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八零开始》 第一章 返城 王东珠看着坐在门前石磙上发愣的沈明成,脸上露出几分惭愧之情,但更多的则是几分决绝之意:“明成,我走之后,你自己一定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再跟肖道长他们瞎练功夫啦!你看你,本来身体好好的,非要练铁头功,结果撞钟撞成了这个样子,昏迷了三天才醒了过来。” 她说到这里,眼睛微微泛红:“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故意自己折磨自己。可是我实在不想在这待啦!我爸爸妈妈都在燕京,现在他们已经恢复了工作,根据政策,我可以回城等待安排工作,要不等我回城安稳之后,我再来接你好不好?” 她见沈明成坐在门口的石磙上,抬头望天,一语不发,高大的身子此时犹如木雕泥塑,看起来痴痴呆呆,一脸茫然,忍不住心中一痛,同时也感到几分委屈,于是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臂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现在是一九八零年,下乡知青可以依照相关政策返回原户籍,不需要在与广大农村劳苦大众打成一片了。 三年前,王东珠响应号召,下放到河东省云泽地区财神楼村参加农业生产,在财神楼村结识了村支书的儿子沈明成。 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在日常生活中互帮互助,时间一长,便催生出爱情的小火苗来。 就如同《朝阳沟》中的银环和栓保一样,城市女孩与农村小伙,因为志趣相投,便成为了情侣,平日里很是相亲相爱。 最后由老支书沈乐山做主,用了一桶红薯粉条,一条新棉花被做聘礼,让两人定了婚,半个月后,便在全村见证下,结为夫妻。 但两人刚刚结婚,中央恢复高考,之后开始有知青陆续返乡。 得知此消息后,王东珠的思想便有了些动摇,恰好此时家中来信,也是想让她返城,家中双亲想她想的厉害,急切盼望她返回燕京一家团圆。 王东珠一是受不了农村恶劣的生活环境,二是思念双亲,三是不想在大队受苦受累的干活,还吃不饱饭。 她思量再三,终于狠下心来,决定返回燕京。 沈明成的父亲沈乐山是财神楼村的村支书,本来他如果不松口,王东珠不可能得到返城名额,但老人知道这世间强扭的瓜不甜,为人也豁达,见自家儿子也不反对王东珠的离开,对王东珠返城一事倒也没有横加阻拦,很是痛快的开具了证明。 只是眼看着王东珠要走,即便是沈乐山父子再豁达,也是心中郁郁,好几天不敢出门见人。 在此时农村,若是谁家夫妇闹离婚,那真的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羞于启齿,不敢见人,生怕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沈明成更是因此离家出走,去了附近二郎山铁牛观里暂时居住,连大队组织人挖河的事情都耽误了。 好在沈乐山给请了病假,大队的人都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表示理解。 二郎山铁牛观的观主叫做肖玉平,现在有七十多岁,老道精神矍铄,精于医术。 往常附近村民有个小病小灾的,肖玉平几针下去,便能见好,再配合几服汤药,几乎药到病除,堪称是十里八乡最好的中医大夫,活人无数。 沈明成自幼多病,一旦生病,家人都会找肖玉平医治。 肖玉平诊治了几次后,当时对沈乐山道:“这孩子先天元气太足,内阳过剩,形之于外,便会得病。老这样不是个办法,不如暂时寄养在铁牛观内,跟我学点呼吸吐纳的功夫,也好能强身健体,捋顺体内气息。” 沈乐山五个女儿,就只有沈明成这一个儿子,平日里爱若性命,见儿子老是生病,自己也焦急。 他知道肖玉平是一个有修行的人,当下与家中妻子商议了一番,便将沈明成送到了铁牛观寄养。 沈明成五岁便在观内生活,十六岁才从铁牛观里返回家中。 在这十多年里,沈明成跟随道人习文练武,学习医术,熬炼筋骨,果然不再生病。 待到下山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 在家里待了两年,个头又长了几公分,差不多都要一米九的个头,在整个财神楼村都是拔尖的身高。 他学了肖玉平的医术,自己也是干农活的好手,为人沉稳,又会读书写字,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有学问的人了,很得周围人的尊重。 也就是因为会读书写字,算是一个文化人,他才能与燕京下来的王东珠谈到一起,能够彼此讨论文学和诗词,甚至可以互相做诗词唱和。 不然的话,王东珠一个燕京来的美少女,怎么可能与大字不识的文盲在一起? 只是造化弄人,他这刚与王东珠成婚,便被时代的洪流冲击了一下,两人结婚不到一年,便横空起波澜,婚姻走到了尽头。 在与王东珠确定离婚之后,沈明成在家里呆的烦闷,便去铁牛观里暂住,后来想到自己练习硬气功时,后脑一直没有练好,便开始以头撞钟,修炼后脑,其实未尝不是存了自残的心思。 后来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发力过猛,也有可能出了别的岔子,后脑撞在铜钟上,当场晕了过去。 肖玉平道长发现后,沈明成的身子都冻僵了,气若游丝。 老道长见他昏迷不醒,便喊来沈乐山、王东珠等人前去照顾。 沈明成这一昏迷就是三天,三天后才缓缓醒转,但是精神状态有点不太对,一直痴痴呆呆,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 回家后养了几天,这种情况方才有所好转。 王东珠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敢再提返城的事情。 一直等到现在,见沈明成已经好转,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了,才会小心翼翼的提出返城回家的事情来。 只是这几天沈明成对所有人都爱答不理,对王东珠也不例外。 王东珠心急如焚。 她在财神楼村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又是一个弱女子,真要想离开这里,就必须得沈明成同意才行。 若是沈明成不点头,她还真没有什么离开的好办法。 眼见得寒冬过了大半,转眼又是一年,王东珠思念父母,伤怀自身,大感委屈,此时蹲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厥。 沈明成将双手抄在肥大的棉袄双袖内,眯眼看了看天上的暖阳,人坐在石磙上缓缓低下头来,看向身边蹲在地上低声痛哭的王东珠。 他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同时也夹杂着几分无奈:“好了,好了,别哭了。” 他来到王东珠身边,挨着王东珠蹲下,右手在王东珠背部轻轻拍了拍:“不就是返城么,多大的事儿?我看这两天天气不错,正适合外出。一会儿你收拾一下,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王东珠愕然抬头,满是泪珠的俏脸犹如带雨梨花,令人一见顿生怜惜之心,此时这张俏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你……你真的会送我走?” 沈明成盯着王东珠的眼睛,淡淡道:“你想学遇罗锦,我难道还能阻拦?既然拦不住,那就不如一别两宽,好歹还留有几分夫妻情意。” 第二章 沈乐山 八十年代初,有个叫做虞罗锦的女子,此人闹离婚的事情在全国都闹的沸沸扬扬。 她的离婚事件导致全国上下都在讨论此事,自由与守旧两派互相攻击讨伐,双方观点都激烈非常,赞同者有之,批判者有之,甚至影响了整个国家对于婚姻立法的态度,同时也掀起了全国离婚的风潮。 王东珠也是读书看报的女人,对于虞罗晶离婚的社会大讨论也早有关注,她与沈明成离婚,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 此时听沈明成谈及虞罗晶,王东珠脸上一红,露出几分羞怒之色:“我可不像她那么没良心,我可没有利用你!” 沈明成笑了笑:“我只是说一下而已,你怎么这么激动?” 他叹了口气:“你是燕京人,富贵人家出身,身娇体弱,耐不得清贫,倒也没什么。你想要回家,谁也不会拦你。可是咱们夫妻之间,昔日海誓山盟,前言犹在耳边,现在转眼便生离心,搞的我大好男儿,成了二婚。这种事好说不好听,我希望你以后再做什么事情时,多思量一番,别光想自己,也想想别人。” 王东珠脸色变了变,低头道:“明成,你似乎有点变了。” 以前的沈明成性格淳朴,做事稳重隐忍,虽然对她离婚返城的事情大为不满,但也没有说过什么重话,不像现在言辞如刀,一句话就戳在心窝子上,令王东珠难以招架。 沈明成口中的虞罗晶为了返城,特意找了燕京的一名工人结婚,返京之后,便以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为由,提出离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这是以丈夫为跳板,利用丈夫达到返京的目的,现在返回京城了,目的已经达到,于是过河拆桥,要将她丈夫踹掉。 不管后人如何评价此女,也有人赞扬她开自由婚姻之先河等等,但她的这种见异思迁,过河拆桥的行为,放在道德准则上,却完全立不住脚,甚至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受人唾弃的角色。 王东珠虽然想要返城,却还不至于像虞罗晶那么过分,她毕竟还有自己的底线。 现在被沈明成这么一说,顿时就有点招架不住。 她不敢看沈明成的眼睛,就只是掉泪:“明成,你放心,等我回城后,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回去。我……你也算是有文化,拖一下关系,把你调京里也未必不可能……” 沈明成笑道:“哦?如果以夫妻关系调进去,岂不是更方便?还用得着托关系吗?” 王东珠顿时不说话了。 沈明成说的没错,如果王东珠真的想要沈明成去京城的话,她大可以与沈明成保持夫妻关系,等她在京城站稳了,到时候便可以夫妻关系申请将沈明成调到京城,只要到了京城,有了京城户口,国家就没有不给安排工作的道理,即便是不给工作,那也好过在农村受苦,毕竟燕京的机会要比农村多的太多。 天子脚下,饿不死人。 王东珠真若是有这个心,她肯定不会急着跟沈明成离婚。 现在既然离婚了,那就定然没有这个打算。 别看她嘴里说得好听,其实都是哄人的话,等她返回燕京之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怎么可能还会想起贫困农村的前夫? 但这种事情心知肚明即可,现在被沈明成当面说出来,王东珠尴尬无比,一时间连空气都沉默了。 于是她又开始掉眼泪。 有的女人就是这样,当她无话可说,又无法无理取闹,没有任何方法化解眼前的尴尬时,哭泣便成了唯一的法宝。 沈明成饶有兴致的看着王东珠哭了一会儿,才轻笑起来:“行啦,开个玩笑而已,何必这么认真。” 王东珠有点不太适应沈明成的节奏,抽抽噎噎道:“明成,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要是不让我离开,你就直说,说话别这么噎人。我在这里三四年了,一直没有回家见过父母,我想家了,想回去孝敬爸妈怎么了?你干嘛说的这么绝情,话跟刀子似的!” 沈明成笑道:“你都要走了,我这发泄发泄情绪都不行么?” 王东珠顿时不说话了。 院内脚步声响起,沈乐山扛着粪箕子和粪铲子从门外走来:“大成,你们蹲在地上干啥呢?” 王东珠急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爹,您回来啦!” 沈乐山身材高大魁梧,红脸膛,四方脸,扫帚眉,此时刚从外面拾粪回来,他将粪箕子里的牛马粪倾倒在院内的粪坑,边用粪铲子敲粪箕子的一侧,边冷嘲热讽道:“别,我可不是你爹!你爹在京城,可没在穷的穿不上裤子的财神楼村!” 他是村里出名的勤力人,如今农村冬天赋闲,除了公社组织挖河外,家家户户都在家里闲着猫冬,沈乐山闲不住,一早就扛着粪箕子去外面拾粪,好为开春后的庄稼累积肥料。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财神楼村的农民,种了一辈子地,也没有用过几次化肥,除了七五年的时候,rb捐助了中国一批化肥,财神楼所在的公社申请了一批尿素外,别的时候种地,想要化肥?做梦去吧! 当时第一次用了化肥后,庄稼的收成惊呆了无数人! 地瓜大的跟枕头似的,小麦、玉米、大豆的产量都比往年高的太多,财神楼村的老人吃惊不已:“狗日的rb鬼子,打仗厉害,撒的尿也这么厉害!” 他们只听这“尿素”两个字时,就觉得这玩意儿是从从尿里面炼出来的,不然为啥叫尿素? 财神楼村一千多口人家,能会写自己名字的不超过十个人,都有其朴素的思维逻辑。 有句话叫做望文生义,但还有一种情况叫做听音生义,既然尿素是叫尿素,村里人都认定肯定与尿有关系! 后来大炼钢铁时,公社领导发话:“咱们要自己炼尿素!不能老等着小rb的东西!” 这句话说出后,领导就与村民商议,没条件也得创造条件,必须要争气! 于是专门找了个大铁锅,让人收集了附近几个村男女老少的尿液,将尿液倒进大锅,以烈火猛烧,火势熊熊之下,尿骚气十里可闻,滚滚黄烟笼罩全村。 几个得了气管炎的老人被呛的坐卧不安,眼看再在村里待下去,非得没命不可,不得已搬到闺女家暂住。 这场炼尿素的生产运动搞了七八天,所有人都被熏的跟热尿淋头似的,吃饭都一股尿味。 最后在大铁锅里熬出了一层骚气无比的黄色结晶,闻者无不呕吐。 有一个人靠得近了,被熏的一头栽进了大锅里,爬出来后,人都快不行了,在县卫生院里打了好几针才缓过劲来,自此再也不说炼制尿素的事情了。 这场炼尿素的生产运动搞了七八天,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村里人至今纳闷,为啥rb人可以从尿里熬出尿素来,为啥咱们不行?肯定是方法不对! 但谁也没有勇气再熬尿了。 当时生产队的那个大锅因为熬尿熬的,根本没法再用,被打碎了重新熔炼,令很多人心疼不已,那可是生产队用来做饭的大锅,就这么没了,怪可惜的! 自己练不出尿素来,那就只能从有机肥上做文章,一开始大队组织挖淤泥,收集大粪,沤肥、想尽办法提高产量。 后来时间一长,大家伙都懈怠了,大队里社员生产积极性不高,干什么都开始糊弄起来。 农家肥啥的,也都不积极收集了,大队粮食的产量越来越少。 等分粮食时,为了几斤红薯叶,两家都能够打起来。 这种情况一直到开始联产承包,村民的生产积极性方才被充分调动起来。 给公社干,大家能偷懒就偷懒,给自家干,谁还肯偷懒?那地里产出的粮食可是自家的! 哪有自家糊弄自家的道理? 沈乐山是种庄稼的好手,知道农家肥的重要性,因此每天都扛着粪箕子,拿着粪铲子,满街溜达去拾粪,反正大冬天闲着也是闲着,能拾点粪,还能锻炼身体,何乐不为? 将粪箕子里的牲畜粪便倾倒干净之后,沈乐山看了王东珠一眼:“不是说今天走吗?怎么还没走?” 王东珠被看的低下了头来:“明成说送我去车站,现在还没动身呢!” 沈乐山目光转向沈明成:“大成,你现在怎么样了?脑子还迷糊不?” 沈明成笑道:“没事了,早就好了。” 沈乐山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既然身体好了,就别磨叽了!人家要走,你能拖的住?心都不在这里了,强留有个屁用!还不赶快把人家送出去!咱这穷家破院的,可留不住人家京城来的大小姐!” 第三章 送行 也不怪沈乐山对王东珠这么恶言相向,实在是在如今的年代里,十里八乡都见不到一个离婚的,偏偏让沈明成给赶上了,这让沈乐山如何不生气? 这种事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乡下村里闲言碎语多,屁大点事都能惊动四邻八舍。 沈明成离婚这件事,几乎整个公社都被惊动了,都知道财神楼村出现了一个稀奇事儿,有小两口竟然开始打离婚。 这事可稀奇得很,云泽地区几百万人,八县一区,还从没听说过有离婚的。 偏偏沈乐山在十里八乡都算是一个名人,极有威望,说话办事,很多人都服他,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会令人抬不起头来,放在沈乐山这个“名人”他身上,便加倍的令他难堪。 王东珠不敢跟沈乐山顶嘴,她心中有愧,沈乐山能让她离开财神楼村,而不是设卡拦截,就已经算的上是宽宏大量了。 沈明成见王东珠眼中又开始聚集泪花,忍不住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就走。” 王东珠低头细声细语道:“我已经收拾好了。” 沈明成哑然失笑:“好嘛,归心似箭啊这是!” 王东珠低着头,右手不安的搓着衣角:“你生气了?” 沈明成摇头道:“我生气管用么?” 他不待王东珠回话,转身来到院内一侧的车棚里,推出自家刚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将车子扎在院内,说话间口中白气升腾:“外面风大,你带好帽子手套,别一会儿冻着了。” 王东珠低声道:“嗯。” 她抬头扫视这个宅院,眼中流露出几分怅然。 东厢房土墙上挂着的竹筐,还是她和沈明成一起编的,墙下倚着的铁锹,木柄也是她砍下的柳树枝做的,旁边一个大木桶,也是她和沈明成一起找人做的。 因为她是城里人,喜欢干净,冬天也要洗澡,夫妻俩为了这个,特意找人做了一个大木桶,好方便冬日也能洗一次澡。 结婚后,只要沈明成不洗澡,王东珠就不让沈明成上床,逼得沈明成天天在家用大锅烧水,天天蹲在桶里泡澡。 为此被村里同龄人调侃过无数次,都说沈明成娶了媳妇后,干净的不像话,都没有贫下中农的本色了。 村里人一个冬天都洗不一次澡,最多也就过年时洗一次,那女老少都是一样,多年来,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王东珠来到财神楼村,就如同往茅坑里丢了一颗卫生球,透着这么一股子的不合时宜与格格不入。 旁边厨房的烟囱里炊烟升起,一层白烟从厨房门上方喷薄而出,刚升腾到屋檐处,便被北风吹散。 沈明成母亲张银屏洪亮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东珠,大成啊,别慌着走,饺子这就好了!” 张银屏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无法阻止王东珠的离开,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沈明成,她能做的就是为两个孩子多做点好吃的。 为此她拿出家中不多的白面,天天做面条,蒸馒头,就为了让王东珠和沈明成吃点好的。 这两天更是狠了狠心,割了一块肥肉,切白菜调馅儿,包了好几盖帘饺子,包好后,就放在屋外冻上,吃的时候,直接端下来煮了就成。 今天见王东珠一副非走不可的样子,张银屏也不存什么幻想了,干脆烧锅做饭,煮饺子给两人吃,吃喝好了,好让沈明成送王东珠出门。 饺子煮好了,一家人围在方桌旁。 沈乐山脸色阴沉,从暗黄色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棉纸包装的茅台:“天冷,都喝点。” 前几年供销社里进了几瓶茅台,卖了三年也就卖出去两瓶,后来散着卖,两毛钱一两,但还是难卖。 沈乐山好酒,就想办法缠着自家的二叔去把这一批茅台酒买了下来。 沈乐山的二叔,也就是沈明成的二爷爷沈继亭,是一个老地下党员。 他当初在伪县政府门前摆了一张桌子,专门为人刻章,兼职算命,刺探了不少消息,为解放云泽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曾与敌军拼过命。 有一次军敌大搜捕,沈继明和几个战友藏身在地窖中,被敌人得知后,围了两天,他们不敢下去,等的急了,就用烟熏,熏了好半天,见没人出来,方才离去。 这一次烟熏,沈继亭的几个战友全都被熏死了,他在里面待了三天方才醒转过来,被人救出后,又躺了三天,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解放后,沈继明被提升为云泽地区的区长,后来身子不行了,就退居二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资历高,立过大功,待遇也就高,属于云泽市里工资最高的一批人。 国务院1956年制定的24级干部工资标准中,一级是594元,二级是536元,以此往下排,正厅级,正地市级的工资就是217元。 这个工资制度,在以后的年代,虽有小幅更改,但基本沿用至今,可说是三十年一贯制,干部的工资基本上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而在这三十年里,物价变化极小,一瓶普通的白酒也就几毛钱,但是茅台酒得八块五才行。 沈继亭因为多年的特殊生涯,期间有了隐疾,一辈子无儿无女,他有个大哥,就是沈乐山的父亲沈继红,而沈继红只有沈乐山这么一个儿子。 沈继亭将沈乐山视为己出,六七十年代整个财神楼村都吃不饱,唯独沈乐山可以去市内找沈继亭借粮借钱,沈明成能长这么大个头,与沈继亭送的肉蛋营养品不无关系。 沈继亭有自己的房子,妻子是市区文化馆馆长,行政级别不比沈继亭低多少,工资也不低,两口子工资加起来四百多,吃饭又是在单位食堂吃,衣服单位发,衣食住行,根本就花不了自己的钱。 他们两口子除了交党费的支出外,几乎就没有别的支出。 沈继亭的妻子是孤儿,无亲无靠的,连个血脉相连的亲戚都找不到,两口子都将沈乐山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逢年过节,只要沈乐山上门,老两口必定设宴款待,沈乐山走的时候,还会给沈乐山一笔钱,或者吃的东西,亦或是别的物件。 沈乐山家的两辆自行车,都是沈继亭送给他的。 在这种条件下,沈乐山想喝茅台酒,根本就不算事儿,沈继亭直接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看着买。 现在桌上摆着的茅台酒,就是其中一瓶。 沈乐山撕开包装,为王东珠和沈明成一人倒了一杯,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都喝点吧。” 他看了王东珠一眼,举起酒杯:“东珠,你在俺们沈家待了一年,为俺家也做了不少事情,不能说你不孝顺,只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呢,说话难听,你也不要太在意。” 王东珠急忙端起酒杯:“爹,没事的。” 沈乐山一口饮尽杯中酒,哈了口酒气:“你回燕京,替我向你父母问好,说起来,你跟大成结婚,亲家两人都没过来,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们,你替我向他们道个歉,就说俺们沈家失礼了,对儿媳妇招待不周,日后我要是进京,肯定当面赔罪。” 王东珠也将酒喝干了:“爹,没事的。当初嫁给明成,是我自愿的,我也给我爸妈写了信说明了情况,他们只有感谢爹收留我,怎么会责怪呢?” 沈乐山不再多说:“吃饺子吧,别凉了!” 热腾腾的饺子陪着茅台酒和两盘小菜,吃的王东珠脸色脸色红润,低头时眼泪啪啪直掉,她对这个家感觉很复杂,有点嫌弃农村的脏乱差,出门都有可能踩一脚猪屎牛粪,但又有点舍不得沈明成和自己的公婆。 平心而论,她和沈明成结婚时,沈乐山为两人布置了很多好东西,缝纫机、自行车、梅花表,还有新被褥、新脸盆等不少物件,有些连城里人都没有,但是老沈家却一样不缺。 现在要回京了,就要离开这些熟悉的东西,王东珠心中又高兴又难受,五味杂陈,难以形容。 酒喝了几杯,饺子吃尽,一场家宴也就此完结。 沈明成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王东珠戴着围巾,穿着臃肿的军大衣,在后面紧紧跟随,出了家门之后,她便跳到了后座,搂住了沈明成。 车铃声划过财神楼村,沿着崎岖不平的黄土路,向四十里外的云泽市行去。 市区有两年前刚修建的火车站,能够直通燕京。 第四章 夭折的爱情 云泽火车站,修建于一九七八年,在此之前,云泽地区的人民想要出远门,就只能先到市区坐汽车到别的城市,然后再买火车票,赶到车票紧张的时候,在火车站当天买不到票,住上几天招待所的事情也是正常现象。 现在火车站建成,终于为云泽人解决了很大的难题,出行虽然依旧困难,但总算是稍微好了一点。 沈明成蹬着自行车,载着王东珠,顶着北风,云泽市内骑行而去。 路上两人默默无言,只有沈明成轻微的喘息声。 这个年代乡下根本就没有公路,都是崎岖不平的土路,又加上天寒地冻,地面冻得梆硬,疙疙瘩瘩,骑行极为不便。 去云泽得经过不少村镇,过了红旗河桥,再经过风声呼呼的旷野田地,再经过坟堆镇,再过二十里,才能到达云泽市。 沿途田地中短小的麦苗在寒风中起伏,麦田中不时有放羊的羊倌赶着几头羊在啃麦苗,为这寒冷的旷野增添几分活气。 沈明成自行车前把上挂着两只老鳖,两只野兔,在车把两侧微微甩动,那是送给二爷爷沈继亭的礼物。 从财神楼村到云泽市,直线距离四十里地,但实际的骑行距离,六十里都不止。 一直骑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到了市区。 从火车站附近停下,旁边有一大块用绳子圈起来的空地,圈里停放了不少自行车,这是寄存车子的地方。 沈明成将自行车推到绳圈里,便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存车子啊,三分钱。” 沈明成掏出三张黄色的一分钱纸币递给中年妇女:“哪里有卖熟食的?” 中年妇女道:“往南走几步,有卖熟牛肉的,还有烧鸡!” 沈明成将车子停放好之后,中年妇女解下一对指头大小的竹符,一块系在沈明成的车把上,一块递给沈明成:“呐,这竹符你收好,别丢了啊!” 这一对竹符上刻着记号,被一剖为二,两个竹符为一对,取车时,将竹符相对,能对成一个记号,看车人才能让你将车子推走。 竹符上有一圈小绳子,沈明成将竹符挂在手腕上,拿下车把上的老鳖和野兔,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王东珠道:“你先你拿着,顺便去买点吃的,我去给你买票。” 王东珠犹豫了一下,从沈明成手中抽出一张大团结:“一张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 沈明成将剩下的全塞到王东珠手里:“路上也得花,回京你也用得着。” 王东珠低下脑袋,眼圈又红了:“这么多钱……” 沈明成道:“行了,拿着吧!” 这是临行前沈乐山塞给沈明成的,这五十块钱,赶得上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了。 普通老百姓,就像是财神楼村的老百姓,辛苦干上一年,都未必能剩下这么多钱。 也就是沈乐山有沈继亭这个二叔,换成第二个人,出手都不会如此阔绰。 王东珠犹犹豫豫的收下这五十块,将钱仔仔细细的贴身放好,这才拎着老鳖、野兔向南边供销社走去。 这时候买东西虽然也用粮票、肉票,但限制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一些副食可以用人民币来购买。 沈明成哈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向火车站走去。 简陋的售票窗口排满了人,形成了几道人龙,沈明成排了好半天,尿意汹涌难耐时,王东珠背着书包走了过来:“我来排队吧,你先歇会儿!” 沈明成将位置让给王东珠后,挤出人群,又想挤入附近的厕所,结果人太多,怎么也进不去,实在没办法,只能在附近找了个墙根痛痛快快的撒了泡尿,一泡尿下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 他提起裤子往车站走的时候,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沈明成!” 沈明成循着声音转身看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从附近女厕快步走了过来,路过一块水泥墩时,这姑娘轻巧的跳了上去,随后又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犹如灵巧的小鹿。 她从水泥墩上跳下,正落在沈明成面前,一脸惊喜:“明成,真的是你啊?” 这姑娘穿着碎花小棉袄,外罩绿色军大衣,脚下千层底的棉布靴子,带着八角军帽,大眼小嘴,面容姣好。 沈明成惊讶道:“云英?你怎么来火车站了?你这是要去哪?” 乔云英笑嘻嘻道:“我弟弟要参军了,我刚送他上了火车。一会儿喝点羊肉汤就回去。沈明成,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乔云英是沈明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高中的同学。 她出身不好,伯父乔远山是国军中的高官,有这个便利,他父亲乔远明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 他这个只负责吃空饷,在军队一天都没待过,后来解放云泽,他几乎成了云泽地区职务最高的一批还是沈明成看不下去,告诫了不少女生,为乔云英挡了不少事情。 但是在最疯狂的那几年。 有一次几个女生去红旗河洗澡,乔云英也在其中。 几个女生嘻嘻哈哈走后,就只留下光溜溜的乔云英在河水里不知所措。 沈明成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当时乔云英已经在河水里泡了半天,等沈明成骑车子赶到河边时,天色已黑,他是循着哭声在河边芦苇丛中找到的乔云英。 是沈明成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将饿了一天,泡了一天,身上叮满了水蛭的乔云英抱到了自己家中,为她涂药赶出水蛭,又按摩全身,喂她吃饭,才将乔云英恢复正常。 此事之后,两人自然而然相爱,但当时沈明成要跟乔云英结婚时,却被沈乐山阻止。 他们老沈家,根正苗红,怎么会同意沈明成跟乔云英这个后代结婚? 这不单单是两个人结婚的事情,而是牵扯到自家儿子甚至整个家庭成员前途的大事情! 为此一向开明的沈乐山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了两人,直到王东珠插队来到财神楼村,沈乐山才利用村支书的权利,为沈明成创造接近王东珠的机会。 王东珠是京城高官之女,虽然暂时受到了冲击,但毕竟根底正,人也漂亮,也有文化,说话跟广播里播音员似的,举止间有一种农村所没有的优雅从容,沈乐山觉得她才适合当自己的儿媳妇。 后来沈明成与王东珠结婚后,乔云英送了两人一副鸳鸯锦帕。 结婚当天,乔云英的弟弟乔云雄大闹婚礼,对沈明成破口大骂,最后被沈乐山让人抓了起来,还是乔云英亲自出面找沈明成,才将乔云雄放了出来。 那一幅鸳鸯锦帕被沈明成藏在柜底,再也没有勇气拿出观看。 他甚至都不敢路过乔云英所在的乔家寨,怕看到乔云英,更怕从乔云英眼中看到昔日那个不敢争取自己爱情的叫做沈明成的懦夫! 现在看到乔云英,沈明成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是吗?云雄终于能当兵了?” 乔云英道:“这不是政策改了嘛,政府说是要恢复我爸的正团级待遇,还可以在地方上任职,好像让他去市图书馆当管理员什么的,云雄的政审也被通过啦,可以参军了。” 沈明成点头道:“那很好啊!” 他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对乔云英缓缓道:“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要参加高考,考上一所好的大学,那才是你命运的转折点,不要耽误了自己。” 乔云英道:“那你呢?要不要参加明年的高考?” 她咬着嘴唇看了沈明成一眼:“你去我就去!” 第五章 无端斩断同心草 此时沈明成二十二岁,王东珠二十岁,乔云英十九岁,他们这个年龄放在后世,还都是在校园上学的年龄,但在此时,都已经经历了不少来自生活的苦难和磨砺。 七十年达末,法定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只要符合这个条件,政审没有问题,就可以领取结婚证。 但大多数农民结婚,没谁去领什么结婚证,买二斤糖块,请大家吃点花生瓜子,最多摆几桌简单的酒席,这婚便算是结了。 至于结婚年龄,没谁太在乎这个。 只要男女过了十六岁,就可以考虑找婆家了,男的超过十八岁,就开始找人介绍对象。 沈明成与王东珠结婚时,自己刚满二十岁,王东珠也才十九岁,结婚一年,两人离婚,现在也才二十出头。 他结婚了,乔云英却到现在都没有对象,一个是她家庭成分复杂,没有几个人敢找她,另一个则是她也不想找,有提亲的也都被她主动拒绝了。 沈明成结婚,乔云英的心也就死了。 在沈明成从红旗河将她从芦苇丛里光溜溜的抱出来后,她一颗心便已经全都给了沈明成,非沈明成不嫁。 乔家姑娘人聪明,长得也漂亮,就是性子倔,一条道走到黑,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在她心里,她已经认定自己是沈明成的人了,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沈明成是好人还是坏人,乔云英已经决定跟随沈明成一辈子,不离不弃。 纵然后来沈明成与来自京城的王东珠结了婚,乔云英除了伤心之外,便是发自内心的祝福。 沈明成家庭成分好,根正苗红,人也上进,乔云英也不想耽误沈明成,毕竟自己的出身已经不能改变,总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沈明成的前程。 况且王东珠确实很优秀,人漂亮,又有文化,性格开朗,还会唱歌跳舞,京剧也唱得好,多才多艺,据说还会弹钢琴,堪称整个云泽地区的一颗耀眼明珠。 而乔云英除了长相个头比王东珠高,长相比王东珠好一点外,才艺方面,出身方面,都差了王东珠好几条街。 沈明成能娶到王东珠这么好的媳妇,乔云英伤心之余,只有高兴。 只有他的弟弟乔云雄看不惯沈明成这个负心人,大闹了沈明成的婚礼,要为自己的姐姐出口恶气。 而乔云英的父亲乔远明,在当并没多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乔云英的肩膀:“再忍几年,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也不能怨人家明成,更不能怨你,就是沈乐山,做的也没错!我要是他,也不会同意你们两个的婚事!孩子,在这个时代,错的未必是我们呐!” 沈明成结婚后,再也不敢路过乔家寨,不敢再见乔云英一面。 反倒是乔云英经常路过财神楼村,有时候站在路边偶尔能看到沈明成在田地干活的身影,她往往能在路边站立好一会儿,才会如梦初醒般的离去。 当时乔云英在路边地头看沈明成的时候,沈明成自然能够感受的到,使得他如芒刺背,连回头都不敢。 有时候锄地,锄完一垄之后,掉头锄另外一垄时,余光看到乔云英还在不远处看他,他便不敢抬头,只能一直低头干活。 他有愧于心,已经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可耻的爱情背叛者,自然不敢面对昔日女友,每次乔云英远远看他时,他都感到浑身不自在,鼻尖手心一直都在冒汗。 现在面对乔云英的询问,沈明成浑身燥热,鼻尖手心又开始冒出汗来。 他凝神片刻之后,方才将情绪恢复正常,对乔云英笑道:“高考啊,我怎么也得参与一下,不管能不能考上,无论如何得试一下才行。反正试一下也没啥坏处。” 乔云英点头道:“嗯,我爸也是这么说!他说想要改变命运,就只能多读书!书读多了,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两人说了几句话,远处走来两个少女,远远的就喊了起来:“云英!” 乔云英转过身,对两个少女挥了挥手:“这里,这里!” 两个少女一起走了过来,一个鹅蛋脸的少女身穿军绿色大棉袄,肥大的绿色大棉裤,脚下也是千层底的黑布靴,个头稍高。 这个女孩一脸菜色,头发枯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个头并不算低。 乔云英有一米七三,而这个鹅蛋脸的女孩并不比乔云英矮多少。 另一个圆脸女孩穿着黄色竖格斜对襟的大棉袄,黑色的棉裤,黑色的棉靴,个头稍矮,肤色娇嫩,唇红齿白,留着两条乌油油的粗大发辫,耷拉在胸前两侧,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犹如一只人形大脸猫。 这两个女孩走到乔元英身边,都好奇的看向沈明成,圆脸女孩笑道:“云英,这是谁啊?” 她大大方方的伸出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掌:“你好,我是袁绍红。” 沈明成伸手与袁绍红的手掌相握:“你好,我是沈明成。” “呀!” 袁绍红吃了一惊,触电般甩掉了沈明成的手掌:“你就是那个负心汉?沈明成?” 沈明成苦笑道:“对,我就是那个沈明成。” 乔云英扯了一下袁绍红的衣角:“绍红!” 袁绍红身子一扭,挣脱乔云英的拉扯,气哼哼的往沈明成身前走了一步,掐腰抬头看向沈明成,本就圆溜溜的大眼睁的更大了:“沈明成!你还有脸见云英!你看你干的什么事!活该你离婚!” 旁边鹅蛋脸女孩扯了扯袁绍红的衣服:“绍红,你少说点!” “你别管我!” 袁绍红将鹅蛋脸女孩一把推开:“早就想找这家伙说道说道了,今天正好遇到了,非得批判批判他不可!” 她撸胳膊挽袖子,一副广大民众认真加油干的架势:“沈明成,你这么大的个头,怎么这么没担当?云英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了?你看你把她祸害的,到现在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这时乔云英从背后捂住了袁绍红的嘴巴,低声道:“绍红,别再说了。” “呜呜呜,放开我,我必须得说……我……呜呜呜……” 她刚挣脱了乔云英,又被鹅蛋脸少女捂住了嘴巴,这次才算是安静了下来,气的胸膛不住起伏,对沈明成怒目而视:“呸!陈世美!” 第六章 送别 “绍红,你就别多说啦!” 见袁绍红说话越来越不好听,乔云英使劲扯了扯袁绍红的衣服:“这是我和明成的事情,你就不要瞎掺和了!” 袁绍红气吼吼道:“什么叫瞎掺和?我这是为你打抱不平!” 她在沈明成面前蹦蹦跶跶:“沈明成,活该你离婚!离婚后,你休想再结婚!咱们云泽十里八乡的姑娘,你看谁还会再看得上你!” 沈明成哈哈大笑。 面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在他看来别有一种单纯的青春味道,因为纯粹,她才会如此说话,若是换成一个老成一点的人,绝不会掺和乔云英和沈明成之间的事情,也就袁绍红这种不经世事的少女,才会有一种自以为正义的坚持。 袁绍红见沈明成大笑,眼睛瞪得更大:“你还笑?你还好意思笑?你这脸皮是怎么长的?比老母猪的皮都厚!” 沈明成笑声更大,引得周围一群人驻足观瞧。 袁绍红见这么多人都看向自己,声音顿时降低,对乔云英小声道:“云英,咱们走吧,跟这种人说什么?看他一眼,就脏了咱们的眼睛!” 乔云英无奈道:“绍红!” 袁绍红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乔云英伸手一指旁边的鹅蛋脸姑娘:“明成,这是我朋友夏冰,绍红是我表妹,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在意。” 沈明成笑道:“没事儿,这姑娘挺可爱的。” 他对夏冰点了点头:“你好夏冰。” 夏冰脸色一红,声音低低的说道:“你好!” 这姑娘别看个头高,但人却很腼腆,跟沈明成打了个招呼后,就不再说话了。 乔云英看了一眼沈明成手中拎着的老鳖和野兔,好奇道:“你这是要走亲戚么?” 沈明成笑道:“今天是专门来送人回燕京,顺便走个亲戚。” 乔云英神情一动:“燕京?是嫂子要回家了吗?” 沈明成和王东珠离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乡里都知道了,自然没能瞒得过乔云英,此时一听“回燕京”三个字,顿时就明白了几分:“东珠嫂子真的要走啊?” 沈明成道:“城乡有别,条件相差太大,人家想要回去,这很正常。” 乔云英“嗯”了一声:“嫂子上车了?” 沈明成道:“这不是正在里面排队买票嘛,我出来透透气。” 乔云英犹豫了一下:“那我给嫂子买点东西带着。” 沈明成急忙阻止:“云英,不要这么麻烦,你们忙你们的就行,东西我早就买了。” 乔云英:“昂。” 袁绍红拉着乔云英的一条胳膊:“云英,跟他多说什么?走走走,哎呀,饿死我啦,快去吃点东西,老赵家的羊肉汤,我可是馋了好多天了……” 乔云英怔怔的看了沈明成几眼,脸色微红:“那……我们先走了啊?” 沈明成笑道:“去吧。” 乔云英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大声道:“我会参加高考的!明成,别忘了,一起参加考试啊!” 沈明成摆了摆手:“行啊,一起考试!” 直到乔云英三人走入人群之中,沈明成才转身向车站内走去。 排队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买到了去往燕京的硬座车票,花了四块五毛钱。 沈明成又花了五分钱,买了一张站台票,送王东珠上了火车。 王东珠带着东西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在窗口位置缓缓坐下,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时代的一粒尘埃,压在普通人身上便是一座山。 她出身高官显赫之家,自小从大院生长,娇生惯养,衣食住行毕竟与普通百姓截然不同,有些她感觉最为平常的事情,放在外面却已经是普通人难以达到的状态。 比如洗澡,比如冬天的暖气,比如最基本的厕纸,比如不露天的厕所,这些王东珠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她到了财神楼村后,都成为了过去。 她在沈明成家里解手,能有报纸当厕纸就已经算得上是奢侈,更多时候则是一张张玉米苞叶码在露天厕所墙上的小洞里,随用随取。 后来在取“厕纸”时被蝎子蛰了一下,手掌肿的跟小蛤蟆似的,半只手鼓鼓的,亮晶晶的,在煤油灯下观之,似乎半透明。 经过此事,沈乐山过意不去,特意做了一个铁盒子,又买了厕纸,放在了厕所墙洞里,但厕所的本来样式并没有进行改变。 乡下露天厕所里的茅坑,里面蛆虫翻滚,大小便急了,都有可能将蛆虫从茅坑里溅出来,粪汁迸溅在屁股上,令人十分难受,心理阴影能持续好几天。 这还是晴天,若是遇到下雨天,茅坑水慢,屎尿横流,那种情形实在是难以形容。 乡下人不怎么讲究卫生,一年洗不几次澡。 夏天还好,能在河里坑里洗澡,即便是水中有水蛭、水蛇,但好歹也能算洗得干净,可到了冬天,整个村子的人没一个肯在冬天洗澡的。 没洗澡那肯定就脏,村里老人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没有不生虱子的。 很多孩子头发上布满了白点,那都是依附在头发上的虮子,用篦子一篦,能篦出一小撮来。 农村不但脏,更缺吃的。 村里人能有窝头吃,就已经是家境好的,最多的是吃地瓜干,棒子面粥,一年半载都未必能见一次荤腥。 有时偶尔抓点鱼,因为缺油少盐,没有调料,也很难下口。 至于鸡肉猪肉,最多能在过年的时候看上两眼,一般年轻人根本就没有下嘴的份儿,那是“摆菜”,过年充门面用的,能从初一摆到十五,最后都快馊了,才会让给老人孩子分吃。 王东珠下乡之前,知道农村环境恶劣,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恶劣。 农村的苦和累,不经历的人根本就难以想象。 来自身体的折磨还好,最多只是劳累和疼痛,但关键大队里还有一些男人手脚不规矩,胆子也大,经常占妇女便宜。 有的女孩遇到这种情况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可王东珠性格独立,又是大院子弟出身,自然不会受这个气,遇到这种情况,便会大声呵斥,认准了人后,便去找大队书记沈乐山反应。 沈乐山不但是大队书记,还是财神楼村的村长,王东珠反应问题后,沈乐山便会派沈明成领着王东珠指认那些坏小子。 沈明成在从小在道观学医习武,个头又高,天生神力,战斗力彪悍到爆,等闲十来个壮小伙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要沈明成一出面,这帮小子立时就怂。 也就是有过这种交集,王东珠才与沈明成慢慢的走到了一起。 沈明成有文化,会瞧病,人长的高大英俊,性格沉稳,会下棋,会书法,会绘画,跟老道肖玉平还学过弹琴,这要是放在古代,简直是妥妥的风流士子,就算是现在,在整个财神楼村,甚至在整个云泽地区,都算得上极为优秀的人才了。 这种人与周围愚昧无知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相比,当真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如果把他与大队里那些不爱干净大字不识的同龄人相比,那对比的结果实在太过惨烈。 王东珠很难不对他不动心。 如果政策没有发生改变,王东珠会心甘情愿的与沈明成白头到老,努力适应贫困的农村环境,并想方设法的进行改善。 但自从有了返京的希望后,王东珠对身边的一切都加倍的难以忍受起来。 她依旧爱着沈明成,但却不想在财神楼村待了。 她不想解手时战战兢兢,时刻担心掉进茅坑,不想来例假连个纸包都没有,不想月事不尽还要下地干活,以至于裤子都被染红,不想在家里睡觉睡得好好的,头上竟然掉下了一条吞着老鼠的大蛇,不想只是晚上在床上打了个滚,就被蝎子蛰了…… 这里的环境可能对本地村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对王东珠来说,却令她感到窒息。 乐观主义精神不能当饭吃,语录能激励一时,也不能激励一辈子。 当从理想回归到现实时,剩下的只有惨烈,或者是残酷。 王东珠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远没有先前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纵然有沈明成这个枕边人可以与之交心,但恶劣的生存环境还是让她退而却步。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沈明成。 纵然现在依旧深爱着这个男人。 我爱着你,但我还是决定离开你。 我决定离开你,但我还爱着你。 王东珠看向窗外,泪眼模糊中,只见窗外沈明成对自己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一切事物都在缓缓后移,王东珠扭过头看向站在站台的沈明成,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滴落。 对面一个大姐看的心酸,安慰道:“小姑娘,那是你哥哥啊?没事儿,一看你就没出过远门,等过段时间咱不是还能回来嘛,哭啥呢。” 王东珠眼泪涌出,摇头道:“回不来了!” 第七章好奇 沈明成在站台站了片刻,目送火车离去,这才转身走下月台,向站外走去。 走出站外,从寄存车子的地方将自行车推出,沈明成将老鳖和野兔系在两侧车把上,慢悠悠的向市委大院骑去。 市委大院在西北方向,与火车站有相隔五里多地,沈明成骑行了一段路,肚子饿了起来。 他送王东珠到车站,路上耗费了三个来小时,买票送人上车,又耗费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此时天色已黄昏,路上布满了从厂子里下车的工人,都是骑着二八大杠,形成一股车流,在路上缓缓行进。 沈明成腹内犹如雷鸣,感觉饿的厉害,本想去沈继亭家里吃饭,但饿得紧了,便准备在路上解决。 云泽地区的羊肉汤大大有名,后世中华美食协会平定全国一百道名菜,云泽羊肉是唯一一道以汤入选的美食。 此时北风渐紧,天寒地冻,正是喝羊肉汤的好时节。 沈明成骑行片刻,在路边找了一家羊汤馆,停好了车子,掀开厚厚的绿色棉布门帘,向里面走去。 刚进屋,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里面雾气升腾,似乎着了火一样。 沈明成还未看清楚里面的环境,便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我都说了,我们带钱了,饭票也带了,现在钱包被人偷了,你们想要怎样?” “怎样?你们先在这里住下吧!明天通知你们大队领人!吃白食吃到我们这里啦!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你麻痹,我都说明天肯定还给你们,你这拿绳子干什么?这是要绑老子吗?你饭店敢绑我?你那奶奶熊!” “你再骂声试试!” “我不但骂,我特么还打呢!” 砰砰砰! “哎呀,打人啦!” “食堂的兄弟们,抄家伙,给我打!出了事我兜着!” 饭店里瞬间乱成一团,大厅里一群人摔桌子砸板凳,轰轰烈烈的打了起来,锅碗瓢盆的碎裂声,食客的惊叫声,板凳砸在人身上的沉闷声,充斥了整个饭店。 沈明成拎着老鳖、野兔,站在门口,一脸惊讶的看向大厅,只见三个青年人正手持板凳与几个穿白衣服的服务员打的正欢,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有几个食客趁乱向门外走来,准备逃饭,饭店的一个服务员拿着勺子就追了过来:“别跑!饭钱还没给呢!” 沈明成闪身让过几个逃跑食客,也顺势走了出来,这饭店打成这样,肯定没法做饭了,只能换下一家。 正想推车子走呢,身后就有人揪住了衣服:“你别走,把饭钱留下来!” 沈明成一愣,转身看向身后,只见刚才那拿着勺子的白大褂服务员抓着自己的军大衣,一脸怒气:“你还没给钱呢!” 沈明成眉头皱了起来:“兄弟,你眼睛没问题吧?” 他伸手将这服务员的手拨开:“我没吃饭,我给你什么钱!” 这白大褂服务员长得白白胖胖,抓着沈明成的衣服不放:“我都看见你从饭店里走出来了,还想狡辩!” 此时门口相继跑出来几个年轻人,飞快的四下散开,分成两个方向快速逃窜,一名戴眼镜的小青年边跑边对沈明成叫道:“哥们,你跟他们讲道理?快走吧,再不跑肯定进局子!” 此时社会治安极度混乱,打架斗殴实在寻常,沈明成对于打架什么的并不在乎,但是面前这个服务员抓着自己,非说自己吃白食,这问题可大可小。 这个时候的国营饭店十分嚣张,食客进去吃饭,不但要粮票,还得要钱,而且服务意识十分差劲,你去吃饭,他们反倒是大爷做派,吃好吃坏,全凭他们的心意。 现在这个服务员认定自己吃白食,后面肯定麻烦不断,就算是公安来了,也一时半会说不清。 再说沈明成哪有这个闲工夫跟他们扯皮子? 这个胖服务员一看就是故意为之,那几个打架的小子他不敢抓,自己这个刚进门就出去的人却被他看成了软柿子,可能对他来说,能抓一个顶账就行。 却不考虑要是沈明成被当成吃白食的人后,会面临什么严重的后果。 现在社会刑法极严,吃白食问题不大,但是牵扯到打人,性质可就严重了,判刑都有可能。 真要是被抓进局子里,这种事情一言半语根本就说不清,恐怕还得麻烦沈继亭出面才行。 眼看着饭店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手持擀面杖、菜刀、炒勺冲了出了,沈明成叹了口气,猛然抬脚前踹! 对面这个胖胖的服务员正在大声喊叫:“抓住他!这个就是吃白食的……啊——” 沈明成这一脚正中此人胸口,将他踹的离地而起,向后面飞速撞去,后面冲出来的几个服务员躲闪不及,被撞的滚地葫芦一样摔倒在地,痛呼出声。 沈明成一脚踹出,转身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的向远处骑去。 后面的几个服务员被他这一脚吓得不轻,躺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叫喊,却谁也不敢去追沈明成。 刚才被踹飞的胖服务员少说也得一百七百八十斤,竟然被沈明成踹的飞出这么远,便是傻子也知道沈明成不好惹,他们又不傻,怎么可能因为公家的事情让自家受伤? “哎呀卧槽!” 刚才戴眼镜的小青年还没有跑远,回头看时,正看到沈明成抬脚踹人的惊人情景,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摔倒在地:“高人啊!” 沈明成饭没吃成,反倒是惹了一身骚,实在是感到晦气,但这种情况在这个年代不足为奇,比这更离谱的多的是。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道路上零星几盏路灯亮起,将沈明成骑车的身影拉的极长。 正骑车前行,后面脚步声响起:“哥们,等我一会儿!等我一会儿!” 沈明成停下车子,一只脚支在地上,扭头看去,只见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小青年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哥……哥们!” 这小青年到了沈明成面前,弯下腰来,双手扶膝,气喘吁吁:“我……我是薛明祥。” 他抬起头,对沈明成翘起大拇指:“你刚才可真厉害!兄弟我见过不少能打的,却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 沈明成道:“厉害有什么用?热武器时代,再厉害的武功,也比不过一粒枪子儿!” 眼镜青年道:“嗐,现在谁出门拿枪啊!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我特么早就四处游玩去了!也不至于憋在这市区哪都去不了!” 沈明成看了这小子一眼,发现他穿着貂皮领的军大衣,里面是鸡心领的红色毛衣,脚下踏着齐膝的大皮靴子,这一身穿着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弄到的,能有这一身穿着,想必不是一般人家。 这个小青年自来熟,不待沈明成说话,便主动介绍起自己来:“我叫赵虎,家就在市区。刚才我们几个吃饭,钱包不知被哪个孙子偷走了,结果饭店的服务员很不是东西,竟然说我们吃白食,竟然还要拿绳子捆我们!” 他一脸气愤:“咱们什么时候受过这鸟气啊,于是就开打了,没想到连累了您,实在对不住!” 沈明成道:“说完了?” 赵虎愣道:“说……说完了啊!” 沈明成点头道:“那好,再见!” 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向前骑去。 赵虎大感愕然:“喂,我还有话没说呢!你这打架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啊?” 沈明成头也不回,车子匀速前行:“不能!” “靠!” 赵虎对着沈明成的背影啐了一口:“显摆什么!真把自己当大爷啊!” 他沿着长街缓缓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就发现前方的沈明成在市委大院门口停了下来,顿时眼前一亮:“这人来这里干什么?” 大院门口,沈明成与门岗极为熟识,与门岗说了几句话,点了点头,便推车走了进去。 赵虎快步走到门岗处,摸出一根烟递给门岗:“老张,这哥们谁啊?我看你跟他挺熟啊。” 穿军装的站岗士兵摆了摆手:“阿虎,我这站岗呢,快把烟收了!” 他对赵虎道:“这是老区长沈继亭的亲戚,你可别招惹给他啊,这人动起手来,很厉害的!” 第八章 一切都会好的 七八年的时候,云泽地区刚通火车,曾出现过一伙盗贼,专门盗窃火车上乘客的财物,行窃手段十分高明。 基本上火车一进入云泽地区,便会有乘客的东西不断被偷,后来飞贼去了别的地方作案,不再光顾火车。但火车上的案件却是不断增加,只是将地点转移到了豫省。 而且盗贼变得更加嚣张,该盗为抢。 火车每次经过某一个路段时,必有大批人冲入车厢,抢劫乘客钱财。 此事引发铁路上极大震动,地方公安接到任务,前去抓贼,后来抓了几个村子村民,几个村子都是贼村,沿途抢劫成了他们全村发家致富的主要门路。 这些村民被抓后,关监狱的关监狱,枪毙的枪毙,唯独之前盗窃财物的飞贼逍遥法外,公安抓了他们几次,都被他们逃走,用枪都不太管用。 尤其是有个叫做雷婷云的女飞贼,在某个寺庙学过武,身手非常好,几米高的高墙一下子就能跃过去,身子灵巧,能从屋檐直接翻到窗户里去,从警局里厕所的小窗户戴着手铐都能逃走。 别的飞贼都被抓了,唯独雷婷云一直难以抓的住。 云泽地区的公安抓不住她,都觉得没面子,一筹莫展之际,还是一个老公安去了铁牛观,找到了老观主肖玉平。 肖玉平没办法,便喊了徒弟沈明成去配合公安抓贼。 沈明成与两名公安查了好几天,才找到了雷婷云的踪迹。 后来抓捕时,雷婷云越墙而出,本以为还能跑得了,结果却被沈明成抓住腿轮了起来,打了个半死。 这雷婷云比沈明成大两岁,当时也只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而已,仗着自己会点功夫,就开始玩起刺激来。 被抓住之后,本来是要将她枪毙,后来沈明成与公安人员商谈了一阵子,提了个建议。 这个雷婷云没什么大恶,认罪态度也好,涉及钱财也不是很多,在量刑上也就从宽了一点,将死刑改为无期,现在因为表现良好,组织监狱人员锻炼身体,已经转为有期徒刑十五年了。 这件事除了沈乐山和肖玉平外,乡下的人一个都不知道,但在云泽的公安系统内部,却都知道地方上有沈明成这么一个奇人。 站岗的门张吉利在公安系统有亲戚,听到过沈明成的事情,又亲眼见过沈明成发怒的样子。 那可是一脚能踢断一株小树的猛人。 现在见赵虎要打听沈明成,张吉利急忙对赵虎做出提醒:“人家本事大着呢,你可别开他的玩笑!” 赵虎顿时就惊了:“卧槽,老张你见过他打架?” 张吉利摇头道:“没有,你别瞎问。反正沈明成这人很邪门的,你不要招惹他就行。人家是老区长的亲戚,你爸都得对人家客客气气的,你别给你爸惹事。” 赵虎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我特么吃饱了撑的,我去招惹他?刚才我可是看见了,那家伙,一脚下去,两百斤的胖子都被他踹飞了好几米,看的我差点尿都出来了!这么猛的人,我脑子有病才会惹人家!” 他与张吉利说了几句话,溜溜哒的向院内走去,边走边琢磨怎么结识一下沈明成。 他前两年从一个朋友手里得了几本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对于小说里面的武功十分感兴趣,与大院里面的几个朋友一起组建了个健身小团体,没事就打打沙袋,比划几下。 现在见到了沈明成展现出的惊人身手,顿时惊为天人,想要结识沈明成,怎么也得学个一招半式,在同伴面前显现本领。 “沈老的院子跟我家很近呐!” 赵龙心思活泛起来:“等明天就去拜访一下老爷子!” 他父亲是云泽市一把手,与老区长沈继亭的院子相隔很近,正好代表一下父亲探望一下老同志。 沈明成推着车子停在了一栋两层小楼前。 院子里一位老人正在扭腰活动身子,看到沈明成停在门前,老人停住了身子:“谁啊?” 沈明成笑道:“二爷爷,是我,明成!” “哎呀,明成啊!” 院内老人喜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他快步上前,将房门打开,神情极为高兴:“你这孩子,不声不响的,大晚上的过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这老人身材高大魁梧,面色红润,声音宏亮有力,相貌身材与沈明成有几分相识。 他嘴里说着责怪的话,脸上却是喜笑颜开,扭头看向院内,提高声调:“梦兰,你看谁来啦!” 小楼内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怎么了?谁来了?” 一名老妇人从门内探出头来:“老沈,你别吵吵嚷嚷的,惊动邻居就不好了。” 沈继亭道:“明成来啦!” “哎呦,明成来啦?” 周梦兰推开房门走到院内:“快进屋,屋里有暖气,这孩子,这么冷的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明成急忙推车进院:“二奶奶,别出来了,外面冷,别冻着您了!” 周梦兰道:“没事儿,我没这么金贵!” 沈明成将车子扎好,走进屋内,把老鳖和野兔递给沈继亭:“二爷爷,这是我爹抓的兔子和老鳖,说是让您炖汤喝,补补身子。” 沈继亭责怪道:“来这里还拿什么礼物啊!” 扭头对旁边的一个胖胖的妇女道:“小刘,把这些东西拿到厨房里去吧。” 这妇人是他家的保姆,负责两人的生活饮居,这是组织上考虑到两人无儿无女的情况,特意给他们配备的。 沈明成与这胖妇人十分熟悉,平常都喊她胖婶,她也不生气,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胖婶老家在豫东,当初六十年代初,饿的受不了,从豫东跑到了云泽。 政府抓盲流,把她抓了起来,当时要遣送回豫东,被沈继亭遇到了,就留她到家里当保姆,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当初的胖姑娘变成了现在的胖婶。 胖婶嫁给了一个煤矿工人,生了两个孩子,后来丈夫矿难身死,孩子也得了急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孩子。 剩下这个孩子被安排在煤矿接了丈夫的班,不敢再下矿井了,在矿上文工团当书记,后来为了救人,也不幸离世,得了个救人英雄的封号。 一家人全都死绝了,胖婶能够活到现在还乐呵呵的,这已经是非常人所能了。 要是换成一个心窄的,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天下间不幸的人多的是,人们的悲欢总不相通,但怜悯之心大抵相似。 她无儿无女,沈继亭老两口也是无儿无女,三人同命相怜,倒是能说得上话,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一家人。 沈继亭已经给沈乐山说过对胖婶的安排,等他们两人老去了,胖婶就得由沈乐山或者沈明成这些小辈照顾,务必照料到她安然老去。 沈乐山欣然同意。 就冲胖婶伺候沈继亭老两口这么多年,沈乐山也要为人家养老送终。 胖婶将老鳖和野兔接过:“明成还没吃饭吧?我去做点哈!” 沈明成笑道:“我还真没吃饭,胖婶,你给我下碗面条吧。” 沈继亭道:“多加几个鸡蛋!还有昨天别人送的红肠,还有那个鸡块,都给他热一下!” 沈明成道:“别放那么多,我吃不了!” 沈继亭道:“你爹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白面大馒头一顿能吃十一个,还能再喝六碗汤!当时差点没把我们一周的存粮吃完,你这才哪到哪啊!” 他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乐山这小子饭量大的出奇,明成你好像没有你爹能吃啊。” 周梦兰在旁边轻笑道:“哎呀,当时乐山吃的那个动静,把我们都吓住了,好家伙,一个大馒头,一眨眼都没了!我还以为他馒头掉地下了呢,还想去桌子下面去捡起来,结果发现他是真的吃进肚子里了!” 两人回忆起沈乐山初次在家吃饭的情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明成没怎么笑,对两位老人道:“其实现在依旧有不少大肚子汉,大家还是有点吃不饱。” 沈继亭神情严肃起来:“现在虽然困难,毕竟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明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对沈明成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 八零年,民生依旧多艰,但一切都在好转。 就像沈继亭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十章 安排 沈明成的变化令沈继亭两口子十分高兴,本来以为这孩子会被打击的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心态调整的这么好,那边刚把前妻送到车站,这边就跟老人有说有笑起来。 “这孩子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了?” 沈明成洗完澡睡觉后,周梦兰拉着老伴沈继亭小声道:“我怎么觉得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现在的沈明成说话风趣,神态大方自然,面对沈继亭依旧能够侃侃而谈,不像以前来到这里,总有点乡下人进城缩手缩脚之感。 神态比以前从容的多,谈吐也比之前要好的多,言谈举止,判若两人。 沈继亭道:“别胡说八道。我觉得现在挺好,孩子比之前自信多了,没听说么,他现在都想参加高考了!现在能考上好大大学,那才是前途无量!明成这孩子一身本事,窝在咱们这小地方,实在是可惜了,他能有考大学的想法,我是十分支持的。” 周梦兰道:“就算他考不上大学,咱们还不能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吗?考大学当然是好事,但是出去工作,也不一定完全是好事。不如在咱们这里给他安排个工作,让他好好干,一辈子也能衣食无忧。” 沈继亭摇头道:“小鸟翅膀硬了,就得出去飞,拦是拦不住的,助他一程还差不多。” 次日早上,沈明成从温暖的床铺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舒坦了。 农村老家太冷,条件与沈继亭这里基本上没有可比性。 “真得想办法在家里盘个热炕了。” 沈明成伸开双臂,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下床穿衣,走到客厅里。 沈继亭两口子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见沈明成起床,急忙招呼沈明成:“快去刷个牙,洗把脸,早饭一会儿就好。” 沈明成洗刷之后,胖婶已经做好了早饭,摆在了桌上。 桌上一盘很简单的咸菜丝拌葱丝儿,用热油浇了,激发出特有的咸香气息,三碗小米粥,几个大肉包子。 胖婶将摆好桌子后,便去厨房里自己吃自己的,不与沈继亭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这是她老家以前的老风俗,客人吃饭时,女人一般不上桌,现在移风易俗,沈继亭让胖婶一起坐着吃饭,胖婶却不敢坐。 用她的话来说,那就是:“俺们老家吃饭,女人都在灶头旁吃饭,除非官家小姐才能有席位,一般家庭的女人,哪能上桌啊?娘们敢上桌,这不是乱了规矩嘛?俺可不敢跟你们平桌吃饭!” 她执意如此,沈继亭老两口也无可奈何,只能随她。 沈明成吃了五个大肉包子,喝了三碗小米稀饭,这才算是吃的痛快了,沈继亭拿了一个包子还让他吃,被沈明成拒绝:“吃饱了!” 当下起身帮助胖婶将碗筷收拾好,又与胖婶一起在家里大扫除,彻彻底底将这两层小楼清扫了一遍。 干完活后,沈明成对沈继亭道:“二爷爷,过几天家里没事了,我准备在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沈继亭大喜:“真的?你啊,早就该来!我都给你爸说多少次了,让他带着你一起来这住,你爸就是舍不得村里那两亩地!” 两年前,沈继亭就说让沈乐山来云泽市来住,户口问题他来解决,以后沈明成的工作和户口,也不用沈乐山操心。 但沈乐山舍不得村长的位子。 他在十里八乡大小是个名人,在农村生活的很自在,也不缺吃缺喝,大小算个领导。 这要是来到市内生活,就算是沈继亭给安排了工作,也没有在农村自在,他是习惯了在农村蹲着吃饭沿街唠嗑的人,来城里会很不自在。 但他愿意留在农村,却不想自己的儿子在农村过一辈子。 尤其是沈明成与王东珠离婚后,沈乐山觉得不能让沈明成在家待着了,再待下去,这孩子人都要废了。 沈明成本身文化水平不低,也是上过高中的人,只是当时上大学得有人推荐,学校里也乱糟糟的,沈乐山舍不得孩子去外地,就没有推荐沈明成去上大学。 现在想让沈明成去上大学了,结果又取消推荐制度了。 沈明成想要上大学,只能自己来考,沈乐山便想让沈明成来沈继亭家里住,也好能安心备考,如果能考上大学则罢,考不上的话,就得让沈继亭来为他安排工作了。 反正不管怎么着,必须把沈明成的户口和工作搞定,不然沈明成这个二婚的小伙子,找对象可就不太好找了。 如果能在城内工作,成为正式职工,吃国粮,沈明成的个人问题才不算是问题。 “你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我把二楼给你腾出来,一楼我们两口子住,二楼就归你了!” 沈继亭对沈明成的决定十分高兴:“人呢,就得要进步!你先备考,能考上大学好,考不上的话,也没关系。你不是跟肖玉平道长学过中医吗?还拿过什么中医专长资格证,到时候咱直接去医院报到就行。肖玉平道长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你能出师,那肯定不会丢他的脸。” 沈明成见沈继亭这么热情,笑道:“行啊,我现在就回去。” 沈继亭道:“你等会儿!” 他让沈明成从屋里搬出一袋大米,两只白条鸡,还有一桶花生油:“这是单位发的东西,你拿家去吧,路上慢着点。还有这火炕的图纸,你也拿好。” 沈明成重新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将大米在车尾捆好,挂上油桶和白条鸡,慢悠悠的骑出院门,向门卫张吉利点了点头,汇入街道上的车流之中。 半路上路过红旗河时,便看到河床上一群河工正干的热火朝天,挖土拉车,号子喊的山响,密密麻麻的人群,声势极为雄壮。 挖掘机等器械普及以前,每到冬天的时候,政府都会组织人力去挖河,村民每家都得出一个劳力。 自备器械被褥,但是管饭,有时候炖白菜里还能放一点荤腥。 这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一是群体性的劳动,诱惑性不小,二是无法拒绝。 这是河工摊派,属于必须参与的劳动,除非交钱,或者家里确实困难,才会适当照顾,免除河抽工名额。 况且冬天闲着也是闲着,吃几个白面馒头那也是好的,因此但凡有力气不懒惰的汉子,都会加入其中。 收完麦茬红薯,种完小麦,已是霜降后多日。 那时才是真正的农闲开始,气温已经降到十来度,人们开始穿上棉衣棉帽。 大队的大喇叭在各个村口响起,开会动员,确定参与挖河人员,去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劳力。然后准备架子车、耕牛、骡子、马儿、驴子、绳子、铁锹、胶鞋等,出发前往挖河工地。 沈明成因为离婚的事情,心情不好,又病了几日,这挖河便没有去成。 此时骑车路过河堤,看着河床上干的热火朝天的一群人,摇头笑了笑,继续前行。 这是属于这个年代特有的画面,再过几年,机械设备普及了,这画面将会被定格在这独特的时间段里,没有了往下延展的可能。 红旗河上有座桥,名字便是红旗河桥,沈明成过桥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循声向下望去,只见一群人在桥下一处平坦地上围拢在了一起,闹哄哄的响成一片。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中传来:“他妈的,我要是真把你这五十个包子吃了,你能怎么样?” 沈明成看向说话的男子,哑然失笑:“这家伙这次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第十一章 打赌 桥下大声嚷嚷的人,大眼浓眉,黄黄的一张四方脸,高大的身子长得瘦骨嶙峋,似乎病了很久的老牛,或者是饿了多年的骆驼,双目深深陷入眼窝内,整个人站在那里晃晃荡荡,令人担心他身子随时都要散架。 这个人叫关山堂,是沈明成的好友之一。 关山堂现在二十一岁,身高比沈明成还要高出一截,足有一米九还多一点,在这个时代的农村里,堪称小巨人了。 他之所以瘦,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硬生生给饿的。 关山堂吃东西,从小就没有吃饱过,外号“吃不饱”。 小时候饿的狠了,拉屎时,里面没消化的豆子他都会拿出去洗洗吃了。 后来长得大了,胃口更好,吃的越来越多,人却越来越瘦,偏偏他家里兄弟姐妹六七个,口粮根本就不够,前几年,关山堂在出工干活的时候,饿晕了好几次。 还是沈乐山搞了点粮食,暂借给他了他们一点,才没把关山堂饿死。 为了一口吃的,关山堂简直什么都敢干,生产队里有什么出大力的事情,只要给口吃的,找他准没错。 沈明成与他是发小,当时门没少从道观里带吃的给他。 后来领着关山堂一起织网打鱼,林中打猎,实在不行,就刨地老鼠,一窝窝的烧着吃。 饿的最厉害的时候,关山堂连沈明成家中的摆着的书都想扯下来吃掉。 这个世界上或许有这样那样的辛酸苦楚,但饥饿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现在分田到户,各家种各家的地,别人家收的粮食,基本能做到自给自足,唯独关山堂家不行。 他们一家十多口人的口粮,都不够关山堂一个人吃的。 一家人气得不行,关山堂这还没结婚呢,家里人就开始了分家。 分给了关山堂两间土屋,一头驴子,剩下的就没什么了。 反正关山堂也分了地,自己种,自己吃,是死是活,全凭关山堂自己的造化。 他们家里人如此舍得,倒是把村长沈乐山给架了起来。 万一这关山堂饿死了,他这村支书肯定要被上级批评,十里八乡的名声也就臭了。 可现在家家都不富裕,沈乐山有钱,那是他二叔沈继亭的钱,也不可能拿这些钱白养关山堂。 不过看在关山堂与儿子沈明成发小的份上,村里有点跑腿的事情,沈乐山都交给关山堂来做,找个理由给他点零花钱,不至于让他饿死,但依旧吃不饱。 这次区里组织壮丁出河工挖河,关山堂第一个踊跃报名。 不是他喜欢义务劳动,而是挖河免费管饭吃! 不管你能吃多少,反正河工的食堂管饱。 在关山堂为数不多可以吃饱的记忆画面,都定格在挖河的场景中。 河工的伙食,上面有规定,一斤面蒸俩馒头,不许克扣。 这种大馒头,大的跟海碗一般,一般人最多能吃两个,有那肠胃大的,能吃五六个,但是关山堂却能吃十几个。 每年挖河,几个大队都会组织吃馒头大赛,而每年的冠军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山堂。 至于大锅菜就没什么硬标准了,就看做饭人的良心了,能有点荤腥,都能算是不错了。 桥下争吵声持续不断。 因为声量太大,沈明成即便是站在桥上,也听的清清楚楚,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河道疏通任务基本上到了尾声,接近完工。 再过上两三天,这些河工就要遣散回家,眼看还有些肉菜吃不完,伙房里开始吃结余。 上面让包包子给河工吃,结果今天关山堂看到食堂的包子后,觉得这包子太小,肉也少,吃着不过瘾,于是就抱怨了几句,说这么小的包子,老子一顿能吃五十个。 结果那伙房师傅听着不入耳,两人就吵吵起来,现在吸引了一大批人围观。 戴着白帽子的厨子轮着勺子对四周人大声吆喝:“大家伙作证啊,大家伙作证啊!这个大个子说他能一顿吃五十个肉包子!我现在跟他打赌,他要是这能吃了这五十个肉包子,我老朱说话算话,这包子钱我替他掏!” 围观众人轰然叫好。 有认识关山堂的人笑道:“老朱,你别跟他打赌,你赢不了!” “今年还没举行吃馒头大赛呢,他这是想要先吃包子垫吧垫吧,好有力气多吃点馒头。你可别被他给骗了!” 但也有不认识关山堂的:“瞎说,这么大的包子,谁特么能吃这么多?老朱,别怂啊,给他打!” 关山堂扫视众人,犹如羊中之驴,顾盼自雄,颇有无敌天下的气概:“老朱,包子呢?咱们现在就开始吃!” 胖胖的厨子老朱上上下下看了关山堂几眼:“你真能吃这么多?别一会儿撑着了,又赖到我身上!” 关山堂不屑一顾:“就这也能吃撑我?想什么呢?包子呢?端来吧!” 围观一群人起哄:“端出来吧老朱!” “端出来吧,包子真要是不够,从我嘴里省下来就行!” “端出来吧,我特么从来都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人,今天小刀拉屁股,咱也开开眼!” 厨子老朱被将到这个份上,骑虎难下,只好让几个人去食堂抬了一簸箩包子,放在了河滩旁的一张木板上。 五十个碗口大的白面肉包子堆在簸箩里,犹如一座白花花的小山,在河道寒风中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老朱伸手一指这堆包子,看向关山堂:“姓关的,来吧!让爷们今天开开眼!” 关山堂看的双目放光,喉结不住耸动:“那我开始了哈!” 他嘴里说话,双手已经向包子抓去。 厨子老朱将关山堂的手拦住:“慢着!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吃得了,这些包子钱我来出,你要是吃不了,或者吃坏了肚子,那怎么办?” 关山堂急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我就是吃死了,那也跟你无关!” 老朱大声道:“大家都听到了啊,大家都听到了啊,这大个子说了,他要是吃坏肚子了,跟我没关系啊!大家得给我作证啊!” 为观众人轰然响应:“别怕,我们给你作证!” “哎呀,老朱你特么怎么这么啰嗦!不就五十个包子嘛,给他吃就得了!吃死了,大家伙都是证人!” “快吃,快吃,我就指着这个回去吹牛逼呐!” 一群人吵吵嚷嚷声中,关山堂拿起一个肉包子,一口咬下去,半拉包子就没了,再一口下去,一个包子就这么吃下肚。 围观人群鼓掌叫好,开始为他数数:“一个!” 关山堂又抓了一个包子,两口吞下。 “两个!” “三个!” “四个!” “五个” 在齐齐数数声中,站在人群中大口吞吃肉包子的关山堂,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场绝对的中心人物。 沈明成在桥上看着桥下的一幕,心疼的差点落泪。 这是他交情过命的兄弟。 这么大的一个大个子,现在为了吃一口饱饭,还得靠给人打赌才行。 第十二章 桥上 沈明成站在桥头,想要下去阻止关山堂这种惊人之举,但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关山堂一生中少有的可以正大光明饱餐一顿的重要时刻,自己要是出面阻止,那简直能让关山堂遗憾一辈子。 他既然能吃,那就让他吃吧。 反正以他的食量,这五十个大包子虽多,却也撑不坏他。 沈明一条腿偏搭在车杠上,一条腿支撑在地,隔着桥栏向下俯视。 只见河床两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简易的茅草房,大都是人字形的草屋,上面搭着塑料布和稻草。 有那讲究的,还会弄一顶破席子搭在木架上,还有人干脆在河床外沿挖地穴,在地穴上再罩上帐篷,躲开了寒风,倒是比搭建在地面上的帐篷暖和。 偶尔也有几个人合住的大帐篷,那是大队支部的指挥所,或者是大队的食堂。 现在正有人端着饭碗蹲在帐篷前吃饭,有的好奇看向吃肉包子的关山堂等人,却没有参与的欲望。 也有的人正蹲在帐篷门口打扑克牌,打的红光满面,叫嚣声不断。 河床下是一辆辆的平板车,车前插着铁锹和流动红旗,几头黑驴正低头啃食河床上的枯草,尾巴偶尔甩动,寒风吹来,驴耳朵不住抖动。 “十七!” “十八!” “十九!” 关山堂吞吃肉包的速度丝毫不减,对面厨子老朱的脸色极不好看,手持长柄大勺,嘶声竭力的为关山堂数着数:“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远处田野中如同韭菜般麦苗贴地舞动,几个穿着羊皮大袄的放羊老人,手中鞭子挥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种景象此时还能看到,再过几十年,放羊的羊倌还在,挖河的河工将成为历史。 沈明成哈了口气,正准备直起身子要走时,身后一串车铃声响起,随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明成?沈世美?” 沈明成一愣,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圆圆脸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缓缓的停在桥栏旁,也是一条腿斜搭在车杠上,一只脚着地,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抬望沈明成:“你在这干嘛呢?” 这姑娘正是乔云英的表妹袁绍红。 沈明成叹了口气:“袁绍红,私自给人起绰号是很不好的行为,你知道吗?我什么是叫沈世美了?” 袁绍红哼了一声:“陈世美姓陈,你姓沈,你是新时代的陈世美!” 不待沈明成反驳,袁绍红低头看向河床上吃包子打赌的关山堂,满眼好奇:“诶,沈世美,他们这是干嘛呢?这么热闹!” 沈明成对乔云英心怀愧疚,这袁绍红是乔云英的表妹,沈明成自然不好跟她一般见识,况且这只是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跟她置气那才是脑子有病。 他下巴一抬,指向吃包子的关山堂:“他们在打赌吃包子呢!” 袁绍红道:“吃包子?不会吧?” 此时下面的数数已经数到了“三十二”这个数字,手持长柄勺子的厨子老朱恶狠狠的看向吃包子的关山堂,手中的勺子似乎随时都要轮下去跟关山堂拼命。 这个时候,这种大肉包子,起码得五分钱,但有钱不行,如果光用钱的话,得一毛钱一个,有时候甚至得一毛五一个。 关山堂要是真的吃掉五十个包子,那就相当于一口气吃掉五块钱! 五块钱是什么概念? 今年城市内工人喊出的口号是“五十六块万岁”,一个大专毕业,国营公司职员,在正常情况下一个月拿满了,能拿到五十六块钱,就已经算是顶天了。 一般情况下,这些收入会稍微打点折扣,而不是大专生的职员,工资也就在三十元左右。 这三十元足够一家四口平日里基本生活所需。 但这是按照工人在城内的生活标准来计算,若是放在农村,三十元已经是极大的数字了。 农村的普通老百姓,一年下来,能存下二三十块钱,那就是属于极少数了,堪称富裕人家。 这二三十块钱,完全可以改善生活,扯上点布给老婆孩子做一身新衣服,还能有钱买肉买酒,准备过年饭菜。 但大多数农村百姓都是苦哈哈,一年到头不拉饥荒都算是不错了,能从牙缝里存下几块钱,就足以自傲,有十来块钱,就可以不愁过年了。 关山堂这要是真的将五十个包子全吃了,这就相当于白吃了五块钱的东西,厨子老朱自然心中不爽。 这些包子他完全可以多留下几笼屉,到时候偷偷带回家,给家里老人孩子改善伙食,或者偷偷在路上卖出去一点,也能挣点小钱花。 现在被关山堂将自己的计划破坏,估计老朱杀人的心都有。 “已经吃了三十多个啦?” 袁绍红听着下面喊的计数声,勾着脑袋看向狼吞虎咽的关山堂,惊叫道:“这人怎么这么能吃啊?沈世美,你一顿饭能吃几个这种样的包子?” 她这人自来熟,虽然口中批判沈明成人品不堪,但现在言语间对沈明成反而不怎么见外,倒是有一种把沈明成当成前表姐夫的感觉:“我给你讲,这么大的肉包子,我最多能吃两个!下面这个大个子,竟然能吃三十多个,他的胃到底能有多大?大象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沈明成笑道:“吃包子这个人,叫做关山堂,绰号‘吃不饱’,他自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只有每年挖河才有机会吃上几顿饱饭,这五十个包子,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袁绍红听的翘舌不下:“五十个包子?天呐!这得多大的胃啊!他都吃哪去了啊?” 小姑娘惊叹了良久,方才转头看向沈明成:“诶,沈世美,我问你哈,你现在离婚了,后不后悔当初没娶我表姐进门?” 她说话转折如此突兀,令沈明成略有不适:“啊?” “啊什么啊,你就说,你现在后悔不后悔吧?” 袁绍红白了沈明成一眼:“现在知道谁好谁坏了吧?那京城里的大小姐,也是你能惦记的?公主落难了,那也是公主!现在人家恢复公主身份了,你这穷小子人家早就不稀罕了!” 沈明成摇头道:“后悔倒是不后悔,其实王东珠人挺不错的,就是城乡生活环境差异太大,才让她生出退意。” 他对袁绍红道:“谁又不想过上好生活呢?” 袁绍红怒道:“所以这才是你当初嫌弃云英姐,娶王东珠的理由?沈世美,你果然是沈世美!结个婚还要衡量这些东西!好生活不是自己争取的吗?你有手有脚,干嘛不自己努力工作?指着找个好媳妇,就能过上好生活吗?” 沈明成好笑道:“好好工作?你是说好好种地吧?你觉得我好好种地,日子就一定能好起来?我种了这么多年的地,大家伙也都种了这么多年的地,没日没夜的劳作,可也没见谁的日子好到哪里去。” “可你娶了王东珠,日子也没见好到哪里去!你还被她抛弃了!” 袁绍红恨恨的看了沈明成几眼,觉得沈明成有点无可救药:“我给你讲,后天乔家寨要放电影,晚上六点钟开始,你要是想去的话,就去凑个热闹,不想去就算了!” 沈明成微一沉吟:“这是云英说的吗?” 袁绍红头一扭:“哼!你猜!” 沈明成笑了笑,从车把上摘下一只白条鸡递给袁绍红:“呐,这是我特意从市区给云英找关系买来的,你把这只鸡给她捎回去吧。天冷了,炖个鸡汤,暖暖身子。” 袁绍红回过头来,看了沈明成手中的白条鸡,脸上露出渴望的神色:“哎呀,这么大一只鸡,你也舍得?我给你讲,一只鸡你休想收买我!” 沈明成道:“你不要啊?那好,我送给别人……” “别别别,还是拿着吧!” 袁绍红一把将白条鸡抢走,快速挂在车把上,笑嘻嘻的骑上自行车:“记住了,后天晚上看电影啊,云英姐那天也去!” 第十三章 焦急 “……” 看着袁绍红骑车而去,沈明成摇头笑了笑,偏腿上车,向家中骑去。 桥下关山堂已经吃到了四十六个包子,厨子老朱的脸色涨得通红,手中拎着的大勺子不断挥动,似乎随时都要给关山堂脑袋上来一下子…… 骑车子到了家中后,沈明成将车子在院内停好,又将大米和白条鸡、花生油等东西放好,喝了口水,这才向厢房里走去。 厢房里“咔嚓”声不断,母亲张银屏正在织布机前双手穿梭如飞,双脚踏动,经线上下交叉,梭子在两层丝线中往复来回,梭子每走一个来回,张银屏便推一下面前的机杼,将一根纬线推进去压实。 古老的织布机,就是这么将一根根棉线引经导纬,慢慢的织成了布匹。 这种织布方式极为古老,效率慢的出奇,手速高的人,一夜能织出五指宽来。 从弹棉花,到搓棉条,再到纺车纺线,再到织布,再到浸染,想要弄出一匹可以做衣服的棉布,期间要耗时好几个月。 织布机前的张银屏,大有民间舞蹈家的风范。双脚交叉轻踏左右踏板,双手有序推杼穿梭,或上或下,时左时右,翩跹跃动,煞是好看。 只是此时的张银屏动作中带有几分赌气般的张狂,机杼被她推的咔嚓作响,整个织布机都被她推的摇晃不休,似乎下一刻就要散架。 沈明成送王东珠到车站,张银屏自知难以阻止,也只能随他们去,但心中着实难受。 自己的儿子刚结婚才一年,就离婚了,连孙子都没抱上呢,儿媳妇就走了! 张银屏作为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心中压力可想而知,她思之于心,便形之于外,她又不敢向儿子抱怨,也不好埋怨沈乐山,她能做的只有织布来发泄心中郁郁之情。 沈明成走到张银屏身子一侧,只见母亲双手双脚齐动,神情坚毅,目光凝滞,眼角不断有泪水滴落,看样子实在是伤心的不行。 “妈!” 沈明成双手按在织布机上,侧头看向张银屏:“不就是走了个儿媳妇么,明天我再给您找一个不就行了?您至于这么伤心嘛。” 张银屏吃了一惊:“啊!大成回来了?” 她急忙拭泪,两只脚从织布机的踏板上抽出:“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明成笑道:“我都差在院子里放炮了,您还没听到啊。” 张银屏双目红肿,站起身来:“哦,那你吃了没?妈给你做饭去。” 沈明成急忙拦住张银屏:“妈,先别忙活了!” 他对张银屏轻声道:“您呀,别太着急!有句话叫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了一个王东珠,难道就没有张东珠、刘东珠、乔东珠?你儿子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还能找不到媳妇儿?您就放心吧,不出三年,我保证让您抱上大孙子!” 张银屏破涕为笑:“你这孩子,现在怎么说起大话来啦!” 她嘴里嗔怪沈明成,但人却不复之前的忧伤样子。 来到堂屋里,看到屋内的大米、花生油和白条鸡,张银屏道:“这又是你二爷爷托你带来的吧?哎,这么多年,咱们家可多亏了他老人家的接济。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你这二爷二奶奶。” 沈明成道:“那是肯定的,保准忘不了二爷爷他们的恩情。” 张银屏将白条鸡挂在了屋檐下风干,准备等到过年再吃。 这年头肉食紧张,庄稼人一年到头都也见不几次荤腥,这只大肥鸡,张银屏准备留到过年待客。 天还没晚,沈乐山已经从外面回来。 他养了好大一群羊,每天都出去放羊吃麦苗,早上去一次,下午放一次。 现在青山羊的羊羔皮价格十分高昂,政府收羊羔皮,八块钱一张,比羊都贵。 云泽地区青山羊的羊皮带有一种天然的青色花纹,根本就用不着染色,在如今印染技术还不是十分发达的情况下,这种带有天然花色的羊皮,成为了国际市场的宠儿。 从魔都出口到了世界各地,为大多数西方上层人物所喜爱,这也是云泽地区少数能够换取外汇的地方特产之一。 沈乐山消息灵通,知道了公社收羊皮的消息后,就特意叮嘱村里人家家都养上几头青山羊,到时候不但能卖皮子挣钱,还能卖羊肉。 这青山羊一年能生两次,一次能生一到四胎,养一只母羊,若是运气好的话,一年就能繁衍出七八只来。 现在养羊完全没有成本,夏天吃青草,冬天吃麦苗,秋天吃落叶,只要人勤快,羊儿怎么也饿不死。 等养到过年,七八只羊卖出去,怎么也得挣个百八十块钱,过一个肥年完全不是问题。 当初沈乐山要求村民养羊时,很多人都不太乐意,一个是担心再被割尾巴,另一个则是这青山羊养着不怎么划算。 这青山羊也叫做狗羊,意思是跟狗一般大小的羊,那特么能有多大? 这玩意儿出肉也不多,除了繁殖速度快之外,也就羊肉吃着不错了,云泽羊肉汤非得用这青山羊的肉来熬汤不可,否则怎么也熬不出那种味道来。 以前政府不让自己养牲畜,最多养几只鸡而已,现在放开了,让大家可以搞副产品了,很多人宁愿养鸡鸭鹅,也不愿意养这种狗羊。 毕竟鸡鸭在家里喂养就可以了,养羊还得有专门的人去放羊,有点耽误农活,庄稼人都觉得得不偿失。 沈乐山让众人养羊,结果没几个人愿意听,令沈乐山很不高兴,一赌气,自己买了十多只母羊,决定自己养。 养到现在,两年时间,便已经繁衍到了一百多只,接近二百只。 当初他决定养羊时,村里人都有点笑话他听风就是雨,结果今年冬天公社里收羊皮,特别是羊羔皮,一张皮子就八块钱,沈乐山光是小羊羔,就卖了一千来块钱,这还不算大羊皮和羊肉。 在如今这个村民一年到头存不下十几块的年代里,这一千来块钱堪称巨款,整个财神楼村都被震了一下。 不少人纷纷前来向沈乐山买羊,准备自己来种。 沈乐山不敢做买卖,担心被抓投机倒把。 别人想要他的羊,只能以物易物,可以拿别的东西来换,粮票、粮食、鸡鸭、木料、砖瓦啥的,只要他觉得值得换,那就可以来换。 最近他已经换了不少木料,连砖瓦都换了不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要准备盖房子了。 “家里的物料基本上备齐了。” 沈乐山将羊群赶到羊圈里后,将鞭子随手挂在了墙壁的钉子上,对沈明成道:“东珠走了,你们俩的事儿也就翻篇了。你现在老大不小了,咱们家人丁不旺,你怎么也得再找一房媳妇。” 他对沈明成道:“咱们家的房子太破旧了,等明年开春,我喊人翻盖一下,盖上五间大瓦房,窗户都安上玻璃,打几个像样的家具,好好拾掇拾掇,保证人家姑娘到咱家,挑不出啥毛病来!” 沈乐山对沈名成的婚事十分上心:“你别急着在农村找媳妇,等过几天,你去城里工作,争取找一个吃国粮的姑娘,不要太漂亮,人贤惠就行!长的漂亮的,家境太好的,咱们也降不住!” ps:孩子生病了,码字更新不及时,还请见谅。 第十四章 生存条件 沈乐山经过王东珠与沈明成的这一场婚事,对于自家儿媳的要求虽然依旧不低,但已经不再太过强求相貌了。 觉得如果沈明成能找一个知冷知热的,还是吃国粮的城市户口女孩,那就可以了,人贤惠就行,家境啥的,不拖累自家就行。 王东珠长得倒是很漂亮,多才多艺,但这种人财神楼村留不住,人家不稀罕沈家这点条件,想留都留不下来。 “爸,您让我消停几天吧。” 见沈乐山张口说盖房子,闭口说娶媳妇,令沈明成哭笑不得:“您放心,用不了两年,我就能给您带来一个好儿媳妇!” 沈乐山哼了一声:“你只要别带老乔家的人就行!就算是王东珠走了,你也少跟乔家的人接触!” 他对沈明成和乔云英之间的事情一清二楚,现在担心两人旧情复燃,因此特意提醒了沈明成一句:“老乔家的人,来历复杂,就算是现在政策变了,老乔家也是一个是非场!乔远明那人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起,咱们乡下贫农,根正苗红,实在没有必要掺和到这种人家里去!” 沈明成不敢反驳自己父亲的话,点头如捣蒜:“是是是,爸说的是!” 沈乐山是从那个疯狂年代过来的人,至今对于那时候的疯狂心有余悸,实在是不想自家孩子与这些国党高官的后代发生什么关系。 万一以后连累到了沈明成,那可不是小事,严重了的话,连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大道理我就不多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用我一个劲儿的提醒。” 沈乐山摘下了头上的毡帽,看向站在厢房门口的张银屏:“快做饭去!” 张银屏低了头:“哦。” 沈乐山又喊沈明成:“你去把铡刀拿来,给驴子铡点干草。” 沈明成急忙将院内墙角的铡刀搬来,轻轻将铡刀刀刃立起。 沈乐山抱出一捆玉米秸秆,放在铡刀下面:“铡吧!” “咔嚓!” “咔嚓!” 随着沈明成铡刀开合,玉米杆被铡成五六寸长的碎杆,倾泻在铡刀另一侧的箩筐里,一捆玉米秸秆铡完,沈乐山端起箩筐,将随秸秆倒入驴蓬下的石槽里。 “额昂!额昂!” 驴蓬下的黑驴在棚子里急的直转圈,看到倾倒在石槽内的碎秸秆,大头顿时探入槽内,驴唇抖动,快速吞吃起来。 沈乐山又在驴槽里撒了一把麦麸,拿起一个扫帚轻轻在驴背上扫动:“吃吧,吃吧,来年好好干活!” 这只黑驴琥珀色的大眼睛极为清澈,比村里别的驴子都高出一头,干活时经常不听使唤,有时候使唤的急了,它竟然会张口咬人,性情十分凶猛。 可是胜在力气大,干活持久,这才是农家人最喜欢的特质,沈乐山买下来这驴子之后,宝贝的不得了,都不怎么舍得鞭打。 现在天寒地冻,他担心这驴子被冻坏,还偶尔去里面烧点火熏一熏,干草、泔水更是不敢缺,必须得保证这驴子到了农忙时节好好干活。 一个大牲口,在普通农户家中,其重要性几乎抵得上家庭成员了。 农田里的脏活累活、耕地、耘地、?地,拉耧种地,都少不了大牲口。 单凭人力干活,那简直能够累死人,只有在家里有了大牲口之后,这种劳累程度才会大幅度的减小,不然光靠人来劳作,一年下来,累死人的都有。 “我说爸,你看你把这驴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沈明成见沈乐山打扫黑驴背部,动作温柔,犹如呵护情人一般,忍不住好笑道:“等过两年,我去给你买一辆拖拉机来,保证比这驴子还要听话,还不容易生病,光喝油,不吃饭!” 沈乐山骂道:“可拉倒吧!一台拖拉机得多少钱?有钱也没地去买拖拉机票啊,你还是消停点吧!” 现在一台小型手扶拖拉机得两三千块钱,而且还得有车票才行,否则人家根本就不卖给你。 云泽地区现在还没有拖拉机站,想要买车,还得跑到两百多里地外的城市去买,十分难搞。 沈乐山最近手头宽裕,也想买一台拖拉机,但最后衡量了一下利弊得失,觉得还是先翻盖老房子最当紧,拖拉机倒是可以往后拖一下。 自家有驴子,还有一头大黄牛,干活的劳力是足够了,但若是买了拖拉机,自家在村里也显得太过招摇。 他身为村支书,多多少少要注意点个人形象,还是不要显摆为好。 当务之急是翻盖房子,盖上新房子,以后新媳妇上门,也好不至于太寒酸。 沈明成离婚的事情,已经成了沈乐山的一桩心事,现在做什么都要往沈明成结婚的事情上考虑。 喂过牲畜,吃过饭,天色黑了下来。 张银屏点燃了煤油灯,将灯芯拨的旺旺的,对沈明成道:“大成,家里煤油不多了,明天你去代销点打点煤油去。” 沈明成道:“行啊,明天我就去买。” 如今的云泽地区,除了几个临近市区的镇子通电之外,其余的乡村还都没有通电,大部分农村在晚上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灯。 财神楼村也不例外。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才会奢侈的点上蜡烛。 “哦,对了。” 沈明成坐在煤油灯前,从兜里摸出沈继亭送给自己的火炕图纸,递给沈乐山:“现在天冷了,我跟二爷爷聊了聊,他说农村没法供应暖气,咱们想要取暖,就得自己想办法,别老是硬抗。 气温再低下去,咱们受的了,老人孩子可太遭罪。二爷爷他给了我一个火炕的图纸,说咱们可以盘一个炕试试,要是管用的话,以后冬天就不愁取暖的事情了。” “火炕啊?” 沈乐山伸手接过火炕图纸,拿在手中瞧了瞧,道:“我知道这玩意儿!在咱们一百里外就有人会搞,我还在那里住过这种炕头,确实暖和。可是咱们这里的人笨,都不会弄,又懒得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学。” 他对沈明成道:“你二爷爷都说了,咱们倒是可以比着先搞搞,看看能不能行,真要是行的话,倒是可以在咱们村好好推广一下,省的孩子们老是生冻疮。” 现在农村的孩子,缺吃少穿,大冬天的能有一件棉袄棉裤穿身上,那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多人到冬天也没啥厚衣服可穿,一到冬天就在屋内生火盆取暖。 但是火盆内的柴火不可能燃一夜,往往上半夜还暖和,下半夜就得被冻醒,大人还好,小孩子冻得厉害了,就生冻疮。 一到冬天,就有不少小孩子脸冻得跟坏苹果似的,都往外渗脓水,手也冻得跟小蛤蟆似的,溜光水滑,似乎里面装满了透明液体,吹弹可破。 冻手冻脚冻脸冻耳朵,连脚丫子都会被冻坏,一旦体温升高,冻疮就痒得要命。 沈乐山身为村支书,对于村里孩子受冻的情形看在眼里,心有不忍,但又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现在沈明成拿来了火炕图纸,他觉得倒是可以搞一下试试。 反正大冬天的,闲着也是闲着,一群挖河的人也快回来了,正好给他们找个干活的乐子,省得闲出事情来。 第十五章 过分 八十年代的农村,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期,农民几乎没有外出打工的。 一到冬天,整个农村人都闲了下来。 如果是在东北,这就叫做猫冬,寒冬腊月啥农活都不干,平时除了吹牛打屁就是埋头造人,或者破冰捕鱼,雪天打猎。 冬季是上苍在给忙碌了三个季节的百姓,特意放的休养生息的季节。 沈明成一度认为,政府让农民在冬季出河工,一来是为了疏通河道,二来,应该是消耗一下青壮年过剩的精力,以免他们无所事事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沈乐山既然要准备盘火炕,那肯定要发动群众,集思广益。 毕竟这火炕在云泽地区还属于稀罕东西,一般人还真的不会搞,就算是有图纸也不好弄,必须得一帮人一起参谋参谋,才能够正式开搞。 沈乐山吃够了胡搞乱搞的苦头,现在干什么事情,一到拿不准时,就会纠集一帮脑瓜好用的人,一起拿主意,很少独断专行之举。 所谓集思才能广益,在一些农活建筑等基本小问题,沈乐山还是比较相信大家伙的意见的。 可如果牵扯到科学研究问题,十里八乡的人,沈乐山一个都不信。 他可不想再增加一次炼尿的可怕经历。 但是这盘火炕,谈不上什么科学研究,这特么跟砌锅台,垒烟囱没多大区别,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反正只要多实验几次,就没有不成功的可能。 真要是这火炕能搞成,今年冬天大家伙也就不用闲着了,家家户户都得搞。 云泽地区属于北方城市,但又算不得酷寒之地,冬季没有东北那么恐怖,但因为没有火炕的缘故,室内温度和室外温度,几乎没有多大区别。 而且云泽地区千百年来的习俗中就没有大白天在家关门的习惯,天再冷,房门几乎都一直开着。 这种习俗下,本地人习以为常,但外地人可就难以忍受。 之前有东北来的基层干部,冬天在云泽地区做调研,结果没几天就冻病了,成为乡野间的一桩笑谈,大家都觉得这人身子太金贵,大冬天盖两层被子竟然还能冻病了,简直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关键他还是来自号称酷寒之地的东北,这特么就更让人觉得搞笑。 一个东北来的人,竟然在不怎么冷的云泽地区冻病了! 这就好比是北极熊在非洲给冻感冒了。 怎么想怎么觉得可乐。 但只要在东北冬天待过的人,就知道东北冬天的室内和室外俨然两个世界。 人家东北室外是很冷,可是人家室内暖和啊! 不像云泽地区,室内室外差不多同一个温度,盖三层被子都感觉不到暖和。 而且一般人最多只能盖三层被子,如果是盖四层被子,那就太重了,压的人受不了,喘不过气,对常人来说,三层被子已经是极限。 沈乐山之前去过外面,在有火炕的房间里住过,知道火炕确实暖和,现在连图纸都有了,那肯定要好好琢磨一下。 农村庄稼人,基本上什么杂活都能干,几乎人人都是泥瓦匠,砌灶台,砌墙啥的,完全难不住他们。 沈乐山是一个说干就干的性子,在沈明成回家的第二天,他就拉着沈明成先在院内沤了一小坑石灰,然后拉出一批青砖,看着哪天暖和了,就先在院内砌一个土炕的模型试试。 父子两挖坑、抽水、泡石灰,眼看着石灰将水坑里的水烧开,咕嘟咕嘟冒泡时,热气升腾,弥漫了半个宅院,散发出生石灰遇水反应后的特有味道。 “先沤几天,等澄好了,咱就开干!” 沈乐山对沈明成道:“如果这火炕弄好了,明年开春,就用在新房子上。” 农家盖房,都得是开春之后,才能翻盖,要是这火炕真的好用,正好可以用在新房子上。 沈明成道:“应该没问题。” 两人忙活了一天,吃过晚饭,天色已黑,沈明成对沈乐山夫妇道:“我出去玩一会儿!” 沈乐山道:“大冬天的,你出去干啥?” 沈明成道:“旁边村子放电影,我去看看看去。” 现在放电影是一个十分稀罕的事情,十里八乡里,如果听说哪里放电影了,很多大姑娘小伙子,都会兴致勃勃的前去凑热闹。 有时候即便是相隔十几里地,依旧难以阻挡此时人们看电影的热情。 这时候看电影,就像是看烟花,逛庙会,就算是寒冬腊月大半夜,也难以阻挡大家伙对电影的好奇心。 别说是小青年了,就是老人也喜欢凑这个热闹,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坐在电影幕布的前后两侧,乌泱泱的挤在一起,如同赶庙会。 农村电影放的少,每次放电影都是一场盛事,堪比唱大戏,能吸引好多人去看热闹。 沈乐山知道电影对小青年的吸引力,见沈明成去看电影,他也不阻拦:“穿厚点,别冻着喽!别回来太晚!” 沈明成道:“放心吧,我还能出啥事?” 沈乐山一想也是,自己这个儿子在铁牛观自幼习武,武力值爆棚,一二十个小伙子拿着家伙都不是他的对手,他走夜路,就算是遇到歹徒,危险的也只是歹徒,而不可能是沈明成。 沈明成戴了手套和火车头帽子,又穿了绿色棉布军大衣,这才拎着铁皮手电筒,向外面走去。 他手中的铁皮手电筒被他稍微改造了一番,本来装两节电池的手电筒,被他加长了一截,可以装五节电池,手电筒的灯泡也被换成了度数更高的灯泡。 大晚上拿着这加长手电筒,打开电门之后,光柱便刺破漆黑的夜空,照亮了眼前十几米的路程。 这是财神楼村,所有村民家中必备的唯一一种家用电器。 沿着村里略有不平的街道向前走去,等到了村口,沈明成拇指食指圈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划破了宁静的夜晚。 随后村南也有一声呼啸声响起,村北也有呼啸声应和,过了一会儿,几个小青年拎着手电筒,来到了沈明成身边。 这是村里几个未婚小伙子,都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得知不远处的乔家寨放映电影,都想过去看看。 “大成哥。” 一名瘦小青年站在沈明成旁边,笑嘻嘻道:“我可是听说了,乔家寨这次放电影,是乔家寨村里人庆祝乔远明平反,专门从乡里找的放映员,说是一连放三天!” 这瘦小青年叫沈明星,是沈明成的堂弟,将沈明成视为心中偶像,对于沈明成能打架还会治病的本领十分钦佩,抽空就跟沈明成学功夫,现在已经成了沈明成的半个徒弟。 他对沈明成道:“人家现在变成吃国粮的人了,据说政府要将他们云泽市的老宅子还给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啧啧,当初这一家子被人欺负的这么狠,现在估计乔家寨很多人都在后悔。不然也不会集资专门给他放电影。诶,乐山大爷精明了一辈子,唯独在你跟乔家姑娘这件事上看错了。不过谁都没有前后眼,以前都没有觉得乐山大爷做的不对,这两年才觉得大家伙做的确实有点过分……” 第十六章露天电影 “大家都很过分?” 沈明成笑了笑,对面前自己这个堂弟的说法不置可否:“无论任何时候,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如果现在跟几年前一样,啥变化都没有,你说又有谁能意识到自己做的过分?” 在这个时代浪潮的冲击之下,只是让好人沉默而坏人隐藏在暗中的面孔暴露了出来,凸显出了人性的恶,扩大了这种恶行。 可能有一部分社会环境的缘故,导致恶人作恶越多,但很多情况下,一个人变好变坏,与外界环境可能有关,但关系未必很大。 大部分原因是,你特么天生就是这玩意儿! 有些人生来就是坏种,天性内心阴暗,若是再被混乱的环境诱导,立时就化身恶魔疯狗,以咬人吃人为乐。 乔远明在云泽地区当团长的时候,对于老家乔家寨的人十分照顾,那时候他家里大哥乔远山在国军中位高权重,地方上有不少人都有求于他,对乔远明百般奉承,只希望乔远明在乔远山面前多美言几句。 乔远明确实在自己哥哥面前为老家的人说了不少好话,这些人也得了不少实惠,结果解放后,对乔远明咬的最狠的也是这些人,揭发他最多的,也是这些人。 与乔远明撇清关系人也是他们。 现在乔远明平了反,放电影庆祝的也是这些人。 沈明成对于这些人十分厌恶。 若不是因为乔云英的缘故,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去乔家寨,更不会看这些人放的电影。 “哎呀,反正我觉得你跟乔家大姑娘挺可惜的,要不这次咱们去乔家寨,大成哥,你趁机跟乔家姑娘聊一下?我看人家还等着你呢,听说现在说媒的都踏破她家门槛了,人家一个都没同意,连见都不见!” 沈明星见沈明成神情不虞,急忙岔开话题:“以前的事情,人家老乔家都不追究了,咱也没有必要替别人操这份闲心,走走走,电影这都要开始了!” 其余的人也吵吵:“快走吧,还有五六里地路呢!” 众人于是拿着手电筒,沿着乡间小路,一路向西。 圆月高悬之下,出了村头,视野之中就是一片旷野,路边水沟一侧便是麦田,水沟里的干草上布满了白霜,在月光映照之下,反射着淡淡白光。 手电筒的光柱照在路边粗大的柳树上,时不时的惊起几只夜鸟,发出翅膀破风声。 “等看完电影,回来时抓几只鸟儿炖着吃!” 沈明星看着柳树上扑腾的鸟儿,喉结涌动:“好歹也算能吃点肉。” 沈明成:“瞧你这出息!这鸟儿有什么好吃的,除了骨头还是骨头,真要想吃肉,回来后,跟我一起扛枪打猎去!” 沈明星大喜:“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现在农村里,别说是猎枪了,就连炸弹、手榴弹、冲锋枪都有,前几年附近村子打仗,连小土炮都推出来了。 这个年代的人,几乎都摸过枪,而沈明成的枪法尤其的好,地区民兵大比武,无论是枪法还是格斗,他都是第一名。 眼神好,反应快,开枪干脆利落,手感一流,以他这种天赋,就算是打猎,也比普通人打的猎物多。 每年冬季,沈明成都会拿着猎枪,漫山遍野的打野味,基本上每次都满载而归。 不过他毕竟是铁牛观弟子,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不敢太过杀生害命,以前打猎是为了吃饱肚子,打打牙祭,现在生活有了明显的提升,便不想再打猎杀生了。 往常沈明成一扛起猎枪,沈明星等几个小伙伴就兴奋的不行,因为只要沈明成出手,就是他们打牙祭的时候了。 现在沈明成因为与王东珠离婚的缘故,至今没有摸过猎枪,沈明星等人馋的要命,自己打不着猎物,想让沈明成出手又不敢,买肉吧,又没钱。 现在听沈明成说要打猎了,几个小青年都很兴奋:“大成哥,咱们看完电影,我们就去拿工具!” 更有心急的:“看啥电影啊,现在就去打猎去!弄几个兔子在炉子上炖一下,再来二两酒,那才叫舒坦!” 几个人激动了半天,脚步不停,等商议好了拿什么东西,怎么分工合作之后,也已经到了乔家寨。 乔家寨分寨里寨外两个地方,寨里寨外的人口加起来,足有两千多,属于附近几个村镇里比较大的村子。 寨里与寨外被一块空地隔开。 这块空地就是一个天然的广场,农忙时候,这里是用来晾晒麦子、玉米、花生的地方,冬天这里是堆雪人打雪仗的地方,有时候村里举行演艺活动,批斗大会,也在这里举行。 今天放电影,地点自然也挑在了这里。 沈明成带着几个小弟来到广场上时,这里已经乌泱泱的挤满了人。 广场四周的大树上骑了不少孩子,如同猴子一样。 广场上一群男女自带马扎、小板凳、还有从附近捡来的砖头,垒起来当板凳,一排排的三五成堆,聚在一起,扎堆说话。 两个卖小零食的摊主早就在旁边支起了摊子,卖点江米团子、花生、瓜子、山药豆啥的,摊子上别致的小灯笼,吸引了一大批孩子围观。 几个老人抱着膀子站在外侧,戴着羊皮帽子,聊着闲天,现场喧嚣嘈杂,犹如赶庙会,赶大集。 放映员已经支起了放映架,点燃了汽灯,灯光照耀了好大一片地方,一群人围在放映员四周,抻长了脖子好奇观看。 距离放映员远处的两棵大树中间悬挂了一张荧布,黄白的颜色,极为厚实,一阵风吹来,荧布随风轻轻晃动。 荧布前后都坐满了人,提前站好了位置。 “这人不少啊!” 沈明星站在人群外面,踮着脚往里面看:“大成哥,你个头高,看看快开始了没?” 沈明成站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比大多数人都高出一个头来,他面前人虽多,却无碍他的视野。 他看了人群中的放映员,笑道:“快开始了……” 说到这里,眼神微微一凝,分开人群,向前方大步走去。 前方放映员所在的位置,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挤满了人,乔云英和袁绍红的面孔在汽灯下隐约可见。 此时人群中两个女孩被几个小青年围在当中,故意拥挤,使得她们两个发出轻声惊呼,袁绍红大声咒骂,夹杂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 沈明成分开前方的人群,一步步走到这几个小青年身边,然后伸手掐住了一个笑嘻嘻的小青年的脖颈,单臂举起,将其硬生生的拎了起来。 此时放映员打开了放映灯,一束光照向荧布,正打在沈明成身上,将其单臂拎人,如拎鸡仔的情形映照在了荧布之上。 轰! 一霎时,整个广场都躁动了起来。 第十七章 沈大本事 “你……” 被沈明成拎在半空的小青年双脚不住蹬空,身子蛆虫般扭曲,眼睛鼓起,艰难的发出声音:“放……放我下来!救……救命啊……” 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小青年扭动的身影被映照在大屏幕上,与沈明成高大的身影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围观之人轰然骚动。 “明成?” “沈明成?” 乔云英和袁绍红两人此时方才反应过来,看着拎着小青年的沈明成,两人都是一呆,片刻之后,袁绍红便大声叫喊了起来:“就是他!我这还有几个臭流氓,都不是好东西!沈明成,你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 沈明成将手中小青年猛然下贯,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抬脚踩住他的脑袋,看向袁绍红:“哦?都有谁?你把他们都指出来!” “沈明成?沈大本事?他怎么来了?” 听到“沈明成”这三个字后,现场又是一阵骚乱。 刚才对乔云英和袁绍红动手动脚的几个小青年都吓了一跳,毫不犹豫的转身向外跑去,连面对沈明成的勇气都没有。 云泽地区武风极盛,四邻八舍,村与村之间,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有时候两个村甚至三十个村子都能聚众打起来,形成极为恶劣的群体事件。 这种事情发生后,当地村民一般不会找什么公安局派出所啥的,他们有自己解决事情的方法,那就是找一个大家都承认的有威望的人来出面协调此事。 一般都找各自村里的村长,或者氏族长辈来出面,而财神楼附近的几个村子出事情了,都会找沈乐山出头。 沈乐山有时候忙的厉害,便会让沈明成代为出面协调。 沈明成年纪虽轻,但医术高,武功也高,脾气也大,一般小青年还真服他,基本上他一出面,谁都得给他点面子,一些斗殴的小事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了结。 但也有不开眼的人,对沈明成不屑一顾,甚至要聚众殴打沈明成,然后他就会尝到沈明成正义铁拳的惊人力量,附近能打的一群后生,基本上都尝过沈明成的拳头,没有不怕他的。 好几个人惹是生非,都被沈明成抓进了公安局,瘦了好几圈,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这种事情做的多了,沈明成的名气也就响了起来。 他会瞧病,给人看病只开药方不抓药,有时候给人针灸正骨也只是收一两盒香烟而已,从不收人钱财,如此一来,赢得了大伙儿的尊敬。 沈明成本事大,能耐高,大家伙便称呼他为“沈大本事”。 他也确实有本事,能治人,也能打人,出手很重,动不动就将人打断胳膊腿,凶残的不得了。 附近一群坏小子听到他的名字,脑仁都疼。 有时候赌咒发誓,甚至会说“我要是说话不算数,让我出门就遇到沈大本事!” 沈明成的威慑力,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见出手抓人的是沈明成,现场几个占女孩便宜的小青年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都不好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沈大本事名声在外,那是一拳一脚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头,比他爹沈乐山的名头更加响亮。 这个时候人与人交流,全凭口口相传,连收音机都极为少见,而人与人之间交流,流传一件事时,很少有客观叙述的,大都是添油加醋,不吝夸大之词。 沈明成就算是有三分的本事,被人口口相传之下,也被传成了十二分的能耐,简直神乎其神。 这时候别人口中的他,早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了。 见这几个小子逃走,沈明成懒得去追,对沈明星几个伙伴招了招手,指了指脚底下踩着的小青年:“你们过来,把这小子捆上。” 沈明星等人激动的挤到沈明成身边,将这小子的腰带抽下,捆住了双手,对看热闹的人大声嚷嚷起来:“看到没?大家伙看到没?这小子看个电影,就敢对女同志耍流氓!还对咱们云英姐耍流氓!他妈的,他这胆子不小啊!你们说,咱们怎么弄他?” 这个时候很多看热闹的村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知道沈大本事来了,刚抓了个小流氓,至于这些小流氓到底怎么流氓了,却是一无所知。 现在听沈明星等人说,这些小流氓竟然调戏了乔云英,现场顿时就炸了锅。 今天这场电影就是为了庆祝乔远明平凡而放的,而乔云英就是乔远明的女儿。 看人家的电影,还要调戏人家的女儿,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的缺德事情? 就连一些脾气好的老好人此时都忍不住了:“他妈的,弄死给他们!” “放村头的石臼里捣死他!” “扔水坑里淹死算了!” “脱光衣服,扔外面地里去,冻死他!” “活埋!” 一群人义愤填膺,纷纷出谋划策,为这个小子提供各种各样的死法。 沈明成的身影此时依旧映照在荧幕上,他对众人摆了摆手:“大家都先别吵吵,先去追刚才跑的那几个家伙,他们要是跑了,到时候你们乔家寨的人,不一定丢得起。” 现场众人一愣,随后便有人喊了起来:“对呀,大家伙都别愣着了,抓人呐!” 一群人都站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想去抓人,却又舍不得眼前即将放映的电影。 沈明成走到放映员身边,一把抢过放映员腰间帆布包里的高音喇叭,熟练的打开开关,将喇叭口对准这些看电影的村民:“咱们快回家,拿家伙去抓人!人家放映员老师说了,什么时候把这些小流氓都抓住了,咱们再放电影!” 旁边瘦高的放映员一脸懵逼:“我什么时候说这些话了?” 沈明成不理他,拿着喇叭对村民接连重复了几句,现场村民再无犹豫,纷纷散开,开始满村子抓人。 “快去村头堵着去,别让他们跑了!” “拿家伙什啊,铁锹、?头都行,看见就打,注意别打死喽!” 上千人的广场,一会儿清空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准备随身撤离现场,参加抓捕行动。 乔云英走到沈明成面前,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沈明成灯光下的轮廓,轻声道:“明成,你来了?” 袁绍红一脸兴奋的拉着乔云英的手,仰着脑袋对沈明成道:“沈明成,真有你的!你怎么这么厉害呀!怪不得云英姐能看上你!” 第十八章 打算 大冬天的,闲着也是闲着。 在得知了有小流氓调戏乔月英的事情后,整个乔家寨的人都动员了起来,一个个拿着手电筒,满大街找人,兴奋不已。 那几个调戏乔月英的小混混倒了血霉,被乔家寨一千多人搜捕之下,很快就被抓了起来,被绑在树上打了一顿。 乔家寨的村长乔元兵见不是个事儿,在众人打了一会儿之后,便出面阻止:“行了,行了,别真把他们给打死了!这要是打死了,我还要吃挂落!” 乔云英的父亲乔远明也出面阻止:“这种小混混,教训一下也就算了,真打死了,大家这个年都过不好!” 见乔远明都发话了,众人这才将这几个小混混放了下来。 这几个小混混就是附近几个村里的人,在乔家寨也有亲戚,他们挨打之时,这些亲戚想要护着,却没有这个胆子,毕竟这些小混混犯了众怒。 现在这几个小混混被放了下来,村里的几个亲戚才出面将他们护住,准备找医生看一下。 几个小子不是被打断了腿,就是被打断了胳膊,一个个鼻青脸肿,鼻血长流,狼狈不堪。 “抬过来我看看!” 打人的时候,沈明成就在旁边看着,现在见打完了,这才让人把这几个小混混抬到自己面前。 他学了十几年的医术,对于医治跌打损伤最为在行,简单的为这几个小混混检查了一下,沈明成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骨头我都给正上了,没大碍,在家里好好躺三个月,等开春了,又是一条好汉!转过春,可以继续调戏妇女了!” 几个小子吓得一哆嗦,一个个不住摇头:“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沈明成哼了一声:“我不但会给人治病,还会阉猪阉狗,嘿嘿,下次再见到你们做这种事,非得阉了你们不可!” 这几个小子身子一哆嗦,双腿夹紧:“是,再也不敢啦!” 沈明成一人踢了他们一脚:“滚吧!” 村里人把这些小子抬走之后,沈明成找到电影放映员:“哥们,不好意思哈,让你久等了。” 这个放映员经常在农村走街串巷的放映电影,他是认识沈乐山的,也听说过沈明成“沈大本事”的名头,现在见沈明成把这小混混修理的服服帖帖,他看着就有点害怕:“没事,没事,等这一会儿算啥。” 沈明成递给他一根香烟,笑道:“那就开始放吧,你看,大家伙都等不及了。” 放映员不敢多说,结果香烟挂在了耳朵上,对沈明成点了点头:“那我开始了哈!” 他装好放映带,扳开开关,放映机的轮子便缓缓转动起来,响亮的音乐响起,荧幕上开始投射字幕。 现场满脸兴奋之色的村民,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荧幕上闪现出三个大字:地道战! 没错,现在农村放映最多的电影就是地雷战、地道战、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这些影视作品,这些电影令人百看不厌,现场有些人都已经明明看过不止一次两次了,现在看到电影开头后,却还是一脸期待的表情。 在电影播放之后,沈明成便已经离开了人群,走到了村头空地外的柳树下。 乔云英与袁绍红此时正站在树下小声聊天,见沈明成过来,袁绍红笑道:“哎呀,沈大本事来了,我得去看电影去了!” 她看了乔云英几眼:“云英姐,你可得把持住了,别让他给骗了!” 乔云英笑骂道:“滚滚滚,看你的电影去吧!” 袁绍红咯咯笑了几声,伸手在沈明成肩膀上打了一下:“我警告你,可别学陈世美啊!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姐,我以后饶不了你!” 袁绍红走后,沈明成来到乔云英面前,两人目光对视,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是两年内,两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单独相处。 乔云英头戴火车头帽子,穿着军大衣,两条发辫耷拉在鼓鼓的胸口两侧。 她个头高挑,足有一米七多,但此时与沈明成对视,还是得仰望才行。 沈明成看着乔云英亮晶晶的双目,伸手抓住乔云英垂在身子两侧的小手:“你找我?” 乔云英身子一颤,双手想要抽出,但沈明成抓的紧,乔云英抽了几下,见抽不动,也就不再挣扎,红着脸低声道:“谁找你了!自作多情!” 沈明成笑道:“是吗?哎呀,我就喜欢自作多情。” 他伸手向乔云英搂去,笑容收敛:“云英,对不起!” 乔云英被沈明成搂住之后,委屈的哭出了声,一直哭了好久,她才慢慢停止了抽噎。 “沈明成!” 她在沈明成胸口轻轻锤了几下:“人家不要你了,你才想起我来了!王东珠在的时候,你不理我,现在王东珠走了,你又来找我来了!我就这么好欺负吗?沈明成,你太欺负人了!” 沈明成结婚后,一直都不敢直视乔云英,见了乔云英就躲,将乔云英视为洪水猛兽,令乔云英私下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现在沈明成与王东珠离婚了,才想起她来,明摆着把她当成了备胎,虽然乔云英想要与沈明成重归于好,但沈明成这种行为,还是让她感到委屈。 她在沈明成怀里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脑袋在沈明成身上蹭了蹭,瓮声瓮气道:“刚才你教训那几个小混混,太出风头了,我爸很不喜欢。” 沈明成一愣:“不是吧,我为他女儿出气,这完全是一片好心呐,他为啥不喜欢?” 乔云英扭了扭身子:“我爸说了,遇到事情就知道用拳头的人,太迷信暴力,这种人是走不长的。” 沈明成失笑:“嗯,说的很有道理。” 乔云英:“你还是笑?你在这么下去,我爸不会同意咱们的!” 沈明成笑嘻嘻道:“不同意?不同意什么?” 乔云英气道:“你又欺负人!” 她环抱沈明成的腰部,低声道:“明成,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你啦,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结婚啦,还是离婚啦,反正我都一直等着你。我爸也管不了我,我妈也说我,我弟弟啊,表妹啊,他们都说我这样不值得。可是,如果结婚的人不是你,我干嘛要结婚啊。” 乔云英这两年拒绝了不少媒人的提亲,令家人朋友大为担心,劝了她不知道多少次,但乔云英就是不为多动。 这姑娘死心眼,认准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现在沈明成离婚了,想起她来了,她虽然感到委屈,但更多的是高兴。 “你跟王东珠结婚,我爸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就说这是时代的错,不是你的错。可是你今天来我们村,我爸就有点不高兴了。” 乔云英对沈明成道:“他说你这人有点没品,以前不搭理我,现在离婚了,才想起我来了,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自行车的备胎吗?刚才又这么张扬,打了那些小混混,实在不像是一个有涵养的人。” 沈明成点头道:“对,乔叔说的对。其实啊,你应该给乔叔解释一下,就说我这人啊,一般不喜暴力解决问题,只有自己喜欢的人被欺负了,才会跟人动手。” 乔云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油腔滑调!” 以前的沈明成太过一本正经,现在的沈明成给了乔云英一种十分新奇之感,比之前的一本正经,更令她感到喜欢。 “以前的我不懂什么叫做珍惜。” 沈明成搂着乔云英,下巴抵在乔云英头顶,目光看向远处冷月下的天幕,轻声道:“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放手了。” 乔云英轻声“嗯”了一声:“那……明成,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沈明成道:“复习,准备参加高考。” 乔云英喜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明成道:“咱们一起考上好的大学,等大学毕业后,就可以考虑结婚。” 乔云英:“……讨厌,谁要跟你结婚,说这些都还早着呢!” 沈明成笑道:“这样吧,你冬天要是没事的话,一起去市里住段时间吧,那里环境好点,市图书馆也挨得近,一些学习资料也方便查找,咱们两个也可以随时交流一下学习进度。” 他握着乔云英戴着手套的小手,笑嘻嘻道:“在市里面,正好没人打扰咱们。” 远处荧幕上,地道战胖翻译官的声音隐隐传来:“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