀万剐,罪该万死,死不足惜……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提此事了?”他有些痛苦地说。 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 “不提就没发生过么?”我轻哼,“现在知道对不起若兰了吗?你去百花楼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她会伤心?说到底,你们男人都是装模作样的混账东西!” “没有,我不是……” 他一惊,茶水洒了出来,“你也别提她了,她已经死了。” …… ………… 他说,他不是本地人,家乡在哪里他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他的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而死,当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有个占星师路过,说他八字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煞孤星命,克父克母,无妻无子,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暴雨下了七天七夜,没有停止的势头,家里的田地淹了大半,他爹眼看全村的人都要一起遭罪,于是在一块麻布上写明了他的身世,把他装进了一个竹篮里,让他沿着江水顺流而去,生死由命。 大雨有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他不知道。把他捡回家的,是一名医术高深的大夫,他曾是宫里的御医,若兰,是他的女儿。 “我确实是个扫把星。师父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了,师娘的身体也一直不好。因为占星师的预言,家里人不大敢同我搭话。”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俗了。小若兰仰慕李殊的才情,丝毫不介意他会给自己带来不幸,时常塞情信来表明心意。他让那火热的告白吓得不轻,为了斩断她疯狂的念头,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酒馆青楼,力图打造不值得托付终生的形象。割了两次腕,上了一次吊,她没有消停的迹象,他只得自己先消停了。 李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当地最负名望的医生,难免心高气傲,但凡心高气傲的人,都不愿意向命运低头。他想赌一赌,用事实证明占星师的话是错的。 他决定娶若兰为妻。 “然后呢?”虽然故事很俗,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问。 “然后我就后悔了。”李殊说,“就在我们成亲的前一夜,她被妖魔杀死了。” 他说:“克父克母,无妻无子——占星师说的一点不错,我已经害死了许多人,为什么还要心存侥幸?明知道结果,还要去赌,说到底,我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我离开了生活二十年的地方,四处漂泊,最后来了岳州。我想,春水的死和我脱不了干系,我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待下去了。等邪灵的事一了,你就快点走吧,我会收拾东西搬去别的地方。” 茶水凉了,喝在嘴里有些涩。 我斜眼看他道:“真惨哪。怪不得你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我还以为是有多小心眼,一张招灵符记恨到现在,原来你是怕我和你太亲近,稀里糊涂死于非命。” 李殊白净的面皮上漫上一层薄薄的朱砂色。 “不会的。”我让他宽心,“我不是普通人,你克不死我。” 他不抱希望地摇头道:“她当初,可也是这么说的。”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邪灵啊邪灵,有胆你就出现在我面前试试。不过是一个连嗜血的*都隐藏不好的“灵”,治不了你我这个通灵师以后也就不用当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怒火,隐藏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淡去了许多。我在城里埋下了数百块感灵木,就等邪灵自投罗网,可是,自春水出事,宵禁变严格,每夜都有捕快来回巡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和谐。我只好隔三差五地去邻县寻找线索。 大清早的,李殊背起了他的竹笈,打算去山里采药。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许去。药材铺有的是药,用不着你一个大夫去外面采。你要再像上次一样迷路了回不来,我去哪里找你?” “我这不是……没那个闲钱么……”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走的远了会被邪灵找上,我要是跟你去了,城里就可能要出事。” “可是,周叔家的小儿子病得不轻,普通的药已经镇不住了……”他哀声道,“我不会走远的,蔡家村旁有座药岭,不过十几里路,你也不用跟着我了,我保证,天黑之前一定能回来。” “……” 那地方我不久前才去过,确实离得不远,我点头道:“好吧,我和你一起。” 话音刚落,脚底下裂开一条缝,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刨土,两只爪子搭着土坑的边缘,噌地一用力,一只膝盖那么高的松鼠跳了出来,瓮声瓮气道:“小仙见过密宗七小姐!” 望着那只肥硕的松鼠,我惊讶地瞪大了眼:“你就是掌管岳州的土地?你简直岂有此理!我非去术士会告你一状不可!” “息怒息怒。在下并非岳州土地,在下乃是和岳州土地相熟的韶山山神。”他擦了擦眼睛,痛心疾首道,“我也是偶然路过才发现,岳州土地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尸体、尸体就埋在土地庙里。” 再也顾不得其他,我对目瞪口呆的李殊说:“我得去土地庙一趟,不能同你去采药了。你记得天黑以前一定要回来!” 第五十五章 心愿 因为岳州知府不事鬼神,岳州土地庙香火稀薄,人迹罕至,甫一靠近,有种荒凉凄冷的感觉。走进里面更是蛛网密结,遍地枯叶。 土地的尸体埋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他的原身是一只毛色纯白的山羊,而今让人挖眼割舌,切了蹄子,五脏六腑都掏空。 韶山山神闻到异味把他从地里挖出来的时候,他的肉身已经腐坏,无数虫蚁在上面爬来爬去。看样子,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我用袖子轻掩口鼻,在土地身上翻看,和春水一样,是为匕首一类的利器所伤,那些刀口沿着筋肉肌理划下,精准利落,一看就是邪灵的手笔。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吃这头死羊的肉,仅仅夺了内丹而已。 我说:“不为饮血吃肉,大概是嫌土地知道的太多,杀他灭口了。” 韶山山神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蓬松的大尾巴一扫地面,“这可如何是好!七小姐,我是不是得立刻上报天庭,让上界的人来处理此事?否则那邪灵……” 话说到一半,柳树上射出一蓬毒光熠熠的细针。 “什么东西?!” 若不是我反应快,挥手打出一道反噬屏障,只怕会被射成个刺猬。就在我抬头去看树上有什么蹊跷时,背后风声骤响,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击,侧身避开,用一招“分花拂柳”夺了企图伤我性命的短剑。定睛一看,肥硕的松鼠不见了,拿剑刺我的分明是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 “你不是韶山山神。”我用剑指着他道,“说,你是谁,为什么要骗我到这里来?” “怎么发现破绽的?”他自恃冷静地问道。 “邪灵之所以是邪灵,因为他压不住内心的*,不计后果也要杀人饮血。既然他杀了土地,断然没有只夺内丹不遵从本性的道理。你想把土地的死栽赃给他,又拉不下脸来啃两口,事情就已经暴露了。”其实我一开始没想太多,只是那一蓬毒针射出来,我哪能不提防?不管埋伏在这里的是邪灵还是其他,不小心身后的都是傻子。既然他问到了,我就装作早已看破一切来唬唬他好了。 果然,他脸色一变:“不愧是扶风掌门教出来的弟子。” 他一挥手,指尖弹出一道符纸。 轰隆—— 是高阶五雷咒! 可惜他年纪大了些,出手的速度在我看来不够快,我翻身飞到土地庙屋顶上,滚滚浓烟过后,地上被炸出了一个土坑。 “很抱歉让你发现我造下的杀孽,你知道的事情也够多了,陪那土地老儿一起上路吧!”说着便朝我的方向丢出数道灵符。 他的身上挂着八颗龙骨珠,境界比我高了一小截,然而使用攻击法术时却要借助灵符,可见并不是个通灵师,也不是专修杀戮道的术士。 我一边和他斗法一边观察他的动作起势,待我以短剑刺向他的胸口时,“当!”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手腕一麻,剑器脱手。 “随身携带星盘,你是个占星师!” 他冷笑一声,袖底翻出另一柄稍长的短剑,迅速地刺向我的咽喉。有画骨玉在身,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本不该闪,可我管不住我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忙不迭往地上一滚,面上晃过一道白光时,我两指夹住他的剑身,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 这厮竟然在剑上也淬毒! 感觉手指一辣,剧痛由指尖传遍手臂,占星师趁此机会一掌击向我的天灵盖…… “这可是你逼我的。”我拔出地狱伞,横在胸前奋力一劈,他惨叫一声,执剑的右手手掌瞬间被我切断飞了出去。我起身一个翻转,伞剑架上了他的脖子。“动一下,你就死。” “这怎么可能!”他不可置信地喊道,“你怎么会有地狱伞?!” “我还以为你的消息很灵通。” “你想怎么样?”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杀土地?为什么要骗我来这里?你和那邪灵是不是一伙的?”我稍微示意了一下,地狱伞上的花便钻出来在他颈上咬了一口,“你也知道,我出身密宗,密宗的弟子不高兴了,有一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你最好如实回答。” 占星师的膝盖软了下去,他半跪在地,忍痛道:“杀土地……确实是为灭口。因为他无意中知道了我来岳州的目的,不但不从旁协助,还奉劝我就此收手,我怕他坏我的事,不得已只能把他杀了,再嫁祸给频繁出没的邪灵……” 我“嗯”了一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我的目的……”他顿了顿,牙齿咬得咯咯响,很不想把他的秘密说出来。 我一挑眉,地狱伞刺破他的皮肤,花朵缠住他的血肉,开始疯狂地吸取灵力,他痛叫道:“七小姐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 我抽开地狱伞,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道:“别耍花样!” “我来岳州,是为了降服邪灵!引你来这里,也是怕你插手这件事,我看出来了,你有命在身,邪灵不除,你是不会离开的,便只有把你也杀了,我才能把他据为己有……” “那邪灵是什么来头,你怎么会去肖想他?” “因为他不是普通的邪灵,他是上古神兵降世,是一把剑,一把杀人如麻,需要鲜血滋养的剑!我的星盘告诉我,得剑灵者得天下!”他抖得如同筛糠,眼里却浮现出一抹狂热之色,“我生来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因为算得了不该算的天机,惹来了大司命的不快,他让我的修为永远地停留在了星位,这辈子成仙无望。我一生追逐的星盘,给我定下了英年早逝的结局,我不甘心!我要改写自己的命盘,只有得到剑灵,让他臣服于我,我才能——” 说到这里,他甚是激动,竟哽咽着咳出一口血来。 我忙打断他继续直抒胸臆:“你比我来得早,又得了土地的消息,想必已经查明了邪灵的下落,只要你肯告诉我他的行踪,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占星师忽然诡异地笑了。 “他是个什么东西,如今身在何处……你其实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即使我不说,你也很快能找到答案的。”他吐出一口鲜血,笑得更邪性了,“但是你得不到他的,他只能是我的。妄想染指剑灵,下场只有一个!” 他怒吼一声,身体化作耀眼的繁星,绚烂地向我涌来。 “死!” 我说他怎么会如此配合,跪在地上半天不动,原来是在酝酿杀招。只是这一次他实在太快了,我也懒得再躲。 两道刺目的白光交汇,一道吞噬另一道,空气中散发着骨肉烧焦的气味,结果已无需多言。 从土地庙里出来,我回到医馆给自己裹伤。占星师的毒只是通过皮肤渗透,用冰心诀和净蚀咒化解了一会儿,便无性命之忧,只是灵力消耗太多,人有些困,我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窗外雷声大作,哗哗地下起了暴雨。 我点了灯,不满地嘀咕道:“下雨怎么也不帮着关窗。” 然后我发现不光我的窗户没关,对面药房的窗户也是开着的,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 “李殊!” 没有回应。 我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心道,他该不会是采药去了还没回来吧?不抱指望地喊了几声,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不由得气道:“说好的天黑之前!”回到屋里重重地把门带上。等到雨下得越发得大了,我到底是放心不下,拿了雨伞往他说的蔡家村赶。 夜风刺骨,道路泥泞,雨点啪啪地打在伞上,徒添焦躁的情绪。 如此不甚明朗的天气,我以为必然要翻遍整座药岭,把附近的人家挨个敲一通,才能寻到李殊的踪迹。却不想,蔡家村村口灯火摇曳,照亮了混沌的天空,有个细长的人影打着一把折了半边伞骨的破伞,于雨幕中慢吞吞地走着。 那人走路的姿势虽然颠簸,身上背着的竹笈却分外眼熟,我有一种把伞收起来,抡圆了往他脑袋上砸的冲动。 幸好忍住了。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跑过去问。 “不小心踩到兽夹,从山上滚下来了。”他答得淡定。 风刮得大了,雨伞便不合用,何况是一把不知打谁那借来的破伞。他身上湿透,衣服上满是泥水,脚踝正在往外渗血,皮肤冻得青紫,乍一看,宛如荒郊野岭里爬出来的野鬼。 我气道:“下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拖着个药筐是要往哪去?打算再摔一跤,让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来找你?” “当然是回家,我答应了你天黑之前回家,总不好在山中滞留。”他还觉得自己有理。 “现在天已经黑了,城门也关了。你不找个地方避雨,还在路上瞎逛!” 像是在应和我的话,头顶上立时打了一个响雷,不远处有豺狼一类的野兽在呜呜地低嗥,李殊不敢和我犟嘴了。我瞪着他道:“反正今晚也回不去了,就近找个地方投宿吧。”想着万一我睡得死,没能出来找他,他就要拖着个伤腿走十几里路,也不管自己进不进得了城,我便窝火地骂了他一路:“你是榆木脑袋吗?” 等到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他见我还没有停止的势头,不由得苦笑道:“你现在至多骂我几句,我要是真躲起来避雨,让你一晚上见不到人,你肯定会打我的。” 出来开门的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不等我开口,李殊抢先道:“老婆婆,我是岳州城里的大夫,山上采药遇上了大雨,找不到歇息的地方,能否在此打扰一晚?”他用余光点了点我,“这是跟我一起的丫鬟。” 老婆婆有点耳背,人却无比热心。她和已经歇下的家人打过招呼,领着我们去了一间收拾得很整洁的小屋,一边把干衣服递给我们一边道:“现在的年轻人,私奔也不挑个好点的日子。” “老婆婆,您误会了。她真的是我的丫鬟。” 老婆婆看着我说:“姑娘啊,你听老身一言,闹个两三天就回家去吧。你父母是为了你好。想当年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时想不开和一个穷书生跑了,如今……”她拉着我的手说教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剩下李殊脸色发绿地杵在那里。 我用清水擦了一把脸道:“老婆婆耳力不好,眼睛却是雪亮的。以我的容貌配你,岂止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阴着一张脸道:“洗好了,就给我洗。” 他用我用过的水,刻意绕到我后面去换衣服,又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准备自己睡。我望着他低头摆弄草药的背影,撇嘴道:“虚伪。”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捧碎草走到我面前,“这个是治外伤的,敷在流血的地方,消肿止痛。” 我和占星师打斗时,身上有几处擦伤,让他看出来了。其实那没什么的,简单地包了包,以我的复原能力,第二天就好了。只不过我包得难看了些,让李大夫皱眉不已。 我大言不惭道:“看不下去的话,就来帮我包过啊。” 李殊踟蹰半晌,伸手拉下我肩头的衣服,把我身上的白布扯开,拭净淤血,均匀地敷上碎草药,那动作算不上轻柔小心,却熟稔细致,一如他这个人,看似过得凑合,实际上煮碗面都要放七八种料,心思细腻不亚于女子。 纤长的手指用力一拉,打了个漂亮的结。他说:“好了。”然后面不改色地去睡觉。 我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等他睡着了,才悄声躺下。 雷雨轰鸣不绝,我侧着身子睡得很轻,冥冥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嘴唇上有软软的触感,近在咫尺的地方,能听到一串清浅的呼吸声。 我缓缓睁开眼,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张斯文白净的脸。 没想到我会突然醒过来,做坏事被抓了个现成,他瞪大眼,神情充满了绝望。我动了动眉毛,示意他赶紧滚,他触电一般撤离我的嘴唇,哀鸣道:“对、对不起……” “你果然是个斯文败类。”我本该揪起他痛打一顿的,但被他纯情的模样击败了。 “不是的……我是看你要走了,一时情不自禁……”他扫了一眼我的伤处道,“你昨天和邪灵交过手了吧,你那么厉害,一定已经把他收服。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要走了……” 我戳戳嘴巴道:“我要走了,和你趁人之危有关系吗?” “……你走了,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当是,留一点念想。对不住,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我是个扫把星,根本不该痴心妄想。梨花姑娘,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是真的……”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无语问苍天:“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我……”如鲠在喉,只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李殊,有些事情,我没有骗你。”我转过头,温和地看着他,“你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很喜欢你,也很同情你。我不是那种突然闯入别人生活,然后不告而别的人。我会为我迄今为止的行为负责。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如果我能办到,我会尽力帮你完成。” 我笑着问他:“说说看,你的心愿是什么。” 沉默半晌,他垂下眼睫道:“没有,我没有心愿。” “你再想想吧。我说过,我不是凡人,你的命格影响不了我,不用担心会给我带来不幸。”我故意放慢语气强调,“就算你娶了我,我也绝不可能被你克死。这一点,无需怀疑。”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眸光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如果你的心愿是打破占星师的预言,我可以帮你。至少,你不会命中无妻。” 棕黑色的眼珠遽然盈满水气,他柔声一笑。 “姑娘,多谢。” 第五十六章 成亲 雨过天晴,老婆婆留我们用早饭,也不知她在儿子和媳妇面前说了什么,一家人都认定了李殊是个诱骗无知少女的穷书生,看他的目光饱含深意。我替他辩解道:“他当真没有骗过我。”于是,鄙夷的目光转为怜惜,落到了我身上。 李殊吃了一碗面片汤就去收拾东西了。临行前,在枕下放了一百钱,作为二人投宿的费用。 他自己过得潦倒,对外人倒是大方。 老婆婆一直送我们到门口。她早年吃了私奔的苦,总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 我让她安心道:“不会真的不回家的。我们已经想通了,这就回去征得我爹娘的同意成亲,生米煮都成熟饭了,家里也不能怎样。” 李殊去路上拦了一辆进城的车,朝婆婆躬身道别,方才扶我上去。 他擦了擦莫须有的汗,道:“这件事……你家里人同意吗?” “我没有亲人。”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有师父,还有个挺关心我的小师叔。他们大概不会同意这场亲事。” 他顿时面有愧色。 “没关系。他们对我亡夫更不满意。”我就没打算禀报师门。 “……” 李殊卸了药筐便十万火急地赶到他的周叔家看病去了,我则去换衣服,把泥水弄脏的衣服丢盆里,用法术搓洗干净,一一晾了。 曲寄微的纸鹤传书恰巧在这时候到了。他问我任务进行得是否顺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为何与我同时出门的弟子都回去了,我还迟迟不归。信里提到了天机崖上的一些趣事,说他的伤已经大好了,玉如意拉着他一起讨论随堂考试的题目,他觉得十分无聊,想来洞庭找我。 我合上信,有些不厚道地笑了。 幸好我已经摆脱了玉如意,随堂考试可不比岁考轻松,想想就来气,纵使我没有答错一题,他也能嫌我字不好看罚我抄书。 我坐在书房研墨提笔,想了许久,告诉曲寄微我一切安好,不必挂念,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很严肃地写道,这是我首次接降妖令,还请他一定不要跑来坏事,若是让夏紫灵知道我打个水怪都要人帮,我会一辈子抬不起头。 怕他放心不下,有些事我瞒着没说。 这次出来,清理水怪只是顺路,掌门师父交代了我另一件重要的差事,就是了结岳州一带频发的妖灵分尸案。上面的仙官暂不知凶手是何物,任务无法定性,有可能会很棘手,师父没有规定我时间。 我把信传出去,堂前有人在叫门。是对街摆了个摊子炸臭豆腐的顾氏,犯了头疼来找李殊看看。这两天风大,又无人打扫屋子,桌椅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悄悄一抹椅子,招呼顾氏坐下。 “李大夫出诊了大半天,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又倒了杯开水,让她稍等。 闲来无事,就问起了春水横死街头的凶案。 “官爷说,春水家的门栓是由内而开,不是外人所为,她的脚印很齐整,仿佛是听到了召唤,自己从屋里走出来的。我看啊,她定是遇上了一个会使*咒的妖魔。” 我呵呵道:“也有可能是熟人作案。知府大人先前的推断就很有道理,李大夫垂涎春水的美色,仗着她对自己的信任,半夜把人骗出来,欲行禽兽之事,无奈春水抵死不从,几番拉扯,慌乱之中将其杀害。真是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顾氏不悦道:“你这丫头怎可这样说话?李大夫为人宽厚医术高明,不管谁来找他看病都是有求必应,下雪天赶二十里路去山里,我外祖母的命就是他救下的。我这是没有女儿,我要有女儿,巴不得嫁给他。说句不尊重死人的,平日里都是春水紧着李大夫,谁垂涎谁的美色还不一定哩!”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她也忒激动了点。 正说着,李殊捧着一个纸袋进来了。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着和顾氏打过招呼,又回头来问我:“桂花糖,吃吗?” 我拿了一个含着,满嘴的桂花味,还是热的。东市上有一家徐记炒糖,每次路过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他该不会是刻意去排队买的吧? 李殊问了顾氏几句话,知道她是受了凉,兀自取了笔墨开方子。我一边吃糖一边看着,顾氏不满地嘀咕道:“这丫鬟比主子还过得悠闲。” 李殊手上一僵,墨汁洒在了桌子上。 “见笑了。这位梨花姑娘是我未婚妻。我今日在外面耽搁了些时间……实是去请人做媒了。”见我们愣得不够彻底,他还腼腆地笑了笑。 我以为成亲不过就是摆上酒席,拜过堂,礼成即可。没想到人界还有三媒六礼等一众繁文缛节。 只好私下里说:“我们修道之人没有太多讲究,一切从简就好。”想想,又觉得太残忍,凡人一辈子能结几次亲?隆重一些并没有错。于是改口道:“不过既然是嫁给你,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李殊蹲在灶前生火,他专心致志地扇着风,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他一做起事来就不管其他的脾气。饭菜端上来,是一盆青菜粥,两个馒头,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碗鸡蛋羹。 青菜粥熬的时间很长,浓稠适中,米粒晶莹饱满,吃在嘴里香滑糯软,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滋味竟比不之前放了诸多辅料的面条差。一碗粥下肚,我舔干净勺子,心里莫名地伤感。 同样是粥,为什么区别这么大呢? “吃了你这碗粥,今后吃别的都如同嚼蜡了。” 热腾腾的水汽弥漫了半张脸,他神思恍惚地说:“我现在只能做这些给你。而且你说讲究,我其实没有那个本事讲究。遥想十年前,我凭着几分薄名,多少赚了些钱,请的官媒,下了重聘,绣娘、金匠、厨子、司仪……都是城里最好的,可如今是我落魄的时候,给不了你那许多风光,只能尽我所能去操办了。真是对不住。” 我更伤感了。 “我说过,我们修道之人不拘俗礼。” 情分在时,什么都不需要,风起沧澜,天地辽阔,只看着同一轮月亮,就觉得分外美好;情分不在了,下再多的功夫,摆再大的场面,不过是做给别人看,沾上“皇后”二字,非但不尊贵,反而落了笑柄。 于伤感之中,不觉又多添了一些豆腐。 这几天零零碎碎的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个节制,我都有点想问李殊讨治胀气的药了,但不知那药对花妖有没有用处,只得作罢。 捧着小肚子心塞入睡,夜里起来如厕,未察觉到有一丝风,感灵木却在微妙地颤动。 我催动法术盘查——不在别处,正是悬挂在自家院门上的感灵木。 然后便是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沙沙的,不仔细留意,还以为是树叶在摩挲。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院墙上漆黑的树影纹丝不动。 隔了一道门,有什么东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出现了。 我不声不响地等待进一步的动静。 然而,那东西没有朝我来,而是在李殊的药房前停下。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是剑灵吗?这种时候现身,他从哪里来,抑或者是要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说,不能再放任他逍遥了! 我猛地推门而出,一把镇魂钉捏在了手里,却不想,剑灵不在,院子里站着两位气质不凡的贵公子,一位红衣灼灼,剑眉星目,下巴微抬,神态中透着凛冽,肃杀之意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另一位白衣翩翩,儒雅俊秀,嘴角含笑,给人一种轻灵飘逸的感觉,因为瞧着舒服,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他们身上散发出异于妖邪的清正气息,境界远在我之上。 突兀地打了个照面,红衣公子率先扬眉道:“你就是密宗七弟子,梨花?” 我收起欣赏的目光,阴鸷地盯着他们看,“正是。”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久仰。” “我很有名?” “天书陵中与青魄上神对局的小徒弟,扶风掌门见到仙友便要炫耀一番,姑娘的美名流传甚广。何况……”他坦然地笑道,“因为剑灵一事,我们已经跟踪你多时。” 怎么,想抢功? 我生硬地说:“我奉日神殿之命来岳州处理分尸案,接的是金色令牌,不管凶手是剑灵还是别的什么灵,都应该由我来收。二位贸然前来,实在是不合规矩。”凡事也有个先来后到,我布了这么久的局,眼看要收尾了,能让旁人把剑灵拿去? 红衣公子冷哼道:“我看你私定终身,忙着嫁人,并没有把剑灵一事放在心上。” 白衣公子轻咳一声,拱手道:“在下林央,是大司命座下一名推演星盘的小仙,奉大司命之命前来缉拿落入凡尘的剑灵。仙命在身,无意冒犯,还望梨花姑娘包涵。”他瞟了一眼一脸不屑的红衣公子,补充道:“这位是东君座下的仙官,与我一道处理此事。” 红衣公子笑得讥诮:“小仙凮显,日神殿里抄书的,你的那块令牌正是我写。” 同时惊动两位神君,看来剑灵的真身的确是件旷世神兵,幸亏没让那心术不正的占星师得手。 我面无表情道:“既然令牌是你写的,走的是日神殿正规程序,你就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凮显道:“当时没人知道剑灵的身份。现在我要召回令牌。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你一个小星位的通灵师管得了的。” “召回金色令牌,需要更高一级的翡翠令,上面打上东君或者大司命的神印。”这个任务赏金可观不说,迄今为止,耗费了不少心力和感情,我不想让。 “你别不识好歹。” “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什么都没有,就想让我中途退出,是不把上界的规矩放在眼里,还是单纯对剑灵有了想法,企图收归已用?” 单看两位仙官的气度,不像是奸邪之徒,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实在是没有退路。 林央眨眨眼睛,温言道:“事情紧急,梨花姑娘变通一二,该有的赏金一分都不会少的。” “不管。从我拿到令牌的那一刻起,岳州就是我的地盘,怎么处理剑灵,我说了算。术士之间争抢东西的事我听过很多,你们非要抢,那就来。我打不过你们,但只要我活着,剑灵就归我。”他们要真动手把我绑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觉得我必须争取一下。 我已经做好了凮显大发雷霆,把我摁住教训一顿的准备。 岂料他非但没有生气,还和林央递了个眼色。 “给我个准信,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没想到他会松口,我转头看了一眼药房,不太情愿地答道:“快了。等我成亲之后。我答应了李殊,要让他命中有妻,他是个好人,我不能负他。” 林央莞尔一笑:“梨花姑娘是个多情之人。” 凮显也笑了,他长得极为俊朗,这一笑,化去了眉眼间的高傲,在红衣的映衬下,生出一丝惊心动魄的艳。“罢了,我们走吧。” “什么?”林央吃了一惊,“可是剑灵……” 凮显拿眼白晾我:“她说她会管。我们等着好了,等她阴沟里翻了船,被剑灵弄死了,我们再出手也不迟。省的落个抢功的骂名。” 林央颔首道:“有理。” “……” 到了嘴边的感激之词硬是咽了下去。他们两个一副来年给我多烧纸的表情,让我感激不起来。我正想说我不会死的,凮显一抬下巴道:“有件事要提醒你。蔡家村又发现了个支离破碎的尸体,人是近几天死的,你必须尽快把他收了,再纵容他杀一人,我会让术士会治你重罪!” 我低头应是。 凮显轻哼一声,再度抬眼望去,他和林央已经匿了身形,消失于浓浓的夜色中。 仙气散尽,庭院中的几道符纸相继炸裂,空气里充斥着邪恶的血腥味。 “其实你早就发现我了吧。既然如此,何必做戏。干脆一点把我收了不就好了吗?”黑暗深处,一个张狂的声音蓦然响起,“让我猜猜。难道——你在想办法救李殊?你怕我一怒之下把他杀了?梨花,你太天真了,区区几张黄纸拦不住我的。” 背靠着木门,我闭上眼,有气无力道:“滚回去。” “符纸和药物都驱散不了我,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我让你滚回去!” 他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我头皮发麻。在我彻底发怒前,血腥味识趣地隐去,屋里传来李殊翻身起床的声音:“谁在外面?!” 他睡眼松惺地走出来,看到地上烧成了灰烬的符纸,顿时清醒了大半,“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邪灵找来了?你不是把他杀了吗?难道他没死?你……” 他扶住我的胳膊,迟疑道:“你脸色不太好。” “我们明天就成亲吧。” “你说什么?” “明天就成亲。我一天也等不了了。” 第五十七章 化剑归 李殊已经备好了婚书,但仍有一些杂事需要去做。 写对联、贴窗花、摆果品、通知邻里……他忙得足不沾地,我也端着桌椅在一旁打下手。草草地吃过午饭,我自告奋勇地去洗碗,正想着一会儿是不是要好好地梳洗打扮一番,一位自称喜娘的妇人便领着几名年轻女子上门来了,“我的姑娘,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新郎家里?” 她们拥着我往外走,李殊一脸为难地说:“她在这里没有亲人,迎亲那一套就免了罢。” 喜娘送了他三个字:“想得美。” 我被带到不远处一座清幽雅致的宅院里,喜娘命人侍奉我沐浴更衣,我始觉情况不对。头发洗净擦干,青碧色的绣花喜服呈了上来,我摸着那厚实柔软的料子,更觉情况不对。 这种地方,这种衣服,李殊是卖身了还是怎么着?否则他怎么出得起钱? 喜娘拉着僵硬的我,不由分说地帮我把衣服换上。她围着我转了一圈,眯眼道:“合适,太合适了。你们这吉日定得仓促,只能去锦绣坊买成衣,没想到穿上身会如此合适,就和量身定做似的。只是这裙子前摆略长,走路须得小心,姑娘的身材委实……”在我锐利的逼视下,她把“矮”字咽了下去,“那个,精致。” 呵呵,纪梨你个死矮子,莲烬也不是个品位正常的。 为了走路不绊着,我思忖着上了花轿之后,偷偷用化形术把腿拉长些,至少弄到络络那么高。 喜娘替我把长发挽成髻,滔滔不绝地夸赞起了我的美貌。“姑娘的皮肤真是好,细白水灵的,都能透出光来。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我见得多了,却都没有姑娘这样的天生丽质。这些天净听人说李大夫捡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我还当是打趣,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好福气。” 我疑惑道:“让你准备这间房子和喜服的不是他吧。” 她一愣:“是两位气质出众的公子,一位英武逼人,一位温文尔雅。不是姑娘家的人吗?” 我就说不可能是李殊吩咐的。只是凮显和林央,平白无故地,他们怎么会如此热心?不等我把话问出口,喜娘一拍脑袋道:“哦对了,二位公子让我转告姑娘,说是不用谢,账单已经寄到天机崖去了。” “……” 我眼前一黑,瘫在了椅子上。 完了,且不说掌门师父会怎么想,光是曲寄微那里,不知要费多少口舌解释。 我这边才上完妆,媒人就在门口催,待我整理好头冠,外面响起了爆竹声。一直到媒人催了三遍,喜娘方笑吟吟地塞了我一包花生枣子,扶我上轿。 起轿后一阵喧哗,我听闻她们在商量送亲的路线,忙探出头表示走直线、越近越好,引来众人的哄笑。喜娘一边把我摁回去一边批评道:“新娘子,要矜持。” 我默默地叹气。 人间的礼数不是我等妖灵能理解的,最不可理喻的是,好不容易挨到下轿,随着爆竹的响声,一串暗器铺天盖地地朝我打来,我抓了一把在手心里,摊开一看,是豆子。再一看,满地都是豆子和糖,若不是有孩童争相来抢,我简直要怀疑她们的动机。这真不是存心要让新娘在进门前摔个倒仰? 忍住疑问,我提了提灵力,准备趟豆子阵。 既然花了银子,而且花的还是自己的银子,那就好好地过关斩将,体验一回当新娘的乐趣吧! 岂料。 “背进屋!背进屋!”李殊平日里人缘颇好,这会儿也是,在众人的呼吁下,他不得不弯下腰让我上马。 望着他步履艰难地踩在豆子上,我趴在他背上笑:“你们凡人的婚礼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正如书中所写,到了吉时,就要拜堂。 凮显和林央自称是我师叔,代我师父来观礼,十分无耻地坐在了高堂之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我实在是拜不下去,但看凮显一副“好好成亲你别生事”的表情,我只好草率一拜。 “夫妻对拜——礼成!” 司仪吟唱完毕,李殊惨白的脸色终于有了好转。他大概是幻想了一万遍我会不会中途暴毙,光天化日的,自己吓自己。我靠过去,握住他汗湿的手,小声道:“我说你克不死我,你就克不死我,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让眼尖的人看了去,立刻拍手道:“哎呀,新娘子等不及想进洞房了!” 意料之中又是一顿哄笑。 我无奈地推了李殊一把,让他按他们这的规矩去宴宾客,自己则在喜娘的引导下坐进了布置一新的卧房,听她介绍洞房花烛夜的注意事项,说到兴奋之处,她用帕子掩住嘴,吃吃地笑了许久。我内心毫无波澜地忍到她说完,在她期盼的目光下,作出害羞低头的模样。 好不容易熬到只剩我一个人,我取下笨重的头冠,解开软玉腰带,把有可能会导致行动不便的大袖衫脱下来叠好,大大地松了口气。 晚点时候,院子里的酒席散去,李殊端着两碗面进来了。 我迅速正襟危坐,他说:“长寿面,要不要吃点?” 我点头,尊重人类的习俗。 动了两筷子,我望着埋头苦吃的李殊道:“你们太能折腾了。这在我们妖……咳,在我们家乡,结亲是两个人的事,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没有这么多条条框框弯弯绕绕。” 他歉然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让你受累了。” 等他把面吃完,我已经把合卺酒倒好。 喜娘千叮咛万嘱咐,喝完这杯酒,才算真正的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你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察觉到眼前的酒杯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我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把合卺之酒一饮而尽。 “梨花。”润泽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他用低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踟蹰了片刻,轻声道,“你今天真好看,从花轿上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仙女一样。我觉得我一整天都在做梦,没想到我……” 空酒杯掉到了地上,他局促地去捡。 床头红烛摇曳,映着满室的大红色,显得分外喜庆。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面上也是绯红一片。我不禁失笑:“仙女?我可当不起,你当初骂我草菅人命,还把符纸丢到我脸上。” 我本是想让他更窘迫,岂料他竟然不傻,软言软语地贴过来道:“当初是我有眼不识仙女,今后绝不会这样了。别说是让我捧着招灵符去给你招妖怪,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眼皮徒然一跳,厉声喝止道:“别说胡话!” 李殊揽向我肩膀的手僵在空中,他迟疑了一下,仍旧轻轻地搭上了我的肩头。 “我是认真的,我没有说胡话。我知道你不会当真嫁给我这样一个废物,你一定是另有目的,但我不介意,我只想你留下来。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不会因为我而丧命的人,只要你不要抛下我走掉,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感觉到了,你是为了邪灵才嫁给我的,好像只有这么做,你才能把他抓住。可我们已经拜过堂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梨花,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我嫁给他,确有私心。但说到底还是为了让他高兴。没想到他也是抱着成全我的心思,我既想笑,又有点感动。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在他面前晃了晃,“喝了可能会死,你敢吗?” 他面色一滞,笑得比哭还难看,“娘子……” “罢了,我就知道你只是嘴上说得好听。”我灿然一笑,“逗你而已,怎么会真的让你喝。要是真把邪灵引来了,你还不得记恨我一辈子?” 岂料,李殊趁着我不注意,一把夺过白瓷瓶,肃然道:“我不是嘴上说得好听。” “你干什么?住手!”我骇然去抢,可是,来不及了。 他拔掉瓶盖,猛地一灌到底,目光清明地望着我。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自觉伟大地笑道:“是你让我喝的。” 太蠢了,忍不了了,我的一整瓶合灵水啊!我怒骂道:“那你等死好了!”他罔顾我的怒火,一脸相信我会保护他的的纯真笑容,让我实在说不出更狠的话。我重重地坐回到床上,生出了不知道要怎么办的茫然感。 我想起玉如意捉了一笼活蹦乱跳的兔子,让我们练习杀戮法术的情形。那么可爱的生灵,有许多女弟子都不愿动手,他拎起兔子的耳朵走到我面前,让我先做示范。 “心软,就不要当通灵师了。” 他说,因为一只兔子害死更多无辜的人,这样的罪过,你担不起。 李殊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用悲凉的目光看着他。他喃喃道:“你别这样,我不会是,不会是真的要死了吧?” 见我神色凝重,他反过来安慰我道:“没关系,这是我自愿的,你别难过,我活着本来就是个祸害,能在死之前帮你一回,也算死得其所。” 我依旧是茫然,没有反应。 “事到如今,都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你再绷着个脸,岂不是存心让我难受?”他叹息一声,把我抱进怀里,宣誓一般地说道,“娘子,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了。” 清淡的药香自他身上传来,我吸了吸鼻子,伸手环住他的腰身,自下而上地寻找他背后的穴道。 他说:“你想要做什么,就做吧。” 我指尖一颤,手腕蓦然放松下垂:不行,我不能这样。 耳边响起一声刺耳的嗤笑,李殊一翻身,把我压在了床上,他神色邪薄地捏住我的下巴道:“给了你机会动手你不领情,那就只能由我先动手了。看在你不惜倒贴也要嫁给我的份上,我会好好满足你的。虽然……我真的很讨厌女人!” 终于—— 我望着他眼眶里渗出的红光,没来由地笑了一下:“你可终于出来了。” “是啊,我实在是太想杀人了,再不见血,我怎么对得起邪灵之名!” 确实,他看我的目光透着浓烈的渴望,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望,而是野兽遇见了食物,想要撕碎了吃进肚子里的渴望。 我按住他压在我领口的手道:“更正一点,我倒贴也要嫁的是李殊,不是你。我是看他让你这么个邪物缠上了委实可怜,才想着要嫁给他、补偿他。只要他的心愿一了,我就可以和你算账了。”我闷笑一声,从领子里拽出一张招灵符来,“对着他我可能有些下不去手,我只能想办法把你请出来了。” “哈,就你这点伎俩,就算我来了……”他说到一半,我手中的符纸化成灰,在火光的掩护下,七颗镇魂钉打进了他的身体,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有些吃痛地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旋即动了动本该被镇魂钉锁死的关节,冷笑,“就算我来了,你能拿我怎样?” 我悚然道:“百物斋程婴大师亲铸的镇魂钉,怎么会不管用?” 人命关天,异人馆总不至于会卖假货。 “这种废铜烂铁,放在我刚出生时或许还有些用。”他拔出一颗钉子,顺手扔在了地上,“现在的我,杀人饮血二十载,不是你这种初出茅庐的小通灵师收服得了的。” 二十年!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我失败了,自然会有更厉害的人来。你逃不掉的。” “那也要他们能把我找到,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运气,恰好能撞上我。” “我可不是靠运气才发现了你的藏身之处。” 他大方地承认道:“当然,除了运气,你也算有几分小聪明,很早便察觉到了李殊不是常人,找借口赖在这里不走,名为保护,实为盯梢。加上这间屋子里熏了安神助眠的草药,让你夜里总是睡得很死,你几乎认定了是他在背后搞鬼,我说的没错吧?” 我撇嘴道:“我早该知道,他没有搞鬼,搞鬼的是你。” “接着你便把各类灵符挂在院子里,甚至在他碗里下药,想要逼他现出原形。只可惜,你的那些东西根本降不住我。找不到证据,你开始怀疑你的判断,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我忍受不了招灵符的诱惑,就近把春水给杀了,你才重新盯上了我。” “我去查了李殊的户籍资料。他呆过的地方总有人暴毙,而且是死得很惨的那种。听起来不像是命硬克死的。” 他一脸轻松地笑:“是我杀死的。” “那你就该死!” “凭你布的这个阵?”感受到院子里的异动,他挥手掀开门窗,密集的光雨从四面八方聚集,交织成一张网,把我们罩在其中,我念动咒语,网中钻出数十道黑影,持刀朝他卷去。他红衣染血,不慌不忙地一拂衣袖,青白色的火焰撩过周身,那些黑影顿时化成单薄的纸片人,消弭于火光。 于此同时,他身上散发出几乎能见刀剑之形的威压,我的光明大阵骤然静止。 强劲的气流自脚下的阵眼回灌到我的筋脉里,这反噬来的过于-迅猛,我忍着刀割般的痛楚,伸手去召地狱伞,然而,剑灵“啪”地扣上了我的手腕,以一种绝对力量把我禁锢在原地,我欲挣脱,他撤去自身的威压,再次启动了光明大阵。紧接着,一个移形换位,把我当肉盾挡在了前方! 我吓呆了。 光明大阵的布阵人是我,如果画骨玉有了反应,我岂不是自己杀自己? “不!”眼看光雨就要打在我身上,剑灵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含混的音节,他竟抱着我就地一滚,躲过了光明大阵最致命的一击。 缤纷的雨点打在桌面窗台上,灼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 来不及思考更多,我手肘一用力,撞在他的肋骨上,他拉着我再度起身时,伞剑的前端已经刺穿了他的肩胛。而他,控住了我左手的命脉。 是生是死,不过是比谁更狠。 “这是什么东西?”他诧异地瞪着闻血而动的花朵。 那些花宛如长了腿的小鬼,爬到了镇魂钉钉破的七个穴位,伸出血红的舌头轻轻地舔舐。 “刚才为什么要救我?”我问。 “把这些花弄走。”他指尖一用力,一阵剧烈的麻痛自左臂传来。 “是李殊,救我的人不是你是李殊!你把他怎么样了?从他身上出去,把他的身体还给他!”我跟着发狠,伞剑捅得更卖力了些,可因为那是李殊的身体,我并不敢用杀招。 “还给他?”剑灵先是一愣,旋即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缠了他二十年,死到临头还要拖着他一起,何必!”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哈哈大笑:“我缠着他?我缠着他?哈哈哈,你对他倒是有情有义!很遗憾,我成全不了你们,李殊和你,能活的只有一个而已。我承认这把伞剑确实很要命,看在你嫁与我为妻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松开我的命门,指着自己心口的要害道:“来吧,冲着这里来,一剑把我贯穿,你就能回师门交差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我气得手腕发抖。 我已经完成了李殊的心愿,他也说了他甘愿死在我手里,我可不欠他什么! 剑灵微微一笑:“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要我去死吗?我相信你敢的。” 手心里全是汗,我握着潮湿的伞柄,死死地盯着他泛红的双眼道:“李殊是无辜的。你把身体还给他,我丢了这把伞,我们公平决斗。” 为表诚意,我收了地狱花,染血的伞剑带出了他的身体。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自信能胜过我?” “我不知道。” “你会死的。” “用未知的生死换一条人命,我觉得很值。更何况,光明大阵启动时,他在你的身体里,竟然想着要救我,我不能罔顾他的性命去对付你。”我持剑躬身道,“算我求你,他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放过他你并不损失什么。” 没想到我会向一个邪灵卑躬屈膝,他好笑道:“你是一个通灵师,斩妖除魔才是正道,你确定要为区区一个李殊做到这个地步?” “什么是正道?牺牲一人而救苍生,是一些人自以为是的道,不是我的道。” 他敛起狂放的笑容,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良久,叹气道:“姑娘,你搞错了一件事。二十多年来,带着霉运颠沛流离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符纸镇不住我,药水赶不走我,那是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是我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是李殊,李殊就是我。” “你说什么……” “我若不说,你永远也想不到这具身体经历过怎样的地狱。”他解开衣服上的扣饰,把礼服扔到了一边,露出中衣之下,触目惊心的疤痕。他指着那些旧伤一一道来,这个,是他师兄嫌他晦气,用剪子剪的,这个,是他师娘憎恨他克死了师父,用火钳在他身上烙下的,这个,是他治死了某位官家少爷,让人堵在路上打了一顿,几乎致残…… 我听着他语声平静地介绍,半晌说不出话来。 满意于我震惊的表情,他合上衣服,淡笑道:“我应苦痛而生,是李殊的另一面。” 那些人激发了李殊人性中的恶,从而唤醒了他的剑灵之身,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变得强大,他不得不杀人,不得不以血养剑。 妖魔都是食髓知味的,一旦开了杀戒,品尝到了鲜血的芬芳,就很难再回头了。越是强大,就越要用血去灌溉,久而久之,就成了今天的局面。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我缓声道:“那些人是很过分,可罪不至死。据我说知,你还杀了一些与你毫无过节的人,至少春水,她没有想过要害你。还有若兰,她是真心爱你的,十年前的情诗保存至今,你对她也有感情,为什么要杀她?” “你也说了,我是邪灵。邪灵发起疯来,怎么会有理智?”他微笑,“不错,若兰是我杀的,我甚至找到了当年把我抛入江中亲生父亲,在父子相认之时把他杀了。至爱之血,至亲之肉,对我来说比招灵符更加诱惑,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或许这就是命,占星师说的不错,每一个与我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纵然阎王不收,我也会忍不住送他们上路!” 他拔出一颗鲜血淋漓的镇魂钉,噙着笑意走到我面前。“现在,轮到你了。” 我扬起地狱伞,抵在了他的胸前,警告他不要乱来。 “杀了我,李殊也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你若是不介意,我们就同时开始吧。” 我闷哼一声,不过是片刻的犹豫,那颗钉子便已经钉入了我右肩的穴道,阻隔了灵力的流动。“呵,妇人之仁。”他把我按在窗棂上,埋头舔了一口我肩膀上的血,“好甜,和我喝过的血味道都不一样。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我咬紧牙关,拼命地聚灵,想要冲破那处被封死的穴道。 他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皮肉撕裂的疼痛让我抽气不已,就在我以为他要把我一块肉撕下来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不等我动手,便自行则后退三四步,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 “怎么,舍不得吗?你要是真的喜欢她,就让我把她吃掉!” 趁着他自言自语的功夫,我取出嵌进肉里的钉子,扑上去扯住他的衣襟,奋力摇晃着:“李殊!我知道是你,你快出来,别让他再杀人了!” “闭嘴!我说了,我们是同一个人——李殊李殊,任人欺凌的窝囊废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做他,他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 “不该存在的是你!” “放手!他不会出来了,你认识的李殊永远也不会出来了!他在的时候,没有人喜欢,没有人珍惜,就连若兰也从来没有看得起他过。若兰喜欢的不是软弱无能的他,是我!只有我出现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充满爱意,李殊,李殊算什么东西?一个逆来顺受的蠢货罢了!” “他再蠢再没用也比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好,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 几番撕扯,我们撞碎了桌子,气喘吁吁地滚成一团。打到最后,还是他占了上风。他骑在我身上,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道:“放弃吧,你收服不了我的。” 我头晕脑胀,只觉得有漫天的星星在眼前晃。 “李殊,回来吧……” 残忍嗜杀不是你的本性。 我所认识的李大夫,扶危济困与人为善,和软弱无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他是一把剑,也不会是邪恶之剑。只是剑的主人不小心把他遗落人间,让他尝到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苦,迫使神兵见血,宝剑蒙污。 颈脖上的手松了松,又再度收紧。 “回不来了。” 他扬起嘴角,一滴珠泪落在了我脸上:“我曾想过要做一个好人。可是,天地生我,却不容我,我爱世人,世人不爱我。”轻柔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呓语,我望着他迷蒙的双眼,努力保持清醒,伸手去够地上的地狱伞。 就在我够到的一刹那,我把灵力凝于伞尖,飞快地掷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身体一倾,迎向了锋利的地狱伞! 只见鲜血狂涌,洒了满地,我手中的伞剑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咽喉。我呆怔地动了动嘴唇,想问为什么,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扶住伞上的噬神花,口中吐出猩红的血块,用支离破碎的嗓音说道:“梨花……是不是我死了,邪灵就会消失……” “李殊?”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他吃力地朝我一笑,随后垂眸道:“我让你住手的,你怎么可以……用我的身体、杀我的妻……既然这样,我们一起死好了!” “不——不可以!”眼看伞剑又深入了一分,我喝止住地狱花,不让它伤人。 可已经于事无补了,李殊颓然后仰,直直地倒了下去,他满脸是泪地哽咽道:“为什么我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我要存活于世?为什么我——为什么我——”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澄净的眼眸对着房梁上悬挂着的囍字花灯,渐渐地,目光失去了焦点。 红烛燃尽,室内倏地一暗,便只有满地月光如霜雪,映着一蓬凄艳如梅的血。 我没有理会躁动不安的地狱伞,伸手去擦李殊唇边的血迹。才碰到他冰冷的皮肤,他身上就亮起了月白色的光,清澈而温柔的光芒,在黑暗里无声流淌,一如他的人,于浊世中泛着清辉。 我睁大眼睛,望着李殊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消失,魂魄在半空中凝结,化作一柄篆刻着“太一”二字的银色长剑。 与考卷上见到的图形一模一样,正是失踪已久的七大圣器之一——太一剑。 第五十八章 东君 我抱着太一剑在地上坐了一宿,忽然间觉得我从未看懂过所谓的善恶因果。 我之所以跟着李殊,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令妖魔垂涎的清圣药香。人在尘世呆久了,生出贪念、妄念,多少会沾染一些浊气,可是他没有。和他在一起,会感到很舒服。乃至于血腥之气出现在医馆时,我无法把恶贯满盈的邪灵和他联系起来。 一个人身上怎么会同时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呢? 他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 荒唐的不是李殊,而是那些把他逼疯的人。 “哎呀,怎么感觉已经出事了。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一刻值千金,这剑灵竟然一点风情都不懂,什么时候不好,非选在洞房花烛夜动手。人死了不要紧,剑没了可就麻烦了。” “你别说话。你这张嘴,每次一预言我就害怕。” “……” 凮显和林央走进来看我到和太一剑,皆是一愣。望着我身上的血洞,林央关切地问道:“梨花妹妹,你还好吧?” 他叫得那么甜,仿佛刚才那句“人死了不要紧”并不是出自于他口。 我讽刺地笑道:“不敢。在你们这些神仙眼里,我不过是一条利用完了踩死也没关系的蝼蚁,哪有这把剑来得值钱。” “怎么会呢,我们是专程来帮你的,只是没想到会迟来一步。” “直说是来取剑的,条件又不是不能谈。” 凮显脸色一变:“太一剑原本便是东君的佩剑,我代东君把剑取回,你还想和我谈条件?” “你干什么,想抢吗?正因为太一剑的意义非同寻常,我才要万分小心不能让歹人骗去。我会带着它回天机崖,你想要的话便只能问我师父拿。”在凮显发作前,我雪上加霜地补充道,“当然,就算我师父同意了,剑也不能白送。你知道的,我花了一大笔钱成亲,现在还欠着债。” “你想要多少?” “为了对付剑灵,我差点没命。二十万两,日神殿应该出得起。” 林央好笑道:“妹妹,你这是敲诈。” 我觉得我开价太低了,换成我师父,可能会管他们要五十万。 凮显沉着脸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和你讨价还价?如果是别的东西送给你也无妨,太一剑关乎到神族的兴衰,我必须把它请回,没有半点商量的可能。”他一个召剑的手势,我感到指尖打滑,太一剑嗡嗡地震动起来,银白的剑刃爆发出丝丝的星芒,我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抢夺,太一剑便落入了他掌中。 我愣愣地注视着他收剑的动作,浑然天成,利落到令人心惊。 他粲然一笑,朝我伸出手,我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然而,对方的力量太强,我如同剑一样落入了他的掌中,让他粗暴地攥起衣领,从地上提起来半截。 “你该不会以为收服太一剑真的是一个人的功劳吧。”他冷笑。 林央从旁解释道:“不知谁走漏剑灵了消息,昨天夜里魔界妖界来了许多人,为了保住太一剑,我们忙活了一夜才把他们处理干净。” “你说的处理干净是什么意思?”这样被吊着很不好受,我恼怒地去掰扯凮显的手。 “当然是都杀了。” 他阴测测地说着,另一只手贴上了我的脑门,顿时,一股滚烫的气流冲进了身体,我心下一惊,第一反应便是他要把我处理了。岂料他抛开我,得意洋洋地笑了:“你怕什么,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么?本仙人今天心情好,赏你一道炎阳之息,不出三日,镇魂钉留下的血洞定能好全。” 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道炎阳之息是什么。 那股气流出乎意料的强劲,流经经络时,竟能透过皮肤,照出火红的纹路,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它与我所修的太阴心经相冲,我想运功把它压下去,它却愈发霸道地与我相搏,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几乎让我昏厥过去。 不用凮显帮忙,伤口不过是好点慢点罢了,他这么抬我一手,才是真的害人。 待光纹淡下去,我汗涔涔地骂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毁我修为! “梨花妹妹,他很少这么大方的,你当谢恩才是。”林央一脸认真地说着鬼话。 凮显淡声道:“既然她不识货,你也就别多嘴了,只当是我在整她。昨夜拼杀得太激烈,魔族已经知道了是我,我们不便在此逗留太久,是时候折返天界了。”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代我向扶风掌门问好,他教徒弟的本事实在是不怎么样。” 讽刺完了,带着太一剑扬长而去。 而我,打不过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天际,心里空落一片,总觉得凮显带走的不仅仅是一把剑,更是李殊的骸骨。 我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血衣,把碎片残渣一一归拢,想让家里看起来不那么凌乱。然而烛台折断,窗花已毁,满目疮痍,是如何摆弄也恢复不得了。 明明昨天还洋溢着热闹的喜庆,转眼又是只剩我一人。 当初我信誓旦旦地告诉李殊,我不是凡人,他克不死我,没想到最后是我克了他。 我洗去厚重的铅粉,换上来时一身素衣,离开时给惠民医馆落上了一道锁。 回到天机崖,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告状。为了不显得我无能,我把凮显抢剑的过程着重说与掌门,岂料他只是波澜不惊地喝了口茶,我不服气地说:“没想到世上会有如此无耻之神仙。” “这件事情怪不得你,遇上那两个不讲理的人,你也只能认倒霉。”掌门放下茶盏,微微一笑,“一个来自日神殿,自称凮显,一个来自问天台,唤作林央,二位上神可真是实在得很啊。” “上、上神?”我愕然。 “错不了。” “可是……” “你身上的炎阳之息不是普通小仙能给得起的。有了这东西,邪火不侵,普通的火系法术伤害不了你。东君因渡天劫受创,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看样子,他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的下巴都要掉一地了,“师父,你是不是在逗我!那家伙怎么可能是东君!” 掌门对于我的不开窍很是无语。 “他自报身份时,你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自报身份,他们什么时候自报……等等,东君名凤赫,凮,凤也,显,赫也,这暗示不可谓不明显,他当真是没有骗我!看掌门的表情,他一听我的描述便猜出了来者何人。如果日神殿的红衣“小仙”是东君凤赫,那么,问天台的白衣“小仙”岂不就是大司命楚英?! “太可怕了。”我喃喃道。 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似乎说了很多大不敬的话,可我也不是有意的。我这种级别的通灵师,正儿八经的仙君都没见过,何况是掌管至高天的神君?再说了,他们这样子也不像,东君司火司战,他身披战甲,脚踏烈焰,魁梧雄浑的模样太深入人心了,至于大司命,风雅睿智,洞悉万物的变幻规律,在世人心中是一个鹤发长须的老头。面对两个风华正茂的美人,恕我没有逆天的联想力。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师父鼓励我说,“而且,看得出东君很赏识你。” “……”我没感觉出这份赏识从何而来。 师父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了玉如意的呵斥之声,唐九容十分理亏地跟着他走了进来,默默地立在一旁不敢吱声。我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玉如意无视我的存在,指着唐九容道:“你说什么都没用,白家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这种给师门蒙羞的事情绝不能答应!” “没这么严重吧……”他小声反抗了一句。 “我们之中已经有了一个叛徒,你也想和她一样?!” “冷月师叔只是嫁过去了,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您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 “你也知道她是女人。你一个男人,怎么能放下身段去做那种事!” 我让他们吵晕了,一头雾水地问道:“三师兄,如意师叔,你们这是怎么了?” 玉如意一副丢人丢大了的模样,不愿提起。掌门师父忍笑忍得有点辛苦,他挥挥手道:“梨花啊,你先下去吧。你这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玉如意顿时给了我一个冷眼,显然,他觉得我也是个给师门蒙羞的典型。 我不想遭受无妄之灾,识趣地告退。 但唐九容的事我还是从曲寄微那里问出来了。他傻乎乎地去跟着络络去了幻宗,想提亲又开不好直接开口,便拜托早些年嫁到那去的冷月师叔刺探口风。按理说,我这个师兄论身世样貌,和络络可说是天作之合,纵然是挑剔的长辈,也挑不出大毛病。白尊主夫妇自然是没有推诿的理由,但因为白鸦过世了,络络很有可能会被选定为幻宗尊主的继承人,她不能远嫁,唐九容想结这门亲,须得入赘白家。 这就是玉如意发脾气的原因。 “白尊主的这个要求……还真是……”我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可九容对密宗而言,也是很重要的,幻宗已经娶走了一个冷月,若是再添一个入赘的,我们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可怜的三师兄。”我很同情他的遭遇。 如果络络问我怎么办的话,我大概会建议他们私奔吧。 曲寄微道:“你出门一趟,都从未婚少女变成寡妇了,还在这里同情别人。” 我就说玉如意看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古怪,看来大家不但知道了唐九容被要求入赘,也都知道了我和剑灵的事情。 我只好说:“你不会吃一把剑的醋吧?我要是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会告诉你的。” 可他满脸不信,还说是我违反了约定,一个人去冒险。 “这不一样。你一个人去天书陵,是为了我去冒险,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希望任何人插手我的任务,你这次帮了我,还有下次,总不能像个老妈子一样一辈子跟着我。”我眨眨眼,温声细语地说,“除了任务,别的我都告诉你。” 见他有所动摇,我甜甜地笑了笑。 “比如现在就有件事——” 曲寄微让我笑得有点不自在,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告诉他说:“为了成亲,我欠了一笔账,恐怕得问你借五千两银子。” “……” 第五十九章 春宵 东君虽然爱计较,但也不算十分小气。 我把欠了的账单还上,隔日日神殿便来了仙鹤使者,他奉上了十粒须弥子,二十瓶合灵水,若干丹药灵符,还有一串打有火鸟钢印的龙骨珠,用琉璃彩线串着,一共有七颗。师父说,我是第一个由上界认证的星位通灵师。 我感觉这不算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掂量着那几颗颇有分量的珠子,在师弟师妹羡慕的眼光中,幻想有一天我山穷水尽了,这些龙骨珠能卖个好价钱。 因为回来得迟,我没有时间好好地准备岁考。不过我没有往年那么紧张了,咬文嚼字地把笔试考到第一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心思一松懈,夏紫灵便拔了头筹。当时正逢她的父母来天机崖探望她,望着他们抚摸女儿头顶一脸骄傲的模样,我不由得诧异,都说他们对夏紫灵严苛到了近乎变态的程度,没想到也有如此慈爱的一面。 法术考试没有大家想象的花哨,是老套的分组抽签,两两比试,只新增一条规定,除了练功用的铁剑,不得使用其他道具。 三年期到,如果我通过了这场比试,就是正式的嫡传弟子了。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以我现在的状态,自然是期待着能证明自己。那些污蔑我靠曲寄微上位的人,必须得让他们见识一下我这个千年老妖怪的实力。 然而,我运气差到了一定境界,随手一抽,居然和唐九容分到了一组。 这就有点笑不出了。 别说不能用地狱伞,就算可以,唐九容是五界公认的顶级通灵师,还能没办法治我? 我以实力悬殊为由要求重新分组,玉如意不假思索地驳回道:“规矩立了就不能改,你不必太在意输赢。法术考试从来都只看发挥,只要你表现得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放你过关。” 话虽如此,可他玉如意绝不是会给败者高分的人。 我假装没有看到二师兄幸灾乐祸的笑容,瘫着张脸上了比武台。 这几天山上分外热闹,观看席上坐了许多来探亲的长辈,他们有的在天界当差,有的是其他门派的修行者,还有师父特意派人请上山来,多年未见孩子的寻常人家。我正寻思着怎样打才能显得虽败犹荣,唐九容就潦草地行了礼,毫不含糊地给我一个大光球。 这记光球看似凶猛,其实只要微微一扯便能避过。比起刚才那个礼,这才像是正式的打招呼。 “师妹,我今天头晕,速战速决吧。” 他和谢欢那一场比试我至今记忆犹新,铺天盖地的五行术看得我等小菜鸡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所谓的速战速决是个什么光景。我打出数道剑气,打算试探一下他要怎么动手。他没有挪动位置,一个响指,身前幻化出一个影子□□,吸收伤害后变作利爪飞禽俯冲而来。墨色影子涌动着发出尖锐的声音,我听到台下有人在抽气,应该是觉得我会死的很惨。 我袖底昂扬,甩出一阵风。 水墨幻影随风拧在一起,一阵剧烈的抖动,无声地爆开,如水花四散,隐入尘埃。在一片惊呼声中,我踏剑升至半空,召唤出一条透明的水龙。水龙吐出的冰霜染白了周遭的草木,在我们之前形成了一个寒冰巨洞,唐九容燃起火影护住自己,还了我漫天的火箭。 那些火箭噼噼啪啪地烧着,光效比我的水龙还华丽,一时间,整个比武场都亮堂堂的,喝彩声连绵不绝,有几个调皮的师弟激动得又跳又叫。 “梨花!龙王吞日,吃了他!” 气得玉如意一顿咆哮:“你们是不是想关禁闭?!” 我当然知道水龙能吞噬火种,水克火是五行道术之根本,但唐九容的九阳无双诀远非一般人能比,我若是强行吃它,就得用太阴心经拼到底,这样做风险很大。可实战就是实战,没有犹豫的机会,我让他们喊得脑子里只有这一招,没有时间考虑其他,只能硬着头皮运功顶上。 我本打算一有反噬的迹象,立即撤回认输,然而,我全力一推,两股力量剧烈碰撞,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唐九容就飘忽地飞了出去。 “三师兄?”我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这总不会是我功力大增的缘故。 按照规则,谁先被打下台就算输,始料不及的结果使得满场哗然,很多长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呆滞地站在那里,不明白唐九容为什么要放水,只见他哼哼一笑,瞬间消失于人群,紧接着,是玉如意狂暴的咆哮。 “她真是为了当七师姐不择手段啊!” 混乱中不知谁来了这么一句,让我冤得不想说话。当初的约定是三年之内到达星位,我够不够格做七师姐,东君给的龙骨珠岂能作假,唐九容这一番谦让,不像是在帮我,很像是在坑我,就连傅星武都偷偷摸过来半开玩笑地问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交易。 唐九容溜得极快,我根本没有机会质问他原因。直到三十祭祖那日,我从一元殿行了正式的拜师礼,揣着金光闪闪的名头往外走,在小道上撞见了他和夏紫灵在一起,我用画骨玉隐去气息,不厚道地看着他们拉拉扯扯。 夏紫灵问他:“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没有啊。”不负责任的回答。 “撒谎,你就是不想见我。”她红着眼眶说,“你明知道我们龙族想和密宗联姻,我母亲这次来,就是想替我看看你的,你故意在比武台上出丑,让我也跟着不光彩!” “落败的是我,你怎么会跟着不光彩呢。与其当面谢绝,不如让你娘觉得我徒有虚名配不上你,这样一来,丢人的只有我一个,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当然有关系!我不想和你没关系,我就是要和你有关系!”能说出这种话,说明她已经豁出去了。 唐九容焦虑道:“紫灵师妹,你生得这么漂亮,喜欢你的人有很多,千万不要想不开。”别看他平时一副靠不住的样子,关键时刻能不为美色所惑,我为络络感到欣慰,便是之前气他放水,现在也原谅他了,看他如临大敌地对着夏紫灵,我忍不住好笑。 “为什么!你宁可入赘白家,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踩中痛脚了,唐九容悻悻地说:“你不要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我堂堂密宗三弟子,说什么也不可能入赘。” “是啊,师父不会同意的。白尊主提出的要求简直无礼!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会说服我父亲求他成全,可是络络呢,她没有帮你说过话吧,她把你当什么了?”夏紫灵梨花带雨地哭着,泪水挂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亮晶晶的煞是美丽,若不是她有意抹黑络络,我看了都要心软。 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听她的口风,联姻这事是和掌门达成了共识的,至于唐九容,该怎么应对要看他自己,我无权从旁指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悄悄地离开。 去年的除夕过得太沉重,好似要把错过的份补回来,天机崖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狂欢。爆竹烟花一响,大家推杯换盏,劝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行酒令输了的谢欢被迫去问玉如意什么时候娶老婆,喜欢在外浪荡的傅星武在小辈面前吹嘘着他们尚未接触到的妖魔世界,唐九容用轮椅推着羽然师兄去花姐姐那里抢红包,闭关结束的四师兄没个正经地到处调戏师妹,有不胜酒力的师弟喝醉了,站在桌上一边哭一边大喊“小珠我爱你”,曲寄微看不下去了,想要拉他下来,被他一把抱住,当作“小珠”深情告白。 “别哭了,小珠是谁啊?说出来,说不定师姐能帮你。”我好奇地问。 谁知他“哇”地一下,哭得更伤心了。 “小珠是一只蜘蛛精,人妖殊途,我们要怎么在一起!” 他这一嗓子不幸让玉如意听到了,当即被揪过去醒酒。曲寄微和我碰杯,轻声道:“我的生父是凡人,生母是狐妖,他们不顾一切地在一起才有了我。我从来都不认为爱一个人是罪。” 他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爱一个人真的没有罪吗? 我灌下一大口酒,望着天空上一颗颗孤独的星星,苦涩地笑了笑。不要自欺欺人了,分明,我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存在。 夜深酒散,大家各自回屋,躺到床上去做梦。可惜我没有梦,闭上眼睛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如同起伏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 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凄凉得想流泪。 为什么? 明明我已经安定下来,可以心无旁贷地修仙,可我没有一点心想事成的喜悦。我没来由地想着不该去想的人和事。 “用我二十年修为换你二十年陪伴……不需要颠覆你的生活,也不会打扰你的修行。你在师门学习的时候,我住在青要山脚下,给你写信;你出任务的时候,我像现在这样陪着你、保护你,有我在,魔族的人动不了你半分,你大可当莲烬不存在;逢年过节,我带你去大都市看花灯、喝甜酒,尝一尝凡尘间的热闹;如果你嫌城里闹,我们也可以去沧澜山,那里的桃花开的素来好……” 一时间为这样的言语摄去了心神,是真是假,没有机会证实,只能凭空想象逢年过节人间的热闹,月静山幽时桃花绽放的好。我以为我不在乎,但想着想着,就抽搐着蜷成一团,承认自己心有所挂。 窗外一阵轰鸣,已经过了守岁的时间,还有人在放烟花。住在隔壁的师妹骂骂咧咧地叫了几句,不一会儿,众人的埋怨整齐地变成了:“快出来看!好美的烟火!” 我探出头去看,大朵大朵的花在高空炸开,姹紫嫣红如雍容华贵的牡丹,牡丹渐隐,火光拉成细长的花瓣,叠成数朵金黄的菊花,菊花又像丝绦般垂下,千条万条,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尾巴。 大地春来早,繁星落瀚海。 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又大又亮,照得半边天如同白昼。便是京城里大户人家放的烟花也不过如此吧。我趴在窗前入神地欣赏着,一捧接一捧,红红绿绿,起起落落,仿佛永不落幕的传奇。 “送给你的,喜欢吗?” 黑暗的角落里陡然传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嘈杂的响烟火中显得格外突兀。我猛地转过头去,借着忽闪的火光,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是即便再过一万年我也不会忘记的身影。 他缓步朝我走来,我的脑子里一片空茫,只知道手足无措地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重火炭炉。 “好久不见,你长高了。” 我克制住情绪,颤声问道:“你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呢。”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放弃了思考,我的身体,我的本能,让我觉得他是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或许是我害怕到崩溃的样子让他起了恻隐之心,他捧起我的脸道:“我错了,我不知道你有这么怕他,我只是想逗逗你。” 天边的烟花乍地一亮,映着他青灰色的瞳孔,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灿然一笑:“小麻雀在外面放烟花。” 而我只想问:“你是人是鬼?” “是鬼,夜里爱钻寂寞少女的闺房,天一亮就要魂飞魄散,你愿不愿意和我春风一度?” 五颜六色的光落在一张素白的脸上,鲜亮斑驳,艳丽中透着恐怖,活脱脱的色中恶鬼。我在心里凄苦地笑,莫不是我又喝多了酒,大过年地做起了春梦。 抬眼已逼不回眼泪,我语无伦次地骂:“有病,无赖,再骗我一句,就滚出去。”这个鬼头七不来找我,过去这么久才回魂,根本就不配做个鬼!可是,不是鬼,他又能是什么?我不愿去深想。他忽然出现在这里,我不知道我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欢喜多一点,千言万语,只作哽咽。 “唉,我专程去市集买了一车烟花,又冒着生命危险运上天机崖,就算你不喜欢,也不用哭给我看,你这样……”不等白夜把话说完,我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嘴。 凉凉的带着冰雪的气息,冷冽而干净,我闭上眼睛去品尝其中的味道,很快,那两瓣嘴唇受到我的感染,变得热情有温度。 他的手指埋入我的发间,托着我的脑袋,强行把我往他怀中带。呼吸在深沉的亲吻中淹没,我闻到了久违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香气。我仿佛把自己这一年丢掉的魂找了回来,可左右不过片刻,我又如同吃了*药一样由他摆布。 一山烟火,一场*。 几经辗转,我已经厌倦了针锋相对地去追逐真相。他虽来的唐突而蹊跷,但他来了就很好。不管我抱着的这具肉身究竟是什么,我喜欢他有温度的呼吸和心跳。因为舍不下简单的幸福,我再一次把自己放到了卑微的位置。 第六十章 负心 我耽于*,把一切交给了黑夜,白天醒来时,枕边空无一物。 我以为我还没有清醒,不由得揉揉眼睛,可是,身旁仍旧是空空的。没有人,鬼影也没有。但疼痛是不会骗人的,我的身上遍布着新鲜的痕迹,空气里还残留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味道。我猛然掀开被子,一阵风吹得我汗毛竖起。抚摸着胳膊上成片的细小颗粒,我不敢相信,白夜就这样走了,和风月场上的寻欢客一样走得潇洒。 不请自来,不告而别,这算什么呢? 我光着身子坐在床头发呆,这种感觉,宛如从一个深渊跌进了另一个深渊。玩弄我的不是白夜,是老天,让我爱一个人爱得这样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可怜我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白夜就在门外,幻想他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过几天就会折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事实证明,我是高看他了。不应当去信任一个还没有从泥潭里走出来的人。 我关好门窗,若无其事地继续修行。 我明白了师父为何要我修炼太阴心经,他其实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出了我沉疴在身,希望水能净化因痛苦而产生的恶念,带给我平静。我躺在澡盆里念咒语,那些组合在一起错综负杂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祖师爷也未必知道,但当声音响起时,我就能体会到。热水浸过头顶,悲愤的情绪慢慢沉淀,嘴里吐出来的水泡,让我抽搐着笑了。 莺飞草长,柔风吹拂,细润的春雨在山间绵绵飘洒,落在脸上很舒服,连伞也不必打。我从凌虚境走下来,曲寄微正站在不远处的引桥上和一位师妹说话。那师妹见我来了,紧张地叫了声七师姐,一张小脸红得快要滴出血。 我睁圆了眼睛端详她,她立即低下头去,窘迫地绞着衣角。 “我、我只是向小师叔请教问题……” “你慌什么?”我还没有发话,她就不打自招了。 “对不起……” 没等我再说什么,她竟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剩下曲寄微万分尴尬地望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条香气扑鼻的绣花手帕。他把手帕收收好,干笑着问我:“这次接了什么任务?不会又是打水怪那么简单吧?” 我举起两块高级降魔令,“去晚了,只剩下这些。” 一个在贺兰山,一个在南诏,都是很远的地方。 曲寄微说:“降服了太一剑,又打赢了唐九容,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厉害,根本死不了?”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才要这样出言嘲讽,只是我想尽可能去远的地方散散心,能看看草原上的落日,在吊脚楼上喝一口竹筒酒,前面的路有多凶险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 “如果你不怕死,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微微一愣,狐疑地看着我,确定我是认真的,才缓声道:“我怕死也得跟着你。” 两个人出门,用什么方式都无关紧要。跟着云荡到关外,我们买了两匹马在旷野上跑,一路上经过许多村落和寺庙。太阳就在头顶上沉下去,岩画、经幡、火把,以及大片摇摇欲坠的星星,浸透在牧人的琴音里,庄严而神秘。 有曲寄微陪同,山神土地皆很配合,降魔的过程倒不如遇上尘暴紧张刺激。 “最难抗拒的还是天命。” 我把魔物的尸体从沙子里拖出来,累到趴在地上不想动。 曲寄微就把我装进他的酒葫芦,别在腰上赶路。 我在酒葫芦里得了趣味,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听说到了驿馆,有热水澡可以泡,我恐怕是不会出来了。 被风沙摧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想躺在干净的床铺上哪也不去。 可我的脑海里有一幅画,关于夕阳、经幡、火把,那画面美得令人窒息,但却转瞬即逝。我想,我天生就向往美丽而危险的风景。 由北往南,途径三峡,我们雇了商船下水。 两岸青山叠翠,猿声哀哀,江上惊涛四起,卷起千堆雪,是不同于大漠孤烟的另一种开阔。薄暮里悠扬的橹歌响起,山峦不再挺拔如壁,只余一排黛色与浅碧相融的丘陵,却是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船泊了岸,曲寄微领我去拜会他的朋友。那是一些脱离师门的术士,他们隐于尘世,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位姓林的前辈,白白嫩嫩的脸盘,论辈分竟是我的师爷。他说:“终日无事闲在家,可算是来人陪我喝花酒了。” 我转头看向曲寄微,他冷静地反问:“我什么时候同你喝过花酒?” “你明明就到处乱喝花酒!” “一派胡言。” 林师爷哈哈大笑:“我不过是诈一诈你小师侄的反应,看这情形,你是被她吃的死死的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曲寄微说,这人在天机崖上修道时和纪梨熟得很,知道许多往事秘辛,又曾对他照顾有加,现在年纪大了,说话有些疯癫。 我既不觉得林师爷年纪大,也不觉得他疯癫,相反,他是个知情知趣的人,没有因为我的长相而大惊小怪,还和我谈起了当年的事。 “小梨子和白姐姐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怨偶,外人面前谁也不让着谁,见面就得吵架,没有一次不是鸡飞狗跳。那段时间密宗和幻宗的关系也被他们搞得很僵。白夜是个花名远扬的主儿,大家都想着等他有了新目标,这段孽缘就算完了。我呢,自然是劝小梨子早日抽身,毕竟白夜一看就是个负心汉的脸,相信他会有真心,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林师爷对白夜的评价是,嘴甜、心狠、脸皮厚,为了达到目的,没有做不出的事。 这个评价很中肯。 “虽然心狠,但还不到丧尽天良的程度。可他为小梨子做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天良这个词,其实是不该用在他身上的。”他一边斟茶一边回忆着,“他和魔族勾结,盗取神农鼎,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把他们的灵魂丢进鼎里炼成长生水——你知道什么是长生水吗?” 我不但知道,我还喝过。 长生水代表世上最强的治愈之力,将死之人喝下,可以续命。 “妙龄少女接二连三地离奇死亡,在哪都是件大案子。讽刺的是,第一个查到真凶的人是小梨子。她是个很正气的通灵师,怎么受得了这个?白夜只好把她软禁,逼迫她喝长生水。她之前受过重伤,是白夜用长生水保住了她的性命,杀的那些人,都是为了她。” 后来的事我大概可以猜到。 纪梨放下了她的信仰和正气,选择叛出师门和他在一起,他们为了逃避术士会的追捕而去了沧澜山,但最终没能逃过天谴。 他杀人救她,她替他受天雷,这个故事没有善终,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悲伤。说的人只记得它的动人之处,听的人不必追问将来。 天色已晚,外面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些雨,道路异常泥泞。林师爷留我们住在他那临水的吊脚楼里,问人打了一壶酒,抓了鸡捞了河鱼挖了荠菜,带领我和曲寄微一顿忙活,烧就丰盛的晚饭。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类劳动,仅仅是生火拔鸡毛便充满了成就感。师爷还称赞我毛拔得干净,继而表扬曲寄微有眼光。 “你这个小师侄比你妈勤快多了,又文静又好说话,想当年……” 在他的“想当年”中,我知道了纪梨是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她机灵活泼,爱笑爱闹,喜欢捉弄同门,把癞虫合蟆放到人家床上去,老掌门养的仙草,被她偷来喂鱼。闯了无数的祸,挨了无数的打,像倔强的小驴子一样茁壮成长。 她的事迹听了令人发笑。 我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的想笑了,但为了保持我的文静形象,我只好一个劲地喝汤。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很尽兴,直到第二天上船,我还沉浸在林师爷生动的描述里。 曲寄微不满地抱怨道:“早知道不带你来见他了。他一定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和你说些有的没的,他以前从不这样。” “什么?” 我光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脚下,“扑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事发突然,曲寄微没来得及捞我一把,在一阵骚乱声中,他跳下来把我托住,斥责我道:“你怎么会那么呆?” 我其实不怕水,谁才是呆得浑然天成的那一个,只有天知道。 两个落汤鸡坐在船舱里烤衣服,曲寄微问我刚才是为什么走神。我把发带解开,用法术去烘湿漉漉的头发,他目不转睛地追随着我的动作,忘记了自己的头发也还是湿的。 “我在想,白夜同纪梨那么要好,他怎么能忘掉他在她面前发的誓,去爱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人。”沧海桑田,此情不渝——刻在石壁上的誓言,是不是真的不堪一击? 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曲寄微本来就很白的脸顿时又白了白。 “他不爱我,为什么要用他的命送我出天书陵?” 他的眼睛在我的追问下失去了妩媚的光泽,如死寂的泥潭。 我还要开口问第三句,他有些生硬地说:“答案很重要吗?他已经死了。” 看得出,他因为我轻佻的态度而感到生气。他一生气,眉头锁起,嘴角紧绷,黯淡的脸上平添一丝绮丽的风韵。我产生了邪念,想要狠狠地欺负一下这个一直在我面前逆来顺受的人。闷了这许多天,一个人独守秘密有什么意思,这一刻,我只想尽情地挥洒恶毒,自己痛快了就好。 我说:“白夜没有死。除夕那天,他来天机崖找过我。” 曲寄微看我的目光悲哀且怜悯,他觉得我在痴心妄想,堕落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境界。 我放肆地说道:“花姐姐的门禁机关号称天下第一,但在他面前,似乎没什么用处。他忽然出现在我房里,我简直不敢相信,什么都没有追究,就和他上了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想看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或是深受打击的样子,我要拉一个人和我一起崩溃。 “梨花,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他果然很崩溃,那模样,太令人心动了。 我笑了笑道:“我爱一个人时,就管不住自己了。”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只适合烂在心里,我却摆出炫耀的姿态说给另一个人听。我希望曲寄微能因此看清我,我不是他眼中的仙女。我实在是到了渴望旁人骂我一顿的地步。可是他安静如一座瓷器,也脆弱如一座瓷器,仿佛随时会碎掉。四目相接,我居然有点后悔了。 内疚只停留了很短很短的一瞬,我觉得我还可以更自私一些。 我走到他近前,慢慢地环住他的肩。 “但他第二天就走了。什么也没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可能还会来找我,可能不会,我真是怕了他了,我管不住我自己,你帮我管管吧。”罔顾良心的不安,我抱住了一个让我感觉到安全的鲜活*。 曲寄微猛地把我推开,头也不回地往舱外走,“白夜不要你了,你才想和我好,你把我当什么?” 我讨了个没趣,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在曲寄微面前任性妄为,不过是利用他对我的喜欢,他看穿了这一点,怎么给我难堪都不为过。他最好一怒之下离开这里,一旦回头了,我就会继续欺负他。 过了辰州,赶上暴雨天气,河水一改温柔的脾气,变得反复无常,船在上滩下滩中剧烈摇晃,窗外的景致跟着缥缈起来。我伏在窗边,一个白天过去了,眼里全是风雨。 “我到底欠了你什么?” 这是十多天来,曲寄微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当真是个比我还傻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我,他居然没有。我笑着擦了擦眼睛,从今往后,只要他不抛弃我,我就不抛弃他。 我亲爱的小师叔,我一定要把他供起来。 路上耽误了太长时间,我们抵达南诏时,那作恶多端的魔头已经望风而逃了,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拜月教祭司,一个虽然比不上师父帅气,但也算风神俱佳的老头。 拜月教在当地颇受推崇,百姓们见到和拜月教的人,都会停下来行礼以表尊敬。沾了老祭司的光,我们在大理城畅行无阻,还有幸去了南诏皇宫,见到了统一六部的南诏王。 南诏王说,魔头原是拜月教主,痴迷长生之道,好食少女的鲜血,他的月神宫里养了许多七八岁的女童,一旦他发现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衰老了,就意味着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要死去。教主一失踪,那些女童也跟着不见了,他派人搜遍了月神宫,只除了山顶上的圣湖。圣湖的湖底连接着魔界的第十重天,六十年前由上任教主施以封印后,无人敢触及这个禁忌,谁也不想引进邪物为祸人间。 我和他们保证,有曲长老坐镇,邪物就包在他身上。 圣湖封印冲开的那一刻,湖水中央出现了一个漩涡,大量黑影飞了出来,带着浓厚泥腥味,老祭司大呼不好,我挥剑斩落其中一条,小孩手臂粗的水蛇而已,说是魔物,太抬举它们了。命人取来了雄黄开道,我和曲寄微顺着漩涡去了湖底——那是一座阴湿的水牢,白骨覆地,石柱林立,每一根柱子上都用铁链拴着一个小女孩。石林的尽头,坐着一个嘴唇鲜红的中年男子。 我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然而,他一见到我就嚎啕痛哭。 “娘娘!” 他跪在我面前叫“娘娘”,“从前只在画像上见过您的威仪,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目睹您的真容,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请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我无意为恶,一切都是教主指使的啊!” 这人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不是拜月教主?你是什么人?” “回娘娘的话,我是拜月教右使。得知您要来南诏,教主留我在这里看守圣湖,自己逃去魔界寻求支援了,您还是快走吧!晚点就来不及了!” 我觉得他在用话诈我,于是佯装生气地踢了他一脚。 “放肆!连你都知道我梨花姬是只差一步就做了魔族皇后的,你们的领主夙亲眼见到我和莲烬一同出现在天书陵,他早就下令不再通缉我了,谁还敢来找我的麻烦?区区拜月教主,有多少人只管来好了,等我去了魔界,再拿他的狗命!” 右使让我踢了个趔趄,抽抽噎噎地给我赔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血君和夙大人都下过命令,不再过问娘娘的事情,之前的通缉已经作废了。可不久前上面又流出一道新的密令……”他瞧了瞧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虽然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帝尊的意思……总之,有人要杀您……”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又补充道,“你怕是不能活着回到魔界了。” “……” 右使接着说了很多讨饶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湖底凉凉的,身上也有点冷。 魔族有人要杀我,起杀心的是谁? 能越过夙和血君的命令,那个人是莲烬、影姬、月君,还是——夜君,白夜? 第六十一章 夜魇 我是个优柔寡断,不爱做出选择的人。 可我面临一个选择,守株待兔等魔头出现,或是就此罢手。 一个通灵师完成任务的成功率严重地影响他的声誉,以及他在灵界中的地位。有时天灾*避免不了,撞到铁板了,失手一两次很正常。正因如此,“完杀”记录异常珍贵。 只失败过一次和从未失败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玉如意说过,如果你一次都未败,那么在别人眼里,你就是绝对不会失败的,这种观念形成了,妖魔对你会有一种天然的害怕,还未交手你便已经赢了一半。所以,但凡有个好的开头,就应该尽量坚持下去。 声誉于我而言无关痛痒,可要我下决心开这个头,承认这个任务我完成不了,真是心有不甘,毕竟拜月教主不是多厉害的货色,我还是有机会赌一赌的。 曲寄微说:“你要是想好了,我们就等。” 我顿时没有勇气去赌了。 如果右使说的是真的,我会把他也害死。我别无选择,我们必须走得越远越好,若无必要,魔族的案子我以后还是别碰了。拜月教这些人,让管的起的人去管吧。 我没有去杀那个匍匐在我脚下忏悔的右使,因为他把我夸成了一个绝世美人,和念诗一样,每一句都口绽莲花、感人肺腑,哪怕我不想听,他依然没有放弃。 不像贺兰山那个,只知道抱着曲寄微的大腿,不屑于在我这里浪费感情。他根本就弄不清形势,还自以为很聪明。由此看来,右使非常有前途,就文采而言他可以去考状元,我不该扼杀朝廷的栋梁之才。如果他打算继续为虎作伥,那也没什么。 “你嘴巴这么甜,魔族会重用你的。”我和颜悦色地对他说,“等你有机会去十一重天了,帮我转告莲烬,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骂他,除非他亲自来,否则我没那么容易死。” 机智如右使当然不会替我转告这话,我只想说出来心里好受些。 把受惊的女童一一送上岸,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了。 “别不高兴了。我都准备回去挨白眼了,你应该想开点。” 确实,带了个曲长老我还是铩羽而归,在外人看来是他打不过,而非我的不是。 我没精打采地说道:“毕竟是我的首败。难怪大家都不愿接降魔令,魔物未必有多厉害,但就是有本事三言两语把我吓退。” “唉。”曲寄微叹气,“我刚出道就栽在一个秃鹫精身上,现在想来那秃鹫精也没什么,我付出点代价就能杀死它。所谓代价,可能是一只眼睛、一只手。” “那还是算了吧。” “是啊,好好活着不是很好么?” 没有月亮的夜。 野兽潜伏在丛林里低嗥,四周漂浮着蓝绿色的冥火,沿着微弱的光一直往前走,“咔擦”,树枝的断裂声惊动了倒悬在屋檐下的蝙蝠,一群黑影从头上掠过,夹杂着婴儿哭泣一般的尖啸。 我伸出手,推开虚掩的门。 一束火把毫无征兆地点燃,照在了长满青苔的墙壁上。 那是一间摆满了刑具的牢房,中央的十字木桩上钉着一个人,蛇蝎和毒蚁正在啃噬他的身体,浓稠的血一直流到了我脚下。 他抬起头来,半张脸让老鼠啃得只剩骨头,左眼是深不见底的血洞。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没有用,白夜用他仅有的苍蓝色眸子盯着我,我双腿一软,跪坐在了满是血污的地上。 “我是为了见你才这样的。”憔悴恐怖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冒出。 一条赤红斑点的蛇咬在了他的脖子上,毒血烟花一样溅射开来,斑驳了干涩的银发。我望着他唇角的诡异微笑,不由自主地反驳道:“我又没让人把你关起来受刑。” “我的人躯因你而消融火海,只有‘他’能给我新生。白夜死了,我想活,就要做回夜君。” 那天来找我的不是人,而是魔。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测,在这个看似荒诞的梦境里,种种设想变得格外清晰。 只是,他是人是魔有那么重要吗? 心不变,就不重要。 “我们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的喉管里有奇怪的声音,大约是血涌进去了。 我爬过去阻止那条蛇,冰凉粘腻的手感让我作呕。 “是莲烬把你关在这里的?” “除了他,还有谁?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去找你。如果我走了,那一定不是我甘愿的,你为什么不明白?”白夜怨毒地叫道,“我在这里受苦,你呢?!我死了你嫁人,我一离开你就去引诱曲寄微!你自己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让多少男人上过?荡-妇!妓-女!贱货!” “不……” 他每骂一个字,我的心就揪起来。活着折磨我,死了折磨我,醒着折磨我,梦里也要折磨我,自从我遇见了他,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太痛苦了,这样的爱情。 我甚至觉得莲烬给我的痛都不算什么。 心挖掉了还可以长出来,我现在只希望把我的心再挖掉一遍,长出来什么,就挖掉什么! “你向莲烬认错吧。既然他都知道了,不论你离开的原因是什么,结果是不会变的——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梨花,我爱你啊。” 白夜的眼底渗出紫红的血,凹陷的颧骨上有线行的虫子在蠕动。很快,他又笑了,大笑,尖利而狂放的大笑,笑到喘不上气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这么和你说?笑死我了!梨花姬,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是我爱你吗?你疯了吧!” 说着,他的皮肉迅速腐烂,如同上了年代的油漆寸寸剥落,黑压压的虫子一片接一片地蹦了出来,转而咬向了我。他的身体也像风干的腊肉一样从木桩上脱落,形同枯槁的手抓起一条蜈蚣,粗鲁地塞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清楚地感觉到那条蜈蚣顺着我的耳道钻进了脑袋里,我捂着耳朵尖叫,白夜在一旁畅快地笑。 “看你吓成什么样了。”笑声渐止,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醇厚起来,“夜君是我最得意的杰作,我爱他就像爱自己一样,怎么舍得处罚他呢?” 血迹不见了,蛇虫消失了,我抬头望去,站在我面前的人目如点漆,肤如白玉,清丽的容颜上没有一丝污浊,宛如从月光里走出。 “莲……” 他轻抚我的发丝,念下九个字的咒语:“我要惩罚的,唯你而已。” 我哭号着从床上坐起,刺耳的声音震得竹楼几乎散架,余音绕梁之际,一只烛台扭曲地晃了晃,最终选择应声而倒。 应声而倒的还有那本就不算结实的房门,曲寄微慌慌张张地从隔壁赶来,用力摁住了羊角风一样抽搐不已的我。“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我抓着他的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费了好些功夫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我梦见莲烬了,他往我耳朵里塞虫子!他说我不听话,要惩罚我,他还说……” 更可怕的,噎在喉头说不下去了。 “冷静一点,那只是梦而已。”他拍打着我的背,试图让我镇定,过了一会儿,见我好些了,便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反应极大地抱住了他。“别走!” “我不走,你出了很多汗,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不喝水。” 曲寄微没办法,只得坐过来和我说话。为了让我忘掉刚才的梦,他和我讲起他初入江湖时遇到的奇闻异事,那些笑话放在平时是很好笑的,可经受过刺激我的神经木木的,他说得再动听,我只是一脸茫然地瞪着眼。不得已,曲寄微清了清嗓子,说他小时候曾经喜欢过一只狐狸。 我竖起耳朵来听。 他说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脱离狐狸的形态,森林里啃果子时,有一只火红的小狐狸躲在石榴树下看他。那是只毛色亮泽体态匀称的火狐,两只眼睛山葡萄一样可爱,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狐狸,于是上前去搭讪。吱吱,吱吱吱,小火狐的声音很是清脆动人,可惜他空有狐狸的外表,却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没有关系,这不妨碍他们一起玩耍,他相信小火狐也一定喜欢他。毕竟他是整座山头最英俊的狐狸。 那以后他们每天都相约于初遇的石榴树下,捉山鸡、掏蜂蜜、睡午觉……一天不在一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时间久了,他觉得他已经被那只美丽的小火狐深深地吸引。 他打算向它求爱,以人类的方式。 曲寄微在说自己的故事时,总是要更动情一些的,我的脑海里不再有鲜血和蜈蚣,取而代之的,是两只狐狸在夕阳下打闹的画面。 “那后来呢?”我神往地问。 “并没有什么后来。”曲寄微一脸生无可恋地说,“故事就停止在我变成人和它告白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爱情故事,你肯定会嘲笑我的。” “我发誓,我不笑你。”听他的描述,那只狐狸挺喜欢他的,实在是没有理由拒绝他。 在我期盼的眼神下,曲寄微接着说道:“那不是只普通的狐狸。它和我一样是有道行的,我化作人形要它做我媳妇时,它呆了呆,愤怒地朝我吼了两声,紧接着也化作了人形。” “怎么样?”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痛苦地说:“他才是整座山头最英俊的狐狸。” “公的?”我愣了片刻,随即捂着肚子笑倒在他身上。笑着笑着,倦意上涌,我阖上眼,枕在他腿上睡着了。 第六十二章 麒麟劫 南诏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以免夜长梦多,我们谢绝了老祭司的挽留,走得匆忙。 得知南诏的降魔令被我搞砸了,掌门师父没说什么,玉如意照常挖苦了我两句,让我别把小师叔带坏。我面上点头说是,心道这都已经是我的人了,坏不坏还不是由我高兴嘛。 只是失败,这是个问题。 想要稀释污点,我只能频繁地下山,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完成新任务。 我觉得我不能毁在太过招摇上,尤其不能让妖魔知道我正赶在杀他们的路上。为了低调行事,我出门前收起龙骨珠,换掉了绣有密宗图案的道服,穿一件束身圆领袍子,腰带上扣一把轻便短剑,头发悉数拢在脑后,用银簪固定一部分,多余的由它披下,看上去就像一个侠女。 “如何,还有密宗七小姐的样子吗?” 曲寄微笑道:“可以,我就当那个为女侠风采所倾倒的纨绔公子。” 我们的女侠和公子扮演得很成功,那些个妖怪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让我潜入洞穴,用地狱伞了结了性命。喝饱了精血的地狱伞散发着令人愉悦的光芒,省去了一大笔保养费用。把赏金存进异人馆的地下银庄,我觉得我的生活走上了正轨。 不去理会乱七八糟的事,把身体里腐烂化脓的东西掏出来扔掉。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和唐九容一样的大通灵师,尽力维护人间的安宁和灵界的秩序,那么,纵然有一天死在魔族手里,也不枉此生了。 我实在是不该节外生枝,绕道去麒麟洞摘朱果的。 术士大会十年一次,在京都举行,因而也叫京都仙会。然而,经历了一次魔祸,朝代更迭,人界的帝王没有能力把灵界的众人再度聚集起来,京都仙会已经取消多年。如今天界和魔界关系紧张,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妖皇何时出来兴风作浪还是未知,东君为了稳定人心,授意扶风掌门重开术士大会,地点就设在天机崖。 术士大会开在家门口,这对密宗弟子来说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但我们是个自在散漫惯了的门派,也没有幻宗那么有钱——络络说她们家独角兽吃饭的盆都是金子做的,是以,为了不让人看笑话,全派上下都要好好整顿。 距术士大会只有一个月,曲寄微身为长老师叔,又是写请柬又是翻修石碑,忙得抽不开身,尽管如此,得知我要出任务,他还是来给我送行了。 “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他像一个苦口婆心的母亲。 “知道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你就别念经了。”而我就是那个叛逆的女儿。 牵着我的手不曾松开,天光明媚,他眉目温柔,嘴角含笑,俯首间一个软绵绵的吻落到了我嘴上。我含住他的下唇用力一咬,满意地望着那排属于我的印记,然后再度欺身吻了上去。 我们靠着一棵树缠绵了许久,几乎要融化在这个难舍难分的告别里,我晕乎乎地想,如果他这时候说要娶我,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我爱他温柔多情的样子,胜过爱他。 从天机崖到乐山,我用缩地之术赶路,加上完成任务,一共只花了五天时间,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轻松。只在住店时,遇上了一点麻烦。 那是一间开在荒山野岭里的术士驿馆,本该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我去的那天却是人满为患,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喊来掌柜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麒麟洞的朱果来的。 麒麟洞由火麒麟看守,内有朱果,百年难结一次,食之可增进修为,延年益寿。 朱果乃仙家之物,为了防止凡人私自取用,麒麟洞口设有强大的禁咒,强行闯入只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可近来不知为何,麒麟洞禁咒消失,常有火麒麟出洞伤人,据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他在洞里看到了许多红彤彤的果子,火焰一样闪闪发亮,必是朱果无疑。 既是仙家之物,没有上界的允许,似乎不应贸然采摘。但掌柜把朱果夸成天下第一等的灵丹妙药,以至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让我有些动心。起死回生我是不信的,但万一能治好沧溟水灼伤的筋脉呢?重回巅峰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情,我和那些术士一起去了麒麟洞。 我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在那里见到了夏紫灵,不用想,她也是听到传闻跑来采朱果的。 “你要来和我抢朱果吗?”她站在一堆焦黑的石块上问我。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朱果有那么多颗,我不是个贪心的人。” “既然如此,我们来比比看,谁得到的朱果更多吧,梨花‘师姐’!”夏紫灵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入一片火光之中,很快,她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 麒麟洞开在一处陡峭的石壁上,时不时地有火焰从里面喷出,几个修为稍高的术士率先进去了,我和剩下的人待在对面的山头上,踟蹰着要不要进去冒险。 身旁一个浑身挂满了银饰的蛊师一见到火,没有了之前的志在必得,他提议大家等前面的人出来了,问明情况再行动。 不一会儿,两三个术士让麒麟之火烫回来了。 他们骂骂咧咧地说,洞口的朱果早让人扒光了,剩下的都长在火麒麟的老巢里,没有厉害一点的法宝,根本不可能靠近。 紧接着,一声野兽的长啸,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从洞口抛出,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众人脚下。 “……快走!麒麟、火麒麟醒了!” 听到惨叫,才发现那是一个让火烧得蜷起了身体的人! 他嘶哑着发出求救声,但很快,舌头就给火烧化了,我走上前去,施以水生术,但不知为何,我的水竟浇灭不了麒麟之火。 大家惊恐地望着那团火球,直到地上只剩一堆乌黑的渣滓,火才心满意足地熄灭。 惨烈的一幕震住了绝大多数人,就在他们商量是否撤退时,天空忽地一下变暗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它的翅膀把阳光包裹住,一张一合间,搅起了下界狂乱的风暴。紧接着,云端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层层回音荡得人心底发憷,像是一种充满锐意的警告。 “姑娘,麒麟发怒了,我们快逃吧!你若确实想要朱果,不妨等它睡着了再来取!”蛊师的银饰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不是舍不得朱果。我只是在想,这是什么声音?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坐在堆积了一地的残花落叶上听到过,炫目的金光在眼底招摇。 我心驰神往地望着乌泱泱的天空:是火麒麟的叫声吗?不,不会是火麒麟在叫。那畜生是众所周知的上古凶兽,只会口吐邪火焚烧它所见到的一切,它叫不出那样端庄激昂的声音。 我站着不动,一块石头击中了我的后脑勺,伸手一摸,潮湿粘稠的液体流了出来。 因为风,空气中悬浮着大量的沙石和枯枝,迷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不得已,我撑开地狱伞隔绝那些紊乱的气流,举目望去,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术士们都跑光了。 我若聪明一点,这时候也应该掉头就跑。 可我十分该死的想到了一件事,夏紫灵还在洞里没有出来,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如果她死了,作为同门,我理应把她的尸体带回天机崖;如果她还活着,这么久没有动静,八成是遇上了麻烦,我要是能进去帮她一把,保住她的小命,说不定她以后看我的眼神能友善一些。 正犹豫着要不要行善积德,麒麟洞内又喷出一管烈焰。 “天呐,我不想和火麒麟打架。”很有可能我还没靠近,屁股就烧着了。而且,夏紫灵对我那么坏,我凭什么要救她? “轰!” 一团烧焦的东西从里面冲出来,直直地落下悬崖。 没时间磨蹭了,我一咬牙,举着地狱伞飞进了那炼狱般的洞穴。 正如前人所说,麒麟洞十分幽深,一眼望不到头。因为麒麟火的缘故,里面亮堂堂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烧出了油的尸块。在高温的炙烤下,它们腐化得很快,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味。山体上附着的火焰持续燃烧着,我才走了没几步,鞋底就烫出了一个洞。 经历了九天玄火,我其实对这样的场景很恐惧,所幸的是,火星子溅到我脸上,没有刺痛的感觉。我身处一个高温熔炉,没有施展任何法术,皮肤依旧清爽而镇静,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保护着我不受邪火的侵蚀,这让我有了继续深入的勇气。 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错综复杂的岔道,缤纷的洞窟如同一张张恶魔的巨口,火麒麟就藏在其中一张口里,我屏住呼吸挑了正中间那个,发现洞与洞之间是相通的。 一声野兽的咆哮从更深处传来,脚底跟着震了几震,旋即,洞顶上落下些许碎石。 我顺着声音往里走,蓦然,一滴鲜红的液体滴在了我手腕上。 我以为是血,抬头一看,石缝里长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果子,不知何故,中间裂开一道缝隙,鲜红的汁液正是从那里滴下来的。 “朱果。” 我爬到石缝前,想要把它摘下来,就在我即将触碰到那亮着红光的果子时,一股热浪从前方涌来。若不是我及时抓住了凸出的山石,怕是整个人都要飞出去,撞得骨头散架。与此同时,一道湛蓝的影子从眼前滑过,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夏紫灵!” 是她! 和她一同出现的是一只丑陋的肉爪,正抓着她的腰往地上猛掼。 我飞过去拉住了夏紫灵的一截袖子,挥伞刺向火麒麟足有一人粗的爪子,它一掌拍在石缝上,发出愤怒的叫声。野蛮的畜生横冲直撞,引起了山体的坍塌,最近的出路让乱石封住,我和夏紫灵只得往旁边一处洞穴里跑。 “朱果……在左边的山洞……” 夏紫灵话音未落,一只筋肉结实的前爪就在我们脚下捶出一个坑。我用地狱伞撑开结界,阻止火麒麟朝我们逼近。“你脑子被麒麟踢过了吗?这种时候不逃跑,还想着你的朱果!”上古凶兽火麒麟,鬼知道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它不需要用什么法术,只需一巴掌就把我的结界打碎了。 夏紫灵抬起她的珊瑚刺扎向它的眼睛,那铜铃大的瞳孔猛然竖了起来,刺目的虹光激射而出,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底只有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强光散去,夏紫灵的珊瑚刺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则让火麒麟按在爪下,脑门上的血管爆裂,脸上一片紫红。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我试着恫吓眼前的庞然大物:“孽畜!松开你的爪子,如果你把她弄死了,你的老巢会被龙族捣碎!你会变成一只死麒麟!”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蠢,但没想到它竟然听懂了。结果就是它松开了夏紫灵,矫健地扑向了我——轰地一下,多亏我闪得快,否则开花的就不是石头,而是我的脑子! 在火麒麟的冲撞下,我稀里糊涂地滚进了一个宽敞而干净的洞穴里。 玄色石块整齐地垒了一圈,上面铺着大把的梧桐树枝,树枝上叠着干草,看上去柔软舒适,犹如一张巨大的床。 “麒麟窝。”我嘀咕着。没想到它还挺会享受的,若不是形势不允许,我都想躺上去睡一觉了。 只是,干草上为什么还有一颗颗圆溜溜的朱果在闪烁?火麒麟为什么要把那些果子都放进窝里,它以为那是它的蛋吗?想到这里,我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然后,愤怒的凶兽就冲进来,一爪把我从它的窝前打开,我撞在一面凸起的石墙上,肋骨“咔”地一声断了。 “等一下,你不能杀我!我有护身符,你会死的很惨的,你……哇!” 该死的火麒麟,偏偏这个时候又听不懂人话了,它朝我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团足以把我烧成桃花干的烈焰。 “……” 我绷紧神经等待结果。反正,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时间过去许久,预想中的灼痛感并没有降临,火麒麟呢,它也没有动静。它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它引以为傲麒麟火竟然没有把我烧成灰烬。 我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如同一个保护壳,把所有的火焰都吸收了。这不像是画骨玉的反噬咒,反而像是…… “炎阳之息?东君给我的炎阳之息?”仿佛在回应我的疑问,经脉里暖流涌动。 难怪洞口的那些火都伤不着我,东君只顾着趾高气昂地布下恩惠,忘了告诉我炎阳之息究竟有什么用。现在我知道了,他的确没有坑害我。 “嗷!” 清醒过来的火麒麟越发地愤怒了,它失控地撞过来,那架势,不把我撞个肠穿肚烂不会罢休。我忍着胸前的闷痛,步履蹒跚地往洞外跑,不想身后涌来一股热气,把我掀上了天。 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麒麟洞忽然激烈地晃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用它的翅膀把我轻轻托住。我打了个滚,正好落到了它宽阔结实的背上。 这是只大鸟。 金色的大鸟,浑身上下都闪耀着似曾相识的光芒,羽毛上清晰而华丽的纹路,漂亮得令人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一摸。我的指尖拂过它脖子上的一圈,滑滑的,软软的,丝绸一样的触感,别提有多舒服了,我不禁又上手摸了几把。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它不满地抖了抖身子,告诫我不要乱碰。 “是你吗?” 它没有理我,一个俯冲,载着我躲过了火麒麟的攻击。 我不由得热泪盈眶,果然是它! 这算是他乡遇故知么?真没想到,我在沧澜山救下的鸟妖会在这里出现,渡过了天劫,它比之前更美丽、更强大了,只是性子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的高傲自负。 宛如一支离弦的箭,鸟妖带着我冲出麒麟洞,把我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它用嘴在我手臂上啄了一下,展翅迎向追出洞的火麒麟。 一鸟一兽在天上厮杀,每一次的交锋都充满了世间最原始的力量,血腥之气透过云层撒向苍茫的大地,我闻到了悲壮的味道。 昏天暗地,血雨飘零。 沐浴在邪恶的麒麟之火中,鸟妖的毛色鲜亮异常,它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增长,大过了麒麟,大过了山峦,大过了愁云惨淡的天空。 翅膀一扇,地动山摇。 在它遒劲有力的尖爪下,强横了数万年的上古凶兽犹如一只可笑的稻草娃娃,它屈从于它的威严,呜咽着求饶。 鸟妖不为所动,张口把火麒麟吞下,而后停在山顶上,敛起双翼,从容不迫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风暴平息,火势渐微,我站在一堆废墟上,扯着嗓子大喊。 “喂!你是来报恩的吗?” 它转过头,嫌弃地望了我一眼,好似才记起还有我这号人物的存在。 我不以为意地对着它傻笑,它被我的傻笑感动了,赏脸说起了人话:“收起你那副花痴的嘴脸,我现在忙得很,没空和你叙旧。” “……” 虽然我和鸟妖并不太熟,但我始终记得当着莲烬的面,我擦去它的血污替它清理伤口的情形,它变作山鸡大小乖觉地由我包扎,那份亲昵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雀跃。 “你要走了吗?”悠悠岁月,浮生来回,一晃眼就是一百年,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要匆匆分别,我隐约有些失落。 鸟妖沉默了一会儿,慢声道:“一天一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达到十方妖君的境界了。” 我正纳闷着它的“一颗”是什么意思,它扬了扬尾羽,一片红云从麒麟洞里飘了出来,哗啦啦,朱果如同落冰雹一样,在我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我们还会再见的。” 留下这句话,鸟妖打开翅膀,飞向遥远的云巅。 “你果然是妖。”夏紫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她头上的血窟窿已经止住了,脸上还凝结着深色的血块。 “我不是。”望着她逐渐紧缩的瞳孔,我心底泛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吃了那些朱果,你就能达到十方妖君的境界。我都听到了。”不容我开口辩驳,夏紫灵冷笑道,“那鸟妖认识你,你和它是一伙的,它在帮你盗朱果。” 明明她也是来摘朱果的,一个“盗”字,用得我很不舒服。我冷静地回答她:“你也看出来了,它是一只鸟妖,它只能以它们妖的境界来衡量我,它不知道我们人类有大天位的说法,它的世界里只有十方妖君。你不能因为它一句话就断定我是妖。” “别在我面前诡辩,我早就发现你的不对了。”她的声音宛如一把冰冷的刀刃,在我的神经上来回切割,“凡人的天赋是有限的。只入门两年就在法术考试上把我击败,这怎么可能?你不但精通魔族的文字,还擅长妖族的咒法,我很好奇掌门为什么从未怀疑过你,也许是因为他太信任曲寄微了。” 我打断她道:“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扯上别人!就算我是妖,那也是我的事,和曲寄微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是承认了。” “你想怎么样?” “离开密宗吧。那不是你该呆的地方,魔族正在通缉你,你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夏紫灵究竟探查到了多少,我只知道我的肋骨又开始痛了。我蹲下身,吃了一颗朱果,舌尖麻麻的,疼痛没有减轻分毫。“我希望你不要做傻事。” 夏紫灵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和你动手吗?不会的,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给你离开密宗的机会。别让我在天机崖见到你了,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 我的胃里一阵抽搐:我为什么要跑去麒麟洞救她?这种人就应该让她去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趁着她没有防备,我可以从背后捅她一剑,或者引诱她来杀我,让画骨玉把她解决。 我挂着一身伤从麒麟洞回到曲寄微身边,把我犯下的错误说给他听。 他抚了抚我的额头,叹息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会领情。既然回来了,就把不开心的事忘了吧,她不至于在我眼皮底下对你使坏。”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第六十三章 揭穿 术士大会前一天,是门派上下最忙的时候。 花姐姐把从山门到落星坪的路都布置一新后,又从白虎星君那里借来了许多灵兽,让它们化作丫鬟和小童招待客人。 当一堆毛茸茸的小兽出现在晨习的必经之路上,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敞亮了,那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一个个圆不溜秋的脑袋,一条条蓬松的尾巴,实在是太吸引人了。我抱抱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地玩了一早上,严重地影响到了花姐姐对它们的礼仪教学,我几乎是被拎着后颈扔出灵兽堆的。 因为和一只乘黄兽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滚,我浑身脏兮兮的,不巧让玉如意看到了,他瞪着我不羁的侠女造型,嘴角抽动,碍着白虎星君在场,总算是没有骂出声。 “我这就回去洗澡!” “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顺便把脑子也洗洗。” “……”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会把自己拾掇干净的。 从澡盆里钻出来,我换上了浆洗得雪白的深衣大袖,破天荒地在皮肤上擦了白梅香膏,用头油把碎发理服帖,认真地梳了一个飞仙髻。我对着镜子敷了一层水粉,把眉毛拉得又细又长,再用胭脂染了眼尾,点上深红色的口脂,妆点完毕,满意地眯起了眼。这时候,我就要感谢魔帝陛下的审美情趣了,他没有在我身上克扣纪梨的美貌,我稍一发挥,赋予了它另一种冷艳的风韵。 这样,足够配得起风靡修行界万千少女的曲长老了。 我和他在一起的事已经不是秘密,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趣的嫡传弟子,我得用风光的外表震慑那些曾经对他有过遐想的女人。 迟疑了片刻,我抽开首饰盒的最底层,拿出了曲寄微送我的天海石耳坠。 “哎呦,我的小梨花把自己弄得这么漂亮,是知道我要来临幸你了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把我搂在怀里。 靠着少女丰腴的胸脯,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百花香。 “络络,我警告过你了,不要乱叫我的名字。” 络络哈哈大笑:“小梨花!小梨花!小梨花!我偏要叫!”她开心地捏着我的胳膊道:“想不到我会提前一天来吧?我可是连唐九容都没搭理,直接来看你了呢。怎么样,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九容在信里说你和小师叔就要成亲了,不会是真的吧?” “三师兄说的话你也信。” 我站起身来打量她,白大小姐还和以前一样美丽端庄,她一点都没变。 她揶揄我道:“咦?难道他会骗我。那这样好了,我有个叫白泠的堂哥,长得一表人才,修为也不赖,这次和我一起来参加术士大会了,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我不知道她的不正经是和谁学的,我不能由着她信口胡诌,只好拿唐九容来堵她。 果然,络络老实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是来找你同我去菩提院的,掌门师父正在那里开论道会,我们去听听神仙们是怎么论道的吧!” 按照惯例,术士大会正式开始前会有一些热身活动,论道会就是其一。 就是一群仙友坐在树下讨论修炼时遇到的问题,有时是一段经文,有时是一种领悟,因为每个人的见解不同,很容易产生争执,大家互不相让,以试图说服对方为目的,于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说上七天七夜也不足为奇。 师父挑在这个时候开论道会,有些太仓促了,我怀疑他的居心。他应该只是想让他们快点吵完。 至于我和络络,嘴上说着来感悟学习,其实是为了看看这些我们平日里接触不到的大人物。 不得不说,他们真的很厉害,一顿说道,忙坏了负责添茶倒水的小仙童。 两位出身不同门派的仙人为“如何证道”争得面红耳赤,若不是蜀山掌门在旁边拦着,很可能要打起来。可怕的是,我听听这个,再听听那个,觉得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不知何以能惩恶,何以得扬善,开始怀疑起人生了。 最后,一个举止文雅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以“在下有一个愚见”开头,把在场的诸位说得频频点头,和谐地赢得了辩论的胜利。 我和络络说道:“他就是东君身边的白鹤使者,看上去比玉如意亲切不了多少,没想到论起道来这么有灵性。” “一个传信的使者都这么厉害,不知道东君论起道来是什么光景。”络络还撑着双颊,陶醉在白鹤使者刻板的声音里。 我想起那个红衣灼灼,神气十足的贵公子凮显来,不由得嗤笑:“别开玩笑了,他能论什么道,就会装模作样。” 络络惊恐地看着我:“你太不敬了!” 我不以为然地望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好像天生就对东君敬畏不起来。 从论道会出来,我和络络又悄悄去了花姐姐那里,可是,灵兽们已经变成了人形,摸上去没什么手感了。我们只好放弃了逗弄灵兽,在落星坪逛了一圈,中途遇到白鹤使者,以及一些其他颇有仙风道骨的人物,我发现,他们大多都是与师父私交不错的,有的之前就常来密宗串门。 “才来了一小部分人,就这么热闹了,不知道明天得是什么样。” 络络的预告很正确。翌日我早早地起床,和几位负责接引的师兄一同守在山门口,那感觉,只能用天花乱坠来形容。 “天花乱坠”一词绝对不是误用,只要亲眼见到那些术士是怎么出场的,都会赞同我的说法。 走传送法阵来的最低调,腾云来的比较朴实,骑鸟骑独角兽来的只能算普通,大家为了彰显自己的神通,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譬如以道法诡谲闻名的崂山派,唤来了百鬼开道,一时间阴风四起,日月无光,害得我直想念“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一只裂口女鬼察觉到了我的冲动,飘到我面前来,对着我的眼睛吹气。 “我死的好惨哪。”乳白的脑浆混杂着血液从太阳穴里流出,一直流进了那让剪子剪得约有四寸长的嘴巴里,她朝我吐出了一只没有头的死老鼠。 “真可爱。”我面无表情地拎起那只死老鼠,放回了她的肩膀上。 裂口女鬼顿时对我没了兴趣,跑去吓唬其他小姑娘了。 崂山派进场后,后面陆续来了一些隐居在深山老林不常在外走动的小门派,他们的衣着和言行和古人别无二致,十分引人注目。这些人看我们的眼光同样也充满了好奇。 当一个外形看来全是稚嫩幼童的门派过去了,身边传来了哇然之声。 “是龙帝奔霄!” “他身边的是谁?是凤皇!没错,一定是!” 听说龙凤二族近年来相处的不甚愉快,没想到他们会同时出现,而且都是那么的风华绝代。尤其是凤皇,他披着一件赤色披风从云车上下来时,空气里残留的阴森之气瞬间消失了,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天降祥瑞”四个字。 随着有分量的人物相继出现,周围一群没出息的家伙就只知道“哇哇哇”了。 不一会儿,天上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洗刷掉了阳光下的尘埃,清风拂过每个人的头顶,带来了清新的草木香。与此同时,一黑一白两朵云往凡间飘来,飞扬的衣袂有如仙雾缭绕。 白衣黑带,威严神秘,象征着人间的旦夕祸福。他的事迹,我已经在各类典籍中看了不下三百遍,如果师父没有诓我,我还有幸在惠民医馆里得见真颜。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我与众人一齐俯首,朝着阴阳云的方向迎接大司命的到来。 气氛所致,我没有在神威之前抬头。 大司命却是十分关照我,宴席开始之前,他刻意把我叫到座前去寒暄。 “听说你星辰棋下的不错,我在天界许久没有遇到对手了,不如你来和我下一盘。”他一发话,师父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急忙让人拿来了一副崭新的星辰棋。我们身处的地方位于七层楼高的上清宫,远离喧闹的人群,我斗胆瞟了大司命一眼,正对上他人畜无害的笑脸。 这可不就是一声“梨花妹妹”叫得人发不起脾气的小仙林央么? 于是我脱口而出:“还是别了吧,万一我不小心赢了呢?”可别说我不给你楚英上神面子。 “尽说大话!”饶是师父这么荣辱不惊的人也在我脑门上重重地叩了一记。 大司命笑道:“你尽管赢我。” 看在他说得格外真诚的份上,我开局就干掉了他两个子。自我解开了东皇太一的残局后,不断地有人夸我棋艺高超,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膨胀得很,我以为只要我认真起来,没有赢不了的局。洋洋自得间,我忘了眼前的这位是创造了各种精妙算式的司命之神,星轨只是他书写天命的工具而已。 我走得太直白,看似每一着都咄咄逼人,实际上毫无布局可言。 约莫下了四五十步,稍微懂一点棋的人都看出苗头不对了,我想要补救,但已经跌入了一个无法挽回的连环圈套。“唉,我输了。” 自上清宫下来,曲寄微直表扬我演的不错。 我老脸一红道:“我没有在演,是真的输了。” 他没有纠结这个问题,问我术士大会好玩么,我看了看在剑池上表演绝技的术士们,又看了看形态各异的神仙们,耿直地点头道:“好玩。”他微微一笑,牵着我去宴席上吃仙果。许多双眼睛看着我,我浑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开宴时,师父说了一些感谢大家赏脸的客气话,旋即说起了内忧外患,妖魔肆虐,我们不得不联合起来一同对抗魔族。他把天书陵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先不提妖皇是否真的在魔界,魔君夙带头屠杀术士,导致密宗和幻宗元气大伤,这仇怨是绝不可能放下的。 并且,仗着自己拥有烦恼丝,魔君夙统领了魔界的七八-九重天,成为众领主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他在天魔两界的界河花津渡屯兵九千,随时准备过河驻扎仙境。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魔族相信了流言。他们认为东君挨了天雷,神力几近于无,连走出日神殿的能力都没有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东君的神力早已恢复,他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幽居神殿久不现身,为了开启始天,迎回太一神尊,他一直都在收集七大圣器。”为了演讲效果,师父故意停顿了一下,拖长音调说,“亲力亲为地收集圣器。” “此次术士大会重开,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太一剑已经回到了它的主人手里,半个月前,火麒麟入册,替换了妖书最后的残页,加上冥帝和北海剑宗献上的两部分……” 我不禁大吃一惊,火麒麟不是被鸟妖吞了吗?为什么会被收进妖书里? 正当我一头雾水之时,一个声音在密宗的高级弟子席位上响起。 “可是掌门师父,地狱伞落入了妖孽手里。”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夏紫灵不慌不忙地离席,站到了大殿的正中央。 她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别说话,快闭嘴。我们的事情我们私下解决,这是术士大会,你把它搞砸了,如意师叔不会放过你的!”我凝聚灵力,用传音入密之术在她耳边狂喊。 可她中了邪一样,根本不搭理我。 “退回去,你这样是在给师门抹黑!”如果可以,我会冲到她面前去把她拽下场。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道:“密宗排行第七的嫡传弟子,梨花,真身是千年桃花精,她名为通灵师,实际上和魔族往来密切。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地狱伞现在就在她手里。” 满座哗然,玉如意“嗖”得一下出现在了夏紫灵身前。 他看不惯我是密宗上下心知肚明的事,但这一回,他站在了我这边。“够了,别当着外人的面信口雌黄,我知道你们有私怨,术士大会不是用来同门相残的。” “我说的是实情。密宗混入了魔族的奸细,我们需要及时清理妖孽,把地狱伞从她那里拿回来。”她毫不让步地说,“桃花精善用妖法蛊惑人心,小师叔被她的外表迷惑了,处处袒护她,我只能这时候站出来把她的真面目公布于众。” 一阵嗡嗡的耳鸣,我觉得我的脑子要炸开了。 顶着众人嘈杂的议论之声,玉如意对夏紫灵下了最后的通牒:“我再说一遍,下去!否则逐出师门!” “让她把话说完吧。”大司命的声音,“密宗七弟子梨花在降服太一剑一事上立了奇功,东君与我都很赏识她,要说她是妖孽之身,须得拿出证据来。” 非议之声霎时小了下去。 夏紫灵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画轴,先是展开给玉如意看,而后一挥手,让它在空中飞了一圈,好让在座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魔帝未婚妻梨花姬。这是四年前血君通缉她的画像,虽然这幅画是只在魔族间流传的秘密,但还是让我在偶然中得到了。” 这回不光玉如意,连掌门师父的脸都绿了。 夏紫灵慢悠悠地说道:“梨花姬为什么要逃婚,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那便是她和魔帝的关系十分亲密,否则她不会差一点便成了魔族皇后。” “不!你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认识莲烬!画上的人不是我!”我起身冲她吼道。 她走过来对我说:“我以为,逃婚不过是你们之间的情趣游戏罢了。你混进密宗,把嫡传弟子的位子抢到手,再想方设法得到师父的信任,真实目的是什么,只有你和你的主人知道。” “你……”无数道怀疑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我真是说不出话了。但我还是要问她:“你以为……你以为把我除掉,你就能代替我的位置吗?” 她不带感情地回答我:“我只知道术士大会上容不下一个魔族皇后。” 我没想到她会以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方式来击垮我,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去澄清。因为她说的话有一小半是真的,我没有底气和她叫嚣。 可怜掌门师父为了密宗的脸面,还要替我诡辩。 他说:“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单凭一幅画像说明不了什么。梨花是我看着入门的,她能得到地狱伞,是她的个人机缘,这件事东君早已知晓。我不认为她是妖。” “证明她是妖的方法很简单,只需一瓶无垢水。”料到师父会这样说,夏紫灵做了充分的准备,“把她丢进无垢水里,是人是妖,一验便知。如果弟子错怪她了,甘愿领罚。” “夏紫灵!”我再也不能忍了,我想说,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若不是我,你已经死在麒麟洞了! 可不等我叫出声,她掌心一翻,亮晶晶的液体朝我脸上浇来。 ——那是什么?她竟然把无垢水也带来了吗? 极度的惊惧中,我忘记了闪躲。 当我意识到我要完蛋时,无垢水已如天女散花般把我包围。 可是。 可是,我没有像妖怪一样跳起来惨叫。不是因为我有多能忍,而是无垢水根本没有落到我身上,一滴也没有。 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严严实实地裹住,我想推开他,但他太用力了,我只能紧紧地嵌进他的身体里,感受着那因为痛苦而绷紧的肌肉。 无垢水,妖魔之身不可受。 曲寄微是半妖,他受到的痛会不会少一点?我痴痴地想着。 “寄微?” 我强忍着泪水,把他抱紧,希望他能因此而好过一些。 然而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垢水从他的头顶流进了脖子里,把他的后背整个淋透了。滋滋的白烟模糊了我的视线,他轻声道:“我没事。你松开我,不要碰到我身上的水。”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他在滚滚的浓烟中化作一只狐狸消失了。 没想到曲寄微会出来替我挡这一下,更没想到密宗长老会在顷刻间变成一只狐狸,夏紫灵呆住了。变故来的过于突然,在座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现在你满意了吗?!”我失控地破口大骂。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小师叔是怎么回事,但是你……” “对!我是妖怪,那又怎么样?你杀了我啊!”我拔出地狱伞,指着夏紫灵的眼睛,“愣着干什么?你不是要替天行道吗?你过来,我成全你!” 压抑在心头的雪把全部的理智都覆盖,我能感觉到,我的眼底渗出了红光。 第六十四章 生变 只要能让夏紫灵从这个世上消失,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 我在密宗这些年,为了隐藏身份,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除了那一次法术考试,我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过出格的法术。但此刻,我只想用最残酷的方式把她杀死。 “让开!” 十几把剑封住了我的去路,持剑之人穿着清一色的烟紫色布袍,剑上刻着太极竹叶图案,是离密宗席位最近的蜀山派弟子。在一片“把这个妖女拿下”的叫嚣之中,他们训练有素地结成剑阵,将我锁在阵中间,打断了我的夺丹术。 “扶风掌门,事已至此,你还打算袒护你的好徒儿吗?”龙帝也出来打抱不平了。 “是啊,扶风元君,贵派的长老和嫡传弟子皆是妖修,难道不该给个合理的解释吗?”如此落井下石的,不知道是哪个看密宗不顺眼的仙君。 这仙君不等师父发话,便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道:“夺丹之术,用如此恶毒的邪法对付同门,实在是其心可诛。” “那么,往同门脸上泼无垢水,又是什么行为?” 如万钧雷霆,在风中乍起,九天之上有翅膀扇动的声音,瑰丽的霞光拥着一个金色的身躯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骤然照亮了一方天地。 浑身散发着贵气的大鸟,尾羽宛如一团极美的火焰,在飞过的地方拖出道道朱痕。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不是那只才和我道别不久的鸟妖吗?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它这样出来替我驳斥仙君,就不怕惹上麻烦吗? 就在我感到强烈不安时,大鸟朝我一挥翅膀,扬起的风竟把剑阵吹散,蜀山弟子东倒西歪地滚了一地——他们呻-吟着没能再爬起来,因为,那只鸟在落地的瞬间幻化出了人形,剑眉星目,红衣风流,同样一身红色的凤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立刻就被衬托得失去了光彩。 见众人都在偷瞄自己,凤皇率先回过神来,跪地行礼,紧接着,包括龙帝和师父在内的众仙高呼“参见东君”,领着在场的术士们行最隆重的叩拜礼。 只有我忘了屈膝,满脸不信地瞪着东君。 金乌,不是鸟妖,是卧于日中,吸收火灵而生的神鸟。 三足金乌常见于极东之海,双足的大日金乌便只有一个:东君凤赫。 “看看你们,好好一个术士大会,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东君没有理会杵在原地的我,他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四周,声音里透出阵阵肃杀之气。 师父等人面露愧色,方才叫着要把我怎样的人也不敢说话了。 察觉到形势的不对,夏紫灵乖觉地缩在龙帝身后,把头埋得很低,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做得十分感人。倒是龙帝不惧神威,正直依旧地指着我说道:“妖孽藏于仙门,岂有不治之理?此妖生得与画中女子如出一辙,身世定然干净不了,扶风掌门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包庇,望东君明察。” 转而又对着密宗道:“此外,曲长老是怎么回事,也请扶风掌门解释清楚,否则,不知道的人要以为贵派专门藏污纳垢,有辱第一修行大派之名!” 我知道世人对妖有偏见,但听到有人这样侮辱我的师门,还是免不了气得浑身发抖。 那么看不上妖怪,你龙帝一族又有几个是正经的真龙,不都是由蛟精修炼来的? 师父主持术士大会不易,我不想乱上添乱,去逞口舌之快。大家视我为异端,如果把我处治了,风波就能平息,那也没什么。但看东君一脸凝重的表情,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玉如意想插话,让他一个眼神劝退了。 “龙帝说的对,密宗是该抽时间好好修整一下了,以免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混了进来。”听他这么说,我的心凉了大半,岂料东君根本不按理出牌,转而把矛头对准了另一边,“在我盘清楚梨花姬的身世前,仙鹤使,把这个蓄意扰乱术士大会的人押下去!” 夏紫灵蓦然抬头,她不相信这会是东君说出来的话。 “为什么?我只是……” “押下去。” 没有人敢让东君把一个命令重复三遍,仙鹤使者封住了她的穴道,两位来自天界的仙兵押着她迅速地离开了。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龙帝皱眉。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是时候收拾烂摊子了。”东君终于给了我一个正眼,他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原本是本神君的一个仙婢。是我让她托生为妖,潜伏魔界刺探情报。莲烬受她蛊惑,不顾底下魔君的反对,把她当成了心头好。眼看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她不慎暴露了身份,只能逃到密宗躲避追杀。” 我:“……” 东君的这个故事,编的格外离奇。 更离奇的是,有人信了。 当他宣布术士大会继续进行,并把我召至身边赐座时,那些敌意的目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审视。我不用读心术,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在他们心里,我是能把莲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女人,这种女人值得他们多看两眼。 “你是不是忘了道谢?”东君谴责我不懂礼数。 我镇定下来仔细想了想,他其实是应该帮我的。术士大会背后是他在支撑,密宗的背后也是他在支撑,只要他不傻,他就不会牺牲我去维护龙帝想要的“正义”,那样的正义是会让整个术士会伤了和气的。他想一切照计划进行,就必须帮我编故事。 我从善如流道:“谢谢你,大金鸟。” 东君手一抖,杯子里的酒险些洒了出来,他拉下脸警告我道:“你最好放尊重些,少自以为是地和本神君套近乎。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那都不是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 “好吧,是我僭越了。” 他一定是不想回忆他让雷劈得外焦里嫩,差点死在莲烬手里的惨事,以至于大日金乌让我认成鸟妖他也不愿反驳。 放在几天前,他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有可能会刺伤我。可我已经得到教训了,做善事不能求回报,他身为东君自有他不领情的理由,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 只是,这场声势浩大的术士大会总也没有结束的迹象。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仪式一项一项地进行,内心异常煎熬。 大司命以为我是被东君骂坏了,时不时地问我些话,试图化解我的焦虑。 “东君,我有些不舒服,可否先告退一……” “不可以。” 答案如此冷酷无情,他就是要和我过不去。 我趁着东君转过脸去和凤皇谈论羽族的事情,打定主意要溜走,岂料他背后长了眼一般,头也不回地用神力把我的肩膀摁住。“坐回去,看白氏献歌。” “……” 他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站在宴席中间唱歌跳舞的是一群幻宗白氏,他们正好唱到了《东君》这一段。 扮演东君的少年戴着赤色面具,背上装饰着扶桑神木,腰间挂着“太一剑”,在众巫的祷祝下行过黑夜,降临人间。迎神乐响,有位戴着木质面具的少女披着华美的彩衣唱起了赞词,她时而起身追逐,时而跪地祈福,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日神的崇拜之情,没有丝毫的扭捏造作,仿佛随时可以献上自己的生命。然而“东君”并不把她的狂热看在眼里,他独自感叹着他不在时人间的凄凉悲苦,颇有些清高的意味。就在少女依依不舍地唱着暮霭沉沉,太阳即将消失时,“东君”忽然折返,举起一把天弓,对着她身后就是一箭。企图伤害少女的野兽应声而倒,“东君”这才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送神乐奏完,众人皆沉浸在东君的英武气概中。少女扯下面具微笑,引来了一片惊叹之声。 太美丽了,我的络络。 “如何?”东君问我。 “甚好,符合您尊贵骄傲的气质。”我不太会奉承人,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他居然很吃这套,心情不错地笑了笑:“罢了,有事你便走吧,既然你的心思不在这里,勉强坐着也没意思。本神君一向通情达理。” 得了东君的允许,我顾不上形象,连跑带飞地冲向沉浮境。 接下来是门派切磋也好,组织军队攻打魔族也罢,统统与我无关。哪怕马上天崩地裂了,我只想快点见到我的小师叔。纵然没办法减轻他的痛苦,也该让他看到我平安无事。 可我却没有在沉浮境找到他。 我喊了好几声无人答应,推门走进他的卧房,桌椅茶杯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床上空空如也。曲寄微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事发之后,他去了哪里? 会不会是去气运屋看大夫了?还是说,他一时半会儿不能恢复人形,故意躲起来不让我见到他狼狈的样子? 我给了自己很多解释,但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突地直跳,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不行,他一定不能有事……” 可怕的念头相继闪过,我努力稳住心神,决定先去别处看看。 就在我把手搭上门框的那一刻,外面刮来一阵风,把门重重地带上了。一贯清静的沉浮境,门自动落锁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我盯着陡然出现的黑影,缓缓回头,看到了一双红而浑浊眼睛。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鸦青色的脸上挤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真无情,我可是一直记着你呢。”她吐了吐鲜红的舌头道:“自你走后,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泡在沧溟水里等你回来,每当我感觉自己快要熬不过去的时候,就在心里念你的名字,我要谢谢你让我撑到了现在,梨花姬。” “优、昙……” “看来你的记性还不坏。” “这里是密宗,你是魔族!你怎么可以……” “得谢谢你的紫灵小师妹了。”她愉悦地享受着我神经紧绷的样子,“她真是个好骗的小丫头,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我和她保证,只要你死了,她就可以代替你成为新的嫡传弟子。无垢水和画像是我给的,路是她引的,我们合作得还不错。”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你只是在利用她!” 她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啊,她差点毁了东君的术士大会,以我对凤赫的了解,她怕是这辈子都完了。怎么,你想替她求情吗?” “与虎谋皮,她自作自受。” “那么我们来谈谈曲寄微的问题吧。他——” 不等她说完,我一剑刺向她的胸口,她反应极快地出手格挡,下腹却被我一脚踢中,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栽倒。我以为她至少会用移形术挪一挪,预判了她的落点,可她的动作远比我想得要笨拙,反而使我的剑招落了空。她精准地攫住了我握着地狱伞的右手,我想回肘挣脱,但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灼痛,这才发现,她的手上戴着一个皮质手套,上面沾满了透明的液体。 “你以为我会什么都不准备,跑来和你公平决斗?” 优昙的腕底长出数条类似龙筋的法器,把我的四肢捆得结结实实,她稍一松手,我便如搁浅的鱼一样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我本想多和你叙叙旧的。”她遗憾地说,“为什么要先动手?” 踩着我的右臂,她打开了一个瓷瓶,把剩余的无垢水浇在了我的脸上。 第六十五章 莲烬归来 繁花似锦,鼓瑟齐鸣。 隔着缥缈的金风仙雾,少年眼眸低垂,立于神殿之末,只一个清丽端方的身影,便吸引了茫茫多倾慕的眼光。 琉璃珠帘攒动,敲击出悦耳的声响。他回眸一望,朝着她的方向,一双眼睛如冰凉的神玉,无嗔无欲,至静至柔。 “你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是东君座下的小仙婢,你是大司命新提拔的神官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以为东君和大司命已经是天上顶好看的神仙了,没想到你一出来,我就完全看不见他们,只想跟着你跑。我看你是第一次来太一殿参加大典,一定是刚过两百岁吧,神族只有两百岁成年后才能受到邀请……” 少年听她一阵聒噪,不悦地皱起了眉。“你们日神殿的仙婢都是如此不懂礼数么?” “好嘛,不说年龄。你叫什么名字?” “……” “莲,早啊。要不要尝尝我新酿的梅花甘露?” “不必了。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也不用夜夜在我门下吹一些庸俗不堪的曲子。你的情意我心领了,恕我无法回应,请吧。” “你要去哪?又去找那个不识好歹的神君莲?不许去!” “凤赫,你没有喜欢过人,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我不懂……我怎么不懂,我还需要懂什么?看见你我就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世上最傻的事!” “爱一个人就要一辈子,畏畏缩缩、半途而废,那便不是真的爱。” …… 一个片段连着一个片段,支离破碎的记忆沉淀在血液骨肉中,疼痛把它们渐次点亮,堆叠在一起。当这些碎片即将组成一幅流畅的画卷时,轰地一声,身体的某处坍塌了。 我绞尽脑汁回想我究竟看到了怎样一个故事,然而,越是用力,就越触碰不到真相。我能想起许多细致入微的东西,一个表情,一句话,一粒沙,却无法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具体的认知。就好像另一个时空里,我的记忆断层了,太阳升起的瞬间,忘了自己昨天做了什么。 时空之门离奇地合上,我只能拖着沉重的呼吸睁开眼睛,面上的筋肉受到牵动,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清晰而诚实。 当我还是一株桃花时,我就常想,也许我不是一株桃花,就算林中的小鸟、虫子、树精……它们都说我是桃花,我也未必是一株桃花,这一切都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我活在一场精心的策划的骗局中,看到的世界都是假象;又或者我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哪个传奇话本中的虚幻人物,结局早已注定。 我花了三百年时间去思考,惊恐地发现就算再悟一万年道,也悟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 可是,现在的我,是否真的回到了现实? 黑暗、阴冷、寂静。 没有一丝光,什么都看不到,动一动,手腕脚腕便传来一阵剧痛——是倒刺扎进肉里的感觉,我应该是被捆起来拷在墙上了。周围没有其他活物,我只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的一些声音。 如果我真的是桃花妖,我的脸肯定已经烂了。优昙把无垢水浇在我脸上时,我听到了爆裂之声,如同一滴水落进油锅,啪,炸得很热烈。我没有机会去害怕惋惜,瞬间痛去了意识。 如果我不是桃花妖,我又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静待了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回想了足够多的事,担心了许多不必要的担心,起初的害怕由已经发生了什么变成了等待我的是什么,再到我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幽闭的囚室里没有昼夜交替,我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毫无根据地揣测我大约等了两个时辰、半天……一天,不,不对,可能其实只有半个时辰? 我开始混乱了。 我希望有人带着光走进来,哪怕是优昙也好。 “有人吗?” “有没有人?出来说话!” 因为缺水,我的嗓音格外干哑,无意义地叫了几声,回应我的只有短促的回音。 我绝望地靠在墙上,忍受漫长的等待。可我是花啊,天生仰仗阳光和水,在经历了不知多少天的黑暗后,我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龟裂,连画骨玉都快保不住我了。 我念着太阴经,迷迷糊糊地入定。 然后被一捅冰水泼醒。 听到水滴声,我竟然有一丝欣喜。随即我的腰上挨了一鞭,由于太过突然,我痛叫出声,“你是谁?!想怎么样?是不是优昙让你来的?” 这人的呼吸浊重,手劲很大,身上有汗味,是个男人。漆黑的牢房里,只有他一对瞳孔发出淡淡的血光,对比强烈,触目惊心。 我问他话也他不回答,哑巴一样,只专注于用鞭子抽我。他的鞭法很独特,总能找准我的敏感之处,把我打到灵魂战栗。好不容易生受了十来鞭,同一个地方已经痛到麻木了,他换了一个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一下,再一次让我眼冒金星,汗出如浆。 等他打累了,就走了。 我全身*辣的,目光涣散地喘着粗气,心道,都这样了,我为什么还是死不了? 魔族男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着礼物来看望我,有时是一根鞭子,有时是一根棍子,心血来潮的话,还会涂一点无垢水。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尽量避开要害部位,做到痛而不伤。有一次不小心敲断了我的腿骨,他手法娴熟地帮我把骨头拼好,再没犯过同样的错误。 “你是不是很怕我死?”我试着勾引他说话,“优昙嘱咐过你,一定不能把我弄死吧?我不是金刚不坏之躯,这样打下去,我……” 他一棍打在我的小腹上,我疼得直抽气,却还是要想办法说服他。 “你把我打死了还好,要我不死,肯定有人会找到这里……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你会倒大霉的……你听我说……”我颤声道,“不光密宗在找我,东君也在找我!你可以去打听一下,我曾是他的仙婢,他最喜欢的就是我……” 见他对东君毫无兴趣,只顾着把我一顿乱揍,我只好换了个他必定会怕的人。 “我们做笔交易……你通知莲烬来救我,等我出去做了皇后,让你取代优昙的位置!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听到“莲烬”二字,他终于有反应了! 他转身去了别处,取了一根更重的棍子回来,对着我脑袋一敲,我闷哼着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间,有女人的声音训斥道:“让你好好招待她,你就是这么招待的吗?怕她死,就给她用药,药好了再打,不会么?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她生不如死,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在里面睡觉!” 男人唯唯诺诺地应是。原来他不是哑巴。 “优昙呢?我知道她来了!我要见她!优昙!优昙!你出来!”我胡乱嚎叫着,叫到嗓子破裂,仍然无济于事。 他不但给我灌药,还在我脚边点了一种香,让我时刻保持着亢奋的状态。 他喜欢听我惨叫,如果我不叫,他会想方设法让我叫,可这也会刺激到他,我一叫,他就变本加厉地用刑具折磨我。我的顺从只换来一顿毫无道理的凌虐。 意识到他是个神经错乱的畜生,我纵然寂寞得发狂,也不再期盼他的出现。 “快结束吧……” 天真的念头一点一点地磨灭,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宣布,没有人会来救我了。这是个被时间遗弃的地方,我也早就被外面的世界遗弃了。 死是唯一的解脱。 至于能不能在另一个世界重生,谁在乎呢。 我这一生,是失败的一生,命运眷顾过我,但又以惊人的速度同我翻脸,上一刻拥有的幸运,下一刻便被夺走,早知是如此,我不如安分守己地呆在本命树上,潦草地开花,潦草地接受风吹日晒,潦草地死去。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修道了。 “你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在修行中动了凡心。” 囚室里洒下一束昏黄的光,照在女人的薄纱罩衣上,她从魔族男子的眼睛里走出来,雪肤黑眸,妆容素净,眉宇间的情态和我有几分相似。 她体态极美,轻挪莲步,带来了一阵美妙的风。 纤纤玉指点向了我满是血污的嘴角,声音空灵而冷淡,有着不可一世的无上权威,“你啊,为什么喜欢追求美丽而危险的东西?” “异想天开、自不量力。”她抬起手腕,招来另一道美丽优雅的身影,莲烬站在她身后,语气凉薄地评价道,“但凡聪明一点,就该知道天神之爱不可求。我给过你逃生的机会。” “你是天神吗?你是恶魔。” 白夜遗憾地叹气,“恶魔的爱也是不可求的。”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应该照照镜子,又蠢又呆,谁会倒霉喜欢你?反正我不会。”千雪抱着一只紫色的狐狸从角落里钻出来。 我怔怔地望着那只狐狸,它也目光幽幽地望着我。 暗淡的人影陆续从女人的纱衣中走出,他们有的因我而死,有的和我只有一面之缘,每个人嘴里都说着不同的抱怨,只有寒凉落寞的表情是相同的。 钝重的一声,鞭子打在了我的下巴上。 我眼前一花,吐出一口血。 满屋子的幻影瞬间消失,只有女人的纱衣拂过空气,她穿过执鞭男子的身体,绕到他背后,轻盈的声音在空气中起伏:“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如果你执迷不悟,每一鞭,都是你应得的惩罚。” “……你是谁?” 我在心里犹疑地问着。 绝美的脸上泛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不是谁。” 她说:“我是你。几万年前,你还不是一个花妖,我是那时候的你。我早已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在你痛苦达到极致足以产生幻觉时,我便会出现。” “那么,你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存在?” 我和她对视片刻,面对我的好奇,她粲然一笑,一双眼睛宛如寒夜里两颗最古老的星子。“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我可以摧毁你所在的世界,只要你愿意,时间会立刻停止,你经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会去哪里?” 她沉默半晌:“梨花姬会死。我会忘掉这一世,代替你苏醒。“ 这不是这么多天来,我梦寐以求的吗? 只差一个点头的力气,就可以获得自由。 可不知为何,我问了一个怪问题:“真的可以……忘掉吗?”她沉下脸不说话,我又问:“你既然能算出我会落到这个境地,你可知道,我若不死,有没有人会来救我?” “事已至此,你怎么还抱有期望。” “请你告诉我……” 请求尚未发出,女人便消失不见了。 事已至此,你怎么还抱有期望…… 我的生命仿佛被抽干,身体软绵绵地垂着。提神醒脑的香不再起作用,我一头栽进死亡的漩涡里,让灵魂得以安息。 没有任何喧闹的理由,死亡是清静而庄重的。 但偏偏,有人解开了我的束缚,鬼叫着撕扯我的头发,把我从刑具上拖起。刺目的火光投射到脸上,我半睁着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 “优昙,你终于出现了。” “原来还没死。”优昙松了口气,把我往地上一扔,“我就说,好歹是吃过朱果的人,怎么可能这么不经打。” 我仰面朝天,自嘲地笑了笑,幻觉就是幻觉,我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幻觉而死。 “怎么样?只要你下定决心,我就让时间停止,一切都灰飞烟灭。”脑海里传来了极其清晰的声音,我神色一变,是她!她没有走。 辨不清虚实真假,走不出自己缔造的幻境,我莫不是在清醒地发疯? 幸而优昙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蹲下身来,仔细地翻看衣不蔽体的我,满意地笑道:“恢复得不错嘛,前几天还皮开肉绽的,现在都快要长好了。” “你想干什么?” 游弋在胸前的手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她不轻不重地捏着按着,眼里流出病态的羡慕之情。“同样泡过沧溟水,你的皮肤还是如此娇嫩,我就不行了,弱水之毒,用药也是白用。你想看看我身上是什么样子吗?——还是算了吧,比你的脸还要恶心呢。” “是你陷害我在先,我才跳的沧溟水。这件事怎么能怪在我头上?”我冷笑一声,“你就算要怪……也该怪让你跳下去的那位!” “我永远不会怪他,我是我的帝尊,我甘愿为他在沧溟水里呆到肠穿肚烂。” 锋利的指甲在我身上划出一道血痕,她尝了尝沾着鲜血的手指,抿唇一笑:“不要质疑我的仇恨从何而来,仅仅是因为这件事,你现在已经可以去死了。可我们还有另一笔账要算。” 优昙摁着我的脑袋,鼻头轻轻抽动,眼里浮动着零星的水光。 “我的弟弟,未明,他是怎么死的?” “她要开始了。你还没有受够苦吗?这个世界不值得你停留,我再说一次,同我走!”脑海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挣动头颅企图摆脱优昙的掌控,想也知道,她迟迟不杀我,为的就是这笔血债。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给我反击的机会,很快,我的身体出卖了我,如烂泥般瘫成一片。 “是我杀死的。”唯有目光没有服软。 “很好。”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有什么东西扎进了我的眼窝,顷刻间血流如注。 我握紧拳头蜷成一团,把惨嚎合血吞进肚里,那是一颗镇魂钉,钉住穴位时,无法使用灵力,只有死人才钉眼睛,封住七窍,永世不得超生。她这么做只是徒增我活着的痛苦罢了。 “他该死……” “他对我用极乐虫,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不会放过他!” “他是为了替你出气才死的,你哭去吧,哈哈哈……” 贴着阴冷的地砖,我想起了未明在我面前化成一具干尸的样子,白夜凑上来和我讨价还价,一根千里引,我欠他十年修为,一番*,又加十年。如果事事都要入账,不知天机崖一夜可抵几何…… 本是为了讥讽优昙而笑,我咳喘几声,胸口涌上来一丝酸楚。 这酸楚不似疼痛,只在受伤的某处沉积。 等它扩散开时,眼眶里的镇魂钉,并不比一根废铁来得更疼。 “梨花姬,我再同你说一件事,如果你还笑得出,我就真的佩服你。”优昙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半茬,“你的小师叔正满世界寻你,我打算从你身上割下一块漂亮的肉送给他,让他来魔界以命换命,你猜,他会不会来?” “你……休想!” 虽然一只眼睛正在流血,另一只眼睛受到疼痛的刺激,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但我能感觉到,她正举起利器往我腰上剜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从我身上夺走任何东西。 “有用吗?”优昙嗤笑。 她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我的双手,在她的地盘上,我的反抗只会带来更多凌虐的乐趣。 可我无法不反抗。 我以为我不会再有什么底线了,她却成功地叫醒了我内心的疯狗。 脑海中的女人仍在催促我快些做决定,她说她不能在我身边停留太久,再拖下去,谁都帮不了我。我如她所愿,嘶哑地喊道:“滚!” 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哪怕这是南柯一梦,请让我知道自己最后倒在哪一步,只为我的每一滴泪都是真的,流过的血不能白流。 “你干什么?你以为你躲得掉吗?不如我们打个赌,就算我什么都不给,曲寄微也还是会来送死的!” “闭嘴!你再敢说!” 混乱之中,我扯断了束缚我的龙筋,优昙慌忙扼住我的咽喉,把我往坚硬的石砖上磕,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了出来。 玉器碎裂,仿佛一捧冰屑撒在溢锅而出的沸水上,我和优昙停止了厮打。我转过头去,把脸贴在地上,用嘴含起一块画骨玉碎片,顿时,一股冷意沿着舌尖一直凉到心里去。 “什么东西?”不知优昙看到了怎样一副景象,她似乎是吓傻了,声音里透着怯意。 默默无言地过了许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却像待不住了似的,惴惴不安地说道:“今天就先放过你,你好好养伤,剩下的,我们改日再……” “优昙大人!优昙大人!” 隔着一堵墙,有人高声呼救,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优昙置若罔闻地站在原地,直到“砰”地一下,我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一具尸体倒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是谁!” 优昙厉声质问,呼吸变得分外急促。 高大的黑影挟风而来,不消片刻,已托起我的双足,把我从血泊中抱起。 “优昙,你是不是当我死了?” 低沉的嗓音冷入骨髓,因为近在耳边,竟让我听出了些许温情。可这温情并没有给我带来慰藉,反而使我浑身战栗,心跳如鼓。 察觉到我的异常,他搂紧了我的肩头,把我按向怀中。鼻尖触碰到他的锁骨,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淡香瞬间占据了我的呼吸,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呵,我的陛下,果然是你…… “帝尊!”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优昙语无伦次地问询道,“我听闻您久居太和殿闭关不出,为何突然、突然……” “只要我没死,你做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 帝尊、帝尊,优昙的哭声渐渐飘远,她会被带去什么地方接受怎样的惩罚,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可以预见的是,我即将离开这座散发着霉腐气息的活人坟墓,去到另一个更阴更冷的深渊大殿里。倚靠在陌生而熟悉的臂弯里,我忽然感到无比疲惫,眼角又酸又痛,不知渗出的是血是泪。 66.第六十六章 同寝 “小梨花,别怕。” 躺在温软厚实织物上, 有人用细腻的绢布擦拭我的脸, 滤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可以想象水盆是如何变污浊的。不多时, 拾掇我的宫女退下了, 莲烬命人把灯烛暂时撤去。他坐到我近前, 握着我的手说,别害怕, 医官马上就来。 我奇怪于他这过分亲昵的举动,指尖传来的温度也并没有让我觉得感动。 多好笑啊, 这世上我最害怕的人,走到我面前叫我不要害怕,他难道不知道我很怕他吗?还是说他记性不好, 忘了他曾对我做过什么? “张嘴。”莲烬把一勺汤药放到了我的唇边,遥想他上一次喂我喝药是为了什么, 我心中一寒, 抿紧了嘴唇。 实在是不敢劳烦他屈尊纡贵来伺候我了。 “大医要把镇魂钉从你眼睛里取出来。你身体里还有一些刀片。坏死的肌肉必须全部剔除才能重新长出来。这是沉梦散,喝了会失去知觉, 等你醒过来就一切都好了。”见我不肯配合, 他如是解释。 “梨花,我没有骗你,你信我这一次。”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醒来。” 印象中的莲烬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温柔中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这简直不像他了。 “还是我来吧。她似乎……有些怕你。” 少女清甜的声音蓦然响起,她凑到我面前轻声道,“桃花精,是我,我是千雪。乖乖地把药喝了,不然一会儿有的你受的!” 说完,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便用汤勺撬开我的嘴,硬是把药倒了进来。 “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何况你现在变得这么难看了。” 我呛了几口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沉梦散极为管用,我没有任何感觉,连有没有做梦都不知道,药效过去时,我的眼睛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布。 给我治伤的是魔界最受尊崇的大医龙修,他说我身上的多是皮外伤,敷一些活血生肌的药物,很快就会长起来。无垢水烫过的地方有点难办,因为时间隔得太久,没有及时冲洗,怕是会落下疤痕。 至于我的眼睛,要再观察,镇魂钉不但刺破了我的左眼珠,还伤及了眼周的神经,我的右眼很有可能也因此废了。 “实在不行,可以让影姬殿下为您安一对眼睛,她是制造器官零件的高手。” 千雪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说起这件事,优昙已经被送到傀儡墟去了吧,我刻意嘱咐过影姬,要把她做成一个不那么讨人厌的傀儡娃娃。如果她的眼睛还没坏,不妨取来一用。” 无法想象自己的脸上长了一双仇人的眼睛,简直比毁了容还恶心。我不满地加重了呼吸。 “够了,千雪,你们都下去。让她休息。” 一阵衣物的摩擦声过后,身边还有一个人在为我掖被角。我不想同他说话,翻了个身假寐。 在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我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觉,另一半时间用来换药喝水,作出半梦半醒的样子。 感受到了我的抗拒,莲烬也没有坚持,他让宫女把我看顾好,自己则很少说话。直到有一回,我左眼的伤情恶化,引发了一场热疾,牙齿和脑仁烟熏火燎似地阵痛起来,他问我哪里不舒服,我死死地抓住被子,一个劲地摇头,他忍不住问我:“你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吗?” “你想怎么样?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还不肯放过我,你和优昙有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 我随口一骂,刺激到了莲烬高傲敏感的心脏,他收起了虚伪的温情,声音瞬间变得冷冽了。我讥讽地扬了扬嘴角,这,才是一个魔头该有的样子。 可惜我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在我以为他会愤然离去时,他俯下身来,在我干涸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这是一个迫使我安静的吻,既不温柔,也不含□□。我双颊发烫,满怀戒备地绷紧了肩胛。 哗啦—— 衣冠落地,大约解了两三件衣服,莲烬掀开一角我拿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一阵冷风吹了进来,碰到了我犹自发着烧的肌肤,我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等我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带着凉意的身体霸道地挤进了我的被窝,我又惊又怒,唯恐帐外的宫女听到动静,奋力推了他一把道:“你干什么!” 他一把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了个满怀,见我扑腾得厉害,便张嘴咬住了我的下颌,一路吻到了锁骨,吻到用力时,我不由得惊喘道,“走开……别碰我……”我的脸恢复得如何了,不用照镜子,也能猜到一二,他怎么下得去口! “小梨花,你身上好烫,我会让你舒服一些。” 身体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他果然比我的温度要低上许多,就像一块凉而不寒的玉石。或许是我脑子烧坏了,我没有再同他争吵,就这么由他把我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却成了我苦不堪言的开端。 有了这一夜同塌而眠,莲烬便毫不避讳地夜夜都同我睡在一起。虽然是另备了枕席与薄被,但在其他人眼里,我定是一个即使在病中也不忘勾引他们帝尊的奇葩女人。 “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 我的再三抗议只换得这么一句蛮横无理的话。 千雪怪笑着说:“帝尊与你琴瑟和鸣日夜欢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魔界,魔族立了新后,聘礼一早送到了天机崖上,你又何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 “什么新后?什么聘礼?我根本没有答应!”我惊得坐直了身子。 “谅你也不会答应。这件事不需要你点头,只要帝尊赐了印,说你是就是了。” “他什么时候赐的印?我为什么不知道?据说我知,魔界虽无三媒六聘之礼,但也有穿着云沐雪站在合欢宴上饮合卺酒的习俗,我这些天连门都没有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受了后印?” “哟,你很了解嘛,专门研究过?” “千雪!” “我们魔族办事素来随心所欲,不拘泥于形式。规矩和习俗都是帝尊定的,该怎么立皇后,还不是由着他的心情来。你若是觉得不够隆重委屈了你,等你把眼睛治好了,再补办一场仪式也未尝不可。”她一只手搭住我的肩头,无可奈何地说,“认命吧,你觉得他还会给你逃婚的机会,再打一次魔族的脸吗?” 我蔫蔫地垂下头去,无论千雪说话有多可气,我都不会对她动真怒。 我还记挂着那段靠长生水维持生命的日子,莲烬只顾施展返魂术无暇管我,只有她陪着我,嘴上说着尖酸刻薄的话,实际上都是为我好。 我梦见过她几次,都是哭红了眼睛与她相认的。 “千雪,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在同我说话。”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莲烬是你的主人,他让你过来为我解闷,你照做就是了,可你在我这里表现得一点都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奴仆。”我可以肯定,有些事是她擅作主张透露给我的。 千雪吭哧一笑:“你在怀疑我的动机吗?” 她说:“奴仆两个字,听起来有点新鲜呢。帝尊虽然是我的主人,但从没有把我当唯命是从的奴仆看待,他的确让我多来这里和你说说话,但那不是命令,我来看你,只是因为我想来。”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所以呢,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身边的宫女一见到她就跑,话都吓得不敢说,总得有个原因。 她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没想到你这么笨。龙修那个老小子在给你治眼睛时喊过我的名讳,你都没听进去吗?”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血君。” 她以为我耳背,又说了一遍:“我是血君。如果你敢问我为什么非得用个小姑娘的身体,我就马上掐死你。” “……” 我是真的没想到。 血君从不在魔界以外的重要场合抛头露面,具体长了什么模样,只有古早的文献上有记载:身长九尺,壮如公牛,面目可憎,因为喜欢吃人,还长了一张血盆大口。怎么看怎么是个粗野的男人。 “怎么不说话了?吓傻了?” “是啊。” 我的坦然令她无语。 少顷,她语气不善地说道:“你定是想起了你在密宗看的《魔典》。不错,我就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大魔头,我以血为生,嗜杀成性,死在我手上的妖灵不计其数,谁要惹我不高兴了我就杀谁,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怕我。你要是不想和我打交道,我这就走。” 我小声道:“我只是有些惊讶,又没说你什么,干什么脾气这么大。” “我发起脾气来会吃人。” “千雪,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她,你就呆在禁地不要出来了!”莲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一出声,惊得千雪从我床前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我伸手捞了捞千雪,对着他的方向解释道:“她没有欺负我。” 莲烬冷然道:“知道她是血君,你一点都不怕她吗?” 看来他不是在生千雪的气,我缓缓地松开她,躺回了被子里。 “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莲烬说:“你可以接受她是血君,却不愿意和我说话?” 我侧过身子不吭声,心道,你比千雪吓人多了,而且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你连册封皇后这等大事都能瞒着我,还背着我通知密宗,企图断了我的后路,让我有家不能回,我还有什么可说? 诚然,我心中有很多解不开的疑虑,但他这样做,我觉得问什么都是多余。 我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躺下,岂料他脱了衣服,同我躺在了同一条被子里,毫不见外地从身后环住我的腰,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稍稍一动,他的嘴唇便碰到了我的脖子,那凉而柔软的触感,让我为之一颤。 他说:“你还是爱着我的。” 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他心里一定在窃笑,笑我再不敢乱动,只能任他鱼肉。 可他到底不是泼皮无赖,没有得寸进尺。 一觉醒来,枕边的人已不见,因为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乱动,我的颈脖发酸,伸手揉了揉,冷不防拽出一根绳子。我沿着绳子一直摸到胸口,一块凉凉的玉落到了掌心,不禁愕然:这不是画骨玉吗? 我反复地摩挲着手里的玉石,怕摸不真切,又放到唇边感受了一下。 真的是画骨玉! 而且就是我的那块画骨玉! 它不是已经摔碎了吗,怎么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我这里?我正暗自欣喜,床帐外便传来了莲烬低沉柔和的声音:“梨花,你要相信,这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本书由,请记住我们网址看最新更新就到 67.第六十七章 冷战 太自负了。 如果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我大可一笑置之。可他是莲烬, 十一重天拥有绝对权力,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日月为他所控, 星辰在他掌中。生死轮回,旦夕祸福, 都按他的意志进行。他有资格自负。 他不惜代价抛出后位, 以温情为饵引我入局,在爱与不爱的角逐中,只要他不喊停, 我就没有退路。他用时间和耐心赌我会沦陷,可惜我不是他的子民, 心也早就坚硬如铁。 “我的眼睛,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它恢复?” 久不见阳光,睁眼闭眼都是恼人的黑, 我的世界收缩成一座孤岛。因为我的到来,深渊大殿的宫女已经换过了一批,她们小心谨慎守口如瓶, 问话只会回答简单的是与不是,与假人无异。除了莲烬和千雪,也没有其他人会来看我。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我有些受够了。 莲烬说:“我喜欢你本来的眼睛。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让它们和从前一模一样。” “不会一模一样的。”我喃喃道。 他说的从前, 是我们还住在沧澜山上的时候, 我用天真热烈的目光追随着他,把他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喜欢我眼里的天真热烈,却不知道那是因为我一无所知,身边的人只有他,现在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懂得了更好的生活,我不再是他的忠实信徒。就算他把那些宫女都毒哑了,我也不会再围着他的世界转了。 奉优昙之命对我实施酷刑的是第十重天的典狱长,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死在了我脚下,剩下优昙的旧部,包括投靠了她的拜月教主,一夕之间销声匿迹,尸体全送去万兽谷喂魔兽。 “万兽谷是我们军队圈养战骑的地方,那些魔兽天性好战,不光喜欢吃人,闲暇的时候还会互相残杀,只有战到最后才有资格继续为帝尊效命。活人丢给它们都九死一生,更别说死人,我保证,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的。”负责处理此事的人正是千雪,她带着满身血气得意洋洋地坐到了我跟前。 “他们只是追随错了主人,有必要赶尽杀绝吗?” 她“呵”地一下蔑笑道:“当然有。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未明,永远不要低估魔族的韧性和报复心,那是你无法想象的。再说,优昙对你下绝杀令时,就该想到事情暴露后会是这个结果,她都不为他们可怜,你又何必呢。” 未明的事,我只字未提,她倒是清楚得很。 见我不置可否,她又说:“不要内疚,我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了你。十重天是仅次于十一重天的好地方,为了把我的人都安□□去,只能委屈他们死一死了。” 自从言明了身份,她讲话的语气就越来越不可爱。 “莲烬和白夜都是不管事的主儿,朝政军务由你血君一手把持,十重天的领主本就该听命于你,你还用安插自己的人?” “权力和野心是没有尽头的。” “那么,花津渡屯兵九千意指天界,是谁的野心?” “统一五界是全魔族的愿望。” “你们的愿望太可怕了!” 千雪笑道:“魔界的黑夜格外长,一十一重天,越往上空气就越寒凉,没有一棵草木能存活,没有一朵花能开过一天,风花雪月只是帝尊创造出来的幻象而已。虽然伟大,却未免有些单调。我们喜欢天界的空气,妖灵界的花,人界的热闹,冥界的井然有序。” 她把一捧花放到了我枕边,“刚从沧澜山采来的,到明天就都谢了。你若是喜欢,我每天都让人换新花。” 我拈起一朵嗅了嗅,香梅蘸雪,冰清玉洁。 “不必了。” 我喜欢花的方式和他们不一样。 “听说千雪给你带了礼物。” 拨开我鬓角的残花,莲烬的声音带着笑意,锦丝袖口擦过我的脸颊,短短一瞬,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脂粉香气。 他不说我也知道,这后宫里绝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我本不该和他计较这些,显得我很在意,但我一下没克制住,脱口而出:“你去哪了?”说完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去哪和我有关系吗?他就是去人间逛窑子了,我又能把他如何? 莲烬料定这点,毫不掩饰道:“去了离那里。”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我只觉得肺里有一团火在往上蹿,很努力地压着才能不爆发。 “陛下真是雨露均沾,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雨露均沾?”他回味了一会儿,道,“我只是去看我们的孩子。” “……” 我是不是该表现得大度一些,恭喜他和离的爱情有了结晶?或者我该暴怒而起,质问他为何能容下这个魔种,却让我的孩子无辜夭折——我可以不介怀他对我做的其他事,那些不堪的回忆,再惨痛再绝望都已经熬过去了,只这一样,我无法原谅。 我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开始的。 可是,莲烬一点都不可怜我。他只顾他高兴,说他们的儿子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他一定会让他健康地活下来。 “等你见到了他,你就会喜欢他的,毕竟……” 刺鼻的香气附着在他身上,提醒着我他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实。若不是他们缠绵得紧,怎么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我怒中火烧地打断他道:“我希望我永远不要见到,毕竟那是你的儿子,我怕我会忍不住掐死他!” “梨花,那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儿子——” “我才不管他是哪来的野种,我要谢谢你当初给了我那一碗药,没让我生出一个一样恶心的魔种!我的母爱还没泛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坐起身子,摸到一个烛台,朝他的方向狠狠地丢出去。 然而,想要命中莲烬,何止需要准头。 铜制烛台落地,发出一连串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我的软弱无能。 莲烬想要搀一把气血翻涌颤抖不已的我,却不想,闻到他领口也有那股甜腻暧昧的味道,我积攒了多时的怨恨在胸腔爆炸,喉头一痒,竟咳出了一口热血。 “梨花!” “别过来!你只管和你的离在一起,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听,尤其是那个野种,真令人想吐,他要是死了,是你作恶太多的报应,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会再假惺惺地装宽容大度了,我死也不 68.第六十八章 皇妃 我又见到了那个自称是另一个我的女人。 她手持一支翠色逼人的竹笛, 薄纱罩衣让露水打湿, 似在风中站了一夜,身形单薄得如同挂不住树的叶子,但仍然很美, 是凡俗女子不可能拥有的那种美。经得起时间敲打,岁月磨砺,不论遇到什么痛苦磨难, 哪怕得罪了老天,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高贵的头颅也绝不会因此而低下,她是我幻想自己可以成为的那种女人,我懂她眼中的悲悯和轻视,她看不起现在的我, 我的存在对她是天大的亵渎。 “我是来救我的吗?”她说过,当我落入绝境, 痛苦到产生幻觉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她可以让时间静止, 世界毁灭。听起来是个幼稚的笑话,可眼看没有其他希望了,也只能选择相信。 然而,这一次,她摇头道:“你执念太深, 我带不走你。” “那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听到那支曲子, 太伤心了。我不得不出来告诉你, 为那个人,不值得。”她皱起秀气的眉头,冷冷地说道,“他受过神的诅咒,永生不死,无爱无伤。不会爱人,也没有真心,这样一个人,情话说得再动听,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我紧咬嘴唇,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睫。 “莲烬只是不甘接受神谴,要和命运作对,他寂寞得疯了,才会想要从你身上得到安慰。”她只是在向我诉说一个我早已看清了的事实,声音并不严厉,但我听着几乎要落泪。 “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我能怎么办……” 知道他不爱我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他。当我明白爱他是一种错,我选择了离开。我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祈祷一辈子不要再见,可他还是找到了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哽咽着说:“他拿我最重要的人威胁我,我不能和你走。” 最重要的人,我的傻狐狸,我的小师叔,从麒麟洞回来,我就答应要嫁给他,一定是他把这件事说给了莲烬听,莲烬才会大发雷霆要杀他。我真的很后悔把他卷入了这场灾难中,我有的是理由拒绝他,但我经不住那样动人的诱惑,想要攀附他去汲取阳光,终于点了头,把他给害了。 千雪和我说起曲寄微的时候,我满腔意气,又是愤怒又是担心,直到现在才感到害怕。 害怕莲烬发起狠来,真的把他杀了。 我实在不敢想,却又无法不想。 “你帮帮我吧,只要他能放人,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抓着女人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得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竹笛上,落下一道道水痕。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从来都是来不及去哭,忽然一下就没有了。我拼命哭出声音,哭到声音嘶哑,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跪倒在她的面前,仿佛这样就能挽留住什么。 “我帮不了你。”她有些哀伤地说,“我本不该出现第二次,都是因为这笛声,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她打开我的掌心,把竹笛交到了我手中,“不要在同一个人身上跌倒两次。你要振作。越是恨他,就越要振作。” 笛子离开她手指的那一刻,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慢慢地变得透明起来。 我的哭声逐渐变小。 她的笑容也是透明的,“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你的眼睛、你的自由、你拥有的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当他相信你不会离开他,你想要的,他自然会给你。那时候,你可以选择原谅,也可以亲手毁掉他最不想失去的东西……” …… 我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 龙修带了一大堆药来给我看病,检查过我的伤处后,他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省钱了。声音很小,我还是听到了,于是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希望我死,找个地方一埋,既省钱又不费事?” 龙修打翻了一个瓷瓶,显然是被我吓住了。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医者应有的镇定,不卑不亢地说:“皇后言重了,您身体安康,陛下会非常高兴的。” 我低垂着脑袋,婉转一笑:“他很久没来看我了。” 莲烬对他的儿子很是上心,我咒了人家儿子,他不想见我也是应当。只不过,他对这个儿子的疼爱之情超乎了我的想象,这口气一直憋到我能下地走路,他都没有再出现过。倒是千雪来过一次,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不太过分的要求,都可以和她说。每天喝药都喝饱了,我没有什么想吃的,也没有不过分的要求,可明知道会让她为难,我还是说,我想出门走走。 回答当然是不行。 “我会闷死的!” “所以你要好好表现。” 我冷笑道:“这里除了我,只有你一个活人,我向谁表现?” 千雪不接腔了。她在我房里来回走动,脚步由急至缓,最后停下来,有些严肃地说:“十天时间,你一定要好利索,打起精神,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她说,莲烬离开魔界几天,不知从哪弄回来一个黄毛丫头,说很喜欢她天真无邪的样子,要娶她当皇妃。为了澄清自己和那丫头没关系,她懊恼地说,这件事是交给傀儡墟办的,影姬不动声色地就把合欢宴安排好了,她起初以为莲烬去外面找个女人玩玩没什么大不了的,收到喜帖才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为此她还骂了影姬一通,册封皇妃这么大的事居然也瞒着她。 我明白千雪的意思,将来那位皇妃若是和我不对付,她会站在我这边,只不过,有更多的事情,她和莲烬一起瞒着我,我无从追究。 “你是说,十天以后他们要举办合欢宴册封皇妃,我作为皇后,有机会见到他们?” “你别难过,帝尊绝不是真心喜欢那女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八成是为了气你。曲寄微着实让他下不了台,你大度一点,让他泄泄火,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心转意了。” 我轻声道:“我不难过,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 话虽如此,她怕我受不得这点刺激,耐着性子和我说了一些闲话。原来她和纪梨的关系十分不错,曲寄微刚出生没多久,她就抱过他,后来也是一路带着他到处玩,给他吃好吃的,教他一些魔族小法术。她目睹了曲寄微父母人妖相恋的悲剧,觉得他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情种,只是想不到会栽在我手上,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我喜欢听她用脆生生的嗓子和我掰扯陈年旧事,哪怕是拐着弯骂我,我也不想计较。 她咕嘟咕嘟地喝着水,一直说到我快盹着了,才心满意足地飘然而去。 魔族的合欢宴随处都是,一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满足各阶层的生理需求。能摆在嘉莲宫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宴,往来皆是有身份的人物,这次是莲烬的婚宴,不但邀请了位高权重的魔君魔将,许多依附魔族的妖君也会携重礼来庆贺。 “告诉莲烬,我要去。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少得了皇后,如果我不出席皇妃的合欢大宴,外面的人会怎么想我?” 合欢宴在即,我甚至听到了嘉莲宫传来的丝竹声,我沐浴梳头巴巴地坐着,可依然没有人来请我,我气得抓起药碗就摔。 “我没病!别逼我喝药!” “听见没,她没病,还不快把药撤下去?”一个高亢的女声自外间传来,由远及近,她越过其他宫女来到我跟前,告诉我她叫碧妩,是莲烬新提拔的司仪女官,“陛下说了,合欢宴上人多嘴杂,娘娘的眼睛坏了,面皮又薄,经不住旁人说三道四,那种场合不去也罢。如果您一定要去,就得有个皇后的样子,一切照规矩来。娘娘您看,要怎么办?” 我的回答是:“他越是嫌我碍眼,我就越要去。” 通禀莲烬知晓,几名外来的宫女已经开始着手替我整理衣冠。不同于那些专程伺候我的木雕泥塑,她们身上熏着靡丽的异香,热情活泼,一个个邀功似的,争先恐后地和我说话。 不过也没什么好话,无非是同情我行动不方便,容貌又毁得惨,很难和新来的皇妃分庭抗礼。“她和陛下才认识多久?娘娘挣扎了这么多年才得到的东西,皇妃只用了十几天,如今这合欢宴一摆,分明是在给您颜色看,您何必要去自讨没趣呢?” 我知道她们是在讽刺我。 我也知道这宫里看不惯我的人有很多。 但我还在是宫女的搀扶下出现在了嘉莲宫,一步一步地走向属于皇后的位置,绕过池塘玉树,踏上坐前的绒毯,碧妩在前方替我讲路:“仔细台阶!”我走了六级台阶,想不到最后一级比前六级要高出一倍,宽度也相差甚大,我一脚踏空,整个人往前倾倒,两边的宫女以为我就要入座,早早地松了手,转而帮我去提裙摆,没防住我会出这种事,来不及阻止我,我“咚”地一声摔在了台阶上。 “怎么回事?”邻近的座位上伸出一双手,把我拎起来揽到身前,那些躲在幕后笑我失态的宫人们顿时敛了敛笑声。 “我没事。”地上垫着毯子,我这一摔听着动静大,实则不可能摔出毛病。莲烬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很不客气地把我推回到了后座上,我扶着碧妩坐端正,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勾住头发的流苏发冠,“没想到帝尊先我而来,方才那一下,只当是行过大礼了。” 莲烬不答我,久久地听不到他的声音,应该是离开座位同他的爱妃玩耍去了。 碧妩说:“陛下和皇妃在给宾客烹肉烧酒,这是我们的风俗。” 我点点头,心知他们的风俗远不止这个,她给我盛了一碗鱼片粥,善解人意地说:“皇后放心,今天是雅宴,不会有出格的事情发生。考虑到您和皇妃的身份特殊,席间的肉食都是最普通的肉类,献祭仪式和繁衍仪式也被禁止了。” “皇妃也是妖族吗?” “婢子不知。” “都来了哪些魔君?” “娘娘,碧妩出身卑微,之前一直在掌珍阁修补器物,从未踏出宫墙一步,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除了常在后宫走动的影姬大人和血君大人,别的魔君瞧着都面生得很。” 正说着,千雪的声音插了进来,“你想认识哪些魔君?我让他们来给你敬酒。” 我不禁失笑:“血君大人好威风。” 她一发话,果真就有一些魔君来找我喝酒,在血君的敦促下,他们的态度恭敬极了,我以前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坐在高堂之上,接受魔族的礼拜。甚至有年轻的小将军请我跳舞,我说我不会,他说没关系,他会牵着我的手慢慢来,风流放浪的口吻很像我在等的那个人,可惜,我等的人没有来,将军却让千雪骂跑了。其实他哪是真的想和我跳舞,不过是看我可怜,博我一笑罢了。 他大概不明白,我既然来了这里,一切可怜皆是咎由自取。 就在我以为莲烬一晚上都不会再回来和我说话时,他已带着皇妃赐了一圈酒肉,来到了我面前。 “皇后姐姐。” 羞涩乖巧的声音,令人想起某种温凉无害的小动物,可以想象,她一定有一双湿漉漉的清澈眼眸,笑容里尽是纤尘不染的纯美。“早该向姐姐问安的,想着姐姐有恙在身,便不敢贸然打扰,姐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见我没有接纳她这个妹妹的意思,她停滞片刻,泫然欲泣道,“嫣儿初来乍到,不懂宫里的规矩,这一杯酒,只当是给皇后赔不是了。” “不敢当。”我知道莲烬就站在她身边,冷笑之余,一门心思地想着怎样才能把事情弄得难看一点,让他的嫣儿妹妹当众吃瘪。 天不遂人愿,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难看的事情就先找上了我。 皇妃一边细细啜泣一边替我倒酒,可能是离得近了,我脸上的无垢水印记太明显,刺激到了她的玲珑小心脏,她惨呼一声,把酒壶给洒了,满满一壶热酒泼了出来,溅在了我的身上。 “皇后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皇妃惊恐地哭出声,想把砸在我腿上的酒壶捞起来,却让酒壶烫着了手,惹来莲烬的轻声训斥:“别动!”热酒还在我腿上流,他这一声别动不但阻止了皇妃,我身边的人竟然也不敢动了,我只好唾面自干,不动声色地把酒壶捡起来,放桌上摆好。莲烬则心疼万分地问皇妃烫着了哪里,哄着她去擦药换衣服。 “你们发什么愣?还不快去请龙修给皇后看看有没有烫伤!”千雪很有义气地站了出来,仿佛那壶酒是刚刚烧开的沸水,真能让我脱一层皮。 我想说不用了,我又不是凡人之躯,哪有那么容易烫伤,可动了动嘴唇,只觉得胸闷气短,羞于解释。众目睽睽之下,脸上写着“失宠”二字,我到底是高估了我的承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