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千寻色》 楔子 公元1910年,巴黎,卢浮街。 一个春天温暖的夜晚。 夜刚刚入幕,几束明亮的灯光挥淡了天空的星星。晚风裹卷暮春的芬芳之意,哗地掠过行人稀朗的大道。急风漏进了道旁悬铃木浓密的枝叶,响起一串细亮的哨音。 一户大公寓前,黄金葛攀满了整堵墙壁。阴郁的墙角,几丛蓝紫鸢尾开得正欢。 一辆马车徐缓停下,黑服白领的管家弯着手臂静候在车前。 “madame。” 镀金雕花的车门被打开,一只手优雅地伸出来,轻扶住了管家的胳膊。小指尖微微上翘,三寸长的玳瑁镶米珠指套格外显眼,抬手间闪过一丝细腻的光亮。 黑裘轻裹的女子缓缓下了车,宽沿白翎羽大帽,看不清她的面容。及地的牙白裙袍上绣的是肆意绽放的国香牡丹,举足移步间,泛起靡靡光泽。 门随后轻阖。 女子进了房,壁炉燃得正旺。她褪去厚外裳,现出袅娜玲珑的身形,翎帽下一双冷漠的丹凤眼。壁炉前的绒毯上躺着一个小男孩,睡得正香,浓密的黑发,稍卷的发梢在耳后弯了个温柔的弧度,要不是睡着,或许他的眼睛会让人思忖他的母亲,渺渺异国风采。 女子的神情在看到男孩后变得柔和,她取过一条毯子,覆在男孩的身上。 女子合上天鹅绒窗帘,樱桃木架上一盆浅水敷养的小佛肚竹,她开了盏小灯,取出藏于架后的一轴描着龙凤的细画筒,缓缓摊开…… 她的神色变得旖旎,像刚打开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秘密,又像是面对着一幅凌驾于记忆上的旧日图画,粼粼摆布着她今朝的情绪。 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 第一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 公元1914年,农历甲寅年腊月,时令大雪。 一夜细雪飘扬,雪丝湮入柳家村安谧的农居,粼粼青瓦上铺了层细白的雪粉,偶有雪线簌簌扑落,也便飞速融进了湛湿的青石地面。临河的石皮弄里坐落着几户人家,土墙木门,门楣上一串朱红灯笼,早熄了火,在冷风里瑟瑟摇着圆滚滚的身子。 弄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货郎挑着装满各色杂物的花架木箱,黑布鞋稳当地踩过积水的路面,一手哐啷哐啷地摇着拨浪鼓,嘹亮的叫卖声贯穿了整条弄堂: “戴春林香粉——!东洋发油——!” 闻声,弄堂深处的一对破损木门吱呀一声地打开,柳保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他伸长了脖子瞅瞅家门紧闭的四邻,轻声又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货郎过来:“有烟枪没有?” 老货郎颤颤地搁下担子,听闻是要烟枪,沉了张脸,连连摆手,没好气地回道:“货郎担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抽大烟用的烟枪!” 柳保没趣地缩回了脑袋,也不吱声,哐地一声阖上了门。 六岁的柳碧瑶起了个大早,她红扑着小脸,兴致冲冲地看着从窗缝里挤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光线调皮地跳跃着,碧瑶睁大了眼,对着缝隙好奇地观看外面细细飘落的雪花,一只雀鸟跃着轻盈的身子,在被细雪覆没的土墙根寻觅几颗空壳谷粒。 斜对门孙寡妇家的公鸡飞上墙头,垂着火红的瘤子合眼蹲在那里,斑斓的羽翅在雪地里分外显眼。 砰!房门被鲁莽撞开,一股冷风涌卷了进来,碧瑶赶紧缩到床角,团着棉被坐在那里。睡在外头的姐姐秀丫还酣甜地沉浸在梦中。 柳保阴着脸,急急地扫了眼房内,又转身去了厨房。碧瑶抓着被角,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爹又要找娘去要那东西。瞬时,对外面明亮的风景丧失了兴趣,碧瑶小心地爬过棉被面,套好衣服和鞋子,也跟着去了。秀丫翻了个身子,继续睡着。 果不其然,柳保歇斯底里的声音从低矮的土房内刺喇喇地传出,整条石皮弄都能听得到:“潘惠英,你把那幅画给我交出来!” 碧瑶把着门楣,侧着小脑袋看着屋里的动静。爹不止一次地向娘要过“那幅画”,娘总说没有,烧火棍落在身上也咬着牙说没有。碧瑶开始是护着娘,拉着爹的衣角又哭又闹,柳保的烧火棍就毫不留情地甩过来,重重地击在她的身上。经过了几次,碧瑶就学会了,当她拉着爹的衣角,烧火棍再甩过来时,她就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棍子落在背上总比落在腿上舒服。 “你给不给!”柳保扬着铁棍子,瞪大了眼睛,凶神恶煞地逼着媳妇。 “我没有……”潘惠英把脸埋在手里,嘤嘤啜泣,她一哭就浑身乱颤,那是压抑着的哭法,农村里的女人一般要哭就扯开大嗓子淋漓嘶吼,拍着大腿摇着乱发一幅寻死觅活状,潘惠英不一样,她埋着脸隐隐抽泣,娟秀,内敛。 娘一哭,碧瑶也想哭。她准备这样,要是爹的烧火棍再落在娘的身上,她就冲过去咬他的腿,狠狠地咬。 第一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二) 碧瑶只见过一次那幅画,那是娘在等爹吸饱了大烟睡沉了后,悄悄地从内袄处取出缝好的口袋,拆了线,万分小心地铺开。画并不大,灯光如豆,一穗灯花昏蒙地晕开在泛黄的画纸上,娘的脸上就漾开深沉的笑容,仿佛是面对着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缓缓地从记忆深处浮漾上来,摆布着今朝的情绪。 碧瑶喜欢和娘在一起,喜欢听她悦耳优雅的口音,以及她娓娓道来的新奇的故事,这一切,都让她和这里普通意义上的农妇相去甚远。 潘惠英若有所思地伸手拂过画面,碧瑶也学娘的样子摸着画,麻纸的糙意涩涩地磨过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饱满。碧瑶就笑了,甸起两个小酒窝。 “小姐会来接我的,她的画还在我这里。”娘总是这么说,即使说得伤感。 柳保举着棍子的双手突然没了力气,他软软地垂下手臂,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泛着凶光的眼睛也似乎变得迷离,有了疲软的醉意。他丢了烧火棍,歪着身子,伸手指着潘惠英,涕泪横流,说话颠三倒四:“别以为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就了不起!你的主子不要你了,你就只能跟着我。你是我柳保的女人,所以,你的东西也只能是我的!况且,那画也是你偷来的……” 潘惠英抽泣得更为厉害:“我没有偷……” “那你怎么拿到的?”柳保吃吃地笑了下,他是一点力气也没了,想回里屋抽点儿大烟。柳保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扶着门框边走边唠叨:“你那前朝的主子跟洋人跑了,把你给丢下了。要不是我在铜仁码头收了你,你现在跟摇尾乞怜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幅画的。啧啧,可以买多少大烟啊……” 清晨的阳光注进破败的木窗,照着土灶上的小神龛。画在红麻纸上的灶王爷的神情就变得明媚,神色怡然地注视着供在他面前的一小碟糖瓜。 潘惠英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发丝,若无其事般地站起身子,脸上全然没了方才哀求可怜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冷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已是习以为常,抑或毫不在乎。她拍干净了衣裳,在灶口坐下,熟练地往灶里添送着柴火。 碧瑶三两步跑到娘的身边,陪她坐在灶口,火红的焰舌舔舐着锅底,晃晃映红了碧瑶的小脸。她抽了下鼻子,把头枕在娘的手臂上,唔着声说道:“娘,我饿。” 潘惠英起了身,搅着锅里烧开的汤水。 灶旁的稻草堆里挤着一堆刚孵化的小鸡,毛茸茸的身子蜷成球样。碧瑶捧着脸蛋盯着越燃越旺的火苗,她觉得暖和极了。 一个影子慢慢拖移着过来,碧瑶眨巴着眼睛看过去,见姐姐秀丫立在门口,穿着圆点花袄,靠门掩着半个身子。显然,柳保适才的叫声惊醒了她。秀丫比碧瑶大两岁,却比妹妹瘦弱,个子也差不多,尖尖的下巴瘦得让人看着可怜,唇下一点黑痣就更为明显。秀丫不喜欢说话,爹甩着棍子打娘时,她就瞪大眼睛惊恐地流着泪,无所适从,蕴含着厌恶和憎恨的眼神里透露着超乎年龄的敏感,从此变得更加沉默。看得出来,秀丫不喜欢与任何人相处,包括爹娘,甚至是妹妹。 秀丫在门口站了会儿,走开了。 早饭后,柳保又把着棍子要挟要那画,依旧一无所获。他恨恨地抛下一句话:“你别后悔!” 第一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三) 南方的薄雪终究不抵水气,入夜后徐缓融化,从青瓦罅隙一点一滴地玲珑叩坠入屋檐下的石缝里。瓦筒边一点明月窥人,月光清冷洒入积水的路面。一个戴白绫帽的老妇人在路口烧着金箔元宝,用以祭祀孤栖路边的野鬼魂魄。她的手里扬着一串纸钱,像是风的伎俩,火光半明半暗地飘忽在她深刻衰老皱纹的面容上。 几声犬吠,回荡在隐晦的夜幕下。 柳保家的门打开了,一个黑影闪入,门随后阖得无声无息。 “怎么样?打听到了没有?”柳保的声音。 “打听到了,”一个男音,压着声音,略带兴奋,“上海的一个姨太太想要个孩子,说是那家先生不会生育,娶的七房太太都空着没后。这是他七姨太要的,男孩女娃都无所谓了!我看二丫头不错,趁年纪还小……” “那个……” “你放心,价钱绝对不会少的,这可是户大户人家,住一个大花园,还在洋租界里。” “这个好,这个好。”柳保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什么时候把孩子送过去?” “说来也巧得很,那七姨太的老家就在邻镇,赶着明天回娘家,顺便过来瞧瞧孩子。” “行!”柳保搓搓手心,“那麻烦你了,阿良。” “哪儿的话,乡里乡亲的,”叫做阿良的男人嘿嘿一笑,看不清表情:“我的那份……” “你放心,你的那份钱少不了!” “就这么定了!”阿良前脚跨出门槛,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把二丫头拾掇得干净些,上海人重行头。” “行!行!”柳保连连点头。 第二日天刚放亮,孙寡妇家的公鸡打了三声响亮的啼鸣后,咕咕咕地挺着斑斓的身子回窝了。 小碧瑶早早地醒了,姐姐秀丫同往常一样,睡得比较沉,不过这次被柳保粗鲁地拍醒,几乎是被她爹扯出了被窝,使唤丫头似的:“快!给你妹妹烧水去!” 秀丫睡意恍惚,仍是快速地爬起来,睁大了双眼,带着丝怕意,裹好衣服伋拉着鞋子进了厨房。 这是爹第一次给自己穿衣服,碧瑶乖巧地伸着双臂,套上这件粉新的,绣着好看的花儿的红棉袄,她低着小脑袋,自己扣好亮亮的新扣子,这件衣服带了阳光的味道,像娘温暖的掌心。是不是娘要带自己去看庙会?那里有漂亮的面人和好吃的糖糕,还有好玩的面具。 这么想着,碧瑶就问她爹:“爹,娘呢?” “你娘赶集去了。”柳保拉了拉棉袄的下摆,哑着声音说道:“过会儿有人要来,你别提你娘,知道吗?”说着,柳保忽然张大了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手上的力气仿佛全部被抽去,手臂绵绵地垂在身侧。 碧瑶知道,爹的烟瘾又犯了。 柳保把着床棂坐下,抹着涕泪。他摇摇摆摆地站稳身子,扶墙往内房走去,牙关紧紧地,逼出句话:“自己穿好。别,别弄脏了衣服!” 第一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四) 小碧瑶在床棂上坐了半天,爹没来,姐姐秀丫也没来,她蹬了蹬腿,攀着床沿挪下,进了院子。 早晨的阳光很和善,一株常青藤援着枝叶落尽的梧桐树,垂绦丝丝卷着尖儿。藤蔓下面是一口老井,井沿轻结薄冰,秀丫漫不经心吊着竹签筒打水。她像是在消磨时间,一点一点地往木桶里洇水,半天才蓄了小半桶清冽的井水。 “姐!” 碧瑶蹦跳着来到姐姐面前,她穿着新裁的棉衣,轻盈得像只随空凌舞的红色蝴蝶,扑闪在灰瓦黑墙的农家院落里。秀丫抬头看了妹妹一眼,碧瑶身上漂亮的棉袄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神情莫测地又侧看了几眼,没应声,接着像是赌气似地猛然松了手里的井绳,竹签筒“砰”地撞到水面,汩汩地盛了满满一筒。这一筒水灌满了木桶,秀丫扔了竹签筒,提着晃悠着水花的木桶进了厨房。 签筒滚到了院角,惊起两只觅食的雀鸟,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躲到土墙外。碧瑶来到井边,俯下脑袋瞅着井口呈现的一方淡蓝苍穹,一朵白云驾着清风轻柔地飘过。 碧瑶掂了掂袖子,不让它碰到水。 墙院外有人在敲门,力道适中,不惊不急。柳保精神奕奕地从内屋出来,一脸喜色。他看到女儿站在井边,又挂下脸斥了声:“别弄脏了衣服,快去里屋!”碧瑶退了几步,闪到了梧桐树后,眨巴着眼睛瞅着爹。柳保一扬手,瞪着眼睛做了个要打她巴掌的手势,碧瑶飞也似地从树后跑出来,跑进了里屋。 屋里床上的被褥还留有余温,碧瑶又攀上床沿,坐在那里晃着两条腿。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有高亮的男音殷勤地附着话,碧瑶听得出,这是隔壁家阿良叔的声音。阿良经常来她家,尤其是当娘不在的时候,向爹讨两口大烟抽,抽完了就晃荡着空落的右边袖子回家。他只有一只手。 唯唯诺诺地陪说着话的是爹。碧瑶从没听过爹这么小心地说话,她已经习惯了柳保的烧火棍和巴掌,以及连珠炮似的叫骂。这让碧瑶意识到有个神秘的陌生人要来,慌乱中她想钻进被子里,又怕挨骂,于是捏着被角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门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太太,您请。小女就在里面。” 一抹娉婷袅娜的白色身影现出,碧瑶捏着被角的手就松开了。来者是个年轻女子,过膝的白貂大衣,蓬松的貂裘轻裹着,仍能觉出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体优美的轮廓。精致的面容胭脂细描过,一撮金钿束着的额发更能衬出脸庞细嫩如粉瓷。她的出现,如一股沾了仙气的亮色骤然注入灰朦朦的屋舍。 女子进了屋,牡丹刺绣的丝缎旗袍下摆反着靡靡细致的光泽,露出一段月白色的软皮鞋面。她后面跟着一个丰髻盛发的佣人娘姨。 柳保和阿良也进了屋,躬着身子,笑得一脸谄媚。 碧瑶能觉察到,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很专注。碧瑶不回避她的注视,直直地望着女子乌黑的眼珠。女子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几分高傲,几分温情,还有一丝隐然的忧郁。初见,她就似乎在找寻着某种良善的,却是刻意的沟通。 屋子里静静的,倒是女子旁边的娘姨发了问话:“是这个孩子?” 柳保出了几步,频频应话:“是的是的。” “多大了?” “刚满六岁。” “孩子的母亲呢?” 柳保把头埋得更低,像是掩饰着自己的表情,答的话圆滑而中气不足:“孩子的母亲身子不好,回乡下娘家了,没人照顾丫头,这才托人替丫头找个好人家。” 碧瑶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冲着他爹喊道:“娘没有身子不好!” 第一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五) 尖亮的童音震住了屋里所有的人,柳保不顾体面,气急败坏地随手操了根木棍,碧瑶灵敏地弯身躲过,习惯性地迅速抱着头蹲在墙角,棉袄的后领口露出一小截脖子。 阿良赶忙拉住了柳保,又扯衣角又使眼色,柳保才悟过来,手放在嘴边咳了几下掩饰方才尴尬的举动。 女子惊异父女俩的行为,似乎有些不适,掂着丝绢帕子的手捂在胸口,葱削的指上一枚硕大的玉石戒指。 阿良走到娘姨旁边,压低了声音,挤着个笑脸打圆场:“是这样的,我这位兄弟是怕孩子挂念她娘,就编了话说我嫂子身子无恙。孩子经年累月的见不着娘,虽说是嘴巴上说着,心里总归生分,日子长了就更淡了。这不,我替侄女儿找个好人家,也算是了了兄弟和嫂子的一桩心事……” 女子对阿良的一番话报以浅浅一笑,她转身问着娘姨,像是征询意见:“秦嫂,你看……” 娘姨倒是直爽:“孩子的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不多问。只是看这孩子皮了点,没个女孩子的样,也不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阿良的笑意更深,右边的空袖管晃荡晃荡:“这就是缺娘教管的缘故。孩子还小,可以调教的嘛。” 柳保更是连声附和:“是的,是的。” 蹲在地上的碧瑶见爹的棍子没落下来,起了身想往外跑去,不料被柳保揪住了衣领,生生地往回拖了几步。柳保卯足了劲抓着孩子的后领,又不敢大声责骂,只好沉着声音低斥道:“给我乖点!” 这时候,秀丫端着盆热水进来了。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又像是怕挨爹的打骂,把热水搁在床边的木桌上后,无声无息地低头站在旁边。 柳保把碧瑶推到秀丫的身边:“把妹妹的脸洗洗!”同时又非常不好意思地笑脸对女子和其娘姨说道:“孩子贪睡,早上起得晚,连脸都没来及洗,见谅见谅。” 秀丫挤了把湿漉的方巾,轻柔地替碧瑶擦着脸。两姐妹的个子差不多,衣裳单薄的秀丫看上去就更瘦小些,她替妹妹拭净了脸,又惧恐地抬头看了柳保一眼,等待着她爹的下个命令。秀丫下巴消瘦,那双大眼睛越发水灵,或许是惧意,抬眼瞬间眼波犹似含泪流转,唇下的那点黑痣可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丫头俊!”娘姨瞅着秀丫,满心欢喜:“看模样也安静。” 女子也带着轻巧的笑容看着秀丫。 阿良瞄出点了苗头,他用左肘子捅了下柳保,赶紧接过话:“这是我的大侄女,对妹妹照顾得很。人是乖巧又安静,一天到晚没几句话,从没惹过事儿,很听话。” “多大了?” “大不了多少,就比小丫头大了一岁半。” “这倒勿要紧,太太就喜欢半大的丫头,好养。关键是性子。”娘姨这么说着,向秀丫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秀丫领得爹的眼色,乖乖地走过去。娘姨捏了捏秀丫的身板,啧了声:“就是这身子瘦了些……” 阿良的笑容千成不变:“乡下地方没什么吃的东西,长得是比城里的孩子小了些。” 柳保识得这话的含义,也跟着说:“大丫头长得是小了些,可从小到大没得过什么病,身子结实得很。” 秀丫垂着脑袋,女子月白色的鞋子对照着她家土夯的地面,莫名惹目地吸引着她。旗袍是漂亮的,貂裘更美,如果女子过来牵起她的手,秀丫就跟着她走。 碧瑶懵懂地听着大人们之间半掩半探的对话,当女子点头示意,姐姐跟着娘姨出了房间,再出了院门,爹和阿良回头双眼发亮地盯着垒在桌上的一摞银元,她似乎就懂了,姐姐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纸从此不认亲的字据,柳保画了押。阿良拍着胸脯对那女子担保过:“我阿良作证,从现在起,秀丫就是太太的女儿了,跟柳家毫无关系!”这句话还让他得到了一个饱鼓鼓的喜封。 碧瑶跑到院门口,看着貂裘女子摇曳生姿地上了停在田边的一辆洋车。姐姐也在里面,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隔壁家的黄狗闻得生人动静,前爪搭在篱笆上,卷翘着尾巴大声吠叫了几下。碧瑶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洋车吐出一股浓烈的黑烟,颠颠簸簸地消失在村口。 第一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六) 腊冬的河面沉静得能听到水波轻翻的声音。河流穿过石板街道,几座石桥连着两岸的人家,萦绕的湿气浸润得临水的石块清洌温软。长灯笼垂落粉墙黛瓦,触于水面笼起微茫的烟波,水迹重叠的红光与铺落水面的橙黄晚霞相互交融,萤萤醉人。 潘惠英失神地站在河边,晚风吹散了她凌乱的鬓发,呆滞的眼神衍生着某种程度的歇斯底里。粼粼水面似碎金铺洒,亮晃晃得令人视觉张惶。河岸鲜有人迹,她又像在等着什么,也许是等到日头滚落到西边的竹林,被青茂竹叶剪碎的阳光点点消散后,她就一头栽进通黑的河里,了却这暗无天日的生程。 碧瑶爬过后院低矮的土墙,双腿使劲一伸,就落到了院外。新衣裳已经被泥土弄得灰渍斑斑,不过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要去找娘。娘刚才和爹吵了一架,惊得四坊邻居都过来探头探脑的看热闹。碧瑶从没见过娘发这么大的火,这次换了爹倒是退缩着蹲在门口不说话。娘看上去很伤心,她有点儿担心。 半路上,孙寡妇家的公鸡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她的路,虬劲的鸡爪扎在路面,浑身羽毛乱耸,张扬着好斗的恶劣情绪。碧瑶站住,突然弯腰拾了块石子,用力地向它扔去。石子击中了公鸡的脖颈,“波格——!”公鸡受了惊,半张着翅翼飞奔回窝里。 “谁啊这是!”斜对面的瓦房下探出了孙寡妇尖瘦的脑袋。孙寡妇很瘦,瘦得脸颊塌陷,两块颧骨高耸,她的身子同她的脸一样,筋骨分明,平得像块棺材板。孙寡妇向来喜欢看热闹,哪家有点小动静,不管冬寒夏暑,立马移过一张竹凳子,折着她平板的身子在门口坐下,倪眼静观事态动向,不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哟,是碧瑶啊,你爹娘吵架了不是?”孙寡妇嗑着瓜子粒儿,似笑非笑地招了声。 碧瑶就跑得更快。 孙寡妇刻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娘去了河埠头。万一有啥好歹的,还得叫你爹看着点她啊!” 太阳沉得很快,天际呈现出一片近乎清澈的夜蓝色。晚风裹卷过水面,两只鸭子悠闲地游过,身后两道徐徐漾开的水纹。远处的水竹活泼地抖动着叶子,一片晚来风急的哗哗声。潘惠英还站在岸边,发髻已完全散落,随风乱舞的长发惊心动魄地诠释着悲伦的气息。 碧瑶忽然感到害怕。娘曾经无数次地站在河边,神情凝固地思虑着什么,可站久了拢拢发自会回去。这一次不一样,她近乎绝望地微偻着身子,不再在乎其他。碧瑶的心莫名一紧,拉了哭腔喊了声:“娘!” 叫声被风带过,稍稍变了音。潘惠英听到小女儿的叫喊,突然回过神来,她急忙抹去脸上凝结的泪痕,盘了盘发,牵着碧瑶的手往回走。 河岸的炊烟渐渐淡去,厚重的云彩勾勒出晚霞最后的艳姿,几颗星子黯淡地升起于山际渺远的地平面。 隔壁家的阿婆挎了个盛满小青菜的簸箩,颠着小脚到河边去淘菜。她见着柳保家的媳妇,老妇人特有的稍显啰嗦的同情心就上来了,阿婆瘪着没牙的嘴,言长语短地对潘惠英说道:“秀丫她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依我看,秀丫这丫头也算是找了个有钱的好人家,别人家的姑娘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 碧瑶感到娘牵着自己的手一下子紧了,握得她发疼。潘惠英迅速地绕过阿婆,拉得碧瑶接连小跑了几步才跟上。 夜幕很快就拉开了,村里很安静,只有遥远的几记犬吠冲撞着沉闷的寂静。弄口聚了几堆燃尽的元宝纸灰,夜风一起,扑飞着暗哑的灰末。 柳保沉浸在他烟雾缭绕的神仙世界里,烟枪口的火星忽明忽暗,犹如他此刻被麻醉的头脑,无法清晰地燃烧。内房,一豆圆润的灯火,油渍的灯芯烧得吱吱响。光影拖长了窗外摇曳不定的树枝,遮掩着动荡夜幕下的人们晦暗的心情。 潘惠英在灯下专心地赶着针线活,她拆开了碧瑶的新棉袄,把那幅画塞进衣服里子,再穿针捻线,密密地缝好。碧瑶早已入睡,稚憨的身躯随呼吸轻微起伏,宁和得仿佛不会被任何烦忧侵扰。 小女儿安宁的睡容徐徐撩拨着潘惠英纠葛的心绪,她停了手里的活儿,伸手抚摸碧瑶未谙世事的面容,忍不住泪盈满眶。潘惠英把棉袄叠好放在枕边,又掖了掖被角,悄声说着:“娘很快就回来。” 第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一) 碧瑶打开了窗子,阳光踊跃地流入房内。她拥了一怀的阳光,微眯着眼靠在窗口。一只雀鸟衔了春泥,于蛛网纠结的檐下点点筑起新巢。一枝开得半合的桃花探出墙外,习习春风中吐绽着粉红嫩绿。青苔覆在院角的背阴处,上面缀满了新鲜的水珠。空气里到处渗满了淡雅的花香,很香暖。 这个温暖的春日一过,碧瑶就满十二岁了。 娘离开她已整整六年。 村子里的人各有各的猜测,说什么的都有,一说是潘惠英过不了这穷日子,跟人跑了;“享过京城宫里的好日子,哪受得了这乡下人的苦日子!而且,本来就是带着一股子臊人的狐媚味儿!”这是孙寡妇的原话,为此,碧瑶特地放了隔壁家的大黄狗,追得寡妇家的老公鸡满村子乱跑。 小脚的阿婆说,“我看秀丫她娘是到洋人的地头找大丫头去了。”阿婆说的“洋人的地头”是指上海的洋租界。 每听到这些闲碎的言语,碧瑶就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有时候听得伤心了,会躲在屋里暗自抹会儿泪。娘走的时候碧瑶还小,想不起太多有关娘的印象。依稀泛起的回忆里只有爹对娘无休止的打骂,和娘不甚言语的沉默样子。 一只白鹊扑扇着翅膀旋了一圈,悠然停在墙角一株断了花茎的石榴上。院门打开了,晃过一只空荡的袖管。阿良又来了。小时候,碧瑶在大人的关照下,叫他为“阿良叔”,现在,她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潘惠英走后,柳保和阿良故技重施,替碧瑶找了户人家。没走到半路,那人就把孩子给送回来了:“闹得实在不行了,还是算了吧!” 又过了段日子,阿良带了一个抹着浓艳脂粉的中年女子。那胖女人捏着碧瑶的下巴瞅了好一会儿,摇着一脸的横肉说买了。碧瑶跟着她经过小石桥时,纵身跳进河里,胖女人的尖叫声在邻村都能听得到。 经过这次,柳保就没了再把碧瑶送人的念头。碧瑶也渐渐地长大了,对柳保和阿良的不轨行为有了防范的心理。柳家村着实安静了一阵子。 阿良进了院,见碧瑶趴在窗口,就笑笑:“碧瑶,吃过了没啊?” 回应他的是一记猛然阖窗的声响。阿良见怪不怪,径自进了柳保的房间。 碧瑶偷偷地把窗户开了条缝儿,透过缝隙,是院里明亮如镜的一角蓝天。阿良进去找爹了,她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地来到爹的房门前,仔细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土夯的墙壁裂了条缝,直接裂到墙根的老鼠洞。碧瑶对着缝隙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屋里的动静。家里空落落的,破损的屋顶注入几缕阳光,灰尘狂乱地翻卷于光柱中。柳保变卖了所有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只余下敝衣遮体,几把粗粮糊口。 柳保躺在沉了黑渍的木板床上,常年的烟毒使他的容貌迅速衰老,同时也更为丑陋,干瘪的只剩皮裹骨头的手熟练地敲落着烟枪里的余灰,他在同阿良商量着什么,一咧嘴,露出满口熏得变了色的黄牙。 第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二)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烟云盘绕中的柳保只是不住地点头,阿良微微地躬着腰,表情是满意的。几句话后,他往这边掷了一眼,碧瑶立马嫌恶地站起身,她本来就听得不清楚,这下就彻底失去了兴趣,转身来到院子里。 院里的连翘枝张拂着轻薄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近乎透明的质地。根部的瓜叶菊丝络分明,一团团湛蓝青紫的花束欢快地迎风绽放。初绿的花枝攀过泥墙,暖和的阳光下,一只瓢虫沿着墙缝悠然地匍匐前行。 碧瑶扯过一株连翘,使劲绞曲了几下,一手粘腻的花汁。她决定了,如果这次柳保和阿良再出什么鬼主意,她就直接跳到院子的老水井里,一了百了。 一个黑影晃荡着移近,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碧瑶扔了手里破碎的枝条,扭过头斜眼看着阿良,等着他的话。阿良熟悉碧瑶的脾气,知道只能来软的。他呵呵一笑,故作亲和地打着招呼:“碧瑶,在院子里玩啊。” 碧瑶不吱声,伸手逗弄着墙缝里红衣黑点的瓢虫,瓢虫敛开细透的翅膀,宛如轻盈的小精灵,飞到高处,闪过一个柔和的亮点。 阿良笑着:“我这次从上海回来,给你和你爹带了点东西。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同时伸出提着东西的左手,一包用细麻纸扎裹着的糖在阳光下晃悠晃悠。碧瑶认得,这是她喜欢的寸金糖,小的时候吃过。她不知道阿良这次是何居心,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不要!” 阿良收了提着小糖包的手,还是呵呵的,可说的话竟有了认真的意味:“碧瑶啊,以前是阿良叔的不对,不过,我还不是因为听你爹的话才四处托人替你找人家的?现在你长大了,谁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事。这些年,阿良叔东闯西荡的明白了不少道理,再想想以前,心里愧疚得很。这包糖算是阿良叔向你认个错,行不?” 这番近乎诚恳的话说得碧瑶心一软,她瞅了眼阿良,嘴巴仍是硬的:“那你这次来找我爹做什么?” 阿良牵着纸包的细绳,把糖放在碧瑶的手里,叹了声:“我这次来啊主要是告诉你爹……”他打住了话。阿良神秘兮兮地凑近,光线勾勒出他尖刻的下颚,碧瑶厌恶地后退了一步,仍是问着:“告诉他什么?” “算了。”阿良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等你再长大些,我再告诉你。”他知道撩拨起孩子的好奇心是最直接的沟通渠道。果然,碧瑶追问着:“你不是说我已经长大了吗,现在就告诉我。” “也好。”阿良暗自得意,又故作神秘地低了声:“我前两天去了趟上海,你猜我见到了谁?”“谁?” “见到了你娘。” 一只蝴蝶扇着艳丽的薄翅飞过,抖落些许细碎的金粉。阳光像一张浅金色的网,柔和包裹住她的身子,纸包里的糖颗粒分明地嗑着碧瑶的指尖,这让她想哭。模糊回忆里只有娘温暖柔软的掌心,牵着她的小手穿过那条被雨水侵蚀的石皮弄,一缕缕不完整的陈旧记忆,泛着黄失了真。 碧瑶微蹙了眉头:“……真的?” 阿良的眼神是真诚的:“真的,就在上海。” 第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三) 墙根下的锦带花比往年开得晚,碧绿的叶子漾着饱满的光泽,微风丝丝滤过时便有阵阵劲壮的香气扑鼻。碧瑶低头把玩着糖纸包,咬着唇一言不发。阿良的这个消息叫她的心微微一颤,过后具体的感觉,却也说不出什么。 阿良有些讶异碧瑶的沉默,但想到她当时年纪也小,可能是淡忘了,一挥手说道:“你那时年纪太小,想不起来了也正常。” “我记得!”碧瑶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无娘的孩子看,急了:“我当然记得。” 阿良笑得神秘:“这就对了。我见着了你娘,还和她聊了几句……” “你胡说!” “哎,你这孩子,”阿良睁大了眼睛,“怎么这么跟大人说话!再说了,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们说什么了?” “还不是说你,”阿良表示无奈,唉了一声:“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心里放不下啊。” “娘要是想我了,她怎么不回来?” “你也不想想,你爹当年是怎么对你娘的,她怎么会想回来呢?” 关于爹娘当年的争执,碧瑶是清楚的,她仔细想想也是,如果是她,早就走了。 阿良见碧瑶不说话,了解她心里的疑惑在慢慢地释解,缓了脸色说道:“你娘过得挺好,上海又是个好地方,金天银地的,什么东西都有。她想留在那里是真的,想你也真的,哪个做娘的会舍下自己的孩子?就是顾虑太多,时到今日也没磨出个法子来……你不想你娘?” 想,她当然想,但碧瑶不愿意当着阿良的面说这些,她咬了咬嘴唇,别过脸去。 “也是,这也不能怪你,你当时太小。”阿良又叹口气,迈开步子作离去状,边走边说:“你娘估计也是这个顾虑,怕你生分了,认不得她了……” 这话听得碧瑶心酸,她喊了声:“等等!” 预料之中。阿良转过身,挑着眉问道:“等什么?” “我娘在哪里?” “上海啊,”阿良拉着腔调说着,转眼又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自古都是父母牵挂孩子,哪有孩子担忧父母的,唉!”说完,又抬腿要离开的样子。 “等等,”碧瑶不喜欢求阿良什么,这让她感到别扭。碧瑶低下头,轻微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飘忽着从唇齿缝间挤出:“我想去看看我娘,我也想她……” 阿良收了迈出的腿,心里是计谋得逞的洋洋得意之情,他转回身,和颜悦色的:“好孩子,你娘也想你。你真的想去?” “想。” “那等阿良叔哪天去上海办事,顺便带你去。” “你哪天去上海?” 阿良摸着下巴,眼珠朝上想了想,似乎有些为难:“本来要过段日子,不过,还是提早些比较好……两天后,怎么样?” 碧瑶点了点头。 “那就两天后见。”阿良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可别让你爹知道!” 第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四) 日月流转,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早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一朝春雨润如丝,盛放的春殊兰被凝重的水珠催得半垂了花瓣,水边阴浓的竹林又抽出了簇簇鲜嫩的笋尖。一只水鹭掠过河湾尽头碧蓝连天的水面,消失在被茫茫雨雾幽禁的天际。 柳保家的院门开了条缝儿,黑檐下垂垂晃晃的朱红灯笼自过年后就没人打理过,残破的灯体露出几根竹蔑,笼内一截未燃尽的白烛。瓦隙间滚落的水珠断断续续连成细线,滑落在候在门口的来人的薄毡帽上。 春寒未消尽,湿冷的水气裹得膝盖酸麻,阿良跺了跺脚,把手缩在袖筒内,伸长脖子瞅着院内的动静。他心里有些忐忑,怀疑自己的计谋是不是被那丫头给识破了?应该不会吧…… 屋里静静的,只有雨水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声响。几股细小的水流悄悄地漫延进窗缝,顺着墙面垂直爬下。 碧瑶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行李,手脚放得极轻,怕惊扰了隔壁吞云吐雾的柳保。她把一方格子蓝布摊在桌上,拾掇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裳。碧瑶抿了抿唇,回看了眼窗外,朦胧雨帘里,阿良等在外面。阿良的话向来只能相信一半,她也犹豫过,不过就彷徨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坚定了动摇的心思。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空落的木橱里,一件东西吸引了碧瑶的视线。暖融融的一团红色旧了底,浅色的花纹干枯而精致。碧瑶取过它,掂在手里是棉絮特有的轻柔,拂过鼻尖的不是陈旧的霉味,而是丝丝干燥的陈香。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小红棉袄。 记忆总让人温暖,碧瑶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把棉袄连同其它的衣物放置在方巾里,折过巾角打了几个结,裹好了包袱。 阿良见碧瑶出来,舒了口气,嘴里催着:“怎么样,可以走了吧?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河埠头拴着只蓬船,面庞黝黑的艄公解缆待客。碧瑶心绪微澜,路过坑坑洼洼的埠头时踩进了水坑,溅了一裤腿的泥水。艄公呵呵一笑:“小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是啊,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外出,说不出留恋,但也有顾虑。碧瑶进了摇摇晃晃的蓬舱,把包袱抱在胸前,坐在阴冷的条木凳上。雨点落在舱顶,一种蚕食的沙沙声。船舱外一弯弧形的天空,阿良带着斗笠蹲坐在船头,舒眉欢眼地和摇橹的艄公说着不咸不淡的玩笑。 碧瑶支着脑袋,侧脸看舱外被雨雾迷离的风景。水路悠悠,桨声欸乃。几只鸬鹚衔着河鱼落在邻边的一条渔船上。船头站着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孩童,冒着雨,捧只大瓷碗滋滋有味地用手抓着饭吃。舱里出来个妇人,黄面松髻,一边扯着嗓子斥责孩子,转手又往孩子的碗里添了尾煮得鲜嫩的鱼。 这是孩子的母亲。碧瑶看得何止是羡慕,她越发想娘了。 船打了个弯,邻旁的渔船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阿良的脑袋探进舱里,说了声:“进了苏州河,就到上海了。” 第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五) 苏州河旧称吴淞江,因外埠人以为其直通往苏州,故改名为“苏州河”。 雨收了脚,轻云尽头是明媚阳光。阳春的落日比以往延缓了沉沦的速度,行船的痕迹抖碎夕阳倾斜的倒影,为粼粼波光的河面敷上了一层胭脂余晕的薄媚。 碧瑶感到不适,浑身冒着冷汗。虽说是在河湾纵横的水乡长大,毕竟甚少坐船,加上一日的水浪颠簸,更觉辛苦。她在舱内的长凳上躺了会儿,不适的感觉加剧,摸了摸额头,冰冷冰冷的。阿良还在甲板上和艄公说着笑,有些肆意的玩笑话语针芒似的刺入碧瑶的耳膜。 船继续晃悠着,河水舔舐着水渍斑斑的船身,碧瑶摇摇晃晃地出了舱。 两岸巍峨的建筑声势浩大地袭来,击得她差点站不稳脚。尖顶拱花的石料建筑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调高贵;冥冥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碧瑶无数次地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繁华,终于在十二岁时见了第一次面。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手畏脚地接受它第一次呈于自已面前的无声招呼。碧瑶有些慌张,更多的是新奇,仿佛刚刚越过这令人不安的,想象和现实交接的边缘,她需要点儿时间来适应它。 眼前铺开一道黑影,船过了桥。 码头热闹非凡,摇着绢扇的洋媛淑女楚楚动人地挽着儒雅绅士们的手臂,挺直了身板,抬着下巴下了高耸入天的大轮船。戴着雪白手套的绅士们把手杖夹在胳膊下,略略欠身请女士们先过路。 碧瑶觉得自己坐这条蓬船靠在大轮船附近,就像一片被水浸泡的薄叶子。 “这些是洋人。”阿良低声对碧瑶说着。 阿良是见过世面的,碧瑶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小小地佩服他一下。不过,她对高鼻深目的洋人们没多大兴趣,认为他们黄发绿眼的,长得实在太过夸张;倒是淑女们身上的漂亮裙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那些花儿可真好看! 碧瑶没有忘记来上海的初衷,她问阿良:“我娘在哪里?” 阿良付了钱,又揣了揣包袱,伸手指着:“过了几条街就是,我带你去。” 碧瑶把包裹夹在胸前,东张西望地跟着阿良穿街过道。街道平整如新,条条交错的细铁轨蜿蜒到了路的尽头。带白礼帽的马车夫赶着络缨缀饰的大马,身后一架奇巧精致的大轮轿厢,或有服饰考究的淑媛半掩容颜,矜持地保持着盈盈坐姿;或有圆墨镜覆面的绅士翘着二郎腿,把全身舒适地靠在车厢内。道旁三三两两卖糖粥的摊贩,守着冒热气的铁锅盼客来。几个盘着红头巾,面目黝黑的警人拖着懒散的身影,百无聊赖地散视匆忙来往的行人。 阿良又说:“这些是印度人,这里是公共租界。” 碧瑶相信阿良的广阔世面。阿良早年当过信客,专替在外闯荡的乡人捎物带信,见过的事,碰触过的人自然不在话下。某次,托活替邻村刘家待嫁的姑娘捎两匹红绸,阿良在红绸上做了手脚,剪了一小段。被发现后,刘家火爆脾气的大舅子当下挥起剁肉的大刀,砍了阿良的半截手臂。信客失了信誉就不能再当信客,靠着走南闯北的本事,阿良又偷偷摸摸地干些私活糊口。 路拐了弯,进了一条狭长的里弄。弄口的耍猴人敲锣打鼓地吸引看客,无奈看客寥寥,景况凄凉。一个拱身驼背的老汉担着两坛陈年花雕进了弄堂深处。碧瑶把包袱背到肩后,抬眼,漫天火红的灯笼挂在竿上,画着字,在晚风里摇曳不定。男人的笑容到这里转化成了慵懒和暧昧,有浓妆艳服的女子迈着轻浮而乖巧的步子,巧笑迎客。 第二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六) 浓艳的脂粉味缓缓迫近,挠得鼻子痒痒的。碧瑶的心里敲起了小鼓,她站住,问旁边无事人般的阿良:“这是什么地方?” 阿良挑了挑眉:“专门为男人准备的地方。” 碧瑶听得半懂,她不愿意再进去,满脸戒备。阿良倒急了,后悔刚才不上心的回答,神色急迫:“又不是带你到这里,只是抄近路,穿过这条里弄就到啦!” “你骗人!” “我怎么就骗你啦?” “我娘不在这里。” “你娘当然不在这花弄里,她在附近。” “那你叫她出来。” 阿良看了眼即将沉没的日头,急得鼻尖出了汗:“哎呦,你娘见不着你就不会出来,她现在金贵得很!” “你告诉我娘,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会出来的。” 阿良不想多说,上来拉碧瑶。碧瑶瞄着不对劲,逆反情绪冒上心头,甩开阿良的手,拔开双腿就跑,沿途撞上了耍猴人的担架,零碎的东西撒满一地。 “别跑,你给我站住!”阿良见马上到手的钱财飞了,气急败坏,甩着空落的袖管追上来,无奈独臂难维持平衡,跑得不快。在乡野跑惯了的碧瑶溜得比兔子还快,转身没了踪影。 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电车交梭而行,镶有细铜花纹的黄包车灵活地闪过。碧瑶夹着包袱跑了会儿,见阿良没追上,想折到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弄里避避。刚迈步,斜侧面冲过来的一辆马车猛地收了缰,马蹶了蹄子,车上的乘客已是尖叫一片,白面细眼的车夫拉着缰绳,见是个穿土布蓝衫的女孩,随口骂了声:“长点儿眼,乡巴佬!” 马车随即洋洋洒洒而去,碧瑶朝车啐了口,转眼见阿良又一颠一颠地跑过来。阿良是熟悉这里的街道的,也知道碧瑶想往哪个方向跑,三两下又能找到她。碧瑶惊叫了声,撒腿往人群里挤。 拥攘的人群赋予她空落的安全感,陌生人淡漠的神情在夕阳下就更为冷清,食肆飘着诱人而不关己的热烟,飘出一股撩人食欲的香味,小伙计们殷勤的吆喝声绵长嘹亮,酒保柔美的笑容永远只停留在门口挺胸阔腹的食客身上。 碧瑶夹着包袱走了很久,她确信阿良不会再找到她,因为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替换。 街道上很安静,两排枝叶浓密的悬铃木吊着一颗颗青色荔枝球,阔长的叶子极似梧桐叶,零落的阳光被长势旺盛的树木隔得更远,四周幽深潮冷,这倒使碧瑶忐忑不宁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抑制住冲到眼眶的泪水。 那只晃荡的袖管像个紧随不舍的幽灵,再次漂浮着过来。阿良犹如一头嗅得美味的狼狗,有着坚贞的品格,永不言弃地追随着认定的目标。碧瑶疏忽分神的一刹那,他就已经腆着张笑脸扬到面前,柔声细气地说着:“这里我比你熟悉得多,你跑不了的。” 碧瑶滑了行泪,她第一次感到由衷的害怕,掺和着发自内心的憎恶,忍不住冲他尖叫:“你别过来!” 阿良呵呵地嬉笑着,向她伸出左手,扬了扬:“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碧瑶把包袱掮到肩后,把着树干,蹭身爬上了道旁的一颗法国梧桐。青色的树皮被蹭掉了一块,露出粉绿色的内皮。 阿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龇着牙:“我看你能在树上呆多久!” 碧瑶没理他,梧桐阔大的树冠延到一户绿茵厚密的花园里,她颤颤地沿着树干走了几步,枝叶不堪重负,喀擦断了节,碧瑶尖叫着一头栽进了内园。 第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一) 园内是深深的草木,蓬松茂密的枝叶托住了碧瑶,她没发觉摔得有多疼。周围绿意葱茏,黄金葛爬满了整个墙面,柔软的尖梢在晚风的拂动下如丝飘扬,露出被掩映的一角石雕,精美琢砌的花儿生动饱满,翻卷绽放出雍容的气度。几股细细的泉水临空洒落,石雕凝了一身亮晶晶的水珠。 碧瑶站起身,拍落沾在身上的枝叶,她拾起包袱,在静谧园子里走了几步,寻觅着出口。阳光倾斜着从厚密的枝间抖落,熔金似的为园里的花草镀了层细腻的金黄。碧瑶四处张望着,猛然发现园里还有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或许他早就看到她了。 这是一个少年,干净的白衬衣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他有着一头浓密顺滑的黑发,微卷的发梢在耳后弯了个温柔的弧度。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近乎浓黑的夜蓝色。他与碧瑶见过的其他洋人不一样,少年的面容有着更为柔和的轮廓,但这抹不去在他脸上清晰浮动着的异样气质,安静的,清冷的,美好得仿佛可以用来铸成金子。 他的注视看得她的心跳漏了一下,碧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举步间踢翻了脚下的一个小花瓷盆,砰的裂成了碎片。 一只灰雀扑啦啦地飞过。 听闻动静,大房子里传出了女人高亮的声音:“quel est donc ce bruit,mon chéri?”(这是什么声音,亲爱的?) 稀奇古怪的洋文,碧瑶听不懂,但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意识到这里不属于她,自己像个纯粹的陌生人,鲁莽地闯入了他人的领地。碧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局促和忐忑,她只希望能够找到扇门,马上离开这里。 少年看着她,答了女人的询问:“ce n''est rien,ma tante。”(没什么事,姑姑。) 少年似乎看出了碧瑶的不安,嘴角牵起一丝压抑的笑意,往身后一指:“门在那里。” 一口纯正的汉语,附和着优雅的口音,这让他看上去更不像洋人。碧瑶低着头,抱着包袱,从他身边小跑过去。门口站着一位年迈的洋人老管家,西装革履,两鬓霜白,他打开了繁花缀饰的黄铜门,微微欠身,请碧瑶出去。 铜门在身后缓缓合拢,碧瑶回望了眼,阴浓树影交错复合,少年已不见了踪影,一股喷泉淋湿了张翼的小天使雕像,笼起淡淡的一弯虹。 碧瑶默默地走着,满怀心事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辆黄包车在她面前停下,车夫的笑容诡秘地呈现:“小姑娘,走路累,上车歇歇吧。”随即,阿良的脸噩梦般地从车厢内探出,碧瑶还来不及喊,就被捉上了车。 黄包车迅速地潜入人流,东弯西拐,回到老地方,穿过被艳红灯笼覆没的花弄,停在一条细石铺敷的巷口。里巷吊着一盏玻璃风灯,亮着惨淡的光。一名丰腴的妇人抱着个婴孩从巷口穿出,低着头匆匆而过。 天色又暗了一层。 第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二) 阿良示意车夫直接把车拉到巷内,车刚停稳,巷头油腻的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一名身形彪悍的汉子粗暴地扯过碧瑶,使劲地捏了捏碧瑶细瘦的胳膊,甩了几枚银元到阿良的怀里,木门随后哐地合上。 门口悬着的一串辟邪风铃叮叮咚咚的乱响。风铃下是一块斑驳的木牌,浓墨描绘的三个黑字:荐头店。 阿良用牙咬了咬锃亮的银元,又掂了掂,满意地收在贴身口袋里。他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松懈了神色,扔了几钿铜元给车夫,边走边瞅着独手臂上深深的两排牙印,叨着:“这丫头,咬得可真狠!” 碧瑶几乎是被半提半拉地拖进了屋子。汉子拎着她的衣领,大步往里走。柳保也曾经这样拎过她,所以碧瑶对此是深有经验的,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喊一闹,脸上就会挨耳光子,干脆默不作声地配合着往前走。 里屋闷闷地燃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是满屋的妇人和少女,她们安静地坐在长条凳上,等待着什么。一个穿着蓝布衣的姑娘把头埋得低低的,长长的发辫垂到腰下,肩膀瘦削,右肩头打着一块灰白补丁。旁边是位体态丰满的妇女,刚产完孩子的模样,毫不避嫌地袒着胸脯,一位梳着丰容发髻的妇人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着那对饱胀的乳房。 汉子把碧瑶按坐到长凳上,即刻换了副温和的嘴脸,谦恭地对妇人说道:“奶娘、丫鬟随您挑,挑好了就送到贵府。” 妇人的表情是祥和的,她看了看那位奶娘,转身对汉子说道:“我是替祁太太的侄子找个乳娘,顺便找个丫鬟送到段府,那需要人手。” 汉子连连称是。妇人把目光转移到碧瑶的身上,碧瑶睁着双乌亮的眼睛,不怕生地与其对视。她知道自己被阿良卖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里出去,这位妇人看上去很慈蔼,这使她朦胧地想起几年前,那位衣着光鲜女子身旁的娘姨,只是她看上去好像更加雍容华贵。 妇人缓缓开口:“多大了?” “十……”碧瑶刚开口,汉子就接过话:“十四了!” “好像小了点。” “刚从乡下来的,乡下的孩子都这样。不过勤劳得很,能吃苦,踏实肯干!”汉子又加了句:“人也老实。” “看上去倒也不认生。” “刚到上海,定是看着什么都新鲜。” 妇人微然一笑,嘴角漾开细纹。她似乎对满屋子其他沉默拘谨的姑娘们没多大兴趣,挺满意碧瑶,笑问道:“你叫什么?” “柳碧瑶。”碧瑶亮亮地回答了妇人的话。 “名字好,嘴巴也甜,应该合段家小姐的性子。”妇人下了决定,对汉子说着:“就她吧。” 这是碧瑶第二次看到自己被卖掉,妇人付给汉子的银元厚厚地垒在案桌上。汉子拿着一帖烟渍的麻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把着碧瑶的手,按了个指印,再交付给妇人。 妇人接过,滚镶襟袖下滑落一环碧绿的翡翠镯子。 “跟我来吧。”她对碧瑶说道。 第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三) 妇人把碧瑶带到段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通了电,白亮的灯光浮在红砖墙面,墙外攀过几株碧叶繁盛的树枝,挂着鲜红的小珠果。隔着不远,还有几盏燃油的灯,像是渗了水,不停地爆毕着火沫星子。 妇人示意车夫进了后院。院外一堵一人高的石墙,无一例外地爬满了藤蔓,田田绿叶随风翻动,阴浓的凉意就丝丝渗入人的肌肤。碧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抽抽鼻子,抬头向墙上看去。 一双手正费力地扳着墙头,一会儿,探出一个脑袋,贼溜溜地看了眼四周。他无比敏捷地翻身越墙,轻轻巧巧掂身落地,把妇人和碧瑶都吓了一跳。 “尤嫂!”倒是少年先开口打了招呼。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一身藏青学生服,脖颈间露出扣得密合的一截白领子,挺拔俊俏的模样。 尤嫂缓过神来,宠溺地嗔了声:“是阿睿啊,吓了我一跳!有门不走,爬什么墙呢,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没去哪里,马上就回来。”段睿冲尤嫂展开个明亮的笑容,求道:“可千万别让我爷爷知道!” “让老爷子知道,你又要挨训!” “爷爷在客厅里,”段睿扫了眼尤嫂身边的碧瑶,转身跑开,声音随脚步跑得远远的,细线似地飘过来:“爷爷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没见到我——!” 尤嫂眼带笑意,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宠爱这少年的,任由着他去。碧瑶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段老爷子的孙子段睿。”尤嫂提了提曳地的双镶裙摆,耳边的翡翠耳环借着灯闪过细腻的光亮。她领着碧瑶往里走,一面耐心地讲解着:“和依玲是双生姐弟。依玲比他早出生了几分钟,做了姐姐,这俩孩子……” 一只白猫轻盈地跳跃到墙头,曲着蓬松的尾巴瞅着陌生的来客。 “以后你就熟悉了。”尤嫂用掌心贴抹了下鬓发,又说:“我是这里的管家,你就叫我尤嫂。” 段家的大门前挂着两只古旧的大灯笼,团团光晕在廊木上贴印出温淳的斑斓。进了门,一座大瓷花瓶,瓷身描绘的娇嫩荷花栩栩如生,瓶里几尾艳丽的孔雀翎。乌檀柱木,假山寿石,福禄童子的浮雕,大堂中间却亮着一盏阔大的西洋琉璃灯。 “这些都是按段老爷子的喜好摆设的。”尤嫂连这个都告诉她。 大堂里站着的人就是尤嫂口中的段老爷子段鸿晟。 他是碧瑶见过的最古怪的老头子,这想法起源于他脑后拖着的那根长长的辫子。后来,段家的佣人悄悄地对碧瑶说,段老爷子当年是留过洋的,是前朝的洋务大臣。平常一高兴,还会吱吱吱吱地说洋文,至今仍念念不忘当年漂亮的洋女友,偶尔会唠叨:“只可惜脚大了点。”这大概是他心里对佳人评判的唯一缺点。 还有人说:前几年闹改革新潮剪辫子,老爷子发了话,要剪辫子请把他的脑袋一块儿搬走。谁也没敢动他,再说了,这年头讲的是“民主”,随他去咯! “老爷。”尤嫂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礼,碧瑶抓着包袱直愣愣地站在旁边,不明白这套规整的礼仪。段鸿晟转过身来,辫子甩了下。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盯得碧瑶的心里直起毛。 “尤嫂!” 清清亮亮的娇俏喊声。碧瑶顺声望去,高堂角的楼梯上蹬蹬蹬地下来一个少女,娥面柳眉,身姿娉婷,不用说也知道这就是段家小姐段依玲。 第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四) 段依玲窈窈窕窕地下了楼梯,站在梯口,把着栏杆问尤嫂,娇里娇气的:“尤嫂,我要的湖绸你买了没啊?” 尤嫂歉意地一笑:“没忘,我还特地去绸缎店问过,周老板说断货了,下个月去苏州进货。” “我等不到下个月了,月底就要去林家参加舞会。”段依玲撇撇嘴,有些不高兴,她也没多抱怨,返身想上楼,眼角余光瞄到了尤嫂旁边的碧瑶,转而支着楼梯扶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 碧瑶也在看她,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段家小姐漂亮的软缎袍子,贴身的裁剪,袍上绣着清新的淡色兰花,里衬是精致的纯细白纱,刚才下楼梯时就如轻轻飘起的一阵清风,闪出银浪。看得她心里翻起一阵羡慕。 段依玲对蓝衣土袍的碧瑶到底没多大的兴趣,牵了牵嘴角,算是打了声招呼,又蹬蹬蹬地上了楼。 段老爷子夹着手杖,拍拍黑袄马褂,自顾自慢慢地踱出厅堂。 尤嫂领着碧瑶进了佣人房,嘱咐了些事项,就让她先歇下了。 碧瑶的房间在阁楼上,段家位于法租界,这是座宽敞的洋房,每个佣人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家具虽陈旧但也实用。一条窄小的木楼梯直通到院子里,自由上下,不和主楼道混淆,以免打扰了这座房子主人的清静。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一拽绳就通亮。碧瑶按了按柔软的床铺,满心欢喜地坐着蹦了几下。轻软的被子,齐整的家具,不用担心柳保的棍子,也不用再提防阿良的诡计,她喜欢这里。 包袱里仅有的几件旧衫被碧瑶叠好放进老木橱里,或许以后就用不上了,因为尤嫂说这里的佣人都穿蓝布佣人服,碧瑶的个子小,要订做,等两天就行。碧瑶翻出那件小红棉袄,不小心落到地上,碰起一记沉闷的声响。她拾起来捏了捏,里面像是裹了件硬物。 碧瑶挪了张椅子,把红棉袄铺在桌上,灯下泛起朦胧的光晕。棉袄里子是密密细缝的异色针脚。碧瑶找了把剪子,剔断线头,棉线抽丝似地剥离开来,现出一小幅卷好的画轴。 碧瑶的心像是被轻轻地捏了下,这应该是娘的画。为了不被柳保发现,缝到她的小棉袄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在哪儿呢?想到这里,碧瑶的鼻子一酸,又赶忙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展开。 画纸由于经年长久而发黄,水墨细描的彩图也淡却了原先的鲜活,凝固在纸上是某种含义不明的衰老和颓丧。隐隐约约的,却还能体会当年作画人浪漫的心情。 画的是一个古时的老渔夫。坚执的面容,把着钓竿,腰间别着个小鱼篓。他好像要往回收钓线,那缕细细的线很模糊,没有钓钩,线隐落在画外。渔夫的脚边是只鸬鹚,尖喙细爪,披着身灰黑色的羽毛。 他钓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钓到?碧瑶嘀咕着,好像都没画完整。她重新卷好画,塞到棉袄的袖筒里。无论如何,这是娘的画。而且,对娘来说好像很重要,她要好好保管。 碧瑶收拾好东西,熄了灯。月光如洪水般涌进窗户,漾着发亮的淡蓝色。清爽的海风拨弄着人的心思,碧瑶没有睡意。她坐在窗前,仰望比柳家村的天空要稀薄很多的星星。 夜深了,江边传来长长的汽轮笛声,回荡在尚未入梦的夜归人的耳边。碧瑶低头看去,段家的院子里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第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五) 黑影是攀着墙爬进来的,蹑手蹑脚的,像是要避人耳目。碧瑶的心一下子吊高了,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个窃贼,但她无法忽略完全陌生的环境赋予她的不确定性。可又不能不管。碧瑶犹疑了一下,转身寻找着什么,晃着脑袋看看房内,取了块垫桌脚的木头,试探性地往那个黑影扔去。 “咚!”没扔中人,扔中了花盆。 这记不小的响动惊了屋里的人,一时灯光大亮,放焰火似的照亮了院里的那个黑影。段睿似乎没能适应这突然而至的强烈光线,伸手挡了下眼睛。 首先响起的是段依玲的声音:“我明天要上课的呀,还让不让人睡啦!” “别惊动了老爷子。”尤嫂的声音。 碧瑶伸长了脑袋瞅着楼下的动静,段睿也刚好抬头,像是在寻找刚才那记声响的来源,两人的视线就对上了。碧瑶心一虚,迅速缩回了脑袋。 发现是自家少爷,楼下的混乱没持续多久。灯光很快就灭掉了,又是一派清静的夜色。碧瑶也准备解衣睡觉,刚躺下,门就被敲响,不缓不急的三声:笃,笃,笃。 她开了门,段家少爷交叉着双手倚在门口,半边脸隐在暗中,见了碧瑶就问:“你扔的石头?” 碧瑶必须承认,但也必须纠正他的误解:“不是石头。” “这么说是你扔的。”段睿换了个更舒服的站姿,继续问:“扔的是什么?” “一块木头。” “木头?”段睿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又觉得有些好笑。碧瑶知道他的疑问,伸手指了指桌脚,一只桌脚下空了块垫木。段睿还真的凑近看了看,屋里的灯光清晰地照出他的脸,俊朗的面孔,唇角一弯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比她高了整整一个脑袋。 既然她承认了,那就不能再计较了,何况自己又没被扔到。段睿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同时又认为不能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走了,他好玩地看着碧瑶,问道:“你新来的?” “是的。” 一问一答,段睿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碧瑶,这使碧瑶想起他的双生姐姐段依玲,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嗜好,喜欢这样看人。 又问:“多大了?”不等碧瑶回答,段睿又说:“看样子也不会超过十二岁,尤嫂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说完,他瞄了眼碧瑶,见她有了些情绪,开始得意。 碧瑶明白他是来找茬的,她的歉意早就被问空了,继而是一丝丝陆续冒上来的反感。她对段家少爷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 “我要睡了。”她说着要关上门。 “哎,等等。”段睿伸手挡住,“我的话还没说完。” “说吧。” 段睿把着门,一本正经的模样:“你要知道,我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回家的,你别问为什么,只要明白这个时候进来的人是我就可以了。所以请你下次先看清楚,别乱扔东西。”说完,问道:“明白了?” “知道了。” 他笑笑,对她的这个回答表示满意,想折身下楼,门就在身后被关上了。 第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六) 尤嫂念在碧瑶年纪尚小,又未十分熟悉段家人情事物,吩咐她的事情也通常是些轻巧的细活。每到中午,厨房的佣人盛好饭菜,盖上青花瓷碗,装进竹篾匣里,让碧瑶给段家古董店的掌柜送过去。 送饭也是门艺术,走的时间长了饭菜就会凉掉,偏偏古董店的掌柜乌泽声是位懂得养生之道的人士,颇讲究饭菜的热度,太热烫口,太凉伤胃。他对碧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米饭要热,菜要温,这样吃着才舒服。 古董店不远,绕过一条繁华的大马路,左边第二个路口进去就是。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个白发苍苍的阿婆提着篮子在路口叫卖煮好的茶叶蛋。 风漱着玉兰树油亮的叶子,沙沙声清晰入耳。玉兰花瓣虽硕大仍是精致,顶端一抹晕染的紫红,遥望过去,如胭脂洇于初雪,空灵中捎过曼妙的妩媚。春日晴好,碧瑶的心情也跟着快乐起来,她挎着篾匣出了花香蕴溢的庭园,一缕柔和的风拂过她粉嫩的脸颊,脚步越发轻盈。 脚刚踏出门,迎面撞上了走来的一个人。碧瑶灵活地闪身,和那人擦肩而过,手臂一拐,篾匣里的汤碗顺势倾了,篾匣下面湿漉漉地渗出点滴汤汁。那人顾自走过,头都不回,仿佛刚才是刻意为之。碧瑶认得她,是段家的女佣小素。小素性格孤僻乖戾,彼此年纪差不多,却从没有和她说过话,人长得又黑又瘦,尖得过分的下颚使碧瑶联想到柳家村的孙寡妇。 她曾不经意间发现小素偷吃段小姐的胡桃松糕,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嘴里塞,瘦腮帮撑得鼓囊囊的,样子非常执著。 这并不能破坏碧瑶的好心情,她正了正细篾匣,继续赶路。 一截碧绿的胡柚木掠过墙外,雀鸟啾啾栖于枝头,繁茂的枝叶挡住了正午热烈充实的阳光,只露出远处教堂的尖顶。有女子披着微水涟漪的长发,袅娜多姿地从段家门口经过。 碧瑶抽了条抹布擦干净匣底的汤汁,怕乌掌柜又唠叨,脚底生风地绕过围墙,车辆来来往往穿梭如织,她等到空暇就穿过马路。碧瑶回头瞄了眼段家高耸的外墙,见一个人攥着一只大麻袋,绕着墙走来走去,不时伸长脖子瞅着墙内的洋房,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好事心一起,碧瑶又折回去,三两步来到那人的身边,严肃地问道:“你找什么?” 那人扭转过脸,一脸憨实的模样。天气已转暖,他的身上仍裹着一件厚实的土棉袄,脸上就更是汗水淋漓,他见了碧瑶,憨厚地笑笑:“俺,俺找俺舅公。” “你舅公是谁?” “俺舅公姓段,俺托人打听了,他就住在这里。”年轻人到底憨愚,说多了话就紧张,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面色绯红。 大概是乡下来的亲戚。碧瑶这么想着,对年轻人说道:“那你等等。” 她重新绕到大门口,年轻人也背着大麻袋跟过来。段老爷子正在园里拨花弄草,还没等碧瑶开口,年轻人甩下麻袋,兴冲冲地喊着:“舅公,舅公!” 段鸿晟直起身,脸上架着一副小圆眼镜。他低着头,透过眼镜的上方辨认着喊他舅公的年轻人,缓缓的,开了口:“是阿瞒啊。” “是俺,舅公!”叫阿瞒的年轻人难掩兴奋,眼里甚至现了泪花,仿佛路途艰辛,终归找到了亲人的踪影。 段鸿晟背着只手,又弯下腰去。一朵白兰枯了半截,丝蕊瑟瑟垂挂。他剪掉枯苞败叶,背着身问阿瞒:“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好,好!” 段鸿晟把剪子交付给佣人,辫子垂落至腰际:“先进屋再说吧。” 第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一) 段家的古董店号隐匿在马路斜角的里弄里,乌檐青瓦,屋脊上蹲着只小石兽,古意浓浓。柳木门棂上吊着只细彩布条缀饰的旧铜铃,客人一进门就叮叮咚咚地敲出清脆绵长的回音。 碧瑶总是很小心地推开门,避免铜铃发出过份的声响。店铺面并不大,进了门,再度过一条暗长的通道,就是段家收集古玩宝贝的地方,院里石井老树,阳光充裕,从木格子窗户里看过去,粉瓷陶器,玉石金雕林林总总地排满了鸡翅木做的橱架。 乌泽声掌柜说话很慢,柔声细语的听得人替他着急,这大概跟常年和古董玩意儿打交道有关,精工细活的,眼力比话语重要的多。他个子中等,灰白长褂和青布鞋一成不变,上唇长着两撮细长胡须。再加上他姓乌,碧瑶就想到浑身腻滑的长须乌鲢鱼,天气一热就一声不吭地钻进凉漫漫的水草里。 碧瑶掂着脚,把饭匣放在柜台上。乌泽声低头拨弄着玉骨算盘,啪嗒,啪嗒,慢悠悠的,跟他说话的速度一样。 乌掌柜收了算盘,打开匣子,噢了声:“汤少了点。” 碧瑶挠挠脑壳,说道:“半路上洒了。” 乌掌柜端出饭菜,悠然地说着:“无妨,无妨。” 这时候,铜铃咚咚响起,进来个人,黑沿帽遮脸,摸出个锦囊掷到黑木柜台上,说话粗声大气:“掌柜的,看看这宝贝值多少银元。” 乌泽声抖开锦囊,一颗亮翠的猫眼石入了碧瑶的眼。乌掌柜取了只玻璃镜,打开照宝灯,仔细地翻看着宝石。不一会儿,他把猫儿眼装回锦囊,扔回给汉子:“值不了多少钱。” 汉子大惊:“假的?” “不是假的,是次品。” “怎么可能!我刚从东洋进的货。” 乌泽声关了照宝灯,语义绵远:“这就对了。东洋人造假是出了名的。猫儿眼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是后修的,光下有三条斧凿的痕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不过,内行人一瞅就明白。” 汉子有些羞怒,可能是被识破了诡计,转身出了店铺,铜铃活泼的声音又热烈地响起。 乌泽声扒了口饭菜,有些遗憾地叹道:“饭凉了。” 乌掌柜过人的专业本领让碧瑶的心里生出了某种类似崇拜的心理,对他慢条斯理的话语也有了接纳的理由。她眨巴着眼看他拂去柜台上的灰尘,整好账簿。空闲时,乌泽声就会和碧瑶聊几句擦边话,譬如: “跟东洋人打交道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他们太过挑剔。老祖宗的相学书上描得清清楚楚:肢体精瘦矮小者,通常乃大奸凶残之辈。”碧瑶连连点头。 “古董店生意不比往年了。段老爷子吩咐过,前朝的没落王孙倒卖家产,顾及人家脸面,不能声张出去,价格也别压得太低。可古董店只有入,没有出哪行呀……” 乌掌柜拾掇了两口饭,又放下:“古董店也是看每年的行情,去年就流行乾隆年间的观音像,市面上的价高的让人咂舌!”他也不管碧瑶能不能听得懂,只管自己慢慢叨叨地说着。 “听说这几年,又打听一幅画的下落。来店里询问的西洋东洋人都有……” “什么画?” “明代徐燮的仙子渔夫图。早年听说是被宫里的一位格格带出了国,去了法兰西。”乌掌柜摇摇头:“可看近年的情况,也不像是这么回事。” “什么是法兰西?” “就是个国家,大洋的那一边。”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打听这画,这画有那么好吗?” “要的人多了,再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抬高身价……再者,人言谣谣,说这幅画里藏了个秘密,”乌泽声神秘兮兮地凑近碧瑶,胡子一颤一颤:“当然,这只是个传说,因为谁也没见过这幅画。” 第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二) 碧瑶拎着轻空的饭匣,蹦跳着往回走,跳得匣里的瓷碗咯咯碰响,她又放缓了步子,小跑了几步。 出了乌暗的里弄,阳光从薄云里探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路旁纠缠开放的紫鸢尾,蒙蒙光线中几抹海棠般的淡胭脂。闻得一股清香扑鼻,碧瑶停下欢快的脚步,转身俯下,把鼻子凑近芬芳弥漫的花心。看着实在喜欢,想伸手掐一朵,瞥见一个穿黑制服的警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这里不是柳家村,路边长的通常都不是野花。碧瑶转身跑开了。 暖热的阳光晒得人有了平润的汗意,碧瑶穿过马路,看见一处阴凉,鬼使神差地往树荫走去。浓郁的幽凉在瞬间把汗意收了回去,丝丝凉意穿透薄衣。碧瑶抬头,葱郁树枝隔断碧蓝晴天,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随风浮动在路面。枝头几记不见影的脆灵鸟鸣。 她好像来过这里。 道旁的梧桐枝叶繁盛,像是不出己愿地在喧嚣闹市中为人遮蔽出一片静谧的天地。碧瑶数点着梧桐,一,二,三……她数到五的时候,找到了那棵断了枝叶的梧桐,新鲜的青白裂口有些突兀,仿佛展示着一个尴尬的伤口,刺喇喇地指向天空。这一切让她想起了那日,园子里夕阳笼络下,黑发轻扬的俊美少年,他就住在这附近。 碧瑶把饭匣搁在树下,搓搓手,噌地上了树。她熟练地绕过树干,踩在那断枝上,手把着一株结实的枝叶,倾身观望着园里的动静。 园里是深密的草木,小天使雕像旁的喷泉停了,几弯深色水渍爬过大理石座基。晚开的美女樱细细绽放初开的嫩蕊,微风乍来时的摇摆不定。很安静,清风掠过的细琐琳琳碎响就成了此时园内唯一的活络音色。 他搬走了吗?碧瑶有些失望。仿佛只是个梦境,稍稍偏离,便失去了原有的梦幻轨迹。她使劲地往前倾,想看得更明白些。 梆!梆!梆!树下传来了三声敲击,碧瑶低头看去,见一个黑衣警人拿着根警棍,斜着眼睛看她。 “下——来!”警人拖长了声音命令道。 碧瑶不想。她亲眼见过警人甩着棍子抽断了一个黄包车夫的腿。她对披着制服的人实在没多少好感,落入他们手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碧瑶瞅了眼园内,想着,大不了再跳一次。 警人见她站在树上对峙,失了耐心,火气上来,简短又大声地命令:“下来!” 那株伸向内园的树枝已被踩断,想跳进园子有些困难,碧瑶小心翼翼地踩过枝丫,攀上了另一丛。 警人怒气冲冲,又不能上树捉人,只好围着树干开骂:“没教养的野丫头!这里又不是乡下,哪能说爬就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你是肉皮子痒痒,活得不耐烦了!” 碧瑶没睬他,同时又担心树下的饭匣子,一时举棋不定地夹在树丛里。她东张西望,一辆车吐着黑烟消失在路口,惊起了三两只鸽子。碧瑶看见到了从学堂放学归来的段家少爷,夹着几本蓝皮线装书,斯斯文文的俊俏读书郎模样。 段睿也看到她了,跑过来,颇感意外的样子:“哎,你在树上干吗?” 警人更加意外,支吾了下,问道:“段公子认识?” “认识。” 警人温和一笑,抬抬帽沿,很有教养地弯了弯腰:“原来是府上的人。”他不再说什么,夹着警棍慢慢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走了,你下来吧。”段睿冲碧瑶喊道。 碧瑶双手抓着树干,荡了两下,翻个身,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这招捻熟的翻身落地式看得段睿双眼亮了下,不由赞道:“好身手!” 第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三) 碧瑶拾起饭匣子,拂去粘在上面的几片梧桐叶,抽身就往回走。段睿追上她,兴致勃勃地问着:“你这一招在哪儿学的?” 碧瑶从小就会爬树,爬上低矮的桔树摘过青枳;稍大点就爬桑树,掐过饱满发黑的桑椹,坐在树杈里吃得满嘴紫红,这里的梧桐树根本就难不倒她。段睿这么一问,她就有些得意:“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倒没见过哪个女孩像你这样学爬树的。”段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就那么喜欢爬梧桐树?” 碧瑶白了他一眼,心里咕哝了下。说她,自己爬墙不也爬得挺欢的?心里不快,脚步加急,几乎是跑着进了段家园子。 段睿在后面喊着:“别生气,我又没说爬树不好!” 见碧瑶不睬他,又高声喊:“梧——桐——妹!” 园子里的门咚的一声撞到墙上,拍落了墙头果树结出的几枚珠红小果子。段依玲也放学回来了,青衣黑裙的女校学生打扮,脚上一双扣带黑皮鞋。她挎着布书包,轻灵灵地闪进园里,听见弟弟的喊声,嗔斥道:“阿睿,瞎喊什么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段家小姐对于碧瑶来说,代表着尚且陌生的整个成熟女人世界的好奇和诱惑。段依玲比她大三岁,却与生俱来对女性所拥有的特质:柔媚和性感有着深彻的领悟。那永远贴身合适的衣物,恰到好处的精致首饰,和对事品挑剔独到的眼光,无一例外地诠释了段家小姐对卓越生活的透彻理解,以及她对自己刚刚开始的青春年华的及时抚慰。她懂得如何张扬憨润青春活泼的本质,以及展示其内心蕴含的全部诱人的神采。 “我要换衣服。”段依玲把书包交给尤嫂,蹬蹬蹬地上了楼。不出一会儿,她肯定会换上一套香云纱盘香钮的半袖袍裙,配一对镂花白皮鞋,眉动目闪,婷婷袅袅地下楼来。这一套沉闷简朴的女校装束只不过在段家院门口现一下便彻底消失。 当段依玲一身一脸的馨亮鲜香出现在众人面前,刚从乡下来的阿瞒的眼睛就不自觉地放着光,他挪挪步子,问碧瑶:“她是谁?是段家小姐吗?” 碧瑶点点头:“是的。” “她可真漂亮。” 这点碧瑶早就认同了,阿瞒的话就让她更深一步地断定了段家小姐“漂亮”的事实。 段依玲发觉了阿瞒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注视目光,心里陡然泛起漫漫厌恶之情,她白了眼阿瞒,低声问着尤嫂:“那个人是谁?” 尤嫂笑呵呵的:“是刚从乡下来的远房亲戚,求老爷子在这里给找个活干。” “我讨厌他这样看着我!”段依玲扬着下巴,又上了楼,上了两台阶,返身对尤嫂说:“尤嫂,过几天我要参加林家的舞会,你帮我问问绸缎铺的周老板,湖绸到底到货了没有。” “周老板说了,一有货马上就差人送来。” 碧瑶羡煞地看着段依玲摆动腰肢消失在梯口,她侧眼看去,阿瞒还是直勾着眼睛,呆呆地瞅着段小姐已隐入房内微飔相随、嫣然百媚的靓影。 第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四) 这一晚,江风吹亮了摇摇欲坠在天际的一轮圆月,窗外泼洒进一束白光,照得窗台玻璃泛起幽丽的光亮。微风摇动园子里被月光涂染的琼枝玉树,为清冷的夜晚补缀上了诡秘而动人的沁凉。 碧瑶坐在窗口,剥着阿瞒送的红皮大花生。阿瞒带过来一麻袋土特产,段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份。碧瑶还分到一小袋软糯的地瓜干。花生吃多了就口渴,碧瑶想起到厨房倒杯水来,下了楼梯,园子里忽的闪过一格黑影。 又是段家少爷要翻墙。这源于园里的那扇陈年大门,一开就“吱——呀——”,段老爷子说防贼不错,谁也没打算换。段睿熟络地攀过墙头,纵身跃到墙外,贴身的枝叶掠起轻微细碎的沙沙声。 碧瑶的好奇心被彻底地撩起,她也跟着攀上墙,这堵一人高的墙并不能难倒她,碧瑶踩在墙角的梅树上,一蹬就到了墙顶。当她顺着墙体滑到外面时,段睿的身影拐过右边的路口,消失在夜色里。 月亮慢慢地升高,在天空泛着轻轻的品色,清水般洒落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盏路灯从繁密的梧桐枝叶间漏了几缕细薄的光,阴浓树下深深的一笼夜色被隔得支离破碎。段睿匆忙行进,没有发现紧跟在身后的碧瑶。 他穿过几条安静的街道,在一座大宅前停下。碧瑶潜到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露出半张脸观着动静。这是一座深宅大院,黄铜雕饰的卷花大门使碧瑶想起那个少年的家。可是这家门前栽的不是吊着青色荔枝球的法国梧桐树,只有几棵直拔的桐油。 段睿捡了颗小石子,往里轻轻一扔,叮的一声细响,像是在打探。不多时,那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少女,穿着和段家小姐一样的青衣黑裙校服,光影跃动在她的脸上,朦胧一片。虽看不清楚,想必一定是妙龄佳人,貌美如花。 两人亲密地携着手,走了几步,隐在树荫里,他们离碧瑶更近了。碧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慢慢加快,把着树干大气都不敢出。 段睿扶着少女纤细的腰肢,软声细语的说着什么,风翻动两人的衣裳,灯光在段睿俊秀的眉间镀上了层薄薄的光晕。他的言语不时引得少女发出阵阵风铃般的娇笑声,她长长的黑发披落肩头,迂回着温柔的妩媚。 风卷过空落的街道,碧瑶游离了一半的梦思被夜风吹断,她微微地动了下身子,细风挠鼻,不禁打了个喷嚏。 这声响动惊扰了情意绵绵的两人,少女稍显惊慌,匆匆告别,返身进了自家的大门。碧瑶极其后悔刚才不经意的举动,因为段睿惊奇而愤怒的目光已经转到她的身上,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向前跨了几步,用力握住碧瑶的胳膊,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的:“你跟踪我?!” 胳膊被拽得生疼,这回是百口莫辩。不知是出于疼痛还是后悔,碧瑶的眼眶里迅速蓄了泪,泪花闪动着实可怜。 段睿愤愤的,还是放了手:“回去再跟你算帐!” 第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五) 一辆汽车倏地停下,车前灯照亮了树下的两个人,段睿赶紧拉着碧瑶躲在树后。铜门前的路灯霎时通亮,赶来的仆人恭恭敬敬地开了门。 车上下来个人,他胡髭全无,肌肤白皙艳丽,走的时候拄着枝手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微胖的身躯。碧瑶看得清清楚楚,他握着拐杖的手很特别,小手指微微上翘起一个兰花指的弧度。 仆人诚惶诚恐地垂着眼睑:“林老爷。” 林秋生轻哼一声,表示应答。他高抬下巴,继续往里走,忽然又迈着细碎的步子返身到车前。车里下来一个人,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林秋生腆开个笑容,两眼弯成一道陶陶然的笑意,操着比女人还尖细的声音说道:“成~就这么办!” 这记尖利的声音在夜色里分外清晰刺耳,针芒般窜入耳膜,听得碧瑶起了一身的寒栗。她不禁低声问段睿:“他是谁?” 段睿也是一身的冷汗,他庆幸自己早一步离开没被发现,情绪翻转,对碧瑶反而有了感激之情,悄声回答道:“林小姐的父亲。” 碧瑶追着问:“林小姐是谁?” “林静影,我姐姐的同学。”段睿不想再继续呆下去,拉了拉碧瑶:“走吧。” 碧瑶见到林小姐是在两日后。 这日的午后,暖热的阵风拂过庭间的玉兰树,花瓣如流云卷丝,绽放在风中宛若恍然开时浓丽。风吹落了几颗小珠果,啪啪的掉落在绢丝大阳伞上。白色阳伞洒下片阴凉,段依玲换了套纤秾合度的白绸纱旗袍,反照的阳光把整个人都托得浮亮起来,一如她现在的心情。她手里的银勺缓缓搅着,边上一小碟果饼子。 她的女伴坐在对面,蓝色上衣,素洁的麻纱裙子,安安静静地听着段依玲的娇然的话语,听到轻松处,不时绽出一个笑容,唇下的那点黑痣就灵动起来,温婉动人的样子。 “静影,听说学校里来了个法国嬷嬷,还是个修女,一到晚上就提着盏灯到女生宿舍查夜,是不是真的?” “是的。” “唉呀,烦死人了!我才不愿意住学校的宿舍,整天穿着乌鸦似的校服!可又不得不去。” “天主教学堂都是这样子的。” “都怪我爷爷,替我选了这么个学校,整天讲洋基佬的语言,烦勿啦!”段依玲抱怨了一句,接着亮着笑容,嘻嘻哈哈的:“住宿舍也不要紧,晚上还可以有人陪着说话聊天。” 两人轻快地聊着,段依玲掂起片薄脆的果饼,咬了口。她搁下泛凉的奶茶,又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他两张戏票,今晚的戏。我爸爸没空,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是什么戏?” “香生茶园的,我也不知道。”段依玲娇俏一笑:“我才不管什么戏,重要的是今晚可以出去玩个痛快!听说呀,恒祥师傅家的旗袍又出了新样式,你陪我去看看吧。” “好呀。” “那今晚你留在我家吃饭。”段依玲很开心,她喝了口茶,转身冲着房内喊了声:“碧瑶!” “来啦!”碧瑶伴着一道明媚的春光急急地跑过来,手里还抓着块抹布。 “去酱园买点小菜,再要只酱鸭。今晚我有客人。” “知道了!”碧瑶应了声,她看了眼段小姐的客人,妩媚阳光下一头柔软顺滑的披肩长发。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客人转过脸,一张姣好的青春面容。碧瑶冲她笑了笑,跑出去了。 林静影忽的面色潮红:“她……是谁?” “柳碧瑶。”段依玲不上心的顺口回答:“尤嫂新买的丫头。” 第四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六) 柳碧瑶……林静影细细琢磨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不好的回忆忽然像开了闸门似的浮漾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姐。”碧瑶套着新红棉袄,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伸开双臂,甸起一个期盼的笑容:“好看吗?” 柳保的棍子雨点一样地甩落,凶神恶煞般咧着一口黄牙:“把那画给我交出来!” “秀丫!你娘又站在河埠头了,赶紧找人看着点她!” “柳保的媳妇也真可怜,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曾想极力摆脱这些如蚊蝇般萦绕在脑袋里的记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现在爹娘供给的曾超乎她想象的优越物质,喜欢书香缠绕的女校,喜欢和优雅的人打交道……她不愿意和黑暗的过去有任何可以牵绊的瓜葛,她希望,希望这只是个相同的名字罢了…… “静影?”段依玲觉察出了她的异常,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不太舒服……”林静影低低地喘气,似乎还没有从回忆里走出来。刚才的丫头并不认识她,呵,就算是妹妹,她怎么可能认出她呢,她那时还那么小……想到这,林静影起了身:“我想先回去了。” “噢,”段依玲有些失望,也不勉强:“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我让阿睿送你。” 鸿福里弄堂口就有家酱园店,老板是海盐人,胖乎乎的,长着一对倒八眉。酱园老板今个儿心情好,不仅把酱鸭均匀切成块,还外送了小钵梅酱。碧瑶接过油纸包卷的酱鸭,谢过老板,怀着靓靓的心情一路蹦到了对面的马路。 又穿过一道弄堂,二楼的人家趁着阳光晴好,撑起竹竿晒被子,小窗口一盆黛色的扁竹莲,光线在厚实的被角烙了个明媚的光圈。顺着走下去,就离段家的古董店不远了。碧瑶很熟悉这里,如果不拎着满手的酱菜,她会过去和亲切的乌掌柜打声招呼。 道旁的攀援绿木憋足了劲地长,一枝枝沿着行道铺开,肆意舒卷着油亮阴浓的枝叶。一阵风铃般的笑声随风消散于条条枝缕花茎,碧瑶看去,见段睿陪着段小姐的朋友,一路说说笑笑,潇洒走来。 碧瑶远远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小姐,带了点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裙子。她不像段小姐,总穿旖旎迤逦的花色裙子,她穿了件蓝布上衣,细麻裙子,清灵朴茂,站住了亭亭玉立。对碧瑶来说,蓝布旗袍总是能够带给她一种母亲感,姐妹感,天然散发的陌生又熟悉的慈凉襟怀。 两人越走越近,碧瑶这回学乖了,低着头,不吱声地想从旁边轻溜过去。这次倒是段睿先发现了她,恶作剧地喊了声:“梧桐妹!” 碧瑶白了他一眼。段睿好玩的心理一上来,也顾不得旁边的佳人,问道:“梧桐妹,你买了什么?” “鸭子。” “你自己吃的?” “给客人吃的。” 一丝淡漠的花香飘送来,碧瑶抽了下鼻子,她发现段小姐的朋友正带着某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无论相隔多远,或者流逝了多久的时间,彼此的面容上仍能清晰地浮现出相似的影子。林静影忽然用手遮住口,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怎么了?”段睿收了好玩的神色,他的表情是温柔的。 林静影捂着嘴巴,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胸前,半晌吐出句话:“我……我闻不了这味。” 碧瑶看着自己手里的油纸包,纸包开了封,露出半个酱黑的鸭头。原来这位高贵的小姐闻不了这味道,这本来就是买给她吃的。碧瑶攥紧了纸包,心里闪过一丝别扭的情绪,走开了。 第五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一) 庭园里的花香随风一卷一卷地沁人呼吸,两只乳燕竟然在段家的檐角垒起了窝,拌草点点和泥,轻盈的身躯梢来柔暖的春意,连园里松软的泥土都渗满了馥郁芬芳。 碧瑶把东西交给尤嫂,回身抓起抹布继续抹擦着窗棂。木格子髹漆窗户嵌玻璃,条缝间要用指尖掂着布仔细抠去灰尘污渍,碧瑶轻轻地吹了下,细小的灰尘雾般扬起,迷得她赶紧闭上眼睛扭过头去。碧瑶咳了几下,挥挥手赶着灰。 透明的玻璃很好地传递着小阳台上的信息,段依玲坐着,拿着支修甲的小锉刀精心细磨着指甲,一会儿,摊开手拨动粼粼纤指,从各个角度观摩修好的指甲。柔和的光线为她剪辑了个明亮的侧影,白裙勾勒出阳光淡染的光晕,惶惶迷人眼,碧瑶不自觉地放慢了擦窗户的速度。 段依玲低着头,动作纯熟地使着小锉刀,她似乎觉察到了碧瑶的目光,嘴角一弯,也不抬头:“你过来。” 碧瑶拿着抹布,不明白段小姐的意思。 段依玲看了她一眼,语气是娇嗔的:“叫你呢,过来呀!” 碧瑶丢下抹布,往衣角噌了噌手,来到她面前。 “去把手洗一下。” 碧瑶转身去洗手,段依玲又在后面吩咐着:“把指甲洗干净点,再擦干。” 一一按吩咐弄好,碧瑶来到小阳台上,小桌上放着两瓶颜色鲜艳的蔻丹,在阳光下就鲜红得更加耀眼,她满心欢喜地等着段小姐后面的话。 “把手伸过来。” 碧瑶乖巧地伸出手,段依玲把着碧瑶的手看了半天,吐了句话。她本来想说的是:人长得乡里乡气的,手指倒蛮细巧。想了下,把前半句省了:“手指倒长得蛮细巧的。” 碧瑶听得高兴,笑容灿烂地溢漾在脸上,嘴角现出俩小小的酒窝。段依玲慢条斯理地打开尚未开封的蔻丹,取出小刷子蘸了下,抹在碧瑶左手的食指上。碧瑶能闻到段小姐的身体幽然氤氲的香味。 “别动啊。”段依玲打开另一瓶,用同样地动作抹在碧瑶的中指上。碧瑶左手的两个指甲就敷上了层鲜亮的红色,妖娆极了。她等段小姐继续替她涂漂亮的蔻丹,段依玲却拧上了瓶盖,掂着碧瑶的两根手指瞧来瞧去,像是在做比较。 “还是洋货好用,颜色鲜,干得也快。”段依玲撇了下嘴,自语着:“明天要上学,不能涂了。”她轻叹一声,打发碧瑶:“没你的事了,干活去吧。” 碧瑶张着手指,嚷了下:“还没涂完呢。” 段依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道:“这蔻丹在上海很少有货的,有钱也买不到。”意思是,能给你涂这么一点儿已经很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碧瑶闷闷地回去擦窗户,那两小片艳丽的红色她看着喜欢,舍不得洗掉,虽然这让她的手看上去很可笑。这一切,被离她不远,在楼道里掸尘的小素看在眼里,嫉妒的心火燃起,手里的鸡毛掸子噼里啪啦地划过栏杆。 段依玲俏亮的背影一出门,小素忽然扯着尖利的嗓子,用掸子指着碧瑶喊道:“她是个贼!她偷小姐的蔻丹!” 第五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二) 尤嫂被叫声引过来,跑过来着急问道:“谁偷了小姐的东西?” 小素一指碧瑶:“她!” 碧瑶生气地冲她喊着:“你胡说,我没有偷东西!”说着,却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 尤嫂看在眼里,显示出管家特有的威严,正声对碧瑶说道:“碧瑶,你把手伸过来。” 碧瑶猛地把手抽到尤嫂面前,一边解释:“是小姐给我涂的!” “你偷的!”小素不依不饶,细眼睛放着光,削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碧瑶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她真想一头撞过去,再打她两巴掌。尤嫂下面的话说得碧瑶心里更委屈了,眼里噙了泪。 “碧瑶,你喜欢蔻丹呢,可以向小姐要,偷东西是不对的。这年头啊,就偷东西最让人不齿,小小年纪的不能不学好啊……” “我没有偷!”碧瑶叫着,“真的是小姐给我涂的!” “我问问依玲。”尤嫂拢拢发,唤着:“依玲,依玲!” 从庭园里进来个人,手里攥着大剪子,一头一脸的叶片子,正是阿瞒。阿瞒抹了把沾汗的脸,回尤嫂的话:“段小姐她刚刚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俺就瞅见她出去了,去哪儿了俺不知道。” “那等她回来再说。” 阿瞒抓抓头,憨直地问:“等段小姐回来……啥事呢?” 小素指着碧瑶,尖锐的声音:“她偷了小姐的蔻丹!” 碧瑶的声音更高:“你说谎!我没有偷,是小姐给的!不信等她回来你们问她!” “蔻丹是啥东西呀?” 小素指的方向从碧瑶的脸上移到她的手指:“就是她指甲上的东西!” 阿瞒凑近看了看,呵呵笑着:“这就是蔻丹啊,名字还怪好听的。段小姐咋就只给你涂了两指甲呢?” “是她偷小姐的蔻丹,自己涂的!” 碧瑶的眼泪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她迅速地抹去泪花。阿瞒淤实的脑筋终于转过弯来,他帮着说话:“是这个啊,俺瞅见了,是段小姐给抹的。” 尤嫂紧接着说道:“阿瞒,你说实话。” 段小姐在哪里,做什么,阿瞒是最清楚的,他每天都追随着段家小姐的销香背影,今天阳台的风景他自然不会错过。阿瞒说:“俺不说谎,真的是段小姐给碧瑶抹的。俺在花园里裁树的时候看见了,段小姐坐在阳台上,叫碧瑶过来,后来给她抹上的。不过,咋就只抹了两手指呢?” 小素狠狠地看了阿瞒一眼,转身掸她的灰去了。尤嫂也没说什么,她也熟悉小素的脾气,就当是小孩子斗气或是误会一场,吩咐了两句也就把这事给淡忘了。 这晚,碧瑶趴在窗前,看着迢迢江水发呆,暖风霏霏,入夜也不见得清凉。段家园子里草木遇暖抽得更深,这几天没见着段睿攀墙会佳人,倒是段家的白猫和路边的一只野猫好上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鬓磨相厮,互偎互依,风弄一枝花影。 碧瑶对白天的事并不上心,不过也依稀明白了个道理,这里不是她的家啊。碧瑶开始想娘。直觉告诉她,潘惠英就在上海,可她在哪里呢,这么多年了……夜风裹了湿气漏进窗子,扬起的发丝撩拨着面颊,眼皮重重地压下来,碧瑶打了个呵欠,抱着画沉沉地睡去。 第五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三) 女孩子的成长往往是急促而羞涩的,它像是一个被囊藏了许久的秘密,在时钟指定的时刻突然向她展示成熟所应具有的全部特征。宛若尚存甜腻花香的青果,有着渐渐鼓胀的轮廓。那些线条所赋予的诱惑,伴随着尴尬和不安悄悄地来临。 碧瑶有意地疏远段府里所有的异性,包括长辫子的段老爷子和园丁阿瞒。那几天,碧瑶低着头,在尤嫂笑意莫测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路,她好像还没悟过来,身体却开始向她说明一切,那仿佛是纯美月光赐予的礼物,瘦弱伶仃的胳膊变得丰润,腰肢渐渐柔软,连调皮活泼的眼神也注进了丰富缠绵的想象,一如她日渐饱满生动的双唇。 小小的阁楼里多了面镜子,是碧瑶花了两铜板从挑担货郎那里买的,同时买回的还有一小瓶味道刺鼻,但色彩艳丽的廉价蔻丹。 碧瑶对着镜子,杨木梳慢慢地划过浓密的黑发,纤巧的手指俏皮地出没于发中,犹如凉润的清风迂回指间。一两下编好发辫,再别上一枚红发卡,镜中就现出了一位清爽俏丽的姑娘。碧瑶冲镜中的自己亮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段家的庭园里多了枝翠粉青红的夹竹桃,趴在墙头,长势凶猛,如园丁阿瞒见着段家小姐时,日趋火热的眼神。女佣小素似乎还是老样子,身板平直,就像是根脆弱的火柴棍,一碰就折。最近,小素的脸上长满了鲜红发亮的痘痘,这使她看碧瑶的眼神愈加嫉恨。碧瑶已经习惯了她莫名的妒意,经过她身边也是目不斜视,高抬着下巴走过。不经意间,碧瑶发现自己已经高过小素半个头了。 段依玲的嗜好万变不离其宗,注意力转移到有着细长跟的洋皮鞋上,一双双色彩斑斓的高跟鞋在某个季节塞满了橱柜。段依玲十分珍惜在家可以打扮的日子,从开启的房门缝隙,碧瑶经常看见段小姐脚踩着两寸高的鞋子,移动莲步,欣赏自己的风情慢慢地在光滑的落地镜面蔓延开来。 “碧瑶!”尤嫂在楼下喊她,从楼上往下看,林林栏杆间闪现她乌黑油亮的发髻。 “来啦!”碧瑶扶趴在楼梯扶手上,噌地一直顺滑到楼下。 尤嫂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板着脸责斥她:“没个大姑娘该有的样子!给乌掌柜送午饭去,记得回来的时候去蛋行买几打农鸡蛋。” 碧瑶挎着饭匣子出了门。 晴空落了几滴雨,钻入水门汀路不见了踪迹。娇气的小姐们撑起一枝绢伞,怕零落的雨水打湿了她们昂贵的衣裳。大多行人皆匆匆而过,摊贩们聚集在路边,摆弄着沾满新泥的蔬果。走几步,一个带小圆墨镜的占卦老人风雨无阻地守着他的卦摊。卦桌附近就是个擦鞋的洋人,大洋马似的压在一张小皮凳上,替路人掌拭皮鞋,他破败的西服里子露出黄渍斑斑的衬衫。 乌掌柜告诉碧瑶,这些个呢,是从北方流亡过来的白俄,来上海讨生活的。碧瑶不太清楚“白俄”这个新词的含义,她只觉得生活无论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转过热闹的马路,细石铺就的巷子在眼前蜿蜒进深处,碧瑶甚至听到了古董店的铜铃脆亮的声音。巷角的葱兰开得茂密水灵,狭小的巷子就显得更窄。一位戴着黑礼帽的客人刚从店里出来,他身材高大,一身英纺薄呢大衣。碧瑶拎着饭匣,侧身让路,不料那位客人也是同样的举动,他彬彬有礼地微微侧身,请她先过。 微风浮送一缕暗香,客人稍抬礼帽,帽下现出张古典英俊的脸,这张特殊的脸碧瑶从没有忘记,记忆在霎那惊觉,击得她心口发热。碧瑶脱口而出:“是你!” 第五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四) 话音刚落,碧瑶的双颊像染了红晕,发烧似的烫。应该是他,可他怎么会记得自己呢?昔日少年郎,今时大人样,如今浮动在他脸上的,同样清冷的,安宁的,更多的却是成熟男子的刚毅气息。 溥伦被眼前姑娘冒失的话语逗乐了,他搜遍了所有的记忆,无法找到与她有关的回忆。确定不认识她后,展开个敷衍客气的笑容,开口问道:“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碧瑶咬着唇,低头羞涩一笑。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感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有点唐突,不过,相见总归是愉快的,即使他不记得她。碧瑶想,她没认错人,只不过是他想不起来了。 他确定是她认错人了,笑笑,再问:“我可以走了吗?” 碧瑶点点头,双颊上的红晕更深。她看着他出了巷子,心跳如鹿撞。转身飞也似地奔进了古董店,铜铃一阵狂响,把正在拨算盘珠子的乌泽声惊得浑身一颤,眼镜差点从脸上滑落。 乌泽声扶了扶眼镜,吞声吞气地说了句:“巷子里有狼吗,跑得这么急。” 碧瑶面色鲜红,她哐地把饭匣搁在柜台上,一脸兴奋:“我是怕饭凉了。”碧瑶殷勤地把盘碗汤碟一一取出,再把筷子齐整地搁放旁边,以前她不会这么做,今天她是要向乌掌柜打听点事儿。 “掌柜,请吃饭。” “嗯。”乌泽声拾起筷子,扒了口饭,再夹片烧肉,慢慢咀嚼。 碧瑶靠着柜台,往里挪了挪,想着该怎么问。好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开口:“掌柜,刚才那个客人是谁啊?” 乌泽声啜了口汤,继续吃饭,若无其事地回问了句:“怎么,看上人家了?” 碧瑶羞得双颊飞红,她扭捏了下,低声说道:“哪有……” “那你问什么。” “我,我以前见过他。” “以前就看上了?” 碧瑶羞得连呼吸都膨胀了,她支吾着:“我只是觉得他很……特别。” “半洋人是很特别。” “半洋人?” “就是一半儿是洋人。”乌泽声瞄了眼碧瑶,笑意浮露:“另一半呢,和我们一样。” 碧瑶听得好奇,问道:“那他爸爸是洋人呢,还是妈妈是洋人?” “应该是母亲,子随母像嘛。” 碧瑶想着刚才他离去的背影,腿长长的,像洋人。她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乌泽声抬抬眼镜,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他第一次来,不是常客。” 碧瑶问的兴致越来越高涨:“他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买,因为他要的东西我这店里没有。” “他要什么?” “和所有来问的人一样,要那幅<仙子渔夫图>。” 碧瑶托着下巴,手指一点一点敲着乌亮的柜台面。仙子渔夫图,画上应该是个仙子和一个渔夫。她突然想到娘留下来的画,上面画的是个垂钓的老渔夫,画上没有仙子。碧瑶忽的又问:“如果画上只有渔夫,那这画叫什么?” 第五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五) 乌泽声吃好了饭,取条白巾擦擦嘴,说道:“画渔夫的多了,那得看这画的拓。旧时画家完成一幅画,就会题上画名或诗句,以表自己与众不同的清高意境。” 碧瑶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勤快地收拾好碗筷,双颊泛起嫣红,轻轻地问乌掌柜:“那你说,他下次还会来吗?” 乌泽声拨了下算盘,啪嗒。他回答道:“这个么,你得去问他。” 碧瑶嫣然一笑,拎过饭匣跑出了古董店。乌泽声轻呼口气,甩了甩算盘,重新拨打账目。铜铃声缓缓释弱,他摇摇头笑道:“小姑娘。” 上海的梅雨收了雨幕,经月的雨水把庭园里的玉兰树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人们的表情随着阴云逐退而变得明朗。浅黄的一道阳光扑入段家的阳台,安静地歇在那里。尤嫂擦着竹竿,准备把蓄了几个月霉气的被子拿出来晒晒。 楼下,一辆黄包车候在门口,车夫何三把段小姐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上塞。段睿靠门口站着,交叉着手,右脚皮鞋尖点地,不解又好笑地问道:“姐,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么?” 段依玲拍拍沾了水露的裙摆,白他一眼:“当然有必要。” “才隔几条街,周末还能回家,你不会周末又叫何三把这些东西拉回来吧?” “这些都是我在学校用得着的东西。不跟你说了,你又没住过校。” “我们学校没住宿。”段睿伸伸懒腰,表情慵散地叹道:“女人就是麻烦。” 段依玲没理他,仔细点数着行李:“两刀洋白袜在这个包里……苏绣睡衣……轻点儿!真丝很容易压变形的。”她训了毛手毛脚的车夫一句,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段睿:“静影好几天没来了,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哪有,她就说不想过来。”段睿把双手搭在后脑勺,返身进了园子,边走边说:“我就说了,女人真麻烦。” “我去学校问她。”段依玲满意地看着满满一车的行李,吩咐车夫:“你先拉过去,在学校门口等我。应该不会漏了什么东西。” 尤嫂从阳台探出头,暖和的阳光在她脸上敷了层柔和的浅蜜色,她笑着说:“忘了什么东西我叫碧瑶送过去就是。” 段依玲就读的女校位于法租界孟神父路的东侧,就读的女学生大多为当地权贵之女或富商家的小姐。女校的南院是天主教堂,每到礼拜日会有穿着考究服饰的信仰者迈进开启的石雕拱门,于神像面前听诵靡靡祈祷。 教堂的尖顶阁楼里吊了座铜铸大钟,当夕阳缓缓滚落江畔,丝丝袅袅的暮色乘风缥缈时,钟身拉荡出漂亮圆润的弧线,嘹亮浑厚的钟声就掠过繁华市井,溶入泛卷于江面的浩浩凉风。 校门口停满了洋车和黄包车,女学生们着清一色的青衣黑裙,接过自家司机递送上的白杨木行李箱,嘻笑着扬手互打招呼。 “静影!”段依玲拢着双手,对着远处从黑铁洋车上下来的林静影喊道。她身后,车夫何三满头大汗地往里搬着如山的行李包。 段依玲跑到林静影面前,热情地拉起女伴的双手:“你好长时间没来我家了,想死你了!”她说着,睨眼瞅见车内还坐着一人,白衬黑服,手里掂着一枝细巧的手杖。段依玲弯下身子,绽开个明亮的笑容,亲密地朝车内挥挥手,亮着声音打招呼:“林先生好!” 大概是车厢内闷热,林秋生憋了一头脸的油汗,他正板着脸,吭哧吭哧地松了松脖颈间的蝴蝶结。听到呼声,迅速把两眼弯成月牙状,同样亲密地朝段依玲笑着,尖声细气地回了招呼:“段小姐好~” 女生们找到各自的伙伴,轻快地步入诺大的校园。憩于钟楼上的鸽子从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咕咕声。敲钟人一拉绳,厚亮的钟声荡漾开来,沉浮在这座城市上空,穿过一串串嘹亮的鸽哨。女生们挥挥手和家人们告别,聚在校门口的汽车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去。 校园南侧长了棵不知名的青树,姑娘们清亮的笑声掠过,零落淡色片片,晚风起时,翻卷一地姣白的花瓣。 女校宿舍位于学院南方,朝阳的好位置。段依玲挽着林静影的胳膊,说说笑笑往南院走去,沿途小跑过几个玩得正起兴的女生。远远的,一名女生向她们招手:“依玲,静影,快过来!” 又跑过几名女生,这次是往南面教堂的方向跑去。 “快过来呀!”女生急急地挥手,神情兴奋。 段依玲大约是感染了这明快的情绪,拉起林静影朝女生跑过去,不多时,教堂外已聚拢了一小拨人,全都探头探脑地往教堂里张望过去。段依玲挤进人群,好奇地问道:“看什么呢?” 女生一指光线迷茫的礼堂:“你看教堂里。” 第五章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六) 教堂的大礼堂是哥特式尖顶建筑,犹如普通楼层接连挖空了三层,空旷得连呼吸都有回音,两旁的窗户是拱形拼彩琉璃,夕阳激情四溢地从窗户里流注进一抹被琉璃世界过滤的旖旎虹彩。正中间,高大的神像居高临下,神情怜悯地俯视着膜拜于他面前的世人们。 一个白人老修女穿着黑会服,戴白围领,包得严严实实的头只露一张脸,大襟上挂着一串镶了圣若瑟圣牌的念珠。她对着一方空寂叨念着什么。 段依玲咕哝了句:“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女生说了声:“看俊男。” 林静影这才发现修女嬷嬷是在和一个站在阴暗里的黑衣男子说着话。段依玲撇了撇嘴:“脸都看不清。” 一个小个子女生兴奋地涨红了脸,她沉醉的模样:“我是亲眼看着他从这里走进去的,那个长得哦,绝对好看!” 有女生连连附和。忽然有人提了建议:“咱们进去吧?” 一个胆大的女生先抬腿跨进教堂,大众立即跟随,大家悉悉索索,万分小心地往前挪去,最后全聚到了侧厅的大柱旁,有人掩嘴发出轻轻的嗤笑声。这里能看见黑衣男子的侧脸。女校的生活枯燥单调,偶尔有新鲜人或者新鲜事,大家就一哄而上伸长脖子看热闹,何况这次是能够赋予女生梦想的俊俏的年轻男子。 叽叽喳喳的话语细碎地响起。 “看清楚了吗?” “别挤呀!” “那个修女嬷嬷是新来的吧,法国人?长得跟兔子似的!” 老修女刚好转过脸,段依玲吸了口气。嬷嬷的两腮帮松囊囊的,上俩门牙伸出唇外,紧裹的包头非常夸张地突出了她的这个特征,真像! “她就是夜查宿舍的嬷嬷?” “是呀!可正经了。” “哎,你们讨论嬷嬷干什么呀,看帅哥!” 男子和老修女谈着话,昏暗中映出他精致的侧脸。有女生支着下巴,捧腮问道:“他们在谈什么?” “听不清楚。” “别那么大声……” “你们说,他来这里干什么?” “人人都是有苦闷的呀,杜神父不在,他找嬷嬷谈谈也是正常的。” “他信教的吧,他来这里的教堂,肯定是住在这附近。” 突然,一个剪着童花头的胖女生重重地拍了下栏杆,把大家吓得一凛:“你干什么,阿花!” 胖女生的目光锁定男子,握起肥硕的拳头,很严肃的,非常坚决地说道:“我喜欢他!” 一片不屑的嘘声:“去——!” 还有个女生神情迤逦地靠着石柱,做出副陶醉样:“我觉得,来教堂的男人总是会给人某种感觉,感觉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魅力……迷死人了!” “你是看人家长得帅吧?要是换了个猪扒脸的,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段依玲没开口,她有个习惯,在没完全打量好对方之前不会给与任何相关的评论。林静影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道:“我们走吧。”这时候,女生们乱哄哄的话语越来越高亮,甚至有人放肆地笑出声来。 那名男子闻声转过脸,的确是长了一张令人心动的面容。段依玲的嘴角牵起一丝柔和的笑容。 已有女生忍不住尖叫,直刺刺地穿过教堂尖顶。 “oh,mon dieu!(噢,上帝!)”老修女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拄着两条年迈的腿过来,松松的腮帮说话的时候颤颤的:“medamoiselles,on se depeche d''aller en cours!(姑娘们,抓紧时间上自修课去!)” 女生们哄笑着散去,教堂里又恢复了空寂。段依玲回头再看一眼,男子站在神龛前,修竹般的轮廓缓渐融入黑暗所庇护的角落里。出了教堂,拥拥嚷嚷的女生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起来。 有人尖叫:“我知道他是谁!” 第六章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一) 这声高亢的叫喊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发出这记叫喊的是一个圆脸女生,她得意地看着大家把各色的目光聚拢到她身上,好奇的,迷惑的,惊喜的还有故作不在乎的。有人推了她一下:“你说呀,他到底是谁?” “我舅舅跟他吃过饭!” “就这个?”女生们大为失望,淡了眉眼四散而去。不知是谁讥讽了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以为是你们俩面对面吃浪漫晚餐呢!” 圆脸女生不甘心,又说:“我还见过他妈妈!” “哦,如何?” “长得可漂亮了,小手指的指甲有这么长!套了个玳瑁指套。”女生边说边顺着小手指拉线条,做出夸张的动作。 “那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圆脸女生没了声:“……不知道。” 女生们愈发没有兴趣,刚才的话题也抛到了脑后,和女伴有一句没一句地嬉笑着。温润的风侵入姑娘们的衣裙,裙摆柔软地翻空盛放,她们弯下腰压了压裙子,咯咯地清笑着。 又有好事者开始议论:“看到段依玲的行李了没有?她打算是把家搬到这里来啊!” “别说了,她人就在那。” 段依玲和林静影恰巧走过。几个女生有点不顺眼地看着段家小姐摇曳生姿的步态,酸酸地:“瞧她走路的那样子!”早有女生对她有意见,凑了句:“扭得能把人的眼珠子摇下来!” 段依玲大概是听到了什么,回头盯了她们一眼。女生们毕竟不敢对伶牙俐齿的段依玲大肆议论,叽叽咕咕,嘲讽的对象就转到了她的好友,稍显沉默的林静影身上。 “你们说,她们俩性格差这么大,怎么好上的?” “这还不简单,也就只有温吞吞的林静影理她呗!” 有女生忽然捂住嘴巴,想笑的样子:“哎,你们见过林静影她爸爸没?” “没啊,怎么了?” “他是这样子走路的。”女生昂首挺胸,翘起臀部,右手做出支着手杖的模样,小手指上翻成兰花指,扭捏着一步一挪。这姿势把女生们全都逗得不行了。 “你们说,他走路的样子像谁?” 大家一起喊:“像太——监!” 哄然大笑。 隔不远的林静影听到了,她敏感地低头用手捂着嘴巴,面色绯红。段依玲拉了她一把,挑挑秀眉:“别理她们,闲的!” 段家园子。夕阳流金似的为青砖白墙镀上了一层多愁善感的余晖,墙角的果树累满了半熟的青果,风一吹,送过尚发涩的果香。瓦钵里的蜜橘花又绽放了一丛,引得几只蜜蜂贪婪地钻入粉绒绒的内花蕊。内房掩去温烈的阳光,红木案上搁了盆浅水敷养的小佛肚竹。 碧瑶盯着翠青的竹叶子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早已洁净的藤木椅。 楼下的尤嫂开始漫长的唠叨,绵长低软的话音纺线似的绕伸到碧瑶的耳旁:“依玲这孩子也真是的,该带的东西忘了,没必要拿的东西大包大包地往学校里搬。一个姑娘家,哪能这么粗心大意……” 碧瑶直起身子,知道自己该给段小姐送东西去了。果然,尤嫂喊她了:“碧瑶,依玲的书包忘拿了,你去一趟学校!” 车夫何三熟门熟路地在女校门口停下,这是碧瑶第一次坐黄包车,车停下的瞬间碧瑶还能感受到风呼地贴过耳边的发丝。女校的大门早关了,透过栅栏看去,一地皎洁的白花瓣,被晚风旋着涡儿轻轻浮浮地飘离地面。 碧瑶跳下车,对何三说:“你先回去吧。” 这正中车夫的意,何三应了声,欢天喜地地拉着车往回赶。隔着铁铸的门,诺大的校园空无一人。黄包车早已流入人群,碧瑶站在门前犯了难:段小姐在哪里呢? 第六章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二) 碧瑶在门口站了会儿,不见有任何人出来。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修女急匆匆地斜穿过校园。没人注意到碧瑶,整个校园冷清得仿佛提早进入了秋的深处。碧瑶拍了拍门,回应她的只有随风旋舞的皎白花瓣,临空点点勾勒出风的形状。 教堂阁楼上的钟又敲了一下,声波水纹似的浮漾开来,有力地流淌在碧瑶的耳边。夕阳倾斜了点,一只灰青的大鸟掠过,羽翼齐整地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晚霞溶金铺浮,舒缓地,消散在一支徐徐响起的风琴曲里。 碧瑶扶着铁门,出神地听着这首似曾相识的歌,歌声悠扬伤感,像是在诉说一段离别。碧瑶被歌声引导着走了几步,她想到应该还有个入口可以找到段小姐。 砖墙蜿蜒绵延,理得干干净净的墙根不生一丝杂草,内墙阳台上的大丽花开得艳,乘风吐送一揉香。歌声越来越清晰,晚风裹卷别离意,拂人面颊意味浓如酒。 碧瑶顺摸来到了学院的南侧。门开着,因为这是出入自由的教堂。抬头,巨大的铜铸吊钟内部晃荡着列入眼内,相比之下,旁边的敲钟人反显得轻小。歌声是从教堂附近的空地上传来的,曲子恰逢收尾,余韵还铺绵在空气中。 碧瑶放轻步子,她一时忘了来此的目的,仿佛此行是为了寻踏这场美妙的乐曲而来。她不知道这是毕业班的学生为了迎接每年夏天最后的例会而排列的曲目。空地上,清一色的青衣黑裙,她们的影子被夕阳逆反的光线拖延到了碧瑶的脚尖。光亮蒙蒙,笼罩一张张肌肤泛着桃色的青春面容,一双双眼波含笑的明亮黑眸。 黑亮的风琴旁坐着一位体态和蔼的中年女子,齐耳短发,蓝衣素裙。她灵敏地弹点着柔润干净的键盘,送出余下的几个音节。碧瑶想,这就是她们的老师吧。 蓝衣老师用手挥下拍子,含笑对女生们说:“同学们,再唱一遍!” 音符再次如水流串而出,领唱的女生亮起歌喉: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伴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碧瑶把段家小姐的书包斜挎在肩上,坐在教堂台阶前。她捧着腮帮,微眯起眼睛,聆听那绵长柔软的,囊括了忧伤和希望的离别曲,好像这首哀丽的曲子能够逾远悠长地引起她尚且生涩的心境共鸣。 这时,教堂里出来个人,碧瑶赶紧起身让路,过路的男子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擦身的瞬间,碧瑶还是认出了他。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更没想到再见会这么容易,语气中难掩的兴奋:“是你……”觉得不妥,连忙又加一句:“你是来古董店买东西的那位先生!” 溥伦也认出了她,眼前的这位姑娘见到他总是冒冒失失,不免觉得好笑,出于礼貌,他还是回了招呼:“你好。” 碧瑶很高兴他没有说“小姐你认错人了”或者“我可以走了吗”,他到底认出了她。身后的毕业曲摇摇落落,晚霞溶脂般的摄人心魄,碧瑶想知道的更多。于是再问:“你怎么在这里?” (注:歌词出自《送别》作曲:j。p 奥德威 作词:李叔同,作于1914年) 第六章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三) 溥伦有些惊讶她庞大的好奇心,无从回答这个只存在于熟人之间的问题,只好笑着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身上的佣人服说明了她不是这里的学生。 碧瑶一拉肩上的书包带:“我给我家小姐送东西,她忘记拿了。” “你找到你家小姐了吗?” “……没有。” “找人的话应该去校务处,而不是坐在教堂外等。” 碧瑶不明白“校务处”是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校务处在哪里……”说着,碧瑶眨眨眼睛,期盼地问:“你知道校务处在哪里吗?” 溥伦似乎有点无奈:“跟我来吧。” 碧瑶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乐呵呵地跟着他走。一群鸽子飞过教堂尖顶,转瞬即逝。风鼓荡着楼顶的百叶风筒,搅碎了穿透进来的朦胧如金纱的阳光。身后传来阵阵欢快的噪杂笑音,唱毕业曲的女生们已散去。清落的空地上,两个校工抬起黑色风琴,脚步齐整地闪入了楼堂内部。 看得出,溥伦也并不熟悉这里,他接连问了两位修女,总算找到了屈于东门角落的校务处。小楼里只有一位戴小圆眼镜的先生,可能是到了该下班回家的时间,他不时地伸手瞄瞄锃亮的腕表,等整点铃声一响就关门走人。 “这位先生,您要找的小姐她姓何名甚?”小圆眼镜对溥伦还是客客气气的,手里捧过一本厚厚的花名册,哗哗地翻着。 碧瑶回答:“段依玲。” “哦,原来是找段依玲同学。”小圆眼镜换了副笑颜,立马又表情严肃地低头查找,手指划过行行人名。翻了几页,没得出个结果。 “学校共有上百名学生,这要一下子找到段同学住在哪个宿舍,是非常不容易的。”小圆眼镜好意地说着:“两位请到外面稍候片刻,外面有长凳,可以歇息。” 沉沦的夕阳将团团婆娑的树影拖得很长,一线阳光歇在学堂建筑的棱角,萌发出类似针尖闪耀的一痕光亮。天空的另一侧,淡出了一抹透明的蛾月。晚来的风将碧瑶的额发向后吹拢,现出她光滑如瓷的额头。她衷心地对这位友好迷人的先生表示感谢:“谢谢你。” “不客气。”溥伦抬头看了下天色,微蹙了眉心。然而很快的,他舒展眉目,有礼地说道:“我想里面的这位先生可以帮你找到你家小姐。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碧瑶的心里漫过浅浅的失落,她没有任何可以留人的理由,但她又不想就此告别,谁知道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碧瑶飞快地咬了下唇,笑着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溥伦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对他有着莫大的兴趣,他含笑颌首,保持着一位先生在女士面前应有的风度,耐心又巧妙地回答:“我想来的时候就会来。” 碧瑶绞着双手,轻晃下身子,直接问出她心里最想问的:“你叫什么名字?” “溥伦。” “谢谢你帮我。” “很乐意效劳。”溥伦的嘴角勾出一弯弧:“我可以走了吗?” 碧瑶不太愿意他这么问,心里的失落加深了。他帮了她一个忙,如果可以,她非常乐意帮他的忙作为回报。这么想着,她说道:“你是不是在找<仙子渔夫图>?” 这句话像是突然点醒了溥伦,他看着她,眸子流露的是出于礼貌之外的眼神,这使他褪去了“礼”所赋予的迎合于人的冰冷外衣,使他表情变得富有个性,同时也更为生动。溥伦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古董店的乌掌柜说的。” “你见过这幅画?” “没见过。”碧瑶天真地说道:“如果哪天古董店里有了这画,我请掌柜替你留着。” 溥伦的眼眸闪过一丝光亮,他问道:“来要画的人很多吗?” “听乌掌柜说好像是的。” “那我应该先谢谢你。” 碧瑶调皮地学他的说法:“很乐意效劳。” 溥伦微然一笑,点点头,他极轻地,像是自语:“其实,找画还不如找人。” 碧瑶偏偏听到了,又问:“找谁?” 溥伦认为这话题不应该继续,模糊回答了她的话:“她姓潘。” “我该走了。”他紧了紧风衣口,看她的眼神明亮了许多,蕴含着深深笑意:“再会。” 第六章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四) 待溥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碧瑶方才回过神来。她低头细细思忖自己刚才的言语有没有惹人厌烦的地方,傻想着,嘴角却牵起一缕淡淡的笑。夕阳颠覆在浩渺的江边,整个江面犹如铺洒上一张由细密亮金织成的大网,江轮懒懒地拖过身子,烟囱喷出软白的烟雾,扩散着,徐徐融入叆叇晚霞。 校务处的小圆眼镜终于找到了段小姐的宿舍号,他从里探出脑袋,见门前的姑娘发愣的模样,用手敲了两下门框,快速地说着:“段依玲同学住在伍号宿舍楼,二楼第三个房间。” 碧瑶收回神思,问道:“怎么走?” 小圆眼镜拢过胳膊瞅下腕表,下班时间已过。帮人帮到底,他把碧瑶送到宿舍楼下,转身匆忙离去,没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推推眼镜,仍是快速地说着:“呆会儿要从后门出去,就是教堂的那个位置,学校大门已关。” 碧瑶谢过。 段依玲住的宿舍位置极好,南墙攀爬满了藤蔓植物,时令初夏,新枝嫩叶抽卷着长满整个墙面。楼院里有株梅树,往期的雨水催肥了青黄梅子,风吹起田田绿叶,叠翠枝梢探出一只只圆润丰腴的青梅。 女校对于碧瑶来说是神秘的,它从高处俯视着她,就像她经过敞亮的图书馆时的那种感觉,页脚整新的书林林伫立在橡木架上,宣示清高和儒雅。碧瑶觉得自己在书香飘溢的学园里扮演着某个尴尬而虚弱的角色。她也有捧书的欲望,可她不属于这里。 碧瑶来到二楼第三个房间,拘谨地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短发女生,大大咧咧的模样,没等碧瑶开口问,她哦了声,侧过脑袋往里喊:“林静影——你妹妹来找你了!” 好事的女生们蜂拥到门前,几双眼睛上上下下一起打量起碧瑶,从没有这么多人这么看过她,碧瑶有些不自在。有人嚷开了:“长得真像,不过静影好像没有妹妹啊。” “哎,你是谁,来这里找谁?” “林静影是你姐姐吗?” 女生多的地方就嘈杂,碧瑶怎么也没想到她们会把自己和段小姐的朋友连接上“姐妹”的关系,长得像吗?碧瑶红着脸说道:“我找段依玲。” 又有人朝里嚷着:“依玲,有人找你!” 段依玲正在整理自己的秀发,听到叫声出来时,手里的梳子正刷着发梢。她见到碧瑶,有些惊奇,不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你的书包。”碧瑶解下书包递给她。 “哦。”段依玲接过书包,没说多余的话。返身时,门就在碧瑶的面前关上了。 暮色四笼,天际的橙红渐渐过渡成冰凉的蓝色。碧瑶不喜欢这感觉,她一向不会想太多,平常压在心头的事情转眼就忘记了,今天却莫名的多了些伤感。那个小圆眼镜很奇怪地瞪圆了眼:“你不识字?”碧瑶点点头,是的,她不识字,柳保从没想过送她去私塾,所以她就不能找到标着“伍”字的宿舍楼。 校门口,一个跛脚的老人清扫着满地的花瓣。门外,一个晚到的女生刚从汽车上下来,她穿着和段家小姐一模一样的青衣黑裙。女生乖巧地挥手道别,轻轻灵灵地闪进了校园。 这些莫名的情绪在碧瑶回到段府的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轮圆满的笑容,脚步也轻盈起来。段老爷子正在摆弄他那株新买的滴水观音。由于段小姐住了校,阿瞒变得心不在焉,把园里的夹竹桃裁掉了大半枝叶,秃秃的枝干趴在墙头,没一点精神。 园里氤氲着饭香,碧瑶蹦跳着进了门槛,差点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段睿。 第六章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五) 午后落了几滴晴空雨,积在树柖的水滴被风一扇就坠落,簌簌掉下,淋得碧瑶一脸的沁凉。段睿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地过去了。碧瑶有些奇怪段家少爷的沉默,要在平时,见她鲁莽的样子肯定要嬉笑一番:“梧桐妹,爬树被警察逮到了?这么急!” 里堂,尤嫂在喊他:“阿睿,吃饭了。” 段睿慢吞吞地转过身,有气无力的:“你们先吃,我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你去哪里?” “逛逛。” 碧瑶贴墙站着,她在猜想段家少爷无精打采的原因。碧瑶想到了林静影,他的女朋友。林小姐自从说了“闻不了酱鸭的味道”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段少爷晚上爬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们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 碧瑶这么想着,没注意自己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段少爷。段睿敏锐地发觉身后异样的眼神,转过身没好气地问道:“梧桐妹,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碧瑶回了神,她最不愿意惹心情不好的人,段睿这么一问她就有些紧张,支吾着:“没什么。” 或许是这罕见的乖巧态度撩起了段睿的玩心,他三两步来到碧瑶面前,脸上恢复了平常的轻松,故意大了声问:“去哪里了?” “女校。” “去那里干什么?” “给段小姐送书包。” 惯常的对话,段睿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他的眼神又变得松弛散漫。在他准备转移视线时,又像突然发现了某样新奇的事物,一瞬不瞬地盯着碧瑶的脸。碧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脱身进屋,段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 段睿敛去了散漫的神情,倏地焕发认真的态度,张口想说什么,先浮漾上来的却是自嘲的神色。他挑了下眉,还是说了:“你们长得真像。” 到底是夏季了,空气粘腻着人的肌肤,晚膳过后,被冗长白昼阻隔的夜幕便一如既往地拉开,几缕清风,几点星子。临街的弄堂里有女子放浪的笑声,乘了风,丝丝缕缕飘进阁楼,清脆得近乎轻薄。 碧瑶的生活是简单的,无书无伴,每天晚上能赋点风雅的,只有潘惠英留给她的那幅画,尽管无人同她一起欣赏,尽管同样的画面看了无数次,这幅简单的古画却成了她在灰暗夜幕下独自流连的一道最旖旎的风景。也许在碧瑶的心里,它承载的还有早已模糊的亲娘的身影。 使碧瑶真正开始关注这画的,是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 这日的中午,日影高了一蒿,阳光失了温和的脾气,放射出条条令人视觉张惶的光线,照得门前的水门汀路起了层亮眼的白光。和往常一样,碧瑶挎着饭匣子给乌掌柜送午饭。 她吸了口灼热的空气,路边的景致如海市蜃楼般摇摆着涨满了她的眼帘。早熟的梅子挡在翠叶遮蔽的柳条筐里,汗水条条爬过小贩们精壮黝黑的身子,刺目的阳光下他们竭力吆喝着过往的行人。卦摊边擦鞋的洋人改了行,手摇着砂器给人磨刀。 温度在小巷口骤然下降,阴凉瞬间裹卷过碧瑶赤红的双颊,被热浪击得发晕的她惬意地接受了这份舒坦。巷角的葱兰过了花期,绿枝愈发浓密,只有地上积蓄的一汪水面还浮着几片艳丽单薄的花瓣。 巷内缓缓走过来一个僧人,戴着圆顶斗笠,看不清他的面貌,通体密封的青色长僧衣,裹在他身上不见一丝汗意。僧人个子不高,体格清瘦,走路的样子板正而轻巧。他脚上是双木屐,碧瑶认得,前段日子段依玲就应潮流买了双东洋彩绘木屐,没两天失了兴趣,说硬硬的磕脚不好走路。 僧人很有技巧地不让木屐和地面碰触出大的声响,行处,脚步便轻盈得没了份量。犹如他出入古董店时,知道如何避过恼人的铜铃。僧人出店的时候,碧瑶没听到一丝铜铃妙脆的响音。 热气和声音仿佛都被他轻易地抹去,擦身而过时,连碰触的气息都是神秘而清凉的。 第六章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六) 僧人诡秘的气息让碧瑶的神思游移了会儿,直到入店时,头顶上爆响的铜铃催醒她,拉回了她游离的思绪。 古董店里也是凉风习习,内院石井旁的石榴花艳艳,笋已破衣成竹,而梅雨刚刚停歇。乌泽生的双鬓染了几缕微丝,他慢悠悠地忙着手里的活,这次竟不在意要搁凉的饭菜,眉目间蓄含紧锁的皱纹比古木家具上雕饰的虬劲纹理还要明显。 碧瑶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敲打着乌木柜台,她试探性地轻问:“掌柜?” 乌泽生飘忽着回应:“嗯?” “刚才那和尚也是来要画的?”碧瑶回想着那种轻巧似浮云的步伐。 “不是,他是来化斋的。” 化斋?碧瑶想不明白,古董店有什么斋好化的,又不是平常人家有米有菜,这里除了古董还是古董,除非那个和尚要的是钱。这些不关她的事,碧瑶没再继续想,她现在的心思在另一件事情上。 “掌柜,”碧瑶靠近乌泽生,笑得很亲密:“那幅画有消息了吗?” “哪幅画?” “仙子渔夫图呀。” “这画呀,”乌泽生捻了下胡须,看着碧瑶说道:“最先有消息的通常都不是古董店掌柜,而是黑市上的买卖户。我看哪,这画非寻常渠道能购得,轻易买得的通常不是正品。” “这画到底好在哪?” “我哪知道。”乌泽生停了手里的活,开始摆弄碗筷:“难不成还真是幅宝图?我看哪,纯粹是无中生有,谣言都是越传越大,传到最后成真了。” “如果,如果真的有人把这幅画拿到店里来卖,你可不可以先替我留着?” 乌泽生看了碧瑶一眼:“你也想要?” 碧瑶摆摆手:“不是,我是,是想替一位朋友留着。”她说到“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勉强,隐隐的,还有丝莫名的失落。 乌泽生嗤笑一声:“朋友?小姑娘还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做人不要太热心。” 最后这句话说得碧瑶低下了头,但她马上又抬头,眼中波光闪动,肯求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要是真的有了这画,不怕卖不出去。” 碧瑶很开心,脸上泛了殷红。她就当是乌掌柜答应了。乌泽生扒了几口饭,细细嚼咽了,又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先帮我一个忙?” 碧瑶点点头:“愿意。” “你把这幅画送到林秋生老爷家里去,他今天就要。我看店抽不开身。”乌泽生摸摸马褂的口袋,掏出一片小麻纸,递给碧瑶:“这是他家的地址。” 林秋生就是林静影的父亲,碧瑶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见了他一面,印象颇深。说到送画给那个怪异的林老爷,碧瑶的心里犯了嘀咕。她接过那筒刻龙画凤的画轴,随口一问:“是什么画?” “林老爷特地托我老朋友临摹的一幅古画。” “临摹的?” “就是照人说的样子画的赝图。” 碧瑶掂了掂手里的画,轻轻的,如一卷欲飞的翎羽。她二话不说出门送画,林老爷住的地方不算太远,碧瑶虽然只去过一次,不过道路宽阔齐整,很容易摸得旧路。穿过两行浓阴梧桐树,转过一面红砖墙,油桐高大的树影就拖到碧瑶的面前,层叠的碧枝叶间挤簇着细密的桐子,树下全是急风所凋敝的白桐花,被风旋聚成一团团。 肩上一重,有谁突然把手搭在碧瑶的左肩上,惊得她浑身一激灵。 第七章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一) 明明是炎日下舒张的毛孔,被这一吓碧瑶倒出了冷汗,她下意识迅速地转过脑袋。没想到这一看,她的魂又被掠飞走了一半。 拍她肩膀的是个蓬发垢面的老太婆,看不清其乱发遮蔽下的面容,想必一定是肮脏至极,丑陋不堪。老乞丐收了脏兮兮的爪子,开口要饭,声音倒是清亮有力的:“这位皮细面白的小姐,给个铜钿也好。” 老乞婆身旁还粘着个同样脏腻的小乞丐,瘦拐拐的,头上稀发乱耸,看模样是祖孙俩。他手里那个缺了口的大碗早就伸到了碧瑶的面前。 碧瑶摸摸身上,一个铜子都没有,她抱歉地回了话:“我没带钱。” 老乞婆一咯噔,翻翻眼皮,操着尖利的嗓音重复这话:“没带钱?” 碧瑶摇摇头:“没有。” 小乞丐的碗像是长了眼,碧瑶移开身子,那只碗也跟着移过来,牢牢地贴着她的身子。小乞丐睁大眼睛,仿佛受了长期的训练,更像是和路人玩着乞讨的游戏,执拗地把着手里的碗,伸缩旋转到了纯熟的地步。孩童天真的执着有时候是种不谙世情的残酷,碧瑶不胜其烦,推了下那只破碗。 老乞婆忽的大叫起来:“你敢打我的孩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手里已扬起一根裂黄的竹枝,呼呼地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样子刻意而滑稽。 遇到疯子了。碧瑶推了把小乞丐,撤身撒开双腿跑起来。她这一跑,老乞婆就更来劲了,追着上来,边追边喊:“打人啦!打人啦!” 这一带幽静安宁,行人极少,正午的阳光被密密的油桐叶割断,空阔的路面就只见一少一老一小前后追着跑。 老乞婆极有技巧,跑得也快,三两下竟赶上了碧瑶。快要追上时,老乞婆突然向前倒地一扑,枯瘦的老爪一探,牢牢地捉住了碧瑶的脚踝。 碧瑶浑身一僵,冷汗淌过后背,她转身大声叫着:“你再不放手我就打你!” 好像这招猛烈的扑地式丝毫没有弄痛老乞婆,反而让她感受到快意。老乞婆的嘴角竟泛起了奇异的笑容,嘴里嚷着:“给钱。” “我没钱!” “你有的。”老乞婆嘿嘿一笑,黄牙尖凛:“不是乞丐就有钱。” 碧瑶蓦地脱下另一只脚上的鞋子,扬在手里,板起脸警告她:“我真的要打人了!” 这虚张的架势唬住了疯婆子。老乞婆松了手,快速地爬起来,向碧瑶伸手讨其他的:“那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碧瑶不再理她。弯腰套鞋的空隙,老乞婆的手摸探到她手里的画。碧瑶被惹恼了,攥着鞋板使劲朝疯婆子脸上一拍,随后也顾不得其它,飞也似地赤着一只脚跑走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中途颠着脚套好鞋子,碧瑶确定疯婆子已被甩掉,再抬头时,眼前又是株株排开的油桐树,莺莺啾鸣于枝梢,细铃似的从树上挂落,沁了人一身的舒爽凉意。 系在画筒上的棉丝线被抽开,画卷顺了重心铺落半截。碧瑶在心里骂了句疯婆子,小心翼翼地卷好,卷到尽头时,露在外的一节图画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太熟悉这画面了,无数个夜晚伴着一豆孤灯把相同的画面细细描入脑海里:那是渔夫脚边的鸬鹚,披着一身灰黑的羽毛。碧瑶屏住呼吸,重新展开画卷。一模一样的渔夫,鸬鹚和水草;再展开,一个罗衣飘举的仙子沿着画纸徐徐展示她曼妙的飞天姿势:她面容丰腴,唇如一点樱桃,一条彩绡缠绕着她修长半裸的胳膊,凌风飘舞,空灵而妩媚。 第七章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二) 阵风漱过层层叠累的油桐叶,从稍隙间漏下的光影移跃在画卷上,跳跃着唤回了碧瑶出了身壳的游魂。这犹如久居深闺的记忆,突然在今时向明朗发出邀请的媚笑。忽至的领悟掐得碧瑶的呼吸发紧,四周出奇的宁静,连卷过的风都被抽去了声音。 身后飘过的风轻轻扬起碧瑶的发丝。 娘的画原来就是仙子渔夫图。可为什么只有画着渔夫的一半呢…另一半呢?爹知道娘有这么一幅画,所以天天动粗索要,娘却刻意把画藏得那么好,足以证明这画的珍贵。手里的这画是赝品。直觉告诉碧瑶,娘的画是真品,即使只有半幅。如果像乌掌柜所说,很多人都在找这画,那么这画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还有那位先生,他也在找这画…… 她不敢太肯定自己的想法,但疑虑是微乎其微的。她恨不得马上跑回小阁楼,仔细看看那幅画。 眼下的任务是把这赝品送到林先生手里。碧瑶瞅了眼画边上的五个大字,她不识字也知道描的是“仙子渔夫图”五个字。这位林先生可能也是寻画人之一,真品寻不到,找人拓了幅赝品。这年头,附庸风雅的人多,追逐潮流的人更多。 胡思乱想着,脚下踩了空,眼前已是林家的大门口。 按了铃,开门阍人的眼光比冬夜的街风还冷,语气浮着冰沫子,冷冷地问一句:“找谁?” 碧瑶知道自己满头大汗的样子不招人待见,衣裙也弄皱了,在光认衣裳的阍人面前她似乎只是个上门求事的主儿。碧瑶掸掸裙子,清声道:“我是来送画的,要亲手交给林老爷。” 阍人急速瞄了眼碧瑶手中的画轴,门随后开了条罅隙:“进来吧。” 一座三层楼的大洋房,被墨绿浸染的藤蔓张狂地爬满了半壁墙,稍尖余劲不敛,绞着楼上朱色的窗棱缠绕下去,阴郁处,已沁出鲜绿的苔藓。这些盛浓的绿瞬间收走了碧瑶最后一丝热意。 二楼的窗户开着,阳光浮在一帘纯白半透明的纱帘上。纱帘轻飘飘地拂动,林静影坐在窗口,乳白色的珠帘把她的脸挽出很美的轮廓。 两人的视线对上后,碧瑶冲她礼貌地一笑,林静影立马纠结出不安的神情,转即轻柔地,却是坚决地闪到了帘后。 碧瑶把林小姐的这种行为理解为矜持,她自若地收回笑意。 带路的阍人忽然抹去了冷清木然的神情,涟开一脸殷勤的笑靥,腰也弯了不少,他毕恭毕敬地对迎面走来的女子请了声安:“七太太。” 林七夫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保养得极好。她光滑的面容不长一丝细纹,只是那精练的眼眸已逐渐沉淀出年龄的痕迹;体态虽炯娜,行时的步伐却失去了少女特有的轻盈。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捂着胸口,葱削般的玉指上一颗硕大的玉石戒指。 “车备好了吗?”声音也是柔弱的,掺着丝沙哑。 阍人的笑容荡漾得更深更阔:“都备好了,在门口候着呢。” 碧瑶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位七夫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浮尘般笼过,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体有着美好的弧线,衬她的背景应该是灰暗的。只是刹那间,一切又照着现实的轨迹运转。夫人匆匆走过,仿佛没看见碧瑶。 第七章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三) 林老爷的书房是特殊的。曲径通幽,栽着几枝稀疏瘦弱的斑竹,房门一开,乍然在碧瑶的眼前展开一幅能够冲击视觉的艳丽彩画。朱红髹漆的家具涂了金粉,宛若沾了血迹的黄金,杀气腾腾地宣示着主人的富贵。看得出来,林老爷最喜欢赤和金这两样色彩,他似乎非常愿意把自己装进一座小小的金红禁城,做着未了的,或是刚刚开始的虚幻帝王梦… 墙面书架里是一列列簇新的蓝本厚书,在这样张烈的环境里是飘不出书香味的,可主人愿意。 林秋生正舒服地把全身都靠在转椅里,头朝里坐着。听有人进来,他忽的转过椅子,双手轻点紧勒脖子的蝴蝶结。他对着碧瑶,笑得双眼如一对下弦眉月,灿烂得使人不得不对他绽放一个饱含诚意的笑容。 “原来是段家古董店的朋友。”林秋生接过仆人送递上的画,很有礼地和碧瑶扯起家常,尖腻的嗓音挠得碧瑶的耳朵痒痒的:“店里生意如何啊?” 碧瑶知道林老爷把自己当成古董店的小伙计了,她不适地应了句:“还好。” 林秋生好像没听到碧瑶的回答,展开图画匆匆过目一番,他专注的时候眼睛也是弯弯的,眼眶里的眼乌子左右移动着,然后迅速把画合上,一成不变的笑容:“送客。” 碧瑶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脚下生风地出了书房,今天接二连三的怪事弄得她有些心神不济,她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林家园子里是肆意的绿色,这又让碧瑶有些感慨,林家仿佛能把每种色彩都运用得淋漓尽致,不惊人不罢休。 林静影坐在园子里看书,素兰裙子曳到脚踝,她低着头,长发分支编成两股油亮的辫子垂贴在胸前,微低的后领就露出一段优美的脖颈。一幅清丽出尘的画面。碧瑶特地放轻了脚步,怕打扰了林小姐安宁的阅读。她知道,即使林小姐看见她了,也不会抬头打招呼。 阍人眉淡眼轻地在身后阖上大门后,碧瑶轻呼了口气。 热烈的阳光刺着身上每一个毛孔,刚收回的汗意又急速地迸发出来。门口停了辆车,林七夫人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又折回里屋,出来时手上多了只精致的皮包。她这次看见碧瑶了,对她轻微一笑,薄薄的唇牵动的时候噙了份病态的柔弱。 这份清淡的笑容多少让碧瑶杂乱的心情有了些许舒缓,团团纷缠的心事仿佛也自然而然地顺了不少,她在瞬间下了臆断:林老爷很古怪,林小姐很冷淡,这位夫人是和蔼可亲的。 大门的左边是条封死的弄堂,只有向右走才能回去。飘舞的桐花轻轻翻入碧瑶的裙摆,她对七夫人笑了笑,转身离去。没走几步,惊瞥见老乞婆从一棵桐树后窜出来,那丛逢春蓬草似的乱发缀满了小桐花,脏兮兮的小乞丐紧随其后。 又是这个疯婆子!碧瑶吸了口冷气,赶紧返回。 老乞婆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很快就来到碧瑶的面前,翻着白眼从下向上看了看她。这次没寻碧瑶的事,老乞婆支愣着腿到了林家大门口,一声不吭地盯着园内,突然用竹竿用力地敲着门,大叫起来:“秀丫!秀丫!你娘找你来啦!” 第七章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四) 这记尖亮中透着沙哑的叫声犹如一张新鲜薄脆的纸被撕扯开,生生划过空气传到人的耳旁。刚要上车的七夫人停滞了动作;阍人把着门一时愣在那里,但极其迅速地,他瞄了眼七夫人的神色。 小乞丐似乎见惯了老乞婆的行为,钩头缩颈,有靠处便靠着墙,直着眼睛挖起了鼻孔。 园里看书的林静影早已旋入了屋内,房门还在扇着,阳光时宽时窄地扑入屋里。 碧瑶忘了离开,她好奇老乞婆的举动,疯子的行为虽怪异但总有出处,何况“秀丫”这两个字听来是那么耳熟。 阍人极不耐烦地冲出门外,使劲挥赶着:“去去去!” 小乞丐一惊而奔,身手扭得像脱了骱似的。 老乞婆开始手舞足蹈,一边挥着竹竿一边叫嚷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碧瑶明知道不该关注一个疯人的言语,她下意识地还是问了:“看见什么了?” 林七夫人的神情是复杂的,她眉头微蹙,手捂住胸口,佯装厌恶地轻声嘱咐佣人一句:“赶她走。” 碧瑶看见林老爷意气奋发地从屋里出来,手杖点着地,挪着一如既往的规整而细碎的小步子。两佣人在后面抬着一个大黑皮箱,要出远门的架势。 老乞婆刚才还起劲地敲着大门,看到林老爷就不吱声了,疯狂的表情不见了,转即换上一副害怕至极的恐惧神态。她拖着竹竿来到一棵油桐树下,突然蹲好,还把脑袋埋在胳膊弯里。仿佛有无数棍棒要落在她身上。 碧瑶走的时候看了眼二楼的窗口,她知道林小姐肯定躲在纱帘后。从林小姐惊慌失措的举动以及林夫人躲闪深意的哀怨目光中,碧瑶直觉地感到她们之间存在着某个隐秘,这隐秘似乎和这个疯婆子有关…或许是疯婆子真的看见了什么?这念头难免荒唐。 汽车从身边徐缓驰过,车轮扬起碾碎的花瓣,搅和着尘土在阳光里翻卷飞舞。老乞婆这才站起身,抱着树干,冲着经过她身边的碧瑶低低地喊了句:“我看见了!” 碧瑶顾自低头走过,她的心情低落极了,莫名的。 老乞婆抱着树继续叨念:“我看见娘来找孩子,孩子不认娘…打!打!打!嫌娘穷呗!还是这家有钱,可以做千金小姐…有钱真好……” 碧瑶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老乞婆叨得更起劲了:“那娘也真可怜,被打得浑身是血,也奇怪那孩子怎么不心疼。哦……天下只有疼孩子的爹娘,哪有疼爹娘的孩子。可怜!可怜!用草席一裹,扔了!扔江里喂鱼去了!”老乞婆疯劲一上来,又呼呼地挥着竹竿起舞:“死了!死了!” 碧瑶听得难受,飞快地跑远了。疯婆子骂劲不敛,返回去站在林家大门口,那根干裂的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咚舂着地面,一手叉腰,邋遢门神般开骂了:“秀丫!你这死丫头!你娘找你来了,你不认,偏认那贼阉人做爹!” 骂声未落,一只獒犬延着哈喇子低吠着冲出门外。 第七章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五) 身后的那声惨叫把沉闷炎热的正午扯开一个亮亮的口子,碧瑶的心陡然疼了一下,积在胸口的那滴泪终于沿着面颊静湿地滑落。她抬手拭去,滚落的泪珠是冰冷的。 这是怎么了? 宽敞的马路上,淑媛绅士结伴而过,远处高耸的白石灰尖顶被阳光照得如新雪般耀眼,晴空不见一丝浮游的云。一只不知名的大青鸟顺着气流平展翅翼,清越的鸣声乘了风,宛若细丝般袅袅抽散而去。 一记尖烈的汽车喇叭爆在身后,碧瑶赶紧避到道旁。汽车重新慢吞吞地启动,吐出一股浓郁的黑烟,嗤嗤地汇入车水马龙。 碧瑶回到古董店。乌泽生前所未有的忙碌,身前身后指挥新来的杂工老李该怎么搬这些脆弱珍贵的古物,他对碧瑶的问题也是模糊地应答了事。乌泽生说了生平最快的一句话:“赝品满天飞,真品谁都没见过。” 碧瑶对乌掌柜闪烁其辞的回答有些失望,她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又不能说那幅画就在她这里。碧瑶不愿意娘的画落入他人之手。出了店,铜铃咚咚咚地打响,碧瑶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慢慢走着。 她想到那位溥伦先生,他也找这画,是否就表明他知道这画里的秘密?问他,他会告诉自己吗…会不会太莽撞?想得烦了,碧瑶捡了块石子,用力往道旁树梢扔去,石子窜入阴浓的枝叶里,瞬即又啪地垂直掉下。 小跑着回到段家,见阿瞒在烈日下搭着一个小架子,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株枸杞子,说是段小姐喜欢喝枸杞茶,就在园里的石井旁搭起一户藤架,等到那株细弱的枸杞有朝一日能蜿蜒摸爬上去,覆满架顶,结出相思红豆般鲜亮饱满的果实。 碧瑶是跑着进来的,小素刚巧也挎了个菜篮子要出门。小素是从来不会让路给碧瑶的,今天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她眉淡眼细地等着碧瑶侧身让她过去。碧瑶没收住惯力,况且她这次也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这么直接冲撞过去了。小素瘦如平板的身材哪是碧瑶的对手,一下子被撞得坐到了地上,掉落的篮子圆溜溜地在地上转着圈儿。 小素的目光刚刚透出狠意,碧瑶本来就够烦,也不示弱,立马回瞪道:“下次长点儿眼,要不然撞伤的可是你!”说完,大步跨过园子,蹬蹬蹬地上了阁楼。 待门在身后合上,碧瑶吐了口气。她返身插好门栓。 阁楼位于楼顶,正午的太阳晒顶,房间里比外面还闷热,纠杂的心事如一根被施了魔法的藤蔓,执拗地向上攀伸,盘绕在她的心间抽枝散叶。 那幅画还在。碧瑶比任何一次都要小心地摊开画卷,麻纸泛了黄,触于指尖是微刺的涩感。渔夫还在执著地收着他的钓竿。原来他什么都没钓到。水墨轻薄的彩色已淡去,相比林老爷的那幅赝品,这幅画的线条更为流畅写意,或许是倾注了作者浓厚的情感,凝固的墨彩保留了许多年前的万种风情,在纸上仍能寻得当年缓缓晕开的痕迹。 碧瑶收了画,取出针线,捻好线脚,沿着潘惠英当年缝下的针迹一针一针的缝入小红棉袄里。 她下了决定,要去找那位先生。 第七章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六) 起了风,突来的急风吹散了点舞空中的小蜻蜓,翻滚天际的云压住日头,开始泛青。弄堂里的阿姆探出半个身子,利索地收了晾在晒台上的湿漉漉的绒线衫,过道里只余下一滩褪色的水。风鼓荡着路人的长衫,如横风斜雨里一面面扬起的帆。教堂的尖顶仿佛能触及那块黑沉的乌云。 午后雷阵雨臻来的兆示。 碧瑶找到了那棵断枝的梧桐树,断枝旁抽出了新叶,遇暖盛发的叶子遮住缺口,碧瑶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这棵梧桐。距离刚来的那年,算算也有些年了吧…树似乎越长越年轻,不必担心岁月刻下的印记,风吹日晒反而愈加飞扬,不像人,心事随日子点滴增长,慢慢的就沉淀到眸子里,随即显到脸上来。 碧瑶绕着梧桐旁的宅子绕了个圈,摸到正门。黄铜门闭得紧紧的,雕花缝隙间淤了层灰,人迹久未光临的模样。碧瑶重新绕到梧桐树旁,心想着,再爬一次吧,起码能看得清楚些。说不定再次掉下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园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清风扬起他柔软的黑发,他笑着对她说,门在那。 碧瑶摩挲着梧桐清润的树干,犯了犹豫:自己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娘的这幅画吗,还是仅仅想再见他一面? 又一阵疾风掠过,密密累叠的叶子间嘶鸣出叶片吹响的细长哨音。 碧瑶才发现梧桐树下不只自己一人。 “这位小姐,”穿着黑服革履的警人正了正帽子,似笑非笑地涟开个暧昧的表情:“我看您转来转去也有段时间了。怎么,又想爬树?莫非这个园子里有什么东西那么巧有幸让您给看上了?” 警人的表情弄得碧瑶浑身不适:“…没有…我只是路过。” “我看您绕来绕去,不迷路也绕迷路了,爬上树观观方向也正常。”警人念在碧瑶是段府的佣人,话里九分嘲弄一分客气。也许是日复一复无新意的巡街让其觉得颇为无聊,今天抓个新料子嬉弄下,况且面前的姑娘面白肤净的,长得也不错。他又问:“小姐,您这么爱爬树,难不成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没有!”碧瑶见他这腔调,反感地回了句。她折身走几步,见警人没叫住她,加快脚步拐了个弯。 警人失了兴致,耷拉下脸,也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我们督察长亲戚的房子,哪容得乡里巴子随便瞅的……让你走是拨侬面子!” 黑云沉沉压顶,被隔断的阳光笼得整座城泛起某种奇异的暖光,马路上即时空阔了不少,淑女们的绢伞被吹反了,尖尖糯糯的叫声顺飘着挤进急风里。 碧瑶来到孟神父路的天主教堂。她期望能在这里碰见他。可她忘了,今天不是礼拜日,教堂的大门敞着,从正门看去,神像暗暗的,风雨欲来的隐晦面色。偶而有包裹严实的修女出入,几个女校学生轻笑着结伴而过,再无他人。 碧瑶在教堂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天空愈压愈低,仿佛辰光已入夜。碧瑶的心情也是低沉的,她微敛眉梢,起身拍拍尘土。碧瑶没发现林静影正坐在教学楼的窗口,看见她,凝了一脸的顾虑不安。 回去的路上空空荡荡,平时拥嚷的马路上只有一辆黄包车在疾奔,拉车的满头大汗,愁苦地看了看天色;坐在车上的木然泰然,翘着二郎腿等着车夫拉到家门口。 虚拟暮色下,教堂的钟声变得诡秘而乖戾,豆大的雨点猛得撑破云层,漫天泼洒下来。段家就隔一条街,碧瑶躲到了道旁的房檐下。雨点哗啦啦地倾泻着,荡漾着摇入了人的眼帘。 晃荡的雨幕里,碧瑶看见了林小姐潮湿的身影,她没猜错的话,林小姐是跟在自己后面过来的。碧瑶变得有些拘谨,她不擅长和内敛沉默的人打交道,况且是林静影这种稍显傲气又有些敏感的富家小姐。 她可能是来找段小姐的,想想又不对,段小姐在学校里。那就是来找段少爷的。 “我找你。”林静影全身湿透,长发粘腻在被雨水浸泡得苍白的脸上,眉间结着如水的愁怨,有点儿吓人。她盯着碧瑶,开口就问:“你都知道了?” 第八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 大雨瓢泼似地下着,将整条街道都迷离成了一江烟水。林静影似乎有点冷,哆嗦着双唇,湿透的校服紧贴在她的身上,紧密勾勒出其姗姗秀体。她的眼睛里透出的讯息是不友好的,甚至是,咄咄逼人。 忽然而至的林小姐和这骤然而降的暴雨一样,令人不自觉地触到丝丝阴意,碧瑶的心突突地跳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股凉意拌着雨水从她脚底窜上来,连问的时候都颤颤的:“我,我知道什么了?” 两人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 碧瑶的神情是无辜的,表明了她的确不明白这莫名的问话。林静影突然哭了,滚热的泪水渗出眼眶,掺和着冰冷的雨水并流而下,隐隐的啜泣压在喉咙,这使她的双肩止不住地抖动着。横风烈雨中,柔弱宛若一朵秋水莲花。 猛地,她朝碧瑶喊着:“你来这里干什么!” 碧瑶被这记尖利的叫声吓了一跳,她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脑子里晃过无数个导致林小姐冲自己发火的可能性,可她找不到。 “我是来送画给林老爷的。” 平常看着温顺的人突然发起火来就尤其让人心惊,被风吹过来的雨水刷着碧瑶的面颊,冷得她起了一身寒栗。碧瑶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马上离开。 林静影哭出了声,逼出喉咙的嘤嘤声被风雨打散,她一脸苍白,像是命令似的,抬着哭腔对碧瑶说道:“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下轮到碧瑶不满了,哪怕你哭得再伤心,也是要讲道理的。她正色问道:“为什么?” “你不该来这里,回家去。”林静影仍立在雨中,微红的眼眶里又浮起一汪水影,她淡淡地说着:“回柳家村去。” 林静影抿了抿冷薄的双唇,唇下那点黑痣就跟着跳移。碧瑶哇地一声哭了,刚缓过来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被这一句话点醒,奔腾着冲出来。她上前抓住林静影的手臂,一面哭着:“姐——!” “你别碰我!”林静影恶狠狠地甩开碧瑶的手,冷清的表情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偏狂的目光:“我不是你姐!” “是的!是的!你是的!”碧瑶很激动,不肯林静影这么说。刚抹去泪水,新的热泪又蜿蜒而下,碧瑶压了压神,说出心里最想问的:“姐,娘来上海找你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别跟我提他们!”林静影近乎歇斯底里,她讨厌这段阴郁入骨的记忆,她敏感的性格源于此:“我恨他们!” 碧瑶更难受了:“你知道娘在哪里的,是不是?” “不知道!”林静影十分坚决地回了话:“我和他们已没关系。”末了,又加一句:“和你也没关系。” 碧瑶看着那张潮湿悸动的面容,仅剩余的那一点点亲切感也没了。林静影死盯着她,吐了句话:“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 她的目光是如此决绝,迫使碧瑶不得不相信。 暴雨缓释,捻成飘零细丝。冷雨梳人灵魂似的落着,头顶那方漏雨的天还是青灰色的。梧桐染上细雨飘过的湖绿,泛了亮光淡出雨雾。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只有林静影愤懑怨艾的言语细细切切的近似呜咽: “…从小,我就怕,怕他手中的棍子哪天会落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希望,如果有一天他们死了,那么我的日子会好过点,起码不用每天担惊受怕…那是什么地方,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我受够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了,为什么我还要回到过去?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有钱的日子,喜欢只和有修养的人打交道…” 林静影的表情陷入某种癫狂状态,残留的雨滴顺着她乌亮的发丝滑下,聚成水滴,点点坠落。她凝视着碧瑶,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也喜欢这里的生活,不过你不属于这里,你永远也不会成为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两人都没发觉,湿润的街角,段睿安静地站在那里。没带伞,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他站在这里很久了。雨色清冷,笼起的薄雾摇摇欲坠。他转身离去。 第八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二) 急至急收的午后雷阵雨滤尽了蔓延在空气中的黏人热气,天空重新换上某种程度的亮色。天色虽明亮了些,时辰终究快接近黄昏,暗色如织的天边缓缓浮起一痕淡月,清得近乎透明。 段睿换了套干爽的衣服,窝躺在他爷爷的竹摇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椅子,懒散的目光没了定向,从旁边望去,还以为他是看着窗外阔叶上的雨水发呆。段老爷子的滴水观音在水汽阴浓的角落里尽情舒展大片大片心形的叶子,肉质的根茎扎在青瓷描画的小花盆里,给人一种饱满的视觉感官。 楼板上响起了段依玲富有弹性的脚步声,声音相比以往,多了份急促和气愤。段睿微微收了散涣的思绪。果然,段依玲推门进来,颇为愤慨的样子,见他就嚷:“阿睿,你给我出来!” 她脚上的花雨靴迅速在楼板上摊开一汪水迹,她是冒着雨从学校里过来的。 段睿没理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片被雨水濡湿的叶子,身下的摇椅加快了摇晃的速度。 段依玲顾不得擦靴上的雨水,气鼓鼓地踩过珍贵的波斯地毯,几步并在一起来到弟弟面前,伸手拍了下他:“你对静影说什么了?她哭成那样。” 段睿懒洋洋地转过脑袋,随后慢慢又转回去,毫无精神地说着:“我能对她说什么,我们两个星期没见面了。” “那她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 “我怎么知道,”段睿的嘴角牵起一丝嘲弄的冷意:“你该去问她。” “你们吵了?” “面都没见,怎么吵?”段睿不耐烦段依玲的问题,起身离了躺椅。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在他心里,林静影曾是完美的,人如其名,柔静如一朵在掌心绽放的百合。她风铃般的笑声和蝶一般轻盈的脚步沾了阳光的清冽,柔美如拂面春风。虽然有时候过于小心翼翼,甚至有点敏感,这在他看来不啻为一种可以理解为温柔的优点。 段睿容不得心里完美的女友有任何缺点。可雨中的那番话就让他彻底颠覆了原先美好的印象,他终于明白了这段日子女友对他若即若离的原因,原来是怕自己知道她的身世,还有她那可怜的妹妹,她竟然可以对自己的亲妹妹说出那样的话……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抵不过她要的虚荣。 人已走到门口,还是回过头,一手把着门,笑问段依玲:“姐,你们女人是不是都挺会装的?” 这句话就把段依玲给得罪了,她甩了手里的雨具,绞着步子来到段睿面前,指着弟弟训开了:“还说自己不知道!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她弄哭的?”“不是。绝对不是我。”段睿摆摆手,下了楼。 “我回学校问她去。”段依玲摇着步子,经过段睿身边的时候挤了他一下,抢先下了楼梯。 段睿无精打采地来到园里。贴墙的树杪又抽出一截浅浅新绿,雪蜜子剥了旧衣,露出丰实的内瓤。春冰似的眉月掩在枝梢后,黄昏欲来未来。 阿瞒不在园里。一会儿,他出现通往阁楼佣人房的外梯上,一手提个小袋子,急匆匆往碧瑶住的地方攀去。他来到紧闭的门前,咚咚咚地敲着门,边敲边嚷:“碧瑶,开门哪!俺给你送吃的来了,你最喜欢的地瓜干。俺娘刚从乡下捎来的,又软又糯,香喷喷的!” 门内没反应,阿瞒又敲:“你有啥事就跟俺说嘛,俺帮不上忙,帮你宽宽心还是可以的。别哭了,哭坏身子就不好了啊,阁楼里闷得很,你还是到俺那里坐坐吧,跟俺聊聊……” 平常嬉笑开朗的碧瑶今个儿突然伤心欲绝,她抽噎着从园里经过的时候,阿瞒就开始担心。念在平时关系不错,他继续咚咚咚地擂着门,心想她一定会打开。敲了半天门,里面全无反应,一转身,见段睿也顺着楼梯上来了。 “阿睿少爷,”阿瞒见到他,像是一肚子话要说,脸上写满担忧:“也不知道咋的,就见她一路哭着进来了,从来不会这样子的啊,让人给欺负了?想想也不会,谁会欺负她啊……” 第八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三) 露台上挂下一串青钱似的叶片,雨珠沿着树叶的圆弧滑下。风摇过来时,吹了几滴,雨丝倏地偏飞,粘在人的脸颊上。街路上积水空明,雨后腻腻地浮起一缕暖意。碧瑶静坐在窗前,床上躺着一个小得可怜的青布包裹,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她还没想好是否真要离开,只是极度需要做点什么才能诠释下这悲伤的情绪。碧瑶把所有的东西都塞入包裹,死命地打了个结,裹好了扔到床上。 她坐着,瓦楞间的雨水还没有滴尽,沉音颗颗坠入耳内。天边的那弯月越来越明晰,等再暗一点,这座城就会掌上千盏明灯,柔情迤逦地邀请世人看尽这一夜花火。 乱云低薄暮,一颗青星升起在窗格间。冷雨不再敲窗,晚霞缓慢流金,哪里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慵懒旖旎。霞光返照,照得玻璃如金黄琉璃。碧瑶记得,在很多年前,柳家村的傍晚也是这样子的。 在村头玩泥巴,弄得满头满身的泥,娘不打不骂,拉着她进屋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娘刚为她换好了一只袜子,有人在门外喊潘惠英,娘出去了,另一只就让她自己套上。无论碧瑶怎么穿,自己套上的那只袜子就是没有温热的触感。那是娘手上的余温。记忆里只剩下这丝敏感的触觉,时时翻起那早已模糊的影像。 姐姐秀丫从外面进来,挪条凳子坐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扒起了海碗的白饭。她的辫子长长的,垂到腰下。 似乎自己刚刚出生,姐姐就和她开始了漫长的疏远历程。再长大点,有了回忆时,碧瑶就只记得姐姐那抹瘦得令人担忧的身影,还有她那双时时刻刻透着惊惧的眼睛。 傍晚的炊烟袅袅,娘在喊:秀丫——! 林静影歇斯底里地: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我恨他们! 近十年了,如果娘还活着,或许早见面了。她怎么没想到呢?本来就模糊的视线被新至的情绪拨弄得更加恍惚迷离,碧瑶的心思没从像此刻这么细腻过。痛快地哭过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张着承载情感负荷的热度,人安静下来,只有冷嗝微微刺痛胸腔。 傍晚昏蒙的情调渲染了明白无误的沧桑和伤感。秀丫,人家现在叫林静影,林秋生老爷的宝贝女儿。 阿瞒轰天雷似的敲叩声停了,叭叭叭的脚步声蹭向楼梯。他沉实的脑袋永远转不过弯来,碧瑶根本没上门栓。一阵静默后,笃笃笃的三声叩,门把旋开,爽洁的清风扑入房内,进来的是段睿。 阁楼内有些闷热,段睿微皱了下眉。人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留他一个缄默的逆光背影。段睿能猜得出此时碧瑶的脸部风采,定是雷雨过后的沟壑纵横,落花残叶沉浮不定。他顾她的面子,没有转到碧瑶面前去仔细观瞻她那张伤心的脸,只是在床边坐下,心想着该说些什么。 段睿坐下,能看到她的侧脸,忽一下子,碧瑶就转过脸去,拿后脑勺对着他。段睿笑笑,伸出根手指,勾起床上的小包袱,故作随意地问:“就打算这么走了吗?” 听声音才知道进来的是谁。碧瑶擦去泪花,动作快速而轻柔,她不能揉眼睛,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双眼肿得像桃子。 半晌也没等到回答,段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上到这阁楼里来,是出于可怜她,还是出于她是自己女友林静影的亲妹妹?想到林静影,段睿有些落寞,他枕臂躺下,旋着小包裹玩儿。 房内渐渐地暗下来,疏朗的光华逐渐凝聚在悬在空际的那轮孤月上。江轮的鸣笛声浩长地拉响,段家门口的煤油街灯亮了。 段睿想着林静影,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把小包裹放好,嘴里油腔滑调地说着,嘲弄的口气,更像是对自己郁闷心情的宣泄:“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你是尤嫂花了钱从荐头店买回来的……” 这句不合事宜的话像把带了尖钩的刀子,重新剜开了碧瑶刚刚闭合的伤痛。碧瑶突然哇地哭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得浑身乱颤,哭得声嘶力竭,毫无顾虑地让泪水宣示她的心境。 正在园里覆土的阿瞒抬头:“咋又哭了呢?” 段睿被碧瑶的哭声惊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闯祸了,极度后悔刚才不经心的言语,他从床上坐起,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思来忖去,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你知道……尤嫂跟我爷爷很多年了,他们这一辈就是这种思想……其实,”他套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大家都是平等的。” 他不擅于安慰人,更不擅于自我检讨,寥寥几句就没了词。碧瑶还在哭。无奈,段睿掏出口袋里的两张戏票,讨好地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我两张戏票,这样吧,我请你去看戏……” 碧瑶终于转过脸,她是猛地转过来,通红的眼眶,一脸的泪水,叫人看了心惊。段睿愣在那里,看她那样子又不像是答应。 碧瑶冲着他喊出两个字:“你滚!” 段睿在瞬间敛了所有的歉意,说出刚才的话已是放下身家,岂料她又是这副德行。他的火也上来了,站起身,咬牙切齿地:“你这脾气!”其它多余的话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愤愤地离去。 第八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四) 日子水一般淌过,深深浅浅地容易让人抛了旧事。渔夫图被碧瑶锁在橱里。得知潘惠英死后,碧瑶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地追究这画背后所隐藏的故事,对于她来说,这只是娘留给她的一件遗物,她会好好保管,不会再刻意去翻动这陈旧的往事。 这段日子里,碧瑶去女校找过林静影,问她潘惠英的死因,林静影面色阴暗地说不知道,然后就是叫她不要再来,她们之间早就划清了界限云云。 那天的雨,像是被慌乱惊醒的记忆匆忙倾下的泪水,再痛再沉,流尽后也会云淡风轻。 炎热的夏季一到,层层密密的阵雨捎来了稀少的凉意。段家古董店的小巷里抽出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吸饱了雨水嗖嗖地拔节,或许是哪只飞过的候鸟衔丢下的树种子,偏落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生根,并开枝散叶。 古董店的老李找了把锄头,趁中午客人稀少,他挥起锄头刨起了这碍脚的树根。 碧瑶经过的时候,老李正把连根拔起的苗子往一个柳条筐里装,树苗并不粗壮,根却密密麻麻,揪离地面的时候连带出大块新鲜泥土。 古董店里,乌木柜台光滑锃亮,上面搁着一小碟细绿梗的雨后红樱桃,样子娇润馋人。碧瑶把饭匣放在柜面,见乌掌柜从里间出来,与此同时,一个僧人从门外进来。碧瑶认得这个僧人,他很怪,进门的时候不声不响,头上的大斗笠完好地遮住他的面容,难以猜测斗笠下的面容究竟是眉目舒朗还是面目可憎。僧人个子不高,清瘦见骨,永远是一身青衣。 铜铃发出叮的一线细响,轻的可以忽略。乌掌柜从身上摸出俩铜钿,放进了僧人的铜钵里,僧人收了钵,轻盈地离去。前后不过一刹那的功夫。碧瑶听人说过,只有有道之人才能练就这身走不留音、行不见风的功夫。 僧人刚走,老李就进来了,汗水从他纠结的眉心滑下。老李仗着自己比乌掌柜年长许多,顾不得掌柜伙计的身份差异,快人快语地对乌掌柜说道:“掌柜的,我看这是个假和尚。有哪个庙里的和尚会上门讨钱花的?你这次给了,他认定这家大方,下次摸熟路还来!” 碧瑶也觉得老李说得有理,她亲眼看见僧人向乌掌柜讨钱。倒是乌掌柜一副无事人的清闲模样,呵呵地说着:“和尚也要生活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乌泽生笑着摆摆手,低头拨弄起了算盘。 店里的活儿多,不像往常,碧瑶和乌掌柜没聊几句就回去了。软风飘过巷里草木汁的香味,新翻的泥土上,碧瑶看见两道浅浅的屐痕。 这一天是周末,段家老少会聚在一起用晚膳,尤嫂通常让碧瑶去蛋行,鱼行和酱园等等地方采购一大篮子的鱼肉蔬果,虽时常有小贩上门讨生意,尤嫂说是不新鲜不能买。 周末是忙碌而快乐的,段家的合家聚餐虽然和自己没关系,不过能看见三世同堂欢乐融融的样子也能让人由衷感到些欢愉和温暖。碧瑶挎着满满一篮的湖蟹和海鱼从菜场回来了。 她欢快的脚步和洋溢在脸上的绚烂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身离影疏的错觉,仿佛那天坐在阁楼里哭得伤心欲绝的不是她,是别人。碧瑶是半跳般跑着进了园子,裙摆左右掀摆。她双手的指甲涂了蔻丹,鲜亮红艳,不衬她这套简朴的打扮,加上挎了个装满海货的大篮子就更显得滑稽。 终究是年轻占了上风,再别扭也是青春的。 段睿还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他靠墙叉着双臂,好笑地看着她快乐的活泼样,说起了玩笑:“梧桐妹,捡到宝了?” 碧瑶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没理他,擦着走过去。海鲜的生腥味顺风窜过,段睿的衣服上不小心沾了点盐水渍。碧瑶不知情,挽着笨拙的篮子继续朝里走。段睿就此判定她是故意的,喊住她:“哎!” 碧瑶缓慢转过脑袋,眼珠子翻转,故作一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轻蔑模样。段睿被她的这样子惹恼了:“你这是报复!” 碧瑶瞥见他衣角湿漉漉的一块,明白是怎么回事,嘴巴却不服软:“报复?这么说你得罪过我?” 气氛有瞬间的停滞,两人斗鸡似的立在那里。 第八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五) 丝丝缕缕的细风嗡嗡地游来,炎热贴脸而过。黄包车夫何三顶着两大包裹进来,段依玲回来了。 “碧瑶~”这样绵软的叫唤说明了段小姐的心情不错,段依玲来到他们面前,看看菜篮子里的东西,怕腥气没碰,只是问道:“尤嫂吩咐你买的东西都买好了吗?” “买得差不多了。” “还差什么?” “做汤用的蘑菇。” “那赶紧去呀!” “噢,马上去。”碧瑶挎着篮子往厨房走去。 段睿没好气地看着碧瑶离去,他明亮的黑色眸子里缕过几线不服的神情。段依玲拍了下他,唤道:“把衣服换了!”不等弟弟回神,她笑得旖旎:“晚上有客人要来。” “什么客人?” “贵客。学校办的中法联谊会上认识的几位朋友。” “洋鬼子吗?” 要在平时,段依玲肯定正儿八经指着段睿的脑袋训开了,今天看得出她的心情极好,软声细语地嗔道:“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不说了,我换衣服去。” 碧瑶把一盆暖热的水送到段小姐的房里时,段依玲已换好了新装。乳纱旗袍印了杪金边的牡丹,一朵紧挨一朵。淡色的牡丹薄透似一层敷上蝉翼的纱,点睛般缀绣在旗袍的下摆。挪移举止间,腰胯腿腹的曲线,仍掩不住蜿蜒而下,让人想象其中内藏的热力和性感。 梳篦穿梭在纷飞的长发,镜里映照出美人轻巧顾盼的身影。 段依玲把双手探入温水里。这是她在家必做的功课,为的是浸软手部皮肤,再抹上香油,双手便软如柔荑,白如凝脂美玉。 “哎,”段依玲把手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她垂了眼帘,问碧瑶:“你这蔻丹哪里买的?” “货郎那里买的。” “蔻丹呢,还是蒲石路的那家洋行好,货正,不容易掉色。”段依玲嘴角一抿:“瞧你的指甲,都脱色脱成这样了,和你的这身衣服也不配。” 段依玲说这话的时候是诚恳的,她不会讥讽碧瑶,她毕竟是站在高处俯视她的,她们之间差得太远了。对段依玲来说,碧瑶只不过是个乡气未脱的姑娘,丝毫不懂打扮,这让她有点可怜她。然而这又是一种瘾头,指点下蒙涩粗糙的乡下人,在其面前过过瘾。 女人的怜悯都是复杂的。美人骨头轻不过三两。 “那要配什么样的衣服才好看?”碧瑶毫不在意段小姐的话,相反的,她对段小姐的穿着品味有种近乎膜拜的心理,犹如她对乌掌柜的古董鉴赏能力的肯定。这些都是专业的,正品的,天生之才华,不是轻易能学得来。 “衣服么,恒祥师傅的手艺就不错。布料还得到介福商行里裁,那里都是正宗的苏蚕丝料…把毛巾给我。”段依玲甩甩手上的水珠,接过白如新雪的毛巾,轻轻沾去透亮的水珠。 段家的晚膳是浩大而充满烟火味的,碧瑶可以在这时候见到段老爷子的儿子,段睿的父亲段家明以及同样打扮迤逦精致的段夫人。 今晚,乌泽生掌柜也来了,他笑着朝碧瑶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一大桌子人凑在一起用膳,不热闹也是温暖的。 碧瑶在晚膳后见到了溥伦。 第八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六) 天暗将下来,云朵悠悠航过晚空。阁楼裹了星寒,冷清得能数得到天上的星星。对面是亮着暖橘灯光的客厅。 碧瑶端着髹漆托盘,上面放着几杯咖啡。深色的咖啡拌了牛奶,搅和出一种合人胃口的暖色,溢出的味道也是香的。她要把咖啡给段小姐的客人们送去。 厅里透出的灯光很温适,光线摇出,贴在门框上,照得涂腊的木门泛起一层纹理清晰的金黄。欢快的音语从房内跳出来。这间晴和的房间没有让碧瑶感到拘束,反而让她觉得很适宜,连空气里都飘扬着淡雅的香味,一派友好的气息。 亮敞的房间里一共有五个人,包括一个金发碧眼的纯洋人。段依玲坐在沙发的中间,背挺得笔直,清辉玉臂就露在无袖旗袍外。她很得体地笑着,不掩口不大笑,恰到好处地呈现她待客的热情。 大家说的都是洋文。碧瑶把咖啡一杯一杯地摆在客人面前,递到溥伦面前时,他对她说了声谢谢。他穿了件休闲的白衬衣,一种阳光般的深沉热度。 恋爱的感觉是奇妙的,那身影,那眼神,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湮没她明灭不宁的心绪,哪怕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碧瑶感到快乐。 段睿不这么觉得,相反,他的心情糟透了。段睿一个人靠廊站着,月亮在浅浅冷风里矜持地移动,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一支忧伤的夜歌,他的心情徐徐冷却在清凛的月色里。他以为林静影也会来,她到底是没来。他去林家找过她,她却说他爸爸不想自己的女儿现在交男朋友…总不能让他每天晚上爬墙约会吧?烦透了。 碧瑶双颊嫣红地从他身边走过,像只快乐的羚羊。 “梧桐妹。”段睿叫住她。 碧瑶停下脚步,侧脸看着段睿,他看上去很落寞。客厅里那么热闹,他一个人在这里独自闲行独自吟,他也不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呀。或许都是这样,兄弟对自家姐妹带来的男子不外乎两种态度:要么两三句话成哥们,要么冷淡如陌人。 碧瑶想到白天的事,她很爽快地对他说:“对不起。” “哦…”段睿没想到碧瑶会这么说,更觉孤独了,他低低地回应:“没事。” “那我走了。”碧瑶拿着托盘,欢快地融入了夜灯散开的暗色里。 段老爷子不搭年轻人的热闹,早早地用完了餐,使唤佣人把竹摇椅搬到风口来,乘风凉爽一下。老爷子的房内有架留声机,铜质大喇叭朝门开,上面躺着张黑实的大唱片。段老爷子躺了会儿,嫌闷,起身摆弄起了留声机。 细巧的指针徐徐划过唱片的纹路,尖亮的女音溜窜出喇叭:“…盛会噢喜宴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嗳——红嗡男绿哦女,好不开哎哎哎怀唉唉唉……” “démodée(过时了)。”老爷子拨去唱针,摆上另一张唱片。 纺锤似的声线又从喇叭口引出:“…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 “nulle(俗)。”段老爷子不太满意,翻找不到合此时心意的唱片,招手唤了在走廊里经过的碧瑶:“去阿睿的房间里找几张唱片过来。” 碧瑶去段少爷的房间里抱了一大堆唱片过来。段鸿昇取出一张,眯起老花眼,拿着唱片把手伸得远远的,左瞄右看,无奈还是看不清楚上面的小标签,又叫碧瑶过来:“你帮我看看。” 碧瑶凑近,小标签上描的几个字她一个也不认识,为难地对老爷子说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段老爷子的眼睛亮了下,竟噙了抹欣赏的意味。他看着碧瑶说:“不识字好。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一大堆酸文听得碧瑶糊涂,她能明白个大概:段老爷子欣赏不识字的女孩。碧瑶就更糊涂了,他为自个儿的孙女选了所那么好的学校,还学洋文。 段老爷子眯起眼选了张唱片,喇叭筒又吱吱呀呀地流唱开来:“夜上海哎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 老爷子似乎很满意这歌声,躺到摇椅里,微合了眼。手指敲打起拍子,哼了半天的歌才道出碧瑶心里的困惑:“什么事都要顺应潮流。唉,世风日下啊!” “想当年,宫里的十三格格跟洋人跑了,生生把老佛爷气出病来。乱了纲常,乱了纲常。” 一曲唱罢,段鸿昇打了个响指,佣人俯身上前:“老爷子有什么吩咐?” “设夜宴,我要亲自招待溥伦先生。” 第九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一) 段老爷子说的“夜宴”也就是小小的一桌,他,乌泽生掌柜和溥伦。老爷子吩咐厨房里炒几个下酒菜,自己进房打开酒柜,摸出了几瓶好酒。 “brandy,whisky,rum;茅台,白干,二锅头。”老爷子哼哼地说着:“酒后吐真言。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 段依玲想不明白爷爷的这种做法,毕竟是她的朋友,她有些嗔怪。乌泽生在旁轻道了声:“醉了可以留宿。”她便不再说什么。 厅里的灯光很亮,光线扑出窗外,映亮了一痕墙角。蒙蒙光晕中透出几抹嫩蕊细开的淡色。碧瑶躲在窗户下细听动静,那些被酒精所引诱的高亮的话语跌出窗台,扑碎了似的灌入她的耳内。 阿瞒也被段老爷子叫来了,几杯酒下肚,他的声音最响。隔了一扇窗,碧瑶还能听到他吃东西时吧唧的声音。 “三个人灌一个,这算什么。”碧瑶小声地咕哝着,表示不满。 这时,尤嫂过来叫碧瑶去厨房帮忙。等她再回来时,厅里的席宴散了,空酒瓶子东倒西歪,溥伦不见了。段老爷子和乌掌柜说说笑笑,不见丝毫醉意,倒是阿瞒面目通红,满嘴酒气,脚步不稳地来到走廊里跟人说起了不着边的玩笑。 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勾出个意思:“俺还能整八两!” 碧瑶扶了下他,问道:“那位先生呢?” 阿瞒醉眼朦胧,舌头僵直地回答:“他不行!睡去了!俺还以为他个高个子挺能喝的,半瓶白干没完就晕了。这里的酒香归香,可淡得跟水似的,要是去俺村里喝自酿的烧酒,俺担保他一杯下肚眼就直了!” 浓烈的酒气拂入鼻腔,碧瑶没好气地推了下阿瞒:“还吹,你也不行了,睡觉去!” 阿瞒的脚步趔趄了下,不服,又伸出两手指:“俺还能整八两!” “那你就继续整去吧。” “舅公不让俺喝了,要不俺还真整去!其实,洋人跟咱一样,有酒量好的,也有酒量不好的,”阿瞒半眯着眼,酒气冲天:“俺给你讲个笑话。” 阿瞒憋笑了几下,仿佛那个笑话是如此逗人,让人刚想到就忍俊不禁。他停止傻笑,开口说道:“俺村口有家香烛店,钱家婆子开的。你知道,就是专门卖死人用的香烛,锡箔金元宝,纸钱这几样东西。有天晚上,刚吃完晚饭,天还是有点亮的,钱家婆子一个人守着店,门没关,就点了盏洋油灯在那数钱,算算这一天赚了多少铜子……” 没想到阿瞒说故事还有一手,碧瑶听得来了兴致,问着:“后来呢?” “就在这时候,门口闪进来一人。钱家婆子还以为是上门买货的哩,就对那人说:‘店打烊了!’天已经黑下来了,俺那里天黑得快,不像城里,晚上亮得跟白天似的。那个人好像没听懂钱家婆子的话,管自己进来了,嘴里还哇哩哇啦地说着什么……” “那个人说什么了?” “谁知道呀,香烛店里就一盏洋油灯,乌七抹黑的,那人越走越近,一边哇哩哇啦,一边还像道长做法事一样挥着双手。钱家婆子这下子看清楚了,这一看可没把她魂吓散。你猜她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她看见了一个浑身长毛的大怪物,高鼻血口,头发是黄的,眼睛是绿的,还抠进去这样。一边哇哩哇啦,一边舞着双手。你想想,又是香烛店,钱家婆子肯定是想,地府里的鬼讨钱花来了!她就叫啊叫啊,把俺家的老水牛都惊跑了!” “碧瑶,”段依玲袅娜的身姿从暗里隐出,一段灯光淡淡地贴在她精致的裙摆,她眉目平淡地说道:“去打盆热水,送到二楼的客房里来。” 碧瑶应声离去。 段小姐的出现使阿瞒清醒了不少,意识却更加迷乱,他还在续着刚才的笑话,声音弱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其实,这只是个来村口问路的洋人…” 段依玲面无表情地走过,散漫的瞳仁过滤无谓的事物。她连看都不曾看阿瞒一眼,仿佛阿瞒对她来说,只是眼前飘过的风,完全没有存在的实体形状。 第九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二) 通往客房的木楼梯人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楼板是上好的木料,每日被佣人擦得干净润洁,只是旧了些。这犹如段老爷子的辫子,陈腐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 楼梯口的灯泡坏了,黑暗像一面轻薄的网包裹住视线。碧瑶很小心地端着盆热水,白毛巾搭在肩上,一步一探地往楼上走去。客房的门开了条细缝,从门缝里轻轻地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 推开门,眼前骤然一亮,房间内浮游着丝缕清浅的酒气,猩红的落地窗帘掩得密密实实,一种软浓香密的感觉就在口鼻之间徐缓漾开。桌上一盏乌润的茶汤,用手试试碗沿,还是温热的。 段依玲坐在床沿,她的神色雅致而矜持,仿佛只是在为一位醉酒的老友宽衣候寝,她很自然地拉过薄薄的丝被,顺而转过脸,神情明媚地对碧瑶说:“把毛巾拧干了给我。” 碧瑶把新毛巾浸入温水中,再捞起拧干水。她把毛巾递给段小姐的时候,心里在想,段小姐和溥伦,他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段依玲掂着暖热的毛巾,点点拭去溥伦额头上细密的汗,轻柔的动作中有着段小姐特有的妩媚。这样亲密的动作掩入碧瑶的眼底有三分酸涩。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好像睡得很沉。 “爷爷也真是的…”段依玲把毛巾重新递给碧瑶,咕哝了下。 死老头。碧瑶心想着。 “行了。”段依玲站起身,丝质旗袍上两道浅浅的折痕。她面如粉色芙蓉,胭脂细描出来的嫣红此刻晕得更深,回眸时长睫笼下一扇淡影,俏佻的齿牙春色。段依玲走时嘱咐碧瑶:“你把窗户打开,房间里太闷了。”走到门口又吩咐:“就开一会儿,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窗户带上,窗帘就不用拉了,看着怪闷。动作放轻点,别惊动他。” 说完,一个轻盈的转身,陈旧楼板上响起了清脆的鞋跟点击声。碧瑶听着清亮的声音渐渐行远,融汇入长远夏夜的深处后,把目光挪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身上来。 溥伦脸朝里躺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陷入松软的枕头,衬衣解了两扣子,露出随呼吸轻微起伏的优美胸肌。夏日的凉被面是用丝绸裁的,色如绵柔细雨织就的如烟春纱,翠色捎带的丝滑甘凉,未动仍能滑落。碧瑶看在眼里,始终不敢上前掖被子,她没有段依玲这么大方。 到了夏季,段家的佣人就会拆下所有厚实的窗帘,换上轻软的防蚊窗纱。这一年的夏天来的有点早,积了一冬春的灰的窗帘还没有来得及换掉,又是赤色,看得人实在烦热。碧瑶哗地拉开窗帘,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重,回头看了眼溥伦,他还睡着。有两层窗帘,内帘是层细透的轻纱,纱帘过滤了室内的灯光,从外往里看,草木深处的一笼暖色。 碧瑶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另外两扇窗,霎时,清风涌进,卷走了不少热气。她满意地拍了拍手,一个转身,脚下一拌,磕翻了沉实的红木椅。蓦地,陈年楼板上亮起轰天雷似的一记巨响,震得碧瑶从心口麻到了手指尖。 尤嫂疑虑的声音从灰暗的楼道里传来。 碧瑶跑到楼口,嚷着:“尤嫂,是我!我碰翻了椅子。” 尤嫂低低地说了些什么,很快的,又是弥漫在黑暗里的一片寂静。 慌乱加上心惊,碧瑶的额头沁出了层细密的汗。她回房间摆好椅子,又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昏黄的灯光下,碧瑶看到外套袖口的一个扣子脱了线,挂丝似的垂着。碧瑶手脚麻利地翻出剪子和针线,剔掉线头,捻好线脚。 很安静的夜晚。夜风丝丝缕缕地从窗棂间挤入,绕卷着浮轻的纱帘,纱帘便有了神采,有了类似飞翔的美感… 碧瑶做着针线活,顺势看了眼床上的人。溥伦睁着双乌亮的眼睛,正盯着她。 第九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三) 窗外是被整个夜色过滤的暗沉世界,一梳月亮姝丽,月华晕浮边轮,笼起轻纱一簇。溥伦醒了,乌黑的瞳仁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目光惓惓睒闪,迷惘恍惚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缝扣子的姑娘。 碧瑶毫无准备,被惊得一跳,攥针的手抖了下。她低头嗫嚅了声,像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扣子掉了,我缝缝。” 转眸斜睇过去,他还是这样地看着她,幽深的眸子戋戋微露,仿佛无动于衷她的这句话,抑或是,没听到。碧瑶想,他是喝多了。 碧瑶按着纽扣,穿针到背面飞速打了个结,再用牙齿咬断线脚。放下衣服,她起身来到床边,抱起滑落的凉丝被,盖到溥伦的身上。 人醒了她就不顾忌那么多了。 酒气流熏,交缠着一痕隐然的香气。碧瑶熟悉这味道,他的外套上也有这缕虚软精致的香味。接得越近,味就越清晰。窗开着,倚风相送清香满室,若有若无地浮游着浅浅暧昧。 有钱人家都讲究这个。碧瑶暗想。她瞅了眼溥伦半醉半醒的模样,后悔刚才的毛手毛脚。不过,他好像又要睡着了。想归想,还是轻柔地开口问道:“要喝水吗?” 桌上的茶汤散尽了白薄的热烟,已泛凉。碧瑶问话的时候,把凉被往里掖了掖,确保它不会再滑落。溥伦睁开眼,困倦的眼神闪了一瞬,唇角现出一个浅笑。在碧瑶看来,这笑容是愉悦的。 蓦地,溥伦捉住了碧瑶掖被子的手。火热的掌心围裹着她的手背,碧瑶一惊,不备地往后一退。溥伦并没有因此放手,反而攥紧了手心,被酒精熏染的双眼异常明亮,说不清他是完全醉了,还是完全醒了。 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人已完全离榻。 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流光随影般穿梭过碧瑶的脑海里,她怔了下。溥伦拽握着她的手,缓缓举到唇边,像是依循着某种礼仪,轻轻地俯吻着她的手背。这温柔的动作淡漠了适才的鲁莽,春风度水般的缱绻温情。 “mademoiselle。” 倾耳希声,低语着地。他乌顺浓密的黑发涨满了她的眼帘。这一刻,他呈现的柔情近乎忧郁。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手背上,碧瑶的双颊烧得像两枚熟透的红杏。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手。溥伦用劲不大,碧瑶却挣脱不得,他抬眼,手仍旧摩挲着,灼灼眉目钟于流情,嘴角开始扬起一轮奇妙的弧度。 碧瑶烧得面红耳赤。她喜欢他,可她还没准备好去接受这逾越常规的亲昵,她也没理由去接受他的亲抚。不论是酒精的蛊惑还是夜色的迷惑,他更没有借口去向一个尚且陌生的女孩展开温柔攻势,甚至,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碧瑶猛地抽回手:“我该走了。” 月轻如夜的魂魄,风一吹就颤栗。满室春色初锁,风声粗,吹得窗帘腾飞如练。溥伦慢慢地起身,看着她微微笑着。碧瑶被看得一僵,他伸手熟练地揽过她的腰,不待须臾,一片温软贴过她的唇。 第九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四) 馥烈的酒气纠缠着柔软的鼻息,一阵紧似一阵的馥郁,温热辛辣得宛若毒药,让她晕眩。心里骤起骤伏,扶在腰间的手劲儿加大,恍若一梦的窒息感。睑睫轻拂过面颊,碧瑶睁开双眼。 温存是真实存在的,可与传说中的甜蜜毫无关联。 碧瑶狠狠地推开溥伦。一时两人僵直地对立在那里。她面红似霞,愤恼的眼神仍很明确地告诉他,她非常不愿意。 他错了。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溥伦低头吻了她的手,未触及,碧瑶已抽身离去,老房门吱嘎了一声,盖过了园里的喓喓夜虫碎音。 楼道里只有细碎的脚步声,碧瑶下了楼,抱膝坐在慵暗的楼道口。夜色轻拥起一个朦胧世界,碧瑶的心口像有团乱丝堵在那里。适才的温存仿佛是酒精所聚积起的一场游戏,与她原先想象的美好格格不入。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去拥吻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还是,这场醉人的游戏迟早会随着酒精的挥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门开着,灯光转不过楼道,只在梯口烙了个昏黄的圆光圈。碧瑶突然站起身,放轻了脚步重新往楼上摸去。 从楼口看去,翠色的凉丝被又滑了一半到地上;再往前走几步,见溥伦躺在床上,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着。他是真的睡着了。碧瑶踏步进了房间,利索地锁好窗户。返身时,带过留在椅背上的外套。碧瑶一甩手,把外套掷在溥伦熟睡的脸上。 楼下近园的小厅里还亮着灯光,照得一株入户藤蔓的稍头翠绿尖青。厅内漫漫细语,倒被静谧的夜色托得十分清晰。碧瑶放缓了脚步,尖起耳朵听闻动静。乌泽生掌柜嘎嘣儿剥着花生壳,慢悠悠的话语缕过窗缝: “……年纪轻轻的,又独自一人在上海,难免寂寞。” 接下来是段老爷子的声音:“这么说,十三格格已回去了?” “回去了。格格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回法兰西有专门的大夫照应…” “听说,当年的那位洋驸马就是位医生?” “是啊,专门进宫给格格看病的。这一看,把心也看走了……” 段老爷子向来早睡早起,今晚是兴致大发,有神儿陪乌掌柜闲侃。碧瑶听得无趣,把毛巾扔进水盆里,风似地转进了内廊。 夜气浓,段老爷子和乌掌柜所在的小厅处于洋房内间,并无外人经过,寥寥话音不防人。纱月摇影,小酒酌人,浓笑浅叹不顾其他。谈话声时高时低,渗过粘了萤虫的翠色纱帘: “……这么说来,那幅画并不在格格手中?” “可以确定。”“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说这幅画要是被带到了法兰西,再追回来就难了。”段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国宝流离失所二十多载…国运衰而宝器无辉啊!” “十三格格身子虽弱,倒是心明眼亮。就算她带走了那幅画,想必也不会交到洋人手里。” 段老爷子听得激动,突然用拄杖戳顿了下地面,加宽嗓门说道:“这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私自通姻已是不可饶恕之过,岂能再将国宝交付给异族手里?虽说是前朝的格格,金枝玉叶之出身,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嫁夫从夫之理放之五湖四海皆行得通,她带出去的东西就是夫家的!就算洋驸马无所谓,其他的洋人会放过吗?尔等迂腐也!” 乌掌柜不能反驳,只好连连称是。 老爷子捋捋胡子,敛去激昂愤慨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问道:“泽声啊,你说,为什么格格当年要费那么大的劲,硬要把这画带出去呢?” “听说是为了避开东洋人的视线……” 第九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五) 夜渐渐走向深处,变得更为斑斓。黄浦江上的渔火混淆了天边的星斗,粼粼点点沿着水的流向焚灭不宁。狭窄的里弄里,风横雨斜般刮过来搓麻将的洗牌声,大有不点破清晓大梦不罢休的气势。 遥望段家的洋房,诺大的房子里只亮着一小格,玉兰油密的叶子筛过光线,繁叶摇影。 夏夜炎炎,阁楼里笼气蒸腾,再加上心绪微挑,碧瑶没有丝毫的睡意,干脆打了赤脚坐在通往阁楼的梯口乘凉。她是亲眼看见乌掌柜出了小厅,段老爷子甩着长辫子一边陪着走,一边还同掌柜的闲声细语地说着。俩人走到大门口时,乌泽生向段老爷子行了个古式的大礼。碧瑶见怪不怪,任何人同老爷子打交道,都尽量遵循前朝遗留的规矩,博老爷子开心,无论他们的内心是出于礼还是出于敷衍,甚或特意行之而讽之。 段老爷子进屋寝息后,洋房唯一的亮格子也灭了灯光,被裁破的夜色重新缝合。风吹碎月明,拂面的风缓缓抽去热意,湿热隐去了大半。碧瑶的视力逐渐适应暗光,一荷淡影浮现,她看清楚了。 通往园子的石柱下靠着个人,深蓝色的学服与夜色无异,正望着云际那轮亏月发呆。 看来情感不顺的人都喜欢心思飘渺地赏月,平常看来风流洒脱的段家少爷也不例外。碧瑶忽地站起身,拍拍裙底的灰,朝段睿走去。 由于赤着脚,路石不碍音,行处便是静谧无声。碧瑶的身影像一剪轻浮的黑纸,挣脱出夜的深色,轻灵灵地飘到了段睿的面前。 看到碧瑶那双闪亮的大眼睛突然凑近,正凝神散思的段睿不禁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往后一靠,后脑勺磕在硬邦邦的石柱上,痛的他叫了声。 碧瑶哧哧地笑出声,目的达到了。她是故意的。 “你吓我!”段睿揉了揉脑勺,恼怒地说道。 “我睡不着。”碧瑶按亮了廊里的小灯,灯光霜似地洒下来。 段睿一听,也颇有同感:“我也睡不着。” 两人在石阶上坐下。石阶旁,阿瞒栽的那盆醋栗开始结果,一串串青实的果粒掩入厚密的叶中。碧瑶摘了片叶子,捏在手里感受叶片茸茸的凉意。她半低着头,揉弄手里的叶子。这幅简致安静的侧影像极了某人。很多个夜晚,他就是这样看着她,闻着她发丝秀曼的清香,互诉情话。 风声寂寂,段睿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你为什么睡不着?” “阁楼里太热了。”碧瑶晃荡着垂空的脚丫子,使劲把揉碎的叶渣子扔远。她不经心地反问:“你呢?” 段睿败兴地垂下脑袋,半天,才说:“你又不懂。”他自嘲似的笑了下,也伸手扯过几片叶子,扯得青珠果乱颤。忽然又抬头打趣地问道:“梧桐妹,你交过男朋友吗?” “没有!”碧瑶极其果断地回答了这个有些无趣的问题。 段睿嘿嘿地坏笑着,玩笑的兴致更高了:“这么说,你还没有被人亲过。” 一梳清风缕过,这句玩笑话点中了碧瑶今晚的心事,轻松的神情不见了,眼神变得遥远。馥郁的酒气似乎还萦绕在她的口鼻之间,辛辣甜苦糅合着并吞下去,烫得她心悸。很快地,她马上现出一副无谓的模样,同样坏坏地朝段睿笑着:“当然不是!” 这下轮到段睿吃惊了,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谈过恋爱。他没想到从不掖心事的碧瑶会隐瞒得这么好,忙问:“谁亲过你?” 碧瑶挑了挑眉:“不告诉你。” “你撒谎,你连男朋友都没有交过,谁亲你。” 碧瑶咬了咬唇,笑得有些甜蜜,她晃了下脑袋:“就在今晚。” 段睿才意识到碧瑶说的是真话,他表情复杂地盯了她有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般说道:“你说的是亲脸吧?洋人都这样打招呼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脸。” 第九章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六) 段睿死盯着碧瑶的脸,确定她说的是实话后,随即一副受了刺激的恶心状:“你这傻瓜!” 碧瑶腾地跳下台阶,逆着灯光与段睿对视。她瞪圆了眼,目光濯濯发亮,像只被触怒而伸出尖细爪子的猫。碧瑶想开口辩驳什么,一时措不出言辞。她心里骤然划过的想法竟然是:他说得对,自己的表现简直像个傻瓜。 段睿觉得好笑,“嗤”了声没了笑意,反而兄长般询问起缘由:“你们见过几次面?” 碧瑶底气不足,这个想法让她彻底感到沮丧:“两……三次。” “离他远点。”段睿一脸万事不出其所料的模样,正经八百地说道:“男人喝多了的时候,通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然,”他的脸上浮过一抹促狭的神色:“也有人以这个为借口为所欲为,先小人后君子。” 这番善意的劝言像块浮冰泮过她热切的幻想,冷水澌凘敷灭那点刻意维持的星火。仅存的那丝甜蜜像是被骤然惊醒的美梦,突然间丧失了它全部的意义。陷入爱情的女孩是敏锐而伤感的,炽热夏夜里,碧瑶感到一股冷气围笼着她布满汗意的肌肤,从内到外徐徐攀沿,丑陋至极的心理感觉。 段睿继续说着:“我认识溥伦,他算是我姐的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 “那又如何?”碧瑶不喜欢段睿说话的样子,更不喜欢他这句“他算是我姐的朋友”,她的脑子里闪过段依玲在溥伦面前言词轻倩的作样,还有她殷殷为其擦汗的娇然模样。女人之间的感应交流无需示意,她当然明白段小姐的意思。 “谁都知道溥伦先生喜欢光芒四射的美女,尤其是金发洋媛……”段睿嘲弄地笑了下。人人都有其所好,譬如他,就喜欢温柔静美的女子,长发微涟,宛如春声细语润入心间。个人喜好一贯是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规则。段睿正声道:“他是不会喜欢你的,别再让他……” “我愿意!”碧瑶大喊一声。这喊声分明带了些许哭腔,划过夜的静寂。 一阵穿堂风刹过,已有睡意朦胧的呓语从楼上的窗口飘落:“三更半夜的谁在园子里?” 段睿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住,半晌,轻吐了声:“随你。”转身进了里屋。 夜加深,煤油路灯霍霍燃烧,被灯色冲淡的清凉月光轻浮在窗棂上,剥除了几许烦热。里弄内的搓麻声依旧狂风扫暴雨般进行着,三两声带情绪的侬语蹦跳着掺和进来。 碧瑶躺在床上,沉浸在无边的沮丧里。她细细咀嚼段睿略显直白的话,说得似乎句句都在理,可她就是不愿承认,蠢蠢欲动地继续寻找反驳的借口。碧瑶第一次失眠了。 搓麻声不知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夜虫也停止了机械的唧唧声。直到东方微露白,碧瑶才合上沉重的眼皮渐渐睡去…… 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在第二天的早晨下起了细雨。一悬青雨临空,雨脚如缲丝,纠缠进彻夜开启的窗户,浸润得纱帘粘腻在墙上。风携带雨丝鼓荡进阁楼,抛掷下几滴凉凉的水珠。碧瑶睡得沉沉的,不觉辰光已转迟。 阁楼的门突然轰响了下,像是有人使劲踹了脚上去。小素尖刻的下巴从门缝里挤进来,满脸的尖酸阴戾:“尤嫂说了,偷懒扣你工钱!” 碧瑶被声响惊醒,睡意还没来得及消散,人已经猛然坐起。小素向来惧怕碧瑶这架势,以为她要冲过来找自己算账,嘴里咕哝了句骂人的话,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梯。 晨雨不急不缓地泼洒着。由于睡眠不足,碧瑶的脑袋涨得厉害,眼也发酸。昨晚的事情像一场被扭曲的朦胧梦,梦境又十分清晰地延续到今日,她最终要去解决它。 今天是周日,段家的一大家子人都在,阴雨天气又不便出行,这座被雨水浸泡的洋房里就弥漫开一股舒懒适意的气息。碧瑶一般起得较早,早餐都是她和其他两位佣人准备的。烤热的面包片和温热的牛奶是给段小姐的,熬熟的粥和几样小菜是给段老爷子的…按个人喜好做各式餐点,再一一送到餐厅里。 碧瑶推着餐车从厅里出来时,隔着荡漾的雨水,瞥见段依玲和溥伦站在廊角说着什么。段依玲又换了套行装,这次是套洋装,及膝的裙子,短袖高至肩头,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 媚而不妖,举手投足间柳眼花心般袅娜成无处不在的风景。 第十章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一) 溥伦明明会说国语,段依玲却喜欢用法语交谈,一腔软语口音。也许是口音问题,溥伦听得有些吃力,他不时耐心地纠正段小姐的语法错误,引得段小姐咯咯娇笑。后来段依玲对碧瑶说:这叫抓住机会练习,懂勿啦? 昨晚的酒精使溥伦看上去有些憔悴,眼里也泛起了几缕血丝。他还在耐心地指点段小姐空浮的语句练习,碧瑶忽然感到心疼。 “碧瑶~”心情靓的时候使唤粗活丫头都是温柔的,段依玲巧笑倩兮:“去厨房准备长棍面包和咖啡~” 碧瑶哦了声,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溥伦,她在等,等着看他注意到她时的眼神。 溥伦果然看到碧瑶了,他很有礼貌地微微示意,眼神里却不是纯粹的招呼。碧瑶由此确定,他肯定记得昨晚的事情。 雨水被风吹得疏密不匀,碧瑶没有立即挪动脚步,她直视着溥伦的目光,意在寻求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或者,她要他读懂眼里的询问。 溥伦的脸被酒精沁浸得过于苍白,一头稍卷的浓发就显得更为乌黑。他看着碧瑶,突然浮起一丝笑,唇角牵动一弯上扬的圆弧,这骤然打破了刚才稍显认真的神态,变得不严肃起来。 段依玲侧对着碧瑶,她笑得清爽怡人,仿佛一不小心,她的侧脸就会亲吻上溥伦的胸膛。她觉察地转过脸,见碧瑶支愣在那里,现出不耐烦:“去呀!” 碧瑶习惯了段小姐的使唤,她说什么她就去做什么,这次也不例外。碧瑶照常哦了声,往厨房走去。没行几步,眼里的泪丝开始绕着圈儿打转。这样巨大的身份差别碧瑶体会得前所未有的深刻,这莫名的想法分外明显地盘绕在心头,使她本已纷杂交缠的情绪更加茫然。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个使唤丫头。 碧瑶软绵绵地走进厨房,有气无力地冲拌咖啡。小勺子悠悠打着旋儿,那股平常香浓醇厚的味道今时也失了魅力,升窜入鼻中不觉滋味。她又没睡好,整个人恍恍惚惚。 这时,厨房里的老帮厨进来,拿着半湿的抹布扫了下碧瑶的胳膊:“别冲了,客人走了。” 碧瑶哐地扔下勺子,几乎是跑着出了厨房的小后门。 来厨房取茶的段睿刚好进来,见状,一时好奇也跟了出去。 厨房后门通往后花园,园里常年背阴,一弄围墙隔绝车水马龙的街道,丰雨弱光催得满径花木幽繁。围墙根有扇极少开启的小门,门外便是街市,只要从段家大门口出去的,必然经过此道。 铆上的铁锁已生了锈,零零雨水渍过,锈迹愈发旺盛。碧瑶使劲地掰着锁,无奈锈渍黏合,牢固得不见一丝动静。碧瑶狠狠地捶了下门,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在这把锁上,眼泪已冲出眼眶。 被惊动的梢枝抖落雨水,白露珠般珊珊倾泻在脖颈里。旁边伸过一只手,轻巧地一拔栓,门便开了。 段睿什么都没说,只是帮忙把门打开。他并没有取笑碧瑶满脸的泪水,淡淡探出头,朝街道上看了看。 溥伦打着把伞,刚巧经过门前。 第十章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二) 细雨雾捻烟搓般朦胧了周围的景致,雨水在脚下如油漫开,吸入鼻腔的那股馥烈凉意竟比刚启封的春酒还浓郁。碧瑶应该冲出去,怒视着他,剑牙钉舌齐上阵问个清楚。她是个丫环没错,可也不能随意欺负;更不能仗着她对他的好感而随意做出狎昵犯忌之事。 激愤之情锁在喉头,一时找不到出口。两人对视着,团团烟雨中,溥伦的表情分明比她还无辜。 “你过来!”段睿拽着碧瑶的胳膊,把她拽到溥伦的面前:“说吧!” 即使碧瑶不说,他也会替她讨个公道,好歹她也是段家的人。更何况她是林静影的妹妹,这层特殊的身份关系虽没有被捅穿,无意中已让他形成了某种亲近的观念,类似于未来小姨子的暧昧不清的观念。 “说呀!”这样的口气竟带着段依玲式的不耐烦,真不愧是双生姐弟。 这让碧瑶如何开口? 溥伦不解地看着两人。他近乎不知情的表情彻底抽去了碧瑶的信心,漫天淫雨徐徐消散她心头淤积的浓烈情感,她灰了心。碧瑶的鼻子发酸,她一把甩开段睿的手,拖着哭腔喊道:“你别烦我!” 段睿不允,硬生生地把碧瑶拽到溥伦跟前,他铁了心要替她讨个说法。 段睿鲁莽的动作和碧瑶伤意的表情触发了什么,溥伦开了口,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段先生,和女士谈话的时候,请注意您的态度。” 段睿听闻,冷笑一声,仿佛这是迄今为止,他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有意思。那么请问这位先生,面对女士的时候,什么样的态度才算是礼貌的?”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溥伦,不喜欢他这张洋溢着异国风情的,精致俊气得足以迷惑所有女性的脸孔。这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下了定义的,今天算是肯定了最初的这个想法。 溥伦没有回答他的话,举步来到碧瑶面前,替她遮住了头顶上漏雨的一方天。风淅淅,那缕轻盈的香味透过雨的潮意游到碧瑶跟前,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如果可以,我想冒昧请这位小姐今晚到敝舍用膳,”溥伦加了几个字:“以示歉意。” 细雨散如丝,烟雨半落数枝玉兰。抖垃圾的老佣人冒雨出了园子,瞥一眼站在雨中的三个年轻人。 轻雨像是洗净了碧瑶的哀伤,心境瞬间明亮,连她自己都惊异这微妙快速的转变。段睿来不及使眼色告知她该怎么回答,见碧瑶的脸色已像是一丛迎风怒放的牡丹,点点雨泪点缀其中,藏不住的明朗艳丽,他的心里咯噔了下。 碧瑶低下头,说道:“我愿意。” 六月的天气如女人善变的心情,雨说停就停。几片轻灵的云彩愉快地游历在绞尽阴雨的空际,一株鲜艳的花枝披淋露水,探出墙外。 碧瑶欢愉的身影闪入屋内。 段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冲她喊着:“被欺负了可别后悔!” 今天的活计不多,碧瑶得空抽身去石路的成衣店选了条凉爽的棉纱裙,试的时候觉得太素,又跟老板换了条缀细花的布裙。这几乎花了她所有的积蓄。她把一摞铜钿放在柜台上时,心是愉悦的。 碧瑶从小耳濡目染衣食无忧的少爷小姐们花哨迷离的情感生活,明白所谓的“约会”是怎么回事。虽然碧瑶不可能像段小姐那样有本钱把自己拾掇得隆重而典雅,可她也会动员自己一切的热情来呈现内心不逊于任何人的感情。 况且,这次的约会对她来说很重要。 天色转暗。园里,清风逐动树枝,黯黯红蕉犹带雨,花骨朵被轻雨刷出粉嫩的淡红色。碧瑶像只快乐的小鸟,衣裳整新的去赴约。 阿瞒蜷着身子坐在枸杞架前,落寞地盯着段小姐转入房内的离离倩影,驻留一个孤独的背影。 段睿堵住门,懒懒地:“你真的要去?” “当然。”碧瑶的脸色清娆得像只小杏。 “祝你好运。”段睿耸耸肩,进了门。他回头看一眼碧瑶渐渐走远的潋潋背影,双手拢在嘴边,喊:“别哭着回来——!” 第十章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三) 雨后的马路明净得能倒映出行人和楼房的影子。碧瑶小心地避开过往车轮碾起的水花,这段不长的路她走得分外上心。 这份突然而至的邀请似乎比那晚的亲昵来得更让人措手不及,她边走边思忖着,他邀请她仅仅是表示歉意还是对她也有那么点的好感?或许如乌掌柜所说的,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上海,难免寂寞?碧瑶视他并不陌生,没有多虑只身前往的所能引发的各种可能性,他毕竟是个体面的人… 欢乐让碧瑶忘了彼此悬殊的身份。街道愈加宽阔,也愈加幽清。围墙拐过弯去,浓荫晕翠。一座掩匿其中的西式小楼,在晚色里融解成朦胧醉眼里的情态,又似一位冷艳的美妇,高傲得让人难以接近。 阁楼开了扇小窗,窗口一盆纤长的植物,枝条梳过晚风,如一把收不住的柔细柳丝。 开门的正是溥伦,一件白衬衣,更随意,也更亲切。他见到碧瑶,便绽放一个明亮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请她进去。 屋内的陈设对碧瑶来说是新奇的,古木花巧的橱柜,水晶灯。楼道里铺满法式瓷砖,内天井隔出一线狭窄的天空,临空垂下几盆卷翘的吊兰。格局过于齐整干净而显得冰冷,只有客厅墙角的一个大理石壁炉,能赋予初到此地的客人的连绵遐想:飒飒冬风起时,披一条毛毯,安静地享受那股火焰倾吐的热情。 “请坐。”溥伦示意:“喝点什么?” “茶。” 碧瑶坐下,柔软的沙发陷入,随即又如晴日海浪般浮涌起,舒服极了。如果不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她会把整个身子蜷缩进沙发里。段家大多是硬实的红木椅,她没享受过这份待遇。 溥伦进去备茶。碧瑶舒适地靠着沙发背,抬头盯着头顶上的水晶灯,嘴边一弯满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水晶灯微微晃动,轻风过时奏响玲玲细韵,凝住满室澄澈的霜华。 又一阵风,扇得内室虚掩的门啪啪的拍响。碧瑶怕门被风刮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起身去关门。 碧瑶把着门环,忍不住好奇地往里探了探。这是间书室,两扇紧挨的落地窗,窗外浅绿深红的园林风光。采光极好。一个镶嵌入墙壁的高大书架,上面排列满红封绿皮涂金粉的外文书籍,厚重书香中透出奢华。橡木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厚书,蘸墨的水笔随意放在旁边,仿佛适才还被主人握在手里。碧瑶想,他刚才是在这里看书吧… 眼眸移滤间,一卷半摊的画引起了碧瑶的注意。这卷低调清然的画轴在这样一个书房里是不起眼的,碧瑶还是注意到了它。只因她太熟悉那个老渔夫和那只鸬鹚了。墨迹很淡,扑散在如绸光滑的丝纸上,那质地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藏有这么半幅原画,更忘记了溥伦也在找这幅画。 碧瑶忘情地摊开画纸,没发现溥伦已经站在身后。 第十章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四) 丝丝缕缕的茶香弥远飘来,碧瑶才惊觉。她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像是偷窥别人的秘密而被发觉,惊惶失措地退了一步,那卷干燥的画纸哗啦着掉到桌上。她怎么可以随意翻人家的物品,虽是幅赝品,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但给他的印象多不好…碧瑶垂着脑袋站在那里,又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待裁决。 溥伦倒是无所谓的和气样,他把画纸卷了卷,扔进画筒里,像是对待一件随意不过的物件。他把茶挪放到碧瑶面前,请她坐下,一边说道:“这是我母亲的画。” 碧瑶懊恼地说着:“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翻看的……” 溥伦呵呵地笑了:“没关系,这只不过是幅赝品,我还有好几幅一模一样的画在书柜里。” 这下轮到碧瑶惊奇了,她张大嘴巴:“这么多!” “是的。遗憾的是,没一幅是真的。”溥伦用勺子搅着茶汤。他端来一小碟白糖,问碧瑶:“要放糖吗?” 这是西方人喝茶的习惯。碧瑶摇摇头:“我喜欢清茶。” 重新放晴的天空流过淡淡的晚霞,园里的水池有着雨后涨满的痕迹。风寸寸爬高,抖落树杪间行行密密的雨珠。和溥伦的谈话是愉快的,碧瑶彻底放松了自己。彼此独处时,他也是轻松的,这与和段依玲相谈的时候不同,在碧瑶面前他能剥除礼貌所加的负荷,不去理会社交规矩所定的条条框框。即使有好几岁的差异,仍然都是年轻人,于是可以无所顾忌。 在碧瑶看来,溥伦还不知道他要找的画所纳含的秘密,他甚至不知道画里藏着一个秘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在寻找这画。我当时想到的原因是,母亲很喜欢这画,她要收藏,于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她只告诉我,画还在中国。” “没有其他的原因吗?” “等我长大了些,交了女朋友,我又开始猜:也许是母亲的初恋情人留给她的礼物,”溥伦笑笑:“所以她连我的父亲都不曾提起。要不是我无意中发现,或许她连我都不会告诉。” “你…有女朋友了?”碧瑶听得最清楚的是这句话,含在口里的茶突然变得无比苦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在巴黎……”溥伦看着窗外的晚雾,眼眸里星子流漾。他转过头,眨眨眼睛:“我现在的想法是,这画很值钱。连段鸿昇也……” 碧瑶低头不语,捧着杯子小啄一口茶水。她突然抬头问:“你为什么来上海?” “为了我的母亲,为了能帮她找回那幅画。除了我的父亲,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他能和她谈论这么多私密的话,碧瑶也是满足的。她问出心里最疑惑的问题:“那幅画,原来就是你母亲的吗?” 溥伦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那它是怎么弄丢的?” “我母亲的故乡在北……北方,她和我父亲来到上海,买好船票准备去巴黎。轮船启程后,她才发现画弄丢了。据她所知,经手这画的,只有她和她的贴身佣人。” “那个佣人…是她拿了这画吗?” “极有可能,所以我母亲一直都在找她,可惜杳无音信。” “佣人为什么要这画?” “我说过,”溥伦嘴角一弯,“可能是它很值钱。” “她叫什么名字?” “佣人姓潘,叫潘惠英。” 这个熟悉到已经揉进骨血的名字忽然从一个看似与其毫无关联的人的口里说出的时候,那种感觉像是无边谩结的旧梦突然扯破一个口子,与现实辛酸地糅合在一起,迅速黏合成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数个晦暗的夜晚,潘惠英躲过柳保的视线,在灯下细细观摩那画,她每次都会说:主子会来接我的,她的画还在我这里。 娘不是为了钱啊,她不惜挨柳保的棍子,把画保护得好好的。可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娘,碧瑶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可怜的娘啊。 碧瑶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一哭就要哭个痛快,任谁在她面前都一样。 溥伦一惊:“你怎么了?” 碧瑶抽噎着,指指胸口:“我,我难受。” 晚风愈加急促,翻泼尽残留在梢头的雨水。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碧瑶靠在溥伦的肩头,这样的姿势使她逐渐安静下来。 溥伦轻抚着碧瑶的背,心里渐渐明朗。看样子,也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第十章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五) 书房的灯亮了,照得近窗的花枝如覆霜雪。碧瑶的情绪似疾风卷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阴云拖走雨脚,脸色放晴了。雨洗梨颊微泛红,她接过溥伦递来的手绢,不掖心事,开口便说:“她是我娘。” 这真是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溥伦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要找的人竟然有了明晰的线索。他今晚邀请碧瑶的初衷是为了打听有关段家古董店的消息。碧瑶身在段府,经常出入古董店,说不定知道他要的某些消息。那个被段老爷子重用的乌泽生掌柜可不是等闲之辈…那幅画,也没这么简单。 看眼前姑娘的样子,她肯定知道些内幕。 碧瑶的思绪遥遥,咬着唇:“我娘她……死了。” 悠悠江水东逝去,季风吹老了翻卷于江面的水波。一水之隔的彼岸,琵琶古音琳琳,音声在被雨水洗亮的月下飘扬得格外清亮,有美人清唱。古老的弹词带着一点点的颓丧,美人不过管自寂寞着喧嚣着,庄重着轻佻着,靡靡之音轻裹极致的香艳,和风穿梭到对岸。不认浮生若梦,却知人生如戏。 小楼里烛光晃漾,连彼此的表情仿佛都经过了如水烛光的浸泡,明媚喜人。溥伦笑着说:“请女孩子吃饭的时候,我喜欢点蜡烛。” 银质刀叉贵气逼人,握在手里有着沉实的质感。碟子也是精巧细致的,一切都那么顺应人意。碧瑶却对着面前的那块带血丝的牛肉,发起了愁。 “这么用。”溥伦以为碧瑶不知如何使用刀叉,很耐心地示范。 碧瑶看着溥伦刀起叉落,一块硕大的牛肉瞬间切得长条细整,再很优雅地用叉子送到口里细细嚼咽。她看得有些发怵:“它还没熟。” “这样才好吃。” 溥伦看碧瑶没动,又说道:“可能是不习惯。你喜欢吃什么?” 远巷深夜的歌声不休,弹词幽弥,掺进清凉夜风絮飞过一程江水。碧瑶想起了什么,欣然说道:“码头边的小馄饨。” 天空是被浓蓝泼洒的黑色。江边的风很凉,点点渔火倒映进清清浪水。街上还有几拨行人,风荡起先生们的长褂或女士们的裙摆,夜摊香色正勘玩。碧瑶所说的馄饨摊在铜仁码头边上,她曾花几角铜钿买了一大碗,那时正赶上肚子饿,记忆里的味道是鲜美的。 馄饨摊头一盏玻璃风灯,老板的面色和蔼而平淡。有住在附近的小富女挎着轻巧的饭匣子,半夜摆动腰肢来买馄饨。竹架上,细微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幽明不定地映亮了碧瑶兴奋的脸。 “不要香菜。”碧瑶对老板说。 两人在结满露水的长凳上坐下。溥伦被碧瑶的情绪所感染,捉起筷子夹着碗里的馄饨,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终究是不习惯。 碧瑶吞了口馄饨汤,不解地问:“你不吃?” “我不饿。” 想想也是,他刚才吃了大块牛排。碧瑶饿了,管自个儿拨拉着碗里的馄饨。夜晚是清凉的,馄饨是美味的,身边的人是优雅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呢? 老板抽出竹片敲了敲梆子,击节音使夜江上空更加空凉幽深。 “我的母亲,”溥伦说着:“她不喜欢法国菜。为此,我的父亲特地请了位中国厨师。” “那个厨师做的菜好吃吗?” “我尝过,不习惯。可我的母亲喜欢,很喜欢。她说法国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东西不够美味。” “那你的父亲喜欢中国菜吗?” “他和我一样,不怎么喜欢。”溥伦想到了什么,说道:“你知道有道菜,里面是放鸡爪子的……” “我们这里叫凤爪。” “你喜欢?” “喜欢。” “鸡的爪子……” “好吃,我最喜欢香卤凤爪。” …… 夜风渐渐摇远,道旁的梧桐树影婆娑翻滚。几条街道之隔的天主教女校,寝室里的灯刚刚熄灭,女生们活络的思绪并没有因为夜色而沉静,反而更加兴奋地寻找着宣泄的出口。灯灭后,沉寂几秒的寝室响起了微小压抑的谈话声。声音逐渐放大,夹着嬉笑。 段依玲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来,月光泼进室内,她身上的丝质睡衣莹莹亮着暗光。 她摸到林静影的床前,轻推了下:“睡过去一点。” 林静影往里挪了挪身子,让段依玲在身边躺下。她正想着心事,也睡不着。 “哎,”上铺的女生发话了:“你们俩有什么悄悄话,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躲在被窝里讲多没意思!” “就是!”另一女生附和着。 窗外忽然晃过一阵灯光,细碎地抖进门的罅隙。光亮晃动着,随人的脚步时明时暗地贴印在走廊上空。不知谁喊了句:“兔子嬷嬷来了!” 整个宿舍顿时静下来,段依玲想回到自己的床铺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急促利索的钥匙碰击音过后,门顷刻被打开。 第十章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六) 灯影从门缝里移过来,短短地贴在墙上。嬷嬷放轻了脚步,举高了灯,一一照过各个床铺。灯在段依玲的空铺前停了会儿,忽地又划过来,照亮了林静影铺上,头朝里躺着装睡的两个人。 女生们偷偷地睁眼看着,期待接下来的热闹。有好事者不知好歹地嗤嗤笑出声。 嬷嬷今晚的肝火特别旺盛,说的话中洋结合,夹生米饭似地,那声音在夜里就像一张干燥的纸被撕开,刺得人耳朵发疼。她严厉地斥道:“mademoiselle 段!” 段依玲知趣地爬起来,慢悠悠地踱到自己的床前。婀娜的步态在臃肿沉滞的修女嬷嬷前显得尤为轻盈诱人。半透的睡衣下闪现青春饱润的胴体。她一步三摇地来到床前,突然扯过被子,像块木头般直挺挺地躺下,再也不动。 事态并没有像某些好事女生想象的那么激烈。嬷嬷咕哝了句模糊的法语,转身提着灯走了。灯光出了门,半明半灭地消失在女寝走廊的尽头。 段依玲瞪着发暗的天花板,发泄似的骂了句:“老菜皮!” 昨日雨浓,今朝日头仍然逼人,晒得道旁的树叶子卷了半边。街上行人稀疏,忙碌的大多是靠拉车维生的车夫,赤着黝黑的胸膛和大腿在烈日下卖力糊口。整座城市坠入沉闷的热气中,炽烈的阳光成为唯一的主角,用明亮的线条勾勒出被暑意裹卷的众生之态。 段家园里绿意葱茏,阿瞒戴着顶草帽,神色虔诚地分拣出被虫蛀蚀的病果。井旁的枸杞子压满藤架,大有到秋季果实殷殷的架势。 一股热风袭面,门被推开,青衣黑裙的窈窕身姿闪入园内。 段小姐回来了。 阿瞒像是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女神,从未与其交流,相见时就是心神澎湃。他开启笨拙的口舌,招呼道:“咋回来了?” 这个时候,段小姐应该在学校里,只有周五晚时,车夫何三会到校门口接她回家,周日晚再送她去学校。 段依玲眉轻眼淡地擦身而过,她不习惯和下人打招呼,更讨厌双手沾泥的农夫;对于阿瞒这样不懂遮掩自己的火热眼神的农民,她打心里厌恶。跟他打招呼是不可能的,骂他是找自己的麻烦,掉自己的身价。最高明的做法就是双目空空地走过,当他是园里的一棵长歪了脖子的丑树。 段依玲白皙的双颊被晒得绯红,额上冒了密密的汗珠。她从未在烈日下走这么多路,若不是什么突发的事情,起码也会撑把绢伞遮遮正午的流火。 尤嫂刚巧经过堂前,见到段依玲也是惊奇了下,问道:“怎么回来了?” “被开了。”段依玲有气无力地回答。 尤嫂一听着急了,一边嘱咐佣人准备冰镇毛巾,一边问:“怎么被学校开除了?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就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段依玲面色平淡地回答,想到那个兔子嬷嬷,转即又恨恨地说:“女校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同时被女校开除的还有林家小姐林静影。林静影没有段依玲那么无谓,她也是顶着一头的热辣的阳光回家的,只不过到门口时,已是满脸委屈的泪水。林静影的确是委屈,她没做任何错事,就因为段依玲在她的床上躺了会儿,双双被轰出学校了。 扰她心绪的还有另一件事情:段睿多久没来找她了?他不像从前那样几乎每个夜晚在她家门口投颗石子,约她出来,再柔情蜜意地互诉衷肠。而她不愿意再去段家,怕见到那张相识相似的脸,更怕碧瑶会对段家少爷说起什么。如果这样,段睿会怎么看她?她不想和贫苦伤感的过去有任何的瓜葛。 这是个心结,越想越纠结。稍一思索,便左右着她全部的情绪。今天的事情算是替她的心结找了个可以宣泄的理由,林静影哭得彻底,梨花泣露般不堪禁受一丝柔软的风。 林家的佣人秦嫂见到林静影这副模样,“啊呀”了一声,没开口问平常沉默不语的小姐,径直进屋找七夫人和林老爷去了。 “七夫人!七夫人!”秦嫂喇叭似的站在楼梯口喊着。 从楼道里探出一个白面细眼的佣人,说话柔声细气如林老爷:“夫人出去了。” “那老爷呢?” “老爷这会儿大概在书房里。” 林秋生正躲在书房里欣赏那幅仙子渔夫图,房里金赤交加的色彩被光线所强调,在画纸上漫开一笼深红。他神情迷醉地摩挲着画卷,啧啧地咂了咂嘴巴:“真品可以卖多少钱呢……” 在林秋生看来,这年头,只要有银子,哪怕是个陈年太监,他照样可以妻妾成群。早年在宫中,他就极尽所能敛财,为的是让余生锦衣玉食、镂金错彩地辉煌度过,以弥补他前半生愧为男子的缺憾。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更坚定了他的信仰。 当年,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宫女潘惠英,十三格格的这幅画就是他的!潘惠英,今个儿早喂鱼了吧…想到这,林秋生拨弄起堆积在面前的一叠崭新的银元,银元哗啦啦地相互撞击,银光闪离,他高低起伏的手势纯熟到了优美。 “老爷!”仆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把沉浸在优雅梦境中的林秋生吓了一跳。林老爷操起尖细的嗓子,像训着宫里的小太监般:“急什么急!整日神神叨叨的,股间的宝贝又长出来碍着你啦?!” 第十一章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一) 后园的榴花抱色,一只蝉躲在树荫里,纺纱似的织着细细的声线。林秋生本来就怕热,颈里的蝴蝶结又像是和他生来就是一体,再热也不会脱下。 他满脸的油汗,耐着性子听仆人说完,掂起帕子抹抹汗,拉长声调又急又气地说道:“这孩子从不会惹什么事的呀~怎么就被学校开了?” “小姐她也没说清楚,就一个劲儿在那里哭。” “哭?那样子肯定是受委屈了!这还了得,备车!我亲自去学校问问清楚。” 街市扰扰,这会儿正是瓜果熟络的季节,果农们挑着担子,提着篮子在兜售新摘的瓜果。连绵不断的叫卖声把沉闷的空气搅得更为烦躁。林老爷的大洋车驶入浮动的人海,七弯八拐绕到了孟神父路。 教堂的大钟恰好行到整点,浑厚的钟声绵绵拉荡到弄角巷口,淹没了小贩们卖力的吆喝。 阳光歇在钟楼的尖顶,光芒如箭。 校警粗暴地赶走一个蹲在校门口卖李子的农夫,再整整衣帽迎向大洋车,满眼满脸的殷勤:“林老爷。” 林秋生不停地擦着汗,却没打算从车里出来,反而示意司机把车开到偏离校门的一块空地上。反光镜里,段家老爷子正坐着黄包车从后路抄近。 黄包车停下,校警同样亲切可人。老爷子把辫子梳得油光整齐,辫尾缀一颗宝珠。大热的天气,他穿着宽袖大袍,腰间扎根织锦的腰带,身板挺直,步履不乱,双目炯炯有神。 段鸿昇瞥一眼角落里那辆沉默的大洋车,深意莫测地笑了笑,问校警:“林老爷也是为了儿孙之琐事?” 校警哈腰称是。 段鸿昇哈哈大笑,反剪双手踱进校园里,边行边吟:“跛者不忘其行,哑者不忘其言,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窥光。” 看着段鸿昇特异的背影消失在校园的内侧,林秋生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始终没下车。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老不死的怪物!一边又为林静影的事情着急。他想到七夫人也可以解决这麻烦事儿,便问司机:“七夫人呢?” 司机的背影规规矩矩的:“七夫人上静安寺请愿去了。” 脸上的汗水条条爬下,林秋生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公,他急急示意:“那你过会儿去静安寺接七夫人过来!” 热云团团凝聚,在天空倒转翻腾起来。快到傍晚的时候,倾了场干净利落的雷阵雨。夏雨沁心,暑气卷走了大半。园里的杏树枝梢沉重,碧叶下探出只只湿漉的妖娆熟杏。 碧瑶坐在阁楼窗前,欹颊凝思,手里是那张卷曲的古画。窗外的江色和烟流动,烟水浩渺的江际,浮着几朵安静的白云。徐缓移动的渔船货轮张吐出细蒙柔和的白烟,烟雾随风的走向缓缓飘散。 由于碧瑶的伤心,溥伦没多问画的事情,碧瑶也就没对他说起有半幅画在她这里。就算他不问,碧瑶也迟早会对他说的。 这幅画原来是属于溥伦的母亲的,那么她应该把这画还给人家。如果娘还在,她也会这么做的吧?可只有半幅…另外半幅呢?只有半幅画,该怎么交代?是不是娘把另一半分开藏好,为了不被柳保发现? 碧瑶的脸颊泛着嫣红,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想到甜蜜开心处,漾开一个柔媚的笑容。 他对她说,明天见。 第十一章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二)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坠于西方的弦月像枝即将燃尽的小烛,薄光轻轻摇晃。碧瑶起得比往常更早,今天的活比较多,为了能按时赴约,她必须抓紧时间。隔壁的小素还睡着,鼾声很不雅地飘摆过来,碧瑶撇了撇嘴。 天色转媚,晨光涂抹得枝叶鲜妍,碧瑶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已干透,要收进来;老厨师秘制的糟,酱,卤,醉等等人间烟火味十足的美味要依次放好;昨晚未清理的垃圾废物今早要拾掇干净…… 天光从老虎窗折下来,渐渐强过室内的灯光,天已大亮。厨房的活儿是杂碎而繁琐的,热气跟随升高的日头逐渐搅浓,碧瑶忙得鼻尖冒汗,心却如骊鸟引歌于初绿的柳梢,就快扑啦着翅膀飞向高空。 段睿带着一脸未褪的睡意进了厨房,他通常都这样,随意找点吃的就去学堂。他见到碧瑶,没多大的惊奇,淡着一张脸开锅揭碗觅食。碧瑶知道段睿心情不顺,她那晚并没有哭着回来,相反,溥伦还把她送到段家门口才回去。她笑得比春花儿还灿烂。 哪能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呢?碧瑶有些得意地斜睇段家少爷一眼。不过想到他也是为她好,就收了眼色,说道:“那个锅里的饭是昨晚剩下的,新煮的粥我帮你盛好了,就放在桌上,盖着盖子的那碗。” “谢了。”冷冷的语气。 碧瑶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段家少爷的心事沉烦,她不和他计较。况且,林静影,现在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碧瑶拖过一条凳子,摆好,捋捋裙子,利索地踩上去,再顺势攀上更高的橱柜。 “你干什么?”段睿不解地问。 “换灯泡。”碧瑶指指夹在墙角的一只五烛灯泡。经年累月,段家佣人藉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也许是夹在墙角不易被发觉,厨房里其他物件都是干燥整新的,愣是没人想过换掉它。 段睿突然大声说道:“你别碰它!” 碧瑶惊了下,伸出去的手生生缩回。段睿两三步来到面前,拉灭了灯泡,面色急惶,气急败坏地:“你这笨蛋,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要在往常,段睿说她笨,碧瑶肯定还击。那只哑了光的灯泡灰灰的,缠满了蛛丝。喉咙一哽,再回念一想,的确是危险。人居高临下脚步不稳,碧瑶晃了晃身子。 段睿向她伸出手,换了副轻柔的语气:“把手给我。” 碧瑶没接,搭住他的肩膀,撑力一跳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碧瑶轻轻巧巧地转身,裙摆绽开百合的弧度,清灵的背影闪出门外。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 溽暑很快蒸腾,昏赤的炎雾织满燥热的阳光,网一样笼罩着纵横斜曲的弄堂。几位老太摇着蒲扇株守在风口,摆得弄堂喧扰不堪,难以通行。 车夫何三把黄包车停到阴凉处,他在等,等段小姐的身影袅出门口,他就上前接送。 碧瑶出门给乌掌柜送饭时,恰巧碰到段依玲嘻嘻哈哈地上了黄包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段依玲隐入车篷构成的阴凉里,轻声软语嘱咐车夫跑往女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