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侠侣》 第一章 无月夜,漫天星子炯炯垂辉。 城中一片静谧,家家户户皆已成眠,无人的大街上只剩下更夫慢吞吞地敲着梆子,拖长了声调喊:“谨防盗贼,小心火烛……” “咻”的一声,一阵疾风匆地自更夫身后吹过,吓得更夫项背一凉,连忙转头张望,只见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徒留淡淡桂花香。 “难道……”馨香气息若有似无,令更夫惨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他抓着梆子的两手还在抖,却忍不住兴奋低唤:“难道是桂花贼?!” 城西这头,一户占地广阔的大宅门口悬挂着两只红灯笼,金漆大门在深黑的夜色里依然耀眼,正是前嘉兴知府郑老爷重金打造的宅第。 一抹黑影轻巧地落在屋檐上,底下两个守夜的家仆浑然不觉,斜靠着门板打盹,原本该出现的看门恶犬却不知所踪。 黑影只迟疑了半刻,便将原先预备用来打发恶犬的食饵收回背囊里,踏着屋檐疾步来到后院,猫儿般一跃而下,消失在朦胧树影里──一切沉静无声。 一个家丁半夜起来解手,睡眼迷蒙之际,仿佛看见了墙边那丛茶花树后头有些什么,炯炯发亮,仿佛是一双…… “喵!” 一只黑猫忽然窜了出来,回头对着家丁龇牙咧嘴地咆哮,狭长的眼睛里透着教人发冷的寒光。 家丁吓退两步,捂着胸口连忙往回走,嘴里不停低咒:“原来是只野猫三更半夜跑出来吓唬人,还以为那里躲了什么鬼东西……” 家丁走远了,茶花丛后那双晶亮的凤眼里浮出了笑,他搔了搔凑过来他脚边磨蹭的黑猫的颈项,轻轻嘘了声。“乖孩子。” 穿过假山、穿过廊桥,桂花贼在一扇红木雕门前停下,他手里握着开锁小刀,动作却迟疑了── 这门,没锁? 桂花贼戒心大起,左手已经摸上腰边飞钩。 看门恶犬没在看门,藏着宝物的房门竟然也没锁,这未免太不寻常。 可凭他的功力,不可能连有人埋伏还察觉不出来:况且那让他等待了月余、势必要在今日得手的宝贝,就在这扇门后,眼见就要成为他的囊中物…… 桂花贼犹豫了半晌,便决定推门而入,赌这屋里没埋伏── “喝!” 刚踏过门槛,一阵劲风便迎面而来,桂花贼侧身闪过,另一掌随即击出! 对手来势汹汹,出拳疾若流星赶月,桂花贼左避开了一记仙掌推云、右闪开一招风扫梅花;只是,他还没出招,对手已无心恋战,得了空隙便要溜走。桂花贼左手一甩,掷出飞钩,正中那人身后背袋! “啊。”一声轻呼响起,桂花贼正诧讶原来这家伙是个女子,便听得一重物自她背囊中滚落坠地的声音── “豁啷”一声,碎成了千片的青玉佛雕令在场两个贼都傻了眼! 蒙面女偷儿猛然转头瞪视他,一双灵动杏眼里燃着熊熊怒火,简直就要烧到他身上来了。而他也是一肚子火啊,他为了从爱玉如命的郑老爷手里偷得这尊价值连城的青玉佛雕,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造就了今日最适合下手的时机,却被这女偷儿捷足先登! 真若让她偷走也就罢了,他还有从她手里偷回来的可能,可是现在就这么碎成了一地──这地上每一片碎屑,都是金、都是银哪…… 屋外隐约传来人声,方才那声千金碎地的声音已经惊扰了安静的郑府,一盏盏灯笼逐渐被点亮。见苗头不对,桂花贼与女偷儿心思一致──逃为上策。 只是,他们俩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方向夺门而出,窄窄的门口容不下两人一起通过,女偷儿的肩膀和桂花贼的臂膀硬是撞在了一块儿! 女偷儿再次转头瞪视桂花贼,恶狠狠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似乎在指责他一个大男人竟与一个小女子争路。 桂花贼不觉退了一步,女偷儿立刻从门边溜了出去。 “抓贼啊!老爷的书房遭窃啦!” 抓贼的声音传进耳里,郑府登时灯火通明起来。桂花贼没时间再犹豫了,立刻循规画好的路线逃跑──正好与那女偷儿同路。 女偷儿正飞奔着,眼角余光瞄见后头有人直追了来,正欲回身出手击退,却发现是刚才那个坏了她好事的家伙。 “喂!干什么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这条路就你能走吗?” 桂花贼从她身边“咻”一声窜过,一阵风令垂在她眉间的那缕发丝飘了起来,她闻到一股淡淡香气──有些甜,又有些醉人。 “真不害臊。” 眼见他撂下这句话便将她远远抛在身后,朝后花园奔去。女偷儿张口欲言,却是无言以对,心里着实恼火,只能继续朝既定的逃亡路线飞奔。 怎么偏就和他同路! 两人双双来到后花园,只见此处树影幢幢、花影摇曳,一池绿水正晃动着粼粼波光。 桂花贼一跃而起,蜻蜒点水般踩着池中石块而过,一个翻身便站上了屋檐。 他低头一看,只见那女贼倾身飞越过池面,脚法飘匆轻灵,仿佛足不沾水,池面上些许涟漪只是鲤鱼探头、夜风拂掠的痕迹罢了。 “轻功倒挺了得。”桂花贼暗自称颂,但当那女偷儿站上他身旁的墙缘时,却朝他“哼”了一声便跳下墙去。 桂花贼一笑,也跟着一跃而下。 墙外不远处便是河堤,他的座骑已经候在桥头,是一匹黑得发亮的骏马。 桂花贼来到了那棵系着他马儿的柳树旁,见那女偷儿站在桥头边张望,朝树林的方向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便听见达达马蹄声自林中传来,一匹棕色大马出现在眼前,正昂首阔步地朝女偷儿行来。 桂花贼打量了那匹棕色大马一番,虽及不上他的塞外骏驹,但毛色鲜亮、四肢健长,也堪称良马一匹。这女偷儿个头不高,竟也能驾驭这大马? 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女偷儿回头瞪视着桂花贼。“看什么!” “没什么,我看姑娘身手了得,而且眼光出众,竟然与在下相中同一件宝物──” “你还敢提宝物!”女偷儿仿佛积怨已久,一触即发!“郑老爷的玉佛雕价值连城,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郑老爷不在府中,用计引开数十只看门恶犬、撬开了层层金锁,没想到才刚到手就被你给砸了,真是倒楣透顶!” 女偷儿怒气冲天,桂花贼是越看越有趣。他费尽心思、买通了名妓颜巧巧,好不容易哄得郑老爷愿意舍下书房宝物、留宿春香楼,造就今夜绝佳的下手良机,结果却被她先下手为强,后却又让他阴错阳差地砸了那玉佛雕…… 他跟她──到底谁心里比较呕呢? “还有,不要叫我姑娘。你也看出我身手了得了,我是个侠盗!”女偷儿愤愤地将被他钩破的背袋甩上马背,准备上马。“我要走了,后会无期!” 正说着,那匹棕色大马却忽然后退了几步不让她靠近,仿佛在使性子般。 “怎么了?乖啊。”女偷儿安抚着马儿,它却还是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脖子,四蹄纷乱踏着。“乖!怎么了嘛!” 桂花贼慢条斯理地跨上自己的马,晃到她身边,看着她焦急地哄着那匹大马,笑问:“需不需要在下帮忙啊?” “不用!”女偷儿好不容易才跨上马背,这会儿正努力拉着缰绳要稳住她的马,就快滑下马来的她岌岌可危,像小孩硬要骑大马似的手忙脚乱,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可笑。“不用你多管闲事!” “我不是多管闲事,只是想提醒你,你身后有好大一摊──” 说时迟那时快,女偷儿从躁动的马身上摔了下来,正中地上那一大摊水洼!水洼不浅,还夹杂着烂泥,当女偷儿狼狈地爬起身时,只见她浑身湿透,连面罩上都溅上了泥,而原本就合身的夜行衣一湿,便更加紧贴她的身子,女子的玲珑体态显露无疑。但此刻让他最感兴趣的,却是她那万分狼狈又要逞强的眼神。 “姑娘──不,这位‘侠盗’,你还好吧?你身手如此了得,应该没摔伤吧?” 女偷儿一路滴着水,快步朝自己的马走去,决意假装没听见他话里的戏谵。 “瞧你一身水,你的马可不想让你骑上去。瞧瞧,我的马就不一样了,无可挑剔的忠诚稳健,绝对不会在危急时刻跟主人闹性子。”桂花贼好整以暇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爱驹,笑道:“真的不用帮忙吗?” “不用!” “这样呀。”桂花贼望了望不远处的郑府围墙,灯火正朝方才他们翻跃的地方聚集,是时候该走了。“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自求多福吧。”他一扯缰绳,潇洒万分地从湿淋淋的她身旁掠过,不忘再激她一句:“希望明日不会在衙门看到你呀──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笨的小偷!” 女偷儿猛一抬头,桂花贼和他的马早已经跑远了,教她连对他破口大骂的机会都没有。抓着缰绳的手握紧成了拳头,她用力吸口气,再用力呼出来── 冷静、冷静──生命多可贵,人生多美好,不要管那个可恶的家伙了!眼前最要紧的是得趁郑府家丁追出来前逃跑。“乖、马儿乖,咱们快点回家好不好?” 说也奇怪,桂花贼和那匹黑色大驹一不在旁边,她的马忽然就安静了,让她顺利爬上它的背,一如往常般乖顺。 “果然是那个家伙在旁边的关系。”想到他那双丹凤眼里的取笑,她忍不住咬牙切齿!策马狂奔,幸亏这回不再与他同路。“砸了我的玉佛雕,又害我差点跑不了,下次别再让我遇见那个灾星。” 相较于城西那头因失窃而闹得人仰马翻的郑府,城东这头的敏德镖局就显得宁静多了。 夜深人静,府中众人睡得正香甜,一盏小小的烛光却忽然自东边楼阁里亮了起来,正是敏德镖局当家官敏德的掌上明珠──官朝海的闺房。 “小姐。”婢女阿黎悄悄开门,让还穿着夜行衣的官朝海溜进屋,不忘机警地朝门外四周探望一番,确定没人瞧见,才又轻声关上门。 官朝海一进屋便先打了个喷嚏,阿黎连忙帮着她脱下一身的湿衣。 “这是怎么搞的?小姐你落水了?”阿黎拿来干布给她擦身子,手忙脚乱地帮她更衣。“这么冷天,我去帮你烧盆热水吧?” “不用了阿黎,我没事,别把别人吵醒了──哈啾!”官朝海才换上干爽的衣服,马上又打了个喷嚏。“可恶,一定是因为碰到那个灾星的缘故……”那双藏在面罩底下的狭长凤眼浮上心头,她忍不住恨恨叨念,抓了帕子抹去人中上那鼓湿凉。 “什么灾星?”阿黎问着,一边替她将湿了的夜行衣和靴袜一并扔进篮子里,打算明日再偷偷清洗,但当她伸手摸着那以往总是塞满了官朝海窃来的战利品的背袋时──“天哪小姐,这背袋破了!” “是啊。”官朝海无奈地应了声。 “那你偷来的东西呢?”阿黎一只小手穿过背袋下的大洞,满脸惊愕。 “当然是掉啦.”官朝海倒卧在长躺椅上,哀怨万分地道。 “掉了?掉在路上了?”阿黎吓白了脸,紧张道:“你今晚不是上郑府偷那尊价值千两的青玉佛雕吗?那佛雕一落地,岂不是碎成千片?岂不是惊动很多人?糟糕!”她连忙跑到门口,开了个缝往外窥,又小心翼翼地关门上锁,跑回官朝海身边。“还好啊小姐,没人追来──” “傻子。”官朝海一只手揉着自己发疼的额际,叹道:“当然不会有人追来了,真追来,我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跟你闲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青玉佛雕是碎了一地,不过不是我的错。”都是那个灾星的错!“也的确惊动了很多人,只是这回我虽然失手没偷到东西,但逃之夭夭这种事我可从来没失败过,你不用每次都这样紧张兮兮的。” “说得轻松……小姐每次溜出去偷东西,留我在屋子里等一晚上,比叫我洗一晚上的衣服还教人难熬。我就怕等不到小姐回来,先等到老爷跟夫人来敲门。”阿黎抱怨着,眼见官朝海又是两声喷嚏,她连忙取来毛披风往她身上裹。“这样不行啊小姐,明儿肯定头疼发烧。” “难道真是灾星?从来没失手过,一碰上他就开了先例,就连我这铁打的身子,何曾病过?一遇上他就──哈、哈啾!”官朝海喷嚏连连,渐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她撑起身子,昏沉沉的朝床铺定去。“不行不行,我得睡了,睡一觉起来就都好了,我没那么弱……” “小姐慢点,鞋子还没脱,枕头拉正──” 不等阿黎伺候,官朝海已经爬上床、蜷缩着身子睡了。阿黎忙替她脱了鞋、拉整了被子,只听她嘴里还含糊地在叨念: “你才会被抓进衙门呢……灾星……” 阿黎摇着头,为她放下床幔,瞥眼瞧见她因为发烫而红通通的脸颊,心里不禁又担心起来。“不知道小姐到底是碰上什么灾星,看来十分凶险呢……” “哈啾!”相同此刻,城北沐王府的木樨轩里头也传出一声喷嚏响。 忽然打了喷嚏的沐温川忙捂住了嘴,静听四处无声后,连忙加快手脚换下身上的夜行装。 奇了,他没闻到什么怪味儿,怎么忽然就打了声那么响亮的喷嚏?也不觉得冷哪。“又不是像那个落水的笨家伙……”忆起今晚那女偷儿眼里的熊熊怒火,沐温川恍然大悟。“喔,一定是她在暗中咒骂我。” 把一无所获的背囊往桌上一扔,沐温川想到那碎了一地的青玉佛雕,忍不住叹息。“前功尽弃。只能说我和那宝贝无缘。” 沐温川吹熄了蜡烛,往床上一躺,感觉到枕后的异物,伸手一探,原来是只小白瓷瓶,瓶口散发出淡淡酒香。 “乖乖吾徒,夜盗美酒一樽,特与汝共享,贺汝今夜复得珍宝,令恶富痛心,使良贫得济──师老公子字。” 沐温川念完瓶身上的小字条,一抹苦笑自他唇畔逸出。 他翻身下床,席地而坐,拔掉瓶塞仰头饮酒,正好瞧见窗外皎皎星光。 他还不觉得困,一半是因为今夜他回来得比往常早,另一半则是因为今晚的首度失手。 “和那宝贝无缘也就算了,”沐温川饮了口酒,甘冽的口感令他叹息。“千万别和那笨贼有缘就好……” 第二章 “爹早,娘早,女儿给您们请安──” 风清日朗的早晨,官朝海梳洗完毕,一如往常般来给官家夫妇请早安。 只见此刻站在厅堂中的她身着月白银边小毛皮袄,底下一溜黄绸锦裙,千百细褶间藏着紫花纷飞,随着裙摆摇晃而隐散芬芳。她墨色的长发交叠成辫,缠绕的青丝间停了只光彩莹莹的珍珠蝴蝶,不再让面罩遮掩住的白瓷般小脸抹上了淡淡胭脂,衬着一双秋水翦翦的杏眸。 如此淡雅脱俗、清新可人,官朝海绝对是个令人见之心悦的温柔姑娘──就连官家夫妇都这么深信不疑。 “朝海,快过来用早膳吧。” 坐在主位的正是敏德镖局的当家官敏德。他体格健硕,气宇轩昂,即使年过五十,却丝毫不见老态,与他身旁那娇柔似柳的官夫人十分相配。 “你钟叔叔一早就叫傅儿过来跟爹讨论镖局的事,爹让他跟咱们一起用膳。” “朝海,早。”名唤钟傅的男子站了起来,他肤色偏白,面容清俊,过度沉静的气息使他看来不可亲近,但他注视官朝海的目光里却带着笑,仿佛还透露着什么讯息。 官朝海朝他福身问安,抬头之际,不着痕迹地朝钟傅眨了眨右眼,微蹙柳眉。 钟傅见了,像是明白了什么,唇畔笑意更深。 “朝海,娘特地吩咐张妈给你熬了荷叶莲子粥,快趁热吃。”没注意到官朝海与钟傅间耐人寻味的小动作,官夫人催着女儿。“还有你最爱的香桂松糕呢。” “谢谢娘。”官朝海朝娘亲甜甜一笑,母女俩一对酒窝一模一样。 官夫人望着朝海款款坐定,持杯饮茶、举筷夹食,只见她吃时掩口、吃毕拭嘴,每个动作都是那样轻柔合宜,不愧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家闺秀。 官夫人边瞧边点头,甚是满意,朝她笑道:“朝海啊,等会儿用完早膳,陪娘去一趟福良寺,娘要替你姨娘求支签。” “好的娘──”官朝海正回答官夫人,鼻间那股痒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啾……”一声微乎其微的喷嚏硬生生被埋没在绣着杨柳的丝帕里。官朝海慢慢抬起头,看见桌前三人一致的关切眼神。 “哎呀,女儿,没事吧?”官夫人担心的口气中有着证赏。“我想起来了,昨晚有些凉,别是受了寒了?” 官朝海松了口气,笑道:“我没事的,娘。” 车亏她平时训练有素,窈窕淑女就算在人前打喷嚏也得端庄优雅,痛快地打喷嚏是不被允许的──除了当她换上夜行衣的时候。 想到夜行衣,就想到了昨夜碰到的那个灾星。青玉佛雕被他砸成碎片的那幕惨景犹在眼前,而当她又湿又冷时,耳边所听见的他那气死人的嘲讽──这股闷气她到现在都还没法平复。 “我也很久没跟娘出去走走了,就去福良寺吧。我也给爹娘求个平安符。”顺便为自己拜神去霉运。“对了,姨娘昨天找娘进王府,是有什么事吗?” “对了,我跟你姨娘商议──”官夫人兴高采烈的正想说,却被官敏德打断。 “夫人,这是八字没一撇,迟些时候再提吧。”官敏德喝了口粥,顿了顿,才又道:“有客在,别失礼了。” 听这话儿里有文章,钟傅拿着茶碗的手停顿在空中,与官朝海同声道: “官伯伯,晚生不介意──” “娘,到底是什──” “吃吧。”官敏德简单一句话,却叫钟傅和官朝海同时噤了声,埋头吃饭。 “你推一把,我推一把,不就八字有一撇了吗?”官夫人扫了兴,嘴里不高兴地叨念:“又不是什么坏事,还怕人知道……” “夫人,尝尝这红梅露。”官敏德舀了一匙红澄澄的梅子露,温柔地送到官夫人面前。“挺清甜的。” 官夫人微红了脸,两个酒窝深陷下去。“不是说有客在吗?你这会儿就不怕失礼啦?”虽是这么说着,官夫人仍是笑着就着丈夫的手尝了一口。 “味道不错吧?” “别以为一点红梅露就能哄我,我知道你私心偏爱傅儿……” “怎么会呢,我的私心向来只偏夫人你这边的。” 眼见爹娘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甜蜜起来,官朝海只能朝钟傅尴尬一笑,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专心吃她的香桂松糕。 她这对爹娘,是英雄美人的绝配。一个是曾称霸武林的御剑高手,一个是倾国倾城的望族千金。两人一见如故,再见就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他为她退出江湖,她为他叛离家族,历经千辛万苦才终成眷属,所以才会有了她官朝海哪。 他们俩结缟多年,一路走来始终如一,每回见到他们恩爱的模样,她身为女儿的也跟着备感幸福。能觅得人生知己为伴侣,应是世上最幸运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爹娘一半的好运。 低头瞧见茶水面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一个粉雕玉琢的娇弱姑娘。爹娘对她的期许就是乖乖当一个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照着他们的安排平顺度日;说来也是疼惜她,不想让她经历任何他们曾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和辛苦。只是这般宛如养在小石盆中的水仙花的她,如何遇到了解她的知心人,又如何能与他相伴? 这样的她,满怀秘密的她…… 思及此,官朝海不禁有些恍惚,思绪飘到了那一个个星斗满天的黑夜里,飘到了那一扇扇锁着金银财宝的门扉旁,飘到了那个飞檐走壁、穿花渡影的蒙面女贼身上…… 钟傅心不在焉地啜着茶,方才官家夫妇的对话已扰乱他心中一池静水。 他对她向来都是有意的,她知道,官家夫妇也知道,但……又如何? 抬眼默默望着若有所思的她,此刻她的心中,是否与他想着同一件心事? “哈啾!”一声喷嚏猛然响起,比起方才那声蚊子叫,这回可响亮有力多了。 忽然窜上鼻腔的那股痒劲叫官朝海猝不及防,害她豪迈地打了个大喷嚏,单薄的丝帕可阻挡不了雪花般飞洒满桌的松糕屑。 官朝海尴尬地抬头,看见大受惊吓的爹娘,和一脸错愕的钟傅。 “失礼了……”多说无益,走为上策。官朝海镇定地擦净了嘴,起身告退。“我先回房准备,待会儿陪娘去福良寺。” 钟傅放下茶碗,跟着起身。“晚生也告退了。” “啊?都吃饱了吗?那──”官夫人尚未从惊吓中恢复,慌张道:“娘还是给你请大夫回来看看吧。张、张妈啊──” 缓步离开了厅堂,官朝海立刻捂住脸,火热的双颊不知道是因为太难为情还是真受了寒。“唉,今早睡醒时明明不觉得哪里不舒服的啊,怎么就是忍不住要打喷嚏。难道真染了风寒?都是那灾星。” “朝海。”官朝海回头,看见钟傅自花园小径中走来,脸上满是关切。“你还好吧?” “欸,没什么。”官朝海用力挥挥手,连忙又探头往厅里瞧了瞧,见官夫人正交代着张妈去请大夫,她忙拉着钟傅躲到花丛后。“放心放心,我这铁打的身子,何曾病过。” “又在吹嘘。”钟傅摇头笑道。“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昨晚怎么会失手?” “说到这个我就一肚子火!”官朝海气呼呼地开始将昨夜意外失手的始末说了一遍,不忘对那灾星的恶行加油添醋一番。“总而言之,真是倒楣透了!下次别再让我遇见那个灾星!” “慢点,你说──那个黑衣贼身上带有一股木樨香?” “是呀,和他过招的时候就隐约闻到了。”官朝海说着,恍然大悟。“难怪我的马会不听话了,都是那家伙身上的香味害的!” “木樨香……”钟傅低喃,匆地朝她一笑。“你昨晚遇见侠盗桂花贼了。” 绿林中,劲风起,漫天竹叶纷飞乱舞,只见一名蓝衣男子手舞飞钩、足扫落叶,飞快地穿梭在竹林中,燕子一般轻盈俐落。 忽然一道黑影窜出,手持竹棍向蓝衣人袭来。蓝衣人飞钩入手,左脚一踢,便勾起地上竹枝,与其对战。 只见黑衣老者棍法古怪、高深莫测;蓝衣人却是舞竹似挥毫,式式劲捷却又行云流水。两人旗鼓相当,对招几个回合仍难分高下,直到黑衣老者趁着短兵相接之际,匆地伸手朝蓝衣人腰间一摸! 蓝衣人一愣,正要掷出飞钩自黑衣老者手中夺回被盗走的布囊,却遭他竹棍一扫下盘,慌忙稳住重心之际,黑衣老者的竹棍已架上他肩头。 “师父!” “喏,这回可别说师父使诈啊。”老公子扬了扬手中竹棍,笑嘻嘻的道。“我算算啊,加上上个月那两场比试你输了我的,总共三顿。为师的也不贪,咱们上醉仙楼去,吃一顿抵三顿。” “什么!没见过当人师父这么会耍赖的──”沐温川话未说完,便遭老公子拿竹棍往头上一敲。“师父!” “胆敢说为师的耍赖?成何体统!”老公子朝沐温川飞快挥着竹棍,沐温川左躲右闪还是挨了两下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下盘扎稳、扎稳!老是这么虚虚浮浮,仗着轻功了得──” “轻功了得也挨骂,不也是你教的吗?”沐温川一手抓住了竹棍,瞧见那布囊从老公子衣襟边冒出头来,连忙一把夺了回来。“说了只比武功不偷东西,你偷了我的布囊,这还不算使诈?”他一边埋怨,一边小心翼翼打开布囊,取出了个面目有些模糊的小泥人细看。“还好没给你碰坏了。” “就知道你紧张那团小泥巴。”老公子扔了竹棍坐在地上,从腰间取出了个小酒罐暍了两口。只见他一头凌乱白发用五彩绳扎着,连眉毛也是花白的,一双孩童般的圆眼滴溜溜转着。“没了它你就方寸大乱,这时候要擒你最容易,屡试不爽!不过就是团泥嘛,瞧你宝贝的。” “像师父你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哪会懂得这团泥的珍贵。”沐温川小心地替小泥人吹去上头的尘,才仔细将它收进布囊。“怪不得当初那个暖香姑娘会弃师父而去,我真担心师父你会就这么孤独终老……” “大逆不道的臭小子!”老公子跳了起来,把酒罐于朝他扔了去。“什么暖香姑娘!叫师娘!” “是是是!师娘、师娘。”沐温川接住酒罐子要饮,却已是一滴不剩。 “你昨晚在郑府失手没偷到玉佛,还敢喝我的庆功酒?喏喏,醉仙楼──” “行了,唠唠叨叨,今晚咱师徒俩上醉仙楼饱餐一顿就是。” “好极!”老公子欣喜若狂,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焦躁不安了起来。“对了,你说昨晚会失手,是因为一个女贼抢先一步偷走玉佛雕?” “是啊。”沐温川叹息道。“要不是因为那个笨贼──” “多大的姑娘?生得什么模样?”老公于问道,一脸期待。 “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她穿着夜行衣、戴着面罩,看不清楚。” “那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就问我干什么跟着她,还有叫我不用多管闲事──就两句。”那裹在湿透了的黑衣下的玲珑体态和那双燃着怒火的杏眼在他脑海中再次变得鲜明,沐温川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她没有过问你的桂花香吗?”老公子越问越焦急。 “什么?”发现自己已经在笑了,沐温川连忙回神。“桂花香?没有。” “噢……”老公子一下子泄了气,看来很失望。“难得遇上与咱们一般识货的对手呢,我还以为……” 师父自己栽种的桂花独一无二,四季皆能开花,香气又浓郁,堪称举世无双;每回他要行动的时候,师父总要他带一个香囊,里面满满的新鲜桂花,他下手偷东西的地方,一定会留下那抹独特的香气。 武功高强、窃富济贫,还有那令人心醉的桂花香,桂花贼的名声因此响亮。他令富者痛恨、贫者爱戴,官府则是束手无策,仿佛桂花贼只是一股香味,无法捕捉。 沐温川望着老公子失落的神情,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师父要他带着那些桂花的用意,也知道他的期待,其实与他那番珍惜小泥人的心意又有何不同? “来日方长……”沐温川若有所指的说道,一揽老公子肩膀。“好了,我答应小阮今日带她上福良寺逛逛,等我回来,咱们一齐上醉仙楼大吃一顿。” 坐落在城郊外的福良寺景色宜人,寺里供奉的观音传说非常灵验,所以总是香客盈门,香火十分兴旺。 “夫人,是大吉呢。”阿黎手里拿着签笑道,官夫人听了,立刻笑弯了眼睛。 “真好啊娘,你替姨娘求了什么?”官朝海挽着官夫人的手问道。 “不是替你姨娘求的,是替你求的。”官夫人一双笑眼亮晶晶的,将签诗递给了解签的。“给你问姻缘哪。” 朝海脸上的笑容顿时冻结,却也只能僵硬着身子随官夫人在解签师傅面前坐下。 “君问中间此言因,看看禄马拱前程。若得贵人多得利,和合自有两分明。”解签的老师傅眯着眼读完了签诗,道:“此签为大吉。耕作有收,功名有望,筑室则祥气盈庭,作塭则获利三倍,论姻缘嘛……”老师傅拈着胡须,瞧了瞧官朝海,笑道:“则是水到渠成,皆大欢喜。” “水到渠成、皆大欢喜?”官夫人兴奋道:“你爹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我说这事一定成!我知道了,‘若得贵人多得利,和合自有两分明’──你姨娘不就是那贵人吗?谢谢您呀师傅,您说得真准!” “娘啊,”官夫人笑得越欢乐,官朝海就越心惊。“你和姨娘昨天在王府里到底谈了些什么事?瞧你这般开心……” “你姨娘呀,要给你谈一桩好亲事呢。”官夫人起身挽住官朝海的手,一边走一边喜孜孜地道:“你姨娘她跟我是最要好的,她虽嫁进端王府多年,心里还老是惦着咱们。如今她想着你也大了,特意帮你留意好对象,要给你作媒呢。” “娘,不会是你托姨娘这么做的吧?”她这个娘日子过得太清闲,向来最爱替亲朋好友广牵红线,这回可把主意打到亲生女儿身上了。 “不是──哎呀!就算是也是应该的呀。你姨娘身为端王府的王妃,识得的达官贵族、贤才雅士,自然要比咱们多了,她介绍的肯定不会差到哪去。” “娘啊──” “昨日你姨娘跟我说,有个孩子小的时候她看了就觉得不错,隔几年再看更好了,是敦亲王府的沐公子。沐王爷爱民如子、清廉正直,你爹十分欣赏他,他的儿子更是人中龙凤,不但生得玉树临风、挺拔出众,最要紧的是他生在富豪之家,却毫无骄矜之色,待人温文有礼、谦卑恭敬,一点恶习也没沾上,相当难得。你姨娘觉得他与你十分相配,已经安排明日让我先见见他。” “……”官朝海感到额际已渗出一片冷汗。“娘,其实我年纪也还小……” “不小啦。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都生下你了。”忆起往事,官夫人甜蜜蜜地笑起来。“想你小时候多可爱呀。你姨娘带你进王府里玩,不知道的人瞧你的模样,还以为你是小郡主呢。对了,那个时候你也常和那些皇亲国戚的子女们一起玩的,或许你见过那个沐公子也说不定。” “应该没那么巧吧……”官朝海脸色发白,笑得相当勉强。“娘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想就这样──” “朝海,你不会是在怪娘多事吧?”官夫人前一刻还满脸兴奋,下一刻却又莫名感伤起来。“娘也只是希望能替你找到个好归宿呀。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的心头肉,当然希望能亲自为你挑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夫君,将来就算我跟你爹都老了,也还有人能照顾你……” “……”眼见官夫人泫然欲泣,官朝海原本蓄势待发、准备坚决反对的话一下子全哽在喉咙上不来,几番张口欲言,最后只能泄气地垂下头。“娘你别这样,我怎么会怪你呢。” “是吗?可是你脸色很不好哪……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已有了意中人?”官夫人试探道。“是钟傅吗?” “什么──钟傅……”官朝海这一惊可不小,一旁的阿黎甚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黎!” “对不起,小姐。”阿黎连忙捂住嘴。 “娘,当然不是他了。不,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中人。” “那就好。傅儿那孩子虽也不错,但是娘总觉得他有点古里怪气的,城府太深,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有些害怕,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娘见你与他十分要好,总是担心──” “娘,钟大哥身子差是因为之前护镖的时候受过伤,况且他棋艺很好,我常央他教我下棋。”应该说是武功很好,她的一身武功全是他教的。“况且爹和钟叔叔是好兄弟,钟家的龙腾镖局和咱们的敏德镖局经常合作,两家的人互相往来也是自然。我跟钟大哥从小玩到大,我当他是哥哥般看待,你别多心了。” “那就好。”官夫人又笑开了脸,热切的拉住女儿的手。“娘明天先帮你看看,那个沐公子若真像你姨娘说的那么好──” “唷,官夫人!”身后传来呼唤,原来是几位老和官夫人凑在一起打马吊的贵妇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朝她们挥着手。“这么巧,你也带女儿来福良寺呀?瞧瞧朝海都这么大了,呵呵!哎呀官夫人,你也太久没跟咱们打马吊了。” “是呀是呀,咱们的确很久没聚一聚了。” “娘……娘啊,关于明天你要见的那个沐公子──”官朝海还想做最后挣扎,但官夫人一和她们聚在一起就聊个没完,完全忘了这边还有个正为了婚事心急如焚的女儿.“娘,娘──” 完全被忽略了。官朝海只能再次挫败地垂下头。“算了……我去外面走走好了……你们慢慢聊。” 官朝海无精打采地走出福良寺,阿黎连忙跟上来。 “小姐别不开心,瞧那儿有许多摊子,啊!还有卖平安香包的,咱们瞧瞧去!”阿黎拉着官朝海来到寺外那棵大榕树旁,树荫下聚集了许多小贩,颇为热闹。“小姐一定是因为昨晚碰见那个灾星,所以厄运缠身。幸亏咱们刚刚在寺里求了平安符,现在再买一个平安香包挂在身上,包准你消灾解难,好运旺旺!” “还说他是灾星,你没听钟大哥说了?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侠盗桂花贼呢。”官朝海咕哝着,神色有些怅然。“侠盗桂花贼!擅飞钩,精棍法,劫富济贫,铲奸除恶,堪称江南第一──竟然这么巧被我遇着他,多难得啊,我却在他面前出尽洋相,真不知我是好运还是坏运……” “小姐你快来瞧,这里的香包做得真精巧!” 五颜六色的平安香包挂在木架上,垂着的流苏随风摇晃。官朝海被阿黎拉着挤进人群,只得随意挑选着,一只散发出淡淡桂香的平安香包吸引了她的目光,拿在手上反覆把玩,正想买下它,忽听得旁边四五个妇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你们听说了吗?昨晚郑老爷府里遭窃了,又是那个桂花贼下的手。” “当然听说了。我还听郑老爷府里的厨娘说,昨晚不只桂花贼一个人,还有一个女贼──” 听到这儿,官朝海眼睛一亮,和阿黎互望一眼,竖起耳朵来仔细听。 “没错没错!我听郑老爷的马夫说,那个女贼和桂花贼是一路的,轻功好得不得了,他远远躲着看她在屋檐上奔跑,简直像是在飞似的。” “难道比桂花贼还厉害?” “不会吧。” 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官朝海转头一看,见到一名身穿湛蓝长袍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还牵着一个女童。 男子身形高姚却不单薄,如蜜肤色透着健康的光。他的面貌俊朗,气质出众,一双剑眉剔锐,底下凤眸飞扬,挺直鼻梁下两片薄唇抿出了条柔和的弧线,看来不过二十出头。这个揉合了文人儒雅与武者气息于一身的清俊男子令官朝海心里猛然一动,却又不知所以然。大概是他那副眉眼,未免太过好看了些…… “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向来都是神出鬼没、独来独往,怎么会和那小女贼一路?”沐温川笑道,牵着女童站到官朝海身边。“我──也是听郑夫人的婢女说的。那女贼只是碰巧和桂花贼看中同一件宝物,才会一起出现在郑府,两人还对了几招,那女贼明显不是桂花贼的对手,就立刻逃跑了。” 逃跑?她才不是!官朝海才想反驳,阿黎已经先拉住了她的衣袖,提醒她现在的身份。官朝海勉强忍下了,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咕哝着。 “哪来这么多‘听说’……我也听郑老爷府里洗衣服的婆子说,桂花贼名不副实、笨手笨脚,竟把女贼偷来的宝物给砸了。” 沐温川闻言诧异,旋即转头望向官朝海,官朝海正巧也抬眼瞄他。 “是呀,听说郑府昨晚遭窃后立刻清点所有财物,一件没少,但郑老爷最珍爱的那尊青玉佛雕却从宝箱里被偷了出来,摔成了碎片。” “没道理偷了出来只是为了把它摔烂吧?真可惜,那东西该值多少银子哪。” “可知名满江南、神通广大──连官府也奈何不了的桂花贼──也是会失手的哪。”妇人的叹息令官朝海感到莫名愉悦,令沐温川阴了半边脸。 “对了!据说最近有个蒙面女贼在咱们秀水县出没,跟桂花贼一样,专挑那些平日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富豪下手,城郊贫民村屡次受她救济,你们说昨晚和桂花贼交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蒙面女贼?” 官朝海听众人说起自己的义举,脸上不免有些得意。 “除了桂花贼,这会儿又多了个‘飞天女贼’,咱们秀水县可真是热闹。” 飞天女贼?呵!这会儿她也有称号了。 有些腼腆的笑花在官朝海的月白小脸上绽开,沐温川看在眼里,甚是疑心。 “是呀!”阿黎站上前,拍手说道:“‘飞天女贼’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武功更是和那桂花贼不相上下。‘飞天女贼’真是值得大家的爱戴!”自家主子,她当然得力捧了。 众人讨论得正热烈,官朝海忽然感觉到手里还拿着的平安香包给扯了下,她低头一看,沐温川牵着的那个女童正抬头盯着她,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她手里平安香包的红绳。 “小妹妹,这是我──”官朝海话没说完,只见那女童眉毛拧得死紧,凶巴巴地瞪着她,另一只手挣开了沐温川,开始用双手拉扯香包的红绳。 没料到这女童竟是要与她抢,官朝海一时愣住,不觉也握紧了香包。“这是我先看到的!” “我要!我要这个香包!” “怎么回事──小阮!”沐温川试图安抚女童,却见官朝海也伸出了另一只手抓紧香包不放,明显要与小阮相争。“姑娘!” “你放手!给我啦!”小阮用力扯着,气急败坏地叫着。 “喂!你别扯啊,再扯就坏了!” “你给我!给我!给我──”女童开始大声尖叫,尖锐的声音惊吓了在场众人,莫不回头观望这场两个女子的争夺战。 官朝海没想到这女童竟如此蛮横,正想放弃不与她抢,小巧的香包却已禁不住两边拉扯,硬生生给扯破。 一时间,碎布、棉絮、香料纷飞,小贩的脸青了,官朝海呆住了,沐温川傻眼了,而那小阮眉头一皱,开始放声大哭! “都是你!都是你!” “什么!要不是你硬是要跟我抢!” “堂堂一个千金小姐,竟与一个六岁女童抢东西,不怕让人笑话吗?”沐温川蹲下身去安慰着眼泪鼻涕直流的小阮,冷冷睇了眼官朝海。“真不害臊。” 真不害臊── 官朝海想起昨晚那个桂花贼也是这么说她的,不禁通红了双颊。 “不是!我本来没打算跟她抢的──” “姑娘,我不管你们怎么吵,我这香包被你们扯烂了,总得有人赔吧?”无故遭殃的小贩摊着双手,甚是无奈。 自知理亏,官朝海正想赔钱给他,一旁的沐温川早已拿出银子递给小贩。“老板,这里有一两银子,算是赔你一个香包。” 打发了小贩,沐温川又拿了条干净的白帕替小阮擦干净了脸,温声哄道:“小阮别哭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买香包好不好?” 官朝海讪讪的站在一旁,觑着眼瞧他俩,只见那男子神情温柔,充满慈爱,那叫小阮的女童虽哭皱了一张小脸,向他耍赖撒娇的意图却是明显的。 这两人──难道是父女?但那小阮一身粗布,一看便知是平民之女,而那男子虽然也是一身素净,但那身不凡的气息,却不像是一介匹夫能拥有的…… 小阮终于不再哭闹了,乖顺的任沐温川牵住她的手。 两人经过官朝海身边时,小阮却硬是挤过来朝她撞了一下。 官朝海瞪大眼,才想举发她这个小恶人的恶行,但见那男子轻斥了小阮一声,瞄了她一眼,意思意思地点了个头当道歉,便继续往前走了,小阮则是回头朝她扮了个极为可恨的鬼脸。 怕又被人说与个六岁女娃计较,官朝海忍下这口气,也忍住了那已握在裙边的拳头,却又远远听见那小恶人甜腻腻地对那男子说道: “爹爹,咱们以后别来福良寺了,又没多好玩,还会遇到恶婆娘……” “小姐,这个刁蛮女娃太过分了,还有那个男人也真是的──”阿黎在一旁忿忿不平,却见官朝海没反应,愣愣的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 “原来他们真的是父女啊……”握在裙边的拳头松了,不觉发出来的叹息,连官朝海自己都觉得些莫名其妙。 “姑娘,”小贩手里拿着沐温川赔给他的一两银子,见官朝海一脸惆怅,便从木架上取下另一个香包来。“看你这么想要──喏,这里还有一个,闻起来跟刚刚被你们扯烂的那个一模一样。方才那位客倌赔我一两银子,太多了,这个就当免钱送你吧。” “啊?那怎么行,我自己给──”官朝海连忙要从腰间钱袋掏钱,却摸了个空!满脸诧异,想起方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恶入朝她身边那一撞── 可恶!堂堂飞天女贼竟──遭窃了! 第三章 夜渐深沉,垂在天边的星子散发着离离舒光。 向爹娘请过晚安,官朝海回到闺房,开始为今晚夜盗辜府作准备。 “那个辜茂才仗着他爷爷是朝中老臣,权高财大,整天在外头花天酒地,他自己挥霍无度也就罢了,偏偏又爱四处扰民滋事,真是可恶。”阿黎一边说着,一边替官朝海卸下头上的珠钗,仅以一条黑巾扎成了俐落的发束。“他爷爷心疼他年幼丧父,对他十分溺爱,任他为所欲为也不加以管教。” “今天要不是他撒野撒到了秀水县来,我这个‘飞天女贼’也不会插手管事。”这个称号真是越叫越顺口,钟傅教她的绝妙轻功果然厉害。“我的夜行衣呢?” “来了,小姐。”阿黎帮着官朝海着装,继续数落辜茂才的恶行。“据说他自比皇上,喜欢四处游览后建筑豪华屋宇当作‘行宫’,每个行宫里还藏一个宠妾服侍他。前几天他来到秀水县,看上了城北那个书摊子的兰姑,硬是抢来逼作小妾。辜茂才给了兰家五百两银子要他们闭嘴,兰家夫妇哪里敢违抗。如今辜茂才已买下一栋屋子命人装修,可怜那兰姑就被囚禁在那里,不知哭得怎么样呢?” “出了这种事,县令也不敢管,真是无用至极。”官朝海束紧了腰带,一身劲装已备,她信心满满。“等着瞧吧,我今晚定要把兰姑救出来,还要好好教训辜茂才一顿,飞天女贼可不是浪得虚名!” 正说着,窗外匆有动静,阿黎立刻熄了灯火,官朝海静听半晌,确认了窗外三长两短的木笛声,便打开了窗探望。“钟大哥?” “朝海。”钟傅削瘦的身影自漆黑的树影下走来,他朝官朝海伸出手,苍白的手心里躺着一只黑色面具。“喏,看看合不合脸。” 官朝海惊喜的接过面具细看,坚韧的布面上隐约可见飞云纹路,内里多缝了层棉,戴上去十分柔软。“啊,刚刚好,很合适呢。” “堂堂飞天女贼,自然是装备齐全的了,怎能随便用块破布遮脸?我一直想替你做一个,终于完成了。”钟傅微笑道。 “谢谢你,钟大哥,我太喜欢了。”完全依着她的脸形缝制的新面罩戴在脸上,果然更多了分侠盗气势,官朝海十分开心。 “喜欢就好……今晚要央你替我做件事。” 官朝海见钟傅又朝她伸出手,这次是一封白色信笺躺在他手心里. “辜茂才恶名远播,桂花贼肯定也有所听闻,今日你夜盗辜府,说不定又会碰见他──若有机会,你帮我问他:师承何人?” “师承何人?”官朝海接过信笺,只见上头系着红绳,未署收信人名。 “他极可能不愿透露,届时你再将这封信交给他。” “钟大哥,怎么你认识桂花贼吗?” “江湖中谁人不识桂花贼?”钟傅微微一笑。“好了,这一时半刻的也说不清,迟些时候再跟你解释吧,你差不多该出发了。” 钟傅不愿说的事,她向来不会多问的,就和他那一身神秘的武功底子一样。 官朝海点点头,收妥了信笺,从窗口跃出。“那么,我走了。” “朝海,”钟傅匆地唤住她,官朝海立刻住脚,回身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望着她,待要说什么似的,却又只是沉默着。 官朝海瞧出他那双清冷的眼里流动着的那股微暖情意,不禁想起了娘亲在福良寺所说的话,忽然有些担心──替钟傅担心哪,他实在花太多心思在教她练武上了,导致他姑娘见得太少,才会错把她当作…… “咳。”立在窗后的阿黎不禁咳了声,钟傅这才如梦初醒般,有些沙哑地朝官朝海开口: “一切小心。” 官朝海点点头,重新将背囊甩上肩膀,腾起轻功,越过围墙,夜蛾一般无声地消失在夜雾中。 辜府中,灯火未熄。新砌成的华楼中传来杯碗摔落地的碰撞声响,跟着是一阵男人的咒骂声。 “我就不信你能忍到什么时候!现在给你饭你不吃,将来求我我还不一定给!下贱!”辜茂才甩着被饭菜弄脏了的衣袖从房里走出,气急败坏地怒骂着,一会儿又冷笑道:“你想捱饿就捱饿吧,反正大爷我多的是耐性跟你耗。阿威,锁门。” 小厮阿威手忙脚乱锁了门,忍不住道:“爷,何必三番两次受这娘儿们的气,我瞧她摔碗又砸盘的,倔得很。她敬酒不吃吃罚酒,爷你何不就霸王硬上弓──” “啐,你哪里懂得!”辜茂才伸手顺了顺鬓边的发丝,轻佻一笑。“我就偏要等这倔脾气的姑娘跪在地上跟我赔不是;看她一脸不服气、却得软着声音求我大人大量原谅她,看她在我一声令下、乖乖自己解扣子──” 主仆俩大笑起来,隐身在花丛后的官朝海不觉握紧拳头,心中暗骂:淫贼! “咦?”辜茂才正欲离去,忽地抬头朝夜空望了望。“难怪我老觉得今儿个夜色特别沉,原来又是个无月夜──呵呵,阿威,你说巧不巧?” “是啊爷,真巧哪。”阿威笑不太出来,倒是有些紧张地朝四处张,一手摸着屁股,嘴里喃道:“又是无月夜……” 无月夜?那又如何?躲在暗处的官朝海心中正疑惑,庭院中的辜茂才已经走远了,尚听得见他异常愉快的声音:“阿威,你说咱们把兰姑关在这儿几天啦?” “这是第三天了,爷。” “上回咱们在杭州待到第几天才走的?” “第三天,爷……” 辜茂才的笑声与阿威有些颤抖的声音随着渐远的脚步听不见了。 官朝海已无心去想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记着钟傅再三提醒她要沉住气,她耐着性子又在花丛后待了好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施展轻功跃上屋檐,直接来到尚亮着烛光的窗边。接连两夜的观察,她确定兰姑就是被关在这房里,只有几个婆娘负责看守。 官朝海推窗窥了眼,见窗后的人影正是兰姑,便飞快地窜身进入屋中。兰姑猛然站起,惊恐地瞪着官朝海。 “你──” “你别怕,我是来救你──”官朝海话末说完,颈后寒毛猛然一竖!她才想要闪躲,便已遭人自身后挟持,亮晃晃的小刀架在她颈边,将她钳固在一面挺直的胸膛前,淡淡芬芳袭面,正是桂花香…… “你是谁?想做什么?” 蒙在面罩后的声音并不陌生,再加上那股香气──官朝海匆地伸手握住颈边小刀,身后男人顺势扭转她的臂膀往下压,再度将她钳制住。 官朝海回头,瞧见那双熟悉的丹凤眼,脱口而出:“果然又是你!” 沐温川一愣,与戴着面罩的官朝海俩俩相瞪好半晌,才不太确定的道: “你是之前那个……笨蛋小偷?” “……”官朝海暗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面前这位可是侠盗界人人尊崇的桂花贼──不计较,她不跟他计较!“其实呢,飞天女贼才是我的称号,还有,若你能放开我的手,我会很感激你的。” “什么──什么女贼?飞天女贼?”沐温川再次一愣,很不客气的笑出声来。 “怎么?你有称号,我自然也有了,你说是不是啊?桂、嗝──桂花贼──” 沐温川松开了手,官朝海连忙缩回胳臂,按摩着隐隐发疼的臂膀,幽怨地瞪视着他。 “在下的确是桂花贼,请恕我有眼下识泰山,竟没认出姑娘就是传说中的飞天女贼……”沐温川想起在福良寺听见村妇将这女子与他相比,不禁再次失笑。 “鼎鼎有名的桂、嗝──桂花贼──不识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侠盗,也是情有可原。”奇了,怎么在桂花贼面前喊他桂花贼,她就忍不住的想打一嗝?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是不是换面罩了?” 官朝海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点,有些慌张的扶了扶脸上的面罩,抬高脸道:“是呀,再怎么说我也是飞天女贼,该有的装备怎能少。” “在下认为装备倒是其次,拥有真材实料的功夫才不枉盛名。所谓侠盗者,盗中之侠也,可不同于一般偷儿。倘若被人瞧见他连自己的马都驾驭不了,还摔个满身湿泥,可就丢了侠盗的脸了。” “你──”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你还敢提这事!那晚要不是因为你浑身那股怪味,才会害得我的马焦躁不安,害得我差点跑不了!” “怪味?”听见有人如此诋毁师父的桂花香气,沐温川脸色骤然一变。“抱歉,你刚才说‘怪味’?你知不知道那香气举世无双?多少被我偷过的达官贵人除了气愤宝物被窃,更气的是他们竟从未闻过如此独特的醉人香气──” “不过就是木樨香,能有多稀奇?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把自己弄得浑身香喷喷的干什么!” “什么?你这女子──” “两位──两位且慢。”被二人忽视已久的兰姑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来阻断他俩的战火。“两位都是侠道中人,何苦为这点鸡毛蒜皮之事争吵不休?不如先将小女子救离此地,再继续争论也不迟。” 一句话点醒两个侠盗,官朝海立刻拉了兰姑道:“走,我救你出去!” “慢着,”沐温川也拉住了兰姑,尽量维持和善的口气。“这屋是我先闯进来的,仆妇是我先下药迷昏的,兰姑理所当然也该是由我救出去──” “我知道是你先来的,瞧你背上一袋子沉甸甸的,肯定都是些值钱货,摔坏了可不好。所以了,宝物由你扛,人就由我来救吧。”官朝海拍开了沐温川抓着兰姑的手,眯眼笑道:“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嘛。” 见官朝海拉了兰姑就要走,沐温川两手环臂斜倚门边,不愠不火地笑道:“原来飞天女贼最擅长的就是与人相争、夺人所获,武林奇士录里面一定少不了你。” “什么?”官朝海闻言止步,本来已经准备好要逃离的兰姑则是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时候与人相争?”话才出口,官朝海却猛然想起福良寺那个和她抢香包的小恶人──还有她口里唤着的那个神情温柔的爹。“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咱让兰姑选吧,看她是要跟我走还是跟你走。喏,兰姑,你别怕他,尽管选,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兰姑困难的看了看宫朝海,又看了看沐温川,最后── “我想,我还是跟桂花贼走吧。”当然还是名气响叮当的桂花贼值得信赖啊。怕官朝海又反悔缠住她不让她走似的,兰姑连忙躲到了沐温川身后。“对不起啊,飞天女贼,下次再劳烦你……” 官朝海没想到兰姑竟要投靠这个自负的桂花贼,不禁急道:“哪里还有下次啊!你这丫头是不是傻啦?” “啊,兰姑真是深明大义。”沐温川愉快的取下背囊递给官朝海。“那就依你的意思,咱们分工合作吧。我护送兰姑,这价值不菲的辜家宝物就由你护送了。” 一袋子宝物沉甸甸地往她肩头上一挂,官朝海哑了口,竟不知如何拒绝,见沐温川领着兰姑悄声推门而出,自己无所适从,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桂花贼带头,三人一路来到辜宅围墙下。沐温川要官朝海先过墙,好接应兰姑,官朝海虽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听桂花贼的指使,无奈今晚两人的目标都是要救兰咕,她也只能咕哝着照做。 官朝海才刚站上墙,却听见沐温川在底下低喊了声:“有埋伏!快走!” 树摇影动,几十条黑影自四方飞窜而来,将他们三人包围。来者不善,沐温川立刻要将兰姑送出墙外,却听见狂妄的笑声自远处传来。 “兰姑,我劝你先看看我手里这张是什么东西,再决定要不要跑。” 官朝海已经握住兰姑手腕,准备拉她过墙,但兰姑一听辜茂才这么说,便迟疑了。官朝海往里一望,见辜茂才远远走了来,左右两个护卫,并着那神色紧张的阿威,两只纤长玉指拎着张薄纸晃呀晃,笑得十分得意。 “你爹娘收了我五百两银子,签了这张合同,你兰姑得在我辜府当十年的佣仆。喏,白纸黑字的,你不是想抵赖吧?” 兰姑一听,苍白了脸,辜茂才转而朝沐温川笑道:“瞧瞧,果然又是你呀,大名鼎鼎的桂花贼!跟去年一样,我才来这里第三天你就找上门来,真是阴魂不散──咦?今年还带了个跟班?” 跟班?这可是在说她吗?官朝海杏眸一瞪,待要驳斥,便听见沐温川平静的声音:“没办法,辜公子声名狼藉,所到之处人心惶惶。去年在杭州已经给过你一次教训,今年你竟又来这里为非作歹,我只好奉陪。” “桂花贼言重了,这张卖身契是你情我愿,怎么会是为非作歹呢?倒是你夜闯辜府,不但偷我钱财,还想纵放我辜家奴仆,你才是为非作歹叮。” 兰姑拉着官朝海颤声道:“我爹娘不可能把我卖给他,定是他逼迫他们。” “逼迫也好,自愿也罢,只要有这张合同在手,你兰姑休想离开我辜府,除非你不顾你爹娘死活──” “你先顾好你自己死活再说吧!”官朝海怒道,从墙头一跃而下,辜府护卫立刻聚拥上前,眼见官朝海赤手空拳便与对方打了起来,沐温川无奈的摇摇头,拉了兰姑要走。 “等等!那张合同──” “合同交给我!”官朝海刚出拳击退一名辜府侍卫,又从背上抽出一截短棍,伸手一甩便成了长棍。“你们快走!” “就凭你也妄想夺我的合同?来人!快将那女贼擒下!还有那该死的桂花贼,别让他跑了!”辜茂才躲在两个护卫身后,咬牙切齿的道:“一年前你在杭州坏了我的好事,还烧了我的房子,今年你等着被我送进衙门吧。” “既然你这么怀念当年的事──”沐温川叹口气,左手已摸上腰际飞钩。“那我就再让你重温旧梦吧。” 沐温川窜身加入战局,手中银钩一扬,撤了敌方兵器,再两招游龙摆尾,便撂倒四五个大汉。 辜茂才见侍卫们拦阻不了桂花贼,紧张得差点跌了跤,连忙吆暍更多侍卫阻挡在他前面。“抓住他!抓住他!我大老远把你们从京城带来这里是为什么……谁能给我逮到桂花贼,我就赏他一千金!” 蜂拥而来的侍卫越来越多,他并不打算与他们恶斗下去,趁着与官朝海擦身之际对她喊道:“你先带兰姑走!这里我来收拾!” “你疯啦!”官朝海长棍一挡、左拳一出,打得一名侍卫倒退十几步摔落池塘。“他们这么多人,你怎么应付?况且我一定要拿到那张卖身契──” “叫你走就快走!这里我早已有安排!”沐温川飞钩人手,与官朝海背对背。“敌众我寡,先救兰姑出去要紧,快去。” 沐温川的口气坚定不容妥协,官朝海恼他又对自己发号施令,却也想不到除了照做以外更好的办法。 就在官朝海往回奔、打算带兰姑先走之际,她听见辜茂才的喊叫声:“快、快!快上弓箭!别让他们跑了!” 一排飞箭从天而降,官朝海压低了兰姑身子,甩棍打落飞箭。 这头桂花贼银钩一舞,扫退了数十人马,跟着从腰边皮囊掏出了火种点燃,火光闪闪之际,只见他面带微笑的望向一脸惊恐的辜茂才和阿威。 “去年玩得不够,今年要玩就玩大点。” 火种朝旁一扔,不知何时已埋藏好的引线立即点燃了火药,一时爆炸声不绝于耳、火光四起!吓得众人惊慌失措,不知要先救火还是先逃命。一片闹哄哄之际,就属阿威的惨叫声最凄厉。 “又着火啦!我的屁股又着火啦!救命啊──” “用火药!你竟敢──”辜茂才气急败坏,看见那头的官朝海扣着兰姑施展轻功就要越墙而去,他立刻扯住身旁的弓箭手。“快!她们要跑了!” 一支飞箭穿过黑烟,“咻”一声朝官朝海与兰姑射去。官朝海发现得太迟,连忙一把推下兰姑,自己左脚却中了箭,两人双双跌落在围墙外,兰姑身手不似官朝海灵活,落地时竞拐了脚。官朝海见状,连忙忍痛拔下自己小腿上的箭枝,撕下一块衣角扎紧伤口,扶起兰姑继续往前跑。 “这个方向不对,我的马下在这里──死桂花贼,也不跟我交代清楚要往哪里逃,就只会命令我!”小腿上的刺痛令她冷汗直冒,只能靠咒骂桂花贼泄愤。“每次都要跟我抢,下次再让我遇到他──” “不会有下次了。”沐温川不知何时追上了她们,他满身烟尘,一双凤眼里光芒闪闪的,看起来相当开心。“别老是在背后议论人,我可都听见了。” “哼!”行走江湖来第一次受伤,官朝海心中十分慌张,可没心情与他斗嘴。“咱们怎么跑进民宅小巷里了?你的马到底在哪里?辜府的人要追来了!” “我的马在另一头呢,谁知道你会往这里跑,越跑越远了。”沐温川见她俩脚步缓慢,接手搀住兰姑。“你受伤了?” “刚刚摔下来扭伤了脚,飞天女贼还中了箭!” 眼前一处胡同,沐温川拉着她俩闪进矮屋后头,三人躲在破墙后,静声聆听着辜府侍卫骑马呼啸而过。马蹄声渐远,沐温川回头见官朝海神色果然不对劲,冷汗几乎湿了她的新面罩,眉头紧皱着,一双杏眼还是逞强的瞪着他。 “现在怎么办?辜府的侍卫往前找不到咱们,一定会再回头。” 沐温川静听着外头的声响,又瞄了眼官朝海,低声道:“他们走远了,要走就趁现在。我带着兰姑走没问题,但你──” “你们先走吧。”官朝海按着伤,见沐温川没吭声,兰姑倒是一脸着急。“欸,我没事的,你们快先走吧。你以为逃了出来就没事了吗?万一辜茂才寻到你爹娘那里就糟了,快点快点!没时间了!” “你们放心,我已安排兰家夫妇在城外的纳福客栈里等我的消息了。辜家财高势大,你们虽然委屈,还是得先暂时迁居避难为妙。至于这张合同──” “你拿到手了!”官朝海见沐温川手里的正是那张卖身契,只是上面多了几道褐色污痕。“兹誓作废……还有手印?这是辜茂才签的?他怎么肯?” “因为那群护卫自知不是我的对手,对主子又不够忠心,方才一时没有笔墨,只好请他咬破他那双纤纤玉指一用。血书为证,兰姑这下可以放心了。”沐温川愉快道,将合同折好交给兰姑。“这个辜茂才处心积虑想报复我,幸好我早有准备。他不但没成功,还教我伤了他的宝贝玉指,一定更恨我了。” 兰姑手里拿着合同,感激得几乎落泪。“谢谢你,桂花贼!” “这么多侍卫还拦不了你一个,你挺有一套的嘛。”官朝海咕哝着,这读叹倒是有几分真心的。“既然如此,你快带兰姑走吧,我怕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但是留下飞天女贼一个人在这里,似乎不妥。” “行了,我不过是喘口气,待会儿也就走了,你不用担心。” 商议既定,沐温川一把背起兰姑。“那么,后会有期了,飞天女贼。” “希望下次咱们别再选择同时、同日、同地点下手了,桂、嗝──桂花贼。”官朝海挥挥手,目送他俩离去。她吁了口气,撑起身子尽量往屋檐阴影底下躲,靠着杂乱堆陈着的木板,官朝海静静听着破墙外的声响。 安静了好一阵子,马蹄声又传了来,官朝海手里紧握着她的棍,听着不远处的人声,似乎是辜家侍卫的声音,似乎是辜茂才的声音,又似乎是衙门捕快的声音……渐渐的,马蹄声又远了,一片黑暗中又恢复了宁静。 紧握着铁棍的拳头又冷又麻,官朝海松了手,铁棍上尽是自己的冷汗。她低头检视伤处,这才发现伤口原来不小,血也没完全止住。重新扯了一块衣襟包扎小腿,官朝海忍着疼想尝试站起身来,但腿一使劲,伤处的血液就开始汩汩流出,最终她只好放弃,又靠回了木板上。 官朝海望着屋檐边一小块夜空,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透着寒光。 “又是无月夜……”方才辜茂才说的,就是指去年桂花贼一样是在无月夜里坏他好事的吧。这个辜茂才也真不知好歹,去年才被桂花贼教训过,今年依然不知悔改……而桂花贼也真的是不负盛名,武功高超又心细如针,事前事后的种种细节他都安排好了,难怪行窃多年来始终万无一失…… 不对啊,前天夜里在郑府,还有今晚在辜府,她的出现不就是他没料到的吗? 想到这里,官朝海忍不住想笑,偏偏小腿上的痛楚似乎蔓延到全身似的,就连她嘴边微微一笑也跟着牵痛伤处。唉,不笑不笑,闭目养神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官朝海朦朦胧胧的,似乎睡去,似又清醒。猛一睁眼,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她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只感觉全身冰冷至极。 眼眶一阵酸热,官朝海匆地想哭。 她这不是要死了吧?她行走江湖不过三个月,才犯下不到十件窃案,才救济过不到二十户贫民,才刚刚得到个飞天女贼的称号,难道就因为一支箭而魂归地府? 太不值得、太不甘心了啊。 阿黎等不到她回去会如何着急呢?爹娘发现原来她没有好好待在闺房,竟然穿着夜行衣死在暗巷里,会怎样震惊伤心呢?传授她武艺的钟大哥得知她竞为了区区一支飞箭而丧命,应该会感到丢脸吧?还有那个桂花贼,不知道又会怎么笑她呢……不知道他会不会念在同行的份上,到她的灵堂前上炷香? 唉,身子真的……好冷好冷啊…… 而她真的……很不想、很不想死啊……只要有谁来救她,她就…… 就在官朝海连眼眶里的温热都要感觉不到的时候,一阵细微的馨香气息却迎面而来,有些甜、有些醉人…… “你果然还在这里。”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官朝海一大跳,眼前这人没有脚步声,难道是……难道是鬼? 夜雾中,一抹高瘦身影朝她走来,她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望着他,直到他越逼越近,形影越来越清晰! “怎么搞的你!你冻僵了!”沐温川蹲下身来,见官朝海瞪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惊恐,身子教夜雾沾湿了,冰得吓人。“你给我过来!” 猛然间,官朝海被揽进一抹温热的怀抱里── 太温暖、太温暖了,仿佛又从阴间回到了人间。“桂──桂、桂──” “桂什么啊你!”沐温川忙着用披风将官朝海包住,又用他的手掌覆住她冰冷的拳头,放在唇边呵气。“明明就不行,还要逞强说没问题,幸亏我不信任你,回来找你,不然明天这里就多一具女尸了。到时候被人发现原来是飞天女贼冻死在这儿,岂不丢了咱们侠盗的脸?你可别妄想我会去你灵前上香。” “什……什么……”官朝海瞪着他,忽然好想笑,只是脸上冻得僵硬,想笑都笑不出来。但当沐温川再度将她揽进那满是木樨香味的温热怀抱中好半晌,然后才一把将她背起时,方才她忍了半天没掉下的眼泪,竟偷偷掉进了他的衣领…… “遇上你真倒楣。”沐温川背起官朝海,不忘一并拾起地上那袋装了辜家宝物的背囊。“走吧,给你疗伤去。” “嗯。”眼泪有些止不住,幸亏都抹在他领子上了,没人发现。 终于得救了…… 山脚边,破庙中,官朝海坐在熊熊燃烧的柴火边取暖,身上还裹着桂花贼的披风。 “这味儿……其实挺好闻的嘛……”柴火烤干了湿衣,身子已经逐渐恢复温暖,官朝海把脸埋在披风里,呼吸着这生死关头时闻到的香味,甚是安心。 沐温川自外头走来,手里又多了一捆柴。他在官朝海面前坐下,添了柴火,跟着又从皮囊里掏出了个小酒瓶,就着柴火热了热。“喝几口,去点寒气。” 官朝海接过酒瓶,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擦擦嘴,又小啜一口。 “你知道你看起来很像什么吗?”沐温川单手靠在曲着的膝盖上,一边翻动柴火,一边抬眼望着官朝海。 火光在那双狭长凤眼里跃动,更显得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又晶亮迷人。官朝海脸上莫名的发热,不觉低下头去。 怪了,最近常常被这种美丽的眼睛吸引,而且这种眼睛都生在男人身上…… “很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沐温川接过官朝海手里的酒瓶,不避讳的将剩下的酒一仰而尽。“不经意的举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都不像江湖中人。” 官朝海一阵紧张,深怕自己露了底细。“我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何需夜半跑出来当贼偷东西?你傻了啊!” “这很难说呢。”沐温川笑道,忽地起身坐到官朝海膝边。面对面的距离这样相近,害她心里猛然一跳、慌了手脚。“把脚伸出来,我帮你换药。” “什……什么?你刚说什么?”怪、怪了!刚刚抱得那么紧都不害臊了,现在他不过坐近一点,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把脚伸出来,我帮你换药。”沐温川手里拿着药瓶,耐心的重复道。 “你帮我?”官朝海咽了口口水,困难道:“那……岂不是要撩起裤管……” “又不是要你摘下面罩,怕什么?” 是……是没错啦……而且眼前这位可是名满江湖的桂花贼哪,瞧他看着自己的那双眼里只有道义两个字,莫名其妙乱了心跳的,只是她自己罢了。 “那……就有劳桂、嗝──桂花贼了。” 这女人竟忽然变得这么客气呢。沐温川一笑,伸手扶住她的小腿,轻轻搁在自己膝上,开始料理她的伤口。“第一次受伤?” 原本腼腆垂下的头猛然抬起,官朝海一脸惊讶。 “身上一帖金创药都没有,包扎的位置不对,止不住血,受点小伤便方寸大乱……”沐温川将草药敷在伤口上,一阵刺痛惹得官朝海急欲缩脚,却被沐温川握住脚踝逃不掉。“别动,这是给你止血去痛的。” “我看是给我增痛醒脑吧?”官朝海咬牙道,见他继续慢条斯理地为她上药,她只得忍下去。“我知道了。以后我会随身带着药。” “怎么你师父没教你带吗?”沐温川用小刀裁剪布条,重新包扎官朝海的小腿,那细心又完美的包扎实在令她咋舌。“你有师父的吧?” “我啊……”钟傅身子弱,只能教她武功口诀,也算是她师父吧。“算有吧。”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这人说话真是不清不楚。”沐温川正欲将官朝海的裤管放下,她脚踝边那三颗红痣却忽地跳进了他眼里──淡淡的、浑圆的嫣红,像白瓷碗里的红汤圆。 自觉唐突,沐温川调开目光,轻放下她的腿。“好了,伤口三日别碰水,叫你师父给你上药铺抓刀伤药,按时吃药换药,以免后患。” “谢谢……”官朝海缩回了脚,忙放下裤管,沐温川则是转身继续翻动柴火,没再说话。柴火静静烧着,官朝海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却不觉偷偷飘到了他的脸上── 这桂花贼真不像是贼,倒像个书生。即使被面罩遮住大半张脸,也看得出来那抹鼻梁挺直、那双眉目温柔,不知道摘下面罩的他该是如何引入爱慕的潘安之貌呢?再加上他这挺拔高姚的身形…… 官朝海看得入神,沐温川匆地回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呃……”官朝海脸上一红,慌张之际,立刻大声打断了正欲开口的桂花贼。“我是在想……你呢,桂、嗝──桂花贼,你有师父吗?” 沐温川一边观察着她,一边答道:“桂花贼非天生奇才,并不是无师自通。” “桂、嗝──桂花贼武功高强,那桂、嗝──桂花贼的师父岂不是更厉害?”莫名满头大汗,他应该没看出自己的异样吧?“想必……也是个是武林高手?” 沐温川没马上回答,反倒是一脸玩味的望着她──终于发现哪里有趣了。这家伙每回提到他的称号,都会忍不住打个嗝呢,怎么回事? “你很好奇吗?”沐温川笑道。“看在你是我传说中的跟班,我才告诉你的。” 官朝海干笑两声,确定这家伙心思粗如树干,根本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我师父的确曾叱吒风云,排名武林百大高手之一,不过他多年前已归隐山林,不再过问江湖事了。” “为什么?” “为了情哪。”沐温川望着柴火,微微一笑。“师父遭江湖恶徒算计,致使师娘对师父有些误会,她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师父苦寻不得,灰心丧志之际,便淡出江湖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师父也是。”官朝海叹口气,又好奇问道:“你师父归隐山林了,怎么还肯收你这徒儿?” “这得把陈年往事翻出来说了。” 沐温川匆地抬眼注视着官朝海,好一会儿没说话。那双炯炯目光如此锐利逼人,教官朝海又是一阵心慌意乱,身子僵硬得连调开视线都不会。“干嘛啊你……” “看在你涉世尚浅,亦非狡诈之辈,你又是我传说中的跟──” “传说中的跟班嘛。”官朝海大吁一口气真,心里还怦怦跳着。“你放心吧,我飞天女贼最重江湖道义,今日你跟我说的事情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见官朝海那副紧张模样,沐温川不禁莞尔。这女人怎么对他随便一句话都能产生很大的反应哪。 “我幼年时家境富裕,强盗趁着我与母亲出游在外,意欲行抢,结果没抢到财物,却误将我掳了去。行经山野时被正在狩猎的师父遇见,出手救了我。经我师父逼问,才知道那行抢的大叔原来不是真正的强盗,而是贫民村的贫户,因家中老母病危,没银子看病买药,不得已才行抢。我师父将那大叔斥了一顿,念在他无意伤人,又是救母心切,便嘱他万万不可再犯法纪,否则绝不宽贷,然后放了他,还送了他一些银子。” 官朝海听得入神,脱口道:“你师父真是好人。” “当时我年纪小,以为只要是犯法的人就该抓进宫府,我师父的作为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但我师父说,人性本善,若非逼不得已,没有人愿意为非作歹。像那大叔,并不是真正的恶人,就算将他关进地丰,过几日依然会有别的贫民村的人为了生计而抢劫富豪。而皇上远在京城,官员们报喜不报忧,更别提多少皇亲贵族们官官相护、枉顾百姓疾苦的乱象,皇上根本看不到脚底下多少百姓在受苦。” 沐温川顿了顿,又叹息道: “师父的话点醒了我。我身在富豪之家,我爹为人正直,虽未与贪官同流合污、残害百姓,但碍于情势,也未能为百姓们做什么事。”沐温川抚着自己手指的关节,映在他眼里的火光看来温暖又柔和,正如他的语调。“爹明的不能做,暗的我却能为,所以我便求师父收我为徒,传我武功──”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专门劫富济贫,令贫者爱戴、富者痛恶的桂、嗝──桂花贼!”官朝海心中激动,兴奋道:“这就是你为什么成为侠盗的原因!” “是啊,我可不是因为看了什么武林杂书,为了博得一个‘侠盗’的虚名才夜夜飞檐走壁、四处冒险的。” 沐温川一席话,说得官朝海讪讪的红了脸。他说的可不就是她吗…… “做侠盗,得罪的全是达官贵人,随时要有被抓进宫府便永不见天日的准备,可不是闹着玩的。但谁知一旦做了,就仿佛是铐上了命运的枷锁似的,再也停不下来。尤其是当我看见受我恩惠的贫民们脸上那感激的笑容和眼泪……”沐温川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朝官朝海一笑。“回去好好养伤啊,飞天女贼。你知道我桂花贼四处奔波,很忙的。以后城郊贫民村的贫民们,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官朝海怔怔的望着那双笑眼里,看见的是信任、是期许,多温柔的目光…… 怦然心动,官朝海待要腼腆的垂下脸,又舍不得离开他的注视,最后只能点点头,忍住唇边隐隐浮现的微笑。 脚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方才那草药真的有效呢。 而她今晚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没有月亮的夜晚,也是很美的呀…… 第四章 两个月后 一大清早,敏德镖局前一整列镖车停在门前广场,镖师们牵着马准备出镖。 “夫人,马老爷再三嘱托我,这趟镖我非得亲自护送不可。这次出远门,少说也须一个月才能回来。我不在府里,你与朝海要好好照顾自己,在家注意门户,出门就让随从跟着,别让我担心。”官敏德携着官夫人,谆谆交代着。 “你放心,我除了上庙里祈福、和那些姐妹们打打马吊之外,也不会去哪儿。朝海,你更不用担心她。” “是啊爹。”官朝海让阿黎扶着,小心翼翼地踱了过来。“我会好好照顾娘的。倒是这几天下了雪,您在外头要自己注意身子,别受寒了。” “其实敏德镖局盛名在外,一般宵小匪贼也没那个胆子来犯。”官敏德叹道。“我只怕那桂花贼。” 听见桂花贼三个字,官朝海心里猛跳一下。 “是啊老爷,我听章妈说,前阵子辜老爷的儿子来到秀水县买了幢新屋,结果叫那桂花贼烧了房子,还抢走不少钱财,把辜少爷吓得连夜要赶回京城去哪。”官夫人叹息道:“真不知该说那桂花贼是邪还是正,放火抢劫是不对,可是那个辜少爷恶名在外,说来也是恶有恶报。” “本来是不干咱们的事,但听说他最近几次犯案还带了个女贼当助手,行径越来越嚣张了。他虽号称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专挑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下手,但此等人物亦正亦邪,再加上他武艺高强、屡战屡胜,未免骄矜狂妄,难保他不会由正转邪,走上歧途。” 又是助手又是跟班,她飞天女贼和桂花贼的名字挂在一起,未免显得太卑微了些。 “爹,桂花贼嫉恶如仇,绝不会变成邪派人士,更不会冒犯敏德镖局。爹在武林正派中名气多响亮,和那些贪官奸商们八竿子打不着,根本不会是桂花贼下手的对象。倘若他真的糊涂到善恶不分,那就枉为侠盗桂花贼了。” 这一席不该像是从官朝海口中说出来的话,听得官敏德和官夫人面露疑色。 “我也是……听阿黎说的。”官朝海微微一笑,把责任全推到阿黎身上。“况且身为官大镖师的女儿,多了解一些江湖事,也是无伤大雅的嘛。爹。” “那倒也是。”官敏德笑道:“敏德镖局将来也要交到你手上,所以我希望将来我的女婿,最好也是个武林──” “我倒认为朝海还是嫁进官宦人家好些。”官夫人笑咪咪的打断了官敏德。“朝海是大家闺秀,自然还是富家少爷比较能匹配。敏德,你别是私心偏爱傅儿吧?” “夫人,你又多心了,我的私心向来只偏向你这边的。”又来了、又来了。 官朝海微笑着,耐着性子等待爹娘结束这段甜蜜的争执,一边想起了那晚桂花贼在破庙里为她疗伤的情景。 那晚她与他分道扬镳后,她便没再听见他的消息。 她听话地乖乖在家里疗伤,钟傅替她去药铺里抓的药不如桂花贼的有效。 她自己包扎伤口,却不如桂花贼包得漂亮平整。 经过酒铺时,她仿佛又闻见与桂花贼共饮的那种酒的味道。 就连她一早推开窗看见花园,竟也忽然发现原来园子里就种着一棵桂花树,整株沧桑的绿,一朵花也没有,更别提那令人怀念的桂花香…… “小姐,你不会正在想桂花贼吧?” 一语戳中心中事!官朝海猛然一惊,瞪了阿黎一眼。“什么桂花贼!别乱说。你不怕被老爷夫人听见?” “当然不怕。老爷的马车都走远了,夫人也进屋去了。”见官朝海一脸错愕,阿黎好心提醒:“小姐你放心,虽然你魂不守舍,但是刚才老爷要走的时候你有与他道别,夫人交代你早些进屋别吹风,你也答应了,只是你自个儿不自觉罢了。” “……”她有这么魂不守舍吗?“走啦,娘都交代了,还不进屋去!” 见官朝海要走,阿黎急忙上前搀住她。 夜盗辜府那晚,官朝海迟了时间回来,还带着一只伤腿,真把阿黎吓坏了。幸亏伤口处理妥当,又有钟傅帮忙,官朝海无甚大碍,主仆俩瞒天过海,竟也无人发觉此事,只是委屈了官朝海在家闷了好些天。 “小姐在府里安分守己的待了这么久,想必闷坏了,不如趁今日老爷出了门,夫人等会儿又要和那些夫人太太们打马吊,咱们出去走走吧?” 官朝海一听,喜上眉梢,只是脸上方才教阿黎道破心事的窘红还未褪去,连忙咳了两声当作掩饰。“我看是你陪我闷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吧?” 阿黎搀着官朝海的手,笑嘻嘻道:“阿黎就算不为自己,也是为了小姐嘛。说不定出去了,还能在街上遇见桂花贼也说不走。” “桂花贼?大白天的,怎么可能遇见他呢。”官朝海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眼角余光瞥见阿黎古怪的笑脸,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蠢话。“哎呀,我是说──” “小姐,你真的在想桂花贼呢。”阿黎俏声笑道:“打从那夜回来,你同我说话就一定会聊到桂花贼,倘若没聊到他,你就神不守舍的一个人想心事──小姐,你是不是喜欢桂花贼呀?” “什、什么……”官朝海一紧张就口吃,一口吃就更紧张。“阿黎!你找死吗?!我哪里……我哪里有……” “小姐,你想清楚到底要说什么再说吧。”阿黎嘻皮笑脸,显然是不怕死的。 “……”官朝海一阵慌张,脑海里却又浮现桂花贼那双时而锐利、时而温柔的勾魂凤眼……原来竟是勾她的魂! “好了!不是说要出去吗?还在这里废话,你到底定不走?你不走我自个儿逛去!”辞穷了,只好选择当缩头乌龟,官朝海甩手要定,阿黎连忙追上去。 “等等,小姐!” 官朝海一转身,险些撞上身后来人! “迫么急着要去哪里?”即时伸手握住官朝海臂膀的钟傅面带忧色,低声道:“莽莽撞撞,小心你的伤。” “钟大哥。” “钟少爷邀请夫人小姐共赴慕容府梅花宴,夫人与马夫人约了打马吊,已经准了小姐与钟少爷赴宴。”家仆六顺在旁说道,又咳了数声,示意钟傅该松手了。 “谢谢你啊,钟大哥。”从钟傅手中抽回胳膊的官朝海讪讪一笑,悄声向钟傅道:“果然有马吊打,娘就将我抛一边了。” 钟傅闻言微笑,拿出了请帖。“慕容府的梅花素有盛名……” 官朝海瞧见钟傅从红色封套中取出那张金边粉白请帖,脑海中猛然想起── “天啊!钟大哥,我竟然──”一旁的六顺满脸怀疑,拉长耳朵听着,官朝海连忙压低了音量。“我忘了帮你送信。” “我知道。”钟傅面带苦笑,示意官朝海先别说话。“咱们赴宴去吧。” 慕容府中,满园梅花盛放。专为赏花而建的雅致花亭一落落伫立在一片娇红之中,穿梭其中者或是名门贵族、或是雅士文人,绫罗绸缎并着如烟花影,织就成一幅富贵荣华的景象。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完全忘了这回事。”坐在亭子里的官朝海一脸懊恼,对眼前美景恍若不见。 “小姐,你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了些。”阿黎一边很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赏花客们,一边说道:“打从那晚你从辜府回来至今,都过两个月了。” “所以我才懊恼啊。”把信带出去又原封不动的带回来,她竟如此后知后觉。“钟大哥,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紧,我并不介意。”钟傅替官朝海倒了茶,又将梅饼切成小块递给她。“你受了伤,我担心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了那件事。”钟博顿了顿,轻声道:“你没事就好了。” “你没事就好了,小姐。”阿黎学着钟博的语调,在官朝海耳边悄声笑道。 “……”官朝海这会儿早已懊悔得连教训阿黎的力气都没有了。“钟大哥,你放心,下回我一定会帮你把信交给桂花贼的。那晚我与桂花贼闲谈时,曾问过他的师父是何方高手,但桂花贼透露得并不多,只说他的师父是为情而退出江湖的。” “是吗……”钟傅若有所思的喃道。 “也许下次桂花贼看到那封信,就会愿意告诉我他师父是谁了也说不定。” “那也得你遇得到他才行。桂花贼神出鬼没,若你们能相遇三次,那还真是有缘分。” 是啊,若能与他相遇三次……官朝海想着这微乎其微的机运,不觉有此一惆怅。 “好了,梅花也赏了,茶也暍了。”钟傅起身道:“咱们走吧。” “走了?这么早回去?”官朝海与阿黎异口同声,一脸失望。 “当然不是了。”钟傅微笑道。“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些受你恩惠的人?” 城郊老石村,地处偏远,景色荒凉,几幢屋瓦残破的房舍零散伫立着,晒衣竿上几件满是补轩的旧衣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这里就是贫民村……”官朝海伏在马车窗边探头往外看,轻声喃道。 贫瘠的空地上,几个颤危危的白发老妇驼背低头晒着菜干;破屋底下,有个双脚残废的清瘦男子躺在竹椅上,眼神空洞;巷口几个灰头士脸的孩子们正帮着他们孱弱的娘亲编着竹篮,嘴里唱着不知哪儿学来的曲儿。 年刚过,这个地方却没有一丝年节喜庆,只闻得到一种清寒穷苦的气味,和城里那种富贵升平的气氛相差实在太远。官朝海从前只是听闻,从没有亲眼见过,此刻她的心中满足震撼。 她深在闺中,不识民间疾苦,正如桂花贼所言,她出来闯荡江湖,只是为了游玩、为了透口气,为了搏一个侠盗的虚名,就连偷偷让钟傅授她武功也是出于偶然。她为这情景感到震惊,桂花贼对这情景一定早就见怪不怪了。 “先前你交给我的东西,我命人悄悄变卖了以后,都拿来分送给老石村里的贫户了。”钟傅说着,一阵风忽然吹来,令官朝海鬓边的发丝随风飞扬,丝丝拂过他的面颊。 钟傅情不自禁,正要伸手触摸,官朝海却刚好转头朝他道:“钟大哥,咱们能不能下车?我想看清楚些。” 钟傅答允了。 阿黎扶着官朝海下了马车,钟傅为了安全起见,仍命小厮随侍前后左右。官朝海一行人本来就衣着不凡,如此阵仗排开,更是惹得老石村的村民们频频回首注目。 官朝海慢慢走着,仔细观察这些住在贫民村的人们,他们的破衣、他们的倦容、他们的病体,还有偶尔出现那苦中作乐的笑容,都令官朝海感到心虚与难过。桂花贼是亲眼见到了这些,所以成为侠盗,她飞天女贼该要多汗颜才是…… 瞧出官朝海的低落情绪,钟傅安慰道:“这些人为何成为贫民,与你无干;你生在富裕之家也不算是过错,你若因见了他们可怜而怪罪自己的福气,那我可不再带你来这儿了。” “不是的,钟大哥,我并没有那么想……”越过钟傅身后,官朝海瞧见一个妇人背上背了个孩子,肩上又扛着两篓子蕃薯,一时重心不稳,脚一扭,就要跌进路边大沟去。官朝海紧张了一下,差点要施展轻功去救她,便见一个身影闪到了妇人身旁,即时扶住了她与她的孩子。 “小心啊,吴大婶。”男子将妇人扶稳了,又替她将篓子拾起,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女孩帮着捡起落在地上的蕃薯。 “谢谢你啊,沐公子。”妇人感激道,背上的孩子却开始啼哭。 “春宝给吓着了。”沐温川微笑着,伸手逗弄那孩子。“这几日蕃薯汤的生意还好吗?” “称不上好。”妇人苦笑道:“但比起以前真是好太多了,多亏有侠盗桂花贼的帮忙;最近还曾收到一个署名为‘飞天女贼’送来的救济钱银,本来我还在苦恼春宝这病不知得看多久的大夫,光是药钱就够吓人的了,现下暂且可安心了。” 官朝海看得愣住了,待她再回神,竟不自觉往阿黎身后躲── 那不是前些天在福良寺遇见的那对父女吗?他那身素雅的长布衫依旧掩不住他出众的风采,瞧他那温文儒雅的举止,听他那柔软悦耳的嗓音,不过第二次相逢,她竟将他认得如此清楚! 他们怎会出现在这儿,又跟这儿的居民熟识?莫非他们也是老石村的村民? “小姐,你做什么要躲?”阿黎奇怪道。官朝海正想解释,谁知沐温川与那妇人道别后,便往她们的方向走来,鬼鬼祟祟的官朝海与她身后那一大群随侍自然映入了沐温川眼帘。 “爹爹你瞧,是那个跟我抢香包的恶婆娘。”小阮认出官朝海,立刻大声道。 官朝海脸上蓦地一红,阿黎立刻上前护主。 “哪来的野丫头如此无礼──啊?小姐,原来是他们!” “小阮,不能这么没礼貌。”沐温川轻斥小阮,又朝官朝海拱手赔礼。“小阮年纪小不懂事,请姑娘别见怪。” “朝海,你认识他们?”钟傅皱着眉头,怀疑的观察着沐温川。 “不认识。”官朝海否认道,推着阿黎要走,却见小阮一手护着胸前新买的香包,一手拉着沐温川道: “爹爹,咱们走,免得这恶婆娘见了你买给我的香包,又要跟我抢。” “不会的,这香包是我买给你的,这位姑娘是大家闺秀,她就算再喜欢也不会跟你抢的。” “可是上回她硬是跟我抢,好野蛮啊,爹你还说她不害臊呢。” 越听越恼,忍呀忍啊忍不住!官朝海匆地转身上前挡住了沐温川。 沐温川眼一瞄官朝海,脸上依旧带笑,刻意放轻了的口气,却是不真诚的。 “姑娘,你不会真的这么野蛮吧?” “她才野蛮呢。”官朝海抑着怒气,尽量维持表情的和顺。“人穷不能志短,就算没有钱,也不该用偷的。” 沐温川一愣,狐疑道:“在下不明白姑娘所言。” “我说的是她──这个小恶人上回在福良寺前偷了我的荷包。” 沐温川闻言,低头看了眼小阮,道:“小阮不会的。” “你问她吧。那日你们要离开时,她往我身上故意一撞,就是她下手行窃的时候了。”本不想与这小恶人计较,但她口口声声称她是恶婆娘,她可无法忍受。“不过几个银子,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看她伎俩纯熟,恐怕不是第一次。” 沐温川见官朝海说的信誓旦旦,不像是在说谎,沉吟了一会。 “小阮,前些天你说在路边捡到了个荷包,里头有点碎银子,你拿去送给庙里的婆婆了──那荷包,真的是捡来的吗?” 官朝海见沐温川口气依旧和缓,只是,收起了微笑的脸顿时看来冷峻似冰山,就连她看了也微微生畏,更别论那个已经心虚了的小阮。 “爹……我只是想学桂花贼……” “年纪小小,谁不学你去学桂花贼?!”沐温川愠道。“更何况桂花贼是惩恶助善,这个姑娘并非恶人,你怎么能偷她的荷包!” “她身上穿着好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什么都有的富贵人家,却还跟我抢小香包,还不是恶人吗!”小阮呜呜咽咽的哭诉着,教官朝海再度窘红了脸。 “抢不赢人就说她是恶人,爷爷把你宠坏了。”沐温川摇头道,伸手掏钱。“荷包里多少银子,我还给你。” “不用了。”小阮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已惹来不少村民旁观;她与钟傅一群人和老石村格格不入的衣着更是惹来指指点点。深怕旁人认为她小题大作,那么点小钱也要跟个小女孩计较,官朝海忙拒绝。“银子事小,已送了人就算了,不用还我──” “多谢姑娘好意,但这银子我一定会还的。”沐温川冷声道。“正如姑娘所言,人穷不能志短,做人要有骨气,我会好好教小阮的。只是姑娘自己或许也有该检讨之处。” “检讨?”见围观村民竟点头称是,官朝海不禁生恼。“愿闻其详!” “当日姑娘为个小小香包与个六岁女童较量,是否稍嫌心眼狭小?倘若当时姑娘让小阮一步,不与她相争,今日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 “那是因为……”官朝海虽想反驳,却是心虚得无言以对。 就在此际,远方一个人影正匆匆忙忙的赶来,四处张望着,一见官朝海与钟傅等人,立刻大松了一口气。“小姐!钟少爷!” “六顺,你怎么来了?”阿黎拦住奔了来的六顺,奇怪问道。 “我才要问小姐跟钟少爷怎么跑来这里了呢!让我找得半死!”六顺喘着气,不管一旁官朝海和沐温川两方间尴尬的气氛,急道:“夫人请小姐快点回去呢,说是端王妃召见。” 端王妃?好生耳熟啊。沐温川眉头微扬,再瞧官朝海时,便见方才她那副恼怒的模样早已消失殆尽,换上的却是大难临头似的惊恐。 “端王妃召见你?有什么事吗?”钟傅匆地想起那日与官家夫妇共进早饭时,官夫人提到与端王妃商议的事,却被官敏德阻止她在他面前说下去的情景。“朝海?朝海?” “惨了……”这几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桂花贼,完全忘了姨娘要替她作媒这件事。现在姨娘要召见她,不会是要她见那个什么沐王府的公子吧?“唉,不行,我得快点回去,回去再说吧。” 阿黎扶着官朝海慌慌张张上了马车,沐温川等人仿佛被遗忘了似的愣在原地,看着这一大群人离开了老石村。 小阮的鼻涕干在脸上,拉拉沐温川的袖子,道:“爹爹,恶婆娘走了耶。” “不许再说她是恶婆娘,以后也不许再偷东西了。”沐温川严肃的对小阮说道:“你不是桂花贼,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桂花贼。你若不听话,我便不再管你了。” “别别别、别不管我!”小阮惊慌的抱住了沐温川,哽声道:“小阮知错了。” 沐温川轻叹一声,抚了抚小阮的头。“记着别再犯了。” 正说着,不远处又见一个人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这会儿却是沐王府的李总管。 “少爷、少爷、少爷!”身材圆滚的李总管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跑到了沐温川前头,还得扶着树干喘口气。 “李总管,这么忙?大老远赶来这儿找我。” “是啊少爷,夫人急着找你回去,说是端王府的王妃请少爷过府一趟。” 沐温川拿着帕子给小阮擦脸的手停在半空,蹙眉道:“又是端王妃?怪了,最近似乎常听见这三个字……” “当然了,少爷。”李总管抚着胸口,还在气喘吁吁。“你忘啦,端王妃跟夫人商议了,要替你作一门亲呢,对方是端王妃的外甥女──江南赫赫有名的敏德镖局的千金哪。” 世上竟会有如此巧合又不幸的事…… 而这般不幸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端王府中,官朝海与沐温川四目交会的那一刻,同样这么无语地问着苍天。 与官夫人面貌有几分神似的端王妃坐在厅堂正中央,左边坐着官夫人与官朝海,右边坐着沐王妃与沐温川。 在场除了三个夫人都是一脸笑吟吟,官朝海和沐温川可是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沐王妃,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外甥女,朝海。”端王妃热心介绍着。 “生得这么好模样儿,气质又这么好,果然不愧是端王妃您最疼爱的外甥女。”沐王妃笑呵呵的打量着官朝海,甚是满意。 “姊姊,这位就是你说的沐公子吗?”官夫人一见沐温川那沉稳温和的气息、彬彬有礼的举止,更是打定主意要谈成这门亲事了。“果然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小时候见过我,都不认得了。朝海,你认得吗?” “我怎么会认得这位……沐公子呢,娘。”官朝海勉强微笑道。 想到跟这个姓沐的和他那个小恶人女儿的纠葛,她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这家伙竟是堂堂沐王府的公子──那怎么会在贫民村有个喊他爹爹的六岁女儿呢? 沐温川听官朝海这么说,也跟着笑──皮笑肉不笑。 这个气量狭小的女子,原来竟是端王妃的外甥女。瞧她在长辈面前多庄重、多乖巧,怎么几次在外头遇到他,就非得上演一场唇枪舌剑不可?想到她与小阮之间的纷争,他头又痛了。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他们俩怎么会记得。”沐王妃笑道,越看官朝海是越喜欢。“端王妃,您的眼光太好了,这事若能成,咱们将来非得好好酬谢您一番。” “呵呵,我挑的人不会错的。”端王妃见官夫人与沐王妃都十分有意,心中甚喜,便朝沐温川与官朝海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们的娘千托万嘱的要我替你们找一门好亲事,我怎么瞧你们俩都是天生一对,依我看,不如就这么订下吧。” 端王妃此言一出,官朝海与沐温川立刻铁青了脸。三位多事的夫人们没在官朝海脸上看到难掩喜悦的娇羞,也没在沐温川脸上瞧见欣然之情,不禁诧异,场面如此尴尬,三位夫人有些慌了手脚。 “咳。”官朝海身旁的阿黎咳了声,禁不起官朝海暗地里猛扯她的衣袖,连忙道:“夫人,这么多人面前,叫小姐多不好意思呢。” “啊?也是、也是。”女儿那紧绷的神情,该是难为情的意思吧?“这么快就订下,的确是急了些。”官夫人此言一出,立刻获得官朝海与沐温川一致赞同。 “是啊娘,至少得等爹回来。” “承蒙端王妃和官夫人的厚爱,晚生──” “不如让他们俩多相处几日,彼此熟悉熟悉,咱们再慢慢挑好日子也不迟。”沐王妃两句话,立刻又令沐温川与官朝海瞬间僵住。 “也好。过几日就要庆元宵了,到时候让川儿带朝海一同去逛逛灯会,岂不甚好?” 端王妃提议道,官夫人和沐王妃立刻眉开眼笑的同声附和:“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五章 绿林小屋旁,沐温川坐在石凳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小泥人。泥人不过两个指节高,干硬的泥上刻划出一张人脸,咧着嘴笑嘻嘻的,看不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应该……是在捏她自己的人像吧? 把小泥人凑到眼前细看,又不太确定起来。 或许她是按着他的模样捏的也说不定,小时候的他,长得跟女孩儿差不多…… 姹紫嫣红的花丛,波光潋滥的池水,一脸横肉的小霸王,英姿飒飒的小姑娘……往日情景再次浮上心头,交织成了一段湿淋淋、冷飕飕、却又甜蜜蜜的儿时记忆。他忘不了挺身而出、英雌救少年的她,更后悔当时没能知道她芳名,只能日夜对着她所赠与的这个小泥人,思思念念十几年…… “倘若当初能留住你,或许今日我就不用娶那个官姑娘……” “怎么啦?真那么不喜欢那个官姑娘?”老公子从屋子里捧着一只烤鹅走了出来,小阮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两壶酒。 “爹爹当然不喜欢她了。”小阮帮着张罗碗筷,“恶婆娘”三个字差点又脱口而出。“爹爹只喜欢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小姐姐,还有小阮!” “还有他最敬爱的师父──老公子我!”老公子和小阮同声欢呼,老的举酒、小的举茶,大笑干杯! 沐温川望着这两个自得其乐的家伙,不禁苦笑。 若是他真只喜欢这一对老宝小宝,那就好办了,他就完全不会为了与官家的婚事而烦心。若不是因为他心里住了一个她…… “哎呀,别愁眉苦脸的了,来喝酒、吃烤鹅!”老公子把酒碗塞到沐温川手里,替他倒了满满一碗。“傻徒儿,你连她是谁家的姑娘都不知道,女大十八变你懂不懂?如今都过十几年了,就算真让你遇着她,你也认不出来了,何必为了她这样害相思?瞧你把那团小泥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平常看你很机灵,这会儿又觉得你笨了。” “你老人家好意思说我?那个暖香姑娘又该怎么说──” “师娘、师娘!”老公子举着筷子就往沐温川敲去。“没大没小的逆徒!” “爷爷,吃鹅肉。”赶在筷子落在沐温川头上前,小阮端着一只鹅腿凑到老公子面前。 “哎呀,还是小阮乖。”老公子笑呵呵的接过鹅腿,瞪了一眼沐温川。“臭小子,我跟你师娘,跟你和那个不知名的小姑娘──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沐温川暍着酒,微笑道:“木樨为她栽,孤身为她守,二十年如一──师父比我还死脑筋。” “你不知道,当年你师娘同我行走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堪称一对神仙侠侣。唉,你师娘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吃醋了点。”老公子回忆着过往,一脸惆怅。“要不是因为她误会我和青楼女子有染,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如今我也不会到老了还是孤伶伶一个人。” “爷爷哪里孤伶伶,爷爷有小阮,还有爹爹。”小阮挽着老公子,甜腻腻的道:“等爹爹找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小姐姐,和她成了亲,爷爷就有媳妇了,跟着会有更多孙子孙女儿,小阮也有弟弟妹妹。” “哟,这可有得等了。等我这徒儿找到那个小姑娘,也许小阮都要出嫁了。”老公子的揶揄,沐温川倒是无力反驳。 他与她啊,就算在梦中相逢,他也不知如何勾勒出她的模样,就算在灯火阑珊处与她相遇,也许也只能遗憾的擦身而过。 他自顾自萌芽的初恋,竟这般坎坷…… “敏德镖局的当家官敏德当年可也是个名震江湖的一介大侠,他的夫人是名门闺秀,据说他们的女儿跟那官夫人一样,是个冰雪聪明、温柔贤淑的美人。” 老公子说到这儿,便见沐温川和小阮不约而同的猛摇头,小阮甚至发出不以为然的啧声。 “怪了,明明是人见人爱的好姑娘,怎么就你们两个家伙看不入眼?” “爷爷你不知道,那个恶──那个官姑娘,真的一点也不温柔啊……”小阮忍不住开始将他们两次遇见官朝海的情景说给老公子听。小阮说得气呼呼的,老公子却听得笑哈哈。 “这官姑娘挺有意思的嘛,真想不到,哈哈哈哈!”老公子大笑道,见小阮小脸皱成一团,怒气冲冲的瞪着他,老公子连忙止笑。“小阮是因为官姑娘跟你抢香包的事耿耿于怀,还是因为她有可能要嫁给你爹爹作娘子,所以才讨厌她的?” 小阮听了,脸蛋红通通,大声哼道:“哼!像她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爹爹才不喜欢呢。只有像那不知名的小姐姐那样,满腔正义又勇敢──侠女一样的,才配得上爹爹!” “果然还是因为吃醋的关系嘛。”老公子一边咕哝着,一边举杯饮酒,瞥见沐温川一脸无奈,不禁也有些同情。“娶官姑娘也好,不娶也罢,只是傻徒儿啊,别再为了那个不知名的小姑娘空等待啦!为了那么一次偶然的相逢,错过许多难得的良缘,那真是太不智了。你睁大眼睛细细看了,就会发现你身边有许多好姑娘,例如──” “师父,我拜托你别再帮我牵红线了,我娘一个急着抱孙子还不够吗?你也来凑热闹。”沐温川叹道。“况且您老人家的眼光,逆徒我向来不敢苟同……” 老公子闻言,瞪他,却又忽然灵光一闪!“啊,那个跟你三番两次狭路相逢的飞天女贼怎么样?你们两个志同道合又心有灵犀,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飞天女贼?”没料到师父竟会提起这名字,沐温川匆地想笑。“我连她姓啥名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你对那个不知名的小姑娘还不是一无所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主意感到得意,老公子兴致高昂的道:“况且你前些天还提到不知她的脚伤好了没啊、许久没听闻她的消息啦,还有你特地跟我要了玉蓉生肌丸,说有机会要拿给她──其实不知不觉间,你也惦记起她了嘛。” “什么──”沐温川听老公子这么说,心中微讶!他不说他倒没发现,难道他真的有些在意那个飞天女贼? 自从两个月前与她一别,这段日子里接连几次下手行窃,他又恢复独自行动了,虽然是一切按着计划走没出乱子,但竟也感觉到少许孤寂。 孤寂?独来独往的桂花贼何曾为这两个字所扰?莫非真是因为她的关系? 飞天女贼──那个满腔热血、功夫普通的家伙,若非轻功了得,怕不知要被官府抓多少次了,想想就替她担心……慢着!他这是在干什么?真的在惦记她了! 沐温川自己胡思乱想着,面露古怪,老公于满心顾着乱凑姻缘,更当他真是心系佳人了,连忙加把劲扇风点火。 “你行侠仗义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一次错、没遇上一个同行跟你抢宝物,偏就遇上她,可见你们缘分匪浅。依我说,下次你再遇着她,就跟她约着下次一块儿行动。外头不是都在传她是你的助手吗?咱们不如来个弄假成真,让她真的变成桂花贼的伙伴;你们夜夜一同行动,出生入死、福祸与共,她在你的体贴照顾之下,自然就对你日久生情,接着将她诱拐为妻就不是难事。” 日久生情?!诱拐为妻?!沐温川听得一愣,忙用鹅腿堵住喋喋不休的老公子。“且慢,师父,你这回未免也太积极。” “呃、咳咳。”老公子好不容易咽下一大块鹅肉,喘道:“傻小子!为师的是怕你孤老终身,不得不积极些啊。别说你爹娘盼着你早日成家,小阮也逐渐大了,我这个爷爷能照顾她多久?她需要娘亲的照顾!” 老公子最后两句话,是背着小阮悄悄说的。沐温川望着小阮,她正将一朵野花别在站在石桌上的小泥人头上,风一吹,它便仿佛摇曳生姿了起来。 当年她捏的──的确是她自己吧。只是随着岁月飞逝,就连小泥人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了,就和他脑海里那些关于她的回忆一般。 “师父说的是,”沐温川有些落寞的伸指轻抚过小泥人的脸,当年那见义勇为的小姑娘的倩影仿佛又从他眼前一越而过。“我不该再为你空等下去了……” 官府后花园,一名气急败坏的小姐、一个忿忿不平的婢女、一位忧郁沉默的公子。 “我真不敢相信,姨娘怎么会推荐那个姓沐的家伙给我娘呢!”官朝海又气又急,外加一脸不可置信。“他甚至早就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了!” “或许不只一个女儿呢,谁知道他在外头有多少妾室。”阿黎一脸凝重的道。“夫人还不相信咱们说的呢,说什么若他学那些公子哥儿,正室未娶就先养些小妾在外头,那端王妃肯定不会荐举他做官家女婿的。” “看他的模样,的确不像一般纨绔子弟那般可憎。”官朝海不能否认,沐温川的确是相貌绝品又气质出众,但…… “但那个叫小阮的小恶人,的确口口声声喊那个沐公子叫爹,而沐公子也从不否认。”阿黎接口道。“端王妃跟夫人说那沐公子二十有五,从未嫁娶,那这女儿哪里来的呢?” “朝海,”钟傅瞅着官朝海,欲言又止。“我不希望你嫁给这种人……” “就算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官朝海心烦意乱地来回兜着圈子,脚底踩着了颗石子微微一滑,钟傅立刻伸手握住了她。 “我不希望你嫁给他,朝海。”钟傅重复道,这回他的声音清楚又坚定。佳人在握,他满腔的情意无法再按捺。“你值得更好的夫君,如果我──” “谢谢你,钟大哥。”官朝海感激的朝他一笑,轻轻抽回手。“只是就算那沐公子不是那样的人,真如姨娘所言,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还是不想嫁给他啊。” 钟傅望着官朝海的侧脸,忽然惊觉她眼中缝踡情意满盈,就连那双长长垂着的睫毛都掩不住。这般惆怅的爱慕心思,何曾在朝海的脸上出现过?何时开始的?又是为了谁? “秋桂、秋桂,咱们家的桂花秋天才开呢。”官朝海抚着园中那株桂树的枝芽,自言自语道:“哪里也能找到跟他一样,四季都闻得到的木樨香呢……” 钟傅一愣,匆地恍然大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拥有四季木樨香的,只有桂花贼…… 夜雪纷飞。 马家庄中,大地主马十成及其姬妾与宾客们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筵席中众人倒成一团,只剩一名留着白胡须的驼背老家仆站在马十成身边。 “老爷?老爷?您还暍不喝酒啊?”老家仆捧着酒壶,在马十成耳边喊着,只见马十成暍得烂醉如泥,软趴趴的倒在桌上,任翻倒的酒水沾湿了衣襟,嘴里梦呓连连,对小厮的呼喊一点反应也没有。 老家仆满意一笑,将酒壶中剩下的酒倒进一旁的花瓶里. “十日醉果然名不虚传,回去得将这酒藏好,免得师父暍了,一觉睡上十天。” 将空酒瓶一扔,老家仆这会儿背也不驼了,胡子一撕、脸一抹,年轻男子的俊容立现,正是沐温川。 沐温川解开仆服,露出早已穿好的黑衣劲装,慢条斯理地戴上面罩,放眼望着满厅醉倒的富豪地主和满墙的古董名画。 “看来今夜是个丰收夜,不知道两个布囊装不装得下──” 一阵细碎的足声由远而近从屋顶上传来,此人的轻功极好,若非有一只脚使力太重,恐怕他也不会发现,可能是有伤在身。 沐温川身子一闪,躲进屏风后,静听着那脚步声越过屋檐、落在门边。不久后,门扉被轻轻推开了,一名蒙面女贼小心翼翼的探头一望,仿佛对眼前景象感到十分疑惑,跟着跨过门槛── 看清楚了来者何人,屏风后的沐温川脸色微讶,随即露出微笑。 官朝海正观察着屋内动静,一股香气匆地飘来!正是她日思夜念的桂花香。 “桂、嗝──桂花贼?”官朝海猛然转身,与正欲唬她一跳戏弄她的沐温川迎面相撞、让她一头撞进他胸前。 “小心!” 沐温川拥住她的臂膀好稳住两人,官朝海一抬脸便见到那双藏在面罩里的狭长凤眼,不觉乱了心跳。这双她越看越熟悉的眼睛,还是一样这么的勾她魂魄哪。 “这么巧啊,飞天女贼。”沐温川见宫朝海傻愣愣的望着自己,不觉笑道:“我没撞那么用力吧?你傻啦?” 官朝海一阵心慌,连忙答道:“没有!只是──你怎么认得出是我?”她认的是他的香味、他的勾魂眼,那他怎么认她呢? “喏,”沐温川伸指划过她的面罩,笑道:“你的新面罩十分别致,令人见之难忘呢。” “咳,原来如此。”官朝海脸一红,决定回去一定要再好好感谢钟大哥一次。 “况且能老是这么巧和我选择同时同日下手偷同一件东西的,除了你,再无他人了。” 官朝海听出他话里的愉悦,也听见自己越快越响亮的心跳声。 “今日你来得正巧。这一屋子恶富全中了我的十日醉,你扯破喉咙也喊不醒他们。我正愁一个人偷不走这屋里这么多的财物呢,不过有你这个跟班在,就没问题了。”沐温川一边笑道,一边取出布囊。“咱们尽情大偷一晚吧,飞天女贼。” 再次回到山脚边那间破庙,官朝海与沐温川围坐在今晚偷来的几大袋钱财宝物前,举酒庆功。 “庆贺咱们今晚大丰收,气死那些苛刻无良的大地主,让更多贫民受惠!” “还不是多亏有我帮忙。” “是啊,多亏有你,今晚偷得真痛快!” 感染了桂花贼的开心,官朝海姑且忘记自己再度沦为桂花贼跟班这件事。 “桂、嗝──桂花贼,你怎么无时无刻都能生出瓶酒来?”淡淡酒味,跟他身上的香气一样好闻。“你每次行动,又带药又带酒,还要带着你的飞钩,真是一应俱全,看来我以后也要学你把家当都带在身边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桂花贼每偷必得,怎能无酒庆功?”沐温川倚在柱旁,烧着的柴火映着他笑意满盈的眼睛。“唉,也不是每偷必得,上回在郑老爷府里,那碎了一地的玉佛雕啊,就是我的第一次失误,真是毕生难忘。” 官朝海想起他俩第一次相逢,不觉笑了起来。 “你的出现,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桂花贼那壶酒暍完了,官朝海忙将她手里那半壶酒递给他。 和上回一样,沐温川不介意那瓶口上残存她嘴唇的温度,仰头就饮。 微醺的迷蒙色彩抹上他的眼,官朝海瞧着他湿润的唇办,不觉低下头来,脑海中不禁又构思起摘掉面罩后的他的模样…… 她没醉,脸色却绯红。 也许江湖人不拘小节,所以他才会和她暍同一壶酒,才会要她撩起裤管让他包扎伤口。 男女之别,他也许不在乎的……但她与他不同,她在乎的啊。 她啊,正在一点一点的沦陷──沦陷在他飞身舞钩的潇洒身影里、在他劫富济贫的侠盗风范里、还有他总是笑着的勾魂凤眼里…… 虽然不想承认阿黎暧昧的猜测,但她想……她是真的喜欢他了。打从他折返回去寻她那晚,先前对他的怨气就跑得一干二净了,都怪那个把她从地府拉回人间的拥抱太温暖…… 官朝海有些惆怅的想着,伸腿踢了旸柴火旁的枯枝。 沐温川瞥见官朝海伸出来的脚,那夜替她包扎时不小心瞧见她踝边那三颗红痣的景象匆地浮上脑海。小小的、软软的,白瓷碗里的红汤圆…… “你的脚伤好了?”心湖微泛波澜,沐温川微笑着掩饰过那抹稍纵即逝的微妙情绪。“自从上次分手,至今也过了两个月了吧。” “啊,好了好了,好得差不多了!”话题匆而转到自己身上,官朝海一愣,连忙答道。他的语气不浓不淡,即使这关心是出于客套,也足够她开心的了。“休息了这么久,已无大碍。” “对了,”沐温川从襟前取出了一个小布袋递给她。“这是玉蓉生肌丸,最益伤口愈合,你是姑娘家,我怕你──”话说到这里,沐温川匆地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老公子化身成媒婆,喋喋不休,不断游说他诱拐飞天女贼为妻的模样忽然出现在脑海中,搞得沐温川莫名尴尬起来。 官朝海捧着小布袋,那温温的触感,是他胸膛前的温度……思绪跳回那晚他拥住她的情景,好想好想再回味一次── 吞了口口水,官朝海察觉自己面露贪婪了。幸好面罩遮去了她大半张脸,若被他看见她一脸贪念,她颜面何存哪…… “也不知何时会再遇见你,我带在身上好些天了,可能压坏了几颗。”沐温川随口说着,本是想化解自己心中那不为人知的尴尬,但多心一想,又觉不妥。“当然,我想你师父应该知道怎么照顾你,是我多事,你不一定──” “谢──”官朝海心中激动,一时哽住了喉咙。“谢谢你,桂、嗝──桂花贼!” 他带在身上好些天了,等遇见她时好交给她──这是否代表着他的关心不是出于客套?也许自分别以来这些天,他都将她的伤放在心上…… “喔,别客气、别客气。”沐温川摇手道。他见官朝海一双杏眼似要哭、似要笑的,竟有些紧张。而她紧紧捧着那袋玉蓉生肌丸的那副模样,似乎是真的很珍惜他给她的东西……媒婆老公子的身影又开始在脑海中摇摆起来,只见他摇着扇、扭着腰,笑嘻嘻替他盘算着: “她在你的体贴照顾之下,自然就对你日久生情,接着将她诱拐为妻就不是难事──” 颊畔微热,沐温川别过头去注视着熊熊燃烧的柴火,想转移自己的心思,却又看见她搁在柴火边的腿──怎么搞的?为何他会陷入这般左右皆不是的窘境? “桂、嗝──桂花贼,你不但救过我,又给我药──我真的很感激。”他给的药,对她才有用啊。“钟……我师父,他也有替我抓刀伤药回来,可惜效果都不如你给我的增痛醒脑药好。” “那药是给你止血去痛的。”沐温川笑了。这家伙一点也没变,提到桂花贼就打嗝。“我的药其实也是我师父给的,他平日最喜栽种那些花木草药,除了赏玩,也研究出许多独门药方,与外头郎中配的方子自然不同了。” “原来你师父不但是个武林高手,还是个药师呢。”官朝海正说着,匆地一惊。“差点又给忘了!”她连忙从襟前掏出那封系着红绳的白色信笺,递到沐温川手上。“这个,我老早就该给你了。” 沐温川注意到她的慌张,就算看不见她整张脸,光看她那双杏眼里闪烁不定的眸光,也几乎能猜出她那满脸的羞怯…… 瞪着那封信笺,沐温川心里怦怦大跳起来! 这……这该不会是她对他表情意的信吧?但这会不会太快了些? 他桂花贼纵横江湖,什么事没见过,偏就这情形是头一遭──这信,他该收不收?该看不看? “咳。”就连假咳都掩饰不了他的尴尬,沐温川困难地开了口:“飞天女贼,承蒙你──” “我师父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还要我问你:师承何人?”幸好听他提到师父,不然她又忘了钟傅的嘱托了。“啊!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不是她写的──竟是他多心了!沐温川强装镇定,问道:“你说这信是你师父要给我的?” “是啊。”官朝海不太好意思的道:“我也搞不清楚,我师父他神神秘秘的,只交代我这么几句话。” “你师父认识我?” “江湖谁人不识桂、嗝──桂花贼?”官朝海笑道。 “是吗?”沐温川苦笑。“当初师父倒没提醒我会成为江湖名人,无人不识的感觉挺恐怖的呢。”沐温川感叹道,拿着那信,反覆思量了一番,才慢慢拆了信。“焉得木樨四季香……” “焉得木樨四季香?”官朝海正要问,沭温川却忽然兴奋地握住她手腕。“怎、怎么啦?”她、她的手──他的手! “你师父……是不是人称贼中牡丹的顾暖香?暖香姑娘?” “什么?什么牡丹花?”官朝海面红耳赤兼带一头雾水,怎么也无法将钟傅与牡丹花相比。“我师父不叫顾暖香,而且他不是姑──” “不叫顾暖香?”失望的神色自沐温川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又露出欣喜。“是了,定是她隐姓埋名,故意以假名示人。这诗不会错的,能种出四季芬芳的桂花,除了我师父以外再没别人,而知道这对诗句的,除了暖香姑娘──” “不、不是的,我师父没有隐姓埋名,他是个男人,不是个姑娘!” 官朝海此言一出,便令沐温川呆住了。 她的手同他僵持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抽开也不是,不抽开也不是──他手掌里的温度却逐渐散发,透过夜行衣那层薄布,慢慢传到她肌肤上,仿佛是干柴碰着了乱蹦的小火星──“轰”一声,烧得她全身火烫烫! “莫非……”沐温川望着官朝海若有所思,俊眉微凝在眼前,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哪,怎料他沉吟半晌,语出惊人──“她是女扮男装?” 官朝海愣了愣,惊道:“不是啦!”可恶!她几乎要担心面罩掩饰不了她的关公面了!而眼前这个勾魂凤眼的主人竟然还在那里异想天开。“我师父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我跟他从小玩到大,不会连这都搞不清楚的。” “从小玩到大?”沐温川一皱眉。“那就不对了……照理说她如今应该已近五十,你怎么可能跟她从小玩到大。” “我师父不但是个男人,而且不过大我两岁,你认错人了。” “可这诗……”沐温川满腹疑惑。“飞天女贼,写这封信的,真是你师父吗?还是另有他人?” “这我也不知道。他没说信是他写的,但也没说是他──” “写信的人问我师承何人,又知道这首诗,绝对跟暖香姑娘有关!师父有望了!”沐温川信心十足的道,忽地注意到自己紧紧抓着官朝海的手,连忙松手。“抱歉,在下失态了。” 抽回有些发麻的手,官朝海尴尬一笑。“不要紧、没关系……”两人脸上都热呼呼的,一个咳嗽一个摸鼻子,背对背无言了好半晌, 还是官朝海先转头开了口:“桂、嗝──桂花贼,你说的那个暖香姑娘,是什么人哪?” “是我跟师父找了好久的人。”沐温川回过身来,微笑道。“先前我说过,我师娘因为对我师父有些误会,一走了之,我师父找了她十几年了都找不着……” “暖香姑娘就是你师娘?”官朝海讶道。“难道我师父他认识暖香姑娘?”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应该不会有错的。” “你怎么知道写信的是暖香姑──是你师娘呢?” “说来话长。”沐温川拿起酒瓶又饮了口。“我师父是个傻子,找了我师娘十几年了还不肯放弃。师娘爱花草、爱闻花香,尤其钟意桂花那股脱尘清香,常埋怨不能四季都闻得到桂花香。师父为了她,开始研究如何栽出四季芬芳的桂花,结果不是花季太短,就是开了花却没香气,始终没能成功。后来又发生了那件事情……我师娘就走了。” “但你身上的桂花香,四季都闻得到,而且好香……” “后来我师父终于成功栽种出四季芬芳的桂花,每次我行动,他都让我带一个桂花香囊,就是等我闯出名堂的时候,这四季都能闻得到的桂花香也会跟着我传遍江湖,爱花的暖香姑娘有所闻,必定会打探栽花者何人。” “藉此寻出你师娘的行踪?” 沐温川点头笑道:“信里那句诗的下联是‘三分相思七分情’,是我师父对的。事隔这么多年,师娘当年再怎么气师父,如今气也该消了。师父他也不奢望什么,只是想再见见她,确定她过得平顺安好……” “原来灌溉以三分相思和七分情意,才种得出四季香桂。”官朝海叹息道:“你师父真是傻……你师娘若知道你师父为了她这样傻,一定不会再生气的了。” 沐温川瞧着官朝海惆怅的眼神,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该忘了的小姑娘…… 他也傻,始终忘不了她,只能放心底。至于眼前这个飞天女贼……她性于急躁,本性纯善,几次相逢也算是很谈得来。想到她总是让他发笑,再加上她脸形小巧、杏眸灵动,不难想像她面罩下的容貌清秀,更别提她与他志同道合,一定会很支持他的侠盗身份。也许如师父说的,可以考虑将她拐来…… 想到哪里去了!沐温川猛然一惊,连忙甩去脑中杂念。“飞天女贼,我会将这信转交给我师父,咱们是否──是否相约下次会面?” 官朝海一愣,心中怦然大跳! “我是想,也许为了我师父师娘的事……”好吧,老实说,他的确希望能再次见到她……师父教他约她下次一起行动,他这个借口好多了。 “好啊。我回去也会帮你问问看暖香姑娘的事,也许又要转交什么信呢。”官朝海紧张的笑道。“不如,约在元宵那晚吧?” “好啊,那就约戌时,一样在这儿会面。”沐温川也有些紧张。初次与女子期期相会,对象竟是她呢。“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六章 隔日一早,一辆马车候在官府外,就等官夫人上车。 “娘,天那么冷,你就别去了吧。”官朝海挽着官夫人的手劝道。“郭家庄那么远,绕过浊水村,还得走几里山路才能到呢,爹要是知道你一个人去──” “娘哪里是一个人,这么多丫鬟跟着我,连六顺也跟着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官夫人安抚道:“况且郭夫人几番约我打马吊,我实在是盛情难却……”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打马吊。”官朝海埋怨道,教官夫人讪讪红了脸。 “小姐,你别担心,有我六顺跟着,不会有问题的。” “就是托了你才不放心。”官朝海睨了眼伤心的六顺,又继续碎碎叨念:“镖局里大部分的人都跟爹北上护镖,龙腾镖局近日也是生意繁忙,就连钟大哥也负责护镖去了,否则有他护送你去,我还放心些。” “连这种事都要麻烦人家,你真把钟傅当自家人看了。”官夫人揶揄道。“幸好你只是把他当哥哥看,不然端王妃介绍沐公于那么好的人选给我做女婿,要我拒绝,不知道有多难呢。对了,你可别忘了元宵那天要和沐公子──” “娘,我看不如我陪你去吧。”假装没听见官夫人的话,官朝海不容分说跟着娘亲一起上了马车。 “咦?多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作用?你这样就放心啦?” “人多势众嘛。”官朝海携着夫人的手笑道。“万一有事,也许女儿比六顺更能保护你呢。” “瞧你说这什么瞎话呢,你手无缚鸡之力,有事娘保护你还差不多。” 官朝海闻言,有些心虚的笑了。“六顺快启程吧,别耽误我娘打马吊。” 马车行经之处,激起一阵尘埃飞扬,滚滚砂尘掉落路边河中,浑浊不清的河水卷带着砂石汹涌而过,令人望之生畏,浊水村因此得名。 “浊水村近来不太平静,传闻有山贼行经此地,但要去郭家庄总得经过这儿,这就是为什么爹跟女儿都不放心你去郭家庄的原因。”官朝海一路上唠叨个不停,其实是深怕稍有空隙便会让娘亲有机会提起那个沐公子。“我啊,答应爹会好好照顾你的。” “哎呀,好了好了,娘知道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常来的,还不是为了咱们家和郭家庄早年的交情……想当年你爹还没没无名的时候,要不是郭老太爷慧眼独具,看出你爹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 正说着,忽然马车一阵颠簸,没有防备的官夫人往前一扑,险些摔倒,官朝海眼明手快抓紧了栏杆,立刻伸手拦住了官夫人。“娘,你没事吧?” “没事,朝海,你没摔着吧?”官夫人慌张地抓紧女儿,此时外头又传来马儿的嘶鸣声,跟着马车又是一阵乱晃。“六顺、六顺!” “先别出声,娘──”车帘被晃得掀了开,官朝海趁隙一看,外头竟来了几十个骑着马的大汉,团团将她们的马车包围住;他们扬着马鞭挥舞吆喝,拉车的马儿受到惊吓急着要奔逃,六顺和车夫驾驭不了,马车几乎要翻了过去。 马车内乱成一团,官朝海抓紧了尖叫连连的官夫人,皱眉道:“来者不善,难道真碰上了山贼?” “浊水村山贼在此!”外头又传来了男人的吆喝声:“要命留钱!没钱留命!” 什么……竟敢抢劫飞天女贼?官朝海真是哭笑不得。“娘,你别担心。” “女儿,你别怕,娘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夫人,”六顺从帘后探进头来,慌张的道:“这该如何是好?” “他们要钱就给他们吧,只要不伤人就好。” 六顺连忙去应付那群山贼,官朝海和官夫人躲在马车内静听外头动静。 “娘,外头那些山贼凶神恶煞似的,我怕没那么容易打发……”官朝海担心道。“等会儿万一有事,我──” 官夫人见官朝海欲言又止,不禁疑惑。“女儿,你怎么啦?” 大难临头,难道她还要假装自己不会武功、任人欺侮? 不行!她可是飞天女贼!若是迫不得已,就算要泄露她偷偷习武的秘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官朝海暗自想道,决定伺机而动。 “想不到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也能遇得到肥羊,哈哈哈!”马车外,为首的山贼头子大笑道,一脚踢开了捧着银两求和的六顺,命令手下们继续搜刮车内财物。 “大爷、大爷您且慢!”六顺急道。“银子已经全给您了!” “光你身上就掏得出这么多银子,谁知道马车里还藏了多少宝贝,给我搜!” 官朝海与官夫人的马车在后,前头载着丫鬟仆妇的马车给扯下了门帘,立刻响起一片女子尖叫声。 “老大!马车里果然藏着宝贝呀!”山贼们一见那满车的姑娘,立刻面露垂涎、摩拳擦掌,就等头子一声令下。 “好啊,全给我押下车!”山贼头子暍道。“光是丫鬟就载了一大车,后头马车里不知道坐的是哪家贵夫人?” 几个山贼上前,将还挣扎着想保护夫人小姐的六顺和奴仆们打倒在地,跟着将车帘一一扯下,官朝海与官夫人再无所遁形。 “这才是宝贝嘛。”山贼头子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官朝海。“光是丫鬟就这么标致了,果然主子更是绝品啊。” “一个大美人,一个小美人,老大这次真的是享尽艳福了!”贼人们在一旁起哄,山贼头子伸出手来便要捉住官朝海! 纸伞一挥及时挡住了狼爪,宫朝海沉着脸道:“我奉劝你们拿了银子就走吧,否则,后果自负。” 被纸伞打开的手一阵发麻,山贼头子面露错愕,随即又转为淫笑。“想不到你这小姑娘看似柔弱,力气倒不小,还敢恐吓我呢,哈哈哈!大爷我好怕呀!” 众山贼大笑起来,官朝海见他们如此狂妄,抓着纸伞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算算这里一共约二十个山贼,她应该应付得来,只可惜折棍没带在身上── “你、你知道咱们是什么人吗?”官夫人只当女儿虚张声势以求自保,连忙帮着助阵。“咱们可是敏德镖──” “我管你们是谁!就算是县太爷的妻女我也不怕!”山贼头子大笑道。“大爷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姑娘能把咱们怎么样!” 说罢,山贼头子手一挥,四个手下立刻爬上马车,欲将官夫人母女拖出车外。 官朝海正欲出手反击,却忽听得“咻”一声── 一记长钩不知从何处甩了过来,将那四个山贼从马车上一把扫落地,跟着又是一阵劲风袭面,吹得官朝海发丝飞扬。 官朝海没看清楚,只觉眼前闪过一抹银光,当她的发丝从空中落下时,便见那群山贼又被飞钩撂倒了四、五个。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良家妇女!”银钩入手,黑衣人立在河岸边,一双凤眸一一扫过那群贼人,锐利的目光叫他们不寒而栗。 “什么人!”山贼头子怒道:“竟敢坏大爷我的好事!” “抢钱也就罢了,我可以视而不见,但你们屡次伤及无辜,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沐温川吹去了银钩上的砂尘,慢条斯理地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桂花贼!” “桂花贼……”众山贼们听得傻了眼,官朝海也兽住了。 “桂、嗝──桂花贼……”怎么会遇着他?在这种情况下!在她是官家千金的身份的情况下! 不自觉的摸了摸脸──没有那令他见之难忘的面罩,他认不认得出她? “老大,是、是桂花贼哪!咱们还是快走吧!”方才被飞钩撂倒的小山贼面露惧色,催促着山贼头子,却被他一巴掌又打回地上。 “桂花贼有什么好怕的?”山贼头子不屑的道。“不过就是劫富济贫的小偷一个,跟咱们一样是贼,少被他给唬住了!咱们几十个人难道打不赢他一个?” “老大,但这桂花贼名气响叮当,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武林高手有什么了不起?大爷我当年也是师出名门的武林高手,以为我会怕他吗!”山贼头子啐道:“少给我废话!今天这两车女人我是要定了!谁若能擒住桂花贼,就能独享那箱银子。全部给我上!” 众山贼听令,一拥而上。沐温川唇角微扬,自岸边一跃而起,手中飞钩挟带着劲风自空中划过,宛如流星般勾出一抹银色光环,光环之下,只听得兵器碰撞落地声、和山贼们的哀嚎声。 一波倒地,另一波再拥上前,依然不敌桂花贼疾似游龙的飞钩攻势。山贼头子眼见势难抵挡,和一个手下趁乱跃上官朝海的马车,驾车就跑! “你做什──”官朝海看桂花贼看得傻眼,猛然回神要击退那山贼头子,母女俩却反先遭他点了穴,动弹不得! 众山贼见头子竟扔下他们跑了,莫不惊慌失措,纷纷跟着鸟兽散去,就连那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也无暇带走。沐温川收起长钩,飞身便往奔驰的马车追去。 山贼头子见桂花贼就要追来,情急之下竟将官夫人一把推下马车.“娘!”官朝海惊叫了声,却见桂花贼手中长钩一扬,便将几乎要落 地的官夫人捆住,跟着再往回一拉,恰恰好将官夫人接住。 “官夫人?”沐温川一见竟是敏德镖局的官夫人,不禁一愣。那么还在马车上的那个,不就是── “桂花贼!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朝海!”官夫人哀求道。 果然是那家伙!沐温川先替官夫人解了穴,二话不说立刻又朝马车追去。 “喂!我劝你们别再做垂死的挣扎了!赶快停住马车放了我,否则我──否则桂花贼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官朝海倒在颠簸得骨头简直快散了的马车里,不放弃的游说道:“桂花贼名满江湖──” “臭婆娘,你给我闭嘴!”山贼头子怒道。“再吵就点你的哑穴!” 马车奔驰得飞快,山贼头子见桂花贼有落后的趋势,得意的大笑道:“什么武林高手、名满江湖!我最厌恶的便是你们这些自认为正派人士的伪君子了!桂花贼?不就是贼嘛!哈哈哈哈──” 笑声尚未停歇,匆地又是一道银光闪烁,山贼头子耳边划过一阵风,几撮乱发不知被何物给斩落。 他猛然回头一看,才惊见身旁栏柱上不知何时嵌住了一个银钩。“什么──” 桂花贼扯住飞钩,使力一荡,便落在马车上。 山贼头子一回身,见桂花贼睁着一双明亮笑眼望着他,随即举刀挥砍,桂花贼也抽出短棍与他对打。 两人近身搏斗,本来就颠簸的马车这会儿几乎要翻倒,不巧山贼头子一记挥刀过猛,大刀砍进了车顶,一时间拔不出来,桂花贼一掌击了过去,立即让山贼头子撞破了木窗、飞落到前头驾驶着马车的小山贼身上。 “老大、老大──小心啊!”小山贼给撞得头昏脑胀,手里头的缰绳都抓不住了,马匹发狂乱窜,眼见前头便是山谷── 马匹在崖前急煞住脚,马车却被甩到了半空中,眼见就要落崖──沐温川眼明手快、一把抱起官朝海,长钩一甩,圈住后方大树,及时将两人一齐荡出车外。 挣开缰绳的马匹嘶鸣窜逃,官朝海只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跟着便见漫天尘土,马车和那两个山贼的身影已消失在崖边。 沐温川和官朝海摔落在草丛里,官朝海的头刚好枕在沐温川的臂弯─无奈她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只能尴尬地继续躺着! 这个位置太贴近他了,她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安全落地,沐温川吁了口气,正想起身,发现官朝海动也不动的窝在他怀中,面带潮红、神色尴尬,才想起她穴道未解。 “不好意思啊,官姑娘。”连忙替她解了穴,沐温川与她同样尴尬。 “你怎么知道我姓官?”官朝海爬起身来,连忙拉整衣衫、理顺发束,没想到自己头一次以真面目面对桂花贼竟是如此狼狈。 “喔。”沐温川一时语塞。“方才你娘──官夫人说的。” “对了,谢谢你救了我娘,还救了我。”幸亏自己方才没出手,倘若出手了,不但会被娘发现她会武功的秘密,况且若她一个人摆平了那群山贼,搞不好桂花贼也没机会出手相助了。“真不知如何报答你,桂、嗝──桂花贼。” 心中猛一跳!沐温川不禁望了眼官朝海──这语调、这呼唤,似曾相识? “区区小事、无须言谢。”实在不解为何她那声“桂花贼”会令他感到熟悉。他并非第一次与她说话哪。“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与官夫人相会吧。” 官朝海听话的点点头,正要跟上桂花贼,左脚脚踝却一阵刺痛,令她“唉”了声,蹲下身来。 “怎么?”沐温川闻声回头,看见官朝海蹲在地上神色痛苦,一只手按住了左踝。“你受伤了?” “没事没事。”官朝海连忙摇摇手。“之前这里受过伤,可能刚才撞到了,现在有些疼罢了。” 不知为何,沐温川匆地想起了飞天女贼!她之前被箭射伤的地方,似乎也是左踝……“我扶你吧?” 沐温川好意地向官朝海伸出手,官朝海犹豫了半刻,才将手伸向他。“谢谢你啊,桂、嗝──花贼。” 心里又是一大跳!沐温川猛地望向官朝海,但她若无其事,担忧的神色似乎十分在意脚伤。“官姑娘,你的伤可能复发了。” 官朝海低头,发现自己左脚白袜上透出几许血红。“糟糕,该不是扯破伤口了吧……” 伤口?沐温川瞪着官朝海,一股莫名寒意窜上项背──奇怪,是他昨晚没睡好,心神不宁吗?为何今日所见所闻,总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明白,而飞天女贼的倩影又不时浮上心头! “官姑娘,你还是先坐下吧,勉强着走你也走不了多远。” 沐温川心里忽然冒出个荒谬的想法──眼前这个是娘亲急欲说给他当媳妇的官家千金,他将说出口的话实在唐突,但── “在下行走江湖,时常处理这种小伤,倘若官姑娘不介意,请让在下帮小姐料理伤口……” 他竟说出来了!明知礼教优先的千金小姐跟道义第一的江湖儿女绝不相同,他竟然还对官朝海这个千金小姐提出这种要求? 那边沐温川正后悔万分,这边官朝海却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桂花贼对每个姑娘都一样这么照顾啊?或许该说,不论男女,只要是需要帮助的人,他都不拘小节、不吝伸出援手。 但他不知道破庙那晚他替她上药包扎时,他那轻柔的动作和专注的眼神,不但令她感动,更让她心动,或许其他曾受他帮助的姑娘也是这般对他倾心呢……唉,她这是在跟谁吃醋呀,想想都觉得自己有些蠢了。 不过……她的确很怀念他替她包扎伤口的那个晚上……唇畔莫名泛起笑意,官朝海轻声道:“那就有劳桂花、嗝──桂花贼了。” 顾不得那又乱跳了的心音,沐温川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替官朝海除去鞋袜。 要不是早知道这官朝海并非如表面看来的温柔恬静,否则替像她这等美貌的妙龄女子除袜脱鞋,看在别人眼里不知该多引人遐想的事。 一截白皙的足踝露了出来,一条细长的撕裂伤口微微沁血,新长好的皮肤色泽偏红,看得出来所谓旧伤不过是最近的事。 伸进布囊取药酒的手莫名发颤,沐温川勉强自己敛起心神,要自己别多心了,这个官朝海!没理由令他乱了心绪。 呼吸恢复顺畅,沐温川将官朝海的脚稍微放侧,正准备开始替她包扎,方才没发现的三颗小红点却忽然一跃在眼前── 淡淡的、浑圆的三点嫣红,就像白瓷碗里的三颗红汤圆。 “你──”沐温川这一惊非同小可!还不小心将手里的药酒洒了出来。 “怎、怎么了?”桂花贼那双总是光采傲人的勾魂凤眼里竟会出现那种错愕的神情,官朝海可是头一次看到。“桂、嗝──桂花贼,发生什么事了?” 仿佛被雷劈中脑袋!“轰隆”一声惊醒他这个梦中人──他想起来了!果然不是他心神不宁想太多,而是她这声“桂、嗝──桂花贼”──跟那飞天女贼喊他时必定打嗝的声调竟是一模一样!再加上她踝边的刀箭伤、还有那晚在破庙里他曾见过的三点红痣──事事皆证明,这官朝海原来就是飞天女贼! 脖子上冒了层冷汗,震惊过度的沐温川再次抬头望向官朝海,很用力、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这双水灵灵的眼,再怎么看都像是飞天女贼藏在她那别致面罩里的那双眼睛哪,怎么这么久以来他都不曾发觉?枉费他号称江南第一侠盗,身手非凡,心细如针,事事洞烛入微── “桂、嗝──桂花贼,不如我自己来吧。”眼见他失魂落魄,手里的药酒几乎快流光了,官朝海连忙接过来自己动手。 惊觉自己的失态可能引起她疑心,沐温川连忙将药酒抢了回来。“没事没事,我帮你吧。受伤包扎这种事,还是我比较熟练。”心虚的笑两声,沐温川开始替官朝海处理伤口。只见他战战兢兢,动作比上回更加轻柔细心,包扎比上回更加整齐稳固,手指甚至得隔着布才敢碰她。 官朝海默默看着,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所谓英雄美人,像桂花贼这般风流倜傥的英雄人物,应该跟爹一样,都喜欢像娘那种温婉柔弱的女子吧。当她是飞天女贼的时候,他把她当男人看似的丝毫不避讳,如今她的身份是个黄花闺女,他对她的态度便不同了──多了些拘谨,多了些紧张。 只是晚上扮飞天女贼会遇到他,白天扮官家千金竟也会遇到他,也太凑巧了。莫非老天知道她的心意,所以三番两次让他们相遇,盼促成良缘?是了!一定是天意!老天爷都这么帮忙了,难道她还不把握吗? 沐温川见官朝海好半天没出声,不禁抬头瞄了她一眼── 原来飞天女贼拿掉面罩就是这个模样──嵌着酒窝的小脸白净似月,一双黛眉淡扫,一对明眸巧盼,玫瑰色的唇微微上翘,似乎是想着什么开心的事情,忍不住要笑。 没想到这家伙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有其动人心处……尽管不想承认动心的人是谁,但他胸口那怦怦作响的声音可骗不了自己。以前他看官朝海的时候倒没感觉,究竟是他先前有眼无珠?还是因为他对飞天女贼的私心所致…… 沐温川兀自失神,甚至连官朝海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时,他也忘了转开视线。官朝海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身子瞬间僵住,动弹不得! 他他他──他正看着她?!为什么?是有话要跟她说吗?难道她的心思这么明显?教他看出来了?但──他又没打算开口的样子。倘若他不说,她也不说,是不是又要错过这表心意的天赐良机?不行,她头一次遇见这样让她心动的人,若是错过了──她就要去嫁那个沐王府的沐温川了。 “桂花、嗝──桂花贼!” “什么?”沐温川如梦初醒、猛然回神。“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官朝海一时冲动唤住他,音量大得连自己都吓一跳。见桂花贼紧张万分地问着她,方才那股不顾矜持、决意对他表白的冲劲──一下子又泄气了。 “不、不是的,我是说!”她竟会如此怯懦!可恨、可恨!“我是说──闻名不如见面……桂花贼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侠名如雷贯耳,没想到小女子我有幸亲眼一见。” “啊?”沐温川愣了半天,不觉失笑。“官姑娘言重了,那都是传闻夸大其词,在下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称不上什么侠士,自然也没有所谓的侠名了。”这家伙伪装得也太好了,几次相遇,说起话来总是挟枪带棍的,看不出她对他有半点崇拜,今日换了装扮,竟也换了个人似的。 虽然,此刻她那副仿佛真见了意中人似的崇拜模样,的确令他有些飘飘然…… “不,我是说真的。”机不可失,她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其实我──很羡慕你!拥有一身好功夫,屡次教训为富不仁的贪官污吏,救济穷苦人家,真是大快人心。而且你总是行踪不定,过着无人约束的消遥日子,不像我老闷在家中,只能学女红。”唉,她不是要说这个。 “其实我也不完全是独自一人、无拘无束……”想到自己亲爹身为朝臣,却不知那让官府头痛无力的桂花贼就是他亲生儿子,沐温川笑得有些心虚。“其实官姑娘是官老爷与夫人的掌上明珠,备受众人呵护,小姐该惜福才是。” “我知道他们对我好,怕我受伤,怕我吃苦……”官朝海抚着已包扎好的脚踝,喃喃自语。“但我若能选择自己想要的,那不知有多好……” 沐温川见着官朝海一脸落寞,就连那双笑窝看起来都不开心似的。 “官姑娘似有烦心之事?若不介意,可向在下透露,也许在下能帮小姐想办法?”选择自己想要的?她该是在说飞天女贼的事吧。也好,倘若她对他开诚布公,他也不介意与她坦诚相对── 因为这样……总是比较好嘛,万一……他是说万一──万一他真的想把飞天女贼拐来做妻子,总不能夫妻间还神神秘秘,天天以面罩相对…… “谢谢你,桂、嗝──桂花贼。”官朝海没料到桂花贼竟会对初次见面的她这般关心──好吧,对她而言不是初次;感动又激动,方才那逃逸无踪的勇气又回来了。“但这件事恐怕你也帮不了我……其实是我姨娘帮我说了一门亲,对方是沐王府的少爷,我娘对那沐少爷满意得不得了,但是我……我真的真的很不想嫁给那个沐少爷,真的!” “……”他有没有听错哪……看她那表情,简直是对他──百般厌恶!当初知道娘看中的媳妇是官朝海时,他都还没对她这般嫌弃呢。 沐温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听着官朝海继续哀诉。 “那个沐公子跟我有点过节……不过这还不打紧,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年纪轻轻尚未娶妻,就在外头有了个女儿,六岁大了呢。”官朝海皱眉嘀咕着。“也难怪娘会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非要他当女婿不可……光看外貌,他的确是温文儒雅、风采翩翩,想不到他跟一般富家公子爷一样,荒淫奢侈,真是可惜了他那副好面相。” 沐温川越听脸越白,勉强笑道:“或许官姑娘对那沐公子有些误会……其实沐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你说的那个六岁女童也不是他的女儿。”再不辩解,他沐温川岂不是英名全毁。 官朝海一愣,没想到桂花贼会替沐温川说话,该不会是他们俩认识吧? “说来也太巧了。我与那沐公子是多年好友,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了。他虽身在富庶之家,却相当洁身自爱,正如官夫人所言,是个正人君子,而且乐善好施,屡次以沐王府的名义捐赠粮财给各地的善心堂,平日还常探访贫民村需要帮助的村民──就拿城郊老石村来说吧,你去问问那儿的村民,没有人不认识那个出钱在村里办学堂的沐公子。” 官朝海一脸错愕,张口欲言,又见桂花贼滔滔不绝继续赞扬那个沐公子。 “他跟我一样嫉恶如仇,只是碍于皇亲贵族的身份,反而多受拘束、有志难伸……但只要他能帮忙的,他莫不倾力相助。例如官姑娘说的那个六岁女童,其实就是他在老石村认养的孤儿,名唤小阮,与我也熟识,他俩的关系并不是像官姑娘所想的那样。” “难道是我误会他了……” “没错,是小姐你误会沐公子了。官夫人的眼光的确好,沐公子家世好、人品好,心肠好──相貌如何是见仁见智,除此之外,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女婿人选。” 夸自己夸得脸不红气不喘,沐温川就怕这官朝海将他与一般公子哥等同视之,枉费他先前还为了不想娶官朝海而苦恼、为了似乎对飞天女贼动了情而牵挂,谁知阴错阳差,让他苦恼的、牵挂的,全都是这家伙。 “所以小姐你不用烦心了,官夫人爱女心切,一定会替小姐挑个好归宿。小姐不如多与沐公子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的好。” 官朝海见桂花贼这般尽心安慰鼓励她,实在感动,而他那漂亮凤眸里的明亮神采又开始在频频勾她的魂,令她满腔蠢蠢欲动的倾慕之情瞬间失了控── “尽管那沐公子真若你们说的那么好,但是……但我心里已经有一个很喜欢、很崇拜的人,一个比沐公子还要好上千倍的人。”接下来的话她不该说,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说出口的,但是她忍不住、忍不住了! “我喜欢的人是你──桂、嗝──桂花贼。” 绿林小屋外,沐温川坐在石凳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小泥人,仿佛在思索什么,脸上却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 没想到官朝海一个千金小姐,竟敢对侠盗桂花贼表白!想到那天她满面通红大声吼出她喜欢他的模样,她的勇气真是不可小颅哪。不过若换作是飞天女贼,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那家伙总是冲劲过头又莽撞无比,凡事都靠着满腔热血,想想还真令人担忧…… 唉,现在他也不用为婚事烦恼了,看娘亲、端王妃和官夫人这般积极促成他俩,官朝海势必要嫁进沐王府来,他也不用费心思诱拐飞天女贼,因为她根本就是飞天女贼嘛。 真要烦恼,就该烦恼怎么让那家伙在他面前承认她就是飞天女贼…… 想想也真有趣。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以后跟这家伙竟要同房同床、朝夕相对了,将来的日子不知会变得多混乱、多有趣呵…… “一个人傻愣愣的坐在这里发笑,徒儿你傻啦?”出游甫归的老公子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吓得沐温川手里的泥偶差点飞了出去。 “师父!”忙将泥偶收好,忙将脸上的笑收好。想到这老家伙不知在哪里偷偷观察他兀自傻笑多久了,沐温川脸际微热。“你可回来了。” “回来啦。”老公子呵呵笑道。“去昆明探探老友,顺道采集些奇花异草回来。你不知道哟,昆明那儿的花开得真是美。” 一封系着红绳的白色信笺出现在眼前,老公子愣了愣。“这什么?” “这得问你哪,师父。”将信扔到老公子手里,沐温川摇头道:“一出门就十天八夜的,也不交代一声,让暖香姑娘等,你好意思吗?” 老公子闻言震惊,立刻拆信阅读,沐温川又叹道:“万一暖香姑娘等不及,又像当年一样一走了之,我看你怎么后悔!” “焉得木樨四季香……”老公子狂喜道:“三分相思七分情!这是你师娘写的!我认得她的字迹──谁给你这封信的?暖香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信是飞天女贼交给我的,说是她师父交代她──” “暖香就是飞天女贼的师父?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我就说飞天女贼与你相遇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我跟你师娘团圆,也让你寻得娇妻人选!” “师父,飞天女贼的师父是个男人,绝不是师娘。不过你先别急,飞天女贼答应回去帮我问清楚,我与她相约今晚山脚破庙见,到时就知道暖香姑娘在哪了。” 老公子闻言,面露失望,但又很快恢复欣喜的表情。“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问清楚得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要能与暖香团聚,我不在乎等多久。不过徒儿啊,你今晚不是得跟那官家小姐去元宵灯会?” “是吗?”沐温川一愣。“我竟完全忘了,不过也好……” “也好?什么意思?”老公子问道,却见沐温川脸上有笑。“喏喏,你瞧你又像刚刚一样傻笑了,到底在笑什么?这么开心!喔,该不会是你喜欢上那个官姑娘了吧?那飞天女贼怎么办?你不拐她来当娘子了?” 沐温川敛起笑,换上一脸高深莫测。“拐,当然拐。而且我还要一箭双雕。” 浮云逐夕阳,正值鸟归时分,城里的人们已迫不及待点上大小花灯。小贩们聚集在大街上,有猜灯谜的,也有卖元宵的,处处皆是庆元宵的欢乐气氛。 待夜幕初挂,便见城中一片焕然璀璨的灯火,从这条街延伸到那条街,火龙一般闪烁着金光。正是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就连天边繁星都黯然失色。 官朝海奉母命与沐温川同游灯会,本以为要与他大眼瞪小眼、相对两无言一整晚,没想到沐温川一反先前的冷漠态度,打从自官府门口接她上车开始,便对她嘘寒问暖、百般呵护,讲起话来不但轻声细语、恭谦有礼,脸上还不时挂着和煦如东风的微笑,害得她每一抬头瞧见他,心里便猛一大跳! 她竟到今日才发现,原来沐温川那双眼睛和桂花贼的勾魂凤眼十分相似呢,怎么她以前从不这么觉得?不知桂花贼拿下面罩,是不是也跟沐温川一样俊俏…… 不过,俊俏又有何用?桂花贼武功盖世、英气非凡,沐温川这种玉面书生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官姑娘,官姑娘?” “啊?”宫朝海一回神,才发觉自己正望着沐温川发愣。“怎、怎么了?” “老板拿猜灯谜的奖品给你呢,你不接吗?” “啊?要要要!”官朝海连忙从小贩手中接过那纸雕的小灯笼。“对不起啊沐公子,我刚才可能是走得有些累了,所以一时失神……” “不要紧。我也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坐下吃点东西。桂花元宵好不好?” 官朝海闻言,眼睛一亮!朝沐温川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小摊子前坐了三、四桌客人,店老板正用大锅煮着热腾腾的水,白烟挟带着桂花香气迎面而来。 “好啊,我很喜欢吃桂花元宵呢。”官朝海欣喜道,抬头一见沐温川也正望着她,只见他眸中柔光流转、笑意满盈,悬在树梢的花灯在他身后晕出一圈黄光,映得他仿佛天人下凡般,教她一时忘了这人曾经如何令她讨厌── “我也是。我还常常想着将来要自己开一间食堂,专门卖桂花元宵呢。”沐温川笑道,相当自然地牵住官朝海的手,一同走到了摊前。掌心相触之际,官朝海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沐温川的手便已放开,转身向老板点了两碗桂花元宵。 官朝海连忙找张空桌坐下,抚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直觉诧异── 刚才是怎么了?他牵她的手,她竟不觉得讨厌;他放开手的那一刻,她还有些……她定是晕头了!她怎么会为了沭温川而感到怅然若失呢?虽然这沐温川不对她冷言冷语、与她针锋相对的时候,是挺讨人喜欢的……但她一定是受了桂花贼的影响,才会感觉他没那么讨人厌了。 是了,定是因为桂花贼的关系……没想到他与桂花贼竟会是多年好友,若能与他交好的话,也许能多知道些桂花贼的事情…… “来了,热腾腾的桂花元宵!”老板捧着两碗冒着烟的元宵来到桌前,官朝海见碗里三颗白润柔嫩的元宵浮在水中,不断散发出桂花香气吸引着她,她连忙举起木匙吃了一颗──口中一阵热蜜暖流、跟着便香气满盈,教她满足得眯起眼。 沐温川见状笑道:“官姑娘果然不同于一般姑娘,吃起元宵来毫不扭捏造作,一口一个才过瘾──果然如桂花贼所言,是个特别的女子。” 官朝海听他前一句话,才连忙要将已整颗吞进嘴里的元宵咬成两半,可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她立刻呛着!元宵跟着掉落汤碗,溅起水花! “你没事吧?官姑娘。”沐温川微笑着递给她手巾擦拭,但官朝海此刻哪有心情管哪里被溅湿了。 “你刚才说桂花贼跟你说──你们果真认识!”官朝海既兴奋又着急,差点将碗打翻。 那日她向桂花贼告白后,桂花贼看来似乎有点受惊,接下来两人维持着尴尬的沉默往回走,他将她送回了官夫人身边后便告辞了;而她两腿一软,宛如虚脱般坐倒在地,心中半是庆幸半是懊悔,浑浑噩噩度日至今。 “沐公子,桂花贼跟你提起我吗?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什么。”有趣了,在他面前她唤桂花贼就又不打嗝了,看来那副面罩的功效可真大。“桂花贼与我情同兄弟、无事不谈,所以你也不用感到尴尬。桂花贼说他前些时候偶然救了敏德镖局的夫人与小姐,我才发现原来就是你。他又说与你相谈甚欢,说你──很特别,令他印象深刻、见之难忘,很希望能再与你相逢。” 官朝海听了,大松一口气。幸好桂花贼没有因为她忽然表白的唐突行为而感到恼怒,也没有因此而讨厌她,反而希望能再相逢呢……果然她把握天赐良机是对的!好,很好的第一步!为了争取自己的幸福,她要勇敢踏出第二步! “桂花贼还说,很感激官姑娘的青睐,但是其实他已心有所属……”沐温川故意把声调拖慢了,果见官朝海脸色慢慢变了,太明显的震惊、失望、难过。 沐温川看在眼里,心中忽地流过一阵温柔,心里对她的那份好感忽然一下子从蒙胧不明变成了确定的重量,摸不到触不到,却重重填满他心房── 这家伙是真的很喜欢桂花贼呢…… “是……是吗?”第二步还没踏出就先被拒绝了,官朝海强颜欢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那真是太好了,不,我的意思是,是哪家姑娘这么幸运,能得到侠盗桂花贼的垂青?想必是个绝世大美人吧?会不会是什么郡主、公主?” 沐温川听了,忍不住笑了。“为何作此猜测?” “英雄配美人嘛,要能配上桂花贼的,一定不是一般寻常人家的姑娘……”惨了,鼻头有些酸、眼眶有些湿,她不会这么没用的吧?“难道不是吗?” “真是傻子了你。”沐温川低喃道,温柔的目光锁住了官朝海,定定的注视,仿佛有魔力似的,令官朝海的身躯无法动弹。空气里的桂花香气似乎加重了,官朝海不禁想起了桂花贼在破庙里也曾这么注视着她……“桂花贼喜欢的人,虽不是绝世美人,却也是个清丽脱俗的姑娘,她不是公主那般的金枝玉叶,她舞枪弄棍、与桂花贼同饮一壶酒、因救人而受伤,却更令人怜惜……” 官朝海愣愣的看着他,有种微妙的错觉,仿佛他这些话是他对着她说的…… “桂花贼中意的人,就是飞天女贼。” “砰”的一声巨响,天边匆地绽出了一朵五彩烟花!灿烂光彩映着官朝海震惊的脸,也映着沐温川温柔深沉的眼神。身旁众人高声欢呼!官朝海脑海乱轰轰的一片──桂花贼喜欢的人是飞天女贼!是她呀! “是桂花贼亲口说的?他喜欢的是──”官朝海急着想追问,却忽听得醉月湖边一阵骚动,有人喊着救人。 “快看哪!湖中那条船竟烧起来啦!快想办法救人哪!” 官朝海与沐温川一齐往湖中看,只见一艘画舫不知为何着了火,火舌四窜,一下子就烧到了相连的另一艘画舫上;船头不断冒出黑烟,远远可见几个人影挥舞着手求救,也有几个人已跳下了水。 “不好了!不得了了!我的主子还在船上哪!”一个面貌纤细的少年捧着从岸上买来的黄鱼饺子赶了来,焦急万分的想要去救人,众人忙拦住他,不让他冒险下水。“来人啊!快救命啊!拜托你们救救我的主子啊!倘若主子有事,我就完了、就死定了!救命啊!” 官朝海与沐温川此时心思一致,不约而同对对方道:“不好意思,我的荷包掉了,我回去找。” “你想不想吃糖葫芦?不如我去买。”两人先是一愣,立刻各自起身。 “我去去就来。” “我替你买一串。” 官朝海往与沐温川不同的方向跑,目的是要找寻暗处──幸好今晚约了与桂花贼会面,她预先将夜行衣穿在里头了,天冷衣厚没人看得出来,没想到竟会派上用场。官朝海远离了人群,找着了一处僻静树丛藏身,立刻将毛袄裙装脱下,将长发盘起、戴上面罩,又往醉月湖畔奔去。 湖中画舫的火势更大了,官朝海拦了一艘小船往画舫驶去,靠到近处便一跃而起,施展轻功飞身越过湖水,轻巧落在画舫屋顶上头。画舫的梁柱坍塌、屋顶摇摇欲坠,官朝海立刻窜身进入火海,搜寻是否还有人受困── “咳咳咳!救命哪!”男子微弱的呼救声响起,官朝海一回头,果见一名青年躲在翻倒的圆桌底下,怀中抱着几卷画轴,身边还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商人,手里抱着一箱白银。 “船上还有别人吗?”官朝海大声问道,一边将他俩扶起。 “他们全耐不住跳了水,没别人了。”抱着画轴的青年咳道。 “来,我带你们走!”官朝海正说着、“轰隆”一声巨响,画舫的屋顶坍了一大半,那商人为了捡拾掉落的银子,逃避不及,被木板压住了双脚,哀嚎不已。 官朝海正欲救他,忽然一个黑影闪过,长勾一甩,将木板卷趄,甩落湖面。“桂、嗝──桂花贼!” “你一个人撑不了,这一个我来救吧。”沐温川话毕,挟起那商人准备离去,转身又对官朝海叮嘱道:“快走吧,你自己小心!” 官朝海又慌又喜,连忙点头答应,但见桂花贼已经离去。 “女侠!船要沉了!咱们快走吧?”那青年焦急地提醒着官朝海,官朝海才连忙回过神来,运起轻功带他逃离画舫。 官朝海将那青年救至岸边,正问他有无受伤,才发现这名青年虽然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却仍看得出他原本衣着非凡,是个富贵青年。“你没事吧?” “多谢女侠冒险救命。”青年拍了拍身上的土尘,站直了身昂首道:“黄某听闻秀水县地灵人杰,出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果然亲眼一见!不知道女侠如何称呼?黄某归去后必以重金答谢。” “不用、不用了,黄公子。”官朝海摇手道,只觉这小伙子举手投足皆散发出一股贵气,说起话来十分老成,与他的年龄完全不合。“区区小事?不足言谢。” “但黄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青年翻出荷包,将一只玉牌递给官朝海。“既然女侠如此谦逊,不如收下这只玉牌当谢礼。将来女侠若有无法得解的危难,可持此玉牌上京城南定王府找庄主爷,他见了这玉牌就知道如何帮你了。” 青年口气平顺、面色从容,不像在唬人,官朝海半信半疑,只能收下。“那好吧,谢谢你。” “主子、主子!”方才岸边那个捧着黄鱼饺子的少年朝这儿奔了来,见青年安然无恙,竟喜极而泣,跪倒在地。“主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倘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小灵子真是有几个头都不够砍……” “方才千惊万险,多亏有这位女侠相救,否则真是凶多吉少。” “哎呀,你该不会是飞天女贼吧?”跟着来看热闹的群众里,一个婆子惊道:“我是郑老爷府里的厨娘,那夜你跟桂花贼大闹郑府被我瞧见了,是你没错吧?” 官朝海闻言一惊,没想到这婆子记性非凡,竟将她认了出来!她见众人议论纷纷,那青年也以相当好奇的眼神望着她,她正想赶紧离去,却见不远处来了两路官兵,团团将他们包围住,为首的正是敦亲王沐王爷。 “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沐王爷跪地谢罪,看得官朝海大惊失色──她救的这个黄公子竟是当今皇上!惨了、惨了! 青年面露愠色,不发一语,小灵子在彷惶恐道:“方才事态紧急,小灵子才会向沐王爷求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知道皇上微服出巡之事……” “罢了。”青年一拂袖,望向呆在原地的官朝海,神色才又趋缓。“不知者无罪,沐王爷请起。朕本在画舫中鉴赏几幅失落民间的前朝名画,不料湖中风大掀翻烛台,竟酿成熊熊大火,多亏这位飞天女贼及时救了朕,朕才免于死难。” 沐王爷一听讶道:“飞天女贼竟敢现身此地?”再不跑就没机会了!抢在众官兵举起兵器拘捕她前,官朝海一个飞身越过人墙,展开轻功逃之天天。 “保护皇上重要,别追了。”沐王爷一挥手、阻止官兵追捕她。“皇上,飞天女贼正是近日盛传与桂花贼携手行窃的贼人,他们俩专门以皇亲贵族、地方富绅为目标,号称劫富济贫,四处窃取财物,至今已犯下不下百件窃案──” “劫富济贫?”青年喃道,望向官朝海逃逸的方向。“朕记住你了,飞天女贼……” 第七章 隔日,官朝海伏在水榭围栏边,望着水池里慢慢游着的乌龟出神。 昨晚真是一团混乱。她先赶回了桂花元宵摊前,却没见沐温川回来,只好回去;官夫人兴奋地不断逼问她与沐温川同游的感想,足足扯了一个时辰才肯放她回房安歇,又得等亢奋的官夫人睡着了她才敢再溜出门,害她迟了好些时候才能赶到山脚破庙,到的时候却没见到桂花贼。 “他一定是到了没看见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走的吧……虽然还没问到暖香姑娘的事,但错失了能与他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可惜哪……”一声长叹过后,两朵腼腆的笑花又偷偷在官朝海脸上绽开。“真不知道昨晚那个沐温川是不是在骗人呢,桂花贼真的会喜欢飞天女贼吗……” “小姐,钟少爷回来了。”阿黎自曲桥走来,官朝海一见她身后的钟傅,立刻站起身来、奔上前去迎接。 “朝海,怎么了?我听阿黎说你有急事找我?”钟傅见官朝海见到他十分雀跃,心里泛起一阵喜悦。“对不起,前些天镖局里有重要的生意,爹命我一同前去,我甚至来不及通知你──” “没关系的钟大哥!”官朝海兴奋道。“我问你,要你把信拿给桂花贼的,是不是一个叫暖香的姑娘?” 钟傅闻言,沉默了下来,官朝海则是开心地继续说道: “你出发前一晚,我又遇见了桂花贼,我把你的信交给了他,谁知道他一看信,开心得不得了,直问我写信的人是不是暖香姑娘。你知道吗?那个暖香姑娘就是桂花贼的师娘!她跟桂花贼的师父当年曾是江湖侠侣,后来因为一些误会──” “朝海,”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官朝海,钟傅脸上的神情有些严肃。“一直以来我传授给你的武功口诀都是拳法、棍法,跟我钟家扬名在外的剑法完全不同,你可曾好奇过我这些口诀是谁传授给我的?” “这──其实钟大哥你肯偷教我武功,我已经很感激了,没想那么多……” “我想,是时候让你正式拜见师父了。” 官朝海随钟傅来到钟府后花园。花园不大,但花木扶疏、绿意盎然,精心修剪的盆栽穿插在假山流水之间,相当别致。来到花园深处,官朝海瞧见一整排又一整排的桂树整齐地种植在花圃中,似乎才浇过水,褐色枝绿色叶,闪闪发亮。 “这花园本是我爹为我娘建的,后来娘过世了,这里也荒废了许久。” “不过现在这里整理得很漂亮,尤其是这几排桂树,”官朝海伸手抚过桂叶上的水珠,叹息道:“可惜跟我家里的桂树一样,不能四季开花。” “四季开花的木樨不是没有,只是有花而无味,能四季开花又香气馥郁的木樨才是难得……”一名花农打扮的苗条妇人手提木桶,朝他俩踱步而来,垂着头缓声道:“要种出四季芬芳的木樨谈何容易,曾有人说方法无它,唯心而已,可惜世人的心就是这般多变不定,谁又有恒心与能耐种出四季香桂……” 官朝海听她口气,不像只是在陈述她的养花经,却像是哀诉心事。她心跳微快,小心翼翼说道:“这位大婶,听说最近出了个桂花贼,凡是他出没的地方必能闻到一股桂花香,四季皆然──是新鲜的花香味,不是薰香。会不会这世上真有有心人种出了四季香桂?” 妇人闻声,微微抬头,官朝海觑眼瞧见那妇人面容相当白皙,玲珑细致的五官十分美丽,神情却十分冷漠,令她身子一阵寒。这女子冷若冰霜,怎么会是人称贼中牡丹的暖香姑娘…… “傅儿,这位姑娘就是你所倾慕的官姑娘吗?”妇人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却令钟傅和官朝海双双尴尬得脸颊火热。 “大婶您误会了,我和钟大哥情同兄妹……” “师父,她就是官朝海。朝海,还不快拜见师父。” 官朝海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位农妇竟会是秘密传授武功给钟傅的师父──也是她的师父!“师父,请恕徒儿有眼不视泰山,方才诸多不敬,还请师父雅涵……” “起来吧,跪着干什么。”妇人脸上有了少许笑容,看来也没那么令人生畏了。“我见你爹官敏德对你娘情深意重,是江湖上难得的好男人,所以才答应授与你武功的。听说你最近也闯出了点名堂来是吧,飞天女贼?” 官朝海听了,尴尬的笑了笑,钟傅也微笑着将官朝海扶起。 “自我那次护镖受了重伤,爹便不允我再习武。那年师父以花农的身份来钟府照料花园,见我因为不能习武而自惭自卑,才私下传授我武功口诀,虽不能与人对打,但也能强身健体。后来我见你一心向武,于是征得师父同意,才将口诀转授与你。”钟傅向官朝海解释前因后果,又向那妇人道:“师父,那桂花贼果然是师承那个负心汉,还命朝海来打听您的下落。” 负心汉?官朝海一愣,连忙道:“所以师父你真是暖香姑娘了?师父你听我说,桂花贼的师父这十几年来都在钻研种出四季香桂的方法,好不容易种出来了,又命桂花贼四处留香,为的就是要找到你、得到你的原谅,你念在他寻你十几年了都不放弃的份上,不管当年你们有什么误会,你就原谅他吧。” “朝海,你不要听信桂花贼片面之词就将那负心汉错认为好人了。”钟傅面带不屑的道:“当年是他有负师父在先,师父这次愿意现身,不是要原谅他,而是要给他一顿教训,叫他死心。” 暖香听了钟傅的话,并未多说什么,默默替盆栽浇了水,脸色又恢复了方才的冷淡。“朝海,你若再遇见桂花贼,要他转告那个姓老的──二月初一,顾暖香在垂泪桥头恭候他,他有胆便来,错过此次,再无相见之日。” “日子这么赶,我也没把握能遇见桂花贼……”官朝海犹豫道。“不过,师父,别约在垂泪桥吧,那里近渡船口,常有送行的人在桥头因分离而落泪,多感伤啊。不如约在像团圆坡、花好亭、满月桥这几个地方,不但风景好,兆头也好!” “啰嗦。”顾暖香面若寒霜,冻得官朝海不禁打了个颤。“照我吩咐的去做,别给我打什么鬼主意。” 沐王府。 “少爷,外头有位老伯,说是老石村小阮姑娘的爷爷,说有急事找您。”家丁禀报道,沐温川听得一愣──师父怎会忽然来沐王府找他?莫非是小阮有事? “少爷,您在老石村认作义女的那个小阮姑娘,不是无亲无故吗?怎么忽然冒出了个爷爷?会不会是假冒的?” “喔,那是因为小阮她最近见一位老伯无依无靠,心生怜悯,所以认了他作干爷爷,方便照顾他……”沐温川胡诲道。“好了,你快让他进来见我就是。” “是的少爷。”家丁领命而去,不久后便见刻意乔装过后的老公子走进来。 “你先下去吧。”沐温川命家丁退下后,立刻问老公子:“怎么了师父,是小阮发生什么事吗?她又闯祸了?” “小阮没事,是你师父我有事。”老公子摘了斗笠,露出他那张心急如焚的脸。“你昨晚不是跟飞天女贼见面了吗?有没有帮我问到暖香的消息呀?我一个晚上没阖眼,翻来覆去牵挂得睡不着哪。” “呿,原来是这件事。”沐温川松了口气。“看师父你那张憔悴的老脸,我也知道师父昨晚没睡了,可惜师父白煎熬了一晚,昨天我没见到飞天女贼。” “没见到?!”宛如晴天霹雳!老公子槌胸顿足、伤心无比。“怎么会呢?” “其实见是见到了……只是昨晚我先和官朝海游灯会,匆见两艘画舫着了火,我临时换装前去援救,刚好遇到飞天女贼也来帮忙。我们各自救人离去,我本要回去找官朝海,没想到遇到我爹──有人向他传报圣上微服出巡,出了意外,要他立刻去救驾──好巧不巧就是让飞天女贼救了的那个人。幸亏圣上没事,只是爹要我随侍在旁,我走不开,所以没能去破庙与飞天女贼会面。” 老公子听了,不住叹息,顿足道:“怎么会这么不巧!这么多阻碍!为何我与暖香的团圆之路非得要走得如此坎坷──唉,算了,跟你这愣小子说你也不懂。” “师父,我何尝不懂?我也是很心烦的……” “慢着。看看你这小子什么表情?为情所苦的表情哪?”老公子诧异道。“傻徒儿,你这次果真动情了,是对飞天女贼?还是官姑娘?” “本来是对飞天女贼,后来变成对官朝海……唉,其实两个都有……” “这怎么成!”老公子跳起来,怒道:“你这小子怎能如此用情不专!” “师父你误会了!”及时挡住老公子挥过来的拳头,沐温川连忙伸冤:“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天大的隐情啊。” “有隐情还不说!让暖香知道我老公子收了一个花心少爷当徒弟还得了!” “好了好了,说了你可别不信。其实官朝海跟飞天女贼──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我本来喜欢的是飞天女贼,后来发现飞天女贼的真实身份就是官朝海,我才惊觉我也喜欢上官朝海──这样还算不算用情不专哪?” 老公子大为震惊,拉着沐温川直问:“你怎么发现的?” “这怎么说呢。一开始只是觉得她这人莽莽撞撞、脾气又冲,逗她几句她就认真生起气来,真是有趣,害得我养成了以激怒她为乐的习惯,后来几次相逢谈天,才渐渐觉得她这家伙也挺可爱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怎么发现飞天女贼就是官朝海的!” “什么……”沐温川俊脸火速泛红,连忙装着若无其事背过身去。“咳,师父你不早说,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待沐温川将他如何识破飞天女贼身份的过程对老公子说完后,便见老公子眉开眼笑,亲昵的搭着沐温川肩膀道:“所以你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对官姑娘表明身份与爱慕之意,也不知怎么让官姑娘对你坦承她就是飞天女贼?” 老公子一脸暧昧,教沐温川窘迫无言,只能勉强点头。 “这有什么难的?反正你们沐官两家迟早要成为亲家,成了亲就好说啦!” “师父,她同桂花贼说了好几次‘她真的很不想嫁给沐温川’哪。而且我怕成了亲才说,她以为我故意欺瞒,会恼羞成怒。”沐温川叹道。“其实昨晚花前月下,我本想趁机向她说明,谁知会碰见皇上有难……唉,良机错过不再,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了。” 老公子望着沐温川着实发愁的脸,心底有了计较。“你放心,有师父帮你,你的‘良机’一定会再来的。难得你会为了那不知名小姑娘以外的女子这般费神,为师的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就算你不开口,师父也非帮不可了。” 沐王府中,官朝海受沐温川之邀来为小阮庆生辰,说是想藉此化解她与小阮的心结。 也是之前是她误会那个小恶人与沐温川的关系,而如今她与沐温川不再势同水火,桂花贼又说与那小恶人熟识……她一个大姑娘实在不该跟个小姑娘计较,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官姑娘,上回因府中忽然有急事,我赶不及回摊子上与你会合,真的非常抱歉。”沐温川举杯致歉,官朝海连忙回礼。 “没关系的。那夜人潮拥挤,我找不到你,也就先回去了。对了,听说沐王爷那晚巧遇飞天女贼,你爹可有向你提起这件事?”官朝海试探道。 “有啊,”沐温川笑道。“我爹说那飞天女贼看来傻呼呼的,没想到溜得倒挺快。” 沐温川见官朝海松了口气似的,又道:“其实我爹为人正直,最厌恶那些搜括民脂民膏的贪官恶富,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虽是个官,但对于桂花贼、飞天女贼这等人物,他倒是睁只限、闭只眼,不鼓舞也不遏止。所以飞天女贼遇见的不是别人是我爹,真是好运气。” “是啊是啊,真是好运……”难怪那晚沐王爷并没有下令官兵追捕她,真是个好人……“怎么不见小阮?我特地带了贺礼来给她呢。” “喔,应该就快来了。”今日约官朝海来赴宴是师父的提议,说要他俩先多培养感情,至于天赐良机这等事就交给他跟小阮…… 真是想到就一阵发寒,他们爷孙俩不知道搞什么把戏── “对了沐公子,上回你说桂花贼心里已有钟情之人,就是飞天女贼……”官朝海尽量装着随口问问的口气,但当她目光一对上沐温川那双与桂花贼莫名相似的眼,心里一跳,颊畔便晕红了。“我是想问这话可是他亲口──” “来来来!上菜!”老公子声若洪钟,惊得官朝海剩下的半句话全吞了回去。只见老公子手里端着两大盘菜、头上还顶了一盘,小阮手里抱着酒瓶跟在他身边,两人一进屋便闻见浓烈酒香与菜香。“官姑娘久等,这几道菜是小阮跟爷爷一起做的,除了要给小阮庆生辰,也是小阮要跟官姑娘道歉赔不是的心意。” “官姐姐,小阮年纪小不懂事,先前若有得罪姐姐的地方,请姐姐大人大量,原谅小阮。”小阮斟了杯酒,恭敬的递到官朝海面前。 没料到小阮一改先前对她的强烈敌意,这般诚恳乖巧,官朝海着实吓了一大跳,连忙接过酒来。“过去只是误会、根本没什么事,你们别放在心上了,况且今天还是小阮生辰──小阮,这是官姐姐送你的生辰贺礼,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姐姐!”小阮开心的接过贺礼,蹦蹦跳跳的到一旁拆礼物。“是木雕娃娃!”小阮尖叫着,抓着那两个木娃娃绕着老公子又跑又叫。 “对了,还没请教这位老伯──” “他是小阮的干爷爷,”沐温川微笑道。“你喊他‘老伯’就是了。” “百闻不如一见,官姑娘果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可爱姑娘,怪不得沐公子几番提起你总是眉开眼笑的。”不顾沐温川面色尴尬,老公子笑得暧昧,滔滔不绝。“倘若官姑娘真能够嫁进沐王府作小王妃,我看沐公子夜里作梦都要偷笑──” “老伯,今儿的菜就这么些吗?”沐温川打断了老公子,脸上的笑带有杀气。“厨房里还在炖鸡吧?是不是该去看看火了?” “爷爷,咱们的炖鸡汤!” “哎呀,差点给忘了。”老公子连忙拉着小阮往外走,一边关门一边叮咛:“我跟小阮还有几道好菜没端上桌,咱们去去就来。官姑娘别等咱们,跟沐公子先喝点酒,这酒是我亲自酿的,风味绝佳,举世无双,官姑娘一定要多喝几杯。” “这位老伯精神真好。”目送老公子与小阮蹦蹦跳跳离开,官朝海举杯笑道。“跟小阮爷孙俩真是一对宝。” “是啊。”送走多嘴的老公于,沐温川松了口气。“而且老伯说的没错,他酿的酒你一定得尝尝。平常他可是很吝啬的,喝他两口酒难如登天,没想到今日他竟如此慷慨。” “是吗?那我可真走运。”官朝海笑着饮了口,只觉口感醇厚、奇香满盈,忍不住又多暍几口。“果然是好酒呢。” “喝慢点,你这样很容易醉的。”沐温川一边浅酌,一边叮咛着官朝海,官朝海却已将整杯酒灌下肚。 身子有些发热,脑子有些昏沉,官朝海撑手托腮,傻笑着望着沐温川喝酒的模样,忽然觉得他不但眼睛像桂花贼,说话口气和举止也很像桂花贼。 “果然是好兄弟……” “你说什么?” “喔,没什么。”脸红心跳,不知是因为这酒还是因为他,官朝海又倒了一杯酒,学他小口啜饮。“我在想……不知道沐公子能不能帮我约见桂花贼?” “你有事找他?”沐温川很有兴趣的问。 “嗯,其实要见他的人不是我……”又暍了一杯,官朝海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飞上天,脑袋也模糊了…… 她要传达暖香姑娘的话给桂花贼的师父,可是要见桂花贼的不是她,是飞天女贼::这样说会不会被沐温川发现她的身份? “我是说……如果我能知道他何时……会出现在哪里……” 沐温川见官朝海颊畔彤彩嫣然,口齿缠绵,似是醉了。头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他不觉怦然心动,似乎就连他也跟着心神恍惚…… 不对!这酒── “我是说……桂、嗝──桂花贼……”官朝海眼前一茫、身子一软,便朝沐温川倒下。 沐温川心中大惊!不知她这声“桂花贼”是在喊谁,也没料到她会醉倒在他怀中,只是他还没能弄清楚这一切,便轮到他头重脚轻、两眼昏花。 沐温川硬撑着要自己别闭上眼,头一低,却见已昏迷的官朝海面颊紧贴着自己胸膛,一片惹人遐思的嫣红从面颊、耳根、项颈一直延伸到领口下的皮肤,白里透红,盈润似水── 丧失了最后一点意志力,沐温川从紧绷的牙根里进出了最后一句话:“师父,你──”眼前一黑,沐温川终于昏了过去,和官朝海一齐摔下椅子时,恰好成了她的垫背。 相同此刻,老公子在厨房里一边盛着汤,一边对小阮笑道:“没想到小阮今日这么乖巧有礼,和官姑娘相处得这么融洽。” “谁叫她原来就是飞天女贼,谁叫爹喜欢的人就是她。”小阮咕哝道。“既然是爹喜欢的,那小阮也要喜欢才行……不过难道爹就这样把那个不知名的小姐姐忘了吗?” “忘了才好哇。难道你让他一辈子孤家寡人吗?唉,我看那个傻小子偷东西有一套,追求佳人我看他就不行了,得咱们俩从旁助力才行。”老公子呵呵笑道,一边从柜子里拿起了一个酒罐子。“多亏我近日调配出来这瓶催情香露,集合七七四十九种花果的香味,佐以春露、夏雨、秋霜、冬雪调配而成,风味绝妙,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心中仿佛置身仙境般喜乐,再加上我亲酿的独门药酒,青年男女共饮便觉春情荡漾,对眼前人萌生爱意。你爹他婆婆妈妈、多所顾忌,只要他和官姑娘一起暍了我这催情香露,包他轻轻松松便能将官姑娘娶进门。” 老公子得意地哈哈大笑,小阮却皱着眉,将那催情香露拿到眼前细看。“爷爷,刚才你叫我加进酒里的好像不是这瓶哪。” “什么?”老公子愣住,连忙问道:“怎么不是这瓶?明明叫你拿那上面画着竹子的瓶子──” “这瓶也画着竹子呀。”小阮举起另外一瓶画着梅兰竹菊的小酒瓶,无辜道。 老公子一见大惊失色!拔开瓶塞一看,早已一滴不剩。“这是我从那傻小子床底下偷出来的十日醉哪!常人只消一口就会醉上个十日,即使是武林高手喝了也要醉个一夜,你把整瓶十日醉都倒进方才那瓶酒里了?这下糟糕了──”老公子拉着小阮连忙冲回了沐温川房里,果见他俩早已不省人事、醉倒在地。 “爷爷!爹他死了吗?”小阮大惊道,立刻就要哭出来。 “没事没事!桂花贼哪那么容易死,只是喝醉罢了。”老公子安慰着小阮,又愁道:“本想藉由我的催情香露替这小子制造‘良机’,现在他俩醉得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怎么培养感情、谈情说爱?” 小阮吸了吸鼻子,埋怨道:“爷爷,你不是说沐奶奶本来就要爹爹娶官姐姐的吗?干嘛还要帮他俩谈情说爱这么麻烦?而且他们俩──桂花贼跟飞天女贼──明明就喜欢彼此嘛,只是官姐姐不知道罢了。” “我也是这么说,只是你爹说什么没把事情说清楚前,不敢贸然把人家娶了来。”老公子叹道,与小阮望着地上这一对如今江南最受人瞩目的侠盗发愁好半晌,终于老公子一拍桌,毅然决然地道:“不管了!事到如今,只好将计就计。逆徒啊逆徒,师父这么做实在是因为替你心急得很,只好出此下策助你一臂之力,你醒了可千万别怪师父啊──小阮,动手吧!” 暖暖晨光洒进床帷,窝在被子里的官朝海睡梦犹酣,闭着眼翻了个身,抱住了身边那个她以为是棉被的东西。 这一觉睡得也太沉了,仿佛睡了三、四夜那么久,舒服得教人舍不得醒来,就连怀里的这团被褥也暖得教人爱不释手,真是太满足了…… 官朝海半梦半醒地想着,又调整了姿势,四肢并用,将那团棉被搂紧了些,总觉得闻见什么香味。官朝海一张脸直往上凑,直到她的脸贴上了一片微凉,印在唇上的那抹触感却是温热柔软的……什么东西这么柔软好闻?莫非是桂花松糕?没想到这张床不但好睡好抱,还有得吃── 梦中傻笑,官朝海闭着眼张口咬了咬、舔了舔──触感有些怪? 迷迷糊糊睁了眼,她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绝世俊容── 这……是梦吧?是她在作恶梦吧?眼前这张令人垂涎三尺的完美睡脸不是沐温川吗?她紧紧搂住的、连脚都缠上去的,是……他的身躯!她方才又舔又咬,现在也还黏着的……是他的嘴! 官朝海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动弹不得,等她想起最好趁沐温川睡醒前赶快畏罪潜逃,却是为时已晚,眼前那张绝世俊容缓缓睁开了眼,与她四目相对──官朝海猛然松手松脚松了口,与沐温川相瞪俩无言── “我说,刚才咬我的人是──” “不是我!”官朝海撇得一干二净,决定恶人先告状。“我才要问呢,你为什么睡在我床上,睡在我──” “这是我的床吧,姑娘。”沐温川冷静道,瞪着一脸震惊的官朝海,他额际已经冒出一层冷汗。这是什么情形?他记得他们本要替小阮庆生辰,喝了一壶老公子给他们的酒,跟着他们俩便双双昏迷……但他们明明是在迎宾房里昏倒的,为何如今他俩会同床共枕睡在他房里,还衣衫不整── 瞄见沐温川的目光落在自己微敞的衣领前,官朝海这才惊觉自己衣衫凌乱、鬓松发散,简直就像方度春宵的模样!而沐温川更是上身赤裸,露出平时藏而不露的精硕体格,难怪方才那么好抱那么好摸了,瞧瞧那起伏有致的肌肉曲线……天哪天哪,事到如今,她还在想什么! 官朝海面颊火红,二话不说掀了床帘要下床。 “慢着!”沐温川捉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去啊!”官朝海挣开手,强装出一脸无所谓。“你放心吧,昨夜之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当没发生过?”他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了什么啊。“你先冷静点听我说,我们一定是遭人陷害──”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如趁没人发现赶快走──” “且慢,你听外头──”门外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位夫人担忧的声音也由远而近传来── “官夫人、官夫人!您慢点,小心台阶!” “沐王妃,朝海昨日来府上赴宴后便一夜未归,音讯全无,叫我怎么不心急!” “您别担心,待我问了川儿,一定会知道朝海的下落!” 房中的沐温川与官朝海听得脸色铁青,外头两家人马却已杀至门前,只听沐王妃在门外道:“川儿,川儿你醒了吗?门没锁,娘要进来了──” 门没锁?沐温川大惊失色!立刻飞身上前挡住已开了条缝的门板。 “娘!不能开!” 差点被门板打了个正着的沐王妃吓一大跳,忙问:“怎么啦?” 房里头官朝海手忙脚乱急着要穿衣穿鞋,脚却被床幔缠住,一个不小心便栽下床,“碰”的一声响。 “嗳!”官朝海一声痛呼,立刻教官夫人听了出来。 “朝海!朝海,你在里面吗?” “川儿,怎么官姑娘真的在你房里吗?你快开门啊!” “不能开!”官朝海脱口而出,立刻又满脸通红的捂住嘴。沐温川抵着门板,又怕夹伤娘亲,又怕开了门难以解释,仿佛门后挡着的是千军万马似的,流起满头大汗,只能勉强笑道:“娘,外头这么多人,你好歹等我穿好衣服!” 穿好衣服?外头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很快联想到了夜半时分才能想的害羞情节去。 “川儿你没穿衣服?那官姑娘在里面干什么?” “我有穿!只是官姑娘她──”沐温川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不料官夫人与沐王妃趁隙用力将门一推,沐温川一时松手,尽泄屋内风光── 半身赤裸、面有尴尬的沐温川,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的官朝海,还有他俩身段那床凌乱的被褥── 屋外众人一齐倒抽了一口气,大家的思绪更是坚定无比地朝那夜半才能想的害羞情节飞奔而去。官夫人终于受不了刺激,第一个昏了过去! “官夫人!” “娘!娘你没事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头沐王妃终于也撑不住了,跟着昏倒在地。 “娘你怎么了?你误会了!我跟官姑娘没有──” 宁静美好的早晨,本来愉悦啼唱的雀鸟都噤了声,抖着羽毛听沐王府里那双儿女在那儿呼天喊地,两位夫人却是宁可睡死也听不进去了。 沐王府与敏德镖局飞快地传出了喜事。官商联姻,又是端王妃主婚,婚宴自是冠盖云集,其中不乏武林中名门大派派来献贺的代表,皆是冲着官敏德的面子来的。只是婚宴场面如此盛大,却因举办得过于仓卒而略有不备,一会儿这桌有酒无杯,一会儿那桌有杯无酒。 当宾客问起被宫夫人以十二封家书急召回府允诺婚事的官敏德:为何嫁女儿嫁得这般突然?同样不解官夫人为何死也要将朝海立即嫁进沐府的官敏德支支吾吾,只能尴尬的举杯笑答:“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外厅酒宴人声鼎沸,内堂喜房内却是一片令人心底发毛的寂静。服侍一对新人揭了盖头、暍了交杯酒,喜娘如释重负般退出房外,嘴里不禁嘀咕道:“从没见过一对新人在大喜之日这样面色凝重的,不过要他们喝杯交杯酒,好像要他俩上断头台似的,一点喜气也没有,肃杀之气倒挺重……啊,两位夫人,恭喜啊。” “喜娘,他们俩怎么样?可有闹事?”官夫人和沐王妃担忧的问道。 “夫人放心,所有仪式皆已顺利完毕,过了洞房花烛夜,两位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听见沐温川和官朝海乖乖就范,两位夫人都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软硬兼施说了一整晚,本来还怕朝海依旧不肯──” “说来说去还是我们沐王府不对,幸好您大人大量肯原谅川儿,又想了个令他俩即刻完婚这般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来也许是天意,若非这番波折,咱们怎能这么快结为亲家呢,所以您别再担心了。” 官夫人闻言笑叹了口气。“幸亏当日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已下达了封口令,就连我家老爷也不知情。如今他俩婚事已定,咱们实在不需再替他们担忧了。” “是呀,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放宽心,去前厅享用喜筵吧,亲家母。”沐王妃笑着,挽着官夫人一同离去。脚步声远了,廊上犹能听见两位夫人的殷殷期盼: “亲家母,您说他俩何时会再传喜讯呢?我等不及要做奶奶了。” “很快的、很快的,呵呵呵……” 新房内,官朝海头戴凤冠坐在床沿,手里紧扭着一团红巾一言不发。沐温川叹了口气,朝官朝海走来。“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沐温川见官朝海一脸防备,出拳架势都摆出来了,连忙解释道:“我是想──” “想也不准想!你别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嫁给你的,虽然我跟你拜了堂、暍了交杯酒,但是、但是──”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官朝海忍了这么久,却在这个时候才红了眼眶。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桂花贼表心意,难得桂花贼竟也喜欢飞天女贼,只要她想个办法解决自己隐瞒身份的问题,她跟桂花贼也许就有结果了。她第一次遇上这么喜欢的人,结果却因为一壶酒……她竟被迫嫁给了心上人的好哥儿们! “要不是我娘哭着要我顾全官府名声,逼我非嫁给你不可,我、我才不会嫁给你这种软弱无能之徒呢!” 软弱?无能?沐温川大感屈辱。“我沐温川男子汉大丈夫,岂如你所言──”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怎么会倒楣到要嫁你这种娇贵公子爷!要不是你邀我吃什么生辰宴,要不是你给我暍了那香得要命的酒……我本来应该、应该嫁给……”越想越委屈,既怪沐温川,更怪自己,官朝海眼泪滴滴答答不断落下,糊了脸上喜气洋洋的妆容。 眼见官朝海哭得实在伤心,沐温川跟着心烦意乱之际,再细想她的话:这家伙之所以这么委屈伤心,难道不是因为他沐温川,而是因为桂花贼的关系…… 老公子笑嘻嘻直说要替他制造良机的嘴脸浮现脑海,沐温川恍然大悟! “朝海,有件事我定要告诉你,其实我──”沐温川正打算向官朝海坦承一切,怎料脚底下被绣着喜字的红桌巾一绊,他倾身向前,看起来简直就像要饿虎扑狼似的,官朝海见状,立即出拳! 劲风袭面、沐温川身子一侧,避开了她的拳头,另一波猛烈攻势又立刻袭来。“喂!你住手,先听我说啊!”她的拳法之快他是领教过的,但他没料到她身穿嫁衣竟然还能窝藏一具折棍在身后。“慢着慢着!你别激动,我并无恶意!” 沐温川既是手无寸铁,又怕出手伤了她,只能左躲右闪,偶尔还挨着了一棍。 “喂!”双掌即时挡住了迎头而来的短棍,手心一阵发麻,沐温川不禁也怒道:“你想手刀亲夫啊!” “谁认你当亲夫来着!”官朝海欲夺回棍棒,却抽不出他的掌心。“你明知道我喜欢桂花贼,却──” “我知道你喜欢桂花贼!我还知道桂花贼也喜欢你──飞天女贼!” 沐温川运气一震折棍、听见飞天女贼四个字就傻了眼的官朝海给震松了手,控制不住地直往后跌去。沐温川扔了棍,长臂一伸,扣住她腰肢,再一收手,便将她揽入怀中。 “我什么都知道,因为我就是桂花贼!” “你、你──你胡说什么?!”倒在他怀里的官朝海大惊,除了发颤的唇外,浑身动弹不得。“你再说一遍!” “方才不肯听我说,现在又要我再说一次!”沐温川恼道,匆地低头便吻住了她发抖的唇办。 官朝海屏息,瞪大眼,动也不敢动,任由他吃甜糕似的狠狠将她唇上的胭脂吃个精光,直到一阵熟悉的木樨香气不知从何而来,幽幽盈满他俩之间──这气味、这气味! “我──桂花贼,喜欢你──飞天女贼。”他的唇抵着她的,一字一句缓缓道出这令巾帼不让须眉的飞天女贼也要浑身摊软的情话。“早该告诉你了。朝海,我早就喜欢你了。” 第八章 龙腾镖局中,钟傅手里端着一杯茶,两眼呆望着窗外发愣。 事到如今,他仍无法相信朝海真的嫁给了沐温川…… 虽然官夫人向来不喜欢他,但官敏德一直很欣赏自己,他以为自己很有希望的……而一切是这么的突然,他甚至没有机会在婚宴前见上朝海一面,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同意这婚事吗?她也许心有所属,但绝不是沐温川哪…… “傅儿!博儿!” 呼唤声连迭响起,钟傅仿佛从梦中猛然惊醒,手里的茶水洒了一半。“爹──” “大白天的呆坐在此失魂落魄,所为何事?”钟军望着一声不吭的儿子,叹息道:“你不说爹也知道,定是为了官姑娘──喔,现在该称她沐少夫人了。” “爹,孩儿只是不甘心──”钟傅强压着乎稳的口气,却仍难掩心中激动。“我与朝海青梅竹马,深知她个性,她根本下想嫁给沐温川的!她作了沐少夫人,定是不快乐不幸福的。” “我倒听说他俩婚后如胶似漆、万般恩爱,就连沐王妃和官夫人都十分惊讶。”钟军笑道,见儿子神色痛苦,连忙安慰:“君子胸中有大量,见他人夫妻琴瑟和鸣,更应祝福才是。而你青年才俊,何怕遇不到更好的姑娘?实在不该为这等小事终日烦忧──喏,最近镖局里接了一笔大生意,爹决定要让你全权负责这次的护镖。” 钟傅闻言诧异──自从他多年前因护镖受伤,爹便不允他再习武,更别提护镖了,除非是镖局里实在忙不过来,他才有机会跟着爹一同护镖,但多半是帮忙打理文务,这次爹竟要让他全权护镖…… “有位京城来的黄公子,出重金要护送一批珍贵的画作到京城南定王府。他本是透过沐王爷的介绍要委托敏德标局,但敏德兄这阵子为了女儿的婚事着实忙碌,便委托了咱们。这位黄公子看来来头不小,和几位王爷都有交情,说不定也是皇亲国戚。镖局里的人手由你调度,爹让你全权处理,你可要好好干哪。” 深知父亲这么做无非是想要让他振作,钟傅只能打起精神来。“我知道了,爹。” “公公喝茶,婆婆喝茶。” 沐王府中,方当上沐少夫人的官朝海正给沐家两老敬茶。沐王爷与王妃俩对官朝海这袅娜纤巧、大方得体的新媳妇儿是越看越满意,尤其见到她与沐温川举案齐眉、互敬互爱,不似大婚之日那般别扭,两老心中更是欢喜。 “相公请喝茶。”官朝海巧笑盈盈,将茶碗递到沐温川手上。沐温川伸手接过,一脸春风得意,仿佛在炫耀他这乖巧的小妻子多顺从他这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见你们夫妻俩如此和睦,我就放心了。”沐王妃笑道。“你爹有要事得回京城,偏他腰骨疼的毛病又犯了,我陪他一块儿去。川儿,娘不在的时候,你可别欺负朝海。” “娘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对待朝海的,是吧?娘子。”沐温川对官朝海抛出了个深情无限的迷人笑容,官朝海也回赠他两朵晕红笑花。 “婆婆你别担心,我会代您照顾相公的。对了,公公有腰骨疼的毛病吗?我们官家有一祖传的百年神帖,专治腰骨疼,不如我差人拿来给公公试试?”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朝海真是细心体贴,夫人的眼光果然不错,以后有朝海顾着川儿,夫人便可少操许多心了,呵呵呵。” 用完了早膳,送走了沐王爷夫妇俩,官朝海回到房里坐下,正想伸手倒茶暍,沐温川连忙抢先替她倒了碗热茶,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娘子,请喝茶。” 官朝海见沐温川高举茶碗与眉齐平,名副其实的举案齐眉,嘴角不禁有笑,忙咳了一声忍住了。“嗯。” “慢点,小心烫啊,我帮你吹凉些再暍。”沐温川在她身旁蹲下,就着茶碗吹着气,那勾魂凤眼此刻尽管没望着她,却仍将她迷得七荤八素的,更遑论那股他一靠近就能闻见的莫名馨香……“好了,应该不烫了。” 沐温川抬头笑望着她,勾魂凤眼又开始勾她的魂了。 即使新婚已过十日,官朝海仍不禁为了他心跳大乱。 “你别以为你这样献殷勤,我就会原谅你!竟瞒着我串通他人在我面前演戏,还一人分饰两角,唬得我团团转,一想到就有气……” “对不起朝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骗你,你别气了。”沐温川拉住她,将她环在胸前,可怜兮兮的道:“况且说串通也不是。我也是被师父和小阮蒙在鼓里,才会和你一起误饮了十日醉,要怪也是怪他们这两个想扮月老的糊涂蛋。” 官朝海哼了声,转过头去,却仍没离开他双臂钳固的范围。“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明明知道我对桂花贼──反正你瞒我瞒了那么久,我没那么容易饶你的。” “好了朝海,你就原谅桂花贼有色无胆,闯空门偷东西他没迟疑过半晌,见了心爱的飞天女贼却别别扭扭、畏头畏尾,害娘子受了这么多委屈……幸好桂花贼以后凡事必以娘子为尊,娘子说一他不敢说二,即使娘子对他打骂不休,他也会疼她爱她毫无怨言,你说他多有诚意。” “我才不会对你打骂不休呢……”再怎么气,但令她崇拜的桂花贼如今对她这般软言软语,她心里就不争气的跟着软了。“喏,我在你爹娘和外人面前可是一点也不会为难你的,谁叫你是我相公,作娘子的总要顾着相公颜面的嘛。人后你要怎么表现你的诚意,我可管不着!” “你放心,我绝对会非常有诚意的……”温香软玉在怀,沐温川一时情不自禁,下一刻便吻上了官朝海的唇,先是一点一点试探、雨点般落下的轻吻,跟着便缠绵地深吻了起来。 不知怎么从桌边吻到床边,不知怎么吻到官朝海云髻尽散、吻到沐温川精实手臂上贲张的肌里都泌出了汗。 官朝海光可鉴人的发丝如瀑散在锦被上,与她月白色的肌肤莹莹相衬。她仰望着沐温川,脸色酡红似醉,手指慢慢划过沐温川温柔起伏的胸膛。 “桂、嗝──桂花贼……” “嗯?”沐温川正吻着她肩颈边引入蠢动的起伏曲线,恋恋不舍离开。 “再说一次……”官朝海抚着他的发,梦呓似的喃道:“再说一次你怎么拆穿我的……” “可是我同你说好多次了。”腾出一只手拉下床幔,掩住眼前这令桂花贼也无法抵抗的春光,沐温川叹道:“而且我正忙着呢……” “不然说点别的吧?说什么都好……”不说话的话,她怕她又会羞得临阵脱逃。“就像洞房花烛夜那晚一样,你说了一整夜的话那样……” “要不……”沐温川的唇附在官朝海耳边,轻声低喃:“说我爱你吧。” 隔两日,朝海兴高采烈来到钟府找钟傅,钟傅没料到她会来,又惊又喜,连忙迎接。“怎么突然来了?你夫──沐公子没陪你来吗?” 几日不见,钟傅竟觉得已相别三秋,眼前已嫁作人妇的朝海看来神采奕奕,愉悦的心情全写在她那张酒窝深陷的脸上,藏也藏不住,不若婚前常见她虽然笑着,却又仿佛藏着一抹惆怅。 这与他所期待的不同……但难道他期待的是见朝海郁郁寡欢、伤心失落吗?钟博心里矛盾烦躁的想着。 “他没来。我们说好了分头进行,他去找他──”官朝海匆地止住话,见钟傅面露怀疑,忙笑问:“钟大哥,我已和桂花贼说好了,他会转告他师父老公子,二月初一让师父和他俩在垂泪桥会面,不见不散。师父呢?我得把这消息告诉她。” “师父正好出了门。”钟傅望着官朝海将脸凑近一株桂树,即使没有花朵,她也仿佛闻到了馨香般的露出满足微笑。 钟博思绪翻转,心里一沉。“朝海,我记得你上回碰见桂花贼是在元宵那夜,当时你说你没机会和桂花贼提及此事,后来你也没再出过行动,你是何时和桂花贼说好的?” 见官朝海果然一愣,钟傅又道:“你方才说你与沐温川分头行动,他去找谁了?桂花贼吗?” “啊?是──” “还是他就是桂花贼?” 官朝海一怔,随即又微笑,脸上倒没有太多惊慌。“钟大哥,你真厉害,我什么秘密都逃不过你眼睛。” 钟傅心中一片混乱,不住摇头道:“我就知道事有蹊跷……你明明喜欢桂花贼,却甘愿嫁给沐温川……原来他就是桂花贼。” “钟大哥,其实相公本来就不打算瞒你,他知道我跟你情同兄妹,你又是顾暖香的徒弟,迟早要让你知道的。只是你知道桂花贼名声响亮,我怕泄露太多,会替他惹来麻烦,所以……” 他与她只能是情同兄妹吗……钟傅见官朝海神色温柔,所言皆为沐温川,心头更是一阵难受。 “钟大哥,你替我保守秘密好吗?”官朝海央求道,诚心诚意的。 钟傅避开了她那双不是为了他而温柔的目光,沉默了好久。“好吧,我答应你。” 二月初一,垂泪桥头,顾暖香独自站在柳树下等候。她身形婀娜,面容姣好,若没见到她身后那几缕灰白发束,没人能看出她已年过四十。 桥下不远处,官朝海与沐温川俩乔装成了船夫,压低了斗笠觑眼往桥头看。 “相公,你说老公子待会儿会和暖香姑娘说什么呢?”官朝海愁道。“听我师父所言,她可是对老公子怀恨在心,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无法原谅他呢。到底他们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这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了。”沐温川叹道。“我师父等了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着了,希望师娘肯听他解释才好。” 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老公子出现,顾暖香原本站得挺直的身躯开始慢慢颤抖起来。官朝海几乎可以想像她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此刻必是杀气腾腾了。 就在顾暖香一甩头准备走人时,老公子不声不响、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竟令顾暖香吓了一跳!官朝海和沐温川也吓了一大跳,他们看见老公子修整了他那头花白乱发和胡须,穿着一身簇新长衫,看起来、看起来──竟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跟平常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的那个老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官朝海看得傻眼,沐温川不禁喃道:“原来师父平常老夸自己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不是在说谎哪……” 此时站在桥头的顾暖香一见老公子,竟立刻对他出了一拳──老公子避开了第一拳,立刻捉住了她第二拳。 顾暖香夺不出手,一大簇桂花却匆地拥到了她面前。 “你终于肯见我了,暖香。”老公子拉近了与顾暖香的距离,哀凄道:“我等了你好几十年,你终于被我打动了──” “谁被你打动了!”顾暖香见老公子简直是要将她拥在怀里了,面颊刷地一红,怒道:“我今天来是要跟你把话讲清楚!当年你为了得到那张元四家所绘的木樨寻宝图,竟不惜与那贱人共度春宵,我真是看错你了!今日一见,我与你从此恩断义绝,你别再纠缠我了!” “暖香,你完全误会我了。我根本不稀罕那张木樨寻宝图,是那群无耻之徒以为寻宝图在我身上,才故意设计将我灌醉,又叫那青楼女子来引诱我,妄想从我这里找出寻宝图的下落──他们真是白忙一场。寻宝图根本不在我身上嘛。”老公子喋喋不休,不让顾暖香有说话的机会。“当时我才被那青楼女子推倒,你就破门而入了。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被你当我什么都做了。我其实才是最无辜最倒楣的。” 顾暖香见老公子滔滔不绝,说得煞有其事,她狠狠瞪着他,却骂不出一个字。 “青天明鉴,我老公子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就天打雷劈,变成一具焦尸死在顾暖香面前。”老公子才说完,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却忽然乌云密布,轰隆之声隐隐传来,听得老公子心惊胆战。 顾暖香冷笑道:“哼,话可不要乱说,老天有眼的哪。”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你就算不信我,也看在我费尽心思、耗尽年华,就为了替你栽出这四季香桂的份上──焉得木樨四季香,三分相思七分情。如今我终于栽种出四季香桂,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顾暖香本是铁了心不为所动的,但她一听见那两句对联,又看见眼前那束盛开的芬芳香桂,一时思绪翻搅,隐忍多年的委屈和相思之情纷纷涌上心头,胸口一阵热,哽咽难言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顾暖香还来不及被雨水浇冷她方又暖起来的心扉,老公子匆地出手点了她穴道,将动弹不得的她扛在肩上便往前跑。 官朝海与沐温川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直到雨水几乎要将他俩都淋湿了,沐温川连忙拉着官朝海上岸避雨。 “相公,老公子他搞什么?他要把我师父带去哪呀?我师父还在气头上,会不会跟老公子杀个你死我活啊?” “我不知道。师父他行事怪异,总让人摸不透。但你放心,我想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他们毕竟是夫妻。”拉过蓑衣覆在官朝海身上,两人挨紧了身子在雨中跑着,沐温川匆地笑了。 “笑什么?” “方才看暖香姑娘对师父大打出手,那拳法简直跟你对我出拳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我师承她门下嘛,就像方才老公子拆招的手法简直跟你如出一辙是一样的道理──”官朝海说着,见沐温川越笑越得意,匆地明白了。 “所以我相信师父一定很快会将暖香姑娘驯服的,到时候皆大欢喜──” “你是想说我们师徒俩技不如人,都打不过你跟老公子吧?”官朝海蓑衣一扔,瞪着沐温川,见他笑得实在可恨。 “承让承让,说了虽然伤感情,不过倒也是事实。” “沐温川……你想死吗……别以为你是桂、嗝──桂花贼我就──” “不敢不敢,娘子大人……”知道她嘴巴硬心里软,沐温川利用了点气力上的优势,硬是将故意站得老远的官朝海重新揽回身边,再次替她披上蓑衣,又不要脸的利用他最有利的美色──那老是勾她魂魄的迷人笑眼,深情款款望着她。“好了别生气,回去你教我那套拳吧,那么快的拳法也让我学学。” “你-想也别想!”挣不开他,只能窝囊的任由他抱着。路人对他俩这般亲昵的举动加以注目,官朝海满面通红,嘴里咕哝:“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无赖……” 第九章 绿林小屋旁,官朝海与小阮围着石桌,窃窃私语讨论着顾暖香这位新奶奶。 “所以说,我师父──你奶奶,就搬进来和爷爷同住了?” “是啊,那天爷爷带了奶奶回来,两个人浑身湿透了,奶奶好像病了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一见到我,却气得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好吓人。” 小阮一边吃着烤鹅腿,一边心有余悸的说着。 “爷爷急忙将她抱进房里,叫我乖乖吃饭睡觉,千叮万嘱无论夜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跑来开门偷看。” “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爷爷不知道和奶奶说了些什么,接着房里就一阵碰碰乱响,整晚上都听得到扔椅子摔桌子的声音,还有花盆酒瓶给砸碎的声音──奶奶一直在骂人,吼得我吓死了,真怕爷爷被奶奶给杀了。” “不会的。”官朝海虚弱笑道。“他们毕竟是夫妻嘛……那后来呢?” “后来隔天一早,爷爷和奶奶就出来了。爷爷鼻青脸肿的,笑嘻嘻说他去作早饭;奶奶看起来心情也好多了,和我坐一起,问我几岁、问爷爷这些年怎么过日子的。” “看来真的和好了。”官朝海松了口气。“真不知道老公子怎么哄得我师父原谅他的……” “你们大人一下子喜欢一下子不喜欢,明明喜欢又装作不喜欢,不然就是明明说喜欢这一个,转眼又说喜欢那一个,真是难懂又麻烦──你跟爹也一样。” “我们哪有。”官朝海瞪着小阮。“我从头到尾就喜欢你爹一个,至于你爹他──他呀,应该也是吧。” 小阮哼了声,又继续吃着鹅腿,一会儿又偷瞄官朝海一眼,似乎若有所思。 “官姐……呃,该叫娘。” 小阮将鹅腿放下,擦了擦手,挨到官朝海身边。 “有个秘密,爷爷说不能跟你讲,说是为了你们夫妻感情好。不过爷爷忘记自己以前说过,夫妻感情要好就不能有秘密不告诉对方-我怕你跟爹感情不好,所以我决定偷偷告诉你。不过,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官朝海愣了愣,不知道沐温川藏了个什么秘密不能让她知道。她连他是桂花贼都知道了,还能有什么秘密? “是什么事呢小阮?还有,不用勉强叫我娘。”官朝海苦笑。“我也还不习惯呢。” “爹吩咐我一定要叫你娘的。”本来是叫恶婆娘……“秘密就是,其实爹最最喜欢的不是你,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姐姐──” 小屋外,官朝海已经听得整个人都呆了,屋内两个忙着作菜的大男人不知情,还在互相炫耀自己的新婚甜蜜和破镜重圆。 “瞧你这小子,自从娶妻后就每天一脸春风得意,早叫你该成家了吧。” “好说好说。师父自从有师娘陪伴以后,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沐温川笑道。“对了,师父,怎么不见师娘?” “她在后院照顾我那几株四季香桂哪。呵呵,瞧她对它们爱不释手,非得亲自照料不可。” 沐温川朝窗外望去,果见顾暖香站立在那丛桂树中,一边替桂树修剪枝叶,一边和身旁的钟傅说话。 “没想到性情刚烈的师娘恨了师父这么多年,如今竟会和师父和好如初,师父果然有一套。” “当然有一套啦,不然怎么替你拐到了飞天女贼作娘子。”老公子翻动着锅里的菜肴,嘻嘻笑道:“怎么?朝海如今不生气你跟咱们串通骗她了?” “我没有跟你们串通,”沐温川瞪他。“你和小阮拿十日醉灌醉我们,害得她差点名节不保、害得我差点被娘逐出家门,还害我们莫名其妙成了亲。要不是我驯妻有道,怕早被朝海乱棍打死在新房了,这笔帐──” “哎呀你这逆徒,什么这笔帐!这笔恩情才是吧?要不是师父我将错就错,替你制造这难得的良机,如今朝海不知成了谁的娘子勒。你瞧你师娘旁边那个古里怪气的小子,他可是早你一步认识朝海、喜欢朝海,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没有师父的妙计,你能捷足先登?” 沐温川闻言,不禁又朝窗外望了眼,正好钟傅也正看着他,沐温川朝他礼貌性的微笑,钟傅则面无表情的点了个头,又转过身去了。 “那人不过是朝海的半个师父、半个师兄,朝海当他哥哥一样。” “人家当不当朝海是妹妹可难说了。朝海人见人爱,就只有你和她宿世仇人似的一见就吵架,真是冤家──”老公子将菜肴盛了盘递给沐温川,忽然皱眉道:“对了,传说那藏有元朝宝藏的木樨藏宝图又现踪迹了,有心抢夺的各方人马蠢蠢欲动,江湖又要不安宁了,你和朝海最近夜里最好减少行动,以免膛了浑水。” “木樨藏宝图?就是那害你被师娘误会的──” “没错,就是它!”老公子愤道:“我才不管那张寻宝图到底能带我找到几座金山银山,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跟它扯上干系!” 相同此时,后院里正整理花木的顾暖香见钟傅始终默默不语,淡淡问道:“是为了朝海,还是为了桂花贼?” 钟傅沉默半晌,才问:“师父,你明明说桂花贼的师父是负心人,决意与他恩断义绝,为何如今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复杂又多变,岂能说断就断。”顾暖香平静道,折下一枝桂花递给钟傅。“当年是他负心也好,是我误会也罢,他花十几年光阴为我种出四季香桂,就只为引我与他相会。我与他之间纠纠缠缠,这缘分终究斩不断,既然如此,何不坦然接受?” 钟傅望着手中的桂花,闻不见它的香味,只觉胸中苦涩。 “就如我没料到朝海会嫁给桂花贼一样,我也没想到师父你会和桂花贼的师父……”为何这一切都要与桂花贼有关呢?他珍惜的、他失去的…… “你与朝海之间的缘分,也不会因为她嫁人了而断绝。你若不能看开,师父也帮不了你。” 钟傅手中紧握着桂花,低头沉默。他看不开,他为何要看开?要不是桂花贼横刀夺爱,要不是桂花贼…… 这日风和日丽,在离龙腾镖局不远处的丰悦茶楼上,一名年轻公子扶着窗栏,饶富兴味的望着底下那浩浩荡荡准备出发的护镖车队,啧啧称奇。 “主子,那几幅画如此贵重,您就让沐王爷替您护送回京不是比较妥当吗?”小灵子一面奉上清茶,一面说道:“托这龙腾镖局,奴才可真不放心。” “那就没趣了哪,小灵子。” 青年啜着上好的香片,微笑道。 “朕出巡江南,难得有机会能和民间镖局打交道,也算是体验民情吧。况且是沐王爷亲家介绍的镖局,没什么好担心的。” “奴才明白了。” 小灵子见青年放下了茶碗,连忙又奉上已用银针刺探过的甜糕。 “主子,护镖车队已经出发了,算算时日,咱们差不多也该回京城了吧?”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真可惜。此次出巡,不但寻得了失传名画,还遇上火烧船,蒙飞天女贼搭救,实在是有趣。” 青年越是回味越是开心,小灵子却苦着脸笑不出来。 “主子啊,回去千万别提火烧船和飞天女贼的事,要是让太──老夫人知道了,奴才可担当不起……” “行了,真怕事。”青年愉快笑道:“一起吃甜糕吧。” 钟博率龙腾镖局的车队一路向京城前进,途中行经广平镇,依照原定计划,暂时在此地落脚安歇。 一行人冒雨来到了福运客栈,一进客栈,便见八九张桌于都已坐满了人,皆作外地客打扮。钟傅率众人默默穿越大厅上楼,眼角余光瞥见在座者有的目露凶光、有的鬼鬼祟祟盯着他们──皆是武林中人,皆非善类。 “钟爷,货品已经清点过,现下都安置在西厢房里,我已安排了弟兄们轮流看守。”随行护院低声道:“属下会特别注意楼下那群人,钟爷你放心吧。” 钟傅点点头,从属下手中接过厢房钥匙。“一路奔波,大伙儿也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再启程。”钟傅交代完毕,便回房用膳。他独身在外,备感孤寂,屋外雨声听来更觉凄凉。几杯苦酒下肚,心中忽然思念起官朝海…… 她与沐温川新婚不久,此刻想必是与他如胶似漆,怎似他孤身一人…… 桂花贼可好了,又有娇妻在怀,又与师父师娘一家团聚,劫富济贫受人景仰,武艺高超令官府也无可奈何……老天难道就这么独厚他一人? 钟博越想,心中越是不平。又想到那日官朝海恳求他隐瞒沐温川身份之时,脸上那抹温柔…… 拳头愤怒的落在桌面,敲翻了酒杯。钟傅也不闪躲,任由那酒水沾湿当我什么都做了。我其实才是最无辜最倒楣的。” 顾暖香见老公子滔滔不绝,说得煞有其事,她狠狠瞪着他,却骂不出一个字。 “青天明鉴,我老公子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就天打雷劈,变成一具焦尸死在顾暖香面前。”老公子才说完,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却忽然乌云密布,轰隆之声隐隐传来,听得老公子心惊胆战。 顾暖香冷笑道:“哼,话可不要乱说,老天有眼的哪。”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你就算不信我,也看在我费尽心思、耗尽年华,就为了替你栽出这四季香桂的份上──焉得木樨四季香,三分相思七分情。如今我终于栽种出四季香桂,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顾暖香本是铁了心不为所动的,但她一听见那两句对联,又看见眼前那束盛开的芬芳香桂,一时思绪翻搅,隐忍多年的委屈和相思之情纷纷涌上心头,胸口一阵热,哽咽难言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顾暖香还来不及被雨水浇冷她方又暖起来的心扉,老公子匆地出手点了她穴道,将动弹不得的她扛在肩上便往前跑。 官朝海与沐温川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直到雨水几乎要将他俩都淋湿了,沐温川连忙拉着官朝海上岸避雨。 “相公,老公子他搞什么?他要把我师父带去哪呀?我师父还在气头上,会不会跟老公子杀个你死我活啊?” “我不知道。师父他行事怪异,总让人摸不透。但你放心,我想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他们毕竟是夫妻。”拉过蓑衣覆在官朝海身上,两人挨紧了身子在雨中跑着,沐温川匆地笑了。 “笑什么?” “方才看暖香姑娘对师父大打出手,那拳法简直跟你对我出拳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我师承她门下嘛,就像方才老公子拆招的手法简直跟你如出一辙是一样的道理──”官朝海说着,见沐温川越笑越得意,匆地明白了。 “所以我相信师父一定很快会将暖香姑娘驯服的,到时候皆大欢喜──” “你是想说我们师徒俩技不如人,都打不过你跟老公子吧?”官朝海蓑衣一扔,瞪着沐温川,见他笑得实在可恨。 “承让承让,说了虽然伤感情,不过倒也是事实。” “沐温川……你想死吗……别以为你是桂、嗝──桂花贼我就──” “不敢不敢,娘子大人……”知道她嘴巴硬心里软,沐温川利用了点气力上的优势,硬是将故意站得老远的官朝海重新揽回身边,再次替她披上蓑衣,又不要脸的利用他最有利的美色──那老是勾她魂魄的迷人笑眼,深情款款望着她。“好了别生气,回去你教我那套拳吧,那么快的拳法也让我学学。” “你──想也别想!”挣不开他,只能窝囊的任由他抱着。路人对他俩这般亲昵的举动加以注目,官朝海满面通红,嘴里咕哝:“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无赖……” 第九章 绿林小屋旁,官朝海与小阮围着石桌,窃窃私语讨论着顾暖香这位新奶奶。 “所以说,我师父──你奶奶,就搬进来和爷爷同住了?” “是啊,那天爷爷带了奶奶回来,两个人浑身湿透了,奶奶好像病了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一见到我,却气得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好吓人。” 小阮一边吃着烤鹅腿,一边心有余悸的说着。 “爷爷急忙将她抱进房里,叫我乖乖吃饭睡觉,千叮万嘱无论夜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跑来开门偷看。” “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爷爷不知道和奶奶说了些什么,接着房里就一阵碰碰乱响,整晚上都听得到扔椅子摔桌子的声音,还有花盆酒瓶给砸碎的声音──奶奶一直在骂人,吼得我吓死了,真怕爷爷被奶奶给杀了。” “不会的。”官朝海虚弱笑道。“他们毕竟是夫妻嘛……那后来呢?” “后来隔天一早,爷爷和奶奶就出来了。爷爷鼻青脸肿的,笑嘻嘻说他去作早饭;奶奶看起来心情也好多了,和我坐一起,问我几岁、问爷爷这些年怎么过日子的。” “看来真的和好了。”官朝海松了口气。“真不知道老公子怎么哄得我师父原谅他的……” “你们大人一下子喜欢一下子不喜欢,明明喜欢又装作不喜欢,不然就是明明说喜欢这一个,转眼又说喜欢那一个,真是难懂又麻烦──你跟爹也一样。” “我们哪有。”官朝海瞪着小阮。“我从头到尾就喜欢你爹一个,至于你爹他──他呀,应该也是吧。” 小阮哼了声,又继续吃着鹅腿,一会儿又偷瞄官朝海一眼,似乎若有所思。 “官姐……呃,该叫娘。” 小阮将鹅腿放下,擦了擦手,挨到官朝海身边。 “有个秘密,爷爷说不能跟你讲,说是为了你们夫妻感情好。不过爷爷忘记自己以前说过,夫妻感情要好就不能有秘密不告诉对方-我怕你跟爹感情不好,所以我决定偷偷告诉你。不过,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官朝海愣了愣,不知道沐温川藏了个什么秘密不能让她知道。她连他是桂花贼都知道了,还能有什么秘密? “是什么事呢小阮?还有,不用勉强叫我娘。”官朝海苦笑。“我也还不习惯呢。” “爹吩咐我一定要叫你娘的。”本来是叫恶婆娘……“秘密就是,其实爹最最喜欢的不是你,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姐姐──” 小屋外,官朝海已经听得整个人都呆了,屋内两个忙着作菜的大男人不知情,还在互相炫耀自己的新婚甜蜜和破镜重圆。 “瞧你这小子,自从娶妻后就每天一脸春风得意,早叫你该成家了吧。” “好说好说。师父自从有师娘陪伴以后,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沐温川笑道。“对了,师父,怎么不见师娘?” “她在后院照顾我那几株四季香桂哪。呵呵,瞧她对它们爱不释手,非得亲自照料不可。” 沐温川朝窗外望去,果见顾暖香站立在那丛桂树中,一边替桂树修剪枝叶,一边和身旁的钟傅说话。 “没想到性情刚烈的师娘恨了师父这么多年,如今竟会和师父和好如初,师父果然有一套。” “当然有一套啦,不然怎么替你拐到了飞天女贼作娘子。”老公子翻动着锅里的菜肴,嘻嘻笑道:“怎么?朝海如今不生气你跟咱们串通骗她了?” “我没有跟你们串通,”沐温川瞪他。“你和小阮拿十日醉灌醉我们,害得她差点名节不保、害得我差点被娘逐出家门,还害我们莫名其妙成了亲。要不是我驯妻有道,怕早被朝海乱棍打死在新房了,这笔帐──” “哎呀你这逆徒,什么这笔帐!这笔恩情才是吧?要不是师父我将错就错,替你制造这难得的良机,如今朝海不知成了谁的娘子勒。你瞧你师娘旁边那个古里怪气的小子,他可是早你一步认识朝海、喜欢朝海,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没有师父的妙计,你能捷足先登?” 沐温川闻言,不禁又朝窗外望了眼,正好钟傅也正看着他,沐温川朝他礼貌性的微笑,钟傅则面无表情的点了个头,又转过身去了。 “那人不过是朝海的半个师父、半个师兄,朝海当他哥哥一样。” “人家当不当朝海是妹妹可难说了。朝海人见人爱,就只有你和她宿世仇人似的一见就吵架,真是冤家──”老公子将菜肴盛了盘递给沐温川,忽然皱眉道:“对了,传说那藏有元朝宝藏的木樨藏宝图又现踪迹了,有心抢夺的各方人马蠢蠢欲动,江湖又要不安宁了,你和朝海最近夜里最好减少行动,以免膛了浑水。” “木樨藏宝图?就是那害你被师娘误会的──” “没错,就是它!”老公子愤道:“我才不管那张寻宝图到底能带我找到几座金山银山,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跟它扯上干系!” 相同此时,后院里正整理花木的顾暖香见钟傅始终默默不语,淡淡问道:“是为了朝海,还是为了桂花贼?” 钟傅沉默半晌,才问:“师父,你明明说桂花贼的师父是负心人,决意与他恩断义绝,为何如今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复杂又多变,岂能说断就断。”顾暖香平静道,折下一枝桂花递给钟傅。“当年是他负心也好,是我误会也罢,他花十几年光阴为我种出四季香桂,就只为引我与他相会。我与他之间纠纠缠缠,这缘分终究斩不断,既然如此,何不坦然接受?” 钟傅望着手中的桂花,闻不见它的香味,只觉胸中苦涩。 “就如我没料到朝海会嫁给桂花贼一样,我也没想到师父你会和桂花贼的师父……”为何这一切都要与桂花贼有关呢?他珍惜的、他失去的…… “你与朝海之间的缘分,也不会因为她嫁人了而断绝。你若不能看开,师父也帮不了你。” 钟傅手中紧握着桂花,低头沉默。他看不开,他为何要看开?要不是桂花贼横刀夺爱,要不是桂花贼…… 这日风和日丽,在离龙腾镖局不远处的丰悦茶楼上,一名年轻公子扶着窗栏,饶富兴味的望着底下那浩浩荡荡准备出发的护镖车队,啧啧称奇。 “主子,那几幅画如此贵重,您就让沐王爷替您护送回京不是比较妥当吗?”小灵子一面奉上清茶,一面说道:“托这龙腾镖局,奴才可真不放心。” “那就没趣了哪,小灵子。” 青年啜着上好的香片,微笑道。 “朕出巡江南,难得有机会能和民间镖局打交道,也算是体验民情吧。况且是沐王爷亲家介绍的镖局,没什么好担心的。” “奴才明白了。” 小灵子见青年放下了茶碗,连忙又奉上已用银针刺探过的甜糕。 “主子,护镖车队已经出发了,算算时日,咱们差不多也该回京城了吧?”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真可惜。此次出巡,不但寻得了失传名画,还遇上火烧船,蒙飞天女贼搭救,实在是有趣。” 青年越是回味越是开心,小灵子却苦着脸笑不出来。 “主子啊,回去千万别提火烧船和飞天女贼的事,要是让太──老夫人知道了,奴才可担当不起……” “行了,真怕事。”青年愉快笑道:“一起吃甜糕吧。” 钟博率龙腾镖局的车队一路向京城前进,途中行经广平镇,依照原定计划,暂时在此地落脚安歇。 一行人冒雨来到了福运客栈,一进客栈,便见八九张桌于都已坐满了人,皆作外地客打扮。钟傅率众人默默穿越大厅上楼,眼角余光瞥见在座者有的目露凶光、有的鬼鬼祟祟盯着他们──皆是武林中人,皆非善类。 “钟爷,货品已经清点过,现下都安置在西厢房里,我已安排了弟兄们轮流看守。”随行护院低声道:“属下会特别注意楼下那群人,钟爷你放心吧。” 钟傅点点头,从属下手中接过厢房钥匙。“一路奔波,大伙儿也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再启程。”钟傅交代完毕,便回房用膳。他独身在外,备感孤寂,屋外雨声听来更觉凄凉。几杯苦酒下肚,心中忽然思念起官朝海…… 她与沐温川新婚不久,此刻想必是与他如胶似漆,怎似他孤身一人…… 桂花贼可好了,又有娇妻在怀,又与师父师娘一家团聚,劫富济贫受人景仰,武艺高超令官府也无可奈何……老天难道就这么独厚他一人? 钟博越想,心中越是不平。又想到那日官朝海恳求他隐瞒沐温川身份之时,脸上那抹温柔…… 拳头愤怒的落在桌面,敲翻了酒杯。钟傅也不闪躲,任由那酒水沾湿当我什么都做了。我其实才是最无辜最倒楣的。” 顾暖香见老公子滔滔不绝,说得煞有其事,她狠狠瞪着他,却骂不出一个字。 “青天明鉴,我老公子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就天打雷劈,变成一具焦尸死在顾暖香面前。”老公子才说完,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却忽然乌云密布,轰隆之声隐隐传来,听得老公子心惊胆战。 顾暖香冷笑道:“哼,话可不要乱说,老天有眼的哪。”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你就算不信我,也看在我费尽心思、耗尽年华,就为了替你栽出这四季香桂的份上──焉得木樨四季香,三分相思七分情。如今我终于栽种出四季香桂,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顾暖香本是铁了心不为所动的,但她一听见那两句对联,又看见眼前那束盛开的芬芳香桂,一时思绪翻搅,隐忍多年的委屈和相思之情纷纷涌上心头,胸口一阵热,哽咽难言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顾暖香还来不及被雨水浇冷她方又暖起来的心扉,老公子匆地出手点了她穴道,将动弹不得的她扛在肩上便往前跑。 官朝海与沐温川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直到雨水几乎要将他俩都淋湿了,沐温川连忙拉着官朝海上岸避雨。 “相公,老公子他搞什么?他要把我师父带去哪呀?我师父还在气头上,会不会跟老公子杀个你死我活啊?” “我不知道。师父他行事怪异,总让人摸不透。但你放心,我想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他们毕竟是夫妻。”拉过蓑衣覆在官朝海身上,两人挨紧了身子在雨中跑着,沐温川匆地笑了。 “笑什么?” “方才看暖香姑娘对师父大打出手,那拳法简直跟你对我出拳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我师承她门下嘛,就像方才老公子拆招的手法简直跟你如出一辙是一样的道理──”官朝海说着,见沐温川越笑越得意,匆地明白了。 “所以我相信师父一定很快会将暖香姑娘驯服的,到时候皆大欢喜──” “你是想说我们师徒俩技不如人,都打不过你跟老公子吧?”官朝海蓑衣一扔,瞪着沐温川,见他笑得实在可恨。 “承让承让,说了虽然伤感情,不过倒也是事实。” “沐温川……你想死吗……别以为你是桂、嗝──桂花贼我就──” “不敢不敢,娘子大人……”知道她嘴巴硬心里软,沐温川利用了点气力上的优势,硬是将故意站得老远的官朝海重新揽回身边,再次替她披上蓑衣,又不要脸的利用他最有利的美色──那老是勾她魂魄的迷人笑眼,深情款款望着她。“好了别生气,回去你教我那套拳吧,那么快的拳法也让我学学。” “你──想也别想!”挣不开他,只能窝囊的任由他抱着。路人对他俩这般亲昵的举动加以注目,官朝海满面通红,嘴里咕哝:“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无赖……” 第九章 绿林小屋旁,官朝海与小阮围着石桌,窃窃私语讨论着顾暖香这位新奶奶。 “所以说,我师父──你奶奶,就搬进来和爷爷同住了?” “是啊,那天爷爷带了奶奶回来,两个人浑身湿透了,奶奶好像病了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一见到我,却气得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好吓人。” 小阮一边吃着烤鹅腿,一边心有余悸的说着。 “爷爷急忙将她抱进房里,叫我乖乖吃饭睡觉,千叮万嘱无论夜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跑来开门偷看。” “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爷爷不知道和奶奶说了些什么,接着房里就一阵碰碰乱响,整晚上都听得到扔椅子摔桌子的声音,还有花盆酒瓶给砸碎的声音──奶奶一直在骂人,吼得我吓死了,真怕爷爷被奶奶给杀了。” “不会的。”官朝海虚弱笑道。“他们毕竟是夫妻嘛……那后来呢?” “后来隔天一早,爷爷和奶奶就出来了。爷爷鼻青脸肿的,笑嘻嘻说他去作早饭;奶奶看起来心情也好多了,和我坐一起,问我几岁、问爷爷这些年怎么过日子的。” “看来真的和好了。”官朝海松了口气。“真不知道老公子怎么哄得我师父原谅他的……” “你们大人一下子喜欢一下子不喜欢,明明喜欢又装作不喜欢,不然就是明明说喜欢这一个,转眼又说喜欢那一个,真是难懂又麻烦──你跟爹也一样。” “我们哪有。”官朝海瞪着小阮。“我从头到尾就喜欢你爹一个,王于你爹他──他呀,应该也是吧。” 小阮哼了声,又继续吃着鹅腿,一会儿又偷瞄官朝海一眼,似乎若有所思。 “官姐……呃,该叫娘。” 小阮将鹅腿放下,擦了擦手,挨到官朝海身边。 “有个秘密,爷爷说不能跟你讲,说是为了你们夫妻感情好。不过爷爷忘记自己以前说过,夫妻感情要好就不能有秘密不告诉对方──我怕你跟爹感情不好,所以我决定偷偷告诉你。不过,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官朝海愣了愣,不知道沐温川藏了个什么秘密不能让她知道。她连他是桂花贼都知道了,还能有什么秘密? “是什么事呢小阮?还有,不用勉强叫我娘。”官朝海苦笑。“我也还不习惯呢。” “爹吩咐我一定要叫你娘的。”本来是叫恶婆娘……“秘密就是,其实爹最最喜欢的不是你,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姐姐──” 小屋外,官朝海已经听得整个人都呆了,屋内两个忙着作菜的大男人不知情,还在互相炫耀自己的新婚甜蜜和破镜重圆。 “瞧你这小子,自从娶妻后就每天一脸春风得意,早叫你该成家了吧。” “好说好说。师父自从有师娘陪伴以后,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沐温川笑道。“对了,师父,怎么不见师娘?” “她在后院照顾我那几株四季香桂哪。呵呵,瞧她对它们爱不释手,非得亲自照料不可。” 沐温川朝窗外望去,果见顾暖香站立在那丛桂树中,一边替桂树修剪枝叶,一边和身旁的钟傅说话。 “没想到性情刚烈的师娘恨了师父这么多年,如今竟会和师父和好如初,师父果然有一套。” “当然有一套啦,不然怎么替你拐到了飞天女贼作娘子。”老公子翻动着锅里的菜肴,嘻嘻笑道:“怎么?朝海如今不生气你跟咱们串通骗她了?” “我没有跟你们串通,”沐温川瞪他。“你和小阮拿十日醉灌醉我们,害得她差点名节不保、害得我差点被娘逐出家门,还害我们莫名其妙成了亲。要不是我驯妻有道,怕早被朝海乱棍打死在新房了,这笔帐──” “哎呀你这逆徒,什么这笔帐!这笔恩情才是吧?要不是师父我将错就错,替你制造这难得的良机,如今朝海不知成了谁的娘子勒。你瞧你师娘旁边那个古里怪气的小子,他可是早你一步认识朝海、喜欢朝海,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没有师父的妙计,你能捷足先登?” 沐温川闻言,不禁又朝窗外望了眼,正好钟傅也正看着他,沐温川朝他礼貌性的微笑,钟傅则面无表情的点了个头,又转过身去了。 “那人不过是朝海的半个师父、半个师兄,朝海当他哥哥一样。” “人家当不当朝海是妹妹可难说了。朝海人见人爱,就只有你和她宿世仇人似的一见就吵架,真是冤家──”老公子将菜肴盛了盘递给沐温川,忽然皱眉道:“对了,传说那藏有元朝宝藏的木樨藏宝图又现踪迹了,有心抢夺的各方人马蠢蠢欲动,江湖又要不安宁了,你和朝海最近夜里最好减少行动,以免膛了浑水。” “木樨藏宝图?就是那害你被师娘误会的──” “没错,就是它!”老公子愤道:“我才不管那张寻宝图到底能带我找到几座金山银山,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跟它扯上干系!” 相同此时,后院里正整理花木的顾暖香见钟傅始终默默不语,淡淡问道:“是为了朝海,还是为了桂花贼?” 钟傅沉默半晌,才问:“师父,你明明说桂花贼的师父是负心人,决意与他恩断义绝,为何如今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复杂又多变,岂能说断就断。”顾暖香平静道,折下一枝桂花递给钟傅。“当年是他负心也好,是我误会也罢,他花十几年光阴为我种出四季香桂,就只为引我与他相会。我与他之间纠纠缠缠,这缘分终究斩不断,既然如此,何不坦然接受?” 钟傅望着手中的桂花,闻不见它的香味,只觉胸中苦涩。 “就如我没料到朝海会嫁给桂花贼一样,我也没想到师父你会和桂花贼的师父……”为何这一切都要与桂花贼有关呢?他珍惜的、他失去的…… “你与朝海之间的缘分,也不会因为她嫁人了而断绝。你若不能看开,师父也帮不了你。” 钟傅手中紧握着桂花,低头沉默。他看不开,他为何要看开?要不是桂花贼横刀夺爱,要不是桂花贼…… 这日风和日丽,在离龙腾镖局不远处的丰悦茶楼上,一名年轻公子扶着窗栏,饶富兴味的望着底下那浩浩荡荡准备出发的护镖车队,啧啧称奇。 “主子,那几幅画如此贵重,您就让沐王爷替您护送回京不是比较妥当吗?”小灵子一面奉上清茶,一面说道:“托这龙腾镖局,奴才可真不放心。” “那就没趣了哪,小灵子。” 青年啜着上好的香片,微笑道。 “朕出巡江南,难得有机会能和民间镖局打交道,也算是体验民情吧。况且是沐王爷亲家介绍的镖局,没什么好担心的。” “奴才明白了。”了衣袖,此刻的他心中只有忌恨! 桂花贼,不会永远那么好运气的……他本想着师父的话,为了朝海着想,不愿为难沐温川,但老天如此不公,他又何必心软?就让他钟傅来教训他吧。就算让朝海伤心,他也不管了。 钟傅起身从行囊里掏出了一只木盒,一打开,便闻见一股幽幽清香──正是那日他从老公子的花圃里带回的四季香桂。 这独一无二、只有桂花贼才拥有的奇香…… 三更时分,西厢房里飘进一缕白烟,负责看守的两个镖师还来不及反应,便晕倒在地。 西厢房是靠着墙的,隔壁只有一间房,正是钟傅住宿的房间,如此安排再安全不过,只是没有人会想到,用迷烟将镖师迷昏的,就是钟傅。 房内已无动静,钟傅悄悄从窗外翻身入屋。他打开了层层上锁的木箱,捡了几卷画轴收进背囊,又将那装了四季香桂的木盒打开,开始将桂花办四布在这房中,不一会儿,整间屋子便盈满了桂花香气. 紧接着,钟傅从胸前掏出一封未署名的信,将它置于桌上。钟傅凝望着那封信许久,仿佛终于下了最大决心,转身准备离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钟傅转身之际,匆觉一阵劲风从他颈边划过,钟傅侧身要躲、却中了另一边射过来的飞镖。 钟傅捂住肩伤倒下,看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五个人,青一色黑衣装扮,其中四个男子惨白的面容上画着五彩斑斓的花纹,他们个个眼窝凹陷、面颊消瘦,仿佛鬼魅般令人见之发寒。唯一一个女子却是杨柳身、水蛇腰,即使已有些年纪,仍看得出她脸似桃花、眼如新月,眉目间尽带着股妖媚的笑。 那女子朝钟傅走来,弯下身将他身上的背囊夺走。钟傅想阻止她,却发现自己头昏脑胀、嘴唇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连手脚也逐渐丧失感觉,使不出力。他低头望向肩上,果见伤处皮肤已开始发黑。“有毒……” “大哥,木樨藏宝图果然在这儿。”那女子将一卷画轴交给了其中一间男人,其余的全扔在地上不屑一顾。 “好,这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 “大哥,藏宝图差点被这小子抢先一步偷走,不如让我杀了他──” “欸,这小子中了二弟的夺命镖,等到明早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就已毒发身亡了,三弟何须多此一举。” “就是说呢,二哥。五妹近来学佛,知道少杀一人就少造点孽,既然三哥已经动手了,二哥你就少造孽吧。”女子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听在钟傅耳中,竟觉有如恶鬼奸笑般恐怖。 “大哥你看,桌上放了一封信──四弟你识字,快说这信里写些什么?” 那被称作四弟的男人看了信,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念道:“身藏锦袍人不识,夜行屋檐人人知。欲寻四季桂花香,嘉兴敦亲王府、秀水绿林小屋,恭候客临。” “哈哈哈哈!原来这小子想栽赃给桂花贼?难怪我一进屋便闻见一股香味儿,原来是他故意散布的桂花香。哈哈哈,真是妙极、妙极!” “大哥,看来这小子和桂花贼颇有干系,不但深知他底细,还跟他有着深仇大恨呢,竟这么陷害他。”那女子在钟傅身旁蹲下,身手抚摸他的面颊笑道:“可怜的公子,这么想陷害桂花贼,肯定是和他抢姑娘抢输了。” 那女子身上有一股浓重香气,像是青楼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钟傅想躲却躲不开,只能任由那女子轻佻的抚弄他的脸。 “好!既然这小子千辛万苦布了局要陷害桂花贼,咱们也别妨碍他。小子,木樨藏宝图本大爷替你拿走了,就让桂花贼当咱们的替死鬼吧!” 他们五人笑得猖狂,钟傅此刻却早已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了,他隐约见到他们推门而出,似乎有什么人上来阻止他们,他看见三点寒星分别自他们手中飞射而出,跟着是一阵混乱的撞击声──终于,他再也撑不住,昏迷过去。 第十章 沐王府中,沐温川处理完了府中事务,手里拿着帐本慢慢踱进房里,唤了声:“我回来了。” 原本满心期待看见官朝海欢天喜地跑来迎接他,怎料他在门口站了大半天,却久久不见他的新婚妻子。 “唉……”自从那日从老公子家里回来后就是这样,她对他不似以往那么热情了,常常一个人想着事情想得出神,问她却又支支吾吾说没什么──怎么会没什么呢?定是有什么苦恼的事盘据她心中,只是她不想跟他分享罢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新婚还不到一个月哪,她对他的兴趣未免降低得太快了。难道果然是应了前人所说的那句话:得到了的就不知珍惜了吗?还 没成亲前,她明明对自己万般崇拜、万般依恋的哪…… 沐温川自怨自艾了半天,终于决定放下大丈夫的尊严,自己进去找她。 进了屋,果见官朝海一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显然没听见方才他的呼唤。 沐温川瞄见桌上放了锅还冒着烟的甜汤,他笑了笑,悄悄来到她身后,正欲唤她,突听得她长叹一声:“原来他其实另有所爱呢……” 沐温川闻言一愣!她是在说他吗?他另有所爱?她说的是── 沐温川正疑惑着,官朝海这才忽然发觉屋内有其他人,一回头惊见沐温川,立刻站起身来──“你回来啦!这么早──我刚才煮了甜汤,我帮你舀一碗。” “朝海。”沐温川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回身边。“朝海,你──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不妨说给我听。” 官朝海见问,不禁一阵心虚。“没什么……”官朝海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去替他舀甜汤,没看见沐温川脸上和她同样失落的神情。 她心里是矛盾的,想听他亲口说明白,又怕听见不想听的话。 他有一个从小就喜欢着的人,一个对他有着救命之恩的小姑娘,若非她的出现,或许他还在为了那个不知名小姑娘等待着…… 唉,她也不懂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幼稚、器量狭小了,早知道就不要听小阮说那个秘密,他从不跟她说这件事,定有他的原因的嘛…… “我学婆婆加了桂花蜜,很好暍的。”官朝海将甜汤递给沐温川,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沐温川捧住汤碗,也捧住了她的双手,一双凤眼难得出现这般哀怨委屈的神色。 “娘子,如果你说的那人是桂花贼,那么我可以跟你保证,自从桂花贼娶了飞天女贼以后,他心中所爱便只有飞天女贼,再无他人;倘若你说的是别的男人,那……那……” 是啊,万一朝海说的其实是别的男人呢?那不就代表她── 被自己的推测给吓傻的沐温川歆在原地,一口气憋住,上不来下不去,胀红了一张脸,官朝海却忍不住笑了。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哪?自己胡乱说着便当真了?我哪里还有别的男人能说。” 没有别的男人吗?沐温川大松口气,终于能正常呼吸。“朝海……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么问,也不知道是谁跟你胡乱说话,但是你相公堂堂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他说的话你信不信呢?” 官朝海见沐温川说得笃定,心里一横,决定亲口问个清楚,省得她自个儿日夜猜疑,连她自己都受不了这样讨厌的自己。 “桂、嗝──桂花贼,你老实跟我说,你心里面最惦记的,是否依旧是那个不知名的──” 官朝海话没说完,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混乱,不知从何而来的吆暍和奴仆们的惊喊声传了来,跟着房门忽然被踢开,大批官兵涌入── “你们这是干什么?竟敢擅闯沐王府!”沐温川喝道,本能的将官朝海护在身后。官朝海见官兵们来势汹汹,不知所以然,只能握紧了沐温川的手。 “沐温川!你劫了龙腾镖局的镖车,抢夺皇上的宝物,还痛下毒手将钟家公子打成重伤,夺走五条人命!简直天理难容,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沐温川闻言错愕,官朝海立即挺身驳斥:“荒唐!我相公这几日都在城中,怎么可能去劫镖!况且钟家龙腾镖局与我家世代交好,钟大哥与我更是情同兄妹,我相公不可能害他!” “证据确凿,你们还想抵赖──” “你这昏吏简直是血口喷人!你当我相公是谁?!他可是沐王府的少爷──” “沐夫人,恐怕您不甚了解您夫婿的真面目。”带头侍卫冷笑道。“这个沐温川就是连续犯下百件重大窃案的盗贼──桂花贼!” 官朝海听了大惊,沐温川虽不动声色,但仍忍不住心中大乱。 “桂花贼专门盗取皇亲贵族、高官富商的钱财宝物,咱们官府老早就想逮他归案了!这次他犯下重案,得罪了皇上,还想逍遥法外?来人!立刻将他拿下!” “慢着!阁下空口无凭便来捉人,你就不怕得罪了沐王爷吗?”沐温川深知自己必是遭人陷害揭穿,而且还可能是熟人,但官朝海始终护着沐温川,在官兵面前不肯退让一步。“你们敢动他,我就不客气了!” “朝海!”沐温川握紧了她的手,摇头要她别冲动。 “沐夫人,我劝您最好别再阻挠我们办公,至于沐温川──桂花贼,你最好也别耍花样,乖乖随我们回京向皇上认罪!我们已派人去城郊绿林小屋捉拿你师父老公子等人,这次非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沐温川心中一惊!连老公子都被供出来,告密者会是谁?不可能是师娘,不可能是小阮,更不可能是朝海! “至于敦亲王沐王爷知情不报,纵容亲生儿子犯下滔天大案,皇上十分震怒,已下令将沐王爷收押入监待审。桂花贼,你害人害己,还害了你爹!” 皇宫大殿前,官朝海与沐温川双双跪下,年轻皇帝坐在龙椅上俯视他俩,一脸震怒。 “沐温川!你好大胆子!枉你身为皇亲贵族,竟勾结江湖败类,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皇上明鉴,微臣的恩师老公子其实早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他教我武功,教我做人,虽非正人君于,但绝非江湖败类,微臣所作所为与他毫不相干,也非伤天害理──” “大胆狂徒!你屡次窃取他人财物,这次更重伤人命,还说不是伤天害理!” “皇上!我相公只挑那些平日搜括民脂民膏、无恶不作的贪官污吏下手,这么年以来,他只偷东西,从未杀人,这次的事情绝对不是我相公做的。何况他劫富是为了济贫,从没中饱私囊──” “不要拿劫富济贫当借口,偷东西就是不对,尤其是──” “尤其偷的是达官贵人的东西吗?”官朝海愤道:“我相公身在沐王府,本来就是达官贵人了,他何须如此犯险?沐王爷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无奈世道低落、官路难行,为善竟然成了不可告人之事,只能暗中捐献。我相公夜扮侠盗,就是为了代替沐王爷帮助更多贫民、教训那些荒淫奢侈的狗官和恶富,皇上以为我相公是为了什么呢?” 皇帝见官朝海说得义愤填膺,说到慷慨激昂处,甚至站起身来,连礼仪都不顾了,不禁也惊讶。 沐温川虽自身难保,但见官朝海这样为他,心头一暖,原本严肃的面容也趋为温柔,他仰头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朝海,不要紧的。” “相公不怕!你任人诬蠛也够久了,今日就由我替你把话说清楚!”官朝海转头,又指着皇帝道:“若非皇上远在京城皇宫,不知地方狗官恶吏仗势欺人,恶富地主强取豪夺、剥削农民,导致民间贫富悬殊、百姓生活疾苦,怎么会有桂花贼的出现?!天底下侠盗岂只桂花贼一个!事出必有因,皇上怎不想想是为什么?!” 皇帝听得一脸铁青,怒道:“百姓果真如此疾苦吗?为何每每朝政之时无人上告?!”龙颜大怒,在庭者莫不惶恐跪下,只剩官朝海一人昂然而止。 “当官的当然报喜不报忧了。”沐温川面露苦笑,淡淡说道:“就像家父几次欲将朝中重臣收受贿赂、图利奸商剥削百姓之事往上陈奏,也是很快遭皇上身边亲信之人挡下。皇上被蒙在鼓里,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错!倘若皇上是个通情达理的明君,就应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而非为难像桂花贼这般行侠仗义之士!” 皇帝盛怒未平,摇头道:“好、好,朕定要彻查此事!查查朕身边都安插了些什么人,竟如此陷朕于不义!至于你,沐温川,即使不计较你以前犯下的窃案,朕也不能就此放了你。朕微服出巡江南,将好不容易寻得的前朝名画委由龙腾镖局护送,却在中途被人劫去,从当场遗留下来的种种事证,皆证明就是桂花贼将画轴抢了去,就连镖局少主钟博也指认是你下的毒手,人证物证俱在,你实在无从狡辩。” “皇上,微臣虽然行为不检、放荡不羁,但自认是个敢做敢当的大丈夫,倘若真是微臣做的,微臣绝不抵赖,但此事真非微臣所为──恕微臣难俯首认罪。”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 皇帝和沐温川正僵持不下,官朝海却一时愣在原地,似乎想起了什么── “微服出巡?微服──是了!原来就是你啊皇上!”官朝海恍然大悟,惊喜大喊,令在庭者莫不错愕哑口。 “朝海?”沐温川担心的拉了拉她,只见她自顾自在腰边荷包里翻找,一阵慌乱之后,从中掏出了一个玉牌── “还好有带着。皇上,黄公子,你记得我吗?元宵那晚我曾在秀水县的醉月湖救过你,你的画舫着了火,是我救你的!” 皇帝愣住,瞪大了眼望着她好一会儿。“你是飞天女贼?” “是啊是啊,我就是飞天女贼!”官朝海太高兴了,不顾在场众目睽睽,将自己最秘密的身份给说了出来。“你记不记得?你说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送给我这块玉牌,说将来我若有无法解决的危难,持此玉牌上京城南定王府找庄主爷!我看现在也不用找什么庄主爷了,皇上,你这次一定要帮我!” 大牢里,官朝海与官敏德夫妇、老公子、顾暖香等人来探视沐温川一家。 沐温川虽然仍是衣着干净,未上手铐脚镶,但官朝海看了仍是难过。“相公,你放心,皇上已答应让我和你师父师娘前去擒拿真凶,只要咱们能戴罪立功,皇上便既往不咎──只是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去,倘若有你在,一定……一定……” 见朝海眼圈有些红了,沐温川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跟爹娘在这里好好的,皇上有旨,命任何人不得为难咱们,狱卒待咱们也极好,只是可惜这里看不见天、听不见麻雀叫,否则跟住家里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官朝海瞪着沐温川的泪眼朦胧,沐温川苦笑,只能将她更揽紧些。 “你无须担心我,我反倒担心你们三个。皇上限你们月底前须找出真凶、寻回画轴,方可为我洗刷冤屈。只是咱们毫无线索,千头万绪的从何找起?” “傻徒弟,被抢走的画轴正是那由元四家所绘、传说藏有前朝宝藏的木樨图,它还没现身便已引得江湖中暗涛汹涌,如今竟被人公然抢了去,要寻它的踪迹就不难了,尽管往莫名其妙就兴起杀戮大战的地方找去就对了。” 老公子说得起劲,顾暖香却沉着脸,低声道:“我检视过傅儿的伤势,他身中七星蟾毒镖,若非店小二及时发现,请来大夫替他医治,他恐怕早已丧命。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别的伤处。” “七星蟾毒?好生耳熟哪。” 老公子还在努力回想,便听见顾暖香冷冷的声音。 “不就是你那老相好和她兄弟那帮人最常用的毒物吗?” “老相好?你在说什么──”忽然老公子恍然大悟,连忙陪笑道:“夫人说的是云南五鬼那帮人吧?都说了那次是他们陷害我,我跟那妖女什么事也没发生,怎能说是我老相好呢。” 顾暖香冷哼一声,又道:“云南五鬼当年千方百计想夺下木樨图,始终未能如愿,他们的嫌疑最大。况且傅儿以及其他丧命的镖师身上除了毒镖,没有其他外伤,这和桂花贼向来只使用飞钩与折棍的习性不相符,显然非桂花贼所为,我怀疑傅儿没有说出实情。” “但现场的确留有相公的桂花香味,官兵那日也在老伯绿林小屋的院子里搜得相同气味的四季香桂,证据确凿,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陷害他?” “而且这人深知我底细,连师父那儿也供了出来,其实我怀疑──”沐温川没再说下去,官朝海却忽然站起身来。 “不行,我一定要去找钟大哥问个明白。” “朝海,”沐温川拉住她,摇头道:“钟公子看起来不像会痛下杀手残害自己镖局弟兄的人。” “但当时他也在场,他至少能确定是不是桂花贼下的手。”官朝海坚决道。“不管实情是什么,我都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相公。” 见他夫妻俩情深意重,在场众人莫不点头称证,只有顾暖香垂头不语,官夫人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夫人?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官敏德安慰道,官夫人眼泪却掉得更快。 “老爷,我至今还是无法相信咱们的朝海原来竟是女飞贼!而我千挑万选的女婿竟然是江南第一侠盗──这叫我如何接受!” 官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早已被这事实给惊吓过的沐家夫妇相当能体会,但也只能尴尬的道歉。“真对不起,亲家母,我也没想到川儿这孩子──” “亲家老爷夫人请千万别这么说。”官敏德挽着夫人,拉着女儿,面露欣慰道:“我其实很以朝海和川儿为傲,他们劫富济贫,虽非正道,但立意良善,尤其是朝海──你身在深闺,竟敢瞒着爹娘习得一身武艺,夜夜溜出去飞檐走壁,真是──果然像是爹的女儿呵。” “爹──”官朝海见爹竟不生气,除了大为庆幸,也大为感动。 “所以夫人也应该坦然接受,咱们朝海是在做善事,即使方法不甚正确,但相信这次她会学到一些教训了。” “是啊夫人,其实小姐每次穿上夜行衣,带着满满的宝物回来,很威风的!”见老爷支持小姐,阿黎连忙跟着帮腔。 “你这丫头还敢说!我让你服侍小姐,你倒替她把风!”官夫人埋怨道。见官朝海面带愧疚,她心也软了。“罢了,女儿都嫁人了,我哪里还管得了呢。只是你这次要去捉拿真凶,我实在担心哪。” “官夫人,您放心,有我跟我夫人帮着朝海,绝对不会有事的。”老公子自信满满、摩拳擦掌。“暍!老骨头安分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重返江湖了。” 钟傅躺在床上歇息,知道官朝海来探望,立即坐起了身子。“朝海。” “钟大哥,你复原得怎么样?” “好很多了,多亏有师父替我疗伤……”钟傅见官朝海面容憔悴,知道她必是为了沐温川被关进大牢一事而烦忧,心中隐隐愧疚。“朝海……” “钟大哥,我想问你──” “若你是要问那天下手的是不是桂花贼,我的答案是──”钟傅不看官朝海,却望着窗外一双缠绵追随的彩蝶。 “是的……”钟博轻声道:“的确是桂花贼。” “但钟大哥你知道桂花贼是个好人,他不可能滥杀无辜的。” “他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那日对我镖局镖师痛下毒手之人,身上的确都是桂花贼特有的木樨香味。”钟傅强逼自己看着官朝海失望的神情。 他没有复仇的快感,只觉得空虚失落。这一切……已超出他的计划之外,该继续吗? “可是我知道根本不是桂花贼做的,你护镖那几天我跟他天天在一起──” “或许是他名声太响亮了。”钟傅打断了她,冷冷道:“树大招风,自然引人忌恨,所以故意陷害他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我也要找出真凶,不能让我相公作代罪羔羊。”官朝海轻声道:“钟大哥,你真的不记得那日行凶的人的模样吗?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有如她那日请求他不要泄露桂花贼身份一样,她温柔而湿润的眼神、诚心诚意的声音,原由无他──皆为沐温川。 钟傅扶着床沿的手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说不出心中那股翻腾复杂的情绪。曾几何时,他教她武功、带她游山玩水、为她冒雨买甜糕──曾经他做任何事,都只是为了搏她一笑,为何如今,他却是令她哭呢…… “对不起朝海,我……当时晕了,记不得了。” 官朝海闻言,低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钟傅看见她强装出来的微笑。“既然钟大哥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你好好修养吧,我明日就出发了。” 官朝海告辞,钟傅坐在床边目送她开门、关门,那背影…… “对了,”官朝海关门前,又探头进来,笑道:“差点忘了叮咛你,补药一定要按时暍光哪,别因为放了红枣就不吃──记得了。” “朝海!”见她就要离去,钟傅冲动的唤住她,却说不出口── “你放心,钟大哥。”官朝海的愁容里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这抹笑却是为了他的。“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半个师父、师兄,还有──钟大哥。” 半个月后。 黄沙岗上,长年不止的狂风吹起漫天黄沙,岸边汹涌的怒涛仿佛不是河水,而是浑浊的泥浆。此处地势险恶,放眼尽是一片荒凉,除了亡命之徒,没有人会愿意来到这儿── 站在山丘上的官朝海眯起了眼,冷静的注视着前方人影。 她一身劲装,一双折棍插在腰际,长发高高扎在脑后,发尾随风不住狂妄飞扬。老公子和顾暖香站在她身旁,视线同样紧盯着前方那五个妖如鬼魅的男女。 “若非钟大哥良心发现,临行前托阿黎交给我封信,坦承是他诬陷桂花贼,又描述了那日抢夺藏宝图的真凶样貌,我们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他们。” “我早说了是云南五鬼他们,五个狂妄又无知的江湖败类,这次一定要一举将他们收拾干净。”老公子说完,高声向他们喊道:“云南五鬼!你们抢夺了木樨藏宝图,正邪两道都对你们下了追杀令,你们是跑不了的!你们一路逃亡,久战疲惫,未必打得赢咱们,何不束手就擒!” “想不到十年不见,老公子看来依旧风流潇洒,让奴家想起那夜在妓院──” 云南五鬼中的五妹娇声笑起来,听得老公子脸色一阵青白,顾暖香早已将剑拔出鞘,杀气腾腾的道: “不知羞耻的淫妇,你还跟她多说什么!还不快动手、杀他个精光!” “夫人、夫人,你冷静点──” “我是为了我相公而来的,”官朝海握紧了折棍,定定注视着那五个似人似鬼的家伙。“本来只要你们肯交出藏宝图,我也许可以放了你们,但是你们为了钱财,竟对龙腾镖局的镖师痛下毒手,我一定要替天行道!” “哈哈哈哈!小姑娘说话如此狂妄,简直不把咱们这些武林前辈放在眼里!”云南五鬼的大哥大笑道,斜着眼打量着官朝海。“你何名何号?说来听听。倘若今日你命丧黄沙岗,咱们会好心替你立个牌位在此,哈哈哈哈哈!” “我姓官,名朝海。”官朝海面带微笑,一甩长棍,运气上身。“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的得力助手兼娘子,飞天女贼是也!你们这群无良匪类──还不看招!” 尾声 一年过后,又逢元宵,秀水县的百姓们最喜欢在这时候上福良寺参拜。 妇人们多半是来祈求家宅平安、生子富贵,姑娘们则是来祈求天成姻缘、觅得良人。孩子们在庙里待不住,全跑去大树下拉张凳子听说书的讲故事去了。 “话说飞天女贼和云南五鬼打了三百回合还分不出胜负,简直是惊天动地、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一场大战!谁知道打到了第三百零一回合,飞天女贼一个不小心,竟中了云南五鬼的七星蟾毒镖!”说书的大声一喝,吓得几个小女孩哭了出来。 “然后呢?飞天女贼毒发身亡了吗?”一个小男孩疑惑道,立刻被身旁同侪往头上推了一把。 “乱说!飞天女贼是咱们秀水县的第一女侠盗,哪那么容易死!” “那不然呢?是谁救了飞天女贼?” “听下去便知道啦。”说书的神秘兮兮、故弄玄虚。“飞天女贼身中毒镖,不支倒地,此时天边忽然刮起一阵旋风,一抹黑影飞快地从天边袭来,像老鹰一样迅速威猛──正是江南第一侠盗──桂、花、贼!” 在场响起一阵惊叹与欢呼声,从孩童们脸上兴奋的神情看得出来,他们对桂花贼有多崇拜。 “桂花贼在空中使了招九连回旋脚,踢得那云南五鬼鼻青脸肿,跟着银勾一甩,立刻将云南五鬼全数撂倒。桂花贼正要去救他的爱妻飞天女贼,怎料其中一只鬼竟从背后偷袭,一连射出三支七星蟾毒镖!” “太过分了!云南五鬼真是小人!”女童气愤道。 “放心吧,桂花贼一定没中镖!”一个小男孩信心满满的说道,张口吞下奶奶喂进他嘴里的桂花元宵。 “没错,桂花贼的后脑勺仿佛生了眼睛似的,一反手掷出银勾,便将那三支飞镖全打了回去,一支不差,全射在那只恶鬼身上了。恶鬼哀嚎不已,连滚带爬想逃跑,怎料一时情急踏错了步,扑通一声──竟摔进河里去了!” 听故事的孩子们全笑了,站在人群外围的一对老夫妻牵着一个女孩,相对无言,摇摇头走了。 “桂花贼救了飞天女贼,夫妻团聚,还将皇上遗失的木樨藏宝图找了回来。皇上龙颜大悦,赐给桂花贼和飞天女贼一面纯金打造的令牌,上头刻着‘金牌侠盗’四个字,不但对他俩过去犯下的窃案既往不咎,即使将来他们为了行侠仗义又得罪皇亲贵族,也没人可以动他们一根寒毛!最了不起的是,皇上承诺会将藏宝图的宝藏全拿来救济贫民,从此以后好好做个明君,严惩欺压百姓的恶官恶富,不再让百姓受苦:只要百姓吃饱穿暖,就不用再劳烦桂花贼夫妻俩夜扮侠盗了!桂花贼和飞天女贼连皇上都钦佩,的确是咱们秀水县的大英雄!” 即使已经走远了,还是听得见说书的口沫横飞、慷慨激昂的赞扬着桂花贼和飞天女贼的声音。老公子不禁叹道:“除了皇上赐他俩金牌那段以外,其它根本就不是真的嘛。枉费我打得这么辛苦……也不是多辛苦啦,云南五鬼那几个家伙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爷爷你真委屈。当时爹被关在大牢里,哪能分身去救娘呀,明明就是你跟奶奶救了受伤的娘,你们的功劳都被爹抢走了。”小阮拍拍老公子的手,安慰道:“爷爷别丧气,只要小阮知道爷爷其实宝刀未老、比爹娘都还厉害就足够了。” 顾暖香哼道:“有什么好丧气的,都几岁人了,还跟弟子计较这点小功劳吗!” “我哪里是在计较了?只是这谣言……未免也跟实情差太远了吧,真不知那些说书的怎么那么会无中生有、平空捏造……”老公子委屈道,小阮和顾暖香对望一眼,偷偷一笑。 “好了爷爷,咱们去爹娘那里吃桂花元宵吧,这会儿人应该少些了。”小阮说着,拉着他俩一同往沐王府的方向定去。 沐王府不远处,一间三层楼高的新盖食堂前门庭若市,宾客往来如织,正是沐温川与官朝海新开的桂香食堂,专门做些桂花入菜的料理。这里最受欢迎的便是那甜人心坎、入口即化的的桂花元宵,在座者几乎人手一碗。 店里宾客满座,沐温川和官朝海两个老板却忙里偷闲溜到了屋顶上晒月光。 夜风吹过,略带寒意。沐温川将外袍罩在官朝海身上,叮咛道:“入夜了,小心凉。” “知道啦。”官朝海一笑,拉过外袍一起罩在他俩身上。“都一年了,你还怕我受不了寒吗?” “一年前你在与云南五鬼那一战中元气大伤,师娘也说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好,你叫我如何不担心……”沐温川声音低低的,官朝海仍能听出他话里那一天多过一天的自责与担忧,连忙笑着抱住他臂膀。 “你瞧,我就说你不作沐王府的小王爷也一样能家财万贯,底下那些人全是冲着桂花贼的名气来的。我瞧瞧,今晚又有多少客人呢?”官朝海数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一回头,正想告诉他到底来了多少人,却恰好迎上他那双眸光深沉的勾魂凤眼,她稍一失神,唇边便遭偷香。“唉……真狡猾。” “朝海,我的感激与不舍,你一定要知道……” “知道、知道。”稍稍推开他的环抱,怕他又会发觉她身上那总是轻易被他挑起的热度。“这年来你天天挂在嘴边,我作梦都听见你在说抱歉。” “唉,我有时真不知道还能再怎么对你好,才能弥补我之前对你隐瞒身份的过错,还有报答你为我洗刷冤屈的恩情。”沐温川叹口气,见官朝海隐隐得意的神色,又故作哀怨的道:“我这个作相公的好像比别人作相公来得卑微许多喔,飞天女贼?” “我在人前可是很给你面子的,桂、嗝──桂花贼。”官朝海反驳道,见他脸上有笑,哼了声又窝进他怀里。“有了皇上的承诺和那面御赐金牌,以后不用再怕官府捉拿了,只是可惜现在人人皆知咱们的身份,真不好玩……” “你早知道这不是好玩的差事。”沐温川拥紧了她,在她鬓边落下一吻。两人静静赏了会儿街上的灯火,官朝海忽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昨日替你收拾衣裳,发现口袋里有个布囊,里头装着个小泥人──” 沐温川听了一愣,结巴道:“是……是吗?”定是那日收拾旧物,随手把小泥人收在衣袋里却忘了拿出来,真是大意、大意啊。 “我以为是小阮的,就拿去还给她,哪知她一见那小泥人便大惊失色,说这不是她的……”官朝海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沐温川的神色,果然是有鬼哪,瞧他紧张兮兮、满头大汗的……官朝海有些想笑、有些不是滋味,试探道:“她说是你的呢,相公。” “啊?是是,的确是我的──”小阮竟不替他隐瞒,这不肖女、臭丫头── “她说是一个你牵牵挂挂、思念了十几年的不知名小姑娘送你的──我忽然想起来,我以前就想要问你关于那位不知名小姑娘的事,一直没问成,本来我都忘了,幸亏小阮提醒了我。”官朝海笑道,沐温川可笑不出来。 瞒骗官朝海对他绝对是没好处的,他早就知道。如今除了将实情向她全盘托出以外,没别的法子了。 “娘子,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肯定笑掉你大牙,况且谁没有过去呢,只要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就够了。” 发觉官朝海脸上的笑早已僵了,沐温川不敢再废话,连忙道:“好了好了。你听我说了以后,千万别自己加油添醋、胡思乱想──其实是我年幼时邂逅的一位小姑娘,那时我才八岁,身材瘦弱又生得像个女孩子,又不懂武功……你别不相信,当时我常常让同侪欺负呢。” 沐温川哀伤道。“有一年春天,王府里设了百花宴宴客,许多皇亲贵族都带着他们的孩子赴宴,东灵王的儿子史康福和他的伙伴们不赏花,要玩骑马打仗,拉着要我加入,要我当马……” 沐温川一脸委屈,官朝海想笑之余,又觉得有些奇怪──这情节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这么熟悉…… “我堂堂沐王府小王爷,怎能让人当马骑?况且史康福身材壮硕,我若让他当马骑,肯定被压扁。所以我抵死不从,但史康福和他的伙伴们将我团团围住,把我揍得鼻青脸肿,还将我扔进小池子里。大人们只顾着寒暄,根本没人发现花园里这场恶斗,就在我孤战无援之时,花丛里忽然冲出了个小姑娘……” 猛然间,官朝海脑于里灵光一闪!早已忘记的儿时回忆又再度浮现脑海,那熟悉的画面竞和沐温川所描述的不谋而合! 十七年前── 沐王府牡丹花园里,一个身穿嫩黄色衣裳的小姑娘从牡丹花丛里跳了出来,对那扭打成一团的男孩们喝道:“放了那个男孩!” 小沐温川浑身湿透,不住发抖,像只落水的小狗。听见终于有人来救他,他心中一阵雀跃!但当他看见来人不过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他又陷入绝望之中。 “你是哪个王府的人?竟敢对我吆喝?”史康福松开了小沐温川的衣领,大摇大摆朝那小姑娘走来,恐吓道:“快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揍!” “你才快滚开,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好汉!有胆便与我单打独斗!”小姑娘站稳了马步,丝毫不畏惧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史康福。 “死丫头,看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不知道本小王爷的厉害──”史康福伸出手要捉她辫子,怎料小姑娘使出一招擒拿手,反钳制住了他的胳膊往后折!史康福跪倒在地,痛得嚎啕大哭。“好痛啊!你要折断我的手了!救命、救命!” 小姑娘见史康福哭得满脸通红,他的伙伴们站在一旁全吓傻了,啐了一声:“无胆匪类,还不快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弱小,绝不饶恕!” 史康福和伙伴们狼狈的逃跑了,小沐温川看得目瞪口呆,连那小姑娘要将他从池子里拉起来时都忘记要伸出手。 “你没事吧,少侠?” “我……我不是少侠……” “江湖险恶,少侠孤身一人一定要小心。”小女孩正色道,俨然一副江湖侠女的架势,看得小沐温川心里好生羡慕,反观自己堂堂男儿,浑身污泥落魄不堪,实在太丢脸了……小沐温川越想越伤心,眼泪不知不觉竟掉了下来。 “少侠,你别难过,只要你勤奋练武,将来一定不会再被那些恶霸欺负。”小女孩安慰道,小沐温川却哭得更伤心。 小女孩拉着辫子一想,拍手道:“少侠你别哭了,我捏个小泥人送给你好不好?” 说罢,小姑娘使蹲下身来,抓起池边的泥巴开始捏泥偶。小姑娘一边捏,一边不时抬头观察沐温川。 小沐温川见她捏得有模有样,他擤擤鼻子不再哭了,好奇问道:“你捏的是我还是你呀?” “你猜看看。”小姑娘咧嘴笑道。“这是我钟大哥教我捏的,喏,送给你,看起来很像真人吧。” 小沐温川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小泥人,很是感激。 “谢谢你……侠女,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大恩不言谢,少侠无须在意。”小姑娘又是一脸严肃,沐温川还想再问,忽见她一脸慌张,起身要走。 “我姨娘在找我了,我得赶快回去。”小姑娘拍了拍满足污泥的裙摆,迟疑了一下,又在池边摘了一朵小花,才向他挥手道:“后会有期了,少侠!” 小沐温川连忙朝她挥了挥手,痴痴望着她朝一个贵妇人奔去,心里……又甜又苦,好惆怅。 小女孩奔至那贵妇人身后十步远,立刻放慢了脚步,端庄的走向前去。 “姨娘,我在这儿呢。” “朝海,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姨娘找你好久。”端王妃一见官朝海便笑了,携住她的小手往花亭走去。“那里有几位夫人想瞧瞧你呢,他们都知道端王妃我有个外甥女丽质天生、知书达礼,是个人见人爱的小淑女──哎呀朝海,你的裙摆怎么都是泥哪?” “喔,”官朝海面不改色,甜甜笑道:“肯定是刚才在池边弄脏了,姨娘你瞧,刚才我看见池边一朵小花好漂亮,特地摘给姨娘的。” “真的?”端王妃接过花,开心得不得了。“你这孩子真是贴心,真不知道将来哪个人有福气能娶到你来当媳妇,以后姨娘一定要亲自替你挑一门婚事才好!朝海你跟姨娘说,你想嫁给皇亲贵族呢?还是富商巨贾?啊,秀才举人也不错,你娘就是出身书香世家──” “姨娘,”官朝海仰起头,笑出了两个酒窝。“我想要嫁给江湖侠士,将来也做个侠女。” “什么?哎呀朝海,这万万不可哪!” “我要当个飞檐走壁、仗义行侠的侠道中人!” “朝海!你听姨娘说,江湖不好玩的哪──” 相同此刻,浑身湿答答的小沐温川还站在池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英姿飒飒的小姑娘、落荒而逃的史康福──这一幕实在定大快人心! 小沐温川一手捧着那似男似女的小泥人,一手握紧了小奉头,信誓旦旦的道: “好!等我长大,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再也不受人欺负,还要替天行道,铲、奸、除、恶!” 小沐温川对天大声喊出了他的愿望。老天爷听见了,而小小官朝海的心愿,老天爷也一并记住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