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卿多骄》 楔子 自刎铜雀台 永兴二年冬,邺城,铜雀台。 大雪纷飞,狂风掣拽着大旗烈烈作响,乐宁朦此刻便站在这高达二十七丈的铜雀台上,凝神眺望着远方已长达两个多时辰了。 因两个时辰没有动,此时的她已全身被积雪覆盖,远望之真如堆砌而成的雪人,仿若风吹即散。 善若站在她身后,不禁也望了一下她所眺望的东南方向,其实那里除了低压压的云层什么都没有,可王妃就是看得痴迷。 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心如死灰。 “善若,我是不是很蠢,很失败?”她忽地低声问。 善若不由得眼睛一涩,回道:“王妃,这不怪你!要怪就只能怪城都王殿下被那妖妇所惑,不听王妃的规劝,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 “如今的局面?是啊如今的局面已不可挽回!邺城,六朝古都,三国故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是输了……输得这般彻底!这一世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却终究还是没能搏得过命!”她自嘲的说了一句后,蓦地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 随着这一声叹息化进风里,一名侍女的声音很突兀的响起,咋咋呼呼的从她身后传来。 “王妃,王妃,不好了,城都王殿下……城都王殿下不见了!” 那侍女说道,脸上露出十二分的焦急。 然而,乐宁朦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没有她这般焦急,而是淡淡的道了一声:“我知!” “不仅城都王殿下不见了,就连他身边的那些护卫以及两位小殿下也都不见了!”侍女再说道。 乐宁朦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我知!” “王妃,奴婢听说,皇上下了抓捕城都王殿下及王妃的圣旨,所以,城都王殿下一定是带着两位小殿下逃出邺城了,可是王妃……您怎么办啊?” 侍女急得快要掉下眼泪来,谁知竟迎来了乐宁朦的一声暴喝:“我说了,我知!你急什么!” 侍女吓得一哆嗦,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内心却啼笑皆非:你夫君和孩子都跑了,难道还不急? 但畏于乐宁朦的威势,她终是紧闭了嘴,跪在地上,瑟瑟的仰起头来,看向了迎风而立白袍轻扬的女子,女子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姿修长挺立,容颜英丽绝世,一双清冽曜亮的眸子不怒自威,隐有一种得天独厚傲压群雄的气度。 这便是她们的王妃,美则美矣,然而却并不是时人所赞赏的柔弱之美,早有所闻,王妃在嫁与城都王之前,常以男儿之身跻身于众名士之中,其翩翩如玉的风姿以及豁达明朗的气度令众士族子弟也折服,王妃不但擅清谈,更有举世之才谋,甚至有传言道得王妃者必能得天下,故而她们的大王才会想尽办法的将她弄到手吧! 然而,传言毕竟不可信,王妃自嫁与城都王之后,的确给大王出了不少计谋让他在诸王的权利之争中韬光养晦保全自身,成为最后的佼佼者。 但却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如今东海王挟天子以令诸候,对大王下了追捕格杀令,大王却是带着两位小殿下趁夜逃走了,只留下了王妃以及程太妃还有她们这一些身娇体弱的奴婢宦臣在此守城。 朝庭所派出的讨伐城都王的大军将至,范阳王在幽州响应,邺城岌岌危矣,王妃再怎么强悍,毕竟也仅是一名女子,在此守城无疑以卵击石,若还不赶紧逃走,岂不是要将自己的命葬送在这里么? 侍女嚅动嘴唇,还想要说什么,却在这时,听到王妃冷声问了一句:“绿姬何在?” 绿姬! 侍女迟钝的反应了一会儿,方才颤抖的颔首答道:“绿夫人,绿夫人此刻就在阿房殿!” 阿房殿,好一个金屋藏娇之所,铜雀春深锁二乔啊!想当年她嫁给城都王的时候,司马颖便曾戏谑的对她说过:“孤便以这一百二十间宫殿作为爱妃的金屋藏娇之所!孤愿以一世之名起誓,与爱妃共享这天下!” 甜言蜜语总是那么好听,可到头来还不是逃不过夫妻本是同龄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下场! 乐宁朦自嘲的一笑,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去,传绿姬来见我!” 话音刚落,风中忽传来了一阵哒哒的木屐之声,每一下轻而缓,仿佛踏在琴弦之上,可以想象到那宛若莲花般的步子,媚雅而风流。 当木屐声及至耳畔时,乐宁朦的视线里便映出了一道极为妖冶窈窕的女子身影,时人以病弱为美,这个女人的弱柳拂风之姿以及那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的水眸便很符合那些文人士子们笔下的美人之形象。 绿姬,长袖善舞,妩媚多情,可算是以其擅长于枕塌之间的魅力俘获了她夫君城都王的心,以至于城都王渐渐沉愐于女色而逐渐消磨掉了雄心意志以及他们夫妻之间的誓言。 便是这个女人,这个她曾经不惜得罪孙秀那个小人所救下来的女人,不仅毁了她与城都王之间的夫妻之情,更毁了她这一世倾其所有所创造的一切。 从来骄傲得不屑于与女人争宠的乐宁朦心中若说不恨都是假的,可恨归恨,现今都不重要了!现今的她只想问清一个原因,一个她为何要背叛他们夫妻二人,倒戈向东海王的原因。 既然都已经得到了城都王的宠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绿姬,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问。 哒哒的脚步声一顿,绿姬美眸圆睁,佯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婉转娇嗔的问:“王妃何出此言?”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掩饰,你迷惑城都王不就是为了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将从他口中所探得的军机密报出卖给别人么?现如今东海王联手诸王带兵征讨我邺城,你却又蛊惑城都王出城逃跑?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以如此恩将仇报?” 绿姬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既而又妩媚的舒展开来,竟是回答了一句:“王妃此言差矣,王妃对妾的再造之恩,妾可是从不敢忘!妾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王妃你啊!” “为了我?”语声揶揄。 “是,妾记得王妃说过,城都王殿下不可能赢得这天下,既然命运已定,王妃又何必如此执着,以王妃的智慧,只要选得一名贤主,择良木而栖,您依然可以得到高贵无比的地位,权倾天下!” 乐宁朦不由得冷笑:“所以,你迷惑城都王,将军情密报献策给他人,就是想让我重新选一贤主,择良木而栖?” “东海王老奸巨滑,他称得上是贤主么?绿姬,你的本事可真不小!没想到我一个女人,竟然也会败在了一个红颜祸水的手里?” 绿姬听她这么一说,竟是笑得花枝乱颤,畅快得意:“多谢王妃还能认妾这一个红颜,可要说祸水,妾又怎么能及王妃你呢?” “谁不知道乐郎之才惊天下,海内皆闻,帝无能,而诸王争权,在这兵家主天下的时代,精于兵法又能预知未来的乐郎对于诸王来说便是可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至宝,再加上乐郎英丽风流之姿魅不可挡,哪个男人不想得到?” “城都王殿下虽然得了乐郎,可同时,城都王也会成为这各方诸候以及草莽而起的枭雄之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城都王之祸也全是因为王妃你啊!” 城都王之祸可是因为你啊! 几乎是这句话音一落,乐宁朦便愤怒的提剑而起,指向了绿姬:“你胡说八道!” 绿姬神色不动,一撩衣裙,缓缓跪了下来,一双妙目望着她,只道:“若是乐郎执意不降,妾愿与乐郎共生死!” 她称呼的不是王妃也不是主母,而是乐郎!是了,从前乐宁朦女扮男装之时,为了得到她,曾与孙秀斗智,以三局两胜之棋赢了孙秀,最终将她从孙府中救了出来。 同时,她也骗了她的感情。 “我明白了!你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当年假以男儿之身欺骗了你!”乐宁朦恍悟道,胸中的恨意促使她将剑压在了绿姬的咽喉。 剑锋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压过一条血痕,然,绿姬的脸上没有半点惧意,她依旧媚惑动人的笑着,水汽氤氲般的眸子抬起,慢慢的移向了远方,而就在此时,几乎是突然的,城墙上那面写着“颖”字的大旗忽地被狂风卷断而落,邺城之外的不远处已是雾尘高举,渐渐传来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 乐宁朦不由得神色一紧,再次眺望向了东南方,翻滚的阴云下,依稀可见为首的将领一袭火红色的大氅迎风招扬。 看到那如烈焰般的火红色身影,乐宁朦的眸子几不可察的一缩,露出满目的不可置信! 他?那个风流不着调的谢氏名门嫡子——谢容且! “他怎么会来这里?”乐宁朦顿时明白了什么,倏然回头,手中的剑再次压向了绿姬的雪颈:“难道你一直暗中勾结的人其实是谢容且,你将我这里所有的情报都出卖给了谢容且?” 绿姬笑了笑道:“乐郎就是聪明,如你这般聪明的人自然也应该明白,现在的城都王大势已去!” 顿了顿声,她又理了一下秀发,眨眼笑道:“谢郎说了,只要王妃肯弃甲投降,诚心的屈服于他,再给他写一份约摸三万字的检讨,或者给他捶捶背,揉揉肩什么的,谢郎便不会折辱于王妃,不但不会折辱,谢郎还会向东海王请示为王妃请封高爵,以结秦晋之好!” “你说什么?三万字检讨?检讨什么?” 几乎是绿姬的话音一落,几个站在这里的婢子便齐刷刷的掩住了嘴,神情错愕,目瞪口呆! 而她们的王妃果然也一动不动的蹙眉怔了半响,直到那一根紧绷的弦倏然折断,她才猛地一脚踢到了绿姬的胸口,厉声大骂了一句:“去他大爷的三万字检讨!你去告诉他,我马上就会去问候他老娘!” “给我滚!” 一个滚字落音,绿姬没有任何迟疑的爬起身,十分从容的转身离去,善若想要去拦,却被乐宁朦叫了回来。 饶是如此严峻紧张性命不保的情况下,也有仆婢忍俊不禁的憋笑出声,而善若却是笑不出来的,看着绿姬离去,便不甘的问:“王妃,这个女人背信弃义,口出狂言,您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罢了,谢容且故意用这个女人来羞辱我,我们又何必自取其辱,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她说着,从怀中搜出一张羊皮卷,交到了善若手中,善若不解的望向她,就听她平静的续道:“善若,你带程太妃赶紧逃走吧!按照我在此舆图上所画的路线速速离开这里,一定要在城都王赶到顿丘之前,找到他!” 善若神情一愕,紧张的问:“那王妃你呢!” “我……”乐宁朦的唇角微微弯起,轻声道,“我自当留在这里!” 善若骇然一惊,连忙跪了下来,含泪劝诉道:“王妃,是城都王殿下负您,他抛妻弃母,枉为人妻,为人子,你为何还要替他守在这里?” 乐宁朦摇了摇头,目光清亮而绝望的投向了她:“善若,你该懂我!” “城都王再不是东西,可是我的两个孩儿何其无辜,他这一逃必死无疑,所以,你一定要代我找到他,找到他便告诉他,唯有他死才能救我们的两个儿子!” 是的,她懂她,如她这般骄傲的女人,又岂会因兵败而做那藏头缩尾的逃兵? “可是王妃你……” 善若自知多劝无益,便垂下眼眸,泪水不禁滚滚而下,寒风吹过,很快就融进风雪里。她伏首向乐宁朦深深一拜,道了一声珍重,便握着锦囊飞奔而去! 待程太妃的马车驶出城门向北而去后,乐宁朦便立刻下令关闭了城门,再次命人将象征着城都王的大旗升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天地苍茫一片,马蹄声越来越近。 看着那一骑骏马飞驰而来,身后万千铁蹄接路踵而至,气势恢宏的整列于城下,独自站在铜雀台上的乐宁朦忽地释然的笑了起来—— 好一个运筹帷幄精于谋算的谢家嫡子谢容且,这种羞辱人的手段果然够狠够绝! 罢了罢,这一世败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那就如你所愿吧! 师傅曾教她玄道以及纵横剑法,就有说过一句话,生死齐一,悦死恶生,死不过是将有形的生命化为无形的自然界中,没有什么可怕的,而江湖中,自杀的人都会用左手,听说那样就不会护短,也不会疼太久。 于是她便用左手提起了那把寒光铮铮的长剑…… ***** 后史书上有记载,东海王联合诸将,并挟惠帝征讨城都王,几番征战,城都王败,于是抛妻及母,弃城而逃,后被顿丘太守冯嵩所擒送于范阳王,范阳王死后,刘舆矫诏将城都王杀害。 而城都王妃便死于邺城之中,为保城民,她最终还是遣散了剩下的老弱残兵,自刎于铜雀台。 当谢容且带着十万大军赶到铜雀台时,就正好瞧见那个清傲的白袍女子如同折翼的凤凰一般自铜雀台上坠落。 雪地上盛开朵朵如烈焰般的红梅。 谢容且怔怔的看了良久,蓦地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那叹息被卷入风中,有说不出的愧悔痛责之意。 第001章 我又回来了 永平元年七月,正是署气将尽秋高气爽的季节,然京洛的大街上却弥漫着浓稠划不开的血腥之气,行走在街上的人们无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只因东集的菜市场上又多了一颗被砍下来的皇子贵孙的人头——年仅二十一岁的楚王司马玮俱朝服被斩于市! 随后贾后矫天子诏令又下了一道圣旨,令诸王持皇帝符节远离朝廷去往封地。 于是,京洛一时人心惶惶,大街小巷中都唱起了凄婉的挽歌,那是西汉时期,汉成帝死后流行的一道童谣:“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说的是成帝的宠妃赵飞燕谋害皇嗣的典故。 秋风飒飒,枯叶飞扬。 在京洛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荥阳汜水关外,却还有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正从官道上慢悠悠的驶来,马车并不起眼,青色的帷幕上,几个银色的挂钩叮铛作响,后面跟着四名骑着驴子的随从,皆是仆人打扮的精壮大汉。 因赶了三天两夜的路,几个大汉尽皆面色疲惫,神情郁郁,尤其一想到马车里那个接回来的小主子刚死了娘,就更是觉得晦气,若不是郎主特地交待他们一定要将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接回洛阳,谁愿意跑到山阳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接这等差事。 而坐在马车里的人自然是感觉不到他们厌烦的情绪的,一个圆脸略胖的中年妇人忽地撩开车帘,望向了前方的路,只见不远处一道关墙壁立千仞,巍峨耸立,隐约可见一块黑色牌匾上写着三个凤舞龙飞的大字。 陈妪并不认识字,于是便向离马车最近的一个大汉问道:“老张,我们现在到哪里了?离洛阳还有多远?” “荥阳!”老张头也不抬的答道。 随即又不耐烦的补了一句:“前面是汜水关,也就是荥阳县内,过了荥阳县,离京城也就不远了!” “好好!多谢老张,这一路上辛苦了!”陈妪看出了老张的不耐,忙从怀中掏了一袋碎银子,极小心又谄媚的送到那中年汉子老张的手中,待老张收好后脸上露出满意之色,这才放下车帘,坐回车里,对着身边的少女高兴的说道:“女郎,我们快到洛阳了,到了洛阳,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父亲了!” 车中坐着的少女正是她服侍了多年的小主子,小主子现今不过十四岁,稚嫩的面容还没有完全长开,但眉目清隽已隐然透出一丝别的小姑子所没有的英傲灵慧之气,尤其是一双漆黑纯澈的眼睛,幽深得如古潭般让人一眼望不到底,让人瞧不出这其中有多少喜怒的情绪。 少女没有应声,陈妪便继续道:“等回归了父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你也是正经的士族姑子了,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说了两句之后,见少女仍没有一丁点反应,陈妪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柔声劝慰道:“女郎,都过去了,不必太悲伤,娘子说了,你那位父亲也是个十分宽厚之人,他见了你一定会欢喜的,说不定他还会将女郎记入乐家的嫡系族谱,到时候女郎也能嫁个好郎君了,女郎……” 陈妪还要絮叨,忽地听到自家女郎喃喃自语了一句:“我不悲伤,不过是一死,有什么好悲伤的!” 那后面的一句虽然低不可闻,却是清晰的传到了陈妪的耳中。 陈妪不觉心中一惶,顿时就急了起来,说道:“女郎你在说什么?小姑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无端会想到死,这种念头以后千万不要再有了!” 可话虽这么说,心中却是无比的哀痛:经历了这一遭,别说是如女郎这般十四岁不到的小姑子,就是一个成年人也难免会有轻生的念头吧! 女郎自小便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生父亲,只与自己的母亲和唯一的兄长相依为命,因为没有父亲,女郎小的时候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受了多少邻里姑子们的欺凌,但不管生活如何,至少有母亲和兄长在,都是不孤单的,然而就在三月之前,她这仅有的一点温暖都被现实打破,唯一的兄长在去往荆州渡长江的途中竟然遭遇劫匪,不但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就连人也被劫匪逼得跳了江,生死未卜,不知所踪,当消息传来时,娘子当场就晕死了过去,从此以后缠绵于病塌,直到七日前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若不是娘子早有准备,寄信于洛阳,告诉了那个在朝中任大官的郎主女郎的存在,恐怕郎主也不会想起,将女郎接回本族吧? 陈妪心中还在感慨伤怀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女的一双墨瞳中已发生了急遽不可思议的变化! “陈妪,你是陈妪?”少女茫然而惊措的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人,仿佛不敢相信的问。 “我当然是陈妪,女郎,你怎么了?”看着自家女郎满脸惊诧的表情,陈妪也有些不解的问。 而就在这时,几乎是突然的,少女猛地掀起车帘,看了看跟在马车旁边的几个壮汉,然后又向远处的城墙眺望了去! 在看到那五十岁开外威严雄阔壁立千仞的关墙以及那牌匾上三个笔墨挥就的大字时,少女的眼瞳再次变得极为明亮且幽深。 “荥阳,汜水关!” 汜水关,她记得的,这里曾有骁骑将军王济所驻守的十万大军,然而赵王之乱后,这十万大军便编制到了孙秀的护卫军中,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血腥倾扎,直到最后她和城都王所在的邺城也被那个人攻破,她的夫君抛妻弃母而逃,而她也因兵败自刎于铜雀台。 她分明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剑割破喉咙的痛楚以及冰冷的窒息感,甚至她还有感觉自己坠下铜雀台后,似乎还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个男人紧拥着她说了一些令她莫名奇妙却感人肺腑的情话,最后还在她唇瓣上落下了一吻。 那个吻十分的真实,有着一缕苦涩而甜腥的味道,哪怕她已灵魂离体,仍然能感受到那一吻的炙热和沉重。 她应该是死了的,那一剑她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生还的可能,但为什么她还能再醒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马车还在辘辘的向前行驶,那声音听起来竟不似从前那般聒嗓,车外的景物缓缓向后退去,风吹到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凉意。 乐宁朦再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以及身上所穿的服饰,手不再是从前长年握剑而生了厚茧的手,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广袖袍子也比从前小了许多,肌肤比之从前更加白晳柔嫩。 她似乎回到从前了? 她竟回到从前了! “女郎,女郎,你怎么了?”陈妪见她一副神情茫然目光呆滞的样子,不免担忧的问。 好半响,乐宁朦才似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了这个面容慈祥的白胖妇人,这是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仆妇,也是将她奶大的乳娘,阿娘死后,便是这个乳娘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照料着,陪着她渡过阿娘逝世后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陪着她一起从山阳赶回洛阳,然而却还没有到达洛阳父族,就在荥阳县内遇到一群黑衣杀手的伏击,陈妪为救她而死。 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刀横空划过,陈妪猛地将她推了开,她转眼看时,就只看到陈妪半截身子在血泊里翻滚着,那痛苦又混浊的目光望着她,最后只闪烁出一点欣慰又担忧的泪光。 “陈妪……”乐宁朦不由得眼睛一润,再次唤了一声。 在陈妪不解的目光注视中,乐宁朦突地握起了她的手,掐了又掐,掐了又掐,直掐得陈妪一脸茫然,痛哭流涕,才笑盈盈的道了一声:“无事,我只是想唤唤你!” 陈妪吃痛之下,表情更是一呆,转眼,竟看到女郎的眼中有晶莹的泪水滑落下来! 那是喜极而泣的泪! 她重生了!她竟然真的又重生了!定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所以才会给了她这次重生扳回一局的机会吗? 乐宁朦想着,忽地转向陈妪肃声问:“妪,现在京洛是什么局势?” 不知道女郎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京洛局势的陈妪神情又是愕然一愣,立将求解的目光投向了郎主从京洛派来的一名中年汉子身上,那中年汉子也是个精明的,连忙会意的向乐宁朦答道:“女郎,如今京洛一片繁华大好,有贾后及鲁国公辅政,许多奸侫皆已伏诛,百姓可安享太平!” 贾后和鲁国公,那个素爱与名士遣词共赏、豪奢比富的鲁国公贾谧? 乐宁朦的唇角边不由得弯起一抹讽刺的笑,又问:“我父亲现在朝中担任何职?” 汉子顺口答道:“太子舍人!” 太子舍人?她父亲现在还只是太子舍人,也就是说,现在太子还在,八王的争权之战还未开始,而当今天子暗弱无能,正是贾氏外戚专权,总揽朝政的时候。 “南风起兮吹长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唱的便是贾后及她的侄儿鲁国公如何残害皇子皇孙,权倾朝野,屠戮忠良。 这中年汉子所说的奸侫伏诛大概便是指被贾后借刀杀人用以灭掉了权臣卫伯玉及汝南王司马亮的楚王司马玮吧? 可要说奸侫,这晋室朝廷之中,又有谁能比得过贾后及其她的椒房之亲鲁国公当之无愧呢? 一个丑婆娘竟然也能祸乱朝政,真是大煞风景,严重破坏当今风流雅致的社会风尚! 在心中暗骂了这一句后,乐宁朦不自禁的望了望这广袤无垠湛蓝如洗的碧空,看着看着她便笑了起来,自从她嫁与城都王去了邺城之后,这洛阳的天空有多久没有再见过了,想不到她竟然又回来了! 我又回来了! 果然大道并非无情,人生还是充满阳光和奇迹,既然上天予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我必要好好的活,好好的活,好好的活着去虐死那群渣渣,方能对得起姐这开挂的人生! 就在她唇角弯起,无限憧憬着美好未来时,突地一阵凌乱又急促的马蹄声从右侧传了来,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喝道:“站住!站住!停下马车!” 与此同时,左前方也有三四个身着奇装异服挥舞着大刀的粗汉策马飞驰而来,一共十来个大汉瞬间将她们团团围住,为首的一名壮汉长相十分独特,刀疤鲜明,独眼威慑。 那独眼龙十分夸张的喊着:“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本大爷是来抢劫的,所有财物与女人全部留下,剩下的人全部给大爷我滚蛋!” 一句抢劫吓得几个护送她的壮汉一轰而散,陈妪也哆嗦着紧紧的攥住了乐宁朦的手,一副吾命休矣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唯有乐宁朦好似充耳不闻的保持四十五度角的望天,纹丝不动,只是刚刚扬起的那一抹喜不自禁的微笑慢慢的、慢慢的收了起来! (靠!你抢个劫有必要喊这么大声吗? 谁特么的说重生之后就一定能掌控一切的,都不留给我一丁点的反应时间,还叫我怎么先发制人?) 第002章 倒霉的劫匪 这厢乐宁朦还在悲凉的抬首望天,那厢独眼龙彪汉已开始嗷嗷大叫:“你你,就是说你,快点把脸转过来,让本大爷瞧瞧你长什么模样……喂喂,你个小娘们到底在天上看什么?这天上有大爷我好看吗?” 完全没有注意到乐宁朦一只手正在拉扯马车顶上的一只银钩,嚷了半天的劫匪发现那站在马车上的小姑子跟耳聋了似的毫不理睬,顿时火大的就要提步向前狼扑过去。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快点下马车,来给本大爷我尝尝鲜!” 就在这时,耳边竟传来一清脆亮丽的女孩子声音喊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将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搜出来孝敬这位大爷!” 声音竟然比他还大! 几个匪徒吓了一跳,齐刷刷的寻声望去,竟骇然的发现刚才那句话不正是出自这傻愣愣呆了半天的小姑子之口吗? 而那马车后侧几个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的大汉哪里还有半分思考的时间,手脚并用的将身上的银子全部搜了出来,秽物一般的抛向了那几名劫匪! 与此同时,乐宁朦在自己身上搜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干净的什么都没有,最后只好将束发的簪子给取了下来,一看是木质的,自己也感觉蛮不好意思的对那独眼龙说道:“您看,我全身上下能看得过去的也就这支簪子了,我也挺不好意思拿来孝敬大爷您的,看在我这些仆人将全身的家当都奉献给您的份上,您就放了我们吧!再说了,我年纪小,今年还不满十二岁呢,您别告诉我您对我这样的童女感兴趣,那我就真是没什么可说的呢?” 几个收了地上银子的匪徒面面相觑,神情错愕的静了半响后,蓦地发出一阵忍俊不禁的喷笑。 “小姑子恁地有意思!” “虽然年纪小还没有完全长开,但眉清目秀灵气逼人的,长大了定是个色内媚鲜的尤物!”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令得独眼龙那肿眼泡的眼里里顿时闪出垂涎三尺的精光! “想不到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子还有如此秀色,本大爷也不虚此行!你说对了,大爷我就是对你这样的童女感兴趣!” 提着大刀的独眼龙彪汉一声狰狞淫邪的大笑,蓄势待发的就要做一个标准的狼扑姿势,谁知乐宁朦又大喊了一声“停停停!”,可怜兮兮的说道:“大爷请留步,我我……我也知道食色性也乃人之天性,不过时人不都讲究风雅么?您也看得出来,我年纪小,脸皮溥,什么也不懂,这光天化日之下的,我也害羞,如果你真想那个啥什么的,不如先将你这群小啰罗都赶远一点,大爷您一个到车里来,我们再……那个啥,好么?” 看着小姑子泪盈于睫,炫然欲泣,还真有几分我见犹怜之色,独眼龙彪汉顿时保护弱小的雄心壮起,他大手一挥,立马对着几个跟在身后的匪徒一声厉喝:“听见没有!还不快给我滚蛋!” “大……大哥,不给兄弟们分一杯羹么?” 一个匪徒颤巍巍的说道,话还未完,就迎上了独眼龙那只肿眼泡凶狠瞪回来的绿光。 几个匪徒再也不敢吱声,立马抱头滚到了一边。 独眼龙哈哈大笑的扔了大刀,一边手忙脚乱的脱着裤子一边向乐宁朦走了过来,陈妪几乎吓晕死了过去,嘴里一直念叨着:“女郎,女郎,怎么办?” 而就在她眼睛刚闭上的一刻,耳边陡地响起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啊啊啊……” 晕死过去的陈妪再次又给吓醒了过来,抬首一看,竟见那独眼龙彪汉双手紧紧的护着下体,一张狰狞的刀疤脸以不可思议的程度扭曲,而他的下体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明晃晃的银钩,那银钩深中其要害,鲜血淋淋! 陈妪惊得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又啼笑皆非惊恐万分的看向了自家女郎,只见自家女郎一副傻天真的看着独眼鲜血喷涌的下体,笑嘻嘻的说道:“师傅曾经教过我打蛇要打七寸,我估摸着男人的七寸大概就在这里,也不知道对不对?” “大爷,您爽不?” 此时的独眼龙彪汉别说是爽了,那表情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然而在他还来不及回答女郎的话时,没想到女郎又飞起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大汉给踢了下去! “爽了,就给我在一边快活去!”她道。 几个抱头歪在一旁的匪徒弟闻声立马精神抖搂,回过头来看到大汉下体上白晃晃的银钩,一个个目瞪口呆,作惊恐万分状。 这时,陈妪又听得女郎一声叫唤:“妪,快到车里去!” “是!” 想也不想的答了一声,陈妪立刻钻进了车里,下一瞬,马车便以乘风破浪之势飞奔了起来,身后传来几个大汉的叫喊声以及那独眼龙凄厉厉的哭嚎! 陈妪见赶马车的人竟然是女郎,错愕之余又问了一句:“女郎,那几个汉子怎么办?” “不用管他们了!” “可他们是郎主派来保护女郎的!” “妪,您真会说笑话?保护我的人怎么会在看到劫匪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逃命呢?” 陈妪的脸色不禁一红,心中也是无奈感伤,这几个汉子一路上的敷衍了事和不耐烦,她不是不知道,可也没想到,即使塞了那么多的银子,还是没有笼络到他们的心。 也不知女郎回去以后,能不能得到郎主的重视,于婚事上有个好的归宿? 而此时的乐宁朦的心中只有讥嘲的冷笑,前世她在回归父族的途中也一样遇到过劫匪,那劫匪在抢光了她身上所有财物之后,便欲对她行不轨之事,虽然她最终被一世家郎君所救,可毕竟于名誉上有失,等回到父族之后,她的这些事情竟然很快就被人传了出去,而那个被大名士称赞为“披云雾而睹青天,高天澄澈”可与瑯琊王夷甫比肩的父亲,也因为羞于有她这样的一个女儿而几乎对她置之不理,她的前半生便完全交到了那个鳩占鹊巢的嫡母石氏的手中! 那个极善妒又虚伪的石氏又怎么可能会让她嫁入好人家呢?前世若不是她取代了“嫡姐”的身份嫁给城都王,不知会在石氏的安排下碾转几人之手? 劫匪? 呵,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劫匪如何知道她是乡下来的小姑子? 乐宁朦再次勾了勾辱,扬起手中的马鞭再次狠狠的朝马屁股上打了下去,骏马顿时嘶吼一声,风驰电掣,烈风吹着帷幔呼啦作响,周边的景物以闪电般的速度后退! 陈妪坐在车中,只见女郎纤细溥弱的身子以微微倾斜的姿势骑在马背上,三千青丝如墨云一般的翻滚飘扬,她才恍然一惊:女郎从小在乡下长大,是何时学会骑的马? 还有刚才女郎那一脚摞倒独眼龙大汉的彪悍之举哪里还有从前那副唯唯喏喏乖顺胆小的样子,更是与那知书达礼名门闺淑沾不上边。 陈妪觉得很忧虑,又很心疼:若是女郎从小便与那些世家姑子一样在学堂里上课,接受良好的教育,未必就如现在这样! 娘子的母族虽然家境殷实,可自娘子跟了郎主之后,也骄傲的脱离了母族选择自力更生,没有丈夫在身边,就凭着自己的一双手撑起一个家,将女郎和小郎君抚养长大。花了太多心思在生活上的她还哪里有时间去注重女郎的培养,就是小郎君也只请私塾上了一年的课,之后就跟着一起习医从商去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小郎君第一次去往荆州的路上便…… 陈妪想着,眼眶里又渗出了泪,不禁问道:“女郎,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回洛阳父族!” “可是没有那几名健仆引路,我们也不知道郎主的府宅在何处啊?” “我知!” 陈妪还想说什么,又见女郎挥鞭而下,骏马疾驰如飞,前面汜水关的关墙以其威严之势扑面而来,几个守城的兵丁见此突如其来飞驰而过的马车,不免惊得大叫:“喂喂,车中何人?快给我停车,停车!” 乐宁朦头也不回,只望着前方逐渐喧闹起来的城镇轻轻的笑了起来——只要进了这荥阳县汜水镇,便是骁骑将军王济所管辖的地盘,以那个人嫉恶如仇的个性,量那些匪徒也不敢在他的地盘上造次。 倘若还能与那个人结交的话,别说是这一路上会平安顺遂许多,就是以后的路必然也好走一些! “策——”马车飞奔而过,引得路上行人频频回头! “这是谁家女郎,鲜衣怒马,英姿飒爽!”有人不禁赞道。 突地,身后有蹄跶的马蹄声纷至沓来,听得出是两匹马狂奔的节奏。 乐宁朦知道定是那两外兵丁追赶了来,便干脆乖乖的停下了马车,很快,两匹红棕色的骏马前蹄一扬,便横在了她的面前。 “刚才叫你没有听见吗?” “从哪里来的?” “跑这么急干什么?” “身上可有路引?快拿出来检查!” 一个兵丁气势汹汹的指着乐宁朦如发炮制的喝问。 本朝凡人员离乡百里之外都需要官府所签发的一张公文来作为离乡证明,也是对普通百姓身份的验证,若无,便可依律冶罪,有的甚至还会被当成是匈奴或鲜卑之奸细。 面对兵丁的斥问,乐宁朦只是微笑着眨了眨眼,眸光轻瞥,拔高声音回了一个句:“无,我要见你们骁骑将军王武子!” 几乎是她的话音一落,一把长剑便横在了她脖子上:“将军岂是尔等庶民可见,你是哪里来的奸细?” 第003章 石家三郎 也几乎是这句话一落音,便马上引来了群众的围观——骁骑将军名王济,武子是他的字,但不管是名还是字,都万万不敢有庶民直呼其名。 “这个小姑子好生大胆,竟敢直呼王将军的大名!”有人不禁道,要知道王济不仅是出生太原王家的世族子弟,更是手握汜水关十万大军的当朝附马爷,个性最是桀骜不驯,睚眦必报,最看不惯那些自恃清高的狂狷之辈,当朝国舅爷王恺曾不满他年纪轻轻便成为先帝所器重的国之重臣,便以其骄奢放恣为由在武帝面前狠狠的告了他一状,以至于他曾被贬为国子监祭酒,后来王济官复原职之后,就曾以一赌局赢了王恺整日拿在京洛炫耀引之为傲的八百里驳,并将其当场杀掉,取其牛心下酒大摆宴席,王恺当时便被气得半死,敢怒不敢言。 此时的陈妪也吓得立刻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对那兵丁客气的解释道:“这位兵爷,我家女郎年纪尚轻,还不懂路引为何物,我们从山阳而来,是去往洛阳寻亲的,我家女郎乃是当朝太子舍人乐大人乐彥辅的女儿,还请兵爷不要见怪,放我们离去!” “竟是乐舍人的女儿?”人群中有人不免发出唏嘘。 太子舍人乐彥辅虽出身寒门,但自小苦读圣贤书,又精通玄默老庄,每每与人谈玄,语甚简至,爽朗通脱,就连竹林七贤中的大名士王戎都对其称赞有加,这样的人是被世人所敬重的,是故当所有人听闻乐彥辅之名时,都尽皆露出讶异惊叹。 那两名兵丁却不以为然,上下打量了乐宁朦一番,见其衣着朴素风尘仆仆唯有一张脸还算得上清隽研丽,两人相互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明显的透着质疑。 “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家女郎是乐大人的女儿?”其中一兵丁问。 陈妪一听便立刻慌了神,郎主可没有给她们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唯有那几个从京洛来接女郎的健仆方可证明,可是那几个健仆现在…… 就在陈妪颤抖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时,乐宁朦笑着接道:“兵爷,前面汜水关五十步之外有匪徒拦路抢劫,我的所有财物及路引都已被匪徒夺了去,就连家丁都已被匪徒扣押,我来求见王将军就是想问,王将军治下,为何冶安如此不好?到底是那些匪徒轻视了王将军的威名,还是有人玩忽职守?” 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子发问语气会如此尖刻,两名兵丁不由得脸色一白,竟露心虚之色。 这时,人群中突地传来一阵清朗大笑:“原来是乐舍人的女儿,乐大人杯弓蛇影,释梦解忧,此女郎更是洒脱恣意,有胜乃父之风!” 闻声,所有人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去,只见一大袖翩翩的白衣郎正摇着一把羽扇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少年郎面如冠玉,五官英挺似刀削,身姿瘦长如松,脸色好似敷了粉一般的苍白,眼角眉梢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戏谑笑意。 他身后跟了好几名身材健硕的随从,尽皆衣着光鲜神采奕奕,竟是比一般世家子弟穿着还要华美。 就在众人暗自惊叹,猜想着这少年郎是何人物时,少年郎轻笑着朝乐宁朦走了去,那略带审视的目光在乐宁朦身上睃巡一遍之后,才微笑着启唇说道:“表妹,郎主特让我前来接你回去!” 郎主? 陈妪一听,连忙激动的问道,“是吗?是郎主让你来接我家女郎的?郎君可是女郎的长兄?”转念似乎才反应过来,又摇头道,“不,郎君唤我家女郎为表妹,那郎君是……” 娘子的母族宁家也早在一年前全部死于一场劫难,女郎不可能有亲表兄,那么这位郎君…… 陈妪还在思忖时,那少年郎身后陡地传来一声厉喝:“你这妇人恁地无礼,哪里轮得到你来问我们郎君的话?”说罢,又瞥了一眼乐宁朦,暗忖道:就是这位来自乡下的私生女,郎君本也应该不屑于瞧上一眼的。 那侍卫满脸的不屑,少年郎却抬手训斥了一句:“休得无礼!”转又对乐宁朦道,“我姓石,表妹可以叫我石三郎!” 语音一落,人群中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石三郎!竟是石家三郎!” 当今之世,若论世族之鼎盛名气最响亮者,非琅琊王氏莫属,可若论起财富来,却无人可比及石氏,石家在京洛是出了名的巨富士族,石三郎的叔父石崇所拥有的财富甚至连武帝的舅父王恺也无法比肩。 这位郎君竟然姓石! 是了是了,乐舍人的嫡妻石夫人不正是出自石氏一族么? 在众人的唏嘘与倾羡中,石三郎的脸上也洋溢着无比的骄傲,目光灼灼的看着乐宁朦,十分温和有礼道:“表妹不远千里而来,周车劳顿,想必一定很累了,不如先随表兄去清风客栈住上一晚,明日表兄便带表妹回归洛阳去见姑父,如何?” 乐宁朦没有答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石三郎笑了笑,柔声说道:“三郎可以向右转,然后向前走三步吗?” 石三郎怔了怔,有些莫名的对这句话不明所以,就在他发怵的期间,身边之人突地一声喊道:“郎君小心!” 一只手猛地将他拉向一旁! 仿若一阵劲风从他耳边刮过,石三郎错愕的抬头看时,竟见乐宁朦手扬着马鞭,一声清喝,正驱使着马车飞快的向前疾驰,惊得路边行人纷纷扑倒向一边。 石三郎顿时嘴角一抽,心中猛地窝起一团火,如果他刚才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少女刚才看他的眼神中竟是带着一丝不屑一顾的轻蔑和冷诮的吧! 不过是一个从乡下来的私生女,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陈妪也万分不解,惶惑又害怕的望着自家女郎喊道:“女郎,女郎,我们要到哪里去?石家郎君乃是一片好意,有他护着你,咱们这一路上应该也不会再遇到匪徒了!女郎,我们可不能不识好人心啦!” 呵!好人心!如果不是重活一世,她也会被这张虚伪的面孔所骗吧! 还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也罢,就这么明显的给他脸色看,倒叫人将她轻看了去,那就陪他玩一玩! 一念闪过,乐宁朦陡地拉紧了缰绳! 就在石三郎微微扭曲着面孔暗忖着要如何给这小姑子教训时,却突地听闻一声:“父亲竟然能请动石三郎到这汜水镇来接宁朦,倒教宁朦有些受宠若惊!” “对不起,石家表兄,宁朦刚才是太激动了,有点忘乎所以,所以才……你说的那个清风客栈,那就劳烦石家表哥带我一道去吧!” 语气莺沥婉转,只见马背上的小姑子回过头来,墨发半掩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长睫扑扇间,竟是有一种菇山灵狐般的冷诮和研媚。 石三郎微微一怔,心头的愠火顿时消得全无,为了保持他士人的风度,很快他也展开了一副温文尔雅宛若微风拂煦般的微笑。 清风客栈位于荥阳县汜水镇的东街,可以说是整个荥阳最好的客栈,客来商往,能住进此客栈的不是达官显贵的贵族,便是家财万贯的商人,而当今之世重农抑商,商人身份低微,往往要花好几倍于贵人的价钱才能到此客栈入住。 如果不是石三郎,像乐宁朦这样庶民打扮的小姑子定然进不了这家客栈的! 初进客栈时,陈妪看到高朋满座皆是风度翩翩士人打扮的俊俏郎君,心中便生出些许卑怯之感,待到进了石三郎给女郎安排的房间后,看到满屋的布置摆设,就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也听说过京洛那些公卿贵族们都爱比富,家中绮罗绸缎必不可少,便是那号称巨富的安阳乡候石崇,家中婢妾披罗戴纱不说,就连净房都修建得华美绝伦——但那些她终究是不曾亲眼见过的。 而现在当婢子将房门打开,一股馨香气扑鼻而来,倒叫她亲眼瞧见了什么是富丽奢华:房间里家具虽不多,但四处飘逸着的纱幔好似缀了珍珠一边的莹光闪闪,塌几之上,鲛绡云纱锦被绣衾,旁边的案几之上还摆着各种名人法帖,胡桃木的地板上洒满了颜色不一的时新鲜花,使得整个房间都被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弥漫。 一个皮肤白净瓜子脸的美貌婢子看着陈妪这副惊呆了的表情,几乎要笑出声来,但见乐宁朦看向她时,又赶紧掩了口,欠身道:“这便是郎君为女郎准备的房间了,郎君说了,若是女郎还有什么需要,可随时传唤阿奴!” “你叫阿奴?”乐宁朦眯了眯眼,以极其随意的姿势倚在门边,语带诮笑的问。 那姿态竟是有一种孤山若玉料峭如松般的风流,阿奴不由得红了红脸,颔首答了声是。 “那便去告诉你们郎君,就说我饿了,想吃鸳鸯筒,凤凰卷,八仙过海闹罗汉,我还要酒,要你们这儿最好喝的酒。” 阿奴神情一呆,半响道了声:“是!” 正要欠身离去,谁知乐宁朦又吩咐了一句:“对了,我还要笔墨纸砚,也要你们这儿最好的!” “是!”顿了顿,满目惊讶的阿奴又抬首问,“女郎还有何吩咐?” “无,你下去吧!” “是!” 余光朝乐宁朦身上狠狠的打量一遍之后,阿奴便躬身碎步走出了房间,只是走到门外时,不免脚步一顿,心中嘀咕了一句:这吩咐人的语气倒是一丁点不含糊,哪里有半点乡下人的寒酸之气,反而还透着一股让人莫名肃然起敬的贵气,这女郎真是郎君所说的那位从小长在乡间的乐家私生女么? 不过,那位中年妇人却是一个十足的没有见过世面的蠢笨模样! 想着,阿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哒哒的木屐声在廊间留下轻快的余音回旋。 房门一关上后,陈妪便不由得急着问:“女郎,女郎,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妪,此话是何意?”乐宁朦一脸迷茫的反问。 陈妪连忙到门边去看了看,再回过头来,小声的说道:“女郎,你没有到京洛去过,不知世面,不知人心,无论是这位石家三郎,还是那驻守汜水关的骁骑将军王将军,那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 “女郎,你今天对那兵爷所说的话,可是要将王将军给得罪了,但愿但愿这些话不会传到王将军的耳里,不然,不然的话……” 陈妪急得快要掉下眼泪,哪知转眼去看时,乐宁朦早已倒在了那绫罗绸缎所铺就的软塌上,竟似已经睡着了! 陈妪登时傻了眼:女郎怎么变得这般没心没肺了呢? 第004章 意有所图 乐宁朦当然知道那番话会得罪王济,她还就怕这些话不会传到王济那里,不然以她现在的身份怎么会有机会见到他那样身居高位的名门贵族子弟! 王济虽然睚眦必报但也不是真的心胸狭窄之人,断不会因为她这些话就真的要了她的命! 如今,她只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去博取这个人的信任,结交这个人了? 只是这石三郎……乐宁朦忍不住在心里叹气:石氏那个女人果然留有后手啊! 就在乐宁朦躺在床上筹谋着如何取得王济之信任时,阿奴已迈着轻巧的步子来到了石三郎的房间。 这是一个比乐宁朦那间房更为华丽的内室,红桃木的门上牌匾有着毛笔挥就的“晓月清风”四个大字,笔法入木三分,清隽秀逸。 房间里不仅华纱飘逸,更是摆满了各种玉石盆景,到处是华光闪烁一片,石三郎便坐在一素缎所铺就的塌几上,手中端着一只盛满红色佳酿的琉璃杯,正在将一口美酒度入一位美姬红艳的朱唇之中,而那位美姬溥纱袭身,更是以十分撩人的姿势卧躺于石三郎的怀中,胸前白兔轻颤,娇笑旖旎。 虽然这副画面她已见怪不怪,但阿奴还是微微晕红了脸,脚步立刻顿住,轻唤了一声:“郎君!” 那美姬闻声便立刻转过头来,吃吃的笑道:“郎君,是阿奴来了呢!” “郎君,妾听说你今天又接了一位小姑子到客栈,可是想要将她也纳入府中,常伴郎君左右!” 石三郎微微笑了笑,眸中闪过一丝阴翳的诮色,他蓦地将怀中的美姬推向了一边,吩咐道:“下去吧!我与阿奴说话,切不可让旁人偷听!” 那美姬见石三郎神色陡肃,立刻也整了容,欠身道:“是,那妾便告退了!” 美姬走后,石三郎便将目光投向了阿奴,问:“可有从她身上发现什么?” 阿奴摇了摇头,答道:“女郎衣着简朴,暂时看不出有怀璧之物,不过,女郎性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有何不同?” “郎君给女郎准备的房间如此华美,可那女郎见了之后似乎并不惊奇,而且,她还吩咐阿奴,给她准备晚食,她说她……想吃鸳鸯筒,凤凰卷,八仙过海闹罗汉……”看了一眼石三郎后,阿奴面带羞色道,“奴实在不知这些是什么东西?” “鸳鸯筒,凤凰卷,八仙过海闹罗汉……”听到这几个名字,石三郎不由得也眯起了眼神,饶是他吃过世间所有山珍海味,似乎也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顿了顿声,也只道,“那就让厨娘做给她吃!” “可是郎君……” “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随便厨房怎么做,只要做出来的菜肴鲜嫩可口就行!” “是!” “她还说过什么吗?”石三郎再问。 阿奴眼睛一亮,立刻答道:“是了,女郎还说,她想要酒,还想要笔墨纸砚以及石青!” “笔墨纸砚以及石青?她竟是要写字么?”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子竟会写字?石三郎但觉好笑的忖度了一会儿,眼中再次露出戏谑的探究之色,“那便也给她!” “是!” 阿奴站了一会儿,见自家郎君许久不再出声,便主动相问:“郎君可还有其他吩咐?” 沉默了许久的石三郎冷声道:“无,按我的吩咐下去做吧!无论她想要什么,皆满足于她!” “是!” 阿奴欠身退了下去,石三郎又端起几上的那杯美酒一饮而尽,接着便慢慢的笑了起来,心中暗忖道:竟是与想象中的不一样,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守城的兵丁出言不逊,难道就是想引起骁骑将军王济的注意吗?那么她要笔墨纸砚又是想干什么? 难不成她还想给王济写信? 一念划过脑海,石三郎的眸光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陡地又唤了一声:“阿奴……” 刚走到门前的阿奴倏然止步,立刻回转身来,问:“郎君还有何吩咐?” 石三郎忖度了半响,忽地对阿奴招了招手,命她到自己身边,然后伏首低语说了一句话。 阿奴的脸色不由得一红,微微躬身软糯的道了声:“是!郎君!”便欠身退了下去。 当阿奴来到乐宁朦房间时,乐宁朦已然酣睡一场,短短一刻钟的时候,她竟似梦到了自己的一生,从年少时丧母,到回归父族,再到在那个大宅院里步步为营的求生,好不容易躲过一次又一次被送人的命运,终于嫁与那个人为正妻,到最后,竟然还是输给了一个从未引起她注意过的姬妾。 邺城,铜雀台,天地苍茫,飞雪漫天,因为绿姬的背叛,城都王的不信任,她便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是从什么时候,她与城都王离心离德的呢? 想着,她蓦地又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楚王玮被杀的那一年,城都王颖也因得罪了鲁国公而被贾后驱出京城赶往邺城封地,而她便是在那个时候的归途中碰到了那个让她穷尽一生的努力去保护并扶持的男人! 也是在这一次归途中,她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刺杀,前世的时候,她一直以为那次刺杀的主谋者是石氏,可是石氏那个女人直到最后死的一刻都绝口不承认曾想置她于死地,那些劫匪倒是石氏所派来的,而石氏的目的也仅仅是想让这些劫匪从她身上搜取一件东西来换得千金,却并未想要她的命! 石氏想要的东西…… 她不禁冷笑:石三郎如此殷情备至的接近于她,不就是为了那件东西吗?只可惜…… 念头刚刚闪过,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女郎,在么?奴给您送晚食来了!” 乐宁朦也倏然睁开了眼,正好对上陈妪满目忧虑的眼神。 “女郎,你可睡醒了?你别怪妪,妪刚才不是责备你……” 乐宁朦笑了笑,立声打断道:“妪,去开门吧!” “是,女郎!” 陈妪将门打了开,见门外之人果然是阿奴,便客客气气的将她请了进来,谁知,当阿奴走进之后,她双手一拍,门外又有好几名打扮不俗的女婢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她们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只白玉托盘,其中,最先进来的三名婢子手中端着的是色泽鲜艳的菜肴,那肉香味扑鼻直令人饥肠辘辘,而最后的两名手中托盘却是用红绸所盖,让人看不清里面所装何物。 受人之惠,陈妪心中一片感激,便忍不住连连道谢:“多谢女郎,多谢你家郎君!” 听到陈妪竟然称呼阿奴为女郎,几个婢女又禁不住掩嘴偷笑,倒是那阿奴没有半分失态,而是从容的将她手中托着笔墨纸砚摆放在了乐宁朦面前的几上,笑说道:“女郎,您要的笔墨纸砚,都在此了,郎君还让我给女郎送了两件衣物,作为女郎换洗之用!” 说罢,便命身后的两名婢子将那红绸掩盖的托盘端到了乐宁朦面前。 而当红绸打开时,陈妪不禁又睁大了眼,那盘中所装的竟是冰丝云绡的华纱,像这种衣料便是一般的士族姑子也穿不上,那石三郎出手竟是如此大方? 见到陈妪眼中的讶异之色,阿奴心中便是一阵暗笑,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即便是拿了如此名贵的冰绡云纱放在乐宁朦面前,这小姑子竟然也丝毫面不改色,倒叫她心里有些不安,也不知郎君的邀请,她会不会拒绝? 于是,她又问道:“女郎,郎君让我代传一句话,清风客栈有一小筑,其间风景甚美,女郎若是不弃,可否在沐浴更衣之后,到朗月小筑中一聚,与君一道沏茶品茗,共赏这秋月晚景!” 赏秋月晚景啊!石三郎这一招倒是与前世一模一样。 乐宁朦一边展开绢帛,一边拿起狼毫砚墨,低头好似不予理睬般的沉默了良久,才霍然抬起头来,对着阿奴莞尔一笑:“好啊!郎君如此盛情,我怎么好意思拒绝?” 阿奴见她笑得嫣然,顿时也会心的一笑:“好,奴这便去转告郎君!” 说着,又想起了郎君的吩咐,目光在乐宁朦铺在案几上的绢帛以及她手中提着的狼毫上扫了几眼,不免好奇的问道:“女郎可是要作画?” 乐宁朦笑答道:“是啊,你家郎君以如此厚礼相送,我总要回以一礼的不是?嗯,我还得好好想想,画什么东西可以抵得上你家郎君所赠的这三道佳肴以及两件华衣!” 看到乐宁朦如此认真的样子,阿奴差点没有笑出声,心中却满是鄙夷:你以为你是大名士,所作的画难道还能抵得上千金不成? 殊不知,前世别说是乐宁朦所画的话,便是她写出来的一个字都能让那些王孙贵族一掷千金的! 乐宁朦也不是真的想送石三郎一副画,而且就算她不送,想必那石三郎也会想办法从她身边盗去! 抬头看了阿奴一眼,但见这婢子满目的不屑与讥诮,乐宁朦的心中便更是笃定了一分。 “阿奴,你跟着你家郎君多久了?”她忽然又问。 看到乐宁朦一瞬不瞬瞅着她的眼神,阿奴的面色又一红,答道:“没有多久,未及一载!” “哦,没事了,你下去吧!” 阿奴讪讪,有些不明所以,但见乐宁朦那双好似水晶一般剔透明亮的眼睛,竟是美得令人眩目,不知为何连心跳都加快了一分,便连忙敛衽退了下去。 阿奴走后,陈妪激动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边将菜肴摆在乐宁朦面前,一边高兴的说道:“女郎,石家三郎待女郎真不错,若是他能向郎主提亲,女郎将来嫁得他这样的郎君也是极好的!” 听到这一句,乐宁朦只觉好笑,便随口接了一句:“妪,你真是想多了,如他这般的世家郎君,又怎么会娶我这样身份低微的私生女为妻,倘若真被他看上,阿朦也只有给他当姬妾的份!” 私生女三个字到底让陈妪心中不是滋味,沉默了半响,她道:“可是女郎刚才不是还说,要送石家三郎一副画的么?” “女郎,你阿娘不是外室,就算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你也不能……” “我知!” “娘子还说了,你父亲本性纯良,他是个宽厚之人,现在又是大名士,有他给你作主,你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的!” “我知。” “便是你那个主母,妪也打听过,听说是个贤惠的,女郎若是能讨得她欢心,兴许她也会给女郎定一桩好的亲事啊!” 听到这里,乐宁朦终于忍不住了,笔尖砚墨之后,在绢帛上一阵笔走龙蛇,最后,她还饮了一口酒喷洒在绢帛之上,顿时浓墨重彩,将画上之物衬得意境深远,栩栩如生! 此举吓得陈妪神情一呆。 画毕,她又将那画卷卷成了一份卷轴递到陈妪面前,语重心长的说道:“妪,真的别天真了,如果我父亲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会觉得我的人生开了第二挂,倘若石氏也像您说的那样,那我的人生就是开了第三挂,我不认为我会这么幸运,人生一直开挂,所以妪……别再对我说教了,好吗?” 陈妪怔了又怔,怔了又怔,一脸懵逼的望向了她,半响,才跟见了鬼似的,哆嗦着嘴角道:“女郎,你到底在说什么呢?妪怎么感觉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第005章 宁氏的秘密 对陈妪的反应,乐宁朦也觉得甚是头疼,陈妪的忠,她是绝对相信的,可是这中年妇人的单纯愚昧却是致命的弱点,如此想来,前世就算她没有在回归洛阳的途中被杀,恐怕也很难在那个大宅院里生存下去。 但那个乐府,她是必须要回去的,只有回去,她才有可能会想到办法去改变前世的命运,也只有回去她才有可能勘破前世的迷障去查清那双隐藏在她身后却几乎操控了她一辈子的手。 乐宁朦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必要在入府之前好好与陈妪谈一次,然而这清风客栈终究是虎狼之地,兴许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个人的窥视之中,她亦不敢与陈妪完全说真话。 于是,房间里静了半响之后,她才想到了一个可以令陈妪不再怀疑她的办法,那就是痛说悲惨人生,以获取她的怜惜。 “妪,阿兄为何会遇难,阿娘为何会郁郁而终?你可知?”她沉声的问。 一句话便让陈妪悲从中来,几近啜泣。 “阿娘的母族原本也家境殷实,外祖父经商,家业扩大到了健康、荆州乃至大江南北,阿娘原本也可以嫁个好人家的,却偏偏跟了一个寒门士子,原以为能与那个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可是待那寒门士子谋得高官之位后,他却忘了阿娘了,阿娘等了他一辈子,等来的是什么?” “她等来的是阿兄的生死不明,是整个宁家的不幸以及她自己的不幸!” 乐宁朦一口气说到这里,陈妪的眼眶便倏然一红,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女郎,都过去了,娘子并不希望你带着仇恨活着,何况郎君是不幸遇上了劫匪盗贼,女郎不过一小姑子,又如何去找那些劫匪寻仇呢?”她说道。 乐宁朦便是一声揶揄的嗤笑:劫匪?没有那些士族官吏的允许,就凭那些流民劫匪又怎敢造? “是啊!我如何去向他们寻仇呢?叔夜说得一点也没错,当今世道,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刑本惩暴,在司马氏朝廷统冶下,孔孟之道不过是上位者鱼肉百姓的幌子罢了!如我们这些卑微之人,命贱如泥,又有谁会在意我们的生死呢?” “女郎,女郎,此话切不可乱说啊!”陈妪一时心如刀绞,又怕乐宁朦的这番话会让旁人听到,便连忙慌张的说道。 乐宁朦只笑了一笑道:“妪,不必紧张,这里又无旁人,我也只是心里不痛快,与你说说而已!” 陈妪的眼睛一酸,眼泪又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这时,乐宁朦又将话题拉到了她手中的画卷上,慎之又慎的吩咐道:“妪,帮我将这副画卷好好收起来吧?” “这,这不是你打算送给石三郎的画吗?” “是,那也要麻烦陈妪帮我好好收起来,就放在一个让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也千万别带在身上!” 陈妪不解,却看到乐宁朦向她递了一个小心翼翼别有深意的眼神,陈妪转身一望,就见那窗边似有一道剪影闪过。 陈妪吓得顿时心噗通直跳。 乐宁朦又对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吩咐道:“妪,早些用过晚食之后,帮我沐浴更衣吧!” “是,女郎!” 待门外那窸窣的脚步声响离去之后,乐宁朦才将陈妪叫到了后面的耳房,陈妪这才慌张的问道:“女郎,刚才可是有人在门外偷听我们说话?” 乐宁朦沉吟了半响,方才点头严肃的点了点头:“是!妪,我想和你好好谈一下!” “以免隔墙有耳,所以刚才我没有跟你说太多有用的话,而现在,我说的每一句,你都要必须牢记!” 陈妪面色一凛,忙问:“女郎想说什么?” 乐宁朦轻轻一笑,转而又问:“妪,你凭什么会认为石三郎愿意娶我为妻?” “女郎……我只是看这位郎君性情温和,对女郎多有照怫啊!” 乐宁朦不觉一声嗤笑,不错,这个人的确表现温润如君子,前世待她亦如长兄,可谓殷情备至,可是后来又怎么样呢? 后来石氏灭族,侥幸逃脱的他竟然想拿她来向孙秀邀功以求重新入仕的机会,为此他宁可放弃自己的原姓氏,而改姓孙! 若说石氏是一群贪婪以腐食为美的贾氏的走狗,那么石三郎这个人便是连狗都不如的禽兽! “如石三郎这样的士族,又攀上了鲁国公贾谧那般权倾朝野的外戚,他想娶什么样的世家姑子娶不到,当今之世,门第森严,他又怎么会娶我这样的小姑子为妻,石三郎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于我,绝不是心悦于我,而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女郎,他会图些什么?难道是娘子留给你的那些财产么?” 乐宁朦摇了摇头:“不,石家劫商致富,已经成为京洛第一大巨富世家了,石三郎要的自然不是钱!” “那他要的是什么?” 乐宁朦转而又问:“妪可还记得阿娘临终前说过什么,给过我什么?” 陈妪又是一愣,娘子说过什么,她好像除了让女郎焚掉一些书简,什么话也不曾留下。 乐宁朦也知道陈妪想不起什么来,因为宁氏所说的那句话根本就是对她一个人说的,垂死之人声音低微,便是站在五步之外的旁人也未必能听见,然而即便是隔了一世,乐宁朦还是能十分清晰的回忆起那句话来,那句话轻若细蚊,却若重锤一般敲击在她内心,几乎占据了她的一生。 说起来,宁氏给她的感觉就像一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底,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妇人,全身上下却并无一丝市井商人之气,反而如养在深闺之中的世家小姐一般娴雅端庄,还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宁氏平时话不多,却总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屏窗望月,或是看那浩瀚如海一般的星辰。 幼时的她不明白阿娘为何能一个人静静的望着星空那么久,有一次便问过她:“阿娘在看什么?” 宁氏回过头来,那双沉静的眸子便呆呆的看了她良久,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阿娘在看天上的星星,传说这天上每一颗星辰便代表着一个人的命运,阿娘便是在看他们的命运?” “那阿娘看到了什么呢?阿娘也会看阿朦的命运吗?” 当时的一问,便令宁氏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待夜风浸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宁氏才沉吟了一句:“我的阿朦长大了必定与别人不一样,只可惜阿娘一定是看不到了!” 那句话仿佛预言一般,在她十四岁生辰的那一天,宁氏便病故而去了,她寻访了整个山阳县的街医,还请到了一位专给士族之人看诊的良医前来,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她的生命! 宁氏死前就说了一句话:“龙凤双生,必有一殁,若是凤凰涅槃,必倾绝天下!” 说完这句后,宁氏便交给了她一些书简,那些书简上竟然是一些阴阳五行说的内容,包括《易传》与《易经》,还有一卷她看不懂的奇门算术。 她天生记忆力强,宁氏让她将里面所有的内容都背了下来,然后将那些书简与她的人一起火葬。 前世的她照做了,然而她一直不明白宁氏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最后她嫁与城都王之后,一心扶持那个男人成为皇太弟,权倾朝野,甚至只差一步就能登基为帝,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宁氏的意思。 她承认,她一直是有野心的,作为一个来自于未来世界的灵魂,她了解历史,便也想逆天改命,强制改变历史长河的流向,自创出一片天地,然而上一世她终归是失败了,她败给了一双看不见的手,那双手一直操控着一股力量与她作对,直到最后她失败,如历史上的结局一般殒落,她都一直没有看清那双手的主人到底是谁? 就如同前世她一直深陷迷局,却原来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那些人所图谋的东西一样! 只可惜,那些东西已随宁氏的逝去化为灰烬,并成为了她脑海中永不可磨灭的记忆。 “女郎,娘子临终前除了留给你一笔财产外,便只让你背下了一些书简上的内容啊!”陈妪说到这里,陡地眼前一亮,又不敢置信的看着乐宁朦,“难道竟然是想要那些书简?” 第006章 将计就计 宁氏在星象占卜之术上有着极高的天赋,这几乎是她身边所有人包括陈妪在内也不知道的密秘,而她前世也是在宁氏死后许多年,才赫然想起那些儿时的情景,想起宁氏的与众不同。 “是!就是那些书简!”她点头道。 “可是那些书简……”蓦地想到什么,陈妪的眼中透露出一丝骇惊,“女郎,你的意思是,石三郎他……” “妪可曾想过,父亲派来的那些健仆为何一遇劫匪个个抱头鼠窜,又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到清风客栈来找我们?” 陈妪脸色一白,颤抖着双唇道:“难道……难道那些健仆就是他派来的?” ***** 这时的晓月清风筑中,阿奴轻轻迈着步子走到了石三郎的面前,微微屈膝的禀报道:“郎君,她已经答应了!” 石三郎正拿着一只吸饱汗的狼毫在一白绢上轻轻描摹着一张美人的侧颜,正好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忽一听到这句话后,不禁也置笔放下,嘴角咧开笑纹:“做得好!可还有从她口中探听到什么?” 还探听到什么?那陈妪和女郎说的话,她可是一字一句听到心里去了的,可这时却不知怎么回答,毕竟那可是关系到郎君的姑母石夫人的声誉! 石三郎见她嗫嚅着唇瓣,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不免心中更加好奇,微有些怫悦的再次问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将你所听到的一字不露的道出来!” “是,郎君!” 阿奴应声后,便好好的措词一番,将她在门外所偷听到了陈妪与女郎的对话全部道了出来,最后总结道:“从女郎与陈妪的话中可以听出,女郎似乎对乐家郎主与夫人略有不满,陈妪还说,女郎的娘子并非外室,叫女郎莫要轻看自己!” 说到这里,她又连忙低下头,躬身道:“对不起,郎君,奴言出有误!” 石三郎的表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作为石家一份子,他比谁都清楚那个嫁入乐家的姑母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当上了乐彥辅之正妻的? 说起来,那个女人与她的生母一样,窃香偷玉,不可谓不*******自然这样的话他是万不敢拿在嘴上去说的。 嘴角微微一扯,石三郎笑了笑道:“没有关系,你继续说,她拿笔墨纸砚是去做什么了?” 阿奴将头一抬,立答道:“郎君,她说想送你一副画!” “送我一副画?”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是,她说想作一画送于郎君,以作回赠之礼,可是后来……后来她又要陈妪将那副画收起来,并叮嘱不可随身携带,阿奴见此,又觉她似乎并不诚心送于郎君!” 石三郎不由得哈哈大笑:“她是在诱我对她那副画感兴趣,也不过是小姑子惯常使用的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笑完之后,略一思忖,又觉得不对,心中暗道:莫非那副画里有什么玄机?抑或是宁氏那个女人所留下来的秘密? 看到郎君发怔,阿奴又试着细声问:“那么,郎君,今晚的朗月小筑之约,可还需用药?” 石三郎回神,连忙摆手道:“不用,对付这样的小姑子,何须用药?”言罢,又温柔的看着阿奴,“阿奴可是怀疑郎君的魅力已减?” 触及其灼热的目光,阿奴的面色一红,立显慌色:“自然不是!郎君玉树临风之姿,阿奴望之醉矣!” 最喜看到小姑子的含羞露春之态,石三郎不禁又哈哈大笑,广袖一摆,便道:“下去吧!今晚子时,你只须叫人准备好热汤便可!” “是,郎君!” 阿奴欠身退下后,石三郎的表情微微一敛,立刻叫来了躲在一旁的护卫,低声吩咐:“去盯着那小姑子的房间,待她出来后,便潜进去将她所作的那幅画盗来,如若找不到,你便想办法从那个陈妪的口中套出!” “是,郎君!”护卫应了一声后,宛若暗夜中的幽灵一般一闪而过。 很快到了戌时三刻,夜空的星子已然疏淡,索性今晚是十五月圆之夜,满室流光清辉华纱般的铺泻,更显这阁楼房间的华美。 沐浴之后,乐宁朦便从浴桶中站起了身来,赤足迈出,那身上的水珠便顺着她已然凸显的玲珑身段滑落了下来,本来便欺霜赛雪的肌肤被这月色一浸润,便如同上等美玉一般散发着幻澈迷离般的光芒。 陈妪将一袭洁白的冰绡华纱捧了来,但见她已赤身走出,不免又唠叨道:“女郎,你怎么自己走出来了?这夜寒露重的,秋风甚冷,还不快回到木桶里去!” “无事!”看了一眼陈妪拿过来的衣裳,不免又蹙了眉道,“妪,给我换另一件吧!我要着黑裳!” “黑裳?” “是,唯有黑裳才能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也唯有黑色才能掩饰住我所有的情绪!” 虽然不明白女郎到底在说什么,陈妪还是依她所言,找了一件鸦青色的广袖纱衣来给她披上,这一披上后,陈妪才讶然的发现,原来女郎的确适合着黑裳,这一身青纱袭身,竟是将女郎原来的稚气冲淡得全无,而显出一种高贵幽远的神秘之美,这种美让人不可亲近,却又最让人不可忽视,这种美在这婉约流媚之风盛行的时代竟显得那么别具一格。 就在陈妪对着乐宁朦暗自发怔,内心欢喜时,乐宁朦又郑重的问了一句:“妪,刚才我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刚才说的…… “妪,乐府不是我们的家,想要在那里生存,我们必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以后也不要指望去靠谁,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谁是真正值得可靠的,包括我的父亲!” 脑海里回响着这一段话,陈妪到底觉得有些心酸。 “记住了,妪记住了,只是……”她说道,又有些不安的问,“若是王将军不来呢?” 乐宁朦之所以敢去赴约,便是料定了骁骑将军王济会因为她今日对那兵丁所说的话来这里暗访,可是陈妪不敢拿这样的猜测来作保证,万一是女郎猜错了呢?那赔掉的会不会是女郎的一生? “他会来的!”几乎是肯定的,乐宁朦再说了一遍,“他一定会来的!” 将最后一条白色的腰带系上之后,她又向陈妪吩咐道:“妪,将我那支玉笛拿来吧!” 听到玉笛两字,陈妪连声道“好好!” 听说士族的姑子们都是精通音律的,尤其琴乃是这个时代的士人们所推崇的乐器,那些士大夫们几乎无一不会弹琴,更有甚者,精通所有乐器。 女郎一直对琴恹恹无感,却独独爱笛,故而娘子便在她十三岁生辰的那一天送了她一支精致华美的玉笛! 陈妪将它拿了来,递到乐宁朦手中,玉笛通体剔透,几乎与她的素手融为一色。 “女郎是要吹笛么?”陈妪不禁问。 乐宁朦点了点头,再次看了陈妪一眼,叮嘱道:“妪,我出去了,若是发生什么事,你得好好保护自己,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偶尔做一回小人,那也是可以的!” 陈妪不禁又眼眶一热:“女郎放心,妪记住了!” 她话音一落,就见女郎踏着高齿木屐出了门,那门一开,一阵凉风袭进,女郎身上的黑纱便随风扬起,竟似有种神秘诡谲的风流韵致。 乐宁朦并没有立即去往朗月小筑,而是在东侧的廊间停下了脚步,倚在玉栏边,她将玉笛横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她吹的是江南的紫竹调,此曲源于春秋战国时期,旋律优美,起伏爽朗,极富民间生活气息,幼时,宁氏便经常吹着这曲紫竹调,有时候还会唱着小曲儿给她听,哄着她睡觉。 虽不是什么绝世名曲,却极富有感染力,能激起游子们的思乡之情。 不多时,客栈之中那些商人游客便被这笛声吸引了过来,有人不禁大声道:“何人在此吹笛?” “听说安乡候的爱妾绿珠擅笛,所创之曲便如天籁之音,不知这一曲比之绿珠如何?” “传闻绿珠有天香国色,恐怕这吹笛之人……”有人声中透着轻笑与鄙夷。 却在这时,一阵嗡嗡声在客栈之里散了开,那轻笑之人抬头一望,就见楼上那道玉立的青影已侧过了身来,微风徐拂,青纱曼飞,在满室烛火照耀下,那张侧颜虽然模糊却在惊鸿一瞥间留下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好生貌美的小姑子!”有人忍不住惊叹! 乐宁朦笑了一笑,她就是要让这里所有的客人都知道她在此,如此,石三郎想对她如何也不是轻易之事,自然她更想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之所以这么肯定王济会在今夜来到这清风客栈,除了她今天对那兵丁所说的话,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在这里! 因为他曾经对她说过,在去往邺城封地的那一年,曾与王济在清风客栈有过一面之约。 在她思绪乱飞时,对面的那一扇门终于倏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位青衫儒雅的少年微有些不悦的对她喝斥道:“你这小姑子恁地不懂事,何故在此吹笛,扰了我家郎君的休息!” 乐宁朦微微一笑道:“便就是想见你家郎君,所以才赠以一曲,以慰郎君的思乡之情!” 话音一落,那少年立刻变得警惕了起来,似乎还想对她喝斥什么,却闻得室内有个清润的声音命令道:“门外女郎似是故人,请她进来!” “是,郎君!”少年应了一句,马上又对乐宁朦眉开眼笑,抬手礼貌道,“我家郎君由请,请女郎进去一叙吧!” 谁知乐宁朦却笑着回了一句:“便不进去了,就请小郎将这只锦囊交于你家郎君!” 少年愕然,就见乐宁朦将一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黑色锦囊递到了他手中,原以为这小姑子是想获得他家郎君的青睐,但就冲这只锦囊的做工和用料来看,也不像是送给情郎的。 这小姑子好生奇怪!少年嘀咕了一句后,便立刻关上门,拿着锦囊走到了屋中的一个贵人面前。 “郎君,那小姑子让我送你这一只锦囊!” 少年话落,正坐在一塌几旁品茗的贵人便抬起了头来,贵人的面容十分秀雅清俊,眉目清隽如雪,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灯光下透着一种宁静致远的淡泊和从容,他接过少年手中的锦囊,打开来看,竟发现里面有一张白绢所写的字条,然就在他打开字条,目光一扫而过的瞬间,那双沉静如雪般的眸子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郎君,怎么了?”少年见他面色有变,不由得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