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签到诸天生死轮》 一、运转诸天,拿捏生死 夜幕低垂,冷风瑟瑟。 土墙围成的大院子里,临时搭建的灵棚中。 被崩飞大半棺盖的棺材旁,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僵硬勉强地扭动着。 咯吱,咯吱—— 他白发苍苍,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笼罩着一层青灰色,没有一丝生气。 咔嚓…… 忽然,‘他’已经完全不能直起的脊柱,在一声脆响之后,猛然绷得笔挺。 如泥浆般粘稠的黑雾从‘他’的身子里涌出,变成了一条条狂舞的手臂。 黑雾里生出的手臂拉扯着‘他’的头颅,拉伸着‘他’的四肢,迅速将‘他’的身形拉长至九尺之高,高抬的头颅赫然张开了死灰色的双目! 灵棚周围僵立着的村民们,直到‘他’的目光看过来,他们才突然惊醒。 尖叫声裹着阴寒气息在屋院之间爆开! “尸变呐!” “完了!” “孙大爷,您都活八十七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他老光棍啊!” “逃啊,快逃命啊!” 人群惶急叫嚷着,一下子四散而空。 有人连滚带爬翻出了院墙,逃之夭夭,还有人头脑发昏,汇着人流钻进对着灵棚的堂屋里。 哐当! 堂屋的两扇门被重重闭锁。 村民们的吵嚷声、脚步声随着那一声关门的重响,突地撞进了苏尘的脑海! 原本正浑浑噩噩的苏尘只觉思维一清。 脑海里闪发出一个念头:他出车祸了,他车祸死了,死了又穿越了! 他心里猛地一喜。 然而这股喜意还未消化去,纷杂而模糊的记忆就涌入了思维…… 原主名叫孙进。 未曾娶妻,无儿无女。 享年八十七。 …… 等会儿! 享年八十七?! 我穿越成了一个已死的老头子?! 原名孙进——现为苏尘的老者瞪大了死灰色的眼目。 眼中渐有焦点汇集,原本麻木阴冷的脸上,因为当下浮现的一丝震惊而多出了几分‘人味儿’。 苏尘干燥泛紫的嘴唇微张开一道缝隙。 内心尤在呐喊着‘我不能接受’、‘送我回去’,一股股阴寒的气息突然笼罩住了他。 他即便处于这具老尸内,亦感觉心魂无有防护,如堕冰窖! 苏尘的神魂与老尸融合为一。 直至此时,他才发现,这具尸体虽然他是主人,但‘房客’也委实不少。 左胳膊里寄居着三位:一者长了个血淋淋的狗头;一者把自己的脑袋当二人转八角巾一样旋来转去;一者牛头人手,两脚牛蹄,手持钢叉。 右边胳膊里也不清静,一黑一白两件长袍晃晃荡荡;青面獠牙披着甲胄的东西,风一样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浑身漆黑眼珠血红的童子滚着铁环。 …… 总而言之,这具尸体里住满了苏尘上辈子见也没见过的‘东西’。 这得给多少租金,才能让这么些‘大神’住进来啊! ‘房客’们的力量透过尸体肆意外显着,在老尸背后凝聚成一条条奇形怪状的手臂,呼啸来去。 此时,它们都发现原本没主了的尸体,又再次有了主人。 一道道阴寒的气息将苏尘居于眉心的神魂团团包围! 他前脚穿越过来,后脚就要面临生死劫关! “叮!” 苏尘忽地听到一声脆响。 一个没有感情的男声在他心魂间响起:“检测到宿主已经苏醒,当前环境灵机充沛,可以进行签到。 是否签到?” 签什么到? 苏尘稍一愣神,旋即反应过来。 现在自己就是个溺水之人,正在不断下沉。 这时候不管是什么,都得紧紧抓住,说不定那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签到!” 他立刻回应了脑海里突然浮现的声音。 “签到成功。” “宿主第一次进行签到,奖励倍数加成。” “你获得‘阳神’人仙境界武道拳意‘诸天生死轮’。” “将为宿主进行武道灌注!” 阳神,人仙之境,诸天生死轮—— 阳神之中,贯穿故事始末的反派,号称粉碎真空境第一的洪玄机,将万千武学武道融汇于大乘圆融的武道——诸天生死轮?! 苏尘只来得及转动一个念头。 运转诸天,碾压众生的宏大拳意陡然降临,一瞬间包容了苏尘的神魂! 他沉浸在拳意灌输之中,神魂一刹那被深沉广大的拳意撕裂,又在诸天生死轮拳意运转之下弥合。 如此这般重复了无数次,终于与诸天生死轮拳意合而为一! “这就是诸天生死轮!” 寂静小院内,高逾九尺的老尸僵立,背后黑雾生出种种阴诡变化,邪气凛然。 忽然,‘他’那死灰双眸竟如墨汁于宣纸上晕染般,生出一团黑色,并迅速驱尽了眼眶中的死灰,刹那转为正常人的眼目! 邪诡气息为之一变! 犹如神王代掌大千,巡视天地的威严气势自老尸身上迸发! 这副已失活性的尸体内,苏尘神魂盘踞泥丸宫,面对汹汹杀来的诸多‘房客’,转动了‘诸天生死轮’! “轮轮轮轮轮!” 深沉广大的拳意刹那笼罩老尸周身。 欲与尸体周身穴窍相连,搬运气血,激发无边威能,将寄居体内的诸多邪魂一并碾磨成渣! 阳神世界,人仙之境本就是诸窍开通,一窍通达百窍。 而灌输于苏尘神魂的,正是人仙境界的诸天生死轮拳意。 但是,苏尘这副体魄并未达到‘人仙之境’,甚至比寻常人都要羸弱太多。 他肉身生机绝灭,气血凝滞,血肉衰枯,如何比得上一窍通达百窍,能呼应周天星辰,接引天地伟力的人仙?! 是以苏尘拳意虽然强横,但体魄委实羸弱,根本无法支撑拳意运转! 只拳意外放一刹那,就立刻崩塌收回! 仅仅外放一刹那的时间,亦令苏尘神魂疲乏,消耗巨大! 但他收获同样颇丰。 诸天生死轮刹那转动,即令苏尘神魂与体魄更紧密相连,同时运转了生死,为他衰枯死亡的体魄注入一道生机! 霸道洪烈拳意包裹周身,更将那些盘踞于苏尘身体各处,不知从何而来的邪魂,统统逼压进周身一个个穴窍之内,为他谋得了一时的安宁! 待到苏尘反应过来,他已重新变作一脊背笔挺的七尺老者。 身后汹汹黑雾已然不翼而飞。 阴冷气息更荡然无存。 “我好啦!” 心中喜意冲淡了神魂上的疲惫,苏尘提气一迈步,却感到浑身骨头颤悠悠、皮肉松垮垮,差点没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二、阴神 “自信,我真是太自信了。” 身体各处骨骼、各个零件传来的僵硬不适感,都在提醒苏尘,他已经不是前世那个扛两桶水一口气上五楼的年轻人了。 他默默收回迈出去的腿。 好悬刚才没有跌倒,不然不得给还躺在堂屋里的老乡们表演个‘鬼是怎么骨折的’? 苏尘挺直腰杆,举目扫视四下。 腰杆能这么笔挺,是因为其中盘踞着一个未知邪魂。 连诸天生死轮拳意都无法将之镇入穴窍。 不过它也没有出来闹过事,对苏尘神魂似乎没有想法,他也只能先这么将就着。 他扫视过这座属于原身的小院后,默默叹气。 原身打了一辈子光棍,在村里与人为善,村民待他也还不错,在其死后帮着操办了这场丧事。 自己再留在这儿吓唬他们,总归不厚道。 更何况,现在夜里是自己吓唬他们,等到白天,其他村民抄起粪叉铁锹围过来的时候,那就不是谁吓唬谁了。 如今这把老骨头,一准儿被架到火上烤一烤! 苏尘想着,未敢在此地多做停留。 迈着颤悠悠地步伐,蹒跚着离开小院。 沿着原主记忆里出村的小路,在野林子里穿行,一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走出村,在一条小河边停下。 东方显出鱼肚白,太阳缓缓浮出地平线。 一抹金辉铺在寂然河面,也将苏尘包裹。 他身上汗涔涔的,但先前未觉有丝毫暖意,此时被阳光一照,才感觉身上有丝热气。 脊柱里寄居的邪魂被阳光照耀,也没有丝毫反应。 苏尘在河边掬一捧水,草草洗了把脸。 河面涟漪荡漾,映出苏尘生机衰枯、皱纹遍布的老脸。 他一时间悲从中来。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拉皮手术?让我看起来年轻点也好啊!” 诸天生死轮运转一瞬,虽令自身转死为生,使身体具备一丝生机。 但这丝生机还在不断消耗。 苏尘预感,或许用不了三个月,这缕生机就会完全消耗干净。 那时自己就真得死了! 而自己的神魂、体魄支撑不起诸天生死轮第二次运转。 在自己剩余的生命里,必须得找到一个强健体魄神魂,使自身足以支撑诸天生死轮再次转运生机的办法! 办法其实本来就有,就是签到系统。 但开启签到系统,需要在灵机充沛的环境。 苏尘推测,所谓灵机充沛的环境,或许就是神神鬼鬼频繁显化之地。 毕竟第一次签到的时候,他自身正被诸多邪魂包围,命在旦夕。 除了这些,并没有其他奇异之处。 哪里会是神神鬼鬼频繁出没之地? 乱葬岗? 一家死了二三十口子的凶宅? 自己这么颤巍巍晃过去,是不是在给神神鬼鬼们送菜? 苏尘正皱眉沉思着,忽听到了一阵言语声从河对岸传来,断断续续的,只能听个大概。 “再坚持一会儿……我带你们渡河……” 他顺着这阵说话声,用尽目力向河对岸看去,方看到对岸一二里外站着七八个人。 前头两人对着河流指指点点,随后有一人脚踏河面,如履平地般‘走’过了河! 我莫不是在做梦? 此情此景,顿时令苏尘生出极不真实的感觉。 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瞪大眼睛去看河对岸,就见另一人返身抱住身后一个个同伴,将他们一个接一个丢沙包似地‘扔’过了河! 五个瘦弱少年都稳当落地,无一人摔倒! 抛人过河的魁梧大汉也脚踏河面,大步越过了这条河流! 神仙呐这是! 苏尘心中大叫,手上动作一点也不慢,往河岸边的荒草里一滚,就隐去了身形。 这伙人目的不明,善恶未分,自己一个老人家,年老手残,被他们发现了指不定是福是祸,还是先躲起来静观其变为妙。 然而他想法虽好,可惜那伙人早在对岸的时候,就已发现了他。 此时苏尘滚进荒草地里,简直是掩耳盗铃。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赫然笼罩苏尘身形,一只不染纤尘的芒鞋从天而降,恶狠狠踩向苏尘头顶,恶意昭然! “老头儿,你藏什么? 天都要亮了,你们这样的东西,还敢出来活动? 让佛爷来超度你!” 阴阴的男声随那片阴影一同降临! 若被自称‘佛爷’的不速之客一脚踏中脑袋,苏尘相信自己必然无法活命! 自己与他何仇何怨,他出脚竟要踩死自己?!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苏尘一手按着泥地,就想撑起身子。 但他浑身骨骼零件嘎嘎作响,传出酸软无力之感,撑地的手腕还在此时猛地一痛,像是皮肉被生生撕裂! 阴寒气息包裹了整个手腕,迅速向手掌蔓延。 他一下又扑倒在地,只往侧方避了几寸。 内心满是被现实打败的无力感:这个世界的人难道没有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吗? 我只是个路过的老年人! 苏尘内心正自忿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突奔而来的恶和尚身后,抛人过河的魁梧和尚已电射而至,其一手抓住了恶和尚后衣领,憨声道:“虚云师弟,莫要打伤了无辜老人家。” 说话间,直接把恶和尚提到了一侧。 恶和尚脚掌自然也未落在苏尘脑袋上。 苏尘偏了偏身子,将还在持续散发暴烈酷寒气息的左手腕压在身下,目光扫过两个和尚。 魁梧和尚身高九尺有余,面相敦厚,正朝着苏尘憨笑。 其脖颈两侧,各有两道泥黄色纹络蜿蜒至衣衫下,像是两道纹身,又似是其身自然生长而成; 恶和尚只有六尺来高,瘦脸长眉,看着苏尘的目光中尤带几分阴狠。 苏尘一看向他,左手腕散发出的寒气愈发浓烈,开始往他掌心蔓延! 有头阴神与恶和尚起了反应,一团紫青漩涡形成了一只眼眸,自他左手腕移进掌心,那眼眸里恨意喷涌,正死死盯住恶和尚的背影! 苏尘神魂与老尸合而为一,在诸天生死轮一瞬运转之后,亦开始与‘房客们’气脉相连,渐能感知它们的情绪。 这只在他掌心张开的眼瞳,乃是生有血淋淋狗头、犬身上布满不祥纹络的阴神所有。 狗头阴神对恶和尚恨意无比强烈,导致它的部分力量,突破了诸天生死轮的镇压,涌出了手臂上的穴窍! 苏尘攥紧掌心,将左手背于身后,防止被两个和尚察觉异常,尝试在内心安抚狗头阴神:“你与此人有深仇大恨? 以后若有机会,我答应你,可以帮你报仇雪恨。 你现在愤怒也无济于事,反而还会将你暴露。 他要发现你寄居在我身上,必定会立刻将我杀死,到时候你的仇恨就永难报偿了!” 苏尘心念落下,脑海里就猛然浮现一声犬类的啸叫:“汪呜——” 左掌心的阴寒气息随之收敛,迅速消弭于无形! 他再摊开左掌心,掌心已然空无一物,但有一道紫青色的纹络缠绕在掌纹之上,似是在提醒苏尘要遵守承诺。 虱多不怕咬,债多不压身。 自己现在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与阴神立下承诺又算什么。 苏尘定定看了掌心那道紫青纹络一瞬,刚放下手,魁梧和尚便朝他走过来。 三、心佛寺 魁梧和尚却是满面歉意,向苏尘赔礼。 “老人家,贫僧是距此地二十里外的心佛寺僧人,这位是贫僧师弟虚云,我等是替寺里接引新弟子路过此处,师弟方才行事莽撞,误将您当做是那些昼伏夜出的妖祟,叫您受惊了。小僧给您赔个不是。” 苏尘眼光微动,想到了另一件事。 二僧渡河如履平地,明显不是凡人。 他们出身的‘心佛寺’,想也不会是个寻常佛寺。 心佛寺,会不会蕴含灵机,能帮助自己开启签到系统? 反正自己现在也没个好去处,并且年老色衰,即便留恋滚滚红尘,滚滚红尘也不会留恋自己。 既然如此,不妨蹭一蹭对方的‘顺风车’,先设法在心佛寺做个僧人,安顿下来? 苏尘一心想着能蹭上顺风车,也去心佛寺里做个和尚好混吃混喝,见魁梧和尚走近,灵机一动,立刻抱着自己的大腿‘哎哎’地叫着:“腿,哎,老汉的腿,伤着了……” “伤着腿了?”被魁梧僧人称作‘虚云’的和尚阴笑着走近,“让贫僧来给你瞧瞧,贫僧颇学过几手正骨推拿的功夫!” “哎呀,哎呀!”苏尘哪能让这厮给自己看腿? 闻言立刻大叫着,往后挪动身体。 “虚云!” 魁梧和尚面现怒色,呵斥虚云和尚一声,自身挡在了虚云与苏尘之间:“你已惊吓到这位老人家,莫再故意作弄他!” 虚云对其十分忌惮,停下脚步,恨声道:“若是正经老人家,谁在这时跑到河边来? 此獠说不定就是这条河里的水鬼,趁机上岸迷惑路人。 你如此偏袒他,等到铸下大错的时候,可就悔之晚矣!” “老人家身上生机浮动,却骗不了人。”魁梧和尚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虚云。 其在苏尘身旁蹲下,掏出干粮递了一份给苏尘,温声道:“老人家,天色还未大亮,你怎么一人独自在河边走动?” 这点确实可疑。 若说不通,或难以解释,终究会让旁人心存疑虑。 好在苏尘身体虽是一耄耋老者,但神魂却是风华正茂,思维敏捷,在二僧对谈之际,他已想好了理由。 他接过魁梧和尚递来的干粮,浑浊老眼中唰地淌出两行热泪,边拭泪边道:“老汉却是活够啦……” 说罢,就将原主死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告知了魁梧和尚。 当然,在他口中,自己是昏死以后,被村民装殓入棺材,迷迷糊糊做了一场大梦,领悟了人生真谛。 此后大梦方醒,撞开棺材,却把同村乡邻吓个半死。 自己也不好解释,更不能继续留在村里,也就趁夜跑出了村子,到了这条小河边。 苏尘连连摇头,长吁短叹:“生死不过一场大梦,万般终究是空啊……” 他以有心算无心,言辞之间稍带禅机,听得魁梧和尚眼中异彩连连。 话语说尽,魁梧和尚赞叹道:“世间能有几人,有老人家这般经历? 在贫僧看来,老人家借这番离奇经历,却已然窥破生死之谜,身具慧根。 既然如此,何不与我们一道,同往心佛寺去,落发为僧,参禅打坐,远离颠倒梦想,一切是非?” 上钩了! 苏尘心中甚是高兴,面上却皱了皱眉:“落发为僧?这……” “实不相瞒,贫僧第一眼看到老人家,就心生亲近之感。”魁梧和尚忽然端正神色,徐徐说道。 听其如此言语,一旁的虚云冷笑了几声,看着魁梧和尚脖颈两侧的泥黄纹络,神色莫名。 虚海一向亲近死物,今竟对一个老头说与之有亲近感? 老头看来是离死不远了…… 魁梧和尚‘虚海’对虚云的冷笑置若罔闻,眼神诚恳地看着苏尘,接着道:“贫僧先前想不明白,缘何会对一素未谋面的老人家生出亲切感。 如今已然想通。 该是老人家深具佛性慧根,而贫僧恰好为心佛寺接引僧。 冥冥之中佛陀指示贫僧,接引老人家入我佛门。 此乃天定!” 好家伙! 苏尘本来自以为是在套路别人,怎地现在忽然有一种被别人套路的感觉? 我该不会掉进什么陷阱里了吧? 他心里生出几分迟疑,但又想到以自己这副身体,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游荡,绝对挺不过三天。 暗暗咬了咬牙,苏尘叹气道:“做和尚对老汉而言,却也不失为是一个好归宿。” …… 千顷良田催发新苗,犹如一汪碧湖。 梯田环簇群山,田埂间常见灰袍僧人扛着农具照管田地。 “沿山阶拾级而上,就到本寺山门了!” 领众人行过田间,绕过几座药园,虚海和尚背着苏尘,与众人停在巍巍高山下。 他弯着腰,一手托着苏尘腿弯,一手指着苍翠树木掩映下的山道石阶,转头向几个少年说道。 虚海面孔泛红,额头见汗。 背着苏尘走了二十余里,其竟疲累至此,令人不免诧异。 须知苏尘只是个瘦成一把骨头的老头子而已。 其先前连抛数个少年过河,气息都平稳如常。 曾也背过一个少年走十多里路,都看不出有气力消耗。如今这番表现,让人见之心生疑窦。 好在心佛寺山门将近,众人心情激荡,并未将这点异常放在心上。 虚云更是一步踏上山阶,神色淡淡地向虚海道一句:“我在山门殿前等候师兄。” 说罢,不再停留,鞋尖点在石阶如蜻蜓点水,嗖嗖嗖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曲折山道。 少年们难免艳羡这等好身法,虚海则摇了摇头,笑道:“咱们也上山吧。” 其背着苏尘,随即一步迈上石阶,另一只脚还未跟上,身形便晃了晃,猛地呼出一口气来,好似气力不支,喘着气调侃了一句:“老人家体重还不轻哩……” 倒也没把苏尘放下,调匀了呼吸,依旧背着上了山阶。 苏尘看其言语表现,情知这和尚并未说谎,也不是嫌累不愿背自己。 但吊诡之处正在这里:自己明明瘦若麻杆,身上没有几两肉,背着自己,何至于把如此一壮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更何况虚海并非寻常汉子。 他心下困惑,趴在虚海后背,扭头去看对方走过的路。 赫然见到,早已被无数人来往脚步压实的路面上,浮现几个深深的脚印! 甚至虚海踏上石阶,都在石阶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痕! 得多大重量,才能把石头都给压出痕迹?! 自己竟有如此体重? 苏尘心念电转,一思量,就豁然开朗:“这绝不可能是我这副肉身太重,极可能是这副肉身穴窍里寄藏了太多的阴神,是那些阴神的‘重量’,把石阶压出了印痕!” 我这副肉身里,寄藏了多少的鬼? 为什么我自己走路时没有感觉,也不见一丝异常? 虚海背着我,却会令我体内阴神生出反应,他莫非有什么古怪? 而且他现下想必已知我体重极不正常,却仍未表露,莫非是有所图谋? 苏尘仰头看向层林遮蔽的日头,虽有稀疏阳光落在身上,仍觉如临深渊。 四、鬼灵丹 众少年随虚海拾阶而上,从日上中天走到黄昏薄暮,一行人都大汗淋漓,几乎支撑不住时,才终于走到心佛寺山门前。 却见一座雄伟大殿锁住山关,隔断了前路。 殿前并无僧人守护,中门紧闭,唯有两侧小门敞开着,灰袍僧众从此来往。 “咱们到了!” 虚海望着那座山门殿,长吐一口气,把苏尘从背上放下,擦了擦满头汗水,就引着众人向大殿走去。 苏尘慢悠悠跟在众人身后。 在来往的中青年僧人中,他这个耄耋老者显得格外突出。 众人跋山涉水,已近精疲力尽,唯有苏尘一路被背上山,反而精力饱满。 他背着手缓步而行,步入山门大殿内。 一进山门大殿,光线猛地一暗。 火光将殿内映照得昏黄,苏尘还未来得及打量殿内情形,就感觉到有冷意同时从两侧袭来。 借着火光,他侧首先向左侧看去。 昏昏光线勾勒出一尊三丈高的塑像,青面獠牙,睁眼鼓鼻,手持金刚杵,赤着上半身,立于侧边墙壁前。 苏尘抬眼看向那尊塑像,却正好与塑像被画笔勾勒出的双眼对上。 瞬间,他觉得那塑像的眼珠动了动,似有点慌张。 一座泥胎塑像,眼珠子怎么会动? 他微微一愣,再集聚目力看那塑像,塑像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苏尘转头往右侧看,那里一样有尊三丈塑像,面相狞恶,手持钢叉,赤上身而立。 这雕像就没有丝毫异常。 只是泥胎塑像而已。 但先前寒意从两侧袭来也绝非苏尘的错觉。 这时,虚海停下脚步,为身后众人介绍两尊泥胎:“此为密迹金刚,号称大鬼神王。能镇压一切阴神。 因此在佛寺山门前常设密迹金刚塑像,以其威能降服冒犯三宝之邪祟阴神。” 大鬼神王,擅长镇压阴神? 听到虚海的介绍,苏尘内心颇感怪异。 他满身是鬼,甫一进入山门殿,就感觉两侧金刚塑像向自身投来寒意,莫非是两大金刚试图镇压自己? 然而寒意过后,根本无事发生。 可见密迹金刚也拿不住自己身上这些鬼。 苏尘暗叹了口气,与其他少年一同向两座塑像行礼,才随虚海走出山门殿。 就在苏尘向塑像行礼时,极细微的声响从塑像中传出。 咔…… 响声过后,两尊金刚塑像胸前,各有裂痕悄然浮现。 出离山门殿,便见庙宇殿堂林立于苍翠树海,各有石阶小道通往诸座殿宇,虚云就坐在一条羊肠小道旁的凉亭里,冷脸等候众人。 “怎用了这么久?” 其面色不耐,见虚海领人而来,忍不住质问道。 虚海笑呵呵的,并不回应虚云质问,一边引众人走向小路,一边道:“想在本寺为僧,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贫僧先领你们去俗家院安置。 在俗家院呆够三日,养足精神,本寺会传授‘心佛根本经’心诀给你们。 届时,会让你们去万佛大殿,默诵心佛根本经,开悟‘心佛真种’。 此后你们才算正式出家,成为本寺僧人。 且以你们各自开悟‘心佛真种’之不同,将你们分配至各峰各院。” 众少年闻言议论纷纷,都没想到心佛寺如此大方,自家还未入门,他们就愿意传下真经,以供众人开悟修行。 有忧虑者向虚海询问:“要是不够聪明,无法开悟心佛真种,会不会被撵出寺去?” 虚海摇头笑道:“山下诸多田地、药园乃至林场、畜牧圈,尽可安置不能开悟的僧人,不必为此担忧。” 他还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不能开悟也未必全是坏事。” 有机灵少年问:“若是有人开悟真种以后,趁机脱离本寺,本寺真传岂不是要外泄?” 虚云冷冷看了一眼出声者,勾起嘴角:“心佛寺传承不知多久,声名远播,却从没有一人能在开悟心佛真种后脱离的。 你若是有心,不妨试一试……” 询问者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可见开悟心佛真种,既会因此走上修行之路,也会与心佛寺牢牢绑定,轻易无法脱离。 众人皆是苦出身,能混个温饱就觉得是天大的幸事,又哪里会在乎是一时做和尚,还是一世做和尚? 他们嘻嘻哈哈,边走边议论着,仍对未来充满希冀,并无人在意虚云所言。 而苏尘走在众人最后,却从始至终没有出声。 他的心神集中在另外的事上。 出山门殿后,就有冰冷男声在他脑中响起:“当前环境灵机时现,可以重复签到,是否签到?” 恰如苏尘先前料想,心佛寺并非寻常寺庙。 灵机时现,可以重复签到。 蕴有灵机的环境,大概是鬼神时常往来之地。 莫非心佛寺内有鬼神寄藏,所以才造就了‘灵机时现’的环境? 苏尘越发意识到心佛寺的神秘莫测,非同凡响。 当然现下并不是思量心佛寺背景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直接在心中答应一声:“签到!” 念头一落,那冰冷男声随之响起:“签到成功,你获得鬼灵丹。” 一点寒意在苏尘怀中聚集。 他伸手入怀,就摸到了巴掌高的一个丹瓶。 内里就盛装着‘鬼灵丹’。 这种丹药的效用也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 鬼灵丹:服用此丹,可壮大神魂。神魂饱满,则耳聪目明,进而洗去尘劳;进而脱壳出窍;进而夜游天地。 此丹最主要作用就是壮大神魂。 至于‘耳聪目明’、‘洗去尘劳’、‘脱壳出窍’等效果,想也知道仅靠服用几颗丹药,根本实现不了。 就像仅凭吃几颗六味地黄丸,并不能让人变成打桩机。 苏尘暗暗撇嘴。 怎么都没想到,第一天与第二天签到会有如此差距? 简直是天壤之别! 虽然第一天签到有奖励倍数加成,但一瓶鬼灵丹再如何加成,也无法成为与‘人仙境诸天生死轮拳意’同级的存在吧? 除却倍数加成这个因素,还有哪些因素影响了签到奖励的品质? 苏尘仔细回想首日签到时冰冷男声所言,再对比当下,蓦地想起自己首日签到时,是在‘灵机充沛’的环境签到,没有‘可重复签到’的提示。 今日却是在‘灵机时现’的环境中签到,可以重复签到! ‘灵机时现’莫非指的是当前环境虽有灵机时常浮动,但并不浓郁? 而灵机的充盈稀薄,也是影响签到奖励品质的重要因素?! 苏尘神思转动,已摸清了‘签到系统’的稍些规则。 五、根本经 ‘俗家院’是座由三排屋舍围拢成的大院子。 当下院门敞开着,几个灰衣僧提着水桶、拿着扫帚簸箕等物,刚刚结束每日的洒扫。 他们见虚海、虚云领人过来,都放下手中工具,向两个同门双手合十行礼。 领头的灰衣僧道:“今天两位师兄来得早,其他接引师兄都还没送人过来。” 虚海笑着回道:“都是前日约定好了,要今天一起过来的俗家子弟,我俩省了往各个村里跑的功夫,自然就来得早。” “屋舍都打扫干净了,师兄们随意安置即可。”领头灰衣僧颌首回应着。 其微微抬目,扫过虚海两和尚背后的众少年,不觉有异。 然而当其目光扫到人群最后的苏尘身上时,神色有些变化,迟疑着道:“这老人家,也是要拜入咱们心佛寺的吗?” 苏尘已经很老了。 这样的老人,投奔到任何地方,都难免让人家生出‘自家是不是得给这老货养老送终’的想法。 洒扫僧更从未见过,都这么大年纪还要折腾着出家的人。 因此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呵!”虚云抢在虚海之前阴阳怪气道,“还不知人家是诚心要拜入心佛寺的,还是诚心想来吃白食,寻冤大头给他养老送终的!” 众洒扫僧会意一笑。 苏尘微眯双眼,虽然对方所说,恰是他的真实想法,但他仍是老神在在,毫不在意虚云所言。 不过这个虚云再次对自己借机生事,可见其是已经记恨上自己。 须对虚云防着点,尽快和狗头阴神搞好关系,希望它能成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护持自身的利器。 一行人被虚海引去院舍安顿。 俗家院一间屋子能住四个人,几个少年们分得两间屋子住,苏尘自己独得一间——没有哪个少年人愿意和他这个糟老头子住在一起。 他自己得了个单间,倒也觉得自在。 毕竟他身上那些东西,不能示于人前。这些人不愿意和他住在一块,正好也方便了他。 不久后,虚海将众人聚集在苏尘的单间,嘱咐一些事情。 而虚云在苏尘屋里稍作停留,即扬长而去。 “东面第一间大屋便是你们的饭堂,一日三餐皆在那里解决。”虚海笑呵呵的,让人颇觉得憨厚可亲,而其脖颈两侧有泥黄纹络顺延而下,为其平添了几分神秘,“本寺的伙食还算可以。 午饭各人皆有半斤烧肉供应,待会儿你们不要错过。” 一听到心佛寺不仅供应三餐,午饭竟还有肉食,少年们都眼光大亮,屋子里顿时响起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苏尘咂了咂嘴,已知心佛寺虽然是座和尚庙,但并不禁荤腥。 在山下看到好几座猪场时,他就有这种猜测。眼下猜测得到了证实而已。 “虚海法师,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心佛根本经》的事情?”有一机灵少年壮着胆子问道,“您身上那股神力,虚云法师能踩着河水渡江,是不是因为修炼了《心佛根本经》?” 众少年闻言竖起耳朵,眼巴巴看向虚海。 这更是苏尘关心的问题。 他亦凝神去听虚海的解答。 就听虚海环视众人,笑着道:“贫僧把你们都召集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三日后本寺会将你们都召至‘万佛殿’近前,当场传授你们《心佛根本经》,有此真经,你们才有可能开悟‘心佛真种’。 真经包罗万有,各人所能凝聚的‘心佛真种’也是不同。 譬如你们所说的虚云师弟,脚踩河水渡江只是其心佛真种展现出来的寻常小术罢了。 他的心佛真种则是‘蛇胎藏’,能拟化种种蛇类,踏浪而行自然不在话下。 或如近来被授上师位的虚真,他的心佛真种乃是‘密迹金刚化相’,因而能施展大神通‘金刚降世’,可召来密迹金刚虚相降世,镇压凶魔。” 虚海提及心佛真种神妙,让众少年无不心驰神往。 一时间对午饭提供的烧肉也没那么大渴望了。 就连苏尘都在心中暗暗计较起来:“心佛寺传法,似乎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路数。 他们只传一部‘心佛根本经’予所有弟子。 而弟子们能否借真经入得门径,凝练心佛真种,则全凭个人造化。 心佛真种,或许可以理解为是‘成佛的种子’? 不过,虚海似乎说过,不能开悟心佛真种,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想到此节,苏尘抬眼看向虚海和尚,趁着其他人浮想联翩之际,向虚海缓声发问道:“不知虚海法师的心佛真种,又是什么?” “贫僧不曾开悟心佛真种。”虚海摇了摇头,坦然答道,“被师父带回本寺以前,贫僧已有奇遇,受感自生真种,与《心佛根本经》并无关联。 我所凝聚的真种,自然也就非是心佛真种了。” “原来如此。”苏尘颌首应声。 从先前虚云处处受制于虚海,对其颇为忌惮来看,虚海的本领要高出恶和尚虚云一筹。 虚海背负满身是鬼的自己,都能翻越高山,可见天赋异禀。 就是不知这个‘受感自生真种’,是怎么回事? 此间天地的高人们,修行起始皆在‘受感自生真种’? 苏尘虽觉虚海对自己甚为友好,但亦知自己再接着追问对方受感自生真种为何,未免太蹬鼻子上脸,也就止住话头。 转而眼神期待,问起虚海别的问题:“虚海法师,修行这心佛根本经,能否叫人返老还童啊?” 苏尘此言一出,立时引起哄堂大笑。 “哈哈哈……” “这老头真会想!” “你都年轻过了,还想重来一回,太贪了!” 少年们肆无忌惮地调侃着苏尘,看着苏尘的眼神里,蕴着几分趾高气扬。 他们虽与苏尘一样,都是身无长物的穷鬼,但他们比苏尘年轻得多,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本钱。 苏尘面对众人的嘲笑,依旧神色平静。 若在自己年轻时,看到某个老人询问他人,修行能否让人返老还童,多半与这些少年人抱有一样的态度。 但他更知自身寿元衰微,命悬一线。 若在三个月时间内,不能茁壮生机,供养诸天生死轮第二次运转,那么时限一到,立刻就是万鬼出笼,将他分食的下场。 是以才对‘返老还童’之法颇为期待。 青少年恰如初升朝阳,生机自然旺盛,谁人的生命力能比过少年童子? 六、月光 众人哄笑不止。 苏尘面不改色,倒是虚海耳听众人嘲笑之语,猛然张目,瞪视向诸少年。 其面相憨厚朴实,此时一瞪眼,憨厚气质荡然无存,凶意显发,直吓得众人纷纷收声,噤若寒蝉。 “你等心里可还有半分规矩! 怎能如此嘲弄一位可亲的老人家?”虚海闷声喝问。 众少年俱低下脑袋,似乎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此羞惭无地。 ——实际是被虚海眼下显露出来的凶相吓住,不敢迎接他的目光。 “这三天时间,都养足精神,补充好体力。 到时要在万佛殿枯坐一整夜,可莫要支撑不住。都下去吃饭吧!” 虚海已无意与这些少年多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离开。 诸少年顿时如释重负,都不敢再向虚海道别,皆低着头匆匆离去。 苏尘看着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的虚海,心中深感怪异。 他竟是在帮自己说话…… 虚海对自己的态度好得过分,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深具佛性慧根’,一定还有更重要的缘由。 转眼间,屋内只剩苏尘与虚海两个。 “老人家莫将他们的言辞放在心上,他们毕竟年少,还不晓事。”虚海面对苏尘,神色变得温和宽厚,语气里隐约流露对苏尘的亲近。 苏尘心生警惕,觉得这虚海如此亲近自己,说不定有别的目的。 可能与自身体内寄藏的阴神有关。 但他如今也无力应对虚海的‘别有用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即和蔼笑着,回道:“老汉本就没有在意,这般大年纪,怎还会与一群孩子置气……” 虚海眼神诚挚地看着苏尘,道:“老人家方才问我,心佛真种能否叫人返老还童? 我虽未修持心佛真种,却知修行之目的,本就是为摆脱灾祸、疾病,乃至生死之困。 修持心佛真种,亦当有此神效,返老还童想必不在话下。 便是贫僧自身受感自生真种,亦有转换命元,隔绝生死之效。” 转换命元,隔绝生死? 这虚海和尚的真种听起来就非同凡响…… 苏尘吃了一惊,旋即又意识到对方这是主动将其修行之秘直接告诉了自己。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困惑,向虚海问道:“法师专门为老汉答疑解惑,老汉感激不尽! 只是……虚海法师如此关照老汉,原因究竟为何? 总不可能真是因为虚无缥缈的‘佛性慧根’之说吧? 法师若不能相告老汉真正原因,老汉心中实在难安……” 苏尘苍老面孔上尽是又惊又怕的表情,看起来着实可怜。 虚海看他表情,没想到自己亲近关怀对方,反而让对方担惊受怕。 其神色很是歉疚,道:“贫僧只觉老人家如贫僧家中长辈,一心想与老人家亲近,却未想到会让老人家因此提心吊胆,实在是贫僧的不对……” 说着,虚海连向苏尘行礼致歉,接着道:“贫僧自出生时就没有亲人,看到老人家,就如同看到家中父祖一般,因此对您格外重视了几分。还请您莫要见怪,也不需为此害怕忧惧,贫僧断不会害你。” 其语气诚挚,言之凿凿。 看着苏尘,眼神很是奇异。 苏尘内心虽不相信对方所言——既然虚海从出生后就没见过亲人,怎么看到自己就像看到了父祖? 更何况,真会有人因为一些莫名的好感,就刻意主动去亲近他人,认人做爷爷? 他不可能相信虚海的解释。 但虚海姿态已经摆到这份上,苏尘也不可能再刨根问底。 他只好道:“那真是多谢法师抬爱了。” 虚海定定地看了苏尘一霎,知他对自己仍有防备,却是道:“修持心佛真种会让人性情大变。 那虚云本也不是如今这般睚眦必报、凶恶暴虐的性格。 您最好还是莫要修持心佛真种吧。 今夜贫僧再来看老人家,给您送上药汤,可以避免老人家受感心佛真种,遮盖去此事。 贫僧稍后回去,会向师父求情,让他收您做子弟,以后老人家在我们‘续明院’里,可以自行体悟修行,感应天地诸般真种。” 说罢,其向苏尘又合十行礼,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屋舍。 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苏尘。 苏尘望着虚海魁梧的背影,内心生出更大的困惑。 虚海说的可是真的? 自己真能相信这个看似憨厚的和尚么? 然而不论自己信或不信,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摇了摇头,把种种浮动的念头都抛出脑海,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儿,终是因为肚饿,起身去饭堂用饭了。 还是吃饭要紧。 …… 苏尘这副身体过于老迈,而神魂还是青年人,是以错误预估了自己的饭量。 自以为能吃三碗饭,却没想到仅用了半碗麦饭,吃一片油汪汪的二刀肉,就已经肚饱。 纵然神魂仍不满足,也只能无可奈何。 他在院里四处走动,饭后消食,走不多久又困乏得不行,就回屋休息。 这一睡便睡到了夜里,起来后已错过晚饭。 一整个下午的午睡,也没让他恢复多少精力,反而做了很多噩梦,醒来后疲倦万分,头脑昏沉,偏偏脑袋一沾枕头,却再也睡不着。 “人老了,就万事皆休啊……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苏尘满心凄凉,心境受肉身的影响,竟有了几分衰颓。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暗暗咒骂一句:“干,不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吗?看来是哄人玩的!” 咒骂过后,苏尘也整理好了心绪。 他从床上爬起,去院外的茅厕解了个手,回来时看到俗家院里各个屋舍都已关门,一些屋子隐约传出说话嬉闹声,一些则已是鼾声如雷。 山风凛冽,直往苏尘骨头缝里钻。 不敢在外面停留太久,返回单间,裹着被子盘坐在了床上。 “这时候,俗家院的人大多没睡。虚海应该不会在此时来给我送药,要注意影响……” 苏尘皱眉沉思,神念转动:“我现在又睡不着,不如吃一颗鬼灵丹,看有什么效果。” 他心中定计,从衣服夹层里拿出巴掌高的一个丹瓶。 丹瓶入手微凉,摇晃起来骨碌有声。 揭开瓶塞,苏尘眯眼看瓶口,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明月光,依稀看到瓶中躺着三颗灰白的丹药,一股薄荷似的药味冲入鼻翼,让他神魂一清。 好东西! 他时下头脑正昏沉着,被这股药味一冲,顿时清醒几分,心下暗赞了一声。 把一颗鬼灵丹倒在掌心,苏尘犹豫片刻,正要吞入腹中,托着丹药的左手腕猛然一痛,酷寒之感随即侵袭了他的前臂! 紫青如爪痕的印记从左手肘处乍起,瞬间缠绕他的整条小臂,在他手腕处汇集成了一只眼眸! 那只‘眼睛’在苏尘皮下游动着,游入他的掌心,刹那化作漩涡,想把苏尘掌心的鬼灵丹吞噬! “汪呜——” 苏尘脑海里猛然传出犬吠声! 掌心里的漩涡剧烈转动,却无法将鬼灵丹吞噬入内! 手臂上的寒意瞬间向他全身蔓延,想要挣脱他这具肉身的束缚! 他紧靠着窗棂,窗外月光映照得他脸色煞白。 月光投射到他背后的墙壁,一头巨狼的影子盘踞在墙壁上,狼口滴落液体,四肢亦在漫溢液体。 那些黑色的液体漫溢出了墙壁,竟从虚无的影子,变成了一汪血泊,要将苏尘包围进其中! 七、犬神 “汪呜!” “唧唧——吱!” 时而低吼威胁、时而细声哀求的犬类声音在苏尘脑海里交替浮现。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在乡下时养过的一条大狼狗。 “不能因为畏惧犬的体型,而躲避它的眼神……” “与犬只的交流,应当确保自身对其始终具备控制力,令犬只深刻意识到自己对它有绝对的支配力……” “在一些案例中发现,犬只常有故意拦阻家中幼儿的道路,或状似无意将孩童撞倒,以及攻击向其喂食的女主人、老人等行为。 这些案例表明,犬只自认为在家庭中的地位高于婴儿、孩童,乃至女主人、老人。 应当及时予以纠正,以让它明白自身在当前家庭中的地位。” …… “你是犬只的主人,是它眼中的头狼,不能颠倒过来,让犬只成为你的主人,变成你的头狼!” 前世驯养那条狼狗时,查阅过的资料案例、自己亲身总结的驯养手段,都在这一刻划过苏尘的脑海。 属于青年人的胆气骤然涌起! “你叫什么!” “闭嘴!” 苏尘不知是在心底,还是直接在现实中吼出了两句话。 震吼声落,他觉得那股仿佛要封冻住自己全身的寒意突然消失了许多,脑海里那只‘狗头阴神’的声音,完全转为低吼威胁似的声音。 苏尘‘看’到这样一副情景:一头四只鲜血淋漓、犬身布满紫青纹络的巨犬面对着自己,微微伏低身形,作势欲扑,又迟疑不决。 “我答应会帮你报仇,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你竟然敢胁迫我,还想从我手上抢东西!” “你难道忘记自己是怎么被我镇压的了么?!” 苏尘情知此时机会稍纵即逝,心念电转,直接在心中连连斥责狗头阴神。 他念头坚定,胆气凶猛,同时还扯起虎皮——寄藏在自身神魂内,已完全用不得的诸天生死轮,变成了他震慑狗头阴神的手段! “吱——吱——” 脑海里又传出狗头阴神的哀叫声。 苏尘神魂似乎看到,狗头阴神抬起血淋淋的左前爪,遮着它的眼睛,身体往一侧倾斜,像是不敢面对自己。 即便如此,他亦不敢松懈,一边抬手把鬼灵丹送入口中,一边在心里喝道:“我本来想把这颗丹药送给你吃,但你不听话,那就没得吃了! 我自己吃!” 他没来得及咂摸鬼灵丹的味道,囫囵吞进喉咙眼。 之后就有缕缕寒意在眉心汇集,让他的神魂愈发清明,好像暂时能摆脱肉体的疲乏困顿,隐约能听到更远处的动静。 狗头阴神‘看’他一口吃了那丹药,顿时呲牙咧嘴,凶相毕露。 苏尘既然这般应对,也就料到了此犬会有什么反应,振声喝道:“趴下!还敢跟我呲牙?!” “呜呜……”狗头阴神依旧低吼着,似乎看穿了他这三板斧。 “趴下!” “给我趴下!” 苏尘的呵斥声有些色厉内荏。 但奇怪的是,在他的连声呵斥声中,对面那犬只最后反而悻悻地叫了一声,真如他呵斥地那样,趴在了地上。 “犬是一种很善于察言观色的动物……” “犬只表现得凶猛,你就要比它更凶猛!” “犬只如欲向你扑咬,你就要有一次去掉它半条命的决意,并用各种手段,让它感受到你的决心!” ‘训犬奥义’流转苏尘心间。 他‘看’到狗头阴神真地听从自己命令,趴了下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是真有不顾一切推动诸天生死轮,将狗头阴神镇杀的决意,想来它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决意。 毕竟,现实里训犬,犬只和主人不可能像苏尘和狗头阴神这般,隐约心意相连。 而狗头阴神的灵智,看起来并不比普通犬只高出多少。 还是吃‘训犬奥义’这一套的。 只要它开始服从命令,就是它要付出忠诚的时候。 “起立!” 苏尘稍停了停,紧跟着又是一连串密集的口令。 在他的连连催促声中,狗头阴神都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经按照他的命令动了起来。 “坐!” “定!” “趴下!” “翻身!” “翻肚皮!” “跳!” 一套非标准训犬科目下来,狗头阴神执行苏尘口令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知不觉,月光投照的墙壁上,那一人多高的巨犬形影已渐渐缩小,反被苏尘的背影所包容。 漫溢出墙壁的鲜血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狗头阴神在苏尘神魂喝令声中,最终回到‘坐’的口令。 它稳稳端坐着,纹丝不动。 “好狗!” 苏尘赞叹了一声。 这狗训起来,竟然比自己驯德牧那样高服从性的犬只还要快些。 他赞叹狗头阴神时,分明‘看’到它棕黑的眼睛中有亮光闪烁,嘴巴微微张开,吐出了满是鲜血的舌头。 虽然看起来狰狞恐怖,但它确实是一副受到表扬很开心的表情。 “你以后就是我的狗了。 我得给你起个名字……”苏尘眼神转动。 狗头阴神来回摇晃着尾巴。 “你威武不凡,能为我前驱,就叫‘犬神’吧,以后你就是犬神了!”他稍一思量,就为狗头阴神定下了名号。 对于这个名号,狗头阴神十分满意,尾巴摇得更欢了。 得益于读过许多杂书,经常没事浏览各种信息的缘故,苏尘对于‘犬神’一名的来历比较清楚。 ‘犬神’本是一柄邪刀的名号,其上缠缚诸多诅咒,为夏桀所有。 此后这柄邪刀沦落百千年,被包拯重铸,竟成为代表天下正气的‘青天三铡刀’之一的狗头铡,专斩作奸犯科、丧尽天良之辈。 他为狗头阴神取名犬神,也存了让对方为己所用,能弃恶向善的心理。 “犬神这次表现不错,等着!” 苏尘招呼了‘犬神’一声,从丹瓶里又倒出一颗丹药,放在掌心,正想着该怎么投喂给犬神的时候,那丹药就一点一点‘没’入了他的左手掌心。 他顿时‘看’到,鬼灵丹被抛给了犬神。 原来只要我首肯,它才能真正吃到这丹药! “这是给你的奖励。” 苏尘同犬神嘱咐了一声,看它乐滋滋地吞下丹药,周身皮毛色泽似乎都油润了些,四肢溢出的鲜血愈发浓郁。 鬼灵丹,本就对神魂、阴神很有裨益。 他点了点头,就要结束这次的训犬科目。 这时,‘犬神’抬起了头,褐金的眼眸流转危险的光芒,下一瞬,它化作一道残影,狼吼着冲向苏尘! “养不熟的狗?!” 苏尘心里咯噔一声! 八、蟒魔 “嗷吼!” 短促地啸叫响过苏尘的心魂。 ‘犬神’随这一声吼啸,化作一道利矢,猛冲向苏尘。 他心中骇然,未能及时作出反应,眼看犬神所化的黑影撞中了‘自己’,视野忽然模糊了一瞬! 瞬息过后,他因吃了颗鬼灵丹而清明些许的神魂,在此刻好似又昏冥如初,头脑浑噩。 同时,左掌心又有森冷寒意爆发。 那条手臂不受苏尘控制地缓缓抬起。 苏尘匆匆一眼,看到掌心里漆黑漩涡疯狂转动,犬神那颗皮毛暗金、遍布紫青纹络的头颅从中探了出来! 它勉力抻着脖颈,有壮硕肌肉的胸膛跟着‘挤’出了苏尘掌心的漩涡。 两只血淋淋的前腿随即爬出,以虚空为着力点,令自己的后半身也挤出苏尘的左掌心! 犬神四蹄踏足虚空,肩高能到常人腰身,四爪上不断滴落鲜血,散溢在虚空中,不知是何缘故所致,它的身影隐约扭曲,似有重影。 苏尘看着这头降临在现世里的阴神,一时间目瞪狗呆。 他亲眼看到了犬神挤出自己掌心的整个过程。 但哪怕再看一遍,他也想象不出,一头肩高跟藏獒相当的狗,是怎么从自己的掌心挤出来的?! 它出来干嘛啊! 这时,一阵腥臭气息涌入苏尘的鼻间。 他循气息向对门的墙壁看去,顿时明白犬神为何主动扑出! 石墙上,倒映着一道扭曲粗长的影子。 顺着那道影子朝上看,就能看到一条遍身赤纹、长满肉瘤的蟒蛇盘绕房梁,阴冷的蛇瞳盯着苏尘这边,蛇信不时吐出。 虚空中,有苏尘看不见却能感知到的‘风’集聚向蟒蛇。 令它周身肉瘤更加膨胀。 那一阵阵掠过苏尘体表的‘风’,或阴冷;或酷寒;或让肌体生出被腐蚀般地痛;或腥臭得让人闻之欲呕! 与此一阵阵‘风’相比,犬神从苏尘身旁掠过,带来的风气反而让他觉得清新干净。 “嗷吼!” “嘶——” 两道身影猛然交战,墙壁上的影子混作一团。 大蟒游曳,围着犬神不断变幻方位,蛇头如弓般后拉,之后如疾风骤雨连攻犬神! 犬神相比大蟒,明显笨拙许多。 它在狭窄屋室内也无法展开身形,虽然扑出之时气势十足,但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数度主动发起进攻,都被大蟒轻易化解,此后余力耗尽,便不断被大蟒攻击得逞! 过去几个呼吸的时间,犬神身上已被撕开数道伤口! 它的形体更加模糊,重影一层叠着一层! 与它落入下风相对,苏尘亦是愈发头昏脑涨,眼前的情景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耳朵听到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 这情况却比他未服用鬼灵丹前更糟糕! 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样大一条蟒蛇,先前检查明明没有发现?! 蟒蛇分明是要吃我,犬神则是在护我。 可惜它比蟒蛇还是弱了许多,只能为我争取些逃跑的时间——可惜我这老胳膊老腿,想逃也逃不掉…… “你得支棱起来啊,犬神!” 苏尘在心中大喊。 颓势如雪崩的犬神,像是听到了苏尘内心的呼喊,周身忽地腾起一层血光,包裹着它骤然冲向大蟒,速度比先前快了二三倍不止,赫然是发起了决死一击! 苏尘眼前一切都漂浮旋转起来,一瞬间头痛欲裂! 他终于明白:犬神发起的每一次冲击,都与自己的神魂息息相关! 自己支棱不起来,它也就软趴趴地没有气力。 “咬死它!” 苏尘心中怒吼,顺手把最后一颗鬼灵丹拍入口中。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津液划过喉线,在四肢百骸内荡漾开来,苏尘的神魂因此一霎清明,精神饱满。 此后,与苏尘似乎神魂相连的犬神浑身血光化作熊熊恶火,已近模糊重影的体形猛然凝实,血盆大口一瞬间咬住了蟒蛇的身躯,继而奋力甩动头颅,要将蟒蛇撕扯粉碎! “嘶嘶——” 蛇眸阴冷依旧,没有丝毫情绪。 大蟒蛇头游曳半空,蛇尾摆动,蛇身顺势层层缠绕犬神的头颈! 将犬神头颈缠绕密室的蛇身,不断收缩发劲——空气里便响起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犬神猛烈甩头挣扎,两只前爪连连抓挠缠绕头颈的蟒蛇! 终于,大蟒也忍受不了犬神拼命挣扎之下,为己身带来的创伤,蛇身游曳,松开了交缠着的犬神头颅。 犬神经此番重挫,形体虚幻至极。 头颈更被蟒蛇绞缠得不成样子。 随着蟒蛇尾巴重重抽打在它身上,它化作了一束血光,倏地投入苏尘的左手掌心之中。 苏尘脸色惨白。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经断裂。 犬神败北更消耗了他巨量的神魂之力,以至他头脑再次昏沉,眼中景象变得混沌。 若非大蟒自身特有一股腥臭气,他几乎无法分辨大蟒所在方位! 他一只手臂撑着床板,屁股向后挪动,背部紧紧抵靠着墙壁,试图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然而擂鼓般的心跳好似就在耳边,让他根本冷静不了! 腥臭气裹着阴风,一阵一阵地灌入苏尘鼻孔。 大蟒在他左右游曳,忽近忽远,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苏尘已近绝望。 预备推运诸天生死轮,和这头蛇魔同归于尽。 这时,一阵交谈声传入苏尘耳际,由远及近…… “你真未从那个老人身上感应到异常?”冷漠女声问了一句。 虚海的声音随之响起,回答那女声的问题:“他生气垂危,确是一个寻常老人家,师兄,我对生死之气感应灵敏,不会出差错的。” 那女声嗤地笑了一声,又道:“你也知自己对生死气息感应灵敏? 你素来亲近之辈,多为棺材里的尸体。 如今却对一个还活着的老人起了亲近之心,还主动为之向我求取‘五败汤’,虚海,你不觉得奇怪么?” 虚海不语。 那女声却是得理不饶人:“你生于泥牛河,本是一头淤泥里反生的僵尸。 无父无母,绝断前事,本性亲近坟冢、荒地、死尸等一切饱含死气之物,又怎会与常人共情? 还亲近对方到了如此地步,一副鬼迷心窍的模样! 那老人说不定就是你的同类! 也是一头僵尸!” 九、天性亲和 虚海天性亲近死尸? 什么僵尸? 和尚庙里能有这东西存在? 大蟒身上散发的腥臭气,冲得苏尘愈发头昏脑涨。 他没了鬼灵丹可用,本来耳聋眼花,偏偏门外那声音时刻不停,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钻。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暗暗加强了他的耳力,让他恰好能听到这些一般! 他脑海里胡乱转动念头。 视野里的蛇魔生出层层重影,高昂头颅,已作出全力扑噬之态。 此时苏尘反而不紧张了。 他听到门外一阵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师姐,其他一切稍后再说。” 一直沉默以对的虚海,口中连珠炮似地迸出一串言语:“老人家的房里有三妄气的臭味。” “虚云使手段暗算他!” 砰! 闷响声中,苏尘房间的木门应声而倒! 一个身影大步奔入了房间里。 他的身形将整个房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几乎没有光亮能透发进来! 这个身影,浑身上下都好似有某种物质在流动着,一种阴沉而寂然的气息涌入苏尘鼻间。 他的鼻子今夜已经嗅到了很多种‘味道’的气息。 大蟒蛇散发的腥臭气; 犬神自带的血腥气; 以及当前这道身影带来的这种气息! 每一种气息,都能让苏尘脑海里对其生出独特的描述。 用午饭时,他还觉得这副身体嗅觉不如前世。 没想到这种感觉今夜就被颠覆。 这具身体,还能闻到这么多种几乎不能单纯以嗅觉感知的气息! 简直是奇迹! 堵住房门的身影就在咫尺,苏尘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究竟是什么物质在流动:这身影还穿着心佛寺的灰蓝僧袍,左肩膀上有一块黑色的补丁。此时,‘他’的脖颈双侧,各有泥黄色纹路如蛇蜿蜒,盘绕住‘他’整个身体。 于是,一张如泥浆似的网就包裹住了‘他’。 苏尘目光上移,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青黑、毫无生气的脸。 这张脸与白日里见过的虚海几乎一模一样! 稍有不同的是,这张脸的脸色过于骇人,以及其泛紫的嘴唇里,有两颗约有一指长的犬齿探了出来! 僵尸! 苏尘瞬间就通晓了那冷漠男声与虚海言辞的所有涵义! 虚海竟真是一头僵尸! 僵尸和尚! 他瞪大了眼睛,觉得今晚的局势已经崩坏至此,不可能再崩坏下去了。 就在这时,虚海微微侧了侧身。 一个黑影从‘他’身后蹿出,旋风一般迎向了大蟒! 这个黑影只有两三个巴掌长,不论是相比虚海,还是大蟒,它都小得可怜。 “嘶——” 面对这个黑影,大蟒却似遇到天敌,猛地弹起身形! 紧跟着,蛇头如利矢般袭向那疾冲而来的黑影! 唰!唰!唰! 那黑影伸出一只小巧的爪子,以比蟒蛇更快的速度,闪电般抽打了蛇头三下! 爪子太过小巧,抽打尤显力量不足。 可是三记抽打下来,蟒蛇头颅当场崩解,跟着身躯也化作一股黑气,消失在了房间中…… 能决定苏尘生死命运的蛇魔,就在黑影三记抽打过后灰飞烟灭了。 苏尘惊魂甫定,看着那个落在床尾的黑影。 才发现这是一只斑纹完整,遍及周身的狸花猫。 它正蹲坐着,细细舔舐清理自己那只拍死了蛇魔的猫爪。 竟是一只猫? 苏尘实难将这只狸花猫与拍死那般凶恶蛇魔的黑影联系起来,转眼又看虚海向自己走来,仍是青面獠牙的僵尸相,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近床尾,熟练地拎起狸花猫的后脖颈,将之抱在了怀里。 相比虚海这个僵尸和尚,还是狸花猫更‘平易近人’些。 何况它刚刚救了自己性命。 他抱住狸花猫,口中兀自念叨:“好猫好猫,多谢你救我救命……” 顺手就撸了两把。 谁知怀里的猫儿浑身毛发猛然炸起,整只猫骤地大了一圈,突地跳出了苏尘的怀抱,甚至返身给了苏尘一爪! “喵呜!” “你干什么?!” 苏尘顿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对于耳边猝然出现的女声,一时都未加分辨。 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自觉肯定已经抓出血了。 也不知这种情况需不需要打狂犬病疫苗? 狸花猫身形灵巧,跃过半空,在窗台蹲坐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猫眼静静打量着苏尘,更让他无法将先前耳边猝然出现的女声,与这只狸花猫联系起来。 苏尘今夜经历太多,再加上神魂消耗过甚,头脑始终有些昏沉。 这时,虚海开口说话:“老人家感觉如何? 我未料到虚云性格竟扭曲到这种程度,竟然铁了心要杀害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老人……让老人家受苦了。” 其一边说话,一边坐在了床沿。 虚海面容已经恢复正常,不见丝毫青面獠牙的狞恶之相,仿佛苏尘方才所见,只是一场幻觉。 但苏尘头脑昏沉,却也不是丧失神智。 自知先前所见所闻,绝不可能是幻觉。 坐在自己身旁的虚海和尚,乃是一头僵尸! 不过,僵尸又如何? 苏尘骤然转念——若非虚海闯入,自己已经没命。纵然他是一头僵尸,却也是救了自家性命的好僵尸! 虚云…… 放出蛇魔,谋害自己性命的人,竟是虚云! 虚海曾经提过,虚云的心佛真种乃是‘蛇胎藏’,能拟化种种蛇类。 自己莫名其妙被虚云记仇,对其已有几分警惕。 未想到对方的报复仍是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狠! “虚云开悟蛇胎藏真种,性情逐渐转变,至今已然变得阴狠酷戾,睚眦必报。 今日我拦阻他杀伤于你,与他便有了仇隙。 我知他无能损害我,必然会将矛头转移到老人家身上。 却也未料到他近日修为长进,已经能将三妄气种在虚空,饲时孕生蛇魔,伤害无辜。 幸好我今夜来为老人家送药,正赶上蛇魔逞凶,总算没有铸成恶果。” 虚海缓声慢语,让苏尘能够渐渐消化话中蕴藏的信息。 苏尘眼睛看着地面,低沉道:“开悟心佛真种,便都会让人性格扭曲吗? 那虚云性情如此残毒,今夜未能杀我,日后必定还会再寻找机会谋害老汉的吧?” “这……”虚海微微沉吟,侧头看了窗台上的狸花猫一眼。 狸花猫依旧在安静观察苏尘,没有其他表示。 十、五败汤 虚海见状叹了口气,道:“开悟心佛真种之人,并非全是心智扭曲之辈,一切皆要看个人开悟了何等真种。 其实,所悟真种越是神妙者,往往越不会受真种影响。” 他话未说完,那个一度沉寂下去,几乎让苏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的冷漠女声就再度响起,接着虚海的话说道:“只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你寿元将尽,潜力聊胜于无,实难成为其中之一。 这般人物,必然列于本寺‘主尊真传大册’之中,自得本寺庇护,倒不必忧虑会被虚云这种旁支暗算。” 真种亦有高下优劣之分。 如能领悟上乘真种,自能享受宗门庇护,虚云这种人也就不敢起心欺侮。 可惜,上乘真种并不是自己这副老朽之身所能奢望。 甚至自身更可能连低劣真种都无法开悟。 毕竟听虚海他们所言,开悟真种似乎并不是一个只看自身悟性的过程——更像是冥冥之中的存在挑选中意者,为之栽下一粒种子,使之开悟。 只是,这狸猫莫非就是为了破灭自己的希望,专门说这一番话? 苏尘抬起老眼,看着窗台上的狸花猫。 今夜经历了犬神、蛇魔、僵尸和尚等连番变故,他的神经也变得强韧许多,已能接受狸花猫就是冷漠女声的现实。 心佛寺连僵尸、母猫妖都能收入门下,可见其之包容。 自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拜入宗门,也就不值一提。 “不能领悟心佛真种,老汉连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无。 假若那虚云下次再使手段,老汉岂不是只能等死?”苏尘神色凄惶,内心其实还算镇定。 当下情形虽然恶劣,暗藏危险。 但哪能比过自己刚穿越过来时,面对万鬼环伺的情形? 虚海看到苏尘神色,于心不忍,复又侧头去看狸花猫妖,眼中流露央求之色。 显然是想求得梨花猫妖一个首肯。 其称猫妖为‘师姐’,连关照一个老人家这般微末小事,都要请猫妖来把关,可见猫妖在虚海心中地位颇高。 狸花猫猫耳微动,扫了虚海一眼,未曾张口,冷漠声音就在屋中响起:“老人确是生人无疑,并非虚海你的同类。 你对他颇有亲近之意,或因你们之间有这一段缘分。 既然如此,你想引他加入咱们院中,我也不多加阻挠。 不过,他最终能否拜入续明院,仍要看师父的意思——在此之前,你还是多想办法,让他能在‘开悟正试’中蒙混过关才好。 若他在正试中开悟心佛真种,因此扭曲了性情,咱们续明院却是绝不能收的。” “多谢师姐开恩! 师父慈悲为怀,一定不会坐视老人家横死门外! 虚海一定做好万全准备,保证叫老人家能蒙混过开悟正试!”终于得到师姐的首肯,虚海和尚比苏尘这个当事人都更高兴,连连向师姐做出保证,亲自送猫妖出了屋门。 其返回屋中,看着苏尘难掩喜色:“只要老人家能在三日后的开悟正试上蒙混过关,我们便能做同院师兄弟了! 你拜入续明院,也可以不必担忧虚云加害!” 苏尘也松了一口气,向虚海行礼道:“还是要多谢法师鼎力相助。” 心佛寺只对列于‘主尊真传大册’中的弟子加以庇护照拂,余者皆是任其自生自灭,自己眼下与虚云仇隙渐深,在此情况下,还真无法防备虚云的下一次袭杀。 而今若能拜入虚海、猫妖所在的‘续明院’,与他们成为同门,依虚海与猫妖的关系来看,届时自己也能得几分照拂,确实可以不必担忧虚云加害。 给自己争来一段积蓄力量的时间。 “当下最要紧事,还是要确保老人家,能在开悟正试上蒙混过关。 老人家,请喝下这一碗药汤。” 虚海笑容不改,不知从何处提来了一个食盒。 他打开食盒盖子,从中端出了一碗黑亮如油,隐隐散发清香气味的药汤。 …… 五败汤。 凡人存身于世,必有伤、病、灾、晦、污五败之气如影随形。 随人寿数增长,五败气息亦与日俱增。 直至最终充盈体魄心魂,致人衰亡。 而心佛寺诸主尊大佛、菩萨罗汉、护法金刚挑选根苗,首重与受试者之缘分,二看资质潜力,三看五败气息寄身之多寡。 缘分缥缈无踪,不可捉摸。 立于诸气顶点的主尊,所看重的资质潜力,亦是玄之又玄,无法揣度。 虚海唯一能协助苏尘,让他不至于被万佛关注,降下真种的一项,便是这五败之气。 服用五败汤,可使自身积蓄的五败之气愈发外显,五败绕体,主尊大佛们一看,亦会觉得此人命不久矣,不堪造就。 那就有很大可能随意撇过苏尘,让他在正试中蒙混过去。 此外,服食五败汤,只是令人本身蓄积的五败气息外显,并不会再使人身增加五败之气,那些外显的五败气息,也将随时间流逝而散于虚空,如此反而对人身有所裨益,有强身健体之功。 虚海放下汤药,与王安叮嘱几句,便自离去。 屋内唯剩苏尘一人。 他脑海里转过五败汤的功效,也知当下唯有信任虚海,端起汤碗,将整碗微温的汤药咕咚咕咚喝下肚。 药汤苦涩粘稠,一口气喝光后,苏尘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他盘坐在床,等候药汤发挥作用。 闭上双眼,神思就不受限制地发散。 今夜虚海是为给自己送汤药而来,其师姐猫妖则是为替虚海把关,看破自己伪装而来。 就眼下情况来看,猫妖亦不能看出自己的异常。 她以为虚海之所以亲近我,是因为我与虚海有一段缘分? 这种说法或许有一定道理……但却要建立在我只是一平凡老人的基础上。 自家事自家知。 我非是寻常老人,那么虚海这位僵尸和尚亲近于我,甚至在情感上将我当作是家中父祖先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苏尘原本以为,自己这副老人身体因诸天生死轮运转刹那的缘故,得以由死返生。 可既是生人,怎会招僵尸亲近? 或许,这副身体一直都是死了的……只是诸天生死轮的运转,为它带来了些微生机,得以让自身看起来像是个寿元将尽之人。 苏尘眼光闪动,微微活动身体。 他始终绷得笔直的脊椎发出轻响。 衣衫之下,后背脊椎从皮膜下浮凸显现,一节节脊柱骨布满倒刺,紫色纹络顺着骨刺攀爬过苏尘整个后背。 纹络交织,犹如鳞甲。 十一、驾风 “你身处灵机时现的环境中,可以重复签到,是否签到?” 微弱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 苏尘靠墙坐着,形容愈发苍老。 他连续三日服用五败汤,五败之气已然绕体三匝,任谁见了他今时今日的尊容,都会将他与风中摇曳的烛火联系起来,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与世长辞。 然而苏尘真实的状态,却比表面上好了太多。 五败汤令自身五败之气向外发散,五败之气对自身的侵扰减少,反而使己身身轻体健,胃口大开,连精力都旺盛起来。 可惜连续数日服用五败汤后,这种药汤对苏尘体内五败之气的拔除也到了极限。 再服用之,也不会有任何功效。 自身反而会沾染药毒。 几道汤药,能让身体松快些,终究是好事。 苏尘也不会寄望于几道汤药就能让自身恢复盛年之姿。 他听到脑海里响起的冰冷男声,直接在心底默念:“签到。” “签到成功,你获得鬼灵丹。” 不出所料,苏尘怀中涌现一点寒意,他伸手入怀,便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丹瓶,内里有三颗圆滚滚的鬼灵丹。 自打在俗家院住下后,他每日签到所得皆是鬼灵丹。至今已得了三瓶。 鬼灵丹在他手里可以物尽其用,来再多他也不嫌弃。 苏尘将瓶中丹药倒出,在掌心一字排开。 他自捻起一颗吞服,直觉一阵清凉掠过喉线,精神都因此灵醒不少。 此后,他左掌摊开,掌心朝外对着空地,同时转动了心念。 呜呜—— 其心念甫动,屋内忽起一阵阴风,卷起地上些微尘灰。 掌心相对的那片空地,便有一层浓稠鲜血凭空而生,鲜血涌动,不断向内坍缩,形成一口漩涡。 皮毛暗金、周身布满紫青纹络、四肢鲜血淋漓的犬神就从漩涡里爬了出来! “吱——吱!” 犬神一双尖刀耳向后贴着脑袋,尾巴欢快摇曳,脑袋撑着床沿苏尘的膝盖,口中还不断发出撒娇的声音。 相比苏尘初次在现实里见到它,现下的犬神形体已经完全凝练,若忽略四肢淋漓的鲜血,它就是一头现实里的神俊黄犬。 “好好,坐好。” 苏尘脸上满是笑意,按住犬神不断蹭来的脑袋,随口下个指令,犬神就乖乖坐好,一双褐金眼眸注视着他,炯炯有神。 “这是今天的口粮。” 他捻起一颗鬼灵丹,随手一抛。 丹丸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犬神灵巧一跃,便将之衔住,吞咽下肚。 浓郁的血腥气从犬神身上发散,隐藏于它暗金色皮毛下的纹络隐隐发亮,若有若无的血光围绕犬神盘旋而起。 它的形体越发真实,连毛发都纤毫毕现。 其脚下血泊中,更有一个个神秘莫测的符号浮动。 苏尘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近几日得来的鬼灵丹,有大半被他喂给了犬神,他仅仅每天服食一颗。 现下他服食鬼灵丹,所得收益不大。 除了让他耳聪目明、神智清朗以外,并没有其他功效。 反而是将此丹送予犬神服食,可以不断增进其战力。 苏尘自忖,若是今时再遇到虚云和尚拟化的蛇魔,且不说犬神能否将之毙杀,至少带自己逃命已经足够。 想到这里,他看向端坐的犬神,笑道:“让我看看,你近来训练成果如何?” “嗷呜!” 犬神猛然啸叫一声。 它脚下血泊犹如滚沸的水液,不断冒出气泡。 一段段神秘莫测的符号自血泊里穿梭而出,乍然缠绕上犬神周身缭绕的血色之风——犬神半人高的身躯,便随二者相合而倏忽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乃是一阵猩红之风在屋内席卷而起,吹刮来去! 屋内空间毕竟狭小,猩红之风眨眼就从这头刮到那头,不断卷起尘灰,刮去斑驳墙皮,使房屋里弥漫粉尘。 “来!” 苏尘冲那阵血风一招手。 那风就化为浓稠血光,向他铺压而来。 只一个呼吸,就包裹住他全身。 轻盈恣意,身若鸿毛般的感觉随之升起,苏尘只是念头一动,自身就被血风推送到了门口! “好了,好了。”他连连点头。 包围周身的血风就倏然褪去,一段段符文坠落地面,聚成血泊。 犬神重又端坐在血泊上,看着苏尘吐着舌头,褐金眼眸里仍有跃跃欲试之色。 “这里太过狭窄,总有点施展不开。”苏尘坐回床沿,一边掸着身上灰尘,边向犬神说道,“等以后换了更大的地方,再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汪!汪!” 犬神把脑袋凑到苏尘跟前来,张嘴又要舔他一脸口水。 此犬的身形仍在不断强壮。 它从前只与藏獒体型相当,如今已经壮硕过高加索犬。苏尘觉得,眼下的犬神或许只相当于现实里的犬类四五个月时的状态,还会继续爆发式增壮。 刚才它展现两种能力。 一是其身化为血风,可以迅猛侵袭敌手,苏尘就将此种能力命名为‘血风’。 二是血风席卷苏尘,使他身轻如鸿毛,亦能随血风飘荡,他将此命名为‘驾风’。 两种能力的极限在哪里,因为一直不得机会完全施展,他也难以断言,但可以确定只要自身‘驾风’而行,蛇魔那般诡物,必然追之不及。 这两种能力,都是苏尘持续为犬神供给鬼灵丹下,它自身领悟而成。 它仍有深厚潜力可以挖掘。 日后或能展现更多的能力。 苏尘转动心念,向犬神张开了左手。 犬神身形霎时坍缩,化作粼粼血光包裹住了他的左手,一阵蠕动后就消失无踪。 随后,他撑着床沿站起,取来墙角的扫帚,把地面的灰尘都扫到墙角。 屋内苏尘挥动扫帚窸窸窣窣; 屋外亦是人声吵闹。 现下正值饭点,俗家院少年们三两结伴,来去饭堂,因此让整个俗家院都喧嚣起来。 苏尘如今胃口好了很多,也不会错过一日三餐,他能耐着性子呆在屋里,自然是因为有人会来给他送饭。 自家老胳膊老腿的,还是不要和年轻人争抢饭食了。 把这种竞争的机会多留给少年们,自己等人送饭上门就好。 收拾好房间,苏尘刚在屋里新添置的小餐桌前坐下,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公鸭嗓音:“苏大爷,小僧来给您送饭了!” “诶,门没插,进来吧!” 十二、诡事 吱呀~ 来者推门走入,把手中食盒放在苏尘的餐桌上。 其穿一身灰衣僧袍,长相随意,一边伸手帮苏尘抽出食盒里的餐点,一边道:“苏大爷,今早饭堂里蒸了包子。 素馅包子多,肉的少,小僧给您多拿了几个肉馅的。 熬粥的本通老和尚,总爱偷工减料,晚去饭堂的人,必定只得一碗汤水喝。小僧专门往锅底给您捞了几勺稠粥,您看合不合意?” 说话间,长相随意的僧人已将几样餐食在桌上摆好。 一碗浓稠的米粥,三个比拳头还大、冒着肉馅香气的包子,并一碟咸菜而已。 这样的餐食,俗家院少年们往往要赶大早先进饭堂,对打饭师傅态度恭敬些,还要打饭师傅今日心情也好,方才能得来。 若不是虚海特意与饭堂主事打了招呼,苏尘绝无可能享用到这般餐食。 他从桌下抽出一个马扎,递给送饭的僧人请其坐下,笑容可掬道:“哎呀,真是麻烦虚闻法师,每天都要给我这个糟老头子送饭。 虚闻法师,可吃过饭了? 不妨与我一起吃点儿?” 送饭杂役僧‘虚闻’听言,神色赧然,看着桌上的餐食迟疑不决。 其借着给苏尘送饭的名义,多拿了一个肉包在路上吃掉。 可一个肉包也不顶饱,实难抗拒桌上这些饭菜的诱惑。 苏尘看他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将粥饭分出一半,推到虚闻跟前,又递给其一个大包子,道:“那么早就来为老汉送饭,显然是没时间吃的。 虚闻法师,且在我这里用一些吧,回去再吃就不免要吃凉粥冷饭了。” 虚闻下意识接过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听着苏尘苍老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何内心有些泛酸,想起了自己数年未曾见过的老父亲。 其慌忙啃了一口包子,好悬没让眼泪掉下来。 呼噜呼噜喝了两口热粥,才将胸中的辛酸气压下去。 这才向苏尘说道:“谢谢苏大爷观照小僧。 我们这般杂役僧,不入流的角色,哪里担得起法师的称呼? 苏大爷您有续明院的高僧们观照,今天参加开悟正试,必然是要开悟真种的,您才是真正的法师。 若您不嫌弃,以后直接称小僧法名就好。” “既然如此,老汉就恭敬不如从命。 托大称你一句虚闻小兄弟。”苏尘浑浊老眼里光芒闪动,向埋头喝粥的虚闻问道,“老汉近来时常听说,本寺供奉佛陀、菩萨、罗汉、护法等神圣众多。 每一尊神圣,皆有专门寺院尊奉。 如若开悟相应神圣之真种,便会归于哪一座寺院门下为弟子。 如此众多寺院,数不胜数,可见其中竞争亦必然激烈。 这样看来,其实不开悟真种,做一个杂役僧也未必就是坏事吧? 虽然地位低下,但好歹能平安渡过一生,也是大幸。” 被分派到俗家院的人,就只能在这座大院落内活动,消息闭塞。苏尘听闻的这些消息,还是与负责俗家院杂役事务的僧众接触以后,方才渐渐知悉。 不过,他也仅能探知到这些表面消息。 更深层次的消息,如他当下的问题,一在外界那些杂役僧面前提及,对方无不讳莫如深。 如今也是他每日与虚闻分食餐饭,两者关系渐深,才好提出这样的疑问。 而虚闻听到他的疑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在苏尘要将话题转移之时,其开口道:“苏大爷,本寺以‘智慧真如法,幽玄湛寂根,清静悟三昧,正本虚空藏’此二十字为门下弟子颁授法名。 你可知,杂役院中,辈分最高的僧人是哪一位?” “哪一位?”苏尘看着虚闻面无表情的样子,内心隐有预感。 虚闻咧嘴笑了笑,笑得苏尘心头一紧:“便是在俗家院饭堂做了二十年主事,每逢轮换便要大费周章,打通各个关节以让自己留在此地的本通!” 其埋头喝了一口粥,无所谓道:“本寺每月都有四次开悟正试,每次参与正试的俗家院弟子,绝不少于百人。 此三百人中,能得授真种者,十不存一。 余者尽投去杂役院。 可即便如此,从本寺‘本’字辈法名封讫,至虚字辈法名开始颁授至今,杂役院中,亦只余本通一个杂役僧。 其余辈分比他高的,皆是从各修行正院调来,监督杂役院事的法师。 虚字辈的杂役僧倒多得很。 割过一茬,总会再长出一茬来……” 苏尘闻言毛骨悚然! 他也见过那饭堂主事本通和尚,从诸杂役僧口中听闻过此人一些事迹,无不称其懦弱怕事,好吃懒做,惯行媚上欺下之事。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和尚,竟是心佛寺硕果仅存的本字辈杂役僧! 本字辈法名封讫逾四十年,本通是最后一批得授本字辈法名的僧人。 四十年间,假若心佛寺月月开启四次心佛正试,无能得授真种被踢入杂役院的僧众何止百千? 可这般多的杂役僧,却都没有激起一丝水花,默默地消失了…… 心佛寺,究竟是怎样的佛寺?! 苏尘心头震怖,却仍存几分侥幸,向虚闻问道:“这般多杂役僧……他们都去了何处?” 虚闻与他对视,诡异一笑:“军主院的一位上师近日损失了一件法器,那法器以某种灵性富集的生灵腿骨所制。 昨天,与我同寝的一位杂役僧,就在猪场喂猪时不慎跌倒,被猪群践踏至死。 浑身血肉模糊,仅留一副腿骨完好; 枉生山营造的尸陀林里,近来不断有尸首完全腐败,不堪一用。 山下那一处杂役分院,恰巧近来被疫气侵袭,已经死难九成; 三妄院……” 虚闻将近来自身亲眼所见的事情,一桩桩罗列。 苏尘愈听愈是沉默。 直觉其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满了深重血腥! 这座佛寺之中,人竟与猪羊牲畜、乃至一个板凳、一张桌子都毫无区别,都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物品’! “寺内这般凶险,你为何不逃出去?”苏尘脱口一问。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出言鲁莽。 虚闻亦是诧异地看着苏尘,顿了顿,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才道:“像苏大爷您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已是十足的人瑞。 想来是有顶好的家境,是从富庶州县出来的吧?” 苏尘含糊其辞,把虚闻的问题搪塞了过去。 这副肉身的原主一辈子都呆在村中,最远也不过是到村隔壁的乡里,对于自己身处哪个国家,位于哪个州县,都是浑然不知。 其一生经历乏善可陈,让苏尘如何回答虚闻的问题? 只好支吾过去。 虚闻也不在意,边回忆着过往,边道:“我是大昌国阳柳州人氏,三年前拜入本寺。 我拜入山门那会儿,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了。 父亲每日都去外面剖榆树皮、挖草根,母亲在家把树皮晒干磨成粉,做成面条给我们兄弟两个吃。 苏大爷,我家那时好歹还有树皮可吃。 可是旱灾持续不断,总有一天,树皮也会被刮干净,到时又能吃什么? 这样年景,不独是我们那一个地方。 阳柳州闹旱灾,隔壁的长风郡就发洪水,京城七月降大雪,连续十五日大雪不绝——天灾不断,人祸频繁。 大昌国已被这般灾祸笼罩不知多少年了,根本没个头。 山下都是这光景,逃到山下,不也难逃一死? 更何况还逃不出去呢……” 停顿了片刻,虚闻声音转至低沉:“我上月遇到一个从大昌国平云郡拜入山门的杂役僧,他说接引法师领他们从自家到山门,只走了几十里路。 他还从来都不知道,几十里外有这样大的寺庙。 我还记得,当时我被接引僧带进山门,从家到山门也不过几十里路。 可是,平云郡与阳柳州相距得有数百里! 分明是从不同地方出发,怎么到本寺的距离都差不多?” 虚闻抬眼注视苏尘。 一双泛红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不解。 以及暗涌的癫狂。 苏尘心头发寒,直觉虚闻当下状态有些不对劲,但当他细究这种异常感觉之时,虚闻忽然收敛了表情。 其把碗中残余的饭粒舔舐干净,起身略显恭敬地与王安说道:“苏大爷,今夜就要举行开悟正式,是以今天饭堂不再为俗家院弟子提供中午、晚上的餐饭。 以令俗家院弟子能洁净肚肠,辟除自身沾染的五谷荤腥。 今天正午、晚上小僧就不来给您送饭了。 愿大爷您能一朝开悟真种,拜入修行正院,超脱凡俗!” “那就借小兄弟吉言了。”苏尘言不由衷地附和着,目送虚闻提着食盒走出了屋子。 “大昌国、阳柳州、平云郡……” 他关好屋门,坐在马扎上,把虚闻提及的几个地名翻来覆去地念叨,寄望于能以此撬动原身模糊的记忆。 可原身对这些地理位置全无概念。 原主记忆里,只有其家所在的‘小沟子村’、‘元河乡’两个地名尤为清晰。 莫非原主不是大昌国人氏? 虚海背着自己,也是走了几十里即到心佛寺山门…… 纷杂思绪如潮涌上。 又随苏尘徐徐吐出一口气,就尽被压下。 心佛寺或有藏书阁一类的地方,以后如有机会,自己可以借阅藏书,浏览地理风物志,终有一日能弄清楚元河乡在哪一国,大昌国又是怎样光景。 如今还有一件事,更攸关自身性命——开悟正试今夜就要开启。 一个佛门宗派的入门仪轨,不是在堂皇白日举行,而是在夜间开启。 这本身就非同寻常,殊为诡异。 而苏尘今天从虚闻那里得到众多关于心佛寺的‘传闻’,获得了更诡异恐怖的情报,反而对入门仪轨在夜间举行也不在乎起来。 不管何时举行仪轨,只要自己能蒙混过关,不开悟真种,不被扭曲性情就好。 依虚闻所言,开悟心佛真种者,十不存一。 自己肉身本就衰枯,又连续三日服用五败汤,五败气息绕体三匝,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成为被‘神圣’选中的人。 可苏尘心里总不踏实。 他体内寄居了不知多少诡邪,孰知心佛寺的‘神圣’们会不会与‘它们’抢位置…… 十三、怖畏之妄 天色冥暗,山风渐起。 一座座寺院殿堂坐落于绵延群山各处,每一处寺院皆显发不同光辉,诸色交杂斑斓错乱,以致这天色更显混沌。 山间一处石亭里,有二人一站一坐。 坐着的人行止随意,瘦脸长眉,满面化不开的阴狠,赫然是虚云; 站着的人长相随意,毕恭毕敬,弓着身子唯唯诺诺,却是俗家院杂役僧虚闻。 “你都与他说些什么?”虚云依靠栏杆,低眉垂目看着一群在自己鞋边爬来爬去地蚂蚁,向虚闻问道。 虚闻不敢抬头,目光亦看向那群蚂蚁,战战兢兢答道:“依法师您的吩咐,与苏大爷讲了些恐怖的事情。” 有只蚂蚁从虚云鞋上爬过。 他扬了扬眉,忽然抬脚将那支蚁群尽数碾死,有蚂蚁侥幸逃出,亦被他脚掌追上,随之碾成泥浆。 一边做着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虚云一边追问:“他反应如何?” 虚闻的目光无处安放,颤声道:“他似乎有些害怕。” “怕就好。” 虚云抬起头,看着虚闻头顶的戒疤,忽然道:“我们三妄院尊奉‘地狱主降阎魔尊’、‘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密迹金刚夜叉王’三护法神圣。 主要修持三护法神圣把持的‘三妄气’。 你可知何为三妄气?” 他语气舒缓平静,叫虚闻也渐渐放下紧张,下意识回了一句:“小僧不知,何为三妄气?” “因人心生恐怖念而不能自持,谓之怖畏之妄; 因人所求颇多而不能满足,谓之欲妄; 因人妄言妄语,不能立身实际,谓之谗妄。 这便是三妄之气。”虚云眼下似乎颇有耐性,与虚闻解答道,“只要今天能在那个老头心中种下恐怖念,今夜的开悟正试上,恐怖之想必被万佛殿放大为怖畏之妄。 如此,他就无法在万佛殿中安坐,意图脱逃。 只要他预备脱逃万佛殿,殿外守戒主持僧就可将他毙杀。” 虚云顿了顿,眯着眼睛向虚闻问道:“所以,你与他所说的那些恐怖之事,一定是本寺内发生的事情吧? 你入寺三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恐怖诡邪事,想必不少。 如今我与你分说这一桩事,是否也能成为你积累的本寺秘闻?” 虚闻方才还在认真听虚云讲述三妄院修行事,内心想着这般修行秘事,自己从前根本没有机会了解,眼下也是刚好碰上,不能错过。 但随着虚云此番言语一出,他顿时心神俱震,抬目看向虚云,眼神骇恐:“小僧,小僧并非有意向俗家院弟子泄露院外之事,是您、是您吩咐的……”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虚云嘴角勾起,阴冷地笑着。 他的形象在虚闻眼中,猛然变成了一个遍身鳞片,身形盘绕的巨蟒,这头巨蟒盘在石亭栏杆上,正冲虚闻吐着信子,发出诡异声音:“你看,你今时也生了恐怖心,具足了怖畏之妄……” 巨蟒的声音落入虚闻耳中。 它的恐怖真形也烙印在虚闻心底。 恐惧如洪水冲破了堤岸,瞬间淹没虚闻的理智,他禁不住骇叫一声:“啊!” 随这一声惊叫,其周身气孔倏忽顿开,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从那些气孔中排出,在虚空里化为一条条色泽斑斓的小蛇。 这些小蛇密密麻麻聚集盘结,最终化为一条大蟒。 虚云一张口,这条大蟒就身体摆动游曳,穿入他的口中。 他打了个饱嗝。 看着身前,身前仅余一张人皮。 数日前猫妖打灭虚云降下的蛇魔,令虚云颇有损伤。 好在今日,这般损伤随着他吃下虚闻也就被完全弥补。 —— 俗家院前的几座火盆已被点燃,照亮了昏暗的环境。 诸俗家院少年们聚集在大院门前,随着一矮胖僧人叫到名字,就到他那边去,领回一卷布帛。 因为开悟正试即将开始的缘故,少年们都知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也不复往日嬉闹,神态严肃起来。 领取布帛也是秩序井然,不过一刻时间,所有人都将布帛拿到手。 “心佛根本经记载于你们所持布帛之上。” 矮胖僧人眼望众俗家院弟子,开口说道。 其话音刚落,便有俗家院弟子忍不住好奇,想要解开丝带,查看布帛上记载的‘心佛根本经’修行法门。 苏尘站在人群之后,倒没有轻举妄动。 他脊背挺直,身材高大,即便立于人群最后,也似鹤立鸡群,再加上那张老脸,就格外引人注目。 连矮胖僧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方才出声制止俗家院少年们:“此时不准拆开浏览布帛之上内容。 你们多数都不认识字,看了又能如何? 更何况,心佛根本经本身晦涩艰深,寻常人贸然阅览,自身极可能神智混乱,乃至被外魔侵染。 唯有到了万佛殿,开始开悟正试之时,方才能打开布帛,浏览经卷。 自有禀赋天资者,则能在诸佛神圣加持之下,通晓个中真意,开悟真种。” 矮胖僧人言语及时,制止了诸少年的动作。 见众人都依言把布帛收好,才接着道:“待会儿贫僧会领你等前往万佛殿,那里便是举办开悟正试之地。 你等须要记得:其一,进入万佛殿后,不可随意走动,选好方位,即观览心佛根本经,打坐冥想,沟通诸佛神圣。 其二,须在万佛殿呆足一夜,不是开悟真种,不得擅自脱离。 门外自有守戒主持法师看守,假若贸然脱离,则受身形分裂之刑。 其三,期间你等或会听到种种匪夷所思之声音,看见种种不可理喻之景象,皆将之当作空无即可,假若起心探究,后果自负!” 他将这三条守则细细交待过诸少年,末了,又问一句:“可都记住贫僧说的话了?” “记下了……” 众少年齐声应诺。 如此,矮胖僧人方点了点头,提起放在脚下的灯笼,转身引众人往黑暗中走去:“都随我来吧!” 少年们排成长蛇之列,随矮胖僧人走进漫漫黑夜。 苏尘坠在最后,走得不紧不慢,没有与队伍脱节。 幸亏这几日连续服用五败汤,让他身体薄有精力,能跟上少年人的脚步。否则,今夜光是让他紧跟队伍不掉队,就能要了他半条老命。 俗家院弟子们在山阶石道上走了一阵,七拐八拐之下,很快就记不清回去的路该如何走。 山间佛殿辉煌,显发无量轮光,亦牢牢吸引住少年们的心神。 这般走了不知多久,便见熊熊光明大火在前方冲天而起,一座在无尽光明环绕中的殿堂赫然显现,烙印在众人眼底。 即便多数人不识得字迹,亦都心有所感——万佛殿,到了。 十四、杀贼 雄伟庄严,犹如光明铸就的万佛殿前,修筑有一座广场。 广场以条石铺就平整地面,四周架设一座座火盆,那火盆里不知加了何种燃料,以至于火焰能冲天而起,光明璀璨,望之使人心神澄明,仿佛邪念都被火焰焚成了灰烬。 于是,广场上,最阴暗的反而是所有人被火光映照出来的影子。 此时万佛殿前已经聚集了百十人。 她们的存在,引起了俗家院弟子们的一阵阵低声议论。 “竟然有女子……” “佛寺里面,怎会有女子?难道本寺不只有和尚,还有尼姑?” “她们莫非是与我们一样,来参加开悟正试的?” 少年们议论纷纷。 看着这些女子,苏尘亦是一脸意外。 他犹记得虚闻提到过的一些心佛寺传闻,本以为这座佛寺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蕴含难以揣度之恐怖,没想到他们还能更乱来一些。 竟让佛寺之中出现女子! 这时,矮胖僧人领众少年在那百十个女子的左侧列队站定。 见众人眼光还止不住往那些稚嫩青涩的童真少女身上瞟,其脸上露出一抹意味莫名的笑容,开口向众少年解释道:“这些俱是明妃院里的俗家女弟子。 今夜她们之中,如有人能开悟真种,便会被选去各院,成为诸上师、法王们的明妃佛母,与高僧大德同修正法。 且不要再看了,心守正念,不可妄想! 日后,她们说不定就是你们的师母,乃至师祖母!” 闻听矮胖僧人这番话,苏尘简直目瞪口呆。 想象这些懵懂天真的女子,最终被送到各个修行正院去,与那些不知多少年岁的高僧们‘共修正法’——那是何等荒唐诡异的情景! 心佛寺处处透着诡异邪僻。 这哪里是佛宗门庭,分明是一座魔窟! 矮胖僧人告诫众人一番,转身走上殿前石阶,迎向守在闭锁殿门前的一个僧人。 僧人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着一袭明黄僧衣,外罩朱红法衣,颈间悬挂一串似玉石质地的素白念珠,从其衣着上看,其地位显然高于寻常僧众。 其神色淡漠,边听矮胖僧人面带谄媚地汇报,边走向众俗家院少年。 随其迈步走向众人,一种莫名的气息亦笼罩向众人,霎时令众人心生种种怖畏之念,仿佛朝他们走来的僧人乃是一头猛虎、一尊凶魔、一位神圣。 这怖畏之念如此强烈,竟压迫得众人纷纷垂头弯腰,不敢在红袍僧人面前直起身子。 苏尘见众人这般反应,心中虽不知根由,但也有样学样,垂下了头,不希望显得自己太过突出。 然而,他虽垂着头,却无法弯腰。 脊椎如一杆大枪般笔直,内里寄居的邪异,显然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压服的存在。 加之苏尘身材高大,与红袍僧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是以他这般装模作样,反而更引人注目。 红袍僧人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后的苏尘。 “虚真上师,今次俗家院收拢一百二十三个俗家弟子,已尽数在此,无一人缺席。”矮胖僧人毕恭毕敬道。 “嗯。”红袍僧人‘虚真’淡淡点头,一双棕色眸子盯住垂着头的苏尘,忽然道:“你便是续明院虚海领回来的那个老人? 果然如虚云所说,散发出来的气味这般浓重,惹人嫌恶!” 其声调毫无起伏,话语却如狂浪击礁石,猛然拍在苏尘耳边! 什么? 苏尘心中一紧,忍不住抬头,正对上虚真的一双眼眸。 与此同时,一股类似蛇魔身上散发的腥臭、糜烂的气味直冲入苏尘鼻间。 刹那间,天地摇颤! 他看到,红袍僧人的双目之中,各有蓬勃金黄焰火升腾而起,盘绕成火环圆轮——一尊青面獠牙,浑身紫黑的存在头顶火环圆轮,拔地而起,瞬间升作数十丈高! 这存在的面貌形象,与苏尘在心佛寺山门殿前见过的‘密迹金刚’雕像尤为相似! 密迹金刚,大鬼神王! 头顶火环圆轮的一脚踏地,脚下奔腾如血一般艳红的火,那火焰铺展而起,遍布其身,向外层层散发。 每一层赤火的间隙里,皆有一个个扭曲的影子。 那些影子或作人形、或为牛马之状,尽受赤火灼烧,疯狂挣扎,却难逃脱这永劫! 双臂叠合于胸前,十指结成法印。 法印一现,即化乌黑圆镜,映照向苏尘自身! 苏尘眼望这副不知是真实或虚幻的画面,眼望那面乌黑圆镜,直觉心神都被收摄了去,一时间种种怖畏之念在他心头丛生,让他不能自拔! 只是,种种怖畏心乍起之时,另有熊熊怒火跟着涌动而起,喷薄而出! 弱小即是原罪—— 可恨自己这副身躯! 可恨这满身满眼满世界的鬼! 可恨我有心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杀贼!杀贼!杀贼!” 无数个或尖锐、或低沉、或厚重、或高亢的声音,从不知何处而起,层层叠叠灌满了苏尘的耳朵! 它们与苏尘皆有一样的怒火! 剧痛猛然自苏尘左手臂涌起,更为这怒火添了一份薪柴! 熊熊怒火直冲天灵,将本不属于苏尘本心本念的种种怖畏、虚妄之情绪,统统烧了个干净! 苏尘的神智刹那回转清明。 他心思百转千回,现世却也只是过去了匆匆一刹而已。 剧痛仍在左臂之上蔓延,他收回了与虚真对视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紧攥成拳的左手手背之上,裂开一道狰狞伤口,血淋淋的伤口里,长出一副交错开合的獠牙;五指盘绕着诡秘莫测的纹络,蔓延向他整条臂膀。 手腕之上,‘犬神’的眼目奋力张开。 被衣衫覆盖住的整条臂膀,都被神秘纹络盘绕。 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遍布其上,每一道伤口里,或长出血盆大口,或生有狰狞獠牙,或有骸骨拼凑的图画。 诸色斑斓光辉在‘伤口’之上升腾,若非衣衫覆盖,苏尘身上的异状早已惊动场中的心佛寺僧人! 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感觉左手掌心似是长出了什么东西,正在微微蠕动。 随着苏尘平复心境,怒火消歇。 身上的痛楚亦在徐徐消散,种种异象都被逐渐抹平。 “嗯?” 但是,虚真眼看苏尘毫无异状,若无其事的模样,却深深皱起了眉头,正要继续追究。 身侧矮胖僧人终于战战兢兢开口提醒道:“上、上师,开悟正试是、是‘菩提院’的法王首座们都看中的事情……不、不能有人妨害正试的……” “这个老人似有异常,我想探查一二。”虚真转眼盯住矮胖僧人。 在其目光逼视下,矮胖僧人头颅越垂越低,方才那一句提醒,已经耗光了他的勇气。 对方乃是开悟了‘密迹金刚化相’真种,得登‘主尊真传大册’的弟子,开悟真种即被授予上师尊位,赐慑魔法衣,他不过是一个侥幸开悟真种的普通弟子,能出言提醒虚真,已是责任心至重了。 好在‘菩提院’对于虚真这般真传弟子,亦是深有威慑力。 其顿了一顿,收回盯着矮胖僧人的目光,轻声道:“算了。 开悟正试将启,劫数总归已至。 有些人,仍旧在劫难逃! 都进殿入试来吧!” 虚真转身走上台阶,冲着万佛殿正门一拂衣袖,劲风撞在正门之上,三道门户齐齐而开! 十五、诸佛神圣 哐当! 万佛殿三道门户齐齐打开,一阵寒风从殿内扑出,吹卷起地上的落叶,令阶下等候的人们都感应到了一丝寒意。 矮胖僧人匆匆瞥了眼俗家院众少年,挥手招呼一声:“都进殿吧,里面有你们的造化!” 说完再不停留,慌忙奔到了角落里,不敢对着大殿正门。 殿前的数百余男女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迈上石阶走进万佛殿内,其后人们才源源不断步入殿中。 苏尘跟在人后,低眉垂目,缓步徐行。 大殿一侧有两束目光一直集聚在他身上,他依旧不动声色,忽略了立在万佛殿旁盯着自己的虚真。 从前遭遇虚云,被封印于左手腕的犬神因此提前苏醒,撬开了诸天生死轮的封禁。 如今再遇这个虚真,导致他整条左手臂内被封禁的邪异都躁动起来,差点突破封锁。 再加上虚真方才展露出来的气息,与虚云拟化的那头蛇魔气息相类,都是那样腥臭污秽——这让苏尘确定,虚云、虚真所悟真种必有渊源,两者可能是同一个修行正院的师兄弟! 自身左手臂内寄居的诸多邪异,对虚云、虚真的气息表现出莫大的敌意与仇恨。 而虚云看到自己第一眼,便欲杀死自己;虚真见到自己,亦说自己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他深感厌恶…… 此前苏尘以为,虚云使手段都要杀死自己,是其性格扭曲的原因。 现下看来,或许有这一重原因。 但更深层次的主因,应该不止于此。 更可能是自己左手臂里寄居的邪异,与他们所修持的一类气息,本就相互对抗,乃是天敌…… 呼! 一股冷风吹袭苏尘周身,帮他压下心中杂念。 他跨过万佛殿门槛,顿觉置身光明世界,大殿内无数灯烛燃亮,映照出殿中一尊尊菩萨、金刚、护法神圣之雕像。 有千手千眼立于莲花座,广发无边清静光辉者,是为千手千眼菩萨尊; 有面为金狮子相,三目怒张赤红,张牙卷舌,身青黑,青发飞扬者,是为狮首佛母菩萨尊; 有肩生双首,一为美人头颅,一为獠牙猪首,身暗金而有四臂,双足踏地者,是为地母菩萨尊。 诸大菩萨如林耸立大殿两侧,苏尘一眼扫过,便知此间共有八尊菩萨相。 八尊菩萨塑像之后,便是心佛寺诸护法神圣。像密迹金刚、被视作心佛寺战争杀伐主的‘大黑天玛哈嘎喇’等尽在护法神圣之列。 大殿朝向正门的那面墙壁前,并无任何神圣塑像。 唯有一副挂画铺展而下。 挂画之上,绘就一轮灿烈大日。 遍照大殿,使此间俨然光明世界的辉光,尽自那一轮大日之中演化! 大日运转圆融,无有实形,无有具体概念,然而却仿佛囊括了殿内所有神圣的真意,可以化作殿中任何一尊神圣! ‘祂’即是心佛寺尊奉的一切法性本初之佛-大日如来。 诸佛陀、菩萨、神圣尽在此佛包容之里,观照大日,存想大日,如蒙点化,可得一切真理,可证一切如来! 心佛寺以大日如来为无上主尊,根本大佛。 下有八大菩萨。 诸菩萨显忿怒相、降魔相,化为诸般护法金刚。 诸大菩萨、诸护法金刚征战四方,降伏世间,纳入心佛寺内,演化为诸护法神圣。 是以,佛陀之下,诸菩萨高于护法金刚、护法神圣。 而护法金刚与护法神圣则无高下之分。 诸菩萨、护法神圣之无上住世空法性流转万气之中,得此住空法性亲自点化者,往往可以开悟神圣示现之相——譬如虚真的密迹金刚化相、神圣本相、自性观想神圣相此三类真种之一。 此三类真种,被称作‘正觉’。 开悟者得授上师尊位,列入‘主尊真传大册’之中。 余者或资质中平,或无有机缘,不能吸引诸神圣住空法性为己身点化,但于万佛殿得万气浸润,可被住空法性挟裹之神韵灵性点化开悟,此类真种则被称作‘次觉’。 虚云的蛇胎藏真种,即是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座下的五种次觉之一。 开悟次觉者,或多或少会受真种影响,性格因此转变。 不过,历次开悟正试,百人之中,能开悟次觉者都是十不存一,可得护法金刚、神圣点化,开悟正觉者,却多是数次正试才出来一个。 能受八大菩萨亲自点化的弟子,百年难遇。 佛陀以无上正等正觉示现,助人开悟之事,至今无有一例! 苏尘目光掠过殿内如林的诸神圣雕像,身处光明世界,内心却被黑暗包围——眼前这诸般神圣,皆是面貌狞恶,阴森恐怖,哪有一丝一毫清净慈悲之相? 他吸了口气,按着先前矮胖僧人的嘱咐,自选了一个位置盘腿坐下。 此后又有人在他左右选定位置坐下,有男有女,彼此之间或有眼神交流,但都不发一言。 片刻后,俗家院、明妃院弟子俱已入殿。 苏尘听到身后三扇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开布帛,阅读其上记载的心佛根本经,求得开悟真种,而是沉定心神,不时观察大殿四下,感应有无异状。 于其他弟子而言,遑论正觉次觉,只有开悟真种,他们才能真正在本寺立足。 而苏尘却是唯有不被所悟真种扭曲性情,才能为续明院接纳,成为其中一员。 他已然察觉,需开悟心佛真种,才能拜入其中的诸般修行正院绝非善地。 反而只收不开悟心佛真种之弟子的续明院,在诸院之中清新脱俗,在自身选择不多的情况下,唯有此处可以寄托性命。 “我悟了,哈哈,我悟了!” 这时,一阵狂喜的叫喊声骤自苏尘身旁响起。 苏尘惊愕转头,就看到身旁不远处一个俗家院少年盘坐在地,手捧着布帛经卷连连叫喊。 随着他叫喊出声,一丛丛赤红毛发顺着他的后脖颈一路生长延伸,直长到他的尾椎骨! 毛发如一簇簇钢针,直将少年后背衣衫顶得膨隆而起! 身体上出现如此异状,带给少年强烈的痛感。 他不停抓挠后背,旋而起身奔向大殿门口,一边奔走,一边叫喊道:“法师,诸位法师,弟子开悟真种了!” 大殿偏门‘吱呀’一声打开。 少年急奔出去,偏门顿又闭锁。 门外很快没有了少年的声音。 只有虚真冷淡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你为识障所迷,所悟真种残缺不全,无法感应任一气息…… 是以,不算入门。 杂役院的主事,把他领走吧!” 虚真的声音响了一阵就止息下去,急奔出门外的那少年对其这番处置,仿佛也毫无异议,唯以空洞的寂静相对。 十六、点化 苏尘听到虚真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他之所以看也不看心佛根本经,不抱有一丝‘开悟正觉’的侥幸心理,亦因为此。 虚海在那夜救了他后,又去了俗家院几次。 其本与苏尘约好,今夜要来送苏尘一程,只是临时被外派去接引俗家弟子,所以不能过来。 不过这几日间,苏尘亦从虚海那里了解了一些修行常识。 世间生灵之修行,皆自天地、诸神圣、未明存在为之‘点化’真种起始。 修行第一境,便名为‘点化’。 然而,天地之间诸气混沌,宛如一团乱麻难以理清,世人沟通立于诸气顶点的伟岸存在,受感开悟真种的过程里,亦可能为诸气所迷。 此种情况下,所悟真种即会残缺不全,除了有如身上长满长毛、双手长了十二个指头等等异状外,并不能感应任一气息。 点化之后,须以真种调伏诸天神圣降临而下的一类气息。 于气中体悟诸天神圣的神韵,乃引气烧身,锻炼体魄,温养真种,终使自身灵性富集,一朝‘蜕皮’,渐脱肉体凡胎,踏入‘蜕凡’之境。 其后经历数次蜕皮,完全脱胎换骨,己身全然可以沉浸气中,畅游一气,追溯一气源流。 如此忽有一日,或遇一场豪雨浇泼真种,或见一道雷霆劈炸体魄,渡过劫数,真种破劫而出,得以照见一气源流的主尊,得其神形法髓,乃生‘觉识’。 觉识出,即入‘圣觉’之境。 可以说,修行诸境,皆与‘气’密不可分。 残缺真种根本无法感应到任一气息的存在,如何调伏一气,如何引气烧身? 他们的修行之路已然就此绝断。 时间缓缓流逝。 其间再无人开悟真种,甚至连开悟残缺真种的人都没有。 众人身处万佛殿里,不再如刚开始时紧张忐忑,渐渐能沉下心去,都捧着心佛根本经观览,希望能有所收获。 大部分拜入心佛寺的人,都是苦出身,能识文断字者可能百中无一。 也不知布帛上记载了什么,竟能让不识字的人捧着看那么久? 这应该不存在拿反了书册的说法吧? 苏尘任凭思绪信马由缰,并不加以收束。 矮胖和尚曾告诫众人,想要开悟心佛真种,须要在万佛殿内保持平心静气,尽量不让思绪被外物所扰。 他不想开悟真种,自然要与矮胖和尚的告诫反着来。 越是开悟正试要求不准做的,他越是要做。 越是要求必须做的,他越是不做。 诶~就是玩儿。 自己年老体衰,黄土都快埋过眉头,五败之气绕体三匝,心神始终不能清静——这么多弊病加身,就不信还会有哪个护法神圣会看得上? 若非在万佛殿里随意活动,可能会招致其他人不满,被报告给外面的守戒主持僧‘虚真’,苏尘还想站起来当场做一套第八号广播体操。 苏尘闭着双眼,念头频动,甚至在脑海里观赏起了岛国*****。 这时,他感觉眼前红彤彤的光一霎消失。 像是有人用手掌紧紧捂住了自己闭着的双眼,帮自己隔绝住外界的光源。 他心中一跳。 怎么回事? 万佛殿里也熄灯了? 睁开双目,眼前果然是浓稠如墨的漆黑,扫视四下,四下少年少女的面孔仅在黑暗里显出模糊的轮廓。 然而他们都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异动。 似乎对万佛殿内光芒一瞬消失毫无察觉! 唯有苏尘察觉到,万佛殿里黑了下来! 那这是自己出现了错觉,还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被拖入了幻象之中?! 苏尘睁大眼睛,鼻翼翕动,忽然嗅到了一股股不同味道混杂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漫淹而来…… 这些不同的气息,让他确信:是除自己外的所有人都被拖入了幻象里。 自己的视力固然不好,可近来鼻子越发灵敏,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种种气息。 幻觉可能蒙蔽自己的眼睛,却蒙蔽不了自己的鼻子。 既然鼻子都嗅到了种种气息,就说明自己眼睛所见绝不可能是假的! 嘎啦啦! 忽然,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传入苏尘耳中。 他循声往侧后某处看去,但见浓稠黑暗中,一尊五脏肺腑生长于体表,浑身盘绕血管般纹络,肩上无头,如磨盘般的双手背却各长了红白双首的护法尊站在那里,其一只手攥住身前少年的头颅,一只手束缚少年双脚将之举过肩头。 随之用力一拧—— 那少年猛然睁开双眼,双目暴凸,神色狰狞,口中发出极端痛苦的啸叫! “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音只有苏尘一人听到。 他望着少年周身皮肉绽开,一股股斑斓气息被‘摩罗尼红白护法尊’拧湿衣服般拧了出来,如瀑布般往下倾泻,未及地面,就被摩罗尼红白护法尊周身如蛆虫般炸开的血管纹络竞相抽吸干净! ‘祂’随手丢下一团烂肉似的尸体,走向下一个人。 苏尘心脏怦怦狂跳。 恐惧、悲伤、愤怒、退缩种种情绪似炸开的烟花,铺满了他的心境! 嘎吱!嘎吱! 他上下牙无意识地叩击,衣袖下的拳头却也攥成实心,一丛丛青筋从鸡皮似的老人手背上鼓凸而起,纵横交错。 摩罗尼红白护法尊走到下一个人身后。 女子闭着双目,眉心舒展,不知是否正在做着美梦? 护法尊却未像对上一个少年那般,对女子如法炮制,祂只在其身后稍稍停留,磨盘般大的双手手背上两双眼睛微微转动,进而直勾勾地盯住苏尘。 与苏尘那双浑浊的眼睛对视了一瞬。 紧接着,祂朝苏尘走来! 另一边,生有八面、十六臂、四腿,八张面孔尽是融融笑意的护法神圣‘大乐金刚’放下了怀中衣衫尽去,已化为干尸的女子,垂下脖颈,头顶无有表情的面孔张开眼目,盯住黑暗中的苏尘,向他迈步而来。 咯咯咯—— 苏尘上下牙不断叩击,身子打着寒战。 身上像是数九寒天里被浇了一大桶冰水; 心底犹如三伏天里燃起了一团烈火; 冷热交替,如堕炼狱。 他侧转过头,又看到有人被黑暗里的所谓护法尊提着脚踝提到高空,随即将之如丢一颗花生米般丢进祂那张血盆大口中。 这都是什么菩萨,什么神圣? 吃人的经卷,杀人的佛陀! 可自己又能如何? 不要动怒……平心静气…… 闭上眼睛,蒙混过这一关就好。 说不定,一切皆是自己的幻觉,都是自己的误解。 苏尘在内心不断开解着自己,正要闭上眼睛,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尊金狮子面孔、三目赤红、身青黑的‘神圣’越过黑暗,朝自己而来。 狮首佛母菩萨……他在心中如是说; 目光转动间,又见有千手千眼,广发融融白光者,赤足踏过黑暗,向自己漫步而来。 千手千眼菩萨……他在心中如是说; 环视四下,一个个护法神、一位位金刚尊、加之八大菩萨,尽在黑暗里影影绰绰,显化形体,如森林般包围苏尘,如海潮般倾轧向了他! 祂们放下了手中的男女,尽将注意力集聚在苏尘身上。 纷涌而来! 化为漫漫诸气,席卷苏尘通身! 苏尘眼望那些被抛下得救了的人们,内心忽然生出一种解脱。 诸般恐惧、诸般畏缩都在此刻不翼而飞。 也罢。 都冲着自己来也挺好。 佛不是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咔嚓! 随着苏尘心神静定,熟悉的阴冷感觉又重回他的躯壳,他身体迸发出滚滚斑斓光辉,直将衣裳撕成碎片! 挺直如枪的脊椎骨刺破了后脖颈,化为张牙舞爪的骨龙,盘绕他这具衰败肉身狂舞。 席卷而来的漫漫诸气,尽被骨龙盘成一团,送入双目漆黑的苏尘口中! 苏尘心底迸发一个声音,响彻整座大殿:“谁能点化我?” 十七、如来 “谁能点化我!” 随着遍身邪异力量漫溢,汪洋恣肆,不断拉扯这副躯体,苏尘终于放开了内心的种种顾忌,将最真实的念头显发于外。 他抗拒这副满身是鬼的衰老躯壳,抗拒来到这个世界。 更抵触眼前所见的种种恐怖景象。 对于此间世界的人而言,世界或许本来就是如此。 但于苏尘而言,世界真的本来就该如此么? 吃人的菩萨,杀人的佛陀,凭什么点化我! 终究是压不住心底血气,压不住躁动的青年心性—— 罢了,罢了! 剧痛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苏尘的神智。 他周身的骨骼都似被无形之手疯狂拧转,血肉上绽开一道道裂口,满身邪异的气息流溢而出。 如此剧痛下,苏尘的神智反而越发清醒,越发深沉。 他不再关注肉壳的痛楚,转而追究内心的澄明。 便在这般似解脱似逃避的心境运转下,苏尘骤觉精神一阵恍惚,肉壳的痛楚已经离他而去。 他的精神观照了自身的灵台方寸。 在那方古朴平实的石台上,心佛寺诸般神圣向他降下的种种点化气息落于灵台,竞相演化出种种神形,意图占据苏尘的灵台。 随着苏尘精神观照灵台,灵台四下忽然有种种邪异气息涌动翻腾。 一刹那席卷灵台之上,吹刮起一场烈烈大风! 诸般神圣降下的点化气息尽在大风席卷之中,邪异存在们浓烈至极的气息瞬间包围灵台,将此间化作了它们的主场。 与之相比,诸般神圣的点化气息则如风中残烛,烈风一霎吹刮,即令灵台上演化出的诸菩萨、诸护法神圣的神形七零八落! 风如刀斧,斩下诸般神圣的头颅、手臂、四肢。 残躯如山般堆积于灵台之上,不过片刻功夫,心佛寺诸神圣降下来的点化气息,便尽被斩灭! 神形残肢断体于苏尘灵台高高堆积,邪异之风浸润其间。 这风又化作了一场大火,将残肢断体焚毁成最纯粹的气息,遍流苏尘四肢百骸——他重新感应到了自己的躯壳,感应着躯壳上因为邪异显发而带来的种种伤势,都在这一股精粹气息哺育下,逐渐弥合。 弥合速度之快,让他不敢相信。 与此同时,苏尘灵台方寸之间,精粹气息与邪异存在相互勾兑糅合,汩汩鲜血从灵台上涌出,缓缓凝聚作一方血玉莲台。 莲台正中,缕缕既诡异又纯粹的气息汇集,演化出一副奇异的骸骨。 有殷红而腥甜,带着别样芬芳的气息忽忽而来,包裹住了一部分骸骨,那部分骸骨就生长出血肉,化作六条赤红的手臂; 有炽白而冰冷,挟裹雨后泥土气味的气息附化于六条血红手臂上,为之勾勒出种种纹身; 绘有头戴花冠的人形、赤面独角的般若饿鬼、面貌极端丑陋血气绕身的生灵、漆黑水牛、平凡人类、猪首羊身的怪物的六条血红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在骸骨身后张开! 豪雨浇泼,雷霆劈炸; 金风席卷,地火翻腾! 邪异的力量在骸骨身周演化种种异象。 种种异象加持之下,骸骨长出了皮肉,披上了衣袍—— ‘它’头戴种种异象凝结的大五行神冠,冠带铭刻诡异符文,笔直垂落。 生有雪白面孔,双目漆黑,狰狞犬齿探出唇外,倒像是白面凶尸。 一袭玄色衣袍包裹通身,盘腿坐在血玉莲台之上。 背后,六条纹满不同图案的血红手臂交相舞动,手掌中赫然握着种种杀戮之兵! 无数黑影围绕簇拥着这个白面存在,一头四肢鲜血淋漓、毛色暗金带紫青纹络的巨犬,伏卧于血玉莲台之下! 开悟真种! 诸菩萨、诸神圣的神形残骸,汇集苏尘自身邪异存在的气息,造就了他的真种! 我点化了我自己?! 苏尘内心生出一种明悟,忽感四下光明大放,精神瞬间回转自身,张目看向前方。 但见正对大门的那一副挂画,此时正盛放无边光辉。 “嗡啊哞!” 一句真言响彻万佛大殿! 一道掌心端坐面目慈悲,背后无限焰网交结之佛陀的掌印刹那穿出挂画中的圆融大日,向苏尘头顶覆压而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日如来竟亲自降下无上正等住空真性,以为苏尘点化! 这是心佛寺所有僧众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苏尘看见了诸佛神圣背后的凶恶残毒,却觉得大日如来为己点化,乃有万重凶险——与此相比,反倒是他这满身的恶鬼邪异更慈眉善目、更值得信任一些! 苏尘内心警铃大作,瞬时生出生死劫关在眼前的紧迫感。 他以精神投注神魂深处,鬼使神差地推动了隐藏于自性深处的一面面轮盘。 诸天生死轮! 轰隆隆—— 一缕缕得自诸般神圣的精粹气息从苏尘周身升腾起,灌注入浩大恢弘的诸天生死轮拳意之中。 尘封的拳意刹那醒觉! 洪烈深沉、强横霸道的气势轰然爆发! 苏尘一介羸弱老者,面对佛陀点化而来的掌印,猛然拔身而起,身后一面面轮盘若隐若现,诸小轮簇拥大轮,推转大轮,大轮转动诸天,万物苍生皆在这拳意涵盖之下,生生死死于此拳意之中沉浮! “轮轮轮轮轮!” 他一拳轰出! 这一拳缓慢,且并没有那般有力。 但其中挟裹的霸烈拳意,却使之犹如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与掌印乍然相撞! 火山喷薄! 那光明掌印中盘坐的佛陀被轮转成了虚无,无限焰网荡灭,紧接着,整道大掌印便在苏尘眼前坍缩崩灭! 如钻石璀璨的精粹气息被诸天生死轮完全囊括,推转入苏尘周身。 现世一次即被苏尘雪藏的诸天生死轮拳意随着这股精粹气息,融于苏尘四肢百骸,命关窍穴之中。 他眼中神光内敛,皮肤不似以往那般松弛,微有弹性。 一举一动之间,皆有种万事万物皆由调动,乾坤颠倒自在掌握的强横霸道之势。 诸天生死轮些微拳意,已经融入苏尘一举一动之中! 十八、佛泪 苏尘依旧盘坐在地。 那张老脸在一殿少男少女中甚是突出。 但他气息衰微羸弱,在众人里又是平平无奇。 他微阖双目,精神集聚,就照见了自身灵台,看到灵台上端坐血玉莲台的白面,以及背后,徐徐转动,周**粹气息的诸天生死轮。 诸天生四轮与白面、无数黑影,共同成为了自身真种的主体…… 苏尘精神集聚在血玉莲台下伏卧着的血淋淋巨犬身上。 这头巨犬,曾亦是众多黑影中的一个。 如今却已凝聚实形,能侍奉于莲台下。 巨犬的身份,苏尘甚为熟悉——就是他降服寄生己身的第一头阴神‘犬神’。 难道自身寄生的众多邪异,正对应灵台上的无数黑影? 只要自身降服一头邪异,对应的黑影就会凝聚实形,在灵台上显现? ‘它们’由虚化实,对我有何作用? 苏尘心思转动,正预备进一步验证自己的某个念头,忽然听到一阵骇恐叫喊声:“鬼!这里有鬼! 救命!死了好多人!” 他骤然睁开眼睛,扭头向身后声音源出之地看去。 万佛殿内依旧光明普照,诸般神圣塑像如林肃立,一如既往。 但这诸般神圣塑像之下,已经倒下七八具扭曲而恐怖的尸体,其中有数具尸首就在叫喊的少年身周。 其沉浸于心佛根本经中,本被心佛寺诸般神圣气息笼罩,两耳不闻窗外事。 随着苏尘将诸般气息尽数收拢化为己用,这少年亦成了第一个苏醒过来的人。 浑噩中尚能做梦,苏醒了便得面对现实。 四下扭曲的尸体,映照进少年的眼眸,让其心神登时大受刺激,竟叫喊着爬起来,朝殿门急奔而去。 “救命!” “法师,救命!” 少年的叫喊声‘吵醒’了殿内的其他少男少女。 有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愣愣出神; 有人神色莫名,身上涌动非同一般的气息; 有人与那少年一样惊恐,下意识地起身,想要跟着少年逃离殿堂。 诸般神圣的住空真性,尽为苏尘所用。 然而诸圣裹挟的神韵灵性,仍有部分被殿内弟子吸纳,令一部分少年开悟了‘次觉’。 只不过今次因为苏尘这个搅局者的存在,不论是开悟次觉,还是开悟残缺真种的人都是极少,数百人里只有六七人开悟,不足以往的三成。 “若出殿门,即视为不守戒律,受身形分裂之刑!” 奔至门口的少年拉开了小门,身披鲜红慑魔法衣的虚真立于门口,面色冷硬若石块,漠然开口道。 “我……” 少年的惊恐凝滞在脸上。 他扭身回望,又看到那些扭曲的尸体,看到满殿狰狞阴森的神圣,忽然一个激灵,一脚迈出了殿门:“我不管——” “好胆!” 虚真冷硬面色忽似冰雪消融,嘴角一勾,露出热烈笑容。 他身周乍然溢散一股股红白绿三色气息,如洪水决堤般漫溢、席卷了迈出殿门的少年身形。 红白绿三色气息凝聚作一条条手臂,拉扯着少年的头颅、手臂、双脚。 于是,少年的头颅、双手双脚便脱离了他的躯干,被轻轻撕扯开来,鲜血泼洒得满地都是! 同时,汩汩红气自少年脖腔中涌出,投向虚真的口齿。 他一边吸纳红气,一边出声:“当有此例,以作警示!” 哐当! 殿门重新闭锁。 留下满室惊惶的少男少女。 苏尘收回了目光,右手松开了自己的左手腕。 方才虚真外放红白绿三色气息之时,他左手腕处寄居的犬神忽然躁动起来。 与犬神心神相连的苏尘,当即感应到了犬神的些许情绪——它似是对虚真外放的气息很是垂涎,试图窃取吞吃! 犬神与虚真、虚云这一脉的修行真种必定天然对立。 譬如鼠的天敌乃是猫,蛇以青蛙为食。 犬神亦能将虚真辛苦积累而来的气息当作食物。 就是不知道虚云与虚真是何关系? 二者气息相类,就算不是同属于一个修行正院,彼此尊奉的神圣主尊亦必然有极深牵连。 苏尘以衣袖遮住左手,左手微微张开,朝向四周。 他的左手掌心裂开一道血口,血口中生出一副獠牙。 獠牙交错开合。 这一瞬间,苏尘的感知被放大了无数倍。 丝丝缕缕腥甜而清新芬芳的气息,如同鱼儿游曳在虚空中,随着苏尘左掌心的血口开合,尽向他涌动汇集而来。 点化真种以后,须调伏一气,引气烧身,锻炼体魄真种。 时下,苏尘就在进行这个过程。 他降服了犬神,将灵台上对应犬神的黑影点出实形,如今便能借助犬神之口来吞噬一类气息——‘生灵血气’。 此气根发万类生灵,随着生灵心神震荡、激烈运动而向外溢散。 吸纳而来的气息有七成为犬神自行吞吃,仅仅三成被苏尘截留吸纳。 眼下还在万佛殿内,他不敢过多吸纳生灵血气,浅尝辄止。 片刻时间吸纳而来的生灵血气,融入苏尘体内,让他几乎感觉不到。 这让他意识到,仅仅凭借犬神来吸纳气息,效率实在低下,或许比不得那些开悟了次觉真种的心佛寺僧人。 但苏尘转念一想,己身降服犬神,在灵台上点化出它的实形,是以能吸纳‘生灵血气’。 如若以后能降服体内更多邪异,有大概率能吸纳其他气息,如此数头邪异搜罗诸气,吞噬诸气的效率,想必就远远不是心佛寺次觉真种可以比拟! 苏尘垂头闭目,一副睡着了的模样。 大殿内的众人亦无心交谈,或是抓紧时间研究心佛根本经,或是瑟缩在角落,等待这个长夜过去。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苏尘忽然仰头。 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冰冷男声:“你身处灵机喷薄的环境当中,是否签到?” 签到的提示音响起,意味着这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苏尘在心底应了一声:“签到。” “签到成功。” “你获得‘佛泪’。” 佛泪: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神佛以大慈悲心、大能力凝聚成一滴眼泪,有度化万类生灵,使之回头是岸,皈依宿主之能。 滴答…… 苏尘听到一声水滴坠地的轻响。 他凝神感知,登时看到一滴金灿灿的泪珠儿就悬挂在自己眼前。 随着他微微眨眼,那滴泪珠又消失不见。 他复凝神观照,就又看到了那滴泪珠。 如此反复实验几次之后,苏尘终于确定,‘佛泪’存在于自己的感知里,只要自己需要,随时随地都能将它带进现实。 而自己未用到它的时候,它便隐藏在自身感知中,外人休想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倒省却了苏尘再费心隐藏此物。 十九、三妄院 ‘佛泪’的效用,乃是度化一种生灵,使其完全听命于苏尘。 苏尘满身诡异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诸天生死轮的运转松动,亦或外部刺激而在一定程度上复苏,反过来损害他自身。 而今有了一滴‘佛泪’,他就相当于有了一重保命措施。 真正遇到威胁自己性命的诡异复苏时,就可以启用‘佛泪’,将之度化,为己所用。 不过,好钢需用在刀刃上。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随意动用佛泪。 在‘灵机喷薄’的环境里签到,才有可能得到一滴佛泪。 心佛寺不知有多少类似‘万佛殿’这样的地方,但可以预见这种地方一定不多。 如此情况下,随意动用佛泪就是在暴殄天物。 苏尘神思转动之际,便听到一声钟鸣自殿外传来。 钟声悠远,涌入耳朵,似能洗去众人在此地煎熬一夜的纷繁心绪。 “始入佛门清净地,了却三千烦恼丝。” 忽有一阵轻风吹进万佛殿内,抚过苏尘的头顶。 他听到苍老声音在耳畔响过,花白发丝就扑簌簌落下,眨眼间他就已剃度受戒,成为心佛寺的正式弟子。 苏尘查看左右,发觉殿内一应少年皆成了头顶戒疤的和尚。 而一众少女发丝依旧,并不曾被那阵轻风剃度了去。 看来满头烦恼丝是否会真会给人带来烦恼,还是要分男女的。 这一众妙龄少女若都成了光头,且不说她们个人是否烦恼,至少各修行正院的‘有德高僧’们势必要为那一颗颗锃亮的光头烦恼一阵子,办事时说不定都了无情趣。 苏尘心中暗自冷笑。 依矮胖僧人所说,这些女子渡过开悟正试,其中能开悟真种者,则送去各相应修行正院,成为上师、法王乃至一院首座的佛母明妃,与他们共修大法。 在名义上她们也即是各修行正院弟子们的师母了。 只是,她们本是无根浮萍,即便顶着个佛母的名义,但背后一无强势母家支撑,二无实力映衬,凭什么与寺内掌握权势、力量的上师法王平起平坐? 勾栏瓦肆的得意女子,尚有金主撑腰。她们则多是无根浮萍,一阵风雨过后也就溅落尘泥,碾作尘灰了。 而那些未有开悟真种的女子——未曾开悟真种的男子,尚是沦为杂役僧,能活一日便是一日,她们下场怕会更加凄惨。 苏尘内心可怜这些女子,但他眼下亦是自身难保,对这些女子就更无计可施。 他与虚海约定,只要能在开悟正试蒙混过关,不会开悟真种,被心佛真种扭曲性情,入续明院则十拿九稳。 可他眼下却分明开悟了真种。 只是这样真种,虽与心佛寺有一定牵连,但要将之归于心佛真种一类,苏尘却觉得不太可能。 自身真种怎么看都更像与心佛寺诸般真种对立,怎能归于一类? 也不知在万佛殿内,开悟了非属心佛寺体系的真种,会是如何下场? 苏尘心头惴惴,举棋不定。 这时,万佛殿三扇大门齐开,虚真的声音便自殿外传来:“本次开悟真种者,计有七位,自出门来。” 其话音落地,立时有五位少年、二位少女起身,各自走出万佛殿。 七人志得意满,从苏尘身畔昂首走过。 他以眼角余光仔细辨认计算过,走出去的人恰巧有七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是未把自己计算在内? 遗漏了自己? 还是……自己开悟的真种,心佛寺无有手段探查得到? 苏尘意识到一种可能,心脏砰砰直跳。 又听到虚真接着道:“剩下的人皆未曾开悟真种,俱出来吧。” 虚真此时的言语在苏尘耳中宛如天籁,他心中微喜,顿知自己猜测正确——自身开悟的真种,心佛寺暂未探查得到。 且过了心佛寺这一关,再看看续明院那边如何说! 他随着人群鱼贯走出大殿。 未能开悟真种的人们依旧分作两班。 一班皆为男子在左,一班俱是女子在右,开悟心佛真种的七人站在中间。 虚真面对开悟心佛真种的几人,态度不似先前那般冷漠,缓声道:“你等开悟真种,自有对应修行正院过来,将你们领入门下修行,在此地耐心等候便是。” 其顿了顿,又向七人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开悟‘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真种?” 每一座修行正院,皆供奉不同主尊。 凡是开悟对应主尊座下真种者,都会被接引去相应的修行正院。 虚真刚说完话,就有一个魁梧黑汉扬起手,满含期待地喊了声:“我!” 黑汉旋又意识到自己已是出家人,连忙改口接着道:“贫僧……贫僧开悟了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次觉!” 他扬起的那条手臂覆盖着一层血红的纹络。 有些诡异,有些阴森。 虚真看了眼黑汉的手臂,确定黑汉开悟的真种威能与对方手臂相关。 其满意地笑了笑,眼中闪动意味莫名的光,向黑汉说道:“既然如此,你到我身后来,待会儿随我去三妄院拜见首座法王。 三妄院尊奉‘地狱主降阎魔尊’、‘密迹金刚夜叉王’、‘大蟒蛇神摩睺罗迦’三位主尊。 你开悟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次觉真种,以后与我就是同门了。” 黑汉神色一喜,连连向虚真合十作揖:“贫僧拜见师兄,请师兄多多关照!” 他乐滋滋地出离队伍,弯着腰杆站在了虚真身后。 满面得意难以掩饰。 任谁都能看出虚真身份不低,能与这位上师做同门,简直就是撞了大运。 虚真微微皱眉,似乎不喜黑汉称自己为师兄。 但他并未发作,目光一扫,就注意到了一班未能开悟真种的人里唯一的老者-苏尘,他盯着苏尘,脸色复又冷淡下去:“尔等不曾开悟真种者,自会有各杂役分院将你等挑拣去。 老头,你以后便在我三妄院做洒扫清洁诸事,你也到我身后来。” 众人闻言,都看向了苏尘。 他们早已看出虚真对苏尘颇看不顺眼,时下若苏尘被虚真挑去三妄院做事,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而苏尘更是清楚,假如自己真跟着去了三妄院,那就不是有无好果子吃的事情了。 只怕性命都难保住! 不过他也不惊慌。 他昂首看向虚真身后,比虚真身后黑汉更加魁梧雄壮的和尚迈步而来,其脖颈双侧皆有泥黄纹络顺延而下,神色憨厚拘谨,抬眼就对上苏尘的目光。 憨厚和尚扬手示意:“苏大爷,贫僧接你去续明院!” 二十、首座 “苏大爷,贫僧接你去续明院!” 大步而来的憨厚和尚,正是虚海。 其说话的同时,身形已越过虚真,穿过人群,在苏尘身畔站定:“果然不曾开悟真种,这下子师尊也不会阻拦老人家拜入续明院了!” 虚海发自内心地为苏尘高兴。 苏尘脸上笑意同样源出心底,他点头应道:“有劳法师为我费心,老汉也算不负法师所望了。” 呼…… 苏尘心底长舒一口气。 虚海的回应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这一关。 自身醒觉的真种,虚真、虚海暂时都未能看出端倪,这是最好的结果。 以诸般心佛寺神圣主尊的点化真性为踏脚石,合汇自己满身邪异气息,与诸天生死轮共同熔炼而成的真种,过于惊世骇俗,一旦暴露于外,必为自身召来无法抗御的灾祸! “以后我们就是同门,苏大爷与贫僧何必这样客气。”虚海乐呵呵地说着话,浑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地。 其不住地打量着苏尘,觉得这一夜时间过去,老人家与先前更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与先前有何区别,虚海却又说不出。 只是总不自觉将苏尘与师尊对比。 一个是黄土埋到脖颈的老人,一个却是心佛寺续明院首座。二者身份、实力差异可谓天渊之别,本是不会有任何重合的两个人,偏偏在虚海心里,两人能放到一起进行对比。 “虚海。” 这时,虚真皱眉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虚海适时转首看向虚真,双手合十道:“虚真师弟。” 听得对方唤自己为师弟,虚真眉头皱得更紧,一双狮子般的棕黄眼眸中蕴积怒火:“续明院如无准允,禁绝收拢杂役僧人。 此为菩提院长老们立下的规矩。 虚海,你今日可是要破坏这个规矩?” “贫僧自不会违逆菩提院立下的规矩。”虚海闻声摇头,笑容依旧憨厚温和,“苏大爷会被引入续明院,成为师尊座下最后一个弟子。 这应当不算是破坏规矩吧,虚真师弟?” 续明院欲收这个老头为门下弟子? 虚真眼光闪动。 忽然明白这个老头缘何能躲过一劫,竟未在万佛殿内被种种怖畏之念支配心神,沦为神圣们的牺牲。 想必是续明院照拂了他一次。 “可有续明院首座手令证明?”虚真心里尤有几分不甘,是以追问了一句。 这老头身上散溢的气息,实在叫人嫌恶。 如不能杀之而后快,必会令自身如鲠在喉! 其一边向虚海问话,一边盯着苏尘,眼神凶险。 苏尘老神在在,完全不受虚真眼神影响。 他已经知晓,虚真、虚云同是三妄院里出来的和尚,二人恨不能杀自己而后快,主因是自身气息与他们相冲。 不仅他们欲杀自己而后快,自身左臂内寄藏的邪异同样对他们的气息极度仇视,恨不能生啖对方。 他们调伏的气息,来自于三妄院供奉的三位主尊。 自身左臂内寄藏的邪异,莫非与他们背后的主尊有什么瓜葛? 苏尘脑海里灵光闪动,意识到一个可能。 眼下他也没有可以验证自己猜测的手段,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正式拜入续明院以后,能到类似‘藏书阁’一般的地方,借阅典籍,验证自己的猜测。 虚海侧了侧身,将苏尘挡在自己身后,隔绝了虚真的目光。 随即向虚真回道:“没有手令。 不过贫僧断不会拿续明院收徒要事来哄骗虚真师弟。 你若不信,不妨与我一同拜见我家师尊,看他是什么说法?” 虚真眉毛一扬,眼中怒火几欲喷发而出,其脑海中突然闪过自家首座的告诫,对续明院首座颇多忌惮,旋而低眉,压下了满腹火气,沉声道:“不必了。 续明院既收此人入门下,我这里自会记上一笔。 希望届时戒律院巡查下来,续明院门下莫要查无此人!” 说完,他转身拂袖而去。 被收入三妄院的黑汉意外地看了虚海、苏尘二人一眼,连忙跟着转身,急匆匆追上虚真,跟在虚真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 “苏大爷,我们也走吧。” 虚海望着虚真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方才侧目看向苏尘,温声说话。 其徐徐吐出一口气。 似乎方才与虚真言语几句,叫虚海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 山势连绵,其上建筑屋院如星罗棋布,绵延数座山峰不见尽头。 屋院间,身着灰衣的杂役僧人来去奔忙。 喧嚣人声、滚滚红尘的意蕴汇集成了一条长河,顺着人流蜿蜒直下,忽地坠入一座山谷当中。 这处山谷即是‘三妄院’的所在。 三妄院修行弟子,调伏万类生灵滋生之‘谗妄、欲妄、怖畏之妄’三妄之气,引气烧身,蜕变真种。 而这杂役主院坐落的诸多山峰,正是三妄气最为浓郁的所在。 三妄院设于此处,门下弟子自能最大限度掠取三妄之气,精进修为。 虚真领着黑汉穿过杂役院,一路行至三妄院主殿前。 主殿三门大开。 然而虚真二人立身殿外,却看不清殿内丝毫景象,只有不知是何种供香郁郁沉沉的气味从大殿里飘散出,窜进二人的鼻翼。 “首座,我已将人带到。 果然不出首座所料,今次开悟正试,确实有一位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的次觉弟子。” 虚真并未踏足殿内,他双手合十,躬身向殿内行礼道。 黑汉学着他的样子,亦是诚惶诚恐合十躬身行礼。 其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虚真口中的这位‘首座’,索性闷头行礼,闭口不言,少说少错。 “些微预感而已。” 这时,殿内传出一个沙哑而慵懒的女声:“请他进来吧。” 三妄院的首座,竟是一位女子?! 黑汉睁大了眼睛。 女声没有任何情绪,但他听在耳里,却有种正被这女声搔到痒处的感觉,内心对于女声主人的好奇心,一霎被拔升出好几层楼那般高。 “进去吧。” 虚真侧身为黑汉让开了道路。 他连忙应了声是,垂着头步入殿堂里。 浑然没有注意到,身畔虚真看着自己略带戏谑的眼神。 二十一、‘拼图\’ 黑汉迈步进殿,便觉四下光线陡然昏沉下去。 自己仿佛孤独一人置身于黑暗当中,不知所措。 他察看左右,哪怕是身处殿内,依旧觉得周遭景象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时,那个女声又从黑暗深处响起:“过来……” 黑汉不敢再左顾右盼,连忙垂头,循着女声往前走。 未走几步,就觉前方豁然大亮。 一个女子头戴佛冠,青丝与冠带一同垂落,身着明黄僧衣,盘腿坐在那光芒显发之地。 她脸庞素净玉白,一双狭长眸子勾魂摄魄,每一处五官仿佛都正中黑汉心底痒处,仅看她檀口微张,就让黑汉小腹处骤然腾起一团烈火。 浑然忘却自己此行来意。 更遗忘自己此后归途。 那女子——三妄院首座开口道:“你既入三妄院门下,当奉我为师尊,我赐你法名虚凡如何?” 黑汉望着那张素净玉白的脸孔在黑暗里熠熠生辉,一时间都忘了回应对方。 内心只有一个个不该在此时滋生的念头盘旋。 怎会有这样好看的女子? 此女子还是我以后的首座师尊! 殿堂内不曾燃亮灯烛,是以光线昏暗。 连殿堂供奉的三位主尊都被黑暗吞没,唯有首座的面孔、身形、肌肤在黑暗里发散着玉润的光,一点点渗透进黑汉心底,不断搔在他心底痒处,让他不能自拔。 甚至嘴角都淌下了口水。 女子似乎见惯了黑汉这样的目光,她不在意地笑了笑,两颗黝黑的眼珠变成琉璃色,内中显出蛇类的竖瞳:“我好看吗?” 她轻启唇齿,吐出殷红的蛇信。 红白绿三色气息在她身后熊熊燃烧,血淋淋的影子就在火焰里升腾而起。 那道影子通身血光粼粼,荡漾着层层涟漪,唯有脸上显出了女子的五官——这张脸庞犹如遍布冰裂纹的瓷器,一双人类的眼睛无有任何神采。 影子的脖颈不断被拉长,其上隐现细鳞,它倏忽一俯首,拉长的脖颈就推着那张遍及裂痕的面庞,将之推到了黑汉跟前。 那双人类的眼眸空洞地看着黑汉:“我好看吗?” 被一大一小两张脸孔共同盯住,黑汉非但没有毛骨悚然之感,反而愈发痴迷,连连点头应声:“好看好看好看!” “既然好看……”蛇瞳面孔上浮现楚楚可怜的神色,裂痕面孔却满脸痛苦狰狞,“既然好看,不妨把你那只受真种加持的手臂给我可好? 我好疼啊—— 我需要你的手臂,帮我填补它……” 蛇瞳身影蹙着眉。 裂痕面孔被它的脖颈拖曳着倒退,在黑汉眼中显出了完整的形体——血淋淋影子被红白绿三色气息淹没了大半身躯。 那些由‘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地狱主、密迹金刚’三位主尊把持的妄念之气化作毒蛇大蟒,缠绕吞噬着那道血淋淋的影子。 影子腹部的位置,寄生了数之不尽的蛇虫。 它的双腿已被红白绿三色气息淹没。 两条手臂更是齐肩而断! “把你的左手臂——给我可好?”蛇眸盯紧黑汉,重复地问了一句。 黑汉望着血色影子化为乌有的双臂,眼中浮现心疼之色,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 “你答应就好。” 蛇眸女子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玉手,抓住了黑汉的左手手腕。 彻寒刺骨的气息顺着女子的手掌传遍黑汉被抓着的左手臂,随之而来的则是宛若神魂被撕裂的剧痛袭击了他的心神,让他连连惨嚎,终于忍不住想抽回被蛇瞳女子抓住的手臂! “啊啊啊啊!” “放开我,放开我!” 蛇眸女子脸上笑容不变,轻声道:“你答应了我的。答应了,便不可反悔。” 她猛然一拧黑汉的手臂,随后一提。 那条血淋淋的左手臂直接被蛇眸女子从黑汉肩膀上撕了下来! “啊——”随着肩膀处鲜血喷洒,黑汉喉咙中迸发高亢的音节,只是啸叫过后,他便似没了力气一般垂下头去,死活不知! 他被拿走的,何止是一条左手臂? 与他神魂相连的次觉真种,与他左手臂相依共生的真种威能,都一并被蛇眸女子拿走了! 蛇眸女子握着那条缠绕血色纹络的手臂,轻轻吐出一口气。 血色纹络逐渐自那条手臂上剥离开,一缕缕斑斓气息亦从手臂内溢散而出,被血色纹络包裹着,投入蛇眸女子体内。 嘎啦啦…… 她的背后,血色影子齐肩而断的左边身子忽然蠕动起来。 血色纹络从断臂缺口处缓缓长出,裹挟着斑斓气息,向前不断生长。长出了大臂,长出了小臂,长出了五指! 新长出来的手臂,与黑汉皮肤一般漆黑。 其上覆盖血色纹络,拼接在血影的左肩,显得与血影极不匹配。 ——那条手臂,本来就不属于蛇眸女子,只是被她强行夺来,装在了自己的‘影子’上。 她转动着念头,那条与自己影子不匹配的左臂就很僵硬地抬起,抚过影子空荡荡的右肩,她的呢喃声萦绕随之萦绕在大殿里:“还差一条手臂,还差一副心肝肚肠,还差一双腿……” 影子俯下身子。 裹挟着红白绿三妄之气,浸入了蛇眸女子的身躯,与她的身躯融合为一。 嗤啦!嗤啦!嗤啦! 她的面孔开始破碎,殷红鲜血从那些裂口里涌出,滑落脖颈,一只眼球更是脱落出了眼眶。 她伸出左手,整条白藕似的手臂如探进绞肉机里一般,皮肉破烂,骨骼尽断! 女子身上出现巨大创伤的部位,正对应着她那道血影唯一凸显的面庞,与新得来的手臂! 就好似二者的力量,并不能被她的肉身所包容,所匹配一般! “还差一副肉身……能承载我性魂的肉身!” 三妄气从她身体创口里奔涌而出,不过须臾时间,就让她的脸庞与左手臂都在表面上变得完好无损。 她从黑暗深处站起身。 整座大殿翻涌的黑潮尽归入她的体内。 她容貌端丽,头戴五骷髅佛冠,青丝飘扬,却已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三妄院首座。 以明妃之身,开悟‘大蟒蛇神摩睺罗迦本相’,勤修不辍,终于把持整个三妄院的‘天蛇法王’! 天蛇法王迈步走到大殿中央。 身后三位主尊的塑像手掐种种法印,如同是在为她作种种加持。 她的目光穿过大殿,在殿外守候的虚真脸上稍作停留。 虚真适时低头:“首座,传闻僵尸乃是完全死去的生灵,不具备任何活性,因而不受任何神圣关注。 不知僵尸之身,能否承载首座性魂?” 显然天蛇法王在殿内的呢喃低语,尽被虚真听在耳中。 “你又在打续明院虚海的主意?”天蛇法王赤足踩踏地面,走到大殿门口,她身形高挑,依旧能居高临下低睨虚真,“莫要再想了。 一头永无可能踏足第二境的僵尸,焉能承载我之性魂? 不过,僵尸肉身倒确是一个不错选择。 让虚云近来在山下行走的时候,多多留意各地有无僵尸游行的传闻。” “是。” 虚真肃然应声,又道:“本寺今次降落的这处区域,诡异颇多,虚云近来亦多有收获——他在山下招收弟子之时,发现了蕴含‘地狱相’的诡异气息,请我代他向您禀报。 据他所说,今次发现的诡类,极可能契合您性魂缺失的某一部分。” “让他加紧调查,尽快将诡类带到我面前。”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庞刚破碎过的原因,天蛇法王此时的笑容很僵硬,她的声线变得寒冽,有一种非人的冰凉充斥其中,“唯有我性魂拼图完整,填补一切缺失,才能腾出手让你们都脱离囚笼!” 二十二、燃灯法王 葱茏林木掩映漫漫山阶。 两道身影在蜿蜒山阶间徐徐而行。 日头高悬,时有清风吹袭,倒让这翻山越岭的跋涉也显得没那么枯燥。 苏尘亦步亦趋地跟在虚海身后,在对方有意放缓脚步之下,他倒能跟上虚海步伐,不曾掉队太远。 他在万佛殿内不止是开悟了真种,更是将诸般神圣的点化之力都碾碎成最纯粹无垢的气息,纵然大部分精粹气息为体内邪异分食,亦仍有小半为他所用。 补益着他的体魄,壮大着他的精力。 更何况,诸天生死轮将‘如来点化掌印’镇灭,得来那一股浩瀚气息,而今仍在苏尘体内各处蛰伏蕴积,成为他自身的一份积蓄。 是以,他即便跟着虚海翻了两座山,仍觉得自身体力充沛。 浑不似一个耄耋老者。 “老人家与先前很不一样了,精力比从前好了很多。”走过一个转角,虚海稍作停留,等苏尘跟上来后,笑着向苏尘说了一句。 苏尘面色如常,笑呵呵道:“法师送的五败汤确实是个好东西。我这几天每日喝一碗药汤,都觉得积年老病都像被这药汤拔除了一般。 半夜都很少起夜,一觉睡到天亮! 我都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好的体力!” 他口中啧啧称奇,将自身精力健旺的根源都归于每天一碗的五败汤上。 虚海摇了摇头,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显得有些凝重:“五败汤不该有这般好的效用才对,哪怕苏大爷自身能十成十吸收药效,它也没有让老人精力健旺如盛年的效用。” 其看着苏尘的面孔,眼中流露忧虑之色:“贫僧担心,老人家如今怕是时日无多了,正值回光返照之时。” 什、什么?! 苏尘心头咯噔一声。 纵然知道原因绝非对方所说那般,可也被虚海这番话搅得他心里一惊一乍。 哪个老人家乐意听到这种话? 他的神魂虽然年轻,并不真把自己当做一个老人,可是现实情况摆在这里,也不得不‘服老’。 现下他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自己看起来没几日好活、时日无多、印堂发黑一类的话了。 偏偏这话是从对自己帮助颇多的虚海口中说出。 对方一路鲜少与苏尘搭话,苏尘本来还以为虚海发现了什么。 如今听其所言,也就明白,对方只怕一路都在冥思苦想,判断自己是不是‘时日无多’,正在‘回光返照’。 这让苏尘哭笑不得,无言地看着虚海。 虚海却并未理解苏尘眼神涵义,自顾自道:“老人家或许不知道,贫僧这次观老人家气息变化,与前日又有很大不同。 先前贫僧看老人家,总不自觉将老人家当作家中父母一般的长辈。 师姐说贫僧之所以如此,或因与老人家有些缘分,亦有老人家寿元衰枯,聚敛了衰败死气,引起贫僧亲近的缘故。 贫僧今时看老人家,却发觉你身上时时吸引贫僧的那般难以言喻的气息,更浓厚了数倍…… 此岂不是说明,老人家已经死气缠身,寿元将尽了吗?” 苏尘脸色僵硬,没想到虚海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他自知己身情况,但也担忧虚海口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在自身愈发浓郁,是否会产生严重后果。 只是…… “法师莫非不能辨别我身散发的气息,究竟是否属于死气?”苏尘皱眉问道。 依他听到猫妖与虚海的对话看来,虚海乃是僵尸之身,以衰败死气为食,这是僵尸最主要的修炼方式。 可现下听虚海言语,他好似并不能自主辨认死气? 这怎么可能? 自己降服的犬神都能自主辨别生灵血气,将之吸纳入体了…… 虚海闻言微微一愣,似是觉得苏尘的疑问甚是奇怪:“贫僧并不能辨别,老人家觉得贫僧应该有此能力吗?” 这叫什么话? 小狗崽一生下来尚且知道叼奶嘴吃奶,你一头僵尸以死气为食,辨认死气难道不该是你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苏尘摇了摇头,终究没有说出心里话。 也不知是自己不正常,还是虚海不正常。 如今看来,续明院的奇异并不在于它收容了女猫妖、僵尸等与佛门清净地格格不入的‘生灵’,更奇特的地方在于,它似乎让僵尸不再食死气以修炼,就像让老虎改吃素一样。 “且不说这些了。” 虚海摇了摇头,又在前头为苏尘领路:“老人家还是先与我拜见师尊,让他看看你身上这般情形该如何补救吧。” “好。” 苏尘亦不多言,迈步跟上了虚海。 他后背始终笔挺,脊椎连接头颅,被诸天生死轮碾磨至精粹的一部分如来点化气息,正在脊椎骨里流淌游动,浸润着这根与人性命交关的骨骼。 随着那些精粹气息浸润骨骼,缕缕紫色纹络已经攀爬满苏尘的后背,开始向着苏尘的四肢、胸膛蔓延。 纹络细密如龙蛇鳞甲。 让虚海感应到的、被他误认为乃是衰败死气的气息,正是从蔓延至苏尘周身这些鳞甲之上散发。 …… 心佛寺乃有一百零八座修行正院。 以菩提院总摄诸修行院,菩提院首座亦为心佛寺住持。 百多修行院,参修真种法门尽迥然不同,犹如百花齐放。 而‘续明院’则是此中的异类。 此院不供奉任何主尊。 院首座从未被菩提院颁授过‘法王’称号。 法王者,看破己身之密,照见性中大法,乃称法王。 每一尊法王,皆必然是‘圣觉’境的存在,能够窥破自身种种缺陷,照见命关所在,与自性真种内蕴的主尊妙意交通。 在就连杂役院都有一位‘净胜法王’坐镇的如今,续明院却无有一尊法王存在。依常理而言,这般修行正院九成九会被其他修行正院吞并,失去自成一院的资格。 便似三妄院,最初亦是三个不同的修行正院相互火并而来。 然而续明院存留心佛寺,已逾数百年。 热衷争斗扩张、辩经传法的诸多法王,似乎都下意识遗忘了续明院的存在。 八十年前,‘真龙法王’与续明院首座辩经,其后自割头颅,破灭真种; 五十四年前,‘勇健夜叉法王’与续明院首座争斗,神魂忽起大火,堕于圣觉大劫中; 十年前,‘月光法王’以为门下养蕴护法之物为名,戮杀当时续明院首座门下末徒,取腿骨以炼‘灵骨罡洞’。 是夜,月光法王把持的‘月光院’即有明灯三千,彻夜映照全院弟子身魂,一夜过去,月光院上下尽化烛泪。 从此后,心佛寺皆传续明院首座虽无法王之圣觉修为,实力却远迈圣觉之境,因其法门外显多为熊熊灯烛,诸僧众私底下乃称续明院首座为‘燃灯法王’。 二十三、‘二师兄\’ 苏尘跟着虚海来到续明院的时候,院内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大白鹅站在主屋屋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二者,张嘴大叫:“该啊——该啊——” 续明院的空地上垦出了一小块菜圃,另有几只灰鹅被圈在篱笆内,呼扇翅膀大叫着。 西柴房的烟囱里冒出滚滚青烟。 柴房里不断传出‘库库库’的声音,像是厨子拎着大勺卖力砸锅造成的响动。 苏尘看清了这个不大的院落里的各项陈设,内心就陡然冒出一个声音:“自己一定要留在这里!” 除了续明院,自己哪里都不去了! 这处院子,哪像是心佛寺那些诡异荒诞的修行正院? 简直就像是自己乡下爷爷的家一样,处处流露出浓浓的亲切感! 就连站在主屋屋脊上,仿佛遗世而独立、孤芳自赏的大白鹅,都让苏尘感到无比亲切! 这样浓郁的亲切感,一直持续到虚海按着他的光头,与他一同向屋脊上的大白鹅躬身行礼的时候: “见过二师兄。” 虚海憨厚的声音传进苏尘耳里。 他一时懵然。 二、二师兄? 大白鹅是虚海的二师兄? 不会吧? 这时,虚海收回了按着他脑袋的手,小声对他说道:“苏大爷,日后见到二师兄,须要首先向它行礼。 它啄人脑袋挺疼的……” 好吧。 看来大白鹅真是续明院的二弟子啊…… 苏尘木然抬头,望着屋脊上那只愈发趾高气扬的大白鹅,勉强地笑了笑。 虚海则在一旁为他作着介绍:“二师兄,这位便是贫僧与你说过的那位老人家,我奉师父之命,带他来咱们续明院。” “该啊,该啊……”大白鹅昂着头,张嘴大叫,同时展开右翅膀,翅尖的羽毛指向了柴房。 它似乎还不会说人话。 不过它的肢体语言很丰富,很容易就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师父就在柴房!” “贫僧先带老人家去见过师父。”虚海又向大白鹅躬身行礼,随后就带着苏尘走进了西边的柴房。 柴房里浓烟滚滚。 烟火和着菜肴的气味一股脑冲入苏尘的鼻孔。 他忍住没有咳嗽,默默跟在虚海身后,随虚海站到了灶台侧边。 先前见过的那只猫妖正蜷坐在灶眼前的一条长凳上,它身上不时显出一道黑影,拎起凳子后的柴禾填进灶眼,防止灶火熄灭。 看到虚海领苏尘进来,它的耳朵微微竖起,转头淡淡地打量了苏尘一番,并不言语。 灶台前,一健硕老僧披着明黄僧袍,一手拎着大黑锅的耳朵,一手抡圆了大勺,在大锅内搅和。 锅里黑乎乎的一片。 在老僧如此强力的搅动下,锅里究竟是什么菜式已不重要了。 反正最后都会碾成糊糊。 苏尘盯着健硕老僧颠锅抡勺,鼻翼耸动,眼角直跳。 他闻到了食材烧糊的味道。 这让他生出借用一下对方厨具炒几盘菜的冲动。 苏尘前世是个业余厨子。 师从老家办红白事的大师傅,没有考过厨师资格证,自个儿在外做夜市,烧烤卤货酱猪蹄砂锅都整过。 因为手艺不精,菜品味道比不过其他同行,夜市干了二三个月也就黄了。 不过,就算他再如何手艺不精,自忖也要强过这位续明院首座……吧? 首座很有做阿三咖喱的天赋。 柴房里翻腾的烟雾遮住了苏尘的表情,暂时无人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健硕老僧眼角余光瞥见虚海领人走进,头都没抬,只随口道了一句:“来了。” “是。”虚海恭敬行礼,道,“弟子带苏大爷过来,给您看看。” “嗯。” 老僧点点头,抬头向灶头后的猫妖喊道:“火烧小些,菜要糊了。” 躲在柴灶后的猫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让灶眼里的火焰倏地黯淡许多,以至于对着灶眼的那面墙壁上都不再有火光映照:“可以了,师父。” 冷淡的女声从柴灶后传出。 老僧放下了锅与勺,转脸看向虚海。 他的目光越过虚海的面孔,落在苏尘身上,口中漫不经心道:“让我看看,可有开悟心佛真种?” 说话之间,苏尘便觉得四周气息陡然变化。 浓郁到化不开的莫名气息充斥四周,将他自身与虚海、猫妖等人隔绝开来。 苏尘看不清周遭的情形,直觉得四下尽是凝固的黑暗。 轰! 就在这尤似凝固的黑暗里,一团火光猛然自视线前方喷涌而出。 一盏灯烛映亮了这个世界。 映照出苏尘的影子。 熊熊烈火,彻见表里! 那烛火向苏尘包容而来,他又觉得四下尽是烈焰燃烧的世界了,身处这烈焰世界当中,他觉得自身的血肉、骨骼、五脏六腑,乃至神魂灵台都被烛火照彻—— 而寄藏在他周身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骼、每一个穴窍当中的邪异,在火焰笼罩而来的刹那之间,忽地俱被‘诸天生死轮’浩瀚洪烈的拳意席卷,诸天生死轮亦在刹那间坍缩,坍缩成了最微小的分子,游动在苏尘周身。 火光映照苏尘的血肉,诸天生死轮游入他的骨骼; 火光映照他的骨骼,那挟裹漫漫邪异的拳意又转入他的穴窍; 它总是比烛火快一步。 “倒是没有开悟心佛真种。” 老僧的声音从火光中响起。 火光徐徐黯淡。 最终收拢成了两朵小火苗,寄藏在老僧的双眼里。 其眼中流露莫名神色,除了那一句话外,便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只是转头继续翻炒着菜肴。 这是准允自己拜入续明院,还是没有答应? 苏尘不解其中涵义,侧头看向虚海。 虚海同样神色迟疑,摸不准师父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一力主张要将苏尘带入续明院的虚海,此时并没有多言,只是耐心等候师父完成他的菜肴。 老僧的铁勺在锅内又搅和了几遍,就停下动作,伸手进黑漆漆的锅里,拎出来一只鸡腿。 很难想象,在他如此高强度地翻炒碾压下,锅里竟还能有东西保持完整。 鸡腿的鸡皮已经不见,内里的鸡肉有部分变成了焦糊的黑色,有部分则还带着嫩红色。 老僧看着手里的鸡腿,迟疑了刹那。 最后还是在众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里,将它塞进了口中。 用力咀嚼几下,将整只鸡腿连皮带骨吞咽下肚,他含糊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还可以吃……” 说罢,他开始将菜肴出锅装盘。 守着灶眼控制火候的猫妖一双耳朵不停抖动着。 虚海悄悄后退了一步。 而这时,老僧已将黑乎乎的一锅菜盛出,递到了虚海面前:“师父再炒两个菜,咱们就开饭!” 虚海只好接住那个菜盘,冲苏尘勉强地笑了笑,端着菜盘匆匆而去。 续明院首座将柴锅洗刷干净,猫妖适时烧热了锅。 锅里残留的水珠在热力加持下,化为一缕缕蒸汽飘散。 首座端着油壶,望着渐红的锅底,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往里浇油—— 此时,却不知苏尘何时闪到了老僧身畔,轻咳一声,慢慢道:“首座法师,要不让老汉给您搭把手?” 二十四、鹅蛋 “你来?” 老僧侧头看着苏尘。 其同样苍老的面孔上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待苏尘再说什么,老僧就将锅勺与油壶递给了苏尘:“那你来吧!” 说着,其极迅速地退位让贤,将主厨位交给了苏尘,自己则守候在旁。 苏尘本就打的是多在续明院首座面前刷好感,争取让自己留在续明院的心思,当下机会到来,他自然不会拒绝。 接过锅勺,苏尘手腕一动,油壶就倾出一道弧线。 油脂溅落烧红的柴锅里,随着苏尘一手搅动锅勺,使之均匀滑过锅底。 他随即侧头,伸手取过灶沿上摆着的一叠葱花、蒜瓣等佐料,在国内油脂滋滋冒出小泡的时候,将佐料撒入锅中。 滋啦! 一阵烟气升腾。 佐料被油脂炸出了香气,在柴房徐徐飘散。 续明院首座站在苏尘身侧,看着他娴熟地转动锅勺、把握火候,随着食材在翻炒过程里溢出香气,老僧眼神莫名,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任谁也猜不透其此时想法。 苏尘把握住眼下的机会,也全神贯注,使出了浑身解数,自然未关注到老僧的表情。 他只在灶台边找到了最基本的油盐酱醋调料,像是后世那些五花八门的种种佐料,在这里却见不着。 不过即便如此,他作为一个业余厨师,对食材成熟度、种种调料切入的时机,也远非续明院首座所能比拟。 在使劲浑身解数下,做出来的成品倒也做到了让他自己满意。 ‘库库库!’ 铁勺敲了敲柴锅,敲去其上沾附的菜肴。 随着苏尘手腕一抖,锅里的菜肴便自己‘跳’进了铁勺里,他顺手往旁边一伸——问老僧要盛菜的器皿。 手伸出去,苏尘才反应过来:这位老僧可不是给自己打下手的! 其决定了自己能不能留在续明院! 苏尘立时想要出言补救,不过首座并未给他这个机会,亦是顺手捡起一个菜盘,递到他的手中。 “盛菜吧。”老僧道。 “好,好。”苏尘连忙回道。 之后,他用剩下的食材又烧了一盘菜,虚海将之一一端上桌。 猫妖弄熄了灶眼里的火,续明院首座弓着背,背着手走在前头,它跟在对方身后一起往柴房外走。 “一起吃饭。” 走到门口,续明院首座转过头,招呼了苏尘一声。 苏尘如蒙大赦,立即应声道:“是!” 鬼使神差地,他唤了续明院首座一声‘师父’。 首座只是顿了顿脚步,对他的称呼不置可否,背着手走出了柴房。 苏尘咧嘴一笑,心中已然确定,自己这是已经踏入续明院的门墙了。 …… 续明院正堂中,虚海已经放好了方桌板凳,把几盘菜在桌上摆好。 ‘二师兄’大白鹅不知何时飞下了屋脊,钻进篱笆墙里,踩在一只灰鹅的背上,嘴巴不停啄着灰鹅的脑袋,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见苏尘正在观察二师兄,虚海小声同他说道:“二师兄从来不与我们一同用饭,他自己会找吃的。” 说着,为苏尘拉来一个板凳,两者并排而坐。 在二者对面,猫妖占据了一张圈椅,蜷缩着身子,尾巴百无聊赖地甩动着。 续明院首座自顾自坐在上首位。 其落座之后,扫视左右,目光最终落在了苏尘身上,道:“你既入我门下,老衲便为你取一个法名。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自即日起,你的法名便是‘虚尘’了。” 苏尘连忙起身,向首座恭恭敬敬道:“多谢师父赐下法名。” 老僧看着苏尘那张比自己还苍老些的面庞,神思一时忽恍。 其摆手示意‘虚尘’落座,又见虚尘这个老者坐在末席,与旁边魁梧高大的虚海相比,颇为伶仃的模样,心生几分恻隐,对虚尘说道:“虚尘,你来我旁边坐。” 嗯? 听得师父所言,苏尘微微一愣。 他自不拒绝师父的要求,应了一声‘是’,就起身挪到了老僧旁边,与老僧同坐一条长凳,居于右首位。 这下,两个老头并坐首位,虚海、猫妖两者好似也成了苏尘的弟子一般。 ‘本觉’首座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安排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见虚尘坐在那里,离桌上菜肴较远,须费力才能夹到,是以给虚尘换了个好夹菜的位置而已。 虚海看师父与苏尘坐在一起,虽有些讶异,但很快就呵呵一笑,将此事抛诸脑后。 猫妖一双耳朵竖起又闭合,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虚尘,这是大师姐虚灵,她拜入我门下已逾五十年。 如今院内一应庶务,都由大师姐主持,待会儿你去找她索要居处钥匙。”本觉为苏尘介绍起了师兄弟们。 其指了指圈椅上的猫妖,简说几句,又指向不知何时结束了与灰鹅的‘游戏’,踱着方步昂首走进正堂的大白鹅:“这是二师兄,法名虚净,它整日无所事事,但一众妻女产蛋颇多——” 说到这里,本觉冲走到自己身旁的‘虚净’递去手掌,又道:“日后这位老人家,便是你的小师弟了。 我赐他法名虚尘。 今日虚尘与你第一次见面,你莫非没有表示?” “该啊!该啊!” 二师兄虚净伸着脖颈叫嚷着,从本觉身后绕到了苏尘身旁,翅膀一卷,一颗还带着温热的蛋就落在了苏尘怀里。 苏尘慌忙接住。 可不敢让这颗蛋落地碎掉。 师父都提及这位二师兄的‘妻女’产蛋颇多,想必这就是它妻女们下的蛋,自己若把蛋弄碎,岂不是相当于杀了它的子孙后裔? “一颗蛋,不打紧的。” 本觉见苏尘如此紧张捧着那颗鹅蛋,摇头道:“虚海他们素日里不知吃了多少,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听到师父的解释,苏尘稍稍放心。 白鹅师兄毕竟非是人类,对于子孙后代这种事情,或许并不如人类那般看重。 “不过这颗蛋毕竟是虚净妻女所产,蕴有一丝灵性。 你将它放在温暖所在,每日照管,它也能帮你些忙——譬如遇诡气之迷、邪异笼罩,它能发出示警,叫你提前防备。” 一颗蛋竟有如此效用? 苏尘听得本觉所言,将鹅蛋郑而重之地收好。 二十五、荒之气 本觉首座为苏尘一一介绍过他的诸位师兄。 他亦从善如流,与众位师兄一一见礼。 此后,老僧先为猫妖分了一份分食,让它自行享用,之后就招呼剩下几‘人’用餐。 苏尘不知僵尸、猫妖口味与人是否一致,但他做菜之时已经使出全力。 好在虚海运筷如飞,虚灵师姐亦是埋头吃喝,不理闲事,就连本觉法师都是专注用饭,这副情景叫苏尘松了一口气。 暗想今天这一关,到此算是真正过去。 来日如有机会,自己是不是该研究研究把‘毛血旺’、‘血肠’、‘小鱼干’、‘炸鱼柳’一类的菜式复现出来? 这或许更能赢得师兄师姐们的喜欢。 至于二师兄虚净的口味,暂时不在苏尘考虑之中。 不多时,众人茶足饭饱。 桌案上,除却本觉首座的那盘难以名状的菜肴几乎没被动过以外,余下两个菜盘俱是干干净净,虚海更是暗忖自己就着这些菜肴,连师父煮的夹生饭都多吃了几碗。 “虚尘师弟,你做饭真是好吃。”虚海心直口快,直言赞叹。 一直没有作声的猫妖舔舐着自己的左前爪,她的声音同时传出,难得不再那般冷漠,带着一丝赞赏:“你在山下的时候,莫非是个厨子么? 这样手艺,比其他院饭堂供应的餐食好吃多了。” “师姐,你又去别院饭堂偷吃了?”虚海笑呵呵地说着,冷不丁与虚灵扭头投来的目光撞上,登时被其中凌厉气息吓住,讪讪地挠了挠光头,不敢再说。 “贫僧在山下时,是给做红白事的大师傅打下手的。”苏尘回应道。 他说的是前世经历。 至于今生,原主所在的村子纵有红白事,也多是随意做些吃喝,对付过去,却用不着做红白事的大师傅。 印象里,苏尘今世经历最大的一次红白事,就是自己的丧事。 村里人替自己操办丧事,当然是用自己光棍一生留下的积蓄,不是他们的钱,他们花起来自然也不心疼。 所以就做成了苏尘印象中最大的一次白事。 本觉首座咂了咂嘴,向苏尘吩咐道:“既然你是专门做这个的,以后每日三餐便都由你来负责。” 随后,其转向另外二人,又道:“虚灵虚海,你们两个每天轮流为师弟准备食材。” 猫妖师姐眼中光芒一闪,立刻应声:“虚灵记住了。 明日便由我来为师弟准备食材。” “那后日的食材就交给弟子来准备吧。”虚海憨笑。 这时,本觉首座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向虚灵嘱托道:“明日你去猪场要一副猪肠来,为师素闻猪肠若烹饪好了,滋味肥美,却从来没有试过。 正好趁明日让你师弟做来吃。” “是,师父。”虚灵一双猫耳飞快抖动。 本觉法师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苏尘在续明院的分工,最后看向苏尘,问道:“你还需要什么佐料?都可以告诉虚灵,让她明日准备好。” 苏尘点点头,回道:“若是要烹饪猪肠,须要准备些去腥臊、辟异味的香料才行。 师姐既是去猪场要猪肠,不妨提一桶鲜猪血回来。” “血?”一旁的虚海眼睛一亮,一转脸又对上本觉瞥向他的目光,顿时垂下头去。 虚灵倒没有想太多,道声‘我记住了’,就不再多言。 随后虚海收拾去桌上的碗筷盘碟。 “我们先坐着消消食,待会儿我便传你‘禅意六式’,你以后好生参修此六式法门,可以补益体魄,亲近天地淳朴正本之气。”本觉法师坐在虚海搬来的竹椅上,后背贴着椅子靠背,一副闲适而懒散的模样。 其看着苏尘,随意道:“我观你体内,似有天地正气流转,想来你亦自有一番奇遇。 这是你个人的秘密,我不会多问。” 苏尘微微一愣,想到师父所说自己体内有‘天地正气’流转,此种‘天地正气’指的应该是诸佛神圣的点化气息被碾磨去真性后,积蓄在自己体内的那些气息。 他原本以为,自身已经隐藏去真种,不显露异状,掩饰应该足够完美才是。 也没想到本觉首座还是从他身上发现了稍些端倪。 好在师父并不打算对此深究。 苏尘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听本觉接着道:“不过,你如今肉身衰枯,命元垂危,身体就好似一个漏斗一样,哪怕此刻装满了水,若没办法堵住那些漏洞,水液迟早要流泻干净的。 所以,你此时看似精力丰沛,好像能与盛年之人相提并论。 实则不然。 多则二三月,少则一月半月,流转你体内的气息就会倾泻干净,届时你又会回复从前昏聩垂暮的状态。” 本觉首座完全点出了苏尘当下状态的症结所在。 苏尘对自己这位师父更加信服,毕恭毕敬问道:“弟子已经活过八十余年,虽知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如今亦因得见修行真知而生出一些贪念。 师父,请问弟子如今能否重活一世,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重续百年寿元,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至少在苏尘前世,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在这个神诡并起的世界,这却未必就是一种奢想。 苏尘内心始终存有一分希望。 “生老病死,早就不是天地常理了。”本觉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道,“如今你体内难以留存天地正本之气,但仍需勤加修持,以‘禅意八式’招引天地正本之气流转自身。 勤修不辍之下,或能受感自生真种。 如此步入‘点化’之境,调伏一气,进而踏足‘蜕凡’之境。 肉身脱去凡俗之态,自身这个‘漏斗’上的孔洞,则能得到修补,寿元亦将缓步增长,随你修为日深,返老还童也就不在话下。” “如今习练‘禅意八式’,亦是为了能凝聚真种。 既然如此,为何师父不允弟子们直接在万佛殿内开悟真种? 这样岂不是便利了许多?”苏尘隐隐觉得本觉首座的安排有其深意,但具体原因为何,他并不能推测出来,就借着当下机会直接抛出了疑问。 本觉首座脸上的懒散之色收敛许多,看着苏尘,正色道:“世间万事,欲要得到什么,便需首先付出代价。 你只需记住:禅意八式招引而来的气息,多是天地淳朴正气,不会毁伤己身。 以此气息为根,将来受感所生真种,亦多是平和守正之真种。 如此,到了日后须要支付代价的时候,自身所需付出的事物亦不会太多。 相反若是开悟了心佛真种,纵然是真传正觉,将来遇到需要支付代价的情况,只怕一个应对不慎,就会被拖入深渊!” …… 续明院内。 本觉首座靠着椅背,懒洋洋坐看虚灵带苏尘去别院定居。 他敞开襟怀,露出古铜色、块垒分明的胸膛。 虚海手持扫帚,细细将院内各处都扫了一遍,便向师父告辞,预备跟去虚尘师弟的新居,帮着做些事情。 本觉眼看苏尘高大瘦削的身形消失在山道间,忽向虚海问道:“虚海,你说你对这个小师弟发自内心地亲近,却不知原因为何? 而今,为师大概了解个中原因了。” “请师父为弟子解惑。”虚海面露好奇之色。 他亲近一切蕴含死气之‘物’,如今时这般亲近一个活人的情况,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亲近死气乃是你的天性。 不过,你从未如真正僵尸那般修炼,至今停留于点化之境,从未进步。 是以虽亲近死气,却难以将此类气息细分。 须知,生灵断灭生机是‘死’,草木枯败腐朽是‘死’,而家国崩灭、大地草木不生赤地千里等等亦都是‘死’。 那些是更高形式的死气。 世人多称之为为‘荒气’。 在你这个小师弟体内,便有荒气源源不断积攒,所以你会亲近他,为师若没猜错——你内心不止是亲近他,只怕还会发自内心地爱戴他,敬重他。 盖因荒气本身位格高于死气太多。 为师只奇怪,虚尘他一个活人,怎会蕴有如此浓郁的荒气?” 本觉沉吟片刻,忽然面露笑容:“但不论如何,他而今与你们都是同门了——如此便不会互相成为仇敌。 你还可以借助他的荒气修行。 虚海,你突破点化境的时机已经到了。” 二十六、禅意八式(求追读!) 续明院自设立之初,即被心佛寺禁绝收拢杂役僧众。 修行日用等等一切需求,皆要自给自足。 是以,此院在心佛寺诸院当中,显得甚是穷酸,远远不似其余诸院那般钟鸣鼎食,人烟繁盛。 即便如此,续明院亦是一修行正院。 该有的配置也不会少。 分给门下弟子一人一套院落,供他们居住,自是寻常事。 苏尘分到的院落在续明正院后山一片深林当中,地处幽静,与正院的距离也恰好,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虚灵师姐带着苏尘看过小院各个屋室以后,将一串钥匙交给他,就自离开。 屋里床褥被卧都是准备好的,还有现成的柴房灶台,倒是省去了苏尘再费心思。 他将几间房室草草打扫了一下,铺好被褥。 去灶上架好干柴,烧了一锅开水,之后就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把师父教的‘禅意八式’又复习过一遍。 所谓‘禅意八式’,即是八个动作。 本觉称勤习练这八个动作,能令自身不知不觉引动天地淳朴正气入体,增益自身,同时提高己身受感自生真种的概率。 苏尘的三位师兄里,虚灵、虚净俱是勤修‘禅意八式’以后,受感自生真种。 至于虚海,其自化为僵尸之日起,便自生真种,只是如今依旧习练禅意八式,也不知一头僵尸吸纳天地正气,会否与其本源相冲? 禅意八式,与拳法武术尽皆不同。 更似瑜伽、体操。 八式即为八个动作:鱼游海、鹤亮翅、猿攀树、病猫倦睡、老牛卧石、灵龟胎息、罗汉奋臂、佛陀打坐。 苏尘将这一套动作都练了一遍,自身并未感觉有任何负累。 恰如本觉师父所言,他只将禅意八式练过一遍,鼻子就嗅到了种种或温暖、或清凉、或疏离、或热烈的气息。 每一种气息都让人不自觉生出亲近。 大概就是本觉所言的‘天地正本之气’。 其实世间多数人在开悟真种以前,并不能感应到‘气’的存在,就是开悟真种以后,亦都只能感应到真种对应的一类气息,加以调伏,引气烧身。 像苏尘这样,能直接用鼻子嗅到种种气息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而且,除却天地正本之气其实常会浸润人身,被人吸收亦不会有任何伤害之外,人亦只能吸纳对应己身真种的一类气息。 纵然感应到第二类气息的存在,亦不能贸然吸纳。 一经吸纳,立刻被该气中流转的种种不可测之真意污染身魂,最轻亦是沦为邪异诡类的下场。 如此,人身只能感应到真种对应的气息,倒也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苏尘将禅意八式重复练习数遍,直至感觉自身无法再容纳天地正本之气时,才停下手,转去柴房把热水舀进陶壶里。 他已经开悟真种,习练禅意八式也断不可能再开悟一次。 只是此法对人身毕竟有益,多多练习总归有益无害。 闭锁了院门,苏尘把陶壶提到卧室里。 按着本觉师父的嘱咐,他把兜里一直揣着的鹅蛋取出,在墙角铺了些稻草,将鹅蛋放了进去。 本觉称虚净妻女下的鹅蛋自有一种灵性,能在诡异侵袭之时,提前给予警示。 如此倒也值得苏尘为它花些心思。 把鹅蛋安置在温暖的稻草窝里,苏尘解下外袍,盘腿坐在床上,撸起了左边里衣的袖子,一直将衣袖撸到肩膀上,完全暴露出自己的整条左臂。 左手臂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干瘪、皮肤松弛。 内里像是充了气一般,显得有些饱满,比右臂要粗了一圈。 最惹人注目的是,如今这条手臂上浮现出一副纹身般的图案:一头漆黑三目水牛足踏滚滚黑火赤水,水火盘绕着苏尘的手腕。 整副图案色泽斑斓,满是阴森、寂暗的氛围。 这副图案,苏尘曾经见过。 他阖上双目,集聚精神,霎时观想到灵台上的真种:白面邪异背后六条手臂张开,左边最上面的那条手臂,就纹刻着与苏尘左手臂相同的图案! “我先前开悟真种,只获得了以犬神之口吞噬生灵血气的能力,完全不像其他人那样开悟真种,即获得一种神通。” “眼下看来,左手臂上浮现三目水牛足踏水火图,应当是真种附带的神通,终于与我自身融合了……” “那么,这条左手臂现今具备何种能力?” 苏尘睁开浑浊老眼,推动体内仅存的一缕生灵血气流转于左臂之中。 他如今吸纳生灵血气的效率过于低下,聚集起的这一缕气息,根本无法满足一次引气烧身的需要。 以他的估计,自身需要聚敛十缕生灵血气,才能堪堪进行一次引气烧身。 仅仅一缕气息,作用不大,即便被左手浪费了,苏尘也不心疼。 哗! 呼! 随着生灵血气流转于左臂,他左臂上纹刻的图案变得更加鲜艳,黑火与赤水几乎就要流动翻涌起来——在苏尘的注视下,它们真地流动了起来! 熊熊黑火与烈烈赤水如蛇交错缠绕左臂。 一刹那,苏尘的左臂变得近乎透明。 近乎透明的手臂穿破现实的界限,探入一个未知的所在。 苏尘看着眼前:他的手臂消失在了现实里,肉眼看上去就像是手臂被齐肩截断、截面光滑完整。 但他分明能感应到左臂的存在,手臂动作完全不受限制。 所以……我的手臂去到了何处? 此种神通,有什么作用? 苏尘心里正思索着,突然精神一阵恍惚,之后再凝目去看自己的左手,左手臂好好地伸向前方,好似刚才并未消失过一样。 手臂上纹刻的图案有些黯淡。 那一缕生灵血气,只能支撑手臂探入未知之地三五个呼吸的时间。 “此种神通大有深意。 或许是因为我自身还过于弱小的原因,未能展现它的全部威能。 包括手臂上缠绕的黑水赤火,随着我实力增进,或许都能将它们一一示现,使之能够杀伤敌手。 总之,这种神通的未来很值得期待。 但现在对我……似乎没什么卵用。” 苏尘叹了口气,手臂撑着膝盖,陷入了沉思。 他脑后未长眼睛,是以并未看到,随着左手臂消耗光生灵血气,自脊椎骨起始,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的细密紫鳞又渐渐攀越上他的左肩,开始与左手臂上的纹身对峙僵持。 “本觉师父曾说,俗家弟子拜入心佛寺修行正院以后,修炼最多一月,最少半月的时间,便得经历一次‘金刚试’,以锻炼门下弟子勇毅刚强之心。 所谓金刚试,即是将修行弟子派到山下任一处蕴含凶险的所在。 要求其在规定期限内磨灭凶险,否则此人便要被磨灭去真种,或是被凶险直接灭杀。 未通过金刚试,下场都无比凄惨。 哪怕在其他人看来,我未曾开悟真种,可也拜入了修行正院。 或半月,或一月后的金刚试,我是逃不了的。” “而今我须一面勤学禅意八式,一面尽快收集生灵血气,在金刚试之前,进行一次‘引气烧身’,令自身稍微具备一些自保之力才行。” “在此之前,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犬神!” 苏尘眼中微光闪动,思虑了许多事情。 借着与本觉对谈的机会,他也问了一些心佛寺内的状况。 知悉这座寺庙内果然有‘藏书阁’的存在,不拘是佛门经典,或是山川地理、奇闻志异,藏书阁都有收录。 如今自己拜入修行正院,也具备了踏足藏书阁的机会。 他预备明日就和虚海去藏书阁看一看。 多了解些外界的情况——金刚试总是要让弟子下山去与外界接触的,当下多了解一些,届时面对各种突发情况,便能多一分心理准备。 另外就是,本觉师父有意让自己跟着师兄们下山去看看。 也经历一些事情,可以为金刚试做准备。 这二三日间就有一个机会。 苏尘尚在犹豫,是否要下山去看看——本觉师父所说的经历一些事情,可不是什么寻常事…… 千头万绪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 良久,苏尘长叹一声:“还是需要准备纸笔,每天写个日记总结才行。 我的记忆能力也不打中用了。 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签到鬼灵丹?” 二十七、影子 夜渐渐深了,苏尘枯坐床榻,直觉万事烦扰,却无一事能理出头绪。 他索性将这些都抛诸脑后,开口轻轻呼唤了一声:“犬神。” 话音落地的刹那,便有腥甜的血腥味从左臂散发,萦绕于苏尘鼻间,窗棂投射而来的月光映照着他扭曲的影子。 地上随后浮现一汪血泊。 犬神从那血泊里爬出,前爪扒到苏尘膝盖上,伸出满是鲜血的大舌头就要涂他个满脸都是。 “别闹,且坐好了!” 只有面对犬神时,苏尘才能放下心中烦扰。 他乐呵呵地笑着,推开犬神一个劲贴向自己的大脑袋,令其乖乖在地上坐好。 与犬神接触渐多,再加上万佛殿内的所见所闻,苏尘渐渐开始觉得,自己体内这些邪异并不见得就都是恐怖邪毒的。 神神诡诡,神做恶事,诡能助人,那么对待它们的方式未必不能颠倒过来。 更何况,这世间的神,说不定就是更高层次的诡呢? 内心转动着念头,苏尘看向犬神。 这次开悟真种,他自身收益不多,反而寄藏在他体内的犬神这般邪异颇多受益。 如今犬神哪怕蹲坐在地,亦是高过了坐在高脚床上的苏尘头顶,能垂头俯视苏尘。 它身上那些紫青色的纹络越来越细密,越来越亮,流转着神秘的意韵。 犬神如今若是全力施展‘血风’、‘驾风’之能,会是何等光景? 它今时搏杀虚云寄生虚空的那种蟒魔,想必只是等闲,再不会像当初那般被打得魂形粉碎,躲回自己体内了吧? 苏尘心里跃跃欲试。 犹豫片刻,他向犬神说道:“我预备过几日下山一趟,协助师兄去处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可能涉及邪诡一类。 你觉得,我该不该下山去看看? 我这副躯壳老迈垂危,经不起颠簸,但若不多抓紧机会经历些事情,半月后的金刚试,我怕自己渡不过去。 是以,假若下山的话,诸多事宜只怕都需你来多出力。” 他开悟真种,在真种里点化出了犬神真形。 与犬神也就是性命相连、休戚与共的关系。 对方彻底和他绑定,却是脱离不得。 因此苏尘也能同犬神说些心底的想法了,也不担心对方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犬神来历神秘,与三妄院那三位主尊都可能有所牵扯。 它纵然不会说人语,但本身经历足够,想必能给自己一些不错建议。 “呜呜呜……汪!汪!” 犬神果然给出了建议,口吐出一串‘狗语’。 而它的心念流转,真实心意已被苏尘尽数窥知。 “好。 既然你也觉得这次机会不可多得,那我明天就和师父说定这件事。 到时候,若遇到危险,便要看你的本事了。”苏尘听懂了犬神的狗语,略作计较,就一言定下此事。 他本就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如今也是因为受困于这具老迈身躯,许多事情不得不再三思量,举棋不定。 犬神竖着耳朵听过苏尘所言,又张嘴呜叫了几声。 却是在说苏尘如今亦不是全无自保之力,他开悟真种领受的神通就很不同凡响。 “莫要说笑。”苏尘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左手臂具足的神通,未来成就或许不可限量,但如今看来,也只有化实为虚一项能力而已,如何能保全自身? “呜呜呜,嗷呜嗷呜……” 犬神见苏尘并不能彻底明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纠缠。 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你觉得此地生灵血气太少,预备自己去找个地方来吸纳生灵血气?”苏尘明白了犬神‘话中之意’,微微皱眉道,“心佛寺不是寻常地界,此间涉及隐秘颇多。 若是你满处乱窜,撞见什么凶恶强人,纵然你灵真寄居我身,真魂不灭,可魂形总会大受损伤,总归不是好事……” “呜呜呜呜——”犬神有些急切地抬腿扒住苏尘膝盖,狗嘴里叫个不停。 “纵然你灵觉敏锐,能分辨诸多气息也不行。” 苏尘还是摇头。 他细细思量片刻,忽而抬目,向垂头丧气地犬神道:“我倒是有一个折中之法。” “嗷?” 犬神眼里又开始闪烁亮光。 “我听本觉师父说,续明院的山下有一座猪场。 每日凌晨时,杂役僧人便要杀一批猪,送往各院。 想来这些家猪面临屠刀,挣扎、情绪震荡都是必然,想来会提供不少生灵血气。 你以后不妨每日凌晨就去山下猪场蹲守,吸纳生灵血气如何?”苏尘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哈!哈!” 犬神眼睛大亮,张嘴吐着舌头,连连点头。 对苏尘的安排甚是满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 苏尘笑道:“你须努力吸纳生灵血气才行,你吸纳的生灵血气少了,供给我修行的气息便也跟着少。 这样便不知道何时才能进行第一次引气烧身了。” “呜呜呜!”犬神啸叫着,话中之意是‘保证完成任务’。 …… 深夜,苏尘和衣而眠。 天气渐热,他敞开了里衣。 已经蔓延整个后背的紫色细鳞,逐渐攀爬过他的右肩,缠绕整条右臂,铺满他的整个胸膛。 除却左臂有黑水牛踏水火纹身抵御以外,他周身包括面部都尽被这层鳞甲包裹。 一缕缕曾被苏尘嗅到过的‘带着泥土味道’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汇集入他满身的鳞片,经由鳞片聚集入他的脊柱。 他的脊柱上,有些骨刺不断伸长,不断分叉,形成五趾的骨爪。 六条骨爪分布于脊柱双侧,浮凸在鳞甲之下。 随着苏尘侧身,他的尾椎骨亦开始延伸,刺破皮肉,却未在皮肤上留下丝毫伤口,沿着宽松的裤腿蜿蜒而出,在床帏间微微摇动。 这条尾椎骨的末端,有金鱼似的骨质尾鳍。 传闻中,龙者,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眼似兔,项似蛇……其尾若金鱼尾。 细密紫鳞覆盖苏尘大半身躯接近二三个时辰,方缓缓退回后背。 一个个‘影子’就趁着这个时候出离了苏尘的身体,在他的卧室内、院落里‘走动’。 ‘它们’有的寄居于院中的槐树上,使槐树枝桠迅速生长,每一根延伸出去的枝桠,都好似龙的指爪; 有的则缩进了苏尘安置在墙角的鹅蛋里,鹅蛋壳上渐渐生出一些未明的斑块; 有的钻入泥土; 有的潜入水缸。 如此‘撒欢’了好一阵子,黑影渐都归回苏尘体内。 而被它们寄居过的那些东西,产生的变化却已不可逆。 有一道黑影最后回来。 它头顶黑漆漆的牛角,垂头盯着床上的苏尘看了好一阵子,最终化为一阵黑烟,融入苏尘的右臂当中。 二十八、气 凌晨。 天色仍是黯蓝色,续明院所在的山峰下,几座猪场已经灯火通明。 穿着遍是血污围裙的杂役僧在猪场内进进出出。 有人提着棍棒,将待宰的肥猪赶进屠宰场; 有人磨着尖刀,其面前的墙壁上已经挂好了铁叉、铁钩、以及各种不同形状的屠宰刀。 这座屠宰场共有十个杀猪僧人。 除却此十人外,还有数十个负责将死猪分解作不同部位的屠宰僧众。 他们彼此配合无间,将一头猪化整为零的速度已是极快。 成群的大肥猪排着队从杀猪僧人跟前走过,每一头猪经过杀猪僧人,便被他们麻利地刺穿脖颈,打下手的杂役僧紧跟着递去水桶,盛装冒热气的猪血。 大肥猪被刺穿脖颈,连啸叫挣扎都不曾有,皆是干脆利落地扑倒在地,随着血液随刀刃血槽汩汩涌出,也就没了性命。 此种情况其实并不正常,凡所有生灵皆爱惜自身性命,为了活命,它们往往能爆发自身所有潜能,哪里会像这些大肥猪一般,排队引颈受戮,丝毫挣扎都没有? 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在于众屠宰僧人后,有一黄袍正院修行僧。 每到那些大肥猪经过杀猪僧身旁时,这修行僧就掐动手印,口中不断宣诵晦涩难明的真言。之后那些看着杀猪僧手中血淋淋尖刀便想挣扎,甚至欲啃咬僧人的肥猪,眼中便都失去神采,任由杀猪僧宰杀之。 杀猪僧们对身后监事修行僧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 噗通! 又一头肥猪被放干鲜血,扑倒在地。 屠宰僧们提着铁钩走来,便要把肥猪拉去分解成不同的肉块。 这时,一直在众杂役僧身后巡视,懒得与他们有任何交流的修行僧忽然开口道:“停一停。” 众僧闻言停下动作,都躬身肃立,等候修行僧的吩咐。 心佛寺内,修行僧与杂役僧的地位犹如天壤云泥,前者若是主人,后者便是可以随意打杀的仆役、牲畜。 没有哪一个杂役僧,胆敢忤逆修行僧的任何要求! 修行僧垂手走来,命人将地上的死猪翻过身,头颅对着自己。 其随后伸手按在那死猪头顶。 一缕缕寻常僧众难以查见的气息自其五指尖散溢,如网般兜罗住整头肥猪,在它肌理髓血、五脏六腑间巡查了一遍。 这头肥猪是足龄出栏的。 无有任何暗病。 修行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反而拧紧了眉头,低声喃喃自语:“奇怪……” 既是足龄出栏猪,又无有任何损伤命元的暗病,缘何它供给自己的气息会是如此稀少,甚至几近于无? 他摆了摆手,示意杀猪僧继续干活。 此后一连三四头猪,修行僧都检查了一番。 然而并未查出丝毫端倪。 每一头猪都是足龄出栏,都无有暗病。 按理来说,它们应当命元丰沛,供给修行僧的‘气息’亦该饱满充盈才是,可偏偏修行僧从它们身上并未掠取来涓滴‘气息’。 “或许是今时有莫名因素,使得气息流散骤然加快,我还未来得及吸纳气息,它们就自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修行僧内心暗暗想着。 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倒霉,终于轮到自己来屠宰场吸纳‘气息’,偏偏遇到这般糟糕的情况。 他回到众杀猪僧身后站着,依旧不断低声诵念真言。 一头头肥猪被宰杀,却再没有丝毫‘气息’被他吸纳。 他亦懒得再做检查。 此时,修行僧一双肉眼难以察觉地是,就在他身后,一头四肢鲜血淋漓的巨犬安静蹲坐着。 每当他诵念真言,将海量气息招摄而来之际,他身后那头几乎快到他肩膀高的巨犬便会猛然张口一吸—— 它通身紫青纹络发出强烈的光。 滚滚气息尽入它的血盆大口。 …… 天光微亮。 东方显出鱼肚白。 苏尘从床上爬起,拍了拍昏沉地脑袋。 明明睡了一整夜,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耕了一整夜的地一般,浑身气血淤堵,四肢无力。 “呼……” 吐出一口浊气,他内心转动着念头。 看来真如本觉师父说的那样,自身纵有那一股天地正本气息补益,但精力丰沛的状态也维持不了几日。 今晨一苏醒,就觉得状态不如昨日了。 他起身先去观察角落里的鹅蛋,亦发现了蛋壳上那些有点暗沉的斑块。 不过蛋壳的变化过于细微,他也没有在意,检查不出其他异常以后,就走出了卧房。 院里的槐树张牙舞爪。 它的树冠比苏尘昨天随意探看时,更大了一些。 然而苏尘昨日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座院子,对院内各项事物、陈设远远谈不上熟悉,纵然槐树一夜长得更大了些,他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并没有深究的心思。 他去水缸边舀水漱口洁面,收拾妥帖,便往柴房炉灶里加了把柴,煮上一碗薄粥。 任由小火咕嘟着粥汤,苏尘又来到院子里。 一板一眼地练起了‘禅意八式’。 鱼游海…… 猿攀树…… 灵龟胎息…… 随着苏尘动作展开,天地正本气息徐徐而来。 如春风化雨,润泽他的四肢百骸,滋养脏腑血髓。 诸天生死轮在他神魂深处缓缓转动,映照他的身躯,这般恢弘浩大的拳意亦慢慢融入苏尘的禅意八式当中。 使之产生些微变化。 天地正本气息汇集的速度更加迅猛,如瀑雨打蕉叶。 苏尘被这般浓厚的气息包裹住了。 他内心闪过一丝怀疑:自己这般吸纳天地正本气息的速度,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可随后他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不正常就不正常吧。 被天地正本气息如棉被一般包裹的滋味太过舒爽,让苏尘流连其中,不肯自拔。 而禅意八式的运转,亦让苏尘发现,自己昨日耗空的‘生灵血气’,今时又汩汩涌出,竟比昨日消耗的那一缕气息更茁壮了数倍。 感应着体内流转的生灵血气,苏尘面露笑容。 “看来山下猪场能为犬神提供不菲的生灵血气,照此进度下去,最多再有两日,我便能进行第一次引气烧身了。” 清风吹袭而来。 连续数遍练习禅意八式,苏尘体内吸纳的天地正本气息已经饱和。 气息如棉被般包裹自身的感觉消失不见。 他停下动作,转身走去柴房,盛了一碗粥出来。 这时,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虚海的呼唤声:“师弟,我今天陪你一起去藏书阁,帮我开一下门。” 二十九、鸦鸣国 “师弟,你一心想去藏书阁阅览典籍,那你可识得字?” 苏尘跟在虚海身后,颤颤巍巍地在铁索桥上。 四面山风呼啸,吹得铁索不停晃动。 脚下铺着木板,但木板之间还有巴掌宽的间隙,若一脚踏空,虽不至于直接坠到山下粉身碎骨,但也能让人吓破胆。 他小心踏过一块块木板,忽听虚海问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说师弟可识得文字?”虚海扭头把话重复了一遍。 苏尘先在一块木板上站稳双脚,才向虚神回复道:“不曾识得文字,此次去藏书阁,正是想要了解有无方法,可以让小僧通识文字?” 其实苏尘接触过这个世界的些微文字。 譬如一些殿堂、园舍的匾额都篆刻着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前世的汉字差别不大。 但这副身体原身乃是一个从未出过村子的光棍汉,若是苏尘向虚海自陈认识些文字,难免让人对他的来历生疑。 是以他需要掩饰一二。 虚海挠着自己的光头,憨笑道:“我认识的百十个字,还是被师父强迫着记下来的,藏书阁我更是知道地方,但从未去过。 里面有什么,就更不知道了。 若是师弟真想多识几个字,不如请师父教你。” “且再看看。”苏尘应了一句,未置可否。 随后,虚海走上桥对岸的石亭,转身拉了苏尘一把,将他也拉到石亭里,两者就在石亭稍事休息。 主要是苏尘需要休息,虚海倒用不着。 “三天后,咱们续明院就要派人手下山,去处理一件‘邪异祸乱之事’了,师弟可想好要不要去一趟? 这样的事情隐藏着极多凶险,但师弟总要经历过一回,心里才能有底。 我下山接引俗家弟子,也常会遇到这种不寻常事哩。 按照本寺戒律,这种事情,我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心佛寺这般凶险的魔窟,却将‘救苦度厄’写入了戒律之中,此难免让苏尘心生错愕惊异之感。 就他在寺中见闻而言,这里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所在。 然而偏偏有戒律严令本寺僧众下山后,若欲生民求助,不可坐视不理…… 苏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自觉其中可能有所深意,只是自己眼下无法探究。 他将心念暂且按下,向虚海回应道:“师兄说的很有道理。 老汉昨夜思索了良久,觉得既然这次有机会能下山增长见闻,且有师兄主持大事,那么老汉应该下山一趟的。 也算是为之后的‘金刚试’做点准备。” “师弟能想通就好。”虚海笑着对苏尘嘱咐道,“那师弟这两日就好生将养精神,我把此事知会师父一声,三天后,你直接跟着咱们院的师兄弟下山就行。” “不知这次是哪位师兄负责此事?”苏尘连忙跟着问了一句。 虚海想了想,道:“师父似乎有意安排虚净师兄主持此次事务……” 苏尘睁大了眼睛。 虚、虚净? 他脑海里浮现站在屋脊上的大白鹅形象。 …… 虚海将苏尘带到藏书阁,陪着他在书楼里停留了一会儿以后,自去处理其他事情,约定近中午时再来接他。 苏尘也乐得一人查阅资料,虚海不在这里,他反而更自由些。 他将这座三层木楼走马观花般转过一遍,已然了解此间藏书种类,并且找到了自己想要阅览的几本书册。 这座书楼中,所收录者多是佛门典籍,以及一些通识类的工具书。 至于所谓修行秘典、不二法门,书楼里却是一部也没有。 因而鲜少有僧众流连此地。 此时此刻,这座书楼里除却一位看守僧人之外,就只剩苏尘一人。 他拣选出那几本自己想看的书,便在僻静角落盘腿而坐,首先翻开了第一本书册《地理志》。 此书大略记载了一些国度的地理位置、地理风貌。 其中提及篇幅最多的,便是那位饭堂杂役僧虚闻的老家——大昌国。 大昌国亦是幅员广大之国,因天灾人祸笼罩王朝不知多少岁月,皇权萎缩而门阀并起,诸般内耗之下,此等强横王朝对领土疆域的实际控制力急剧减弱。 而有些地方在灾厄席卷之下,几成白地。 心佛寺在大昌国内,乃有四处大郡虔诚供奉,因此颁授此四地为‘四柱佛土’。 本寺弟子下山历事,往往在‘四柱佛土’之中。 《地理志》上,除却记载了大昌王朝一国以外,另有对一个国度‘鸦鸣国’的描述,引起了苏尘的注意。 鸦鸣国:诡死以后为聻,聻死以后渐为希夷。 诸聻汇集之地,即为鸦鸣国。 诡者,人弃常则妖兴,天弃常则诡现。 “人弃常则妖兴,天弃常则诡现。” 苏尘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话。 所谓人弃常则妖兴,大概可以理解为人若抛弃了做为一个人必须遵循的、能与野兽牲畜区分开的一些准则,譬如人与兽类不会生出亲密关系,人不会同类相食等等规则,那么就会有‘妖’类频出。 如此,‘天弃常则诡现’,是否可以理解为上苍弃绝了某些必须遵循的准则,就会导致‘诡’类现世? ‘诡’与苏尘前世理解中的‘鬼’并不是一个概念。 前世的鬼,乃是‘人魂不散’因而成鬼。 但今世的诡,或许包含了‘人魂不散’这一种产生途径,但却绝不止于此! 它的出现,被归根于上苍弃用了其须要遵循的准则! 不知为何,苏尘想起本觉师父昨日说过的话:生老病死,早就不是天地常理了! 蓦然间,他背后渗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急喘几口气,勉力平复下起伏的心绪,暂将《地理志》放在一旁,翻出另一本书《怪异说》,打开封面,几行墨字映入眼帘: 大凡僵尸野妖、精怪狐魅者,可以火烧之,斧斫之,水淹之,大神通降服之。 唯有诡类,刀斧不伤,水火难灭,神通无解。 诡者,永生也,天弃常而生诡。 如野遇诡类,唯有悉心侍奉,以满足诡类种种需求,如此可以使诡类远离。 然诡类天然厌弃一切活物,屠宰生灵,如人屠宰猪狗。 独有开悟真种者,可与之沟通交流一二…… 三十、诡 苏尘在藏经阁待到近中午时,虚海便如约而至,接上他一同回去续明院。 今天一大早,虚灵师姐便各处奔忙,准备好了他需要的所有食材。 现下正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候。 他在藏书阁中阅览典籍,着实被一些内容搅乱了心绪,尤其对‘诡类’的存在耿耿于怀,内心只盼望这次下山,乃至之后的金刚试不会遇到‘诡’。 依照那些典籍里的记载,只要碰到鬼,不管是开悟真种的修行者,还是普通人,其实生还可能都是一样的——无限接近于零。 修行者或因真种与诡存在若有若无的牵扯,而能与诡沟通一二。 但也仅仅是沟通而已。 行凶杀人犯与人质亦能正常沟通,但人质凭借口舌就能叫杀人者放下屠刀的,怕是真没有几个。 更何况,此种沟通并不一定就是有效沟通。 毕竟,人有人的处事思维,诡有诡的行事逻辑。二者并不相通。 就像一只行走于丛林里的老虎即便能口吐人言,其亦从未有过人类世界的生长经历,肚子饿了,心情不好了,看到一个人蹦跳着走近,估计满脑子都会是‘杀个人尝尝鲜’的想法。 何况,诡的反常与恐怖远超过老虎。 续明院柴房里。 虚海坐在灶台后,往灶眼里填入柴禾,灶火已经烧旺,铁锅开始冒出青烟。 苏尘压下心中浮动的情绪,正式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饭。 他让虚灵去屠宰场提来的一桶鲜猪血,已在今晨之时处理完毕,猪血里混合着香料、面粉,灌入鲜猪肠内。 ——这一截鲜猪肠,取自猪大肠头上面的那一段明肠。 一截血肠灌好后,就会马上放入热水里煮制。 煮熟后捞出放凉,苏尘便将血肠切成片状,热荤油,下入葱花,滑入血肠片,进行煎制。 在他的家乡,血肠被称作‘灌丨肠’,可以直接手抓着吃煮好的血肠,亦可以如苏尘现下煎制以后再吃,别有一番风味。 荤油将葱花与血肠的香味烹得分外迷人。 灶后烧火的虚海忍不住站起身,一个劲地往冒着热气的油锅里看,即便雾气遮挡住了锅中食材,但总有香味窜入鼻翼,让他‘不虚此行’。 灶头后的黑灰蹭到虚海的衣服上,他也浑然不觉。 “师弟,这猪血,竟是这么好吃的东西……咕咚……”虚海不住地吞着口水,险些在苏尘面前露出其青面獠牙的本相。 早在苏尘灌制血肠的时候,他的好奇心就空前旺盛。 如今这还未出锅的‘煎灌丨肠’,更叫他心如猫抓,都生出央求苏尘先给自己尝几块血肠的想法。 苏尘知道他眼馋得很,也不动声色,锅勺一顿一抖,菜肴就像长了眼睛似地‘主动’跳进锅勺里,被他扬勺铺满菜盘。 他朝灶台上的‘煎灌丨肠’努了努嘴,一边刷锅,一边对虚海说道:“师兄,把这盘菜先端出去吧。” “哦哦,好!” 虚海从痴迷的状态里惊醒,转过灶后,伸手端住菜盘,颠颠地送菜上桌去也。 这边,苏尘已将一条活鱼去鳞剖腹,改好花刀。 就着今天的食材,他做出了四菜一汤。 煎灌丨肠; 酱焖鱼; 红烧肥肠; 野山菜炒鹅蛋; 汆丸子汤。 菜肴流水价送上正堂餐桌,苏尘把锅刷好,洗了洗手,便也跟去正堂。 方桌上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本觉师父与虚灵、虚海围坐在方桌前,都还没有动筷,似乎在等着苏尘上桌好一起开饭。 苏尘内心一阵感动,正要与同门们言语几句,招呼他们吃饭。 便听本觉师父开口道::“虚尘来了,快些入座。 吃过饭后,为师与你说一说这次下山须要注意的事情。” 虚海已将苏尘要下山历事的决定告诉了本觉。 “是,师父。”苏尘轻轻点头,在方桌旁坐下,内心感慨着这些同门还是有些定力的,美食当前能按捺得住。 平日里本觉师父一定将自己的师兄师姐们管教得很好。 苏尘心里正思忖着,便见本觉师父伸出筷子,从各个餐盘里都扫了一小半菜肴到其专门准备的一个粗瓷大碗里。 师兄师姐眼神不忿,但被本觉目光一瞪,就都低下头去。 本觉法师在碗里铺好一层米饭,才慢悠悠开口对弟子们说道:“开饭吧。” 唰!唰! 其话音刚落,虚灵与虚海出手了。 他们一人按住一个餐盘,手上动作快似闪电,风卷残云般‘清除’着餐盘里的菜肴。 苏尘一时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师弟,快吃饭啊。” 好在虚海还知道关心他这个老人家,出声提醒了一句。 “哦,好。”他连忙应了一声,起身为自己盛了一碗饭,再返身回来时,几个菜盘都已经清洁溜溜,虚海正拿勺子舀起最后一勺丸子汤。 …… 一顿饱餐,续明院众人皆心满意足。 除苏尘以外。 他这一顿饭基本没吃上什么,最后还是本觉师父见下饭菜不够,拿出了自己腌了不知多久的老咸菜,他才勉强把这顿饭对付过去。 “师弟,明天我来准备食材。”虚海笑呵呵地对苏尘说道。 苏尘翻了翻白眼,懒得开口说话。 早知如此,他当时就应该在柴房里先吃个肚饱再出来。 免得混不上一口菜吃。 毕竟厨子试吃那是天经地义。 不过试吃能把自己吃饱的厨子,也是属实少见。 本觉首座咂了咂嘴,看着苏尘,开口道:“今次山下的事情,主要由你二师兄虚净来处置,你随他下山主要是协助他与常人交流。” “可是弟子也不能与二师兄沟通……”苏尘迟疑着说道。 虚净并不如虚灵能口吐人言,他自问没有与一只大鹅有效沟通的能力。 “无妨。” 本觉摇了摇头,拿出一个口哨,递给了苏尘,道:“到了山下,遇到需要与虚净沟通的时候,便吹响此哨。 届时你二者便可以正常沟通。 不过一般时候,还是尽量不要吹响此哨,吹响次数过多,会听到邪祟低语,影响神智,神魂被邪祟勾召。” 苏尘郑重称是,将似是铜质的口哨收进怀里。 他倒不担心遇到邪祟勾召自身神魂之事。 ——不妨让它们来勾一个试试? 先前苏尘最为担心的就是与虚净同行,自己与它无法正常交流,若遇紧急情况应该如何解决? 眼下得了师父所赠之物,他就安心大半。 对此行又多出一份信心。 本觉又道:“此次的怪异之事,发生在山下一个叫做‘清河集’的地方,根据一些消息线索来判断,应该是石胎成为妖物以后滋生出的事端。 你与虚净此去,只需镇封石胎妖物,将它带到山上即可。 最近三妄院的虚云常在清河集那一带活动,你须留个心眼。” 听到此次事件是妖物作乱,苏尘不自觉就松了一口气。 碰到妖物精怪,或许凶险,但并非无解。 最怕遇到诡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亡命奔逃都不一定能脱逃出诡类的侵袭。 不过,师父又向苏尘强调,虚云最近常在清河集一带活动。 这个消息让他心头一紧。 自身与三妄院的虚云、虚真都算是生出了仇隙,如与虚云狭路相逢,对方必定会抓住机会,致自己于死地! ——就像自己也一定会不惜一切手段,先下手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中一样。 师父的提醒很是及时,至少让苏尘心中警惕更加深了几层。 本觉见他面露警醒之色,点了点头:“山下不比山上,你第一次下山,自身近乎没有修为,最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夜晚不要随处闲逛,早早关门睡觉最好。” “弟子记下了。” 苏尘恭敬应声。 三十一、梦 黄昏时分,苏尘在续明院用过晚饭,便回转了自己的院子。 他在院内徐徐展开架势,练习着禅意八式。 天地正本气息似温热水液包裹通身,将身心的疲惫一扫而空。 把禅意八式练过几遍,苏尘收起架势,背着手伫立院中。 仰头望向那枝桠遮蔽了半边院子、犹如龙爪的槐树,他的神思已经飞去了九霄云外。 师父今日提了几句这次他下山后要处理的事情,乃是将一尊于‘清河集’作乱的石胎妖物镇封,带回山门。 但关于这尊妖物的具体信息,譬如其是何种石胎逆化的妖物,有何种手段,本觉师父一个字都未提。 ‘如今只知石胎妖物仍在清河集流窜作乱,并未远去。’ ‘余下一切情报,都只能等我与二师兄去到清河镇以后,再细细收集,循出石胎妖物藏身之地,尽快将它镇封。’ ‘希望此行能一切顺利。’ 苏尘叹了一口气。 其实怎么可能一切顺利? 据师父所言,最近虚云也一直在清河集附近徘徊,不管其对清河集石胎妖物是否有诉求,其都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此行的阻碍! 届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希望那清河集内,真的只有一尊石胎妖物,并没有酝酿更大的祸事。 …… 洗漱,脱衣上床。 吹灯安睡。 苏尘如今是一老年之身,身体远远无法供应神思频繁转动的消耗。 只是多转动些脑筋,就会让他心神疲惫。 脑袋刚沾到枕头,几乎不出一刻钟,他就已经沉沉睡去——这一点其实比许多真正的老人家要幸运许多。 大多老人家在苏尘这个年纪,反而是睡眠时间越来越少。 一整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将自己折腾睡着,过不多久又要起夜如厕,如此几番折腾之后,便已天光放亮。 房间里响起苏尘沉重的鼾声。 像是有人拉动破风箱。 在他熟睡的时间里,一道道黑影从他身体内飘散出,似昨夜那般,浸润了屋外院内的一草一木,更有一道黑影抢先盘踞于角落草窝里的鹅蛋内,使蛋壳上的斑块色泽继续加深。 不知不觉间覆盖满苏尘后背的紫鳞,亦开始向他除左臂外的身体扩张。 尾椎骨不断生长,穿过他的裤管,在床帏里摆荡摇动。 与昨夜不同的是,今夜有一道黑影就站在苏尘的床边,‘它’头顶一对黑漆漆的牛角,原本模糊的黑影形体上,生长出了两条漆黑的手臂。 ‘它’伸出漆黑的双臂,指爪大张,企图扼住床上苏尘的脖颈! 滚滚黑气从‘它’身上四散,在空气里凝聚出一条条更细小的手臂,诸多手臂交缠在它伸出的双手上,推动着双手不断接近苏尘的脖颈—— 包裹苏尘脖颈的那一层紫鳞上,生长出狰狞的倒刺。 缕缕玄黄色气息缠绕着倒刺,牛角黑影的畸形无比的双手甫一触碰,立刻被蚀出一个个透明窟窿! 唰! ‘它’瞬间变得千疮百孔的双手猛然缩了回去。 ‘它’依旧伫立在床畔。 良久以后, 双手上被蚀出的窟窿得到黑气的弥补,它再一次朝床上的苏尘伸出了双臂。 …… 苏尘盘腿坐在一处空荡荡、四面没有遮挡的所在。 他的神智浑浑噩噩,没有自我主动的意识,仅有潜意识推动着他观望四下,随即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蓦然抬首望天。 云气翻腾的苍穹之上,一头五爪青龙鳞甲鲜明,龙须飘逸。 ‘祂’的身躯蜿蜒盘曲,犹如起伏的山脉,充塞了苏尘的视野。 一双龙目里神光聚集如星辰,那包含威压的目光却并不曾看向盘坐在大地上的苏尘,而是盯住了一道背向‘祂’的身影。 那道身影既是背向青龙,自然也就面向了苏尘。 她的身形与充塞苍穹的神龙相比,显得渺小、微不足道。 但她的形容却比神龙更加惹人注目,苏尘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记住了她的面容。 亦因她的长相,惊艳了苏尘的神魂。 他的自我意识开始在这片混沌的天地复苏。 好美的女子。 这是什么地方? 苏尘望着天穹中面相自己,一头火发瀑布披散,赤着如玉双足的黑衣女子,心生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梦吧? 他内心默默想着。 此一念乍起,整片天地都开始崩碎。 就在这越发崩坏、越发混乱的天地之间,身形充塞苍穹的神龙探出了自己的一根指爪,龙爪穿透虚空,穿破了火发女子的胸膛。 苏尘心头跟着一痛。 人们总是不忍心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破碎。 火发女子的面容,就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美好。 多美的女子啊…… 果真是世间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么…… 他心头惋惜不已。 但又蓦然惊觉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既然一场空梦,那么在梦中死亡又有什么关系? 一念及此,苏尘内心又多了几分庆幸。 那一根龙爪穿透女子的胸膛,直挺挺戳在天穹。 女子胸口的创伤处不曾滴落一滴鲜血。 她脸容依旧,不曾褪去半分颜色。 可那根穿透她胸膛的龙爪却迅速萎缩灰白,一层玄黄气息顺着那根龙趾,攀越至神龙的整条龙臂,蔓延至祂的龙躯,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刹那在祂整道龙躯之上蔓延开来! 衰败、灰暗、灾厄的气息充塞了天穹! 苏尘愕然看着这场惊变。 是龙杀死了女子? 还是女子杀死了龙? 梦境瞬息破碎去。 不给苏尘揭开谜底的时间。 …… “呼……” 苏尘从床上惊坐而起,满头大汗。 他回忆着梦里女子那足以惊艳众生的脸容,又想到那明明以指爪穿透女子胸膛,反致自身衰败灭亡的神龙,顿时觉得梦中女子的美,都带上了祸乱灾殃的意味。 “好在只是一个梦而已……” 一边低声感慨,苏尘一边伸手抚向自己的胸膛。 手指间传来冷硬的触感。 嗯? 他蹙紧眉头,下床趿拉着芒鞋,走到窗前,借着窗外月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不见皮肉干瘪下垂的胸前肉,唯见一层紫色细鳞密布胸口,此时正迅速往自己两侧肩膀退缩而去。 鳞、鳞片?! 苏尘心惊肉跳,赶忙按住几片细鳞。 被他手指按住的鳞片,也就停止退缩,覆盖着他胸口一小片皮肤。 他迅速点燃油灯,举着油灯映照那几块紫鳞。 灯火的映照下,鳞片上的紫色犹如一缕缕带颜色的烟气,在鳞片上聚散不定,而鳞片本身则是那种灰白的、枯败的色泽…… 看到这些,再联系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苏尘怎么可能不明白? “所以,梦里死去的神龙,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今又在何方?” 三十二、黄骠马 “当前环境灵机时现,可以重复签到,是否签到?” “签到。” “签到成功,你获得壮髓丹。” 苏尘感应着怀中一团暖意集聚,伸手入怀,就摸出了一瓶‘壮髓丹’。 壮髓丹,顾名思义,就是能内壮人身骨髓的丹药。 髓乃骨之精,为血之本。 骨髓得到滋养壮大的效用,作用于人身,往往能令人身整体素质得到加强。 这种丹药,比之‘壮骨’、‘养血’一类的药品要高上一个层次,但是因为其药效乃是内壮骨髓,此往往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 是以苏尘这两日间,虽然经常服用此药,但除了早上起床没有昏昏沉沉,气血淤塞的感觉之外,就再不见其他效用。 也可以看出,壮髓丹亦仅仅是比壮骨、养血类的丹药高了一个层次而已。 与鬼灵丹仍是同一层次的丹药。 “有总好过没有,这是目前唯一一种能让我自身受益的丹药。” 苏尘念叨着,从瓶中倒出一颗散发着暖意的丹丸,投入口中吞吃下肚。 他起身下床,开始洗漱。 说也奇怪,他刚刚搬进这座院落的第一天早晨,签到系统并没有任何反应,当时他以为自己所居院落,应当没有‘灵机’流动。 没想到第二日晨,签到提示就如约而至。 当时签到就获得了一瓶壮髓丹。 今天,则是苏尘第二次在自己院落里签到,依旧获得了一瓶壮髓丹。 如此就让他想不明白。 依常理而言,签到系统当日若没有反应,便说明自己所处环境并无灵机流转。 当日没有灵机流转,第二日签到系统偏又能感应到灵机,给予提示……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在自己住进这座小院以前,此地无有灵机流转。 自己住进来仅只一日,这小院就变成了‘灵机实现’的环境。 是自身让此地开始流转灵机? 苏尘百思不得其解。 暖烘烘的气息开始在四肢百骸之间流动,苏尘知道这是壮髓丹起了作用。 他穿好衣裳,下床洗漱。 照例用柴锅给自己熬了两碗稠粥,煮了一颗鹅蛋。 毫无疑问,这鹅蛋是二师兄那群妻妾所下。 此蛋浑然不似苏尘前世吃过的鹅蛋那般难吃,它自带一种能让人唾液极速分泌的香气,哪怕只是白煮,亦不会让鹅蛋的品质失色半分。 这鹅蛋是苏尘与二师兄厮混两日,渐渐得到它的认可以后方才得来。 来之不易,所以苏尘吃得飞快。 将粥饭与鹅蛋都吃下肚,苏尘擦了擦嘴,没有如往日一样,在庭院里习练禅意八式,而是背着手在院中绕圈子踱步。 今日是他与师父约定要下山历事的日子。 昨夜师父就嘱咐他,叫他早些睡觉,晨间也早点起床。 天刚蒙蒙亮时,他就吃过了饭,刷好了锅。 专等虚海师兄上门。 “师弟,师弟,该出发了!” 苏尘在院里走了三圈半,虚海叩门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就来!” 他应了一声,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栓,就看到虚海师兄牵着一匹黄骠马在门外等着。 那壮马的头颅高过了门额,它垂头下来打个响鼻,就有腾腾地热气喷在虚海光秃秃的脑顶。 虚海抹了抹脑袋,一边牵马后退,一边向苏尘问道:“师弟可都准备妥当了?妥当了咱们就出发吧,我送你们到山门。” “该啊,该啊——”一只大白鹅从虚海脚边闪出,忽扇着翅膀,冲苏尘打招呼。 苏尘双手合十,向白鹅回礼:“虚净师兄。” 随后,他迈过门槛,返身闭锁了院门,一弯身一伸臂,就将虚净师兄揽在怀里,抱着白鹅的苏尘同虚海点了点头:“虚海师兄,我们走吧。” “好!” 虚海应声,牵马与苏尘并行。 看着苏尘怀抱虚净师兄,而白鹅师兄一声不吭,其颇有些惊讶。 虚净师兄一向心情高傲,除了整日与自己的妻妾们玩耍之外,便不理世事,没想到新来的虚尘师弟能这么快就与它建立友谊。 两者关系看起来,比自己这个与虚净师兄朝夕相处十数年的人都要好。 不愧是虚尘师弟啊…… 师父暗里也夸赞了他不少回。 “虚尘师弟,你可会骑马? 若是不会,待会儿我们走到平坦些的道路上,你上马熟悉一下。 小黄它是妖物后裔,驮负千斤重的人都不在话下。 它性格也好,你带它下山以后,只要按时把它喂饱,它就不会尥蹶子。”虚海心细如发,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苏尘见他牵马过来,内心也有些发憷,生怕自己驾驭不好这马。 不过听得虚海这么说,他也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还从未骑过马,一会儿的确需要上马熟悉一二。 师兄,小黄真的那么好骑吗? 我这样不会骑马的人,也能迅速与它熟悉起来?” “你放心就是。”虚海笑呵呵道。 三者一路说笑,走到临近山门的一条宽阔直道时,虚海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苏尘,道:“师弟,你骑上去试试。” 苏尘点头,把白鹅师兄放在地上,便接过缰绳,依着虚海的指导,勉强翻身上马。 小黄真如虚海所言,站在原地不动,任凭他骑到自己背上。 “真是一匹好马。” 苏尘在马背上坐稳,刚出声赞叹一句,这匹先前还很是温驯的黄骠马,直接就扬起前蹄,猛然跳动翻腾起来。 却是欲将苏尘甩下身去! “小黄!” 虚海见状大声呵斥,就要上手帮苏尘稳住这马。 此马在他们这些异类面前,或许温驯乖巧,但其毕竟体有妖魔血脉,性情中其实暗藏一分桀骜。 其可以任由虚海这样的僵尸异种驱策驾驭,但哪可能让一个快老死的凡人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 该是这人给自己当马骑才对! “希律律——” 黄骠马扭头避过虚海抓来的手掌,四蹄翻飞,骤地奔腾如龙,直冲向前方的直道! 呼呼! 苏尘耳边,刹那风声嘶吼! 前方虽是一条宽阔直道,可直道两旁却是万丈深渊。 假若这马性子一个不对,直接冲入深渊,那他就要与这马一同粉身碎骨了! “好畜牲!” 他心中震骇一霎,一股怒火就喷薄而起! 自己未死在虚云手里,未死在万佛殿内,未被密迹金刚化现摆布,今天却要着了你一匹马的道,被你给拿捏了?! 哪个少年不轻狂? 苏尘虽是老人身,却尤是少年心性。 一遇绝境,那股心气就遮掩不住! 他猛地一拉马缰绳,诸天生死轮拳意霎时流转,洪烈霸道的拳意笼罩住身下黄骠马! 与此同时,拳意推运之下,真种转动,蛰居于他体内的万鬼群魔都蠢蠢欲动起来! 轰! 刹那间,苏尘体重重逾万钧! 黄骠马驮着他,就好似驮负着一座魔窟,万鬼邪煞气息汹汹覆压而下,顿让黄骠马发出一声惨叫,前蹄弯曲,直接跪在了山道上! “嘶——咴——” 壮马跪倒在地,口中不断发出哀鸣。 在苏尘汹涌邪气盖压之下,它连一个呼吸都支撑不住就跪地求饶了! “起来!” 然而,纵然它求饶,苏尘却不肯就这般放过它。 它先不识好歹,若就此轻轻放过,难保下山以后它不会坏自己大事! 于是,苏尘低喝一声。 双腿一夹马腹—— 嘎吱!嘎吱! 他后背脊椎绷直,层层细鳞从后背蔓延起,覆盖住了他抓着壮马鬃毛的右臂,那些鳞片从他五指延伸而出,竟贴附在黄骠马的脖颈上! 阴冷、灾厄的气息转入黄骠马体内。 生死危机煎迫之下,它长嘶一声,猛力伸直了前腿,硬生生站立而起! 苏尘拳意收敛,万鬼重又蛰伏于体内。 他勒马调头,正迎上了飞奔而来的虚海、虚净。 “师弟,你没事吧?!” 虚海眼看黄骠马驮着苏尘电射而去,内心震骇,拔步狂追,却见那马似是冲得太急,直接失了前蹄,跪倒在地。 而后就是眼前这一幕了。 此马从突然发狂到再度变得驯良,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让虚海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没事。”苏尘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慈祥。 他颤巍巍地翻下马匹,瘦削的右手拍了拍黄骠马的后背,又向虚海说道:“该是我第一次骑它,它有些不习惯。 不过现在好了。 它已经反应过来,知道轻重了。” 苏尘手掌轻拍之下,黄骠马微微颤抖,深深垂下自己的头颅,轻轻蹭着苏尘的胸口。 三十三、清河集 暴烈日光洒落大地,映照出草木的阴影。 苏尘牵着黄骠马走在下山的路上,脚边虚净师兄踱着方步,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扯得极长。 清风吹过,树荫晃动。 搅乱了三者的影子。 白鹅师兄与黄骠马的影子一阵扭曲之后,即恢复正常,苏尘的影子却在这阵风吹下轻微颤抖,细长的影子上长出了一双犄角。 本只是苏尘自身投射的那道影子,在这一刹那竟有了自主的行动。 它伸出手臂,掠过层叠的草木阴影,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苏尘觉得身后微有凉意,诧异地转头看去。 就在他转头的这个瞬间,他的影子已然恢复正常。 那股凉意也消失无踪,好似方才的感应只是他的错觉。 他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看向步履端正,一丝不苟的白鹅师兄,笑道:“二师兄,我还没有处置妖诡诸事的经验,下了山后,还请师兄多多关照了。” 虚净停下步子,歪头看他,轻轻点了点脑袋:“该啊,该啊——” “若是二师兄走得累了,不妨坐马上,让小黄载你一段。”苏尘又道。 “该啊,该啊——” 虚净却摇了摇头。 它似是觉得苏尘轻看了它,忽然转过头去,一双雪白的羽翅乍然张开,微一振翅,便卷起一阵大风,将它带上了半空。 羽翅摇动,载着它丰腴的身子,越飞越高,在苏尘的视野里越来越小。 鹅、家鹅竟也能飞这般高?! 苏尘目瞪口呆,眼看二师兄就要化作一个白点消失在自己视野里,连忙振臂呼唤:“二师兄,快下来吧! 你飞得太高了! 再飞远些,我就看不到你了!” “该——啊,该——啊!” 风声将虚净的叫声拉长。 翔飞在澄明天穹的白鹅师兄调转身形,盯住了山阶上的苏尘,俯冲而下。 不过须臾时间,它就落在了苏尘脚边。 挺胸昂首,双翅背在身后,鹅脸上没有表情,但分明是在等待苏尘说些什么。 “二师兄神通广大,我看这翔飞之姿,便是与凤鸟一类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天上神鹰大鹏,与二师兄一比,那就是土鸡与孔雀的差别!”苏尘与虚净也相处了两日,哪里能不知道自己这时需要说什么话? 当即送上几个鹅屁,拍得虚净甚是受用,连连颌首。 “该啊,该啊!” 它伸展开双翅,作扑腾之姿,向苏尘比划着。 苏尘看了一阵,总算明白虚净的意思:它是说它的本事不止这点,以后苏尘就能见识到。 二师兄一只家鹅能翔飞高空,再展现何种神通,苏尘都不会惊讶了。 不过为了配合虚净,他还是跟着又称赞了几句。 “咴咴~” 黄骠马抖动着双耳,有些理解不了,这位凶神一般的老者怎么会耐心与虚净说这般多,还一副捧着对方的样子? 他难道不知道,若他展现真身邪意,那只白鹅距离被串在树杈上烤也只有拔毛去内脏这几步了? 山道上三者走走停停,将近中午时才终于下了山。 苏尘环视四周的田亩、猪场等种种设施,与他此前刚上山时别无二致。 其实他这次下山来,亦想验证另一个问题。 尤记得饭堂杂役僧虚闻说过,其从大昌阳柳郡被接引至心佛寺,与另一个家乡与其风马牛不相及的同伴赶至心佛寺的距离是一样的。 由此,苏尘猜测,心佛寺或许并不真正坐落于现世某地。 它可能处于类似小千世界一般的地方,亦或是寺院占据的群山具备某种神异,时时都处于‘移动’的状态。 寺庙在前一刻尚在阳柳郡,下一刻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是以才会出现‘明明两个处于不同方位的人,到达心佛寺的距离却完全一致’这种情况。 山下仅仅一条笔直阔道,通往层林遮蔽的外界。 苏尘将虚净师兄抱在怀里,翻身上马,也不用他催使,怀有妖魔血脉的黄骠马就自顾自在阔道上奔行开来。 穿过那片稠密的森林,外界景象豁然开朗。 气温也与心佛寺正值初夏的光景截然不同。 呼! 四野间,寒风凛冽。 穿过森林之后,天地陡然变改,苏尘发现自己正驱马行在一处长堤之上。 长堤两旁,有无数耕地,朔风裹着雪花扑在那些干硬的耕地上。 有些田地尚且可见一些近乎枯萎的禾苗。 而大部分的耕地则都被空置,枯黄的长草迎着冷风摆荡。 荒凉、破败之意遍及天地。 苏尘顾不得身上寒冷,忙勒马回看,便见身后那片被日光覆映的森林化作一阵混沌的雾,消失在了视野中。 他的身后尤是长堤在延伸,不知通向何方。 果然! 心佛寺果然不处于现世中的任一地域,它必定时刻都在移动,因此才会出现虚闻所说的那种情况! 如此一来,我想找寻原身家乡的念头,也要暂时落空了。 苏尘心念转过,跟着就取下马背上的担子,从里面找出几件棉衣穿在了身上,差点就要冻僵的四肢这才恢复些微暖意。 随后,他从担子里拿出一卷皮纸。 皮纸摊开,却是一张简陋地图。 地图上面用一道红线勾勒出了去往‘清河集’的主要路径。 “虚海师兄考虑得真是周到,连棉服都有准备。”苏尘赞叹不已,更加了解这位僵尸师兄内心的细腻程度。 “该啊,该啊~” 怀里的虚净啄了啄苏尘握马缰绳的手掌,示意他尽快赶路。 见此,苏尘一夹马腹,黄骠马笔直向前。 风声呼啸。 将他的言语声卷进了风里:“沿着这条河堤一路走,走个几十里,便能到清河集了。” 清河集,是大昌国‘长旺郡’治下集镇。 因天灾厄难不止,皇权收缩,大昌对于长旺郡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 此地百姓久受心佛寺庇护,逐渐成为三宝盛行之地,乃是心佛寺亲自颁下金册的四柱佛土之一。 苏尘驱马来到清河镇附近时,此地忽起了一场大雾。 浓雾裹着雪片,令集镇里屋舍仅能在视野里呈现浅浅的轮廓。 三十四、狮驼岭 这一路行来,雪是越下越大。 他牵马走进集镇内,便见到坑坑洼洼的小道两旁,几座茅草屋被厚雪压得垮塌,也不知这些草屋从前是否有人居住? 集镇里不见人影,未闻人声。 雾气遮蔽住了眼前的一切,只余风声在雾气里低语。 寒冷阴湿的气息穿透了棉絮,贴着苏尘的皮肉打着旋儿。 他在空气里闻到一种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一些老人久居于无人打理的老房子里,积年累月之下,这座房子就会散发出此种味道。 陈腐、破败、毫无生气。 这集镇上的人呢? 苏尘皱了皱眉,怀抱白鹅师兄,牵着不停甩头、似不适应这个地方的黄骠马,在仅能容许双马并行的烂泥路上缓步而行。 沿途所见屋舍,尽皆封门闭户。 天黑沉沉的。 那些茅草和泥、夯土版筑成的房屋墙壁上,都留着黑洞洞的窗户洞,那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就从窗户洞里涌出,顺着风钻进苏尘的鼻间。 他越发觉得难受,牵马走得快了些。 从集镇这头走到那头,花了不到一刻时间。 这个集镇很小,只有一条主路,所有房舍都围绕着这条主路营造,里里外外围了几层。 从房舍形制来看,这里的百姓都很贫穷,他们所修筑的房舍大部分都以泥土为主要材料,少部分连泥土都未用,便直接用茅草扎出几间茅屋,此时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已经有数座茅草屋被压垮。 然而就在这个遍地版筑房屋的集镇东头,却有一座砖石垒砌的庙宇。 庙宇不大,外墙以朱红颜料刷过一遍,窗户亦不再是一个黑漆漆的窟窿,乃是雕琢出精美图案的窗棂,上面蒙着一层透光性极好的桑皮纸。 透过窗棂,可见庙宇内有火光跳跃,明亮温暖。 苏尘将黄骠马拴在庙宇前的马棚里,随后低头同虚净说道:“二师兄,咱们这就进去吧?” “该啊,该啊。” 虚净点了点头,自己挣脱苏尘的怀抱,大摇大摆地步上庙宇台阶。 这时,庙里的人似乎亦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一下拉开半扇门,正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大白鹅,以及台阶下的老人家。 此人从门内探出光秃秃烙印戒疤的脑袋,黑漆漆、沉甸甸的念珠悬在他粗短的脖颈上,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他看着扬首与他对视的大白鹅,瞪大了一双圆眼:“谁家养的鹅?如此肥美——” 驻守清河集半月,粗脖子和尚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鹅只。 往日里乡民孝敬上来的禽畜,亦都如他们个人一般皮包骨头,毫无油水。 这样肥腴的大鹅,让粗脖子和尚脑海里登时冒出一连串菜名,他惊讶地叫喊一声之后,就矮下身子,双臂张开猛然扑向了虚净这只肥鹅! “住手!” 台阶下的苏尘刚断喝出声,便见虚净师兄的身形猛然‘膨胀’起来! 它浑身羽毛根根耸立,显得整个身形骤然大了一圈! 一阵暴烈的、似柴灰般的味道冲入苏尘鼻间,身形膨胀的二师兄左翅一挥,便有几根羽毛从它翅膀上脱落,聚成羽剑,唰地一声割破空气,直斩在了扑过来的粗脖子和尚胸口! 嗤啦! 布帛撕裂,皮肉绽开! “啊啊啊——” 粗脖子和尚惨叫着扑倒在台阶下,鲜血从他身下漫溢出来,浸润了一小片雪地。 虚净踩在和尚的脑袋上,双翅合拢,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哎呦,哎呦……” 粗脖子和尚头贴地趴着,一动不敢动,只是小声呻吟。 方才虚净师兄出手,只是斩破了他胸口皮肉,让他流点血而已,并未真正伤及他的性命。 苏尘见状,走到和尚跟前,正要开口与他分说。 这时,庙里忽又闪出一条人影,亦是一个和尚。 那和尚一手抄着条棍棒,另一只手正胡乱地把衣服裹在身上,看样子其方才还在庙里睡觉,这会儿听到外面的动静,才急匆匆抄家伙下床奔来。 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粗脖子和尚脑袋上的大白鹅,然而目光只是在虚净身上稍稍停留,就直直地盯住了站在自己师弟旁边的苏尘。 直觉这个老光头很不对劲。 不等这和尚有所动作,苏尘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免得对方再贸然出手,而后又被虚净师兄打伤。 这么一来,他们此行就找不到人协助了。 “贫僧自心佛寺而来,这位是贫僧师兄虚净。 我们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处置清河集石胎化妖之事。”苏尘双手合十,平静说道。 他说完话后,拿出一面铜牌,在抄棍棒的和尚眼前晃了晃。 这面铜牌,大概相当于心佛寺的身份认证。 和尚看过苏尘的令牌,眼中警惕之色顿消,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原来是心佛寺的高僧法师,我们师兄弟两个在这里恭候法师多时了。” 他推开庙宇正门,而后就弓着腰,伸手示意苏尘两个入庙详谈:“两位法师,快请进来吧。” “好。” 苏尘点了点头,俯身与虚净言语:“师兄,咱们进去吧?” “该啊,该啊!” 大白鹅点了点头,踏过地上粗脖和尚的后背,与苏尘一前一后走进了庙宇中。 “还不快滚起来! 开罪了上师,你死在这里都不亏!”提棍棒的和尚跟在最后,扭头呵斥还趴在地上兀自呻吟的粗脖和尚几句。 对方亦不敢怠慢,哆嗦着爬起身,拿布裹住胸前那道长长的伤口,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兄走进庙宇。 庙宇正殿供奉着金翅大鹏明王,两侧有狮魔、象魔作为胁侍。 正殿两旁,还开辟了两间耳房。 守在此地的两个和尚,平日里就住在两间耳房中。 这些驻留于俗世的僧众,并非心佛寺门人,而是四柱佛土派出来,专为协助心佛寺做事的和尚。 心佛寺于人间虔诚礼佛,三宝盛行之地,皆留驻有修行高僧坐镇。 他们轻易不会回归心佛寺。 这些修行高僧在诸地传播心佛寺法门,诸地也就变相的成为了心佛寺的分寺、分舵。 不过心佛寺并不承认他们的道统源出于本宗。 只是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似长旺郡这一被心佛寺亲自颁授四柱佛土之尊名的地域,坐镇僧众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奉‘金翅大鹏明王’为主尊,更有狮魔王真种、象魔王真种流传于下,久而久之,便在长旺郡聚集起人间佛国——狮驼岭。 狮驼岭此名之由来,乃是取自开辟长旺郡佛土的‘狮陀法王尊者’。 三十五、问询 正殿中间摆着一座炭炉,其中木炭烧得通红。 热气便自炭炉中散发,萦绕整座庙宇。 那抄棍棒的和尚拿出蒲团,铺在靠近炭炉的位置,向苏尘、虚净说道:“二位法师请稍待,小僧去为二位沏茶。” 说着,也不等苏尘拒绝,急匆匆去了左边的耳房。 胸膛被划开一道伤口的粗脖僧亦是对苏尘、虚净恭恭敬敬行了礼节,说了句‘小僧去收拾一二’,就躲进了右边耳房,顺便放下了厚布门帘。 趁着这时间,苏尘打量庙宇里的陈设。 除却几尊塑像以及从房梁上垂下的布幔之外,庙宇里倒也没有多余物什。 只是墙角堆着一堆遍布油渍的白骨。 他随意扫了眼,觉得该是牛骨、猪棒骨之类——想是这两个僧人吃了肉,就把骨头随意弃置在了角落。 然而,他目光未能查见之处,于那堆白骨相邻的布幔垂落而下,正好遮盖住了两颗骷髅头,上面同样油渍遍布,留有啃噬的痕迹。 “快爬起来,穿好衣服去侍奉外面的尊客!” 这时,左耳房里传出那说去沏茶的僧人的呵斥声。 其所居耳房未放下布帘,苏尘闻声看去,正见其扯下床上被褥。 于是,一个浑身不着寸缕,遍布淤青伤痕的瘦弱女子便从被褥下显出了身形。 她双目黯淡无神,被和尚一声呵斥,才似突然醒过神了一般,惶急地从床上爬起,避开床头站着的和尚,窸窸窣窣穿衣服去了。 被和尚扯开的被褥上,遍是殷红血迹。 看到这一幕的苏尘,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间魔念四起,僧袍下的瘦削拳头攥紧,又松开。 复又攥紧。 “呼……” 他忽觉脸庞燥热,便坐得离炭炉远了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虚净一直在歪头看他。 左耳房里的僧人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那个穿着一身单衣的瘦削女子。 “两位法师,请用茶吧。”其笑容满面地侧过身,示意女子到前头来。 女子缩着脖子,在苏尘与虚净面前摆开一张茶桌,为一个老者与一只鹅倒上了茶水。 苏尘伸手端起茶水,看着女子,低低地道了声‘多谢’。 他知道,自己此时若露出任何不满之色,最终受苦的只会是这个女子。 僧人看苏尘这般表现,尤其是注意到苏尘看了女子一眼,其心中顿时了然,更加笑容可掬地对女子说道:“招娣,从现在开始,你便专门侍奉这位法师的衣食起居。” 其却是会错了意。 以为苏尘对这个女子起了心思。 苏尘深吸一口气,正要拒绝,忽又想到了什么,最终并未作声。 名为‘招娣’的女子,坐在了他的身侧,畏缩且笨拙地用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胳膊。 “好好坐着!” 苏尘忽然转过头去,呵斥了招娣一声。 招娣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有多余动作,好好地跪坐在蒲团上。 在茶桌一侧落座的僧人见此一幕,轻轻笑了笑,内心只觉这个老僧道貌岸然,明明看上了这女子,眼下倒还要装出一副大德高士的模样。 “小僧庆法,那个唐突了两位法师的僧人,是小僧的师弟,法名庆阳。 我们二人奉狮驼岭之命,专在此地等候心佛寺高僧前来,镇压此地作乱的石胎妖物。 今日得见二位法师,小僧的心也就安了。”法名‘庆法’的和尚笑盈盈地说道。 四柱佛土法名传续并不归于心佛寺体系当中。 来时虚海已向苏尘介绍过诸般情况,苏尘都记在心里,当下闻之也并不讶异,他点了点头,先看向虚净师兄。 白鹅师兄老神在在,无所表示。 见状,他才开口道:“本寺虽然派贫僧与师兄来解决此事,然而关于那石胎妖物的诸多线索,我们师兄弟两个却是所知不多。 阁下师兄弟既在清河集已经守候有一阵子,想必是掌握了颇多线索。 阁下不妨将自己所知尽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讨商讨,敲定镇封妖物的计划,尽快将之捉拿,如此,咱们也免得多在这穷乡僻壤盘桓,空耗时间,耽误修行。” 苏尘言辞之间,似是颇不耐烦眼下之事,一刻也不愿在清河集这般穷乡僻壤呆下去。 其实他这般语气,只是故意为之。 他已入心佛寺,便须装得像是这个宗门的弟子才行。 若他真正表现得慈悲为怀,宅心仁厚,那对面的庆法和尚就该惊诧不已了——心佛寺可不产出这般僧众,庆法极可能将他视作不正经的心佛寺修行僧。 如此一来,就会为解决石胎妖物作乱之事平添许多波折。 波折愈多,此间百姓所受磨难愈多。 庆法两师兄弟盘桓此地才多久?眼前已经有一个受害女子了。 暗里说不定有更多的人受他们残害。 这是苏尘如今对此地百姓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慈悲。 “虚尘法师所言极是。”庆法神色严肃认真,其实内心不以为然。 其见这老头每次说话之前,必要先看向那只似有神异的白鹅,便知这老者的实力、地位绝对比不上白鹅,今次事件的主导当在被老者称为‘虚净师兄’的白鹅身上。 庆法接着道:“小僧与师弟在清河集驻守颇久,这段时间以来,巡查清河集诸地,其实已将此地情况摸了个通透。 那石胎妖物灵智不高,频繁在清河集内生事,倒让小僧发现了它的行踪。” “哦?” 苏尘眉毛一抖。 他身旁的瘦弱女子木然坐着,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无动于衷。 庆法微微一笑,向苏尘卖了个关子:“虚尘法师可知,那石胎妖物本体究竟为何种石胎?” 苏尘摇了摇头:“若是贫僧知道,就不必相询阁下了。” “那石胎妖物的本体,乃是一尊无头佛像。”庆法揭开了谜底,“此地百姓虽受佛法照拂,但仍多愚昧之辈,将谤法之佛当做真佛,加以祭拜。 如此积年累月之下,使那无首佛像渐生灵智,反常为妖。 此妖灵智极低,纵然化为妖物,依旧凭执念行事。 其之执念,就是为自己装上一颗匹配自己的头颅。 是以,此妖频频祸乱,清河集遭其毒手的凡人,无不是面貌较为端正之辈。” “果然是凶残妖魔。” 苏尘说了一句。 目光掠过对面的白鹅师兄。 虚净师兄、虚灵师姐这般存在,不知是否该算作妖物? 毕竟他们的存在,亦违反了常理。 他念头转动,眼光余光倏然瞥见,身畔跪坐的瘦削女子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了,似乎对庆法那番言语起了反应。 这时,庆法亦看向了瘦削女子,道:“此女原先的丈夫,相貌较为端正,因而遭了石胎妖魔的毒手。 石胎妖魔自生意识,似乎觉得自己乃是一个男子。 因此只取男人头颅,并不损伤女子。” 瘦削女子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哪怕庆法只是目光扫来,都让她如坐针毡,根本没有与之对视的勇气。 “是这样么?”苏尘向她问了一句。 他知道这般场合下,对方的任何回应都不会出自真心。 但他亦必须有此一问,以表示自己确实将庆法的话听进了心里。 三十六、口哨 “是这样么?” 苏尘看向了瘦削女子。 女人瑟缩着身子,眼睛望着地面,怯懦道:“是、是真的。” 庆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那石胎妖魔专挑长相周正的青年男子下手,因其这一个特点,小僧专门在清河集做了几番调查,将那些五官长相还算端正的青年人都列入观察之中,也就大概能够确定,石胎妖魔接下来会朝哪一户人家下手。” 苏尘点点头,示意庆法继续言语。 “石胎妖魔每隔三日,便会出手一次。 每一次出手,清河集必有一青年男子丧失头颅,丢掉性命。 算算时间,明晚也就到了三日之期。 它极可能在明晚行事,小僧以为,咱们届时可以重点巡视那几户家中有男性青年,且长相较为周正的人家。”庆法提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 也是守株待兔之计。 虽不算精妙,但胜在稳妥,而且成功率很高。 苏尘未置可否,眼神一时忽恍。 这个村子里的百姓,他到现在只见过瘦削女子一人。 余者好似皆躲在自家的屋子里,不肯出门。 他们此举固然有天气寒冷,须躲在屋内御寒的原因,但苏尘想及从各家各处窗户洞里涌出来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便觉得此间事可能有更多隐情。 苏尘看向了庆法,浑浊老眼无有光芒,缓声道:“既然如此,便依阁下所言,明晚我们守株待兔一宿,试看能否抓住那石胎妖魔。” 庆法师兄弟盘桓于清河集,对此间情况必定有更多了解。 然而,苏尘与其交谈之际,便隐隐发现,对方看似知无不言,其实言语密不透风,难知其所言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有所误导。 偏偏眼下自己在清河集人生地不熟,找这狮驼岭弟子做‘向导’,就难免被其牵着鼻子转来转去。 说完话后,苏尘向白鹅师兄努努嘴,问道:“师兄可还有什么补充?” 他拿出了师父给自己的那一枚铜哨,吹响此哨,即能与白鹅师兄正常沟通,而副作用则是可能会听到诡异低语,只要不回应那些诡异之语,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虚净这时却连连摇头,口中叫着‘该啊,该啊’,阻止苏尘把铜哨吹响。 既然它亦无有异议,此事就依着庆法的安排确定下来,待到明晚守株待兔,且看能否将石胎妖魔镇压。 苏尘与庆法闲聊一二。 也提及了这集镇家家封门闭户,路上不见人烟的事情,庆法则以镇上百姓被妖魔吓怕了,都不敢抛头露面应对过去。 随后,庆法为苏尘、虚净安排也住处——庙宇后面还有一处屋室,内里燃着炭火比庙里还暖和几分。 其将苏尘、虚净安排在此地,把那瘦削女子也留给了苏尘。 供给苏尘晚上‘享用’。 毕竟,其已先入为主地将苏尘看作是那等道貌岸然之辈,明明内心对这女子有龌龊心思,偏偏要表现得一本正经。 苏尘也依他的意,一本正经地将女子收入屋中。 …… 夜色渐起。 苏尘师兄弟二人驱马自心佛寺赶来之际,已经是午后光景。 在庙里与庆法一番交谈,也耽误了不少时间。 是以刚刚安顿好住处,天色就逐渐黑了下去。 集镇上各家各户的窗洞里,并无灯火映亮,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越发地幽暗,唯有那股子腐朽衰老的味道更浓郁了起来,在空气里滚动流淌,甚至隐约渗透进了苏尘所居的屋室内。 这莫非亦是一种‘气’? 苏尘内心暗忖,向在屋内各处闲转的虚净招了招手:“师兄。” 虚净背着翅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明明这次事件该由它作为主导,偏它好似把自己摘出去了一般,没事人一样游走于局外,又因为它自身乃是一只家鹅,纵然被苏尘尊称师兄,庆法那边对它亦不怎么重视,倒叫它更清闲起来。 苏尘内心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坐在床边,垂头木然的女子,向虚净低声道:“可有什么法子,让她听不见你我二人言语?” 他要与虚净商量要事,这女子虽然可怜,但也不能排除其可能是庆法眼线的可能。 所以该提防还是要提防。 “该啊,该啊——” 虚净大叫了两声。 这时,忽然有一阵让人喉咙发闷的气息从它身上散溢而出,在房室内弥漫开来。 床边的女子垂着头一动不动,宛若一具木雕泥塑。 “招娣?” 苏尘与虚净对上眼神,知其已施展了神通术法,隔绝了那女子的五感。 他扭头叫了那女子一声,然而女子头也未抬,于是苏尘便知术法已然生效,他笑了笑,暗道虚净师兄果然还是有些手段。 随后,便吹响了挂在颈间的铜哨。 “嘟呜呜——” 口哨的声音并不尖锐,甚至还有些深沉。 哨声响起,一阵阵如海潮冲荡沙滩的空旷荒凉之声,便在苏尘耳边萦绕。 稍后,一些细细碎碎的低语声就响了起来。 这些声音涌入苏尘的耳膜,其中一个声音猛然变得高亢尖锐起来:“我们不能分开——不要把我们分开!” “我们不能分开!不要把我们分开!” 这声音连续响了两次,便陡然沉寂下去。 那些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依旧萦绕在苏尘耳际,越发显得那个响起又消失的声音极是突兀。 ‘怎么回事?’ “那个声音也是诡异的低语?” 苏尘内心转动着念头,还未开口,倒是虚净首先张嘴叫了两声,依旧是大鹅的叫声。 不过,随着它声音响起,其叫喊声的涵义也随之在苏尘心底浮现:“师弟!” 吹响铜哨,能叫苏尘与虚净师兄正常沟通。 铜哨之功能,便是让苏尘能听懂兽语! “师兄。” 苏尘向白鹅师兄拱了拱手,神色肃然道:“贫僧吹响铜哨,正是希望征询师兄对此事的看法,师兄如今可有什么方略筹算? 不瞒师兄,与那庆法一番接触,师弟觉得此人城府深沉,他或许并未将真实情况完全透露给你我。” 眼下苏尘唯一能依靠的,也唯有虚净师兄一个。 师兄总该有些手段,内心有所筹谋才对。 三十七、死气 “咴咴咴……” 白鹅师兄忽扇着翅膀,口中发出低沉的叫声。 这叫声传入苏尘耳畔,也就变成了几句他能听懂的语言:“为今之计,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师弟且不必担心。 万事都有师兄在前头担着!” 走一步看一步…… 苏尘张了张口。 原本以为虚净师兄能拿出什么对策来,未想到对方竟真的一点准备也无。 然而,对方说都这么说了,苏尘也毫无办法,只能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次与虚净师兄的交谈。 他收起铜哨。 弥漫在房间内的、让人喉咙发闷的气息徐徐散去。 苏尘转脸看向坐在床沿的瘦削女子,开口唤了一声:“招娣。” ‘招娣’应声朝他望来,眼神畏缩,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小声道:“佛爷,您、您是困了吗?招娣伺候您更衣……” 说着,她起身轻轻地走向苏尘。 被庆法掳进庙里的这些时日,她已经知道了怎么伺候这些光头,才能叫自己少惹他们生气,少因此而遭受毒打。 然而苏尘只是摇头,拒绝了她伸过来帮着宽衣解带的双手,出声道:“都到了傍晚,我们还未用过晚饭,你也有些饿了吧?” “用、用饭……” 招娣低垂下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有深深的恐惧:“招娣不、不饿……” “人生在世,便要日食五谷杂粮,焉有不吃饭的道理?”苏尘笑了笑,打开包袱,从中提出了一袋干粮。 皆是烙好的干饼。 天气太冷,饼子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不过苏尘自有办法,他取来一个陶碗,把炭火上烧着的水壶提下来倒了一碗热水,随后就把干饼撕成小块丢进热水里,又往其中洒了些盐巴,滴了几滴油脂。 热水将干饼泡得松软,本来没有盐味的饼子因为浸透了汁水而变得有了些许滋味。 这样餐饭放在续明院内,固然寒碜,但在眼下这个民生凋敝的集镇里,却已经是难得的一顿正餐了。 苏尘将那一陶碗盐水泡饼推到招娣面前,又给自己也准备了一碗,与虚净师兄说一声,就呼噜呼噜吃喝起来。 虚净师兄的餐食,倒是不用他帮忙解决。 招娣看着那一碗漂着油花的盐水泡饼,喉头微动,咽了几口口水,终于在旁边苏尘用餐时不断发出的响声之下屈服,也端起碗筷,开始吃了起来。 用过饭后,苏尘分出一套床褥,让招娣自己打地铺去睡,他则占据了整个土炕。 毕竟他这副身体过于老迈,真要是在这寒冬腊月打地铺睡上一晚,明天不一定能爬的起来。 而招娣则还年轻,年轻人受得住。 这一整天,他除了招呼招娣吃饭,让其自己铺床睡觉以外,并未与之有其他任何交流。 连清河集的具体情况,苏尘都未向招娣提及。 之所以如此,固然有防备招娣乃是庆法派过来的眼线的原因,但苏尘更多的考量,则是在于招娣被庆法那般僧人摧残过甚,连带着对同样是僧人的苏尘亦怀有深重戒惧,如此情况之下,从其口中吐出的言语,可信度就大大折扣。 倒是不如不费这个口舌。 且让她自己体会体会再说。 第二天一早,苏尘起床之时,虚净师兄已然不在屋内,不知去了何地。 招娣比他起得还晚了些,或许昨晚是这些时日里,她睡的唯一一个好觉。 起床洗漱过后,庆法便登门拜访,请他一同在清河集各处转转——这却是有点将他盯住,不让他单独行动的意思。 庆法请了苏尘探查清河集各处,却浑然未将虚净放在心上。 虚净的外形实在太有欺骗性,庆法固然知道它是苏尘师兄,但亦总在无意间忽略虚净的存在,见白鹅师兄未在屋内,其甚至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向苏尘询问一句,过后也是将虚净抛诸脑后,权当没有它的存在。 苏尘内心暗暗发笑。 对方必定不清楚,此次事件乃是虚净师兄作为主导。 他只是一个负责代替虚净师兄与各方沟通的传话人而已。 庆法将他盯得这般紧,却遗漏了对虚净师兄的盯防——这个时候,虚净师兄说不定已经转遍了清河集各处,寻摸到了许多线索! 如是,苏尘就在明面上拉扯着庆法师兄弟的注意力。 今日大雪已停,房屋、地面上都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 庆法师兄弟领着苏尘、招娣在雪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偶尔停驻下来,交谈一二。 苏尘留神观察四周,他跟着庆法一路走过清河集的主道,发现在他们等人到来之前,这条覆盖积雪的路上,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脚印。 甚至路边那些房屋门前,已经堆起了与门槛一般高的积雪,却不见屋里人出来打扫。 这些村民纵然再畏惧严寒,再畏惧那石胎妖魔,莫非能整日蜷缩在房室里,连门都不出一步的? 此种情况太过蹊跷。 “虚尘法师。 小僧先前与您说过,那石胎妖魔今夜极可能再度出现。 而且,它很可能就在这户人家里出现。”此时,庆法站在一处人家门口,开口向苏尘说道。 “哦?”苏尘眉毛一扬,看向庆法所指的那户人家,鼻翼微动,并未从其所指的那户人家窗洞里嗅到异样的气息,他走到庆法跟前,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夜主要便是看住这户人家?” “正是。” 庆法点了点头,顺势推开了可能被妖魔光顾的人家家门。 其转身向苏尘笑着道:“虚尘法师,我们不妨一同去他们家看看,如此你便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妖魔可能在他家降临?” “好。” 苏尘点了点头。 跟在庆法之后,走进了那处筑土墙围起来的院落。 院中,空无一人。 站在过道里,庆法喊了一声:“徐谦!” 话音落地之后不久,斜对着过道的那处房屋的门帘便被掀开,伴随着门帘掀开,一股子阴冷而浓烈、让人忍不住心生阴暗的气息就扑腾着涌入了苏尘的鼻尖! 苏尘鼻翼翕动。 一刹那就识别出了这股气息。 这是死气! 虚海身上就有着这股气息! 三十八、太阳烛照真瞳 门帘掀开。 阴冷而浓烈的死气扑入苏尘的鼻尖。 他心头一跳,紧紧盯着被掀开的门帘——一个瘦高身影从中走了出来。 那股浓郁的死气,就是从此人身上散发而出! 可是此人却分明是一个活人! 似虚海那般‘死尸’身上,就只有浓烈而纯粹的死气,而苏尘却从站在门口的这人身上,却感应到了死气与生机绞缠成团,难解难分! 这是怎么回事? 其究竟是死尸,还是活人? 莫非是因为石胎妖魔今晚要取走其之头颅,在其身上做了标记,是以其身才会漫溢如此浓郁的死气? 一个个疑问在苏尘心底盘旋。 此时他已有些动摇,开始相信庆法话语的真实性。 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清河集百姓家家封门闭户,白天黑夜不见人影; 每家每户的窗洞里都涌出浓烈的腐朽衰败之气味; 凡此种种,原因皆在那头石胎妖魔身上? 只要镇封石胎妖魔,一切诡异都会不复存在? 苏尘一双老眼里光芒闪动,心思百转千回,看着站在门口,神色冰冷不发一言的瘦高青年人。 确实如庆法所说,这个青年五官端正,长相甚至可以用‘英俊’来评价。 若石胎妖魔只取长相端正男子之首级,那么此人足可以说是最好的目标。 “虚尘法师。” 这时,庆法转过头来,看向了苏尘。 其嘴唇开合,言道:“此人名叫徐谦,相貌可以说得上是端正,但至今都未娶妻。法师可知其中原因?” 庆法说话的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苏尘脑海响起。 “当前环境灵机浮动,是否签到?” “签到。” 苏尘先应了脑海里的声音一句。 “签到成功,你获得‘神目丸’。” 神目丸:服用此药,可增进目力。 连续九百九十九颗神目丸,能引无上伟力,造化双目,使之化为‘太阳烛照真瞳’,纯阳神照之下,一切幽冥、种种邪祟,无可遁形,无可躲藏。 灵机浮动的环境,比灵机充沛要低上数个层次。 与灵机时现的环境相比,也有一些差距。 此种环境之下签到,所得‘神目丸’,其效用其实是远远不如‘壮髓丹’、‘鬼灵丹’等丹药,不过架不住神目丸介绍里有一句‘连续服用九百九十九颗神目丸,能使双目化为太阳烛照真瞳’。 这一句介绍一现出来,好似把壮髓丹、鬼灵丹都比下去了。 然而其实就是前途一片光明,眼下无路可走。 神目丸现下于苏尘而言,效用聊胜于无。 他感应到怀中一凉,立知签到奖励已经到手,转而看向庆法,说道:“阁下莫要再卖关子了,把实情直说出来吧。 何必这样消遣我一个老和尚?” 庆法连道不敢,站在过道里,指着门口的徐谦便道:“此人神智混沌,乃是一痴愚之人。” 说着,其向徐谦笑问道:“徐谦,贫僧说的是不是啊?”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徐谦咧嘴笑着应道。 此人面上没有表情时,叫人一看,便觉其俊朗不凡,然而当下忽然露出笑容,顿时就直冒傻气,将那种不凡气质毁坏个干净。 苏尘盯着徐谦看了片刻,并没有瞧出任何端倪。 这时,庆法迈步走向徐谦所居的屋子,同时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向苏尘道:“我们进去说话。” 一行人鱼贯走入徐谦的居室。 甫一踏足屋室,苏尘就听到阵阵小犬哼唧叫唤的声音。 他定睛向声音源出之地看去,便看到土炕下有一角用柴草围了个小窝,几只毛色各不相同的幼犬就在草窝里爬动着,嘴里不时哼叫几声。 “人住的地方,怎能与狗混杂?”庆法也看到了角落里的小狗,其皱了皱眉,扭头朝徐谦命令道,“你把这几只小狗挪到别处去,莫在这里妨碍我们!” 四柱佛土以心佛寺为尊,僧众地位都跟着拔升。 庆法能对苏尘恭敬有加,是因为他就是心佛寺修行正院出身的僧人。 但当其面对徐谦这样凡俗百姓之时,却是连表面慈善也不需维持,随意发号施令,颐指气使。 毕竟这些凡俗之人,出身可是低贱到了泥土里去。 怎值得庆法一个笑脸? 苏尘在旁,欲言又止。 徐谦似是对庆法极为惧怕,闻言立刻点头,奔去将角落里的小狗一齐抱在怀里,低声絮语:“莫怕莫怕,我把你们挪到柴房去……” 抱着小狗就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其搬了一张桌子折返回来。 众人围着空无一物的木桌各自落座,徐谦坐在了庆法的师弟-庆阳身旁,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呵呵傻乐。 庆法抬起眼,看向了站在苏尘身后的招娣,忽地出声道:“招娣,你去给我们倒杯水来。” 招娣闻言,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就要转身去提灶上铁壶,为众人端茶倒水。 苏尘却在这时眯起了眼睛,盯住对面的庆法,口中则道:“招娣,你不需动。” 他的屁股朝旁侧挪了挪,给招娣让出一个位置来:“你来,坐在贫僧旁边。” 说话的同时,苏尘笼在衣袖里的左手掌心裂开一道血口,内中犬齿交错开合,一缕缕生灵血气就在其周身流转。 血气如火,让苏尘这个状似羸弱无力的老头气质变得暴烈凶险起来! 迎着他的目光,庆法心头一跳,刹那满面春风,笑呵呵道:“却是贫僧忘记了,招娣已经是虚尘法师您的婢女,还请法师恕罪。” 闻听此言,苏尘内心暗松了一口气。 周流全身的生灵血气刹那回收,他身上那股暴烈凶险的气势即消失无踪。 他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并未言语。 方才庆法看似只是支使招娣去为众人端茶倒水,实则却是想以此试探苏尘的底线。 毕竟其已将招娣许给了苏尘,那么能支使苏尘的就只有招娣一人。 其当下之举,乃是故意僭越,看看苏尘是会因此而按捺退让,还是直接强硬回绝。 苏尘却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当下他若是一步退让,之后就只能步步退让,越发被庆法轻看,直至被完全架空权力,再难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他今时收集的生灵血气,仍不足以进行第一次‘引气烧身’。 唯有以生灵血气周游通身,配合诸天生死轮的拳意,寄望以气势压倒庆法。 眼下来看,苏尘此次暴起回绝,却是恰到好处。 正吓到了庆法,令其不敢再僭越。 三十九、守候 庆法令徐谦为众人倒了水,化解去方才尴尬,才向苏尘接着道:“据小僧推断,石胎妖魔今夜极可能出现在此地。 其出现时间只能测定是在夜间,具体时辰则没有定数。 所以小僧想请法师今天就暂且镇守于此地,一旦妖魔显身,我们可以瞬间显身,将之镇压。 不知虚尘法师意下如何?” “也可。” 苏尘点点头。 目下清河集方方面面都在庆法掌握算计之中,他纵然回绝对方的请求,对方亦会找别的理由给他堵回来,还可能因为他的回绝而生起疑心。 倒不如干脆答应了庆法,作出一副浑然不知自己身在局中的模样。 在局中找寻破局之法。 破除迷障,照见本真。 庆法听到苏尘回答,脸上笑容更浓。 苏尘则沉着脸色,继续道:“昨日从阁下这里听到了那石胎妖魔的诸多传闻,包括其行事规律。 阁下可还有其他线索可以分享? 譬如那妖魔畏惧何物,以何法降服最有威能?” 庆法摇头回道:“近些时日,小僧与师弟虽探明了那石胎妖魔的行事规律,但终究因其行动迅速,往往刚追查到其之行踪,其就提前察觉危险逃之夭夭。 是以从未与之正面交手,也就难知此妖魔的具体手段,更不知何法最为克制它。” 苏尘又问:“阁下留贫僧镇守此地,自己可是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 “小僧今日要在庙内沟通主尊,请狮魔王降下真言密咒,到时可以布置于徐谦居处周围,以待石胎妖魔到来。 一旦其履足此地,便即被密咒杀伤。 到时,法师镇封这头妖魔,亦可以省却许多气力。”庆法回答得滴水不漏。 苏尘笑了笑,一双老眼里光芒闪动:“既然如此,阁下不妨将庆阳法师留在贫僧身边,到时妖魔暴起,贫僧一人若难以应对,他亦可协助一二。” 庆法面色一滞。 昨日在虚净手上吃了教训的庆阳端着水杯的手掌微微一抖。 “怎么? 阁下的师弟莫非也要在庙内沟通主尊,勾画真言密咒?”苏尘故作茫然地问道。 “却是不用他来勾画密咒。”庆法勉强笑着,摇了摇头,拍着庆阳的肩膀道,“既然法师要求,那便让庆阳留在这里,协助法师就是。” 其实协助苏尘是假,被苏尘要来作人质,防止庆法闹幺蛾子是真。 “如此大善!” 苏尘笑容满面。 —— 天渐渐黑了下去。 徐谦的房中没有燃亮烛火。 只有土炕下的柴灶里有微弱火光,能稍稍映照出几人的轮廓。 黑暗里,徐谦起身咕哝了一句:“我去看看狗。” 就掀开门帘,闷头走出了正房。 一直关注着他的苏尘跟着站起身,与他一同离开房间。 依庆法所言,石胎妖魔今夜极可能出现,且目标就是徐谦,那么苏尘只要看顾好徐谦,守株待兔,就有很大概率能等到石胎妖魔显身。 徐谦绝对不能有失。 招娣看着老僧起身,顿了顿,也连忙起身,跟着一起离开。 经过昨日种种,她不知不觉便对苏尘生起了几分信任,更愿意留在苏尘身边。 若她独自一人与庆阳和尚共处一室,难保对方不会起歪心思,黑灯瞎火中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虽是个凡俗村姑,不知道德文章,礼义廉耻为何,但也不是傻子。若不是为了活命,怎会愿意被庆法庆阳两师兄弟轮流玩弄? 招娣亲眼见过丈夫怎样被这两师兄弟残杀。 他们甚至将她死去的夫君架在火上,烤熟吃了…… 再凶狠的妖魔,也不及这两个光头和尚的万一。 屋外比屋内更加黑暗,几乎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招娣望着黑暗里苏尘模糊的背影,却觉得屋外比屋内都要安全很多。 苏尘站在柴房门口。 柴房内,徐谦将那几只小狗仔一只接一只地提到饭盆前,饭盆里有浓稠的粥饭,小狗仔们嗅到饭食的味道就埋头苦吃起来。 “多吃些,吃饱点。” 徐谦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小狗仔吃饭,不时伸手抚摸几只小狗。 看着这一幕,苏尘默然不语。 清河集极其贫困,从此地的房屋建筑便能看出。 然而在这般贫穷的条件下,徐谦却愿意为几只小狗仔留一碗粥饭。 其人虽然憨笨痴傻,但比庆法庆阳之流却要善良得多。 这世道,善良又有何用? 苏尘叹了一口气,举目扫视四周。 虚净师兄今早不知何时就已没了影踪,只希望他今夜能尽快赶来此地,与自己汇合。 否则,石胎妖魔真个显身,自身未必就能应付过来。 ——尤其是己身的手段见不得光,能不在心佛寺僧众面前暴露出来,就尽量不暴露。 苏尘倒没有过虚净会将自己抛在此地,独自离开的想法。 毕竟他已拜入本觉法师门下。 就他在续明院呆的这些时日来看,续明院同门之间的关系甚为牢靠,较早入门的虚海与虚灵、虚净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只此一节,足以让他相信虚净不会抛下他独自脱逃。 续明院已经接纳了他。 师父、诸师兄师姐已承认了他。 他不希望将自己的手段显露出来,只是不能确定,这般手段会不会让他被驱逐出续明院门墙之外? 自己身体里寄居的这些存在,可都绝非善类。 是远比僵尸、猫妖都更加诡邪的存在! 苏尘带着徐谦、招娣重返回屋内。 屋里一直守候的庆阳没有言语。 从其被师兄勒令留下,协助苏尘之后,庆阳便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苏尘也见怪不怪。 他靠着散发热气的土灶坐下,脑海里尤在转动念头。 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根本没过多久。 庆阳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了苏尘。 火光映照出庆阳满面的恐慌与惊惧,他拼命转头看向苏尘,颈骨都因其头颅转动得太过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咔咔——咔! 随着一声轻响,他布满惊恐的面孔终于正对苏尘。 他骇然叫道:“法师,我的身子不能动了!” 火光下, 庆阳面朝着苏尘, 却也背对着苏尘。 四十、金刚亥母 “法师救我!” “求你!” “救救我!” 庆阳嘴唇迅速开合,口中吐出一连串字句。 惊恐让他的面庞变得狰狞,滚滚泪水肆意攀爬于这张面孔上。 而面孔之下,庆阳的脖颈皮肉却拧成了麻花,多处皮肤因为不堪如此受力而绽开,显出其下猩红的肌肉,鲜血顺着创口洒满了他的后背。 他的头颅是被硬生生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从身前拧到了脑后! 大量的、阴冷的死气从庆阳体内喷涌而出,在其周身萦绕。 “法师——” 庆阳双目努力睁开,几乎要把眼眶撕裂! 同一时间,苏尘一手拽着招娣,一手拖着徐谦,生灵血气萦绕周身,让他这具羸弱的肉身多了些微气力,他拖拽着两人,直踉跄后退! 哐当!哐当! 桌椅撞翻一地! 自庆阳体内溢散的不只有滚滚死气,更有那种类似于各家各户窗洞内飘出的气味。 正因为嗅到了这种气味,苏尘才果断拖拽着两人后退,远离庆阳! 这个和尚本就不值得救。 更何况,今时的‘庆阳’是否还是从前那个庆阳,尤未可知! ‘庆阳’目视着苏尘带着两人远离自身,睁大的双目忽然收敛,狰狞的表情化为阴沉,其勾着嘴角,笑容诡异:“法师,竟是这般见死不救之辈?” 嗤!嗤!嗤! 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特有的气味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从各家各户的窗户洞内奔腾而至,在‘庆阳’身周化为一道道灰黑气带,不断刺破‘他’的皮膜,捅入他的耳鼻口中,充满‘他’的身躯! ‘庆阳’矮壮的身躯猛然膨胀起来! 衣衫下的皮膜筋肉被那股莫名气息撕破,鲜血将灰色僧衣浸染成黑色,又被内里鼓胀的血肉撕破。 刹那之间,一尊约有丈高,浑身犹如铁石雕琢的‘石胎坐像’就立在了苏尘三人眼前! 这尊坐像双手合十,身披宝衣,无有任何可以分辨其具体身份的花纹雕塑、象征之物。 而雕像脖颈上,正顶着庆阳那颗相对于其身而言,显得格外袖珍的头颅! 看到这尊极尽诡邪的石胎坐像的瞬间,徐谦已经慌不迭跪地叩拜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救苦救难,金刚亥母!” 一旁的招娣见其如此作态,也忍不住膝盖一软跪伏下去,低声诵念:“救苦救难,金刚亥母!” 他们认识这尊石胎坐像! 苏尘想及庆法所言。 庆法曾亲口说,清河集百姓愚昧,为一尊谤法佛像不断敬奉香火,终于导致这尊佛像生出了灵性,化为石胎妖魔! 然而,庆法亦言称此地百姓供奉的谤法佛像,已经是一尊无头佛像。 眼下这尊佛像,若摒去其颈上庆阳首级,只看身形,哪里能看出半分金刚亥母的痕迹? 而在心佛寺经卷记载中,金刚亥母乃是一尊一头双面、正脸为美丽女子面孔,脑后则长了一颗猪头的空行母! 庆法所言果然隐瞒极多。 就徐谦、招娣的反应来看,他们必然见过石胎雕像具备头颅时的模样,正因为此,才能认定它乃是‘金刚亥母’! 嘎啦!嘎啦! ‘庆阳’的头颅缓缓垂下,骨肉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它俯视着靠墙站着的苏尘,脸上覆盖有一层阴沉的青灰色:“秃驴夺走我之头颅,我要你们所有秃驴的命!” 顶在石胎妖魔脖颈上的庆阳头颅,嘴唇一动不动。 那似是男女交杂的声音,却是从石胎妖魔胸腔之中发出。 话音落地的瞬间,石胎妖魔左手臂猛然抬起,一把抓住颈上头颅,将之狠狠抛向了苏尘! 腐朽衰败的气息灌注入庆阳头颅之中,头颅掠过半空,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啊啊啊——” 它的耳鼻口中涌出滚滚衰败气息,整颗头颅在衰败气息包裹下迅速干瘪萎缩,苏尘毫不怀疑,若沾染上此种气息,自身必遭腐蚀! 他立时将生灵血气充盈于袍袖之间,盯准了那头颅。 在其冲撞而来的当口,猛然一挥袍袖! 被生灵血气充盈的袍袖刹那犹如一把铁扇疾扫头颅,卷裹着头颅,直接将之扫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砰地一声爆裂成乌黑浆液! 苏尘的袖袍亦因此被腐蚀出一个大窟窿,露出了其下枯瘦的右手臂。 同一时间,石胎妖魔一掌直推而来,封绝了苏尘所有退路! “秃驴,我要你死!” 轰! 掌印破空,腐朽气息于石胎妖魔掌上结成了厚厚一层甲壳,触之必遭侵蚀,轻则血肉萎缩,重则性命不保! 苏尘直面这道掌印。 左手臂上三目水牛踏水火图越发鲜艳,掌心悄然裂开,犬齿于裂口中不断开合; 紫色细鳞自脊柱骨向外蔓延,层层覆盖,瞬间爬满了他的整个后背。 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转瞬化作决绝:“师兄! 你若再在暗处旁观,师弟我就要死在这妖魔手下了!” 唰! 苏尘左掌心裂口弥合如初,后背鳞片缩回脊柱。 “该啊,该啊——” 此时窗外,响起了一阵大鹅的叫声。 伴随着这阵叫声,一道雪白身影冲入窗洞,犹如柴灰一般的气息随那道身影一同灌入房间。 白影身周,根根羽毛竖立。 似柴灰味道的气息浸润那些羽毛,为白羽披上一层铁灰色光泽。 唰唰唰唰! 它们猛然飞旋,尽数斩在了那石胎妖魔直推而来的掌印之上! 当当当当! 白羽似刀切豆腐般割开了石胎妖魔掌印上覆盖的那一层腐朽甲壳,在其铁石般的手掌上刻下一道道凌乱掌纹,汩汩腐朽气息从那些掌纹裂口里流泻而出。 石胎妖魔连着手掌的那条手臂猛然萎缩了一圈! 它本是石胎,并无痛觉。 但却知自己在猝然降临的虚净攻伐之下,实力瞬间折损不少,当即断灭了硬撼虚净的想法,猛然扭身,化作一股黑风,就要四散奔逃而去! 腐朽黑气才是这妖魔的本体。 其既是石胎妖魔,亦是腐朽气息化妖! “你走不了!”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庆法的声音。 随后,如狮吼般的真言密咒跟着响彻此间:“哈嘛喇吽!” 四十一、火羽 “哈嘛喇吽!” 真言密咒一出,金光于室外乍然亮起! 璀璨光芒自窗洞、门缝里投射进来,刹那间包围整个屋子! 四散逃窜的黑风被这金光封堵,重又倒退回来,聚化成石胎妖魔本体,它拔身而起,铁黑色双臂奋起轰砸向虚净,腐朽气息在它一双拳头下化作乌云,黑压压笼罩整座屋室! “秃驴使奸计害我!” “我要你们的命!” 腐朽乌云磨盘般转动开来,挟裹狂暴之风,将这座筑土屋内的一应陈设、桌椅板凳统统吹刮而起,向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嘭嘭嘭! 烈烈风中,无头石胎妖魔的双拳轰然砸落下,拳印重逾千斤! 空气都在这双拳下坍缩,发出不堪重负地暴鸣! 然而,迎着石胎妖魔的双拳,虚净却丝毫未退,它双翅张扬,猛烈忽扇,一根根雪白羽毛就从它周身脱落,被赋予了烈火燃薪柴般暴烈的气息——一根根羽毛上燃起了金色的火。 火羽猝发,顺着烈风,点燃了虚空中流动的腐朽气息。 于是,那些燃烧起的气息,便化作了一道道火线,火线交织成网,一刹那笼罩住石胎妖魔周身! “啊——” 石胎妖魔狂怒吼叫,疯狂抡动双臂,扫断一根根火线,将火网砸开一个个破口,但它自身漫溢的腐朽气息乃是最好的燃料,这火总是扫不灭,这网总是撑不破! 往往是拳印刚将火网砸出破口,下一瞬便被弥补。 在石胎妖魔双拳抡动之下,徐谦的这间屋子却彻底遭了殃。 四壁倒塌,房梁倾堕,茅草纷飞! 苏尘拉拽着招娣,避开一根砸落下来的椽子,躲开了几块横飞过的坚硬泥土块,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倾塌的房屋。 ——徐谦跑得比他更快。 就在火网将将包围石胎妖魔之时,其口中便大叫着:“我的狗儿,我的狗儿……” 发狂似地奔出了房屋,苏尘都未能拦得住! 尘灰纷纷扬扬,茅草随风狂舞。 残垣断壁之间,巨大的石胎妖魔与渺小的白鹅师兄战作一团,火网越织越密,石胎妖魔避无可避,渐渐被火网贴附周身,渐渐被火网收缩了身形。 它的身躯被这张火网灼烧出了赤红的印痕,却只能痛苦吼叫,双拳已经砸不断哪怕一根火线。 屋外,一道由密咒勾连而成的锁链盘绕着残垣断壁。 那粗大的锁链耀发金光,盘绕在苏尘等人四周,将石胎妖魔与虚净师兄亦囊括于其中,它即是狮陀岭庆法请其真种主尊‘狮魔王’降下的真言密咒。 密咒封住了石胎妖魔的退路。 但不会将苏尘等正常人阻绝于其中。 苏尘亲眼看到徐谦呼唤着他的狗儿,踉踉跄跄奔入未被战斗波及的柴房中。 苦命人…… 内心叹息一声,确认徐谦那边不会有危险,苏尘转过了头去。 —— 哐当! 徐谦奔入柴房内,不忘合上房门。 门外激斗正酣,种种声响喧杂不已,闹成一团。 房里却很是静谧。 草窝里的几只小狗互相依靠,蜷缩着身子,睡得香甜。 饭盆里的粥饭被它们吃了一大半去,每只小狗的肚子都是圆鼓鼓的,不时有幼犬在梦中哼唧几声,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徐谦轻手轻脚走到了草窝边,看着几只酣睡的小狗,眼神宁静。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小狗,口中喃喃自语:“睡吧,小狗,睡吧……” 一只小狗被他已经很轻微的动作弄醒,努力仰起头,还带着一层蓝膜的眼睛望着徐谦。 它的嘴巴轻轻蹭着徐谦的手掌,张开还没有几颗乳牙的嘴巴,想要含住徐谦的手指,将他的手指当作了母亲的奶丨头。 徐谦安静地看着它,任由它含着自己的手指。 门外激斗的几方施展神通术法,演化出诸色光芒,映照了黑暗,在徐谦背后的门缝里流转。 他的身影在流转神光映照下,却黑沉沉的。 像是一潭死水。 连耳鼻口窍之中,都开始涌出缕缕阴冷气息。 门外,庆法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法师果然神通广大,不过数个回合,便将此魔成功镇封!” “为二位高僧贺!” 随着庆法话音落地,门缝里轮转的诸色光芒都缓缓寂暗下去。 柴房里更加昏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徐谦的一双眼睛,在这寂暗里,黑得有些发亮,亮光有些骇人。 他伸手提起了那只一直含着其手指的小狗。 小狗被他猝然提起,有些惊慌地蹬动后腿,随着徐谦手掌抚向小狗的脖颈,微微扭了扭手掌,它就永远地安静了下去。 “睡吧,睡吧……”徐谦低低呢喃。 他的眼耳口鼻中,漫溢滚滚阴冷气息。 这股阴冷死气脱离了他的身体,如一团雾般扑入草窝里的几只小狗体内。 几只幼犬不知不觉停止呼吸。 扑通! 徐谦随手将被他扭断脖颈的小犬丢进草窝里。 幼犬们依旧蜷缩着紧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只是没有了呼吸。 哐当! 苏尘推开了柴房门。 “徐谦!” 他唤了一声。 双目中映照出徐谦的背影。 鼻翼翕动。 从徐谦身上,他已经嗅不到那般浓郁的死气。 莫非真因为徐谦是石胎妖魔选中之人,所以他自身才会有死气浮动? 如今石胎妖魔被镇封,其死劫已去,死气也就消无了? 苏尘压住了心底的困惑,向缓缓转过头来的徐谦说道:“妖魔已经降服,快出来吧!” 说着,他伸头去看草窝里的几只小狗,随口问道:“你的小狗怎样了?” 这个痴傻青年是位真正的爱狗人士。 其没有父母家人,也只剩捡到的这一窝小狗与之相依为命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徐谦转身正好挡住苏尘探寻的视线,其面上露出憨傻的笑容,连连道:“狗儿好着哩,好得很……” “好就行。” 苏尘不疑有他,对其说道:“你也出来看看吧,妖魔已经被镇封,不会再殃及到你们。” 他徐徐转过身去,背对着徐谦。 徐谦望着老者虽笔挺却瘦削,看似弱不禁风的背影,眼睛里凶意弥漫,其一步迈过门槛,想要装作不经意撞苏尘一个趔趄。 却在临近苏尘后背时,顿住了动作。 他愣了愣。 这一瞬间过去,苏尘已经迈步走开。 而他之所以顿止动作,是因为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心底忽然生出了浓重的恐惧——好似这一步迈出去,不是他将弱不禁风的老头撞得扑倒在地,而是己身将一脚踩空,堕入无底深渊! 四十二、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寒风凛冽,长夜漫漫。 小庙内燃起了烛火,烧红了炭炉。 苏尘并庆法、白鹅师兄、招娣围着炭炉坐下。 庆阳已被石胎妖魔第一个杀死,招娣亦被庆法许给了苏尘,庆法手边没有可支使之人,只好亲自为心佛寺来的两位法师端茶倒水。 捧着一杯热茶,苏尘眼神看着身前摆放的一方手臂长的木盒。 盒子半开着,露出了内里一尊浑身缠绕金红火线的无首石佛坐像,火线热力滚滚,即便与它隔得较远,苏尘都能感觉到。 然而木盒在火线烧灼下,不仅未被烧毁,其上甚至没有一丝痕迹。 倒是甚为奇异。 “这石胎妖魔手段奇诡,能在虚实之间相互转化。 也是贫僧不小心,不然说不定可以保住阁下师弟一条性命。”苏尘看着木盒,目光与庆法没有丝毫交流,话却是说给了对方听。 庆法亦看着盒中被镇封的石胎妖魔,面上笑意浓浓,不见丝毫悲伤:“庆阳师弟为护持正道而死,死得其所。 想来他是不会怪罪法师的。” 狮陀岭的和尚顿了顿,转移了话题:“既然清河集事情已了,小僧便要回转狮陀岭佛土,向长老复命。 不知二位法师有何打算,可要在清河集再盘桓几日?” 其满面笑容,看着苏尘。 然而或许是因维持笑容太久的缘故,苏尘抬头与他对视时,忽然觉得庆法当下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前世那些摆在橱窗里的糕点。 看似美味,其实完全不可食用。 苏尘老眼浑浊,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如是妖魔除尽,我们师兄弟二人留在这里也无甚意趣,自然要回转山门,潜心修行。” 话音落下,他就感觉到对面的庆法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正是,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修行高!” 果然是希望自己早点离开…… 庆法在清河集还有其他谋算。 苏尘不自觉想起师父的提醒,师父曾说过,虚云近段时间恰巧也在清河集周边盘桓,其与庆法是否存在某种交集? 他倚靠着墙壁,抬眼看向窗外。 现下不知是何时辰,窗外依旧是墨一般的黑。 如此寂暗的天色,像极了苏尘此时的心境。 一样密布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 石胎妖魔已除, 可真的就是万事太平了么? 怕不见得。 他侧目看着少有言语的招娣,口中漫不经心道:“不过,究竟是继续留在这里观察几日,还是就此返回山门,贫僧说了不算。 需问一问师兄的意见。” 庆法眉毛抖了抖,看向梳理着自己羽毛的虚净,道:“那就不知虚净大师是何打算了?” “问问他就知道了。” 苏尘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枚铜哨。 在庆法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将铜哨放在嘴边追向。 “嘟呜——” 低沉的哨声响起。 如海潮冲刷沙滩的荒凉之声,随之萦绕苏尘耳边。 下一刻,一个尖细如针的女声就随着那阵潮声,陡然扎入了苏尘的耳朵! “君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周郎,你在哪里……” 女声刺得苏尘耳膜一阵剧痛,他表情都忍不住变了变! 听到这个女声,一股寒意从苏尘心头直冲脑顶! 这个声音,是他初次吹响铜哨时听到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尚且能听出其中高亢的情绪,但今时再听,苏尘却从中感应不到一丝属于生灵的温度! 哪怕说出的诗词再如何哀伤动人,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语气的起伏! 像是一台冰冷的机器,机械地复述了两句诗词而已! 苏尘之所以吹响铜哨,正是想要通过铜哨‘投石问路’,试探清河集之事是否已彻底解决。 而那个猝然响起又消失的尖细女声,已经告诉了苏尘:这一切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石胎妖魔只是清河集诡异事件的表象。 其下隐藏着更深的恐怖! “该啊,该啊。” 这时,虚净师兄叫喊了起来。 它的声音流过苏尘心底,其中真意也就显现而出:“师弟,你怎么了?” 虚净和庆法都听到了哨声,互相之间已能正常交流。 但他们并非吹响铜哨的那个人,却是听不到那个尖细的女声。 见到苏尘愣住,虚净出声问询一句。 亦是为了避免苏尘被哨声外的诡异存在迷惑住,冒失地与它们进行沟通。 “没事,没事……” 苏尘摇头压下心中不适,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看着白鹅师兄道:“师兄觉得,我们是在这里继续停留观察几日,还是就此回归山门复命?” “咴咴(回去吧)。”虚净回答得很是干脆。 坐在苏尘身畔的招娣忍不住抬起头,看了虚净一眼。 她今时没有被屏蔽在外,却能听到哨声,亦暂时具备了听懂虚净语言的能力。 苏尘的目光在招娣身上稍稍停留,旋而笑道:“既然师兄决定回返,那我们就在此地稍作休整,便启程折返山门吧。” “该啊,该啊。”虚净连连点头。 师兄弟相处没有几日,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庆法在旁笑眯眯地附和:“小僧也将东西收拾收拾,待两位法师走后,小僧也要回狮陀岭佛土复命了。” …… 房中。 苏尘将几件僧衣叠好塞进包袱里,又从中取出一叠油纸包着的干饼与盐巴,递给了一旁搭手帮忙的招娣:“我看你们集镇不算富庶,外面的耕地许多都荒弃了,你又没了丈夫,生活必定拮据。 贫僧身无财帛,便把这点干粮留给你。 总算顶点用吧……” 他叹了口气。 并不觉得这一叠干饼对招娣能有多大帮助。 招娣收拾床褥的动作停下。 她抬头望着黑暗里苏尘那张苍老的面孔,觉得对方分外慈和,像是自己死去多年的老父亲。 两行眼泪忽地就自招娣眼角淌了下来。 她说到底不过未至双十年华的女子,在苏尘的前世,这个年纪的女子尚是如一朵花般盛放,招娣却已饱受摧残。 “大师,您能不走么……” 招娣抽噎着,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苏尘系紧包裹,闻言转脸看着她:“此地妖魔已然解决,我与师兄必是要回转山门的,怎能无故停留于此?” “那妖魔……曾经也是真佛! 我们清河集都受亥母娘娘照顾,徐谦年幼时候害了一场大病,若不是向亥母娘娘求救,他现在可不会有命在……” 招娣说出了更大的秘辛。 “若不是庙里那三个和尚切下了亥母娘娘的头颅,她也不会变为妖魔。” “三个和尚?”苏尘皱眉问了一句。 内心已有预感。 第三个和尚,当是虚云无疑。 “先前还有一个和尚,和庙里那两个和尚是一伙。 最近不见那个和尚的影子了。”招娣抹着眼泪,道,“他们进了村子,我们清河集就遭了殃。 我的丈夫…… 我的丈夫被他们架在火上,生生烤了肉吃!” 轰! 苏尘双目中燃起熊熊烈火。 四十三、佛首 停了一个白天的雪,又从至暗天幕飘散了下来。 雪片簌簌,像是要压垮整个集镇。 伸手不见五指的集镇里,哪怕大雪在道路上铺了没过膝盖那般厚的一层,依旧难以映照出清河镇任何一座房屋的轮廓。 唯有集镇尽头的庙宇里,有烛火的光芒透过窗纸传到了外界。 一道黑影站在庙门口,用力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谁?” 庆法满含警惕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同时轻轻将庙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眼睛贴着门缝看向门外。 门外的黑影掀开头上的斗篷,露出一颗光脑袋,他的瘦长脸上满是阴沉,盯着门缝里的那只眼睛,冷森森道:“我!虚云!” “虚云法师来了!”庆法语气顿时变得谄媚,他连忙将两扇门拉开,将门外的虚云迎进了庙中。 虚云裹着一件黑袍,迈步跨过门槛,也将一阵风雪裹挟进暖意融融的庙宇内。 一双芒鞋沾上的雪片甩在地面上,在庙宇内热气的烘烤下,就变成了道道湿痕。 庆法弓着背,毕恭毕敬地帮虚云接住其脱下的罩袍,放在炭炉旁边烘干,又端出了茶壶茶盏,为大马金刀落座的虚云奉上热茶:“法师,您请喝茶。” 其这一番动作做完,虚云脸上的阴沉之色和缓稍些。 端着茶盏慢声道:“虚净虚尘两师兄弟,已经乘马远走了,我来取走那颗佛头,你准备好没有?” “好了好了。 都是按照法师您的吩咐,以香火真金重铸了铜匣,将它安置在其中,保证万无一失!”庆法连连点头,起身走去自己休息的那间耳房,不久后就抱着一个藤箱走了出来。 其将藤箱放在桌上,开了箱子,露出内里一个金线网兜着的黄铜盒子。 那盒子连缝隙都被一层黄铜浇铸其上,使之浑然一体,密封得严严实实。 “你做得很好。” 虚云看到黄铜盒子,点了点头。 他有心想将金丝网打开来,取出黄铜盒子再检查一遍。 但他手指刚一触及金丝网,就又缩了回来,似乎对这个东西颇为忌惮。 “你把金丝网打开,我验看验看。”虚云朝庆法努了努嘴,示意其来打开金丝网。 方才他欲主动打开金丝网时,庆法神情就不由得紧绷起来,后见他未有动手,其就送了一口气,此时听得虚云吩咐,庆法正求之不得。 立时眉开眼笑道:“是,这佛头暗藏凶险,还是由小僧来打开,免得伤了法师!” 说着,他走到藤箱跟前,背对着虚云,将金丝网细细拆开。 虚云望着庆法的后背,嘴角一勾,面露冷笑。 这箱子内的东西,何止是暗藏凶险四个字能够概括? 自己以‘佛前香灰’、‘长明灯油’、‘灌顶真水’、‘供奉柳枝’、‘香火真金’依次敷于佛像之上,隔断其五行,禁绝诸气与之交通,如此大费周章,岂只是因为这佛头‘暗藏凶险’? 这佛头就是一尊还未复苏的诡! 若非师尊有令,自己根本碰都不会碰这东西! 好在这佛头虽是一尊诡类,但其在清河集受供奉百年而无异状,并非已经复苏的诡类,否则就算再借自己十个胆子,也绝对不敢打它的主意! 即便如此,虚云亦是用尽了心思,哪怕是虚尘那般令他打心底厌恶的对头先前便在清河集流连,他也按捺下了心中的杀戮之念,暂时避开虚尘,待到对方离开以后,才动手转移这尊佛头。 虚云所作所为,就是求一个平静无波地将佛头带回心佛寺。 毕竟,此中若生一丝波折,导致佛头出世,邪诡复苏,那所有人都将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连庆法都不知道,自己受虚云之命,留守此地看顾,且还亲手炼香火钱为铜汁,彻底密封的铜盒之内,装着一只还未复苏的诡! 若庆法知道盒子里就有一只诡,他拆解铜线的双手岂能不发抖? 金线缠绕得极是繁复,庆法就着灯烛拆解地速度也比较慢。 他对虚云甚为惧惮——其实狮陀岭此次派了三个和尚来驻守清河集,一者庆阳被石胎妖魔所杀,还有一位修为比庆法还高些,法名庆贞的僧人,因为口无遮拦,惹得虚云不悦,结果被虚云唤出蟒魔,当场吞吃,连骨头都未剩下! 蟒魔生吞庆贞的情景,为庆法留下深刻印象。 他由此对虚云毕恭毕敬,凡事虚云旦有要求,他必是竭尽全力做到。 庆法生怕虚云嫌自己拆线太慢而生气,便一边拆着线,一边道:“虚云法师,这说也奇怪——清河集的这尊佛像头颅与身子合在一起时,可以说一点问题都无。 小僧还听此地一些愚民说过,他们若诚心许下愿望,这尊佛像甚至能施展手段,满足他们所愿。 反而是佛头与身子一分开,顿时就不得了。 佛头被法师您先一步镇封,必定是无法掀起风浪。 可那佛身着实在清河集摘了十几颗人头,也是凶险。 您说这事怪不怪?” “有什么奇怪!”虚云嗤笑一声,“佛头佛身本就是凶魔,只是一直以来不知有何图谋,故而未在清河集爆发开来,还装作慈眉善目,能为世人救苦救难的模样。 但它一旦爆发开来,所酿成后果,却不止如今摘几颗人头这般简单! 也是我先出手了,镇压了这最为凶险的佛头。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佛头竟比佛身还要凶险?”庆法神色吃惊。 虚云点了点头:“佛身虽说猛恶,却也在妖魔之范畴,可这佛头便说不准了……” “说不准,是什么意思?” 庆法喃喃低语。 “快拆你线,给佛爷仔细些! 若拆错一根,乱了金丝网,且小心你的手!”虚云厉声呵斥,打断了庆法的思维。 其不敢再想,埋头又去拆线。 虚云微眯双眼。 其实他内心也颇迷惑——这尊佛像的佛身与佛头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者化为妖魔,一者则是未复苏的诡类。 何其怪也? 为何会如此? 是谁人塑造了这一尊佛像? 四十四、往事 “咳咳咳!” “咳——” 徐谦蜷缩在一面未完全倒塌的土墙后,极其用力地咳嗽着。 他面庞通红,额角青筋鼓凸,仿佛要把心肝肺也都咳出来。 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滴落进雪层里。 土墙四周已被雪片覆盖,围着徐谦形成了一处雪窝。 此处不能为他带来分毫温暖。 苏尘临走时,亦为他安排了屋舍暂时居住,可他在苏尘离去后就折返回了自己几近沦为废墟的房屋,蜷在了这面土墙下。 柴房与土墙距离不远。 徐谦亦未选择折回柴房,暂且避过这场大雪。 自石胎妖魔被镇封以后,那些流转于各家各户窗洞里的腐朽气息,也就随着石胎妖魔被一并封镇。 而徐谦亦随着那二者被镇压,体内开始渐渐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过往的一些记忆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慢慢浮现。 他记起自己年幼害了一场大病,差点因此没命。 娘亲背着年幼的自己,冒着一如今时的风雪严寒,带着自己到了镇子东边的一座小庙。 庙祝的小儿子为娘亲开了门。 庙祝为自己诊了病,用一根在烛火上炙烤过的铁针,依次扎破了自己的十根手指。 烛火模模糊糊,庙祝的面庞也在记忆里变得扭曲脱形。 后来…… 徐谦记得庙祝说,让自己留在主殿里一夜,且看金刚亥母娘娘能否显灵,若金刚亥母娘娘能显圣,自己必然大病痊愈。 若是金刚亥母娘娘未有显灵,那娘亲就要着手为自己准备后事。 娘亲哭得肝肠寸断。 小庙正堂的大门打开来,徐谦被送进了主殿内。 殿内燃着一排烛火,在他的回忆里影影绰绰。 他努力回忆当时所见,注视着记忆里那座供奉‘金刚亥母娘娘的’庙宇正堂。 在一片昏暗的环境里,他看到了金刚亥母娘娘。 ‘她’头戴佛冠,金冠的每一面皆描绘着摆出不同姿势的骷髅像。 佛冠以下,黑发如瀑披散。 满头青丝却簇拥着一颗遍是横肉、獠牙突刺,拱嘴湿润的猪头。 猪头之下,浮凸有致的身形尽情展示着女性的美好。 金刚亥母娘娘走下了神台,她剥去包裹衣衫的一件件衣袍,赤丨裸着身子走近了徐谦,她的身形像是烛泪一般融化。 融化的烛泪将徐谦紧紧包裹。 那时,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你即金刚亥母!” 是了! 徐谦心中豁然大亮。 “我即金刚亥母!” 他猛然开口发声。 声音落下的瞬间,他似在冥冥之中与某种未知产生了勾连,通过这种勾连,他感应到一种带着浓郁香火味道的气息从各家各户房顶升起,在虚空中浮浮沉沉。 香火愿力! “我即金刚亥母!” 徐谦提振心神,张口一吸—— 那些仅他能看到的、漂浮在小镇上空的香火愿力朝他滚滚而来,投入了他的口中! 他的面孔五官如烛泪般融化。 无形的手掌重塑着他的五官,为他捏出长长的拱嘴,尖锐泛黄的獠牙,聚集香火愿力在他头顶凝成了一道佛冠。 香火愿力流转在他的身躯中,他的身躯亦化作了烛泪。 这时,漂浮于半空中的香火愿力已经被他吞吃干净。 他的身躯还未真正成形。 “咄!” 徐谦尤带着一颗颗烛泪的头颅上,横肉震颤,口吐真言! 哗哗哗—— 伴随着那一道真言,诸色斑斓、带着浓浓血腥味、香火味的气息从各家各户窗洞中奔涌而出,尽投向了废墟中的徐谦! —— 一间筑土屋内。 土炕下的柴火烧得很旺。 整间屋子内还算暖和。 炕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老者从被子里仅露出一颗形容枯槁、毛发稀疏的头颅,他用力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是用尽了全力。 土炕下,几个中年人围坐着。 他们不知熬了几个夜晚,每个人都有浓重的黑眼圈,眼睛上遍布红血丝。 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都在等着土炕上的老者呼吸声停止。 有时候,活着对人反而是一种折磨。 “赫——哧——” “赫——哧——” 像是拉动破风箱的声音,在屋里单调地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如此勉强的呼吸声稍稍平息,一个混杂着浓重痰意的声音从老人口中传出:“扶我……扶我起来……” 土炕下围坐的几个儿子纷纷看向老者。 长子一脚踩上土灶,挨近了床头,皱着眉道:“爹,您好好躺着吧,多休息,莫要再折腾哩……” “亥母娘娘相……不能被带走啊——”老人根本不在乎长子所言,自顾自絮语起来,“你们不知道,我的父亲以前,就是、是这亥母娘娘庙的庙祝……” “我跟着爹,亲眼见到了亥母娘娘相是怎么造起来的。” “那神像的脑袋,用了阿翠姑姑的头……” “身子是勇姑父的身子……” “阿翠姑姑生得美,嫁给了勇姑父,他俩生活好着哩……后来,咱们镇子上,来了那些红衣服、鸡冠子帽的僧人。” “领头的那个老僧,住进了勇姑父他们家。” “第二天,他们一家……呜呜呜呜……都死啦,都死啦……” “老秃驴不是好人,秃驴个个都不是好人呐!” “爹把勇姑父、阿翠姑姑一起安葬了,从那以后,咱们这个镇子,就隔三差五地死人,掉河里淹死,在茅厕里被掏了肠子,睡觉半夜起来自己吊了颈子…… 镇子上有诡啊! 勇姑父他们夫妻气不平!” “再到后来,那伙僧人又来了。 他们知道镇子上有诡,他们也害怕了。 那老僧就出了个法子。 他说,勇姑父死在翠姑姑前头,翠姑姑没了念想,自个儿一头撞死了,也就积了一口怨愤在她身上。 她因此变作了诡。 这么一来,想要让她不发作,不彻底复苏,就得使个法子吊住她,给她点念想…… 他的法子就是咱们整个镇子,日夜供奉勇姑父他们夫妻,这样能叫勇姑父慢慢生出一丝活气儿,变成神仙。 为了叫村民信服这神仙,我们就把勇姑父他们夫妻挖了出来。 俩人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身子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有一点腐坏的迹象! 爹把翠姑姑的头塑成了女子面的亥母娘娘,让她看着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就用了姑父的身体塑化成的……” “这法子真有用啊……” “可切莫叫姑父和姑姑分开!” 床上的老者用尽了所有力气,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断续说完这些话。 这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话语说完,留下叮嘱以后,他便彻底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土炕下,几个儿子跪成一圈,嚎哭起来。 此时,一个声音投入了屋内:“咄!” 滚滚血气、香火气、清凉性魂气被从地上几个中年人身上剥离,尽数投向了窗外。 几个中年男人尤在不断嚎哭,不断叩拜着。 只是,他们的皮肤变得青黑。 他们身上,散发出阵阵尸臭。 像是大夏天里停在正堂中一个多月的尸体。 四十五、诡现 呜呜—— 阴风怒号。 寒冽的风卷着雪片刀子般劈在人面上,劈得人面庞钝痛,整张脸几乎要在这寒风里冻僵。 苏尘紧了紧衣衫,裹好了围巾,免得冷风钻入脖颈,让身体失温。 他骑在黄骠马上,一手拉着缰绳,让黄骠马自行调整速度奔行,一手将白鹅师兄抱在怀里,仰头看向天穹。 苍穹如墨,不见半点光明。 漫天大雪纷扬而下,昏天黑地里,仅有马背上一盏孤灯释放些微亮光。 映照出周围四五尺之地。 咯吱、咯吱…… 雪层已没过马蹄,黄骠马这般有妖魔血脉的异种在雪地奔行起来,也受到了些微影响,不敢将速度提升太快,以免闪了蹄子。 一行默默赶路,自出了村子以后,苏尘与虚净师兄之间几无交流。 出山之时,哪怕二者语言不通,交流不畅,他都要与虚净师兄调笑几句,眼下却是没了一丝一毫的心情。 苏尘心事重重。 黄骠马奔上了长提,加快了速度。 只要沿着来时的长提一路前行,到了指定位置,拿出心佛寺的令牌,就会被山门感召,将他们一行直接带到山门前。 “吁——” 这时,眼看黄骠马愈行愈快,几乎化作一阵黄风,用不了多久便能到指定位置之时,苏尘却忽然一拉马缰绳,嘴里发出了喝止的口令。 黄骠马前蹄一扬,令行禁止,当场刹住了步伐。 它早就被调教得温驯,面对苏尘,它甚至比面对虚海、虚灵这些师兄师姐更加乖巧,绝对不敢有丝毫造次之念。 “咴咴咴~” 苏尘怀里的虚净师兄昂起了脖颈,眼神不解地看着他。 他勒马驻步,深吸一口气,忽然与虚净师兄对视,道:“师兄,贫僧觉得清河集的事情还未完全结束,若是就此离去,置集镇数百户人家性命安危于不顾…… 贫僧实在寝食难安!” “咴……”听得苏尘所言,虚净脑袋轻点,指了指他颈上挂着的口哨。 苏尘立即会意,将铜哨放在嘴边吹响。 苍凉的海潮声徐徐响起。 诡异存在纷杂的低语合汇着海潮声,一同涌入苏尘的耳中。 而这次则没有了那个如泣如诉的尖细女声。 “该啊,该啊——”虚净伸着脖颈叫着,声音在苏尘那里就自动转换成了他能听懂的语言,“你可是想要再回清河集去?” “是。”苏尘坚定了心念。 虚净歪头打量他,又道:“我在清河集四处观察了一夜,发觉此地颇不寻常,牵扯更大隐秘。你可知此次若是贸然回去,便极可能面对真正的凶险? 届时,师兄亦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贫僧已经想好了。”苏尘回道。 他并不是毫无依仗。 不过在虚净眼里,他或许除了‘勇气可嘉’之外,别无一丝长处,于大事上不仅帮不到忙,反而会成为一个拖累。 “好,那便回去。” 虚净微微张口,黑豆似的眼睛里光芒闪动。 它‘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 “多谢师兄成全!”苏尘向虚净拱了拱手。 其实二者都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正是因为互相之间都不想就此离去,才能如此快地达成共识。 苏尘勒马调头,前路尤是风雪漫漫,暗无天日。 …… 夜黑灯深。 庆法的目光集聚在手中锁扣绞缠的金丝网上,双手不断解开一个个暗扣。 他全神贯注拆解金丝网已经有一刻时间,此时亦难免双手打颤,两眼发花。 好在一切都将结束。 咔哒…… 随着一声轻响,最后一个暗扣被拆解开来。 整个金丝网兜毫发无损,结构未有丝毫破坏。 终于好了! 庆法精神一振,甩了甩发抖的手掌,探入金丝网中,将那一方黄铜铸就的盒子搬了出来。 盒子的色泽在灯火映照下显出亮红。 “您看看。” 他抱着铜盒,将之呈到了虚云眼前。 虚云打量着这个密封着的、连缝隙都被一层铜汁覆盖的盒子,亲手将之接过来,抱在怀里掂量了一下重量,方才点了点头,道:“你做事着实精细,没有出半分纰漏。 且放心吧,你这次事情办得好,我自会禀告师尊。 将来你未必没有机会,能够上山研修大法,精进修为。” “多谢虚云法师,多谢虚云法师。”庆法连连道谢,脸上喜色遮掩不住。 狮陀岭虽是一方佛土,在其中修行也颇自由,他们这些僧人在其中几乎无有约束,但毕竟人往高处走,眼下有踏入无上本宗的机会,庆法说什么也得把握住。 “这铜的颜色怎这样红?” 虚云把铜盒放在桌子上,围着转了一圈,拿烛火一照,发现盒子颜色很是亮红,于是诧异地问道。 庆法倒不在意,笑道:“许是铜质极纯,因而会出现这般红色。 法师您看……” 说着,其伸手按在了铜汁浇铸起的那一道凸痕上,正要向虚云解释一二,却觉得自己手指按下去的手感有些不对劲。 “怎么会?” 庆法皱了皱眉,手指下意识掰了掰那一块铜汁浇铸留下的凸起。 咔…… 一声脆响。 他都未怎么用力,凸起的那块铜就像是糊在砖石上干涸了的泥巴,被手轻轻一扣,就整块整块落下。 露出了内里铜盒的缝隙。 “这、这不是铜……铜里面掺了其他的东西!”庆法吓得额头冷汗直冒,一边伸手下意识地扣下更多的‘铜块’,一边回忆着自己为盒子浇铸铜汁的过程。 而他这番下意识地、着了魔般的动作,让虚云神色无比骇然,悄无声息间已经退到了门口。 庆法尚且不知其在做什么,可虚云却清楚,其这是在亲手将一只诡放出现世! 可是,那些浇铸铜盒裂缝的铜汁,极可能是掺了杂质的。 这么一来,其阻隔厉诡复苏的效用几乎不复存在。 孰能保证,这厉诡如今是否还在铜盒子里? 虚云的所有精神都集聚在了铜盒之上,根本就忽略了其他一切的可能! 庆法揭开了整道附着于裂缝之下的铜块,他终于回忆起了此事中可能出现的纰漏,脸色惨白地抬头望向虚云:“法、法师……小僧那个、那个师弟贪财成性…… 或许是他趁小僧不注意,偷了好些用以炼制铜汁的香火钱,设法将它们调了包! 法师,您、您饶命啊!” 庆法所恐惧的,是虚云毫无留情、凶狠异常的手段,是担心虚云要了自己的命! 可虚云眼下亦是满脸骇然。 他所恐惧的,自然不可能是庆法。 而是庆法手边的那个盒子, 铜盒里,血红的、带着浓重尸臭的液体滚滚漫溢,铺满了桌面,浸没了庆云按着桌子的手掌,‘打湿’了桌上的烛台。 于是,烛台里的灯火也变作血一样的红。 整个屋室内影影绰绰。 咕嘟、咕嘟…… 猩红腐臭的液体铺满了房间地面,四面墙壁上亦开始有液体不断渗出。 这样亮红、这样‘喜庆’的环境里,一道披着红盖头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了庆法身畔,‘她’抓住了庆法按着桌子的那只手。 从‘她’衣袖里探出来的那一只手,布满青黑色的尸斑,像是一截干枯的老树枝。 庆法尤在向虚云解释着:“还可以补救,还可以补救! 法师,这庙里也有不少香火钱,还能熬一锅铜汁,再给它封上!” 说着说着,他的皮肤也变得干瘪如树皮,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声音都像是破风箱里传出的声音。 “啊啊啊!” 虚云的惨叫穿透了整座庙宇。 四十六、风雪夜归人 雪越下越大。 苏尘粗略估算了一下时间,发觉当下已经该是‘卯时’,天光放亮的时候,可清河集及周围四野间,仍是浓墨一般的黑。 天色失常,亦说明了清河集内凶险潜藏。 他怀抱着虚净师兄,驱马走下了堤岸,前方一条直道,直通清河集。 大风簇拥着雪片在半空中打着胡旋,黄骠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窝里,已经甚为艰难。 下了马,苏尘牵着马缰绳,放白鹅师兄下地行走,马脖子下悬挂的灯笼,照亮了周围。 朦朦胧胧里,他微眯双眼,隐约看到前方风雪里似乎有人在向自己招手。 是招娣吗? 他内心转动着念头,正要聚集目力,试图看清前方景象时,跟在他脚边的白鹅师兄已经出声:“莫要回应!” “直接走过去!” 它口中传出的仍是鹅叫声,不过落入苏尘耳际,就化为了人声。 本觉师父所赠的那一只铜哨有两种用法。 第一种即是随意吹响,闻听哨声者可以短暂听懂兽语。 第二种则是按照三次长哨、一次短哨的规律,重复吹奏七次,可以在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内都能听懂兽语, 显而易见的是第二种用法,苏尘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多。 他耳边听到的诡异低语,已经不再是模糊的、难以分辨的声音,而是逐渐清晰起来,若是紧要关头,陡然听到耳边响起的人声,自身就极可能不加思索地回应那个声音,从而将诡异存在招引至现世。 不过,随着耳边诡异的低语越发清晰,苏尘亦发现了自己耳朵的‘特异’。 它能自主为一切诡异的声音‘祛魅’。 祛除那些声音对自身的特别吸引力,让那些声音变得不那么招引自身注意。 可想而知,当苏尘对耳边的诡异低语完全不感兴趣,无有探究欲时,它就像是一阵风声、一阵雨声那般,根本无法吸引苏尘的注意力。 苏尘只要提防在紧要关头,耳边声音的‘背刺’即可。 与需要付出这点代价相比,他所获得的受益是能得到虚净师兄无时不刻、极为准时的指点。 譬如当下。 虚净令他不要回应前方风雪里招手的身影。 他心头凛然,立时目不斜视,牵着马挺着身子,与虚净师兄亦步亦趋地向前直行。 走了约莫百步,就看到了清河集镇子口,确实有一个瘦削女子正在不断向远方招着手。 ‘她’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右臂在风里摆动着。 大风吹打着‘她’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随着风声刮过,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尸臭’就被风卷着,送入了苏尘的鼻翼。 苏尘心中一紧,面色更加严肃,牵着马与虚净师兄目不斜视地走过了瘦削女子的身畔。 离得近了,他眼角余光瞥见女子的面庞。 枯草般的长发下,那张脸孔像是经过了脱水的处理,萎缩成一团,其上起了诸多褶皱,几乎辨认不出五官。 走过她身畔,尸臭味就猛然浓烈开来。 并且,另有一种气息被苏尘的鼻子‘嗅’到。 只是嗅到那种气息,就让他遍体生寒,汗毛倒竖,内心生出一种濒死般的感觉! 诡的气息! 嗅到这气息的瞬间,苏尘就立时确定了它的来源。 根本不加思索! 除了‘诡’以外,他根本难以想象任一生灵身上会有这种毫无温度、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奔涌而来的气息! 清河集真正的凶险已经浮出水面。 大恐怖已经现世了…… 即便瘦削女子五官萎缩成了一团,但通过对其衣着的观察,苏尘亦能确定,‘她’并不是招娣。 咯——咯吱! 瘦削女尸缓缓挪动脚步,转向了苏尘三者的方向。 它仍在努力挥舞手臂。 或许是因挥舞太过用力的缘故,它的头颅都被牵扯得摆动了起来。 剧烈摆动。 摇动着,摇动着,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骨碌…… 它的头颅从脖颈上脱落,顺着干瘪的胸膛,滚进了雪窝里。 黑漆漆的眼洞仍然望着苏尘离去的方向。 …… 苏尘与虚净牵着马进了集镇,随意找了个草棚暂且停留。 虚净凝重道:“幸好方才没有回应它,若是回应了那具尸体,那么你的血气性魂皆要归它,而你要代替它守在镇子口,等着下一个人来回应你!” “它莫非是一只诡?” “除了诡以外,何种有生之灵,能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苏尘皱紧了眉头,又回忆起从那具女尸上嗅到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虚净仰起头,看着苏尘道:“它算不上是诡。 只是被诡污染了自身,沦为了诡奴而已。 否则,我们决计不可能安然从它身旁离开!” 诡奴…… 苏尘眼中目光闪动。 “能够转化活人为诡奴,供自己驱使的诡,已非我们所能应对。 应当即刻汇报心佛寺,请法王级长老出手,禁绝此地活人通行,隔绝此间生灵进出,可以避免诡类对生灵造成更大的破坏!”虚净连连出声,断然没有想到自己一行才折转回来,就遇到这般大的变故,“师弟,你我绝对不能再停留于此了。 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们都要离开此地。 若你不愿,师兄只好使些非常手段! ——更何况,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诡奴出现,这个村子里只怕已经是没有活人了……” 苏尘从未见虚净师兄如此紧张过。 其一改从前闲庭信步的姿态,在草棚中来回踱步,一双翅膀不时忽扇,显出了其内心的焦虑。 他叹了口气。 举目望向镇子外的路口。 低声回道:“师兄,只怕我们是无法离开这里了,你且看看进镇子的那个路口……” “嗯?” 虚净闻言扬首看向苏尘所说的方向。 本是昏天黑地的环境,那处路口偏偏被些许状似柔和的暖光笼罩。 暖黄光芒映照下的路口,一个佝偻着身子,难以分辨男女的老者手中提着一盏像是冰块做的灯笼。 灯笼里无有烛火。 只有一道道灰影在灯笼里疯狂挣扎。 一道灰影被‘点燃’了。 笼罩路口的暖光更明亮了些。 四十七章、灯像魔 提灯老者站立在路口。 凛冽寒风吹刮他的身形,将‘他’的气息传递至苏尘的鼻尖。 ‘他’的气息荒芜、破败、空寂。 这非是活人能有的气息,但也不像是诡类的气息那般,让苏尘闻之即心生毛骨悚然,避忌与之接触的感觉。 可以肯定,老者并非活着的生灵,亦非诡类。他像是路边草木石块,将‘他’看作是一件物品、一桩摆设或许更加合适。 但其手中提着的那盏冰灯里,囚禁的一道道灰影,却有浓烈生灵气息与诡类气息相互交缠,每有一道灰影被‘点燃’,灰影所附带的诡类气息与生灵气息也就一并被焚烧了个干净。 灯笼里的那一道道灰影,毫无疑问是生灵的性魂。 它们被诡类气息沾染,也就成了灯笼续明的燃料。 由此看来,‘提灯老者’像是有幕后存在布置于清河集的一重暗手,专为防备此地的诡类复苏爆发,将灾殃传播到清河集之外的地界去! 清河集的诡事渊源很长。 比苏尘想象中的要长得多。 他神魂转动,心念电转,转眼之间已经就‘提灯老者’这一蛛丝马迹,循到了更多的线索,得出一个很接近事实真相的推测。 虚净师兄盯着‘提灯老者’看了一会儿,开口直接为苏尘揭示了谜底:“这是‘灯像魔’,狮陀岭里的一件禁器。 所谓禁器,即是生灵不能掌控、或是只可稍微接触的一类‘事物’。 心佛寺其他诸院僧众,多有炼制法器的传统。法器,就是承载修行者神通法术的器物,是死物。 没有修行者催动,它们就全然无法发挥作用。 而与法器对应的,即是这种‘禁器’。 禁器可以自行生效,甚至具备自身的意识,有独立判断能力。 有些禁器,只要达成某些条件,它就会触发; 有些禁器,则需要持有者支付代价,才能让它产生效用。 ‘灯像魔’便是后者。 灯像魔是在狮陀岭佛土之中的‘菩萨坟’外围发现,其从外表上看是一个提着冰灯的老者,但并非活物,是由黑铁打造成的一尊塑像。 黑铁塑像在菩萨坟内留置了不知多少岁月,沾染了神秘气息,因而‘活化’。 此像逐渐变得轻而无质,成为类似天地气息一般的存在,勾连了‘鸦鸣国’。 其能将诡类气息转运至鸦鸣国,初始需有性魂投入其手提着的冰灯之内,且性魂须是未被诡类气息沾染的生灵性魂。 一旦有性魂投入冰灯,就此燃烧开来。 灯像魔将坐镇一片区域,不断将该区域中的诡类、诡类气息转运至鸦鸣国,同时不断燃烧该区域内一切性魂。 灯笼发散的亮光,一旦扩张到其坐镇的整片区域,则整片区域被‘洗白’。 不会有任何‘有生之灵’存在。 相应诡类亦会被转运干净!” 虚净转头看向了苏尘,眼神沉凝:“就当下情形看来,灯像魔坐镇的区域,正是整个清河集。 一切沾染了诡类气息的生灵性魂,皆难逃其掌中灯笼圈禁,难逃化为燃料的命运。 早就有人清楚清河集内暗藏诡类,灯像魔既然出自狮陀岭,那么清楚清河集诡事前因后果的人,应该就在狮陀岭当中。 师弟,我们出不去了。 在灯像魔‘洗白’清河集这片区域以前,我们出不去的。” 而灯像魔一旦对清河集完成洗白,他们师兄弟两个亦会成为被洗白的对象,更不可能逃得生天。 虚净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如今已经踏入了必死之局。 而明知前路无光,已入必死局中,虚净的眼神却没有变化,除了稍微凝重一些之外,并无任何绝望情绪。 苏尘与它相视一眼,忽然笑道:“师兄,灯像魔既有转运诡类,封绝诡类气息流散于外的作用,想必亦有其他禁器可以专门克制灯像魔这一类禁器吧? 毕竟,万物相生相克乃是至理。” 灯像魔用灯笼记录一个区域内被诡类气息沾染的性魂,以此为燃料,令灯笼亮光不断加大,逐渐笼罩其所坐镇的区域。 直至亮光覆盖全域,完成对此地的‘洗白’。 苏尘细细观察过那盏冰灯。 发现其中被记录、拘禁起来的性魂,亦是按照顺序依次被‘点燃’。 假若在灯笼的亮光未有覆盖全域之前,使自身性魂被灯像魔拘禁入灯笼内,而己身性魂能抵抗住它的控制,不被它‘点燃’,或许灯笼就无法进一步将光芒扩散,无法覆盖全域,出现‘卡顿’现象。 一旦灯像魔释放的光芒陷入停顿状态,其对该区域的封绝,是否就宣告结束? 届时不就能逃出此地? 苏尘的神魂肉壳皆勾连了诸多诡异存在,其中有许多甚至本身就是‘诡’,不过他身处局中,嗅不到这些诡的气息而已。 如若灯像魔记录、拘禁了他的神魂,就相当于将诸多诡类也给拘禁入灯笼内。 那到时候就极可能发生他体内诡类与灯像魔‘掰腕子’的情况,届时谁胜谁负,尤未可知。 不过他这种想法,终究有些以身犯险。 若真能驱使邪诡为己所用尚好,若放出诡类,诡类反而不理会他,直接离开,到时他必然神魂被点燃,灰飞烟灭,那才是最大的悲剧。 不到生死关头,这个方法不可轻易动用。 但它始终是一个备选项。 有这个方法作支撑,苏尘对于灯像魔洗白全域的恐惧,其实很轻微。 他对虚净所言,只是随口一说。 虚净留有后手,那就更好。 如若不曾留有后手,倒也无妨。 然而,虚净见苏尘能在如此危境下还能保持平和心境,黑豆般大的双眼中已经满是赞赏,出口道:“我能于此间临危不惧,是因为我内心有所凭恃,有底气。 师弟你初入修行门径,骤对未知凶险,仍能平静以待,这份心性却是超越了九成九的人! 你能这么快想到‘相生相克’的道理,更让我意想不到。 看来年纪大经历得多,果然还是有些好处的。” 接下来,虚净便将他的凭恃、他的底气为何,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苏尘。 四十八、黑烛 虚净的依仗,乃是一截漆黑的蜡烛。 它翅膀一招,便从不可知之地招摄来这一截蜡烛,开口为苏尘介绍道:“点燃此烛,烛火会放出无光,吞没周围丈许范围内的生灵,使他们‘化为乌有’。 一旦化为乌有,我们便可以不被灯像魔记录、拘禁。 可以安然走出清河集,灯像魔最后对这片区域的‘洗白’,也不会影响到你我。 不过,点燃此烛,有九成概率将周围区域内的诡直接招摄到你我身边,诡类亦将在烛火映照下化为乌有,能从你我感知不到的地方,发起致命一击。 我们九成可能抵御不住诡类的突然一击。” 虚净把话说完。 话外之意也很明显,若想要动用这一截黑烛,需要他们两人首先将清河集隐藏那只诡找寻出来,并成功将之或驱逐、或引之被灯像魔转运入鸦鸣国。 只要诡类被清除,点燃黑烛,他们将没有后顾之忧。 而此事难就难在,清河集内暗藏的那只诡类,已经能驾驭诡奴,非是一般邪诡,将之驱逐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得需要极精微细致的运作,才可能办成这一件事。 不过,这总算是有一线可能可以完成的事情。 “‘黑烛’亦可以算是一件禁器。 连师父赠你的‘兽语哨’,都可以算在禁器之列。 不过,诸多禁器彼此间威能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猪的差距都要大,因而人们以各种方法来标识禁器,为之作出区分。 至今较为通用的便是‘五道四等’。 依据禁器渊源,分为‘神道’、‘妖道’、‘魔道’、‘诡道’、‘人道’。 依据禁器威能强弱,分出四个等级,即‘变天、凶绝、灾殃、显兆’。 我手里的黑烛、你的兽语哨都是显兆阶禁器,而灯像魔则是灾殃阶,能在较小范围内制造一场使生灵大规模灭亡的灾祸。 五道禁器,在同一等级的情况下,存在相互克制的现象,如神克妖而妖克魔,魔能制诡,诡克人而人能克神。 不过,五道四等的等阶规则并非铁律。 有时候,‘显兆阶’禁器若运用不当,亦可能酿成比‘灾殃阶’禁器更大的灾祸。 妖道禁器亦未必不能反克神道禁器。”虚净为苏尘介绍了一些常识性的东西,眼光闪动,道,“虚尘师弟,我们眼下唯一能依靠的,便是这一根显兆阶的黑烛了。 能否破局,逃出生天,全要看我们能否把这一根黑烛用出花儿来!” 苏尘点了点头,应声道:“若想发挥这根黑烛最大效用,将它的副作用减至最小,我们须要找到那只诡,设法让灯像魔感应到它的气息,将它转运回鸦鸣国!” 诡无法被杀死。 将之送回鸦鸣国,或是以特殊容器将之盛装镇封,是唯二能避免诡类继续在一地作乱的方法! 这话苏尘说得简单,其实操作起来简直千难万难。 首先诡不会乖乖听话,像条狗一般,在它脖颈上拴一根绳子,它就能愿意跟着人走。 再者,诡也不是什么温驯乖巧的生灵。 相反,诡类极度凶险,几乎是见人就杀,师兄弟二人就算找到那只诡,可能刚与之照面,就莫名其妙没了性命,又何谈其他? “师兄,如何让灯像魔感应到那只诡类,主动将之转运?”苏尘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虚净回道:“只要将那只诡类带到灯像魔的灯光笼罩范围内即可。” “原来如此。” 苏尘若有所思,看向草棚外。 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像魔灯光映照的原因,此时外界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 能看到诸多房屋的轮廓,屋顶皆披上了一层银装,反射着光芒。 “师兄,咱们出发吧。”苏尘拉了拉马缰绳,这马一路供他驱策,还算乖巧,所以苏尘不准备丢下它,能带上它一起活命,便会带上它。 黄骠马毕竟是妖魔血脉,通了灵性,知道眼下身处绝境,唯有跟着这个老和尚,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因此对苏尘也就更加顺从,已经到了俯首称臣的地步。 “好。” 虚净应了一声,昂首挺胸。 眼看苏尘已经迈出步子,它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师兄?”苏尘见状,眨了眨眼睛。 虚净神色不改:“风雪太大,把我的双脚冻僵了。 看来还得请虚尘师弟你带我一程。” 这般有修为在身的妖魔异种,怎可能被风雪冻僵双脚? 苏尘内心有些不信,以为虚净是想要偷懒。 但它毕竟是自己的师兄,他还真不好拒绝对方的要求,只好将虚净抱在了自己怀里。一将虚净抱入怀中,苏尘才发现,对方身体一直在发抖。 想必不是冷的。 而是吓的。 诡类之恐怖,未经历过的人难以描述其之万一。 但虚净真正与‘诡’打过交道,正因为打过交道,它内心才更加骇恐,方才那番镇定自若,平静以待的气态,其实都是强撑着,装出来给苏尘看的! 当下发现苏尘比它想象中的要勇毅许多,它内心就不自觉松懈下来。 一松懈,便发现自己双脚彻底软了。 根本就难走动路。 “我们沿路而行,路上若遇有人招手,皆不可回应。”虚净说着话,转移去苏尘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沿途我会放开神通,留意周遭房屋之中有无活人。 若有活人,便将他们一并聚集起来。 也看看他们能否提供什么线索。” “与诡类相比,生灵的灵智是最大的优势。”虚净最后说了一句,像是在为苏尘,也是在为自己打气。 “那便请师兄来做我的耳目了。” 苏尘望向集镇尽头那一座格外高大的庙宇。 庙宇后有座房屋,招娣就暂且安置在那里。 不过当下,他也不能直接去寻对方,搭救对方,只能一步一步循序渐进,探查整个清河集。 若是在清河集内横冲直撞,那么就可能直接被诡类寻获,悄无声息地死亡。 走出草棚没几步,苏尘就看到一座筑土房屋的院门大开着,一家人男女老少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向着自己这边不停招手。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叫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从‘他们’身上发散了出来。 苏尘面不改色,走向那一家人。 经过那一家人身畔,他脚步稍稍停顿。 叫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更加浓烈了,滚滚涌入苏尘的鼻间。 他怀里的虚净毛发耸起,根本想不通苏尘为何偏偏停在这里? “快走过去!” 虚净低声提醒苏尘。 身后的黄骠马亦不安躁动了起来。 那一家‘人’与苏尘他们间只有三五步距离,一旦它们暴起,苏尘一行决然阻挡不住! “犬神。” 就在这停顿的数个呼吸里,苏尘内心召唤了一声。 他身前的雪地里,浮现只有他能看见的一汪血泊。 浑身毛发暗金,四肢鲜血淋漓,壮硕若牛犊的犬神从血泊中爬了出来,它身上挟裹的浓烈气息,类似于诡类的气息,却又与之有细微不同。 此间诡类浓郁的气息,覆盖了犬神现世时流露的气息。 它静静凝望了苏尘一瞬,便化作一道血风,呼啸着走开来。 苏尘重又迈动了步子。 四十九、男女 苏尘能够嗅到天地之间流转的种种气息。 凭借这个天赋,他得以趋避吉凶,提前做出预判。 而虚净师兄亦是有修为在身的异种,从苏尘对它的观察来看,它亦有办法略微感知周围气息的变化。 是以在它面前,苏尘无法直接放出‘犬神’,让它代替自己巡查清河集,追索诡类的气息。 他们师兄弟一时半会儿间也绝不可能分开,苏尘没有单独行事的机会。 不过,他也不是就完全没有了放出犬神的可能。 譬如眼下,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经过那几具向自己招手的诡奴身边时,虚净师兄的注意力亦跟着全部都放在了几只诡奴身上,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异变。 在这时苏尘放出犬神,诡奴溢发的浓郁诡类气息,足以遮盖犬神现世时自然流转的气息。 又兼虚净师兄注意力不在别处。 苏尘即能在虚净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不着痕迹地放走犬神。 幸而犬神目前只有他一人能‘看见’。 他今时已能驾驭自后背脊椎蔓延而出的‘尸龙鳞片’,以之覆盖周身,防护种种气息、外力的袭击。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虚净师兄,危难关头,虚净师兄必定与他同舟共济,不可能抛下他独自脱逃。 如此一来,犬神留在他身边便没了太大作用。 犬神在苏尘身边得到了大量‘鬼灵丹’的供应,实力较之从前已然显著拔升,它能化为血风疾行,行动之迅捷亦非常类可比。 再兼其有犬类特有的嗅探、寻踪之天性,用之搜索诡类踪迹是再合适不过。 就算与诡类照面,犬神本身近似于诡类,亦有很大可能从诡类手中逃脱。 所以将犬神放出外界,代替苏尘巡查,无疑是将收益最大化的做法。 他放出犬神以后,就大步走开,远离了那守在门口招手的一家‘人’。 虚净都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亦跟着放回肚子里,蜷在苏尘怀里,低声问道:“师弟,你方才怎么愣住了?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贫僧方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苏尘沉吟道:“这些诡奴之作用,便是招手吸引来生人,掠夺去其一身精血、性魂,供养背后的诡主。 如若无人回应它们,它们便会持续枯萎,最终沦为真正的死尸。 可见这些诡奴多只是一次性用品。 这是否也说明,它们背后的诡主实力其实亦并不算太强? 那只诡没能力支撑这些诡奴较长时间发挥能力,只能将它们当作一次性用品?” 虚净微微一愣,旋即点头道:“你这样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甚至背后那只诡之所以要转化诡奴,令它们在各处向过路者招手,掠夺生灵精血性魂,说不定是因为它刚刚复苏,实力还未彻底恢复过来……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可能而已。 它们之所以被称之为鬼,就是因为它们难以揣测,防不胜防。 任何超越常理的事情,都有可能在‘诡’身上发生!” 说着,虚净突然转头看向左手边一处房门紧闭的屋院,低声道:“这户人家里还有几个活人,我们过去看看。” “好。” 苏尘点了点头,牵马走到那户人家的屋檐下,抬手准备叩响房门。 但他随后顿住动作,请虚净使手段斩断了两扇门后插着的门栓,轻轻推开院门,带着虚净牵马走了进去。 这时候敲门,难保不会吓到屋里人。 还是轻轻走进去,不要叨扰他们为好。 …… 房屋内, 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站立在门口。 女子脸蛋红艳艳的,眼睛里的水意还未收敛尽,她低着头,目光看着一趴在地上的人,神色惊恐地道:“怎么办? 他平时这个时候都在堂屋修理木器,今晚怎么提前过来了? 要是他死了,那该如何是好啊!” 身材高壮的男人站在女子身侧,其脸色阴沉,一边拴着腰带,一边道:“你且莫慌! 人就算死了,那也不是你我杀的。 他心理承受能力差,刚进门看见咱们两个就扑倒在地,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男人扎好了腰带,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自语道:“怎么会有这么大一股臭味?” 说着,其就要蹲下身,把手搭在地上人的肩膀上,欲要将之身体扳正回来。浓烈的尸臭味从地上的人身上发散而出,一个劲往男人鼻孔里钻。 其顿时承受不住,一下松开了地上人的肩膀:“呸!他先前干什么去了?身上好大一股尸臭味!” “啊?” 女子更为惊惶,左顾右盼,却不知想要找些什么。 男人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想要重新将地上人的身子扳过来,同时口中说道:“你家这男人一向孤僻,开着镇上唯一一家棺材铺,整日里摆弄那些木盒子…… 你说,他会不会是不喜欢活人? 身上好大一股味啊……” 他依着自己的预测,双臂一发力,又觉得地上人的体重意外地极轻,他手上力量都未用出来,地上人就被他翻转了过来。 一张干枯萎缩,几如干尸的面孔映入两人眼帘。 男人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煞白:“怎么?怎么?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若是受到刺激猝死,就会变成这副干尸样吗? 男人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愣在当场。 女人更是尖叫一声,蜷缩着蹲在了角落里,不算有姿色,只是显得较为白皙的面孔上满是惊恐:“他、他、他方才进来的时候,我看着还是个活人脸儿…… 怎么?怎么一下子扑倒下去,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两股战战,亦从来没经历过此种情况,但惊惧过后,反应却比男人快了些,脸色猛然一变,盯住先前自己还与之你侬我侬的男人,尖声道:“你说! 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一直觉得他妨碍了你的好事,所以配了副药,把他毒死? 他要不是被毒死的,怎会是这副模样! 你可是镇子上唯一一个懂药材,会看病的!” 男人瞠目结舌,远远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女人会突然反咬自己一口。 五十、情热 男人乍一听对方所言,竟还有几分道理,他这边还未出言辩解。 那女子又似有了底气,撑着背后的土炕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男人,连珠炮似地说道:“这几年年景不好,月月都有人死,都得在我家打上一副好棺材。 我家这几年着实攒了些钱财。 反观你家,因为你每次都医不好人,在镇子上名声渐渐坏了,已经挣不上几个钱,你说不定还有图谋我家财产的心思!” “你、你怎能这样说?”男人一时气结,“你可别忘了,我跟你好,那可是你主动的! 怎地现在到你嘴里,反而成了是我想要你家财产,我怕你男人妨碍好事,所以毒死了他?你可莫要含血喷人! 当时,当时——”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女子张口打断:“当时也是你趁着我男人外出去进木材,偷摸进了我家。 我家男人不在,你长得又那么壮实,我是生怕你害我性命,才小意迎合着你,谁想要你此后就那个要挟我,我也是被逼的才和你做这苟且之事!” “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你男人又瘦又矮,面似树皮,我就不同,我长得高高大大,壮实敦厚,长相还算不错,你就喜欢和我好!”男人霍地一下站起身来,眼中满是熊熊怒火。 女人与他好了有小半年时间,却知道他的性子是外强中干,看似吼叫得大声,却决计不敢对自己做出什么狠事来。 是以冷笑连连,正是用言语挤兑他,逼他自承毒杀丈夫之事。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下子传进屋内两人耳朵内。 这一双苟且男女瞬间都脸色煞白,彼此之间再也没了争执的心思。 还是二者终究好过一段时间,彼此既知深浅,又知长短。 女子紧抿着嘴唇,向男人打了个眼色,同时把角落里装衣服被褥的木柜打开,迅速从中拿出一摞摞衣服、被卧。 男人立时会意,张臂将地上的死尸抱在怀里,拔步奔到木柜前,将那具死尸囫囵着塞了进去,又用衣服被卧铺在尸体上,合上了盖子。 屋外响起敲门声。 男人猛然转身,背靠着木柜,急喘了几口气。 女子亦是摆弄好自己的衣衫,方站到门口,冲着门外的不速之客问道:“谁啊?这么晚了来我家串门?” 她俩人做贼心虚,却都忘记了院门拴得好好的,门外人又是怎么进了院子,直接敲响里屋的门? “贫僧是心佛寺来的和尚。 贵地如今颇不太平,可能有诡物出没。 是以专门来提醒二位一句,若二位看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一定要知会贫僧一声,早发现,才能早解决。” 门外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语气温和,倒与屋内这对男女之前见过的僧人不大一样。 “心佛寺来的法师?” 女子喃喃低语,看着那扇门,眼珠直转。 男人远离了装着女子丈夫尸体的木柜,皱紧眉头,亦有自己的心思。 “大师——” 忽然,男人迈步走向门口,同时发出了声音。 “嗯?” 门外苏尘回应一声。 这时的女人却连连给男人使眼色,见男人不愿理会自己,她忽然抿起嘴唇,一下脱掉了刚穿好的衣裳。 解开里衣的扣子; 露出一件红艳艳的肚兜; 肚兜下沉甸甸的两团物什隐隐显出轮廓。 她解开衣扣的速度并不快,却有种奇异的魔力,吸引去男人所有的注意力。 男人方才正要与她胡天胡地一番,却不料她丈夫突然闯进了屋子,顿时打断了他的好事,本就有一股子火堵在胸口。 当下看到女人这副风丨骚模样,登时就支棱了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来。 女子张口比着口型。 观其口型,男人懂得了她的意思:“若叫门外的和尚离开,以后我的身子还是你的。这家里的钱财,我分你两成!” 男人不知女子态度为何骤然转变。 但不妨碍他争取自己的利益。 他面色一冷,伸出两根手指,撇着嘴摇了摇手。 接着伸出一个手掌:才两成? 不行。 我要五成! 女子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瞪圆了眼睛,又伸手比划一番。 俩人无声地讨价还价起来。 门外的苏尘见屋内许久没有声音,又道:“施主?施主可是有什么事情?尽可告知贫僧,贫僧或可以为施主解决一二。” 女子一听门外王安的催促声,登时有些着急,又伸出四根手指,在男人眼前比了比,并且做出一副你答应也是这个数,不答应也是这个数的决绝表情。 男人见此眉开眼笑,连忙回应门外的苏尘道:“啊、啊……不用了,大师。 我们都睡下了,不好再爬起来。” “睡下了么?” 苏尘略微沉吟:“既然如此,还请施主多多留意。 若是听到、或是看到任何不寻常之情景,切记不可回应,一旦对其有所回应,施主必要付出惨重代价!”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连连应和。 这是苏尘语气温和,又是个老者的声音,让他下意识觉得对方可欺。 若是换做庆法、庆阳任一个到他们门外,一番言语必叫他什么心思都不敢有,乖乖打开房门,把自己与女人之间的丑事都一五一十抖露干净也说不定!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男人一脸奸笑地走到女子跟前,随手就扯掉了她的肚兜,扛起她就丢在了炕上。 “你说说,怎么突然改变心意了? 不觉得你那男人是我毒死的了?”他一边脱着衣裳,一边向躲进被窝里吃吃笑着的女子问道。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过你知道了以后,需要和我一起做件事情才行!”女子一手臂撑着脑袋,从被窝里露出肥白的膀子,向扑到炕上的男人说道。 男人动作微微一顿:“你这人心实在太狠,我好歹还与你好了这么久的时间。 你却那样诬赖我,叫我好不伤心。 如今还想让我帮着你做事情?呵呵!” 他冷冷笑着。 女人连声安慰道:“你且放心好了,只要你帮我做完这件事情,以后我便是你一个人的,我若是骗你,便叫我那死鬼丈夫从柜子里爬出来,把我掐死!” 想到柜子里是真有她丈夫的死尸,男人哆嗦了一下,看着女人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女子无比坚定。 “那你说说,是什么事情?” “手先别乱动……听人家把正事说了嘛! 哎呀,我、我不妨告诉你,我男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我给他吃了一副药! 我让巴五给了我一副毒野兽的药。 跟你说先别乱动! 那巴五还要挟我,想要明晚来找我,我跟你说,到时候、到时候……嗯……到时候你与我一起,把他一起塞到院里那口水井里去! 到时候你想怎么样都依你……” “杀了巴五?” 男人从被窝里探出头。 “嗯!” 女人重重点头,又把男人的脑袋按了下去。 土炕上的被褥翻腾起来。 这时,土炕后面墙角的木柜中,忽然传出一阵猛烈的击打声! 笃笃笃! 五十一、诡来了 轰! 男人身后的房门化作碎片四散崩飞。 有些尖锐的木刺扎破了他后背皮肤,令他背上鲜血横流。 他虽能感觉到疼痛,回身查看情况却已经成为奢望——他四肢不听使唤,僵立于原地,周身精血、眉心性魂气息皆汩汩流散出五官,向站在炕头,朝他机械招手的‘金翠’投注而去。 恍惚间,他觉得自身如立足高空,身体在不断往下沉坠。 高空之下,一尊塑像仰天倒地。 塑像生有狰狞猪首,满脸横肉,两根泛黄的獠牙突出血盆大口,浑然缠绕着一圈圈金色符文,那些符文闪闪发亮,像是狰狞塑像身上披覆的金甲。 下方便是地狱么? 男人心神一颤。 却在这时,房屋内暴起熊熊火光! 一根根浸满了火焰的羽毛在男人身周飞旋来去,挟裹的暴烈气息阻隔了他继续向‘金翠’、向金翠背后的真诡贡献精血性灵气! 半空中,那道由精血性魂气息架构成的‘桥梁’,被拦腰斩断。 桥梁顷刻崩塌。 滚滚气息倒卷回归男人自身! 而金翠已经干枯萎缩的面孔则不断滴落散发浓郁尸臭的黄水,它已经没有眼珠的眼眶里,燃起了猩红的火! 它的鼻子以一种异样的状态拱起,扩张。 拱鼻之下,则是满口森森的獠牙! 呼! ‘金翠’化作一阵污臭的黑风,刹那迎向苏尘。 苏尘心神霎时紧张起来,脊柱上鳞片蔓生,顷刻爬满后背,扩散在前胸,同时有一部分鳞片从他的下肢顺延而下,刺破了泥土,在自己身前一丈范围内的土地下埋藏起来。 假若白鹅师兄挡不住这只诡奴的暴起冲击,那他说不得就要以尸龙鳞片硬抗这诡奴一回了! 房屋内,灯影摇曳。 金翠化作一团黑风,刹那迎向以漫天火羽斩断供奉桥梁的苏尘和虚净。 而烛火映照下,苏尘身后的倒影亦在扭曲挣扎,生出了两根牛角,双臂不断延伸,像是要从地面‘立’起来,用那两条黑漆漆的手臂,扼住苏尘的脖颈! “该啊——” 这时,苏尘怀中的虚净师兄猛然扑腾翅膀。 它周身羽毛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似柴灰般呛人的味道钻入苏尘鼻孔,而它满身的火,却未有点燃苏尘衣物分毫,更未烧灼到他一丝。 火光弥漫, 落下满地火星。 不少火星落在地上苏尘那道挣扎扭曲的影子上,直接将它震住,未有翻起风浪。 化为‘火鹅’的虚净师兄昂起脖颈,尖而长、布满利齿的喙张开来,吐出一道焰流,当头浇在扑来的‘金翠’脑顶! 呼呼呼! 焰流滚滚! 柴灰般的气味猝然浓郁异变起来,似硫磺一样的味道漫溢在整个屋室! 苏尘感觉浴火的白鹅师兄在这个瞬间生出了某种异变,他眼中竟不自由自主倒映出一副图案: 一尊生有纯黑与赤金十翅的巨鸟扇动着翅膀,十翅托举着十轮爆发灿烈光芒的气团冲天而起! 那巨鸟额前一根翎羽如火般燃烧着,火海铺满了整个世界。 以那尊巨鸟为背景,其十翅展动之间,无数山川大泽皆在其羽翅遮耀之下! ……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尊妖魔? 它与白鹅师兄有何关联? 为何我的眼睛里会看到如此画面——是因为吃了那几颗神目丸的缘故? 苏尘心神震动! 下意识地回应了脑海中的声音:“当前环境灵机充沛,是否签到?” “签到。” “签到成功,你获得‘阳元神目丹’。” 清河集的天黑了不知多久, 以至于苏尘下意识仍将今时当作是未尽的夜晚。 却远未想到当下已经到了第二天。 系统准时提醒,让他获得了一瓶‘阳元神目丹’。 只听名字,便知此丹比之他先前签到得来的‘神目丸’强出不少。 这是在‘灵机充沛’的环境中才能得来的丹药! 当前环境会‘灵机充沛’,部分原因在于气息笼罩此地的诡,是否还与白鹅师兄突然显发强横神通有关? 或许是……那只诡已经发现了自己师兄弟两个,正逐渐接近这里?! 苏尘蓦地反应了过来! 他无暇去查看新得的阳元神目丹,目光瞬间投入场中: 在他刚才愣神之际,滚滚焰流浇泼而下,将直冲而来的诡奴‘金翠’变成了一堆焦炭,散落满地火星! 虚净身上涌动的火焰,缩回了羽管内。 它有些疲倦,蜷缩回苏尘怀中,低声道:“这头诡奴被我烧死,它背后的诡主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你我暂且躲一躲,给我留个一刻时间恢复。 也可以借机观察观察,这只诡的具体手段。” “好。” 苏尘心头一紧,抱着大鹅立刻奔出了这间主人的卧房,刚刚走出卧房,虚净都还未有所感知之际,他就猛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冰冷刺骨,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诡来了! 迈出屋子的苏尘后背发寒,直接将站在院中等候的黄骠马牵到牛棚里,对它喝声道:“莫出声,别乱动!” 牛棚里还有一头黄牛,它抬头看了看这帮不速之客,又垂首到槽里嚼食草料去了。 黄骠马眼神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指着那头能在诡异笼罩下活到现在的黄牛,苏尘又叮嘱道:“跟它学着点,能让你活命!” 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踏踏踏踏踏! 苏尘不再犹豫,转身拔步奔入了一间偏屋。 屋内停了几具新做的棺材。 抱着虚净,他往一座棺材内一躺,顺手拉上了棺盖。 后背的尸龙鳞片蔓延而出,密密麻麻深入棺木纹理,顷刻间将整副棺材都包围了起来。 “这棺材用了何种木料?” “我的感知竟分毫都难外放出去?” 虚净师兄忽然说话。 黑暗里,苏尘面色一僵,把蔓延至整副棺木纹理的尸龙鳞片统统收缩了回来。 未几,虚净的声音又响起:“莫非刚才是我的感觉?感知一下又外放出去了……” 苏尘没有回应,将几片尸龙鳞片深入棺木之中。 鳞片就化作了他的鼻子,代替他自身,感应着外界气息的变动。 五十二、诡来了2 轰! 男人身后的房门化作碎片四散崩飞。 有些尖锐的木刺扎破了他后背皮肤,令他背上鲜血横流。 他虽能感觉到疼痛,回身查看情况却已经成为奢望——他四肢不听使唤,僵立于原地,周身精血、眉心性魂气息皆汩汩流散出五官,向站在炕头,朝他机械招手的‘金翠’投注而去。 恍惚间,他觉得自身如立足高空,身体在不断往下沉坠。 高空之下,一尊塑像仰天倒地。 塑像生有狰狞猪首,满脸横肉,两根泛黄的獠牙突出血盆大口,浑然缠绕着一圈圈金色符文,那些符文闪闪发亮,像是狰狞塑像身上披覆的金甲。 下方便是地狱么? 男人心神一颤。 却在这时,房屋内暴起熊熊火光! 一根根浸满了火焰的羽毛在男人身周飞旋来去,挟裹的暴烈气息阻隔了他继续向‘金翠’、向金翠背后的真诡贡献精血性灵气! 半空中,那道由精血性魂气息架构成的‘桥梁’,被拦腰斩断。 桥梁顷刻崩塌。 滚滚气息倒卷回归男人自身! 而金翠已经干枯萎缩的面孔则不断滴落散发浓郁尸臭的黄水,它已经没有眼珠的眼眶里,燃起了猩红的火! 它的鼻子以一种异样的状态拱起,扩张。 拱鼻之下,则是满口森森的獠牙! 呼! ‘金翠’化作一阵污臭的黑风,刹那迎向苏尘。 苏尘心神霎时紧张起来,脊柱上鳞片蔓生,顷刻爬满后背,扩散在前胸,同时有一部分鳞片从他的下肢顺延而下,刺破了泥土,在自己身前一丈范围内的土地下埋藏起来。 假若白鹅师兄挡不住这只诡奴的暴起冲击,那他说不得就要以尸龙鳞片硬抗这诡奴一回了! 房屋内,灯影摇曳。 金翠化作一团黑风,刹那迎向以漫天火羽斩断供奉桥梁的苏尘和虚净。 而烛火映照下,苏尘身后的倒影亦在扭曲挣扎,生出了两根牛角,双臂不断延伸,像是要从地面‘立’起来,用那两条黑漆漆的手臂,扼住苏尘的脖颈! “该啊——” 这时,苏尘怀中的虚净师兄猛然扑腾翅膀。 它周身羽毛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似柴灰般呛人的味道钻入苏尘鼻孔,而它满身的火,却未有点燃苏尘衣物分毫,更未烧灼到他一丝。 火光弥漫, 落下满地火星。 不少火星落在地上苏尘那道挣扎扭曲的影子上,直接将它震住,未有翻起风浪。 化为‘火鹅’的虚净师兄昂起脖颈,尖而长、布满利齿的喙张开来,吐出一道焰流,当头浇在扑来的‘金翠’脑顶! 呼呼呼! 焰流滚滚! 柴灰般的气味猝然浓郁异变起来,似硫磺一样的味道漫溢在整个屋室! 苏尘感觉浴火的白鹅师兄在这个瞬间生出了某种异变,他眼中竟不自由自主倒映出一副图案: 一尊生有纯黑与赤金十翅的巨鸟扇动着翅膀,十翅托举着十轮爆发灿烈光芒的气团冲天而起! 那巨鸟额前一根翎羽如火般燃烧着,火海铺满了整个世界。 以那尊巨鸟为背景,其十翅展动之间,无数山川大泽皆在其羽翅遮耀之下! ……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尊妖魔? 它与白鹅师兄有何关联? 为何我的眼睛里会看到如此画面——是因为吃了那几颗神目丸的缘故? 苏尘心神震动! 下意识地回应了脑海中的声音:“当前环境灵机充沛,是否签到?” “签到。” “签到成功,你获得‘阳元神目丹’。” 清河集的天黑了不知多久, 以至于苏尘下意识仍将今时当作是未尽的夜晚。 却远未想到当下已经到了第二天。 系统准时提醒,让他获得了一瓶‘阳元神目丹’。 只听名字,便知此丹比之他先前签到得来的‘神目丸’强出不少。 这是在‘灵机充沛’的环境中才能得来的丹药! 当前环境会‘灵机充沛’,部分原因在于气息笼罩此地的诡,是否还与白鹅师兄突然显发强横神通有关? 或许是……那只诡已经发现了自己师兄弟两个,正逐渐接近这里?! 苏尘蓦地反应了过来! 他无暇去查看新得的阳元神目丹,目光瞬间投入场中: 在他刚才愣神之际,滚滚焰流浇泼而下,将直冲而来的诡奴‘金翠’变成了一堆焦炭,散落满地火星! 虚净身上涌动的火焰,缩回了羽管内。 它有些疲倦,蜷缩回苏尘怀中,低声道:“这头诡奴被我烧死,它背后的诡主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你我暂且躲一躲,给我留个一刻时间恢复。 也可以借机观察观察,这只诡的具体手段。” “好。” 苏尘心头一紧,抱着大鹅立刻奔出了这间主人的卧房,刚刚走出卧房,虚净都还未有所感知之际,他就猛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冰冷刺骨,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诡来了! 迈出屋子的苏尘后背发寒,直接将站在院中等候的黄骠马牵到牛棚里,对它喝声道:“莫出声,别乱动!” 牛棚里还有一头黄牛,它抬头看了看这帮不速之客,又垂首到槽里嚼食草料去了。 黄骠马眼神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指着那头能在诡异笼罩下活到现在的黄牛,苏尘又叮嘱道:“跟它学着点,能让你活命!” 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踏踏踏踏踏! 苏尘不再犹豫,转身拔步奔入了一间偏屋。 屋内停了几具新做的棺材。 抱着虚净,他往一座棺材内一躺,顺手拉上了棺盖。 后背的尸龙鳞片蔓延而出,密密麻麻深入棺木纹理,顷刻间将整副棺材都包围了起来。 “这棺材用了何种木料?” “我的感知竟分毫都难外放出去?” 虚净师兄忽然说话。 黑暗里,苏尘面色一僵,把蔓延至整副棺木纹理的尸龙鳞片统统收缩了回来。 未几,虚净的声音又响起:“莫非刚才是我的感觉?感知一下又外放出去了……” 苏尘没有回应,将几片尸龙鳞片深入棺木之中。 鳞片就化作了他的鼻子,代替他自身,感应着外界气息的变动。 五十三、诡来了3 静默了片刻的小院,又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起了波澜。 踏踏踏! 吱呀! 哐当! 从外面一路狂奔而来的‘不速之客’进了院子,又返身合上院门。 其在院门前稍稍停留,像是注意到了院门门栓被拦腰截断。 “呼哧,呼哧……” 不速之客呼吸声粗重,停留了几个呼吸,就再度迈步,在院子里四下走动开来。 腥臭的气息自其身上发散,被苏尘与虚净共同感知。 “是虚云。” 虚净师兄低声言语,声音里有一丝困惑:“他好似没有被诡气侵蚀。” 把虚净的话换个说法,即:虚云眼下还是个正常人。 苏尘的尸龙鳞片同样感知到了虚云身上那股辨识度极高的腥臭气,那是三妄气的臭味,他心头微沉,不知虚云此时为何会专门跑来自己藏身之地? 诡气在四周萦绕不散,且愈发浓重起来。 即便虚云不是‘诡’,真正的诡亦在接近这里。 虚云或许正是为了躲避那只诡,慌不择路,逃到了此地。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尘低低地向虚净师兄回复了一句。 后者点点头,继续在棺材内收敛气息,保持静默。 它把感知都收缩回了棺材里,避免外界的虚云或是诡借此顺藤摸瓜,找到了它与苏尘的具体位置。 而在其感知收回片刻后,苏尘脊柱里便蔓延出密密麻麻的尸龙鳞片,重新将整个棺材包裹。 纵然虚净再如何收敛气息,都难免在天地诸气运转间留下痕迹。 不用诡类探查,苏尘自己就能嗅到这种残余痕迹。 是以,他将尸龙鳞片包裹棺木,是为自己与师兄做最充足的保障。 有尸龙鳞片包裹,隔断气息,使之不泄露分毫则就不在话下。 尸龙鳞片包裹整副棺材,鳞片深入木材纹理之中,因而整副棺木从外表上看不出异状,借助这遍及棺木的鳞片,苏尘的感知得以进一步扩张。 他‘听’到虚云的脚步声渐渐往北边主人家的卧室去了。 不过片刻后,那脚步声又匆匆折回。 在院内打了个转,直奔向苏尘与虚净藏身的这间‘工作间’。 踏踏踏…… 脚步声在工作间内不时响起, 不久后, 虚云停在了苏尘与虚净藏身的棺木前。 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揭开这副棺材,自己藏身此中。 苏尘‘观察’着他的反应,内心亦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在虚云最终没有选择其身前的棺木,绕过苏尘两个藏身的棺材,躺在了墙角的一副棺材中,盖上了棺盖。 “呼……” “呼……” 虚云的呼吸声从沉重渐变为轻平,终归虚无。 萦绕在虚空中的三妄气跟着变得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 藏匿着苏尘与虚净的那副棺材下,两根条凳将棺木直起。忽然,左侧条凳的两根凳子腿‘膨胀’了一些,内里有尸龙鳞片无声蔓延过。 鳞片顺着凳子腿潜入泥土,在泥土下肆意扩张,最终到达了虚云藏身的那副棺材下。 …… 牛棚里。 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黄牛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槽里的草料,尾巴偶尔甩动一两下,一坨牛粪就从后面滚落。 它不时侧目,瞅一瞅与自己同在草棚里,却尤显焦躁不安的黄骠马。 这畜生连在嘴边的草料都不知享受,一个劲地在那打转是在干什么? 黄骠马感应到老黄牛的目光,顿有一种自己竟被低等生物轻视了的感觉。 它乃是妖魔血裔,天生灵智较高,至少与普通牲畜不在一个层次。 哪里会忍受被一只普通黄牛用目光嘲讽轻视? 于是便嘬着牙花子,想要啃这老牛一口,吓唬吓唬它,让它不敢在自己面前造次。 现在是什么时候? 诡类随时可能降临此间! 愚蠢老黄牛却只顾着吃草填饱肚子,也不怕待会儿丢了性命! 老黄牛感觉到了黄骠马对自身的敌意,它默默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黄骠马,这副作态倒让黄骠马感觉到了它的臣服之意,也就放下了教训它的想法。 却在这时,老黄牛的尾巴又甩了甩。 一坨新鲜带着热气儿的牛粪从它屁股上滚落。 “咴咴咴——” 黄骠马登时勃然大怒,嘶叫着就要凑近老黄牛跟前,给老黄牛一蹄子! “哞……” 老黄牛挪动着步子,走到牛棚角落,四肢曲起,伏卧在了地上,靠着一堆干草预备睡觉,浑然未把黄骠马这个年轻力壮,根脚不凡的‘小伙子’放在眼里。 它如此举动,无疑让黄骠马更加生气。 呜…… 一阵寒风呼号着卷过牛棚,带来比北风更彻寒的气息。 牛棚对面的小院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血红的身影穿过大门,在院子中来回走动。 那阵气息席卷而来之际,黄骠马浑身血液亦被冻得冰凉,再难起任何与老黄牛窝里斗的心思,僵立在石槽前,黝黑的眼睛完全定格在进门的血红身影上: 阴寒彻骨,与天地诸气无有丝毫类似的气息盘绕着那道身影, 它长着一颗獠牙狰狞的猪首, 猪首之下的人身,与常人相类,只是那副不着寸缕的身躯之上,挂满了殷红的烛泪,烛泪散发出浓郁的香火气。 随着猪首人身的诡类在院里行走,一滴滴烛泪洒落地面,将地面蚀出一个个黑点。 满脸横肉簇拥下的一双眼睛里,不存在丝毫人性,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只有至深的冷漠从中散发出,仿佛木雕泥塑的眼睛。 只是看到它的眼睛,就让黄骠马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垂下了头颅。 忽然,那只诡转头向牛棚所在的位置看来。 ‘它’注意到了黄骠马方才在它身上停留一瞬的目光。 狰狞的猪脸毫无表情变化,诡浑身渗出烛泪,迈步走近了牛棚,就站立在石槽对面,与黄骠马面对面,注视着它。 黄骠马内心惊恐一瞬间拉升至顶点,几乎要忍不住跳将起来,直接逃出牛棚!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它更能感受到这只诡的恐怖! 冰冷刺骨的诡气混合着让生灵头脑迷幻的香火气,一股脑冲入黄骠马鼻尖,它仅有的那点思考能力也在这瞬间被剥夺,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只诡?! 五十四、烛泪 猪脸诡静默地注视着黄骠马。 它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然而它周身涌动的诡气越发激烈,皮肤下渗透出的烛泪愈来愈多,不断滴落地面,在地面铺开一汪烛泪形成的‘水洼’。 哪怕黄骠马垂着头,尽力作出摇尾乞怜之态,猪脸诡都丝毫不为所动。 诡就是诡。 一旦成为诡,就没有情绪,没有所谓‘性格’。 既然无有情绪,无有性格,那么向其摇尾乞怜又有何用? 黄骠马绝望了。 看着猪脸诡向自己伸出一只被烛泪包裹的手,抚向自己的脖颈。 “哞……” 却在这时,那头蜷缩在角落里,只考舒舒服服睡大觉就能躲过这一劫的老黄牛忽然爬了起来, 它甩了甩粘在身上的干草,尾巴摇晃着,走到黄骠马身侧,俯身去吃槽里的干草料。 它嚼得津津有味,慢条斯理。 不时屙下一堆牛粪。 它做出了那么大的动作,也只是令猪脸诡稍稍停顿。 但随后就将‘注意力’又集中在黄骠马身上,手掌按上黄骠马的脖颈, 寒冷彻骨的气息刺破了黄骠马的皮膜,传入它肌理与血液深处,开始拉扯它的性魂与精血,尽与那股彻寒气息一道而去。 生死劫关当前,黄骠马忽然反应了过来。 它也学着老黄牛那般垂下头去,勉强咀嚼着干草料。 而猪脸诡那只按在它脖颈上的手掌,忽然就撤了回去。 那种寒冷刺骨的气息亦一并从黄骠马体内撤回。 猪脸诡看了牛棚里的两只牲畜片刻,就转身直去往苏尘、虚净,以及虚云藏身的主人工作间。 直到猪脸诡完全走入那间屋子,黄骠马都未敢抬头。 一个劲咀嚼着曾被它无比嫌弃的干草料。 它的那颗脑袋也决计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学着老黄牛吃草,猪脸诡就会放弃灭杀自己? 黄骠马只当是吃草这个动作触发了什么,将‘吃草’当作解救自己的不二良方。 而它身旁,老黄牛已经哞哞叫着,又去歇息去了。 猪脸诡到来之前,老黄牛行止如常。 猪脸诡到来之后,它依旧行止如常。 —— 踏,踏…… 诡走起路来,依旧发出与人一般无二的脚步声。 只是每一次脚步声响起的间隔时间,都保持在完全一致。 就连每一步走出的距离,都像是拿尺子精心测量过,保持在一模一样的距离。 它走入工作间,不作任何探测,直接就从自己手边第一副棺木开始,依次揭开每一副棺木的棺盖。 呼啦! 哐当! 呼啦! 哐当! 清河集并不是一个多大的集镇。 其规模比一般村庄也大不了多少。 哪怕这个镇子近几个月不太平,几乎每隔月余时间都会有人死去,这个‘棺材铺’也堆积不了太多的工作量。 主人家在工作间打制的这几副棺材,其实是为以后的死人预备。 在这间狭窄的工作间里,完全制作好的棺材,满打满算不过六副。 苏尘、虚净占据了一副; 虚云占据了一副; 而猪脸诡在这片刻时间内,已经揭开了两副棺材。 距离它更近,更可能被它揭开的下一副棺材,是苏尘与虚净的这一副。 虚净很是紧张,浑然羽毛耸起,没有再与苏尘交流,做好了棺材被揭开,暴起与猪脸诡争斗的准备。 苏尘则使潜入泥土之中,蛰伏在虚云那副棺材下条凳内的尸龙鳞片抖动了起来。 鳞片竖立,翻腾, 整个条凳瞬间在潜入其纹理深处的鳞片翻腾绞动之下,迸开道道裂缝, 鳞片收缩,归拢回苏尘后背脊柱骨, 没有了鳞片的支撑,那只本就布满裂缝的条凳霎时完全崩毁,散落作一地碎块! 呼通! 条凳支撑的棺材霎时倾倒! 一条人影震破了棺材,瞬间拔身而起! “倒霉,倒霉!” “棺材怎么在这个时候倒塌!” 虚云冲破了棺材,不敢有丝毫犹豫,直往门口疾冲! 三妄气的腥臭味骤然浓烈起来,在半空中浮游,化为一条浑身布满毒瘤的大蟒,猛然缠裹住猪脸诡的身形,想要拖住它的脚步,为虚云的逃跑争取时间! 然而,诡就是诡。 不可以常理揣度。 随着毒瘤大蟒包裹住猪脸诡的身躯,它的身躯直接就似被加热的烛泪一样融化了,暗红的烛泪铺满整个工作间。 香火的气息越发浓烈,被诡气浸染着。 滴答!滴答!滴答! 整个工作间四壁都开始渗出烛泪,屋顶横梁上有烛泪徐徐滴落。 暗红的烛泪包裹了整个房间,糊住了门户,阻断了虚云逃跑的路径! 他浑身剧烈颤抖,扭身惊惧不已地看着猪脸诡。 缠裹猪脸诡的毒瘤大蟒周身亦渗出了烛泪,渐渐蜡化。 在这个工作间内,种种陈设、几副棺材、乃至地面的泥土都出现了蜡化的迹象! 融化的烛泪在四下滚动流淌着,衍生出一条条手臂,抓向僵立门口,突破不得的虚云! 猪脸诡的头颅陷在一滩烛泪中,渐渐融化成了一张薄薄的皮。 房间里,没有它的真形存在。 它好似变成了这个房间本身,而不论是虚云,还是虚净、苏尘等,此时都处在它的肚子里。 等着被它消化! 烛泪凝聚成的手掌抓住了虚云的脚踝,攀上了他的膝盖。 从下而上,一路包裹到了他的脖颈。 他的气息在一瞬间跌至最低点,流转于身周的三妄气在瞬间变得稀薄! “啊啊啊啊——” 包裹他身躯的烛泪微微蠕动,他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眼珠怒睁,几乎要撑裂眼眶,喉咙中发出徒劳地嘶吼! “动手!” 这时,房间中唯一一副没有烛泪化的棺材里,骤然响起虚净的声音。 轰! 烈烈火光从那副棺材里爆发而出,整副棺材霎时间四分五裂! 苏尘从棺木里爬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炽热的火团! 熊熊火焰席卷四下,更加速了那些烛泪的融化,将周遭的烛泪融化作一缕缕青烟,露出了烛泪覆盖下的墙壁! 怀抱着化为火团的虚净师兄,苏尘狂奔着直接撞在一面土墙上! 轰隆! 烟尘滚滚弥漫,土墙被肩膀覆盖着一层尸龙鳞片的苏尘撞开了一个窟窿,他抱着火团奔了出去! 房屋中,虚云奋力嚎叫。 一条条小蛇从他的眼耳口鼻里钻出,疯狂啃噬着包裹周身的烛泪, 终于在猪脸诡将注意力集中在苏尘、虚净身上时,将身上搞的烛泪啃光,跟着跑出了那个没被烛泪糊住的窟窿! 五十五、背后有诡 呼呼! 熊熊火光撕裂了黑夜,自小院中直穿而过,撞碎了两扇院门,横冲直撞。 火光之后,虚云拔步跟随。 他头颅以下的皮膜已经萎缩太多,形如脱水的干尸,其上沟壑交错,尽是褶皱。 被猪脸诡的烛泪包裹通身,虚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精血性魂气都损失了大半,此刻全凭自身‘蛇胎藏’真种勾召三妄气,填补着他衰败的肉壳,支撑着他性命不堕。 这个时候,他不敢有丝毫迟疑,下意识就盯紧了前方横冲直撞的火团。 火团将苏尘的身形都映照成了浅浅的轮廓,唯其光明雄烈,普照黑夜,将地上雪层都烧成白烟。 滚滚白烟铺满一条街道。 直冲向街道尽头的路口。 路口处,灯像魔提着冰灯,冰灯内的灰色影子一条接一条地燃烧,其散发出的光芒已从灯像魔周围一丈之地,扩张到数十丈范围。 数座筑土屋院皆在光芒映照之中。 活人生灵步入那光芒映照之地,只得成为薪柴,付之一炬的下场。 而诡类踏足那处所在,则会被灯像魔连通‘鸦鸣国’,将诡类转运入其中,如此可以解决清河集当下之困。 苏尘、虚净一直筹谋的事情,即是勾引猪脸诡,顺利将之送入灯像魔光芒映照之所。 毕竟,诡类不可杀死。 那么将其送往其该去的地方,无疑是当下最优解。 “莫要跑得太快,让那猪脸诡放弃追杀你我。”虚净在苏尘怀中持续爆发熊熊火光,同时出声提醒苏尘。 它的声音相比之前,已经虚弱太多。 想来维持这种火光映照,对它自身消耗颇大。 而它偏偏不能将此火熄灭。 ——此火映照之下,苏尘周身气血融融涌动,往日里沉重迟钝的身躯,今时都变得轻盈而灵敏。 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做到拔足狂奔,将猪脸诡甩在身后。 不过,虚净亦未想到,在自身真种神通覆映之下,苏尘的身体素质竟能被提升这么多,保持如此灵敏迅捷的速度且不说,单是其一击撞破土墙,就在虚净意料之外了。 它哪里能知道,提升苏尘身体素质的,不仅仅是它的真种神通。 现下,尸龙鳞片已经覆盖住苏尘脖颈之下的每一寸皮肤,为他带来的种种加持,甚至远远超过师兄的真种神通覆映! “是,师兄。” 苏尘神色紧张,望了眼前方的路口。 他们行勾引猪脸诡之事,则势必要踏足那灯像魔光芒覆盖之地一回。 一旦踏足其中,必然被灯像魔手中那盏冰灯记录性魂。 假若猪脸诡未有上当,没有跟着他俩步入光芒覆盖之地,未被转运去鸦鸣国,那他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须要在冰灯还未燃烧到他们的性魂之时,就使用黑烛逃命去也。 并且,点燃黑烛之时,还有极大概率召来并未被转运去的猪脸诡,就此沦亡,丧失性命! 苏尘亦为此做了一些准备。 但是一无所有之人下的每一个赌注,其实都与自己的性命息息相关。 他并不能保证自己那些手段,能比虚净师兄的计划更有用。 放缓步伐,苏尘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虚云尤在自己身后追着,干枯的身躯被三妄气充得又鼓胀起来,只是再也没有那种蓬勃生命力赋予的弹性,显得紧绷绷的,犹如一个人形气球,可能被针刺一下就会破溃。 在虚云之后,烛泪从斜刺里汹涌冲荡出,压塌了几座茅草屋,在街道上裹挟了血块,冒出滚滚青烟。 暗红的烛泪像是河流般铺满街道,就将街道两旁的房屋统统凝固在烛泪中。 而在最前端奔涌的那部分烛泪,则化作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怒张着扑盖向前方的虚云,以及更前方苏尘与虚净。 手掌中心,满是横肉的猪脸獠牙竖立,面目狰狞! 哗哗哗! 滚烫的烛泪与四下冰冷的雪层接触,释放出了熊熊白烟。 大量的烟气弥漫在清河集内,使得清河集的房屋只在其中显出轮廓,变得影影绰绰的,像极了苏尘他们刚来清河集第一天时,遇到的大雾天气。 巨大的烛泪手掌迫近了虚云。 就在他身后一丈距离内。 他能感应到诡类特有的销髓蚀骨的寒气,口中疯狂大叫,一瞬间头顶冲出了一团惨绿火光。 惨绿火光冷幽幽,没有丝毫温度。 像极了蛇类的眼睛。 看到这一幕,苏尘还不明所以。 虚净则已出声给他解释:“虚云活不了了。 他祭献了自身真种,会短暂从三妄气主尊那里借来力量,化为真正的魔蛇,不过等到他的真种被蚕食干净,他依然难逃性魂崩灭、肉身枯萎的下场。” 苏尘闻言默然。 自他还未踏足心佛寺之时,虚云便莫名与他结下梁子。 此后更试图出手暗害过他。 如今他拜入修行正院,还未来得及寻虚云的晦气,虚云自己却就要灰灰了去了。 虚云今时这般扭曲极端、睚眦必报的性格,亦都是次觉真种为他带来的,而今也是成也真种,败也真种。 不仅性格扭曲为次觉真种背后的主尊所致,最终连一身修为、性魂精血也将统统被主尊拿去,这是否该说一句‘所有馈赠的礼物都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惨绿火光持续燃烧,虚云的身躯覆盖上一层滑腻冰冷的鳞片。 他的身形不断拉长,在某一瞬间,随着大量黑烟从头顶覆盖而下,虚云再从黑烟之中钻出,已经化为一条魔蛇。 这头魔蛇游曳于雪地之中,速度比先前快了数倍不止。 它须臾攀附上路口一棵枯树,进而折转身形,避过了后方铺压而来的烛泪手掌。 魔蛇落地以后,又变作虚云本来模样。 此时的他,面若金纸,正在承受真种被蚕食侵吞,性魂、精血一并酬谢给主尊的代价,而猪脸诡从他身畔穿过,业已丧失对这个将死之人的兴趣,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苏尘、虚净二人身上。 苏尘怀抱着火光微弱的虚净,耳边响起师兄的嘱托:“待会儿等它走近,你便直接踏入灯像魔光芒映照之地!” “好。” 他点头应声。 “赫……赫……” 虚云的面庞染上了一层死灰色。 他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犹如一个将死之人。 猪脸诡化为巨大手掌的形体从他旁侧的道路上狂掠而过,前方集镇路口站立的苏尘与虚净两个,亦随着烛泪手掌掠过,被遮蔽在了虚云视野之外。 “赫……赫……” 竭力喘气的虚云,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笑意。 他双脚踏足的雪地被一层暗红烛泪侵蚀出缕缕白烟。 …… 呼拉! 烛泪巨手从道路上碾过,卷起一路雪泥尘灰、木石碎片,越发显得肮脏泥泞,异常邪诡! 它在距离苏尘、虚净一丈范围时蠕动开来,顶着那颗狰狞猪首的烛泪不断卷动着,将诸多杂物甩出体外,不过是须臾之间,就化作了猪脸诡原本的面目! 猪脸没有表情,眼神一片漠然,迈步走向苏尘。 朝向苏尘伸出手臂,布满烛泪的手臂漫溢出浓郁烟火气,在半空中融化、拉长,分出十余条手臂,从各个方向包围笼罩苏尘与虚净! 苏尘怀抱散发火光已极微弱的虚净,步步后退。 猪脸诡步步紧逼,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而在苏尘身后,灯像魔散发的光芒亦在不断扩张。 冰灯里的灰影一条接一条的减少,都化为柴薪,助力光芒不断覆映周围。 忽然,某一瞬间,苏尘抱着虚净走进了这光芒笼罩之地。 灯像魔那盏冰灯里,骤起一阵模糊的风。 一缕带着火光的灰影被收录进了冰灯中。 然而主动走进它这光芒笼罩范围的生灵,分明有两个。 灯像魔的冰灯却只能收录进一个! 苏尘一直留意着那盏冰灯内灰影的变化,见此一幕,他心中笃定——即便是灯像魔这种禁器,也无法将自己的性魂收录其中! “我的性魂被灯像魔记录了……” 这时,他怀中传出虚净师兄越发虚弱的声音。 接连施展真种神通,如今又陡然被灯像魔记录性魂,成为排队等候被燃烧的薪柴之一,虚净师兄已经超负荷运转法门,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它则没有注意到,那盏冰灯里只收录了自己一个人的性魂。 虚净师兄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猪脸诡身上。 如今,就看猪脸诡会否和他们一样,乖乖走入这灯光笼罩之地! 在二者的紧张注视下, 猪脸诡延伸出去,即将抓住苏尘的那几条蜡泪手臂,忽然停顿了刹那。 它以蜡泪分化去的几条手臂,与站立在灯光边缘地带的苏尘,仅仅只有一掌距离,这个时候,只要它往前一点,手掌就会直接被灯光笼罩,直接触碰到苏尘肩膀。 可它偏偏停住了! 它偏偏在这时停住了! 这个时候,苏尘、虚净心中皆是猛地一跳! 苏尘自身无法被灯像魔记录,不存在被灯像魔洗白、沦为虚无的可能,可是虚净师兄会! 他不能让虚净师兄随自己冒险一场,最终落个灰灰了去的结局! 如是,诱引猪脸诡踏足灯光笼罩之地,将其转运至鸦鸣国,随后自己带着虚净师兄,带着清河集其他活人点燃黑烛,化为‘乌有’,逃出灯像魔主导的这片地带就至关重要! 但猪脸诡停住了手掌,没有顺势让自己的部分形体进入灯光笼罩之地! 苏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怀中的虚净则开始安排起后事:“待会儿由我牵制住这只诡——” 它话未说完,猪脸诡停住的几只手掌忽然又向前猛地一探! 一只手掌搭在了苏尘肩膀; 一只手掌掐住了苏尘脖颈; 一只手掌抵在了苏尘胸口…… 数只手掌化为烛泪,拖曳着猪脸诡的身形步入光明普照之地,欲要将苏尘与其怀中的白鹅师兄完全覆盖! 冰冷、彻寒的气息欲要刺破苏尘的皮膜,欲要掠走苏尘的精血与性魂。 可它遇到了一层无可毁伤的抵抗。 一层尸龙鳞片悄然覆盖于苏尘周身,甚至顺着他的双手蔓延而出,提前覆盖在虚净师兄身前,在诡气侵袭而来的千钧一发之际,替虚净挡住了这一次的诡气侵袭! 苏尘无法确定,一旦有哪怕丝毫诡气侵入己身,会不会引动自己满身的邪异都躁动起来,酿出更严重的后果? 是以他提前以尸龙鳞片隔绝,将这种可能彻底扼杀在摇篮中。 尸龙鳞片来源诡秘,其可以是苏尘肉身的延伸。 换而言之,这层鳞片与他的肉身息息相关。 它所能深入之地,乃是一切实物,譬如泥土、木材、肉身等等,更可以隔绝种种气息。 譬如黄骠马就是被苏尘如此操作,直接被尸龙鳞片覆盖肉身,鳞片自带的邪异吓阻住了它所有僭越之念。 有这层尸龙鳞片在,苏尘隔绝诡气侵袭,委实轻松。 当然,亦有可能是猪脸诡本身并不算强大的缘故。 猪脸诡化作滚滚烛泪,覆盖苏尘与虚净不过刹那时间,便见灯光映照的这片地域上空,亮起了一个殷红的圆圈。 像是有人在天上开了一口井。 井口的殷红向内浸染,如血水般微微浮动,终于把整口‘井’也渲染成了殷红色泽。 苏尘抬眼望向那口井,他未看到任何事物,而包裹自己通身的蜡泪-猪脸诡的本体,却都随着那口井被打开‘井盖’而纷纷升腾,呼啸着尽数投入井中! 不过眨眼之间,苏尘与虚净周身已经不剩一滴蜡泪! 猪脸诡被转运入鸦鸣国了? 带着几分不敢相信,他又看了天上的井口一眼。 这次正巧看到一只腐朽的骨爪从井口边沿探出,缓缓推动着一层黑色,覆盖于井口之上。 鸦鸣国与灯像魔之间连接的通道,随着诡类被转运而关锁了。 然而苏尘都来不及出一口气,扭头就看到灯像魔冰灯内的灰影只剩下四条,而虚净师兄排在第三位! 他心头一个激灵,低头再看怀中:虚净师兄已熄灭了一身火光,因消耗过度陷入彻底的昏迷! 得赶紧走出灯光覆盖之地! 灯像魔光芒笼罩的范围,踏足其中,简直轻而易举,不会有任何阻碍。 可想要从中走出,苏尘便发现,困难度陡然一下子攀升上去。 就像是有无数只手从自己的背后,从自己的左右拽着自己,让自身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力气,并且,身前好似还有一层无形的墙阻隔着。 想要走出,不仅要挣脱那些‘手掌’的拖拽,还是撞破那层无形阻隔的墙! “哼!” 苏尘怒哼一声,脚底鳞片向前蔓延出一条通路,直通光芒之外。 他踩在鳞片铺就的道路之上,顿时视种种阻隔拖拽如无物,健步如飞,在灯像魔燃烧去第一道灰影时,走出了光芒笼罩之地! 不敢有丝毫停顿,他从怀中拿出那根虚净交托自己保管的黑烛! 点燃黑烛,就能进入‘乌有’状态,不被灯像魔照耀,暂时逃脱冰灯的记录! 黑烛只能在未有被灯像魔光芒覆盖的区域内点燃,一旦在光芒中点燃,将发生不可揣度之事! 滋啦! 冰灯内,第二道灰影似沾了火焰的油脂般燃烧起来。 光芒又向前铺开一丈。 “大师!” “大师!” 这时,四周影影绰绰的黑暗里,骤然响起一个女子的疾呼声。 “你的身后跟着一只诡!” 五十六、分形裂魂 “大师!” “你身后跟着一只诡!” 女人的疾呼声从影影绰绰的黑暗里骤然传出,使得苏尘为之一愣。 他后背猛然升起一层寒意,骤然扭头看去,灯像魔散发出的光芒距离他还有十余丈距离,而在他与那暖色光芒之间,却是空无一物。 苏尘并未发现诡的踪影! 可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他胆寒! 他转回头去,便见到黑暗里跑出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都是清河集幸存的居民无疑。 从这些乡民身上,苏尘未感应到一丝一毫的诡邪之气。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活人。 人群里,走出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的衣裳,身形瘦削的女子,她抬起那颗被枯草般头发覆盖的头颅,露出一张苏尘熟悉的清秀脸庞——招娣。 招娣脸上的惊恐无法遮掩,目光死死盯住苏尘背后,厉声道:“大师小心,那只诡要掐你的脖子!” 唰唰唰! 她话音响起的瞬间,一层紫鳞从苏尘衣领下层叠而出,眨眼间覆盖住了他的全身! 也在此时,他脖颈周围荡漾起层层涟漪。 一圈圈荡漾的波纹里,有暗红的烛泪不断涌出。 浓烈的香火气、彻寒的诡气都随着那汩汩涌出的烛泪而在刹那间爆发开来,同时,腥臭的、让人闻之皱眉的三妄气的味道亦夹杂在诡气、香火气馁,混做一团,直冲苏尘的鼻翼! 烛泪,凝聚成了两条干瘪萎缩的手臂。 接连着一副虽然身材浮凸有致,但是遍布烛泪的躯体。 这具躯体的脖颈上,顶着一颗狰狞的猪头,而猪首的左半边脸上,烛泪不断融化,另一张脸从那融化的烛泪里‘浮’了出来。 乃是虚云带着诡笑的面孔。 猪脸漠然,无有丝毫情绪。 ‘虚云’则是眼神阴森,在浑身覆盖鳞片的苏尘身上定定地停留了一瞬,接着看向了数度出声提醒苏尘的招娣,他低声道:“你说我是诡,莫非你就不是了么?”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喊出了一个名字: “阿翠!” 话音骤落! 昏沉沉的黑夜里,刺骨冰寒、从另一个世界奔涌而来的诡气自四面八方呼啸而至,似无形的海潮,冲刷于在场每一个清河集百姓周身! 尖细如针、如泣如诉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萦绕于每一个人的耳边:“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的郎君!” “我的良人!” 浓郁至极的诡气,引得这墨色天穹倾堕。 灯像魔的光芒依旧,可那光芒是收割生命的镰刀。 在它的光芒范围之外,一切仿佛都要陷入永恒的寂暗。 忽然,一团红艳艳的光从黑暗里升起,苏尘从中看到了衣衫褴褛的招娣,她坐在虚空里,表情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 片刻后, ‘她’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将脖颈上那颗头颅‘取’了下来。 像是从树上摘下一颗已经成熟的桃子。 越来越多的艳红光芒从黑暗中升起,每个清河集村民都坐在虚空中,捧着自己的脸庞端详前方的黑暗,好似黑暗里有一面梳妆镜,而他们皆是对镜梳妆,等待良人归家的妻子。 端详着,端详着, ‘他们’一个接一个摘下了自己的头颅。 ‘他们’脖颈处的断口整齐,头颅即使从脖颈上摘下,亦都带着鲜活的表情。 这表情不断变化。 从满怀情思的期待,渐至失落,而后焦急,直至最后化为满面难以化解的悲伤。 眼眶里流出汩汩血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所有村民,包括招娣,都在‘虚云’喊出‘阿翠’那个名字之后,死了! 都死了! 清河集内有两只诡! 猪脸诡! 阿翠! 苏尘尤记得自己离开之时,请师兄赠予三根火羽给招娣,让她以三根火羽保护自己…… —— “大师大恩大德,招娣不知如何报答!” 招娣捏着三根火羽,通悉了它们的使用之法,再看向苏尘时,神色终于转为尊敬与信重。 “清河集内恐有祸事将起,我等此次离开亦只是暂时。 一定还会再回来。”苏尘郑重嘱托招娣,“你若真心想要报答贫僧,可以寻找机会,将村子各处的百姓都集合起来,让他们小心行事,以避灾祸!” “招娣一定全力以赴!” —— 苏尘记得那时招娣的眼神。 总算对未来升起了一丝希望。 现下这一丝希望被完全抹杀了。 以后都不会再有! 这些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端详自己头颅的诡奴! 他们与苏尘毫无交集,若苏尘那时没有勒马回头,就连他们死去也将无声无息,除了两只诡以外,不会有第三个见证者。 可他们终究是人,是与苏尘一样的人。 众生何辜? 即便努力活着,逃过了强者的盘剥,却也逃不过命运的压迫? 谁赋予了诡如此大的权柄,让它能肆意终结一切,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大师。” “我从前倒是没有发现,大师竟如此深藏不漏,有一身万气难侵的鳞甲护身——我似乎都拿大师没有办法…… 大师说不定也是另外一种诡吧?” ‘虚云’的声音在苏尘耳边响起。 ‘他’的身形如烛泪般融化了,暗红的烛泪覆盖苏尘四周的土地,接着在他周围徐徐升起烛泪之墙,墙上猪脸与虚云的面孔都盯着他。 虚云缓缓说着话,嘴角诡笑不变。 其以一种未知的方式,与猪脸诡融合了。 “我若以己身包裹住大师,大师这副羸弱肉身,亦会因为无有食水补充,而逐渐生机断灭吧?” “生机断灭后的大师,会成为我这般的诡么?” 苏尘的目光越过泪墙,看到黑暗里那一团团红彤彤的光芒逐渐融合为一,像是要孕生出什么恐怖的事物来。 而虚云化作的烛泪向着红光那边不断蔓延,‘他’的一部分凝聚成了烛台,托起那团红彤彤的光。 这好似是某种仪式。 好似是一个准备已久的仪式。 同一时间,冰灯里的第二道灰影将要燃烧殆尽。 最多还有一刻时间,白鹅师兄的神魂将会接替第二道灰影,开始燃烧! “虚云。” 苏尘盯着‘虚云’在蜡泪里浮沉的那张脸,眼神冰冷:“姑且称你作虚云。” “你觉得你相对于猪脸诡而言,算是什么?” “你是它的意志么?” “你能永久地主导它么?” 他勾起嘴角,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讥诮意味,语气更是无比戏谑:“你只是它的一场幻觉而已,幻觉破灭,它醒了,你就会像个气泡一样碎裂。 消失得无影无踪……” ‘虚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 他想不到苏尘用了什么方法,竟能看透自己眼下的状态? 不过,看透又能如何?! ‘虚云’的神色一瞬间狰狞起来:“一切正如你所说的那般,我是这只诡的一个幻觉,当幻觉破灭,它依旧会回归最初。 无有任何情绪。 可是我现在还‘活着’! 我只要在活着的时候,把你弄死,让你变成一只诡就好了!” 呼呼呼! 泪墙不断拔高,要完全把苏尘封堵在其中,让他断灭生机,最终体内群邪爆发,沦为无数诡邪! “你做不到!” 苏尘咧嘴森然一笑! 猛然吼道:“犬神!” 他为什么能看透虚云当下的状态? 正因为犬神。 犬神追踪锁定住了虚云,看到了他启用秘法,让自己与猪脸诡勾连,化为猪脸诡身上一个幻觉的全部过程! 对于‘虚云’这个人,苏尘怎可能不防备! “你不仅看不到我变成诡,而且我还要将你从猪脸诡身上拖出来,我要你受犬神分形,神魂崩灭而亡——我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如泡影一般破灭!” 苏尘脸上的笑意越发扩大,层层紫鳞从他脚下爆发,攀附着泪墙,不断拔高,最终越过泪墙,完完全全包裹住了‘猪脸诡’的每一部分,甚至是它在别处升起的那一座烛台,也在尸龙鳞片包裹之下! 尸龙鳞片隔绝了猪脸诡的气息,亦将它身上的那个幻觉‘虚云’包裹于其中! 满地鳞片不断蠕动! 苏尘身处这鳞片簇拥之中,眼神里是冰一般的寂冷:“虚云,你是自己主动出来,还是让犬神把你搜出来?” 鳞片覆盖下的猪脸诡毫无动静。 “去! 把他找出来!” 苏尘不再等待,口中直接招呼了一句。 他身旁的空气扭曲,一头浑身皮毛暗金,四肢鲜血淋漓的狰狞巨犬就从虚空中浮现,四蹄踏着紫鳞梭巡四下,不过瞬息之间即锁定了虚云所在的方位! 犬神未有招摇,状似无意间经过虚云藏身的泪墙,同时向苏尘传递了心念! 苏尘迈步走了过去。 尸龙鳞片从虚云藏身之地收缩,显出其下的一滩烛泪。 烛泪缓缓融化,虚云的面庞蠕动着从中显露而出,盯着苏尘的面孔,忌惮无比:“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种手段,能从诡的身体里查找到我的踪影。 既然如此,我也不躲藏了。” 说到这里,其微微一顿,眼神转而有些得意:“那么你又有什么手段,可以将我从诡的身体里拖出来? 你的这些鳞片不能深入诡体,只能覆盖表面。 你的那只狗——它若是深入诡体,便会成为金刚亥母的一部分,你是想要将它白送给我们么?” “我徒手就能将你从诡体里拖出来!” 苏尘淡淡一笑,蹲下身去,伸出了左臂。 衣袖遮盖下,左臂上的三目水牛足踏水火图越发鲜艳夺目,足下水火从衣袖里淌出,包裹住了他那条手臂。 而后,就在他与虚云的注视下,他的左臂齐肩消失了。 他仍能感应到自己左臂的存在,只是眼睛看不见它而已。 接触到诡体,终于让苏尘明白,自己左臂醒觉的是何种神通—— 念头微动。 脱离现实,不知存在于哪个世界的左臂就缓缓下沉,‘触碰’到鳞片覆盖下的诡体瞬间,左臂就穿透了进去! 咕嘟!咕嘟!咕嘟! 那部分未被鳞片覆盖,浮沉着虚云面孔的烛泪猛然冒起气泡! 像是在挣扎,在抗拒苏尘的左手潜入它的形体,但这种根源于苏尘真种的神通,猪脸诡根本抵抗不了! 它的抵抗毫无意义! 苏尘的左手在猪脸诡诡体内尽情潜游着,被阴冷的诡气浸润都毫无损伤,在不知越过了第几层诡气冲刷之后,他终于感应到一种温暖的气息。 相对于阴冷诡气而言,较为温暖的气息。 那是生灵性魂的气息。 是猪脸诡的一个‘幻觉’。 亦是‘虚云’本身。 其沉浸在诡体之中,已在诡气浸润下,逐渐诡化,变得不伦不类。 苏尘的手掌轻轻一抓,就将虚云的性魂禁锢在手中,随之不断倒退,退出猪脸诡的诡体。 蜡泪里浮沉的虚云面上尽是惊恐:“你是什么东西?!”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虚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你不能带走我! 我要与这只诡一起完成拼图! 只要它与阿翠拼凑成功,它就会成为真正的金刚亥母降临现世! 我的性魂也会随之被返还,得到复苏——我要重新开悟正觉真种,活出第二世! 你不能阻我! 求求你! 你别阻止我!” 极端的恐慌之下,虚云的心理防线直接崩溃,将自己的所有计划都对着苏尘和盘托出。 苏尘这才知道,这只猪脸诡与阿翠,都会成为心佛寺护法神‘金刚亥母’拼图的一部分。 只要两者拼凑为一,完成一个仪式。 诡就会化为神。 行走于人间大地! “我怎么会不阻止你呢?” 苏尘喃喃自语。 他的左手臂从诡体里一寸寸退出,在虚空中显出真形。 体内的生灵血气一瞬间消耗干净。 可是苏尘毫不在意。 他盯着手中那团被数道毒蛇黑影缠绕,有阴冷诡气浸润的性魂,看到了其上浮现虚云满是恐惧与哀求的脸孔。 “你该被犬神分形裂魂!” “即便如此,不足以报偿你罪恶之万一!” 唰! 苏尘不再看性魂上浮现的虚云面孔,一甩手,直接把那团漆黑性魂投给了犬神! 五十七、第三只诡 “饶我一命吧,虚尘!”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啊啊啊啊——” 求饶声、惨嚎声接连不断地从那团漆黑性魂之上传出,其甚至还想要逃脱犬神的掌控,自行逃逸离开。 然而犬神已经今非昔比,拿捏一道本就受诡气侵染、虚弱万分的性魂更是不在话下。 它血淋淋的左前爪迎着那道性魂猛然一爪,丝丝缕缕血气就从它前爪上漫溢,将虚云性魂控制住,死死按在爪下。 “呜——” 盯着爪下剧烈挣扎,万分恐慌的虚云看了一眼,犬神低吼了一声,垂头下去,犬齿开合之间,便将那团漆黑性魂撕扯成一缕缕碎片,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吃下了肚子。 犬神身上血光愈发浓郁,身形已经不止是苏尘能够看到,已然在现世呈现出了浅浅的轮廓。 吞吃虚云性魂,颇对它的食性,对它的复苏壮大更是事半功倍,让它自身生出了某种隐晦的变化,同时,随着犬神不断吞吃虚云的性魂,一股股生灵血气也随之流转入苏尘四肢百骸。 仅仅吞吃虚云一人,犬神反馈给苏尘的生灵血气,便足有三十缕之多。 十缕生灵血气,便足够如今的苏尘引气烧身一次! 虚云的哀嚎声渐渐衰弱,终至虚无。 然而虚云的灭亡,并未让当下情形好上半分。 猪脸诡依旧是猪脸诡,实力没有丝毫损伤,它即便被尸龙鳞片覆盖在下,依旧在尝试着将蜡泪突破泥土,绕过尸龙鳞片的封锁,与黑暗里名为‘阿翠’那只诡散发的猩红光芒合汇。 二者一旦合汇,就会成为新的‘神’。 真正的‘金刚亥母’从此将行于大地之上,在人间建立自己的佛国。 ‘神’由诡化生而来,想想就让人觉得惊悚荒谬。 可这偏偏是摆在苏尘眼前的事实。 他甚至因此都怀疑,心佛寺里那些护法神圣、诸佛陀菩萨,会不会最初也是由一只只诡拼凑而成? 开悟正试那一夜,他在万佛殿里看到的一切图景,都暗合‘神是由群诡拼凑而来’这个逻辑。 真是个浊臭的世界…… 蜡泪终究突破了尸龙鳞片的封锁,从坟起的土块内汩汩涌出,聚化成一条条手臂,在半空中疯狂舞动。 有些手臂向着阿翠诡散发的红光奔涌去,要化作烛台,将那团红光托起; 有些手臂则勾动了更浓烈的诡气,充塞这片乾坤,不断朝向苏尘漫淹,要将他侵蚀; 灯像魔的光芒抵至苏尘近前,第二道灰影已经燃烧得七七八八,马上就要轮到白鹅师兄的性魂被燃烧。 苏尘此时就身处于夹缝之中,进有无穷诡气,以及在诡气里漫游的蜡泪手臂阻挡。 退则有灯像魔光抵御,一步退入那光芒中,自己如何暂且不论,但白鹅师兄是铁定要交代在这里。 而且,因为浓郁至极的诡气不断浸润,苏尘的影子变化更加剧烈。 它随时都可能人立而起,取代苏尘,代替苏尘‘活’在这个世上! “大师。” 黑夜里,又传来招娣冷幽幽的声音。 在阿翠尖细如针的声音响起之后不久,招娣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随着‘她’声音响起。 ‘她’瘦削的身形也从黑暗里缓缓走了出来。 这副身躯脖颈上没有头颅。 招娣双手抱着自己的头颅,她的头颅就抵在她自己的胸口,一双眼睛仍有神采,一眨不眨地看着灯像魔光前默然不语的苏尘:“大师,你往这边来。 我还能控制它,我为你留一条生路。” 招娣的声音里,属于人的情绪已经所剩不多。 但最起码苏尘还能从中听出一些。 她与虚云的情况相差不多。 虚云成为了猪脸诡的‘幻觉’,而她则在机缘巧合之下,变成了阿翠诡的幻觉,在阿翠诡苏醒以前,她可以控制诡体。 她说为苏尘留出一条生路,绝对是真话。 没有半分虚假。 随着她开口说话,那一团艳红的光芒映照下的大地上,就浮现出一道道血红的脚印,那些脚印不断迂回着,去向了另一个方向。 脚印去向之地,就是一条生路。 但是,这条生路很长。 苏尘或许能沿着脚印,走出这片诡气笼罩之地,逃得生天,可是灯像魔必将把白鹅师兄的性魂都燃烧干净。 那么最后,将只余他一人独活。 “大师,你还在等什么?” “我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大师,我快要死了……”招娣手捧着她那颗头颅,脸上流露痛苦的表情。 诡气侵袭性魂,痛苦不亚于肉身受千刀万剐之刑。 她不想以这种方式活下去,哪怕是能借此指挥一只诡一段时间,可是为了清河集里唯一一个活人,招娣还是这么做了。 对方有恩于她,她该知恩图报。 “招娣。” 苏尘终于开口说话了,眼神里有些不知所谓的期望:“如若按照方才那个人所说,令猪脸诡与阿翠诡拼凑为一。 金刚亥母降临现世。 你们这些死去的人,能否重活回来?” “你在想什么?大师。”招娣神色有些扭曲,她成为了阿翠诡的一个幻觉,也借此了解到了一些真实的内幕。“金刚亥母一旦降临现世,便无人可以控制。 祂有复苏因自身而亡的死者之能,可祂怎么可能耗费力量,做这件事?” “金刚亥母总算是有这种能力的,对吧?”苏尘眼睛发亮,不知想到了什么。 “死者的性魂可以以诡奴的方式,在金刚亥母的‘佛国’之中存留。”招娣回应道,她不知道苏尘想要做什么,但愿意将真实情况告知于他。 就眼下情形来看,金刚亥母的降临已然不可逆转。 既然如此,把真实情形多告诉大师一些,他纵然没有办法解决,可是上报到大师背后的宗派,一定会有办法将事态控制在一个范围内的吧? 招娣的想法仍然有些朴素。 她却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一开始就是在心佛寺、在四柱佛土默许之下进行的,结局又会如何? “这两只诡如何完成最后的拼凑,化为金刚亥母降临?” 苏尘神色沉静,徐徐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猪脸诡已经完全化作烛台,托起了那一团红光,在黑暗里像是一根巨大的蜡烛,可是苏尘意想中的降临并没有完成。 这个‘仪式’,还缺少最后一步。 “你挡住了它们的路。大师。”招娣脸色愈发扭曲,她的人性正在飞快流失,或许在几个呼吸以后,她作为阿翠诡的幻觉,就将彻底破灭,“你只要挪开脚步,让两只诡走入那片光芒笼罩之地。 鸦鸣国的通道就会再次打开。 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将在光芒笼罩之地攀升到最浓郁,它们两个就能彻底拼合为一,在光芒中成为金刚亥母。” 灯像魔的布置,不仅仅是如苏尘最初想的那般,将清河集的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它在最后关头,是金刚亥母降临必须用到的一桩禁器。 只有在它燃烧性魂升起的光芒里,两只诡才能沟通鸦鸣国,招引来更加浓郁的诡气,彻底弥合二者间的裂缝,使得金刚亥母最终降临! 原来如此…… 苏尘心中恍然。 他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抹笑容,在招娣意识还未消失之前,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接着,在招娣注视下,他从怀中拿出了那一截黑烛。 将之点燃。 呜—— 一阵无形之风从四面八方吹起,黑暗如绸缎般将苏尘包裹,亦将他怀中的白鹅师兄包裹。 灯像魔手提的冰灯里,本该被燃烧起的第三道灰影-白鹅师兄的性魂一刹那从冰灯中消失了,彻底化为乌有! 阿翠诡、猪脸诡化作巨大的蜡烛,在黑暗里熊熊燃烧。 它们与灯像魔散发的光芒之间,再也没有了遮挡! 可它们并未像是预料中的那样,走入那片光芒笼罩之地,而是倏然化作两道昏沉的光,投入了灯像魔光前的一片黑暗当中! 黑烛一经点燃,就会将周围三丈范围内的活人统统纳入‘乌有之地’。 使得灯像魔无法记录乌有之地中的活人生灵,无法燃烧它们的性魂。 但同时,亦会将附近的诡类统统招引而来,将它们一样拉扯入乌有之地,在乌有之地内的诡类,危险系数将疯狂攀升,几乎无法防御! 猪脸诡与阿翠诡一同进入了乌有之地! 无尽黑暗中,一双冰凉的手掌倏然搭上了苏尘的脖颈,红彤彤的光芒从他眼前显发,在黑暗里化作一面梳妆镜。 他看着镜中如花似玉的女子,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庞。 一层层尸龙鳞片从苏尘衣袖下攀爬而出,遍布他的手掌,随着他手掌抚上自己的面孔,那双冰凉惨白,散发着淡淡尸臭的纤细手掌开始缓缓转动,像是要寻找他脖颈上最合适的位置,将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 冰冷彻骨的诡气笼罩苏尘周身,如果是寻常人,早已在这诡气侵袭中浑身不能动弹,任凭那双手掌摘下自己的头颅。 可是苏尘在点燃黑烛的同时,已经令尸龙鳞片包裹全身,形成自身的坚固防线。 诡气对他毫无作用。 那双纤细的、带着尸臭的手掌即便围绕他脖颈转动数圈,却也难以刺破他的鳞片防御,真正将他的头颅摘下! 哗哗哗—— 猪脸诡化为融化的烛泪,在乌有之地铺开,它的‘身形’漫淹过了苏尘周围,浸润了苏尘那道在黑暗里没有显现,但是却存在了实体的‘影子’! 被猪脸诡的身形直接浸润,大量烛泪灌注入那道影子之中,那道影子直接像是一张纸片似的立了起来! 薄薄的、挂满烛泪的影子徐徐贴向苏尘的背后。 它双手环起,像是要将苏尘拥入怀中。 滚滚烛泪从影子上不断滴落,溅在苏尘浑身尸龙鳞片之上,猪脸诡、阿翠诡的力量与尸龙鳞片激烈对抗。 尸龙鳞片严丝合缝,没有显露丝毫孔隙。 可是,它已将大半力量都用在了对抗两只诡的双重攻击之上,以至于防护苏尘的躯体肉壳虽然仍旧完美无缺,可是却让苏尘的性魂防御出现了缺口! 那道影子,一半被格挡在尸龙鳞片之外,与烛泪一齐包裹在鳞片外。 一半却深入了尸龙鳞片之内,潜入了苏尘的性魂! 它化为沥青般粘稠的黑色‘液体’,漫淹着苏尘的性魂,围绕他的真种层层压迫而来,企图吞吃苏尘的真种! 苏尘的肉壳与性魂暂时分离了。 他像是浮在空中,又觉得自身仿若化成了一阵风。 但这阵风却能定住于虚无当中——在他身后,白面面色淡漠而坐,其背后诸天生死轮有了一丝波动! 他的真种与性魂因共同的危机,刹那交融! 这一刻,他化作了诸天生死轮本身! 诸轮齐齐震颤! 洪烈气息粉碎了‘影子诡’对苏尘性魂与肉身的分隔,将那一层层沥青般的液体摒除在外! 诸天生死轮刹那沟通苏尘的体魄,将他得自犬神的一缕缕生灵血气尽数抽取干净。 轮盘转动开来。 仿若无数神明端居于一重重轮盘之上,爆发雄浑气息,共同将诸多轮盘推转! 大轮推运诸天,小轮掌控生死! “轮轮轮轮轮!” 怒吼穿越万古洪荒,响彻于乌有之地! “我早就知道你了……” “我既然能掌握尸龙鳞片,又怎可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现在很饿吧?” “放心,等会儿我会让你饱餐一顿……” 苏尘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仿佛都能发出亮光。 他盯着被诸天生死轮裹挟着,镇压起大半的影子诡,忽然伸出手,探入了那黑漆漆的、沥青般的液体影子中。 影子诡登时蠕动开来,沿着他伸出去的那条手臂,一路攀爬,覆盖过了他的全身,让他一瞬间变作一个漆黑的形体。 沥青似的液体在苏尘周身流动着。 仍然没有放弃想要吞吃他性魂与真种的执念。 不过,随着一片片尸龙鳞片从漆黑影子里涌出,‘镶嵌’在了包裹苏尘周身的那层黑膜上。 这只影子诡就暂时失去了‘执念’。 五十八、降临 影子诡被诸天生死轮镇压去部分形体,力量散失,于是苏尘让部分尸龙鳞片潜入了它的形体,成为了它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幻觉’。 在它无法向诸天生死轮讨回那部分形体之前,它将永远保持这个‘幻觉’,永远不会破灭。 “呼……” 黑暗里,响起了吹气的声音。 黑烛熄灭了。 烛火熄灭,以至于‘乌有之地’不断消失,终归于无。 苏尘被一层暗红的烛泪包裹着,烛泪之外,还有一双惨白而纤细、散发着尸臭的手掌环绕转动。 徐徐流淌的烛泪中,招娣的面孔浮浮沉沉。 在黑烛点燃的瞬间,猪脸诡的力量爆发,更加冲击了她的性魂,她这个寄生于猪脸诡身上的幻觉,已在破灭的边缘。 “大师,大师……” 招娣眼中泛起雷光,嘴里低声呢喃。 到了如今这一地步,似乎无人能够走出清河集,就连苏尘都将在两只诡的绞杀下灭亡,无人能将清河集发生的事情传扬出去。 此地将会陷入永恒的黑暗。 但现下的情形,对于苏尘而言,却比先前好了十倍百倍! 他的尸龙鳞片与大部分影子诡的形体相互交融,使得肉壳与性魂都获得了双重的防御,哪怕清河集两只诡合力攻击于他,也无法再像先前一样,突破他的防御分毫。 尤其是,影子诡的能力,不仅在于为苏尘提供一层性魂防御。 哗哗! 烛泪如同融化的雪糕,一层层从苏尘头顶滑落下,在他脚边堆积,又缓缓塑化出了女子身,顶着狰狞猪首的诡物形象。 环绕着苏尘周围的那双纤细手掌——阿翠诡的本体,也不再试图突破苏尘的防御,它显发出了红彤彤的光,顶在猪脸诡的头顶,猪脸诡亦化作了一座烛台。 巨大的蜡烛盛放赤红光芒,开始与灯像魔散发的光芒交融。 蜡烛放出的红光里,招娣的形影越来越淡,已经将要消失。 在二者之间,被一层遍布鳞片的黑膜包裹的苏尘默然而立。 忽然,某一个刹那,灯像魔的光芒震颤开来,带动其光芒所笼罩的这片区域内一切事物都开始震颤! 暗色天穹中,又一次浮现出殷红的圆圈。 一双骨节嶙峋的手掌,推开了苍穹中的‘井盖’。 呼呼呼! 汹涌的、肉眼无法查见的诡类气息从那井口里灌注了下来,铺满灯像魔光芒笼罩之地! 那种诡类气息,任何人与之接触的瞬间,立刻就能分辨出它不属于这个世界,乃是一种十足的诡气。 可是此种诡气,偏偏充满了神圣、宁静、祥和的意蕴,让人对它畏惧的同时,又禁不住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它是泥胎之上粉刷的金漆,它是丑陋女子脸上厚厚的一层脂粉。 有它的存在,泥胎才能成为神明。 有它的存在,丑陋之人才有机会成为男人追捧的美人。 诡气铺天盖地般席卷,光芒映照下的‘蜡烛’无有一丝遗漏地将这种诡气吞噬,红彤彤的光与灯像魔散发出的暖光交融。 光芒交相辉映下,那根‘蜡烛’的形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忽恍间,好似化作了一道门户。 一个身形婀娜的影子,像是要从那道门户当中走出来。 金刚亥母! 即将降临真实世界! 在这光芒照耀之地,一个被黑膜包裹的人形却依旧寂然不动,他身上那层黑膜如水般流动开来,从他脚下顺延而出,在大地上划过一道漆黑的影子。 这影子蜿蜒迂曲,尽管在光芒照射之中,仍然呈现出了至暗的质地。 它不断向前,不断依照苏尘的心意,产生种种变化。 最终勾连到了光芒门户中,那道婀娜的身影。 影子陡然间人立而起。 贴附到了那道婀娜身影的背后,它趁着那道身影极力汲取更高位格的诡气的当口,使自身‘融化’进了婀娜身影之中。 它在那副空荡荡的躯壳内蜿蜒而行,找到了一颗近乎破碎的光点。 那颗光点被诡气包裹,寒意深重,但仍有一缕暖意,在与诡气做着抗争。 诡影化作了一双手,托起了那个光点。 它身上流转让光点熟悉的气息,于是光点上也浮现出一张面孔,正是招娣。 这个光点,就是招娣的性魂。 “你,可愿成为金刚亥母?” 影子诡之上传出晦涩的波动,被招娣的性魂感知,她没有丝毫犹豫,亦传出波动,沟通了影子诡上寄生的苏尘神念:“我不愿意。” 金刚亥母便是金刚亥母,招娣成为金刚亥母,将不再保留招娣的记忆。 她宁愿性魂陨灭,也不源自己沦落到这样下场。 “我可以为你保全你的性魂。” “一旦你成为金刚亥母,可以催使种种神通。” “可将此次因金刚亥母复苏而死去的同乡村民,尽数复苏,让他们与生前一般无二。” 招娣的回答并未出乎苏尘的意料。 他知道对方在顾虑什么。 于是便拿出方法,让对方放下此种顾虑。 “可以这样吗?”苏尘所言正戳中招娣,让她顿时放下了自己的顾虑,犹豫片刻后,道:“既然如此,我愿意成为金刚亥母。” “好。” 影子诡所化的那双手掌包裹住了招娣的性魂,一刹那脱离了那道婀娜形影,而在此一瞬间,海量高位格诡气尽数为婀娜形影所用,天空中始终未有合拢的井口里,一种玄妙而浩瀚,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气息骤然而落! 氤氲金光包裹着一道猪首印记,降于婀娜身影头顶! 它是金刚亥母的本源。 是一种类似性魂的‘东西’! 诸神圣主尊立于诸气顶点,为万类苍生点化开悟,使之能通融一气,开启修行之路。然而诸神圣主尊又从何而来? 他们便是凭空而生的么? 眼下这一刻,苏尘自修行而来的种种疑惑,都被迎刃而解! 原来,这些所谓主尊,也得受到更深奥存在的点化! 是那种不可言明,不可理喻的存在,让诡成为了神! 一直围绕在婀娜身影四周,并未散去的影子,在这一刻又陡然立起,如一层皮膜包裹住了婀娜身影,令那自井口降临的气息刹那落下,与它包裹着的招娣性魂完成了‘点化’! 一瞬间,那个猪脸印记内蕴含的海量信息,金刚亥母的本尊位格如海啸般冲击着招娣这道似小舟一样的性魂! 她在刹那之间,就要在这场海啸之中倾覆! 不过,在同一时间,一道阴冷的,但带着大师气息的影子包裹住了招娣的性魂,与她的性魂相结合。 使她转化成了‘诡’。 或者是影子诡的一道分身、一部分。 于是,倾覆的小舟变作了州陆,海啸狂涌,却难以将一片陆地摧毁。 海啸渐渐平息。 最终招娣完整承接了金刚亥母的性魂。 同一时间,那道自光门里走出的婀娜身影化为七彩流光,包裹住了半空中化为招娣形象的影子。 重塑金刚亥母的形体。 婀娜身形长出了一张如明艳无双的面孔。 五骷髅佛冠之下,青丝如瀑垂下。 祂生有四臂,四臂尽作朱红之色。 左侧肩膀上,则长出了一颗狰狞猪首。 金刚亥母身着金丝衣袍,更将她的婀娜身段勾勒得浮凸有致,袈裟披覆其上,犹如最艳丽的妆点。 祂周身每一处都充满难以言喻的魅力,明眸转动之间,自有佛韵流转。 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眸,看向了自己一双如玉赤足,赤足下,漆黑的影子朝前蜿蜒迂曲,勾连着另一个身影。 那身影浑身披覆一层黑膜,黑膜上长满了紫青鳞片。 此时,那层黑膜与鳞片缓缓收缩,其脚下的阴影亦在不断从金刚亥母脚下收回,只是金刚亥母仍能感应到,有部分‘影子’永恒留在了自己体内,与自己的性魂融合。 如若不是那部分影子的存在,她将无法保留性魂,会在金刚亥母印记的瞬间冲击之下,化为齑粉。 是那部分影子,吞掉了金刚亥母印记,与之保持平衡。 她的性魂才能趁虚而入。 “自今时开始,我即金刚亥母。” 祂双臂叠于腹下,双臂向上撑起,结出玄妙法印。 一时间,诸色神光自其身流转而起,覆映整个清河集。 与此同时,灯像魔的光芒迅速收敛,归于虚无,化作一座灯盏,环绕于‘金刚亥母’周身,成为了祂的一件法器。 祂身形悬浮于半空,一只纤纤玉手拿起那座灯盏样的法器,轻轻摇动。 一道道光影在大地上浮现。 种种玄奥气息流转此间。 玄奥气息浸润了那些模糊的光影,使他们变得清晰,变得真实,最终变作了一个个本该已经死去的清河集乡民。 他们已被清除关于诡物的那部分记忆,此时看到真正的金刚亥母盘坐虚空,无处匍匐拜倒,山呼不停。 “救苦救难金刚亥母!” “救苦救难金刚亥母!” 金刚亥母嘴角噙笑,四臂各结法印,便有甘霖天露纷纷降下,她口中发出神音:“我于此间设立净土佛国,你等皆为佛国百姓。 自此之后,百病不生,诸邪不侵!” 甘露融合于诸多乡民身体内,顿时让他们觉得自己身轻体健,好似一下子强壮了许多,真正能百病不生,诸邪不侵。 其实,他们早已经成为金刚亥母的诡奴,根本无所谓病痛衰亡一说。 金刚亥母存在一日,他们便能跟着存在一日。 一旦金刚亥母这尊神明崩陨,他们亦将跟着崩陨。 只是金刚亥母不能明言他们的身份,便以此种方式,对他们的特殊稍稍做了遮掩。 金刚亥母广洒甘露,显化身形的时候,苏尘已经悄然隐于人群之中,让自己变得平平无奇。 他感应着身边这些诡奴的气息,内心一时心绪复杂。 不知自己这样做是错是对? 但他已经为此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苏尘伸出右手,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右手掌纹正像是铅笔划出的痕迹被橡皮轻轻拭去,变得极淡极淡。 若有活人在此时接触他,立刻便会发现,他的身体变得极其冰凉,正在丧失一个活人应有的温度。 ——他与影子诡融合,成为影子诡永恒的幻觉。 同时亦让自身变得人不人,诡不诡起来。 而‘点化’金刚亥母,让几乎就是自己本身的影子诡去承接金刚亥母印记,更是加剧了这种状况。 如今,苏尘的存在极其特殊,介乎人、诡、神之间。 他仍旧需要小心遮掩,否则可能会招来大祸端。 好在,此间的事情终究解决了。 虚净师兄最终亦未被燃烧去性魂,保全了性命。 苏尘轻轻吐了一口气,看着脚边仍旧在昏睡中,对外界情况一无所觉的虚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容。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于是扭头看去。 就看到一个不过二八年岁、看起来营养不足的女子怯生生地看着自己,与她对视的时候,她开口出声:“大师。” …… 心佛寺万佛殿内,无数菩萨、金刚、护法罗汉塑像立于此间。 大殿殿门紧闭,然而此间却有光芒如海映照。 诸护法神圣寂然无声,就是一幅幅石胎木雕。 可是,某一刻,在靠近那副大日图的第三排塑像林中,一个由蜡泪凝成的烛台底座悄然自地面升起。 烛泪无声无息向上涌动。 逐渐凝聚出婀娜身形。 凝聚成一个长有赤红四臂,身着金丝佛袍,披袈裟,戴五骷髅冠,青丝如瀑,肩膀上长着一颗狰狞猪首的塑像。 又一尊塑像在万佛殿内诞生了…… 心佛寺菩提院因此而震动起来,一道道法旨自菩提院诸长老口中传出,布置向整个心佛寺。 传至普通弟子耳中,就变作了简简单单一道信息:“本月将再开三场开悟正试,以弥补本月招揽修行弟子之不足。 如有人能开悟‘金刚亥母’座下次觉真种,将有可能直接收入主尊真传大册之中,得受降魔法衣!” 上层的意志,在向下传递的过程中,经过了多少次嬗变已无法言明。 而清河集内滋生的种种波澜,落于菩提院诸位上层大能者眼里,也仅仅只精炼作一个消息:金刚亥母已由佛陀授予真印,降而为神,当入诸护法神圣之列! 五十九、秘密 “师弟。” “最后我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你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苏尘驱马前行,逃过一劫的黄骠马马背上坐着个头发如枯草,身形瘦削的女子,而虚净师兄跟在苏尘脚边,亦步亦趋,追问道。 “不记得了。” 听到对方提及这个问题,苏尘脸上就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的表情无懈可击,让虚净师兄想要问些什么都问不出来,便也只要摇头作罢。 虚净叹口气道:“看来你我运气确实不错。” 它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据虚尘师弟所言,它自己昏迷时,已经将猪脸诡带入了灯像魔光笼罩之地,但猪脸诡并未因此被转运回鸦鸣国,反而再一次出现在了灯光之外。 此后,虚尘心神惊惧之下,忍不住点燃了黑烛。 再之后发生的事情,虚尘师弟就没有丝毫印象了。 虚净只能将自己二人,甚至带着整个清河集百姓都逃脱生天的主因,归究于二者运气确实不错,能在那般现象环生的环境下,闯出一条生路。 甚至整个清河集的百姓都因此幸免于难,都存活了下来。 它昏迷之时,分明是笃定此次劫数必将波及整个清河集,让这个集镇所有生灵都荡然无存,没想到自己的推断最终也被完全推翻。 不过,这终究是个好结果。 虚净内心有一肚子困惑,只能待到回去以后,将此事告知师父,请他老人家代为研判一二,或许能窥见甚么端倪。 白鹅师兄看向马背上摇摇晃晃,有些怯弱怕生的瘦削女子,迟疑着向苏尘问道:“你让招娣与我们同回寺内,她可知道进入心佛寺将要面临什么? 山下日子虽然贫瘠穷苦一些,但日子总归平坦如水。 若是上了山,一切可都不一样了。” “非是贫僧要让招娣去山上,是她自己非要跟着来。”苏尘叹息着摇了摇头,看向马背上的招娣,“你若是只想求个温饱,我们可以与你方便。 何必要与我们一道上山? 恰如师兄所说,山上的日子,可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么好。” 招娣虽然性格怯懦,对于上山一事却甚为坚决:“招娣的丈夫、父母皆已亡故,在山下已经没有什么挂念了,不如随大师一同上山去。 心佛寺既然不禁女子拜入门下,我去山上,两位大师也不能阻拦吧?” 苏尘闻言苦笑。 虚净亦是不再言语,踱着步子与苏尘一同前行。 它以为此时的招娣还与彼时一般无二。 然而苏尘却比它看得更加清楚,‘金刚亥母’因为是取了他所融合的影子诡的一部分,承接真印而降临,以至于他与金刚亥母之间,存在有至深关联。 如今的招娣,就是金刚亥母专门为祂自己凝聚的人间身。 所以不能为她表面弱不禁风的样子迷惑了,这具人间身真正爆发开来,能发挥金刚亥母本尊至少五成的力量。 至于金刚亥母为什么要专门凝聚出这具人间身,跟从在苏尘身边,执意要与他一同上山,这却是苏尘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虽然其成为神圣,过往种种皆不可追究。 但祂这个‘金刚亥母’神圣尊位,毕竟得位不正,若就呆在心佛寺眼皮子底下,日积月累之下,未必不会露出马脚。 届时,心佛寺可未必没有手段剥去她的尊位真印。 毕竟祂只是一尊神圣,而心佛寺却有数之不尽的护法神圣、菩萨金刚坐镇。 三者各怀心思,带着一匹黄骠马行在长堤之上。 如此一路行去,未至河堤尽头,便先见前方大雾漫漫,穿过那片浓郁弥漫之地,立刻便能至心佛寺山门之前。 常人沿着堤岸行走,一切则都如旧,哪怕走到长堤尽头,也看不到大雾弥漫之景。 不过苏尘、虚净乃是心佛寺弟子,他们出门之时,自有心佛寺颁下身份令牌,持有那一道令牌,沿着旧路回转,自然能有种种神异加持,照见回归山门的路。 看到前方情景,三者并不迟疑,依旧牵马走去。 一入雾中,便是天地混成,颠倒日月。 再回首时,三者已经置身于一片深林当中,正是当时虚净、苏尘离开心佛寺时走过的那片森林。 —— 回到山上。 苏尘依着山门的规矩,将招娣送到了俗家院。 招娣是女子,所处俗家院与男子并非在一处,将她送到那里安顿好以后,他专门唤来了俗家院主事叮嘱一二。 而今招娣上山,与他山上时面临的情形却已经不一样。 毕竟招娣没有被如虚云那般的人记恨在心,甚至暗中出手加害于她。 苏尘真正担心的,也非是谁会害了招娣,而是担心有人惹到了她,反而被她随手打发了,那样把事情闹大,就更加不好收场。 与俗家院主事拜托一番,又叮嘱招娣许久以后,苏尘自回转去续明院,向本觉师父问了好,与几位师兄师姐见了面,之后便说自己下山一番历练,委实身心疲惫,要回去歇息一二。 本觉师父准了他的请求,自让他下去休息。 虚净师兄却留在了正院里。 ——它家小都在此地,本就居住于此。 不带本觉法师询问它什么,它便先将山下种种离奇经历竹筒倒豆子一般倾诉了出来,请求师父为自己解惑:“虚尘师弟后来说他自己因为在灯像魔光中待了太久,以至于走出去时耗尽力气,只点燃黑烛,便昏迷了过去。” “可他还说,他昏迷之前,分明发现那只诡并未被转运回鸦鸣国。” “如此情况下点燃黑烛,他与我岂不都是必死?” “可我们却偏偏活下来了。 这让弟子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可能为弟子解惑?” 虚净对虚尘并无怀疑。 毕竟这个师弟肉身属实羸弱,几乎没有丝毫修为在身,纵然有操弄事实的机心,却也没有那个本事。 更何况,虚尘给虚净的印象很好,它打心底相信虚尘所言无有虚假。 然而它却不知道,苏尘这次真正对它有所隐瞒。 苏尘对虚净所言可以说句句属实。 包括猪脸诡为他们设套,让虚云作为幻觉,分出化身让苏尘以为这是猪脸诡的本体,将之代入灯像魔光之中,只转运去猪脸诡部分气息。 而它本体仍然等候在灯像魔光之外。 可是,他却隐瞒了其后的种种发展。 因为之后一切事情,都是在他出手干涉之下才得以完成。 他即便能把谎言编织得再完美,可一旦吐露给虚净,其中必然留存蛛丝马迹,他又知虚净有很大可能会将今次经历告知于本觉师父。 纵然虚净不能看出谎言里的痕迹,但是本觉师父一定能够看出。 既然如此,费心编织谎言终遭看破,不如推说自己‘之后的事情都不知道,都不记得了’,如此看似玩赖一样的说辞,却正正可以无懈可击。 即便以后被本觉师父发现端倪,也可以说一句尸龙鳞片或是自己身体里的诡主宰了自身的意识,做出那些事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不过,他觉得事情应该不会到那一步。 毕竟眼下有更吸引本觉法师这个层次的大事件。 听过虚净所言,本觉法师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老衲今时刚与‘大欢喜院’的性空法王吃了茶,从他那里得到些消息。” 师父与性空法王吃茶? 虚净低下头颅,鹅嘴漫无目的地刨着泥土。 他知本觉师父与心佛寺所有修行正院都不对付,没有任何一位法王上师与自家师父交好。 此种情况下,师父与性空法王吃茶,那能是真的吃茶吗? 只希望没有闹出人命才好。 “那性空法王吃茶吃得高兴,方于我透露了一个只在他们这些法王乃至更上层面流传的消息:金刚亥母,已在昨夜复苏。” 本觉法师神色平淡,不知喜悲:“再结合你当下所说的这些消息,不难猜出,清河集就是金刚亥母始降临地。 不过,其复苏之后便无影踪,只留下住空法性存续于清河集,为心佛寺接引去。 预备为此法性选好种子以承继。 所以在我看来,虚尘与你双双昏迷以后,或许金刚亥母正好在那个时机降临,只是可惜,那时发生的种种事情,你们未能见证。” 其实本觉内心,未必没有怀疑自己最后收入门的那个弟子-虚尘,可能在此中横插一脚。 毕竟这位弟子周身隐隐流散‘荒之气’。 他此次归回,身上蕴含的荒之气愈发浓郁了,都让本觉暗暗心惊。 不过,本觉亦不觉得,对方能与金刚亥母降临之事有任何推动之用。 自己这个弟子,蕴含荒之气是真的。 但自身没有半点修为,战力约等于零那也是真的。 “虚尘能处处回护百姓,却是颇为难得。 你们几人,或为妖类、或为僵尸、或为异种,皆非凡人,非我族类,自不能与我族类共情。 而虚云能有此心,会心怀怜悯。 这个徒弟终究是收对了的。” 本觉面孔上不知不觉间流露一抹笑意。 他对于虚尘这个徒弟甚为喜欢,那也是真的。 …… 三妄院。 主殿内,摩睺罗迦、地狱主降阎魔尊、密迹金刚三尊泥胎塑像立身于黑暗之中,即便此间灯火长明,亦难将殿宇内的阴暗驱散万一。 面貌明艳,身段婀娜,披着佛袍的女子面向正殿门口,端坐于蒲团之上。 正是三妄院首座‘天蛇法王’。 开悟了‘密迹金刚化相’之真种,得授上师位的虚真与‘天蛇法王’面对面,他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垂着头颅盯着地面,默然不语。 身前盘腿端坐的女子面孔正像是瓷器一样不断龟裂。 裸露在外的一条玉璧亦崩开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顷刻之间,将这明艳女子渲染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厉诡。 腥臭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弥漫整座殿宇。 一条条蛇虫自她崩开的伤口里蠕动而出,逐渐在地面上铺展蜿蜒开来,围绕于虚真蒲团的周围。 “摩睺罗迦吃了我的大半的性魂。 性魂大半损毁,以至于我的双臂不听使唤,五脏近乎衰竭,这副肉身也承载不住真种的重量。” 天蛇法王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动听,有种让人心旌摇曳的魅惑。 如若不看她此时的形象,那么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虚真低垂着头,皱眉听着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师尊言语。 事实上,对方所言他已经听了不下数百遍。 然而每听一次,他的心都愈寒冷一分。 “幸而有你与虚云在外替我搜寻适合我性魂拼图的真种。 我的一条手臂得以被拼凑上,具备了些微力量。”天蛇法王缓缓抬起一条手臂,她抬起的那条手臂相对于其身而言,显得很是粗壮,像是条男人的手臂。 那是刚被她赐名,即被她夺去真种,切割了性魂而死的虚凡的手臂。 不过这条手臂如今与她结合无间,已经不会从她身上被分割了。 粗壮、有些发黑的手臂上燃烧起熊熊黑色的火焰,仿佛地狱里喷出的恶火,具有拷打性魂,威慑生灵的威能。 “然而如今,虚云却死了……” 天蛇法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垂下那条与自身极不相称的手臂,整张面庞都裂开来,语气落寞,一双蛇瞳里却满是炽盛的贪欲:“你可知道,虚云寻到了怎样一只诡? 他寻得的那只诡,依照狮陀岭佛土的布置,蛰伏至今,终于等到契机成熟。 与另一只皆愿力而演化的‘金刚亥母假身’诡,共同承接了‘真印’,化作了真正的金刚亥母!” 虚真豁然抬头,眼神不敢相信。 如若知道虚云寻到的诡类,最终竟有如此成就,能直接成就神圣,那他一定会代替虚云下山去,将那只诡牢牢控制在手里,带回三妄院! 这只诡最终会为天蛇法王所用,成为她拼图的一部分。 但是,成就了她,也就等于成就自己! “你而今已是‘蜕凡’顶点,圣觉将近了…… 你禀赋之出众,在心佛寺中可排进百年之内的前三位。”天蛇法王看着虚真,口中夸赞着对方的天赋,眼神里却有深深的怜悯。 六十、拼图 修行第二境,蜕凡。 修行第三境,圣觉。 蜕凡巅顶,距离圣觉仅差一步,于诸多修行者而言,乃是梦寐以求的好事情,可是于真正了解此中内情的,如天蛇法王这般修行者而言,那真的是一件好事么? 真种修行愈是天赋出众,愈将更早承受那种……痛苦! 性魂被撕裂,被立于诸气顶点的主尊嚼食的痛苦! 虚真额角冷汗缓缓滴落,内心恐惧无以复加。 他亲眼见到了天蛇法王跨出那一步,自‘圣觉’顶点,迈入第四境时的情景。他看到巨大的主尊魔影降临殿宇,按住相比于祂而言极其羸弱渺小的天蛇法王,将她的性魂一缕缕撕扯下来,大口嚼食! 那是他终生难忘,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而天蛇法王像是未注意到虚真脸上愈发浓重的恐惧之色,接着道:“待你达到圣觉顶点的时候,也将避免不了如我当初那般,迈出那一步。 或许,你能得到诸佛神圣的眷顾,真正进入破妄之境亦未可知? 可是凡事总有万一,万一主尊未得眷顾于你,你会是如何下场?” 自第三境迈入第四境‘破妄’,能一举成功的才是数十万中无一。 更多的修行者,皆是如天蛇法王这般,性魂成为了主尊的口粮,每时每刻都在承受被主尊撕扯嚼食性魂的痛楚! 虚真打了个寒颤,抬首看向天蛇法王。 天蛇法王一双琉璃蛇眸里流转光芒:“你唯有助我凑齐拼图,我若成为与金刚亥母一般无二的神圣,自能从其他法王那里,夺取他们的本源拼图,为你所用!” “是……”虚真嗫嚅着干涩的嘴唇,良久之后,毕恭毕敬称是。 他面前的这位师尊,成就破妄之境失败以后,以绝大决心,反咬了主尊一口,从主尊的阴影里夺来一副拼图‘地狱相’。 师尊夺取的虚凡的手臂及其真种,便符合地狱相拼图的一块。 而这副拼图足有七块。 除却性魂头颅、左右手臂、左右双腿之外,还有心肝肚肠一副,肉身一具,只要集齐此七个部分,师尊能立地成就‘地狱相’! 化为一尊神圣! “今次虚云如能顺利将清河集内那只诡运送回来,说不得我此时已经凑齐第二块拼图。 不过,既然那只诡已经成为金刚亥母,我们也不必再做空想。 这次的事情,亦是我不够重视所致,就此揭过吧,以后莫要再提此事。” 天蛇法王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盯着面前满脸惊惧的虚真,继续说道:“我这次又得来一个消息,山下某地出了一桩僵尸伤人之事。 近期虚云死亡,菩提院亦禁制本院弟子再下山去。 但不要紧,过不久会有一次‘金刚试’。 金刚试时,便由你辅佐虚凡下山去应试吧。 记住,此次要务乃是夺得那头僵尸,将它带回来,作为我的拼图肉身,余者一切皆不必管!” 她徐徐开口说话。 自她身后的黑暗里,一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道身影脸色黝黑,满面横肉,正是从前已经被天蛇法王撕裂性魂,夺去真种的‘虚凡’! 受到那般严重伤势,纵然是修行者,也断然没有了活路。 可眼下‘虚凡’却出现在了天蛇法王与虚真跟前! ‘他’神色凶狠,向着虚真缓缓躬身合十行礼,口中道:“将来的金刚试,一切都须仰仗师兄才是。” 虚真面色僵硬,勉强地笑了笑:“好说,好说。” 此‘虚凡’,自不可能是彼虚凡。 今时的虚凡,除却那副肉身以外,余者一切都是矫造,他肉身之内,寄居的是天蛇法王一点圣觉灵识。 而他真正的作用,自不是为了去渡过那劳什子的赴任试,而是留在虚真身边,监督他完成夺取僵尸肉身之事! …… 续明院。 苏尘居处。 回到居处以后,苏尘真的躺倒在床上,胡乱地睡了一觉。 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他才从床上爬起,草草地洗漱过,便去柴房对付着准备了点粥饭来吃。 ——其实他并未感觉到一丝饥饿感,煮饭用饭只是为了一种生活习惯罢了。 趁着柴灶里煮着粥饭这点时间,苏尘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检查着自身的种种变化。 影子诡附着在了他的肉身上。 随后,他以尸龙鳞片镶嵌于影子诡之上,以真种镇压了影子诡的一部分,使得自己的肉身、性魂完完全全成为了影子诡一个无解的幻觉。 只要自身真种不至破灭,影子诡永远无法解脱。 它无能解脱,也就无法破去自身这个幻觉。 简而言之,苏尘如今保留了对影子诡百分之百的掌控力。 同时,他的肉壳也与影子诡融合,成为了半人半诡的存在。 他在院子里站定,首先将本觉师父所授的‘禅意八式’完完整整地练了一回。 练过一回后,苏尘默默思索。 ‘今次锻炼禅意八式,虽然习练动作依旧流畅顺滑,无有一丝阻滞之感,但是自身已经极少能感应到天地正本之气了……’ ‘影子诡与我肉身相合,令我眼下的这副身体,无限远离天地正本之气,已然得不到天地正本之气的加持。’ ‘但在同时,将此八式练过一遍,以往我都会觉得身体开始发热,有些疲累之感。 现下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自身犹如一块石头、一截木桩般的死物,完全没有体力消耗这个概念。’ ‘诡的力量莫非没有极限?’ 苏尘将目光转到院子一角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大水缸。 水缸里盛满了水,其上盖着木盖,还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迈步走过去,也不揭开木盖、取走大石,直接双臂抱住水缸两侧,不见有任何拧身发劲的动作,只是念头一动,那口大水缸就被他直直抱起,看起来就像是抱着一个空纸箱那般简单! 可眼下的水缸里是装满了水的! 其重量足足有数百斤不止! 苏尘未有感觉到丝毫力量的消耗,真就如同拿起了一个空纸箱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紧跟着,他又走出院子,寻到大石块,也试了一试,身体依旧没有力量消耗的感觉。 自身虽然‘力大无穷’,但毕竟暗含隐患,苏尘对此也开心不起来。 他沿着山林小道走了一阵,深入林中,目光盯住了一棵需要二三人合抱的大树,前世的时候,他曾在某乎上看过一个问题:鲁智深想要拔起垂杨柳,究竟需要多大的力气? 下面回答五花八门,他已经多记不清了。 但对一个回答依然记忆犹新。 上面说了,考虑到垂杨柳的根系延伸等等种种因素,鲁智深想要拔起一棵垂杨柳,其力量当与霸王龙比肩。 想想都让人觉得悚然。 苏尘不知自己融合了诡身以后,是否有媲美远古巨兽的力量? 他径自走到那棵合抱大树前,双脚分开扎下马步,双臂同时一前一后抱住了那棵大树,心头暗喝一声‘起’,即通身发劲,猛力拔动那棵合抱大树! 哗哗哗! 随着他全身发力,那棵大树被他拔动得满树枝叶哗哗乱响! 但在此时,他终于感应到了莫大阻力,哪怕双臂奋发,周身气力好似无有止境,但却只是将那棵大树拔动得枝叶乱颤,想要将之连根拔起,却是根本不可能! 就在他以为,这已经是如今自己这副肉身的极限之时,他身后黑漆漆、有些扭曲的影子忽然人立而起,贴附在了他的身上。 那层黑影犹如沥青般包裹他周身,让他瞬间化作一个黑色影子。 黑色影子上,一道道漆黑粘稠液体顺着树木流淌下,化作一只只小手,深入到土地之中,包裹住了这棵大树的所有根系。 如是,苏尘再一发力,就听得树下根系与泥土不断分离,发出的沙沙之声! 可以了! 他心中咯噔一声,立刻收力。 包裹自身的黑膜如水褪去,依旧在身后铺开成一道浅浅的影子。 再看他脚下,树木生长之地已经遍布裂痕,有些较大的裂缝里,隐约能看到此树的根系。 方才那一瞬间,苏尘已能确定,自身如果坚持拔动大树,这棵合抱大树一定能被自己连根拔起——自身的力量,完全不具备逻辑可循,不遵循任何规律。 完全是愈强愈强的感觉! 本以为拔动大树已经是自身力量止境,没想到自身影子随后贴附肉身,一瞬间就令复制出了许多份自身那种力量,如此一来,莫说一棵大树,就是整片山林都未必不能将之连根拔起! 关键是收力之后,这副肉身未有一丝疲倦。 它好似就长在了诸多规律运转的漏洞上! 苏尘又回到了居处。 他坐在院中石凳上,左手张开,暗暗呼唤犬神,于是左手掌心就裂开犬牙交错的血盆大口,无形吸摄之力从裂口里涌出。 一瞬间,他的感知就得到了数倍的加强。 而或许是因为自身感知一瞬间得到增幅的原因,以至于那层黑膜又自动披覆在身,以至于苏尘浑身上下,都裂开了一道道漆黑大口! 衣衫下、面孔上一道道漆黑大口不断开合,于是便有滚滚‘黑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悉数灌注入苏尘的躯体! 刹那间,苏尘就明了了这滚滚黑风究竟是何物。 此物亦是一种气息,名曰‘性魂衰败之气’。 它流转于苏尘通身。 与这滚滚性魂衰败之气相比,苏尘以犬神之口掠取来的‘生灵血气’,可以说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仅仅是肉身一次张开裂口,吸纳来的性魂衰败之气,已经足以从前的苏尘引气烧身数百次不止! 不过,今时这些气息,是否足够供应肉身引气烧身一次? 苏尘不知道答案。 毕竟,他今时的肉身,也与以往相差数百倍不止。 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事物。 他撸起了左边的衣袖。 在通身被黑影包裹,遍布裂口的情况下,左臂上的黑水牛足踏水火图纹络鲜艳依旧,那层黑影只侵染到左肩膀处,就被无形的力量阻隔,难以寸进半分。 但若是他继续汲取性魂衰败之气,以此气烧身的话,苏尘不能保证自己这条左臂,最终不会为黑影覆盖。 苏尘开悟真种,首先点化出了犬神。 左臂因此醒觉根本神通,即是直接从任何生灵、诡类之身体里,拉取出他们体内潜藏的种种‘非有形之物’。 所谓非有形之物,即是‘性魂’、‘气息’等物。 而今看来,他应当走的正确路线,当是继续点化出周身各处与犬神类似的诡异存在,令它们驻扎自己肉身,当自身完全被种种纹络铺满以后,集成诸气,应当可以进行第一次蜕皮,踏入蜕凡之境。 可眼下影子诡的出现,让这个路线已经被截断。 影子包裹住了他全身大半区域,仅仅留一条左臂被点化出神通。 两者力量对比根本不能均衡,这让他怎么走通以后的路? 苏尘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阵,想到了两种值得尝试的方法。 即以尸龙鳞片镶嵌于黑影之上,暂时完成对黑影的压制,如此以鳞片包裹黑影不断收缩,使之暂时不能包容自己通身。 如此情况下,或许肉身可以恢复到与从前相差无多的情形…… 此法确实值得一试。 但现下也不好行动。 他吃过饭后,便须到续明院去,拜见师父,聆听教诲,若是此时坚持试验,出了什么问题,说不定就会被本觉法师发现自己的真面目,将自己逐出师门去。 此自非苏尘所愿。 第二种方法则更为简单粗暴一些。 他在万佛殿内签到,得到了一滴‘佛泪’。 将此物滴于任何存在之上,便能有很大概率使得其皈依自身,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 苏尘预备着,如果第一种方法不成,那就直接用第二种。 随后。 他自去柴房,舀了一碗粥饭,唏哩呼噜喝下了肚。 之后过不多久,还未出门,就哇地一声把吃下去的粥饭全吐了出来,一滴都没有留下! ——他今时这副肉身,对于这些五谷杂粮,生灵之食,那是异样排斥,根本无法吸收分毫! 这下却是连饭也不必吃。 彻底辟谷了! 六十一、密册 从昨天到今日,整整隔了三餐,苏尘未进粒米。 但他非但没有丝毫饥饿之感,反而还异样排斥米饭粥食之味,将吃下去的食物统统吐了个干净。 而且自身未受丝毫影响。 完全是一副精神健旺,元气饱足的模样。 倒是比他下山前强出了数倍。 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不需要吃食物的是影子诡,并非苏尘那具被影子诡覆盖交融的肉身,他有些担心,如果自身长久不进食。 自己那具肉体凡胎之身,最终是否也会因为食物绝断而‘死亡’。 然后自身就越发往‘非人化’、‘诡化’的方向发展? 他所遇到的问题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不能向续明院本觉师父、诸位师兄弟提及此事,问了对方也不一定能够明白。 唯一可能为他解惑的,即是潜藏在女子俗家院的‘金刚亥母’。 对方与他却是知根知底。 也不怕对方泄露了他的底细。 苏尘准备明日选个时间,去拜会招娣一二,向其请教自身发生的这种种诡异事情,应当如何解决。 午饭过后,他便去了续明院正院,一一拜见过本觉师父,以及虚灵、虚海等同门。 虚海为众同门端上茶水,顺势坐在了苏尘身侧。 “师弟下山一趟,我感觉身体精神好似都好了不少。 难道师弟在山下也有奇遇吗?”虚海一直在默默观察苏尘,坐在他身边,更觉得他与以往很有些不同。 但具体是哪里不同,虚海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看苏尘眼中精光闪动,神气确实比从前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提升了数层,是以认定苏尘此次变化,是往好的方向变化。 却绝然想不到,身边自己这位师弟,正在往诡异化的道路上发足狂奔。 苏尘有苦说不出,只能连连摇头,道:“哪里有什么奇遇?此次下山,属实把我与虚净师兄折腾得够呛,谁都未曾想到,那清河集内竟然寄藏着诡类。 为了应对暗中的诡类,我觉得自己寿元都又减损了不少!” “诡类?”虚海吃了一惊。 本觉首座未有将苏尘二者在清河集遭遇的情况,告知于门下其他人,是以他们今时也是第一次听到苏尘二者在山下的遭遇。 虚净此时已经脱离团体,自去寻妻妾们玩耍,又复往日那般闲适。 而今能与众人分说山下情形的,也就只有苏尘一人。 虚灵蹲坐在桌边,一双猫眼微眯着看向苏尘,也道:“师弟能遇诡类而脱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什么样的诡类? 今时那村子情况又如何了?” 即便她身为续明院大师姐,对‘诡’的接触亦是少之又少。 门下排名最末尾的师弟下山一次,却有这等‘遭遇’,着实将她的好奇心都勾动了起来。 这时,本觉师父代替苏尘回答道:“一只未有完全复苏的诡,被虚净、虚尘他俩撞上了。那诡类的执念较为残缺,除了对智慧较高的生灵抱有强烈杀戮执念以外,对于一般牲畜倒未太过重视。 黄骠马是妖魔血脉异种,灵智较高,也是在模仿与它同圈的老黄牛的行为,就在那只诡的面前躲过了一劫。” “我说那马怎运气如此好,我都要以为它活不到最后了。”苏尘闻言恍然。 他们三者之中,不论是虚净,还是他自己都为此事付出了多多少少的代价,唯有黄骠马安安稳稳渡过此劫,除了受了点惊吓之外,根本毫发无损。 苏尘倒是没想到黄骠马未有受到波及的原因,竟然在此处。 “幸而是一只未有完全复苏的诡。 若是你们踏足清河集时,它已经彻底复苏,此行只怕凶多吉少。”本觉师父神色严肃下来,往怀中一摸,摸出了几面似木似玉质的佛牌。 佛牌上雕刻有一模一样的灯盏图案。 “这是我近些时日专门祭炼的法器。 你们各自取一道回去,随身佩戴,持有此牌,可以抵消一次诡类之攻击,同样佛牌被诡类破坏之时,亦会为我所感。” 本觉法师将佛牌在桌上排开。 诸弟子依次领受谢恩。 苏尘亦取了一面,珍而重之收入怀中。 师父对佛牌之效用,介绍得笼统,没有说明这面佛牌究竟能抵御什么层次的诡类袭击,不过在苏尘想来,这终究只是一面佛牌而已。 想来能抗御的诡类层次也不会太高。 “虚尘,而今你的三位师兄,都已开悟真种。 他们虽然境界不高,都在修行第一境‘点化’之中,但毕竟也算是修行中人,你拜入我门下也有几日,从前我观你习练禅意八式之进度,觉得你而今也该受感天地正气,开悟真种了才是。 但你却仍无动静,这是何原因啊?” 本觉首座的目光看向了苏尘。 苏尘心中咯噔一声,他其实已经开悟了真种,但一直没有想好该怎样将自己身上的特异蒙混过去,此时被师父问起,顿时猛地一慌。 不过自己的几位师兄,修行境界竟都统一在点化之境,让苏尘很是意外。 虚灵与虚海拜入师门的时间,说不得差了数十乃至百年不止,然而两位修为竟然在同一层次?这是何道理? 莫非虚灵师姐的禀赋不如虚海? 可她当时应对虚云的蟒魔,轻描淡写几下就将之解决,而虚净师兄表现出来的战力,亦不像是一个点化境修行者能有的力量,这是怎么回事? 苏尘心潮起伏,自觉今日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本觉师父这一关,便硬着头皮回道:“弟子也不知是为何,经历清河集的事情,再回山上以后,总觉得自身好似失去了吸纳天地正本之气的能力。 再习练禅意八式之时,亦没有了从前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哦? 这却是个麻烦事。” 本觉法师微微皱眉,低语了一句,忽然起身,走到了苏尘身后,一手按在了对方头顶。 其之动作,让苏尘浑然猛然一紧。 背后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有一瞬间的扭曲。 “不必紧张,我来看看你身而今是何情况,也好针对你的情况,帮你解决问题。”本觉这时出声,让苏尘心中紧张稍些。 他觉得随着自身秘密越来越多,总有瞒不住的一天。 既然如此,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 不如通过眼下这个机会,试探试探本觉师父的反应,他若没看出来还好,他若是看出来,其反应如何,也决定了苏尘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毕竟,他与影子诡融合,己身亦具备了一些‘不灭’的性质。 真若是本觉欲对他发难,他也能凭借影子诡与尸龙鳞片的诡异能力,逃出续明院。 随着本觉师父手掌按在苏尘头顶,他心中各种杂念都倏然消褪,只剩下一片寂暗,于此寂暗之中,一点烛火燃起,随后耀亮整片寂暗。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过了一个刹那,烛火熄灭,苏尘的神念重归现实。 他眼神有些茫然,扭头看向本觉师父那张古铜色、板板正正的面孔,张口还未说话。 本觉师父已经走离他身畔,坐回主位,同时出声道:“看来你并不适合吸纳天地正本之气,走受感自生真种这条路。 你倒挺适合在万佛殿里直接受感真种。” 苏尘听此言还未反应过来。 虚海已经皱眉道:“可师父您不是说,万佛殿乃极端凶险之地,在其中领受真种,结局无不凄惨么?” 僵尸师兄心性耿直,话外之意不言而明:若虚尘去万佛殿受感真种,那岂不是把他送到了一条死路上去? “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开悟正试万佛殿内受感真种乃是死路一条。 但于你师弟虚尘这样的人而言,走那条路反而不会有太多凶险。”本觉神色莫明,诸弟子纷纷陷入沉思。 苏尘心中亦是滋味莫明。 其实本觉师父说对了,他就是在万佛殿内生出了真种。 真种浑不似本觉师父所说的那样,会成为己身牵累,反而是与他自身融合为一,为他提供了很大臂助。 他推测此乃是诸天生死轮、体内群诡、自身意识等等各个方面统合造成的结果。 可能天地间只他一人走在了这条路上。 可本觉师父今时说出这番话来,自己也绝不可能再在万佛殿受感自生一次真种了,这该如何是好? “虚灵、虚海你们两个,这便回去忙你们各自的事情吧。” 坐在首位的本觉师父冲门下两个弟子摆了摆手,接着道:“也别忘了准备些菜来,晚上让虚尘烧一桌好饭菜,我们一块吃喝。” “是,师父。”虚灵猜到了师父这是对苏尘另有安排,不方便自己留在此地,于是从桌上跳下,人立起身,向本觉法师、苏尘都打过招呼,就自顾自踩着猫步离开。 虚海向苏尘使了个眼色,也自顾自走出院门。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本觉与苏尘两人,还有角落里一只踩在母鹅背上扑腾的虚净,不过它这时忙得忘乎所以,可以暂且不必理会。 本觉法师缓缓起身,转身向堂屋走去,不忘回头叫苏尘一声:“你随我来。” 想来这便是师父要安排自己了…… 苏尘心中转过念头,毕恭毕敬地跟在了本觉师父身后,随他一起走进堂屋,看他在堂屋一番摸索,捧出了一个一尺来长,半尺宽的木盒,将之摆到了桌上。 本觉首座冲着堂屋正门一挥袖,两扇门应声闭锁。 连屋外的虚净也难探知到屋里的动静。 “呼——” 师父吹去木盒上的灰尘,摸出一把钥匙,开了木盒上的小锁,就将木盒整个揭开,露出内里一层一层以种种材料包裹着的不明物什。 苏尘仔细观察,发现那些包裹附着之物,共有五种。 只不过具体都是什么,他却并不清楚。 这时,师父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困惑,出声为他解释道:“一般禁器、诡类之存放,都需严格为之布置出‘隔断五行,逆乱阴阳’的存放环境来。 此举可以禁锢诡类、禁器,以防止其复苏。 所谓隔断五行,逆乱阴阳之材料,多取‘佛前、神前’之物,它们受神明气息浸润日久,自有一种灵异,用来隔绝诡类、禁器最为合适不过。 这个木盒里盛装的自不是诡类,而是一片禁器书页。 禁器书页的详细内容,只可供一人参修。 余者只能知其大概信息,否则其上记载的信息便会完全失效,哪怕了解到其上详细信息,按部就班去修行,也不会有丝毫收效。 所以,为师以融合了佛前之物的‘五行真金’来包裹此物,避免其失效。” 本觉师父一边说着,一边撕扯开一层层质地不一的金箔,快要撕下最后一层时,他将那所谓‘禁器书页’递给了苏尘:“你来拆最后一层,拆去最后一层镇封后,它就会即刻苏醒,与你皮膜融合。 这时,你或许能读出书页真意。 记住,你所知信息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我。 不过这片禁器书页的大概信息,我还是知道一二,这是一篇名为‘五蕴伏魔宝册’的修行密册,我原本以为世间无人适合此法。 今时遇到你,倒是你与此法有缘。” 对于‘五蕴伏魔宝策’的详细信息,本觉师父亦一概不知。 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经验,大概推测出此法或许适合虚尘修行。 苏尘心中感动,向师父点了点头,就动手慢慢撕扯开了‘禁器书页’的最后一层包裹金箔。 金箔尽去。 映入苏尘眼帘的是一张铁券。 其上写有一列列朱红字体。 看那一列首字,正是‘五蕴伏魔宝册’无疑。 诸多字体环绕着一道五指张开的手掌印。 苏尘福至心灵,深吸一口,就将自己的手掌贴合在那掌印之上,只在他手掌贴合上去的瞬间,那铁券就猛然发红,化为铁汁,包裹住他那只手。 蠕动着渗透进他的皮膜之内,又徐徐消失无踪。 苏尘那条手臂泛起铁灰之色。 好似手臂质地都因为‘吸收‘铁券而发生了一些变改。 而随着自身吸收尽那张禁器书页,完整的修行密册法门,就浮现于苏尘脑海,烙印于他的性魂之上,再也不可能忘记。 六十二、大阿修罗 ‘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即是呈现于苏尘脑海中的神秘法门真名。 而本觉师父所提及的‘五蕴伏魔宝册’,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脑海里对于这篇法门没有丝毫印象。 苏尘只看到了‘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几个猩红大字,烙印于脑海深处。 他心中顿时吃了一惊,觉得眼下情况,与师父所说的情况很不一样,但又想到师父说若泄露出自己所看到的内容,脑海中的法门立刻就会失效。 念头转动,苏尘放弃了告诉本觉法师实情。 先行阅览起脑海中这篇秘法。 脑海中的禁器书页之上所记载法门,乃是使修行者开悟真种以后,移转根本,进而令己身化为类人类诡的存在。 此后可借诡身吞佛灭神,吃诡啖魔,依照书页上给出的三十六种‘具体相’,吞吃对应神诡,最终将自身修成‘否天相’。 修成此相,据书页上所说,可以挣脱未明存在的种种摆布。 真正超脱于物外。 此法最后收效十分之大,能使修行者超脱于物外,脱离种种未明存在的摆布。苏尘推测,秘法中所指的未明存在即是立于诸气顶点的主尊。 然而,此法修行却也极其困难。 且不说行那‘吞佛灭神,吃诡啖魔’之事,就是将己身真种根本移转,使自身化为类人类诡的存在,就将难住世间九成九的修行者。 试问修行中人,有哪一个能在初入修行之路时,就能成功令自身化为诡,同时不丧失神智,保留自我? 像虚云那样取巧,成为猪脸诡的一个幻觉? 可这幻觉也终究不能持久,一时半刻以后,猪脸诡终究会苏醒,破灭幻觉。 因此可以说,‘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并不适宜世间绝大多数人修行,但又确实如本觉师父所言,它很适合苏尘。 而今的苏尘,根本就省略去此法修行的第一步,直接让自身变成了半人半诡的存在。 他只需要在之后,按照此法指示,招引来‘种种大阿修罗魔气’,烙印诡身,接引真印,固定诡身即可。 这法门属实是为苏尘量生定做。 他观览了数遍以后,已经逐渐接受了法门的理念。 对于‘灭佛吞神,啖鬼吃魔’之行径,更是没有丝毫抵触。 ——毕竟,这世界的神多是由诡化成。 祂们成神之前,不知将多少人作为自己成神的牺牲。 神能吃人,诡能吃人,人为何不能吃诡? 吃诡当是因果报应,当有之理! 片刻后,苏尘神智回转,退出了识海。 一直在他身旁守候的本觉法师见他醒转,开口便问道:“法门可适合你修行?” 其未有问及法门的任何具体信息,苏尘纵然回答,脑海中形成的法门也不会不翼而飞,或者全然失效。 他点了点头,笑道:“此法确实适合弟子修行,感谢师尊厚赐。” “适合修行,那便努力修行就是。” “本门弟子因某些限制,皆无能突破第二境。 你说不得会成为本门弟子当中,第一个突破第二境的人。 如若你能突破,也莫要忘了,提携你的师兄师姐们一把,助力他们突破桎梏。”本觉点了点头,板正的神色松懈了稍些。 对于他的叮嘱,苏尘自然郑重称是。 他有心想问师父,为何师兄师姐们无法突破第二境?但看师父谈性寥寥,多半不会回答自己的疑问,也就止住话头,暂与师父作别。 临近黄昏时再过来,整治一桌饭菜,供同门聚会吃喝。 苏尘对于禁器铁券上记载文字,为何到自己脑海里后会突然变改之事,亦存有许多疑问,但这个疑问向本觉师父提出,颇不合适。 毕竟法门一旦外泄,就会立刻失效。 是以他只能在心里暗暗推测。 觉得原因大概有三:其一,铁券上记载的朱红文字,纯粹是禁器的一种自我保护,毕竟任心佛寺哪个僧人知道此法真名乃是一篇灭佛吞神之法,立刻就会想尽办法将此物毁去,或是永远封存,令之难见天日。 其二,这禁器书页记载原本法门,就是‘五蕴伏魔宝册’,只是与自身融合的过程中,被自己体内的群诡篡改,进而使之面目全非,变作了另一篇秘法。 苏尘觉得第二种可能性亦是极高。 而第三种可能,则是禁器书册会根据自身心意变化而生成不同法门,而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正对应了自己此时心意。 是以禁器以莫名手段,将此法调取而来,呈现于自己脑海。 三个推测的可能性其实都极高。 苏尘在脑海里斟酌一番,难以究其根本,也就暂且将此事压下,回转了自己的居处。 他将门栓插好,又放出犬神,令之巡游院子,一旦发现有人来拜访,立刻去屋里呼唤自己,随即闭锁屋门,在卧室床上盘腿坐下。 按照自己先前想出的方法,尝试让己身与诡身相脱离。 此时他再行试验,心态与从前已经截然不同。 从前是不想自身愈发与诡类似,最终被同门或是外人发现端倪,或将自己打杀,或将自己驱逐。 而今本觉师父都只是觉得自身有所异常,但远远不到怀疑自己已化身为诡的程度。 既然如此,那他还怕些什么? 再试验自己想到的方法,纯粹是贪心作祟。 毕竟,如果诡身能与自己人身哪怕有短暂分离,都表示自己不仅能以诡身修‘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更能以人身继续探索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苏尘沉淀着思维,调整呼吸,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他将脑海里的种种杂念尽皆排空,随后按照自己先前设想,使背后的黑影骤然人立而起,贴附于周身,将周身包裹上一层黑膜。 完成这一步后,他的脊柱骨即震动开来,一层层尸龙鳞片向外铺展而出,徐徐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鳞片镶嵌于黑膜之上,紫鳞与黑膜相映成趣。 床上坐着的身影,已不能再称之为人,说其是一只诡反而更加合适。 随后,苏尘开始尝试,令尸龙鳞片一面压制着影子诡,一面开始收缩。 无声无息地,他手掌上的鳞片与黑膜同时退缩。 覆盖苏尘手掌的黑膜徐徐收缩,但是影子诡不仅根植于苏尘肉身表面,更与他的性魂相连。 眼下看来,苏尘似是成功用尸龙鳞片压制着影子诡退缩己身,但其实内在毫无变化,影子诡依旧与他的性魂紧紧相连。好在苏尘对此亦不是没有准备,在尸龙鳞片压制融合自己肉壳的影子退缩的同时,端居于泥丸宫中的真种徐徐运转起一缕缕生灵血气。 诸天生死轮有了刹那的震动。 随着真种运转,包裹苏尘性魂的影子亦渐渐松动开来。 如是,苏尘就借着这个机会,一心二用,一边操纵尸龙鳞片压制肉身上的影子,使之退缩,一边操纵真种运转,压制性魂上的影子,同样使之回缩。 消耗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以后,影子诡终于缩回他的眉心,形成一道淡淡的竖痕黑印。 像是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 而随着苏尘心中动念,额头上的黑印也隐于皮膜之下,难寻其踪。 “呼……” 他长吐出一口气。 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水。 终于成功了…… 将影子诡与自己肉身性魂剥离,让自己重归原本状态的这种方法,对于自身的心力、体力都有极大消耗。 在收敛影子诡的过程里,自己原本的肉身感觉渐渐回归。 于是那种衰老的、力不从心的感觉会一波一波涌上,在这个过程里,自己数次差点都坚持不下去。 好在最终还是成功了。 苏尘从床上走下去,活动着这具身体。 恰恰如他预料的那般,经历三餐没有进食,他的本原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可能只剩下一口气在了。 这个时候苏尘也不敢暴饮暴食。 且将中午剩下的粥饭盛出一碗来,慢条斯理地吃下肚,渐渐才觉得身体好了一些。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他在院子里活动着,将禅意八式打了一遍。 这次习练禅意八式的效果,就与以往截然不同。 天地间的正本之气汹涌而来,粘稠如米浆,包裹苏尘通身,不断渗透进他的躯体内,竟然让他这副虚弱至极的身体有了些微变化,筋肉皮膜不再干瘪,渐渐有些饱满的感觉! ‘莫非被影子诡附身过后,我的身体便处于一种嗷嗷待哺的状态。 此时终得天地正本气息哺育,我的身体便将此种气息快速吸收,吸收效率比之从前,其实更超出了数筹?’ 苏尘默默揣摩着,倒觉得此番乃是因祸得福。 这个时候,他也不再犹豫,心中呼唤一声:“犬神”。 一阵血风便自他身躯脱离,在他身前化作一尊即便蹲坐下去,依旧能平视于他,背毛作暗金色泽,四肢依旧鲜红,不过不再有鲜血涌现的犬类。 如今的犬神,看起来真有了点神明的模样。 不似过往模样那般凶诡。 它此时显化于苏尘眼前,乃是直接显化于现世,不仅仅是苏尘,任何生灵走进苏尘家中,都能看到犬神的存在。 “莫要大摇大摆在这里显身,快变作和原来一般的模样!” 苏尘低声训斥犬神一句。 犬神呜咽几声,一阵血风自地面旋而刮起,包裹住它通身,不过须臾时间,就将它的形影变得极淡,这下外界有人进门,却不会再看到犬神的行迹了。 它吞吃了虚云的真种与性魂,因那真种性魂本就契合于它,正对它的食性,所以让它实力突飞猛进,各项神通都有增长。 最为显著的变化,即是它如今已能穿梭于虚实之间。 同时,若它极力收敛一身气息,虚净师兄如今可是感知不到它。 它如今战力究竟有多高,苏尘还未与人比较过。 不过日后总有机会。 金刚试时,或能一见分晓。 “你实力大增,近些时日应该能更大效率吸纳生灵血气了。”苏尘看着犬神,面露笑容,“我今时正需要进行一次引气烧身。 且把你积攒的生灵血气,多分给我一些。 让我当下就能引气烧身一回。” 方才收敛影子诡时,苏尘已将体内几缕生灵血气都消耗了干净,此时只能问犬神索要气息。 好在这两日他与影子诡融合,生灵血气只能浸润左臂,他所需不多,未有让犬神‘上供’给自己,想必犬神那里应该积攒了不少气息。 不过,虎口夺食乃是极困难之事。 狗嘴里抢馒头同样并不容易。 听得苏尘要求,犬神呜呜叫了几声,却有些不情愿。 它的脾性苏尘亦已了解很多,知道这狗子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凡事不能与之好好商量,只要好好商量,它就会蹬鼻子上脸。 “你再推三阻四,以后有了鬼灵丹那样的好东西,我也不会再分给你了!” 苏尘一边出声呵斥,一边拿出了几个丹瓶。 俱是他近几日签到所得。 有‘阳元神目丹’一瓶,计有三丸。 有‘壮髓丹’若干。 阳元神目丹乃是‘神目丸’的升级版,服用满九十九颗以后,即能使自身双目化为‘太阳烛照真瞳’。 不过,这种丹药需要在特定环境下签到才能获得。 苏尘回转山门之后,今日签到只得了一道‘灵发咒’。 灵发咒:在有灵机浮动的环境里,贴上此符咒,可以使当地灵机增长,提升获得签到高品奖励的概率。 这样一道符咒得来不易。 苏尘预备以后至少要找到那种灵机充沛的环境,才使用此咒来增幅。 几瓶丹药被苏尘托在掌中,看得犬神不断吐舌头,眼馋得很。 它今时在现世有了实形,就需要补充吸纳天地正本诸气,以凝练体魄,壮大自身,那些壮髓丹对它就有很大效用。 苏尘‘威逼利诱’之下,犬神终于妥协。 它低声呜咽着,张口一吐,即有一道儿臂粗的血气横空,直直倾注向苏尘之身! 决定要相送主人以生灵血气,犬神倒是一点也不吝啬。 把自己近些时日的所有积攒都拿了出来,助力主人成功‘引气烧身’! 不过,它却不知道,其实哪怕只是拿出当下百分之一的生灵血气,都足够苏尘引气烧身一回了! 六十三、引气烧身 眼看那一道儿臂粗的生灵血气横空而来,苏尘微微一愣,旋即满面笑容,道了一声:“好!” 他眉心真种徐徐运转开来,带来活泼泼一股生机,先行笼罩周身。 生灵血气贯空而至,刹那包裹苏尘周身。 他以念头推动真种运转,勾摄萦绕四肢百骸的生灵血气,使得流散于体内各处的气息尽数归拢,纷纷积累于足底涌泉之窍。 稍后,眉心真种刹那震荡。 左臂上黑水牛足踏水火图越发鲜艳,赤水黑火倏忽间如两条龙蟒,盘绕苏尘周身,将聚集于足底涌泉窍内的生灵血气,刹那提拔,一路向上突进,浸润苏尘每一寸血肉筋骨,每一寸精髓根脉! 呼呼! 重重血火登时从苏尘脚底纷涌而起,一路攀越,向他周身包裹而来! 这烈火散发灼灼热意,但却不毁伤苏尘衣物分毫,只将他体内的杂芜病气一遍一遍焚烧成空,同时将积蓄于体内各处、犹如一潭死水的天地正本之气都调动起来,加入煅烧苏尘体魄的行列。 从前只是与苏尘体魄浅浅结合的正本之气,随着这烈火灼烧,而被不断锤炼入他的筋骨皮膜之中,与他自身紧密相合,壮化着他这具衰老的身躯,让他的气力不断增涨,周身松弛褶皱的皮肤都渐渐有了弹性,变得紧绷。 那张苍老至极,皱纹如沟壑遍布的脸孔上,皱纹在倏忽间都被抹平了许多。 若是从前苏尘看起来像是个将死之人,那么他现在看来,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他会马上就死,旁人已经推断不出他的寿数几何! 烈火一路焚烧。 从脚底烧到了头顶,在半空中化为明光,徐徐消散。 一次引气烧身,为苏尘带来的受益简直不可估量。 而他的受益,不仅仅在于体魄得到增进,不复从前仅剩一口气吊命的状态,更在于他的真种—— 眉心泥丸宫里,白面端居于黑玉莲台,周遭簇拥着无数黑影。 其中有一道黑影被点亮,化作了犬神。 还有道黑影处于将亮未亮的状态,乃是那只影子诡。 此时,随着苏尘完成一次引火烧身,白面左手里忽然浮现一道血红的钩索,苏尘的意志与那道钩索相连。 他倏忽心生预感:只要自己念头一动,那道钩索就能穿破虚实,瞬间降临自己周身穴窍任何一处,勾动出其中寄居的一头神诡! 当然,也仅仅是将蛰居其中的神诡勾出来而已。 勾出来的神诡能否降服,还得看苏尘自己。 而且,这钩索只是因为苏尘进行了一次引火烧身才得以凝聚,其威能注定不会太强,有些穴窍内寄居的神诡,钩索不一定钩得动。 譬如脊柱里寄居的、能迸发尸龙鳞片,在诸天生死轮转动下都未受影响的存在。 不过,有这一道钩索存在,苏尘至少有了一些主动性。 他可以自行斟酌,试探着看是将自身哪一部分内寄居的神诡勾动出来? 苏尘念头回转现世,准备过几日,待到自己彻底稳固住此次引气烧身带来的受益之后,便尝试运用那道钩索,勾出体内一尊神诡。 他重新熟悉着自己的肉壳,对于一次引气烧身带来的受益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此时天近黄昏,苏尘未敢沉迷太久。 略略熟悉过后,他念头一动,一直被他镇压于眉心的影子诡被倏然放纵而出,黑膜刹那间又包裹于苏尘周身。 他变得与之前一般无二。 影子诡完美遮掩去了苏尘一次引气烧身带来的变化。 随后,苏尘在家中稍事休息,就赶去了续明正院,就着虚灵、虚海是准备的食材,为同门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很享受这般与同门们相处的时光,众人围坐一桌,一边闲聊,一边用餐,待到酒足饭饱之时,已经是月上枝头的光景。 本觉师父嘱咐虚海将苏尘送回了居处。 心佛寺占据的群山之中,自不可能有邪诡存留。 不过妖魔野兽数量却并不少。 毕竟心佛寺完全依靠自给自足,圈养野兽妖魔,或是食用,或是以它们作为炼丹,炼制法器的材料,如此就难免会有圈养的野兽妖魔逃出笼子,在群山之间流窜,久而久之,也在山上开始繁衍生息。 白日里这些野兽妖魔不敢露面,到了晚上却不一定。 心佛寺修行僧自不畏惧这些野兽妖魔,不过苏尘在本觉法师眼里,仍然是一羸弱老者,觉得他多半抗御不住妖魔野兽的袭击,因而才让虚海陪着他,把他送回居处。 “师弟,我这便回去了。” 虚海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向苏尘说道:“你也早些歇息,不用送我。” “好,师兄慢走。” 苏尘点头应声。 目送虚海的身影渐渐在深林中消失,直至完全无有踪影,他方才转身闭锁了院门,回到卧室里,一番洗漱,脱鞋上床,盘腿而坐。 又像今日下午那般,费了一番力气,将影子诡收敛回眉心,展现出自己的本原肉壳。 影子诡化为一道黑印,在他眉心渐渐淡去。 烛火映照下,木床上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者跌迦而坐。 苏尘微阖双目,灵识沟通泥丸宫中的真种,使之缓缓运转开来,倏忽间,他左臂上的图案开始变得鲜艳,掌心裂开一张犬齿交错的血盆大口,那大口张合之际,四周即有一缕缕看不见的生灵血气纷纷而来。 流转入巨口之中,被犬神截留一半,另一半回转于苏尘四肢百骸之间。 原本沉淀于他体内,那股未有完全消耗去的生灵血气也被调动,与新引入肉壳的气息相合,缓缓周流苏尘周身,浸润他的血肉筋骨。 引气烧身之后,他的躯壳得到强化。 但此时便像是一个刚刚制好的酒葫芦,虽然美观,但若不精心保养,很快就会枯朽,进而损坏。 如今苏尘引导生灵血气浸润周身,就像是在为酒葫芦做漆润酒,让它能够得到保养,越发焕发光彩。 一次引气烧身过后,苏尘的体魄各方面皆有增强。 他预估自己下一次再想引气烧身,估计要再有百缕生灵血气方能做到。 好在体内积攒的生灵血气,支撑下一次引气烧身已经足够。 苏尘将生灵血气于周身推行足足六遍,自觉这副躯壳越发健旺活泼,才停止修行,自服用下一颗壮髓丹、一颗阳元神目丹,令肉壳缓缓吸收其中药力。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放纵影子诡包裹周身,躺在了床上。 他脑海中观想‘大阿修罗否天相’,覆盖周身的影子诡登时躁动起来,于苏尘体表生出了一道道张开的裂口。 这些裂口不断开合,不断呼唤,虚空之中,便有滚滚黑气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漫过了苏尘居处屋院的苍穹,漫淹过他的卧房,在他床畔徘徊游动,不断被那一张张裂口吞吃吸纳,化为己用。 黑潮一般的气息,即是‘大阿修罗魔气’! 苏尘第一次运转此法,却是没有想到,心佛寺之中竟然沉积着如此海量的大阿修罗魔气! 大阿修罗魔气,乃是生灵遇种种不甘、不平之事,激愤而死的境况下,性魂被此种愤怒焚烧,进而形成的一种大凶之气! 心佛寺能沉积如此巨量的大阿修罗魔气,可见这座寺庙下,究竟埋藏了多少饱受不平之事枉死之人的尸骨! 随着滚滚魔气被影子诡吸收,被苏尘的诡身吸收,他身体那层黑膜表面,亦开始出现繁复而狰狞的暗紫色纹络,那些纹络包裹住他的全身,看起来就如同一颗虎头张口愤怒咆哮一般。 这些纹路忽明忽暗,不断转运着大阿修罗魔气,在苏尘的诡身上形成了如经脉纹络一般的东西。 随着纹络闪烁,明暗不定,渐渐的,苏尘的身躯从床上直直立起。 他完全化作了一道漆黑的形影。 这道形影居于正中,四周则被紫色纹络包围。 包围漆黑形影的纹络向着周围蔓延,组成了一副拼图一般的存在。 这块‘拼图’之上,只有中央区域被填满,其余诸部皆是空缺,空缺之处恰巧有三十六块,正对应了成就大阿修罗否天相所需吞吃的三十六种‘具体相’。 一夜修行‘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 大阿修罗魔气如黑龙盘绕整座屋室,匍匐于床帏之间,任凭床上的黑色身影吸纳吞噬,魔气浸润着屋院间的一草一木,也使角落里的那颗鹅蛋蛋壳上多出了些深紫色的斑纹。 翌日晨。 苏尘睡到自然醒。 影子诡吞噬大阿修罗魔气以修行,只在初开始时,需要他观想否天相来引导,引导完成,当那些纹络在影子上固定以后,他便可以放心去睡觉,也不知是因为影子诡包裹通身还是其他缘故,总而言之,这一夜苏尘的睡眠质量极好,一夜无梦。 醒来后,他照例为自己煮上粥饭。 随后收敛影子诡,打了几遍禅意八式,待己身吸纳天地正本之气至饱足,便去吃了粥饭,服了强身健体的丹药,复又放纵影子诡包裹通身。 去续明正院请了安,便依着自己昨日的安排,前往女子俗家院见一见招娣,如今他对自身的情况已然掌握,倒没有了许多困惑。 但对方是诡类化神,仍旧有许多经验,苏尘可以借鉴来,请对方指教一二。 …… “呀,竟然是个老和尚!” “小声些……” “这样老的法师,在本寺必然大有来头,莫要开罪了高僧!” “我失言了,我失言了……” 走进俗家院,活泼青春气息铺面而来。 三三两两的女子成群从苏尘身畔走过,他总能听到一些女子的私语声,他并不在意,摇了摇头,内心叹息不已。 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女,也就仅仅只能在女子俗家院享受几天无忧无虑的时光,待到她们正式参加开悟正试以后,此中女子,只怕能活命者十不存一。 运气好的,或许会开悟真种,开悟真种者,一类没有好颜色,自去各修行正院,名义是在某院修行,实则多会沦为师兄们的玩物; 一类生得好颜色,便被法王上师选去,成为他们个人的禁丨脔。 即便陪侍法王上师,多半也不得善终,或在双修之中被法王上师掠夺去一身修为,化枯骨而死,或失去法王上师的宠幸,再被转送他人,如此颠沛蹉跎,未来命运难知。 心佛院不禁女子修行。 但女子修行能出头,成为法王上师者,却也委实不多。 苏尘只听本觉师父提起过一人,即是三妄院主‘天蛇法王’。 摒去脑海里的种种杂念,苏尘感应到身畔有人走近,侧头就看到了先前接引招娣入院的那位女子俗家院主事。 亦是一位女子。 其见苏尘目光看来,稍稍收敛眼中警惕之色,双手合十向苏尘行礼道:“师兄来本院可是有什么事情?” 女子俗家院只此一座。 其实每日都有些修行僧借各种名义,来此地偷看院中女子。 甚至有些僧众与院中女子勾搭成丨奸。 而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即是俗家院主事的失职,多要被问罪处刑,轻者斩去手足为奴为婢,重者直接被炼作法器,分形裂魂。 是以眼下这位新担任俗家院主事不过三个月的尼姑,对于任何来往俗家院的僧众都极其警惕,生怕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引起任何事故。 “贫僧今次过来,是想寻昨日贫僧接引来的那位女施主。 有些话,贫僧想问她一问。”苏尘神色诚恳,亦合十还礼道。 “便只是问话?” 看着苏尘,俗家院主事问了一句。 不过她旋即反应过来,未等苏尘回应,就笑着道:“那便请师兄到我居处少待,我来为师兄引见那位女施主。” 她心想这老者已经这般大年纪,而且气息微弱,修行显然未到第二境。 既然如此,一具羸弱肉身,纵然在满是女子的俗家院,也如太监上青楼一般,出不来什么事。 也就准允了苏尘的要求,请苏尘先去自己居处稍待,她去寻招娣过来。 苏尘自无不可,点头应下,随俗家院主事去了院子最首位的一处屋舍,捧着主事送来的一杯香茶,在室内安坐。 六十四、护法真印 俗家院主事的屋室布置得清新素洁,屋内隐约有一股香气浮动。 似是燃香积淀而成的一种香氛。 不过苏尘细细嗅之,便觉得这股香气颇不寻常。 这香气颇为浓郁,嗅之便会让人心生种种不该有之念,却是一种催丨情之香。 能在女子俗家院做到主事,其所付出的牺牲,更要远远大于常人。 苏尘听闻,有些修行僧众会来女子俗家院行骚扰之事,有些僧众,主事固然可以依仗寺规直接将之驱逐,有些却是法名录在主尊真传大册上的大上师,主事也得罪不起,这种情况下,为免那些大上师违逆了俗家院的规矩,她们少不得要竭尽全力,以自身来满足那些僧人的要求。 免得他们将手伸到俗家院女弟子那里去。 这也是不得已之法。 苏尘摇了摇头,收敛去内心种种念头,老神在在地坐着,对于萦绕鼻间的香气浑不在意。 不多时,女子俗家院主事便将招娣领到了屋内。 相隔一日不见,招娣依旧顶着如枯草般的乱发,不过一身脏兮兮的衣物被换成了干净的僧衣,单薄瘦削的身体在不乏身段婀娜的明艳女子的俗家院,显得并不出挑,扔进人群里便会让人下意识忽略她的存在。 此‘招娣’已非彼时丈夫蒙难而死,自己亦被狮陀岭贼和尚侮辱的那个招娣。 自她的意识成为阿翠诡的幻觉以后,她便没有了自己的形体,只剩一道神魂,而这道神魂后来假借部分影子诡的身体,承接了金刚亥母真印,成为一尊神明。 如今组成招娣这个‘人’的,自然也是影子诡的一部分。 “大师。” 外人当面,招娣显得怯弱,她拘束地站在苏尘面前,恭恭敬敬地唤了苏尘一句。 苏尘点了点头,未有出言。 旁侧的女子俗家院主事已经会意,点头笑道:“那你们两位便在我这里说话,小僧在门外守候,也免得有人前来打搅。” “多谢主事了。”苏尘面露笑容,点头应是。 俗家院主事这间房屋内,绝对有暗中监视内中之人动静的东西,是以她虽然看似在门外守候,其实门内自有一双‘眼睛’代替她盯着门内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若二人真有苟且之举,她可以立时返身回屋,加以喝止。 不过苏尘并没有这个心思。 她的布置也就起不了作用。 而苏尘与招娣之间,甚至可以不用语言交流。 影子诡那一部分接纳了招娣这个永恒的幻觉,成为‘金刚亥母’以后,并非就彻底与影子诡切断成了两个部分。 二者仍是一体。 是以,苏尘对于金刚亥母仍有一种掌控力。 只是这种力量,非在必要时候,他绝对不可以暴露。 一旦暴露,授予招娣真印的未明存在必定心有所感,那将会滋生极端恐怖的事情——这是苏尘的一种直觉,一种预感,让他按捺住了所有想要操纵金刚亥母的想法。 更何况,如今招娣与真印联结更加紧密。 有些事情,通过她就能知晓,又何必费劲去掌控本就归顺于自己的金刚亥母? “招娣,我过些时日再下山去,到你家中看一看,也给他们传个信,以免他们担心你的安危。”苏尘开口说话。 自己家中情况,招娣纵然远在心佛寺,却也比苏尘更加清楚,却用不着他来看望传信。 苏尘此言,不过是开场白,哄骗暗中那双耳目而已。 满头乱发下的招娣面孔上流露一抹笑意,她得了苏尘的首肯,在苏尘对面小凳上坐下,一仰脸,遮盖脸颊的乱发分开,却露出一张莹白如玉,带着几分明艳妩媚的金刚亥母之面孔。 这副面孔,只有苏尘一人见过。 她的话语声,亦从那张面孔的口中徐徐传出,只有苏尘一人能够听到,此间耳目根本难破幻相,见到半分真实。 甚至于说,就算苏尘与金刚亥母真在这里胡天胡地一番,俗家院主事也只当他两个安分守己地对坐了半天。 “大师此来,所为何事? 而今我家中情况,其实我比大师更要清楚一些。” 金刚亥母抿唇微笑,眉眼间流露说不出的风情,哪怕苏尘已经年老体衰,望见这样风情,心脏也是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此间本就有一种催情丨香氛,被苏尘嗅进鼻翼,更让他神思频动。 他轻咳了一声,总觉得此神面对自己时,有些不正经,好像故意在戏弄自己一般——从前招娣可不是如此性情。 莫非承接了真印,也间接将招娣的性格改变了一些? “贫僧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询阁下。 你亦知我情况,我之肉身已经与体内影子诡融合为一,已经难以分割,而今我之情形,便是正统修行门径,根本难以走通。 所以想要问一问阁下,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身持续增长实力? 况且如此下去,假若有一天,影子诡不受我之节制,脱离这具肉身,我亦难以避免沦亡下场,对此一问,贫僧颇为迫切。”苏尘整理了思绪,压下心中那些杂念,转而眼神清明,对金刚亥母说道。 其实他的真实情况,比他说给金刚亥母的要好了许多。 他而今可以诡身修行‘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亦能以人身继续走正统修行之路。 之所以还要询问招娣,则是想看对方是否还有别的观点,可供自己参照,以触类旁通? 听苏尘说起了正事,金刚亥母神色也严肃了几分,开口道:“我虽为大师镇压厉诡的一部分影子转劫而生,但大师毕竟是主,而我为从属,对于大师今时肉身具体情况,却也了解不多。 不过,大师而今,既然肉身已与影子诡彻底融合,在我看来,实只有一法可以让大师能较久节制体内厉诡,同时不断增进实力。” “阁下不妨直说。”苏尘点了点头,正襟危坐,以示自己的重视。 金刚亥母道:“大师,而今正统修行之路,其实亦只能叫人修行至圣觉之境,再往上走,修行之路已然决断。 修行第四境,乃名为‘破妄’。 若需破妄,需先破执。 抛却世间一切眷恋,所有根基,以一点慧光融合主尊真种,方能真正成就破妄,而在此过程中,无疑要舍弃自己肉身。 舍却肉身以后,修行者立刻便会被主尊所控,再无能摆脱主尊,成为主尊的资粮。 不幸者,直接在破妄之时被主尊吞吃干净。 而幸运者,也不过是剩下些被主尊嚼食剩下的性魂,从此东拼西凑,补全性魂,由此开启另一条所谓‘修行’之路。 此修行路,即是在破妄刹那,主尊嚼食自身性魂的瞬间,从主尊口中夺来的修行法门。 此种修行法门,最终会令修行者成就‘具体相’。 而修炼具体相之法,则是以己身残缺性魂,拼凑各个符合具体相特征气息的诡类,令它们在己身相互制衡,相转循环,如此成就具体相,可以令己身化作不亚于主尊的存在。” 具体相…… 拼图…… 听到金刚亥母口中吐出这些专有名词,苏尘眉毛抖动。 他已经意识到,《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说不得也是一种具体相修行之道,也是一张拼图。 而不同于那些在破妄境被主尊嚼食性魂,以至性魂残缺不得不东拼西凑的修行者,他的性魂乃是完整,肉壳亦未遭毁坏,天然就比那些人起点更高数筹。 “世间恐怖邪异诸多。 未想到正统修行门径之后,亦隐藏如此凶险。” 苏尘喟叹道。 他内心则并无多少惊讶。 自在万佛殿内见了种种诡异主尊之后,他就知道,此间世间自点化真种起始,开始修行,那么终究会有一天,修行者会为自己曾经受赠得来的真种,付出极高代价。 好在,他却是自己点化了自己。 无有支付代价这一说。 金刚亥母轻轻点头,道:“而今我身虽已成为神圣,其实亦不能全然主宰己身,有些话,我一说出口,自身立刻遭劫。 大师听得那般言语,亦将不能幸免!” 神圣亦不能左右自身,远远无法成为这条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那么又是什么存在,能真正站在这条食物链顶端之上? 苏尘心头凛然,看向金刚亥母道:“阁下,假若自身未得具体相之拼图,便贸然开启此道修行,东拼西凑,最终情形会如何?” “运气好的,能支撑到拼凑第二只诡后。 运气不好,拼凑第一只诡时,便为厉诡吞吃去性魂,从此烟消云散。”金刚亥母看着苏尘,眼神奇异。 此间世间,乃是一重重缜密繁复,环环相扣的食物链。 但眼下这位大师,却真正游走在了食物链以外。 招娣哪怕亲眼见到苏尘镇压影子诡的过程,但再回想,亦觉得其中充满了不可说的危险,稍微踏错一步,对方就会沦入万劫不复之境。 好在,大师终究成功了。 他一人得道,更令自己这样原本出身卑微的凡人,得以僭越神圣之位。 “既然如此……”苏尘看向金刚亥母,低声道,“阁下可曾收集有什么具体相拼图之道,能够供贫僧修行?” 他这话说得颇不见外。 以往修行者拼着性魂被嚼食的危险,才有可能从背后主尊口中,夺得一张具体相拼图,到了苏尘这里,这种修行之法好似成了大白菜般随处可见。 “具体相拼图,实涉主尊真印。 神圣根据自身真印品阶不同,能演化出的具体相拼图亦不相同。 如我这般,承接‘金刚亥母’第四等‘护法真印’者,可以演化出的具体相拼图有三幅。 其中只有一副拼图,如若凑集,位格有可能超越第四等‘护法真印’,成为第三等‘护法威能胜印’。”金刚亥母徐徐言语着,说起那副可能成就第三等‘护法威能胜印’时,乱糟糟头发掩藏下,一张妩媚瓜子脸上便升起了红云,“此具体相拼图,为‘地相金刚持’。” 这‘地相金刚持’有什么问题? 让金刚亥母因之都霞飞双颊? 苏尘心中困惑,觉得之后要去一趟藏书阁,好好搜寻一下关于地相金刚持的情报,转而问起了金刚亥母其他问题:“神圣亦有阶别之分? 阁下可知其中具体划分为何? 具体相拼图又该如何区分其之等阶?” 金刚亥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神圣自有划分,不说其他,便是心佛寺供奉这诸般神圣,佛陀自是无可争议的第一等。 佛陀之下,乃有菩萨。 菩萨之下,又有护法金刚、护法、护法罗汉等等。 而神圣阶别之划分,可以分为四阶二十四等。 但每一阶与每一阶之间天差地别,隔阂严重,我只知己身所在第四阶‘护法印’之具体分别,其上三阶情形,我却是一无所知。 不妨让我为大师专讲一讲这第四阶护法印之情形。” “那便劳烦阁下。” 随后,他就从金刚亥母口中,得知了第四阶护法印的具体情形。 护法印分作六等。 第一等‘护法天王尊印’,如心佛寺内的密迹金刚、地狱主降阎魔尊、大黑天、尸陀林主皆在此列。 第二等为‘护法无量威能印’,若承接此印,则神圣调取一气永无衰竭,演化诸法永无停歇。 第三等为‘护法威能胜印’,可以使己身把持一道,或神形永固,不可倾堕,或法门殊胜,调伏群魔。 金刚亥母所言的‘地相金刚持’,假若成就,神形立于大地,则气力永无衰竭,即便神形损坏,覆盖入泥土之中,不需多久就可以恢复如初。 第四等‘护法真印’、第五等‘护法玄印’、第六等‘护法戒持印’。 彼此之间看似无有差距,然细微之处总有无尽隔离。 而诸般‘护法印’,所护持何法,金刚亥母亦不能明了。 此外,金刚亥母又为苏尘介绍了如何区分具体相拼图之高下的方法,其实方法很是简单,即——依照拼图数量来分,所需拼图数量愈多,将来成就具体相必然愈强。 而且,所需拼图诡类愈是凶邪强横,将来所成就具体相亦必然超凡脱俗。 六十五、相托 金刚亥母交托苏尘的‘地相金刚持’之具体相拼图,所需拼图不过十二块而已。 眼下苏尘终于能够确定,他所得的‘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正是一种具体相拼图修行之道。 三十六块拼图,须吞噬拼凑之具体相,已经涵盖了‘地狱主降阎魔尊’这般存在。 不知其真正成就,该居于诸神圣哪一阶哪一等? 到时候,可会有鸦鸣国降下真印给自己? 苏尘隐约觉得,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看似符合拼图之道的种种特征,但细究之下,便会发现,其所要求吞噬者,绝大多数俱为神圣。 这可与其他拼图浑然不同。 那么最终成就这副拼图,会把自己的诡身变作什么样子? 苏尘无法确定。 但隐约预感,鸦鸣国可能不会为自己降下真印。 见识过金刚亥母传给自己的‘地相金刚持’具体相,苏尘反而更坚定了修行‘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的心念,因而向金刚亥母说道:“贫僧总觉得,这所谓修行拼图,成就具体相,得授真印,与开悟真种以修行,走的是一样路子。 若沿着此路走下去,固然能成为神圣。 可是神圣也不过是牵线木偶而已。 是以贫僧想要多尝试尝试,且看看能否循得其他路径。 阁下这副拼图修行法,还是暂且留下来,以后送给其他有缘人。” “如若大师不想修行此法,那么其他任何人亦都不可能从我这里再得到这副拼图了。”金刚亥母摇了摇头,看着苏尘的眼睛道,“大师所言不虚。其实神圣又何尝不是幕后存在操纵的提线木偶? 今时金刚亥母已经复苏。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主动勾连金刚亥母气息,祈求开悟我座下之真种。 如此,便与我产生了联系。 待到他有朝一日修行到破妄境时,大师觉得,我是应该嚼食其性魂,还是放他一条生路?” 苏尘呼吸一滞,皱紧了眉头。 金刚亥母随之叹气道:“其实是否嚼食其性魂,决定权根本不在我手上。 我今有大师以诡形相互,得以保留自我。 以我之念,自不愿意嚼食生灵性魂,让人变得残缺——可是孰知届时嚼食性魂的那尊神圣-金刚亥母,又是不是真正的我呢?” 苏尘闻言默然,心中更生警醒。 此间世界灾厄频仍,未可名状的恐怖笼罩于每一个生灵头顶,即便成为神圣,也多沦为那些大恐怖手底下的打工人而已。 想要保全自身,横渡灾厄世界,小心筹谋、步步为营乃是必要,但若抓住机会,果敢决断亦为必然。 “阁下选择留在心佛寺,可能欲从此地窥探出什么秘辛? 接下来,开悟正试之上,阁下或许要展现自身的超绝天赋,开悟出那‘金刚亥母’座下正觉真种,以入心佛寺诸高层法眼,进而开辟出一番局面?”苏尘沉吟着,将金刚亥母的思量都一一陈述了出来。 招娣含笑点头:“我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大师。 不错,我正是要借心佛寺打开局面——心佛寺供奉万佛诸圣,背后力量庞大无匹,它所隐藏的秘密只怕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多。 是以,我预备在开悟正试上,显发正觉真种,以此挣得立身心佛寺的一席之地。” 招娣本就是金刚亥母的一道化身。 她想要开悟金刚亥母座下何类真种,却不过是动念之间而已。 开悟正觉真种亦不在话下。 苏尘点了点头:“我原本打算,若是阁下暂时无有定向,便向尊师求得一个名额,引阁下进入续明正院。 而今阁下既然有自己的考量,那我便也不做画蛇添足之举。 而今心佛寺内,我之可信之人不多,能够交托身世秘密者更是少之又少,阁下算是唯一一个。 日后你我在此山门之中,应当守望相助。” 他这番话说得自然。 而一切也本该如此。 金刚亥母说到底,其神形都是由苏尘诡身的一部分拟化,其无从背离苏尘,如何能不与苏尘守望相助? “我当死守秘密。”招娣郑重应声。 随后,两人又寒暄了一番,遮掩一二,即相互告别。 守在门外的俗家院主事暗中窥探,发觉苏尘行为果然规规矩矩,没有丝毫逾越,与那个俗家院女弟子之间的言辞也多是告诉其家中情形,令之不要牵挂家中——苏尘、招娣二人真正的交流都在神念层面,俗家院主事藏在房中的法器,却是没有监视神念层次之波动的强大效用,自然也就‘听不到’两人真正探讨的问题。 俗家院主事见这位老僧竟如此守规矩,不禁对苏尘生出了几分好感。 她身在女子俗家院,可是见多了那些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哪怕是像苏尘这般老的年纪,也满腹龌龊心思,对都能做其孙女的女子们垂涎欲滴的上师、法王们,俗家院主事都常常见到。 而今终于看到一个规规矩矩,甚至连与女子拉拉手,趁机占些便宜的动作都没有的和尚,倒是让她深觉稀奇。 “法师,贫僧告退了。” 目送招娣离去,苏尘双手合十,向俗家院主事躬身行礼道。 俗家院主事神色迟疑,看着苏尘那张苍老面孔,片刻后,她似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师兄且等一等。 我有些事情,想求法师帮忙。” 有事情请自己帮忙? 苏尘微微一愣。 便见已是半老徐娘的俗家院主事摇曳腰肢,款款走进了她那间居室。 他见状额头不禁跳了跳。 不会是请自己做那种事情吧? 苏尘为难地皱了皱眉,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挪动,走进了屋子里。 其实他内心清楚,俗家院主事突然向自己开口请求,所为之事必然是与之颇有干系,而她偏偏不能寻求外界帮助,病急之下乱投医。 反而寻到了自己这么个老和尚。 不知自己是哪里打动了她? 苏尘心中仍有困惑,不过将思虑埋在心底,面上无有丝毫表露,眼神清澈如婴儿,静静看着俗家院主事,等她主动开口解释。 连续服食神目丸、阳元神目丹以来,他的眼睛不似从前那般昏花,视物模糊,因为经历世事沧桑而显得浑浊的一双眼睛,竟也渐渐变得清澈干净起来,与初生婴儿的眼睛相差不多,让人与他对视片刻,就会不由自主对他心生信任。 俗家院主事接触到苏尘的目光,本有些反复的信念彻底定了下来。 她为苏尘端来一杯茶水,开口道:“非是小僧唐突,实在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请来师兄,希望师兄能够伸出援手,助小僧渡过这一难关。” “究竟何事?还请阁下明示。”苏尘正色回道。 “且容小僧与法师分说原委。”俗家院主事点了点头,整理了一番语言,便将她所相求之事来由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尘。 原来是俗家院新收的这一批女子之中,有一个女子与苏尘、招娣的情形一样,乃是一修行正院弟子从山下接引而来,二者关系甚为亲密。 从前二者关系亲密,止于肌肤相亲之前,只在言谈举止之间偶有表露。 但最近那修行僧越发不守规矩,开始勾搭起这女子。 俗家院严禁夜间外出,修行僧就使了个法子,传授给那女子,此法名为‘解衣脱魂大法’。 施展此法,女子脱去衣衫,则肉身停留原地,而性魂离体而出。 尔后修行僧便常在俗家院山下的野林子里,与女子性魂幽会,本来在俗家院主事看来,二人纵然以性魂做些苟且之事,但只要肉身肌肤未有真正相亲,那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略过就好。 可近来主奉‘大乐金刚’的大欢喜院‘无垢琉璃法王’特意在女子俗家院挑选明妃,以陪伴自己修行,正好便挑中了这个女子。 言称此女妙性天成,与之乐空双运,能得无上真谛。 法王看重的明妃,自然须要纯净无垢。 不仅是肉壳纯洁,就连性魂都必须无有污秽才行。 俗家院主事这才着了慌,想起阻拦女子与那修行僧的性魂苟且之事,二者只是刚刚开始幽会,想来纵然有苟且,性魂之上也未必能留下多少痕迹。 此时阻止了去,乃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可那修行僧亦有来头。 其乃是主奉战争杀伐之神圣‘大黑天’的军主院上师,虽不是开悟正觉真种,直接凭真种登入主尊真传大册的上师,却亦是修行有所成就,为军主院立下过大功劳的弟子,也是军主院一时风云人物。 俗家院主事固有阻止那修行僧‘虚妙’的法门,却无有阻挠的勇气,是以把这事求到了苏尘这里来。 “师兄,小僧实无他法,恳请师兄务必帮忙啊!” 主事言辞恳切,连连向苏尘行礼,就差向他跪下磕头了。 不过,虽她如此恳切,但这等事情,哪里是看她态度较好,就能答应了她去的? 是以,苏尘面露苦笑之色,向俗家院主事说道:“主事亦知,那僧乃是得授上师位的军主院弟子,势力强横。 而我却不过是一刚刚迈过门径的小小修行僧罢了。 主事都不敢做这样事,我又如何敢与那位上师斗法?” 拒绝! 这事一定得拒绝! 没得商量! 不过,俗家院主事既然找上了苏尘,便已经想到了说服对方的理由,她只是略微停顿,便道:“实是师兄有所不知。 军主院看似势力强横,其实一门七位法王,皆为师兄的尊师,燃灯法王统统镇压过。 自此以后,军主院上下皆视续明院弟子为生死仇敌,但因燃灯法王为他们留下印象太过深刻,至今还无人冒犯过阁下背后的修行正院……” 本觉师父曾经镇压过军主院七尊法王?! 而且,照这情形来看,哪怕自己不去招惹军主院,但从自己拜入续明院那一日开始,就已经与军主院结下了死仇啊…… 苏尘暗暗揣摩。 这时,俗家院主事抹动手腕上的铜镯,但见镯子表面浮现一层光辉,几件物什就被她从镯子里取了出来。 却是一串佛珠、一个戒子、一道密册。 她将三样物什呈给苏尘,为之介绍道:“如若师兄能帮我这一个忙,此三样物什,我皆赠予师兄,以助师兄修行。 这一串念珠,乃是禅定灵心佛念珠,佩戴此物,可以凝神静气,助力师兄更快进入入定之状态,更快招引一气,扶助己身修行。 戒子是我近日新得的一样储物法器。 比我这只储物镯子品质要高上一筹,能储存塞满一座柴房那般多的东西。 而这道密册,其上记载了一门真言法术。 乃取天地雷霆交攻之下,被雷劈炸的土石,攥土成丸,以真言呼之,可发雷霆霹雳,交攻敌手。” 俗家院主事或许才刚刚选好苏尘作为帮助自己做成此事的人选。 但要送出去的厚礼,她却已是提前准备好了的。 三样礼物,都颇对苏尘胃口。 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现下正需要的宝贝。 但他情知对方拿出来的礼物越是丰厚,便说明此事完成起来亦必然困难,因而目光只是扫过那三样物品,便同俗家院主事道:“主事或许能够看出,我自身修为低微,并不通悉任何术法。 我纵然有心答应主事,但其实无有帮助主事做成此事之能力。 譬如说,那女子性魂脱体而出,我实无法拦截,更不知该如何让她性魂归体。” 苏尘的诡身,莫说拦截性魂,就是将性魂一口吞吃,在性魂上打上各种各样的标记都是信手拈来,于他自身没有任何损耗。 但他确实无法让脱体性魂重新归回,这种事又不是拔出来再塞进去那般简单。 非得有定魂招魄法门配合,才能将脱体离开的性魂重新推回去。 他向俗家院主事如此说,固然是自己的现实情况,其实亦有多从主事那里要来一二法门的心思。 主事都走到这一步,亦不可能再退缩。 闻言根本不作犹豫,便道:“招魂定魄、阻截性魂之法,我亦可传于师兄,只求师兄谨慎小心,务必帮我做成此事!” 六十六、蹊跷 “那个修行僧常常选在凌晨人定之时,以解衣脱魂大法勾引俗家院那名女子性魂,去与他幽会。 是以请师兄今夜再来这边,我来为师兄安置隐蔽位置。 传授师兄的那几个小法门,还请师兄趁着时间未到,好生熟悉一番。” 苏尘临走之时,俗家院主事又对她叮嘱了一番。 对此,他自是从善如流,郑重答应。 回转以后,果然勤加习练那位俗家院主事传授给他的‘招魂定魄、阻截性魂’之法门,以待今夜凌晨催使此法,拦截去与军主院修行僧虚妙性魂苟且的俗家院女弟子。 俗家院女主事所传的两个法门,其实都甚为简单,基本不需认真钻研,只要看过具体施法方式,即能将之掌握在手。 那‘招魂定魄’之法门,名为‘魂来咒’,只需神志集中,诵念一段佛门经文,同时溢发自身一气,于虚无中架构一道通路,如此,在外徘徊,不能归体的性魂就会自动沿着气息通路,归于肉壳之中。 而‘阻截性魂’之法门,则名‘棒喝真言’,以真言‘吽’为核心,振发一气,可以棒喝性魂,而吽字真言带来堂皇正大之气,亦不会损伤性魂,只将之喝阻住,之后再施展魂来咒,就能将人在外游荡的魂魄招引回体。 魂来咒只是招魂法门,效用只此一项。 而棒喝真言,只需转化核心真言‘吽’为‘唵’,则会具备慑服群邪之伟力,使盘旋于己身,意图侵蚀自身的种种魔类尽遭棒喝,从而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这两个法门,皆是苏尘白得而来。 对于这种平白得来的东西,苏尘的态度一向是多多益善,认真地将两个法门熟悉过几遍,已然烂熟于胸之后,便不再去管,自去柴房煮了粥饭,烹饪了一盘菜肴,把晚饭对付过去。 饭后,与俗家院女主事约定时间仍然未至。 苏尘就收敛诡体,以人身炼化了一番生灵血气。 犬神日渐强大,其所反哺而来的生灵血气也变得殊为可观,苏尘即便每日以血气锤炼肉壳,剩余之气息,依旧足以支撑他进行下一次的‘引气烧身’。 一般修行者初入门径,每日辛苦汲取一气,都不敢随意动用,只能留着进行一次次的引气烧身。 像是苏尘这般,可以直接挥霍气息,不断以气息锻炼体魄者,可谓少之又少。 自然,此中亦有苏尘身躯老迈,就算奢侈到用气息来锤炼体魄,其实也消耗不了太多生灵血气的原因。 不过他这副老迈身躯,就像是一个‘容器’。 最开始时,这个容器只能盛装一个酒杯那般液体的量。 但进行过一次‘引气烧身’之后,这个容器便可以盛装一碗水,只是此时容器内部遭到扩大,导致容器壁变得薄弱了许多,是以需要调集更多生灵血气来增厚容器壁,为自身加厚积累。 如此才能循环不断,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引气烧身,乃至最终褪去凡胎,踏入‘蜕凡’之境。 本觉师父曾言,苏尘这副肉壳犹如一个布满孔洞的漏斗。 唯有踏入‘蜕凡’之境,他身上那些会将气息不断浪费、不断溢散的孔洞才会得到弥补,变成一个真正可以盛装气息的容器。 此亦是苏尘需要不断用气息来锤炼体魄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日不进行气息锻炼,他的身体就更快逼近枯朽之状态。 可以说,苏尘的起点远远低于任何一个正常的修行者,与他那些天赋异禀的师兄师姐们更是不能比拟。 但他拥有第二重‘诡身’,反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又稳稳盖压过了他的同门师兄们。 …… 入夜。 万籁俱寂,夜深人静。 苏尘提着一盏灯笼,穿过漫漫山道,走去了与俗家院女主事约定的地点。 其实即便是在夜间,心佛寺诸峰诸院依旧灯火通明,走在山道之间,仍能见到一些僧众来来往往。 不过走在夜间的心佛寺,苏尘内心的不安感会更强烈一些。 而且虚海亦提醒过他,夜间最好不要在外面乱逛。 心佛寺纵然没有诡邪,却有野兽妖魔出没,还有一些嗜好以同门尸骸炼制种种法器的上师法王,也多会选在此时行动。 没碰上他们算是自己运气好。 但人的运气不可能每次都这般好。 苏尘今夜运气不错,一路提着灯笼走到女子俗家院,却是并未遭遇到什么凶险之事——即便有所遭遇,以他诡身状态,敌手也轻易奈何不得他。 “师兄来了。” 俗家院那位主事‘虚清’早就在一个隐蔽角落等候着苏尘,看到老者提灯笼而来,她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上去。 “受人之事,忠人之托。”苏尘笑着回应,吹熄了灯笼。 虚清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神色显得比苏尘更要紧张几分,她连连运使了几个手印,便有一种昏蒙雾气从她身上溢发,将苏尘也都包裹进去:“此为敛息遁形之法门,被雾气包裹,轻易不会有人注意到你我。” 她提醒了一句,便沿着偏僻角落,与苏尘一前一后走进俗家院,很快又钻进了她在俗家院的居室。 苏尘鼻翼翕动。 嗅到雾气里若隐若现一股狐臭味道,这是虚清调伏之一气在他鼻间呈现的本味,也不知其所修真种得自哪个神圣座下? 话说,自己在心佛寺呆得这些时日,鼻间嗅到的种种气息之味道,多数让人闻之生厌,也就只有续明院几位师兄、师姐调伏气息散发出来的味道,能让自己接受。 莫非天地诸气,俱有这般让人不能忍受的味道? 还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因而觉得种种气息臭不可闻? 胡乱转动着念头,苏尘跟着虚清进了屋子,她走到墙角,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墙角下就有一条地道缓缓打开。 虚清扭过头来,虽是徐娘半老,仍然颇有风韵的一张脸上,蕴着盈盈水意的眼睛看向了苏尘,竟有些撩拨人心:“师兄,这暗道是前面几任主事挖掘而成的,可以通往女子俗家院后山,我们便去后山等候。 虚妙勾引的那个女子之性魂,每夜皆须从后山路过。” 说着,她竟伸出手去抓苏尘的胳膊,把苏尘吓了一跳,连忙向后一躲。 虚清这是怎么了? 与平日形象可是大相径庭啊! 只是念头闪转,苏尘就反应了过来——开悟次觉真种的秀行僧,性格多多少少有些扭曲,而虚清开悟真种的‘副作用’,想来就是运使一气之后,常常‘春丨情难抑’? 若非春丨情难抑,其何至于对自己一个老头子这般作态? 苏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向虚清努努嘴道:“前头带路。” 虚清眼中水意越发浓重,却终究因未完成的事情,而强压下内心的骚动,难为情地转过头,走下甬道,在前方为苏尘带路。 她内心亦有些不忿。 自觉虽然徐娘半老,但也有几分风韵。 可这位师兄有什么?修为低微,不过一糟老头子而已,自己主动撩拨他,他反倒一副嫌弃的样子。 不过内心这些念头,转眼就被虚清抛之脑后。 她虽然性情因真种而稍有扭曲,但平素理智还能压抑性情,知道人家是她自己专门请来帮忙的,人家不愿受自己撩拨,亦该是人家的自由。 自己却无权去多说什么。 沿着漆黑甬道一路向下,两人之间再没言语。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虚清停在了黑暗里,她一只手朝前伸出,抓住一个铁环猛然拉动,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动,一扇石门被她拉扯开来。 清幽幽的月光洒过林木枝叶,在洞口映出斑驳的光点。 虚清侧开身子,为苏尘让出一条路来,郑重道:“还请师兄在外面寻地隐藏,等候那女子性魂来此。 我不能留在此地,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请师兄勿要见怪。” “善!” 苏尘点了点头,迈步走出了洞口。 虚清递给他一枚钥匙,又嘱咐道:“师兄做成此事,便可以此密钥打开石门,依原路折返便可。 待到师兄回来以后,我会催动甬道里的种种布置,将这条通道毁去。 以免外人循此痕迹追查而来。” 她所言毫无遮掩,可谓坦诚。 苏尘接过钥匙,并未多见。 石门在他眼前徐徐关锁,灌木藤蔓遮掩之下,这处石门并不显眼,即使凑近来看,石门都好像是被泥土掩盖下的一块石头。 也不知女子俗家院前面几任主事,为何要开凿这样一条通道? 或许是觉得自己穷途末路之时,可以借这条通道逃跑? 苏尘摇了摇头。 心佛寺开创山门之年月已经久远不可考,但不管是接触各方消息,还是浏览藏书楼中各类典籍,都可以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入了此寺,无人能逃得出去。 女子俗家院前几任主事,若真将后路寄托在这条通道上,只怕注定要失望了。 月影幽幽。 苏尘在山林间行走一阵,终于找到了掩体,乃是几个石块交叠,被藤蔓包围形成的一处石窝。 他矮身走进其中,发现透过石头缝隙依旧可以观察外界情形,也就选定了这处地方。 后背依靠着石块,盘腿坐下来,等候女子性魂与她所谓的‘情郎’幽会。 性魂苟且能有什么妙处? 能有鱼水之欢更快乐? 那个虚妙也真是,有色心而无色胆,只敢在背地里做这种阴私之事。 撇了撇嘴,苏尘指腹磨砂着手上的一只戒子,目光认真地观察着外界情形——事情尚未做成,虚清已经预先将所有报酬都支付给了他。 这下苏尘却没有偷懒怠工的理由。 早日解决这桩事,他与虚清都能早日安心。 俗家院那个女子往往要到凌晨人定之时,才会被‘解衣脱魂’勾召,经过此地去与她的情郎幽会。 而苏尘则在天黑以后,便赶来了女子俗家院。 即便路上消耗了一些时间,但也远远未至人定之时。 他内心并不焦躁,默默等候着。 月光并未映照出他的影子,他的脚边反而凝聚出了一圈黑光,这层黑光如沸水般滚动着,不多时,就有漆黑的影子人立而起,完美融入了黑暗,在黑暗里发散成丝,与诸气并行,徐徐流转于昏暗山林的各处阴影中。 做好必须的布置,苏尘放下心来,合上眼睛开始假寐。 如此, 过了不知多久,他潜藏于各处阴影里、分散成丝的形体忽然有了触动,进而把苏尘从假寐之中唤醒。 他刹那睁开眼眸,眸光清亮,浑然不似刚刚休息过的样子。 面孔贴着石缝,苏尘眼睛往外看。 就看到一道白影飘飘悠悠,乘着不知从何所起的风,从一片矮山之后飘飞而来,正要经过此间。 同时,一阵呓语般的人声亦响了起来:“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细看之下,那道白影赤条条毫无遮拦,身段玲珑有致。 正是解衣脱魂法门影响下的性魂会呈现出的模样! 白影乘风飘飘荡荡,自山坡上徐徐飘飞下来,一张相貌出众的面孔上充满了即将与情郎相见的欢喜,却浑然没有意识到,自身飘入一片阴影之地后,那阴影里正有一缕缕黑色丝线蔓延而出,从四面八方向她包围而来。 黑色丝线的包围毫无动静,四下山风寒冷,亦掩盖去了黑色丝线附带的阴冷气息。 丝线如蜘蛛编织的网,刹那包容而来,与白影接触的一瞬间,一股子阴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就散发而出,冻彻了女子的性魂! 只是一个刹那,女子性魂就被黑色丝线缠绕住,包裹成了一个茧子。 此时,只要苏尘念动,施展‘魂来咒’,就能将女子性魂送归其肉身,而且其还绝对不会有关于苏尘以黑影绑缚她的任何记忆! “咦?” 不过这时,躲在石洞里,以黑影演化丝线,缠绕女子性魂的苏尘却轻咦了一声。 仅仅是影子诡与女子性魂接触的瞬间,他便凭借着影子诡独一无二的、能够探寻性魂诸般隐秘的特性,发现这女子性魂并不简单。 六十七、破碎的诡 这女子的性魂像是一块原本残缺的碎片,边缘并不平整,有许多‘毛刺’。 只是如今,那些毛刺正在被打磨光滑,使得这块碎片亦在渐渐变得与真正性魂一般无二! 本是一块‘性魂碎片’,结果却在某种秘法演化之下,逐渐演化成了近似性魂、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东西?! 苏尘吃了一惊。 若不是他自身就是诡,且特性正好对应搜寻性魂隐秘这一项,那么这个女子性魂的秘密,他却是根本没有可能了解。 再联想这女子本来就是军主院虚妙上师从山下送来…… 他推断,这女子极可能就是虚妙那一头的强横存在做的一个局,而将会引入局中之人,亦非凡俗,亦是大有来头——可能是大欢喜院的‘无垢琉璃法王’。 毕竟,无垢琉璃法王来过女子俗家院一次,一眼就挑中了这个女子,要在开悟正试之后,将之接入自己座下,成为自己的一个修行明妃! 其称此女‘妙性天成,与之乐空双运,能得无上真谛’。 这是军主院一方强横存在,与大欢喜院一尊法王之间的暗斗,只是那尊法王是入局之人,如今想必还不知自己身在局中。 有意思…… 这件原本是虚清交托给苏尘的差事,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他念头一动,缠绕、包裹女子性魂的黑色丝线就倏然回收,重新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黑色丝线在退缩的瞬间,便已扫去了自己留在女子性魂上的痕迹,使之对于自身曾被一只诡纠缠的事情毫无印象,脸上依旧满是欢喜,飘飘悠悠越过山林,去向不可知之地。 在白影性魂之后,一缕缕黑色丝线在黑暗中肆意蔓延,苏尘的诡身紧跟着女子性魂,悄无声息,对方根本毫无察觉。 当这只‘有意识的诡’刻意要隐藏自己行踪的时候,哪怕是一尊法王都休想发现其影踪! 性魂游渡之速度极其之快,好在苏尘诡身之速亦不弱分毫,甚至远远超出。 白影只用了不到一刻时间,便翻过了漫漫群山,未有受到任何摄魂妖魔阻拦,顺风顺水地降到了山坳里的一处小庙中。 庙内供奉着一尊圆脸大肚,笑口常开的塑像。 此像名为‘佛土罗汉’,乃是守护诸方佛土的神圣,在心佛寺诸峰山脚下的山庙之中常能见到。 佛土罗汉未被收入万佛殿内,心佛寺亦无其修行传承,但依旧供奉着祂,却不知是何原因。 山庙里灯火葳蕤,一披慑魔法衣的和尚背向门口,盘腿在蒲团上,一手推转念珠,一手合十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其口中所念,并非佛门经典,而是几句咒语。 这几句咒语便是引动‘解衣脱魂’法门的咒语。 随着其嘴里诵念不停,一道白影倏然从房顶降下,那白影赤着身子,满面欢喜,毫无挂碍地从后面抱住了背对她的和尚。 和尚肉壳端坐蒲团,口里依旧诵念咒语。 但从他身上却飞腾出一股黑烟,凝聚作一道同样赤条条的黑影。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霎时纠缠在了一起。 而这座山庙之外,亦有阴影覆盖了房顶瓦片,盖住了山庙四壁,使得月光不入此间。 从庙里向外看,月光依旧清冷而明亮。 但从外面看向这座庙,山庙却已经变作了一团黑影,月光映照其上,只照出一个漆黑的轮廓。 庙内黑白两道身影纠缠成一团。 庙墙也在无声无息间被一层沥青般的黑膜包裹,于是各个这座小庙各处都遍布了苏尘的耳目,连山庙里供奉的佛土罗汉塑像,都在悄无声息间被苏尘的形体浸染了。 两道性魂相交,并无任何声响。 女子性魂面上尽是陶醉熏然之色,其身后则是一道黑影,那黑影生得满嘴獠牙,周身布满金色纹络,一看便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性魂,此时他正按住女子兀自奋进不停。 如此一番运作,过去不到一刻时间,女子性魂之上流转殷红奇光,一些密咒真言渗透进了她的性魂之中,让这道性魂越发焕发光彩,落在苏尘的眼里,亦觉得这个本是性魂碎片一般的东西,周身遍布的毛刺与雕琢痕迹,正被渐渐打磨得圆润光滑,越发分辨不出来。 他借此终于确定,正是那个浑身漆黑,遍生金色纹络一般的黑影,在神交的过程里,通过秘法在不断改造这块性魂碎片! 那道黑影之上,流转着让苏尘异常熟悉的气息。 一种阴冷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让人一有感知就冷彻心底的气息。 诡气! 那黑影是一只诡! ——或者说是某只诡的一部分。 不过,黑影的状态亦十分奇异,它与女子那道残缺性魂本来该是一体,二者交融的时候,自有类似于金刚亥母一般的气息流转,而当二者分开。 残缺性魂越发焕发光彩,而黑影却流露出了森森的诡气。 这种情况,不能不让苏尘产生联想。 ‘军主院某位法王,亦走了拼图具体相之道。’ ‘这道黑影与残缺性魂合并,即是完整的具体相,不过,只有两个拼图的具体相,所能成就的威能必然极低,或许都不能入神圣四阶之流。’ ‘是以,那个军主院法王选择以自己的部分性魂为饵,将之打磨成妙性天成,正符合无垢琉璃法王的模样,引诱无垢琉璃法王上钩,进而行‘蛇吞象’之事?’ ‘心佛寺上层情形,也是这般诡异么?’ 苏尘念头转动,他的诡形渗透进山庙四壁之中,将整个山庙牢牢包裹,同时又以神念压制着躁动的诡气,未曾泄露半分。 是以,庙内忘情神交的‘两道’性魂,皆不曾发现他的存在。 两道性魂分开后,却听白影幽怨道:“近些时日,你每夜只以这般法门引诱我与你相会,却不曾真身来看我一面。 你究竟在忙些什么? 我现在神思不属,就怕你忘记了与我的承诺……” 黑影回归庙内和尚的身体。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白影,连忙出声安慰道:“非是我不愿意去看你,实在是女子俗家院本就规矩极严,我频频去看你,多半会露出马脚。 我近些时日,一直在央求师父,一旦你开悟了真种,立刻便将你迎回我们军主院,只做我一人的明妃。 对你的承诺,我不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的。” 暗处窥察的苏尘听得二者交谈,一阵无语。 这算是什么? 自攻自受? 自我满足? 而且,这只诡离开躯壳之后,便会不由自主散发邪诡森然之气息,但回归了肉身,那般气息却变得不再泄露丝毫,也当真是奇异。 这副肉壳,说不定都是军主院暗中那位法王炼制的法器! 白影听得和尚信誓旦旦保证,面上阴霾之色顿时消减不少,展颜笑道:“我被埋在家中后院以后,父母兄弟都不曾来看过我。 唯有你把我从那个黑漆漆、不透光的地方解救出来,我是只认定了你一人的。 你能遵守承诺,我心里很是开心。” 苏尘本在心中暗暗吐槽这分裂而出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此时陡然听得白影这一番话,内心却是吃了一惊! 白影竟自称是被‘埋在家中后院’,看情形还埋了许久。 人被埋在泥土里,岂能活命? 又在何种情况下,人会被埋入泥土?多半是已经死了! 可偏偏是这个诡和尚去把她从那个‘黑漆漆、不透光’的地方解救了出来! 把死尸从土里扒出来,就能解救对方? 简直天方夜谭! 白影这一番话中,蕴藏的信息量不可谓不大,引得苏尘心惊肉跳,再不去分神思考其他事情,专心偷听二者对话。 他原本以为,二者本是一个整体,且极可能是军主院某位法王的具体相。 但就眼下情形来看,他的推断可能出了错。 那位法王的拼图碎片,该不止有眼下这两片。 此中还有其他渊源秘辛! 已死者的性魂在人间停留不能超过七七四十九日,一旦期限达到,人间四时之风,雨雪冰霜都将化为切割性魂的恐怖杀器,没有任何已死者的性魂能抵抗住这种切割。 除非,这个已死者性魂结合天道反常逆乱之规则,化为了诡! 所以这女子性魂若不是新死未超过四十九日之性魂,就是一只诡。 可若她是新死之人,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心佛寺的探查,也不可能入主女子俗家院,等待日后的开悟正试。 比起这一重可能,这女子更大概率是一只诡? 然而,其作为诡,却没有丝毫诡气流转,状似活人性魂。 而那个和尚看似活人,却偏偏被诡气森森的一道黑影寄居了肉壳…… 反常! 极端反常! “好事终究多磨。 纵然开悟正试之上,你我一时不能得偿所愿。 我亦会坚持不懈,死守承诺,不管用何种方式,都要与你相会,从此永世不再分离。”和尚眼中满是深情。 白影亦被他这番言语感动,良久无言。 她的性魂流转华光,隐约呈现琉璃之色。 竟在和尚言语影响下,变得越发坚固,凝聚了某种执念。 苏尘在暗中观察,内心那种怪异感越发浓郁。 他觉得自己若真依虚清之嘱托出手,好似就成了个棒打鸳鸯的恶僧,可偏偏二者身后隐藏着一个庞大的局,二者互相之间皆是情深义重,倒让人一时难以分辨,他们究竟是做局者,还是入局者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似作假。 莫非自己又猜错了? 这不是军主院某位强横存在-某位法王设下的局,只是一只有自我意识的诡与另一道残缺性魂的爱情故事? 苏尘皱了皱眉。 “近几天,你频频以性魂与我相会,你们院中主事必定已经发现端倪,我等再如此下去,她说不得便要横加阻挠了。” “所以自明夜开始,我便不来寻你,你也要按捺住。 等候我们相会那一天。” 和尚殷切道。 白影满面泪光,也颌首说了个‘好’字。 随后,二者依依惜别。 白影离开了山庙,顺着一阵清风,飘飘悠悠,往来路而去,这道性魂越过一片林木下的阴影时,那片人影陡然自地上立起,包裹住了她。 片刻后,包裹她的黑影乍然消散。 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茫然不知,依旧沿着原路返回。 那道雪白的性魂上,多了一根头发丝般纤细的黑影。 是苏尘留在她身上的印记。 山庙里。 和尚甚为虔诚地叩拜了佛土罗汉,起身往庙外走去。 走过庙门之时,他周身被一层黑膜包裹,那层黑膜蠕动着,在他那具果然留有重重真言、咒法的躯壳内留下印记,同时深入他的泥丸宫中,强行裹挟了寄居于其泥丸宫里的那只诡,在诡身上撕裂出一道伤口,同样寄藏进头发丝般纤细的一道黑影。 诡不可杀死。 甚至不会受伤。 但苏尘的诡身修行了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此法专能吞吃种种诡类,因此,他虽然不能杀死诡,但撕裂一只诡的形体,在其中留下印记却并不困难。 ‘虚妙和尚’在山庙门口仅仅停顿了刹那,便依旧大踏步走出了山庙,沿着山道走向不可知之地。 包裹整个小庙的阴影如幕布般收回。 山林中,几块大石天然垒砌成的一处石窝中,苏尘睁开眼睛,他摸出钥匙,走向了来路。 走出甬道,到了虚清的房间。 更换了一身僧衣的虚清在房中焦急踱步,见苏尘平安归来,其亦是松了一口气,询问过苏尘,确定此事已经了结,立刻催动阵法,将房间通向的地道毁了个干干净净,彻底废绝这条后路。 那和尚曾与女子性魂约定,开悟正试以前的这段时日,二者不会再相见。 如此,苏尘纵然未有施展法门,也算完成了任务。 纵然他们两个真个再次相见,以他诡影之能,想要瞒天过海却也颇为容易,倒是不担心此事会败露,带给虚清什么影响。 此事已然告一段落,苏尘也不好留宿虚清一位女僧房中,谈过事情之后,便告辞离去,依旧提着灯笼回返了自己的居处。 六十八、大事 山道蜿蜒而下,转角处有一座小庙。 小庙里同样供奉着佛土罗汉,罗汉慈眉善目,圆脸大肚,满面笑意地看着踏足小庙里的苏尘。 这神圣塑像却与心佛寺诸多神圣塑像形象迥异,大相径庭。 心佛寺诸般护法神圣、乃至菩萨一层的存在,多以人身合兽形、魔形,其状恐怖森然,常人仅仅只是观看塑像,内心都难免生出种种怖畏之念。似是‘佛土罗汉’这般慈眉善目者,可以说是少数中的少数。 苏尘已将要回转居处,半路看到这座佛土罗汉小庙,心神一动,鬼使神差之下就走了进来。 此时,天刚蒙蒙亮。 一夜时间将要过去。 随着他步入庙宇内,一个冰冷声音亦在他耳边响起:“当前环境灵机浮动,是否签到?” “签到。” 他在内心应了一声。 灵机时现、灵机浮动算是当下最容易寻得的一种签到环境,在此种环境里签到,所得奖励并不丰厚,但胜在旱涝保收。 而灵机时现之上,如灵机充沛、灵机喷薄之类的环境,却是可遇不可求。 苏尘推测,在心佛寺越是隐秘,越是重要的场所,越可能有雄浑灵机涌动,只是那些场合,也不是他一个出身不受待见正院的秀行僧所能出入。 “签到成功。 你获得‘罗汉拳’拳谱。” 罗汉拳拳谱? 第一次得到不是丹药的奖励,让苏尘微微一愣。 他随后反应过来,感觉怀中好似多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也不动声色,抬头深深地看了神座之上的‘佛土罗汉’塑像一眼,随即走出这座小庙,径直折返回了自己的居处。 回到居处,封门闭户以后,苏尘盘坐在床上,才从怀中摸出了一本书册。 书册材质介乎布帛与纸张之间,极有韧性,寻常人只怕很难撕破。 便是这样一本书册上,以黑、红二色丝线绣出了一幅幅图案,乃是一个个人形或沉肩撤肘、或马步运拳,正是一套拳法。 拳法从图画上来看,并没有多么艰深的动作,显得扎实稳重。 除却十余副图案,以及每幅图案上表明的拳路招式文字以外,就再没有了其他言语赘述,完全是一门可以依靠图谱来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进行习练的入门级拳法。 虽只是一门入门级拳法,苏尘亦是第一次获得丹药之外的奖励。 登时大有兴趣。 且在房中熟读了几遍拳谱,记下每一幅图画中那小人运拳的要领以后,便又出了房门,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练起那套拳法来。 这套‘罗汉拳’共有十二种变化,十二个招式。 每一招每一式都扎实浑厚,苏尘习练之际,就发现此一门拳法,不仅仅可用以制敌攻杀,更可以锻炼肉壳,让自身在拳路运转的不知不觉间,就从天地间吸纳来一缕缕正本之气,锤炼入身躯之中,使身躯在这个过程里得到补益。 他在自己院子里,一向是调转回人身状态,以人身练拳,自然比诡身练拳更容易发现那些对于自身有益的细节。 将拳法完整练过一遍,苏尘又将禅意八式亦习练一遍。 经过对比发现,禅意八式汲取天地正本气息的效率,比罗汉拳更差一些,且只是八种动作而已,并没有任何攻敌制敌的手段。 苏尘便将禅意八式放下,决定以后专心精研这一套罗汉拳。 他这边在家中练着拳,在山下诸个屠宰场游荡的犬神也终于依依不舍地折回了家中,其甫一进门,便有滚滚血气向苏尘铺面而来。 “你这是吸纳了多少生灵血气?”苏尘感应到如此浑厚的血气,不禁暗暗吃惊。 这般血气不仅仅浓郁,而且经过犬神一次提炼,变得尤其精纯——寻常家畜之类生灵之血气,终究难掩腥臊,人身吸纳过多,必定有些难以想到的副作用,不过这些血气经过了犬神提炼,便祛除了其中的腥臊蒙昧,苏尘再吸收起来,却是毫无障碍,不用担心有任何副作用。 “呜呜!” 犬神吐着舌头,难得在这个时候见到醒着的主人。 以往此时,苏尘都还在睡梦中。 它折回家里,反哺给苏尘生灵血气以后,也自躲入苏尘体内消化所得去也,是以二者一昼伏夜出,一昼出夜伏,很少碰面,除非是苏尘主动召唤犬神。 支棱着耳朵,犬神口吐狗语。 狗语落入苏尘心里,自然变成他能理解的含义。 犬神之所以能挟裹来如此浓郁的生灵血气,主要原因却是今日山下数十座屠宰场都齐齐发动,仅仅一个凌晨,屠宰的猪、牛、羊加起来足有百头! 在一夜时间,屠宰了这般多的牲畜,苏尘猜测,极可能是某些实力雄厚的修行正院要筹办什么法会,亦或是近期心佛寺内将发生一件大事。 “汪呜!汪呜!”犬神还在说着。 告诉苏尘,今天白天、乃至明田一整天、后天一整天数十座屠宰场还要继续工作不停,总共要屠宰出五百头猪、五百头牛、五百只羊! 它此言一出,苏尘便能确定,这样隆重的准备,绝不可能只是供应某个、或某几个修行正院举行什么法会所需三牲了,九成九得是整个心佛寺要筹办什么大法会,因而才需用到如此多的三牲祭祀。 苏尘隐约觉得,自己昨夜所见的事情,可能与心佛寺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牵连。 这样大的事情,消息却是遮掩不住的。 过不了多时,心佛寺究竟要办的事情就会传遍诸多修行正院。 因此,苏尘也不着急去探查什么,从犬神那里得到了数道雄厚生灵血气以后,便放它回自身休息,自顾自又演练了几遍罗汉拳,直至自身气息饱满,再难吸纳丝毫天地正本气息。 他停下动作,立身于院中。 感应着体内逐渐蛰伏下去,部分与自身相融、部分则通过漏勺的孔洞流泻出去的天地正本之气,以及如火一般流转周身的生灵血气。 忽然动念:现下是到了进行第二次引气烧身的时候了。 念头刹那而起,在他体内流转的滚滚生灵血气便在瞬时间鼓荡汹涌开来,在苏尘有意识引导之下,沿着诸般关窍而下,聚集于足底涌泉之窍! 呼呼! 血火一霎熊熊燃烧,自足底蜿蜒而上! 这股火焰比之苏尘第一次引火烧身之时,显得更为凶猛一些,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蔓延过苏尘全身,将他燃烧成了一道火炬,一个火人! 烈烈大火喷涌不停。 积攒于苏尘体内的种种正本气息,此时都作了薪柴,随着大火渐渐燃烧殆尽,而此种气息火焰的燃烧,带来的是苏尘肉壳整体素质的不断拔升,他身上的五败气息、病气晦气都在随着大火被一丝丝拔除,化为黑烟,消散在虚空里! 某一瞬间,苏尘念头一动,忽然升起一种明悟:五败之气中,晦邪之气已被彻底拔除了! 所谓晦邪之气,即是与天地正本之气相对立的一种气息。 人身偶感风寒,偶有迷梦,都为晦邪之气入体所致。 拔除晦邪之气,与常人而言,多不见明显效果,但对于苏尘这般年老者来说,就代表着他以后不会轻易遭受风寒,不会因为偶尔穿衣不知冷热,而忽忽大病一场,折损去寿元,甚至因此一命呜呼! 以前世说法即是,他的免疫力得到了全面的提高! 五败之气,植于人身根本,此五败气息愈多,人愈是衰败,最终落得五败萦体,病亡寿没的下场。 而根除五败之气,并不代表日后就不会有五败之气重新扎根入体了。 只要人还活着,还未真正修行到诸邪不侵、金刚不坏的层次,那么就免不了被五败之气入体。 不过随着人的修行,五败之气会越来越难突破人身防御,侵蚀人体。 眼下苏尘体内的‘晦邪之气’一次性遭到拔除,那么接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可以稍稍放心了。 苏尘体表的生灵血气之火仍在熊熊燃烧着,他的血液流转周身,甚至连他自己都听到了血流的声音。 生灵血气,对于他自身血气本有强旺之效。 以前因他肉身过于衰败,因而感应不出,当下第二次引气烧身开启,终于让他生出了感应。 气息燃烧不久之后,又有一种五败气息,被从苏尘体内彻底拔除。 他的眼神变得熠熠生光,神色转动间,有一种蒙尘明珠终被拭去灰尘的感觉,却是如影随形的灾厄之气,也被清除掉了。 以后便会鲜少无缘无故遭到血光之灾。 譬如劈柴之时,忽然念头一转,斧子劈歪,斩在了手指上; 或只是寻常走路,都可能被路上石子绊倒,轻则摔断骨头,重则丢掉性命。 “呼……” 此次引气烧身,熊熊大火燃烧的时间比上一次要多了一倍,对于苏尘的增益更比上一次明显。 单只是两种五败之气遭到拔除,已经让他觉得收获颇丰。 而除非之外,他的身体素质更得到全面提升,血气堪比壮年男子,身手之矫健,约莫等同前世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 最为关键的一点则是,他体内的生灵血气、天地正本之气息已经涓滴不存。 全补益进了他这具刚得到过引气烧身的躯壳内! 这就说明,他自身这个‘容器’,能够盛装的气息再次水涨船高,就眼下来看,已经不弱于一般的修行者! 他终于追上了一般修行者的起点! 苏尘神色振奋。 虽说依‘金刚亥母’所言,此间修行者以真种开启的正统修行之路,都在第四境‘破妄’之时遭到了绝断,四境之时,如不能成就神圣,便会为背后一气主尊嚼食。 不过,这条正统修行路,终究给了苏尘一些惊喜。 他甚至都因此生出些妄想来:反正自身真种乃是诸天生死轮、自身意志集合了体内群诡得以生成,与一气主尊之流根本无有瓜葛,自身也绝非是如其他修行者那般的主尊提线木偶。 那么,将来抵达第四境时,自身能否开辟一条新路,走出被主尊嚼食的怪圈,接续上这条本已经决断的修行路,看到后面的风景? 如此想法,苏尘只是稍稍转念,就随即掐灭了。 他眉心一点黑印徐徐扩散,犹如几滴墨汁落入清水,很快在苏尘周身晕染开来,将他周身都包裹入其中。 而那层黑膜,在包裹了苏尘周身以后,就徐徐淡化,没了影踪。 苏尘气息一变,仍是那副气血衰败的样子。 他已经回转‘诡身’。 推门走出,苏尘决定今早不在家中吃饭,且去本觉师父那里蹭一顿早饭——他还想从本觉师父那里打听打听,近来寺内是否要发生什么大事? 而且,师父那里早饭虽然也较简陋,但至少能吃到极有营养价值的鹅蛋,可比苏尘自个吃的好了太多。 到了修行正院时,苏尘发现,除了本觉师父未在院中,几个师兄师姐都过来了。 “虚灵师姐,虚海师兄。 你们也来师父这边蹭饭?”他向院内闲坐的二者打趣道。 虚海咧嘴一笑,道:“贫僧已经吃过了,却没想到师弟来师父这边,是想来蹭饭的。” 其神色微微一正:“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想请师父解惑。” “我也是”虚灵坐在椅子上,清理着自己的爪子,声音从她身上传了出来。 师兄师姐同时有要事请师父解惑? 不由自主地,苏尘就想到,他们二者要向师父咨询的事情,或许与自己要探听的事情一模一样,因而问道:“是什么事情,可能与师弟我说一说?” “有什么不可说。”虚海点了点头,便将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虚灵还在其中补充了几句。 续明正院同门之间,情谊本来深厚。 尤其是苏尘还是虚海所亲近之人,同门师兄弟间,互通有无,自然再正常不过。 从二者口中,苏尘总算了解,山下屠宰场忽然大肆屠宰牲畜,究竟是为了什么——近些时日,心佛寺将举行一场盛大法会,以贺‘金刚亥母’主尊返世,同时,要在法会之上,襄助几位圣觉境法王更进一步,踏足破妄之境! 六十九、大法会 “破妄之境,竟能如此成就?” “不知本寺法会之上,有何种玄奥,竟能直接让人突破境界?” 虚海、虚灵二者所言让苏尘大吃一惊,他忍不住向二者又提问道。 通过与金刚亥母的沟通,他已然了解,‘破妄’之境乃是一道分水岭,或者是一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关槛,九成九的修行者迈过这道关槛,都需舍弃肉壳,性魂被背后主尊嚼食大半,仅存残缺性魂,再专修拼图具体相之道。 而且,这一步乃是无解的。 修行者只要踏足圣觉之境,必然会与主尊时时沟通,进而在一气主尊的影响下,渐渐迈入破妄这一步,纵然他在此前知悉,破妄之境有万种凶险,自己可能遭遇如何如何下场,可当他踏足了圣觉这一层次,被主尊影响之时,一切行动都将身不由己。 在这九成九转修具体相之道的修行者之外,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能够真正接续正统修行之路,将自身境界稳固在破妄层次。 他们是如何稳固这个层次,躲过主尊嚼食的?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苏尘的疑问正来自于此——心佛寺竟然有某种秘法,可以让门下修行者避过一气主尊之吞噬,稳住破妄之境? 还是说,这个所谓‘破妄’之境,另有说法,不是苏尘想象里的那样? 苏尘的修行起点虽然低于普通人,更不如虚海、虚灵这般天生异种,但他的修行见识,经过自身揣摩,以及金刚亥母这样一尊神灵指导之后,已经突飞猛进,却也非是虚海、虚灵可以比拟。 他所能揣摩到的问题,虚海、虚灵却浑然不以为意,反而对苏尘的提问感到惊讶。 虚灵一双瑰丽猫眼静静看着苏尘,出声道:“师弟可是觉得破妄之境成就极端困难?但是本寺之中,多数圣觉境法王,只要随着年积月累,都是可以迈入破妄之境的。 至于此次会在法会上被醍醐灌顶,成就破妄境的那几位,或许是他们自身对山门贡献颇大,因而得了这个殊荣。 这样法会,在我入寺以来,还未见识过,所以就不知道究竟法会上会生出何种神异,能叫人直接突破境界了。” 虚灵只觉得成就破妄之境,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她却不曾想到,她看到那些成就破妄之境的法王,或许已经‘非人’,变得半人半诡,走上了拼图具体相之道。 那种‘破妄’,可不是真正的破妄层次,而是完全转修了另一条道路。 若她清楚此中差别,了解个中大恐怖,也就不会将法会上受醍醐灌顶,得以迈入破妄层次的事情,只当作是一种‘殊荣’了。 而虚灵都不曾参加过这种法会,可见虚海的了解必然更少,从僵尸师兄这里,更得不到有用情况。 这时,在外游荡了半天的虚净师兄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进来,它似是听到了几个师兄弟间的对话,忽然张口出声:“该啊,该啊——” 苏尘立刻明白了虚净师兄的用意,吹响一直挂在自己脖颈上的铜哨。 虚净师兄的鹅语,就化作了在场几个同门都能听懂的语言:“关于这法会,我却是知道一些。” “二师兄竟然知道?”苏尘神色诧异。 大师姐虚灵都不了解的消息,二师兄虚净竟然知道一些,属实奇怪。 虚海在旁笑着解释道:“二师兄自出生之后,就一直陪伴在师父左右,不过师父是先收了大师姐,而后它才入门,按照入门时间来排,它会是二师兄。” “原来如此。”苏尘闻言恍然。 “每逢有记录于心佛寺诸神圣谱系之上的神明复苏,重新降世之时,心佛寺都会举行‘神圣普降施恩大法会’,简称‘施恩大法会’。 在法会之上,本寺方丈会焚烧奏表,法旨奏禀诸佛神圣。 此后准备诸多牺牲,供奉诸般神圣。 神圣借此降下神异之力,讲授真法,其时有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能在法会之上融合金莲者,则能明通一气源发运转之要理,破除诸般障碍,通明本真,是以得入‘破妄’之境。 纵然只是在法会上沾染几滴甘露,于己身修行亦大有好处,能让修行者自身破出关槛。 所以,这般法会却不是哪个修行正院都能参加的。” 虚灵、虚海闻听此言,不禁露出神往之色。 续明正院门下四位弟子,除却苏尘以外,另外三位皆是天生异种,各有不同造化,但他们至今之修为,仍然困于‘点化’之境,不曾见有任何突破之迹象。 此中受困点化境时间最久者,即是虚灵。 她入门之时已经成妖,受感自生了真种,如今过去将近百年时间,却仍旧是点化之境,因而听到在那法会之上,只要沾染哪怕一滴甘露,都对修行大有好处,能让修行破出受困之关槛,自然对心佛寺法会生出了强烈的向往。 “不过,我虽听说过关于施恩大法会的众多传闻。 但我其实一次都未参与过。”虚净老神在在道。 “这是为何?”虚灵心里生出某种预感,不由得心头一紧。 虚净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料,直接击破了她的幻想:“师父说,天授之物,非大气运者秉受之,则必有所亏。 今时所得一分,明日将要报偿十分。 今时所得十分,明日纵然万劫不复,亦不足以报偿。 似施恩大法会上种种神异,便是所谓天授,非我这等大气运者可以秉受,因而纵然我经历过一次法会,但却并未真正参与其中。 并且,你们亦知道,师父历来不受菩提院诸位长老的待见,我们整个续明正院都被排挤,这样紧俏的法会名额,也不会落在本院头顶——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有所指望,早早地掐灭了这个心思才好。” 虚灵、虚海闻言彻底失望。 苏尘则在内心暗暗点头:“本觉师父对于正统修行之中存在的恐怖邪异,果然是有所了解的,非如此不能解释他为何至今没有迈入圣觉之境,不曾加授法王权柄,更让门下弟子连点化之境都未曾破出。 本觉师父,早就对心佛寺诸法有所防备。 只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从前有何种经历,导致他有了此种防备?” 苏尘看向虚灵、虚海两位师兄,出声劝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师父不让我等参与这场法会,自然有师父的道理。 或许,真个是沾染了那点甘露,侥幸突破关槛,与我们日后要付出的所谓代价相比,根本得不偿失。” “话是如此。”虚灵叹了口气,“只是师弟你哪里知道,我受困于点化之境将近百年,看着曾经那些不如我的人一个接一个加授了上师位、乃至成为法王,我心里又是如何感受?” 听得此言,苏尘只能沉默。 劝人的话谁都会说,可说出去的那些话,又有哪些是自个真正能做到的? 像是虚灵师姐这般,久困于点化之境,而能不生出任何异心,毫不气馁者,亦可谓是极少数了。 虚海入门时间还不算太长,与虚灵心境又有许多不同。 更何况,师父曾经与他说过:他突破点化的契机,就在眼前的苏尘师弟身上——既然眼下总算有路可走,他的焦虑也不知不觉少了很多。 他笑着道:“师父必然为我们各自筹谋好了相应的道途,既然师父是这样安排,那我们就耐心等候就好。” 虚灵叹息一声,却也点了点头,对师弟虚海这番言语表示了认可。 他们二者联袂而来,其实也是收到了关于这个法会的一些风声,想看看师父会如何安排,不过眼下虚净既然把话挑明了,二者也就没什么期待了,虚灵索性开口道:“既然如此,虚尘师弟你中午不妨也留在这里,我们去准备些食材,请师弟出手,整治一桌好饭菜出来如何?” 几个师兄弟欣然同意,苏尘亦是笑着答应。 待到本觉师父回到正院之时,等待他的便是一桌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了。 本觉师父径自坐在主位,虚海自觉为他添上一碗饭,他点了点头,亦不开口多言,坐下来就埋头吃饭。 师父表现一反常态,似有些郁郁的样子,徒弟们自然也就不敢多说什么,各自埋头苦吃,解决着面前的饭食。 原本打算吃完饭后,就与师父告辞离去,各自忙活事情的虚海、虚灵,这下却也不敢离开了,饭后虚海帮着收拾过碗筷,就规规矩矩地又坐回了桌前。 他们看这架势,都知道师父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 而且师父所言之事,可能与施恩大法会有很大关联。 “施恩大法会的事情,想必你们也都收到了风声。”本觉法师也不是扭捏作态之辈,见诸弟子都在跟前坐定,便开门见山道,“我今晨外出,亦是得了菩提院的指令,与其他诸院院主,共同商量筹备此次法会。” 本觉师父竟能参与到施恩大法会的筹备中来? 几个弟子闻言都是一愣,内心不由自主地浮现同样的念头。 既然能参与施恩大法会的筹备,说不得能从中要来几个名额? “本次施恩大法会诸事,你们不必参与其中。 不过,菩提院亦要求本院弟子,必然在大法会上听取真法。”本觉法师把话说完,目光就看向自己座下四个弟子。 四名弟子表现不一,但多有些意动。 毕竟能在施恩大法会上听取真法,也就有融合甘露,借此突破境界,那么几个受困于点化之境日久的异种,怎可能不动心? 唯一不动声色的,便是苏尘。 他清楚这种所谓天授机缘造化,内蕴凶险往往不可估量。 如若他能选择,一定不会参与其中。 可眼下不仅仅是他没得选择,连本觉师父看来,都被菩提院强行要求,令门下弟子来大法会上听取真法了。 ——只看本觉师父的神色,便知他对于菩提院的决定有多抗拒。 然而,心佛寺终究不是本觉法师当家做主。 他连法王尊位都未摘取,更不提是从诸法王之中遴选出来,放诸于外即是一方佛土开辟之祖的菩提院长老了。 菩提院长老,只有五个名额。 且本寺方丈还占据了一个名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本觉深深地看了若有所思的苏尘一眼,叹了口气,道:“你们或许以为能在法会之上听取真法,乃是莫大机缘造化。 对此,我亦不反驳你等。 但有一点,你等须要谨记,否则我只能将违背者逐出门墙!” 四名弟子闻言俱是心头一凛,方才的心猿意马尽皆抛到九霄云外去,统统把目光汇集在本觉法师身上。 他们皆知自己能有今日,全是师父领进门。 对于本觉的敬重,已经埋在诸弟子心底。 本觉对他们而言,如师如父,是以哪怕他们不参加这法会,不能突破境界,也不愿承受被师父逐出门墙的代价。 “这一点即是‘不要相信,不要回应’! 听法过程里,不要相信任何神圣所述之法门,一旦相信,法门自会于你等自身流转,不可控制! 不要回应种种玄妙无比之伦音,但有回应,心神立刻为神圣烙印,尔等以后须为此付出百倍代价,便是为师我,亦救不得你等!” 本觉此时神色甚为严厉,盯着门下四个弟子,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话说完。 待到四个弟子都面露凛然之色,将他的话记在了心底,他才神色稍缓,接着道:“仅仅记住我说的话,尤然不够。 你们此时记得,到了法会之上还能否记得,便很难说定了。 来,且都看向为师的眼睛!” 一声棒喝! 四个弟子齐齐抬头,看向本觉的眼睛。 那双深邃眼眸里,陡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火光铺满每一个弟子的性魂! 苏尘的诡身在一瞬间就对这火光生出了感应,禁不住想要抗拒,抵御火光对自身的‘包容’,但他旋即念动,生生抵御住这股冲动,极力压制影子诡,任凭火光包容过自身。 火光渐渐收敛,恢复平静。 本觉看向了苏尘,忽然道:“虚尘,你天赋异禀,届时多回护你三师兄一些,他的造化当在你身。” 七十、旱魃真血 夜色渐深。 续明院所在山峰之间,已被黑暗笼罩,各处别院之内,偶见微光。 苏尘立身于自己的居院里,将一套‘罗汉拳’打得虎虎生风,天地正本之气随着他运使拳路而纷至沓来,包裹通身,浸润四肢百骸,锤炼五脏六腑。 这副衰老的肉壳里,渐渐涌动出新生的气息。 心佛寺内的天气,与外界迥然不同,此间尤然遵守四时规律之变化,眼下则是夏季渐渐过去,秋意渐起,略显寒凉的时节。 往往在这个时候,寻常老人都要多加些衣裳,避免寒气侵体,折损自身元气。 而苏尘依旧一件单衣,却也丝毫不惧这深夜寒凉,甚至随着拳路运转,周身隐约升腾热气,体内血液澎湃流通,交互升腾的热力,隐约间在半空中升起了一缕缕火光。 这是‘生灵血气’带给苏尘自身的改变。 生灵血气持续锻炼其身,令他自身血气渐渐雄旺,隐约升腾火性。 苏尘推测,这般积累下去,说不得未来某日,自己这具体魄就能气血运转,即如一尊熊熊燃烧的洪炉,气势之盛,盖压一般修行者。 不过,这也是未来才可能出现的图景了。 感觉到自身已经无法再吸纳更多天地正本气息,苏尘也就停下了动作。 他眉心浮现一点黑印,那黑印迅速在他通身之间扩张开来,顷刻覆盖住他整副体魄,已然将他的人身化为诡身。 近来苏尘多番实验,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即是在自己以人身吸纳过诸般气息过后,迅速切换诡身,则能最大程度锁住体内涌动的气息,使之无法外泄。 就好似在漏勺下覆盖了一层紧密的皮膜,于是漏勺也能当成正常锅勺一般使用。 这样做对苏尘好处多多。 天地正本气息、生灵血气无法外泄,则必然会在他体内不断流转,不断浸润他周身四肢百骸,锻炼五脏六腑,令他的修行进境在不知不觉间加快。 苏尘乃是衰老之人,自身吸纳十道气息,有五道会外泄出体。 而常人吸纳气息,则会十去二三,总也难免折损。 在诡身覆盖之下,苏尘之身,堪称‘无漏’,能使肉壳从容消化积攒于体内的气息,再不会造成浪费。 是以,而今苏尘每次以人身修行过,都会立刻切换诡身状态,平时亦尽量以诡身示人,以免切换回人身时,造成己身气息的外泄。 苏尘化为诡身,运转‘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 冥冥之间,无数积藏于心佛寺诸峰诸院,无尽幽暗之地的大阿修罗魔气纷涌而来,在院落上空形成只有苏尘诡眼可见的黑血墨云。 那魔云如磨盘般轰隆隆转动,一股股魔气就翻腾着投注于苏尘脑顶。 他的诡身刹那间显化出一条条漆黑手臂,手臂不断分叉,令诡身于瞬间化作一棵树冠奇大,盖压了整座院落的‘大树’,无数指爪攀抓住头顶墨云,鲸吞虎噬般快速吞食着那团血红魔云。 不过短短一刻时间,魔云就被苏尘的诡身吃了个干净! 诡身演化出的无数手臂纷纷回缩,又让苏尘变得与平常一般无二。 “呼……” 苏尘口中长吐出一口气。 诡身食用生灵之食物,便会产生种种厌恶之感,非要把吃下去的食物吐个干净才行,但却对大阿修罗魔气这般气息甚为贪婪,每次遇见都要大口吞吃。 吃得多了,连他都难免产生饱腹之感。 人身修行如攀越高山,步步维艰。 诡身修行如舟船顺流而下,一日千里。 时下,苏尘的诡身已经完成了‘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第一重的修行,诡身刻印满了拼图纹络。 下一步,即是找一只诡神,吞吃下肚。 补全自身的‘拼图’了。 “吃哪个好呢?” 苏尘神思悠悠,诡身升起轻微波动,令他一双眼睛看到了自己寄藏于他人性魂之内的那两部分诡身。 他与女子俗家院主事那日商议好事情,于当夜去阻止俗家院中的某个女子,与军主院内的虚妙和尚神魂苟且,因此发现了一桩秘事——即那女子性魂并不完整,只是一块碎片经过精心雕琢,变得越发像完整性魂了而已。 而与这残缺性魂苟且的虚妙和尚之性魂,亦是带着诡类气息的不完整性魂。 由此,苏尘推断或是军主院某位大能,意图设局坑杀看中女子性魂的大欢喜院无垢琉璃法王。 苏尘倒想看看此事将来会如何演变。 因而将影子诡分出极小的两部分,分别寄藏于女子残缺性魂、虚妙和尚性魂之中,也就相当于有了两双耳目。 可以时刻探查这两者的情况。 如今,距离当夜寄藏诡体,已经又过去了五日时间。 军主院虚妙和尚那边,暂时端倪未显。 而女子俗家院这边,那名叫作王清清的女子,将在今夜进入万佛殿,进行‘开悟正试’。 金刚亥母的人间化身‘招娣’,与王清清乃是同一批次,都将在今时进行‘开悟正试’,对于她们入试情况,苏尘亦有一些好奇。 当下神思触动,索性勾连了自身寄藏于王清清性魂的那部分诡体,去探探情况。 —— 万佛殿前。 依旧是那片广场,广场上火光熊熊燃烧,驱散黑暗。 然焰火烈烈,依旧难以驱尽黑暗。 唯有广场尽头的万佛大殿,自身便显发出无尽光明之感,只要目视此殿,人心种种杂念,仿佛都会得到净化,一切黑暗角落,都将无所遁形。 “进入万佛殿后,你等只需摊开《心佛根本经》布帛,如若有所慧根,自然能通悉其上内容,进而受感住空妙性,或领悟正觉真种,或领悟次觉真种。 从此拜入修行正院,得以一步登天。” 一面相刻薄的女僧站在诸俗家院女子前方,冷声训话。 所言内容,从前苏尘亦听过一回。 他还记得,自己按着虚海的嘱咐,即便进殿之后也不曾看过心佛根本经一眼,并不愿意在万佛殿内开悟真种,然而却是没想到,最后误打误撞,还是在万佛殿内领悟了真种,只不过,这真种却是以诸般神圣血肉碾磨,铸炼而成的。 虽也能说是脱胎于心佛真种,但却有着浓浓的灭佛意味。 想来苏尘亮出真种,非但不会受到心佛寺的欢迎,更可能为他们所赶绝。 “在万佛殿内,你等须谨守心神,择定方位便坐下参悟心佛根本经,不要左顾右盼! 尤其是,你等在殿内无论看到了什么,都切记莫要擅自离开大殿。 可看到那位戒律僧了么? 你等若是擅自脱离大殿,他立刻便会让你等受身形分裂之刑,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女僧神色越发冷厉,吓得一众女子噤若寒蝉。 女僧此时严厉嘱托,这些女子越能听进去,之后便越可能因此受益。 相反,则如苏尘那次参加开悟正试,遇到的那个弟子一般,明明已经熬过了最为恐怖的‘万佛点化’之时刻,却偏偏因为看到满地尸首而恐怖不能自持,擅自脱离了万佛殿,最终丢掉性命。 心佛寺,可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嘱咐过后,女僧不再多言,默立于一旁。 未过多久,待到男女俗家院皆点齐了人数,守在大殿门口的戒律僧点了点头,就打开了大殿四扇殿门。 守护万佛殿的戒律僧,多由上师担任,时时轮值。 所谓‘上师’,即使为山门立下功勋,或是修为进境得入蜕凡之境,或是位列主尊真传大册的弟子。 上师只是一种殊勋,并不代表成为上师便能收徒。 在心佛寺内,有收徒之权力的,只有心佛寺诸院院主。 眼下这位上师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其打开四扇殿门之后,便墨立于一旁,看着男女弟子分左右鱼贯而入。 苏尘的一部分诡体寄托在王清清身上,‘视线’随着她目光转动而转动,看到了‘招娣’迈过大殿门槛。 不久之后,王清清亦走过大殿门槛,入殿看到满殿神像,亦是震骇失神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赶紧选择一个靠近大殿中间的位置,盘腿坐下。 而随着王清清落座,苏尘脑海里蓦然响起一个冰冷男声:“你身处灵机喷薄的环境当中,是否签到?” 听到脑海里的声音,苏尘暗道一声‘果然’! 他本尊身虽未踏足万佛殿,但自己的诡身终究是有一部分进入了万佛殿中的。 如此,也算是自身到了此地,可以开启签到系统! 倒也不枉费自己今天凌晨之时并未签到,专门等到了当下。 “签到!” 灵机喷薄已是可遇不可求的签到环境,苏尘怎可能放过,当即在心中答应了一声。 “签到成功。” “你获得‘旱魃真血’。” 旱魃真血? 旱魃?! 苏尘听得此次签到之奖励,顿时愣了愣。 ‘旱魃’为何,他有所耳闻。 却未想到自己此次签到,竟然得来它的一滴真血,这也算是一种奖励? 旱魃真血:凡天下僵尸之类,自尸生真种以后,或依尸身死气之浓郁程度,化为跳僵、飞僵; 或依尸身灾晦之气浓郁程度,化为毛僵、甲僵。 跳僵、飞僵者,如不偏不倚,纯化己身死气,使死气最终化为‘不入轮回非生气’,则可跨过‘破妄’关槛,成就‘飞天夜叉’,进而为‘尸犼’。 毛僵、甲僵者,亦纯粹己身灾晦之气,使灾晦之气最终化为‘末法劫气’,亦能跨过破妄关槛,成就‘不化骨’,进而为‘蹬龙’。 尸犼者,异于神明人诡,不受诸气侵蚀,独立万法之外,一口不入轮回非生气,可使万灵皆化为僵尸。 蹬龙者,不属死诡生灵,不在大道包容之中,己身‘末法劫气’吞吐,可夺大道权柄,蹬杀气运,劫灭真龙。 唯在‘尸犼’、‘蹬龙’之外,乃有‘旱魃’。 秉受洪炉炼狱,诸法终末之气息而生,立世即有磨灭诸般之能,可食诡、吞龙、断灭群生、归葬万道! 旱魃一滴精血,可使万种死物活物、死诡生灵,化为灾尸。 其后潜入阴晦荒芜、诡异遍布之地,以滚滚‘荒气’加以蕴养,千百年后,可成旱魃! …… 苏尘脑海里,关于‘旱魃真血’的介绍一段一段地浮现了出来。 他感受着字里行间的恐怖,内心禁不住兴奋地颤栗了起来! 旱魃,乃是立于万道顶点的存在! 以苏尘的估计,旱魃自降世以后,估计就是可以比拟神明四阶顶点的魔尸,其有‘食诡’、‘吞龙’、‘断灭群生’、‘归葬万道’之能,比之蹬龙截断气运,使得世间陷入末法,以及尸犼尸化生灵,磨灭群生的威能都更高胜一筹。 须知,诡与神无疑是这个世界上处于主导者地位的存在。 而旱魃能食诡! 神由诡变化而来,只是比诡多了一重‘大道真印’加持,相当于受到了朝廷的招安,有了官身。 那么旱魃既然可以吃诡,就能吃神! 哪怕是苏尘诡身修行的‘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都只是可以吞诡入体,成为拼图的一部分而已。 此时诡不曾真正消失,一旦拼图破碎,依旧是万诡复出的景象。 旱魃食诡,却是彻彻底底地吃掉了对方,在自己肚子里消化了! 了解了旱魃真血的威能以后,苏尘瞬间就决定,要以自己的人身吸纳这一滴旱魃真血,尽快催生自己化为真正的旱魃! 化为旱魃的种种条件,他一身尽皆具足。 譬如,炼化旱魃真血,化为灾尸以后,须要潜入阴晦荒芜、诡异丛生之地——苏尘自身就是诡异丛生之地,焉有比这更好的诡异遍布之所?! 如若世间有这般所在,那么万诡爆发的心佛寺或许算半个。 鸦鸣国算一个。 苏尘的肉身,仅在类似心佛寺、鸦鸣国这般地域之下! 至于以‘荒气’加以蕴养…… 苏尘脊柱微微扭动。 他的脊柱内,有一条僵尸化的,只是不知在河中层次的尸龙,这条尸龙蕴含着海量的僵尸之气! 在此以前,他并不知自身脊柱内蕴藏的究竟为何。 也是那一日师父亲自提醒,令他在大法会上回护虚海一二,他才知道,原来己身脊柱内,无时不刻不在散发荒气,进而确定了脊柱内的龙鳞源出于何! 七十一、正觉次觉 ‘我以人身炼化旱魃真血,以诡身包容人身。 即相当于将人身置于葬地之中,这处葬地之内不仅有万诡丛生,甚至葬地本身就被一只诡包容着。 此后有尸龙荒气持续蕴养,灾尸化为旱魃几乎可以不借用人力,自给自足!’ ‘本觉师父曾说,虚海师兄成就第二境的契机就在我身。 而今看来,果然是如此。 我不必成就旱魃,只需成就灾尸以后,一滴真血渡送于虚海师兄,助力他破入第二境,便没有任何困难。 此与本觉师父推演的虚海破境之道或许大相径庭。 但结果却是殊途同归。’ 苏尘眸光闪动。 得到旱魃真血以后,他便决定给自身施用。 丝毫没有自身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的障碍感。 毕竟,他的身体已经有一半化为诡了。 另一半化为灾尸,又有什么不好? 在这个诡异黑暗遍布的世界,活下去,活得更久比什么都重要,苏尘都未有注意到,他自身的一些想法、意识,都在随着自身诡异化的程度加重,而渐渐发生了转变,开始往更极端的方向上走。 ‘系统对于旱魃真血的介绍里,有提及过僵尸成就的两种顶点-蹬龙与尸犼。 尸犼由自身死气较为浓郁的僵尸成就而来,蹬龙则由自身灾晦气息较为浓郁的僵尸成就而来。 从虚海师兄身上,这两种气息我俱感应到过。 只是不知他具体侧重于死气,还是灾晦气息? 日后可以询问他一二。 不过,这介绍里有提及,僵尸若将死气、灾晦之气升华为‘不入轮回非生气’、‘末法劫气’,就能跨过破妄关槛。 这与金刚亥母所说,在破妄境时,修行者多会被主尊嚼食大部分性魂,转修拼图之道的说法大为不同…… 金刚亥母不可能骗我。 那原因只在于,祂的见识亦有局限。 这个局限应当在心佛寺供奉的神明谱系范围之内。 心佛寺神佛谱系之外,想必还有其他不同神明,有不同的真种开悟法门,只是心佛寺囊括范围太大,是以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眼前的心佛寺当做世界唯一的真解罢了。 关于此节,本觉师父或许多有了解。 不过,他依旧克制着门下三位师兄的境界,让他们不着急突破,原因又是什么? 这个世界,乃是诸气交杂的世界。 一气,即是一根丝线。 这根丝线的末端有无数分叉,串联了无数的生灵,生灵越是修行,就受丝线缠绕愈多,随着境界加深,就免不了成为提线木偶的命运。 那么,能否把僵尸将‘死气’升华为‘不入轮回非生气’的过程,看作是挣断丝线,进而自己操纵丝线的过程? 而本觉师父之所以克制门下弟子的修行境界,是担忧他们在突破境界的过程里,受其他诸气侵染,导致即便挣脱这一根丝线,却难免被其他丝线所缠绕,最终落入网中,愈陷愈深,不可自拔?!’ 苏尘联想到本觉师父神色严厉地令门下弟子不可相信、不可回信大法会上的种种神异,想到师父为己身续上的一道明光,可以抗御外气入体…… 他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涌现出来,却是灵光不断! 在他的念头演化之下,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断可能正是事实本身。 只不过,本觉师父终究身在心佛寺内,有自身的某些限制,虽然燃灯法王抹灭其他法王时快意潇洒,无所忌惮,但其实终究有无形的规则限制着他。 让他始终无法做到捅破天去。 虽非本觉师父肚子里的蛔虫,苏尘念头百转千回之间,却也隐约理解到了本觉师父的良苦用心。 他收束着念头,平复着因为得到一滴旱魃真血而生出的种种神思,目光凝视虚无,在自己的视野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团金红色的物什, 那团物什散发着灼热霸烈的气息,哪怕熊熊燃烧的神炉,与它相比都黯然失色! 这团小太阳一般、非液体非固体的物什,就是旱魃真血! 签到得到的贵重奖励,往往不会直接交到苏尘手中,而是漂浮于他的意识之内,他但有需要,立刻就能将奖励之物招摄而来,随取随用。 佛泪如此,旱魃真血亦是如此。 就苏尘目前来看,旱魃真血无疑是比佛泪更高一个层次的东西,为何两者竟能在同一签到环境下获得? 苏尘揣测签到系统判别奖励价值的方式,与他所想的并不同。 或许是因佛泪使用方便,只需滴落其他生灵之身,瞬间就能令之回头是岸,皈依宿主,而炼化一滴旱魃真血,并不能让己身立刻化为旱魃,还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蕴养过程! 灵机喷薄的环境,给予自身的奖励已经如此丰厚。 苏尘真是期待将来可能遭遇到那些灵机更是强盛的环境,甚至产生了去鸦鸣国签签到的想法。 好在他瞬间掐灭了这个念头。 鸦鸣国无疑是神诡滋生的源头之一。 那里萦绕的恐怖,即便穷尽他现下的想象,也难以揣摩其中万一,他纵然有诡身,闯入鸦鸣国,都不见得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苏尘的‘目光’,重新集聚在万佛殿内的王清清身上。 偌大殿堂之内,光明遍照,无数神像林立,营造出森严法度。 王清清脖颈上忽然浮现一根黑线,这黑线蜿蜒潜入她的头发丝里,顷刻没有了影踪,她低头专注地看着一张布帛。 布帛上记载着苏尘无缘得见的《心佛根本经》。 这篇经文,全以一个个扭曲如虫的朱红文字写就,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其中内涵,苏尘以诡眼观察这篇经文,耳边就骤然响起一重重低语:“唵嘛呢叭咪吽……” “嗡啊哞……” “吽吽吽……” 低语仅仅是意义不明的一个个音节组成,却让苏尘从中感应到了无边恐怖,仿佛森罗地狱就在身周降临! 他再不敢对那篇经文升起丝毫好奇心,立刻收敛了诡眼,保持静默。 大殿内静悄悄的,几乎落针可闻。 人人沐浴于广大光明之中,沉心钻研手中的经文,企图从中窥得通天大道,青云直上之路。 然而,他们并未看到,就在这看似无有偏私、普照于每个人身上的光明里,正有至深的黑暗徐徐涌动。 某一瞬间,大殿正中悬挂的大日图‘熄灭’了。 大殿陡然陷入深重黑暗。 而殿内每一个人都被手中的心佛根本经深深吸引去心神,根本未感应到四周环境的异常,还以为自身仍旧处于光明遍照之中。 黑暗里,那林立的一尊尊神像‘活’了过来! 种种怪异而难闻的气味交杂成团,充斥整座大殿,意味着那些神像的彻底复苏! 苏尘第一次在万佛殿内见得如此情景,心中恐惧与愤怒交加,犹如置身地狱,此时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再见如此情景,心态却悄然发生了转变。 潜伏进王清清头皮的部分诡身悄然扩张,在地面上铺展开漆黑的影子,融入了此间的黑暗里。 它徐徐‘蠕动’,在某一刻包裹住了一尊神形。 那神形正要将一个女子抱入怀中,撕扯去衣物,掠夺女子的精血性魂,却不料被一只真正的诡陡然包裹住脚掌。 其还未有生出丝毫反应,整个神形就像是沉入了沼泽里,被沼泽淹没过脚踝、小腿、下腹、胸口、头顶,完全消失于黑影里。 隔着不知多少重山峰,苏尘在居处里打了个饱嗝。 这些神形,只是所谓心佛寺神圣的一部分‘住空妙性’演化而来,相当于诡的投影,与苏尘的诡分身相比,其只是一道空壳。 能祸祸普通凡人,甚至低阶修行者,但却奈何不得苏尘,甚至正在苏尘食谱之中! 在苏尘与它们的这条食物链上,苏尘无疑是食物链顶点的霸主,而它们将凡人视作食物,此刻却也免不了自身成为食物的命运! 吞吃了大乐金刚的住空妙性,潜伏在地板上的黑影开始分叉。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向着大殿内所有走动起来的神形埋伏而去。 一道道神形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跌倒了,消失了。 又有一部分神形,似乎是感应到了此种危机,却是止住了所有吞吃活人的想法,直接就近选择俗家院弟子,为之点化,使之开悟真种。 这部分点化弟子的神形,苏尘并未去吞吃。 他如果真将神形一个不漏全部吃掉,那么心佛寺的大追查马上就会降临,届时不知又会挑惹出什么事端。 是以,看到那些神形开始‘乖巧’地做起正事,苏尘也就停下了动作。 在这个时候,一尊怀抱明妃的神圣立于王清清身后,一指点在了她的脑顶。 同一时间,盘坐在角落的招娣突然浑身盛放光芒,背后显化身披佛袍、头戴佛冠的明艳神圣之相,那神圣肩膀上还有一颗猩红猪首,正口吐真言! 无边金莲纷纷而下! 招娣‘开悟’了金刚亥母正觉真种! 王清清受背后怀抱明妃,生有十二臂的‘欢喜金刚’点化,残缺性魂自生变化,亦是开悟了欢喜金刚座下次觉真种! 一时之间,大殿内种种异象显化不停。 苏尘闻到的浑浊气味愈发浓厚。 这一夜时间,得益于苏尘的搅扰,万佛殿内无有一个弟子因此殒命,甚至开悟真种的弟子数量,都远远超出了先前每一次开悟正试! 天亮时。 大殿外响起戒律僧的声音,犹如洪钟大吕,轰鸣整座殿堂:“开门吧!” 哐哐哐! 其话音一落,几扇大门齐齐而开。 门内的男女们有些不适应外界涌进来的光芒,许多人禁不住眯起了双眼,适应了一阵子。 “都出来吧。” 戒律僧目光扫过殿内一众男女,他从中竟未看到一具尸体,眼神不禁有些惊诧,好在他目光一转,很好地遮掩住了自己的神色,开口呼唤一声,那些呆坐在大殿各处的男男女女才总算反应过来,纷纷站起身。 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大殿。 站在门口,戒律僧内心默数着走出殿门的人数。 待到最后一人走出,他愣了愣。 此次开悟正试,无有一个俗家院弟子伤亡,每个人都全须全尾地走出了万佛大殿! 已经在万佛殿轮值超过三年的戒律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以往每一次开悟正试,万佛殿内都必然会死伤超过半数以上的俗家院弟子,甚至连死亡人数较少的情况都没有! 这可真是稀奇,不知在心佛寺历史上,出现过几次这般情况? 戒律僧脑海里转动着念头,意识到此事的不同寻常,立刻遣人去将此事禀告给菩提院——开悟正试乃是菩提院唯一专揽、不外放于各峰各院的事务,开悟正试内发生的一切异常,都要如实上报给菩提院,请其中长老前来定夺。 差人去请菩提院长老以后,戒律僧收敛了思绪,抬目看向眼前站立的男男女女们,沉声开口道:“你们之中,开悟次觉真种者,俱站出来,到我身后来。” 话音落地,人群里便走出一个个男女。 他们在戒律僧身后站了四排,足足有八十一人。 就连开悟次觉真种的数量,竟也如此多? 戒律僧面上不动声色,再度看向人群,试探着问道:“可有人开悟正觉真种?请到贫僧面前来。” 人群静默了片刻。 三道身影从中走了出来。 一者头发蓬乱,似是个乡野村姑,正是招娣; 一者容貌艳丽,满眼尽是对未来的憧憬,姣好容颜与苗条身段,放在人群里就像是颗明珠般熠熠生辉,却是王清清; 最后一人,乃是一名男子,其生得狮面鹰目,满面桀骜之气; 看到这三道身影,戒律僧内心生起惊涛骇浪,一次开悟正试竟然有三位正觉真种出现,简直是百年罕见! 但与万佛殿内无有死伤这一事相比,眼下的情形似乎也就显得没那么惊爆了。 他眼中神光涌动,从怀中拿出一道铁券,一手按在铁券之上,出声道:“你等开悟了何等正觉真种?” 话音落地。 不待三人回答,其手掌按着的铁券已经爆发琉璃宝光,将三人皆笼罩在内。 七十二、殿诡 无尽琉璃净光爆发,于是招娣、王清清、狮面男子背后,无边琉璃净光里,一尊尊神圣的轮廓被勾勒了出来。 一身双首,人面明艳无双、猪首诡异凶险的金刚亥母本尊相; 披明黄衣袍,作美艳女子之相的欢喜金刚化相; 浑身黑红,背后涌起熊熊烈火,八臂各持种种刀兵的大黑天本尊相! 看着三人背后浮现的三尊神圣相,戒律僧面上的震惊之色再难遮掩,他的目光在三人背后的神圣相上来回流转,最终定格在了招娣背后的金刚亥母本尊相上。 菩提院降下法旨,今次开悟正试,只要有人能够开悟金刚亥母座下次觉真种,那么就会直接将之收入主尊真传大册之列,为之颁授慑魔法衣,授上师位! 如此殊荣,与真传弟子一般无二! 这还仅仅是开悟金刚亥母座下次觉真种的奖赏! 如若开悟了金刚亥母座下正觉真种,又当如何? 尤其是,眼前此女所开悟之正觉真种,并非‘法相’、‘化相’,而是‘本尊相’! 正觉真种亦有高低之分,其中便以本尊相为无上殊胜,能开悟本尊相之辈,传说中可得背后神圣真正护命授法,渡第四境破妄关槛几乎无有障碍,本尊相之下,方是法相,法相者,妙法常住虚空,自成法相,乃是一尊神圣的精要所在。 法相之下,则为化相。 化相,化身也。 乃迥异于本尊相、法相,往往呈现神圣某一个时期,或是某一种形象,并不全面。 在心佛寺内,一个真传弟子倘若成就了本尊相,那么未来便是板上钉钉的诸院首座,而菩提院五人长老,亦俱是本尊相真种! 今时今日,万佛殿内,一下子出来了三位正觉真种开悟者。 且其中有两位,俱是本尊相! 戒律僧的目光在招娣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想一脸桀骜,开悟了大黑天本尊相的狮面男子合十行礼,此二者他俱不敢怠慢,哪怕金刚亥母是眼下颇受菩提院诸位长老重视的神圣,开悟其座下正觉真种必然更受菩提院关注,但今时今日,乃是军主院主尊的大黑天座下第一真种开悟者,亦绝不可轻视。 他也不过是个化相真种而已,安敢在两位本尊相真种开悟者面前拿大? 与这两位相比,开悟了欢喜金刚座下化相正觉真种的王清清,就难免失色,但这种失色只是相对于她左右二人,她在人群之中,依旧是所有人目光集聚的中心。 “三位师弟稍待。 贫僧已将万佛殿内情况禀告菩提院,稍后不久,菩提院便会派人过来,届时会将三位收入主尊真传大册之列,为三位分去修行正院。”戒律僧双手合十在胸前,神色和蔼地对三人说道。 三人俱是点头,并不多言。 剩下那些或是开悟了次觉真种,或未开悟真种者,亦都留在此间,并未离去。 昨夜万佛殿内无有一人伤亡的情况太过奇异,须要菩提院亲自派人前来检查过后,这些人才会被各自分去不同修行正院、杂役院。 却说,众人立在原地耐心等候,纵然他们在万佛殿内呆了一夜,此时留守这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王清清低眉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心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生慌张。 她近些时日,亦了解了许多关于心佛寺入门的种种规矩,而今已知自身醒觉的真种‘欢喜金刚化现’,乃出自大欢喜院。 如此一来,自己几乎必然得拜入大欢喜院才行。 军主院的情郎,又该如何将自己讨回军主院去,与他一同修行? 这般问题萦绕在王清清心间,让她越发不能平静。 然而她至今都未觉悟出一个问题:在那万佛殿内,她是受感了欢喜金刚的住空妙性,可她开悟的真种,只不过是次觉真种而已。 而今缘何能在潜移默化之下,将次觉真种提为正觉真种? 且她潜意识里,一直当自己开悟的都是正觉真种! 她真种的变化,她自己都不甚清楚,全无概念。 然而寄藏于其性魂的苏尘诡身,却目睹了王清清真种演变的整个过程——欢喜金刚的一部分住空妙性,涌入王清清之性魂,只在刹那之间,便为其凝聚出了一枚‘天女道’次觉真种。 这是欢喜金刚座下,女子最常开悟,最适合充作明妃的次觉真种之一。 然而,天女道真种凝练完成之后,即包容王清清的性魂,意图将真种的‘触手’延伸至王清清性魂与肉壳的每一处。 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细致入微的‘触手’立时发现了王清清性魂的残缺,以及性魂之上那些人工雕琢的痕迹! ‘触手’发现了这些痕迹,却并未就此脱离王清清性魂,而是继续从冥冥之中招摄来更多的住空妙性,源源不断灌注入这道残缺的性魂,弥补性魂的残缺,那些住空妙性与王清清的性魂紧密相合,使之完成了由近似完整到真正完整的蜕变。 王清清,不再是一道残缺性魂。 她就是一个活人! 一个神圣住空妙性与真种共同造就的活人! 这个性魂得到完整补全以后,即反过来推动真种,使次觉真种层次拔升,堪堪迈过正觉真种的关槛,使得王清清开悟了‘欢喜金刚化相’这一正觉真种! 整个过程,都被苏尘看在眼里。 他心下更觉兴味盎然。 做下这个局的背后大能,究竟在筹谋什么? 其竟寻摸到了绕过欢喜金刚妙性真种判定的方法,巧妙地借助了住空妙性,补完了一个残缺的性魂! 其能做出如此缜密的布置,所图真的只会是大欢喜院的一个‘无垢琉璃法王’? 这个世界,占据主导的乃是神诡。 被奴役的则是万类生灵。 不过,人终究是万类灵长,在与神诡对抗的过程里,未必没有钻研出什么反制手段——眼下之事,岂不正是说明了神诡本身亦有局限,若善加利用,亦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 “正念师伯祖。” 远天飞来一朵金云。 落地化作一眉清目秀,着月白僧袍,气质醇和中平的青年僧人,然而戒律僧虚愿看到这位比他看起来还要年轻些的青年僧人,却是恭恭敬敬合十弯身,口称其为‘正念师伯祖’。 须知,心佛寺每一代法名字辈的沿用,间隔时间略有不同。 譬如由启用本字辈法名,至本字辈法名封讫一共渡过了三百七十年的时间,此后乃开始沿用虚字辈法名。 而本字辈法名以前,乃是正字辈法名。 正字辈法名沿用了亦有三百多年时间。 是以每一代法名沿用时间,纵然时间有所相差,差距亦是不大,多在三百二十年到三百八十年之间。 法名更迭,往往是菩提院五人长老被更换过一遍,才会开启新法名的沿用。 而来者‘正念’纵然是正字辈最末次得授法名者,至今亦得有四百余年的时间,然而,正念眼下看起来,却是比虚愿还要年轻些,而且其气质清和醇厚,一眼看去,便让人觉得乃是有道高僧,浑然不似心佛寺本字辈、虚字辈修行僧那般,或气质阴诡,或邪毒,或凶恶,或森严。 ‘这个正念,莫非就是菩提院五人长老之一?’ 苏尘寄藏在王清清之身,通过王清清的眼睛,看到了到来的正念,心中不自觉升起疑问。 而正念随后言语,恰巧解决了他的困惑:“贫僧奉昧元尊者之命,特来检查万佛殿内情况。” 昧元尊者? 此人竟不是心佛寺菩提院之长老? 心佛寺菩提院长老,竟然是昧字辈的僧人——如此说来,其中僧人寿数少数亦得有八九百岁了,只怕千寿之人亦有几个! 千年岁月啊! 一个修行者能横跨那么多岁月,其该有多强横的本领?一般神圣或许都不能比拟! 苏尘听得正念竟非菩提院长老,内心更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情知当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当即守住心神,且看这位正念僧人,会有如何手段,是否能从中发现自己的蛛丝马迹?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行事,而且苏尘亦没有如何隐藏自身。 其实内心还真有些惧意,生怕心佛寺循着万佛殿的蛛丝马迹,一路找到自己老巢里来,到了那时,他说不得就只能提桶跑路了。 正念僧人与虚愿戒律僧打过招呼以后,随即目光看向了场中一众尚未分院的男女,其看到招娣、王清清、狮面男子之时,微微一愣,旋即面露笑意:“此次竟有这般多人开悟真种,还有三人开悟了正觉真种,倒也是一件好事。 你们三人,待会儿随我同去菩提院,为尔等颁授主尊真传大册。” “弟子遵命。” “是。” 面对这位老字辈僧人,开悟了正觉真种的三人更不敢造次,俱是恭恭敬敬行礼应声。 正念目光在招娣身上停留了片刻,笑了笑,挪开目光,也不检视场中男女,直接迈步走上了台阶,推门走入万佛大殿之内。 哐当! 被他推开的大门旋即闭锁。 大门隔绝了所有的目光探查,包括苏尘,此时若不将‘影子’延伸入大门之内,便休想查见内中情况。 他倒是有心想看看正念会用何种方法探查自己行动的蛛丝马迹,但是亦知眼下自己若诡体出行,那可就真是厕所里打灯笼——找死了! 因而也只能按捺情绪,留守此地,静候结果。 …… 踏,踏,踏…… 万佛殿内甚为宽敞,能容纳千百尊神圣塑像,数万人于其中自由穿行,亦不会有任何拥挤之感。 此时,大殿内光明普照,正念缓步行走于殿中,于是四面尽皆传来他脚步的回声。 “各位主尊,缘何不食供奉牺牲?” 正念一边行走,一边喃喃自语。 他身上披着的月白僧袍,反映着此间盛大的光明,而后,便在此间光明覆映中,一点点‘燃烧’,一点点化为虚无。 露出一副皮肤莹白如玉,堪称冰肌玉骨的身躯。 这副身躯的皮膜如水般荡漾开来,一圈圈涟漪之中,渐渐浮现一张张‘面孔’,有狰狞牛首、有四面人头……种种面孔,一一对应了正念迈步经过的那些神圣雕像之面孔,那些神圣的面孔,在正念身上‘显现’了! “各位主尊,缘何不食供奉牺牲?” 正念看也不看身上呈现的这诸多面孔,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他身上那些面孔蠕动着,发出一个个或低沉、或高亢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里,都蕴含满腔愤怒:“饿——” “我饿!” 饿,就说明了祂们不是不愿食用昨夜送进来的那些‘供奉牺牲’。 是的,对于心佛寺而言,能渡过开悟正试者,才是真正弟子,渡不过开悟正试,死在万佛殿里的男女,则是则所当然的供品,是如摆在神龛前的三牲牛羊一般的牺牲! 心佛寺每一月都要举行多次开悟正试。 而举行开悟正试最主要目的,固然是为本寺充实弟子,但心佛寺撑起这么大的体统,亦需要诸佛神圣的帮扶,是以,他们亦要投桃报李,为这‘诸佛神圣’奉上祂们喜爱的种种牺牲! 那些神圣显化在正念身上的面孔,只是重复说着他们的饥饿。 而正念却已经通过祂们显化在己身上的住空妙性,窥见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昏暗无光的大殿内,一道猝然浮现于地板上的黑影,看到那道黑影卷起了一个个神形,将之尽数吞吃。 看到那黑影只吞吃那些享用牺牲的神形,而未染指任何一个为殿中男女开悟真种的神形…… 他通过组合身上显化的住空妙性,已然窥知了昨夜事情的全貌。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知,这道黑影从何而来? 它像是凭空出现在殿内。 一出现,就吞吃了大乐金刚的一道神形…… 它能甄别神形,因神形的不同举止,而做出不同的应对,或将神形吞吃,或将之放过…… 正念思绪缓缓转动,起伏,又平息下去。 “这是一只诡。” “万佛殿本身蕴生出的诡?” “一只有简单灵智的诡?!” “诡怎能有灵智?!” 七十三、神形造就 “呼……” 良久以后,正念长吐出一口气。 他身上浮现的一张张神圣之面已经沉入‘涟漪’之下,涟漪亦消失无踪,他的肉壳依旧莹白如玉,冰肌玉骨。 普照光明为他披上了一层月白僧袍。 他转身向大殿外走去。 昨夜发生于万佛殿内的事情,正念纵然窥知全貌,却亦不能当场下定论。 他只有些隐约猜测。 本寺上一任住持曾经预测,万佛殿久日吞噬人身性魂,目睹种种神圣显化之相,得住空妙性长久浸润。 长此以往,或会‘失常’。 大殿失常,或生‘殿诡’。 只是,那位住持或许亦未料到,万佛殿滋生的诡竟然如此恐怖,能够以诸般神圣的神形为食,且正念高度怀疑其有简单灵智,可以甄别神形的不同行为,进而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在内心已经认定,昨夜吞吃神形的黑影,乃是殿中蕴生之诡。 毕竟,诡自天道失常中生,可它的蕴生却也不是无缘无故。 除此之外,他不觉得会有其他可能。 就算将昨夜事上报尊者,尊者亦不会作第二想。 总不可能是外界俗家院男女将诡带进了万佛殿? 被诡寄生者,自身亦化为诡奴,迥异于活人,在山门中就会被排查出来,怎可能留其到万佛殿中? 正念穷尽神思,又哪里能够想到,这世间有人用诡重新为自己打造了一副身躯? 走出万佛殿,正念向朝自己望来的虚愿戒律僧微微颌首,开口道:“我已对事情有所了解,会上报给菩提院诸位长老,请他们定夺处置。 这些弟子,俱按照各自醒觉真种,分配入诸修行正院吧。 未有开悟真种者,亦分入诸杂役院,勤加研修,未来未必没有再度开悟真种的机会。” “是。”虚愿点头应声。 诸弟子亦都跟着躬身行礼,毕恭毕敬。 寄藏于王清清之身的苏尘见到如此情景,内心却是暗松了一口气。 对方如若真正发现了端倪,知晓昨夜事情是自己做下,当下肯定要雷霆出手,首先将自己镇压,然而对方只是口上说了解事由,却未有留意分毫王清清,未有发现自己的诡身寄藏于王清清身上,这便说明,正念对于了解真正的事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随后,依照正念吩咐,虚愿请来了诸院诸峰接引僧,将那些开悟了次觉真种的弟子,统统分派入诸院。 杂役僧主事也领走了一众未开悟真种的男男女女。 他们接下来即将面临何种命运,尤未可知。 但至少不会还未入修行之路,就首先陨灭于修行门槛之前。 王清清、招娣、狮面男子则随正念去了菩提院,起先苏尘还担忧正念会在此处给自己设下圈套,想办法镇压自己,未想到正念只领着三个真传弟子到了正院一座偏殿,为三人授下慑魔法衣,录入主尊真传大册之后,便放三人离去。 对于苏尘所寄身的王清清,对方却是连过多留意也无。 如此,三人入门即为心佛寺上师,出了菩提院以后,自有相应修行正院僧众为三人作接引。此中招娣情况稍有特殊,其所领悟真种归属于‘金刚亥母’座下,而金刚亥母至今还未在心佛寺立起供奉修行院。 正念对此倒有安排。 乃令与金刚亥母所掌握‘亥土之气’相邻的,供奉‘戌土尸气’掌控神圣尸陀林主的尸陀院派出了接引僧,暂且将招娣接引回去。 之后菩提院会着重商议,当下是否直接设立亥土院,供奉金刚亥母的问题。 王清清随大欢喜院的接引僧去了修行正院。 入院拜过欢喜金刚、大乐金刚两位大欢喜院供奉主尊,以及大欢喜院首座‘大乐法王’以后,即被引去与‘无垢琉璃法王’见面。 当时在女子俗家院内,无垢琉璃法王已经认定了要她来做自己的第六十七位明妃。 无垢琉璃法王面貌苍老,但看起来慈眉善目,颇有仙风道骨。 见得王清清前来,他笑眯眯地请王清清落座,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清清,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当时本座只觉你妙性天成,或能开悟次觉真种,届时可以为本座明妃,你我一同参修乐空双云大道,同修无上妙法。 未想到,如今,你开悟了正觉真种,已经是主尊真传大册在册弟子了。” 无垢琉璃法王眼神甚为遗憾,似乎王清清开悟正觉真种,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王清清亦知对方内心龌龊想法,暗自庆幸自己开悟了正觉真种,乃是心佛寺真传弟子,对方绝不可能再似从前计划那般,拿捏自己。 “你开悟了欢喜金刚化身相,总需体验男女之间种种大乐,修为方能时时精进。”无垢琉璃法王嘴角笑意愈浓,“是以,首座将你分在本座这里,由本座代授你种种大乐之法,精进你之修为。” “啊!?”王清清猛然抬头,全然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个结果。 大欢喜院供奉两尊神圣,大乐法王承继了大乐金刚本尊相,乃是本座院主,其纵然有心将王清清留在身边,却也因为二人侍奉一气主尊不同,而难以更好教导王清清。 是以将她分在无垢琉璃法王座下,乃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大乐法王又焉会知晓,无垢琉璃法王对王清清早有垂涎,眼下将王清清送入其座下,无疑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必惊讶。” 无垢琉璃法王摇了摇头,和蔼地看着王清清:“你既为本寺真传弟子,本座自不会将你当明妃一般对待。 我传授你真法,你亦以妙性回馈于我。 如此,你我可以互相精进,乃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且暂且在我院中左边第三间偏房住下,三日之后,我来为你行灌顶之礼,自此以后你便是我门下首位真传弟子!” 位列主尊真传大册的弟子,每一位都是心佛寺的宝贝,是将来的法王、首座法王乃至菩提院长老尊者。 是以任何人都不敢在真传弟子头上造次。 无垢琉璃法王从前是何心思暂且不提,不过其眼下所言其实确是真心实意,与其双修,对他对王清清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若换做其他欢喜金刚真传,绝不可能对此生出任何抵触之心。 可是王清清一颗芳心,早已暗许给军主院的虚妙。 让她与无垢琉璃法王双修,无疑是背叛自己的感情,与人苟且。 她对此自然深有抵触。 不过,这王清清本性并非刚强坚定之辈,是以内心纵然深感抵触,却也不敢当面回绝无垢琉璃法王,只是木讷地应声,退出了无垢琉璃法王的居所。 她当下六神无主,不知未来应当如何,只期盼着虚妙能早日以神魂联络自己,好让自己有个主心骨才好。 王清清自在大欢喜院安顿下来。 这一日,寄藏于其身的诡影则分出了一部分,脱离其身,回转苏尘自身。 —— 黑影如蛇蜿蜒,绕过墙根,接触到了苏尘身侧长长的影子。 他的影子随即蠕动一阵,将如蛇般的部分形体吞没,进而徐徐归于平静。 脱离王清清之身,归回苏尘体内的这部分诡影,承载了万佛殿内诸般神形海量的住空妙性,在与苏尘诡身相合的一瞬间,那滚滚住空妙性、神形残骸就在苏尘‘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苏尘这副诡身,无有饥饿感,无有疼痛感。 此时随着自身融合部分诡影,竟真切地感应到了自己‘胃袋’的存在,伴随着胃袋里的翻江倒海,他立时止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 他当即就要将容纳于自己胃袋内的东西统统吐个干净,但下一刻忽然心有所感,并未当场将胃袋里的不明食物吐出,转身急匆匆回了卧房,黑影自周身发散,将整个卧室包容得密不透风,如此才猛然张口一吐—— 随着哇地一声,红色白的、紫的青的种种斑斓物什便如洪流般从他嘴里汹涌而出! 那是诸般神圣的住空妙性,是祂们未有彻底融化的神形残骸! 这种种食物混在一起,在地面上铺展开来,四下周游,浸润过了床脚,淹没了墙根,而后,像是忽地找到了目标,尽数向墙角草窝里蛋壳色泽越发斑斓,越发暗沉的那一颗鹅蛋汇集了去! 诸色斑斓的住空妙性内,还有神形残骸随波逐流。 它们将草窝里的那颗鹅蛋包裹住,围绕草窝形成了一圈圈漩涡,液体化的住空妙性不断浸润入鹅蛋蛋壳之内,使得鹅蛋渐渐演化出一种莫名气息。 此种气息与万佛殿内诸佛神圣散发的气息相类,但细细感觉之下,仍能察觉出其中蕴含着一种生命的气息。 眼见如此情况,苏尘反而有些惊疑不定了。 这是鹅蛋要孵出来了? 鹅蛋在不断吸收那些住空妙性以及神形残骸,如果它一旦孵出来,会是个怎样存在?尤其是这颗鹅蛋可非是寻常家禽下的蛋,那是蕴含了虚净师兄一道生命精气的鹅蛋,而虚净师兄本身血脉特殊,乃是上古异种。 它的后裔又岂是平庸?! 以往常听虚灵、虚海他们说,因为虚净师兄血脉特殊的缘故,其纵然每日勤恳耕耘,使得妻妾产卵无数,但至今都还没有一只鹅蛋孵化出来过,久而久之,虚净也就对此丧失了信心。 续明院因此才能吃蛋自由。 可眼下这颗鹅蛋若是孵化了出来,虚净感应到其血脉后裔的气息,很可能会来讨要走的吧?可若是将之要走,那么其内蕴诸佛神形、住空妙性之事也就难以遮掩了,再一路顺藤摸瓜下去…… 苏尘摇了摇头,将脑海里这些纷杂的思绪统统甩了出去。 时下情况未明,诸般住空妙性汇集入一颗鹅蛋之中,鹅蛋会发生怎样变化,尤未可知,纵然孵化出来,说不定也早就磨灭去了虚净的血脉气息,不被虚净感知。 而且,自己的诡身无法消化这团住空妙性与神形残骸的结合体,自不可能任由它存在于自己居处,眼下它能被鹅蛋所吸收吞噬,反而是最好的结果了…… 围绕鹅蛋徐徐转动的斑斓漩涡正在缓缓缩小,漫溢出的住空妙性被鹅蛋徐徐吸纳。 如此多的住空妙性,若神形加以运用,其实还能再点化出百十位次觉弟子,可惜祂们不曾如此,反而戕害人命,自然进了苏尘的肚子。 而今,那颗鹅蛋吸收了过半的住空妙性,连神形残骸也浸润入鹅蛋之内,它却不见丝毫被撑爆的迹象,未有蛋壳上的斑块越发艳丽,斑块之间互相接连起来,开始组成神秘图案。 鹅蛋内散发的近似诸佛神圣的气息正逐渐淡化。 取而代之的是其本身生命气息越发浓郁。 这般气息最终浓郁到了超出某种界限,于此同时,鹅蛋周围的漩涡也尽被吸纳干净,只听‘咔嚓’一声,蛋壳上浮现出了裂纹。 孵、要孵出来了! 苏尘瞪大了眼睛! 咔嚓!咔嚓!咔嚓! 蛋壳上传来的细微声响越发密集,最终被戳破了一个小洞。 一只遍布金红鳞片,却有着近似牛蹄甲的腿足穿破了蛋壳,紧跟着,那条遍布金红鳞甲的腿不断挣动着,使得蛋壳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扩越大,最终完全崩碎! 形貌奇异,却散发着种种苏尘闻所未闻的芬芳气息的小兽出现在了苏尘眼前! 此兽不过巴掌大小,生有虎首、犬耳、龙身、狮尾、遍布金红鳞甲的蹄足,周身汇集了百兽最为优容之部位! 这是什么?! 苏尘神色困惑,此兽的气息流转于他的鼻间。 他仔细分辨,竟有九种他从未嗅到过的芬芳气息! 那些狞恶的神圣神形,被破碎碾磨以后,经过自己诡身一番加工,汇集入一颗鹅蛋里,竟能造就此种生灵? 还是说,这颗鹅蛋本身就有些异常,就在产生某种异变?! 苏尘心中念头连转。 他却是不论如何都未想到,让这颗鹅蛋不断产生异变的,其实并非他人,正是他自身,他每夜宿于这间屋室,自己体内的邪诡存在统统在夜间出来撒欢,它们的气息一遍一遍地浸润了鹅蛋,使之早就开始生出莫名演化。 如今更得诸佛神圣的神形残骸,宛若龙虎交泰,自然生出了个不寻常的‘生灵’。 这生灵,早绝断了与虚净的任何干系。 它完全就是苏尘亲自造就! 七十四、谛听! 虎首独角、犬耳龙身,集聚百兽优容于一体的小兽挣脱了蛋壳之后,便蹲坐在草窝里,一双外圈暗金,内层紫青的眼睛仰头望着苏尘,再没有了其他动作。 苏尘与它对视着,心下正觉得奇怪之时,鼻翼间嗅到的种种芬芳气息便在刹那间不断褪去,不断消散! 他再看那只小兽,就发现对方自身的生命气息亦在不断倾颓,不断衰弱! 这是刚一降生就要沦亡的节奏! 苏尘顿时心惊肉跳! 其先前还犹豫是否要让鹅蛋真正孵化出来,此时一见孵化出来的小兽竟身蕴迥异于世间诸气的芬芳气息,立时就存了要保全对方的想法。 天地诸气混沌凶恶,立于诸气背后的诸般神圣更是恐怖邪毒,而眼前诞生的这只小兽,却极有可能是某种改天换地的契机! 如此苏尘自然不可能放过。 但对方一降生下来,就好似是先天不足,抑或天生缺少某种事物以支撑性命,一下子生命气息跌堕下去,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可能沦亡,这下苏尘可接受不了。 他念头急转,某一瞬间,忽然福至心灵! 犹记得,己身曾也吞吃过诸般神形,服炼过住空妙性。 而想要调和诸般住空妙性,使之尽为己身统摄,不会因此崩解自身的一个重要步骤,即是己身诞生真种,自行点化己身! 如是,这只小兽若想存活下去,是否亦需要自己为它点化真种? 苏尘自非神圣,本不懂得如何为生灵点化真种,但这一刻,他联想到自身真种座下,被点亮的一道黑影化作了犬神的神形。 于是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声:“犬神!” 与此同时,覆盖四周、包裹了苏尘通身的黑影如潮水般回缩,在他眉心留下浅淡黑印以后,徐徐消失无踪。 他由诡身返化了人身! 失去诡身的封锁,其周身寄藏的种种邪诡也都感应到了草窝里那只小兽正徐徐消散的生命气息,于是他周身邪诡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它们,同样对这只小兽垂涎欲滴! 可惜它们被诸天生死轮镇压着,纵然有心,却是无力。 唯有苏尘左臂内寄藏的犬神听到了他的召唤,第一时间显化身形,犬神巨大的身形几乎充塞了整个卧室,当它垂目看到草窝里的小兽之时,眼中血光瞬间暴涨,却是不必苏尘吩咐什么,直接化作一股血光,投入了小兽体内! 犬神以己身化作真种,点化了小兽! 它与小兽归于一体,密不可分! 与此同时,一种血浓于水的联系浮现于苏尘心底,他与这只小兽之间存在了一种比血脉羁绊更加深刻,更不容易被摧断的牵连! 先前他与犬神之间的牵扯,转移到了这只九不像的小兽身上! 蓬勃而芬芳的种种气息,再度从小兽身上散发而出,它的生命气息在经过犬神变化之后,而不断飞涨,眨眼间就恢复到了从前水平。 而其巴掌大的体型,亦在这瞬时间开始发育—— 感应着此间流转的芬芳气息,苏尘周身寄藏的种种恐怖存在更是躁动起来,他见此状,再度以黑影覆盖通身,隔绝了周身种种恐怖存在与外界的感应! 这只小兽甚为殊胜。 他体内寄藏的那些诡异存在,几乎每一个都想以己身点化这只小兽! 不过,它们都还未被苏尘点化,并非苏尘心腹,若真个将它们任一个放出来,任凭它们来点化小兽。 说不定小兽得到点化后的第一时间,就会反过来攻击苏尘自身! 这可不是苏尘乐见的事情。 “犬神?” 苏尘看着那只在转眼间长到小板凳大的小兽,试探着呼唤了一声。 “昂——” 那只小兽听得苏尘呼唤,立即应了一声,其声若龙吟虎啸,似金铁交鸣之音,常人闻之,非要气血翻腾不可。 小兽一边回应着苏尘的呼唤,一边迈动四条麒麟足,走近苏尘脚边,用身子轻轻磨蹭着苏尘的衣衫下摆。 显然,犬神不仅仅只是点化了小兽,成为它的真种。 犬神自身亦与小兽融合为一,占据了小兽神魂的主导。 得到它的回应,苏尘终于松了一口气,蹲在地上,伸手抚摸着小兽那颗虎首,脑海里则升起了新的疑问:这只小兽究竟是何来历?真地是凭空被我造就而出,还是世间早有此种神异,而今我只是机缘巧合,方蕴养出这一头来? 它以实形出现,不知还能否如犬神那般,寄藏于我体内? 若是不能,那就须要费心隐藏它的存在,以免为外人察觉。 想到这里,苏尘看向这只小兽,开口问道:“犬神,而今可还能寄藏于我身,以避外界探查?” “自然可以。” 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声音,叫苏尘吓了一跳。 他垂目去看小兽,却发现对方化作九色虹光,直接在瞬息间覆盖于苏尘周身——苏尘如今可是诡身状态,除却尸龙鳞片,当无一物可以覆盖己身才对,然而小兽演化的九色虹光,却能直接覆盖于诡身之上,甚至隐约与诡身交融! 于此同时,借助九色虹光披覆己身,苏尘陡然感觉身体轻盈如一张纸页,仿佛一阵风吹来,自身就能随风而起。 这念头乍然而起之际,他的身形就真地直接飘飞了起来,悠悠飘向屋顶,眼看就要与屋顶房梁相撞,就在苏尘以为自己脑袋免不了要与房梁碰一碰的时候,更未想到,己身一刹那变得无色透明,直直地穿过了房顶,在院落上空飘飘荡荡! 这小兽可不一般! 从前犬神可令苏尘驾风而行,而今犬神点化这小兽,却能直接让他无视种种障碍,直接由有化无,穿墙而过! 犬神以前哪怕再有灵智,却也无法口吐人言,与苏尘直接交流。 但小兽却可以轻易做到。 不过,它似乎并不喜言语,方才仅仅是它与苏尘的第一次交流。 “小奴本是谛听,通幽辨物,照破真假,识别人心自是天赋本能,主人不必惊讶。”小兽的声音再一次浮现于苏尘脑海。 却是直接亮明了身份根脚。 它竟是谛听! 苏尘亦读过《西游记》,看过真假美猴王那一篇。 自然知道,这‘谛听’乃是地藏王菩萨座下通灵神兽,其集百兽之优容于一体,身蕴九种灵气,尤能辨听人之心声! 谛听竟然被自己鼓捣出来了? 它既然是地藏王菩萨甚为信重的通灵神兽,而地藏王菩萨又是十八层地狱之镇守者,想来其之威能所在,应该不止纸面上这些。 因而苏尘向‘谛听’问道:“你是地狱之中通灵神兽,可能压制诡类,镇杀邪神?” “小奴当下亦是初生,偶能回忆起前尘片段,但总归不太清晰。 而今实力亦在最低处,对于主人所说之威能,未经试验,小奴亦不敢保证。”谛听又回道。 谛听所言,向苏尘透露出了一个重要情报。 即是它眼下虽然看似是初生状态,但其实类似于大能者转劫重生,与自己的前世仍然有许多关联,而且还能时不时回忆起前世片段。 这便说明,它并非苏尘直接造就。 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苏尘将它复生了! 谛听的前世是何等光景?与当下这般世界差别大不大? 既然谛听都有存在,那么地藏王菩萨,乃至地藏王菩萨坐镇的十八层地狱、整个阴司地府机构曾经是否也存在的? 与地府相对应的‘天庭’呢? 当时的众神去向何处,与如今的诸般神圣,是否一脉相承? 种种疑问一个接一个地从苏尘心底涌出,但谛听此时偏偏是初生状态,对于前世记忆并未醒觉太多,它能听到苏尘心声,如若真地知道这些问题,早便回答了苏尘,而今却是默然不语。 显然是对于自己的前世,仍然未有具体之印象。 苏尘摇了摇头,将脑海里沸腾的诸般念头都镇压下去,身形飘飘忽忽,直往天中而去,正在此时,他仰头看向天穹,忽然看到天穹最远处,浮现了一口黑洞。 像是一个井口! 井?! 他刹那反应过来——天穹中的黑洞,便是连接鸦鸣国与现世的那口井,诡类气息或从井口流转而出,或被那口井收摄而去! 眼下自身,有了谛听加持,竟也能看到这口通向鸦鸣国的井了! 自身也能进入其中?! 苏尘凝视着那漆黑的井口,彻骨的寒意陡然包围了全身,内心升起种种警兆,都在提醒他,千万不要投入那井中! 那口井相连的鸦鸣国,对于眼下的他而言,乃是极度危险。 踏足其中,有死无生! 这种种警兆,呈现于自身的彻骨冰寒,都是谛听‘趋吉避凶’的能力显应,苏尘自身却没有这般能力,他直接掐灭了去鸦鸣国一探究竟的想法,自身飘忽向下,落入居处的院子里。 无形无色的身躯乍然间浮现九色虹光,虹光如水银流转,在地面上汇集成了谛听的身形。 它一颗虎首仰起,看着苏尘道:“那黑洞之中蕴藏的世界,对主人伤害极大。 哪怕主人而今同样具备那个世界的气息,走进黑洞之后的世界里,亦必然被撕扯去身上具备此种气息的外壳。 那世界的气息,甚至可以直接让主人身上这层外壳异化,反过来侵吞主人的性魂肉身。” 谛听所言的外壳,自然是包裹苏尘通身的影子诡。 苏尘点了点头,道:“我而今属实是太弱小了,待到实力增进以后,或许会往那黑洞后的鸦鸣国看一看,探一探这世间万诡丛生的根源之地。” 待到诡身成就否天相,世间何处去不得? 待到人身化为旱魃,诸天神圣,万诡群魔能奈己何? 谛听闻言沉默了一阵,又道:“或许小奴可以为主人前驱,先替主人探一探那黑洞后的鸦鸣国之究竟。” “嗯?”苏尘拧眉看向虎首独角的通灵神兽,迟疑道,“你而今实力未有恢复,能奈何得了鸦鸣国之中诡类?” “小奴首先感应到了天上那口井的存在。 进而,主人才能看到那口井。”谛听的话,无疑是在提醒苏尘,其实真正具备进入鸦鸣国之能力的乃是它自己,而苏尘只是沾了它的光,“小奴本有通幽之能,而且,小奴自感,那方鸦鸣国无法损害小奴分毫。 甚至,小奴可以从其中获取一些机缘。” 末了,谛听又补了一句:“小奴自身,似乎隐约与鸦鸣国相连……” 谛听自身隐约与鸦鸣国相连? 这话该如何理解? 譬如母亲初生婴儿,脐带相连的那般? 或是气脉相连——谛听气息芬芳,身具九种灵气,怎可能与鸦鸣国那般阴诡森然之地的气息有关联? 苏尘有些意动。 假若能以谛听之力,撬动鸦鸣国之万一,对他终究是一件好事。 今时之蛰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身仍旧被诸天神诡的阴影笼罩其中,可若是谛听能在鸦鸣国中探得究竟,自己可操作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他并非优柔寡断之辈。 内心既有定计,也就点了点头,向谛听说道:“既然如此,不妨让你尝试一二。 不过你须记得,以后每日晨间,依旧要回转我身畔,向我汇报你在鸦鸣国种种见闻。” 鸦鸣国留在天中的这口‘井’,方位并不固定,只在诡类、某些禁器的呼唤下方才会浮现,苏尘身处何处,只要具备呼唤这口井的能力,就能在天中看到它。 谛听对此必然更加熟稔,让它每日回来汇报情况,并不算是苛刻要求。 是以,它亦没有异议,恭敬道:“小奴遵命。” “且去罢!” 苏尘摆了摆手,眼看谛听又化作九色虹光,如水银般流转于半空,渐至无形无质,彻底没了影踪。 他摇了摇头,看天色尚早,就回了卧室。 开始研究自己签到得来的那一滴‘旱魃真血’。 时间不等人。 再过数日时间,就是心佛寺‘施恩大法会’开始之日,为了这场‘盛会’,心佛寺已经将苏尘等新进修行僧的金刚试挪后。 苏尘至少要在金刚试以前,服炼了这滴旱魃真血。 让自身转为灾尸。 如此,方能在‘施恩大法会’上,对虚海有所助力,使之得以在法会上成功突破第一境的关槛! 七十五、月光夜叉 金红如烈日,散发热意使得整个卧室犹如洪炉的旱魃真血悬浮于苏尘眼前。 一滴真血,不断散发出让人闻之血液鼓沸,内心升起极度渴望的气息。 僵尸之属,原本五脏干枯,血液衰竭,血管都难以见到,其所修炼唯有一副肉身筋骨,乃至寄藏于体内的种种灾晦死气。 此种情况即便是飞天夜叉、不化骨都不能幸免,甚至不化骨本身就已化为一副骷髅骨架,哪里还能有血液留存。 偏偏立于僵尸一脉顶点的‘旱魃’,乃是返本归真,五脏六腑合化阳极五行,血脉犹如炼狱烈日。 旱魃者,赤身赤面獠牙,披覆滚滚血炎,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呼——” 凝视着眼前悬浮的旱魃真血良久,苏尘长吐出一口气。 之后,他倏忽张口,运力一吸——原本悬浮于其面前的旱魃真血,霎时间化作了一道火线,汹涌灌注入苏尘口中! 呼呼! 苏尘周身衣衫猛然燃烧起来,身上升起了灼烈的红炎! 他本不透明的皮肤覆盖下,一道金红火线从喉间流入,进而燃烧了他的肺腑、心脏、肚肠、种种脏腑,烧破了他的筋骨皮膜,刹那间流遍全身! 一瞬间,苏尘周身好似披覆了一层火网,火网交结之下,一种灾厄、凶兆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这个过程,极端痛苦。 相当于将苏尘自身当做薪柴燃烧,但同时又阻绝了外界气息的浸润,使这燃烧也变得不充分,犹如刚刚燃起大火,就被埋入泥土的木材,将在泥土覆盖下慢慢积累,蜕变为一根上好的木炭。 遍结周身的火网逐渐暗淡,火势看似消歇。 那种灾厄、凶兆的气息也渐渐消失。 可是,苏尘体内正天翻地覆,每一处筋骨、每一处血脉、每一丝血肉都被旱魃真血霸烈强横岗的特性蛮横改造着,以至于他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咆哮声:“啊啊啊啊啊——” 吼声震得房梁都禁不住颤抖,落下一蓬蓬灰尘! 但在这个过程里,苏尘始终只是拼命忍受,没有产生一丝动用影子诡覆盖己身,减少己身痛楚的念头。 他自身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洪炉。 犬齿不断延伸,探出了唇外。 而苍老的面孔、衰败的体魄上,那一道道褶皱松弛、一根根皱纹却在旱魃真血冲击之下,被逐渐抹平,竟显得更加年轻,犹如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赫赫赫赫……” 苏尘左臂上的黑水牛足踏水火图在洪炉烤炼下,变得越发鲜艳。 而除却左臂,他的整个身躯内寄藏的邪诡,却都因洪炉炙烤而渐渐不安分起来,想要脱离这具身躯,想要另谋新主! 疼痛,徐徐减弱。 旱魃真血与苏尘自身终于完成了融合。 他而今已然是‘灾尸’,天生不祥,带有酷烈灾厄气息,走到何处,都是人人喊打,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 只是他所成就的灾尸,还很初级。 距离旱魃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苏尘嘴唇蠕动,唇下的犬齿森然如尖刀,而他周身平滑而紧致的皮肤上,却升起了一个个漩涡,无数诡类在这瞬间暴动,想要逃出苏尘这副身躯。 可惜,它们与苏尘的真种息息相关,被诸天生死轮死死镇压,早就与苏尘休戚与共,想要逃离,却绝不可能! “轮轮轮轮轮!” 念头一起,苏尘背后浮现一面面轮盘,诸轮互相嵌套,小轮推动大轮,诸轮并行运转,如是诸天也在囊括之中! 洪烈强蛮的气息笼罩而下! 苏尘周身生出的一个个漩涡纷纷消失! 他双眼化作赤红之色,背后旋转的诸天生死轮之上,倏忽间出现一道白面披玄色龙袍的身影。 那是苏尘的真种! 其真种将手一指,一道钩索忽然自冥冥之中而出,径自投入了苏尘的右臂之中,猛然间从中拉扯出了一只诡! 那诡生得青面獠牙,披着一身甲胄,身形威猛高大。 其被钩索拉扯出来,就猛烈挣扎,想要脱离钩索控制。 而在这时,诸天生死轮洪烈拳意刹那笼罩而下,将它簇拥在了诸轮运转之中,苏尘一双猩红眼眸,亦盯住了它。 苏尘那张面孔,一半被影子诡覆盖,化作漆黑之色,一半则显露出灾尸的面孔,犬齿探出唇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他身上流转,他盯住那只诡,忽然断喝出声:“臣服于吾,或为吾食粮!” “赫啊!赫啊!” 青面獠牙诡仍然奋力挣扎,纵为苏尘气势一时所震慑,亦不减其抗争之念! 哗哗哗—— 苏尘冷冷一笑,向它伸出了左手臂。 他左手臂迅速被一层黑膜覆盖,其上闪烁紫青纹络,大阿修罗魔气烈烈席卷,眼看就要淹没青面獠牙诡,将之吞噬入体! 诡身修炼的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本就需要镇压诸诡诸神合入己身拼图。 眼下这只诡的气息,倒正合了诡身的某一块拼图! 拿来镇压倒也不错! 大阿修罗魔气吹卷,淹没了青面獠牙诡的形体,这一瞬间,它忽然停止了挣扎,竟在半空中朝苏尘单膝跪拜,却是在最后关头,终究选择了臣服。 “好!” 席卷其周身的大阿修罗魔气倏然倒退。 苏尘周身被影子诡全面包裹,灾厄、凶兆的气息包藏于内,与诸诡气息、尸龙荒气交相呼应,共同磨砺着苏尘的灾尸之身。 从此以后,他将极少显露灾尸之身,绝大多数时间都将是诡身示人。 直到旱魃真身被蕴养而成之时,才会以真身显世! 影子诡覆盖苏尘周身,将他转化为诡身状态。 同时,那道自冥冥之中垂下的钩索,在青面獠牙诡主动臣服以后,便轻易从那只诡身上吊取一道黑影,倏然缩回。 苏尘眉心一动。 内观真种。 但见真种座下,无数黑影中又有一道被点亮,正是青面獠牙诡。 而今,苏尘的左膀右臂-犬神已经被点化为谛听,谛听虽然天赋异禀,但其日后主要关注重心当在鸦鸣国,是以苏尘便需要再多一个‘人’来辅佐自身。 是以苏尘在成就灾尸,通身气血鼓沸的刹那,便动用了自己引气烧身以后,真种凝聚出的那一道钩索,从体内勾出一只诡来。 乃以诸天生死轮镇压,威逼利诱之下,对方终于臣服。 一切皆在他的计算之中,最终结果未出任何差错,苏尘自然深为满意。 青面獠牙诡已然被苏尘真种点亮,自与苏尘生出一种无法割断、无法悖逆的联系来,其此时纵然想要反悔,却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 苏尘盯着眼前这只人形披甲胄,只是青面獠牙的诡类,笑着开口问道:“既已尊我为主,可将你之种种能力示现,以让我清楚你之底细,此后种种安排,方不会埋没了你。” “赫赫——” 那青面獠牙诡口中发出难听的声音,与常人一般无二的身形忽然拔高,刹那间变作一丈多高,整个身形沐浴于残月月光下。 本将消褪,被逐渐亮起的天光遮掩的一弯月牙儿忽然变得明亮,如水银般的银光覆映住了青面獠牙诡全身,使它原本因为过度膨胀而显得浅淡的身形再度凝聚,无数莫名诡异符文勾勒于银青色甲胄之上。 它把手一招,手中登时出现一杆铁叉。 那杆铁叉凝聚了一点月光,愈显得寒气森森,最为奇异的是这般气息分明森寒无比,却天然带有一种堂皇正大之感,仿佛身负天条铁律一般。 如是诡类受这一铁叉,是否也会因此而受损? 苏尘内心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再凝目看着诡类甲胄上那些鬼画符般的字符,直觉其中蕴含了某种‘法理’一般的威能,正是在这种鬼画符的加持下,青面獠牙诡自身才能外显堂皇正大之气息。 “传闻地府之中有巡游夜叉,乃巡视人间,纠察厉诡伤人,缉拿凶恶魔类。 你又能吸纳月光气息,借月光增益己身。 那么自此以后,我便称你‘月光夜叉’好了。”苏尘面含笑意,暗暗斟酌片刻,定下了青面獠牙诡的名号。 月光夜叉对苏尘所取的名号亦是甚为满意,连连向苏尘拜谢。 如是。 主仆熟悉了一番,苏尘便将月光夜叉收入右臂之中。 左臂上的‘黑水牛足踏水火图’依旧鲜艳,与此同时,右臂上亦渐渐演化出了一副图卷,那画卷之中,描绘了一尊头戴花冠,背生金翅,于诸多金莲鲜花簇拥中翩然飞舞的神人。 神人百花图烙印于苏尘的右臂之上,他的右臂亦隐隐散发出花朵的芬芳气息。 苏尘回收右臂上覆盖的影子,右手在虚空中随意勾画,就在虚空中留下一道道玄奥的痕迹。 他五指屈伸,觉得自己这只手亦具备了与左手迥然不同的能力。 好似能抓住冥冥之中、某些原本无形无迹的‘事物’。 莫名地,苏尘想起自鸦鸣国井口降落,与部分影子诡相合的‘金刚亥母真印’,他觉得自己的右手,有了触碰那些能造就神明的真印的能力。 所以,左臂能够穿透冥冥,抓取寄藏于阴暗里的诡, 右臂则可以直接抓取造就神明的真印。 那自身两条手臂上具现的意象——三目黑水牛、花冠神人的真实身份该是什么? 二者是否代表了收押诡类的地狱道、包容天人的天人道? 苏尘浮想联翩,黑影悄然包裹住了他那条纹刻满鲜花的右臂。 他盘坐在床上,默默吸纳大阿修罗魔气,等候天亮。 —— 大欢喜院。 无垢琉璃法王与王清清确立了师徒名分,择定了为这个出色女徒弟灌顶的日期,便将她安置在偏院,并不多作理会。 开悟了心佛寺的真种,入了修行正院,无垢琉璃法王自不担心对方会脱离掌控,插翅飞走。 是以给了王清清很大的自由度。 今日晨。 王清清起床以后,便有师尊的明妃过来,告知她,师尊预备在今夜为她进行灌顶。 得悉这一消息,王清清难免惊慌失措。 她自知此种所谓‘灌顶’,往往意味着自身要与师尊产生世俗理解中的男女关系,而她心中还记挂着军主院的虚妙师兄,对于此种行为自然十分抵触。 可是抵触也没有办法。 王清清更不敢反抗。 也只是惊慌失措,在屋室里枯坐了一个多时辰,也未想到解决办法。 到了此时,她不禁埋怨起虚妙师兄来,对方莫非不知道自己当下处境么?竟也不与自己联络,可是要看着自己被送入无垢琉璃法王的虎口中? 莫非他先前与自己种种承诺,海誓山盟,都是哄骗自己的,只为了与自己一时欢好? 她内心越想越气,更是百般无奈之际,忽感神魂有所触动,顿时面色一变,起身去检查房门各处是否闭锁好了,之后方才坐回座椅,深吸了一口气,以念头对接神魂的波动。 刹那间,熟悉的、虚妙师兄的神念传了过来:“清清,那夜师兄回转正院以后,便被师尊发现,将我关了二日。 今时放出,才知你已为大欢喜院真传弟子,已然拜入无垢琉璃法王座下。 不知清清是否还记得你我之间承诺? 如若记得,盼清清午后未时三刻能神魂出游,师兄自在大欢喜院后山静候佳人。 如若清清全然不记得了,你我缘分到此为止。 我自青灯古佛,枯守此生。” 虚妙师兄的神念情真意切,满含情意,王清清感知到其中神情,一时间不禁湿了眼角,她原本没有主心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而今虚妙师兄恰巧来信,她正要与对方筹谋一二。 如此,又怎可能不去赴约? 是以王清清当即神念回复了虚妙师兄,与其约在午后未时三刻,在大欢喜院后山相见,一解相思的同时,亦要为将来做出个定计。 两人神念短暂交流,有了约定以后,王清清内心有了些许主见,在院内表现一切如常,照旧在大欢喜院各处闲转,勘察对自身神魂出游有利的地形。 随后慢条斯理地用过午饭,老老实实等到未时一刻。 七十六、灌顶 王清清又去外面走动,装作到处遛弯消食的样子。 转至一处偏僻山林以后,径自藏入自己先前探查好的一处山洞里,即使‘解衣脱魂术’,神魂出窍,往与虚妙约定的位置而去。 干燥洞穴之外,藤蔓牵连成网,正遮住了洞口。 山洞里,一具嫩白明艳的身躯盘腿端坐,浑身不着寸缕。 山洞外,一道肉眼难见的白影飘飘悠悠,在后山山林间游荡巡梭,只是这道白影闪转之际,隐约有一根黑色丝线于其上流转。 ——王清清种种动作,或许可以隐瞒过大欢喜院的人,但却瞒不过苏尘的眼睛。 苏尘诡身的一部分,仍然寄藏在她的性魂之上。 任她去向何处,任何行踪,都绝难逃脱苏尘的观测。 性魂周游之速远远跨过肉身奔行的速度,实非后者所能比,不过是短短小半刻时间,王清清的性魂便已经飘过大半座大欢喜院后山,在两棵树冠相连成整体的树木下落定,她性魂甫一落定,便有一道身影从那树后闪出,正是军主院的虚妙和尚。 “清清!” 虚妙偷偷潜入了大欢喜院后山,直接真身来与王清清相见,却非只是以性魂来见王清清,他殷切呼唤着王清清,凝目看着王清清的神魂,双手伸出,欲要抱住王清清的性魂,但他双手一揽,手臂却穿过了眼前的白影。 ——他一双肉眼虽能看到王清清性魂,但肉身想要接触对方,却须要运使神通法门才行。 “师兄你竟然真身来看我?” 王清清看着虚妙的动作,内心早已经满溢柔情,又见虚妙竟然直接肉身潜入了大欢喜院的后山,更知对方未曾违背对自己的承诺,对虚妙的情意更多了几分:“你真身前来,万一被大欢喜院的僧人发现,岂不是逃跑都要困难许多? 师兄,你该这样的。 只要师兄能以性魂前来看我,清清已经很知足了……” 王清清说着情意绵绵的言语,性魂化作一道雪影,在虚妙和尚的臂弯里打着转,内心已在不知不觉间原谅了虚妙这般久没有联络自己,让自己倍受煎熬了。 只是虚妙神色黯然,让关注着他的王清清也禁不住内心一突,又想到二者现实里的处境,与情郎相会的那点雀跃之情也就霎时被浇熄,静静伫立在了虚妙身前:“师兄,无垢琉璃法王已经收我做了徒弟。 今夜就要为我灌顶了……” 这番话蕴含的涵义,无异于是在告诉情郎,自己今日将与其他人结为连理,洞房花烛夜了。 虚妙神色黯然,心痛如刀绞,只是连连摇头:“是师兄考虑得不周全,是师兄想得不周到。 师兄百般努力,终究还是难以将你留在我身边。 这便是命运使然罢……” 他满眼凄怆,心中已经悲伤至极。 潜伏于王清清性魂的苏尘,见到二者之间交流,感应着二者自然流转的情绪,自能发觉,此二者当下皆是真情流露,没有一丝一毫地伪装。 二者是军主院之中大能为无垢琉璃法王做的一个局。 不过,他们皆不是做局者。 自身亦都身在局中。 他们性魂状态颇为奇异,虚妙和尚性魂类诡,王清清性魂根本就是个残缺碎片,二者神魂相交之时,则能合二为一,变作一个完整的个体。 也不知军主院那位大能从哪里找来这样性质奇特的性魂。 一魂双性,倒有些像是前世那些人格解离症患者。 而虚妙和尚性魂存在诡类气息的原因,在苏尘进一步了解了拼图具体相之道后,便怀疑,虚妙性魂已经被军主院大能自身性魂容纳,成为了那位大能的拼图一部分…… 拼图具体相,是为令自身成就神圣。 不过,这个世界的神圣与诡的区别,只在于前者有真印,是受了招安的,后者则尚未受招安。 修行拼图具体相,第一步就是令性魂感染诡气,变得半人半诡,如此方可以解释,为何虚妙和尚性魂类诡,有诡类的气息…… “师兄先前与我海誓山盟,做出种种承诺,而今便全然不作数了么? 只因为我拜入大欢喜院,做了无垢琉璃法王的弟子?”这时,王清清的气息忽然转冷,眼睛紧紧盯着虚妙,开口问道。 虚妙连连摇头,看着王清清的目光里满是不舍:“即便你拜入无垢琉璃法王座下,你我此生再无相遇相会之缘分,我亦愿为你苦守此生。 清清,非我不能相守誓言,是不愿你受誓言所累,最终沦落个闯破心佛寺戒律,分形裂魂的下场——既然如此,不妨由我承受这苦果,总好过两人俱是如此煎熬。” 王清清听得虚妙所言,忽然道:“可我若不愿如此呢? 纵然闯破戒律,落得分形裂魂之下场,我亦要斗胆一试,与师兄相守,师兄又待如何?” “清清……”虚妙和尚一时愣然。 便见王清清脸上寒意收尽,绽放笑颜:“我一个弱质女流,尚能下此决心,愿意为你我二人之相守,冲破这戒律。 莫非师兄不敢? 师兄可是畏惧戒律,怕折损了性命?” 虚妙和尚回过神来,神色转而变得郑重,向王清清合十行礼:“既然清清能够如此,我亦唯有舍命相陪,以全你我之誓言。” 二者立下誓言,虚妙和尚当即取出一个漆皮葫芦,口吐真言,为那葫芦烙印上数层结界,使之具备了寄居性魂之能。 随后,乃请王清清性魂居于葫芦之中。 ——二者分明是要行私奔之事,王清清连肉壳都舍弃,只以性魂随同虚妙和尚,一同私奔。 假若二者此番能逃得囚牢,那么日后再塑造肉壳也非难事。 不过,旁观者苏尘却知,二者之间相遇相爱相守,乃至当下定念私奔的种种经历,皆是幕后人为他们编排好的剧本。 而这个剧本,眼下也到了剧情收束,拔升高丨潮的部分。 苏尘随同王清清的性魂一同落入葫芦之中,感应着四周昏沉沉凝成一团,内心陡然生起这段剧情即将收束,一对痴男怨女多半不会有好下场的念头之时,便发现四周沉凝如铁的黑暗陡然震颤开来! 一缕缕光芒穿破了黑暗,进而把黑暗撕扯得粉碎! 砰! 漆皮葫芦炸成滚滚烟尘! 一只散发琉璃宝光的手掌穿透烟尘,手指轻轻捻起了王清清的性魂,王清清猝然回望,便见到一尊慈眉善目,遍身如琉璃造就,净无暇秽的‘佛陀’端坐于半空之中,而其下则是山林漫漫,两棵树冠连在一起的树木轰然倒塌。 虚妙身形破破烂烂,周身已被一束束琉璃净光戳出了无数孔洞,鲜血汩汩流下! 无垢琉璃法王! 只看那‘佛陀’一眼,王清清便已知对方身份。 她转而凝目看向虚妙,张口欲要叫喊,让对方赶快逃跑,然而她性魂鼓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拼力挣扎之下,反而给虚妙一种她在无垢琉璃法王手上受尽折磨的感觉,虚妙登时长吼一声:“把清清还来!” 周身骤然涌起滚滚浓烟,化作一尊黑皮凶魔扑将而出,悍然杀向无垢琉璃法王! “你起奸心,勾引吾门下真传弟子。” “依照山门戒律,当受荡灭神魂,粉碎肉身之刑!” 半空中端坐的无垢琉璃法王张口,发出洪钟大吕之音,他一掌向着黑皮凶魔盖落,那掌印便化作净光宝塔,一瞬将化为黑皮凶魔的虚妙和尚圈禁其中,乃有无穷琉璃宝光爆发开来,一种甜腻得叫苏尘闻之心生烦恶的气息汹汹而生,刹那间冲刷过虚妙和尚之身! 虚妙和尚的肉壳直接化为粉色烟尘,四散而去。 他神魂跃将而出,仍旧悍不畏死冲撞宝塔,又随宝塔宝光周游一圈,也即灰灰了去! 只是须臾时间,虚妙就作了劫灰! 王清清愣愣看着情郎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毫无挽救的可能,脑海里却是空茫茫一片,没有任何念头生出。 “如非本座当下赶来,徒儿你已经被这厮花言巧语哄骗成功,神魂随他私奔去了。”无垢琉璃法王周身宝光坍缩,霎时间转为正常样貌,他身披金丝大红佛袍,头戴鸡冠帽,掌中托着王清清的性魂,面色不见喜怒,缓缓道,“徒儿可知,你此去必然违背本寺戒律,分形裂魂便再所难免。 此人不过一次觉弟子,竟然敢哄骗本门真传也是大胆。” “我看,还是不能任你这般闲散,以免再生事端。 当下便随我回去,我立刻为你灌顶!”无垢琉璃法王脚下升起滚滚甜腻气息,那气息聚成一朵金云,托举着他,飞往大欢喜院。 他掌心里的王清清愣神良久,始终无言。 只有寄藏于其身的苏尘此时感知到,随着虚妙被无垢琉璃法王随手摧灭,其身魂所化劫灰分散之间,诡类特有的气息通过某种方式,传递到了王清清身上。 王清清的性魂与那些诡类气息结合; 她的残缺性魂是因为欢喜金刚的妙性灌注才得以完整,是以那些诡类气息亦是变相地与欢喜金刚的住空妙性相合。 王清清未有像虚妙的性魂那般,变得半人半诡,只是她的真种却开始往诡类的方向发展而去了,不过在性魂肉壳包藏之下,这种异变暂时不为无垢琉璃法王所感知…… 无垢琉璃法王以金云提举身形,回归大欢喜院所用时间,比王清清神魂飘渡还要快上不少,其还顺路将王清清脱去衣衫的肉壳带上,一同回归了自己的居室。 这位在大欢喜院排名第二的法王,实力着实不容小觑。 据外界传言,其还驻留于圣觉之境,未有破妄的迹象。 凭借圣觉境的战力,能演化诸般神通,抬手间镇杀虚妙和尚,其手段之多,也让苏尘对于法王级存在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不过,这般认知,并不足以让他升起对法王的畏惧。 须知、神诡与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不能一概而论。 假若圣觉境以下修行者的战力尚且可以量化的话,那么诡类与神明的能力则是完全不在量化范围内,根本难以琢磨。 譬如,若形成一个人力气很大,称其‘力大无穷’,其人的力量十成十是有极限的。 可若是说一只诡‘力大无穷’,那么它便是真的力大无穷。 就像苏尘都未测试出影子诡的力量极限。 能克制诡与神的,只有那些从不会轻易示于人前的禁器,以及其他的诡与神。 是以一个还未迈入破妄关槛的圣觉法王,还不被诡身的苏尘放在眼里,自然,对方若是迈入破妄关槛,那么与之相拼,胜负就未可知了。 迈入破妄关槛的修行者,已然半人半诡,同样不可量化。 “咄!” 居室禅房之中,檀香袅袅。 无垢琉璃法王端坐蒲团,王清清不着寸缕的肉身与他对坐着,双目紧闭,通身莹白犹如一尊玉雕,看得无垢琉璃法王眼中明发火光。 他一手掐动法印,指了指掌中的王清清性魂,又指了指其之肉身,口吐一字真言,王清清性魂顿时化作一缕白雾,缓缓飘入其肉壳鼻孔。 鼻孔吸入白雾不久之后,王清清就悠然醒转,张开眼目,视野里的景象由模糊至清晰,最终定格在无垢琉璃法王那张鹤发童颜的面孔上。 她面上没有表情,无人知其内心喜悲。 无垢琉璃法王亦不在乎这个弟子如何作想,见其已经醒转,便面露笑容,开口道:“今本座为你正式施以阴阳灌顶之礼,以全你我师徒名分,共参乐空双云之大道。 如此,本座便为你取法名为‘虚清’,如何?” 王清清听得无垢琉璃法王所言,眼神动了动,竟双手合十,缓缓低下头去:“谢过师尊赐名。” “好。” 无垢琉璃法王点了点头,双掌朝外。 一掌作金红之色,隐约咒印流转掌纹,一掌作银青之色,亦有翻覆纹络覆映掌心,他双掌徐徐推向王清清头顶,好似自虚空接引来无穷伟力,在其背后,亦有一尊无垢琉璃宝相浮现,熠熠生辉,散发无边净光。 “我这便为你灌顶!” 七十七、血肉法会 无垢琉璃法王双掌盖落王清清头顶。 虚空中接引来的莫名之力便悉数灌注入王清清体内,不断与她的血肉性魂结合,流遍她四肢百骸,让她一瞬间与无垢琉璃法王背后的宝相贴近。 那宝相架起了王清清的双臂。 无垢琉璃法王覆盖于王清清头顶的双掌缓缓下滑,贴在了她的后背,将她抱在了怀里。 无边梵音环绕二者。 二者紧密相合。 王清清身形颤抖,随着二者‘乐空双运’,她的真种亦与无垢琉璃法王的真种相互交融了起来…… 一缕缕诡类气息自其真种而始,蔓延至无垢琉璃法王真种之上。 而无垢琉璃法王沉浸于掠取王清清体内贮藏的住空妙性之中,却是根本就未有发现,自己真种开始与诡类气息有了勾连,且随着他掠取的住空妙性愈多,这般勾连便愈紧密,愈无法解脱…… 良久以后。 灌顶之礼结束之时,已经是深夜。 无垢琉璃法王穿好佛袍,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他看着低头整理衣物的王清清,眼中闪过满意之色:“本寺将于后日举行‘施恩大法会’,届时你便作为本座随侍弟子,与我同去参加法会吧。 聆听妙法,对你而言好处无尽!” “是,师尊。”王清清恭敬应声,抬眼与无垢琉璃法王相视,她眼中妩媚之色流转,竟比先前更加动人心魄。 无垢琉璃法王双手合十,微微闭上双眼,像是不敢与王清清对视的样子,同时开口道:“且回去歇息吧。” —— 某日晨。 苏尘并诸同门齐聚于续明正院,听候师尊教导。 进了堂屋换好衣衫的本觉法师从中走出,他身披一身火红佛袍,其上隐约流转光明气焰,正是‘慑魔法衣’。 一院首座,多为法王级存在。 而一尊法王的衣衫形制,断不至于只有一件慑魔法衣作妆点,只是可惜本觉法师至今未入圣觉之境,如此便得不到本门颁赐法王尊号,自然也享受不了法王级存在的衣衫服制。 如今,无人知本觉法师真正的修为层次,但其战力之高,远超圣觉法王却是人尽皆知。 本觉手中盘着一串黝黑念珠,抬眼来看门下几个弟子。 其一双黝黑双目里闪起烈烈火光,一刹那就看到门下几个弟子身上各有火光浮动,与其自身火性交相呼应。 四个弟子身上涌出的火光,乃是本觉当日告诫过他们以后,当场为他们种下的火种。 有此一道火种,可以焚炼外来住空诸性,不使性识残留,最大限度让几个弟子避免在‘施恩大法会’上遭外客侵染。 心佛寺有戒律在身,本觉能为弟子们做的只到此为止了。 其内心暗暗叹了口气:“只希望他们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莫要为一时破境之爽快,而行差踏错,坠落万丈深渊。” 但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这几个弟子是否会因今次的施恩大法会,改变了本觉为他们规划好的道路,本觉如今也无法推算出,只能在心底默默为他们祈祷。 其静静打量了四个弟子一会儿,直看得四个弟子心中发毛之时,方道:“你等须记住为师当日告诫你们的话。 莫要相信那法会上传诸于耳的妙法哪怕一句,如若相信,必然下意识依传法而运气息,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耳边听得种种声音,看得种种情景,都莫要回应。 一旦回应,必然破去己身入定之功,沦入魔劫!” “弟子记住了。” “谨遵师命。” 虚灵领三个师弟恭敬应声。 本觉法师摇了摇头,道:“此番我自与其他院首一起诵念真经,推行法会诸项仪礼,却无暇看顾于你等。你们若真是聪明,能谨记我之所言,则一切皆可转圜,你我师徒缘分仍可继续。 然若一时失察,违背当下与我做这般承诺,那么你我师徒缘分便将尽了!” 他再度复述从前说过一次的警告,目光更是落在虚灵身上,在猫妖师姐身上顿了顿——这个大徒弟破境之心切,他是了解的。正因为如此,更怕她今时行差踏错。 “一定不负与师尊承诺!” “师尊请放心!” 虚灵心头一紧,立刻应声。 她已经有些后悔参加这个所谓‘施恩大法会’,纵然谨记师尊所言,也怕到时出现差错,如此不如不参加。 可事在眼前,本寺更勒令续明院所有弟子都须参加此次法会,虚灵也推脱不得,只能将师父所言牢牢记在心底,彻底弃绝了借助施恩大法会破境的想法。 不过许多事情,并非人想要如何,事情便会如何走向。 恰恰是人越担心什么,便越可能会发生什么。 “走吧!” 本觉法师不再多言,背负双手,脚踩芒鞋,当先走在了前头,领诸弟子出了寺院,直往万佛殿而去。 施恩大法会,便在万佛殿前那偌大广场举行。 这数日时间里,万佛殿前广场已被封锁,做种种布置,就是为了今天施恩大法会能如期开展。 苏尘跟在虚灵、虚净之后,与虚海并肩而行。 唯听虚海低声道:“师弟,贫僧能否踏足第二境,师父说机缘便在师弟这里,师弟觉得,师兄今日可能破入二境?” 虚海有了终南捷径,对施恩大法会越发不感兴趣,一心跟在苏尘左右,好似苏尘随手一指,他就能立地破境了一般。 苏尘确实有借助今日大法会的契机,为虚海渡化灾尸真血,助其跨入二境的想法。 不过这也不能明言。 因而笑着含糊道:“那得看时机对不对,时机若是对了的话,师兄今日踏入二境自然指日可待。不过师兄乃僵尸之属,踏入第二境,又会发生何种变化?” 此言便是在探听虚海底细了。 虚海对此毫不在意,直言相告:“我服食万物衰亡之死气以积累自身,自身不纳余下任一气息,假若突破二境,当为跳僵,届时或能纵跃如飞,身形如燕。 不过,我依这般古老法门按部就班修炼,已经有些年头,却看不到突破征兆,不知是何缘故?” ‘是因死气未能纯粹到一定程度,达不到破镜的要求。 而今万类生灵受感真种,似乎都缺少纯粹一气的能力,只是调伏一气,不断将更多的气息纳入体内,却无法将纳入体内的气息进行不断的纯化。 所以虚海师兄需要一点灾尸真血,才可突破二境。 灾尸真血,可以焚炼死气之中杂芜,助力死气愈发纯粹……’ 苏尘在心中回答着虚海的困惑,不过面上未有表露,此间世界的修行正统,在不知多少岁月以前,被篡改过,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这种篡改完全在潜移默化之中进行,哪怕是修行者察觉到正统法门有些问题,却也无从查找其根源,而更多的修行者,则是连察觉正统法门有问题的能力都没有。 虚海既然是走纯化死气这一条路,那么其将来如若踏过破妄关槛,则能化为‘飞天夜叉’,想要迈过这个关槛,却需升格死气,将死气化为‘不入轮回非生气’。 升格死气何解? 苏尘当下亦无头绪。 好在如今虚海破入第二境不存在任何问题。 本觉法师似乎没有‘无垢琉璃法王’那般手段,能聚化金云,承托己身穿空飞行,续明院一行始终以脚步丈量山道。 这般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至万佛殿前广场。 广场之上,一座大法坛已然修筑完成。 法坛两侧,自有诸般旌旗随风摇曳,诸般色彩的旌旗之上,勾勒着一个个诡异符文,皆是代表了诸般神圣核心的真言。 其中有两面旗幡立于法坛之上。 有一杆旗幡,其上有红黄二色分割,中央绣画了一颗狰狞猪首,四周盘绕真言,旗幡之下,‘招娣’盘腿而坐,可知这杆旗幡即代表了‘金刚亥母’。 另一面旗幡,则是混沌流杂的黑灰之色,上只有一个真言‘吽’,乃是大日如来核心密意真言之一,但这杆旗幡并不用来指代大日如来,其究竟指代了什么,苏尘却看不明白,旗幡之下,同样盘坐着一个和尚。 和尚冰肌玉骨,相貌如同少年,便是‘菩提院’正念和尚。 看到正念和尚的瞬间,苏尘眼角跳了跳。 内心将那杆旗幡与自己在万佛殿内做下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心佛寺预备借助这场法会,勾连自身,斗杀自己这个导致万佛殿开悟正试中无人作牺牲的罪魁祸首? 可那旗幡与自身没有丝毫联系,他们凭此如何能斗杀得了自己? 苏尘所想其实不无道理,可他的揣测,与心佛寺设置那面混沌难明之旗幡的本意却是有天壤之别。 正念和尚回到菩提院,向长老尊者禀明此事以后,即得到长老尊者的法旨,乃在法坛之上设代表殿中之诡的旗幡,以大日如来真言密意勾连。 施恩大法会开启之时,便借诸天神佛之力,令那只逗留殿中的诡类加受真印,从此成为心佛寺护法神圣之一。 可惜正念自一开始判断就出了错。 眼下纵然有种种准备,到时也注定不会起任何效果。 因为,那只诡根本就是苏尘自己,且他已经修炼‘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根本不可能容纳第二道真印。 续明院一行来到法会现场的时间已经较晚。 广场上已经到处都坐满了各修行正院的僧人,间有杂役僧不断抬着猪牛三牲搬到法坛之上,整个法会都显得闹哄哄的,却是没有丝毫苏尘以为的森严气度。 凭借着影子诡的莫名联系,苏尘轻易便寻到了人群里的王清清-虚清僧人。 虚清她比起前几日,愈发显得娇艳欲滴。 然而这般娇艳,落在苏尘眼里,便觉得其像是一朵塑料花卉一样,虽然永不凋零,永远明艳,但却失了性魂,灵气尽丧。 虚清此时陪伴在无垢琉璃法王身畔,在广场偏左边一些的角落里安坐。 诸修行正院,每院只需首座负责法会诸项仪轨,无垢琉璃法王自非大欢喜院首座,此时也乐得清闲,与美艳弟子坐在广场上,亦能享受传法之时的甘露天雨,妙性金莲。 “你们各自寻找地方坐下,记住我与你等所言。 法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本觉法师深深地看了众弟子一眼,旋即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法坛,法坛之上,诸院首座各披雍容佛袍,已然安坐其间,各自转动念珠,吞吐气息,等候良辰开始。 苏尘等续明院弟子依师父所言,各自寻找了位置坐下。 四个弟子聚在一处,彼此相互照应,内心倒多出了一些安全感。 这时,随着法坛之上,一位披袈裟宝衣的老僧口吐真言:“嗡啊哞——” 整个广场都寂静了下来。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道闸关随着僧人口吐真言而被打开,汹汹气息于刹那间奔涌淹没了广场。 广场霎时被无边光明笼罩。 然而,苏尘身处这无边光明之中,却嗅到了仿佛无数生灵腐烂、发臭、沦为尘泥的气息,眼睛里,都好似看到无数尸身腐朽化成的泥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塑化着,变作了一尊光明辉煌的佛陀! “唵嘛呢叭咪吽……” 诵念真言之声,自法坛上滚滚传出。 整个广场上,刹那间响起种种应和之声,蕴含莫名意味、音节诡异的心佛根本经被列于广场上的诸弟子齐刷刷诵念了出来! 凡是开悟心佛真种之僧众,几乎不用背诵,性魂自然牢记心佛根本经! 不过,续明院四个弟子所悟真种,都非得自心佛寺,是以眼下听闻身边梵音乍起,四者却俱无动于衷。 苏尘内心震撼。 广场上迎合法坛诵经的这些人,算不算是回应了莫名的声音? 如若是,这施恩大法会岂不是一经开启,就达到了近乎清场的效果,九成九的僧人都因自身贸然回应了法坛上的诵经声,而与莫名存在生出了因果勾连?! 一念及此,苏尘悚然而惊。 此时,杂役僧们将一盆盆血肉端上了法坛。 每一座瓷盆里,盛装的或是三牲肉食,或为一块块内脏肝肠、猩红血块,其中有一座金盆,内里盛装的,竟是叠成高山的人头! 七十八、血肉法会 二 每一盆血肉,俱对应了每一位神圣喜爱的食物。 其中有神圣嗜食牛肉,有神圣爱吃猪肉,亦有转好肝脏、血肠者,如此种种,尚属正常,可其中还有许多神圣,乃是以人之血肉为食! 这般荒诞恐怖之景,就在法坛之上上演。 在光明普照之中的法坛,此时虽然仍处光明之中,但在苏尘眼里,却无异于地狱! 他内心震颤,何曾见过如此恐怖森然的景象? 而且,还有许多不明种类的血肉,仍在流水价一般端上供桌,端上法坛,那些血肉之中是否有人之残骸?这场法会需要牺牲掉多少人命? 苏尘一想到这些问题,便觉如堕冰窟! “师弟,你怎么了?” 这时,虚海察觉到了苏尘的状态异常,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其留意到苏尘目光所指,亦往法坛种种供奉牺牲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去,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不知该如何言语。 “法会已然开始,此时你我言语交流,反而可能为外客所趁,说不得哪一句话就有可能不是自你我口中吐出,我们若是贸然回应,就可能着了‘外客’的道。 所以师兄,当下还是慎言。”苏尘调整着内心翻腾的情绪,转眼向虚海低语了几句,虚灵虚净目光看来,闻得苏尘所言,也都认可了这个说法,默默颌首,俱不再多言。 苏尘低下头去,神色变得漠然。 法坛之上,供奉牺牲、种种血肉堆积成了高山。 诸院首座围绕着这座血肉高山高唱梵音,诵念真言,那自未名之地喷涌而出的气息越发浓郁,浸润了那座血肉高山,进而将猩红血色弥漫至广场各处! 整座广场,刹那间被笼罩于血云当中!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愈发宏大,无数弟子沉浸于血云缭绕之中,面上流露陶醉之色,更有甚者,直接在地上攀爬着,接近法坛,想要争抢法坛上供的血肉! 他们匍匐行进,身形扭曲,犹如一只只蛆虫。 便在此时,森寒而恐怖,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在天穹正中流动,漫溢,四散,结合了此间冲荡的莫名气息,以至于那般阴冷的气息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隔着一层血雾,苏尘仰头看向天穹。 看到了天穹中浮现了一口井。 黑洞般的井口打开来,一条条手臂就像是井口里穿梭出的蟒蛇一样,不断探出井口,那些手臂上篆刻着种种的符文,正对应着簇拥法坛、代表一尊尊旗幡上的真言,手臂探出了那口井,竞相抓取法坛上的供奉牺牲。 祂们散发的气息太过浓烈,以至于在法坛之上结成了一朵黑云。 此时,经光明普照,这朵黑云就化作了金云。 匍匐爬行向法坛,已经迷失了神智的那些弟子,见到半空中结起的那朵金云,攀爬速度更快。 有修行僧已经爬上了法坛,抱住了供桌桌子腿。 这时,一条铭刻真言的手臂倏然降落,直接将那抱着桌子腿的修行僧整个提起,五指穿透了修行僧脑顶天灵,拉扯出散碎的印记,手臂随手一拍那印记,印记就化作濛濛金雨,洒落广场! “甘露天雨!” “大造化!大造化!” 潇潇金雨穿透笼罩整座广场的血雾,在残云间留下层层涟漪,洒落向每一个修行僧的身体。 在梵音影响下,尚能保持清醒的大多数修行僧,因这金雨加身,都开始狂呼叫喊了起来,他们吸纳着一滴滴‘甘露天雨’,感应着自身气息的增长,修为的提升,便不顾一切地朝天伸出了手臂、不断朝法坛磕头叩首,祈求神灵降下更多的恩赐。 苏尘抬目环视四下。 看向自己的三位同门师兄。 在金雨降落的那一瞬间,他便觉得周身升腾起了某种热力,这热力相对于己身极其轻微,但却在尽力燃烧周围漫灌而来的莫名气息,而金雨洒落身遭,便被那无形无色的热力焚烧了个干净,未被己身吸纳去一丝一毫。 他有诡眼加持,看到了金雨形成的整个过程,自然知道这所谓甘露天雨乃是其他修行僧的真种性魂,知道这雨滴看似馈赠丰厚,实则若想享受它,却需要付出百倍于它的代价,但他的三个师兄并不知情。 好在,师兄师姐们现下还能谨记本觉师父的教诲,不回应任何外物,谨守本心,于是他们身上也各自升腾无形无色的火光,将洒落周遭的金雨焚成虚无。 “唵嘛呢叭咪吽!” “遍一切处,光明遍照,南无法性真如大佛大日如来!” “天鼓震彻,雷音灌顶,南无法性永恒大佛天鼓雷音如来!” “三千世界,遍生我识,南无法性广布大佛婆娑世界如来!” “一切妙法,虚空归藏,南无虚空藏菩萨!” “孕育群生,诞生神圣,南无狮首佛母菩萨尊!”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无千手千眼菩萨尊!” “……” 广场上,自最接近法坛的那一部分修行僧开始,一群一群的僧众跪伏了下去,随着诸多法王梵唱心佛根本经,口中不断呼唤诸佛群圣的尊名,祈求祂们施予恩惠。 于是,每有一位神圣被唤起尊名,天中的井口里就会伸出一条铭刻着对应真言的手臂,一把抓起人群里的一个修行僧,将其性魂真种强行撕扯出来,随手一挥,那性魂真种就化作了甘露天雨,为广场上的群僧所分食! 这副情景,叫人不寒而栗。 看着此情此景,苏尘禁不住想起一种前世自西方国度传出的病疫——疯牛病。 那些农场主为了追求最大化的效益,将牛的内脏与脑子打碎搅入饲料里,喂给圈养的牛只来吃,最终导致它们发病,疯狂,自身亦沦入死亡境地! 这座心佛寺,这广大山门,岂不亦是一个大号的养殖场?! 修行为求超脱,为求长生住世,永恒不朽。 但在此间,修行是在作茧自缚,是将自己变作神圣圈养的猪羊,可是不修行,便又会成为修行者们圈养的牲畜,一如堆满法坛的那些牺牲祭祀,内里不乏人的肢体血肉! “广布德泽,包藏万灵,南无金刚亥母护法尊!” 此时,群僧呼号尊名的声音,将苏尘的思维拉扯回了现实。 他凝神去听—— “广布德泽,包藏万灵,南无金刚亥母护法尊!” “广布德泽,包藏万灵,南无金刚亥母护法尊!” 他举目去看—— 法坛上,招娣神色凝重,嘴唇翕动,看其口型,当是诵念着与群僧一样的尊名,这尊名法称连呼了三遍。 偌大广场上金雨未有止歇, 群僧却停下了呼唤。 天中的井口里,垂落出愈来愈多的手臂,依旧未令那井口显出丝毫的拥挤,这时,一条暗金色泽,犹如铜铸,铭刻对应金刚亥母之真言的手臂从井探了出来,它倏然穿过金雨血云,五指张开,指甲锋利如刀,刹那间扣向了招娣的头颅! 张开的五指间,一个个符文,一句句真言流转,盘绕成了蛛网。 蛛网盖落,像是要施加给招娣什么东西。 ——又像是要从招娣身上清洗去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招娣紧闭的眼睛蓦地张开了,双眼中竟浮现璀璨的金光,金光里孕育着金刚亥母真印,使她的气息变得冰冷、漠然、广大、深邃。 但她脸上却分明流露出至深的恐惧。 只是这恐惧之色,亦随着蛛网层层盘结于她的身躯,渗透进她的肌肤表里而如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一般层层消褪! 她张开口,连作了几个口型。 她的目光忽然间就聚集在了苏尘身上。 那几个口型表达出了两重涵义。 招娣说了两句话:“大师,救我!” “大师,危险!” 承应诸佛神圣之力,坐实自己乃是金刚亥母座下第一真传的身份,本就是招娣计划里的一环,当下亦在她的计划之中。 那她为何要向自己求救? 既然向自身求救,便说明自身有可能救下她。 为何她要紧接着补充第二句,告诉自己当下情形很危险—— 招娣感知到的这种危险,已经让她觉得,连苏尘都无法解决了! 她在提醒苏尘——快跑! 离开这里! 而招娣、包括成为神圣的金刚亥母,都将成为苏尘逃跑所需付出的代价,招娣作为神圣的‘幻觉’,在蛛网融合自身之际,将被彻底圈禁,彻底清洗了。 从此以后,金刚亥母将会只是金刚亥母。 没有招娣的任何影子。 ——苏尘感应到随着蛛网融合,自己承接了金刚亥母真印、招娣之性魂的那部分影子正在被逼入角落,接下来就会被蛛网网罗起,一把收入鸦鸣国!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的力量啊……” 苏尘低声自语。 周围三个师兄同门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但都谨记着师父的教诲,不作任何回应,甚至都紧闭双眼,不去看苏尘此时的状态。 他们直觉这是在勾引他们,而并未觉得一向实力最弱的小师弟,会是说出这般莫名其妙的话的人。 ‘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如今算是个什么东西?’ 苏尘咧嘴一笑。 他右臂上覆盖的黑影倏忽消褪,张口一声低喝:“夜叉!” 一道月光霎时自右臂上飞腾而出,于半空中化作青面獠牙,身披甲胄的月光夜叉! 月光夜叉与苏尘心神相连,自知苏尘当下意图,是以刹那展开身形,穿过层层血云,降临至招娣身畔,手里钢叉照着那只盖压于招娣头顶,不断释放真言蛛网的手臂凶猛扎下! 哗! 一叉刺出,竟生潮水涨落之声! 清冷银白的月光亦不知从何处升起,清退了周在的血云,覆盖于月光夜叉之身,使之周身符文熠熠生辉,蕴含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不可践踏的规则! 嗤! 钢叉瞬间刺入那条比巨蟒更粗了数倍的手臂之上,内蕴的月光气息直接在手臂上侵蚀出两个银白孔洞! 刹那间,那条手臂不断震颤开来,覆压笼罩招娣通身的真言亦在一瞬间收缩,反向月光夜叉覆盖了去! 月光夜叉蕴含莫名威能,真能创伤诡类,损伤诡类! 见到这一幕,苏尘从前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 这头月光夜叉实力保存完整,一被苏尘点化出来,威能就等同一尊复苏了的诡,与苏尘初次点化出的犬神不可同日而语。 具备洗脱一切神智,将之同化为‘金刚亥母’唯一神圣之能的蛛网真言包裹月光夜叉周身,但月光夜叉周身甲胄上铭刻的一道道符文,亦在此时飞腾而起,盘绕其身,犹如一条条锁链,在蛛网真言包裹来的一瞬间,月光夜叉本身的符文锁链就与真言交融,无声无息地融化了那些真言蛛网! 好似相对于金刚亥母蛛网真言来说,其身上那些化作锁链的文字,具备更高位格的压制力,代表了更高位格的一种律条! 月光夜叉其身上写就的符文,究竟是何涵义? 苏尘眼神微动。 只看月光夜叉在瞬息间化解去招娣的危机,动念之际,便将它重新召回身畔,不过并未令之回归自身,而是守护己身周围。 招娣眼中的金刚亥母印黯淡消寂下去,她的气息缓缓恢复,向苏尘投来惊异而感激的眼神,她未想到大师如今还有如此强横的臂助,亦感激于苏尘明知当下情形险要,依然愿意出手搭救自己。 如非苏尘搭救,她方才便要被洗脱性魂,在世间荡然无存,了无痕迹了。 苏尘微微颌首,算是对招娣的回应。 他与招娣、天空井中降下来的手臂这番交互,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广场上的群僧,包括法坛上那些首座法王,俱无有察觉。 而招娣渡过了这一关,才算是彻底成为金刚亥母在心佛寺的‘代言人’。 正念注视着招娣,见其醒转过来,神色间无有丝毫异常,方收回目光,继续低声诵念心佛根本经。 这时候,广场上的僧众开始诵念起了其他神圣的尊名法称。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声无息间。 七十九、神佛降世 天空井中垂落下来的一条条手臂尤在狂舞,肆意从人群里抓取修行僧,将他们的性魂真种散作漫天金雨,供群僧分而食之。 法坛四下已经堆积起半人高的僧众尸骸。 其中有爬上法坛,受莫名力量影响了心智,互相残杀,互相啃食而死的; 有被夺去真种,尸身从高空坠落,摔成粉身碎骨的; 有承接了太多的‘甘露天雨’,以至于修为一时暴涨过甚,被天空中的手臂直接捉住四分五裂的; 然而,即便广场上的僧众眼见到如此多凄惨的死者,亦难以消解他们心中的疯狂,自他们接纳金雨那一刻开始,他们就算是回应了暗中的,将自身作为代价,作为供品,献给了那些神诡。 他们此时活着,是神诡暂时不想吃掉他们,想让他们活着。 他们什么时候死掉,亦是神诡觉得他们已经养肥,可以出笼宰杀了。 眼前的种种恐怖之相,都难以消解这些僧众的疯狂之万一,更何况是另一种在他们见识层面以外的对抗? 月光夜叉与那条手臂的对抗就在僧众的见识之外进行。 无声无息。 无人注意。 哪怕是菩提院派下来的正念法师,看到招娣恢复神智,都以为她已经真正得到了诸佛神圣的承认,从此以后,金刚亥母将可以正式在心佛寺内开辟正院,传续法统。 那条被月光夜叉扎出两个孔洞的手臂,亦混在诸多手臂之中,不时提起一个个修行僧,撕扯他们的真种性魂,化为金雨施予群僧。 ‘它’手臂上的孔洞仍然留存,没有消弭的迹象。 但它似乎已经忘却这道伤口,忘却自己因何而受伤,亦忘却了自己本来要执行的使命。 这些手臂,就好似一种人工智能程序,它可以短暂地执行某个命令,可一旦这个命令被打断,超出它所能承受的极限,它便会删除这个命令,以维持自身的正常运转。 苏尘盯着那条手臂看了一会儿,确定它不再对自身构成威胁,方才将月光夜叉收回了右臂。 法会进行至今,已足有二三个时辰。 广场上的僧众们不知疲倦,呼唤一个个神圣的尊名,承接‘甘露天雨’仿佛永远都不觉够。 但苏尘已经有些疲倦。 施恩大法会至今,他并未看到所谓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之相。 亦无有所谓神圣虚空传法之景。 至于本觉师父所说的会有外客于虚空之中低语的情景,苏尘更没有遇到,也不知道其他师兄师姐有无遇到此种情形? 他的疲倦在于僧众愈死愈多,眼睛所见惨相已经突破了生平所见之极限。 幸而在自身容纳诡类,化为灾尸的情况下,苏尘的承受力已经极度拔高,否则当下这般情景,他只怕看一会儿就会惊愕得大脑空白,甚至骇得直接晕死过去。 便在此时,法坛上端坐的诸位首座诵念经文之声忽忽一停。 整个广场上的‘甘露天雨’也倏忽收尽,弥漫整座广场的血云如沸水般翻腾了起来,向着中央的法坛汇集,卷起了地上的残肢断体,渗透进法坛上林立的旗幡之中! 天空井里,垂落下来的手臂在这个瞬间纷纷回缩。 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血云聚集于法坛之上,不断蠕动收缩着,浓郁的血气包裹着法坛,令居于法坛之中的诸多首座法王的身形都变得模糊不清,难以查见。 苍穹里的那口黑洞,已经将所有的手臂都收缩回去。 但它依然悬挂在天中,黑洞微微颤抖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如此,过了约莫一刻时间,一阵晦涩难明、但神秘诡异的诵念声从法坛内传了出来:“撒们麽,提哈啦加,嗡!希利,佩达利,呀洽,吽杂!” 随着这一道意义不明,晦涩难懂的真言传出,广场上的僧众跟着齐声诵念这一道密咒真言:“撒们麽,提哈啦加,嗡!希利,佩达利,呀洽,吽杂!” 阴沉而神秘的真言诵念声席卷天地间。 这一个刹那,苏尘心有所感,猛然环视四下—— 他看到每一个僧众的头顶,都有一根或白或黑或紫或红的细若小指的丝线蜿蜒而上,越过半空,不断投送向天穹中的那口井! 广场上仅有少数几人头顶没有丝线冲出! 即苏尘这边的三位师兄,还有东北方一角的某位僧人,其头顶亦无有丝线蜿蜒而出,看其所坐方位那些僧众的衣衫服制,其应当是军主院中僧人。 且是一位法王级的存在! 军主院的法王?! 苏尘心神一动,目光一扫,又在人群里看到了欢喜院的王清清,她盘腿坐在其师父‘无垢琉璃法王’身后,周身笼罩在一层琉璃色焰火当中,这焰火将无垢琉璃法王也一并包围。 无垢琉璃法王受这焰火烤炼,却根本动弹不得——几只漆黑的手臂从虚空中伸出,环抱住他的身躯,紧缚住他的四肢,甚至还压制了他的真种! 那几条漆黑手臂散发出来的气息,正迎合了先前源出于虚妙之身的诡异气息! 欢喜院的这尊法王,在烈火烤炼之下,身形不断坍缩,不断融化,最终化作一颗滚圆的珠子,被王清清一口吞下。 随后,王清清的腹部开始隆起, 她头顶亦随之冲出了一道绚丽丝线,投向天穹的黑洞之井! 这道丝线光芒灿烂,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僧众头顶冲出的丝线! 苏尘的目光从王清清头顶收回,与东北方向,那位极可能是军主院法王的僧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僧人冲他神秘一笑。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 “撒们麽,提哈啦加,嗡!希利,佩达利,呀洽,吽杂!” 神秘而阴沉的真言包围了这座广场。 深陷于这真元潮水之中,受诡异真言的冲击,苏尘的诡身都不禁泛起了一层层黑色涟漪,他以诡身面对这真言冲击,尤然会起一些反应。 更何况是三位同门师兄。 他们此时或是蜷缩紧了身体,或是周身羽毛张开成团,或是眉头紧皱,隐隐露出青面獠牙之相。 身为一只诡,苏尘听不到耳边有任何‘外客’的低语声。 但想来三位师兄,此时正受着这种煎熬,他们身上浮动烛火的明光,这份来自本觉师父的力量,亦替他们抗御着那些外客对己身的侵袭! 轰! 所有僧众头顶冲出的丝线,都已经投入了天穹的黑洞里。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天空井内似是刹那间打开了闸关,汹涌斑斓气息之流猛然冲出,浇灌在了被血云包罗成一颗浑圆大茧的法坛上! 赤红浑圆,已经看不出半分原本模样的‘法坛’冉冉升起,越过了高耸巍峨的万佛殿,悬在大殿之顶,取代了光芒垂危的太阳,成为掌控世间万物生灭的大日! 斑斓气息流转赤红大日周围,像是变作了它的日冕! 日冕缓缓轮转着,大日内部不断坍缩,坍缩到了极致之后,无限光明轰然爆发——天地间都被白光铺满! 天地间只余这无限白光! 苏尘的诡身上泛起了一个个燎泡,像是被这光明灼伤了! 他闷哼一声,奋力转动大阿修罗魔气,汹涌铺展周身,终于平复了己身升起的燎泡,撕扯开四下里虚假的光明,看到自己的三位同门师兄仍在白光中苦苦支撑,看到白光中走出了几道模糊的身影。 那几道身影盘腿坐在虚空各处,天地间便响起了他们的声音。 其中仿佛蕴含无尽真理,无尽奥义! 祂们的身形,随着法门传诸于现世而聚化成一朵朵金莲,纷纷乱坠,在天地间摇曳,似乎在择定新主。 七朵莲花在虚空中滴溜溜旋转,苏尘诡眼张开,注视那些莲花,看到了那些莲花上密密麻麻的纹络,每一朵莲花,皆散发着与金刚亥母真印一般广大、祥和、神圣的气息——这些莲花,俱是一道道神明真印。 但同时,祂们亦不仅仅是真印。 祂们是鸦鸣国降下来的神圣——要在心佛寺里寻找自己的人间体! 祂们亦想要如同金刚亥母那般降临于现世! 苏尘蓦地回忆起‘施恩大法会’的根本目的,其一,自然是迎接金刚亥母入本寺山门,成为供奉列佛之一。 其二,却是要帮助几位圣觉境的法王,迈过破妄关槛! 先前他还在思索,心佛寺会有如何手段,让圣觉境的法王在毫无损伤,性魂完整的情况下,迈过关槛,而不是转修拼图具体相之道? 当下看到这一朵朵神明金莲,他却是全都明白了! 那几位圣觉境法王,必然将迈入破妄关槛,但他们从此以后,都将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神明接管了他们的一切,成为了他们自身! 他们的性魂将在神明降世的过程中,如一个泡影般崩解! 心佛寺举行‘施恩大法会’已经颇有历史,不知在施恩大法会上跨过破妄关槛的法王有几位? 有几位这样的法王,就代表着心佛寺里如今有几位真正的地上神明! 为何居于鸦鸣国之内的神明,要不断降临到现世中来? 苏尘脑海里萦绕着种种疑问,看到天空中的七朵金莲徐徐旋转着,不断传诵诸般妙法,忽然,某一刻,一朵金莲徐徐坠下,从房屋般大小演化做脸盆般大,于一位法王头顶滴溜溜转动。 法王闭目凝神,丝毫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何种结局。 那朵莲花坠落而下,花瓣纷纷破碎,由真实的形体渐变为虚幻之物,片片花瓣融入了那法王的身体。 他眉心骤然浮现出一道金红色印记。 印记不断在他周身扩张,扫描一般覆盖过他的全身。 下一刻,这尊法王的气息猛然变改,更为磅礴、更加广大的气息从他身上爆发而出,一道金色气柱自他头顶直冲而起,于虚空中凝结成了一尊四首八臂的神圣,而其肉身则在这顷刻之间枯萎衰败,化作灰灰了账! 仅从表面上看,这尊法王好似真正得到了金莲的加持,能一举破除肉壳迷妄,神魂永住虚空,成就了破妄之境。 但苏尘却是清楚。 当下,那法王的性魂早被神明金莲吞吃干净。 真正破体而出的,乃是一番包装后,成功在世间降临的神明! ‘法王’神形端坐虚空,洪声诵唱:“我住虚空,神魂不朽!” “妙极,妙极! 本寺又添一位破妄境高僧!” 徐徐坠落地面的法坛之上,响起接引之声。 半空中的法王神形当即长身而起,迈步走入了法坛,神形被无限光明包容,渐渐敛去踪迹。 随后,又有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金莲降世,再度有‘高僧’成就了破妄之境,都在诵念尊号以后,迈步走入无限光明包裹的法坛之中。 这些踏入破妄境的‘法王’,之后会在心佛寺身居要职,把持关节,比之首座法王之权柄都更盛烈,本就该居于法坛之中。 神明演化的金莲,挑选的降临目标俱是圣觉关槛的法王。 并且,那些法王自身修为坚固,肉身蕴含磅礴精元,祂们降临的瞬间,就将对方肉壳内的积累统统吞吃了个干净,补足自身穿越鸦鸣国,降临现世带来的虚弱期。 天空中只剩下两朵金莲漂浮。 苏尘目视四下,已经看不到有类似的精元饱满、位临圣觉关槛的法王存在。 剩下这两头神明,又会如何选择自己的人间体? 他心下转念,不禁看向那位军主院法王。 然而,军主院法王此时目光却集聚在了‘王清清’身上,其神色凝重,背脊都不自觉挺直,像是感应到了苏尘窥探的目光,军主院法王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眼神里并无丝毫情绪流露。 并不在意苏尘这个旁观者。 其似是觉得,哪怕苏尘窥察到自己的谋划,也于大局无碍。 苏尘目光转向‘王清清’。 此时,王清清的肚子已经愈发隆起,像是已经身怀六甲的妇人,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双手抚弄着自己的腹部,周身散发的琉璃火光越发盛烈。 其师尊-无垢琉璃法王已经彻底沦为了她的食物。 而她腹中,当下却不知在孕育个什么东西? 就在苏尘目光集聚于王清清之身片刻后,天空中,一朵金莲倏然飘落了,化作脸盆大小,覆盖在了王清清头顶! 八十、金翅大鹏明王 金莲徐徐转动,虚虚实实,如梦如幻。 花瓣片片飘落,卷入王清清的躯体,与她自身交相融合。 密密麻麻真言咒文勾连成的锁链从她头顶开始,一层层环绕、覆盖下去,瞬间‘扫描’过了她整具躯体。 刹那间,王清清眼睛里属于人的那部分性光破灭了。 一种神圣广大的气息从她躯体上灼灼发散。 因为诡身集聚在王清清性魂之上,苏尘对于王清清此时的性魂变化尤其敏感,分毫变化都难逃他的窥察! 他‘看’到,一面辉煌不朽的印记在王清清体内流转着,不断碾碎她的性魂,抽取她的真种妙性,吞吃她的血肉精元,壮大自身,结成了一粒‘胚胎’。 这一粒胚胎被移入了王清清腹中。 与王清清腹中浑圆的、散发光华的一颗‘舍利’相融合。 那一颗舍利乃是先前无垢琉璃法王被磨灭以后,留下的自身最精粹部分,它沉沦入王清清的身体,好似要重新在王清清体内生根发芽。 不过它终究未能成形。 自外界而来的一粒神明胚胎吞吃了它。 随后,一瞬间化作四首十二臂六足、身为明黄,手脚靛蓝的大欢喜金刚实相,那大欢喜金刚胚胎十二条手臂挥动,奋力撑开周遭的混沌,一阵叫人牙酸的皮肉破裂之声刹那响起——这道神明胚胎,竟是意图撕开王清清的肚皮,直接破体而出! “巴喇嘛吽!” 苏尘正在犹豫是否要出手,将这一粒神明胚胎封绝于王清清躯体,在王清清体内将之解决的时候,耳边骤然炸响一声真言诵唱! 他周身黑膜涌动,头顶猛然撕裂,生出了一只漆黑的眼睛。 顿时看到,端居于广场东北角的军主院法王长身而起——其头颅高高飞起,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味,不属于此间世界的诡类气息跟着铺散开来,在斑斓雾气充斥下,那颗头颅变作房屋大小,上下牙不断叩击着,吞向王清清的躯体! 王清清体内的神明胚胎,即是这个军主院法王图谋已久的东西! 正是其将自身的一部分拼图撕扯下来,化作了王清清与虚妙,通过无垢琉璃法王的授法灌顶,彻底稳固住王清清真传弟子的身份。 此后,其便行蛇吞象之事,令自己的分体-王清清吞吃了无垢琉璃法王,孕育着磅礴的精元,以及不下于圣觉关槛的境界,勾摄来最后大欢喜金刚的神明金莲! 大欢喜金刚乃是神明,非是军主院法王这等半人半诡的拼图具体相修行者可以比拟。 但是,他巧妙利用了自身一部分拼图的特性,‘轮回转化’将大欢喜金刚强行压制在‘胚胎’的状态。 ‘胚胎’状态下,神明不曾复苏,实力几乎等同于无。 如是,军主院法王吞噬大欢喜金刚,完善己身拼图的谋划可谓是成功了九成! 可惜还有最后一成,他却走错了路! 军主院法王的头颅化作磨盘大小,脸上坑坑洼洼,头顶生出独角,整张面孔覆盖滚滚血浆,双眼暴凸,獠牙突刺,化为恶鬼般若之相; 而其一双手臂亦脱离身躯。 左手臂长出狰狞血盆大口,吐出真言,直接勾连了天穹中最后一朵金莲,使之猝然投向苏尘这边,却是要行祸水东引之事! ——当下场中,首座法王居于法坛之上,通过诵念真言,与诸佛神圣保持密切联结,无暇顾及他事,整座广场上的僧众,则因为真言不断洗礼,加之头顶冲出那一根根丝线被鸦鸣国收束着,也都失去了分辨能力。 仅剩的几个清醒者里,只有苏尘有资格,有能力做一个旁观者。 军主院法王筹谋不知多少岁月,才等来如今这个机会,他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有分毫的失误,发现苏尘能清醒旁观的瞬间,就对苏尘生出了浓烈的杀心,以免苏尘坏了自己好事! 当下,其就是要将最后一朵金莲引向苏尘,且莫说神明最终能否借敌手之身降临,只要这朵金莲与对方建立连接,那么苏尘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常理之下,事情确实该如此发展。 可是苏尘当下并非常理范围下的‘人’。 他已经成了诡! 这只诡保持了思维,对心佛寺有极其浓烈的敌意。 他与军主院法王猜测恰恰相反,当下若见军主院竟行谋夺神明胚胎之事,不仅不会干涉对方的好事,甚至可能反过来助力对方一把。 对方既选择神明之敌,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惜军主院法王脑子不灵光,没有判明苏尘的恶意善意,就直接向苏尘出手了——既然如此,苏尘却也不会宽大包容,努力争取对方。 对方想要杀掉自己,那还争取个屁! “夜叉!” 诡身状态下,苏尘的声音都变得冰寒刺骨。 他低喝出声的瞬间,包裹右臂的黑膜分开了一道裂隙,裂隙之中,清冷月光挥洒,青面獠牙,身披甲胄,浑身缠满密文锁链的月光夜叉一跃而出! 其手中钢叉没有丝毫停滞,在密文锁链加持之下,一叉抵住了降临向苏尘的金莲! 顺势在金莲底部戳出两个孔洞! “唳!” 金莲之中,传出一声鹰隼啸叫之声! 熊熊烈火自金莲之上扑发,一只羽翅灿金,形若金雕,然鸟嘴里含着一颗张牙立目人头的大鸟自金莲上显化! 熟读心佛寺典籍者,便知此鸟乃是‘金翅大鹏明王’! ‘金翅大鹏明王’的法统传承,已经被四柱佛土中的狮陀岭接引去,然而孰能料到,这尊在心佛寺护法序列里,亦位于顶尖‘八明王’层次的神圣,竟仍然要在心佛寺降临——此中意蕴,未免耐人寻味。 可惜苏尘此时却无暇咂摸太多。 金翅大鹏明王被月光夜叉一记钢叉穿刺得显出神明本相,它翎羽倒竖,浑身燃烧起铺天大火,熊熊笼罩向月光夜叉! 月光夜叉凛然不惧,随月光升起长桥,一步从桥之此端降临彼端,钢叉深深扎入虚空,浑身密文锁链便似潮水般哗哗‘流动’了起来,铺满半空,抵住金翅大鹏明王降下的忿怒之火,甚至逆流而上,缠绕向金翅大鹏明王本相! 无数密文锁链流动,苏尘透过密文间隙,‘看’懂了其中一两句密文涵义。 ‘北帝……黑律……’ 苏尘瞳孔一缩! 月光夜叉大有来头! 他左臂中寄藏的神诡,已经探明的有化为谛听的犬神,影子诡; 而右臂被点化出的神诡,只有月光夜叉一个。 但月光夜叉的排位序次,当与奇诡变化绝无仅有的影子诡属于同列,并驾齐驱,凭借其浑身缠绕的密文灵书,便知其位格当居于此! 哗啦啦—— 密文灵书锁链如一条条蟒蛇,盘结于金莲之上,网络住金莲中蕴生的‘金翅大鹏明王’,那些锁链蕴含着某种呼应天地的规则,随着月光夜叉搅动锁链,金莲花瓣便被片片扯落,金翅大鹏明王如火般燃烧的羽毛也在顷刻间被撕扯下许多! 这朵金莲,乃是一尊神圣之真印、千百年积累的精华聚结。 因而从其上扯落的每一片花瓣、每一根羽毛都蕴含着部分神明真印、与其精华,花瓣与翎羽并未四散脱去,就被密文锁链席卷着,当场炼化去了! 锁链的灵性愈发盛烈,月光夜叉的战力再度拔升! 右臂内蕴生出的月光夜叉,对于诸天神圣,有一种非凡的克制力! 见到月光夜叉死死压制住金翅大鹏明王,不断消磨其真印精华,苏尘终于确定,假若自己左臂内寄居的神诡,对于诡类有彻底的压制力的话,那么右臂内的神诡,便是神圣的天敌! 黑水牛足踏水火图代表了地狱; 神人头戴花冠图则代表了神圣! “唳!” 不过须臾之间,金莲花瓣片片凋零,尽被月光夜叉与其周身密文锁链炼化,金莲中振翅而起的金翅大鹏明王,亦被撕扯去了两条翅膀,断翅处不断不断洒落神圣真印,以至于其整个形体都开始变得虚幻,仿佛要就此消解于天地之间! 呼!呼! 这时,苏尘心中一动。 他骤地抬起右臂,右臂上的黑膜如水银般消褪去,已经变得泛青、没有一丝生气的右臂缓缓抬起,对准了天空中的神明金莲。 月光夜叉周身盘绕的锁链交织成网,随苏尘心意一动,便将金翅大鹏明王的真印网罗而来,投向了苏尘的右臂! “萨门漠,可啦撒,唵!” 破碎残缺的金莲爆发熊熊烈火,金翅大鹏明王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吃掉苏尘的右臂! 此时,苏尘右臂上纹刻的天人图录变得鲜艳,开始流动起来。 一朵朵花瓣从其右臂上飞散,贴向了扑杀而来的金翅大鹏明王,包裹向那朵金莲——绚丽花瓣纷纷而下,金翅大鹏明王勃发的熊熊烈焰,遇到那些花瓣,就好似是向前漫淹的水遇到了高墙,那高墙尚在移动着,将烈焰都推了回来,压缩了回去。 片片花瓣叠合。 金翅大鹏明王也就被封入花瓣中。 整朵盛开的金莲变作了一个花骨朵。 毫无威胁性地躺在苏尘右手手心。 神明从复苏的状态,被直接逆转进了沉睡之中。 这是自己右臂的威能? 苏尘心念转动。 右手掌心忽然浮现一团莲花状的漩涡,那漩涡里生出与月光夜叉周身背负的密文近似,但气息更加堂皇威严的密文,一个接一个渗透进了花苞里。 那朵花苞的气息发生了改变。 被密文渗透融合,像是完成了一次改造。 莲花漩涡吞没了花苞。 黑膜于顷刻间覆盖住苏尘的右臂,令他再度变得平平无奇。 他未有第一时间去看那偷袭自己,企图祸水东引的军主院法王那边情况,而是转头看了身前安坐的虚净师兄一眼,眼中若有所思。 下一刻, “哈啊——” 军主院法王的头颅化作般若恶鬼,高悬于半空,血盆大口猛然张开,要将已死的王清清尸身,连同其体内意图复苏的神明胚胎一并吞吃! ——其实他已然成功。 王清清已经被他吞到了嘴里。 可惜,此时的王清清周身忽然升起一层黑膜,完全封锁住了其中的神明胚胎,使之内外隔断,般若恶鬼口中蓄积的能消解神明胚胎的毒水,却只是在王清清周身黑膜上烫出一个个燎泡,根本无法突破这层黑膜! “该死的! 敢坏我好事!” 军主院法王愤怒欲狂,顿知是有人在这关键节骨眼上,坑了自己一把,般若恶鬼头颅猛然转动,朝向了苏尘。 其方才只顾吞吃王清清,放出‘大接引手’推运金莲砸向苏尘,就对那边没了帮助。 亦觉得用一只复苏中的神明,坑杀苏尘这般看似有些诡异的小僧众,已经绰绰有余。 但他当下以鬼面看向苏尘,却发现苏尘完好无损地坐在原地,反而是那朵砸向对方的复苏神明没了踪影! 怎会如此?! “是你在我的布置上做了手脚?!” 直觉驱使之下,军主院法王内心蓦然生出一种猜测,紧紧盯住盘坐的苏尘,其分裂开的双臂便呼啸着拍向了苏尘! 那条先前向苏尘推运去金莲的手臂,在虚空中胡乱撕扯,于是有漫漫诡气冰河宣泄,肆无忌惮冲刷向苏尘! 另一条手臂则骨刺丛生,化作一条分出了八个手臂分叉的长鞭,长鞭一扫,便是雷火、风刀、霜剑滚旋成龙卷,席卷起地上一个个修行僧,将他们绞成肉酱,带着凶邪的气息吹袭向苏尘! “你的拼图很不错!” 看到这两条手臂演化的能力,苏尘面露笑意。 他的脖颈骤然拉长,一片片尸龙鳞片覆盖上了周身,同时有暗紫色纹络铺就漆黑身体表面,大阿修罗魔气汹涌宣泄:“很对我胃口。 所以它们马上就要都是我的了!” 嗖嗖嗖! 苏尘的脖颈在刹那间拉扯至百丈之长,遍覆尸龙鳞片,犹如一条人首恶龙,他牙齿交错间,横过大半广场,骤然迎上军主院法王的‘大接引手’! 能够招摄诡类气息,甚至直接接引来神明,造成天灾效果的一条手臂! 八十一、般若之面 ‘大接引手’这条手臂内蕴的诡类之相,名为‘天仆相’。 正应了否天阿修罗所需三十六块拼图之一——其实当下整个军主院法王的拼图,都像是为苏尘的否天阿修罗量身定做。 它们包含的天仆相、波旬法相、般若恶相,皆契合苏尘的拼图! 否天阿修罗所需三十六块拼图集化而成,三十六块拼图便要暗合不同诡类、神圣的气息,天仆相、波旬法相、般若恶相便是其中三种。 此‘相’乃是神诡特有的一种气息。 只有自身成为神诡以后,才能感应到此种气息。 否则,于寻常修行者而言,神诡的气息都只有最直观的‘冰冷,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受,根本无从分辨其中差别。 而神诡诸相,传承久远,互相结合演化,数不胜数。 但总归都在六大类之中。 此六大类为‘天人’、‘地狱’、‘饿鬼’、‘畜牲’、‘人’、‘阿修罗’,正暗合六道轮回。 否天阿修罗所需的‘相’,主要集中在‘天人’、‘地狱’、‘阿修罗’三大类之中。 …… 呜—— 诡类气息被‘大接引手’接引而来,在虚空中凝成了实质的黑河,汹涌漫灌苏尘头颅,其上阴风席卷,怒号不休。 然而,这条黑河并未对苏尘造成任何损伤。 苏尘血盆大口一张,就将这条似凝结、似流动的河流一口吞进口中,滚滚诡气河水让他的脖颈一瞬间被撑得粗大了几倍,但河水流泻过他长长的脖颈,却未对他造成丝毫损伤! 他的头颅猛然前冲,速度非常理可以揣度。 在军主院法王的念头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苏尘头颅已经啃咬住了军主院法王的‘大接引手’:“哈!” 诡牙疯狂开合。 整条‘大接引手’被搅碎重组成纯粹的‘天仆相’,乃是一个头戴高帽,面涂着诡异腮红,卑躬奴颜,却没有双手双脚的残缺诡。 这只残缺诡刚刚脱离军主院法王的拼图镇压,就被更强横的拼图相容纳了。 苏尘漆黑形体上,紫色纹络闪烁亮光。 他左侧胁下蠕动不停,却是骤然长出了第三条手臂! 仅仅一个照面,军主院法王的‘大接引手’就被苏尘掠夺,成了他拼图的一部分! “魔头!魔头!” 军主院法王陡见此景,哪能不清楚苏尘的实力远远超出了自己。 对方所修的拼图亦非比寻常,不是自己所修的‘二臂大黑天’可以比拟! 他心中震怖。 偏偏这个时候,广场上只有他与苏尘保持了绝对的清醒,他也招不来外援,凭自己一人,绝对不可能对付得了苏尘。 军主院法王心念转动间,赶在苏尘阻住他另一条手臂‘波旬魔手’的当口,骤令波旬魔手收敛了所有神通,止息了血腥龙卷,将之恭恭敬敬呈送给苏尘:“尊者,弟子愿将这条手臂拼图相赠尊者,只求尊者放过弟子这一回!” 眼看情势不利,军主院法王选择直接向苏尘投降! 若他真心如此,这个选择也不可谓不明智。 毕竟再厮杀下去,他就不只是丢失双手拼图了,连双脚、头颅拼图都得一并丢失,只剩下一副已经腐烂化的肚肠——这四肢与头颅的拼图被夺去的瞬间,他也就要直接殒命当场,化作一具人棍腐尸了。 “聪明。” 苏尘那张磨盘般巨大的脸上露出阴森可怖的笑意。 他张口叼住那条主动送过来的手臂,一样吞吃下去。 补全了自身又一片拼图。 “但我本无心与你争斗,然而却主动挑衅于我,纵你非主动将自身两块拼图送给我,我也一样能将它们从你身上摘走。”苏尘的脖颈收缩,身躯却在壮大,双腿变得极长,双臂延伸,包圆了整个广场。 他此时便是一只纯粹的诡,与军主院法王半人半诡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军主院法王只有将身体某部分诡异化以后,才能运用该部分的力量,原身仍旧被诡气侵蚀,已经腐烂。 然苏尘却是可以任意驱使身体任何部分,本身就是一个整体,旁人根本无从掠夺他的拼图! 他盯着军主院法王,继续说道:“你需为冒犯我付出更多代价。 我要你嘴里的神圣胚胎。 否则,今天一定要生吃了你!” 冰冷彻寒的气息从苏尘身上肆无忌惮散发,他神色冰冷,不见丝毫人色,虽然有人的意识,却表现得更像一只凶狠残毒的诡。 军主院法王亦被苏尘这般冷酷的气息震住,般若鬼面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这是自然,这本就是尊者该得的,弟子这便把神明胚胎送给尊者……” 他一边说话,血盆大口中的毒汁却奔涌得更加疯狂,环绕整个被苏尘诡影包裹的王清清,做最后的挣扎——到了这个时候,军主院法王性命皆拿捏在苏尘手中,他反而疯狂了起来,想要做最后一搏。 搏一搏,如若成功,自身拼凑一个完整的神明作拼图碎片,未必会比眼前的魔头差几分。 即便失败,自己亦可以直接吐出神明胚胎,献给对方。 耽误一时片刻的时间,对方该不会责难自己。 军主院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其哪里能想得到,自己之所以无法拼凑嘴里的神明胚胎,原因尽在苏尘身上! 到了此时,军主院法王还是抱有侥幸心理! 他以毒汁疯狂侵蚀诡影包裹的王清清的第一时间,作为诡影本体的苏尘就已经有所感应! “你该死了……” 阴冷的声音从苏尘口中吐出。 他盘绕整座广场的双臂猛然圈揽,一层黑影便似幕布般蒙住了整个广场。 ‘幕布’之上,紫青尸龙鳞片次第蔓延,随着整块‘幕布’收缩,尸龙鳞片亦圈揽起了一个磨盘般巨大的物什,由苏尘两条漆黑手臂拥抱着,带回了苏尘面前。 黑影与尸龙鳞片撤去。 显出内里磨盘似的般若鬼面。 此时,那张鬼面上满是恐惧之色,感应到苏尘目光望来,它竟禁不住上下牙打起架来! 实在是方才那一瞬间,诡影包裹住了军主院法王的性魂,而尸龙鳞片则封禁了肉身化的般若鬼脸! 二者一个作用于无形无质之物,一个作用于有形有质之物。 几乎将世间任何事物都囊括于二者的包容中! “你的头颅不错,蕴化的毒液竟然可以使我的诡身起反应。 这颗头颅是我的了。” 苏尘双臂牢牢钳制住般若鬼脸,一边饶有兴致地说话,一边伸出漆黑的手指,轻轻一撬,就撬开了它那张血盆大口,从中取出半人高的‘黑丸’。 ‘黑丸’中包裹着王清清,以及神明胚胎。 他的手指甫一接触那颗半人高的‘黑丸’,即与之紧紧相连,将整颗‘黑丸’吞进了自己的诡身之中。 毕竟王清清体内,亦有苏尘诡身的一部分。 当下两者只是合为一体了而已。 神明胚胎依旧存留于王清清尸身之内,而王清清的尸身则被苏尘诡身包裹。 眼看着苏尘轻而易举地将王清清尸身,以及神明胚胎包裹,军主院法王那里还能想不到,对方就是那个在背后做局,在关键时候坑害了自己的人! 但面对这个人,军主院法王却是没有了丝毫气焰,根本生不起与苏尘较量的心思——他的头颅、他的命门皆在苏尘掌控之中,他凭什么与苏尘较量? 巨大的般若鬼脸上流露恐惧之色,血盆大口中传出军主院法王哀求的声音:“尊者,我已将神明胚胎奉上,请尊者绕过我这一回吧! 弟子再也不敢造次,以后愿为尊者鞍前马后,为奴为婢!” “笑话!” 苏尘勾起嘴角,眼神冰冷道:“神明胚胎是我自己亲自从你嘴里取出来的,哪里是你亲手奉还给我的? 你奸心难灭,不见棺材不落泪,最后一刻还妄想吞吃神明胚胎,反败为胜。 是以有了今日下场!” “尊者这么说,可是觉得自己吃定我了?”般若鬼脸张牙立目,眼中的哀求化为狰狞,“你我同修拼图之道,纵然你强于我,但融合带有我本性意识的主识拼图,亦难保不会被我反客为主,反夺去你对自己拼图的掌控力,后来居上!” 所谓‘主识拼图’,乃是残缺性魂与残缺诡神融合而成的拼图。 修行者转修拼图具体相之道,一般都在破妄失败,性魂被主尊嚼食得残缺以后方才进行。 残缺性魂须要寻找到完全符合自己性魂缺口的诡类,方才可以融合。 这般融合以后,修行者可以保有本我意识,真正化为半人半诡。 否则若寻找到的诡类并不能契合自身残缺性魂,而强行相融的话,则自身本我意识必然被诡类气息冲洗干净,变成一只彻彻底底的、没有自我的诡。 是以,主识拼图乃是一尊具体相的核心,重中之重。 便如同人之头颅、心脏一般,一旦这两个部位受损或是残缺,轻则危及生命,重则直接一命呜呼。 同样被摘取走主识拼图的具体相,亦将分崩离析,身体各个部分拼图会四分五裂,各自复苏,互无统属。 一般修行拼图之道的人,都不那么容易找到契合自身残缺性魂的残缺诡神。 往往会首先寻找其他部位的拼图,如是,依靠拼图之间相互克制的特性,保持自己性魂能独立掌握局势。 可性魂同样生存在夹缝中,受诡类气息侵蚀。 日积月累,若找寻不到契合性魂的诡类,那么不必拼图之诡复苏,自身性魂便会首先化为诡类,没有自我意识。 像是军主院法王这般,能够获得契合性魂之诡,形成主识拼图者,在拼图之道中亦算是少数。 可见其运气甚为不错。 军主院法王对苏尘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他的性魂与诡类融合得严丝合缝,已是一体。 苏尘若没有分割其性魂与诡类的方法,便只能将他的主识拼图整个生吞,如此,军主院法王的本我性魂也会寄生于苏尘的拼图相之中。 其绝地反击,确实有与苏尘争夺拼图相掌控权的能力。 但是…… “你有数块拼图作臂助之时,尚且难以损伤我分毫。 莫非以为自己被我吞吃以后,反而有了挟制我的能力? 以为自身修行的拼图相,与我所修行的拼图相,是一般东西?”苏尘面露微笑,他的头颅不断膨胀,一张口,巨口就好似巍峨城墙的城门,般若鬼面犹如通过城门的凡人,被苏尘的手掌送入了口中。 般若鬼脸倏然滑落,在一片黑暗深渊之中不断下坠。 军主院法王内心满怀仇恨,鼓动般若鬼脸在这好似无底的深渊之中翻腾飞旋! 忽然,黑暗之中,伸出了一条条手掌,它们竞相抓住般若鬼脸,拼命撕扯,试图将这鬼脸撕扯成粉碎! “哈哈哈! 说那些大话,你的本事不也止于此? 竟妄图撕碎一只诡?真是异想天开!” 看到那些黒手不断撕扯己身,军主院法王内心升起紧张,但很快就发现黑手根本无从损伤般若鬼脸分毫,于是就放下心来,肆意嘲弄苏尘。 他确信自身正在被苏尘容纳入某一块残缺拼图之中。 但对方的融合方式,并不是直接将己身与拼图拼接,好似要经历过一重吞吃消化的过程…… 对方的拼图之道,确实要强于军主院法王自己。 不过,诡类根本无法被毁伤,这是铁律! 哪怕对方的拼图之道位格极高,却也破灭不了真理! 大阿修罗否天相能够吞吃诡神,将之融合于己身各个部分,但被吞吃的那些诡类,只是暂时被撕碎,均匀送往己身各个部分,填充那一部分的拼图。 它们并不曾被彻底消化。 一旦己身最核心的影子诡身出现了问题,到达崩溃的边缘,那么这些被撕碎的部分就会一瞬间复苏,重新聚合,对苏尘进行反戈一击! 不过,此中有一个悖论。 却是‘诡类无法被杀死’,既然诡类无法被彻底杀死,那么苏尘核心的影子诡哪里可能出现濒临崩溃的问题? 如是,大阿修罗否天相自然稳固无比。 分布于他周身的那些拼图诡,也就只存在在理论上聚合复苏的可能! 八十二、全部吞吃 军主院法王发觉那些黑手无法撕碎般若鬼面,自然狂喜不已,冲着四周大声叫嚣,他知道苏尘一定便在这黑暗深渊的某一处注视着他。 但他却没有想到一节。 自身固然未被黑手撕扯碎,没有归于苏尘的拼图之中。 可己身双臂的拼图,却是完完整整被苏尘容纳了,苏尘左右胁下进而都生出了一双新的手臂。 该如何解释军主院法王双臂拼图被苏尘‘消化’这件事? 其沉浸于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却是选择性忽略了这个关键点。 随着军主院法王叫嚣不已,黑暗深渊里长出了一双眼睛,苏尘从外向内观察自己的诡身,注视着诡身里得意忘形的军主院法王,开口道:“你确实不错,本我意识能与般若鬼面结合得这般严丝合缝。 我独以拼图之力,想要将你与般若鬼脸分割的计划失败了。” 也就是说,苏尘意图直接以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诀,分割开军主院法王的性魂与般若鬼脸的手段未能成功。 二者合二为一,确实不好切割。 但如果将二者作为一个整体,直接撕扯粉碎,他依旧有能力做到。 不过如此就会导致军主院法王的本我意识也会被分解成许多念头,充斥于苏尘诡身各处,这却不是苏尘想要的局面。 “你既无能奈何我,不若放了我。 留我一条性命,结你我善缘,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阁下以为呢?”军主院法王收敛着内心的喜意,与黑暗里浮现的苏尘双眼对视,开口道。 他自觉掌握住了一道筹码,可以不被苏尘拿捏。 苏尘的眼睛一眨不眨,却是道:“以拼图之力,确实无能完整分割你之性魂与般若鬼面。 不过,我还有其他手段可以尝试。” 话音落地, 黑暗里的那双眼睛闭上了。 深渊最顶处,撕开一道裂口,洒下清冷月华。 军主院法王仰起鬼脸,盯住那道裂口,第一时间却未想到要鼓动头颅,从那方裂口逃脱出去。 而随着清冷月光洒下,他也就彻底失去了逃脱出去的可能。 月光凝聚成一尊青面獠牙,披覆甲胄,周身缠绕似是诡异文字勾连成锁链的存在,这个不明存在显身的一瞬间,即有一种让军主院法王莫名不舒服,内心生起强烈抵触情绪的气息弥漫。 这种感觉,像是他从前面对自己已‘涅槃’的那位师尊时一般无二。 是老鼠撞见猫的感觉。 哗啦啦—— 青面獠牙存在脚底铺开月光长桥,周身密文锁链如洪流般席卷向四面八方,在这处深渊之中结成了一张网。 军主院法王瞬间动弹不得。 若稍有异动,他自身即陷入网中。 可若动也不动,那也难逃从桥之彼端走来的月光夜叉的抵近。 刷啦! 锁链席卷,也不等军主院法王做出抉择,就将他彻底困在了一丈见方的区域之中,与月光夜叉脸贴脸,面对面。 “你能分割我与诡体?”军主院法王死死瞪着一双魔眼,内心虽然恐惧,但还是有着浓烈的希望。 月光夜叉并不搭话,手中钢叉盘绕着密文锁链,对着军主院法王一叉叉了下去! 层层密文瞬间流转军主院法王的般若鬼脸! 他霎时间从毫无知觉的诡身上,感应到了一种疼痛! 诡身怎么会有痛觉?! 军主院法王内心惶恐不已,而随着月光夜叉不断插下钢叉,那种疼痛就化作了汪洋大海,淹没了军主院法王的神智,让般若鬼脸口中嘶嚎不已,连连飞腾,意图冲开锁链的封锁,却在每一次接触锁链之网中,都被加持上一层新的密文,让诡身的疼痛感更加剧烈! “啊啊啊啊!” 如洪流般的剧痛冲击着军主院法王的神智,他忍不住痛吼出声。 整张般若鬼脸上都流露出了从来未有过的痛苦表情! 而随着他疼痛嘶吼,扎入般若鬼脸边缘的钢叉就顺势切割而下,绕着整张鬼面切割了一圈,整张鬼脸就被完完整整地从军主院法王脸上剥离开! 沙! 鬼脸剥落,沦入无尽深渊,被黑暗深处涌出的无数条漆黑手臂瞬间撕扯粉碎,被否天大阿修罗拼图完全‘消化’。 半空之中,被锁链囚禁起来的那颗头颅上,浮现出军主院法王本来面目。 只是失去拼图诡的支撑,这颗头颅就迅速衰败,腐烂起来,其中藏匿的性魂倏忽飞出,又被锁链席卷,去向了未名之处。 现实里。 苏尘恢复正常身形,盘坐在地。 他胁下生出两条手臂,那两条手臂一者素白如玉,乃是天仆相被消化以后,呈现出的实形,一者则赤红如火,则是归属于地狱道的波旬法相实形。 一红一白两条手臂在苏尘胸前盘结莫名法印,他诡身本生的两条漆黑手臂则放在膝盖上,并无动作。 忽而,苏尘张开了眼睛,漆黑阴冷的面孔上显出一双血色眸子, 他周身大修罗魔气滚滚升腾,阴冷彻寒的诡气席卷四下,同一时间,却又有洪烈强横的气息倾覆而下—— 漆黑身形脑后,乍然间浮现出一面轮盘虚影。 那轮盘正中,般若鬼脸嘶吼不已。 随大阿修罗魔气充盈轮盘,那面魔轮就轰隆隆转动开来,竟有一种消解诡神的气息流转! 苏尘吞吃了军主院法王的般若鬼面,未在己身增添任何部位。 反而映化了与影子诡相连,镇压着影子诡的诸天生死轮之中的一重轮盘。 这重轮盘之全貌依旧被诸天生死轮囊括,而般若恶鬼之轮却不过只是它的一道分形而已! “六道之轮。” 感应着那轮盘的气息,苏尘一瞬间便通悉,般若恶鬼轮只是演化出了诸天生死轮之中,囊括佛门武道精要的‘六道之轮’的一道分形! 他以大阿修罗魔气推转那道分形,便觉诡身本形右臂被固定住。 随后,自己灾尸本尊身右臂上的天人戴花冠图案就缓慢渗透,纹刻在了诡身之上! 诸天生死轮交互着苏尘的本尊身与诡身,如今终于将本尊身右臂‘天人道’的神通映刻在了诡身右臂之上! 如此,他施展天人道‘化解重组神道真印’之神通,便可以不用再切换灾尸本尊身状态,可以直接以诡身施展! “好好好!” 苏尘长身而起。 他脑后浮现的轮盘骤然化作房屋般巨大的般若恶鬼头颅,呼啸而去,直接将军主院法王正在复苏中的两条腿给吞吃到嘴里! 其口中毒汁经过诸天生死轮的加持,竟然将那两条腿中寄藏的诡类侵蚀出一个个无法弥合的烂疮! 若长久将两只残缺诡封锁在般若口中,两只诡虽未必会死去,但也一定元气大伤。 “这两只诡呈现出的‘相’,不合我的大阿修罗否天相,暂且留着。 也不知此间有没有交易残缺诡的地方?” 苏尘转动着念头,无视了因为最后两块拼图都被自己夺去,开始腐化的军主院法王肉身,一层黑水从人棍般的肉身下浸润淌出,尸臭之气开始弥漫。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 漆黑的掌中倏忽浮现出那位军主院法王的面孔。 其眼看着自己的肉身腐烂,却是怒号不已:“你这魔头,毁我肉身,坏我修为,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而今性魂皆在我拿捏之中,一念可决你之生死。 莫非还要这么愚蠢,与我负隅顽抗?”苏尘望着掌心浮现的军主院法王面孔,淡淡出声。 此言一出,叫军主院法王一个激灵,脸上的愤怒之色登时收敛,再面对苏尘之时,便只剩谨小慎微之色。 只不过他方才还在叫嚣,当下突然转变态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苏尘,便只好愣在那里。 苏尘勾起嘴角,道:“不妨说说,尊驾是军主院哪位法王?法名为何?” “弟子正立,是军主院第五法王‘雷火法王’。”军主院法王低眉顺眼,老实回答着苏尘的问题。 其方才为一时之情势影响,想及自己满盘皆输,只徒留残魂的下场,心中不免愤怒交加,然而苏尘的言语却叫他清醒了过来:今时自己尚有余力愤怒,可若是对方磨灭了自己性魂,自己可就一点都感应不到这个世界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 是以军主院法王迅速转换了立场。 正立如今已经是一无所有,彻底被苏尘打断了脊梁,对苏尘再难升起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 “军主院作为本寺修行大院,你在其中排名第五,倒也不错。”苏尘点了点头,“可惜军主院从此要痛失他们的雷火法王了。 自今日起,我会将你留在诡体之中。 向你了解心佛寺诸般情况,假若你表现得好,能对我有所臂助,那么只要我存续一日,你便可以生存一日。 假若日后再遇到契合你性魂的残缺之诡,我未必不能帮你抓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皆是,你须听话。” “弟子一定听话,弟子一定听话。”得知自己竟还有重立世间的机会,正立顿时大喜过望,连连向苏尘做保证。 稍后,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向苏尘出声道:“尊者既然发话,弟子一定为尊者竭尽全力,鞍前马后。 是以弟子当下便要说一件要事。 关乎尊者立身安危……” “哦?”抬目看向那一片白茫茫光笼罩的法坛的苏尘,闻言看向正立,道,“不妨说来。” “尊者拿下了神明胚胎如此之久,诸佛神圣必生感应。 弟子预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尊真正复苏的神圣,被派来追杀尊者了!”正立沉声道,“弟子先前谋划夺去一尊未复苏的神明,将之转为胚胎带走,乃是做了多番准备,设计好了一条逃生路线。 尊者当下若是离开,想必还赶得及……” 正立话未说完,苏尘便摇了摇头,他注目向白光集聚、看不清内里真切情形的法坛,看到包围法坛的白光都忽忽而起,堵住了天穹中的黑井,刹那间,白光里裂开一道黑色的口子,内中生出三只赤色眼仁,尽皆盯住了苏尘! “已经来不及了。” 苏尘内心升起浓重的寒意,开口说道:“这神圣自鸦鸣国降下以后,便不会回归鸦鸣国了么?” “总是有时间限制。”正立明显做足了这方面的功课,对答如流,“神圣除非拥有人间之身,否则尽皆无法在现实留存太久。 但祂们只要存在于现世,就与地上神圣一般无二,甚至因为没有人间身的限制,实力反而更强出一层! 所以……” 正立没有把话说完。 话外之意其实十分明显,在神圣降临地上的这段时间内,已经足够祂们将搅局者带到鸦鸣国了。 被带入鸦鸣国会是何等光景,这一点正立也没了解到。 “若是神圣被强行留在人间,超出了某个时间期限,会发生何事?”苏尘心念微动,眼看着裂口愈发扩大,一条镶嵌着三只猩红眼仁的手臂从中伸出,反而不紧不慢地问了一个让正立颇觉得无厘头的问题。 将神圣强行留在人间? 已复苏的、久居鸦鸣国的神圣会被阻隔住,强行留下来? 怎可能发生这种事! 这根本就触及到了正立的知识盲区,他只能茫然回应:“弟子不知,复苏的神圣有真印加持,与诡类不可同日而语。 如何能、如何能将它留下来?” “何妨试上一试?” 苏尘咧嘴一笑,身形猛然膨胀作数十丈高,右臂上的天人戴花冠图案隐于黑膜之下,左臂似橡皮一般延伸,抓向了从白光裂口里探出的那条手臂! 那条手臂显出全貌,雪白的皮肤上尽是一只只赤红的眼仁。 此时眼仁中的瞳孔收缩,尽数集聚在苏尘抓来的诡手之上,一时间,苏尘感觉自己手臂像是缠绕上了一条条来自不同方向的绳索,又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当中,速度霎时变慢! 并且,整条左臂都在不断收缩,撤回,回归苏尘本身,被暂时‘剥夺’了无限延展,无限拉长的能力! 复苏的神圣果然非同凡响! 竟然能够直接影响自己的诡身,这是除却般若鬼脸口中的毒汁之外,第二只能影响苏尘诡身的诡神! 八十三、烙印 似乎是感觉自身的威权受到了挑衅, 虚空中的白光裂口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嘎啦! 嘎啦! 嘎啦! 分裂白光探出手臂的神圣,令这团白光的裂口越发扩大,使祂的肩膀、头颅、半边身子、整副神躯都从白光里显露了出来! 这神明,顶着一张没有五官,一片空白的脸。 偏偏祂周身长满了一只只血红的眼仁,脖颈上挂着一串骷髅念珠,每一颗骷髅头的嘴里,都衔着一根金刚橛。 “希哈鲁哇……” 这尊未具名的神圣降临现世以后,所有眼仁瞳孔都在收缩着,调整着角度,要把所有目光都集聚在苏尘身上。 同时,祂口中发出晦涩难明的音节。 其所发出的音节,与心佛寺诸僧众诵念的真言似乎一脉相承,包含着某种特异的威能,随其口音落地,其周身眼仁瞳孔就悉数集聚,化为一道道细线,所有目光在刹那间盯住了苏尘! 一股寒意自苏尘心底直升而起! 他诡身的速度与力量顿时被压制到最低限度,此时,就算是与一童子掰手腕,他都不一定能掰过对方,行动速度更是慢若龟爬! 这只神圣的眼睛,具备定住诡类,压缩诡类所有力量的能力! 苏尘的诡身不止是速度与力量受到了影响,整副诡身都被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限制在原地,根本无法进行扩张与延展。 影子诡特有的这些手段,在那只神圣所有目光集聚过来之际,都统统失效! 鸦鸣国里的神圣,果然不可小觑! 这尊神圣给苏尘的感觉,比地上神明‘金刚亥母’都更强出了数筹,‘金刚亥母’可给不了苏尘这般强烈的压迫感! 如果苏尘仅仅只具备影子诡当下这一重能力,他不一定能够应对这只神圣,极可能会被对方直接定住诡身,然后转运进鸦鸣国。 到了鸦鸣国内,种种形势变化,苏尘就更拿捏不住了。 好在,苏尘的诡身不止这一种能力。 他尝试扭动胁下双臂, 立时发觉,胁下双臂虽然在神圣注目之下,行动亦受到了限制,但这种限制比之苏尘的诡身,却是减弱了许多。 他左臂呈现‘天仆相’气息,能够撕扯虚空,接引来鸦鸣国中的诡气——甚至直接招摄来一头鸦鸣国中存在,灭杀敌众。 此种能力应对眼前神圣并无作用。 而右臂呈现的‘波旬法相’之气息,则能聚结魔毒雷火,汲取生灵血肉演化龙卷飓风,亦能扫落来敌。 更为关键的是,右臂上纹刻了‘天人戴花冠图’,可以拆解重组神灵的真印。 这是应对眼前神圣的大杀器! 苏尘内心动念之际,忽感诡身上升起了种种波动,他一时诧异,低头看向自己的身躯。 嗤啦!嗤啦!嗤啦! 忽然间,一阵阵仿佛布帛撕裂的声音在他耳边接连不断地响起,他诡身双臂上的黑膜被一层层‘排挤’开,进而,有一双双猩红眼仁从空白之地冒了出来,迅速在他双臂,进而全身都蔓延开来! 苏尘尝试以天仆相手臂按住一只眼仁,手臂骤然发力,那只眼仁便突地爆碎成一股猩红浆液。 随着眼仁爆裂,他按碎眼仁的那根手指指头,亦被撕裂开,长出了一只猩红眼仁! 时间倏忽而过,短短数个呼吸而已,他的诡身上就都长满了猩红眼仁,那些眼仁冒着虹光,眼瞳毫无规律地收缩扩张,苏尘这副诡身好似一瞬间就脱离了他自身的控制。 诡身‘反抗’着苏尘本身的意志,想要朝半空中的神圣迈步脚步。 但它虽然违抗了苏尘的意志,却违抗不了始终镇压着它的‘诸天生死轮’,是以,苏尘的诡身最终只是僵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那只神圣周身眼睛,全部长在了苏尘身上。 而其一身雪白皮肤上的眼仁自然也就消弭于无形,一层黑膜从其脚底涌起,迅速覆盖了其之全身,唯独留一张雪白的、没有五官的面孔未被黑膜覆盖。 随后,一身漆黑的神圣便‘顿’在了原地。 ‘祂’复制了苏尘影子诡的能力,也复制了影子诡最大的限制。 神圣无法模拟出‘诸天生死轮’,但却模拟出了影子诡被诸天生死轮镇压,进而僵立,无法执行祂任何指令的这个瞬间…… 于是,苏尘僵在原地, 那只神圣亦僵在原地。 苏尘手掌中,浮现出正立和尚的面孔,他看着僵持住的双方,也是大张着口,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只要保持当下僵持的状态,苏尘就已经算是‘获胜’。 毕竟这尊神圣无法在现世停留太久,一旦到了时间,鸦鸣国会自动把祂带回。 不过,苏尘当下思考的,却是诸天生死轮这般位格太高的事物,对面那尊神圣固然无法复制——若其能复制诸天生死轮的威能,就可以彻底反客为主,通过祂在苏尘诡身上长出的这些眼仁,反向推运苏尘自身诸天生死轮运转,进而把影子诡放走—— 那时,苏尘就彻底进入了没穿衣服、遍地裸奔的状态。 他刚起步的灾尸本尊身会彻底暴露在所有视线当中。 幸而这尊神圣没有这样的能力。 假若将来出现了有这般能力的神圣,但在将来,苏尘修成大阿修罗否天相,哪怕只是完成否天相三分之一的拼图,影子诡也早就在拼图钳制下服服帖帖了,根本用不着诸天生死轮的镇压,那般神圣纵然出现,其能力于苏尘却也已经无用。 既然这尊神圣无法复制‘诸天生死轮’,连模拟其中拳意精神的亿万之一都做不到。 那么,其是否能否复制尸龙鳞片? 诸天生死轮将己身所有诡类都镇压入体魄穴窍之中,不得脱出,却唯独脊梁中的尸龙未受影响。 这神圣可能复制一片尸龙鳞片? 苏尘这般动念,后背浮现出一根紫青蜿蜒如龙的脊柱骨,脊柱骨上,一层层紫青鳞片迅速浮现,进而向着苏尘整个背脊,苏尘的诡身各处覆盖而去! 那一只只红色的眼仁,都在尸龙鳞片覆盖之下。 不过瞬息之间,苏尘就化作了一尊遍覆鳞甲的诡神! 其身上冒出红光的眼仁,悉数被覆压于鳞片下,而随着尸龙鳞片遍布全身,苏尘再一次获得了自己诡身的控制力。 与他相比,对面黑漆漆的神圣依旧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的眼睛都长在了我的身上,我若杀了你,它们是不是会彻底属于我,变成我诡身的一部分?” 苏尘喃喃自语,双臂忽然拉长。 隔着数百丈距离,直接越过虚空,抓向半空中僵立着的神圣! 那神圣周身黑膜上升起层层涟漪,像是要复刻苏尘周身的尸龙鳞片,但尸龙鳞片显然超出了祂的能力,祂根本复刻不出。 于是周身黑膜如沸水般翻腾了起来。 那些黑膜想要从其身退却,却因自身所有眼睛都长在了苏尘身上,又被尸龙鳞片覆盖镇压,也收不回来,便只能保持住这般进退两难的状态! “萨门莫,撒哈洽!” 眼看苏尘双臂穿过虚空,缠绕而来,挣扎不已的神圣肚腹中忽然传出莫名音节! 紧跟着,祂脖颈上挂着的那一串骷髅念珠忽然崩散开来。 每一颗骷髅头都化作正常人头大小,衔着口中的金刚橛,呼啸笼罩住神圣周身。 一根根金刚橛扎入了神圣通身,让祂瞬间像是一个做满了针灸的人,每一根扎入其身的金刚橛都在往外汩汩洒落漆黑血液,颤抖不休! 而后,其身上覆盖的那层黑膜就一下子分裂开来,犹如一件衣物被撕裂得粉碎! 浑身雪白的神圣从破碎的黑魔里走出,双臂张开,与苏尘的缠绕而来的漆黑双手交握! 黑白双手交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虚空却生出了层层涟漪,像是承受不住二者相互冲击的力量! 苏尘眼神惊异,没有想到这尊神圣本身的力量竟也如此强大,可以与己身持平——随着雪白神圣双手握上苏尘的手掌,它那张空白的脸孔上,就开始流转起一串串莫名的符文,符文如水般从脸颊一侧流转至另一侧,而后消失无踪。 这般情景,就像是苏尘前世看到的视频弹幕一样。 很想让人探知其中具体流转了怎样的信息。 下一刻,雪白神圣没有五官的面孔上,开始出现隆起与凹陷,凹陷处形成了眼眶,内里长出了眼珠,隆起处化作了颧骨,化作了鼻梁。 其额头处亦在不断坟起。 最终演化出一张面孔,却是头生独角,浑身赤红的般若之面。 苏尘微微一愣,他并未感觉到背后的般若鬼脸有如何异常,有任何被对方控制、化作傀儡的迹象。 就在他愣神之际,雪白神圣刚演化出的五官又被无形的力量抹平洗白,进而又重新变化。 这次,它演化出了正立僧人的五官。 潜藏于苏尘诡身内的正立,亦是没有任何感觉。 五官再度被抹平洗白。 雪白神圣空白的面孔上,左半边面孔长出了般若之面,右半边面孔化作一片漆黑,二者不断向中间挤压汇集,想要合二为一,但总不能成功。 忽然,某个瞬间,扎入其周身的那一根根金刚橛颤抖得愈发剧烈了起来,一片片黑膜从金刚橛扎入的位置浮现,开始互相联结,竟想要重新覆盖雪白神圣周身! ——雪白神圣无法成功复刻苏尘的面孔。 然后,它自己崩溃了! 复刻苏尘的面容,或许对其有一种极深的意义,祂能凭此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可不能复刻苏尘的面孔,却对苏尘有一种极深的意义。 为何自己的面容,无法被雪白神圣复刻出来? 要留下它,好好研究一番! 轰! 苏尘之身猛然拔高,‘波旬法相’之臂横过半空,臂膀上浮现出天人戴花冠图,向着雪白神圣覆压而去! 与雪白神圣‘游戏’了这么久,他已经了解这尊神圣所有的手段,那便没有再与之周旋的意义,是以显出真实战力,要一招定鼎乾坤,将这尊神圣彻底留在现世,好好解析祂身上可能蕴藏的秘密! 然而,雪白神圣这时却转过了身,在黑膜未覆盖到双腿之间,迈动双腿,跨越虚空,身体的一半没入了白光中间的裂口之中! “这么快就想走?!” 苏尘四臂齐出,从四个不同方向冲袭雪白神圣,眼看着他一条漆黑手臂已经抓住雪白神圣的右脚脚踝—— 这时,那裂口中猛然爆发强烈金光! 尸山血海、无尽地狱、白骨骷髅的异象重重席卷。 一道净无瑕秽、庄严肃穆的掌印伴随着那些邪诡异象,淹没过雪白神圣的神躯,盖在了苏尘那只诡手之上! 嗤! 苏尘的诡手冒出滚滚浓烟,像是陡然抓到一根烙铁般闪电撤手,而后倏然飞退! 半空中的裂缝消失无踪。 白光徐徐沉坠,笼罩住影影绰绰的法坛。 苏尘皱眉缩回诡身,看着自己的左臂。 只见漆黑的左手手背上,浮现出一圈烫金图案,那图案里描绘着三世诸佛,诸天神圣的肃穆庄严之相,而图案的最中心处,乃有一轮灿烈大日。 他注视那轮大日,大日就演变作了莲花。 “遍一切处,光明遍照!” 这时,法坛中传出宏大诵唱之声。 广场上已经死伤了三成的诸修行僧,亦随之应和:“遍一切处,光明遍照!” “南无法性本尊佛大日如来!” “嗡啊吽!” 一声真言宣诵,广场上的人都渐渐清醒过来。 笼罩众生,令之陷入疯癫的血色迷雾被一阵清风吹袭过去,显出了迷雾下的真实景象,可谓满目狼藉,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此时,苏尘身畔的几个师兄师姐亦都苏醒过来。 他们脸上尤残留惊悸之色,在沉心入定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好似都感觉到有诡气漫过躯体,有神圣气息笼罩周身。 不过先前种种,皆已被他们视作幻觉。 此时能够苏醒,对他们而言,不亚于劫后余生。 若能有一点收获,那就更好不过。 譬如虚海。 素来沉稳厚重的虚海,此时忍不住惊喜出声:“诸位师兄、虚尘师弟,小僧果然突破了,今已迈入第二境!” 八十四、大幸事 “竟然突破了?” 大师姐虚灵眯起一双琥珀色猫眼,侧头看向虚海,眼中不乏羡慕之色:“师父说你近来颇有缘法,或许会是我们几个师兄弟当中,第一个突破桎梏,踏入第二境的。 没想到果然是如此。 施恩大法会对我们而言,乃是十足凶险之地,但却是成就你的一桩大机缘。” 她困于第一境最久,看到虚海能够借势突破,内心自然羡慕,但并无其他嫉妒之念。 反而觉得虚海能够突破,真正说明了师父所授法门没有问题,自身潜心参悟下去,未来有朝一日,或许也能像虚海这般如愿以偿。 虚海向虚灵合十行礼,旋即看向了苏尘。 他眼神期待地看着苏尘,似是想要苏尘给出什么解答。 譬如自身竟然真地在这个关键当口突破,一切都应了师父所言,莫非真是因为师弟气机牵引? 虚海能够突破,功劳确实在苏尘身上。 正是其以一滴灾尸真血,助力虚海踏出了那最后一步。 不过这等事情,岂能不打自招,暴露自己身份? 是以苏尘故作懵懂之态,与虚海对视,笑道:“师兄缘何这般看我?还是要恭贺师兄能突破第二境,算是圆满了心愿。” “师弟不知我为何能够突破么?”虚海面露困惑。 内心直觉此事与苏尘有关,但看苏尘脸色又不似作伪,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苏尘连连摇头,道:“我何德何能,都尚未凝聚真种,便能帮助师兄突破修行关卡?师兄未免太看得起我。” 这下虚海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此时,虚净转过头来,默默看了苏尘一眼。 与苏尘联手一回,它对苏尘的了解更多于其他两个师兄弟。 这位师弟,看似羸弱苍老,弱不禁风,似乎不能经历大事的模样,但其实十分可靠,与之共同经历诡事,虚净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乃是觉得万事将休,没想到最终结果远远超出了它的预料。 根本未想过诡事最终能被完满解决。 自己与虚尘师弟都能完好无损地走出那个村子。 此岂不正说明了这位师弟在大事之上,完全可以依赖,信重?而且,若对方真是误打误撞解决了诡事,那也一定是身负了逆天气运。 否则,便是这位师弟有些秘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虚净内心转动着念头,将一枚指骨长、筷子细的骨质物什抵在喉间,口中发出了人声——其所持物什,乃是后来不知从哪位法王‘相赠’给本觉师父之物,被本觉随手送给了虚净。 它开口道:“方才施恩法会之上,我感应到了一种气息。 似乎与我本源相近,血脉相连,当时好险只差一点,我便要禁不住回应那般气息,以之勾连我自身血脉了。 幸而紧要关头牢记了师父告诫,未有做出此事。 不然此时只怕与几位师兄弟就要分道扬镳。 几位师兄弟,可也有类似经历?” “我倒是未有感觉到甚么血脉相连,本源相近之感。 唯知周遭洪宣梵音愈发广大,好似化作实质塞入了神魂,而后神魂忽起一场大火,才将那梵音都抗御在外。”虚灵眼中流露心有余悸之色,缓缓说出方才在施恩大法会上自己的感受。 虚海经历与她类似。 像虚净那般,竟然生出与虚空某物血脉相连,本源相近之感的,只它一个。 苏尘却知道,虚净的感觉并非幻觉。 其所生出血脉相连、本源相近之感的具体事物,乃是被他镇压着的神明莲花——金翅大鹏明王! 此神明的真印已被苏尘右手臂改造过一回。 寄附于真印之上的神明,已随着改造重组而无声息破溃消无。 便如一台智能设备进行了格式化操作一般,内里不会留下从前寄存的任何文件。 虚净本源血脉殊为神秘,乃是一六翅妖魔,气息强烈,不知为何会与金翅大鹏明王有所交集。 苏尘须得好好了解一番,才好决定如何利用这朵重组后的金翅大鹏明王金莲。 同门师兄弟几人闲聊着,广场上的诸多修行僧也在这段时间里渐渐恢复了神智,他们的交流更加热烈,不时便能听到一片恭贺同列修行有所进境的事情。 显然,与续明院众位不同,其余诸院院首可从不曾教导过门下弟子要抗拒来自虚空的外客,不得擅自吸纳甘露天雨,诸多修行僧尽皆在此次施恩大法会中进最大努力去汲取甘露天雨。 他们之中,半数以上的‘幸运儿’修为突破,进境非凡。 而余者皆已成为神圣降下甘露天雨的材料,与这些活着的秀行僧融为一体。 苏尘是亲眼历见了整个过程,自知从今日开始,这一批参与过今次施恩大法会的修行僧,都将与心佛寺的诸佛神圣相勾连。 待到他们应当付出代价的时候,一切只会水到渠成。 他们连反抗的余力都不会有。 因为他们当下所得一切,皆来自于神圣的赐予、神圣既能赐予力量,便能收回这股力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广场上人声鼎沸。 人人都兴奋于自身修为的突破,哪怕看到同列残缺尸骸就在眼前,内心亦不生一丝感慨——早在参与法会之前,诸院首座已经为弟子们打过‘预防针’,告诫他们施恩大法会虽然机缘颇多,但是掠取不属于自身的机缘,必遭身形分裂之下场。 是以,在这些修行僧看来,那些死去的同列,必然俱是贪心不足,掠取了不属于自身的机缘,进而沦落得这般下场。 …… 随着笼罩法坛的最后一缕白光散去,诸首座法王安坐其间,一个慈和温厚的声音便从法坛之中响起:“今次施恩大法会,本寺共有二十三位蜕凡境弟子履足圣觉之境,皆颁授‘法王’尊位。” 苏尘看向那声音发出之地,在法坛正中,看到辉煌金光凝聚成了一道僧袍老者的神形,其长眉微微抖动,眼中似乎蕴含两轮大日,充满慧光。 那僧袍老者神形徐徐发声,其周身便飞出一道道金印。 金印震破虚空,铺盖向广场四周。 一道道身影从广场各处长身而起,接受了破空飞来的金印,皆向老者拜谢:“弟子谢过长老尊者!” 站立起来的身影,恰巧有二十三位。 苏尘向那些汲取了颇多‘甘露天雨’,得以晋位圣觉之境的修行僧看去,感应到他们的气息翻腾,属于生灵的蓬勃生气已经弱化得几近于无,与之相对的,则是一种‘宁静广大’的神气徐徐积蓄。 那般宁静广大的气息,是神圣之气。 亦是诡气的变种。 苏尘顿时明白,日后如若再举行似今日这般规格的施恩大法会,天空井中降下神明金莲择选人间身的话,应当会以这二十三个新晋法王作为首选。 承接甘露天雨,本就是在接受神圣对己身的改造。 让己身越发能够与某一尊、某几尊神圣契合,方便将来成为那些神圣降临的‘容器’。 他不再关注这二十三人。 这些人今时尚能志得意满,春风得意马蹄疾,但越到以后,他们便越会明白,自己为今日一时之得意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苏尘目光继续看向法坛中央。 对于那突然而现,直接以宁静广大的神圣气息凝练神形的老者身份甚是好奇。 诸新晋法王皆称其为长老尊者,可见其必定是菩提院五人长老之中的一位。 只是不知是具体哪一位? 其只有一道神形,本形真身不知寄藏于何处,更叫苏尘无法揣摩其实力,内心不免甚为遗憾。 如今,心佛寺普通的拼图法王已然奈何不得他。 他颇想要试一试,那些凑集了完整拼图的,或者是掌握强横拼图真法的法王战力几何?菩提院的五位长老,是否也是拼图体系下走出的诡神? 亦或是真正的地上神明? “本寺亦有五位圣觉法王,于今次施恩大法会之上,蒙受诸佛神圣传法,乃一步迈过破妄关槛,探得无上密意。 是以加授五位圣觉法王为‘密意法王’。” 老僧神形慢条斯理地言语着。 法坛上顿起万丈毫光,烘托出五尊密意法王。 神圣广大的气息愈发浓烈,充盈整座广场。 苏尘目视那五位法王,在他的感知之中,这五尊密意法王每一个皆是黑洞般神秘莫测的存在,与军主院法王‘正立’,乃至那尊从天井中降下,要擒拿自己的雪白神圣透露出来的意蕴完全不同,根本不在一个位格! 这便是真正‘地上神圣’? 为何金刚亥母从未给自己以如此强烈的感觉? 他心头凛然,因为连挫一尊拼图法王、一尊鸦鸣国神圣带来的骄纵之气终于收敛下去。 五尊密意法王立身于广场之上,便如恒星运转于宇宙当中,浓烈的神圣气息席卷广场,他们眼中的人性已彻底消无,只剩冰冷而空洞的气息充塞于每一尊法王的面孔之上。 心佛寺将门人弟子分为四大阶级。 即最低阶级-‘弟子位’,永远只有听候差遣,任凭役使的命运,假若想要摆脱这种命运,必然需要己身修为进境,踏入蜕凡层次,抑或是为宗门立下亮眼功勋方可。 如此,不论是晋位蜕凡之境,还是立下亮眼功勋,更或是本身就开悟了正觉真种,便可得菩提院颁授‘上师位’,加慑魔法衣。 从此高人一等。 自被人奴役的地位,转至可以奴役其他弟子的地位。 然而,‘上师位’虽有一个‘师’字,却也只是尊号而已,无有收徒之权力,除非立下功勋,入了本院首座法王之法眼,或者被菩提院选中,可以进入‘戒律院’修行更精深佛法,则能加授‘大上师’衔,从此可以收拢门徒,可以在心佛寺握有微末权力,能主持一项事务。 不过,大上师位也命令不得上师位的僧众,因此二者依旧统归于‘上师位’。 上师位之上,即是心佛寺的中高层阶级‘法王位’。 法王者,必须是跨入圣觉层次的僧众,除此一点,没有其他任何要求。 但即便如此,心佛寺减却数十万杂役僧之后,剩下的数万余修行僧里,能晋入法王位者,只有不足百位。 成就圣觉之境,可谓是数百人里可能出一个的困难度。 法王阶级里,又有圣觉法王、破妄法王、得授一尊神圣‘种子密意’的密意法王,以及把持‘戒律院’、‘经纶院’的‘大法王’。 戒律院主掌一应刑律,能定诸僧生杀; 经纶院把持一应典籍,释义诸般经纶。 法王位之上,即是立于权力巅顶,位列菩提院五长老之中的‘尊者位’,以及心佛寺四柱佛土每一代实际掌控者,皆加授‘尊者位’。 尊者大隐隐于市,虽然身处心佛寺中,却全然无有形迹,甚少听到关于他们的事迹。 反而是诸多法王如繁星过眼,各领风骚。 是以,心佛寺僧众对于‘尊者’并没有直接的观感,心下潜意识中,或许觉得此五位尊者俱是不理俗事,只主持重大典礼的大德高僧。 其实不然。 五位尊者的触手遍布了整个心佛寺。 连‘正念’这般,叫苏尘心生忌惮,将之在内心摆在与地上神明一个层次的僧众,却是一位尊者‘昧元’的触手而已。 “五位密意法王,入戒律、经纶二院修行。 或整理戒律,或研修经纶,以助本门佛法更加发扬光大,山门道统更能源远流长。”老僧神形顿了顿,待到广场上的惊叹之声止歇以后,才接着道,“今次施恩大法会,能有二十余位弟子晋位法王,能有五位法王得神明本真已是本门之幸。 但在此之外,有一桩大事却比这两件幸事更加重要。 亦将是本门未来第一等大事!” 老僧神形此言一出,顿时在广场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还有什么事情是比本门出了五尊密意法王,二十三位圣觉法王更重要的,能被法坛主持列为第一等大事? 那五位密意法王,可是聆听了神圣亲传法门,得授金莲种子的存在! 多少年不开施恩大法会,今次一开法会,就能有这种收获,竟然还不算是大喜事? 八十五、佛子 广场上一时骚动。 苏尘亦拧眉沉思。 他从头到尾看完了整个施恩大法会最真实的一面,自觉今次之事除了心佛寺出了五位地上神圣之外,余者已不太重要。 没想到会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是自己忽略了的? 这场法会,自己唯一忽略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连挫一尊拼图法王,一尊降临神圣……夺了两朵神明金莲。 如此大事其实比心佛寺出了五位地上神圣更重要些…… 苏尘总归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搅出了多大风波,眼下听老僧神形所言,内心不禁打了个突,周身大阿修罗魔气涌动周流,做好了见势不对,拔腿就跑的准备。 便在这时,老僧神形开口道:“距离‘昧性’尊者接任本寺方丈之位,已逾一千三百年之久。 一千五百年前,本寺开‘罗天大法会’,乃有天鼓雷音如来大佛降下真意,具足大佛无上正等妙空真性之人间身,已然降临于世。 本寺为此甄选僧众,昧性尊者因此脱颖而出,确立为天鼓雷音如来转世身。 一千五百年后,今次‘施恩大法会’上,亦有真佛降下法旨。” 老僧神形在此处微微一顿。 广场上的僧众都支棱起了耳朵,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联系老僧先前言语,他们不难猜出其之后所言——又一位大佛转世已经出现在心佛寺,且就在他们这些参与了施恩大法会的弟子当中! 他们本以为修行有所进境已然是参与本次法会的最大收获。 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重幸事,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 苏尘低下头去,掀开自己盖着左手手背的右手掌,便见左手背上,那烙印着三世诸佛,中央一轮大日的图案分外刺眼! 烙印图案四周黑膜涌动,却根本难以覆压这层印记丝毫! 到了此刻,他终于心有悔意。 真不该与那尊雪白神圣缠斗,还留下对方一身‘眼仁’来的,否则,自己何至于被做下这个标记?! 说不得这个标记,就是那什么大佛转世身的特有印记! 此事于人而言,或许算是一件大喜事。 可真正细细思忖,又哪里可能是真的好事? 苏尘可是与雪白神圣交恶以后,方才被烙印下这个图案的,可见心佛寺诸佛神圣对他的态度,必然是欲杀之而后快。 他身上这个印记,就像是前世屠宰场那些生猪身上的标记一样! 这般情况下,心佛寺找到他,九成概率不会有好事! “本门无上本尊大佛-大日如来颁下法旨,祂的无上正等住空妙性转世身,已然降临本寺! 此人即为本门佛子,未来住持! 此人左手背上有三世诸佛-大日如来图案,或在广场之中!” 一言出,广场上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背! 老僧神形说出这般一番话来,终于让苏尘心头大石彻底落地——这件事于自己而言,并不一定全然就是坏事。 那个标记,也不一定就是待宰猪羊留下的记号! 若无老僧这般言语,他必定会自觉大祸临头,立刻展开逃跑行动,可恰恰是有了老僧这般言语,反而叫苏尘内心萌生出一个想法:心佛寺为了抓住自己,却不必费如此大的代价,让自己一个待杀之人做他们的佛子,成为本寺一时门面,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此中必有自己还未看透的隐情! 可即便如此,这事对自己或许并非全是坏事,但也不代表它就是件好事! 如今,心佛寺住持‘昧性’可是还好好地活着,并未涅槃圆寂,依旧把持整个山门,自己这个未来佛子一显世,对昧性的冲击该有多大? 其为保持己身地位,真不会暗中对自己灭口? 心佛寺不是什么宁静祥和的佛寺。 此地称之为屠宰场更加合适,从屠宰场里走出来的昧性住持,岂能是一个面慈心善,菩萨心肠? 更何况,此间的菩萨,心肠本就不一定是慈悲祥和的! 所以,苏尘哪怕知道此事并不一定是坏事,但亦明白,当下情况真是恶劣到了极点,自己稍有操作不慎,就有翻船的可能! 尤其是——手背上的印记,它根本难以消除! 不然还是直接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火烧眉毛之际,苏尘忽觉左手背上生出丝丝凉意,他连忙低眉去看,便见手背上鲜明无比的三世诸佛-大日如来图案变得浅淡模糊,似被水晕开的点墨,渐渐化开,最终消失无踪了。 在苏尘的视野里消失无踪。 但苏尘自身去感知,还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这烙印,竟能听凭我的心意进行隐藏变化? 如此待遇,是给一只待宰生猪的?怎么看都不像! 倒像是故意如此,给自己留下一条生路一般! 苏尘心头更生诧异。 一时间,对心佛寺供奉本尊大佛-大日如来的观感都出现了变化,乃至于隐隐有些颠覆自身对于心佛寺的看法。 心佛寺行事种种,毫无疑问是残酷邪毒,阴诡险恶的。 这般阴诡险恶的寺庙,供奉的诸般神圣如密迹金刚、大蟒蛇神、欢喜金刚、大乐金刚亦皆是阴森恐怖,苏尘亲眼看过祂们的真性化身以人为食。 但是,心佛寺供奉的大日如来,却愿意给自己这个明显坏了心佛寺好事,与心佛寺做对,早该被灭杀的搅局者一条活路? 这就奇了怪了? 莫非为自身烙下三世诸佛图案的存在,其实并不是大日如来? 可这岂不说明,心佛寺传续道统住持的权柄,都被篡夺了,且是从几尊大佛手里篡夺了?这明显更不可能发生! 对于自身发生的诡异情况,苏尘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暂时弄不明白,他也就不再为之绞尽脑汁,且先得过且过,在心佛寺继续苟住就是。 这时,虚海的目光看向他的左手背,口中道:“想我们几个师兄弟,都未纳引外客气息入体,更不可能得授什么三世诸佛烙印图案了。” 其看到苏尘左手背上并没有什么诡异图案,面上露出了笑容。 苏尘亦是含笑应对。 法坛上,正念在老僧神形示意下,亦走下法坛。 其周身化作了琉璃宝镜,映照出广场上每一个僧众,连苏尘的身形都在那宝镜当中轮转过一回。 良久后,正念面无表情走上法坛,嘴唇翕动,不闻其声,显然是在与老僧神形沟通着什么。 那老僧听得正念汇报,面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看来本寺佛子降世之缘法,暂时不在今次法会之上,日后当着力寻找佛子。 今日法会至此结束。 诸弟子自散去罢!” …… 诸同门回到续明正院之时,本觉师父还未归回,或许是法坛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是以疲累不已的诸位同门只在正院稍稍停留,就相互告别,各自回返各自居处歇息,约定等师父回来以后,再来禀报情况。 苏尘自回转了居处。 随即放出月光夜叉,令之盘踞于庭院之中,观察四周情况,以免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而自己感觉不到。 他安坐于卧室之中,缓缓收回了覆盖于周身,隐于皮下的那层尸龙鳞片。 尸龙鳞片一经收回,苏尘皮下登时涌出红光,一束束红光刺破了皮膜,穿透了衣物,在昏暗的居室内投射出诡异而瑰丽的光芒,就好似苏尘的躯体变成了一件半透明的雕塑,而雕塑内部镶嵌了许多彩灯一样。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自苏尘眉心起始,一层黑膜徐徐晕染开来,遍覆周身。 但与以往不同,如今苏尘的影子诡之上,长满了一只只暗红眼仁,方才自苏尘皮下透出的红光,正来自于他周身的这些眼仁。 他先前通过尸龙鳞片覆盖周身,将眼仁压制住, 随后便将尸龙鳞片、压制下的眼睛、影子诡统统隐于皮膜之下,才免于己身在同门面前暴露诡身。 这些眼仁乃是他从雪白神圣身上剥夺而来。 时间推移之下,一只只暗红眼仁与冥冥之中雪白神圣的勾连逐渐微弱,到了现在,二者之间的那种联系已经完全被割断了。 雪白神圣永远失去了祂的这些眼睛。 这些眼仁暂时还是无主之物。 ‘它们’可以看作是一只残缺诡。 但这只残缺诡与苏尘自身的‘大阿修罗否天灭佛拼图’并不契合,不属于大阿修罗否天相拼图需要的任何一种‘相’。 然而,因为雪白神圣的操作,它们却以一种另类的方式与苏尘的诡身融合了。 影子诡的气息缓慢浸润这些眼仁,瞳孔散大、没有聚焦的一只只眼仁渐次有了焦点,瞳孔开始收缩,开始转动。 像是从死亡的状态复苏了过来。 从此以后,这些眼仁将成为影子诡的一部分,与影子诡不分彼此。 这是区别于拼图凑合的、另一种更高层次的融合。 一只完整的诡与一只残缺的诡融为了一体,形成一只新的诡。 这只全新的诡,又承接了‘大阿修罗否天相’拼图之道。 “不错。” 苏尘面露笑意。 他的感知里接受到了身体各处的眼仁传来的画面,看到了环绕周身每一处的环境,不仅仅是三百六十度,更是全方位立体无死角。 假若他以人身接收如此多的画面信息,只怕思维一时都会转动不过来。 可是如今苏尘已经是诡一般的存在,这般多的信息洪流自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困扰,在感知己身与眼仁融合的过程里,苏尘隐隐发觉,每当周身有五只以上的眼仁将目光聚集在同一处时,便会对某处产生强烈的牵引之力。 他尝试将五根手指上的眼睛聚集于桌面的一支笔上,那只笔果然被凌空牵引而来,落在了掌心。 这种牵引,同样存在距离长短。 以最小单位的五只眼睛集聚目力,可以将周身一丈范围内,不超过一斤重的物什牵引过来,如果是十只眼仁聚集目力,效果将范围增长。 而苏尘通身,有超过八百只眼睛! 超过八百只眼睛同时集聚目力,将由量变到质变,产生不可测度的力量,在自身完美复刻、勾勒被集聚之物。 同时与被目力集聚之物存在牵引关系,使得二者动作同步。 对方会成为镜子里的‘人’,而己身是照镜子的人。 镜子里的人会做出什么动作,自然是需要镜子外的人决定。 这种复刻与牵引的力量,同样存在上限。 超过八百只眼睛同时聚集目力,可以复刻影子诡,但无法复刻与影子诡同属一个位格,但背负了密文灵书锁链的‘月光夜叉’。 可见,影子诡就是八百只眼睛的复刻上限。 如果敌人的力量超出了这个上限,就会发生雪白神圣面对苏尘时的那种情况。 所以,此种能力看似好用,实则使用起来最好谨慎一些。 否则反可能为其所伤。 除非是周身这些眼睛能得到强化…… 强化? 苏尘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后,他拿出了几个丹瓶,丹瓶内盛装的便是历次签到所得的一些丹药。 这几次签到都未得什么好东西,多以‘神目丸’为主。 此种丹丸吃够九百九十九颗以后,自身将能开启‘太阳烛照真瞳’,似乎非常诱人,然而苏尘至今凑得的神目丸,却也不过才三十余颗而已。 想要凑集九百九十九颗,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 不过神目丸之上,还有强化版的‘阳元神目丹’,一颗抵十颗神目丸,可惜已经被苏尘肉身吃掉,当下也是无法拿出。 苏尘主要是想测试一下,诡身食用这些丹丸,是否还有效果? 倒不在意丹丸是否能凑够令自身开启太阳烛照真瞳的数量。 他捻起一颗神目丸,直接送入了口中。 过了片刻,自身未生任何异样感。 没有感觉反而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苏尘以诡身食用正常人类的饭食,会直接呕吐出来,当下吃下一颗丹药而不会吐出来,已经算是好事情了。 稍后,他又连吃了数颗神目丸,依旧没什么感觉。 苏尘这下放心下来,直接将剩余的二十余颗神目丸一股脑吞吃下去。 好似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他内心正转念之际,忽然有所预感,抬起了双手:唯见双手掌心里的暗红眼仁,如呼吸般闪了三下。 神目丸,对诡身依旧有效! 八十六、吞食神明 苏尘诡身有超过八百只眼仁。 而神目丸服用满九百九十九颗以后,可以令自身‘双目’开启太阳烛照真瞳。 也就是说,只能令两只眼仁化为太阳烛照真瞳。 想要令周身超过八百只眼睛都化为此种神目,需要的丹药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苏尘根本不作此想。 眼下药力能集聚于左右手掌心的两只眼仁,对他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只盼日后所得神目丸,吞吃以后,药力依旧集聚于双手掌心的眼睛便好——另外,亦不知诡身服食神目丸,是否与人身要求一般无二,都只需服用九百九十九颗,就能开启太阳烛照真瞳? 苏尘内心转动着念头。 也没想到神目丸对诡身真地有用。 他便又将许多丹药都挨个试了一遍。 最终得出结论,只有神目丸对周身的眼睛有效,其余丹药,吃进去多少,便会吐出来多少,如此倒引出了苏尘新的困惑:自己周身眼仁得自雪白神圣,既然丹药对于眼仁有用,是否说明,其实真正能吸收丹药之力的,乃是周身眼仁,而自己的诡身依旧无法食用丹药? 神圣其实可以食用人吃的丹药、灵株? 而诡却没有这种能力? 拥有与人一般的进食能力,是否说明,神是具备了诡的特性与最大优点,但偏偏保持了生灵‘活着’的特性的存在? 这个猜测,叫苏尘内心砰砰直跳。 好似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不清楚这个揣测的意义指向何处,但直觉此节非常重要! 如今所得的对比样本较少,苏尘暂时不能妄下结论,日后若是得到与神目丸类似的、吞食满一定颗数以后,就能开启种种相应体质的丹药,他一定会以诡身加以尝试验证,期待得出最终结论。 “正立。” 诡身与眼仁彻底融合以后,苏尘就获得了周身眼仁的控制权,与此同时,这些眼仁与冥冥之中雪白神圣的联系已然完全割断。 他心念一动,周身眼仁纷纷缩回黑膜之下,不见影踪,随即呼唤那位被自己镇压于诡身中的军主院法王。 掌心黑膜翻腾,浮出正立毕恭毕敬的面孔:“弟子在。” 正立亲身经历了苏尘在大法会上搅风搅雨的全部过程,更知这位看似羸弱的老者最恐怖之处,尤其明白——法坛上尊者神形所说的佛子,就是这位老者! 跟着这位老者,与其为奴为婢,日后也未必没有一番大好前程! 心佛寺尤其信奉弱肉强食之规则,身处此种规则中,相对于苏尘乃是‘弱者’的正立,很快便摆正了心态,面对连上师尊位都未取得的苏尘,他这位法王却是不敢有丝毫轻慢,尽心侍奉。 “我有一事问你。” 看着掌心的僧人面孔,苏尘神色淡淡,一种冰冷彻寒的气息自他眼中油然而生,此时他就是一只有思想、有意识的诡。 比寻常的诡更加恐怖。 因为这只诡有了思想,便不必遵循任何刻板的规则。 想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 “尊者请讲。”正立低垂眉目,其实这法王本身生得也算周正,与其展开般若之面时的样子大相径庭,让人根本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昧性住持执掌本寺以前,是哪位尊者掌管本寺? 这位尊者,而今又在何处?”苏尘开口问道。 他已经被烙印上三世诸佛-大日如来图,已经是所谓佛子,下一任的心佛寺住持,纵然他不想往这边靠,但亦有心了解此中内幕,未雨绸缪。 如此,昧性是否使了手段才得到住持尊位,可从前代与现任住持的权力交接之中窥见一些端倪。 正立如实答道:“昧性尊者接掌本寺住持以前,乃是静空尊者执掌本寺。” 心佛寺法名皆取自‘智慧真如法,幽玄湛寂根,清静悟三昧,正本虚空藏’此二十字当中,每一代法名与下一代法名相隔躲在三百余年。 由此可以推断,那位静空尊者乃是两千多年前的大能者了。 苏尘自知,转入拼图之道以后,化为半人半诡的存在,也就几乎不存在寿元耗尽这一说,但心佛寺历代住持尊者是否也修炼了拼图之道,却也是难以确定的事情。 他没有多言。 只听正立和尚继续说道:“昧性尊者被确立为佛子以后,即入戒律院修行,此后三百年执掌戒律院,成为戒律大法王。 其时有菩提院静泰尊者涅槃,昧性尊者便接掌了静泰尊者的菩提院长老之位。 成为菩提院长老尊者之后百余年里,菩提院其余三位长老尊者陆续圆寂,菩提院也就陆续收纳三字辈、悟字辈、昧字辈法王入院,执长老尊者位。 而后,静空尊者涅槃圆寂。 昧性尊者正式成为本寺住持尊者。” 正立言语之中,菩提院新老一代的权力交接似乎是平稳过度,古井无波,然而苏尘听其提及自昧性尊者入菩提院后,百余年时间里菩提院的长老尊者都换了个遍,便知这般古井无波的局面下,必然有一番凶险争斗。 昧性尊者亦是好手段,逐渐剪去静空住持的羽翼,其后令之自然圆寂,自身也就顺势上位了。 不过,静空住持毕竟执掌了这般大一座佛寺千余年时间,其之势力已然根深蒂固,昧性住持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百年时间内,就将之势力根系连根拔起,自己坐上住持之位的? 心佛寺新老一代的权力交替,看起来是僧众们的权位更替,实际上却是背后诸佛神圣的围猎争夺,如能窥见历史孔隙里的真相,便能借此看出上层建筑-诸佛神圣之间的纷争交变。 昧性背后必然是有大佛撑腰的。 正是因为有大佛撑腰,其才能不断削弱静空的势力,最终将之连根拔起。 可每一代住持,都曾经做过‘佛子’,背后都有大佛撑腰,诸佛神圣以大日如来为本尊无上大佛,可天鼓雷音如来、婆娑世界如来也未必差大日如来多少,三佛立下的佛子竞相把持人间佛寺的住持尊位,此中该有一个章程,是令权力能顺遂下移到下一任佛子手中的吧? 而且,那些尊者、住持都不是凡类,说不得已经是地上神明。 他们又哪里是说圆寂,便能圆寂了的? “佛子须在万佛殿内正式册立。 得到册立的佛子,即受诸佛神圣之加持,可得一桩禁器‘无上妙性净瓶’为护持之宝。这尊净瓶之神效,弟子却是不知。”正立看苏尘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出声又补充了几句。 一桩禁器,也不可能是撼动老一代权力者的最大杀器吧? 苏尘脑海里闪过念头,对正立补充的这一点有些拿捏不定。 正立乃是一尊法王,其所能接触到的消息层次,也仅仅局限于法王这个层次,如若能捉来一位尊者,或者是掌控戒律院、经纶院的大法王,或许能从他们口中了解到更多,然而这一点未免异想天开。 能掌控一座满是地上神明的正院大法王,自身又岂是易于之辈? 捉住他们的难度,比捉一百个正立都大! “我了解了。”苏尘将脑海里的种种杂念尽数甩去,又言语几句,为正立画了一张大饼,待到正立感激涕零之际,他便收拢了诡身。 周身黑膜裹挟一只只猩红眼目倏然回缩至眉心。 他眉心处便镶嵌了一只半红半黑的眼仁。 真身一经显现,浓烈的灾晦尸气铺满整座卧室,隐隐向外漫溢,幸而苏尘反应得快,直接以尸龙鳞片包裹周身,终于压住了那喷薄欲出的灾荒之气。 眉心黑红眼仁微微转动。 灾尸真身状态下,眉心那只神灵眼目依旧能用,倒让苏尘意想不到。 而且超越八百只眼仁的力量尽集聚于眉心,若将视线投注于某一处,几乎可以刹那复刻那一处的事物——灾尸状态下,神明眼仁的力量还得到了增强! 来源于雪白神圣神躯的一部分,可以做到与乃是真实肉身的灾尸相互融合,而且更加协调融洽,这一点倒是印证了苏尘先前‘神明近似于人,亦是一种活物’的猜测。 他试验过眼仁的能力,便不再关注此节。 心念一动,一张口,一点金光便从他遍布獠牙的口中徐徐飞出,在半空中滴溜溜打着转儿。 仔细看去,这一点金光乃是一颗金珠。 金珠之上,绘刻着欢喜金刚相,金珠表面的欢喜金刚尤在挥舞诸多手臂,像是在奋力挣扎,反抗着什么。 这金珠,自然就是正立逆转了轮回,将未复苏的大欢喜金刚逆转回原始状态的‘神明胚胎’。 “从此以后,这世间便没有大欢喜金刚了。” 苏尘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黑漆漆的双眼里闪过对眼前神明胚胎的渴望,整副灾尸之躯都在响应着这种渴望——他自身迫切想要吃掉这颗神明胚胎。 神明胚胎,对于灾尸而言,好似是大补之物! 既然如此,苏尘自然不会将之压在手里,发挥不出一点作用,平白浪费! 他端详了半空中滴溜溜转动的神明胚胎一阵,旋即张口一吸,一股灾晦之气挟裹着那颗神明胚胎,直接被卷入他的口中。 神明胚胎徐徐下滑。 一股股灾晦之气环绕神明胚胎,每一道气息都含有浓度极高的荒气,不断侵蚀去神明胚胎的外壳,大欢喜金刚的图形映现于金珠之上,诸条手臂连连转动,意图撕扯包裹而来的荒气! 然而,每每有荒气侵袭而来,一种消解真印、化生神明的力量都依附于荒气之上,随之一同爆发。 大欢喜金刚以手臂主动迎上,却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其一条条手臂在荒气裹挟之下不断分崩离析,散落无数真印符文种子,这些符文种子便沦入了灾尸体魄之中,助力灾尸体魄加速蜕变! 苏尘胸膛,浮现大片大片斑斓色彩。 那些斑斓色彩乃是组成神明最根本的符文种子,于其体内散化开来后,在他体表留下的痕迹,这斑斓色彩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勾勒出大欢喜金刚的手臂、头颅,乃至身躯。 大欢喜金刚相端坐于苏尘胸膛。 然而神明之相立身苏尘胸口还未有片刻时间,便有滚滚荒气从苏尘毛孔里溢发,不断冲刷着他胸膛处的图案,将之冲刷得七零八落,渐渐消无。 神明之相一次次勾动斑斓色彩,在他胸口凝聚出来,又一次次被荒气粉碎。 便在二者相互磨砺的过程中,大欢喜金刚神明胚胎散落的根本符文种子越来越多,越来越与苏尘自身完美融洽,而不断冲刷神明胚胎的那一股股灾荒之气,亦愈发纯粹,逐渐消解去其中杂芜之气,残余的一缕缕生机、自身枝蔓牵连的一缕缕因果、前身挟裹的种种红尘之气,都被磨灭去。 只留下最精粹的五败灾晦之气! 这股气息色泽乃是黑中挟裹红绿二色,盘绕苏尘周身,犹如一条孽龙,龙形气息自苏尘鼻孔涌入,又从其肚脐排出,周流苏尘周身,越发锻炼着他的灾尸体魄,深重彻寒的气息笼罩了卧室。 而在在灾晦彻寒的气息里,隐隐有一缕神性流转。 至此,整个神明胚胎都被苏尘自身完完整整地消化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从此以后,世间确实再没有大欢喜金刚这一号神明,祂的真印都化作了虚无! “呼……” 苏尘长吐出一口气。 把手一招,盘绕周身的斑斓灾厄之气就盘卷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这道气息,饱含令生人恐惧、不敢接近、甚为抵触的种种病气、晦气、灾气、死气等等,哪怕是圣觉境体魄有成的修行者接触这道气息,都可能造成己身衰败,无力回天的局面。 但它对于苏尘而言,却只有满满的增益效果,只会不断锻炼苏尘的灾尸体魄,将之推向更高层次的‘旱魃’。 不过,如今这道气息还不够纯粹,仍然需要类似神明胚胎这般事物来磨砺,磨去其中不相干的气息,使之最终转为赤红如烈日,释放即会造成赤地千里的天灾末劫之气,才算真正磨砺完成! 八十七、尸解法王 嘎啦、嘎啦…… 苏尘活动着身躯,他扭动脖颈,脖颈上层层紫青尸龙鳞片便跟着伸缩,伸展四肢,覆盖四肢的尸龙鳞片便也跟着延伸,尸龙鳞片与他浑然一体,根本不分彼此。 这层鳞片隐约与苏尘泛红的皮膜相融合,只在他肌肤上呈现出细密的纹理。 如今,化为灾尸以后,他的面貌反而变得年轻起来,除却口中如刀探出唇外的犬齿显得尤其狰狞之外,面庞倒生得意外俊朗。 不过苏尘都这副样子了,却也不奢求有什么桃花运,只希望能在这个恐怖祸乱的世界里存活到最后。 盘绕周身的尸龙鳞片缓缓被收纳回躯体之中。 苏尘念头一动,便想要将周身尸龙鳞片也一齐收缩回去。 然而,他以念头指使尸龙鳞片回缩,料想中的鳞片收缩回脊柱骨的情形没有发生——鳞片好似真正与他周身都融合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头一惊, 忽然间,剧烈的疼痛感自脊柱漫溢而出,迅速覆盖了苏尘的全身,那是一种源自本源的痛楚,好似蛋壳里的雏鸟用骨骼碰撞蛋壳,在撞碎蛋壳的同时,也让自己的骨骼变得坚实! “嘶——” 灾尸非比旱魃,不是‘活着的’事物。 本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然而此时却反馈给了苏尘如此浓烈的疼痛,让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禁不住蜷缩起身体, 又突然捂住额角, 所有疼痛都往额角奔涌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尸龙鳞片怎么会突然与我自身相融,鳞片好似成了我本身的皮膜?! 刚才苏尘观察周身与皮膜相融的鳞片纹理,还觉得甚是不错,但当他想要收回鳞片却收不回时,方才后知后觉,他以为暂时的相融,已经变作了永久的、固定的! 大量的荒气从苏尘周身喷涌了出来,很快漫淹过卧室,漫过窗格、门缝孔隙,在院子里铺散开来。 守护在院中的月光夜叉眼见此景,自然下意识放出密文灵书锁链拘禁,然而它的锁链穿过洪水大江般的荒气,却根本无法阻隔这荒气半分,好似荒气本就不属于密文灵书锁链拘禁的范围内! 紫青色的荒气在院子里一圈圈周游,聚集到最浓郁之时,一道紫色气柱便从院落直升向半空,一声饱含恐怖、阴森气焰的龙吟之声席卷续明院坐落的这座山峰! 以苏尘的院落为中心原点,四下里的草木植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枯下去! 林中蹦跳的野兔、树叶间飞舞的虫豕、泥土里穿梭的蛇类被龙吟之声影响,身体都开始衰败,生命力开始加速流失,在眨眼之间就变作了一具具好似死去许多年的干尸! 续明正院。 一身大红慑魔法衣的本觉法师刚刚回到院中,正准备叫虚净去将门下弟子都召集到自己这边来,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猝然扭头朝后山看去,看到了那道紫青气柱拔升而起,竟有要冲向云霄的趋势! 他眼角直跳,叫住了往门外走的虚净:“先莫要去了,你就呆在院子里吧。” 随后,本觉法师左手五指一张,掌心浮现‘卍’字金印,金印徐徐转动之时,他的左手拇指与小智指尖各冒出一点火苗。 “都留在各自居处,莫要随意走动!”本觉法师冲那两点火苗呼喝了一句。 那两点火苗乍然间蓬蓬而起,化作人头大的火球,穿过正院,穿过枯朽的林木,却未有燃烧草木分毫,分别投去了虚灵、虚海所居的院落。 却是本觉法师独门传讯秘法。 随后,本觉法师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连身上崭新的慑魔法衣都未脱掉,双掌掌心相对,掌心里各有‘卍’字印转动。 他口中低低诵念:“燃灯续明,放诸生命。” 轰! 无量琉璃色金光从其周身穴窍之中如丝线般漫溢而出,围绕周身形成一座莲台,一道金焰自本觉头顶直升而起,莲台便化作了灯盏,托举着这朵金焰升至高天,刹那间倒扣了下来。 琉璃金焰如洪流倾泻,笼罩了续明院坐落的山峰。 也隔绝了苏尘的荒气之柱继续冲上云霄,被更多的心佛寺僧众注意到。 但仅仅是荒气凝聚成气柱,外放出去的这段时间,已经有诸多时刻关注着续明院的法王注意到了! 就在琉璃莲台倒扣下来,金焰笼罩整座山峰之后片刻,三颗大如房屋的骷髅头嘴里咀嚼着一具具开膛破肚的躯体,那些失去心肝内脏的人尸仍在头骨的利齿里拼命挣扎,便能嚼成了肉泥! 三颗骷髅头穿空而来,在金焰光罩之外徘徊,口中发出洪亮声音:“荒之气!本觉,本座在你山中嗅到了浓烈的死荒之气! 可是你那位僵尸弟子突破了?! 你未遵自身所发佛前宏愿,终究让弟子走了老路——快把你那僵尸弟子交出来,让我吃了他来进补!” “虚海确已突破,走得确实是老路。 不过不是本寺目下走着的这条老路,而是万年前的那条路…… 我未违背宏愿,你再说欲吃了我弟子这种言语,我便摘你一颗头颅!”本觉盘坐在地,抬头看向那三颗骷髅头,骷髅头之后无尽尸气涌动,不少残肢断体在黑气里起伏,滔天尸气压迫之下,本觉面不改色,反对金焰光罩之外的未明存在发出了警告! “万年前的旧路? 那这荒之气是怎么回事? 你那弟子若走通了万年前的旧路,此时不该外放荒之气才对,还是如此浓郁的荒之气,分明是他走了今时的路,选择了勾连更多——”三颗骷髅头时分时合,无数残肢断体在头颅之后的滚滚黑气长河里挣扎,伸展肢体,倒像是这莫名存在的触手。 “这是我新收的第四位弟子。 我这位弟子,亦是僵尸一类的存在,不过他初生之际,位格就远远高于三弟子虚海。”本觉对答如流。 “新收的弟子? 位格很高的僵尸?”三颗骷髅头皆愣了愣,旋即眼眶里涌出浓郁的血浆,在半空中倾泻如瀑布,“我看你是在消遣本座!” 骷髅头之后的滚滚腥臭黑雾猛然翻腾了起来! 一条条残肢断手被黑雾缠裹,粘合,在如蟒龙般的黑雾双侧各自生成了四条血淋淋的、完全由残肢断手粘合而成的‘手臂’! 八臂齐齐挥舞,浓烈的、带有强烈衰亡、腐败气息的尸气在八条手臂周围凝聚成一重重骷髅烙印,随着八条手臂重重砸在金焰光罩之上! 轰轰轰轰轰! 金焰光罩颤抖不休! 骷髅烙印一个接着一个撞击在光罩之上,将光罩撞出了蛛网般蔓延的裂缝! “尸解法王,你真是活够了!” 本觉法师抬头望见金焰光罩生出层层裂缝,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住,眼中忽而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猛然张口,扩张胸膛,用力吐出一口气。 吐出的气化作了金红的烈火,刹那铺展成长江大河,蜿蜒而起,化作火龙,张牙舞爪地扑向称作‘尸解法王’的骷髅头! 这火焰来势汹汹,更兼具纯净浩瀚的气息,一经冲刷而来,直接对‘尸解法王’散发的浓郁尸气、彻寒诡气造成了压制! 火龙龙爪怒张,一把扣向‘尸解法王’最左边的骷髅头! 毫无疑问,这尊‘尸解法王’修炼的正是将自身变作半人半诡的拼图之道,其散发出的诡气极其浓烈,超过军主院正立和尚不知多少个层次。 然而,便是这尊半人半诡的破妄法王存在,竟也被本觉口吐出的火龙气息压制了! 能压制诡神的,素来只有诡神。 可是本觉本身没有一丝一毫的诡气流露,吐出来的火龙气息纯净如一,更没有一丝一毫与诡类、神圣类同的气息! 龙爪骤然抓落。 就在这个当口,虚空被撕裂开一条口子。 一条青紫的舌头上烙印着种种诡气图案,忽然卷住了火龙龙爪,将整条火龙都往虚空裂开的口子里拉扯! ‘尸解法王’还有其他帮手! 青紫长舌帮忙拖住火龙龙爪,‘尸解法王’更是猖狂大笑,八条手臂卷起无数血色骷髅头,如炮弹般连连轰击金焰光罩,目的便是打破这层防御,将续明院内集聚的荒之气完全暴露出来,呈给更多的心佛寺僧人观看! 然而,其手臂挥舞得越发迅猛,血色骷髅烙印冲撞得越发凶悍,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而且已经遍布裂痕的金焰光罩,反而变得越发坚韧起来,任凭其如何轰炸,那光罩都依旧能维持住局面,不至于当场崩解! 本觉法师见火龙龙爪被长舌卷住,要被拖往虚空裂口里,其眼中烈火更是熊熊燃烧,猛然大喝出声:“我拔了你的舌头!” 轰轰轰! 他周身飘起如牛毛般纤细的金焰,这些焰火互相融合,迅速编织,凝聚成了一尊数丈高的浑金烈火罗汉! 罗汉背后有三盏灯火熊熊燃烧,其张臂一抓,就抓住了从虚空裂口里探出来的那条青紫长舌,猛然拉扯—— 同一时间,烈火罗汉的右掌狠狠拍向尸解法王最顶上的那颗骷髅头! 金焰在右掌下结成庆云,浩瀚纯一的气息坚固而锋利,一经临身,便让尸解法王厉声吼啸起来! 尸解法王最顶上的那颗骷髅头猛然张开血盆大口,滚滚血浆汹涌而出,漫淹成河,血河之中,一具尸体漂浮而起。 所有血液尽聚集于那具尸体之中,那尸体也就‘复活’了过来! “帕嘛啦瓦!” 那尸体乃是一个浑身青黑,面孔枯瘦遍布皱纹,身披法王冠,着金丝法王袍的老者,其双手掐出法印,背后就浮现出数百条白骨手臂,数百条白骨手臂组成巨大法印,头戴骷髅冠的‘尸陀林主’护法神圣虚影就被召唤出来,张嘴啃咬向烈火罗汉盖压而下的右掌! 尸解法王顶上骷髅头尤在喷吐血浆,又有一具尸体从血河中站立而起,同样显化法印,召来‘尸陀林主’之妻的虚影,附化于尸陀林主虚影之后,双双夹攻烈火罗汉! 这尊‘尸解法王’正是出自‘尸陀院’的破妄法王。 其三颗头颅,皆由残缺之诡与其性魂合化。 顶上头颅乃有‘复生旧日死者’之能,乃将旧日死者含入口中,以诡气不断蕴养,关键时候,可以将之苏生,旧日死者过往种种神通,都可以诡气具现! ‘尸解法王’蕴养在顶上头颅之中的尸身,乃是其师父‘杀恶法王’、其明妃‘黑月法王’,甚至还有一尊曾经的尸陀院首座法王,也被其不知以何种办法找到涅槃尸身,在自己口中浸泡蕴养了起来! 眼下被他放出来的两具尸身,正是杀恶法王与黑月法王。 两尊法王分别是尸陀林主化相真种与尸陀林主座下第一次觉‘尸修妻真种’,尽管他们本人已经涅槃圆寂,但真种的力量已经融合进他们的肉壳之中,在‘尸解法王’顶上头颅独特的‘饿鬼道’-‘活尸相’残缺诡类蕴养下,则能将真种力量复现。 二者力量相加,足以抵挡一位如正立那般的普通破妄法王! ‘尸解法王’在尸陀院排名序次极高,仅在尸陀院当代首座法王之下! 两具已死的尸体复生了。 二者以诡气演化投现的尸陀林主、尸修妻化相虚影相互抱持,衰枯、腐朽的气息从二者抱持相上散发而出,在虚空中凝聚作白骨宝塔。 这座宝塔忽忽一转,便有无尽骷髅阴兵从塔中放出,前赴后继地涌向了烈火罗汉盖下来的右掌,将掌上浩瀚纯一的莫名气息尽数抵消,使得那只手掌亦陷入泥沼之中,轻易无法抽出! 本觉法师所演化的烈火罗汉另一条手臂中,紧紧抓扯着的青紫舌头亦反过来将他那条燃烧着金焰的手臂缠绕住,任凭金焰将舌头焚烧得千疮百孔都不肯松懈! 青紫舌头源出的那道虚空裂口,在此时不断扩张,舌头之后连着的一张狰狞牛头挤出了裂缝。 而狰狞牛头连着的巨大腹部,两脚牛蹄,两道铁索组成的手臂也依次从裂缝中挤了出来! 八十八、燃灯古佛,过去大佛 这尊能以舌头洞穿虚空,直接降临战场的存在,乃是军主院第三法王——‘杀伐主法王’! 其亦是转修了拼图之道的破妄法王! “本觉,今日合该你殒命当场!” 杀伐主法王脖颈上冒出滚滚鲜血,颈上并没有头颅。 他唯一可以算作头颅的那张狰狞牛脸,则贴附于腹部,此时,其之声音正是从腹部牛脸口中发出。 说话的同时,作为杀伐主法王之手臂的两道铁索纷纷穿入虚空。 烈火罗汉头顶那片虚空,就倏忽间生出了无数裂口,一根根充满阴冷气息的吊索从裂口里垂落而下,像是长了眼睛一眼,瞄准了烈火罗汉。 铁索带着狰狞尖刺的那一端直直扎入烈火罗汉通身,要将之整个吊起! 尸解法王此时亦将转动白骨塔,放出乌泱泱一大片的骷髅阴兵,这些骷髅阴兵,每一尊都不过拇指高,然而它们数量极其恐怖,加起来便能遮天蔽日,环绕住烈火罗汉通身,撕扯砍杀着烈火罗汉通身金焰,使之整个陷入刀兵汪洋之中! 如是,吊索将烈火罗汉往天下拉扯,而烈火罗汉自身则陷入泥沼,不断下沉。 两股力量相互碰撞,反而导致这尊烈火罗汉周身遍布裂痕,眼看着就要土崩瓦解,碎裂当场! 便在此时,烈火罗汉被吊起来的双臂不断下压,双掌掌心浮现卍字印,缓缓合十,‘他’口宣佛号:“南无——过去大佛燃灯如来!” 轰!轰!轰! 随着其宣诵佛号,整个虚空都开始震颤起来。 那些虚空中遍布的裂缝里,漫溢出了琉璃色的金焰——尽管烈火罗汉身躯在此时完全碎裂崩解,但其下却有一缕火苗灼灼燃烧。 这一缕火苗,勾连了天地诸气,将焰火传诸于天地诸气之中。 如此九天十地、虚空处处皆是灯火熊熊燃烧! 虚空中垂落的一根根鬼索,在此时都燃起了火! 以活尸相诡气蕴养的两具尸身,亦在烈火煅烧下失去威能,冒出股股乌黑的烟气! 结伴前来寻衅的尸解法王与杀伐主法王,眼看着作为自身的一部分都在此时激烈燃烧起来,反而都愣在当场,没有了反应! 他们都未料到局面会是如此发展,本以为联手猝然发难,拿下一个未入圣觉的本觉法师已经十拿九稳! 一个巨大的困惑,充斥于二者脑海:“何以本觉的手段,竟能毁伤我们的诡身?!” 不等二者反应过来,做出应对。 眼看那火苗即将传遍诸气,漫溢下续明正院,淹没向其他山峰之时,一方篆刻有时轮金城永恒法性之景的大手印自远方而来,时轮金城缓缓转动,无量光芒洒落世间,将那点点火苗都覆盖其下,抹去其生息! “南无无上本尊大佛大日如来!” “正海、正恒,你们身为法王,却不循戒律,妄对同门出手,致使同门相残,凌迫续明院首座,该得惩罚!” 那辉煌大手印掌心内,时轮金城之中,化现出一佝偻老者神形。 老者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却是当日主持了整个施恩大法会的老僧,其口中徐徐言语,一言而定尸解法王正海、杀伐主法王正恒之罪责,接着道:“念你二人只是初犯,是以各自摘去你等一分神通,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一言出,万法随! 大手印忽忽而下,先是一把抓住尸解法王左下侧的骷髅头,将之整个切割出了黑雾,之后化掌为刀,一瞬间斩去了杀伐主法王一条铁索手臂! 两尊原本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破妄法王,此时面对那时轮金城之内飘出的老僧神形,却是诚惶诚恐,纵然他们自觉并未违反戒律——诸院法王之间互相征伐、乃至屠灭一院上下者多了去了,也不见那些法王受到任何惩罚。 可是老僧神形既然开口,他们便也不敢反驳半句,各自跪伏于地,敬畏万分道:“上师尊者,弟子诚心领受责罚,无有丝毫异议!” 菩提院五大长老尊者,触手之多,根本非人所能想象的出来。 眼下这两尊在诸破妄法王之中亦算佼佼者的存在,便是老僧神形曾经亲自灌顶,收入座下的弟子! 是以二者称呼老僧神形,乃是‘上师尊者’。 而非寻常法王僧众称呼老僧为长老尊者。 他们既然供养了老僧作为上师,那么便须听信老僧一切教诲,上师的意志不可违逆,须要全身心去供养上师。 便是上师叫他们去死,他们亦得老老实实割下头来送给上师! 一旦违逆,必堕金刚地狱! 这种种铁律,皆在二者受上师灌顶之礼时,便已经立下,违逆律条的后果,会比破妄失败更加恐怖! 心佛寺,规矩森严,血腥野蛮! “下去吧。” 老僧神形看也不看两尊法王一眼,随手一挥,化作常人模样的两尊法王就恭恭敬敬退去。 金光大手印掌中托着一颗染血的骷髅头、一道阴冷铁索,在老僧神形背后化作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徐徐转动佛光,比之两尊法王施展的手段,看起来祥和而神圣,似乎已得慈悲真法。 “本觉,他们两人联手攻伐续明院,是他们的不对,我已代为惩戒。这两样自他们身上取下来的东西,也一并送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老僧神形看向在大日如来金光压制下,尽相熄灭,最终回归本身的本觉法师,其伸手一指本觉,背后那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便徐徐飘落。 花瓣簇拥着的两只残缺拼图诡,便落在了本觉法师脚边。 两只拼图诡被佛光的力量压制着,不能逞凶分毫。 本觉法师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物什,一脚踢开了二者,接着仰头看向虚空中的老僧神形,面无表情道:“他们二者触犯本寺最高戒律,依照律条,当为贫僧薪柴,就此化为灰烬才是!” 一位长老尊者神形当面,本觉法师说话尤是毫不掩饰! 他分明是告诉老僧神形,指责其对两个法王的惩戒过于轻了,有包庇之意! 然而,心佛寺竟然有如此一条最高戒律,凡是触犯本觉法师者,皆当为他燃灯薪柴,化为飞灰?这确实一桩极奇异的事情。 老僧神形摇了摇头:“住持令你领弟子参与施恩大法会,须叫他们承接甘露天雨,以示佛恩,你却阳奉阴违,施手段替他们摒去了佛恩普照。 这一点,错当在你。 你有错在先,便要轻轻揭过。 旁人犯错,你却要狠狠拿捏——这修的是哪门子过去佛真法?” “长老既有此言,那便这般处置好了!”本觉法师摆了摆手,“他们之过错,我亦不追究,我做过那些事,菩提院亦不该追究。 我们两两抵消,这便算了!” 算了? 老僧长眉抖动,沉默半晌没有说话,抬眼看向续明院的后山,看到那道紫青荒气之柱尤在不断积聚,其上竟渐渐生出细鳞,有种张牙舞爪、凶威赫赫之感。 其看着那道气柱看了半晌,又低头看向本觉法师:“这是你新收的那位弟子罢?倒是没看出来,竟是如此异种——比你那个三弟子更强出了数筹。 不过,本觉,住持令我提醒你一句话。” 本觉并不回应,等候老僧自己言语。 “住持说了,过去佛与现在佛之交替轮转之期,已经临近,百年之后,过去重临,现在沦落尘埃。 未来仍旧不见踪迹。 若说没有过去,便不会有未来。 那么本觉,你追索的过去中,可能窥见未来的光景? 若未来仍如现在,那你便须遵循自己的承诺了……” 老僧这番话说的云里雾里,涉及到‘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陀之更替,叫人无法明了其中真意。 然而作为当事人,本觉却知话中的幽微心思。 他沉声回道:“戒律在上,万佛神圣皆受约束,我亦无能脱离其中。假若更替如旧,世间无有变数,我自当兑现承诺!” “你能记得自己的承诺,便是最好。”老僧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佛光大手印中,时轮金城扩张开来,将其神形收纳入其中。 而后,大手印包裹成花苞,插在虚空,须臾远去,不见了影踪。 本觉怔怔地望着虚空中远去的莲花苞,半晌没有反应。 这时,一直守在院子里,将自己的妻女亲眷都保护起来的虚净迈着步子走到了本觉法师脚边,开口道:“师父,虚尘师弟那边……” 虚净已然看出,那持续爆发浓郁荒之气的所在,正是苏尘的居所。 “我们去看看!”本觉霎时反应过来,迈步就要走出院门,然而,其走到院门口又折返了回来,转身回望在半空中激烈冲击金焰光罩的紫青荒气之柱,低声道,“旧路终究已经走不通了啊……” 他未有再出门去,而是同虚净说道:“你虚尘师弟而今当是在聚集荒气,开悟真种。 我本以为他自蕴荒气,可以免被诸气所扰,不用走真种点化这一条路,而今看来,世界规则改易,无人可以规避真种点化这一条路了。 且莫要打搅他了,让他先安安稳稳渡过此关再说吧。 此事过了以后,把他们几个师兄弟都叫过来见我。” 本觉说完这番话,转身回了屋内。 他原本高大的身形,此时显得有些佝偻。 好似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虚净望着师父的背影,若有所思。 —— 本觉法师以为,当下苏尘闹出来这般大的动静,乃是因为有荒气顶点的存在,正在为苏尘点化真种,是以会形成如此之大的风波。 然而他哪里能够想到,苏尘早就已经自生了真种? 或许在此世间,修行皆自点化真种起始,乃是不可改易的铁律,无有任何存在可以忤逆。 但同时,一个生灵只能点化一次真种,亦同样是一条不可违逆的铁律。 当下的苏尘,之所以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可不是因为他正在被点化第二次真种,而是他吸纳了旱魃真血,成就灾尸第一次运用尸龙鳞片的力量之时,尸龙鳞片便开始与他自身相合了—— 不仅仅是尸龙鳞片与苏尘的灾尸真身相合,其脊柱骨内寄居的整头尸龙,那头以龙爪洞穿了火发黑衣女子的苍龙尸身,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与苏尘的灾尸真身相融合! 鳞片遍布苏尘周身。 苏尘感觉到自己体内,一根根骨骼、一道道筋脉都在被澎湃汹涌的荒气灌输,这股荒气又在旱魃真血的碾磨下,被驯服,被融入盘绕他周身的灾厄气龙之中。 漆黑中带着红绿二色气息的灾厄气之龙,又积蓄出了荒之气的浑黄色泽。 这道气之龙盘绕苏尘周身,一圈圈碾磨过苏尘周身的尸龙鳞片,将自身气息中内蕴的荒之气不断驯服,不断转化为灾厄之气! 灾厄气龙内蕴的五败灾晦之黑气,越发浅淡。 取而代之的,则是在不断炼化荒之气的过程中,得以壮大的天灾末劫之气占据气之龙的主流! 天灾末劫之气乃是纯正的猩红,让人仅仅看一眼,便觉得好似浩劫降临,末日将至! “啊啊啊啊啊——” 苏尘已经承受不住尸龙与自己肉身相融合的痛楚。 他周身各处,每一处骨骼好似都在重新生长,每一片血肉都得到尸龙精华的淬炼,但这种重塑己身的过程,就如同一块铁片被大锤不断锻打! 锻打的过程固然让旁观者赏心悦目, 但作为被锻打的那块铁,苏尘自身的感受却是痛不欲生! 他不断嘶吼着,双手十指已经化作龙爪,这双龙爪尤在不断抓扯周身的尸龙鳞片,原本坚韧无匹,难有对手的尸龙鳞片,在苏尘一双龙爪抓扯之下,被不断撕裂开,但那些撕裂开的伤口,却又在转瞬间得到弥合! 苏尘抓断了十指龙爪,鳞片越发坚韧; 断裂的龙爪再度长出,又将鳞片抓破,将血肉亦扯破; 如此循环往复,往复循环的过程中,苏尘额角凸起鼓包,这鼓包不断撑大,最终在额角鳞片支撑不住之时,一双龙角豁然长出! 龙角枝桠蔓生演变,苏尘的口鼻,整张面孔都在被拉长,隆起。 口鼻竟也化作了龙吻,一双赤红眼目中点出了暗金的竖瞳! “昂——” 他嘶吼,吼啸声便是龙吟! 八十九、六道之轮,灾龙之尸 痛楚尤在不断加剧, 一整具尸龙被强行塞进苏尘体魄之内,其引发的连锁反应,不可谓不大。 被封印于苏尘周身各处穴窍之中的邪诡,趁着苏尘肉身破碎又重组的这个时间,被一个接一个地释放了出来。 他们盘踞满整间卧室,本来可以趁此机会立刻逃离,但这群诡类实在过于贪婪,竟然想要侵夺苏尘这具开始尸龙化的肉身,因而都守在卧室之中,预备等到苏尘与尸龙完全融合之后,就行抢夺之事! 这些被放出来的诡类足足有百余头,尚且有更多的诡类未得到机会被释放,仍旧被镇压于苏尘体内。 阴森冰冷的诡气积蓄于卧室,浓郁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但尸龙散发的荒之气比此更加浓郁,一龙之力盖过了所有的诡气,是以未令续明正院的本觉法师发现端倪。 未被释放出的神诡寄居于苏尘,暗暗等候被放出去的时机。 但它们马上就会明白,被放出去并不代表就会得到更多,更可能会连现在已有的东西都会彻底失去—— “昂!” 随着苏尘一声龙吼,盘绕周身的那道有近半天灾末劫赤气充斥的灾厄气之龙,被他整个吞进了龙口之中! 稍后,其头顶迸发出的荒之气柱骤然压缩,一丝不拉地被收入苏尘体魄之中。 刹那间,苏尘看到了自己的灵台方寸之上盘踞的真种:白面凶尸座下黑影缭绕,群魔乱舞,而其身周,本也是一道黑影的尸龙,此时却身形尽显。 这条尸龙盘绕白面凶尸飞腾,忽而冲上诸天生死轮运转下的高天! 与此同时,被容纳入苏尘体内的汹汹荒之气、灾厄气之龙亦流转苏尘通身,进而灌注入真种! 轰轰轰轰轰! 广大深沉的轰鸣声自苏尘躯体之中响起! 一面面轮盘震颤着浮现在他脑后,这些轮盘一经显世,盘踞于卧室,等着捡漏的邪诡们就慌张起来,一时间四散欲逃! 然而,不等它们逃开,那大的小的、嵌套合一,形成完整体系的一面面轮盘就轰隆隆转动了开来! 小轮拿捏生死,大轮运转诸天! 冥冥之中,早已与诸天生死轮牵连甚深的这些诡类,一个个俱逃脱不了诸天生死轮的运转,一个接一个被填入轮盘之中,随着诸天生死轮的运转,尽皆被碾碎,尽皆被归还成最单一的‘相’! 汩汩诡相洪流奔腾于诸天生死轮之间! 而这诸天生死轮真正运转开来,被镇压于轮盘之间的影子诡也整个脱出,其在第一时间包裹住苏尘的周身,意图破灭想要在它体内作永恒幻觉的苏尘性魂,想要侵夺苏尘的肉身! 然而,它的右臂却不听使唤—— 黑影完全包裹住了苏尘的真身,它高举双臂,便在此时,那条纹刻着天人戴花冠图的右臂猛然折转,一把攥住了影子诡的咽喉部位! 同时,影子诡身上重新长出的天仆相手臂、波旬法相手臂亦挥舞起来,抱住了影子诡的双脚。 三条手臂死命撕扯影子诡,与影子诡暂时形成了僵持,令之无法伤害苏尘半分! 并且,此时有一只只眼睛渐次于影子诡周身生长了出来,更将之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今非昔比,影子诡或许能操纵自己,却无法操纵从自己身上长出的手臂,它想要杀死苏尘,但却不能控制自己臣服于对方! 更何况,便在此时,其脑后那颗般若恶相之面缓缓转了过来,映现出一面‘六道之轮’的虚影。 六道轮回呼应着其上轰隆转动的诸天生死轮,将滚滚本原诡相之河流,冲着影子诡浇泼而下! 哗! 河流冲刷而下!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其色泽的本源诡相之河流撞击在影子诡上,只一个刹那,便令之千疮百孔! 诸天生死轮运转之下,将逃逸出苏尘体魄的邪诡尽数粉碎,还原成最基本的‘相’之单位,它们已经无法再破碎,但影子诡却是一只完整的诡,受到洪流般的诸相冲击,构造成这只诡的诸多本源相,也尽被洪流中的诸相吸引,第一时间背叛了影子诡本身,合汇入那股诸相洪流当中! 哗哗哗! 包裹苏尘通身的漆黑影子四分五裂开来,尽数还原成最本源的相,汇集入洪流当中,包裹、缠绕住了半空中的‘般若之面’! ‘般若之面’映现出‘六道之轮’虚影,六道轮转动下,融汇于诸本源相之中的天人戴花冠图飘飞而起,覆盖于那轮盘虚影之上。 苏尘真身左手上的‘黑水牛足踏水火图’亦随之覆盖于轮盘虚影! 轮盘虚影由虚转实,刹那转化了般若之面! 神圣、诡异的气息从六道轮上汹涌迸发,竟将虚空中翻腾的那股诸相洪流都吸摄而来,轮盘一瞬间张开,运转于诸相洪流之上,不断从诸相洪流之中提摄诸六道本源之相,填补入轮盘虚影。 使这虚影越发凝实,越发凝练。 终于,在某一刻,诸相洪流尽数被六道轮之虚影吸摄殆尽,虚空轰然震颤! 盘绕着神秘符文的真实六道之轮镶嵌于虚空之中,与其余众多诸天生死轮虚影相互嵌合,相互运转,推动! 洪烈霸道的气势涵盖四野! 人形而遍布龙鳞,龙角龙首龙爪的苏尘长声吼啸:“昂——” 灾厄气息之龙投注入诸天生死轮之中,以真实六道轮撬动了众多轮盘的运转! 轰隆隆隆! 诸天生死轮降下滚滚本源之相,这被碾磨至最本源单位的诸相在诸天生死轮意蕴涵盖之下,飞快重组,构造、拼合! 一抹黑光包裹住了苏尘通身,令他周身瞬间变得纯黑! 黑膜之上,一只只猩红眼仁随之长出,遍布了苏尘犬神,数量足足有千余只! 苏尘展开双臂,双侧胁下一阵令人牙酸的异响声中,各有两条手臂长了出来——六条手臂不断延伸,抓住了居于诸轮虚影中央的真实之轮-六道之轮! 这六条手臂还有不同区别,苏尘诡身最初的左右手臂之上,各自浮现黑水牛足踏水火图,以及天人头戴花冠图。 其余四臂则在漆黑一片中隐约显出些微纹路,像是也要生出新的图案。 苏尘当下这副诡身,与先前看起来区别并不大。 但真实差别却如天壤云泥! 他这副诡身,完全将强行拼合与周身的种种残缺诡之相,尽数打碎,合汇了逃脱出自身的百余只诡类的诸相,以诸天生死轮的威能进行了重新推演,以诸相互相契合的方式进行了重组! 影子诡本身早就在这个重组过程中被打灭。 这副诡身,完全归属于苏尘自己,他就是诡! 重组以后的诡身,兼具了神圣的气息,介乎神诡之间,各方面的威能都大有提升,全新的诡身位格都要超出‘月光夜叉’! 最关键的一点是,苏尘而今能够催使‘诸天生死轮’了! 灾厄龙尸状态下,以灾厄气息之龙运转诸天生死轮,威能洪烈,诸轮运转犹如日月横空; 诡身状态下,以六臂契合六道轮,通过六道轮推动诸天生死轮,能真正拿捏众生之生死,气息展开,便是强横的诡类都要被引入诸天生死轮,为诸轮碾磨为最本源相! 不过诡身状态下的‘诸天生死轮’,因为苏尘自身六臂未有完全招引出六道之力,所以诸天生死轮并不能涵盖万类,一些有特殊庇护的存在——譬如月光夜叉此类,可以脱离诸天生死轮的涵盖范围,虽仍会受之影响,但不至于被当场镇杀。 即便如此,已经叫苏尘甚为满意。 从前他需仰仗诡身来维护本尊身的安危,本尊身根本不堪一击,而且需要时刻提防体内群诡在自己死后作祟。 但如今诡身战力反而成了他的表面战力。 他的真实战力,则是自己的本尊身! 苏尘已与尸龙真身完全融合,浓郁如汪洋大海的荒气剧烈砥砺他本身的灾厄气息,使之有将近三成转化为‘天灾末劫赤气’,这股赤气持续生成,一旦将苏尘自身气息都转为赤气以后,与己身相合。 将会成为洪炉炼狱般的旱魃真血,完全流转灾尸之身,使灾尸彻底化为旱魃! 而且,苏尘而今虽然仍为灾尸,但却是灾龙尸! 那苍老被火发女子的气息侵蚀,直接陨灭,但祂的磅礴精元、祂的强悍体魄却完全被女子气息封存了下来,此时苏尘与之融合,就相当于己身化为了此龙! 虽然苍龙陨灭,神通不存,但体魄却是一等一的强横,哪怕是诡神,能否破开这尊远古神圣的防御,都未可知! 不过,灾龙尸体魄固然强横,但镇压诡类的手段其实远远不足,唯有诸天生死轮一重而已,而且苏尘虽然容纳了尸龙,但还并未彻底‘消化’掉这头真龙的力量,可以想见,融合其力量必然要消耗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苏尘以后还是主要以诡身示人。 能与尸龙顺利融合,亦让他心底产生了全新的疑问。 尸龙与己身相比,乃有大象和蚂蚁的差距,哪怕自身炼化了一滴旱魃真血,化为灾尸,亦只是让这差距稍微缩小而已。 那么为何自身融合尸龙,最终仍会以自身为主? 而不是尸龙反客为主,反而侵夺了己身? 这般机缘——不像是命运随意的安排,更像是有人故意如此,专门栽好了树苗,专等自己以后去摘果子一般? 世间焉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若尸龙是有人故意为之,那自己满身诡邪,是否亦有其因果指向? 苏尘又想起了曾经浮现于自己梦境中的火发女子,那女子被苍龙洞穿了胸口,其散发的气息也使苍龙生机消尽,变作了尸龙。 当时那女子受到如此重创,可曾殒命? 假若她未曾殒命,那么尸龙是不是她安排在自身体内的? 她是何种层次的强者,竟然仅仅凭借气息,便能使一尊真龙沦亡? 梦境里的这段故事,又发生在哪个时代?那个时代,可也如当今这般遍地邪诡,万类苍生苟且求生? 一尊真龙放到当前这个时代,能与何种层次的神明相提并论? 无数个疑问从苏尘心底纷纷迸起,充斥了他的思维,他只可惜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仍旧太少,至今都未走出心佛寺辐射的范围。 心佛寺规矩森严,连藏经阁中的种种典籍都进行了严格的筛选,删减去其中许多内容,让人对外界情报云里雾里,一无所知。 想要真正探知这个世界,看到更多真相,还是需要走出心佛寺,到真正的外面去看一看才行。 苏尘将脑海里的杂念统统摒去。 起身走出了卧室。 方才他融合尸龙造成的动静实在太大,便是他身处动荡之中,也清楚此节,当下却得想好该怎么给外界一个解释? 尤其是给续明院的同门们一个解释? 然而苏尘哪里又会想到,所谓的解释早早便被本觉师父自行脑补过了,他自己只要过去露个脸即可。 —— 菩提院。 一座不起眼的佛堂中。 檀香袅袅,身披与杂役僧一般服饰的僧人盘腿坐在金丝蒲团之上,他面貌普通,看不出有何特点。 初看让人觉得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人,再看好似又如阅历颇多的中年智者,又看,便觉得他好似已经垂垂老矣,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了。 这给人以莫名感觉的僧人对面,有一老僧与之相对而坐。 老僧便是主持了施恩大法会,出面惩戒了尸解法王、杀伐主法王的那位菩提院长老尊者。 其法名为‘昧初’。 而与昧初对坐的僧人,身份不可谓不崇高,正是心佛寺当代住持,乃是天鼓雷音如来佛子的昧性。 一朵金莲徐徐飘入佛堂中,在昧初头顶滴溜溜转动一圈,即沉入其头颅。 半眯着双眼的昧初眼中光芒似乎亮了些,开口道:“燃灯门下,有位弟子当下似是醒觉了真种,其人似乎乃是龙裔,偏偏又因己身生机衰绝而殒命,是以开悟了僵尸一类的真种。” “僵尸真种? 倒是与他的三弟子一样。”昧性摇了摇头,“如此看来,他那个四弟子,并非未来佛子?” 九十、遮?陀帝,柱世之境 昧初眼中光芒微动,缓声道:“老奴不知,上师尊者口中的未来佛子,是此世未来佛子,还是彼世未来佛子?” 住持当面,五人长老尊者之一的昧初,竟自称为奴。 两者本是同辈,昧初更敬称昧性为上师尊者! 二者之间关系,不免引人遐思。 “只有一个未来佛子。”昧性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佛子永远只有一个,至于而今降世这位,并非我心佛寺供奉上的大日如来佛子。” 昧性顿了顿,看着昧初道:“若说本寺供奉的大日如来佛子,眼下你不就是么?” “如今降世的佛子,既非秉持本寺供奉本尊大佛之真意降世,自然不是此世未来佛子,而是彼世未来佛子。” 二人言辞上似乎是在打哑谜。 一个佛子,竟还有彼世、此世之分。 同样的,心佛寺供奉本尊大佛大日如来,在昧性口中,竟好似不是唯一的大日如来,心佛寺之外,似乎还有一尊‘大日如来’一般! 世间焉有两尊乃至两尊以上的大日如来? 若是一般心佛寺僧众闻听此言,只怕要当场懵然,反应过来便会觉得,这是对大日如来本尊大佛的亵渎羞辱! “我佛大日如来乃有时轮护持,宇河宙光不能倾动,诸般外客尽可降服为护法——便是如此境况之下,还是让彼世的意志投现了过来?” 昧初眼神有些惊骇。 并未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甚至有些怀疑,上师尊者是为了保住自己当下的权位,因而才会有此言语——本尊大佛传承已逾万年,每一尊佛子皆是此世化身,巩固了此世的法则,压制着彼世的复苏,为了给彼世的力量一个宣泄口,心佛寺甚至设下了续明院。 这般数万载岁月的压制,乃至巧妙化解分裂,竟还是让彼世的真意降临了过来? “此方世界,本就并非彻底的统一与完整。”昧性开口道,“那些流淌于诸气里的彼世神明,再经历种种粉碎,经历法则磨砺,亦会留下本源的相。 这些相,便是他们意志的投现。 大佛开创降服诸相,作为护法之道,正是为了维持诸相的不完整,让裂变又重新拼凑的诸相,无法回归他们本有的位置。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转轮宗遮?陀帝’依旧失去了六道的一部分。 数个月以前,一部分六道诸相被莫名力量提摄,脱离了遮?陀帝本尊身,此事调查至今,仍旧无有结果,好似有强横力量封绝了那部分六道诸相的气息一般。 ‘六道’都能散失,彼世佛子降临,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遮?陀帝已是最接近‘柱世’的存在,仍旧免不了散失本原相么?”昧初喃喃自语,“拼图之道不够完备,破妄之道亦是在凝结自性最大的妄念——” 昧初低下头去,他背后浮现灰黄金光。 那金光里浮现本尊大佛大日如来的庄严金面,然而此时这面部左边,却被一只漆黑的爪子直接捣烂,露出了内里一颗颗狰狞的头颅,血腥的尸骸! 佛陀表象之下,白骨累累! “咚!” 昧性见状,乍然间舌绽春雷! 一声轰烈鼓声震荡佛堂,仿似有重锤照着昧初当头砸落,一瞬间就砸碎了他脑后浮现的恐怖之相,亦让昧初的神色恢复清明。 昧初甚为羞惭,未有言语。 “既然奉持此道,便该全新侍奉,不得有丝毫质疑,否则必然外客入侵,本相解体!”昧性呵斥了昧初几句,接着道,“破妄之道,能叫我身修成‘柱世’,支撑法则,镇压彼世。 拼图之道,可为我等增加护法,护持我身,攀登更高。 二道相辅相成,乃是此世恒定之大道。 你已走在康庄大道之上,何必生些怀疑念头,徒劳减损修为!” “上师尊者教训得是。”昧初恭敬叩拜,谢过昧性挽救自身,方才那一霎看似寻常,实则无比凶险。 他若继续生出种种质疑之念,自身便遭天魔解体之劫。 一霎崩散,便作万千诡神,在这座佛堂内复苏了。 见昧初情形好转,已然守住心中正念,昧性点了点头,放缓了语气:“你得本尊大佛化相点化,恒心修持拼图之道,日后必然成为一尊明王护法神,鸦鸣国累经转轮劫气之后,再行降世,则能与地上播撒真种,永恒巩固神位,直入第二等,列为‘上部大阿罗汉’。 如此前途不可限量,何必生出是非念,平添烦恼心?” 神圣之阶,金刚亥母有言,乃有四等二十四阶。 最末第四等在心佛寺被称为‘降众护法’,下划出十个阶位,如金刚亥母那般实力的,则在第四阶位。 不过,金刚亥母终究是野路子出身,不知正统神明划分,是以只凭本能了解稍些信息,具体情报则并不清楚。 第三等则为‘下部阿罗汉’。 心佛寺有日焰大炉罗汉、宝塔白骨罗汉,皆在第三等。 第三等分出八阶。 之后便会第二等,乃是‘上部大阿罗汉’。 假若金翅大鹏明王能成功世,复苏己身,进而于人间立下佛土,播撒真种,便可直入此阶。 然而其半途被苏尘截胡,直接就重组了其神圣真印,自然也就无望第二等神位。 金翅大鹏明王自拼合出来以后,当为第四等第二阶神圣,此后如能顺利受过鸦鸣国转轮劫气之洗礼,削去神圣真印多余边角,则可入第三等第六阶。 若更幸运些,降世成功,凝聚了神身,可提为第三等一二阶别。 直至其成功播撒真种,便永恒定格,神印不朽不灭,则入第二等。 第二等共有四个阶位。 似明王大神这等存在,都会经历昧性所说的这个流程。 至于明王以下,则须看自身有无缘法,自身拼图相之中,与心佛寺三位大佛的牵扯多不多,若是足够多,一样可以经历这个过程,甚至成为全新的明王大神。 若是根本与心佛寺三位大佛无有联系,只是联系到了第一等的菩萨尊存在的话,那就永远只能在第三、第四等徘徊。 遇到像苏尘这般存在,稍有不慎就化为满地碎片。 神圣四大阶别,最末等为‘降众护法’,即被以种种秘法降服,能调用其威能为己身护法的众。 诸神圣皆根植于‘降众护法’,其上又演化出第三等‘下部阿罗汉’、第二等‘上部大阿罗汉’。 大阿罗汉与阿罗汉之威能区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一者是地上神明,一者是历劫神明,一者神位稳固,堪称不朽不坏,一者却是神躯处处都趋于不稳定的状态,需要在‘转轮劫气’的磨砺下,才能渐渐稳固己身。 苏尘遇到的种种神圣,皆是第二种‘历劫神圣’。 此等神圣彼此之间战力差距亦如天壤云泥,不稳定到了极点,寻常的等阶之分只表示祂们各自的位格高低,却不能表示祂们的威能高下。 上部大罗汉已是第二等神圣果位。 第一等果位自然显而易见,乃是‘菩萨位’。 此一等分为上下二阶。 上为‘大菩萨尊’,如千手千眼菩萨尊,狮首佛母菩萨尊,皆为大菩萨尊。 下为‘菩萨尊’,虚空藏菩萨尊、大势至菩萨尊便在此列。 神圣第一等成就,对于似昧初这般存在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他对此并不抱有奢想,只盼自己能如住持尊者所言,成就第二等神圣,可以不朽不坏,便已心满意足。 昧初头颅垂得更低:“万谢上师尊者指点。” “近八百年内,莫说是‘柱世’之境,便是‘佛谛’之境,我亦无能攀登其上。”住持尊者昧性看着昧初,缓缓道,“而今又正值大位轮替之时——此时彼世未来佛子降世,于大局而言乃是坏事。 然于我个人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如是,我以非常手段镇压彼世未来佛子,诸佛神圣断不会有半句不满,假若运作得好,我可活出第二世,再得一千余年光阴,或能成就‘佛谛’。 可惜旧有法则之力量,而今尤然笼罩本寺。 既当大位轮替之时,我便无法走出菩提院,无法亲自出手做些什么,否则每一次脱离菩提院,便要被‘大法妙性净瓶’削去一层神形。 九次削落之后,我将涅槃圆寂矣……” 昧性口中所言,虽是自己的生死大事,但气息平稳,并不因此而生丝毫气馁衰颓之念,他执掌大位已经一千多年,心佛寺笼罩之下,千里疆域之内诸生生杀予取予夺,早有一种强大定力,而今又值彼世未来佛子出世,今世诸佛皆不会阻挠他对彼世的佛子做些什么,他掌握了如此多的手段,夺去彼世佛子的加持,为自身再续一千多年的住持大位,又岂是什么无比困难,叫人望而却步之事? 他出此言语,只是为了警醒眼前人。 令之多尽心些,早日镇压彼世未来佛子,也少去许多磋磨。 “而今诸事便只好多多依靠你了。”昧性看向昧初。 昧初低眉垂目,神色恭敬:“老奴愿为上师尊者肝脑涂地。” “又非祭祀诸神,何须你来肝脑涂地?”昧性笑了笑,转而道,“若依旧说,你能开悟本尊大日如来大佛化相,已经可以算是大日如来佛子。你是今世大日如来佛子,而今暗处却有一位彼世大日如来佛子。 若能将之镇压,摘其佛性眷顾,于你却是裨益无穷。 说不得可以直接免去鸦鸣国内受过一遭转轮劫气磨砺,未来成就更加不可限量! 是以,我一直觉得,此事交托于你,乃是十足的稳妥。” 昧初神色微动,已经被昧性说到了心坎里。 昧性接着道:“转轮宗遮?陀帝六道之相散失了部分,其怀疑为门下弟子所持,因而决定在‘大泽乡’安排一场试炼,借此将那个弟子纠察出来。 如是,我们亦可顺水推舟。 今时门下新收弟子都还未经历过金刚试,在我推演之中,未来佛子极可能隐藏于门下未经历金刚试的这一批弟子当中,便将他们也一并送去大泽乡,同转轮宗弟子一齐安排试炼好了。 正巧,上次开悟正试,诸神圣尽数未得牺牲供品。 那些因为万佛殿自生诡异而得侥幸存活下来的弟子,却是免不了经历这一番劫数。 此事便由你分出一道神形,化为门下法王,监督这场金刚试能圆满完成,务必保证,入试弟子尽皆不得存活。” 昧性下了最终的命令。 昧初神色犹疑:“上师尊者,金刚试各院弟子,皆由老弟子带着参加,如若安排他们尽没于此次金刚试中,那些老弟子,莫非也尽放弃——其中不乏正觉真种弟子……” “正觉而已,成就正等正觉,尤有长路要走。 舍却了他们,才有本寺未来的一片坦途。” 昧性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在昧初眼前如雪般融化,消失去踪迹。 佛堂内只剩了昧初一人。 昧初抬起眼眸,望向正对着自己的那座供桌,供桌上拜访着一尊半人高的造像,其面相庄严,盘腿而坐,生有八臂各掐法印,无穷雷霆交结造像四周,形成雷网。 这尊造像,即是佛众为当代住持塑化的法相。 名曰‘伏邪镇魔天雷真灵大胜佛’。 心佛寺的每一位住持,皆是一位如来大佛的化身。 然而没有人会想要成为别人的影子,别人的化身,所以纵然每一代住持都被佛众塑造神像,尊称为‘佛’,他们依旧在抗拒着旧有的宿命,为追寻‘佛谛’,为成就己身成佛而生种种企图心,阻挠下一任佛子的降临,阻挠下一任佛子接替住持大位,企图活出第二世,成就佛谛。 万余年来,无人成功。 各代住持,终究涅槃。 但这一次毕竟与以往万年来的每一次都尤其不同。 这一次降临的佛子,乃是彼世的、是从过去里走出来的佛子,其生来便为挑战今世秩序,为将‘现在’推向‘未来’。 操弄权柄的今世神佛并不愿主动走进未来。 是以二者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天然存在。 一方压倒另一方,便成了唯一的结局。 这一次,当代住持可能重新活出第二世,可能追寻得佛谛,进而望见‘柱世’之阶,能永恒不灭地存留于现世? 昧初收敛去脑海里翻滚的念头, 向‘伏邪镇魔天雷真灵大胜佛’恭敬施礼,进而缓步退出了这座佛堂。 九十一、破妄诸说,绝断前路 “你而今已踏入蜕凡之境,化为跳僵,身轻如燕,纵跃如飞,跳僵种种神通醒觉只是次要,最为重要的是自身正式与凡俗区别开来,从此可以经历一次次蜕变,令己身越发强横,日后未必不能走通这条旧路,一窥圣觉、破妄之究竟。” 续明正院内,本觉法师缓声开口,对虚海敦敦教导。 此时,苏尘从外面走进院中,顿时将几个同门的目光都吸引在他身上。 同门师兄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些探寻意味,苏尘自知他们为何会有如此表情——实在是自身融合尸龙造成的动静太大了,再加上施恩大法会刚刚过去,自己就制造出这般大的动静,也不怪他们会有此反应。 苏尘神色平和,向本觉师父及诸同门见礼:“拜见师父,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自去寻地方坐吧。” 本觉法师眼中火光闪烁,一瞬间笼罩过苏尘身形。 苏尘之实力自然今非昔比,对于本觉法师的探查根本毫无反应,本觉法师也绝难从他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是以火光闪过,本觉轻轻点了点头,继续指点虚海道,“你须记得,无论如何,切不可与诸气勾连,只需保持自身死气之纯一,不断锤炼这一股死气,便未来可期。 否则,贸然引入其余气息加以修炼,或能得一时修行进境之快,但未来必然遗祸无穷!”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虚海恭敬应声,神色认真。 虚灵这位续明院大师姐,亦是面露若有所思之色,她亲身经历过了施恩大法会,已经从懂得师父的几分良苦用心。 先前,尸解法王与杀伐主法王联手攻山,对续明院坐落的山峰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处处可见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受腐蚀而破败的草甸,但是众位同门对此却是都视而不见,提也不提先前发生的事情。 本觉师父未有开口主动诉说,他们亦不知该如何去问。 众同门只是此事似乎是缘起于苏尘师弟,其余一切便一概不知了,他们各自都还未观测到苏尘院中冲出的荒气之柱,就被本觉师父勒令封门闭户,躲在各自居处不得外出,是以都未看到之后情形。 唯一对此较为清楚的,便是虚净。 虚净躲在角落里,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浑然不理外事。 这时,苏尘忽然开口,向本觉师父求教道:“师父,弟子常听闻,修行之前四境乃为点化、蜕凡、圣觉、破妄此四境。 破妄之后,可还有更高深修行之境? 如何方能抵至更高深的境界?” 施恩大法会上,眼看有神圣篡夺诸圣觉法王之身,助力圣觉法王成就‘破妄密意法王’,如此令苏尘产生了新的困惑。 这些神圣窃据了凡人躯壳,便真正算是破妄成功,可以开启下一境的修炼了? 修行第五重境界,又该是何种境界? 当下苏尘挑起这个话茬,其一自然确实是因心中有所困惑,因而由此疑问,其二,也是想看看师父对自己闹出这番动静,究竟是何态度? 总不可能就此放下,置之不理吧? 苏尘提出的问题对众人颇有吸引力,诸同门尽将目光集聚在本觉法师身上,等待师父来为他们解惑。 进入心佛寺如此之久,他们确实从未听闻过破妄境以后的修行层次。 本觉法师听言,眼神黯淡了一瞬,进而收敛去表情,看向苏尘开口道:“破妄之境以后的层次,今时能达成者已然寥寥无几。 哪怕在如本寺这般崇高的道统之中,有资格跨入破妄境之后层次者,亦不会超过十人。 为师从前觉得,你们修为只是刚刚起步,尚且不知前路如何,让你们知晓太多,对你们反而是一种压力。 但既然今时是你虚尘主动问起,我便说上一说。” 苏尘闻言挺直了背脊。 众同门亦是神色严肃以对。 便听本觉法师说道:“破妄境以后,能真正‘破妄’者,便可尝试调和诸气,纳引诸气圆融己身,而此一圆融诸气的过程,贯穿了诸多修行者的一生。 破妄之后,有元化、法相、佛谛、柱世四境。 此四境皆涉及到了调和诸气于己身,运转诸气圆融如意的过程,其中,元化之境是初步招摄除己身真种本元气息之外的诸般气息,稳固己身,如若诸气能与体内调和,不至崩毁,则自身脑后飞出诸色轮光,有无穷妙用。 己身性魂与诸气运转之法理融合,则能凝聚法相,有无边威能,性魂存于‘法’内,法不灭则性魂不堕,近乎不死不灭。 法相之后,又有佛谛、柱世二境,此二境已是修行顶点,修成佛谛,即见如来;修成柱世,便如神柱支撑崩塌世界,镇压破碎法理,稳固世界的同时,亦将稳固自身,使自身永恒不朽。” 本觉法师必然经历颇多,是以能将破妄之后诸般境界尽娓娓道来,能阐释诸境之真意。 他之所言,让苏尘内心浮起新的思索。 众所周知,自修行起始至破妄之境,修行者始终都在与真种勾连的一气相互沟通,譬如虚海只引纳死气,不断维持死气的纯一,便是苏尘的旱魃成就,亦需将灾厄之气最终砥砺为纯粹的天灾末劫赤气,融于己身,方能成就旱魃。 修行者尽皆如此,原因在于,贸然吸收真种勾连的气息之外的‘气’,会引发种种不可测度的后果,轻则修为崩灭,重则令自身也完全异化为未明存在。 是以只要修行起始,尽会得到告诫:不要吸纳真种对应气息之外的任一诸气! 而且,多数修行者都只能感应到真种对应的一气,而无法感应到天地间种种气息,如此一来,又如何能在破妄境后可以招摄诸气,稳固循环,进而成就‘元化’、‘法相’、‘佛谛’、‘柱世’等境? 必然是在破妄之境时,人身生出了某种玄妙,使得自身可以拥有了勾摄诸气之能。 但是这又牵扯出新的问题——那些降临人世的神圣,本就是立于某一气息顶点的主尊,自身气息纯一之程度皆在顶峰,他们若是引纳其他气息入体,如何与自身纯一诸气保持平衡? 甚至可以说,他们根本无法维持住自身气息与外气之间的平衡,一旦引纳外气入体,简直是在自掘坟墓,自毁长城,让自身神位都可能遭受到冲击,就此破灭也说不定! 所以,当下可以窥见,那些成功借助人间身降临了现世的神圣,所走的路,与修行者所走的路并不是同一条。 苏尘又想及金刚亥母说过的‘神圣四等’之分。 当下有了计较:或许神圣所走的路,便在这‘神圣四等’之中? 神圣走不通破妄修行之路,余下的修行者便能走通此路?却也不一定——君不见,多少法王破妄失败,转修了拼图之道? 所以,究竟如何成就破妄,怎样破妄,便关系到之后能够成功引纳诸气入体了。 这是一门看似简单,却极其高深的学问。 以至于哪怕心佛寺这般‘崇高’的佛门道统,能够真正引纳诸气入体,成功开启元化之境者,也是寥寥无几。 至于‘柱世’之境,更是奢想中的奢想。 却不知己身成就旱魃以后,与柱世、佛谛一类存在相比,孰强孰弱? 为何柱世之威能里包含了‘支撑崩塌世界,镇压破碎法理’?这个世界的法理是不完整的、破碎的状态。 所以柱世会有这般威能? 苏尘没有询问本觉师父,如何成就破妄,才能令自身可以顺利引纳诸气在自身形成循环,达到元化之境。 若是师父知道此中关窍,想必也不会连圣觉之境都未成就了。 他轻轻点头,将本觉师父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但是,这个关键问题,他不问却不代表别人不会问。 能窥见个中关窍者,并非只有苏尘一人。 续明院内诸同门皆有着某种天资禀赋,几乎都能看透个中关窍,是以,本觉法师话音落下不久之后,虚灵便踌躇着问道:“师父,弟子有一个问题。” “讲。”本觉点头道。 “师父告诫弟子们,除却天地正本之气以外,切不可贸然招摄真种对应气息以外的任何外气,如此一来,即便修至破妄之境,弟子亦只有采纳真种对应一气之能。 如此却要在破妄境后,可以顺利采纳诸气,于自身形成循环,进而‘元化’。 想来,是这破妄之境另有玄妙,成功破妄之辈,便有了引纳诸气之能?”虚灵这番话显然在心底斟酌了许久,此时说出口,便甚为流畅。 诸弟子纷纷看向本觉法师。 虚灵的困惑,亦是他们的困惑。 对于弟子的问题,本觉法师未有任何意外之色,同样对答如流:“尔等以为的‘破妄’是何种境界?” 不等弟子们作答,他便自行回道:“心佛寺诸法王教授弟子,言称破妄,乃是破除肉身之妄,脱去臭皮囊,远离诸色相,可得真解脱。 然而,万类生灵秉天地诸气而生,性魂是自身,皮囊便能算作身外之物了么? 丢失皮囊,便是使自身本源缺失,如鸡卵失去蛋壳保护,外力相加,顷刻化为一滩脓水! 这些法王自身都未得正道,便教导弟子破妄是破去肉身妄,何等荒诞?简直大言不惭!” 本觉法师对心佛寺历来奉持的破除肉身妄之说甚为不屑。 然而他却也忽略了,他自身都还未入圣觉之境。 拼图之道,便是破除肉身妄失败以后的产物,对于本觉法师所言,苏尘倒是有极深的体悟。 他心下暗自点头,应和本觉师父所言。 便听师父接着道:“破除肉身妄,不能叫己身成就大道,恰如一色中饿鬼哄骗妙龄女子,告诉其只要脱去衣裳,便能放其自行离去一般。 这种言辞,如此能信?! 肉身妄以外,另外有一种说法,较之破除肉身妄这一说高级一些。 即:破妄之境,乃是破除自身种种困扰,业障,于迷雾中照见真我——何能照见真我,唯有以主尊作为明镜,时时映照自身,借主尊之力砥砺己身,破除迷障妄想。 如此,方能真破妄!” 本觉师父的神色严肃了许多:“这个说法,对了前半部分。 但只前半部分,不足以令修行者真正破除迷惘,是以有后半部分具体操作之法,即以主尊为镜,映照自身。 可惜的是,主尊并非镜子,而是一副模具。 自身便如膏泥,时时映见主尊,便是以己身投入那副模具之中,最终,令自身也变作主尊的样子…… 施恩大法会上,几位密意法王,便是借主尊为镜来破除迷惘的修行者。 你们猜,他们今时可还认得过去的自己?” 本觉法师此言,叫诸弟子不寒而栗! 苏尘更知其中内情,知道那些法王,其实最终都变作了神圣降临人间的容器而已,也无所谓破妄不破妄了! 他没想到本觉法师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师父看似不入圣觉之境,但却比诸多破妄法王都更加了解这座佛寺的内情…… 本觉师父的真实身份,亦必定不一般! “虽然破除迷惘,照见真说正对了‘破妄’的本意,但今时能成功者,已经没有几个。”本觉法师摇头叹息道,“自你等凝聚了真种之时,你们的真我便与一气之后的主尊相互勾连,试问,如此下去,待到将来破妄之时,你是有能力破灭主尊,还是有能力破灭真种? 唯有当你等完全掌控己身之时,才能大破大立! 否则,一切尽是奢想!” 本觉法师今日不知为何,心情似乎甚为颓唐,直接道出了一个叫门下诸弟子都瞠目结舌,心神震颤的答案! 成就真种,便相当于决断了修行前途?! 这般说法,场中谁人能够接受?! “既然如此,倒是不如就此放弃修行,反正修与不修,都是无缘前路,如此还修什么行?!”虚灵内心充满崩塌感,没想到事实竟然如此残酷,以至于她也收不住情绪,说出了一番丧气话。 “若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若服食一种毒药,能叫你多活上几年。 甚至未必不能以毒攻毒,谋取前路,这毒药,你吃不吃?”本觉法师盯着虚灵,直接出声相问。 九十二、将启 虚灵蜷缩着身子,猫眼里泛起了泪光。 却是赌气一般说道:“我宁死也不愿吃,死便死了,服食毒药,却不知又要受何种苦楚,多出多少折磨!” 本觉法师见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摇头笑道:“你虽是这般说,却并非这般做的——入我门中,我三令五申告诫过你,每日修禅意八式养身即可,你偏偏不听,私下里少不得尝试沟通一气。 修为委实突飞猛进了一段时间吧? 那时你不听我告诫,今时却怪为师与你揭破了谜底么?” 虚灵一时无言。 师父所说的每一句都对。 她只是自己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我虽说了,修行最后,凡生灵大抵无缘破妄以后光景,可这世间道理,不是本就如此么?凡人之中,百万余人里,能家资千万者有几个? 路遇恶劫,百人之中,能活命者可有一二?”本觉法师眼中神光淡淡,“凡是生灵,皆以己身为主,自觉有朝一日,能成为天地主角。 反而世道却是如此,我们以为的,亦终究只是我们以为的罢了。 万事皆不以你我意志为转移。 便是我,不也一样总是期望落空么?” 这番言辞,让诸弟子蓦然。 一时之间,种种颓丧之情绪充斥众人心底。 他们明白师父所言是对的道理,可却正因为这道理无可反驳,才更加颓然,更加丧气。 苏尘心头微动,他的真种乃是己身诸天生死轮镇压粉碎了心佛寺诸佛神形,并体内一众邪诡共同点化而来,一切皆源出于己身,若真正修炼到破妄之时,想要冲破自身所困,真正大破大立,成就圆融破妄之境,却是比诸多心佛寺弟子都要容易得多。 未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反而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但是诸多同门没有自己这般好的‘运气’,在受感生出真种之时,已经与背后的主尊产生了勾连,将来破立真种之时,必然会与主尊直接冲突。 不过破妄关槛的修行者,如何与神圣对抗? 根本无有胜算! 但是…… 苏尘蓦然想到,其余人或许无法与一气顶点的主尊对抗,但若换做自己呢?假若虚灵师姐有朝一日需要突破破妄之境,自己是否能为之护法,帮助其与主尊对抗,打破主尊的封锁? 这脑海中一点灵光乍起,苏尘向本觉法师脱口问道:“师父,破妄之境,内在破除己身迷障,外在破除主尊封锁。 己身迷障终需自我明见。 而外在主尊未必就只能靠己身力量开破除吧? 若是有其他人可以伸出援手,破除了主尊的封锁,可能算是此人突破破妄之境?” 这个问题倒是众人所未能想到的,于本觉法师而言,亦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其闻言愣了一愣,方才笑道:“若真能请来可以力压神圣的帮手,破除了外在主尊之封锁,明见自我又有何难? 如此,自然算是突破了破妄之境。” 本觉法师所言,便是肯定了苏尘思路的正确! 听到本觉法师肯定了苏尘的猜测,虚灵、虚净等同门眼中黯淡下去的光芒又重新燃亮了起来。 但是很快,他们尽皆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我们去哪里寻得能力压神圣的帮手呢?心佛寺那些能够破妄成功的大能力者,未见他们有对门下弟子施以援手的先例,又怎么可能会来帮助咱们这些本就在心佛寺内处于边缘的弟子?”虚净低沉道。 虚灵叹息了一声,没有言语。 本觉法师默不作声,显然亦是明白解决这个问题十分之难。 就连他自身,能力战几尊破妄境法王而不落下风,可若是让他去对抗一气顶点的那些神灵主尊,他亦无能为力。 这时,苏尘却放松了语气,道:“我们同门四人,齐心合力,精诚协作,日后未必没有机会能互相帮扶,共同度过这个破妄难关! 更何况,比之先前无路可走,眼前已是绝路的境遇,眼下不总算是有一条可以走的路了么? 有总是比没有要好的。 若因此再自暴自弃,那日后才是真正没有了任何机会,只能望绝路而兴叹了!” 他神色振奋,口中吐出的言语,总算有几分激励效果,让几个同门垂下去的头颅纷纷抬起了稍些,尽将目光集聚在苏尘身上。 “从前各位师兄,皆困于点化之境,不知多少岁月未得突破。 那时便能坚守下来,而今,已经有虚海师兄一位突破了点化境,成功蜕凡!此不正是说明了希望已来? 无论你我此时是颓丧渡过以后岁月,还是欢喜渡过,该来的总会来。 如此,又何必自暴自弃?叫自己活得快活些岂不更好?”苏尘对外仍是以老者面貌示人,他当下以一副劝解的、过来人的语气言语,效果竟似更好了些。 配合上他好似饱经世事的面貌,更让人觉得他此言好似能熨帖到自己心里。 “师弟说得对!”虚净眼中燃起光亮,连连点头,“生活本就如此,未来终究是要到来,如此便没有必要忧心忡忡了,坦然去应对就是。 纵然到了那一天,我们无能成功破除关槛,但至少也为此努力过,也就无愧于心了。” 虚灵向本觉法师恭敬行礼:“先前是弟子一时受迷障所悟,迷失了心神,是以才会说那些言辞,而今想来,确实如虚尘、虚净师弟所言,未来终将到来,到了那一天,只愿自己是真正挣扎过,纵然失败,便也问心无愧了!” “弟子也是一样。”虚海赶紧在后头跟了一句。 几位同门原本丧失了心志,觉得未来黯淡无光,陡然被苏尘一番言语熨帖,都想通了些许关节,他们的气息都因此而灵动了起来,修为在无形之中更精进了一层。 本觉法师眼看几位弟子这番变化,看他们互相之间眼神交流比之以往更加和谐,好似真正变成了一个整体,内心亦有些感触。 其将目光看向了苏尘,温声道:“倘若你未有这个契机,开悟真种,以后当为为师燃灯一脉的衣钵传人,但纵然你开悟了异于本脉的真种,为师亦视你作下一任续明院院主。 虚尘,你虽肉身枯朽,老迈陈腐,性魂却是生机盎然,朝气勃发。 新旧气息在你身交替融合,浑然一体,不知是天地异数所致,还是你机缘本就如此?但不论如何,这在为师看来,总是一桩好事。 须知,总要有腐朽的土壤,才能滋养出新生的性灵…… 界限所在,为师只能收你们四位弟子。 唯愿你等日后皆能有远大前程。 假若真正可以破妄功成,续明院的使命便总算完成,为世间传下了一盏明灯。” 本觉法师今日感慨颇多,苏尘亦从他这番言辞之中,明白了他为何好似格外看重自己一些,不仅将异于一般拼图之道的‘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传授于自己,更在暗中早已视自己作衣钵传人。 如今,更是明确指定自己作续明院下一任首座院主。 竟是因为自己性魂与肉身看起来格外不符的原因。 苏尘性魂,乃是穿越而来的青年性魂,而肉身却是一具八九十岁住满了诡异的肉身,如此特异的组合,在当世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他原本以为这一点不会有人发现,没想到本觉早已看出自身的特异,并将此当作了冥冥之中的缘法。 如此看来,本觉法师所言的‘燃灯一脉’与心佛寺诸正院法脉究竟有何不同? 燃灯指向的是心佛寺哪位神佛?为何在万佛殿内看不到这位神佛的名号? 而续明正院,相当于心佛寺其余诸正院,其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 苏尘内心转动着念头。 诸同门尽把目光集聚在了苏尘身上。 他们亦听到本觉法师亲口所说,欲将续明院院主之位传予苏尘这个刚入门不过月余的弟子,但惊奇的是,几位同门对此都无有异议。 这件事情便算是就此定下。 在诸同门潜意识里,已经将苏尘当做下一任续明院院主来看待。 本觉法师看着苏尘,接着道:“你而今既然已经开悟了真种,也总算有了几分自保手段,此之后的金刚试,我总算可以稍稍放心。 此前的开悟正试之中,入试诸多弟子都顺利通过,与以往每一次开悟正试皆甚为不同,是以菩提院怀疑是万佛殿内滋生出了邪诡,趁着施恩大法会开启之时,请诸佛神圣降下力量镇压邪诡。 邪诡是否得到镇压——甚至这尊邪诡是否真正存在过,于你等毫无关系。 唯一与你虚尘有关的,便是因着此次开悟正试,所有弟子尽皆顺利通过,只怕接下来菩提院为诸入门弟子设置的金刚试,难度要提上数个层次了……” 因为自身搅乱了那一次开悟正试,使得那一次开悟正试没有人死亡,心佛寺诸佛神圣未能得到供品,所以便导致了接下来,菩提院可能会提高金刚试的难度? 苏尘一瞬间明白了本觉师父话中之意。 禁不住皱紧了眉头。 心佛寺能多出几位开悟了真种的弟子,对于山门而言,岂不是一件好事?毕竟道统开枝散叶,山门也就越发繁荣了。 可是,菩提院好似并不这般以为? 联系到心佛寺与背后神佛之间相通的关系,苏尘只能猜测,或许是开悟真种者终究有一个名额限制,突破了这个限制,将引起背后神佛不可测的变化…… 至于金刚试可能因此调高难度,苏尘却没什么顾虑。 眼下再困难的金刚试,可以困住他,杀死他的几率都很小。 除非是金刚试内存在的事物,突破他的认知。 是以苏尘向本觉师父回应道:“弟子一定潜心准备,以应对即将开启的金刚试。” “嗯。”本觉法师点了点头,“据为师得来的消息,可能要不了二三日,便会有专人接引你们这样新入门弟子去入试了。 别院入门弟子,皆有师兄带着。 你这边亦需有人看顾,帮衬一二。” 本觉法师眼光转动,目光在虚净、虚海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虚灵身上:“虚灵,你作为本门大师姐,便带虚尘走这一遭吧。” “弟子一定将师弟安全带回院中。”虚灵应声道。 她不止一次帮衬师弟们渡过金刚试,对此并无异议,眼神颇为平静。 自觉此次金刚试,纵然困难一些,但自己也能圆满完成对师父的承诺。 —— 三妄院。 主殿之内一片漆黑。 此院供奉的三大主尊密迹金刚大夜叉王、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地狱主降阎魔尊的巨大造像,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虚真迈步走入这座阴沉的大殿中。 踏踏踏……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一抬头却能看到三大主尊低垂下来的狰狞面孔,每一张面孔之上的眼睛,都好似在盯着他自己。 浊臭的气息在黑暗里浮动,这是三妄气的‘味道’。 虚真早已习惯了这气息的味道,但却无法习惯头顶注视着自己的主尊造像,是以垂下了头颅,加快了脚步。 黑暗里,唯一熠熠生光的存在,便是盘坐在蒲团之上的‘天蛇法王’。 她容貌艳丽,美艳不可方物。 黑色气流从她周围滚滚滑过,好似一条条蟒蛇缠绕在她的如玉般散发光辉的身躯。 “上师。” 虚真在天蛇法王面前跪拜下去,神色沉凝,姿态礼仪却一丝不苟,毕恭毕敬。 “金刚试开启在即,这次,便由你领你师弟虚凡去入试吧。”天蛇法王睁开眼睛,眼中一瞬间呈现的暴虐与疯狂,让人见之心惊。 好在,下一瞬那双眸子又变得明亮了起来,好似方才那一瞬间,虚真所见仅仅只是幻觉。 ‘虚凡’师弟,早已经被天蛇法王夺去真种而死了。 但眼下,随着天蛇法王一声召唤,那个黑黢黢、满脸横肉的魁梧和尚,就从她身后的黑暗里走了出来。 他神态恭谨,与从前姿态截然不同,向虚真合十行礼:“虚真师兄,此次金刚试,便拜托师兄了。” “尽力而为。”虚真目光在‘虚凡’身上稍稍停留,竟觉得此人好似真是一个活人一般,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低声回应。 九十三、云动 两弟子跪在天蛇法王身前。 天蛇法王出声道:“今日,戒律院一尊密意法王召我前去,与之共修大道,从他那里,我得到了许多消息,于你们此次金刚试,或许有所帮助。” 虚真眼神一凝,背脊忍不住挺直,摆出了洗耳恭听之态。 一旁的虚凡呆如木偶,浑然没有了方才向虚真行礼时的灵动气息——一具尸体,即使伪装得再好,也终究算不得活人。 “今次施恩大法会,看似是为金刚亥母降世而举办,实是因为有鸦鸣国神圣历劫圆满,将入人间修行。 大法会上加授的密意法王,每一尊皆是神圣。 与我双修的那位密意法王,自然亦是真正神圣。”天蛇法王开口就吐出了一个惊人情报,让虚真竖起了耳朵。 她不看虚真是何反应,接着道:“此次降临现世之神圣,共有七尊,但七尊之中,只有五尊真正成功降临,另外有两尊在降临之时,被强横力量镇压,而今已然灭绝气息,不知其影踪何处。 戒律院那位密意法王猜测,镇压两尊神圣之人,当是本寺未来佛子!” 竟然能将两尊神圣镇压? 这是掌握了何等崇高层次的力量,才能做到这种事?! 虚真心潮起伏,想到那佛子出手就有这种强悍伟力,可以与真正的神圣抗手,而自己如今却还要侍奉在天蛇法王跟前,从她手中苦求破妄解脱之道,内心一时间失衡,又是羡慕,又是怨恨。 不过是受诸佛承认,做了未来佛子,便瞬间得到此种强横伟力。 说到底,亦是运气大好。 为何自己便没有这种运气? “佛子极可能为本寺月余来的新入门弟子,还未参与过金刚试。 其此次或会参加金刚试。 本寺住持乃至菩提院必然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将会借着此次金刚试,将佛子除去,以换来住持继续稳坐大位。”天蛇法王眼光流转,“我之所求亦不多,诸圣皆要他死,那么,他死之时,我只希望你能带佛子的一部分肢体回来。 补全我之残缺,你若有机会,若能啖食其肉,我亦不会阻止。” “你以为如何?” 虚真闻言意动。 似未来佛子这般存在,其周身每一处必然都有神异特性,蕴含‘如来’真意,若能炼化一块来,对自身裨益无穷。 上师亦是想到了此节,才欲夺未来佛子一条肢体。 以其一条肢体,不仅能补全己身残缺,更会让原本只是拼凑起来的自身各个部分更加协调! 但是,虚真旋即想到——那位佛子可是镇压了两尊神圣的存在,于其而言,自己才是土鸡瓦狗,蚂蚁有什么资格去觊觎老虎的血肉?这样的想法,出现即是罪过! 他脑顶如被泼了一盘凉水,旋即清醒过来,双手合十向天蛇法王道:“启禀上师,未来佛子能一力镇压两尊降世神圣,此种强横存在,实非弟子所能觊觎……” “你怕什么?” 天蛇法王妩媚一笑:“也怪我未有与你说清楚。 那些自鸦鸣国历劫圆满得以降世的神圣,虽然抵受了鸦鸣国中无量劫气的磨砺,但自身亦因此变得极其虚弱。 祂们降临现世,不仅要重塑人间神躯,还要时时面临人间万气之侵扰,抵御万气对自身的侵袭,实力较之于从前衰落了千百倍,便是一尊破妄法王,只要运筹得当,都可以将祂们镇压! 那未来佛子虽说是镇压如此两尊神圣,说明不了其实力有多强横。 更何况,此次,想要谋取其性命,令之永恒泯灭世间者,又不止我三妄院一院?已经有不少正院接到了消息…… 就连菩提院的长老尊者,也在时时监视此次金刚试。 一旦对方显出端倪,长老尊者亦不吝出手抹除对方!” 天蛇法王虽然是如此说,但因为没有例证,虚真还是有些迟疑。 她见状,透露给了虚真一个消息:“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四柱佛土之一的狮陀岭,进来是不是出了一桩大事? 佛土掌控者-‘狮陀法王尊者’已经圆寂了。 尸身正往心佛寺运来。 可知他为何圆寂——他以性魂拼凑成了‘金翅大鹏明王’,化身主尊,在鸦鸣国历劫圆满,正当降世之时,被佛子镇压了去。 如此,其人间身也就失去性魂支撑,真正圆寂涅槃。 这般佛土镇守尊者,实力之强横不必我多说,绝不输于本寺几位长老尊者,但仍旧会因历劫而陷入不可避免的衰落期。还有什么可说的?” 虚真听得天蛇法王所言,目光微动,对这番说辞已经信了几分。 他身为正觉真传弟子,能接受消息的渠道不比寻常僧众,近些时日确实听说了一些狮陀岭的异变风声。 只是没有想到,狮陀岭生出异变的源头,竟然是镇守佛土的狮陀法王尊者圆寂了! 这位尊者开辟出了佛土,自身也成为了人间神圣,没想到也在历劫之时陨落了——人间对于凡人而言,乃是适居之地,于这些神圣而言,反而成了凶险之所,奇哉怪哉。 不过,金翅大鹏明王尊一直供奉于万佛殿内,早已在人间广布真种,狮陀岭中觉悟狮魔王、象魔王等金翅大鹏明王座下次觉真种者,更是不计其数。 缘何这么一尊已经有所成就的大能,也会陨落? 其中是否有旁人不得而知的内情? 虚真脑海里念头闪转,自不能将自身所念示于天蛇法王,他沉吟了一阵以后,向天蛇法王叩首道:“上师,既然事情真若如此,弟子愿意与其余同列一道,围剿佛子,为上师取来他的一道肢体。” 他未把话说满。 只说‘若事情真像你天蛇法王说的那样’,自己姑且可以与其他菩提院派出的后手一齐对佛子出手,抢夺肢体。 然而,若是事情非是天蛇法王说的那般,并且虚真孤身一人的话,是决计不可能做这个出头鸟,与佛子殴斗争杀什么的。 以免误了自家性命。 天蛇法王点了点头:“自该如此。 此次金刚试诸多强者纵横,仅只你与虚凡,我还有些不放心——便将我之一部分,寄藏于虚凡之身,届时你们共同行动,便类同你我师徒二人合力!” 她话音落地,根本不容虚真拒绝什么,张口发出一道真言:“刹!” 围绕其身盘转如蟒蛇的气息骤然飞舞而起,化作一条燃烧着黑火的手臂,攥住了虚凡的脖颈! 这条燃着黑火的粗壮手臂攥住虚凡脖颈的刹那,即化作滚滚黑烟涌入虚凡鼻孔。 虚凡木木呆呆的双目化作蛇瞳,嘴里亦探出了毒牙,整张面孔都隐约变得偏阴柔了些,细看之下,竟然与天蛇法王有些相似。 种种异象覆映虚凡之身。 不过片刻又都平静下去。 虚凡除了样貌偏阴柔了一些之外,别无任何其他的变化,他恢复了木木呆呆的表情,僵尸一般坐在虚真身畔。 “弟子一定竭尽全力。” 虚真双手合十,面色沉凝如铁。 上师这一手运作,看似是协助他,实为监视他。 只怕这次的差事,他没有那么容易就蒙混过去! —— 尸陀院。 层层尸骸如山一般堆积于四下,形成了此修行正院隔绝四面的墙壁。 人皮如毡铺于地面,人筋带着干涸血迹缠绕于枯树之上,枯树树枝上,挂满了一颗颗人头。 万类众生身首分离之相、溺水而死之相、火烧相、四分五裂相、衰病而死相尽数在这座修行正院之中一一呈现。 尸陀院,乃存想人身种种恐怖死亡相,以破除己身迷障,追见修行真知。 如此尸山骨海、血池肉林之景,正是为了专门助力尸陀院僧众修行而设,至于这无尽尸骸从何而来? ——俱是凡夫俗子自愿牺牲,供奉大佛,最终形成如此图景! 自愿或不自愿,总归是心佛寺说了算的。 尸陀院弟子在尸山血海之中来回穿行,久居于此种恐怖环境之中,他们虽已经习以为常,但亦在不知觉间受环境的影响,人人身上都透发出一种阴沉黑暗的气息,眼神宛若死人。 正院居中有一座人皮毡房。 房屋外在看似狰狞恐怖,内里却以白色漆料粉饰,日日点燃檀香以熏化,是以屋内暗香浮动,反而没有屋外那般恐怖。 进入此间,人之心神便不自觉受隐约香气影响,变得沉静下来。 金刚亥母‘招娣’盘腿端坐在房屋一角,她身前有一众尸陀院弟子聚集,都来听尸陀院首座法王‘无色界法王’训示。 “两日之后,金刚试便正式开始。” “本座为尔等新入门弟子,皆指定了引路师兄,届时你们跟从引路师兄做事,大抵能平安渡过此次金刚试。”无色界法王声音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发出的响动,但这声音流入诸僧众耳朵里,却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从的。 僧众们轰然应是。 那无色界法王又道:“新入门的弟子可以散去,自去精进修为,为金刚试做准备。” 他话音落地,新入门的弟子,不论正觉次觉,皆往毡房外走,‘招娣’亦站起了身,准备往外走时,被无色界法王叫住:“虚景,你且留上一会儿。” “是。” 招娣神色平静,轻轻应声。 留下来的老底子——俱是正觉真传上师趁着此时,将目光投向招娣,眼神不乏玩味、探询之意。 招娣开悟了金刚亥母本相正觉真种,而今时山门之内,尚且未有为金刚亥母专门设立修行正院,以传续其道统。 所以菩提院便令招娣先留在与金刚亥母气息相近的尸陀院内,待到日后拿出具体方案之后,再看是不是让她搬出去,独立成院。 她相对于尸陀院诸僧众而言,乃是一个十足的外来者。 众僧对于外来者,总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自觉可以依仗着点什么,欺侮于外来者。 这些时日,想要要挟招娣与之双修者、欲要将招娣炼作法器者、无故挑衅者暗里已经来了一波,但都被招娣打发了去。 但那些事情都发声在暗处,招娣的名声总算未有传扬开。 眼下毡房内,这些真传弟子尚不清楚招娣事迹,总归抱着与先前那波被招娣打发了的人一般无二的心思。 “招娣,今次金刚试,菩提院的意思是你可以自行选择去或是不去。 你是何想法?”无色界法王乃是一个瘦若骷髅的僧人,他头戴鸡冠帽,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看向招娣。 招娣闻言心头微动,沉吟了片刻以后,道:“金刚试弟子总不能免去的,这次不去,下次也总归要去,是以弟子觉得还是去吧。” 她未想到,菩提院会给自己这样优厚条件,可以自行选择参与或是不参与此次金刚试。 招娣想到自身不去,恩主也总归要参与此次金刚试的,到时自己与他共同入试,还可以协助他一二。 是以最终还是选择参加此次金刚试。 不过,菩提院给自己自由选择参与此次金刚试的机会,乃是因为自己是金刚亥母座下唯一法脉真传弟子,但他们为何要给这个机会呢? 此次金刚试莫非与以往不同? 越想招娣便越觉得此次金刚试不同寻常,应当与恩主提前通一通气。 自己参与了这次金刚试,很可能就会出现金刚亥母人间唯一法脉真传就此断绝的情况? “好,这是你自己决定了的。”无色界法王听到招娣回答,没有多说,而是道,“你既然决定参与此次金刚试,便也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听一听吧。 有些事情,本座须与你等着重交代一下。” “是。”诸弟子轰然应声。 招娣又坐回了角落。 “施恩大法会上,本寺未来佛子已经明确出世,极可能会出现在此次金刚试之中。”无色界法王开门见山道,“届时,金刚试中,可能有诸多正院围绕佛子展开厮杀,你死我活! 你等须要注意,莫要参与到此次征伐中去。 独善其身便可。 否则,一旦参与其中,便是劫数加身,极可能陨落在这次金刚试中!” 无色界法王将此事说得极其严重,诸多弟子闻言,尽都神色凛然,但他们内心究竟是何心思,外人却也无从得知。 九十四、天柱道统 万佛大殿。 诸佛神圣造像如林耸立于偌大殿堂之内,中央一轮大日发散无量光辉。 大日映照之下,一道身影步入大殿之中。 他面貌慈和,胡须雪白,一派仙风道骨之相,正是菩提院长老尊者‘昧初’。 昧初环顾整座大殿,良久之后,在殿内盘腿坐下。 “嗡啊吽。” 他双手掐动法印,口吐真言,体内气息如海如潮涌动,无量光明覆映周身,丝丝缕缕辉煌灿烂的金气就自周身气孔飘逸而出,在虚空中凝结成一尊头戴佛冠、身披袈裟的身影。 这道形影的面相甚为庄严,与昧初有几分相似,颇具佛韵,然而其袈裟敞开,露出底下的身躯,却是遍布鳞片与毒刺的一副躯体,四条手臂或作赤红之色,覆盖有一层细鳞,或作紫黑之色,上有黯淡纹络,或根本不似人手,反而如同虎爪,鹰爪! 躯体之下的两条腿,更是直接化作了青灰色盘绕蟒蛇的象腿! 袈裟覆盖下的躯干给人以极不协调,充满诡异的感觉,昭示着昧初自身,也终究不是得了破妄真意的修行者。 他早就破妄失败,转入了拼图之道! 不然,当时也不会有昧性对他那番言语,告诫他谨守本心,恒心修行,日后可以成就第二等神明。 只有破妄失败的修行者,才会转修拼图之道,才可以成为神圣。 真正破妄成功的大能力者,无不追求佛谛,柱世之境! 那才是通天大道! 但是,谁让昧初开悟真种,虽然亦是正觉真种,却终究只是大日如来‘化相’,而非本相呢? 自开悟化相真种之时,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日后有所成就,亦将是一方化身护法神圣,而不能成就本尊菩萨! 经历过不知多少岁月的磋磨,昧初的心气早已平淡了下去,他眼下唯一的念想,便是能够如昧性住持所说,尝一尝那彼世未来佛子的妙性真味,试看彼世大日如来的佛性,能否让己身更上层楼,突破那层看不见的桎梏? 昧初对此甚为期待。 他背后的拼图真形张开四条手臂,各自掐动法印,如是,原本隐藏在万气之中,根本不见形影的诸佛神圣住空妙性便在法印映照之下,尽皆显现,它们多是黯淡的、污浊的色泽,如同一条条花斑蟒蛇一样缠绕住昧初拼图真形的四条手臂,盘结在他的身躯之上。 “我奉住持之命,引领你等离开万佛殿,往外界去一遭,抹除本不该开悟真种之弟子,使之尽为你等牺牲。 彼世未来佛子已现,诸圣若得其影踪,可不必顾虑,尽分食其性魂,啖食其肉身!” 昧初口中冷喝。 缠绕其身的那一道道来自于诸多万佛殿神圣的住空妙性齐齐震颤,像是在应和昧初之言语。 他面上浮现一抹笑容。 背后拼图真形四条手臂齐齐收拢,各自长着锋利指甲的手爪直挺挺插入了胸口—— 四臂齐齐发力,将胸膛猛然撕裂开! 嘎啦啦! 无数密咒符文锁链在胸膛中崩断,一口被条索状、肠子一般血淋淋的物什缠绕的棺材缓缓从拼图真形的胸膛滑出。 拼图真形的胸膛缓缓合拢,诸多符文再度勾连。 胸膛上的裂缝伤口都渐渐消失无踪,唯独有一截血淋淋的肠子从其胸口冲出,在半空中摆荡着,缠绕着那副青铜棺椁,将之放在地面。 咚! 那棺椁厚重无比,落地激起层层烟尘,发出一声重响。 其上缠绕的肠子仍然未有收缩回去。 细看,肠子那一段好像没入了棺椁之中,好似一截水管般往棺椁里灌注着什么东西,因而导致其分外饱满鼓胀。 “尔等可入我身,由我‘轮回之肠’运转入棺椁尊者尸中。 可得尊者体魄护佑,万气不能侵蚀尔等!” 昧初对着虚空说话,虚空中的神圣都听懂了他的语言,于是一道道住空妙性投注入昧初背后的拼图真形之口中,经由其体内转运,投入那根牵连着棺椁的肠子之内,被肠子运转入棺椁中的‘尊者尸’中! 诸气滚滚没入。 不过十余个呼吸的时间,大殿内便显得空空荡荡了。 已经有诸多神圣将自身住空妙性灌注入棺椁之内。 棺椁里封镇的,乃是一具‘尊者尸’。 而菩提院五位长老尊者都还好好地活着,可见被封镇入其中的并非五人之一,而是另有其人。 近些时日,金翅大鹏明王陨落,使得其人间身‘狮陀法王尊者’亦跟着一并沦亡。 天蛇法王从一尊密意法王口中得到消息,知悉是陀法王尊者的尸身,正在被运回心佛寺以安葬。 然而他们又哪里能够知晓,狮陀法王尊者尸身非同小可,已经引起了种种异变,又因狮陀岭本身与转轮宗接壤,转轮宗都开始往狮陀岭刺探情报。 为防狮陀法王尊者的肉身被转轮宗盗走,昧初亲自走了一遭,以拼图神身镇压这具尸身,早将其带到了心佛寺中来? 不过,这具尸身到了佛寺走一遭。 这下却又要重归狮陀岭去了…… 将诸圣住空妙性都灌注入狮陀法王尊者尸身之中,镇封尸身的包裹便开始震颤起来,棺椁的缝隙不断被撑开,像是内中的尸身复苏了,想要挣脱棺椁的镇封,自行跳脱出来! “莫要着急。” 昧初目露奇光,微微笑着。 连接棺椁的‘轮回之肠’开始回缩,缩回昧初的拼图真形。 他的拼图真形伸出一条手臂,指尖凝聚出一滴万分瑰丽、有无数符文缭绕的‘雨滴’,这雨滴刹那挥落。 滴落入棺椁的缝隙。 内里的震荡更加剧烈,带动整副青铜棺椁都开始在大殿内翻滚横扫起来! 幸而这座大殿内的雕像皆有伟力加持,纵然被棺椁连续冲撞,都不曾有丝毫裂痕。如此折腾了好一阵子。 棺椁渐又安静下来。 拼图真形一只遍布金灰羽毛的鹰爪,猛然间在虚空一划。 虚空刹那被撕开一道裂口,裂口之中,诸气氤氲浮动片刻便都散去,显去其下一道蜿蜒流淌,不知去向何处的河流。 “且去,代我镇杀了彼世未来佛子!” 昧初一声低喝! 地上已经安静不动的棺椁便被一股无形伟力托起,直接推运入了虚空的裂口中,推进了那条滔滔流淌的大河里! 轰嗵! 棺椁坠入河流,击起好大水浪! 有些水滴甚至溅入了裂口,落在昧初肩上! 可见裂口背后的河流,乃是真实存在的实景! 昧初拼图真形的鹰爪撕裂了虚空,贯穿起去往另一个地域的通道! 神圣与神圣之间的差距,如天壤云泥,四等二十四阶只能表明神圣的位格,却无法尽数贴合神圣的真实实力! 便如昧初,一个还未受封真印的拼图真形,此时显发的战力,却远远超越了许多第三等神圣! —— 天刚蒙蒙亮,心佛寺往山下走的山道之上,已经遍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僧众。 他们互相之间低声交谈着,对不是一队的其他僧众,都保持着一分警惕。 诸多僧众之中,有一老者甚为惹眼。 这老者身材甚为高大,肩膀上蜷缩着一只狸花猫儿,脑袋剃得锃亮,显出顶上戒疤,其亦是心佛寺僧众,且是开悟了真种的修行僧。 似这般年纪还能开悟真种者,在心佛寺绝对是少数。 也不怪旁人频频往苏尘这边投来目光。 再加上他出身续明正院的身份,更引起了一番议论。 外界是何反应,苏尘一概不理,低头前行,面上神色冷硬。 “此次前去的地域,我从前亦不曾到过。”蜷缩在他肩膀上的师姐虚灵细声说话,给他说着此次金刚试的一些注意事项,“听说也在狮陀岭佛土境内,不过地方比较偏僻。 下了山以后,会有人在‘清风渡’接引,到时可以直接撑船去那个地方。 倒也省去了许多功夫。” 此次下山,苏尘没有再牵黄骠马出来。 这马儿跟他下山一次,已经有心理阴影,虽然他执意要牵走的话,对方也不得不从,但当下实没有这个必要。 如今苏尘的‘脚力’,比黄骠马快了不知多少倍。 带着黄骠马,反而还要顾及它的安危,实在累赘。 “师姐,我有一事一直不明,不知师姐能否为我解惑?”苏尘眉毛微动,低声说道。 “何事?” “上次我与虚净师兄一同下山去,只见一条路笔直向前,一直通往要去做事的地点,并未见有河流。 今次下山,却可以直接到‘清风渡’。 这却甚为奇异。 是本寺位置一直在不断变动,还是外界地域一直在变动?不然何至于出现此种情况?”苏尘直言问道。 虚灵猫耳抖动,回应道:“两者原因皆有。 本寺位置一直在无声无息地变动,而外界地域也在一直不断变动。 师弟,你莫非不知道,此间世界便是由无数破碎地块组成的?心佛寺的存在,吸附了无数破碎地块,将它们聚合于自身周围。 但即便如此,这些破碎地块仍然在时时变动。 今时某地在东南方,过一个月可能就到了西南方。” “竟有这等事?”苏尘心中震惊。 他推演过许多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此间世界竟碎成了无数地块,心佛寺只是如同一块磁铁一般,吸纳了许多地块。 “地块与地块之间,便是汪洋大河。 从此地去向彼地,最方便的方式即是渡河。”虚灵见苏尘真的缺少这方面的认知,便耐心为他补充起来,“这些地块时时都在运转,未名法则使它们互相之间或是对抗挤压、或是吸附贴合,如是凡人便要经历一次次巨大地震。 唯有大能力者可以稳固诸多地块,制造出一方无有动荡的场域。 如心佛寺,曾经亦是无数破碎地块,但被大能力者强行捏合了起来,不再有分分合合之困。” “这岂不正是对应了‘柱世’之境? 支撑天地,镇压破碎,竟是真实不虚的?!”苏尘一瞬间联想到了许多。 “或许柱世大能,才可以有如此惊天伟力。”虚灵喃喃自语,没有否认苏尘的猜测。 “太古时候,天地也是这般破碎么? 还是本就浑然一体,但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才致如今这般破碎景象?”苏尘皱紧了眉头,说起一种猜测。 “自然不是。 大地原本自然是完整的,定于宇宙虚空当中,不然我们何以生‘天地乾坤’之概念?何以明‘春夏秋冬’四时之变化? 只是后来不知因为何种原因,才骤然破碎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虚灵道。 她拜入本觉法师门下已经有百余年时间,百余年时间内,纵然自身修为不曾增长,但阅历始终是在不断增加的。 许多入门弟子不了解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秘辛。 苏尘暗道这次与虚灵师姐同行倒是挺好,可以从她嘴里得悉一些秘闻,来丰富自身见识。 既然虚灵师姐乐于解惑,苏尘也就放开了问,提及下一个问题:“师姐,我自拜入宗门之后,便只知世间有心佛寺,而不知山下情状。 敢问师姐,这世间除了心佛寺之外,可能其他如心佛寺这般强横的宗派?” “心佛寺、转轮宗、太平道、弥罗教、洪炉道此五大道统,俱是天柱道统,万类生灵依附天柱道统以建立人间国度、私设山门宗派,繁衍后代,苟且求生。”虚灵对答如流,“师弟,这些东西,你日后出去的次数多了,见得多了,也就了解了。 说不得日后还有机会,能见到其他天柱道统弟子。 天下处处,唯独不缺你我这般天柱道统出身的修行者。” 天柱道统? 苏尘瞳孔微微一缩。 他想到了心佛寺背后勾连诸佛神圣,来头必然不小,没想到,这宗派竟然是‘天柱道统’! 何为天柱道统? 仅从字面上理解,所谓天柱道统,莫非是支撑苍天,使之不至倾塌的道统么? 如心佛寺这般宗派,来头如此之大,那当初创立心佛寺之存在,难道就是大日如来本尊? 心佛寺供奉诸佛门神圣,那其他四座天柱道统,可也有供奉神圣? 又供奉何种神圣? 九十五、灌江口 滚滚烟雾自两岸吹袭到河面上,在河面上打着旋纷飞聚散,巨舟撞破了烟雾,行于江河之中。 烟波浩渺,两岸的景色俱被烟雾遮蔽,根本看不清任何具体情形。 是以,这舟船看似是行在河中,却给人以一种行在虚空的荒凉感。 苏尘与诸多心佛寺弟子一样,站在船头,凭栏远眺,耳边响起一阵阵同门的议论声。 “天崩地解,大地便碎作了无数块,无数碎裂地块之间,唯有这‘弱水’充斥流淌,弱水之中无有鱼虾生存,不可能存留任何活物。” “典籍之中有载,因河水质弱不能承载舟船,才得了弱水的称号。 这河海明明能承载巨舟安然通过,为何还以弱水为名?” “呵呵,若本寺舟船乃是普通舟船的话,你此时便绝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话了,你真以为此水能承载舟船么?” “……” “好生准备准备吧,马上就要到地方了。” 有上师吆喝随行的新入门弟子,那些弟子便纷纷撤回了各自的舱房,苏尘不想太过惹人注目,也跟着回到舱房。 他的引路人,便是蜷缩在他肩膀上小憩的虚灵师姐。 轰! 巨舟撞破了河面,激荡起一层层水浪。 烟雾缭绕的河面是寂静深沉的黑色,这层黑色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令人看不真切河面之上究竟是何光景,仿佛能吞没一切目光。 水浪纷纷而下,不曾在河面激起涟漪,便纷纷寂静下去。 巨舟徐徐向前。 舟船之下,一双双惨白的手臂从巨舟舟底长出,如船桨般不断摆动着,使得舟船能够在这不能载舟的弱水里安然航行。 清风渡这艘由心佛寺打造的舟船,确实非是寻常舟船。 所以能在弱水之中行进。 —— 舱房中,苏尘闲坐在床边。 虚灵也从他的肩膀上跳下来,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一双琥珀色猫眼静静看着苏尘,出声道:“此次金刚试的试题是保证入试者能在试中活过七日即可。 这般试题,看似简单,实则最为凶险。 那试中之地必然有强横邪魔存在,甚至,有复苏的诡徘徊其间也说不定。 所以到了地方之后,你须紧跟着我,寸步不离,我们先选好安身立命之所,再做其他筹谋。” “是。”苏尘点了点头,向虚灵问道,“师姐,咱们此去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方才问过船工,那处所在本没有名字。 不过有一条小河从那里灌入大河,乃是两河交接之处,是以常称那处所在为‘灌江口’,连带着那条汇入大河的小河,也被叫做‘灌河’了。” 灌河? 灌江口?! 一听这个名字,苏尘内心蓦然升起一种熟悉感。 他在心底仔细咂摸灌江口这个地点数遍,顿时循出了这熟悉感的来源——灌江口,灌江口,那不是二郎真君杨戬的道场么?! 不知此灌江口,可真是西游记中记载的‘二郎真君杨戬’的道场? 对于这个地名,苏尘甚为惊讶,不知此是机缘巧合所致,还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定数。 不过他旋即想到,灌江口这个名字,乃是巨舟上的僧工对此地的惯称,历史并不久远,或许机缘巧合的可能性更大。 但即便猜测可能如此,苏尘内心亦未平静下来,更生出一层忧虑。 此间世界存在过‘谛听’这般神兽,假若当下再出现一个‘二郎显圣真君’的道场的话,那日后会不会连自己熟悉的一些前世神只都会跟着粉墨登场? “到了,到了!” “都下船吧!” 僧工吆喝着,从一个个舱门前走过。 不多数,舱房外就响起了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声、喧哗声。 苏尘仍旧安坐在舱房里,等到门外的脚步声稍小了些,才与虚灵相视一眼,旋而带着虚灵推门舱门,正与门外守着的一个僧工打了个照面。 那僧工抬眼斜视苏尘,撇嘴道:“快些下船吧,就剩你一个了。” 这些僧人虽只是在清风渡上做船工,但其实都有修为在身,不见得就弱于心佛寺内弟子,有些僧工甚至还得颁授上师称号,船上更有法王坐镇。 可见一艘巨舟,也能看作是一个修行正院。 他们与苏尘地位本就平等,又占据着主场优势,心理上自觉对苏尘这般刚入门的修行僧高上一等,言辞也就放肆恣意起来。 苏尘也无意与这些僧工争论什么,面上不作表情,迈步就往前头走。 身后响起那僧工充满恶意的嘲笑声:“都这般老了,还要来修行,看你那副死样,便不像是能渡过金刚试的。” 苏尘脚步微微一顿。 耳边即响起了师姐的传音:“虚尘,莫与他一般见识,与他争斗,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 他点了点头。 却转回身去,面向那一脸阴阳怪气的僧工,双手合十躬身道:“同列,贫僧祝你长寿。” 说完话,也不看那僧工是什么反应,转身大步走下了船。 留下僧工一脸懵然立在船上。 祝我长寿? 好似是在与自己说好话,但这言辞怎么越是咂摸,越觉得不对呢? 莫不是在变着法地咒我短命?! 僧工心里转动着乱糟糟的念头,脸色陡又变得狰狞起来,想去寻那个看起来半只脚都埋进棺材里的老僧晦气,但对方已经下船随着人群走远,他却不好再追了。 只能站在船头愤愤一阵,兀自转回僧工们做事的地方。 巨舟果然在一个河口停下来,将船上的一应‘乘客’都吐到渡口边,它也未派僧工下船去采买补给,待到所有僧众都下船后,那巨舟就调转过头,又缓缓驶入了烟波浩渺的大河之中。 雾气聚散,渐渐吞没巨舟楼船的形影。 巨舟底下,两排总共数百双人手奋力摆动,承托着大船向前航行。 那与苏尘生出争执的僧工到了工房,已经有诸多同列各自寻找蒲团安坐下去,他亦不敢怠慢,找了个空余的蒲团坐下,即刻运转了体内涌动的一气,一气灌溉其四肢百骸,随后一圈一圈合汇入真种。 他眉心便在真种得到一气勾连以后,猛然裂开来,一缕惨白光芒冲眉心裂口飘散而出,尽皆投向了诸僧前方一座塑像之中。 那塑像生有数百只人手,紧紧簇拥于身周,犹如孔雀开屏。 此时,每一只人手都被惨白光芒勾连,如是获得了强横威能,使得舟船猛然一震,紧跟着全面提升速度。 即便身在船舱工房当中,僧工亦能感受到提速之剧烈,之凶猛。 他凝聚精神,不断以一气灌溉周身,而后汇入真种,投注进雕像之内,同时,狰狞若虎头的雕像口中又吐出滚滚血气,扑散入工房这数十僧工体内,让他们各自体魄更进一步壮大,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 工房之中的塑像,乃是巨舟供奉的‘虎蛟百臂大魔’神圣,诸僧工之真种皆由这尊神圣自身或其座下权柄演化而来。 整座巨舟,也是一座修行正院。 名为‘虎魔院’。 虎魔院之中僧众,修行进境往往极其之快,甚至一度与心佛寺排名前列的军主院、尸陀院等齐头并进,而僧众们修行之所以如此之快,便是得益于虎魔院常年控制一艘巨舟往返诸多破碎地块,僧众在这个过程里,不断供给巨舟航行所需的一气,自身也就在此过程稿中得到了锻炼。 日益精进之下,修为想不提升都难。 是以此间每个僧众虽然做着船工,还须伺候照顾那些上船的同门,但一点也不觉得这般生活有失身份,甚至隐隐以自己船工身份为豪。 那些躲在山门之中的同门,可没有自己这般快的修行进境! 虎蛟百臂大魔,并非如金翅大鹏明王、密迹金刚大夜叉王、大蟒蛇神、大乐金刚一般的原生神位神圣,乃是数千年来,一位心佛寺高僧转修拼图成功,历劫圆满,成功立于人间,播撒下了自己的真种,彻底稳固了神躯。 其所成就的拼图真形,便是虎蛟百臂大魔。 这尊神圣自占据一座破碎地块,意图塑造一片佛土。 同时,其亦把持一座修行正院,以自己的一道化身掌控着整座巨舟。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道神圣化身存在,僧工们往返诸地,航行弱水大河,才能丝毫不惧! 那僧工虚丙鼓动一气,与虎蛟百臂大魔勾连了约莫半个时辰,连与苏尘争执过的事情也渐渐抛之脑后。 此时,他体内一气渐渐衰竭下去,自不敢逞强,连忙回收了气息。 眉心裂开的口子渐渐合拢,他起身走到墙角,找了个凳子坐下,看着其他同门修行。 在此间修行,最忌讳逞强,一旦逞强不肯离场,就几乎必然会出现耗光一气,紧跟着连自身血气精气也被虎蛟百臂大魔雕像摄夺而去,当场化为干尸而死的情况。 这般事情,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一两次,死一两个同门。 僧工对此记忆尤深,从来都谨小慎微,根本不敢妄自托大。 他躲在墙角坐着,恢复一气,此时,墙角里有几个同门休息好了,便又替补上去。 蒲团位置都是固定数量,正好可以容虎魔院僧众轮流更替,若不是有人贪心不足,其实不至于出现耗尽血气精气,化干尸而死的结局。 坐在蒲团上的僧众们陆陆续续推到了墙角。 先前一批休息好的人已经顶替上去。 虚丙与几个相熟的同门低声闲聊着,这时,陡然听到一声惨叫。 他心头一凛,立刻往惨叫发出的地方看去,就见到一个蒲团上坐着的同门大张着嘴,嘴里喷涌出滚滚血气精气,自身在失去这滚滚气息之后,便迅速发皱、干瘪下去,不过须臾之间,就化作了一具干尸! “那不是虚甲么,本院最有希望破入圣觉的弟子,今日为何这般想不开?竟也死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修行之事,切忌不可心浮气躁。” “历来百臂法王最为喜欢虚甲,我们快去将虚甲死去的事情禀告首座法王……” 身畔乱糟糟的一阵议论声,几个僧众结伴离开了工房。 虚丙注视着蒲团上那具干尸,脸色不变,眼底却有一抹幸灾乐祸之色一闪而过,这厮平日里在船上耀武扬威,呵呵,今天也死在工房了! 真是大快人心! 他内心虽然对虚甲的死甚为高兴,但面上不敢流露,毕竟虚甲的狗腿子还是挺多的,再加上首座法王素来信重虚甲,若知道自己幸灾乐祸,说不定会降下惩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虚丙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侧目瞥向身旁坐着的其他同门。 众人神色默然,至于内心究竟转动着何种念头,外人却是无从得知。 不多时,虚丙体内已经积累了一股气息,他预备等气息饱胀之时,再行轮替其他同门,这时,工房外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面庞黧黑,脸上遍布疤痕,头戴鸡冠帽,披覆金丝法王袍的僧人领着一众僧工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到这僧人走进,虚丙等一众坐在角落的弟子纷纷起身,双手合十,跪拜口呼:“拜见百臂法王。” 百臂法王面孔狰狞,鹰钩鼻尤显出几分阴厉。 他目光粗略扫过跪拜在地上的几个僧工,也不叫他们起身,任由这些僧工跪在那里,转眼去看蒲团上那具干尸。 法王狰狞的面孔上流露一抹恼恨:“贪心不足蛇吞象,本座教导过你等多少回,莫要贪图一时修行进境,结果你们就是不听,每日总有一二个遭殃的。 不争气! 真是不争气!” 他呵斥了几句,跪在地上的虚丙等人噤若寒蝉。 蒲团上供应着一气的僧众也是面色发白。 百臂法王不再多言,指使身后几个僧众把虚丙的干尸搬开,便又带着尸身匆匆离去。 虚丙稍稍抬头,望着首座法王尊者远去的背影,内心里亦跟着转动念头:“是啊,为何你每日三令五申,结果总还是有人会出错呢? 性命代价之下,还是有人贪心不足蛇吞象么?” 杂念频动。 虚丙按下了心里那些无有头绪的念头,感应着自身一气已经饱满,便选择了一个蒲团坐下,再度开始修炼。 虚甲坐过的那个蒲团便拜访在那里,至少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人主动去坐那个蒲团了。 九十六、河上的棺椁 坐定。 收束心神,鼓动一气,周游通身,投注真种,勾连‘虎蛟百臂大魔’造像,吸纳造像归返之煞气,锻炼体魄。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虚丙熟练地坐着这些事情,内心已经毫无波动。 他控制一气输出的频率已经极其精准,总是能精准预估到自己气息即将衰竭,进而切断与神圣造像的联系,是以数年以来,看过了不知多少同门化作干尸而死,而他自己仍然好好地活着。 整个虎魔院,僧工们皆以为虚甲才是最可能最先突破圣觉之境,加晋法王尊位的弟子,然而他们谁又能够想到,其实虚丙的进境与虚甲丝毫不差? 虚甲已经自寻死路,接下来,我便是本门第一了。 虚丙内心有些得意。 但是,他随即想到,从前排在前头的虚甲已经在今日化为干尸而死了,因着虚甲的死亡,虚丙内心的那一丝得意之情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断然不能走虚甲的老路,一定不可贪心!’ 他暗暗告诫着自己,随后也不敢再胡思乱想,一心一意集聚着心神进行修炼,如此过去约莫小半个时辰,虚丙陡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晃动! 若非他以一气勾连着主尊,说不定已经在这阵剧烈震动中歪倒! 怎么回事? 虚丙内心震动,陡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难道撞船了?! 他随即在心里摇了摇头,直接否定了这个猜测。 怎么可能撞船! 能在弱水大泽之上行走的舟船,独属五大天柱道统,天柱道统之下私设的那些小门小户,纵然掌握着横渡弱水大泽的舟船,也轻易不会露面,以免被天柱道统发现收缴过去,如此情况之下,怎么可能出现撞船事故? 这片弱水大泽,一直都在本寺把持之中,从无外来舟船在此间水域横行! 虚丙念头连动,一时间没有注意把控一气投注真种的频率,使得一气短时间内消耗了大半,他刚要稳住心神,稳定一气之投注之时,骤然间,大船又震动了开来,几个盘腿坐在蒲团上供应一气的同门,直接东倒西歪。 下一刻便在连连惨叫声中被雕像抽去一身血气、精气,化为了干尸。 他们方才体内气息已经见底,但还未来得及离开座位,舟船便又一次震荡开来,乱了他们的心神,反而延误了时机。 只是片刻时间过去,就教他们当场沦亡了! 这几个弟子非是百臂法王重点观照的对象,他们化为干尸而死,却不必再去通知百臂法王。 墙角候着的几个弟子连忙将座位上的干尸拖走,自坐了过去,为虎蛟百臂大魔造像供应气息——在方才那一瞬间,巨舟震颤,以至于缠绕虎蛟百臂大魔造像的诸多一气丝线,一霎断了小半! 舟船速度登时下降。 这是极其明显的纰漏,如不尽快进行补救,那么首座法王的惩罚马上就将降临,墙角等候轮替的这些弟子,必然会成为首要被问责的对象。 他们想要不被惩罚,唯有硬着头皮顶上,才不会让自己成为首座法王的目标。 墙角等候轮替的弟子们一窝蜂全涌了上来,顶替了那些在瞬间死去的弟子空出来的位置,墙角那边反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弟子留在那里。 眼见此种情况,虚丙心中慌乱,也不再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这般大的变故,而是绞尽脑汁思考起一个关乎自己生死存亡的问题——当下自己体内一气马上就要耗尽,此时是退还是不退? 退到墙角,墙角独自己一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让法王首座的目光集聚在自己身上,惩罚也必然由自己一个人承受。 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可若不退,自己马上气息耗尽,届时就真要被抽干血气精气而死了! 虚丙体内一气不断减少,眼看就要见底,他的心情亦随着一气不断减少而彻底倾颓,感应着己身气息马上就要耗尽,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得赶紧撤下来! 撤下来固然要面临恐怖惩罚,但只要自己诚心认错,未必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若不撤退,自己当场就要死在这里了! 一念起,虚丙马上就要起身,然而偏在此时,他看到前方虎蛟百臂大魔雕像眼中涌现浓郁血光,那血光一瞬间蒙蔽住虚丙的心神,让他对外界无所感知,沉浸于血海之中。 而现世里,他的肉身亦在诸僧惊骇的目光中,迅速干瘪、干枯,被抽取通身血气精气,化作了干尸! 他明明已经定念要撤退。 明明体内还有几率一气留存,还能支撑到他撤离。 可他却还是死了! 虚丙贪心不足,贪图这修行进境之快? 怕是并没有。 然而即便他做足了准备,留了后路,却最终还是连后路都没用上,就被抽走了血气精气,原因为何? 原因在于,这些弟子的生死,从来不在他们个人的掌控之中。 全在幕后强者的一念之间! 决定他们生死的,从来不是他们是否做好准备,是否留存了一气,而是幕后大能者是否想要他们死,是否需要他们的血气精气。 当下,百臂法王首座正需要这些弟子的血气精气来供养己身。 甚至不止虚丙并先前死去的那些弟子,坐在蒲团上的这些人,都会在之后陆陆续续死去——若在平时,百臂法王绝不会采取如此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方式来掠夺弟子们的血气精气。 实在是今时情况不比寻常。 百臂法王遇到了真正的劫难。 恰恰如死去的虚丙先前脑海里冒出的荒谬念头——撞船了! 百臂法王盘腿坐在巨舟船头,纵然浪涛激荡,连舟船都在浪潮中不断回旋,有倾覆之危险,他依旧稳若磐石,一张遍布疤痕的面孔凝重得可怕。 他背后虚空之中,隐隐浮现出一条条苍白手臂,如水草般浸润于诸气之内,随着诸气游动而摆荡。 每一条苍白手臂上,皆缠绕着一气丝线,那些丝线像是操纵着手臂,但其实真实情况恰恰相反,是每一条苍白虚幻手臂在操纵那些丝线,每次有手臂提起一根丝线,丝线彼端便会传递来滚滚血气精气。 伴随着一个弟子化作干尸,对应丝线缠绕的那条手臂也就更加凝实,仿佛要穿透虚幻,降临现世。 百臂法王目光转动,手中掐着法印。 巨舟底下那一双双手臂就不断延伸拉长,往河水深处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以令舟船在巨浪之中稳定下来。 但他已经连连消耗了十数个弟子供应上来的血气精气,巨舟仍然不见有稳定住的趋势,反而摆荡得越发激烈,随时都可能倾覆。 在掀起的滚滚巨浪之外,一座青铜棺椁漂浮于河面上。 它漂浮于巨舟的侧方,每当巨舟有稳定住的趋势之时,那青铜棺椁就会凶猛撞击而来! 这座青铜棺椁不知从何处而来,待到巨舟行至弱水大泽之中,它便穿透了雾气,没有丝毫停顿地撞击了过来。 力量之凶猛,让一时间没有准备的百臂法王都因此在船上东倒西歪,连连吞吃了数名弟子的生命精元,才得以稳固住自身,进而开始把持舟船,与青铜棺椁周旋。 棺椁里究竟盛装着什么存在? 竟能横渡弱水大泽! 还偏偏要与我做对?! 百臂法王眼中血光熊熊,巨舟底下的一双双手臂猛然盘结交织,意图织就一张手臂之网,将整座巨舟托起,首先脱离这个漩涡再说! 然而,偏偏在此时,那青铜棺椁再一次撞击了过来! 棺椁之上腾起紫黑色气焰,充满了破碎诸相的气息,甚至隐约交杂神圣宁静广大的意蕴,这紫黑色气焰在弱水大泽掀起了百丈狂狼,裹挟着巨舟,以百臂法王根本无从拦阻的速度轰然撞击而来! 轰隆! 巨舟之上腾起一个又一个金色咒文,但这些咒文俱在瞬间被紫黑色气焰磨灭冲破,如烟灰般四散飞去! 舟船工房内,一时间又有十数个弟子直接化作干尸而死! 他们上供来的滚滚血精都灌注入百臂法王身后簇拥成一圈,如轮盘的苍白手臂之中,使得虚幻的手臂尽皆凝实,归返了现世! “嘎巴拉集脑!” 百臂法王口中长啸出声,身形猛然拔身而起,周身覆盖起层层黑色鳞片,一缕缕黑气从鳞片之上飘散! 只是一个刹那,他的身形变化作一只遍布鳞片的猛虎,而这只老虎却拖着一条数丈长的蛟龙之尾! 猛虎扑入弱水之中,背后凝实的百双手臂齐齐盘转,在半空中汇成一个碗的形状。 冥冥之中,一滴滴殷红鲜血滴入了手臂汇集成的碗口之内,不过须臾时间,即在半空中凝聚满一大碗鲜血。 碗口倾倒,鲜血滚滚注入仰首吼啸的猛虎口中! 化作猛虎的百臂法王抡起左前臂,一爪撕裂了虚空,爪印撕扯向河水中的青铜棺椁! 那左前臂之后,百双手臂跟着齐齐而动,都抡出了拳头! 拳印大如巨石,轰隆隆尽随着破碎虚空,砸落向青铜棺椁! 轰轰轰! 拳爪交加之下,青铜棺椁上涌动的紫黑气焰被砸得四散纷飞,整座青铜棺椁都在河中不断摆荡,打着旋儿,似有倾没之迹象! “吼——” 而百臂法王喝下一碗不知名鲜血,力量尤在不断攀升,不断积聚。 它的体型不断撑开,只在眨眼之间,就变作一百丈巨虎,这头百丈巨虎人立而起,一身遍布斑纹的鳞片虎皮从中裂开,身后百条手臂纷纷延长,抓住了那艘即将倾没入河中的巨舟,将之填入裂开的虎皮之中! 一瞬间,巨舟内尚存的百多名弟子尽在鳞片虎皮包容之下,化作了纯粹生命精元,供给于百臂法王! 它脚下升起一团团漩涡,漩涡之中,手臂像是泥土里冒出的春笋般一个接一个长出,瞬间让以自己为中心的百丈弱水之内,都长出了一条条惨白手臂。 河中的惨白手臂互相盘结交汇。 再度凝聚成一个百丈大的碗形。 而这口碗内,正盛装着那座冒出微弱紫黑气焰的青铜棺椁。 百臂法王立身河面之上,凝视着那座棺椁。 他根本没有揭开棺椁看一看的打算——碰到如此诡异的事件,任何一个能力出众,经验丰富的修行者所做的第一件事,都必然是掐灭自己的好奇心。 棺椁不揭开,内中事物无人知晓。 但百臂法王亦不需要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 ——嘎巴拉之碗,马上就能将这座棺椁连同其中事物尽数磨炼成一滩污水,只将其中有益己身的东西存留下来,供自身吞食了。 诸多苍白手掌叠合于一起,合汇而成的嘎巴拉碗内,青铜棺椁静静停留。 虚空之中,随着嘎巴拉碗凝聚成形,一颗颗惨白的骷髅魔头纷纷而至,汇集于碗中,疯狂撕咬,啃食那座青铜棺椁。 天地间阴风四起。 骷髅魔头啃咬青铜棺椁嘎嘎有声,然而青铜棺椁却未有丝毫损伤。 然而是那些疯狂啃咬的骷髅魔头,渐渐被紫黑色气焰沾染,变作了一个个紫黑色的骷髅魔头。 这些骷髅魔头,上一个瞬间还在百臂法王控制之中。 但他念头一转,反应过来之时,下一个刹那,诸多骷髅魔头纷纷调转方向,朝他群聚而来。 一排排紫黑牙齿上下交错,瞬间啃咬去了百臂法王那百多条手臂。 如是,百臂法王脚下,更生出一团团紫黑漩涡,漩涡之中,遍布紫黑气焰的手臂伸出,绞缠,合汇成紫黑嘎巴拉碗。 将百臂法王包容进了碗中。 他丝毫反抗之力都没有,就在诸多紫黑骷髅魔头的簇拥下,挟持之下,被嘎巴拉碗炼化当场。 碗中只留一团脓水。 组成百臂法王的诸多本原相,早在炼化过程中,汇集入青铜棺椁之内,为青铜棺椁内的莫名存在所吞吃。 哗哗哗—— 青铜棺椁在河水里沉沉浮浮,随着水流去向灌江口。 嘎吱! 棺椁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紫黑手掌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前方,灌江口已经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九十七、清源妙道真君 一下舟船,初临灌江口此地,苏尘便觉得此间民生与他先前去过的‘清河集’截然不同。当时清河集一个乡镇却不过数百户人家,处处可见版筑房屋,民生凋敝,村镇已经濒临破灭边缘。 然而灌江口这片区域,却少见地人烟稠密,虽然此地来往百姓亦多面黄肌瘦,但毕竟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见到巨舟停泊渡口,船上下来的苏尘等心佛寺和尚,还有人主动迎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搬运东西,只需支付少量食粮即可。 其中便有一个老者寻到了苏尘这边:“大师,可需要帮忙搬运货物,或者引路导游?” 老者脸上满是笑容,眼神里没有丝毫防备。 看其表情,苏尘心中一动,便向老者询问道:“老丈,你们这处渡口,平常莫非也常有如贫僧这般的和尚经常来往?” 渡口停留许多当地百姓,若非知道这处渡口常有外客来往,断然聚集不起这样多讨生活的人。 “从前这处渡口几乎荒废,河水承载不了舟船,我们这边是断热庵不敢贸然下水去往别处的。”孰知那老者摇头作答,回应却超出了苏尘的预料,“不过近些时日来,陆续有几艘如大师所乘楼船一般大的巨舟停靠在我们这里。 他们也常役使我们本地人帮忙搬运货物,或是请我们帮着引路,做些杂事。 是以这处渡口才人烟渐盛,都是想来此间碰碰运气,讨生活的人。 大师,你到底用不用老朽帮忙?若是不用,老朽便去寻其他工作去了。” 老者看着苏尘的眼神有些奇怪。 眼前老和尚分明比其自己都还要老一些,开口却称自己为老丈,着实让老者内心一头雾水。 这是苏尘下意识的称呼,总还以为自己是从前年轻人的时候。 他拉住老者,笑容满面开口道:“自是要用的。 贫僧也未携带多少东西,不过着实不知咱们当地风貌,还请老哥哥帮忙介绍一二,如若能为贫僧安排一处居所,那便更好了。” 说着话,他从随身衣袋里拿出一包干饼,递给了老者。 老者得到报酬,神色也就愈发和蔼亲善,连连点头道:“老朽自当尽心做事,且先为大师安顿住所吧,安顿好以后,老朽再带大师在我们灌县各处逛一逛。 正巧老朽家中还有一间空屋,大师随我去看看?” “甚好,甚好。”苏尘连连点头,跟在了老者身后。 渡口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拦住心佛寺僧人寻活路的灌县本地百姓,多数僧人将他们无视,径直离去。 亦有僧众笑容满面与人交谈,拿出食物交换对方的服务。 那些食物并非一般吃食,多是混合了人血、内脏的祭供之物,常人食用之,必然会出现种种问题,反过来为心佛寺僧众所奴役。 心佛寺僧众心智大都扭曲,一个个放到凡间便如毒瘤一般,到哪里都会祸害一片。 若是从前苏尘,见到这般情景,也只能忍耐,但是今时却不同往日,他的实力足够他在一定程度内毫无顾忌地做一些事。 苏尘看不惯这些同门连面对寻常人也要施展这些鬼蜮伎俩。 是以直接沟通了穴窍内的月光夜叉:“将这些祸害寻常百姓的和尚,都一并杀了,他们身上真种,便作为对你的奖励。” 月光夜叉毫无反应。 但苏尘知道它已然得到了自己的命令,一抹淡淡光辉从他身上脱离而出,连肩膀上的虚灵师姐都不曾察觉。 苏尘回过头继续与老者交谈:“老哥哥,你先前说这渡口曾有几艘船来过,那从船上下来的外来人,后来都去了何处?老哥哥可知他们的来历?” “都往南面的梅山去了,躲进深山老林里也有半个多月了,不见有人出来。”老者看来确实在渡口盘桓了一些时日,知道的情况倒是挺多,“不过他们都是修行者,不是我们这种凡俗人物,老朽却不知他们来历,更不敢去打听什么。 像是这般人物,你一句话惹得人家不高兴,当场便是要杀人的。” “老哥哥竟还知道修行者?果然是见多识广啊。”苏尘微微一愣,本以为老者与修行者的交集也就止于灌江渡口了,未想到对方了解的情报,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 老者摇头笑道:“我们灌江世代供奉清源妙道真君,人人皆有宿慧,几乎每个本地人都曾在梦中经历过修行异事,是以了解得确实比常人多了一些。” 其说起这些话时,分明有几分得意。 话语里透出来的信息,更叫苏尘脑袋一懵——清源妙道真君? 这不就是二郎神么?! 难道这个灌江口,还真是二郎神的道场?! 而且,灌县本地百姓竟还有宿慧,能够在梦中经历修行异事,那此间是否有得了二郎真君真传的修行者,以及二郎真君是否还存留于这个世界上?! 一个个疑问从苏尘心底涌出,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虚灵便同他传音入密道:“这老人多半是在吹嘘,修行真传之法从来不会示现于凡人。 倘若一旦示现于某个凡人,那凡人便必将得到点化,成为修行中人。 然而这老者口称本地人有宿慧,都在梦中经历过修行异事,其人却没有得到点化,世间怎可能出现此种事情? 诸气一旦沾染,便绝没有不被诸气染化的可能。 点化,即是诸气的染化! 所以,老者言辞听听就好,多半是先前在其他修行者口中听到了一些传闻,此时正好拿出来吹嘘卖弄而已。” 苏尘自然不可能听信老者一面之词,但亦不会就偏信师姐之言。 师姐的见识,是修行的常识。 但她哪里知道,世间有人就是能打破常识? 譬如自身,便是打破了修行的常识。 他自不会与虚灵争辩什么,只是回应虚灵道:“师姐,可知这位清源妙道真君是何来历?贫僧从不曾在心佛寺万佛殿内,见到过这位神圣。 莫非是其他天柱道统供奉神圣?” 虚灵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亦不曾听闻过这位清源妙道真君之来历,但其亦不该是其他天柱道统供奉神圣。 灌江口虽是本寺与转轮宗交界之地,但名义上依然在本寺佛法传播范围内。 转轮宗却不可能在此间设下他们供奉之神圣的道场,传播此神之威名。 更可能这所谓清源妙道真君,乃是灌江口诸地百姓自发形成的民间草头神罢了,说不得只有神名,世上根本无此神印。” 清源妙道真君可不是民间草头神…… 苏尘内心默默摇了摇头,看来虚灵师姐对二郎神了解得还不够多。 不过话说回来,此间世界,只怕能知二郎神之名的存在,也只有隐在幕后的那些神佛了罢? 此神如今既不再心佛寺诸佛神圣之列,亦非另一个天柱道统转轮宗供奉神灵,那它究竟归属于何地,当下又是什么状态? 苏尘内心,忽然对此行生出了浓浓的期待感。 —— 渡口处,仍有诸多心佛寺僧人聚集。 那些心急的僧众,根本不理会此间争相来揽活的本地百姓,随着各自的上师脚步匆匆而去。 剩下的和尚,多半有些歪心思。 一晋入蜕凡之境的次觉上师勾着嘴角,笑意莫名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人,开口问道:“我们住在阁下家里,阁下家人不会有甚么不方便吧? 未知阁下家中有几口人?” 那青年怀里抱着一大摞散发着肉香的干饼,闻言连连摇头道:“自是不会,自是不会,在下家中修筑的房室颇多,足够几位大师居住了。 家中也只有在下的妻子、女儿,以及一位妹妹居住。 她们都是话不多的人,平日里也不会搅扰到大师们清修!” 上师闻言,笑意更浓,转头与身后几个新入门的弟子相视一笑。 他早便嗅到这青年身上若有若无的女子香气,一问之下,果然得到了验证——山上修行艰苦,明妃院那些女弟子从来只供给有殊勋的上师、真传弟子、诸法王大能,如他这般的普通上师,想要分一口残汤都得不到! 眼下离了山门,来到凡尘俗世,自家总有机会好好享受享受了! 其面上不作表露,点点头对青年说道:“阁下前方带路吧。” 如这上师一般的僧众,绝对不在少数。 此时还在渡口盘桓的和尚,多是抱着一些阴私想法。 或是想要趁机发泄在山下蓄积已久的憋闷欲望,或干脆就是视众生如蝼蚁,既然蝼蚁跑到自己面前来,叨扰到了自己,便将其老巢也给捣烂,令其全家沦亡。 心佛寺上层对下层便是那样血腥野蛮,下层久被压抑,一旦放下山来,遇到比自己地位更加低微的寻常百姓,会是何种反应,其实可想而知。 僧众们说说笑笑,跟着一些本地百姓就要离开这座码头。 他们彼此之间倒也有默契,并未当场有所行动,如此虽然自己高兴了,但毕竟会吓走其他百姓,反而让其他同门的图谋落空,对自己心生不满,使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如此便要坏了真正大事。 这倒也方便了月光夜叉,不用再一一寻摸出那些使阴私手段的和尚。 直接可以在渡口将他们聚而歼之。 ——它一个聚歼一群有修为在身的和尚。 哗啦啦! 僧人们心情放松,说说笑笑地往渡口外走去。 此时一阵大雾忽自远方蔓延而来,渐渐弥漫在整个渡口。 本来此间临江,江上雾气翻腾到岸边是常有的事情,众僧都见怪不怪,然而此时,雾气里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一条条锁链被拖动发出来的声音。 “什么声音?!” 当即有上师心生警觉,喝止住了身后还一所所觉往前走的弟子。 雾气飘飘散散,那锁链抖动的声音越发强烈,强烈到每个僧众都无法忽视,而走在前头引路的本地百姓们则都一脸茫然,更加抱紧了得来的干粮食物。 “诡气!” “有诡的气息!” 一个上师鼻翼耸动,骤然从雾气里感知到了一种莫名气息。 他并不曾亲眼见到过诡,更无从得知诡类气息究竟是何种感觉,但眼下感应到的气息让他内心生起强烈的恐惧感,他也就直接判定此种气息源出于诡了。 这上师一言既出,吓得一个和尚猛然抓住前面一个本地百姓,厉声发问:“你们这处所在可是有诡邪之事滋生?你为何不曾告诉我等?!” 本地百姓被和尚凶暴神色、以及当下的紧张气氛吓到,身体抖如筛糠,好在还保持了基本的思维能力,连连摇头道:“小人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诡邪之事,也没见过,这让小人如何告诉各位大师啊?” “我们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啊……” 其他本地百姓也纷纷出声,表情惊慌。 一真传上师凝视着眼前翻腾的雾气,眼中奇光流露,能够照破虚妄的双眼却看不破这层灰雾。 他只看了片刻,便扭头冲那抓着本地百姓的和尚喝道:“放了那人!” 方才还凶相毕露的和尚,此时乖巧如白兔,低眉顺眼地应声,赶忙就松开了那个本地百姓。 真传上师面露笑容,对不自觉聚在一起抱团的本地百姓道:“诸位,是我等冲撞了你们,一时心急,万勿见怪。 你们且自离去吧,我们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置。” 有机灵的和尚听言,立时反应过来——真传上师这是要让这些本地人来帮他们探一探前路! 好主意! 百姓们却没有真传上师那样的心眼,闻言都懵懵懂懂,有人放下了心佛寺僧人给他们作报酬的‘肉饼’转身匆忙跑开,有人抱着肉饼闷头就走。 他们的身形没入灰雾里,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多时就消失得影踪全无,没有一个人折返回来。 也不知他们是否真地逃出了这灰雾笼罩之地? 真传上师紧皱眉头,转首看向身后诸多同门,他出声道:“未有听到他们传出任何惨叫声,或是跑回来。 有极大可能他们已经逃了出去。 我们也不能留在此地坐以待毙。 既然如此,你我手拉着手,徐徐向前探吧,看看雾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妖邪!” 九十八、北帝黑律灵书 一双双手臂互相迅速拉扯起来,连成了一条长蛇。 此时无人愿意居于人后,都争先恐后地抓起同伴的手掌,生怕落在后面,成了只能守在最前端或最末端的倒霉鬼。 真传上师看他们手臂拉好,内心冷冷一笑,又道:“两端的同列也都拉起手来,组成一个圆阵,圆阵滚动向前,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弟子吃亏。” 其此言一出,那些抢先拉起手臂的和尚都有些傻眼。 但因他是此间修为最高、实力最强者,对于他的指令,诸僧也不敢有反抗的意见,便又依言组成了一个圆形阵。 真传上师走入圆心。 道一声:“开始罢!” 整个圆形阵如车轮般滚动前探。 探出去不过数百步,便见地上散落着一堆一堆的肉饼。 看到地上那些掺杂了人血内脏的肉饼,真传上师内心闪过一丝疑惑:这些本地人应该常常处于饥馑之状态,怎么会愿意放下到手的食粮? 是什么让他们丢下了这些到手的食粮? 真传上师内心念头转动,犹豫片刻,就将脚边的一摞混合了人肉的饼子捡了起来,想要看看此中有什么玄虚。 当他捡起那一摞饼子之时,那摞饼子就在他怀里猛然化开了,变作一滩鲜血,溢满他的胸怀。 什么东西?! 他额头一跳,对溅落衣服的鲜血并不在意——在心佛寺内,他亲手屠宰、杀戮的活人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当下这番局面,怎可能吓得到他? 但正是怀中饼子的异变,让真传上师内心生出了一种猜测:自己固然不畏惧眼前景象,但那些寻常百姓陡然经历此种异象,必定会怕得丢下怀里的东西的…… 有背后存在在诱使那些本地百姓产生幻觉,使他们自己主动放下这些食粮…… 这些粮食里,掺和了人肉肚肠,还有心佛寺的秘法加持,食用之,必然会令寻常人产生种种异常,反为心佛寺僧众所控制——幕后的存在,看出了这一点? ‘祂’在守护此地的百姓? 真传上师已经逐渐猜测到了真相。 因为猜测到了真相,他内心的躁动不安都平息了下去。 幕后存在或许强大,但并非无解。 对方有完整的逻辑思维,做事遵循人所能理解的规律,与真正的‘诡’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对方不是诡,那么再强大也终究有弱点,也是可以战胜! 真传上师咧开嘴角,却见到围绕自身盘成一个圆形的阵势不再往前滚动。 轮转在最前方的一些僧众停住了动作。 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越过那些肩膀似筛糠般不断颤抖的僧众,迈步走到近前,看到前方的雾气渐渐变得稀薄。 一条条锁链从雾气里钻了出来,横在虚空,向着两端不断延伸,阻隔住了众僧的前路。 那些锁链粗看只是一个个铁环相互扣接而成,但仔细辨认,就会发现,每一个‘铁环’都是一个正在不断蠕动、不断变化的文字,仅仅凝视那些文字,就让真传上师内心生出莫大的恐怖,他连忙挪开了目光,看向别处。 生怕自己再看下去,那些变化的文字就会组合起来,变成自己潜意识里最惧怕的一些图景、一些文字。 他的目光看向了锁链前静静伫立的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周身披覆着一层锁链勾连成的甲胄,那向虚空两端不断延伸,封锁住渡口的锁链,就是从甲胄之上穿梭而出的。 当真传上师的目光凝聚在甲胄身影之上师,对方的头颅也从薄雾里显现了出来。 青面獠牙。 一双眼睛里闪烁慧光。 气息冰冷而威严。 不是诡! 真传上师内心陡地升起一个念头,望着青面獠牙存在的双眼,直接出声道:“阁下,缘何拦住我等心佛寺僧人的去路?” 他寄望于对方是可以交流的对象,将自己乃是心佛寺门人的消息传递出去,如果眼前的存在可以交流,那么其或许对于心佛寺必然有几分忌惮。 说不定会在听到自家身份之后,主动退却。 “吁呜——” 青面獠牙存在——月光夜叉口中发出悠长的音节,这简短的音节穿过虚空,落入真传上师等心佛寺僧众的耳朵,便有了具体的涵义:“犯下大罪,应得惩罚!” “犯下大罪?” 真传上师微微一愣。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自月光夜叉周身蔓延而出的锁链,便交错缠绕而来,从四面八方收束,将心佛寺僧人盘绕成的整个圆形阵都圈在其中。 密文锁链散发让这些僧众们厌恶避忌的气息,锁链不断收缩,他们的圆形阵也不断收缩,却是连与锁链接触拼斗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天性上的克制! 哗啦啦啦! 随着锁链收缩,一抹清辉骤然自薄雾之中升起,凝作虹桥。 月光夜叉一脚踩在清辉彼端,下一瞬便挪移至虹桥此端——立身于众僧头顶,手中的钢叉盘饶密文锁链,骤然贯刺而下! 轰隆! 封锁天幕的雾气都被这一记钢叉刺出两个窟窿! 窟窿里,清辉冷冷洒落,钢叉四周密文翻飞,将所有僧众尽皆笼罩在这一叉之下,一叉贯刺而出,便是对着所有心佛寺僧众的性魂进行了一次穿刺! 那些飘散的密文,随着钢叉刺下,都纷纷凝练,化作一道道长长的符咒,无可阻挡地贴在了在场所有心佛寺僧众的性魂之上,犹如为他们的性魂贴上一层封条。 包括那真传上师,性魂上亦被贴上了这道符咒封条! 封条只如纸一般薄,可其中蕴含的莫大律条威能,却使之犹如世间最坚固的锁,最强硬的链子,将真传上师的性魂真种牢牢拘禁于其中,未有放纵分毫! 他眼神骇然,直觉青面獠牙存在此种能力,简直与诡类一般无二! 诡类,天道失常而生,无死无生,出现即代表了‘失序、混乱、破坏、毁灭’。 而这青面獠牙存在的能力,却在诡类的反面,分明是某种律条意志的演化,代表了‘规律、守序、平衡、中和’。 两种有着截然不同意蕴的能力,在表现形式上,却惊人的相似。 一样的无解,一样的毋庸置疑! 真传上师‘看’着贴在自己性魂真种上的那道封条,只看到上面写着:‘北帝黑律灵书第十七,虐玩生灵性命者,同受虐玩者一般刑罚!’ 什么? 什么意思?! 真传上师内心陡然生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雾气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直接将他整个托起,天地颠倒之中,四周化作低矮的棚圈,粪尿臭味混合着食物腐烂发酵的气息直冲入真传上师的鼻尖。 他猛然惊醒,看到身前一只只黑毛花猪挤在猪槽里,吭哧吭哧地吃着猪食。 猪? 真传上师内心涌起一股怒火! 竟如此羞辱与某,敢将某置于猪圈之中?! 他挣扎着爬起,却发现四肢传来截然不同的感觉,扭动脑袋,看到了自己覆着黑斑,长着长毛的前腿,以及踏在泥泞里的两只蹄子。 我竟也变成了猪! “叽叽叽——” 他嘶吼了起来! 下一刻,有人循声而至。 那人由远及近,露出了一身大红的僧袍,鸡冠帽下消瘦的脸庞,竟是真传上师自己的样貌! ‘猪’看着自己走近,听到‘自己’笑眯眯地说:“将你与这些畜生关在一处,你内心果然积攒了不少情绪,备受折磨罢? 别慌,我这便带你出来。” 说着,‘真传上师’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截骨鞭,整根鞭子都是以人的脊梁骨做成,其上鎏铜勾画神秘纹路,脊梁骨一端连着与粗大骨骼极不匹配的人头骨。 ‘真传上师’手里抓着那颗头骨,甩动了鞭子。 ‘猪’本能地想要躲避! 他曾经无数次地使用过这根鞭子,最知这道法器的毒辣之处。 这根鞭子乃是以成年男子的头骨加脊梁骨打造而成,须在那人处于幼年之时,便将其头颅箍在铁箍之中,使头颅不能随年龄而长大,只身子不断生长。 到其成年之时,再开背,活取脊骨,炮制头颅。 錾铜鎏银,布珠画咒,经历漫长过程,在奉于主尊神圣跟前蕴养将近三个月时间,才能做成。 做成之后,这法器能隔空百丈拘拿生灵,能抽打活人魂魄,能吸摄生灵精血,乃是十分趁手的法器!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根法器最后要被‘自己’用来对付‘自己’! 他渐渐理解了,先前封条上看到的密文涵义——虐玩生灵性命者,同受虐玩者一般刑罚! 前些时日,他不正是将一个杂役僧变作黑猪,养在猪圈。 日日凌辱,日日欺侮。 只为其在受到极端压迫以后,积蓄出无边情绪,好取出其之心头血,供奉主尊以助自己修炼神通么? ‘猪’浑身颤栗着,拼命想躲那抽打而来的骨鞭。 但那鞭子焉是以物理方式捉拿生灵的? ‘他’再如何躲都是无济于事,鞭子在半空中张开,一根根骨刺化作尖锐节肢,直接穿透虚空,附在了‘他’的后背,节肢深深扎入他后背的皮肉中,与他的脊骨合二为一。 钻心的痛楚自性魂之上萌发。 ‘他’吼叫一声,就被骨鞭整个提起,拖出了猪圈,一路拖到一间黑漆漆的屋室内。 这间屋室四面的窗户都被黑布遮盖住,黑布上绣着一个个狰狞凶恶的白色佛首图案,光芒从那些白色纹络里投射进来,便在地面上投现出一个个狰狞佛首,立身其中,直让人感觉到无边阴森,无边恐怖。 四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根根铁钩、镣铐、钢叉、各种形状的刀具等等刑具。 ‘真传上师’将骨鞭收回,取下了墙上一柄尖刀,笑眯眯地走近了地上的那头‘猪’,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带着尖勾的刀子就扎进了‘猪’的后背,顺势向下一拉——伴随着激烈的惨叫声,整头猪被开了背。 整张腥臭乌黑的猪皮被尖勾扯开来,露出其下又一层鲜血淋漓,几乎与猪皮粘连的皮肤。 那是内里活人的背皮! 嗤啦! ‘真传上师’两脚踩在猪身上,双手一分,就将内里活人与污臭猪皮粘连的皮肤完整扯开来,活人剧烈蠕动着,身上皮肤被撕裂,露出皮下猩红的肌腱与发黄的脂肪。 其拖着那层猪皮,也就拖起了与猪皮粘连的活人。 将猪皮缠在一根漆皮木柱上,也就相当于将那活人绑在了漆皮木柱之上。 此时,‘他’已经看不到‘自己’会对这具身体做什么了。 但‘他’回忆自己做过的事情,便知接下来就是‘剜心取血’的过程。 …… 浓雾徐徐散去。 结成圆形阵的诸心佛寺僧人都站在渡口四下。 有人周身鲜血淋漓; 有人心口破开大洞; 有人失去了自己的肚肠; 有人只剩一具沾满血丝的白骨。 亦有人只是缺胳膊少腿,但总算留下了性命。 只是留下性命而已,他们头顶浮现出一点点沾满种种污秽的光点,那些光点即是他们自身凝练的真种。 数十粒光点尽往虹桥上站立的月光夜叉处飘飞。 月光夜叉盘绕周身的锁链则在身前聚结,形成了一张书页的模样,那书页上以密文写着‘北帝黑律灵书第十七:虐玩生灵性命者,同受虐玩者一般刑罚!’ 随着诸多真种光点投入那铁链灵书。 书页下方,亦浮现出四个金字密文:明正典刑! 轰! 月光如瀑倾泻,月光夜叉沐浴在这月光之中,胁下光芒集聚,生出了第二双手臂。 有破碎的锁链铁环纷纷缠绕于新生的手臂之上,化作了鼻甲,破碎铁环相互勾连,即又组成了一道全新的密文。 ‘北帝黑律灵书第八……’ 覆盖月光夜叉周身大部分面积的锁链密文,只勾连出了六个字:北帝黑律灵书。 唯有其钢叉之上、新生双臂上浮现出来的密文,才是律条的具体内容。 此前,因为苏尘自身化为诡神,居处灵机跟着水涨船高的原因,他便只在自己居处签到,而签到截止至今日,所得俱是比‘鬼灵丹’更高了两个层次的‘大神化丹’,这些丹药从前可以留给犬神食用。 但犬神而今已经化作谛听,盘踞于鸦鸣国,只每日与苏尘汇报一下情况便又没了踪影。 是以这些大神化丹,都被他赐给了月光夜叉。 如此,才真正催化出月光夜叉的第一道律条。 九十九、梅山七圣 呜呜—— 一阵冷风裹着灰尘席卷过苏尘等人身周。 他身旁那位老者扬起衣袖在面前拂了拂,扫去扑面来的一股烟尘,口中嘀咕一句:“真是怪风。” 当此时,苏尘右臂浮现一层黑膜,那黑膜倏忽裂开一道比针尖还细的缝隙,一抹月光就趁此时投入孔隙之中,缝隙刹那合拢,黑膜归于无形。 苏尘面色如常。 这短促的时间之内,月光夜叉已经重归其身,告知了他事情已经圆满解决的消息。 随着灌县本地的老人家走过一道杨柳长堤,下了缓坡以后,眼前屋舍便鳞次栉比,在一处洼地松松散散地排列开来,绵延到了视线的尽头。 缓坡接连的道路,就是灌县的中轴线,主街道。 此时,有锣鼓声从远处传来,像是县上正在举行什么庆典,而老者见怪不怪,继续领着苏尘往前走。 一直蹲伏在苏尘肩膀上,少有作声的猫妖,看着街道上人群逐渐稠密起来,甚至看到了有沿街叫卖,做生意的摊贩,不禁传音与苏尘感慨起来:“似这样处于两大天柱道统夹缝之间的地块,一般情况下,两大道统都不会对之分出心思来管辖。 如此反而造成了这些地块生灵繁盛,民生渐渐有欣欣向荣之相……” 她只说了前半段话,后半段话并未说出。 但苏尘亦知,后半段话究竟指向哪里——可见所谓天柱道统,所谓修行大宗,佛门净土,皆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顽魔,君不见,那佛陀座下累累的白骨? 这些道统,便如痼疾存于人身一般,存在于诸生当中,汲取生灵精血为养料,以肥自身,殊不知,种种宗派之修行俱是为能长生久视,不死不灭,然而他们所行所为,却皆是在取死,在令整个宗派都加速走向灭亡。 然而,苏尘旋即又想到,这些天柱道统将在弱水汪洋里漂泊的一个个破碎地块聚集了起来,方才导致了诸多生灵不至于淹没于汪洋大泽之中。 若是没有这些天柱道统,世界又会怎样演化,仍是未可知的事情。 世界破碎以前,又是怎样光景? 总叫人生出无限遐思。 “灌县今时情形,确实少见。”苏尘抬目看向前方的街道,感应着这人间难得的烟火气,与虚灵传音交流道,“只是可惜,而今我们踏上了这地界,未来会生出何种变数,对此间会有多少影响,便都成了未知的事情。” 猫妖闻言沉默不语。 今次金刚试,山门对于诸入试弟子的要求只有一个——在灌县地界存活超过七日,这要求看似简单,但只要联想山门历次金刚试,便知这样越简单的要求,想要达成便越是困难。 如他们这般修行者,要在灌县地界存活七日,尚且是极困难之事。 又何谈这些寻常百姓呢? 虚灵有些不忍想象,经历过金刚试以后,灌县会变成什么样子? 似眼下人烟繁盛的红尘气息,大抵是见不到了…… 而她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 这时,街道前方人群拥挤,都聚集在那里,缓缓向前挪动。 更强烈的锣鼓声从人群聚集之所传扬出来,激起了苏尘的好奇,他转头看那位本地老者-张老爷子依旧没什么异色,忍不住向张老爷子问道:“老哥哥,人都聚在那边干什么?可有什么热闹可看?” 张老爷子笑呵呵地回答道:“从今日往后整整一个月,都是本地的‘七圣节’,每日都会有清源妙道真君庙里的人戴七圣傩神面具,沿街跳傩神舞。 人们跟着傩神一路追奔,到真君庙里上柱香,据说就能沾染到福气,接下来一年都能顺顺利利的。” 七圣傩神、傩神舞蹈…… 这都什么跟什么? 苏尘眼角微跳,他知道清源妙道真君二郎神降服了一伙梅山妖魔,与之义结金兰,这伙梅山妖魔共有七位,乃称之为梅山七圣。 但所谓傩神、傩神舞,与‘梅山’这个地域有所关联,祭祀的乃是梅山众神。 而此‘梅山’亦非梅山七圣的彼梅山。 此中关系错综复杂,究竟是如何在灌县糅合成一体的? 七圣节看起来是为了祭祀梅山七圣,进而供奉二郎真君而定,而傩神舞原本拜祭的梅山众神,也早已不知去向,如今的傩神舞反而以七圣作为了拜祭对象。 苏尘前世喜好收集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是以对此多了解一些,听到张老爷子所言,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好似暗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将相似的图案拼接在一起,而不管它们本身内涵、主体是否协调。 偏偏拼凑起来以后,这般看着又像模像样。 若真有这一位幕后存在,这般幕后存在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脑海里转动着念头,苏尘出声向张老爷子问道:“老哥哥,可能与贫僧讲一讲,这所谓梅山七圣是哪七位?” “大圣自然是清源妙道真君,其余七位本就在梅山皆为兄弟,同气连枝,乃是白猿大圣胡大王,水牛大圣李大王,黄犬大圣赵大王,黑豚大圣朱大王,蜈蚣大圣吴大王,白蛇大圣常大王以及山羊大圣张大王!” 听得张老爷子此言,苏尘眉头皱得更紧。 七圣乃是七头妖怪,这一点与张老爷子所述确实丝毫不差,能够对上。 但七圣的名姓却已经发生了更改。 白猿妖应当姓袁,名作袁洪才对; 水牛妖名金大升,犬妖名戴礼,而野猪妖、蜈蚣妖、白蛇妖的姓氏倒没有变改,不知其如今姓名为何? 山羊妖本名杨显,在这里也换了姓氏,称张大王。 这件事让苏尘内心越发升起浓重的怪异感,原本人烟繁盛、熙熙攘攘的灌县,都在他印象里覆上了一层诡异色彩。 他没有再继续与张老爷子多言,而是道:“贫僧还从未见识过这般傩神舞蹈,老哥哥,我们不妨先去看看。” 说着,也不看张老爷子是否答应,径自走向了人群聚集之地。 张老爷子倒也无不可,笑呵呵地跟了上去。 苏尘虽看似是一老者,实则为诡神,他挤进人群根本毫不费力,带着张老爷子在人群里穿梭,亦如鱼得水。 不多会儿功夫,就挤到了最里层。 敲锣打鼓的声音几乎要震穿人的耳膜,围观人群热热闹闹地互相言语着,而这般喧闹人群之中,正在进行傩神舞蹈的七人却给苏尘以一种格外阴森的感觉。 他并未从七人身上感应到丝毫诡气存在,七人之所以会让他感觉阴森,一是这七人身上所着服装,给人一种不属于当下时代,甚为腐朽衰老的感觉。 二则,七人各自脸上戴着的面具,俱是狰狞恐怖,让人一眼望之即心生惧意。 便是这些见惯了傩神舞的本地百姓,也鲜少有人把目光集聚在七人脸上的面具的。 七人所跳的舞蹈亦给人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随着鼓点不时回旋一圈,不时蹦跳而起,不时甩动衣袖。 这七个人身后,还跟随着一群动作僵硬呆板,同样穿着古老服装,戴着一张张只有眼睛面具的队伍。七人乃是‘七圣’,从他们各自面上那狰狞面具表现出的不同特征,勉强可以分辨出是白猿、野猪、山羊一类的妖魔。 而七圣身后跟从的队伍,自然就是七圣手下兵马。 此一支队伍从正街蹦蹦跳跳往人烟聚居之地外的清源妙道真君庙宇而去,人群里,苏尘附耳于张老爷子耳边问道:“老哥哥,不知这尊号为清源妙道真君的神圣,姓甚名谁? 怎未在傩神舞中看到指代祂的面具?” 锣鼓喧闹之声太过强烈,苏尘纵然大声言语,只怕身边这位老者也不一定能听到,是以附耳与之言语。 张老爷子则回道:“清源妙道真君,乃名杨戬是也,常被唤作二郎真君! 你且往后看,稍候便会知道,哪个傩神面具指代的是二郎真君了!” 杨戬此名无错! 清源妙道真君并未被拼接成另一个人! 从老者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为什么,苏尘内心松了一口气。 此时,那一直往前徐徐行进的队伍忽然有稍许的变化,苏尘凝目去看,便见到队伍从中间分裂开来,一戴着傩神面具的人手持一杆旗幡奔了出来。 那旗幡裹在木杆身上,尚未打开。 随着那人手腕一抖,幡杆一动,整个幡面顿时完全打开,迎风招展,只见幡面之上,绣着一只散发耀目金光的竖眼。 旗幡挥舞甩动之间,走在最前头的‘七圣’登时纷纷四散,围绕那幡子不断跳舞,像是在与旗幡争斗什么。 不一会儿,‘七圣’俱都拜倒,却是那幡子更胜了一筹! 看到此处,苏尘内心恍然大悟——这面金色竖眼旗幡,代表的即是二郎神,而七圣围绕幡子的种种舞蹈,及至最后向着旗幡拜倒,‘演出’的是杨戬降服梅山七怪这一回! 围观人群纷纷叫好。 苏尘亦默默点头——方才看似只是一场有剧情的舞蹈‘演出’,实则在暗地里,他感应到了确实有几缕细微气息附着于七圣傩神,以及旗幡之上,展开了一场争夺。 这傩神舞背后,亦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不知从前的傩神舞中,可出现过七圣傩神战胜竖眼旗幡的情景? “那持幡人的水准愈发差了。”在苏尘旁边的张老爷子皱着眉,于众人的叫好声中摇头,其间苏尘扭头看向他,就出声解释道,“往几年的持幡人,每一次降服七圣都是强力战胜。 然而如今这几年的持幡人,想要战胜七圣傩神,却总得用些巧招才行。 真君庙这些人也太过懈怠了,若有一日闹出甚么七圣大败二郎真君的笑话,我看他们该怎么收场!” 苏尘皱紧了眉头。 内心喃喃低语——真的是持幡人技艺不精的原因么? 他将左手收回了衣袖。 衣袖内的左手手掌上,一只只猩红眼仁长出,瞳仁不断收缩放大,眼仁来回转动,似是在透过衣衫的阻隔,寻找什么东西。 这次猩红眼仁完全是自主行动,苏尘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它看到了什么? —— 夜色沉沉。 某座不知名地块之上,林木深深。 一些房屋建筑在林木掩映下灵星排列,聚集成一个村镇。 郁郁葱葱的林木向前延伸,乃有一座山峰忽忽隆起,山峰峰顶已经被削平,建造了一座佛门庙宇。 匾额上书‘虎蛟大圣本尊殿’。 殿宇常年封锁,连锁头上都落满了灰尘。 然而殿前的香炉之中,香火从无衰绝,从这座庙宇建成以后,每日便都有本地百姓在这里排队祭拜,庙宇无有一日少过人烟。 此间百姓生活无有负担,从漂流至岛上最初只有百余人,发展至今,已经是个规模逾越万人的大集镇了。 百姓们自觉将当下村庄的繁荣,归结于山上供奉的那尊神圣‘虎蛟大圣’身上,这是其香火日益鼎盛的最主要原因。 人们常是如此,如只是侥幸获得了某种成功,为将此中成功固定住,将之从偶然化为自己内心认定的必然,便要将成功归结于神诡庇护之上,仿佛日后只要虔心祭拜鬼神,自己就能持续不断掠取这般成功了一样。 不过,这村落情况稍有些不同。 他们能够繁衍至今,确实是托了山上‘虎蛟大圣’的福。 山上那座殿堂之内,并无烛火映照,显得一片昏暗,灰尘在地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层。 身形如虎,蛟龙之尾绕身,生有百臂的‘虎蛟百臂大魔’盘踞于莲台之上,这尊造像凶相毕露,甚为狰狞,令人望之生畏。 造像者技艺显然甚为精湛。 可惜,因为殿堂长久无人光顾的原因,造像也无人时时清扫擦拭,也跟着被一层尘灰覆盖,显得灰扑扑的没有光彩。 便在这一片昏暗当中,覆盖于雕像尾巴上的灰尘忽然颤抖起来,紧跟着成片成片的扫落,那根看起来只是死物的蛟龙之尾,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凌空甩动! 同时间,造像的百双手臂也都动了起来,倏忽变化。 没有神采的眼仁里,亦聚集起了神光。 这尊‘虎蛟百臂大魔’雕像,在这一刻,活了! 一〇〇、琐事 虎蛟百臂大魔造像,由一座塑化泥胎,变作了活灵活现的真正神灵! 也或者是,立身于莲台之上的造像,本就是神圣本身,只是在长久时间内,祂都陷入了沉眠的状态,直至此时才最终苏醒! ‘苏醒’过来的虎蛟百臂大魔,眼中喷涌熊熊怒火,张开血盆大口啸叫出声:“如此欺吾,敢吞吃吾之化身!” 唰唰唰! 祂的咆哮声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尘,同时,身后一条条手臂纷纷张开,一瞬间化实为需,穿透房顶而房顶完好无损,刹那间在半空中挥舞甩动,犹如一只大章鱼的触角般四散扎入山下的集镇当中。 于是,这座安宁祥和了近千年的集镇,在这一时间忽然有数百个人丢失性命。 他们死状极其凄惨,身体在自己的亲人朋友面前逐渐化作干尸,之后都匆匆殒命! 这些丢失性命者的性魂精血都被扎入集镇的一条条触手挟裹而去,统统归于虎蛟百臂大魔自身。 得到这一股精气哺育,虎蛟百臂大魔的脸色才略微缓和了些许。 他的一道化身,被一副未知的青铜棺椁吞噬了。 驾驭巨舟的那位百臂法王,即是他的化身。 虎蛟百臂大魔乃是新生神圣,不比那些积年神圣,自身根系繁多,无时不刻皆在通过根系掠取元气,供给自身,为己所用。 祂的‘根系’实在太少了。 眼下这座无名地块,是祂为心佛寺立下殊勋,神印都差点因此破碎的情况下,心佛寺才赏赐而祂的,为了经营好这个地块,使之人烟稠密,能尽快让自己播撒真种,延伸根系,近千年来祂都很少插手地块百姓的俗事,更不曾杀过这地块上任何一个人。 然而如今,祂放之在外,传播自己真种的化身却被一副棺椁炼化吞吃了。 这是祂唯一用之以探索世界的力量,说是祂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却这样轻飘飘地被炼化吞吃,连同那些被祂赐下真种的虎蛟院弟子,一同淹没在了弱水大泽内。 损失这一道化身,乃至受祂点化才蕴生真种的数百‘根系’,祂一下子就变成了无根之木,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千载积累,就此毁于一旦! 连带祂的神躯,都因自己着力培养的化身陨灭而受到了波及,这叫祂如何能够接受?! “你既吞吃了我的化身,那便由你来做我的化身罢!” 虎蛟百臂大魔眼中火光渐渐熄灭,祂冷冷一笑,诸多手臂盘绕住神躯,眉心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那裂隙不断向下延伸,将祂整个神躯一分为二。 一只手臂从裂隙里伸出,紧跟着探出来半个身子。 面貌苍老,慈眉善目,却浑身赤条条的僧人从裂缝里走出来,跳下了莲台,冲莲台上堆叠的那件软塌塌虎皮一招手,虎皮就化作了一件金丝袈裟,袈裟之上,盘绕银龙。 僧人披着这道袈裟,走出了殿宇,刹那不知所踪。 殿宇内,莲台空荡荡。 庙门深锁,依旧落满灰尘。 从外表上看,此间毫无变化。 今夜山下的集镇注定不会平静,今夜过后,虎蛟大圣的庙宇香火将会更加鼎盛——盖因人们心有恐惧,既有恐惧,便得寻求庇护。 —— 张老爷子家中有三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年纪最长的孙子业已成家立业,有一双重孙重孙女,一大家子人都居住在一座大院落里,倒是热闹,也更显人烟鼎盛。 便是这样一座院落,住进来这般多后辈,还有几间屋室空置,张老爷子便将苏尘安置在其中一间空屋内,收了一袋粮米作为居住于此间的报酬。 ——先前付给张老爷子的面饼,乃是其引路作导游的报酬,与租住房子的报酬自然该要分开。 这一大家子人,各自有各自的活计,但赚取资粮依旧有些困难。 是以张老爷子才要外出去做导游,多少挣些粮米,也能贴补家用。 “大师,您以后便住这间屋,我们每日管两餐饭,一餐午饭,一餐晚饭,就在院子里吃,大师到时莫忘了来吃饭。”张老爷子着大儿媳妇抱过来一床被褥,给苏尘铺好了床,之后特意嘱咐他道。 苏尘点了点头:“好,谢过老哥哥这番周全安排了。” “哪里的话,我是拿人钱财,自然该替人办事。”张老爷摇头笑了笑,背着手和儿媳妇出了屋子。 那中年妇人临走时亦向苏尘行礼,虽说一家子人衣衫朴素,满面风霜之色,但待人接物也是有礼有节,家风颇为不错。 这样人家,在此间世界已经极其少见了。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仪,而此间世界的绝大多数凡人,都难以做到衣食足、仓禀足,他们与张老爷子这家人有着巨大的差别。 苏尘关好了房门,脱下鞋子,盘腿坐在床上。 肩膀上蜷缩着、鲜少人注意到的虚灵师姐从他肩上跳下,蜷坐在一个板凳上,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毛发,其声音就浮现于苏尘心底:“你且在这里歇歇脚,我去各处看看情况。” “好。” 苏尘点了点头,道:“师姐万事小心。” “我知道。”虚灵淡淡一语,身形便化作一道黑光,几步跳到了房梁上,在房梁椽子间行走一阵,就找到了这座房屋的孔隙,轻悄悄地钻出去,没过一会儿,苏尘的感知里就彻底失去了师姐的踪影。 他活动着脖颈。 一层黑膜忽自脖颈下的衣衫里覆盖而上,霎时包裹住他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那些皮肤之上,开始生出一只只猩红眼仁。 眼仁不断转动,瞳仁跟着收缩变化,朝向四面八方探视。 于是,苏尘就‘看’到四面墙壁渐渐虚化,张老爷子一家所居的院落尽皆变成了透明的,连同他们家人的身形也都变得透明起来。 而在这个透明的空间里,唯一能够凝实的事物,乃是位于张家正堂的一座神龛。 神龛内供奉着一尊玉面俊朗,身披银甲白袍,手持三尖两刃刀的神圣泥胎,这尊泥胎明明质地没有任何奇异之处,偏偏连苏尘周身眼仁的‘视线’都无法穿透,有着莫名的神异。 一圈圈斑斓的气息围绕着那座泥胎造像,其中传出浓郁的香火味道。 香火气…… 苏尘心中沉沉一语,已经了解了那一圈圈斑斓气息究竟是什么。 那是诸多灌县百姓集聚于‘清源妙道真君’泥胎造像之上的香火气息。 ‘清源妙道真君’如今究竟是何种状态? 是死,是活? 若是活着的话,祂是已经变得和当今诸多神圣一般无二,还是仍然保持着远古时代传颂的美德,能庇佑众生? 苏尘周身的眼仁都凝望着神龛内的二郎真君泥胎。 他们先前跟随傩神舞的队伍一路走到了城外,他周身的眼仁更因感知到某种莫名的气息而不受苏尘控制的苏醒。 然而当时虚灵师姐还在苏尘身旁。 他若不小心控制,一旦令眼仁从脸上都长出来,虚灵师姐说不得就要对他的身份起疑,接下来两人内讧,这次隐秘颇多的金刚试便可能要出大问题。 所以苏尘暂时按捺住随着傩神队伍一路到真君庙探一探究竟的念头,半路与张老爷子回了居处,且先安顿下来再说。 然而他也没有想到,与张老爷子回到其家中之后,周身的眼仁再一次有了不受控制的迹象,提示着他,张老爷子家中一样存在着那种莫名的气息。 当下,苏尘便找到了那气息源出之地。 ——神龛里的二郎真君泥胎造像。 泥胎周遭流转的香火气息,并不是造成他周身眼仁自主苏醒的原因所在。 苏尘周身眼仁紧紧盯着那座泥胎,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那泥胎只有鸽子蛋一般大的面孔眉心处,缓缓裂开一道孔隙。 一只金色眼睛倏然从裂隙里浮出,犹如镶嵌在裂隙之中,金色眼目的眼仁向下滚动,隔着一重重墙壁的封堵,与苏尘周身眼仁对视了一瞬! 刹那间,苏尘好似看到了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 那蛟龙又化为啸聚林间的吊睛白额猛虎; 猛虎化为山雀,山雀化作蝼蚁,蝼蚁化作一重庙宇殿堂,默默屹立于翻滚的黑暗当中。 苏尘的目光不住地往那庙宇里看,似乎看到一道虚影,但忽恍间,却又什么都未看到,眼前诸般景象统统崩散。 只剩一堵暗黄的墙壁。 他周身浮现的眼仁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回缩在皮膜以下,又自行陷入了沉眠。 苏尘皱眉不语。 ‘当下可以确定,自己周身的这些神圣眼仁,与灌县这尊清源妙道真君有极深的联系,但又不像是二郎神眉心的那只眼睛……’ ‘这些神圣眼仁,乃是得自鸦鸣国的雪白神圣。如何又与清源妙道真君产生了牵扯?难道说,雪白神圣的这些眼仁,其实是自二郎神身上摘取而来,进而组成了祂自身拼图的一部分?’ ‘若是如此说来,二郎神岂不是已经崩灭?’ 一时间,苏尘脑海里浮现种种猜测。 他觉得自己应该亲身去那真君庙里探查一下情况。 但是虚灵师姐眼下已经出去,有很大概率就是去那座真君庙内探风去了,万一自身在那里与师姐碰了头,却不好解释什么…… 还是暂且按捺一二…… 苏尘正作思量之时,忽然听得门外又传来一阵言语声。 “爹,我回来了,这几位客人要在咱们家住几日,给他们安排房间……” “家里只剩一间空屋子了,这般多客人,咱们家安排不下了啊……” 苏尘心中一动,将房门推开一道缝隙,观察着院里的情况。 只见一青年人带着四个五大三粗的和尚站在台阶下,背对着苏尘这边,与张老爷子说话。 那些和尚中有一个穿着大红慑魔法衣的,余者皆是普通修行僧衣,都是苏尘的同门。 张老爷子看到这般多孔武有力的僧人挤进院里,明显有些不情愿,但不好明着拒绝,便开口说家里所剩房屋不多,希望这些和尚能知趣些,不再坚持在自家租住。 着慑魔法衣的那上师和尚转动头颅,看了看四下聚拢过来的张家人,目光尤其在几个结伴的张家媳妇身上停了停,笑道:“无妨,我们师兄弟可以在一间屋子里挤一挤,老丈,这是我们付的报酬!” 其一下从衣袖里拿出数袋粮米,在院落里堆起小山那般高的一摞。 张家人似也见识过这种储物手段,对此并无多少惊讶,让他们惊讶地是对方竟这般慷慨。 对方和气言语,还愿意支付高昂报仇,张老爷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又想到家中近来生活确实拮据,是以迟疑着道:“这么多?如何使得,你们三四个人只住一间房屋,加上每日饭食供应,只需给一袋半粮米就够了。” 他还是按着正常价格报价的,纵然家里生活拮据,也未因此起贪心。 这时,一个灰衣僧人从上师和尚身后站出来,嘿嘿笑着,目光止不住在张家一众女子身上打量:“一袋半粮米就可以?这位姑娘生得不错,今夜让她陪陪我,我给你家十袋粮米如何?” 那灰衣僧才把话说出口,上师和尚就脸色一变,扭头对其呵斥道:“住口!” 灰衣僧吓得一缩脖子,脸色讪讪。 张家人亦纷纷变了脸色,张老爷冷声道:“这些粮米,我家消受不起,还请阁下都拿回去吧,阁下也莫住在我家,似阁下等人这般尊贵客人,我家实在容纳不下。” 既知对方怀有奸心,张老爷子自然不可能留宿对方。 上师和尚亦知事难挽回,也未多说什么,冷哼了一声,袖袍一卷,就将地上粮米卷走,带着三个修行僧大步迈出了张家的院子。 待他们走后,张老爷子方出声训斥小儿子道:“你纵然想做些事情,给家里分担压力,也该好好甄别对象才是,似这般人若招到家中,我们家可还有宁日?数不尽的祸患就都要过来! 你好好反省反省!” 青年人自知理亏,也不敢顶嘴,一个劲地向张老爷子赔不是,院子里的张家人都各自散去。 一〇一、沉睡的神 院子里,张老爷子气犹未顺,目光在院子各处梭巡着,寻找趁手物件,教训这个不着调的小儿子一通。 这时,苏尘走出了屋子,向张老爷子合十行礼道:“老哥哥吗,如是遇到什么难事,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或许贫僧可以帮忙解决一二。” 那些心佛寺僧人当下是一言不发便走了,但他们已经来过这里,尤其是其中有僧人盯上了张家的女性,那么未必不会去而复返。 到了那时,张家的危机才真正来临。 是以苏尘此时出来说话,也是提醒张老爷子注意防范。 不过,他居住在此间,断不能让那些和尚生事。 若非虚灵还未归回,未免虚灵半路与月光夜叉撞见,发现什么端倪,当下他就要派出月光夜叉,解决这几个漏网之鱼。 “那几个和尚,与贫僧乃是同门,不过分属不同正院修行,平日里并不曾见面。 不多若是贫僧开口,与他们好言相说,他们该卖贫僧几分薄面,不在此间生事。”苏尘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目光隐约带上了一丝戒备,苦笑着又解释了几句。 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便是在暗示众张家人,他与先前那几个和尚不是一路人。 方才把祸端带进家中的小青年张瑞圆上下打量了苏尘一番,刚想开口暗讽对方几句,张老爷子一巴掌就拍在其脑袋上,让其闪到一边去,方才向苏尘回礼,笑着道:“些许小事,怎好劳烦客人? 大师只管在我家好生住着就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苏尘微微一愣。 难道自己话语下的暗示还不够明显么? 那些和尚都练出了真种,与你们这些凡俗人差别巨大,你们面对他们,可不是一件小事! 他刚想再把言语挑明,提醒对方。 但一转念,想到张家供奉的那座神龛里的气息莫名的泥胎造像,便暂且按捺住了念头,点了点头,道:“如此,贫僧便不多言了。” 他回到屋内,默然静坐。 未过多久,虚灵师姐便折转了回来。 “可有什么发现?” 黑暗里,苏尘默默睁开双眼,注视着蹲坐在矮凳上的猫妖。 师姐身形瘦小,但若以她身形瘦小便轻看于她,那便要犯下大错,虚灵跟随本觉师父之时,本觉师父尚未开辟续明院,只依附在其他修行正院,本觉个人强悍,可以不受修行正院弟子欺压,但虚灵作为他的弟子,却免不了经历这些。 然纵是如此,虚灵亦未被害死在半路,或是夭折于某个与本觉有仇的法王手中,可见其自身实力必然不俗。 而虚灵修为只在第一境,其实力究竟强在何处? 苏尘推测,虚灵师姐当与虚净一般,有着某种天赋异禀。 虚灵蹲坐在黑暗角落里,听得苏尘询问,便出声回应道:“灌县所在这片地块,似乎有某种气脉勾连了千门万户——包括你我所居住的这一家,都有气脉隐约流转,勾连成网,而这张网最核心的区域,不在灌县城中,而在城外的清源妙道真君庙。 但是,这般气脉维系不知因何缘故,至今已经变得极其脆弱。” 苏尘闻言心头微动。 他依靠周身眼仁与此间的神秘联系,得以感知到灌县此地存在有莫名气息,与那清源妙道真君庙相勾连,而师姐虚灵并没有他所有的禀赋,依然凭借非常手段,感应到了这般莫名气息。 斟酌了片刻,苏尘道:“我先前与张老爷子交谈,得知此间家家户户皆拜祭那位清源妙道真君,每日必然奉上香火。师姐觉得,那流转此间、交织成网的神秘气脉,是否就是香火之气?” 以眼仁观望那二郎神的泥胎,确实能看到斑斓香火环绕泥胎。 但从泥胎内中流转的气息,却隐隐与香火之气相区别,是以苏尘一时不能确定,那莫名气息与香火之气间是否有勾连。 虚灵闻言,略略沉吟。 旋而摇头,否定了苏尘的猜测:“那般气息始发于清源妙道真君庙宇,我去那庙宇探过,只知此气脉根源在真君庙中,但却不知其从何而来。 然可以证见的是,此种气脉位格远远高于香火之气。 气脉交织于灌县地块之上,已经是形成了法则至理一般的事物。 师弟,你可有感觉,这灌县地界与我们先前经历过的诸多地域都很不一样?身处此地,倒让我有一种像是身在山门中的感觉。 本寺之内,四季分明,无有天灾频生,四时节气演化皆有迹可循。 而当下的灌县,虽然没有心佛寺内那样祥和,四时变化皆有规律可循,但总归不是如山下诸多地方那般,充满了错乱无序,与频仍灾厄了。 若非如此,那位张老爷子也绝不可能存活至今,享受到四世同堂的光景。” “师姐是说——”苏尘内心生出某种预感。 迎着他的目光,虚灵点了点头,猫眼里亦有亮光迸发:“我是想说,灌县之地颇有神异,可能有大能力者以类似柱世一般的手段,支撑起了破碎的法则,也或是,稳住了这处地域即将破碎的法则,使之能大体维持住平衡,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若真有这样一位存在,那么极可能是诸气脉勾连的源头,是真君庙里的某位神圣! 苏尘一瞬间通明了虚灵话外之意,袖袍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徐徐道:“师姐离开以后,又有一伙同门来到张家,言称要来租房住,实则是想借机祸害张家女性,我未及出手,张老爷子便将人请出了自家。 但我料定那几个同门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必然会对张家有所行动。 或许就在今夜。 贫僧有所预感,那些同门必定不能得偿所愿,张家或无损于这场劫数之中——原因当在师姐所说的那笼罩整个地域的气脉之上。 你我今夜不妨静观变化,以验证种种猜测。” “倒是凑了巧了。”虚灵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届时就算你我猜测错误,及时出手,也不会让张家受到什么损伤就是。” —— 梅山绵延于灌县之外,将县城及周边村镇包围起来。 苍茫群山间,树木苍翠,林中亦不乏野兽穿行。 入夜,山下一座小庙内。 七八个和尚聚集于此。 庙中供奉的真君造像已被心佛寺门人斩去了头颅,造像亦被推下神坛,摔得四分五裂。 一上师和尚将真君头颅放在地上,一屁股做下去,几个修行僧围着他坐下,他身前生了一堆篝火。 篝火四周,一根根铁叉串着种种肉干斜插于砖缝里,火焰不时蓬勃而起,将肉干炙烤得滋滋冒油。 在那红衣上师对面,虚真正襟危坐,他作为三妄院入门弟子的引路人,参与了此次金刚试,身后跟着的入门弟子仅仅一个,自然就是‘虚凡’。 ‘虚凡’不时伸长脖子,去嗅那些肉块散发的香气,一脸贪婪之色,浑然不似其当日在三妄院主殿之内,那般呆板如木偶的样子。 红衣上师转动铁叉,瞥了老神在在的虚真一眼,咧嘴出声道:“我们今夜要去城中快活快活,白日里正好寻着了目标,那一家子里有不少长得还算丰腴的女子。 虚真师弟,你我不妨同去? 从前在山门内那般憋闷,如今下了山来,可不得快活快活?” 虚真淡淡瞥了对方一眼,摇头道:“不去。” 临行前天蛇法王还有过嘱咐,告诉他灌县此地颇有神异,有一尊状态不明的古神沉睡于此,在此间做事须要谨小慎微,否则,纵然未有惊醒那古神,只是惊动其气息,也足够杀死自己千百次了。 像对面红衣上师虚甲要做那些事,简直就是在取死。 他自不会跟着去做。 今次带‘虚凡’参与此次金刚试,第一等要务是保全自身性命,活着撑过此次金刚试,第二则是寻找佛子影踪,与诸大院僧众串联,磨灭佛子,分得其血肉性灵碎片。 除这两件大事,余者虚真都会尽量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对面的虚甲,只是一个小修行正院里出来的殊勋上师,其家首座想来不会与之多说什么,在这金刚试里死便死了,根本无关紧要——亦可能连其家首座都不知道金刚试隐藏的具体内情。 虚甲要蹦跶,由着他蹦跶就是。 “嘿嘿嘿……”虚甲一脸莫名笑意,隐晦道,“我知道,我知道,据说虚真你那位师尊生得美艳无双,有这样师尊作参照,看其他女子,未免觉得太过粗陋,不忍卒视罢了。” 虚真眼眸微低,注视着虚甲。 他背后虚空隐约扭曲,一条条绿的、紫的、红的鬼手像是要按捺不住,钻破虚空而出。 此间气息一瞬间压抑下去。 “若再多废话,便扯掉你的舌头。 我密炼的罡洞法器之中,正缺少一道软骨。你有修为在身,想必舌头很适合做这件软骨材料。”虚真冷冷开口。 虚甲把头颅埋得极低,顿时不敢多言。 其慌忙向虚真拜倒,口呼罪过,随后也不再在庙里停留,领着六七个弟子匆匆而去,却是连火堆边炙烤的肉干都来不及吃,一行人顶着夜色奔出了小庙。 “不知死活。” 虚真一拂衣袖,火堆边炙烤的肉串统统倒入火种,被付之一炬。 一直在其身后,表现得对肉串垂涎三尺的‘虚凡’,此时却收敛去了脸上的表情,平静道:“我们跟去看看。” “师尊,那些人是在行取死之事,我们跟过去,若被波及便不好办了。”虚真本能地想要抗拒‘虚凡’的提议,口中直接称其为‘师尊’。 当下的‘虚凡’尸体内,寄藏了天蛇法王的一部分。 若非天蛇法王寄居起身,其如何能如此活灵活现,一点也不似死尸? “你怕什么?”虚凡已经站起了身,轻声道,“我们只是看他们去送死,又不是我让你去送死,只是旁观而已,我们不出手,如何会被此间的古神气息针对? 且放心好了。 而且,此地与我几百年前所见又有所变化。 那古神的气息越发微弱了,纵然它想要针对你我做些什么,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蛇法王执意要去,虚真便不好阻拦,只得点了点头,带着虚凡追索离去的虚甲一伙人踪迹,往县城中走去。 —— 夜色渐深,张家人俱已歇息。 苏尘亦吹熄了房中的油灯,上床盘腿静坐。 他与虚灵同居一室,内心倒是没有任何多余想法——谁与一只猫呆在一处,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 但虚灵居住在此,令他多有不便,却是不能随意修行,演练诡身种种变化了。 避免诡身展开,吓到虚灵。 二者都在等候今夜的变故发生,是以也都没有歇息,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也是无聊至极。 就在苏尘在心里默默数数,已经数到三千九百五十七的时候,忽然就听到院子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精神一振,心下暗道:来了! 蹲在一个铺着软垫的圈椅上的虚灵,亦在这时抖动了两下耳朵,向苏尘传音入密道:“师弟,咱们那些同门,该是过来了。 待会儿若发生变故,你便躲在屋内,不要出来。 你参与进来,反会成为他们挟持对象,于局势不利。 到时只让我出面解决就是。” 在虚灵眼里,苏尘虽然已经开悟真种,但战力亦不会强到哪里去,是以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她都不打算叫苏尘参与进来。 苏尘心中无奈,却也只好应声,言称自己一定躲在屋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会露面。 虚灵身形轻盈攀至房梁之上,须臾间顺着房顶漏洞钻了出去。 房中仅剩虚尘一人。 外面那阵脚步声越发近了,而除了那阵脚步声以外,苏尘却发现了另有人跟在这伙人之后。 “咦?” 苏尘低低呢喃了一声。 发现了那缀在最后之人的身份。 却是曾经与自己有过过节,过后突然销声匿迹许久的三妄院真传弟子虚真,而虚真身后,还跟着一个不知算不算活人的‘东西’。 这就有意思起来了…… 苏尘面上流露一抹笑意。 一〇二、竖眼 月色朦胧,如轻纱洒落街巷。 张老太爷的小儿子睡眼惺忪走出屋室,往茅厕而去,对这清霜一般的满地月光视若无睹。 他身在灌县这样相对平和的地界,自幼便是见惯了月光星辰的,是以当下情景虽然美妙,却也不足以让他停留,只当是寻常。 然而,这般月华如霜,洒落满地的情景,对于如今世间绝大部分人而言,都是梦里才得一见的情景,此人亦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尘借着窗户缝隙,望着窗外月光,内心充满了难言的静谧。 一丝动静也不想发出,唯恐破坏当前的美好。 然而终究是事与愿违。 纵然他保持安静,却不能强令他人也跟着都安静下来。 刚走出茅厕里走出来,边走还边拴着裤腰带的青年人眼瞅着某处黑暗角落,感觉那地方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登时心中一激灵,直接断喝出声! “谁?!” 他大叫出声,被他注视着的那处黑暗角落却没有丝毫动静。 反倒是其身后那一堵院墙被月光投照出的阴影徐徐滋长,衍生出了一副狰狞牙口,黑牙交错着啃咬向青年! 阴狠声音随之响起:“你小子倒是机灵,竟然能看出佛爷我的端倪! 既然看出来了,那便先送你上路!” 在屋中观看到这番变故的苏尘听言,哑然失笑。 ——分明那青年甚么都没看到,只当黑暗角落里藏了个人,因而大吼出声,其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惧怕之下大叫出声,没想到真个把藏在暗地里的一伙心佛寺僧人给惊出来了,当场就要先结果他自个的性命! 阴影利齿笼罩住青年,眼看就要交错切割而下,将青年嚼食下去。 苏尘脚下生出一道黑影,无声息穿过了墙壁,接连上那一堵院墙投下来的阴影,随时都能出手控制住暗中使坏的心佛寺僧人。 这青年虽然蠢笨,把祸端招到家中,但比之心佛寺那些僧人,反倒显得蠢得可爱,苏尘只是想借那一伙和尚出手,来试探灌县隐藏的真正隐秘,也没有要让旁人因此送命的心思,是以该搭救还是会搭救。 那副飞腾于虚空中的阴影利齿里,显化出了上师和尚-虚甲的身影,他眼神残忍地盯住下方脸色惨白的青年,自身一气演化的阴影利齿眼看就要将对方嚼食,却在某个瞬间,阴影利齿慢了一拍。 正是这一瞬间突然放慢速度,反而导致青年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奔向老父亲的居处,口中连连喊叫:“爹!有鬼来了,有鬼!” “有鬼?” 张老爷子从居室内传出了声音。 奇怪的是,除却他所居住的屋子,其余各个房间内住着的张家人都寂静无声,好似根本没有被青年这番动静给吵醒一样。 “该死的!” 虚甲不知青年方才用了何种方法,竟然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自己的袭杀,开始大喊大叫唤醒其他家人,他内心暗骂一声,接着便长啸出声道:“将这座院子里的男丁统统杀了,只留下女子作活口!” “今晚过后,咱们便占了院子,此间女子任你们挑选!” “哈哈哈!” “谨遵上师之命!” 随着上师虚甲长啸出声,院子四角的阴暗地带走出了四个神色阴厉的修行僧,他们身周有诡异气息流动,一气流转四个僧人体魄之间,便让他们陡然间变得与正常人不一样起来! 一者双臂上长出层层黑毛,指甲变作铁钩般尖锐,双臂一伸,其上黑毛便随风漫卷,海草般缠绕向连滚带爬向自己父亲居处门口的青年; 一者周身气孔里冒出黑灰气息,缕缕黑灰般的气息随风飘散,漫淹过这座院落,于是这座院落就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连月光都难以照进其中,使之好似被生生从周遭房屋之间抹去了; 一者光秃秃的头顶长出一股股小蛇样的头发,那些发丝往四面八方延伸,穿透房门窗户的孔隙,搜索其中的男丁,若被这些蛇发找到,当场就会被注入毒液而死; 一者能力普通,只是体格格外强壮,三两步走到了青年近前,张臂就要提起青年衣领,另一只手并指成剑,一记剑指扎向青年后心,要将个之心脏当场刺穿! 院子里的局势瞬间变得凶险诡异起来。 苏尘立身于窗边,眼看一道发丝缠绕而成的毒蛇钻进窗户孔隙,昂着头颅冲自己嘶嘶吐信,他眉心忽然冒出一只猩红眼仁! 那眼仁将目光集聚于毒蛇蛇头一瞬,蛇头便猛然爆裂开来! 而就在苏尘悄无声息以猩红眼仁爆掉一颗蛇头的当口,张老爷子从居室内传出了有些混沌、似是刚刚睡醒的呓语声:“真的有鬼啊? 在哪里?让我、让我看看……” 澎湃如海的气息,忽然从某个方位奔涌而出,刹那间漫卷了整个院子! 苏尘内心悚然而惊,后背浮起了一层白毛汗,眉心长出的那只猩红眼仁倏然回缩,于此同时,随着那股气息漫卷至屋院各处,一只只金色竖眼便从墙角、从房梁上、从窗户上等各个方位长了出来,紧紧盯住了房中的苏尘! 那股浩瀚深沉的气息,漫淹过苏尘周身。 苏尘隐藏下去的猩红眼仁,在这一瞬都有了要竞相睁开的冲动,与那浩瀚深沉的气息产生勾连! 唰唰唰! 他不知此事是好是坏,但亦知当下情况不能超出自己的控制,是以心念一动,一层龙鳞便穿透了包裹周身的黑膜,又在身上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层,隔绝去所有的气息,隐蔽去自己周身寄藏的眼仁的存在! 尸龙鳞片隔绝了所有气息,连自身携带的灾厄气息也尽数归无。 是以,若人肉眼相看苏尘,便会发现他此时形象甚为诡异,乃是一个被密密麻麻紫青鳞片包裹着的‘人’。 但若是以神通法门来看他,又会发现,他好似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羸弱无力的老者。 而那些长在屋内各处的金色竖眼,在苏尘周身气息收敛的瞬间,便不再盯着他,转而在屋内各处扫视起来。 屋顶上,猫妖虚灵同样不敢动弹。 一只只眼睛从屋顶脊兽身上长了出来,默默注视着她。 尽管那些竖眼除了注视着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她本能地感应到了莫大的危机,是以蹲伏在屋脊上,与那些脊兽默默对峙。 似她与苏尘这般,还只是被‘监视’,而院子里那些起了歹心的心佛寺和尚,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院墙各处、水缸之中,脚下的地砖之上都长满了金色竖眼。 每一枚竖眼中都射出了一道道金光! 金光迸发,一种独属于金属器物的气息便一股脑涌入苏尘的鼻翼,那一道道金光也如神兵利刃般锋锐,从各处横扫而过,便将院子里五个心佛寺僧人演化出的神通纷纷斩落! 明明那些神通无迹可寻,融于诸气之中。 可是金光扫过,亦精准将之从诸气中剥离,如站瓜切菜般将之切成粉碎! 立在院子里的五个和尚,僵持了一瞬,便如同积木被推倒般,肢体内脏哗啦啦散落一地,鲜血铺满了地砖。 那屁滚尿流的青年看到种种变化,已经被吓得昏倒在父亲的房门前。 四处长满的金色竖眼略略扫视过屋院各处,确定没有危险以后,便倏然回缩了。 竖眼印记从各处消散,一缕缕金气在屋内弥散一阵,忽忽往张老爷子睡觉的居处汇集而去。 苏尘犹豫刹那,终究收束了脸上一部分鳞片。 于是,面孔上就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数十只猩红眼仁,眼仁竞相转动着,跟着将‘目光’集聚向张老爷子的居室。 眼前的一堵堵墙壁变成透明。 显出各个屋室里沉沉睡着的张家男男女女,显出了一间居室内的张老爷子。 他靠在床头,有些惊惶地看着门口,一副想要下床去外面看看,又不敢去看的样子,与白日里苏尘见到的那个爽朗宽和的老者好似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造成张老爷子如此惊惶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因为先前小儿子的喊叫。 ——苏尘之所以敢作此判断,是因为屋外那些不速之客尽死了以后,张老爷子便没有再出声多说什么。 他像是知道屋外的人都被斩杀了,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并无大碍。 更主要的是,让张老爷子较为慌张的主因,在于他的眼睛——他的眼眶里,一双眼睛的黑眼珠是浑浊的青白色。 这位张老爷子,此时没有了视力! 他看不见了! ‘是因为使用了那些金色竖眼,造成了他的失明?’ ‘还是——他本就是个盲人,只是因为有那些金色竖眼的加持,他才能看清外物,才能像是个正常人一样?!’ 两种不同的猜测,指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苏尘内心有些紧张。 他看到那些金气纷纷归回张老爷子自身,而随着金气回归,张老爷子双眼里的青白色迅速褪去,变作了正常黑眼珠。 其神色恢复了镇定从容,起身趿拉着鞋子走到神龛边,恭恭敬敬为神龛里的塑像上了一炷香:“多谢二郎真君保佑,多谢二郎真君保佑……” 上过香后,其才走出门口,将趴在自己屋门口昏倒的小儿子抽醒了。 几个巴掌下去,小儿子张方一脸懵然地看到老父亲沉着脸低头盯着自己,其还未声言,老父亲先怒声道:“你这混账羔子,半夜里不在自己屋里睡觉,跑到我屋门前来做甚?!” 是啊,我跑到这里做甚? 张方脑海里一片混沌,仔细思索,隐约想起自己起夜去上了个茅厕,从茅厕出来后,见今夜月光极美,便蹲在台阶下看了一会儿。 而后,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这段记忆在张方脑海里甚为清晰。 但却让其心生出困惑:自己何时会有这般闲情逸致,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偏要去赏什么月光了? 月亮再圆,能换俩烧饼? 张方虽然内心有些疑惑,但脑海里的记忆摆在那里,便只当自己一时犯了痴病,讪笑着向父亲道:“阿爹,我……” “莫要再说了,滚回自己房中睡觉去!” 张老爷子抬手打断小儿子的辩解之词。 而张方也乐得省事,匆忙忙跑回了自己的居室内。 并未注意到,墙角阴暗处,几堆血淋淋的肢体与脏器。 张老爷子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待到小儿子的屋内传出鼾声以后,他方才转回屋室,取来水盆、口袋、清扫工具,将院子四角堆积的血肉清理进口袋内,这些事情他似乎做过多次,步骤都很娴熟。 这时,随着一阵推门声,苏尘走出了自己的屋室。 房顶的猫妖师姐见此情景,顿住了要回屋的脚步,看看苏尘会如何与这位老者交涉?尽管她未曾如苏尘那般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从当下老者的举动,亦不难推测出,先前院落各处生长的竖眼,与这位老爷必定脱不开干系。 听到背后响起的开门声,张老爷子头都没抬,继续将地上的内脏碎块铲进口袋内,其已经知道苏尘从房中走了出来。 “贫僧本想施以援手,未想到老哥哥自己能解决此事。 当下也不好继续装作睡觉,便走出门来,想与老哥哥聊一聊,不知老哥哥可愿赏光?”苏尘双手合十,温声说道。 张老爷子这时方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苏尘。 其神色平和,配合一手的鲜血,给人以说不出的诡异感,乃开口道:“大师能在天眼之下不漏邪相,若非是真正赤子素胎,亦是怀有了大威能,远远超过我之天眼所能目照之辈。 如此,老朽又有何赏不赏光的? 倒是大师,能克制己身,未有损伤我这一家老小,我该感恩戴德才是。” 张老爷子此时言辞之中,分明有种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般敌意,并非是针对苏尘,而是针对所有来到他们灌县的外来者。 苏尘能够猜出个中几分原因,也不好辩解什么,说‘自己与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别人岂能凭你三言两语就相信。 因而只是叹气道:“贫僧从未有过任何损伤他人之心思,自问双手间亦不曾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 不过这般言辞只能嘴上说说,老哥哥不必信我。 为免打搅到老哥哥一家人,我们何妨去外面聊上一聊?” 一〇三、十手地狱 张老爷子看了看院子四下,低声道:“也好。” 如此,苏尘便帮着张老爷子将四处散落的内脏残肢都收拾进口袋里,把地上的鲜血也清洗干净,主动将口袋扛在背上,与张老爷子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房顶上的猫妖见此情景,便也想跟上去,以免苏尘被人偷袭,发生不测。 孰料此时苏尘转过头来,向房顶上的虚灵传话道:“还请师姐留守此地,以免再有贼人袭来,使张家人因你我而生损伤。 我与老哥哥便在前面一条巷子里,若遇凶险,会第一时间呼喊师姐。” 听得师弟如此安排,虚灵亦只好遵从。 毕竟虚尘的安排不无道理,眼下看样子是了解灌县隐秘的一个好时机,张老爷子是绝佳的突破口,可若是自己护不住对方家人,反致使对方家人遭了毒手的话,这个突破口立刻就会对自家关闭。 而且,苏尘果然没有走远,就到了前面一条巷子里便停下不走。 若他那边发生什么事情,猫妖亦能及时支援。 —— “前面背着尸体的那老者,似是醒觉了真种的续明院虚尘,平平无奇,除却力气突出些,开悟真种并未让其生出什么特异神通来。 倒是后面跟着的那老头,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有‘太素气息’加持。 如能将之捕捉来,单是其身所蕴纯元气息,能消拼图诡神蚕食己身百日之痛,甚至可以内壮肉身性灵,如若太素气息积累厚重,甚至可以令一个人的残缺性魂重新弥补圆满,与从前一般无二! 为师却是没有想到,这灌县之隐秘,竟然包含有太素气息这般神物。 可见此次金刚试,虽然无比凶险,但伴随着绝大机缘!” 某处黑暗所在,一个阴测测似男似女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中满是垂涎与贪婪,对这所谓‘太素气息’显然十分眼热。 发出声音者,自是被天蛇法王的一部分诡形附身的‘虚凡’。 虚真面色沉默,感知已然扩散而开,笼罩到苏尘与张老爷子所在的那条小巷,窃听着两个老人的一言一行。 天蛇法王所言让他怦然心动,低声向‘虚凡’询问道:“师尊,从前从未听你提及过所谓‘太素气息’,此气与我等修炼感知诸气,有何不同?竟能有如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效,可叫人弥补性魂? 莫非这太素气息,实则是诸气完美合汇形成的一种‘妙相’?” 神诡皆由‘诸本源相’组成。 而诸本源相,尽是诸气勾连合汇而成,归于六道之中。 有一种‘相’,因之能较高程度地圆融诸气,是以被称之为‘妙相’,妙相对于拼图修行者而言,乃是人参果、唐僧肉一般的东西。 苏尘以诸天生死轮粉碎群诡,重组诸多本源相,调伏诸气至圆融如意的状态,其实自身早就成为了妙相中的妙相。 很难论断,他的佛子身份,与妙相诡身,究竟哪个更引人垂涎。 “妙相成就困难。 每一尊妙相,实力必然极其恐怖,其能圆融诸气于己身,岂是我们所能觊觎?”天蛇法王尖声言语,感知集聚在张老爷子身上,一瞬也未放开,“至于太素气息,那是远古神圣方才能修炼的气息。 你须知道,远古之时,天地万物皆由大道演化而来,所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即是应证这个道理。 而‘太素’即是大道气息的演变,是组成万物的基础。 天地间有阴阳二气,其中最为精纯,最为原本者,名为‘太阳之气’、‘太阴之气’,此即太素气息。 阴阳之中更生五行,五行气息中至为纯朴者,统称为‘先天五行诸气’,此亦为太素气息。 太素气息非只一种气息,而是彼世世间万类气息最追本归源的气息,此种气息无有杂质,不似如今诸气一般,本身包含了种种无法化开的恶意,以此太素气息包裹性灵,即如己身回归母胎! 如此滋养日久,人之性魂肉身,如何不能重塑?! 妙相于你我而言,乃是可望不可即,纵然一朝得见,你我亦该远远逃跑,绝不能生出丝毫觊觎心。 可是这身负太素气息的老头子却不同,其有些实力,但却也只能杀伤如虚甲那样的一般货色,伤不得你我分毫,我等反而能轻取这份佛陀降下的馈赠。 密藏便在眼前,岂有拒而不受之理!” 太素气息竟然这般神妙! 从前虚真只知若己身能容纳‘妙相’,则万诡难侵,诸神咸服,妙相固然威能无俦,乃是此世极致神物,但这太素气息虽不能与妙相相比,但也是一等一的宝贝了,如能积蓄足够此种气息,那些破妄失败者,也可以从容活出第二世! 虚真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这时,天蛇法王在他耳边细声道:“徒儿,这个虚尘便是那次与虚云同在清河集的僧人?彼时清河集金刚亥母复苏,虚云惨死,未能将那只诡带给我。 他却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他的运气实属不错。 不过好运气也到此为止了……你去,宰杀了他,将他身边的老头带来,我们合力提炼出那老头体内的太素气息。 我来帮你盯住房顶上的虚灵——这猫妖在本觉身边也活了百多年,旁人惧惮她的师尊,本座却不惧。 与本座作对,便要看看戒律院、经纶院的密意法王答应不答应! 她如是不识相,我不介意叫她也吃些苦头!” 天蛇法王此言,即是正式为此事背书,明示虚真,他们三妄院背后,有密意种子法王撑腰! 既如此,连本觉上师也不必畏惮了! 虚真眼中精光一闪,顿时出声道:“既然如此,还请师尊为我拦阻那猫妖片刻,我来出手,解决掉虚尘此人!” “去吧!”天蛇法王眯着眼睛。 月光投照在‘她’身上,在昏暗处蔓延出一条扭曲的蛇影。 虚真面色冷硬如铁,迈动步子,无声无息脱离了原本位置,向着苏尘与张老爷子所处的那条巷子走了过去。 他体内一气急急流淌,浸润了灵台真种,背后虚空里,隐隐浮现出一条条或紫或红的‘鬼手’。 —— “老哥哥放心,有我师姐看顾,老哥哥的家人必定不会出什么事情。”阴暗的巷道里,苏尘笑容平和,看着张老爷子的双眼道,“其实请老哥哥出来说话,亦是因为,还有人盯上了老哥哥。 这伙人实力比之老哥哥杀死的那几个要强出许多。 我担心师姐解决不了,抑或不能维持住大局,便将老哥哥引了出来。 如此,躲在暗处的敌手便只把目标集聚在你我身上,却不会殃及到老哥哥的家人了。” 苏尘言辞坦诚,只隐瞒去了自己在师姐面前也隐藏着实力,不好在师姐当面展示这一件事。 若他不曾在虚灵面前隐藏实力,就算暗中之人侵袭上来,诡身展开,莫说笼罩一座屋院,就是笼罩整个灌县,使此中生灵不受损伤都绝没有问题! 虚灵当面,他实在不好展露实力。 而不展露实力,仅靠虚灵,面对暗中之人只怕也独木难支。 不过……他这番坦诚言辞,反而叫张老爷子心中警惕更生,盯着苏尘默然不语。 眼神中的涵义甚为明了:你说的那伙欲要截杀我的人,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他们来了。”苏尘没有解释太多,而是抬头看向了巷道尽头,有月光淡淡洒落,将那里映照得亮堂堂一片。 张老爷子冷笑着,根本没有回头的动作。 比起暗中潜藏的凶险,其更担忧眼前这个老者,趁着自己转身观察之时,暴起发难! 踏!踏!踏! 此时,一片阴影忽然压住了巷道尽头的月光。 一道瘦高的身影合十双手,堵在了巷道的尽头。 那人漠然出声:“虚尘,你自金刚亥母复苏事中偷来的寿数,至今日亦要到此为止了。我特来收走你的性命!” 来者正是虚真! 虚真与朝自己望来的苏尘对视了一眼,面上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直至接近虚尘,其才发现,自己内心对于虚尘始终充满了一种浓烈的厌憎! 好似天敌之间宿命的仇视! 而在今时,自己将亲自出手解决掉这个让自己厌憎至极的对象! 焉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 其嘴角咧开愈大,背后翻腾缠绕的一条条红的、绿的、紫的、黑的手臂瞬间如蟒蛇般贯穿大半巷道,挟裹带着浓烈腥臭味的三妄气,齐刷刷轰向苏尘的头颅! 夜叉鬼王十手地狱! 以虚真的判断,自身随便一击就能结果苏尘性命,但他还是选择了施展颇为凶厉的‘夜叉鬼王十手地狱’出来,为的是将苏尘四肢尽数撕扯去,最大限度给这个老头造成痛楚,以填补自己心底那无端涌起,却甚为深刻的恨意! 十条斑斓手臂驾驭三妄气汹汹扑来。 无数哀嚎声、呻吟声、狂喜大叫之声从十条手臂上隐隐发散。 唰唰唰! 瞬时间,张老爷子直感背后好似有一条乌黑的汪洋大河汹涌漫灌,向着自身淹没而来,老者心中警铃大作的瞬间,背后衣服上便浮现出一道道竖眼的纹路,那些纹路纷纷蕴生金光,一瞬间使纹络化作了真正的竖眼! 道道蕴含莫名气息的金光在老者背后交织,形成一张金光之网,笼罩向了扑杀来的十条手臂! “何必浪费力气?”虚真冷冷一笑,手上没有任何动作,任凭十条手臂攥成拳头,眼看就要撞上那看起来就异常锋利的金光之网,“统统轰杀!” 轰轰轰! 十拳凝练如铁,与锋锐金光之网猛然相撞。 拳印直接将金光之网撞出了一个个大窟窿,毫无阻滞地穿过那金光网,又纷纷张开大手,分别抓向苏尘与张老爷子。 张老爷子神色惨白! 自身只感应到了二郎真君一道气息,所能运用变化仅止于此。 无法抗御背后那头凶魔! 然而,张老爷子无意间看到身前苏尘面上的表情,内心闪过了一丝困惑:这老僧竟还能保持平静?莫非真有什么手段支撑他? 其内心猛然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 苏尘这时开口出声,像是在与巷道尽头的虚真对谈,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原本亦不知,缘何如你如虚云这般人,会对我充满仇恨? 而今却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虚真神色一凝,他也很想知道,缘何自己会对这个并未见过几面的老者有那么大的厌憎之心? “因为你们,本就是我这条手臂里的它们的食物啊…… 你们这些食物,侥幸逃脱到了现世,得以在群生头顶作威作福,可是看到曾经以你们为食的那些存在,难道能保持平静么? 你们恨我是应该的。 它们吃你们,亦是应该的。” 苏尘轻声自语。 他的左臂倏然被染黑,而纯黑的手臂之上,有更漆黑水牛足踏黑火赤水的纹络遍布,他那条手臂向前一伸,便在瞬间越过了长长的巷道,快过那已经抵近苏尘与张老爷子三丈范围内的十条鬼手——直接插进了虚真的肚子里! 虚真面色煞白! 感觉自己身体内,有一只手在不断寻找什么,只是眨眼间就翻遍了周身每一根骨骼,每一丝血肉,而后,那只黒手真正抓住了什么东西! 它猛力一扯—— “啊啊啊啊啊啊!!!” 虚真身体弓成了一只虾,背后延伸出去的夜叉鬼十手统统溃散,口中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 嘎啦!嘎啦!嘎啦! 他身体内不断传出阵阵异响,那异响从其腹部传递至其头颅,而后,一只黒手就将一尊拳头大、面目狰狞,怀抱剥皮女尸的密迹金刚魔相拉扯了出来! 这是虚真的真种! 密迹金刚化相-魔鬼相! 黒手徐徐向后收缩,密迹金刚魔鬼相就脱离了虚真的头颅,这尊魔鬼相疯狂啃咬着那只黒手,却无伤黒手分毫! 而魔鬼相的背后,有一根根三妄气绞缠形成的丝线不断延伸,延伸到了虚空中,延伸到了天穹之中。 三妄气丝线延伸至的那片天穹中,浮现出了一道裂缝。 一〇四、大日神形 此时,那道裂缝在不断震颤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裂缝,被三妄气丝线牵连着,要被硬生生从裂缝里拉扯出来! 嘎啦!嘎啦!嘎啦! 黒手尤在发力! 终于,裂缝后的‘东西’也抵挡不住这强力的拉扯,天穹中的裂缝一下子坍塌下大块,一张面孔勾连着三妄气丝线,就从那坍塌的碎块黑洞下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张濒临破碎的面孔。 那张面孔遍布的裂痕如一道道交错于苍穹中的沟壑。 沟壑里,填满了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叠放在一起的尸首! 这是密迹金刚的一张面孔。 密迹金刚的‘怒之面’。 嘎啦啦—— 密迹金刚的怒之面挤破了苍穹的裂缝,使得大片大片的版块坍塌下来,落地化为无形的烟尘,而那只黒手紧紧抓扯着真种,仍在不断发劲,将面孔之后的头颅,乃至半边肩膀都拉扯出了裂口! 如是,天穹之上,一张巨大而狰狞的面孔横亘其上,俯视着人间! 这样巨大的动静,已决计隐瞒不了虚灵师姐。 在那面孔破开虚空降临的刹那,她便陡然心生浓郁寒意,提纵身形,扑向了苏尘所处的巷道:“师弟!” 猫妖师姐的认知里,苏尘绝对不可能是天空中那张面孔的对手。 她甚至下意识地认为招引出如此大动静的人,不可能是自家的师弟,而是师弟身旁的张老爷子。 躲在阴暗处,帮着自己弟子‘看住’猫妖的天蛇法王分身,此时却惊骇欲绝地仰望着天穹中的密迹金刚,将自己对虚真的承诺完全抛诸脑后! 三妄气三大主尊:密迹金刚大鬼神王、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地狱主降阎魔尊。 天蛇法王渡过破妄境时,便被这三大主尊分食去大部分性魂,连肉身也成为地狱主降阎魔尊亵玩之物。 即便承受如此剧痛,付出如此代价,天蛇法王亦未敢对三大主尊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她的性魂肉身被蚕食之时,连正视三大主尊真形都做不到! 可如今,有人生生将密迹金刚大鬼神王的一张面孔,从‘时轮世界’拽了出来! 渡过无数劫数,神位永固,不可跌堕以后,诸神圣皆可登入时轮世界,配享诸佛荣光,鸦鸣国是心佛寺诸神圣的历劫中转站,时轮世界才是祂们修行的终点! 位于灵山的神圣,才可以配称之为‘一气主尊’! 从前本无人能撼动一气主尊! 现在有了! 天蛇法王心神剧烈地颤栗着,腿软得跪倒在地,肩膀止不住的颤抖,却强忍住了内心一千个想要逃跑的念头,牢牢地注视着天穹中的怒之面,注视这那只将怒之面拉扯出来的黒手。 她想看看这件事情会如何结果! 她想知道——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结果? 一种让天蛇法王念头都不敢触及的可能结果! 天穹中,那张巨大的面孔嘴唇缓缓蠕动着,发出让生灵颤栗,发自内心敬畏的声音:“凡人忤逆……神圣,当受……万劫碾磨!” 哗哗哗哗! 随着祂开口言声,其面上那一道道裂隙里倾泻下滚滚黑潮。 天穹漏了一个窟窿,黑潮在倾泻向地面的过程中,便化作一个个邪魔恶鬼,要倾盖这一座城池! 苏尘目视着那一道道向着地面倾泻的黑色河流,看着那些河流内数不尽的诡类,内心却出奇地平静。 大鬼神王,能役使千魔万鬼。 可这尊大鬼神王,也不过是几只诡拼凑成形而已。 纵然有神印加持,对其有所增幅,其便能驾驭千魔万鬼?不过是一种给自己面上贴金的吹嘘而已! 眼前这看似能淹没灌县的群诡,皆是虚妄,皆是幻象,皆是人心所生种种怖畏而招引来的迷障罢了! “杀贼!杀贼!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 一声声嘶吼声、咆哮声从苏尘诡身覆盖下的左臂中传了出来,那些嘶吼声包含着无尽的愤怒,对于这铺展大地的浓烈诡气,对于密迹金刚怒之面的气息表现出了强烈的恨意! 苏尘嘴角裂开,望着虚空中那张在黑潮淹没下显得模糊的怒之面,低声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你们谁来吃了它?” 唰! 他在与自己左臂内寄藏的那些诡类说话。 而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左臂上覆盖的黑膜裂开了一道孔隙,无数诡类竞相要挤出那道黑膜,但因为苏尘的刻意把持,最终只有一只‘诡’战胜了所有同列,扑出了那道裂隙! “吼昂——” 金石之音穿破苍穹! 头生黄金独角,周身血红,身形如豹的诡类在虚空中显出真形,它拖着五条长长的尾巴,盘踞于虚空中,猛然张口! 弥漫四下,倾盖城市的黑潮尽数朝半空中的凶诡口中汇集! 咔!咔!咔! 随着滚滚黑潮尽被豹形诡类吞进腹中,它的身躯猛然膨胀开来,张开的血盆大口化作了一道百丈高的门户,那门户之上勾画着黑水牛足踏水火图,四个透着古拙气息的血字印染于图案之上! 上书:万鬼咸服! 轰隆! 豹形诡类口中的巨门打开了,无穷的吸摄力登时从门户之中奔腾而出,缭绕向此间,铺满了整个苍穹! 遍布裂痕的密迹金刚怒之面在这般庞大的吸摄力下,面庞瞬间扭曲,口中难以发出完整的语言,一块块碎块脱离了脸庞,被吸摄入那扇巨门之中! “地——狱!!!” 浩瀚的吸摄力令密迹金刚怒之面变得分外扭曲,它拉长了声音吼啸出两个字,已经散失小半碎片的面庞再也支撑不住,一瞬间如玻璃板碎裂,无数碎片被收摄进了巨门之内,豹形诡类腹中响起石磨转动的声音,像是在将吞入腹中的‘食物’不断碾碎,消化! 怒之面崩碎,显出了面庞覆盖下,一道道性魂碎片、血肉残肢堆叠、绞缠起来的一颗头颅,无数性魂碎片、血肉残肢被三妄气丝线牵扯着,连成紧密的实体,不断蠕动,不断迸发出新的三妄气息。 天蛇法王甚至从那扭曲的头颅‘脑浆’中,看到了自己的性魂碎片与破损肉身! 她心头炽热,紧紧盯着虚空中盘踞的豹形诡类,想看这尊超越她妄想的存在,将怒之面连着的这颗密迹金刚头颅也一口吞吃下肚! 尽管天蛇法王内心清楚,密迹金刚受到损伤,必定会从自己这般修行者身上找补。 可这一刻,一些逆反的想法冲上心头,便根本无法遏制了! 她就是想看到那般情景! 这念想不知从何所起,却在出现之后便根深蒂固,牢牢占据了她的所有思维! 吃了它!吃了它!吃了它! 仿佛是她的念头得到了响应,虚空中张嘴演化出一道门户的豹形诡类腹部类似磨盘碾磨的声音越发强烈——轰隆!轰隆!轰隆! 从它口中传荡出去的无形吸摄之力,在这一瞬间变得有形! 一圈圈灼灼血红文字依附于吸摄之力上,将之传遍此间天地! 密迹金刚那颗想要退缩回虚空之后的头颅,不受控制地朝向豹形诡类张开的巨口伸去,好似虚空中无数条强而有力的手臂,在拉拽着它,将它拽向那道门户! “啊啊啊啊——” 密迹金刚头颅疯狂摆动,发出宏大的嘶吼声。 它的头颅一半已经被豹形诡类的巨口吞没,另一半也在缓缓没入巨门之中,在其这一颗头颅之后,还有三颗头颅,三张不同面孔探出了裂缝,齐声诵出真言:“嗡啊吽!” 嗡啊吽! 虚空都在响应这道真言! 在昏暗夜幕以后,一轮灿金烈日冉冉升起! 那神日浮现于密迹金刚背后,随着它升起,一种叫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便倏然溢散,每个人都仿佛面对着一尊炼狱洪炉! 每个人的身形,都被那大日定在了原地! 虚灵藏身于一处屋檐下,可即便如此,当那大日神光照耀而来,她依旧不可避免地被定住身形,只能心神颤栗地看着虚空中的伟岸存在互相斗法! 那是什么神圣,竟然能够吞吃密迹金刚半颗头颅,逼得密迹金刚唤来了本尊神形救援?! 巷道里的张老爷子真有这般能耐,引来如此恐怖的存在?! 师弟他会不会有事? 一个个疑问从虚灵心底涌出,但她什么都做不了,连感知都被某种强横气息屏蔽了,只凭借一双肉眼,她连面前这堵墙都看不破,谈何看到远在数百步之外的巷道里的真实情形! 其实虚灵此时,亦认真考虑过这一切有没有师弟在暗中出手的可能? 并且随着她思虑愈深,愈能发现师弟的种种疑点:他带着已经昏迷的虚净师弟在一只复苏的诡手中逃脱,那只诡后来成为了金刚亥母。 张老爷子的气息与眼下虚空中的巨兽散发出来的气息,根本截然不同,非是一脉所出,此种情况下,那巨兽真是张老爷子招引而来的? 但是,苏尘掩饰得实在完美。 仅仅凭借一二疑点,虚灵并不能完全断定师弟在此中出手。 她只能在心底默默盘算。 嗡啊吽! 辉煌大日升至天中,无尽神光洒落,豹形诡类被这神光死死压制,不仅动弹不得,甚至周身都涌出了汩汩烈火气息,那如血一般殷红的气息里,饱含了生命精气,都向着四周挥洒,向着那轮升至天中的大日灌注! 那轮大日如来本尊神形,是要将豹形诡类活活烧死! 仅仅只是一道大日如来的神形,却有如此威能,在转瞬之间对苏尘左臂内寄藏的最强横神诡,造成了全方位的压制! “呵!” 苏尘低喝一声。 身形瞬息间被一层黑膜包裹,他身旁的张老爷子震惊地看着他,周身黄金竖眼也都在苏尘诡身散发出的气息下遭到了压制! 张老爷子颤抖着嘴唇,嘴里根本说不出话来。 其看着眼前黑漆漆的苏尘,见其胁下迅速又生出四条手臂,六臂朝天一托——无数斑斓气息汇集,在六条手臂托举下,呈现出六道轮盘真形! 这六道轮盘又勾连了无数虚幻轮盘,在虚空中组成‘诸天生死轮’! 以六道之轮作为核心,六条手臂齐刷刷推转之下,诸天生死轮轰然转动开来! “轮轮轮轮轮轮!” 轰隆隆隆! 仿佛神王执掌大千、巡视天地的洪烈气息骤然爆发,那将天地各处,虚空一切尽皆定住,尽皆使之燃烧的灿烂日光,尽在诸天生死轮转动之下被粉碎成渣! 一面漆黑的巨轮,甚至自那灼灼神日背后升起。 无尽死亡之大恐怖笼罩了那本尊神形! 嗡啊哞! 这时间,虚空中诵念本尊真言的声音猛然壮大了几倍! 被漆黑死亡之轮笼罩的本尊神形,一瞬间爆裂开来,无数火光化作一条条灿金手臂,从四面八方席卷,缠绕住了密迹金刚那一大半没入豹形诡类之口的头颅,硬生生将之拖了回来,拖进了苍穹裂口内! 密迹金刚只被拖回去一小半头颅。 剩余的大半,永远留在了豹形诡类的口中! 豹形诡类腹部响起磨盘运转的声音,其开始消化吞吃下肚的那半颗密迹金刚头颅,同时,一双灿金色的眸子望向了苏尘,望向了苏尘头顶轰隆隆转动的诸天生死轮! “吼昂!” 它振声长啸,身形骤然化作一道血光,直直投进了诸天生死轮——六道之轮实形当中,轮盘互相嵌合,转动的愈发迅猛。 而今,六道之轮已经为豹形诡神寄居。 帮助苏尘尽力推动这轮盘! 苏尘真种之中,黑玉莲台下,一道黑影被骤然点亮! 狰:烛龙从侍,把持诡门,能食一切诡类! 瞬息之间,苏尘便了解了那豹形诡神的身份由来,乃是名为狰的古神,曾经陪伴于烛龙身边,极其善于清理邪秽之类! 这诡神的灵智远远超出了影子诡、月光夜叉。 其面对苏尘,没有生出任何反抗之意,直接便选择了成为苏尘的一员助力,占据了对苏尘而言,亦是最为核心部分的‘诸天生死轮’! 唯有此轮,可与‘狰兽’互相成就! 轰隆!轰隆! 六条手臂收回,诸天生死轮的转动渐渐变慢。 但苏尘自身,那种对诡类充满克制,仿佛能镇压一切凶邪的气息却愈发明显,昭然若揭。 他低眸看向了身边的张老爷子。 一〇五、真君法脉 苏尘看着身前的张老爷子,覆盖周身的黑膜如水银一般退却,头顶轰隆隆运转的诸天生死轮亦消散于无形。 但他自身却却充满了某种特殊气息,像是能镇压一切诡祟凶邪,世间群诡凶恶,而他是比群诡更凶恶更恐怖的存在。 这般气息,让张老爷子心神颤栗,不知所措。 而在此时,苏尘看着他闻声开口道:“老哥哥果然身怀奇遇,竟有如此大神通,可以撼动一尊时轮世界神圣,实在让贫僧大开眼界。” 什、什么? 张老爷子一脸茫然。 时轮世界神圣,应该说的是虚空中那破开苍穹降临的狰狞面孔吧? 然而那般恐怖存在,不是你亲自出手,将之吞吃了的吗?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焉有如此大的能耐,可以与那般存在相抗? 其不知苏尘所言何意,一头雾水,但在苏尘气势影响下,思维转动缓慢,周身流转的太素气息都滞涩了起来,每一只竖眼都化为浅浅纹络,眼看就要从衣物上消失不见。 太素气息眼看就要消寂下去,没有如以往那般,在面对凶邪之时庇护张老爷子,他内心愈发恐慌,硬着头皮向眼前这个最凶的魔头拱手道:“敢问大师……所言何意?” 苏尘微微笑着,并没有回话。 但他周身猛然长出了一只只猩红的眼仁,衣衫覆盖下的皮肤上生长出的眼仁,张老爷子发现不了,可裸露在外的双手、脖颈、面庞上长出的眼仁尽皆暴露于张老爷子视线之内,叫他心中悚然而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邪诡的情景! 不过,这种惊悚惧惮的情绪,随着那一只只眼仁射出红光,与张老爷子周身竖眼纹络勾连交流,便刹那消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其心底猛然对苏尘这一身的眼仁,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对方身上的眼仁,与他身上的竖眼纹络透发出来的气息,虽在殊途,但却如一棵花树上两朵不同的花瓣一样,系出同根! “你、你也是真君法诏——”张老爷子瞪大双眼,话才说了半句。 苏尘神色微动,望着张老爷子,周身眼仁便纷纷收回,诚恳道:“我师姐马上就要过来,还请老哥哥帮我遮瞒一二,我自身异常,而今还不是让师门知道的时候。” 张老爷子便把接下来半截话语生生咽了下去,定定看了苏尘一瞬,重重点头:“好!” 其有些明白,苏尘最开始说那一番话的用意了。 是叫自己主动承认,天上的巨脸,还有后来的烈日,都是自己打退的…… 两人一番眼神交流过后,猫妖也翻越过了重重屋檐,落在巷道一侧的墙头上,纵然心头焦急,体态依然稳健,不显丝毫惊惶。 她看到墙下站立的两位老者都毫发无损,内心先松了一口气,道:“师弟,方才天上那番异动是怎么回事?” 虚灵的目光在苏尘与张老爷子身上来回梭巡。 既然二者都没有事,她就思量起了先前那个问题——是二者中的哪一个出手,撕碎了密迹金刚怒之面,打退了大日神形? 其实她内心对苏尘很是怀疑。 然而没有证据支撑她的这种疑问。 是以只能把困惑埋在心底,不能随意表露。 苏尘默默看向张老爷子,张老爷子神色一正,轻咳出声道:“天上的巨脸属实恐怖,好在我亦有凭恃,请出了二郎真君座下镇恶神犬,终于将那天上异象尽数驱逐尽了,没有酿成更大的祸端!” 镇恶神犬? 若说天上出现的巨兽,乃是一种形似豹子的犬类,其实也说得过去。 毕竟神灵驯服的东西,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 虚灵眼中流露沉思之色,心理有些接受张老爷子这番言辞,同时对张老爷子不觉生出更深的敬畏,没想到这位老者,竟然深藏不漏。 由此来看,那位二郎真君也非是自己以为的草头神了。 座下一只狗便有如此威势,其自身焉能是凡类? 然而,就在虚灵逐渐接受了张老爷子的说法,苏尘以为这一茬算是遮掩过去了的时候,巷道尽头骤然响起了一声吼叫:“虚尘!虚尘!” 众人尽往巷道那头看去。 只见已经被夺去真种了的虚真,此时竟还没有咽气,在地上匍匐着爬向苏尘这边,他浑身鲜血淋漓,四肢皮开肉绽。 皮肉之下的骨骼血髓已随着真种被夺去而消失个干净。 从踏入修行路开始,如虚真他们这般僧人,修为每进境一步,都是在拿自身与主尊的赐予做置换。 而炼成‘夜叉鬼王十手地狱’,便让虚真失去了双手双脚的血髓骨骼。 平日里以一气支撑,其尤能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可一旦真种受损,或是如当下这般被夺去,一下子就显出了他们与正常人终究不同,终究是残缺的个体。 “苏尘!你救下我一条性命,我愿意为你肝脑涂地,粉身效死!” “我们此次前来,不独是为了金刚试,还有更大的秘密,只要你救下我的性命,我愿意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你!” “苏尘!苏尘!” 虚真连连嘶吼着,拼尽全力攀爬,四肢流淌出的鲜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他努力仰着头颅,望着苏尘,眼中满是虔诚与希冀。 似乎料定了眼前之人有救自己的能力。 而正是虚真这副态度,让猫妖虚灵心中刚平息下去的困惑再一次浮现了出来:虚真这般一位真传上师,缘何会对自家师弟如此态度? 好似师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般? 她心中疑窦丛生,而苏尘面上神色平静,迈步走到了虚真跟前。 他抓碎了虚真的真种,潜意识里已将对方当做是个死人,远远没有想到对方还能撑到当下,暗道自己失算的同时,迅速稳定了心绪,很快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你们此行所为更大的秘密是什么?” 苏尘向虚真开口问道。 他的言语声吸引去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将目光集聚在了匍匐于苏尘脚边的虚真身上,让师姐一时忽略了虚真对苏尘态度的异常。 “佛子!” 虚真盯着苏尘,猛然开口声言。 面对苏尘之时,他便不自觉想起对方先前展开诸天生死轮,仿佛把持一切,运转诸天的洪烈气魄。 是以眼下苏尘纵然未刻意流露什么,虚真亦不敢起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听到苏尘询问,连讨价还价的言辞都未说出口,直言道:“施恩大法会上,昧初长老断定佛子已然降临,是以将金刚试选择此地举行,着所有入门弟子尽参与此次金刚试中。 菩提院以为,那位佛子就可能在诸入门弟子之列!” 走过来的虚灵瞳孔一缩,目光盯着苏尘的背影。 话说回来,自师弟自称开悟真种以后,他们这些同门,还未真正见过师弟施展真种威能呢,其之真种莫非就是本尊大佛本尊相? 一想到这个可能,虚灵心脏就砰砰直跳。 “菩提院寻得佛子,可是要接引佛子继承住持大位?”苏尘更加关心这个问题,他确实是未来佛子,但正因为这个身份,才更小心上层人物对自己这个未来佛子是什么态度。 虚真摇了摇头,脸色惨白,已然虚弱至极,活不了一个时辰了:“不是。本寺住持并不希望未来佛子接替他的位置。 我们此次前来,乃是为了、抹杀佛子! 已经有诸多强者隐藏在暗地里,关注各方动向,一旦佛子显露气息,他们就会聚集而来,将佛子分而食之——我家师尊亦有夺去一道佛子肢体,补全自身拼图的想法! 佛子承继本尊大佛妙性,自身就是一等一的神物。 任何修行者吞食之,增益修行自不必说,更有种种无以言喻的神秘功效!” 自己竟成了唐僧肉一般的存在了…… 苏尘内心哑然,望着虚真,缓缓点头,继而看向虚灵,道:“师姐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虚灵摇头不语。 这时,虚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苏尘,你若救我,你若留我一条性命,我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他其实一点能拿得出手的价值都没有,眼下也只能这样虔诚哀求苏尘救助自己。 “我还记得,那日你在万佛殿前做戒律僧,看守殿门之时的情景。”苏尘盯着虚真,似是唏嘘感慨道,“那日有个懵懂少年,因为惧惮殿中惨相,想要脱殿而逃。 彼时,你是如何做的?” 苏尘眼光忽然冷了下去:“你将他分形裂魂,食尽了他一身血气!” 虚真慌忙辩解:“本寺戒律所在,我亦不能违逆,否则死的便是我自己了!” “戒律残酷,你以此作为理由,倒也说得过去。”苏尘点了点头,却认可了虚真的说法,“可是,除了做这戒律僧以外,又有多少本可以不死的人,死在了你的手里? 你先前欲要杀我,此时却想我来救你。 你当我要成就甚么慈悲大佛么?!” 轰隆! 苏尘猛然间伸出左手,左手臂上涌出熊熊黑火,刹那间铺满虚真全身:“念你与我说了这般许多的份上,我也只能让你尽快死去,死得没有痛苦罢了!” 呼呼呼! 他手臂上的黑火不烧虚真肉壳,而是顺着其周身毛孔钻入其体内,刹那间包容了虚真残缺的、濒临破碎的性魂,一把火过去,就将对方性魂烧了个干净! 虚真连挣扎都没有,就这样留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肉身,了结性命! 呼—— 苏尘手臂上的黑火缓缓收回。 盯着苏尘的左手臂,虚灵眼中光芒流转。 那漆黑火焰,看似凶恶酷毒,能毁伤生灵性魂,但气息却意外的古朴纯正,仿佛是这天地间本有的一种火焰。 这便是苏尘师弟的真种威能? 倒是自己想岔了,将他当作了未来佛子,还以为是他与怒之面相抗,一切看来都是自己想多了…… 蓦地, 虚灵偶然忆起,虚真看向苏尘的眼神。 那种敬畏若神明,虔诚如信徒的眼神,只因为师弟展露了这般能力,便能让虚真如此敬畏么? 拥有密迹金刚化相的虚真,素来眼高于顶,竟这般平常就折服在了师弟脚下? 一切真实自己想多了么? 无数个疑问又在虚灵心底盘旋而起,她觉得,还是多关注自己这个师弟一些为好,以她作为一只猫的直觉,总觉得师弟身上隐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 是远远比当前自己所看到的种种惊骇图景,都更恐怖的秘密。 这个直觉,在虚灵心底扎根下来,并且逐渐根深蒂固。 苏尘不是虚灵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对方严加盯防、重点怀疑的对象,他看了看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再抬眼看天穹。 方才一片狼藉,似乎都要崩裂开来的天穹,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 “今夜生出这般大的动静,想来贵地百姓们是难以睡个好觉了。”苏尘叹息一声,向张老爷子说道。 强横存在之间的战斗,往往会导致一个城池、乃至一个地块的生灵绝灭。 但是此次苏尘及时出手,将争斗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反而未有波及到灌县百姓,但他没有办法遮蔽天穹,天上的景象,想来会有不少人看到,或许灌县百姓会因此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张老爷子闻言,却道:“各家皆有真君法诏灵脉庇护,这般让平常人看一眼就可能疯魔的恐怖,自有灵脉遮瞒,今夜,想来大部分人还是与以往一样渡过的。” 这是张老爷子第二次提及‘真君法诏’这个事物。 因为苏尘周身眼仁与他自身气息若有若无的牵连,他对苏尘信任已生,也就不在苏尘面前遮瞒什么。 连带着虚灵都享受到了被张老爷子坦诚对待的待遇。 “听老人家所言,真君法诏灵脉似乎庇护着此地每一户百姓?此中有什么渊源,老人家可否与我们两个细说?”虚灵首先开口,向张老爷子问道。 张老爷子闻言先看了苏尘一眼,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以后,方才道:“此事却是说来话长了,自老朽记事之日开始,便能感应到真君法诏灵脉……” 一〇六、猛虎道人 张老爷子将个中渊源缓缓道来。 从他口中可以了解到,所谓‘真君法诏灵脉’是类似于诸天地气一般的气息,对于此节,苏尘与虚灵俱保持了肯定。 他们若仔细巡察,亦能感知到那种莫名气息。 苏尘周身的猩红眼仁,甚至可以主动勾连那些气息,只是他从不知贸然勾连气息的后果,所以一直在压制着周身猩红眼仁自发生起的冲动。 而虚灵能感应到那般气息,却无法主动与之产生交互,只可远观。 据张老爷子所说,如他一般身体有残缺者,自记事之日开始,便会不自觉感应到‘真君法诏灵脉’,甚至无意识地引纳此种气息入体,缓缓浸润周身体魄。 之后或在机缘巧合之下,或是冥冥指引之中,他们会在偶然拜祭二郎真君的时候,觉悟一种法脉能力。 如张老爷浑身生出黄金竖眼,每一道竖眼皆可迸射金光,切割敌手,便是法脉能力之一。 当他们觉悟法脉能力以后,自身的缺陷也会得到弥补。 眼盲者可凭法脉能力视物,视力远超常人; 腿脚先天畸形者,可得法脉气息正骨固本,腿脚完好如初,能健步如飞; 先天相貌丑陋不能见人者,也会日渐被修补容貌损伤,渐渐变得与常人一般无二。 总而言之,法脉能力殊为奇异,包含了可以让人‘重塑自身’的功效,不过,这种功效是在己身蕴积法脉之时方才会逐渐显现,并且需时时巩固体内法脉,艰苦不辍地修行以后,才能将功效彻底永固于己身。 在张老爷子的印象里,灌县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 多的是如他这般,一旦将法脉力量释放出去,他这个原本的盲人就会看不到眼前世界,唯有法脉力量归回以后,他才可以重新视物。 “真君法诏灵脉之力,倒是奇异。 方才那虚真陡然而来,看似是为杀我,实则目标是张老爷子你。 他似是想将你抓捕过去,对你身所蕴的真君法诏灵脉之力甚为垂涎。”苏尘若有所思道,“老哥哥曾说,先前亦有其他修行者来过你们灌县,后来都去了梅山之中。 那些修行者,莫非没有人看出你们怀有的这般能力,没有出现截杀你们本地人的事件?” 只要是踏上点化真种修行之路,没有多少人能在修为愈发进境以后,仍可以保持本心不移的,多的是心智扭曲,越发变得丧心病狂之辈。 所以本觉法师才要刻意压制弟子们的修为进境。 心佛寺称开悟正觉真种的真传弟子,可以不受此影响,其实也是废话——真传弟子或许在刚开始本心不会移转,但时日一久,目见种种扭曲,而其又恰巧处于可以随意施害的地位,本心自然也就跟着逐渐扭曲,往不可测的方向发展去了。 所以,苏尘觉得,先前来的那一拨修行者中,对如张老爷子这般本地人怀有歹意者必定不少。 张老爷子闻言摇了摇头,笑道:“或许是我们运气不错的原因,那一伙修行者来到我们此地的那日,梅山之中生出了种种神异。 有人说是七圣在梅山之中复苏了。 那些修行者一股脑赶往梅山之中,至今没有消息。 他们走得匆忙,显然并未留意到如老头子这般人的不同。” “原来如此。”苏尘应了一句。 便听张老爷子接着道:“吾等身体本是天残地缺之人,自记事时便有这种幸运,可以承继二郎真君的法力,以其力弥补自身。 同样也就肩负起了庇护灌县平安的重责。 如老朽这样拥有真君法脉加持之人,自领悟了能力之日开始,互相之间便可以互通有无,能依靠法脉传递消息,可以瞬间为其他法脉加持之人所感知,进而赶来驰援。 只可惜,近些年来,得法脉加持之人已经越发稀少了。 从前我年轻时候,一人只需看顾周围一条街巷而已,而今却要看顾一个数百人的片区,这却是不知是何缘故。” 法脉继承者之间,能通过法脉互相沟通。 而且,他们甚至知道如自己一般的人,究竟有多少个! 只是如今不知因为何种缘故,法脉传承已经越来越稀少,法脉继承者老死的老死,病死的病死,已经减少大半了…… 苏尘内心莫名想起,当日与张老爷子一同观看傩神舞之时,张老爷子抱怨称如今的持二郎真君大旗的人,越发不专业,险些都斗不过七圣傩神了…… 七圣与二郎真君莫非一直处于暗中争斗之中? 如今,梅山七圣渐渐占据了上风,要压住二郎真君? 他们又在何处争斗? 正因因为他们彼此间的争斗,导致真君法脉渐渐稀薄,无法培养出新的继承人了? 一个又一个疑问闪过苏尘的脑海。 他觉得自身有必要去梅山看一看,看看先前一波修行者究竟什么来头,为何进了梅山就生息全无,看看一切是否如自己猜测的那般。 三者在巷道里聊了一阵,张老爷子终究还有些担忧家人,便将尸体都收拾好后,又一同回了家中。 —— 天上的半月隐在了黯淡云层当中,林间树影稀疏,稠密长草丛里,唯能听到一阵‘沙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动物在其中穿行。 只是听到那种声音,便让人不自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忽然,某一瞬间,轻风拂过长草,使茅草尽弯了腰,那草丛里一道黑影倏然笔直立起,竟化作一条昂首吐信的大蟒! 大蟒左右摇摆前半生,一双三角蛇眸冷冷盯着前方:“阁下何必藏头露尾?既然来了,不妨一见!” 随着大蟒蛇话音落地,便有一抹月光自云层中流泻而下,在半空中铺成一道虹桥。 一道青色身影远远立于虹桥彼端。 然而当他迈动步子,下一瞬间身形就降临大蟒身前! ‘他’手中传出了一个满含讥讽之意的人声:“天蛇法王,你既敢窥探我主行事,当知自己必遭追索——如此何必辛苦逃窜,直接引颈受戮,你我也都少受力气!” 那青色身影在漆黑蟒蛇前方立定。 正是披覆青色甲胄,手持钢叉,浑身缠绕黑律灵书锁链的月光夜叉。 然而月光夜叉鲜少口吐人言。 真正说话的亦不是它,而是它手中一团漆黑如烟雾的物什。 那团物什翻腾着,显现出一张相貌还算周正的僧人面孔,这‘人’不是旁人,乃是被苏尘毁去了拼图与肉身的军主院雷火法王-正立! 其性魂一直被苏尘诡身包容,与苏尘休戚与共。 早已成为苏尘了解心佛寺诸事务的一个重要窗口! 漆黑蟒蛇看着那月光夜叉手中黑团浮现出正立和尚的面孔,一双蛇眸里闪烁惊疑不定之色,却道:“如是那位存在亲临,小女子甘愿领受任何惩罚,只是派你过来,便要小女子引颈受戮,我实在不甘心!” 天蛇法王于诸法王之中,排名序次极高。 盖因她将乐空双运双修之法参修得出神入化,得了许多密意法王欢心,那些密意法王往往以她作为双修对象,如此反而砥砺了她的修为,令之诸相拼图拼合得越发圆融,战力比之正立这个雷火法王更高出数筹。 但眼下,她面对正立法王,却自称‘小女子’。 此却不是说她对正立示弱,而是对正立背后的苏尘示弱。希望自己放低姿态,能获得与苏尘那般人物当面对谈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天蛇法王是甘愿奉献己身所有的,哪怕眼下修为统统丧尽。 她看过苏尘手段,更能意识到,对方潜力多么巨大,若有机会,哪怕是成为这般存在门下走狗,日后亦必获益无穷,自身命运都可能因此而改写! “你倒是识相。”正立在月光夜叉掌心黑心里翻腾着,面孔隐约浮现讥讽之色,“可惜我主已然下令,将你格杀勿论,这却不是我能违逆的。” “那位存在必然不知我之价值!”漆黑蟒蛇头颅摇摆,黑红的蛇信自口中不时探出,“我如今只是以分形附身弟子之身罢了。 你纵能诛杀,亦不过是毁灭我这道分形。 待我本尊身感知分形破灭,立时便会做出行动——我若将本寺新入门弟子之中,隐藏如此强横存在的事情告知于戒律院,告知于菩提院,你猜他们会是如何反应?会不会认定阁下的尊主,就是那位本尊大佛妙意转世佛子?!” 正立脸色一变,看着漆黑蟒蛇的眼神里登时充满了忌惮,有些拿捏不定。 但是,他只是此行随侍而已。 真正做主决定天蛇法王这一道分形存亡于否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月光夜叉。 天蛇法王看到正立脸上表情,自觉拿捏住了其背后尊主苏尘的命脉,心中不禁得意起来,然而这份得意还未持续片刻,那一直默默注视着天蛇法王的月光夜叉忽然动了! 哗啦啦! 其周身密文锁链盘绕转动! 缠满密文锁链的钢叉瞬间贯刺而出,直取天蛇法王的头颅! 唰! 虚空都被这一记贯刺穿出了层层涟漪,诸气随锁链贯穿而过,而变得紊乱狂暴! 钢叉锁定住天蛇法王,叫她顿生一种生死全在对方拿捏掌控之中的恐怖感,对方仿佛成为了规则的化身,所行所为,皆是执行规则的正义! 这青面獠牙存在,是什么来头?! 在月光夜叉骤然出手之下,只以分形附身虚凡尸体的天蛇法王根本抵抗不住,几乎眨眼之间,蛇头就被钢叉刺穿,包裹虚凡周身,使之化为漆黑蟒蛇的蛇影一瞬间四散,便要借着地上凌乱的树影逃窜! 唰! 天蛇法王见势不对,立刻逃窜,然而月光夜叉周身密文锁链更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瞬间分散开来,在这片区域布下天罗地网! 北帝黑律威严加持之下,凡是有过‘虐玩生灵性命’之罪行者,皆遭到残酷镇压,天蛇法王那道影子根本翻腾不起什么浪花,便随着锁链法网一裹,被整个缠绕拉扯出了树影! 月光夜叉放下钢叉,将被锁链包裹成一团的蛇影拿在手中。 锁链缠绕下,隐约可见天蛇法王艳丽无双的面孔,其此时被完全控制住,怒声尖叫,以至于那份明艳风姿也荡然无存:“你若杀我分形,我必将你主乃是转世佛子之事昭告天下!” “你我双方本可以精诚合作,何必闹得如此僵硬!” 天蛇法王其实并不能确定苏尘就是转世佛子,但因苏尘强出规则的实力,直接就将转世佛子的大帽子扣在了苏尘脑袋上,却是歪打正着了。 月光夜叉根本不理会天蛇法王的叫嚣,手掌一抹,就封绝了这道蛇影的声音。 而后一手抓着天蛇法王分形,一手抓着正立性魂,瞬间登上月光虹桥,须臾脱离了这片地域。 —— 房中亮着烛火。 猫妖看着苏尘,神色认真,说道:“师弟,自你开悟真种以后,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施展真种威能,不知你所开悟真种是什么,与心佛寺关联大不大? 我看那黑火熊熊,似能熔炼人之性魂,有些像是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一类神通。” 她顿了顿,未等苏尘做出反应,又接着道:“你我此行颇为凶险,如今第一夜尚且未有渡过,便发生了这般多事情,还不知接下来几日事态又会如何发展,是以我们两个必然要精诚合作。 我便首先告知你,我之真种神通。” 虚灵背后黑暗翻腾起来,一抹抹或白或黑的光芒在虚空勾勒成一颗吊睛白额猛虎头颅,这白虎周遭,有无穷血风席卷,充满凶暴、强横之意蕴。 苏尘望着虚灵背后意象,耳边亦响起了虚灵师姐的解释:“我之真种,承继自凶神疆良后裔,一位号称猛虎道人的主尊神圣。 如今虽仍停留于修行第一境,但已衍生诸般神通。 身可挟裹虎神之力,锐气可以诛杀魔类,如此种种,一般点化境修行者做不到如我这般运使真种如臂使指。” 虚灵所言坦诚,并非是在自卖自夸。 她介绍过自己的真种以后,便看向苏尘,等待苏尘的解释。 一〇七、地狱道神通 苏尘内心早有准备,本就打算在回到屋里之后,向虚灵透露一部分真种能力。 却是未有想到,对方会先坦诚,倒也是意外收获。 他微微一笑,道:“师姐,我之真种确实与‘地狱’有些牵连,但并非本寺那位号称镇压了地狱化身的‘地狱主降阎魔尊’座下神通。 而是真正地狱道一位主尊的正觉真种。 只是贫僧对于这些神圣谱系并不完全清楚,难以判断这位主尊,在地狱道中居于哪个序次,又有什么尊号?” 在苏尘的言语声中,他的左臂燃烧起熊熊黑火。 同时一股赤红水液盘绕着黑火,与黑火交相辉映。 他道:“我之手臂,能够熔炼生灵性魂,亦可以重组生灵性魂,若人之性魂破碎,以此神通可以重组起来,使之免于顷刻绝命。” 重组性魂之威能,乃是随着‘狰’出世以后,才呈现于苏尘左臂之上的。 随着他左臂之中降服的诡神愈来愈多,他的左臂威能亦越来越强,右臂情况当是类似,不过苏尘而今只点化出了右臂中的月光夜叉。 若苏尘向虚灵只单单提及焚烧性魂之威能,难免会让对方觉得,他的神通终究与地狱主有所关联,毕竟三妄院那位‘地狱主降阎魔尊’主尊,号称降服了整个地狱,以其踩踏的那头黑水牛作为地狱的化身。 这位主尊最为擅长拿捏活人性魂,蹂躏生灵性灵之能事。 但至今其座下还未衍生出救治人之性魂的神通出来。 而苏尘却具备了重组性魂这种堪称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通,自然就与地狱主降阎魔尊区别开来。 “师弟果然是有大福缘的人,怪不得师父会立你为未来院主。”看着苏尘手臂演化能力,感应着那一股赤水中柔和而温吞、有益于性魂的能量,虚灵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师弟好生修行。 说不得有朝一日,本门师兄弟还需借你这能力,才能逃脱劫数呢。” 她却是想起了修行至破妄境,性魂必遭主尊嚼食的情景,觉得那般情况下,师弟的能力或许能派上用场,可以减轻她们这些‘残缺生灵’的痛楚。 虚灵却是根本不敢想象,到自己破妄境时,会得到强横存在援手,帮助自己击退那来嚼食自己的主尊。 苏尘闻言神色一正:“既然如此,我自当勤勉修行,以待来日能够帮助同门渡过难关。” “好。”虚灵轻轻点了点头。 她背后浮现的异象消失无踪,接着又道:“虽说张老爷子称此间真君法脉可以帮助屏蔽交战异象,但也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注意。 我去外面四处查探一番,探听各方消息。 师弟开悟了真种,也有几分自保之力,更得到张老爷子那般大能信任,想来安全无虞,便守在这里。 天光亮时,我会回来。” “师姐万事小心。”苏尘点了点头,看着虚灵身形轻巧离开了屋室,身影消失不见。 而虚灵走后,未过多久,月光夜叉便带着天蛇法王那一道蛇影分形出现在了苏尘身畔。 哗啦啦! 它周身锁链瞬间散开,围绕住整个屋室空间。 封绝了此间的任何动静,此时哪怕是张老爷子以其特有的法脉能力观察,也只能看到苏尘在房中静坐,而不知房中景象早已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这月光夜叉虽不能口吐人言,但行事到底细致,实力又极强横,是苏尘如今的得力臂助。 月光夜叉于苏尘体内诡神序次之中,对应的是影子诡这一层级。 影子诡之上,即是‘狰’这一层次,可以主导一条手臂内所有诡神,处于压制地位。 既然左臂内的主导诡神,乃是‘狰’。 那么右臂内的主导诡神,又该是什么? 狰者,把守邪祟之门,是地狱道的‘门神’。 与之对应的‘天人道’,会否是‘狞’,把守天人道的大门? 苏尘脑海里深思转动,静静盘坐于木床之上,而月光夜叉以锁链围绕整个屋室,也就将天蛇法王的蛇影也放了出来。 此时,天蛇法王看着那气息平平无奇,盘坐在床的老者,却不敢有丝毫动静,瑟缩在一个角落,与先前面对正立法王之时疯狂叫嚣的情状,简直判若两人。 正立亦显身于房间内,也不敢在此时打搅苏尘思索。 好在苏尘只是略微想了想,不过小半刻时间后,就回转过心神来,目光首先看向那瑟缩在角落,化作一明艳女子,满面楚楚可怜之色的天蛇法王分形。 正立见他神色回转过来,连忙飘到苏尘身畔,开口道:“尊者,此人便是如今三妄院院主,天蛇法王摩日丽。 眼下她只是一道分形在此……” “只是分形附化了旁人的肉身么?”苏尘皱了皱眉,望着角落里一脸乖巧柔弱之色,仿佛可以任君采撷的摩日丽,面上神色根本没有变化,道,“其主尊而今还在山门之内?如此,她的分形这边若发生了事情,主尊立刻便能得知,好教我投鼠忌器?” 都不用正立开口,苏尘就揣摩出了摩日丽的所有打算。 正立神色讪讪,道一句:“正是。” 摩日丽却大为惶恐,立刻向苏尘拜倒:“小女子出言无状,全为保全自身性命,绝无有任何冒犯僭越尊者之心思! 若尊者能网开一面,小女子愿为尊者做牛做马,任凭尊者拿捏!” 其曼声细语,虽是惶恐之下口吐这番言语,却分明有股妩媚之意流转,再配合其仰头看向苏尘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敬畏、崇拜之色,却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抗御得住。 这摩日丽看见苏尘实力强横,却是想要自荐枕席了。 而正立在旁看着摩日丽这番表演,却在内心撇了撇嘴。 跟在苏尘身边如此之久,他已经了解苏尘性情——若是向其投诚,便要直接开诚布公,不再耍任何花样,如此,或许可以入尊者发言。 可若是到了眼下,还存着不该有的心理。 那下场必然凄惨…… “眼下哪里是我拿捏你,分明该是你拿捏我才对。”苏尘盯着摩日丽,面色冷然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想要魅惑我之情智,莫非真觉得,自己一身腐烂的臭肉,对旁人有很大吸引力么?” 苏尘所言,字字剜心。 摩日丽听得脸色惨白,内心又恨又气。 不论是她眼下分形附身的虚凡尸体,还是她自己的本尊肉身,确实都可以说是‘腐烂的臭肉’,正因为这是现实,她反而接受不了。 毕竟,从来都是旁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密意法王也贪恋与她双修,如此受人追捧,早叫她觉得自己乃是天姿国色,倾国倾城了,已经渐渐忘却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模样,眼下被苏尘一语点破,其心境会如何变化,可想而知。 她一时没有言语。 苏尘却道:“如若你能替我保守秘密,我留你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以。” 一旁的正立听到苏尘此言,神色有些怪异地看了尊主一眼。 莫非尊主嘴上说不受这天蛇法王蛊惑,其实暗下里还是动了心思?不然缘何会对其网开一面,竟然愿意留其一条性命? 正立摸不准苏尘的想法。 而摩日丽却是不需要摸准苏尘的想法。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伏低姿态到这般程度,对方竟只给自己一个‘保全自家性命’的承诺,这简直是对她的羞辱! 她之所求,怎可能只是保全性命? 若是保全性命,凭她自己本事又如何做不到,谁又稀罕眼前此人保全自己性命了?! 莫非这人觉得,其手指缝里随意漏出来一点东西,施舍给别人,别人就都得顶礼膜拜,感恩戴德? 自身所求,与现实获得事物的落差,让摩日丽当场就变了脸色,她神色有些生硬,但好歹知道自己敌不过苏尘,只是垂头道:“小女子愿意替尊者保守秘密,只愿尊者能保全小女子一条性命。” 毕竟是身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还是要低头。 只不过,眼下所做出的的承诺,摩日丽也不准备遵守。 待她与苏尘虚与委蛇过后,本尊还是要给苏尘扣一个转世佛子的大帽子,好叫寺内大能出手,且镇杀了对方,自己也好从中分一杯羹! 摩日丽心中做着美梦,根本不知道,苏尘方才所言,只是递出去一个诱饵,试试她的成色罢了。 苏尘神色平静,看着摩日丽道:“你眼下内心是不是在思虑,如何从我手中逃脱,一旦脱逃你便天高任鸟飞,直接令自己的本尊身在寺内到处宣扬我为转世佛子,好在寺内布下天罗地网,引我来投?” 这老头,怎么一下子就道破了自己心思?! 摩日丽心头悚然一惊,抬头望向苏尘。 便见到床上盘坐的苏尘伸出左臂,那条左臂上黑火赤水盘绕,漆黑的水牛踞于他的左肩,他手掌向着摩日丽遮盖而下,摩日丽内心便完全被恐惧充斥。 在对方左手手掌之下,她感觉自身一切都被控制了,任何威能都施展不出! 那黑火与赤水盘绕摩日丽周身,直接将她定在了原地! 旁边的正立骇然望着这一幕,其亦发现,在苏尘出手的瞬间,整个房间内流转的诸气都被暂时冻结,凝滞住。 连同其之性魂! 此间唯一能运转无碍的,唯有苏尘自身! 尊者的实力,比之上一次与自己交手之时,又是一番突飞猛进,已经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正立心神俱震! 苏尘手掌随意覆压而下,犹如有实形而无实质一般,穿透了摩日丽的身躯,包裹摩日丽周身的一层黑影霎时被手掌分作两半,如一张皮膜般剥落下,在地上摊开作一道蛇影。 他的手掌探进了那道蛇影中。 蛇影周遭浮现一缕缕三妄气丝线,连通着凝滞的诸气,分散去屋舍之外,在诸气运转中指向未名之地。 苏尘冰冷的声音在摩日丽耳边炸响:“你是否觉得,我纵然再有能耐,如今却也只是拿捏你之分形,根本影响不了你的本尊身? 那你可知道,远古之时,生灵沦亡之后,立刻便有勾魂使者前来收押其性魂。 那些勾魂使者是如何能做到凭空出现于天地各处的? 盖因众生皆在六道中。” 而苏尘现在,已经把持了部分地狱道,神通能力更进一步演化! 唰唰唰! 他手掌探入摩日丽的蛇影分形,五指骤然间分叉,不断分叉,每一道分支都融进了那蛇影往外扩散的三妄气丝线当中,脱离这座诸气凝滞的房间,去向屋外,随着诸气流转,须臾间投进了心佛寺的山门! 这一趟旅程,极其漫长。 随着诸气流转,他看到无数地块层层叠叠依附于一颗‘佛头’之上,光怪陆离。 那佛头面目模糊,而头顶肉髻化作了重重金刚山,佛头滴溜溜转动,立于群山正中的巍巍山门‘心佛寺’便时而向南,时而向东,总会朝向一部分层叠地块。 沿着那流转的诸气,苏尘的手掌直投进山门之中。 这一趟旅程,却又甚为短暂。 只是瞬息之间,万般景象匆匆而过,再回首时,苏尘便看到三座隐在黑暗里的狰狞造像,即‘大蟒蛇神摩睺罗迦’、‘密迹金刚大鬼神王’、‘地狱主降阎魔尊’。 此间即是三妄院主殿。 摩日丽赤着身子,身如观音玉雕,净无瑕秽,然而这尊‘观音’眼下做出的种种动作,却让人深觉不堪入目,却又忍不住被其吸引,不住地偷眼去看。 白玉‘观音’正被一尊通身金铜色泽的密意法王抱持,行那‘乐空双运’之事! 二者真言相互印证,使性魂得以交融,共同于原始中参悟无上住空妙意。 整个大殿内,都回荡着他们诵念真言之声。 偏偏在这个时候,苏尘的手掌沿着那三妄气的勾连,寻到了此地,随着诸气的运转,三妄气之参合,刹那间就直接探入了摩日丽的性魂之中! 他点化了‘狰’,左臂神通更进一步拔升。 而今,正能无视空间之距离,只要是地狱道中囊括万类,尽可被他循迹追踪,千万里外,勾摄神魂,拿捏诡物! 一〇八、你该死了! 被他手掌探入性魂,沉浸于乐空妙性之中的摩日丽登时睁开眼睛,直觉神魂一片冰凉! 怎么回事?! 摩日丽虽将分形寄托于虚凡尸身,但分形脱离其躯壳超过一定范围之后,其便做不到时时沟通分形,从分形那里窥见外界诸般事宜。 往往需要其主动施展秘法,才能与分形进行沟通。 唯有分形湮灭之时,分形所见所闻诸事才会随着其之破灭,被三妄气尽数收回,摩日丽本尊身才能瞬间生出感知,了知诸事因由。 眼下,心佛寺距离灌县此地,乃有万千里之遥。 摩日丽分形恰恰无法保持与本尊身的时时沟通。 并且,苏尘虽以地狱道神通探入分形,寻踪索迹,一路追到了摩日丽的本尊身,但那道分形并未就此泯灭,是以摩日丽也无法瞬间收回放诸于外的三妄气,不能瞬生感知,了知事由。 她今夜与经纶院‘牛神金刚’有约,当下正在双修紧要关头,无论如何都未想到,有不速之客通过她与分形之间的隐秘联系,直接追索到她性灵本尊这边! 当她感应到那种诡异的冰凉之感在神魂铺满之时,第一反应不是疑心自己遭了偷袭,而是觉得眼前的‘牛神金刚’密意法王运使了什么新的招数神通,想要叫她在此次双修中败下阵来! 乐空双运,若二者实力相当,或一方刻意压制与另一方保持平衡的情况下,双方或能互相砥砺,进益修为。 可若是一方明显实力不足以匹配另一方,那便会被另一方掠夺去一身所有修为,甚至精元血气都被对方抽吸干净,直接化为干尸了结性命! 是以,当那股冰凉之意猛然间在摩日丽性魂之上蔓延开来,她便瞬间露出了颓势,心境慌张起来,抱持着她的牛神金刚密意法王可不会管她当下状态如何,不讲究甚么公平竞争,瞬间感应到她显出颓势,登时哈哈大笑,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啸声:“摩日丽,看来我对乐空双运之参修,还要更胜你一筹! 平日里你与其他诸密意法王参修妙法,能够无损己身,有所进益,怎地今日却颓势显现?好似要败下阵来的样子?! 也罢,便让你我融为一体,你之一切,尽为我所用! 你我再部分彼此,你也不必在这世间苦海中沉沦挣扎了!” 牛神金刚密意法王将摩日丽玉雕一般的身形托起,摆在三座主尊前的供桌之上,古铜色的双臂掐动法印,口呼一声:“哞!” 牛吼声中,其周身被一气虬结,数不尽的气之丝线缠绕其周身,为其披覆上一层黄金的甲壳,而在这尊密意法王背后,又有四条手臂长了出来,那四条手臂环绕牛神金刚密意法王周身,如是,一道神印便被其从虚空中接引了下来! 每一尊密意法王,皆是一尊在人间历劫的神圣! 这些密意法王有强有弱,区别他们强弱之关键,便在于他们各自凝练的神躯是否能经受住诸气砥砺,能保持自身维系之一气充沛运转,圆融无碍! 牛神金刚在诸密意法王之中,算不得多么凸出之辈。 但其凝练之神躯甚为坚实,久经诸气淬炼,万气对其身之干扰,已经被降到了一个极低的层次。 他当下放开神印,那宛若牛首纹络的大印冲着摩日丽凶猛盖落! 轰! 虚空之中,处处皆是蛮牛吼啸之声! 无边诸气冲荡着牛神金刚身后架起的四条手臂,想要冲击其之神印,但都被在四条手臂摆出如封似闭的架势之后,被阻绝在外,没有一丝气息流泻进来,污染其维系的一气之运转! 浑圆若鸡卵的金铜气罩笼罩住牛神金刚神躯,而其轰压出去的神印则被一气贯穿,猛然间化作了一道金光灿灿的金刚杵,照着摩日丽一气运转之关键的节点击落! 冰凉的气息在摩日丽性魂之上蔓延,她根本提不起一丝三妄气,可以抵受住这一记金刚杵,内心充满了绝望——万事休矣! 自己小心筹谋如此之久,如今只是一个微末失误,便要丢掉性命,直接折损当场了?! 摩日丽心中乱糟糟的转动念头,自身积累所得的一道道拼图在那金刚杵下,尽被打落分割,架构而起的数重防线亦被金刚杵势弱破竹般攻陷,眼看她就要完全落败之时,忽然,那股冰凉气息稍微收敛了几分。 并且,一缕缕精纯的、契合摩日丽自身的‘相’从那股冰凉气息里泄露了出来,铺满摩日丽的性魂! 那些‘本源相’,皆是狰吞吃了密迹金刚以后,反哺给苏尘的! 眼下,苏尘出于某种考量,稍稍泄露了极小的一部分本源相,‘送’给摩日丽,摩日丽得到这些正契合三妄气的本源相,登时声威大震! 以神灵真印调集一气演化的金刚杵,眼看就要打中摩日丽性魂本源,将她一身修为,数百年积累尽数掠夺干净,偏偏在此时,三妄气息自摩日丽性魂本源之中爆发而出,刹那间在自身性魂本源周遭布置起重重防御! 金刚杵刹那陷入泥沼! 摩日丽本已失去神光的双眼里,陡然流转电光,撑在供桌桌沿的两条白藕似的手臂倏忽抬起,在胸前交结,掐动法印。 呼呼呼—— 虚空诸气之中,诸般生灵妄念翻腾,只是瞬息时间就侵染了此间流淌的每一缕气息,被妄念挟裹的诸气化作一颗颗美人头颅、一条条巨蟒大蛇、一重重刀山剑林簇拥在牛神金刚周遭! 诸气疯狂翻腾,如利矢、如激浪、如陨石天降,纷纷砸落牛神金刚背后张开,如封似闭的四条金铜手臂之上! 轰轰轰! 四条手臂登时震颤! 牛神金刚本拟瞬息间解决掉摩日丽,掠夺其所有,未想到摩日丽还‘留了后手’,竟在最紧要关头突然爆发力量,不仅让他的神印难以回护己身,归于神躯,更使诸气受三妄气之挟裹,纷纷攻击他的神躯防御。 一旦那层防御被攻破,贯穿其周身的一气与诸气交融。 他的神躯立刻就会崩溃! 届时,祂自身所有一切,反倒会为摩日丽所有! 攻守之势立转! 摩日丽不知那从自身性魂涌起的诸般密迹金刚本源相究竟从而而来,但却知唯有渡过当下难关,才能谈其他。 她看着近在咫尺,抵近自己性魂本源,环绕重重密文法咒的‘神圣真印’,眼中贪婪之色炽盛,舔了舔嘴唇,媚笑道:“本寺之中,密意法王地位崇高,任何人若损伤了密意法王,都必要受到戒律惩处。 不过唯独有一点,密意法王若在双修过程之中,反为明妃夺去修为,则寺内戒律不可追究。 看来牛神金刚法王,眼下是来给小女子送大机缘来了!” 她咯咯笑着,身子猛然贴得牛神金刚更近,双臂抱住对方,掌心抚上牛神金刚后背,随着她做出这一个动作,虚空中以妄念挟裹诸气演化的无边恐怖、无边虚妄之相,都化作了一条条玉藕般的手臂,与摩日丽一齐抱住牛神金刚! 紧紧抱住! 将之勒在怀里! 诸气奔腾,如海啸翻上海岸! 最后一股密迹金刚本源相,在此时被摩日丽完全释放出来,做背水一战! 轰隆! 牛神金刚大睁双目,眼中好似看到了黑色的汪洋大泽朝自己铺压而来,在这般汪洋倾覆之下,自身所化的舟船,直接倾覆了! “啊啊啊啊啊——” 祂背后架起的四条手臂被诸气冲刷得直接折断! 神印被密迹金刚本源相完全吞没! 而后,其眼耳口鼻之中涌出滚滚血气、精气、神灵历劫之气,都一一对应地涌入了摩日丽的眼、耳、口、鼻! 摩日丽贪婪得吸收着这诸般精华之气,浑然不顾这个上一刻还在和自己耳鬓厮磨的‘神圣’,这一刻肉身就开始起皱、干枯、衰败,最终化作一具干尸! 她推开了怀中完全化作干尸的牛神金刚。 任由尸体跌落大殿地板,溅起一团尘埃。 对方的神印、对方的一切,尽为她所夺。 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牛神金刚这尊神圣了! 原本还需要辛苦积累,需要处处筹谋,才有可能补全拼图,成就神圣的摩日丽,在得了牛神金刚神圣真印,以及那一股神圣本源相以后,自身缺失的性魂开始得到弥补,整个性灵开始向‘神圣’的方向升华! 她吞噬了牛神金刚的所有,而自身却归属于三妄气之下,两种原本不该契合的力量,偏偏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而拼凑了起来,以至于牛神金刚的神印都开始变化,演变做独属于摩日丽的本位神印! 如若她成功成就神圣,便是与虎蛟百臂大魔一般的本世神圣,区别于那些继承了原生神位的神圣! 一切如梦幻一般降临,如此圆满,摩日丽陷入这梦幻之中,根本不愿苏醒。 可她不能不苏醒。 让她获得这一切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而是她背后有强横存在愿意让她获得这一切——她之所以能得到当下这海量的‘馈赠’,仅仅只是因为,苏尘想要借她之手,除掉心佛寺一位密意法王罢了。 密意法王已死,摩日丽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苏尘不可能再为心佛寺造就出一尊新的神圣出来。 是以,原本蜷缩于摩日丽本源,让她几乎无法察觉得到,以为已经消失了的冰凉气息,在此瞬间铺满了摩日丽的性魂! 还沉浸在欢喜之中的摩日丽,骤然‘看’到:天黑了。 她转身回望,供桌之后三位面目狰狞的主尊已经不见影踪,连她屁股下的供桌都消失不见。 摩日丽赤条条地站在这昏天黑地之中,心中充满惶恐,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这片黑暗翻腾、颠倒了起来——不,不是这片黑暗在翻腾颠倒,而是摩日丽自身在不断翻腾,在不断颠倒! 于颠倒之中,她看到了黑暗退去。 一只漆黑的手掌将她牢牢攥在掌心,那些她从牛神金刚处得来的神圣之气、神圣真印、血气精气化作一个个气团,盘绕在手掌周遭,紧紧依附,不肯离去。 摩日丽被这只手掌抓着,看到了仰面躺在供桌上的自己。 她的肉身像是已经死去了很久一样,遍布青黑色泽,散发着腐臭气味——自己竟然被这只手掌拽出了肉身?! 摩日丽瞬间醒悟过来,再观察自己,就看到自己性魂上诸多残缺,代表了手臂缺失的那部分,被一只黑粗的地狱之手拼凑起来了,代表了面皮缺失的那部分,则被一张布满裂痕的惨白蛇瞳面孔弥补了。 这些,即是摩日丽的真实形象。 她就是一只驾驭了两只残缺诡的破烂性魂,连肉身都早已腐败,只是以迷障之法幻化出美好身躯,以迷惑他人! “你是谁?!” “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你还我肉身,还我神灵真印,还我圆满神躯!” 一瞬间,摩日丽心神崩溃了,她不断地挣扎着,地狱之手爆发出熊熊黑火,蛇瞳之中不断涌动三妄臭气! 然而,漆黑手掌将她攥住,她的任何神通打在那只手掌上,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水缸里,虽然会激起涟漪,但并不能损伤缸中水液之分毫! “摩日丽。” 漆黑手臂中,传出一个淡淡男声。 正是苏尘的声音。 “你是谁?”听到他的声音,摩日丽猛然停止挣扎,厉声发问。 而苏尘根本不回应摩日丽的问题,自顾自道:“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善恶果报,应为天理。 摩日丽,你性魂残缺,本该泯灭天地,却以邪诡法门延命至今。 可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终究走到了该有的结果中来。 摩日丽,你该死了。” 随着这自摩日丽性魂里直接响起的声音落下,摩日丽便‘看’到那片黑暗再一次覆压过来。 而这一次,黑暗里没有再出现亮光。 黑暗完全吞没了摩日丽的意识。 三妄院主殿内,那只漆黑手臂将摩日丽瞬间捏碎,而后挟裹着诸般气息,沿着还未完全崩散去的三妄气丝线,倏然回缩。 刹那间在此地消失无踪。 没有存留一丝一毫的气息。 大殿内尘埃落定。 只余地上一具大睁着双眼的牛神金刚干尸。 一〇九、大道劫 三妄院主殿陷入寂静的黑暗当中,良久良久。 供桌之后的三大主尊漠然注视着地上那具干瘪的尸首,神色毫无变化,哪怕祂们的最大供养者摩日丽已被灭亡,也未让祂们生出任何反应。 大殿内气息寂冷。 直到许久以后,一道人影踩着芒鞋,缓步走进了殿内。 他不受此间浓郁至极的黑暗影响,在三妄院主殿内闲庭信步般行走,不多时,就走到了供桌前,看到倒在供桌前,皮肤失去金铜色泽,灰败无比、身躯干瘪的牛神金刚,这具躯壳内的一切力量都被抽走了,便是放在佛前供奉百年,也是炼造不成法器的。 来者盯着地上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方抬起脸,看向供桌后的三大主尊造像。 一张张面孔,竞相从来者的双侧面颊上挤压而出,从他脑后挤出,他开口发问:“牛神金刚不如摩日丽,双修之中,被摩日丽抽尽一身修为而亡。 那么摩日丽,今去了何处?” 来者相貌宽厚,气质中平醇和,正是菩提院下奴仆僧,这位僧人开口向虚空提出自己的问题,他双侧面颊、脑后就冒出了三张狰狞的面孔,正对应供桌后三大主尊面向世人的那张面孔。 三张面孔齐齐喷吐出一股股三妄气,妄气勾连,在黑暗中呈现出一副画面。 摩日丽赤身立于供桌之前,身遭围绕着一团团牛神金刚神圣气息、血气精气,她神色惊喜,正要将这一股股气息尽数吸纳入体,忽然,她眼中神光泯灭,脸上还保持着欢喜之色,整个人却被浓郁的灰败死气覆盖! 她的残缺性魂被从脑后拉扯了出来,无形的力量紧攥着她的性魂,以及接连她性魂的几块拼图碎片,虚空中响起一个淡淡男声:“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善恶果报,应为天理。 摩日丽,你性魂残缺,本该泯灭天地,却以邪诡法门延命至今。 可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终究走到了该有的结果中来。 摩日丽,你该死了。” 这声音落地,摩日丽的性魂就好似一个泡影般,无声无息地破灭了。 她刚刚得到,还未焐热的种种力量,连同她自身的那两块拼图都被无形气息挟裹着,也如泡影般,消失在了此间黑暗中。 摩日丽的尸首在这个过程中,迅速衰败,腐烂,消无,不留下一丝痕迹。 整副画面里,只有那自冥冥之中响起的声音是正念唯一可以抓住的线索,幕后存在甚至抹灭去了摩日丽的尸体,防止某些痕迹被人寻索出来。 这副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在正念僧人眼前缓缓消散。 他脸颊、后脑上长出的三大主尊面孔也都缓缓消无。 正念僧人沉默了片刻,喃喃自语:“有意思,有意思……最近本寺之内出现的怪事,越来越多了。 孰能无声息间抹杀一位破妄法王? 有什么必要,非要以此种非常手段,抹除一个破妄法王?” 正念脑海里闪过诸多密意法王,乃至菩提院五大长老的面孔,最终又将他们都一一排除。 许多密意法王都有实力在无声息间抹杀摩日丽。 但他们没有必要如此做。 五大长老更不需用这种手段,他们想要让摩日丽死,摩日丽便必须得死,言出法随,根本不需要暗中行事。 那这个实力可以与密意法王中的强者相提并论的存在,会是谁? 正念闭目思索良久。 忽然道:“佛子,或许仍在寺内,并未离开……” “摩日丽与这位存在,究竟有何交集?” 他周身飞出一道道幻影,那些身形虚幻的影子,都顶着他的面孔。正念看着自己这些影子,道:“查,去查摩日丽近些时日来都做了什么事情,与谁生出过什么勾连,有没有什么暗中的龃龉? 都查出来!” 话音落地,诸多幻影飞速而散,去向不可知之地。 …… 这一夜太过漫长,发生了诸多事情,对于亲历者而言,总有种目不暇接之感,而对于如正立这样的旁观者来说,好似一切皆在短时间内便尘埃落定了,让他尤觉得不够过瘾。 他看到尊主手臂化作与摩日丽蛇影分形一般无二的色泽,径直探入蛇影之中。 短短刹那会后,苏尘就收回了手臂。 从远在万千里之外的心佛寺内,‘拿’来了一团色泽金铜的神圣气息、摩日丽的面皮碎片诡、摩日丽的地狱手碎片拼图、牛神金刚的神圣真印、久经淬炼的神躯血气精气等物。 那一个个或暗黑、或色泽斑斓的光团在苏尘掌心之中盘旋。 他掌心升腾起漆黑网罗,将那一个个光团尽皆拘禁于掌中,无可逃脱。 正立看着苏尘手掌瞬间收回,就带回来如此多珍贵神物,也是目瞪口呆,想象不到在这短短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几片拼图碎片,让正立一时意动。 凭借这些拼图碎片,足够他支撑住残魂,可以在人间行走了。 但他在苏尘手下,并未立过甚么功劳,自也不敢去向苏尘讨什么赏赐,便只好在暗里垂涎那些拼图碎片,表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 至于那神圣真印,以及神躯精气血气、牛神金刚的一气源流,就更加不是正立所能垂涎的了,其连这般想法都不敢有。 这些东西集合起来,足够早就出一尊神圣了! 苏尘盯着手掌网罗里左冲右突的一个个光团,忽然伸出右手,探入网中,从中将牛神金刚神圣真印摘了出来。 他右手涌动莫名气息,渗入神圣真印之内。 那神圣真印立刻被重组,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到了这一步,心佛寺的‘牛神金刚’神圣就彻底消无了,不会存在任何复苏的可能。 这一道只是第四等的神圣真印经过改造之后,充塞其中的许多混乱、残缺无序的符文都被摒弃,而被保留下来的那些符印真文组合起来,却已经不足以再形成一枚完整的神圣真印。 如此情况,与苏尘得到的金翅大鹏明王真印还有些差别。 他略略思忖,右手一番,散发着火烈气息的金翅大鹏明王真印就浮现于掌中——这神圣真印气息热烈,在苏尘掌中犹如一座洪炉,从其神印规制上看,此印当在第三等层次,可其此时散发出来的气息,连那些第二等真印都隐隐被它超过! 金翅大鹏明王真印,亦被苏尘右手‘天人道’神通改造过。 去芜存菁之后,自然跌落第二等层次,降为第三等真印,可这第三等真印的气息,却超过了心佛寺那些二等神圣的真印,可见天人道神通的改造,虽然会至真印品阶跌落,却能拔升其实力! 大鹏明王真印与牛神金刚残缺真印同时浮现于苏尘右掌。 两道真印便相互吸引,围绕着对方滴溜溜打起转儿来。 在这个互相围绕打转的过程里,一枚枚符文从牛神金刚残缺真印之中飘散出,汇集入大鹏明王真印之中,使之更加完备,隐约呈现出‘坚固不朽’的法理气息。 经过金翅大鹏明王真印吸收以后,牛神金刚真印更加残缺,而大鹏明王真印的气息则隐约提升,虽还未摸到第二等的关槛,但给苏尘一种‘此印更加完整,更加契合冥冥之中金翅大鹏明王神位’的感觉。 这感觉是天人道神通赋予苏尘的一种能力。 ‘假若令金翅大鹏明王真印,不断吸纳符合我感觉里的符印真文,最终达到我感知里的完整神印状态,会发生什么事情? 神圣真印,亦是可以拼凑矫造的吗?’ 苏尘脑海里转动着念头,将金翅大鹏明王神圣真印收回,只留残缺了八成的牛神金刚真印在虚空中打着转儿。 金刚亥母这时间亦在参与金刚试。 找时间与之碰面,试着将她的神印也去芜存菁一番,把牛神金刚剩下的神印都补充给她。 做了决定,苏尘将剩下的残缺神印也收回。 随即调取出了左手掌中的牛神金刚一气源流——自牛神金刚此地传续下来的一气,名作‘生灵血髓真金之气’,乃是从生灵髓骨之内提炼出来的一种类似金铁般坚固的气息,而此气又归属于‘生灵血气’之列。 若将生灵血气比作一道大河,那么血髓真金之气,即是河流的分支。 其实生灵血气本身,亦是‘生灵气息’的一道分支而已。 只是把持着生灵血气的某位主尊神位不断上升,终究将这分支气息提拔到了可以与主脉相提并论的程度,如此,才造成了这生灵血气之下,又开始衍生出诸多分支罢了。 把持着‘血髓真金气息’的一气源流,苏尘自然而然感应到了,这道小河流中生存的零星‘鱼虾’。 他们皆是由牛神金刚点化了真种的心佛寺修行僧,只有寥寥二三个。 牛神金刚作为一个第四等神圣,能得到二三个契合自身气息的次觉修行僧,已经算是不错了。 金刚亥母至今都还只能‘自己点化自己’,并没有其他弟子。 不过这其实也说得过去,毕竟牛神金刚是在鸦鸣国受转轮劫气洗练过的,而金刚亥母作为一个不能见光的神圣,不可能往鸦鸣国里去,免得将自身的秘密暴露给在那里的看护者。 苏尘‘看’着血髓真金气息源流里,漂浮着的三个次觉真种。 迟疑片刻,催动气息刺探向其中一个真种,透过那与僧人性魂血肉相连的真种,他看到对方在一间黑暗的牢房里磨着刀,狞笑着走近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在墙上人的惨叫声中,取出了那人的内脏肚肠; 他面无表情的收回气息,随意鼓动气息冲荡,磨灭了这个真种,也将真种勾连的僧人一同抹除。 接着又看向下一个…… 连连刺探过三个开悟了牛神金刚次觉真种的修行僧以后,苏尘将他们统统抹灭。 随着河里这寥寥三只‘鱼虾’被抹除,整道河流开始崩解,金红色泽的一气源流瞬间裂解作一块块拼图碎片! 缭绕诸多拼图诡之间的气息瞬息间变得纯净,苏尘的鼻翼甚至嗅不到这些气息的味道。 这些气息无法被苏尘的地狱道神通操纵,就在他眼前四散去。 苏尘猜测,脱离了拼图诡的污染以后,那一气源流便回归了本来面目,不再被地狱道神通所统辖。 如若自身将来开悟‘人道’神通,或许能统辖这些自人身所起的纯净气息。 他的左手升腾起黑色网罗,将从一气源流中提摄出来的诸拼图诡碎片都兜罗了进来,盯着这一只只破碎残缺的诡,苏尘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种种念头。 ‘神圣将自身的拼图碎片皆潜于一气流淌之中。’ ‘如是修行者开悟真种,即使融合了他们自身的拼图碎片,这块拼图碎片会汲取修行者的积累,而不断成长,不断供养一气之主尊。’ ‘就像是癌症肿瘤,存在于患者体内,不断掠取患者的营养增殖自身,直至最终使患者死亡,于肿瘤不同的是,患者死亡,肿瘤自身亦将走向终结。 而只要世间有生灵存在,神圣就可以不断增殖,不断壮大下去!’ ‘怪不得我左手臂内那些诡神,称当世这些诡神为贼,祂们是窃天之贼,窃夺万类生灵之贼!’ “原来,修行者转入拼图之道,最终拼图完整,得授真印,不是神圣成就这条路的终点,仅仅只是这条路的开端罢了。 成就神圣以后,便要尽力掌控一气,凝练源流,在人间不断播撒真种,不断将依附自身的那些残缺诡散播出去,使得自身保持纯一,使自身残缺在万众供养里,渐渐得到弥补,如果这些神,真正能将自身拼凑而来的所有诡类碎片都散播出去,自身重新变得完整的话,他们会成为什么?” 苏尘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 “祂们会成为人间正道!” ‘成为真理!’ ‘无可置疑,毋庸辩驳!’ 万类生灵的大灾祸,大劫数,已在眼前! 嘎啦嘎啦嘎啦—— 受感于苏尘的情绪激烈冲荡,他脑后浮现出诸多轮盘,六道之轮实形上蹲踞着‘狰’,它推动了诸轮运转! 一一〇、网罗 嘎啦!嘎啦!嘎啦! 在苏尘掌心的一枚枚拼图被转运入诸天生死轮之中,瞬息间统统碾磨成了碎片! 碎片都统统粉碎成最基本的单位‘本源相’,灌注入苏尘的诡身当中。 他的诡身在越来越多的本源相灌注之中,渐渐洗脱了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息,如同包藏在石头中的美玉,被抹去粗糙丑陋的石皮,渐渐显露出温润的那一面。 苏尘回转过心神,念头一动,脑后隐约浮现的诸天生死轮就消失无踪。 他掌心里还剩有几枚碎片,这是狰特意留给他做试验用的。狰与他心神相通,了知他所有想法,比谛听、月光夜叉更强出数个层次,简直是他的一道影子,另一面的他自己,自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左手掌中飞出一道漆黑丝线,缠绕住一枚拼图碎片,直接贴在了地上被地狱道气息固定,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摩日丽蛇影分形之上。 这道蛇影分形,包含了摩日丽一部分残缺意识,以及一道残缺诡。 本来在摩日丽主要意识陨灭之后,这道残缺意识亦会跟着崩溃,残缺诡将失去束缚,逃脱无踪,可惜苏尘的气息将之提早镇压,二者也就僵持下来,维持着一种奇妙的状态,无法逃窜,无法破溃。 此时,苏尘将剩余的一张摩日丽面孔碎片贴在那蛇影分形之上,左手中登时涌动地狱道气息灌注于碎片之中,随着拼图一齐贴在影子之上,直接贴合得严丝合缝,那面孔上生出的诸多裂缝都被地狱道气息弥补了,变成一张明艳清丽的面孔。 蛇影仍旧是薄薄的一层,如一张黑纸般贴着地。 循着地狱道加持于己身的直觉,苏尘从剩余的碎片之中,又选出一片出来——这是一条白玉似的手臂,得自牛神金刚诸拼图,也不知牛神金刚从何处拼凑来这样一条手臂。 这手臂同属地狱道之列,乃是‘阎精相’之一。 摩日丽的那张面孔,同样归属于阎精相。 两道碎片贴合起来,蛇影分形之上,升腾起一种莫名气息,叫人心神悸动,好似画圣以笔勾画出了一个绝美女子,而这女子得了灵韵,将要从画中苏醒。 此时,苏尘稍稍迟疑。 他手中剩余的几枚碎片,虽然依旧属于地狱道,但已经不在阎精诸相之行列,他犹豫片刻,选出了最为接近自己感觉的一块拼图。 那是一颗心脏,归属于‘阴鬼相’之列。 阴绿色的心脏尤在苏尘掌中跳动着,他轻轻一掷,将那颗心脏掷到了地上如一层纸般的蛇影分形之上。 咚咚咚咚咚咚! 剧烈的心跳声,登时自地上那层蛇影分形之内传荡而出! 同时,一根根暗红的血管从心脏之上蔓延而出,瞬间铺满了整个蛇影分形,本如纸一般薄的蛇影,在这一瞬间像是充了气一样开始鼓胀,变作与真人一般无二,猛然间人立了起来! “啊——” 这浑身漆黑,只有面孔明艳,长着一条白玉手臂,一颗心脏在胸口位置突突跳动,牵连着诸多血管跟着不断痉挛收缩的怪物口中发出一声惨叫,阴森恐怖的诡类气息就顺势从其身上透发了出来! 不对劲! 苏尘眼角一跳,瞬间意识到自己这次创造并未成功。 但是也未失败。 他念头一动,左手掌就被漆黑之色染化,一掌覆盖在这只半残缺的诡类头顶,整只诡类瞬息间被地狱道包容,挪移进了六道之轮当中镇压起来! 待到苏尘寻得真正契合这只诡的拼图,才会考虑再重新将之放出,进行拼合。 旁侧的正立法王旁观了苏尘捏造一只诡的全过程,直到他看到最后,才觉得心头一凉,毛骨悚然起来! 而今,尊主竟然有了类似造物主一般的神通威能,可以就地取材,将一只凶诡捏造出来了! 这种事情,简直超越了正立法王的想象! 正立已经是积年修行僧,在人间活了数百年,所见所闻不说丰富,至少不能说是贫瘠,饶是如此,他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像苏尘这般,直接捏造凶诡的,可想而知,苏尘这般神通有多么惊世骇俗。 此时,苏尘转身看向他。 正立心头猛地打了个突,连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模样。 苏尘说道:“你在我手下也有不少时日,近些时日来,频频与我提供各种建议,心佛寺诸事,我都需要靠你才能了解通透。是以,你在我身边,虽然没有大功劳,小功劳总是不断的。 你且放心,待到日后有了机会,我会第一个帮你恢复诡身。 让你能在外面替我做事,不用整日在我身边囚禁着。” 苏尘此言语出真心,并不是虚辞。 然而正立闻言,却不敢接下苏尘的任何赏赐,比起在外面游荡,说不得哪日就成了别的邪诡的食粮,反而呆在苏尘身边,让他觉得更加安全,并且,孰知自己在外面是否还能控制好自己,不去毁伤生灵? 若是毁伤了生灵,犯了尊主的忌讳,难保他不会瞬间勾走自己的性命! 所以,正立连忙回道:“弟子愿为尊者鞍前马后,在尊者身边呆着便挺好的,并不愿意外放出去,料理诸多事宜。” 这属实可以说是正立的真心话。 苏尘闻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正立在他身边的作用,已经渐渐小了,但若是外放出去,掺进心佛寺之中,却可以与金刚亥母、与他自己互为臂助,探听各方动静,作用却是颇大。 是以,不管正立愿意不愿意,最后还是都要放他出去的。 不过得寻找合适时机,还得看看正立有无这份机缘,得到诡身。 将神圣真印、源流一气、破碎诡拼图尽数处理干净,苏尘手中仅剩下一团神圣血气精气,这团神圣神躯凝练的精华,乃是牛神金刚不知受了多少活人血食供养,才淬炼出来,一想到吞食这般精气,就如同是在食人肉人血一般,苏尘便直觉恶心。 但将此气息丢弃,它必遭诸气侵染,极可能会转化为血肉诡异,是以苏尘思索半天,还是先将它收容起来。 ——这般气息,自身不感兴趣,但自己体内那些诡类可未必就没有兴趣。 以后有了机会,可以用这团精炼至极,甚为诱人的气息,勾摄出一只诡神出来,将之降服作为己用,也是不错选择。 苏尘手臂上漆黑色泽徐徐褪去,眨眼间恢复了正常。 他预感自身可能会将真正六道最终复现出来,届时,自己这具肉身,便成了六道轮回本身? 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月光夜叉见苏尘已经做完诸事,得到主人招呼之后,它也将盘绕屋室的道道密文锁链尽数收回,化作一道月华清辉洒落苏尘周身,瞬息间融入苏尘右臂之中。 苏尘吐出一口气来,本觉得今夜繁琐诸事总算已经处理干净。 未有料到,这时又有人来拜访。 却是张老爷子。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过不了一个时辰,天光就会亮起。 张老爷子这时匆匆前来拜访,也不知是所为何事。 苏尘将门外踱步的张老爷子迎进屋室内,分别落座以后,便听张老爷子开门见山道:“大师,你身怀有大神通,能与那般猛恶邪魔相抗而不落下风,而今又与老朽同时真君法脉承继之人。 虽不知你从何处得了真君法脉,但你既有这份机缘,或许该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如此。 我此时是急病乱投医,也顾不得许多了。 有一事,须请大师你来出手帮忙才行!” “若有什么事情是贫僧能够帮得上忙的,请老哥哥务必开口,贫僧绝不推辞。”因为苏尘示现周身血红眼仁,与真君法脉气息勾连颇深,也就被张老爷子看作了是他们‘真君法脉传承’的一份子。 虽不知他们这些真君法脉传承者究竟是怎样一个体系,但苏尘到底明白,这些人彼此之间能瞬息沟通,两心互知,百多人联合如一人,所以苏尘既然也被引入这个体系中来,自然也就受到了张老爷子的坦诚对待。 张老爷子道:“我等真君法脉传承之人中,有一位一直未有显现,只沉定在我们这些传承人的感知之中。 原本大师显现法脉气息,老朽还以为大师就是那个一直未有显身的法脉传承人。 而今再看,那一位的气息依旧沉定于混沌之中,可见大师并不是那一人。 只是,最近十几年开始,那人气息越发昏晦,明暗不定,时浮时沉,总叫人提心吊胆,觉得好似这人出了事情,我们就要大祸临头了一般。 而在最近,这人的气息越发晦暗起来,我每夜睡着,总能听到她在向我呼救! 与其他法脉传承人联络,他们亦有此感。 只是我们尽皆不能寻到那人的位置,就算寻到,那人的气息在数十年前要远胜于我等法脉传承人之联合,至今虽然衰落,却也不弱于我等,我们只怕是应付不了她所面对的困难,更得兼顾灌县安危。 是以,想请大师出手,帮她一帮!” 苏尘虽然沾了所谓真君法脉气息,可这气息是他强行从雪白神圣身上抢夺过来的,他根本不了解此中根由,也不知如何运使。 听得张老爷子请托,他神色一正,却是问道:“不知老哥哥想让我如何相帮? 实不相瞒,我还从未运用过这真君法脉之力,是以并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帮到你们说的那人。” “我知大师是外来者,虽有法脉传承,当不知如何运使此力。”对此,张老爷子早有准备,道,“大师,只需像是先前一样,以你周身眼仁,映照我身竖眼,当知如何运用此种威能。 你之真君法脉气息远强于我等。 连周身那些眼仁,似也具备我等不可窥探之威能。 便像是真正的清源妙道真君之眼目一般!” 清源妙道真君的眼睛?! 苏尘微微一愣,旋即点头应道:“既然如此,那贫僧姑且一试,若是如此不成,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好!” 张老爷子重重点头。 如此,苏尘便依着对方所言,很快调集起了潜伏于皮膜之下的猩红眼仁,一颗颗猩红眼仁成排成列从他的脖颈、手背、面孔之上长了出来,一时间将房间都映照得红彤彤一片,邪诡而瑰丽。 随着苏尘心念转动,他那些暴露于外的眼仁纷纷收缩瞳孔,尽数将目光聚集在了张老爷子身上! 被如此多森然恐怖的眼珠子盯视着,张老爷子却没有丝毫恐惧之色。 因为真君法脉传承的缘故,他对苏尘这周身眼仁,总有一种隐约的亲近感,当下就开始调动真君法脉之力——一瞬间,苏尘通过周身眼仁生出感应,再一次察觉到了虚空之中,那种莫名气息的流淌,汇集。 这一次因为周身眼仁完全暴露的缘故,他甚至能够循着那莫名气息的流向,将‘视线’延伸到院落之外,看到这一股气息接连向这片街区外的某个地方。 真君法脉气息,好似一张网一样笼罩住了灌县。 而每个网线交结的地方,就是像张老爷子这样的真君法脉传承者坐镇之地。 苏尘心生明悟,紧跟着便看到张老爷子衣衫之上,一枚枚黄金竖眼符号渐次亮起,随着那真君法脉气息的浸润,那些符号都化作了真正的黄金竖眼,每一双竖眼都在转动眼珠,调整着角度,不多时就尽数与苏尘周身眼仁相互‘对视’! 一瞬间,苏尘感觉眼前的张老爷子仿佛变作了虚空中一团黄金色的气息。 而他的念头可以轻而易举刺入这团气息,通过这团气息追溯到别处,追溯到每一个真君法脉传承者那里! 倘若方才苏尘睁开周身眼仁,能够看到网线节点向外延伸的话,那么现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整个网络分布状况,从高处俯瞰整张大网! 张老爷子催使真君法脉气息颇不容易,一旦与苏尘建立了‘连接’,便立刻出声提醒苏尘道:“大师,请以神念走过每一团如老朽这般的气息节点,在其中寻得一团气息明暗不定,好似随时可能破灭者,即是那位向我等呼救的传承人!” 一一一、杨婵? “其中寻得一团气息明暗不定,好似随时可能破灭者,即是那位向我等呼救的传承人!” “届时还请大师与她直接建立联系,或能看到她那边情形,明白她在经历何事!” 张老爷子额头渗出汗珠,自身的一双眼睛已经变得空洞无神,显然是回归了盲眼的状态。 苏尘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声:“好!” 即刻凝练心神念头,聚集于眼前‘看’到的气团节点之上——他的念头猛然间‘刺’破了那团气息,沿着那气息勾连的通络,向大网各个节点游走而去,观察每一个节点的状态! 整张网罗在他眼中变得立体而真实起来。 他的念头游走过一个个节点,看到那些气团或是稍显黯淡,或正灿烂勃发,便知每一位传承人或已垂垂老矣,或正青春年华。 兜罗灌县的这真君脉络,有将近百八十个节点。 而苏尘意识游走过一些通络,亦能察觉到有些通络本该有节点存留,当下却是空空荡荡——那是张老爷子所说的,断代了的法脉传承。 苏尘推算,这张网罗全盛之时,当有六百多个节点。 现下已经凋零得只剩百八十个,并且有些节点的气团还在持续衰落,还将继续凋零。 这张真君法脉气息之网罗,清源妙道真君究竟是如何将之架构起来的?哪怕如今已经衰弱凋零,依靠剩下这百八十位传承人合力攻伐,怕是能与诡身推运诸天生死轮状态下的自己平分秋色了…… 在这张网罗全盛之时,六百个传承人齐齐发劲,哪怕是灾龙尸体魄的自己,都要甘拜下风! 清源妙道真君,可还活在这个世上? 若活着,为何任由自己的法脉凋零而不作处理? 可若是死了,这源远流长的法脉气息,为何依旧充沛不绝,并未因为传承人的凋零而跟着衰竭? 苏尘的念头频频转动,他眼中的真君法脉网罗变得具体。 这是一张由核心中央位置,向外一圈圈扩散的‘蛛网’,而张老爷子所处的节点,在这张‘蛛网’较外围的地方,苏尘沿着蛛网一圈圈循环向内,在距离中央核心点位还有两层之时,便感应到了张老爷子所说的那团明暗不定的气息。 那团明暗不定的气息,就在中央核心位置! 这个发现是如此简单,让苏尘一时有些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竟这般简单,就寻到了那团气息所在? 如此简单的位置,为何张老哥他们苦寻这么久,还未发现? 然而苏尘随即反应过来,张老爷子他们可没有自己这般,能俯瞰整个网络,神念顺着网罗一路游走,随时开启上帝视角的能力! 便在苏尘发现那团明暗不定的气息之时,那团气息也发现了苏尘。 随后,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声,就在苏尘的神念里响起:“哥哥,救救我……” “哥哥,救救我……” 这声音哀哀切切,让人一听便心生怜悯。 听着这个声音,苏尘微微一愣。 对方为何直接称呼自己为哥哥? 他想到自己以猩红眼仁打开了真君法脉网罗——是因为周身眼仁散发出来的气息,让那个女声错将自己认成了哥哥么? ‘她’与自己这周身眼仁,又有什么关联? 苏尘收束念头,神念瞬息间蜿蜒过一个个节点,迅速地刺探向了整张网罗的核心区域——那女声发出之地! 神念游动,从网罗内圈区域,抵近中央核心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 只在苏尘念头一闪之间,他的神念已经刺探过去,而盘踞于网罗核心区域,忽明忽暗的那团气息,竟对他的神念完全不设防,在他神念刺探而来的第一时间,便放开了全部封锁,任由王安神念刺入其中! 轰! 苏尘周身猩红眼仁,在此刻忽忽一黯! 紧跟着,每一颗眼仁都转作正常眼目那般色泽,瞳仁收缩—— 在他的视野里,眼前世界不再是诸气脉络勾连的一张巨网,眼前亦不再有那团忽明忽暗的气息,而是置身于漫漫长夜,山脉蜿蜒间的一处小庙宇内。 庙宇中,供奉着一位眉心生有金色竖眼,身披银甲,大红披风,手持三尖两刃刀的神圣,那神圣座下一条身形奇异,甚为细长轻盈的雪白犬只蹲坐着,血盆大口微张,吐出舌头,目视着神台下的情景。 这般犬只,被称作‘番子’,亦名细犬。 正是二郎神座下哮天犬。 犬既是哮天犬,三只眼睛的神明身份自然也就确定是二郎神了。 苏尘的‘目光’在这座小庙里匆匆打量了一回,自觉此间该不是所谓‘清源妙道真君正庙’之所在。 张老爷子曾说,清源妙道真君正庙乃是重重殿宇,居住着不少庙祝,有诸多耍傩神戏的侍从都住在那里。 而他眼前所见区域,只是一座小小庙宇。 更何况庙外情景他也看过,乃是绵绵山脉,人烟绝迹,纵然灌县城外再如何少人烟,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那么,自己现在所见的小庙,或许是梅山之中营建的一座真君庙? 苏尘心中暗生猜测,垂目看向神台之下,一个衣衫单薄、肩膀瘦削的少女跪在蒲团上,正虔诚地向那座神像祈祷着,她的声音传入苏尘耳中:“哥哥,救救婵儿……” “哥哥,救救我……” 二郎神杨戬的妹妹? 三圣母杨婵?! 苏尘听到那女子的低语声,心头一惊,还未做出甚么反应,自身意识便随着那个声音呼唤,被拉扯进了他目见的二郎神泥胎造像之中,定格在了那泥胎造像之内! 这下子,他的神念被固定在泥胎造像之中,自身的视角就变成了从神台上往下看,往庙宇外看,根本无法随意观察了。 怎么回事?! 怎么我的意识会被吸进这泥胎造像之内?! 苏尘感觉当下情景甚是诡异,清源妙道真君迹象未明,倒是其妹三圣母突然从山间小庙里冒了出来,不知真假,且其还是真君法脉的第一传承人。 而自身的神念,眼下也被拉扯进了泥胎造像之中,再不能神游物外,让他心中甚是难安,是以便想着收回神念——孰料,他念头一转,自己神念并未从泥胎造像之中撤出,四面像是被封上了坚固的墙壁,让他神念无从回转! 奇哉怪哉! 他心下一凛,突然感觉到四周气息翻腾,有浓郁的诡类气息从庙外漫淹而来,淹没了窗棂,淹没了庙宇的门户,渗透进庙宇之中。 庙宇外本就寂暗的山峦,彻底被一片漆黑蒙蔽住。 四下里皆不在见有光芒闪烁,唯有黑暗吞没了一切! 在这无边黑暗当中,苏尘目视着地上跪倒着,仅以一头乌黑长发覆盖的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婵儿’,正思考是否运使更强力手段,暂且脱离这束缚,不去理会这乱局之时,猛然间听到轰隆隆一阵巨响! ——仿佛大地在庙宇下裂开来! 整座庙宇都在向下沉坠,不断沉坠! 一阵天旋地转,昏天黑地以后,庙宇终于停止住了下坠的势头,好像落在了某个坚实的所在。 苏尘眼珠转动。 周身一双双与常人别无二致的眼珠都在转动。 他打量着四下,透过前方的门户,看到了庙宇外的天穹上,一道道黑烟在天穹中穿梭不停,一团团流火坠落大地。 庙宇大门正对着的那座山峰,被拦腰削断。 一半依旧长在地脉之上,一半则轰然倒塌,无数山石淹没山脚下的一座座房屋。 转过眼来,苏尘看到小庙门口趴着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那尸体穿着棋盘格的衣衫,脸色惨白,双眼暴凸,仿佛临死前见到了十分恐怖的情景。 ——想来若是临死前亲见自己被开膛破土,露出如此恐怖神色,倒也正常。 看着这座小庙内与先前别无二致的陈设,苏尘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那个跪在地上的婵儿怎么不见了?’ ‘为何会突然之间天塌地陷,再转眼时已经改天换地,就连小庙门口就多出了一具尸体?’ ‘还有,看庙外那险峻直入云端的重重山峦,奇崛地势,这并不像是海拔很低的灌县外梅山情景啊?’ ‘瞬间挪移?自己被传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是眼前一切俱是幻象?’ 苏尘周身眼仁转动,借助周身眼睛的奇特视角,他看到了自己的泥胎身躯,依旧披覆着银甲,脚下盘踞着微张着口的哮天犬。 ——还有,我这一身眼睛,是怎么从现世里带到此间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眼中所见情景登时大块大块崩塌,尽皆褪去颜色,整座庙宇好似又开始飞快上升。 苏尘稍一回神,看到了庙宇外黑洞洞的绵绵山脉。 再定格时,自己正坐在屋室内,与脸色紧张的张老爷子对视着。 ‘回来了……’ 他心头暗道一句。 他转动双眼,看到周身一切如旧,唯独没有了那一只只猩红的眼仁,神念一转,那些眼仁才重新从皮膜之下长了出来。 这个细节,让苏尘心头一跳。 自己方才所见,并不只是幻觉那么简单。 很可能刚才自己真的让周身眼仁长在了那泥胎造像之上! 不然如何解释,本就处于开启状态的眼仁会忽然缩回皮膜之下? 看到苏尘的神色变得灵动起来,张老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试探着询问道:“大师,可回过神来了?” 苏尘点了点头:“已经回转过来。莫非老哥哥方才呼唤我,我没有应声?” 他刚才神念被锁死在泥胎造像之中,已经不能像在法脉网罗中游走那般,可以随时与张老爷子沟通了。 张老爷子面色一僵,出声道:“倒也是不是没有回应……” “嗯?”对方的回答,才让苏尘心脏狂跳。 什么叫‘不是没有回应’? 那种情况下,难道自身还能有回应了? 那回应者究竟还是不是自己?! “方才我问大师,可是有什么状况?”张老爷子见苏尘表情不对,亦更加紧张起来,连忙道,“大师回答我说,状况好得很,只是自己腹中饥饿,须要我给你找些东西来吃,大师问我要甚么灵精圣血、神髓诡相…… 还告诉我说,你自己方才就嗅到了这些东西的气味,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 我说这些东西自己从未见过,还请你莫要叫我为难。 你闻言也就作罢,转而问我可知你的身份名姓,说是要考校考校我,我与大师才见面不过一日,哪里知道那么多,自然回答不知道。 你说话越多,我听你说话声音,越觉得与先前似有些不一样,到了后来,竟像是一个孺子故意模仿大人说话那般,是以心中惊骇,留了个心眼,未敢再与你继续交谈。 当时你说话之时,神色浑噩,此时看着与方才明显不一样,我才再度与你交谈。” “原来如此。”苏尘点了点头,面上没有表示,内心却是微微一沉。 方才自身神念脱离躯体的时候,一定是体内某只诡神跑出来捣乱了,其变着法子询问自己的个人信息,这是想要做什么? 总归不是甚么好事! 得想办法将对方勾出来,要么降服,要么吞吃! 这诡神之所以会复苏,看来是被牛神金刚遗留的那些神精血髓吸引到了,若是如此,勾摄它出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苏尘这厢转动着念头,张老爷子则在那边问道:“大师,可有找见我的那位朋友啊?” 他这话问得甚为奇怪。 其先前是托了苏尘寻找与他们同是法脉传承的某一个人。 但那个人可不是张老爷子的朋友,那人与张老爷子甚至都不一定有过照面,这么一来,‘朋友’之说,又从何说起? 不过,苏尘扫到张老爷子警惕的神色,瞬间明白过来。 这是对方言语里留个扣子,试自己一试,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回过神来,还是其他甚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又来占据了自己的躯壳。 看来方才自己体内那只诡跑出来,着实是给这位老哥哥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笑着回道:“当时老哥哥明明托我寻一位气息明暗不定的法脉传承人,希望我能施之援手,你与那人都不一定有过照面,怎么会变成朋友了呢? 老哥哥此言是在说笑吧?” 一一二、神圣真印 “哈哈哈……” 张老爷子大笑出声,连连摇头道:“也是老朽第一次遇见这种怪异事,心里委实有些惧怕,是以出言试一试大师,万望大师莫要放在心上!” “也是我一时放松了警惕,方才引起老哥哥的误会,该是我请老哥哥莫将此事放在心上才是。”苏尘笑道,“老哥哥且放心便是,方才出言与你对话的那位,是我豢养的一只小畜,趁我走神跑了出来。 此时我心神回归,它自然吓得瑟缩起来,绝不会再乱跑出来了。” 苏尘三言两语之间化解了张老爷子与自身的隔阂,这场交谈方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只听苏尘接着道:“我以神念行走于真君法脉网罗之中,确实如老哥哥所说,在法脉网罗内发现了那一团忽明忽暗的气息。 听到那气息在向我呼救。” 张老爷子神色一正,竖起耳朵倾听。 “我不知老哥哥你们所听到的呼救声是什么?”苏尘看了张老爷子一眼,又道,“我所听到的呼救声,乃是一名女子呼唤着请其哥哥来救救她。” 哥哥? 张老爷子皱了皱眉,缓声道:“确如大师所言,我们都是听到一个女子在黑暗深处呼唤,请人去救她,但从来不曾听到其呼喊过什么哥哥。 不知其口中的哥哥是谁?” 看来只有自己听到了‘杨婵’那般呼唤……苏尘心中暗自言语,面上则道:“那女子还自称为‘婵儿’,不知老哥哥你们可对这个名字有甚么印象?” 说罢之后,他就紧紧盯着张老爷子面庞,看其神色变化。 而张老爷子一脸茫然,神色根本没有伪装,摇头道:“婵儿这名字其实也并不算少见,但我等真君法脉传承人之中,并未有人家中有妹妹,或其自身就叫婵儿这个名字的啊?” 张老爷子对‘婵儿’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当然,灌县一地虽然供奉清源妙道真君,但也不代表别人就非要知道杨戬有个妹妹如何如何,可似张老爷子这般人,皆传承了真君法脉,却不知道这位神圣还有一个妹妹,却未免有些怪异。 难道是自亘古流传的传说之中,其实只有清源妙道真君真君杨戬。 根本没有关于三圣母杨婵的传说流传? 还是说,这些信息被故意遮蔽了? “原来如此。”苏尘点了点头,未就婵儿这个名字多说什么,转而道,“那位名作婵儿的女子,看样子约莫不到二八年岁,我当时看见她时,她正在群山之中的一座真君庙内,那座庙宇很小,不像是清源妙道真君正庙。 不知老哥哥可知道,灌县外的梅山之中,是否修筑有二郎真君的山庙?” “有有有!”张老爷子连连点头,回道,“早些年间,傩神舞须从真君正庙出发,一路经过城外梅山,在城外梅山那座小庙内停留一夜,祭拜真君,第二日方才折返回真君正庙。 不过早年间,某次七圣节时,有数十人在梅山山中失踪,当时推测是叫山里面的猛兽老虎给吃了,为防再有这般伤亡,从那以后的傩神舞,便只在城中游走一圈,便折返回真君正庙了。” “那梅山里只有这一座真君庙,形制也极小,只供奉了真君与其座下哮天犬,无有七圣陪侍,想来就是大师所看到的那座小庙了吧?”张老爷子眼神里满是希冀,不论如何,当下总算有了线索。 循着线索去找,很大可能会找到那位承继了巨量真君法脉气息的传承人-婵儿! 只是,张老爷子等人感应婵儿身处险境,那般险境,他们都化解不了,若是婵儿就在山中小庙呆着的话,纵遇到些黑熊老虎等猛兽,其本人身负海量真君法脉气息,怎可能化解不了呢? 听到张老爷子竟说早些年间有人曾在梅山失踪,苏尘自然就联想起那小庙不断下坠,瞬间改换天地的情形,那些失踪者会不会是被卷进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他不能肯定,只是道:“那座小庙甚为奇异,不单单只是一座寻常庙宇,暗藏颇多凶险。若要探访那座庙宇,我还需要做一些准备。” 准备自然是将体内乱跑出来的那只诡神先镇压了,免得其关键时候跑出来,坏了大事。 不过,苏尘既然答应张老爷子帮其这个忙,也不会半途反悔。 他亦想看看,那座小庙究竟连通何种诡异。 梅山七圣与二郎真君之间藏着怎样故事? 以及,那位朝自己发出呼唤又消失无踪的少女,其是否真是那位传说故事里的‘三圣母’? “大师尽管准备就是,若需要我们这些人帮忙,我们亦是义不容辞!”张老爷子连连点头,出声保证道。 此事关系到真君法脉网罗的传续,灌县能否还有下一个百年的安宁。 为了此事,张老爷子他们这些法脉传承者是能豁得出去的! “我自不会客气。” 苏尘点头应声。 如是,两位老人又寒暄一番,门外天都要亮了,未免被自己的子孙们发现马脚,张老爷子就告辞回了自己的居室。 吹袭了灯火,苏尘躺在床畔,长长吐出一口气。 —— 天光渐亮。 金刚亥母‘招娣’熄灭了地上的篝火,远望雾气笼罩下的梅山山脉。 她与尸陀院弟子本该一同出行,完成此次金刚试,不过那些尸陀院弟子素来排外,几个真传弟子更觉得金刚亥母是个累赘,便半夜偷偷出发,并未告知她一声。 那些同列的动静,招娣在半夜里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也未阻止什么,他们丢下自己就此离去,反而正合了招娣的心意。 她更不愿与这些人同行。 看他们舞舞扎扎的样子,便觉得他们活不长久。 来到灌县的第一天,心佛寺七八成的弟子都从各方打探到了消息,得知先前有一伙外来修行者潜入了梅山之中,似是在寻找什么。 因这个消息的影响,大部分心佛寺弟子都选择在当日进了梅山。 少部分想留在灌县快活一番,发泄一番的弟子们,都被苏尘手下月光夜叉给随手抹杀了。 两拨人先后来到,灌县身在漩涡之中,反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倒是奇事。 招娣在梅山下停留了一会儿,正思索是否先联络苏尘,与他沟通一番情报,还是自己先进山去为他探探路之时,苏尘的神念反倒在此时传递了过来。 “招娣,你今在何处?” 苏尘如今诡身乃是诸天生死轮将影子诡与万千本源诡相融合之后形成,已经十分完整,不过仍然保留了与组成金刚亥母本体之间的一丝联系。 金刚亥母的神躯,便是以影子诡的一部分为根本组成的。 是以苏尘联络她可以说是瞬息念至,没有那般多繁琐复杂的程序。 被苏尘主动联络,金刚亥母内心委实有些欢喜,立刻回应道:“我现在梅山脚下,正欲往梅山去看一看,先前有诸多外来修行者涌入梅山,至今不见影踪,那里或许隐藏着什么秘密。” “梅山确实隐藏大秘密,但亦暗藏大凶险。”苏尘道,“你且莫忙着赶去梅山,今日暂且在山下盘桓一日,待我去寻你,给你一桩机缘。” 机缘? 金刚亥母微微一愣。 随后柔声应是。 对于恩主的要求,祂自不会违背就是了。 当下,‘招娣’便断绝了往梅山里走的心思,告诉了苏尘自己的具体方位,等候苏尘来寻自己。 而苏尘这边,也向天亮时回转的虚灵‘打了报告’,请她准允自己外出一趟,去见一见自己在心佛寺内的友人。 虚灵本还想不到苏尘在心佛寺有什么友人,直到苏尘说是自己在清河集搭救的女子,而今已是金刚亥母正觉真传弟子的招娣,虚灵这才恍然,也就放行,只是嘱托苏尘万事小心,遇事不对尽快遁逃。 经过昨夜之事,她隐约觉得这个师弟并不简单,也就对其独自行走放心了许多。 脱离了虚灵‘看顾’的苏尘,瞬间展开诡身,从他居处到招娣所在位置,也是顷刻即到。 他可以直接勾连金刚亥母的本体,展开地狱道神通,架起通道。 刹那便化作一抹黑光,在金刚亥母身遭降临。 包裹苏尘周身的黑光徐徐褪去,他看到了金刚亥母脸孔上的惊讶之色,道:“近来又领悟了些许神通,赶路倒是方便许多。” 金刚亥母浅浅笑着:“我刚刚发出消息不久,这还未过一刻时间,恩主便能赶来,这般神通比之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之法,也要强出许多了。” 一刻时间里,还要刨去苏尘与虚灵商谈的时间,剩下的才是他真正用来赶路的时间。 金刚亥母此时依旧是招娣那副不起眼的模样,唯有眼波流转之时,颇有些与众不同的韵致。 她说完话后,就静静看着苏尘,抿唇微笑。 苏尘眼神静定,左右看了看,道:“我们去寻一个僻静所在,我新得了一枚破碎神印,或许可以增进你之神印品阶。” 这便是他先前与金刚亥母所说的那桩机缘了。 金刚亥母微微一愣,想到苏尘与自己都在此次金刚试中,她并未在灌县此地发现有神圣之踪迹,那苏尘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残缺神印? 好在,她也不需要想通,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前面山林间修筑有一座草屋,昨夜我便在那草屋里歇息,四下没有人烟,不会有人打扰。” 说过这段话,金刚亥母心头微跳。 她觉得自己说出这番话,好似会让人产生歧义了。 而苏尘并不在意,点点头道:“那便去那处草屋吧。” 说话间,二人并肩而行,迈入山林之中,果然在葱茏林间看到一座草屋。 走进其中,苏尘周身黑潮涌动,顷刻间把草屋内的空间包裹住,如此一来,此地才真正不会有人打搅,就算想打搅,也要先破开他的诡身防御才行。 黑潮将整个草屋完整包裹。 苏尘与金刚亥母身在其中,却并不觉昏暗。 原因在于,在苏尘张开黑潮包裹草屋之时,金刚亥母指尖一点,便有火光自她指尖涌现,映照出了此方黑暗空间。 苏尘右手一招,一枚残缺神印便滴溜溜浮现在他掌心。 正是牛神金刚剩余的那部分神印。 看到这枚残缺神印,金刚亥母眼神困惑,望着苏尘道:“恩主,我从不曾容纳炼化过其他神圣的神印,甚至未有听说过这种事情。 恩主何以教我,容纳这枚残缺神印?” 每一尊神圣,皆有对应的神圣真印,往后种种修炼积累,皆是在提炼升华这道神印,并没有哪个拥有真印的神圣,可以将别人的真印也据为己有的。 这种手段对神圣而言都太过匪夷所思。 成就神圣以后,神印就成为了一个神灵的骨髓,人如何能看到自身的骨髓状况?既不能看到自身骨髓,又如何作针对性的取来别人的骨髓,对自身进行骨髓的补充、修复、加固? “你本是我诡身承接神印,成就了神圣,我们本就相连。”苏尘任由残缺神印在指尖转动,看着金刚亥母笑道,“是以你只需对我放开心神,我则能窥见隐于你神躯之内的神圣真印,进而将这枚残缺真印与你之真印融合。 或提升你之位阶,或增长你之威能。 总算对你有些好处。” 他与金刚亥母说话甚是直接,不需掩饰什么。 金刚亥母对他亦十分信任,闻言毫不担心苏尘在她最为核心的神圣真印上做甚么手脚,重重点了点头:“一切全依恩主所言就是。” 随后,祂果真依照苏尘吩咐,完全放开了心神,对苏尘毫不设防。 在苏尘眼中的金刚亥母,被昏黄气息包围,这般气息组成了一层壳,让她可以免受诸气之侵袭。 此时,这层壳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昏黄气息之壳下,另外有一层黑膜包裹。 这层黑膜,即是影子诡的一部分,也是苏尘的一部分,随着苏尘气息接近,那层黑膜自然而然地与苏尘的诡身纠缠起来,想要与苏尘诡身合二为一。 真正的影子诡主身被诸天生死轮碾灭重组,苏尘就是影子诡本身。 组成金刚亥母身躯的这部分影子诡,自然向往主身,主身的气息更加强横,有吸引着它的诸多本源相。 一一三、不动明王(万象更新,新年快乐!) 苏尘并不抗拒这黑膜与己身的融合,运转诡身,将更多本源相渡入那部分影子诡当中,调和诸相,使之渐渐与主身同质。 如此对于金刚亥母的好处亦是极多。 待到她回转心神,感应己身,便会发觉自己的神躯比以往更加强横,更加完整,趋近于一个真实的生灵。 他的神念在此时刺入黑膜之中,看到了招娣浑身不着片缕,盘腿坐在莲台之上。 她的头顶,金刚亥母神印闪烁昏黄光芒。 招娣身如羊脂白玉,盘坐于莲台,眼神清明,似乎并未因为苏尘外来的神念而生出丝毫惊慌,可她的面颊却渐渐染上酡红,分明是感应到了苏尘神念的降临。 苏尘神念不起波澜,同招娣说道:“我当下便将这枚残缺神圣真印,与你之神印相融合,如若你感知到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告知于我,以免出现差错。” “是。”招娣细语回应。 听得苏尘所言,她内心稍稍安定几分,挺直腰身。 虽然知道自己当下这副模样很是羞人,但旋又想到自己与恩主本就是一体,自己的,也就是他的,可以任凭索取,如此一来,又有甚么好羞耻的? 也就定住了心神。 苏尘神念转过,就集聚在了招娣头顶金刚亥母神圣真印之上,他兼具地狱道、天人道两项神通,而天人道虽然远远不如地狱道那般完整,点化了诸多关联地狱道的神诡,可因为月光夜叉本身位格较高的原因,天人道神通依旧有改易神圣真印之威能,同时让他具备以直觉调整神圣真印之禀赋。 他‘凝视’着金刚亥母神圣真印,于是,那道由无数符咒真文组成的神印,在他思维中渐渐拆解开来,一枚枚符咒真文分门别类被归置好,而后,他伸出右手,右手闪烁花瓣般缤纷的光芒,探入了身前招娣化作一团漆黑的神躯之中。 招娣的性魂微微一颤,虽未抗拒苏尘天人道手臂的进入,但终究升起一些不适感。 好在,天人道神通持续同化招娣的神躯,最终使之适应下来。 右臂也就顺势把持住了招娣性魂头顶那枚金刚亥母神印。 手臂化作一朵绚丽花朵,将金刚亥母神印包围其中,花瓣片片合拢,变作了花苞,神印被容纳于这花骨朵之中,如一颗魔方般快速分解、重组。 在这个过程之中,许多累赘的、对于神圣本身无用,只是填塞其中使之显得充实的符咒真文被剥离了出来,而随着这些符咒真文被剥离,苏尘历见得真文越来越多,也就渐渐明晰了一些符咒真文的涵义…… ‘这一组符文代表了乾天,乃是大道的某种象征……’ ‘这一组符文代表了坤元,乃是神圣自身的积累……’ ‘这一组符文代表了元气,每一尊神圣真印簇拥的元气符文真印都互不相同……’ 苏尘渐渐了解,一枚神圣真印即是一个繁复而精妙的程序。 但为什么,明明这个程序可以做得更加完美,连他这样初步掌握了天人道神通的人都可以做到把其中繁琐而无用的‘代码’剥离出去,偏偏那些更强横存在、立于云端神秘莫测的存在却并没有这么做,任由这些繁复臃肿的神印一代代流传下去? 这些繁琐而无用的符咒真文,是不是仅仅对自己而言是无用的。 但是对于那些神秘存在而言,它们恰恰是最有用的部分? 不管那些存在是何种想法,当下苏尘仍是依照自己的意思,将这件事情完成了,祛除了那些繁琐无用的符咒真文之后,招娣本身的等阶略有跌堕,不过,祂本就是较为低等的神圣,纵然跌堕也堕落不到哪里去了。 依苏尘的估计,祂只是跌落了半个阶位而已。 随即,他念头一动,牛神金刚那枚残缺的神圣真印就漂浮而起,与亦显得有些残缺的金刚亥母神印遥遥相对。 苏尘神念推动之下,牛神金刚之上,一枚枚符咒真文像是磁铁上吸附的散碎零件,此时因为磁铁的磁力衰落,不不断散失,被旁侧‘磁力更强’的金刚亥母真印一个接一个吸附去了,本来显得有些残缺的金刚亥母真印,此时又迅速变得完整充实起来。 而在此时,一组符文真印倏然融入向金刚亥母神圣真印。 同时,金刚亥母真印之上,亦浮现相对应的一组真印,以迎合那一组向其飞来的真印。 见到这一幕,苏尘内心本能地感觉不对劲,右手倏忽落下,一把拦截住了从牛神金刚真印之上脱离的那组真印,顺势将金刚亥母真印之内浮现的对应真印也一并揪了出来。 他看向与神圣真印紧密相连的招娣性魂,出声问道:“招娣,可有什么异常感觉?” 招娣闻言稍稍感应自身,就摇了摇头:“未有异常。” 此言让苏尘安下心来,看招娣性魂果然也不像有什么特异变化的人,便放心地将那两组真印拿出来,仔细观察。 相比先前,他已经能看懂两组符文真印展现出来的涵义。 两组符文真印的涵义略有不同,牛神金刚的那组真印涵义即——大黑天玛哈嘎拉曰:一切生灵血髓真金之气,皆归统摄。 金刚亥母那组真印涵义则为‘不动明王曰:一切归藏生灵坟土之气,皆归调度’。 两道符文真印的涵义,表达了牛神金刚与金刚亥母两尊神圣可以调度、统摄的一气,牛神金刚因为在鸦鸣国经历转轮劫气洗练,且成功在人世间凝练神躯,可以播撒真种,是以祂能够统摄生灵血髓真金之气。 而金刚亥母并未经历过鸦鸣国历劫的过程,如今只是能够调度生灵坟土之气而已,并没有在世间撒播真种的权限。 二神背后,辖制祂们的主尊亦不相同。 一为大明王之一的‘不动明王’。 一则是由忿怒明王尊化身历劫,累经种种杀伐以后,可与忿怒明王并驾齐驱的大黑天军主玛哈嘎拉。 正如苏尘先前所想:金刚亥母、牛神金刚各自调度、统摄的一气,只是一条大河的支流而已,他们背后有更强横的主尊,把持着整个河流的脉络。 支流无法反抗主流。 而主流随时可以掐断支流,令之迅速干涸。 此种由上而下成体系的控制,遍布整个心佛寺背后的神圣体系。 那么,缘何自己先前观察金刚亥母神印之时,并未发现这一组敕令金刚亥母调度一气的符文? 自己明明仔细观察过,该是没有任何遗漏了才对。 这组符文,平时便隐藏在万千符文之下,轻易不会叫外人察觉,只在最关键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若是令不动明王的敕令符文与大黑天军主的敕令符文相遇,会发生什么? 拿去存在于招娣真印中的这组符文,祂又会有什么变化? 苏尘念头频转,他没有将敕令金刚亥母调度坟土气息的符文归还,也未将之与统摄血髓真金气息的符文融合,而是先将神念退出了招娣的神躯。 二者同时醒转过来。 苏尘撤去笼罩周遭的诡身,看向招娣道:“你现下感觉如何?” 招娣依言感应己身,片刻微笑着同苏尘说道:“果然如恩主所言,我之等阶有所提升,而今已是四等一阶的神圣了。” 虽为四等一阶,可招娣亦将止步于此。 她不能前往鸦鸣国去渡转轮劫气,无法于人间播撒真种,便只能困在第四等。 当然,苏尘在侧,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让她‘偷渡’去鸦鸣国的办法…… 迟疑了片刻,苏尘又向招娣问道:“你如今,可还能感应到神印对应之一气?” 招娣愣了愣,喃喃自语:“自我醒转过来,便发现从前那般无时不刻不在包裹我身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了。 从前尚觉于这世界有一层隔膜,如今却感觉自己真正置身于世界中。 不仅能感应到这世界的真实存在,连自身的存在也愈发鲜明了起来。” 在招娣口中,不能感应到坟土气息,似乎不是坏事…… ‘祂’继续道:“恩主所说的坟土气息,虽然赋予我身强大威能,但也在时时干扰我之心智,与之对抗,不被其同化,已然让我疲惫万分……” 苏尘右手一招,敕令调度坟土气息的符文在他掌中如蛇般盘绕扭曲,他看着招娣的眼睛,问道:“如是,你可还愿意我将此气息归还你身? 有次符文,你还能获得那般强横威能。 无此符文,你便是一个有神圣表象,却无神圣内在的‘虚神’了。”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当然,无此符文,你似也解脱了许多束缚,未来或许能另有一番奇遇也说不定。” 遇上苏尘,便是招娣最大的奇遇了。 这个奇遇或可能因为苏尘自身实力不断攀升,而不断变化。 招娣对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便道:“这道符文还请恩主自行研究吧,我愿以虚神之身存留于世界,不会有半分后悔。” “好。” 苏尘不再多言。 他心念一动,另一组敕令统摄生灵血髓真金气息的符文飞了出来,忽忽接近向本属于招娣的那组符文。 二者骤然相遇。 紧跟着,便在无声无息间统统破碎,归于虚无! 苏尘并未料到会有这般变化,他看着掌心破碎四散消无的符文,内心正充满了惋惜之际,虚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吼:“窃据神权,僭越尊位,当受转轮劫气灌顶之刑!” 嗡! 苏尘目不能及的茅草房顶之外,天穹中央浮现出黑漆漆的井口。 那井口连通着鸦鸣国。 此时,一股难以言语诉说其色泽,唯见其中有张漆黑而狰狞面孔浮浮沉沉的气息骤然浇灌而下,冲破屋顶,朝着招娣的头颅就浇灌了过来! 冥冥之中的存在,将破碎两组敕令符文的‘罪责’,加在了招娣身上。 ‘祂们’甚至对招娣面前的苏尘视若无物,好似苏尘就是一件桌椅板凳般的死物一样! 这对招娣而言却是好大一场无妄之灾。 苏尘看着这一幕,念头未动,脑后便轰然浮现一面面轮盘,六道之轮实形被群轮虚影簇拥于中央,随着他胁下又凝聚两双手臂,统共六条手臂齐齐抓住背后诸重轮盘,猛然间推转开来—— 轰隆隆隆! 那股浇灌向招娣、带着漆黑狰狞面孔烙印的转轮劫气,直接被吸摄于诸天生死轮之中,随着诸轮运转,被齐齐炼化! 而还未等苏尘将那面孔烙印也一并粉碎炼化去,烙印在他手背上的三世诸佛-未来佛子烙印也在这一刻大放光芒,如橡皮擦铅字般,将那漆黑狰狞面孔烙印完完整整地擦去,那面孔甚至未能发出一个音节,未与苏尘有过照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未来佛子烙印感应到漆黑面孔对它自身有威胁,直接绕过苏尘,先将这危险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苏尘看了一眼未来佛子烙印,念头一动,将身后诸天生死轮收回。 那一股转轮劫气,或许于招娣这般神圣而言,乃是剧烈毒药,是残酷刑罚,可对于他的诸天生死轮而言,却好似是刀剑的淬火液、磨刀石,能从各方面提升诸天生死轮的品质,让虚幻的、尚未凝聚出来的轮盘渐渐凝聚显出实形,让已经凝聚出来的六道之轮,愈发反哺更多威能给苏尘自身。 他的六条手臂上的纹络越发清晰了。 如若能再得数股这般品质的转轮劫气,当可以将六道图完整覆映于六条手臂之上,而不是仅仅只有自身双臂掌握天人道、地狱道神通。 苏尘看向身前神色惶惑的招娣。 微微笑道:“方才浇灌下来的气息,便是心佛寺关联诸神圣必须经历的鸦鸣国转轮劫气,若不经历此气,便无法彻底统摄一气,无法在人间播撒真种。” “若身在此气之中,于自身想必是莫大煎熬。”招娣回过神来,意识到又一场危机被恩主化解,内心满是感激,出声应道。 “当是如此。” 苏尘若有所思:“招娣,你而今不能感应坟土气息,可能感应到其他气息? 我传你一套招式,你试一试。 以你神躯,演练这一套招式,当会有所收获。” 言罢,便将禅意八式传给了招娣。 一一四、天人之轮 本觉师父传下来,供门下诸弟子勤加修持的禅意八式,乃有吸摄天地正本之气的功效,常加修持,可以令诸天地正本气息浸润己身,使得己身在偶然机缘之下,受感自生天地真种。 其门下弟子修持至今,无人能够成功受感自生真种。 但吸摄天地正本之气的功效一直存在,连苏尘都能感应到。 纵然苏尘自身有些特异,但招娣同样亦不是凡类,应该也能感应到天地正本之气才对。然而,招娣将禅意八式演练了数遍,不仅仅是她自己,就连苏尘都能够发觉,天地间未有一缕气息被她所撼动,被她吸摄入体。 “果然……” 苏尘示意招娣停下动作,内心有了一些明悟。 他看着招娣道:“乾天运转,使诸气流行,造就了万类生灵。凡是生灵,皆可感应到诸天气息,引纳气息入体。上苍终究是公平的。 但是,招娣,你并非生灵。 你本该死了,而今以另一种形式活在这世间。 有另一种神秘莫测之存在,用了某种手段,使你这样的存在形式,亦可以感应到那莫测存在统辖下的诸气。 此类气息,与乾天诸气相比,总有些似是而非的,是在乾天诸气之上又开创出来的一个体系。” 能够构建出这般体系的存在,大抵是大日如来本尊大佛那个层次的存在。 那般存在开创出这样一个体系,未尝没有以之取代乾天,另立大道的野望…… 假若心佛寺关联诸神圣被那般存在引导着构造成了这样一个体系,那么其他天柱道统,譬如转轮宗,是否也同样在搭建属于各自的不同体系? 并且,续明院至今没有出过一位依靠天地正本气息开悟真种的修行者,是否也说明,原本的乾天诸气已经无法成为修行者的依凭,借此开悟真种了? 这样猜测终究因为例子太少,而难以彻底推定。 招娣听得苏尘所言,神色并没有多少变化,轻声道:“其实招娣从前所过的生活,也与行尸走肉一般无二了,更要时时遭受凌辱奴役,犹如牲畜一般。 今时虽与故时存在之形式截然不同,或许已经不在生灵之列,但总归让招娣活出了一些滋味来,是以此身能否继续修行亦不重要,能这样真正‘活’过一回,哪怕不曾在人间留下一丝痕迹,招娣亦极满足了。” 苏尘摇了摇头,笑道:“天地正本气息本就难以感应,纵然能够感应得到,可以将之吸摄入体,但用之以修行者亦是少之又少。我方才只是让你做这一二尝试罢了,你不能借此修行,却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另有一法,可以独辟蹊径,仍然确保你战力无损。 便是日后,继续提升神圣位阶,亦并非难事。” 招娣嘴上虽然是那样说,内心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若真正不能调取一气,祂便无法施展神通,空有神躯而无任何战力,也就与凡人无异,迟早会被外人发现端倪,进而将她拿捏——继续随波逐流,任凭各种强蛮人物支配并非祂所要追求的生活。 她想要摆脱,却是唯有以神通保全自身才行。 方才听恩主所言,祂还以为自己前路绝断,以后都无法把持自身的命运,此时听到苏尘说另外还有办法,招娣亦不禁燃起几分希望:“若是无损他人的,亦不会左右招娣神智的办法,招娣仍愿尝试一二。” 苏尘点点头:“我自不会让你去做损害他人之事。” 说着,他周身再度被一层黑膜覆盖,四条手臂从胁下生出,脑后浮现一面面凝固的轮盘,那诸天生死轮虽然未有转动,但显发的气势依旧让人心驰神摇,便是招娣也不敢聚集目力在他脑后轮盘之上,觉得自身一旦注视那轮盘,便有被吸去意识,绞成粉碎的可能,身心都沉堕于大恐怖当中! 他六条手臂齐齐高举,猛然间推动开背后凝固的一面面或需或实的轮盘! 被诸虚幻轮盘簇拥在最中央的六面六道之轮首先转动,进而带动其余诸虚幻轮盘都跟着轰隆隆转动开来! 此间诸气隐隐被诸天生死轮调度! 诸气之中的杂芜衰败气息,在诸天生死轮碾磨之下,尽数化为乌有,被驱逐,被荡涤干净! 倘若有生灵经过此地,当会生出此地山明水秀、空气清新、分外怡人的感觉。 诸天地气遍布寰宇内外,而自世界大崩解以后,天地气中便免不了被种种衰亡、秽污之气所覆盖,如诸天生死轮这般一次运转,可以将诸气净化的神通,在世间可以说是万分稀有! 杂芜气息被粉碎去,茅草屋内外的野草纷纷舒展开了身形,一丛丛野花也渐次绽开。 招娣被这般鲜艳缤纷的色彩包裹,眼神顿时流连忘返! 她自初生后,还从未见过这般多鲜活的、绚烂的色彩,从未见过如此多盛开的花花朵朵! 此时,苏尘脑后诸六道之轮中,亦有一面被鲜花簇拥的轮盘冉冉升起。 他开口提醒招娣道:“招娣,以你性魂裹挟神圣真印,印证我脑后天人之轮,当知我为你准备的另一条道路为何!” “是!” 招娣闻言立刻催动性魂。 她光洁素净的额头上瞬时显出神圣真印的纹络来,金刚亥母神圣真印勾连着她的性魂,一齐脱离了神躯,投向虚空中轰隆隆转动的天人之轮! 传闻世间真正神圣皆超脱五行,不在六道轮回之行列。 哪怕是天人道之中的‘天人’,亦难脱天人五衰,生死沦亡之苦,而苏尘把持下的天人道,却有重组、修改、收容诸神圣真印的威能,可见当世诸般神圣,仍未超脱轮回,无法长生久视。 祂们并非真正的神圣,只是所谓‘天人’罢了! 苏尘只将右臂中的月光夜叉点化了出来,显化的天人道神通仍不够完整,无法如地狱道那般,可以笼络诡类,将诡类拉扯入真正的地狱道轮回之中。 但当下是招娣主动以神印印证他的天人之轮。 便类似于他又‘点化’出了一尊体内诡神! 如是,升至头顶的天人之轮盛放无量缤纷光芒,花香浮现虚空之中,诸色花瓣纷纷扬扬而落,天人之轮骤然化作一面宝镜,将招娣的神圣真印极其性魂烙印下去! 一经烙印,招娣登时生出一种奇妙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性魂好似有了一处寄托,又如自身得了一重金刚不坏的甲胄,一缕缕精纯的、无法言喻的气息从天人之轮中溢发,流转于她的性魂、神圣真印之上,又通过神圣真印投入到她的神躯之中! 此种气息在三者之间流转着,构成一个和谐的统一! “你之性魂裹挟神圣真印,印证在天人之轮中,可得转轮劫气时时浸润,进而反哺神躯,推转诸般神通。 若随在我之左右,亦可推动天人之轮运转,释放绝大神通,将诸般神圣笼罩于天人道中!” 苏尘开口解释着。 招娣得了他的许可,却是可以如‘狰’那般,暂时作为天人之轮的主持者。 日后纵然天人之轮真正的主持者被他点化出来,招娣性魂神印寄托天人之轮当中,却也早已在天人之轮收摄无数神圣真印的过程里,得到提升,成长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便是不借用天人之轮的威能,亦可以独当一面了! 这便是苏尘为招娣辟出的蹊径! “招娣受恩主屡次恩遇,如今更有这番造化,已然不知该如何报答恩主了!”招娣眼中光彩闪动,看向苏尘的目光里,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苏尘视若无睹,只是笑道:“当时若非你出力,我或许已经死在了清河集。 你之神躯,亦由我诡身之一部分组成,如此说来,你我本就同归一体,休戚与共,又何谈什么报恩不报恩的?” “唯愿日后永远随在恩主身边,为恩主赴汤蹈火……” 招娣抿了抿嘴,不再多言。 她感知着体内那股精纯气息,已然知悉,这股气息便是‘转轮劫气’,祂亦是神圣,对于转轮劫气自然有几分了解,知道此气极其恐怖,能消诸般神圣万种神通,碾磨神躯,碎灭神印俱不再话下! 传说此种气息,乃是鸦鸣国独有气息。 乃是无数聚集于鸦鸣国的诡类气息互相浸润积淀之后形成,此气之恐怖,由此可见,然而当下经天人之轮转轮来的转轮劫气,却分明堂皇正大,确是在潜移默化地塑化着、改造着招娣的性魂神印及至神躯。 然却没有一丝传闻中的暴烈、恐怖之相。 能有如此局面,招娣自然清楚,一切皆是恩主把持的诸天生死轮的功劳! 苏尘看着招娣的眼睛,像是了知她的所有念头,开口道:“这一股转轮劫气是方才偶然所得,支撑不了太久。 是以今次灌县的事情过后,还需要前往鸦鸣国来,调取此气。 我预备派你前去,你有天人之轮护持,可以从容转化转轮劫气,并且,鸦鸣国中,亦有我所布置的暗手,可以与你接应一二。” 他所说的‘暗手’,便是在鸦鸣国里不知做些什么事情,一直以来未见有大动静的‘谛听’了。 苏尘亦不指望谛听能起到大用。 只要对方能接应招娣一二,让招娣在鸦鸣国不至于全无依靠,两眼一抹黑就算不错。 招娣对于苏尘的请托,自然不会有半分推辞。 立时答应下来。 她可以随意分化主尊身与化身,主尊身真正要外出做事时,只须留分身在心佛寺安静修行就是,不会有人察觉出异常。 苏尘脑后诸轮消散于无形之中,不见任何端倪,仿佛刚才此地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 可是地上茁壮生长的花草,招娣脑后若隐若现的天人之轮分形,都说明着此地先前颇不平静,经历了一番变化。 他周身黑膜如液体般滑落下来,在地面铺展,又依托着茅草屋四面的墙壁攀附上去,最终又将此间包裹得密不透风。 ——苏尘解去了包裹本尊身的诡身。 缕缕微光自这浓郁黑暗之中显现,映照出他的真身。 乃是一尊遍布紫青龙鳞,头生龙角、半人半龙的存在,这存在散发着浩瀚的衰亡与灾厄气息,一道有红黄二色、透发着无尽灾祸意蕴的气息盘绕着苏尘周身,不断碾磨着他的体魄,也在这碾磨交缠的过程里,将气息中稍显斑斓的色泽消解。 相比苏尘最初与灾龙尸合化之时,如今这道灾厄气息已经有三成半彻底转为天灾末劫之气了。 苏尘亦逐渐发现,那具蕴藏在自己脊柱之内的苍龙之尸,在催化出三成半的天灾末劫之气后,渐渐有些支应不过来。 苍龙之尸的底蕴无法支撑到灾厄气息彻底转变作天灾末劫之气! 他还需要寻找到诡类遍及、或是死荒之气萦绕的地域,埋藏本尊身,才能彻底转变天灾末劫之气,化为旱魃! 这样的地域并不多见。 苏尘目前只将鸦鸣国列为暂定目标。 黑暗中,苏尘的眼神显得冰冷而漠然,仿佛主宰一切的上苍。 他看着招娣,开口道:“招娣,你须在外界看守一二,避免有人靠近此地。” 虽然不知恩主要做什么,更未见过恩主这般真身,但招娣自然而然遵守了苏尘的要求,垂首轻轻应声,进而起身。 随着祂起身,黑膜裂开一道缝隙,正好可以容她脱离出去。 等她脱离这片黑暗所在后,裂开的缝隙又弥合如初。 苏尘默默停顿了片刻,张口一吐,吐出一团色泽暗金的气息,这团气息,便是牛神金刚的神髓圣血,是其神躯凝练的唯一精华。 暗金气息失去苏尘的控制,在半空中变作一头头通身遍布纹络、拳头大的金牛。 牛群在虚空中恣意奔腾着,掠取着此间极为稀薄的诸天地气。 任凭这些神髓圣血四散奔腾,苏尘闭上了双眼。 一直转动着的神念,亦在这一刻归于寂静。 像是脱离了这具身体,去往不可知的地方。 神髓圣血气息在此间持续弥散着,萦绕于苏尘周围,金牛遍地撒欢,每一缕气息都散发出让人难以拒绝的芬芳。 而苏尘自身陷入沉寂,未见有丝毫变化。 一一五、三面孩童诡 金铜气息如一层薄纱笼罩苏尘周身,点点金砂当中,有群牛奔腾撒欢,在这幽暗空间内,营造出生机盎然之相。 周身细鳞收尽的苏尘寂然盘坐,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真正是一具‘尸体’。 他的心神已然完全归于虚无之中,并未主宰自己的身躯。 如是自身也在此时仿佛变成了无主之物一般,静静等待着‘有缘人’来将之取走。 神髓圣血的芬芳气味越发浓郁,已然在整个幽暗空间里弥散了出来,勾引着潜伏在暗处的未名存在。 忽然,苏尘寂然不动的身躯骤地张开了眼睛。 一双昏黄眸子当中,闪烁狡黠之色。 ‘他’轻轻张口,声音却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不知名的地方响起:“嘻嘻嘻……” 与苏尘嗓音相近,但透着几分稚气的笑声响了起来。 一道鲜红的形影从苏尘口中飘散而出,化作一个双眼血红,双目一片漆黑,滚着铁环的孩童。 那孩童将铁环往四周的神髓圣血气息一掷,铁环就飞旋起来,将四周金铜色的气息统统卷入环中,围绕苏尘周身周游了一圈,把神髓圣血收取个干净,而后重归于孩童手掌里。 铁环被他微胖的双手紧紧箍住。 环中一团被压缩到了极致的神髓圣血,散发着让‘他’垂涎欲滴的芬芳。 ‘他’张口朝那团金铜气息猛力一吸,口腔中传荡出一圈圈血红波纹,将那神髓圣血笼罩于波纹中,粉碎去其中的杂芜,只留精纯部分,被他吞入口中。 ‘他’收起铁环,斜套在肩膀上,就势盘腿坐在虚空,与苏尘照面相对。 缕缕金气在他座下凝成一朵莲台。 这孩童身后,便忽然又生出四条血红的手臂,六臂齐齐打出,砸向苏尘的头颅! “嘻嘻嘻……” 幽暗空间里,只有他充满稚气,却分外诡异的笑声。 轰轰轰! 六只小拳头,却挟裹了滚滚血火,鼓发而出的气势便是一般神圣也难媲美! 拳头毫无阻滞砸在苏尘头颅,然而苏尘头颅固若金刚,哪怕那六只拳印上明显挟裹着非同凡响的血火气息,却也未有打碎、焚毁苏尘的一寸皮肤、一根毛发! 拳印击于面,发出砸在金铁上的闷响声! 那孩童不再笑了,他紧紧蹙起了眉毛,像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拳头会砸不破眼前之人的头颅。 想了一会儿,既是想不明白,他便索性不再去想,口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拳头便轮番砸落,一时间苏尘面孔上溅起无数火星,可是任凭拳印轰在面上,他的面孔都未留下丝毫被打伤的痕迹! 这般情形,让孩童勃然大怒。 以至于周身都腾起了熊熊的血火,肩膀双侧各鼓起一个鼓包,那鼓包不断膨胀,其上渐渐浮现出两张面孔! 一张面孔遍布森森獠牙,眼若血盆; 一张面孔却是空白一片,只有浅浅的五官痕迹浮凸,但痕迹极淡,不仔细辨认,几乎无法看出。 孩童身形一侧,正以一侧肩膀对着苏尘面孔。 如是,他肩上那张空白一片的面孔就朝向了苏尘。 一股莫名的气息忽自冥冥各处涌现,如丝线般缠绕向苏尘的神念,将他拉扯出了寂然无形的状态。 他仍然压制着念头的沉浮,只以冰冷的旁观视角,观察着那孩童欲做什么。 自那股莫名气息涌现,如丝线缠绕苏尘的神念之时,孩童肩膀上那张仅有浅淡五官痕迹的面孔也开始发生变化。 先是眉目渐渐清晰,而后鼻头也逐渐隆起,嘴唇开始浮凸。 一张似是苏尘少年时的面孔就浮现在孩童的肩膀一侧。 其后,他极力想要模仿苏尘面上的皱纹,苏尘花白的头发,却好似被莫名的力量阻止住,让他始终无法模仿成功。 孩童急得六条手臂不断抓挠全身,将肚兜下的皮肤抓出道道血痕! “咿呀咿呀咿呀!” 他口中根本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言辞。 这般情形,看得苏尘暗皱眉头。 记得张老爷子曾经说过,其昨夜所见的自己,会不断向其追问自己的来历、生平,了解关于自身的一切线索。 那时,寄藏在自己体内,那只复苏的诡神是具备言语能力的。 但此时这只被神髓圣血引诱出来的诡神,却好似没有了这种能力,口中根本无法发出完整的字句。 ——这是怎么回事? 苏尘思维转动,忽然想起了一重可能。 莫非,他可以模仿自身说话,但前提是,自己要首先开口与之言语,才能让他跟着‘开口说话’? 想到这里,苏尘定下心来,昏黄的龙目里忽然有了神采,神念霎时间归于体魄,完全掌控了自己的躯壳。 他与孩童相视一眼。 半空中盘坐莲台的孩童身形忽然一个哆嗦,霎时就想逃奔。 但四周被苏尘的诡身笼罩,其又能逃到何处去?是以孩童终究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最本源那张面孔上遍布凶戾之色,不住地瞄向苏尘。 苏尘却不堪‘他’最本原的那张脸,而是注视着正对着自己,极力想要将自己模仿完全的那张面孔,他笑着开口道:“你想要复制另一个我出来?” 那张年轻版的苏尘面孔木然片刻,脸上的表情渐有些生动,扬了扬眉毛,磕磕巴巴道:“是……是……” 其竟十分‘诚实’,直接就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也果然如苏尘所想,只要苏尘先开口言语,其便能随之具备言语的能力,可以与苏尘沟通交谈。 “复制出另一个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把我复制出来,你可以具备我身所有能力么?”苏尘对此甚为好奇,也不管自己此时开口说话,是加快了对方将自己复制成功的进程,又一次向年轻版的‘自己’问道。 “复制成功。 我就能杀掉你。 杀死别人很困难,杀死自己,很容易。”‘年轻版的苏尘’面上露出诡异笑意,诚实回答着苏尘的疑问。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并指如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随着‘他’做出这个动作,其面上开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皱纹,这下子这张面孔就一点也不年轻了,越发接近本来的苏尘。 只是头发还是乌黑发亮。 听到这张面孔的回答,苏尘恍然大悟:“杀死我以后,你只是失去一张面孔,可以重新再复制别人的面孔,而我便要彻彻底底在人间死去了,没有任何残留。 这么一想,你做得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嘻嘻嘻……”头发也渐渐开始变得花白的面孔,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那你另外两张脸上的面孔,是你本来所有,还是你复制别人而来?”冥冥之中,那股缠绕苏尘神念的丝线越来越密,几乎要把他的神念缠成一个茧子,他看着对面与自己越发相像的面孔,却是一点也未意识到死劫来临的模样,再度问道。 提及自己另外两张面孔,这孩童三张脸上齐齐涌现忿恨之色。 猛然间开口,却发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为稚嫩孩童的声音、一为浑厚中年人的声音、一则是苏尘的声音。 三个声音说着同样的内容:“他们侵占了我的面孔,我已经有两张脸不能用了!呜呜呜——” 三张面孔顿时嚎啕起来! 苏尘心中一动:“你未能杀死另外两张面孔的主人?” “只能杀死一部分!”与苏尘有九成相似的面孔回答了苏尘一句,紧跟着其眼神就变得凶狠起来,“不准再问他们的事情,你会吵醒他们的!” ‘他’复刻了苏尘九成面孔,渐渐变得不那么乖巧听话了。 开始反客为主起来,抗拒苏尘的询问,不再像刚才那般配合。 “原来如此。”苏尘点了点头,目光在孩童的三张面孔之上流连,向其说道,“我曾经遇到一尊神圣,与你有近似能力,可以复刻别人的面孔。 若被其复刻成功,其将与宿主心神相通,左右宿主的意志,不过那神圣能力终究太过浅薄,我稍微做了些变化,他便无法复刻成功了,而且,也不像你这般,可以通过抹去复刻来的面孔,将真正主人的存在痕迹从人间抹去。” “那是什么废物?”孩童语气虽然不屑,但眼神里却藏着几分贪婪,“我要是能看到他,一定复刻了他的面孔。 吃掉这样的食物,我的能力一定会增强很多的!” “我正是这个意思!”苏尘猛然一拍手,“你看,你纵将我的面孔复刻成功,自身又能提升多少? 而若是留着这空白面孔,去复刻我所说的那尊神圣,能力岂不瞬间拔升,这是对你大有益处的事情啊! 所以,你我何不打个商量,你莫要杀我,留着有用之身,去杀对你有用之人,岂不妙哉?” 他语气甚是真诚。 但话中内容,却分明是在哄骗小孩子。 对面那张脸神色一僵,紧跟着就变得阴沉起来:“你是在消遣我? 我杀了你,得到的提升比杀掉任何类似的东西得来的提升要高得多!更何况,我杀掉你以后,面孔自然就恢复空白。 到时再去杀掉别人,岂不更好?何必要留你性命?” 此时,孩童诡这张面孔连说话语气都与苏尘有些相似了。 让苏尘有一种自己在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谈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望着对面的‘自己’,真诚问道:“若是你杀不死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孩童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 旋即又昂然起来:“你很强,但并非杀不死!” “哦?”苏尘眼光一闪,层层鳞片覆盖上面孔,额角开始凸出枝桠分散的龙角,他勾着嘴角向孩童诡问道,“我这般面目,你能复刻么?” 如能复刻,便可以杀死。 孩童诡更加瑟缩,另外两张脸都挤到了前面,簇拥着中央那张九成肖似苏尘的面孔,三张脸齐齐开声:“我们合力,未必不能复刻你!” ‘他’虽然被未明存在侵占了两张空白面孔,但是却也借此获得了未明存在的部分神通,三张面孔合力,竟然可以撼动灾龙尸状态下的苏尘! 无穷血火在孩童背后汹涌奔腾。 血火之中,两道模糊的形影静默而立,他们各自透发出的恐怖气蕴,压迫得笼罩此间的苏尘诡身都泛起层层涟漪。 那两道模糊形影,就勾连着孩童诡的另外两张面孔。 他们加上孩童诡第三张空白面孔合力,足以撼动苏尘的灾龙尸之身,但苏尘站在更高层次,却是有直觉——三者合力可以撼动自身,但远远做不到如他们所说的那般,可以复刻灾龙尸! 复刻之能,近乎无中生有。 复刻一块土石,一只鸡狗,一个活人,乃至一尊诡神,对于那些恐怖莫测的存在而言,或许不算难事。 但复刻一条苍龙? 若真这般容易就能复刻,孩童诡怎么等到现在才行动,在己身还算弱小之时,其直接复刻了苍龙,反客为主岂不更好? 这只诡并没有复刻灾龙尸的广大神通。 但其只要能复刻部分灾龙尸,也自受益无穷了。 苏尘是一个很容易较真的人,听得孩童诡吹下如此牛皮,就点了点头,同对方说道:“那我便保持本尊真形,任凭你来复刻吧。” 一言出,果然保持灾龙尸真形,让孩童诡照映着自身来复刻。 孩童诡三张面孔齐齐涌现忿恨之色,第三张肖似苏尘的面孔上升起一片片龙鳞,二三片龙鳞从其下巴上升起,还未来得及蔓延开,就被莫大的力量阻住,嘭地一声化作缕缕金气消散了。 ——看来它并没有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具足了神通。 苏尘见状,却是一拍额头,道:“我却忘记了,我之灾龙尸身,以无尽灾祸晦劫之气洗练,没有此气,想来你们是无法复刻的。” 说话间,他周身盘绕起一股灾厄气息之龙。 又道:“好了,你们可以自此气开始复刻,复刻成功此气,再复刻我身,当能事半功倍!” “有恃无恐!” “他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孩童诡见苏尘这般‘坦诚’,非但没有半分高兴,反而气得三张面孔都变得通红,眼若血盆的面孔与黑目面孔竞相吼叫开来。 第三张面孔数次复刻出几片龙鳞,又数次被莫名力量阻住,无声无息将龙鳞崩灭了。 一一六、道之法则,赤子天心 如苏尘所料,孩童诡纵然可以动用另外两张面孔的威能,却也无法复刻出真正的苏尘——甚至不能说是真正的苏尘,只是灾龙尸身状态下的苏尘! 完整的苏尘,包含了地狱道、天人道神通、诸天生死轮、六臂诡身、灾龙尸身、白面真种。 虽然此诸部分占据完整苏尘的比例并不相同,灾龙尸身可以占据完整苏尘将近三成的体量,然即便如此,也非是一个从他体内跑出来的诡神就可以觊觎的! 苏尘很高兴孩童诡能够认清现实。 知道自己是有恃无恐。 是以看着孩童诡,笑问道:“如此,你可还想要复刻我?你分明不能复制出完整的我,何必还要抱有如此执念?与我精诚合作,为我前驱,也未必没有一番广大前程啊!” 这只孩童诡,乃是六道之中‘人道’出来的诡神。 将之降服,苏尘就能开化人道神通。 他虽然有佛泪把持在手,但本着能省就省的思想,还是想着以真理打动对方,以德服人最好,并不想就这么浪费一滴珍贵的佛泪。 孩童诡第三张面孔犹犹豫豫道:“你且把身上覆盖龙鳞撤去,我只复刻你之人面,也不会损伤你太多……” 此时这诡类竟还想反客为主,反过来哄骗苏尘撤去遍布面孔的龙鳞,好方便‘他’来复刻苏尘的凡人面孔。 说到底,还是对苏尘贼心不死,觊觎苏尘的力量。 苏尘面色一滞。 稍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便一切依你就是……” 孩童诡那么明显的骗术,他竟好似识不破一般,真地撤去了遍布周身的龙鳞,任由对方复刻自身,将自身完整描摹出来—— 就在孩童诡行将把人面苏尘完整描摹出来,喜上眉梢的当口,沉着脸的苏尘忽然开口道:“你方才说,你那另外两张面孔是被未名存在所侵占,他们当你是无知孺子,因而要欺你。 我便不同,我与你明明白白说过,你复刻我落不到半分好处。 但你偏偏却要如此行事,这不算是我欺你,对吧?” “对对对!”孩童诡连连点头,根本顾不得其他。 只想侵占了苏尘的人面,其他一切以后再说! “总不好叫我背上一个欺负孺子的名声啊……”苏尘喃喃自语。 他算是明白过来,眼下这孩童并非是暗藏奸心才以真诚一面示人,这孩童是真地坦诚啊,脑袋不怎么灵光,直来直去! 自己都与之陈明利害,对方却还是直性子要一条道走到黑! 这样诡类,着实不多见。 “成了!” 此时,孩童诡的第三张面孔,终于完完整整地将苏尘的人面临摹了出来,苏尘直觉自己的性魂被莫名气息之丝线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丝线此时齐齐向外拉扯,要将他的性魂拉扯出体魄,要将他从人间抹灭去! 孩童诡看着苏尘的面孔,得意地哈哈大笑! 当下,苏尘感应不到自己体魄的存在,也就无法运转灾龙尸之力,以粉碎那包裹自己性魂的气息! 然而,诸天生死轮从来都根植于苏尘性魂当中。 哪怕他不动用灾龙尸身,只将诸天生死轮推转,对方可吃得消?! “轮轮轮轮轮轮!” 一股股转轮劫气自虚空落下,刹那间冲刷去缠绕苏尘性魂的莫名气息丝线! 苏尘双眸昏黄,内中似也有轮盘轰隆隆转动开来。 他的气息如海如渊般深沉,一瞬间化作了把持诸天的神王,虽然是与盘坐在虚空中的三面孩童诡平视,但气息却是高高在上,自上而下朝着三面孩童诡铺压而来,任凭三面孩童诡三张面庞咆哮嘶吼,周身血火汹涌而起,甚至连通了背后两道模糊的虚影,都难以抗衡诸天生死轮的碾压! 在这轮盘转动之中,三面孩童诡生出一种自身马上就要死亡,顷刻就会在轮盘转动间被绞成粉碎的大恐怖! “你欺我!你欺我!” 孩童诡第三张面孔满是忿恨之色,厉声指责苏尘,控诉苏尘欺负‘他’一个小朋友。 随着‘他’厉声控诉,冥冥之中,竟有一种未名意蕴降落而下,在三面孩童诡背后形成了一道掌印。 那掌印穿透孩童诡背后另外两道模糊的虚影,挟裹莫之能御的威能,向着苏尘及他脑后的诸天生死轮镇压而来! 这一刹那,诸天地气尽为那掌印所把握,无时不刻无处不在排斥着苏尘,排斥着他身后的诸天生死轮,想将他们挤出这片天地,抛离寰宇之外,沦落在无数无序的碎片乱流当中! 怎么回事?! 苏尘内心悚然! 孩童诡看似容易降服,没想到竟能勾动如此磅礴的伟力,这般伟力隐约间已经触及到了苏尘当下还揣测不得的层次! 而其之所以能调取来这般伟力,仅仅是其啸叫了几声,指责自己‘欺负’了他?! 苏尘并不愿驾驭诸天生死轮,与横推而来的掌印硬碰硬,他本能觉得如若自己以此种方式来解决问题,自身也要因此大受损伤。 此非他所愿! 于是,苏尘双目紧紧盯着那啸叫不止的孩童,振声道:“我先前与你说了分明,你若复刻我之面孔,非但得不到一丝好处,更可能因此损伤自身,甚至连第三张面孔都会因此丧失——我可与你这般说过?” “说过!”面对苏尘的提问,孩童诡回答得很干脆,很坦诚! 随着其话音落下,那向着苏尘推运而来的掌印,忽然凝滞在了虚空中,不再向苏尘推运—— 他一看这方法竟然有效,只要自己是在认真与孩童诡讲道理,所行所为皆有道理可依,那道恐怖的掌印也就奈何不得自己! 苏尘霎时定下心念,看着孩童诡道:“既然我明明白白与你说过这些,此时你还要如此行事,出现了任何后果,都该你承担才是! 我行事磊落,你亦当愿赌服输!” 一言出,孩童诡神色变得惊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反驳苏尘所言,苏尘是坦诚地与他讲道理,那么他就不能不讲道理! 他确实当承受这后果! 其背后浮现的恐怖大掌印缓缓消散于虚空当中,随着那大掌印消散,孩童诡周身腾起的血与火也纷纷消止下去,其胸口处渐渐浮现一道道纹络,像是要组成什么印记,坦露在苏尘眼前,任由苏尘观看。 孩童诡越发惊惶,禁不住出声道:“你救救我! 你饶我一条性命,我以后便奉你为主,绝不会忤逆你的任何心意!” “救救你?”看着孩童诡胸口浮现得愈来愈多的纹络,苏尘疑惑道,“我并未杀你,你还好好地活着,又何须我来救你?” “我的第三张脸被你占据了,没有空白面孔,我就没有办法寄托自我,本源烙印会跟着显化,马上就会死的!”孩童诡万分焦急道。 随着‘他’不断开口说话,苏尘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隐约可以操纵孩童诡复刻自己的第三张脸了。 通过孩童诡的第三张脸,他可以看到自己当下的形容,看到诡身笼罩下的幽暗空间,他正在与孩童诡的第三张脸形成‘通感’! 此亦正说明,自身的意识正在夺取孩童诡第三张脸的控制权! 确如孩童诡所言,他马上就要侵占掉孩童诡的第三张脸。 与此同时,孩童诡的胸口浮现的纹络越来越多,想来那就是‘他’所指的本源烙印了,也不知与神圣真印是不是同一类型的‘事物’。 苏尘一时沉默。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才自己还苦口婆心地劝告‘他’,不要觊觎自身,以免偷鸡不成蚀把米,孩童诡却偏要一意孤行,当下却是自食其果。 片刻后,苏尘向‘他’问道:“你若死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孩童诡的死活眼下似乎在自己一念之间,那么苏尘就要充分考量,孩童诡是活着对自己有利,还是死了对自己有利了。 若是死了对自己利益更大,苏尘肯定不介意见死不救的。 孩童诡无法对任何问题说话,只能选择抗拒回答一些问题,但眼下它有求于苏尘,显然是不敢忤逆苏尘的,自然老实回应着苏尘的问题:“我若死去,三张面孔里的任意一张,都可能成为本源印记的主宰者。 且会继承我身所有积累。 届时其为了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堕,可能会另外两张面孔彻底‘洗白’,让自身有更多腾挪余地。” 也就是说,苏尘的意识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成为孩童诡本源印记的主宰。 这个可能性不会因实力强弱而增减变化。 完全是随即的。 选中谁,谁就会成为下一任的本源印记主宰。 一旦选出主宰以后,其将获得远超当下孩童诡的力量,可以顷刻洗白另外两张面孔——若苏尘未被选中成为主宰,那么就必然会被从洗白出去,免去当下挣来的一切优势,很可能永远丧失对这个人道诡神的控制权! 是以,苏尘略一斟酌,就分辨出了究竟怎样做选择,才最符合自身的利益。 他看着孩童诡,点头道:“我可以帮你。” 不等孩童诡说什么,他接着道:“只要让你三张面孔之中的任一张,保持空白状态,便可以将你解救了对吧? 你须记得,我解救了你,你便要奉我为主。 我之一切意志,你皆不得违逆!” 孩童诡不能说谎,不能承诺自身做不到的事情。 只要它向苏尘立下承诺,就代表它必须要遵守承诺,假若不遵承诺,只怕会承受类似那恐怖大掌印碾碎自身一般的代价! “我愿承诺奉你为主,不违逆你丝毫!”形势迫在眉睫,容不得孩童诡讨价还价,当即断然应声。 随着它应声,一种玄之又玄的气息将它与苏尘勾连了起来。 苏尘能清晰感知到,孩童诡的气息正在不断消散,眼看就要归于虚无,一旦它归于虚无,两者间勾连起来的气息亦将顷刻崩灭! 多出这样一尊能力奇诡,且成长性极高的诡神作奴仆,苏尘求之不得,自不可能任由对方消失在虚无当中! 他瞬间道:“想要解救你,必须令你有一张面孔保持空白,好令你寄托自我。 我便帮你洗白一张面孔吧!” 比帮助孩童诡洗白一张面孔更简单的事情,无疑是苏尘主动退出,立刻就能空出一张面孔,然而如此一来,形势将全然不在苏尘的掌握之中,孩童诡随时可能会被另外两张面孔挟裹,做出背弃承诺,不利于自身的事情。 苏尘自不希望发生那般情况。 如是,只有舍近求远,且帮着孩童诡洗白一张面孔就是! 另外那两张面孔,必然是孩童诡曾经如复刻苏尘这般,试图复刻它们的主人,不料它们主人实力强横。 是以最终未有复刻成功,两张面孔与各自背后的主人依旧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然而,那两张面孔的主人必然对孩童诡用了某种手段,与孩童诡在言辞交流之中未有保持完全的坦诚,留了几分机锋。 这便导致,孩童诡背后莫名气蕴勾连的恐怖大掌印显现,并且直接奏效,帮助孩童诡镇压了两张面孔,令它可以随意调取两张面孔的力量,不用顾忌他们背后牵连的强横存在。 是以,它们比之苏尘寄托于孩童诡身上的第三张脸,在层次上要差上数筹。 恐怖大手印根本无法拿捏苏尘! 因为苏尘一直守着道理,在道理中,恐怖大手印就拿他毫无办法,任由他占据了孩童诡一张面孔,甚至意志可以直接通达孩童诡! “由我暂时主导你之本源烙印。 我以你身推运神通,可将侵占你面孔的那道存在之投影彻底粉碎!” 苏尘感应过孩童诡自身状况以后,向其指示道。 一语落地,孩童诡就全面交出了自身的控制权,任凭自身的本源烙印彻底为苏尘查见——那所谓本源烙印,乃是一种无法以言语描述的东西,犹如四时春夏秋冬之运转,岁月之更替,犹如这世间有生有死、有盛有衰的大规律。 是道的一种投现! 而这条大道规则之中,只有一种道韵流转:赤子天心! 一一七、恨! 赤子至诚,天地悉归! 自心赤诚,无有阴私,则可勾动天心,引来乾天大道之力为己加持——先前让苏尘直觉不愿与之硬碰硬的恐怖大掌印,正是孩童诡勾摄而来的大道之力! 此力将随着它不断复刻生灵,洗白面孔而不断拔升! 最终其甚至可以真正成为‘天心’! 而‘赤子’本身亦有最初始的婴儿,最纯粹的婴童之内涵,是以‘孩童诡’本身就代表了人道的始源。 是人道鬼神之中最顶点的那个存在。 地位类同于地狱道的‘狰’! 苏尘先前揣测,孩童诡在人道诸诡神之中的地位想必颇高,他原本猜测,孩童诡可能是类似影子诡于地狱道、月光夜叉于天人道的地位一般。 却远远未有想到,孩童诡会是人道诡神顶端的存在! 这下子,他是必须要办成这件事,洗白孩童诡一张面孔,让对方的自我得以继续留存才行,有人道顶点诡神作为左膀右臂,他开悟人道神通的进程将大大加快,甚至可以顺势将所有人道诡神都点化出来! 而今,赤子天心大道烙印随着孩童诡的意识陷入沉寂,顺位下来,归于三张面孔中意识最为清晰,最能主宰孩童诡此身的苏尘手中! 他与孩童诡的通感得到无限加强。 仿佛孩童诡就成了自己的一道化身、一个寄托、一种意志代行体一般! 不过因为孩童诡的另外两张面孔被不同神秘存在所侵占,他们的意志断续流转于孩童诡自身之中,使得苏尘对于孩童诡此身的掌控并不彻底,影响范围仅占孩童诡本身的四成左右,比其余两张面孔不同的是,他可以完全随意调动孩童诡这四成力量,并且把持了‘赤子天心’大道之力! 孩童诡第三张面孔上,苏尘的眼睛往一侧转动,侧目‘看’向身旁那张面孔。 那张眼若血盆的面孔。 透过这张面孔,苏尘看后有一股未明力量断断续续的勾连,蜿蜒向未知之所在,而他自身的神念附着于这份蜿蜒而去的力量上,跟着洞穿了不知多少空间,‘看’到一座火山熊熊喷发,岩浆将大地变作焦土,赤红焰流形成了大地上蜿蜒的河道。 那河流之中,还有无数身影挣扎、咆哮! 它们的咆哮声能让人生出种种幻觉,瞬间如堕无间地狱! 那每一道在岩浆中都不曾融化的身影,是世间最凶最恶的诡,它们在火山岩浆里游动,逆着焰流而上,集聚向焰流交结之地。 焰流如网,血火熊熊。 然这熊熊火、烈烈光,都不及焰流交结之地的一道身影。 其身端坐于十二品琉璃莲台之上,背后无尽光焰交结,遍彻了大千世界,无尽庄严、无尽殊胜! 群诡带着无尽怨毒之气焰,聚集于‘祂’的莲台下。 却在转瞬间消去所有忿恨心,虔诚匍匐,口诵佛经:“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世尊!此日月轮,可令堕落;妙高山王,可使倾动!” 群诡诵唱之佛经,皆处于《药师经》! 可知十二品琉璃莲台上盘坐的身影,究竟指向何处。 眼下,莲台上那尊存在背对着苏尘,令苏尘看不到祂的真实面目,只看到祂身上辉煌的袈裟,头顶庄严的肉髻。 苏尘动念之间,视角向着那尊存在的正面‘挪动’。 他掠过了底下岩浆中挣扎爬动的群诡,焰流交结的大地也化作斑斓混杂的色块。 终于,他将视角挪移过来,看到了莲台上恐怖存在的正面——他心神剧震,一瞬间有天崩地裂,末劫当前的恐怖心生起! 只是目光触及那恐怖存在的正面一刹那,苏尘便坚持不出,顷刻间将心神收了回来! 继续将神念停留于那片火山岩浆地狱之中,那么不等自己抹去那存在投影,自身就会彻底陷落,说不得会沦落为岩浆中的群诡之一! 在那火山岩浆地狱当中,他看到那恐怖存在的正面,乃是一个微笑颌首的佛陀。 佛陀一手持明亮灯盏,灯火传续,遍照三千世界。 一手结宝瓶印,为此间世界倾洒甘露,以助众生脱离苦厄。 然而,这佛陀之相看似圆满,自其额顶开始,却有一道漆黑细线笔直而下,将佛陀直接分作了两半! 苏尘目光集聚于那漆黑细线之上,就看到细线中一尊浑身暗蓝,面无表情的存在跌坐于尘泥之中,而其周遭,却有一只只佛手结了宝瓶印、内狮子印、外狮子印、金刚印等等诸印,从那尊浑身暗蓝的存在身上掠取一块块血肉、一缕缕精气! 群佛寄生在这尊暗蓝存在身上,以它的血肉为食! 它的目光有一瞬与苏尘对上,苏尘看它嘴唇翕动,听它不断诵念:“大雄!大雄!大雄!大雄!” 大雄二字,蕴含何意? 苏尘只知一般正道佛门之中,乃有大雄宝殿。 大雄二字有正大光明、雄视一切、高大威猛的涵义,据传佛门最初就曾经将佛陀称之为大雄。 后来才有了佛陀之称谓。 那么那暗蓝存在口中的所谓大雄,指的便是此意么? 苏尘以为不然。 此大雄,非彼大雄。 那火山地狱中端坐,疑似药师琉璃如来的存在,其周身每一处皆有象征意义,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内涵。 哪怕撇去那存在眉心顺延而下的黑色细线,单那存在本身就透露出许多不同寻常的信息。 其一手结宝瓶印,代表了药师琉璃如来救济众生,利益众生,祛一切灾病的威能。 而另一手中的燃烧灯盏,却又有一重涵义——倒有燃灯古佛燃灯续明的意蕴。 但是,药师琉璃如来是佛,燃灯古佛是佛,二者并非一体双身,各有各的权柄,又怎能混为一谈,怎能把燃灯古佛的部分权柄,加诸于药师琉璃如来手上?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并不能仅凭那莲台上的存在外显出来的特征,就断定祂是药师琉璃如来,也或是燃灯如来。 其甚至有可能两者皆不是! 想要粉碎孩童诡眼若血盆的那张脸已经不可能。 这道寄托于孩童诡身上的意志,勾连的恐怖存在,可能涉及到佛陀那个层次的大神通者,哪怕是如今的苏尘,若运作不慎都可能会被拉扯进火山岩浆地狱之中,沦为焰流里的群诡。 苏尘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张脸。 ——孩童诡最初始被占据的一张面孔。 这面孔遍是漆黑肤色,面孔上一双往外涌出鲜血的眼睛,五官乃是婴童模样,正因为这般模样,它才被称之为孩童诡。 孩童诡这张初始的面孔,对它自身影响极大。 它的整个身体都因面孔意志的干预,才长成了孩童的模样,无法再改变。 透过这张漆黑的面孔,苏尘看到其下一股气息蜿蜒流转,穿过了诸层时空,最终集聚于一片枯寂的死地之中。 这片地域,入目皆是黑灰的土石,不见有丝毫属于植物的绿意,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这是一片巨大的、凹陷于地表千丈万丈之下的地域。 黑灰的土石之中、随处可见的沟壑里,可见有一些巨大的鱼骨、贝壳,乃至于一条长逾十丈、如龙骨般盘绕的莹白骨骼,这种骨骼自然不可能出自于真龙,苏尘合化了苍龙之尸,最知真龙形体究竟如何庞大。 一条真龙展开身形,便是一道绵延的山脉,何止千丈万丈? 那类龙的骨骼,应当是蕴有龙之血脉的一些生灵遗留。 由此地处处可见的巨大鱼骨、贝壳、乃至类龙形的骨骼,可知此处曾经或许是一片汪洋大海,只是岁月移转之下,便是海洋也干枯,其中生灵纷纷因海洋的枯涸而陨亡,只留下了这满地的白骨。 就在这片干涸的大海之外,有一个山一般巨大的、突兀的窟窿。 那是一片地域被无边伟力硬生生撕扯去,留下来的虚空裂缝——这样巨大的窟窿,用裂缝来表述已经不大合适,它更像是天地的一道无法弥合的创口。 一个烂疮。 烂疮里,无序的乱流如脓液般涌动着。 烂疮外,濒临海岸的地域,一颗头颅孤零零摆在那里。 ‘它’双目紧闭,面部朝向天地的创口,浑身赤红如血的头发披散下,与海底那些累累白骨相比,‘它’的头发竟还蕴含着光泽,像是没有完全死去。 这颗头颅有着如淤泥般漆黑的面孔,一些无序的乱流从烂疮里溢出,散落在它的面孔上,面孔犹然没有丝毫变化,那种能轻易让一只诡破碎成无数本源相的无序乱流,却损伤不了这颗头颅的皮肤! 苏尘心中震动。 这颗头颅皮膜的坚硬程度,已经可以与他浑身的尸龙鳞片相媲美了! 孩童诡从哪里找来这样恐怖的存在? 非是到了这个层次的存在,它反而还不屑一顾,不屑于去复刻对方的面孔——若如此想来,自己能入孩童诡的法眼,被它复刻,似乎也是一种荣幸? 他收束了内心频频转动的诸般念头,决定就以孩童诡这张面孔作为目标。 眼前这颗头颅不可谓不强大,仅凭其皮膜可以抗御时空无序乱流,便可窥其底蕴端倪,但它本尊之强大,却无法更多地反映到孩童诡的那张面孔上。 它并没有如火山地狱中的恐怖存在那般,存在可以沦落苏尘心神之威能。 只要抵御住它的反抗,顺利洗白其意志占据的孩童诡面孔,苏尘便与它没有任何瓜葛,不必担心它事后以诡异手段降下,报复自身。 定下目标,苏尘霎时开始调动孩童诡本身的力量,勾连自身,推动了诸天生死轮—— 然而,便在诸天生死轮将要转动而未转动,孩童诡一身力量将被激发而未激发的当口,他的神念尚未完全退出孩童诡第一张面孔勾连的意志源头之际,那片枯寂死地之中,天地创口前的漆黑头颅,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包含了世间一切丑陋、污浊、恶念、恐怖! 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所有负面的东西都聚集于那双眼睛之中,在殷红的眼眶里凝聚成了两颗至暗的眼仁! 以这两颗眼仁去观照日月,想必日月也会震怖于这般丑陋恐怖的目光,而从宇宙中跌堕下来! 然而,便是这样一双丑陋至极、阴暗至极、无法以任何正面词汇来描述的眼仁之中,却凝聚出了一种极端纯粹,极端坚固的东西。 犹如光明常在,黑暗必将如影随形。 似乎万物生长,则必有沦亡之时。 与这纯粹的黑暗、纯粹的丑陋相比,映照向那双眼仁的任何光芒,仿佛都变成了玷污,犹如光明玷辱黑暗,圣洁污染邪恶。 “阿——修——罗——” 那漆黑面孔注视着苏尘,猛然张口咆哮起来! 声音穿透无尽时空,在苏尘耳边炸响! 而在其张口的瞬间,苏尘勉力挣脱出那种被黑暗包容的莫名的安全感,以孩童诡本身的力量,推转了诸天生死轮! “轮轮轮轮轮轮!” 一面面轮盘自虚空各处升腾而起,以苏尘的意志作为凭依,以孩童诡的力量作为桥梁,降临在这枯寂的死地上空! 六道轮盘轰然转动! 梵天之轮、枉死轮、神意之轮、大吞噬轮、日轮、月轮等等数百个诸轮虚影跟着齐齐转动! 洪烈气势轰然而落,尽数镇压在那颗头颅顶上! 那头颅瞬间下陷,下巴被黑灰土石淹没,周身散溢的一切气息都被诸天生死轮牵引去,把持去,拿捏去! 然而,漆黑头颅根本没有想要动用己身的任何力量。 ‘祂’浑身火发飘扬着,散布虚空犹如一条条赤红蟒蛇,‘祂’的目光坚定地投注在苏尘身上,口中嘶吼不停:“吾——恨! 不能灭天!” “恨!” “恨!” “恨!” 滔天的恨意淹没了一切,冲塌了时空的壁垒,从无数时空穿越过来,降临于包容苏尘本尊身的诡身之上! “恨!” “恨!” “恨!” 这无穷无尽、倾尽世间一切大海、一切河流都无法浇熄的恨意,化作了实质的力量,让苏尘诡身的层次跟着不断提升起来! 一一八、罗睺、婆雅 汹涌恨意凝聚作赤色的河流,冲破了虚空,当头浇灌在苏尘诡身之上! 这般变故发生得太过迅猛,在旁为苏尘护法的金刚亥母见此情状,即便深恐于那赤色河流散发出的恐怖气息,但因为担忧苏尘的安危,忧虑苏尘被人发现秘密,仍然鼓动着自身所得的天人之轮虚影,招引来缕缕转轮劫气,使四周泥土坟起,不断围拱,将苏尘诡身包围起来,遮蔽其气息! 然而,那冲破虚空封锁,直接降临的恨意大河,却任凭金刚亥母穷尽力量,都无法遮蔽去,甚至她自身因为天人之轮虚影的气息,都变成了恨意大河的攻击目标,分出一缕缕赤红河水,冲击向祂头顶的天人之轮虚影! 金刚亥母只能不断催使天人之轮分形虚影,与那缕缕恨意河水相抗! 幸而,九成九的河水都被苏尘吸引去了,金刚亥母面对这恨意河水虽然倍有压力,时刻处于生死恐怖笼罩之中,但总归能在最后一线扳回局势,在屡次与恨意气息相抗的过程之中,祂运化天人之轮分形虚影越发精熟。 甚至那天人之轮分形虚影都因洗伐、粉碎了不少恨意河水,而渐渐生出变化,其上生出奇妙纹路,竟有了凝为实质,裂变作另一种轮盘的征兆! 而受恨意大河汹汹浇灌,首当其冲的苏尘诡身,变化更加巨大—— 他的诡身面孔开始裂变,又一张面孔变作四张面孔。 表达出恨、怒、嗔、怖四种面相。 他的胁下又生出六条手臂,六臂诡身化为十二臂诡身,而新生的六臂之中,皆把持着由诸本源诡相糅合强烈恨意以后,形成的种种诡兵禁器! 恨意尤在集聚。 一条浑身青靛,鳞片遍布尖锐倒钩,头颅如蛇却有巨大扇形耳廓的诡龙虚影从苏尘脚下盘绕而起! 这道诡龙虚影,乃是跋难陀大龙王的投影! 佛门传说之中,跋难陀大龙王乃是大阿修罗王‘罗睺’的部署,其身伸展开来,能盘绕须弥山七周! 跋难陀大龙王之投影,浮显于苏尘诡身周遭,以此可窥那向苏尘降下恨意长河,助力苏尘诡身蜕变强化的头颅主人——必然是大阿修罗王‘罗睺’! 这尊大阿修罗王的气机与苏尘诡身所修‘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相’极为契合,其穿越无数时空降临而下的长恨河水,尽数成为了诡身升华的养料! 此乃是冥冥之中同种气息的相互勾连,牵引! 苏尘自己都未有想到,侵占孩童诡第一张面孔的未明存在,竟是大阿修罗王的一颗头颅! 未知罗睺的其余身体散落去了何处? 其之首级为何会停留在一片荒寂死地当中? 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真法——此一诡修法门,源头自是出自阿修罗道,罗睺就是此法的开创者? 长恨河水汹涌流淌,苏尘原本还需要碾碎十数只残缺诡类,炼化契合己身的本源相,方才能够成就的‘大阿修罗否天灭佛相’,在这道蕴含了世间一切最纯粹之恶相的河流灌注之下,层层拔升! 归拢盘绕其周身,十二条手臂纷纷张开,其中六条手臂之中的诡兵禁器渐次提炼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规则。 不多时,苏尘诡身就转变作真正的‘大阿修罗之身!’ 诡身原本生长出的第三条手臂,缓缓勾勒出一众身形魁伟,面貌丑陋之男子、一众身形婀娜、容貌妖魅之女子涉漆黑河流而过的图景。 那滚滚长恨河水逐渐往他的第三条手臂之中汇集,使那黑河逐渐变得灵动,开始流淌,夹杂起了丝缕血色。 使那些丑陋男子、妩媚女子都渐渐有了活性,生了灵光。 苏尘自身穴窍内,镇压的诸般阿修罗道诡众,一时间呼啸而起,投入那绘刻着‘阿修罗伐天图’的诡身手臂当中,其中的男女阿修罗顿时都开始活动起来,在河流当中欢呼、怒吼、咆哮! 一道长恨河水,直接纠集了苏尘体内诸般阿修罗诡! 它们还未得苏尘亲手点化,但罗睺意志加持之下,苏尘点化它们却只是时间问题,当下纵然未有点化,亦能调动它们的部分力量! 孩童诡的初始面孔,实在给了苏尘一份大礼! 罗睺恨意汹涌不绝,可以跨越诸般时空,然而其寄托于孩童诡面孔上的意志终究是有限的,在初步帮助苏尘勾画出‘阿修罗伐天图’,将苏尘诡身彻底转变为大阿修罗之身以后,孩童诡的第一张面孔便如被橡皮擦去了五官一般,变成了空白。 大阿修罗王的意志从孩童诡体内缓缓消散。 在虚空中聚集起一点血光,在苏尘诡身代表阿修罗的那条手臂手背之上,留下了一个猩红印记。 苏尘的神念缓缓退出了那方枯寂的天地。 他看了罗睺首级最后一眼,发现那颗历经岁月未有任何干枯褶皱的头颅之上,渐渐升起了一丝丝皱纹,火红的头发亦显得有些黯淡。 这次隔着无数时空,向苏尘灌注力量,让罗睺首级状态开始变差。 如此却也说明,罗睺是真正陨亡于天地之间,只留一些残缺的意志,寻找着与之强烈忿恨心相匹配的人,作为其遗产的继承者。 苏尘神念重归回现世。 孩童诡的第一张面孔总算变作空白。 他以大阿修罗身包容了本尊身,十二条手臂齐齐震动,化作一道道猩红河流融于自身,身遭一切异象纷纷消散,连那头跋难陀大龙王投影都化作纹身,盘绕在苏尘体表之上。 苏尘转头看向金刚亥母。 金刚亥母犹陷入与一股长恨河水的交战当中,天人之轮分形投影彻底凝实,其上浮现出一些莫名纹络,流转着与‘天人之轮’稍显不同的气息。 “大梵天轮。” 他注视了金刚亥母头顶轮盘片刻,并未插手金刚亥母与长恨河水的交战,长恨河水对金刚亥母既是劫难,亦是缘法。 对方在长恨河水的砥砺之下,已然将天人之轮分形幻影初步凝练成诸天生死轮之中的另一重轮盘‘大梵天轮’。 虽然此时的大梵天轮仍是雏形,威能不显。 但根基已立,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积累自身,早晚有成就大梵天轮那一日。 这是对金刚亥母、对苏尘自身都极好的事情。 苏尘手掌一张,掌心浮现一轮血色月牙,那月牙刹那转动,倾洒下无穷血光,包围了金刚亥母周身,将祂的一切气息、一切变化尽数收藏于血色月光之中,不再向外泄露半分,任谁走到金刚亥母跟前,都会不自觉被冥冥之中的力量牵引,偏离本来目的,从金刚亥母身畔路过,而不会发现她的任何行迹! 这一轮血月牙,乃是罗睺意志为苏尘带来的六大诡兵禁器之一。 名曰‘血障’。 月光笼罩之地,一切事物都会被血月隐去行迹,被血月所收藏,不论死物活物,皆可收藏于血障当中。 此种禁器,灵动实用,且苏尘以大阿修罗之身施展起来,没有任何负担,不像诸多禁器那般,只要使用便须付出极大代价。 禁器‘血障’当下之威能,仅止于托迹匿行、收藏死物生灵。 而苏尘接续罗睺意志,却知道血障经历、月牙、残月、半月、满月等四个阶段共十二次轮转以后,却是可以真正化为一轮月亮,替代人间之月,将血障月光照耀下的一个世界所有生灵尽数‘收藏’! 自然,化生出如此威能的血障,想要催动亦需耗费甚大。 需要一尊大阿修罗王连同整个阿修罗部,才可催动起来。 不论如何,眼下苏尘的血障,威能还较为初级而已。 血障诡兵禁器如此,其余五大诡兵禁器亦然。 除却血障之外,罗睺意志另外为苏尘带来了‘黑灾’、‘摇神铃’、‘冥河幡’、‘大菩萨之皮’、‘金刚腿骨’五件禁器。 五件禁器各有不同威能,但都处于初级阶段。 其中,‘黑灾’与‘血障’相对应,能将一切隐于虚无中的死物活物尽数显现出来,到了最高层次,甚至可以显现一个世界最底层的大道规则、乃至佛陀那般存在的支柱法则——不过,血障的最高层次终究被罗睺成功施展过。 其借此甚至覆灭了天人的一个小千世界。 但黑灾的最高层次,罗睺都没有成功施展的案例。 与对应日月的两大禁器相比,其余四件禁器显然要更低数个层次。 ‘摇神铃’顾名思义乃有摇落人之神念性灵之威能,冥河幡可以于其中凝练一道血河,收敛诸般性魂、诡异之尸,在冥河蕴养下化为真正的诡类。 而大菩萨之皮与金刚腿骨,乃是直接顺着长恨河水落于苏尘手中的两件禁器。 说它们是禁器,是因为它们确实存在禁器特有的诡异气息,且交织着神圣意蕴,分明是神道禁器。 但苏尘还无法将这两件禁器的威能摸索出来。 只知披覆大菩萨之皮,自身可以化为高僧大德,一言出,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能示现无穷佛法奥义。 金刚腿骨持于手中,则能打杀一切自心认定的凶恶邪魔! 二者的初步作用便在于此,苏尘想要进一步掌握这两件罗睺遗物,唯有自己慢慢来发掘。 这两件神道禁器,极可能是罗睺从真正的大菩萨、以及时轮世界金刚身上取下来的。 仅仅只是把持它们在自身,它们便自生出种种威能出来! 或许,这两件禁器,还只是‘禁器雏形’,还需要有人能以诸本源诡相时时蕴养它们,它们才能成为真正的禁器——六道之力赋予了苏尘这般直觉通感。 “阿修罗道……” 苏尘背后浮现一条古铜色的手臂。 那手臂上浮现出‘阿修罗伐天图’,其中一头头男女阿修罗活灵活现,等待着苏尘的召唤。 他只要随意点化一头阿修罗出来,就能开悟阿修罗道神通。 不过,阿修罗道的诡神点化容易,但想要让它们长久地服从控制,不会祸及无辜之人,却需要经常饲喂阿修罗诡神以‘天众’的本源相、破碎诡,否则,它们就有可能失控,化为凶魔,屠戮凡人。 结合了阿修罗特性的诡类,一旦失控,爆发出的力量往往极端恐怖,影响不可估量。 这是阿修罗的天性,亦是它们本有的缺陷。 如罗睺意志,虽然给苏尘带来了诸多的利益,让苏尘实力飞速攀升,但祂若是还存活着,看到苏尘的第一眼便会不择手段将苏尘这个气息类己的人杀死,哪怕隔着无数重时空。 可见,阿修罗道诡神,乃是一柄凶刀。 假若利用不好,必然毁伤无辜之人,它虽不至于毁伤作为主人的苏尘,但伤及无辜却也违背了苏尘的本心。 眼下苏尘还呆在心佛寺当中,心佛寺诸神圣之中,包含‘天众’本源相、破碎诡拼图的破妄法王乃至密意法王、人间神圣自然多不胜数,他可以时不时捉来一两只喂给部下阿修罗。 可阿修罗诡神近乎不死不灭,只要存活一日,便一定会对天众有吞食的需求。 一旦心佛寺的‘天众’也被吃尽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眼光总要放长远些。 苏尘思虑良久……觉得心佛寺那般多破妄法王,背后有无数神圣支撑,包含天众本源相的神圣必然不胜枚举,供给阿修罗道诡神食用,也得数百千年以后才有可能食用尽,百千年以后会有怎样变化,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如此,他也就暂时搁下了心头的顾虑。 神念在阿修罗伐天图中流转,顺血河游览而下,最终挑中了一只实力较为弱小,食量也极小的阿修罗诡神。 将之点化了出来。 血河翻腾。 长恨河水溢出体外,在苏尘脚边形成一汪血泉。 泉水之内,一道浑身赤裸、火发、容貌妖魅的诡神浮现而出,她通体光洁无暇,散发着一种令人迷醉的芬芳。 她眼见苏尘,即向苏尘拜倒。 苏尘此身涌动着强横绝伦的气息,唯有高高在上的大阿修罗王,方才能示现如此强大的气息,这般气息让女阿修罗诡沉迷,情不自禁就向苏尘臣服,献上了自身的忠诚。 “你叫什么名字?” 苏尘目光在女阿修罗诡身上停留一瞬,进而问道。 “婆雅。”阿修罗诡回应道。 一一九、一体双身 “穿上衣服。” 苏尘皱了皱眉,拿出一件灰色僧衣,丢给了名为‘婆雅’的阿修罗诡。 这只诡虽然十分弱小,远远不如孩童诡、影子诡、月光夜叉那般带给苏尘或诡异或恐怖的感觉,但其一开始似乎就通人性,能够与苏尘有些微交流。 仅仅凭借此节,倒是胜出了其余诸诡一筹。 苏尘拿出的僧衣正是明妃们日常衣着。 他也没有收集这种衣服的癖好,之所以能拿出来这般衣服,却是因为血障将金刚亥母笼罩其中,他交给‘婆雅’的正是金刚亥母包袱里的备用衣物。 ‘婆雅’懵懂地穿上衣物。 本来简陋至极的灰色僧衣,叫她穿在身上,反而平添一种别样韵致。 苏尘见状,又向她问道:“你有何种禀赋神通?” 婆雅听懂了主人的询问,但她未以言语回应,而是捡起了身旁一截树木,纤细十指灵动地在那截木桩上勾勒抹画,木屑扑簌簌而落,显出一张与苏尘分毫不差、栩栩如生的面孔出来。 她的能力是‘雕刻’? 仅仅只是‘雕刻’? 苏尘皱了皱眉,未等他开口说话,婆雅已经放下了手里那张栩栩如生的木雕人面,有些怯怯地走到了苏尘近前,凝望着他的面孔,并不言语。 但苏尘看她的眼神,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可以直接雕琢我的面孔?” 婆雅低垂螓首,并未回应苏尘。 她倒是与月光夜叉一般,虽然能与苏尘言语交流,但似乎并不太习惯这种方式,好似对于言语直接交流比较生疏,还是初步掌握一样。 是以,她仍旧是选择了将自己的念头直接传递在苏尘心底。 苏尘一时了然,诡身化作一层赤红岩浆从头顶滑落,眨眼间收至脚底,显出了遍覆尸龙鳞片,头生龙角的本尊身模样。 尸龙鳞片长满了苏尘的面孔,但即便如此,亦难以遮掩他面孔上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那曾经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而在苏尘转变为灾尸之身后,这副苍老的面孔更会被固定住,坚固不化。 除非他晋入旱魃层次,以天灾末劫之气洗身,可以返化任何一种面貌。 否则在此之前,想要回转年轻时的模样,却是十分困难。 而当下,婆雅说她有雕刻面孔之能——准确来说,她的能力不止于雕琢面孔,更涉及到一些深层次的,乃至于‘造物’一般层次的能力。 如此,苏尘见猎心喜,便免不了想让她试一试。 看看能否雕琢自己这张苍老面孔,让自己返老还童? ——早先他就想要尝试拉皮手术了。 婆雅看着散发与先前截然不同气息的苏尘,即便眼前存在不再加具大阿修罗王的气息,但仅凭那冲垮一切繁盛,使人间转入末劫的恐怖气息,亦足以叫她心折,更知主人底蕴非凡,远非自己所能窥探。 她凝视着苏尘面孔上一道道皱纹,更接近苏尘身边,踮起脚尖,胸脯贴着苏尘遍布狰狞龙鳞的胸口,纤纤玉指抚上了苏尘那张苍老的脸庞。 雕琢木桩之时,婆雅动作随意,几乎信手之间,就将木桩雕琢出苏尘的面孔。 但当她双手抚上苏尘的本尊身面孔,双手勾勒抹画的速度却陡然间慢了数千倍——真正雕琢苏尘这般存在的面孔,所要耗费的力量、所要聚集的心神是她随意雕琢木桩的千倍、万倍! 而随着她的手指抚摸上苏尘面孔上的皱纹,她周身渐渐变得透亮,像是化作了一道影子,一层光膜,贴合在了苏尘身上。 苏尘内心瞬时间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与人耳鬓厮磨,缠缠绵绵,难以分割。 如此良久。 这场梦幻在某一刻,在苏尘还未觉得尽兴的时候便戛然而止。 他皱了皱眉,看到婆雅身形重又从虚幻转为凝实,面颊以及露出来的脖颈都变作粉红色,双眼中倒映着苏尘当下面孔。 苏尘脸上的皱纹消去了一些,虽然不甚明显,但仔细观察却可以看得出来。 随后,他便感知到了婆雅传递来的念头。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 ——婆雅当下的力量完全不足以完成对苏尘面孔的重新勾勒,哪怕她消耗燃烧掉自身的性命,也做不到这种事情。 唯有她不断精进,层次不断提升,可以循序渐进地帮助苏尘抹去皱纹,恢复年轻——此种恢复年轻,并非是单纯的为苏尘塑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而是造物一般重塑苏尘的骨龄、乃至修改苏尘原本的寿命,在无声无息间改易规则,让苏尘真正地返老还童。 不过,要做到这种程度,得到婆雅成长到极高的层次,方才能做到了。 而想要婆雅成长,便须给她喂食一切饱含天众本源相的神圣、诡类。 婆雅当下一番雕琢,为苏尘消去几道皱纹,让她消耗巨大,已经感觉到很饿了。 苏尘目光扫过对方脖颈,看到一抹细鳞组成了龙纹,如同烙印似地刻画在婆雅的脖颈上,透过这个龙鳞烙印,他确能感应到对方状态之萎靡。 此种修改一个人的面貌,乃至改变其寿数,抹去其在岁月流转中留下的痕迹,真正返老还童的手段,婆雅一生亦只能对一个对象施展,只要对某个存在施展了此种手段,也就完全确立了双方的上下关系。 被雕琢者为上,雕琢者为下。 苏尘从阿修罗伐天图中选择婆雅这个阿修罗诡,虽然有一点看中其之颜色比之一般女阿修罗更出色,但最主要原因还是婆雅气息羸弱,应该比较好养活。 他点化婆雅,只是为了开启阿修罗道神通,对于婆雅并没有太多指望。 然而没有想到,婆雅给他带来了如此多的惊喜——如此亦让苏尘生出怀疑,会否婆雅在阿修罗道序列之中,地位亦是极高? 否则为何能有如此出众的天赋神通? 他心下转动着念头,同时把手一招,残缺得只剩一小块的‘牛神金刚’神圣真印就浮现于掌中。 这般真印,乃是成就一尊神圣的最根本之物,蕴含着某种规律,其能被天人道神通收纳掌握,按理来说,亦该属于‘天众’之列。 不过苏尘也不确定,此物是否在婆雅的‘食谱’之中。 是以将此物招摄来,便向婆雅问道:“这般食物,你可喜欢?” 婆雅一见到苏尘手中紧剩一角的神圣真印,眼中便有异彩闪动,听得苏尘之询问,立刻点头。 她面上虽然没有多少表情,但只看其动作,观其眼神,亦知那一角神圣真印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嗜食的‘食物’。 反正金刚亥母亦不再需要剩下这点神圣真印,苏尘将之留在手中,大概率很久也发挥不出作用,是以婆雅既然能食用此物,他也就将之爽快地送给了对方,暗自庆幸这下倒是不用自己再拆分那只还在被自己拼凑着、有摩睺罗迦一道意识残留的诡类,从其上拆解出天众本源相来给婆雅食用了。 一枚枚符咒真文从那角神圣真印之上飞快散落,为婆雅所吸纳,炼化。 婆雅周身浮现一圈圈符咒轮光,身体再度变得透明。 苏尘见此情景,手掌一招,即将婆雅收进了自身孔窍之中,令她安心呆在自身孔窍之中炼化神圣真印,召出了‘孩童诡’。 孩童诡位于正中央的第一张面孔已经变得一片空白。 双侧面孔一为眼若血盆的那一张,一为苏尘的苍老面孔。 “而今我帮你洗白了一张面孔,你亦应该没有忘记自己对我许下的承诺吧?”苏尘伸手在孩童诡空白面孔前晃了晃,他的手背上浮现出罗睺印记——这是罗睺意志自孩童诡面孔上脱落后,转而烙印在苏尘身上的明证。 此物对于孩童诡是巨大的负担,但对于苏尘而言,却可以成为他神念再度潜入那片死地,与罗睺首级沟通,获得源源不断长恨河水淬炼己身的‘钥匙’。 如今,他一手罗睺印记,一手三世诸佛印记。 灭佛阿修罗印记与佛陀印记同时出现在身体上,让苏尘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孩童诡那张空白面孔上浮现出轮廓极淡、不注意几乎无法发现的五官,它发出轻而细的声音:“主人。” 如此,它对苏尘许下的承诺,算是正是生效。 苏尘脑后轰响,一面面轮盘竞相从虚空中‘挤’了出来! 六道之轮实形绽放斑斓色光,其中‘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此四轮光芒最胜,各自具足了无边神通! ——苏尘已经可以把持此四道神通,虽然运化四道神通强弱不同,掌握程度亦有高下之分,但本源的东西,已经在他的手拿把攥之中! “好好好!” 他连连点头,脑后‘人道之轮’倏忽飞落,席卷了身前端坐莲台的三面孩童诡! 孩童诡被苏尘占据的那张面孔映现在那面轮盘之上,飞速下沉,沉入了苏尘自身! 刹那间,苏尘周身显发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为大阿修罗魔气,一为灾晦劫难之气! 苏尘的身形亦是一分为二! 一者乃是大阿修罗身状态下的苏尘,一者为灾龙本尊身! 二者原本是一体双身,苏尘可以随意在两种状态下来回切换,但想要令双身同时现世,却是根本做不到。 如今因为占据了孩童诡一张面孔,有人道轮加持。 人道轮转化之下,直接让大阿修罗身苏尘从他本尊身中‘诞生’了出来,两者便真正可以同时显化世间! 轰隆隆—— 灾龙尸本尊身苏尘背后,六道诸轮轰隆隆运转,裹挟着其他诸多轮盘的虚影,天意昭彰,推转乾坤; 大阿修罗化身则生出十二条手臂,其中六条手臂齐齐向上擎举,于是,滚滚转轮劫气、长恨血河、大阿修罗魔气就凝聚作诸天生死轮的投影,诸气流转轮盘之间,显发赫赫凶邪之威! 一正一邪,一唱一和! 他的双身可以同时推运‘诸天生死轮’! 只是一者为霸道轰烈、天地正道的诸天生死轮,一者却是邪气凛然,诡意昭然的诡道诸天生死轮! 双重诸天生死轮的威能施加于任何一尊大能者身上,都会成为其不能承受之重! 但苏尘眼下没有实验对象,只能将双重诸天生死轮收回,双身相对而立,满面皱纹的本尊身向对面面孔漆黑的大阿修罗身问道:“你今能脱离我身多远距离?” “不可超过三里范围。”大阿修罗身回答道。 大阿修罗身之中,亦有苏尘复刻下来的部分神念残留,心智与常人一般无二,是以能与苏尘顺畅交谈。 不过,他今虽能将双身展露,但因为此身毕竟是利用孩童诡之能力,推动了人道轮才得以诞生,所以一旦化身超过本尊身一定范围,二者之间的心神联系就可能变淡,从而无法瞬间将化身召回。 苏尘亦不打算将大阿修罗化身随意放出。 只将之当作日常修行之时的护法,亦或是关键时刻的杀手锏。 将双身显化的威能熟悉了一番,苏尘便重新回归一体之状态,他彻底熟悉了自身的新变化以后,金刚亥母才总算将那一股长恨河水镇压炼化去。 苏尘收了血障,就看到头顶浮现白金轮盘,有缥缈超脱意象之轮盘的金刚亥母-招娣,祂果然初步凝练了‘梵天之轮’。 感应着‘梵天之轮’与己身的联系,苏尘念头微动,那轮盘就迫不及待归回自身,在他脑后转动开来。 诸天生死轮本就是通过无数重武道拳意聚敛、裂变、演化而来,包罗万千,眼下的梵天之轮自然可以融入苏尘的诸天生死轮当中。 不过,此轮留在苏尘手中,只有极小机会可以更进一步。 但若交托招娣之手,随她不断历练,却可以不断强化,而苏尘旦有需要,此轮顷刻回归自身,却也不耽误运转。 是以苏尘只是稍稍揣摩此轮意蕴,就将之还给了招娣。 一二〇、巨擘 “你以此轮护命,亦可以此轮成道。 勤加揣摩,日日淬炼梵天之轮,以你身合应此轮,日后有朝一日,你未必不能成为大梵天主。” 如苏尘所说的‘大梵天主’,其实并不存在于心佛寺诸神圣序列当中,苏尘也从未听说过类似大梵天的存在,但此间世界与苏尘前世阅览过的那些神怪书籍却有相通之处,犹如神怪世界的映现。 所以这般世界未必没有‘大梵天’这般存在,只是苏尘不知道而已。 更何况今时招娣已经初步凝练大梵天轮,日后她独自成就大梵天主,又哪里是什么绝不可能的事情? “招娣一定不负恩主所望。” 招娣轻轻点头,眼睛看着苏尘,明明恩主方才经历了那般巨大的变故,但她眼下看来,对方好似又一点变化都没有一样。 方才之事涉及到恩主自身的秘密,招娣亦有自知之明,是以没有多问一句。 倒是苏尘主动开口同她说道:“方才我心有所悟,有了些许造化,是以能招引来那道长恨河水。那河水虽与你本源相斥,但用之砥砺自身,当作磨刀石,却是甚为好用,想来你亦有所感受。” 婆雅还在苏尘体内修炼。 假若叫她看见初步凝练了梵天之轮的招娣,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但苏尘直觉二者相见,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是以定下心念,非是紧要关头,还是最好不要令二者照面,以免生出些事故出来。 “是。”招娣轻轻点头,凭借那一股长恨河水的砥砺,她确实收获甚多,远远不止是头顶初步凝练的梵天之轮,连神印都在河水淬炼之下越发紧密联结,又祛除了稍些杂芜,她美目流转,出声道,“恩主接下来是何打算?如需招娣帮忙,还请恩主一定要向招娣开口,如此虽不能报恩主情意之万一,却也可以让招娣稍稍心安。” “在此间解决了几件大事,我这便要回去了,呆得太久,终归会引起师姐的担心。”苏尘笑道,“当下确实有一件事情,请托招娣你帮我来做。” 招娣轻轻点头。 苏尘又道:“此处已近梅山脚下,我近来在灌县城中听闻,那梅山之中有外来修行者潜藏,难觅行踪,就连我们心佛寺的诸多僧人,都潜进了梅山之中。 是以需要你到梅山,先为我探查此地,看看能否发现那些人的行踪。 如若没有发现,却也无妨,可在梅山之中等我与你汇合。” 他的请托甚为简单,甚至算不上是一件要事,只是让招娣在梅山随意探看而已,招娣听到以后还可以与苏尘结伴通行,自然欣喜不已,立刻答应下来。 如此,苏尘便与招娣作别,二者就在茅草屋外分道扬镳。 招娣去向深山野林之中,苏尘回到灌县人烟繁盛之地。 —— 呼…… 一阵清风掠过已经空无一人的茅草屋。 茅草屋四周遍生的烂漫山花以及繁盛草木之间,突兀出现了一道人影。 ‘他’身材魁伟,脑袋上留着寸发,脖颈间悬挂着一串核桃念珠,仔细看那组成念珠的一颗颗核桃,便会发现每一颗核桃都像是一个个蜷缩起来的人形。 此人穿着一件灰色僧袍,落地之时,背后就浮现出一团黑影。 随着他骤然动念,那团黑影里就长出一条条雪白的人手,如八爪鱼的触手般四散开来,在这茅草屋周围连连抓摄,从虚空里抓摄来一缕缕残缺不全的斑斓气息,拿到鼻子下嗅探。 被他背后长出的手臂抓摄得来的气息,多是金刚亥母遗留的气息。 少部分则是婆雅的气息残余。 至于苏尘自身及至诸天生死轮的气息,早就随着诸天生死轮运转,被一并碾成了虚无,不会留下半分气息,与苏尘有任何干涉的长恨河水,也在脱离这片时空前,收敛去所有的残余。 “果然有阿修罗道诡相的气息!” “还有一尊地上神圣的气息残留……” 魁梧中年和尚眼中精光闪动,将手中抓摄来的一缕缕气息统统握成粉碎,归于虚无,他口中喃喃自语:“但这阿修罗诡相遗留的气息未免太过弱小了,如此弱小的气息,怎会隔着半个灌县城的范围,呈现在我的感知里?” “倒是那尊地上神圣的气息,变化万端,难以窥视,等阶或许在我之上……”魁梧和尚抬头看向前方笼在云雾里的苍翠梅山山脉,他能感应到那尊神秘莫测的神圣之气息一路朝梅山之中去了,消失在他感知的尽头。 与这般神圣照面,为对方所察觉,终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但是,对于那突兀呈现在自己感知内,像是一轮烈日般的阿修罗气息,魁梧和尚又极其在意:“传闻阿修罗道诸诡相有磋磨诸佛神圣之功效,熬过阿修罗道诡相之磋磨,能令己身诸相更加拼合更加紧密。 我今已经失去一道化身,根系被那可恨棺椁尽数剪去了,导致自身神印都有摇摇欲坠,拼图不稳的情况出现。 如若能得到阿修罗诡相协助,当可以改变此种局面。 此后若遇到那坏我化身、毁我根系的棺椁,一定能报仇雪耻!” 不知其是如何与一具‘棺椁’生出仇隙来的,但魁梧和尚想到自身而今状态,终究还是决定上山去看看,能否找到机会,从那位神圣手中得到阿修罗诡相? 纵然不能顺遂心愿,自己早听闻灌县之奇异根在梅山山脉当中,去梅山内探访一二,或许另有一番奇遇。 总是要去一趟梅山的。 既然立下决意,魁梧和尚便不犹豫,周身刹那浮现一层斑斓黑黄的光芒,黑黄光芒顷刻间化作了一层遍布虎斑的鳞片虎皮,将和尚变作猛虎。 这猛虎拖着一条蛟龙之尾,朝虚空一跃—— 身后一团黑气炸开,化作百条手臂在虚空摆动。 天地诸气就化作了滚滚河水,而虎蛟的百余手臂就如船桨搅动水浪,刹那间破浪远去,连自身都流于诸气变化之间,消无了影踪行迹。 这突兀前来的不速之客,正是虎蛟百臂大魔! —— 张老爷子家中。 因为心里藏着事情的原因,张老爷子今日并未外出揽活,为家中赚取口粮,苏尘给他家的资粮也颇丰厚,倒也足以让他们一家在一段时间内不担心食物匮乏的问题了。 此时,苏尘从门外走来。 正将一群母鸡吆进鸡圈的张老爷子见状,忙与苏尘问好:“大师回来了!” “回来了。”苏尘笑了笑,向张老爷子点头示意,便自回转居处,并未在居室里看到猫妖师姐。 他心下正奇怪时,关好鸡群的张老爷子给他送来了汤饭。 进门便道:“大师去了挺长时间,也不知用过午饭没有?家里还给你留了饭,且随意用些。” 说着就把饭菜给苏尘在小桌子上摆好了。 苏尘也不扭捏,向张老爷子道声谢,就坐在桌前用饭。 他确实没有用过午饭。 像他这般存在,就是一辈子都不吃饭,又有什么大碍?但照常吃饭总归是苏尘的一个执念,认为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执念。 仿佛自己只要遵照着作为人的行为习惯,自己就真正还是个活人了一般。 张老爷子也在苏尘旁边坐下,向苏尘说道:“大师出门去有一阵子后,你那位师姐说是感觉外面发生了些变化,很不对劲,担忧你的安危,便也出门去了。 让我回来知会你一声。” 张老爷子亲眼见过猫妖师姐开口说话,因其本身也非寻常百姓,有一二手段,所以很轻易便能接受一只猫能口吐人言,甚至是苏尘师姐的这种设定。 “原来如此。 我还想着师姐怎会突然不见了。”苏尘点了点头。 他一路回转很小心感应了四周的气息,就是为了避免与师姐照面。 毕竟他亦知长恨河水贯穿时空,在此间世界降临确实造成了很大动静,他化为阿修罗身时更搅动了巨大的风浪,根本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 好在当时金刚亥母帮忙隔绝了一部分气息。 他自己的诡身也阻隔住长恨河水,避免其到处漫溢,否则当下灌县城都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苏尘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转眼见张老爷子眼中暗含希冀看着自己,顿知对方在期待着什么,便道:“我今次外出,主要也是探看外界变化。 若是没有变故的话,待到明日一早,便要与师姐往梅山走一遭。 希望能搭救出你们那位真君法脉传承人。” “真是多谢大师,让你为我们这些事情费心了!”张老爷子得到准信,神色一喜,心里的包袱也就松了下来,搓着手连连道,“您帮我们这一回,那对于整个灌县都是有恩,这事过后,老汉一定鼓动其他传承人,给您在真君庙供奉一道长生牌位!” 那位疑似‘杨婵’的真君法脉传承者,在真君法脉网罗中占据了极大的比重。 若是能将她救回,对于真君法脉网罗无异于再造,为这逐渐衰竭的法脉之网注入一股勃发生机。 此对于整个灌县而言,自然是好处极大。 苏尘若做成此事,确实对整个灌县百姓都有大恩。 张老爷子说为苏尘供奉长生牌位绝不过分。 苏尘本要谢绝张老爷子之报答,他并不是为了图对方报偿什么,但是又想到自己的牌位是供在真君庙内的,未必不会产生什么奇异变化,思索了片刻,就笑了笑,道:“贫僧一定竭尽全力,愿能救出那位传承人。” “一定能,一定能!” 张老爷子连连点头。 两人说话之间,虚灵便从不知何地钻进了屋内。 她跳到专属于自己的圈椅上蜷坐下来,一条尾巴微微摆动,猫眼看着苏尘道:“师弟,你怎这么久才回来? 可知外面方才生出好大动静,我都担心你被卷进去。” 这个师弟独自行动一趟,外面便凑巧产生了巨大的波澜,不知为什么,虚灵直觉先前那如炽日般烙印在自己感知内的大阿修罗气息,可能与这位师弟有关。 她越来越狐疑自己这个看似羸弱无力的师弟,实际可能就是一尊巨擘大能。 但看师弟脸上温和笑意,其与张家那位老人家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的样子,虚灵又觉得自己可能直觉出错了。 困惑愈是萦绕虚灵心间,愈得不到解决,她的好奇心便愈是炽盛,总是想要看到迷雾之后的真实。 虚灵的目光在苏尘与张老爷子身上打转。 那一夜撼动密迹金刚怒之面的存在,真的是这位老爷子? 苏尘撞上虚灵的眼神,内心打了个突,表现得倒还淡定,道:“我在外面四处看了看,一时没有注意时间,回来晚了些,叫师姐担心了。 师姐,我那位寄住在尸陀院的朋友今时已经上梅山去了,她说若有什么发现,会与咱们分享。” 张老爷子看二者似乎要商谈什么事情,便先告辞而去。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苏尘与师姐虚灵。 这时虚灵方才道:“师弟,我们若留守此地,应当不会遇着什么危险,我觉得还是莫要学你那位友人,往梅山里闯。 先前我所感知到的外界气息波动,便是自接近梅山的某一处方位突兀散发。 咱们今次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助你平安渡过金刚试,余者一切俱是可以舍弃的。” 虚灵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很是语重心长。 苏尘听其所言,面色顿时一滞。 他已经答应了张老爷子,帮他们搭救真君法脉传承人,更何况他也想看看灌县背后隐藏有什么秘辛,此一切皆需从梅山开始探查。 先前师姐还积极到各方探查,熟悉情势,怎地眼下突然变卦,要与自己老老实实呆在此地,等候七日金刚试平安渡过? “师姐,此地未必安全。 莫非师姐忘记了昨夜的事情?”苏尘心中无奈,只能如此劝告道。 “昨夜是昨夜,今时是今时,总是不同的。”虚灵眨着眼睛,忽然向苏尘问道,“师弟好似很想去梅山探看的样子,这倒让师姐不明白了……我们眼下第一要务,莫非不是保证你渡过金刚试么?” 一二一、另一重世界 虚灵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连苏尘都未注意到。 她一番话把苏尘说得哑口无言,总不能让苏尘把张老爷子对自己的请托说出口吧?若将此事说出口,那一位能撼动密迹金刚怒之面的存在,为何要请自己为其帮忙?这又如何说得过去? 苏尘念头连转。 他其实可以用个法子蒙蔽住师姐,将虚灵留在此间,他自己前往梅山探索——但如今,他也不敢保证灌县城中就全然安全,若是自己离去,师姐没有依靠,反而死在了此地该怎么办? 现下已不是师姐在保护他了,他留在师姐身边,也是为了保护对方。 灌县之怪异,远胜以往所见。 这时,虚灵正色道:“师弟,你当时来历本有些奇异,荒郊野岭一个老人家独自行走,偏巧撞上了在外接引凡人的虚海师弟。 虚海师弟至今对你推崇备至,言称你之气息让他觉得分外亲近。 后来,更在施恩大法会上,我们都自顾不暇,生怕沾染外客气息之时,他偏偏在那个时候突破了第一境——而当时,你正巧在他身边。 与你同在一处,总会遇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 不管是虚净师弟与你同在清河集,撞上了诡类,本该必死却偏偏双双存活,甚至整个村子的百姓都无人遭劫,金刚亥母因此降世,其座下唯一正觉真种弟子,更与你成了朋友; 或是今次我们两个同行,昨夜正好便亲眼看到密迹金刚怒之面突破时轮世界,差一点便要在此世降临。 如此种种,若师姐我仍拿你当一个初初开悟真种的普通师弟来看,那我未免太过眼拙了——师父都亲自开口,要许你做下一任续明院首座。 你、我、虚海虚净同门几人,是除却世间骨血亲情以外,最紧密的联系,外界风波诡谲,我们几个同门却不可能因这风波而同室操戈,此盖因入院之后,我们皆在师父座下许下了诺言,受持了戒律。 这般紧密的关系,莫非亦不能换来师弟你坦诚一二么?” 至于今时,虚灵终于向苏尘正面提出了问题。 她神色严肃,紧紧盯着苏尘的双眼。 苏尘亦没有想到,虚灵师姐早就察觉出自身有些猫腻,此时突然发问,正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迎着虚灵师姐的目光,他实在难以撒谎。 确实如虚灵所言,他们师兄弟几个是此间除却骨血亲情之外,最坚固紧密的联结,续明院在心佛寺诸院当中更是一股清流,乃是最后净土。 苏尘想要守住这片净土。 他可以隐瞒己身的一些秘密,但却不可能主动向几个师兄弟撒谎,诓骗他们什么,那样做遗患无穷,会让这份坚固紧密的联结渐渐变质,师兄弟之间可能因此而逐渐生出种种猜疑,如此,这份关系也就维系不下去了。 但自身之事,该从何处向师姐说起呢? 他又是否真能接受自己吐露的巨大信息量? 苏尘心下正自犹豫之时,一旁观察着他的虚灵师姐见他表情,顿知这个老师弟果然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本领的,她眨着眼睛,又问道:“师弟觉得以我们之间情谊,有什么事情是必要隐瞒的? 纵然再震骇之情报,莫非能震骇过师弟是一只诡? 只要师弟不是诡类化生,其他一切,纵然你吐露出来,我亦都能接受,如若你需要,我更可以与你保守秘密!” 虚灵如此信誓旦旦道。 然而她却浑然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语,更坚定了苏尘不能像她吐露太多的决心。 ——恰恰如她所说,苏尘有一尊化生就是诡类化生而成的啊!这样事情若向她吐露出来,她哪里能接受得了? 到时同门关系还处不处了? 金刚试还要不要进行下去了? 不过师姐已经发现自身稍些端倪,再这般藏着掖着,也只能叫她更生出许多猜疑出来,亦于同门情谊不利。 苏尘斟酌片刻,决定还是向师姐透露一二情报。 自身当下有些情况,其实已经没有彻底隐瞒的必要了。 ——师父已知己身可以助力虚海突破境界,在他眼中,想必将自己当作了与虚海一般的僵尸存在。 笼统来划分,自己确实可以归入僵尸序列…… 这般想着,苏尘向虚灵说道:“师姐有所不知啊……关于我身之情况,并非我不愿与师姐吐露太多,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更怕惊到了师姐……” “师姐我也存世百余年,见过诸般场面。 就是诡类也见识过二三只了,还有什么是可以吓到师姐的? 师弟尽管放心就好。”虚灵感觉自己将要探知到师弟的核心隐秘,内心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感,闻听苏尘所言,当即连连点头,保证不会被苏尘所言吓到。 “既然如此,那师弟也不妨明示……” 苏尘沉吟着。 随着他开口言语,一种荒芜、灾祸的气息开始流转于周身,莫名的危险感笼罩了虚灵,让她忍不住背毛竖起,但她想到方才与师弟的保证,又赶紧压下心中生出的一些慌张,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观察苏尘。 荒芜气息越发浓郁,而苏尘衣襟之下,一片片紫青鳞片长了出来,覆盖他的面孔。 他的额角鼓起,两根枝杈嶙峋的龙角便倏忽长出,将世间一切转为绝域,化为死地的气息如长河般释放了出来! “喵!” 坐在苏尘对面圈椅上的师姐浑身毛发耸立,一下子大了一圈。 在这般气息昭彰之下,她惊叫一声,猛地从圈椅上弹起,一下子跳到了房梁上,很快不知踪影! “师姐!”望着空荡荡的房梁,苏尘喊了一声,内心有些无语。 这就是你说的见识很多,绝对不会被吓到? 还不是被吓跑了! 如此情况,还是自身竭力克制了天灾末劫赤气显发,只令龙尸本身气息流转,结果就将虚灵直接吓走了…… 如是显化天灾末劫赤气,推转诸天生死轮,也不知又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自己的大阿修罗身还是牢牢捂住的…… 苏尘有些无奈,立刻收束了外放了的尸龙气息,周身生长而出的鳞片也纷纷收缩回体内,变作了那个平平无奇的老人家。 虚灵其实并未离开房间,她蜷缩在房顶某个角落里,看着下面变回老人家的苏尘,心脏砰砰直跳,一双猫眼里瞳孔放大。 如若她能变幻人身,此时一定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脸庞红透,满眼惊怕与未名兴奋之色的女子。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 师弟一定是一位大能巨擘,不知为何沦落,是以才到续明院与我们这些第一境都还未突破的修行者为伍! 虚灵心神悸动,回想着方才师弟展露无余的恐怖气息,又想到对方如今就是自己的师弟,将来的续明院院主,心里的惊慌恐惧忽然消散了许多,只剩下窥探到隐秘的兴奋感。 她轻悄悄钻出了角落,重新坐回圈椅上。 再次面对苏尘的目光时,虚灵内心多少有些害羞。 方才落荒而逃的事实犹在眼前,她纵然拿出师姐的威严出来,也断然不能叫别人将这事当场揭过去的。 更何况,随着苏尘展露部分实力,她知道自己所为师姐的威严,也多半是荡然无存了。 “师弟……” 虚灵细声细气唤道。 苏尘表情平静,点了点头。 他方才只是展露部分实力,却将师姐吓得落荒而逃,明明自觉没有什么过错,却造成了这样后果,尤其是师姐还再三保证不会被吓到,如此便让苏尘内心有些无语。 看他神色,虚灵自觉师弟是因自己并不能信守承诺而有了些许气氛。 她心思急转,过了一会儿方道:“师弟,师姐这百年以来,多是呆在续明院内,其实涉足外界机会很少的,见识总归少了许多,所以一时有些惊慌嘛…… 师弟莫要生气,师姐向你赔罪就是了。” 虚灵的语气里,竟有些撒娇的小味道。 见她是诚心致歉,苏尘也就叹了口气,摇头道:“贫僧却是不曾生气的,我如以真身与任何人照面,旁人被吓到也是正常。 师姐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真的不生气了?”心绪平复下来的虚灵,甚至还想再看看灾龙尸本尊身显出的苏尘,想再亲身体验那种刺激的感觉。 “师姐放心就是。”苏尘笑了笑,能与师姐坦露一些秘密,让他不必处处隐藏,其实他内心也轻松了一些,是以转移话题道,“却不妨告诉师姐,昨夜密迹金刚显世,实是因我之故。 我今亦是受了张老爷子所托,须要去梅山探看。 了解真君法脉背后隐秘。 我以为此事颇不简单,可能涉及到新旧神圣权柄之交替,或可借此窥探远古秘辛,能叫你我多了解这世界几分。” 密迹金刚怒之面降世,果然与师弟有关系! 虚灵又确定一件事情,已经很是满足,有种分享了师弟的秘密一般的感觉,好似两者的关系都因此更亲近了一些。 她听得苏尘所言,又想到对方是那般强横存在,自然也就不再不答应对方之要求,轻声道:“一切都听师弟的安排就是了。” 真真是一只完全被驯服后,呈现出乖巧一面的猫儿。 连苏尘都未预料到,师姐的态度会这么快就软化。 苏尘愣了愣,旋即点头道:“好。 我与招娣约定好,由她先去梅山探路,她今晚若发现什么情况,会及时告知于我,待到明日,我们再行出发情况就会好上许多。” “那位金刚亥母座下正觉真种,可也了解师弟身上隐秘?”虚灵这时突然问了一句。 没想到师姐会问这么个与事无关的问题,苏尘想了想,答道:“确实是了解一些的。” 闻听此言,虚灵不知为何内心有些不开心。 好似这般紧密不再只是自己与师弟分享,被他人也分去了一部分一般。 不过她也知道当下正事要紧,是以心思只是迂曲婉转了一回,就笑道:“师弟看来与那个招娣关系十分要好,她竟然愿意为你前驱,替你探路。” 苏尘笑了笑,未置可否。 …… 时间逐渐过去,到了深夜。 苏尘与师姐俱是修行中人,夜间纵然不休息也不会有丝毫影响。 今夜虚灵师姐未再外出去各处探看,便留守在房室内,与师弟一同等候那位金刚亥母座下正觉真种的消息。 两者同处一室,互相都没什么障碍,各自也未有异样情绪生出。 盖因一者是一只猫,一者是一个老者,这样组合互相之间怎可能发生什么? 这般等候到深夜,一直寂然无声的苏尘睁开了眼睛,内心流转过招娣传回来的消息:“恩主,我搜罗了梅山诸地,未见到那些外来的修行者,甚至本寺僧人进入梅山之后,都消失不见。 不过,他们在山林间留下了许多痕迹。 我寻索所有痕迹,发现这些痕迹最终都汇集向梅山中一座小庙之内。 那小庙必定有怪异之处,我亦未有轻易接近,担心因此与恩主失去联系,无法回报情报,是以便在小庙周围驻扎下来,与恩主传讯。” 招娣真探查到了一些情报。 发现不管是先前那一批外来的转轮宗修行者,还是本寺僧人,最终痕迹消失的地方大都在一座小庙。 而这座小庙,多半是苏尘那次勾连真君法脉之网时看到的庙宇。 梅山群山之中,也仅有这一座小庙。 据张老爷子所说,从前傩神舞会沿着真君正庙-灌县城郊-灌县城中-梅山真君庙-真君正庙的路线走上一遭,只是后来有人在梅山真君庙离奇失踪以后,便取消了去梅山真君庙祭祀这个程序。 这座小庙可能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那些失踪者、消失不见的转轮宗修行者、心佛寺僧人,可能通过真君庙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苏尘清楚记得,自己神念沉入真君塑像之中,进而意识就被拖入另一重与当前世界迥然不同的所在当中。 而想要进入那重世界,苏尘周身血色眼仁是一把关键钥匙。 却不知其他人又是怎么进入那重世界的? 一二二、神仙眷侣 苏尘脑海里转动着念头,正要回应招娣传来的神念。 招娣又一道神念跟着再度传了回来:“我在游览梅山诸峰之时,发觉有莫名存在一直跟踪在我身后,那人鬼鬼祟祟,不敢显露真面,有特殊的匿藏行迹之法,但我凭借大梵天轮之转动,依旧敏锐察觉到了那人气息。 其应当是一尊地上神明,或许因山下发生之事,注意到了我。 恩主那边可有什么情况?也当小心注意才是。” “我这边并未有什么情况出现。”苏尘自知当时自己招引长恨河水穿越时空降临的声势太大,必定会引起有心人注意。没想到会直接引来一尊地上神明潜伏在招娣身后——只是,自己先前神念感知,这灌县并未有地上神明存在。 如今从哪里冒出来一尊地上神明? 苏尘心中警惕,向招娣传达神念道:“那地上神圣来历突兀,不知其战力几何?其若不曾显身,你且先与之保持相持之状态,莫要轻举妄动即可。 如若祂欲暴起发难,且与之缠斗,及时传递消息于我,我可顷刻赶来。” “是,我知道了。”招娣回应道,“那我便在这座小庙周遭,静候恩主到来,且看看那个暗中跟踪的神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者神念交流不过须臾即止。 虚灵在苏尘身边,却未发现苏尘有任何变化。 便见黑暗里闭眼假寐的师弟忽然张开了眼睛,看着自己,开口说道:“师姐,招娣已经向我传来消息,言称已经找到一些线索。 待到明日,我们直接上梅山与她汇合就是。” “好。”内心接受了苏尘就是隐藏巨擘的设定,虚灵很容易便服从了苏尘的各项要求,苏尘眼下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她看来都是无比正确的,可能涉及到长远的以后,如此,她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见师姐如此‘乖巧听话’,苏尘笑了笑,决定给她一点甜头。 于是道:“待到灌县之事解决了以后,我们可以在灌县稍作停留,我来助力师姐突破第二境,届时可以令师姐无损突破,效果类同古之修行法。” 所谓古之修行法,即是不与任何气之主尊有勾连,凭借自身纯化一气突破,步步稳扎稳打,也不用向谁交付因果,自然就没有今之修行法这般多的隐患,修行境界的每一次突破,都会让自身距离被主尊嚼食更进一步! 修为无法突破,只能止步于蜕凡之境,一直是虚灵的心结所在。 她当下听到师弟的承诺,心中顿时豁然大亮,连猫眼也在黑暗里亮起光芒:“真的吗,师弟真的可以助我无损踏入第二境?!” “诸气背后勾连之主尊,强弱往往往往天差地别。 我虽不能保证可以让师姐突破三境、四境,但区区二境,纵然师姐背后主尊想要插手阻挠,我还是有几分底力可以抗衡的。”苏尘实话实说道。 心佛寺未必没有那般开悟了菩萨尊座下真种的修行僧。 那般修行僧突破第三、第四重境界,自己想要阻挠其背后菩萨尊加深与其之因果,必定极为困难,因为每一尊菩萨都是立于神圣顶点的存在,孰知祂们威能几何? 但在修行第二境,各主尊与修行者之间的勾连还未加深,哪怕是菩萨尊要出手阻挠,能调集来的力量也是有限,苏尘自信可以从祂们手中夺回局势。 像是虚灵师姐这般,背后主尊勾连乃是一尊未知渊源的‘虎神’,其再强也不可能强出第一等菩萨尊的层次,而只要是不超过菩萨尊的主尊神圣,苏尘都有能力与他们在第二境勾连下,隔空掰掰手腕! “那我就先谢过师弟!” 虚灵内心雀跃不已。 一想到此次事了以后,自己就可突破第一境,她恨不能现在就动身,赶紧去梅山之中,追查到线索把事情解决了! 如此辗转到天亮,苏尘准备在张家用了晚饭再离开,然而虚灵却等不及,让苏尘省了这顿晚饭,先上山再说。 看她这般着急,苏尘也只能无奈谢绝了张老爷子的挽留,与虚灵匆匆往梅山而去。 …… 梅山山势绵延,因着此地有真君法脉护持的缘故,四时还算分明。 是以诸峰上皆有草木植被覆盖,不像多数地域那般,即便可见有起伏群山,却也尽是一座座秃山、荒山。 金刚亥母-招娣便在一座山脚下驻扎下来。 生起一堆篝火,守在篝火边静静等候苏尘两人与祂汇合。 潜伏在暗处的虎蛟百臂大魔尚不知自己之行踪,已经被招娣察觉,仍自得意于自身隐匿气息法门之高妙,暗中窥探招娣的婀娜身段,感应对方身上充沛而纯粹的神圣气息,其实并不愿与招娣起冲突。 更想着若能与这尊人间神圣相向而行,甚至互相扶持,共参大法,也就更好不过。 ——是的,虎蛟百臂大魔对招娣这个突然出现的神圣,动了心思。 祂自觉对方既然亲身出现在灌县,而不是派座下传承弟子来此处探看,那么对方境遇应当与自身相似,都是座下根系弟子被铲平,背后没有强横大神撑腰的新生神圣,两者之间当有共同语言。 有这么一层共同的机遇在,相信若诚心与对方沟通,对方其实深有可能答应自己的请求,两人合为神圣眷侣,互相成就。 但是,虎蛟百臂大魔又担忧,自己本是跟踪对方,觊觎对方手中可能掌握的阿修罗诡相,目的本来不纯。 若当下贸然显身相邀,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反而引起对方警惕,破坏了这一桩姻缘? 总而言之,虎蛟百臂大魔是既想要招娣这个‘人’,又想要招娣把握着的财产,两样祂都不想舍弃! 然而,祂却未想过,这两样其实从来都不曾属于过祂自己。 祂心下正自斟酌,想要筹谋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便在这时,虎蛟百臂大魔感应到两股陌生气息靠近了此间,不过两股气息都甚是羸弱,当都在修行第一境入门。 那两股气息的携带者很快出现了这座山峰脚下山路上。 隔得老远,一满面皱纹、看起来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僧就冲被虎蛟百臂大魔相中的招娣招手,出声呼唤道:“招娣!” 而这个老者肩膀上蹲坐着一只猫,正是虎蛟百臂大魔感知里的另一股气息之所在。 这般老得要死的人,也能开悟真种? 还是此人开悟了真种以后,修行至今修为都没有寸进? 看到苏尘身影,虎蛟百臂大魔微微一愣,旋即将他忽略过,感知着重聚集于猫妖虚灵之上,觉得这只小猫的修为颇有些奇异。 也不知他们两个与这位人间神圣有什么关联。 “恩主。” 下一刻,招娣对苏尘的招呼,就让虎蛟百臂大魔变了脸色——恩主?这是何意?怎对一个要死的老头子这般称呼? 虎蛟百臂大魔直觉此事有些诡异。 内心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好似那糟老头子当着自己的面,给自己戴了一顶绿帽子一般。 虚灵听得招娣对苏尘的称呼,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旋即她就得到了苏尘私下神念传音与她,解开了她的困惑:“在清河集时,我曾救过招娣一命,招娣被狮陀岭的两个恶和尚掳去,我将她从那两个和尚手里讨来了。 是以她会如此称呼于我,我让她改口,她却是不肯的。 师姐,此间有未明存在暗中窥伺,你待会儿且不要说话,在旁等候就是,我自将那未明存在赶走,再与你分说。” 接收了苏尘的神念,虚灵向苏尘轻轻点头,算是了解了苏尘的安排。 想到有未明存在将与师弟交锋,虚灵又有些小兴奋,仔细观察过招娣,发现对方生得极美以后,心下也是暗暗赞叹。 同时想到,第二境后,自己亦可蜕皮化形成人,更充满了期待。 苏尘随招娣在篝火边坐下,两人闲聊了几句,都是寒暄之词,互相说着近些时日以来各自身边的变化,像是他们昨日不曾见过一样。 其实这些说辞都是故意说给暗处窥伺的虎蛟百臂大魔来听的,关于梅山之中种种线索,他们怎么可能透露给一个用意不明的人间神圣? 虎蛟百臂大魔躲在暗处,听着二人说些毫无营养的话题。 脸色是愈来愈阴沉。 纵然二人言辞并无什么营养,可祂观察那女尊神圣的神情,自然能看出招娣对于苏尘的绵绵情意,对苏尘更是百依百顺,还称他作‘恩主’! 这个糟老头子,都快要死的人,值得一尊人间神圣这般抬爱?! 这位女尊神圣未免太过不自爱了吧?! 自己历劫苦修至今,成为神圣,也未得到过哪个女尊的青睐,成为其入幕之宾,怎么一个糟老头子反而能信手拈来?他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妒火在虎蛟百臂大魔心底熊熊燃烧! 终于,招娣对苏尘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替苏尘整理了一下衣襟的动作,彻底让虎蛟百臂大魔心中那团火爆炸开来! 气煞我也! 且将这糟老头子与他的猫师姐统统捏死! 叫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尊神圣知道,她值得更好的神圣! 虎蛟百臂大魔自觉找到了一条完美的解决路径,瞬息间勾连一气,自虚空中显出真形——一头数十丈长的巨虎浑身披覆鳞片,甩动蛟龙之尾,身后一条条苍白人手穿过诸气运转,向着苏尘与虚灵当头砸来! “死来!” 轰轰轰轰轰! 十数条手臂齐齐砸来,一瞬间将诸气砸出了漩涡,于虚空中生出巨大的轰响声! 对付两个还未破入第二境的小修行者,虎蛟百臂大魔自问就算使出本体纯粹的、百分之一的力量,也足以将二者锤成肉泥千百遍了! 不过,为了能给招娣一个好印象,叫祂知道天外有天,世间神圣诸多,断不可在一个糟老头子身上磋磨的道理,虎蛟百臂大魔还是显露了真身! 为彰显实力! 亦为表示诚意! 猫妖眼看数十条手臂倏忽穿过诸气,朝着自己当头砸来,她心神颤栗,内心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但她观察虚尘师弟,却发现师弟仍然老神在在。 对于那当头砸来,转瞬将至的苍白人手好似浑然没放在眼里! 这就是巨擘大能的风范? 师弟真是强者风采! 瞬间,虚灵的心神也安定下来。 其实看到手臂砸落,仍旧有些紧张,但已经不像是先前那样恐慌了。 苏尘浑然不理那一条条人手,在对方出手的刹那,他已经确定对方身份——该是自己乘坐来的那艘船上供奉的主尊。 对方不躲在人间享受供奉,也要跑来掺和灌县之事? 他并不知道,供奉虎蛟百臂大魔的整个虎魔院,乃至虎魔院的根基-那艘巨舟,都被一副神秘棺椁给铲平了! 苏尘向招娣打了个眼色。 招娣刹那会意,立时长身而起,素手向前一推,香风漫天吹袭,一朵朵金色莲花飘摇而落,又在香风吹袭下化作锋利刀刃,席卷了那砸落而来的十数条手臂,将其上血肉尽数削去,在刹那间使虎蛟百臂大魔伸出来的那十几条手臂,变作了森森白骨! 一个照面,高下立判! 金刚亥母已然是第四等顶点的神圣,更具备了大梵天轮,能彻底转运转轮劫气,而虎蛟百臂大魔虽亦在鸦鸣国历练过,且在人间铸造了神躯,在等阶上说不得还高了金刚亥母一筹,是第三等神圣。 但即便如此,一个无意间走通了正道,但起点较低的神圣,仍然可以对高出自己一个层次的歧路神圣造成碾压效果! 只吹袭香风,使金莲化刀锋,削去虎蛟百臂大魔手臂血肉的手段,便足以叫虎蛟百臂大魔心神颤栗,明白二者之间的差距! 祂一招敌不过金刚亥母,内心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都像是一个个刚刚冒头的秧苗,突然被一盆滚水兜头浇下——顷刻间都死绝了! 虎蛟百臂大魔一刻不敢犹豫,霎时气息归于诸气,就要遁空而逃!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一二三、‘活着\’ “阁下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离开?” 招娣轻轻出声,声音却刹那间传入虎蛟百臂大魔心间,祂脑后初步凝练地大梵天轮高高升起,刹那间转动开来! 轰轰轰! 天地诸气尽数运转于大梵天轮,那洁白如玉,遍布白金纹络的轮盘之上,刹那盛放朵朵鲜花,随着大梵天轮运转诸气,将流转入轮盘之内的诸气再一次推运出去,流转于诸天之间,这片天地就全然被鲜花簇拥了! 处处芳菲,宛若净土世界! 虎蛟百臂大魔亦处于这鲜花簇拥的世界当中,嗅着此间芬芳,祂心中非但没有一分喜悦,反而充满了恐怖! ——祂发现自身无法依靠诸气摆渡,在诸气之中游动了! 归于虚无诸气的身形一瞬间被‘挤’了出来,在鲜花簇拥下显现而出,原本拔升到极致的速度,也在此刻被不断降低、延缓,比之寻常神圣已经没有任何优势,甚至还要慢上一截! 怎会如此?! 虎蛟百臂大魔感应着周身流动的诸气,从其中再也感应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味道。 甚至他所把持的‘血海龙虎精气’一气源流,都在此刻完全失灵! 神印在他神躯之中滴溜溜旋转着,被滚滚血海龙虎精气裹挟,他尤有一战之力,可是祂内心没有半分安全感! 那位女尊神圣的手段,将他拉扯进了一个脱离原本世界的光怪陆离世界当中! 金刚亥母推运大梵天之轮,勾连了此间天地的诸气,硬生生‘复刻’出另一个诸气流转的世界。 只是此间世界,诸气流转之规则皆由金刚亥母所定。 自然无有一丝气息可以被虎蛟百臂大魔调动,可以为祂所用! 这便是大梵天轮的恐怖之处! 即便只是初初凝聚,便有复刻一方天地的神威,随着招娣不断以转轮劫气洗伐此轮,不断收集诸般天人神印,这面轮盘将具备演化小千世界,演化色界天,乃至演化大千世界的威能! 大梵天主,即是世界的本源! “你手段高妙,但想要杀我,却也千难万难!” “我若强行发力,亦可破开你这虚妄世界!” 虎蛟百臂大魔盯着女尊神圣,眼中浮现凶狠之色,连连道:“趁着你我此时仇隙还未加深,你放我离开,今日之事便全作未发生过! 你若执意留我在此,那我拼却神躯破损,也要与你两败俱伤!” 祂的目光在金刚亥母,以及围坐在篝火边的苏尘身上来回打转,话外之意已然甚为明显——若金刚亥母执意留他在此,祂必定发狂,誓要与金刚亥母两败俱伤。 如此情况下,金刚亥母的糟老头子姘头,也就休想保全性命了! 这层意思,虎蛟百臂大魔虽然没有直说出来,但神色已经表露无疑! 招娣听其如此言语,内心却觉得很是好笑。 她更清楚,恩主并非凡人,若这个不速之客将恩主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凡人,那必定要悔之晚矣。 不过,祂亦没有提醒虎蛟百臂大魔的义务,嘴角噙笑,只是道:“不妨试试。” 话音落地,那些簇拥在这个世界的千万朵鲜花,忽然摇落片片花瓣,芳菲遍布此间天地,而每一片花瓣都化作了转轮,与居于中央的大梵天轮层层嵌合,一齐推动开来! 轰隆隆隆! 身处于这转轮正中,虎蛟百臂大魔一瞬间感应到自己神躯遭受剧烈的挤压! 道道裂缝霎时间从祂神躯之上显现! 因着神躯遍布裂缝,那大梵天轮对寄藏于神躯之内,包藏于一气源流之中的虎蛟百臂大魔神圣真印都产生了吸引之力。 虎蛟百臂大魔的神印霎时就有符文真印脱落的风险! 祂惊怒欲狂,震吼道:“你欲对我赶尽杀绝,就别怪我出手不择手段了!” 话音响起的刹那,祂周身百余条手臂各自掐动真印,那些法印互相结合,组成深邃的法理,滚滚血肉龙虎精气从虎蛟百臂大魔体内激发,刹那间流淌过周身,遍布身后百余手臂! 一条条手臂尽被鳞片覆盖! 下一瞬,百余条手臂就化作了百余条蛟龙,向着四面八方飞散,砸向那一重重转动不休的轮盘! 咚!咚!咚! 无数花瓣演化的轮盘,在虎蛟百臂大魔群龙手臂的轰砸,啃咬之下,纷纷破碎! 这片由大梵天轮演化的虚幻天地,瞬间千疮百孔,裂口之外显出了真实的天地,天地诸气从裂口之外滚滚涌入,瞬间让虎蛟百臂大魔与天地诸气有了勾连,背后百余条蛟龙纷纷飞腾,刹那间归于诸气之内,化为虚无! 当下,虎蛟百臂大魔失去背后人手,却一点也不惊慌,冲金刚亥母冷冷一笑,身形忽然飞腾而起,猛然撞上虚幻天地中央的真正大梵天轮! “你敢伤我,便需为此付出代价!” 虎蛟百臂大魔忿恨至极,这一下撞击引动了诸气,加持于其身,令其速度、力量都层层暴涨,一下就撞得大梵天轮摇摇欲坠,其上出现了几道裂缝! 金刚亥母脸色一白,手掐印诀,撤去虚幻天地。 转轮劫气汩汩流入大梵天轮之中,以修补其上裂缝。 她虽比虎蛟百臂大魔强出一筹,但并不代表对方若发狂冲杀,她就能在对方攻势下完好无损——总是要受些损伤的,只是这些损伤并非不可弥补,可以修养过来罢了。 而虎蛟百臂大魔一击得手,并未得寸进尺。 身形刹那隐于虚空。 下一瞬,一条演化蛟龙的手臂却在苏尘脑后猝然浮现,张开涌动腥臭气息的龙口,狠狠咬向苏尘的脖颈! 蹲在苏尘肩上的虚灵不禁蜷紧了身体! 苏尘动也不动,脑后忽然长出了三只眼睛,三只眼睛里红光弥漫,瞬间聚集目力,盯住了那条手臂! 化为大阿修罗身以后,苏尘周身眼睛自然亦得到强化,仅仅三只眼睛盯住虎蛟百臂大魔的那条手臂,就让那条手臂凝滞在半空,无法脱离,无法归于诸气之中,随着三眼猛然放出光亮,那条蛟龙手臂直接在半空中炸散成片片本源诡相! 哗哗哗…… 本源诡相尽被苏尘随手召来,顷刻镇压。 苏尘站起了身。 他的声音传遍天地:“你这厮不伦不类,既不像人,亦不像老虎,更不像是蛟龙,不如让我来为你做一番改动,让你变得更像那回事一些。” 眼看苏尘脑后倏忽生出三只眼睛,虎蛟百臂大魔都未反应过来,自身一片神圣拼图就化为碎片! 祂心中惊愕之际,又见苏尘站起来,说出那番话。 什、什么? 虎蛟大魔脑筋还未转过弯来,便感应到一种极端危险的气息,从那个看似羸弱,黄土都淹没到脖颈的糟老头子身上散发了出来——一层层鳞片覆盖于那老者周身,他额角生出龙角,双臂一展,身形跟着伸展开! 盘绕虚空,占据了大片天地。 分明是大半身形隐在无边灾劫气息之中,充满厄难意蕴的尸龙! 龙! 这是真龙! 非是甚么虎蛟,甚么蛟龙,甚么跋难陀大龙王可以比拟! 生即为神灵,永享长生! 招娣落在篝火边,仰头看着天空中不能尽情舒展身躯的苏尘,眼中异彩连连。 虚灵被苏尘一爪收在掌心,自身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之中,却是神智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不断漫过云端,更不知将去向哪个所在? “啊啊啊啊!” 虎蛟百臂大魔眼看苏尘显出真形,已然骇恐无比! 面对金刚亥母,祂尚且有心报复,自信能与之两败俱伤,可是面对苏尘的灾龙尸身之时,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漫游于诸气中的群龙手臂纷纷收回,在他身后蜷缩。 祂惊叫着,化作一个留着寸发的魁伟老者,直接就朝天空中漫卷身形的苏尘跪拜了下去! “小奴有眼不识金镶玉,请尊神饶命!请尊神饶命啊!” 魁伟老者不断叩首,将石头地面磕得四分五裂,砸出了一个凹坑。 然而,苏尘并不回应祂的求饶,伸出了一条手臂,那遍布龙鳞的龙爪之上,隐约可见黑水牛足踏水火图的纹路。 正是苏尘承载了地狱道神通的左手。 那条龙爪穿越了虚空,一瞬间在魁伟老者头顶降下,没入祂的头颅。 祂浑身颤栗,却连抗御这龙爪撕扯自己拼图的勇气都没有——任凭龙爪从祂神躯里撕扯出一只只残缺的诡出来。 近二十只残缺诡,组成了虎蛟百臂大魔身后的手臂。 将它们统统撕扯出来,虎蛟百臂大魔身后那一条条手臂就化为虚无,消失无踪了。 苏尘龙身一卷,就将这些拼图碎片统统碾碎成本源相,其中有些蕴含了‘龙相’、‘龙鬼相’的本源相,被他彻底吞噬吸收,不再世间留存一丝痕迹。 剩余的部分,则统统被苏尘随手镇压起来。 那些本源碎片,多是‘人道’本源相,于苏尘及他身边的任何一人都暂时无用,包括他还未拼凑完成的那只包含摩睺罗迦残缺意识的诡,亦不需要人道诡类。 苏尘的龙爪在虎蛟大魔神躯之内随意搅动着。 很快扯出一只只拼图诡。 它们的形态比之先前凝聚作虎蛟大魔身后百臂的诡类要完整很多,完整度可以达到死三四成,不似先前那些拼图诡,几乎看不出原本形貌! 他龙爪随意划拉,将一只只刚刚脱离嵌合,本性复苏过来的拼图诡随意震碎成本源相,一并收押起来。 那些凶邪怪异的诡类,即便是一尊神圣遇上,也都只能以自身勉强容纳,而没有杀伤之法,可是在苏尘手里,它们却是最乖顺的羔羊,连反抗余力都没有,就被化为本源——这种层次的力量,超出了虎蛟大魔的认知,亦让猫妖虚灵震骇得无以复加! 诡类,对于师弟而言,竟是可以这般拿捏的吗? 虚灵正懵然之际,那只探入虎蛟大魔头颅的龙爪倏然落到了她的近前,掌心几只披着斑斓虎皮的诡类跳动挣扎着,但难逃灾晦气息的镇压,被牢牢束缚在苏尘掌心,不得跳出分毫! 苏尘的声音传入虚灵耳中:“师姐,这几只残缺诡类,俱蕴含有一丝与你真种类似的虎神气息,待到你突破第二境时,可以这些诡类为诱饵,作为对虎神的供奉,以此来减弱、甚至隔断主尊对你的掌控。 如此步步为营,将来或许有可能真正破妄。” 真正破妄?! 虚灵猫眼里光芒大亮——师弟给自己的惊喜真是一个接一个,太多了! 现下她连第一境都还未突破,师弟却已经考虑她未来成就破妄之事了! 虚灵并不知道,今次出发之前,师父与他们这些同门之间的谈话,已经让苏尘生出,在各个同门破妄之时,为他们搭把手的心思。 他替每个师兄都作了考虑。 苏尘的龙爪还在虚灵面前张开,但虚灵根本不敢去取被他镇压在掌中的那几只残缺诡,她低着头,声如蚊呐:“师弟,我没有你那般神通,实在不敢与诡类有任何接触……” 言外之意便是,你就是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我也不敢收。 收了可是会要命的! “无妨。且先保存在我这里,待到师姐突破之时,它们自然会发挥该有的用处。”苏尘握住龙爪,将几只残缺诡类收入地狱道之中,转而看向了地上的虎蛟大魔。 此时的这尊人间神圣,被断灭了身后百余条苍白人手,且被剥夺去体内诸多拼图碎片,诸般异象已经无法在身上显化,神躯都因此而发生剧烈变化,变成了一个枯瘦中年人。 这中年人的手臂、左腿都消失无踪,一道裂口从胸膛竖直向下,露出内里空荡荡、无有余物的胸腔、腹腔。 这才是虎蛟百臂大魔的本来面目。 严格来说,是他破妄境时的真正模样。 其背后主尊夺去了他的双臂、左腿、吞噬了他一身大半的血肉,以至于他身体干瘪,更摘走了他的所有内脏肚肠。 而在此种情况下,他还能‘活着’! 他能活着,一是因为先前修行的积累,二是他添加于己身之上的拼图,让他可以保持微妙的平衡。 现在他的拼图被拿去了大半,积累更被打散一空,也就离死不远了。 一二四、四道轮回 ‘虎蛟百臂大魔’因为丧失去诸多拼图,崩坏了一身修为积累,眼下只能凭借神印加持于神躯,让自己保持奄奄一息的状态。 他的身体虽然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但自觉性魂状态是出奇的好。 眼中的世界从未如今天这般鲜明过,那些困扰自己心神,让自己时时沉入躁狂、恐怖、愤怒等种种情绪的东西都被摘走了,他反而能更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世界,觉得没有哪一天是比今天更放松,更没有负累的。 ‘虎蛟百臂大魔’更是清楚。 眼下自己还能‘活着’,能有这般鲜明的感知,是头顶那位存在的恩典。 而他若还想活得更久,便需要发挥更多的价值,得以进入那位存在的法眼。 苏尘收拢了本尊身,化作一个普通老者,看着神躯残缺、却仍然保持活着状态的虎蛟百臂大魔,乃开口问道:“我知你是虎魔院供奉主尊神圣,你真名为何?缘何要到此地来,跟踪招娣?” “小奴本名崔喜,法名三喜,之所以来到此地,实因小奴座下诸多根系真种被一方神秘存在夷灭,为了寻仇才往灌县走这一遭。 而后便发现了阿修罗诡的气息,想借助阿修罗诡相洗伐周身,因而盯上了这位女尊神圣……”虎蛟百臂大魔‘崔喜’诚惶诚恐地拜倒,向苏尘回答道,他再没有隐瞒丝毫的妄念,苏尘询问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回答什么。 “你的诸多根系真种被神秘存在夷灭?”苏尘皱紧了眉头,“你的根系真种当在虎魔院,也就是那渡船上的诸多僧工,那些僧工都死了么?船也翻了?” “是。”崔喜说道,“那艘巨舟是小奴的一道化身掌舵,小奴化身亲身经历了巨舟倾覆的所有过程,等同于小奴自身亲临。 舟船之所以倾覆,实因撞上了一座青铜棺椁。 小奴化身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打开那棺椁分毫,那棺椁有一种神通,可以拟化小奴施展的手段,反过来将小奴化身炼成了一滩脓水沦亡。 不过最后时刻,小奴化身一道气息依附在了那棺椁之上,倒让小奴知道,青铜棺椁后来到了灌县,此后它的行迹,小奴便一无所知了。” 青铜棺椁? 苏尘并未在灌县之中看到过这东西。 此物从何而来? 能够轻易镇杀一尊神圣的化身,那棺椁本身实力亦不可小觑。 更加叫人在意的是,棺椁之中封存着什么东西? 见苏尘沉思不语,崔喜斟酌片刻之后又道:“那青铜棺椁可以横渡弱水,在小奴看来,它像是故意等在小奴化身必经的路线上,就为出手吞吃掉小奴化身及整个虎魔院弟子——有如此作为,说明它应当与小奴有些渊源,对小奴很有些了解。 小奴早些年间,为成就神圣,也得罪过不少人。 主要以心佛寺同门为主。 那棺椁或许背后就有心佛寺同门在推动。” “它首先在弱水中撞上了你们整个虎魔院所在的舟船,吞吃尽你的化身与所有真种根系,其后便登陆了灌县。”苏尘眼中闪动神光,“若它这一切作为皆有目的,吞吃你化身与根系真种,看样子是为了更加强化自身。 而登陆灌县——显然是因为,它记挂着灌县的什么事物。 不拘于是一个人、还是某件东西。 而你又说,它极可能是你在心佛寺的同门……你是三字辈的心佛寺出身,在你上下不过是悟字辈、昧字辈。 那么,你得罪过哪些这两个字辈的僧人?” 苏尘抚摸着自己手背上的三世诸佛烙印,其实内心已经有一个猜测——青铜棺椁有五成可能是冲着灌县的真君法脉而来,有五成可能却是冲着自己这个隐藏在入门弟子中的未来佛子而来。 还有一个可能,它不仅要真君法脉,还要自己这个未来佛子! 这两日的‘平静’,却是险些让苏尘忽略去,自己要面对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当下波云诡谲的灌县局势,更有心佛寺的压力。 昧字辈的僧人已经很久不曾在人间显圣,不曾亲自出手。 也不知他们实力如何,走得是哪一条修行路? 自己能否有一战之力? 思量着这些问题,苏尘心中既是警兆频生,又是血脉隐约鼓沸。 “小奴是误打误撞,没有获得神位神圣拼图,而是侥幸将自身容纳诸诡类的碎片调伏如一,成就了新神位神圣。在寺内亦没有依靠,行事从来谨小慎微,虽然与寺内许多僧众有利益纠葛,有过仇隙。 但到底有几分眼色。 像是比小僧字辈高的,亦或是强人辈出的昧字辈,小奴是绝对不敢主动伸手去招惹的,是以并未与悟字辈、昧字辈僧人结仇。”崔喜说道。 神圣也是要看出身的。 获得神圣神位拼图,本就说明了此人得到一些神圣的认可,给了他准入自己圈子的资格,如天蛇法王摩日丽便是如此。 而像是崔喜这般,能够成就神圣完全是偶然之事。 其根本不曾获得过拼图,完全是东拼西凑,但恰巧体内容纳诸诡互相能嵌合融洽,诸相调伏,也就成了神圣,但到底是个新生神圣,哪边都不靠,背后没有靠山,说话都不敢大声,却是不敢轻易去得罪人的。 要得罪也是得罪那些小字辈的、没出息的僧人。 这个崔喜倒有意思。 崔喜注意到苏尘审视自己的目光,赶忙仔细思索一番,又道:“早些年间,菩提院五长老之一的昧初曾要求我容纳他的部分真种,以归于大日如来座下。 我本有些意动,但因其真种实在与我拼图难以融洽调和。若容纳他的真种,除却对他有利以外,对我却全都是害处。 我又不敢不答应他。 是以从那以后,便总是躲在一处地块之上苦修,很少出现在心佛寺法会之中。昧初倒也没说什么,但也难保证此事是否会得罪他。 若说近些年来可能得罪的人,便只有昧初这一个了。” “昧初……” 苏尘低声自语,注意到崔喜话语里透出来的信息,问道:“你说容纳了昧初部分真种,即可归于大日如来座下。 那昧初莫非开悟了大日如来座下真种?” “正是。”崔喜肯定地点点头,“其所开悟的乃是大日如来座下正觉真种,不过是大日如来化身真种,日后必然要转修拼图神圣之道,其很可能成为近千年来又一位可以比肩大黑天军主的二等神圣明王尊。” 心佛寺菩萨果位以下,则为明王尊果位。 诸正觉真种之中,除却正觉本尊相真种可能在真正的破妄之道上有所成就,可以走上元化之道外,余者多是要转修拼图神圣之道的。 苏尘没想到昧初亦是承继了大日如来座下正觉真种。 如此看来,其对自己怀有目的就再正常不过。 拼图神圣之道,于许多人而言乃是求之不得的‘大道’,但在昧初这般层次的人物眼中,只怕也是备选之道,他们所追求必然是元化之道。 可惜命运弄人。 不过眼下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昧初得到真正大日如来妙意,能借此走上元化之道,他岂会不动心? 眼下苏尘几乎可以确定,那与青铜棺椁有勾连的存在,极可能就是菩提院五人长老之中的昧初! 而昧初背后,是否还站着心佛寺住持昧性,却暂时无法确定! 整个事件在苏尘抽丝剥茧之下露出全貌,他内心更生出几分警惕。 若不是虎蛟百臂大魔主动暴露,过来送菜,心佛寺大能已经潜入灌县的消息,他不知多久才会发觉。 眼下既已经发觉,就要更好地隐藏自身。 不能让人将自身与大日如来佛子产生联想! 苏尘看向崔喜残缺的神躯,其中被神印吸摄而来的一气之精华已经开始消散,当崔喜神躯崩毁之后,他的神印亦将跟着脱落,重归于鸦鸣国。 届时,就是崔喜无有任何支撑的性魂灭亡之际。 “你犯下诸多罪孽,亦因此承受诸多后果。”苏尘开口道,“我今给你两个选择,其一由我剥夺你之神印,粉碎你这聚敛不知多少人血肉才得以凝聚的神躯,任由你性魂自生自灭。 其二,我仍然剥夺你之神印,粉碎你之神躯,但会拘拿你一点真灵,充入轮回之中,你可愿意?” 六道轮回,乃有天人、人、畜牲、恶鬼、阿修罗、地狱六道。 如今如尘已然深度掌握天人、地狱二道。 初步掌握阿修罗、人二道。 如此积累之下,他确实可以重新推运轮回转动。 其承载四道神通的手臂,既是神通本身,同样又是四道的具现,内中可以容纳四道生灵。 令崔喜重入轮回,不仅可以让崔喜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亦能让苏尘将四道磨勘融洽,更显威能。 当越来越多的生灵被投入轮回之后,轮回大道可能真正被唤醒! 但是,苏尘觉得而今六道轮回仍旧不够完整,如真正神圣、诸天佛陀、柱世强者岂会甘心转入轮回之中? 但这些食物链顶端的存在,本身就是大道的窃贼。 亦该生生灭灭,将所得一切还诸于大道,有生有死,那才是真正的轮回。 当然,不论是设立佛陀真神之道,还是强押柱世大能入轮回,都是苏尘的愿景而已,他今时并没有能力实现自己的愿景。 崔喜听到苏尘给出的两个选择,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选择了第二个。 选择第一个,他顷刻便会飞灰湮灭。 选择第二个,至少他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好。” 听到崔喜的选择,苏尘自觉这在自己预料之中,他点了点头,手掌向崔喜头顶覆盖而来,那手掌变幻诸色,一瞬间化作四道长河奔流向前,又在即将覆盖倾没了崔喜之时,倏忽折转,化作四道轮盘。 四轮转瞬凝合为一。 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其上延伸而出,崔喜顿有一种回归母体的感觉,他看到自己的神躯如一个破布口袋般脱落,神印被苏尘拿捏,而自己的真灵则投向了那说不清是什么色泽的轮盘之中。 下一瞬,他眼前一空。 前世记忆被洗刷干净。 从前罪孽荣耀尽成灰烬。 进入漫长的轮回当中。 轮盘刹那崩散,重新化作四轮,归于苏尘脑后,逐渐消失在虚空当中。 苏尘仍能感觉到其中一道真灵在四道轮回当中游渡,或许未来不知某一日就会找到出口,脱离轮回,开始下一次的转生。 他转过头去,看到端正坐在篝火前的金刚亥母,以及蜷在篝火边的虚灵师姐。 “方才又在此地惹出一场风波,此地已经不能再留了。” 苏尘向二者开口道,“如此咱们便先去那座真君小庙看一看吧,招娣,还要请你在前面带路。” “好。”招娣乖顺应声。 虚灵亦跳上了苏尘的肩膀。 一行穿梭于苍翠林木之中,往山中的小庙走去。 而在他们离去不久以后,此地忽然刮起一阵黑风,那黑风中生出一条条鹰爪、人手、虎爪等等分属于不同生灵的肢体,抓摄来虚空中流动的诸气。 但这一次,苏尘将气息清扫得更加彻底。 不仅抹去了他自身的气息,连虚灵、金刚亥母、崔喜的气息都一并抹除了干净,是以那阵黑风搜罗半晌,注定一无所获。 “到这里就消失了,到这里就消失了……” 黑风中传出许多个人的声音。 许多个人说着同样的话。 一句话说完以后,那阵黑风便在山脚下徐徐消散,连同其中生出的一条条手臂,都没了踪影,也不知去向了何地。 …… 跟着金刚亥母的指引,苏尘一路前行。 果然在一片林木中看到了一座枯败的小庙。 庙宇周遭,有不少林木或倒塌、或被斩断、或出现火烧雷劈的痕迹,将此地破坏得一片狼藉,甚至苏尘还看到一只已经腐烂的断手。 如此种种异象,说明此地曾经生出过一场规模不小的争斗。 却不知是那些转轮宗弟子所为,还是心佛寺弟子所为? 他们是否真的通过小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苏尘感应着此间的气息,未有发现什么端倪,是以向金刚亥母示意了一下,一行人走进了小庙之内。 一二五、虚界洞天 小庙里的摆设,与苏尘通过真君法脉网络‘看’到的那座小庙摆设一模一样。 庙宇内,供奉着一位眉心生有金色竖眼,身披银甲,大红披风,手持三尖两刃刀的神圣,那神圣座下一条身形奇异,甚为细长轻盈的雪白犬只蹲坐着,血盆大口微张,吐出舌头,目视着神台下。 神胎下放着一方破旧的蒲团,上面落满了灰尘。 苏尘扫视庙宇四下,并未像是当时在真君法脉网络之中那般,看到跪在蒲团上,向真君塑像不断叩拜,口称‘哥哥’的女子。 他抬头注视那座塑像。 目光与塑像一经接触,便感应到雕像内传出一种对自身若有若无的吸引力。 苏尘心头微动:“这座小庙果然很有些神异,不论是先前在庙宇周遭失踪的十余个普通灌县百姓,还是后来的转轮宗弟子、心佛寺弟子,应当都是庙宇中这座雕像,主动将他们拉扯进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只是,如今这雕像面对我,却只是让我自身对之隐隐生出吸引力,并没有似先前那些人一般,直接被拉扯去,转移进另一重世界。 这是什么原因?” 它无法将自己拉扯进另一个世界当中? 也或是它有意遴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员,而自己并不是它中意的那种人? 苏尘觉得,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是,这座小庙不愿让苏尘进去,苏尘却偏有办法进去。 在他以周身眼仁连通真君法脉之时,其中就隐晦地透露出了一种办法,可以让他进去另一重世界…… 苏尘侧头向金刚亥母、虚灵师姐说道:“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你们都不要惊慌,等我说话就是。” 金刚亥母轻轻点头。 虚灵亦是应了一声。 苏尘不再多言,以天灾末劫气息笼罩住了二者,蒙蔽住了他们所有的感知,将他们包容进大阿修罗身之中。 而后,生有十二臂的大阿修罗身立于破庙内,周身生出了一只只赤红的眼仁。 近千只眼仁纷纷调整瞳孔,尽数将目光聚集在神台上的二郎真君塑像之上,随着他周身眼仁目力聚集,二郎真君塑像登时颤抖起来,像是畏惮于苏尘目光的集聚,又如同被苏尘本身的气势所震慑住! 那泥胎塑像上涂画的斑斓色彩像是被目光烧融了,化作一道道浑浊液体,自头顶向下滑落,露出油采包裹下的真实形状。 ——却哪里是二郎真君? 分明是一只浑身长满雪白长毛,人立而起的猿猴! 这猿猴内里仍然是泥胎塑造,外面蒙着的那层皮却像是真的,包裹在泥胎上,从裂缝里淌出汩汩的鲜血。 猿猴塑像脚边,身材细长轻盈的神犬也变作了一只耷拉耳朵、五短身材的花斑狗,身上蒙着的皮亦在流淌鲜血。 苏尘所有眼仁尽将目光集聚在二者身上。 二者身上的那层皮就跟着被挤压出了一只只眼睛,密密麻麻遍布全身,随着他们周身长出眼睛,苏尘便觉得自己意识一沉,连同自身都被吸摄向那座神台。 他没有抗拒此种吸摄力,任凭自身被吸摄去神台。 看到猿猴张开了双臂。 它的腹部骤然裂开一道血口,将苏尘及他诡身包容下的招娣、虚灵都拉扯进了血口之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 当下苏尘所经历变故,与他当日通过真君法脉网罗体验到的变化简直一模一样。 随着庙宇停止下坠,周遭不再昏天黑地,渐渐显出微光以后,苏尘的视野也变得清晰,他看到了神台前没有香火燃烧的香炉,看到一具身着棋盘格衣衫、趴在庙宇门槛上、身下淌出的鲜血已经干涸的尸体。 半开的庙宇小门外,天穹漆黑,不时有一道道流火划过天幕。 庙宇大门正对着的那座山峰,被拦腰削断。 如此种种情景,苏尘早就见过一遍了。 但当下又见一遍,他内心尤然止不住惊讶——自己通过真君法脉网罗看到的另一个世界情景,竟然都是真的! 此中唯独不见了呼唤杨戬为哥哥的那个女子。 她会在何处? 这个世界又有怎样隐秘? 苏尘脑海里转动着念头,走下了神台,扭头回看,便见神台上只有一副挂画,画中只有一座牌坊,牌坊的匾额上隐约可见:虚界洞天四个字。 虚界洞天…… 这是一处小千世界,洞天世界么? 心头斟酌着,苏尘将金刚亥母与虚灵放出来,二者一看到庙宇外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景色,以及倒在门槛变穿着不同衣衫的尸体,眼中都流露讶异之色。 “我们通过那处庙宇,转移进了这处虚界洞天小千世界当中。 灌县神秘渊源,源流可能就在这处虚界洞天当中。”苏尘适时开口,为二者解惑。 金刚亥母点了点头,目视四周,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而虚灵则是跳下了苏尘的肩膀,蹑手蹑脚走到倒在门槛边的那具尸体跟前,开口道:“这人身着衣衫,乃是天柱道统‘转轮宗’内门弟子才会穿着的衣衫。 他应当是转轮宗弟子。 那些在梅山之中消失的转轮宗弟子,后来都被转移进了这处小千世界当中么?” “当是如此。”苏尘点了点头,与金刚亥母一前一后走到那尸体跟前,他蹲身下去,一边将尸体翻过身来,露出其被开膛破肚、肚肠脏腑被掏得干干净净的正面,一边向虚灵说道,“本寺弟子后来应该也被转移到了此中洞天。 若有缘分,我们或许会在这里碰见他们。” 他指着尸体被掏得干干净净的腹腔,向二者道:“此人五脏六腑之中,容纳了一只诡类,后来到了这处天地,诡类失控复苏,离开了他的身体。 如是他缺失五脏六腑,自然难以存活。 他身上死气缭绕,但并不浓郁,甚至还有一缕活气尤在徐徐消散,可知此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内,尸体之上会有活气驻留。 张老爷子曾说过,第一批来到他们灌县的外来修行者,正是在一个月前,由此可知——这个人应该是刚进入此处小千世界不久,体内厉诡便复苏,导致了他的死亡。” 苏尘乃是灾龙尸之身,对于死活气息最为敏感。 他能看出这具尸体大概在何时死亡,却也不算什么。 但他口吐出这番说辞,着实让没什么见识的猫妖师姐震惊了一把:自己仅仅因为过往与转轮宗弟子打过照面的缘故,知道他们衣衫服侍风格,可以判断当下尸体的身份,可师弟却连这人何时死的都推断出来了! 这便是巨擘大能的眼力么? 师弟能否推断出此人体内厉诡为何会复苏——这年头一起,又被虚灵直接掐住,厉诡复苏从来都是偶然性的,原因繁多,不一而足,纵然师弟有实力,却也不是前知三千年、后算三千年的佛谛、柱世层次的大能,怎么可能把这个都推算出来? 虚灵脑海里乱糟糟地转动着念头。 却见苏尘迈步跨过了门槛。 呜—— 四下里一阵夹杂着火星的黑风骤起,吹卷过苏尘周身,苏尘巍然不动,自身未有因为这阵不知从何处吹刮起的黑风而生出任何变化。 他皱了皱眉,向庙宇内的二者说道:“此地很是古怪。 这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黑风,有勾动人身寄藏诡类的异力,若是自身不够稳固,无法钳制体内容纳的诡类,很可能被这阵黑风勾起体内之诡,引起厉诡复苏!” 须知,世间修行者自开悟真种开始,体内便相当于住进了一只诡。 真种就可以看作是一只诡。 如此情况下,走入这方虚界洞天之中,再遭遇黑风,体内未有容纳两只诡互相牵制,达成平衡的那部分修行者,得有六七成可能被勾引出体内的厉诡,使之复苏,自身也就一命呜呼! 对于这些人而言,唯有呆在那座小庙内才最安全。 庙宇里不会刮起黑风。 由此可知,那具倒在庙宇门槛上的尸体究竟因何而死——他应当是感应到了体内厉诡即将复苏,心生恐惧,欲要调转回头,回到庙宇里压制诡类复苏,熬过难关,但偏偏天不遂人愿,眼看他就要回返庙宇之时,厉诡复苏了。 此处‘虚界洞天’真是凶险! “师姐,你先呆在庙宇里,不要出来。” 苏尘向虚灵说了一句。 他们三者之中,金刚亥母神躯诡身已然融为一体,又被苏尘以诸本源相重新洗练过,更得转轮劫气浸润,其实早就脱离一般的‘诡’、‘神’体系,这阵夹杂火星的黑风根本难以撼动金刚亥母分毫。 至于苏尘自己,那就更不必说。 哪怕他还未成就大阿修罗诡身,仅以先前诡身行走于此间洞天,那阵黑风也无法惊动他自身分毫,盖因他重塑的诡身皆在烘托诸天生死轮之运转,更有六道之力加持,如何能被撼动? 唯独虚灵师姐,体内栽植了真种,便相当于寄居了诡类。 自身还只是修行第一境,肉壳并不稳固。 贸然走入这阵黑风里,确实有厉诡复苏的凶险。 苏尘立身于黑风当中,周身忽然间生出近千只猩红眼仁,那些眼仁纷纷转动,遍照四周,将流杂此间的黑风统统‘定’住! 此间天地登时被笼罩在一片漆黑且夹杂火星的浓雾当中! 随后,苏尘胁下生出一条手臂,那手臂手持一轮血色残月,忽忽一转,朦胧月光便覆盖于浓雾之上,顷刻间将此间流杂的黑风收敛一空! 这些黑风有使人体内厉诡复苏之能,隐约呈现出‘饿鬼道’的气息。 苏尘觉得,如以此物勾引,或许可以勾引出体内饿鬼道之诡,令自己打开第五道神通,所以他便以血障将之收藏了起来。 残月转动,诸般黑风尽皆消失无踪。 黯淡天色映衬下,远方流火黑雾里的群山依旧是阴森恐怖,但庙宇前这片天地,却变得清明了一些。 ——倘若忽略去庙宇前方平岗深林里,随处散落的残肢断体的话。 苏尘那条把持血障的手臂一挥,一抹血色月光落在虚灵头顶,使之气息身形尽被收藏其中,虽仍然在苏尘、金刚亥母的视野之内,其实已经处于另一个隔绝的空间之中。 做过这些,苏尘才道:“师姐,可以出来了。” 被血色月光笼罩着,虚灵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但心里安全感总是充足的,她点了点头,一下跳出门槛。 这时,四周又有黑风吹刮过来,漫卷过虚灵身形,却没有让她生出丝毫感觉。 血障之能,可见一斑。 苏尘继续挥洒月光,收束四周黑风,而后朝平岗深林里走去,路上所见一具具残肢断体,多着棋盘格的衣衫。 可知他们尽是转轮宗弟子。 尽在离开庙宇以后,体内厉诡复苏,以种种言语都无法形容的凄惨之状,死在了这处平岗深林当中。 “也不知此次转轮宗究竟派出了多少弟子,单是这处野林里死去的弟子,便有四五十余人了。”苏尘还有闲心数着死者尸体数目,同时开口与另外二者道,“转轮宗派弟子到这梅山中来,总不是为了让他们尽死在这里的吧?” “是呀,转轮宗缘何要派弟子到梅山来? 可是为了寻找甚么宝物?”虚灵也发现了疑点。 一旁的招娣皱眉苦思片刻,展颜笑道:“如能遇到一位转轮宗弟子,倒是可以问一问他,转轮宗派他们到梅山的目的为何?” “那便只能希望他们并没有死绝了。”苏尘笑了笑,身周血色月光不断闪动,一股股黑风尽没入血障之内。 他周身眼仁收束回体内,确保虚灵安全以后,已经不需要刻意放出以定住黑风了。 苏尘极目远眺,看到平岗下一条小路蜿蜒到了那被拦腰而断的高山下,高山四周土石滚滚,又似有一条河流从那片山石废墟里流淌而出,去向远方。 “我们便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多注意沿路尸首,留意他们的走向痕迹。”苏尘如是对招娣、虚灵说道。 三者随即启程。 漫漫黑风吹刮不尽,入目到处可见残肢断体。 只是不知道,那些从转轮宗弟子尸身内复苏的诡类,都去向了何处? 后来的心佛寺弟子为何没有在此间留下一具尸首,他们未曾经历厉诡复苏? 一二六、村子 平岗向前延伸,林木逐渐变得稀疏。 转轮宗弟子的尸首铺满了苏尘三者经过的道路,让人怀疑转轮宗派来的所有弟子,是否都在这处虚界洞天中全军覆没了? “这些尸体被黑风唤醒了体内的厉诡,他们自身因此死亡,但那些厉诡都跑去了什么地方?”避开一具拦腰而断、上半身挡在林间小道上的尸首,金刚亥母忍不住蹙眉发出疑问。 苏尘感应着此间气息的流动,指着那座被削成两半,一半与大地相连、一半崩塌成了土石,覆压其下村庄的小山道:“诡类气息都往那座山后流淌去了,我们只要沿着这条路即可。” 金刚亥母闻言点了点头,正准备再说话,苏尘已经道:“前面那处巨石后似乎有活人的气息,走去看看。” 说罢,他当先走在前头。 虚灵与招娣见状,也就连忙跟上。 在这方小千世界当中,诸般气息流杂,浑浊如泥潭,哪怕是金刚亥母在此间也被限制了感知力,根本无法从流杂气息里分辨出自己想要的信息,但苏尘仍然具备这种能力,这小千世界的环境对他影响极小。 可以说是毫无影响。 一如苏尘所言,小道蜿蜒折转之处,被一块巨石阻隔住前路。 而那块巨石之后,正有一个活人。 一个手臂像是被蛮力强行撕扯下、半身鲜血淋漓的转轮宗弟子,此人气息已经垂危,很快就要死去,在看到苏尘一行走近以后,这个转轮宗弟子鼓动了最后的力气,发出提醒:“别去,别去那座山后面! 会被吃掉的!” 话语说完,都不待苏尘做什么补救措施,这个转轮宗弟子就顷刻殒命,他的性魂如同一个泡影,随着身体生机的绝灭,悄无声息地破碎,消失无踪了。 此种情况极不正常。 哪怕是性魂残缺之辈,一朝生死,性魂也能在现世里留驻至少一炷香的时间,而后才会逐渐消亡。 像当下此人这般,只要肉壳生机泯灭,性魂也会跟着当场泯灭的情况,可以说是十分少有,更像是背后有某种力量推动着,加速死者的性魂泯灭。 转轮宗弟子一死,线索便在此处断裂。 ‘能够引导修行者体内厉诡复苏的黑风,在此间只要死亡性魂便会跟着顷刻断灭的情况……如此种种,无一不说明虚界洞天非同寻常。’ ‘此间的力量似乎专门针对种种生灵,生灵来到此间,就要受到伤害,但厉诡在此间却没有丝毫影响,甚至无处不在吹刮的黑风可以助长厉诡的力量,加速祂们的复苏。’ ‘缘何会如此?’ ‘二郎显圣真君怎会与这一方洞天世界扯上关系?’ ‘以及,那表面上看起来是以油采勾勒抹画的二郎真君、哮天犬塑像,却在自己目力集聚之下,变成了一座披着白猿皮、流着鲜血的泥胎,以及一座披着狗皮的泥胎,这些又说明了什么?’ ‘梅山,是梅山七圣所在之地。那么这座梅山深处小庙连通的洞天世界里,可有那七位傩神七圣的影踪?’ 苏尘脑海里念头如电光般接连闪动。 他盯着地上的尸首看了一会儿,向身旁的二者开口道:“走吧,继续向山后面去,看一看究竟。” “是。”金刚亥母点头答应。 虚灵紧紧跟在了苏尘身后。 —— 拦腰而断的巨山后,乃是另一方景象。 与前山被土石埋藏的废墟相对,山后亦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村落屋舍在一片平敞地带如星散步,从山前乱石滩里流淌而出的河流,从这个村落旁边绕过,去往不可知之地。 此间人烟繁盛,浑然不似他处村居那般民生凋敝。 当下,村子里正在办一场丧事。 村里老少青壮都聚集在了村子偏僻角落里的一处筑土墙四方民居当中,院墙里架起了灵棚,一副棺材就停在灵棚中。 两条长凳将棺材撑起,使之在入土之前不接触地气。 棺材上方遮着一块黑布,使之不会受天上阳气干扰。 男女老少们在这座小院里忙碌着,说笑着。 青壮们从这户人家的圈舍里赶出鸡鸭猪羊,当场宰杀,而从村妇们忙着清洗从这户人家里搜捡出来的碗筷盘盏,一层层码放好,再将鸡鸭猪羊褪毛、剖除内脏,斩大块,预备置几桌酒席。 死者乃是一个八十多年的老光棍,无儿无女,无有其他亲族。 他死了以后,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可算高兴了——因着这老光棍死前属实积攒了一笔财产,对方死了,也无子孙后代可消受,正好便宜了一整个村子的人。 可以在他家敞开来吃三天流水席。 近些年村子里收成不好,因着肥料少的原因,地里长出来的庄稼也少,便也养不起牛羊牲畜,村人们都是面黄肌瘦,眼里冒着红光,如此日熬夜熬,可算是熬到了今天这样的一个好日子。 —— “此处死气浓郁,当是整个村子的大部分人口,都被淹没在了山石乱流之下。”立身于乱石堆前,看着乱石间隙里的残垣断壁、房屋瓦片,苏尘凝目开口道,“但我先前说过,人之生死,实乃死活气息之聚散而已。 而此间这个被埋在山石下的村庄,仅看四周痕迹,明明该是死去很久了。 尸体已经由曾经的活物生灵,变作彻底的死物,那些蓄积于此地的死气,早就应该消散去才对。 但它们偏偏聚而不散。 甚至死气扎根于这乱石林间,已经在石头下形成了‘根系’,此种情形,绝对不正常,像是某种力量刻意引导的结果。” “死气在此地聚集,形成根系,会导致怎样后果?会引发石林下的村人尸首发生异变吗?”金刚亥母问道。 “此地死气聚散,根系蔓延,已经沿着村子旁边的这条河流,到了山的后面去。”苏尘看着被乱石淹没的村子,开口道,“若是被石头淹没的这个村庄里存在尸体,死气聚集,极可能让尸首变作僵尸。” 听得苏尘此言,虚灵眼睛眨了眨,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便听苏尘接着道:“但是这些乱石盖压下的房屋园舍之中,没有一具尸首!” 没有尸首? 金刚亥母闻言脸色微变。 没有尸首如何能产生死气,导致死气聚集? 没有尸首,死气为何可以长久盘踞于此地,甚至形成了根系? 这种情况,简直悖逆了常理! 苏尘目光遥望远山,看向漆黑天幕遮蔽下的山峰之后,徐徐开口道:“如我所料不错,我们当下所处之地,便在虚界洞天当中。 但当我们沿着当下河流,转至山后,便到了另一重世界。 可能是现世,也可能是与虚界洞天嵌套的另一重小千世界——这被拦腰削断的巨山,成了连通两个世界的桥梁,便如漏洞中间的那个孔洞。 那些本已死去的人,被移转到了山后世界,而他们死亡留下来的死气,就聚集在这处世界中,沿着两世界间的孔洞、裂缝不断蔓延、不断发展。 进而打破了此间虚界洞天的本有规则,令生死逆乱。 生死逆乱,天道弃常,诡类丛生。 不过是大千世界的那套做法,又在这处小千世界里重新复制了一遍而已,可以想见,生死规则破溃之下,与虚界洞天嵌套的另一处世界里,必然是诡类丛生,甚至直接就是一个厉诡的世界。 厉诡世界反过来影响虚界洞天,亦导致了此处产生可以催化厉诡复苏的黑风。” 窥一斑可见全豹。 苏尘仅仅凭借当下浮出水面的些微线索,已经将虚界洞天的真实演变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金刚亥母与虚灵大受震撼的同时,亦对后山的世界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当下情况不言而明——有人借助虚界洞天刻意养诡,能使出这种手段,操纵天道规则,使诡类丛生的存在,岂是易于之辈? 他们就这样过去,是否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尘看出了二者的疑虑,开口道,“如若遇到不可逆转之凶险,我会将你二者收入血障之中,令你们平安脱离凶险。 而我自身,亦不是没有凭恃。 我隐约预感,山后那个世界,与我本身似乎也有些许勾连。 是以不论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我自身的原因,山后都是必要去一趟的,若是你们不愿一同前往,我亦可以施展手段,让你们先离开此处世界。” 他话音刚落,金刚亥母就断然摇头:“我与恩主已然休戚与共,之所以惧惮山后世界,也只是担心山后世界会对恩主有所损伤罢了。 既然恩主都不在意,我又有何可在意? 山后世界却是非去不可。” 虚灵亦然:“今次本是师姐护持师弟来渡过金刚试,如今反倒是我成了被师弟护持的一方,师弟既然想去看看,那便去看看就是。” 二者如此爽快答应,亦让苏尘心中颇觉安慰。 他笑道:“自不会让你们二者受到任何损伤就是。” 说完话,也一改先前闲庭信步、游山玩水似的态度,身形展开,刹那包容了二者,化作一条血河直接投向了山后! “且看看山后世界究竟是怎样光景?!” 血河在半空中流淌开来,绕过了被拦腰截断的山峰,隐入云雾里,云雾之下的世界已与山前世界截然不同。 天色分明,一轮太阳高悬天中。 重重乱山之中,一个村庄坐落其中。 一条小河从村庄外蜿蜒而过,去向了不可知的地方。 苏尘裹挟着金刚亥母与虚灵,在河岸边落下,他看着眼前默默流淌的河流,眼中流露凝重之色。 这条河流,这片便是荒草的河岸,他曾经见过,曾经来过! 犹记得,在他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之时,以已死的老人尸身离开了曾经的村落,就沿着这条河流走过一阵。 后来才遇到虚海,被收入心佛寺。 兜兜转转,他从虚界洞天进入的此方天地,竟是他的初生地! 这说明了什么? 背后有什么深意?! 不知是上苍在冥冥之中落子,还是另有大能摆弄了棋局?苏尘心中悚然,但他既已进入局中,此时再想退却却也不可能。 唯有深入局中,看一看这个棋局的全貌罢了! “沿着这河往上走。”苏尘放下金刚亥母、虚灵二者,说了一句,便当先朝前走去。 二者跟在他身后,感应到他此时情绪变化,都没有作声,怕打搅到他此时的思维。 沿着河岸一路前行,不多时苏尘便领着二者转入一条小道——这是他‘尸变’以后走过的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可以一直通到他的家中。 也即是老人身‘孙进’的家中。 三人各自做了遮掩,令自身看起来平平无奇,走过一栋栋房屋院舍,苏尘内心生出疑窦:“当下也不是农忙时节,村子外的田地里也不见有人耕种,怎么当下这处村庄里,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走不多久,苏尘终于在这个村庄里听到了些吹吹打打的动静。 看方向也是他家所在的方向,苏尘皱了皱眉,跟着往声音源头走去。 村庄便宜角落,一座筑土墙小院子孤独屹立。 吹吹打打的动静便是从那小院子里传出来的。 内里人声鼎沸,颇为喧闹。 站在这处小院的院墙外,苏尘心中寒意越发浓重——这是他穿越来时,原主的家院,当时村民都聚集在这处院子里,为原主办丧事! 而今自己再一次来到这里。 院子里仍在进行着一场丧事! 诡异、恐怖的感觉在苏尘心底铺陈开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冲身后的二者使个眼色,令她们跟进自己,而后就迈步推开了原主自家的院门! 哐当! 黑漆木门骤然大开。 内里喧闹的人声并未因这大门推开的动静而止歇半分。 仅仅有坐在门口闲聊的几个村妇闲汉,把目光投向了苏尘。 “呀!” 那几个村妇闲汉眼光惊讶。 而苏尘背后的虚灵、金刚亥母脸色比她们更加惊讶。 在她们二者眼里,这一整个院子里,不论是忙活着洗菜的妇人,还是杀鸡宰羊的青壮,还是闲坐在院子各处的人,都不是活人! 甚至都不能算是‘活物生灵’! 一二七、柱世 “尸变呐!” 在这个筑土院墙里的村人们与门口突然而来的苏尘一行对视的刹那,那些村人眼神骤然间由惊讶转为骇恐,屁滚尿流地往院门斜对着的堂屋奔逃,带动了其他村人将目光也往这边聚集。 看到门口站着的苏尘,更多的‘人’惊恐起来! 或是随大流一窝蜂涌入堂屋;或是连滚带爬翻过院墙,逃到不知何处去。 间杂有些村民的叫喊声,在此地乌泱泱闹作一团。 “完了!” “孙大爷,您都活八十七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他老光棍啊!” “逃啊,快逃命啊!” 转眼间,原本还十分热闹,人声鼎沸的院舍就变得空荡荡起来,聚集在院子里的人们部分躲进了各个屋子里,紧紧闭锁了房门,部分则逃到了院子外,不知去向。 这一幕与苏尘当时‘诈尸’起来时候的情况,不能说十分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当时诈尸苏醒之时,乃是在天将明的凌晨。 而当下却是在正午。 当时他站在破损的棺材边,眼下他却站在门口。 而不论当时还是现在,这整个村的村民们,对他的身份都是确认无疑的——活了八十多年的光棍汉孙进。 金刚亥母、虚灵眼神骇然。 她们眼中所见的整个院子的村民,在目光与苏尘接触以后,都生出了诡异的变化,那些看起来活灵活现的村民们,皮肤开始变得单薄,脸上像是勾画了劣质的水彩,在眨眼之间,由一个个真人,变成了一只只纸人! 它们的面孔皮肤都是都纸糊上去的,勾画者画技甚为拙劣,使得多数人一双眼睛大小不一,嘴歪眼斜者比比皆是! 它们从院子里四散去,就连奔跑的动作,都显得极为僵硬! 整个村子里的村民,都不是活物生灵! 都是纸做成的人! 但偏偏这些纸扎人的身上,涌出了浓烈的生机! 两者结合起来,更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更让二者觉得悚然的,是从苏尘口中说出来的话:“这些人原本都是活人,师姐,你莫非没有发现其中很有几张熟面孔么?” “熟面孔?” 置身于当下这个诡异万分的院落当中,虚灵丧失了根本的分辨能力,听到苏尘此言,仔细回想,才想到其中几个与自己照面的村民,确实都是熟面孔:“这些村民里,竟然有心佛寺的僧人?!” “是。”苏尘点了点头。 他语气平静如水,迈步走向灵棚里的棺材。 他走得极慢。 每走出一步,自身气息就往上推高一层,胁下生出一条手臂,挥洒血色月光,将金刚亥母与虚灵都带进了血障世界当中。 ——苏尘心中有所预感,接下来如若发生争斗,那般层次绝对不是金刚亥母与虚灵能够参与的,将二者收入血障世界,正是为了保全她们的性命。 “我之前还困惑,缘何虚界洞天之中,不见心佛寺弟子的尸首。 原来他们都被转移到了这处村落,成了村子里的村民。”苏尘盯着那副没有动静的棺材自说自话,感应到其中有让自己悸动的气息涌动着,好似自身都与之牵连了起来,“先前走入虚界洞天的那些转轮宗弟子,你令他们体内厉诡复苏,尽数死绝。 他们体内的诡成了这个村子的一部分村民。 后来的心佛寺弟子,你偏偏让他们活着,化作了村子里的纸人村民。 究竟为何如此,你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他盯着棺材,嘴里吐出来的话语,都是说给那副棺材听的。 这幅情景怪诞而诡异,但更让人惊悚的是,棺材的棺盖一寸寸被揭开来,内中传出了一个似男似女、男女不分的声音:“我如此做,自然是因为如此做才对我有用啊…… 孙进,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无一日不再盼着你我重逢。 好在上苍不负苦心人,你终于来了,我的化身,我的一部分……” 棺材里的声音说着让人一头雾水的话。 苏尘心中愈发沉重,某种预感愈发强烈了。 随着棺材盖一寸寸拉开,一根根斑斓的、让人一看就头晕目眩,好似在刹那间接触到了庞大的信息量一般的丝线从棺盖里探了出来,它们没有试图对苏尘做些什么,而是垂落到地面。 不多时,斑斓的丝线便把整副棺材覆盖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团。 每一根丝线都在此时电射而去,潜入了虚空当中,又倏忽间从各个方位探出! 如是,那些躲在屋舍里的,四散奔逃得不知去向的纸人们一个接一个被这丝线缠绕,牵扯,有些丝线一端牵连着心佛寺的僧人,有的丝线一端则牵连着这个村子原本的村民,有的丝线则牵连着化为这个村子村民的那些残缺诡类。 丝线在院墙上空盘绕虬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树冠。 而一个个纸片人挂在树上,就像是有些风景点里挂满纸片的许愿树。 这棵许愿树的色彩异常斑斓绚丽,凡人、普通修行者乃至弱小神圣只要目光集聚在树木的枝条上一个刹那就会迷失在那斑斓色泽里。 ——那绚丽的色彩,是无数人的记忆乱流。 目光与之接触,神念便与之有了沟通,如此怎能不迷失在不知多少人、多少曾经为人的存在的记忆洪流当中?! 这棵由无数‘人’的记忆组成的、根植于一副薄棺当中的巨树,另有一个名字——因果之树。 此刻,它牵扯了无数人的因果。 而这些人的因果汇集交错,最终指向只有一个——即是苏尘! 苏尘诈尸之时,那些亲眼看到他诈尸的村民被因果树牵连起来了; 苏尘拜入心佛寺,间接或直接与他有过牵扯的心佛寺僧人被牵连起来了; 苏尘身体里寄藏的一部分残缺的诡,它们缺失的部分几经辗转,流转于一部分转轮宗的弟子体内,于是,这部分转轮宗弟子被带进了虚界洞天,体内厉诡复苏,亦被因果树牵连起来了…… 如此种种因果牵连,大费周章,自然是因为棺材里的人想要循出苏尘的踪迹! 棺材里的人,与苏尘的前身——孙进,亦有一份莫大的因果! 心佛寺住持昧性曾与昧初提过,转轮宗柱世大能‘遮?陀帝’在一处边缘地块世界,遗失了自身属于‘六道’的一部分。 一尊世间顶点的大能,已经镇压诸多破碎世界,成为世界之柱的巨擘,缘何会突然散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此中自有机缘巧合。 但根本原因就在于苏尘穿越。 苏尘的穿越的尸身-孙进,乃是遮?陀帝寄藏自身六道的一具化身,此具化身为了契合六道,乃做了多番筹谋。 化身自‘畜生道’入世,累经功德,轮入天人道。 ‘天人道’圆满以后,轮转入‘人道’,化为原主孙进。 孙进活了八十七年,作为人的一生结束。 即将在自己的丧事上,转为‘饿鬼’,轮转入‘饿鬼道’。偏偏就在这个当口,苏尘穿越了过来,依靠‘诸天生死轮’强行与半人半诡的孙进契合如一! 这般经历,从苏尘的视角上看是他穿越时运不济,降临到了一具尸体之上。 但对于遮?陀帝而言,却是自己辛苦修炼,马上就能圆满契合六道,填入自身,使得自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化身,偏偏在关键时候‘叛变了’! 化身有了与自身迥然不同的思维,分裂成了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格,而后带着自己最重要,最核心的积累叛变了! 当然,苏尘能够将自身与遮?陀帝化身契合为一。 依靠得大部分是诸天生死轮的力量,但能让他在外逍遥如此之久,一直到今天才被追索到的原因,则是脊柱内的尸龙! 尸龙并不是六道内的存在。 它是苏尘‘机缘巧合’降生中的那个‘机缘’之所在。 此中涉及过深,便是遮?陀帝都未能熟知根由。 棺材里根系虬结,一副薄棺已经支撑不住这般庞大的因果勾连,直接连通整个灵棚、乃至四周的房屋院舍都炸成了粉碎。 如是,苏尘才‘看’到因果之树根系虬结之地,是怎样情形。 那些根系沿着一片空白区域勾连蔓生着,那空白其余便形成了一个大概的人形,而后有斑斓诸色光芒在那片空白区域之中不断轮转融合。 组成了一个满头乌黑亮丽长发、面貌姣好、看起来还不到豆蔻年华的女子形貌。 这女子让苏尘觉得分外熟悉。 他略微转念,就想到自己借助真君法脉勾连,看到口称二郎真君为哥哥的‘杨婵’,应当就是现下这个女子。 当时未有看到正脸,此刻看到,才与自己记忆里的熟悉感完全对上。 女子檀口轻启,却吐出似男似女的声音:“孙进,为了召回你,你不知我用了多少手段,花了几分气力。 回来吧…… 与我的柱世大道合二为一。 彼处乃是最契合你的所在。” 女子遮?陀帝发声,便有万千声音应和着她,她脑后汇集起恢弘广大的愿力之轮,整个人置身于愿力之轮中,犹如羊脂玉雕,神圣广大,圣洁庄严! 一根根因果根系向着四面八方发散,刺入了虚空的裂隙当中,在虚空的底层,大道的根脉之处交织成一张网,完全封锁住了苏尘的退路。 这份力量是苏尘所无法理解的层次。 对方从道的层次出手,就如同一个人还在想着与敌手赤手空拳搏斗之时,敌人已经掌握了基因武器,可以顷刻间让他肌肉萎缩,让他五脏衰竭,让他不知为何而死! 苏尘神色寂然不变,在女子遮?陀帝看来,也不过是强作镇定而已! “你为了寻得我,便窃据了二郎真君的法脉传承,以此方法来调集整个灌县法脉传承者的眼目,来为你探知我的存在?”苏尘问出了一个问题。 他能感应到四周气息演变愈发恐怖,即将化作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团,将自己包裹于其中。 此方地块世界,已经被女子遮?陀帝的力量生生挖出来一部分,使之成为了制造囚禁自己的牢笼的一部分。 悬殊的力量差距,似乎让苏尘直接放弃了抵抗。 女子遮?陀帝仍旧以道力推动着因果纠缠,法理交织,挖取着此方地块世界,不徐不疾地制造着囚笼。 待到这囚笼制造结束,苏尘将回天乏术! 她没有因为苏尘的问询慢一分,亦未因此而快一分。 并不她不想加快速度,而是当下这副身体,所能推动的最极限道力,便只有这个速度——若将此身换做自己眼前的化身,道力推转之速度必然拔升…… 女子遮?陀帝思维发散着,并不耽误她开口与苏尘对话:“此女确实有些奇异,一个人变作了一方小千世界的中枢,更勾连了大千世界。 如没有她来牵制这个小千世界,与此对应的那方大千世界——即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灌县,就要彻底被‘无定劫气’淹没,变得与其他地块一般无二了。” 她之所言,正是承认她把杨婵变成了自己的一具化身。 窃据了主要的真君法脉传承! “你为何不直接将整个真君法脉传承都据为己有,以己力投射现世里的灌县,抓住我岂不更轻松,更加省事? 当下这般,我若是念头一起,忽然决定不往这虚界洞天走一遭,你能如何?”苏尘盯着女子遮?陀帝的面孔,连连发问。 时间紧迫,囚笼很快将要制造完成。 女子遮?陀帝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道:“缘法所在而已,如若今次你不愿来,不肯回归我身,总是有下一次机会的……” “果真如此?” 苏尘扬眉。 “若果真如此,为何我还在那真君法脉之中,听到了这位传承者的呼唤? 她的本真性灵,果真已荡然无存了么?” 话音落地! 苏尘周身乍然间生出一只只猩红的眼仁,所有眼仁尽数调整目力,将目光统统集聚在了女子遮?陀帝身上! “醒来!” “醒来!” 苏尘在心中狂吼! 近千只诡眼目光的集聚,令虚空都荡漾起层层波纹! 但层层波纹蔓延到了女子遮?陀帝近前,却在刹那间归于虚无! 一二八、天章 注:前文一一七章中有一个设定错误,即遮?陀帝是接近柱世的大能者,而不是已经成就柱世,因为章节修改时间已过,现在不好修改,所以在此处提醒大家一下,非常抱歉! …… “醒来!” “醒来!” 苏尘勾动周身眼仁,一齐向女子遮?陀帝集聚目光,企图唤醒遮?陀帝占据的这具化身之中,可能残存的杨婵本真。 但其周身目力聚集,都使虚空产生了动荡,产生了层层波纹,却在靠近遮?陀帝周围三丈之内时,即如泥牛入海,种种力量顷刻消失无踪! 女子遮?陀帝目光冷漠,面孔上没有丝毫情绪,似男女同时发出的声音没有一丝人性蕴含其中:“你如何能够破开此间天地的法理交织?一蓬水可以浇熄烛光,一场雨可以扑灭篝火,一条河可以倾没山火。 但是一片海可以覆灭太阳么? 十座大海可以覆灭太阳么? 你非是大海汪洋,最多只能算是一条河流——你连大海的力量都远远未曾掌握,缘何以为自己能毁伤到天中的太阳?” 嗤啦啦啦—— 苏尘四周有雷电弧光闪烁,无数因果丝线在他周遭穿梭,切割着他周围的虚空,切割着虚空之下隐藏的大道法理。 流转于四周的元气开始消散,开始减弱。 女子遮?陀帝要将苏尘封入绝对的‘真空’,这方真空之中,没有诸气流转,没有万物痕迹留存,更没有因果勾扯——一切都归于最纯粹的虚无,在这虚无之中,他倒想看看,苏尘又当如何借来力量? 须知,如今遮?陀帝只是以化身降临苏尘当面。 可仅仅只是一具化身,发挥出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苏尘的认知,超出了他所见过的所有神圣,哪怕他自身都处在这力量压制之下,随着时间推移,他将连催运‘诸天生死轮’的底力都被剥夺! ——随着此间变成真空,无处可以借来力量,他会连根植于己身的诸天生死轮都推转不开! 纵然有千般顾忌,万种犹豫,当下情势,也必要苏尘做出有效的回击了! 嘎啦!嘎啦! 苏尘周身被紫青鳞片覆盖,身形开始不断拉长。 同时有汩汩大阿修罗气息在他身周翻腾,逐渐凝聚成另一个人形。 那凝聚而成的人形浑身漆黑,有种种图案纹络烙印于四条手臂之上,而这尊人形足足有十二条手臂,六条手臂中各持六种禁器,长恨血河汹汹蔓延,盘绕他双腿,化作跋难陀大龙王! 正是苏尘的大阿修罗身! 在苏尘大阿修罗身凝聚成形的瞬间,苏尘本尊身亦变作一条不知多少丈长的灾龙,盘踞于虚空之中,天灾末劫的气息铺满此间,令虚空不断绽放裂缝! 浩大声势加持之下,苏尘双身同时发声:“我自非大海汪洋,可你果真就是天中太阳?!” 轰轰轰轰轰轰! 随着双身一齐发声,二者脑后各自有一面面轮盘炸开虚空,簇拥在双身背后,诸天生死轮与诸天生死邪轮气脉相连,相互推转开来! “轮轮轮轮轮轮——” 群轮转动,勾连了乾天大道,六道轮转,牵扯了万物生灵! 自被女子遮?陀帝切割出的虚空裂缝以外,无边天地气息疯狂灌注,刹那间填满了那虚空中的裂缝,又从裂缝中漫淹向这片渐渐独立、渐渐成为苏尘囚笼的天地中,长江大河似地轰隆隆灌注于双重诸天生死轮之上! 苏尘的气势刹那间不断攀升,化作巨阙,化为高山,化为升至天中的烈阳,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他立身这片因果鸿沟隔绝的真空当中,自身就演化出了一个世界! 犹如巡游诸天的神王,推运生死,摩弄日月,于是诸生纷纷降临,万物生长,复苏,衰亡! 六道的力量被苏尘展现的淋漓尽致! 诸天轮转的道韵,在这一刻骤然勃发! 虚空被切割出的裂缝,在诸气轮转之中,得到了弥补,苏尘大阿修罗诡身之上生出的诸多眼目,再度向女子遮?陀帝集聚目力! “醒来!” 他口中发出隆隆雷音! “醒来!” 诸气推动虚空,翻腾层层波涛,层层波涛汇成巨浪,引动了天地气海的咆哮! 轰隆隆! “醒来!” 那巨浪、那海啸终于扑倒了女子遮?陀帝身上! 女子遮?陀帝紧紧盯着此时双身显化的苏尘,双眼中终于不再是一片漠然,无有情绪流转的神色,而是涌出了浓浓的妒忌,浓浓的占有欲! “你不过是我之分身而已,缘何能有如此机缘?” “竟将真龙尸身与己身融合!” “六道群生乃是我寄藏于化身之上的力量,你为何能别处一格,将六道推举到如此层次——是谁赋予了你这般接近法理交织,柱世大道的大神通,大能力? 谁在背后设计于我?!” 遮?陀帝的意志传递到苏尘的思维里,无数斑斓五色的因果丝线在虚空中虬结成一只纯净无色的手掌,这只手掌骤然降临至苏尘背后诸天生死轮,想要拿捏住轮盘,探看这将六道轮转推举到另一个层次,有接近法理交织,柱世大道层次的大能力! 但是,诸天生死轮正反相合,轰烈运转。 已经勾连了天地诸气,参与到万象轮转当中,天地诸气被碾磨入诸轮之中,在已经凝实的六道群轮之上,诸气灌注进一面轮盘的虚影之中,使得此处虚影迅速坍缩,迅速化无,在因果之手降临诸天生死轮之上的刹那,虚空诸气尽数化作一重重轮盘! 诸轮互相嵌合,勾连了真空最底层的乾天大道法理! 是以万象更新! 一面淡淡天青色、近乎虚无的轮盘受感于因果之手的气息,从诸气拟化的群轮里更生出来,彻底凝聚了实形! ——万象轮! 承天体道,天地万象,尽在此中! 一刹那,天地间无处不在的诸气缠绕着因果之手,拖拽着它,诸天生死轮不再是女子遮?陀帝可以随手拿捏的存在! 同一时间,诸天生死轮推动之下,苏尘终于将周身所有眼仁的目光,跨越一重重山岳般拦在近前的‘法与理’,降临到了女子遮?陀帝身上! 降临到原本该名为‘杨婵’的女子身上! “醒来!!!!” 轰! 真君法脉自苏尘起始,贯连了女子遮?陀帝体内的杨婵本真,而后经由杨婵本真,勾连起深植于灌县的整个真君法脉网罗! 这一刹那,苏尘看到那个躲在女子遮?陀帝法理交织之外的瘦削女子,抬起脑袋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她眼中金光汹涌爆发! 轰隆!轰隆!轰隆! 与杨婵苏醒相对应的,乃是天穹之上裂开了一道金色的裂隙,那金色的裂隙骤然张开,内里正是一只眼睛! 一束金光笔直垂落,笼罩在囚禁苏尘的法理天地之上,比遮?陀帝临时调集来的法理更为凝练的道力降临了! 那是此间世界底层逻辑本身! 本就是乾天大道的一部分! 女子遮?陀帝的柱世大道,虽近似于乾天正道,但似此道却终非此道,一只被染色了的狗,看起来再像老虎,也终究不是真老虎! 咔嚓! 囚禁苏尘的天地囚笼,就此破裂! 苏尘双身飞腾而起—— “彼世的残党,还能翻出浪花?!” 女子遮?陀帝神色勃然,柳眉倒竖,一指点向垂落而下的金光,无数因果法理交织其上,如蚁虫啃噬食物残渣,顷刻间将那道金光啃噬得干干净净——乾天正道而今已然萎靡,依托其而生的道力,又如何能存续长久?! 可是,苏尘拼尽力量,终于还是让局面产生了倾斜! 让本就无光的局面,崩开了一道裂隙,有光芒从裂隙里涌了进来! 女子遮?陀帝一指点出,脸上忽然换了副神色,变得柔弱怜人,她注视着苏尘,实际上是看着苏尘浑身的眼仁,向苏尘用力招手:“哥哥,哥哥,快走,快走!” “一道本真之念而已——断灭!” 女子面上再度变色,樱唇骤吐杀伐之音! 无边因果如蛇虫包裹向她这具身体,要彻底洗白身体内的杨婵本真! 先前他还觉得这彼世法理凝聚颇为奇异,准备带回去研究一二,但对方既然不肯听话,偏要在此时坏他大事。 那还是死罢! 断灭体内本真,整片天地尽在自身掌控之中,自己逃逸出去的分身,也就别想再有第二次逃脱的机会了! 苏尘记住了方才那个刹那,杨婵留给自己的眼神。 眼看因果如龙蛇包裹本属于杨婵的身体,要将她的本真革除当场,苏尘内心生出了一丝犹豫。 便借着这个机会逃走么? 逃得了一时,可杨婵若死,自己是否还有第二次机会从别处借力? 到时将会面临何种局面? 一霎犹豫,苏尘瞬间定念! 他周身十二条手臂盘结于胸前,六道禁器在周围转动,发出斑斓诸色之光,斑斓诸色光芒烘托之下,手背的罗睺意志烙印越发清晰! 下一瞬,苏尘神念沟通了罗睺意志烙印! 纯粹的阴暗气息从虚空某处渗了进来,一个蕴含着让人听到就禁不住堕落黑化的声音随着那阴暗气息,降临此间:“阿——修——罗——” “恨!” “恨!” “恨!” 咔嚓! 那处不断渗透进阴暗气息的虚空直接被冲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血色长恨河水从那窟窿里翻腾而出,不过须臾,倾盖此间! 淹没了遮?陀帝遍布周身的因果龙蛇! 一个个血色的阿修罗身影从长恨河水之中爬出,拽住遍布女子遮?陀帝周身的因果龙蛇,就往自己嘴里送,疯狂啃咬吞食! 世间群生,无不畏惧因果。 可自死中而生,自无数阴暗堆积里走出的阿修罗,却以因果为最佳的补品! “罗睺!罗睺!” 眨眼之间,女子遮?陀帝遍布周身的因果龙蛇被不计其数、前赴后继的阿修罗诡尽数撕扯下来! 她的身体直接向血河中沉沦去。 而蔓延滋长了整个地块世界的因果之树上,结下一颗果实。 果实落地,化作了新的‘遮?陀帝’。 他舍弃了杨婵的身体! 新的遮?陀帝一身玄色道袍,面色淡金,眉心更有树桩因果法理真印,他盯视着在大地上肆虐的长恨血河,俊美的脸庞因痛恨、厌恶而扭曲:“你竟能召来罗睺意志——你在外浪迹几个月,究竟做了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 苏尘自然不会回答道人遮?陀帝的问题。 他双身扑入长恨血河当中,直接卷起了其中的杨婵肉身,任凭血河刹那冲荡,将自己推向不知名的所在! 血河遮蔽了苏尘的因果,断灭了他的所有气息。 偏偏此河在遮?陀帝看来污浊不堪,他根本都不愿沾染此河一丝一毫的气息,因这种种原因相加,终于给了苏尘一丝机会,借助长恨血河逃之夭夭! “呵!” 道人遮?陀帝脸色阴沉下来。 他在半空中顿了一瞬,心念刹那转动,背后因果之树枝桠虬结,又生出几个果子,落地就化作了七个不同的诡神。 此七种诡神,皆以兽形示人。 正对应了灌县故老相传的‘梅山七圣’。 “去寻找杨婵踪迹,若找到她的踪迹,不要轻举妄动,即刻汇报于我。”道人遮?陀帝向七尊诡神命令道。 刚刚经历过几次死生,好不容因借因果化形的七圣,更知遮?陀帝恐怖之处,对于他的指令把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应声,而后各自化作一道道流光,往不同方向飞腾而去。 他们同样能勾连真君法脉,用他们来寻找杨婵踪迹,可谓事半功倍。 而找到杨婵,也就意味着距离寻得‘孙进’不远了。 ——直到现在,遮?陀帝都称呼自己的化身的凡人称谓,殊不知,他口中的孙进早就随着苏尘的穿越而化为乌有。 真正主宰其化身的,乃是苏尘这个根脚不可追溯的人。 仅仅只是派出七圣追索杨婵、‘孙进’,遮?陀帝尤觉得不够保险,他盘坐于虚空中,口含天章,言出法随:“遮?陀!” 天章法理吐露的刹那,他背后就生出一双双如黄金铸就,透发着永恒不朽之气息的手臂。 这些手臂在他身后盘绕成似太阳般灿烈的莲花! 一二九、破局之法 散发着永不朽坏之道韵真意,灿烂如神日的莲花当中,天清而上,地浊而下,日月演化,因果循环,天理运转——此即是遮?陀帝行将凝练完成的柱世大道之投影。 只要圆满六道参合其中,他可立地成就永恒柱世之境! 眼下,遮?陀帝引来柱世大道之投影,念头一转,那不朽日莲上即落下一道金光、一片花瓣。 花瓣在此间世界缓缓化无。 于是,一尊身后千万条手臂,在背后盘结成不朽日莲的伟岸存在,从这地块四面八方升起,将这地块包裹于日莲之中。 诸天万气,无不成了这尊伟岸法相投影的耳目! 无不聆听、追随这法相投影的天章法理,令此间地块世界一切行迹,都彻底暴露于法相投影的‘眼’中! …… “遮?陀!” 真言宣诵雷音笼罩一方地块世界,一尊浩瀚无量、不朽不坏的日莲法相从地块世界升起,直接浮现在了苏尘的神念当中。 这尊法相一经显化,即刻映照此方地块世界一切生灵、万法天章! 在那尊法相映照苏尘神念的一瞬间,他心中警铃大作,当即运转诸天生死轮,六道诸轮实形之上,万象轮乍然演化,勾连天地万象,刹那间为苏尘与他怀抱着的杨婵覆盖上一层万象流转之意韵。 使得二者能隐于万法天章之中,令自身不至于在日莲法相的巡视中显得过于突兀,因此暴露行藏。 苏尘心有预感,假若自身暴露在那日莲法相的巡视当中,那么下一刻遮?陀帝就能瞬息降临到自己身畔,到时,他可不一定有第二次机会逃脱出遮?陀帝化身的手掌心,非要被对方囚禁,进而将自己炼化入他体内不可! “呼——呼——” 万象道韵笼罩而下,使得日莲法相终究没有发现二者行藏。 苏尘怀抱着杨婵,从血河里冒出头来,迈步走到河水冲积出来的河滩上,身后长恨河水徐徐退转,又穿透了无数重时空,重归于罗睺的首级。 他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未敢动用自身一丝一毫的力量,以免因此被遮?陀日莲法相发现影踪。 如今,日莲法相投影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一旦他稍有异动,那柄利剑顷刻就会斩落,不死也能让他脱层皮! 然而如此情况之下,他若分毫力量都不能动用,这方地块世界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大号的囚笼?身处于这个囚笼当中,被‘狱卒’寻找到踪迹,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当下局面让苏尘觉得无计可施。 他未有找到任何破局之法。 看不到丝毫变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种感觉让人分外无力,毕竟苏尘的六道,是承继了遮?陀帝的六道,不过寄生苏尘周身的群诡,大抵是受六道轮转吸引而来,与遮?陀帝虽有一定关联,但关系并不大。 唯有罗睺意志长恨河水、三世诸佛烙印、灾龙体魄旱魃真血、诸天生死轮这些是完全属于苏尘自身,不会受遮?陀帝影响的力量。 走过河滩,躲进山麓林木掩藏下的一处破落民居里,苏尘扫去屋子里的灰尘,割了些茅草堆在地上,让杨婵躺在上面。 他自己盘腿坐在旁边,内心盘算着自己如何破局。 ‘遮?陀帝毫无疑问是一尊接近‘柱世’存在的大能,其仅仅凭借化身就可以勾动法理,移转天地大道。’ ‘破妄以后,有元化、法相、佛谛、柱世四境。 元化之境,涉及诸气调和,如能调和诸气,即能明悟天地万气运转之‘理’,由理而入法,性魂与法理同生,便可以凝聚法相。 号召天下法,景从己身。 至于佛谛,亦可以理解作‘真谛’,修成佛谛,即见如来。 以此可知若是佛谛乃是领悟诸法理流转之真谛核心,一旦领悟,便能演化诸法理,拥有了成佛作祖的资格。 遮?陀帝而今的层次,便在佛谛顶点,接近柱世之境,甚至已经凝练出了一部分柱世大道。 他所施展的手段,直接就深入到法理交织的层次,将演化诸法展现得无比娴熟。 凡俗力量已经无法杀伤他。 便如一双肉掌可以打得同样的人类生灵鼻青脸肿,但如何能打得动钢铁? 两者非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而诡神的力量,其实是一种规则的呈现,也即是一种法理的呈现与运用,在诡神以法理运转呈现出来的力量,接近于‘法相’层次,但仍旧无法与佛谛顶点,可以演化,乃至创造法理的手段相提并论。 也许有顶点诡神可以做到。 譬如第一等的菩萨尊、大菩萨尊。 他们本身代表了虽只是一种法理,但此种法理却将天地万物万事的运转都纳入其中,有无数根系弟子开枝散叶,一法即是一个世界,已经不亚于佛谛大能的演化法理之层次,自然可以与佛谛大能齐平。’ 苏尘目光闪动,即使身处濒临灭亡的绝境,他的心境亦未受到影响,仍然能够保持平静。 自从本身诡异化以后,他受诡神影响太多。 已经对于生生死死这种事变得不在意起来。 活着只是因为自己有企图心罢了,可是这个企图心本身也只是随意为之,若真正需要断灭企图,他亦能瞬间做到。 “我体内寄藏的诸多诡类,虽有种种匪夷所思之威能,各自呈现出某种法理,但并没有一尊诡类,可以与菩萨尊、大菩萨尊那般存在代表的一法即世界的法理相提并论,纯以灾龙体魄,将天灾劫气推演到极致,或许可以触摸到‘末法’的边缘,但是很明显,依旧是够不到遮?陀帝那般存在的。 眼下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即是遮?陀帝始终以化身示人。 他的真身并未降临在此处地块世界。 不过,掌握法理,即是万法皆通,在‘法’的运用层次上,分身与本尊的能力并没有太过明显的不同。 如此看来,我的前路似乎一片昏暗? 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苏尘皱紧眉头。 他念头一转,一样样散发光芒的事物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尽是他这些时日签到得来。 有‘两滴佛泪’; 有‘阳元神目丹’若干; 有‘烛照神丹’一丸; …… 签到得来的奖励对于苏尘如今作用已经极为微小。 但偏偏这些时日遇到的灵机环境层次都较为高等,加上他自身气息的推动,使得得来的签到奖励就显得丰厚了许多。 其中最有价值者无疑是两滴佛泪,与那一丸烛照神丹。 佛泪作用自不必说,可以直接点化一尊邪魔,使之诚心诚意皈依于己,而烛照神丹,乃是阳元神目丹的升级版,只需服用九丸,就能让自身一只眼睛化为太阳烛照真瞳。 苏尘此前已经服用了诸多神目丸、效果更强的阳元神目丹,当下若再将积累得来的烛照神丹与阳元神目丹一并服下,有很大概率可以使得自身一双眼睛化为太阳烛照真瞳。 于当前情况下,这点提升对于他的作用微乎其微。 但有总好过没有。 他当即将所得的阳元神目丹、烛照神丹等丹药一字排开,而后尽将之鲸吞入腹! 诸般丹丸服用入口,他立刻运转万象轮,为自身再加一层道韵遮盖,而后周身眼仁因感应到药力的刺激,一只接一只从皮膜之下冒出,四处转动视线,连茅草上昏睡着的杨婵都似乎受到了影响,蹙紧了素洁的额头。 忽然,苏尘周身眼仁齐齐冒出红光。 而他掌心的一双眼仁散发出无穷热力,缕缕金光从一双眼仁最深处涌现,而后迅速取代了掌心眼仁里弥漫的血色,使得一双眼仁尽数化为灿金色泽! 破除万邪,滋长万物的光芒自苏尘掌心勃发而出。 使得他双手犹如各自握着一轮太阳! 神光照耀苏尘周身,良久以后方才徐徐消散。 苏尘周身眼仁跟着隐入皮膜以下,唯有双手掌心里化为真金色泽的烛照真瞳仍旧显化,他将手掌朝向茅草堆上躺着的杨婵,掌心的烛照真瞳登时散发温暖光芒,包容了杨婵,一缕缕使万物更生的力量流转入杨婵体内。 其体内被遮?陀帝重创,四分五裂无法聚集起来的性魂本真,就在苏尘太阳烛照真瞳光芒照耀之下,逐渐汇集起来,性魂上的裂缝得到弥合,本真被烛照之光温养浸润。 如此良久以后,杨婵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但她的性魂已经重新被凝合为一。 此种力量,虽不及起死回生那般可以逆转造化,无中生有,但亦相当于‘肉白骨’层次的力量了,可以将一个人被撕扯成数块的性魂重新拼凑起来,弥合性魂之上的裂缝。 那些偶然开悟邪异真种,误入歧途的修行者,应当都渴望得到太阳烛照真瞳的照拂。 苏尘收回烛照真瞳,感应了一会儿茅草上的杨婵气息逐渐平稳,便坐回原地,抬头看向大半破开,显出外界天穹的房顶。 天穹明亮,碧空如洗。 ——此处地块世界倒是有难得的好天气。 但是在那明亮苍穹之中,却没有太阳的存在。 日、月而今也仅仅只能照拂到一部分地块世界罢了,而不能将恩泽尽施于大地众生身上。 苏尘发散了片刻思维,内心隐约有了一些想法。 “我身如今运用最为娴熟,参合最深的手段,即是诸天生死轮下的六道诸轮神通。不能因为这部分力量与遮?陀帝有所关联,就对之弃之不用。 这份力量虽与遮?陀帝有关联,乃是遮?陀帝要成就的‘柱世大道’的一部分,但它同样还是诸天生死轮的一部分。今时就连遮?陀帝都无法对六道施加影响,我却已经熟练掌握四道神通,其余二道神通想要领悟,也并非难事。 如此,我当下何不全力推演六道之轮……” 他低头看向手背上的三世诸佛烙印:“且以这大日如来传承烙印,参合六道群轮,推演出一重法理来? 此一重法理,不需比过遮?陀帝的法理。 ——想要比过对方也完全不可能。 但只要能为我创造一线逃生的机会,那便值得了。” 苏尘目光闪动。 “不过,大日如来乃是心佛寺无上本尊大佛,是所有心佛寺主尊背后的‘主尊’,不同于我前世认知里,佛经典籍里描述的那般美好的大日如来。 以之传承法性参合六道之轮,稍有不慎,便可能有被其夺去一切积累的可能。 ——所以我需要有一位可以与大日如来传承妙性对抗的护法。 能与大日如来传承法性相对抗的存在,非罗睺意志莫属。” 苏尘心念刹那定下。 他脑后生出重重诸天生死轮,万象轮居于最上最中央的位置,其下六道群轮重重簇拥,无尽轮盘如日轮、月轮等虚影散落周围。 诸天生死轮气势一经运转,即镇压住了苏尘周围天地,使此间诸气尽归调配,尽在掌握之中。 万象轮轰隆隆转动,洒下万象道韵流转此间,尽力遮掩住此间与外界的不同。 做过这些准备,苏尘胁下长出两双手臂。 六条手臂在胸前盘结,六条手臂上描绘的图案各不相同——表示地狱道的黑水牛足踏水火图、表示阿修罗道的阿修罗冥河伐天图,表示天人道的神人头戴花冠图、表示人道的群婴嬉戏图、表示饿诡道的饿殍浮河竞舟图,以及表示畜生道的猪羊入泥河图。 此中,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图案尽皆鲜艳无比,散发熠熠光辉。 唯有饿诡道、畜生道仍图案仍然黯淡无光,甚至图案纹络都隐于皮下,只是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此二道代表了至深的罪孽,至深的业力。 在此二道中的诡神,凶邪程度远朝其他四道。 如今,苏尘便要找出此二道之中的主宰诡神,将它们点化出来,再补齐了天人道主宰诡神,六道主宰诡神齐齐显化,他才好推运六道之轮,进行下一步的演化。 苏尘念头沉入饿殍浮河竞舟图中,登时‘看’到无边黑风夹杂着火星从天地间涌起,如刀般不断刮过大地,刮得一条满是尸骸浸没的污臭河流荡漾起层层涟漪。 一三零、肉与汤 在天地间翻腾的那些黑风里,生出一张张血盆大口,啃咬着河里那些干枯的尸骸。 至于此时,河中那些已死的尸骸纷纷挣扎起来,承受不住血盆大口的啃咬,勉强压榨着自身丝缕力量,竞逐河中唯一的一条木舟。 这些尸骸,便是一只只饿诡。 而浸没入河中,便会让这些饿诡不断损失力量,饥饿感越发被激发,越发得不到满足,在被黑风里的血盆大口啃咬去所有肢体以后,饿诡就会变作黑风里的一张张血盆大口,它们尽力啃食河中原本的同类。 可饱腹感只在刚刚啃咬下去的刹那产生。 刹那之后,又是无穷的饥饿与空虚。 饿诡们重复着这个过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唯一能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就是爬上河流里漂浮的那只木舟。 舟船上放着一个婴儿,只要吃掉这个婴儿,可以换来饿诡三百六十日不用忍受饥饿。 但是,饿诡们竞相追逐这舟船,互相挤压,将舟船推向河流更上游,自身都在竞逐过程里被其他饿诡啃咬掉肢体,如此追逐了不知多少岁月,却没有一次,没有一只饿诡真地成功爬上过舟船,品尝过婴儿鲜美的血肉。 粉雕玉琢的婴儿躺在那一叶扁舟当中,随波逐流。 他不需要进食,却生机饱满,散发着让饿诡们垂涎欲滴的香气。 苏尘的念头刹那间扫过污浊河流中挣扎的一只只饿诡,最终将所有注意力都集聚在了扁舟里的婴儿身上。 这个婴儿身上没有丝毫诡类应有的气息,反而生机饱满,具足了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但苏尘却直到,饿诡道的主宰,必然是扁舟里的这个婴儿。 整个饿诡道世界因这一个婴儿的出现而维持住了某种平衡,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个闭环不断循环的意义,就在于锁住这个婴儿,使他无法脱离此种循环——由此可见,这婴儿的诡异之处。 天穹中的黑风随着苏尘的意志越来越多地参合其间,而逐渐汇拢,凝聚成了他的面孔。 他挟裹诸天生死轮加持下的威严,六道轮回掌握者的气势,俯视向舟船上的婴儿,一股股黑风形成他的手臂,随着他念头甫动,向着舟船上的婴儿抓摄而去! ——到了苏尘当下层次,直来直去反而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法! 轰轰轰! 黑风凝聚的手臂上浮现一张张血盆大口,那些血盆大口长出尖牙,被苏尘的意志挟裹着,猛然笼罩出扁舟上的婴儿! 就在此时,扁舟上的婴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哇——” 他的啼哭声一起,河流中原本被苏尘气势所摄的饿诡们纷纷挣扎了起来,一个个从河流里立起,显化出种种凶恶诡邪之性,袭击向天穹中挥下来的黒手! 与此同时,黑风手臂上的一张张血盆大口突然紧紧闭拢,哪怕面对婴孩近在咫尺,也根本张不开口,啃咬这个鲜美无比的‘生灵’! 刹那间,饿诡道的所有诡神尽皆反戈,倒向了婴儿,向苏尘亮出爪牙! “又有何用?!” “归服于我,或者被我吞吃!” 天穹中苏尘意志演化的那张巨脸张口发出隆隆雷音,脸上浮现密密麻麻的龙鳞,一言既出,诸天生死轮直接投影在了这片饿诡道世界,将所有敢于反抗己身的饿诡尽数投入轮盘之中,随轮盘转动,被碾磨成碎渣! 饿诡道诡神的反抗,在瞬息间土崩瓦解! 污浊河流溅起巨浪,将扁舟推举上高空,推向苏尘的黑风手掌! 轰隆! 此时,拥趸尽被剪除的婴儿亦卸却了自身的伪装,一股股业力、孽力气息从河水里升腾而起,尽数灌注进婴儿体内。 他的气息由纯净芬芳,刹那转为恶毒腐臭,一具挂着残破人皮的巨大骷髅踏碎了扁舟,从河流里爬出半个身子。 ——即便是半个身子,也足有千百丈高! 这具骷髅浑身漆黑,烙印着密密麻麻的血色纹络,颈骨上长着一颗颗头颅骨叠合而成的京观! 这座京观每一颗头颅都向苏尘张开口,于是虚空中就浮现出一张血盆大口,要将苏尘凝聚于苍穹顶的人脸吞吃进肚! 京观骷髅诡神,才是饿诡道主宰的真身! 嘎啦!嘎啦!嘎啦! 虚空一片片探索,被那张漆黑巨口吞进肚子,瞬间咀嚼成粉碎,眼看那深渊般的巨口临近了苏尘头颅,他面上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伸手一指,一滴‘佛泪’被他招摄了出来,直接投入深渊巨口当中。 闪发着灿烂金光的佛泪甫一滴入巨口,层层金光就自巨口起始,在饿诡道世界晕染开来,弥漫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 饿诡道顶点主宰瞬间感受到自己的意志正在不听使唤,欲要对天穹中苏尘的面孔表达臣服。 似这般存在,自身蓄积了不知多少孽力、业力,几乎是不可驯服的,哪怕佛泪颇具威能,又怎可能瞬息间就将之降服? 是以这尊京观骷髅诡神立刻开始挣扎起来,骷髅魔骨上溢发出团团血云,血云炸散开来,无尽孽力就向着周围的佛泪金光冲刷去,只在转瞬之间,就将笼罩了半个饿诡道世界的佛泪金光逼到了角落! 若它将佛泪金光完全逼出饿诡道世界,这一滴佛泪就算是浪费了,没有起到苏尘希望的作用——苏尘又怎可能容许事情如此发展? 他的面孔上闪过一抹冷色。 天穹忽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又一张与苏尘一模一样,只是皮肤肤色为赤红的面孔从豁口里挤了出来,与苏尘遍布紫青鳞片的第一张面孔分左右而现。 这张赤红面孔左右双眼中各自蕴着一轮血色的月牙,一颗漆黑的太阳! 刹那间,血色月牙轮转,血色月光刹那笼罩住整个饿诡道世界,京观骷髅诡神爆发出的每一丝每一缕孽力都被月光收藏,不过须臾间,就将这个弥漫饿诡道世界的孽力尽数收纳去,变作了空白! 京观骷髅诡神的力量霎时暴跌! 这时,大阿修罗面孔右眼里的漆黑太阳‘黑灾’骤然散发出让人眼睛刺痛的漆黑光芒,这光芒遍照整个饿诡道世界! 如是,整个世界犹如被描摹地碑文,隐于表面之上翻涌的孽力,尽被描摹出来,再度被‘血障’收藏! 京观骷髅诡神的力量一削再削! 它已经无力调遣诸般孽力,为己所用! 此时,蜷缩在饿诡道世界角落的佛泪金光再度爆发开来,直接覆盖了整个饿诡道世界,将京观骷髅诡神也纳入其中! 这一次,京观骷髅诡神-饿诡道主宰再无余力抗拒,向天穹中的苏尘跪拜了下去,表达了自身的臣服! 自此刻,它便是彻底‘皈依’了苏尘! 赤色阿修罗面孔从天穹中消失无踪,一面阴青色、高逾百丈的旗幡从虚空中骤然落下,直直插入污浊河流的淤泥当中。 苏尘张口一吐,原本被他收藏、镇压下的诸多饿诡道诡神、残缺诡类、本源相便如洪流般从他口中吐出,倾注入那杆阴青色的‘冥河幡’中! 冥河幡鼓荡飘扬而起! 其上大阿修罗骷髅魔身随着诸多诡类投注而越发显化,整条污浊河流都被这一杆冥河幡勾动了,汹汹河水灌注入冥河幡中,在其中凝聚作血色冥河! 至此,整个饿诡道世界都将处于冥河幡的镇压之下。 诸多饿诡将被冥河幡再造,这条吞噬了不知多少饿诡碎片的污臭河流,也将哺育冥河幡,帮助冥河幡炼成一道冥河,收纳群诡! 苏尘看了一眼跪伏在河流里的京观骷髅诡神,神念刹那退出了饿诡道世界。 进而马不停蹄沉入‘畜生道’世界当中。 此处世界中,亦有一条河流。 六道之内,除却天人道以外,其余五道尽皆有一条河流贯穿世界。 人道群婴坐于浴盆当中,在一条清澈小河之中嬉戏玩闹; 阿修罗众被冥河浸没,几尊大阿修罗王骑乘跋难陀大龙王、难陀龙王,沿冥河逆流而上,行伐天之事; 饿诡道群诡在污臭河流当中挣扎; 地狱道内,黑水牛足踏水火,那水火并行绞缠,在无边漆黑之地蔓延成了红黑色泽纠结的河流。 如今的畜生道中,牛马猪羊等等畜生,被锁链缠住蹄爪,由虚空中的吊索转运进一条满是浑黄泥浆的大河之内。 那满是浑黄泥浆的大河里,热气不断升腾,泥浆咕嘟气泡。 散发出一种诱人的肉香味。 ——整条河流就是天地间一口巨大无比的锅镬,锅镬里煮烂了不知多少牛羊猪马的血肉,使之尽数化作了浑黄色的肉糜,那些‘泥浆’,其实就是肉糜! 每一头猪羊哀嚎着被投入‘泥河’,顷刻间被炖得软烂脱骨。 血肉化作肉泥,在河里冒着气泡; 而骨骼则浮于肉泥之上,再接下来的时间里,亦渐渐被煮得酥松,煮成糜。 此间只有无尽的折磨,没有一只畜生道诡神可以得到解脱,尽皆在河流里被熬煮,被炖制。 哪怕它们的血肉骨骼尽皆剥落,但因为诡类的特性,使得它们永远不会磨灭,反而会在业力集聚的情况下,再度复苏,再度重复上一轮的过程。 河流里的肉糜飘散的香味,哪怕是神圣都要垂涎三尺,而随着河流不断奔涌,这滚滚肉糜亦向前奔腾,不知流向了何地。 畜生道的情况比之饿诡道更要惨烈很多。 苏尘神念巡视,只是片刻时间,就找到了畜生道的主宰。 乃是河流中央漂浮的一具破烂不堪的牛骨,这副牛骨只剩下小半头颅以及半根脊骨,合起来约莫有百丈多长。 若是其骨骼乃是完整的,真正体型应该比饿诡道的主宰更庞大一些。 这尊诡神主宰的实力已经在肉糜之河中被削弱了不知多少层,气息甚为萎靡,甚至不如饿诡道的一只普通诡神。 苏尘见此情形,直接招摄来一滴佛泪,投向了畜生道诡神主宰。 佛泪散发金光,笼罩向河流中央的破烂牛骨。 金光轻易浸润入骨骼之中,似乎倏忽间就令这尊诡神主宰归服于苏尘,一切都显得如此的轻而易举。 然而,苏尘的内心却在此时生出莫大警兆。 还未等他作出反应,一个阴沉的、充满了世间所有最毒的怨恨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不徐不疾,却令苏尘念头停滞,自身甚至缠绕上了此种怨毒的、无比深重的业力! “我诅咒世间一切善恶生灵,尽为枉死,尽受冤屈,入畜生道遭无边滚烫熬煮!” “我诅咒世间一切神圣佛魔,尽遭末劫,尽皆堕落,其身化为肉糜,其神沦为高汤,令无边众生烹食!” “我诅咒世间一切死物诡物,尽尝其所杀戮者承受之痛,遭五马分尸、车裂、炮烙、凌迟之刑,而身不能死,魂不能灭!” “我诅咒世间一切法理大道,尽被拆解,尽遭破坏,而后诸道崩殂,大世堕为末法!” “我诅咒世间一切不朽不坏……” “我诅咒世间一切……” 这个声音连连发出了七道诅咒,七大诅咒囊括了‘法理’、‘最高存在’、‘善恶生灵’、‘死物诡物’、‘神圣佛魔’、‘有生无生’、‘有死无死’等等万物,从至高的大道到柱世存在,再到世间微末生灵,砂石树木,尽在这个声音的诅咒当中! 若其之诅咒,仅仅只是嘴里的碎碎念,远远不至于影响到苏尘本身。 可其每发出一道诅咒,都将业力透过畜生道世界,联动了整个大千世界,于是无边业力滚滚浇泼,令得苏尘自身亦在这诅咒之力缠绕之下,出现萎靡、衰败等种种不祥之迹象! 同时,苏尘脑后运转的诸天生死轮,都被这诅咒之力牵绊,运转变得缓慢了起来,万象轮亦变得迟缓! 这个声音——这个源自畜生道主宰诡神的声音,所发出的诅咒渗透进了法理之内,已经是法理大道层次的力量! 它的诅咒,是要令世间化作真实地狱! 令世间一切,尽数尝一尝自己所承受过的痛苦! 它的痛苦与无边业力完美契合,已经化作了地狱业力本身! 一三一、圣贤劫轮 苏尘的灾龙尸本尊身,受天灾末劫气息盘绕护持,在无边诅咒之力、业力浇泼之下,那股天灾赤气反而越发鲜明,其中杂质尽被戏耍。 原本只占整道灾晦之气三成多的天灾末劫赤气,在此时猛然拔升,在诅咒之力加持下,已经渐渐占据了灾晦之气的四成之多! 畜生道主宰的诅咒,对于他的本尊身反而有一种极强的促进作用。 但是,苏尘的本尊身虽然得到了莫大好处,可他的大阿修罗身、诸天生死轮等等力量尽皆遭到了巨大的影响,被这无边业力、诅咒之力所牵绊,所缠绕,运转渐渐无法灵动,万象轮眼看就要停滞! 一旦万象轮停止转动,在外巡视的遮?陀帝立刻就会发现苏尘的影踪。 到时他将处在遮?陀帝化身与畜生道主宰的双重夹击之下,局面会比先前更加凶险! 不能任凭这畜生道主宰的力量继续蔓延下去! 可苏尘实无制约畜生道主宰这参合了法理的大诅咒力的手段! 他心中如火油煎迫,面上尤然不动声色,垂目看到手背上的三世诸佛烙印依旧熠熠生辉,大日如来住空妙性尚在此中运转。 一个念头便如此闪过苏尘的脑海! ——为今之计,如不能将六道主宰尽数降服,进而合化六道,将六道之力推演到触及法理的层次,则必然不能与这畜生道诡神主宰相抗衡。 如不能抗衡,则万象轮必然停滞。 万象轮停滞,己身唯有破灭一道可走! 既然如此,便只好拼却全力,搏这一搏了! 只希望手背上这三世诸佛烙印,能在关键时候为我所用,否则,一切便作灰灰了账! 苏尘心念决断,强行耗费本尊身的力量,使天灾末劫赤气流转诸天生死轮,以在片刻间维持住诸天生死轮的运转,维持住万象轮的运转! 同时,他无视了缠绕拴缚自己诸多力量的大诅咒力,神念瞬间参入了天人道当中! 六道之内,地狱道主宰‘狰’已然归于地狱轮,人道主宰‘婴’亦与人道论相合,阿修罗道本身即以承继了罗睺意志的苏尘为主宰,今时又将饿诡道主宰降服。 只剩下一个畜生道、一个天人道的主宰未在苏尘掌控之中。 他当下便要降服天人道主宰,集合五道之力,参入三世诸佛住空法性,推转诸天生死轮,合化最后的畜生道! 若能成功,则六道一齐升华,参入法理之妙! 若不能成功,苏尘尽被诅咒吞噬,一切灰灰了账! 成败,在此一搏! 天人道中,果然是无边花瓣飞舞、芬芳遍及的一处世界,但这处世界却被无穷血光笼罩,原本在天穹中飞腾的天人众,俱遭天人五衰,坠落大地,沦为一具具狰狞的尸骨。 这些尸骨如星分布,诸多尸骨正中,便是天人道主宰——一尊头戴金冠、身绕枯萎花瓣的白象神之骨骸! “归服于某!” 苏尘雷音响彻天人道世界! 诸多天人尽被惊动,鼓荡诡邪死气,盘绕着朵朵枯萎花瓣,向在天人道世界显出本尊身的苏尘杀来! 他身形一转,化为万千丈的灾龙,龙爪挥舞、龙尾横扫,须臾间将杀来的诸天人诡众打了个七零八落,闪电般直取那中央处的白象王尸骸! 一滴金色佛泪从龙爪指尖滴落,点向白象王尸骸。 天灾末劫气息如大海、如巨山镇压在白象王身上,令它根本动弹不得,直接就被动吸纳了这一滴佛泪,原本先前种种反抗之念尽作灰灰,不过转眼之间,就归顺了苏尘! 在苏尘不计较力量输出的情况下,天人道主宰绝无反手之力! 天人道白象王主宰顷刻间化作一道白金神光,倏忽投入苏尘脑后诸天生死轮当中,苏尘心念一动,簇拥着六道之轮实形的诸轮虚影纷纷散去,他驾驭着六道之轮,瞬间脱离了天人道世界。 此时,地狱道主宰的诅咒之力已经渗出了苏尘体魄。 一幅幅诡异森然的情景在苏尘身周呈现,使得这间破败的屋舍,顿时化作了无间地狱! 诸般画面之中,有神佛大笑不止,面目狰狞,伸出一只只血淋淋的手爪,摘取地上一只尾羽鲜艳、非同凡物的孔雀心肝肚肠,大佛嘴角带着血迹,显得是将那头体型有万千丈长的孔雀内脏吞食了去; 有诡邪肆意侵袭,掠夺生灵性命,不论是人是兽,尽皆四分五裂,死于非命; 有大道法理倾轧,往往是诸般地块破碎,无尽生灵沦入弱水汪洋,顷刻间尸骨无存,灰灰了去。 …… 诸般画面,道尽了畜生道这尊主宰生前所遭受的种种苦楚。 与此相比,其于地狱道中,日日受热河烹煮,渐渐血肉销尽,髓骨沦落反而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人觉得荒谬的是,这样一个似乎并无造过多少罪孽,并没有多少因果业力勾连的存在,死后却被降入了最惨烈、业力最深重的畜生道! 这是何道理? 或者说,此种道理,果真符合了六道轮回,众生平等之概念? 畜生道主宰充满怨恨的声音依旧不断响起,不断重复着它的诅咒,它的心中只剩纯粹的怨气,要将世间一切统统拖进诅咒的漩涡当中。 唯有世间一切尽数毁灭,一切尽归于‘零’,才能造就永恒的平等。 苏尘当下已然不需要大费周章,通过自身进入畜生道世界,他当下就处于畜生道世界当中,畜生道那条烹煮着肉糜的泥黄河流,已经从虚空里漫游了出来,渐渐淹没苏尘四周,渐渐淹没到了他身后杨婵身畔。 此间,即是畜生道。 即是无间地狱! “我诅咒世间一切善恶生灵,尽为枉死,尽受冤屈,入畜生道遭无边滚烫熬煮!” “我诅咒世间一切神圣佛魔,尽遭末劫,尽皆堕落,其身化为肉糜,其神沦为高汤,令无边众生烹食!” “我诅咒世间一切死物诡物,尽尝其所杀戮者承受之痛,遭五马分尸、车裂、炮烙、凌迟之刑,而身不能死,魂不能灭!” …… 无间地狱当中,苏尘盘腿端坐。 身后一面面轮盘乍然浮现,于虚空当中不尽轮转。 五道轮盘之上,皆有一尊主宰把持,五尊主宰共同推运五轮,顷刻间使得苏尘力量层次节节攀升,让他逐渐领悟轮回真意——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够,仍然不够让他触摸到法理层次的力量! 六道轮回终究差了一个‘畜生道’! “来!” 苏尘手背一翻,手背上的‘三世诸佛烙印’登时盛放无边净光,大日如来的住空法性如骄阳烈日升起,照耀于五大轮盘之上。 五大轮盘之中,又有一面黑紫色轮盘升起。 正是畜生道轮盘实形。 只是这一面轮盘并没有主宰诡神加持。 苏尘把心一横,将大日如来的住空法性参入六道轮盘之中,而后推动五大主宰驾驭六道轮盘猛然间转动开来,吸摄此间无间地狱大诅咒之力,吸摄无间地狱背后的那位地狱道主尊! 轰轰轰! 一面面轮盘粉碎了诸般魔魇,在虚空中轰烈转动。 大日如来的住空法性似烈日横空,遍一切处,光明遍照! 六轮转动之间,那漫淹向苏尘与杨婵的肉糜之河河水停止奔腾,甚至被六轮推动着,不断向后倒退! 无间地狱诸相纷纷破碎,就连流转此间的大诅咒力都出现了停滞。 但是,此种现象终究不能持久。 随着诸无间地狱相的破碎,以及六道轮盘传递出来的莫大吸引之力,甚至大日如来的住空法性,此时都成了对暗中的畜生道主宰最佳的钓饵。 在肉糜河流停止奔腾,诅咒之力近乎凝滞的时候,一道斑斓的、集聚了一切让人看一眼就心生种种负面情绪的色彩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碎的无间地狱诸相当中。 这道身影头生牛角,却长着孔雀一般的鸟首。 其周身遍覆那种充满负面色彩的羽毛,怨恨地注视着苏尘,一遍一遍重复它的诅咒真言。 随着诅咒之语不断响彻,河流再度奔腾开来,诸无间地狱相纷纷齐聚,要将苏尘彻底诅咒衰亡,令他一切力量尽皆破碎,沦入尘埃! “我诅咒……” 大诅咒力纠结了此间的法理,于是苏尘周遭生出一根根荆棘藤蔓、铁刺藩篱等一切歹毒刑具,向着他自身缠绕而来。 这份包含了法理的力量,虽然不及遮?陀帝化身勾动的柱世大道法理,但却也无限接近那个层次! 眼看着包含了诅咒法理的力量缠绕而来,苏尘依旧不能把大日如来住空法性与六道之轮合汇如一,二者参合之间,总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令大日如来住空妙性可以真正为苏尘所调伏,完全与诸天生死轮融会贯串的契机! 契机在何处? 荆棘藤蔓缠绕上了苏尘的灾龙尸本尊身,他周身鳞片开始脱落; 铁刺藩篱刺破了他的皮膜,如是血肉开始枯萎。 哪怕天灾末劫之气始终运转如一,也只能勉强修补苏尘本尊身损伤,随着愈来愈多的大诅咒力压迫而来,当下的平衡势必要被打破! 至到此时,苏尘忽然平静了下来。 大日如来住空妙性,似乎与心佛寺那位大日如来本尊大佛有许多差别,看似源出一脉,其实是两种不同的力量。 但不论如何,这股参合了法理的力量,仍旧不愿归服于己。 其背后存在立自己为佛子,说不得也存了借身重活第二世的心思,既然如此,能借用自己力量自然可以,但自己想要完全掌握这股力量,对方却必然是要抵抗的。 这尊佛陀,终究要凌驾在众生之上。 宣诵着光明遍照,众生平等的真言,其实还是想在众生头上作威作福。 如是,这般神圣构筑下的六道,也不再是完整的天道循环。 佛陀神圣,应当参入其中! 苏尘一念乍起,刹那心神通明,他眼中轮转无量慧光,忽然口吐雷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便由我来亲手构建属于佛陀的轮回! 此句真言,参合了苏尘心中无限的宏愿,与他脑后六轮刹那融汇,无尽光芒向外层层显发而去! 这般光芒,却比大日如来住空法性所闪耀的光芒更加净明,更加纯粹! 在如此大愿神光照耀之下,大日如来的住空法性亦被晕染,被同化,其甚至不及反抗,就完全与无边大愿神光融合为一。 大日如来住空妙性彻底参入苏尘的六道轮中。 六道轮之外,第七重轮盘缓缓生成,乃显发无尽光明,而无尽光芒之下,却又有无尽黑暗——此轮即天理循环第七重轮——圣贤劫轮! 一切圣贤,皆如此轮,皆因所行之恶,得受该有之劫,或由此轮堕落入六道轮回转生,或在此轮当中受劫粉碎为尘埃! 圣贤劫轮一成,至正大公的法理真意就徐徐流转,渗入包围苏尘周身的诅咒法理之中,使得诅咒法理不断退缩! 此时,畜生道主宰意识到了威胁,它的声音猛然高亢起来,诅咒之力再度跟着水涨船高,向前翻腾! 但是,自从苏尘领悟出圣贤劫轮开始,胜利的局面必然将会向着他倒去。 原因无他,只因此轮自凝聚之时起,参合的法理便是真正的大道,与诅咒之力融合的法理不可同日而语! 眼下,苏尘只需不断推运圣贤劫轮,就能让畜生道主宰的攻势不断瓦解,最终完全颓靡,将地狱道主宰卷入圣贤劫轮中,化为劫灰! 但此非是苏尘本意。 畜生道主宰生前受尽了一切难以言喻的痛楚,死后又被判入畜生道,才终至其化为‘业力本源’、‘诅咒化身’,倘若苏尘只是将之卷入圣贤劫轮之中,以蛮力将之粉碎打灭,固然能得一时之快,却会毁伤苏尘触摸到的法理‘至正大公’之理。 是以,他低眉顺眼,口诵出了第二道真言。 “地狱不空,誓不成道!” 渡尽一切劫难,一切苦厄,一切冤屈不公,使地狱尽空,亦包含了地狱最底层的畜生道主宰。 唯有将它们统统渡尽,苏尘方才能成就自己的大道! 但同样的,只要地狱存在一日,苏尘以大宏愿展现的‘大道’,便会一日存在! 他已在道中! 一三二、天地法相,佛谛法理 “地狱不空,誓不成道!” 苏尘许下宏愿的刹那,其脑后六道诸轮齐齐震颤,圣贤劫轮更是显发无量无边光明,照彻了此间虚空,令虚空之下隐藏的最底层大道法理呈现,为无边光明所勾连,向着诸中千世界、诸小千世界蔓延开去! 一瞬间,他就有种与天地血脉相连的感觉! 仿佛自己成就了天地的一部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法理涌动,都有道力加持! 天地间,有诸般法理组成的道箓圣符化作无法以言语形容其色泽的光芒,灌注入苏尘本尊身当中。 然而,苏尘本尊身以天灾末劫之气为食,此种参合了至公正道法理的力量,汇集入其灾龙尸之身,却让他的本尊身瞬间有活化的迹象,已经凝练了五成的天灾末劫之气差一点就有退转的迹象! 好在苏尘神念一动,无法言喻的法理道力之光脱离其本尊身,灌注到其大阿修罗身当中! 大阿修罗身为世间一切至暗至邪之力构造,与这至公正道法理天性相冲,但正所谓有光亮的地方,必然有影子存在。 阴阳参合,更是天地大道。 在至公正道法理浇灌而下的瞬间,大阿修罗身皮膜尽数被洗刷干净,紧跟着五脏六腑也化作浊气四散而去,唯独剩下一副漆黑的骨骼,却是牢牢锁住了浇灌而来的至公正道法理道力,开始以此种力量为基础,重构自己的血肉之身! 五脏六腑重又长出,血肉皮膜包裹住了周身骨骼。 不过刹那之间,一尊散发着大愿力神光,脑后轮转圣贤劫轮的化身浮现于苏尘本尊身旁边! 这尊化身,承继了苏尘以大宏愿许下的‘地狱不空,誓不成道’诺言,如一日未有渡尽地狱,则一日不能成道,但同时,亦受大愿之道护持,自身亦在道中! 这尊化身参合了至公正道的法理,层次已然超越苏尘本尊身! 大日如来住空法性完全被圣贤劫轮炼化,遍一切处、光明遍照的法理参入至公正道法理当中,二者融会贯串,使得苏尘化身显发而出的大愿神光所过之处,一切地狱诸相纷纷被渡化,纷纷被降服,纷纷被普渡! 无间地狱诸相之内,本就包含了畜生道主宰召集而来的诸多汇集大业力、大孽力的恐怖畜生道诡神,而随着显化的这般无间地狱诸相皆得渡化,这一尊尊诡神亦尽得到解脱,化作一道道虹光,飞入苏尘脑后的畜生道轮盘之中! 它们本身汇集的大孽力、大业力则化作了无量功德,加持于苏尘化身之上! 巍巍功德加持,诸天生死轮之中,又一面紫金轮盘凝聚出实形,炸开虚空显现而出,轮盘之上描绘着重重高楼拔地而起,人间众生虔诚叩拜的景象,乃是——大愿功德轮! 大愿神光与大愿功德轮共同显威,头顶牛角、浑身披覆诡异羽毛的畜生道主宰鼓荡的诅咒法理与大愿公正法理相互砥砺,相互磋磨! 畜生道主宰自身的大诅咒力在这般砥砺过程之中,渐被消磨,渐渐变化。 它周身披覆的充满负面色彩的羽毛逐渐变了颜色,开始透出一种希望的光彩,此中光彩乍然显现,而后在接下来的三个呼吸之间,就取代了畜生道主宰周身羽毛原本色泽,让它浑身光芒显发,熠熠生辉! “唳!” 一声雀鸣骤然响彻! 畜生道主宰体内冲出一尊尾羽绚烂如火,振翅万千丈的孔雀,这尊孔雀在虚空中翔飞一圈,径直缩小,落在了畜生道轮盘之上! 孔雀佛母! 佛教本经记载中,诞下佛陀的存在。 而今时如心佛寺这般‘佛门’宗派,佛母早已不再是这位孔雀佛母,而是‘狮首佛母菩萨’。 此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革,外人已难以知晓。 但这位曾经的佛母,却被沦入了畜生道,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孔雀佛母一经显化,推运畜生道轮盘,六道轮盘轮盘登时互相嵌合,互相磋磨,大日如来住空妙性、圣贤劫轮、至正大公的法理统统参合入其中,进而牵引了大愿神光、大愿功德轮,统统混成一体,融为一炉! 轰! 虚空中,一尊背后生出赤金轮盘,生有十二臂,四首,双足盘腿而坐的存在显化而出。 其背后赤金轮盘当中,诸气流变,诸道轮转,众生欣欣向荣,无有高下之分,无有贵贱之别,就连他自身,亦是这轮盘众生里的一部分! 一重完整的世界在此轮当中构建了出来。 法理真意参合此中,使得此间世界真实无虚! 那轮盘包容了十二臂存在,二者尽皆如冰雪般消融,自身归藏法理,法理归于大道,如是,虚空中又生出了一道身影! 此身面貌与苏尘一般无二,身披一件玄色道袍。 他看似平平无奇,但身周却有重重轮光盘绕,每一重轮光皆生出细密龙鳞,充满了法与理的气息! 这尊存在,即是苏尘化身的‘天地法相’! 已经触摸到佛谛门槛的天地法相! 苏尘化身未有如一般修行者经历破妄关槛,初生即非凡类,此后又得诸相浇灌,乃是诸诡相当中的‘妙相’,类同修行者层次当中的‘元化’之境。 如今,更在至正法理浇泼之下,造化阴阳,从诡身化为神圣,不受真印,直接踏足‘法相’层次! 至正法理参合诸道轮回,与之融合,更使这条法理真正圆满。 苏尘化身掌握的诸道轮回法理,在层次上可以与佛谛存在领悟的法理相媲美! 至广、至大、至正、至纯的道韵真意从苏尘化身法相上徐徐发散,他抬起双眸,双眸中各有轮盘转龙,目光倾盖向相比于他的气息,更显得无限微渺的畜生道主宰。 畜生道主宰部分业力化身,已被苏尘渡化,融于六道诸轮当中。 它而今实力被无限压力,所散发的大诅咒力,已经触摸不到法理的层次。 但是,它却不可以被消灭。 它是世间一切不公的化身,只要世间仍有不公存在,它便永恒不灭,而它一日未被苏尘化身渡化,苏尘之化身,便一日不可能真正成道。 哪怕日后有缘踏过佛谛之境,却也只能永恒在佛谛巅顶停留,无限接近柱世大道,却永远不可能踏足柱世的层次。 苏尘对此浑不在意。 他原本只想着可以度过遮?陀帝化身带来的灾劫。 而今掌握‘诸道轮回’之法理,遮?陀帝想要拿捏他,已经不可能。 至于化身日后是否有望突破佛谛、突破柱世,却不是苏尘当下会考量的事情——哪怕化身不能突破,他还有本尊身可以成就。 “善哉,善哉。” 本尊身归于化身诸轮笼罩当中,披着道袍的苏尘眼神柔和,向畜生道主宰说道:“我欲渡你,使世间无间地狱尽作灰灰,诸生尽能欣欣向荣。 地狱一日不空,我一日不能成道。 你以为如何?” 畜生道主宰未有回应苏尘所言。 但它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其身顷刻化作一道暗色虹光,倏忽间投入苏尘体内,苏尘周身虹光大盛,晕染了周遭一圈圈如龙鳞般的法理道则,体内传出无边神音。 畜生道主宰的大诅咒力缠绕着他,与他自身大宏愿力相互砥砺。 真如他所言,若他一日未有成道,畜生道主宰将一日磋磨着他,令他不得安宁! 但,此亦是苏尘所愿。 他周身诸色光芒徐徐收敛,眼神重归于平静。 破旧屋舍里涌现的诸般异象都纷纷消散去,而在方才诸般法理道力的冲击之下,屋舍早已化作齑粉。 苏尘与杨婵此时便处在一片荒芜空旷的土地上。 周遭的群山尽被法理道则夷灭。 环视周围情景,苏尘随手一拂袖——他周身隐隐显出轮盘,重重轮盘互相勾动,诸道轮回法理刹那间笼罩此地! 那些散失去的草木、被粉碎的山峰、甚至微小的一粒尘埃砂石,都在诸道轮转间纷纷归回,此地重又变作莽莽群山,破旧屋舍一如从前! 杨婵躺在茅草上,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 在苏尘的注视下,她睁开了眼睛。 …… 隔绝了虚界洞天的那座半山脚下,一副青铜棺椁停留此地。 当下,棺椁里正传出一个个人声。 “彼世大日如来法性的气息……” “那位佛子果然是按捺不住,在此地显露了行藏,倒是省得我们再费心去追查他的线索,只需循着这气息追索下去,便能找到此人行踪了!” “佛子血肉必定十分鲜美,我当吃第一口……” “我只要他一副心脏就可以……” 每一个从棺椁里传出的声音都无比阴森,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即便他们互相说着自己在意的事情,却像是在说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东西一般。 这副棺椁里,埋藏着至大的恐怖。 乃是心佛寺菩提院五大长老之一的昧初,将自身的一部分,合化万佛殿诸神圣住空之性,共同灌注入狮驼尊者尸身中形成的恐怖存在。 这尊恐怖存在,曾经复制了虎蛟百臂大魔化身的威能,将虎蛟大魔的化身直接吞吃。 而今它出现在了这里。 它的目的很是明确,乃是寻找彼世未来佛子之影踪。 找到对方,毁灭对方。 防止心佛寺法统传承,从此世佛沦落到彼世佛的手里。 而当下,大日如来住空法性流转,即被它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踪迹。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棺椁里的诸多声音仍在吵嚷着。 忽然,昧初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噤声!” 其一言既出,那些心佛寺神圣们寄托在狮陀尊者尸体上的投影,竟真地都乖乖噤声,没有一个敢于违逆他的话。 便听昧初继续道:“彼世大日如来住空妙性已现,尔等依我所言,尽将己力为我所用,如是,方能真正擒得未来佛子,得到分润。 今时你等能为我所用,来时我成就第二等神圣,自有你等本尊一分好处!” “是!” “遵命!” 那些诡异的声音纷纷恭顺起来。 第二等明王尊神圣的名头,在心佛寺诸神圣当中,还是很有威慑力。 “你等听话就好。”昧初的声音有些得意,棺椁里诸般声音消散,陷入了沉寂当中。 这个‘昧初’相比于昧初本尊而言,性情似乎稍显轻浮,远远没有昧初本尊那么老成持重。 轰隆! 沉寂了片刻的棺椁,随着一声巨响,直接四分五裂。 滚滚斑斓腐臭的诸气当中,一尊青面獠牙,腹部盘绕一截覆盖细鳞之肠的身影,从棺椁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生有六只眼睛,六目转动之间,流转此间天地的气息便尽在观照之中。 这尊未明存在顷刻间从诸气里辨认出了大日如来住空法性的流向,以及缠绕这缕法性的一缕莫名气息。 ‘他’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笑意,化作一道虹光,顷刻投向远方。 追索向这缕气息。 被拦腰斩断的山峰下,发生的这般变故,皆化作一帧一帧的影像,须臾间传入了遮?陀帝道人化身的法相当中。 “黑天大日如来的从众?” 遮?陀帝看到棺椁里的尸首化虹而去,眉头微皱。 这具尸首实力不错,但只是相对于一般修行者而言,对于他这般可以演化法理的存在而言,则如蝼蚁一般,一指可以碾灭。 真正让遮?陀帝化身在意的,并非是这具尸首的实力。 而是尸首背后的势力。 乃是一尊柱世佛陀的从众。 柱世存在派出如此多的从众,降临这个地块世界,背后必然有其深意所在,遮?陀帝如若贸然将这从众碾杀,便可能要直面柱世存在的威压。 他只是无限接近柱世之境,并未彻底踏入那一境中。 直面柱世存在,非遮?陀帝而今所能为。 “这些从众,亦有追索我之化身的嫌疑。 他们拿捏得了么?”遮?陀帝眼神流转,一息之间,已经了悟棺椁尸首的目的,他没有去阻拦什么,甚至懒洋洋地靠坐在了一张藤椅上,面上流露玩味笑意。 方才那一个刹那,他已经发现,他的化身似乎触摸到了法理的轨迹。 一个能触摸到法理痕迹的存在,岂是这些臭鱼烂蟹可以觊觎的? 而今,他倒不妨先躲在幕后,看一场好戏。 一三三、残缺法理 山峦叠嶂间,荒草深深处,一座破旧屋舍耸立于乱石茅草之中。 屋舍之内,躺在柴草堆上的女子悠悠醒转,睁开眼就看见了已经变作青年模样的苏尘面孔,她与苏尘四目相对刹那,像是碰着了火一样,眼神立时从苏尘脸上挪开,面带红晕地侧过头去,退到了墙角。 怯生生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苏尘化身在法理道力浇灌之下,已经凝聚作青年时候的样貌,只是本尊身仍然是一个苍首老者。 当下他与一陌生少女同处于一个屋室内,对方醒转过来,会对他有所防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苏尘看‘杨婵’神色,却皱了皱眉:“你不识得我了?” 此前还叫自己哥哥叫得热络,当下却是浑然不识得自己的模样,让苏尘觉得有些奇怪。 杨婵愣了愣,定定地看了苏尘片刻,才低下头去:“阁下身上气息,有些像是婵儿从前故人,但阁下究竟是谁,我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你从前经历诸事,脑海里可还有什么印象? 可能回忆起?”苏尘跟着追问了一句。 他这番言辞,启迪了杨婵的思维。杨婵方才深想过往,却骤然间脸色一白,脑袋上像是挨了一记重锤,让她头脑浑然,连思维能力都在片刻间溃散,好一会儿才回转过来,她眼中浮现泪花,摇着头道:“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从前过往,在脑海里好似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越想注目去看,却越是看不清,越是不明了。 阁下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充满希冀的目光看向了苏尘,苏尘在她注目之下,眉头紧皱,觉得事情很有些不对劲——难道方才诸道轮回的法理道力,有一部分亦加诸在了杨婵身上,导致杨婵也在无声无息间经历了数次轮回,把过往记忆都洗脱干净了? 这种可能性极大,连苏尘都不敢保证方才一切都是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 但是杨婵与灌县、与虚界洞天都是关联极深的。 她的存在本身就触及到了虚界洞天的底层道则,当时正是因为她的助力,苏尘才能从遮?陀帝化身手中逃脱。 今时她失却记忆,也不知是否还保有此种关联? 是否还能呼应二郎真君杨戬的力量? 这位尊神颇具威能,哪怕只剩下微末残缺意志,依旧能抗住压力,在杨婵的呼唤下,为苏尘创造出一线逃命的机会。 想到这里,苏尘看着杨婵,周身忽然浮现一只只猩红的眼仁:“如此,可能唤醒你的一些记忆?” 在他双掌之中,更有两颗如太阳般炽热的眼仁镶嵌着,这一身眼仁透发红光,刹那间把此地变得诡异莫测,阴森可怖起来。 然而,杨婵看着他周身浮现的一只只猩红眼仁,却没有丝毫恐惧畏缩,眼中先是流露一丝困惑不解之色,而后,这般困惑不解就渐渐转为了深重的悲伤,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婵儿该是认得你的,婵儿内心好难过。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悲伤,哪怕苏尘只是作为旁观者,都是感应至深。 苏尘不忍心再刺激这个与哥哥相依为命,最终却极可能失去了哥哥,承受过人间最不可承受之痛的小女子,他叹了口气,面露怜悯之色,周身眼仁也徐徐收入皮膜之下:“我应当并非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你我本来素未相识。 你从前认识的,有深刻记忆的,应该是我周身这些眼睛的主人。 莫要太过悲伤了。” 遮?陀帝缘何会轮转六道法则,让其化身降生到这个与虚界洞天有牵连的地块世界,苏尘不可能明晰个中因由。 此中,包括自身穿越而来,挟裹着一座地狱的鬼神,以及遮?陀帝凡人化身孙进、杨戬、杨婵之间是否存在因果牵连,当下也难去追究什么。 苏尘当下只是明确知道,周身这些得自雪白神圣的眼睛,确实属于杨戬无疑。 杨戬应当是陨落了的。 他的眼睛被雪白神圣所得,最后兜兜转转,反而流转到了自己这个降生在与虚界洞天相连地块世界的外来者的手中。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那些眼睛,与你本为一体,你就是他,他就是你。”这时,杨婵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眸,忽然说出一句让苏尘深思的言辞。 周身这些眼睛与我本为一体?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他蓦然想到,自身无论是经历多少次本源相洗练,甚至今次经历了法理道力的灌注,周身这些眼仁始终没有消散,没有与自己的化身或本尊身混成一体,它以一种特别的形式存在着,存在感从来都没有下降。 这就是杨婵所说的,这些眼睛与我本为一体? 苏尘正欲再言,试图与失却记忆的杨婵印证什么,忽然,有不速之客闯入了他的感知,哪怕对方与他相距尚有百里之远,但苏尘的天地法相已经提前洞见对方的存在,向苏尘发出了提醒。 他压下心里翻涌的念头,向杨婵说道:“而今你我同处于一个地块世界当中,此处地块世界,与你从前居所关联甚深。 我须确认一下,你是否还具备真君法脉传承,可否勾动法脉网罗之力?此关乎你我二人,能否从强敌手中逃生!” 杨婵见苏尘神色严肃,也知他口中所说的强敌,必然是十分棘手人物,就赶忙擦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端正身子,向苏尘点了点头:“你要做什么,尽管确认就好。我如若能帮助到你,一定不会吝惜气力。” 她即便失去了记忆,对于苏尘依旧有种天然的、牢不可破的信任。 这般态度,让苏尘心头又是微微一突。 当下也不是扭捏客套之时,苏尘点了点头,眉心裂开,浮现一只猩红眼仁,其中红光映照在了杨婵身上:“如若你自身仍为真君法脉传承所包容,我以此目映照你身,可与你生成勾连。” 他话音落地,便发现杨婵自身开始涌动真君法脉气息,与他自身相互勾连。 和从前与张老爷子气脉勾连不同,此次杨婵的真君法脉气息包容过来,刹那间将苏尘在法脉网罗当中的层次推到了最高! 他‘俯视’整个法脉网罗,法脉节点处处流向,所有黯淡无光已经失却传承的节点,尽数落入神念之内! 同时,他看到不论是已经失却传承的节点,亦或是仍在传承的节点,内中有隐约有残缺的法理道性闪烁,整个真君法脉网罗,竟是法理道则破碎后留下来的产物! 杨戬,已经到了这种层次?! 上古之时,仙神所走的修行路,会与今时一般无二? 苏尘迅速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今时与上古区别巨大,犹如天壤云泥,上古仙神的力量,与今时修行者理解的力量层次,必然是截然不同。 二者或有共通之处,却绝不可能一般无二。 那么,杨戬遗留的真君法脉网罗,便不大可能是其仍然握持上古仙神权柄之时得来,极可能是——大道变改、世界破碎以后,杨戬虽然沦落尘埃,但仍旧未有放弃,大破大立,从旧时代硬生生碾入了新时代里,并且触碰乃至掌握到了法理道性! 陨落前的杨戬,极可能是一尊法相,乃至佛谛存在的大能者! 苏尘隐约窥见了杨戬生平的只鳞片爪,对于其为何陨落,牵扯到何种隐秘,仍是一无所知。 他眉心眼仁徐徐收回,向杨婵点了点头,道:“你虽然失却记忆,但真君法脉传承仍系于你身,此或许会成为你我能否躲过强敌追杀的关键暗手。 现在,你且呆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解决一些事情。” “你、你要去多久?”杨婵伸出小手,拉住了站起身的苏尘衣袖,怯生生地问道。 她对苏尘、或者说是苏尘身上某种气息,有很强烈的依恋感,并不愿意就这样与苏尘分开,像是久未脱离父母的孺子一样。 苏尘笑了笑,道:“我就在门外,不会走太远。 你若不放心,站在门口看着就是。” 此言一出,杨婵才放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尘身后,眼看苏尘走出屋子,在屋外站定,她也乖巧地倚靠着门框,看着外面平岗上苏尘的背影,未有其他动作。 这时,原本万里晴空的天色,倏忽间转至昏暗无比。 一道斑斓虹光从天际线的那端笔直电射而来,每一个眨眼它都跨越数百丈距离,不过数个眨眼之后,它就降临到了苏尘头顶,倏忽变化,凝聚作一尊青面獠牙、面上生有六只散发不同光芒眼睛、腹部盘绕细鳞之肠的诡异存在。 这存在六只眼睛齐齐聚集在苏尘身上,眼中光芒霎时极为盛烈:“果然是未来佛子!你果然在这里!” 轰轰轰! 猝然而来的、不知该如何精准形容的狮陀尊者尸加诸佛妙性的集合体,背后炸开一股股斑斓气息,那些气息之中生出鹰爪、虎爪、人手、鬼手等等诸多肢体,一时间令之化作八臂,撕裂诸气,刹那向苏午印下一掌! 这一掌勾动了诸气,染化了乾坤,令天地间俱是斑斓诸色! 其中恶毒念头盘旋,一颗颗漆黑骷髅头上下开合,趁着诸气斑斓,蒙蔽感知之际,统统啃咬吞噬向苏尘! 虎掌刹那盖落,亦有抽尽生灵精血,使万灵衰枯的歹毒之能! 这般攻势,自然远远强于虎蛟百臂大魔的最强杀招,简直可以算是苏尘生平遇到的第二强敌! 第一强敌自然是遮?陀帝化身。 但是,第二与第一之间的差距,恰恰隔得太多,直如间隔了一条银河那般,反而让苏尘觉得这个第二就不够看了起来! 他当下偏偏要耐着性子,与这突然而来的心佛寺做这一场。 ——先前掌握诸道轮回法理之时,他特意通过法理轮转了自身气息,令自身‘偶然’向外散发出的一缕气息,只在‘触碰法理’层次,在有识者眼中,他只是一个迈过元化关槛的法理入门人而已。 既然他显露出了法理入门者层次的力量,那就该用这个层次的力量与敌手相斗。 超出这个层次,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解。 “呵!” 苏尘眼看心佛寺这一掌印下,天地变色,神色并无变化,周身气机相连,体内诸气齐齐而动,气动而念动,念动勾连神通,神通牵引法理之力——所有涌向他的斑斓诸气,都尽数在法理被撬动的那个瞬间,一刹那转运至虚空当中,消失无踪! 也是八臂那条虎爪撤得飞快,否则当场也要被法理转移去! “‘轮转’法理?!你竟触摸到了法理的层次?!” 心佛寺以昧初的化身作为主导,诸神圣所走的道路,已然不同于传统修行者,自然看不出苏尘当下变化端倪,但昧初却是识货,他虽然如今亦转修了拼图之道,但毕竟跟在昧性身边,耳濡目染。 对于修行者的高深层次有深刻洞见。 时下看苏尘展露手段,那张青黑面孔上满是震骇之色,忍不住脱口出声! 昧初看出了苏尘方才那一手,正是将打向他的诸般神通,统统以法理撬动轮转,转移到了虚空不知何处去! 苏尘自然在这攻势当中,根本毫发无伤! 当下苏尘这一手,其实亦有许多神通可以做到相似效果,但只是效果相似而已,运转原理却是截然不同! 法理存在,与普通强者的差距,就在这个‘原理’之上! 这个心佛寺是个识货的,苏尘面含笑意,与心佛寺相视,回道:“你非我对手,却偏偏送上门来,想要掠夺我身。 今时可知谁才能决定胜败,谁能一意决生死?” 心佛寺神色惊疑不定起来,竟收了神通,僵立在半空。 双方只是一次交手,高下已然立分,恰如苏尘先前之言,今时能决定胜败,左右生死的那个人,不是心佛寺,而是苏尘! 昧初虽然想过,承继了彼世大日如来真种的弟子,必然十分神妙,有超越俗流之资,但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何止是超越俗流?简直已经超凡入圣! 一三四、拖拽地块世界 在昧初看来,苏尘径直摸到了法理门槛,踏入法相境,不过临门一脚而已! 须知,便知近千年来心佛寺最为惊才绝艳的天鼓雷音如来佛子-当代住持昧性,当初跻身菩提院时,也不过是元化层次而已。 从前任住持手中强行夺过权柄,夺得丰厚遗产以后,昧性消化完全,也不过是法相层次。 而且,昧性至今未能更进一步,迈过佛谛关槛! 这就是差距! 彼世的佛陀真性,果真强出此世如此之多,至今只点化出一位佛子,便如此地空前绝后,旷古绝今?! 然而,昧性哪里能够想到,当下苏尘展露出的‘触碰法理,近乎法相’层次的玄妙,也只是苏尘故意展现给他看的而已。 真正的苏尘,一尊化身就已经达到‘法相圆满,接近佛谛’的层次了! 心佛寺那位昧性住持,在寺内可以凭借诸般加持,力压苏尘一头。 但若其出了心佛寺,与当下的苏尘相对,却不一定鹿死谁手! “你虽触碰到了法理之妙,我亦集成诸圣住空妙性,更有一位明王尊者尸身加持,未必就不能与你相持。”心佛寺面上诸般神色尽皆消去,盯着苏尘,眼底暗藏妒意,“今时你我不妨各退一步,我就此离去,你亦天高任鸟飞,无人再追索于你。 如何?”昧初这尊化身虽然性情轻佻,但仍知轻重,眼看当下已不可能杀伤苏尘,便起了别的心思,想要暂时与苏尘虚与委蛇,令自身毫发无损脱离这场争斗再说。 但是,苏尘岂能轻纵,放他离开? 令此‘人’离开,于他乃是后患无穷,家宅后院必定要起火。 此人口中所言,一个字都不能轻信。 真正放其离开,其必然在第一时间将自身消息通传整个心佛寺,接下来整个心佛寺的高层力量必然穷搜天下,寻找自身影踪,务求将自己粉碎成灰! “阁下是在说笑?” 苏尘盯着心佛寺,嘴角一勾:“倘若当下你是我,你会放我离开么?” 心佛寺神色一变,背后诸多异种手臂纷纷张开,刹那间穿破虚空,直刺向苏尘周身:“既然如此,那就没得谈了!” 轰轰轰轰轰! 虎爪将虚空烙印出一片片漆黑印记,印记不断弥散,所过之处,无物不被炼作虚无; 鹰爪直接将虚空撕裂,刹那从苏尘身旁探出,一爪笼下,锁死了所有气机,将苏尘周遭化作诸气禁绝之囚笼; 人手直击苏尘胸膛,沛然伟力,浩大光明,轰然释放! …… 身处于这般神通漩涡之中心,苏尘面色淡淡,喝一声:“都还给你!” 他气机勾动法理,推动‘轮转’之法理,使得随心佛寺招引而来的诸气,在一刹那推转,归还,那些笼罩苏尘周身的神通手段,纷纷消失溃散。 下一瞬间,鹰爪虎影统统降临在心佛寺周遭,挟裹数十百倍的力量,齐齐倾泻向心佛寺寄居的那具明王尊者尸! “果然是轮转法理!” 眼看原本该砸落苏尘之身的诸多杀招,而今反而尽数朝着自己汇集而来,心佛寺目呲欲裂,骤然间怒喝出声! “吽!” 虽他口吐真言,其体内一团团斑斓诸色之光轰然间炸散开来,向着四面八方投奔而去! 心佛寺既知苏尘神通手段,绝非自己可以力敌,也就不可能再这般毫无希望地与苏尘对拼下去,不管当下时机是否恰当,他都要设法逃窜! 当下从其身炸散出的那一团团斑斓诸色光,即是寄居狮陀尊者尸体内的诸神圣住空妙性! 轰轰轰轰轰! 每一团斑斓诸色光落下,即化作一道虚影,乘着一气逃窜。 心佛寺算盘打得很好,他就是要彻底放开自身诸神圣,让祂们各自逃跑,各自为战,如此情况下,你苏尘能顾得上哪一个?能抓得住几个? 然而,他的算盘虽打得好,想法仍是极其天真。 “对于法理层次的力量,看来你的认识还不够深刻。”苏尘冷笑一声,‘轮转’法理一再被他撬动,乘着诸气而逃的诸般神圣妙性,却在这个刹那,犹如走进了迷宫当中,在诸气里兜转了一圈,又统统转回了原地——回到了狮陀尊者尸身之中! 一切与先前毫无变化,心佛寺像是在原地僵立了数个刹那,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轮转’法理推动,直接卷动了这些心佛寺神圣妙性在诸气里留下的痕迹,将他们再度拖拽回来,轮转回了他们先前所在的位置! 这一下,心佛寺失了先机! 苏尘以轮转法理后手出招,却后发先至,一刹那抢夺去战机——他周身皮膜刹那间变得赤红如血,胁下生出一条条手臂。 一共六双十二条手臂纷纷张开,共同推举起头顶一轮至黑大日! 此一轮至黑大日,乃是六大阿修罗禁器之一的‘黑灾’! 使一切无形之物,尽数在黑日映照下显现,尽数被黑日光芒照耀,化为飞灰! “死来!” 苏尘断喝出声! 黑灾盛放无边黑色光芒,倾盖了心佛寺周身! 这一个刹那,那具明王尊者尸体当中,寄居的诸般心佛寺神圣,皆被黑日照耀,不过瞬息时间,就被那酷烈猛恶的灾劫之光照成了飞灰! 他们甚至来不及转动念头,就消失在了黑日光中! 苏尘以触碰法理层次的境界,推转这轮黑日,更使之威能大涨! 心佛寺诸般神圣妙性,被黑日一照尽数灭绝,心佛寺背后呈现的鹰爪、虎爪等等诸多异形手爪,尽如冰雪般消融,他们被照灭以后遗留的劫灰,则统统被光芒席卷,卷入了黑日当中,提升‘黑灾’这一件禁器的品佚! 不过,‘黑灾’威能虽胜,照耀于狮驼尊者这具尸身之上,能杀死其中诸多神圣妙性,却无法焚毁这具尊者尸本身。 狮陀尊者乃是最接近金翅大鹏明王尊的存在,其尸身是彻底的神躯。 只是这具神躯活性已失而已。 一尊明王神圣的神躯遗蜕,本身就蕴含了某种法与理,只是寄居其中的诸神圣,乃至五长老之一的昧初,都无法推转此种法理运转——原因并非是他们层次不够,实在因为勾连神躯法与理的金翅大鹏明王神印,被不知名的宵小窃夺了。 昧初都未想到,那个宵小就在他当面。 且把他死死压制,让他抬不起头来! 黑日光芒收敛,明王尊者尸中,只剩下昧初的化身神念。 他未有在那黑灾照耀下沦为劫灰,因他这道神念与明王尊者尸已经彻底融合,神躯对他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 但是,他如今虽然存活,却也断无余力再与苏尘相抗了。 就如一只大鹰的羽翼被剪除干净,纵然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昧初必须设法为自己再添上一对翅膀,一对更加坚固强硬的翅膀——他一双漆黑死寂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尘,开口说道:“年轻人太过气盛,总该要付出代价才是。 你非要迫我如此,后果要全由你自己来担!” 一言出,狮陀尊者尸浑身生出层层火羽,这燃烧着烈焰的羽毛簇拥着明王尊者尸身,随着羽毛被烈焰烧尽,一层黑灰覆盖在尸体之上,顷刻间在明王尊者尸身上板结成块,令得这具尸体变得犹如铁石雕琢得一般,坚固无比,似乎无惧任何力量冲击! 明王尊者尸陷入了死寂,没有一丝动作,就立在平岗上,如同一具石雕。 看到这副情景,苏尘眉头紧皱,屡次调集轮转法理,不断砸落于明王尊者尸身之上,却无法将之击破分毫! 哪怕他推动轮转法理直接触及这具尊者尸,想将之状态轮转至于从前,尊者尸却是毫发无损,巍然不动! 整具尊者尸上,透露出了一种不朽不坏、火中涅槃的意蕴! —— “嗯?” 潜身于法理之中,观察苏尘与明王尊者尸争斗的遮?陀帝化身,见到这一幕,微微蹙眉:“法理的气息…… 竟以这般左道法门,强行触发了这副尸体当中潜藏的法理痕迹……” 遮?陀帝化身脸上浮现一抹焦躁之色。 他眼看苏尘与明王尊者尸之间争斗,未有触及到更高层次的力量,以为明王尊者尸亦不过是心佛寺背后大神通存在落下的一招闲棋而已。 如此正好让他放心将流落在外许久的化身收回。 ——这具化身自行触及到了法理层次,委实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但当下情形陡变,来自心佛寺的尊者尸竟然强行引发了尸体当中的法理痕迹,使得尸身永不朽坏,定于此间法理道则之中,成了一个固定的坐标! 这下他就明白,明王尊者尸必然是要招引后手来了! 至于此时,他是出手强行收回化身,为自身留下一个潜藏的大因果,等某一天这个因果陡然爆裂? 还是静观其变,宁愿放弃化身,也不与心佛寺结下任何因果? 这般念头只在遮?陀帝化身脑海里交战了刹那,他就有了决断。 ——化身涉及六道法则,关乎己身柱世大道能否完全成就,乃是自身的立道之基,更何况,这道化身还自行触摸到了法理的层次,不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将这道化身放弃,任由心佛寺坐享其成。 既然如此,因争夺这道化身,而担上大因果已是必然,当下却也不必瞻前顾后了! 心念瞬息而定,遮?陀帝化身刹那勾连天地法相——陡然间,此方地块世界尽数被遮?陀帝法相笼罩了起来,法与理在虚空底层交织,缠绕本源大道! 这尊法相包裹住整个地块世界,直接拖拽着整个地块世界,投往转轮宗道统笼罩下的诸多世界! 在此地施展手段,必定要与心佛寺交手。 客场作战,于遮?陀帝不利,他今时只是驾驭一道化身降临这地块世界而已,而心佛寺有诸般禁器宝物,可以挟裹天柱道统内沉积的诸般法理,与他相战,届时遮?陀帝化身必定承受不住。 可若是回到转轮宗道统范围之内,他的本尊身可以瞬间降临化身,届时,只要心佛寺背后那位最高柱世佛陀不出,他可任意施为,纵然最高柱世佛显身,他躲入道统之中,千载之内,黑日如来也拿捏不得他! 轰轰轰! 遮?陀帝化身以法相投影笼罩整个地块世界,对于身处地块世界中的苏尘而言,具体感受就是天穹忽然被诸五彩光芒覆盖,其中法理交织,宛若一张弥天之网。 他只听得显化无边钟鸣之声,犹如大道纶音显现,连他自身勾动的轮转法理,都在这大道纶音荡涤之中,渐渐要脱离他的控制,回归本源道则之中,运转虚无! 这片天地即将变改,被遮?陀帝伟力拖拽往不知何处去! 苏尘望着天穹诸色光芒交织下,凝就的散发不朽不坏之意蕴的灿烂日莲,内心已经揣测到了地块世界变化缘起于何。 然而,到了此时他内心反而甚为平静。 他把该做的都做了。 接下来,就只要安静等候那个让自己逃出的契机来临,若是逃不出去,只能说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时运如此。 他之所以未有以雷霆手段镇杀心佛寺,给了其勾动神躯之中法理的机会,固然有示遮?陀帝以弱,令其误判自身实力的考量在,另一重原因即是,眼下这潭水太过清澈了,一眼就往望见潭中鱼虾的种种动作。 此中鱼虾想要逃脱,却只能选择把水搅浑! 给心佛寺机会,但又不能让遮?陀帝看出自己是故意要给这个机会,苏尘操作得极其精微,终究是瞒过了遮?陀帝。 如此,就看心佛寺背后是否有大神通者,顺遂他的心愿,真地搅浑这潭水了! 当!当!当! 天地间大道纶音不断轰鸣。 不朽不坏的灿烂日莲笼罩了整个苍穹,每一朵莲花瓣之上,都有法理交织留下的神秘纹络。 苏尘欣赏了一会儿天空中的奇景,返身回到了破旧屋舍内。 杨婵忧心忡忡:“阁下……婵儿觉得,外面天地好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一种力量与我自身的关联越来越浅了。” 一三五、皈依 杨婵所说的那种力量,即是真君法脉网罗。 毕竟,遮?陀帝只是裹挟了这个地块世界,并未将虚界洞天也一同带上。 苏尘笑着安慰她道:“当下种种变化,只是暂时而已,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也必然会走。” 此番言辞似乎蕴有某种深意,杨婵没有听懂。 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苏尘说得很有道理,不妨碍她相信苏尘的话。 杨婵俏脸上的担忧消褪去,轻轻点了点头:“嗯!阁下说得对,我相信阁下说的话。” 两人站在门口,看着外界天顶不断变化的日莲,不时观察一下那尊变成石雕的尊者尸有无变化,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杨婵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纵然外界升起无边变化,她此刻却觉得身处于这座破旧得几乎不能遮风的屋子里,就是安全的,安宁的。 这种感觉,她好似曾经相识。 而苏尘亦放空了所有思维。 此后是劫难还是机遇,都是此后的事情了,与此刻至少是没有关联的。 在两人的静默之中,平岗上的石雕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似乎就要这般永远沉寂下去,然而,平岗之外——天地之外——这片地块世界之外,却响起了一个浑厚声音,犹如洪钟大吕,仿佛广蕴真法:“遮?陀如此着急要将本门弟子带走,却是意义何为啊?” 轰隆隆隆! 在这个声音响起的刹那,被不朽日莲笼罩的整个苍穹都开始颤抖起来,一道道裂缝自日莲之上横生,一张金灿灿、无比庄严、无比慈悲的佛面硬生生挤出了那些天穹的裂缝,占据半块天幕,与不朽日莲分庭抗礼! 这张佛面光洁无暇,饱满玉润,不见丝毫皱纹。 但祂的一颦一笑,一个低眉、一瞬抬眼,都似蕴含了无边佛韵法理,带有降服地狱,救赎众生的大神通,大道力! 祂眼珠转动,顷刻间已经扫过千万重山峰,看过每一株草木,每一粒砂石,双眼直接锁定了矮山上的破旧房屋,锁定了倚门而立的苏尘:“本寺未来佛子,应当于七十载后继承本寺道统。 焉能沦落转轮道宗手中?” 呼呼呼! 平岗上的那座石雕周身耀发烈火,随着佛面一言出,石雕化作了一只振翅有千百丈长的大鹏火鸟,一双鹰爪掀翻了屋舍,径直将苏尘与杨婵笼罩于爪中! “大阿修罗,亦能成为本寺未来佛子?” 苏尘眼望那蕴含涅槃重生,无明净尽之佛韵法理的大鹏火鸟向自己与杨婵笼罩而来,忽然轻笑出声。 他双臂抱起杨婵,身形骤然拔高至千百丈,犹如一座巨山! 他头生四面,每一面皆蕴含无边恐怖阴暗之情绪,背后血河流淌,聚集作十条手臂,六大禁器环绕周身,跋难陀大龙王盘绕双腿! 随着苏尘猛一跺脚,长恨血河熊熊灌注入跋难陀大龙王虚影之中。 这道盘绕苏尘,始终只是投影的龙王尊,一刹那凝练起红蓝细鳞,化为实体,挣破虚空,双腮边的羽翅怒张,扑腾而起,迎向虚空中振翅千百丈长的鹏王火鸟! “唳!” 鹏王火鸟鼓动双翅,骤然降下天河流火! 挟裹血河怒冲而上的龙王尊,直接被这滚滚烈火烤炼去周身盘绕的血河,一刹那气势跌堕! 佛门典籍之中,金翅大鹏明王以龙为食, 此龙非承接了大道法理的真龙,而是佛门龙王部的所谓龙类,而跋难陀大龙王,也是其中的龙类之一。 它怎能不被鹏王克制?! 眼看鹏王张嘴就要将跋难陀大龙王吞吃,苏尘背后一条手臂在虚空一抹,无穷血月光洒落此间,直接将那金翅大鹏明王收进了血月之内! 这一瞬,他推转了‘轮转法理’,趁其不备而为,血障威能大涨,以明王尊尸身为寄托的金翅大鹏明王投影,连法理都来不及鼓发,就直接被收藏去了血障世界当中,消失在了此间! 他果断出手,一招落败金翅大鹏明王,依仗并非自身—— 而是这地块世界之上,佛面终究要直面遮?陀帝化身,二者相斗,明王尊尸身背后没有支撑,怎么可能是苏尘的对手?! “哈哈哈!” “若非昧性住持口中的未来佛子,乃是我之化身,我实不愿将他裹挟。想来他若留在心佛寺,必然能令贵寺万象更新,翻天覆地。 可惜,可惜,他或与贵寺某位如来有缘。 但与我之缘法,更加不可分割!” 虚空之中,响彻遮?陀帝化身的声音。 他的言辞之中,调侃意味深重,仿佛是在于心佛寺驾临的昧性住持说笑,但言辞下已然摆出自己的真实态度——苏尘乃是他的一道化身,是他的本有之物,断不可能为心佛寺所得,如若心佛寺非要强夺,他必定奉陪到底! 当下遮?陀帝化身言辞,仍旧以‘礼’为先,试图与心佛寺讲道理,若这道理讲不通,他才会考虑先礼后兵。 他一尊无限接近柱世之境的存在,且背后同样有天柱道统支撑,对于心佛寺却如此忌惮,可见心佛寺底蕴之深,实力之雄厚。 须知,当下驾临此间的昧性住持,是个连佛谛都未达到,只是天地法相巅顶的住持而已! “尊者说笑了。 转轮宗便是自我心佛寺分化而来,你我两大道统,何时真正分割过。 你宗天柱‘大千轮转世’,与本寺婆娑世界如来从来法性一体,并蒂双尊,本寺即是转轮宗未来归处,尊者的化身,归于我寺,亦是当有之理。”佛面张口作声,顿时天花乱坠,仿佛其之所言,乃是天地大道真理! 二者现下似乎只是在嘴上争锋, 其实暗里法理勾连冲突,已经不知引起了多少小千世界化为混洞,其中生灵沦为齑粉! 苏尘收拢大阿修罗相,听得二者言辞,一时惊奇——却是未有想到,心佛寺与转轮宗之间,还有这般秘辛。 转轮宗‘天柱’,当是柱世顶点的存在。 这位天柱‘大千轮转世’,与心佛寺婆娑世界如来乃是一体双尊! 转轮宗,本就是从心佛寺里分割出来的,又硬生生成就了天柱道统! “看来你我分歧颇大,难以调和了。”虚空中的不朽日莲之上,法理交织,其中传出遮?陀帝颇为遗憾的声音。 与不朽日莲并且的大佛面孔宝相庄严,微微低眉,缓声道:“本寺利益所在,却是绝不可能相让分毫。” 轰! 大佛面孔刚刚说出一句话,虚空中的灿烂日莲便在同时不断暴涨,莲瓣不断膨胀,切入此间地块世界底层法理当中,将此间地块世界的法理重重包裹,如是,整个地块世界都被金莲盘绕。 佛面身处这金莲花瓣簇拥之下,被不断粉碎去与此间地块世界的法理勾连,眼看着就要被推出这片天地,去往天地之外! “吽!” 这一刹那,佛面骤然口吐真言。 乃是天鼓雷音如来密意真种之音,此音既出,虚空中遍彻雷电,法网交织,滚滚雷霆化作了一件袈裟,袈裟无边无际,汇集起威严广大、雷霆万钧的法理,登时将这片被金莲包裹的地块世界撕扯出道道混洞! 每一口混洞当中,都有一张佛面漠然凝视。 四大混洞定在虚空,其中佛面注视这片天地,霎时就令那层层错叠,企图包裹占据整个地块世界的金莲都纷纷退缩,遮?陀帝的法理被压制,连不朽日莲这道化身投影也受到了影响,力量开始回缩! 当下世间两尊天柱道统的掌教相互角力,一般修行者已经完全插不上手,甚至没有旁观的资格——此反而便宜了苏尘,让他身处此间地块世界当中,观察过了每一步局势的进展,了知了法理更深层次运用的方法! 昧性住持远未突破佛谛之境,以其本身实力来判断,其本该被遮?陀帝化身一个照面拿下,然而现实情况却是昧性住持隐约占据了上风,操纵种种法理如臂使指,甚至号召起了整个地块世界的底层法理,抗拒遮?陀帝化身法理的交织! 其之所以能发挥出如此强横之实力,原因并不在于其自身。 而在于心佛寺的底蕴。 当下,不论是显露虚空的佛面,还是深蕴雷霆遍彻法理的袈裟,都是心佛寺成就柱世之境的佛陀留存于山门中的重宝禁器。 佛面禁器,可以示现无边功德,降临一处世界,可感化万千众生,极力催动之下,可以感化世界本身凝练的法理! 袈裟亦是雷霆法理交织的禁器。 此种涉及到法理层次的禁器,多数天柱道宗之内存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要放在宗门以内,小心供养,也就只有心佛寺这般宗派,积蓄甚广,舍得拿出手来,用之与强敌厮杀! 如不是昧性住持有如此多禁器可以运使,此战他根本没有参与的资格! 可见财大气粗在任何时候都有用。 轰隆隆隆! 于虚空中蔓延交织的雷霆之网,在某个刹那骤然分出一道‘线头’,倏忽间贯穿虚空,向着苏尘顶门刹那而落! 这道雷霆凝练出了法理,自有号令诸天的意蕴存留。 一击落下,虚空中便有无数紫雷景从,齐刷刷一片,化作雷暴海洋,向苏尘铺压而至! 心佛寺昧性当下猝然对苏尘发难,要直接从法理层面碾压苏尘,看其手段,可是没有半点顾念苏尘是心佛寺‘未来佛子’,其一出手便是要将苏尘这个未来佛子置于死地,哪里会管心佛寺日后继承的问题! 昧性与遮?陀帝所言皆是虚言。 真实目的尤是要碾杀苏尘,不惜一切代价! 破灭万物、天威浩浩的意蕴铺张开来,身处此间,杨婵都有些战栗,禁不住往苏尘怀里靠了靠。 苏尘没有在意,望着遍天雷霆轰烈而落,诸道轮转之法理已经拿捏在手,随时可以奋起反抗! 但他当下将动未动,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在雷霆法理即将绞杀上苏尘身躯,渗透进其性灵之际,虚空中骤然响起转动磨盘的声音! 那涌向苏尘与杨婵的无边神雷,此一刻都统统在那声音之下,被推转至无名之地,连同法理都尽消失无踪! 遮?陀帝化身的声音悠悠响起:“住持既是决意格杀未来佛子,可见这位未来佛子对于你们并没有那般重要,还是不如将他让于我,他日,我必有厚赐!” “佛子福缘深厚,总能逢凶化吉。 老衲所为,不过是磨砺他一二罢了。 如此佛性深重之弟子,老衲爱惜都来不及,怎可能决意格杀呢?尊者说笑了——”半空中的佛面嘴唇蠕动,立于虚空四方的四口混洞里,那四颗呈现青白红绿四色的佛首滴溜溜转动,勾连无数密意法理,顷刻间演化作一面巨大的皮鼓! 这一面大鼓立于佛面嘴唇下,佛面口中发出的每一个音节,每一道真言,都成了鼓锤,狠狠砸落在鼓面之上! “唵!” “嘛!” “呢!” “叭!” “咪!” “吽!” 咚!咚!咚!咚!咚! 天鼓雷音大作,遍彻天地,传入此间天地草木‘耳’中,那些草木便纷纷收拢枝桠叶片,叠在胸前,作双手合十之状; 传入山石河水之中,那些山石便纷纷向着雷音拜倒,不断叩击大地,那些河水亦在高处涌起,宛若要托起天穹中的大鼓; 传入此间生灵耳中,此间生灵,不论野兔猪狗,抑或虎豹豺狼,都统统披上了袈裟宝衣,虔诚礼佛! 佛韵,在此间世界处处滋生! 滋生的佛韵,又不断应和着天鼓雷音,向着世间最底层的法理浸润! 苏尘与杨婵周围,一株株草木化作了佛陀、一块块石头化作了佛陀、一片片砖块瓦片化作了佛陀,连同最后破旧屋舍也化作了佛陀! 无数的佛陀,无边无际的佛陀双手合十,不断放出梵音:“皈依!皈依!皈依!皈依!皈依!” 梵音灌耳,迷失心智,冲击性灵! 身处这无边梵音之中,苏尘头脑昏昏沉沉,但胸膛里却有一股怒气在积蓄,在往四肢百骸不断冲刷—— 为什么? 明明是你们两个打架,偏偏没事要来撩拨一下我? 皈依,皈依,该死的皈依! “我杀了你!” 一三六、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轰轰轰! 十二臂大阿修罗拔地而起,苏尘的恨之面骤然张口,口中连接着无数个世界外的长恨血河,与罗睺头颅生出共鸣! 哗—— 刹那间,大江决堤,山崩海啸! 汪洋一般的长恨河水从无数个世界外冲刷而来,穿透了一个个世界,从苏午的恨之面口中喷薄而出,一瞬间在此间天地铺展开来,淹没了那些被天鼓雷音染化成‘佛’的事物,令它们在无尽长恨河水里变得污浊,被腐蚀! 所谓佛韵法性,尽在这至暗长恨河水冲刷之下,四分五裂,这河水纷扬而起,狂怒喷薄,越过重重山峦,刹那激荡,直冲向了虚空凝聚的那一面天鼓! 虚空中的佛面眼神冰冷,注视着贯穿而来的长恨河水,口中即将吐露真元,落在天鼓之上,使之反击的当口,遮?陀帝化身的轻笑声在虚空间响起:“如此叛逆佛法,背离梵心之辈?也能来做贵寺未来住持么? 莫非不怕他在像本宗‘大千轮转世’那般,再在人间立下另一个天柱道统?” 先前昧性住持拿转轮宗天柱‘大千轮转世’与心佛寺佛陀‘婆娑世界如来’乃是并蒂双尊,同出一脉来说事,遮?陀帝化身也反驳不得,虽然当场回怼了过去,但终究是落下了机锋。 眼下苏尘主动出手,亦游离于佛法之外的大阿修罗神通,当场对昧性做出反击,瞬间让遮?陀帝化身抓住了机会,立刻反唇相讥回去! “你怎会入了这般歧途? 竟修谤法邪术?”虚空中的佛面没有回应遮?陀帝化身的讥讽,而是盯住那倒卷而来的长恨河水,喃喃低语,语气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随着佛面出声,唇下天鼓亦刹那间归于虚空当中。 佛面口吐一字真言:“吽!” 无边雷霆如龙交织,缠绕上轰击而来的长恨河水,顺着半空中穿梭过的河流,无数雷霆直向苏尘头颅绞杀而来! 昧性住持真是处心积虑,只要找到丝毫机会,便要立刻对苏尘出手。 务求将苏尘格杀当场! 苏尘陨灭,他此行就完成了目标,而遮?陀帝化身也断然不可能因为一个已死的人,与心佛寺就此翻脸决裂。 可若是苏尘活着,其每多存活一刻,昧性的处境便要多艰难一分! ——运用这些蕴含法理的强横禁器,可不是一点负担都没有,运用时间没多上一刻,他的法相就要出现一道裂缝,内中蓄积的法理产生崩裂,自身突破佛谛的可能也就更小一分! 这一次,昧性以雷霆法理勾连苏尘口中喷薄的长恨河水,同处于此间天地之中,与佛面争夺此间天地底层法理道则的遮?陀帝,却没有再出手帮助苏尘! 他心有预感,这一击之下,自己这道化身还有底蕴可以抗御雷霆法理这一次绞杀。 当下遮?陀帝化身最要紧事,乃是将地块世界完全拖拽入转轮宗道统笼罩之中! 遮?陀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已然快要成功! 此时出手帮助苏尘转移压力,会令他的计划也暴露不出来,反而不利于大局! 轰轰轰! 狂雷怒卷,不过刹那之间,已然抵至苏尘面前! 雷霆法理破灭万物,湮灭众生的大威严,大恐怖,将苏尘心神全部笼罩于其中,不得争夺,诸多雷霆甚至缠绕了此间天地的底层法理,将苏尘四周化为真空,将他禁锢于其中! “南无阿弥陀佛——” 恰在此时,苏尘一身凶厉魔气倏忽褪尽。 取而代之的乃是万丈佛光自他周身倏忽升起,他端坐于莲台之上,背后十臂各自掐动佛法真印,本尊双臂在胸前合十。 一声佛号,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无边梵唱响彻天地! “诸行无常,诸漏是苦,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世间一切有漏法,一切无漏有为法,皆因八识心王而有;乃至无漏无为法,亦因八识心王而显。若离八识心王,无有一切法可得,若无八识心王,万法悉不能生。 是故万法唯识。” 苏尘口中宣诵梵音妙韵。 此般梵音妙韵与心佛寺所谓佛法区别甚大,简直是两个体系,偏偏广布佛性,甚至每一道梵音响起,都令天地齐生共鸣,法理纷纷交织! 直至万法唯识四字落下,那轰击向苏尘的无边雷霆法理纷纷破碎! 世间一切法,皆因人之心识而生。 如若人心无为无漏,心识寂静无我,则诸法皆破! 那般声势浩大,那般要湮灭一切的大恐怖、大威能雷霆法理,只因苏尘宣诵了佛音,就尽成了虚无,尽成了泡影! 苏尘脑后,六道诸轮徐徐运转。 熔炼于其中的彼世大日如来住空妙性流转而下,融入他这副皮囊之中,使那自虚空各处交织而起的法理,化作袈裟覆盖于苏尘周身! 一击未有丝毫建功,反而引动的雷霆法理都被打灭的昧性见此情形,佛面双目里生出无边金光,忽忽在苏尘身上一扫,却是惊疑出声:“你竟得了这件东西?怪不得,怪不得——” 苏尘能在刹那间由大阿修罗转为大佛菩萨,引动佛法庇护己身,破灭雷霆,盖因此时,其身上披着一张皮囊。 这一张皮,乃是罗睺亲自剥下来的,不知哪位菩萨尊的皮膜! 穿上此皮,自然深受佛法拥戴,转瞬间化为高僧大德! 不过,一般修行者即便穿上此皮,也不可能达到与雷霆法理分庭抗礼的地步,也只有苏尘,在穿上这张大菩萨皮以后,忽然间了知了前尘无意里浏览过的诸多佛经佛法真意,他上一世看过的那些佛经统统在思维里浮现了出来! 他所口诵真言,乃是大乘佛法真意。 与当下心佛寺入了歧途的佛法传承,岂能同日而语? 每一句辩经,都直指本真! 如是,瞬间勾动了天地本真法理,对雷霆法理进行了一次‘降维打击’,直接令之破灭成虚无! 同时,梵音佛韵勾动而来的诸般法理,于这张大菩萨皮上交织,持续浸润皮膜,亦成了这张半成品禁器的一部分——承载了‘万法唯识’法理的一张大菩萨之皮! 虚空中的那张佛面紧紧盯着被佛光笼罩,袈裟上法理交织的苏尘,一直无有表情,尤显慈悲的面孔终于变了颜色,眼眸里蕴着深深的忌惮。 彼世未来佛子天赋异禀,能得罗睺意志支持,能与长恨血河共通,得到罗睺全部遗产,虽然耸人听闻,但对于心佛寺而言,尚且是一件勉强可以接受的事情,可苏尘不仅仅是得到了这些,他甚至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高妙佛法。 此种佛法,一经显露,即引起天地共鸣,无边法理竞相簇拥,真正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之相,且佛理法韵与彼世大日如来的住空妙性相合,连大日如来住空妙性都要听其调伏——这般情况,意味着苏尘一旦真的入主心佛寺,心佛寺只怕就不止是如先前那般,分裂出一个转轮宗天柱道统那么简单。 整个心佛寺道统被苏尘挖断根须,断绝传承,在心佛寺此世诸神佛的尸体上,再演化出一个全新的天柱道统也说不定! 不论公心私心,昧性都接受不了这等事情的发生。 其背后诸般神圣亦不能! 他此时面对苏尘有些沉默。 沉默的背后,是无数神佛将力量无偿借用给了昧性,昧性今时正在整合这股力量,待到他完成了对诸佛神圣之加持的整合,就是苏尘真正要面临的最凶险时刻! 好在此时,遮?陀帝化身终于暗度陈仓成功,将地块世界拖拽进了转轮宗天柱道统笼罩范围当中! “大千轮转!” 虚空中,响起煌煌雷音! 一重重金盘在天地各处,底层法理之中错叠轮转——此方天地之外,一尊面色淡金,身生无数双手臂,各自托举一个个地块世界的‘法相’升起,他向此间地块世界投射来两道目光。 那目光化作两颗烈日,瞬间悬于高天之上! 昧性于此间世界寄托,与此间世界底层法理交织的佛面直接受烈日炙烤,瞬间扭曲融化起来,一滴滴金液洒落大地! 每一滴佛面融化的金液,都令一座大山崩塌,一道河流干涸! 天地之外的法相,即是遮?陀帝本尊法相,非比当时遮?陀帝化身招引而来的法相投影! 其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都蕴含了无穷的法理! 其法相显化于寂暗真空绝地,却托起了一个个地块世界,使之体系循环,法理交织,将近形成一个完整的宇宙! 这就是无限接近柱世的大神通者真正的实力展现! 以自身为支柱,真正镇压无数破碎的法理,托起无数破碎的地块世界,使之渐渐演变,一旦遮?陀帝成就柱世,其将能够把所有地块世界都融为一炉,化作一个完整的天地,此后便能提摄天地大道法则,炼入己身,成就宇宙法主! 遮?陀帝能得到如此成就,非其一人之功。 更因其是‘大千轮转世’诞下的唯一血脉。 其自初生,就是元化之境,又因其是诞生于转轮宗与心佛寺背向而行,大千轮转世急于演化自己的世界,阐释自身领悟的大道之时,也更得到了大千轮转世毫不吝惜的资源倾斜,甚至,为了助力遮?陀帝成就,大千轮转世自身的柱世大道都因此而缺失。 大千轮转世的念头很简单,即是将遮?陀帝推举到全新的高度,令之踩着自己的肩膀,摘取诸大天柱道统至今无有柱世可以摘得的‘宇宙法主’之果实,进而再反哺自身,彻底威压诸大天柱道统。 为了这一个目标,转轮宗苦心积虑已逾千年! 今天,便到了收获的时候。 ——只要苏尘这道身外化身重归遮?陀帝之身,以苏尘展现出来的自行触碰法理之资,助力遮?陀帝本尊成就柱世,只在顷刻! 届时一尊完整柱世,一尊残缺柱世合力,心佛寺也不敢横行,只得悻悻退去! 天穹中的佛面被遮?陀帝的目光炙烤得融化,佛面眼神惊怒交加,却没有声言,深深地看了苏尘一眼,直接退出了这片天地。 与此同时,天地之外,一张边缘有些融化的佛面倏忽转动,紧跟着,又有一座埋藏着‘天鼓雷音如来’人间遗蜕的佛塔破碎虚空降临,无边雷霆袈裟包裹着一个浑身散发雷霆的法相落于佛塔之上。 佛面亦跟着倾盖佛塔。 诸相结合,虚空中道道法理交织,一尊浑身赤红,生有八臂,面目慈悲的千丈佛陀就骤然显化,盘坐于虚空当中! “今日,心佛寺与转轮宗彻底决裂,无有转圜之可能!” 周身赤红的佛陀口吐隆隆雷音,八条手臂统统盘转于胸前,捏出天鼓雷音大印——那面曾经在地块世界显发无边威能的天雷大鼓骤然浮现于其头顶,无形之手骤然击落天雷大鼓,虚空刹那震颤开来! 咚! 虚空生出层层涟漪! 咚! 哪怕遮?陀帝法相招引诸般法理,萦绕虚空,都难以阻止虚空迸发裂缝的速度! 咚! 一道道裂缝遍布了此间寂暗虚空,那些裂缝之中,诸气勾连成的长河汹汹流转,长河之中法理绞缠,一尊尊神圣被法理烘托着显现真形——此处乃是时轮世界,无数法理密密麻麻交织,形成真实小千世界的时轮世界! 诸神圣最向往,最高归处,时轮世界! 万年以前,灵山最高,万年以后,时轮最胜! “嗡啊吽!” 诸佛身口意之精髓,大日如来最高法性真言,自裂缝下的时轮世界之中传出! 无边虚空里,一轮燃着烈火的大日冉冉升起,那大日垂下万道光辉,一尊伟岸大佛盘坐于十二品莲台之上,浮现于此间虚空! 祂端坐于显化‘伏邪镇魔天雷真灵大胜佛’法相的昧性住持身后,向着遮?陀帝法相徐徐推出一掌! 一掌推出,璀璨神日聚化于掌上,照彻了虚空诸千世界! 无边光芒从诸千世界中被收敛回来,尽数集合于那一掌之上,而后,天地、虚空、世界、法理等等一切,乃至生灵念头之中,都没有了‘光’的存在! “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一三七、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 “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雷音响彻! 无边寂暗的天地间,又骤然爆发出大光明! 这般光明太过璀璨,太过绚烂,直接使得适应了寂暗的天地、虚空、世界、法理等等诸事物纷纷破败,被这光芒肆意粉碎,肆意侵染! 诸千世界当中,只有这轮大日熊熊燃烧,照破一切,威压众生,余者尽作尘灰,渺渺无踪! 这是此世大日如来的一道投影。 仅仅只是时轮世界裂缝里投射出来的一道投影! 直接压得遮?陀帝法相抬不起头来,在大日如轮照耀的这个刹那,他被剥夺去了所有存在感! 哪怕他无限接近于柱世之境,甚至与柱世之境只有临门一脚的距离,仍然都无法在这一刻凸显出自身的存在感,让自身在光芒照耀下,连一道影子都显化不出来! 甚至于——引动了这道投影的昧性住持,同样在大日照耀下,浑身燃烧起大光明火,他的雷霆法理在这大光明下,根本没有抬头的机会,自身法相被熊熊烈火烧灼,有苦亦说不出! 诸千世界都在大日影响之下,不知有多少生灵,在这一个刹那被大日照耀,化为了灰烬,自身燃烧起的光芒,被那轮大日吸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而处于转轮宗与心佛寺势力之间地块世界内的苏尘和杨婵,同样被那大光明普照! 苏尘身披大菩萨之皮,将杨婵抱在怀里,同样以大菩萨之皮将她包裹,任凭大光明照耀在菩萨皮上,燃起熊熊烈火,他都巍然不动,口中梵唱不断:“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世尊,此日月轮,可令堕落,妙高山王,可使倾动!诸佛所言,无有异也。”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川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善人恶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 苏尘宣诵梵音。 这般妙韵真经,从未在此间世界显露过。 此时从他口中吐出,立时引得天地共鸣,他的梵唱传荡在天地间,而很快,天地间处处都发出回响,应和着他的梵唱! 自外界无边虚空照耀进来的大光明,统统被这梵唱招摄吸引,净化,采纳! 无边光明火焰,在苏尘身上的大菩萨皮上交织成网,焰网交结,无有边际,透过此方地块世界,向外界蔓延去! 这个地块世界,在这一瞬间坚逾金刚,璀璨如钻石,尤似大佛舍利子! 终于,此间地块世界内充斥的大光明火,尽数成为了大菩萨之皮上积累的佛韵法理的一部分,苏尘张开双眸,眼中蕴着宇宙星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嗡—— 覆盖苏尘周身的这一张大菩萨皮,骤然脱离了苏尘之身。 祂在苏尘背后盘腿跌迦而坐,无尽妙韵佛理于其座下凝就了琉璃色的十二品莲台,诸法交织于脑顶形成肉髻,焰网交结,遍彻诸千世界! 这一刻,苏尘又以大菩萨皮为根底,交织诸般妙法善理,将这张大菩萨皮亦凝练成了一尊法相——药师琉璃光王如来相! 一尊从未在此间世界显化过的,具备深刻法理的佛陀相! 远远超出昧性住持的‘伏邪镇魔天雷真灵大胜佛’法相! 这尊法相,在境界上乃是‘法相’之境,可是它融汇了诸般上妙法理,诸法理之层次,却远远超出了法相这个境界。 一旦将这些法相统合为一,悟出圆融根本,这尊法相可以顷刻拔升入佛谛之境! 又一尊无限接近佛谛境界的化身法相被苏尘凝练了出来! ‘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与苏尘的‘大誓愿六道轮转身’可以并驾齐驱,平分秋色! 在无边虚空中承受着大光明火灼烧的昧性住持,眼见那地块世界化作大佛舍利子,洞见那舍利子当中,苏尘交结庄严焰网,凝就一尊冠绝古今的佛陀法相,昧性住持的双目骤然间变得通红! 他的情智在这一刻尽被无边嫉妒、无边忿恨所蒙蔽! 修行千载,苦心积虑,耗费无尽资源,他才硬生生将自身堆成了法相之境,至今无有参悟佛谛的可能,偏偏这个彼世未来佛子,不知从何处得来如此深厚的佛法积累,不过转瞬之间,就凝聚了一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佛陀法相! 他掳掠他人性命,以他人苦修积累为自身资粮之时,已然知道这个世界的参差,更是明了这世界从未有过真正的公平,生灵高低贵贱,自初生那一刻就是划分了的,然而,当他看到苏尘能比自己更高一层,更快一步抵近佛谛之境时,这种心知肚明还是转为了深重的妒与恨! 能够接受别人不如自己,乐意享受一切供奉,一切生灵生杀大权尽归己有,但绝不可能接受有其他生灵可以凌驾于自己头顶,有一天可以达到拿捏自身的层次! 这是心佛寺! 这是所有高僧大德的心声! 轰! 昧性的‘伏邪镇魔天雷真灵大胜佛’法相之上,交织的光明火、紫雷霆刹那变作鲜血一般的赤色,血火赤雷蓬勃而起,怒冲霄汉! 此般变化,更令昧性心智全被妒恨蒙蔽,他背后八臂统统张开,趁着大日如来投影完全压制住遮?陀帝法相的这个时机,一瞬间将苏尘所在的地块世界包笼于八个手掌的中心,掌心无尽雷霆法理日磨盘,将那如黄豆般的地块世界夹在磨盘之中,疯狂碾磨起来!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时时宣诵,每一次诵唱,即有滚滚雷霆电浆涌入磨盘! 此一刻昧性高度聚结自身凝练的雷霆法理,几乎使出了所有法相的力量,只为将内中的苏尘碾磨成渣,轰杀成灰! 赤色的雷霆集聚于昧性掌中,内中已经看不到苏尘所处地块世界,唯见一道道雷霆蔓延恣肆,将手掌四周的虚空都撕扯出了一道道裂缝! 苏尘乃是遮?陀帝成就柱世的最大机遇。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昧性住持此时将苏尘完全镇灭,毁了他的成道之机? 遮?陀帝眼神冰冷,千手之中托举着一处处地块世界,无尽地块世界法理勾连,大千轮转的意蕴广布虚空。 此时,一根玉白的手指从一方地块世界里探了出来。 那手指穿透一方地块世界,勾连起那处地块世界本身的底层法理,而后在倏忽间轮转过遮?陀帝手中托举的诸多地块世界,在刹那间突出遮?陀帝双掌捧着的‘中央世界’以后,法理交织其上,言语难以形容这一根手指的‘大’与‘广’。 它在诸多世界都留下了投影。 诸多世界的投影都在勾连法理,印证着这根手指深蕴的柱世大道。 玉白手指一霎点出,便是无尽大千世界生生灭灭,而在这不知多少次的轮转生灭当中,唯有这根手指承载的法理得到一次次的淬炼,越发坚固,越发不朽! 它一指点向了大日如来投影! 二者倏忽相撞,却是根本没有任何声息。 无声无息间,诸般法理崩乱,无声的声波在虚空中蔓延,透过虚空在诸千世界里传荡,如是,又有不知多少个世界,被二者的余波卷入,化作了齑粉。 遮?陀帝请出大千轮转世出手,与大日如来投影刹那交锋,这尊残缺柱世显然无法与柱世里的佼佼者‘此世大日如来’相抗手,但短时间之内,两者并驾齐驱却亦是一种必然,毕竟,此世大日如来真身存在于时轮世界当中,并不在当下的现世,其只能以投影襄助昧性住持,同样的,大千轮转世的真身亦不在现世,亦是沟通法理凝聚投影出手。 二者只要相持,对于遮?陀帝就是最好的机会! 轰隆隆—— 那座不朽日莲冉冉升起,刹那映照出昧性住持的面容,每一片莲瓣,即是一方世界,每一方世界中,都存在着一个与昧性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的的昧性! 莲花徐徐转动。 每一方世界里与昧性本身有所勾连的,代表着他的诸世界存在痕迹的投影,都随着不朽日莲的转动而被纷纷搅碎! 一瞬间,昧性住持与大千世界的勾连变得极浅极浅! 他的法相在这个刹那都变得轻飘飘的,被各方汇集交织的法理驱逐,要脱离这片虚空,被流放进诸千世界当中! 如是,其自然无法维持在掌心轰动雷霆,碾杀小地块世界当中的苏尘。 昧性八条手掌倏然收回,各自掐动印诀,无边雷霆映彻诸多世界,重建投影,令己身与这世界变得紧密。 尤然如大佛舍利的小千世界冉冉升起。 遮?陀帝眼中亮起光芒,看着寄托着自己‘化身’的小千世界徐徐升起,伸手便要将之把握住! “得我佛果,皈依我佛,入我佛门,修我佛法!” 这时,正交织滚滚雷霆法理,纠缠大千世界的昧性面上忽然露出一抹诡笑,同时冷喝出声! 遮?陀帝眼看就要抓在掌中的那小千世界之上,骤然升起一层灿金光芒! 这一层光芒充满了堂皇意味,更为小千世界镀上了一层令人难以抗拒的正道气息,仿佛得到这个小千世界,得到小千世界里的苏尘,就可以成就一切从前所未能成就,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正果! 但是,这一刻遮?陀帝却收回了手。 那一方小千世界内外法理,尽被昧性交织上了‘大佛的诅咒’,假若遮?陀帝选择拿走那一方小千世界,令小千世界当中的苏尘回归己身,那他或许顷刻可以成就柱世之境,但亦将会背负永世的诅咒,成为心佛寺的佛陀! 他成就柱世,可不是为了去心佛寺做佛陀的! “怪不得你至今都困于法相之境,永生难知法理真谛! 原是将所有心思尽用在这般阴私诡计之上,难有成就却是必然!”遮?陀帝目光冰冷,虽然放开了苏尘所在的小千世界,但并未将之放走。 他目光一凝,小千世界四周即有法理交织成网,将小千世界笼罩入其中,即便当下无法消化自己的化身,将之拿捏在手,日后粉碎其上大佛诅咒,苏尘仍旧是自己囊中之物! 然而,昧性先前施展手段,可不是为了顺遂遮?陀帝之心愿的。 方才以大佛诅咒拦住遮?陀帝一瞬,令其无法当场炼化苏尘,已经达成了昧性的既定目标。 此时,诸般大千轮转法理交织成网,将苏尘所处小千世界笼罩其中,那端坐于高天,功德巍巍,散发无边光明烈火的大日如来投影,在这个瞬间低眸看了苏尘所处的小千世界一眼! 轰轰轰! 其上交织的大千轮转法理,在这两束目光之上尽数粉碎! 而与大日如来投影对垒的玉白手指,倏忽一点,一颗颗星辰忽自天顶坠落,在苏尘所处小千世界四周聚成星河,当场就要再度盘卷小千世界,将其拖回来! 星辰连接,眼看将要布成星河。 如大佛舍利般的地块世界滴溜溜转动,在这一刻,双方都对对方严防死守,破坏尽敌手所做一切布置的当口,地块世界之中忽然喷涌出一道长河,赶在大日如来投影又一掌按下,粉碎星河的当口—— 那长恨血河由一颗狰狞头颅引领着,撞破了一层层虚空,一个个诸千世界! “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一尊遍身琉璃色的佛陀从血河里冉冉升起,头顶无边焰网交彻,使星辰坠落皆不能影响血河流向。 “地狱不空,誓不成道!” 又一尊脑后盘转大誓愿六道轮的道人脚踩血河,怀抱一个女子,随血河倏忽间奔入一个个诸千世界! 在他背后,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跟着退却。 无边焰网盘结于诸世界被血河冲出的裂口之上,交织法理,顷刻间弥补了一道道裂口! 血河汹汹而去,刹那无影无踪! 诸千世界依旧是那诸千世界。 大千轮转世玉指横亘虚空; 大日如来投影双手合十,高高在上,漠然无情; 昧性浑身血火积雷缭绕,俨然一尊邪佛; 遮?陀帝盯着那弥合如初的虚空, 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 一三八、大光明佛法相 “此子佛性具足,宜当我世未来大佛!” “昧性,你阻击此子不成,无能毁灭此子,可见缘法在他,而不在你。三十年后之今日,即你涅槃之时。” 辉煌光明的万佛大殿之中。 昧性住持跪坐蒲团之上,垂首哺育。 在他面前,那副悬挂于大殿中央,代表着大日如来最高法性的大日图之中,有雷霆纠缠,化作天鼓,浑厚如雷的声音便自其中响彻。 所发声者,乃是天鼓雷音如来之投影。 天鼓雷音如来之投影,此时向昧性传递的,乃是时轮世界对于此次昧性无能剿灭苏尘的处理结果。 这位至今不知其法号,在心佛寺诸弟子当中,亦从未显出过真面的弟子,展现出了两尊法相,一佛一道,一者焰网交结,净无瑕秽,一者六道轮转,大道至公,如此深种法理,合化出双尊法相的弟子,其天资之卓绝,在心佛寺历史上,在诸天柱道统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 苏尘表现出来的天资,已然引起心佛寺背后诸如来的觊觎。 祂们已然不在致力于将苏尘完全镇灭,而是要将这位彼世未来佛子争取到此世阵营之中,令其成为‘未来大佛’。 未来大佛,即在未来成佛。 只要此世诸佛镇压现世一日,未来便永远不可能到来。 所谓‘未来大佛’,亦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诸佛神圣的真正目的乃是令苏尘在潜移默化之间,被抹去情志,渐渐同化,而后成为某一尊如来在现世的完美化身,得到这样一道化身,心佛寺再造出一尊如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昧性住持可以理解背后诸佛对于苏尘的贪心,毕竟他自己都因得见苏尘天资,而生起了无法平息的嫉妒之心。 但他不能接受,这件事情最终的处理结果,竟是诸佛要自己在三十年后‘涅槃’? 从来没有所谓真正的涅槃! 诸佛神圣所言的涅槃,也就是告诉他,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必须要去死! 要你活,你想死都不可能! 要你死,你拼尽全力也别想活! 昧性住持内心被怒火炙烤着,却不敢在天鼓雷音如来投影面前显露半分,只是更加谦卑地垂下头颅去,向天鼓雷音如来恭敬问道:“世尊,弟子兢兢业业,治理心佛寺至今,使心佛寺历经转轮宗分裂之变数千年后,终有大兴之势。 于诸天柱道统之中,与弥罗教分庭抗礼,不分上下。 弟子尽心竭力至此,不求其他,只求世尊,能为弟子指一条活路——可有办法,使弟子三十年后远离涅槃,为此,弟子甘心退位!” 昧性这是要拿出自己所有的筹码,来兑换一条活路。 他执掌心佛寺千百年,势力于寺院之中盘根错节,甚至与诸多时轮世界神圣有所勾连,纵然自身未有成就佛谛,但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在诸如来之下,无出其右者,若真挑惹起他的逆反之心,他不再供养诸佛神圣,反而处处号令心佛寺与背后诸佛神圣相抗,对于时轮世界诸神圣而言,也是一个大麻烦。 “你若力保昧初继任下一任佛寺住持,可免去三十年后涅槃之劫。 此后便去‘涅槃世界’镇守罢。”天鼓雷音如来投影根本没有丝毫斟酌,直接给昧性住持指出了一条活路。 看来时轮世界诸佛神圣早已经商量好了种种处置对策。 祂们亦让昧性就此领死,会造成极大的祸乱。 而方才所谓的处置,其实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由昧初师弟继任本寺住持?”昧性微微一愣,无法明白为何背后诸神圣会有这般安排? 他猜不透诸佛神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自身既能得到一条活路,他却也管不了未来会是谁来掌舵心佛寺,当下还是要未雨绸缪,且利用自身掌握的力量,为自身谋取一个稳固的根基,以保证自身安全才是。 昧性点了点头,道:“弟子甘愿让位给昧初师弟。” “善。” 天鼓雷音如来投影的声音从大日图卷中传出:“你于三日后设大法会,正式退位,届时将由昧初继任本寺住持之位。 三日以后,你自行前往涅槃世界,从此以后镇守涅槃世界,如无法旨,不得擅自脱离。” “弟子遵命。”昧性向大日图卷叩拜了下去。 —— 一座佛堂之中。 昧初跌迦而坐,手中推转着一串白骨念珠。 他微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诵念经卷,佛堂内檀香袅袅,一派宁静祥和气象。 这座佛堂内供奉着十二臂时轮金刚塑像。 时轮金刚,乃是大日如来点化魔念为己身护法而成的一尊护法,其在诸神圣当中虽然不及诸明王那般神通广大,地位绝高,但因其本身是大日如来的一种象征,是以倍受心佛寺僧众推崇,一直以来,都将时轮金刚视作明王尊下第一神圣。 作为开悟了大日如来化相的弟子,昧初常驻佛堂之中,供奉时轮金刚亦是应有之义。 诵念过一遍经文,昧初张开了双目,老眼浑浊,其中没有一丝光亮。 他乃是转修了拼图之道的一位菩提院长老,心佛寺诸般修行法门于他而言,作用并不大,之所以还保持每日诵经的习惯,纯是为己身求一个心神澄明,安宁静定罢了。 今次剿杀未来佛子,他以一道化身寄托狮驼尊者尸身来打头阵。 结果到了如今,未来佛子毫发无伤,甚至在住持召来大日如来投影的情况下,都能逃脱出去,无影无踪,而昧初用以打头阵的狮驼尊者尸,并其中诸神圣妙性,及至自身化身神念都被未来佛子夺去,至今没有声息。 住持甚至亲手点化出了狮驼尊者尸内残存的‘不死涅槃’法理,化出金翅大鹏明王虚影,令那具尸体的战力进一步增长,价值进一步提高,却依然被未来佛子掳掠去,可谓是损失极大。 未来佛子逃出包围,此事已然告一段落。 诸佛神圣会如此评判此事,那是住持需要担忧的事情,纵然祂们心有愤怒,要降下惩罚,该当领受惩罚者,亦是昧性住持。 而昧初自觉已然拼尽全力,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纵然受到些惩罚,想来也不会伤及自身根本。 昧初呆坐了一会儿,他抬眼看向佛堂供奉的时轮金刚塑像,与塑像颇显狰狞的面目对视了刹那。 这一刻,一个声音忽然自昧初脑海之中响起:“昧初,你自拜入本寺以来,对于我佛从未虔诚,纵修我佛法,却不信我佛,这是何道理?” 这个不知其来源的声音,忽自昧初脑海里浮现。 他还未有反应过来,便见时轮金刚脑后涌出无尽大光明火,顷刻间化作一轮光明大日,大日之下,一尊佛陀跌迦而坐,面目庄严,与他对视:“昧初,你修我佛法,却不信我佛,这是何道理?” 看到这借由时轮金刚塑像骤然显化而出的大日如来投影,昧初心神颤栗,面对投影垂下了头颅,半晌不能言语。 在长久的静默中,他才整理好了思路,向只在蒙受点化时见过一次的大日如来投影说道:“弟子日日潜心礼佛,精研佛法,对于我佛从未有过质疑,不知世尊所言不信我佛是何意?” “如是虔诚信我,如何修行走了歧路?” 大日如来投影忽然发声追问。 昧初呼吸一滞,这个问题他偏偏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非要说自己开悟之大日如来化相,从来都只能转修拼图之道,走入歧路,根本不可能真正破妄——这种说法虽然在心佛寺之中广为流传,但却从来道理可以支撑,拿出来说,反而更会受到世尊训斥! “如是虔诚信我,如何常有拼图分裂,魔念四起之患?” 大日如来投影再问。 昧初更不能言。 世尊所言,皆是事实。 他反驳不得! 从根本上而言,他确实不够信任当下的修行之法,自觉此法有诸多隐患,既不信任此法,如何能信任开创此法的我佛?! “如是虔诚信我,如何修行至今不能寸进?” 大日如来最后一问,让昧初再也无法回避。 昧初垂下头去,道:“弟子惭愧。” “不须惭愧。”大日如来投影徐徐说道,“自今时起,你只需虔诚信我,可解诸般之患,可得无上极乐。 如你每诵一遍经文,则多信我一分。 诵念百遍之时,可得无上加持,无上妙意自显。” 大日如轮,光明普照。 身处在无边光明当中,听着世尊以投影亲自显化开解,昧初一时如堕梦幻,他得到了世尊的亲自承诺,内心已是满满的感激与虔诚,闻言连连叩首:“弟子当常诵根本经文,虔诚信佛!” “善!” 那般广大光明仍未散去,在此间圆融转动。 大日如来投影注视着昧初,昧初顿时了知世尊心意,当下亦不犹豫,捧出一卷心佛根本经出来,当即诵念出声! 每诵念一遍,则对我佛虔诚之心更多一分。 诵念百遍,身心尽归我佛,无有私心。 无边梵唱迎合着昧初的诵念,每多诵念一遍经文,他果然觉得自身修为好似更提升一分,愈发靠近无上妙性。 如是诵念了百遍过后,他脑海里忽然传出一声轰鸣:“吽!” 刹那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身心尽数为那盘坐于虚空中的大日如来投影所占据,在佛堂中央缓缓转动,散发无边光明的大日徐徐沉坠,将昧初周身尽数包容! 他这副身躯之上,登时浮现出种种诡异拼图。 那是昧初修行至今,为自身残缺性魂拼凑而来的种种拼图! 此时,随着大光明包容他周身,那些寄托在他身躯、性魂之上的拼图都纷纷脱落,在温暖日光照耀下尽被炼为本源诸相,汇集入昧初残缺的性魂! 昧初性魂原本就像是一个被斩去四肢的人棍,后得了拼图,才重新恢复运转之能。 拼图尽去,其性魂滞留肉壳,眼看就要跟随肉壳一齐衰亡,当下得到这滚滚本源诸相的灌注,他的性魂‘四肢’重新生长了出来,与从前只能借助拼图‘义肢’来行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当下昧初得到了诸本源相的灌注,再兼自身修为积累,几乎顷刻间就成就了‘妙相’! 此后,法理于妙相上加持,助力成为诡类的昧初返死为生,妙相平行移转入‘元化’之境! 诸法理在昧初性魂之上演化,又在他脑后凝聚出一尊显发无边光明,自身近乎透明色泽的佛陀——大光明佛法相! 于此一刻,昧初跨越了从前梦寐以求的鸿沟天垫,由诡化为人,跳过破妄之阶段,直接进入了‘法相’之境,凝聚大光明佛法相! 但是,此时的昧初,却已不再是彼时的昧初。 他亲口向大日如来承诺,每多诵念一遍经文,即对我佛多一遍虔诚心,诵念百遍经文,则身心尽归我佛! 所以,当下的昧初,或许不该称之为昧初。 将之看作是大日如来本尊大佛的一个神念,一个化身或许更加合适! 天鼓雷音如来点化昧性,轮转昧性为当世心佛寺住持,昧性固然有手腕魄力,令转轮院分裂出去以后,颓靡数千载的心佛寺再起大兴之势,但终究因其开悟真种并非大日如来嫡系,而与大日如来天然生有一层隔膜。 大日如来本尊大佛,无法借助昧性之身,施展出更多力量! 否则,那次拦截彼世未来佛子的行动早已经成功! 而大日如来本尊大佛寄托之肉身容器的标准极其苛刻,数千年不曾有一例,大日如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昧初这个化相真种拿来用了! 彼世未来佛子展现出来的价值,足够抵消昧初成为容器被‘消耗’的所有代价! “善!” ‘昧初’盘转手中白骨念珠。 他背后大光明佛法相不断探索,化作一重圆轮,在脑后徐徐转动。 他向前迈动步子。 随着他活动这副身躯,衣袍掩盖下的皮肤上,开始生出一道道裂缝血痕,血珠从裂缝里渗了出来,很快将全身都染作通红。 每每向前走出一步,即在地上留下一道血色脚印。 那血色脚印之上,又燃起熊熊大光明火,将痕迹烧尽。 一三九、真圣 天柱道统心佛寺诸地块世界边缘,与转轮宗世界交界之地‘灌县’。 虚界洞天之中。 无边恶火、衰败诸相已经在苏尘消失的这段时间里,跟着消失,死气不再滋扰此间,虚界洞天恢复了平静。 遮?陀帝此时正派出化身,广搜诸千世界,寻找遁逃而去的苏尘。 心佛寺诸佛神圣亦在诸多世界勾连因果,寻索苏尘的影踪——他们的力量甚至渗透进了罗睺头颅所处的那片荒芜绝域当中。 然而,任凭强横存在搜山检海,却也难寻苏尘影踪。 苏尘当下,并不在别处,就在这虚界洞天当中。 此处曾是遮?陀帝化身堵截苏尘,围困于他的缘起之处,当下却也成为了苏尘最佳的避难所。 此时,虚界洞天之中,杨婵盘腿安坐于一处截断的山顶上,自身散发出白金光辉,而天穹之上亦有一道竖痕,渗透白金光芒,与杨婵本身散发出来的光辉相呼应,沉积于虚界洞天之中,勾连着整个灌县真君法脉传承的残缺法理,当下正徐徐汇集入杨婵自身,在她性魂之上迅速交织。 她的性魂,便如同拭去灰尘的明珠,渐渐显发出了光彩。 那些曾经为杨戬所有,如今开始往杨婵身上继承的法理,在融合过程里,显化出了‘威严公正’的道韵。 杨婵身后,‘圣贤劫轮’缓缓转动,映照杨婵周身,为她聚化无边加持。 苏尘复盘先前种种,发现自身能够凝聚圣贤劫轮,固然有‘地藏大愿’的推动,但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杨戬残缺法理于此中发挥了作用。 他借杨戬残缺法理成就‘大愿六道轮转身’,此时亦该反哺其妹,助力其妹呼应诸真君法脉内蕴法理,完成残缺法理融合,整合诸残缺为一法,试着将杨婵推动到‘法相’之境! 圣贤劫轮在杨婵背后缓缓转动着。 山脚下,苏尘坐在一块碎石之上,手指一勾,无边琉璃焰网交结,囚禁了四周流转的气息,一具尸体便出现在了焰网交结的牢狱之中。 这具尸体之上,充满了不死涅槃的法理意蕴。 正是昧性点化过的狮驼尊者尸。 望着那具尸首,苏尘手中浮现一朵灿金莲花,这朵灿烂莲花流转着‘圆满’、‘合一’的意蕴,正是得到其他神印多次弥补,更显圆融如意的金翅大鹏明王神印。 此时,苏尘只要将金翅大鹏明王神印,投注进那具尸首当中,即能顷刻造就出一尊明王尊神圣! 但是,苏尘拿捏了金莲片刻,终究将之收回。 神印归于尊者尸身,会出现不可测的后果。 并且,在苏尘看来,尊者尸亦非金翅大鹏明王神印的最佳归宿,他看好的最佳归宿,乃是续明院的二师兄。 尊者尸得到昧性点化出不死涅槃的法理道韵,也不能就此空置,将之浪费了。 苏尘思索了片刻,召出了‘月光夜叉’。 当时禁锢金翅大鹏明王神印之时,月光夜叉出力最多,如今随着他层次骤然拔升,参与的搏杀层次亦随之拔升,月光夜叉渐渐显得有些力有未逮了。 若熔炼了这道尊者尸身,或在层次上有提升。 能与诸道主宰诡神分庭抗礼。 “月光夜叉!” 苏尘念头一转,一抹月华清辉即在身前浮现,密文灵书在月光里浮动、连接成长长的锁链,身披青色甲胄,青面獠牙的月光夜叉浑身盘绕着锁链,走出了那月光,向苏尘拜倒。 “我今日送你一场机缘。” 他看着跪倒在地的月光夜叉,笑了笑,示意对方起身。 随后,手掌一招,就将那具尊者尸招摄到了跟前,倏忽一掌按落在尊者尸的胸口——这尊经过无量诸气淬炼、甚至得到过转轮劫气淬炼,蕴含着狮驼尊者千百年积累的神躯,在苏尘一掌之下,周身浮现道道裂缝,如同瓷器开片一样! 轰! 裂缝不断蔓延,变得越发细密! 终于,在某一刹那,尊者尸体内传出密密麻麻的轰动之声,整副神躯当场碎裂! 不死涅槃的残缺法理化作一团赤红光芒,被金羽包裹着,在虚空中倏然上升,要飞上高天去,犹如一轮小太阳。 炽烈火性一气向下沉坠,化作一片血色湖泊。 神躯淬炼了不知多少遍的精气血气则在苏尘手掌有意作弄下,不断凝练,不断被六道轮转的法理之力洗伐,洗脱了依附精血气息之上的隐患、祸端、种种因果气息,终于变作一道如玛瑙般晶润,却在徐徐流淌着的气息。 苏尘直接将那一股气息投向了月光夜叉。 “炼化此精血气,再塑肉身!” 他喝了一声! 月光夜叉灵智极高,但不善言辞,此时见到苏尘将如此珍贵、甚至蕴含了六道轮转气息的一股神圣精血气赏赐给自己,祂眼中隐现激动之色,向苏尘重重叩首之后,即长身而起,形影一瞬间变成十丈之高,张口将那道投向自己的精血之气尽数吞入口中! 呼呼呼! 在此一股气息吞入腹中的刹那,月光夜叉周身都开始蔓延起熊熊烈火! 可以容纳金翅大鹏明王尊的躯壳,以锐金之性为隐性,以火烈之气为显性,此二气息均属极阳之性,与月光夜叉诡形月光极阴之性天然相冲! 但所谓阴阳和合,才能孕化万物。 月光夜叉受这极阳之性冲击,同时亦在得到这股精血之气的淬炼,周身极阴之性与极阳之性相互融合,真正开始了‘由死转生’的过程,开始孕育出自己作为一个真实生灵的第二世! 熊熊烈火焚烧着它的诡形,亦在炙烤它周身缠绕的锁链甲胄。 在烈火煅烧之下,锁链变得赤红。 那些埋藏于密文之中的真经、律条,受到如此强烈的煅烧,纷纷浮现出来,围绕月光夜叉周身流转、汇集,组成一道道全新的律条。 ‘北帝黑律灵书第一……’ ‘北帝黑律灵书第二……’ ‘北帝黑律灵书第三……’ 足足九十九道律条盘绕月光夜叉的诡形,律条相互交织着、勾连着,形成一件暗金色泽的甲胄! 这些律条徐徐散发着光芒,内中蕴含着‘幽冥秩序’的气息。 这般气息并不浓郁。 这些律条尚未得到月光夜叉的贯彻,一旦祂将每一道律条都贯彻下去,将每一道律条都落在实处,幽冥的秩序将会复苏,幽冥法理将会加诸于月光夜叉之身,让它跟着再度升格! 不论如何,此时,北帝黑律灵书已然显出全貌! 而被烈火烤炼的月光夜叉,诡形亦在不断龟缩,皮膜上起了层层褶皱,一层层死皮在周身爆开——死皮之下,孕育着新的血肉! 血肉之中,极阳金性正在塑造着月光夜叉的五脏! 苏午看着月光夜叉,他拿捏六道轮转法理,能够感应到月光夜叉在六道轮回之中处于的位置,由最初的‘地狱道’转入了‘人道’,此时,正由人道拔升入‘天人道’,这代表月光夜叉经历了一次真正的‘转生’! 月光夜叉遍布周身的死皮彻底脱落了, 在祂身周盘绕的一件件甲胄覆盖在了祂的皮膜之上,祂从皮壳之中走出,尤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却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活着的‘天人’! “天人只是神圣演化的起始而已。”苏尘看着月光夜叉,点了点头,手指一招,那团在他身周漂浮的血色湖泊便漫淹向了月光夜叉! 这是狮驼尊者积累下来的火性一气! 是明王尊大神圣立于一气顶点,洗练积累而下的纯粹火性一气! “唯有超脱六道,位列圣贤劫轮之中,才是真正成就神圣!”苏尘眼看火性一气将月光夜叉淹没,月光夜叉演化圆月抵御这于祂而言犹如炼狱的气息,不为所动。 今时种种神圣,自第二等至最末第四等,其实皆是六道轮回之中的‘天人’。 祂们拥有悠长寿命,通过在己身拼接诡异碎片,承接神印真印的方式,具备了神圣的力量,却没有真正的神圣位格。 当六道真正参入诸千世界,重新恢复运转的时候,这些神圣也要被拖拽入天人道之中,经历千年轮换,纷纷天人无衰,堕入其他五道。 如要令这些‘天人’成为真正的神圣,除却令祂们真正转死为生,恢复生灵之身以外,还需经历种种磨砺,最终得以‘食诸气不死,寄居法理道力’之内,即可成为真神圣,移转入圣贤劫轮! 当下,苏尘为月光夜叉准备的,正是一条让祂直通圣贤劫轮的通天大道! 待到月光夜叉可以吸纳与其自身之性相悖的火性一气之后,再吸纳其余诸气便不再话下,如此诸气调和,就可以‘食气不死’! 所以,不要看月光夜叉当下备受煎熬,其他神圣想要得到这般煎熬的机会,想要有如苏尘这般拿捏六道轮转的存在为祂们保驾护航,却是想都想不来的! 血色湖泊化作了极为浓烈凶险的赤色之火,从月光夜叉周身气孔涌入,流转祂的血肉皮膜、五脏六腑,又从祂眼耳口鼻之中涌出。 每一次灌注再涌出,火焰色泽便要淡化许多。 如是不知灼烧了多久之后,火焰色泽由赤红化为金黄,由金黄转作淡黄,最终徐徐消失,炽烈火性,尽数融入了月光夜叉自身。 祂自身阴阳相济,水火调和,已经达到一种平衡! “好。” 苏尘赞叹一声,念头一动,脑后升起诸天生死轮,他摩弄六道流转,映照大五行轮,勾摄天地间的五行诸气,不断洗伐至于精纯,再度向月光夜叉灌注而去! 降服了对于己身而言最为凶险的炽烈火气,再调伏其余五行诸气,于月光夜叉而言,困难度便跌堕了十数个层次!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祂便尽将五气调和,安住五脏六腑,脑后五气盘成一轮,立时能‘食气不死’,开始有了脱离天人道,化虹升就圣贤劫轮的显兆! “以此不死涅槃之残缺法理,铸炼你之圣贤根基。 纵然从未加授神印,你亦能铭感大道,顺承乾天,食气者神明不死!”苏尘盯着气息越发昭彰,如一轮圆月悬挂天边的月光夜叉,缓缓开口的同时,不死涅槃残缺法理亦化作虹光,投向了月光夜叉! 对于所有神圣、修行者而言,融合法理都是最为满足、一生最兴奋的时刻! 法理乃是道的一种显化,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能够接近于道,看到大道的真面,对于所有生灵都是最为幸福的事情,与之相比,放弃生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融合法理的过程,没有一丝痛苦。 月光夜叉只感觉此方天地加持于己身,包容了自身,一种重归母胎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一些从前看不真切的、想不明白的东西,此时皆如河水漫过沟渠,尽皆串联祁连,水到渠成! 祂周身接连显发虹光,不死涅槃之法理融入自身,进而推运了自身本性之中的‘幽冥秩序’之法理加快浮显! 可惜,终究因为不死涅槃之法理过于残缺,而月光夜叉尚未诸条印证过北帝黑律,最终导致幽冥秩序法理并未浮现而出。 不死涅槃法理特性,将月光夜叉推到了天人道的顶点,便渐露颓势。 与月光夜叉彻底融合以后,月光夜叉的位格层次,仍旧停留于天人道顶点,未能触及圣贤劫轮,位列其中! “谨守心神,抱持法性,听我号令!” 苏尘一声断喝,令月光夜叉刹那清醒过来,不假思索地依照苏尘号令,守住心神,同时调动自身法性,集结于眉心! 轰轰轰轰轰! 这一刻,苏尘背后浮现出重重轮盘! 每一重轮盘皆盘绕龙鳞,簇拥凤羽,随着他念头一转,六道群轮轰隆隆转动开来,无边法理于此间演化、交织! “地狱不空,誓不成道!” 清喝之声自冥冥之中响起,莫大的推力覆盖了月光夜叉,推动着祂的‘位格’刹那拔升! 犹如银瓶乍破, 又似洪水决堤! 无量霞光降临月光夜叉之身,祂感应到了居于无穷大道正中,散发着虹光的白金之轮——圣贤劫轮的召唤! 刹那虹化飞升! 真正跻身圣贤劫轮之中! 一四〇、大雄渊源 苏尘虽然只在法相之境,可却拥有双尊法相——并且,他以法相之境的法理,却可以推动一尊天人踏入等肩法相的圣贤劫轮之中! 不死涅槃的残缺法理融入月光夜叉之身,令祂周身腾起绚烂霞光,圣贤劫轮的虚影在天边轮转,月光夜叉被圣贤劫轮所包容,自身开始极尽演化,与极阳相对的极阴之性彻底显发,幽冥秩序的法理在祂自身开始复苏! 哗啦啦! 盘绕其周身,组成暗金甲胄的北帝黑律灵书再度崩散开来,与月光夜叉自身散发出的幽冷月光相互融合,那层浅淡的辉光包容北帝黑律灵书符文,一个个密咒符文就像是被洗去了伪装色一样,渐渐显出银亮的冷色光泽! 诸般符文如河流般盘绕月光夜叉。 在这诸般银亮符文最前方,作为河流起源处的两大符文‘幽冥’倏忽冲上了高天! 所有密咒符文都跟着冲上高天,将‘幽冥’两大符文团团簇拥,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形成了一轮满月! 万物寂静的世界,仿佛要随着那一轮银月的降临而覆盖虚界洞天! 幽冥的世界,蕴藏在那一轮满月当中,在‘幽冥秩序’法理的不断复苏之上,幽冥的世界亦在不断完善,极尽演化! 谁为幽冥之主? 谁掌北帝黑律? 轰轰轰! 苏尘背后诸天生死轮自行运转开来,诸轮虚影当中,一面如银月似的轮盘虚影骤然显现而出,与月光夜叉头顶的满月遥遥相对。 那是诸天生死轮当中的‘月之轮’! 月轮与满月相对,凝就了月轮的拳意真理化作月华,倾覆了满月,包容了满月,而后,月光夜叉便推动着那一轮满月,使之完全与月之轮合二为一! 刹那间,月轮虚影由虚转为实! 虚空震颤着,将这一轮满月推举到了高处,其中蕴含着幽冥的秩序,一切死者尽可归于幽冥之中,受幽冥之节制,经受律条,使善者上,使恶者下! 嗡嗡嗡嗡—— 这一刹那,整个虚界洞天都在应和着月轮,在月华洒落的寂静世界当中,那些在虚界洞天中失去性命的转轮宗弟子、充斥此间的不祥之死气,尽数被包容进了月轮之中,他们将被月轮重新送入六道轮转。 而同时,月轮亦被这些死者所成就,验证着月轮的核心——北帝黑律灵书的效能,使得这部包含了幽冥秩序法理的律条,真正由沉寂走向了复苏! “好好好!” 苏尘眼中神光大盛! 他脑后清濛濛诸气炸开,六道实轮渐次浮现,每一重轮盘之上,皆有六道主宰诡神把持,互相推行运转! 此时,月轮归于六道实轮之上,在万象轮之下,诸气流转其间,俨然使得诸天生死轮,化作了蕴含无限诸千世界法理大道的宏大意象! 与此同时,似是受感于‘幽冥秩序’法理之中,关于‘秩序’的气息牵引,一直盘坐在一块巨石上,吸纳兄长遗留法理的杨婵气机忽似山洪倾泻,刹那勃发! 护持在她背后的圣贤劫轮刹那释放白金光芒,大道至公的法理如涓涓细流缠绕杨婵,助力她更容易体悟兄长的法理,加快那残缺法理与她自身的融合! 她身前虚空当中,倏忽裂开一道黄金竖痕。 竖痕之中,显出一只灿金眼仁。 那眼仁中流转一束金光,一瞬间巡视过了整个虚界洞天,使得虚界洞天之中的一切崩坏、所有漏洞都在金光照耀下,得到修复,得到弥补! ‘巡天法眼,代理诸界’! 此即为杨戬曾经成就的法理! 只是,如今这法理已然散失诸多,一部分为苏尘所继承,一部分为杨婵所继承,还有一部分沦落入了顶替原本梅山七圣的七尊诡神手中。 杨婵继承的部分,乃是‘巡天法眼’! 此一残缺法理化作竖痕,与她自身散发出的真君法脉气息相互印证,而后在某一刹那忽然坍缩,真正要归于杨婵性魂,成为她自身修为的一部分! 偏偏在此时,一声尖啸划破长空! “哈哈哈,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七道黑影忽然自这虚界洞天各处浮显,它们凝聚身形的一瞬间,便让苏尘锁定了它们的真实身份——正是顶替了原本梅山七圣尊位的七尊诡神,它们曾被遮?陀帝完全溶解于‘因果’当中。 只在需要它们追查杨婵、苏尘影踪之时,又将它们从因果之中化形了出来,此后便一直未有再将它们抹杀。 留在了这虚界洞天,作为一招暗手。 此时,躲藏在暗中的‘伪七圣’眼看杨婵即将融合巡天法眼法理,达到它们七个梦寐以求之中的境界,当即按捺不住,显露行藏,要夺取巡天法眼! 它们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在旁护法的苏尘,以及那散发无边威能的圣贤劫轮。 或者说是——苏尘自踏足虚界洞天以后,就感应到了这七圣的存在,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封锁了这处洞天世界,隔绝了伪七圣与外界的关联,使得祂们无法做到与遮?陀帝通风报信。 此时,伪七圣才是入了陷阱的肥兔子。 “畜牲之类,也妄图玷污天条,窃公器为私用?” 苏尘的声音响彻天地。 刚刚浮现出来身形的七圣,听得这个声音,四下打望,放出感知巡视天地,却根本感应不到苏尘的存在! 苏尘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是遮?陀帝与苏尘之间的差距。 听到苏尘声音的一瞬间,伪七圣就回忆起了苏尘力抗佛面时的情景,立时想要遁逃,却是为时已晚! 绚烂采羽在虚空之中汇集,一尊羽翼展开足有万丈的孔雀浮现于此间! 佛母孔雀! 这尊畜生道主宰诡神背负漆黑轮盘,只是双翅一个忽扇,伪七圣便被黄汤泥河淹没,在黄汤泥河中形销骨立,一点点残缺法理从它们的骨骼上析出,飘飞向了杨婵,而它们自身,尽被泥河拖拽着,拖入了畜生道当中! “唳!” 孔雀收起双翅,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鸟,落在了苏尘肩头。 苏尘抬眼看向杨婵。 知道对方在融合法理的关键时候,并未出声打搅,而是轮转六道,顷刻间裹挟着杨婵脱离了此方虚界洞天,去到另一个未名诸千世界当中! 便在他脱离这虚界洞天不过刹那,缕缕斑斓因果丝线于此间勾连,形成了眉清目秀的一名少年人。 能以因果显形化身者,自然唯有遮?陀帝化身。 “慢了一步,还是慢了一步!”遮?陀帝化身满面阴沉之色,目光扫视四周,看到了没有任何痕迹留存的此方天地,眼中愤恨几乎要漫溢出来。 被他险些带走过一次以后,猎物就学得聪明了。 每一次脱离,都必然抹去自身遗留痕迹。 让他根本无迹可寻! 遮?陀帝化身在虚界洞天未能寻索到关于苏尘的丝毫线索,只能恨恨消解因果,从此间化散而去。 而不过一二刻时间以后,苏尘已经带着杨婵再度显化在此间。 杨婵眼中光彩熠熠,已然融合了‘巡天法眼’之法理,她妙目一转,背后隐现一道黄金竖痕,一束金光便掠过整个虚界洞天,连虚界洞天的底层法理,都被她看了个通透:“他已经走了。” “那就好。”苏尘点了点头,在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你与此间世界关联甚深,虚界洞天极可能本身就是你的兄长法理演化的世界。 却不能便宜了别人,任由这处小千世界就此空置。 当下你便以自身法理勾连此间世界,试着将这方虚界洞天容纳于己身。 趁着这会儿时间,我亦将自身收获整理一二。” “好。”杨婵乖巧地点了点头,她自身与虚界洞天亦关联颇深,不必旁人教授什么,她便自然而然地领悟了收取这方虚界洞天的法门,当即在苏尘身畔盘坐下来,开始沟通此间世界底层法理,要将之容纳入己身。 苏尘看了杨婵一眼,随即念头一动,身后辉光显发,两大法相同时于身后显现,一者乃是作道人形象的大愿六道轮转身,脑后圣贤劫轮轰然转动; 一者则是显发无边琉璃光芒的药师琉璃光王如来,身后焰网重重交彻,无有尽头。 两大法相流露不同法理,在虚空中交织。 于仓促之间,苏尘凝就这两尊法相。 尽管是仓促之间凝练,但两尊法相皆有无限接近‘真谛’之境的层次,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踏过昧性梦寐以求的关槛,晋升真谛之境。 其中,大愿六道轮转身,乃执掌六道神通。 虽然主相为道人之形,其实可以演化‘白象王’、‘人道三面婴童’、‘十二臂大阿修罗’、‘孔雀佛母’、‘大业力京观骷髅饿诡王’、‘狰’此六道诸相,每一相皆对应一道神通,威能广大。 六道诡神主宰,而今层次尽在天人顶层。 假若将祂们都推入圣贤劫轮之中,那么,大愿六道轮转身亦可顷刻踏入真谛之境。而他自立道之时,许下大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道。 地狱能否净空的关键,在于六道最底层的‘畜生道’之中,由无边孽力集聚,甚至连孔雀佛母这般比肩诡神主宰之存在都被包含入其中的‘畜生道主宰本尊’是否能被渡化,假若苏尘有朝一日,将畜生道主宰本尊亦抬升入圣贤劫轮,他或许可以达到佛谛巅顶的存在,若使得世间人人皆有成道之机,他这一道法相成就柱世便是必然。 然而渡化畜生道主宰本尊,尚且是一件可以遥望的事情。 令世间人人皆有成道之机,却终究不可企及。 可以想见,大愿六道轮转身的潜力,或许止于佛谛巅顶,未来能与四等神圣当中的大菩萨尊分庭抗礼,但仍然不如柱世佛陀。 与大愿六道轮转身相对,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已然打开了一条康庄大道,直通柱世之境。 苏尘只要按部就班修炼这尊法相,焰网重重交彻,遍布诸千世界之日,亦是他成就柱世佛陀之时。 但是,药师琉璃光王如来的根脚,与彼世大日如来终究有脱不开的干系。 而且,真正的‘药师琉璃光王如来’在人道三面婴童上留下了痕迹,其坐于火山地狱当中,自身裂开了一道细线。 细线裂缝之中,另有一尊暗蓝存在端坐,被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榨取一切血肉法性气息! 如果苏尘就这般推动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交彻焰网,那么难保未来哪一天,那尊端坐火山地狱之中的真正药师琉璃光王如来不会将他的成就亦掠为己有。 更何况,彼世大日如来说不定也要插手进来,分一杯羹。 所以,苏尘如若真想令这道法相有所成就,第一步便是移换根脚,转移道基,使此道基必须完全归自己掌控。 未来才能闯出一片天地。 他对于此已经有了具体的思路。 “那尊被镇压于药师琉璃如来眉心细线之中的暗蓝存在,一直口呼‘大雄’之名,所谓大雄,即雄视一切、高大威猛、正大光明之义,大雄,即为圣人,即为超脱了俗流的佛陀。 佛门常设大雄宝殿,却从不阐释‘大雄’二字真意。 但据我多方了解,最初之时,天地间是没有所谓‘佛陀’这个尊号的。 最初的‘佛陀’,或许就被称为‘大雄’。 亦或者,佛门以前,另有一座古老的宗派,他们以‘大雄’为至高圣人的尊号,到了后来,这个宗派传承被佛门所窃夺,大雄也就成了佛门至高圣人的称号。 如此一代代演化下来,‘大雄’的痕迹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佛陀之名响彻诸千世界。” “但是,痕迹虽然消失。 大雄本身却并未消失,即在药师琉璃如来镇压之下,那尊暗蓝色裸形存在,即是真正的大雄! 药师琉璃光王如来,至今仍在榨取着那尊存在的法性与真谛道力。 其身法相巍巍,在不知多少岁月里,被药师琉璃光王如来这般榨取之下,仍然未有显露颓势,可见其威能之广,实力如海如渊!” “而此间世界,与我之前世,关联颇多。” 一四一、天道化身 “在我之前世,有一个教派,正与佛门有接续传承之关系。” “或者说,佛门吸收了这个教派的法理真意,以此教派之法理为自身养料,加以演化,变作了自己的东西,亦导致这个原初教派最终沦为乌有!” “而这个原始佛教的法理真意,乃有七谛之说。 所谓七谛即命、非命、漏入、系缚、制御、解脱。 我可参研此七谛,融入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之中,合化诸天生死轮‘万象轮’之法理,令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再度演化,从而摆脱佛门对自身的影响,彻底令此相日后成就之路,化作一片坦途!” “七谛表达了原始佛教对于宇宙万物的理解。 以及如何超越万物,达到大寂静,大解脱的大雄之境。” “原始佛教认为,世间一切生灵其本性从来即是圆满的、纯净的,只是步入尘世以后,受到尘世种种物质之迷惑,最终使得性魂被尘世种种业力束缚,想要解脱此种种束缚,唯有持戒修行。 这般说法,倒与先天后天之说有些相似。 而今,我已然成就法相,持戒修行却是不必。 但亦可以回转法相,使得法相回归原初本真,如此可以对应原始佛教七谛之说。 一旦容纳七谛法理于法相之中,下一步,便可以法相亲自降临火山地狱,勾连被药师琉璃光王如来镇压着的大雄圣人了!” 苏尘脑海里诸般念头一时如潮涌起,一时又纷纷落定。 他眼中神光流转,大愿六道轮转身刹那崩散,化作了一重重嵌套的轮盘,镶嵌着龙鳞凤羽,在苏尘身后时时轮转。 而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则在这个刹那,骤然间凝聚作一道璀璨火光,投入了六道轮转当中! 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本已经超脱出六道,与大愿六道轮转身齐平。 其此时重新投入六道之中,自是为了成就苏尘所说的回转法相,成就原初本真之相! 但是,仅仅凭借大愿六道轮转身,想要将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成功轮转,在六道之中轮回,却是根本不可能。 二者本就齐平,一者如何能轮转另一者? 不过,苏尘对此自有对策。 他身形一转,刹那化作灾龙,盘绕天灾末劫气息,周身簇拥着一重重轮盘虚影,瞬时间将诸天生死轮虚影显化,簇拥着六道实轮,以本尊身加之诸天生死轮为大愿六道轮转身作加持,六道轮转身位格刹那拔升,终于可以将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推入六道轮回之中! 药师琉璃光王如来焰网消解,诸般明光法理尽皆沉寂,坠入轮回。 第一世时,其为天人,与白象王齐平,乃名琉璃光王,坐拥东方琉璃天界,无量威能,累经千劫轮转,终于天人五衰,堕入人道; 第二世时,其为人间国主,年轻时励精图治,英明神武,开创盛世,使得人间处处歌舞升平,然而年老时沉湎长生之道,日渐昏聩,坑杀了无数无辜生灵,只为炼就长生金丹,数十万人因此而死。 第三世时,其为圈中一头母牛,为主家勤恳耕耘,更产了几窝后代,但因为又一次耕田时,受主家鞭挞过甚,疼痛难忍之下,转头冲撞主人,将之肚皮戳破,当场顶死,最终自身亦被屠宰。 第四世时,其为阿修罗道一美貌女子,为天人所觊觎,在一次与天人交锋征战当中,沦为天人俘虏,从此受尽侮辱,终于有一次抓住机会,将那天人生生分解吞吃,自身亦被其他天人捉住,因此而丧命。 第五世时,其被镇入饿诡道地狱当中,在其中受尽饥饿折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轮转,终于在某次抓住机会,自身登上了河中舟船,化为婴儿,被群诡吞食,形销骨枯,就此沦亡。 第六世时,其坠入地狱道之中,然因自身挟裹种种业力、孽力、法力、神通,都已经在前五世轮转之中统统消尽,因而只是在地狱道停留刹那,便虹化脱离! 种种孽力、业力如衰枯的皮壳般从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之上褪去。 这尊法相周身光芒收尽,脑后重重交彻、无有边际的焰网也收敛光芒,隐于虚空之中,不知所踪。 法相身染璀璨琉璃金光,倏忽消失无踪。 其身与虚空归一,无声无息,永恒寂静。 然而,在这般寂静当中,天地演化,万物滋长,无形无质的力量在此中汇集,法相成为了乾天大道的一部分,而乾天大道亦成为这尊法相的具体显化,一切于寂静中灭度,一切又在寂静中生长。 这一瞬间,苏尘张开双眼,脑后轰隆隆转动的‘万象轮’倏忽崩散,亦与乾天大道归于一体,与乾天大道之中的无形无质之法相相互融合,天道法理汇集于法相之身,而这尊法相的层次开始拔升! 一轮轮虹光在虚空各处浮显,每一轮虹光之中,皆有草木、众生、山峦、河流之迹象,每一棵草木、众生、山峦、河流之中,皆包含了那一轮轮虹光!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川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善人恶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诸天虚空,万千众生之中,皆有苏尘法相的影子。 而苏尘的法相,亦反过来包容了诸天虚空,万千众生! 此时,那一轮轮虹光统统崩散,化作点点星光,飘散去诸千世界,融入了虚空各处,融入了众生性灵。 一个声音便在此时,骤然于苏尘脑后响起!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刹那间,天玄地黄! 一道赤着身形,却根本没有任何肢体需要被遮挡,亦无有言语可以形容其真形,无有具体之形象的虚影浮现在了虚空当中。 祂是众生的化现,亦是天意的昭彰! 祂包含了天意、众生、万物、虚空,充满了‘圆满’、‘根本’、‘天道’的法理道韵! 这尊法相已经由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彻底转变成了‘天道化身’法相! 祂向着虚尘徐徐走来,一步跨过虚空,便自无形坠入有形,一步临近苏尘,已经化作一面目与苏尘一般无二,披玄色袍服,双眼中清光流转的真实法相! “道友既已法相成就圆满,当下正该彻底斩断因果勾连,洞见根本真谛。”苏尘看着天道化身,面露笑容,徐徐说道。 天道化身亦赞叹出声:“正该如此!” 苏尘点了点头,心念一动,人道三面婴童就出现在他身前,这个婴孩坐在莲花台上,生有三张面孔。 一张面孔为空白,乃是代表了孩童诡的本源,一张面孔与老年时的苏尘一般无二,则代表苏尘意志在孩童诡身上的体现。 第三张面孔眼若血盆,正勾连了无尽火山地狱当中的‘药师琉璃光王如来’。 ‘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此时正镇压着体内的大雄圣人。 如若苏尘联合天道化身法相,可以彻底沟通大雄圣人,获得祂的加持,便可以一步跨过关槛,洞见根本真谛,成就法相之上的‘真谛’之境! 苏尘神念聚集于孩童诡第三张面孔之上。 瞬时间就看到了第三张面孔之后,若有若无的勾连,顺着这一缕浅浅淡淡的勾连,他一路延伸,降临到了一处火山地狱当中。 此间一座火山熊熊喷发。 岩浆将大地化作了焦土,形成焦土上蜿蜒的河流。 而河流之中,乃有一道道虚幻的身影在拼命挣扎,咆哮不休! 诸般焰流重重交彻,于中央汇集之地,凸起了一座十二品琉璃莲台,莲台之上,药师琉璃光王如来盘腿端坐,那向着四周奔腾,焚烧着一道道至凶至恶之诡的焰流,即是这尊佛陀的焰网。 焰网重重交彻,本该广照世人,普渡众生远离灾厄。 然而这尊药师佛陀的焰网,却将无边众生拖入了炼狱当中,永受煎熬,甚至在这无有止境的煎熬当中,将它们一个个养成了至凶的诡类! 这些凶邪的诡类顺着焰流,汇集在药师佛陀的莲台之下,它们心中无尽的痛苦与怨恨在此间凝聚成了实质,化作血红的火焰,焰火舔舐向药师佛陀的莲台,然而,那些火焰永远都难以真正焚烧到药师佛陀座下莲台半分。 每当火焰升起,药师佛陀周身亦腾起无边殊胜、无边庄严、无边慈悲之焰网,重重交彻,恩泽莲台四下的诡类,顷刻间渡尽它们的怨恨与痛苦,令它们在每一次怨恨毒火被压灭的瞬间,都会跟着诵念药师真经! 而每一次焰网停止照彻,这些凶邪之诡又会再度复苏,又一次聚集起无边怨毒之火,又一次被焰网降服渡化。 如此轮转,无休无止。 苏尘上一次来到这火山地狱,尚且不能明了,药师佛陀缘何要如此行事,不断渡化群诡,又不断给它们复苏的机会。 今次他终于明了。 ——这尊‘佛陀’根本就没有真正想要渡化群诡的想法,祂只是在利用这些诡类的怨毒,每一次渡化去它们的怨恨,祂都能获得无边功德,用这功德焚炼自身镇压下的大雄圣人,榨干大雄圣人的每一丝力量! 此方世界,无穷无尽的凶邪之诡能够滋生,盖因熊熊喷薄的火山焰流,焚炼它们的性魂,让它们时时刻刻都处于痛苦当中,最终化为凶诡。 而它们原本亦是众生。 乃是肉体凡胎。 当该在岩浆溅落之下,灰飞烟灭,然而它们却偏偏保留了性魂,永受煎熬灼烧——之所以能够如此,全因药师佛陀不让它们死去,不让它们获得解脱! 火山焰流乃是祂本身焰网法理的显化。 祂要众生死,众生便休想活。 祂要众生永恒不死,众生便永远不要想以死而解脱! 每一次生灵即将被岩浆烧死的时候,便有药师佛陀的无边普渡、无边救赎之‘慈悲’降下,让它们无法被烧死,生生承受着痛楚! 终于,造就了这无间地狱! 造就了这一窟诡! 药师佛陀背对着苏尘,背影无限庄严,脑后交结焰网无限殊胜。 祂的正面乃有一道裂缝,蕴含着大恐怖,裂缝之中,就镇压着大雄圣人。 这尊佛陀在诸世界当中威名不显,世人皆知大日如来本尊大佛、天鼓雷音如来、婆娑世界如来,甚至是过去燃灯如来亦是名传,唯独不知药师琉璃光王如来。 如此俱是因为,这尊佛陀虽亦是柱世之境。 但大雄圣人在祂体内复苏,终究让祂的柱世变得残缺,在无尽岁月之中,都驻守在这火山地狱,炼化体内的大雄圣人。 从不曾广播佛法,如何能得像其余诸佛名传天下? 今次,这药师佛陀背对着苏尘,却没有如以往那般寂静无声,虚空中传出了祂的声音:“未能想到,万千年后,会有人接续吾之法理,成就如吾一般法相。” 药师佛陀的声音即便平静,平静之下,却有种炽烈的恨意。 有人成就药师琉璃光王如来法相,正说明,他这尊本位佛陀已经在大道里逐渐失去地位,挪移出中枢,因而才能有人走上祂的路。 譬如大日如来这般鼎盛大佛,便从未有人能够在大日如来之后,再度成就‘大日如来法相’。 药师佛陀自身的法理散失太多,流失在乾天大道之中,因而苏尘能受感凝聚第二个药师佛陀法相。 “根本转移,大厦倾覆,本就是常理。”苏尘如此回应。 他立身虚空当中,身后天道化身法相含笑而立,天道化身法相之后,乃有大愿六道轮转身法相。 三者气机相连,此间天地法理之中,亦有了三者的痕迹。 药师佛陀背对着三者,闻言默然片刻,却是道:“如你所说,根本转移,大厦倾覆自然是天地常理所在。 不过,这根本转移之祸,却不改由吾独自承受。 余者诸佛,在吾之外,亦不该永驻大道。” 听得此言,苏尘眉毛一扬,感应到药师佛陀气机有些许变化,但自身并未升起任何警兆。 下一刹那,药师佛陀转过了身来! 一四二、真谛之境 祂眉心一道细缝顺延而下,凝视那道细缝,便能看到其中镇压的裸形暗蓝色大雄圣人! 药师佛陀徐徐开声,落入苏尘耳中,犹如激雷炸响:“诸佛与吾共同分润大雄法理,皆以此为根基,各自成道。然诸佛永驻大道,却留吾独守火山地狱,镇压大雄! 万载以来,吾无一日得以挣脱此般束缚,已然中枢移转,法理散失。 祂们既使心算计于吾,吾亦不能让祂们好过。 年轻人,你既接连了大雄法理,更以此为根基推演出乾天大道法相,可见天资之高,福缘之厚! 吾便将大雄圣人衣钵,完整传承于你! 不仅如此,连同吾身所有性理积累,道力本源,亦统统相送于你! 来日,你如有成就,何不灭却诸佛?!” 被一道细缝自眉心顺延而下,分裂了整个身躯的药师琉璃光王如来双手合十,朝向苏尘,面露出一抹笑容。 祂周身在这一刻显发无边琉璃光辉! 那些琉璃宝光在虚空中构成通路,架起虹桥,卷动了焰流之中挣扎的无尽凶邪诡类,尽数投向苏尘! 此般琉璃宝光之中,包容了药师琉璃如来的大道伟力! 纵然是那些凶邪诡类,在被药师琉璃光王如来一次又一次的渡化降服之中,也早已被磨去业力,只剩无尽怨恨邪气,以苏尘法相威能,渡化群诡,亦得无量功德! 苏尘眼神一凝。 真身刹那脱离了此间世界。 两大法相一前一后立于虚空。 大愿六道轮转身盘腿而坐,口宣雷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狱不空,誓不成道!” 祂诵念真音的刹那,药师佛陀眼中流露惊讶之色,便看到这法相背后重重轮盘嵌套,互相挤压推运轮转,无量大愿虹光向着虚空各处显发,一瞬间包容了那些铺压而来的群诡,大愿光芒覆映,群诡周身怨毒之气如冰消雪融! 一只只诡类尽数化为白光,投入了六道轮转之中! 它们身上的怨恨气息消失,自身得到了解脱,不仅未有因此而死,更能重入轮回,活出第二世! 如此无边紫金功德,便在群诡被渡化的刹那,于大愿六道轮转身座下凝聚,刹那间凝聚成了一座紫金莲台! 这紫金莲台烘托着大愿六道轮转身法相,与其法理交织,验证着祂的法理,响应着祂的宏愿,终于,在某一刻,天穹浮现灿烂金光,此间火山岩浆地狱诸般凄惨之景尽数消失,在金光普照下,化为祥和世界! 而在这庄严世界当中,大愿六道轮转身一步迈过法相巅顶,跨入佛谛之境! 能演化诸法,化生诸世界! 同一时间,药师佛陀积累万载的道力化为虹光,亦汹汹灌注入了天道化身法相体内,这尊法相的具体之形在刹那间崩散,化作了草木众生、死物活物,每一块沙烁皆成了祂的法相,每一根草木皆是祂的本尊! 祂的层次不断拔高! 而与之相对,却是药师琉璃如来的层次在不断跌堕! 其周身血肉消尽,显出其下琉璃色的骨骼,这般骨骼,即是药师琉璃毕生凝聚的法理真髓,大道真谛! “皆去,皆去!” 化作琉璃骷髅的药师佛陀双掌合十,连连呼喝出声。 祂周身骨骼顷刻崩碎,法理如洪流灌注向这片天地,也即是灌注向苏尘的天道化身法相! 辉煌灿烂的法理在虚空中交织成一道人形,那是苏尘天道化身法相的外显。 祂双手自然垂下,药师琉璃如来的法理真髓如洪流般灌注而来,只在顷刻之间便与天道化身交融,一道道金红焰网在天道化身法相周围蔓延交彻,穿透了虚空,向无边诸千世界包容而去! 诸千世界当中,天道化身的投影尽相显化! 祂自身交融着药师琉璃如来的法理,又在不断运转寂灭解脱之真妙,将药师琉璃如来施加于己身之上,带着其自身印记的种种法理统统洗涤,去芜存菁,于自身重重凝聚,在万千法理交织之中,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追寻的道。 终于领悟了此种大道的真谛! 如是,诸千世界之中,亿兆生灵皆感应到有莫名气息流转,与他们自性相交融,一个声音在亿兆生灵心神中响起:“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 …… 天道化身希望能重整天地四时之变化,弥合大道裂隙,使大道运转归于正常,如此诸诡不生,风雨顺时,则能谷稼成熟,有情众生,尽无病痛灾厄困扰,尽得无边喜乐! ‘匡正天道’! 即是天道化身的大道真谛! 祂的一切法理演化,由此而始! 承受了一尊残缺柱世之境的佛陀之法理道力灌注,苏尘的两尊化身纷纷突破当下层次,晋入佛谛之境! 此时如若遮?陀帝再来寻苏尘,苏尘已然有了一战之力! 当下天道化身与大愿六道轮转身已经凭借着药师佛陀的法理真髓成就佛谛,但药师佛陀的法理真髓仍在漫灌此间,并未被二者完全消化! 身处于法理真髓的汪洋大海之中,天道化身真形显化万千,竭尽全力吸纳。 大愿六道轮转身盘坐于虚空当中,其脑后圣贤劫轮倏忽之间降落下六道斑斓光芒,乃是六道主宰。 六道斑斓光芒投入汪洋大泽之中,借助这无边法理浇灌,纯粹己身,去芜存菁,祂们各自的位格在这一刹那开始拔升! 本已经是天人道顶点的六大主宰,经过如此海量的法理真髓浇灌以后,便瞬息间突破了天人道顶点,每一尊主宰皆是真正神圣,脱离了六道,归于圣贤劫轮之中! 祂们层次的提高,更带动了六道层次,圣贤劫轮层次的拔升。 圣贤劫轮其上显发白金光芒,轮转天地,于倏忽之间,引动了此间如潮的法理真髓,统统卷入畜生道孽力地狱当中,借助药师佛陀的法理真髓,冲刷畜生道孽力地狱,令丝丝缕缕的孽力都得到渡化! 一四三、道之雏形 肉糜之河在这汪洋大泽般的法理真髓冲刷之下,其中蓄积的滚滚孽力因果尽被消解,最终化作了一道清澈见底的河流。 畜生道主宰没有了滚滚孽力支撑,亦终于得到渡化,刹那间被抬升入天人道之中,与孔雀佛母合二为一! 轰隆! 堆积于六道地狱当中,被药师佛陀法性真髓所渡化的大业力、大孽力,化作了一颗颗本源的因果之种,纷纷簇拥于交相融合的孔雀佛母与畜生道主宰之间,二者环绕盘飞,在数之不尽的孽力因果簇拥之下,骤然间凝聚成了另一面轮盘! 大因果轮! 因果的法理凝聚于此中! 无边的法性广布诸千世界,因果潜入了天地大道法理之中,与众生勾连,任何人都在这因果运转之中沉沉浮浮! 受因果之轮、圣贤劫轮烘托,大愿之轮抬升至最上。 三轮呈‘品字形’交相推动,共同运转! 三大法理轮盘之外,六道群轮滚滚转动,无边法理相互勾连交结,俨然间组成了一种大道的最始源、最底层的运转规律! 这是‘道’之雏形! 万物由此而生! 万类受此节制! 大愿六道轮转身完成了自身对于天道许下的誓愿,在这一刻渡尽了地狱群魔,于是乾天大道伟力尽加诸于大愿六道轮转身法相之上,祂本身道之雏形所部具备的法理,于此一刻降临,交织于其法理之上! 乃使这大道雏形更加完备,更加圆满! 大愿六道轮转身的层次,从堪堪踏入佛谛之境,瞬息间拔升到了佛谛圆满,无限接近柱世的境界! “原来如此。” 大愿六道轮转身张开眼眸,眼中有星河流转,宇宙化生:“所谓柱世之道,便是以自身之道,勾连天道,得以补全大道残缺,进而能镇压地狱,撑起天堂,整合诸般破碎诸千世界。 此为柱世。 而柱世之上,必然还有一境。 乃是己身成为大道,取代今时残缺之天道,令诸千世界合二为一,四时流转从此协调统一,诸法流行归于常态,万类霜天竟自由。 而凌驾于万类之上的诡类,则将荡然无存,绝灭影踪!”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大愿六道轮转身赞叹不已。 祂已经看到了自身的未来,看到了自己将要成就的大道,看到那世界里的众生祥和而安宁的生活。 那大道似乎就在眼前咫尺。 但一转眼,却又飘到了九霄云外去。 如今的大愿六道轮转身,乃是无限接近柱世的境界,在层次上已经与遮?陀帝齐平,但在道法演化上,祂已然高出了遮?陀帝数筹! 祂与苏尘本尊身、天道化身三位一体。 三者道理交融合化,彼此唇齿相依,不可分割。 如此一来,天道化身的体悟,即是六道轮转身的体悟,而六道轮转身的体悟,亦然是苏尘本尊身的体悟! 这般三者相加,大道何止是雏形? 简直已经要显出全貌! 遮?陀帝接续大千轮转世的‘大千轮转’法理,成就佛谛,可其至今都只是依照其父辈、依照当前世界的模样,凝聚出了自身的所谓道之雏形。 此道之雏形,空有其形,无有真意! 如此,怎能与大愿六道轮转身相提并论?! 当下天玄地黄,已然渡化去种种孽力的小千世界当中,药师琉璃光王如来已然影踪全无——祂的一切尽数为大愿六道轮转身、天道化身法相炼化干净。 而祂自身永归于虚无,则令大雄圣人真身得以显化。 大雄圣人的法理仍然凝练如一,圆满寂静,而其自身之意识却已经在不知多少岁月的磋磨之中,化为了虚无。 这尊暗蓝色圣人真身抬目看向天道化身法相。 天道化身法相周遭,即呈现出一重重法脉,那是七谛之法理延续,亦是其大道之雏形根本。 “寂灭!” 大雄圣人眼中无数星辰倒转,其自身亦在这星辰颠倒之间,刹那崩散去,化作一颗颗本源星辰,投向了天道化身法相周遭的一重重法脉,那些法脉化作了群星的旋臂,一个宇宙在无声无息间浮显雏形。 天地间充满了大寂灭,一切都将陷入永恒的安宁。 而在这无边安宁之中,有真正的法与理开始萌发,有亘古难以移转的‘道’开始显现。 祂们交织重构,凝聚了天道化身。 天道化身,承接了大雄圣人的点拨,已然踏入七谛之中的‘寂灭’层次,等同于无限接近柱世的真谛之境。 如能走出寂灭,可得永恒解脱。 所谓解脱,既可以是成就柱世。 亦可以是成就柱世之上,承载完整大道的‘宇宙法主’之境! 究竟会是如何成就,全看天道化身自身潜力如何,全看祂能体悟几分寂静超脱的真意! 大雄圣人的力量还未有被天道化身法相完全承接,仍然存留于遍布祂周遭的群星当中,当下祂或许能强行承接这般力量,但于自身已经没有太多益处。 祂在法的层次上尚未突破柱世,此时就算承接了相当于柱世的力量,也无法发挥这份力量,只能是暴殄天物罢了。 两大真谛法相收拢了蔓延此间的诸般法理,化作两团流光,倏忽自此间世界脱离。 虚界洞天之中,苏尘睁开了眼睛。 他见杨婵仍在容纳此间虚界洞天,也并未打扰,念头一动,一抹血色月光在此间降下,一直被包容在血障之中的金刚亥母-招娣、虚灵师姐便被放了出来。 二者在血障之中呆了太长时间,此时被苏尘放出来,反而都有些不知所措。 招娣首先看向了盘腿坐在苏尘身边的杨婵,眼中神色莫名,片刻后才垂眸向苏尘问道:“恩主,当下情形如何了?” “已然转危为安。”苏尘并不知招娣心中如何作想,笑着回应了一句,进而看向虚灵师姐,“七日时间即将过去,我们这次金刚试,已经要结束。 师姐,趁着当下有些时间,不妨由我来帮你破除真种,拔升境界吧!” 虚灵原本担心苏尘安慰,怕他死在那般声势浩大的攻击之下,但眼见苏尘神采奕奕,好似未受影响,当下又听他提起先前对自己的承诺,一时就犹疑了起来。 “师弟,我的事情并不打紧。 现下最要紧的是你要保全自身安危,千万不可以逞强。”虽然提升境界层次对于虚灵颇有诱惑力,但她还是按捺住了这般冲动,神色一正,郑重其事地向苏尘说道。 “遮?陀帝与昧性住持双双出手,打得昏天暗地,甚至把大日如来投影都引了出来,我反而因此得以逃脱过去,并不打紧。”苏尘坦陈道,“而且,我今时亦已成就佛谛之境,纵然遮?陀帝加上昧性再临,却也奈何不得我了。” 当下二者确实是奈何不得他了。 想要完全镇压他,怕是心佛寺三佛齐聚,才能够做到。 如今,却不该是心佛寺或者转轮宗来寻他的麻烦,而是他去寻这二者的麻烦,他正有此意。 “佛、佛谛?!” 虚灵眼神茫然,脑海里更是一团浆糊。 她在血障之中呆了不久,才出来,便发现世界已经要改天换地了? 佛谛之境,那是什么层次?! 虚灵与苏尘一样,都听师父亲自讲解过,破妄之上乃有四境,乃是元化、法相、佛谛、柱世! 她自觉师弟乃是一位大能巨擘,早先觉得师弟乃是元化层次的强人。 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知不觉之间,师弟已经到了佛谛层次?! 那是何等高不可攀的层次?! 师弟竟在这个层次?! 其实,虚灵对于此四重境界没有亲身接触,纵然觉得佛谛之境高不可攀,但心底却难有具体印象。 若她知道,在心佛寺中言出法随的住持,也不过是个穷追佛谛之境而不可得的法相高人,那么立刻就会对佛谛究竟是个怎样层次,产生具体印象,也就更加知道苏尘成就如此境界,有多么匪夷所思,多么耸人听闻。 “那、那危险真的解除了?” 虚灵脑海里晕晕乎乎的,但却有一种期待感自心底升腾而起。 危机解除自然是大好事,她如果能在师弟点拨之下,突破第二境,那就更好不过了! “师弟,能帮我、帮我突破第二境吗?” 此时虚灵就像是一个看着长辈数压岁钱的孩子,她生怕长辈数出来的压岁钱,最后没有给到自己,反而给了别的小孩子。 “师姐难道忘了? 我们曾经自虎蛟百臂大魔拼图碎片之中,得到了一些涉及虎神的诡异碎片。 当下我可凭借这些碎片,追索到而今是哪个神圣获得了虎神的最大传承,可以将之尽数讨要回来,师姐突破第二境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苏尘徐徐说道。 其实何止是突破第二境轻而易举? 真正破妄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那、那好。”虚灵乖巧地点着头,看着苏尘,“师弟,我需要做些什么?” 苏尘笑了笑,与她相视道:“师姐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静静看着,不要出声打搅就好了。” 话语说完,不带虚灵点头答应,苏尘背后蓦然浮现一道清光。 那清光充满了圆满、根本的意蕴,无数法理从清光之中流转,渗透进诸千世界,向着虚空各处徐徐发散而去! 法理道韵的气息流转于此。 虚灵与金刚亥母感受着此种气息,第一次知道何为浩瀚,第一次明白何为深邃! 这下子,她们确信苏尘已经达到了一个天下间九成九的生灵都难以企及的层次! 这般层次,在二者眼中,从来都是不可想象的! 原来神通可以这般运转,原来诸气可以这般调集,原来自身亦能成就一个世界……诸般念头在二者心中浮动,二者的震骇无以复加。 而就在二者念头纷繁转动,甚至还未来得及彻底发散的刹那,那将法理之网延伸出诸千世界的清光之中,骤然倒映出一道身影。 其身呈现斑斓之色,生有虎首,盘踞于莲台之上,身后八臂张开,威严虎踞,凶恶狰狞! 看到这尊神圣真形,虚灵眼神一颤,连忙低下头去! 这是心佛寺的‘猛虎佛子金刚’! 在第三等神圣顶层! 传说之中,狮首佛母菩萨诞育诸子,其中最为尊贵者,莫过于大日如来本尊大佛,而在大日如来之外,诸子皆被称之为‘佛子’! 诸佛子之中,最精进者已然是第二等下层神圣。 而猛虎佛子金刚,亦在诸佛子之列,虽然修为并非最精进,但由于金翅大鹏明王神位消无,其座下狮魔王护法神圣,已经被猛虎佛子金刚吞走了神印。 如此,猛虎佛子金刚正向第二等神圣埋进。 此尊神圣,在心佛寺中广有根系弟子,势力不凡! 当下苏午却将这个凶魔招了过来,虚灵虽知师弟实力不凡,但因为过往惯性思维,对于召来的猛虎佛子金刚还是生出了恐惧心。 猛虎佛子金刚张开金棕色的眸子,于混沌阴沉的时轮世界某处盘踞,向虚界洞天投来目光:“宵小,也敢窥视神圣?!” 轰隆! 一道大逾百丈的虎爪虚影穿破层层虚空,向着苏尘蔓延而去的法理追索而来! 这般神圣,根本不可能将自身的神通隔着诸多世界,降临在虚界洞天,其所显化虎爪神通,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祂是虚张声势,想要吓阻苏尘。 但苏尘却不需要虚张声势。 只是念头一动,一只白玉手掌便演化了法理,于猛虎佛子金刚头顶显现,一把将祂整个提起。 在提起的一瞬间,便似有无数钢刀刮过猛虎佛子金刚的本源拼图,将祂层层拼图尽数剥离,刹那间镇灭了祂的性魂,吞噬了祂的神印! 只留一道猛虎虚影,被白玉手掌把握着,穿越层层世界,向虚界洞天回返而来! 这般变故,震住了虚灵与金刚亥母! 未等二者反应过来,一个凄厉的叫号便穿透虚空,跟在白玉大手之后,降临虚界洞天:“何方匪类,竟然如此残毒,杀死我儿?!” 轰隆! 虚空被撕裂了! 巨大的、鬃毛似由黄金化成的狮首从撕裂的虚空中探出,垂目看向虚界洞天里的苏尘等三者! 一四四、差距 鬃毛犹如黄金所铸,高逾千丈的狮首撞破了虚空,暗金色的眼眸扫视眼前这个世界——却只看到了一道道法理在自己面前交织缠绕,在祂亲身撞破这方虚空以后,便被重重法理缠绕,暂时地囚禁在了此地! “吼!” 狮首佛母菩萨纵声嘶吼,放出自身交织缠绕的‘孕化众生’之法理,不断在周围增殖,化作百兽群生之虚影,各自挟裹道力,意图冲破此间天地交织起的法理,对自身的封锁! 然而,任凭祂使尽诸般手段,此间天地交织的法理却是纹丝不动! 出现此种情况,说明那挥手播撒法理的幕后之人,实力远远超过了狮首佛母菩萨,凌驾在祂之上! 祂是第一等神圣‘菩萨尊’,已然依靠根系蔓生,牵扯无数而演化出了唯一法理,等同‘佛谛’之境,但在菩萨尊之上,一等神圣还有一个阶别——大菩萨尊! 而今心佛寺之中,诸菩萨皆是菩萨尊。 无有一人能够成就大菩萨尊! 所谓大菩萨尊,即是无限接近佛陀的一重境界,在天地间开辟出了自身的‘道’,开辟自身之道,与演化天地法理,不可同日而语! 苏尘双尊法相尽皆开辟出了祂们各自的道,凝聚了道之雏形,这在位格上已然凌压了狮首佛母菩萨一筹! 苏尘要祂留在此地,不得挣脱,那么凭借祂自身之力,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休想逃脱出去! “汝究竟何方神圣?” “为何戮杀我子?” “为何困我于此?!” 狮首佛母菩萨凝视着前方无边交织的法理,祂自身气息被牢牢封锁在这天地法理之中,难以散溢出外界一分一毫,也自然谈不上向时轮世界发出信号,只能寄望于对方只是随意为之,并没有与自身相敌的想法。 然而,祂在此间虚空连连发问,每一个问题落入虚空,都似泥牛入海,很快没有了声息。 根本无人回应祂! …… 苏尘却是懒得回应这位菩萨尊太多。 比起应对狮首佛母菩萨,他却觉得还是给师姐提升修为境界更重要一些。 是以任凭那狮头暴露于虚空之中,对着虚空嘶吼发问,也不做理会。 他看着在狮首佛母菩萨菩萨无意间散发出的气息之下,瑟瑟发抖的虚灵师姐以及神印颤栗的金刚亥母,皱了皱眉,随手一挥,天地法理随他心意交织演化,刹那间在狮首佛母菩萨头颅上贴上了两道交叉的法理,犹如贴上两道封条。 一瞬间不仅封绝了狮首佛母菩萨的气息散溢,更阻隔住祂的声音,镇压了祂的念头,使之当下处于蒙昧之状态! 这一手法理演化之神通,就是遮?陀帝也施展不出! 在无限接近柱世的这个层次,双重道之雏形叠加的苏午,可以说是站在了最顶点。 一旦他成就柱世,那就是有柱世此境以来,旷古绝今的第一柱世! 狮首佛母菩萨的头颅依旧悬于虚空的裂缝当中,但已然双眼无神,陷入了混沌状态,自其身散发出来的强横气息,也俱被苏尘演化出的法理束缚,消散于无形当中。 苏尘看向了神色和缓的虚灵,笑着道:“师姐,我已将你修行进境所需的虎神本源拿来,我们当下便开始吧。” “好。”虚灵点了点头。 到了此时,她纵然再如何懵懂,也知道自家师弟才是真的大腿强人,没看到天穹中那颗狮头都在师弟随手之下被封绝了气息,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了吗! 对于狮首佛母菩萨尊,虚灵还是有些了解。 自然知道,天顶那降临此间世界的狮首,正是狮首佛母菩萨! 连传说之中大日如来之母,狮首佛母菩萨菩萨,都被师弟随手镇压了! 虚灵的心情像是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难以平息,好在苏尘也不需要她心神宁和,才能为之提升修为。 苏尘手掌一招,那道被猛虎佛子金刚抢夺而来,演化为自身一部分的‘虎神本源’即化虹落入他的掌中,随着他心念一动,整道猛虎虚影刹那崩碎裂解,六道轮转的力量加诸其上,使之连诡相都难以保持,直接化作了一股纯朴气息。 他掌中囚禁这股纯朴气息,随手向虚灵挥了挥手,这股转瞬间已在六道轮转中洗脱种种杂芜、业力孽力的气息就倏忽投入虚灵眉心。 虚灵久被禁锢,无法突破的修为,在这一刻猛然拔升! 她周身毛发生长,皮壳膨胀,一道道裂纹自周身升起,转瞬之间已经踏入蜕凡之境,在纯朴气息滋养之下,她足足褪去了九层皮壳,已然由狸猫化为婴童。 这婴童又在气息浸润包裹之下,渐渐长成一个少女! 同时,因为自行受感神灵开悟真种,而被真种撕裂的虚灵性魂,也在苏尘随手交织法理之下,其上裂痕得到弥合,自性与肉壳圆融归一,以至为圆满的状态,踏入了第三境‘圣觉’之中! 所谓圣觉之境,即是与神圣沟通,令那些躲在暗处的神圣查知修行者周身关窍命门之所在,将修行者彻底纳入祂们的掌控中。 如今凌驾于虚灵头顶的那尊神圣,早被苏尘随手粉碎,她的圣觉之境却是自照己身,或者说,是苏尘帮助她映照己身,以法理推动她自身填补命关,弥合关窍缺陷,圣觉之境,却也是一蹴而就,眨眼之间,虚灵便踏足了破妄层次! 前三重境界,已经令虚灵真正摆脱了背后神圣的掌控,以最为圆满的状态踏入破妄之境,在这个层次,她要破除己身之妄念,破除那些虚幻的枷锁,苏尘却是帮助不了她,留她自行体悟。 神念一转,已经一道投影降临了天穹中的狮首佛母菩萨面前。 他调转法理,贴在狮首佛母菩萨菩萨头颅上的‘封条’就化作道道符咒真文,落进他的衣袖之中。 狮首佛母菩萨神念恢复,再看到眼前一身清光,似与天地相连,仿佛大道化身的身影,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畏惧,向苏尘垂下了头颅:“小畜不知真圣临世,冒昧冲撞,恳请真圣宽恕小畜之罪过!” 一四五、狮度母 “我与你自是无冤无仇。 不过你之爱子猛虎佛子金刚,强行为我师姐栽种了真种,未免祂挡住我师姐以后的路,我亦只能下手将祂抹去。”苏尘淡淡开口说话,语气里毫无波澜。 狮首佛母菩萨听得苏尘此言,内心却是狂喜,再不似先前那般顾念爱子猛虎佛子金刚,只愿对方死得干净利落些,莫要牵连到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一分一毫就是最好! 巨大的狮头在虚空中连点,狮首佛母菩萨道:“小畜那个孽子素来横行无忌,做了太多恶事,小畜这个做母亲的有心管教,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以其所犯之罪孽,早该灰飞烟灭。 今时幸得真圣出手,将他抹去,却是应了天道昭彰之理!” 话中之意便是夸赞苏尘杀得好,杀得妙,与其先前气势汹汹来找苏尘寻仇的样子根本大相径庭! “那便是好,如此,你我之间因果却也是可以一笔勾销了。”苏尘笑了笑,随手一挥,背后大因果轮隐现只鳞片爪,倏忽无踪。 狮首佛母菩萨顿觉自身与苏尘之间好似少了许多牵连。 祂原本暗藏仇恨的心神,此时对于苏尘却是半点也忿恨不起来,只有深深的恐惧。 对方运转因果,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简直比转轮宗的遮?陀帝更胜了数筹,天地间何时出来了这般人物?! 狮首佛母菩萨垂着头颅,感应到苏尘拿捏因果的信手从容,神态也就愈发谦卑,眼前之人散发出的气息,纵然比不上三位佛陀,但却也相差不远了。 “小畜愿臣服于真圣,献上本源神印,只求真圣能放小畜一马,准允小畜离开此地。”狮首佛母菩萨诚心发声,同时她运转法理,向苏尘敞开了自己的本源神印——今时既然已被这等人物禁锢住,想要轻易脱身已经不可能。 必须要付出代价。 向苏尘敞开自身的本源神印,可以任由苏尘施为,哪怕是将自身变作他脚下坐骑——这就是狮首佛母菩萨准备为此付出的最大代价。 祂所行所为,皆是在强者游戏圈里的通行规则。 但苏尘并不是在跟祂玩游戏。 迎着狮首佛母菩萨的殷切目光,苏尘目光在其头顶敞开的神印之上,顷刻间明了了这道神印的运转之理,勾摄的诸般法理,内中,甚至有大日如来‘遍一切处,光明遍照’的法理缠绕。 假若他真正在这道神印之上种下自己的烙印,便会顷刻被大日如来所感知。 为了自己这位‘母亲’,此世的大日如来极可能会降临此地。 可以说,狮首佛母菩萨这一手,既是向苏尘表达诚意,亦是向他亮出威慑,暗里警示苏尘,祂也不是无有凭恃,可以随意拿捏之辈! 一旦伤及祂的本源,大日如来必定降临,为祂出手! 但是,苏尘恰恰有一种可以绕开狮首佛母菩萨神印本源,将祂吞吃得渣都不剩的办法,甚至大日如来还会以为祂还活着…… “我与你因果已然了结,却是无意再与你攀附诸多。”苏尘摇了摇头。 话中之意让狮首佛母菩萨心头惊喜,以为对方看在‘大日如来’的面上,要将自己轻轻放过。 然而,苏尘下一句话,就让祂神色猛地一沉:“不过,虽是你我因果了结,但在你我之外,还有人与你因果勾连甚深,你们二者之间,甚至难分真假……” 什么? 狮首佛母菩萨念头一转,立时意识到了什么。 祂在看向苏尘,便见苏尘浅笑着化作光影消散于天地间。 但伴随着苏尘身影的消散,一缕缕法理交织,却在顷刻间于祂面前演化出一道道彩羽,那些绚烂而明亮,被洗净所有业力沾附的羽毛簇拥着,凝聚成了一道双翅展开,足有万丈的孔雀真形! 看到这孔雀真形的刹那,狮首佛母菩萨心神便不可抑制地颤栗了起来! 面对孔雀佛母的平视,祂却垂下头去,根本不敢与对方对视! 祂终于明白,方才那人所言的因果勾连甚深,甚至难分真假究竟是何意——眼前的孔雀佛母,与祂所占据的孕化众生之法理,确实难分难舍,勾连甚深。 祂自身都是因为窃据了这一重法理,才得以成为佛母。 此世大日如来的佛母,与彼世大日如来佛母,二者确实真假难分! 因为二者一个代表了过去,一个代表了现在,一脉相承,判定一方是假,那么另一方也不可能为真! “我来了结你我之间因果。” 孔雀佛母轻轻梳理羽毛,她的声音清脆空灵,自虚空各处传出。 狮首佛母菩萨菩萨无法感知到孔雀佛母的气息,不知其究竟是如何复苏,又达到了何种层次——但祂当下被禁锢了法理之运转,便如同一个人自缚双脚,还要面对极可能强于自己的敌人! 祂不甘心! “你既要与我了结因果,莫非将我这般囚禁,吊起来任你宰杀过,此一重因果便算了结了?你原是这样的孔雀王! 还是说,千劫轮转终究是磨去了你的心气? 而今也知道邀请帮手,不择手段了?” 狮首佛母菩萨面上满是讥讽之色,若溯及过往,真正邀请帮手,不择手段暗算孔雀佛母的那个存在,正是祂自己。 然而祂如今却将这番话说出,根本就不在乎过往之中,自己不择手段的种种劣迹! 祂本就是这样的‘人’。 而孔雀佛母却从不是这般。 反正当下祂被捆缚手脚,也无法作为,便只能逞口舌之利,将敌人拉低到和自己一个层次。 孔雀佛母对狮首佛母菩萨所言毫无反应。 但祂羽翅微动,狮首佛母菩萨周身禁锢便开始松动起来。 “纵然逞口舌之利,亦难逃因果落定之结局。 狮度母,你今日当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 空灵悦耳的声音在虚空中传荡,狮首佛母菩萨根本不把这个声音放在眼里,在周身禁锢徐徐解开的刹那,她便将道力参合神印,顷刻间欲要向此世大日如来发出求救信号! “我主能让我亲手了结这段因果,已是对我莫大的恩典。” “我又怎可能再为他增添许多麻烦?” “狮度母,因果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