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情殇》 第一章 诚实应考 清晨,窗棂透进第一缕曙色,王秋阳便骨碌从床上爬起,揉揉眼睛,拎起书包,去床头边的瓦缸里抓把红薯片,准备上路。 土屋的隔壁传来母亲痛苦的呻吟,王秋阳三两步跨过去,问: “娘,你怎么了?” 秋阳娘披头散发,脸上淌下黄豆粒大的汗珠,手在空中抓搔着什么。 “本想给你烙个饼带着,这心口疼又犯了!” “不用,不用。”慌乱中的王秋阳抓过土台上的葫芦瓢,帮母亲死死顶住心口,母亲才渐趋安定下来。 “秋阳,把麻黄母鸡抱上,卖了作个盘缠,路上也好买碗汤喝。”母亲嘱咐说。 王秋阳走到鸡窝边,望一眼麻黄鸡,老实平和的母鸡是母亲唯一的银行,称盐打油全靠它下的蛋。王秋阳毫不犹豫地解开麻绳,把它放了。 天空雾气正浓,枣树枝叭哒叭哒滴下水珠。村街上到处是洁白的槐花,村头的田野里,麦浪泛起金光,杜鹃鸟不知疲倦地声声鸣叫。 王秋阳登上前河大堤,透过朦胧的雾气,望见芦苇塘边的白家小院,半叶门板洞开,知道白云岚已走。踏过河上石桥,拐弯上了通往县城的大道,白云岚正扶着自行车等他。云岚爹在县木业社当木匠,家境比王家要好。 “带我成吗?”白云岚转转黑葡萄般的眼睛,问。 王秋阳惬意地接过车子,把书包挂在车把上,正要上车,麦沟里突然跳出胖子王贵来和李明月、石大柱等五六个同学。 “大风刮倒席蒌子,再亲莫过两口子!”王贵来大声叫喊。 “两口子,两口子!”其他几个跟着起哄。 “再喊揍人。”王秋阳叉起腰,立在路中央威吓。他斜瞅一眼白云岚,白云岚脸羞成一块红布。 “别闹了,别闹了。”李明月制止说,“还是猜一下今天的作文题目吧。” 大家七手八脚把书包、干粮袋挂在车把上,系在后座架上,车子不能骑了,王秋阳只好推着走。 “我问过语文老师了,”胖子王贵来满有把握地说,“反正是记人记事的。”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测着作文题目朝县城进发。雾气渐渐消散,天边闪现出城里古老的佛塔身影。 这里原是一座文庙,据说圣人当年出山,在此做过一任县令,当属风水宝地。县城解放后,文庙成了汶水一中,泥塑圣像也不知弄哪里去了。 中学招考的考场就设在文庙的大殿和周边的老式平房里,红红绿绿的标语异常醒目。赶考的青年学生踏过碧水石桥,看过考场示意图,各自找到自己的考场和位置,平静地坐下来等待考试。 王秋阳和胖子王贵来同一个考场,王贵来坐下后,给王秋阳弄了一个鬼脸。 第一场是数学,哨音响过,王秋阳领到一份试卷,前面的是概念题,后边的难一点,最后是比例,大比例套小比例。王秋阳一半时间就做完了,前面的肯定得分,最后一个模模糊糊说不大准。 老师不让早交卷,王秋阳盯着卷子想起了母亲,她老闹胃疼,疼起来喊爹叫娘,在地上打滚,吃中药也不顶用。先生说是过坏年月饿的,把胃饿坏了,村子里害这种病的有十几个,都是妇女。 王秋阳想起挨饿的那年春天,人们吃树皮野菜,几个月不见粮食。祖母扒光了房前屋后的榆树皮,晒干上碾轧,罗后熬糊糊喝,那东西又粘又甜。 祖母还是饿死了,那些失去皮的榆树死了,死了的树做了死了的祖母的棺材。邻居好多人也都饿死了,村里一天抬出去七口……王秋阳的眼睛潮湿了。 想着想着,王秋阳的肚子叫,手不自禁地向兜里掏摸,将一点红薯片塞进嘴里,监考老师向他走来。 交卷收场了,考生纷纷走出教室,院子里热闹起来。该是考生们用餐的时候,院子间放了几口大缸,开水冒着热气。 王秋阳没有吃的,他悄悄地朝后躲。最后一排平房后是一堵短墙,他找一块石头坐下,掏出红薯片干嚼。 考生们所带的餐饭大都是葱花烙饼,个别的吃窝头咸菜,极个别的带了鸡蛋。 白云岚在老槐树下打开包裹左顾右盼,大眼睛在寻找王秋阳。几个女生朝她围拢来,她用小搪瓷缸舀了一缸开水,慢慢嚼下一块烙饼,就再也蹲不住了。门口没有王秋阳的影子,她朝后走。 “王秋阳,”她疾头怪脑地喊了一声。 王秋阳仿佛从梦中惊醒,飞快地从屋后跑出来,惊讶地看白云岚。 白云岚眼里湿湿的,夺过王秋阳手中的红薯片,把烙饼袋子全塞给他。王秋阳稍一犹豫,端起一块烙饼往下吞,没感觉到什么滋味就完成了,他太饿了。 “吃光,全吃光。”白云岚命令似地说。 王秋阳又吃下一大块烙饼,拍拍手说: “你要挨饿了。” 白云岚问: “最后那道题的小比例怎么开?” 王秋阳说: “算了,等考完了,回家再研究,想想作文吧。” 几分钟后,预备铃又响了,王秋阳和白云岚朝考场走,王贵来突然喊: “王秋阳,你弟弟来了。” 王秋阳回转身,见小弟灵儿托着一摞烙饼赶来,他吃了一惊。 “灵儿,十八里路啊,你怎么来了?” “大娘烙的饼,叫我送来。”灵儿将烙饼塞给王秋阳,转身就走。 王秋阳接过烙饼: “娘病……”说着从毛巾中掏出一块烙饼,赶着塞给灵儿。 灵儿摆手不要,出了校门没了影儿。 王秋阳呆呆地望着。 语文试卷发下来了,就一篇作文,题目是“难忘”。 王秋阳怔怔地望着题目,搜寻着年纪轻轻的生活,年纪轻轻的记忆,有什么难忘的呢?最难忘的就是挨饿的滋味,那滋味是心绞磨乱的。于是他想起了过世的祖母,想起了那些邻居奶奶,想起了胃疼的母亲,想起了早晨来时的情景,想起了白云岚夺他的红薯片时欲泪又止的眼睛,想起了小弟灵儿送来的烙饼……他是个多情的孩子,眼泪漱漱地下流。 监考老师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 “同学,你快写呀。”用手帕替他擦泪。 王秋阳不好意思地推开监考老师的手,用袖子擦擦眼泪,开始动笔写作文。他不打草,他从汶河写起,从早晨写起,从挨饿写起,写饿死的祖母,写呻吟中的母亲,写放开的麻黄草鸡,写白云岚欲泪又止的眼睛,写小弟十八里路送来的烙饼……这是他最难忘的,终生都难以忘却,他全写了进去。 王秋阳把心中的酸甜苦辣都写进了作文。写完了,他也哭完了,交了卷子走出考场。 他是第一个交卷子的,他忘记了语文老师不要早交卷的嘱托。 第二章 榜上有名 麦子归了仓。秋阳爹在村头收拾一张木犁,他准备把地翻起,把黄豆耩到地里。 身后的路上,走来了三三两两到汶河镇赶集的人们。王贵来跟他爹牵一头黄牛走来,牛背上驮着口袋。 “来,老哥,吸着。”秋阳爹放下手中的斧头,举起烟袋,亲热地向贵来爹打招呼。 贵来爹和顺地蹲身到秋阳爹跟前,装上烟,用火镰击打火石,燃着火媒,将烟吸着。 “这是……”秋阳爹指着黄牛问。 “卖点高粱,换些油盐。”和善的贵来爹说。 “秋阳,你作文写了什么?”王贵来问。 “就是现实的事。”王秋阳冷冷地回答。 “语文老师说这题目最好写歌颂,不能写阴暗面。”王贵来说。 王秋阳的心猛得一沉。 “你写了什么?” 王贵来搔搔头皮,不悦地说: “倒是没揭露,只是觉得空,说的不是心里话,老僧常谈。” 秋阳爹掂掂手上的斧头说: “能考上,咱就供他们上;考不上,就跟我扯牛尾巴。” 贵来爹凑近秋阳爹一点,以商量的口吻说: “老哥,他们要都能考上,咱就对个把钱买辆旧车子,给他们骑上。” 秋阳爹说: “行。不过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也不希求他们光宗耀祖,能认个把钱票就是啦!” 在沉寂中过了一个多月,汶水一中终于发榜了,王秋阳和他的同学去看榜。 汶水一中门外白墙上贴满了大红榜,红纸黑字,王秋阳很容易地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并看见被分到了一级一班。 白云岚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们相视而笑。背后却传来了哭声,像牛一样,他们转身看时,是王贵来。 “贵来,哭什么,我帮你找。”王秋阳劝他说。 王秋阳和白云岚共同帮王贵来找,他们从头到尾把榜文看了一遍,没有。 “别找了,没有的都是没考上。”两位家长模样的人提醒他们说。 王秋阳、白云岚这才恍然大悟,再看王贵来,他已经沮丧地钻出了看榜的人群。王秋阳几步赶上去说: “贵来,别伤心,不行明年再考。给咱班主任说说,复习一年。” 王贵来摇摇头说: “秋阳,快去报到吧。俺家里墙倒了,俺爹还等俺挑泥垛墙呢!” 王秋阳无奈地看着王贵来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 送走王贵来,王秋阳牵着白云岚的手找自己的班报到。过了碧水桥,王秋阳很容易地找到自己的一级一班报名处,班主任姓何,留着分头,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哪个名?” “王秋阳。” 班主任一楞,镜片后面射出异样的光芒。 “你就是王秋阳?章大校长正等着你呢!” 王秋阳有点忐忑不安,跟何老师去见章校长。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前,何老师喊: “章校长,你找的王秋阳来了。” “鄙人章心白,本校校长。你就是王秋阳?”留平头的章校长也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王秋阳。 王秋阳莫名其妙,谨慎地点点头。 章校长眼前闪过阅卷时的那一幕:语文阅卷组,中年高端起一份作文卷问: “赵老,这个分高了点吧?” “说说看,什么理由?”老赵老师平静地问。 “赵老你看,这位同学写了三年自然灾害,写了挨饿,祖母饿死了,母亲和邻居都患上了胃病,这可是揭露社会阴暗面,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啊!如果传出去,怕不好。”中年高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神秘。 赵老师解释说: “高老师,这位同学有很强的写作能力。你看,老母亲忍着胃疼给儿子烙饼,小弟弟赶十八里路送到学校来,在孩子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母亲送来了温暖,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处处突现了主题难忘啊!” “我是说写饿死人不好……”中年高有些急。 “我们的生活不可能离开真实的背景啊!”赵老师也抬高了嗓门。 争执不下。教导主任、业务副校长陪章心白巡视过来。 “校长,你看……”赵老师送过卷子。 “怎么,还有赵老处理不下的卷子?”章心白接过试卷,很认真地看一遍,眼里泪水汪汪,夺过赵老师手中的红笔,在卷面上毫不犹豫地划了满分。 中年高目瞪口呆,大红了脸。 “王秋阳同学,你母亲还胃疼吗?”章心白校长沉默了好久,才很认真地问了这一句话。 “疼,经常疼。”王秋阳实事求是地回答。 “邻居那些妇女们也疼吗?”章校长又问。 “疼,”王秋阳认真地回答。 “星期天,我去你们那儿搞个调查,你作向导,可以吗?”章校长问。 “当然可以。”王秋阳一口答应下来。 星期天上午十点多钟,章心白校长真的骑自行车到了汶河镇后河村。 村口正开忆苦思甜大会,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公社的胡秘书,一个穿皮鞋的黑脸中年男人主持会议。 “老明大爷,你当长工给地主扛活那阵儿,地主是怎样剥削你的,给吃的吗?” 老明爷大声回答: “给,给,咋不给呢!给大白卷子,烙大饼吃,他们自己吃红薯、萝卜。” 会场上哄堂大笑,胡秘书赶忙把老明爷扶到一边说: “大爷,你老先歇着。” 换了狗子五爷诉苦了,他用手巾捂住脸,扯着秧子似哭非哭。 “旧社会俺家里穷,可怜俺那老姐姐,十一岁就给人家当童养媳啊!” 后面老姜头捋着烟袋,把头歪向一边,对另一位老者伸伸舌头,滑稽地说: “狗子啊,他该不着诉苦。他家喂两头大黑驴,加上驹子,那是一犋子牲口啊!” 王秋阳老远就看见章校长的影子,飞跑着去接车子,把章校长领到自己家。秋阳娘很热情地打招呼说: “大夫来了,我去烧壶水。” 王秋阳纠正说: “娘,不是大夫,是俺章校长。” “不是大夫还能给俺治病?” 章校长跟到屋檐下: “大嫂,我是搞社会调查的,你的胃疼多长时间了?” 秋阳娘说: “有时候了,从打公共食堂散伙,断粮开始,疼起来就要命。” 章心白很认真地记录。 王秋阳领章心白串了十几户人家,章心白一边问,一边很认真地记录。经过这样的几个星期,他跑遍了汶河两岸的几十个村庄。夜深人静,繁星满天的夜晚,回到汶水一中的章心白奋笔疾书,写下了《汶河两岸妇女胃疼病调查报告》。白天,他又骑自行车,把誊好的文章送到县卫生局,寄给省卫生厅。 很快,一辆白色救护车开到了汶河镇人民公社卫生院,由护士、大夫组成的医疗队深入到各村庄巡诊,秋阳娘就定时领到几片康复饼,既是中药又是食物,饼干一样的东西,又苦又甜。 同样,邻居家患胃疼的妇女们,也定时领到这样的康复饼。 数学教研组举行公开课,讲课的是青年几何教师鲍某。教室里坐着几十位聚精会神的同学和十几位听课的教师。 鲍某太紧张了,画过图示后竟汗流满面。 “平行线被第三条直线所截,同位角、内错角、同位角……对顶角,”他结结巴巴,翻来复去说,连自己也糊涂了。台下的学生皱紧了眉头,后面同组的几位中年教师替他捏一把汗。 “下来,下来,”校长章心白走上台,夺过鲍某的教杆,把他推到座位上。“我来讲,听着,这是概念,就是公理:两条平行直线被第三条直线所截,同位角相等,内错角相等,同旁内角互补,对顶角……” 章校长有条不紊地讲着,清晰,明了,没有多余的话。讲完了,他走下台来,赶到鲍某身前: “不要紧张,更不必畏惧,这讲台站定了,你就是主人!给你。”他把教杆还给了青年教师鲍某,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还把他的眼镜擦抹一下,“上去,重讲一遍。”对同学们问,“愿不愿听?” “愿意。”全班同学一起喊,同时爆出热烈的掌声。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北河东高粱红了。 …… 音乐教室里,女教师挥着指挥棒,指挥大家练唱。 “嘭,”门被踢开了,是校长章心白。女教师有些胆怯,一时间脸色蜡黄。 “没劲,没劲。”章校长夺过指挥棒,指挥学生全体起立,分扇形站成男女两排,自己字正腔圆地朗诵到:“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的黄水,孕育出五千年的灿烂文明,五千年的丰厚文化积淀。黄河,我们华夏民族的共同母亲,您咆哮吧!”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北河东高粱红了。 万山丛中, 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 游击健儿逞英豪! …… 群情激昂,热血澎湃,连同女教师也站到女生一边,随章校长指挥棒高唱。 “王秋阳,你来,按我的样式指挥。” 王秋阳大步上台,接过指挥棒: “预备,唱……”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北河东高粱红了。 …… 元旦歌咏比赛,台上的王秋阳身着燕尾西装,富有魅力的指挥棒仿佛在随着奔腾的黄河水起伏宕荡,像一根划行在汹涌波涛中的桅杆。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北河东高粱红了。 …… 声音高亢,雄浑,震撼着汶水的天宇。 第三章 造反有理 汶水一中。文庙大殿正顶的杆子上,四只高音喇叭对腚支着,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语录歌此起彼伏。 大殿和周围的教室全部停课,原学生会主席王秋阳在大殿内手执毛笔,醮墨书写大字报:揭开章心白推行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黑幕。 深夜,王秋阳和他的同学在糊一顶乌龟壳样式的纸帽…… 第二天阳光灿烂,汶水一中操场上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师生共同召开批判大会,几名学生干部推搡着章心白上台。章心白头戴乌龟壳纸帽,胸前挂着大牌子,上写: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推行者——章心黑(白)。 语文中年教师高某匆匆走上讲台,慷慨激昂,稿子念得振振有辞。 数学几何教师鲍某上台批判,念稿子时,不时地指点章心白的脑袋。 接着是各班学生代表发言批判,一拨连一拨,口号声此起彼伏。 汶水一中革命造反总部宣告成立,王秋阳等十余名总部学生干部,被批准去北京参加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王秋阳们为表达对领袖、对革命的忠诚,决定不乘火车,不坐汽车,徒步行程千余里,奔向伟大祖国的心脏。 七月里骄阳似火,他们头戴军帽,身穿草绿色军装,胸佩毛主席像章,胳膊上的红卫兵袖章格外醒目。他们身背行装,沿着黄沙大道向北方大踏步前进,挥汗如雨,衣服上的白碱结了一层又一层。 大山重重,山路九曲十八弯,为早日到达革命的心脏北京,他们的队伍拉成了几拨,王秋阳陪娇小的白云岚走在最后,时而替她背一阵背包。 “我们是收容队。”王秋阳幽默地笑。 白云岚惬意地瞥他一眼。 突然,山间涌出乌云,翻卷蒸腾,普天盖地。接着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忽啦啦下起。王秋阳扯起白云岚朝山坡上的一口茅屋飞跑去,到达茅屋门口时,他们还是变成了落汤鸡,白云岚有点抖。 茅草屋里有个火塘,还有灭火,王秋阳用干柴引着,让白云岚烘烤衣裳。 玫瑰红的火焰异常美丽,王秋阳自觉地朝茅屋门外望去,留给白云岚烘烤的空间。白云岚解散开美丽的长发,脱下衣裳,用木棍支着烘烤。王秋阳不回头,只是注视屋外如泻的雨柱。 雨突然停了,橙色、紫色的云彩边缘,跳出了光芒四射的太阳,璀灿无比。绿茵茵的青山升起了彩虹,屋门外的松枝上水珠滚滚,折射出美丽的光环。 “彩虹,彩虹!云岚你看。”王秋阳情不自禁,目光如电光石火,触到白云岚洁白的裸胸。白云岚火烫般跳起,捂住胸脯。王秋阳突然醒悟,朝自己脸上打了一拳,白云岚慌乱中胡乱穿起上衣,还是把纽扣系翻了。 “秋阳,你也烤烤吧?”白云岚给王秋阳解了围,他们同看大山升起的云岚和彩虹。 太阳落山,大山的背后飞起万道彩霞,山间雾岚漫漫,山峦青翠欲滴。生在平原的王秋阳和白云岚未曾见过如此景色,同坐在茅屋前,小孩子般惊讶地欣赏这大自然的千姿百态,脚下石板上青水淙淙。 白云岚突然发现自己的白运动鞋底磨穿了洞。 “哈哈,”王秋阳回转身进茅屋,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双新军用鞋。“云岚,你有个绰号知不知道?” 白云岚大大咧咧地笑: “知道,雪里站。” “为什么?” “我好穿白色运动鞋呗!” “为什么爱穿白色?” “白色高雅,象征纯洁。” “红卫兵进京应该穿军鞋,白色不革命。” 白云岚捡起磨穿的白色运动鞋,投进淙淙流淌的山溪,顺水飘走。王秋阳给她白皙纤巧的光脚丫套上军用鞋,白云岚大为惊讶。 “这么合适!”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早看你要这么一双。” 白云岚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如银的月光透过茅屋的门和窗棂泻到地上,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王秋阳和白云岚铺开被子,背对背躺在干草上,他们却谁也睡不着。白云岚轻轻地坐起来: “秋阳,说会话吧,可以谈谈你的恋爱观吗?” 王秋阳也轻轻地坐起,轻声地念道: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口气不小啊,我倒想起革命先烈陈铁军,她和周文雍在刑场上举行婚礼,黄天为他们悲恸落泪,木棉为他们绽放花朵,多么壮烈而浪漫的爱情!”白云岚有些激动,仿佛进入了角色,眼泪也在月光下晶莹。“千古流芳,他们值得。” 王秋阳为她轻轻抹去泪花。 “有一天,我若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你敢到刑场上与我举行……”王秋阳调侃地问。 “别……秋阳,没有那样的事。”白云岚紧紧抱住王秋阳的胳膊,她有点怕。过了一会她说,“秋阳,革命成功了,咱们还是去乡间教书吧。我们拎着皮箱,你穿浅色长衫,我系黑色长裙,我们围着白色长巾,穿过焦黄的油菜花地,走进笑声荡漾的孩子们中间……” “拍电影呢?” 山涧鸟鸣声声响起,清脆嘹亮,也时而有野狼的嚎叫。 天明,太阳升起,白云岚先坐起,到门前的青石板溪边洗刷。王秋阳打好背包,掏出五角钱压在火塘边,并且写下字条:学习老红军,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留下柴禾钱。落款是:汶水一中革命造反总部王秋阳,白云岚。 然后,他们大踏步上路。 革命形势骤变,汶水城里各路红卫兵组织瞬间林立,大字报普天盖地,汶水一中门外白墙上一天糊过七层。 汶水革命造反总部夺了县委、县政府的权,原书记和县长被各类组织轮流揪斗。巡回批斗的汽车开进了汶河镇石板街,头戴高帽子的县委书记、县长跪在汽车上,向川流不息的赶集的乡亲谢罪。赶集的人群停住脚步,睁大眼睛,以惊异的目光盯着挨批斗的县太爷,善良的心头都酸楚楚的,暗暗掠过一丝同情。 “这年头,怎么能这样?” “看人家多富态,多像县太爷!” 身穿军装、臂缠袖章的王秋阳突然跳到汽车上,举着铁皮喇叭筒子朝人群喊: “可怜的乡亲们,你们还记得吗?大跃进时候,就是他们带领十几万民工去挖野马岭水库,错误设计,错误施工,饿死咱们乡亲……” 人们怎能不记得,不几年前,村头冒起大炼钢铁的浓烟,书记县长领人去野马岭,赤着脚手抬肩扛,秋粮没有收起,食堂停火断炊,工地上饿死了人…… 人群一下子爆炸了,吐唾沫,咒骂,扔砖头,潮水一般地涌向汽车,仿佛要在一瞬间将车上的罪魁祸首撕成碎片。 面对愤怒的人群,王秋阳们难以再控制局面。 “快,快开车,快开车。”王秋阳嘶哑地喊叫。 土屋里油灯如豆,在工地上劳作了一天的秋阳爹对着油灯抽烟,苦涩的老脸闷闷不乐。 忙里偷闲的红司令王秋阳来家看看,朦胧的灯光照见他草绿色的军装,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臂上火红的红卫兵袖章,他大口地啃着母亲蒸的黑面窝窝。 “学生们不好好念书,瞎闹腾到啥时候?”秋阳爹深叹了一口气。 革命,造反,砸碎旧世界……王秋阳给老诚、持重、善良、守旧的爹说不清楚,也说不懂,他走出了家门。 清风明月,杨柳依依,芦苇飒飒,汶河水面洒满碎银子般的光亮。 革命的热血、青春的潮水在胸中激荡,王秋阳耐不住了,朝苇塘那边的白家小院吹了三声口哨。白家的门板吱呀响过,轻轻地走出刚浴洗过的白云岚,她慢慢走上河堤,左顾右盼之后,和王秋阳饥渴的双目相对凝视,一种涂了革命色彩的情火在汹汹燃烧。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拧抱在一起,撕咬在一起,你薅住我的头发,我啃住你的皮肉,翻倒,跪起,像狗,像猪。 汶水城里林林总总的各色红卫兵组织最终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造反,另一派被叫作保皇。 原县长被造反派揪到县大礼堂批斗,坐土飞机,从摞了三层的桌子上推下,摔断了腰,再也站立不起来了。 汶水一中南校师生革命造反的浪潮方兴未艾,他们冲到北校总部揪斗校长章心白,砸碎了大殿的门窗玻璃,焚烧了部分桌椅。至此,总校和分校冲突不断,学生两派武斗全面升级。 王秋阳也不知道自己起家造反最早,为什么反而糊里糊涂地成了保皇。大殿里,他焦躁地在青砖地上来回地徘徊。侦察员孙春旺突然进殿,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 “昨夜县武装部受冲击,有四支步枪、七十余发子弹被抢走,估计是南校干的。”他喝下一缸子水又说,“有消息传出,他们要揪走章心白,希望王秋阳不予干涉,以避免流血。” 王秋阳脸上大汗淋漓,他想起了一句唐诗:黑云压城城欲摧。 章心白毕业于老燕京大学,三八年参加抗战,是知识分子中的老革命,老革命中的知识分子。王秋阳想起了自己考学的文章,想起了章校长深入汶河镇搞的社会调查,想起了母亲的康复饼,他警觉地感到:被揪到南校凶多吉少,老县长就是个例子。 王秋阳当即召集几个副司令开会。 傍晚时分,有一辆装了麦秸的大车沿城巷子转了几个圈子后,由北门出了县城。赶车人浓密的大胡子,戴一顶大草帽,身穿当地农民常穿的对襟大褂子,大腰裤,青布鞋。他用力地甩着鞭子,眼睛像鹰一样盯望着四周。 他就是王秋阳,大胡子是临时贴上的,松松的麦秸下躺着汶水一中校长章心白。 “老校长,坚持住,很快就到了。” 马车碾过古老的汶河镇石板街,已是夜色朦胧。到了王秋阳家门前,王秋阳把章心白从大车中托出,拍打掉身上的麦秸,对迎出门的老爹说: “爹,这就是俺的章校长,交给您了,先在这躲几天,避避风。” 章心白咳嗽着,心情沉重。 “老哥,给您添麻烦了,落世的凤凰不如鸡。” 秋阳爹说: “什么话,您是大知识分子。人都有落难的时候,现在是春秋无义战。”秋阳娘还认识章校长,喜出望外,忙着给章校长找铺盖、烧饭,土坯厨房里冒出炊烟,飘出油炒葱花的香味。 秋阳爹把章校长领到后院,这是一所早已荒废了的小园,柴草垛围着两间土屋。秋阳爹把章心白领进土屋,放开被子,并指指墙边破旧的罗柜。移开罗柜,是一个黑乎乎的洞穴。 “老校长,委屈你了,外面有什么动静,你就钻进去。”秋阳爹嘱咐说。 几十号人冲击北校,寻找校长章心白,大门未开,扔了一阵子砖头瓦块,即刻撤走。 大殿里,造反总部人声鼎沸: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他们还要来,总不能坐以待毙。” “冲出去,反戈一击,是时候了。” 侦察员孙春旺又报告说: “晚间,他们将持枪来攻打北校。” “怎么办?” “怎么办?” 十万火急对准了王秋阳。王秋阳即刻下令: “为保卫北校,扯上电网。但对方枪不响,不能合阐送电。” 入夜,繁星点点,北校四周围布满了分校来犯的人群,墙上竖起一架梯子,爬上的人向下报告: “有电网。” 下边的人喊: “小心,用电笔试试,看是否有电。” 墙上的试者说一声没电,梯子上就又爬上了人,拿钳子去剪断电线。 “啊”的一声,有人跌下了墙头。 “电死人啦!”四下里一片呐喊怪叫,鬼哭狼嚎。 不知哪个家伙不听命令,私自合了电阐。大殿里的王秋阳惊慌失措,他急中生智熄灭了电灯。 “都躲开,出事了,暂时躲一躲。”王秋阳黑暗中命令道。 人们慌乱中作鸟兽散。 汶水城里救护车、警车刹时响成一片,吵嚷声、脚步声嘈杂,狗在狂吠。 王秋阳迅速从后门逃逸,越过七堵砖墙,到了一座旧式门楼下,门缝里露出白云岚熟悉的脸。 “秋阳,快进来。”白云岚打开一条缝隙,一把把王秋阳拽进院子里。 这里是白云岚姑姑家,姑姑在一家百货公司当副主任。学校乱起来后,白云岚就暂时搬到了这里。 白云岚把王秋阳领到二楼自己的小房间,灯下,用紫药水给他擦抹破皮伤。 “这些愚蠢的家伙,不听命令就送了电,出人命了。”王秋阳说。 “你先躲在这里,谁也不知道。我去求姑姑,把姑夫的衣裳拿来,给你换上。”窗外,白云岚和姑姑发生了短暂的争吵: “岚儿,他是什么人?” “同乡,同学。” “外面乱得这样厉害,你可别窝藏逃犯,连累我们一家。你赶快让他走,一刻也不能停留。” 白云岚急得跺脚: “姑姑,就一夜行吗?就一夜。明天,我们一起走。” 王秋阳从容地打开了房门: “云岚,我走。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去投案自首。” 白云岚死命拽住王秋阳: “要走,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我跟你走。”她坚决地说。她大概想起了刑场上的婚礼,想起了陈铁军。 “没你的事,不能连累你。”王秋阳感激地流下了热泪。 汶水一中,灿烂的阳光中,站满了身穿白上衣、蓝下衣的武装警察。 王秋阳穿着白云岚给他洗得干净的衣衫,从容地出现在一中门口。他镇定自若地走向一位警察: “我叫王秋阳,一中昨夜发生的事,与我有关。” 警察摘下腰间携带的手铐,给他戴上。 “走吧。” 第四章 痛失挚爱 一片平展的灰色瓦房,操场模样的空地上竖着根木桩,顶端挑起一只篮子。篮子没了底,几个孩子疯抢一只破球,每投进那悬起的破篮子,就爆出一阵狂笑。李明月和石大柱觉得好笑,心想这大概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篮球了。 狗子五爷坐在贫管组的木椅子上,袒露出紫色的胸膛,脸上的皱纹丝毫不动,木雕石刻一般,红旱烟叶卷子冒着呛人的蓝烟。 李明月和石大柱上前给他鞠躬: “狗子五爷,我们来向您老人家报到来了。” 狗子五爷微微睁开溢满浆液的眼睛: “秋阳怎么没来?他到哪里去了,还在城里吗?” 李明月和石大柱互相看看,不置可否。石大柱突然灵机一动说: “再过些天他就来。” 狗子五爷说: “秋阳那孩子比你们有能耐,那年我种了半亩地的瓜,眼睁睁看他偷去了不少。”说着爽心地笑。 李明月和石大柱捂着嘴笑。 “你们要好好教娃娃识字,不要教偷瓜。旧社会,咱穷人的孩子上不起学,可怜我那老姐姐,十一岁就跟人家当童养媳……”狗子五爷泪流满面。 李明月和石大柱赶忙劝说: “狗子五爷,您老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教娃娃们念书。” 王秋阳一步跨出汶水监狱的大门,他不习惯地眨眨眼睛,望一望碧蓝的天空,天空里滑过自由的黑鸟。 满脸胡子、蓬头垢面的王秋阳,背着简单的行囊,穿过汶水城里古老的街巷,走向故乡汶河镇。两年多的铁窗生活,他思念汶河,思念爹娘,思念白云岚。眼下,也只有汶河镇后河村的农家小院,能宽容他,接纳他。 无边的沃野上,鸟儿翻飞,王秋阳审视着这自由的世界,他走得很慢。黄土路边的萋萋芽草开出粉红的花,绒线球一般,两只黄蝴蝶雌飞雄绕,追逐嬉戏,王秋阳禁不住蹲下身捕捉,捧在手心的时候,他又把它们放飞了。 王秋阳沿宽敞的黄土路朝汶河镇走。求学的时候,他走了不知多少趟,今天走来,却觉得格外的陌生与神奇。 大路的拐弯处传来唢呐的鸣唱,高亢、悲凉。一支送亲的队伍缓缓走来,大红的花轿,后面是驮嫁妆的骡马,送亲的使者披红戴花,王秋阳急忙躲到路边。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轿帘掀开,浓妆艳抹的新娘怔怔地盯着衣衫褴褛的王秋阳。王秋阳也望见了她,粉白的脖颈桃花的腮,弯弯的柳眉滴露的眼,青云般的发髻堆在脑后,那大红的棉裤袄……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如堕无底的深渊。“云……云岚!” “秋阳!” 没有说上一句话,送亲的队伍继续前行,滚烫的热泪在脸上流。 王秋阳跪倒在黄土地上,撕心裂肝般地疼痛,双手深深插进黄土地,风不刮,云不动,兽不走,鸟不鸣。 王秋阳躺在自己的土屋里,不吃不喝,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流到眼窝干涸。发烧了,他烧得眼睛通红,满嘴火泡。考学时的烙饼,山间茅屋的避雨,芦苇塘边的亲吻,一串串美丽的镜头老在他眼前回荡。 皮烂了有骨, 叶子烂了有根。 海枯石碎,地老天荒, 我等着你…… 这写在贴身小本子上的诗句,能否表达一位纯情少女的心?送亲的唢呐却是那般的刺耳,人世间还有没有真爱?不睁眼的老天爷呀,为什么挖走我的心尖子?! 狗子五爷来看王秋阳,秋阳爹焦躁地跺着脚说: “都三天了,硬是汤水不进。” 端烟袋的狗子五爷坐在王秋阳床边,窗棂外银星闪耀,月芽一弯淡眉。生产队的批斗会召开了,两位背枪的民兵来到王秋阳家: “萧红书记要王秋阳参加大会,接受批斗,他属劳改释放分子。” 狗子五爷说: “秋阳犯的是娃娃们的事,不是偷盗抢劫,杀人放火。你们去吧,有事我找萧书记说。” 狗子五爷又劝王秋阳说: “人生咋会不遇到个坎儿?去学校那边教书,他们不同意,说是犯有前科。先生嘛,身正为范。我看你就先到窑上去吧,大小是个手艺,还有些收入。” 当年造反的学生红司令王秋阳,从此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涯。这就像一颗野草的种子,落到土里还会长出野草,一颗树的种子还会长出大树一样,千真万确。 春天,王秋阳赶着耕牛,扶着木犁,在田野上耕耘。他把皮鞭甩得叭叭山响,惊飞了天上的黑鸟,牛儿哞哞地叫着,身后荡起黑色的土浪。 生产队派人挑来了绿豆汤,王秋阳捧起瓦罐没命地喝。破草帽,大襟褂,青布鞋露出脚趾头,他成了地道的农民。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王秋阳坐在大车上,排装红彤彤的高粱,下面的人喊着号子,把高粱穗挑到车上。 王秋阳随着摇晃的大车,把高粱送到打谷场上。 入冬了,王秋阳又推着独轮车,和乡亲们一起出河夫输通河道。独轮车上装了柴禾、铁锅、风箱、白菜、萝卜、油盐、棉被等什物,长长的队伍像是逃荒。 河道很宽,河夫们把河泥挖出,运送到河堤上。用筐抬,用车子推,黑乎乎一河筒子人像乌鸦集阵,蚂蚁搬家。 开饭了,以生产队为单位的窝棚旁,露天支着大锅。人们围着大锅喝玉米粥,吃蒸窝头。 晚间,月光清凉如水,窝棚里的年轻人打扑克、下棋,王秋阳自己对月光发呆,无边的夜显得那般漫长。 汶河镇的草班子剧团来慰问民工,戏台就搭在河滩上,几根竹竿支起彩棚,点亮汽灯,先是唱几段《红灯记》,下边的河夫喊换戏,演员摇身换装,唱起了千古《梁祝》。《楼台会》一场唱得凄凄哀哀,悲天悯人,河夫们都擦眼抹泪。 “台妹妹,我想你,一日三餐无滋味。” “梁哥哥,我想你,那夜不想到鸡啼!” …… 台下的王秋阳就想起了白云岚,想起了白云岚对他的好处,泪流不止。 汽灯熄了,戏杀了,河夫们的感官得到了刺激和满足,纷纷回棚趴窝睡觉。河堤上,只有王秋阳孤零零地坐到鸡叫,坐到天明,泪流到天明。 第二天午饭时,县宣传部来人调查,后面跟着汶河镇公社团委书记萧红,后河村团支书王贵来。萧红书记严肃地问: “昨晚上演了什么戏,属不属于封资修黑货?” 几个青年人端着玉米粥海碗一起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一个小伙子站出来唱: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河堤上爆出一阵笑声。 王秋阳真的跟窑匠王老四烧起了瓦罐瓦盆。 窑场上的瓦罐盆作坊里,王老四长长的腿杆子蹬一下底下的脚踏板,木轮盘就迅速旋转起来。他手里的那块稀泥巴随着转动,溜转成了一只泥盆或者一只泥罐。泥盆泥罐的坯子在棚下晾干,装进土窑,点火烧制。 火是秫秸火,把窑堂烧成了玫瑰红,水汪汪的异常美丽。 “烧窑,功夫全在火堂。人心要实,火要虚,全堂都要烧到。夹了生,瓦罐盆出了花脸,就卖不成好价钱。”王老四诚恳地告诫王秋阳。 出了窑的瓦罐瓦盆摆了一地,一色的砖红色。烧得好的,底下还留有白色火焰的痕迹。王秋阳非常喜爱这些暖色,拿起盆子翻来复去地欣赏。 “罐子打水,盆子洗菜、淘粮食,几千年了,过日子少不了。这种底上带眼的是花盆,下水,不沤花根。”王老四不厌其烦地讲,“至于这一种,是给亡人摔的老盆。” “人老了,为什么要摔一个盆子?”王秋阳问。王老四深沉地说: “人吗,一辈子不是容易,风里来雨里去,三灾八难,临走还不该带个盆子?” 王老四未说出道理,其实王秋阳听老师讲过,这民俗还起源于春秋。庄周的妻子死了,邻人都去吊丧,庄周敲着瓦盆歌唱。邻人不解,庄周摔碎瓦盆说,人死了,就像这瓦盆一样,来自于自然,又回归了自然。于是,后来中原的人死后,都摔一个盆子。 抚摸着那些瓦罐瓦盆,王秋阳觉得仿佛摸到了黄河文化的源头。 瓦窑旁边有一片松柏林,高大的龟驮碑被掀倒了,石碑摔断成三截,坟墓被掘开。 “这是什么人家的墓碑呢?”王秋阳迈进松柏林去察看,见碑上有“大清御赐”的字样,王秋阳不解。 夕阳里,守着瓦罐瓦盆吸烟的王老四讲道: “说不准是哪一代上,御帝爷下江南微服私访,一日路宿咱这汶河镇,一群姑娘们去瞧热闹。聪明美丽的米兰姑娘让御帝爷格外开心,私下里答应返京后娶她为嫔。那米兰姑娘甚是高兴,自此口福大开,心宽体胖。谁知那御帝爷政务繁忙,返京后把娶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呢?”王秋阳急着问。 “后来,”王老四拔下嘴上的烟袋,吐一口蓝烟。“御帝爷金口玉言,米家人进京禀告,宫庭太监传出话来,御帝爷怀疑姑娘不守贞节,身怀有孕。” “皇上怎么能这样?那米兰姑娘呢?”王秋阳急不可耐。 “那米兰姑娘为正操守,剖腹自杀,由米家抬去京城验尸。御帝爷感念米兰姑娘忠贞不二,含泪下昭,按皇嫔礼仪将其厚葬,认下米家皇亲国戚,并亲赐红漆大门铜牙子。” 聪明美丽的米兰姑娘拼却性命,换来了那冰冷的断石残碑,如此深邃的文化内涵,又让王秋阳陷入了深深的苦思之中。 王家的土屋里,秋阳娘在跟秋阳爹争吵。 “秋香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婆家也没说上,你这当爹的咋就坐得住?” 秋香听腻了这些话语: “我老在家里不用你们操心。”她自己也觉得无依无靠,命太苦,说这话时眼里汪满了泪水。 秋阳爹光吸烟不说话,秋阳娘急得擂他的后背。好半天,秋阳爹才无奈地说: “秋阳这孩子学没上成,还坐了监,落下这名声,咋能说上门亲事?咱王家还得传宗接代啊!” 秋阳爹想拿女儿秋香给儿子秋阳换亲。 无边的暗夜,无边的寂寞,王秋阳沿汶河镇老街去找李明月和石大柱,灰暗的日子让他感到胸闷难耐。汶河镇中心小学校里,油灯下,李明月在钢板上咝咝啦啦刻一张蜡纸,石大柱则在摆弄一架老掉牙的油印机,弄得满脸都是油污。 “王秋阳,我们还以为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李明月喜出望外。 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石大柱朝王秋阳胸口砸了一拳。 “爆什么爆,一个烧罐子盆的,比不上你们,人民教师,为人师表。” 李明月摇摇头说: “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记工分的民办教师,每月津贴费六元。” 王秋阳悲哀地分辩道: “贫下中农一分也没有啊!” 石大柱从抽屉里拿出几瓶红薯干烧酒: “这是亲戚给儿子办喜事,托我,我托学生家长去供销社走后门买的,今天我就借花献佛,咱们一醉方休。” 王秋阳推推酒瓶说: “还是算了吧,人家等酒办喜事呢!” “我再想办法。”石大柱说。 “我去办些菜肴。”李明月要动身。 石大柱拦住他说: “算了,魏爷爷马上就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人推门,魏老头挎个篮子进来: “喂爷爷的花生,不焦不要钱。” “喂爷爷,这把年纪,你这不矮了两辈?”王秋阳半开玩笑地问。 “穷人没钱矮三辈。我这叫违法经营,搞投机倒把,发展资本主义。”魏老头转动着狡黠的眼睛,“也就是你们这些当先生的,还下点货。” 夜深人静,同学三人就着花生推杯换盏。 “秋阳,五千年的文明都在你手上展现了!”李明月调侃说。 王秋阳无奈地摇头。 “秋阳,说实在的,你在里边,人家云岚在这里教书的两年,没少流泪,光日记写了几大本子。你知道,这事儿叫谁也扛不住,她可是有个当百货公司副主任的姑姑啊!”石大柱解释说。 王秋阳把头低得很低: “大柱,我能理解。” 李明月说: “秋阳,你不知道,云岚为你们的事,她……她喝过煤油,吞过针,出嫁前的那个夜晚,一家人守了她一夜。” 王秋阳的眼睛在滴血。 酩酊大醉的王秋阳沿汶河镇石板老街往回走,他觉得天旋地转,脚底下像踩着棉花,心里却无比的畅快。 杨柳岸明月朗照,清风吹灌着王秋阳的胸膛,模糊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户农家,紧闭着木板柴门。 “我怎么到了这里?这可是白云岚的家……”王秋阳胸间感到一阵刺痛,伤心地倒在河堤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谁的诗句呢?王秋阳半夜醒来,翻个身,河堤硬硬的,只觉得凉风习习,有些透骨。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夜晚的王秋阳,突然奇怪地诗兴大发。 不知何时,王秋阳的身上多了件什么人的军用大衣。 “管他呢!”他收紧大衣,又翻身睡去。 第五章 逍遥韵事 汶河镇后河村头的墨家,原是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据秋阳爹那一代人说,打从抗战那阵儿,墨老汉就辗转于河北保丁一带教书,教抗战救亡的书,教的都是大学生。 文革开始的那年春天,墨老汉突然回老家来,修缮草屋,打扫庭院,说是自己退休了,树高千丈,落叶总得归根,愿意回乡下来过几年消停的日子。 墨老汉鹤发童颜,骨骼清奇,一身考究的青布衣衫。清早晨一趟太极拳脚,早饭后一壶龙井香片,院子里银杏树下放把太师椅,与清静淡雅之中,读些木刻石印的线装书籍,既乐乐大方,又古朴典雅,文质彬彬。 伺候墨老汉的是位中年妇女,杨柳细腰,乌黑的发髻,银白的脸,这便让多心人好生嫉妒,有长舌妇在街头绕舌,光棍汉屋后窃听房语,于是就传言墨老汉原配早已亡故,伺者是他的相好,也有的干脆说是他小姨子。 墨老汉的悠闲隐居和外面的世界不相宜,时候不太平,后河村大队革委小心翼翼地汇报给公社,公社革委怀疑为美蒋派遣到大陆的特务或历史反革命畏罪潜逃,差出民兵昼夜巡逻监视。一日的晴午,王贵来领几个陌生人直奔墨家,说是搜查什么电台,王秋阳拦在了胡同口。王贵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赶上来的狗子五爷气愤地说: “祖宗,别找难堪了,人家儿子是京城的大军官。” 真的不几天,墨老汉的儿子穿一身耀眼的国防绿,将吉普车子开到墨家,又开到大队革委,于是头面人物都得到一支上好的烟卷,重重疑团才烟消云散。 清晨,汶河的空气异常清新甘甜。太阳出来了,灿灿的金光透过银杏树隙洒到庭院里。墨菊姑娘的小屋内,墨菊正含情脉脉地看着王秋阳。 墨菊是墨老汉唯一的老生女儿。姑娘的性格粗粗拉拉,大大咧咧,头发有点黄,长相也不俊,大嘴。王秋阳几次见她穿了白色条子格外套,在街上疯疯癫癫地跑,像个别类动物,王秋阳不大喜欢。有一次,她竟然偷爬上拉罐子盆的大车,跟到了桃花寨。 “你来汶水大概两个月了吧?”王秋阳不经意地问,一边将军用大衣还给她。 “第一趟来时,你们这老三届正在县里闹腾。”墨菊认真地回答。 “你不是正在读书吗,咋有空闲来家?” “读书,你们不也是读书吗,不是全停了吗?” “现在复课了。” “现在,高中也毕业了,名不符实,哪上过课!” “你现在身份……” “非工非农非知青,自由流浪者,说父母的累赘,过了点。怎么,你查我户口?” 为她的大大咧咧,王秋阳笑了。 “你平时干些什么?” “看闲书,玩。” 王秋阳朝她的小书架上一瞥,居然还有《牛氓》。 “秋阳哥,你可是我崇拜的英雄。”墨菊铜铃般的眼睛滴溜溜转。 “我是罪人,劳改释放分子。”王秋阳直言不讳。 “你是乱世英雄。”墨香咯咯地笑。 “你喜爱文学?” “更喜爱数学,更爱陶艺。我早就想拜你为师了。” 王秋阳开心地笑了,感叹道: “我懂什么陶艺。” “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让我的小女这般厚待?”墨老汉已在银杏树下泡了香茶。 “墨老伯,让你老笑话。”王秋阳走出小屋。 “嗬,是秋阳啊!我这把宜兴壶,你可有所赏识啊?” 后河村瓦罐盆作坊里从此多了一位学徒。墨菊姑娘在跟王秋阳认真地学制一把瓦壶,瓦壶的名字叫穷人提。 做壶的泥巴三番五次地摔,这叫熟泥。泥点溅得墨菊姑娘满身满脸,她却不厌其烦地听王秋阳摆布,赤着脚,傻笑着。 熟透的泥巴在轮盘底上旋出壶肚,按上泥嘴,把手,盖子,泥坯的穷人提就算成形了。 王老四大半辈子烧窑做瓦罐盆,却从未做过瓦壶。望着这对热得棉裤套一般的年轻人,知道他们不过是一时兴起,往深里说,至于婚姻,在他王老四看来,门不当,户不对,不过露水黄花,不会结出甜美的浆果。年轻人吗,过过这阵子也就算完了。他端着烟袋,眯着眼,随声附和地帮他们琢磨着。 穷人提晾干后,随瓦罐瓦盆装窑,装在最窑心。点火前,王老四照样悄悄摆了供果,上了香,然后跪下来虔诚地磕头,那是三拜九叩地至尊大礼。王秋阳不信那一套,他不磕头,无所谓地立在一旁。墨菊有点怕,贴紧王秋阳问: “这是供谁呢?” 王秋阳心不在焉地: “大概是窑娘吧。” “窑娘是什么样子,她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 点火了。王老四亲自点燃第一把柴禾,交到王秋阳手上。墨菊蹲坐在王秋阳怀里,聚精会神地帮绪柴禾,四只手端着秫秸,玫瑰红火焰映红了他们的脸。 “这做人要实,火要虚,窑堂各处都要烧到。烧不好要出花脸,卖不成好价钱。”王秋阳对墨菊鹦鹉学舌。 墨菊则闭紧双眼,紧抿着嘴巴祈祷: “愿窑娘保佑我们!” “秋阳哥,我饿了。”墨菊向王秋阳咕嘟道。 “那我请你吃焖红薯。”王秋阳道。 “太好了,太好了!”墨菊拍着手跳。 “那好,你去捡柴禾,我垒窑。”王秋阳吩咐道。 墨菊跳跃着去河边捡柴,王秋阳在红薯地的田埂上挖洞,垒土坷垃,不一会儿窑垒成了。这小焖窑和烧瓦罐盆的大窑造型没什么两样,只是窑口迎风,点着柴禾可劲烧,把土坷垃烧得通红,然后将掘出的红薯填进窑里,把窑扑通跺塌,用土死死培上。 “走吧,去黄豆地捉蚰子去,就是蝈蝈。”王秋阳牵住墨菊的手。 豆地豆叶正黄,蝈蝈在叶下叫个不停,清脆悦耳,像在弹琴。王秋阳悄悄走近旁扑上去,然后扒开秧子,一只蝈蝈便成了他的俘虏。 “这会叫的是男蝈蝈……”王秋阳让墨菊捏住,自己薅了棵梗草,三两下编成草笼,将蝈蝈锁进,送于墨菊。“喂它辣椒,叫得更欢,可以养到新年。” 墨菊小心翼翼地接过蝈蝈笼子,他们又绕回焖红薯的土窑,王秋阳说: “这焖红薯,老地瓜芽子结的红薯,那个面劲,还不把人噎死?咱们焖的是秧子红薯,水甜水甜,香蕉似的,不信,你来尝。”王秋阳用树枝掘开,捏一块软和的,扒掉半截黑皮,露出黄瓤,递给墨菊。 “哎呀,好甜!”墨菊嚷道。 “怕是皇上也难享受到这道野外美餐吧!” 王秋阳和墨菊捧着热红薯给王老四送去,王老四用烟袋指点着他们的傻样,哈哈大笑。 “看你们这两个娃娃哟!” 王秋阳看看墨菊,墨菊看看王秋阳,同样满手满脸的黑灰,禁不住傻笑,他们一溜烟地朝河边跑。 汶河映照出他们黑灰的脸,他们捧河水洗脸,墨菊脚下一滑,哧哩歪进河中,河流湍急,刹时不见了影子。王秋阳吓出了冷汗,猛喊一阵,扑嗵跳下河,四下里乱摸。半袋烟功夫,见在远处的芦苇丛边,闪出了墨菊的身影。 “你把我吓死!”王秋阳扒水游了过去,抱住了墨菊。 “你只想我是旱地的鸭子不成?在学校,我可是游泳健将。来,咱们比赛。” “别比啦,我的姑奶奶!”王秋阳死抱住墨菊往岸上拖。 “哎呀,我的蝈蝈呢?”墨菊喊。 出窑了,王秋阳和墨菊提着他们的杰作——穷人提瓦壶,去见墨老汉。墨老汉孩子似的对瓦壶指指点点,笑歪了嘴巴。 “老爸,这可是我们自己的作品。”墨菊惊喜地道。 “老伯伯,咱们这儿泥土含沙粒少一些。如果再多些,能做出透洒壶,就真的超过宜兴了。” “何为透洒?” “就是泥沙间有缝隙,冲上开水,能渗出水珠来。” 墨老汉捋一把满脸的胡须说: “这可是一奇。含沙粒少,可以添加,可以研发吗!” 王秋阳猛地一震: “是的老伯,经您老点化,秋阳有豁然开朗之感。” 墨老汉又道: “秋阳,这就够了,你做过我的护卫,又烧做了这穷人提,还要开发,咱们已找到了共同语言。我还有瓶茅台,如再不敬酒三杯,就是老伯的不对了。” 王秋阳连忙推辞说: “不不,老伯,我不会饮酒。” 墨老汉质疑问: “不会饮酒,为何醉卧河滩啊?” 墨菊朝王秋阳做了个鬼脸: “酒不醉人人自醉,为伊消得人憔悴。” 王秋阳脸腾地红了。 “小女不得无礼。”墨老汉训斥女儿说。 王秋阳赶忙解围: “小妹与我戏言,老伯不必在意。” 第六章 初入商海 王老四赶着马车慢慢离开窑场,穿过古老的汶河镇石板街,去赶桃花寨。马车上摞满了他们烧制的瓦器,盆对盆,缸对缸,空间塞满了厚厚的麦秸。 桃花寨集市上尘土飞扬,人们背褡子的,挑担子的,熙熙攘攘,牛羊骡马叫声震天。找个人影稀疏的地方,王老四和王秋阳将盆子、罐子、瓦缸摆上地,王老四坐在马扎上抽烟守摊子,王秋阳则蹲在马车底下乘凉,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小人书,大草帽盖住他的脸。 集过中午,王老四看看日头偏西,道: “秋阳,饿了吧?你来,我给你买包子去。” 王老四提起钱袋走了,王秋阳木讷地坐到马扎上,仍看他的小人书。一位抱孩子的中年妇女在摊子前蹲下身,看看这个,敲敲那个。 “兄弟,这盆多少钱?” “三毛。” 中年妇女涩巴巴地掏出两毛揉皱的钱票。 “拿走,”王秋阳连看也不看。中年妇女嘴巴间掠过笑意。 一位拄拐棍的瘸老汉挪过来,掂起一只罐子敲敲: “年轻的,几个钱呢?” “八毛。” 老汉捏捏自己的衣袋,显然囊中羞涩。 “就伍毛了,”只好转身欲走。 望望老汉的无可奈何,王秋阳说: “五毛就五毛。” 瘸老汉掏出五毛钱票,放到王秋阳面前: “年轻人心眼好,可怜我这残疾人。”提着瓦罐慢吞吞走去。 王老四捧着包子,穿过赶集的人群走回来。 “这偌大的桃花寨,就一家大众饭店,没粮票就要挨饿。这年头……来,秋阳,得混个饱肚子啊!” 王秋阳捏起一只包子填在嘴里,猪肉粉条,一股浓香。 “这人活世上没有点手艺,光靠土里刨食,兴许连肚子也混不上。”王老四既感慨又得意。 傍晚,霞光给汶河镇涂抹上一层亮色。卖罐子盆的马车回来了,车上的罐子盆所剩无几。 马车停在后河村大队部门前,赶车的王老四向大队会计报帐。 “秋阳,这是你六毛的出差补助。” “吃包子了。” “包子算我请客。”王老四狡黠的小眼睛望一下四周,一边附在王秋阳耳旁小声说,“这里还有三毛,给你买烟抽。记住,就咱爷俩知道,不要多嘴,多烧个罐子有了。” 王老四赶车去窑场了,王秋阳掂着钱,嘴边掠过一丝苦笑。 汶河镇公社喇叭里,正传来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声浪。 晚饭后的大队部门前,团支书王贵来把哨子吹得吱吱响,继而大喇叭里传出他沙哑的声音: “团员青年紧急集合,今晚大搞沤绿造肥,公社萧书记参加。” 青年人扛着铁锨,三三两两相约朝大队门前走去,整队集合。一位身穿红褂蓝裤,扎两个蚰子尾巴的女知青讲话,声音和情绪都慷慨激昂。 “是团员青年,就拿出点激情来,公社现场会很快就在咱们村召开,没点成绩像什么样子?是英雄是狗熊,今晚比比看。” 青年团员各自散开,提着马灯,打着手电,沿路铲草。绿草和泥坯堆成土堆,掺撒上麦秸。 中午的后河村炊烟袅袅,王贵来催促青年人推着车子,挨家挨户送去麦糠土饼。这是一种用麦糠和黄泥拍成的土饼。 秋阳娘正烧午饭,橱屋里浓烟滚滚,对面看不清面影。王贵来领萧红书记进到屋里: “大娘,这些土饼放在火堂里烧透,当肥料用,增产粮食。”萧红书记笑嘻嘻地耐心解释。 秋阳娘忙放下糁子瓢,往灶堂里填柴、拉风箱。王贵来跪下身子,用铲子往灶堂里送土饼,灶堂里围了湿的土饼,火熄灭了。 “有这些湿东西,烧不开锅了。贵来,送到秋阳的大窑上去吧,那里火恶。”秋阳娘说。 知道是王秋阳的家,萧红书记一脸的不高兴,出门时抱怨道: “王贵来,你怎么把我领到他家来了?” 王贵来说: “秋阳,可是个有本事的人。” 萧红书记严肃地说: “王贵来,你阶级路线要清,他是劳改释放分子。” 王秋阳握着鞭杆从瓦罐盆窑场回家。 “秋阳,秋阳,”王贵来老远就喊。 “贵来,喊什么呢?”王秋阳不情愿理他。 “我说秋阳,你这隐君子快比得上陶公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 “我可没那么悠然,‘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披星戴月啊!” “真行啊,”王贵来在王秋阳胸前砸了一拳,递给他一支烟,“秋阳,你这有本事的人,该出山了吧?”王贵来问。 “有那事儿碍着,没有出头之日。”王秋阳有些沮丧。 王贵来想了想说: “给大队反映反映,西队的老磨是个文盲,文件听不懂,你来接吧。” 王秋阳赶忙说: “胡扯,人家老磨多少年的庄稼盒子,咱懂吗?我叮嘱你一句,跟萧红书记紧些,前途大着呢!”王秋阳转身就走。 王贵来的脸通红: “秋阳,你……” 一边却走过来吹爷,疯疯癫癫,大热天挑着皮袄,一路哆啰: 那一年,三月三, 贫下中农把身翻。 六月六,看谷穗, 我爷爷参加红枪会。 …… 王贵来眼前浮起得罪吹爷的镜头: “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铲除资产阶级的土圩子,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不能手软。农业以粮为纲,限期三天,社员自留地栽种的各种非粮作物一概清除……”一连三天,团委萧红书记的讲话,在汶河镇公社大喇叭里连续播放。 后河村的人们大眼瞪小眼,盯紧了吹爷的桃树。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吹爷自留地里桃花荡漾,吹爷抱着砍刀在地头守望。 王贵来带领青年团员围住了吹爷的桃林,后面督阵的萧红书记使个眼色,两位青年上去,架住吹爷往家拖。这边,王贵来对着桃树举起了斧头。 “贫下中农同志们,向资本主义进攻绝不能手软。”萧红书记脸色苍白,声嘶力竭。 吹爷疯倒在泥地里,望着一地的桃花,哭天抢地。 “你们作孽,不得好死啊!我撸枪杆子打狗子那阵儿,你们还在你爹的腿肚子里猫着……” 村头的王秋阳目睹了这一切。中午,王秋阳遇上了王贵来: “贵来,你们的作法是不是左了点?” 王贵来瞅了王秋阳一阵: “上边有红头文件,报上也登了,大事大非啊!秋阳,这个时候,你这种情况要少说话。” 汶河镇人民公社积肥现场会在后河大队召开。 后河村大搞沤造绿肥硕果累累,从村里到村外,家家户户掘地三尺,挖猪圈,清厕所,门前堆起高高的肥台,五步十步就是一堆新肥,一直排到田间地头。现场会那天,村里沿街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大搞绿肥,人定胜天…… 中午的现场会人声鼎沸,人们挥着语录本,唱着语录歌,呼喊着口号。公社革委书记讲话,团委萧红书记讲话,王贵来代表后河也发了言。 然后是参观,各村支书和青年代表在王贵来和萧红书记带领下,沿石灰标示的箭头方向,绕村庄一周,代表们议论纷纷。 瓦罐盆窑场的作坊里,王老四端着烟袋,望着村头熙熙攘攘的人流,又开腔了: “乾隆爷下江南,四十五里栽绿苘。” 王秋阳在摆弄瓦罐泥坯,警觉地问: “栽什么绿苘?”王老四极目天边,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朝代: “乾隆爷下江南路过这汶水,正赶上汶河大旱,六个月不见一滴雨,庄稼没有种上,那可真是赤地一片啊!汶水的县太爷灵机一动,下令百姓染绿苘匹,捆扎在秫秸杆子上,插在大路两旁,南风一刮飘飘摇摇,满眼的绿色。那乾隆爷从轿帘后一望,这一带年景尚好,下诏本县连升三级……” 王秋阳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心情无比沉重。 永远沉默、不爱说话的秋阳爹盯紧了院子里的榆树,他对手扎量,才碗口粗。 秋后,后河村村民敲锣打鼓,去汶河镇公社交公粮,交余粮,再交爱国粮;春天,返销粮下到农户,总要用钱籴。 秋阳娘忧郁地从粮站买回返销粮,家中的锅里永远是红薯片稀汤,能照出人的眼睛。 青年人报名参军,汶河镇上送走一批批入伍的新兵;推荐上大学的消息,让年轻人激动不己,奔走相告;还有零星的招工,都没有王秋阳的份,他犯有前科。明月之下,他倚着后河堤上的杨树,盯着汶河里默默的流水,欲哭无泪。 大搞沤肥造肥,铲除资本主义尾巴,粮食没有增产,萧红书记却顺利地领到一张上农业大学的推荐表。 “王贵来同志,半个月内我就离开,后河的青年工作就全交给你了,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啊!”大队团支部门前,兴致勃勃的萧红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王贵来哭笑不得,好半天才从困惑中缓过劲来: “好,好,祝贺您。萧书记,你对后河呕心沥血,得让我们好好送送您呀!” 萧红不无得意地说: “送就不必了。贵来,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这个人怎样?” 王贵来灵机一动,仿佛突然嗅到了什么,马上从沮丧中醒来,却不直接回答,绕弯说: “萧书记,您的为人,您的品德,那不是俺做下级敢评论的。我只想问您一句话,您走后,还想着俺们后河吗?还能再来俺们后河吗?” 萧红态度变得慎重,板着个脸,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王贵来看火候已到,穷追不舍: “萧书记,后河村虽然林子大,什么样的鸟都有,可有一个人,有一颗心在为您燃烧。这种燃烧,这种眷恋,将是终生的啊!”他眼睛潮湿,有泪流了下来。 萧红心软下来,终于摊牌: “贵来,照直说,根据现在的情况,你还有比上大学更好的前途吗?” 王贵来脸色苍白: “萧书记,俺爹俺娘俺祖宗,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就是干个临时工,也比登天还难啊!” 萧红说: “那好,这事我考虑几天了,你这人诚实老实,又念了农中。我呢,初中还没毕业,如果能把咱们的关系确定下来,这大学你去上,公社那边由我周旋。” 王贵来求之不得,却使劲地摇头: “萧书记,你有没有想过,咱爸咱妈都是城里的干部,我王贵来门不当户不对呀!”他抢先把您改成了咱。 萧红把推荐表掏出,摊在桌上: “别说了,做人,只要心好。贵来,你抱抱我,我渴得慌。”萧红闭上了眼睛。 王贵来却扑嗵跪倒在地,抱住了萧红的腿: “萧书记,俺代表俺全家给您磕头了!” 王贵来喜滋滋地去公社革委办手续,又回到大队部加盖公章。 “贵来,大学生了,一步登天呢!” “贵来,什么时候发喜糖啊?” 王贵来到汶河镇公社知青点去找萧红,萧红和他并肩走在汶河镇古老的石板街上,亦忧亦幻,冷热无常。王贵来摇着他的手说: “红,咱们去打结婚证,把关系确定下来。” 萧红不冷不热地说: “想得美,连通知还没接到,不怕人笑掉牙?” 王贵来故弄玄虚地说: “可我这颗心就是不踏实,我怕你撂下我。” 萧红的嘴边掠过一丝拿不准的笑。 他们登上了后河的大堤,汶河里的流水永远悠悠。 “等你念完大学,分在农业局工作,咱们的家就安在城里……贵来,你会变心吗?” “冬雷滚滚,夏雨雪,地老天荒,狗吞日头,不敢与君绝。” 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萧红用力地挽住了王贵来的手,将头抵在了他的胸口。 河堤下一片打麦场,场边一间草屋,那是守场人的宿处。王贵来用手电筒照见了地上的麦秸,他们顺势钻了进去。 王贵来去上大学,王秋阳赶马车送他到汶水汽车站。 “秋阳,通知书来了,我也没向老同学道个别。” 王秋阳冷冷地,并不去看王贵来的通知书。王贵来知趣地说: “秋阳,人呢,也是个机遇。我连中学都没有考上,如今却去上大学。” 王秋阳接过来说: “贵来,上了大学可不要忘记,汶河两岸还有人挨饿。” 马车走得很慢,车上的王贵来和萧红有些缠绵,萧红将头搁在王贵来的肩上。 县城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汶水汽车站上,王贵来拎着行李,上了一辆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不停地向车下的萧红和王秋阳招手,萧红流下了复杂的眼泪。 这个铁心的女人也会流泪。 又到新年了,汶河镇大集上卖春联的,卖花灯笼的,风车的,糖葫芦的,好不热闹,处处充满了新鲜的年味。尽管穷,破衣拉花的庄户人还是背上褡裢,挎上篮子赶个年集,置办少许的年货。一年一回。 汶河镇公社的知青都回城过年去了,知青点上,只有萧红在苦苦地等待着王贵来。 王秋阳赶着马车从公社门前过,车上是卖剩下的罐子盆。 “王师傅,这个冬天,贵来给你写信了没有?”萧红拨开人流,满怀希望地跑到马车前问。 王秋阳一楞怔,连摇头说: “没有,没有。” 萧红充满希望的脸猛得沉下,失望地站立在原地。 “来信了,我一定给你说。”王秋阳回头安慰似的补充道。 其实,王贵来给王秋阳来过了信,信中说: “秋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一定会骂我王贵来是当代的陈世美。 “秋阳,萧红在后河村作践乡亲,亲戚邻居都不赞成,就是这,我也能顶得住。我们办过那事了,她早已不是处女,连点血都没有,我总不能戴着顶绿帽子过一辈子吧!” “没出息。”王秋阳把那信撕得粉碎。 除夕夜,后河村还是很热闹的,孩子们挑花灯,放花炮,空中时时响起闪光的爆竹。 王秋阳一家围坐在一起,包过新年的饺子,灵儿突然闯了进来: “秋阳哥,萧红书记给你的信。” “她人呢?”王秋阳赶忙问。 “在村头,”灵儿心不在焉地跑了。 王秋阳打开信,快速浏览一遍: “天呢!”他飞一般冲出家门,朝汶河镇公社知青点猛跑。 公社大院里静寂无声,王秋阳猛得踢开萧红的门。萧红躺在床上不醒人事,安眠药瓶子撒了一地。 “救人!”他狼嚎似地叫喊。 公社的值班人给县医院拨通了电话。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又是汶河的春天到来了,汶河镇公社知青点上,萧红在收拾行李准备上路。汶河镇古老的石板街上,萧红遇上了赶马车的王秋阳,极富忏悔地说: “王师傅,这地方我蹲不下去了,可我会永远怀念这片土地。” “哪里话,政策上的事。”王秋阳说,“走吧,我送你一程。回城后找个合适的工作,好好过日子。” 萧红几分腼腆地说: “王师傅,我嫁人了,是个伙夫。” 反应灵敏的王秋阳说: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是正式工作,干什么都成。” 萧红仿佛受到了安慰,把行李放在马车上。马车走得很慢,很稳,汶河上有人挖野菜,鸟儿飞得很低。 “王师傅,我对不住您。”萧红又忏悔地说。 王秋阳故意大笑说: “萧书记,你可损我了。”王秋阳的鞭子惊走了飞鸟。 第七章 换亲风波 秋阳爹捏着两片旱烟叶子去找王老四。 王老四的院子里月光明媚,几个木头墩子,秋阳爹和王老四互相坐下,点火吸烟。 “是为秋阳的事犯愁了吧?”王老四猜测地问。 “愁得睡不住觉啊!都老大不小了,四兄弟,这事还得你操心。你常出门,眼路宽。再说你的话,秋阳能听进去。” “换亲?” “换就换吧,秋阳坐过监,落下这名声,咋说呢!” 王老四吸一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 “前一阵子,墨家的姑娘疯疯癫癫,跟秋阳寸步不离,热得棉裤套似的。这一拍屁股,也就走了。” 秋阳爹摇头说: “人家那高门台,能是咱乡下人攀的吗?” 王老四又说: “换亲这档子事,我得大琢磨琢磨,得三厢情愿呢。” 秋阳爹无奈地说: “好点孬点,讲究着算了,能传宗接代,过日子就成。” 窑场的瓦罐盆作坊里,王秋阳用杵捣着泥巴,泥点子溅了一身一脸。在旁抽叶子烟的王老四说: “行了,歇歇吧。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小真,文化上不行,可过起日子来,锅前灶后,家里坡里,那可是没比的。” 王秋阳心不在焉,半开玩笑地说: “不认识,没有感情基础啊。” 王老四把烟锅一磕: “谈情说爱,那是洋学生的事。过咱这庄稼日子得实在点,谁家的媳妇不是媒人说来的?说起自由恋爱,咱庄户人还害臊呢!我年轻在关东拉皮货那阵儿,荒村野栈的婆姨可知疼人啦,撩得你心头火烧火燎。可到头来,守家的还不是你那烧火棍一般的四婶子?” “哎,老四年轻时在关东采花盗柳!”两个翻泥巴的小伙子围上来,要听个究竟。 “截了,截了,今儿没戏。”王老四摆手打住。 王秋阳跟王老四赶着马车去赶杏花峪,车上满满荡荡一车罐子盆。在王老四的催促下,王秋阳换下了往日的那件对襟大褂子,穿了件蓝色中山装。 车一进杏花峪的街口,王老四一眼就瞅见了菜种子李,紧走几步,附在他耳朵边嘀咕开来。 王秋阳把车赶到街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卸货,将那盆子、罐子、瓦缸一件件搬下,摆开,坐在马扎上张罗买卖。 中午,杏花峪的阳光格外艳丽。王老四老半天才从人丛中钻出,牵起王秋阳的袖子就走。杏花茶馆里已坐满了人,都是亲家那边来的,王老四对一位中年人说: “这就是我说的秋阳,一中的学生,赶上这个年头,兴推荐。要是往年,早就上名牌大学了。” 那中年人搭拉下眼皮说: “眼下说眼下的,叫小真看看吧。” 门帘子动了一下,钻出来一个姑娘,桌前一晃,就又走了回去,甩下一句话: “跟谁都愿意。” 这话连王秋阳也没听乐意,看是带气来的,没意思。他站起身说: “那边还有货。”就走向了他的瓦罐摊子。 太阳落山,散集的王秋阳坐在辕子里赶车回家。 “怪了,这小真姑娘有毛病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又没咬你一口,生哪门子气啊!” 醉醺醺的王老四歪倒在车厢里,剔着牙说: “什么话呀?人家小真一口答应下了,二话没说。看人家那身段,找去吧!” “啊!”王秋阳不胜惊讶,“这就叫相亲呀,歪打正着。” 王老四领着王秋香走向汶河古镇的石板街,后面跟着秋阳的爹和娘。 “秋阳,你也去看一下。”秋阳娘说。 王秋阳不去。 石板街拐角处的茶馆,菜种子刘早已到了,和他同坐的是一位穿公路制服的年轻人,白白的上衣,鲜红的领章。菜种子刘见到王老四,迎上来,穿公路制服的年轻人扶桌子站起,他安有一条假腿。 晚间,油灯下,王秋香精心地纳一副鞋垫,还绣了花。王秋阳默默地坐在桌对面: “姐,今天相的那个人,一条腿是假的?” 王秋香点点头。 “这他妈不是埋汰人吗!你答应了?”王秋阳暴跳如雷。 “答应了,咋的?”王秋香不理解。 “就因为他干公路?他是哪庄的,叫什么?”王秋阳疾头怪脑地问。 “桃花寨的,你的同学,叫赵嘉伟。那腿是在学校武斗时伤的,据说还与你有关。” 王秋阳大为惊诧,猛击桌子,煤油灯跳翻。黑暗中,他声嘶力竭地喊: “天呢,我造的孽,为啥落到我姐还债?” “我愿意。”王秋香正颜正色。 “姐,你不能答应。”王秋阳哀求。 “我为了娘家以后有人,为了娘家祖宗的香火,我认了。”王秋香义不容辞,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王秋阳猛得警觉,问: “换亲?” “三换,转亲。我上桃花寨,赵嘉伟的妹妹上杏花峪,小真来咱们家。” 王秋阳悲痛欲绝,抓自己的头发,撞墙,末了跪在地上抱住王秋香的腿: “姐,你傻了你?” 王秋香则使劲拖住他,不说一句话。 王老四家,沮丧的王秋阳低头坐在板凳上,王老四却不以为然。 “换亲,换亲咋的?赵嘉伟是一条腿,可人家混的是公家的事,立柱顶千斤呢!管得住四个轱辘的汽车,咱爷们行吗?你姐能答应,你就别多说话了。不是我当叔的揭你,那个疯疯癫癫的墨菊,给你好的一个人似的,还不是一拍屁股走人家的路。你有本事,咱还走这条?如今这汶河两岸,三转两换的多啦!” 王秋阳无精打采地走出王老四家,抬头望望灰暗的天空,感到无比的茫然。 “婚姻,自由恋爱,五四运动……” 王老四披着褂子撵出来: “秋阳,你小子别不知好歹。” 王秋阳回到爹娘的身边,又是一阵数叨: “啥感情不感情的,庄稼人知道个啥?现在兴对面相了,还不是换了天地!我跟你爹上床前,就没见过他是啥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的规矩。娶亲那天晚上起身,牛车走了一夜,东摇西晃,坐在车里的我磕头打盹地想:命运之神啊,你将把我载向何方?天明到你家,蒙着盖头不知东西。半夜里上床,你爹才把它给我揭掉,还不是生了你们这一家子!你爹扛犁耙下地,风里我想着,雨里我挂着,俺这就不叫感情?再说了,人家赵嘉伟一条腿咋了,也就是伺候伺候,可按月的钱是现成的。” 秋阳爹说: “你要是能说上亲,咱也不走这条路。顶着那坐监的名声,咱作的事咱当,这也算报应。” 王秋阳恼得想打自己的脸,抬起手,又放下。他有嘴说不出,有心辩不白,无比清醒却到处碰壁。 曙色朦胧,鸟雀鸣唱。鸟雀知人之乐而不知乐其乐,鸟雀知人之愁而不知愁何愁。同一个时辰,同一张契约,后河的马车送走了王秋香到桃花寨,桃花寨的牛车拉走了赵嘉伟的妹妹到杏花峪,杏花峪的拖拉机送来了小真。茫茫天宇,遥遥银河,是谁在操纵着天盘,驾驭着河车? 没有鼓乐,不燃鞭炮,仿佛一切在秘密进行。王秋阳把新娘小真从拖拉机上抱下,拜天地,拜祖宗,夫妻没有对拜就入了洞房。开席了,简简单单的席面,尽管菲薄,还是让送亲的人们大嚼大咽,开了洋荤。 “秋阳哥,你们这换亲有爱情吗?人不是牲口啊!”仿佛是墨菊在王秋阳的耳边大声喊。 王秋阳倚在后河河堤的杨树上,望着汶河悠悠的流水,大张着嘴巴。 墨菊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像一颗流星,永不回头。“墨菊,寂寞危难之时,你为什么离开我?”王秋阳仿佛又触到墨菊那软软的手,滚烫的唇,他的泪又流了下来。 想起小真相亲的不情愿,想起赵嘉伟的假腿,王秋阳曾暗中进行了艰难的抗争。他用积攒的出差费买了四瓶酒,两斤糖,偷骑了大队会计的自行车去了趟杏花峪,小真的爹娘笑容可掬又小心翼翼地接待这未来的女婿。 王秋阳和小真见了面,王秋阳搓着手拘紧地问: “小真,你乐意跟我过一辈子吗?” “生就这命,不乐意有啥法子?” “不乐意也别勉强,好说好散。结婚过日子,要有感情基础才行。” “有感情基础的能成吗?”小真问。 王秋阳就想起了白云岚,他无言以对。 入夜,闹嚷了一天的王家小院终于安稳下来。 “都回房歇着去吧,累了一天了。”秋阳的爹娘吩咐道。 见了公婆的小真回到新房,王秋阳也跟了进去,他拘紧地往床边坐,小真却机警地闪开。 “别碰我。” 王秋阳不解地问: “怎么着?” 小真不情愿地气着说: “还文化人,书上写着呢!” 生性倔强的王秋阳以为小真厌弃他,打开墙角的席卷躺在了地上。 半夜,传来小真轻微的呼唤: “上床吧,地上凉。” 王秋阳翻个身,不理她。 一连三个夜晚,王秋阳都独自睡在地上。 第四天入夜,王秋阳从瓦罐盆窑场回家,下了河堤走进村,见自己家后园的灌木丛动了一下,他照一下手电,以为是一头出圈的猪或者一条寻偶的狗。 王秋阳进家,见小真的头发上有一根草屑。 黑夜又到,从窑场回家的王秋阳,在后河堤那边蹲一会儿,远远望见自己家的柴垛边闪过两个人的影子。 “谁?”王秋阳跟了上去。 一个黑影朝河堤相反的方向猛跑,树林子里闪出灵儿,伸腿一拌,那黑影扑嗵栽倒。灵儿扑上去拧住他的胳膊,是一位陌生的外村青年。 “秋阳哥,求求你,别伤他。”传来小真惧怕的喊叫,扑上来抱住王秋阳。 王秋阳和灵儿扭住外村青年回家,小真头发零乱,面色苍白,抖抖索索吐出真情: “他……是来找我的,我们相好几年了。家里爹娘作主,非要拿我给俺哥换个媳妇,把我们给拆开了。” “你什么时间来的?”王秋阳问。 “前天晚上跑来的。” “住哪儿?” “只要你不打我,我就说实话。” “不打,说吧。” “在你们屋后麻地里趴了一夜,等天黑后,小真偷了个喜馒头给我吃了,被你们抓住了。” 王秋阳的眼睛即刻潮湿了。 王秋阳把马车赶到自己家门口,门前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走吧,我成全你们。”王秋阳对小真说。 小真搂着包裹有些恋恋不舍。 “俺这一违约,三家都要停亲,俺爹俺娘俺哥还不活剥了俺!” “爱情是自私的,既然你心里有小锁,就过一辈子。家里人迫害你,就到法院告他们,是我把你送回杏花峪的。” “秋阳哥,”小真和小锁双双跪下,“你真是好人!” 王秋阳扶他们起来,小真问: “秋阳哥,你咋办?” “别管我,奔你们的日子。”王秋阳让小真和小锁坐上大车,自己赶起牲口。 王秋香拎着包袱气乎乎回到了娘家。 “三家都停了亲。”秋香告诉给闷闷不乐的爹娘。 王秋阳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推开: “姐,赵嘉伟对你好吗?你们合得来吗?” 秋香微红了脸: “他,算是个实在人。” “既然能合得来,他又对你好,我看你还是回去。” “要回去都回去,不能叫小真家占便宜,光咱们吃亏。”秋香分辩说。 第八章 恢复高考 汶河镇人民公社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恢复高考的通知。 时逢汶河镇大集,赶集的乡下人争相诉说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供销社旁边的小书画店,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在争相购买有关考试的图书。 头戴大草帽、手握鞭杆的王秋阳瞪大眼睛注视着这边的风景,他敏锐地觉察到时代变了,这仿佛是历史的必然。 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巴掌: “哎,秋阳,我们正找你呢。”李明月大声喊。 石大柱猛地打掉王秋阳头上的破草帽,夺过他手中的鞭杆,一齐扔到身后的大车上。 “什么时候了,还卖你的罐子盆,当你的隐君子?看看,该出山了。” “这考大学有没有咱们老三届的事?”王秋阳问。 李明月摊开手中的报纸: “有啊,这里写着呢。” 石大柱说: “赶快开个诸葛亮会,好好研究研究,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厚爱,得抓住机遇啊。” 晚间,王秋阳家的土屋里,李明月、石大柱围桌而坐。桌上一把茶壶,几只茶碗,秋阳爹在院子里烧水,大声地咳嗽着,几根秫秸在壶底兴奋地燃烧。 “我说明月、大柱,这些年算叫你们办着了,什么课程都代,到底派上用场了。”王秋阳感叹地说。 “中学戴帽,学工学农老一套,没点正经玩艺。要说咱们哥们几个,咋说也算上了个完整的初中吧。”石大柱说。 “三十挂零的人了,错过了念大学的最佳年龄,搞科研肯定不要我们了。”李明月说。 “那也说不定,现在的初高中,连历史地理都没开过。”石大柱说。 “那你们就考历史、地理冷门,照锤窝里打。”王秋阳说。 李明月说: “秋阳,你也别灰心,动动手就比年轻的强。” “我不行了,自打闹红卫兵就没挨过书,现在看见字就头晕,连篇作文也难写了。”王秋阳有些犯愁。 “说什么也得考,秋阳,机会不能错过,行不行试试看。”石大柱鼓劲说。 “估计一下,这考题是初中占比例大,还是高中大?”李明月说。 三个人一直讨论到深夜。 王秋阳送走他们,自己回来到河堤上站一会儿,满河里的月光,王秋阳痴痴地看,自言自语地: “日子真会捉弄人,过着过着就又回来了。” 回到院子里,爹还未睡,在等着他。 “秋阳,得试试,自古无场外的举人。” 王秋香抱着孩子回到了娘家。 “姐,你回来了?”王秋阳高兴地打招呼。 王秋香打开包袱,对秋阳说: “这是你姐夫给你的书,他要你去考。他说他一条腿不好干啥了,能在公路站熬个名额转正就足了。” “赵嘉伟真行,书还保存着,我的那些根本就没往家搬。”秋阳说。 “赶上这班车,一步登天,无论如何得考上。” “咳,忘得差不多了,看见字就头疼。” “那也得考,头悬梁,锥刺股。三十挂零的人了,连个媳妇还没混上。”秋香埋怨说。 “姐,你还知道头悬梁锥刺股?”秋阳说,“就这几天了,我还糊涂着呢,人家那里该发榜了。” 王秋阳提着两瓶酒走在汶河镇古老的石板街上,他要去李明月家,给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李明月和石大柱贺喜。 推门进到李家,李明月和石大柱迎了出来,紧紧抱住王秋阳,热情中渗透着怜悯。 “祝贺你们高中啊!”王秋阳把酒瓶放在桌上问,“哪儿的通知?” 石大柱不好意思地说: “我就这么回事,省师院。人家李明月的好,上海的东方大学。” “什么专业?”王秋阳又问。 “明月是社会学,我是历史。” “好小子,该你们露脸了,净朝锤窝里打,放冷枪。今儿得好好喝,一醉方休啊!”王秋阳羡慕地说。 “一醉方休。”李明月和石大柱齐声说。 里屋却传出吟吟的哭声。 “是谁啊?”王秋阳问李明月。 石大柱不耐烦地说: “没出息,一个省城师院,我都没觉着,她倒哭起来了,怕我甩了她,不知丢人几个钱一斤,看大家李嫂。” 王秋阳说: “人家李嫂到底大队妇联主任,见过世面。” 正在收拾饭菜的李桂枝转过身来: “我才不怕呢,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自个过,还说不定再婚上一把呢。”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石大柱家的抹泪笑了出来,对石大柱说: “还笑呢,在家里你咋说的?” “那不是开玩笑吗?上完学,顶多到县一中再当孩子王。”石大柱说。 王秋阳说: “大柱嫂子,甭说了,石大柱要是坏良心,我王秋阳就打他个陈世美。”说着,举起桌上的笤帚比量。 上菜了,满满一桌子菜。李明月说: “都来,都来,不分男女,一齐上。” 喝酒,夹菜,碗碰筷子叮叮当当,人们笑语连珠。渐渐的王秋阳先醉了,眼前的人影晃动起来。 “喝,李明月,石大柱,你们都是时代的宠儿。” 李明月说: “秋阳,上学时,咱们同学几个顶属你学习好,当班长。你要好好复习,再过半年,又该考了,千万别错过。” 石大柱说: “白云岚呢?这个时候,也该有消息了。” 王秋阳被戳到了疼处: “人家还能想起咱们。”说着眼泪掉出来,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微雪过后,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在汶河镇碾过,留下两条清晰的辙印。 吉普车朝后河村开来,就停在王秋阳家门前。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干部: “是这儿,老哥在家吗?”老干部喊。 秋阳爹端着烟袋迎出来: “您是……” “老哥,我是章心白,在你这里避过难呢。” “哎呀,章校长,多年不见,快家来,快家来。俺老惦念着,您走后怎样了?”秋阳爹忙不迭地问。 “从这儿走后,挨批斗,关进去一年多。后来放出后打扫厕所,现在是官复原职了。”章校长介绍说。 从瓦罐盆窑场回来的王秋阳,手里掂着鞭杆,腋下夹着书。 “老校长,是您。”王秋阳和章心白紧紧拥抱,双方热泪盈眶。 王家小院里杀鸡整鱼,邻家两个中年妇女,也过来帮着烧火切菜。司机从车上拎下点心、罐头,放到厨屋里。 “都来,都来,秋阳娘也来,今天吃个团圆饭。我章心白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这一复职,我先想到你们。在这儿避难那半个多月,你家那么困难,秋阳娘还天天给我烙葱花饼,煮咸鸡蛋。”章心白颇有感慨地说。 王秋阳斟上酒,全家人共同举杯。王秋阳说: “祝贺章校长解放复职,祝贺好日子的到来。” 一饮而尽。章校长说: “秋阳,年轻人中,我就惦记着你。恢复高考了,你得奔这一步啊。” 王秋阳笑笑说: “看着书来,不过那高中哪儿上成课来。” 章校长心急地说: “初中还是学全了。你跟我去,我在一中给你安排个勤杂工,敲钟也成,三十块钱够吃饭了,抽时间去班里听听课,赶紧预备考试。托上你这一步,我也算了个心事。” “章校长,秋阳叫你费心了。”秋阳爹感叹道。 送走了章校长,王家小院里安宁下来。秋阳爹蹲在院子里抽烟,耳边还想着章校长热切的声音: “老哥啊,等忙完这阵儿,你们全家都去我那里住一段,换换地方。”章校长抓住秋阳爹的手,实心实意地说。 “净给您添麻烦。”秋阳爹谦逊说。 “不麻烦,不麻烦。”章心白上车走去。 屋子里油灯点亮,秋阳爹赶到屋里: “秋阳,章校长为你来一趟,你打算咋办?” 王秋阳沉思道: “老校长刚复职,百废待兴,我去了,净给他添乱。” “这大学还得考呀?”秋阳爹着急。 “我这正看书呢!他那儿,过几天再说吧。” 后河堤上的荫柳树下,王秋阳端着书本在地上画圈圈,汶河里流水哗哗。 灵儿忽然跑上河堤说: “秋阳哥,有个女的找你。” “在哪儿?” “我在汶河镇上遇到的。她说她是前河的,你的同学。” “前河的,”王秋阳一下子就想到了白云岚,“你见过没有?” 灵儿摇摇头: “她说她从城里来,在家等你,要你一定去。” 王秋阳合上书本,走下河堤,犹豫了一阵,又走上河堤。 晚霞映亮了西边的天空,归巢的鸟儿在树头盘旋。王秋阳手握鞭杆,腋下夹着书本回家。 白云岚从前河走到后河,径直走向王秋阳的家。他们在家门口相遇,片刻的呆望之后,王秋阳迎白云岚到自己的家中。 在娶过小真的土屋里,王秋阳和白云岚相对凝视。 “云岚,你还能记起我?”王秋阳哀怨地问。 白云岚眼睛红红的: “秋阳,我今儿来不是吵架的。我只想推你一把,把大学考上,离开后河村。县上办了个文化补习班,我给你报了名,领了学习材料,这是听课证。”白云岚把材料和听课证放在土坯台上。 王秋阳的思绪却难以离开过去的岁月: 火红绚烂的秋天,满坡的红高粱,汶河堤上走来了少女白云岚,手里举着一只硕大的莲篷,王秋阳迎着她笑; 柿子灿金的时候,王秋阳爬上柿树,摘两颗对腚的送给她; 发大水了,放了假的王秋阳背着白云岚,趟过汶水城东门外齐腰的洪水; 出狱后,艰难的王秋阳遇到黄沙路上送亲的队伍…… 眼前的王秋阳已泪流满面。 “我就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做的,想一个人,咋丢都丢不下。” “我是错了,秋阳,我食言了。这些年,我的身子被别人蹂躏、糟蹋,可心里装的是另一个。秋阳,你有相思苦,我也有儿女情啊!你想过我的难处吗?在那种情况下,我若是等你出狱结婚,就是劳改犯家属,连民办小学也教不成。一个弱女子能顶得住家庭、社会那么大的压力?我走后这些年,你了解我过的苦衷吗,你看望过我一次吗?” 王秋阳擦擦眼泪: “你已为他人妻,我只能朝思暮想,哪有前去看望的权力?” “是的,你连打听一下我的权力也没有。我嫁的什么人只有我自己知道,粗暴,无赖,流氓。他打我,骂我,拜把兄弟,和坏女人鬼混,是个黑社会性质的罪犯。我攀高结贵,想嫁到城里去,都是我姑姑的撮合,行了吧?我自酿的苦酒自喝。”白云岚愤怒地控诉,一面脱掉棉衣,露出洁白的后背。后背上一道青,一道紫,一道道亮亮的疤痕。 愤怒的王秋阳流着泪,打着颤,手抚摸着那些伤疤,心尖子在跳疼。 “云岚……”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 “不,我为什么要给你诉说,为什么?”白云岚拳头擂打着王秋阳的肩。 “看我怎么收拾那个狗日的!”王秋阳愤怒至极,提起墙角边的铡刀。 “别,别,秋阳,他会杀了你。”白云岚阻住王秋阳,浑身颤抖。 王秋阳听白云岚的话,温顺地跟她到县城参加了文化补习班。 王秋阳很顺利地找到了白云岚给他租赁的房子,一家三面有房屋的小院,靠西的一间,打开门,一张小床,一张小桌,有暖瓶、铁碗、被子,安静舒适。 第二天早八点,王秋阳去县教育局小礼堂听课,白云岚早到了,用微笑迎接王秋阳。在经历了十年风雨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晴天,这一对本该坐在一起的老同学,又重新坐到了一起。 讲课的是一位戴眼镜的老教师,花白的头发,抑扬顿挫的声调,讲得很细,也很清晰,白云岚和王秋阳认真地听记。 后半晌,王秋阳头有些晕旋,乏力,害困,几次打起了磕睡,他觉得自己不习惯课堂了,白云岚几次轻轻地碰他。下课放学,白云岚把一卷钱票塞到王秋阳手中,并帮他划了材料上的重点题目。 又一天上午,白云岚迟到了,戴了一副硕大的口罩,一只眼睛分明的青紫。王秋阳忙问: “云岚,这是怎么了?” “没事。”白云岚摆摆手,让委屈的泪水往肚里流。 回到住处的王秋阳,一头栽倒在床上,白云岚的伤情老在他眼前晃。他愤怒地走出院子,去杂货铺买下一把砍刀,七拐八扭,走上一条叫龙头的小巷子,找到十三号,这里原是白云岚和黑乌鸦的家。 王秋阳敲门,开门迎出来的是个陌生的女人,胖得发腻,一身脂粉气。 “绰号叫黑乌鸦的在家吗?” 陌生女人回头看,黑乌鸦在屋里叫: “谁呀?叫他进来。” 王秋阳就看见一个光头的胖子,肉鳖一般的男人,撮酒盅啃猪头肉。 “我叫王秋阳,白云岚的同乡、同学,听说过吗?就是那年汶水一中武斗,扯电网电死人的王秋阳。” 黑乌鸦半睁开小眼睛,瞄瞄王秋阳的脸: “有事吗?” “黑乌鸦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不准你再打白云岚。”王秋阳把拳头捏得叭叭响。 “她是你老婆,相好?我真怀疑孩子是谁下的种。” “黑乌鸦,”王秋阳猛擂桌子,抽出腰间雪亮的砍刀,“你要再打,我叫你活不舒静。”转身走出院子。 中午放学,王秋阳和白云岚走出小礼堂,他们在巷路口分手。 王秋阳穿过三道小街,走回租赁的房间。巷口突然窜出两个蒙面歹人,朝王秋阳左右夹击。左边的伸出拳头,朝王秋阳眼前一晃,右边挥动皮带,猛抽王秋阳的眼睛。措手不及的王秋阳双眼顿时出血,他弯腰捂住,右边那歹人亮出尖刀,直刺王秋阳的臀部。 “杀人啦,大白天杀人啦!”打酱酒的老头失魂落魄地喊。 派出所门口,两位民警火速赶来,左边的那蒙面歹人被民警抓住,右边的那个持刀翻墙逃走。 警车、救护车疯狂地鸣叫。 “秋阳啊,我不让你管闲事,咱惹不起他。”白云岚哭着伏在病床前。 床上的王秋阳缠满了绷带,吊瓶的药液在缓缓滴下。 “还好,刀差一点没戳到肾脏,眼睛有点麻烦。”值班医生对白云岚说。 白云岚跪下乞求道: “大夫,千万、千万给他治好,他没有眼睛不行,多少钱都成。” 王秋阳轻轻问白云岚: “他们跑掉了?” 白云岚咬牙切齿地说: “抓住了,连黑乌鸦也进去了。他们抢过银行,还杀了人,老帐新帐一齐算。” 一九七八的高考如期举行。 汶水一中门口悬挂起巨幅红标。两边的竖条标语从文庙门楼顶端一直扯到地面,左边是:光明磊落,忠诚应考;右边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门楼上的横标是:积极服从祖国挑选。 上午九点,考试已经开始。 仍在住院的王秋阳,一只眼睛仍缠着绷带,他悄悄离开医院,缓缓朝汶水一中走来。 街头的另一端,赵嘉伟艰难地迈动他的假腿,朝一中门前靠拢。 这两位非考生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在石头狮子前相遇,他们留恋地朝大殿考场张望。 第九章 分田到户 后河村河东生产队的牛棚里,牛们安闲地嚼着干草。农药瓶子改做的油灯,柴油扑扑地燃烧,冒出浓浓的黑烟。灯下一大群破衣拉花的公社社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块破旧的门板,他们正在从事一项神圣的事业,即选举自己的生产队长。随着唱票员破锣一般的喊叫,几个名字底下的横道便不断增加,王秋阳名下排得最长。 “秋阳当选了!”有人激动地喊。 牛棚里外沸腾起来,老明爷就着油灯吸烟,说: “秋阳,大伙选你,是信任你,众命难违啊!你干不干,得表个态。” 王秋阳满不在乎地说: “要说不干吧,辜负了乡亲们这片好意;干呢,我这罐子盆手艺就撂了。平时粘摸点,吃个包子什么的,比当官还强。” 老明爷拉下脸说: “你小子别没正行了,当兵超龄了,大学不考了,该为大伙干点正经事啦。现在打水用铁桶,洗菜用塑料盆,谁还稀罕你那瓦罐盆?你得让大家伙吃上包子啊!” 侯泗站起身说: “对呀秋阳,老明爷扛活那阵儿,跟地主吃大白卷子,烙饼。现在没地主了,全靠你了。” 棚里棚外一阵哄笑,老明爷有些恼。 “哪把壶不开你提哪把。怎么,那话是假?吃烙饼还卷鸡蛋呢!” “那你跟地主过去吧。” “地主没给你娶房媳妇啊?” 至今光棍的老明爷脸憋得通红,王秋阳赶忙说: “行,可给大伙说明,我就干一年。干好了,乡亲们也别记住我;干不好,大伙骂我,我挨着,反正就一年。” 灵儿笑着问: “秋阳哥,大学还上四年呢。” 王秋阳说: “咱农村这官,人家好人不待干,孬人还干不了。” 棚里棚外又笑: “这文化人,说起话来就和大老粗不一样。” 灵儿问: “秋阳哥,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烧什么,得来个就职演说啊。” 王秋阳说: “我先把地给大伙分开。” 牛棚里外发出爆响。 夕阳衔山,鸟雀归巢。王秋阳把马车停在后河村口,汶河上走来一群干部,汶河镇人民公社新来的谷书记在前面引路。 王秋阳拉拉头上硕大的草帽,弯腰身收拾他的套具,就听那白头的县官模样的老干部说: “这土地包干,外省已经实行了,效果是相当好的,下一步我们汶河两岸要大力推行。你们记住哟,土地上种什么和怎样种,那是农民自己的事情,领导不能再横加干涉。” 王秋阳心头猛得一震,他敏锐地感觉到,汶河平原上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土改风暴已经到来,他习惯性地望望天空。 当了生产队长的王秋阳,回到家中倒在床上,眼前又浮现出那难忘的一幕。听得狗子五爷老山鞋踏地的突嚓声,他又激灵坐起。 “秋阳,我听说你要给大伙把地分开,这符合政策吗?”狗子五爷担心地问。 王秋阳翻出一卷报纸,其实狗子五爷不认识报纸。 “五爷,只要能调动大伙的积极性,多打粮食,吃饱咱这肚皮,上级就不干涉。” “这报纸能准头吗?”狗子五爷放心不下。“秋阳啊,你坐过牢,不担事,半辈子啦,连家小还没混上,我是怕你再吃亏。” 王秋阳心下一沉,重新歪倒在床上。 田地间,王秋阳扯一条长绳,在给大伙丈量土地。 “秋阳,承包了的庄稼能算自己的?”分到土地的社员还是半信半疑。 王秋阳说: “种好种孬都是自己的,交上公粮,剩下的归你。” 另一位社员推他一把说: “老哥,你怎么糊涂啊!” “那队上的牛呢?耕地要牛啊。” 王秋阳和几个当家人又跑到牛棚前,商量着把黄牛拉开,按人口配置,然后抓阄。 半下午,灿烂的阳光里,人们兴致勃勃又小心翼翼地牵走牲口,扛走农具。这一切,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新鲜。 王秋阳指着水井上的轳辘说: “这轳辘不分,公用,等到安上自来水,这家伙我买下了。” 王秋阳又指指牛棚前废弃的大车轮子: “这东西我先留下,我出钱买。还有棚里的风车,上年岁的,没用的,全归我。” 灵儿好奇地问: “秋阳哥,你净要这些没用的古董玩艺儿,拍电影呢?” 王秋阳别有感情地说: “一个时代的结束,总得留点遗迹吧?我这叫怀旧情绪。这些古董,以后就是文物了。还有这牛棚,先别拆,十年八年,说不定派上新用场。” 一位年轻人不解地议论说: “秋阳是要开博物馆吧?” 另一位颇有心计的中年人说: “人家这叫留后手,以后这东西卖到东南亚,说不定发大财哩!” 一阵疯狂的钟声在牛棚前老槐树底下响起。 “社员同志们,紧急集合。”哨子吹得吱吱响。 刚撂下碗筷的乡亲朝牛棚前涌来,老槐树下已站着汶河镇公社的牛副社长,身后是后河大队的一帮官员。乡亲们站在空地上,参差不齐,却鸦雀无声。 牛副社长对到场的人们清了清嗓子,开腔讲道: “谁分了生产队的地,谁退回去;领到的牲口、农具,统统奉还给集体。发生在后河的事情决不是偶然的,是复辟、倒退,走回头路,是背后有人支持的。有些人就是仇视社会主义,仇视集体经济,恨不得倒退一千年!王秋阳就是一个典型。” 人们把目光胆怯地投向王秋阳。 王秋阳拨开人群,大步跨到老槐树下,盯住牛副社长: “请问社长同志,你是文盲还是法盲?你了解形势吗?你懂得农民的心愿吗?你当的是谁家的社长?”王秋阳怒火中烧,咆哮如雷,直逼牛副社长。 牛副社长狗急跳墙: “王秋阳,你个劳改犯,我要让你再进去吃。” 王秋阳夺过灵儿手中的铁锨拍过去: “我先铲死你个狗日的,大不了再去坐牢!” “铲死他,铲死他!”人们怒吼着,潮水般地朝牛副社长涌去,有的摸起地上的砖块、土坷垃。 面对愤怒的人群,牛副社长吓得面如土色,狼狈逃窜。 “王秋阳你等着,你要反了!你们还有没有上级领导?” 后河村大队部门前人山人海,站在土堆上的谷书记坦诚地对人们讲: “社员同志们,乡亲们,土地归你们自己承包使用,种什么和怎样种是你们自己的事,别人不得横加干涉。今天的农民要做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在分地承包问题上,汶河镇领导一般人是有分歧的。后河村农民愿意以这种方式耕种庄稼,后河村没有错。后河,还是社会主义的后河!” 人们拼命地鼓掌,敲击农具,来表达心中的激动。 秋来了,高粱火红,玉米金黄。汶河两岸的乡亲在忙着收割自己地里的庄稼。夕阳西下,满天的彩霞,河水映得通亮。 王秋阳和白云岚走在河堤上。王秋阳肩背草帽,手握镰刀。白云岚一身雪白的衣裳,背一书包,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你的论文通过了吗?”王秋阳问。 白云岚激动地说: “通过了,分蛮高的。就写的今天土地上的农民,写的你。” “看来,我真的成了新时代的汶河农民了。”王秋阳无限感慨。 “是新时代的新型农民,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一代农民。”白云岚咬文嚼字,肯定地说。 王秋阳朝河那边望一阵,又问道: “毕业后,能分配到哪里去?” “一中南校,定了,正实习呢。现在各单位都缺人,抢都抢不到。就说一中吧,学历合格的教师不到百分之二十。”白云岚说。 王秋阳感叹说: “你们这些教书先生,都赶上好时候了,英雄毕竟有用武之地啊!” 白云岚几分埋怨地说: “当时你要不那么任性,至少咱们一块上师专。” 王秋阳说: “一看到你受的那些,我就拢不住火。” 白云岚想了想,终于说: “秋阳,如果我还有资格说这话的话,我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到城里去?先找个临时工干着,咱们……也该团圆了。” 王秋阳望着西流的汶河水,望着满天的晚霞与黑鸟,若有所思。 “云岚,你中学教师,我一介农夫,你下嫁个农民,要承受多么大的世俗压力?要知道,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我倒想劝你一句了,从长计议,另选佳人吧。” 白云岚停住了脚步,有些愕然地问: “秋阳,听你今儿这话,我倒像不认识你了。你到底咋想的?让我心中好有个底。” 王秋阳咬咬嘴唇: “云岚,我还真不想在这片土地上当一辈子农民,我要等自己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向你求婚,你等我吗?” 白云岚翻翻白眼: “你说呢?” 踏着晚霞,踏着露珠,王秋阳领白云岚走到后河村自己家门口。 “秋阳,我能进这个家吗?这个家能容许我吗?” 王秋阳心头热辣辣的: “大学生,求之不得呢!” 秋阳娘从屋里迎出来。 “娘,你老好吗?”白云岚叫娘了。 秋阳娘一边答应,一边抹眼泪。 黑天,院子里,秋阳娘下了面,还打了荷包蛋,端给白云岚。 “吃吧,考学时吃你的烙饼,一直没有机会还。”王秋阳调侃说。 一句话把白云岚说流了泪。秋阳娘搬个板凳坐在白云岚身边,关切地问: “孩子几岁了,谁照看着?” 白云岚脸上绯红: “有六岁了吧,我姑姑给带着。” 吃过面后,王秋阳送白云岚回前河,白云岚乞求地说: “秋阳,我能挣工资养活你。到了这份上,我还怕什么世俗势力?答应我,到城里来,我有些等不及了。” 王秋阳说: “云岚,我等你十多年了,你让我好好混混,求得些平衡吧。” 白云岚深情地将头抵住王秋阳的肩,王秋阳握住白云岚的手: “云岚,你身上多香,多干净,你的手多光滑,怎么能下嫁个农夫呢?看我,身上净是臭汗,手上净是老茧。” 白云岚调侃地说: “香与臭,要看谁闻,情人眼里出西施。” 王秋阳笑不起来,望着河堤下的芦塘,招摇的芦花,望见了白云岚家的柴门。 “秋阳,抱抱我。”白云岚依依不舍。 王秋阳不抱。 “云岚,我们有机会在一起。” 第十章 进城打工 五年之后,王秋阳带着灵儿去闯世界。 黎明,汶河上水气朦胧,一只水鸭子嘎嘎飞起,最先打破河上的沉寂。 王秋阳挑着被子从自己家走出,他站在河堤上,朝灵儿家打了几声口哨。灵儿急慌忙速地挑被子上了河堤,仿佛从芦苇中钻出,身上粘着露气。 “秋阳哥,还早呢!”灵儿揉着眼睛。 “再睡,太阳晒了屁股,人家都看见咱们了。”秋阳说。 他们一前一后,沿汶河大堤朝东走。 “秋阳哥,村长你不干,这不叫临阵脱逃吗?”灵儿问。 “逃得了也成啊!村长是咱干得了的,咱应付得了那差事?”王秋阳就想起了村子里,不知从哪年哪月出现的怪现象: 乡里来人检查工作,给村里要烟抽,要酒喝。村官们东挪西借给他们准备饭菜; 挖河、修路、莫名其妙的捐款,搞得乡邻们鸡犬不宁; 孩子们举着小旗,在先生们的带领下沿村街游行,高声呼叫着:给我们修修校舍吧!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棉花让虫子吃光了,乡官们却带人到村里罚款,还牵牛,扒粮…… “我这人心软,给乡亲们要不得东西。我混好了,成了企业家,替大伙儿把一切税款都交上,那多痛快!”王秋阳自言自语地说。 “秋阳哥,咱们还是去县城搭公共汽车吧?”灵儿说。 “走走汶河,看看两岸的景色,心里也敞亮敞亮。我打小就有个想法,有一天要走到这汶河的尽头。哎,灵儿,你知道这汶河的源头在哪儿吗?”王秋阳倒是兴致勃勃。 满天的繁星。 好像是一座供销社模样的大房子。房檐下,王秋阳铺上雨布,打开自己和灵儿的被子露宿。灵儿取出缸子,去对面灯火处找水。 “大爷,卖水吗?” “不卖,”老者却端起暖瓶给灵儿倒水。 “大爷,你们这儿有狼吗?” “还虎来!几十年了,连狼的影子都没见过。如今这多人,还有野物过的。是赶路打工的吧?” “是的。” “舍不得下店,如今愿受这份罪的不多了。”老者感叹道。 “灵儿,愿意跟我受罪吗?”秋阳问。 “当然愿意,创业艰难吗。”灵儿说。 王秋阳对灵儿的答复很满意。 “这次咱们打上工,好好干,由小到大,挣下钱来给你娶媳妇。” “你自己还打着光棍呢!”灵儿说。 王秋阳急忙转了话题: “灵儿,你愿干什么活?” 机灵的灵儿想了想,调皮地说: “找个胖老板娘,胖得眼睛都睁不开,死了丈夫或离了婚的,咱们就跟她干。我端盘子你帮厨,干着干着,连店带老板娘都成秋阳哥的了,我也就有了吃饭的地方啦。” “你小子在算计我。”王秋阳蹬了他一脚。 “哎,秋阳哥,前河的云岚姐对你那么好,人家都管大娘叫娘了,为什么不娶她呢?”灵儿不解地问。 “人家是大学生,中学教师,怎么好连累人家。”王秋阳有些深沉。 “还这说法,大学毕业找农民的多了。”灵儿说。 “那得有钱有势。” “墨菊姐也听不到动静了。”灵儿有些感叹。 “人家回北京上了大学,早就进入上层社会了。”王秋阳心中不是滋味。 说着聊着,他们睡着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们收拾被子起程,一辆拉煤的拖拉机从房前过。 “捎我们一截?” “十块。” “五块?” “上吧。” 王秋阳未掏钱,扔给司机一包烟。 省城郊区,汽车穿梭,荡起阵阵黄土,废纸、塑料袋满天飞。 乡下来的王秋阳和灵儿,认真地注视着墙角、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酒店、饭店招女服务员,工厂多是招电钳车工。 “工不少,咱们没证,恐怕不好干。”灵儿说。 再往里走,一边是高楼大厦,壮丽辉煌;另一边则是棚户区,破破烂烂。王秋阳和灵儿朝棚户区里走,他们的感情给这里挺接近,好像只有这里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秋阳哥,我掉向了。”灵儿犯愁了。 “没关系,进大城市,记住路名、巷名、门牌号就行了。”王秋阳说。 一家私人小店,墙上写了食宿、沐浴的黑字,他们钻了进去,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又去找活干,他们仍然去看小广告,最现实的,是找个建筑工地挖地槽子。 十字街巷,一个穿花褂子的小混混缠着一位老者要钱。上年纪的老者围三轮车打转,小混混掠住秤杆子打人。 “住手!”王秋阳和灵儿围上去,捏紧了手中的棍子。 小混混见有人打抱不平,慌忙扔下秤,掏出相机,咔嚓一声按下快门,然后跑掉。 “老人家,那小子吓着你了没有?”王秋阳问。 “没有没有,多亏贵人相助。”老者骑上三轮车,带着他的破烂远去了。 傍晚,一无所获的王秋阳和灵儿,又回到了小客店。灯下,他们正合计着明天去给铺设管道的挖土方,还是给建筑工地搬砖,有人敲门,接着就进来了,是上午那位收破烂的老者。 “老人家,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王秋阳有些惊讶,以为又是来求自己的。 收破烂的老者卸掉草帽,将脸上的胡子揭下,王秋阳和灵儿先是吃惊,然后就都大笑起来。 “你分明是个特务。”灵儿得意极了。 “这城里的流氓多,看见乡下来收破烂的好欺负,就硬要钱。装扮成上年纪的,衣裳穿得破烂点,好些。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不用问,你们是来打工的。你们既然帮了我,我也来劝你们几句,干土石方,累个半死,一天挣个十块二十块的,不值。不如跟我去收破烂,这活看着不体面,但实惠,哪天少说弄个三十五十的,百儿八十的也有过。虽然脏点,回来洗洗就行了。这世道就是个钱了!你们要愿意干,跟我去,老板出赁三轮车,出租房子,便宜得很。出巷子收了,送到采购站就是钱……”没用让,他说了一大堆。 “你就不怕撅了你的买卖?同行是冤家啊!”灵儿说。 “怕,就不来邀你们了,谁让你们帮我来,这叫善有善报。干这行有自己的陵地,打头的分给一块地方,不能乱。你们合计合计,愿干,明天早来。我叫孔德利。” 送走了收破烂的孔德利,王秋阳和灵儿都笑。 “姓孔的也捡破烂!”王秋阳笑得肚子疼。 “哥,你这老高中生捡破烂,回家咋说呢?”灵儿感叹道。 “到这地步,还讲什么高中生。”王秋阳有些鄙夷自己了。 王秋阳和灵儿被孔德利领到邱家大院,租赁了三轮车和秤,开始了他们难忘的捡破烂生涯。 他们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灵儿做了两根木头梆子敲着,因为他们谁也羞得喊出声。 “你丢了吧,”王秋阳将灵儿的梆子掷出去老远。大街上车水马龙,木头梆子敲不出高音。 在路过一家半导体修理部时,王秋阳停下车,这里的老板曾答应给他们做一套半导体喇叭,代替喊话。 王秋阳和灵儿去邱家大院时,介绍人孔德利仿佛节外生枝,叫去见黑子。 黑子在楼梯上鼓捣一把收购来的旧琵琶,并未抬头看王秋阳。王秋阳想:混到这份上,还有心娱乐,叫花子抱着个猴,玩心不退啊!但孔德利交待说,每月至少交十元钱给黑子,叫作管理费。 王秋阳对这规矩有些恶心,到处都是黑心的乌鸦!但他坚持看看再说。 “既然存在,说不定就有他的道理。”灵儿也开始深沉。 半导体喇叭喊出尖尖的正宗女高音,将王秋阳和灵儿逗乐了,他们一路傻笑。正赶上一户人家搬家,不要的东西特多,废纸烂铁旧器具,装了满满一车子,地上还有。王秋阳将车子蹬到附近收购点去卖,回来再拉,小半晌,他们就有了上百元的收入。 石破惊天。 中午,王秋阳和灵儿得意地去面馆吃三鲜面,还要了酒。 四楼的女人向收破烂的王秋阳和灵儿招手,说他们家有旧东西卖。 王秋阳和灵儿跑上四楼收买,女人敞开门缝,从里面扔出一捆旧报纸。王秋阳去接报纸的瞬间,和那女人的目光凝聚在了一起。 不是冤家不聚首! “秋阳哥!” “小真!” 灵儿也吃惊地喊: “是小真嫂子!” “秋阳哥,你咋干起了这营生?”小真呆望了一阵,惊问道。 “小真,你怎么在这里?”王秋阳惊愕地反问。 正在小真全打开门,让王秋阳和灵儿进客厅坐时,这家的男主人回家来了。男主人得意的神色中藏着慌张: “走,走,不卖了。”推了小真一把,把门掩上。 王秋阳和灵儿不忍马上离去,听得房内有撕打的声音。猛得开门,小真提竹篮子匆匆下楼。 男主人追出了门,就看见这家的女主人拎着小包,气乎乎从楼梯上来,吓得胆战心惊,欲跳楼又怕摔死,龟缩进屋。 王秋阳扔掉旧报纸,招呼灵儿下楼,他们推起车拐过楼角,提篮子的小真正躲在楼道那儿等他。 “秋阳哥,晚饭后在玉石桥那儿等我,好吗?我有急事求你。” 晚饭时,王秋阳胡乱吃了点什么,就直奔玉石桥。 暮色一片苍茫,河两边有饭后闲游的市民,小真正火烧火燎的等在那儿。 “小真,说说看,你怎么到了这里?” 比王秋阳还急的小真问: “秋阳哥,你还是单身一人?” 王秋阳脸有些红,点点头,小真的眼里便有些茫然。 “小真,快别问我了,说说你的情况。” 小真叹一口气说: “也许这都是命该如此。我离开咱们家后,回到了娘家,就担心我嫂子和秋香姐退婚。可过了一阵子,他们没有退,良心又过不去,是我坑了你,把你害得好苦啊!” “说什么呢,后来呢?”王秋阳急着问。 “我在家人和乡亲的责骂声中和小锁结婚了,一年后生了个女儿。秋天收红薯,小锁开着拖拉机从山坡上下来,满满一车红薯,闸失灵了。我和婆婆正在路上,眼看没命了,小锁猛一打方向盘,将拖拉机摔进石沟里。我们活下来了,小锁却没命了。 “发过了丧,我很孤单,想起你那里,你肯定不要我了。我不愿老呆在家里,就想出来打工挣些钱。在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下,七拐八扭,来到了省城这家人家做保姆,才干了一个多月,就出了今天那一幕。” 王秋阳想听个清楚,问: “发生了什么事?” 小真继续说: “那男的在书店卖资料,你看他身材瘦小,说话蛮声蛮气,是个南方人。生性怪僻,素来和他妻子不和,他妻子是北方人。我一到他家,他就盯着我的胸口看,没人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他的妻子是狼,是虎,胸脯如何平塌塌,干瘪瘪。我不听,他老说,这几天时常上班时回家缠我。他妻子好像发现了,今天是回家查岗来了。” 王秋阳看小真确实胖了,而且那胸脯胀得厉害。 “你和那男的有那事吗?” 小真急红了脸: “秋阳哥,咱咋能拆散人家的家庭?咱不是那号人啊!” “你打算咋办?”王秋阳盯着小真问。 “真是老天有眼,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又遇上了你,就算有了依靠了。秋阳哥,你说咋办呢?”小真又感叹又为难。 王秋阳想了想说: “你这个年龄,只适合干钟点工,不住在主人家里,按时去按时回,安全。” “可我城里没住处。” “这样,今天回去把工作辞了,咱们再找。你带行李到磨坊巷子十一号邱家大院找我,我给你赁上房子,先住那,不然就要出是非了。”王秋阳说。 “好,好。”小真高兴得跳起来。 太阳在这座城市里落下,王秋阳和灵儿蹬三轮车回邱家大院,路过一处建筑工地时,绞车司机瞅瞅四处无人,指指旁边的一堆建筑垃圾。王秋阳和灵儿跳下车,揭开垃圾堆上的草苫子,露出了藏在下面的电机。 “给多少?”绞车司机问。 “不过秤了,一百。”王秋阳道。 “抬走。”绞车司机神色紧张。 “这电机肯定是偷卖的,咱还不能这么缺德吧!”回到邱家大院,王秋阳自言自语。 “不送采购站?”灵儿问。 “再拉回工地看看,头儿肯定正急呢。”王秋阳判断。 “他们反咬一口,诬赖咱们偷的咋办?这年头,这种事多了。”灵儿说。 “不至于吧。”王秋阳道。 正值第二天早晨开工,绞车趴窝不动,当头的去看,电机被拆走了,几个民工大眼瞪小眼望头。 王秋阳向打头的使个眼色,招他到自己车前: “老板,明眼人别问谁作案,抬回去用。” 老板先是一惊,接着恍然大悟: “师傅,现在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随即掏出名片给王秋阳,“方便时,兄弟请你客。” “管理的漏洞。”王秋阳甩了一句,“人心的向背最重要,工人对你有意见。”然后推车走,路过绞车那儿望司机一眼,司机正面如土色。 “师傅,牌坊门那儿有两车旧货,要不要?”一个骑摩托车的青年人问。 “绝对要。”王秋阳喊。 “跟我走。”青年人加足了马力。 “灵儿,今儿要发了!有福同享,叫孔德利一声。” 灵儿随即到路旁话亭,给孔德利打了电话。 三轮车到了牌坊门,唰得围上来十几个混混,花花绿绿的衣裳,红头发,黄头发,蓝头发,奇形怪状,戴耳环的,扎鼻圈的,歪嘴斜眼的,手中的尖刀铮亮。 “大哥,管闲事的来了。”王秋阳刚来省城时,遇见的那个小混混喊。 “上。”牌坊门一侧,轿车里的野牦牛一声喊。 “上当了!”王秋阳抄起车上一根铁棍,灵儿抽出收购的旧杀猪刀。 十几辆摩托三轮一阵风赶来,把牌坊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孔德利和黑子站出来。混混们看来者不善,打两声口哨撤退,霎时风停水息,烟消云散。 “呵,你们怎么知道的?”王秋阳喜出望外。 “喝酒去。”黑子发话,“这当上不止一回了。” “喝,喝,多喝。”王秋阳举杯劝酒,“今儿我请客。” 黑子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打住,吃大户,我收了大伙的租税,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秋阳这才理解了交管理费的意思。黑子对王秋阳说: “本来,咱们算城市流动人口,是从乡下来城里给人家打扫卫生的,可城里的流氓兄弟老欺负咱,咱们就得对付一下。” “还是组织起来力量大!”王秋阳有所领悟地说。 黑子又拍王秋阳的肩膀说: “兄弟,你一来,我看了,有文化,不比城里人水平差。我这座山雕该让位了,可我估摸你干不长。” 王秋阳说: “黑子,你当你的山大王,我王秋阳绝不会不仗义。” 王秋阳们醉醺醺地回到邱家大院,小真房里好像有男人说话: “小真,我是真心的,我性压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只要你爱我。”蛮子贼眼溜溜望小真高耸的胸,垂涎欲滴。 “快走吧,俺不是那号人。”小真可劲往外推他,两人又撕扯起来。 王秋阳一步赶到,瞪起眼睛质问: “你有老婆吗?” “有。”蛮子回答。 “你他妈这叫犯法,你知不知道?我打公安电话,先把你抓起来。”王秋阳吼道。 “你是她什么人?”蛮儿问。 “我是她娘家人,怎么样?” 蛮子往后退,慌不择路,被后面的破烂什物拌倒。 “告诉你小子,再来纠缠,先把婚离了,别他妈包二奶,欺负俺们乡下人。我要再见到你,就掂断你的狗腿。”王秋阳愤怒了,抽起什物堆上的一根铁棍。 蛮子吱吱叫着,抱头鼠窜。 第十一章 工地风波 柔韧的腰肢像桑木扁担弯上弯下,手臂则像长臂猿干净利落,将最后一块砖头垒到地方,王秋阳已经四蹄流水,睁不开眼睛。 王秋阳到挂着的衣服口袋里摸烟,最后一支劣质烟草也已经用光。 “哥,”小真恰到好处地从厨房那边跑来,扔给他一盒香烟。 “好哇,雪中送炭。”王秋阳接到烟,急切地点燃,猛抽了几口。 叫大方的包工头又一个星期未来工地了,工地上沸沸扬扬,人们吵嚷着停工回家去。 “工资一时要不来,拖欠也不是这一个地方的事,停工还不是耽误自己?”王秋阳给大伙解释说,“回家去,庄稼不到收割,还不是闲着。” 其实,王秋阳干了两个月,也只拿到大方二百块钱,连吃馒头的都不够。他有一种陷入泥潭的感觉,再见到大方,他王秋阳要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谈了。可就是见不到他,王秋阳总是习惯性的朝工地门口那儿张望。 “哎,秋阳兄弟,多久不见了,潇洒得很?”包工头大方从汽车里伸出脑袋来喊,汽车停在了王秋阳收破烂的三轮车前,“走,进去喝酒。”大方下了汽车,猛拍下王秋阳的肩膀,又指指聚仙阁酒楼。 “你就别耽误俺穷人功夫。”王秋阳扯扯大草帽,戏笑。 “我说过,你可不是一般的人。”上了酒溇,大方请王秋阳坐定,旁边是灵儿和司机。 “我也说过,你这包工头的管理有漏洞。”王秋阳用草帽扇风说。 “空调,空调。”大方扯掉王秋阳的破草帽,“兄弟你还干上瘾了!我就不明白,你在省城这样捡下去,有什么身份地位,有啥出息?” “干啥呢,当省长用咱吗?”王秋阳笑。 “跟我去,先垒上几个月的砖头,熟悉了业务,那处工地就交给你,给我看着,这叫二包。兄弟我松松手,也够你用的。不瞒你说,这样的工地我有六处。” “兄弟是那块料吗?” “老高中毕业生,我初中还不知门朝哪呢!” “我可要带家属。”王秋阳又侃。 “几房呢?” “兄弟,咱们可是仇人了。”手提瓦刀的王秋阳,站在绞车司机身旁。 “不是。”绞车司机拉紧闸杆,不看王秋阳。 “为什么?” “虽然买了大方的好,是自己花了一百,又没有出卖兄弟,够江湖的。” “看来,兄弟是个明白人。”王秋阳递过一支劣质香烟,“都是汶河那边的人,有仇啊?” “见不到钱,白玩,整整他。”“消极怠工。拖欠农民工工资是个城市通病,咱一条鱼也翻不船啊?” “兄弟不知道,他松松手也够咱的了。他包二奶,还嫖。” 王秋阳心里格噔一下。 工棚里,晚饭后的建筑工人集聚在一起,绞车司机找来了王秋阳,老瓦匠站起来说: “秋阳兄弟,众命难违啊!刚才我们商议,从明天起,你就别垒砖了,你那份我们包了。你有文化,大伙公推你和包工头接洽,给我们把工资要来就行了,我们愿意每人拿百分之五贿赂你。” 王秋阳笑问: “这么肥的差事,难道非我莫属?” 老瓦匠说: “我们大都瞎字不识,兄弟你和上边交涉,那是没说的。” “这包工头和谁联系?”王秋阳问。 “咱们汶水二建呢。” “二建在哪?” “胜利路四十八号,二建在那里有租赁的办公大楼,承包科主管,工资找他们就行。俺们不识字,又穿得这样破,只配出苦力。秋阳兄弟,就靠你了。”老瓦匠眼泪汪汪。 王秋阳心里酸溜溜的: “兄弟们,不要当心事。出苦力了,理就在咱们手上。山在水在,这城市在大楼在嘛!会拿到工资的,早天晚天。” 工棚前的灿烂阳光里,小真在给建筑民工洗衣裳,她是凑了早饭开过后的那一阵工夫。 “小真,你还是干钟点工去吧,轻快。”王秋阳说。 “秋阳哥,跟着您俺心里踏实,安全。”小真诚恳地说。 “你看这工地工资啥时给,能不能给,还难说。” “总会给的,”小真将衣裳晾在铁丝上,“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王秋阳被小真这句电影中朴实的话语感动了,眼睛里有些潮湿。 “我们这些农民兄弟姐妹多好啊!” 身边两个年轻人抽烟,悄悄地议论说: “他们是两口子,怎么不见在一起睡觉?” 王秋阳听见了,抄起地上的棍子喊: “再说混话,欠挨揍。” 两小子狼狈逃窜。 包工头大方的汽车终于开进了工地大门,王秋阳提着瓦刀站在车前,车后也站满了建筑民工,个个怒气满脸,剑拔驽张。 包工头大方从车里走下,假装惊愕地问: “兄弟们怎么了,快干活啊?” 王秋阳阴冷着脸: “兄弟我可是有过前科的。今天,如果你说不清楚,这大伙一使劲,你这破车可就推到河里去了。” 众人解气地哄笑。大方摆摆手说: “兄弟这话可就言重了。” “要想马儿跑,可得喂些草料,大伙儿三个月没见你一分钱了。”手握瓦刀的王秋阳逼紧大方。 包工头大方赶忙从车里拎出皮包,掏出一沓钱,一人二百送到手上。 “天地良心,我老方求奶奶告爷爷,就为这二百,可是跑断了腿啊,把我推下油锅也就这招了。大伙先吃着,上面答应年底结帐,只要有钱,要我当孙子都干,我不能让大伙过不去年。” “好,一言为定。有你这话,干活去。”王秋阳手一挥,人们陆续回到工段。 “看不行,我还回去捡破烂,这几个月你看着办。”王秋阳当啷一声撂下瓦刀,蹲下抽烟。 大方急忙给点上烟,劝说道: “兄弟我有难处,老九不能走。这摊子还得您支着,您好像是冲我来的,可您一句话,大伙还不是乖乖地回去干活?兄弟我明白,您这是帮我。” 王秋阳哈哈笑出声来: “你小子还真会说,我成了工贼了我?” 秋雨绵绵。 已经是深秋了,工棚里颇为寒冷,建筑民工蹲在墙角唉声叹气,骂爹骂娘,骂这凄风苦雨的鬼天气。 “明年,死活不再干这缺德的活。” “大方那小子死哪去了?莫不是携小老婆逃走了,把咱给坑了。” 王秋阳不说话,捏着烟盯着门外。 冬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起,工地上,民工们还在干,垒砖的垒砖,供灰的供灰。 黑子骑摩托车从工地前过,王秋阳喊住了他: “没蹬三轮车?” “你黑哥啥时蹬过三轮?不上汽车的买卖不做。”黑子吹了。 “还是黑哥有本事呢,挨家串户都是小兄弟的事。”王秋阳递过烟,“给哥打听一件事,大方住哪?” 黑子沉默了一阵,说: “想知道吗?上车。” 黑子驮着王秋阳朝城外跑,沿高速公路约走了半个钟头,到了一面黄草山坡。天已见黑,几幢红顶的别墅已亮起彩灯,有迷迷音乐从里面流淌出来。 黑子停车,指指靠后的一幢说: “这里有大方的一房二奶。” “好家伙!”王秋阳不禁唏嘘,“够阔的。” 王秋阳欲往里走,被黑子拦住: “有保安呢。” 建筑工地的工棚里,有一间隔开了的,是小真的宿舍。王秋阳掏出三百块钱说: “小真,已经入了腊月,你出来快一年了,回家准备过年吧。”小真看看王秋阳,推开他的手: “哪来的钱,没开工资啊?” 王秋阳说: “你甭管,找孔德利借的。” 小真的眼睛就含了泪。 “给孩子买些吃的,还有你婆婆。”王秋阳交代说。 小真就哭出声来: “秋阳哥,这人生的路咋就不能从头再走?还是爹娘说的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当初要是不跟小锁走,和你过下来多好,如今说啥也晚了。” “莫哭,小真,听哥的。谁也难说前面的路怎样,当初小锁对你是真心的,你应该珍惜。” “可他撒手不管我了。” “他也不愿那样……” 第二天一早,王秋阳拎着小真的包裹,送她上了火车。 一大群农民建筑工,堵住了汶水二建承包科的门: “为什么不给开工资?” “钱不到位建什么大楼!” “这让我们怎么过年?” “整整一年了,没见钱呢!” 科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戴着副眼镜。 “别吵,别吵,工人师傅们,找一个代表出来,把话说清楚好吗?你们推荐一个。” “王秋阳,秋阳,你说。”民工们喊。 王秋阳推开众人,站到办公桌前: “大伙儿闭口吧。”转而对青年科长说,“民工干了一年,没见钱,工资为什么拖欠得这么厉害,能想想办法吗?” 青年科长亮开双手,坦诚地讲: “上边是拖了工资,可十多天前给你们四十万,足够大伙的血汗钱。你们的头不是大方吗,还没发下去?” 王秋阳预感到大事不好: “民工兄弟们,咱们请回去,四十万已到了大方的手上,给这里没关系了。” 王秋阳拉起绞车司机,喊住一辆出租车,直朝郊区别墅驰去。 “先生,请出示证件。”保安走过来,挡住闯后八号楼的王秋阳和绞车司机。 王秋阳摸了半天: “同志,对不起,我们找人,暂时没带证件。” “你们找谁?我们来帮助。”保安说。 “八号别墅主人,工程承包商大方。” 保安按响门铃,房子里探出一位老者的脑袋: “找大方吗?他已经走了,这幢房子卖给我了,我可以出示房产证。” 王秋阳急忙挥手: “不用了,大爷,您老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据说是到南方投资搞开发去了,搞不清楚,人家不会说实话。”建筑工地的工棚内,农民工歪着,坐着,唉声叹气,有几位感情脆弱的,禁不住哭出了声。 王秋阳一筹莫展,他的裤子早已上了补丁。外面正下大雪,前面的马路上,已经有了年味,孩子们举着彩色风车、红糖葫芦满街跑,时而有鞭炮的爆响。 食堂停火十来天了,民工们自己凑着吃,都已是弹尽粮绝,再往下就是挨饿了。 王秋阳把身上的鸭绒袄脱下,给老瓦匠披上。老瓦匠的腿上套了两条编织袋,他动了动,王秋阳按住他的肩膀。 “兄弟们,眼看过年了,咱们不能再等了。大方那小子坑了咱们,我们已经报了案,有算帐的一天。” “眼下……” “眼下就是尽快回到咱们汶河老家,紧紧手,先把年过了,年后来了再说。” “拿什么买车票呀?” “没票没法上车啊!” “我去给公司联系过了,人家不认这壶酒钱,说我王秋阳不是承包人,没钱不送咱。眼下,咱们还是开动两条腿,走回家去,到家就好了。” 农民工们开始收拾衣物上路。 “把最后的钱都掏出来,全买成吃的,分给没钱的,别让城里人笑话我们小农意识。保证两天的干粮,再带根棍子拄着走,才三百里,一天一夜差不多了,年轻的照顾年老的……”王秋阳在工地门外的茫茫风雪里,向人们喊。 第十二章 君子义气 王秋阳吃着母亲煮的面条,灵儿翻墙过来说: “秋阳哥,你看电视,你同学石大柱作报告呢。” 王秋阳打开十二英吋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石大柱的影像:西装领带,梳着油头,在作西周历史演革学术讲座,讲桌上还放着几个出土的陶罐、陶盆。 “嗬,小子抖起来了!这几件陶器比我烧的还精致。” “秋阳哥,人家说他这一场报告能挣十几万呢!” “都是他们的啦!咱干了一年,光着屁股回家。”王秋阳叹气伤心。 正议论着,汶河镇上的李桂枝领着两个孩子找上门来,看见王秋阳就哭: “大兄弟,不得了啦!李明月那没良心的,要跟我离婚。” 王秋阳一楞怔,对李桂枝说: “是李嫂,哭啥呢?坐下慢慢说,不是还当过妇女主任吗。” 李桂枝拿下脸上的毛巾,还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他说离不开婚,就在上海永远不回来。” 王秋阳大吃一惊,这才明白过什么事来。 “混蛋!我去揍他。”王秋阳怒不可遏。片刻,他又冷静下来,说,“李嫂,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李桂枝将两个孩子推了一把,两孩子齐刷刷跪倒在地。 “你这是干什么?”王秋阳赶紧把孩子扶起。 “秋阳兄弟,你和李明月是同学,是见过世面的人。你领俺们娘们去上海一趟,见见那个没良心的,俺也就死心了。” 深夜,秋阳爹半躺在床上,捋着烟袋吸烟。秋阳说: “钱没挣回来,李桂枝又求我去趟上海,谁让我和李明月是同学呢!” 秋阳爹有些犯愁。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媒。积德的事,该办就办,就是车票、盘缠没着落。” 王秋阳说: “要不先把牛卖了。” 秋阳爹说: “牛是命根子,我当你们兄妹喂它呢。再说,我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全靠它使活。” 王秋阳说: “往下耕地都雇拖拉机了,你年纪也大了,不能再起五更睡半夜伺候它了。” 第二天,秋阳爹牵了牲口去赶年集。 王秋阳抱着一个,李桂枝随后牵着一个,他们离开了汶河镇。上汽车,上火车,下火车,终于抵达了万头攒动的大上海。一路赶公交车,走走停停,总算挨到了黄浦江边的东方大学。 王秋阳求门卫和李明月联系,门卫问: “李老师是在哪个系?” 王秋阳说是学社会学留校的。门卫查了半天墙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社会系办公室。系主任回话说,李老师正在广东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国际性的,两天后才能赶回来。王秋阳只好领李桂枝娘三个住到校招待所。 大上海高楼林立,霓虹彩灯五光十射,黄浦江碧波荡漾,大轮船在江面上漫游。好气派的江洋大都!望着浩瀚的黄浦夜景,李桂枝却抱着孩子缓缓落泪。 快过年了,王秋阳也是急不可耐,跑到楼下找个电话亭,再度拨通了社会系的电话,要了李明月的手机号码。 “明月吗?我已经到上海两天了。” “咳,秋阳,你小子不简单,生意做到上海滩了。”是李明月的声音。 “是的,孤注一掷,把家里的耕牛都卖了。”王秋阳喊。 “我明天就回……” 终于盼来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大学门里,车上走下西装革履、戴副黑墨镜、挟黑色皮包的男士,和披散着长发、穿长裙、拎白色坤包的年轻女士。即便如此包装,也让等急眼了的王秋阳一下就认出,那男士就是李明月。 王秋阳惊喜地上前打招呼,李明月居高临下的寒喧,并无王秋阳料想的热情。 “到你的住处吧。”李明月对身边年轻女士说了句,女士走开。李明月随王秋阳到了招待所。 “明月,看你老同学给你领来了谁?”王秋阳推开客房门。 李桂枝和孩子赫然出现在李明月面前,李明月嘘一口气,埋怨地看了王秋阳一眼,那是嫌他多事的埋怨。 “嗯,还没吃饭吧?”李明月看看手腕上的表,“先吃饭。” 李明月把他们领到教工食堂,要了两个份饭,两个孩子没命地吃。王秋阳点着烟,服务员走过来: “同志,把烟掐掉。”并指指墙上罚款警示条。 王秋阳无趣地给她五元钱。看着孩子吃饭,王秋阳一肚子气。 李明月办公室,王秋阳在和李明月大吵: “明月,你变了,你不是东西!我今天真的是见到了陈世美,看在两个孩子份上,你也不该有这离婚的想法。” 李明月并不大发雷霆。 “秋阳,你不懂,陈世美是人才。秦香莲也有缺点,那就是不爱惜人才。国家多少年才科考一个状元?她为自己的婚姻私事,全不念夫妻前情,最毒不过女人心呢!” “混蛋!”王秋阳猛拍桌子,“一派胡言。李明月你在狡辩,这就是你研究的社会学,人类学?狗屁!人才,首先是德才兼备,陈世美为一己荣华富贵,杀妻灭子,逼死韩壮士,丧尽天良,算得什么人才!这样的人才一旦为相,岂不祸国殃民?” “陈世美在处理个人问题上虽有欠缺,也不致于祸国殃民吧?”李明月苦笑了一下说,“那是演戏,咱们说现实吧。 “秋阳,你没有体验,在汶河镇时,我和李桂枝组建了家庭,那份杂面窝头般的爱情,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去生产队做工分,又操持家务,给我洗衣做饭,晚上洗脚,哄我睡觉。教民办学,每月六块钱津贴,我们一分一分掰着花,那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可现在变了,我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在学术上,我们不能共同帮助,事业上不能共勉。在这一点上,我倒有一个新观点,叫做爱情阶段论。就是人随着地位的不同,生活环境的改变,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爱情追求。爱情是什么,当然以性爱为基础,这是动物性的,但也需要有事业的追求,心灵火花的碰撞吧?也就是所谓共同语言吧!秋阳,就说你吧,现在仍生活在农村,异性为你端一碗热汤,洗一件衣服,擦一把热汗都是爱。我现在呢,则变成了一个命题,一个学说,观点的统一,灵感的共鸣。” 王秋阳摆摆手: “明月,你说的道理我懂,但我却难以苟同。别扯远了,我劝你还是和李桂枝重归旧好,不为别的,为了孩子,为了那过去了的故乡汶河镇上的一弯明月,一段日子,好吧?” 李明月无可奈何地说: “语言很美,充满了诗情画意。不过如果那样,这对我后半生注定是悲剧了。秋阳,不要强我所难,好吗?这人得往前活,我想活事业,不想活传统。” 王秋阳觉得说什么都没劲了。 太阳落山,晚霞尽收,汶河镇的除夕到来了。杏花峪的小真,挎个包裹来到后河村,熟门熟路,径直进了王秋阳的家。 “爹,娘,俺想偎着您二老过个年,你们可乐意?” “乐意,乐意。”秋阳爹娘高兴地不得了,咧着嘴巴笑。 秋阳娘拾掇馅子包饺子,问小真说: “你娘、你婆婆那里都准备好了吧?” “都好了,”小真回答。“秋阳哥又出门了?” “为镇上李家两口子离婚的事,去上海了。”秋阳娘答道。 包着饺子,小真犹豫再三,终于问: “娘,秋阳哥至今不结婚,他那心里到底在等谁?” 秋阳娘说: “我看他心里老惦念着前河的那个白云岚,可人家是城里的老师,咱是庄稼人。” 小真擀着饺子皮,若有所思。 除夕夜的黄浦江外滩,已很少了游人。汶河来的李桂枝,面对着流淌的江水,一脸的愁容。 李明月宿舍,两个孩子温暖地熟睡在床。 “桂枝,回家去吧,我已买好了车票。你为这个家的付出,我终身不忘,协议离婚后,我给你钱,给孩子抚养费,上学的钱。”李明月苦苦哀求。 李桂枝犹豫地问: “明月,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有人了?和你一起下汽车的那个年轻女人,是不是你现在的对象?” 李明月说: “桂枝,问这个有必要吗?离婚自由,结婚自愿,分开后,你也可以组建自己的家庭啊!” 李桂枝哭着擂他的背: “俺不能像你这样没良心。” “桂枝,我到处找你。过年了,回去吃饺子,我给招待所要了包桌,明月也在。”王秋阳跑得张口气喘。 “不再给没良心的见面,我只想跳进这黄浦江,让全上海人都知道一个乡下女子的仇和怨。” “珍惜生命,珍爱孩子。桂枝,你前面的路还长。”王秋阳劝说。 “人都说患难见真情,没想到,这人情比纸还薄,得志便猖狂,变得这么快!”李桂枝愤愤不平。 “桂枝,他李明月活一年,咱们也活十二个月。他李明月有新欢,也兴咱往前迈一步,你不是说过,大不了再婚上一把?”王秋阳热情洋溢。 李桂枝苦恼地摇摇头: “女人三十豆腐渣,往四十奔了。” 王秋阳喊: “天涯何愁无芳草?求之不得的大有人在,你身边的这个就是。” 李桂枝眸子里闪射出惊异的光: “秋阳,不会吧?你是怕我……出事。” 汶水一中南校区,一排平展的灰色瓦房,西头的两间是白云岚的家。数学老师付文清,在精心地给白云岚的女儿雁雁补习功课。 这个除夕的夜晚,教工宿舍家家张灯结彩,天空中有礼花的绽放和爆竹的鸣响,白云岚却盯住灿灿烛火,心意重重。 “好,过年了!雁雁有如此坚定的基础,明年报考初中重点不成问题。”付老师好像是对雁雁,又像是对白云岚说。 “付老师,你辛苦了!”白云岚起身,欲送付老师回家。 付文清站起身,犹豫片刻: “云岚,过了十二点,就是新年了,你不留我在这儿吃饺子?” “付老师,你能在大年夜给雁雁补习功课,我和孩子是不会忘记的。” “白老师,对不起,开个玩笑,言重了。”付文清有些慌张,从衣架上拿下帽子和大衣,走出屋门。 “雁雁,我送送你付老师。”白云岚对女儿说。 阴天了,乌云笼罩的夜空,仿佛有雨星儿扑面。街上已经没了行人,白云岚和付文清肩并肩走。 “敖敖一定是等急了。”白云岚担心地说。 “跟他奶奶呢,我已经做了安排。”付文清说。 白云岚沉默了一会说: “付老师,你对我和雁雁是真心的,如果不是其他原因,你和敖敖将会是我和雁雁组合家庭的最合适人选。” “是的,云岚,我的妻子因先天性心脏病过世后,我做梦都在想和你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付文清坦诚相告。 “我相信,”白云岚点头。“可是,这个夜晚,我不能不说,这些年我心里装着一个人。我们自幼青梅竹马,出于对教师职业的崇拜,少年时代就约定,要做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间,可是文革中两派武斗,他出了事。恢复高考,又是为了我,他感情用事,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他现在在哪里?” “他还是一位农民。世俗的观念,又迫使他不能不违心地远离于我。” “那你赶紧找他去,都这把年纪了。” “他说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来见我。” “这个人,叫……” “他叫王秋阳。” 农历正月初三,汶河大堤上,王秋阳送小真回杏花峪。 “我真没想到,你能来我家过年,叫爹娘好高兴。”王秋阳有点感谢小真了。 “秋香姐在赵家,俺嫂在俺家,都过得好好的,只有俺把你坑了。秋阳哥,只要你未成家,我年年来陪娘过年。”小真认真地说。 “没那个必要,你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家,叫你父母放下心来。”王秋阳劝说。 “秋阳哥,你心里没有俺,当初换亲就找错门了。你心里只有城里的那个老师。”小真有些哀怨。 王秋阳笑笑说: “小真,比我好的多得是,我劝你年后不要先出去打工了,先把家安顿下来。” 小真毫不掩饰地说: “做饭的司务长大雨老对俺好,偷着给俺买化妆品,还说年后来找俺。” 王秋阳就想起求小真补裤裆的大雨,严肃地说: “是吗,年后得好好考验一下,看他是否真心实意。” 第十三章 山西淘金 后河的人都知道,侯泗在山西挣来了钱。 侯泗说山西的炭窑遍地开花,风刮黄土裸露出炭滚子,家院里掏井也能掘出黑煤。 侯泗是在一家炭窑上给老板运煤。窑是横窑,窑工把掏出的煤倒在窑口那儿,侯泗接了煤,用排车运到山口,让汽车装车。侯泗要走一段山坎。侯泗柔韧的腰肢像条习狗,日出日落,一天运十几吨,一月能落到手八百。 侯泗说进窑掏煤的落一千,钱是准钱。 王秋阳听侯泗说后很动心,包工头大方把他们坑了,为李桂枝找婚又卖掉了黄牛。王秋阳跟爹说跟侯泗碰碰运气,秋阳爹噙着烟袋没开口。汶河上有句老话:窑工吃阳间的饭,干阴间的活。但过罢十五,固执的王秋阳还是跟侯泗上了火车。 汽车过了运州府,未看见太行,也未见到吕梁,王秋阳看到的是一色的黄土高坡山峁峁,他就猜想这儿兴许离黄河不远了。 下了汽车,侯泗带王秋阳翻山越岭奔炭窑。对面山坡上,一位披羊皮袄的牧羊老汉可着嗓子对他们唱: “对面山屹梁梁上站着的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 王秋阳的魂魄一下子被那破锣嗓子牵走了,他扔掉侯泗扔掉行李,径直朝山坡上跑。 “大爷,您老会唱《兰花花》?” 牧羊老汉手搭凉棚应道: “兰花花吗?苦得很。”嘹起嗓子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兰格英英的天, 生下一个兰花花死死地爱死个人。” 悲怆,苍凉,透着喜悦和心酸。王秋阳在汶水一中听女教师唱过《兰花花》,不知是主人公的命运还是那腔调,一下了烙在了王秋阳的心头,从此他就知道了河套里有个兰花花。 “五谷里的田苗子唯有那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唯有兰花花好。” 王秋阳激动地跪在草坡上,高远飘渺的蓝天,焦黄的枯草,黄黄的黄土高坡,牧羊老汉可劲往下唱,唱得满脸是泪。 “三班子吹来两班子打, 撇下我那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一曲终了,王秋阳上去抱住牧羊老汉,急切地问: “大爷,如今这兰花花还有没有,她在哪儿?” 牧羊老汉指指那满眼的山峁峁: “有,有,就在那河岔口,在那山峁峁里。” 侯泗把王秋阳撂到炭窑上,就去拉自己的排车。这不能怨侯泗,王秋阳乐意下窑挣一千。 窑口边一座棚屋,老板斜眼瞅瞅王秋阳: “新来的?”随即递过一张黑乎乎的草纸。 草纸像是一张合同,上写着:工资一千,砸死三千。王秋阳没想到过砸死,乍看很扎眼,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是在上面按了手印。 这家炭窑似乎比侯泗拉排车的炭窑规模大一些,窑口有台小绞车,绞矿车提煤。领班的师傅姓钟,一脸的胡子,有的地方都白了。王秋阳敬重地递上一支烟,老钟师傅推开烟,随即将一顶柳条帽扣在王秋阳的头上。 窑有些下斜,要紧的地方吡牙裂嘴,用木棍撑着。王秋阳跟老钟进去一碗饭工夫,就看见了亮晶晶的黑煤。老钟把人分到两个窝头上攉煤,扒出好碴子,再用炮轰。 “怎么干了这个?”歇息时,老钟师傅问王秋阳。 “等钱用。”王秋阳坦诚相告。 “像你,能挣钱的地方有的是,能写会算。”老钟说。 王秋阳一时说不清楚,更不晓得他咋知道自己能写会算,不再答言。 睡觉的地方是窑口对面的几座旧窑洞,一口住几个窑工。干一天活谁也不想动,窑洞里臭气熏天,还散着霉味。尤其是那胶鞋,叫王秋阳头疼。 “拿到外面去吧?”王秋阳跟他们商量。 “到这份上还穷讲究。”回话的带着讥讽。 窑口旁有个小老头摆摊,王秋阳能在那儿买到火柴和香烟。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窑坑里漆黑看不见太阳,老钟的袋子里装着钟表。 王秋阳光着脊背拼命地攉煤,每天从窑洞到窑坑,成了一架机器。由于憋闷,他情绪变得暴躁,爱发脾气,骂天。他对着重重叠叠的山峁峁呼喊,对着铮亮发光的煤层发呆。他怀疑自己这一步走错了,但看到油光闪亮的钞票,他又欣喜万分,盘算着先这样干到年底。 和同窑洞住着的人吵了几架,因为他们赌博,还谈论女人,说脏话,说得流血。 “走,跟我喝酒去。”有一天下班,老钟师傅邀王秋阳。 老钟师傅在摆摊的小老头那儿提了酒,跨过两道山坎,走了约上半里,到了一处僻静而宽敞的地方,两孔旧窑,便是老钟师傅的家。 王秋阳枯干焦躁的眼睛一下子见到了绿色,见到了异性,见到了孩子,见到了生灵见到了家,一切是那么新奇,光鲜,亮丽,仿佛觉得死而复生。 “你和俺们这些人不一样,先搬到对面的窑里来住,干到年底挣了钱回家,赶紧把婆姨娶过。”老钟师傅退掉鞋子,坐到炕桌边。 老钟的年轻亮丽的女人,有着红朴朴的脸蛋,脖子煞白,蓝地白花的衣衫,将身子箍得风紧,越发显得身段窈窕,和满脸胡子又老又丑的老钟很不相配。她烫过酒,端上菜,就赶紧把火拨亮,忙着揪面片。 这年轻漂亮的婆姨竟然就叫兰花花。 王秋阳搬到老钟家对面土坎下的破窑里,开始感到安适和舒心。躺下来的时候,他能够静下心来想自己的事情,想想白云岚,想想汶河和逐渐衰老的爹娘。更能够帮老钟做些事情,比如劈柴,整整菜地,翻过山梁去很远的地方赶集,买来白面和猪肉。他和老钟逐渐吃喝不分,几乎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老钟的女人兰花花,总是在王秋阳跟老钟上班走后,跑到破窑里翻出王秋阳的衣服来洗,还给他拆洗了被子,这让王秋阳感动得不行。茶余饭后,繁星点点的夜晚,杨树叶沙沙,兰花花也哼几句《走西口》,着实让王秋阳着迷,这情景多少年以后还不能忘记。 兰花花每一顿饭煮熟之后,总要先盛一碗,端到隔壁的窑里去喂瘫哥哥。 隔壁窑里的炕上,躺着的瘫痪病人叫沙枣枣,兰花花曾羞答答地告诉王秋阳说,那是自己娘家的哥。兰花花给娘家哥喂饭时,先将他背下垫高,一勺一勺喂凉好的面片,充满着耐心。那男人腰椎坏了,就那么永远地躺着。窑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男人身上一点异味也没有,大小便盆全由兰花花往外端。老钟和王秋阳不在时,兰花花搬个马扎,去那窑里给男人聊天。 有时,那窑里传出哭声,像荒野的老牛,悲哀,苍凉,好像在给死神对话。就听得兰花花劝他说: “都是命摊的,有啥法子!别不知足,老钟这把年纪下窑,挣给几张嘴吃,你还能怎样?” 那窑里无奈的哭声便慢慢消失。 盼着盼着,这一年又到了冬天,山梁上飘起了小雪花。天上到底有多少不测的风云?能够维持几口之家生计的顶梁柱老钟偏偏倒下了。 老钟拎着袋子进窝头装炮。老钟不让别人偎,别人也不偎,因为老钟装炮挣一千五。王秋阳不放心,想打个下手,老钟说不好一个不好,你年轻离远点。 老钟那次把炮装上,半小时后几声闷响,却未见老钟出来。王秋阳第一个冲进洞子,满洞子喊老钟,老钟被压在几块大石头下,已经断了气。那是炮轰震落的石头,老钟躲炮的地方不对头。 窑里窑外翻坑了,塌了天的兰花花哭天抢地,施头打滚,一身雪一身泥,在场的人都流了泪。 因为是事故,人们司空见惯,告官也没用,死了不能再活,而且早有合同。老板那天也流了泪,很有人性地给买了棺材,又看兰花花和孩子可怜,破例给了五千。平时老钟对王秋阳好,自然后事都是王秋阳跑。 当王秋阳搀扶着兰花花从窑上回家时,兰花花那瘫痪的哥已用玻璃碴划破手腕,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兰花花再没有了哭喊的力量,她昏倒在土炕前。 “俺的真名叫兰香香,老家在黄河西三百里,那是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能长出火红的高粱,黄橙橙的谷米。村里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因俺嗓音脆甜,能唱几句《走西口》,人家就邀俺去参加,并且管俺叫兰花花。” “这瘫痪了的是你亲哥哥?”王秋阳禁不住第一次发问。 兰花花无奈地摇摇头: “她是俺在老家宣传队的相好,他板胡拉得能说出话。他拉俺唱,一来二去生出了那份感情,俺爹不愿意,嫌他家穷,把俺吊起来打。他是俺的心尖子,俺前晌后晌的想他,跟他偷跑闯了关东,下了内蒙,可是处处留不住人,就来到了这河西下了私窑。 “人生都是命不济!我们的女儿生下三天,他在窑上出事了,砸瘫了腰。是好心的老钟帮了俺,把下窑挣的钱全用来给他请医抓药,糊这个家的几张嘴。老钟五十多岁的人了,没娶上女人,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俺就把身子给了他。俺那相好的他哭,他叫,他难受,但总得活命,有啥法子? “俺给老钟生下两个孩子,就这样往前过,谁想到老钟他……” 兰花花再也说不下去,瘫倒在土炕上。王秋阳浑身颤抖,他紧紧握住兰花花的手,好像握住了黄河那些涓涓细流,握住了黄河文化的根。他把身上的、自己窑里的钱全都掏出来,放到兰花花手里。 “嫂子,我崇敬你。我要是汉子,就跟你和孩子捆在一起往前过。可是,我不能够……”王秋阳眼泪婆娑。 兰花花说: “嫂子已没那资格。听老钟说过,兄弟是有人疼的人了。” 王秋阳把兰花花的手握得叭叭响: “嫂子,无论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回娘家去吧,往前盼,再过几年孩子就大了,盼着闺女出门子,盼着儿子娶媳妇。” 痛苦中的兰花花使劲点头。 兰花花临走前的那天傍晚,把自己住过的窑洞打扫得干干净净,给王秋阳揪了最后一顿面片,烫上老钟留下的最后一壶烧酒。王秋阳静静地坐在炕头,任她发泄无法偿还的人情。 大女儿退了学,和老钟的两个孩子一起回到兰花花身边。 “秋阳兄弟,你苦了一年,把血汗都给了俺。这一分别,千里迢迢,不知何时再能相见,这人情债叫俺咋还?” 王秋阳看看兰花花凄苦哀怨的眼睛,说: “嫂子,你就给俺唱一曲《兰花花》吧。” 兰花花点头同意,拢拢头发,扑扑身上的衣皱,给坐在土炕上的唯一的听众王秋阳唱起《兰花花》: “清线线那个蓝线线兰格英英的天……” 兰花花一开口,眼里的泪水就溢出来,她唱得很执着,很投入,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命运。王秋阳聚精会神地听,泪水流下眼窝,流到鼻翼。 “手里提上羊肉怀里揣上糕, 拼上我的性命往哥哥家里跑……” 兰花花哭成了泪人,再也唱不下去,把个王秋阳紧紧抱住。好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又唱起了《绣荷包》: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 绣一对鸳鸯两相守, 哥呀!” 她唱得王秋阳好心酸。手帕是一对美丽的彩线鸳鸯,兰花花把它塞到王秋阳手上,交待说: “秋阳兄弟,回到家,千万把心上人娶到手,让我这做嫂子的放下心来。” 王秋阳点头答应。 这个夜晚,兰花花搂着孩子睡炕上。王秋阳抱着被子守窑口,望着天上银盘似的明月,他想了很多很多。 第十四章 承包工程 背着编织袋子的王秋阳走下公共汽车,编织袋里盛着他的棉被。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王秋阳身后连着鸣喇叭,王秋阳躲开,喇叭还响。回头时,看见车里钻出孙春旺,猛地把王秋阳抱住。 “王秋阳,王司令,我还寻思这辈子见不上你了!” 王秋阳扔下编织袋子,和孙春旺紧紧地拥抱。 “好小子,这些年,我还以为你上了大学或者参军走了,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孙春旺惊异地问。 王秋阳见了老同学,几分沮丧。 “有那前科,好事还能轮到咱的头上!” “干什么都成,不过也早该富起来了?”孙春旺瞅瞅地上的编织袋,顿觉几分寒酸。 “富起来,这两年连裤子都提不上了,大方坑那一家伙!哎,听说过大方吗?” “听说过。这些年,我不一直在汶建混吗?大方,给你个不提防,蹿了。上级也没辙,怀疑承包科和大方有染,又找不到证据,把我弄省城来了。”孙春旺拎起王秋阳的编织袋子,“走,上车,喝酒去。” 聚仙阁酒楼,老板娘忙着拾掇桌子。孙春旺说: “秋阳,大方那楼快成了烂尾工程了,你趁早接下来吧,没你的亏吃。” “我,”王秋阳指指自己的鼻子,“连垒砖头还没出师呢!” “王司令,这你就不懂了,包工头有几个会垒砖头的?要民工干么来,技术员干么来?要的是你的心路,会掂对事。” “工料预算方面我也不懂啊!”王秋阳有点为难。 “不少包工头小学还没有毕业,土木水泥这一套,一回生二回熟。先把这穷解决了,都什么年代了,裤子还打补丁。当年你老兄在文庙大殿里指挥造反兵团,把个汶水城闹得天翻地覆,这小小的建筑队就不行了?” 王秋阳抱怨道: “孙侦察员,你是哪把壶不开你提哪把呀,你说了算吗?” 孙春旺拍拍胸脯说: “我是承包科长啊。” 大方扔下的建筑工地,一年后,听说王秋阳承包下来,仿佛鸟儿还巢,民工们又找上来,有找工钱的,有找活干的。 孙春旺开着他的破吉普车来看工地,对奔来的民工们讲: “大方挟巨款潜逃,把你们坑了,这楼也成了烂尾工程,城建局要罚款了,王秋阳同志承包了剩下的活。这王秋阳可是有本事的人,永远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王秋阳推了孙春旺一把: “行了科长,这块地方,以后就我说了算了。我不懂业务,可谁坑我,我也知道。我不会坑大伙,只要有钱,我会尽量开工资,绝不拖欠。科长说了,先预付一个月生活费。” 一听说有钱,大家都乐了。 “还有,咱们是农民工进城,要塑好自己的形象。我手头再穷,也要挤兑点钱,给大伙弄身工作装,弄顶安全帽。还有,咱们每天干完活要洗澡,衣裳经常换洗,睡前洗脚刷牙。工人阶级要像个样子,谁把臭胶鞋放屋里,臭脚钻被窝,罚款。” 人们听着新鲜,但又觉得不可能,都哈哈笑。 “还是先把活干起来吧,”有人提议说。 在别处工地做饭的大雨和小真,听说王秋阳承包了工地,也急匆匆挪了过来。王秋阳仍然安排他们做饭。 “大雨,这食堂就承包给你了,千万讲究卫生,菜是菜,饭是饭。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嘛,弄不好食物中毒就麻烦了。” 大雨拼命地点头: “没问题,没问题。” “南北做官,为了吃穿。咱是出苦力的,也要自己对得起自己。记住,绝对不准到汤锅上买水油,一定要用清油炒菜。改善生活,一定要买标准猪肉,不能用下水膘肥油。”王秋阳再三嘱咐。 “这些能办到,不过饭钱贵一点。”大雨说。 “记住,尽心把食堂办好,我才能给你们保媒啊!”王秋阳点出重心。 大雨不好意思地脸红,看看小真,笑了。 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挤在临时房里倒头就睡。 “谁的胶鞋,臭,扔出去。”王秋阳喊。 没人吭声。王秋阳打亮手电,找到胶鞋,提起来扔出屋门外。叫小羊子的年轻民工坐起来喊: “头,你太残酷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住?罚款十元,在工资里扣。”王秋阳来劲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小羊子摸着头问: “头,你是党员吗?” 王秋阳说: “照党员样子做。明天早晨叠被,不叠照罚十元,不愿干走人。”王秋阳带气地说,“公共卫生、环境卫生都要搞,自己要对得起自己。” 人们看当真了,赶快倒下睡觉。 汶河镇上的李桂枝牵着孩子的手来到了王秋阳的建筑工地。 王秋阳刚开会回来: “李嫂,你们娘们怎么来了?” 李桂枝半含着眼泪说: “秋阳兄弟,李明月和我离了婚,携着新人出国了,我在家还干熬个啥?把儿子托给他舅舅,反正上学也是住校,我就领闺女投奔你来了。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王秋阳面有难色: “李嫂,这儿不是咱们的家,是工地呀!” 李桂枝心切地说: “兄弟,我能干活,我不闲着,和灰搬砖的活我都能干。” “李嫂,都这把年纪了,再干这些就吃力了。还有孩子,”王秋阳抚摸着凤儿的头说,“早该上学了,孩子将来要用文化,不能耽误她。” 李桂枝眼泪就下来了: “上学有什么用,李明月那缺德的文化怪大,还不是把我们坑了。” 王秋阳说: “先歇下,喝口水再说。这事一是找个合适的工作,二是孩子赶快上学。” 王秋阳只好去求老同学孙春旺。 “这个李明月真他妈不是东西!”孙春旺气得拍桌子。 “都四十的人了,再干和灰搬砖重体力吃不消,看在老同学份上,帮她找个轻点的活,你比我眼宽。和新建的那家疗养院那边,你熟吗?”王秋阳皱眉头问。 孙春旺说: “联系联系,他那儿的活,李嫂的年龄肯定是个优势。”孙春旺随即拨通了电话。 那边回话了: “干疗养服务,我们要面试一下,主要是要有服务经验的,会伺候老年人,有耐心,我们可不是挑选空姐。” 孙春旺高兴地说: “好,明天见,保你们满意。” 胜利路小学校里,教务主任向王秋阳无奈地解释道: “同志,我们的招生对象是胜利东路住宅区市民子女,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就学,概莫能助,这是政策。” 王秋阳乞求说: “主任同志,好在这种情况不多,就不能有个例外吗?你看,我们农民工来到城里,用汗水筑起这高楼大厦,也算是为城市作了贡献吧!他们的孩子就连受教育的权利都没有?” 那教务主任说: “道理,我们都懂,可这是规定。你看这报上登了,京城的农民工孩子没地方上学,他们就只好租赁了仓库,找有文化的农民工自己教自己的孩子。” “那是京城,咱这是省城,我总不能为这一个孩子自己办学呀!” “这样吧,师傅,你先回去,我可以把这情况汇报给校长。” 第二天下午,校长和一位姓范的老师,送王秋阳和孙春旺到校门口,他们互相话别。王秋阳感慨地说: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哎孙春旺,你怎么认识的范老师?” 孙春旺说: “学校的教学楼就是咱们汶水建的。一听汶水口音,范老师就和咱们熟了,后来找车往家捎东西。” “有熟人啥都好办,凤儿终于上学了。”王秋阳有些感叹,“孩子没了爹,总让人可怜。” “哎,秋阳,李明月已经和李桂枝离了,她奔你来,你为她安排工作,安排孩子上学,你又是单身一人,这里面是否有什么故事?”孙春旺警觉地问。 “我说你行了,孙春旺,李桂枝是那种人?有道是:朋友之妻不可欺,何况是咱们的同学,别瞎想。” “对,对,那也是,”孙春旺也觉得不合适。 王秋阳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林荫路上,王秋阳和大雨慢慢地散步: “大雨,你爱小真吗?” “爱,真爱,爱得死去活来。”大雨狠命地说。 “以后,你会欺负小真吗?”王秋阳又若有所思地问。 “不会,真的,秋阳哥,我向天发誓。”大雨指指头顶的天空,又扑通跪倒。 “咳,大雨,起来,这是干啥呢?”王秋阳拉大雨起来,“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你当真了。” “秋阳哥,你疼小真,我知道,你算是她的亲哥哥。”大雨认真地说。 王秋阳望着城市的远处,灯光闪烁。 “小真,命苦啊!起先换亲,不愿意,后来小锁又死了。跑出来打工,遇上你疼她,她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王秋阳很痛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小真是个好姑娘,单纯,痴心,又能吃苦。”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大雨,你为什么至今没有结婚?” 大雨停住脚步,不好意思,路灯的光透过树叶照到底下。 “我家穷,上了两年小学就下地干活。后来好些了,我弟弟也大了,就先给他娶了媳妇,俺耽搁了。” 王秋阳抿抿嘴巴,使劲捏捏大雨的胳膊: “大雨,你心眼好,总有好人等着你。好心有好报啊!” 灵儿坐在高高的起重机仓里,小心翼翼地握着操纵杆,起重机稳稳地将很重的钢筋水泥板材吊到大楼的平箱上。 “靠左,靠左,”头戴安全帽,身着蓝色工作装的指挥员挥着小红旗,吹着哨子。 又一阵铃声响起,提前收工。 “今儿咱们提前下工,大雨和小真正式举行婚礼,工地就是咱农民工的家。这工地上结婚,在全国,也许咱们是首家。大家好好热闹热闹,喝酒,吃鸡。”王秋阳给民工讲。 一位年轻的民工用安全帽扇着凉风说: “秋阳哥真好玩,给咱发工作装,安全帽,还给大雨、小真成婚。”另一位年轻民工感叹道: “给咱也娶上媳妇就好了。” 王秋阳拍一下小伙子: “只要好好干,快了。” 小伙子调皮地笑。 临时宿舍前响过一串鞭炮,大雨和穿了红褂子的小真,在司仪喊声中举行大礼。 “一拜天地,”司仪喊。 大雨和小真对天地鞠躬。 “二拜高堂,”司仪又喊。 没有高堂,大雨和小真就给王秋阳鞠躬。 “夫妻对拜。”他们对着鞠躬。 “新娘新娘入洞房,”司仪又喊。 “大白天入什么洞房,天黑再说吧。快给我们打菜,分酒。”小伙子们把大雨拉出来,也簇拥着小真到锅前。 一人一碗炒鸡,五六个围成一团,碰杯声连成一片,好不热闹。 疗养院一楼服务员宿舍里,王秋阳和李桂枝静静地坐着。 李桂枝从床前拉过自己的包裹,取出一条织好的浅绿色毛裤。 “秋阳兄弟,本来,这条毛裤是我卖粮食买了毛线,给那没良心的织的,实指望他有个回心转意。如今到了这一步,也只有你佩穿了。” 王秋阳接过毛裤,摩沙着绒绒的细毛: “多好的毛裤,这一针一线,对李明月寄托着多少深情啊!” 李桂枝的脸腾地红了。 “秋阳兄弟,别耻笑我,行吗?往后的日子,只要你不嫌弃,俺给你洗洗涮涮,也就有了依靠,孩子也有了爹。”李桂枝的泪刷地流下来,头歪倒在王秋阳的胸口。 “李嫂,别悲伤。”王秋阳把李桂枝扶坐正,摸去她脸上的泪花,“我有个预感,李明月总有一天,会回来给你赔礼道歉,承认错误的。” 李桂枝摇摇头: “都领着人家出国了,哪会有那一天?” 王秋阳却固执地说: “会的,哪怕他去了天涯海角,他是喝汶河水长大的,骨子里还装着咱这一方人情。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你就等着。这毛裤呢,你就留着,等他有一天回到汶河来,你就亲手给他穿上。那会儿,他会颤抖着跪倒在你脚前,痛哭流涕,扇自己的嘴巴,那时你才是胜利者,这叫以善抗恶恶自灭。”王秋阳激动地挥着拳头。 李桂枝固执地送王秋阳。林荫道上,路灯的黄光里,王秋阳和李桂枝并肩地走。 “秋阳兄弟,你把小真嫁给了大雨;我吧,没那个条件;白云岚那边又不知啥情况,听说是有人了。你至今还孤身一个,这茫茫人海,就没个知心的?”李桂枝几近悲哀地问。“桂枝,说什么呢,你和李明月敢说没点那个?” “要说感情,他当民办那会儿,领六块钱给我五块,自己只留一块买烟抽,一天不见想得慌,可那是过去。” “这就是啦,人是有记性的动物。桂枝,等着吧,等待也是一种幸福,就像我。” 王秋阳的目光举向夜幕。 李桂枝怔怔地望着这个痴情的人,倒显得自己轻佻了,手不好意思地紧紧握住王秋阳。 灵儿和民工们上工,他机敏地爬上他的吊塔,攀进吊塔顶端的起重仓。他轻拉动操纵杆,可是,起重臂上的钢丝绳轻易地脱开了滑轮的沟槽。 楼顶上指挥员摆动小红旗,宣布暂停。 这是个棘手的事儿,灵儿瞅瞅四周,轻轻地走出起重仓,沿着起重臂,小心翼翼地朝端点走,下面的民工提心吊胆。 灵儿是走在云彩上的,他大胆违章,又没有任何保险措施。 “小心,灵儿,”有人喊。 灵儿微笑着往前走,他轻轻走到起重臂顶端,抓紧绳索,拨拉到滑轮的沟槽。腾一下,他感到一股强力把他推开。 “有电!”他猛喊一声,身体已被打出起重铁臂,抛向无垠的蓝天里。 “灵儿,”人们一齐狂呼。 灵儿被甩向空中,翻了几个个儿,落到二十几米的地下。 “灵儿,”人们撕心裂肝。 救护车刺耳的鸣叫声响起。 第十五章 阴差阳错 由汶水城开出的一辆公共汽车,沿宽阔的柏油路朝省城奔驰。车上淡雅素妆的白云岚,盯视着玻璃窗外闪过的绿树、村庄、河流、山坡出神。 和王秋阳又是几年未见面了,这种情感世界的马拉松赛,已经让白云岚精疲力尽,忍无可忍。见到王秋阳,她定要和他吵翻,询问他到底有没有责任心,心边上还有没有自己?她的眼里汪满了委屈的泪水。 想到王秋阳当了包工头,已经混出了个人模狗样,白云岚就又有气。为什么不给自己写信,连个电话也不打,仿佛恍若隔世。自己乐意作苦行僧,还应该问问人家,白云岚掏出雪白的手帕擦泪。 蓝天下,一簇簇高楼大厦图画般映进窗来。白云岚打开汶水建委给她绘的路线,按图索骥,她相信他王秋阳跑不了。 出租车将白云岚拉到汶水一建指挥部,长着鹰钩鼻子的值班人接见了她。 “承包头王秋阳,咱们汶水的,这里肯定没这个人。”值班人绝对地说。 白云岚脸上便有些茫然,值班人却轻松地拨通了二建的电话。 “白老师,你去二建吧,到那里看看。” 出租车又把白云岚拉到这座城市的胜利路,当她站在二建办公楼值班室门前时,值班员却认真地告诉她说: “王秋阳出事了。” “出……什么事?”白云岚面如土色。 “从吊车上摔下,人恐怕不行了。”值班员很不情愿地讲。 白云岚眼前一片漆黑。 这个陌生的黑夜,省城下起了大雨,柏油马路上浊流滚滚。 胜利路职工医院内科病房,白云岚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吊瓶的药液通过静脉,缓缓流入她的全身。 她亲自去了王秋阳承包的建筑工地。工地上萧条冷落,无须再向看守场地的老者打问,冷清在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噩耗面前,她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倒在医院之后,她拨通了汶水一中付文清的电话。 两三个小时过去,急雨中,一辆出租车嘎吱停在病房楼前。付文清急匆匆跑进病房,趴在白云岚床前。 白云岚缓缓睁开眼睛: “你从学校来?” 付文清点点头。 “王秋阳,死了。”白云岚缓缓地说,“一了百了!”眼泪像河水涌流。 “云岚,”付文清单膝跪地,道,“人生无常,你不可过分悲伤。” “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是吧?你应该庆贺才是。你已经苦心经营了三年,一千余个日日夜夜。”白云岚似哭非笑,精神开始失常。后河村头的汶河堤下,新隆起的黄土堆就是灵儿的坟墓。一片月光,王秋阳独自走上河堤,在那儿默默肃立。 “灵儿,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你这么年轻就和我分手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你帮忙呢!” 王秋阳头抵树干,悲痛欲绝。 王秋阳坚持要给灵儿摔一个瓦盆,秋阳的叔叔不同意。 “灵儿不曾娶亲,未立嗣子,将来无后奉祀。” 王秋阳还是买来了瓦盆,在飘飞的冥钱中当一声摔碎,让年轻的灵儿回归了自然。 “叔叔,婶子,我王秋阳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亲儿子,给你们养老送终。”王秋阳望着屋顶发呆,“过咱这农家日子,咋就这样难?” 叔叔终于启唇说话: “秋阳,灵儿的死不全怪你,咱们农民进城务工,出事的有的是,咱认命吧!” 汶水一中南校的那一片灰色瓦檐下,付文清找来卫生员,再次给白云岚扎上吊针。白云岚苍白的脸仍然没有血色。 “文清,你真的愿意娶我?”白云岚微微睁开眼睛。 付文清极为认真地对白云岚说: “云岚,这,还用再表白吗?” 白云岚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终于说: “文清,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付文清盯住白云岚,手不停地颤抖: “云岚,你说,别说两件,十件二十件我都会答应的。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都矢志不移。” “那好,这第一,婚前我要去汶河镇,去老家看看王秋阳的坟墓,与他告别。” 付文清有些惊讶: “就像祝英台出嫁前的哭坟?万一王秋阳的坟墓突然开裂,你跳进去,飞出两只美丽的蝴蝶,撇下我咋办?”付文清半是嫉妒,半开玩笑。 白云岚认真地说: “别胡扯,不答应算了。” 付文清赶忙说: “答应,答应,我答应还不成嘛?” “这第二呢,要去教堂举行隆重的婚礼,穿婚纱。我总感觉这辈子还未结过婚,也不曾有过丈夫。” 付文清想了想,点头: “也是,我全答应,就让我们的一双儿女,作为小天使引路,让慈悲的上帝为我们祝福。”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缓缓驰在汶河堤上的浓荫树下。 吉普车停在后河村外灵儿的坟墓近旁,素衣白裙的白云岚走下车子,怀中抱着洁白的大朵鲜花,由付文清搀扶着缓缓走向坟墓。 小路的拐弯处,白云岚止住了付文清: “你先等会吧,”自己到了灵儿的坟前。 “秋阳,我来看你来了。”她把鲜花轻轻放置在坟上,“秋阳,你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早,你是在躲避我吗?你不是说过等混出个人模狗样,就来见我吗?” 白云岚眼泪哗哗掉落,落在那洁白晶莹的鲜花上。 “秋阳,我是真心地在等待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替代你。”白云岚支撑不住,蹲坐在坟前。 “秋阳,阴阳两界如果能通话,该有多好!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你一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我说。你说过,哪个先走黄泉路,望乡台上喊三声。这个时候,我就在你身边,你就说吧,就喊吧!你喊了,我一定跟你走。”白云岚边说,边又采摘身边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一朵接一朵,放置在坟前,彩蝶在花儿上下翻飞。 时候过了好长,白云岚却不肯离开坟墓,并且哆啰个没完没了。付文清走过来搀扶白云岚,白云岚不走,她的洁白的衣裙弄上了泥土。 驾车的司机也走过来,和付文清共同架起白云岚,奔向车子。白云岚哭哭啼啼,他们还是劝说着,把她塞进车里。 汶水城东门里的天主教堂,白云岚和付文清的婚礼正在举行。 教堂里庄严肃穆,十字架上,慈悲的主在替众生受难。音乐响起,两位小天使拖着长长的纱翼,引领白云岚和付文清两位新人,沿红毡大道走向礼台。 这一天的白云岚身着洁白的婚纱,面施白粉,口红淡淡,天使般的美丽尊贵。付文清挽住她冰清玉洁的纤纤素手,随音乐节拍缓缓走上礼台,走向主的身前。牧师轻盈地为他们洒了圣水,然后将一枚钻戒戴在白云岚中指之上;同时,也将另一枚戴在付文清的手上。 “你们已经历尽了磨难,主保佑你们,婚后的日子幸福美满!”牧师负责任地向他们祝福说。 付文清激动地满面红光,白云岚却冷若冰霜。 料理完灵儿的后事之后,王秋阳收拾行囊回省城。吉普车碾过汶河镇石板街时,鬼使神差,他比什么时候都想见白云岚一面。不是向她承诺誓言,这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渴望,不由自主。 汶水一中南校大门口,吉普车停了下来,王秋阳去打问门卫,一位老者静心聆听。 “大爷,我找白云岚老师,能进去吗?” 老者瞅了瞅车子,又看看王秋阳,道: “你是同学来贺喜的吧?白云岚的婚礼在东门里教堂举行。” 婚礼!王秋阳头轰得一声,他还是扶住了车子。 汶水城东门里天主教堂的门前,几辆车子停在那里,看热闹的煕煕攘攘。王秋阳走下汽车,欲登上教堂门前的石阶,对面却走来白云岚和付文清,他们刚举行完仪式。白云岚顺着眼睛,一下就望见了阶下的王秋阳,她惊唤一声晕倒在地,是付文清扶住了她。 好像出了什么事情,人们呼啦一下涌了过来。 王秋阳怔怔地望着他们,不知所措。卖花姑娘抓住商机,顺手塞给王秋阳一束红色玫瑰,王秋阳无知觉地接在手中。 “云岚,你结婚了?我王秋阳为你祝福。”王秋阳把红色玫瑰呈向白云岚。 白云岚没有接过这祝贺的玫瑰,玫瑰悲哀地撒落在石阶上,仍然静静地盛开。 “秋阳,……你还活着?”白云岚惊愕未定,扯去身上的婚纱,扑向王秋阳的怀抱。 “云岚,别,别这样,我祝福你。”王秋阳边说边退。 白云岚天旋地转。王秋阳示意付文清护住她,自己机械般地钻进汽车,捂住胸口说: “师傅,快去医院,我心口痛。” 吉普车瞬间启动,身后留下一串青烟。 省城佛山下大雄宝殿,香烟缭绕,大病初愈的王秋阳虔诚地捐资,进香,叩头,然后到法师身前陈说心声。 “大师在上,平民王秋阳愿剃度为僧,了却凡尘。” 王秋阳心事重重,似乎早已深思熟虑。法师却轻启尊口,娓娓道来: “依贫僧看来,施主今生并无心弘扬佛法,不过是一时遭遇磨难,万念俱灰所致。” 王秋阳问: “请问法师,人世间情为何物?” 法师却避而不答,偷换概念: “施主作为尚存,风雨后秋阳丽菊,灿若有时啊!” 王秋阳再问时,法师已起身入后舍,王秋阳不便追赶。 第十六章 义薄云天 聚仙阁酒楼二楼,酒客王秋阳和孙春旺坐定,老板娘端着菜谱,来让他们点菜。王秋阳看看身边全是冷板凳,问: “老板娘,怎么生意如此清淡?” 老板娘犯愁地说: “别提了,师傅,再过一阵子,这店怕是要关门了。” “怎么回事?”王秋阳莫名其妙地问。 “来喝酒的人越来越少,酒店却越办越多。光这条街上,中等以上的就十几家,都是下岗职工开的,真可谓酒肆林立!这税也越来越重。” “市场经济吗,市场就注定竞争。酒店多不是理由,只要办出特色来,回头客多,会鹤立鸡群的。税重一点也好解决,我看还是个观念问题,观念要创新。” 孙春旺指点着王秋阳,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你听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他就在这附近,包工头,有的是钱,就让他到你这里来拉馒头,要菜,保证你的店员有饭吃。” 王秋阳摆摆手说: “算了,兄弟,老板娘不会相信,几个农民工有什么油水可榨?也就啃几个馒头蛋子。要赚钱,还是大老板,大企业家,赚他们的派头钱。” “赚陪钱?”孙春旺问。 “不,那是犯法,要赚回头钱。” “我说你胖,你就喘开了。王司令,你那座楼起得够快的,靠什么笼络人心?”孙春旺敲着桌子问。 王秋阳认真地说: “孙侦察员,我靠良心,善心,同情心。都是扒土坷垃的农民,靠着一把瓦刀两只手,来到城里出力流汗,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只是流臭汗而已。我关心他们,不坑他们,算着省着,尽力多给他们一块钱。家中遭难,我用自己的工钱接济他们,我能做到,别的工地能做到吗?过年过节回来,有多少人给我磕头,朝我流泪!我要的这份人情。” 一片话,把孙春旺说懵了,老板娘端上酒菜。 “你小子爱兵如子啊,让老板娘效法得了。” 王秋阳摇摇头说: “不一样。”他摁住老板娘的衣袖,“饭店,有的靠卫生环境取胜;有的靠热情服务迎客;有的靠实惠,靠一两手名菜立足;还有的靠色情,那样长不了。如果老板娘到前台端酒端菜,要么是店小,要么这店离垮不远了,因为无人上门了。” 老板娘说: “兄弟说的极是,下一步要想把这店办下去,我怕是要三顾茅庐了。” 孙春旺又呲牙裂嘴敲筷子: “顾他呀,打架还行,开酒店怕是真要关门了。我就是跟他打派仗,荒废了学业,没考上大学的。” “赖我呀,我赖谁呀?”王秋阳端起酒杯。 建筑工地临时宿舍,农民工晚饭后的娱乐,便是打扑克、下棋,有的在鼓捣那台黑白电视机,因换台争吵起来。 “看足球,足球才是男子汉。” “还想谈对象吧,跟人家学点。” “看破案过瘾,昨天还少两把瓦刀呢。” 王秋阳则独居一处,聚精会神地扒拉一张蓝色图纸,划笔记本。 窗外,一把雨伞罩着一位穿风衣的窈窕女子。夜晚的女子略施粉黛,一双红色雨鞋立在水中,等待王秋阳出门。 “老板娘,”窗里的王秋阳撂下图纸和本子,开门迎客。“你怎么会找到如此寒舍,让我们蓬荜生辉啊!” 老板娘稳稳地说: “能聆听到您的声音,就能耳聪目明。我可是慕名而来,光顾茅庐的,全靠您给指点迷津。怎么样,王先生,能否出来走走呢?” 王秋阳看看乌云笼罩的天空,劈雷闪电,大雨如注,担心说: “怕是天公不作美啊!” “王先生,改革的年代,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海燕才好高翔啊!”老板娘倒是有些激情。 “好的。”王秋阳来了精神,急忙找伞和靴子。 大雨过来扯住王秋阳的衣服: “哥,给这种女人出去,千万别带钱。” 王秋阳推了他一把: “你就扯淡吧!” 小真拉过了大雨,附耳边说: “你就让哥去吧,一个人多孤单,钱算啥了!” 王秋阳无奈地笑笑,走出屋门,雨哗啦啦打在伞上。 “你的员工对你很有意思,”老板娘苦笑着说。 “他们,简单了点,您别介意。”王秋阳将两把伞对接在了一起。 闪电雷鸣,暴雨倾盆,伞就要被压塌了。 老板娘和王秋阳紧紧地靠着,举着伞,王秋阳的伞半边和老板娘的伞重合,重点全压在王秋阳胳膊上。闪电照见马路上浊水横流,冲击着枯枝败叶,石沙,马路上没有行人。 “我一直在想,你的酒店只有办出特色,才能生存呀!”王秋阳大声说。 “我就是想听听你所说的特色。我们改制,你入股吗?”老板娘问。 “制要改,股份要加。我说的特色,还是那话,环境要好,热情周到服务,要有拿手菜。这几项,你能落实多少?”王秋阳郑重地问。 “王兄,我听你的,我这里没谱,你说咋办咱就立马办。”老板娘挽紧王秋阳的胳膊,激流中,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生圈,生怕他跑掉。 王秋阳举着手喊: “干净卫生,环境要好,楼道里绝不能有酒菜味,员工要全面参加礼仪培训,重新报名上岗。至于一两道拿手菜,赶快换厨师,高薪聘用能人。还有……” “还有什么?”老板娘急问。 “酒店是一种文化,喝你的酒,吃你的饭,还应让客人走后回忆起什么,要让灵魂得到启迪和熏陶。” “就是店里挂几幅画,放放音乐什么的?”老板娘问。 “不,那样太肤浅了。你现在店里不是也挂了吗?估估你的店,我出百分之四十的股,不能再多了,事情还是你的,我只能当配角。我主要还是工地建筑,你是老板,我出钱全面装修,装修客厅,也装修人。” “这才听出点名堂来。到我的店了,住店吧?店里扯,咱们已经是合伙人了。” “老板娘,你不怕吗?我可是单身。”王秋阳哈哈笑着。 “怕什么,我是下岗女工。离异了,孩子在姥姥家。”老板娘毫无顾忌。 “那我跟你上楼?”王秋阳假装迈腿。 “一起住,似乎早了点,得有段时间吧?”老板娘又犹豫了。 “看看,怕了吧?”王秋阳说,“你上楼吧,奋斗吧,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酒还是陈年的香。” 老板娘和王秋阳在风雨雷电中分伞,老板娘手拉紧王秋阳的手,足足一分钟。 晴天后,“聚仙阁酒楼”的牌子被摘了下来,酒店进行全面装修。 酒楼前新用竹竿扎起牌坊,用树皮、稻草苫顶,横牌上写“怀旧村”。竹竿挂上了红灯,牌坊下放两只古旧的木头大车轮子,旁边还垛了柴草。 酒楼门口装修成东北桦木小屋模样,扎了木制栅栏。 店内女服务员工全是东北村姑打扮,蓝色印花方巾包头,腰系蓝色印花围裙。男性则朴素的农家子弟打扮,时而还有一两名身穿军装,臂戴袖章,胸佩毛主席像章的红卫兵出入。 在众多的大理石基座的楼群之下,这一方怀旧乡村便格外惹眼,过往的人流驻足观看,一天之间堵了几次车。人们在谈论着这酒楼的创意,思绪仿佛又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 “怀旧,这就是一种文化。”西装革履的王秋阳面对自己的杰作,无比深沉和惬意。 “能引来客人吗?”老板娘明知故问。 “特色乡村菜,加上用老板娘的名字命名的水晶包子、水晶粥,一齐上,不愁没人用餐。”王秋阳得意地说。 老板娘的实名就叫水晶。 胜利路车水马龙,行人煕煕攘攘。狗子五爷和秋阳爹在交警的帮助下,走过人行横道,找到了王秋阳的建筑工地。 “咳,五爷,爹,你们怎么来了?”王秋阳大为惊讶,几乎要给他们跪下。 狗子五爷放下手提包,一脸的难为情。 “到底是世道变了,我十三那年来过省城,哪有这些洋楼大厦。咳,我说秋阳,我和你爹来找你,也出门风光风光。” “没少犯难为吧?”王秋阳问。 “那可就别提了,没人帮助寸步难行。咳,秋阳你听,咱们后河一千多号人,还是一齐选你回去当村长。他们说省城有你一条街,后河人想让你回去带带大家。” 王秋阳大笑说: “五爷,哪里的事呀,后河有能人。” “哎呀秋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莫非你要后河人给你送万民伞不成?那我先给你跪下了。” “哎,五爷,这哪归哪啊!”王秋阳手机响了,“五爷,那边酒店今日开业,你们来巧了,咱们先过去享享福。” “好。”狗子五爷一捋胡子,“哎,秋阳,这省城还有你的饭店?” 小真扶着狗子五爷和秋阳爹,越过马路的人行横道,对面便见到“怀旧村”牌坊,两只古旧的大车轮子,苫顶的树皮稻草,狗子五爷喊: “秋阳,这怎么又绕回咱们村啦?” 王秋阳说: “五爷,你老不知道,在城里住惯了的人,就愿意尝试一下咱们农村的味道。” 狗子五爷说: “城里住腻了,想到咱乡下;咱农村的人呢,就光想往城里钻。” 到了新装修的酒楼,见到两个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臂缠红袖章的红卫兵站岗,狗子五爷又惊又怕,一下子变了脸色,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藏到王秋阳的身后,他大概想起自己当年被戴高帽子游街的情景。 “秋阳,咱们还是回去吧,我怕。” 王秋阳觉得好笑: “五爷,全是假的,那个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不是逗着城里人玩吗!” 狗子五爷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历史还有什么玩头。 二楼大厅,几位村姑打扮的服务员,扶狗子五爷和秋阳爹入座,音响突然响起《不忘阶级苦》的歌曲声,女歌唱家凄凉、悲哀地唱道: 天上布满星, 月芽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 狗子五爷听后,眼泪刷地流下来,泣不成声地趷蹴在地板上。 “万恶的旧社会逼死了俺爹娘,可怜俺那老姐姐,十一岁就跟人家当童养媳啊!” 狗子五爷哭声凄厉惊动了四座,纷纷跑到大厅,把他围起来瞧热闹。 “停,停,”王秋阳示意服务员将那歌唱停下来。 歌唱戛然而止,狗子五爷又回到了现实,王秋阳扶他起来。 “五爷,我不是跟你老说了,这是演戏。” 狗子五爷说: “我一听见这歌声,就想起俺那老姐姐。” 各餐厅上饭菜了,先是野菜、窝头,榆树叶糊糊。狗子五爷抓起那窝头说: “可有多年未见这东西了。” 王秋阳拉住他说: “五爷,人家城里人吃不上,见个稀罕。你老看看就行了,好吃的在后边。” 狗子五爷说: “你小子怕是忘本了,这可是咱穷人的活命饭。”狗子五爷托着窝头,大口嚼起来。 上城里的菜了,煎炒烹炸,生猛海鲜,什么都有。狗子五爷有些傻眼,王秋阳则不停地给两位老人夹菜。 晚间,王秋阳建筑工地的临时宿舍里,王秋阳伺候两位老人睡下。 “秋阳,你这承包商也住这简陋的临时平房?”狗子五爷问。 王秋阳笑笑说: “五爷,正应了那句老话: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泥瓦匠,住草房啊。” 狗子五爷说: “现在可不是那样子了,听说承包商包什么二奶,就是旧世道上的三妻四妾吧?俺们秋阳可不是那号人。” 王秋阳的手机突然响了: “王先生,您是李桂枝的同乡吧?这边出了点事,请您马上过来一下。” 王秋阳说: “五爷,爹,你们睡好,我有急事,马上过去。”说着窜出屋子,发动起孙春旺的那辆破吉普车,七拐八扭去了疗养院。 胜利路疗养院储藏室旁边的一间房子里,护理员已经给李桂枝挂上了吊瓶。李桂枝面色腊黄,眼睛泪水模糊,由于两天未进水米,有些脱损。 王秋阳进到床前,急问: “李嫂,桂枝,你怎么了?” 李桂枝听得王秋阳的声音,想坐起身,护理员又扶她躺好。 “秋阳兄弟,这是谁这么缺德,这大城市还有欺负俺孤儿寡母的?” “不急,你慢慢说,”王秋阳伏在床前。 站在旁边的服务室主任说: “王先生,昨天中午放学,凤儿没有回来。李大姐去找,未见影儿,以为可能跟她同学家去了。到下午放学仍不见回来,李大姐就赶紧去问凤儿的老师。老师说下午未到校上课,正想跟家长联系呢。李大姐有些急,但未告诉你,知道你那边忙,想再来等等看。一直等到这封匿名信件,李大姐撑不住了,才让我给你打电话的。” 李桂枝从身下摸索出那封匿名信,王秋阳急忙接过,打开来看: “限三日之内,速将二十万元现款送到东郊外青龙桥,报警后果自负”,落款是野狸子。王秋阳一下就想起野牦牛那一帮子。 听得王秋阳到此,院长、副院长都围上来。院长说: “王先生,赶快报警吧。” 王秋阳说: “谢谢院长,不过这绑票是冲着我来的,不要报警。孩子爹在国外,万一孩子有个闪失,咱们担当不起。还是筹钱吧,我负责。” 李桂枝说: “秋阳兄弟,孩子已经和她爹没关系了,咱们哪来那么多钱呢?” 王秋阳说: “桂枝,你保重好自己就行,李明月早晚要回来见我。这钱我去操办,你不要担心,后天送钱,领孩子。” 深夜,漆黑一团。王秋阳驾车到了东郊外,就着车灯的光亮,找到那座青龙桥。荒草胡棵,两边是玉米地,连着丘陵树林,正是强人出没之地。 王秋阳掏出手机: “春旺,春旺,我是秋阳。” “你老兄在哪里,娱乐中心吧?” “别胡扯,有个急事,需要钱。” “多少?” “二十万。” “你被绑架了吗?” “是李明月的女儿被绑架了。” “真的,谁开的票?” “自称是野狸子的。” “那赶快报警啊。” “李明月在国外,万一凤儿有个闪失,我怎么交代?二十万就认了吧。” 对方关机,再也听不到动静。 王秋阳没辙,有点烦,又打通了“怀旧村”酒楼水晶的电话。 “王先生,不,秋阳,一定有急事,请讲。” “说的对,水晶,你还能筹措到钱吗?”王秋阳的声音有些颤抖。 三江路天晟公司,水晶冷冷地对保安说: “找你们总经理。” 保安把水晶领到总经理办公室: “请进,”秘书小姐彬彬有礼。 “啊,水晶,你来了。”总经理先是有些惊讶,挥手让秘书小姐离开,“你一定有急事找我,”总经理又流露出得意。 “是的,我从没有求过你,但这一次离外。” “你我夫妻一场,你有了难处,我一定相帮。”总经理态度明朗。 “借我二十万,年前一定偿还。”水晶说。 “‘怀旧村’挺红火吗,要那么多钱,该不是为你现在或者未来的丈夫吧?” 水晶转身就走。 “哎,水晶,算我多嘴了。”总经理关上房门,“答应我一个条件,立刻把钱拿走。” “什么条件?说吧。” “就是能让我看看咱们的孩子。” “可以,你每周六,接他到你家去过周末。” “空口无凭,能写个字据吗?” “当然。”水晶在桌上的白纸上写下字据。 “划走二十万,给‘怀旧村’酒家我的妻子水晶,保安保护送到。”总经理吩咐道。 “不是妻子,是前妻。”水晶纠正道。 王秋阳驾着孙春旺那辆破吉普车朝青龙桥方向走,车里坐着水晶、李桂枝和和她要好的一名服务员。 本来,王秋阳是不让水晶上车的,万一有了危险,对不住她,可水晶非要坚持跟着走一趟。 王秋阳对孙春旺不满意,有道是患难见真情。可接到电话,他孙春旺就再没回音。老同学关系,要紧的时候都不行,说到钱就难,真是金钱世界。王秋阳真有些烦,嫌他太不仗义。 手机响了,看号码是城西区的。 “王秋阳,朝南走,姚家砖窑碰头,一小时后交货,晚了不候。”是个陌生的声音。 “喂……喂,”王秋阳再喊,没了声音。 仿佛卫星遥控,王秋阳有些紧张,只好打车朝南拐,一直开到郊外三十华里。一片村庄过后,再远见一个砖窑旧场模样,一位老者放羊,王秋阳停车问道: “大爷,姚家砖窑在哪?” 老者指指前面: “往前半里就是。” 果然是一个废弃的砖窑,红色的窑腔,四处荒草。王秋阳跳下车子,朝四外望望,太阳老大,不见一个人影。 王秋阳把车门打开,连同驾驶室门打开。 “野狸子,看看车上,就几个妇女,来接孩子的,钱在这儿。”王秋阳从车上拎下箱子,举在空中。 “把箱子放地上,举起手,后退半里。”一个声音从身后喊出。 王秋阳打量一阵,是对面树林子里发出。王秋阳放地上箱子,举起手,连着后退,后退。眼见对方几个贼影蒙面,抢上前来提走箱子,上了隐藏在林子间的越野赛车。车上被推下一个孩子,正是凤儿: “妈妈,妈妈……” 李桂枝听到喊声跳下车,磕倒,爬起,再磕倒,直到把凤儿紧紧搂在怀中。 “凤儿,”她嚎啕大哭。 天空,一架直升飞机从云中飞来。林子间越野赛车发动,吱一下窜到玉米间的庄稼路上,不想两声沉闷的枪响,打穿了越野赛车的轮胎,咝咝冒一阵气,车趴窝了。 天空的直升飞机正赶到头顶喊话: “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赶快投降,赶快投降!” 劫匪慌乱之际四下逃窜,公安干警仿佛从地下冒出,从四面八方包剿上来。 “谁跑打死谁,举起手来!”头戴钢盔的公安干警齐声呐喊。 一个不少,全部就擒,统统被戴上铐子,上了公安的车。王秋阳看准了,就是野牦牛那伙。 直升飞机落地,公安群中走出一个例外,竟是孙春旺。 “王秋阳,老同学,你肯定在生我的气。” “孙春旺,怎么是你?”王秋阳笑了。 “你混蛋,不靠警察,白吃这亏呀!” “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咳,我报警后,公安就把你的手机监控了。老兄,你这当年的红司令,绝对跟不上形势了。”孙春旺喊。 刑警队长把钱箱子交给王秋阳: “王先生,出了事还是报警,对我们也是个协助。” 王秋阳接过箱子,紧紧握住刑警队长的手。 “谢谢!”转身交给了水晶,“完璧归赵。” 水晶接过箱子,微笑。 “秋阳,不问问钱来何处?” “当然,”王秋阳感叹地抿抿嘴巴,“适当的时候,我一定要问。” 第十七章 引进项目 王秋阳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是汶水县组织部打来的,邀请他火速回汶水一趟。 十几年虽不曾惊天动地,但也未违法乱纪,一介农夫的王秋阳,为何会如此惊动堂堂县府?车子进到汶水老城东门时,王秋阳仍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可把你盼到了,王秋阳同志。”组织部长紧握住王秋阳的双手,似乎生怕他再跑掉。 “部长大人,一个进城务工的打工崽,堂堂县府找他作何?”王秋阳拧着眉头问。 组织部长拍拍王秋阳的肩膀,说: “秋阳啊,你就别开玩笑了。”他把王秋阳摁坐在沙发里,“秋阳,你可知道咱们汶水是个穷县,是个农业县啊!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无工不兴。现在县里决定招商引资,大办企业,你可给派上用场了。” 王秋阳毫不顾忌,甚至怀有宿怨地说: “部长大人,我可是犯有前科的,文革中学生武斗……” “打住,打住。”部长滑稽地做了个裁判暂停的手势,“我的秋阳同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一代新人都成长起来了。” 这回王秋阳坐定了: “部长,到底找我作何贵干?” 组织部长一本正经地说: “通过在京城的各种关系,县工业办那边打听到,为了减少集中污染,京城的一座有机化工基地要搬迁。为了发展本地区经济,好多地方都纷纷争取引进这个项目,这和前些年不同了,在本地建厂,咱们还嫌占地呢。”部长端起杯子押了一口水,接着郑重地说,“我们汶水专门成立了项目引进办公室。秋阳同志,你是汶水人,汶水兴亡,匹夫有责。你要为咱们的工业化出力,找你来,就是要你做这项目引进办公室的副主任。” 王秋阳笑笑说: “部长,开玩笑了,汶水几十万人口,怎么单找到我做这副主任?” 部长若有所思地问: “秋阳同志,直说好了,京城那边,你的什么亲戚做官?” 王秋阳又愣了: “部长,我家八代都是农民,土里刨食,哪有在京城为官之人?” 该轮到部长皱眉头了。 “不会弄错的,前天工业办的同志去京化局,联系引进这个项目,人家就亲口提到你王秋阳。你不知道现在扒门子有多难,都是关系啦!” 王秋阳还是摇头: “不会是我吧,重名重姓的多了。” 王秋阳住进了县机关招待所。晚间,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位部长: “秋阳同志,你就别绕弯子了,我们又核实了一下,没有弄错。你马上去做套行头,过两天,去京城联系这个项目。你已经是吃皇粮的人了,如果成功,县里还有重奖。” 王秋阳仍如坠云雾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组织部那边来人敲门,带王秋阳去做西装。 “剪两套吧,报销的。”小干事说。 “一套,咱们县穷。”王秋阳心里仍不踏实。 “王老师,你把这项目引来,咱们县不就富了吗?”小干事打趣道。 王秋阳丈二和尚,越发摸不到头脑。他想起一部叫《乔老爷上轿》的喜剧影片,他想走哪算哪,将错就错吧。 小干事完成任务上班去了,王秋阳独自在汶水大街上逡巡,看到文庙大殿,看到东门里天主教堂,心里老不自在。后腰突然被人抱住,转身看时,是王贵来。 “真稀罕能见到你,秋阳,该不是和我有仇,或者嫉妒吧?多少年不给我联系。” 王秋阳稍带讥讽地说: “贵来,你可是咱汶水的大禹啊。堂堂县水利局长,听说要竞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 王贵来摇头说: “秋阳,你就别埋汰我了。去年洪水淹了三个乡镇,正找我的碴呢。” 王秋阳继续追打: “竞选成功,你就是七品县令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进城,见你要下跪的。” 王贵来有些急,用拳头抵住王秋阳的腰: “再说,再说。”看看汶水一中大门说,“你是在日囊我当初考中学落榜不是?” 王秋阳赶紧说: “哪里,哪里,这人呢,十年河东转河西。” “怎么着,”王贵来指指头顶的日头,“我早饭还没着落呢。” 王秋阳瞅准路旁一家饭店: “那就进去?” 王贵来摇头说: “不,我让你亲口尝尝我贱内烧的菜。” 王秋阳很快跟王贵来进了县机关家属大院,进了王贵来家门。 “未见其人,早闻大名,你一定是王贵来最崇拜的英雄王秋阳吧?不然,他高兴不起来,”王贵来的妻子高兰问。 “英雄,狗熊也算不上。”王秋阳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教授的女儿下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受苦遭罪,比七仙女还高尚呢,这也是王贵来宦海沉浮的动力呀。” 受崇的高兰有些得意地笑了。 “秋阳光临,蓬荜生辉,夫君何等吩咐?贱妾殷勤伺候。” 王贵来扒掉外衣,仿佛要赤膊上阵: “你们这么绕嘴皮子,我这挖河的民工可受不了。凡是有的菜,打开冰箱一起上,算是过节。” 王秋阳骑着王贵来的车子回到了后河,他住机关招待所太寂寞。 “秋阳啊,五爷去省城请不动你这天士,县上一个电话就把你催来了,真是人往高处走啊!” 王秋阳辩白说: “五爷,这是为咱汶水好啊,他们要我去京城联系项目。” 狗子五爷有些愕然: “怎么,你京城有认识的人?” 王秋阳摇头: “我说没人,他们不信,糊涂官糊涂做吧。” 听说王秋阳到了家,两个村委跑来,把他弄到了村民办公室。年轻的村主任提来几瓶二锅头,两斤狗肉,兴奋地说: “秋阳哥,今儿借着这狗肉烧酒,咱们哥几个发发烧。” 王秋阳说: “酒,我是不行。” 一个村委说: “怎么不行,省城都有你的大酒店呢!” 村主任说: “不管行不行,一人先缠一瓶。” 茶碗当酒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劣性烧酒瞬间把大家的情绪兴奋起来。村主任说: “秋阳哥,你在省城当了包工头,又有了大酒店,县上又聘你当什么项目副主任,也算是叱咤风云了。你就给咱后河出出点子,怎么才能发展起来?” 另一个村委说: “是呀,好狗护三村呢!”觉得不妥,忙捂上嘴巴。 王秋阳直言不讳地说: “我不是条好狗,也算不上叱咤风云。可是我为后河想过,我看先从办小型加工企业入手,像面粉系列加工,副食品加工什么的,然后再朝上线的工业过渡。” 一个村委说: “咱没有技术啊?” 王秋阳马上说: “对,这就是人才了。要去大地方,甚至是大学,去聘技术员,开给人家工资。” 村主任说: “秋阳哥,你知道咱们这儿穷,钱是个大问题。” 王秋阳说: “关键是个体制,要有牵头的,实行股份制,董事长负责,董事会监督,有钱的参股,先把小型厂子办起来。见到了好处,大家就看到了希望,出了乱子呢,诉诸法律。将来有了钱,家家盖上洋楼别墅,建上公共设施,弄上景点,和大城市一样。” 几个村委一起点头。 “哎,秋阳哥,你收集的那些老式玩艺有啥用?” “对,还没说呢。后河里弄上木帆船,小码头,村里划出一块地方,搭上旧式茅草舍屋,安上老式织布机,轳辘井,赶上木轮大车,开放旅游,让外地人、外国人来尝试一下咱们的旧式乡村生活。这是我多年来的一个梦想,一副当代的《清明上河图》。” 另一个村委调皮地说: “不行,不行,他们再娶了咱们的村姑,不走了咋办?本来人就多。” 大家哈哈大笑: “还怕引来财神爷不成?就是河里的水时多时少,走走贵来的门子,下游筑个水坝。”王秋阳说。 村主任点头,思量着说: “贵来,怕是有点事儿。” 扯了一个晚上,酒喝光肉吃光,大家各自东倒西歪回家。 王秋阳醉意朦胧,走到自己家门口时绕过去,他朝前走,上了前河大堤。月光融融,柳树成荫,他醉倒在柳树下。 “不见去年人,泪满青衫袖。”他醉吟道,再次进入了诗的境界。 河堤下苇塘边,芦苇晃动,闪出一个女子,用手电照照王秋阳: “去年相送,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王秋阳激灵一动: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秋阳,你咋喝成这个样子?”女人上前欲扶王秋阳。 王秋阳睁眼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白云岚,赶快挣脱开她的手。 “人成各,今非昨。云岚,你是有家室的人,离我远点,不像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王秋阳,你这是在骂我哩!” “云岚,你如今定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是的,卿卿我我,呢呢喃喃。怎么样?王秋阳。” “云岚,其实也没什么,婚姻自主,来去自由。我这是吃饱了撑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 “王秋阳,你不要得理不饶人。谁会想到你死了又活过来?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总是走不到一起。这,只有天晓得!” “白云岚,其实走不到一块是正常的,走到一块反而不正常了。就职业,就学历,我们之间,早已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白云岚斜视王秋阳一眼: “世俗偏见,如此在你心底生根发芽,顽固不化。你现在不是吃上皇粮了吗?我还在等着你,明天,跟我搬家到城里去。” “云岚,你有你那付某,你们可是举办了婚礼,昭示天下的,我算哪架上的鸡?” “我们从来就未住到一起,成为事实上的夫妻。你何必担心那婚礼,怎么,还是软泥巴捏的?你不是说,不混出个人模狗样不来见我,这不是又找上家门来了吗!” “不,我只是看看,每次回家都来看看。”王秋阳又流出银亮的泪。 白云岚戏谑说: “还真是狗不嫌家贫啊!” 他们不再胡侃乱语,因为那些话都不是他们心底的话。他们紧紧地拥坐在了一起,就这样,一直在河堤上挨到天亮。 王秋阳和另外两名负责项目引进的同事上了火车,他们几经辗转,到达京城,找到那家欲搬迁的基地公司。 在公司项目迁移办门前,出租车停了下来,三人一同敲门进屋。 “来了,来了,请坐,请坐。”迁移办一位副主任接待了他们,寒喧之后,副主任说,“你们汶水的材料我看了,水源、人力资源都是满充足的,又是扶贫县,如果搬迁过去,哪怕是部分,也对你们大有益处。我们还要搞扶贫开发呢!” 项目引进的和主任含笑点头。 “谢谢,谢谢,我们汶水算盼到财神了!”随即把携带的几箱土特产献上。 迁移办的副主任连忙说: “按说,这土特产我们是拒收的。” “哪里,你们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就是点山肴野蔬,穷县还能拿出贵重东西。”和主任笑,大家附和着笑。 “王秋阳同志到了吗?”对方问。 “来了,来了。”和主任急忙介绍,“他是我们项目引进办公室的副主任。” “好标准的人才!”迁移办副主任和王秋阳握手,然后对和主任说,“你们先住这里,我领王秋阳同志到京化局那边去一趟。” 京化局办公大楼前,车子停稳,迁移办副主任打了电话。 下了车子,上了电梯。七层,副主任敲了一扇房门,王秋阳谨慎地走进去。里屋办公桌后站起一个女人,王秋阳眨眼仔细打量,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突然有些旋晕了。 “秋阳,还能认出我吗?”女人走近王秋阳,扶他坐在沙发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王秋阳诗兴又来。 “夜里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女人吟道。 “墨菊,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又想起了我?”王秋阳眼泪汪汪。 墨菊说: “能忘掉吗?秋阳,擦擦眼泪,人生无处不相逢。” 王秋阳听话地擦擦眼泪。 “秋阳,你赶快告诉我,你还烧罐子盆吗?” 王秋阳先是惊异,之后说: “早不烧了,乡下人都换用铝盆、塑料盆了,你咋还想着那玩意呢?” 墨菊却认真地说: “我还以为你正烧呢,没事的时候我老想,你的陶艺已经走向了世界。我的印象里,你还是戴着顶大草帽,穿件大褂子,赶着马车,拉着你的瓦罐盆赶市集。日出日落,朝霞晚霞,荒村野店,飞鸟相还,别一番山野景致。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呢!” “你那是诗情画意,其实人生的磨难,早已把我弄得不是当年的那个王秋阳了。” “好了,秋阳,咱们先吃个饭。十六年了,我还是天天都想起乡间的那段日子,想起你。我们这些年都会有很多很多故事,这次要好好叙谈。” “墨菊,能坐在这个位子上,看来你也是个厅级干部了。这次项目引进,你们叫搬迁,到底有没有汶水的份?” 墨菊说: “有了你,就有份。先别说这个,有的是时间。” 他们来到自助餐厅,一张小桌,墨菊要了几个小菜,一瓶红酒。 “来,秋阳哥,快二十年之后的重逢,让我们共举觞,话衷肠。” 王秋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先提一个问题。”墨菊说,“听说你娶了一个叫小真的姑娘做媳妇,现在怎样了?说细点。” 王秋阳如实道来: “那是乡间换亲的结果。小真原来有心上人,我发现后,用大车把她送回了娘家,让她和那小伙子花好月圆,我也算办了一件积德的事。可是一年之后,那小伙子开拖拉机翻车砸死了。” 墨菊放下筷子,瞪大了眼睛: “后来呢?” “后来,她到省城去做女佣,现在叫家庭保姆。”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也不知道她的情况。瓦罐盆不烧了,我和灵儿去省城打工,收了一段时间的旧货,在一个陌生人家见到了她。再后来,我去建筑工地包活干,她为了躲避那家主人的纠缠,也去工地干活了。” “你们结婚了?” “哪里话!我做媒,把她嫁给了大雨,就是我这次离开工地后,接我活的那个大雨。“ “这么多年,有没有别的女孩子创进你的生活?” 王秋阳摇摇头说: “墨菊,你想,你走时,我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在偏僻的乡下,还能有那艳遇?” “你的那个叫白云岚的同学怎样了?我听你说过,当时很苦的。” “白云岚和城里的黑乌鸦离婚后,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师专。后来就在汶水一中教书,再后来和一位姓付的老师结婚了。” “哎,对了,你没有报考大学吗,还是不让报考?” 王秋阳隐去了去县城复习的情节。“学没有上好,再加上犯有前科,没有勇气报考。”王秋阳显出极痛苦的样子。 墨菊隔桌握住了王秋阳的手: “秋阳,文革,你是典型的受害者。” 沿着公园林荫石道,墨菊和王秋阳对过去了的岁月,仍然在专注地回忆。 “墨菊,你回到京城来怎样了,能告诉我吗?这些年,我老想,但不敢问,也无处问。” 墨菊有点儿轻描淡写: “我吗,回来后,在我哥的安排之下,在一所高中复读。那哪儿是复读,是从头来。到八十年代,我考上了大学数学系,学了一年,又迷上了化学,重考,学了化学。” “再后来呢?” “分到京化局工作。现在的位置,是局下一个处级主任。” “你结婚了吗?”王秋阳有些战战惊惊。 “结了,过了一阵子,离了。这些年和你一样,单身。” “应该有个和睦的家庭才是。” “那你呢,为什么不对自己负责,心挂两肠不是?” “我,墨菊,我条件不够,情况也复杂。” “是复杂了些,有些情节,到了汶水,到了你的后河再谈。” 谈什么呢?王秋阳觉得蹊跷。 第十八章 陈年韵事 京化局连同基地公司迁移办组成的考察团,一行六人来到了古老的汶水城。汶水县委、县政府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小学生挥舞花束彩带,站满了一条街,书记县长亲自接车,引领考察团到机关会议室。 “早就盼着你们来呀!”梁书记情绪激动,“你们给这偏僻小县送来了新的希望。” 一片热烈的掌声,县长谷子健更是老泪纵横。 “我这土埋脖子的人,能再给汶水办成这点事,也就地下安息了!” 又是一片激动的掌声。人们已经知道,谷县长已查出癌症,坚持不了几个月了。 正值中秋时节,城郊外汶水河边,天空湛蓝,河水悠悠,远处的红高粱、黄谷穗描绘出丰收的图画。 “高天厚土,帮着大河,靠近国道,确实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考察团负责人由衷赞叹。 “要把这里建成环保节能、优质高效的京化工基地,理想,理想。”团员们交口称赞。 汶水的官员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考察团在河堤上走,戴墨镜的墨菊指着远处隐约的青山,问王秋阳道: “那是什么呀?” 王秋阳上前道: “那可是汶水的神山啊,卧佛山。你们看,多像一尊卧佛在侧身鼾睡。据说,当年伍子胥在山上打过仗,如今还留有马蹄印和饮马泉呢!” 分管工业的副县长黄凯说: “那个饮马泉就在石头上,再旱的天,怎么也晒不干。你们该去看看,将来咱们可联手开发,搞成个神山圣水旅游基地,不是更好吗?” 于是,十几辆黑色轿车浩浩荡荡朝卧佛山进发。 卧佛山,远看近看都像一尊卧佛。山上一口小庙,几个老年妇女拿着扫帚扫庙里的佛像,念叨道: “扫扫佛爷脸,大河小河都下满;扫扫佛爷身,遍地是黄金。”看到考察团的人来,吓得四处躲藏。 庙前的马蹄印老大,生了青苔,让人怀疑是后人伪作的。饮马泉确实在,就在石头上,有大盆那么大,清水能映出人的脸。墨菊踩踩脚下,对考察团的人说: “哎呀,这座山是花岗岩,不得了,宝山,我是学化学的。” 众人就议论纷纷。 “秋阳,当年你怎么不把我领来看看?”墨菊埋怨道。 山的东侧,松林间,十几幢相互映衬的红顶别墅,在翠绿间格外醒目。负责人指指问: “谁最先在这儿开发的?” 黄凯赶紧答话: “是香港那边的人投资建造的。” 送走了考察团,在县机关会议室里,谷县长紧握住王秋阳的手说: “秋阳,恕我直言,我在汶河镇公社当书记时,你就是后河那个斗胆站出来分地的王秋阳吧?” 王秋阳对老县长憨厚地笑笑: “谷县长,当时,你是支持我的。” 谷子健和王秋阳紧紧拥抱,然后感慨地说: “秋阳,这次进京城引进项目,你功不可没啊!” 王秋阳谦虚了: “谷县长,还有您呢,都是为汶水的发展,为汶水的一方百姓啊!” 谷县长眼泪汪汪,咳了几声说: “说得好,秋阳。我还有个想法,就是想在京化工基地建起的同时,在旁边建起汶水的化肥厂、电厂,甚至轧钢厂。咱们投资不起,你能否通过关系和京化局联系,让他们投放一部分资金,若干年后可以收回。援建不大可能,都讲效益了。” 王秋阳说: “谷县长,您这么看得起我,我很感动。我和墨菊也只是个同乡关系,但可以通过她带话过去,我会尽力的。” 谷县长握住王秋阳的手,很重很重。 “墨主任说到后河去看看,车已派好了。”黄凯副县长提示说。 车子到后河村王秋阳的家门口,王秋阳和墨菊下车。王秋阳对司机说: “师傅,你回城吧。” 司机说: “车是黄县长安排的,说就跟着墨主任。” 墨菊说: “不用等啦,用时让王主任给你打电话。” “那好,”司机放心掉车回城。 王秋阳引领墨菊回家,一家人忙着迎出来。 “娘,你去烧饭吧,我们都饿了。”王秋阳喊。 秋阳娘说: “秋阳,你快上街买些菜来,家里啥也没有,也不预先告诉一声。” 王秋阳说: “人家墨菊这些年,城里的大鱼大肉吃腻了,你就烧红薯小米稀饭,保证她喜欢喝。” “那哪儿成?”秋阳娘把儿子推进里屋,低声说,“秋阳,你把一个个女人招家来,给自己造影子,哪一个是属于自己的哟!” 王秋阳笑笑说: “娘,墨菊以前不是常在咱们家吗?” 秋阳娘就抹眼泪: “多大年纪了,还没个正形。” 王秋阳抚摸一下娘的后背说: “娘,放心,你儿子落不到空里。” 墨菊天真地问王秋阳: “娘说什么,是否嫌我来?” 秋阳娘说: “墨闺女,你这样的,能来俺这小院看看,还不算请了神来啦。” 王秋阳说: “我娘说,我领了这多女人到家,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媳妇,他是不想让你走。” 秋阳娘抹眼泪,墨菊爽朗地说: “娘,我不走了。” 秋阳娘就笑: “闺女,你是京城的干部,秋阳算啥呢!” 墨菊说: “秋阳也是吃皇粮的。” 汶河大堤上,又像当年一样,王秋阳和墨菊慢慢地走。只是墨菊不像当年疯疯癫癫,她变得沉稳了。他们共看汶河的悠悠流水,看坡里收割的庄稼,看摞起的一个个攒子。 “空气真好,”墨菊感叹道,“月是故乡明啊!” 村西,墨家祖院,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土屋欲塌,狗窜鼠跳。 “要不要找人收拾一下?”王秋阳问。 “没那个必要,”墨菊感伤地说。 “墨老爷子要是还在,该有多好?”王秋阳说。 “他要在,一百多了。要是当时计划生育,我也就不来这世上走这圈了。”墨菊说,“走吧,到你窑上去看看。” 王秋阳不大情愿,也只好跟着。 河那边的田野里,十多年前的那孔土窑还在,只是变得很矮了,长满了荒草。其势头,不几年就要夷为平地了。 “秋阳,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一个什么故事吗?”窑前,墨菊郑重地站住。 “不知道。”王秋阳用力摇头。 “当年,这瓦窑里装满了瓦罐瓦盆,大火烧起,满窑里通红,熔汪汪的,那是我最欣赏的一幅油画。我要是画家就好了,我用油彩画出来,绝对是一幅名画。” 王秋阳附和道: “是的,但人不可能百事通啊。” “秋阳,我告诉你的是十六年前,就在这土窑门前,一对痴男痴女因为寂寞,因为罹难,躲在这穷乡僻壤烧瓦窑。银亮的星空,悠悠的流水,彤红的炉火,这一对亚当和夏娃偷尝了禁果。”墨菊在回忆讲述一个从不为外人所知的、并非编造的故事。 “墨菊,别说了,都是我的错。”王秋阳热辣辣的脸贴近墨菊的脸,检讨说。 “不,秋阳,那些年你烧了多少窑,烧了多少瓦罐瓦盆?” 王秋阳拍拍脑袋: “说不清了,咋能说清呢?” “那瓦罐瓦盆今天还有多少?” “那瓦罐瓦盆轻脆易碎,乡间的土制玩意,早没了。有什么保存价值?” “可是,有一窑,你却烧得很成功。” 王秋阳不知所以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墨菊。 “秋阳,你有一个儿子。”墨菊眼睛发亮,终于道出了秘密。 “不会吧,”王秋阳张大了嘴巴,他觉得天空倒过来了,“该不是天方夜谭!” “是真的,他已在温哥华读大学。” “苍天呢!”王秋阳面对天空和四野,腿打软,慢慢跪了下来。“墨菊,求你了,你从头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吧,以证明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王秋阳的小屋,土坯台子上烛光闪烁。乡村已经告别了油灯,痴心听故事的王秋阳,依然点燃了蜡烛,他要这种情调,这种韵味。 床边,墨菊在给王秋阳讲一个并非杜撰的故事: “秋阳,我离开你回到了京城的家中。不久,就感觉到身体不对劲,到医院托同学的姐姐一查,呈阳性,她们说我怀孕了。天呢!但我很镇静。家中也无聊得很,我不想毁掉他,他是生命啊!为了给我们特殊的日子留个纪念,我躲到同学家,亲戚家,躲到乡下,我想把他生下来,托人带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母亲可以……” “我想过,但后来改主意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让这个世界在你面前变得神奇怪异。秋阳,你知道,我是个古怪的女人,一个好制造奇特的女人。” “是的,菊,后来呢,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后来,我念了大学,让我姑姑把孩子带到了加拿大。儿子十岁时回来过一趟,他绝顶聪明,上学连续跳级,像你,又像我。为和你随起来,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王昶,我们永远的太阳。” 王秋阳已是泪眼模糊: “墨菊,你能否请几天假,在这儿住住,让我尽尽做丈夫的责任。你不答应,我就跪下不再起来。” “秋阳,没必要庸俗。我说了,我是个怪异的女人,最怕庸俗。” 听完了故事的王秋阳,先惊后怕,继而有了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他尝到了初为人父的滋味。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起来四十几岁孤身一人,王秋阳的瞬间有过无数次的压抑、孤独。但现在的王秋阳,跳出了不孝的行列,虽然暂时尚不能向父母说清。 这一年的重阳节,王秋阳像许多父辈那样,抱了草纸冥钱,到列祖列宗的坟上去化烧,他体味到了一种责任: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责任。 这一年的新年,王秋阳起得特别早,他恭敬虔诚地到同族各家拜年,给祖宗的牌位三拜九叩。他时而翻开家谱,找到自己的名字,名下依然空白,无妻无子,心间却暗暗得意,仿佛在欣赏一部名著。 他甚至想赞同族人提议修建祠堂了,这让上了年纪的人觉得:王秋阳变了,变的懂事,入情入理了。树大自直,人大心开,至于当年起家造反的那个学生红司令,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朦胧和淡忘。 县机关小礼堂,所有的机关工作人员聚集召开会议,纪委和监察联名宣布一项决议: 原县水利局长王贵来,因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违纪违法,开除党籍,撤消水利局长职务,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像一颗什么东西在人群间爆响,会场一片哗然。 坐在最后一排位置旁听的王秋阳,顿觉天旋地转,他环视四周,想找到王贵来的影子,却只有攒动的人头,见不到王贵来。 “应该去看看他,以示安慰。”王秋阳想,“他现在在哪儿,是否已被隔离?” 散会了,人们从小礼堂涌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到处议论纷纷。忽然有人说,王贵来已在家中服毒自杀,接着就听见救护车刺耳的鸣叫。 机关家属大院,好事的人们跑着去看。 王贵来家一片狼藉,肥胖的王贵来斜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毒药瓶子滚掉在地上,药液撒了一地。 几位医生护士上前试呼吸,按脉搏,听心脏,看瞳孔,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找不到活的迹象,主管医生向身后的公安人员汇报: “此人已在半小时之前,饮用剧毒农药敌敌畏自杀身亡。” 王秋阳从王贵来家走出,看着救护车拉着王贵来的尸体,去医院尸检,很不是滋味。 几辆黑色轿车朝县政府大楼开来,市委和检察院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到了,王秋阳急忙从路上闪开。 办公大楼前,轿车里走下一位女检察官,挟着一个皮文件夹,威武妩媚,风韵犹存。王秋阳看上去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但他朦胧地觉得,她很像那些年在汶河镇公社当团委书记,并在后河大队蹲点的萧红。 联合调查组对王贵来家看现场,拍照片,然后又回头去了县检察院。 这一天,汶水县城像翻了坑,人人都在街谈巷议。王秋阳在办公室蹲不住,一会儿去街上走走,一会儿在办公楼前后转转,茶不思饭不想,报纸没心看。到底要干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太阳西斜,晚霞满天。科室即将下班,王秋阳朝东侧家属大院瞅瞅,又朝县府办公大楼看看,轿车队依然未走,但好像有检察官出来。 王秋阳走出办公室,朝机关大院门口,他站立在了路中央。 市委和市检联合调查组的官员们上车,王秋阳看准了,那走在最后的女检察官,就是自己当年用马车送走的萧红。王秋阳紧朝她的车子走了两步,目光迎着她: “检察官同志,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您就是原汶河镇公社团委书记萧红?” 女检察官一怔,尘封的记忆终于打开: “啊,是的,您是……王师傅?” “王秋阳,当年烧制瓦罐盆的那个王秋阳。您回城的时候,我还用马车把您送到汽车站。” “是的,是的。”仿佛那很遥远的事情,女检察官不想再提起,但还是说,“谢谢您,王师傅。” “能有个机会,说几句话好吗?”王秋阳带有乞求的口吻。 “有机会,过几天,我还会来汶水的。王师傅,对不起,今天不行了,我们要回去汇报。”萧红实事求是地说。 “那,谢谢了!”王秋阳让道走开。 最后一辆车一溜烟开走。 第十九章 悲喜交加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干巴瘦小的老头,自己找凳子坐下。 “我是王贵来的舅舅,原是劳动局劳保科的。现在退了,在水利局那边看大门。” 王秋阳惊异他找到这边来,倒一杯水递给他。 “王主任,听说你是汶水镇那边的,贵来的同乡、同学,所以我才来找你说。”小老头掏出一迭材料摔在桌上,“我去贵来家看过了,家属把家中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给我看了,根据他现在的家底,连存折算上,也不值那么多钱。说他贪了一百二十万,那肯定是送人了。我要去告县委、县政府,要求上级法律部门查清事实真相,是谁花了他的钱,受了贿?” 王秋阳仿佛听出了些门道。 “我不怕,我是朝鲜战场上的连长,我要保证上告的权利。王贵来是冤案,他是替死鬼,他的背后隐藏着一群贪污犯,尚未原形毕露。汶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啊!王贵来是被逼死的,吓死的。”小老头目光犀利,“别以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我要上告,要把他们挖出来,要揭开汶水的黑幕。” 小老头挟着他的材料走了。 王秋阳陷入深深的沉思。 也许是受了王贵来舅舅的影响,王秋阳以安慰同学家属的名义,到了王贵来家。他坐在沙发里,审视着房内的一切。 “高兰,贵来临走时,留下什么话没有?”王秋阳问。 高兰想了想说: “王主任,人没了,还提那些干什么?是他没有把握住自己,倒霉上当犯了罪,才走上这一步。”高兰不是太热情,一边去拾掇东西,要搬家的样子。 “看这家里,不像贪了那么大的数字,贵来的舅舅正为这事上告,机关上也议论纷纷。”王秋阳在故意告诉高兰,也想说明来意。 “我对舅舅说也别告了,人已经没了。贵来的事从来不给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管怎样,为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孩子是独立的,什么事情都会随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化,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高兰送出门来: “王主任,你说得对。” 初冬的汶河平原一望无际,有牛羊在坡上走,有大雁在空中飞。 车子在汶河大堤前停下,王秋阳和萧红走在汶河大堤上,杨柳依依,时而遮住他们的身影。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没有社会经验,好多过激的行动,得罪了后河的乡亲。有好几次从这儿经过,我都默默地下车,望一望这片深情的土地,真想走进村里,向这儿的乡亲赔罪。”萧红眼睛红红的。“赔罪,过讲了。萧书记,那个时候,也都是政策上的事。”王秋阳替她解脱说。 萧红点点头: “是政策,也是自己无知。” “你回城后,怎么就读了法律?”王秋阳问。 “大学考不上,还想学习,就走了自学的路。理科不行,就学文科,一门一门的过关。没想到法律人才奇缺,还赶上了,调到检察院工作,自考的东西全用上了。”说到此,萧红有些兴奋。 “自学挺苦的,家庭支持吗?” “我那个对象很老实,全由着我的性子来,家里的事全由他干。” “好,萧书记,你是个幸福的人。” “哎,王师傅,幸福,啥叫幸福呢?”萧红撇撇嘴说,“说实在的,这片土地上也埋藏了我的爱。人都说,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王贵来这个人,给过我幻想,也给了我痛苦。”萧红缓缓低下了头。 后河村河堤下又多了一座新坟,坟里埋葬着王贵来的骨灰。 面对隆起的黄土,萧红和王秋阳止住了脚步,默默地注视着。四外没有了开放的野花,萧红的眼泪要流出来。 “王贵来的悲剧,就在于他太贪,总想占别人的便宜,不想着付出。人生在世,还是慈悲为怀好。我是干检察的,很多事实证明,有因必有果,因果是报应的。” 王秋阳笑笑说: “您也信佛教了?” “不绝对信,但有一定的道理。王师傅,我在后河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您戴着大草帽,赶着大车日出日落卖瓦罐盆的情景,那是隐者的形象。” “我那是无奈,现实逼的。” “能有一段那种隐士似的生活,是美。您赶着大车,拉着行李,送我去县城汽车站,我好感动。我在这后河得罪了乡亲,人人烦我,我处境艰难,狼狈逃窜,没想到您还给我温暖,这是多么美好的人性,多么宽泛的中原文化啊!” “萧书记,作为人,应该那么做。” 面对王贵来的坟堆,王秋阳和萧红只是站着说话,没有鞠躬。 坟前一小堆黑色的灰烬,是什么人为他所化。有未燃尽的币角,王秋阳轻轻捏起来,递给萧红。 “是纸币,了不起,沾他光的人来感念他。”萧红将纸币角夹在皮夹内。 王秋阳感叹地点头。 他们又来到了王贵来家。老实巴交的贵来爹哭得呜呜啕啕,贵来娘亦陪着流泪。 “这是祖宗哪辈子造的孽呀,贵来打小不是占便宜的人,怎么就成了贪官?你撒手走了,叫我们老两口子咋活!” 王秋阳劝他说: “大叔,你别哭,事已至此,哭也没用。贵来在出事前,给你留下过什么吗?萧书记是检察官。” 贵来爹拍拍脑袋说: “有,有。出事前,贵来曾来家一趟,给我五百块钱,夹着一张纸。我没在意,就放在抽屉里。”贵来爹去拉抽屉,果然找到了信。 王秋阳和萧红忙看那信: “爹娘,来儿不孝,不能给二老送终。我走后,你们生活不必担忧。” “好像有什么君子协定?”萧红警觉地说。 这个夜晚,王秋阳睡在自己家东屋的小床上。夜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睡梦中的王秋阳,眼前老晃着王贵来的影子,他仿佛看见王贵来捧着脑袋,满身大汗,身边一个黑影在逼他说: “事情已被败露,你是主犯,你去刑场,大家坐牢。” 王贵来浑身颤抖。 “如果你先走后,你的父母、老婆孩子会有人照顾,冥冥之中你会放心的。我们进去,可就说不上了。到了这一步,任你选择。想想吧,橙阳的那个女检察长萧红,可是你的情敌呀!据说,你当初骗了她,玩了她,又甩了她,如今犯在她的手里,会有你的好活吗?” 嗷的一声,王贵来猛叫,惊醒了王秋阳,他从床上坐起。 远在市检察院的萧红,夜晚也做了同样的梦。 很快,汶水城里传开一条奇怪的消息:王贵来按病故处理,父母享受抚恤津贴,小儿子和女儿给养到十八岁,安排工作;王贵来老婆高兰已办退休,搬进卧佛山别墅闲居,大儿子进电视台做小车司机。 这消息让汶水人嗤之以鼻,哭笑不得,县机关沸沸扬扬。 萧红给王秋阳打来了电话,侧面打听消息的真实性,王秋阳照实述说。 寒风凛冽的鲁西平原,汶河两岸,京化工基地开工建设,推土机轰鸣,起重机林立。 随着京化基地的开建,汶水的电厂、化肥厂、轧钢厂一并开工,王秋阳和一大群承包商在工地上指指划划。 王秋阳承揽了电厂、化肥厂的土建工程,他转手交给了汶水三建,即汶水镇新成立的建筑公司。京化基地那边技术含量高,从京城专聘来基建工程局。 一辆崭新的轮椅,推来了汶水县长谷子健,家里人指点着沸腾的工地,他笑歪了嘴巴。王秋阳迎上去: “老县长,您老怎么来了,这天太冷。” 谷县长握着王秋阳的手: “我这心里热啊!真是凛冽寒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是啊,老县长,起码是汶水换了容颜。”王秋阳说。 “秋阳,你是汶水的功臣啊!”谷县长赞叹说。 “老县长,你才是汶水工业化的奠基人啊!”王秋阳深有感触地说。 “我真想看着汶水富起来,可天不随人愿……”谷子健泪水涌流。 王秋阳给谷县长擦泪。 谷县长走了,带着匆忙与遗憾。 谷家小院里设了灵堂,人们纷纷自发地到家中悼念,给谷县长送行,带着悲痛和诚挚,佩戴了自做的白花。 谷县长的口碑相当好,差不多县城各单位的人都去了。王秋阳也一样,重重地握住谷老夫人的手,表示深切的安慰。 奇怪的是一个星期之后,县委、县政府突然出面,在机关礼堂设置灵堂,悬挂遗像,要求县直各单位到灵堂吊唁,悼念并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 一时间县城里热闹起来,各单位送来了花圈、挽幛,堆积如山。各路口扎了牌坊,翠柏,纸花,大幅黑色挽联在寒风中瑟瑟作响。人们停下生产,排着长长的队伍,从四面八方,从各条巷道涌到县机关礼堂,场面浩浩荡荡,悲恸壮观。妇女和孩子们感情脆弱,哀乐声中哇哇哭泣,一时哀声震天。 县里、市里来了录像车,追逐着哭泣的人们。不知哪个单位组织动员了一批老太太,坐在路口哭天抢地,好事的人们潮水般跟踪瞧热闹,武警们累得满头大汗,也止不住拥挤,还是有人被踩伤。 很快,市里、县里播放了新闻录像,谷县长成了一方水土的恩人、英雄,人们效法的楷模。 “谷县长是一位不错的县长,人厚道,在发展工业、招商引资上,确实为汶水费尽了心力,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如此的发动和宣传,似乎过分了,不能说当局背后没有想法,没有企图。这是要告诉人们,一块诞生楷模的地方,不可能滋长腐败,这叫一俊遮百丑啊!” “秋阳,英雄所见略同。虽然我没有前去,但从宣传的势头看出来,欲盖弥彰吗!这样吧,咱们拭目以待,随时通话,你的电话可不要关机哟。” “是的,检察长同志。” 王秋阳说完心里的话,长出了一口气。 又一个黑夜,汶水城狂风大作。这场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怒号着卷起满天的枯枝败叶,素纸白花,直上天际。 王秋阳从县政府办公大楼后的平房办公室出来,回他的临时宿舍,为绕开风口,他躲躲闪闪,走得很慢。 前面突然出现了匆匆黑影,仿佛在堵他的归路。有人和黑影对打起来,拳脚相加,霎时又不见了踪影。 王秋阳有点紧张,走到宿舍,掏钥匙开门。嗖一声,耳边划过一道银弧,咚一声扎在门上,是一只小小的飞镖,闪着寒光打颤,锋利无比。 王秋阳进屋拉开灯,取下那飞镖。镖下扎一小片纸页,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少说话”三个字。 王秋阳轻轻收将起来,想起与检察长的通话,心想好险恶,竟然有人时刻在暗中盯梢。 第二十章 防不胜防 京城有机化工基地高楼并起,管道纵横,工地上人声鼎沸。 汶水县与此同时新起的几个厂子基建停工,房子只打起了地基,到处砖块堆积,黄土成山,却不见人影,一片萧条冷落的寒心景象。 一排临时搭建的简易平房前,王秋阳在向黄凯县长汇报施工情况。 “因为资金不到位,建筑队只好停工。”王秋阳直言谏说。 黄凯心平气和地对王秋阳说: “汶水百废待兴,各处都要钱。秋阳同志,我正想找你,我代表县委梁书记再次求你,给同乡墨主任打个电话,走走门子,再向京化伸伸手,拉我们贫困县一把。谁让她的故乡穷呢!这也算引资吧,如果成功,墨主任那里和你本人,我们都分别给回扣百分之十,作为奖金,这个我作主。”黄凯拍板说。 “黄县长,我不要那个百分之十,我只想咱们的几个厂同步建起,汶水早点见效益。”王秋阳一脸的焦急。 黄凯洞若观火般地拍拍王秋阳的肩膀: “兄弟的良苦用心,汶水皆知啊!” 夜深人静,京城和汶水有两只手机对讲: “王秋阳,想不想见你的儿子?”京城的墨菊问。 “当然,作梦都想。不过墨菊,这故事太神奇了,太突然了!我都怀疑是你精心编造的童话。” 墨菊嗔怪地: “是的,王先生,怕就别作那事啊!当年你干什么来?我这辈子就是由着性子来,你哪能丝毫考虑我的苦难。” 王秋阳赶紧说: “不,墨菊,别生气,我是在怨自己未尽到责任。可我也在想,你身边就没有比我更好的人?” 墨菊耻笑说: “好潇洒的王先生,却原来小肚鸡肠。我从来不打探你的私事,我没有过问你的那位白云岚吧?” 王秋阳说: “看来,我还是汶水的思维水平啊!亲爱的菊,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墨菊责备说: “别这样,我害慎,还是留着这样称呼你的白云岚吧,我就喜欢野腔野调,疯疯癫癫。” 王秋阳说: “好好,墨菊,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去看望王昶?” 墨菊解释说: “秋阳,是这样,我姑姑失去丈夫后,一直单身。王昶跟了她去,现在小昶昶念了大学,一星期才回家一次。我姑姑一个人太寂寞,又有一片农场需要经营,所以要我去办理继承权。你不是老说自己是一介农夫吗,那就发挥你的特长,跟我去经营农场吧。” 王秋阳惊叹道:“墨菊,听了你的话,我都快晕菜了,由童话变成了神话。” “是真的,我一定要你改变命运的。” “眼下,咋走得开,等完了汶水这些工程,好吗?” “你那破工程,据说又停产了,又要钱。单是给你们的扶贫款,双倍的厂也建起来了。” “是吗,给我弄份原始出据复印件,咱们看看。” 京化局和基地迁移组成的检查小组到汶水视察,小小的汶水城又热闹起来,各个街口扎起欢迎的牌坊,悬挂起大红的巨幅横竖标语。 检查小组进得城来,中小学生挥动花束彩带狂呼乱舞,欢呼声此起彼伏,军乐队吹着洋号,击打着洋鼓开路,县直各单位全体动员列队欢迎,礼炮震天。 检查小组被接到县机关礼堂,欢迎大会立刻隆重召开。会后,人们潮水般涌进汶水大酒店,给小组成员接风洗尘,小小的汶水竟能摆出满汉全席,书记县长轮着给来宾敬酒。 王秋阳被安置在贵宾席作陪,黄凯县长过来敬酒,侃侃而谈。 墨菊朝身边的王秋阳瞟了一眼,悄声说: “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秋阳接着说: “在乎金钱之间也!” 墨菊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这天晚上,墨菊单独住一个房间,她是检查小组唯一的女性。王秋阳陪她说话,说到加拿大,说到他们共同的儿子。 “我回去就辞掉职务,到那儿和儿子团聚,一面和姑母相伴。我希望你也去,”墨菊说。 “等办完了汶水这点事情好吗?”王秋阳有乞求的意思了。 “人各有志,我不会强求你,时间你定。”墨菊轻松地说。 “那好,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王秋阳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没想到这点事儿还挺费劲,我托了同学才搞来,好像我成了诈骗犯似的。中国的东西,什么都要加上一份人情。”墨菊从兜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王秋阳。 王秋阳把它揣在怀里,几分神秘地问: “你不问问我要这做什么?” 墨菊说: “乱世英雄,我才不问呢。” 王秋阳给县办要了一辆吉普车,他要去橙阳市基建设计院校对两张图表。 吉普车开出县城,飞一般朝橙阳开去。车子路过卧佛山后的盘路,下面是十几米的深沟。前面一辆货车突然抛锚,后面一辆越野车飞驰而来,拐弯处,猛得抵上了吉普车。吉普车一拐头,玩具般地栽进深沟。 汶水交警迅疾赶来,吉普车司机毙命,肇事车逃逸,车内却没有王秋阳。 星期一上班,王秋阳意外地出现在县直机关。原来他出城后,对吉普司机说看到了熟人,随即跳上公共汽车。他把墨菊弄来的京化局及基地下援扶贫原始出单复印件,一并交给了检察长萧红。 待王秋阳向萧红汇报了车祸消息之后,萧红冷冷地说: “很显然,对方已知道了一切,要杀人灭口。王主任,你要当心。” 王秋阳的出现,让居心叵测的人胆战心惊。 汶水工地又热闹起来,起重机、推土机重新开始轰鸣,红旗又飘起来,各承包业主各负其责,建筑速度明显加快。 “工厂垒起来,我王秋阳也算给咱汶水办了点事。”王秋阳指着图纸,对周围的人不无骄傲地说。 “王主任对咱们汶水,功在当代,利在后世啊!”一位拿图纸的工程师讲。 “没有你,这化工基地要不来,更别说建厂了,汶水尽人皆知。”另一位戴眼镜的技术人员说。 “听说王主任很快就要出国,有这事吗?”另一个问。 王秋阳感叹说: “新闻的最大特点就是快速啊!” 午间,王秋阳找了辆自行车,沿汶河大堤朝卧佛山方向奔去。 卧佛山山青水秀,山东侧的松树林间红顶别墅,却显得过于清静。在保安的协助下,王秋阳找到了高兰的家。 “我和王贵来是同学,同乡,我是抽空来看看你们。”王秋阳轻松地说。 “知道我们住这儿的,恐怕很少。”高兰一面说,一面给王秋阳倒茶。 “我如今也算县直的人了,”王秋阳说出个因。又问,“这儿,还住得惯吗?” 高兰不想说什么,只是轻淡地点头。 “高兰,贵来已经走了,但我还想说他两句。我们这些农村孩子都是光屁股长大的,确实没见过世面。不过,贵来也走得太窝囊了!经济上有罪过,好汉做事好汉当,牵扯到谁就是谁,和盘托出,光明磊落。我相信贵来舅舅讲的,家产尽绝也不值那么多钱。” 高兰的手打颤,碰翻了茶杯。 王秋阳接着说: “高兰,贵来是走了,但我还愿抱这个不平,还贵来个公平。绝不能让那些高智商的贪官,永远逍遥法外。市检察长萧红是王贵来的旧交,如果贵来有遗下的话和东西,请你向她反映。” “没有,没有,王主任。”高兰惊慌地摇头。 后河村王秋阳的老家,秋阳爹和秋阳娘在院子里剥玉米。 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门口,车上下来一位男子,戴着墨镜,挟一个黑皮包。 “大爷,您老就是王秋阳的父亲王大爷吧?”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摘下墨镜,环视一下小院,见没有外人,对秋阳爹说。 “是啊,是啊,您辛苦了?”秋阳爹拍拍身上的玉米毛,找凳子让客人坐下,一面指使秋阳娘赶忙倒茶。 “大爷,我从济南来,上半年,秋阳哥承包的工地分了奖金,我给送来了。” 中年男子将一个大的信封,从皮包里掏出,递到秋阳爹手上。 “这合适吗?”秋阳爹疑疑惑惑地问。 “这有啥不合适,咱劳动所得吗。”中年男子说。 “那您给秋阳打个电话吧,”秋阳爹说。 “我会直接去见秋阳的。大爷,您不用担心,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中年男子转身就走,“大爷,再见,把钱收好。” 秋阳爹未来得及说声谢谢,那中年男子已经钻进车里,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县政府办公大楼后的平房,项目引进办公室内,王秋阳刚打开基建图纸,未等查看,两名警察出现在面前。 “王秋阳,据侦察,基建工地购买的五号罗纹钢筋,你赚吃回扣两万元,涉嫌受贿,你被捕了。”警察亮出逮捕证。 另一位警察掏出雪亮的手铐,将王秋阳双手锁住。 此时的王秋阳异常冷静,没有声言,不用推搡,他迈步跨上警车。脑际刚闪过高兰的影子,又即刻否定,联系到车祸事件,他再次感到,这又是阴谋。 同室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