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君》 第一章 福州城内之华家布庄是出名之三代老铺子。布样新颖不在话下,光是那些穿了数年却依旧光鲜之扎实布料,就足以让上门老客户频频回门。 家境富裕者一遇婚宴喜庆裁新裳之日,自然是携家带眷直奔华家布庄。而家境一般者,每至逢年过节时,总也要掂掂银两到华家布庄,看看能否捡到些便宜,沾点贵气。 三月初,福州城里正是雪融时分,华家布庄生意虽不若先前过年时节之热络,却仍是宾客满门。 “大小姐、二小姐,你们来了啊。”华家布庄之伙计一看到两位当家小姐,立刻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前。 大姊华泽兰肩披沉香斗篷,下着白色六幅罗裙,足蹬彩帛屐鞋,气质出众。 小妹华紫蓉则是一身月色短袄,下着莤色新裙,足踩锦鞋,身段窈窕。 “各位好。”华泽兰微笑地轻颔首,兰芷仪态让众人目不转睛地瞧着。 “这里有刚烙好之蓑衣饼,周管家,你待会儿沏壶热茶,请大家到一旁暖暖身子,喝点茶、吃点心。”华紫蓉一双灵巧眸子滴溜溜地转着,笑嘻嘻地说道。 “是。”周管家忙上前接过香气扑鼻的糕饼。 华紫蓉一边笑着招呼着客人,同时弯身拍拍一个小女孩的脸颊。“花儿妹妹,你又来裁新衣裳了啊。蓉姊姊请你吃玫瑰糖,包准你愈大愈像花儿一样。”她水眸闪着光,唇边小窝俏皮地漾动着。 小女孩一听到有糖可吃,笑得合不拢嘴。 周管家连忙拿过鸳鸯纹莲花瓣瓷盘,让小女孩挑选糖果。 两姊妹与老主顾及新面孔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便一路巡视着店面布样,款步走上位于布庄二楼之帐房。 “这两位便是华家布庄的当家姑娘吗?”新顾客好奇地频频张望着。 “是啊,打从华家老爷死于非命之后,这两位姑娘可争气了。这选布料、挑绣户之功夫,可完全不输老当家呢!”老顾客说道。 “华家只剩这两个姊妹,娶到她们之人,岂不马上发达了?” “你甭瞎作美梦,华老爷生前已经帮她们定好婚事了。大姊嫁至京城刘家,小妹嫁至苏州胡家,两家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在众人讨论声间,两姊妹早已消失在二楼的另一端。 华紫蓉向来性子急,才跨进帐房,便从腰间荷里拿出一串钥匙,快手开了锁,拿出柜里帐本,啪啪啪地翻到想看的地方。 华紫蓉坐到大桌前,巴掌小脸上一双柳眉揪紧了,澄亮圆眸也因沉思而微眯着。 “大姊,有些过了一年的布料,多半卖得不好,与其在几年后送给清寒家庭裁衣,不如现下降价卖得便宜些,直接将赚到之银两送给需要帮助之人,如此岂不更加实际?”她玉指在帐本上指点着,菱红小嘴飞快地说道。 “过了一年,便降个几成拍卖……”华泽兰沉吟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这倒是好主意,咱们待会儿再和周管家参详一下。” “或者,将这些一年以上的布疋设个专区。客人若买一疋新帛,便可用便宜价格再买到一疋专区之布帛,如何?”华紫蓉水澪眸子像早晨露珠,清亮得很。 “好久没见你这般兴致勃勃了。”华泽兰笑望着这个脑筋一向灵活之妹子。 “我这一年没出福州城,早就闷坏了。一想到明日就要出远门,我一开心,什么主意点子便全都来了。况且,就要和胡大哥见面了,我们上回见面,是爹过世的时候……”华紫蓉一提到过世的爹,阳光般笑颜顿时黯淡而下,唇边小涡可怜地颤动着。 华泽兰心疼地伸手抚了下她的面颊,长叹了口气。 爹和小妹感情极好,两人经常一大一小地城里城外游玩。爹虽然训练妹子极严,却也极宠妹子,因此,当爹坠马失事时,妹子有一个月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没事的。”华紫蓉紧握了下姊姊的手,勇敢地笑着。 “咱们明日便要远行,还有什么没打理好的?” “我一不怕冷,二来身子壮,姊姊就不用操劳我了。倒是你裘篷带够了吗?羊皮毯子、暖手火炉是否记得放进轿子里?”华紫蓉扳着手指头问道。 “瞧你说话样子,倒像是姊姊呢!”华泽兰失笑地说道。 “没法子!谁见了你不想多照顾你一些呢?”华紫蓉一耸肩,粉红舌尖一吐,俏皮得紧。 华泽兰但笑不语,替妹妹将颊边发丝拂至耳后。 “姊,我们都会没事吧?”华紫蓉忽而出声问道。 华泽兰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妹妹眉宇之间那股挥不去之忧愁。 半个月前,自小和她们同住之叔叔华永清找了一个吴半仙,为她们两姊妹算命。吴半仙说她们两姊妹在出嫁之前,各自都有一大劫难,若是待在家里,劫数难逃。最好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行,如此方能安全度过。 华永清因此安排她们前往未来夫家走上一遭,一来热络交情、二来亦顺道化去劫难。 “我真不知道叔叔为何还要再去找那个吴半仙!那人当年说什么爹娘有劫难,根本就是瞎说胡蒙一场,娘是因病而终,爹则是因为外出时马儿突发野性,而掉入山崖的。谁不会生病、不会遇难哪?”华紫蓉娇小身子颤抖,气急败坏地说道:“什么吴半仙,根本就是个骗人银两的乌鸦嘴!” “宁可信其有,凡事小心为上,总是没错啊。”华泽兰安抚地说。 “我反正是不信那些灾异之说,要不是因为吴半仙那番话,正好让我有机会出远门走走,我非得留在城内和他一较高下,让他瞧瞧我何来劫数之有!”华紫蓉一拍桌子,朗声说道。 华泽兰瞧出妹妹慷慨激昂下之不安神态,她拢住妹妹的手,柔声地说道:“放心吧,我们此行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 叩叩—— 帐房房门被轻叩了两下之后,被推开来。 “你们两姊妹果真在此。”华永清双手提满东西,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叔叔。”两姊妹同时起身唤了一声。 “叔叔帮你们买了一些点心,有雪花糕、豌豆黄、莲花酥、千层馒头……应该够你们吃个几天了。”华永清说道。 “谢谢叔叔费心了。”两姊妹连忙上前帮忙提过那些糕点。 “怎么不让下头人帮您提上来呢?这些东西不轻哪!”华泽兰说道。 “我怕他们笨手笨脚的,把东西弄碎了。紫蓉不是不爱吃那种碎泥似的糕点吗?”华永清对着华紫蓉笑着说道。 “叔叔……”华紫蓉红了眼眶,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叔叔自小和她们一起长大,游手好闲了一辈子,没想到爹娘死后,他却突然有了长辈自觉,总对她们处处呵护备至哪。 “叔叔就剩你们两个亲人,不照顾你们,照顾谁呢?”华永清拍拍华紫蓉的头。 “谢谢叔叔。”华紫蓉吸了吸鼻子,笑着说道。 “先吃点东西吧。”他说。 “有雪花糕呢!”华紫蓉一看到“雪花斋”之紫菱盒,眼睛便亮了起来。 “先把帐本收起来再吃,免得弄污了。”华泽兰合起帐本,拿起钥匙,重新锁回柜子里。 华永清看着紧阖柜子,目光在华泽兰手上那串华家主事者钥匙上打转了一圈。 “最近布庄营收还好吗?”他问。 “隔壁福记上个月清仓抢了些生意,咱们营收比去年稍差了一些。”华紫蓉颊边鼓着一块即将融化的雪花糕,陶醉地眯着眼说道。 “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之事,尽管开口。” “叔叔是长辈,这等闲杂小事交给我们姊妹费心就好了。”华泽兰轻声说道,没忘记爹生前,曾经叮咛过不许叔叔干预布庄生意之交代。 “是叔叔没用……”华永清黯然地低下头,长叹了口气。 华紫蓉不忍心看到叔叔受伤神情,连忙捧着纸盒上前,陪着笑脸说道:“叔叔也吃些雪花糕吧。” “叔叔不吃。只是想交代一下,你们两人出门,凡事都小心。到了人家家里,虽然是未过门妻子,言行举止还是该有大家闺秀风范。还有啊,虽然吴半仙交代外出可避劫难,但你们一路上还是要小心——” “叔叔,我们绝对会平安回来的。”华紫蓉打断他的话,大声地说道。 “叔叔就等着你们平安回来哪。”华永清笑着附和道,目光再度地飘向那串被置于大桌上的主事者之钥。 华家布庄之未来,靠的便是这两人了啊…… 月牙高挂天上,阒闇河水被夜风一吹,更加寒意逼人了。 她好冷——好冷—— 华紫蓉紧闭着眼,牙齿打着寒颤,整个人僵冷到无法动弹。 他们一行人明明是往南边搭船要到胡大哥家里,沿途应该愈来愈温暖才是,怎么此时竟比腊月大雪时还冻彻心肺呢? “夏儿……”华紫蓉睁开眼想唤人来加炭火,无奈眼皮却沉得像是上头搁了千斤铁一样。 “夏儿……”她又唤了一声,却依然无人应声。 她勉强睁开眼,心头一惊,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块浮木上,整个人在河面上载浮载沉着。 还来不及感到害怕,那一场灾难便已再度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回。 昨儿夜里,她还在甲板上与吴师傅对剑,没想到十多个凶神恶煞就这么驶着风帆驰艇,铁镣炼绳地强行登上了船,索命阎罗似地攫走了一帮人的性命。全数珠宝皆被洗劫一空,一把大火燃尽整艘船,所有人全被抛入了河里…… 正逢山上融雪汇入河流,水势湍急,大伙儿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冲散了。 她的婢女夏儿冒死抓到一块浮木,和她一起倚靠着。两人就这么随着水流往前漂着,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夏儿先睡着了。 然后,当她再睁开眼时,原本趴在她身侧的夏儿,早已不知流落到何方,生死未卜了。 “夏儿……”华紫蓉泪眼蒙眬地望着眼前阒黑河面,而当下一波冷颤再度袭来时,她已经连哭泣的力气都消失了。 是因为她不信天意、不服吴半仙,因此上天便要给她这样的磨难吗? 但是,那个该死的吴半仙,不是说只要出远门,便能避开灾祸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还惨死在这条河里? “什么吴半仙,不过就是个乌鸦嘴!等我回到福州后,一定立刻带人去拆你的台!”华紫蓉大声说话,神智随之稍微清醒了些。 只是一天未曾进食的身子,并无法让她支持太久。 况且,这段时期原非什么游河时节,他们的舟船沿着山岸而行,一路上始终未曾遇过其他往来船只,就算再漂个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人看到她吧…… 就要这样死去了吗?她不甘心啊! 她得活着,她要找出那些盗匪下落,她要他们得到该有之报应。 “小夏、吴嬷、吴师傅……”华紫蓉想起那些曾经与她相伴多年的笑颜,鼻尖不禁又发酸了。 “我会活下去的……我会替大家找出凶手的……”华紫蓉虚弱声音被晚风吹散,竟是破碎得无以复加。 前面有声音! 一阵丝竹乐声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几道女子娇笑声时而掺杂其间。 华紫蓉定神一瞧,抬眸远眺,看见了一艘灯火通明、笙歌夜舞之大船,正热闹非凡地朝她驶近。 “救命……”华紫蓉攀紧浮木,抬头对着前方那艘大船大喊道。 只是,她那声挖心掏肺之大喊,在乐音、娇笑声之间,微弱得像是一阵低喃。 “来人,救命啊……”华紫蓉揪紧浮木,心慌意乱地再度大叫。 呼救声依然石沉大海,她只能睁大眼,希望船上有人能发现她。 此时,尖头平底大船已朝她驶近了些,近到华紫蓉能瞧见一名身着薄纱之舞伎正于甲板上不停地旋舞,旋转、旋转、旋转到船舷边。 “豹爷——前面有个死人哪!”船上舞伎忽而尖声一叫,转身窝到了西门豹怀里。 “人都死了,有何可惧。” 西门豹推开舞伎,走到船舷边。他一身鹅黄丝裳微敞前襟,手执白玉酒杯,一对野眸在烛火之下,映出琥珀般澄黄,诡魅得教人不敢直视。 “救命……”华紫蓉又唤了一声,喉咙干烧似地焚痛着。 “那人还瞪着我呢!会不会是死不瞑目啊?”夜黑瞧得不真切,舞伎眯着眼,既害怕却又忍不住地想瞧个仔细。 西门豹朝船首使了个眼色,让人将船驶近那团阒黑人影。再弹了下手指,小厮便拎来了烛台,站在他身边,帮着照亮黑暗河面。 他及腰长发未绾,乌亮发丝在空中扬起,昂贵乳香香料随之飘散于夜里。 右手握着一只掐丝金盏,他饮尽一杯酒后,又让人斟满了一杯,修长身子这才好整以暇地斜倾向前,望着河岸间那只攀附着浮木之娇小人影。 “我瞧不清楚——”西门豹声未落地,一排烛光已在他身侧燃起,映得船边河水一如白昼。 好亮! 烛光灼着华紫蓉眼皮,热得让她眼睛发痛。她勉强自己不闭眼,仰头时却对上一双澄黄如蜜蜡般晶眸。她心一惊,继而定神一瞧,便发现了那是烛光引起的错觉。 “救命……”华紫蓉张口喊道。 西门豹一抬手,让乐伎们停止演奏。 “救命!”华紫蓉确定他看见了自己,再度低喊出声。 “我不救人。”西门豹目光紧锁着她,唇边似笑非笑地微扬着。 华紫蓉一时之间没听懂他的话,怔怔地看着他。 “开船。”西门豹一个转身,明黄丝衫在夜里扬起。 “站住!”华紫蓉蓦地大叫出声。 “停。” 西门豹抽起腰间软鞭,啪地一声重击着甲板,十多名划船奴隶顿时停止划浆。 他半侧过身,剑眉一扬,杏眸之中笑意更浓。他单手托着下颚,半靠于船舷边,媚眼如丝地望着她。 “你叫我站住吗?”西门豹笑着问道,一旁小厮却是打了个冷颤。 “对。”华紫蓉牙齿发颤地说道。 “有何指教?” “见死不救,非人也……”华紫蓉诅咒似地,狠狠瞪着他一身华贵锦袍。 “说得好!船上美女如云,醇酒佳肴处处,火炉送暖,春意无限,我过着如此神仙般生活,确实非人也。”西门豹以手击船身,赞赏地频频点头,一派悠闲地望着她,又饮了杯酒。 华紫蓉恨恨地瞪着他,却不由得随着他饮酒姿势而咽了口唾液,觉得喉咙益发干涸地灼烧着。 “多行不义必自毙。”横竖都要死了,她至少得在死前替自己争得一口气。 “我这一生都在行不义之事,倒也没落得落于河里,等人救援之悲惨命运。”西门豹笑着朝她敬上一杯酒,一双亮眸在摇曳灯烛下,时而阴沈、时而灿亮地诡谲着。 “人生总是生生世世地轮回,总有一朝,你会得到该有的报应。”否则她头一个便不服。 “我不信神佛之说,但容我于此祝你能于下一世重新为人。”西门豹笑着将手里酒杯往她的方向疾射而出。 金盏杯击中浮木,酒液溅了她满脸。 “你会有报应的。”华紫蓉嗄声说道,屈辱地揪紧浮木。 “我一直都在等待报应。”西门豹璀眸一黯,嗄声说道。“开船。” 西门豹头也不回往前走,轻薄衣衫在夜里翻飞着。在与老管家擦身而过,他轻点了下头,眼眸朝船外瞥了一眼。 老管家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快步走进船舱里。 “爷,您当真不救那小姑娘吗?”方才旋舞之舞伎腻到他身边,薄纱下身躯白蛇般地缠附在他身旁。 “你要我救她吗?”西门豹大掌盈握住她胸前一记高耸,冷眼看着她。 “您救了她,晚上奴家随您摆布……”舞伎娇喘地将他的大掌拢得更紧密。 “来人,放下小舟。”西门豹说道。 舞伎扬眉娇笑着,整个身子全偎到西门豹身上,双眼得意地朝着其他乐伎望去。谁都知道西门豹不救人的,可他为她破了例,代表了她地位不同于一般啊! “把这个女人放下小舟,让她高兴去救谁,就去救谁!” 西门豹推开舞伎身子,她一时不察,重重跌落在地,一脸回不过神的惊吓模样。 他心情大好地仰头笑着,只是那笑声却无情得教人心寒。 “爷——饶命啊!”舞伎匍伏到他的脚边,惊吓地抱住他的腿。 西门豹面无表情地踢开舞伎身子,月光之下,他一如外族之高鼻及峻深轮廓,更显得冷若冰霜。“来人,把这女人扔进小舟里。” “爷,饶命啊!”舞伎脸色苍白,红彩妆容染了泪,一张脸脏污得都瞧不清模样了。 西门豹拿过一方白布,厌恶地往她脸上一扔。 “把她拖下去。”西门豹说道。 “不准把她丢下船!你这个滥杀无辜的混蛋暴君!” 一道清亮嗓声划破夜空,阻止了西门豹正要回舱的脚步。 “看来你的精神还不差,搞不好都能自个儿泅泳至岸上了,又何必白费力气呼叫呢?”西门豹炯炯目光眺向河面,兴趣再度被挑起。 “你不用在那里冷言冷语,是个男人就不该那样对待女子。”华紫蓉半睁着眼,当真是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在说话的。 “你都自顾不暇了,哪来空暇去管别人?” 西门豹低笑着再度走回船舷边,所有人目光亦随之望去,自然没人注意到有一只信鸽正自船舱里安静地飞出。 “因为我不能让别人因我而死!”华紫蓉倔强水眸迎向西门豹的眼。 西门豹望着她,眉头微乎其微地一拧。 儿时,他也曾经如她这般单纯地以为着。直到他发现他若不让人因他而死,那么死的人便会是他。 “那可就不巧了,我偏偏爱看着别人因我而死。”他的笑容维持得很短暂,眼神旋即凝冰。“把那女人扔下船。” 一艘小舟从巨船上被抛下,舞伎则于哭喊间被拖于其上。 西门豹走入船舱里,丝竹声再起,大船在溅起一些水花后,不留情地驶离了。 华紫蓉望着船上灯火渐行渐远,她能感觉到胸口怒火狂烧,却已经失去了大喊的力气。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舞伎拿着船浆,胡乱地划动着小舟。 华紫蓉闭上眼,无力再开口说些什么了。浸湿之衣裳开始沉重如铅,并将她整个人往水底扯去。 待身边那艘小舟亦摇摇晃晃地远离了华紫蓉之后,夜色再度落入静谧之间。 姊姊,我先走一步了,别为我伤心,爹娘会在天上等着我的…… 爹娘,蓉儿好想你们哪! 华紫蓉在心里这般呼喊道。 她的右手从浮木上滑落,半边身子滑入河水里,惨白脸庞转为青冷,双唇发紫,呼吸也愈来愈微弱…… “小姑娘,小姑娘!” “小姑娘!小姑娘!你快点醒醒哪!”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叫唤声,将华紫蓉从昏迷里给拉了出来。 她勉强睁开眼,看见一对老夫妇正划着一艘平顶小船驶到自己身边。 夫妻两人联手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一条毛毯随即覆了上来。 “这是祛寒丸,你先吞下。” “这里还有热米粥。” 老夫妻不停地送上东西,华紫蓉却抖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表达着她的感谢。 她又累又倦,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蜷曲着身子躺在小舟篷帆里。 “孩子,你没事了。”老婆婆拿过一条布巾,轻轻地裹住了她。 华紫蓉点头,泪水随之滑下眼眶。 她感激地握着老婆婆双手,在感恩老天爷让她捡回了这条命之余,也晓得她将来之路并不好走。 但只要她还活着,一切便有希望。 第二章 华紫蓉收拾完简单包袱,走出了那间她居住了半个多月的柴房。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调养,她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如今最大问题便是,她没有银两能差人告知家人及胡大哥,关于她落难之讯息。 一想到此,华紫蓉便不免有些气恼自己不像其他女子一样,会在身上披金戴玉的,否则如今至少会有点盘缠在身哪! 不过,也幸好她身上没有任何金银首饰,否则盗贼为了抢夺那些财物,断臂伤人之举都有可能,她这条小命可能早就保不住了。 华紫蓉叹了口气,走出柴房。 朱大叔、朱大婶早已经守在前门等候。 此时,门前那条青绿河道间,小舟往返一如往昔热闹。河上小贩划浆,吆喝兜售菜蔬之声亦仍络绎不绝。然则,这份热闹这时却不曾让三人脸上展现一丝笑颜。 “蓉丫头,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朱大婶红着眼眶说道。 “谢谢朱大叔、朱大婶的救命之恩。”华紫蓉双膝落地,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快起来、快起来啊。”朱大婶大哭出声,连忙扶起她。 “大婶!”华紫蓉张臂拥住她,两人抱头痛哭了起来。 向来沉默之朱大叔,站在一旁猛擦着眼泪。他们儿子卧病已久,这几日和紫蓉丫头倒也培养出一些亲子之情了。 “要不是我们那儿子身子差,实在抽不出多余银两来帮你,你也不用外出去帮佣……”朱大婶哽咽地说道。 “大娘,你千万别这么说。你们救我一命,又收容了我,对我已经是恩重如山了。”华紫蓉举起袖子擦着大娘的眼泪,自己泪水却还是一个劲地猛掉。 “你这双青葱十指一瞧就是没做过事,我是跟西门府管家说过你识字,又懂得算筹之事,可他们只缺厨房丫头,你到那里牙根可要咬紧一些,知道吗?”朱大婶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频频交代道。 “我知道。”华紫蓉点头,牢牢地握着朱大婶的手。在胡大哥那方等不到她的到来,沿路寻人找着她之前,她需要工作赚取银两,才有法子请人送信哪。 “还有啊……这西门府拥有两省数十家药铺,在里头帮佣银两虽然多一些,可听说那西门主子喜怒无常,偏偏又长了张俊脸,女子若是贪恋了他那张脸孔,总没什么好下场……”朱大婶愈说,风干似的脸上皱纹愈是挤得更深了些。 “大婶,我现下哪来的心思,贪恋什么好看脸孔呢?”华紫蓉苦笑地说道,小脸在经过了这一回生死关头之后,瘦得只剩一道尖尖下颚和一双乌亮大眼了。 “河埠头接运船应当快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在天黑前到达西门家了。”朱大叔催促着,黧黑脸庞掩不去殷红眼眶。 “我一得空,就会出来看你们的。” 华紫蓉揪着包袱,在泪眼婆娑间一再地回头、一再地深深鞠躬,只盼得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好好地报答朱家人。 离开朱家,华紫蓉走到河埠头登上小舟。一个时辰之后,正好赶在黄昏日落之前,抵达了西门府。 一踩上西门家私人河埠头,华紫蓉马上被带到了耿管事面前。 “你就是华紫蓉?”耿管事问道。 “是。”华紫蓉恭敬地回答。 头发花白、识人已多之耿管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 这就是豹爷那日要他派人去救、并要他给份工作之小丫头哪!模样虽清瘦了些,一身朴实打扮也无法遮掩去那一对明眸所透显出的聪颖不凡。 只不过,这倔强小娃引起了豹爷注意,可不见得是件好事啊!耿管事在心里低叹了口气后,开口了—— “朱大婶说你识字,懂得算筹之术,但我们帐房向来不聘生人。待得哪日你在西门府做得上手了,药铺缺人手时,我再差你去帮忙。我们宅里按月计俸,没出大差错的话,一个月可以有一百钱的薪俸,主子赏钱另计……” 华紫蓉听着耿管事的话,心思却渐渐飘开了。 这西门府确实慷慨,她们华家待下人算是和善的,一个月也不过是七十钱,而她从前裁一件新衫便不只一千钱哪…… 不能泄气!华紫蓉很快地掩去心里落寞,振奋起精神。她有手有脚,还能做事挣银两,没啥好抱怨。 “府里人多嘴杂,多做事少说话这原则,用不着我多说吧。”耿管事说道。 “我知道。”她只想赚足银两,快点离开。 “还有,在这宅子里,主子便是天,主子说什么,都不许顶嘴。知道吗?”耿管事厉了声色,慎重地交代着。 “是。”华紫蓉抿紧唇,硬生生吞下一口不服气。 他们华家可不会这般待人,是以他们主仆之间向来感情甚笃,因此夏儿当时才会拚了命地要护她啊。 华紫蓉低头,忍住一阵心酸。 “好了,带她去灶房做事吧!”耿管事唤了人,将她带至灶房。 华紫蓉才进灶房,立刻便就被灶房管事赵嬷嬷派去挑水,一根扁担与两只大桶旋即就被甩到了她面前。 华紫蓉虽然习武多年,可毕竟没做惯粗活。 不过才在灶房、后院井里来回了两趟,那一根扁担就在她肩上烙出了一道火烧痕迹般,痛得她连走路都颠簸。 第三趟挑水时,她使劲握着系桶粗绳的一双细掌已经磨出血来,而赵嬷嬷要她装满之大圆缸,甚至还盛不满一半。 第四趟,华紫蓉脸色发青,但她咬紧牙关撑着,不许自己于工作首日便倒下。 “叫你挑个水,你当成我要你去做苦工不成吗?一脸病容臭脸!”赵嬷嬷回头看到她,啐了一声。“牛娃,你去接手这丫头的工作。” 牛娃从捆柴工作上起身,一把抢走华紫蓉的水桶,还忿忿瞪了她一眼。 “赵嬷嬷,我还可以帮忙做些什么呢?”华紫蓉站到赵嬷嬷一步之外,低声地问道。 赵嬷嬷瞄华紫蓉一眼,见她没想乘机偷懒,面团似脸庞这才和缓了些。 “去给我帮忙端菜到主子院落里!给我留神点,要是洒了一点汤汤水水,当心主子剥了你的皮。”赵嬷嬷拧了下她手臂,推她到一旁。 “是。”华紫蓉被拧得倒抽了口气,却还是乖乖点头。 她跟随在几个丫头后头,以木盘端起一碗白瓷碧玉羹,走出了灶房。 虽然一只花梨实木盘及一碗碧玉羹,和方才那两桶水之重量比较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华紫蓉方才用力过度的手臂,其实仍在颤抖中。 她吃力地捧着木盘,跟着前人走过一处梨木长廊。长廊右侧蜿蜒着一处水池,流水盈盈,廊间系着十余个造型精美鸟笼,鸟声啁啾。 “新来的,进大厅时,眼睛可别乱瞄。万一惹得主子或是夫人们不开心,倒楣的总是我们这些奴婢,知道吗?”走在华紫蓉前方的女子回头交代了一声。 “别连累我们,也别妄想耍什么把戏,好让豹爷注意到你,除非你活不耐烦了。”站在华紫蓉后方的丫头也出声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大家。”华紫蓉挤出一抹微笑,不得不注意到这些女子全薄施了胭脂,一个个鬓发亦都梳得油光水亮,和她现下蓬头垢面模样实在大不相同。 莫非这些女子都想藉着端菜之举,好让豹爷注意到她们吗? 可瞧她们表情个个戒慎恐惧的,又岂有一点搔首弄姿模样?这位豹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华紫蓉没时间多想,便已经踏入了一处植满了药草之庭园里。庭园焚烧着一股淡然香气,闻之让人心胸酥软,情不自禁地微笑。 华紫蓉怕失神,不敢多闻,连忙低头跟紧前面的人,走入主屋。 主屋内香气更浓,华紫蓉垂眸而行,只依稀晓得主位长榻上依偎着一对男女,几名乐伎则或坐或卧地倚在榻前。 “豹爷,请用膳。”为首捧着菜肴的奴婢大声说道。 “嗯。” 男人闷哼一声,什么也没交代。 一排奴婢于是站到了厅堂两侧,个个手捧着佳肴,目不斜视地看着地板。在豹爷没让人离开之前,没人敢擅自妄动。 华紫蓉能感觉到手臂止不住地颤抖着,只得更加使力握紧木盘,免得砸坏了东西。 男人无视于那一排奴婢,依然斜躺在宠妾苗芊芊怀里,让她纤纤玉手剥着葡萄伺候着。 苗芊芊将葡萄去子后,放至他唇间。 男人咬下了多汁葡萄,同时扯着她的纤白十指,吮着其上的葡萄汁液。在她娇喘地红了脸面之际,他扯下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述说着今间要如何用她的身子品尝着葡萄汁液之点滴…… 苗芊芊动了情,身子更挨向男子肆无忌惮的挑逗大掌,柔荑也随之抚上他结实胸膛抚摸着他,完全没注意到男人璀眸在她一厢情愿的碰触下早已变冷。 “我饿了。”他将苗芊芊推到一旁,翻身坐起,一身莺黄绸衣翩然若飞。 几名壮汉立刻上前,抬来一张镶银嵌玉之乌木长桌,让婢女们逐一放下佳肴。 华紫蓉松了口气,在瓷碗终于落到桌上时,颤抖双手不慎发出了过大的碰撞声响。 榻上男子不悦地朝她瞥去一眼,原本要斥喝之薄唇,却在一瞬间发出了冷戾笑容。 “豹爷,人家最爱的这道芙蓉肉是怎么做的?”苗芊芊以银箸挟了块香肉入口,柔若无骨的身子再度偎至他身侧。 “你们谁来说说这道芙蓉肉是怎么做的?”西门豹往奴婢们看去一眼。 一排奴婢全都低下头,无人敢开口。 “全都不知道吗?那全都带下去,喝个几天的哑药吧,反正你们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讥讽地笑着说道。 华紫蓉后背蓦泛起一阵寒颤,不明白这人怎么有法子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强灌奴婢哑药,是一般主子会做之事吗? “我……奴婢知道这道菜的做法。”华紫蓉握紧拳头,低声说道。 男子瞥向她,冷眸于瞬间璀变出万道光芒。他就知道她会有些意思。 “说。”他命令道。 “这道芙蓉肉得先选取精肉一斤。先以清酱腌制后,风干一个时辰。其后,再选取大虾四十只放于猪肉之上,敲扁之后,以滚水煮熟。之后,熬煮菜油半斤,将肉片放至铜制漏勺里,在滚油锅里……”华紫蓉仔细地将娘生前极爱的这道菜,说了个仔仔细细。 “唉呀,我还不知道这菜这么麻烦呢!”苗芊芊掩着唇笑,眉宇之间尽是得意神色。 “你这张嘴儿爱吃,我就天天让灶房烧给你吃。”男子握起苗芊芊下颚,重重吮吻了一回后,这才抬头再次看向“她”。“你到前面来领赏。” “谢豹爷。”华紫蓉上前一步,依然没有抬头。 他从一旁藤篮里随手拿了一串铜钱扔到地上。 是一百钱! 华紫蓉看着那串铜钱,心里倒抽了一口气,小脸激动地泛了层红晕。只要存够了一千钱,她便能让人通报家人她落难的消息啊。 她弯身拾起那串铜钱,手指颤抖着。 突然,另一串铜钱从空中而落,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华紫蓉痛得缩了手,手里铜钱就这么叮叮当当地砸落在地面。 “不过一点小钱,也值得你双眼发亮?我再赏你一串,不过我想要你先抬头看着我。”男人倾身向前,黑眸炯炯地盯着她。 华紫蓉一怔,却还是缓缓地抬起头。 “是你!”她惊呼出声,脚跟一时没立稳,整个人便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西门豹低笑出声,起身往前一站,居高临下地睥睨望着她。 “又碰面了,我们真是有缘啊。”西门豹长发随之拂到胸前,俊美脸庞因此染上几分旁若无人的傲慢。 华紫蓉咬紧牙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儿遇见那个视人命如草芥之男子! “不是说我会有报应吗?怎么今日仍是我为主,你为仆地跪在我脚边,等待着我的施舍呢?”西门豹挑眉一笑,斜飞上勾之杏眸漾着笑。 华紫蓉想撑起自己,但颤抖的双臂一时之间却无法使力,只得在他面前,让他看尽她咬紧牙关挣扎之一面。 好不容易起身了,她转身便要往外走。 “原来你傲骨也就这么一丁点,不过也是个成不了气候之丫头……” 华紫蓉回身,瞪着他脸上轻佻笑意,恨不得伸手抓烂他唇边那道讥讽笑意。 她痛恨他,但她确实还不能走!华紫蓉看向地上的那两串赏钱,她握紧拳头,昂起下颚问道:“敢问豹爷,我还能拿回我的赏钱吗?” “没问题。况且,我现下心情大好,还能再多赏你一些。”西门豹再拿出两串铜钱,直接扔在长靴边。 华紫蓉瞪着他脚边那两串铜钱,心情水深火热里走了一遭。 事有轻重缓急,为了能筹足银两,卑躬屈膝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华紫蓉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那两道如影随形之戏谑目光,她弯下身,先拾起他原先给的两百钱铜钱,才又面无表情地伸手去取那两串置在他靴边的铜钱。 “拿了赏,不用道个谢吗?”西门豹一脚踩住铜钱,眉眼漾着笑,心情大好地逗弄着她。 “谢豹爷赏赐。”华紫蓉凛着脸说道,拾起了铜钱。 也愿你的报应早一日到达——她在心里诅咒道。 “你的名字?”西门豹语气懒洋洋,瞿铄眼里显然兴味十足。 “华紫蓉。” “大胆,竟敢在豹爷面前直称自己名字,你该自称是奴婢!”苗芊芊心里不是滋味,尖声斥责道。 “还是我的芊芊懂事。”西门豹长臂一揽,将苗芊芊整个儿揽进怀里。 苗芊芊丰满胸脯经此一拉扯,几乎快跌出胸口。她巴着西门豹手臂,媚眼一眯,很快地将那女孩仔细打量了一会儿。 那女孩若非蓬头垢面,姿容面貌当在一般之上;而那双倔亮明眸,一看就是豹爷会中意之模样。她可得小心防范才是…… “拿了赏钱,还不快滚起来!”苗芊芊怒声说道。 华紫蓉将铜钱揽在怀里后,慢慢从他们脚边站起身来。明明该是卑微姿态,可那对不驯水瞳却让她像个宁死不屈之将军。 “有过一面之缘,咱们上回搭船出游时,她溺水求我救她哪,而谁都知道我不救人的。”西门豹斜眼睨着华紫蓉,眼神带着傲慢笑意。“我不过是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落到我手下讨生活哪。” 华紫蓉站在原地,假装自己的心是一堵利箭不穿之铜墙铁壁。 “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大胆跟你顶嘴的姑娘。”苗芊芊低呼一声,对华紫蓉之敌意又多了几分。当时在舟上替华紫蓉求情,而被赶下船的舞伎,可是她的好姊妹哪。 “请豹爷允许我告退。”华紫蓉低声说道,小脸极力地毫无表情。 “先下去吧。”西门豹手一挥,染着琥珀色烛光的眼瞳锁着她的眼。“明日起,你就到我房里来伺候。” 华紫蓉心一沉,脸色霎时一变—— 这头该死的西门豹,竟把戏弄她当成趣事吗? 华紫蓉紧咬牙根忍住一声咒骂,她瞪他一眼,脚跟一转,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 她现下居于劣势,可这不代表日后也是如此。总有一日,她会让他尝到屈于弱势之感受。 第三章 太阳初上,华紫蓉掇着小包袱,随着耿管事走向西门豹所居之“随园”。 “不过才懂了一道菜的名称,便被豹爷给相中了……” “伴君如伴虎啊,豹爷喜怒无常,谁知道她会不会明天就被赶出西门府……” 华紫蓉佯装没听到沿路之冷言冷语,脸色却是愈益僵凝——要不是为了几两银子,她巴不得离这西门府三千里远。 “别理会她们。总之,你往后在豹爷面前做事,要懂得察言观色,不要只是一味地想讨好爷,懂吗?”耿管事交代道。 “懂。”因为她完全不想讨好西门豹。 两人走进随园,通过一道月门,跨上一道难得之琉璃步廊之后,停于一扇紫杉大门前,里头隐隐飘出她昨夜在正厅里所闻到之一股绵密香味。 “豹爷,我将华紫蓉带来了。”耿管事恭敬地说道。 “进来。”里头传来慵懒一唤。 华紫蓉跟在耿管事身后,走入屋内。她垂眸望地,除非不得已,否则全然不想看到西门豹。 “抬头看我。”西门豹命令道,眼眸里闪铄着豹般扑猎神采。 华紫蓉不情愿地抬眸望去,马上倒抽了一口气。 绫罗大帐上,西门豹正裸着上身斜倚着,长发披肩,瓜子脸因为一双惺忪迷眸而显得靡乱,而他身边竟然还趴睡着两名裸着上身之女子。 华紫蓉别开了眼,小巧脸颊全染上了一片樱红。 “处子果然便是处子,反应果真单纯逗人。”西门豹仰头大笑了一会儿后,却突然止住了笑。 “快带她去洗个澡,那一身臭酸味让人作呕。”他拧住双眉,拿过一方白布巾掩住口鼻。 华紫蓉屈辱地瞪他一眼,却未出声反驳。 “这回怎么不和我争论了?”西门豹挑眉一问。 “我想洗澡。”华紫蓉坦白地说道。 昨夜收拾完灶房之后,已是丑时,她累得连洗把脸的力气都没有,倒头便陷入沉睡。一早起来全身发痒,还没时间沐浴,便又被同房之人酸溜溜的批评给吵醒了。 华紫蓉揉了下眼睛,不知何故竟觉得有些困了。八成是因为这屋内香气浓冽,让人呼息不到新鲜空气,她才会如此不对劲吧。 “顺便替她挑套衣裳,她身上那套酱色衣裙,让人倒尽胃口。”西门豹支肘托腮,斜倚于榻上睨着华紫蓉说道。 “是。”耿管事说道。 “她们怎会睡得那么沈?”华紫蓉忍住一个哈欠,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她不解地脱口问道。 “一来是累坏了,二来则是因为这屋里烧着罂粟花膏,待得久了,便会四肢虚软无力、飘然欲仙,自然便会贪眠、睡得沈些。”西门豹朱红双唇低哑地说道,迷蒙双眸对她撒出诱惑之网。“你日后也会喜欢,离不开这味道的。” “我不会。”华紫蓉指尖陷入掌间,努力让自己精神振奋些。 “你早晚总会躺在我身边的。”西门豹半掀眸以对,勾唇一笑。 “无耻。”她从齿缝里迸出话来,倔强地与他的目光相对着。 西门豹低笑出声,对于她那双固执琉璃眸倒是颇感到兴味。 女人总是太容易手到擒来,实在无聊,而她倒有些不同…… 他的人生无趣得紧,花时间去折断一个女子之傲骨,正好可以消磨一些时日。 “我这无耻之徒受够了你身上怪味了,快去沐浴一番吧。”西门豹大掌一挥,躺回了长榻间。 华紫蓉难堪地红了脸,转身便往外走。 此时,一名脸色苍白男子忽地自长廊一侧疾奔而至。 “啊!”华紫蓉来不及闪躲,整个人被撞倒在地上。 “抱歉。”朱富江看了她一眼,一个闪身便跃入厅里。“师父,药人十三毒发,口吐白沫。” “一刻钟之后再来告诉我。”西门豹手握酒盏,品了几口后,便慵懒地闭上眼,完全没有起身打算。 华紫蓉起身,明知道不该开口,却管不住自己的嘴,说:“那人都已经口吐白沫了,哪还熬得上一刻钟,你还不快去救人?” “你在命令我?”西门豹扬眸,锐眼瞪向她,冷得像一把无形剑。 华紫蓉身子闪过一阵冷颤,却仍强迫自己回望着他。 “你们全都退下,除了你之外——”西门豹坐起身,弓起右脚,盘起左腿,箕踞于榻间说道。 一时之间,耿管事和朱富江匆匆离开了,只剩下华紫蓉独站于琉璃步廊上。 阳光洒落于各色琉璃之间,于她身上脚边辉映出各色光采,却也照出她脸上来不及隐去之恐惧。 西门豹朝她勾勾手指。 她定定地站在门槛前,其实想逃,但他眼眸却像天罗地网般地困住了她。 “敢开口叫我救人,却没胆子靠近我?”西门豹反唇相稽,又勾起唇笑着,只是这回笑意却没到达眼里。 “我是怕我身上的臭味又薰着你。”华紫蓉嘴快地说道。 西门豹面对这无预期的答案,露齿而笑,脸上冰冷于是褪去了一些。 “你快救人啊!”华紫蓉忍不住催促道。 “又要拿仁义道德那一套来教训人了吗?”他冷哼一声。 “人命都是可贵的。”她揪着眉,一本正经地说道。 西门豹脸色一沉,眼里闪过一阵怒焰。他最恨别人跟他说这句话! 人命若不是轻贱,那他这个一路踩着无数尸首而站稳毒王宝位之人,岂不该被千刀万剐? “我偏要说人命最轻贱不过,你又能奈我何。”他凤眸凝冰,手里长鞭倏地击出,碎了一只玉瓶。 “你——”华紫蓉气到全身发抖,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但她知道那对他无用。“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去救那个人?” “那得看有什么诱因,能让我从暖玉温香里起身,风尘仆仆地跑上一回了。”西门豹指尖在身边裸女背上滑过,星眸半睁、薄唇半启,全然一副君王不早朝之销魂姿态。 “我一无所有。”华紫蓉大声说道。 “我要你。”西门豹蓦睁眼,厉然冷眸笔直射入她的眼里。 华紫蓉一惊,四肢僵硬地定在原地。从西门豹那张漾着风流笑意,却冷着一双眸的脸庞上,她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真假虚伪。 “你若要我,你便得表现出你人性良善之一面。”她从干哑喉咙里逼出话来,心里慌,背心已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西门豹指尖撩起身边一件长衫,随意地裹于下身,俐落地下了榻。 华紫蓉想逃,但她的双脚却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西门豹走到她面前,长臂一扬,攫住她的下颚。 他的指尖似冰冻入她的肌肤里,华紫蓉蓦地打了好几个寒颤。 “你以为你是谁?”西门豹的呼吸吐在她耳边,凉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抱住双臂。“我若想要你,我什么事都无需改变。” 西门豹的冷唇忽而落在华紫蓉之软唇上。 “放开!”华紫蓉大惊,才开口,一颗草香四溢的冷丸便由他的舌尖喂入她的唇里。冷丸只一瞬间便化成一道冷涎,流入她的咽喉里。 她瞪大了眼,双手用力地推开他! 他一双斜飞杏眼正冷冷地漾着笑。 “你——”华紫蓉手指着他,身子摇摇晃晃了起来,眼前的他开始变得模糊。她双膝一软,整个人蜷倒在他的脚边。 她张开口,困难仰头看着他,用微弱音量说道:“去救人……”她双眼一闭,失去了意识。 西门豹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瘫卧在地上的身子,冰玉黑眸里有着片刻的失神。 她与那个药人素不相识,为何要执意救人? 莫非她当真天性秉善,见不得人死? 这样的人,当真让人不快! 他就不信她这样的慈悲心肠,在被过度宠溺娇纵之后,还能维持多久?他要剪断她一双良善翅膀,让她如同外廊那些金丝雀一般只能困于笼里。 如同他被困于这个世上一般! 西门豹眼神一冷,转身回到屋内,由着华紫蓉继续躺在前廊上,就那么沉沉地睡着。 午后夕阳于流动河面上洒出点点金黄光影。 雕菱小窗半敞,西门豹斜倚在窗榻边,面如皎玉,一手托颐,长发披落肩头,杏黄衫子大敞,隐约地露出清臞锁骨。 小厮送过几回热茶、点心过来,也不禁好奇地瞄了榻上一眼。 豹爷身边躺着女子,原不是啥新鲜事,可是能让豹爷这么盯着一整个下午,应该也只有这一个华紫蓉了。 “也该是你清醒之时了,你老是这么睡着,无趣得紧。”西门豹从小几里取出一颗浓绿色圆丸,捏碎洒于她鼻唇间。 浓绿色圆丸呛出一股清凉,很快地漫了一室醒神薄荷香味。 华紫蓉蹙了下眉,小手握成拳,揉着惺忪双眼,却始终没睁开眼。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将脸埋入薰香被褥间,又流连了一会儿后,她掩去一个哈欠,软腮边漾出一个香甜笑容。 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 她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 一双似笑非笑之黑眸锁住了她的目光。 “喝口茶吧!”西门豹喝了一口茶,伸手扶起她的后颈。 华紫蓉还没来得及清醒,一口温茶就这么自他唇里流入了她嘴间。她睁大眼眸,伸手推人,茶液却不慎呛入气管里,让她猛咳了起来。 “这杭州龙井果真清香适口哪。”西门豹舌尖挑起一滴唇边茶液,桃花眉眼一迳笑睨着她。 “你这个卑鄙无耻小人,竟趁人不备……”华紫蓉揪住身上樱红色衫子,整个人紧缩到壁角。 她……她是什么时候换的衣服?而且她一身干净香气、发丝柔软,显然是已经沐浴过后。 华紫蓉低头看着那一身崭新衫子,脸色霎时惨白如雪。她忽而想起昏迷前被喂入的那颗药丸,火眸疾瞪向他。 “你那时喂了我吃什么?” “迷药。”他笑容可掬地答道。 “你对我做了什么?”华紫蓉揪着衣领,语气颤抖,却倔强地不肯将眼移开。 “我不过是让你将身子沐浴干净罢了。毕竟,你再怎么惹我开心,我还是没法子让一个味道如屎粪之人,躺到我的榻上。” “你……”他说的可是真的? 要是他骗了她,要是她的身子已不清白,她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胡大哥呢? 西门豹望着她一脸惘然,被她处子般天真反应给逗乐了。他倾身向前,不由分说地挑起她的下颚。 “你目前仍是处子之身,我没兴趣与没有反应之女子欢爱。况且,我和你欢爱之后,你铁定会记着我一辈子……” “无耻!”华紫蓉伸手准备给他一记耳刮子,他却闪电般避开。 华紫蓉的身子一时收势不及,整个人跌到了榻下。 没人能打他的脸!西门豹冷脸望着华紫蓉狼狈地躺于地上,痛得缩成一团之姿态,冰眸间却全无怜惜之意。 从小,只要他对药人露出同情表情,父亲就会给他一记耳刮子。那种又痛又难受的心碎,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西门豹一个闪身下榻,一脚踩在她的胸口上,不许她起身。 “你活得不耐烦,找死吗?”他阴沈地说道。 “我就算找死,也要教训你这种不知道廉耻之人。”华紫蓉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你再多教训一句,我便把那个口吐白沫的家伙弄得更惨烈一些。”西门豹脚下力气踩得沉了些,眼中的无情也就更加让人胆寒。 华紫蓉被他踩得喘不过气来,一手试着要推开他,却是无法挣脱。 “那个人活下来了吗?”她哑声问道。 西门豹浓眉一拧,移开了脚,漠然地看着她狼狈地爬起身来。 “你和他有何关系?”西门豹长指陷入她的下颚里,烙出几道红痕。 “我与他素未谋面,毫无关系,却不能见死不救。”她的脸火灼般地烧着,却不曾开口求饶。 “若他今日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烧杀掳掠千百人不止,你也救?”西门豹逼问。 华紫蓉揪着眉,犹豫了一会儿,用力点了头。 “若他真有悔意,那就该救。”她大声说道。 “对于那些被杀之人的亲朋好友,又该如何交代?”他冷眸直逼到她面前。 “他的一条命抵不回那千百条人命,况且,冤冤相报何时了。若他能真心悔改,有益于天下人,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那你已经原谅当时那些劫财烧船之盗匪了吗?”西门豹凛笑地问道,将她的下颚抬得更高,好让他能看清她眼里之惊骇。 “你……如何知道我的遭遇?”华紫蓉脸色一变,身子轻颤了下。 “我找人查了你的背景,知道了你的遭遇。”他冷凉气息直逼到她的口鼻前,迫得她只能频频颤抖。“若是那些盗贼真心悔改,你便能原谅他们让你沦为奴婢?你能原谅他们为了贪念,害死了一船之人?” “我……”华紫蓉摇着头,脑子一片混乱。 她满心只想着要制裁那班恶徒,让他们得到报应。 她从没想过要原谅他们啊! “人都是这样,对于与自己无关之人,便能满口仁义道德。”她的矛盾让西门豹心情大好,他松开了指上钳制,微笑地看着她。 太好了,人都是自私的,人都是为自己着想的哪。 西门豹满意地转身于乌檀大椅上坐下,拈起如意云纹盘上的一只浅青松饼入口。 “我能原谅他们。”华紫蓉大声地说道,清亮的眼直视着他。 西门豹眸间笑意尽敛,咬碎松饼内核桃,以一口茶咽下。 “若他们真心悔改,我会原谅他们。我希望他们能为过去的罪恶赎罪,发心利益众生。”她说。 “荒唐!”西门豹怒吼一声,重重一拍桌子,风流神态骤变为凶神恶煞。“人是不是真心悔改,岂是你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所能判定!” “若那人肯在我面前忏悔,至少表示他尚有些许悔过之心。”她眼神清亮,执意相信人性本善。 “若我的长鞭卷住任何人颈项,任凭是谁都会假意忏悔的!”西门豹腰间手鞭倏地疾射而出,啪地一声甩向几案上的一盆矮松。矮松被长鞭撩高,重重地掉落于地,玉白陶盆碎了一地。 “你根本不讲道……” “豹爷,”苗芊芊娇嚷着自外头走来,一看到四目相对的西门豹及一身崭新衣裳的华紫蓉,脸色旋即大变。“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现在是我这院落里的人了。”西门豹头也不回地说道,黑眸仍紧瞪着华紫蓉。 “奴家没忘,只是没想到豹爷这么快就有了新人忘旧人。”苗芊芊媚眼瞪着华紫蓉,毫不掩饰她的妒意。 “我和他只是主仆关系。”华紫蓉急忙撇清关系,往后退了三大步。 “听见了吗?可不是每个人都把你的豹爷当成宝。”西门豹长鞭一挥,瞬间揽过苗芊芊纤腰,长臂才使劲,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我何只当豹爷是宝,我当您是我的心头肉。”苗芊芊丰满胸脯偎在西门豹身上,格格乱笑着。 西门豹低头吻住她的唇,舌尖如箭地攫取着女子香津。 华紫蓉惊喘了一声,辣红地别开脸。这一对男女当真无耻至极,竟当着外人的面亲热了起来。 她不敢多瞧,转身往前疾奔出门口。 “爷,她以后都留在您这里吗?我和她该以姊妹相称吗?”苗芊芊抓着他的大掌放在胸口,娇嗔地问道。 “她是奴婢,你高兴怎么指使都随你。”他一个侧身,将彼此滚到了长榻之上。 “谢豹爷。” 苗芊芊笑眯了眼,挺胸摆臀地坐于西门豹身上,不遗余力地以身子取悦他。 西门豹冷眼看着苗芊芊妖娆姿态以及唇边得意笑容,他很清楚华紫蓉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但,那又如何呢? 既然华紫蓉一身傲骨,这么大发善心地想原谅每个大恶之人,他便要瞧瞧她能耐得住多少苦而不起憎恨心。 况且,她的日子太好过,便不会有求他的机会。他要她吞回她满口的仁义道德,匍伏在他脚边求饶。 他要她晓得,人不该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了,便有情感交流,有了情感交流,便会在乎,便会不舍,便会心痛……那些都是不必要的情感。 西门豹不愿再想,他一个反身,将苗芊芊压平在榻上,纵情地与她欢爱着,直到她连娇喊都无力,而他再也无法多想为止。 第四章 打从华紫蓉被派到随园首日,便被沐浴一番且送到西门豹面前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当西门豹收她进房为妾,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谁知道,那日过后,西门豹竟对华紫蓉不理不睬了起来。 对华紫蓉而言,她乐得自在。她只希望快点挣足银两,压根儿就不想去理会身边那些嘲弄她伺候不力、才进门一日便被打入冷宫之闲言闲语。 不过,华紫蓉不在意那些事,可不代表以宠姬自居之苗芊芊不介意。 苗芊芊将华紫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专断独行地将她当成了专属奴婢,镇日都要地疲于奔命地工作。 原本苗芊芊还顾忌着西门豹过问,不敢太糟蹋人。没想时日既久,西门豹却连连吭都没吭上一声,苗芊芊于是愈发地耀武扬威了起来,俨然以当家主母自居,对于华紫蓉之态度也就更加地颐指气使了起来。 不久,整座随园院落之整理、打扫,竟全都落到了华紫蓉身上。 华紫蓉日日黎明即起,整理正厅,洒扫庭除,书房、寝室、藏书阁、药草铺,一日下来,总得要忙到戌时,才有法子拖着身子回房歇息。 其他奴婢见工作担子落到别人头上,自然落得轻松,连句话也不过问。 曾经有过几名奴婢见着华紫蓉可怜,想插手帮忙。谁知道一旦帮了忙,被苗芊芊手下丫头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斥责与一日之不许进食。如此责罚几次之后,华紫蓉完全地被孤立了,娉婷身子也愈益骨瘦如柴了。 这一日,鸡未啼,天未明,华紫蓉便醒来了。 一如过去一个多月,她很快地走下榻,只当一身酸痛与她全然无关。 她摸黑走进随园,跨过月门,在天井边提了一桶沉甸甸井水步入正厅,手抚到了置于烛台边之火石、纸媒,点着了白瓷烛台。 在数支烛光燃亮了屋内之后,华紫蓉抬头,却突然惊跳了起身—— 一对金眸正锁着她的眼。 华紫蓉瞪大眼,捂住唇压下一声惊呼。 “哈哈哈……”西门豹大笑出声,右手高举着一只白玉嵌金执壶,以唇衔着咽了好几口酒。 华紫蓉强压下心头狂乱心跳,狠狠瞪他一眼。 “过来陪我——”西门豹朝她勾勾指头,笑脸如魅、星目迷蒙。 “那并非我分内主事。”华紫蓉不理会他,迳自拿起拂尘,转身开始拭着几柜。 “奴婢的责任就是让主子开心。” 一道软鞭在下一刻卷住她的身子,足足将她身子捆了两圈。 华紫蓉吓傻了,屏住气息,低头看着身上软鞭。 她伸出双手,飞快地扯开第一圈鞭子。 “啊!”她还来不及看清西门豹身影,整个人便已被他打横抱起。 “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你横竖都是要落在我怀里的。”西门豹低头吮住她耳珠子。 她拚命地挣扎,却竟连身上那一圈皮鞭都没法挣脱,更遑论是他了。 华紫蓉别开头,他冰般吐纳气息却如影随形,阵阵烙入她肌骨里,让人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冷吗?”西门豹再将她拥紧了几分。 四月清晨原还带着几分寒意,而他身子如冰,华紫蓉被拥得愈紧,单薄衣裳下的身子便更觉冷寒。 “放开。”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放,除非你好好陪我说说话。”西门豹挑眉一笑,将她摆至长榻上。 他蒲扇大掌一扬,华紫蓉还没回神,身上软鞭便已被扯开来。 她想坐起身,他却小儿耍赖似地硬要将她压制在榻上,迫她与他侧身相望,四目相对。 “你不放人,我便不开口。”她贝齿咬紧唇,一副死命不开口模样。 “你不开口,我便不能亲得你开口吗?”西门豹低头笑着,俯身便想攫住她殷红小嘴。 “你若想我咬舌自尽,尽管来啊。”华紫蓉这下倒不反抗了,她扬起眸子恶狠狠地瞪他,一副宁死不屈姿态。 “好一阵没逗你,倒忘了你这倔性子有多呛人了。”西门豹大笑着箕坐起身,斜倚着墙,莺黄丝衫微敞,露出清瘦胸膛,一副不正经地扰人姿态。 凤眼笑觑了她一眼,他拎回方才那只白玉葫芦酒执,高高倒出一道金黄酒液入口,酒液里之玫瑰芳香于是四溢于屋内,芳香扑鼻得紧。 华紫蓉起身想跨过他身边,他神色未变,只举起长鞭在她面前挥舞了几回。 没有一鞭笞着华紫蓉肌肤,只有阵阵鞭风却刮痛了她脸庞,吓出她一身冷汗。 她退回原位,瞧着他泛红眼皮,不想与他靠得太近;却没法子不呼吸到他身上那股似酒非酒、似麝非麝、似兰非兰之香味。 “你喝醉了。”她皱眉厌恶地说道,只想赶他离开。 “能醉倒好,偏偏我醉不了。”西门豹勾唇却未笑,声音冷凉,黑玉眸光茫然地看着前方。 “醉不了,至少也该到榻上睡着吧。此时仍是寅时,除了命苦奴婢之外,常人都该在房里好好待着。” 华紫蓉不快地瞪他一眼,心里记挂着这正厅整理之事若不快些做完,待会儿在苗芊芊面前免不了又是一阵责罚时,一对柳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她烦躁地伸手将颊边纷乱发丝拂到耳后,西门豹却突然出手执握住她的手掌。 “你做什么!”华紫蓉痛得惊呼出声,眼泪已在眼眶里打着转。 这段日子以来,洗衣烧水擦地等诸多杂务,逼得她每日都得做上四、五个时辰。除了用膳时间之外,她从没停过手,一双手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 华紫蓉在泪眼蒙眬间看着自己那双满布伤口之双手,一时悲从中来,心酸得忘了要抽回双手。 西门豹单手自腰间掏出一只金钿小盒,挖出一指透明药膏,在她掌间仔细搽匀了。 药膏味道苦凉,带着一丝淡淡腥味,才沾上华紫蓉手掌,她便觉得受用无穷了。她手掌刺辣感在瞬间褪去,伤口上红肿立褪。 “这是什么仙丹妙药啊?!”华紫蓉圆睁着眼,惊讶地捧着手掌,左右张看着,总觉得没受伤之处,竟像是雪白剔亮了起来。 她稚气开怀模样讨了他欢心,他便破例多说了些金创药之事。 “这金创药乃是以蛊散、蛇毒及雪山白茶炼成。即便是深及见骨及血碗大小伤口,也能在半个时辰内愈合。”他将金钿小盒收入怀里,唇边轻溢出一个哈欠。 他拿过一只锦枕置于身后,一副闭眼养神悠闲模样。 “那你拿来搽我的手,岂不糟蹋。”她咕哝地说道,觉得可惜。 “我开心,反正我不爱救人命。” 华紫蓉瞪他一眼,想起自己当时于江河间漂流,他却见死不救一事,新仇旧怨不免又起。 “说话。”他忽而掀眸命令道。 “有了这味玩意,那些江湖人士即便是踏破门槛、倾家荡产,也非得买到一瓶吧。”华紫蓉随口找了个话题,脑子里开始拨起算盘。 “别人肯出价,我还不见得肯卖。金创药里那味能制成蛊散之蛊王,一年只得一只,珍贵无比。”西门豹懒洋洋说道,隐隐感到有股睡意袭上眼皮。 “蛊王?那是什么玩意?”她天性贪鲜,不问上一问,就浑身不对劲。 “将一群蛊置于瓦瓮之间,它们在毫无树汁可吸食之下,便会以同类身体为食,终至瓦瓮里仅存一只蛊王。蛊散便是将蛊王晒干之后,磨成粉而成之物,有祛毒滋身之效……” “停,别说了!”华紫蓉倒抽口气,胸间隐隐作呕。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却见不得虫子,光想到就觉得不舒服哪。 “那有何骇人?将一群中毒的人搁在同间房子里,告诉他们只有胜者能得到解药,那惨状比数蛊相争还要骇人百倍。”西门豹合着眼,表情像是在叙说柴米油盐小事般从容平常。 华紫蓉看着他冷俊脸庞,浑身蓦地窜过一阵冷颤。这西门豹究竟是何等来历,竟能如此冷血地将这些事情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我该去做事了!你别碍着我!”她跳起身,觉得头皮发麻,只想快些离开。 “陪我说话。”西门豹掀开眼,黑玉眸子直盯着她。 “苗姑娘应当还在房里。”她可不是他房里姬妾。 “她之于我只有一种用处,而她没法子让我累到沉沉睡去,便不再需要她了,所以你得陪我说话。”他霸气地说道,不许她不从。 “我还得打扫厅房。”华紫蓉大声说道,一对水灵双眸谴责地瞪着他,要不是他惹得苗芊芊误会,她今日何需落到这般疲于奔命下场? “我准你今日都不用做事。”他喜欢她陪着他说话。 “你准我今日不用做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便得再多做双倍不止的事。”华紫蓉拧起柳眉,断然拒绝。 “那你便多说些话,好让我入睡,你才能得空去做事。”西门豹在她身侧躺平,双臂交握、双眸紧合地说道。 他厌恶一个人在夜里醒着,有她陪着说话,时间似乎好过些。她性子聪慧、反应极快又不怕他,算是极合他的胃口。 看来他前些时日对她之不闻不问,乃为错误之举。横竖这丫头性子倔,吃苦挨骂也总逼不到他身边,他早该一把揪她过来,还痛快一些。 华紫蓉见着他呼吸渐渐平稳,只想一个跃身窜出长榻,偏偏又顾忌着他手里那把软鞭,几番踌躇之下,最后还是待在原地。 “说话。”他不耐烦地催促道。 “那个中毒的人呢?”她故意问道,存心想气坏他。 “死了。”西门豹懒洋洋地说道。 “你……你没救他!”她倒抽一口气。 “他中的乃是奇花之毒,毒发攻心时本该当下全身痉孪。我让他多活了十日,已经够仁至义尽了。”西门豹语气更缓,双眸也闭得更紧了。 “他怎么会中毒?”从前在茶馆里听书,只当说书先生所提之江湖险恶不过只是骗人桥段罢了。 “因为那人试图去闯我的毒窟,没想到才推门而入,便被门环上毒粉给薰到。哼,不自量力。” “你不是经营药铺吗?何来毒窟?”是不是只要与他相关,事情便不会简单? “药铺……是啊……我是经营药铺。”他两片薄唇微掀,冷容依然面无表情。“只不过我下毒本领,比我救人本领高上百倍不只。那些江湖高手捧着大把银子,就为了求这些毒药藏在暗器上,好杀敌制胜。对手死状愈惨,他们就愈得意,以为自己武功盖世……” “武功不济者,才会使出那般放毒手段,我不想知道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华紫蓉捂住耳朵,对于那种不公不义之事,压根儿不想多听。 “你不听,天下阴险狡猾之人依旧存在,否则我这‘毒王’如何横行霸道呢?”西门豹忽而掀眸,一把搂住她的腰,扯她坐到身边,一颗脑袋老大不客气地偎上她的大腿,继续一派自在地敞衫仰躺着。 华紫蓉难堪地被搂在他怀里,她挣扎不开,连日来疲惫不已之苍白小脸此时倒是被怒气挤出了几抹红晕,忍不住破口大骂—— “世上最阴险狡猾之人便是你,不但毫无恻隐之心,还贩毒害人!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吗?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 “我爹只教会我四个字——‘冷眼旁观’。”西门豹闭眸勾唇一笑,那一笑悲凉又无奈,竟像是心里有满腹委屈却无从说起一般。 华紫蓉望着那抹轻烟般笑意,她心头一拧,鼻尖竟不由自主地酸楚着。 无怪乎他性子这么诡怪!有个那般教导他之爹爹,他怎么有法子分辨是非黑白? “很难受吧……”华紫蓉脱口说道。 “不过才说些小事,便能得到你的同情?女人为何总不能让我觉得难以到手些呢?”西门豹嘲讽地低笑一声,大掌顺着她纤细腰肢往上抚着。 华紫蓉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指尖在他臂上留下两道抓痕。 “我没打算让你到手。”她闷声一吼,见他不但无动于衷,且连眼皮都未张,她更火了,不客气地拧了他手臂一把。 “我知道,是故我就爱招惹你。” 言毕,西门豹便不再多话,只是松开手,让她从他怀里逃开。 此时,华紫蓉因为一股怒气未消,加上心里多少仍为他觉得心酸,但又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于是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瞪视着他。 他合眼之后,少了那双让人不得安宁之勾魂眸,他眉睫浓密、玉容潇洒、悬鼻直挺,一张脸庞其实清俊非常。 华紫蓉,你脑子想什么哪!即便是这人儿时悲惨,如今可是个缺心少肺的大魔头哪! 华紫蓉别开眼,不许自己再盯着他瞧。 不一会儿,她感觉到他呼吸变缓了,像是已经熟睡了一般。 她于是悄悄起身,跨过他身子,这回倒是成功地下了榻,只有手臂不小心轻触到他的手掌。 好冷的身子! 华紫蓉蓦打了个冷哆嗦,左右张望着想找些能让他御寒之物。 这人恶极,应该让他伤风感冒,他才会知道身子不适之感受。 可万一这人真伤风感冒了,又把罪过推到她身上,让她去照顾他,她日后岂不更加逃不开苗芊芊之醋刀利剑吗? “专会找麻烦的家伙。”华紫蓉低喃了一声,无声地走出门外,取了些炭火放到暖盆里。 待她费了些功夫,好不容易烧热了炭火时,身后已是天色微光。 一声炭火火渣子爆开之微声,让西门豹半掀开眸—— 他见着她正从暖盆前起身,瞧也没瞧他一眼,便拿起拂尘开始做起事来。 他薄唇微扬,再度闭上了眼。 这一觉,倒是睡得无比香甜哪…… 第五章 有了那日清晨偶遇后,华紫蓉便经常于正厅遇见西门豹,像赶不走苍蝇似地,他几乎每日都要在她耳边嗡嗡叫一回。 偏偏他是主子,华紫蓉奈何不了他,只得当个睁眼瞎子,佯装没见着他。 只是,时日一久,她也就习惯在做事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他睡去为止。横竖这事对她来说,其实没啥损失。 况且,自从他阴错阳差地知道她嗜吃甜食之后,每日早上都会在榻几边搁上一盒点心。里头搁的糕点日日不同,全是她没吃过之珍奇馔食,也算是这苦难日子里唯一安慰了。 这一日,华紫蓉仍于清晨时分走到正厅。 她燃起灯烛,见了西门豹不在,心里其实不无失望。他再恶贯满盈,毕竟见多识广,是个极好说话对象,她早已习惯与他东南西北地闲聊着。 她走到榻边,心窝悄然一暖——几边却仍搁了一只他为她准备之鎏金鸿雁方盒。 方盒里头搁着几颗小巧粽子,搁了张纸条写着「巧栗酥”。 华紫蓉掰开一只栗酥放到嘴里,只觉甘栗甘甜,豆沙入口即化,忍不住脱口说道:“真好吃。” “好大胆的奴婢!竟敢偷吃豹爷餐食!”一道尖声大吼自门口传来。 华紫蓉回头一看,柳眉旋即拧锁,但见—— 苗芊芊左右各站着一名提着红灯笼女佣,怒不可抑地走入屋内,她一张艳容原就圆瞠着眼,怒撇着唇,现下又被殷红灯笼一映,更显得神态骇人。 华紫蓉合上盒子,神色自若地看向苗芊芊。 “我没有偷吃点心。”华紫蓉不慌不乱地说道。 “没有偷吃?这明明是豹爷才能使得之鎏金鸿雁方盒,里头装的自然是豹爷才能食得之物。”苗芊芊一身金银珠链,气到全都叮叮当当响着。 苗芊芊原不该知情这一切,因她每日不至午时,绝对不会起床。只是,昨日清晨一名婢女解手时,正好撞见了西门豹与华紫蓉相会,偷偷告了密,这事才掀了底。 “是他允了我吃的。”华紫蓉直视着她的眼,说话气度与一般奴婢之怯懦自然大不相同。 “好啊!你这刁奴果真是在一清早勾引豹爷。”苗芊芊一出手,便赏了她两个耳刮子。 华紫蓉原本有些武功底子,照理应当可以避开这两记耳光,只是苗芊芊此一蛮横之举来得太快,她一时闪躲不及,脸上硬生生被刮出两道辣红十指。 “你凭什么打我?我日日在这厅堂里当差打扫,西门豹要来,我能拿着扫帚赶他出去吗?”华紫蓉娇容一怒,朗声说道。 “你还敢狡辩!”苗芊芊再次出手想打她。 华紫蓉这回有了防备,纤巧身形一闪便躲过这一击。 苗芊芊没打着人,心里更加火怒。 “你这野蹄子每日清晨勾引豹爷,对不对?”苗芊芊指着她鼻子大骂道。 “你说话客气些。我并非西门家终生家仆,我能够随时不干。”要不是贪图还缺了两百钱,她何需在这里忍气吞声? “反了!我找豹爷来评评理。”苗芊芊大声嚷嚷起来,叫嚣尖声于宁静清晨里显得分外刺耳。 她就是知道豹爷一夜未归,才敢跑来这里闹事。 她今天非整倒这丫头不可! “我没做亏心事,你找谁来都一样。”华紫蓉回呛了一句,迳自拿起布巾,转身擦拭着桌面。 苗芊芊咬牙切齿地拿出鎏金鸿雁方盒里之点心,使劲地往地上一摔。 华紫蓉回头看见一地残碎糕点,立刻皱起眉。 “心疼了吗?我告诉你,要是我想吃这种点心,豹爷每天都会派人送上十几、二十几盘……”苗芊芊得意地说道。 “不懂得珍惜食粮之人,必遭报应。”华紫蓉冷冷看她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 “哼!咱们走着瞧!”苗芊芊气得脸色一沉,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出正厅。 华紫蓉边摇头边扫起地面那些糕点,对于苗芊芊这般恃宠而骄行为,忍不住又摇摇头。 她自小家境不错,可爹娘从不许她们姊妹浪费食粮,总要她们懂得惜福。对于底下做事之人,也总要她们和气相待,绝不会有西门府内这般主仆尊卑异常之举。 横竖这事都该怪西门豹,来与不来,都替她惹麻烦! 华紫蓉在心里啐了他一声,却未曾发现自己如今表情却是娇嗔多,怒火少之少女姿态哪。 华紫蓉脑里想着西门豹,可手里工作并未停下,待得她整理到一个段落时,外头已是天色大亮,奴仆起身活动之声,打破了西门家的宁静。 她长吐了口气,藉着推窗机会,倚在窗边偷了一会儿闲——随园里的每一处房间,一推窗便可瞧着外头河道。 外头太阳正于河水里铺上一层黄金波光,两旁景物与她以前到胡大哥家作客时之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情境相彷。彼时她最爱坐在小窗边,看着小舟摇曳过河面之热络情形,总觉得江南水上人家生活面貌,当真有趣得紧。 如今,她身为奴仆,看船瞧人心态自是大不相同,就连悠闲都是忙里偷来的哪。不知胡大哥是否已因她久未抵达,而开始派人沿路寻找她了吗? “小姐,找到你的首饰了!你说得没错,这华紫蓉果然就是个小偷哪!”忽然,一声惊天动地之大喊,打破了华紫蓉之沉思。 华紫蓉急忙从榻边离开,不想再落个偷懒怠惰之把柄到别人手里。 她才在榻边站定,苗芊芊便带了两个丫头,不可一世地走入门里。 “来人啊!把这个刁奴给我绑起来!”苗芊芊尖声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华紫蓉俐落地一闪身,不让任何人碰触到她,并顺手拿起一旁拂尘当成兵器,手里捥了个剑花,击退了那两名丫头。 “你偷了芊芊姑娘之耳饰,还敢打人。”一名丫鬟手被打疼了,凶恶地大叫着。 “我何时偷了她的耳饰?证据在哪?”华紫蓉水眸一眯,不快地答道。 “这就是证据!这是芊芊姑娘的耳饰,在你枕下找出来的!”丫鬟手拿一只红色玉石耳饰,在她面前虚晃一下。 “你去找的?”华紫蓉双臂交握于胸前,目光凛然地看着那名丫鬟。 丫鬟别开了眼,一会儿之后才又抬头大声说道:“对。” “你找首饰之时,可有旁人看见?”华紫蓉朗声询问着,发现此人目光闪烁,根本就是存心诬赖。 “干么要有人看见?”丫鬟反问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带了首饰入房,直接栽赃给我。我若偷拿了首饰,岂会笨到藏于自己枕下?我并非独居一室,我那房里睡了四个人,这事怎么想都不合理。”华紫蓉目光看向门口那一堆看好戏之奴婢,希望能有人出来主持个公道。 “我我我……”丫鬟说不出话来,目光看向苗芊芊。 “我们没事何必诬赖你?”苗芊芊挡在丫鬟身前,铁了心要扳倒华紫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可以没事清闲纳凉,而我就必须负起整座西门院落的整理之责。”华紫蓉黑白分明眸子直勾勾看着她。 “来人,把这刁奴给我绑起来。”苗芊芊使了眼色,唤来两名家丁。 两名家丁虽然不愿,却也不敢拂逆苗芊芊只得上前想捉住华紫蓉。 华紫蓉脚步斜踩而出,拂尘如剑,两名家丁一时也没法子近身,每次一出手便被那记拂尘给拍打到,只得朝外头使了个眼色,再让人进来帮忙。 一群家丁围成一圈,华紫蓉手中拂尘才拍开一名,另外几名便又出手去夺。华紫蓉寡不敌众,终究还是被几名家丁粗暴地扯至随园前院大树下。 家丁们依令将华紫蓉绑于榕树下—— 华紫蓉双手被高系过头,嘴里亦被迫塞了块布帕,但她一对倔色明眸却仍不服输地瞪着苗芊芊。 “我看你招是不招!”苗芊芊差人从豹爷房里拿来一只长鞭,笑容里有着掩不住之兴奋。 耿管事一见事情闹大了,连忙上前来阻止。 “芊芊姑娘,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不宜动用私刑啊。况且,华紫蓉并非西门家买来之终生奴仆,我们无权……” “你敢拦我,我让豹爷把你踢出西门府。”苗芊芊蛮横地推开耿管事。 “如果承认东西是你偷的,那就点头。”苗芊芊扬高手里长鞭,威胁地说道。 华紫蓉冒火双眸狠狠地瞪着她,坚定地摇头。 “那就休怪我无情了!”长鞭一挥,甩上华紫蓉后背。 一股雷击刀割般痛苦横过华紫蓉半边身子,她整个身子在空中弓了起来。 她的后背火灼似地烧着,皮开肉绽的声音清脆地传遍了整座随园。 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华紫蓉后背衣裳浸出了一道长长血痕,几名胆小女子甚至吓得掩面啜泣了起来。 “知道厉害了吗,还不快招!”苗芊芊斥喝道。 华紫蓉喘着气,痛得四肢都痉挛了,唯有一双眼仍不服气。 “贱蹄子,你瞪什么!”苗芊芊气得扬起长鞭,又甩了两、三鞭。 华紫蓉后背鲜血淋漓地湿了整片衣裳。 苗芊芊此时所执之软鞭,乃是西门豹遣人以极密细铁打造而成。每一道鞭笞落下,就形同于数把利刃切割着皮肤一般,寻常男子尚且挨不住十鞭,况且是华紫蓉这般身形…… “苗姑娘,你闯大祸了哪!”耿管事命令两名家丁上前想阻挡苗姑娘。 “滚开!我偏要看看这丫头那双眼还能倔强到什么时候!”苗芊芊手里长鞭胡乱挥动着,谁都怕被打着,全都躲得远远的。 耿管事只得差人去找来西门府之护院,想尽快阻止苗芊芊继续犯错。 “你认不认罪!”苗芊芊扯下华紫蓉口中布巾。 “该认罪之人是你!”华紫蓉狠狠地啐了她一口。 苗芊芊尖叫一声,拂去脸上口水,艳容一沉,举起长鞭,打算再鞭笞到华紫蓉开口求饶。 “啊!”苗芊芊手里长鞭忽而被一道鞭影打落地上,她执鞭右手则被鞭出了一道血痕。 “谁这么大的胆子……”苗芊芊吃痛地蹲在地上。 “谁准许你拿我的长鞭?” 豹爷! 所有人全都回头,屏气凝神地看着西门豹走近。 他俊容毫无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冷凛更甚寒冰,颀长身躯一动不动地站在苗芊芊面前。 “豹爷,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华紫蓉偷了我的耳饰,奴家正在审她哪!”苗芊芊忍着痛,泪眼汪汪地就要偎上去。 “偷人物品该处以鞭刑?”西门豹薄唇微抿,凤眼一眯竟笑了出来。“那么你窃我长鞭,又该当何责罚呢?” “豹爷……”苗芊芊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 没人看清西门豹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当他手里的长鞭再度扬起,苗芊芊脸上便已被长鞭划出一道狰狞血痕。 “啊!”苗芊芊鬼哭神号地惊叫出声,捂着脸上伤口,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华紫蓉双腕被高吊着,神智原本是在半昏半醒间,此时却被苗芊芊一声尖叫给惊醒了。她睁眼一瞧,身子蓦颤了一下,连忙扬眸望向西门豹那对漠然冷眸。 “豹爷——”苗芊芊匍伏在他脚边,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着。“我知道您那儿有仙丹妙药可以治我脸上的伤……” 西门豹玉色锦袍一挥,长腿大步往前,不留情地将她踢倒在一旁。 他朝耿管事看去一眼,耿管事急忙叫了几个丫鬟上前扶住苗姑娘,走出随园。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我就住在豹爷这里啊!”苗芊芊大叫,抵死不从。 “苗姑娘,现在先让大夫治好您脸上的伤,才是当务之急啊。”耿管事好声相劝道,同情地看着苗姑娘脸上伤疤。 苗姑娘太不懂事了,对主子而言,女人有如过江之鲫,向来只有他宠人的分,没人能在他面前撒野的。 “豹爷,救我啊!”苗芊芊大叫着。 西门豹没有回头,面无表情地走到华紫蓉面前,长鞭朝她一挥—— 华紫蓉一惊,紧闭着眼,小脸毫无血色。 她感觉鞭风从她耳边划过,她手腕上之粗绳继而一松。 华紫蓉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地面跌落。 西门豹伸手揽住她身子,让她背部朝上地趴卧在他的手臂里。 “全都愣着等吃我长鞭吗?还不滚去烧壶热水过来!” 西门豹斥喝了一声,将她扛在肩头,疾速地走回他房里。 西门豹将她轻放至屋内,并未对她血肉模糊之背部皱一下眉。肠破肚流之状,他见得多了,不会为这般伤口大惊小怪。 垂眸看她,但见她正紧握着拳,眼泪虽在眼眶里打转,却仍咬唇强忍着不落泪。他心头倏时莫名地一拧,拧得他皱起了眉。 “为何不喊痛?”他举起袖子拭去她额上冷汗。 “喊痛会比较不疼吗?”她颤声问道,指尖刺入掌间,几乎挖出一个洞来。 西门豹低笑出声,伸手拂着她的发丝,附耳对她说道:“要不要我救你?” “你不是不救人?”华紫蓉紧闭着眼,整个身子蜷曲如一颗球,痛得冷汗直流。 “若我救了你,你便成了我的人,那么我救。”他诱哄地说道,眼眸晶亮着。 “苗芊芊不也是你的人吗?你刚才为何不救她……”一道痉挛袭上后背,她喘着气咬住手背,一颗泪水滑入脸庞渗入榻间。 “谁说她是我的人?那种女子,我随手一抓便是一捧,毫不稀罕。我要的——只有你。”他指尖拂着她长发,如同抚着心爱宠物一般。 “除了老在你面前嘴硬之外,我亦无啥事好稀罕。我痛死了,你别再缠着我说话!”华紫蓉倏地睁眸,攒足力气瞪他一眼后,便又病猫儿地卧回榻边,继续痛了个死去活来。 西门豹仰头大笑了起来,他俯身在她发间落下一个吻。“我就爱你这股不服输的味儿!” 华紫蓉早已痛到没力气回嘴,冷汗涔涔额头抵着榻边,拚命地忍着痛,嘴里却不受控地低喘了一声。 “好痛……” 他起身盘腿而坐,先取了颗胭脂般鲜红药丸到她唇里。这药丸是由几十味止血草药开炉一个月方可炼成,止血效果惊人。 “含着。”西门豹说。 华紫蓉启唇含了,苦笑地说道:“你能不能好心点把我毒昏?” 西门豹望着她苍白小脸上之自嘲笑意,胸口一窒,目光没法子从她脸上移开。 他七岁那年,有一名药人五脏六腑皆被化心散所蚀,痛得抓烂了肌肤、指力见骨,却仍然止不了痛,只得用力磕头求他杀了他。 那人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啊,但他不能杀。 因为他若杀了这名药人,爹便不知道这化心散能折磨人几日。而他只要碍了爹的事,中了“血毒”的他便没法子得到解药,届时死去活来之人,将会变成他。 打从那时起,他便强迫自己对所有人的病苦视若无睹。唯有如此,他才能陪在爹身边,学习医病及毒物之一切,才能继承“毒王”封号。 二十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对于生死病痛残缺,早已心若寒冰了。只是,他此时因她而起之蚀心揪痛,却又是为着哪桩呢? 西门豹看着处于半昏迷之间,微张着口呓语的华紫蓉,他不愿多想,拿出金创药,取出一把匕首开始除去她后背衣衫,好为她上药。 有些肤肉已与衣裳相连,划开时难免又扯痛几分。 华紫蓉再度被痛醒,微睁开眼望着他,虽没喊上一声痛,身子颤抖却是益剧。 西门豹眉头拧皱起来,不忍心她再受此折磨。 他掐起一撮粉末至香炉里,以烛火点燃了,粉末过火嘶地化成一道白色烟雾,袅向空中散去。 “好多烟雾……”华紫蓉低喃了一声,眼皮落得沈,身子却开始无力。 这道迷香能将一流高手迷昏于无形,况且是她一名弱质之流呢? 西门豹见她已昏沉,刀刃割去了她后背所有衣裳后,取出金创药涂抹上她白皙玉背上那几道血肉模糊之伤口。 她背上伤口一触及金创药,血水立刻便凝结。几处鞭尾扫至之轻伤,也在瞬间不再红肿。 他侧身打开一旁小药橱,又掐出一指黄、一指绿色粉末,散入香炉之间,香炉间顿时飘出清草香气。 此时,华紫蓉冰凉小掌忽而触上他的,他以为她竟已醒来,诧异地低头一看—— 只见她呼吸平稳,粉唇微张,哪有半点清醒模样,倒像是好梦方酣一般。 西门豹取来一方布巾,轻拭着她额上,颈间汗珠。 “你真好……”她忽而张唇低喃。 西门豹闻言,身子一震,大掌顿时僵在原地。 他一瞬不瞬地瞪着她,感觉体内有千百般真气在流窜着,胸口鼓动得极痛,让他不得不张口用力地喘着气。 她说——他真好…… 这辈子,从没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第六章 这一日,日落时分,西门豹坐在榻边,看着这两日睡梦之中,总皱着眉的华紫蓉。 这两日以来,她在迷香药效之下,睡得甚是沉熟,熟到他不禁担心起他迷药是否下得太重,她会不会就此长睡不醒。 每隔一个时辰,他总得分心去触她的呼息。人命之于他,从不曾这么揪人心扉过。 “师父。”朱富江站于门外,一张马脸甚是恭敬。“青帮帮主想向您购买一两迷魂香。” “告诉他,他以‘迷魂香’控制帮内杀手一事,我已知情。使毒还如此明目张胆,我可不爱。”他冷笑地说道,完全不看朱富江一眼。 “但……青帮帮主——”朱富江胀红了脸,像是心里有急事迫着他一般。 “告诉他,他心里若是不服,索性连他所用之五毒水,他都别想再沾。” 青帮帮主以一门五毒掌惊艳武林,只有他西门豹知道青帮帮主武功一般,不过是那味喂在掌间的剧毒厉害——而那五毒正是他为青帮帮主所调配之毒方。 “是。”朱富江闻言,咽下求情之话,内心却是苦不堪言。 西门豹看他一眼,剑眉一拧,大掌一挥,淡淡地说道:“你未来一年解药搁在小柜里,自个儿去拿吧。” “谢师父。”朱富江知道师父此举正代表了信任,连忙拱手作揖,上前取了药。 “你可以退……”西门豹一看弟子额上频冒冷汗,杏眸一眯。“还有何事?” “师父,我体内之毒当真无法可解?”朱富江脱口问道。 “你在饮毒之时,我难道没告诉过你,饮此毒药之后虽能耳聪目明,却是饮鸩止渴,一回没解药,不出半年便会筋脉错乱而亡吗?”西门豹利眸一抬,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眼。 “弟子知情。弟子只是猜想师父英明,或者这些时日已调制出……” “我不爱听这些马屁啰嗦,你少来惹我不开心。”西门豹双眼发冷,冰剑般地刺向朱富江。“我的毒药乃是双面刃,要得好处便得伤自己,天下岂来两全其美这般便宜之事!” “是……”朱富江垂了眸,不敢再与师父那双冷诡之眸相对,额上冷汗却瞒不住心事——他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哪有本事救回“她”呢? 西门豹将朱富江怪异神态看在眼下,脑里虽沉吟着,却是不发一语。 他一次只收一名徒儿,偏偏这些徒儿在他身边待了几年之后,总要性情大变,要不就变得残忍嗜血,抑或变得利欲薰心。这朱富江原是个直率性子,莫非也动了坏念头? 此时,西门豹身边人儿动了下身子。 他马上弯身伸手握住她右手手腕寸口——只觉她脉象虽还阴虚,气息却尚平稳,兴许不消多时便要醒来了吧。 “你出去吧,顺道要灶房里把熬好的血燕窝拿过来。”西门豹一手捻熄了迷香,不想再多说。 “是。”朱富江退出房间。 西门豹望着华紫蓉那张趴卧在药枕之上的小脸,再一次巡视她背上伤处,如今只剩得两处原本见骨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而已。 他拈碎一抹迷香解药绿香丸,伸手掐着她人中。 一抹凉气呛入华紫蓉鼻尖,凉气钻入脑间,华紫蓉拧起眉,一对翘睫眨动了几回,缓缓掀开眸。 窗边夕阳斜斜泻入,她眯起眼避开那刺目光线。 “总算醒来了。”西门豹说道。 华紫蓉拧了下眉,再次抬眸,望入的却是西门豹那对璀亮更胜夕阳之瞳眸。 “我……”她双手撑着榻,想起身,背部的疼痛却让她惊喘出声。 “趴着,别逞强,伤口好不容易才愈合。”他一手置于她的肩上,不许她擅自妄动。 华紫蓉难得听见他这般正经口吻,倒是定神将他仔细看了一回,总觉得他与平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她总认为他连微笑时,那目光也嫌过冷,可此时的他,神情倒类似于此时洒在她身上阳光一般,温和不晒人。 怪……真怪。 华紫蓉趴在榻上,侧脸盯着他,看久了自然不舒服,不免蹙了下眉。 “你别使力。”西门豹撑起她两边胁下,将她整个人撑坐起身,定定地坐好。 “这样舒服多了……”华紫蓉喘了口气,朝他感激地一笑。 西门豹邪气一笑,目光朝她胸前望去。 她随之低头一瞧,惨白脸孔霎时变为鲜红一片。 她——她——竟只穿着一件玉色肚兜,坐在他面前? “你,你给我闭上双眼。”华紫蓉咬牙忍痛,费劲地举起一旁锦被覆在身前。 “何必费事?女人我瞧得还不够多吗?”西门豹往后倚向壁面,他勾唇一笑,露骨目光却没少瞧她酥胸半露姿态。 华紫蓉一边瞪他,好不容易才将身前遮蔽好,后背伤口便又再度热辣了起来,疼得她皱眉。 只是她现在气虚体弱,肚子饿,就连皱眉都嫌没有气力。 “我睡了多久?”她问,咽了口口水想止饥。 “整整两日。” 咕噜!华紫蓉的肚皮回应似地轰起一声巨响。 西门豹一笑,朝门外清脆地一弹指。“要灶房尽快送上燕窝。” “我不吃燕窝。”她摇头说道。 “燕窝能治虚损劳,正宜于你此时服用。”西门豹眼眸不悦地一眯,眼色微冷。 “燕子一年以唾液筑巢三回,以哺其子,摘去燕窝,稚雏必亡。我不忍吃。” “燕子不过是畜牲,你不也吃鸡鸭鱼羊吗?”西门豹剑眉下那对黑眸冷冷瞪着她,心里又开始有股怒气在奔腾。 “一刀死去痛快,还是凌迟死去好些?燕子见其巢被毁,稚子灭亡心碎而亡,不正是迟凌而亡吗?”她反问。 西门豹掐住她下颚,盯紧她一对澈亮眼眸。 是啊!她仁心过人,更加对照出他的冷血狠心肠哪。那他倒要看看,接下来日子,是谁改变谁。 “撤去血燕窝,让灶房再去准备些膳食过来。”西门豹头也不回地朝外头交代道,脸上竟诡魅地勾出了一抹笑。 华紫蓉心一惊,身子更加缩得小小地裹于锦被里。 “你无须待我太好,我可没打算要以身相许。”她老实地说道。 “我对于中意之女子,向来十分乐意将其宠上天。”而她成为他的人,也不过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华紫蓉看着他,忽然回想起她第一回走入这个房间时,他身边正趴着未着寸缕之苗芊芊…… 她重重咬住唇,不知何故心里竟翻滚着一股不舒服情绪。是啊,对了他的味,即便不是她,他也会将人宠到无法无天哪。 “我倦了。”她闭上了眼,不想再搭理他。 “好好睡上一觉吧,我的宠奴儿。” “不许那么……”唤我。 西门豹的唇抵在她唇间,捂住她的话,黑眸似锁紧紧拴着她的眼。 “这是我西门府,凡事我说了便算。” 之后,华紫蓉在西门豹睡榻上养了半个月的伤。 每一夜,她都想偷溜回原来睡房,可她每回用完晚膳之后,眼皮总会不自觉地往下掉。 她怀疑西门豹下了迷香,可他只笑着说她毕竟伤重体弱,吃饱喝足便倦了,也是人之常情。 这日早上,阳光极好,华紫蓉自认伤口已好了泰半,不该再待于随园好吃懒做了,便趁着西门豹外出时,溜回了原来铺房里。 她换回粗布衫子,一心只想着要靠双手挣足银两,绝不轻易沦陷于西门豹怀里。否则若她真成了他宠妾,哪有脸面对姊姊及胡大哥呢? 华紫蓉走出随园,走入灶房里。 “华姑娘,您伤口好些了吗?”赵嬷嬷一见着她,便热络地迎上前来。 “好些了。”华紫蓉见赵嬷嬷如此笑逐颜开,着实吓了好大一跳。“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去做的?” “万万不可啊,您伤口未愈,万一豹爷怪罪下来……” “啊……救救我哪……”一阵尖声大叫划破清静,张牙舞爪地扑进灶房。 “有人受伤了吗?”华紫蓉皱眉,着急地走至a门外探望着。 外头没人哪! “豹爷……救命啊……”呼喊女声自后门临水河埠头边传来。 “没人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吗?”华紫蓉着急地朝后门走近一步。 “那是苗姑娘。”赵嬷嬷低声地说道。 “她怎么了?她伤口还好吗?”她拧着眉,就是没法子对求救声置之不理。 “这……”赵嬷嬷犹豫地说道,老瘦脸皮左右张望了一会儿。 “我绝对不说是你告诉我的,这总行了吧。”华紫蓉说。 “苗姑娘被逐出西门府后,却是拚死拚活地硬要留在这里。豹爷都翻脸了,谁还敢让她进门哪!”赵嬷嬷压低声音嚷嚷着。 “苗姑娘被逐出西门府?” “是啊,她伤你那么重,豹爷赶了她出府,还没撤回原先赏给她之珠宝,已经是够仁至义尽了,也不知道她在鬼哭神号个什么劲?哭了几天几夜了。”赵嬷嬷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 华紫蓉绞着十指,心窝里一疼,一双水眸随之黯然。“我去看看她……” “豹爷请华姑娘回随园。”耿管事不知何时已站到华紫蓉身后,有礼地说道。 “随园窗明几净不需我多劳,我还是待在灶房帮忙为宜。”华紫蓉淡淡地说道,依然站在原地。 “灶房里多是些闲杂小事,我来处理即可,华姑娘还是快回随园吧。”赵嬷嬷快手就将她往耿管事方向推。 这个华紫蓉前脚才离开随园,豹爷后脚便派人来催了,想来这豹爷对华紫蓉当真是有些不同哪。 “我……”华紫蓉站在原地,知道眼前两人莫不是希望她快到西门豹身边,但她不是西门豹的任何人,他凭什么对她随传随到呢? “您既然身在西门府,主子命令便是第一该遵守之事。”耿管事客气说道。 华紫蓉柳眉一拧,大跨步地转身走向随园。 今晚定要和西门豹把话说清楚,她若是没法子工作,哪有法子揽足银两,向家人报讯呢? 华紫蓉脚步走得急些,才转弯走入随园前径,一阵甜香便扑鼻而来。 那股糖蜜混着果香之浓馥味道,让华紫蓉深吸了口气,整个人也随之甜笑了起来。她好奇地加快步子,但见庭榭前,摆了几摊市街摊子,甚且还有一辆写着「饮子”之推车。 每摊之前都站着一、两名人,忙碌地蒸煮烹食着,甜香便是从此散发出来的。 “这是啥玩意啊?”她凑近咽了口水,目光完全黏着甜食之上。 “这一味是乳糖圆子,里头裹了桂圆干儿与红豆。外头汤汁则是以桂花熬成,保证姑娘喜欢……”烹煮之人恭敬地说道。 “你嗜吃甜食,可有些玩意若不趁鲜吃,便少了些味儿。例如这味糖蜜馓子,据说甫做好时,入口即碎,脆如凌雪,所以我差人把师傅给请了来。” 一只男子臂膀将华紫蓉身子往后一带。 华紫蓉来不及回神抗拒,便已经被西门豹抱了个满怀。 她看着那些甜食摊子,心里虽有不舍,却仍扯着西门豹手臂,拉着他走到主厅之内。“借一步说话。” “如此迫不及待,是想感恩我什么吗?”西门豹揽住她的腰,低头便想偷香。 华紫蓉早提防到他无时不刻的轻薄,于是他才低头,她便早早退到十步之外,双手叉腰地看着他。 “你用不着找那些点心师傅来讨我欢心,我不会因此心软成为你的宠姬,知道吗?你差人送来的那几箱珠宝,最好也早早搬了回去,我不想欠你什么。” “你不当我的宠姬也成,我便唤你是我的宠奴儿。”他眉目含笑地凝望着她。 “不许那么叫我。”华紫蓉圆睁着眼,气红了脸颊,只觉得那三个字肉麻得让她想夺门而出。 “为我所宠,你可以为所欲为。”西门豹勾起她下颚,魅笑地说道。 “若是我要你救苗芊芊呢?”华紫蓉脱口问道。 西门豹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想知道她是真心询问抑或只是伪善。他宁愿她是伪善,那至少表示她与他之心肠并不当真是天差地别。 “你此话当真?”他问。 “自然当真,我还想请大夫治疗她脸上的伤势。”虽然心里仍然极气自己被冤枉,可还是觉得对苗芊芊不忍心。 “她痛苦的不是脸上伤势,而是她闻习惯了罂粟花膏香味,如今数日未曾闻到,便浑身焦躁不舒服、冷汗频频、四肢无力。那原是助兴之用,谁料得到她竟染上了瘾呢?”西门豹冷哼一声,语气里毫无怜悯之意。 “屋内这是什么味道?”华紫蓉立刻对着一屋子香气皱眉。 “迷药附于木头间所留之味道。” “你果然对我使迷药——”她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 “你受伤了,夜里若少了迷药,便没法子好好休息。那分量极轻,上不了瘾。”他简单说道,往后坐上榻边,右膝弓起,炯炯目光直盯着她。 这几日,有她陪伴在侧,他夜里睡得好,不为那些恶梦所惊。生平首次,他想留人在身边,偏偏她仍还不是他的女人。 他可以使强,可以对她施毒,但他不愿,因为他要的就是她的甘心情愿。 “你不派人去救苗芊芊吗?”华紫蓉看他一语不发,走到他面前问道。 “她罪有应得,她动用私刑伤了你。” “但罪魁祸首是你啊,若不是你宠她宠得无法无天……”她控制不了自己为苗芊芊说情。 “我救她,不过她得进来当你的奴婢。”西门豹冷笑地说道。 华紫蓉握紧拳头,身子一震,四肢百骸都在发寒。 他对苗芊芊愈狠心,她便愈怕他。 他与苗芊芊不过是几日前之事,如今宠辱天差地别,翻脸无情莫过于此了。 西门豹看着她眉头愈锁愈紧,却猜不出她此时心思。被他宠幸,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之美事哪。 “我要回灶房工作了。”她拥着双臂,语气铿锵,表情毫无留恋。 “谁让你回去工作?”他脸色一沉,俊容覆上一层冰。 “我只是一名小奴婢,这么多日不工作,薪俸被扣,岂能不心慌吗?”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当我的宠姬,你得到的将是一生花用不尽之银两。” “我能自食其力,不需靠你的宠爱而赚进银两。” 西门豹忽而一挑眉,长鞭一出,卷住她身子搂到身边。“你赚进银两意欲为何?” “我无须告知你。”她双手抵在他胸前,却只是落得连手臂都被捆在他胸前之下场。 “数日前,我早已派人到你家里及胡家传讯了。胡家离得近些,不需几日,应当便会有人赶来。此外,把你救起来的朱姓人家,我也已经安顿好了。朱家那儿子的病救不活,只能让他舒服些,离开时好走些。” “你……你……”华紫蓉一时心动,泪水啪地落下。“你怎么知道……” “要查到你的身世不是难事。”西门豹指尖沾了她的泪珠,被那热度烫得收回了手。“痛得死去活来时没哭上一声,这点小事却让你掉眼泪。喜极而泣?嗯?” 华紫蓉满怀之感动,却在见着他唇边那抹志得意满笑容时,顿时消敛无踪。 西门豹可不是什么善心之人,他要的不过是她的屈服、她的卑躬屈膝! “谁说我喜极而泣!我是气你怎么不早点通知他们!”她气恼地拭去眼眶泪水,忿忿地说道。 “我也可以让使者中途停马,不再去通知,一切全由你决定——看你是要成为我的宠奴儿,还是一般奴婢。”西门豹黑眸晶亮地望着她。 “你威胁我?”华紫蓉恶狠狠地瞪着他,瞪到连肩臂都在颤抖。 “我只是要你求我,只是让你知道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几日睡在我房内,身子我全看过了,不做我的人,难道还想若无其事地嫁给你那未婚夫婿胡仁湘吗?”西门豹不客气地说道,早把她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谁说我一定得做你的人!我和你是清白的,旁人都误会我,我家人难道也会误会我不成?我自个儿便能揽足银两,差人送讯,不用你多事。”华紫蓉俏容生怒,别开头,冷冷说道:“拿开你的长鞭。” “你走无妨,只是那朱氏一家人,我便任由他们生死了。可惜啊……那一对老人家,原本听闻儿子可以再多撑个半年,不知有多开心哪。你就尽管慢慢揽足银两吧,给你家及胡大哥通风报讯去吧。至于朱家那儿子在那栋破屋舍里,能不能再挨个十天,都是个问题吧……” “我恨你。”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无情地威胁于人。 “你是第一个有求于我,却还敢如此大胆以对之人。” “卑鄙。”她如今若不是踩在他的地盘上,非得赏他一个耳刮子不可! “好吧,别说我一举便将你逼进死路。不如这样吧,这回就算我免费助你一回。之后嘛……”西门豹指尖拂过她泛红怒容,好整以暇地说道:“你若求我第一回,就得待在我身边一个月。第二回求我,便得待上一整年。第三回求我嘛,你便得待在我身边一生一世,如何?” “我不会求……” 西门豹猝地低头吻住她的唇,她抗拒不得,只得由着他密密覆住她的唇。 他的唇舌冷得像冰,绵密地缠住她稚嫩舌尖。她身子冷得直颤抖,可心头却烧得一股炽火。 他大掌掀开她的衣裳,冰冷大掌触上她的纤腰,抚上她脂腻皮肤。 那冰冷指尖让华紫蓉回过心神,她慌乱地抬眸看他,却被他一双眸子蛊惑了。 他的眸子在笑——一种她从没见过之温柔笑意,恍若她是他意中人,恍若两人情投意合一般…… 华紫蓉慌乱地合眸,还来不及思索心跳何以加剧,他的舌尖便已蜿蜒上她玉颈。 “会痒……”她娇喘地说道,却笑不出来,只觉全身都不对劲了。 西门豹低笑出声,呼吸在她肌肤上惹起一阵疙瘩。 “豹爷,甜食已备妥。”耿管事说道。 华紫蓉一发觉有旁人,急忙手忙脚乱地推开西门豹。 “害臊什么呢?我让他们全都低头送菜进来,谁敢多瞧你一眼,我刨了那人双眼便是。”西门豹握起她下颚,身子一倾,冷唇放肆地在她玉颈上留下一记红痕。 他弹了下手指,奴婢们全将甜食高举过眉,个个垂眸望着地板。 华紫蓉蓦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此情此景,恰如她当时乍见西门豹之时,只不过如今他身边女子易了位。 在胡大哥来领她离开之前,她可得小心别落入他之宠爱陷阱哪。 毕竟这男人太毒,不是她所能招惹得起之人。 苗芊芊的下场,便是她最好之警惕哪。 第七章 打从西门豹为她捎出信息之后,华紫蓉除了等待之外,着实无事可做,真个沦落成了一名被他困于随园里之宠奴儿。 她背伤已愈,可他仍不许她走上一丁点路。她每每一下榻,便有家丁抬轿。 一下轿,婢女便于一旁端着甜食伺候。她若少喝了点汤,少吃了点药,旁人便全要受责难,弄得她左右为难。 如同她一人一日不过也只穿一件衣裳,他偏偏当她是金枝玉叶一般,帮她裁了一整年新衫,丝罗锦缎乃至狐毛软裘,无一不备,恍若吃定她要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似的。 她瞧了觉得浪费,小小发了火,西门豹一怒之下,竟将那些一干千金衣物全扔进火堆里,气得她咬牙切齿数日。之后,他送上什么,她便板着脸照单全收了——那些东西留着至少还能赏给别人。 婢女们羡慕西门豹将她宠上了天,就她知道自己有苦难言。她压根儿便不想留在西门豹身边,只求胡大哥快快将她带离这男子身边哪。 这日傍晚,落了场大雷雨,河上几艘船被打得从坞间飘散到河里。华紫蓉趴在窗边瞧了一会儿,便因为无趣而伏在榻边打起盹来。 西门豹甫入房,见到屋内一片漆黑,他皱眉燃起火烛后,见状便是一笑。 他没吵醒她,放下烛台之后,便伏案于一旁矮几上写些药草之事。 “师父……”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进来。”西门豹搁笔而下,声音亦是压得极低。 “已联络上苏州胡家。他们听了华姑娘遭遇后,直说是什么大劫数,似乎是华姑娘姊姊一行人也遇了难。”朱富江低声禀报着。 “是吗?”西门豹凤眸微眯,目光沉思地望着身边沉睡的人儿。 两姊妹同时遇难,这事未免巧合得让人心惊。 “再加派人手到她家,把事查清楚。还有,我要知道她家里所有近亲关系,知道谁能渔翁得利,谁有不得不下手之动机,其余之事便不用我交代了吧……”他说。 “徒儿知道。”朱富江拱手后退。 “富江吾徒,师父听说你近来与青帮往来甚近。这其间枝节,用不着我多说吧。”西门豹紧盯着他,一对星眸于烛火间闪着澄黄,精明如人,野性如兽。 “徒儿日后定将谨守分际。”朱富江脸色青白,背心发凉。 他也不愿与青帮之人走得太近啊,只是“她”在他们手里,他不得不被牵制啊。 西门豹手一挥,看着朱富江退出门外。他侧身支肘托腮,看着在睡梦间犹然拧眉之小人儿。 她是该皱眉的。若她遇上劫财伤人一事,并非意外,那么此一阴谋之歹毒便无庸置疑。他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以免她又遭逢任何不测。 西门豹一思及此,一对凤眸忽而眯觑而起。 这丫头也不过就是个不肯屈服之寻常女子罢了,他何需对她如此在意? 西门豹心里一恼,像似欲证明什么似地,陡然将她整个人压平在榻上。 “啊……” 华紫蓉自睡梦间惊醒,才睁大眼,他的唇便已如影随形地纠缠入她唇间。 她身子一颤,虽说是被他吻过几十回,早已习惯他那股凉药味儿,但他舌尖之冰寒却还是让她不免轻颤。偏偏他火舌缠绵却又腻得人发热,总要挑得她浑身发烫、气息微乱,连耳朵都烧红了,才肯罢手。 他的指尖挑开她衣衫,抚住她胸前丰映。 她闷哼一声,觉得有股不知名骚动正顺着她胸口往下腹蜿蜒着,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将他拥得更紧。 华紫蓉一惊,一脸惊吓地伸手推他。 西门豹左掌扣住她双腕,悬在她头顶之上,右掌狠狠扯开她亵衣系带。 华紫蓉但觉胸前一凉,又惊又慌之余,不免悲从中来地滑下了眼泪。 她垂下双臂,这回倒不反抗了,木头人儿似地待在他身边,自己这身子横竖是要落在他手里了,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想通了,甘心情愿要成为我的人了?”他抬头看见了她的泪水,却没停手,大掌扯开她亵衣,寻得了那细致蓓蕾,挑情地将之揉捻成灼热坚硬。 华紫蓉别开头娇喘,弓起身子,只觉全身有股火焰在焚烧着。 “即使我反抗又有何用!”她忿忿地说道,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你不反抗,又不顺着你身子欲望而行,莫非是要我燃些迷香来助兴吗?我有一味‘销魂帐’,便是贞女也要娇啼终夜。”他眼里燃着火焰,大掌始终停留在她丝般肌理间。 “你有本事就别使什么药!”她不懂娇啼终夜是什么意思,可她怕他一旦下了药,自己神智便会不由自主了。 “我是相信我的真本事,不过是怕你初经人事无法承受。” 西门豹松开对她手腕钳制,身子一俯低,吻住了她细致蓓蕾。 他的唇似冰又像火,华紫蓉拱起身子,觉得全身血液都焚烧了起来。她是她,可她又不是她哪…… “你若真认为我无法承受,便再去找几个苗芊芊哪,何必把我困在这里呢?”华紫蓉心慌之下,泪流满面地使劲推着他。 西门豹神色一凛,却仍松开了手,任由她侧身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系绑着衣衫。 往昔夜里,他身边总有女人陪着交欢,他若倦累了自可睡去,也不一定需要这个不解情趣之野丫头陪在身侧。 是不是由于他愈是没法将她宠上天,他愈是真的在意起这个坦率丫头呢? 舍不得真要了她身子,莫非也是只怕自己到手之后,这番珍惜之感便会消失无踪呢? 西门豹呼息变得粗重,却依然不曾想出半个答案来。 而华紫蓉僵着身子,想睡觉却睁大着眼无法成眠,只能敏感地察觉到身后的他,冷冷呼吸正阵阵拂过她颈后汗毛。 “我也想知道为何要把你困在这里……” 西门豹此话一出,两人心头俱是一惊。 华紫蓉的耳根子红艳如血,一颗心怦怦怦怦地几乎要跳出胸口。明明不是什么调情之语啊,他的话语里可隐约地有些眷恋之意吗…… 但,她又在心慌意乱些什么?她不是对这男人深恶痛绝吗? 西门豹板着脸,忽而一个翻身下了榻,大步走出房间。 这一晚,西门豹不曾回房安歇。 而她睁着双眼,竟也不知何故地失眠了一夜,直至东方已白,仍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昏沉沈地睡了过去。 “华姑娘……” 时近午时,华紫蓉无力的身子还倦在床榻间,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喃喃地问道:“啥事?” “豹爷要我们服侍华姑娘更衣、用膳……”褐衣小鬟跪在榻边,手端水盆,上头搁着布巾及漱牙之鬃刷、杨柳枝。 “先搁在一旁。”她还困着,根本不想起身。 “豹爷说船已在外头候着,要我快些服侍好华姑娘。”褐衣小鬟着急地说道。 “船?要做什么?”华紫蓉睁大眼,此时倒是清醒了。 “小的不知。” 华紫蓉飞快起身,梳洗完毕,换上一袭俐落银红小袄,喝了两碗干贝粥、吃了些果子后,便碎步地跑向随园右侧那处门外河埠头。 河埠头边正停着一艘雕工精美大船,巍如山岳,船身装饰华美,木头帆樯闪闪发亮。 几艘过往小舟见到这般大阵仗,都不免缓下船浆,评头论足、张口赞叹一番,而西门家奴婢或忙碌地卷绳拉桨,或忙着将一批批实木方箱送上船间。 华紫蓉看了一回,愈瞧愈觉得这船眼熟。这才想起自己初次与西门豹见面时,他正在这艘船上笙歌夜舞。 不过是如今他抱在怀里的人儿易位罢了,其他之事倒是不曾改变什么……华紫蓉心里一阵黯然,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上船吧。”一条健臂不由分说地揽住她腰肢,将她带着往前。 “我们要去哪?”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西门豹。 “天暖宜人,正宜游湖。” “我不去,我要留在府里等家人消息。”若她还有心思玩乐,早早便催着他带她五湖四海地到处徜徉了。她从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总是得了空便要四处走动的性子哪。 “你不去?我原本打算待会儿接了朱家夫妻及他们儿子一块游湖,那一家三口可从不曾一起出游过哪。”西门豹一挑眉,笑着说道。 “你可恶至极。”华紫蓉抬头瞪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要老是给我这种坏脸色。我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不值得你一个笑容吗?”西门豹冰凉指尖滑过她下颚,定定地握着。 华紫蓉迎着他冰亮凤眸,眼里怒焰渐渐地褪去。 他待她极好。若是她对珍珠多瞧一眼,各式珍珠首饰便会被送到她面前;知道她怕热,便让几名婢女镇日只专职替她扇风送凉;她午睡一起,总有一杯冰镇汤汁等候着她。 只是他素来对他宠爱的女子,总是这般无法无天地宠爱着,不是吗? 她,不稀罕这些哪。 华紫蓉勾起唇角,想如他所愿给他一抹笑,怎料双唇才启,出口的竟是一声叹息。 西门豹眉头一拧,也不多问,用力揽着她的腰,带她步上船梯,于船舱内外走了一圈。 华紫蓉从没瞧过这么精巧船艇,开心之下,心里烦忧便淡去了不少,只专心地看着船上灶房、寝舱及固定于甲板上那些精巧白石桌几。 西门豹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着迷地东摸摸西碰碰,连她进了舱房,开了他药柜探看,都没出声阻止,倒是引来了耿管事倒抽了口气,频频偷看着他的眼色。 他是中意华紫蓉的,但他也不许自己太在意。人若有了眷恋,日子便得不了清闲,日后若有人擒了她而威胁于他,欲迫他取毒相供,那他岂不两难?他从不曾宠爱姬妾过久,也是出于此因。 不过这一回,他不小心陷得深了些。于是,使毒毫不留情的他,便意外地落了个左右为难的下场。 昨晚他坐在河岸边,吹了一夜风,唯一决定之事便是对她放手。待得替她寻得了凶手之后,也该是他厌倦她之日,毕竟他不爱牵挂…… “船上风大,让人拿两个暖炉进来。”西门豹说道,揽她进入他们所居之舱房。 华紫蓉闻言,倒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平素只消一弹指,撂下两句“暖炉”,下头人便要疲于奔命了。怎么他今日兴致大好,指使人时竟多说了几个字? 华紫蓉才坐上榻,便偎到了窗边,好奇地撩起一旁之帘幕,望向外头。 “船我坐得多了,舱房里四边开窗的,倒是少见……”她抬头看向西门豹,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 因为有名丫鬟手正捧着暖炉,跪立在榻边,既不松手放下,也不起身离开。 “暖炉炭火烧得还不甚旺盛。”西门豹让人在暖炉里加了块炭火。 烧红炉火嗤地飞出一块木渣子,丫鬟吓得低头紧闭着眼,生怕毁了容。 华紫蓉倒抽了一口气,起身便想阻止,却见这名丫鬟竟是那名当初拿着苗芊芊首饰,诬告于她之女子。 西门豹揽住她身子,将她扯回他的身边。 “你怎么可以这样待她?”华紫蓉挣扎着想坐起身。 “我这西门宅里仆役数十人,若是人人都如同她一般,被人收买便随意指控人,这府里规矩何在?!”西门豹冷冷看了丫鬟一眼,声音清亮地传遍了舱内。 丫鬟手臂一震,额上早沁出满满汗水。 西门豹勾唇一笑,自桌上盘里掂起一块雪白莲蓉饴放至华紫蓉唇边。 糖粉沾了华紫蓉满唇,她只得张口咽下。 华紫蓉别过头,却对上丫鬟那双剧烈颤抖的手臂,却是不忍心再看。 “我暖了,不冷了,你让人撤了暖炉。”华紫蓉很快咽下糖饴,急声要求道。 “你不冷,我可冷着。” 西门豹一双手触上她颈间,那直透心肺之冷凉便让华紫蓉全身一震。 “这样总成了吧!”华紫蓉很快地将他那双手全扯到她颈项里。 他双手似冰,冻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这样自然是好的。”西门豹一笑,面颊便顺势偎上她的颈间。 华紫蓉一时不察他的重量,整个人横倒于榻上,他的低笑声则是乘机卧上了她胸口。 “到外头捧着暖炉一刻钟。”他斜眼瞄了丫鬟一眼。 “是。”丫鬟衔了命,飞快地起身往外直冲。 “不……” “我原本是想废了她那双手的。”西门豹冷声说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她管不住嘴,还是要抱怨一句。 “别人说了这话,我铁定毒哑他,但你说这话,我便听。”他撩起她一束发丝,抿在唇角,双眸直勾勾地瞅着她。 何时她才会如同他那些宠姬一般,被他宠上天后,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到让他能不留情地狠狠一鞭,将她们自云端打落地狱间呢? “你少净说些好听话,哼。”华紫蓉红了耳根,不客气地瞪他一眼。 “你的身子真暖。”西门豹笑了,躺上她肩窝,让她身上甜甜雪花糖香气扑鼻而来。 半侧过身,他冰凉唇瓣轻刷着她双唇,她受不住痒,微张了双唇,正是两情缠绵时,外头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大喝之声。 “胡仁湘拜会西门豹。” “胡大哥!”华紫蓉惊坐起身,不能置信地低喊出声。她唇边小涡一闪,开心得泛红了面颊,一个转身,便想下榻。 西门豹眼色一冷,铁臂牢牢锁住她的腰,无论如何都不放手。 “蓉儿,你可在里头?” “我在!”华紫蓉大声地说道,因为掰不开西门豹大掌,只得忿忿瞪着他。 “蓉儿,叫得可真是亲热哪。”西门豹讥讽地说道,缓坐起身,未绾长发披散于肩,黑眸紧锁着她。 可她别过眼,双眼急望着门外,心魂早已飘到了舱外。 西门豹厉眸一沉,手执长鞭,手背间青筋暴突狰狞着,胸腔冲出一头愤怒巨兽狠咬着他心头,啮得人鲜血淋漓。 他没想到胡仁湘竟来得这么快,他一来还没打算对她松手,二来亦不放心由她回去那个必有阴谋存在之华家。三来—— 见她如此在意那位胡大哥,他此时只想将那人千刀万剐。 “蓉儿……”外头再次激动地呼喊着。 “让他进来。”西门豹硬压下怒气,强押着她背倚于他怀里。 他眼神似燃烧寒冰,冷狂地看着前方。他倒要会会这个让华紫蓉挂心之人,究竟是如何地三头六臂。 “胡公子,这边请。”耿管事说道。 “蓉……”胡仁湘甫入舱门,然则入眼情景却让他脸色旋即一变—— 他的蓉儿正与一名黄衫男子姿态亲匿地交卧于榻间! 胡仁湘与华紫蓉四目交接,斯文脸容上丝毫没有血色。 “胡公子快船而来,想必是心急如焚,如今见得华姑娘已无事,应该放下心头大石才是,何以脸色如此沉重?” 西门豹笑睨了胡仁湘一眼,也不起身相迎,一迳揽着华紫蓉纤腰,斜卧于榻间,一副醉卧美人乡姿态。 “蓉儿,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对你做了什么?”胡仁湘一瞧那两人麻花般难舍姿态,虽看出华紫蓉一脸不自在,却没法子不起怒火、疑心。 “胡大哥,我与他……”是清白的啊! 华紫蓉望着胡大哥,解释之话梗在喉间,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西门豹吻过她的唇,抚过她身子,他们之间,怎么样也算不得清白哪。 西门豹望着她脸上茫然与颓然双肩,他勾唇一笑,知道自己胜了这一仗。 但他心头何来空虚?像似长鞭明明该痛快出手,却又被人牵扯于半空间一般地别扭难受…… “你趁人之危,轻薄了一名女子,此乃大丈夫行为吗?”胡仁湘一看西门豹脸上笑容,他一时大怒,唰地扬起腰间长剑相向。 西门豹一扬眉,腰间长鞭无形地出手,啪一声卷走那柄长剑,再往外射出。 长剑哗地一声扫过胡仁湘脸庞,削去他几根发丝后,蓦地刺上墙面,上下晃动着。 胡仁湘脸色一白,倒退了一步。 “住手!”华紫蓉握住了西门豹长鞭,不许他再出手。 “胡公子方才出言甚差,你的蓉儿乃是我心爱之宠奴儿,我宠她、怜她都来不及了,又岂会轻薄于她呢?”西门豹指尖拂过她颈间,薄唇似笑非笑地微勾着。“你说对吗?宠奴儿。” 华紫蓉打开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你若是敢伤胡大哥一根毫毛,我就和你势不两立。” “他是你的胡大哥,可不是我的。”西门豹冷哼一声,却没阻止华紫蓉跨过他身上,走下长榻。 “胡大哥,他伤着你了吗?”华紫蓉走到胡仁湘面前,柔声问道。 西门豹见状,杏眸一眯,一股怒气梗在胸口,眼色愈发地冷厉了。怎么就没瞧过她对他用着如此温柔多情的语气说话呢?他待她哪里不好了? “确实伤着了。”胡仁湘双眸黯然地望着她娇美小脸,意在言外。 “胡大哥……我们夫妻缘分虽是已尽,但我永远敬你是我大哥。”华紫蓉说道,唇边的笑意微苦。 “你与他……”胡仁湘激动地胀红了脸,此时只想找人拚命。 “我与他虽无夫妻之实,然则为他所救之后,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日既多,想来胡家也容不下我了。你别皱着眉,至少我现下平安无虞,不是吗?”她说。 “你何时将蓉儿明媒正娶回家?”胡仁湘怒目看向西门豹。 “你一句明媒正娶,我便该从命吗?荒唐——可笑——”西门豹仰头大笑出声,笑声惊天动地,在舱房内频频回响着。 华紫蓉握紧拳头,只觉那笑声刺耳之极,可胡大哥既然已到,她便无需再忍耐他之狂傲了。 她要离开了,再也与这人毫无干系了。只是,华紫蓉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胸口便蓦地感到一阵闷窒,吓得她面无血色地别过头,急忙地说道:“胡大哥,咱们先谈正事吧。你可曾与我家人联络?” “被他这么一扰乱,我倒有件大事忘了说。我在家中苦候你不至,差人送信至你家,你叔叔说你早已出门,可又突然失去了消息。”胡仁湘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你叔叔还说……还说……” 西门豹已然猜出这胡仁湘要说什么,他薄唇紧抿着,只觉这人怎会粗心至此,竟丝毫未曾考虑到华紫蓉如今人在外地,说了那些事也只是徒增她担心罢了。 “我叔叔还说了什么?”华紫蓉一见胡大哥吞吞吐吐,心里已有了不好预感。 “你遇难之际,你大姊也在苍山附近遇了难,至今行踪未明,兴许已被掳上了苍山……” 第八章 姊姊行踪未明! 华紫蓉脸色苍白,双膝一软,整个人往地上一坐。 “蓉儿……”胡仁湘急着上前想要扶起她。 可揽住华紫蓉身子的,却是西门豹。 西门豹手里软鞭于起落之间,便将她身子往后一扯,让她再度落回他的怀里。 “放开我,我要去找姊姊!”华紫蓉扯着西门豹手臂,拚命地想往前。 “蓉儿,你先别冲动。我记得苍山附近有苍狼出没,那苍狼乃是江湖人物都要忌惮三分之人物。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命葬在那座苍山上哪。”胡仁湘急忙摇头阻止道。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别人不敢上山,我为了姊姊,又岂有什么不敢。”华紫蓉挣脱不开西门豹,回头恶狠狠地瞪他。“放开!” “莽撞行事,不过是捞了一个枉断性命之下场,值得吗?若你因着上山寻找你姊姊而丧命,你姊姊知情之后,伤心欲绝,这便是你要的结局吗?”西门豹握住她双肩,俊容冷沈不客气地说道。 他已派出多名探子,事情不消多时,便可得到结果。 “蓉儿,咱们先离开这里,一切再从长计议。”胡仁湘不想理会西门豹,伸手想拉住华紫蓉。 西门豹怒眸一瞪,一对厉眸逼得人不敢再造次。 “胡大哥,我现下到你家并不合宜。”华紫蓉全身发冷,一心只挂念着姊姊。 “为兄陪你回福州。”胡仁湘拍着胸脯说道。 “好。”华紫蓉点头再点头,恨不得能够插翅飞奔回家啊。 “你要跟他走吗?”西门豹冷眸望了胡仁湘一眼,傲然地冷笑一声。“胡家不过商贾一名,对于江湖事务一无所知。我不但能替你查出害了你及你姊姊之盗匪为何人,亦能查出幕后主使,一并替你们报仇。” 幕后主使?华紫蓉脸色一白,怔怔地望着西门豹,喉咙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意思是有人策划了这一切? 华紫蓉不自觉地摇头,怎么样也不愿相信。 “江湖凶险、谋财害命之事我瞧得多了——你们姊妹被人算计了。否则天下哪来如此巧合之事,两姊妹同时出远门,却又同时遇劫?”西门豹说道。 “谁会算计我们?”华紫蓉双唇颤抖地问道,拚命地摇着头。 “你们两姊妹死后,华家财产谁得了去,八成便是谁了。” “不,我叔叔虽是无所事事,总不至于心肠如此歹毒啊。”华紫蓉想起临行前,叔叔买给她的那盒点心,眼泪差点便要夺眶而出。 不,她不相信叔叔心思会那般歹毒哪。 “蓉儿,你别听这人瞎说,挑拨离间,你叔叔怎么会是那种罪大恶极之人。”胡仁湘朝她走近一步,却因忌惮着西门豹那柄长鞭而不敢靠得太近。 “你们姊妹出门前,家里可有什么异状?”西门豹问道,对旁人完全视若无睹。 “叔叔去找了个吴半仙。吴半仙说我们两姊妹命中有一大劫,需得离家远行,方能化此劫难。” “果然心机深沉、深谋远虑啊。如此一来,即便你姊妹俩遭了劫难,亦可说是劫数难逃啊。”西门豹拊掌叫好,对于这类黑暗人心之事早已司空见惯。 “蓉儿的叔叔绝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你简直妖言惑众。”胡仁湘怒斥着西门豹。 一记长鞭啪地扫向胡仁湘衣袍。 胡仁湘惊喊出声,后退一步,下身衣袍竟在同时裂成片片飘落于地。 “滚!”西门豹不耐烦地低喝一声。 华紫蓉怒极,一把抢过西门豹手里长鞭,用力地往榻上一扔。 “你有本事就鞭我,不许你伤胡大哥!”她脑中此时已是烦乱不已,不由地高声斥喝了他。 西门豹见她大吼,他冷哼了一声,脸上神色虽是阴厉,却没多给她一些教训。 看着她如今一脸茫然分上,他暂且放过她这回。 “那名吴半仙之前也曾预言过我爹娘有劫难,我爹娘也确实过世了。总之,我叔叔绝不会加害于我……” 华紫蓉不愿相信叔叔当真罪大恶极,情急之下为了替他辩驳,便将自己当时对于吴半仙之不信任全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人手段阴狠,看来就连你爹娘之死因,都得详加调查一番才是。”西门豹冷着一双眼,双臂交握于胸前,不客气地说道:“你是我的人,我不许你拿性命冒险。” 华紫蓉怔怔地看着西门豹,失神到甚至没能将他后面的话听清楚。 爹娘之死当真也与叔叔有关吗?倘若一切都是叔叔所为,那她又该如何自处?姊姊之生死未卜一事,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蓉儿,咱们还是速速先回……”胡仁湘一心只记挂着要将她带离此处,别再让那西门豹占了上风。 “师父,青帮来袭。” 舱外忽传来一声急喊,接着便是一阵兵荒马乱之杂沓脚步声。 “领着所有人全退到安全之处。”西门豹眼色一冷,板着脸下了榻。 青帮来得适时,正好让他一泄胸中此时怒气。 华紫蓉一听船上之人有难,心里一慌,也急着要往外走。 西门豹冷掌一推,便将她整个身子再推回了榻边。 “若不是我对你还有些兴趣,方才那些话我连提都懒得提。”他的耳语只让她听见。 还有些兴趣……华紫蓉望着西门豹背影,心头蓦被一记长针直刺而入,痛得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可笑哪,她如今本该是挂心于姊姊安危之际,竟还会为了西门豹之无情而心痛哪…… “蓉儿,我们快走。如此豺狼地不是久留之处。西门豹之话,未必可信啊……”胡仁湘拚命劝阻的声音未毕,但听得甲板上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 “西门豹纳命来!” “哼。”两道簌簌长鞭声,伴随着筋骨断裂之喀啦声与惨叫声响起。 华紫蓉身子一颤,知道外头应该有人丧了命。她惨白着脸色,起身便想走出舱房阻止。 “万万不可蹚入浑水,那魔头之事与你无关,咱们趁此混乱逃走,方是上策啊。”胡仁湘拉着她躲到了窗边,一同窥视着外头战况。 华紫蓉自窗边抬眸一望——背心都凉了。 一群青衣蒙面人,手持长剑,正团团地包围住西门豹。 西门豹衣袂飘然,脚边躺着一个颈骨扭曲,已是一动不动之人影。 他会不会有危险?华紫蓉屏住气息,虽不愿他杀人,却也不想见到他为人所伤。 “大伙儿上,宰了这个魔头……” 甲板上,西门豹长鞭舞得飞快,形成了一道黑风,那凌厉鞭声听了便让人头皮发麻。一时之间,青帮之人竟没人能近身。 “我来!”一名青衣人咬紧牙根,冲入西门豹鞭风间。 惨叫声与血肉飞溅声同时,西门豹长鞭微停,一群青衣人围成圆形剑势,朝着他飞扑而上。 “不……”华紫蓉捂住唇,想别开眼,却无能为力。 只见,西门豹指尖弹出几支毒针,几名青衣人被毒针封喉,正好成了他垫脚石。 华紫蓉闭上眼,脑子思绪纷乱,全身无一不在颤抖。 他没事……可他又杀了人哪…… “华姑娘,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姊姊有难,怎能不快些前去帮忙呢?”一记压低男声,幽魅地于窗边另一头响起。 “你是谁,如何知情我姊姊之事?”华紫蓉惊呼出声,外头杀戮声阵阵袭来。对方声音微弱地几乎不可闻。 “在下是西门府之人,因为心有不忍,特来报讯令姊之真实情况。”对方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姊姊怎么了?”华紫蓉急着探头,却只看到一个低头之黑衣蒙面人。 “你姊姊一行人于苍山遇难,除了一个红嬷之外,无一人幸存。红嬷亲眼目睹你姊姊被苍狼掳上苍山。”黑衣人说道。 “不……”华紫蓉脸色霎时一白,最不欲见之情况,如今竟成了事实哪。 她身子一晃,冷汗涔涔地湿了后背,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口。 她曾于茶馆听得旁人说过苍狼之暴行,说他模样一如深山之间野猿,杀人之后茹毛饮血,视人命于无物。街谈巷议之言,或有夸张,但众人上苍山后皆是有去无回一事,总是实情啊。 “你……如何知情?”华紫蓉声音颤抖地说道。 “豹爷派了人去调查。但他宠你若宝,知道你听闻此一消息,必会贸然前往,便压下了此一消息。你该趁他如今与青帮交战,分身乏术,速与胡公子一并离开才是。”黑衣人急声地说道。 “为什么要帮我?”华紫蓉问道。 “我亦有兄弟姊妹啊……”黑衣人闪身离开,声音悠悠淡去。 西门豹为何要欺瞒于她?当真是因为舍不得她冒险吗?华紫蓉不解地看向甲板,猛然倒抽了一口气,伸手掩住喉间欲呕冲动。 甲板上已倒卧了数具尸体,每一具莫不皮绽肉开、肚破肠流。 而西门豹踩在尸首之上,鲜血湿了他明黄长衫下摆,但他手里长鞭未停,脸上漠然神色亦是未变。 她怎能相信一个视人命如草芥之男人呢?他蓄意隐瞒她姊姊被苍狼掳走真相,应当只是为了要强留她在身边吧?如此居心叵测,怎能不令人心寒呢?说要为她追查凶手,不过是个留人借口,因为他对她还未感到厌倦哪。 这人只自私地顾及他之喜好,根本不想为她费心啊! 华紫蓉看着自己不停颤抖之双掌,强忍着眼眶热气,忽而一狠心,咬牙说道:“胡大哥,咱们走。” 华紫蓉握住胡仁湘手臂,两人无声地沿着壁面移动,趁着外头正与青帮之人缠斗未休之际,他们悄悄自阴暗处滑落胡家停于一旁之船艇。 胡家船艇顺着风势,船身飞快地往前,不过才一会儿功夫,便于滚滚江河之间,成了一远处黑点,终至消失无踪。 此时,便在华紫蓉乘着舟船远飏之际,西门船艇甲板上仍是酣战未方。 青帮虽已死了十来人,可大伙儿杀红了眼,每个人都想抢前砍上西门豹一刀。只是,西门豹那柄长鞭漫天飞舞,鞭法忽快忽缓,总没人能占到上风。 西门豹见他们招势已显疲惫,且无新招再现,便已不耐烦再与这些人对战。 “既然来找死,我不赏你们一顿痛快,这倒是说不过去哪!”西门豹宽袖一挥,一道淡黄粉末“血随行”随之飘散在空中。 “有毒!”青帮有人大吼一声,却阻止不了粉末狂飞扑身。 所有人才触着那黄色粉末,但觉全身毛孔都剧痒了起来。 所有人跳来闪去、满地打滚地抓额拂颊,直到皮肤见了血才得了一些痛快。只是,那痛快不过只是一瞬之间,西门这味“血随行”最厉害之处,便是一旦沾着了血,伤口便要开始渗出白沫,腐蚀肌骨…… “啊!救命啊!”青帮之人痛得在地上打着滚。 有人痛苦难熬,举刀砍去了左臂,不料那“血随行”却因此沁得更深,渗得骨肉里更沈…… “有种。我赏你一个痛快!”西门豹长鞭击向那人之天灵盖。 喀啦一声,那人头壳裂出一道大缝,七孔流血,霎时倒地不起。 声嘶力竭之惨叫声随着风势飘散,竟像整座江面都染成了血腥一般。而西门家仆役早在上船时,便都已吃过西门豹所给予之诸多解药,自然都是无恙。 “把这堆人全都扔进河里。”西门豹交代了一声,踩过几具死尸往前进着。 “青帮帮主狗急跳墙,竟然差了这些酒囊饭袋来送死……”西门豹才冷哼了几句,神色却旋即一变。“朱富江!” 他大吼一声,船上回音徐徐,却是许久不见人影。 西门豹眉头一拧,心下已然明白。 八成是朱富江勾结了青帮,想趁此混乱偷走毒药,方才青帮那堆酒囊饭袋,不过只是声东击西之计罢了。但这青帮究竟给了朱富江多大利益,竟能让他不顾毒发无解药之死亡阴影,与青帮勾结?西门豹皱起眉,站在原地沉思着。 不好!华紫蓉落了单。 西门豹心一冷,脸色一沉,一个旋身便钻至舱房—— 舱房里空无一人。 她被掳走了! 西门豹苍白额间蓦地冒出涔涔冷汗,他瞪着发抖手掌,一时之间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如此颤抖之模样,他只在中毒者脸上瞧见过,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西门豹双眼茫然地举目四望,药柜被翻得凌乱不堪,一味迷魂香与铊毒早已不翼而飞。 都怪他过于自负,料想药柜有毒,无人敢窃,却忘了防备朱富江已有基本解毒功力。 她不会有事的!西门豹在心里这般告诉自己。 朱富江挟持了华紫蓉,便是知晓了她之重要性,日后定然会拿她来交换解药。 西门豹目光开始变得锐利,但他却没法子阻止腔口那股闷窒痛楚。 不过是一名女子、不过是个性与众不同了些、不过是对了他脾胃、不过是能与他多少聊些心里话、不过是尚未得到手,所以他不甘心罢了…… 他不留情,也不动情。西门豹紧咬牙根,手掌却不自觉地握紧了长鞭把手,把手被他的内功一激,竟隐约地冒出了热烟。 西门豹走到门边,听见自己冷冷地喊道:“给我追到朱富江,他带着华紫蓉,走不远的!” “豹爷,胡家舟船在你与青帮交手时,已悄然离开。我远远见着了华姑娘身影,她站在那位胡公子身边,不像被人钳制模样。”耿管事低声回覆道,不敢瞧他一眼。 西门豹闻言,不发一语,像一尊冰雕之像,周身全透着让人不可逼视之寒意。 “很好,好得很。”西门豹唇边漾着笑,身边所有人全都飞快地垂下了视线。 原来华紫蓉没被朱富江掳走,不过是随着胡仁湘远走高飞了哪。 她无视于他能为她查出真凶之能力,断然选择了与胡仁湘远走高飞,想来对他当真是厌恶之极啊! 是啊,在她眼里,他杀人无数,心肠狠毒,应当便是死有余辜之人,她又何需留恋半分? 西门豹忽而仰头大笑出声,拂袖走回舱房。 他的笑声阴寒刺耳,便连从小看着西门豹长大之耿管事,也不禁打了个冷哆嗦。 “豹爷,还有一事禀告。一名奴婢发现探子传递讯息之信鸽被杀,我检查过信鸽,鸽脚上的信息已被取走。”耿管事低头说道。 “再派快舟、信鸽去传讯,询问信鸽所携究竟是何消息。”西门豹冷冷说完,他一个转身站至榻边,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几案上之甜食锦盒,从来只有他将女人宠上天,再狠狠地甩开之例,没想到今日却让华紫蓉甩了一个耳刮子。 她既然这么有本事,他倒要看她能逃到哪去? 看看是她先找到凶手,还是他先知道所有真相。她愈是不求他,他就偏要她开口求他要了她! 他不要其他女子之摇尾乞怜,他只要华紫蓉一人之屈服。 西门豹长鞭蓦地甩出,击碎了那只甜食锦盒,里头红绿各色糕点啪地落了一地,个个碎不成片…… 河道那方,华紫蓉和胡仁湘上船之后,为了掩人耳目,便都换上了寻常衣裳,佯装奴婢步下了舟船,且让另一对男女穿了他们两人衣服,继续搭船前进。 华紫蓉踏上陆路之后,便换马朝着北方大路奔驰。 她知道西门豹会追上她,不为她是什么心头珍宝,只是因为傲然如他,绝对不会允许她这般逃走。 她多少懂得他的,是故才会逃得这般头也不回啊。 她自然是心疼他成长时所受到之漠然教导,但她亦没法原谅他今日之无情。他怎能为了想留住她,便掩饰她姊姊被苍狼掳走之讯息呢? 华紫蓉与胡仁湘两人骑马按辔而行,快奔数天数夜,换了两匹马,华紫蓉累得几度在马上打起瞌睡,却仍不敢停马。 这日,两人于客栈里小歇了一会儿之后,便再度回到马厩打算继续赶路。 “胡大哥,此去数日便是苍山,我一人前行即可。烦请胡大哥带名丫鬟扮成我的样子与你随行,以混淆他们追踪耳目。”华紫蓉说道,弯身对胡大哥一福身。 “我怎放心让你一人而行。”胡仁湘摇头,脸上尽是疲惫之色。 “胡大哥,此去凶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涉险,为了胡伯父、胡伯母,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哪。”她真诚且坚定地说道。 胡仁湘望着向来极有想法的蓉儿,心头不由得一酸。他与蓉儿今生之夫妻缘分,便要绝尽于此了吧。 “我留下盘缠给你,若遇到麻烦,尽快让人通知我,知道吗?”胡仁湘将一张银票放到华紫蓉手里,红着眼眶说道:“我总是你的胡大哥啊……” “蓉儿谢过大哥,也祝大哥早日觅得如花美眷。”华紫蓉心里难受,可她硬挤出笑容,潇洒地说道:“大哥保重,蓉儿先走一步了。” 言毕,华紫蓉便转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马儿开始往前奔走。 胡仁湘策马欲走,却又舍不得地留恋再三,频频回头。明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只是徒然急红了双眼。 “你要保重啊!”胡仁湘蓦地朝着她背影大喊出声。 华紫蓉泪眼蒙眬回过头,挥手与之相应,直到她再也望不见胡大哥身影为止。 她转身正坐,四顾远眺怕是一片黄土茫茫,一时心酸,竟滑下了两行泪水。 不过才经过了多久时日,她的天地却已是全然不同。 她原以为她会嫁入胡家,发挥她管帐天分,与胡大哥夫唱妇随,就此平安过一生的。 谁知姊姊如今生死未卜,叔叔又有可能是谋害她们姊妹之人,她究竟该如何自处呢?而她一个人贸然闯上苍山,又真能救回姊姊吗? 可要她回头去求西门豹,她是绝对万万不肯的。他既存心隐瞒,日后难道不会再如法炮制吗?况且,她怎么有法子将尊严踩在底下,乞求于他呢? 她宁死不屈哪。 华紫蓉一甩头,不愿多想,也觉得自己无暇多想了,当务之急,便是尽快赶到苍山,救出姊姊才是啊! 第九章 华紫蓉逃走之后,西门豹手下探子,花了数日找寻到数名与她样貌、身材相彷之人,却全都落了个空。 虽说胡仁湘已回到胡家,西门豹自可抓他过来逼问一番,只是西门豹向来以恶制恶,并无欺压一般百姓念头,这条路于是断了线索。 心急如焚之西门豹,于是猜测华紫蓉定然是已往苍山前去,不自量力地想救援她姊姊了。 西门豹于是快马赶路,急往苍山寻人。 果如他所预料一般,他在距苍山最近之一间客栈里,问到了华紫蓉消息。 店小二说昨日曾经见着过一位与华紫蓉年纪、面貌相若,笑起来唇边有两道小窝之姑娘。还说那姑娘住宿一夜后,竟巧遇了叔父,两人于是一同上了苍山。 西门豹一听到这消息,顾不得自己已是数夜未眠,马头一转,再度狂奔前行。 “驾——” 他疾奔了两个时辰不止,为的是想预防惨事发生。 华紫蓉与其叔华永清一同上苍山,怕是未见着苍狼,便已死于她叔叔手下了哪。 依他所派出之探子回报道,华永清与那位吴半仙来往甚密,且吴半仙在当地原本并无名声,反倒是因为预言华紫蓉爹娘事有灾祸,这才生意鼎盛了起来。 西门豹快马冲至苍山一隅,但见前方沙尘一片。 他眯眼看去,只瞧见一群黑衣人聚集在前方。 怕是华紫蓉已遭不测,西门豹沾染了风尘之脸孔顿时变得惨白无比,只得更拚命地策马往前。 再驰走了一箭之地,他约略看明白了情况—— 几名黑衣人正围着两名女子,白衣女子倒于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短袄女子手持柳叶剑,正奋力地与那群黑衣人相斗。 “放开我姊姊!”短袄女子大喊出声。 西门豹头皮一阵发麻,在听清楚声音之同时,亦看到了“她的”样貌。 华紫蓉! “快啊!”西门豹快马向前,黑马嘶鸣一声,疾然奔出。 一个箭步之外,华紫蓉已被逼到了白衣女子身边。 他惊骇地看着紫蓉举起长剑往颈间一横,显然是打算要一死以求解脱。 “敢动我西门豹的人,你们找死!” 西门豹长啸一声,快马狂奔之间,长袖里挥出毒针数根,数名黑衣人在瞬间口吐白沫地倒于黄地之间。 其余几名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攻击吓到,全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西门豹拉缰停马,挡在黑衣人与华紫蓉之间,垂眸看入她眼里。 华紫蓉怔在原地,风沙满面亦掩不去她的不敢置信。 西门豹与她四目相望,执缰之大掌竟也微微地颤抖着。 他为此心头一惊,很快地将她瘦削容颜看过一遍,确定她平安之后,他眯起眼,调匀了气息,不想让她看出他曾经惊惶失措过片刻。 “只要你开口,我便出手救人。”西门豹蓄意杏眸斜睨一笑,像是他算计此刻已然许久一般。 此话一出,他看到她身子一僵、他看到她双唇颤抖、看到她泪水已然悬在眼眶之间,看到她满脸挣扎与惊惶。 他要什么,她心知肚明,他什么也不用开口要求。 况且,这一次她别无选择。 “我求你……”华紫蓉手里柳叶剑当地一声落到地上,整个人也随之虚软地倒卧于姊姊身旁。 西门豹勾唇一笑,一跃下马,拥了她入怀后,他缓缓回身望向那群黑衣人—— 长鞭一出,宽袖一扬,黄土之间于是再添人命数条。 滚滚沙尘之间,一行由西门豹所雇用之豪华车队正徐慢地朝着福州华家前进着,西门豹、华紫蓉及其姊、叔叔四人全都歇息于此间。 西门豹坐于一辆以明亮绸布为帘之广大车厢里,斜卧于右侧看着仍然在昏睡间的华紫蓉。 这丫头片子自从逃离他身边,一路赶至苍山,显然是未曾好好歇息过一回。是故打从她那日昏厥之后,便一直这么沉睡着。 偶尔他唤她起来用膳,她总也是迷迷糊糊问了几句姊姊好不好,随便吃了口东西后,便又倒下继续睡了。 她的韧性,他算是见识到了。她对家人毫无理由之信任,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这几日,他已从她姊姊口里问到了他们所发生之事。原来是华紫蓉与华永清才上苍山,便被苍狼带至山上石堡。之后,华永清对苍狼施了迷药,苍狼神智被控,领着他们下了山,之后便碰着了那群盗贼,苍狼负伤回山上去了…… 西门豹指尖拂过她双颊,低声地说道:“明明就告诉你,你们两姊妹一块出事必有诡怪,明明也说过你那位叔叔与这些灾祸脱不了干系,还偏要拿自己的命去赌真相,真是傻人行径……” “叔叔和我一同生活了十多年,我如何相信他存有害我之心呢?” 华紫蓉打断他的话,缓缓地睁开眼。 西门豹见她醒来,声音听来又已恢复了几分元气,他自怀里拿了一颗他常年服用之护心丸,递到她唇边。 “把这吞下。” 华紫蓉由着他的手势,坐高身子喝了几口水,吞下了那丸药。 “不怕我毒哑了你?”他笑着吮住她唇间水珠,知道她此时已然清醒了。 “你若高兴留一个哑子在身边,那颗药,我仍是得吞。”她不领情,别开了脸,伸手推着他。 西门豹一对黑眸顿时冷若玉石,玉白容颜凛若千年之雪。 “你是存心惹我发火?”他寒眸一眯,声音亦极冷。 华紫蓉抿紧唇,总觉得胸口有股闷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求了他第一回,她知道她得用一个月的自己来还他这份债。她亦晓得自己这辈子,注定有一部分的心是要搁在这男人身上了。既知如此,她又怎能不难受呢?因为她情知等待成为弃妇之日子,势必会痛彻心肺哪…… 华紫蓉一忖及此,不免紧握拳头,小脸颓垮得像是承载了千百般之愁怨一般。 “这便是你对待救命恩人之态度?”西门豹钳紧她下颚,逼她望着他的眼,胸口焚烧着一阵烈焰! 她就这么百般不愿待在他身边吗? “你救了我,杀了别人。我虽感恩,却也心有不安。”她知道自己这话任性,可心里实在慌乱,只想找他麻烦。 “难道你要我束手就缚,任由他们杀了我?” “你使毒手法高明,可以使他们全都昏厥,再送至官府啊。” “那群黑衣人在被人召唤来杀害你们姊妹之前,在一处村落里奸淫了十多名闺女,共杀了十多人。这帮恶徒若送入官府里,斩首示众反倒是种痛快死法。”他冷笑一声,定定看着她双眼。 “他们现在……”华紫蓉打了个冷颤。 “我将事情问清楚之后,在他们几人身上下了毒,任由他们逃走自生自灭。他们若能舍得自尽,倒也是好事一桩。”否则日后毒侵骨肉,便是想求死都无能为力了。 “你……总是让我困恼。”她摇着头,柳眉紧蹙着,满眼地苦恼。 “他们是恶有恶报,你又何需困恼?”他沉声说道。 “他们的报应此生不来,来生亦当付出代价。而你这么胡乱杀人,正是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样于你又有何益处。”她扬眸望着他,总是不愿他如此。 “你这话可是在担心我?”西门豹唇角扬起,蓦然俯首而入,冰凉气息拂过她的唇。 “并非如此!”她心里一慌,便恼羞成怒地伸手要去推他。“我不过担心你即便下了地狱,都要扯我一块同行……” 西门豹吮住了她的唇儿,堵住了她的话。 华紫蓉被他的吻弄得喘不过气,却没法子不去回应他在她唇间之逗弄。他冰冷舌尖狡猾地挑逗着她,阵阵酥软随之袭上她身子,让她呼吸都无力,但又情不自禁地想揽紧他身子。 “你这身子还是温热的……” 西门豹揭开她衣裳,松去她里衣系带,大掌抚上她柔细胸口。他心跳狂乱着,只觉得非得如此彻底地碰触着她,他方能真正安下心,知道她确实是平安无恙了。 华紫蓉被他冰冷大掌一惊,不由自主地拱起身子相迎。 “这脉搏还跳动着……”西门豹舌尖滑过她颈间狂跳之脉搏,气息粗重地说道。 她全身轻颤,紧咬住下唇的贝齿才松开,便逸出了一声娇吟。 “我是挺爱你叫得这般销魂,可外头有着十多名护卫,你若尽兴地叫了,之后八成也没脸走出这轿子了……”他眼眸噙着火,睨看着她。 “你离我远些……”华紫蓉耳根辣红,小腿于空中飞踢着。 西门豹不退反进,俯低身子压制住她挣扎双腿,两人之间于是紧密至无一丝空隙。 “我好不容易才又寻着了你,恕我难以从命,只是你这牙根,可得咬紧些了。”西门豹大掌抚至她腿间,摩抚着她腿间内侧柔软如丝之肌肤。 车厢晃动着,马蹄达达之声不绝于耳,华紫蓉却是完全听而未闻了,她只听见他的呼吸吐在她耳畔,他的十指在她难以启齿之部位撩抚拨弄着。 他的指尖似冰,可她身子像火,在他愈益放肆地挑逗下,融化为一汪甜蜜。 “啊……”华紫蓉闷哼一声,玉白身子被卷入一波欢爱高浪里,再也无法思考。 “轿子里毕竟不比卧榻,你得忍忍。” 西门豹瞧着她水眸氤氲、四肢虚软之娇态,他眼色益深,忽而一个伸手抱起她身子,让她坐于他炽热男性上。 华紫蓉才得到欢爱颠峰的身子,还来不及做出回应,便让他给占领了。 “好痛。”她坐于他身上,痛捶着他胸口,觉得两人结合之处,像有把火刃在焚烧着她。 “女子吃亏些,都要痛上这一回。” 他出声哄她,指尖在她敏感身子上再度撩拨着,直到她仰起身子,胸前染上动情红晕,他方才纵情自己,强势地领着她硬是在欢爱高峰再走了一回。 这回,西门豹吻住她的唇,将她连声不断之娇啼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激情之后,西门豹怜爱地紧拥住轻颤不已的她,让她枕在他胸前低低地喘着气。 只是,他身子总归是冷,她身子被冻得起了些小疙瘩。 他于是拾起衣裳,为她穿上,眉眼间没一丝不耐烦,神态间尽是爱怜。 华紫蓉缓缓回过神后,瞬间羞红了一张小脸,却不知该指责他或自己之放浪形骸了。 外头还有一大票人,她怎可与他在马车里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事呢?瞧他甚至连衣都未曾卸去,只撩高了下裳…… “天……”华紫蓉闷哼一声,脸颊埋入双掌之间。 “放心吧,你的叫声不大,车轮辗过沙地之嘎吱声便足以掩饰。”西门豹吮住她鲜红耳珠,笑着低语道。 华紫蓉不理会他,低头想将衣衫拢紧,无奈虚弱双手竟是连这一丝力气都找不着,只得抬眸瞪了他一眼。 “待会儿将你姊姊及叔父送回华府后,你和我一块离开,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回去那里。”西门豹说道,倾身为她将衣带系紧。 华紫蓉蓦然扬眸,直觉便是摇头。“还要什么水落石出,我和姊姊平安返家,算是劫数已过,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返家方是最危险之事。”西门豹杏眸一眯,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胡说!叔叔不会是凶手。”她还是不相信。 “华永清谋财害命之企图如此明显,你还要再蒙在鼓里当傻子吗?若他不是居心叵测,何以你一现身于客栈之隔日,他便紧接着出现?显然是已在附近埋伏已久。” “叔叔亦是担心姊姊,为何不能于苍山附近寻人呢?况且,我于客栈里见了叔叔之后,才说了自己要上苍山救姊,他虽是面带惧色,却仍勉力而行,陪着我上苍山,那般关心怎会是虚情假意呢?”华紫蓉脸色惨白,仍是一个劲地辩解着。 “寻常盗贼惧怕苍狼,从不在苍山之下出没。你姊姊当初于苍山底下遇劫,便是一奇。而你们一下苍山,马上又有盗匪来劫,又是一怪。这根本就是有人指使。”西门豹怒颜揪过她双肩,气到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刮子好打醒她。 “那只是巧合!”她捂着耳朵,不愿再听。 “我问过那帮黑衣盗匪,他们坦言收了一位神秘客之银两。神秘客要他们在苍山附近等待,若见到一名老者与年轻女子一同出现,便要他们下手杀死年轻女子。这莫非也是巧合?”西门豹利眼,咄咄逼人地瞪到她面前。 “不……我不相信。”华紫蓉无力地低喃着,胸口隐隐地作呕着。毕竟是血浓于水啊,叔叔怎能那样对待她们! “是啊,总之世间恶人不过就我一个。”西门豹冷眸着了火,凶霸地瞪着她。 “他是我叔叔啊,你要我如何相信……”华紫蓉泪水夺眶而出,胸口因为害怕而剧烈狂跳着。 “我爹都会在我身上下毒了,叔叔痛下毒手又算什么?”他冷声说道。 他爹在他身上下毒? 华紫蓉望着他面无表情之面孔,胸口蓦地一阵剧痛,身子亦不自觉地剧烈颤抖着。 “哭什么?我都没哭了。”西门豹冰冷指尖触着她两行清泪,放柔了语气。 “那是怎么回事?”她脱口问道。 “我七岁时就被我爹带在一旁学着使毒、观察毒性。我初时瞧得怕,看他们痛得满地打滚,决计不肯学那施毒之术……”从未让人知晓之往事缓缓地流出口中,他喉头竟紧绷得发疼。 “你爹逼你吗?”她见他眉头愈拧愈紧,不由得便上前揽住他如冷臂膀。 “他在我身上下了血毒,若是我不从,他便不给我解药。”他目光木然地望着前方,仿佛说的全是旁人之事。 “何谓血毒?”她问得心惊胆跳,拚命握着他的冷掌,只想煨暖他。 “一种月圆时便要发的阴毒,只有以我爹的血为药引,才能解去毒性。毒发时,有如千针穿孔之痛,全身冷寒不已。” “你爹还在吗?你……你如今还中毒吗?”她的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了满面,但心痛却不曾因此稍褪半分。 “我爹在我十五岁那年,被一名发狂药人活活咬死于药房。之后,我有几个月时间,生不如死。直到我以毒蝠之血为方,这才抑下了血毒,这两方毒性互相冲突之下,倒也相安无事地活了下来,只是身子总会冰冷些罢了。”他说得简单,不曾将那些时日以身试毒之百般煎熬说与她知道。 华紫蓉张开双臂拥住了他颈子,双眸早已哭至无法视物。 原来他浑身冰冷是因为中了毒。原来他不信任人,是因为连亲生爹爹都对他这般歹毒了,他又怎么可能对人怀有善念呢? “苦了你了。”她啜泣地说道。 西门豹一怔,蓦地闭上眼,抑去眸里那道陌生之灼热感。 行走江湖多年,人神共愤之恶霸狼行看多了,他甚至能笑着安慰自己,他爹虽然心狠手辣,至少还养大了他。 只是,她今日一句“苦了你”,却让他的心中毒般地灼辣刺痛了起来。 “都过去了。”她的下颚抵于他的发丝上,拍抚着他背心。 他鼻尖一酸,竟险些落下了泪。 “总之,你不能再待在华府。”西门豹张眼,哑声转了话题,并不想让人瞧见他脆弱一面。 “若我叔叔真是意图害人,我又岂能让姊姊一人待在华家呢?我得回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为我们姊妹及我爹娘挣一个真相。”华紫蓉摇头,拒绝了他。 “若真相已明呢?” “我将华永清送至官府后,便会回到你身边一个月——毕竟我已求了你一回。”她握紧拳头说道。 “好,这一个月之约,便先让你欠着。”他忽而俯身狠啮了下她双唇。“之后,我们分头寻凶,看看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宠奴儿先查明真相。”他会安排高手暗地保护着她,就不信那华永清真有法子能对她下手。 “不许叫我宠奴儿。”华紫蓉火眼瞪着他,觉得那三个字刺得她全身发痛。再宠的奴儿,只要主人一不开心,便能随手扔了哪…… “你便就是我的宠奴儿,现下先放你走远,不过——”西门豹低头埋首于她颈间,狠狠地在她喉间吮出一记红印。“该我的,我便会来取。况且,我还待你再求我第二回、第三回……”她恼他也好,心系别人也罢,他总之就要她的一生一世! “我不会再求你。”华紫蓉板着脸说道,竟是不敢再多想。 “你一定会再度求我,求我把华永清伤人之证据给你。”西门豹自信满满地说道。 “不会!”华紫蓉一恼,翻身便在座榻里佯睡。 偏偏他不想让她清静,整个人旋即覆住她后背,两人身子紧贴地像是天生便互钳于一起似地。 “别闹我……”她用手肘去撞他,不想让他称心如意。 “别动,我已经许久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他埋首她颈间,喃喃低语着。 她闻言咬住双唇,想起他的诸多遭遇,心里一酸,轻喟了口气,便也一切都随他了。 谁让她已是他的人了呢…… 回到华府已有十多日,华紫蓉竟是没一刻能闲得下来。 她不像西门豹有诸多门路,可以知情叔叔是否当真有杀人夺产之野心。但叔叔若有谋夺家产之心计,她们姊妹不在的这几个月间,总是有迹可寻的,是故她这一阵子有泰半时间都待在华家布庄里寻线。 布庄掌柜告诉她,撇去华永清有几回想要查看帐目不提,这几个月内,她们姊妹没法管事,华永清竟超领了许多银两。且他在外头欠了帐,让人上华家布庄收债之事亦是时有所闻。 即便是如此,她仍是无法因此就指证叔叔便是主导了一切灾祸之凶手哪。 如今叔叔嘘寒问暖依旧,但她却是表面热络,心里直发寒哪。这心情应当是只有西门豹能懂吧…… 此时,坐在姊姊房里的华紫蓉一忖及此,不禁长叹了口气。 她拿起一只小银勾拨高烛芯,让烛光再显得亮些,而烛焰上之澄黄金亮光芒却让她想到了西门豹那对眸子。 “你一定会再度求我——”他的话突然在脑中浮起。她揪起眉,用力地摇着头。 求他第二回,得留在他身边一年。求他第三回,她便要一生一世由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哪。 苗芊芊哭喊之惨状,突然飞过她脑子,她的身子蓦地闪过一阵冷颤。 “在想什么?想得这般不开心?”华泽兰低声问道,惊醒了她的沉思。 “没事。”华紫蓉急忙回过神,对着姊姊挤出一抹笑容。 “都瘦了,还说没事……”华泽兰抚着妹妹唇边那道可怜兮兮笑意。 “瘦的人是姊姊。”华紫蓉望着姊姊的惨白玉容,不免又是一阵心疼。 她知道姊姊回家之后,因为思念苍狼而镇日魂不守舍,毕竟这两人相爱至深哪。而她偶尔听得姊姊说起苍狼待她之诸多种种贴心,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情字,总有些相同揪心之处啊。 “你脸色真的不好,我明日请来大夫瞧瞧,可好?”华紫蓉说道。 “也好,八成是染了风寒吧,这几日总是头昏得很。”华泽兰不欲妹妹担心,柔声地说道。 “那你早些歇息,好吗?” 华紫蓉拉着姊姊的手走到榻边,服侍着她躺好之后,便轻声走出姊姊房间。 今晚,天上一轮明月,冷亮得像一双利眼。 西门豹的血毒今夜可会发作?他还会疼得难受吗?华紫蓉咬着唇,悲惨地发现,不论她心思怎么转,终究还是会飘回他的身上。 “二小姐,外头有您访客。” 丫鬟一声低语,将发愣中的华紫蓉吓得跳了半天高。 “夜深了,哪来访客?”华紫蓉皱着眉问道。 “是一名自称耿管事的老人家,在大门边等您。”丫鬟说道。 华紫蓉一听,便加快脚步走向前门,眉宇间竟不觉地染上了一层期待。 她才跨出大门,门边大红灯笼映得她眉目嫣红如醉。而她在瞧见了外头那顶镶金雕玉之华丽马车,一颗心也不免怦怦怦怦地急跳了起来。 “华姑娘。”耿管事上前行了个礼。 “耿管事,你不是该在河舟之上吗?”华紫蓉问道。 “在下先前奉命追赶豹爷门下一名叛徒,早早便下了舟船。”耿管事命身边之人撩开车帘,再福了福身。“如今也是奉了豹爷之命,前来迎接华姑娘到豹爷于福州新购之宅第里一聚。” 华紫蓉望着里头空无一人之马车,脸上尽是踌躇未决的神情。 明知不该上去,亦不想总是顺了他心意,不过…… 不过,他们分隔已有十来日,她总得知道一下他是否已追查到叔叔谋害人之证据吧。 脑子不过才这么转了一回,华紫蓉的身子便已缓步向前,踩着小凳登上了马车,奔驰而入夜色之间。 第十章 马车奔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缓缓停于一户大宅之前。 “华姑娘,请下车换轿。”耿管事撩起车厢帘布,低声说道。 华紫蓉步入月色里,只见大宅里灯烛通明,一如白昼。 “我自个儿会走。”华紫蓉说道,只想多拖延一些时间。 方才只一个劲地急着要上车,现下心念一转,便又觉自己这般送上门姿态实在是不像话哪。 “豹爷说您这些时日辛苦了,请别辜负主子一番心意。”耿管事又作了个揖,显然华紫蓉不上轿,他便要继续维持这个姿势。 华紫蓉不想为难他,只得跨上那座由两人抬送之轻便小轿。 一路上清风徐徐,宅内处处挂满红色灯笼,映得深夜也染成了赤色。而两侧流水蜿蜒,伴着白石板岩小径及湖泊边之木雕小桥,瞧来倒是颇有些西门原宅院之水乡意境哪。 “请华姑娘下轿。”轿夫在一扇巨门前停住脚步。 华紫蓉走下小轿,柳眉顿时一蹙。 “哈哈哈……”西门豹笑声与女子娇嚷透过门扉传来,闹得整个夜都不宁静了起来。 华紫蓉心一冷,脸色一白,像是被人狠甩了几个巴掌一般。 他正在和其他女子嘻笑取乐吗?那又何必唤了她前来碍事呢?而她这一路之兴致勃勃,又是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他拥她入怀,哄着她说只有她能伴他入眠吗? 他向来并非安于寂寞之人,是她将自己瞧得太重了。 一股心酸涌上华紫蓉心头,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他早已情根深种,才会这些时日念念不忘总是他身影哪。 嘴里倔强地不求饶,不也是希望他对她另眼相待些吗? 她转身想离开,继而心念一转,便又转过了身,大跨步地朝着那扇莺声燕语不绝之巨门走去。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要自己死了这条心。 华紫蓉推门而入—— 迎面便瞧见了正坐在两名娇娆女子之间的西门豹。 “宠奴儿,还不快点过来——”西门豹一见到她,便朝她勾了勾手指,风流眉眼里全噙着笑。 “豹爷身边拥挤,不需我再上前去凑热闹。”华紫蓉冷冷说道,小脸僵硬得没法露出任何表情。 瞧他一身杏黄衫子都被扯开来,颈间胸口全都是胭脂红印,她怎么可能再上他的当! “我可是特别帮你留了个位置哪。”西门豹拍拍大腿,笑睨着她,往后斜倚于榻间,一头乌发撩人地于胸膛拂动着。 “心领了。”华紫蓉转身便往回走,却是每走一步都是踩在自己心上,痛得她冷汗直流。 “一个月期限,你没忘了吧。来得一日,便抵一日哪。”西门豹声音凉凉地自她身后传来。 “如今满屋子都是你的人,倒也不差我一个。”华紫蓉脚步未停,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向门口。 “你可是在吃味?”西门豹宽袍缓带地自榻间走下,眼眸璀亮地像是天上冷星。 华紫蓉听见他说话声音靠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西门豹往门口瞥去一眼,奴婢们当下便关上了门。 华紫蓉咬紧牙根,倏地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他。 他还想怎么样,一定要她卑躬屈膝于他的身前,他才肯对她善罢干休吗? “过来。”西门豹命令道,俊容较平日苍白了几分。 “不。”她悍然拒绝,昂起下颚瞪着三步之外的西门豹。 “好不识相的姑娘哪!”一名乐伎伸手推了她一把。 华紫蓉不防此举,整个人霎时跌倒在地。 屋内十多名女子全都嘻笑出声,一张张艳容全都等着看好戏。 “跌了个狗吃屎呢!”站在西门豹身边的舞伎抿着笑。 华紫蓉佯装自己没听见这屋内所有声音,她撑着自己慢慢起身,虽觉得手臂有些刺痛,却是颦了下眉,不曾低头去看。 西门豹看着她玉白手臂上那痕红瘀擦伤,他眼眸倏地一眯。 “啊!” 方才推了华紫蓉一把之舞伎,手臂突然被甩了一记长鞭,痛得卧倒在地。 屋里喧闹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全都低眉垂眸,生怕豹爷手里长鞭下回出手之对象便是自己。 “你为何伤人?”华紫蓉脸色一变,走到舞伎身边扶起了她。 舞伎哪敢再碰她,掩着哭泣脸孔,很快地缩到了角落。 “她伤了你。”西门豹说道,杏眸一眯冷瞪着她的不识好歹。 “她伤了我又如何?谁要你为我出头?我不稀罕。”华紫蓉定定看着他的眼,表情能有多冷便是多冷。 西门豹冷眸一眯,长鞭忽而卷住她的腰,将她整个扯到他面前。 华紫蓉什么话都还没说,便让他吻住了唇儿。 他的唇冷得像冰,她身子一颤,却是自暴自弃地不去推开他了。 他当着这群外人面前轻薄了她,也不过只当她为风月场里欢场女子,她抗拒又有何用呢?咬着牙撑过这场屈辱便是。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她将指尖陷入掌里,倔强地不许自己落泪。 西门豹低头瞧她,但见她泪光闪闪,心里一阵不舍,便松开了她的唇,打横抱起她,大跨步地跨进内室。 “全都滚出去。”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室莺莺燕燕,瞬间一哄而散。 内室里并无他人,四处却各自燃着一盏青釉五管灯,一室光亮自是不在话下。 华紫蓉被他放到榻上后,她倏地缩到内侧墙角,怎么样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她愿赌服输,他可以禁锢她一个月,但她总可以选择不理会这个风流浪子吧。 西门豹自怀里掏出金创药,俯身在她伤口上薄抹了一层。 她伤口原就极浅,一抹之下便几乎完全愈合了。 “豹爷召我来是为何事?”华紫蓉凛声说道,一副奴婢口吻。 西门豹没接话,抚着她背心,将她搂至怀里,眼眸早已不由自主地半合起。 这十几日没了她在身边,他竟无一日能安眠哪。 这阵子,他为了逮着数月前谋害她们姊妹之盗贼及朱富江之事,频频奔波。 数日前,他觅得盗贼,且逮回了朱富江之后,却因为心里牵挂着她,便连歇息一日都不曾,便又朝着福州马不停蹄地直奔而来。 昨儿个清晨,他甫抵福州,却是辗转难眠,无法安歇,一心只想要到华家去掳了她来作伴。 他为此大惊失色,因他并不想如此在意她。 他当然知情自己日后定会使出法子,将她锁于身边一生一世,可他却不愿自己的心也从此被她所禁锢。 这椎心记挂之苦,竟比吃了穿肠毒药还让他难受哪。 于是,他找了其他女子想与之交欢。可是才触着她们身子,他脑子里便全都是她的身影,当下便只能让那些女子全滚了出去。 即便他今夜唤来这么多舞伎、乐伎一同吃酒调笑,也不过是盼得能有些片刻暂时忘了她吗?偏偏他仍是熬不过一个时辰,便让耿管事去唤了她来。 直至此时,拥着她入怀,他的心才有法子平和哪。西门豹一思及此,心里愈加地慌乱了,只得出手将她拥得更紧密了些。 “你找我来做什么?” 见他久久不语,华紫蓉扬起一对红眸怒瞪着他。 “为了睡场好觉。”他冰冷双唇拂过她双颊,引来她一阵颤抖。 “那就睡觉哪。”毕竟这是她在他心里唯一用处哪。 华紫蓉赌气地将眼儿一闭,双唇紧抿,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恼自己为何还要为他夜不成眠之原因而烦躁!外头那么一群女子,他难道不能随便找个人来抱吗? “见着了你,我便不想睡了。”西门豹双唇覆上她颈间,指间探入她衣袍,只想先与她欢爱一回。 华紫蓉拚了命地挣扎,一想到他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与多少女子亲热过,便觉得隐隐作呕了起来。 她蓦地别开眼,倔强地不与之回应。 “又在耍性子吗?”西门豹低笑扣住她手腕,撤开她所有衣裳,冰冷指尖撩绕她胸前蓓蕾。 她身子一缩,四肢却是一阵酥软。 “我没在耍性子,我只是在想胡大哥定然不会对我做出这般举动。”她惧怕自己就此屈服,便故意摆出一脸厌恶之色。 “好,他是正人君子,那我就彻底地当个卑鄙小人吧。” 西门豹制住她肩臂两处穴道,让她两手全都动弹不得。 他顺着她身子曲线而下,指尖在她几个敏感处打着转,每一步都是存心要逗得她开口求他要了她。 华紫蓉一双玉白小腿难耐地顶着木榻,双唇硬是被自己咬出几道血丝。而今她懂了那些能烧灼人身的亲密之事,此时身子便如同万蚁钻心般地难受啊。 “要我唤来你那胡大哥,来看看你此时娇娆模样吗?”他恶意地说道,依然放肆地撩动着她。 “或者他有一日,亦能看到。”她不服气地说道。 “即便他有天会见着你这副模样,你亦不能忘了这一夜。” 西门豹眼眸冷得让她一惊,可她肩臂不能动,又让他制住双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唇在她身躯间不住地往下移动…… 接下来之事,便是她作梦也不曾想过之羞人亲密。 他若是对她使强,她心里还好受些。偏偏他、偏偏他只是不留情地撩拨着、逗惹着……她在他唇下被折磨得哭喊出声,可身子却依然紧贴着他。 终于,她娇呼出声,在他怀里崩溃地抵达了欢爱极限。 他抚着她发丝,解了她肩臂两处穴道。 “我恨你。”她流着泪,狂乱地伸手去推他的身子。 “可你这身子眷着我哪。”他俯低身子,两人才一相触,彼此都是一震。 “我不眷恋!” “你总归会再求我,届时你便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了。”西门豹吻住她的唇,占领了她身子。 华紫蓉失控地娇喃出声,高高拱起身子,在他蓄意一缓一急之折磨律动之下,不消多时便再次达到了颠峰。这一回,她心里又羞又气又急,竟咬着唇昏了过去。 西门豹与她同时抵达了那人间极乐,见她昏迷不醒,便伏在她颈间低喘着气,大掌兀自抚着她柔白雪腹,猜想这里头可曾孕育了他的骨肉。 任何女子与他欢爱之后,总得在事后喝下避孕药汤,可他却不曾如此待她,当真是想要她孕育他的骨肉吗? 但他不想有骨肉啊,他杀人无数,活着只是为了死去,又怎么能留下一脉继承着父亲毒王血缘之子嗣呢? 西门豹神色忽而一变,因为感觉到血毒之阴寒之气,又再度侵入了他五脏六腑间。他低喘出声,颤抖地取出一颗以毒蝠制成之药丸咽入唇里。 他额冒冷汗,勉强自己移偎到她身边,在解药完全发挥功效之前,他只能强忍着肚腹间绞痛,藉着呼吸着她的气息来止疼。 一阵痉挛闪过他身子,他杏眸微眯,却仍执意地望着她睡容。 见她呼吸平稳,感觉她温热肤触,他胸口窒闷于是渐渐褪去,而多日未曾好好安眠之身子终于不敌睡意,沉沉地闭上了眼…… 隔日,当西门豹起身时,华紫蓉早已不在身边。 他为此大惊失色,心神俱散了一番。他睡得如此沉熟,此时若有敌人一刀砍来,他便要一命呜呼了。 或者,因为陪在身边之人是华紫蓉,他才会睡得如此毫无防备吗? 西门豹不愿多想,简单梳洗完毕,到后院审了朱富江一回。 他先是查明白了青帮帮主当时掳了朱富江妹子,要胁其盗出毒药之真相。继而再详问了朱富江为了带着妹妹逃走之盘缠,高价卖出迷魂香及铊毒的对象之后,他暂且留下了这徒儿一条命,飞快地唤来车马,直奔华府。 懒得让人通报,他于是使出轻功,一跃而上屋檐与他派去护在华紫蓉两姊妹身边之护卫打了个照面后,循声来到一间闺房。 他斜倚门边,悄无声息地在纸窗上戳了一只小洞,但看见门内一名老者正说道—— “姑娘肝气阻滞,五脏六腑蒙灰,血液有毒在体内毒窜。再如此下去,不消多日,便会形同死尸,甚至身亡。老夫曾经诊过这种脉象,当时那人身中剧毒。姑娘莫非得罪了什么江湖人士?” 这症状果然与朱富江当时所窃走之铊毒中毒症状,甚是相符哪。西门豹在心里忖道。 “一定是苍狼搞的鬼。”华永清在屋内慌乱地走着,并不时偷看着两姊妹。 “不是他。”华泽兰玉容青白地躺卧于榻间。 “大夫,我姊姊这种毒该如何解?”华紫蓉疲惫脸上写满焦急。 “解毒并非老夫专长,老夫只能开些祛毒药汤暂时缓住毒势,你们可能得另请高明。”大夫收拾着药盦,摇了摇头。 “我立刻去找城内解毒最高明之大夫。” 华永清言毕,马上往门外冲去。 西门豹一个侧身,隐身到墙角。 “大夫,这边请。”华紫蓉陪着大夫走到门口,吩咐了管事奉上酬银之后,很快地便又回到姊姊身边。 “紫蓉,你雇顶轿子带我到苍山找他,好吗?我不想死不瞑目啊……”华泽兰气若游丝地说道。 “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去找人来帮你解毒!” 西门豹看着华紫蓉握着姊姊双手,双眸含泪之姿态,他知道她第二回求他之时间已至。 “要解毒又何须外求呢?”西门豹杏眸噙笑,潇洒地走入房内,如入无人之境。 “西门豹,你为何来此!”华紫蓉圆睁着眼,防备地瞪着他。 “我以为你昨日便知道我在此。”西门豹似笑非笑地说道。 华紫蓉忆起昨夜之事,心里其实气恼无比,却又不禁满脸通红。偏偏姊姊也在房里,她不想出言与他相争,只得发狠地瞪他一眼。 “西门公子,谢谢您当日于苍山下之大力相救。”华泽兰使尽力气,柔柔地一颔首。 “华姑娘雅致有礼,令妹当真无法比拟啊。” “你滚出去。旦华紫蓉防备地站到姊姊身前,挡去那双贼眼,谁晓得这好色之徒会不会往姊姊身上动心思。 华紫蓉心里一痛,替自己觉得悲哀。她在乎了这样一个男人,这一个月之约怕是得日日提心吊胆了。 “我出去了,谁替你姊姊解毒?” 华紫蓉被他之长鞭把手挑起下颚,被迫望着他。 西门豹看到她眼中怒光一闪,手臂便被她猛烈地拍开。 他利眸一眯,心愈不快,便是愈想招惹她。 “不求我替你姊姊解毒吗?” 华紫蓉还来不及后退,西门豹一个翻掌便再度擒住她下颚,冰凉气息吹拂在她颊边。 他那对精于算计之冷眸,他唇边那道势在必得之傲慢笑意,看得华紫蓉一阵心寒。她知道姊姊身上之毒,西门豹一定能解。但是,她当真要求他第二次吗?求了第二次之后,第三次就是一生一世了啊…… “倘若西门公子一定得轻薄舍妹,方肯为我解毒,那么请您离开。”华泽兰看出妹妹脸上惊慌,她勉强坐起身,弱声阻止着。 “两姊妹一般有骨气。”西门豹仰头大笑,放开了华紫蓉。 他并不急着要华紫蓉臣服,横竖她今日必然会求他第二回。 西门豹转身走向榻边,长发不羁地拂动着莺黄衣衫,全身像染了层流金一般。 “我向来冷血,请华姑娘见谅。”他握住了华泽兰手腕。“华姑娘中毒已有十来日,中的是种铊毒,此乃一种藏于金属间之毒。” “中毒十来日?”华紫蓉脱口说道。 “你也伸出手腕来。” 西门豹握住她手腕,眼眸怒意一闪,却又不想表现出内心焦急,于是修眉微挑,玩世不恭地说道:“我的宠奴儿,体内也有些毒性哪。” “谁是你的宠奴儿!”华紫蓉心头一慌,很快地看了姊姊一眼。她不想让姊姊知道自己竟已放荡地成了他的女人哪…… 西门豹指尖轻拂过她脸庞,一个旋身便往椅间一坐。 “乖,别闹。咱们现下应当讨论之事,便是——究竟是谁对你们两姊妹下了毒手。而在尚未找出凶手前,你们两人休莫碰这屋内所有饮食,懂吗?” “若是饮食出了问题,何以我没事呢?”华紫蓉不解。 “我在你身上用了太多灵药,现下毒药要伤你身,也不是那么容易之事。”凡是他服用的灵丹妙药,总少不了她一份。 “把解药给我姊姊。”她命令道。 “我只使毒,我不救人。要我救人就得付出代价。” 他终于开口了! 华紫蓉呼吸一窒,只见西门豹正挥起长鞭往自己身上袭来。长鞭没捆着她,只是在她周身绕了一圈,让那冷冷鞭风袭得她身子一颤。 “代价,你很清楚。”他若无其事地将长鞭揽回腕间。 华紫蓉脑子闪过一阵昏眩,她知道这一回,她又没能逃过他的掌握了。 “我答应你。”华紫蓉低声说道,小脸惨白毫无血色。 “乖奴儿。” 西门豹大笑出声,手里长鞭再度挥出,瞬间便将华紫蓉给卷到了身边。“这药丸,让你姊姊一日依三餐服下,连服十日,便会无事。至于你,吃上两日便会无事。” 华紫蓉接过解药,走回姊姊身边,很快地让她服下。 “西门公子可知这毒药自哪处购得?”华泽兰颤声问道。此人必定是内贼啊! “前些时日,我府内出了个叛徒,偷了我一瓶迷香与一瓶毒。” 华紫蓉牢牢握住了姊姊的手,心情沉到了谷底。 “卖给了谁?”华紫蓉颤声问道。 “华永清。” 第十一章 “豹爷,再喝一杯哪……” 西门豹于福州新购之屋宅内夜夜笙歌不断,几十名舞伎、乐伎整个夜便尽绕着西门豹打团,个个极尽娇娆姿态,使尽嗲缠手腕。 乍见之下,这般场景并无任何不对劲之处,除了—— 华紫蓉正端坐在西门豹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一名舞伎褪去肩上薄纱披帛,香肩毕露地朝西门豹送去一记媚眼。 华紫蓉佯若未见地打了个哈欠,侧身抓起一把玫瑰瓜子,拿起一册史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是啊,确实是该“以史为鉴”。想她第一回遇到西门豹,第一回进西门府时,西门豹就是这般耽溺声色了,他怎么可能因她而有任何改变呢? 这一个月,这府里没有一天不是这般热闹地让人心酸。 只是她竟也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吗?华紫蓉目光滞留于书册间,毫无生气地眨着眼。 一个月前,他们使计让姊姊华泽兰诈死。华永清欣喜之余,以为其下毒手法已得逞,丑恶面貌毕露,完全不意其一举一动全都入了旁人之眼。 加上朱富江之出面指认华永清购毒之举,在证据确凿之下,华永清只得认了罪,坦承她爹及她们姊妹两人之意外都出自他一手之策划。 那一刻起,华紫蓉于是懂了西门豹何以总要防备于人,何以使毒时总是能毫不留情了。世事无常,除了自己之外,又有何事何人能够相信呢? 幸好她当时还有姊姊陪着,心里落寞多少总有人分摊了一些。只是,姊姊如今已和苍狼成亲,两人相偕回苍山去了,她顿时又成了孤伶伶一人。毕竟,西门豹并不专属于她一人哪…… 华紫蓉斜勾起唇边,听着西门豹与其他女子之调笑声,她唇边小窝攒着酸楚,却不许自己流露出半分情绪。 她不是不会难受,沐浴时尤其落泪落得凶。然则,其余时间里,她是决计不肯让西门豹探得她的在乎。 若他知情她一颗心早已落到了他身上,不免要得意地讪笑她一番哪。 “豹爷,奴家坐到你身边喂你吃果子如何?”舞伎薄纱宽袖拂上西门豹脸孔。 “我身边位置只有一人能坐。”西门豹抓过舞伎香袖,妖眸一扬,媚笑地说道:“不愧是香儿,便连袖子都香得让人心痒难耐……” “那奴家就坐在您脚边。”舞伎攀附到西门豹脚边,脸颊贴着他长靴,一脸不胜卑微眷慕之意。 “这位子让予你,你高兴坐多久就坐多久。” 华紫蓉冷声下榻,顺手将西门豹长鞭往旁边一搁,免得他又用鞭子拦阻她离开。 西门豹眼色一冷,看着她毫不眷恋身影,他胸口一窒,四肢发冷,就像血毒发作一般地难受着。 这一个月以来,他看过多少次她的背影了?她总之就是不愿在他身上耗心思、不肯为他停留。 为什么她就是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地期望着他的回眸?那又怎能怪他,频频想以其他女子来试探她对他之在意呢? “我的宠奴儿忘了自己曾允过我什么吗?” 西门豹冷声如冰,阻止了华紫蓉正要走向大门之身影。 “我允了一年,却没允过时时刻刻。”华紫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过来喝杯酒,我便赏你一样东西。”西门豹命令道,目光不曾离开过她半刻。 “我不需要。” “把人送上来。”西门豹弹了下手指唤了一声。 护院守卫带入一票脸色青白,全身被缚之男人,命他们全都跪到西门豹面前。 “华姑娘,这批盗匪正是当时夺了你沉船,杀害整船人的凶手们。主子为了逮住他们,水路各方人马大动员,花了一些功夫才将人送到你面前。”护院守卫说道。 华紫蓉走到那些盗匪面前,盗匪多数都低下了头。 “老子既被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一名光头盗匪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西门豹冷眸一眯,正要拾起长鞭时,华紫蓉却看了他一眼,伸手制止了他的举动。她转身对着护院说道:“劳烦你到华宅跑一趟,让华府管事带来那回与我一同搭船之罹难者亲人。” 此话一出,盗匪们个个面色如土,一时之间竟全都噤若寒蝉了。 “你们生死将会决定在他们的手里。他们丧失至亲,全都因为你们一时贪念,你们难道没有亲人,难道也希望自己亲人被这样对待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 华紫蓉几句话,说得盗匪们头垂得更低,一旁舞伎乐伎则有人因此红了眼眶。 “你的这份大礼我收下了。”华紫蓉走到西门豹面前,难得正式地福了福身。 “既然喜欢,那就该微笑。”西门豹锁着她的眼,要她待他有些不同。 “我笑不出来。”华紫蓉仰头望着他,断然拒绝了。 “过来。”西门豹不容拒绝地伸出长臂,将她捆在怀里,于她耳边冷冷逼问道:“昨日,华府派人送来胡家所捎来之讯息,你此时莫非还在想着你的胡大哥?” “他已另有婚配了。”她真为胡大哥开心。 “因此你才不开心?”他眉宇覆雪,瞳眸里之风流姿态早已冻结成冰。 “随你怎么想吧,我累了,要回房歇息了。” 华紫蓉推开他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只觉得每跨出这厅堂一步,她的心情便能自在与舒坦一些。 她被迫待在他身边,并不表示她得把心也交给他——就算已经遗落了部分的心在他身上,她也不会让他知道。 “豹爷!” 她离开之后,身后大厅忽传来几声女子惊惶失措之叫喊,夹杂于器皿摔落及长鞭挥鞭声间,更显得尖锐刺耳。 可华紫蓉并未因此停住脚步,她只是苦笑地绕过一池锦鲤,继续往前走。 西门豹之心情喜怒都与她无关,她如今不过是数着时间在过日子罢了。 华紫蓉走着走着,忽而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边走路边微笑之耿管事。 “耿管事,什么喜事笑得你合不拢嘴?”她问道。 “华姑娘,我家乡捎信来,说咱媳妇怀孕了哪!”耿管事眉飞色舞,花白眉毛下一对眼睛笑得都睁不开了。 “这给你媳妇,祝她平安产子。”华紫蓉从手腕摘下一只镯子,递到他面前。 “不成!不成!这是豹爷特别为您找来的啊……”这只四色翡翠手镯,因色泽难见,加上玉质水气莹澈,价值足可买下一户宅第啊。 耿管事摇头,频频后退着。 “豹爷给了我,便是我的,拿去吧。”华紫蓉不由分说地将镯子放入他手里。 “多谢华姑娘。”耿管事一福身,大声说道。 华紫蓉嘴角微扬,转身走回西门豹之寝居。 孩子哪……多么欢乐的一个词儿啊。姊姊和苍狼如此恩爱,想来也很快会有个小小人儿吧。 至于她嘛,则该好好找个大夫,服些别受孕的药,否则若真怀了孩子,也犯不用求西门豹第三回了。孩子的爹风流多情,她的折磨便是一生一世了。 不对……她的月事已经迟了半个月啊! 华紫蓉站在原地,脸色倏地一白,她脑子一昏,忽而倚着长廊慢慢坐下。 她……会不会已经有了身孕呢?她这些时日确实是易倦、贪眠了些,可她以为那是因为她这些时日来心力交瘁之故哪。 华紫蓉闭上眼,看向后方灯烛通明,丝竹之声已经再度响起之正厅。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般与西门豹瞎耗下去了。若她真有了身孕,待得肚子明显之后,他是决计不会允了她离开的。但要她怀着身孕,继续待在他身边看着他穿梭蝶舞间,她亦会疯狂至死…… 总之,不管她此时是否已有身孕,她都受够了,她要离开这里—— 管他的什么一月、一年、一生一世承诺,她为何不能为自己之幸福争上一回呢? “朱富江。”她开口唤人,知道他必然在暗处保护着。 “华姑娘,有何吩咐?”朱富江黑色清瘦身影瞬时出现在她面前。 话说,华紫蓉在得知了朱富江偷药之举动,皆是为了救出被青帮所俘之妹妹;且她当日与胡仁湘于舟船上所听得之神秘人之声,亦是朱富江所为时,她当下便向西门豹要了人,保住了朱富江一条命,亦多了一名生死相许之护卫。 “我明日要离开这里到苍山去。你帮不帮我?”华紫蓉说道。 “姑娘想什么时候走?”背叛主子之人,向来只有死路一条。而华姑娘不但捡回了他一条命,竟还原谅他为了携妹逃走之盘缠而将毒药、迷香卖给了华永清一事。他感激之余,为她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 “你今晚先替我捎个信送给我姊姊,说我明日午时便出发。”苍山险恶,谅是西门豹也没法子上去。幸而她苍狼姊夫给了她一把响笛,只要在苍山下一吹,便会有人来接应她。 “是。”朱富江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开口说道:“华姑娘,我瞧师父待你是真心的。”师父第一次饶恕叛徒,只因为华姑娘开口求了情,以身挡在他面前啊。 “真心?”华紫蓉无奈地一笑,心口蓦地一拧。“正厅之内那些女子,个个都是他的真心。” 说完,华紫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便是谁也留不住她了。 她这个性原是极讲信义,并非随意毁约之人,只是她如今该关切者,不单只有自己一人,还有肚子里那个可能已成形之小小孩儿啊。 如此相较之下—— 毁约背信,不过只是小事一桩哪。 这晚子时,华紫蓉仍未就寝,盘腿坐在矮几前,滴滴答答地拨着算盘,如同过去每日一般。 她心烦无事可做时,总会藉着算帐来平复心境。这个月以来,华府过去半年帐目,全都让她仔仔细细地算了个一清二楚。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她知道应当是西门豹要回房了。 她合上帐本,缓缓走下长榻,推开门扉。 灯火摇曳间,西门豹正斜倚在小轿上,让两名护院抬了进来。其后,几名奴婢抬着热水进入房里,将屏风之后一只大木桶装了个八成满。 华紫蓉让人将西门豹抬到木桶边之交椅上,让他坐着。 这些时日来,他无论在外头荒唐多久,总是要回到她身边安歇的。这该让她开心还是难受呢?华紫蓉一甩头,不许任何念头动摇她要离去之决心。 华紫蓉手一挥,让所有人退下。 她回头一看,西门豹竟是头倚着木桶边缘,由着长发浸了泰半至热水里,一任氤氲热气在他苍白脸上染出了些许红晕。 她靠近了一步,不意呼吸到他身上惊人酒气。 “你喝了多少酒?”她屏着呼吸,抬起他臂膀,为他揭去一身黄衫子。 “五十碗?我哪知情?只晓得那些女人全都一个个醉倒在地上了……”他身子微晃着,眉眼间泛着嫣红酒气,一副醉态可掬模样。 华紫蓉蹙着眉,知道号称不醉的他,今日确实喝得多了些。 “快些进去,别着凉了。”她命令道。 他依言卸衣而入,玉容枕于桶侧,水亮黑眸却紧盯着她。 “你……为何……总不爱睬我?”他问,口语竟有些含混不清。 “你又何尝专心睬过我了?” 华紫蓉拿出一柄玉杓舀了水,淋向他胸口,根本不瞧他一眼,自然也就没看到他拧着眉之一脸难受模样。 “你不在乎那些女子,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他苦声说道。 “你说这些抱怨,不觉荒谬吗?你若真在乎我,便不该找来那些女子。”她不客气地说道,扔下玉杓之动作稍微用力了些。 西门豹叹了口气,闭上眼,竟不再回话了,只是拧了一对眉,像是在强忍痛苦一般。 华紫蓉此时抬眸望了他一眼,心里也不免惆然了。 这些日子来,两人言语之间总是互不相让地对峙着,偏偏两入夜里又总会不自觉地互相依偎着,那般矛盾情绪早已让她脑子、情绪混乱不已。长痛不如短痛,她如今已毅然决定要离开,方是最明智之举吧。 只是,这心头那股之不舍情绪,怎么却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呢? 华紫蓉看着他面如冠玉,发若漆墨之容颜,鼻尖乍然一酸。 “你总会离去的……”西门豹喃喃自语,双眼仍然紧闭。 华紫蓉心一惊,却是力持镇定地说道:“当然。” “与其等你走后独自难受,不如早些习惯别人陪伴……”他喃喃自语着,扶在桶沿之修长手臂咚地一声垂落桶底。 华紫蓉怔住了,胸口一时闷窒,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这般放浪形骸,莫非真是自知没法泰然自若地任由她离去,是故才刻意引来一群女人,好勾出她的真心与在意吗? 可这人心细如发,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她对他并不是毫无情意啊。会不会这些话只是陷阱,目的只是为了要逼她拿出真心相对? 但他这话若是酒后吐真言,她又怎么舍得离去呢?这人一生,其实是不快乐时刻居多啊…… “你这般风流举动,只会将我推得更远。”华紫蓉嗄声低语,拿过一方布巾轻拭着他微湿长发,玉手微颤着。 “你总会远离的……我这是报应啊……”他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却像是不知情自己说了什么一般。 “你不是不信那些因果之事?”她一惊,目光不曾片刻离开过他。 西门豹紧闭着眼,痛苦地晃摇着头,恍若想摇出所有痛苦般。 “我纵然可不信佛家之前世今生,但此生为我所害之人,谁不想来寻仇呢?我现在能力强盛,谁都奈何不了我,哪日体弱,命丧于仇家之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他话说得心碎,热气在他额上蒸出汗水,滑下脸庞倒像是无声泪珠一般。 华紫蓉瞧着他苍白面貌,心生不忍,她忽而俯身向前,捧住他冰冷脸颊。 “与其担忧,不如你就此收手,不再使毒。” “不再使毒?”西门豹悠悠地睁开眼,那眸半醉半醒,却闪着黑亮灼光。 “我在耿管事那儿瞧过你的药铺帐本,你就算不以毒贩利,身家所得亦是甚为丰硕。”她说道,只盼能帮得上他一些什么。 “使毒配毒是我专长哪……”他抚着她手臂,眼神茫然地像个孩童。 “你擅长使毒,也必然精于解毒,做些有益之事,不好吗?”她快口反问道。 “呵呵呵……”西门豹忽而仰头低笑了起来,冰冷脸庞贪暖地偎入她手掌之间,依恋地磨蹭着。“我这辈子可没想过要做些什么有益之事。” “我知道你不听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之事,可你日子过得这般不痛快,连睡都不敢睡沈,这难道又是什么好事吗?”华紫蓉不客气地说道,只盼着她若离开后,他至少能好好过日子。 “我就知道你心里总是有我的……”西门豹扬眸望着她蹙眉姿态,瞧出她眼里关切之意后,竟开心地笑了起来。 华紫蓉瞧他笑得眉眼弯弯,全然是个孩子模样,她一颗心拧紧了起来,依依不舍的情绪猛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水凉了,快起身……”她拿过一方布巾,披上他肩头。 西门豹走出木桶,让她替他拭干身子,套上一件淡黄绸衫。 “你说什么都依你。”他俯低身子,将脸颊靠在她颈窝,低喃地说道。 “此话当真?”她轻颤了下,心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你求我,我便当真。”他薄唇一勾,又是那副似笑非笑姿态。 华紫蓉身子一颤,双唇不由得紧抿了。 再次开口求他便是一生一世了,这哪能说得出口呢?只是—— 她如今便是要离开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帮他积善,也算是好事一桩哪。 “好,我求你弃暗投明,将你那一身使毒功夫全化为救人利器。” “你怎么不求我舍弃那些莺莺燕燕?”西门豹蓦直起身子,抬头望着她,俊容之上竟是难掩失望神色。 “这般求来之情感,有何真心可言?” 西门豹闻言,握住她的手掌,修长指尖冻得她身子亦是一颤。 “你这话真伤人哪……”他苦笑着拉起她手掌贴在他胸口上,只盼得她体肤温热能让他不那么冷寒。 “我第三次求你——要你日后好好过日子,如此不好吗?”她问,黠眸里染上一层水雾,言语之间亦不自觉地流露出不舍之意。 西门豹心跳陡然一快,一对黑眸乍然光采流转如星。 她前两次求他,为的都是她自己。 但她第三次求他,为的却是他啊。西门豹心头欣喜地鼓动着,喉头一紧,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华紫蓉见他几回张口却仍说不出话来,她亦是红了眼眶。 他是当真因为她对他之在乎而开怀吗?会不会这只是他一时酒醉之失态激动呢? 可她不能冒险待着,她和肚子里可能成形之孩儿,冒不起这般风险哪。 “别哭……”他低声说道。 华紫蓉闻言,这才知道自己正流着泪,她眨眼想看清楚他,泪水却是怎么样也眨不干。 西门豹打横抱起了她,她则将面颊贴于他胸前,听着他心跳咚咚咚地传至她耳里,泪水至此方慢慢地敛干了。 待到两人并肩躺于长榻之上时,他们牢牢互握着手掌,不曾有过一刻分离。 “睡觉吧。”华紫蓉心头情绪百转千回,只敢闭眼,不敢让他瞧出端倪。 他与她之间既是如此暧昧不清,她更应当要尽早离开才是。 走了,才能弄清楚他待她的那颗心,究竟是能陪得她一月、一年或是一生一世哪。毕竟,他上不了苍山,被逼急了之后,总该要露出一些真心才能寻得回她吧。 西门豹醉茫着,丝毫未觉察到她身子今日异常之冰冷。 他只是侧身抚着她容颜,再悄悄地伏上她娉细肩头卧着,只觉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甜味,唇边便漾起笑意,呼吸亦渐渐变得平稳、缓缓地沉入梦乡里…… 这一晚,他睡得极好。 她却是一夜未能成眠。 翌日一早,华紫蓉一如往常地先行起身下了榻。 她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几次想转身,却总是跨不出脚步。 “再陪我多睡一回。”西门豹惺忪杏眸半扬,握住她的手,唇边笑容诱人。 “我不想躺了,你再多睡一会儿吧。”华紫蓉俯低身子,温掌抚着他冰冷面颊,语调轻淡地说道:“我去让灶房熬些醒神茶来给你,你醒来时得记得喝。然后,我得到华家布庄走一趟,用完晚膳后才会回来。” “我等着你。”西门豹一笑,侧身在她掌间烙下一吻。 她勉强一笑,强压下哽咽冲动。 弯身为他覆好被毯,再看他一眼后,她起身离开西门豹身边,走出寝居之门,走出西门府。 若他真有心,那么她等着他追来。 第十二章 苍山一近傍晚,山岚便氤氲了整座山林。入夜之后,迷蒙雾色加上满山郁林,远看便是团团黑雾,阴森地让人不敢擅闯。 此时,华紫蓉与姊姊坐于庭院之间,望着天上那轮仍然亮如铜镜之满月,她绞着双手,心里其实总有股不安稳之忐忑感受。 离开西门豹后,在朱富江安排之下,他们每日皆换上一组快马,加上苍狼先前指示过她通往苍山捷径,他们只花了七日便抵达苍山。 三日前,华紫蓉被姊夫接入苍山石堡之后,她沉睡了一日一夜方才醒来。而后石堡里的大夫帮她把了脉,确定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在确定了这事之后,她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她其实颇笃定西门豹会追上来,只是—— 她虽早他一些出门,可他行动敏捷,若是快马赶来,算算路程也该到达了哪。华紫蓉喝了口茶,却蹙起眉,生怕他在路上遇着了什么未知意外。 “妹妹,你当真不给他捎个消息吗?”华泽兰握着妹妹的手,柔声问道。 “我会来找你,这事应当是谁都能料到吧。”遑论是精明如西门豹呢。 “但苍山可不是谁都上得来啊。”华泽兰长叹了口气,怎么会没看出来妹妹记挂着西门豹之心思呢? “就是要他吃点苦头,谁要他那样待我,要我多在乎他,却又夜夜和女人厮混。”华紫蓉说到此处,仍是不由得恼怒地微噘起双唇。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猜想他是因为怕失去你,因此才……” “我离开,就是为了给他一记当头棒喝!我陪在他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他若真有心,便该好好想想法子留住我,而非镇日借酒装疯哪。”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华紫蓉一怔,蓦抬眸看向姊姊。“姊姊意思是?” “他若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受他胁迫而不得不待在他身边,那他自然没法子对你安心,总是会想试探你一番啊。” “我若是不在意他,何必对他说了那么多事?何必盼得他能走出心防,重新做个好人呢?”她摇头,不认为会有这般情形发生。 “你性子原就古道热旸,兴许他觉得你待他并无不同。” 华紫蓉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一回,继而用力摇了摇头。“这人可精明了,总是谁眼色才多动些,他便能猜到心思了,又怎么可能不知情我的……” “人若太在乎,眼睛便像被蒙上一层纱,怎么样也觉得瞧不真切。总不免会希望能闹得你发发脾气、生些妒意,那样才像是在乎他哪。” 华紫蓉闻言,忽而不安了起来,只得绞着双手,喃喃自言地说道:“总之……他这些时日欺压我不少,我让他多费点心思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吧……况且,我还让朱富江守在苍山附近,也算是给了他一点线索,不算太为难他……” “西门豹中箭!” 一阵响彻云霄之雄浑低语,霎时飘上山头,打断了姊妹俩之对谈。 “什么?”华紫蓉脸色顿时惨白,即刻起身往外狂奔。 地上染了雾气,正是微湿,华紫蓉双脚不免打滑了一下。 “小心!”华泽兰急忙扶住她身子,撑住了那一跤。 “他们在哪?在哪?”华紫蓉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心神不宁地左右张望着。 “跟我来。”华泽兰扶着她,并肩走到石堡大门前。 不一会儿之后,苍狼莫稽后背抬了个人,健步如飞地跨步上来,朱富江则是气喘如牛地跟在后头。 华紫蓉一见到西门豹肩上插着一枝羽箭,以及他身上汩汩流出之鲜血,她心一急一痛,双膝险些撑不住身子,竟是靠着姊姊之扶持才能走到他身边。 “他怎么了?”华紫蓉颤声问道,目光定于西门豹惨白面容上。 “苍山之间机关重重,他只中了一箭,便被我发现了,算是命大。”莫稽粗声说道,继续抬着人往石堡里头走去。 莫稽才在华紫蓉房里卧榻上放下了西门豹,鲜血便从他明黄绸衫一路流至洁白被褥之上,红艳得让人心惊胆跳。 “姊夫,可否为他取出箭头?”华紫蓉坐上榻边,握住西门豹冰冷手掌,小脸竟与他如出一辙地青白无血色。 莫稽点头,拿出一把薄如蝉翼般利刃,在蜡烛上将利刃烧成通红。 “宠奴儿……”西门豹微睁开眼,低喃了一声。 “我在这、我在这!”华紫蓉牢牢地握着他手掌,即便冻得一颗心都痛了起来,却依然不愿松手。 西门豹嘴角颤抖着,没答话,只是奋力扬起一双亮眸紧盯着她。 “压住他的肩。”莫稽命令道。 华紫蓉与朱富江闻言,一人一边制住西门豹肩膀。 “啊!” 当莫稽利刃划下之际,西门豹身子整个痛拱了起来。华紫蓉泪流满面,心痛得冷汗涔涔,像是那把刀割入的是她的血肉一般。 莫稽拔出弓箭后,华紫蓉马上自怀里取出金创药抹上西门豹伤口。所幸,不过几次呼吸时间,血流便止住了。 华紫蓉一抚西门豹的额头,只觉他全身冷得像冰,急忙将一旁毯毡全都覆到了他身上。 朱富江亦是连忙从怀里掏出补气丸药,递到西门豹唇边。 西门豹以舌尖尝了下味道,张口将丸药咽下了,但他依然双颊惨白,全身也不停地颤抖着,再看了华紫蓉一眼后,他闭上眼,竟像是昏了过去一般。 华紫蓉心急如焚,举起衣袖,拭着他额上不停沁出之冷汗。 他身子原就微寒,可他此时身子竟冷得像是肌理间都覆了一层薄冰似的。华紫蓉咬着唇,忍着不哭出声,却止不住地猛掉眼泪。 她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都是她害他受伤的! 华泽兰此时早已奔向外头寻找着大夫,亦让灶房去烧些热水,煮些热汤过来。而莫稽在看了他们一眼之后,便朝朱富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华紫蓉一心守护着西门豹,完全没注意到屋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啊!”西门豹忽而嘎喊出声,他痛得弓起身子,绞紧了她的手指。 “怎么会这样?箭上有毒吗?我去找姊夫问个清楚。”华紫蓉急得六神无主,起身就想往外走,偏偏他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 “这是血毒……”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她,感觉阵阵剧寒针刺过他全身,逼得他只得蜷着身子低喘。 “今儿是十五!”华紫蓉惊呼出声,伸手便要到他怀里拿解药。“血毒的解药在哪?” “在家。” 华紫蓉闻言,心一沉,目光惊慌地看着他。 “我立刻让朱富江回去拿。” “远水救不了近火……横竖……血毒死不了人……不过是要被这冰寒折腾个几日几夜而已……”西门豹用力揪住她手掌,喘着气说道。 “姊姊成亲时,你送了她什么火焰草丹,说什么可稍解身子冰寒,那对你可有帮助?”华紫蓉将面颊贴上他的,虽被他冰得直打嗦哆,却仍坚持要紧拥着他。 “或多或少吧……”他每说多一个字,全身便要抖得更厉害些。 “我去拿火焰草丹!” “别去。”西门豹咬紧牙根,用了全身力气环住她的腰,不让她移动半分。 “我一下子便回来。”她说。 “骗子……你违反了承诺……你求了我三次……却依然扔下我……”他双唇发紫,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坚持不放手。 华紫蓉看着他一脸病弱,她的泪水咚地落到他脸上。 “姊姊,请拿一些火焰草丹药过来。”华紫蓉拥着他身子,对着外头大喊出声。 “听见了。”莫稽浑厚叫声回覆道。 不一会儿,莫稽一脚踢开门,火焰车丹与祛寒热汤、热水全一块送了上来,他并带了名大夫为西门豹把了脉之后,再次离开。 华紫蓉服侍西门豹吞下丹药,热茶,为他换上姊夫衣裳,再拿着足以烫手布巾贴上他面颊。忙碌了一会儿后,总算看到他双唇微有血色,呼吸也已然较为平稳,她一颗惊慌失措的心,这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西门豹躺于榻间,贪婪地望着为他马不停蹄的华紫蓉。 他薄冷双唇轻轻地上扬,此时便觉得自己挨到十五月夜才上山,让她多心疼了他几分,这一切苦便都值得了。 “明知道会这么不舒服,为什么不把解药带在身上?”她心疼地抚着他脸颊。他身子骨原就瘦削,裹在姊夫衣裳里更显出他此时样貌孱弱。 “我一心只想着要追上你,哪来心思计较那么多……”他的身子自枕间滑下,硬是要偎在她怀里,非将她抱得牢密不可。 “与其花费时间带我回去,当初为何不多用点心思好留住我?”她俯身而下,再为他将毡毯拉得紧密一些。 “你若会甘心留在我身边,我便不用多跑这一遭……人总是有些得不到的遗憾……”他垂眸低语道,长睫轻轻颤动着。 “若你找着了我,我仍然不在意你,那么你留我在身边,又有何益?”她今日非得逼出他的真心不可。 西门豹闻言,身子蓦地一颤,却仍然紧闭双眼,不愿意面对她。 “总之……你在我身边……那就够了……”他咬住唇,只觉身子又是一阵恶寒而起,他半侧过身,冰冷脸庞泰半埋入她腰间,拚命地揽紧着她。 华紫蓉低眸望着他瘦弱背脊,一阵心酸袭来,她突然间忍无可忍了。 这人明明拚了命上山觅她,怎么偏偏就是嘴硬,不肯说出一句真心呢?亏他平日风流倜傥,眼神言语调情皆是风情万种,怎么如今却是这般木讷! “西门豹,你究竟是用何种心情待我?”她脱口问道。 “你是我的宠奴儿,我一生一世都不放开。”西门豹睁开眼,一字一句都像冰珠子般坚硬无比。 “只是宠奴儿吗?我傻到将心放在你身上,怎么你也傻到不知道我的心思,不敢说出真心话吗?”华紫蓉俯身以额头抵着他的,耳根竟微红了起来。 “你……的心……在我身上……”西门豹粗喘一声,正要惊坐起身时,虚弱身子却是无力地直要往榻边滑下。 “小心。”华紫蓉惊呼一声,揽住他的身子,让他背倚着墙而坐。 西门豹顾不得自己整个人还天旋地转间,他咬牙忍着不适,揪着她衣襟,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再说一次方才的话。” “我这颗心若不在你身上,又何必为你落泪如此多回?你从前作恶多端,如今即便是痛到在地上打滚,也与我无关啊。”瞧他这般忍痛也要挨上苍山,她早已不想再保留什么了。 华紫蓉捧住他冰冷脸庞,目光依恋地瞅着他。 西门豹迎视她晶灿水眸,心窝先是一暖,继而蹙起眉,摇了摇头。“你总之是不会不管我的,你有副好心肠……”唉。 “我有副好心肠,可每个人受了箭伤,每个人中了毒,我都要哭成这样吗?”华紫蓉娇啐了他一声,将脸颊伏到他胸口。这人还嫌她话说得不够清楚吗?她总是个姑娘家啊! “你怎么会对我……”西门豹鼻尖贪着要呼吸她的发香,一时之间竟上气不接下气地猛咳了起来。“咳……咳咳……” 华紫蓉见状,连忙又是搂抱,又是拍抚着他背心,怜惜之意便是不言而喻了。 “你……怎么会中意我呢?”他小喘之后,便马上又追着问道。 “那你又怎么会中意我?”她红着脸,瞅他一眼反问道。 “你的心琉璃般透亮,任何一颗混浊的心都会想巴着你不放。”他指尖触着她下颚,扬起她脸庞,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捏碎了她。 “那我这颗琉璃透亮心,怎么不去照亮其他混浊之人?” “不许!”他惊喘一声,却不慎扯动了肩上伤口,又是一阵弓身痛喘忍痛。 “你给我安分地躺好,我总是会待在你身边的啊。”华紫蓉脸色惨白地扶着他躺下,又被他给急出了满眶泪水。 西门豹望着她一脸心急模样,明明身子依然难受地像是处于冰狱之间,但唇边却已不由自主地勾起了笑容。 “你这傻子,我哪里要别人呢!旁人不会让我脸红心跳,旁人不会同你一般在乎我、怜惜我、任我予取予求。”华紫蓉朗声说道,两颗泪水随之滑出眼眶。“我只要你一人哪。” “你此话当真?”他以指尖接住她那两颗泪水,珍惜地点在唇间,仙丹妙药似地抿入唇间。 “我若不是存心要让你找到,我何必躲到苍山?”华紫蓉瞥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 “你心里若真在意我,那时又为何要扔下我一人?你可知当我苦候至子夜,而你却依然未曾回府时的焦急心情?你的不告而别,比最椎心刺骨之毒药还让人难受哪啊……”这一串话,说得他气喘不已,但他不许她阻止,仍是坚持要把话说完。 “我那时只是……”不想委屈了肚里的孩子哪。 西门豹摇头,捂住了她的唇,打断她的话。待得他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之后,他便又接着说道:“我原本不该奢望我这样一个罪孽满身之人,能修出一段好姻缘的。偏偏你那一晚又给了我期待,我作了一整晚美梦,谁知道醒来后,前方等待的竟是一场地狱煎熬。” 他定定望着她,一对凤瞳明明染着怒焰,整个人却落寞得像是随时要落泪一般。 “我没欺骗你,我当时只盼得你能好好过日子啊。”华紫蓉急声说道。 “失去你,你要我如何好好过……”西门豹低吼一声,喉咙竟梗塞地没法子说完一句话。 他狼狈地别过头,胸口粗重地喘息着。 华紫蓉鼻尖一酸,泪水一个劲地掉着。她俯首枕上他未受伤之左肩,双手环抱着他手臂,好让他知道她的疚意。 “在赶路的这些时日里,我的脑子里始终转着你那一晚说过的话。我一下想着你待我自然是真心,可我又不知你又为何要逃走。几日来,我整个人失心疯似地在马上狂吼狂叫着,恨不得自己从快马上狠狠摔下去,一命呜呼也好过那样折磨……” “不许再说了。”华紫蓉泪流满面地捂住他的唇,不忍心听他再多说一个字。 “我不准你再离开我!”他闷吼一声,将脸颊埋入她的颈窝处。 华紫蓉感觉到颈窝一热,正是他的泪水烫着了她的肌肤。她心一动,也随之落下了泪。 两人就这么互拥着,默默地流着泪,直到彼此心跳安抚了不安心绪为止。 “总之嘛……你活该这些时间里担心受怕,谁要你先前流连花丛,伤了我的心,否则我何必要忿然离开呢?”华紫蓉止住了泪后,这抬头似嗔似怨地瞅他一眼。 西门豹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身子拉下,抿住了她的双唇。 “实话告诉你吧,见了你之后,我心里、眼里就只你一人,谁也容不下了。”他说。 华紫蓉轻笑出声,又怕压着了他,于是抬起身子靠在他身侧。 “在我离开之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可要做到哪。”她忽而蹙着眉,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不就是要我放下这一身使毒功夫吗?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出尔反尔,我可不像你……”他眉眼含笑,轻弹了下她鼻尖,身子虽虚弱难受着,气色却已精神了起来。 “若不是我这出尔反尔,逼出了你一颗真心,我们如今还在互相猜疑哪。”她皱着鼻尖,朝他噘了下唇。 “日后你说什么,我全照办就是。”他宠溺地望着她娇俏眉宇,薄唇一抿也就笑了。 “那就好,我可不希望肚子里的孩儿,有一个人称‘毒王’的爹。”她娇笑地说道,水亮眸子瞅他一眼,雪白面颊顿时嫣红一片。 “你……你说什么……”西门豹呼吸一窒,呆愣地看着她,惊讶到连嘴都忘了要闭上。 “这里有你的孩儿了。”她拉着他的手,搁到她肚子上。 西门豹的手才触及她的身子,便惊惶地抽回手,身子猛退了数步。 “你不欢喜吗?”她咬着唇,心里一阵紧张。 “我怕……冻着了……孩子……”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华紫蓉头一回见到向来潇洒的他,这般木头傻气呆样,不由得噗哧一声低笑了出来。 “你冻不坏他的。”华紫蓉拥住他,硬是将他的手再次放到肚子上。 “我……没想过会有妻有子……”他望着她,黑色冷眸如今却是氤氲着泪光。 “现下你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哪。”华紫蓉仰起俏美小脸,一迳地对他笑着。 那笑容对西门豹而言太甜太美太抚慰人心,像是能解百毒之万灵药。他只能捧住她脸颊,近乎虔敬地在她唇间印上一吻。 老天待他—— 终究是不薄哪…… 【全书完】 编注: ◆华泽兰跟苍狼莫稽的缠绵情事,请看【相思债】之一?采花685《苍狼》。 后记 为什么《豹君》怎么写都写不完,难道我也中毒了吗? 这句话,在我写到最后几章时,每日都在我的脑子转。 好不容易,稿子总算是写完了,可我开始染上了另一种毒——改稿毒瘾。 每回,我写完稿子之后,总要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过至少两回(通常会花上我三天时间)。事实上,若是时间许可的话,我很乐意再看个三次、四次、五次…… 毕竟,对我而言,没有完美的稿子,只有还可以加分的稿子。 不过,这样龟毛的举动,老是让我对不起编辑。 明明该在规定时间内交稿,偏偏我总是修稿修到停不了手,老是要黄牛,害得苦命编辑只得压缩她的工作时间,好多给我一些时日看稿。 在此给我亲爱编编一个拥抱,真的谢谢你。 然后嘛,因为我的每一本作品在完稿之后,总是都要经历过那段自虐似地反覆观看过程。于是,每每到了该写后记之际,通常已是四肢无力,眼神空洞、脑筋一片空白。 许多在撰稿之初,便想要和你们分享之心情,此时多半也都累到全吞回了肚子里。 这样说,聪明如你们,应该都懂了吧。 咱们下回见喔。 下次,我会记得在开稿前,先把我的创作心情写下来和大家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