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洗剑录》 一、朱仙镇外 (1) 距开封西南约四十里处有座朱仙镇,古称聚仙镇,原本是战国时期信陵君门客朱亥的封地,因此而改名。时当魏安釐王二十年,秦军在长平一战击破赵军,趁势包围了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的平原君急遣使者向魏国求援。魏王虽然派出老将晋鄙领兵十万前去解围,却不敢得罪秦国,只许大军在边境逡巡不前。信陵君得到大梁城夷门监侯赢的指点,先是通过魏王的宠妃如姬盗取了虎符,再直闯魏军大营,命朱亥锤杀晋鄙,夺取兵权,打退了秦军,就此解了赵国之围。这一段“窃符救赵”的故事早已是家喻户晓,千古之下依然能感觉到那股豪迈悲壮之气。 击退秦军之后,信陵君备受魏王器重,名声显赫于列国,便是朱亥也被赦免了锤杀大将晋鄙的罪过,封为偏将军,以朱仙镇为食邑。据说秦王对信陵君颇感忌惮,遂采纳蔡泽的计谋,假意邀请他赴秦国会面,想就此将他擒杀。信陵君闻讯,劝魏王改派朱亥奉璧入秦。朱亥一入咸阳,便被秦王扣下。任凭秦人百般劝说,朱亥始终不肯归顺秦国。秦王大怒,命人将朱亥投入虎笼,却不料就是猛虎也为朱亥的气势所慑,不敢靠近。到了后来,朱亥心知归国无望,有意撞柱自杀,柱断而身不死,便以手扼喉,终于喉断气绝。想那朱亥原本不过是大梁城中的一名屠夫,若非蒙侯赢引荐给了信陵君,必定是史书不传,籍籍无名,后人便无从知道,即便是屠猪卖酒之辈、织席贩履之徒当中也有那勇猛忠义之士。 到了宋代,宋太宗命人挖通九十里新河,自此朱仙镇便成了开封附近的水陆要冲,往来商贾不断,好不兴盛。南宋绍兴十年,岳飞更是在此大破金兀术的十万金兵,朱仙镇的名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话说这一天的黄昏时分,镇外的蔡河码头旁聚集着几十个人,个个手持兵刃,严阵以待。早有船上的船工认出,这些人乃是此地游龙帮的人。这游龙帮掌控着蔡河上下的航运,自是生意兴隆,帮徒众多。前几年从北方来了一群马帮,在朱仙镇开设镖局。原本两家水陆殊途,井水不犯河水,却不料近来这马帮开始染指航运,便与游龙帮成了水火难容之势。 这游龙帮为首的方舵主是个体形略胖的中年人,神情颇为焦虑,问身边的帮徒道:“和那马帮约的可是在此处?”帮徒答道:“马帮的人将郭舵主打伤之后,临走时丢下话说,戌时在蔡河码头,没胆的别来。”方舵主心想,听说那马帮的孟帮主武功不弱,偏偏大敌当头之际,帮主却不知去了哪里,待会可要小心应付,莫要堕了自家的威风。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十几匹马疾驰而来,转眼到了跟前。为首一匹马坐着一个老者,矮小干瘦,可是双目却生得炯炯有神。这老者抱拳拱手,朗声说道:“游龙帮的朋友早来了,既是如此,你们打伤了鄙帮的罗舵主,这笔账可怎么算?”方舵主认得,这老者名叫丁奇,是马帮的副帮主,见他一上来便恶人先告状,心头火起,冷笑一声说道:“丁副帮主可真会说笑,明明是你们到这蔡河上来抢生意,还打伤了我家郭兄弟。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丁奇将手一抬,淡淡地说道:“天地间的山川河流可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你游龙帮做的这航运的买卖,我们马帮便做不得?人家客商既是找上了我们,那是看中我们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你们做买卖不行,便想动手,是欺负我马帮没人吗?”方舵主怒道:“你们故意压低运费,强抢生意,这也叫价格公道?今日这事多说无益,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丁奇点了点头,说道:“说理说不通,那还是动手吧。”话音未落,他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身子晃了几晃,就到了方舵主面前,右手五指如爪,直插他的双眼。方舵主没料到他说打便打,身手如此迅捷,心里骇然,赶忙后退。他所使的兵器是一柄鱼叉,擅长远攻,可不利于近战,有心想拉开距离再战,可丁奇既抢得先机,哪里肯就此罢手,步步紧逼,左手抓向方舵主的腰间。方舵主向左侧一闪,想要避开,只听得丁奇轻笑一声,肩头一麻,手中的钢叉竟被他夺了过去。 丁奇既抢的钢叉在手,便不再追赶,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方舵主,说道:“方舵主既是输了……。”他本想说“方舵主既是输了,我们的帐该怎么算”,哪知道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游龙帮众的后面有人接口说道:“那可不算。”丁奇一愣,继而怒道:“什么人在说话?是想消遣丁某吗?”那人笑道:“我还没发话呢,方舵主便擅自与人动手。输了当然不算。”这人一边说话,一边穿过游龙帮众人,到了跟前。丁奇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青衣短打,长得眉清目秀,偏偏一副嬉皮笑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由得恼火。方舵主却是认得,原来这人是本帮的副帮主顾一舟。说起来这顾一舟的来历颇为古怪,便在几天前,他找到游龙帮铁帮主,与之一番密谈,随后铁帮主便当众宣布命他做了副帮主。帮内众人既不知道帮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何真本领,只知道他做了副帮主,既无心视事,也不约束帮众,每日只顾喝酒酣睡。游龙帮上下即是无人真心认他做副帮主,故而与马帮邀阵之时,竟无人想起帮里还有一位副帮主。方舵主被丁奇突袭,先输了一阵,正在担心会被帮主责罚,见他出头,心里一宽,赶忙说道:“这是我家顾副帮主,有他老人家在,我等自然是听他调遣。”顾一舟打了个哈哈,微微一笑,说道:“我倒成了老人家哈。”方舵主知他暗讽自己平日里没把这副帮主放在眼里,眼下倒言语恭敬起来,脸皮一红,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丁奇站在一旁不住地冷笑,说道:“你游龙帮可选好了人,等会再输了,莫要又冒出什么张副帮主、马副帮主。”顾一舟点了点头,说道:“丁副帮主这一手鹰爪功加擒拿手使得俊俏,我便来讨教一二。”说罢,他猛地向前一跃,右手五指如爪,直插丁奇的双眼,用的正是他刚才突袭方舵主那一招。丁奇为人素来精明,可比方舵主谨慎得多,自顾一舟现身起便暗暗做足了戒备,却不料这年轻人甫一出手,使得竟是自己的本门功夫,眼见得他招式老到,指爪如风,竟像是浸润了几十年的功力,不由得又惊又怒。不过他毕竟在鹰爪功上下过四十年的苦练,更何况对手使得是本门功夫,就算是闭起眼睛,拆招接招也是纯熟无比,当即使了一招“偷天换日”,不退反进,去抓顾一舟的手肘。哪知道顾一舟也跟着变招,同样使了一招“偷天换日”,反抓他的手肘。 丁奇一愣,连着退了几步,喝道:“你怎么会使本门武功,可是程师叔门下的弟子?”顾一舟摇摇头,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说道:“我可不认识什么程师叔,你要打便打,怎么这么啰嗦?”说着话,他抢步上前,又使了一招“偷天换日”。丁奇心想,你若真是鹰爪门弟子,我使“偷天换日”,你便该用“分影手”拿我手指才对,手上更是不假思索使出了“分影手”,去拿顾一舟的手指。顾一舟赞了一声好,也跟着使出一招“分影手”。到了此时,丁奇才明白,顾一舟并不会鹰爪门的武功,只是见自己使什么招式,便依样画葫芦地照着使出。按说鹰爪门下门徒众多,招式流传甚广,顾一舟会个一两招本不足奇,奇的是他现学现卖,竟然丝毫不落下风。丁奇见连使数招,都看不出对手的师承门派,急怒之下,大吼一声,揉身疾进,一双手上下翻飞,快如闪电,想要以快攻迫得顾一舟使出本门的武功。顾一舟嘿嘿一笑,说道:“丁副帮主的‘奔雷疾打’果然名不虚传。”他嘴上说着话,手上可丝毫不慢,依旧是照着丁奇的招式,一招接一招地使出。在围观的众人看来,这两人使着一样的招式,都是以快打快,煞是好看,更有马帮的帮徒为丁奇大声喝彩,心想丁副帮主人送外号“奔雷手”,果然是招招如闪电奔雷,只需再过的数招,定能将那什么顾副帮主打倒。丁奇可是有苦说不出,心里暗暗吃惊。 两人正在酣斗之际,马帮诸人身后又奔来一匹马,马上有人说道:“爹,快看,丁爷在和人比武。”一听到这声音,丁奇知道是帮主到了,不觉心里一宽。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一看便知是匹宝马良驹。马上坐着一个大汉,身材魁梧,一把络腮胡子,顾盼间透出一股豪气。在他怀里抱着一个病恹恹的少年,身体软软地倚靠在他身上,好像使不出半点力气。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个少年。马帮的人自然认得自己的帮主,纷纷上前行礼,大汉微微点头作答。游龙帮的帮徒也多有人识得,这大汉便是马帮的帮主孟霁云,躺在他怀里的是他的独子孟去病。虽然名字里有去病二字,偏偏这孩子打从生下来便患有瘫疾,无法站立。孟霁云心疼爱子,为他百般求医却未见好转,不惟如此,反倒日渐严重,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无法坐起。孟霁云心知无望,外出办事,便总是将他随身带着,舍不得离开半步,想着能多陪得一天便是一天。 说话间,丁奇又与顾一舟过了七八招。孟霁云骑在马上端详着,也不做声。孟去病看了一会,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说道:“爹,我累了,想睡一会。”孟霁云将他轻轻抱起,跳下马来。早有马帮的帮徒上前,将孟去病接过,用备好的被褥将他裹好,安顿在附近一颗树下。那白马颇通人性,也跟了过去,四肢弯曲,蜷伏在他身边。孟霁云柔声对他说道:“你先睡会,等爹办完了事,就带你回去。”孟去病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孟霁云走回到场中,背着手,又看了一会,突然说道:“丁爷,你且退下吧。”丁奇早就巴不得他说这么一句,虚晃一拳,就想往后撤,哪知道顾一舟好像算准了他的退路,抢步上前,直抓他的面门,正是刚才现学的一招“面无人色”。丁奇只得回了一招“鹰击长空”。顾一舟笑道:“丁爷这一招‘鹰击长空’,使得确实俊俏。”手上一刻没停,也跟着使了一招“鹰击长空”。丁奇连变了几招,想要将顾一舟逼退半步,却总是被顾一舟截住,竟是脱身不得。马帮帮徒就有人心想,帮主明明已经唤丁副帮主退下,偏偏他老人家求胜心切,志在必得,只怕再用个三四招,就能将那姓顾的对手击败,忍不住地为他呐喊助威。孟霁云倒是越看,眉头锁得越紧,终于按捺不住,嘴里说一声“对不住了”,伸左手抓住了丁奇的背心,往身后一丢。丁奇正使到一招“雄鹰展翅”,陡然间被抛到空中,端的是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只可惜是向后倒飞出去的,只见他轻飘飘地越过孟霁云的头顶,脚步稳稳地立在了地上,心里不禁大叫“惭愧”。 孟霁云右手呼的一拳,朝着顾一舟打去,用的是“太祖长拳”中的“马式挑打”。这一招原本平淡无奇,可是到了他的手上,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拳风。顾一舟见他内力惊人,可不敢有样学样地硬接,侧身一闪,伸五指抓向孟霁云的左肋,用的正是他刚才从丁奇那学来的一招“饿虎饥鹰”。孟霁云不闪不避,又是一招“双采冲锤”,挥拳直击他的胸口。顾一舟只得撤招闪躲,手上又使了一招“兔起鹘落”。孟霁云连着使了五六招,每一招一式都是简单之至,却逼得顾一舟连退了五步。不过顾一舟也忒是了得,闪避之际也不忘反击,所使的尽是他从别人那现学来的招式,到最后甚至将方舵主的鱼叉招式也用在了拳脚上。方舵主原本是五台山佛光寺明光大师的俗家弟子,只因加入了游龙帮,才将一路五郎棍法改成了鱼叉的招数。他见顾一舟将棍法揉入拳脚当中,当真是灵动迅捷,深得五郎棍法的真谛,不由得心生仰慕之情,只道顾一舟是自己的同门,继而醒悟过来:分明是孟霁云靠着深厚的内力,想要逼得顾一舟使出自己的本门武功。 这时候,孟霁云心里也是暗暗吃惊,眼见得这顾一舟每使一招,便出自一个门派,使将出来,不仅有板有眼,更且颇得神韵,着实猜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究竟会得多少门派的武功。他心里焦急起来,恰好使到一招“高四平”,呼呼的连着几拳打将过去,拳势惊人,顾一舟不敢硬接,身形闪躲,有如浊浪滔天中的一叶轻舟,晃得几晃,欺身上前,拇指、食指并在一起,成凤嘴式,朝孟霁云手肘处的“曲池穴”戳了过去,正是山西梅花堡凤四娘所创“天凤十三式”中的一招“雏凤清音”。 孟霁云陡然变招,有样学样,将拇指、食指一并,反戳向他的手肘,使得正是同一招“雏凤清音”。这一下大出顾一舟意料之外,不由得惊呼一声,将凤嘴式一变而成并指为掌,却是“铁砂掌”中的一招“后天掌”,朝孟霁云的肩头拍去,只是他变招得快,孟霁云比他更快,招式一变,也是一招“后天掌”,后发先至,迎将上去,啪的一声,双掌击在一起。 顾一舟只觉得从孟霁云的掌中传来一股粘力,想要撤掌,竟是不能。他大惊失色,知道这是孟霁云要与自己比拼内力,须知武功招式固然可以模仿,内功心法却是半点装不得假,再想要脚下使招,迫得孟霁云撤招,就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又有一股大力从孟霁云的掌中发出,浑厚绵延,若被击中,怕不骨断筋折,他只得一咬牙关,使力接住。 两个人既是比拼上了内力,只片刻功夫,孟霁云的脸色突然一变,喝道:“原来是你。”顾一舟喊道:“不是我!”两边的帮众听得都是一阵糊涂,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听孟霁云沉声喝道:“你藏得了武功招式,却藏不了内功心法。你临阵脱逃,背叛师门,到如今还想隐藏吗?”顾一舟的脸色一阵变红、一阵变白,也不知是被孟霁云的内力所迫,还是身份被识破而心怀内疚,额头冒出汗来。 孟霁云见他面有愧色,语气稍缓,说道:“你虽是心有怨恨,可是你师父到底养育你多年,你若是还念及师门恩情,心怀愧疚,便跟我回去见你师父负荆请罪,凭我与你师父的交情,可以替你求情,或许还能让你重归师门。”顾一舟却是眉头一挑,嘶声喊道:“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向姓郭的低头?” 孟霁云大怒,喝道:“他是你师父,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可见的是忘恩负义之辈,今日我可饶不了你!”他气怒之下,猛催掌力,一阵接着一阵,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滚滚而来。顾一舟抵敌不住,双腿一点一点屈了下去,虽是面色通红,汗如雨下,脸上倔强的神情却是一点未变。 孟霁云知道只须再加得一分的内力,顾一舟势必抵御不住,被自己这一掌击中,他就算不死,也会受极重的内伤,终究心有不忍,喝道:“你此刻回头还来得及。”顾一舟凄然一笑,说道:“要我回头,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孟霁云既是劝他不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赤红,这是他所练“赤阳功”的最高境界,自习练以来,却是从未使出过,眼看着就要运功击出。 就在这时,夜色当中,一条人影疾速掠了过来,一边飞奔,一边说道:“圣教教主有令,自今日起,尔等同归圣教,永享太平,速速住手,不得动武,若有违抗,严惩无赦。”这个人跑起来好快,初时尚隔得甚远,每吐一字,便跨出一大步,迅疾如流星,十几个字一过,已然到了近旁,他虽未扬声大喊,每个字却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显见得内力已臻一流高手。 他不说倒也罢了,这么一说,孟霁云原本还留得一点不忍,此时却再无顾忌,大喝一声,内力外吐,一掌拍在了顾一舟的胸口,打得他一个身子平平地飞了出去,撞在一棵树上,跌翻在地,就此没了声息。孟霁云眼睛一翻,冷冷地说道:“在下平生听父母的,听恩师的,却不知道要听什么圣教教主的。” 一、朱仙镇外 (2) 丁奇听了这话,不禁眉头皱起,心想:这劳什子的光明圣教向来在南方数省活动,声势颇大,近年来颇有北上之势,频频派人相邀北方的帮派入伙,帮主既是不愿,找些话敷衍搪塞过去就是,又何必硬杠?他见来的这个人穿一身黑衣,神情彪悍,目露精光,眉间一粒黑痣,甚是惹人注目,却是认得的,知他是光明圣教的风云使者,名唤董迪,此前往来联络的正是此人,也算的上有几分相识,便赶忙上前,抱拳拱手,招呼道:“董圣使突然大驾光临,真是令人意外。此地简陋,这就请董圣使移步到镇上的花月楼,容鄙帮替圣使接风洗尘,入教之事,我们边喝边谈。” 他料知这董迪为人傲慢,自矜其能,只须示以恭顺,言语上将他捧成光明圣教里如何如何重要的人物,再告之以眼下入教的种种难事,许之以来日方长,多半就能哄得董迪大拍胸脯,答应回教复命时替马帮说话,如此这般,一来二去,便又能将此事拖延下去,却不料这一回董迪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沮丧,说道:“老丁,这回我可帮不了你,马帮到底入不入教,今天便要有个说法。”丁奇一惊,不由得脱口问道:“催得这么急吗?” 他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有个声音说道:“丁副帮主,你也莫要怪他,董圣使因为替马帮说话,已经被教主责罚,险些连风云使者都没得做了。今天就算你请他喝光花月楼所有的酒,包下花月楼里所有的姑娘,他也不敢答应你。”丁奇浑没料到身后站得有人,赶忙往旁边一跳,人在空中,打了个转身,等站稳脚跟,这才看到,对面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体胖如球,矮的干瘦如柴,说话的正是那高胖之人,就见他满脸带笑,笑口常开,似乎世间有数不尽的乐事,可供他取乐,而那矮瘦之人偏偏哭丧着脸,还没说话,已经连着叹了好几口气,似乎触目所及,无不勾起他愁绪满怀,萦绕胸中,难以排遣。 丁奇见这两个人行迹古怪,正自猜疑,就听那高胖之人大笑道:“董迪,我说得对不对?”董迪见着这两个人,甚是畏惧,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应道:“属下鲁钝,先前未能领会教主法旨,所以才没将差事办好,幸亏两位护法指点,这才明白教主的苦心孤诣,每每念及他老人家心系苍生悲天悯人的胸襟,就觉得辜负了教主的重托,实在是羞愧之极。” 高胖之人一边听他说,一边不住点头,笑不绝口,连连说好,那矮瘦之人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叹道:“唉,只盼你莫要口是心非才好。”董迪哪敢辩白,赶忙说是,那矮瘦之人顿时恼怒起来,恨恨地说道:“我劝你莫要口是心非,你偏要说是,这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口是心非了?”董迪吓得赶忙跪倒,连连磕头,大呼不敢。高胖之人又是一阵大笑,拍了拍矮瘦之人的肩膀,笑道:“你就莫要逼他了,谅他也是不敢。”矮瘦之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时候丁奇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两个人,心想:莫非是苦乐护法到了?他虽未见过此二人,却素听传闻,说他们的武功之高不弱于中原各派掌门,办起事来手段毒辣,令对手望风丧胆。他着实想不到,为了拉拢区区一个马帮入教,光明圣教居然派出了这等人物,再想到孟霁云性情刚猛,嫉恶如仇,要说服他委身入教,怕是比登天还难。丁奇素来精明,江湖经验老到,平日里迎来送往替马帮挡下的麻烦,并不比孟霁云拳脚上立的功劳要少,眼前这件事该如何摆平,却是殊无把握,不由得急得背上冷汗直冒。 就见高胖之人面上带笑,朝孟霁云一拱手,笑呵呵地说道:“孟帮主,我家教主久闻大名,思贤若渴,特意派我们两个前来,盛情相邀。你入教以后,我就把这欢乐护法的座位让给你。”他看到孟霁云怒目而视,默然不语,便用手指了指身旁的矮瘦之人,笑道:“不过以后你与这位愁苦护法搭档,这苦乐护法的名头要改,改成苦怒护法好了。”他自顾自说起来得意,又是一阵大笑,旁边的愁苦护法却是大翻白眼,想要说话,又顾忌自己言语尖刻,怕误了大事,终于忍住。 孟霁云心中也是暗暗吃惊,虽是并不惧怕,到底担着马帮上下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不敢贸然得罪了对方,正自沉吟,欢乐护法笑道:“孟帮主何必多虑,我给你介绍一位老朋友,入教的好处,你听他一说便知。”他朝身后招了招手,笑道:“铁帮主,你还等什么?” 从他身后应声走出一人,走到苦乐护法面前,跪倒在地,大声说道:“属下铁千秋见过两位护法。”此话一出,不仅孟霁云大吃一惊,在场游龙帮的帮众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人四十开外的年纪,生得虎背熊腰,面型方正,相貌堂堂,可不正是游龙帮帮主铁千秋。说起来,这铁千秋原本生性暴躁,性如烈火,往往与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故此才与马帮势成水火。此刻他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低眉垂首,一脸的恭顺,大声说道:“属下是个粗坯,原本活得浑浑噩噩,只知道与人争强斗气,蒙两位护法点醒,这才入得我圣教半天功夫,已然觉得如获重生,不仅满心欢喜,就是全身的筋骨都觉得轻松了许多。自今日起,这世上再无铁帮主,只有一心一意追随教主的属下铁千秋。” 欢乐护法乐呵呵地说道:“铁千秋,还不快见过你的老朋友。”铁千秋站起身来,走到孟霁云面前,抱拳行礼,说道:“孟兄弟,过往种种都是铁千秋的不对,我不该贪图蝇头小利,与贵帮失了和气,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原谅则个。”孟霁云的心中满是疑团,只觉得眼前这个铁千秋虽然声音相貌与过往无异,可是言谈举止透着古怪,越是谦和有礼,越让人看着心生惧意。 孟霁云沉声问道:“铁帮主,你到底怎么了?”铁千秋摇头笑道:“孟兄弟休要再提帮主二字,如今江湖上已无游龙帮的名头,只有新入我光明圣教的一群好兄弟。我盼着孟兄弟也能如我一般,追随教主,加入圣教,那就能与你同在教内做一对好兄弟。”他说的言辞恳切,一双眼睛热切地看着孟霁云,似乎一心盼着孟霁云答应下来。 孟霁云还没来得及回他,游龙帮帮众当中有人怒道:“铁帮主,这游龙帮是关帮主一手创立,交到你手上,是指着你将本帮发扬光大,可不是让你一笔勾销了它。”众人循声看过去,原来说话的是游龙帮的方舵主,就见他怒气冲冲,一脸的鄙夷。说起来这游龙帮本是他与上任帮主关沧海联手所创,关沧海失踪之后,帮中群龙无首,方舵主自知武功、才能俱属平庸,为笼络住铁千秋,这才极力推举,让他接了帮主之位,如今听铁千秋的意思竟是擅自做主,要将游龙帮并入光明圣教,他气愤不过,发作起来。 铁千秋不以为忤,笑道:“方兄弟,我领着大伙一体加入圣教,就是发扬光大的意思呀。”方舵主怒道:“你想入教,你就去入,老子这把岁数,可没有兴致。”他猛一跺脚,高声喊道:“游龙帮的兄弟想入教的便留下,不想入教的跟老子走。”他气鼓鼓地扭头就走,游龙帮众初时有些犹豫,陆陆续续便有帮徒跟随上去,方舵主在游龙帮时间既是最久,为人也甚是热心,故而追随而去的倒比留下来的要多。 方舵主才走出去十几步,只觉得身侧疾风掠过,一个老大的身影到了他的身前,来的这人伸手相拦,笑呵呵地说道:“方舵主怎么着急要走?您是贵帮宿久,有话好说。”方舵主见这欢乐护法一脸和气,也是他怒不可遏,浑没多想,伸手要将他的手臂拨开,嘴上说着,“闪开”。可是他的手还没碰上,欢乐护法的手臂猛地一翻,一把将他抓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将他拦腰抱起,夹在了腋下。 方舵主只觉得腰间如被套上铁箍,越勒越紧,想要喊叫,张开嘴来,一口气呼的出去,便再也吸不回来,欢乐护法的手臂犹自越收越紧,他的身子抖了几下,瘫软下来,四肢垂到了地上。 欢乐护法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神情,手臂间夹着方舵主,走回到孟霁云的跟前,笑道:“孟帮主意下如何?”孟霁云略一沉吟,沉声说道:“我马帮原本来自塞外,遭遇变故才来到朱仙镇,我这就带着大伙回去,终身不入中原半步。你看如何?” 一、朱仙镇外 (3) 欢乐护法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孟帮主何出此言啊?难道是因为我和老苦位卑言轻,未能表达我教的一片诚意?”他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沮丧,说道:“其实圣教教主本打算亲自登门拜访,确实有要事缠身,一时半刻无法脱身,这才命我二人前来。临走之前,教主他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让孟帮主体会到我教的一片诚意。”他越是说得恭敬,丁奇越是听得惊讶,听他说到圣教教主要亲自相邀,不由得心想:听说这圣教教主自视甚高,就算是少林寺的主持方竹大师和武当派的掌教张真人也未必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对我们区区马帮如此谦恭有加?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忍不住看了孟霁云一眼。 孟霁云一脸镇定,不露声色,淡然说道:“就请尊驾回去告诉你家教主,我马帮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俱都散漫成性,难服管束,承受不起贵教的一片好意。我们这就启程,退出中原,返回塞外,永不再来。”愁苦护法哼了一声,朝他怒目而视,孟霁云却是视若不见,负手而立。欢乐护法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几乎要与愁苦护法的一般,说道:“孟帮主既是执意要走,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孟霁云倒是没料到他答复得如此爽快,担心夜长梦多,朝苦乐护法一抱拳,朗声说道:“多谢两位护法成全。”他转身朝丁奇一挥手,说道:“让弟兄们统统上马,我们这就离开。”早有马帮的帮徒奔到树下,将犹自酣睡的孟去病唤醒。孟去病睡意朦胧,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帮徒一边将他搀扶到马上,一边应道:“我们回去了。”孟去病只道是返回朱仙镇,不再多问,任由帮徒将马牵到孟霁云身旁。 孟霁云接过缰绳,飞身上马,抱着了儿子,低声说道:“去病,这回我们要走远路,你若是不舒服,忍一忍。”孟去病似乎明白过来,眼中露出欣喜的神情,笑道:“爹,你是不是终于肯带我去江南游玩?”孟霁云默默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欢乐护法突然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孟公子?我听说孟公子打娘胎里就得了瘫症,唉,可惜了这一表的人才。”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有件事情我倒差点忘了说,我家教主听说孟公子患有瘫症,无法行走,甚是挂念,让我转告帮主,你若肯加入我教,他老人家愿以《洗髓经》上的功夫相授,于治疗孟公子的瘫症大有助益。” 孟去病听说自己的瘫症有望治好,喜出望外,扭过头来,对孟霁云说道:“爹,我们入教吧。”孟霁云沉声说道:“去病,大人的事你别管。”他见孟去病的神情有些受到惊吓,将他抱得紧了一紧,语气变得柔和,轻声说道:“爹会想尽办法,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孟去病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孟霁云不想多说,朝欢乐护法一抱拳,催动胯下的白马,踏着碎步,慢慢跑了起来,身后面跟着马帮的帮众,有的心里犹自在想:难道真的就此离开了?想到要离开这商贾往来不绝、软红香土连绵的朱仙镇,回到那人烟稀少、落日孤烟的塞外,心中不免有些惘然。待到白马小跑出去十几步,孟霁云猛地一磕马腹,白马顿时明白,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向前疾奔。 可是白马刚奔出去一段路,突然一道人影从马前掠过,身形迅疾如电,也不知道来的这个人使了什么手法,伸手在马头轻轻一挥,白马受到惊吓,后蹄站立,前蹄腾空而起,险些将孟霁云掀翻于马下。紧接着又有几条人影飞速掠上前来,正是苦乐护法,再加上董迪和铁千秋,只见他们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将白马围在了中间。 孟霁云看着拦在马前的欢乐护法,见他虽是体形肥胖,轻功却如此了得,心里暗暗吃惊,沉声喝道:“尊驾这是要做什么?”欢乐护法乐呵呵地说道:“孟帮主,我刚才又想起一件事来。我家教主托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孟霁云不待他说完,驱马往斜刺里就走,喝道:“走便走了,哪里来的这许多啰嗦。”他突然听到脑后一阵恶风,赶忙往前一伏,反手一掌拍出,正与来人拍过来的一掌相击,啪的一声响,来人被他雄浑的掌力震得倒飞出去,孟霁云的身子也是一震,这才看清楚,那人正是愁苦护法。 丁奇带着马帮的帮众纵马跟在后面,看到这几个人突然交上了手,大吃一惊,喊道:“各位有话好说,怎么打起来了?”欢乐护法哈哈大笑道:“那就要问问你家孟帮主了。独孤一现,遍地狼烟。独孤再现,血浪滔天。孟霁云,你还想瞒得过去吗?” 他突然说出这么几句话,年轻一辈的人听得不免糊涂,不知他所说何事,丁奇听了却是面色大变,只因欢乐护法所说的独孤一现,遍地狼烟,指的是六十年前发生在江湖中的一桩大事。那时候自川北突然崛起一个独孤家族,人数既多,所习武功又极是诡异歹毒,为首的族长名唤独孤行,一心想要一统江湖,称霸天下,故而率众出川,先下江南,后入中原,一路之上可谓攻城略地,不论大小门派、正邪帮会,归顺者存,抗拒者亡,只短短数月功夫,连着吞并了数十个帮派,将拒绝归顺的“水月庵”、“衡山派”、“长枪会”等十几个门派的弟子屠戮殆尽,声势之大,凌驾于少林、武当之上,就连天下第一帮的丐帮也被逼得退到关外。 到的后来,各大门派只得联手,先是假意屈服,邀得独孤行在泰山的最高峰玉皇顶上相商并派事宜,再突然发难,要围而歼之。那一日各大门派几十位高手轮番上阵,一场恶战,打得是天昏地暗,虽是终于逼得独孤行自尽身亡,上阵的高手也是死伤过半。独孤家族既是群龙无首,又起了内讧,所占地盘尽数丢失,门人弟子遭各派四处围剿,无处容身,残存一支退守川北,遭八大帮派围攻,最终不肯投降,全数自焚,竟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可唯独有一样,独孤行生的有一子一女,独孤家族灰飞烟灭之时,却是消失不见。据说独孤行自尽之前,说的便是这句话,不消说,“独孤再现,血浪滔天”指的就是,终有一天独孤行的子女会东山再起,到那时候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丁奇虽是未曾亲见六十年前玉皇顶上那场恶战,却没少听师父提起,饶是他师父号称“铁胆”,每每提及都不免心惊胆战,故而丁奇记忆深刻。他记得师父说过,独孤行的武功极是诡异,身形之快,绝非人力所及,手段又毒辣异常,每一招使出,都有人中招,或手臂折断,或胸腹洞穿,直若鬼魅一般。 各大门派既是剿灭了独孤世家,自然费尽心思想要找到独孤行的这一子一女,可是那两个人却仿佛人间消失,无论怎么查找,都是踪迹全无。时光流逝,转眼过去了六十年,那两个人如果还活在世上,算起来也要七十多岁。各大门派当年参与此役的前辈高手也大多凋零,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或者觉得胜之不武,或者对当日恶战心有余悸,多数不愿提及,久而久之,这一段往事竟是渐渐被人淡忘,独孤行留下的那句话也似乎变成泛黄的纸上日益褪色的墨迹,似乎多过得一些时日,便会彻底消失,再无人记得。 丁奇突然从欢乐护法嘴里听到这句话,不免又是惊讶,又觉奇怪,问道:“独孤家族与我们马帮有什么干系?”愁苦护法怒道:“孟霁云死去的婆娘就是独孤行的孙女!”丁奇一听这话,大吃一惊,说起来他原是马帮的帮主,在塞外偶遇孟霁云,与之交手,为其折服,这才领着马帮的帮众奉其为帮主,故而对孟霁云过往的经历却是一无所知。 孟霁云听愁苦护法辱及亡妻,勃然大怒,一纵身形,从马上跳下,重重的一掌朝着他当头拍下,愁苦护法领教过他的厉害,不敢硬接,侧身闪躲,还了他一掌,拍向他的左肋。哪知道孟霁云早料到他这一招,右掌穿出,使了招“拨云见日”,正接住他这一掌。孟霁云心中愤怒,手上使出了全力,一掌接着一掌,连着四五掌,一掌快似一掌,愁苦护法既是被抢得先机,只得勉强接住,接到最后一掌,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心中惊惧,往后就退,孟霁云哪肯放过,抢上一步,又是一掌拍到,眼看着愁苦护法避无可避,斜刺里一对判官笔递上前来,一上一下,分点孟霁云手臂上的穴道,却原来是董迪见势不妙,上来解围。这董迪的判官笔使得好快,上下翻飞,转瞬之间,连袭“太渊”、“尺泽”、“天府”、“侠白”诸穴,其疾如风,孟霁云若不撤掌,势必要被点中。 孟霁云眉头一扬,喝道:“只有你能快吗?”他手掌一撤,使出一路“大力金刚掌法”,以快打快,将原本沉稳刚健的掌法施展开来,如风驰电掣一般,每一招每一式又都使得淋漓尽致。董迪只觉得一片掌风掌雨迎面袭来,初时还能招架,多接得几掌,已是心惊胆战,一个没留神,一支判官笔被孟霁云劈手夺了过去。他一惊,孟霁云已经抡起判官笔,朝他当头砸了下来,他赶忙将剩下的那支判官笔横着迎上去,想要架住。当啷一声响,两支判官笔撞在一处,一股大力直迫而下,压得他抵挡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孟霁云再要使力压得片刻,董迪非受重伤不可,这时节孟霁云偷眼看到铁千秋朝他的白马奔去,料知他竟是要向孟去病下手,怒喝一声,“好狗贼”,飞身向后退去。董迪正自用力,陡然失去依凭,身子往前一冲,险些栽倒。到这时他才感觉双臂酸麻,举之乏力,坐倒在地,吓得面无人色。 孟霁云去势飞快,恰好拦住了铁千秋,二话不说,一招“太祖长拳”中的“上架冲拳”,当胸打了过去。铁千秋号称“铁拳无敌”,也是存了心要与他比个高下,不躲不闪,也是一拳击出。两只拳头击在一起,他觉得孟霁云的这一拳绵软,自己的拳劲竟是无从施力,只道孟霁云内力不济,心头一喜,正要催力再击,突然觉得孟霁云的拳头变得坚逾金石,刚劲无俦的内力直逼过来,他前力已发,后力未继,哪里招架得住,被孟霁云的拳力撞在胸口,大叫一声,仰面跌倒,口中鲜血喷出。孟霁云恨他心思阴毒,故而下手最重,几个人当中数他伤得也是最重。 孟霁云既是打伤了铁千秋,飞身跳到马背,抱住了孟去病,驱马要走。欢乐护法早已拦住去路,犹自呵呵笑道:“孟帮主,你还想走吗?”欢乐护法纵身上前,双臂划了个半圆,一股凌厉的掌风扑面袭来。 孟霁云知道,几个人当中数他武功最高,再要提气运力,这才发觉,连番恶斗,已是内力大耗。眼见得他这一记“弥陀掌”拍到面前,赶忙一掌挥出,双掌相击,借力使力,抱着孟去病,身子往后急退,跳下马来,施展轻功,发足疾奔。欢乐护法怎肯放过,呼喝有声,自后面追了上来。 孟霁云一边展开身形,闪展腾挪,一边暗中留意,恰好欢乐护法追到身后,一掌拍落,他身形猛地一转,五指如钩,朝欢乐护法胸口抓了过去,手法诡异,疾如闪电。孟霁云的武功向属刚猛一路,突然之间变得阴狠毒辣,欢乐护法大惊失色,只来得撤掌招架。 转眼之间,孟霁云的五根手指就在欢乐护法的手背一敲,也就是他剧斗之余,内力大耗,使不出全力,饶是如此,也在欢乐护法的手背留下五个黑点,疼彻骨髓。这欢乐护法也是了得,上半身往后一倒,大吼一声,抬腿横着扫了过去,百忙之中,犹自还了一招。到这时,孟霁云已是内力耗尽,再难躲闪,被他一腿扫中腰肋,连带着孟去病一起跌倒在地,只是孟霁云怕伤着爱子,既是硬接下他全部的力道,摔倒之时兀自不忘垫身于下。 孟霁云缓缓坐起,只觉胸口气血翻腾,忍之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孟去病见状大惊,喊道:“爹,你要不要紧?”孟霁云缓缓摇了摇头。欢乐护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抬起头来,脸色变得阴沉,森然说道:“你使得可是独孤家的武功?” 一、朱仙镇外 (4) 这时候愁苦护法和董迪分从左右,将孟霁云围住,只是对他的武功甚是忌惮,不敢靠得太近。马帮众人见帮主受伤,想要上前相助,又怕与独孤后人牵扯上干系,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体朝丁奇看了过去。孟霁云沉声说道:“丁爷,此事与马帮无关,就有劳你领着大伙回塞外吧,日子清苦点,却能过得逍遥快活。”丁奇听出他的意思,是要让回马帮帮主之位,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干咳两声,说道:“孟帮主,等你把事情处置妥当,速回塞外,丁某和马帮的兄弟都会等着您。”他迟疑了一下,忍不住说道:“孟帮主,我知道您为人最是正直,断不会与独孤后人同流合污。您若知道独孤后人的下落,便说出来吧。”孟霁云缓缓闭上眼睛,并不理他。 欢乐护法离他最近,看得明白,见他双目紧闭,身子微微颤抖,额头滴下汗来,显见得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欢乐护法略一思忖,旋即明白,孟霁云所练乃是玄门正宗的赤阳功,与独孤家所传的阴毒武功截然不同,本是水火不容,相互克制。他修炼独孤家的武功既是时日尚浅,更不曾予以调和,平时尚能以自身内力予以抑制,此时内力耗尽,陡然使出,便反遭其内啮。欢乐护法既是少了忌惮,脸上又是堆出笑容,笑道:“孟帮主,还是丁副帮主明白事理,就算你顾念与夫人的情分,可是也不能沉溺私情,罔顾大义。独孤后人是武林祸害,你就莫要再庇护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慢步走上前来,眼看要走到跟前,孟霁云依旧是双目紧闭,说不出话来。孟去病原本趴伏在地,猛地用力撑起上半个身子,喊道:“你们都认错人了,我娘姓万,只是普普通通一个边关把总家里的小姐,我们与什么独孤后人没有干系。”欢乐护法听了一怔,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有些止不住,眼泪都似乎要流出来,喊道:“孟霁云,原来这一切你都没有告诉你儿子。”愁苦护法冷哼了一声,怒道:“那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他的婆娘是个妖孽,幸亏死得早,否则必定祸害武林,所以才要瞒着自己的儿子。”他恶狠狠瞪了孟去病一眼,说道:“说起来你也是半个独孤后人,若不是念你瘫症在身,是个废人,连你也要铲除。” 他话音未落,黑暗当中突然有个声音说道:“身为独孤后人,何等骄傲,还需要隐瞒?”声音清脆,一听便知是个女子。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场中多出来一个人,身披黑袍,径直走到孟霁云的身后,伸掌在他的背上一拍,过得片刻,孟霁云睁开眼来,看到来人,叹道:“小月,终于把你招惹来了。” 到这时孟去病才看清楚来人,见她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脸色苍白,容貌美艳,却是一脸冰霜,令人望之心生畏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孟去病一看到来人,就觉得特别亲近,好像是一个非常亲近的亲人。其母因病去世之时,他尚处年幼,留下的记忆早已模糊,此时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娘,只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其母的神情永远都是温柔慈爱,如和煦的暖阳,可并不像来人这般目光犀利,带着一股杀气。这女子弯下腰,朝孟去病展颜一笑,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去病已经长这么大了。” 欢乐护法喝道:“你是什么人?”黑袍女子猛地挺身站直,冷笑道:“你们不是要找独孤后人,怎么人到了面前,却又不识?”这话一出,场中诸人俱都大吃一惊,黑袍女子已经朝着愁苦护法喝道:“刚才是你对我姐姐出言不逊?”还没等愁苦护法说话,她突然跳起,朝他掠了过去,身形之快,有如鬼魅。 愁苦护法已取出了兵刃,是一把长刀,见她来势凶狠,心中惊惧,赶忙举刀相迎,使出一招“乱劈风”,看着像是胡砍乱劈,实则刀势连绵,连着七八刀,一刀紧跟着一刀,既将自己周身护定,又是刀刀取她要害,哪知道这黑袍女子身形诡异,每一刀过去,明明将要砍中,却不知道被她避开,转眼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刀背。愁苦护法急忙翻转刀身,要削她的手指,她已经出手如风,在他的手腕上抓了一把,便又立即缩回手去,身形一晃,跳回到孟霁云身旁。 愁苦护法被她这一抓,顿时发觉这黑袍女子的内力平平,不由一怔,心想:独孤后人的武功不过如此。这时候,他的目光扫中自己的手腕,只见被她抓过之处留下一道黑印,隐隐可见几条黑线朝手肘处蔓延,初时未觉有异,转瞬之间便发觉黑线所到之处寒冷彻骨,一条手臂几要冻僵。他大吃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欢乐护法看到,劈手将长刀夺了过去,用力斩下,只听得一声惨叫,血光迸出,这一斩将愁苦护法的一条胳膊齐齐地斩断。 愁苦护法捂住断臂之处,身体瑟瑟发抖,看到自己那条被斩断的胳膊掉落地上,已然通体发黑,知道是欢乐护法救了自己,若是迟得片刻,只怕早已毒气攻心,僵毙当场。欢乐护法念头转得飞快,心想:原本以为只需对付孟霁云一人,却不料半路杀出来独孤后人,教主的算盘可是打错了。他心念及此,不敢停留,搀扶着愁苦护法,向后急退,口里犹自说道:“原来独孤后人重现江湖,我这就去禀明教主,要好好招呼独孤小姐才是。” 董迪见势不妙,哪敢停留,朝游龙帮帮众一招手,抬起铁千秋,紧跟其后,这一群人去得飞快,片刻功夫,走得干干净净。丁奇想要上前与孟霁云道别,看了看站在边上的黑袍女子,终于不敢,只得匆匆一抱拳,带着马帮的人纵马离去,转眼被夜色吞没,只听得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黑袍女子看着欢乐护法的身影,只是冷笑,等到这些人都走得干净,猛地一回身,怒喝道:“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让他们溜走!”她将手一伸,喝道:“把东西拿出来!”孟霁云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镇定,摇了摇头,说道:“你知道我不会给你的。”黑袍女子勃然大怒,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用力甚大,打得孟霁云嘴角淌下血来。 孟去病见状怒道:“你要作什么?”他撑起身子,想要阻拦,却是手上乏力,差点摔倒。黑袍女子赶忙伸手将他扶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记住,你娘不是什么万把总家的小姐,她叫做独孤灵,我是她的妹妹独孤月。你也是独孤家的后人。”孟去病满脸疑惑,看了孟霁云一眼,看到孟霁云缓缓点了点头,他嚅嗫着说道:“那你是我的小姨,为什么要打我爹?” 独孤月看着他的面容,与姐姐颇为神似,心中柔情涌起,叹了口气,说道:“去病,这是大人的事,你莫要管。”她的目光停在孟霁云的身上,顿时又变得凌厉,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说道:“去病,你把头转过去,眼睛闭上。”孟去病与她虽是初次相见,不知为何,对她甚是畏惧,不敢违抗,赶忙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他听到独孤月喝道:“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独孤家的事情?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她的语气中充满愤怒,孟霁云却是沉声应道:“灵儿若是在世,也不会同意交给你的。你心中怨念太深,若是拿到了内功心法,势必要给江湖带来一场腥风血雨。”孟去病熟知其父,知道他若是说不给,那便是泰山崩于面前,也断然不会改变主意,他甚至能想见其父神情坚毅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不知道独孤月会怎样折磨于他。 孟去病听到独孤月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夫唱妇和,当真是般配,为了做好人,明明有法施救,却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瘫在床上。”他听了一阵迷糊,心想:我爹能治好我的病,却不肯给我治,这是真的吗?他又听到孟霁云重重地叹息一声,似乎满是无可奈何之情。随即他感觉脑后风声掠过,传过来啪啪几声轻响,便没了动静。 过得片刻,他听得孟霁云的呼吸声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促,他心中惊惧,想要转回头去,说道:“爹,小姨,我害怕。”他才转到一半,独孤月厉声喝道:“不许回头!”他吓得不敢再转,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只听独孤月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人坚毅,打定了主意便是百折不回,不过这回我给你用的毒,既能让你周身肌肤变得比平常敏感百倍,又要让你感受千百条毒虫叮咬。你一日不交出我独孤家的内功心法,我便让你多尝一日这百虫叮咬的滋味,看你能扛到几时。” 孟去病听得又是害怕,又是着急,哭喊了声“小姨”,想要出言哀求,却听到独孤月怒道:“你鬼叫什么!你爹偷了东西不还,死有余辜!”这时候黑暗当中有人叹道:“孟施主为了消弭武林浩劫,不惜牺牲自我,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月循声看过去,黑暗当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厉声喝道:“什么人?”十几个僧人走了出来,为首一个和尚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说道:“贫僧方觉,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奉方丈法令,前来迎接孟施主。女施主想必是孤独老先生的千金,若是能随贫僧一道走一趟少林寺,听方丈大师讲颂佛法,或许于消除心中的戾气不无助益。”独孤月见这方觉五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双目炯炯,虽是出家为僧,眉宇间显得颇为精明能干,知道他既是罗汉堂首座,武功造诣自是不凡,再看来的这十几个僧人俱都身形矫健,显见得身手不凡,不由得暗暗吃惊。 她正在沉吟,心里想着脱身之计,夜色当中又有人大声喝道:“这等妖孽,直接铲除便是,大师何必与她啰嗦。”十几个人手擎着火把奔上前来,俱都头戴月破星巾,身披青色道袍,足蹬麻履,腰间悬剑,原来是一群道士。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骨骼突出,面容清癯,身背后背着两柄长剑,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方觉见到这人,微微笑道:“原来武当派的玄诚真人也来了。” 来的这个人正是武当派监院玄诚真人,他朝方觉一点头,说道:“我也奉了掌教张真人之令,前来迎接孟帮主。”他又朝独孤月一瞪眼睛,喝道:“既是遇到这个妖孽,正好降妖除魔。”玄诚真人性情急躁,说打便打,双手一伸,拔出背后的双剑,一边划出个半圆,左为阴,右为阳,阴阳相济,两柄剑一起朝独孤月逼了过去。独孤月只是冷笑,并不躲闪。 方觉见状吃了一惊,赶忙喊道:“玄诚真人小心。”只是他喊得已是迟了,独孤月见他双剑堪堪刺到,将黑袍猛地一撩,一团迷烟从黑袍下面喷了出来,朝玄诚真人迎面射了过去。玄诚真人急忙飞舞双剑,转动如飞,带起一股劲风,将迷烟吹散,只是已经有零星烟雾碰着他的道袍,竟是滋滋的声响,将他的道袍侵蚀出几个小洞。玄诚真人见她所使的毒雾如此厉害,不由得心中一凛。 这时候独孤月飞起一脚,将孟霁云踢得朝方觉直直地飞了过去,笑道:“大和尚要这个人,给你就是。”她一转身,拉起地上的孟去病,飞身而去。她去势如电,身法诡异,转眼之间,带着孟去病消失在夜色当中。 孟霁云的身子堪堪撞到方觉,他边上的两个僧人正想出手接下,方觉急忙喝道:“小心有毒。”他双掌向前轻轻一推,生出一股真气,孟霁云原本疾飞过来的身子撞上,顿时变缓,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托着,缓缓躺在了地上。那两个僧人这才看得明白,孟霁云双目紧闭,周身上下隐隐透着黑色。 方觉叹道:“独孤家的武功靠得就是用毒相喂,将内功、招式逼得威力大增,却也引得心智迷乱,变得凶狠毒辣。这独孤月用毒的本事已然这般厉害,若不是孟大侠宁舍性命,也不肯将独孤家的内功秘笈交出,江湖上必然有一场浩劫。” 玄诚真人这时候已经将道袍换下,犹自心有余悸,说道:“不光要提防独孤家人,就是那个光明教主,嘿嘿,怕也是对这秘笈觊觎已久。”方觉略一沉吟,说道:“眼下孟施主被独孤月用毒封住了周身穴道,甚是凶险。不如贫僧将他带回少林寺,请方丈集齐了少林寺的高手,一起想法替他诊治。”玄诚道人点头说道:“既是如此,贫道也随大师走一趟,你少林寺的‘易筋经’自然厉害,贫道的太极功或许也能有所助益。”方觉喜道:“如此甚好。” 这些人说着话,找来树枝,做成个简易的架子,上铺杂草衣物,再小心翼翼将孟霁云搬到上面,抬将起来,行走如风,一会功夫,都已离去,原本热闹的蔡河码头上顿时一片静寂,只听得河水轻轻拍打堤岸,水波荡漾,倒映着天上的明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昏倒在树下的顾一舟突然动了一下,渐渐苏醒过来,感觉伤处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二、 翠柳山庄 (1) 顾一舟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眼睛,离自己近在咫尺,睁得老大,正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这一下把他吓得不轻,惊叫一声,想也不想,合身形往后就滚,那一刻连身上有痛也完全顾不得了,一脸惊惧,听到那人在身后抚掌大笑,说道:“好玩,好玩,你装死装得太像了,真是有趣得紧。”声音粗浊,甚是欣喜。 顾一舟翻身坐起,回头去看,时当黎明,天色初亮,只见那人约莫三十来岁,体型胖大,两道粗粗的眉毛,几乎要在眉间处联成一片,盘腿坐在地上,喜笑颜开,似乎看到了世间最为有趣的事情。顾一舟见他神情中有几分痴呆,明白过来,想必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傻子,恰巧路过,以为自己是在装死,不由得心里暗叫晦气。 他伸手入怀,摸到衣服下面的软甲,暗道侥幸,心知若非软甲在身,被孟霁云那一掌劈中,非受重伤不可,想到赠甲之人,又是一阵伤感。他慢慢站起身来,就要离开,那个傻子乐呵呵地说道:“你这个人真是好玩,你再陪我玩一会。”顾一舟哪有心思理会他,摆了摆手,缓步离开。 那傻子顿时发怒,一跳而起,喊道:“我偏要你陪我玩,哪都别想去。”他扑将过来,伸手去抓顾一舟的肩头。顾一舟身子微微侧让,随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脚下轻扫,使得是蒙古人的一记摔跤术,想着将他摔倒,就此吓退,又怕出手太重,伤着他,手上便只使出了三成的力道。 哪知道傻子猛一翻腕,力道大得惊人,一下子挣脱开来,不惟如此,出手如电,反倒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捏处,正是手少阳三焦经的阳池穴,顾一舟顿时觉得身子一麻,瘫软下去,那一刻他又惊又怒,心里大骂自己:真是糊涂,没看出来人家扮猪吃老虎,竟是遭了道。 那傻子提着他的手臂,将他拖曳回树下,往地上重重的一摔,喝道:“你再装死。”顾一舟被摔得七荤八素,内脏都好像挪了位,哼哼唧唧了半天,一边偷眼察看,见那傻子叉手而立,面上带笑,似乎并无他意,单只等着他扮死人作耍,心里稍定。 他眯起眼睛,留下一条缝,傻子却是眼尖,喝道:“你装得不像,眼睛没有闭起来。”顾一舟只得合上眼睛,过得片刻,猛一睁开,傻子又是将脸贴得老近。顾一舟虽是早有预料,陡然看到他那两道粗粗的眉毛,还是不免惊讶,正好半真半假地露出惊惧的神情,往后滚去。傻子又是拍掌大笑,甚是开心,喊道:“再来,再来,还要玩。” 顾一舟只得磨磨蹭蹭,走回树下,复又躺倒装死,只是这一回神情不免有些敷衍,聊以应付,眼睛睁开的那一刻,惊讶少了三分,恐慌更是流于表面,连哎呀那一声喊也是虚情假意,装腔作势,才只滚出去几步,便停了下来。傻子顿时看出,气愤愤地喊道:“你不好好玩,我要罚你。”他自后追上,不由分说,扭住顾一舟的胳膊,一个肥大的屁股坐在了他的脑袋上。 顾一舟只觉心里一阵气苦,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傻子纠缠不休,偏偏武功厉害得很,竟是脱身不得。他用手拍地,喊道:“好了,我好好陪你玩就是。”傻子听了,重又开心起来,乐呵呵地站起身,说道:“这才对嘛,和你玩耍真是开心。”顾一舟竭心尽力又陪着他玩了两三回,终于按捺不住,坐倒在地,大喊道:“不玩了,不玩了。”傻子一愣,问道:“你怎么了?”顾一舟气愤愤地说道:“我心里不开心,不想玩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只当傻子听了,定会暴跳如雷,却不料这一回他却没生气,走上前来,蹲下身子,说道:“我教你个法子,管保你会开心起来。”他双手在地上一撑,将身子倒立了起来,以手代足,绕着顾一舟走起来飞快,说道:“我不开心的时候,只要这么一做,不开心就会从头顶流出去。” 顾一舟有些好奇,问道:“你也会不开心吗?”傻子说道:“我当然会不开心啊。上一回我求我爹陪我玩,他不肯,我生起气来,坐在了他头上,惹得他不高兴,说要杀我,吓得我逃将出来,心里就老大的不开心,这样走了许久才好。”顾一舟想到他亲爹也不免这肥臀压顶之厄,稍感宽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说道:“总是玩一样,不免无聊,要玩就换个玩法。” 傻子听了,眼中露出狂喜之情,连声道好,催着顾一舟速速开始。顾一舟说道:“我们玩官兵抓贼。我扮官兵,你扮贼。你去藏好,我来抓你。”傻子顿时怒道:“为什么我是贼?你才是贼,我来抓你,抓住了你这个小贼,啪啪地打你板子。”顾一舟就是要他这句话,呵呵一笑,说道:“好吧,那我扮贼。你可不许耍赖,要数足十下,才能来找我。” 傻子趴在树身上,紧闭眼睛,大声数起数来。顾一舟飞身跳起,施展轻功,往东边跑下去,手里捏着一把石子,脚下每每地轻轻一点,便朝西边掷出一枚,落地有声,似乎一个人正朝西边奔下去。 二、翠柳山庄 (2) 一个中年妇人走上来,面若冰霜,目光凌厉,一语不发,抬手就要一掌将顾一舟毙于当场,傻子赶忙拦住,喊道:“我和他耍作玩的,娘别又打死人家。”顾一舟一听,大概明白,料知这傻子平日里便喜欢缠着别人陪他玩耍,免不了有人被纠缠不过,想要趁其不备,将他制住,想必到头来都被这妇人一一击毙,心念及此,他又惊又怒,心想:你看到自己儿子纠缠别人,把他带走就是,偏要纵容,待到别人不厌其烦,被激得动手,却不问青红皂白,将人打死,真是蛮横之极。 他见这中年妇人虽是身穿粗布青衣,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忍不住心想:这妇人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美人,只可惜生下来的儿子却是个傻子。中年妇人看了看自己的傻儿子,暗暗叹了口气,又狠狠地瞪了顾一舟一眼,重重地一掌拍在树身,喝道:“我儿子说你们是耍作玩的,那便是耍作玩的。他既是喜欢你陪他玩,你便一直陪着,若是再敢使坏心眼,吃我一掌。”顾一舟见她这一掌下去,将那棵大树竟是从当中打断,枝叶乱飞,若是拍在人的身上,怕不是骨断筋折,哪里还会有命,虽是心中恼怒,也不禁吓得缩了缩脖子,敢怒不敢言。 傻子见她肯饶了这新结识的玩伴一条性命,放下心来,乐呵呵地问道:“娘,你怎么来了?”中年妇人叹道:“你这回将你爹惹得大大的不高兴,我看暂时你就别回家了,娘带着你四处走走,顺便跑一趟江南,给你把一桩大事给办了。”她似乎想起什么,哼了一声,说道:“你爹只顾拖着,可不是把你给耽误了。”傻子一听,欣喜若狂,大点其头,大道其好,开心起来,连着翻了几个跟头,喊道:“娘,我好开心。” 中年妇人看在眼里,满目都是温柔,也是嘴角带笑,说起来她共生二子,长子痴呆,次子却是聪慧过人,因是之故,便在这长子身上花下多得多的功夫,不仅连哄带骗,教会他上乘的武功,更是一味偏袒护短,如此一来,自是惹得其丈夫和次子颇为不满,平日里忍不住对这痴呆之人冷嘲热讽。前些日子,傻子在家里闯下祸来,招惹其父大怒,吓得逃出家门,中年妇人恰好外出,等到回来,知悉事由,与其夫大吵一架,也是摔门而出,四处寻找,正巧找到。 傻子开心起来,大步就走,中年妇人尾随其后。傻孩子走出去几步,突然想起,回头一指顾一舟,说道:“他这个人好有趣,带着他一起去。”中年妇人笑道:“好,只要麒儿喜欢,就让他一直跟着,陪你玩就是。”顾一舟听了一惊,想要骂人,中年妇人手指一弹,一枚石子击中他的哑穴,顿时说不出话来。中年妇人瞪着他,说道:“你记住了,我儿名叫钟麒,可不叫傻子。他让你陪着,你就陪着,等他厌倦了,我自会放你走。”到这时,顾一舟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在后面跟随,心里盘算着如何想法脱身。 他们一路走回到蔡河码头,雇了条船,顺流而下。时当黄河决流,水道与蔡河并在一处,故而船行数日,驶入黄河。沿途之上,他们随走随停,途径仪封、鄄城数县,便舍舟登岸,一路游玩。钟麒既是慈母相伴,又有顾一舟陪着玩耍,心情自是大好。顾一舟自小机灵,于乡间顽童种种玩耍无不精通,领着他或投石子,或掏鸟窝,他虽年近三十,心智却与五六岁孩童无异,平素管教甚严,又无人相伴,几时玩得这般开心。中年妇人见他开心,也是心中喜悦,对顾一舟便稍加言辞,有时候心情好时,亲自下厨,烧得几个小菜。虽只是家常便饭,顾一舟一尝之下,竟是鲜美异常。他见这中年妇人除了在钟麒这件事上蛮横无理,于其他待人接物上,倒也谦和有礼,料知她是爱子心切,不管不顾,有时候不免心中暗叹。 这一日他们重新登船,水流遄急,船速甚快,将到东阿县时才渐趋平缓。时近黄昏,自后面急速驶过来一条大船,船帆高挂,更有一根木梁纵贯船身,木梁两侧各悬着一个巨大的船桨,有船工用力扳动,将巨桨划得飞快。船头上站立一人,身穿黑衣,周身上下扎束得停当,背上背着一柄鱼叉,双手抱于胸前,神情严厉,双目直视前方,大船虽是上下颠簸,两只脚像是钉在船板上,一动不动。 这条大船去得好快,转眼冲到前面,驶出去半里多路,突然之间河面上四处有人高声大喊,“光明圣教青龙坛主风起云恭候黄帮主大驾。”顾一舟正坐在船舱当中,拿着一块娟头教钟麒变戏法,一听之下,哎哟一声,将娟头丢下,跳上船头,只见河面上蹿出来十几条小船,四面八方将那条大船围住。小船上接二连三有人跳入水中。 大船犹自要往前冲,小船上有人持着长长的杆子,将杆头系着的钩子伸将过去,勾住了巨桨,一起使力,拉得几下,巨桨被拉得断裂开来,大船滴溜一转,横在了河面。船头站立之人正是黄河帮帮主黄伯渊,见状大骂,拔出背上的鱼叉,跳入水中。 他方才落水,早有一条小船驶近,船上也有一黄衣人紧跟着一纵身形,跳将下去,入水那一刻,双手分水,一蹿而入,身法矫健之极。转眼之间,两个人俱都没入水里,消失不见,单只见得入水处不断有水泡汩汩涌出,过得好一会,哗啦水声响处,黄伯渊的脑袋伸了出来。大船和小船上此时站满了人,俱都屏息观看,大船上的人见到黄渊出来,一起欢呼。只是欢呼声方才响起,黄伯渊的脑袋复又急速沉入水中,似乎被水下什么物事拖了下去。 又过得片刻,只听一声巨响,一个人从水中飞了出来,掉落在大船的船头,躺在船板上,呼呼急喘,说不出话来,正是黄伯渊。随后又有一条人影从水中蹿起,跳上船头,站在黄伯渊的身旁。这个人俯身下去,与黄伯渊低语几句,旋即站起身来,扬声大笑道:“黄帮主愿率黄河帮并入光明圣教,归真圣教,永享太平。从此以后,世间便没了黄河帮,大家都是一体的兄弟。”黄伯渊坐起身来,神情沮丧,连连摇头。 二、翠柳山庄 (3) 顾一舟听了大感意外,还想再问,中年妇人在门外说道:“麒儿,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吧。”钟麒答应了一声,朝顾一舟喊道:“你也一起来呀。”他跑出门去。顾一舟赶忙下床,跟了出去,客栈外面中年妇人和钟麒各自骑在马上,见他出来,中年妇人将一条缰绳扔了过来,说道:“你也跟着来吧。” 顾一舟接过缰绳,飞身上马,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一路小跑,出了扬州城,跑了三、四里路,眼前出现一大片湖泊,湖水碧绿清澈,沿着湖岸有小径蜿蜒,到处种着垂柳,丛林掩映中隐约可见亭台楼阁,正是扬州城郊一个好去处,名唤瘦西湖,时值初夏,天气晴好,游人如织,络绎不绝。三个人沿着湖边,纵马徐行,一路打听翠柳山庄的下落,问了半天,竟是无人知晓。 日上三竿,天气有些炎热,钟麒变得不耐烦起来,粗声粗气地问道:“娘啊,你说的娘子到底在哪里啊?你不会是骗我的吧?”中年妇人微微一笑,柔声劝道:“麒儿说傻话,娘怎么会骗你?你莫要心急,我们先歇息一会,娘肯定给你讨回来一个娘子。”钟麒咧嘴笑起来,说道:“我要讨一个像娘这样又漂亮又温柔的娘子。”他说的声音甚大,恰好两个女孩骑马经过,被惊得一吓,旋即明白过来,穿红衣的女孩纵声大笑,笑得花枝招展,伏在穿绿衣的女孩耳边细碎有声,一边耳语,一边打量了钟麒好几眼。 这女孩的年纪约莫十四五岁,脸型微圆,衬上一对明亮的大眼睛,不见其腴,反而显得说不出的机灵活泼,穿绿衣的女孩比她年长几岁,细长的脸型,弯弯的眉毛,明眸皓齿,美艳动人。她听红衣女孩说得有趣,忍不住瞥了钟麒一眼,笑起来轻掩嘴唇,温柔含蓄。钟麒与她的视线恰好相交,那一刻如遭电击,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绿衣女孩,嘴角不自觉地浮出傻笑。 绿衣女孩被他看得脸上微微发烫,低下头去,赶紧纵马奔到前面。红衣女孩看到钟麒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心头火起,正要发作,绿衣女孩回过头来,冲她一招手,说道:“小南,快走吧。”红衣女孩瞪了钟麒一眼,拍马追了上去,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是笑作一团,隐约听到“傻子……你好美”的字眼。 中年妇人岂会猜不到这两个女孩在取笑自己的儿子,想要发火,看到钟麒痴痴呆呆的样子,心中暗叹,看着她们扬长而去。钟麒兀自看了半天,这才回过头来,说道:“娘,那个穿绿衣服的姐姐好漂亮,我要娶她做娘子。”中年妇人知道,自己儿子脾性上来,不依不饶,若不迁就,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赶忙应道:“好的,好的,娘现在有些累了,等娘休息片刻,便去寻着这位姑娘的娘家,替你说媒。好不好?” 钟麒虽是心急,到底心疼其母,点头答应。中年妇人寻着片树荫,跳下马来,倚靠在树上闭目歇息。顾一舟将三匹马牵到旁边,栓好缰绳,招呼钟麒道:“我陪你玩一会。今天要玩什么?”哪知道钟麒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中年妇人。顾一舟见他了无兴致,便自顾自躺在树荫下,眯着眼睛,看看钟麒,再看看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似乎困顿上来,竟是睡着了,许久没有睁开眼。她不睁开眼,钟麒便就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顾一舟自从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安静。直到半个多时辰以后,中年妇人终于微微打了个呵欠,睁开眼,一眼看到钟麒满脸兴奋的神情,不由得一怔,问道:“麒儿,你在做什么?怎么没有去玩?” 钟麒有些不好意思,忸怩地说道:“我在等娘呀。”中年妇人有些不解,问道:“你等我作什么?”钟麒突然发怒起来,猛地站起身,恨恨地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骗我的。”中年妇人这才恍然,她本以为钟麒只是一时兴起,过得片刻,玩心上来就会忘记,哪知道他竟是一直等在边上,要等自己醒来,好去寻着绿衣女孩的娘家提亲。她赶忙说道:“麒儿,娘有些睡糊涂了,我这就去替你提亲。” 钟麒哪里还肯再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声说道:“你心里也一直当我是个傻子,知道没有女孩肯做我的娘子,所以这般敷衍我,对不对?”中年妇人还想安慰他,钟麒转身就跑。中年妇人想要去追,钟麒大声喊道:“你不要跟着我,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中年妇人心知钟麒的性子发作起来,天王老子也阻拦不住,惟有等他心绪平复了再说,只得停下脚步,说道:“麒儿,你莫要跑远了,娘就在这里等你。” 钟麒哪里听得进去,只顾自己气冲冲地往前跑,顾不得初夏的艳阳高照,刺得眼睛生疼,初时还在湖边奔跑,惹得游人纷纷闪避,到后来索性寻着一条僻静小路,一口气跑出去三四里路,四下静寂,唯有他一个人跑得飞快,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终于停下脚步,觉得口干舌燥,看到路边一片小树林,树上结的有野果,色泽鲜红欲滴,不由得大咽口水,奔到树下,施展轻功,跳将上去,边摘边吃,边吃边摘,吃了个畅快。 他正想跳下树去,隐约听到树林深处有些细碎的声响,一时好奇心起,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轻手轻脚,靠上前去,探头一看,顿时看得目瞪口呆。他看到树林深处,有个女孩从林中的一口清泉中走出来,正将绿衫披在肩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一个雪白如玉的身躯展现在面前,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头脑一阵迷糊,噗通一声,从树下跌了下去。 女孩受了惊吓,赶忙将绿衫裹紧,呵斥道:“什么人?”语气上带着几分恼怒。钟麒抬起头来,看到她眉目含嗔的样子,不见其怒,反衬其美,惊为天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绿衫女孩仔细观看,认出他是方才遇到过的傻子,神色稍缓,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同伴呢?”钟麒一愣,脱口问道:“我的什么同伴?”他旋即明白过来,说道:“你是说我娘。哼,她说要去你家提亲,其实嫌弃我是个傻子,故意骗我,我生气了,就自己跑出来了。” 二、翠柳山庄 (4) 绿衫女孩听他说的杂乱,虽知他心智幼稚,毕竟是个成年男子,无心逗留,说道:“这里偏僻,你还是早点回去找着你娘吧。”她转身要走,钟麒不由自主跟了上去,问道:“姐姐,你要去哪里?你陪我玩一会吧。”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一声喝斥,他惊讶地回头,只觉得眼前一团红云,一道寒光迎面刺来,若不是绿衣女孩出手得快,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刺过来的这一剑怕不将他的眼睛刺瞎。到这时,他才看得清楚,出手的正是那个红衣女孩,就见她气得满脸通红,喝道:“你个无耻**,姑奶奶非把你的狗眼刺瞎。” 钟麒武功虽是不弱,其母教他之时却只当是在玩耍,真要与人动手,早吓得哇哇大叫,躲在绿衣女孩的身后。绿衣女孩说道:“小南,算了,这位大哥心智未开,就像个小孩子,不必计较了。”红衣女孩面上犹自带着愠色,将手中的短剑收好,瞪了他一眼,说道:“若不是我姐姐求情,定然饶不了你。” 钟麒惊魂稍定,大点其头,说道:“对呀,对呀,我是个傻子。”红衣女孩听了莞尔一笑,说道:“看来我错怪你了,我和你握个手。”她伸手出来,钟麒哪知是诈,跟着伸手出去,红衣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脚下使了个绊子,将他摔倒在地,伸二指朝他的双眼插了下去。钟麒大惊,情急之下,不假思索,身子一缩,飞起一脚,踢向红衣女孩的面门。 红衣女孩闪身躲过,喝道:“你还想装傻!”她拔剑就刺,钟麒跳起身来,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呼的一拳打了过去,想要将红衣女孩逼得后退半步,好趁机逃跑。他的武功承自家学,原本不弱,此刻虽是心惊胆战,却是自幼练得纯熟,一招使出,身形步法俱都到位,把绿衣女孩看得也是咦了一声。 红衣女孩认准了钟麒是个轻薄之徒,心中恼火,打定了主意要教训于他,举剑相迎,两个人转眼之间过了五六招。说来奇怪,天下武功门派众多,内功心法、拳脚招式各有不同,临阵对敌可谓各擅胜场,到最后总归比得是修为深浅,偏偏红衣女孩的功夫好像专为克制钟麒的武功所创,每招每式俱都占得先机,不仅把钟麒逼得手足无措,就是红衣女孩也是大感意外,似乎无论对手使出多么厉害的功夫,自己只需随手一应,便总能破解。 钟麒越斗越是害怕,眼见的她那口剑寒光霍霍,闪烁不定,迎面刺来,赶忙双手一伸,使了一招“云开日出”,双掌齐出,一前一后,划个半圆,想要将她的短剑拍落,哪知道红衣女孩只是就手一翻,短剑竖起,顿时变成好似钟麒自己要把一双手掌撞将上去,任她斩断,把他吓得大叫一声,赶忙撤掌,转身就跑。 红衣女孩哪肯放过,飞身追上,一扳他的肩头,挺剑就刺,钟麒惊叫一声,猛地转身,两只手掌上下翻飞,好似突然之间化出无数只手臂,要夺她的短剑。说起来这一招叫作“百花错手”,本是他家传功夫中的精华,当年他娘为了教会他这一招,煞费苦心,哄他说若是学会了,手臂伸出,如百花盛开,于抓捕林中的小鸟大有助益,钟麒才耐得下性子,每日苦练,历时两个多月方才克功,如今使出来自是非同小可。可是任他这招数使得如何绵密,百花开得如何灿烂,红衣女孩只是手臂一伸,就已经从他翻飞的双掌当中穿出,掉转剑身,用剑柄在他的鼻端一撞,顿时撞得他鲜血直流,捂着鼻子,跌倒在地,喊道:“疼死我了。娘呀,你快来救我!” 红衣女孩见他眼泪鼻涕都流淌下来,倒是一怔,转头对绿衣女孩笑道:“姐姐,原来他真的是个傻子。”她却看到绿衣女孩的面容变得惨白,正想发问,突然之间从林中蹿出来一条人影,来得飞快,转眼到了她身后。来人双掌齐发,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一双手臂化出无数只手臂,朝她袭来,使得正是那一招“百花错手”。 红衣女孩一挺短剑,还想使出方才那一招,可是这一回,她的手臂刚伸出来,只觉得肘弯处一麻,短剑已经被来人劈手夺了过去。她一惊,想要撤招,哪里还来得及,被来人一把扳住肩头,将她一条手臂扭到了身后。 红衣女孩甚是倔强,腿往后伸,想要踢出。来人怒道:“你找死!”空出来的一只手就要并指为掌,劈将下去。绿衣女孩急忙喊道:“前辈手下留情。”来人冷哼了一声,将红衣女孩远远地掷了出去。红衣女孩倒地一滚,站起身来,到这时才看得清楚,来的正是那个中年妇人,在她身后还站在一个人,不知有意无意,脸上的神情总显得懈怠。原来中年妇人久等不见钟麒返回,到底挂念儿子,尾随而来,恰好撞见。 她看了一眼夺下来的那口短剑,厉声喝问道:“江青峰是你们什么人?”一听这话,绿衣女孩颤声说道:“江青峰正是家父,敢问前辈是谁?”中年妇人侧目瞪了一眼红衣女孩,又问道:“这口短剑是谁的?”绿衣女孩说道:“这柄短剑原本是家父增给我的,只因我妹妹喜欢,所以给她玩几天。”中年妇人脸色稍稍缓和,问道:“你是叫江莹莹?”绿衣女孩点头说道:“正是晚辈的名字。”她一指红衣女孩,说道:“她是晚辈的妹妹,叫做江南。” 中年妇人从怀里也掏出一柄短剑,朝江莹莹丢了过去,说道:“把这柄剑交给你爹,他就知道我是谁了。”江莹莹伸手接住,一看这柄短剑,与自己那柄竟是一模一样。她再无怀疑,朝着中年妇人深鞠一躬,又看了兀自在地上嚎哭的钟麒一眼,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转身就走。江南在后面喊道:“姐姐,你去哪里?”江莹莹似乎满怀心事,并不回头,朝她摆了摆手,匆匆离去。 江南打量了中年妇人几眼,看到自己那柄短剑犹自在她手里,说道:“你到底是谁?把剑还给我。”她知道中年妇人的武功比自己可是高出许多,偏是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浑不惧她。 中年妇人却并不理睬,自顾自将钟麒搀扶起来,轻手轻脚替他擦拭脸上的污痕,柔声说道:“麒儿,你不是喜欢那个穿绿衣服的姐姐嘛。她就是娘要给你讨得娘子。”钟麒一听这话,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喜笑颜开,只会呵呵傻笑。江南初时觉得这话太过匪夷所思,想要大笑,旋即发现中年夫人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得又惊又怒,喝问道:“你究竟是谁?” 这时候,树林里传来脚步声飞快,一个人施展轻功,跑了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到,喊道:“原来大嫂来了,好久不见,想死小弟了。大哥可好?”话音未落,这个人就已经到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如美玉,蓄着三缕长髯,身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眼下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与神仙不动声色、淡然自如的境界可就差得太远。 江南一见来人,喊了声“爹”,不消说,来的这个人正是江青峰。他瞪了江南一眼,喝道:“你是不是又惹祸了?怎么把世侄也给打了。”他走到中年妇人面前,深鞠一躬,说道:“大嫂,算起来我们该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今日看到大嫂身体安康,我真是心里欢喜。”他说的挚诚,中年妇人也是心生感慨,再看到他一身道袍,忍不住问道:“青峰,你怎么做道士了?”江青峰哈哈一笑,脱下道袍,团在手里,说道:“若是还能和当年一样,与大哥大嫂一道饮马江湖,快意恩仇,谁还要修仙呀。” 中年妇人脸上浮现笑容,旋即正色说道:“青峰,我有一事问你。”江青峰说道:“大嫂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中年妇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你和你大哥约下的儿女婚事,可还算数?”江青峰眼都不眨,说道:“当然算数。”他打量了钟麒几眼,笑道:“这位就是世侄吧?”他略一沉吟,说道:“我们江湖中人不必守的那许多规矩,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世侄既是来了,我看三天之后便让他与莹莹完婚吧。” 江南一听,急道:“她儿子是个傻子!”江青峰喝道:“你住嘴!你知不知道,当年若是没有我大哥大嫂舍命相救,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这份恩情岂能不报?” 二、翠柳山庄 (5) 江南大喊道:“你为了报恩,就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江青峰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喝道:“还不住嘴!真要我来罚你?”江南喊道:“我绝不答应!”她气呼呼扭头就走,恰好与顾一舟打个照面,顾一舟忙不迭地要让路,江南已经怒喝道:“滚开!”她是把顾一舟当作中年妇人一伙,一股子怒气都撒在了他身上。顾一舟不以为忤,嘿嘿一笑,闪到边上。江南从他身边跑开,钻入丛林,不见了身影。 江青峰气得直跺脚,却是拿她无可奈何,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小女顽劣,难服管教,让大嫂见笑了。”他一指身后,说道:“想必几位也都是鞍马劳顿,这就跟我一道回山庄吧。”中年妇人点了点头,带着钟麒走在前面,江青峰在旁边相随,顾一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几个人走了约莫一里多路,到的一处道观,红砖绿瓦,隐身于山水之间,甚是雅致。 进了道观,再往里走,穿过一个后院,这才来到翠柳山庄,原来江青峰慕道心切,常与道友往来,便索性将翠柳山庄的前院改建成了道观,取名明真观,一时之间香火颇盛,故而世人皆知明真观,却没有几个还记得有个翠柳山庄。 翠柳山庄庄如其名,到处种的垂柳,千丝万缕垂将下来,轻风吹来,柳枝轻摇,如湖水荡漾,庭院楼阁若隐若现。中年妇人见了,不由赞道:“青峰,还是你会过日子,不像你大哥只知道在那苦寒之地忍受煎熬。”江青峰说道:“大哥胸怀大志,岂是小弟能比。”中年妇人面露鄙夷之情,说道:“我看是痴心梦想罢了。”江青峰一笑,不再接话。 这时候庄里的下人前来迎接,江青峰叮嘱备好客房,又吩咐采买各种结婚的物品,开列相邀的宾客。中年妇人说道:“不必大肆操办,只是了去一桩心事就好。”江青峰微笑说道:“别的人就算我们想请,人家也未必肯来,可是一道左迁的那些朋友总不能不请,否则被老九知道,肯定要闹个不休。”中年妇人点了点头,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意,说道:“说起来与大伙也是多年未见,刚好一起喝上几杯。” 等下人将客房打扫干净,江青峰请他们几人先自去休息。钟麒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喊着,“我娘子怎么不见了?”顾一舟在他肩头一拍,笑道:“要等拜过天地才算你娘子呢。”几个人到了厢房,各自入房。顾一舟见客房陈设不多,收拾得素净,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不是沈周的书法,便是仇英的山水,靠墙壁摆放着一张竹床,上面铺着檀席,窗下的书案上立着一个景泰蓝的花瓶,插得有几支芍药,熏香炉里点着檀香,闻着沁人心脾。 顾一舟心想:这江青峰倒是挺会附庸风雅。他用罢案几上摆放的点心,抱着腿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既不知道那中年妇人到底是谁,也想不起扬州有位姓江的江湖人物。他愁眉苦脸在屋里踱了两圈,哑然失笑,心想:既是想不出来,又何必多想?这翠柳山庄的景致不错,倒不如四处走走。 他推门出来,顺着一道溪流,随走随玩,时近黄昏,暑热散去,轻风吹来,遍体清凉,听得前面道观里传来钟声,伴之以树丛中间或响起的鸟鸣,颇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这时候他听到一道篱笆后面传出来说话声,听声音,说话之人甚是恼怒。他心生好奇,轻移脚步,走上前去,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低声喊道:“姐姐,你还犹豫什么?跟我一起走吧。”他恍然明白,篱笆后面江南正在劝说她姐姐逃走。 只听江莹莹叹了口气,说道:“可是能够逃到哪里去呢?”江南急道:“不管逃到哪里,也好过嫁给那个傻子。”她恨恨地说道:“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把他的眼睛戳瞎。”顾一舟心想:这女孩倒是蛮狠。 他听到她们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要绕过篱笆,怕被看到,赶忙后退,想要寻个地方避让,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娘子,我总算找到你了。”一听这声音,顾一舟知道,必是钟麒到了。接着他听到江莹莹低低地惊呼一声,说道:“你怎么来了?”钟麒乐呵呵地说道:“我在屋里待着闷,出来找娘子玩。” 顾一舟脑中闪过江莹莹秀美绝伦的面容,心想: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真的要嫁给钟麒?他摇了摇头,想要走开,听到江南的笑声,朝着钟麒打着招呼,“哎哟,原来是姐夫来了,我陪你玩吧。”钟麒呵呵笑着,连声道好。顾一舟心知有异,赶忙抢步上去。 三、江湖罪人 (1) 那一晚顾一舟被孟霁云掌力击晕,对随后发生的事皆未有知,此时看到孟去病与一老者相伴,更且闭目不醒,情知有异,见那老者混入座中,正与同坐之人招呼闲谈,一副随和健谈的模样,便想凑上前去,探个究竟,老者陡然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凶光一露,看得顾一舟心头一惊,赶紧低头避让开去。 这时候宾客皆已落座,礼司高声喊道:“良辰吉时已到,新人礼拜天地。”鼓乐响起,鸣跑喧天,一众宾客一起看向大厅,只见中年妇人陪着钟麒走了出来,两个人俱都换上了新装,钟麒头上戴着乌纱帽,帽上簪花,身穿红色圆领常服,腰间束着一根玉带,看上去一表的人才,偏就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伸脖子东张西望,众宾客看到,不免心中好笑,只是顾忌着中年妇人的脸面,没敢笑出声来。 这时节几个壮汉吆喝有声,抬着一顶八人的大轿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丝竹声起,大轿停在大厅外面,花娘撩开轿帘,搀扶着江莹莹走了出来,只见她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头上披下来红色盖头,看不清容貌,走起路来娉婷婀娜。钟麒弯下腰去,想要从盖头下面窥视她的面容,被中年妇人止住,他颇为不满,嚷道:“我想看新娘子。”宾客中有人笑道:“到了晚上,由你看个够。”众宾客一起大笑起来。顾一舟暗暗皱眉,四处张望,没有看到江南,心想:这女孩岂能善罢甘休,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大厅里,钟麒和江莹莹并肩而立,男左女右,礼司喊道:“拜天。”两个人正要屈膝跪倒在红毡垫子上,山庄外面突然奔进来一个人,高声喊道:“大事不好了!”这个人喊的声音既大,又十分的惊恐,引得众人一起看了过去,就见这个人头戴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衫,面容消瘦,留着短须,腋下还夹着个布幡,上面写着个“相”字,看样子是个相面的算命先生。 宾客多有认得此人,有人骂道:“你个死乌鸦,又来报什么丧?当心钟家大嫂把你的嘴撕烂。”原来这个人姓乌,算命占卜为业,偏喜报忧不报乐、报丧不报喜,故而得着个乌鸦的绰号,于本名倒是无人记得。乌鸦喘着粗气,手指山庄大门,隔了半晌,终于说出话来,喊道:“独孤后人来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是心头一凛,没有一人说话,全场变得鸦雀无声。钟麒不明究竟,等得着急,喊道:“怎么不拜天地了?”中年妇人朝他一瞪眼,说道:“麒儿,别说话!”她虽是压低了声音,却甚是严厉,钟麒从未见过其母这般神情,吓得不敢作声。 江青峰定了定神,干笑一声,说道:“乌兄弟确定没有看错?”乌鸦愤愤地说道:“老子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吗?正主转眼就到。”众宾客面面相觑,低声交头接耳。 江青峰勉强打起精神,说道:“既是来了,便也请人家喝上一杯喜酒就是。”他话音未落,山庄外面传进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江老二的这杯酒肯定是要喝的,是不是喜酒可就不知道了。”一匹白马缓缓走了进来,马上坐着一个女子,身穿绿衫,头上戴着一个老大的斗笠,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波流转,目光从斗笠下射出来,朝场中众人面上一扫而过,看得每个人都是一颗心突突直跳,不由得低下头去。 绿衫女子说道:“江老二果然好大的面子,嫁女儿把内外八房的弟兄都给聚齐了。”江青峰皱了皱眉,说道:“内外八房的名头切莫再提。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尊驾既是来了,我看也不必互通姓名,敬请就座,多喝几杯,喝完小女的喜酒,各自散去,尊驾以为如何?”绿衫女子笑道:“你是怕独孤家的名头给你惹上麻烦吗?” 听到二人的对话,顾一舟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群人的先人都是当年独孤行的手下,分内四房和外四房,取八卦的卦名为号。所谓内四房,乃乾坤震巽,皆是与独孤行起自川北的旧部,由钟、江、花、乌四人统领,而外四房者,乃坎离艮兑,则由独孤行席卷江南、中原所收服的武林高手所组,房主分别姓贺、郑、卫、田。独孤行遇袭自尽,偌大的势力烟消云散,留得这群属下虽是群龙无首,毕竟人多,如何处置,倒是让正派中人颇伤脑筋。若是依着光明教和青城、苗山等派的想法,便该斩草除根,一体消灭,幸亏少林、武当诸派连同丐帮、漕帮极力相争,才勒令八房子弟、属下退出武林帮派,各操他业,或务农、或经商、或行医、或占卜,年深日久,其中大半已然泯乎众人,不再为江湖祸害。 只是时日既是隔得久远,当年不许习武的禁令已然弛废,八房的后人互有往来,当中习练武功卓有所成者竟是不少,只不过这些人身上皆都负着先人的罪名,平日里大多隐姓埋名,不敢声张,这也就难怪顾一舟左思右想,想不起来。如今独孤后人重现江湖,这些内外八房的后人心中不免犹豫,有的心想:当年我家先祖虽是追随过你家先人,可未必我也要服从于你。又有那心思活络不甘寂寞的却不免要想:若是真像传言所说,独孤再现,血浪滔天,倒不如跟随左右,也好一洗这些年来受的屈辱。这些人心思各异,都一起把视线投向了江青峰。 江青峰略一沉吟,说道:“江某的先人曾经追随独孤老先生,无论什么是非成败、恩怨善恶,如今都已成往事,无须再提。今日江某嫁女,尊驾若是前来捧场,便请喝上一杯,若是另有所谋,便请返回吧。”绿衫女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江老二,我本是想来喝一杯喜酒,路上遇着一个人,却是喝不成了。” 江青峰一怔,问道:“什么人?”绿衫女子朝大门外招了招手,说道:“你进来吧。”大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妇,衣衫简朴,神情拘谨,看到里面这许多人,似乎有些吃惊,赶忙低下头去,在她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未满周岁,正在酣睡。 绿衫女子对少妇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替你做主。你告诉大家,这孩子的爹是谁。”少妇怯生生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视线落在了钟麒的身上。绿衫女子见她并不言语,只是看着钟麒,便指着钟麒,问道:“孩子的爹是不是这个人?”少妇脸上飞过一抹红晕,点了点头,又赶紧低下头去。 绿衫女子拍手笑道:“江老二,你看到没有。你这个乘龙快婿早就和别人家姑娘私定终身,连儿子都有了。”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有识得钟麒痴迂的不免心想:这事太过蹊跷,谁家姑娘会看上钟麒呢?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看了一眼大红盖头遮面的江莹莹。就听那少妇说道:“奴家一向随父在关外行商。那一日遇到强人,打死了家父,更要将奴家抢去。幸亏这位公子出手相救,替奴家报了大仇。奴家感恩不尽,以身相许,这才……这才有了这个孩子。”她先是泪目涟涟,说到后面,又是满脸羞涩,看得众人个个是我见犹怜,断无怀疑。 钟麒摸了摸脑袋,问道:“你是说这个娃是我的儿子?”少妇点了点头。钟麒咧嘴笑道:“娘,我原来有个儿子。”他又满脸疑惑地问少妇,“可我怎么一点想不起来你是谁。”宾客中有人说道:“你睡完就忘了呗。”话刚出口,便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又有人说道:“既是如此,便让钟麒与人家成亲嘛,娃都有了,否则成什么话。”绿衫女子笑道:“这位大哥说得有理,只是江老二这女儿可就嫁不出去了。” 中年妇人面色铁青,突然喝斥了一声,身形前跃,迎面一掌朝绿衫女子拍了过去。绿衫女子早有防备,用手一撑马背,身子往后飞去。只是她避得开,中年妇人变招更快,陡然之间手臂往前一伸,变掌为爪,一把扯下了她的斗笠。中年妇人突然出手,在场的宾客俱都吃了一惊,众人的脑中都闪过一个念头,料想她怎么会是独孤后人的对手,必要吃亏。哪料到她竟是一击得手,再看那绿衫女子没了斗笠,面纱扬起,露出一张惊慌的面孔。顾一舟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原来这女子竟是江南。 这时候,江青峰也看得清楚,顿时明白过来,这都是江南搞的鬼,扮成独孤后人虚张声势,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妇胡搅蛮缠,说不得连乌鸦也掺和其中,想到这里,他狠狠瞪了一眼乌鸦,飞身上前,一把拉住了江南,喝道:“你个死丫头,真是好大的胆子!还不向钟伯母、钟公子赔罪。”江南用力想要甩脱他的手,却是不能,犹自喊道:“你要逼我姐姐嫁给那个傻子,我就是不答应!”场上宾客俱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劝解,只听有人笑道:“这个女娃倒真是有趣。”众人循声看过去,原来正是那个黄脸的老者。 中年妇人森然说道:“青峰,你若是不想嫁女儿,只管明说,可用不着这样羞辱麒儿。”江青峰一跺脚,说道:“大嫂,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他唤过来山庄的账房先生,说道:“把二小姐关进我的书房,不许她出来。”账房先生心中叫苦,心想:你家这位二小姐岂是区区一个书房能够关得住的?只是江青峰这样吩咐了,他只好带着几个随从,将江南带走。江南喊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爹?” 江青峰装没听见,挥了挥手,等到账房先生将江南带走,他才招呼宾客重新落座,朝礼司一点头,说道:“快让他们拜天地吧。”礼司等钟麒和江莹莹重新站好,清清了嗓子,正要高喊一声,“一拜天”,山庄外面有人笑道:“这里好热闹,该是有什么好事吧?”另有一个声音冷哼了一声,说道:“独孤的余党偷偷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三、江湖罪人 (2) 几个人说着话,一起走了进来。为首之人身材高大,鹰目狮鼻,顾盼之间带着一股霸气,在他两边分别是一僧一道,僧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道人体型瘦长,腰悬长剑,面若冰霜,不苟言笑。在这三个人的后面又跟着四五个人,有的一身儒生打扮,头戴方巾,身穿长衫,手持折扇,言笑晏晏,温文尔雅,有的穿一身青布短打,腰间鼓鼓囊囊缠着软鞭,一副江湖豪客的模样。 江青峰一看这几个人,神情不由得一变,旋即又恢复镇定,原来他认得,那为首之人正人是光明圣教的教主,在他身旁的一僧一道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方智禅师和武当派的监院玄澄道长,跟在后面的不是嵩山派的掌门,便是漕帮的帮主,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不料想竟会突然一起出现在翠柳山庄。 漕帮帮主任无非性情直爽,走进门来,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众人,口中啧啧有声,大声嚷道:“江青峰,你这翠柳山庄突然聚齐许多独孤门下的后人,若是不能辩白清楚,麻烦可是不小。”光明教主阴恻恻地说道:“有什么好辩白的?这群宵小之辈假借婚嫁之名,暗中聚集,为的就是与独孤后人勾结,图谋再起。嘿嘿,独孤再现,血浪滔天。若是不尽早铲除,我们这些人的弟子门徒加在一起,总有几千几万,到时候一起送命,大家的血流在一起,可不是血浪滔天嘛。” 听了这话,江青峰惊得目瞪口呆,急忙说道:“教主所说已是几十年前的往事,所谓独孤再现,血浪滔天,只不过是独孤行临死之前说的一句诳语,岂能当真?今日江某嫁女,确实来了些亲友故旧道贺。大家多年未见,无非把酒言欢,酒尽则散。别说此地并无什么独孤后人,就算是真的来了,江某也会劝其将当年的恩怨放下,莫要为了一己的野心掀起一场风雨,害了许多人的性命。” 方智禅师叹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江施主这话说得极是,若能真能劝说独孤后人放下屠刀,真是善莫大焉。当年之事,我看在座当中,怕是只有老衲和玄澄道长亲眼目睹。老衲那时候虽是年幼,至今都还记得。说起来,独孤先生确实是天纵奇才,只可惜野心勃勃,杀戮太重,给江湖造成一场浩劫。”玄澄道长的师父当年便是死于独孤行之手,至今思及,心有余悸,冷冷地哼了一声,手握剑柄,对江青峰怒目而视。 光明教主怒道:“方智大师菩萨心肠,莫要被他骗了。独孤后人刚刚重现江湖,这里就聚了许多独孤的余党,岂是偶然?独孤后人定然就藏在其中。”任无非说道:“江青峰,事关重大,凭你一句话,我们可没法信。你若是心中无鬼,就让我们搜上一搜吧。”此话一出,在场宾客个个脸上现出怒色。 制作花轿的木匠姓贺,名应手,按捺不住,拍案喝道:“人家要嫁女儿,你们偏要来捣乱,这是存心要欺负人吗?”宾客当中不少人扬声响应。那儒生打扮之人便是嵩山派掌门秦无双,笑了起来,轻摇折扇,说道:“贺房主说我们是欺负人,那便是欺负人好了。”他将手中的折扇往上一抬,砰的一声,一团红色的火球从折扇中射了出来,射到半空,迸裂开来。紧接着,庄园外面接二连三有火球射到半空,或绿或紫,色彩各异。一众宾客见到,个个暗中心惊,只因他们知道,这火球乃是各派之间互通信号,眼见得火球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显见得各帮各派竟是将翠柳山庄团团围住,真不知道庄园外面来了多少人。 江青峰急忙大声说道:“各位兄弟稍安勿躁,莫要为了小女之事动了干戈。”他将双手一摊,对光明教主说道:“教主既是不信,便请搜吧。只是若是搜不到什么独孤后人,还请速速退出翠柳山庄。”光明教主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江青峰,就算搜不到人,你们这许多独孤的余党聚在一起,就已经是大违禁忌之事,岂能善罢甘休。”江青峰脸上掠过一丝恼怒神情,沉声问道:“你想要怎样?”光明教主冷冷地说道:“等找出来独孤后人,再一起和你算账。” 光明教主把手一挥,门外面又闯进来一群人,俱都是各教各派的弟子。秦无双笑道:“大家把招子都放亮了,里里外外都要搜仔细,莫要冤枉好人,可也不能走脱了正主。”这群人齐声答应,有的走入宾客当中,逐个盘问,有的穿户入院,四处搜寻,把原本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大厅搅得一塌糊涂。钟麒看了着急起来,拉了拉他娘的衣衫,问道:“娘,到底还拜不拜堂了?”中年妇人低声安慰他道:“麒儿稍等片刻,这些人也是来给你道喜的,等会要和你变个戏法玩。”钟麒方才看到秦无双的折扇里射出火球,正感新奇,听了这话,大点其头,说道:“我看那先生射出来的火球就十分有趣。” 这时候宾客当中突然有人笑了起来,说道:“你们要找独孤后人,只管问我就是,在这里瞎拨弄,不是白费功夫嘛。”众人一听,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黄脸的老者,把腿架在了桌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光明教主喝道:“你是什么人?”黄脸老者斜眼看了他一眼,说道:“黄三通,老子是什么人,等会自会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独孤后人的下落?”光明教主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你若说出独孤后人的下落,我可饶你一命。”黄脸老者嗤笑一声,说道:“你想知道,老子看你面目可憎,偏不告诉你。”光明教主怒喝道:“老匹夫,你找死!”他五指微屈,地上一枚石子突然弹起,跳入他的掌中,他作势就要石子弹出。 黄脸老者见他露了这一手霸道的内力,脸上微微变色,喊道:“有种你打死老子,看谁还能告诉你独孤后人的下落。”秦无双笑道:“这位老先生若是真的知道独孤后人的下落,还望告知,免得生出许多变故。”黄脸老者瞥了他一眼,大摇其头,说道:“老子看你也甚是不爽。你嵩山派明明是名门正派,偏偏你想跟在光明教的后面分一杯羹,甘心情愿做人家的走狗。”秦无双的脸色大变,想要发作。 任无非大笑道:“老先生说话倒是有点意思,不如告诉我漕帮吧。”黄脸老者摇了摇头,脸色露出惋惜之情,说道:“任帮主倒是条磊落的汉子,只可惜你太讲义气,眼看着光明教坐大,又不想与人家伤了和气,只好装没看见。这就让人有点瞧不起了。”任无非嘿嘿笑道:“老子做事可用不着你瞧得起。”话是这么说,他也知道黄脸老者无意告诉自己独孤后人的下落,便看了玄澄道长一眼。 玄澄道长哼了一声,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也没看他怎么动作,转眼就到了黄脸老者的跟前,长剑抖动,嗤嗤有声,响的几下,他又猛地收剑回来,跃回原地,再看黄脸老者的身上已经多了好几个细小的窟窿,若是刺实了,早在他身上戳出好几个洞来。黄脸老者却是神情不变,呵呵笑道:“老子说的是人品,又不是说谁的武功高,便告诉谁。真要论起武功,你的‘如意剑法’也未必赢得了黄三通的‘擒龙功’,你看我会告诉他吗?” 到这时,方智禅师只好走上前去,走到黄脸老者面前,双手合十,深鞠一躬,说道:“请问这位施主可否将独孤后人的下落告知老衲?老衲向你担保,绝计不会贸然为难独孤后人,只想请她随老衲回少林寺,听掌门方丈宣讲佛法,或许能化解她心中的怨恨,为江湖消弭一场灾难。” 黄脸老者跳起身来,作揖还礼,说道:“这里我看着顺眼的就只有你。你做到罗汉堂首座,论武功,少林寺里可排第一,却是精研佛法,慈悲为怀,从不恃武欺人,算得上有道的高僧。”方智禅师说道:“施主谬赞,若说深悟佛理,圆融无碍,本寺还属掌门方丈为第一。”黄脸老者笑道:“可是你要想念念佛经就让独孤后人打消了复出江湖的念头,我看难得很呢。”方智禅师叹道:“难才要去做。想当初地藏王菩萨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又岂是容易的?与他相比,说服一个独孤后人总要简单些许。” 黄脸老者连连点头,笑道:“既是如此说,我便告诉你独孤后人的下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