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近,一直很远》 第一章 第一节 在遥远的边塞有个地方叫伊犁,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伊犁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感受不到春天气息的世界,仿佛一眨眼功夫一切都变成绿色。夏季来临的时候整个伊犁到处都是果香。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腐烂之后第二年又发出新的嫩芽,生生不息。二零零九年五月之前去伊犁的时候,美丽的塞里木湖是必经的第一站,之后要穿越庞大的塞里木湖山系。高大的山系上生长着无数茂密的针叶树,覆盖在无边无际的天上,苍翠而健康。一到冬天,这里白雪皑皑。深不见底清澈如镜的塞里木湖冻起厚厚的冰,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来自异乡的人穿越厚厚的冰层出现在上面。 书直,这里是夏天,我看不到你说的那个世界。你说的那个果子落了会砸在行人头上,深达一米无法前行的雪地我没能看到。 他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平平地躺在草地上,看到六月头顶伊犁的阳光。 书直,我觉得每个人一生下来首先都是个天使,来自天上。天使那么善良,可以容纳一切。但是后来天使来到了人间,变成恶魔。 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女孩从博乐的那个方向出现,站在冰封的塞里木湖旁边。脱掉鞋子,一只手提一只绕着塞里木湖行走在厚厚的雪里。而在一旁塞里木湖山系高高的山顶上,一个男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到她行走在雪地里的样子。 这不是一幅画,也不是随便的一个杜撰。因为画里的人自始至终都不认识,似乎是在彼此的梦境里。 打开营院的广播,他找出那张久违的cd。高中时末至刻给他的一张碟片,里面装了末至喜欢的十二首歌曲,并把它命名《哲度末至》。末至潦草的字迹还清晰地生长在上面,但时间已走过了五年。碟片的磁面依旧很新。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把它放在身边。生命的最深处总有东西沉淀,他把它放在那里。五年后,他第一次有勇气想要听到那里的声音。他知道,他想念他。想听到他最喜欢的那首曲子,《the little train》。这个时候,他很想听到那首《the little train》。于是把碟片放进播放器,找到那首尘封已久的《the little train》。选择重复播放。 在优美的旋律之下,他走出值班室,一个人站在那里。 后来我们在故事里经常看到这样一个人。后来,我们的经历也都成为故事。故事里的这个男孩。他身高一米八二,短发。忧郁的眼睛,很少和人说话。他身着军装,面色安静,常常站在一片寂寞之中。 他是落帜。那时他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他一个人。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伊犁的一个半山腰上,望着不远处的塞里木湖和它周围高高的山系。两指间经常夹一根白沙。很安静。不爱笑。亦不爱说话。 被调往伊犁地区霍城县一年零二个月后,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地方。这一年冬天,他一再要求休假的请示终于得到批准。这个他已盼望太久的日子,当他一个人站在营院中心的雪地。没有太多的喜悦和憧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空气依旧那么稀薄,他仍然感到寒冷。他的心犹如这整片残损的大地一样破烂不堪,被覆盖在茫茫的大雪之下。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却在这里生活。 屋顶上、山坡上、对面大门前的马路边、枯枝残丫之间,甚至隐藏在自己心里的一个幽暗的角落,总有东西覆盖着,阻挡自己前进。血管里是奔腾的血液,一直不停地涌动,似要冲破自己的身体四处迸溅。而自己,仿佛永远身守异处。寻找和行走了很久,却还不知自己在哪里。 他看到路过自己的灯光,那里的世界那么温暖。他一个人蹲坐在靠近墙角的位子,在靠近土墙的上方有堆积的雪块落下来。他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等待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个神灵能够保佑他活下来。 那年他五岁,五岁的时候他看到村子里所有人的白眼。他们无一例外一视同仁地认为,这个残碎的家庭带给这个世界的是悲剧。悲剧时时上演,他们的灵魂能够在那里得到安歇。 他觉得很冷,想躲进一个温暖的房间,却又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一个年幼的孩子站在成人的世界,无能为力的东西太多。于是他选择流浪,流浪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想哭,却找不到眼泪。 他在心里祈求神灵,祈求他能够让他的母亲活下来。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喜欢她的懦弱与善良,不喜欢她被人欺侮时无能为力毫无反抗的表情,不喜欢看到她站在痛苦的世界轮回。但是他希望她活着,他真的希望她健康,能够永远活下来。 你看到落帜的时候,他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在你曾经停留的地方他也常常站在那里,用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白沙,形容安静。烟头的火星一直那么亮着,烟气从他口中吐出来。那是一种久违的香气,幸福的味道有时很简单,变成一种香气。于是你笑了,你以为几十年或者更久之前你们曾见过。 你说,你喜欢抽白沙。 他回答,是。 一直都抽白沙吗? 不。六岁之前,我不抽烟。 那为什么现在? 他看了你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事情,包括身处人世的这种现实,与人辩解或者解释什么。生活中有很多多余的事情。 然后你问他,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为什么都这么困难? 他说,你的目光应该再远一点,朝前看,看看你的周围,或者换种思维方式。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对这世界的感知与认识决定了他对待生命的态度。但这不是全部,也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而且可以逾越。我们这样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围城里面,是因为我们期望太多。 是吗? 是。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也和我一样,容易对这世界产生希望、也就容易失望和绝决,并令自己常常陷入困境。我们一样孤独,却都渴望简单和幸福的生活。 你笑了一下,你也不知道自己竟笑了一下。 如果我竟然可以死去 请让我即刻死去 让我去一个天堂 如果我竟然可以死去 请让我即刻死去 我已经厌倦行走 厌倦了所有的弥补 为什么别人只是慢走就是进步 而我用跑步的姿势却依然站在自己身后 她的父母说要见我,让我路过乌鲁木齐时去她家一趟。其实我心里清楚,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不同。他们要做什么我一清二楚。正好,我也有见他们的想法。虽然讨厌这样,但还是要做。我们活在这世界因为希望做了多少讨厌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是这样盲目而混乱地朝前走着,寂寞而又落寞地活着。 放开手心里的那点余热,我们的手掌依然可以完整地打开。血液依然在我们的血管里以相同的速度和路径流动,而我们却慢慢停止下来。 第二节 他看到他的父亲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楼道的椅子上抽烟,他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上不常出现的忧郁和恐慌。这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人生的五分之二已经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路上。他多希望他回来,作为一个家长出现在他的生活,回到他和母亲的身边。 像不喜欢他的母亲一样,他一点都不喜欢坐在那里的男人。这些男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辍学,在生殖器还没有感觉的情况下就结了婚。然后扔下妻儿独自去城市鬼混,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称兄道弟。这些男人浪费了时间不挣钱,整天喝酒、抽烟和赌博。毫无理想,沉溺于流氓混混的琐碎事件。附带着家庭的责任,享受着独身的快乐。 这些男人,他们没有责任。他们给了他生命,却给不了他安全。 这一年冬天,伊犁的雪下得很大。他常常表情淡然,沉默不语,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眼前白色的山峦。已经不喜欢说话,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觉得生命中年少而强烈的欲望与激情正在慢慢退化。沉默,最后变成我们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从高三那年的冬天开始,成为他的一个习惯。想和她在一起,是失去末至后他唯一有过的心愿。而现在,就连这个愿望似乎也变得遥不可及。 他极度感到人生的变幻无常和无可奈何,有些事情即使你再珍惜和努力,它还是不属于你,仿佛冥冥中一切早有主宰。他是不相信命运的人,可是这一刻,他宁愿相信命运的存在,他宁愿相信这个世界有一种神奇的不可违背的规律和力量。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末至站在他的对面,对他微笑。他就站在离他不远处对面的马路上,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孤单的一个人微笑。他寻找了他二十四年。他寻找了他那么久,原来他一直站在那里。 他知道他哭了,他太寂寞。他不是软弱的人,可是他流下眼泪。 我已经没有力气,可是却必须活着,这就是我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我从一出生就开始等待和寻找的命运。我过去的二十四年。花了六年的时间等待,花了一个回眸的时间认识你,可是却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寻找和忘记。 末至,我的美好青春,你的美好青春,我们的美好青春都是为了做这些事情。 你做完了你应该做的 你走了 我站在你曾经站过的地方等候 走在你走过的路上 我没有看到你 我看到自己朝这边走来 把我带走吧,请你把我也带走,我想要得到幸福,我是那么渴望得到幸福。 应该说,我是为了能够和她坦荡荡地在一起,说服她的父母同意我们交往选择了这次休假。为了她,我决定再一次放下自尊和人格,再一次去面对她父母的冷漠与轻视。已经经历过多次的事情,结果也显而易见,但我还是想试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出现我还是想试试。末至,你会鼓励我吧?有时候我想,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能以相同的爱与我回应,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侮辱我都愿意。末至,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傻?可问题是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傻,但我还是想这样做。 落帜说,哲度,我说再多也无意义。你想念一个人,爱一个人,或者恨她。这是你的人生,你要经历这些。但是请记住我说给你的话,爱情走了还会来,生活一样要继续。你适应现实越快,越容易从痛苦中走出来。在你的生命中,没有太多让你难过得想到要死的事情,你还是要活着。因为太多事情,最终都变得毫无意义。 可是我虽然听到他这样说,却没能看到他做这些。他说如果你发现被大家广泛认同的路并不适合自己,那你就走自己的路。要向前走就会面临选择,除非你选择死亡。但其实死亡也不简单,因为有太多的梦你还不想放弃。 那时候我看到他的另一个名字。十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我很喜欢。 他是一个有着独立思维的人,他的思维凝固在自己的血液里。他在自己的意识里随意行走,他的意识强烈而固执,没人能够改变。 她发来短信问他在做什么?他说站在院子里,看雪。那时他正站在营院中央的雪地,陷进厚厚的雪里。这异地他乡的雪真美,飘飘洒洒的,像某个神圣的使者将爱一片一片地洒向了人间,温暖而和谐。他不禁抬起头仰望天空,双手高举。陕西是没有这样的雪的,末至也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雪。这一刻,他感觉心里很宁静,仿佛生长在没有痛苦的世界,即使死了也会觉得幸福。 一切都不复存在。是我忘记了它,还是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听到的一声布谷鸟叫声,知道大概又是伊矢来短信了。然后他看到手机屏幕上她的回复,她说其实她已经放假回到家了,本来今天就想去伊犁看他,可是临时有事耽搁了。 他没有回复她的短信。看到那个名叫十行的人上了眼前的山坡。他跟着他的足迹一直朝前行走,穿越在一片茫茫雪地之中。 末至。 什么? 你说,如果时间一直朝前走,再过上十年,二十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一刻,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站在遥远的边疆,站在茫茫的雪中。这个地方离家很远,我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忘记了回家的路。可是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我看到我们一起听《the little train》的样子。我觉得幸福就是这样。很安静,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一种满足感。我感到一种奔腾的力量和喜悦在我心头跳跃,就像这曲子里短笛的力量。虽然短暂,但很幸福,没有话想说。我仿佛生出翅膀,觉得自己可以飞翔,可以到达任何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这世界真安静,安静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活着。什么也不需要。不需要考虑梦想,不需要考虑现实,甚至不需要考虑生存与幻想之间的距离。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一切都很简单。安静的我们。安静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一起,做着这样安静的事情。 哲度。 什么? 你说,如果时间一直朝前走,再过上十年,二十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什么? 很久之后当他遇到厉涵的时候他才明白,幸福与苦难就像这世界众多相反的事物一样,没有确切的概念。公式化的事物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有价值的东西都存放在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但是有一天当我们死了,我们仍心有不甘。 第三节 很长时间过去之后,那个叫十行的人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像塞里木湖的水一样明亮。那么清澈的地方,藏着那么黑暗的东西。身上全是雪。没错,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是他见过他。他肯定自己见到过他。在梦中,或者是在别地。 过了片刻,他看到他从冬常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白沙,从中抽出一支,然后点燃。他掏烟的动作就像他看你的眼神。你肯定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却不想离开。 有些人的地方你走不开,这是注定的事情。 他问他,哲度,你肯定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他说,是,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那么你肯定你一直是同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那个叫十行的男孩吸了一口烟,然后望着山坡下被冰雪覆盖的村庄。他感到他冷漠的姿势里孤单的叫人绝望的气息,但那种力量不是死亡。死亡还很远。他太冷漠,冷漠到仿佛已经忘记了希望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十行的人,你就说不认识。如果她问你是不是十行,你可以随便回答,那和我无关。 你不就是十行吗?我知道你是他。 不,我不是十行,我是落帜。十行已经死了。 二零零六年六月,当我一个人行走在伊犁的茫茫草地上。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没有死。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情已经不复存在,因为我活了过来。 她的父母死了。她疯了。他也被迫离开了她。这世上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有什么可值得记忆。 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就能够经常看到一个个头高挑,眉色浓重的女孩。她说她叫已知,住在离伊犁很近的塞里木湖旁边。从十一月初开始她就来到这里,寻找她想见到的人。她游走在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为了见到那个名叫十行的人。她四处发传单、到处贴寻人启示,逢人就问,甚至求助于广播和电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为了见到一个人这样执着和努力却是第一次看到。苏从街上回来时这样说,我从没有见到这样一个人,她的眼神里全是别人的东西,甚至她的生活。这一段时间,整个县城讨论的都是她的事情。 然后苏问他,哲度,你见过这么一个人吗? 他没有回答他,却只是笑了笑。 那个叫十行的人,不会是你吧?苏突然问他。 不是,我叫哲度,而且一直用这个名字。十行是另外的人。可是,我总觉得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是你。听说那个叫十行的人也是军人。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也许你就是她要寻找的人。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模糊的窗户外,落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看到了那些寻人启示。短短的一条街道,所有的电线杆上、墙壁上,笔迹清秀地写着这几个字:寻人启示,十行,男,一米八左右,有认识的请和我联系,有重谢。然后他看到一个电话号码,并且把它记录下来。 理发店的阿姨告诉他说,从伊犁的第一片雪花落下开始到现在,这姑娘就一直在县城打听一个名叫十行的人。奇怪的是大雪的天她却赤脚行走,放着好好的鞋子不穿却提在手里。她做广播,发寻人启示,逢人就问,也不怕冷。好好的一个姑娘,身材好,长得也漂亮,看上去也不像物质生活匮乏之人,为了寻找一个所谓网友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起初大家都很好奇这样的事,觉得一个女孩家从外地来到这里寻人不容易,也都愿意帮忙打听。可是时间长了,那个叫十行的人至今没有踪迹。人都以为她有问题,甚至怀疑她活在自己为自己编造的故事里面,不再理会。不过我看她是爱得太深,已经神智不清。就光今天一上午,她已经问我打听过两次。我想在你离开之前她可能还会来,你一定会在店里碰到她。 然后他看到白雪皑皑的大街上,一个女孩蜷缩着身体,一只手提着一只鞋子,赤脚踩在雪地里。从一个店里出来,接着又进入另一家店面。显而易见,她没有等到她要的答案。她心中的渴望与激情和她一个人行走在这世界的孤单与凄婉在这茫茫的雪地里构出一种图案,在这寂寞的城市蔓延。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远处高高的山顶上落帜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白雪深处。 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到病房里面痴痴傻傻的她。死亡是一个轮回,她的父母走进了另一个轮回。留下她一个人。她疯了,走进自己的轮回里面。 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窗户外,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伸出手指,想要尝试去摸她,却发现好远。 邂逅那女孩是在他要离开理发店的时候,他在门口遇到她。她的长长的略带黄色的卷发波浪一样散落在肩膀上,却已经脏乱不堪。她脸色红润,嘴唇青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和黑色牛仔裤,黑色球鞋。不像是贫苦之人,却看上去那么孤单。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夏天来临的时候在单位的院子里经常闻到。他知道,那是末至的味道,常常在夏天的寂寞中随风飘散。 每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他采下拉拉树的叶子和白色的花,放在容器中一起捣碎,然后将汁液挤进一个蓝色的容器里,加点白矾进去,在后院的杏子林深处挖个坑埋起来。待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把坑挖开,拿出蓝色的容器,将其中的汁液滴在身上。一股辛辣的香味顿时在院子里四处蔓延。 他看到她模糊不清的眼睛里少有的忧伤,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用尽力气哆嗦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然后他听到她说,请问,你认识十行吗? 他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这个女孩,她为了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付出的太多。他几乎不知道该去怎样面对这么一个陌生的人,又该说些什么。 就是个子和你差不多的一个人,也是军人,她听到她又这样补充说。 他说,没有,我没有看到。不过你可以去山脚下的那个部队问问。他想,也许她在那儿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因为他在那里可以遇到他。 真的吗?不过这个县城所有的部队我都已经问过,都说没有叫十行的这个人。 也许真的就没有这个人呢? 不会。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那么真,他说话的气息那么近。他是个真诚、善良、有感染力的人。他值得相信。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叫十行呢?他或许还有其他的名字。 然后他看到那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体,失魂落魄地走向雪地。 不,他没有其他名字,他就叫十行,她转过身子很肯定地这样对他说。 他跟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向前走,一直保持和她十米左右的距离。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路边的夜市热闹起来,街灯也渐次都亮了。天渐渐黑了下来。热气腾腾的路边小摊泡在模糊的灯光里在纯洁的雪花中生发出忙碌幸福的气息,喝酒聊天的人三五成群拉帮结伙地向别人诉说自己的委屈与遇到的不公。 然后他看到一个骑着摩托的外族人飞快地从她身边掠过,撞得她在原地打了几个旋转,然后蹲坐在地上。那一刻,她表情木然,浑身发软。他想,她太孤单,太寒冷,需要有人把她拥进怀里。但那个人不是我,我给不了她要的东西,这一点自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经明白。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然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问他,能陪我喝杯酒吗? 他感到这个女孩,她的声音离自己太远,远到根本就没有办法去靠近。 他们在路边随便拣了个位子坐下来,要了几个烤肉,一个烤馕,两个扎啤。然后他看到她一口气将一大瓶扎啤喝了个精光,接着又要了一杯。直到喝完第三杯她才放下手中的杯子,静静地侧趴在桌子上,看着模糊的白炽灯光中零乱地飘飞的雪花。 他听到她问他,你刚才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吗? 他说,是。不过你可以不回答,因为名字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她问他。 因为我们以前不认识,以后很可能也不认识。 我讨厌这种宿命论,我觉得这世界什么都有可能。 他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她听到她低声对他说,你长得真帅,说话的样子也和他很像,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吗?她问他。 他没有说话,然后把手伸出来,手心朝上手掌朝下,放在她面前。听到她说,你们的掌纹分布也很像,只是他的生命线太短,我总担心某一天清晨醒来听到他死亡的消息,这一点常常让我无法入眠。然后又听到她说,我能摸一下你的手指吗? 他依然没有说话,感到她冰凉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上流动。 她问他,你相信爱情吗? 他想了想说,以后不知道,但是现在相信。 那你有女朋友吗? 有。 那你为什么要找女朋友? 不知道,相处的时间一长,后来发现就这样了。 第四节 听到爱的罗曼史,知道是伊矢打来电话。手指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又摸,想接,最终却还是挂断,只是喝了几口酒。 是你女朋友打过来的吧?为什么不接?你们闹矛盾了?我告诉你,能够闹矛盾还是幸福的,说明你们还在乎对方。等到真的懒得搭理对方的时候那就彻底结束了,你们对对方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见过十行吗?他突然问她。 那女孩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所有人对这些都很好奇,我以为你有什么不一样。果然也不例外。那我告诉你,见过一次。 那能不能理解成,你们根本就是网恋。 对。可以这么说。但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告诉你,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他是个好人。并且我爱他,他才是我结婚的理想对象。可我同时又发现我的生活中少不了他。这个叫十行的人可以随意在我的灵魂上行走,他让我感到生命的自由。我时常会想念他,想念他不知不觉将我带到一个自由的境地。那是我向往的地方,那里充满快乐。但那种想念不是爱,那不是爱的味道。我肯定那是一种逃亡,潇洒地在现实世界的边缘行走,生活在彼此的幻觉之中。我见他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想要和他搞一夜情、做爱、结婚,或者做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我们没有做爱,没有亲吻,甚至连对方的皮肤都不曾碰触。 那你为什么要见他?他问她。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她喊了老板一声,又叫来一杯扎啤。杯子里啤酒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却,她一口气又喝了将近一半。 我觉得你喝多了,你住哪儿,我送你过去。说着,他推了推她。 她推开他的手说道,其实三年前的那个中午我不应该放他走,我应该让他留下来。告诉他,我需要他。 可是他不会留下来。你不爱他,你最终会嫁给别人。你甚至给不了他任何东西。他的家在部队,他需要生长在有家的地方才能够呼吸。离开家他会死亡,但是离开你他不会。 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敢确信这就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孩自己亲口说出的话。然后问他,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他没有回答,然后听到她一个人说了下去。 三年前,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年纪。那年秋天的一个九月底,认识将近一年的他说要来博乐看我。整整一天我都在看他发给我的短信,站在窗户旁看梧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我记得那年秋天的样子。天很蓝,蓝天上飘着几朵雪白的云。梧桐树叶子特别黄,黄到已经发红,沾染着整个窄小的博乐城。落到整条孤独的大街,在风中旋转。我甚至能够听到他们飘落风中的声音。整整一天,我哪里都没有去。直到夕阳西下,路灯亮起。 十八个小时的等待之后,我见到他。 落枳说,三年前,他曾见过一个女孩。并且送给她一本书,书里面夹着一片黄色的法国梧桐树叶子。他说,前一天晚上他们聊天聊到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很早起来,顾不得不请假私自离开部队是不是会受到惩罚,或者会因此得到一些处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去博乐看她。在陌生的博乐驻乌鲁木齐办事处的院子里,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人群中等了四个多小时。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他把那本书看到一半,然后看到一片梧桐树叶子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到他眼前的脚地。他蹲下身子拣起那片叶子看了看,觉得自己很喜欢它,于是把它夹到刚刚看到的那一页。以示纪念。证明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等过一个人。 见到他,你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有点紧张。看到他在模糊的路灯中下了出租车,然后转过身。和想象的有差别,但是没想到那么帅气。洁白的皮肤,个子也很高。短发,很安静。黑色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外套和裤子,黑色的运动鞋。这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他喜欢黑色和秋天。喜欢黑色,就好像他走不出他黑色的生活一样。至于秋天,他说像童话,期待会有童话里的事出现。他的喜好很奇怪,喜欢吃馕坑里烤出来新鲜的馕和咸菜,将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加点清水,和咸菜泡在一起。他喜欢野人花园的歌。 见到他之后,你后悔见到他吗? 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他是应该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我很感激。他的出现给我的生活带来许多可能拓展的空间,让我可以幻想。 我一直想知道,像是三年前一样,三年后,你为什么还是非要见到他? 她看了看他,轻轻地冷笑了一下,喝了口酒。 她说,我觉得他一直离我很近,仿佛生活在我的生活里面,但我分明已记不清他的脸。我甚至不敢肯定即使某天他从我面前经过我还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他的一切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说过的话,微笑的脸,看人时那种冷漠的样子。只有思念留了下来,成为一道疤痕。他成了我思念一个人的代名词,生长在我的生活里面,无法抹去。 也许把他留在心里会更好呢?没听过相见不如怀念这句话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努力地想要忘记他,可越是这样,对他的思念却越来越深刻。我拼命地工作、交新的朋友、和男友约会。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我忘不了他,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当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忘记他的时候,我再也不打算刻意去做这些。我想给他发短信的时候给他发短信,想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想去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我想去看他。但是那个时候好像就变了,不久之后,我和他失去了联系。他的电话换了号,以前的qq再不见上,经常进入的论坛和网站也找不到他。我不认识他的朋友和同事,没有他们家人的联系方式,这基本上已经说明我从没有走进过他的生活,他也没有意愿想要得到这些。但我闯入了他的禁地,并且无法从那里逃离。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然后问她,以前在网络上到处发贴留言找的那个名叫十行的人应该和你找的是同一个人吧?那个发贴留言的人也是你吗? 是。我没有办法找到他。遇到一个陌生的人就问他认不认识十行,进入一个论坛就发贴寻找他。有一段时间,我变得很疯狂,失去理智。很多人帮我寻找过,但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一无所获。我至今能够听到的仍是自己一个人行走的声音,没有他,我的生活像被抽去了筋脉。 我想一个人如果有心想离开另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再找回来的。但是,既然他愿意去见你,又不是想搞一夜情之类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再和你联系了呢?我看,你的情况也不至于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她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拿起他手中的杯子又喝了一口酒。 她问他,你看过<法国梧桐>吗? <法国梧桐>? 是。 没听说过这样的书。 那天走的时候他把它留在我的茶几上,是一个手抄本的。书里面夹了一片黄色的法国梧桐叶子。叶子还没有完全干透,散发出强烈的法国梧桐清香。后来没事的时候我翻看了那本书,本来就不喜欢看书,加上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看了很久。我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一天看一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它看完。 那是一本什么书? 关于爱情、死亡,还有无奈的书。如果我当初知道看了这本书后我的欲望会变得和死亡一样,我不会看那本书。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手机又一次响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对她说。 她看到他走到一个暗黑的角落,在茫茫的雪地,背对着她接电话。她一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陌生的地方。黑色的夜。大雪。吃烤肉的人群。暗黑的街道。湿冷的空气。来来往往的车辆带走的喧哗。远方高处的楼层中投射出的灯光。白色的雪地里灰冷的光亮。这一切,仿佛曾经在哪里发生过一样。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似乎是曾经预见但还未发生过的事实。 她站起来,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付了账,踉踉跄跄地朝夜色走去。 第二章 第一节 励涵说,哲度,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离我很近,但其实很远。我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面,却一直在这个世界之外行走。 那一年夏季的八月,他和励涵一样,二十六岁。那一年夏天,他们在盛放的年纪,做着相同的梦。那一年夏天,整整有一个半月,北京的天空经常飘着细雨。他常常一个人行走在首都的大街小巷,已经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似乎没有意义,但是还有呼吸。当他看到励涵留给他的信件时,那年轻的笔迹已然停止在一个下雨的黄昏。他看到他微笑的脸消失在充满阳光的油菜地里,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有一些事实摆在我们面前,我们阻止不了,却只能流下眼泪。 离开这个现实世界,他是否能够得到自由。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留下一片空白。 在离华县城将近三千五百公里的一个边疆小小县城里,他孤身一人独自行走在茫茫雪夜。二十四岁的时候,他离开学校将近一年,但是生活很乱。不了解自己的生活,亦不了解自己的性格。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一切都由部队安排,从日常起居到闲暇课余。生活过于平静和安逸,工作很简单,挣到的钱虽不能让自己发家致富,却足以养活自己。由于身处边境的一个小单位,离大城市太远,接触面太窄,对世界主流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也没有新鲜空气吹进来,已让他基本失去了竞争和前进的意识。 夜里十点钟,街道上人车稀少,空气那么冷,生活那么和详。模糊的灯光从四围陌生的房舍里铺洒开来,雾一般打在泛白的雪地上。那是别人的家,别人的幸福。幸福离他太远,还无法够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双脚踩在雪地里艰难地朝前行走的声音和自己的呼吸。世界那么安静。安静的法国梧桐站在冬天的街市两旁身披白雪,安静的天空黑漆漆一片将自己包裹,安静的我行走在夜里无人的角落。仿佛已经彻底被遗忘,又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关于爱情,我们知道的太少,但是关于未来,我们已不再渴望。 我能够感觉到寒冷,这说明我还活着,我知道一个人的孤单,证明我还存有知觉。活在这个世界还有知觉,就是还有希望。 落帜说,十岁的下半页二十岁的上半页,我们曾那么年轻。对一切的无知与渴望,叛逆的性格让我们学会反抗和漂泊,年轻的力量有那么强大。我也曾相信炙热的爱情,也曾相信只要有爱什么都可以克服,也有过自己心爱的人,也曾为了她飞蛾扑火。这是我们年轻的欲望,我们在那里成熟和长大。在时间那里,我们的身体和生命和别人用了一样的速度成长,但是我们的心却已经过早的老去。不再轻易相信和接受,不再随便给予和付出,不再轻易对人产生好感,始终保持和这世界的距离。沉默寡言,找不到可以快乐的理由,容易陷入沉思却对这一切无所感知。喜欢一个人,不能承受一个人的孤单,想要摆脱孤单,又怕两个人的繁琐。想要幸福,找个爱自己的人,对自己没有信心,找个自己爱的人,对别人没有信心。于是一个人活着。站在一边看别人生活,从一个演员变成一个观众。觉得怎么样反正都是活着,那就这么活着吧。 我们所有人最后都变得懒惰和冷漠,学会了保护自己和怎样在这世界生存,以及更好地活着。不想再花费精力在别人身上,觉得世界上能够相信和依靠的人其实只有自己。所有和自己无关的事情都是小事,我们已经从一个渴望爱情追逐梦想的无知少年变得这样成熟。我们长大了。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只会微笑和沉默的人才是胜利者,世界属于安静者。所有制造喧嚣的结果,不是受到伤害就是死亡。这个代价太重,我们无法承担。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他说过这些,有些东西会像烙印一样刻在心上,却已经忘记它是怎么发生的。 这县城的一切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甚至闭上眼睛他可以随便到达他想去的任何地方。除去县政府、霍城酒店等有标志性的地方不说,就连那些黑暗的地下角落他都一清二楚。可是,对一切的熟知并不能代表你和他的交叉,就好像你生活在一个人的生活里面却不能进入他的内心一样。你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也无从了解。你们之间是陌生的,并且没有办法改变。 吴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他问她,有什么事吗?只听到吴哭泣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她说下班刚刚出单位大门,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八榔子不问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抽了她两巴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八榔子已撒腿不知了去向。 看清他的样子了吗?他问她。 没有,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眼前一闪,脸被狠狠地抽了两下,就开始疼痛。 丢东西了吗? 没有,那八榔子好像是喝了酒,倒是没有抢东西。 你现在哪儿? 正从单位往回走。可是天太黑,被这八榔子一吓觉得自己都不敢朝前走了,害怕不知从哪个旮旯子里再冒出一个八榔子来。 你待在你们单位门口别动,我去找你。 你在哪儿?没在单位吗? 没有,我在外面,离你们单位很近,两分钟就到。 第二节 吴是他在县城认识的一个女孩。一米五五,二十八岁,电信公司职员,已婚,并且有个小孩。她个子很低,长相一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但是她性格开朗,爱开玩笑,心地善良。是那种只需要和你说几句话就能够让你感到温暖的人,他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是他知道,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电信公司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挎着包在玩弄脚地的雪。朦胧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她的两个眼圈红润,却还是冲他笑了笑。她的笑自然而鲜艳,会让你忘掉曾经发生过什么。 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又到哪里风流去了?她用一如往常的口气问他,仿佛刚刚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没有,有点事。他也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回答。 你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红印子,千万不能让我老公知道。他那人脾气大,非得把这个县城搅得天翻地覆找出那个八榔子教训一顿不可。 他边看她的脸,边说,这样不更好吗?那八榔子就应该有这样的惩罚。好了,没事,稍稍有一点红,可能过一会就好了。 这样就太好了,别告诉我老公哦,要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好的,知道了,他回答她。 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混不怕你们领导抓住了收拾你? 没关系。 是不是太想我了忍不住偷偷出来看我又怕我知道?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觉得和这女孩在一起的感觉无法言语,仿佛她能带给你的就只有快乐。在她面前,你根本就不知道黑暗是什么。这世界哪有什么悲伤和困难,她的世界全是阳光,并让它照耀在你的身体上面。 真没劲,每次跟你说话反正你都是冷冰冰的样子。我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少人欠了你的钱没还。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姐姐我喝一杯? 他笑了笑,问她,去哪里? 就在这附近,酒店对面的夜摊。 不怕你老公看到和你急? 没事,他都不知道到哪里醉生梦死去了。再说了,我老公认为我和你在一起最安全,他最放心把我放在你这里。 为什么? 然后她将嘴贴到他的耳朵旁轻声对他说,我告诉我老公说你不喜欢女人。 他不再说话,心想,能不喜欢女人就好了。 眼前的这个已经身为人母的女孩,在这复杂的人世她保持了一颗纯真的心。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笑的脸,形容快乐和轻松,以致即使她告诉你一些烦心事你也会感觉不到紧张和烦恼。仿佛永远活在快乐之中,又仿佛她根本就不知这世上还有悲伤和忧郁。她不会生气,因为她相信你。她会感到幸福,因为她的要求很简单。她说,学会简单地看待这个世界,你会活到一百五十岁。 他相信她。但是他告诉她说,如果不出意外,我看我最多也只能活到六十。 她说,我看你以这样的姿势活着,小心连老婆都没娶到就牺牲了。 他们在刚刚离开的那个夜摊前再一次坐下,他想起刚刚还和他坐在一起,后来却不期离开的那个女孩。她散乱的头发和悲伤的脸,沉重的欲望压弯了的生活。以她那样的姿势活着,她恐怕活不了几年。 亲爱的你喝什么?吴笑着问他。 随便,扎啤吧。 好的,我也要扎啤。 还不等老板将啤酒杯子放下她就从人家手里抢来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然后对他说,知道吗?我最近两个月尽碰到些怪事。觉得我都快变成多愁善感的人了,真是郁闷。 什么? 十一月份,这个破烂县城来了一个女孩,浑身上下全是品牌,长相华贵而有气质,总之是美女之类。看起来生活富足而清闲,却到处游走寻找一个名叫十行的人。完全是疯了。到现在为止,已经问过我上百次了。 你这样看她? 那倒是没有,就是觉得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为了生存忙都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却为了感情疯狂。我总觉得爱一个人应该把他放在心里,而不是非要得到他。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并不爱他,她真正爱的那个人是自己。 这是一件,还有什么怪事? 这几天县城又来了一个男人。一米八五的个头,脸上轮廓清晰。黑黑的皮肤,满脸的胡茬,身体结实线条流畅,一身的范思哲。到处寻找一个名叫已知的女孩。有一天来到我们单位,一进门就冲着我笑,问我关于那个已知的事。走的时候还留给我一张字条,上面记着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我碰到这个女孩记得和他联系,然后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好像我以前就认识他,真是莫名其妙。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我都懒得理。同事还以为我在哪里拈花惹草了,竟认识这样帅气出众的男人。 说着她喝了一口酒,然后又说,再就是今天晚上被莫名其妙地抽了两巴掌。在这里生活将近三十年了,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虽说和民族同志生活在一起有许多不便,但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以前只是听说维族人不讲道理,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都不相信。从最近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看来,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不会发生的。 说的是,说维族人不讲道理我以前也不相信,只是尽可能离他们远点儿。没想到真会这样,不过那也许只是个别人亦未可知。那么,还有其他的怪事? 还有就是有一天我弟弟跑到公司来说要请我喝酒,和我说一些事情,说完之后我惊讶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女人,他只想和男人在一起。说他需要那种被保护的感觉。有时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宠物狗,戴上项圈被人用铁链牵着,偎依在主人脚边。 说着他看到她一口气将杯子里喝剩的酒全部喝了个精光,然后又要了一杯。 他可能是性取向和别人不同,我们只要看到他们快乐就行了。再说,他愿意将这些讲给你听,说明他相信你,而且他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让别人走进自己心里最黑暗的地方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块黑暗的地方,只是他的太黑暗,心里的空间太小,已无法承容。 还有更离谱的事情。 什么? 以前给你讲过的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说喜欢我的那个女同学。已经将近十年没联系了,前两天过来找我。 不是都已经结婚了吗? 是。但是她告诉我,她老公上个月因病去世了。 那么,她找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要去南方,要离开这个地方。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她要去那里告诉我做什么。心里有点烦。哲度,今天晚上你请我喝酒吧,我还想喝,而且想让你请我喝。 我可以陪你坐着,但是你不能喝太多,你知道喝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可是我真的很烦。 你能分析出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烦吗? 我不知道,好像有我弟弟的事,也有她的事,好像和我老公也有关。哲度,你说世界上所有麻烦事是不是都发生在我身上了?真想活得简单些,再简单些。生活真的太繁琐,繁琐到我已经想过要死亡。 她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伊犁了吗?不要胡思乱想了。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有一个好结果,只要我们去努力。 我知道她是有理智的人,但是她现在没了老公。你看看那个叫已知的女孩,她要是和她一样我的生活就乱套了。 不会的,她说要离开,应该是认真的。 但愿吧。我们不说她了,都是些不会有关联的人。但是哲度,你说我弟弟的事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没问他,不过我想他能告诉我,肯定是已经决定走这条路了。哲度,你说现在在中国,走这条路会有结果吗?而且他不仅仅是爱,还包括虐。我都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 这一天,他在吴身上看见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以前只是听她说弟弟有点怪,二十七岁了从来不见任何女孩。电脑桌面都是一些男孩的图片,看一些奇奇怪怪的电影,进一些奇奇怪怪的论坛,取一些奇奇怪怪的网名,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男孩聊天、视频。手机就连短信也设置了密码,。经常和一些不认识的男孩通电话。今天,这个从来都是一脸微笑的人,她变得一筹莫展。 其实当初发现他不正常的时候就应该阻止他,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欲望是无法阻止的,越是阻止来得越是汹涌。正如爱是基因的问题,我觉得欲望也是基因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对他放任自流? 不是。我觉得首先你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考虑。我想事情变成这样,也不是他想看到的。很可能他也想逃离,但是发现太难。他没有别的爱好吗? 以前喜欢画画、看书,后来也不画画也不看书了。自从家里装上宽带之后,只要一下班就泡在房间上网。现在就连手机也装上了移动qq,开通了gprs流量包月。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我在担心我父母知道这些事后会怎么样。他说要告诉他们,我没让。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你爸妈知道为好,能拖就拖。我估计他们无法接受这些,到时事情会更复杂。 是。可是我觉得我弟弟已经失去了理智,变得没有人性,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他居然告诉我如果不想让爸妈知道就别管他。我有时候真的不想管了,可总是放心不下。 这是血缘的关系。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应该承认,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又不能告诉我老公,他和我父母一样,接受不了这种现实。说不定还会把我弟弟痛打一顿。 你弟弟现在什么状态? 我看他是神智恍惚,也没心思工作。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在想什么。总说要去乌鲁木齐要去北京要去上海之类的话。要是那样的话他现在的工作怎么办?要知道他是公务员,当初为了给他办这事家里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求过多少人,我看他是完全不在乎这些。从小没吃过苦没缺少过什么,养成了他不会忧患不会替别人考虑的习惯。我看他的那些欲望就是他的坟墓,肉体与灵魂交叉在一起,等着他的将是醉生梦死的生活。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男人碰了她一下,差点倒在她身上。浑身都是酒气,一个劲地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完连头也没抬又歪歪斜斜地朝前走去。 不一会就听到前面不远处的雪地里一阵阵吵闹的声音,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一定是喝多的人又在打架了,他说。 我们过去看看,她说。 只看到两个高大的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翻腾。周围的雪地已经被压平,地上还有吐出来的残留食物。 二十分钟后,他们安静下来。平平地躺在雪地里,气喘吁吁。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哥们,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另一个没有说话。只听那一个又补充道,是因为女人吧?男人只有因为女人才可能喝这么多酒。不瞒你说,我也是因为女人。和我生活了五年的女人扔下我和我们不到一岁的孩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了。 说完这话那男人站了起来,面对着另外一个说,起来吧,今天喝了酒可以疯狂,可以打架,什么都可以忘记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但是明天一切还要继续,我的孩子还有我的父母要我抚养。要知道,丢失了一些东西之后才会知道哪些东西对自己最重要。来,握个手。 然后另一个也站了起来。他们握了手,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分开。看着那男人远去的背影,另一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抽着。看着周围还不曾散开的人群说道,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然后转身朝酒店走去。 范思哲,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吴这样对他说,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她的电话响了。是家里打来的,我接个电话,她说。 他看到宁静的夜色中,那个穿着一身范思哲的男人转了一个弯,然后消失在黑夜。 几分钟后吴告诉他家里有些急事得先走了,今天没喝完的酒改天她请他喝。让他也回单位,别在外面转了,民族聚居区毕竟不很安全,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搭了辆车回家了。 看到吴上车的那一刻,他清醒地感觉到,无论是谁,到最后留给你的可能都只是一个背影。两个人的生活交叉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当中。 第三节 他们在刚刚离开的那个夜摊前再一次坐下,他想起刚刚还和他坐在一起,后来却不期离开的那个女孩。她散乱的头发和悲伤的脸,沉重的欲望压弯了的生活。以她那样的姿势活着,她恐怕活不了几年。 亲爱的你喝什么?吴笑着问他。 随便,扎啤吧。 好的,我也要扎啤。 还不等老板将啤酒杯子放下她就从人家手里抢来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然后对他说,知道吗?我最近两个月尽碰到些怪事。觉得我都快变成多愁善感的人了,真是郁闷。 什么? 十一月份,这个破烂县城来了一个女孩,浑身上下全是品牌,长相华贵而有气质,总之是美女之类。看起来生活富足而清闲,却到处游走寻找一个名叫十行的人。完全是疯了。到现在为止,已经问过我上百次了。 你这样看她? 那倒是没有,就是觉得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为了生存忙都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却为了感情疯狂。我总觉得爱一个人应该把他放在心里,而不是非要得到他。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并不爱他,她真正爱的那个人是自己。 这是一件,还有什么怪事? 这几天县城又来了一个男人。一米八五的个头,脸上轮廓清晰。黑黑的皮肤,满脸的胡茬,身体结实线条流畅,一身的范思哲。到处寻找一个名叫已知的女孩。有一天来到我们单位,一进门就冲着我笑,问我关于那个已知的事。走的时候还留给我一张字条,上面记着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我碰到这个女孩记得和他联系,然后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好像我以前就认识他,真是莫名其妙。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我都懒得理。同事还以为我在哪里拈花惹草了,竟认识这样帅气出众的男人。 说着她喝了一口酒,然后又说,再就是今天晚上被莫名其妙地抽了两巴掌。在这里生活将近三十年了,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虽说和民族同志生活在一起有许多不便,但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以前只是听说维族人不讲道理,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都不相信。从最近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看来,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不会发生的。 说的是,说维族人不讲道理我以前也不相信,只是尽可能离他们远点儿。没想到真会这样,不过那也许只是个别人亦未可知。那么,还有其他的怪事? 还有就是有一天我弟弟跑到公司来说要请我喝酒,和我说一些事情,说完之后我惊讶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女人,他只想和男人在一起。说他需要那种被保护的感觉。有时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宠物狗,戴上项圈被人用铁链牵着,偎依在主人脚边。 说着他看到她一口气将杯子里喝剩的酒全部喝了个精光,然后又要了一杯。 他可能是性取向和别人不同,我们只要看到他们快乐就行了。再说,他愿意将这些讲给你听,说明他相信你,而且他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让别人走进自己心里最黑暗的地方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块黑暗的地方,只是他的太黑暗,心里的空间太小,已无法承容。 还有更离谱的事情。 什么? 以前给你讲过的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说喜欢我的那个女同学。已经将近十年没联系了,前两天过来找我。 不是都已经结婚了吗? 是。但是她告诉我,她老公上个月因病去世了。 那么,她找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要去南方,要离开这个地方。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她要去那里告诉我做什么。心里有点烦。哲度,今天晚上你请我喝酒吧,我还想喝,而且想让你请我喝。 我可以陪你坐着,但是你不能喝太多,你知道喝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可是我真的很烦。 你能分析出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烦吗? 我不知道,好像有我弟弟的事,也有她的事,好像和我老公也有关。哲度,你说世界上所有麻烦事是不是都发生在我身上了?真想活得简单些,再简单些。生活真的太繁琐,繁琐到我已经想过要死亡。 她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伊犁了吗?不要胡思乱想了。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有一个好结果,只要我们去努力。 我知道她是有理智的人,但是她现在没了老公。你看看那个叫已知的女孩,她要是和她一样我的生活就乱套了。 不会的,她说要离开,应该是认真的。 但愿吧。我们不说她了,都是些不会有关联的人。但是哲度,你说我弟弟的事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没问他,不过我想他能告诉我,肯定是已经决定走这条路了。哲度,你说现在在中国,走这条路会有结果吗?而且他不仅仅是爱,还包括虐。我都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 这一天,他在吴身上看见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以前只是听她说弟弟有点怪,二十七岁了从来不见任何女孩。电脑桌面都是一些男孩的图片,看一些奇奇怪怪的电影,进一些奇奇怪怪的论坛,取一些奇奇怪怪的网名,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男孩聊天、视频。手机就连短信也设置了密码,。经常和一些不认识的男孩通电话。今天,这个从来都是一脸微笑的人,她变得一筹莫展。 其实当初发现他不正常的时候就应该阻止他,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欲望是无法阻止的,越是阻止来得越是汹涌。正如爱是基因的问题,我觉得欲望也是基因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对他放任自流? 不是。我觉得首先你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考虑。我想事情变成这样,也不是他想看到的。很可能他也想逃离,但是发现太难。他没有别的爱好吗? 以前喜欢画画、看书,后来也不画画也不看书了。自从家里装上宽带之后,只要一下班就泡在房间上网。现在就连手机也装上了移动qq,开通了gprs流量包月。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我在担心我父母知道这些事后会怎么样。他说要告诉他们,我没让。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你爸妈知道为好,能拖就拖。我估计他们无法接受这些,到时事情会更复杂。 是。可是我觉得我弟弟已经失去了理智,变得没有人性,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他居然告诉我如果不想让爸妈知道就别管他。我有时候真的不想管了,可总是放心不下。 这是血缘的关系。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应该承认,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又不能告诉我老公,他和我父母一样,接受不了这种现实。说不定还会把我弟弟痛打一顿。 你弟弟现在什么状态? 我看他是神智恍惚,也没心思工作。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在想什么。总说要去乌鲁木齐要去北京要去上海之类的话。要是那样的话他现在的工作怎么办?要知道他是公务员,当初为了给他办这事家里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求过多少人,我看他是完全不在乎这些。从小没吃过苦没缺少过什么,养成了他不会忧患不会替别人考虑的习惯。我看他的那些欲望就是他的坟墓,肉体与灵魂交叉在一起,等着他的将是醉生梦死的生活。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男人碰了她一下,差点倒在她身上。浑身都是酒气,一个劲地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完连头也没抬又歪歪斜斜地朝前走去。 不一会就听到前面不远处的雪地里一阵阵吵闹的声音,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一定是喝多的人又在打架了,他说。 我们过去看看,她说。 只看到两个高大的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翻腾。周围的雪地已经被压平,地上还有吐出来的残留食物。 二十分钟后,他们安静下来。平平地躺在雪地里,气喘吁吁。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哥们,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另一个没有说话。只听那一个又补充道,是因为女人吧?男人只有因为女人才可能喝这么多酒。不瞒你说,我也是因为女人。和我生活了五年的女人扔下我和我们不到一岁的孩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了。 说完这话那男人站了起来,面对着另外一个说,起来吧,今天喝了酒可以疯狂,可以打架,什么都可以忘记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但是明天一切还要继续,我的孩子还有我的父母要我抚养。要知道,丢失了一些东西之后才会知道哪些东西对自己最重要。来,握个手。 然后另一个也站了起来。他们握了手,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分开。看着那男人远去的背影,另一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抽着。看着周围还不曾散开的人群说道,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然后转身朝酒店走去。 范思哲,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吴这样对他说,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她的电话响了。是家里打来的,我接个电话,她说。 他看到宁静的夜色中,那个穿着一身范思哲的男人转了一个弯,然后消失在黑夜。 几分钟后吴告诉他家里有些急事得先走了,今天没喝完的酒改天她请他喝。让他也回单位,别在外面转了,民族聚居区毕竟不很安全,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搭了辆车回家了。 看到吴上车的那一刻,他清醒地感觉到,无论是谁,到最后留给你的可能都只是一个背影。两个人的生活交叉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当中。 第四节 还是夜。还是一个人。还是恩雅的歌。异地他乡。空荡荡的房间。飞雪和寒冷交织在一起。很安静。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不知道地球还会旋转。光着身子站在那里,赤脚踩在地板上。洗漱、刷牙,刮胡子。看到对面镜子中的自己,用冷水拍拍脸。不认识这个人,觉得很陌生。 将近十二点钟。薄棉被裹着身体靠在床头柜上,目光散乱。冷气从脚指头向上袭来。时间指向一点,未来不曾得知。手机在黑暗中发出巨响,非是发来短信。是一道测试题,用刷牙方式看你的爱情。问题:刷牙时,你的视线往哪里看?a:盯着镜子b:向上看c:向下看d:边刷牙边张望。他不假思索地回复a。然后拉开窗帘趴在窗台朝外看,黑漆漆一片,雪还在下。 不久之后他收到回复。选择a,说明你在恋爱时表现沉着、冷静,少有疯狂的举动。她没有告诉他选择其他三项的答案,他也没有问她。没有人觉得非要做些什么,记得或者忘记都是一种很随意的东西,不需要答案。 他听到了野人花园的歌。回到宿舍第一件事他就上网,查了他们的相关资料,下了他们所有的歌。这对澳大利亚组合他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第一次听他们的歌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喧闹的音乐中充满寂静,激情中满是忧伤。他终于知道了表达安静的另一种方式就是喧嚷,犹如死亡。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听到院子里一声接一声的狗吠。所有人都穿着内衣披着外套手持木棍站在宿舍楼门口侍机待命,值班员提着探照灯穿过黑夜走到大门口看究竟,然后看到离大门不远处的马路上躺着一个人。急忙打开门跑过去,发现躺在那里的是个长发女孩。三九天,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砖块都能被冻裂,何况是个人。看到她的时候,她已浑身僵硬,呼吸微弱。值班员随即喊了几个人将她抬到招待所,用几床棉被紧紧地裹了起来,并喊起职工小王加大火门将暖气烧到最热。 一个小时之后,上午六点钟。天微亮,只有远处天边上的一丝星光。那女孩微微笑睁开眼睛。不出大家所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满大街游走寻找一个名叫十行的人。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请问,你们之中有没有人认识十行? 大家围在床边,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她自己现在都狼狈不堪性命难保,竟然还想着这事,真是让人费解。 主任说,姑娘,你先好好休息,等调息的差不多了我们再谈其他的事。 我没事,她说,谢谢你们。不过,这是哪儿? 你忘记了?你在我们单位门口晕倒了,这是我们招待所。 谢谢你们。不过,她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们之间真没有人认识十行吗?我听说他以前在这个单位工作过。不过十行也许并不是他的名字,也许是他朋友的名字,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随便取来做个称呼而已。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能够提供的线索也就只有这个。可是我想见到他,十分想要见到他,告诉他一些事情,她边说边略有所思地低下头。 然后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我在单位局域网上进过一个叫十行的人的博客,看到过他写的东西,不知道那个十行是不是你要找的十行。 不管怎样,先帮忙联系下,主任说,去到他的博客上留言,留下咱们的值班电话,让他看到后及时回复,同时联系管理员,查出那个开博客的人的具体地址,看看究竟是谁。 第五节 星期六的上午,太阳刚刚爬过山头,拍打在雪白的大地。人们从睡梦中苏醒,整群整群不识名鸟儿在杏子林的树枝上胡乱地跳着叫着。天很蓝,蓝得很彻底很干净,看不到一丝云彩,只有高高的山头上一股浓烟向上飘去。站里所有人都聚集在窄小的1号招待所,看着这个为了寻找一个男孩已经使自己面目全非的女孩。我们多渴望自己有这样一个妻子,像她一样的容貌和执着。但那是想象,只能在小说里面。生活中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小说,不是现实。 上午九点多,天已放亮,带着冬季里常有的寒冷气息。炊事员端来提早做出的早餐,她吃了几口就开始呕吐。脸色昏暗、气息短促。直到几十分钟后苏那边有了结果脸上的表情才有所好转。 苏说,那个开博客的人名字叫落帜,在x部工作。男孩,28岁,老家陕西。曾经在站里待过两年,三年前调到乌鲁木齐。 从这个角度推断,他很有可能就是她要找的十行,主任说。 已知告诉大家,我记得十行说过,他的老家也是陕西。他的qq资料里这么显示,文章里也这么写。直到突然有一天,他的qq空间里什么都没有了,所有发在网络上的文章也都消失,论坛里他发的帖子全都消失不见。就好像蒸发了一样,网络上所有有关他的信息全部消失,从此没有任何消息。说着,她轻轻地自笑了一下,说来很巧,如果他没骗我的话,他今年也28岁。但我没听说过落帜这个名字。 不管怎么样,我想你可能要去乌鲁木齐一趟了,确认一下是不是这个人。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个县城已经被你翻了个遍。去到那里试试吧,也许还有转机,主任说,苏,等会你把我们单位在乌鲁木齐的地址写给她。 正在这时,哲度和那个穿着一身范思哲的男人走了进来。看到这个男人,她不禁有些惊讶。然后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拉开被子就帮她披上衣服,双手提着她的鞋子,将她背在自己背上走出门去。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趴在他结实的背上。我想她需要温暖,这个时候她需要有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在她身边。 二十年前在遥远的陕西,一个偏僻的乡村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一幕。也是冬天,也是在一个寒冷的清晨,一个男孩背着一个女孩穿梭在广袤无垠的田野,然后从人群中穿过。不过这一切和我们无关。因为发生的时间太远,已经变成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男孩,他静静地坐在急诊室的门口。目光混乱、面容忧伤。那女孩死后很久他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知道她已经死去。已经看不到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想他之所以坐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不是在等待她活过来,他是在等待自己某个时间能够死去。 他从不知道自己对死亡那么渴望,就像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幸福。那女孩死后二十年他仍活着,我们都不曾预料自己很久之后都还能活着。活着的我们做着常人能做的一切事情,却不过只是学会了呼吸。 第六节 那女孩离开站里第二天他也准备探家,接到主任的电话,说有人在伊宁市车站附近的塞外江南等他。他问是谁,主任没说就挂断了电话。看看时间,离开车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不妨去看看是谁。 目光在塞外江南里扫视一圈之后,最后在靠近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停留下来。坐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前天晚上和他一起喝酒的女孩。她叫已知,曾遗失在青春的路上,满大街游走寻找一个男孩。最后晕倒在黑暗之中,趴在一个男人的背上睡着。 是你找我吗?他坐在她的对面,解下自己白色的围巾,然后问她。 是。我知道你叫哲度。你好,我是已知。 你好,很高兴能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认识你。你的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怎么,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不是,她轻轻地笑了下,然后问他,你吃什么?现在是午餐时间,我请你吃饭。谢谢你陪我一起喝酒,还谢谢你愿意听一个疯子的故事。 他告诉服务员,他要一个热馕,一碗白开水,还有几袋咸菜。一边掰着馕往碗里泡,一边撕开咸菜的包装袋。然后告诉她,不过,你的故事没有讲完。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他的行为举止,她不禁愣在了那儿。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十行坐在她的对面,一句话不说却让人无法释然。是那种只见一次就让人无法放下的人。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遗失的青春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寂寞一般。也是要了相同的东西,用了一样的食用方法。同样是左手,表情很平静,吃得很用心。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她问他。 想知道什么?请说。 你喜欢的季节是? 冬季,因为可以看到雪,雪白一片。 你喜欢什么颜色? 白色。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歌曲? 恩雅。 能不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抽烟吗? 不抽。 果然不是他,你们要了相同的食物。他也喜欢吃你现在吃的这些东西,吃的样子也基本上和你接近。但是有太多地方不一样。他的眼神里遗失的是青春,你遗失的是信心。他的孤独看上去像是死亡,你的更像是希望。青春散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他的忧伤和他的爱一样。太彻底,太深刻,没有办法被遗忘。而你不同,信心是随着希望就可以浮起来的东西,随时都可能被改变,美好也能够经过努力找回来。他喜欢抽烟,而且只抽白沙。你不抽烟。 他笑了笑,说,真的,你走得太远了,已经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到原地,需要有人把你带回来。不过,你真打算去乌鲁木齐吗? 是。必须要去看看。 那么,如果那个叫落帜的人不是你要找的人呢?还打算继续寻找吗? 不知道。但是我想会的。觉得目前这是我生活唯一的愿望。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昨天背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默沉,我是说他的名字。有时候很想让他带我回去。他有让我栖息的能力,却无法让我平静下来。总觉得不能跟着他走,还不是跟他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始终在别处,需要时间回来。昨天,是你打电话给他的吗? 是,他也和你寻找十行一样,到处寻找你。并且告诉别人他的联系方式。我问一个朋友要的他的联系方式。你们一样执着,为了做成一些事情不惜失去代价。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以找到你,而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十行。 谢谢你。 没什么,我今天去乌鲁木齐。寻找你所说的美好,希望经过努力之后我的美好可以找回。 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再见,我希望可以听到你的故事,并且把剩下没讲完的我的故事告诉你。我希望是个完整的结局。不过现在,我该走了。 有没有可能和我一起去乌鲁木齐?你要去的是我们单位本部,那里我很熟悉。你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不用了,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没关系。不过,你的联系方式会变吗?我是说如果有可能,我是可以发短信给你的吧?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没有回复。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 你说的那本名叫<法国梧桐>的书作者是谁?怎么可以买到? 这个我也不清楚,因为是手抄本,有可能就那一份。 说着,她站起身来拿起包,打上围巾。看到她的背影从店里离开时他才确信,自己昨晚做的梦不是真的。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刚刚从自己的面前离开,消失在眼前的玻璃窗外。 正在他也打算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他看到玻璃窗外,那个一身范思哲的男人从一辆宝马车里走出来。到处奔走呼喊一个名叫已知的女孩。 他想,她是逃出来的。她想靠近他,但是她无能为力。所以她扔下他。尽管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她只能这么做。 他发去短信给那个男人,不用找了,她可能去了乌鲁木齐,他说。 范思哲把电话打了过来,他挂断了。 谢谢,他收到他的回复。 然后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进了车子,车子转了个弯,呼啸着朝远处开去。 第三章 第一节 我曾认识一个女孩,那时她二十二岁。认识她的时候她一直站在乌鲁木齐油运司天桥下的马路边,冬日的太阳光照在她的头顶。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看她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形态忧伤。如果说我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过绝望,我相信那是远比死亡更复杂的东西。 我靠上前去,和她站在一起。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在马路边的红绿灯前站很久很久,最后还是从天桥上走过去。 但是我没有问她,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语言是一种多余的东西。你只需要一直那么站着,站在她身边,看到天色慢慢变黑然后有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我才感觉到乌鲁木齐的寒冷与一个异地当兵的人他的无家可归和一个陌生人她无处可藏的绝望。我才看到死亡,并且闻到他身体里散发的味道,那么清晰可见的忧伤与绝望。 第三天早晨我离开了油运司,离开了乌鲁木齐。那是和我无关的人,她身上似乎和我无关的故事。尽管我曾清楚地记得死亡离我很近,但我无法了解他,因我离他确实很远。我上了909路公交车,以以往相同的姿势站在人群之中。投币。向后移动。找到一个把手抓着。我还做着和以前一样许多相同的事情,一个正常人活着会做的许多事情。冷漠地站在人群之中,目光呆滞。当我回头从公交车后车窗里朝后看的时候,我看到冬季的午后的一片荒漠。 我从那里走过 看到站在路边的那里的你 你向我挥手 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因为看到站在路边的那里的你 那不是你 你应该像天使一样 我喜欢在陌生的人群中看到她这样的女孩,长相绝对谈不上漂亮。但你一眼就能够注意到她,仿佛你们的生命中有一种相同的气息。这不是经历或者命运的问题,有很多东西无法用理论讲清。或者说,和爱一样,这其实是一种基因。两个人的基因中能够吸引对方的因子太多,所以彼此记得。 记得,尽管没有人知道这些。 励涵说,他一直在寻找,为了找到自己心里的东西他去过那么多地方,遇到那么多人。只是到后来他才发现,人永远不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你找到的东西到最后都变成你不想要的。这就是命运。 几个月后,他看到她从伊犁长途客车站的候车室里走出来。抬头看到伊犁冬日的阳光,温暖而平静。 那时候我确信,尽管死亡离她很近,但是她活着。 第二节 我没有和她说话,我们擦肩而过。我闻到她身体里散发出的独特气息。和三个月前一样,人群中他一眼就注意到她。不加修饰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只是以前雪白的皮肤现在变得暗黄。终于他开始相信,有些人走得再远,你终究会觉得离你很近。有些人走得很近,你始终会觉得离你很远。不管是远是近,我相信,那都是一种无法抵达的距离。 没有什么能够抵挡她心中的荒凉,她的心中寸草不生。她知道,尽管自己来到伊犁,见到了春天的母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但那是离自己太远的人,她和春天的感情再好也不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变短。他们是春天的亲人所以她想在离开新疆之前看看。但是来了之后她发现,他们与她无关。 春天死了,这是事实。但是他们的痛不一样。有的人的痛在身体上,有的人是在心里。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做着春天希望她做的所有事情。每天起床的时候还会站在镜子前梳装,晚上睡觉之前去街道走走。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吃饭、睡觉和上网。但那个人不是自己,她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叫三月的女孩半年前在乌鲁木齐就已经死亡。她已不再去工作,不再和现实中的人打交道。已经半年没有联系别人,没有收到过短信,没有接到过电话,手机已然是摆设。她没有朋友,没有同事,没有亲人。但是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她卖了父亲留给她的房产打算去父亲的老家,看看父亲小时候是怎么样生活和长大,在什么样的地方。父亲老家还有两个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据说还有个小他很多的妹妹。年轻的姑姑。她只是在家里的相册中看到过他们的相片,但一直还未曾谋面。父亲因为是军人活动受到太大限制,她常常想让他带她回到陕西老家看她的爷爷奶奶都遭到拒绝。下一次的下一次,很长时间过去以后,已经没有下一次。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告诉女儿的下一次再也不可能实现,变成永远的遗憾。但是她听到过他们的声音,那是一种吸引人的力量,尽管还不够熟悉,但是很温馨。和父亲有关系的人,爱过父亲给过父亲温暖的人,她觉得自己应该替父亲照顾他们,然后和他们一起死亡。 她曾是一个父亲的女儿和一个男孩的女孩,她也曾那么鲜艳地微笑。幸福的感觉就像是接近希望的未来,来得比梦慢,消失得比风快。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觉得生活如同嚼蜡,比死亡复杂。不再希望,没有知觉,无处可去,无人可想。整天整天不穿衣服,拖着宽大的睡衣坐在客厅地板上,面无表情。不看电视,不听音乐,沉默不语。在窗帘的夹缝中看到天空由黑变亮,又由亮变黑。 她曾经也有自己的梦,她的梦在两场车祸中消失殆尽。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命运,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两个男人先后离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 春天来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陪她一起在温暖的阳光里放风筝,在满是人的广场上再不会看到父亲他一个人坐在花园台阶上静静地抽烟的模样,不会有人微笑着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很多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不会有人用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的额头上一点一点地流动,然后将自己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 他们都死了,我的爸爸和我的爱人。她明确地知道这个事实,却总是看到他们在自己面前微笑着做以前做过的事。她知道这不是寂寞,这是死亡。因为每当她一伸出手指,就能够看到这个世界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死了,并且不再活过来。 第三节 一个月前,她卖掉了父亲生前在乌鲁木齐留给她的唯一一栋房子。只可惜当时房地产业不够发达,一套九十多平米位于油运司的房子,她才卖了近十五万。她只知道自己要离开那里,要去陕西照顾父亲的双亲,要去看看自己那年轻的从未曾谋面的姑姑。父亲辛辛苦苦省吃省穿省用用积攒下的工资以她的名义给她买的这个房子,给她一个家,让她找到一种归属的感觉。两年前父亲又拖人给她在乌鲁木齐找了份非常好的工作,月薪将近五千。但是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钱不是她想要的,工作不是她想要的,朋友也不是她想要的,她没心思理会这些。尽管她觉得对不住父亲,但她还是这样做了。这种感觉太过汹涌,淹没了她所有的梦。她讨厌那个城市,那个城市里有她悲惨的命运和人生。那个城市太空旷,空气太稀薄,不适合她这样的人生长。她要去适合她的地方,那样她才能够呼吸,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看到她站在伊犁车站出口处的马路边上,望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太阳从一朵云层钻进另一朵云层,风停了又刮刮了又停。伊犁的春天来了,人们从寒冷中醒来。她看到红绿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人流一茬又一茬地从斑马线上走过。自己却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还活着还会行走。一个多小时后,当他坐上车子驶出伊犁车站的出口处时,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她站在城市的寂寞之间。半年过去之后她一点也没有变,她还是没有勇气穿过城市中间的班马线。伤口越深,愈合需要的时间就越长。 父亲说,摔倒了,可以再爬起来,摔残了,仍可以奋力拼搏。但那是自己的事情。她已被摔得没有了知觉,不知道疼痛,但这是别人的事情。她也曾试图努力改变过,但是后来她发现,努力对有些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她不再努力,任时光浑然流逝。 她说,父亲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把她从冬日的地渠边抱回来养大就什么也不管了。他自己一个人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人世。我常常站在窗户前,看着那些嬉笑打闹的青年男女从马路边经过,以为那就是快乐。以为幸福就是父亲的一双手,寒冷的冬夜将他的手指从我冰凉的额头上划过,然后拥我到他温暖的怀里沉沉地睡着。可是回过身来,物是人非。空荡荡的房间里父亲的相片依旧放在电视机上,金色的帽徽在太阳光下闪烁光茫。他的军装总是穿得那么笔挺,胡子总是刮得那么干净。他笑得那么慈祥。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父亲身上残留的味道。他一步一步地离我远去,像迷失在夜空的星星。那分明就是他,可我再也看不到了。我再也感觉不到父亲的体温,他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明显地感到死亡的逼近,我曾天真地认为自己也要死了,并为此感到庆幸和喜悦。可是第二天当我睁开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自己的床上,听到窗外一如既往的喧哗。知道自己在呼吸,血液在流动,头会痛,能够感觉到深埋在被子里的温度,还知道饿。我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阳光、绿树、鸟儿、冲天的高楼大厦,二十一世纪的繁华,昨天做过的事和明天要做的事,这一切我都已不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停止下来。 我时常想起父亲躺在一堆血泊之中微笑着告诉我的话,他说话时的样子。他说他要去旅行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面带笑容,表情安静,眼睛里却有东西流出来。我的父亲他说他要离开我,可我却无法阻止他。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慢慢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却无能改变什么。我的父亲他死了,我却没能学习会自己照顾自己。后来春天告诉我,父亲说他不想死,他还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他说他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等我出嫁的那一天。 我亲爱的父亲他真的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第四节 我曾站在油运司的那个天桥上等过一些不认识的人,在一个夏季的黄昏。那个夏天我一直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愿起来,做了很多的梦。也都将自己的青春用来等待,看着他们对我微笑,然后又一个一个离开。我曾那么天真地幻想这个世界会有自己渴望的事情出现,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东西终究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你们虽然相遇,但你们的血液中没有相同的基因。你们不可能在一起。这是注定的事情。 我肯定我看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是夏日的黄昏,很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我站在天桥上,她站在天桥下。我看她朝我走来。飘逸的长发在风中起舞,明亮的眼睛犹如天上星。但我没能遇到她,我听到她的呼吸,却没能感到她的气息。我们擦肩而过,谁也不认识谁。 励涵说,哲度,你相信吗?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会是永恒。一切和美好相关的事物都是短暂,短暂的犹如指针,让我们产生错觉。充斥我们生活的只有到达或者终止。你说你还在路上,你是在欺骗自己。 三年后我彻底明白了他的话,他用他的行动证明美好的永久的东西不过是我们想象出来欺骗自己活下去的手段,并不会永恒。失望是相对的,绝望是绝对的。没有永恒我们依旧可以活着,我们死后很多东西都跟着消失和死亡。幻灭的绝对。一切终将消失。我虽然没能看到他飞翔在空中的姿态,但是一定很美。 她说,她也曾是一个爱笑爱做梦的人,那年夏天她也和我一样,整整一个夏天她都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愿起来。我告诉她,我不相信。她转过身笑了,却只是笑,不说话。她太平静,已经不知道争执和说明。她说,当你发现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全部都离开你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最重要。大多时候我们都活在无知之中却不自知。我们太难满足,时常会失去一些东西。失去的时候我们的心会痛,但是不久之后就会平静。你失去的越多,就越变得很难满足。这是因果。我们无法阻止互为因果的事件不生,因为因果本就不定。 我问她,为什么你每次站在马路边上等待那么长时间,看着红灯变绿绿灯变红,却最终还是选择从天桥上过去。 她说,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有些人注定一辈子会记得一些人,一些事情,有些人注定会做出一些事情让大家记住,而有些人,注定一辈子会害怕一些东西。就像我,注定这一辈子会害怕从这条马路上走过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她站在刺骨的寒风中。一个人。她飘散的头发像极了她曾说过的话,在陕西华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飞舞。遥远、忧伤、且绝望。 第五节 她是个孤儿,她叫三月。父亲说他喜欢三月,于是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父亲不是亲生父亲,但是想到他的时候她的胸口很痛。他死了。在两年前的一个夏天。 父亲有过属于自己的女人,后来那个女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她曾清楚地听到他们为了她吵架的声音,那个女人摔东西、骂人、不停地发脾气,动不动就无故找茬,甚至打父亲,以至离家出走。她记得很清楚,当她第四次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离婚了。后来,那女人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并且生了自己的孩子。而父亲却一直没有再婚。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为了我,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和快乐。 我的父亲。我可爱又可怜的父亲。他才四十五岁。他什么都不曾拥有。 每一天,我们从很多人身边经过,每一天,同样有很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每一天,有很多人死亡,每一天,仍旧有很多人降生。没有人会想到下一分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遇到什么人。你爱的人能够活着,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她张开翅膀向空中飞去。在黑色的夜空,她的姿势优美而轻松。而我却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我不能给她快乐,她要的快乐在我不能到达的地方。 第六节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故事的主人公已经和我一样长大成人。我没有办法再在这个世界找到他,因为这个不重要,而且,也许他已经死了。 和你预料的一样,故事里有一个男孩,但是有两个女孩,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而且我们讲的不是爱情故事,是生离死别的事。 一九八零年的时候那个男孩刚刚五岁,院子里他种的迎春花还没来得及开放,榆树叶子没有发芽,河水还没来得及解冻。他两手冰冷,衣着单薄,双脚裹在一对单布鞋里,一个人形单影支地穿越在闫岩的漫山遍野。他在寻找一种酷似野山菊的野花,医生说它除了可以治好妈妈的病,还能够用来卖钱交学费。 别问我他的爸爸,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爸爸这个概念。 其实在这之前很久,我们在另外一个离这小男孩不远的地方就常常能够看到一个女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和他做一样的事情,他却看不到她。 一九八一年的时候他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拉着一架子车野花行走十几公里来到乡里的药材收购厂,五毛钱一斤他卖掉自己辛辛苦苦一冬天从野地里捡到的野花,最后换成手里的几十块纸币。他用其中的二十块钱交了学费,买了几本教材,上了一年级。其余的打算给妈妈买中药。 站在闫岩小学的校园里,他看到秋天的柳条随风起舞,他也跟着跳起舞来。仰起头看到秋日的阳光,能够感觉到的希望,他以为这就是幸福。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有希望,他以为这就是幸福。他看到别的孩子三五成群四六一伙地嘻笑打闹,成群成群的麻雀站在枝头不停地叫,于是有人拿起弹弓打下一只,刹那间周围的人一拥而上。 他们和他一样大,却站在不一样的地方。我们站在不同的地方,注定了我们不同的命运。 六岁的时候他只身一人第一次来到县城,看到眼前的繁华景象他的脑子一阵眩晕,顿时失去东西南北。那天下午很长时间他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抬头看到头顶的太阳都觉得陌生。以为自己很可能就此死亡。直到遇到她。她帮他找到药店,抓了中药,然后他们一起回家。 那时他才知道他们的家住的很近,只是因为他性格孤单,所以没有留意。 她说,落帜,我三岁时开始记事情,那个时候起我就留意到你。看你从水库的一边走来,然后消失在水库的另外一头。你和村子里其他的男孩不一样,你的世界离这现实的人世太远,需要有人进去。 十行。 什么? 你有妹妹吗?是。 我也像你一样,曾经有个妹妹,但是在我记事情的第二年她就死了。 十行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曾经有过愿望吗? 是。 你的愿望是什么,告诉我,我能帮你实现。 我希望妈妈能够早点康复,下地干活。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晒太阳的样子了,我多么希望妈妈也能像我一样,站在秋天的阳光中对我微笑。 不用担心,阿姨的病一定会好的,我保证。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笑了,说完这话后她看到他笑了一下。原来他笑起来很美,像秋天的阳光打在身上。 第七节 他妈妈死后很久都没见到他爸爸的影子,一直以来只有十行在他身边陪伴他。他想也许他的爸爸已经死了,他曾那么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年少的希望经过时间的冲击变成痛恨后又变成绝望,他对他太陌生。想要努力地记住他,却发现没有什么记忆的东西。很长时间以来他都不说话,学校也不去。六岁半的时候她看到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望着眼前绿油油的麦地。冬天的一个早晨,她看到他第一次抽烟。 她不说话,因为她相信他不需要有人和他说话。 乡里的药材收购厂倒闭后他失去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辍学回到家中,但是第二年春天他又来到学校。爸爸有个哥哥,他应该叫他大伯。他帮他交了学费,买了课本和书包,并且希望他能够住在他们家里,告诉他要好好学习。他告诉他的大伯,他哪里都不想去,想要在家陪着母亲。因为他知道,母亲的一生太凄怜,她的灵魂太孤单,需要依靠。他说他知道她已经死了,但他宁愿错以为她还活着。因为他时常看到她微笑着站在院子里,听到她和他说话。 有一次他问自己的大伯,为什么要上学还要好好学习?他大伯说,为了挣到钱过好日子,为了有钱治病,为了有好衣服穿有好房子住有车开,为了有份好工作,将来不至于让你的孩子也像你现在一样。 他站在院子里秋天的榆树下,用自己六岁半的思维怎么也不能理解这个世界。只是觉得寒冷。只是觉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六岁的时候他都觉得辛苦,他也从不知道被人当成宝是什么样子。 他问十行,十行,你说,同样是一个父母生的,为什么差距那么大?我大伯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大伯母是县咸林中学的老师,他们在县城有套自己的房子,不用下地干活就能让自己的孩子生活的很好。可我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 十行说,傻瓜,别想太多了。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事情我们无法选择,但有很多东西我们是可以改变的。最重要的是选准自己的路勇敢地走下去。 他问十行,什么路? 十行说,学习。你看到没有,咱们村多少人都是通过学习上了大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去了大城市。我爸爸说,农村的孩子没钱没关系,要走进城市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学习,另一条是打工。 他看了看十行,没有说话。因为大多时候,他觉得说话是多余的。有些人之间的对白不需要语言。后来他和十行之间的关系就证明了这一切。 他去了学校,十行跟着他。以后的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手拉手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看到路边的绿树发芽野花盛开,蝴蝶漫地里飞舞。夏天来临。 他不是很用功地学习,因为他始终不能明白学习是为了什么,也不明白所谓的城市生活对他有何意义,觉得上学和老师们讲的大道理一样,枯燥乏味、了无生趣。 他常常在课堂上睡觉,梦到母亲头上戴着蓝色的发卡,坐在春天的榆树下摘槐花,想起她在厨房做槐花焖饭的样子,并且时常叫出声来。他常常旷课,和十行一起去地里种庄稼,看他们种下的绿色植物长势如何。作业几乎不做。他们一起捡破烂卖,一起帮人干活挣钱。三月的时候,他们更是什么都不做,整天整天地躺在初春的油菜地深处,听蜜蜂采蜜和蝴蝶飞舞的声音,一句话也不说。初春的阳光从蓝天深处打下来,落在他们瘦小的身体上,他们在油菜花和泥土混杂的香味中睡着。那是春天的气味,也是母亲的气味。是自由和幸福的气味。但是奇怪,这样的他们学习成绩竟一直很好,每次考试都是他第一十行第二,而且超过第三名很长一段距离。他大伯没有办法,十行的父母没有办法,村干部没有办法,老师更没有办法。他们听到老师告诉其他的同学说,你们的考试成绩如果能超过他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不按时上课,上课睡觉打瞌睡,不做作业,不把老师和学校当回事。 不管别人说什么怎么样要求他们,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从来不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仿佛这世界就只有他们俩,其他的一切都是摆设。 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像大人一样去落帜家的地里种蔬菜,蔬菜成长过程中他们像其他人一样锄草和施肥,等到成熟之后自己联系收购事宜。最后将卖菜赚的钱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买他们想买的东西。村子里有好心人觉得两个屁孩太可怜过来帮忙却都被他们阻止,喜欢看笑话的常年坐在院子里期待着他们希望的事情出现。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我们身边流走。没有发生什么震惊人群的事情,地球仍不慌不忙地运转。直到一九八五年。 一九八五年的那个夏天,他和十行正在地里给西红柿浇水,突然听到寂静的夏天深处,六点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十行的父母在工地劳作时被施工地上掉下的楼板砸死了,躺在夏天的草地里。 夏天的阳光太过浓烈,浓烈得让人感到眩晕。空气炽热得像蒸笼一样,散发出毒液一样的东西。这个夏天的人们站在事故发生地和这个夏天一样寂静无声,只听到远处公路旁的杨树上,知了一声接一声不住地叫。 这样的画面一直刻在一些人的心里。周围是一群围观的人和他们混乱的行为。夏天的草地里还残留着早间未及凋落的露水,零星地可以听到一声两声不识名野虫的叫声。一个小女孩趴在父母的身上泣不成声。一个小女孩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周围是疯狂觅食的苍蝇。没有风。没有云。没有永久。只有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传出来的呼吸证明人的生命在这世界多么干脆。活着多么容易,死亡多么容易。弹指一挥间,一切化为乌有。什么都不复存在。 落帜站在十行的旁边,看到瘦弱的十行孤伶伶的一个人站在父母的血肉之中,以为会发生一些事情。但是连哭都没有,他看到这个瘦弱的小女孩站在一个人十岁的世界里面对死亡。她的表情太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她心碎的声音。 于是我们相信这不是一个故事,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结局。 父母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天仍没能过去,那种像毒液一样的东西一直跟着他们。秋天到来的时候一切才渐渐地发生改变。院子里的榆树叶子开始凋落,空气不再那么炽烈。没有野草的味道,没有苍蝇,没有不识名野虫的叫声,没有围观的人。知了也不知去向。没有风。没有云。 落帜说,十行,秋天来了。 十行说,是,秋天来了。 第八节 整整一个夏天,他一直静静地待在这两个女孩的身边。住在她们家,陪着她和六点,做着他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他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因为三年前,他也经历了同样的命运。但是,大家害怕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十行还和以前一样,按时起床按时睡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和他一起去学校,一起去地里,一起旷课,一起做饭吃。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笑,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和安静。 村子里很多人说,一九七五年那个夏天出生的小孩命都很硬,会克死很多东西。一九七四年至七六年那三年出生的六十号人不明不白几乎都夭折了,只有他、落帜、非是和兰得活了下来。大家都觉得玄乎就请来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手里拿个罗盘,在村子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整了一大堆不明不白的东西,说了许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最后站在他们几个家门口指着他们的家门便说,这几家孩子不一般,只要他们一出生,很多人就必须死,包括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算命先生凭着他一嘴的胡言乱语骗走了这个村子当年财政收入的二分之一。但是他走后,这几个家庭却因为他的卜算倒透了霉。于是各种各样的说法接踵而至,在各种各样的说法中无非有个重心,那就是谁也不能靠近这几家小孩,谁要和他们靠近谁准倒大霉。 奇怪算命先生的很多预言最终都变成事实,兰得的母亲生兰得时因为难产死在了病床上,她的两个哥哥丢失在城市的繁华后至今杳无音讯,她的父亲体弱多病,身体状况极差,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死去。非是家算是好一点,父亲在她十六岁时中风在床,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二十年前母亲从野地里捡的那个男孩军校毕业分到新疆后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母亲的情况稍微好一点。最悲惨的应该算是落帜,四岁的时候刚刚学会爬行的妹妹一头掉进粪池里淹死了,三年后母亲又撒手人圜,没有任何记忆的父亲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一致估计可能是死在了城市的某个角落,十几年来没有任何消息。 在大家的认知里,他们三个是不祥的人,村子里没有小孩愿意和他们一起,也难怪后来他们的关系那么亲密。 有人说,落帜克死了自己的家人没人可克现在将十行的父母也克死了,因为十行整天和他粘在一起不听父母的劝告造成了现在的结局。说什么十行父母的死完全是因为落帜,因为十行的父母后来把他当儿子一样。落帜能克朋友的父母这种说法一经传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以前关系不错的几个小孩在路上和他遇到一起时都躲着走,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搭话。在这个村子里他就像是瘟疫,彻彻底底地被大家隔绝。 有一次,六点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姐姐,我们让落帜哥哥回他们家去住吧,现在村子里都没有人和我玩了,他们说落帜哥哥是扫把星,会克死很多人。说这话的时候六点五岁。当她意识到自己离不开落帜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也离不开死亡。她始终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希望。 十行说,六点,不要听别人乱说,世上没有这么邪门的事。你看你落帜哥哥的大伯大伯母,他们不活得好好的吗?还当着官当着老师。你再看看姐姐,哪里像会被克死的人? 然后就听到六点说了一句,姐姐你现在不让他走,明天死的就是你了。 夏天走了很久了,到了深秋。西红柿要拨蔓了,地里也开始有人下播白菜苗。无论我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有人死了或是活着,时间也不会忘记运转。该发生的一个也不会少,不该发生的从来也不会来。它没有记忆,却有无限的生命力。我们作为它的牺牲品站在它里面,做着一个奴隶想当然会做的事情。想到这个时候别人在做什么,另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却无法将它改变。 刚刚下过雨的屋檐下,有水滴不住地往下落。秋天的雨。落在天庭的脸盘里,不住回响。燕子还和往常一样,穿过灰色的天空,在低低的房梁上飞来飞去筑巢休息。院子里长满青苔的土墙上,野草站在秋风中。时间又过了一年。他抬起头看到对面墙角处,绿油油的枣树上有几颗枣红了。 不久之后他搬出了十行的家,十行没有挽留他。因为她相信,有些伤和爱一样,是在心里的,需要时间。 第四章 第一节 车辆驶入果子沟的时候停了下来,夜就要来了。他走下车,看到暮色下范思哲向旁边的路人打听事情。然后在路边买了包烟,开着车子消失在果子沟里面。 路过塞里木湖的时候他又在湖边看到了范思哲的车。他看到这个男人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夕阳下望着远处的湖面抽烟。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夕阳站在山头上,透过云层照在美丽的塞里木湖水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茫。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五颜六色的世界。黄昏。晚霞。火烧云。远方模糊的山恋。高高的飘浮在果子沟山顶成块成块的白云。零星的几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月亮的影子映在湖中心。湖面清澈碧蓝,蓝得像死亡一般。我发誓我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画面,一个人站在落日的余晖下,看到水底深处另一个人手里的烟支一点点熄灭。 在精河的加油站,他再一次看到这个男人。他开着车子从长途客车的窗玻璃下扬长而去,夜色中那个英俊的男人他的脸和他的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 没有人知道这些。大多时候我们都保持了一样的姿势,学会用眼睛去判断这个世界出现的一切。看到一个男人开着一辆宝马,穿着一身范思哲。我们那么简单,却将自己的生活变得太复杂。 生活很简单 如一杯水 一倒就完了 是我们发现了化学 才把它搞复杂 车辆驶入乌鲁木齐市区的时候吴发来短信,说她弟弟终于离家出走了。他要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解放自己的灵魂。并且发来一张她弟弟的照片,让他在乌鲁木齐留意一下。她把手里的工作做完就过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不能让他这么活着。然后他看到手机彩信上这个男孩英俊而阳刚的脸,他微笑的脸颊里隐藏的无边无际的无奈与欲望。他想,这样的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做梦也不会有人想到他喜欢**,并且为了寻找一个主人如痴如醉。 时尚的耸立起来的背头,高耸的鼻梁,黑色呢子大衣,黑色牛仔裤,深红色靴子。时尚的生活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的心里总有一块戈壁,我们却不能为它做些什么。 但是什么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按照别人的意愿活着,追逐大多数人心里的既定标准,或者是为了快乐。到底我们是为了幸福活着,还是为了让别人幸福而活着。 他一直留意着具有这些共同特征的年轻男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微笑,却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下车的时候他仿佛看到这样一个人从车站出口处转了个弯,然后消失不见。 拖上沉重的行李他急忙追了出去。站在茫茫人海之中,他四处张望。他没有看到那个男孩,只看到成片成片黑压压的人潮向前涌动。 我来了 在你转过弯的地方 我看到你的世界 你走出我的世界 留给我一个影子 第二节 十三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乌鲁木齐。站在碾子沟车站出口处的雪地里,他看到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车水马龙的城市。这是个陌生的城市,经过他身边的是一些陌生的人。他站在他们曾经常讨论要一起生活一起死亡的地方,却没有一丝现实的感觉。好像是梦,在梦里的呓语。和别人说过的话。这是别的地方,我不在这里。他感到的严重的陌生与恐惧,就像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宽阔,似乎无法逾越。 他看到的这个城市里高耸的楼阁、繁华的景象,这么多人可以居住的地方,竟没有一个属于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就好像自己是多余的一样。随时都可能死去,随时也可以消失。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别人的世界。我来这个世界做什么?我该去哪里?前面的两条路,一条朝南,一条朝北,一条通往火车站,一条去往她家。 临上乌鲁木齐长途客车前发去的短信,在他于二日在乌鲁木齐花高价买上了回西安的火车票之后有了回复。十四个小时之后,当他已经决定回家的时候,她在短信里用简短明了的句子告诉他说,和朋友在一起,有些小事要处理。 她的语言简短而有力,她是这样一个简短而有力的人。他没有得到她给他的力量,在他最需要有人拉他一把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太多的时候他都一个人。没有人鼓励他、帮助他,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责骂他,甚至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和他说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周围还有什么。也许他们曾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帅气与特别,但这一切与他们无关。每一天,有太多和我们无关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的世界离我们太远,于是我们只好路过。 站在闹轰轰的城市中间,孤单的感觉足以使人眩晕。 是什么人让她推迟了去伊犁看他的时间,又是什么小事非得要现在处理。要换了是从前,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和年龄的渐渐增大,我们原先预想的一切正在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之下发生着变化。而我们,对这些变化却漠然不知,还奢望某种奇迹的出现。我们的爱情,以及曾经有过的誓言,在这种变化之中,却显得如此渺小和无知。仿佛是梦中说过的话,说变就可以变化。乌鲁木齐的冬天好冷,站在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他突然觉得离她好远。 他一直有种预感,他预感这个女孩她最终不会属于他。他们之间的感情由于她父母的反对已经变得狼狈不堪,甚至连他们自己对曾经付出的努力和将要面对的困难也已经感到疲倦和厌烦。这样的过程使他们的交流变得陌生和冷淡,沉重的迁就和妥协唤醒了他们心中沉睡已久的性格。现在的他们才是自然的他们,是他们生长在这个世界所应该表现的状态。我们渴望真实的对方,但真实往往会疏远彼此,让我们变得陌生和冷漠。现在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当初欲死欲活的炽烈。没有了先前的激情,不会轻易为一些事情生气,也不会轻易感到幸福和快乐。取而代之的却是冷战和沉默。 苏曾经告诉他说,爱情里的人都是虚伪和无知的,出现在爱情里的感觉都像泡沫一样,很美丽,却又很虚幻,很激烈,却又很脆弱。想想他们走过的路又何尝不是,那么多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有几个最终走到了一起,又有几个走到一起的人最终得到了幸福。最近他经常想,他和伊矢,即使他们最终会走到一起,在一起生活,他们真的能像预想的一样幸福吗? 苏说,哲度,爱情和婚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有些人适合谈恋爱,却不适合生活在一起,有些人适合生活在一起,却不适合谈恋爱。爱情和婚姻是两件事情,虽然彼此相关,却不必然。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和一个人谈恋爱和另一个人结婚,这是快乐的事情。 为什么人越是成长,想要幸福和快乐的愿望就越是难达成?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已很难找到让自己幸福和快乐的东西。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多,已很难再回到原地。 我明明在这里 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却能叫出他的名字 我们就这样死去 第三节 想到去年六月刚毕业时,她父亲亲自带车来火车站接他时的热情和见到他之后的失望与冷淡。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他能接受的东西,他的生活离他们太远。现在,他一个人挤在满是人的2路公交车上,却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悠然。人与人之间虽然水泄不通,却仿佛有无限的空间可以畅游。心里紧缚的东西一放下,很自由,也很轻松。可以呼吸,并且总能够找到地方。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不在那个越野车里面,不在那个车牌号为兰exxx的地方。 转过身去,他看到2路公交车外的飞雪和阴霾,飞逝的高楼和山峦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那么美丽,又那么壮观。 这才是属于他自己应该要去的地方。在满是人的2路公交车上。他看到车窗玻璃上的自己,又看到站在一边的别人。车窗外末至那张微笑的脸,童真而阳刚的脸一直在阳光下对他微笑伴他成长。他想,末至他现在如果还健在,他一定也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他们一定还在一起,谈笑、打闹和嬉戏。好的和一个人一样,形影不离。他仿佛看到公交车后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末至正消失在眼前的雪地。 有太多的时间他活在自己的记忆和故事里面,关于末至的记忆和幻想成为他生活的理想和动力。他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但其实一直是两个人。从高三那年冬天开始,末至就一直跟着他。跟着他上了去往军校的长途客车,坐在满是人的火车上来到新疆,跟着他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距离哈萨克斯坦不足四十公里的伊犁。跟着他高兴,跟着他烦恼。跟着他一起说心里话,一起沉默想事情。十几年过去之后,我们的世界有太多事情发生了变化,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确信这种变化的发生。 走出去 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什么都看不到 又如何走出去 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他以为是伊矢发来的短信,急忙掏出手机来看。手机屏幕上显示非是的名字时他再一次感到失望和遗憾。此刻,他渴望得到她的一些讯息,用以温暖他寒冷的心。但是没有,这一路走来,一直没有他盼望的事情出现。没有听到伊矢说想和他一起回家的消息,没有听到她鼓励他说想和他在一起,没有看到她笑的样子,甚至觉得她已不是她。一切正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力量推动之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并没有看短信的内容,他将手机重新放回裤兜。抬起头,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友好北路八楼附近边的一家咖啡店角落里,一个长得极像伊矢的女孩和一个身穿军装的男学员。红色的肩章在他的肩膀上,那么耀眼。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相视而笑。女孩站起身,弯下腰,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脸颊,男孩羞涩地低下头。 他想,四年前,在另一个地方,那也曾是多么美丽的一幅画面。 第四节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来到油运司的天桥,抬头看到眼前白茫茫一片。飞飞洒洒的雪还在下个不停,他却一个人站在天桥上,纹丝不动。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雪花飘了他一身。模模糊糊地,他仿佛看到很远的地方那个穿深红色靴子的男孩上了一辆黑色奔弛,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朝西北路的方向去了。将近三月的天气,这里的冬天好像才刚刚开始。 伊矢发来短信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说,没有啊,你在哪里? 伊矢回复说,在一家咖啡店,和一个朋友聊天。 哪个咖啡店? 还没等伊矢回复,非是插进来一条,问他过年回不回家。他没有回复。 伊矢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就在八楼附近,等你到乌鲁木齐了我们也去那儿。 是军人吗? 是,你怎么会知道? 他没有回复伊矢的短信,转念写了一条给非是,只说了一个字,回。将手机安静地放回口袋。站在人群之中。他抬起头。看到在天桥的另一端,那个叫励涵的男孩出现在那里。这样的一个画面,仿佛总是离他很近,一伸手就能够到,又好像很远,永远也不可能属于。那个忧郁的北方男孩,他年轻的面庞和忧郁的生活。他来自首都北京,出生在一个资产过亿的家庭。一出生就物质充裕的他,却讨厌那样的生活。讨厌一出生就拥有的一切,讨厌无所忧心的命运。一直都想要逃出,却发现不太可能。想离开这样的生活,却没有离开的勇气。肩膀上始终是沉重的行囊,表情那么漠然。他常常出现在他们相遇的地方,那地方狭窄而黑暗。看不到阳光,没有微笑。所有人都必须要去的地方,他们的频率却过于频繁。他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因为我相信绝望是因为希望,希望不曾破灭,我们就会努力。 你说的对,我来了。明知道结局的我,却还是来了。 还好你还知道希望是什么。有自己想做的事,有爱好,有缺失。而我,没有爱好,没有缺失,没有想做的事。觉得一切了无生趣。 这不是你。 不,这就是我。人的欲望永无止境,而我一生下来就站在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欲望。 第五节 他决定去见她的父母。在油运司的一家烟酒专卖店他买了一条硬红河和一瓶精装的陈年伊利老窖,然后挑了一些反季的优质水果。虽然知道买东西已无必要,在伊矢父母那里,他是怎样已成定局,不管他做什么怎样努力,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既定事实。但是出于礼貌,还是应该买些东西,毕竟空手过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想,接受不接受他是一回事,东西总应该会收下,这是别人的心。 没有收到伊矢的短信之后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个咖啡店的女孩就是她。而坐在伊矢对面的那个男孩,他又是谁,是他让她推迟了去伊犁看他的时间。不过也许只是一个朋友或同学吧!也许那个漂亮的女孩并不是伊矢。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打了打身上的雪,发现自己已站在伊矢的家门外。呆呆地站在那儿好久。看着眼前这来过一次已没有愿望再来第二次的房子,却还是伸手按了按门铃。 站在她家门口,第一眼就看到了以前他曾买给她的一双鞋子,整齐地放在鞋架上。一双白色的nike休闲鞋,一千多块钱一双超越了他的支付能力他也要买给她,没有丝毫吝惜。看她穿上它的样子站在雪地里的样子,他一直觉得那样的她很美。在虚伪的世界里,我们的脑子都装满了水。 她父母就坐在客厅的对面,微笑中充满冷漠地看着他。 东西都放在门口,外套和鞋子就不用脱了,跟我过来,伊矢的父亲冷冷地对他说。 他跟着这个某师师长走进他的书房,这个年过五旬的男人领导了一个师和一个师的官兵。在别人眼里他该是多么崇高和遥远,如此艰难的道路他已走到这里,在社会和上层建筑之间业已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也算是光宗耀祖事业有成。肩膀上扛着耀眼的二杠四星,有将近上千的下属长期以仰视的姿势看他。有多少人会自然不自然地向他投去羡慕、畏惧或者尊敬的目光。年过半百还精神百倍,说话铿锵有力,锐气逼人。 他让他坐下来,问他要不要抽烟或者喝点什么,他说不用了。 那我们就直接进入主题,这个看起来通情达理威武冷漠的师长告诉他说,你来这里的目的我们都很清楚,就不必说了。而我们叫你过来的目的,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不知道你对她有多好,也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我们也不关心这些。我首先要表明我和她母亲的立场,我们坚决不同意你们交往。至于原因,我想我们不说你也应该很清楚。你很聪明,而且以前我们也说过很多。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你们的问题,别让大人们再跟着操心了。 说罢,他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并解开了冬常服的风顶扣和上方的两个扣子。当他的第三根烟抽到不剩二分之一时。他用过于低沉但却很肯定的语气告诉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和她分开。 他看了他一眼,将剩余的烟头放进烟灰缸用手拈灭。看着飘起来的一缕青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说,我很欣赏你的固执与执着,但有些事情,即使你再怎么顽固和努力,都是不可以的。我劝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不后悔,他说。 对,你们都还年轻,对于爱必定会有一种冲动,我坚信你们的冲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但是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放开她,让她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你应该能够做到,有很多更好更适合你的女孩在等着你。 他们没有说话,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这个看起来已完全具有上层建筑气质的领导告诉他,你想过没有,你们现在谈恋爱无所谓,但如果真的结了婚,别的问题先不讲,你在伊犁,一个边远的县城,她在西安。你想让她长期和你过分居的生活吗?结了婚还和没丈夫的人一样。其次,她今年要考武汉军事经济学院的研究生,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不可能过多的考虑你们的问题,更不用说结婚。再者,她的性格我非常了解,自私、懒惰,又不会理解人。 请你放心,这些我们都能克服。他说。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知道?非要让我把话说明白吗? 这时伊矢的母亲推开房门,端着一杯绿茶走进来递给他,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木椅子上。温文而雅地对他说,哲度,你是聪明的孩子,不要逼我们把事情做得太过分。说实在话,我们也不希望事情是这个样子。我们站在相互尊重对方的立场去考虑这个问题,好吗?你看,其实一直以来你都还不知道,和伊矢从小长大的一个男孩,比你可能小一岁,今年六月份军校毕业,一直都非常喜欢伊矢,伊矢也对他非常有好感。他父亲是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员,母亲也在部队任重职,一直以来对她也很不错。我们两家长期以来相处都很好,也希望这种关系能够在他们身上延续下去。我承认伊矢对你隐瞒这些是她不对,但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应该原谅她,放手让她得到这唾手可得的幸福。你应该还不知道,这会儿,他们可能正在哪个茶楼喝茶呢! 她并不喜欢他,是吗?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他们适合,他们如果在一起有很多人都会因此幸福。你明白吗? 难道为了那很多人的幸福就可以牺牲我们的快乐和幸福吗?如果你们真的替她着想,希望她过得快乐和幸福,就应该让我们在一起。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不妨直说了吧。伊矢的母亲说,说这话可能会伤害你,但为人父母为了儿女终生幸福我们还是要说。我们觉得你们家和你个人的条件太差,我们伊矢可是从小就娇生惯养长大的,住大的房子,吃好的食物,穿好的衣服,买东西都是专车接送挑最贵最好的。而我听说你们家儿女又多,住一个破旧的木房子,夏天漏雨,冬天连暖气都没有,还有供你们几个孩子上学的债务都没还完。听说上次她去你们家和你父母挤睡在同一个炕上,都病了好几天。结婚和爱情是不同的,你们之间的爱情不足以维持你们之间的婚姻你明白吗?结婚要买房子、买车,还必须要有存款,并且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来支撑,这些你有吗?我们怕她将来会吃苦。另一方面,我们要找的女婿类型不是你这样的,你长相太秀气,我和她爸都比较喜欢粗犷一点的男孩子。而且,你起点太低,大专文凭吧,爸爸妈妈又都是农民,你要奋斗到别人的起点都还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有些事情生来就是注定的,不一定你奋斗了就能到达那个起点。那个男孩子,军区副司令员的孩子,他刚刚具备了这些东西。如果他们在一起,他有能力让她幸福。而你呢?你拿什么让她幸福?你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明白,没有经济结构的爱情和生活本身就是虚幻的。而且,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轨迹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你们的生活习惯显然有天壤之别。我相信你们的爱是真诚的、热烈的,可是生活,不是光有爱就可以的。就拿今天来说,他能很轻易地就满足和她一起喝茶一起散步的要求,而你呢,你能做到吗? 对于伊矢母亲的话他无话可说,只觉得有一根刺直接刺入他的心脏。 然后这个伶牙利齿的母亲又以一个哲人的身分告诉他一些所谓的人生哲学。她说,这个世界有它固有的网络和组成形式,如果你非要闯进来,或者以你特有的方式表示反抗和不满,最终受伤害的就只有你自己。说实在话,我们什么也不会少。我们是这张网络的死结,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你却不同,你是临时需要而被打的一个活结,你随时都可能被解开。 说明白点,你对她再好,你们的感情再好,你们再努力,也弥补不了你们生来就固有的缺失,伊矢的母亲说,况且,与其花费太大的精力去改变原本就不可能改变的东西,还不如顺其自然地把这种精力转移到另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 你父母和你也是一样的想法吗?伊矢的母亲问他。 不是,他很干脆地回答。 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希望你和伊矢继续好下去,最好是结婚。多好的一个儿媳妇,多好的一桩婚事。 第六节 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天桥下,手里提着被拒收的东西,抬头看见眼前这个遥不可及的天桥。除了风从身边经过,能够听到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这个天桥,他曾不止一次地站在上面张望、等待。而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她的父母说得对,他文凭太低,出身不好,家庭条件也太差。当初和她相爱时就应该能够判断到这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伤害了那么多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还要看人这样歧视自己、轻视自己的家庭。这一切并不是不能预知,为什么我还是让它生长。我的身体里有她,难道就只能感受到阳光? 末至,爱一个人有错吗?我爱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并且想要带给她幸福,我这样做难道真的有错吗? 我从黑暗中走来 我看到阳光 我转过身去叫它 它也转过身 那不是它 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里? 突然看到末至站在天桥上冲着他笑,这个上楼梯时喜欢一次跨越两层阶梯的男孩,这个曾经对他说男人应该一次跨越两层阶梯的男孩,他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过的漫漫岁月,让他养成了一次跨越两层阶梯的习惯。一直陪他走完了自己原本可能孤独无助的童年,然后消失。 他对他说,哲度,记住,以后上楼梯时一次必须上两个台阶,这是我们的约定,也是男孩所应该做好的事。答应我,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无论是健康还是残疾,无论是肥胖或是瘦弱,你一定要做到。然后为了遵守这个约定,也为了完成他的嘱咐,他一直走到现在。 一次上两个台阶的人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但是以他这种姿势一次上两个台阶的人,世界上只有两个。一个正在往上走,一个已经消失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接到同的电话时他已经上了天桥,正要准备离开。同是他的大学同学,比他大三岁。奇怪平时在学校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同学,分到同一个城市之后竟会成为朋友。同说,你是个高傲孤独的人,因为站得太高所以时常感到寒冷。在学校时你看不惯我,鄙视我,不喜欢我,这我知道。他笑。他没有话想说。和同,现在已有来往,以前不再重要。他知道,同是那种永远和他不同的人,他的性格里自然的东西太少。他还知道,他们能够做朋友,因为可以静静地坐在一起,有意愿想要联系对方。这一点,在他被从乌鲁木齐发配到伊犁时已得到证实。他是可以信任的人,有温暖的东西可以给别人。像是兄长,但是兄长的爱取代不了爱人的痛。此刻,同让他去他的房子,让他在乌鲁木齐玩几天,又说要去火车站送他。他拒绝了。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从家里回来的时候会去看他,顺便看看未来的嫂子。同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他说没有。然后挂断电话,朝天桥的尽头走去。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说给别人的,因为他相信,有些事情的重量只有自己能分清。 《thelittletrain》,这个时候,它陪伴着他。 伊矢回到家的时候他离开她们家还不到十分钟,她问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父亲呢?她的母亲说,单位从北京来了领导,过去应酬了。然后她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微笑着看着她。 怎么,周送你回来的吗? 没有,一个人,她说,妈,待会我还要出去一会儿。 去干什么? 她瞟了母亲一眼说,去碾子沟买车票。 你不用去了,他刚刚走,说完这话,母亲转身进了厨房。 妈,你说谁刚刚走? 还能有谁。他已经答应我们了,不再纠缠。你也是,趁早收了心,走属于自己的路。 第七节 她不知道母亲都说了些什么,屋子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不难想象。从房间跑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她满大街寻找,这个平时看起来很小的城市,刹那间却变得那么大,那么空阔。他到处奔走和呼喊,逢人拉住就问。一直过了那么长时间,天渐渐暗了下来。她已迷失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干什么。只是那么奔跑和呼喊,直到没有一丝力气。可是她没有找到他,甚至没有发现他离开时的一点踪迹。只是一个人哭泣着,失望地坐在儿童乐园处2路车站旁的雪地里。 第八节 而此时,他正一个人挤在2路车的人堆里,去往别处。 雪好大,景色也很美。末至,我是不是早该这样离开? 末至没有回答。他没有出现。早在六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不在一个世界,我们离得太远。尽管我们认为我们应该在一起,但是别人认为我们应该回到原地。这就是这个世界教会我们的,难道这个世界要教会我们承认命运。 不。不。不。 从2路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时间已明确地指向下午七点。他想,这一路走来好漫长。仿佛仅仅的半年时间,他又温习了二十五年前所经历的所有痛苦。以前一味地想要走出农村脱离贫穷,后来为了省钱高分低就地上了军校读了大专。错以为有了军人的身份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以为在部队工作已经到达某个终点。却没有料到这一切,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仿佛都只是个铺垫。他所有的付出和努力、痛苦与辗转,仿佛这整个过程都只是为了今天的结果。 不过他想,小时候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我活了下来,末至走了,我活了下来,高考失败,我活了下来,被分配到那么边远的地方,我都活了下来,爱情走了,我还是要活下来吧,生活还是要向前吧? 末至,我还是要活下来吧?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到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人来人往。这个时候,他很想一头扎进人堆里,从此再不要出现。 他在一家牛肉面馆坐下来,也不知道自己饿不饿就要了一份大碗牛肉面。一边小口地喝着汤,一边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幕。与其说是这个世界让他感到绝望,倒不如说是伊矢的家人让他彻底清醒。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让他完全感到忧伤,总觉得出现在他身边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但是他知道,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们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只是他,已很难再相信这世界会有奇迹。这世界没有感情,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我们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去相信它,却还是这么活着。 二十分钟过后,他眼前满满的一碗清汤牛肉面已然冷却。两天过去了,他什么都不吃。仿佛对食物失去兴趣,只是痴痴地看着窗外。乌鲁木齐市火车站高耸的建筑和印有乌鲁木齐四个字样的城市。这样的一个城市的公交车站。广场。站在旁边等待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乞丐。他们冷漠的表情。孤单的灵魂。他现在就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外面的漫天飞雪,和不认识的人潮。 我该回家了,那个离我再远的地方,它都是家。家不是一个住所,不能用远近衡量,家也不是一种东西,以贫富贯之。家是一种环境,是你觉得无处可去时第一个想去的地方。 第九节 听到布谷鸟叫声的时候,他连忙拿出手机来看。不是伊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关于售房的广告和非是转发给他的一个笑话。打开笑话来看,上面说,兔子去钓鱼,第一天没钓到,第二天又空手而归,第三天,一条鱼实在忍不住了从水里跳出来对着兔子大喊,妈的傻b,再拿萝卜当诱饵,老子扇死你。看完短信,他不禁轻轻地笑了一下。想对非是说些什么,可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什么也没说,把手机放回口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微妙,语言就成为障碍。 这个女孩,这个等了他十年名叫非是的女孩,这一生终将与他擦肩而过。 从行李寄存处取出自己的行李。将刚刚被拒收又想扔进垃圾场的物品装进行李箱。付了钱,他便和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样,提着沉重的行礼夹在人群中间。谁也不认识谁。接受安检部门对包裹进行的安全检查,上楼梯,找候车室,买火车上需要准备的食品和水,寻找座位坐下来。痴痴地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愿再想,也不想和任何人取得联系。这即是离开乌鲁木齐前他所需要完成的所有事情。 火车站里要走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被人送走的人,另一种是看别人送人的人。而他,属于第二种。 《哲度末至》,是它一直在他身边。六年来,一个人。因为有它才安全。 我一直站在你的对面 而你看不到 你看不到 不是因为视力问题 你的眼睛在很远的地方 我已经死亡 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她已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哪儿,失魂落魄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是哭泣,任衣服上化了的雪水流进自己的身体。仿佛对寒冷和外表已全然不知,以前衣帽整洁举止文雅的她,现在衣口敞开头发散乱。母亲急忙拿来毛巾给她擦拭,她却用力推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母亲敲了敲她的房门。刚刚进门的时候她已将门反锁上,没有打算理会的意思,只是朝着门的方向冷冷地看了一眼。一肚子的火都想即刻发出来却忍住了,父母的行为让她鄙视的同时也彻底让她绝望。她已不想再对他们多说什么,该说的早已经说完。然后听到母亲在外面轻声对她说,你们之间应该有个了结,你不了结,你爸爸也会替你了结。他不是能够给你带来幸福的人,他不适合你。 又过了几分钟,母亲叹着气对她说,你也要替他想想,再这样下去,你爸爸会找人调他去一个比伊犁更偏僻更艰苦的地方。整天面对的都是高山和风雪,交通不便人迹稀少。那时候他一天到晚有的是时间,只是没事干,什么也做不了,学习进步是不可能了,前途一片黯淡不说,对身体也是有百害而无一益,更别说打电话休假了。你自己要好好想想,要理智地对待你们之间的问题。要真是那样的话,他该多恨你,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就算在一起了,还能过得幸福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好合好散,这样对你们对大家都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母亲告诉她说,周来电话了,你要不要接。她说不接。 然后母亲又说,他们家在乌鲁木齐没有亲戚,我想他肯定也不会待在朋友那里。这个时候,依他的心情应该是无处可去。说的好像是要回家,今晚八点的火车。母亲的话音刚落,拉开房门,她就冲了出去。 尽管出租车以她希望的速度在城市的中央奋力行驶,尽管他在听到检票的提示后一再向人群的后方移动渴望某个瞬间。而时间却有它自己的法则,时候到了,它就会做出一个结论。时间给他们的结论是,当他刚刚消失在入口的转弯处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候车室门口。 第五章 第一节 穿过拥挤的人群和大街,在别人的帮助下,她终于找到了他曾在文章里提起过的那个地方。博乐驻乌鲁木齐办事处。一定就是这个地方。破落的大门,高耸的楼层。推开大厅的玻璃门她走了进去,却发现里面挤满了人。和他文字里描述的一模一样,大厅很宽阔。正对大门的地方有个很高的台阶,台阶内侧是电梯,台阶下左手不远处有个小门。打听到去博乐的车子停在院子里的消息后,通过小门里黑暗的巷道很长一段距离,她看到在周围高耸的楼层中间那棵法国梧桐。她想,她现在一定站在三年前他曾站过的地方。我们站在这样一个地方,却感到自己身处异地。我们没有来过,这是梦境。 身前的铝合金把手,高高的台梯,令人眩晕的天空和楼层。我们站在梦里,渴望有一刻能够逃出。眼前的法国梧桐。弯曲的枝干在乌鲁木齐的冬天,那么苍冷。看不到他文章里说的飘动在空中蝴蝶一样飞舞的深桔黄色落叶,闻不到法国梧桐的清香。这不是那个秋天,这是另一个地方。 从台梯上走下去,站在周围的楼层中间,觉得人是那么渺小的不值一提。仿佛一切都可以在瞬间化为乌有。死亡和活着没什么不同。快乐、幸福、忧伤、得到或者失去,都无意义。因为我们还会孤单。会回忆、幻想甚至绝望。打掉法国梧桐树脚底石阶上的积雪,就着黑色的仔裤随意捡个位子坐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本手抄本的<法国梧桐>。打开扉页,她再一次看到他苍劲有力的文字。这样的一个动作她不知已重复了多少次。同样的一个动作,却有着不同的意义。<法国梧桐>里故事的细节她早已忘记,我们很快就会忘记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大多细节。最后只剩下几个人,几个地方,几种场景,和他们身上发生的几件事。 发生过的事情离我们太远,让我们错以为那是梦境。那其实就是梦境,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境之中,却不以为然。 看到的那只法国梧桐叶子依旧夹在书中心,已经干透。三年后,上面的脉纹清晰可见。抬起头来,她看到头顶灰色的天,和岁月流动的痕迹。一直以来,她的生活只保持了很简单的几个动作。行走、滞留、仰望和沉默。其实很多人的生活也只保持了固定的几个动作。等待、失望、流浪和死亡。 我们站在风中 能够看到的所有的幸福 那是我们的幸福 我们却以为自己不在那里 我们就在那里 在我们一直想要逃离 却还迟迟不肯离开的地方 这是我们的病 睁开眼睛。她看到乌鲁木齐的雪。对面酒店所有楼层的窗户全都已经打开,唯独三楼的一个窗户上窗帘紧锁。两只影子在灯光的投射下不断晃动。他们在做什么?那是另外的人。另外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做着另外的事情。身边发生着很多另外的事情,都和我们无关,我们还是一样向前走着。 第二节 从办事处出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走到办事处大门的时候她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从三个月前开始她就不断地接到许多陌生男人的电话,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是十行。她和他们发短信,在电话里聊天,见面吃饭,甚至有人想要趁机占她便宜。她意识到真正的十行是不可能以这种方式出现的时候,她的错误已经过去很久变成往事。渴望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一切还在继续。她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心里面也开始能够盛容东西。她开始变得成熟,听到时间行走的声音。她不知道那么多陌生的人为什么都说自己是十行,也不知道和一个陌生女人聊天、见面或者睡觉有何意义。也许大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而这一部分才是我们存在于这世界最真实的一些,于是任由身体里原本属于我们自己却一直被压抑的那一部分拼命生长。 她告诉那个男人说,对不起,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叫十行,十行是别人的名字。当那个男人说没关系,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人的时候,她毅然挂断电话。 这世界孤独的人太多。没有救世主。谁都救不了谁,能够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正中午。乌鲁木齐的街道上越发的拥挤和喧嚷。她去过太多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人和高楼。每个人都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和另外的人站在一起。他们一起说笑、购物、进餐,或者互相沉默,什么都不说。花花绿绿的世界,众生纭纭,牛奶花生、寒冬草木。她从来没有觉得世界这么大。这是个没有尽头的世界。仿佛一切到过的地方都不是目的地,目的地永远在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做过的事,遇到的人,似乎都毫无意义。朋友毫无意义,亲人和爱人毫无意义,进食和睡眼也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是以这样的思维和姿势,让自己也渐渐变得毫无意义。 在地下通道的一个拐角,她看到一个头发混乱衣着破烂的中年男人盘坐在垃圾桶旁伸出双手向路人要东西。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和思维曾经在他身上停留了几十秒。她的目光曾在很多人身上停留,然后转身。而这一刻,她是那么安静。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欲望。太多遇到的人,彼此的目光都曾在对方身上停留,有好感,却毫无关联。 她走路的速度很慢,她才知道,她以太慢的速度走完了人生的二十七年。但是这短短的二十七年仿佛已经很久,仿佛已经很久自己没有看到自己了。只顾着向前走,却忘记了休息。就这样胡乱地向前走着,却忘记了一切毫无意义。 出地下通道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个男人一直在她身后,在离她不足两米的地方。她停下来,他也停下,她抬头,他也抬头,她向前走,他也向前走。 走过很长的距离之后她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同路,他一直跟着她。于是她转过身朝他走了过去。 大叔,你要去哪里?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她听到他说,我的儿子是军人,我不能给他丢人。 我没有问你这些,大叔,我在问你要去哪里?她又说。 我去找我儿子,他说。 你儿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叫落帜,我对不起我儿子。 你说什么?她有些好奇那男人说出的话又继续问他,你的儿子叫什么? 我的儿子是军人,你不能给他丢人。 当她意识到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接着朝前走去。连续走了几站路,走到西虹路的时候她转过身朝后看了看。发现那男人窝在一家餐厅门外的垃圾桶里捡东西吃。不知道为什么,和这陌生男人说过几句话,相处几分钟后心里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些关联,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自己走了过去,带着他到商场买了冬天穿的衣物和鞋子。给他理了发,刮掉脸上的胡子。然后和他一起坐在友好路的一家餐厅吃饭。 那男人花了三分钟时间吃了三大盘子过油肉拌面,喝了两大瓶子可口可乐,吃了三十串烤肉和三个烤囊,好像已经很久没吃东西的样子,看的周围的人两眼发直。吃完后,他接连打了几个响嗝。用两只袖子往嘴上来回一抹,咧着满嘴的黄牙冲着她笑。 吃饱了吗?她问他。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儿子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乱搞? 说完这话,餐厅的人无一例外地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而她,对这中年男人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想来他是受过什么刺激,也就没当一回事。 吃好了我们也该分手了。回家吧,回你自己的家,别在外面流浪了。大叔,回到家好好过日子,不要随便跟着一个人就走,也别在大街上乞讨了。你的亲人还在家等着你,你不在的日子他们该有多着急。她用餐巾纸轻轻地帮他擦了擦嘴,对他笑了笑又说,记得我说过的话,回到家好好过日子,好好对待家人,别再做让他们着急伤心的事情了。 说完话她去柜台付了钱,然后朝大街走去。 上出租车后她正纳闷出租车师傅为什么迟迟不肯开车,透过车窗玻璃她看到那个中年男人脸紧紧地 贴在车窗玻璃上拼命地敲打着车窗玻璃,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出租车司机摇下窗户,只看到那男人将头从车窗外探了进来,对她说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他对你那么好,你不能扔下他。 正在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出租车师傅转过身对她说道,姑娘,走不走?不走就下来吧,处理好家里的事再去别的地方,那样做别的事才会安心。你看看,后面有好多车打喇叭呢。 她转过头朝后看了看,整整一排出租车跟在他们后面。 她下了车,拉着他走到一个角落,然后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对他说,大叔,你拿着这些钱回家吧,别再跟着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你去做什么?那男人问她。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走吧,大叔。 我不能走,我不能让你离开我儿子。 你儿子和我没关系。她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已经开始生气。 你不能这么对他,我的儿子是军人,你不能给他丢人。 我要说什么你才明白,大叔。我在地下通道遇到你,给你理了发,刮了胡子,买了衣服和鞋子,请你吃了饭,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给了你,你还想要我做什么?说着,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接着说,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刚刚给你的那些钱不够?不够我可以再给你。但是我要告诉你大叔,做人要知足,可不能太贪心。而且现在,我身上也没剩多少钱了。 我不要你的钱,给你的钱,说着他把她刚刚给他的两百块钱塞到她怀里。我只要你和我一起回家,和我们落帜在一起。我的儿子叫落帜,我对不起他。他是军人,你不能给他丢人。 你的儿子叫什么?大叔,你能再说一次吗? 我的儿子叫落帜,你不能给他丢人。 大叔,你说清楚点,你的儿子叫什么? 我的儿子叫落帜,我对不起我儿子。 落?帜?哪个落?哪个帜? 太阳落山的落,旗帜飘扬的帜,你这个笨蛋。 大叔,你刚刚说回家,你的家在哪里?你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吗? 笨蛋,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的家在陕西,我的儿子叫落帜。他是军人,我对不起他。 她突然想起来,如果落帜在文章里写的都是真的话。他父亲在他六岁时和一个陌生女人离家出走,之后的十七年时间,他只见过他三次。一次是在他上高一时,父亲提着一袋香蕉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那时他很年轻,健壮挺拔,脸上很有光泽,还挂着笑容。穿着也不错,看着很精神。他没有理他,也没有收他的东西,觉得这是一个和他无关的人,径直朝前走了,看也没多看他一眼。一次是在他军校毕业分配那天,父亲突然出现在火车站,远远地站在盛夏的太阳光下。那时的他看起来显然已经精力憔悴,疲惫不堪,似乎曾遭受了生活的重创。他两手空空,形容肮脏地站在人群之中。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他的选择,和他无关。还有一次是他工作后第一次探亲回家时,在未知家的院子里。他看到村子外空旷的野地里远远的一棵桐树下,父亲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连过了很多天,无论刮风下雨,他都没有离开。那时桐花开得正好,落了他一身。看到他一个人影单形只,面容憔悴。他的心很痛,像有无数的针在刺。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心里的洞太多,没有办法填补。他无法原谅这样一个人,仅仅只有血源还不能让他从痛苦中解脱。他还没有这样的打算。他的爸爸有自己的想法,他没有去找这个有着强烈个性和私人想法的男人,他应该让他保持自己的鲜明个性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是那时候她知道,在十行离开他的第六年他遇到了一个叫未知的女孩。她还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好。 然后她肯定,如果她一直要找的十行就是落帜的话,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八成就是他的父亲。她告诉那个中年男人说,大叔,我是落帜的朋友。 说完这话,她看到那个中年男人转身就跑。她急忙追了上去。在跑后一公里的距离内,她堵住他的去路,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用心地看着这个中年男人他悲伤的眼睛,他的眼睛可能由于过度后悔显得格外悲伤。那是一片沙漠,曾经有人到过那里,却都一个个又离开。那片沙漠里没有绿树也没有红花,我们能够想象的所有和幸福有关的事物那里都没有。那里太荒凉,荒凉到足以让这个世界死去。 大叔,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 你不要告诉我们落帜,他是军人,我不能给他丢人。 好。她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跟我一起走。 去哪里? 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好。只要你不告诉我们落帜,我什么都做。我的儿子是军人,我对不起他。 第三节 25路公交车拐过电校进入安宁渠路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几个人。她看到坐在自己前面的这个中年男人,他落魄的身影和灵魂。他睡得正香,很容易就忘记烦恼。她不知道他和自己的儿子之间发生过什么,所有的感受都深藏在我们彼此的心里。那么深,没有办法解开。但是他显然已年过半百,神智不清。他老了。并且会继续老下去,几十年过去之后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心里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人关心过这些。我们都是这样活着,活在自己的世界。 有的事情一旦发生就不可能再改变,有的人我们无法原谅他,却又不停地思念。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先前在伊犁时他们写给他的地址,看到雪白的纸张上几行清秀的文字。在桥头下车后他们直接搭了辆出租车。三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是个偏僻的地方。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人群。高耸的石柱,宽大的营门。门口的哨位上站着两个哨兵。一个携着枪,一个戴着子弹夹。没有单位名称,没有文字。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小的时候她跟父亲去过很多这样的地方,门口也都站着哨兵。但还是会觉得不同。奇怪我们最终回到家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们要到的地方不是这里。那么陌生,却还是想要回去。他们穿一样的军装,戴一样的军帽。携着枪,扎着武装带。威武阳刚、气势如虹。一样的姿势,却有着不同的命运和孤独。 站在警戒线外,她看到一个哨兵朝他走来,向她敬了个礼,然后问她,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想了想说,我找一个人。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落帜,她说,心里也不敢肯定是这个名字。 请问,您和他联系过吗? 没有,联系不上他。 请问,您有他的联系电话吗? 这个也没有,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帮忙查一查。他叫落帜,在xx单位。 好的,您稍等,我去帮您联系。 过了几分钟,那哨兵又走了出来,敬了个礼,说,实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您刚刚要找的人叫落帜是吗? 是。 对不起,他去年十二月份已经复员了。 什么?复员? 想不到找了大半个新疆,到头来还是没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虽然还不清楚这个名叫落帜的人是否她要找的人,可见到了才有一些可能。而现在,就连这种不很可能的可能性也变得越来越低。她甚至不敢肯定,是否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变成一场梦。她回头看了看站在营门外的这个中年男子,他静静地蹲在那里把玩着地上的雪。他什么都不知道,在他自己的世界,享受着自己的快乐。 请问,你们能帮忙查下落帜的联系方式吗?或者帮我们联系一下他以前单位的领导或者同事。 对不起,我不能帮您做这些。 说完这话,哨兵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哨位上,拿起手中的枪,面朝前方。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长时间她都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分钟后,天空重又飘落起雪花,鹅毛大的雪花一会儿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她抬起头,看到落到脸上的雪片一点点地融化。我的身体还有温度,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她走过去,站在那个中年男人面前,微笑着看着他。然后问他,大叔,你认识我吗? 中年男人先是一脸的茫然,然后笑了,说,你是个好人,刚刚让人给我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还给我买了冬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请我吃饭,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笑了笑,和他蹲在一起,然后又问他,那么大叔,我们认识吗? 我们不认识,但是我认识你。你是未知,我的儿媳妇。 她这才确定,原来他是把自己当成未知了,那个在落帜的文章里一次又一次出现,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于是她肯定,他虽然记得一些东西,但是不足以相信。她不是未知,也不是他的儿媳妇。她只是一个记得十行并欠了他一万块钱的陌生的人。他们没有关系。和她有关系的人都在别地。她抖了抖身上的雪,蜷缩着身子,看着眼前的白色世界。 空气很冷。天色略微暗了下来。我们也是这样,这样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即使我们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找到自己要找的人,说了要说的话。终有一天还是要老去,并且心怀遗憾。我们不可能满足,也不可能停止,因为我们的欲望深不见底。 想打电话过去给父亲,看看他在这边有无认识的人。但是想到当时不听父亲劝告,独自一人离家出走寻找十行的事实,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想不出办法,她又一次走到营门前的警戒线外。静静地站在那里。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我们从远处看到这样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黑暗之中。而那时,她已面色灰暗,身心疲惫。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似乎连正常的站立都已成问题,却还心怀渴望。 哨兵走下岗位,给她敬了个礼,问她,您有什么事吗? 她知道,哨兵已然换了好几波。雪也停了几回,又下了几回。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既定规律向前进行着,只是自己要做的事却毫无进展。 麻烦你们帮我联系一下xx单位的领导好吗?我有些事找他们。 对不起,没有事先联系我们不能这么做,请您先联系好吗? 正当她觉得手足无措的时候从大门处开出一辆黑色的旧桑塔纳,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卷起一阵冷风。雪花溅的她满身都是。车辆向前开走不到五米的距离后又倒了回来,她在倒车镜里隐约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一分钟后,车窗玻璃被打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人的脸从里露出来。 你是未知吧?中年男人问她。 她向周围看了看,直到肯定那中年男人是在和自己说话时才反问他,什么? 你和落帜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已经复员两个多月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她吞吞吐吐地说。 这样,我在招待所先给你们安排个房间,回头我办完事去找你。 说着,那中年男人拨通电话。一连串的对白之后他挂掉电话告诉她说,你在这里稍等片刻,待会有人出来接你。你先在我们招待所住下,有什么事我们晚上再聊。 好的,谢谢。她说。 目送黑色破旧的桑塔纳在自己眼前渐渐地消失,雪越下越大。乌鲁木齐的冬天下雪的时候很美,尤其是在这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区。周围是一色的农村住户和他们高大漂亮的房子与农田,天快黑的时候屋顶上有炊烟袅袅升起。有人牵着小狗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来,转了个弯,消失在白色的尽头。两个小孩背着书包若隐若现,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行走。这么安静的世界,这么整洁的世界。树木、墙壁、白雪、农田、路过的人,一切温暖而和谐。虽然辛苦,但是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虽然也想过要逃离,但是放不下这现实的幸福。看到的别人的幸福和想象的幸福离我们太远。我们不曾拥有。 她突然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第四节 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两个身着军装的人微笑着站在自己床前,她知道自己又一次晕倒了。从三年前的那个九月开始,她有了晕倒的习惯。医生说是饮食问题加上先天性贫血,注意饮食的话就会好了。但她知道这是一种病,心里的病不好,身体就永远也不会健康。 摸了摸身上的被子,觉得有点奇怪,然后问他们,这是哪里? 先前那个坐在桑塔纳里的中年男人对她笑了笑。她看到他肩膀上耀眼的两颗三星,知道已经是上校军衔,职务也不会低。虽然比起他的父亲这不算什么,但是他看起来显然要比父亲更加和蔼和亲切。他说,不记得我了吗?今天傍晚在大门口坐在桑塔纳里的那个人。 谢谢你,看来,我又一次晕倒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她说。 没关系,你现在我们招待所,放心住着就好了。你身体不太好,要注意多休息。是我们小王背你进来的,这是我们小王。 她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年轻士官,知道这是个年轻的同志,他肩上的军衔就可以说明这些。她告诉他说,谢谢你,真是麻烦了。但那个叔叔呢?她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扫视着整个房间,却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那个和我一起的叔叔呢?她又问。 你是说那个穿红色夹克和你一起在营门外站着的男人吧? 是。 他在外面玩呢,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我们在隔壁给他要了一间房子,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他。我看你精神也不是很好,好像很疲惫。这样吧,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好。 中年男人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又说,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政委就行了。 好的政委,谢谢你。 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听到寂寞在房间里行走的声音。站在暖气管旁边,拉开窗帘,看到屋外白茫茫一片。时间又走过了一天。天已经黑透,只有从窗户里投射出的灯光在黑色的雪地里散发出刺眼的光茫。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看到对面镜子里那个萎靡不振的人。她不认识她,却又是那么熟悉。时间仿佛已流转了几个轮回。三年前或者三年后,在中国或者是在土耳其,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她没有多大改变。唯一不同的是,她又年长了三岁,敢于正视自己的问题了。她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些事情,不再活在忧虑中不能自拔。她的血液中有一些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的东西,这些使她能够感受到存在的意义的东西,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不曾死去。 我要去找他,我要找到他,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三年前,她在这些东西的左右下活着,并且感受到辛苦。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夜一夜地不愿出来。晕倒又醒来,醒来又晕倒。不出门、不吃饭、不上班、不说话。认识的人仿佛都是摆设,所有的劝说都毫无意义。她的心里只有他,即使只见过一面,相处过不到两天的时间。但是那个站在黑夜的路灯下转过身体的男孩,他抬头看到黑夜的姿态。他身上散发的东西太浓烈,唤醒了她心中沉睡的那一部分血液。 拧开水龙头,她用五指随意蘸了些自来水胡乱在头发上抹了抹。抿了抿自己干裂的嘴唇。那张本该充满笑容的脸依旧那么漂亮,那波浪一般从天上流泻下来的黑发却不再那么健康。已经很久没有洗发,觉得很多事情毫无意义。身体里忧郁的东西太多,一直从心脏往外流传,经过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最终到达肢体的每一个部位。 拖着潮湿的衣服和鞋子走出招待所的房间,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活着的寂静。灰暗的灯光下,她听到自己短促的呼吸。看到装饰简陋的招待所里清一色的黄。没有人。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鞋子穿过大理石地板时发出的轻微响声。 站在招待所门口,她用单薄的上衣将自己的身体裹紧。朝四周看了看。灯光和黑暗交织在一起,世界仍黑漆漆一片。然后她看到一个人蹲在高耸的针叶树下自言自语。身上全是雪。雪下得好大。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长时间过去之后她走过去,弯下腰来。 大叔,我们回去吧,你不冷吗?她说。 中年男人抬头看着她,脸上失去了先前常有的笑容。然后站起来,跟着她走进屋子。 第五节 进屋的时候小王端来了饭菜,坐在椅子上发愣。吃饭的时候小王一直看着她,看她从天上流泻下来的波浪似的卷发下那张美丽而忧伤的脸。她觉得奇怪就问他,怎么,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小王吞吞吐吐地说。 十分钟后她吃完饭,准备洗餐具。小王说不用了,我来做就可以。你吃饭速度太快了,吃得又少,这样对肠胃不好。她回头瞥了一眼小王手中没吃几口准备倒掉的饭菜,有一些时间,甚至觉得吃饭都是一件多余的事情。 小王说,大姐,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十点开饭,我给你送来。 她看了小王一眼说,好的,谢谢你。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关掉灯,上了床,靠在床头柜上。看到窗外时明时暗的世界里雪花纷飞。黑夜、灯光、飞雪、寂静与孤独,这样的一个场景仿佛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是经历过的,抑或是未曾发生的,或者是梦。那么熟悉。仿佛曾在身边,又仿佛从未出现。似乎对未来也有了感知。他急忙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从房间里跑出来。黑漆漆的世界里,她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中年男人响亮的鼾声。房门敞开,有一缕灯光从里面射出来,打在她的脚下。她低头看到黑暗的世界里自己细长雪白的脚趾,觉得像女孩一样常常修理脚趾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午夜的时候雪停了下来。在一些人喜欢的世界里,一个女孩裹着棉被,蜷缩着身体,孤单单地靠在床头柜上安静地睡着。她那么安静。我们想过抱她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抚摸她美丽的波浪似的长发,又怕把她吵醒。伸出双手,却发现这只是梦。 落帜说,现实离我们很近,梦太远。但我们却一直生活在远远的别处,抛弃了离我们很近的东西。因为太近,让我们错以为并不存在的东西阻止了我们去对岸的勇气。我们就这样矛盾地活着,无法分清梦和现实的距离,在其中挣扎。 被鸟儿的叫声惊醒的时候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天已放亮。雪已经停止下来。一只不识名鸟儿站在就近窗户外的一株针叶树上跳来跳去地鸣叫,最后不知了去向。她想,虽然它不知道死亡就是命运,但是它很快乐。 洗漱完毕之后她来到隔壁房间,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被卷成一团的被子静静地躺在那儿,房间里悄无声息。问服务员才知道,天还没亮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从招待所走出来,朝大门的方向去了。大门哨兵说,凌晨六点钟看到他出了大门,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游走在整个空旷的郊野,踩在厚厚的雪地。她大声地呼喊,逢人便问。不一会儿,鞋子便湿了个透。她脱掉鞋子提在手里,赤脚穿过茫茫的雪地,在身后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二十年前也曾有人像她一样,双手提着鞋子踩在松软的雪地里行走。在阿拉山口的茫茫雪地中,她一路前行。最后站在阿拉山最高的一处山头上,看到头顶蓝蓝的天和脚下流动的白白的云。她的母亲在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离开了她,从那个冬天开始,每当一下雪,她就有赤脚走在雪地的习惯。不说话,一直朝前走。仿佛那样做就可以感受到母亲的笑,以为母亲不曾离开。 两个小时过去之后,她明白过来。她不是在寻找自己的母亲,他不可能再回来。他已经远去。他虽然神智恍惚,说话颠三倒四,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比正常人更加清醒。他所有的经历让他的思维最后停留在简单而单纯的地方,因为停留的时间太长,他已没有办法呼吸。 他走了 在我看到他的时候 我触摸到了他的身体 却感受不到他的温度 他没走 因为他来过 重新回到招待所已经是上午十二点多,他看到营院里到处都是打扫积雪的士兵。走在刚刚清理完毕的营院小路上,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投射到她的身上。看着这个大冬天赤脚走路的漂亮女孩。小王就站在不远处招待所门口。看到她的时候他笑了一下。他的笑那么亲切和简单,仿佛春天一般。 我十点钟就过来给你送饭了,我们政委说招待所的食物不太好,让我专门在食堂打的。可是现在你看,饭菜全都凉了。真是不好意思。小王说。 没关系,谢谢你。说完这话她便走进了卫生间。两分钟后她走了出来,光脚走到床前,坐在那里。她的脚那么白皙那么美丽,像她的人一样,完美无疵。 我帮你把衣服和鞋子都弄干吧,还没等她说不用,小王已拿起她的鞋子和衣服走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小王又走了进来。他问她,隔壁房间的大叔呢?怎么看不到他? 她说,可能出去玩了。 正当小王要走的时候,她问他,小王,你们单位原来有个叫落帜的人,是吗? 你不是未知姐吗? 未知? 是。我还以为你是未知姐呢。想来也怪,如果你是未知姐,大家为什么都说你死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未知是谁,但是我不是她,我叫已知。 已知? 是。 你确定你和未知姐没有关系吗?但为什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对小王的话,她听的是云里雾里。好像意思是落帜文章里的那个叫未知的女孩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已经死了。好像据此判断,她们应该有某种关系一样。然后她问小王,你说的那个叫未知的人,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吗? 是。但是,你真的不是未知姐吗? 她突然想到地下通道里那个中年男人把她错认为未知的事,还有那个政委,昨天他也把她当成未知了,所以才给她安排了住宿,再就是父亲,经常打电话去陕西,或者对那地方表现得异常敏感,问关于某个孩子的消息。而今天,小王也这么说。难道,我和那个未知真那么像?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政委上午在开会,开完会他会直接过来。你先休息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待会衣服和鞋子干了会有人拿上来。 小王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就打电话过去给父亲。但是父亲在开会,是秘书接的电话。从秘书那里她了解到,二十二年前父亲从陕西调过来的时候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就是她。和母亲一起去华山的时候丢失了一个,找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找到,最后放弃了。 也就是说,那个名叫未知很可能已经死亡的女孩是我的双胞胎妹妹,是这样吗? 第一节 我走了 像流水一样地 一去不复返 我渗入海底 我曾看到那么多人站在火车站台上送走他喜欢的人,我也看到你。我看到你一个人站在北京西站的站台上寻找自己。你那么安静。尽管你显示出了良好的对这世界的适应能力,但我仍觉得你站在别地。在灰色的天空下。没有风。人影绰绰。下着小雨。你站在那里,默默不语。那时候我肯定自己和你不在一起,我们一路走来。但我们不在一起。 然后我开始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大多时候,我们都很孤单。 火车像只蚂蚁一样缓缓地离开了乌鲁木齐,行驶在辽辽茫茫的戈壁。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上看着窗外,以自己独有的姿势看着路过自己身边的一切。那张渐渐成熟的脸在陌生的人群和地域中变得越发的冷漠和呆滞。在昏黄的灯光里,没有景色停留下来。他想,该是路过的风景一个也不会留下,亦如走过你身边的那些人。十行,或者未知。车厢里有那么多形态和容貌各不相同的人,却没有人和你一样。没有一个会让你即刻产生好感立刻动容的人,并且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愿望和想法。没有什么会让你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容易怦然心动,很简单地开朗起来。当初那种容易对人产生好感并且愿意主动表示热情的力量似乎早已经殆尽。只有岁月流过的痕迹。是这样的一些人。我们彼此路过,却和对方无关。 人是这样善变的东西,几十年后,我们谁已不认识谁,却还固执地认为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苏曾经告诉过他说,哲度,我们这一生要经历的事和所要认识的人,其实早已经注定,我们只是为了让它成为现实来这世上走一走。当所有的事情和人都经历过以后,我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你是说一切早有安排吗?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任何事情的存在都有它关联的必要性,当有一天你把这所有的关联性事物能够圆圆满满地画成一个整圆。你站在中间也不感到多余或者缺少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很安静。我们都很安静。 那时苏站在一米余高的玉米地里对他微笑,他看到就在离苏不远的地方杏子已经成熟。玉米杆漫过他的头顶,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演。五月的开始,阳光明媚,春风习习。伊犁确是个好地方,好的让你感觉不到夏天就是有夏天的味道。营院里飘着浓浓的杏子香味,周围还有蝴蝶和蜜蜂飞舞。你甚至可以看到太阳光线穿越整个大气层到达地面的过程。在这个离家太过遥远的地方,我们做着相同的事情。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苏一个人站在杏子树下哭泣的情景。他一个人站在静静的杏子园中,在黯淡昏黄的白炽灯光下。他卷入自己的黑夜。 在我们的黑暗中出现的灯光。那里的灯光,微弱到我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第二节 那时苏站在一米余高的玉米地里对他微笑,他看到就在离苏不远的地方杏子已经成熟。玉米杆漫过他的头顶,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演。五月的开始,阳光明媚,春风习习。伊犁确是个好地方,好的让你感觉不到夏天就是有夏天的味道。营院里飘着浓浓的杏子香味,周围还有蝴蝶和蜜蜂飞舞。你甚至可以看到太阳光线穿越整个大气层到达地面的过程。在这个离家太过遥远的地方,我们做着相同的事情。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苏一个人站在杏子树下哭泣的情景。他一个人站在静静的杏子园中,在黯淡昏黄的白炽灯光下。他卷入自己的黑夜。 在我们的黑暗中出现的灯光。那里的灯光,微弱到我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请你不要这样忧伤,不要这样忧伤好吗?我站在你的身体里,我能够很明确地感受到你的绝望。那是我一直站在那里。我一个人感受到的孤独与绝望。你看着我,我也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你。我看到你假装坚强的背影,你的欲望在现实面前。那东西如此脆弱。 他想,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同,这些不同足以让我们的感情彻底死去。她生在这世上是有关系和屏障可以依靠的,她可以凭借自己生来就拥有的一切既而就很轻易地走自己想走的路。而我不能。我需要一点点地向前爬行。我们之间的裂痕太多太深,已经不能通过我们的主观努力去改变。这是一种宿命,是我们无法抵抗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东西。就像从学校毕业后两个月,我被调到伊犁一个边远的小县城接受领导一本正经告诉我的所谓的基层锻炼,而她却拿到了去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经济学院的专升本通知书进行下一步深造。不用考试,不用花钱,没有原则,只因为我们的家庭背景不同。原则和制度都是给我们这些没有关系的人制定的。他们告诉我们按照原则按照规定根据有关文件之类的鬼话错以为我们会相信。我们只是相信命运。有关系的人到哪里都可以为所欲为。 我早就应该知道,我们不同。我们的关系早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巨大的裂痕。 是这样的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是这样的一些没有道理的规则 是这样一个赤裸裸的身体 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流着鲜血 没有人能够识别 没有人愿意救治 我们只知道在这个世界旋转 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长鞭 我们什么都不是 却做着自认为了不得的事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在回家。但是他并不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迷失方向。 时间像死了一样,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小时零几分钟,又好不容易地过去了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火车已不知行到了哪里,慢悠悠地拖着自己沉重而累赘的身体。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们伤痕累累,并且终于有了判断一些东西的能力。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的胆量越来越小,离快乐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容易相信和感动。 他看到一个男孩坐在不远处的车厢过道里静静地抽烟。他抽烟的动作,忧伤而孤单。神色憔悴,表情默然。车厢里朦胧胧一片,昏黄的灯光死气沉沉地打着盹。没有了喧嚷,早先车厢里乱七八糟的繁华景象已经熄灭。开始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产生了错觉,三年后当他再一次看到这个男孩时他才知道,他一直站在自己对面。整整两天两夜,他还不认识他。只有停留在自己耳边刺耳的火车行驶的声音,整个夜晚,一直那么清晰。 你是谁? 我是厉涵。 我不认识你。 是。大多时候我们并不认识对方,但我们需要一个人。让人遗憾的是,那个人不是你自己。所以,我们这一辈子注定要寻找。 那又怎样? 他没有得到回答。随即抬起头来,感到自己出了一头冷汗。 天已经微亮,玻璃上有零星的黎明到来的影子。清晨的世界,充满希望和幻想的时间。人们还在熟睡之中,一切都未及苏醒。 我和她,都还在路上。 第三节 时间像死了一样,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小时零几分钟,又好不容易地过去了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这里。火车已不知行到了哪里,慢悠悠地拖着自己沉重而累赘的身体。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们伤痕累累,并且终于有了判断一些东西的能力。我们慢慢在长大,却失去了先前的无知与清纯。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开始变得复杂。胆量越来越小,步子越来越慢。离快乐越来越远,越来越不容易相信和感动。 容易冷笑,觉得不以为然,并且懒得发表言谈。 他看到一个男孩坐在不远处的车厢过道里静静地抽烟。他抽烟的动作,忧伤而孤单。神色憔悴,表情默然。车厢里朦胧胧一片,昏黄的灯光死气沉沉地打着盹。没有了喧嚷,早先车厢里乱七八糟的繁华景象已经熄灭。开始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产生了错觉,三年后当他再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一直站在自己对面。整整两天两夜,他还不认识他。只有停留在自己耳边刺耳的火车行驶的声音,整个夜晚,一直那么清晰。 你是谁? 我是厉涵。 我不认识你。 是。大多时候我们并不认识对方,但我们需要一个人。让人遗憾的是,那个人不是你自己。所以,我们这一辈子注定要活在路上。 那又怎样? 他没有得到回答。随即抬起头来,感到自己出了一头冷汗。 天已经微亮,玻璃上有零星的黎明到来的影子。清晨的世界,充满希望和幻想的时间。人们还在熟睡之中,一切都未及苏醒。 我和她,都还在路上。 1043的硬座车厢里,横七竖八的人和物品掺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异味。有人蜷缩着身体胡乱地躺在他脚下,头枕着用毛巾裹住的饮料瓶,拼命地打着呼噜,使他一点也不能放松。此时的他已经腰酸背痛,可是却不能随心所欲地站起来,不能毫无顾忌地移动,更不能天马行空地行走,只能静静地趴着。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们大多时候保持了这样的态度。人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会习惯一些动作,即使很累也能将就,不愿意再去改变。在这节硬座火车车厢里,只有这窄窄的一席之地属于他,他却觉得异乎寻常的踏实和安静。抬起头,他看到远处火车连接处的过道里,有人拿着烟蒂静静地站在那里抽烟。 他不是他。那个叫厉涵的男孩,他转过身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后来不知了去向。 你叫什么名字? 厉涵。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不过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用不同的方式走了一样的路。我们的血液里流着一些可以融合的东西,我们在这样的世界活着。以为我们一直站得很近,但其实很远。 而且我们也只能这样。看着对方渐渐离我们远去,却无能为力。我们替代不了对方。 两年后的一次旅行,他认识了他。他叫厉涵,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个子高大,鼻梁高挺。他能清晰地感触到这个男孩他的孤单与绝望,听到从他的身体和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叫厉涵的人,他也不是自己要寻找的人。很多当初我们以为是自己要寻找的人,最后都没能成为永恒。我们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条路和别人无关。那年他二十六岁,才感觉到时间也会像自己的年龄一样渐渐地向前走。两年前,他曾以为自己很年轻,年轻就是优势的思维,就好像时间也不会行走一样。我们曾走过那样的年代,后来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以和我们以同样的姿态经过我们曾经经过的地方,绽放同样的笑脸。 而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他们经过。 从火车启动那一刻起,一直有给伊矢发短信的强烈冲动。我们在体内某种物质的作用下,最大限度地发挥着我们身体的某些潜能。总希望在某些时间有奇迹出现的心理让他深刻觉察到自己的无知。他感觉到来自心灵深处一种强烈的自尊心一直压抑着这种物质的产生。 爱情与自尊无关,但是自尊与生活有关。再美好的爱情也脱离不了在生活中历练。他沉静下来。 伊矢的父母。他们怎么为人处事和他完全不相甘。每个人都有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的权利。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无权干涉。 他并不怨恨什么,没有什么可怨恨的。怨恨是一种类似于阑尾炎的东西。很长时间过去以后,很多东西都不再重要,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想,而我,现年23岁,大专学历,专业是在部队里人人都看不上眼的司务长。贫农出身,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除了在学校里学习到的一些所谓基层后勤管理知识外,他什么也不会。对于现代社会已广泛开始使用的计算机因为不懂所以连开机也感到羞耻的完全陌生,外语扔了三、四年,连简单的elude都已不知何义的境地,对城市生活的一窍不通连坐电梯也时常感到的诚惶诚恐,没有一个像样的专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何优势到底能干什么。我凭什么认为自己不应该拿单位里最低的工资?又凭什么认为像下菜地干活、喂猪、打扫厕所和浴室、招待所这样又脏又累的活不能让自己做?我凭什么认为别人不应该用鄙视和冷漠的态度待我,又凭什么对这一切造成的心里落差抱有怨气?你有什么能耐? 看着这满车厢的农民工,他们衣着破旧,头发肮脏。仅为了过年这个小小的愿望就千里迢迢地挤公车、挤火车、睡地板、挨饿受冻、甚至肆无忌惮、大把大把地花钱。而看来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的满足与无知更是让人毛骨悚然。也许终其一生,他们的生活也就如此。虽然在某个瞬间,他们的欲望和梦想也曾大胆而离谱。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习惯了这样生活和思维方式,并不想花费精力去改变。他们宁愿花费时间和气力去抱怨和羡慕,甚至幻想奇迹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也不想再付出努力改变什么。渴望从老板那里得到一些利得使他们变得越来越可怜,深陷泥潭。 他想,其实这个世界让人感到遗憾和惋惜的不是不公,不是社会贫富差距和地位差别,也不是艰难,而是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社会却还不能够充分认识这一本质的无知。相反,却为一些小小的利得失去自我。 我们需要安静下来,好好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们自己的人生,不是捏在别人手中的棋子。 他想,我这一生,绝不能像这满车厢的人一样。我还年轻,还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力量。我不能够依赖现在,满足现实,我必须要通过自己一直不断地努力,渐渐地缩小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弥补当年因为高考失误造成的恶劣后果,弥补在众人的劝说下上军校后产生的一系列与理想背道而驰的事实。 第四节 我只是一粒沙子 我在我世界做着自己的运动 我是一粒沙子 请让我做自己的运动 现阶段,根据自己所处的实际环境和综合情况,只有先提高自己的文凭和职称,考一些所谓的证,很快让别人认识自己。是这样一个被现实遮盖的自己,惑乱了太多人的眼睛。眼睛能够看到的都不太真实,因为最真实的东西都不会用眼睛看到。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需要做一些现实的事情。他想,即使自己付出之后不能够提高待遇,即使不能够改变别人对既定事实的认知,即使之后自己会变得更加窘困。最起码也能提高自己的能力,增长才识,让自己充满自信。我努力了,并且变得自信。我在向前走,没有遗憾。就这么简单。而且还能很明显地暴露出这世界的可恶与丑陋。当一件事情不是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的错误时,我们能从心灵深处得到些许慰藉。这是别人的问题。 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白白等死。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有关系的人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没关系的人也有自己的快乐。既然我改变不了身处部队不能随便外出的事实,但我可以改变自己。哪怕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充实呢?哪怕就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呢?我们有意愿努力,能够付出,并且确信应该走过的路都坚实地走过,这已经是一种胜利。 放松自己,面对现实,积累经历,勇敢向前,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哲度,你曾经答应过末至会勇敢地活着,你一定要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 我能够做到的,别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做不到。不,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要试试,一定要试试。二十四岁,我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因为漫长,所以从一开始就应该走好。 可是你并没有走好。高考没有考出你自己应有的水平,在家人的劝说下走了你自己不想走的路,从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贫穷的命运,没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和经济能力,这些都是你没有走好的。 是。但很多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 没错。但是也有很多东西不能够改变。 这些并不重要,我只改变可以改变的。不想要刻意得到什么,只要到达自己能够到达的地方,这样就可以了。这才是我想要的。 那么你呢?你想告诉我什么? 本想和她一起回家,但是当初和她商量休假的事时看她在电话里对待自己的语气就应验了他父母所有的话。她是爱他的,但这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都是经过一次又一次地伤痛,然后,才清醒过来。而现在,他一个人。为了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单位打休假报告,做领导的工作。可是现在,他一个人。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个人,最后的结局也都是一个人。他将一个人度过这来之不易的漫长假期。我该如何度过这个没有她的漫长而又无聊的假期,60天的时间才过去了两天,接下来的58天我该干些什么?总不能让时间从自己手中就这样白白地溜走。失去的东西太多,我们已无法挽回。没能来到的,我们又无法预知。他真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了好好地睡上几年,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辈子也好。管它还会发生什么,管它还有什么没有达成,所有的一切与他无关。 就那样该多好。躺下来,闭上眼睛。从此再不要醒来。 你不会这样做。 是。 你也不能这样做。别太强求什么,你想得对。但是需要先给自己的心放个长假。漫长的心路之后,你需要休息。等到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了再做别的,这才是理所当然你应该去做的事。旅行也好,帮父母下地干活也好,拼命花钱也好,找陌生人聊天甚至做爱也好。不管去做什么,开开心心地去做。 是。那么,你是谁?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恢复了先前的嘈杂与喧嚷,豁出了命一把鼻涕一把泪痛哭的孩子,坐在地板上手指肮脏眼角还残留着眼屎泡方便面吃的老人,打扮的分外狐媚浓妆艳抹的无知少女咧着满嘴的黄牙刻着瓜子,粗鲁地为了赢一把卜k就大吵大闹满口唾沫吵着要喝酒的男人。这一切离自己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仿佛本就是自己的生活,又仿佛和自己毫不相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戈壁荒滩,火车似已行出新疆进入甘肃。他知道,自己能勇敢面对以后将会出现的生活还需要时间,他需要一些时间恢复力量。 手机里有3条新消息,一条公益短信,一条苏发来的祝福,还有一条是非是早晨六点发过来的笑话。祝福说,牵挂不是一串鞭炮,放了就完了,牵挂不是一段日子,过了就算了,牵挂是前世五百年修来的福份,在对你一点一滴没日没夜的思念里,想你!笑话说,我在马路边,看到一分钱,刚要弯要拣,原来是口痰,操她妈妈的,谁吐这么圆。他不可能想到,这条他保存下来的笑话,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带给他多少快乐和安慰。 已经六年没有和非是见面,她却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他的好感。他知道,对于非是对他的感情,除了说对不起,更多的只是遗憾。六年来非是不断地寄来信件,即使后来他大学毕业后没有告诉她新地址,并且不让他们的任何一个朋友告诉她,她不知道从哪里还是搞到了他的手机号码。她告诉他说,哲度,如果写信件不方便,那我就不写了,如果打电话嫌烦,我可以不打。我也觉得麻烦,感到很累,自尊心严重受到挑战。但是,哲度,想念一个人时刻想知道他的消息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别把我想成那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工作那么辛苦,生计那么难,却还是会想起你,想起你站在油菜地里微笑的样子。在这陌生的地方,远离故乡和父母。走在路上看到法国梧桐树的时候会想到你,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拉开窗户,看到这安静的城市时会想到你,失望的时候会想到你,高兴的时候会想到你。我总是在第一时刻会想到你。请原谅我,因为原本我也不想这么做,给你造成压力。首先,关于你的事情,无论我是以怎样的方式获知,对我来说都是需要勇气和力量的。写信,打电话,发短信,或者从朋友那里听到,甚至思念。骑自行车去距家几十里的县城把信发出去,看它落入信箱的黑暗之中,听它碰撞信箱发出的声音,才能确信已经将它发出。长时间地将电话握在手心,按下的键又一个一个地删去,反反复复地直到深夜始终无法入睡。以后,我不会再给任何人写信件,不会主动联系任何人,也不会再将自己置入无穷的黑暗之中不能自拔。但是,哲度,请允许我偶尔给你发发短信。不管感到多么厌烦,请允许我这么做,好吗?尽管知道你对我没有多少感情,但我还是要保持和你之间的联系,这是我的生活。 不打算回复非是的信件和短信同样也是他的生活,他不能那么做。尽管不定时收到非是的短信也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但是他知道,不能有过多的希望和期待。从一开始他们就不适合,他对她没有任何感觉。她该找个对她能产生感觉的男孩结婚,那才是爱情。有爱情的婚姻才是美好的,两个人没有爱情结婚,最终都会变得很累。而且,每个人都会碰到自己的爱情。如果两个人没有爱情就结婚,当有一天夫妻之间的某一方碰到自己的爱情,整个家庭就会受到挑战变得危机四伏。 可是,到底什么才是我们想要的幸福呢?年幼的时候我们对幸福的概念那么清楚,并且一口气可以罗列出许多关于幸福的事情。而现在,我们连幸福都已经忘记是什么。 他回复苏说,苏,我失败了。苏从遥远的伊犁打来电话,他挂断了。回复他说,苏,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着,谢谢你。 第五节 而前一夜,身处乌鲁木齐的伊矢同样痛苦不堪,在接受了父亲一顿猛烈的训斥和命令后,他父亲告诉她,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先把你送到美国你姨妈那里,再把他调到西藏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守边防,到时候他没了前途不说,存在心里的也只有对你的怨恨。 那一夜,父亲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她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了灯,坐在幽暗的角落深处,听自己身体深处血液奔腾的声音。看着对面楼层外昏黄的灯光里飘落的雪花和窗玻璃上模糊地闪动的影子,有一种灵魂和身体即将破灭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可是却发现自己还有理智。因为一直想发短信过去,想知道他现时境况的想法一直强烈地控制着她的内心。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写了擦,擦了又写,多少次又多少次都想打电话过去,最后干脆直接把电话扔到对面的墙上,听到金属碰撞水泥的刺耳的声响。 她想,上一次去了他们家后,其实她也一直没有信心去面对哲度的家庭和未来可能属于他们的生活。他们为了对方已经改变的太多,存留在彼此心中更多的除了改变就是猜疑,这过程已经使他们不同程度地感到厌倦和疲惫,感情也因此出现裂痕。爱情是什么?是彼此的惺惺相惜还是不断地迁就对方?这样的过程能带来美好的结果吗?他们在未来的生活中不会因为现在的种种事件发生矛盾吗?已经破损不堪的瓷器即使再将它粘合起来还能像原来一样完美吗? 这一夜,她一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某个人的小说里,在无底的黑暗中。那里躺着这样一个人。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么安静,那么和祥。可是当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浑身僵硬。她死了,闭着眼睛安静地死去。却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呼吸。 她很高兴。她自由了。 提着沉重的行礼他走出2天2夜来除了上厕所几乎一动不动的座位,跟着人潮走出地下通道。西安的冬天太阳光依旧强烈,猛然走出出站口时灼伤了他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沉浸在自己给自己建造的世界里面。适应了外面的环境之后,发现一地的白雪分外刺眼。而头顶是蓝得快要爆炸的天。西安的冬天里少有的天气。平静如水的天空,一朵云彩也没有。 这是一个故事,故事似乎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个故事没有情节,只有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来回攒动的人群。每个人都是主角,而我却成了这个故事里永远的配角。因我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会运动的人他看不到入口,也看不到出口。没有戏份,也没有对白。 没有对白的人生。安静的没有任何杂音的生活。孤单的人生里只有一个人。 他没有让两名兄弟来接他的愿望,他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他回家的消息。觉得没有必要,也觉得麻烦。他们好像只是和自己有了血缘关系,管同一个人叫妈妈。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 他不是轻易就会打扰别人的人,也不会轻易地将人划在朋友之列。他是这样的人。对于陌生的人,他是那样挑剔和苛刻。而对于朋友,却又显得极其随意。不容易接近什么,也不容易离开。不容易懂得,也不容易混沌。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经历的增多渐渐发生改变,不同的是有些向相同的方向发展,有些却背道而驰。而让我们感到遗憾的是,很少有人告知我们这些事实,我们更少时间总结和反思。我们就是这样,整日忙碌于日常的琐碎事件和我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梦想,在对时光的毫无防备中渐渐长大。他的两名兄弟,他已不再对他们期待什么。 期待的对岸就是失望。期待的太多走到对岸的可能就越大。我们都这样活着。 那么厉涵,你要去哪里? 他问那个叫厉涵的男孩,他就站在他的对面。帅气得让人感到安全的脸上充满忧伤,眼睛里散发出让人无法忘记的光茫。他那么孤单,却还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证明自己有力量。 那么我们一起逃走吧。你说怎样? 逃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想离开。觉得到过的地方都不安全,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有那样的地方吗? 他没有应答他。转过身,看到那个叫厉涵的男孩背对着他。在晴朗的天空下,他穿一件极其破旧的黑色t恤和仔裤。背着沉重的行囊,消失在陌生的人群。那是一个夏天。梦里的季节他看到太阳光在他身体上流动的样子。孤独却又充满热情的样子。就像流动在自己身体里的血液。疼痛,却很安静。 两年以后,当他再一次面对他的时候。才知道他把自己带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太远太远,没人能够到达。凡是到过的人,就再也没能回来。 我是流水 像流水一样的我的身体 在阳光下 我死了 却开出幸福的花 又一次到达西安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心里闷痛。眼睛里时常会有东西想要往出溢,鼻子也总跟着酸疼。觉得应该跟着那个叫厉涵的男孩一起逃走,逃离这个世界,不再回头。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原来自己并没有逃离的勇气。而此刻,身体的某个部位仿佛严重缺失,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像极了一只迷失的虫子,组成自己的世界黑暗一片。 如果他竟跟着那个叫厉涵的男孩走了,他也不会觉得这样孤单。如果可以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已经和另一个人一起做了。 他还会回来吗?离开的人他还会回来吗? 是。 那是什么时候?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六节 站在出站口看着人潮四处散去,自己却不知道去往哪里。他分明是有家的人,他的家分明就在附近,家里还有上了年纪的父母。而此刻,他却深刻地体会着无家可归的感觉。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西安和乌鲁木齐、和任何一个他曾到过的城市一样。所有路过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这些地方流走。陌生的流着血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即使站在满是人的街道,他同样也会感到孤单。 已经是快要过年的日子,西安的大街小巷充满喜庆气氛。到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而他却像置身到了南极,浑身冰冷,毫无感知。快乐仿佛都是别人的事情,孤单的永远只有自己。 出租车载着他绕行在古城的小巷子里,这曾经他一度梦想所要到达的地点,而当他成为其中的一员之后已然成为云烟。而此刻,他感到身体的极度不适,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觉得整个世界索然无味。生活原来如此索然无味。发疯一样的感觉,混乱不堪的思维。对一切事物的毫不关心随着广播里忧伤的旋律,他在自己的世界流下眼泪。终于无法阻挡连日来悲伤的侵袭,两天来他第一次哭出声来。 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他布满泪水的脸上。时光好像回到了一九九八年的那个冬天,他的心和这世界一样又一次冰天雪地。 一九九八年冬天,他一个人站在家对面水库岸边的柿子树下,从凌晨四点开始一直到夜里雪花飘落。他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不远处高高的土坡。他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只看到雪花从天上轻轻地飘落下来。一片一片,越下越厚,然后将他淹没。 后来,我们在黑色的雪地里经常看到这么一个人。再后来,我们看到的就只是黑色的雪地里站着这么一个人。他站在那里那么多年,黑色的雪地最后都变白。 一九九八年之后,他想知道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站在面朝家的方向,却没有想回家的愿望。生他养他二十多年的父母不能给他任何心灵上的依靠和安慰,常常联系的朋友此刻也变成陌生的人。以至他站在城东客运站的门口久久也不曾进去,不想买票,也不想投靠西安的某个朋友。他现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任何他所认识的人,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可以将身体放在他们那里,但是,他们的灵魂从没有靠近。他知道,没有事情时他们那么亲近,越是有事件发生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遥远,远到已经无法用手去触及。他的父母,他的兄弟,连同先前经常联系的看似很要好的那些朋友,他们的笑容和语言无一例外地让他感到寒冷。 这一刻,他如此孤单。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人能够让他摆脱这孤单。 你能带我走吗? 去哪里? 去你生活的那个世界。那里一定没有烦恼,充满快乐。 不,那里的人和你一样,他们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因为他们把梦留了下来。因为没能带走想要带走的东西,他们不曾快乐。 他在隔壁酒店的最高层要了一个靠近阳光的房间,将行礼放下之后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子、高耸入云的石头森林、五颜六色的标语、乱七八糟的喇叭声、巨幅的明星画像。他转身看到试衣镜里的这个男孩。他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白净的没有一丝污杂的皮肤细腻而充满质感,略微有些棱角的脸颊,周围布满淡黑色的胡茬。他的眼睛和脸上各个器官的布局组合起来就是一个黑洞,所有散布在它周围的事物,以及见到它的各色人等,几乎无一幸免都会坠入不能自拔。 窗外午后的阳光照在一旁的窗玻璃上,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反射出一块光斑。他看到镜子里的这个男孩转过身去,解下领带,脱下这曾经为了别人而一度强迫自己接受的装束。他觉得很累,不想再为是否需要西装革履或者皮鞋是否光亮之类的事件而烦恼。从此之后,他想要依照自己的准则生活。一味地为了追求一个结果而做的努力,结果只能是一无所得。 镜子里这个脱得一丝不挂的男孩,他身形匀称、肌肉发达。他拥有了绝大多数人这一辈子也无法拥有的外貌和气质,却还是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一九九零年的除夕,他第一次接受淋浴。 末至推开他的房门,从脸盆里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披了一件外衣就拉着他朝屋子外面跑。铺天盖地的雪花落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化成雪水,在漆黑的民间小道上,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寒冷与心的温热同时并存。朦胧的灯光从一户户农家庭院的窗口射在不远处的雪地,昏黄的路灯下是他们拖在身后长长的影子。那一夜,末至和他都一丝不挂,在小小的不足五平米的农舍浴房,他们打闹,并且洗了他有生以来至为幸福的一次澡。他们肩并肩靠在一起趴在窗台上,看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白炽灯光下闪烁光芒,然后紧紧地抱着躺在末至小小的床上,听窗外渐次变亮的鞭炮声音响起。 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是怎么过除夕的? 打扫卫生,在大脸盆里洗澡,把洗净的旧衣服放在枕头边,然后上床睡觉。 就在刚刚的那个脸盆里? 是。 没有别的吗? 是。除了这些,知道最多的就是失望和失眠。你想知道什么? 没有。 第七节 站在酒店的豪华浴室里,听水从喷头喷出来打在自己身体上的声音。手指从皮肤上一点点地滑过,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欲望强烈地如座活火山。调好的水温刚好适合身体的需要,有名贵的洗发水散发出的香味。所有儿时与物质丰富有关的希望在他的生活中都已经出现,而幸福的感觉却从此消失。他常常感到一个人难以承受的孤单和寂寞,觉得自己的身体离灵魂太远。他想,原来幸福并不是你得到什么或者拥有多少,而是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在你身边。他什么都不需要,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和你一样,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看窗外的天空渐渐发亮。 他仿佛看到末至推开浴室的房门走了进来,他刚要伸手触摸,然后又消失不见。那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水滴下来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雾气中站在镜子前的这人,知道他已经死去。 死了的人他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人站在镜子前看镜子 河水从这个人身边流过 这个人转了一下身 从此再没人出现在镜子里面 告别以前为了别人而努力的生活,以后,他打算为自己而活。 把花费高额钱财从名贵店铺里买来的名牌西装和皮鞋收起来,放进行礼箱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告别收入与消费、实际情况与外在表现不相一致的虚伪,把所有有关伊矢的物品收藏起来。做完所有与之有关的事情之后,他决定出去走走。 上身穿一件麻袋片质深黄色夹克上衣,上衣的许多地方业已破开口子,下身穿一件四季都合适的牛仔裤,仔裤的双膝、大腿和屁股等地皆已开花,裤腿拖得很长。里面是一套质量较好的保暖内衣,是他现在可以保存体温的唯一一样东西。两米长的黑色耳机线从裤兜里伸出来,穿过他魁梧的身体直达耳际。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装束,简单而朴素的打扮,却直接抵达了自己的内心。 漫步在儿时久曾向往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快乐与自豪可言。以前做梦都曾梦想的事物,现在却提不起一点好感。他已从那个梦想能改变家乡人们命运成为一名优秀企业家的优秀学生,变成一个只想拥有一家自己咖啡店平平淡淡过一生的普通青年。先前的许多梦想与奢望都已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面,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喜欢就已经相当厌倦。一个人的一生,爱好与希望随时间的流逝竟发生着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亦如路过身边的那么多人,一眼就能产生好感想和她在一起,或者极其厌恶不堪的,都随着时间的消逝流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很多人都已经消失在我们的生活。我依然站在那里。 一直是步行,他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的双脚走自己的路。穿行在人群中间,和各式各样的人流擦肩而过,闻到他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气息,靠得那么近却又谁也不认识谁,相互之间都是一些温暖的语言和温热的眼神,用自己特有的目光和姿势处置自己想做的事,听不到流言蜚语,也没有人说三道四,彼此的心中都很干净。仿佛身处其中,又仿佛置身室外。这一切,显得那么随心和美好。 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他已走过,不止一次地和她漫步在城市中央。转过一个弯,遇到另一个弯。走过一条街道,看到一座天桥。而此刻,他漫步在以前他们经常行走的地方,感觉到身边的空荡索然。和她在一起的一幕幕,仿佛还是昨天刚刚才发生过的事情。一转眼,就已经都消失不见。 消失的那么快的是爱情,感觉到那么痛的也是它,激烈旺盛地缠绵与悱恻的是爱情,凋落后一地花絮毫无关联的也是它。我们对一切的不能预知,让我们竭尽全力地付出后看起来如此狼狈。而我们能够做的,却只有去承受和面对。 我不是你 我无法感受你的温度 你也不是我 你无法在我世界行走 亦如触摸到的我的皮肤 书店和音像店是他上街必不可少要去的地方。以前逛街,他曾为了她的喜好不止一次地放弃了也觉甘愿。和她进出不同的高档商店和场所,消费昂贵的食品和冷饮,坐在一边等她和掌柜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花心思猜想她父母的喜好和习惯。而这一切,都将随着时光的飞逝成为历史。 我那么虚伪,我在现实世界的包围下那么无知地度过了一些日子。无知的我们,明知道无知的结局却仍旧做着无知的事情。我现在得到的,也只是自己为自己种的果子。 而恰恰也是在今天,他不可能知道,在许多他曾停留的地方,当他刚刚离开不久,非是就出现在那里。命运在他们的生命中安排了这些场合,其中的一个就是,当他将久久翻阅的书籍刚刚放回到原地,书上的温度和他手里散发的气息还没来得及消失的时候,非是出现在那里。并以同样的姿势拿起那本书籍,将它打开。 第七章 第一节 太阳光从很远的地方洒下来,落在满是葡萄绿的营院中间。架子上的葡萄结了一串串,挂在某一年的夏天的中午。那个叫未知的女孩笑容很灿烂,站在一群身着军装的男人中间。这是一幅很谐调的画面,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不和谐。不错,除了头发的造型和身上的装束之外,她和那个叫做未知的女孩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她表情鲜艳,眼神锐利,身体里散发着炽热的欲望。轻盈的神态决定了她是一个不会看重过去和感情的人。她那么容易绝决,这种不同于利落的先天个性证明一个人的自私的同时将另一些人卷入无底的旋涡。 政委拿给她的这张合影证实这个事实的同时也证实了另外一件事情,落帜和十行的确是同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在盛夏的阳光下。三年过去之后,在他成熟的脸部深处,是他更加忧伤的脸。 他逃离了我,但他逃不出自己的青春。 政委说,他是个不同的人。工作的时候,他从不迟到也不早退,领导在时和领导不在时都一个样。他能力很强,有很强的可塑性,待人接物也很好,具有很好的发展潜质。他非常干净。常常独来独往。从不主动和人接触,也不随便和人聊天。他的生活很简单。工作、听音乐、抽烟和沉默。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不像别人那样热衷于仕途,也不和人争名夺利。不关心政治,对娱乐和体育方面也毫无兴趣。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面,却仿佛这个世界和他无关。整天游走在办公室、宿舍和食堂之间。几乎不请假外出,甚至也不见探家。他很少去别的地方,无论什么时间,在这几个地方应该都可以找得到他。 他选择了复员,今年是他第三次提出这个请求。前两年我们没能批准,因为觉得相对复员来说,转业对他会更好。我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想法会发生改变。他接触了很多转业和复员前辈们的事件,了解了许多关于转业和复员的事实。但是我们错了,其实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后来我们知道,这世界有两种人,一种因为现实而活着,另一种因为梦。因为现实而活的人,常常会因为现实的风吹草动发生变化,而那种活在梦里的人,他们的信念很执着,无论这个世界如何旋转,他们都不会变。而他,恰恰属于后一种。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去做,因为自己认为正确所以感觉值得。人是这样奇怪的捉摸不透的东西,出生的时候我们都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就变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告诉我说,转业和复员的政策他一清二楚。但对他来说,两个都一样。因为满足感和幸福感取决于你的感情,而不是物质。在哪个地方生活,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做什么样的工作,因为感情存在的人和因为物质生活的人,那是两个不同概念。因为在寻找到一个人之前,我的心一直在另一个地方,所以会觉得不安。因为不安,所以做不了其他事情。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事情只能证明我是一个负责任有能力的人,却不能证明我是一个开心的人。我的心不在那里,我无法幸福。他说,在他找到她之前,他不会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还说,找到她,让她快乐,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梦想。 那么,那个人是谁?她问他。 我们也想知道,但是他不愿意说,我们也不好多问。政委吸了口烟说道,那么,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你不是未知的话,或者你和她是姐妹,双胞胎姐妹? 这个,当政委问及这个必然会问的问题时,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其实,其实我和落帜之间有点债务关系,我欠了他两万块钱。 是这样?政委将信将疑地问。 是,三年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因为生活困难,我曾向他借了这么多。现在打算还给他。 三年前的话,那看起来似乎是很久的事。两万块钱在那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能将这么多钱借给你,看来你和他关系很不错。说完这话他抽了一口烟,顿了片刻。然后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特殊气息的人。我总觉得他不应该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他应该生活在其他地方。 第二节 那是什么地方?也许你说的那种地方并不存在。与其站在他的角度让他生活在那样的地方,不如站在你们的立场让他改变人生哲学。但无论选择怎样,这个过程的本身就很难。因为人一旦有了习惯,就会按照自己的习惯走下去。也许有些习惯会很难,但他能在那里找到安全。 是那样吗? 是。正如你在你的习惯里会觉得安全一样,他也会在自己的习惯里感受到这些。 得知这些已经是第三天的事情,她来这个营院已经有两天了。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时间还没在我们察觉到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这几天他们政委一直在开会。白天开,晚上开,吃饭的时候开,睡觉的时候开,一直开到现在。和她的父亲一样。整天忙碌于各种会议、政策和文件之间,却忘记了关心一些更加实际的事。 很多人都好像他和我的父亲一样,看起来在关心别人,其实是对自己的事情乐此不疲。 政委离开招待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到窗外不远处的训练场上身手敏捷的士兵训练军事技能。他们那么年轻,还有事情可做。 我居然有个双胞胎妹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说,我的妹妹曾经和我现在要寻找的这个人生活过一段时间。如果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可替代的话,见到我,他至少应该有特别的感觉。但是他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没有提起关于她的一个字,行为里也没有留下任何她的蛛丝马迹。就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那么他辞去工作又是为了谁?这个人在他心中有这么重要的位置让他急不可耐地选择了复员。为了她,他甚至不曾考虑复员对自己带来的严重后果。 她重又从包里拿出那本手抄本的<法国梧桐>,看到手心里的那片法国梧桐树叶,想了很多有关这本书的事情。她仿佛看到深秋的校园里那两只蝴蝶和平静如水的中央湖。他们一直在上面飞舞。 走进一个人的生活需要时间,但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还站在他的世界外面。就像手中的这本书,我看完了它,却只能说明我记得几个人的名字和几个故事情节。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很多。我们时常产生错觉。 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一本书? 我的心里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因为放不下,所以写了出来。 那么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不知道,只是感觉应该把它留在那儿,所有就放下了。可能因为未知的关系,她特别喜欢里面的东西。因为太喜欢,所以没有给她。她说,始终要和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保持距离,热情才不会削减。 她喜欢热情的东西? 是。 那么也就是说,你把这本书送给我是因为感觉?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其他的原因。 没有。 你相信感觉吗? 相信。因为它很直接,来源于血液。 但我觉得你是想了结一些东西,你以为你把这样的一本书送给我就可以把她忘记。 也许曾经有这个意思,但我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只盛容值得记忆的东西,我不想把错误的东西一直放在那里。也许有些人曾在心里占据过一些位置,但那是错误。错误的东西最终都要被纠正。 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有可能不会看。 没关系,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她还能想出来他说话时的样子,但是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时候。 她用手轻轻抚摸书的扉页,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一直觉得人有一种特别的机能,这种机能我把它称为感觉。看了这本书之后,她不仅知道爱情和性别无关,并且觉得那是一种和时空也无关的东西。爱是一种基因,正如人的感觉一样。我感觉应该来到这里,所以我来了。我感觉你是一个温暖的人,所以愿意和你亲近,把心里的话讲给你听。我感觉我应该去陕西,所以我要去那里。 我要把幸福从感觉那里夺走,让它变成一种感受。感觉是心灵深处一种虚幻的梦,有太多的幻想在里面。你看不到它,也摸不到它。感受是一种经历,就像拉着你的手时一样的实在。 拉着你的手的我 在拉着你的手的世界 拉着我的手 我们的手紧紧地拉着 拉出的那个世界 第三节 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手机响了。三年前手机铃声调成secretgarden的thesongfromsecretgarden之后,一直再没有换过。对音乐也逐渐失去感知。有自己喜欢的音乐及歌手,听到能够带动神经的音乐也会刺激到神经末梢,认为不错。但是已经过了那个听到动听的音乐会伤感,看到感人场面会流泪的年纪。她已不是校园里那个开朗健谈活泼可爱的美丽女生,站在满是男生的操场中间手舞足蹈。从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很多东西都已经发生改变。包括自己的习惯,欣赏的人和想做的事。留在精神上的东西不是很多,在时空的交错中慢慢地沉淀,渐渐地什么都会没有,变成一种安静。 电话是默沉打过来的,她没有接。默沉的爱是安全的,过于安全的爱让她感到一种负担。正如满不在乎一样,一个人如果对你太好了,也会变得繁琐。她忽然觉得异常的烦躁和狂乱,抱头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拿起手机将默沉载入了信安易的黑名单。这不是她的本意。因为太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思维几乎没有过多地在这些事上停留。几分钟后她站起来,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以为是小王,走过去开门。打开门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竟是默沉。但是她没有丝毫意外,眼神里平静的像水一般。 于是我们开始相信,有些人的青春很短。只消经历一件事情,她的心就会死亡。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和她美丽的青春就这样一点点地消耗着,默沉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好像自己的某个器官出了问题,支配自己身体机能的器官让自己呼吸并且给予自己力量。就是这样的东西一直在他不能到达的地方流浪,却无法医治,牵动着他的心。 是你,她轻声对他说。 是。他说。 进来吧。 他跟着她走进屋子,看到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她。没有妆,头发零乱,衣物折皱,皮肤暗黄。 他说,没有见到他? 她说,是。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她想了想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必须要去陕西。 他没有说话,点燃一支雪莲吸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他。 这个不重要。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虽然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只要努力了就有可能做到,但不是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到最后都有结果。你知道吗?是。可是我的心安静不下来。你也知道,我欠他一些东西。 不,你不欠他东西,你欠自己的太多。 她不说话,低着头。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说出来也是多余。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默沉吸了一口烟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看着他,还是低头不语。 然后他问她,你肯定见到他之后,你的心能安定下来吗? 她没有即刻回答他。他知道,她的基因里流浪的东西太多,现在所做的事情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她时常会觉得寂寞,因为血液里缺少让她感到安全的东西。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他问她。 不用,你不用担心我,我会自己处理的。 你身上还有钱吗?听你爸爸说出门的时候你们大吵了一架,他收走了你的信用卡。这样大强度的行为可能需要很多钱。吃饭、住宿、车票。出门在外,抬手动脚都是钱。 说到钱,她突然感到自己还活着。还需要吃饭,需要买票坐车,需要找地方睡觉。卡里的存款,除了还给落帜的两万,已剩得不多。 你打算怎么去陕西? 坐火车。 你可从没坐过火车去那么远的地方。 没什么,会习惯的。这三个多月来我已经习惯了很多东西,以后还会习惯很多东西。人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自我调整的,这是人的本能。所以不用担心,没有谁我们都可以活着。再说,别人都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就不能做? 我帮你订机票吧。 不用,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订了我也不会坐的。 那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你还是回去吧。我这样,但是我不想看到你也像我这样。 那有什么办法,与其让身体回去还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完这话他笑了一下,抽完剩下不多的烟。然后他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陕西?火车票买了吗? 还没有,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没什么,我自己做就可以。 问服务员要了x单位政委的军线,她直接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正好是他。她问了落帜现在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固定电话,亲戚家、邻居家、朋友的电话,电子邮件,现在使用的qq、msn等,他几乎还想要到他现在使用的银行账号。但是几十分钟的对话过去之后,她没有要到她想要的东西。政委说,落帜办完手续后就失去了联系。仅有的几个联系方式全部宣告失效。复员不同于转业。现在他是自由身,想做什么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干涉。 他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他离别人太远,没有你问的那种朋友。 也就是说,虽然他当过兵,曾经在这里工作。但这只能说明他来过这里,并不能说明他留下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 挂断电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默不做声。从小在部队院子里长大的她,对这样的事情已司空见惯。她知道,在所有当兵的人里面,最不容易的就是那种异地当兵上了年纪还不曾结婚的人。不管是转业还是复员,他们的结局就是这样。要找地方安定下来,熟悉的地方没有条件,回到家里一切从零开始,要找工作,因为背景和底子太薄,找个适合自己有发展前途的职位难如上天,还要买房子、结婚、照顾家庭,要花很多钱财,要找很多关系,要走很多弯路。而这些,都以消耗掉宝贵的青春为代价。有些人用自己宝贵的青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略有成就。而有些人却一直在为安定下来继续生计而忙碌。当过兵,似乎只能证明你当过兵。你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你孤伶伶一个人。来的时候一个人,在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仍然一个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觉有些心痛,人的命运是这样不同。从一出生就注定这一辈子要走的路,这即是命。 这是命运吗?我们所说的命运? 她站起身来对他说,走吧。 去哪里?他问她。 你回家,我去陕西。就这样,我们各自去各自要去的地方。 这次你可别再想着从我身边逃跑了,我已经被你甩了两次,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还是回去吧,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值得你去做,别在我身上浪费的太多。 他没有说话,对她淡然地笑了下,提着包,跟着她走出门去。 第四节 车辆行驶在宽阔的安宁渠路上,她看到周围渐次生长的楼层和农庄。雪很厚,一切都在沉睡。单调的生命所要面临的命运。我和你。我们这样面对着自己的青春。义无反顾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这样疲累,却还要抬头面对这样的世界。 看到25路公交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个在地下通道遇到的中年男人。他语无伦次的表达和他悲惨的命运。他的消失让她觉得不安,仿佛心头掉落的一个东西。心里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随便掉落一样就会出现很大空缺。她转过头,看着坐在自己旁边这个开着黑色宝马的男孩。他做事情认真的样子和他健康阳光的脸。她一度想把自己交给他,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跟着他走。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的心一不小心就去了别的地方。 他问她,这周围的地是不是有些浪费?应该建一些住宅区或工业园之类。乌鲁木齐已经没有方向发展,这里倒是个投资的去处。买些地,几十年后,这里一定是个中心。 她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是那么现实的一个人,站在这么一个现实的世界。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征服这个现实世界。他本可以过其他的生活,却怎么也和我一样,做着这么不现实的事情。 她叫了他一声,默沉。 什么?他转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期待。 不要这样了,按照你父母的要求做。和她在一起,过你应该拥有的生活,好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这个帅气的男孩他的眼睛里少有的固执与执拗。不消说过多的话,再说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因为知道有些事情不在人力所及范围之内,很多时候我们选择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说,能不能开慢点。 什么?他问她。 前两天在地下通道认识了一个中年男人,本来住在我的隔壁,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却不见人了。你开车慢点,说不定可以在某个角落看到他。 是要找他吗? 是。 有什么关系? 也没有什么关系,觉得和他有关,心里很不安。 那我们四处找找吧,我开车在周围随便转转。 不用。开慢点就行。 好的。他说,不如,我们过两天再去陕西吧,先找个酒店住下来,找找看。 好。 如果实在找不到也没有办法,尽力了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是如果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看到所爱的人开心地笑,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没有什么比爱人快乐更值得让人高兴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能看到过这些。距离上一次她微笑的时间仿佛已经隔世。是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抑或从未发生。他已全然不知。她波澜不惊的神情没能说明她的成熟,却平添了她站立在这人世的凝重。 默沉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熊和猪的故事。熊笨还是猪笨。熊对猪说,猜猜我口袋里一共有几块糖,猜对了十块全都给你。猪想了想,歪着头告诉熊说,我猜六块。 说完,她开心地笑了下。他也跟着笑出声来。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但美丽的东西总是过于短暂。 第五节 他们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从安宁渠路走上来。车子转过迎宾路的转弯时,她睡着了。静静地安然睡眠的样子,仿佛世界沉睡时她的微笑。她的世界开始变得安静。她这个孩子。 他把车停在友好酒店门口的停车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他看到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想起她赤脚走在雪地里的样子。孤单单的一个人在漫天的飞雪中行走。在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下雪的时候她总是会一个人去塞里木湖,绕着美丽的塞里木湖走上一圈,直到双脚开始变得僵硬。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疼惜的无能为力的东西将他紧紧包裹着。却无能改变什么。他的世界就在这里,他却抓不到它。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身体冰冷而凄凉。他想,她是不期依赖的人,从没有停止向前的步伐。但是她很脆弱。只要碰到她心里那些脆弱的东西,她的整个人就会变得粉碎。 进酒店是五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五十分钟以后她从梦中醒来。看到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梦里看到过这样的脸,包容而充满希望的神情。她爱过这样一个人,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爱过这样一个人。 我爱过你,却仿佛是在梦里。 在五楼的电梯口,她看到一个外形俊朗的男孩走进来。穿着深红色的长靴,靴帮上镶满了闪亮的金属扣。牛仔裤的下摆装在靴子里面。时尚的背头,乌黑粗长的鬓角。白皙的脸上散发着帅气的光茫,浓重的眉毛一直向上。一只耳朵带着银色的耳钉,另一只是金黄的耳环。是注重仪表的人,外形上有修剪的痕迹。装扮的大胆,表明他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随心所欲,更证明了他内心的挣扎。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也曾吸引过她的目光。 父亲打来电话,她挂断了。 他们在友好酒店要了两个房间,相邻住着。在很高的楼层上,可以看到城市里很远的地方。视野开阔,居高临下。想给她做些事情又不能放开去做的思维一直让他很矛盾,哪怕是买几件简单的衣服呢。但是一想到她的脾气,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些想法。能够和她在一起陪着她照顾她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哪怕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远远地看着呢。但是他连这些都做不到。尽管他这样站在她的面前,但仍觉得她在别处。她是他的全世界,但是她的世界离他太远,他无法进入。 他扶她走进屋子,替她脱了鞋子和外套,让她躺到床上。然后闭上房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她从梦中醒过来,看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棉被上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袜子,鞋子也被擦得一干二净,整整齐齐地放在那儿。有一种清淡的洗衣粉香味在屋子里蔓延。还有他身体里散发的淡淡的香水味道。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只是被她忽略了。 父亲再一次打来电话,她接通。 你现在哪儿?父亲问她。 乌鲁木齐,她说。 去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那天打电话什么事? 没什么。她顿了一下问他,你原来有两个女儿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就是说我真的有个双胞胎妹妹?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用再找了,她死了。 什么? 我知道,你也曾像我一样寻找过一个人,只是后来你放弃了。也许你并没有放弃,但是你不再努力。她说,前年的一个冬天,她的屋子着了火。她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那么知道了。好了,爸爸,没事的话我挂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也许落帜是最早知道她有双胞胎妹妹的人,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想到他站在门口看她的神情,看到只穿着短裤和吊带背心的她站在自己面前。有一些时间他很安静,静静地站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灰暗的灯光穿过他忧郁的身体,冻结成一副图案。他说,我感到自己似曾来到梦中,看到梦中你美丽的脸。然而当我一伸手,一切都已经破碎。原来一切本来就不坚固,你我只是在梦境中彼此相爱。我们都时常感到寂寞。有些人寂寞的时候想到别人,有些人寂寞的时候想到自己。这种寂寞的感觉就像风一样,有的离开了,有的却占据了我们的生活。 你是那种在寂寞的时候首先会想到自己的人,你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很容易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你需要一个人。一个既能给你爱又能让你打发寂寞的人。如果两者不能兼得,你情愿选择后者。这是你的性情,与我无关。 然而,我的爱在你的背叛面前。走得那么快,快得和闪电一样。我还没准备好将你忘记的时间,你就从我的心里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彻底,不留一丝痕迹。 我感谢你,感谢你做的一切事情。和我有关的,或者毫无意义的爱与伤害。都没有关系。她想到那天晚上隐藏在他的脸上似曾相识的表情,绝望而无奈。那种表情在几年前他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曾经出现过。在六点告诉他这些事实的第二天晚上,村子里所有的传言都得到证实。 他没有放火。因为玩火之人必将自焚。我们不需要做这些。 或者也许,我从未爱过你,我爱的是梦。 默沉发来短信,问她有没有地下通道那位大叔的照片,她想起来前几天在商场给他买衣服时照过的一张,用彩信给他发了过去。 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雪花那么纯洁,空气那么新鲜。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处的某一个圣地飘落下来,与城市的霓虹交相呼应。模糊的灯光。疏稀的人流。孤独的天桥。用眼睛可以看到的没有秘密的地方。到处散发着生命气息的这样的城市。这么美丽的世界。 无事可做的时候,顺手拿来报架上的报纸。这城市里大多数人每天必然摄取的精神食粮,对她来说却没有丝毫吸引力。想到很多人每天早晨起床吃早餐前必做的就是这件事情,不觉感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不经意间,在乌鲁木齐晚报和晨报一个醒目的位置上,她看到一则寻人启示。旁边印着她的相片。看到下面的联系方式时她才明白过来。手机是默沉的。他又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情。 第六节 从酒店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他立即到西虹路、友好路和北京路,将先前所有印有已知照片的传单收集起来烧毁。付给发传单的人报酬,告知他们他要找的人已经找到,并表示感谢。尽管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但是找到她的想法已经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他顾不得这些,一来到乌鲁木齐就按照自己处理事物的方式做了。他的方法没有错,不久之后就有人给他打电话了。于是他才在x部队里找到她,并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他托人从火车站买了16号去西安的火车票,到报社讨论了寻人启示和作废声明的有关事宜。买了一些她喜欢的食物,然后驾车上了外环。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午夜一点,在乌鲁木齐的这个时间段。人们都不曾休息,一切仍川流不息。他看 到在已知黑漆漆的房间里,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到他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一脸的疲倦。 怎么还不休息?他问她,然后脱掉外套坐在她对面的床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他反问。 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不喜欢自己的相片出现在这些地方,不喜欢这种做法。 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再逃跑才行。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因为我,你也很累了吧,早点休息。 她刚要起身去卫生间,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么用心地看着眼前这个对一切已然无所谓的她,说,不要再这样了,好吗?就算不为我,你也该替你父亲着想。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年纪也那么大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她用力甩掉他的手,告诉他说,二十七年了,他除了关心他的仕途,他关心过我吗?家庭环境再好有什么用,父亲职位再高有什么用。我要的不是这些。他不了解我就好像我无法走进他的生活一样。我们生活在一起,却相隔太远。放心吧,他会没事的。他的痛不在我这里,在另外的地方。我了解他。她边说边朝卫生间走去。 那个中年男人的寻人启示明天就会见报了,你放心吧。刚刚上外环的时候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鸭架,你多少吃点吧。你可以放弃一直给你买食物的人,但是放弃自己喜欢的食物是不明智的。我走了。早点休息。说完,他走出她的房间。 我们都碰到过无能为力的事情,然而在爱人的事情上我们最无能为力。我们可以解决好工作上和生活上的很多事情,但是对于所爱的人,我们却束手无策。 回来吧,我的爱人 你走得太远了 你去的那个地方没有人烟 回来吧,我的爱人 你去的那个地方太远了 那里没有人烟 关掉灯,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椅子上,看到窗外飞逝的飘雪。乌鲁木齐的冬天的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这个无人的角落。他手里的烟支一根接一根地熄灭,又一根接一根地点燃。 天黑得太晚,黎明尚早。 天微亮的时候他来到她的房间。房门虚掩着,有微弱的灯光从楼道里渗进来。他打开灯。一切都在他的担忧之内。昨晚买给她的鸭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她不在床上,不在卫生间,也不在楼道。她不见了。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回去吧,默沉,别再为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人付出了。一直以来我只是一味地从你身上获得,却从来都没给过你什么。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没有一件能让我快乐。请原谅我。相信我。我也曾那么渴望得到幸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到它。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尝试,但看不到的东西还是看不到。我觉得很辛苦,不想再努力了。对不起。对我来说,幸福在别的地方,我想把它找回来。你也到别的地方找你的幸福吧。你是个好人,远处会有幸福等着你。相信我。不用再找我了。一个人如果真的想走,是留不住的。 他拼命地拨打她的手机,但传来的却都是停机的消息。他穿着拖鞋疯了般跑出酒店。赤裸裸站在冰冷的世界里。看到冬季的清晨乌鲁木齐的黎明,天边泛着曙光一样的东西。 她走了。像从前一样,她又一次从我的身边逃走了。也许我从不应该离开她,一直陪着她。到天亮,到死的那一天。即使她不愿意,但是他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他找到一家移动公司,蹲在那里抽烟。看到自己赤脚拖着一双拖鞋。雪白的脚趾已经僵硬。冷空气顺着裤管往肉里渗。心比身体还冷。两盒雪莲抽干净之后终于有人打开店门。但是替她交了话费后他才知道,她的手机并没有停机,是她有意设置的。一个人的生活太久了,会觉得身边很多东西都很繁琐。不想和人联系,不想做事情。亲人无所谓,朋友无所谓,爱她的人也无所谓。举手投足都觉得麻烦,性情变得非常浮躁。在一个人变得任性不理智的那一刻,世界上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忽略。 他开车去火车站,在那里整整逗留了两天。他花了两天时间在那里找她。在每一个候车室里穿梭。来回出现在乌鲁木齐火车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天地神灵都能够看到他的认真与执着。他也可以看到我们。但是他看不到她,因为她不曾来过。一个不曾来过的人,你等不到她。 第七节 两天后。雪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头来。乌鲁木齐午后的阳光洒在她单薄的身上。她静静地站在火车站广场的中央。抬起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晕倒在地。 他死了。身上穿着她给他买的深红色夹克,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相片。相片里的那个人是落帜,十几年前的他。稚嫩的小小年纪的他。穿着一件浅黄色t恤站在金黄的油菜地里。在初春的阳光下。绽放着花一样的微笑。那时的他的脸上曾经那么开放。那时的我们年幼而无知。他的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去世了。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个人去世了。他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走来,却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他躺在那里的姿势很安静。他安静地躺在安宁渠镇的派出所里,浑身僵硬。 他死了。死了的人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我们不必等待。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火车站售票厅的一个角落里。感觉到的周围全是人。闹轰轰的无法言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的一个角落坐着一个女孩。她顺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胁,身上的包还在,于是以为自己就地睡了一觉。低头看到穿着各式各样鞋子的人不断从自己身前走过,匆忙的脚步一刻也不曾停止。那么多来去匆匆的人,我也不过其中一个。感觉到旁边有人的时候,看到一边一双穿着深红色长靴的脚。这样的一双靴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外形俊朗的男孩站在她的旁边微笑。 他问她,还记得我吗? 她想了想,搜寻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记忆才记起来,是友好酒店电梯里的那个小伙吗? 是。你好,你刚刚晕倒了。是我把你从马路上背进来的,一直在旁边看着你。 谢谢你。 没关系。好点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低声说。 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吗?现在火车票特别不好买,我也正好要买票。想了想,人那么多,等排到跟前估计连站票都没有了。不如买高价票算了,也贵不了多少钱。 你是要去哪里?回老家吗? 不是,我家在伊犁。 那这是要去哪?马上都快要过年了。 知道。去见一个朋友。你要买票吗?反正都要买,顺便也帮你买了。你是要去哪里? 陕西,西安。 我也正好要去那里。不然,我也帮你买了吧。 说话的当间她打开包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两点。打开钱包才知道,里面剩下不到两百块钱。连买张普快硬卧的钱都不够。她看了看那个小伙,告诉他说,不用了,谢谢你。 小伙子问她,是钱不够吗?不够我可以帮你垫上。 不是。她低声说道。 没关系的,不用还,也没有多少。 不用了。真的很谢谢你,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下次再见。 那好吧,后会有期。 看到那小伙子的身影越走越远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个人在身边也挺好。但是这种想法只在脑子里保持了两秒,随后就消失了。听到肚子一个劲不住叫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两天来,她一直跟着他,看到一些陌生的人将他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才知道他没有解脱,他将自己永远束缚了起来。 走出售票厅,她看到屋外广场的台阶上雪正在融化。打开信安易里的拦截记录,里面全是默沉的电话。满满地翻了十几屏。短信也很多,主要是让她看到后跟他联系的话。 她没有打电话过去,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店随便吃了点东西。独自一人朝旁边的银行走去。令人奇怪的是,卡里竟无缘无故多出了三万块钱。到大厅的多媒体自助终端上查询详情才知道,钱是前两天默沉打给她的。她在大厅里捡了一个靠角落的椅子坐下来,将默沉的电话一个个删去。突然看到默沉的一条短信里说,叔叔告诉我,你走的时候和他大吵了一架,信用卡也不要了,估计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怕你在外面不方便,就让我给你打了三万。钱不够的时候就用吧,如果用完了再告诉我。我虽然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但还是很希望。 三十分钟过后,她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给默沉。然后从大厅走出来,抬头看到乌鲁木齐灰色的天。她说,也许因为有你我才能够活到现在。但是活到现在,我一直没能感受到快乐。我虽然知道没有你我可能会变得很糟,但是我真的想一个人把这件事情做完。然后她看到拦截记录里默沉刚刚拨来的几个电话。 默沉来短信说,我把车票放在售票厅正对面马路上的那家商店了,名字叫y商店。今晚八点十三分的火车。你取票的时候说你是已知,然后把它拿走。我走了。这是我临走前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情,我希望能将它做好。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然后我们看到,在离她不远的停车场里,默沉熄了烟,背对着她进了驾驶室。车子转了个弯,朝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八章 第一节 他用自己十二岁的身体背着她,艰难地穿行在茫茫人世。两个年幼的生灵在空旷的世界里穿行,用无助而简单的行为做着与死亡抗争的事情。一个迈着大步飞奔,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背上。烈日的天空下知了一直不停地叫着,他的身上全是她流出的血。很安静。她能够清楚地闻到从他身体里渗出的汗的味道,听到他短暂急促的呼吸。年幼的身体里渗出的无能为力的汗和呼吸。红色的即将关闭的安静的世界。只有六点的哭声穿过整个旷野,在田地里回荡。 他坐在那里,看到手术室里穿着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他一声不吭,形态忧伤。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不停地抽烟。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经常夹一根白沙。手指的中间部位已经被烟熏得焦黄,散发出淡淡的烟草清香。 这是白沙的味道,也是他的味道,她能够识别。我们能够很轻易地识别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各种味道,因为我们真正地爱过。 他知道,她的世界即将关闭。站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将永远站在那里,无法逃离。 六点说,落帜哥,我姐姐不会死吧?我看到她流了很多血。 放心吧六点,不用害怕,有我在。 我们在很远的一个地方看到那个名叫落帜的男孩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他紧紧地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将她包围。和她一块站在一个陌生夏日午后的楼道里。 落帜? 什么? 我觉得我很快就要死了。 傻瓜。 我死了之后你不要想我,也不要难过,因为我很有可能去了天堂。如果以后有人爱你,希望你也可以爱她。像当初对我一样,把她当成你的一部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六点,她性格倔强,血液里充满背叛。你要答应我,无论以后怎么样,都把她当成亲生妹妹一样好好地爱护。别让她觉得孤单。也别让她受到伤害。好吗? 是。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亡,因为她感觉到身体里一些温暖的东西正在流失。她多想在走的时候能看他一眼,但是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毫无力气,静静地无能为力地躺在那里,直到身体里的血液全部都流干。 她知道,他就在外面。但是感觉离她好远。她已没有办法够到他,摸到他温暖的脸颊和双手。虽然摸不到他,但是她很高兴。想到他微笑的充满期待的眼神,身体里便充满热流。因为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外面。他一直陪伴着她,她觉得很安全。因为觉得安全,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那么安详的十二岁的生命轻轻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眼角还残留着一丝微笑。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脸颊上有液体淌了下来。 从此,在我的世界里有你包围。我们不会分开。 落帜。 什么? 我好想一直能够叫着你的名字,那种感觉就好像春天的阳光洒在油菜地里一样。 傻瓜。 其实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感受完你给我的幸福。但是我好像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因为我看起来好像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对不起。 我们听过太多类似的句子,但是这一句最幸福。对不起。她讲给他的这一句话。虽然疼痛,但很美丽。 幸福是来源于身体的一粒种子 我是你的身体 你的种子在我的身体里 开花、发芽 这是我们的种子 我们的家 在同一节车厢的人群中,她再一次看到了她。那个过安检时大包小包背着许多行李的女孩。长发很随意地扎在脑后。不化妆。眼睛很大,眉毛很浓,睫毛很长。披着一件宽松的男式外套,破旧的牛仔裤随意地附在腿上。她不笑。却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脸上所流泻的那种神情,觉得那么熟悉。是那种会让人不自觉产生亲近想法的人,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认识的我们。她就睡在她的上铺。从上火车到现在,一直很安静。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不吃饭,不上卫生间,也不和人说话。静静地躺在那儿,甚至连一个翻身都没有。一直过了十八个小时。第十九个小时来临的时候终于被列车员叫醒。列车员一只手抓着一个男人,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包问她,姑娘,这个是你的吗? 她从梦中醒来,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顺手在被子里摸了摸,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然后接过列车员手中的包打开看了看。没错,这是自己的包,但怎么会在他那里。 然后她听到列车员告诉她说,从你过安检钱包掉在地上那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以后别在钱包里放那么多现金了。一个姑娘家,很容易遭人惦记。幸好有这位姑娘,列车员指着坐在一旁的已知说,这位姑娘在你过安检钱包掉在地上的时候就发现这家伙看你的眼神不对了。后来他一直跟着你来到这个车厢,路上一直贴在你的身后,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苦苦等了你十八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你睡着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上车的时候这位姑娘就把事情告诉了我们。我们一直观察着他,直到刚刚人脏俱获。 话一说完,列车员就押着人回别的车厢了。顿时,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她的身上。睡在床上的女孩再也睡不着了,因为在她蓝色的包里装着父亲和她所有的资产和希望。她可以丢失性命,但是不能将它遗失。 她终于下了床。去卫生间随便将头发整理了一下,然后坐在已知的对面。看到车窗外面飞速掠过的山峦,不好意思地轻微笑了下,说,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已知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这个还没有将额头上的头发完全弄干的女孩,轻声对她说,没关系。 然后她又问她,你是要去哪里? 陕西西安,已知说。 我也要去那里,去一个叫华县的县城。 华县? 是。 是你老家吗? 不是,是我爸爸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然后她拿出先前小王写给她的地址,白纸黑字上清楚地这样写着:陕西省渭南市华县东赵乡闫岩行政 村一组。 陕西省有几个叫华县的地方?她问她。 一个吧,全国的县城应该不会重名。 听到她说的话,然后她确信,她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问她。 已知,她说。 我叫三月,刚才真的很感谢。 第二节 十九个小时之前,有一个女孩在父母的严密监视下,从家里的窗户上逃了出来,和他们上了同一辆列车。有一些时间,她们曾紧紧地挤在一起,夹在人群之中。在这人世之间,有很多人曾给过我们温暖。但是谁也不认识谁。所有之后有关系的人之前都毫不相关,我们对命运始料不及。所不同的是,她没有买到这列车的车票,夹在人群之中混了进来。然而,当列车员检查车票的时候,她不得不在各个火车车厢之间来回穿梭躲避检查。和她一样,同时上了这辆列车的还有两个和她毫无关联的男孩。他们拿着她的相片。为了完成领导交给他们的所谓任务,他们做着一些违背意愿的事。 那时我们知道,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十之八九不能如意。大多时间我们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却束手无策。因为喜欢这东西本太随性,不符合社会发展规律,慢慢地就被人们抛弃了。 二十个小时之后,已知第一次上厕所。在厕所附近的火车连接处,她的目光曾在那个女孩身上停留了几秒。看到一个穿着时尚神情散乱的人。但是没能形成印象,因为之后她并不记得她。走了几节车厢之后,也没找到门口标有“女”字字样或者女性图形的厕所。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心想,怎么一列火车全是男厕所?不可能啊!无奈之下,她重又走回座位。 火车上没有厕所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三月。 有啊,是不是到站停用了。 没有,我看到厕所了,但是上面为什么没有写男女?我看见所有的厕所男的都从里面出来,以为没有女厕所。 你是第一次坐火车吧? 是。 难怪。没关系,你随便上就行。火车上都这样。不分男女。在这个世界上,不分男女的地方也就只剩下火车上了。看到已知为难的样子,她又补充了一句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在门口等着,看到有女的出来了再进去。 听到她这么说,三月也不觉笑了。觉得和已知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于是我们开始相信,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想说话,不是因为我们不会说话,也不是因为我们身体里没有可以表达的东西,更不是因为所谓性格。大多时候,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可以说话的人。因为知道那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所以我们一直保持了沉默的姿势。直到那个人出现。 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不是风景,因为风景已经在路上看完。正如喜欢的人不是等待一样,因为真正的等待,他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等待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不是。 那是什么?我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难道这样还不够吗?有多少人活了一辈子都没能做自己要做的事,一直活在别人为自己编织的世界里面。 你可以这么想,因为事实本就如此。但是等待的事情一旦成为现实,就不再美丽。 什么意思? 三十个小时之后,火车已行驶到陕西境内。她们聊了很多,也渐渐变得熟悉。已知明白,三月是那种可以说出秘密的人,因为她身上的缺口很深,可以盛容这些。三月也明白,已知是她喜欢的那种人。因为不喜欢的人你和她在一起,即使一秒也会觉得漫长。但是和已知在一起,她没有漫长的感觉,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快得像闪电一样的感觉,怕有某种东西消失一样。 已知说,我的心里总有一样东西怕它消失,越向前走,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三月,你的心里有这样的东西吗?怕它消失所以感到不安。 是,但是这种东西总会消失。因为心里的热情,总有一天会被用完。 已知笑了,说,你说的对,放在心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最后都变得越来越重,直到彻底垮掉。 三月看了看她,立即将话题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人就会痴傻,继而变得厌倦。她问她,那么,你的目的地也是华县了? 说不定我们还有可能是去同一个村子呢。 三月笑了下,没有说话。觉得自己虽然喜欢孤单,但是在路上的时候,或许有个像已知这样的人陪着会更好。有人说话,却不需要担心什么。就那么说出来,像放开了身体的某个部位一样。 你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具体住址吗?她问已知。 好像是陕西省渭南市华县,已知再一次从包里拿出先前小王抄给她的地址说,是陕西省渭南市华县东赵乡闫岩行政村一组。 啊。我看看我的地址,好像真是同一个地方。说着,三月也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看了看,然后又说,我的是陕西省渭南市华县东赵乡闫岩行政村二组。 二组? 是。我想是一个地方没错,一组和二组应该离得不远。 应该是这样。已知顿了一下,沉思了片刻。然后问她,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从在火车站过安检的时候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行礼箱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一个女孩带着沉重的行礼箱挤在人群之中。像是迁徙,又像是绝别。这是不常见到的事。 是爸爸的一些东西。他的愿望是希望有一天,自己的东西能够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拿这么多的东西? 听到已知说这些,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忧伤。但是这种忧伤显然已经很平静,她已经可以一个人面对死亡。她轻声告诉已知说,他去世了,去年六月发生的车祸。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已知连忙道歉。 没关系。他只是去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我想他可能是怕我过去之后什么都没有,所以提前过去做准备了。 当时在火车站里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神情说明你是一个对这人生没有留恋的人。你的行为证明你没有欲望的干涸枯竭的生活。我以为那是我最后看到的在你身体里有生命的东西。你默默地向前走,越走越远,不自觉让人看到一片黑暗。我虽然之前也看到过相同的东西,但是你的更让人不安。 正说着,从车厢另一头跑进来一个短发女生。这个女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来到火车站,她就一直跟在她们身边。穿着一双白色nike休闲鞋,紧身牛仔裤。围巾绑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生怕被人看到一样。路过已知的时候,将已知手里的包撞落在地上。捡包的时候已知看到了这个女生,她抬头看她时脸上惶乱的表情。无助的忧伤的眼神在她脸上蔓延,她还要试图挣扎。 女生离开没多久,从同一个方向又来了两个男生。看起来年纪都不大,身材结实魁梧,长相也绝对谈得上潇洒。却显得行色匆忙。他们拿着一张相片逢人就问,请问,见过相片上的这个人吗? 已知说,没有,然后把相片拿给三月看,三月也摇了摇头。然后看到他们进了另一节车厢。 第三节 三天的酒店生活,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讯息,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远离没有号响和命令的部队,犹如一只关了很久突然被放生的鸽子。属于自己的时间一旦多起来,反倒觉得无聊并没有安全感。整日里胡思乱想,整个身体浸泡在自己为自己建筑的怪圈里面。过惯了的群体生活,一旦脱离出来成为一个人,虽然自由自在,然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三天以来,他除了漫无目地穿行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以自己特立独行的目光扫视着这个城市和包围着他的一切。其他所有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个房间后会做什么,也没想过这些。属于他自己的未来,还很茫然。 时间就是在我们的无所认知中一点点划过去的,人生就是要经历一个一个的无所认知,然后才会成熟和懂得。而这些都需要以耗费宝贵的青春为代价。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只是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而他,恰恰就是那种走得慢的人。因为走得慢,毋庸置疑要承受和接受的就要比别人多。 你那里的世界还好吗? 是。 可是为什么我站在这里却觉得自己不在这里。 那是因为你太寂寞,寂寞到看不到对岸。 对岸有什么? 有你想要的东西。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到达吗? 他没有得到答案,没有人给他答案。别人能够给的都不是答案,答案都是要自己寻找。 把所有的东西分类整理好,两天来四处流走为父母买的衣物和自己喜欢的图书与cd。一些从书店最偏僻的地方搜索出来的陈旧诗集,诗集里有他喜欢的文字组合在一起。王菲、许哲佩、齐豫、secretgarden以及其他一些喜欢的歌手和文字。将分放在卫生间的洗漱用品和别地的其他物品一一装起放进方便袋。然后准备离开。 他看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一直跟着他,从他进酒店的那一刻起。那是在北京,或者在另外一个地方。夏季,还是什么其他时间。他已没有印象。在和她发生关系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切都可以崩溃。他看到她充满诱惑的身体和她绝望的表情,发现隐藏在人身体里的一些暗涌。肌肤的碰触与热烈的亲吻。激情的性爱我们无法拒绝,我们亦无法拒绝离别。她不是随便的人,却和他做了随便的事。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东西,太难说清。 他知道,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她绝对是男人们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太漂亮,只剩下味道。 我所说的这不是梦,这是事实。我们对一切的感知,决定了我们未来会做什么。很久以后发生的事,很久之前可能都已经发生过。只是我们没能察觉。 看看时间,1点45分,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即使再过十分钟他才离开,也完全可以赶上。城东客运站就在他住的酒店隔壁,走出酒店大门,他只要拐个弯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达所有的目的地竟都像到达车站那样方便。如果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转身看见这生活了三天的房间,竟有些许留恋。十几平米的地方,放着两张高级的席梦思床。床上整洁而有序,白色的枕头,厚实的棉被。三天以来他一直躺在上面,觉得舒适而满足。一旁放着一个圆形茶几和两个蜷背靠椅,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香椿茶,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沉默不语。一张中等质地的写字桌,他在上面写字,写自己的喜悦与忧伤,常常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觉得有许多话想说,拿起笔脑子里又总是一片空白,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房间里物品搭配得当,颜色都是他喜欢的色调,统一的深咖啡色。一台35寸彩电。没事的时候躺在床上就可以没完没了地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一个台一个台不停地换,觉得没意思了连电视都用不着关就能够一直睡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手淫可以伤感。可以读自己喜欢的诗集。没有人打扰你,没有人认识你,更没有人在你耳边以命令或者不以为然的口吻和你说话。 当他对伊矢的父母说自己喜欢读诗的时候他们脸上出现的那种鄙视神情。喜欢诗的人就一文不值的态度在他们脸上那么明显。说什么他们不喜欢舞文弄墨长相清秀的男孩,倒不如干脆说他们喜欢权利和金钱来得痛快。 她笑了笑说,你总是这么直白。直白的你活在这个不够直白的世界。碰到喜欢你的人就平步青云,否则,将一无是处。然而,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能够遇到说得来的尚属不易,何况是赏识你的人。 他说,我不需要这些。 你太倔强,你的直白和倔强足以让你死亡,她对他说,她说话的口气没有一点余地。 他转过身去,以为在某个角落可以看到和他说话的这个人。但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和他迷茫的呼吸。 没有人认识你,在乎你是谁。没有人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对你提什么要求。你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也可以改变一种方式活着。这是你的事情。 这是放纵的日子,也是自由的日子。我自由了。却失去了飞翔的翅膀。我是风 就让我去飞 既然我能飞翔 就让我到达我能够到达的地方 我随风死去 看看镜子里这个即将离开的人,肩膀上背着黑色的背包,宽宽的背包带蜷住两肩。背包的一旁还放着临上火车时买的矿泉水,到现在还有将近一半没有喝完。右手提着一个深咖啡色小行礼箱,结实、美观又大方,回家所需的一切物品全可以放在里面。可以随手提着,也可以拖在地上。他喜欢那种随时可以放下,随时可以拿走的感觉。就像一个人,他随时可以离开,又随时可以回来。 就像她站在那里的样子。我们对发生的事无能为力的样子。 走出连日来一直生活的房间。1111,11层11号。他喜欢这个数字。后来每一次探家回来他都住在这里,即使有时被人占着他也要等别人走后住进去。他就是这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生活中,保持了许多类似的习惯。 这时候如果有另一个人,她能在他身边。 准备好出发了吗? 是。 看看有没有落东西?手机或者钱包之类。 什么都没有落下,才发现落下了一颗心。已不知丢失在哪里,且无法找寻。 第四节 看看镜子里这个即将离开的人,肩膀上背着黑色的背包,宽宽的背包带蜷住两肩。背包的一旁还放着临上火车时买的矿泉水,到现在还有将近一半没有喝完。右手提着一个深咖啡色小行礼箱,结实、美观又大方,回家所需的一切物品全可以放在里面。可以随手提着,也可以拖在地上。他喜欢那种随时可以放下,随时可以拿走的感觉。就像一个人,他随时可以离开,又随时可以回来。 就像她站在那里的样子。我们对发生的事无能为力的样子。 走出连日来一直生活的房间。1111,11层11号。他喜欢这个数字。后来每一次探家回来他都住在这里,即使有时被人占着,他也要等别人退房后住进去。他就是这样。喜欢的食物是馕和泡菜混在一起。上台阶时一次跨越两层阶梯。每隔一些时间就要读一段诗集。走到哪儿耳朵里都戴着耳机。仿佛永远都不需要变化,也或者是懒于变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生活中,保持了许多这样的习惯。 离开房间一些时间后,他又返了回去。打开行礼箱,将分放在里面被拒收的东西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锁上门,走了出去。 他早就应该做的事情,虽然做得有点晚,但做的很对。这时候如果有另一个人,她能在他身边。 准备好出发了吗? 是。 看看有没有落东西?手机或者钱包之类。 环顾房间四周,他看到在北京的那些日子。站在梳妆镜前的她,看着即将远去的他。忧伤而无助的眼神在八月的北京。想要说一些话,却始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不知道我爱的你,这是真是假。我们走过的那些地方,碰到那些爱我们的人,这是真是假。 我们的身体很容易从一个地方走开,但我们把心留在了那儿。我们无法抗拒喜新厌旧带给我们的愉悦,却也无法摆脱随心所欲留给我们的痛苦。 出门的时候,他收到吴的一条短信。短信上说,我请了十天假,今天早上已经到乌鲁木齐了。但是我弟弟告诉我说他现在在火车上,马上就到西安了。 他到西安做什么?他问她。 她回复说,他觉得乌鲁木齐太小了,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属于他找的那种人就更寥寥无几了。我想在乌鲁木齐这几天,他大概是见了很多这样的人。只是没有合适的,所以想去另外的城市看看。 其实见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被欺骗了。 他不会去见网友吧? 你不要光想着他见什么人,要希望他能找到快乐才行。那又怎么样?他要的那种快乐能永久吗?她问他。 他愣到了那儿,不管是她的弟弟还是他们,我们要的属于我们自己的那种快乐能永久吗?这是个问题。然后他问她,你觉得快乐会有区别吗? 她没有回答他,回复了一个笑脸过来。 他告诉她说,所以,不要轻易判断一件事情是否正确或者合理,只要不危害别人,快乐是没有区别的。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支持他? 不是,但至少,你应该尊重他。有很多事情我们说不清楚,判断的标准有太多相对性。但有些东西是绝对的,那就是你会希望他快乐。 那也不能只照着自己快乐不顾家人的感受吧?还有,别人会怎么看他?他以后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和快乐有关吗? 他是那种有特殊气质的人,无论是先前的西装革履,还是现在的简单朴实,无论是配上锃亮的品牌皮鞋,还是在路摊上随意买的一双劣质运动鞋,无论是站在拥挤狭窄的电梯里面,还是站在装饰豪华的酒店大厅,走在人群之中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气场散发出来,总显得那么卓而不群。 我不是说他有多么特别,他就长成了那个样子。我们从来如此,永远感觉自己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想要变成另一种样子的想法一直控制着我们,让我们无所适从。 站在电梯旁有人问他去几楼帮忙按下行键,并略微含羞地对他微笑。在电梯下行期间无数次向他投去羡慕而倾心的目光,连走的时候也不忘回头看他一眼。在大厅总服务台当服务员告诉他说他落东西的时候,他笑了一下付款时他掏钱和找钱的一系列动作,转身离开时当有人问他下次是否还住1111号时他不经意回眸的微笑,就连离开大厅时踩踏地板发出的声响,总是在百分之百的注视率中,他去往下一站。 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大多都是不安全的,安全的只有人心。他不需要这些虚有其表的东西,他需要的是消失在人群里面。 他回过头,看到楼道深处电梯口的阴暗处,她和厉涵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打了个照面就进去了。那个时候,他们谁不认识谁。 她叫绕围,老家陕西。十九岁的时候她感觉到一个人,觉得他在遥远的一个地方等着她。二零零四年六月的那个夏天,她二十四岁。一个人,在北京的一个单位工作。从军校毕业两年的她,遇到了许多优秀的人,但没有一个能让她摆脱孤单。 她曾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有人能够让她想念,她就跟着他走,不论他是谁。 她身高一米七八,皮肤白嫩,三围清晰。头发很长,说话简要,做事利索。很干净。身后有一大堆追她的男孩,其中不乏各种条件都很突出者。但是她没有感觉,仍然一个人生活。 二零零四年的那个春节,她认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二零零六年的八月,她见到了他,并和他发生关系。 在大厅等了五分钟还不见吴回短信过来,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 怎么不说话了?他问她。 没有,我正在打听飞机票的事,过年这几天票很贵,也很难买。 你打算买几号的? 今天。看看有没有今天的,争取在今天赶到西安。 就算有估计也到明天了。 看吧。你先忙,买上票了我和你联系。 好。 第五节 三天的酒店生活,花费了他将近半个月的工资,加上路费、为父母买的一些衣物和那些被拒收的东西,以及其他一些干果特产之类,一个星期以来他花去了将近三千块钱,现有存款的将近三分之一。年幼时贫寒拮据的生活并没有养成他勤俭节约的习惯,部队里约束规律的生活也没有让他变化太多。他还站在原来出发的地方,只是年纪稍微大了些。喜欢流浪和追求完美的性格变得更为突出和明显,有很强烈的欲望想要逃出,逃离各种束缚与管制,但始终都没能成为现实。他是那种觉得可以就会去做的人,三天时间花销七八百块钱他虽然也不舍,但是能够换取几天的自由和轻松,他还是觉得值得。 站在酒店出口的地方面视整条繁华的大街,这是今天以来他第一次离开酒店。他想,这是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每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自己既定的规则运行和前进。马路旁,永无休止的行人和地摊商贩,琐碎无聊的购物行为和笑声,沿街叫卖的激情与无奈;街道中间,川流不息的公交车、出租车和来来往往的私家车辆,车窗玻璃里面清一色毫无表情的脸。每个人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旁边还有对方。我们的生命这样渺小,大多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忽略了这种存在。那些功成名就声名显赫的人,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过留下了一些名字,一些事迹、一些故事。而无论我们的记录多么完备,推测多么缜密,逻辑多么严谨,当时的我们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我们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一直朝我们认为值得的方向走着,却忽略了路边一些美好的东西。 她说,你将永远这么走着,这是你的性格。因为很快,你就会将我忘记。像忘记你曾经遇到的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彼此不过对方的记忆。 直到后来,我们遇到了其他的人,再后来,我们又遇到了另外的人。 挤在城东客运站的人群之中。过安检、上电梯、等候和四处察视,寻找在不远处的某个地点是否会有让自己砰然心动的事物出现,消失在候车厅的某个角落。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做着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必须要做的所有事情。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上电梯的那一刻,非是和兰得正站在售票大厅的另一侧聊天。也许在某一个瞬间,他的目光曾经从那个角落划过,像划过的无数个角落一样。可是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在人潮中会和她相遇,他甚至从没有过这种意愿。他去赶往2点15分发向华县的长途客车,而她们却在等待2点45分那一班。三天以来她一直在这个城市生活,却从来不曾料到在这个城市会有她希望的事情出现。见到哲度是她生活的唯一心愿,可是当他们在人群中擦肩而过时我们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总有些事情那么巧,又那么遗憾。 我走了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我站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 在你能够看得到的地方 我走了 十分钟后,吴打来电话说,票已经买上了,晚上十点的飞机。 他说,早联系的话我还可以去接你,不过现在,我的车也马上就要走了。 她问他,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他说,在西安玩了几天。 一个人?她问他。 是,他说。 是和哪个妹妹约会了吧?别以为不在部队就可以乱来,她开玩笑说。 对了,你打算到西安后怎么做?马上就要过年了,总不能在外面过三十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没办法,到时候再说。我老公好办,就是不知道怎么和我爸妈解释。不过还好,还能联系上他。他就这点很好,去哪里都报平安,有什么事都对我说。但是唯独这件事,让我觉得很有压力。你说,他能回心转意吗?我在网站上找了一些相关信息,也进了许多关于**的网站。里面的东西我看了都害怕,人竟然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和念头。要不是我弟弟,打死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会有这么多这样的人。他们说喜欢**就像染上毒品一样,越是压抑越是来得凶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的弟弟该怎么办? 他没有说话,因为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有了无话可说的感觉。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复她说,你先过来吧,过来找到他再说。 知道了,我这就准备去飞机场了。宝贝,你也注意安全。西安见。 他看到火车启动的瞬间从她眼睛里流出的东西。她那么坚强,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情也只能这样。车窗玻璃外是她忧伤的脸。孤单的无处可去的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你走远。你曾经错以为自己会在某个人身上停留,但是后来你走到了另一个人身边。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爱着对方,却代表不了什么。后来你在另一个地方偶然看到她微笑的样子。才发现,离开你之后,她依然可以活着,并且能够过得幸福。 她身着军装站在北京西站的样子,是留在你心里最不安也是最深刻的样子。你说,绕围,我还没见过你穿军装的样子呢。她笑了笑,说,你会看到的,并且永远不会忘记。你没想到她会在你离开北京的时候穿上它,也没想到她穿上军装站在站台上的样子那么美。 二零零七年的五月,你一个人坐在营院的水泥地上。看到离脚跟不远处干燥的泥土地里,成片成片的蚂蚁向前涌动。遇到了许多事情,你想到她。 第六节 三十二个小时之后,她们来到西安。火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载着她们流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边缘。她们从车窗里看到眼前的这个城市,这个陌生的一无所知的城市它裸露在世界的样子。已知帮三月卸下放在载物架上的行礼箱和背包,检查了下随身携带的物品。然后跟着她,随着人群走下火车。 奇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些人和你生活了几十年朝夕相处,你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强的欲望想要知道她的世界,而有些只见过一次面很可能再也不会相会的人,我们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隐藏在自己心里很久的东西一样。那么亲切的东西从她身上散发开来,让人无法拒绝。 我们一直站在那里。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两个女孩从远处走来。一个手里拉着一个红色行礼箱,肩上背着黑色的背包,一个手里拉着一个蓝色行礼箱,背着一个迷彩背囊。她们行走在遥远的异乡的路上,听到箱子在火车站的砖地上发出的粗糙的声音。 已知问三月,三月,你身上穿的衣服是你父亲的吧? 三月说,是,我喜欢穿我爸爸的东西。 那么,背上的迷彩背囊也是他的了? 是。其实不止这些,我贴身的衣物有些都是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市面上卖的那些女性们的东西,总觉得心里不对。我喜欢穿我爸爸的东西。只要他动过的东西我都觉得好。 你是喜欢他的气息和味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三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说得对,我的生命里只有他的味道,穿上他的东西我能觉察到这些。觉得他一直都不曾走远。 你不是说你生命中有两个重要的男人吗?那另一个呢?他怎么想? 他当然支持我,只有支持你的人你最终才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因为他能理解你,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不会干涉你的喜好,也不会强迫你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因为他知道,这些和爱情无关。所有和爱情有关的东西其实只有他的心。一个人只有他的心变了,一切才会开始发生改变。 你以前就这么爱他吗? 是,三月看着已知说,我一直都很爱他,他是那种值得爱的人。 那么,你现在还爱他吗? 是,我非常爱他。 那么他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三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已知,他也去世了。也是因为车祸,在离我父亲不远的地方。 说到这儿的时候,已知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一连两次揭开别人的伤口虽然不是她的本意,但是的确残忍。想想三月现在的感受,生活中常常出现的两个重要人物突然之间全都在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她的心和这个世界一样,空空的,却再也不能装进其他东西。 你呢?你以前爱过一个人吗?三月问她。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在一起待了几十个钟头。 那你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吗? 不知道。就是经常会想念,会有很强的欲望想要见到他。 听到已知说这些的时候三月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看到一个深不见底的世界里站着的人。她不再说话,静静地陪她朝前走。下地下通道的时候听到有个男孩在后面叫姐姐,声音越来越近。回过头,看到先前那个穿深红色靴子的男孩朝她们走来。 你好,能这样叫你吗?男孩笑着问已知。 没关系,看起来我好像比你大,已知说。 姐姐你哪一年生? 我七七年的。 那是比我大,我八零年的。 姐姐我来帮你提东西吧,你身体不好。说着就一手抢过已知手里的行礼箱。已知没能拗得过他就只好对他轻轻地笑了下,说,那我帮你拿你的包吧。 好。说着他把包递给她。 三年后,已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这世界还有温暖,还有东西让人觉得可以靠近。自己还有东西可以给别人,也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东西。没有任何压力,心里像长出太阳般。 旁边那个姐姐是刚刚认识的吧?男孩边说边看着站在已知旁边的三月。 已知和三月笑了笑,都没有说话,继续朝前走。 姐姐,你们家应该不是西安的吧? 是。我家在博乐。 那你来西安做什么?马上就快过年了。 我来找个人。 是非见不可的人吗? 是。 那我知道了。男孩说,那那边的姐姐呢? 我也找个人,三月开玩笑似地说。 有人接姐姐们吗?男孩问。她们没有回答,然后已知反问他,有人接你吗? 是。是有那么个人。 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对。 话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不觉已走出地下通道。看到西安的天空下,出站口处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已知就会觉得眩晕。她站在那里几分钟,几分钟内她几乎纹丝不动,闭着自己的眼睛。待适应了眼前的场景之后,刚要转过身对男孩说些什么,只见那个在火车上将围巾绑得很高的女孩从他们中间插了过去。像风一样。 男孩追了过去,在离他们两米的地方抓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撞了人都不说对不起的?男孩问短发女生。 对不起,那女孩急忙说,真的是很对不起,我有点急事,说着,朝地下通道里看了看,像是在躲避某个人的追赶。 已知说,算了吧,她可能真有什么急事。 那你走吧,真是的,一个女孩这么莽撞。 那女孩说了声对不起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人堆里。已知看到在离出口不远处的一个商店里,她背对着她在给一个人打电话。不久之后,在车上遇到的那两个男生也跑了出来。碰到他们时又拿出先前的那张相片让他们看。男孩刚要说明女孩的去向时,已知先开口说了话。她说,她朝那边去了。说着,用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男孩觉得奇怪就问她,姐姐你怎么? 不知道,觉得应该这么做就做了。已知说,那么,我们分手吧,你去找你的朋友,我们去办我们的事。有缘再见。 他刚刚发过短信了,说车晚点了,现在才出发,让我去一个叫城东客运站的地方等他,男孩说,那姐姐们,你们下一步去哪里? 你来过西安吗?三月问他。 没有,他说。 那没办法了,得先找个人问问,在哪里去坐到华县的车。 你们坐在栏杆旁边休息吧,我去问问那边的警察,他应该知道。说着,他撒腿就朝一边的警察跑去。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她们说,城东客运站,那个警察说得去城东客运站坐车,看来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不过,从哪里坐车去城东客运站呢? 我知道,男孩一手提起一个行李箱对她们说,警察说那边有公交车站,公交车站有很多去那里的车。姐姐们快点,跟着我走就行了。 说完,她们跟着他朝前走去。 看到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孩他行走时洒脱利索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落帜的一个转身。三年前的那个中午,她站在博乐秋日的阳光下,看到他穿过大街的样子。以为一切都将停止的她。但结果,却发现一切仍在进行。 没有立即去城东客运站,在男孩的再三劝说下,他们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坐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直射进来,打在他们眼前的餐桌上。抬头看到眼前的这个世界,与乌鲁木齐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离过年还有三天,很多地方都已经张灯结彩。红色的灯笼昭显出的喜庆。巨幅的对联隐示出的美丽。来往的人群。过往的车辆。摆地摊的小贩。公交车站。高楼。音乐。对白。沉默无言的陌生旅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重要节日的来临。太多提着行礼的人穿插在人群之中,从异乡返回老家。 雪很白,在金色的太阳光下泛着逼人的光茫。而她们,从离家很近的地方来到这陌生的城市。 我来这里做什么? 男孩端着刚刚要的食物走过来放在她们身边,热气腾腾的异乡食物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然后他坐下来,对着店面里的一个角落,告诉她们说,姐姐们,你们看见没有?那个莽撞的女生。 顺着男孩的眼神看过去,那个短发女生痴痴地坐在快餐店石柱后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手里捧着一杯热饮,看着窗外的世界。眼神里竟是一些迷茫的东西。看不到方向,也没有力量。那么利索的一个人,神情里却空洞无物。仿佛随时都可能乱掉一样。 你们觉得那两个男人和她有关系吗?男孩问。 应该有吧,要不然拿着她的相片做什么?三月说。 我怎么觉得像是电视连续剧,她是女主角,男孩说。 说完,已知和三月不自觉地笑了下。已知对男孩说,实在不好意思,接受了你那么多帮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是在问我吗?男孩反问。 是,已知说。 我叫书直,今年二十四岁,曾经是一名国家公务员。 公务员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变成曾经了?三月问。 一言难尽,书直说,因为想做的事情不是那些,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 不消问得太多,说太多的话。如果你能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从一看到他就应该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身体里有相同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就能融合。什么时候该说话,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事,做什么事,或者什么时候该离开什么时候该进来。这些看起来和本能有关系的东西,其实承载了很多其他的事物。你的内心通过经历制造出一种特殊的物质在身体里凝聚,形成一种气场,具有相同气场的人走到一起就会被吸引。这是一种特殊的味道,只有相同的人才能够闻到。 已知能够在三月身上闻到这种味道,三月同样也在已知身上闻到了它。而现在,她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个男孩身上闻到了这种味道。虽然略有不同,但缘于同类。都是一些极端而叛逆的东西,不被承认和鼓励的行为,无法摆脱却也无法自拔。 像语言一样,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有些需要时间,有些不需要。他们属于后一种。 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他们刚刚准备要离开。看到那两个先前碰到的男生从快餐店门口走了进来。当他们再一次拿出相片还没有开口问他们的时候,已知告诉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朝那边的车站去了。我们都知道,那个车站是去北方一些城市的。只有赶回北方的一些城市才需要在那里坐车。 那两个男生走后不久,先前的那个短发女生从石柱后面走出来,站在他们面前。如上所说,虽然他们都在路上,做着近乎相同的事情。但是有本质区别。他们不是一类人。一个是基因问题,一个是道德问题。一个源于血液,一个源于社会。基因相同的人不管他是谁做什么的,内心都能纠结在一起。而道德是人们制造出来的,会随着环境的变化发生改变。 那女孩对他们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朝门口去了。不一会儿,消失在人群里面。 已知说,刚刚上厕所时她让我帮的忙。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两个人是他爸爸的手下。部队里的。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应该算是幸运的。 正说着,不经意一瞥头,看到眼前不远处一幢高楼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那里抽烟。他抽烟的姿势像极了的一个人。那分明就是他。来不及向他们说明,已知撒腿就跑了出去。 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她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穿行在人群之间。经过五路口,图书大厦,在民生商场转了一圈,然后又跟着那身影涌入东大街。 很长时间过去之后,那个身影终于消失不见。站在满是人的东大街上,她来回旋转,眼前一片眩晕。 第九章 第一节 一九八六年,当村子里很多人都还没能解决掉温饱的时候,坡上面出现了一幢三层小洋楼。这幢房子的外面砌满了深咖啡色瓷砖,屋顶是太阳能。房间里安装了外置空调,门庭高大。耸立在村子正中央的至高点上,格外耀眼。 那年他不到五岁,刚刚开始有了记忆。 记忆里是五月,五月杨花开,到处都是雪白的杨絮。莲花白开始进入市场,新玉米刚刚成熟的时节。他拉着一架子车刚刚从地里掰下来的新玉米,一个人从坡下面汗流浃背地走上来。亲眼目睹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这幢房屋的惊人变化。第二年,这幢高耸的房屋院子里种了一种奇怪的树,远远地站在别处,就能够清楚地闻到一种辛辣的香味。屋子周围种满了爬山虎。夏天的时候,绿色的植被一直向上蔓延,最终遮盖了整个房屋。 他看到有个男孩从那幢房子里走出来。穿着考究,目光深炯。像流动在自己身体里的一条河流。他看到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时的样子,身上散发出和那种奇怪的树一样的味道。这种辛辣的味道太深,遮盖了一个人身体里原本会有的东西。在他华丽的外表之后,他看到他不可预测的深渊。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年幼的心里面第一次滋生出许多不能和现实共融的东西。心里很痛。看到那个男孩远去的背影时,也曾羡慕过经过他身边的这个人。但那是别人的生活,和他无关。他的唯一愿望是希望父亲不再赌博,能够作为一家之主担当责任承担义务。和母亲和睦相处,一家人其乐融融。 夜里的白炽灯光下,他和母亲坐在漆黑的院子里剥玉米。蚊虫太多、天气太热、活太重。作为男人的父亲再一次消失在城市里面,杳无音讯。那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始终没能睡着。想起他路过自己身边的样子,和他身上那种奇怪的味道。以为那是自己的父亲,可以打开疼爱孩子的翅膀。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东西。并变得不爱说话。 母亲说,盖那幢房子的人是因为念书才出息的,希望他念书以后也能像他一样。但是他母亲没能想到,十几年后,情况发生了改变。 这幢房子里总共住了三个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据说房子是老人在北京当官的儿子所盖。也许因为有钱,才有资格浪费那么大空间。生活在里面的小孩是个男孩。六岁、短发。因为不听父母的话整天惹事生非,结果被从北京流放到这里。 但是一切并不会因为空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你是什么样的人,注定了你会做什么样的事情。这个男孩每天还是惹事生非。和别的男孩打架,将别人家地里还未成熟的西红柿打的满地都是,在地上放钉子扎轮胎,站在自家高高的三楼屋顶上砸别人家的玻璃窗户玩。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光明正大,从来不觉得害怕。仿佛生命中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打了人,糟蹋了人家的庄家,扎爆轮胎,砸破玻璃也不跑。就那样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别人的辱骂。 反正家里有钱,有钱就可以解决一切。他虽然没有这么想过,但确实因为钱的关系解决了他的所有问题。 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改变,我想每个人生下来首先应该是个天使。我们最终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样子,一定和某些东西密切相关。 是什么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半年以后,他开始上学。并和他分到同一个班,坐在一起。不久之后他发现他会抽烟,不到七岁的年纪一天就能抽完两包。两手常常插在裤兜里,嘴里叼着香烟,脑袋始终上扬,哼着口哨,一摇一摆地出现在村子里面。衣冠不修、头发凌乱、满口粗话、大手大脚地花钱。靠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处,将皮鞋放在别人的课本上,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嚼泡泡糖。上课途中突然摔门离开,在作业本和试卷上画漫画,写一些奇怪的连老师都看不懂的字句,问老师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简直无所不为。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跟在他的后面,没有人敢超越他。他像螃蟹一样横在马路中间,将抽剩不多的烟支随便弹到不远处别人家的麦堆上,径直而去。第二天,当老师责问是谁把人家辛辛苦苦一年收割回来的麦子点燃时,教室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而他却趴在那里呼呼大睡。然后我们看到他站起来,指着一边的他说,是他,昨天我亲眼看到他把剩下的烟头弹到了人家的麦堆上。 教室里一片哗然,没人能够想到,从来少言寡语的他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他把他逼到墙角的一个地方,两手扒在土墙上。嘴里叼着抽剩不多的香烟,将烟气吐在他的脸上。他再一次闻到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辛辣味道,就像他的孤独一样的味道。不是烟味,也非体香。是一种青涩的能够刺激感官的东西。几年以后他告诉他,那是拉拉树的汁液。他说他喜欢那种略带青涩的味道。有点辣,有点涩,但又很香,可以告诉自己还有知觉。他说每年夏天他都去一个地方,那里长着许多拉拉树。他常常一个人躺在拉拉树下的野草地里,闻到从拉拉树身体里散发出的浓烈的香味。 他去世很久之后他来到那个地方,看到成群成群的拉拉树荡起的波浪。清楚地看到他闭着眼睛躺在离他不远的野草地里,却以为那是幻觉。 他把拉拉树的叶子和绽放的白色的花混在一起捣碎,用手挤着将汁液一滴滴挤进容器。然后放些白矾进去,盖上盖子,用塑料纸密封好,在院子的墙根处挖个坑埋起来。 他没有和他说话,正眼都不曾看他一下。三下五除二,我们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他已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并且冷冷地告诉他说,我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产生联系,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他刚想上前,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他走远,觉得这个人孤单而刚烈。 他在他的文具盒里放刚刚从草地里抓住的毒蛇,没想到他一点都不害怕。像是有预感一样,打开文具盒,他一手捏住毒蛇的脖子,一手打开窗户很自然地就将它扔出去。他找来几个人,趁夜在他常常路过的路上挖上一个深坑并让他们在里面拉屎,然后躲在一个土堆后面看事态发展。事情是按照他的预料发展的。他掉了进去,扭伤了脚,浑身都沾满粪便。但是他一点也不紧张。不害怕,也不求救。一个人吃力地从坑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不远处正在浇水的水泥渠旁。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脱了衣服和鞋子,在冰冷的渠水里洗干净,然后就着初升的阳光晾了晾,穿上去上课。 他看到他一个人在黎明前的一系列举动,目光太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迟到了。挨了老师罚的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埋怨。他不说话,表情很安静。不像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脸上应该出现的表情。他站在自家高高的三楼顶上,整整一个早上他都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插进裤兜,抽了很多烟。看到他一个人拿着扫把出现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打扫完他们班所有的卫生区。然后提着书包,从学校离开。 从那一天他出现在转角的黎明时他就知道,他的世界和他一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有的在见面几秒后就能够做出判断,而且不会发生错误。他和他。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不相同,但其实他们一样。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东西。 后来他对他说,你过早地离开了一个小孩的世界,懂事太早会让你变得很累。 他说,我本来就很累,一个家庭总有人会很累,因为知道这些,也就没什么了。 他问他,只要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你一般都不麻烦别人,是这样吗? 他笑了,不说话。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因为他也想依靠别人。知道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只能变得独立。 第二节 收回水果店老板找给他的钱放回钱包,刚刚要放回口袋时一只手猛然塞进他的怀里。那么凶狠和用力的一只手,像是要折断他的生命。抬起头,他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朝着人群跑去。扔掉手中的行礼箱,他大声呼喊奔走,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跑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却只能看见小偷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消失得没有一丝踪迹。 他满头大汗地站在马路中央,部队里长期的体能训练并没有让他逃离劫难。和消失的那个小偷比起来,他感到自己严重的体力不支,浑身都冒着虚汗。街道上全是清一色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没有人愿意出来帮你。这是你的事情,与他们无关。他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在自己曾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他第一次被人临街抢劫成功并望而兴叹无能为力。 一段时间过去以后有人扶他坐了起来,他感到身体开始发冷。抬头看去,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想要见到的末至。还和六年前一样,他穿一套正统的仿版警察制服,深蓝色的衣装在他的相貌衬托之下,显得那么刚毅和健康。他还是那么爱笑,笑得时候仍然让人觉得温馨和安全。只是个头高了些,身材魁梧而结实。是和他不同的一张脸。那张脸纯粹而阳光,没有一点忧郁和感伤。干净利落又不失粗犷。帅气的皮肤上散发的光茫。他已变成一个铮铮男儿。 他拿着刚刚被抢的钱包递给他,笑着说,小傻瓜,怎么连自己的物品都保管不好,给,看看里面少东西了没有。说着,他把钱包和行礼箱递给他。他看了看行礼箱的拉链和钥匙,完好无损,再看看钱包,确定并没有东西丢失。当他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眼前却已空荡荡一片。他站在那里,原地转了几圈。却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他已经消失不见。他不见了,只有一条赤裸裸的简易马路伸向远方。在一辆轿车的飞驰之下,扬起漫天飞尘。 喊着末至的名字他从梦中醒来,车厢里所有人几乎无一例外地看着这个长相忧郁的男孩。他满头是汗,头发业已变得湿润。惊吓的表情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痕迹,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无力。他想,他已没有力气再去胡思乱想。思念是一种病,时间久了会使人神经过敏产生幻觉,连现实和梦都无法分清。他有时甚至会觉得,末至不过是场梦,是梦里他杜撰出来陪自己走路的人。 他根本就没来过,因为来过的人他不会走。 我必须从你那里走出来,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六年前许多人都曾告诉过我,几年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六年都已经过去了,我却从没有忘记过你。而恰恰相反,时间越是向前走,对你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你像是已经生长在我的身体里面,没有办法改变。 末至,你还能回来吗?回来吧,我们一起面对这人生。没有你的世界,我一个人太孤单,承受不来。 他所期望的事情没有出现,并且不可能出现。抬头看看窗外,飞速掠过的平原只在眼帘留下一道弧线。远方阴霾的天空已经吞噬了整个冬天。冬天的影子令人寒冷,整个世界逼仄而狭窄。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寒风吹来,而房间里却四处漏风。用手摸到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不清的脸,看手指在自己脸颊上一处处移动,感到寒冷的血液在整个皮肤上蔓延。他用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写了几个字,印象里好像是写了末至的名字,但看起来又好像是伊矢。奇怪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你说,如果时间可以倒转,如果没有发生那场车祸,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西安是出帅哥美女的地方,从他一下火车看到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他就肯定。他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这地方一定有他要寻找的东西。他多希望路过自己的那些人和他发生联系。这些人英俊干练,野性和文明交织,看上去就像天使。使人不经意就想触摸,一触摸又怕粉碎。很主动,也很安全。很温柔,又不乏刚烈。身体里散发着他梦寐以求的味道。他在这种味道的控制之下一直活到现在。他多希望这种味道能够出现在自己身上,事实是他的身上也有这些东西。因为知道在有些事情上,人永远不可能自己满足自己。就像抚摸,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温柔。所以才要寻找,寻找被人触摸的感觉。 你的手在我的身体上流动叫抚摸,我的手放在那里叫安慰。我们需要安慰,但我们更需要抚摸。 同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上和别人身上并不相同,因为人的经历和先天构造差异,最终会产生不同的味道。这种味道在身体里一直凝聚,最后形成一种心理。在这种心理作用之下,有的人变得主动,有的人变得被动,有的人变得自信,有的人变得自卑,有的人喜欢男人,有的人喜欢女人,有的人想继续活着,有的人想即刻死去,甚至有的人想成为主人,有的人情愿沦为奴隶。这种不同的心态一直隐藏在我们心里一个隐蔽的角落,构成了现在这个花花世界。 强烈地想要见到心里的那个人,这种冲动一直在他的心里燃烧。身体里不停地产生出一种和欲望有关的物质,这种物质越积越多,慢慢地沉淀,最终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 坐在城东客运站的候车室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开始搜寻。他在寻找几天前在视频中出现的那个男孩,强烈地想要看到他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样子,和对待自己的样子。 他发短信说他已经到了,留短墨西哥头,穿着一身黑。黑色的紧身纯棉小外套和裤子,黑色的漏指皮手套,黑色陆战靴。手腕和脖子上带着黑色的朋克手链和项圈。 他说,我穿深红色皮靴,一个耳朵是银色耳钉,一个耳朵是金黄的耳环,背头,鬓角很粗很浓,坐在第二候车室第五排的第一个座位上。 他看到了他。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神话。看到他的那个瞬间,他的心整个都要裂开。和视频里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现实中的他更具有男人的气息。浓密的胡须、清晰的轮廓、粗野的味道。他就那样静静地一个人站在入口处,抽着烟,看到坐在正对面候车室里的他。浑身散发着帅气的逼人的光茫。威严而冷峻。 他走了过来。他从没想到,一个人连他走路的样子都让人着迷。一个人身上究竟有多少吸引人的东西,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眩晕。仿佛伸进心里的一根手指,那么摄人魂魄的一些东西。他想,他要这个人。他甘愿臣服在他的脚下,永远地侍奉他,做他的奴隶。让他在自己身上尽情释放自己的野性,找到快感。 他想他是他的神,在他的神话里出现的,用来掌控他的灵魂和快乐的神灵。 他走到他的旁边,说,你来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冷漠,但又很温暖。很沧桑,又不乏性感。他喜欢这样的声音,这是他心里的声音。 他感到周围有一种力量将自己紧紧包围着,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快要让他窒息。他闻到他身上一股强烈的烟草和皮革味道,还有他淡淡的体香。那是男人的味道,也是安全的味道。他出现在他世界的一切都让他无法抗拒,他要这个人。他喜欢极了这种感觉,恨不得即刻就能融化。 看到站在一旁的这个男生,他的着装以及出现在他眼睛里的欲望。三月问他,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 看他没有反应,三月一连叫了几声。最后碰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姐姐。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三月问他。 是,他低头回答。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 然后听到他和三月打了招呼,在他的右边坐了下来。 起点中文网。qidian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三节 在伊犁的塞里木湖旁边,某年的某个日子。她看到倒映在塞里木湖里的两个男孩,他们的眼睛像塞里木湖的水一样碧蓝。他们平平地躺在距离塞里木湖不到一米的地方,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我们看到这样两个人。他们把头枕在各自的胳膊上,赤脚放在温暖的湖水里。 星星点点的蒙古包和远处放羊的牧民,他们行走在遥远的充满幸福的地方。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知发现自己枕在三月的腿上。三月扶她坐了起来,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发现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然后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黑洞还是一个堡垒,为何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散发着叫人窒息的声音。 三月说,是书直说的那个朋友。 她应了一声,和他打了声招呼。然后问她,这是哪儿? 这里是城东客运站,去陕西东边一带的城市在这里坐车,那个男孩用他浑厚的嗓音说。 你刚刚在东大街晕倒了。书直一直跟着你,看到你晕倒在人群中,然后背你上了出租车。三月说,书直,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也,那男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猴王,从中抽了一支出来。他掏烟的动作说明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的同时,证明他是一个连毛孔深处都渗透寂寞的人。正要打打火机,然后看到一边憔悴无力的已知。说,对不起,我去卫生间抽根烟。 看到他离开的背影时他才确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这个男孩,他身上充满他要的那些气息。他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就像做爱时的快感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他见到了他,这是他的命运。 然后他收到一条短信,是宁也从卫生间发过来的。他在短信上简短地说,你是我喜欢的那种男孩。我喜欢你,并且希望可以保护你。 他感到心中一种难以言明的热流那么汹涌,身体里到处都是阳光。原来活着可以这么幸福,这么幸福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说,如果你同意我的想法给我拨个电话。然后我出去,我们好好相处。 他拨通他的电话,他挂断。挂断后没多久看到他从卫生间走出来,面带微笑。他想,这一刻,如果能够死亡该多好。幸福地死在这个男人身边,再也不要其他东西。什么是非曲直梦想事业全是狗屁。只有面对他的这种感觉才最真实,真实得让人陶醉。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同时他也爱你。 如此看来,他已经得到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我们都得到过这样的东西,但最后又失去了。已知对三月说,我总觉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三月说,你是说书直的朋友宁也吗?不可能吧。你身体不好,时常会产生幻觉。也许是在梦里你见过这样的人,或者是在路上。你时常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做了什么? 你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一路狂跑。梦里还喊着他的名字。 她看了三月一眼,说,也许是这样。忘不了,又见不到,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对一切无能为力。这种滋味不好受。说完后她顿了一会儿,然后问她,现在是几点? 快五点了。 是下午五点吗? 是。 然后听到三月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说不要,想上个卫生间。 进卫生间的时候她们碰到了他,看到他粗犷的脸颊上寂寞的年轮。粗野的气息在他身上流转。他一个人生活的时间太久,需要别人抚摸。 她们对他微笑,他也微笑。然后转过身,背影相对。 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个身影,只是记不起来。这个名叫宁也的男孩,也许上辈子和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