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错》 第一章 人知陶渊明有世外桃源的际遇,孰不知,人人心中都有一个世外桃源。 当然,有些里面未必种的是桃花,或者是别的,也未可知。 这里,花草芬芳,幽静安逸。 这里是一处山顶。到这山顶的来时路,除却满是瘴气沼泽的密林深山,唯有一面悬崖可攀,崖下白雾霭霭中,可窥视松涛林海,似有万丈之高。 深山密林是天然屏障,却除自然之险,更有狼豺虎豹出没,故上山之人多数都会从原路返回,望之兴叹,而只有去桑梓药园子的人才不会停下脚步。只不过攀至山顶,却也只有一片悬崖绝立,并没有其他。其实悬崖边有道缆绳,只是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去发现它。你只需拽着缆绳沿着峭壁下到了半空中的山洞里,一路向暗,最后才见光明。 这才有方中洞天,世外桃源。 空中有一缕鹅黄色的丝绢在飞舞,随着山顶的风,轻盈的。 捏住这一缕鹅黄色的是一只纤细的手,腕上还带着的两只银镯,随着她的手臂摇摆发出细小的清脆声响。突然山风又拂过一阵,丝绢不负盛邀,竟卷向了天空,追逐嬉戏了几番,渐行远去,不复了踪影。 “啧,没了。”银镯的主人惋惜似的说着,悠闲地晃着她悬于空中的腿,裙摆亦随之飘荡。 此时若有第三个人在场,恐怕会吓一大跳,这儿正是桑梓山门上的绝壁悬崖,但竟有人敢坐在悬崖沿上,脚踩云雾,无惧万丈深渊。 而宝桥却认为,这恰是观风赏景的好地处,即来之,自然该享受一把。 只可惜她身边的人大概不这么认为。 宝桥身边还半卧着一个白衣女人。 这女人原生得一张艳丽面孔,却若玉璧生瑕,左颊一道约两寸长的伤疤,蜿蜒扭曲着,可恐可怖。她的额头还缠着白麻布,衬得脸色越发惨白几近透明。她未着珠钗,乌发逶迤至地与一身长衣铺呈开,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她似乎极其的惧怕前方那一步之遥的距离,无力的半卧着,目光只敢死盯着自己攥衣的双拳,形如泥塑,其实她正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宝桥回头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晏栖桐,你不是不怕死吗?一把药和我脚下的空无,其实是一样的。” 晏栖桐紧闭朱唇,好似听不懂她的话一般。 宝桥撇了撇嘴。 她是最早到宏国的人,接触这个晏栖桐也较多一些。总而言之觉得这个丞相家的二小姐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人。假死觊觎太子妃之位,被人家娘亲抓伤后便一心求死,数度被自己阻止后终于还是在桑梓这里完全爆发,竟生生吞了大把桑梓的药,以致昏死过去好些天。好容易被救醒后她就一反刚烈,同样的万念俱灰,却与之相反,再不开口说话,神情也木讷了许多。 桑梓说不闹比闹还麻烦,宝桥一气之下,就提了她来这悬崖边替她找找刺激。 可到好,这晏栖桐的表情是丰富了些,却是怕死的模样了。一近悬崖就闭眼欲厥,这才软弱无力至半卧在那,竟一动也动不了了。 对她宝桥是半分同情心也没有的,耐心也耗光了。可是小姐临行前有吩咐,还是要好生照看着她不可。 宝桥叹了口气,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显现出与她十六岁年龄不符的老成来:“我说晏小姐,咱们打个商量可好?你脸上的伤疤桑梓有十全的把握可医,之后你还是个绝世大美人。你且放心在这呆着,你爹知道你在这,也有人周全你的事,绝不叫你成为全宏国的笑话——你爹可是个擅长封嘴的老手。”宝桥突然又笑了笑,有几分灿烂颜色,话里却满是诱惑,“就算你还想做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难道你不想?” 若在以前,只提到“太子妃”三个字,这晏栖桐必然要发阵疯,或哭或闹,总是那么的不甘心。但如今这咒也不灵了,晏栖桐继续恍若未闻,静如止水一般。 宝桥顿时拉下了脸来。她不是她家小姐,善察颜色,观人细致,略几句就总能吃到人心里去。她能把底交代到这儿已经算是到头了,怎么这人还能不动声色。莫不是她吃了那么多药给吃傻了?宝桥仔细想想,好像真有可能如此。晏栖桐胡吃药之前必时时揽镜自照,有时候痛哭,有时发起怒来连铜镜都踩得变形;而自救醒她以后,似乎只照过一回镜子,便压镜再不细究脸上的伤疤。再者她娇贵惯了,最爱整洁,桑梓这里多是软土之地,她因怕弄脏了鞋袜故少出房门,现在虽然也不爱出门,却赤足下地过,一脚的泥泞也没吭声,真似什么也顾不得了。 种种迹象来看,那药竟似有洗髓的作用一般,使人整个的换作了他人。想到这,宝桥歪着脑袋随意问道:“你可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得实在有些莫名,而晏栖桐依然只给了她一片沉默。 宝桥想了片刻,竟浮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她试探着叫道:“晏栖桐?” 还是风声。 “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回,宝桥终于听到了这形如哑巴一般的女人开口说话,只是她认为,或者没听到比较好。 “不—知—道。” 第二章 悬崖上,有风,风过树梢有声。 其余的什么声响也没了,只有两个人很怪异的坐在那儿。 晏栖桐自吐了三个字后就又做了合嘴的蚌,而宝桥则是彻底的呆住了。她跟着小姐的时间也算长的,自七八岁就天天相处了。与小姐在一起,别的不说,只说认识的人,尤其是女人,各种各样的都有,无论是身怀绝技也好,身世离奇也罢,倒独独没有碰上过今天这样的场景。 她说什么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难道还会连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可能都不知道 可是这样似乎就能解释她这两天奇怪的表现了。那天醒后她一下床还狠狠地摔了一跤,膝盖也破了额头也磕在了地上,真是说不出的狼狈。她还本以为是这女人见吃药寻死不成又出奇招呢,看现在这样子,怕是快走路也忘了怎么走吧。 宝桥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晏栖桐。出于第一反应,其实她心里认为这个女人又在耍什么花样,可是又一转念,她实在想不出来晏栖桐把自己说成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处。 宝桥一直不言语,只是瞪着晏栖桐。而后者则低下了眉眼,仿佛不敢抬头去看身边的环境。这样僵持了片刻,晏栖桐毫无波澜的表情终于让宝桥动摇了。 要在数年间扮做他人,那是绝对需要忍性的,宝桥相信晏栖桐能忍下来,但那与荣华富贵家族兴盛有关,那是动力。而宝桥在之前却是看透了她的真面目,其实本性并不然。能在自己面前忍住这难捱的片刻,难道她会有比要做太子妃还需要忍耐的事情吗 思前想后,宝桥叹了口气,她想小姐了,想云吊磐,甚至想凤城冰冷的眼神,只要让她别再头疼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就好。 算了,这样的麻烦还是丢给别人吧。 宝桥站了起来,惊得晏栖桐睁开了眼。宝桥脚尖擦过悬崖沿,踢开了一块小碎石,小碎石毫无声响的向外疾坠了下去。晏栖桐看起来连这也无法入目,脸色惨淡的更厉害了,手也抚在胸口有欲呕的趋势,顿时还真让人有几分怜悯之心。 “希望桑梓能帮你。”宝桥说完,把晏栖桐拉了起来,这女人顿做和了泥一般瘫软地倚着她,近看了连额头的麻布都汗湿了,渗出一点淡淡的红。 宝桥无语,只得从她裙边撕下一条,蒙上了她的眼睛。 “不看了行吧,这样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话不说罢了,一说晏栖桐颤抖得更厉害了,宝桥怕她真要昏死在这崖边,忙不再说话,一手扶住她,一边探身下去勾起藏匿在崖沿下的绳索。这是胆大的人才能干的活儿,自然身手还要了得。她是不知道桑梓如何办成的这绝壁险途,反正她带着个人荡下去的时候满心是极为佩服桑梓的。 绳索的长度恰好只够垂到通往药园子的洞穴。这洞穴是天然形成的,一路曲曲折折,幸好只有一条路,最终向里渐而开阔。也不知这头顶的天是否是另一个世间的天空,至少头顶绝不会是深山老林。倒愿这世间真有两双日月,各得如意。 桑梓的药园子顾名思义种的都是药。能开辟的土地都被利用了出来,像走在乡间野路,两旁都是宝桥不认识的花花草草。是的,有些大片的看起来艳丽的花朵,桑梓说那也是可以入药的。而宝桥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它是药而种,还是因为这药开的花无比招摇而种。 当然,桑梓看起来清清淡淡的,并不像会有这种喜爱,而现在这园子的主人居然不伺花草,而是窝在墙边的藤椅中睡得香甜。 进园子后晏栖桐蒙眼的布就被拿掉了,宝桥半拉半拖地把她带进来,在看到桑梓小憩后便放轻了脚步,又转头对晏栖桐做噤声的动作。 岂料桑梓睡得极浅,头只微微转了转,眼睛就已经旋即睁开了。 哪想一睁眼,就看到宝桥身后那个如片残叶般随时会被风吹落的身影。 桑梓懒懒地坐了起来,收起双腿蜷缩在藤椅中:“宝桥,你把她带哪去了” “本来是想看日落。”宝桥耸了耸肩,无不遗憾道,“可惜……” “你太为难人家了,她一定不想看的。”桑梓微微笑道。而就在她的话音刚落时,晏栖桐已经痛苦地抱着头萎滑下去,也几乎是同时,宝桥低呼一声反手抱住了她。 “我也没干什么过分的事啊,”宝桥委屈道,拖着人挪着步子,“哪料她寻死不成性子倒软弱了下去。还有,” 宝桥疑道,“你能配出令人失忆的药了?” 桑梓轻轻皱了皱眉:“并没有,我倒希望有,那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就奇了。”宝桥将人拖到桑梓身边,桑梓似乎特别眷恋这把藤椅,好半天才起了身,宝桥便把一直闭目咬牙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晏栖桐塞进藤椅里,“你不知道,我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居然说不知道呢。” “这样啊。”桑梓没有了藤椅,便倚在墙边,侧目看着晏栖桐。她自然是治过不少病人的,倒不曾想过自己搁在柜子上的那些药里还有令人失忆的药性。不过看宝桥态度总是粗鲁的,难说不是被她吓得忘了自己是谁。 桑梓把这可能性一说,宝桥顿时傻了,回想自己还真没少敲她脑袋,莫不是被自己连敲带吓给弄失忆了 “搁你手里,我看迟早有一天她会被你玩死的。”桑梓叹了口气,“正好她脸上的伤还要养着,我顺便再瞧瞧她这失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家小姐身边不能少人,你就先回去吧。” 这话正中宝桥下怀,她忙松了口气,笑道:“那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她就留在这你慢慢治,小姐只说别让她死,倒并没有别的嘱咐。若是你弄出什么新药,也可让她试试,反正一时半会儿她是走不掉的。你不是说那个晏流光颜容尽毁的药也是你配的么,她万一实在不好,顶着这绝世的面容留道疤,倒不如让她和她姐姐一样,做个平凡人好了。” 宝桥难得说这大通的话,桑梓瞥见那似眼耳皆闭的晏栖桐睫羽轻颤,只是竭力自抑着,便心中暗笑,一抬头果然宝桥对她眨了眨限,也笑得毫无声息。 可惜宝桥是当真要走的,不然她还真想知道这晏栖桐究竟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还有她脸上的伤究竟能不能真的好全。 虽说是要走,桑梓还是要花些时间配置大量的药丸由宝桥带回去补充备用。而在等待的这几天里,宝桥反正无事,就观察起晏栖桐来。 那日晏栖桐被她抓到悬崖边恐吓了一顿后,就更安静了。桑梓的药园子虽大,遮风挡雨的屋子却没有几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制药房,还有一间书房。另外还搭了两个棚子用来分药晒药兼做饭的。这里并没有常客,她和晏栖桐来了后先是一起住在卧室里,都是木板搭的床,条件自然是艰苦的,不过她们不怕,只是晏栖桐这个千金之躯受了恶苦。可是桑梓身子极差,夜里常不能眠,极为宝贵的睡意常被晏栖桐突然发疯而搅碎,宝桥只得给她换个地方,睡在了书房里。书房里确有许多书,都是桑梓多年的搜罗,以医书为珍,还不乏其他各类书籍,只因一人居住,故用来消遣时日。 这晏栖桐吃药寻死之前便住在这,从没见她去翻阅书籍,整天都戚戚于自己脸上的伤势,说到底她压根不相信自己看起来都病蔫蔫的桑梓可以还她十分容貌。而寻死之后她便换了个人一般也不管脸上的伤了,只天天望着窗外发呆。更奇的是从悬崖回来后她就不知怎的对书房里的那些书籍感了兴趣,沉浸其中倒真是不生事了。 看起来,好像真的忘了她自己是谁一样。 宝桥越看越迷茫,她想了半天,终于记起一点小事,于是在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对桑梓道:“今天接到飞鸽传书,刘氏要来了。” 桑梓微愣,转而接口道:“哪个刘氏?” 晏栖桐正在专心地夹菜,半天没听到动静,才反应过来地抬起眼眸看了过去。果然,宝桥正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你果然连你娘的姓氏也不记得了?还有,”宝桥抬了抬下巴,“你做什么要开始用左手吃饭?”她明明记得晏栖桐是用右手吃饭的,还曾经在一怒之下用筷子掷过自己,端是没了仪态风范。 左手夹菜本来就正夹得辛苦,晏栖桐也是竭力不动声色,但想想也知道这宝桥的眼睛天天盯着自个儿。不过好在她有言在先:“我忘了用哪只手了。” 宝桥只觉得好笑:“别还真是,我听你说话都有时大舌头,怕是怎么说话也忘了吧。”她见晏栖桐一副确实的样子,不由气道,”我看你左手也不顺,像是心指挥不动手,那便应该知道其实惯用的是右手吧。”看你怎么辩! 晏栖桐扫了她一眼,把竹筷换了手,但却真的更笨拙了。宝桥皱了皱眉,这能看得出,绝没有刻意为之。宝桥心有不解,便去看桑梓,岂料桑梓却是和颜悦色地用木勺舀了一勺汤到晏栖桐碗里,并道:“没有人规定该用如何说话,哪只手吃饭。别理她。” 宝桥咬了咬筷子,笑了笑,然后夹了块兔肉吃。 第三章 桑梓这里虽然是药园子,倒也有自己亲手种的蔬菜,她们也不是只吃素,每隔三五天,便有野兔或野鸡蜷缩在园子入口,也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但一律都进了五脏庙裹腹。莫名来的野味桑梓是习以为常,而有得这两三次,宝桥啧啧称奇,守在园子口观望过几回,就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出的手。 桑梓故做神秘道:“天意,不可说。”其实不过是她想打牙祭的时候就点上特制的香,自然能招来这些东西。 而宝桥却是立马反问晏栖桐:“晏栖桐,你相信天意吗?” 彼时已近黄昏,桑梓在收晾晒的草药,宝桥在帮忙,而千金大小姐则坐在桑梓最爱的藤椅里看她的书。 晏栖桐放下手里的书。黄昏使屋檐的阴影笼罩着她,而她眼神的闪烁却依然可以辨认。 她的不答,让宝桥反而起疑了。晏栖桐一定不相信天意,否则她不会数年前就更改自己的命运,但眼前这个自称失忆了的晏栖桐看起来却似乎是动摇了。 “那么你相信神灵吗?”桑梓原本正背对着她们将草药收袋,她转身淡淡.插..进一句话来。余晖映照着她的身上也有着淡淡的光晕,这个看起来总是散懒的女人此刻像极了隔世的神仙,她的眼里竟然没有一丝烟火。 被桑梓迷惑只是一瞬,这回晏栖桐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相信。” 宝桥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屑地接着问道:“那也应该相信报应了?” 这回晏栖桐又迟疑了一下,继而抬头不语。这如果是报应,我到底做了什么,会有这样的报应。 “哈,也是相信的?”宝桥笑了,拍掌道,“你即然相信举头三尺有神灵,又相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你们怎么还敢那么大胆的害别人呢?你莫说你真的忘了做过什么。我看反正这世上现在本来就已经没有了晏栖桐,你若一生关在这里,也算没冤枉了你。” 桑梓却是走过来瞧了晏栖桐一眼,这女人眼角分明没有泪,却像在哭似的:“宝桥,你说什么浑话,她一生要关在这里干什么?” 宝桥眨眼道:“给你做个伴啊。” 桑梓把收好的药袋子拿进药房里,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轻轻柔柔的:“她既不能拿来吃,也不能拿来穿,是打不了下手的金枝玉叶,还是算了吧。” “你可以慢慢想的,”宝桥倚在门边道,“一个大活人,总能有些用处不是” “瞧现在到底是她服侍我,还是我服侍她?”桑梓笑道,“不然带去云吊磐,给凤城调教调教。” “哟,你和她有仇吧?依了凤城那性子她还不得立马就死,哪还活得到现在。” “也是……” …… 再没有人问晏栖桐什么,而晏栖桐掩了书只默然听着这声音从背后漫不经心地传来。那两个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在替她做着主,可她却像在听戏一般,终究是旁人的故事…… 这里虽然是个清静的地方,可是,好像也意味着是井底下走不出的方寸之间! 而该做的准备也终究是做好了,宝桥快要离开了。她试探了许多次,晏栖桐看起来确实是忘记了许多东西,这一点她和桑梓基本持同样的意见,这从桑梓对她的兴趣可以看出。 临行头一天晚上,晏栖桐到卧房里找宝桥。 “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晏栖桐的脸色依然是苍白的,跟桑梓又不相似的苍白,但她神情平静,断无那日崖边的痛苦。“所以,脸上的疤无所谓。我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 宝桥冷冷地看着她。不再寻死的晏栖桐,主动配合桑梓治伤甚至到现在说可以放弃的晏栖桐,纵然是种种异样,但晏栖桐始终还是晏栖桐,那个为了当太子妃而伤害自己姐姐的女人。就算那事里有她母亲作祟,她的默认与配合也说明这个女人的城府与心机。权力与地位,原来并不是男人专有的*。 “不记得不好吗?”宝桥笑了笑,“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在安慰你,现在就算你回去也做不成太子妃,何不干脆忘了那些肮脏事,重新做人好了。” 宝桥的回答似乎令晏栖桐很失望,她垂头良久沉默,才幽幽道,“我不是要去做什么太子妃,只想回家……” “这有什么区别呢。”宝桥的目光有些锐利起来,道,“贪婪还真是比你脸上的伤更难以痊愈。我奉劝你一句,别自取其辱。”她见晏栖桐仍定定地看着她,竟真的没发疯,不由叹气,“反正你乖乖在这儿呆着吧。” 晏栖桐见与她说不通,思索了片刻便偏过头直接问坐在旁边准备休息的桑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桑梓已经有些睡意了,她支着肘撑住坐椅的扶手,好似不然就会软陷在里面。她原本是无心听她们的话的,倒不妨晏栖桐会掉过头来问自己。因着坐在她的右手边,她转过来的右脸丝毫不受左脸伤势的影响,依然是个倾国美人。尤其她问得不急不燥,眼神微睨,倒还真有些大家作派。 掩住口,桑梓打了个哈欠,身体里简直有一百只瞌睡虫在捣乱,嗓音就更加绵软了:“等你脸上的伤好了以后。哦,还要等夙命的消息。” 晏栖桐不知道这个夙命又是谁不过这时宝桥突然就兴奋了起来,也不管桑梓的暗示,只一味对晏栖桐笑道:“你知道太子送给晏流光的定情信物是什么吗?” 宝桥的这种笑晏栖桐算是已经熟悉了,绝没有好事,而且肯定还是认为会深深刺激到自己的东西。因此晏栖桐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听,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而宝桥却手舞足蹈道:“是‘我冥之心’。”她转又笑道,“你肯定不知道,世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她问桑梓,见桑梓也是满脸不明,便解释道:“以前我陪小姐出去过一次,是去找个叫长缨的人牙子。她虽是人牙子,手段却了得,识人也广。小姐便是让她留心去寻这个宝贝。据说手持这个‘我冥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还可去那阴曹地府穿越轮回呢。可惜却被那不识货的太子仅仅当做了定情信物,还真是暴殄天物。当然,”宝桥一脸骄傲地道,“只有在我家小姐的手上,那宝贝才有用处。” 桑梓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不禁睡意也稍减了些:“还有这等奇物?”那个“起死回生之效”实在是让她好奇了,“那现在这宝贝落在何处?” “还在晏流光手里,”宝桥抚掌道,“不过我家小姐现在应该与她在一起才是。”想来小姐人虽要管,那“我冥之心”一定也不会错过吧。 “若有幸,我还真想见识见识。”桑梓点点头,以后定要借来一观,最好能弄清楚是不是某种不出世的名贵药材,才有那起死回生的功效。 “你若要看,小姐定然要依你的。”宝桥说罢,才想起为什么要说到这个,而一转头,却被吓了一跳。 晏栖桐正倚在桌边,捧心蹙眉,额间汗意淋淋,脸色也是青白相加,显得那双瞪起的杏眼要吃人一般。 “你又要发疯么?”宝桥立即道,满脸戒备。 “她难受。”桑梓站了起来,拉过晏栖桐的手,一切脉,却也被吓着。她的脉搏如鼓雨直落,且频频急切。身心皆为一体,也不知是刚才宝桥的哪句话触了她的心思,让她变得这样按奈不住。而晏栖桐在桑梓狐疑的目光扫过后,方极为勉强地压下心中的狂跳来。 从她醒来以后,她的身体就是非常差的了。桑梓说是她寻死吃的那些药既有相生亦有相克,所以药性到现在还没有清除干净。而这样的身体,即使走出去,没了桑梓平时的汤药,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死后,又是怎样的情形…… 她不敢保证,谁也无法保证,但这世上却真有可以保证的东西。居然真的有这种东西,居然真的有!是了,没有的话,她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坐下吧。”桑梓的手仿佛有抚慰的力量,她拉着晏栖桐,轻轻柔按着她的掌心,“你是想起什么了么?” 宝桥的眼睛也瞪了起来。 “我只是……”晏栖桐抚着胸口,喘息道,“不舒服。” “就你现在这身子骨还想跟着我下山?只怕没到山脚下,你就断气了。”宝桥哼哼道。不怪她刻薄,只是她曾潜入晏家一段时日,可是亲眼见证了那家人是如何瞒天过海,这晏栖桐又如何费尽心机地逼问晏流光定情信物一事。那日若不是她们相救,难说晏流光会不会死在井底下,与“我冥之心”一起。 晏栖桐垂头凭宝桥说去,好一会儿缓过了气,才道:“你跟我说说吧,我到底干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我又到底是谁,什么太子,什么晏流光,还有该死的定情信物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自晏栖桐醒后,宝桥和桑梓就再没有看过她这么激动了。宝桥一直都还是有些疑心的,所以此刻只盯着她的表情不放。到是桑梓,不是亲近之人的事,她向来不爱理睬。这个晏栖桐的故事她也没兴趣再听一遍,所以她挥了挥手,眼角含泪道:“我困死了,你们换个地方谈吧。” 宝桥点了点头:“罢,你真失忆也好,假失忆也罢,就让你再听听自己的恶行,也好叫你自己评判评判。”说罢,她便拽起晏栖桐走了。 这一晚桑梓确实是困极了的,所以极为难得的直到日上三竿才纾解了睡意,转醒过来。醒来后,不见宝桥踪迹,只看到晏栖桐坐在她的窗前,半边侧脸还是狰狞着,另半边,虽无伤痕,想必也是黯淡的。 听到身后有动静,晏栖桐转过头来,看着床上睡得心满意足的女人:“我愿意留在你这里,听你的安排吩咐,只是你能不能答应帮我一个忙?” 第四章 宝桥在天刚亮就离开了,她要赶在日落之前下山。偌大的森林旁人或者不行,宝桥还是可以的。她走的时候桑梓还在熟睡,她难得如此香甜无梦,宝桥不忍惊扰了她,便就这样走了。 所以,桑梓一睁眼,这整个药园子,就只剩下她和晏栖桐了。 而一睡醒就有人自愿为之驱使,听起来是不错的事情,如果她没有加那个后缀的话。 “你能干什么?”桑梓还是懒懒的不愿动,便伏在床上,只扭头看着窗下的人,“替我洗衣叠被?” “如果你需要的话。”晏栖桐站了起来。她的袖口已经束起,一付利落的打扮;连长发也拢在后头绾起,只不过手艺儿有些差,那两根竹筷歪歪斜斜地插着;衣裙的下摆被打了结,露出一双白布鞋。可她就算如此简朴的装扮,就算脸上有那道伤痕,其实桑梓依然觉得这个女人美得惊人。 纵使她做过错事,玩过心机,在她这里曾撒泼耍赖没一日安宁,也还是抹杀不了她曾差一点坐上花轿,去做那万千宠爱的太子妃的事实。 好吧,她吃药寻死后的性情更为讨喜些。 只为这酣睡后四肢说不出的舒畅,和眼前迟早是完美的一张面孔,桑梓点了点头:“那你就去为我打水吧。” 晏栖桐并没有动,而是定定地看着她:“你不问我请你帮我什么忙?” “那重要吗?”桑梓笑道,终于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懒懒地舒展了一下双臂,长袖滑落,露出一双瘦弱的手,“还是你非要我的承诺才能安下心来?” 看着她如此轻描淡写,晏栖桐想,这个女人其实比宝桥还难对付。 算了,为了自己,只能什么都依她。 晏栖桐果然去为桑梓打水,这里有泉水长流,甘甜可口。端水进屋的时候桑梓正倚在窗台边喂鸽子,这里除了她们两个人,也就还有鸽子是活物了。晏栖桐原以为这鸽子是像被吃掉的野鸡野兔一样会变成盘中餐,谁知桑梓和宝桥都很宝贝它们,这才知道原来是被喂养的信鸽。 桑梓抱了一只白鸽在手里逗弄,见晏栖桐过来就道:“去把园子里的草拔一遍。” 搁下木盆,晏栖桐挽了袖子转头就出去了。 这个晏栖桐,果然还是有趣。人的执念有多强呢?她猜晏栖桐的要求无非还与那个高枝有关。她到底在想什么,打什么算盘,桑梓无需去理,她只想看看,晏栖桐为了她的执念到底能付出多少。 果然自己是一个人太久了,太无趣了吧,这样的事竟然也能拿来打发时间。 望了她的背影片刻后,桑梓问白鸽:“你看她能坚持多久?”白鸽“咕咕”了两声,低头轻啄她的手心。 桑梓的药园子被分割成许多小块,面阳背阴都分种着不同药性的植物,晏栖桐没有一种认识,不过野草还是很容易辨认的。 拔草也算是个体力活,一直需要蹲身埋头,寸步移动,不过片刻背脊就仿佛要折断一样。晏栖桐直起身来又是扭腰又是跺脚,再看看自己的手,从前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杂草泥土相混,除了那藏在底下的白晳颜色,也看不出怎么娇贵了。 看气候,晏栖桐也分不出现在是春尽还是临秋,只觉得身上的长衣开始闷热,有心脱掉,又觉得不太妥当,但想想这里也没有别人,索性自在些好。想到这里晏栖桐就把手里的小锄头放下,把外衣解开,扔在旁边。里面的中衣袖口依然有些大,她便一路折了上去,做了短袖打扮;裤脚也卷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她又拍净了手,把累赘的长发散了,在顶头束起,盘踞上去,仍拿竹筷锁住。前后忙活了一阵,这才觉得从脖子到后脚跟都放松了一些。 “还是这样自在。”晏栖桐喃喃道,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只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流云,那样逍遥。 人望流云成景,孰不知也成了旁人的景。桑梓正拿着笸箩筛药,一跨出药房的门,就看到晏栖桐脱衣束发,瞬间换做了他人。桑梓看她的动作很随意娴熟,可她之前明明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 而大家闺秀会做惯这轻狂举动? 心下虽疑,桑梓还是少不得上前去道:“晏小姐,还是不要脱衣裳的好,你的病还没有痊愈,一旦风邪侵体就更糟了。” “谢谢。”晏栖桐点了点头,蹲下身去,继续跟那些拔不尽的野草战斗。 桑梓站在她后面片刻,道:“去洗净脸,到药房来上药吧。” 晏栖桐的手顿了顿,脸色木然,仿佛察觉不到左脸依然有着狰狞的伤。 这脸上的伤,听宝桥说是被她二娘的指甲抠出来的。当初她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腹中火烧,脸上就还有这刺刮的火辣。可是这些都没有周围的情形让人觉得惊诧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而且就连身体都不听自己的使唤,在床上挣扎了好半天才能协调一点。她的脑子里在当时确实丢失了许多记忆,一时也真的记不起自己是谁。 她入目所及的这间房很简陋,是木头搭做的屋子。地虽平整却只是夯实的;中央有一张八仙桌,颜色老旧;身下的床只是几块木板搁成,连围边都没有。 除此以外,当时整个房间空空的,外面也没听到什么声响,就像身处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光阴岁月都消失了似的,那点滴时间里,晏栖桐的心中一片莫名的空凉。 好在一会儿就进来了人。进来的女人瘦若蒲柳,长发随意挽了安在胸前。这就是晏栖桐第一次见到桑梓的情形。桑梓见她醒了,似乎也不意外,只是随口道你醒了,可不能再做傻事了。 她的语音有点奇怪,不像自己应该听得懂的话却也说不上是哪里的方言。但最奇怪的是晏栖桐居然能听懂一点,大概是因为她说话很慢的原因。随后又进来一位,就是宝桥了,她的身影却是像一把锋利的刀,不知怎么切开了晏栖桐的脑袋,让她疼得抱住头在床上翻滚起来。 然后晏栖桐才猛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是自己。 翻下床去找镜子,一下床就狠狠地摔了一跤,额头顿时磕在了地上,疼得几乎昏了过去。而这一跤却像摔散了她脑子里的淤块,顿时清醒了些。 小小的妆台其实就在床边,在那两人的注视下她扑过去,然后发现妆台上的镜子竟然是铜的。而在看人都有些模糊不清还让人变形的铜镜里,晏栖桐看到的这到底是张怎样的脸? 半边天使,半边魔鬼。 “这不是我,不是我。”晏栖桐喃喃颤语,几乎是魂消魄散。 只见镜中左颊上一道深深的伤痕半新半旧,像撕裂开的渊谷,额头刚摔的地方也有血迹蜿蜒;而右脸却如稀世美玉,毫无瑕疵。 “这就是你。”宝桥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对着铜镜,“没有这道伤的时候是你晏栖桐,有了也还是你晏栖桐,你逃避不掉的,寻死也逃不掉。你还当你是晏流光呢,你就是供了牌位已经死了的那个晏栖桐。” 晏栖桐万般惊恐地看着镜中女孩恶毒的笑,猛地把铜镜压倒,心头血气止不住地狂涌上来,终于吐出一口乌血,然后两眼一黑,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在上药的时候,准确的说,晏栖桐是被痛醒的。 脸上像有人用手在翻动皮肉,然后剥离,到底是针般刺痛还是石捶钝痛她已经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醒来后浑身像被从水中捞起来一样,湿透了。 “不能哭。”桑梓软软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道,“眼泪若是流到伤口里,会加重伤势的。” 不哭,怎么可能不哭?晏栖桐觉得浑身僵硬,也就剩下眼睛还能眨动。她又哪里是想哭,可是太痛了,哪里都痛,只不过没有力气挣扎。她稍微转了转眼珠,就看到旁边还立着个人,没由来的心中又突然的紧张了起来,本来半点力气都没有的身子也活了似的,直像筛糠一样。 桑梓立即道:“宝桥,你先出去。” “怎么这么胆小了?” 身边突然一亮,宝桥走开了。 “别怕,很快过去了。”桑梓的声音越发低柔,而手上却更加的辛辣起来,也不知她涂了什么药上去,那道伤口到底有多长多深晏栖桐立马有了明确的认知。是不是见骨了,肯定是见骨了,不然怎么就这么痛到骨髓里去了? “不要,好痛!”晏栖桐叫了起来,身体也开始不断痉挛,她的意识仿佛管不住身体,整个人开始陷入狂乱的挣扎。 给晏栖桐上药的时候,宝桥并没有真的离开。昨天晏栖桐一醒过来她就说了一通恶话,那实在是给这个女人气出来的。她从宏京到这里,一路上简直就是跟晏栖桐的一个斗争史,最后送到桑梓这时她才松了口气。 看过晏栖桐的伤后桑梓虽然没有说话,但立刻就闭门思方去了。而晏栖桐大约是没听过桑梓的大名,一见到本人就更加发疯起来。到最后,竟然趁她们不注意偷吃了大把的药丸,一心寻死。 桑梓的那些药丸,虽有毒药却多是救命的宝贝,却被她不管不顾的牛嚼下去。桑梓的心血和别人的性命在这大小姐的眼里竟什么也不算。宝桥直气得差点把自己身上带着的那些小玩意全喂到她的身上,干脆再送她一程。 可是她不能死,桑梓也说,她脸上的伤,要试试。 这个女人,死都不怕,又叫什么痛呢。宝桥哼哼着本想当作没看见,可又见桑梓一人实在应付不来。约有几年没见桑梓,她是越发的瘦了,也不知她自己这个大夫是怎么当的,倒像反噬了自己似的。 走上前去宝桥一把抓住晏栖桐的双手牢牢摁住,桑梓这才快速地又抹了一层药上去。 这层药下去晏栖桐顿时安静了下来,像极热暑天里的一支冰,清凉清凉的,仿佛嘴里都还能带着甜意。 “不能哭。”桑梓又道。 第五章 这不是她的脸,所以也不是她的痛,不是她的甜。 晏栖桐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此后的每一次割肉抹药,她都再没叫过痛。只是痛放在心底时就越发地令人发狂,在刚开始的时候,她的身体偏偏又对那个宝桥有着无穷的莫名的恐惧。所以到了上药的时候她说,把我绑起来吧。 绑在床上,免得被痛得失去了意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粗糙的绳索紧紧地勒着她的身体,她的每一分痛苦的挣扎都换来更为深刻的印记。 每次宝桥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勒痕时,都啧啧有声,仿佛她罪有应得,过后也就不再恶言相对。至于桑梓,这些陌生的人,晏栖桐不会因为她面色似慈就认定她是好人。 能无视一个人疼痛入骨而脸上毫无半点动摇的大夫,至少,不那么令人尊敬。 她现在只是没有办法,醒来后至今为止,也就看到了她们两个大活人而已。 每次上药,不用她开口,宝桥就会双手执绳在一边等着,每回都是五花大绑似的,结结实实。现在宝桥走了,桑梓拿着那根让晏栖桐尝尽苦痛的绳在手里,摆弄了两下,蔫蔫地开口道:“我可没有那气力绑得你动不了。” 所以说她真的是大夫吗?虽然满园子都是草药,可她自己看起来就一脚踏进鬼门关似的孱弱,又怎么来救她的命呢。 晏栖桐到了这个时候心就跳得特别的快,几乎就要迸出胸腔。今天她做了不少事,汗水浸过了伤口,已经在隐隐作痛。她是不在意这张脸究竟如何的,只是桑梓很明确地表示要试着治好这道伤。 紧紧地抓着床上的被褥,晏栖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少一些颤抖:“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很简单,”桑梓眯起细长的眼睛,“我给灌点汤药,你会少些痛楚。” 晏栖桐怔怔地抬头看着她,屋里光线总是不那么好,使她见这清淡地说着话的女人看起来都有些人影恍惚。桑梓也从不在白天点灯,上药时似乎是全凭手感,轻重自知。可即有能叫人少些痛楚的方法,早又为什么不提出来呢?她心中闪过这想法,马上又将它辗了过去。宝桥不会愿意叫她少受苦的,哪怕是这个女人也无所谓。 怎么自我怎么来,没想到这里的人活得更干脆。 知道桑梓是怕累,晏栖桐忍下心里所有的不满,点了点头,也干干脆脆地等着。 一个时辰后,桑梓才端了碗汤药过来,触及鼻端的药味浓重。晏栖桐知道她天天要煎一些药用,明明知道药性有所不同,但在她的嗅觉里,那些都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自己应该是个很怕喝中药的人。汤药到了唇边,晏栖桐努力地抑制住作呕的*,闭上眼大口大口吞咽下那碗药汁。 “真听话。”桑梓捧着空碗,温柔地笑了笑。 在失去知觉前,晏栖桐觉得那个笑,看起来有些渗人。 再次醒来,是晏栖桐从恶梦里逃出来的。自她在这个屋里第一次清醒后,她就知道自己与这个屋子,不,与这个地方有生生的隔阂,使她没有一刻不如处于地狱,每时每刻被紧扼着喉咙,掐陷着呼吸。 她抬了抬手,但迟钝地发现半天手都没有抬起来。她又扭了扭头,试着转个身,因为这昏暗的视线里,也不知自己到底躺了多久。可是她除了头可以扭动,身子竟然不听使唤了,竟比她当初刚醒过来还要生涩。 如果不是入眼所及的已经渐渐熟悉的事物,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又换了个地方,又做了回漂泊的孤鬼。 “桑梓——”晏栖桐开口,喃喃地叫道,“救命——”她不想变成僵硬的活死人。 没有人应答她,泪水就这么浮出了眼眶,浸泡着视线,一切都模糊的那么不真实。 好安静。 也不是一直的很安静,在晏栖桐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有如天籁。桑梓那轻柔的嗓音也响起来了,平日里觉得那么的没有烟火气,这一刻却是活生生地把晏栖桐从虚无的空白里扯了回来。 “呀,你醒了?” 晏栖桐转头,死命地瞪着她,几乎花费了全身的力气。 桑梓俯身过来,替她掖了掖被角:“一觉好梦么?” “我……怎么动不了?”晏栖桐颤声问。 “药性末尽。”桑梓仔细帮她把额边的湿发拨弄开,微微顿了顿,“既是醒了,想必再过不久便该能动了。” 晏栖桐闭起了眼睛。她没有忘记宝桥说过的话,一个大活人,总能有些用处不是,瞧她刚才的意思,显然自己是做了一回试验品,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小白鼠的命。 桑梓见她如此顺从的模样,分明是听懂了自己的话,偏不反驳气怒,倒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那就不必多说废话。她回后厨端了些清淡的粥菜,坐在床上,小口小口的喂晏栖桐。 明明是白粥一碗,咽下喉去却尤如绝世佳肴,把胃给叫唤醒了。晏栖桐终于有了些仍然活着的感觉,控制不住地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吞咽。 桑梓是把晏栖桐半扶起拢在怀里喂食的,胸口传来轻微的振动,她便放下调羹,伸手去摸了摸,果然摸到她眼下一片湿润。她把带着水气的指尖放到嘴里尝了尝,倘还有一点儿麻舌,不禁也有些惊讶。 喂给她吃的麻药汤是新制的。采来的草药太过新鲜,末经炮制,毒素未减,想到她每每上药的痛彻心扉,剂量便不由下多了些。其实她寻短见吃了自己那么多的杂药,能醒来捡回这条命已属奇迹,虽说是思及多下了量,也未尝不是一种尝试。自己所尝试不出的极限,不知晏栖桐能不能达到。 未想,果然还是多下了些,到今日她的身子里还有余量未清。 桑梓的手碰到晏栖桐的脸上时,令她倒吸了口气,险些被一口白粥呛着。然后,她才后知后觉那手并未碰到那伤,刚刚只是出于条件反射而已。不知是不是吃了东西的原故,她感到手脚找回了些知觉,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日落西山,方才晚霞甚美。” “我……想出去看看。” 桑梓放下了碗,帮她把被子掀了,替她穿上外衣。 吃这麻药前,外衣还在身上,这会儿也不知是哪时被脱掉的。桑梓显然没有什么服侍人的经验,手脚并不灵光。晏栖桐昏昏沉沉地竭力坐着,竟也要怀疑她是故意的,目的不外乎是看自己出丑。坐都坐不住的人,还想出去看什么呢。晏栖桐缓缓抬起了手,一把按在了桑梓的手腕上。 桑梓正专心致志地替她系胸前的丝带,被她这么一按,手底下柔软的触觉不禁令她抿唇一笑:“怎么,你是要告诉我虽然你的身子还是僵硬的,这儿,”她刻意地摸了一把,“还是很丰软的?” 晏栖桐原本一直惨白着一张脸,此刻“腾”得就红了。她松开了手,扭过头不语。 桑梓又笑了笑,微眯了眼眸,道:“想你是准备当太子妃的,千金玉体,怕是还没有被人碰过身子吧?” 晏栖桐扯了扯嘴角,心里只道这和我没有关系。 “今后若不能再回皇宫去,你自然还是要嫁与他人为妇。你放心,你脸上的伤,我会尽量医好,不至于你到时候受委屈。” “桑梓大夫这会儿怎么这么多话?”晏栖桐忍无可忍,瞪着她道,“莫非是愧疚了?” 桑梓仔细把她胸前的结系好,抬眼平静地扫她一眼:“对你何需愧疚。”说完倒还是温柔地扶起她,让她把重量尽量倚在自己身上。可怜她自己也是弱柳无力,两人便跌跌跄跄地朝门走去。 方才晚霞甚美,言下之意,晚霞业已烧尽了。 屋檐下点了两盏长明灯,与之相辉映的是那满天繁星。 桑梓还在细细的喘气,倘没有拉过自己常坐的那把藤椅,晏栖桐就已经脱力滑坐在了地上,仰望星空,一副痴傻模样。见她这般,桑梓也不拉她,自己拖过藤椅窝了进去,也与她一样抬起了头。 看罢多时,星子都要数尽了,桑梓也没等到晏栖桐开口。往日里是她一人,她也不能坐这么久,早就进屋休息了;宝桥在时她那性子岂是观星的料;这会儿还以为晏栖桐以景触情,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她还真沉得住气。 “别看了,这处与旁的地方一般无二,同一片星空,凭添烦恼。”桑梓软声安抚道。 “一般无二?”晏栖桐呐呐轻问,“这片星星,会是那片星星?” “这里想必不是你家的方位,不知你眼里是否一样了。” 晏栖桐像没听到一样,又问:“月亮是不是还是那个月亮?” “我的药可没有让你变痴儿的效力,”桑梓摇头,“这世间只有一个月亮,就如天底下只有一个太子妃,只有一个晏流光。”她也问,“你当真还不死心?” “我只想回家。”晏栖桐冷冷地应道,“找回我要看到的月亮。” “可惜今夜星光灿烂,月亮自然也要让其锋芒,”桑梓伸了个懒腰,起身道,“你的药效已过,自己想办法回屋吧。”说罢便施施然走了。 晏栖桐坐了半晌,从地上爬起来,爬进藤椅里,看着星斗越来越胜,空中遍洒的莹莹浮光,仿佛自己的魂魄也随着浮光在半空中摇曳。 第六章 晏栖桐以为那麻药汤只是让自己昏睡了最多不过一天而已,没想到当她第二天再次踏入药园子时,那杂草都已经又全出了头,窜高了不少。 她不得不疑惑地问桑梓:“我到底睡了多久?” “几日而已。”桑梓模糊道。 晏栖桐瞧了瞧她,怕是好多个几日吧。她曾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去看脸上的那道疤,竟在一次次的痛苦中,渐渐痊愈。如今那条深壑正在变浅,颜色也在变淡,现在就如一条粉红色的毛虫趴在那儿——其实她看过一眼就不愿再瞧了,委实难看。 “已经不错了。”桑梓捧着她的脸,细细摸索,“生肌的药可不好寻,这带山里没有,都要从外面另弄进来呢。” “我怎么没看到有人进来?”晏栖桐不免有些好奇。除了宝桥,她都几乎要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桑梓突然贴近了晏栖桐,鼻尖抵着她的那道疤,嗅了嗅。晏栖桐被她弄得僵在那,动也不敢动。 “原来在这里。”桑梓微微偏头,从晏栖桐的发丝中拨弄出一片红色的花瓣。 晏栖桐睨了眼:“好像是园子里的花。” “是芍药花。”桑梓笑,“它的根有镇痛的用处,你也用过。” “芍药?”晏栖桐微惊,“芍药不是和牡丹差不多么?”园子里那几株可瘦小的很,一点也不配其“花仙”美名。 “芍药确与牡丹齐名。”桑梓把花捏在手中碾碎,立即打湿了颜色,变得难看起来,“不过牡丹终究是牡丹。”说罢她笑了笑。宝桥在时她倒没管许多,宝桥走后反而是她自己多说了许多无谓的话。想必是这里只有她二人,没有旁的,也就只能劝告劝告了。 晏栖桐沉默了一下,认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太子妃可算是牡丹了,我这株芍药再扮也不会成为她。你大可放心,我早已死了做太子妃的心。” “其实做芍药也没有什么不好。”桑梓拉她到屋外,从园子里摘了一朵正在盛放的芍药插/于她的鬓角。美人戴花,永远是悦目的。桑梓的眼里没有那条伤疤,此刻的晏栖桐,一身简单的白麻衣,秀发高挽,只这一朵红花,也有十分颜色了。只可惜她这的芍药是山里移来的,并不如装点宅院的那些经心培植的芍药华贵雍容。不过,与她现在,刚刚正好。 “芍药香味浓郁,是牡丹所不能及。” 晏栖桐也不是没有见过芍药,见这花与印象中有所不同,但听桑梓这么说,也就随她去了。自从知道桑梓可能会拿自己做试验之后,晏栖桐就开始顺着桑梓,只希望她下手别太狠了,像上次一样,弄得自己一昏就好多天。 后来再上药的时候,桑梓果然递减了份量,晏栖桐所受的苦就慢慢少了些。而若要说每次上药是似在油锅里煎熬,那么也不知这个身体当初到底都吞下了什么药丸,致使这旁人的苦,要她如此来受。 而她的活,又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吃这苦的价值。 其实她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如果她算死过了的话。 除去每日上药,其余时间里,晏栖桐自认还算逍遥。宝桥走后,只她和桑梓二人。相处了这么许久,桑梓的性情来得极慢,为人又很懒散不多事,所以她很自在。 只是除了帮桑梓给药园子除草外,从晨光乍现到月落乌啼,还有漫漫长夜,时间,其实是很漫长的。晏栖桐喜静,身体也不好,总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为此,她把时间都花在卧房里,其实就是桑梓的书房。那里有数不尽的书籍,浩瀚无崖,她正吃力的学习着。 学习是件很消磨时间的事,也显然她的进展很缓慢。 因她常常把时间都花在书里,桑梓自然便发现了。她本就爱书,手上除了药便是书,所以免不了和她坐在一处。过不了几天,桑梓发现晏栖桐看的书大都是人物传记、山水游记之类的。山水游记倒还有些奇人怪事,那人物传记却没有什么妙趣横生的东西,不知她怎么也看得津津有味,一本书都要看许久。 一日,晏栖桐拿着书去门外问桑梓:“云先生是谁?” 桑梓放下手中的事:“你觉得要做太子妃,必须具备何种品德?” 晏栖桐无语,继而皱眉道:“我没问这个。” “你都不知云先生,那当初哪来的自信想去做太子妃?当真以为只要有美貌容颜就能在深宫里屹立不倒?” “哦?”晏栖桐还是不解,“这是怎么说的?” 桑梓看了她两眼:“你父亲是朝中大员,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既把你当太子妃在培养,不可能不教你仁义礼智信之理吧?” 晏栖桐沉默片刻,问道:“你听过孔子这个人吗?” 桑梓侧目,虽不言,但晏栖桐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我没说。”她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寒凉。竟然来到一个无迹可寻的地方,也不知是哪个时空的间隙里。她是如何被抛掷到这,仿佛要受尽一世的苦般。也许正因为不是同一条历史轨迹,所以她才觉得自己是这般的格格不入吧。 桑梓低眸看了看她手里的书,正是一本云先生云游四方的游记。 “云先生是大家中的大家,受他影响者何止百万,且不局限在宏国里,四海之内皆有他的门徒,传播他的思想,甚至也是一些皇家的信仰。不知你说的孔子是何人,让人与他相提并论?” 晏栖桐没法讲。也许她会到这里而不是别处,也是因为虽然在不同的时空里,但却有着类似的历史进程,历史人物。 “我也不知道,脑子里突然出现的名字,也许是某个熟人罢了。”每当遇上无法解释的事,晏栖桐就会抛出“失忆”的法宝,通常这个情况下,桑梓就不会再继续问了。但今天桑梓还是说话了。 “我看你识字似乎非常吃力,”桑梓沉吟,“你还能写字么?” 晏栖桐心中一惊,说来她从醒后起,就再没握过笔了。 桑梓见她如此,指了指书房:“我桌上放了一张药方,你去抄一份给我。” “我不懂药,怕写错了误事。”晏栖桐捏紧了书,低头呐呐道。 “没关系,我会查看。”桑梓柔声道,“你去练一练,也许会想起些东西来。” 晏栖桐无法,只好转身去了书房。 桑梓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微冷。若说一个人会失忆,她信。但失忆者往往只是把些不愿触碰的事物深藏于心,不过是种自欺欺人罢了。她信晏栖桐忘了自己是谁,做过什么事,但看书识字这种事也一并忘了,她倒好奇了。 晏栖桐蹭回房里,轻轻合上门背靠了上去。她开始闭目思索。 人说恨一个人,不是让这个人去死,而是叫这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桑梓对她应该是无感的,那个宝桥似乎也只是看不惯晏栖桐的某些做法而已。这都谈不上恨,但她呆在这里确实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觉。每日里倍受讥讽还有疗伤的苦楚都使她陷入深深的混乱中。宝桥未走的时候,她曾因上药而崩溃地大叫过一回我不是晏栖桐,我不是——可是宝桥说,对,你不是,你是晏流光嘛,我知道。 于是她也知道了,无论她说什么她们也不会相信的。而那时候她每天能清醒地去想这件事的时间也是很短暂的,总是在昏沉中醒来,又昏沉着睡去。 但现在,她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想法。 在她慢慢摸索着看的一些书里,包括向桑梓的求证里,她都发现书里面的这个世界,真的不是自己的那个世界。没有熟悉的朝代名称,换之是说十遍可能也记不住的国家名字,完全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雄壮。 如果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即使是未曾开化的地方,哪怕用走的,迟早有一天都可以走回家去,可是不是同一个空间的话,回家的路在哪里,甚至方向在哪里?更甚于,当她进入这个人的身体,那这个身体的主人又在哪里?她是去了自己那里,还是在别处游荡,又或者完全灰飞烟灭。 每每想到这里,晏栖桐都会觉得至寒至冷的空洞,那种茫然的幽深无人能懂,便越发的让她紧缩了自己。 一切太诡异了,她只能尽量不动声色的用晏栖桐的名字先活下去,以伺良机。所以,她早就决定在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面目又是否真的有回家之路以前,她是绝不会再透露自己的底细的,无论对谁——虽然对方也许不会相信。可是要如何事事隐瞒是件很费脑力的事,好在她面对的只有一个人,且这个人不知晏栖桐其人。 但桑梓竟然以那种探究的目光寻过来了,这不得不让晏栖桐心生警惕。且先不说自己原本是个左撇子无法用右手写字,单就毛笔这东西就够她吃尽苦头了。没有朝夕可练就的神功,她只好动些其他的法子。 半晌,晏栖桐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中间的那一壶茶上。 茶是新沏的,她刚想喝,因太烫了所以放下才想起桌上书里的人物来。 晏栖桐盯着那处咬了咬牙,走过去,左手拎起茶壶然后将右手伸了出去。 第七章 桑梓坐在檐下的藤椅里等着,并不心急。只是似乎那里头太安静了,好像这园子里只有自己这一个人。不想她刚准备起身,就听到书房里打落东西的声响,她便皱了皱眉。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原本应该在俯案书写的晏栖桐立在那面无表情地问道:“有烫伤药吗?” 桑梓的目光落在了晏栖桐伸出的右手心上。那里光滑的肌肤已经红肿起来了,而掌心中那些命定的纹理,像蝶背的斑驳符号,却有种失真的错觉。 “药柜二层有只金色的小盒子,去拿来。” 虽然是要伤了手的人去拿药,晏栖桐却不敢多说什么,转身进了药房。 桑梓的这片药园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值一钱,最宝贵的地方却是在这间并不起眼的药房里。外面看起来中是间平实的小屋,里面却是掘地三尺另有乾坤。地面以上是制药的所在,各色齐全;地面以下却是四面墙满满的药斗,看那材质也分不出是什么木头,但能知道是常年不腐不败,还很干爽利于藏药。 下到药柜二层晏栖桐找到了那只金色的小盒子。那不只是金色而已,应该是纯金打造的一只药盒。没有一丝毫的雕琢,就像被炼了的一块金,很奢华却很低调的搁在那儿。 拿着金盒晏栖桐回到屋外,桑梓还在那张藤椅里,其实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她是可以一整天都一动不动的。但她不是自己应该去好奇的人,所以晏栖桐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安静,近乎孤僻的安静。 桑梓打开金盒。盒子里的药只是平常的烫伤膏,当时调好后随手拿这只盒子装的。把药抹在晏栖桐的掌心时,她并没有说话。 晏栖桐垂目看着,一边说道:“其实我已经忘记怎么去写字了。” 桑梓抬眸:“既然忘记,不写就罢了,何必又自残?” “开始没有想过要写什么字,所以并不以为然。等真正下笔的时候,才知道脑子是一片空白的。”晏栖桐看着手心中上药后晶莹一片,还沁凉沁凉的,大约知道这种真假参半的话还是有作用的。 “你乱吃过药后本就落得一身的病痛,再要折腾自己,我就是有仙术,也不能救你。”桑梓似笑非笑,“莫不是被那药给吃傻了?”说着,指了地方让晏栖桐去拿绷带,又帮她把手心包了起来。 “我本来是想直接告诉你,我是真的忘了怎么写字。但是又怕你认为我是小题大做或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所以分了心一时不查才叫水给烫到了。” “我又不是宝桥,惧我作甚。”桑梓哂然。 晏栖桐当然不敢说有时候觉得她比宝桥可怕多了:“下笔无处,我心里也害怕,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教教我。” 桑梓微抿着唇看她。晏栖桐满目诚恳迫切,那只受伤的手也握着,倒是有几分真的似的。 “我并没有什么时间教你,纸笔都在那,你自己慢慢想想罢。”桑梓说罢,就又窝回了藤椅里。 既有时间呆在藤椅里出神,又哪会没有时间教自己。晏栖桐咬了咬牙,不知道她的书柜中有没有书法字帖之类的东西。在走进书房前,晏栖桐回头看了她一眼。午后的阳光已经十分炙热,屋檐其实够宽,完全可以蔽日,但桑梓似乎把藤椅给挪出去了,致使她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晏栖桐经过这段时间,知道这里已经进入了夏天,那阳光不可谓不烈,但她竟然这样…… 晏栖桐多看了两眼才觉得,桑梓似乎是很怕冷。虽在藤椅里,但却微仰着头,竟然冬天似的在晒太阳。她的肤色却不像常晒太阳的人,总是很白的,在这骄阳之下,好像被照得透明了似的,没有一丝热气的红润,像快要蒸发了…… 等过了两天,晏栖桐才真正见到了桑梓的真面目——她想,这应该是的。 那天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临近傍晚时,桑梓突然问她:“今天什么日子?” 对于什么日子,晏栖桐很茫然,没有日历的情况下,她也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只隐约能根据月亮圆缺来判断。 “这两天好像就要到十五了。” 桑梓没有说话,晏栖桐却感觉她的脸色暗了下去,整个人都要萎靡了。 “今天夜里没事不要来找我。”桑梓说道,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有事也不许找我。” 晏栖桐顿时闻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而在这之后,桑梓就一直呆在她的药房里,直到深夜也没有出来。 当夜果然是满月。据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晏栖桐也分辨不出这具体的日子。 这其实是她到这里以后见到的第一个满月。 晚饭桑梓并没有吃,但晏栖桐还是留下了她的份,自己吃饱后,涮碗抹桌,这些原本很自然的事情曾一度让宝桥十分吃惊。想来那个晏栖桐肯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因为身份是那么贵重的人。 走到屋外时,月亮已经犹如明珠悬空,整个地上亮亮堂堂无一隐漏。她静静听了听,药房里一直没有动静,因记着桑梓的话,所以她也没有去看个究竟,只是随坐在屋檐下,抬头痴痴地遥望月宫。 就如桑梓所说,这世间只有一个月亮。从这看上去,和家里看到的竟然一般无二,除非有第二个嫦娥、第二个吴刚、还有桂树,甚至那只白兔。 这样满盛光洁的夜晚,四周却静得如此可怕。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旋转的大地上,孤苦伶仃至极。 “要回去的。”晏栖桐喃喃念着,“就算不是同一个月亮,也要回去。哪怕是那里黑夜像白天一样喧嚣,也好过这样冰冷至死。” 是的,晏栖桐伸手抱着自己,已经入夏的夜晚,为何会这样冷清。她坐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自己人影彷徨,便跳起身来回屋去。 可是还是很冷。晏栖桐床上只是薄薄的被子,她从头包到了脚,却依然牙齿打战,觉得心都要收紧了。辗转了许久,晏栖桐还是受不了,又走到屋外。抬头看看那轮明月,依然自得,但散下的光却像并不真切的寒芒,使得整个周围都要凝固冰冷了似的覆着浅浅的冰霜。晏栖桐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这感觉却依旧未退,她这才终于意识到,冷,并不是她的错觉,更不是她心底的苦处,而是这里——真的很冷。 这太不正常了,这样的时节,怎么会有严冬的肃杀之意?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晏栖桐凄凄站在那,想问,却又不知道问谁。 最后,晏栖桐把目光落在了房门紧闭的药房上。 每向药房迈出一步,晏栖桐就觉得地面铺呈重叠了一层雪花,脚底下慢慢地冰冷湿润起来。她试着轻轻呵了一口气,并没有白霜从嘴里逸出来,但冷却是实在的,等她站在了药房面前,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 桑梓警告过她,不要和不许。其实晏栖桐一点也不想好奇,但却又不确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把手轻轻搭在门环上,似乎会被立即沾粘住,晏栖桐深吸一口气,满腔立即冷森森的,让她脑子清醒了片刻。 可是她又渐渐有些迷糊了,因为在药房前站得久了,虽然越发的寒冷,但她却渐渐减少了畏惧之心。仿佛从前就有过这种情景,她在什么至阴至寒的地方呆过,以致竟然会有种熟悉的感觉。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快得令晏栖桐抓都抓不住,她本能的一伸手,终于推开了药房的门。 药房的门并没有从里面栓住,也不知道是桑梓相信她还是什么原因。 “桑梓?” 晏栖桐轻轻唤了声,踏了进去。 但她立刻倒吸一口气。 药房中央搁着一只木桶,里面不知是什么水,正散发着淡淡的辛辣之气。桑梓双臂祼露垂于桶外,头无力地搁在左臂上,长发逶地半半掩住低落的眉目,俨然是个杀人现场。 “桑梓?!”晏栖桐提了嗓音又叫道,对方却依然没有应答,她只好咬咬牙走上前去。实在不是她有别的犹豫,而是整个药房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越是走近了桑梓,那寒冷越是像十八层地狱里的恶寒灌满了这里。 等到了桶边,晏栖桐才看到桑梓竟是赤/裸/裸地萎在其中,像是在泡个汤浴,但只是中途睡着了而已——如果忽略这气味和周身入骨的冰冷。 晏栖桐伸手拨开桑梓额前的头发,见她真似有白霜覆面,唇色也淡到全无。晏栖桐喘了喘气,才颤抖着伸手到桑梓的鼻端处。好在虽然十分缓慢,但还是有浅浅的呼吸。 “桑梓!” 晏栖桐又叫着,摇了桑梓的手臂几下,却发现她的肌肤十分僵硬,摸上去滞涩非常,加上她始终是毫无反应,晏栖桐便不敢怠慢,马上跑回书房把自己盖的薄被卷过来,将桑梓从桶里撑扶出来包住。 开玩笑,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仅有桑梓了,桑梓若是出什么意外,恐怕她要不是饿死困死在这园子里,也会惨死于离开这座大山时的悬崖下。 第八章 晏栖桐可从未忘过宝桥掳她到悬崖边上唬她的那段记忆。 虽然园子外总有莫名出现的野食,但晏栖桐并不认为只有自己的话,还会出现那些东西,兴许自己也会变成食物也不一定。 越想越觉得桑梓不可以出事,晏栖桐死咬着牙,颤抖着把桑梓用薄被包住。而桑梓一离开木桶,晏栖桐就连打了几个寒战,只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沉静了千年的冰块。 怎么会这么冷? 晏栖桐这么想着,半搂着桑梓赶紧往外走。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桑梓的脚一直在地上拖曳,留下一条长长的水渍,那痕迹像立即要结冰开花,颜色都在发生变化。晏栖桐不敢再看,把桑梓弄回了卧房。 可见桑梓确是极怕冷的,她的床上依旧是条厚被子,晏栖桐把她擦干后塞进去时,自己都想一起躲藏进去。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要想办法,起码弄点热的东西来温一温。可是晏栖桐刚想抽身,却发现自己的袖子正被桑梓牢牢地攥着。 “桑梓,你醒了?”晏栖桐忙扑上去问道。 那厢桑梓依然是紧闭双目,好半天,才像攒足了一口气,极细地说道:“别走……” 晏栖桐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掰下来,替她掖好了两肩:“我不是要走,只是给你找点热的东西暖暖身。” 桑梓再不开口说话,晏栖桐等了一下,见她无力反应,就去烧开水了。 在灶里燃起了火后晏栖桐有点不放心,又回到屋里来看了次桑梓,哪知这回令她更加惊恐。这屋子里简直就是天寒地坼,无处不透进逼人寒气,又似无处不散发凛冽之风。 而躺在床上的桑梓也更加没有一丝人气了。 晏栖桐一直觉得做为大夫的桑梓身体本身都不够好,却没想到她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般。晏栖桐拍着桑梓的脸,叫她的名字,又伸手到她被子里,捏肩膀捂双臂,急得完全没了主张。 好半天后,她才觉得有一双透冰的手,又抓住了她。 “别动……”桑梓艰难地道。 这回晏栖桐真的不敢再动了,但也没有再听到桑梓说什么,只是那双手好像在一点一点把她拽下去,不过由于桑梓异常的虚弱,所以并不很明显。晏栖桐察觉到后,低下头看着桑梓。这女人的五官很清淡,细眉单凤眼,而那双薄唇呼出的气都是冰冷的,轻轻撩拨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皮肤也有种在逐渐麻痹的错觉。但如此的贴近寒冷,却并没有让她害怕,反而越来越有种熟悉之感,且是强烈的。晏栖桐试着顺着桑梓的意渐渐俯下身去,好像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结冰的声音。 桑梓似是长出了一口气,攥住晏栖桐的手却并未松开,而晏栖桐也就这么与她隔着被子相拥在一起,闭上了眼。 好像在哪看过这样的情景,体温可以提供取暖,总之似乎是很浪漫的情形。晏栖桐就这么趴在桑梓的身上,模糊地胡思乱想着。而她上一时刻还有所思,下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仿佛被吸进了一个黑暗幽深的漩涡。 漩涡里起初黑黑洞洞,空无一物,而渐渐有灰色的雾飘过来,引着晏栖桐往前走。走出黑洞,这竟也是个至阴极寒的地方,隐约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路旁有暗红的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前方似乎是有一个身影,飘飘乎乎的,却令自己身不由己地一路追随。好像还上了一座桥,桥下有水,像被天光所照,光彩闪烁刺人双目,害她不敢多看。可那地方其实却是很阴暗的,像亲临了蜃楼的缥缈、像错入了时空的虚幻,甚至更像是来到了阴曹地府。 只是这片刻的缥缈和虚幻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桑梓身上散发的彻骨冰凉慢慢春暖花开似的收敛了起来,最后几乎是不动声色的消失褪尽。 等房中的异像全收,桑梓几乎是立即醒了过来,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睡过去。 只是身上的水气虽然都被擦拭干净了,头发却依然是湿漉漉的像深冬初晨的寒露在上面,令人十分不适。晏栖桐还趴在她的身上,如沉重的枷锁附着着,她刚想推开,却不防对方将她抱得极紧,脸几乎也贴着她的。桑梓尝试着再靠近了些,轻轻蹭了蹭,只觉晏栖桐的肌肤温凉如玉,越是摩挲越是熨帖。 费力地将自己的双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桑梓环着晏栖桐的背,贴近了她的心脏的位置。 “这世间没有能解你毒的人,纵使你自己可以缓解,最终也只能等着慢慢冷死罢了。” 将她的命运早已钉死的话尤在耳畔,却没想到会有一天,这不应该存在的人居然出现了。 桑梓其人,许多人只闻其名,她曾名噪一时,然后消失匿迹。人自然不会无故想要归隐,她曾身中剧毒,每隔几月,毒性都会发作一回,但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而每回发作时,都是月圆极阴之夜。毒发时的现状不容她留于人前,所以她才退到此荒无人烟处。可是就算她医术再高,可为自己配尽升阳之药,但也只能是全力苦熬。每一次挺过去身体就弱下一分,她甚至感觉能数得清自己的寿命,以至于渐渐看得平淡。这一回已是超过三个月了,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症状,她真的,都要忘了,以至于这个月甚至到了十五都差点没发现。 但就是突然的,感到凉意,才让她惊觉,似乎又要受折磨了。 可是现在,身上这个女人,这个假太子妃,这个应该和自己中过的那个毒毫无关系的女人,竟然有像火一般的心跳,热烈到令她正贴着的手心都在战栗。 从骨子里渗出去的寒冷也一同带走了她的体温,可现在身上晏栖桐的拥抱正源源不断地给予她热度,使她周身都温暖了起来。 桑梓贪恋着这样的温度,像午后的阳光,炽烤得人昏昏欲睡。她实在太累了,手从晏栖桐的背上滑了下去,眼睛也闭了起来。可就在她即将沉睡之际,晏栖桐突然轻轻地开了口,被她捕捉到了二字。 声音如燕子呢喃,那二字间尽是缠绵之意。 “晨风……” 晨风?桑梓微微皱眉,侧过身将晏栖桐略有放松的身子摆弄在旁,她看着晏栖桐脸颊潮艳,双唇嫣然有色,居然尽现了小女儿情态。 那似是人名,不知是谁。一定要记着给云吊磐去只信鸽,代查“晨风”其人,看与晏栖桐有何瓜葛,而更重要的是……桑梓已不能想更多了,她真是许久都不曾有这样的洋洋暖意,尽管已经入夏。她现在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天塌下来也再动摇不了她。 而第二天晏栖桐醒来时头痛欲裂,睁眼便发现自己是在桑梓的房间。昨夜离奇的境遇也一同回到了脑子里,这唬得她猛地从床上翻起身来,立时有些头晕,但很快被人扶住。 “你醒了?” 晏栖桐微眯着眼,只见桑梓就坐在床沿。她当然不是昨天夜里的模样,甚至平静到似乎昨天夜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不过晏栖桐不会这么认为的。她伸手抓住桑梓,把她的袖子推上去,轻轻摁了两下她的手臂。肌肤松软,手指就这么轻轻一掐便似要陷出一个浅浅的窝出来,与昨夜僵冷的触感绝然不同。 自己都这么做了,本以为桑梓一定会就势解释什么,哪知道桑梓只是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放下袖子,然后微微一笑:“我熬了好喝的粥,洗漱一下去吃吧。” 晏栖桐看着她袅袅然地飘出门去,不由咬着牙苦思。 昨夜她是怎么睡过去的她完全没有了记忆,只是似乎一整夜都在做梦,零零散散的,像满地的玻璃碎片,无法拼凑起完整的信息。 她自到这里后,身体一直不好,睡眠质量也不佳,总是容易突然之间就惊醒,却从没有做过梦,不知为何昨晚会有梦境连连。怔忡间晏栖桐想到会不会和昨夜的事有关系,难道自己也是给冻怕了,才做成那么多梦。 一但开始这样想了,晏栖桐就止不住的浮想连翩,很快她就激动起来。 自己已然来到陌生的世界,却从没想过自己穿过了哪里来到这个地方,也从没想起过在此之前自己遭遇了什么。难道昨晚的梦不只是梦,而是自己丢失的记忆片断? 而就刚刚来看,桑梓显然不想对昨夜的事说什么,这似乎是她很禁忌的事情。原本自己也不会想关心她那事情的原因,但昨夜的事竟然让自己回忆到了点过去,可能还是尤为重要的那个节点,这就不一样了。 但是桑梓不想说,晏栖桐觉得自己即使要问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她想这急不来,可能也急不得。 只可惜梦境既有断续又如同云雾中,并不清晰,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就只有自己在叫着“晨风”这个名字,然后一路追着一个男人的背影而去。 “晨风……”晏栖桐下床后,在书桌上抓着笔写下这两个字,却再也写不出其他了。 第九章 将写下的字揉搓碎了,晏栖桐立在窗前想了片刻才出门去。 时辰已经不早,今日依然是艳阳高照,晏栖桐却在这白色的太阳光下打了个寒战,然后似乎就驱散了郁结在心的所有寒气。 她看到桑梓依然蜷缩在藤椅中,这回她心中再没有任何的疑惑,任谁经过昨夜的严寒,都会想念这样的炽热吧。这样一想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就有些奇怪了,竟然没有一点受凉的感觉,也不知是这段时间喝了太多桑梓的那些药的原因,还是旁的。 晏栖桐喝着桑梓熬得好喝的菜粥,突然想到自己昨夜还在灶里点了一把火,烧了一锅热水,想必那水还未烧干火就熄灭了吧,火候不到,应该不会酿成什么大祸。 虽然桑梓没有说什么,但她随后又端了一碗药汤让晏栖桐喝。这药汤又是辛辣的气味,竟然和昨夜桑梓浸泡的药浴是一样的。晏栖桐额间瞬时就滴下了汗。她突然又记起来,因为怕桑梓出事而连累自己,她昨晚是来不及多想的将浸在药浴里的桑梓搬出来的。既然是药浴——晏栖桐头都不敢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异样,但她现在不敢不喝了。 晏栖桐不敢不喝,因为桑梓实在有些温柔,甚至过分的温柔,连脸上的伤上的药都好像减了份量,并不那么刺痛了。所以晏栖桐又想,也许当时把她弄出来是弄拙成巧了吧,于是就安心了些。 尽管如此,晏栖桐还是能看出来,那晚的事对桑梓伤害很大。她几乎成天地就那么坐着了,也不像前段时间会与自己说些话。所以许多事都是她在做了。除了除除草,桑梓的各色药材并不怎么让她碰,但杂事依然还是很多,桑梓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晏栖桐都努力去理解。 晏栖桐就这么从早忙到晚,而回到房里后,她也没有闲下来。她来到这里到底多少天了,其实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只约知道不足一个月,应是将近了。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不知道到底要在这里呆多久,晏栖桐受到满月的启发,终于静下心来,想为自己做一份简单的月历。 偷偷取了桑梓十二张大的药方单子,抓着毛笔,她大致地画了些格子。翻阅了桑梓的一些书籍后,晏栖桐发现这里并没有那么精准有效的记载日期的方法。同样是有四季十二月二十四个节气,所以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推导时间,即使叫她看到了一张历表,也不是那么容易看懂。她完全不知道这里的历法要怎么和自己所知道的公历去换算,而过了满月便算十六,便索性把十六直接书写成阿拉伯数字的十六,桑梓说这是六月便六月,那六月十六往前推二十八天——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第一次醒来后,第一次见到的月亮正是刚缺一个极小的口的模样。而五月又是大月,那她就算是五月十九日来到的这里——哪怕明知肯定不标准,也会成为晏栖桐一个人独有的时间表。 桑梓把五月画出三十一个格子,并从十九那里开始记起。她决定每过一天就写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没有人看得懂,她知道,桑梓看不懂,谁都看不懂。 画好月历后她又想知道她醒来的那一天是星期几。是周一,或者周末,是在上班,还是在休息。晏栖桐觉得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她想起来据说有个著名的世界禁曲名叫《黑色星期天》,所以,五月十九日那天,就算是星期天好了,于她来说,那确是黑色无疑的。 从星期天开始轮起,晏栖桐在每个格子的右下角细细地标明每周的列序,她又想起五一是劳动节,十一是国庆,除去那些阴历的节日,其他的也应该都标示出来才算完整…… 这叠月历表,晏栖桐做到了夜半,当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图表时,眼泪已经流掉了很多很多。桑梓的药方单子都是极好的宣纸,恐怕用来画画最佳:遇水的晕染,像水墨的情致,她只能哭一阵写一阵,以免宣纸被她弄得一塌糊涂。 她其实记得许多许多,却惟独忘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在此之前又发生了什么,竟然会像被时光磨损,丢失得干净。而现在终于的、惟独的记起的零星片断,还是因桑梓而起,甚至都不确定那到底是回忆,还只是单纯的梦境。 还有就是,那个叫“晨风”的男人,又是自己曾经生命里的谁。 晏栖桐看着手上这简陋的月历表,是那样的思念远方,以至于她不得不将自己投身到床上,盖起了那单薄的被子,紧闭双目,紧抱双臂。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醒来,屋外那冷寞到死的寂静就会离开她的世界。晏栖桐很早就觉得,这里太安静了。白日里安静,夜晚更甚的安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好像自己已经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总是要故意弄出点什么声响,才好证明心中忽至的恐惧只是错觉罢了。 而从沉沉的睡意中再次醒来,晏栖桐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房梁,知道睡一觉并没有改变什么,事实上她每日都是这样的醒来。 适时桑梓在外面敲门,等她打开门后,只将她堵在门内,低声道:“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晏栖桐迷糊了一下,猛地瞪大了双眸,吃惊之极。她自醒来后,只见到了宝桥与桑梓,其余的活物都是禽畜类。难道她终于要见到其他人了?晏栖桐本能地想迈出步去,却不想桑梓推了她一把,然后微眯起眼看着她的脸。晏栖桐被她看得有点毛骨悚然之后她才徐徐开口道: “你找块帕子把脸蒙住,不可透露自己的身份。” 晏栖桐顿时僵在那,她终于记起自己的这个身份,似乎现在是很见不得光的。 关上门,晏栖桐回到床边缓缓坐下。她细细听了听,好像并没有听到什么陌生的动静。翻了下床头,找出一块自己从裙边撕下的白布,她把脸蒙了起来,只剩下双目。由于进入夏天的原因,晏栖桐的衣着都有小小的变化。桑梓给她的几身长袖都被她弄成了中袖。长裙不利于干活也撕下了边摆,只在膝下而已。其实她现在的扮式完全是简单甚至简陋,应该不会有人把她与宝桥她们口中的据说差点做了太子妃的丞相之女联系在一起。 等确定自己无误之后,晏栖桐才推门走了出去,但她没想到一出去就被吓了一跳。 往日里显得空旷的药园子里竟然站了三个人,且都是男人。 这些男人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却身姿挺拔表情严峻,即使自己突然出现也没有引得他们转一转目动一动颈。 桑梓从卧房一出来,就看到晏栖桐愣愣地站在那看着那些男人,她皱了皱眉,道:“打一点清水来。” 晏栖桐脸上微烧,桑梓看自己的眼神多少有些怪异,莫不是以为自己从没见过男人吧。她忙低下头到后厨去打水。 将水端进卧房,晏栖桐才明白过来,桑梓说的来人了,是指来病人了。 虽然桑梓这里确实有很多药材,自己也吃用过不少,但是没想到还真有人上门求医,且个个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狼狈。 卧房里临窗边临时搭了一个简易木床,一个面目年轻的男人躺在上面,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床边有个老者端坐着,正闭目养神似的,听到了晏栖桐的脚步,便睁眼扫了过来。 这一扫之下,老者拧了下眉。 他姓金,从宏京而来。床上躺着的男子是他家的少爷,前段时间一场大病突陷昏迷,至今未愈。少爷是金家的一根独苗,纵有万贯家财也不抵其一根毫毛。可是他们是多方求治无果,后来寻了宫中的御医,只说病不难治,只是药引难寻。 据说那药引,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她就是曾经的御医,现已离开皇宫不知去向的桑梓大夫。而他们在千辛万苦爬到这里之后发现——这里只有一个身瘦如骨自己都惨无人色的大夫和一个蒙着面衣袖褴褛的下人。 还都是女子。 桑梓在晏栖桐递上的盆里净了手,缓缓问道:“来时多少人?” 老者心中虽然有诸多疑虑,但还是长叹了口气,心有戚戚道:“我们多方打听才得知您在此处,也知道道路艰险,所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但没想到事实远远比我们预想还难。单是山下的毒瘴,就折损了两人。这老林里什么都有,护着少爷和我这把老身子骨,一共死了十人。” 桑梓开始把脉,话语蔫软:“谁告诉你我在这的?” 老者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能寻到我这来的,我不辞。”桑梓抬眸看了他一眼。 老者恭敬道:“黑市上千金都难得您的下落,何况这里也不是谁都上得了的,您放心。” 桑梓闻言不再开口,微微倚着了身边的桌子,看似专心把脉。 晏栖桐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老者的话里,不由让她对桑梓有些改观。看起来她的医术竟是十分了得,千金难求,还只是换一个寻上山的机会。宝桥没走的时候没少吓唬她,只怕她偷偷跑下山去。说这山里虎豹成群,毒虫遍布,每踏一步都可能是个陷阱,是成了精的野兽设下的圈套。因着她的那些话,她有好多个夜晚都不能成眠。到后来才发现,桑梓的这块地盘似是神来之笔,从没有入侵者,只要不踏出去,就是最安全不过的了,这才稍减了被宝桥恐吓的恐惧。 晏栖桐还待偷眼观察老人的衣着服饰,却听见桑梓悠悠然道了一句:“你们请回吧。” 第十章 桑梓把了半天的脉,突然悠悠然道:“你们请回吧。” 坐着的老者猛地站了起来,失声道:“这是为何?”那苍老的脸瞬间都变得和他家的少爷一样惨白了。 桑梓将手收回袖笼中,双手互交拢藏着,微微闭起目来:“这病我不治。” “您不是说不辞吗?”老者踏前了一步,紧靠着那张木板床。 桑梓却不再答话,好像把个脉便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口都不愿意开。她脸上也不见有多少顽固的拒绝,但越是这种清淡的脸色,越是让老者内心忐忑难安。 老者从床对面绕了过来,迳直跪在了桑梓面前:“我们金家就这一根独苗,老爷说了,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诊金或是其他条件任您开,绝无二话。您就再好好给少爷看看吧!” 晏栖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怪异。老人给桑梓下跪,于她的伦理不符。但她也知道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越是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越好。可就是老人都下跪了,桑梓却眼都不愿意睁开,就算那膝盖磕地的声音十分的明显,也丝毫没有动摇她。看了看床上那毫无声息的年轻男人,晏栖桐心中暗想这个人怕是没有几日了,桑梓才会说这样的话吧。 起死回生,毕竟总要有生的机率。 老者依然还在苦苦哀求桑梓,好半天后,桑梓才缓缓睁开了眼眸,垂下来看着他:“让你家老爷再生一个。” 老者一愣,随即被气得脸都涨红了。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立在那想了片刻,抬头问道:“您是觉得已然无法医治,还是您不治?” “没有区别。”桑梓依然言简意赅。 “不,”老者摇头,“听您的意思您能治,但竟要少爷眼睁睁受折磨而死。您不治可以,但请告诉老朽原因何在?” “听罢原因,即刻下山?”桑梓疑问。 老者惨然一笑:“少爷原是在各处都被告是不治之症,来寻您本就是最后一条路。如果少爷不被上天垂怜,老朽一行也只好随少爷上路,阴曹地府也不教少爷害怕。” 桑梓听罢叹了口气,那气叹得轻幽绵软,晏栖桐几乎以为她动了恻隐之心要全力一试,哪知桑梓只是说道:“上得山原本就不一定下得山,你们倒是一片忠心。” 老者不语,脸色已经难看之极。买得桑梓消息时就听说此人难寻,脾气也甚怪,虽然医术了得,却是随性之致。但医者父母心,看这病人性命垂矣又有哪个大夫能无动于衷呢。但他这回却是实在领教到她的厉害,竟是柴米油盐皆不进的主。 “您这确是世外洞天,”老者突然道,“想来做为少爷的陪葬之所也是极妙的。” 桑梓闻言却笑了,唇角微微一翘,眼睛里却是冰冰冷冷的:“这想法也是极妙的,可以一试。” 晏栖桐心中咯噔了一下。她刚刚分了一下心,注意到桑梓今日发鬓中斜插了一朵半开的芍药花。来这许久后,她从没见桑梓穿红带绿过,不知今日为何有心打扮自己。正想到这时,耳朵里就钻进了那两人的这两句对话,她顿时有些胆战心惊。好好的求医,现在变得对峙起来,就算她再不懂此地人情,那两人语气里的冷火药味却一点也不淡。 “老马……” 正在几人静默的空隙里,木板上那男人终于缓过了神来,虚弱地唤道。 “哎!”老马马上扑了过去,激动地道,“少爷,您终于醒过来了?咱们到了,这回是真的终于找到桑梓大夫这了。”他说完又立即想到刚才的形势,回过头苦涩地道,“这一路上少爷都是时醒时昏,我就是这样一路骗少爷才让他咬牙挺住熬过来的。” 桑梓沉默了下,道:“是他命不好。” 老马掉下泪来,抓住少爷的手都在颤抖:“这怎么是命呢,是病又还没有——”他说不下去了,手被反抓了过去。 “老马,让我和大夫说几句话。”金氏少爷拉着他的手,费力地坐起来,老马“哎”了两声靠在他身后让其倚着。但也不知是这点动作便算过于大了还是怎的,这少爷粗喘了几口气后,嘴一张,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鲜血艳丽之极又纯正之至,活生生而热腾腾的,晏栖桐只觉一股腥腻之味扑鼻而来,诱得她昨夜吃的那点晚饭都要吐出来。 而这口鲜血却并没有染红床铺,桑梓在他嘴一张之际就迅速踢了晏栖桐端进来的清水盆过去。 桑梓说打一点清水来,晏栖桐就真的打了一点清水。从往常的接触中她认为桑梓不太爱说话,故也不说废话,尤其在看她配药时,总是毫厘必究。但她以为这点清水就是她刚才洗手用的,到了此刻才明白,或者桑梓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一点清水自然不会有许多动荡,桑梓的脚法也令人眼睛一亮,暗想这是否是巧合。宝桥是身怀武艺的,这点晏栖桐深有体会,但桑梓只这脚尖一点,那盆便飘移了过去,就那么恰好的接住了那少爷吐出来的鲜血,这就有点神奇了。 晏栖桐眼珠还紧盯着那水盆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少爷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吐了有小半盆鲜血。那一点清水完全没了踪影,到最后,都吐了几团血块了。 “少爷,少爷啊……”老马在他身后完全不敢直视,只是朝桑梓哀叫道:“大夫,桑梓大夫,求求您了,快帮帮我家少爷啊。” 桑梓那一脚却是费了力气,她甚至觉得额头略有薄汗渗出。她无力地朝晏栖桐呶呶嘴:“药柜一层,从西第四格,两颗白色药丸。” 晏栖桐不敢怠慢,忙去药房取药。那白色药丸有奇香,类似薄荷的气味,等把它捧到了床跟前,那少爷却已经又昏了过去。他嘴边的残血已经被老马用袖子给擦拭掉了,只留下一点浅淡的印迹,但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老马看这两颗药丸的目光极似饿狼,目不转睛,他突而抓住晏栖桐的手腕,转头问道:“您决定救少爷了吗?” “他再不吃这两颗药,小心内焚而死。”桑梓倒好了一杯水出来,轻轻放在桌沿。 显然这话震慑到了老马,他松了手,死死地看着这个蒙着面的丫头将药灌进了少爷嘴里,然后他又道:“这药丸,您有多少?” “给你多少也没用。”桑梓摇头,“这只是权宜而已。” 老马顿时十分绝望:“就真的没有救少爷的方法了吗?” “我累了,你在这守着他,他醒了再叫我。”桑梓没有答他的话。手一招,晏栖桐靠了过去。桑梓拽着晏栖桐的手臂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老马在后面看着,这桑梓大夫自己也犹似病人,别也是身患重疾,才躲到这深山老林里休养生息吧。 桑梓的屋子已经被那少爷占了,但她也没有去晏栖桐那边休息,而是直接坐在外面的藤椅里,眯起了眼睛打盹。她的身前不远处就是那几名彪形大汉,许是刚才屋里的动静传出来了一些,都虎目圆睁地瞪着她。这样的目光下晏栖桐头皮都有些发麻,但桑梓却睡得十分安详,晏栖桐也就只好竭力地表现出平静的皮相,甚至回房取了一本游记坐在桑梓的藤椅边看了起来。 日薄西山时,热度也随之降了下去。桑梓从藤椅里站了起来,让晏栖桐去泡一壶茶端进书房里。 卧房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那个老马不曾出来,外面站着的三个人也都进去守着了。 烧水泡茶,晏栖桐回到书房。桑梓正坐在桌边研墨,身前铺了一张药方单子。她研磨的速度很慢,眼睛一直盯着那张纸,似在沉思。晏栖桐不敢打扰,只是轻手轻脚地将茶倒好,立在一旁。 她原以为桑梓正在给那位金家少爷开方,哪知研好墨后,桑梓只是在单子上勾勒了一段枯枝,然后在枝头点缀了两朵墨梅。 晏栖桐曾在那书架之上于不同的书中翻到过夹在其中的小画,由于纸张也曾想过是谁画的,但她没有放在心上,只当那是些书签。画中也不一而定,时是山水或者花鸟,更多的像是某种药材。今天倒算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桑梓竟有这般情致,那落笔处毫不拖泥带水,俨然严寒肃杀中一截梅枝欺霜傲雪。这样一来,晏栖桐就不由想到了那个诡异的夜晚。那个夜晚桑梓究竟是怎么从类似冰封状态中脱险的,自己莫名睡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桑梓也再没有流露出别的异样来,倒是此刻,不知她为何画下梅枝,然后驻笔良久。 晏栖桐忍了又忍,还是主动上前,将茶推到她的手边,轻声道:“茶要凉了。” 桑梓看了她一眼。这个昔日里的丞相之女,面蒙白布,素挽黑发,衣着被她自己弄得有些怪异,但于夏日倒是看着凉爽。此些不论,但就她与人处事,都与刚来之时绝然不同。 什么样的环境会将人的性情覆地翻天,桑梓自认这里还不够这个格。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可能成迷,自己有,当然别人应该也有罢。 第十一章 桑梓放下了笔,捉住晏栖桐的右手。 刚才那老者伸手抓她手腕,她竟然没有半点挣扎,完全不会是传说中与人隔绝只待嫁的那种高贵身份会做的事。她不应该是冰清玉洁地养着,甚至可能男人面都难以接触到么。 当然这只是桑梓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她只是看着晏栖桐的手心。那里的烫伤其实并不算严重,加上自己的药好,没有道理还是给留下了疤呀。但实际上晏栖桐的掌心就是留了几块红斑,竟是将掌纹都遮遮掩掩了。 “你这身体……”桑梓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推起晏栖桐的袖子,左右查看了她的手臂,那手臂也雪白,并无半点瘢痕。她又要去提晏栖桐的裙边,被晏栖桐躲开。 “你干什么呢?”晏栖桐低声道。 “烫伤为何还没有好?”桑梓紧盯着她。 晏栖桐看着手掌心。一开始只是忘了上药,后来发现掌纹都被遮挡住了,好像自己的命运,前路未卜。于是她就刻意让那些斑留了下来,用以警醒自己身在何处,又当如何处事,如何小心。 见晏栖桐始终不语,桑梓就没有再追问下去。抬头想看她脸上的伤,不禁微笑道:“室内又没有旁人,面纱可以取了吧。” 难怪觉得有点热,晏栖桐连忙把遮脸的布取了下来。她脸上的伤口已经很淡了,再上药也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桑梓凑近了去看,那伤收得极好,就又放下心来。若是不注意看的话,这依然是张美人的脸。虽然她是假的太子妃,但其实桑梓认为晏栖桐的脸无愧于她的名字,生得确实端庄美丽,若是成为一国之后,足以艳冠群芳而母仪天下。 其实刚才一看晏栖桐的眼神,就知道她又是故意的,像那时候一脸坦诚,满眼坦荡的就是要烫伤自己一样,然后有着自己的理由。 是的,桑梓也有自己的理由。 晏栖桐见桑梓只盯着自己的脸,不由犹豫地摸了一下伤口处,心想难道还是蒙起来好些? 桑梓醒过神来,她歇了这半天,气终于养足了些,便可以多说几句话了。她双手握着茶杯,汲取那一点温度,然后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医他?” 晏栖桐乐于逃开刚才的话题,但这个,也不好对付。她垂下眼睑,笑了笑:“你不想说的,我以为问了也没用。” 桑梓也笑了笑,觉得她确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桑梓淡声道:“我身上有奇病,畏寒之至。他却与我相反,五脏六腑只升不降有阳无阴。”桑梓低头看着纸上那段枯枝,歇了一会,又道,“能救他的方法不是没有,却是要我的鲜血数碗——这世间,再没有比我的血更寒凉的药引了。” “骨髓可以造血,一两碗应该也没有大碍吧。”晏栖桐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但她立即就有些后悔,随即紧闭了双唇,拇指在掌心中轻轻摩挲。在她的那个世界里,中西医对献血各执一观,想来这里的大夫也差不多。桑梓要是追问起来,她也不是专业人氏,无法解释清楚。何况她早已决心不暴露自己任何信息,自然就要尽力避免引人起疑的情况发生。 只是看着那个姓金的年轻男人面目痛苦地口口吐血,实在有些不忍。 好在桑梓心事重重,看起来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晏栖桐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常人失一点血不至于如何,补气生血即可。可我不行,恐怕累及性命。”桑梓揉揉眉心,“关键在于,是谁告诉他们我这里有独一无二的药引,知道的人必然知道我的病情,绝不会说出我来,所以,那人是怎么知道的,目的又是什么。” 晏栖桐先是一惊,立即想到那晚的事,只怕她说的是真的。尔后就有些听不懂了,目的什么的,只能嗅到一点阴谋的味道。 桑梓又扫了她一眼:“你不懂便要一直不懂,这才算弃了你的身份。”她重新提起笔来,开始在那墨梅旁题字。 “我没有什么身份。”晏栖桐退后两步,也轻淡地说道。 桑梓翘了翘唇角没有说话,等写完了方折成细细的字条交给她:“去放进那只灰鸽子的脚筒里,然后放飞了它。”等晏栖桐将要出门,她才又问:“我只知血主于心,根于肾,受命火转化为髓之精/液而后化为血。你说的骨髓造血,这四字,又是何解?” 晏栖桐扶住门框暗中叫苦,她忙缓慢地把蒙面的布挂在耳上,才转头道:“我翻你的杂书时翻到的,论调新鲜所以才记住。”她见桑梓又欲开口,忙补了一句,“不过是哪本书我现在却是记不得了。”说罢佯装镇定地走了出去。 入夜之后,金家少爷依然没有动静。在征得桑梓同意后,那几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端了一窝野兔,在后厨里杀了烧好上桌。桑梓没有再露面,一直缩在书房里。晏栖桐能避开就先避开着她,又不好混到后厨去,只好学桑梓窝在那藤萝椅里,见月有所缺也依然很美很美。 吃了那金家人端过来的饭菜,晏栖桐只能欠身表达谢意,将桑梓的那份端进书房的时候,才发现她竟然在翻书架上的书! 难道她真的在找那四个字的出处?晏栖桐心里嘀咕着,试探着问道:“你找什么呢?” 桑梓并未理她,只是靠着书架细细地翻着手头的书籍。 晏栖桐心中忐忑,又道:“我把鸽子放了。” “嗯。”桑梓应了一句,换了本书,斜她一眼,“你确信是在这书架里看到的那四个字?” 晏栖桐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道:“或者,是我很久以前看到的?我记不清楚了。” 桑梓心有不甘,挥了挥手道:“你别打扰我,我再找找。” 而等晏栖桐都要准备睡觉时,桑梓还站在那,只是也许是累极了,颈项都是低垂地,书也就在架子上,低低地搁着。 晏栖桐看了看门外,想了想,边朝桑梓走去边问她:“这房门是不是该加固闩牢呢?” 可等她真的走到桑梓身边才发现,桑梓竟然就这么站着睡着了。她整个人都倚靠在书架旁,幸好书架依墙而立,不然整个架子怕都要倒掉了。晏栖桐轻轻推了推桑梓,桑梓疲惫地勉强睁了下眼,低声道:“不必。他们不敢。”说罢就朝着晏栖桐倒了下去。 晏栖桐手忙脚乱地接住桑梓,惊出一身冷汗,唯恐她像那晚一样人事不醒。好在桑梓的呼吸十分平缓,脸上的温度摸上去也如常,是又睡着了而已。 费力地把桑梓拖到床上,她刚要离开,旧事就又重演了——桑梓正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裳,而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她也会有依赖性。 纵使情景不同,但也算是前车之鉴,晏栖桐不敢拂开她的手,于是很费力地吹着不远处的烛火,等吹熄之后,只觉眼前发晕,都吹出缺氧状态了。 与桑梓肩并着肩躺在床上,晏栖桐想,如果要说在这里的唯一好处,大概便是清新的空气了。事实上小一点城市的空气都还不错,一样有蓝天白云,所以也算不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桑梓睡了一个好觉。 一个许久不得的好觉。她总是很冷,很容易梦见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跋涉,然后掉进了深幽的冰谷,采撷了一朵独自绽放的雪莲花。 这一回终于没有梦到往事,也没有梦到异像,而只是平平常常地睡了一觉,又睡到了天光大亮。 “你醒了?”晏栖桐正在桌前临字,转头看见桑梓坐在床上伸着懒腰。今日她的脸色不错,两颊泛起些微的红润,唇色也有光彩些,像是彻底从那晚的损伤中恢复过来。 “嗯。”桑梓懒懒地应了声,下床走到她身边。 晏栖桐真的不会写字了。临得字歪歪扭扭,从笔划到构架无不散乱,所有痕迹里都看得出来不是伪装。桑梓一直对这一点很奇怪,更好奇于她可以临多久又能临出什么心得来,关于记忆,或者别的。所以桑梓对她重新学写字,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也不指点,只随她去。 今日也是一般,桑梓只看了两眼,便走开了两步去整理自己的散发。 晏栖桐有些气馁。她原以为昨晚好歹做了一张床的室友,又是她拉扯着自己不放,那应该要表现一些善意才对,比如看看她的字。她已经写出一段时间了,总觉得自己没错,又好像哪一个字都是错的。 “你昨夜……”晏栖桐咬咬牙,问道。 桑梓转头看她欲言又止的,便追问道:“我昨夜怎么了?” 你昨夜为什么突然又拉着我不放,睡到半夜都快爬到我身上了。虽然你很瘦像一张纸一样,但是我还是很辛苦。每次把你从身上推下去,你都立即会靠过来,有时候鼻子都嗅到我的颈边了,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晏栖桐想这么说,但是随即自己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些话自己想想都很暧昧,而事实上不过就是桑梓好像还是很怕冷总是想偎着她而已。可是白日里的桑梓绝称不上是个热情的人,许是长期独居,所以性情寡淡。但是…… 不知为何,晏栖桐竟然有种发现了桑梓的某个小秘密的微妙感觉。如果以此做为交换条件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教自己练字或者学些别的技能。 可是晏栖桐垂首想了半天再抬头时却发现,桑梓早就已经出去了。 第十二章 桑梓整理好了长发,又抚了抚睡皱了的衣裳才出门去的。 这本是她的地盘,她想如何便如何,哪怕穿着皱巴巴的衣裳出去见人。何况那些人在她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 晏栖桐见桑梓走了,忙放下笔追了出去,出门前还不忘把面蒙好。但她出去后就愣了愣。只见那三个男人立在一排,手里端水盆的端水盆,拿面巾的拿面巾,桑梓就像书中晚起的千金小姐一样,伸手便掬水洗脸,转眼就有面巾递了上来。 两者都非常的从容淡定,简直就像阶级是天生的一样。晏栖桐想到这顿了顿,然后在心底笑了一下,这里的阶级本来就是天生的吧。 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辨别那几匹毛巾里这匹正好就是桑梓的。 那个金家的老者老马站在卧房门边,等桑梓洗脸漱口事毕才弯腰道:“我家少爷醒了,想见一见您。” “我饿了。桑梓懒懒地道,眼也没抬。 “我们采了点野菇,做了点汤,味道还过得去。”老马立即道,见桑梓没有动,又道,“我们已经吃过了,来的路上吃了不少这种野菇子。” 桑梓回头招了一下手,晏栖桐便跟了上去。 她们去后厨用膳,那些人都没有跟过来。浓汤一直在锅里热着,味道确实鲜美。 “要不要干脆留住他们来做饭?”晏栖桐吃得舌头都要吞掉了,不免异想天开。这种野菇她们吃过,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好的手艺,只能过得去罢了。没想到往日里嚼如菜根的细菇子也能有这般美味。 “行,病你治。”桑梓一碗见底,叹了口气:“可惜了。” 晏栖桐不知道她是可惜了再吃不到这样好的东西,还是可惜那个年轻的男子她真的没法救他。 可这两者其实是一个意思吧。 晏栖桐留下来收拾残局,桑梓起身去了卧房。 那年轻男子正躺在木板床上闭目养神,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的长衣,脸色虽然还苍白着,但已经没有那么重的死灰之气了。想来是桑梓那两颗药丸的功劳,也正因为此,那老马看着桑梓的眼神里都是克制着的狂热,态度也极其的毕恭毕敬。 男子听见动静,睁了眼,见是桑梓,便抬手让老马过来扶他起来,然后就那么坐着朝桑梓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缓缓开口道: “小生金云柯,多谢桑梓小姐昨日救命之恩。” 桑梓落座于旁,摇了摇头:“我没有救你。” 金云柯抬头四处看了看:“这里是桑梓小姐的寝处吧,小生实在不宜留宿这里,昨夜实属无奈,还请小姐见谅。” 桑梓这回没有说话,只看着他。 老马在金云柯身后略急,轻轻咳了一下,低声道:“少爷,叫桑梓大夫。” 金云柯笑了笑:“小生最近真是见过不少大夫,不是白眉银须,起码也老气横秋,从没有见过如此年轻的大夫。能救命的未必就是大夫,小生以为,大夫也不是非救命不可。” 迅速洗了碗急于想知道房里动静的晏栖桐刚悄悄进门就听到了这段“小生论大夫”,不由多瞧了他两眼。昨天他一直是垂悬在生命边缘,所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会儿见他不卑不亢,语态温和,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气度。 “金……云柯,对吧?”桑梓慢声道,“你对你的病,有何看法?” 金云柯扬了扬眉:“桑梓大夫果然与众不同,竟没有旁的问过小生同样的问题。”他缓了口气,好在房里的人都十分有耐心的等他,“病若有源,自然可拔根而起,可是小生这病也不知是何时何地染上的。小生本是一名书生,整日也就是家宅与学堂之间行走,除此,不外乎与三两好友在外谈经论道,出入场所也不杂乱。何况小生从不单独出行,可所有同行之人中只有小生得了这怪病,整日里腹如火烧,难寝难食,最近更是开始吐血了。” 他说到这继续歇了歇,接着又道:“小生生自殷实家族,懂过几分世道,也有三两好友,此生从未做恶,更没有亏心之事,总之无愁无苦倒觉无憾了。”他抬眼看到门边那个昨天喂他吃药的蒙面丫鬟直愣得看着他,便微微展了展眉眼,很有几分看开了的云淡风清,“小生倒不需要同情,只是可怜父母只小生一个独儿,不忍叫他们遭受中年丧子的苦楚,这才咬着牙四处求医。”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桑梓轻抚着自己的指节,“你应该多留在他们身边以尽孝道。万一你没有找到我就客死他乡,他们岂不是更加痛苦?” “桑梓大夫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老马立刻就变了脸,又跪下恳求道,“您一定能救少爷的,只是救不救而已,您说到底要怎么样您才改口?无论如何我家老爷都会答应您的。” 金云柯似是说得太多累极了,便闭了目仍坐着。他明明有些摇晃,但却还是挺直了身子没有倒下去。晏栖桐看得有些不忍,想来他是被桑梓的话打击到了。 “为医者,有何忌讳可言。”桑梓淡道,“我早已把话说明,你们下山去吧。” 老马急得不行,拼命磕头,倒是金云柯仍闭着目,回忆着道:“小生记得皇宫里的太医院处处都是药香,与桑梓小姐这里一样。” 见他提到太医院,桑梓终于抬头看着他。 “给小生看病的太医姓曹,据说是桑梓小姐的师傅?” 桑梓盯着他,并不露出什么颜色:“师傅可好?” 金云柯回视她,悠悠道:“曹太医说天底下能救小生的只有桑梓小姐你,可惜你去处不明,他很担心。”他笑,“本不知他担心什么,不过小生看昨天桑梓小姐的气色也不佳,就突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了。许是自己病着,开了天眼似的,觉着桑梓小姐的身体也病着,就有几分思虑了。”他的声音渐而微冷,“莫不是桑梓小姐恨不得天下人都病着,好一起死了算了?” 晏栖桐听到这不禁咂舌。这金家人怎么都这副嘴脸,开始是好言相劝,行不通就马上翻脸。不知他们这有没有川剧变脸的绝活……她转头便去看桑梓,只见她有几分疲惫,身子也伸不直了,曲肘搁在桌面上以掌抵头。 “天底下能救你的人是我,天底下能救我的人自然也是有的。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救我,我却是一定不会亲自救你的。”桑梓想了想,“不过念在你将师傅的话带到的份上,我可以指给你一条明路。” 金云柯屏息片刻,才颤声道:“请讲。” “你体内好似一把三味真火,燃而不绝,等把你的心肝脾肺肾的气血都耗光了,你也就枯竭而死了。你既读书,总该看过几页医书。五行里,水能克火,你只要找到那汪泉水就足够了。” “那泉水何处可寻?”一旁的老马跳了起来急问。 “你家可有冰窖?寻极阴之时出生的处子搁于冰窖中,待她冻僵弥留之际割腕放血。那时的血,虽极难滴出,但每一滴都是你的灵丹妙药。” 桑梓说的平淡,但平地里好似刮起了寒风,屋里的几人都愣僵住了。 老马只静默了一瞬,便坚定地应道:“只要能救少爷,不管什么方法,我们都会去做的。” 晏栖桐一开始是没有听懂的,她在脑子里重新组合了一下桑梓的话,方知过味来,顿时就十分不适,不由地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人是口吐莲花,桑梓却是唇刀齿剑,那轻飘飘的话里真是血腥无比,简直不能教她相信这也算是救人的法子。 “救不救是你们的事,那血喝到你不再吐血为止,一次便是一条人命。”桑梓轻轻地推上这句话,说罢只见那金云柯的脸色又更煞白了几分。 “这样……小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金云柯呐呐地说道。他翻身下床,推开了来搀扶他的老马的手,跌跌撞撞地朝门走去。 路过晏栖桐时,金云柯差点撞上她,晏栖桐见他一脸的落魄,便侧身扶了他一把。金云柯抬抬眼,身前这蒙面丫鬟也不知为何蒙面,但她却长了一双极为好看的杏眼,可谓一双明眸,尤其这双眼里皆是不忍,想必是个善良的美人。在他眼里,天下女子皆是用来宠爱的,绝不是放在冷冰冰的冰窖里,任其冷冰冰的死——何论取其鲜血…… 金云柯想,还不如不知道这条路的好。他拂开了晏栖桐的手,轻声道:“多谢,恕小生唐突了。”说罢便扶门而去。 老马提心瞧着,回头见桑梓依旧眉眼严肃,并不像是在说谎敷衍,只得跺了跺脚追出门去。 那金云柯不知道要去哪,老马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就这么小的地方,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桌上还有老马倒给桑梓喝的茶。桑梓揭盖缓缓喝着,问晏栖桐:“你那是什么眼神看我?” 晏栖桐收回自己的视线,鼓起腮梆子,把鼻端游离的像鲜血一样腥腻的气味吹散掉。她垂眸看着蒙面布巾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桑梓道,“这世间多的是奇病和奇药,简直不能以常理而论。否则就没有偏方一说了。” “可是那也太残忍了……”晏栖桐小声道。 “残忍?”桑梓放下茶盅,转头看她,不禁冷笑,“你也配说残忍?” 晏栖桐瞬间僵住,瞪起眼看她,不明白桑梓眼里的不屑是何意。 “若不是宝桥她们救出了晏流光,她们母女俩迟早不是会死在你们母女俩手上?自家人都如此下手,倒替旁人不值了?” 面巾下晏栖桐死咬着嘴唇没有开口。她倒是很想申辩那不是自己,但也知道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此刻桑梓好似故意要这么对她,整个人都有倒刺一般,轻易碰不得。 罢,这不是她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生与死,与她又有何干! 第十三章 其实与桑梓接触这么久,桑梓还没有用这么严苛的语气说过晏栖桐,只是不知是何事,让她突然脸色这么不善。但晏栖桐又想,她讥讽的是这具躯壳,又不是真正的她。 不过在外人眼里这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晏栖桐最终也没有开口,只坦荡泰然的自处。而恰好这时门被推开,金云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桑梓面前,直盯着她,颤声问:“除了你说的,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为了你的病,上山的时候不是已经死了十个人吗?”桑梓反问。 “那不一样,”金云柯眼中一直在挣扎,又复道,“那不一样!” “一样不一样那是你的事。”桑梓抚了抚眉间,已经不胜烦扰,越发冷漠道,“我再说一遍,明日你们便下山去吧。” 金云柯咬了咬牙,道:“小生实在不宜再住在小姐房中,这就命人搬了木板床出去。” “请便。”桑梓挥了挥手,站了起来:“那样的药丸我再配与你十颗,每两日一颗,二十天内你们必须回宏京去,中间若少吃一颗……”桑梓停了一瞬,笑了笑,“再好的血也救不了你了。” 金云柯顿时看向桑梓的目光变得更为复杂,他原本就始终皱着眉头,闻言锁得更紧了,最后只得倾了倾身,转身出去。 晏栖桐也要走,不妨桑梓在后面问道:“晏栖桐,你想下山吗?” 晏栖桐止住步伐,却并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身后是什么样的陷阱。她不是没想过下山,只是她自己做不到。桑梓看起来又准备老死在这里,她究竟……为什么这样问呢? 桑梓走了过来,转到晏栖桐的跟前,将她的蒙面巾扯掉,又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伤疤:“你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在哪里?” 她的头上依然带着那朵芍药花,但却已经不是半开了,没了根的花居然能绽放在她的鬓边,为她凭添了几分颜色。晏栖桐恍恍惚惚地想,原来蔫蔫软软并非是桑梓的全部,只和这一个人相处的时间里,竟连这一个人的三分可能都没有看清楚。 “在皇宫里。”桑梓微微一笑,细白的牙齿在唇间闪现,像是动物的刺牙一样的尖利,“皇宫里女人太多,女人的问题也就太多。这世间最好的生肌之药就在那里,你正好差了一味——”她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你去?” 晏栖桐心思游离天外,耳里有话传进,眼里却看到的是旁的。她仿佛看到了诱惑夏娃吃禁果的那条蛇,伊甸园里当时的情景,应该和这也差不多吧。如果是晏栖桐,她或许不会有片刻的犹豫,毕竟在她们的嘴里,那是个太有野心的女人,但是自己—— 可她又不是自己!晏栖桐终于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有一事不明。” 桑梓扬眉:“你说。” “你说过知道你的病情的人不会说出你来,但看样子是知道你病情的你的师傅把你说出来了,这是为何?” 桑梓怔了怔,突然笑了,颇有些玩味地上下打量她几眼,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转身道:“我累了,去小憩片刻。” 只那几眼里,笑意毫未到达,目光幽深无底,晏栖桐不禁被她看得有些发寒,立在那里半日才松了口气,把蒙面巾挂上,也出去了。 当夜桑梓回了她自己房里,她大概是一点也不记得有缠着自己抱着睡死的经历了。晏栖桐在后厨,借着微弱的烛火洗脸的时候突然这样想。 脸上似乎还留有桑梓掌心冰冷的触感,使那道伤疤都在发冷。由于没有足够清楚的镜子——所谓的铜镜不如不照,她一向都是靠手感确认脸上的恢复程度,当然,白日里俯下身去,若在水盆中,其倒影也可一观。但因为不是她的脸,她始终不惯所以看得少。重视它,也仅仅因为它让自己受了很多苦,吃了很多疼痛。 本来想,依着自己理解的晏栖桐,如果还能回皇宫去,一定就会愿意的。但摸着伤疤了,不由又想到——当初她会反复寻死,怕是已经知道这辈子的指望都没有了。若是平常人,伤就伤了,大抵也不至于痛不欲生,但她那样的身份人家和一直的渴望,是没办法承认自己成了个不完美的人吧。而这种不完美,足以将她摈弃在皇家之外。她应该不会愿意再回皇宫去的,应该根本没有这个勇气。 明明是因为一时忍不住才转移开话题,但想想好像又恰好符合了晏栖桐的心思。不知道桑梓到底会怎么想她……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身边光影闪动,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晏栖桐猛得转身,背着光,见依着门口真有个人在那儿立着。 “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惊。” 夏日昼时漫长,夜临得很晚,桑梓的院子里此时不明不暗。金云柯慢慢将桑梓的药园子看了个遍,走出洞口,有些累了,便坐在木板床上,可是躺下又难以入眠。 为了避嫌,他是命人把木板床搬到了进药园子的山洞口的,已是临于悬崖边了。虽然老马怕有危险不肯,但是执不过他去。而此刻老马和三个下人都不见了,大概是在忙着准备些下山的东西,暂时将他一个人抛在这儿。因着桑梓的那两颗药丸,金云柯的痛苦减轻到微乎其微。还能呼吸,能吃饭,能想事情,金云柯有片刻觉得自己不曾病了。 当然,那都是美好的臆想。他听说人之将死,有回光返照一说,颇有些像此刻的情状,但他又相信桑梓,尽管那个病大夫对自己不够尽责,也依旧相信她。 相信她,就必须走她说的那条路,但那哪是明路,明明就是一条……血路。 一时又烦躁不安,似有火气直冲头盖。金云柯小心下地,慢慢地穿过黑暗走进洞中天地,他直走到后厨去,只是想去喝一口水,缓解一下心中的郁闷,但没想到,后厨里烛光摇曳,有一个娉婷身影依在水缸边,侧看宛若天成,神秘得不可触及。 所谓的后厨,不过是搭的一个简易的棚子,虽有门有窗,但依然简陋无比。金云柯白日里不是没进来过,但此刻却完全忘了之前的印象,只留下这片刻的剪影。 他只痴痴地看着那个似是恒久伫立的身影,却不料还是惊动了美人,使对方看了过来。他赶紧低下头去,作揖道:“恕小生唐突,姑娘莫要受惊。” 晏栖桐局促地看着他,有点儿茫然地“嗯”了一声,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摘掉了蒙面巾,不知道现在挂上还来不来得及。 金云柯抬起头来,见美人好像还看着自己,不由解释道:“小生只是口渴,想来喝水,并非有意惊扰姑娘。”他一边说着,向里走了两步,在寂静里越发有些晕眩,嘴里只忍不住,“姑娘可否赏小生一口水喝?” 低头看了看自己洗过脸的这盆水,晏栖桐很想赏给他喝。这个男人说话真是做作的可以,走近了便可看到他眼中贪婪的光一点也不像他口里的谦逊有礼。她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什么不卑不亢,语态温和,恐怕只是个浪荡的纨绔子弟罢了。 晏栖桐突然起了一个意,她微微侧过脸,避开受了伤的那半边,曲了曲膝,算是见了个礼,尔后低声道:“……公子……客气了,公子请便。”她走开几步,指了指水缸旁搁着的水瓢。 金云柯从来都是喝顶极的茶水,几时用瓢舀过水喝。只是这一路上山也是吃尽了苦头,所以他也就乐得走近佳人。佳人款移莲步,不正是给自己机会么。他一边用余光瞧她,一边用瓢舀了点水喝。“水真甜。”金云柯喃喃赞道,呆呆地看着晏栖桐的侧脸,又觉得甜得不够解渴。后厨里光线不明,使那眉目如远山拢于烟中不辨睫数,如何仔细地看也只如宫殿的飞宇,漆漆如画气势非凡。她的鼻尖圆润,非一般相貌,唇角似擒有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金云柯心跳如鼓,通通擂得耳鸣眼花,他不由有些吃力地问道:“姑娘可是……” 晏栖桐一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什么表情,恍然大悟一般。 “姑娘可是九天仙女下凡来?”金云柯痴然道,“小生恐怕余日不多,但竟能在死前遇见姑娘……” 九天仙女?晏栖桐眼角微搐,镇定了一下,轻声道——她惟恐大了点动静就惊醒了金云柯的美梦,这人似乎发了魇症:“公子决意要死了?” 金云柯一呆,这话可谓正中心头,他放下木瓢,长叹一声:“人又如何真的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话实在。晏栖桐也有些怔住。生死这一对字眼,她应该是走了一遭,却是够稀里糊涂的。生时不知何时死去的,死后不知如何生还的,再没有比她茫然的人了。 “不过,”金云柯突然道,“小生本是十分挣扎于生死,此刻倒是不再左右了。人生是自己的,旁的人实在顾不得,小生只不亏待她们家人就是。” “……公子的意思……”晏栖桐诧异地看他,不知为何他突然下了这个决定。 “桑梓小姐的药园子只有两个人,除了见过面目的桑梓小姐,就应该是给小生喂过药丸的姑娘你了,”金云柯突然一笑,带有一点狡黠的道,又立即补了一句,“说来姑娘那两颗药丸,也算是救了小生的性命。” 晏栖桐本能地避了避,但无奈地发现自己也许来自高科技的未来,但历史中的人虽然各有落后却未必都是傻瓜。至少目前为止,她见过的人其实都够聪明的了。既然他认出了自己,晏栖桐便拾起一旁的白布蒙在脸上,走出阴影处,立在他面前。 第十四章 金云柯终于看清了佳人的面目,虽然脸上仍蒙了布,但确实是白日里无意撞到的那双杏眼。 “你家的桑梓小姐,可真是够绝决之人。”金云柯叹道。 “你若不听她的话,就不算绝决了。”晏栖桐道,缓了缓,又问,“公子身体病着,明日下山无碍?” 金云柯一愣,佳人话里分明是有几分关切,他不由有些激动:“姑娘放心,小生一定会平安下山的。” 晏栖桐眨了眨眼:“据说上山时就折了十人,恐怕要极为小心了。” “姑娘……”金云柯犹豫了一下,才问道:“难道姑娘自小便在这山上,从未下过么?” 晏栖桐暗道不好,一不小心就反被套了话去,只得轻“唔……”了一声。 金云柯看她的目光顿时就有十足的怜惜了,心都要纠结起来,却并不是因为那劳子病痛。他不由感叹道:“难怪小生见姑娘与从前所见的那些都不一样。不过山下自有繁华处,倒也可惜了。” “山下……”晏栖桐小心问道,“听说你是从宏京来的,可知道什么有趣的事?”她低下眼睫似有羞赧,“我知道的,实在是少……” 金云柯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极想将那碍事的蒙面巾给扯掉,但又觉得那块普普通通的白布巾比之半遮面的琵琶还耐人寻味引人遐想,不由心神俱荡,又勉强压住轻咳了两声,说道:“宏京每日都有事发生,倒一时说不上什么有趣什么没有趣。不过大事却是有一件的。”他低了低声音道,“姑娘长居山野,可能不知道几个月前太子大婚一事,那可是极为轰动的。可惜这个新太子妃的母亲无福,在她女儿做太子妃后就仙逝了。现在太子妃已经出宫守丧,但是竟无一人见过这太子妃的绝世面容。现在宏京里整日都有人在‘文来道’的丞相家西院边闲逛,就是希望在太子妃守孝的这三个月里能一赌芳容……” 晏栖桐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有些不可置信。她本意只是想问问下山途中的事,但无意间竟知道了这些。而这些说来与她无关,又不对,说是有关,也不尽然。她不像是在听别人的事,因为她在这里只认得宝桥与桑梓,而她们口中又说过太多与“太子妃”相关的事,且事事指到她的身上;但更不像在听自己的事,这个人的话里的每一句都离她太遥远太遥远。 她原本这样想过,自来此,就只有宝桥与桑梓的一面之词。她们嘴里的晏栖桐很坏,很有心机,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活该。但世间万物都是有两面性的吧,只凭她们的话,怎么就能断定这具身体的主人是那样的呢。或者这只是她们编造的故事,甚至她希望这一切都是谁的手编造出来的,总有一天会回到事实的本来面目——那就是,她一定会回去,她想回去,要回去。 而现在,这个金云柯,绝不可能跟桑梓串通起来编话骗她的男人,这个男人竟然也知道“太子妃”的事,只是知道的完全不同。 晏栖桐的心狂跳了几下,她一时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骤然的紧张,还是失去了控制,身体残余的本能听到了什么。 譬如,宝桥说晏栖桐原本是生生夺了姐姐晏流光的身份要嫁给太子的,但是晏流光的母亲抓伤了晏栖桐的脸,致使宝桥带晏栖桐出来找桑梓医治。照这样的说法,就没有太子妃大婚一事了才对。那么所谓的守孝又是怎么一回事,谁在守那个孝,守的又倒底是谁? 那个晏流光,不是被她们口里的另一个人也带走了吗? 晏栖桐脑子有点乱,虽然她是极力想相信甚至愿意相信自己也许会是另一场《楚门的世界》里的主角,但是换了身体的自己,怎么看都是灵魂的错乱,已经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来这里,也跟这所谓的太子妃之争有关?晏栖桐心里胡思乱想着,只觉得当下太闷了,就没有太顾及金云柯,而是有些飘乎地朝外走去。 金云柯费了好大的力气讲了一段宏京的事,正拼命地调整呼吸休息,可这佳人也不知听中了什么魔障似的,双目无神地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心中一急,想伸手又不敢亵渎佳人,便只赶着在她出门前竭力喊了一句:“姑娘如果有心,明日是否愿意与小生一同下山?” 晏栖桐猛地回过神来,却是什么也不敢说的。 因为桑梓就站在她身前,也不知听了有多久,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好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桑梓缓缓闭目轻吸了一下气,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她迳直朝晏栖桐走去,路过立得僵直的她,走到金云柯跟前。 金云柯脸色一红,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她身后的那个背影:“桑梓小姐……” “你不宜多说话,要记得。”桑梓拿木瓢缓缓舀了一瓢水递给他,“喝点水,解解渴。” 金云柯忙不迭地接过木瓢,他实是口干舌燥,心里更是有千百只手在抓挠一般,简直无处安放手脚。待几口水喝下去,他这才好受了一点。说来也奇,刚才自己舀的水只让他越喝越渴,这一经桑梓姑娘的手,倒是真的清凉了下去。 桑梓见他脸色有所回转,眼底也清明了一些,便淡声道:“金公子早点休息,明日下山就不必知会我们了。”说罢她转身便走,而还立在门口的晏栖桐像被牵了绳一样,木然地跟在她身后。 进卧房,关门,桑梓展开手,有一簇细小的花,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这花的花瓣基本是纯白的,只在瓣尖处都有一抹子艳红。 晏栖桐拿掉蒙面巾,吐了口气,才问道:“干什么?”她看过这花,开在桑梓药园子的一个角落里,桑梓告诉过她不要去碰,所以她从没有靠近过。 “情花。”桑梓笑了笑,“这是催情的花。” 晏栖桐不明所以,伸手想去拿,却被桑梓移开了手。 “这些花是我在药园子边拾到的,怕是有人好奇药园子的草药,也许只是想摘下一观罢了。”桑梓将花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这花待到转红才算开成,开成便有了香味,被摘下后香味会愈发的浓郁,有催情的功效,闻了后很容易动情。” “你是说……”晏栖桐有点明白过来,“你是说金云柯闻过这花了?所以才对我……”难怪那眼神都有些放肆。 “也不是……”桑梓上下看她,“你本来就有倾城之貌,一见钟情,也不是奇怪的事。” 晏栖桐被她看得怪怪的,而且被她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了些奇异的香气,只丝丝絮絮般浮在空中,萦萦绕绕的不动声色。她眨了眨眼,想桑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睡,最重要的是,她头上的那朵芍药,好像开得更艳了,难道她头顶还是有营养的土壤不成?晏栖桐吃吃地笑,自来这后,第一次有点放松,只为自己脑中的画面。 头顶插/着迎风飘摇的还在茁壮成长的花苗的桑梓,好像还有点可爱的感觉。 桑梓见她在笑,也有点怔住。晏栖桐自来后简直是没一刻安生过,如宝桥所言算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只是自她乱吞药丸被救醒后性子是真变了许多。惟一不变的是,桑梓从来没见她这样笑过。 看着晏栖桐突然的笑,桑梓想了想,确实从没见她真心笑过。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桑梓不由仔细地看她。那双眼睛生得十分有气势,她也算在皇宫里呆过,看过的美人不少,但极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睛。若不开口,你不知她心底辗过多少心思,明明眼睫下掩盖的是精于算计,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只一抬眸就会将你定在那,得花一些时间去理解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桑梓算是暗暗观察着她的,只觉她心思一惯沉重,原来笑起来也是会有飞扬之感的。 想跟着她的笑也笑一笑,但桑梓还是没笑出来。 “你高兴……是因为金云柯邀你下山么?” 晏栖桐的笑僵在脸上。她就知道……乐极生悲,没事做什么要拿着她脑补打趣呢。 “我没想随他下山。”晏栖桐摇头,决定说实话,“跟他下山不一定有命,倒不如跟着你。” 桑梓这回笑了。是了,晏栖桐的眼睛也会说话,且总是毫不遮掩,坦坦荡荡的说实话,哪怕那实话里可能搀了假。 晏栖桐把目光从她头顶的那朵花转移到她手里的那簇上,不由呶呶嘴:“按你的意思……你也闻了这个花的话……”难道也会对谁发情?晏栖桐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因为一下子就想到了她那晚睡在自己身边的极不老实。 “这世间没有能毒死我的毒药,这个也不例外。”桑梓用指尖将花碾碎。这种花花型虽小,花瓣却厚实,碾出了几滴花汁留在掌心中,竟也是艳红的。 晏栖桐只觉那异香瞬间就更浓烈了,简直像蒙面巾一样,盖在自己脸上,挥之不去。 桑梓不知从哪摸出一只小瓷瓶,将那几滴花汁倒进去。尔后抬头,就见晏栖桐面色略潮,双眸也湿润起来,人都似要站立不住,有些微的战栗。桑梓静静地看着她,想了想,将那小瓷瓶递到了晏栖桐的鼻端。 第十五章 晏栖桐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只觉那香气厚实得令人发热,就有些窒息。她本能的尽力不去注意桑梓手里的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推了推桑梓的手,只想快些回去休息,但碰着了那一惯冰凉的手,便将心里无名的火焰浇熄了一些。 抓住应该会更舒服吧。晏栖桐模糊地想,就没有松开。桑梓也没有去挣脱,那只小瓷瓶也还执着地在她的鼻尖下轻摇。 “桑梓……”晏栖桐隐约知道桑梓想干什么,却那么身不由己,只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她哪怕笑一笑,或者露出别的表情也好,却只是不说话,而是慢慢移动步伐,退到了床边。 太香了……晏栖桐已经完全晕了,满心满肺都充盈着这种气味,简直就要从身体里溢了出来,但还是不能够得到满足,眼前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了,却还会追逐着那蚀骨*的香气,被引诱得与桑梓寸步不离,足尖相抵。 桑梓侧身轻轻一推,晏栖桐便无力地摊了下去。她仰倒在床上,急促地呼吸,手摸索到胸前,领口下很热。 然后,桑梓就这么坐在床边,垂首看着晏栖桐。 原来情花不经提炼会有这样的药效。桑梓点了点头,记在心中。她活的这些年岁里,一直和不同的药和毒打交道,到最后几乎百毒不侵。有些药她可以亲自试出结论,有些却试不出来。 情花她没试过,方才也是一时之心,倒不想看了场好戏。 天下男人若看到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在床第间辗转呻/吟,想来都是会发狂的吧。 彼时晏栖桐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那双看上去很有威严的杏眼也被春潮打湿,浸渍水滢,凭添了无尽妩媚。何论那唇色娇嫩可撷,细致的颈项后仰着,脆弱而又动人。 “求求你……”晏栖桐启唇微微低语,朦胧中眼前一个身影长久地在那儿,却动也不动。她把手伸了出去,却没有人握过来,她心里便有十分的失落,好似是长久以来的失落。她只能自己独自摸索着,然后终于抓住了什么。 “求求你……”晏栖桐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觉得再不做点什么自己一定熬不下去。这种太陌生的体验骤然像初来这里时所经历的那样令人惊恐万分。当自己变得不是自己时会如何——这是个多么邪恶的命题。而更邪恶的是,惶惶间,每一寸肌肤却都大张了毛孔,贪婪地吮吸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别管是谁,来救救她…… “求求你,求求你……” 桑梓低眸看着晏栖桐低声抽泣,她有些微的不懂。情花自是用来制作春药的。在宫里的时候,虽然这是不被允许的,但奈何不了各宫娘娘们私底下的再三哀求。雨露均沾一向是不可能的,谁都希望皇帝在自己宫中多一些时间,便有了千奇百怪的招术。一点不留痕迹尽量不损伤龙体还能留得另眼青睐的方法,她也是好奇,配过各式的春药偷偷地让娘娘们去尝试。后来与未央相识,她的“未央宫”中更是长期需要此类配方,自然就更是熟练了。 不过,她还真从没有亲眼看过吃了自己配的春药的人会如何发作。 现在,她看着被晏栖桐抓住的裙边,裙边上的那只细白修长的手也变得嫣红了,比情花看起来更加致命。因为单单那手,好像也会散发异香,与情花的香气缠绕交织在了一起。 桑梓一动不动地看着,双手握了起来,指尖掐进手心中。待心中渐如明镜后,她叹了口气,起身想去给她也拿颗解药,可晏栖桐将她抓得牢牢的,她一起身,晏栖桐也就跟着坐了起来。 香肩半裸,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晏栖桐已经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揽紧了桑梓的头,嘴唇也凑到了她的发间,将那朵芍药花给叼了下来,顺便把桑梓的发髻弄得散乱。 “好吃。”晏栖桐已经神魂颠倒了,只顾傻笑。 桑梓抢回了花,将她摁坐在床上。 “好摸。”晏栖桐丢了花,一把按住桑梓垂在胸前的长发。 你的手……在摸哪儿呢。桑梓皱眉,突然有点儿后悔,虽然她极少后悔。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晏栖桐剥离开自己身边,又随手把被子塞进她怀里,迅速整了整长发出去了。 而等桑梓把解药拿回来的时候,晏栖桐已经将自己脱个精光了,衣裳丢了一地,亵衣都勾在了床边。她将自己掩在被子下,一双长腿却交叠着半露于外,像会吸食人精的美人蛇,只管在你面前曼妙舞动。 钳住晏栖桐的下巴把解药塞进她嘴里,桑梓却还是没阻止住晏栖桐已经攀上来的双手。那手环着她的腰,解药是已经吞进去了,待桑梓手一拿开,那吃解药的双唇已经安然渴求地胡乱地吻在了她的耳边。 桑梓僵住,心知解药没有这么快有效,但总不至于就这么教人轻薄了去,还是个女子。自己可算是享了把太子没享到的艳福?桑梓走神的想了想,随即脸色一黑,这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于是看晏栖桐这张放大在眼前的脸就更可恶了。 她费力扒下了晏栖桐的手,拉起被子伏上去将她整个人都蒙住。晏栖桐在被子下挣扎抵抗,桑梓自岿然不动。只一会儿被子下就没了动静,桑梓冷着脸揭开来,这发疯的女人已经睡死了过去。 桑梓脱力地摔在了床上,头枕着晏栖桐的软腰,累得直喘。 晏栖桐醒来不幸地发现自己又睡在了桑梓的房里,还比较波澜不惊的是桑梓又搂着她的腰,埋首在她的颈边。 这个,真的也不例外吗…… 晏栖桐拼命地回想,昨天晚上好像又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记得那见鬼的情花好香,桑梓一个劲地拿那香味诱她。诱她,然后呢?晏栖桐“呯”地再一次从床上弹起身来,四下摸索。好在衣裳是完整的穿在身上,动动手脚也没有别的异常。 就她这么大的动作也没能惊动桑梓,只见那人垂下搂她的手,翻了个身,依旧睡得香甜。 晏栖桐战战兢兢地爬下了床,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大概。自己好像缠着桑梓发什么疯来着,也有被她蒙在被子里差点被憋死的印象。回头看了眼床里的那个削瘦的人,没想到她竟能下那样的狠手。晏栖桐后背惊起了薄薄的冷汗,脚虽落地了,可心中却依旧悬着,是真的有些怕她。 倒底是谁先惹的事呀,颇有些忿忿不平的,晏栖桐摸出了门去。 她发现一片安静。 她记得桑梓昨夜对金云柯说过的话,难道他们真的悄悄地走了? 仔细找找发现拼做床用的木板已经搁回了后厨里,饭桌上也留了一封书信,只是未留姓名,也不知是留给谁的。 晏栖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拆开它。 果然,这是那个金云柯留给她的。信里述了几句他昨夜偶然的奇遇与半夜的辗转反侧,又留有一个地址,望她日后若能下山,若去宏京,便可寻着这个地址去找他。 也不知他有没有命留着等自己去找他,晏栖桐本想丢了,但想了想还是多看了几眼那个地址,记牢了,便塞进了灶里,准备烧水。 金云柯几人来的突然,走得也快,当然不排除是桑梓将他们催下山去的。 除了亲近的那几个人,桑梓的心中不常留客,所以知道他们下山后,也非常的淡然,很快抛之脑后。她饱餐之后,休息片刻得了精神,便叫住了晏栖桐。 “你们昨晚谈的话,我多半都听到了。” 这个多半是多少呢?晏栖桐没有言语,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说过吧,晏流光她们母女俩若无人相助,总会一齐死在你们母女手中。”晏栖桐心中一动,想起她之前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恶劣态度。难道……她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真太子妃的母亲去逝了?她想问,又不敢打断桑梓的话,只听那女人叹了口气,“也是孽缘!当年还是我给配得药,叫那晏流光毁其姿色,这会儿你又落到我手上。” 晏栖桐心头一顿,有被狼盯上的错觉。没错,她想起昨夜桑梓是故意让她嗅那情花香的,恐怕自己又不自主地当了一回试验品。 “如今宏京的情况还未探明,金云柯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无从知晓,连——都不知道,殊不知这等讳莫如深才恰恰说明有鬼吧。”桑梓攒紧眉头,“反正你那味药也得入宫去寻,我也有事未了却,不如就一并把这事也探一下。”她还想,估计夙命她们也会想要知道情况的。 晏栖桐任桑梓独自言语,这会儿才惊问:“真要下山?” 桑梓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我那时说的可像玩笑?”她站了起来,突然道,“对了,你昨夜……” “啊!”晏栖桐站了起来,打断她,认真道:“我看园子里几日没有除草了,那怎么行。”说罢就匆忙跑了。 桑梓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背影,暗道难道她完全记得?她原以为以晏栖桐昨夜放荡形骸的反应,她应该处于神智不清才对,看来情花汁液的用法还有待挖掘,只是不知道新鲜的花瓣汁能持续多久有效,又是否因人而异。 当夜晏栖桐入睡前低头解衣襟的结时,怔了怔。她解了衣裳后,摸到背上又去解亵衣的结,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昨夜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她只擅长打蝴蝶结,可是现下内外两重,都不是自己打的那种!!! 第十六章 当初晏栖桐刚无奈地承认是来到异世了的现实后,遇上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穿衣的问题。 这里所有能穿的衣裳都是丝条系结,腰间束带。打了死结难解,若是活结又容易松掉。她曾有过在园子里做事的时候最后觉得胸前凉飕飕的尴尬时刻,好在四顾无人,她又得一层层地系回去。后来练得手熟了,自然结就打得还可以,其实都是以前系鞋带的方式,打得最多的就是蝴蝶结了。 而就她观察,桑梓外裳上的结法与她不太一样,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询问的事情,所以她从未问过。 但是,这会儿她身上的结,都是桑梓打的。 看来自己昨晚发疯发得不小,晏栖桐头皮发麻地想,刚才桑梓应该是要问这个吧。不过自己也不是没见过她赤/裸的样子,也算是扯平了。 虽然心里做了以上建设,第二天晏栖桐看到桑梓时,还是很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她本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还能较好的控制自己的表情。何况桑梓其实根本就没再问她什么,就如从前一样。 这样一想,晏栖桐又觉得,桑梓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的人了。 而桑梓说走,便真的开始做起准备来,但也不外乎是收拾几身衣裳,还有一只药箱罢了。 她上次下山是几个月以前,与音顾匆忙来回。也不知道她与那未央的妹妹现在在何处,上次得到消息已经是走到素青城了——说来,她们也少不得去一趟那里。 就在准备下山的时间里,桑梓突然发现晏栖桐有些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却发现她居然在摆弄布匹。 “你在做什么?” 晏栖桐被桑梓吓了一跳,摊了一桌的东西确实也太大遮掩不住,她只好有些犹豫地回道:“……做包。” 准备要下山了,晏栖桐这几天都没有睡到好觉。她一时还没有想到山下那个世界是怎样的,而是考虑了眼下一些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说,桑梓体弱,山路难行,总不至于让她多拿行李,势必自己要多分担一些。爬过山的人都知道,总恨不得扔了随身的那些累赘物,所以东西该怎么拿带,很重要。何况这里即没有火车,也没有汽车,只怕一路得靠双腿走了过去,不想点法子,恐怕有的罪受。 晏栖桐思索了许久,才偷偷翻出了些桑梓没用的粗麻布和一些棉花,想根据自己记忆里的模样,做只方便一点的背包。 她怕自己失败,所以不敢先告诉桑梓,只能在入夜后万籁俱寂时才进行,不料还是被人家发现了。晏栖桐忍不住解释道:“我看你的药箱子不小,藤箧那么重背着也累,便想用布做一个,总是要轻些的。” 桑梓听她解释了半天,也起了些好奇心,便搬了把椅子倒好了茶水,坐在一旁看她。 果然晏栖桐也还在艰难的摸索着。背包也要讲究点力学,怎样才能背得最舒适最省力,可惜她是完全不懂,全凭脑子里那点体验的经验;还有布带会勒肩,里面塞一点棉花不知道好不好使……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两天,晏栖桐才将各片布裁得合适。好在她还是拿过针线的,就这么磕磕碰碰的一点一点的把背包缝了起来。 桑梓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也不打扰她。做的人认真,看的人也仔细。晏栖桐的那双眼睛微微半落着,只盯着手里的几片布匹,那姿势绝称不上娴熟。她的长袖被她自己撕了半截,这会儿边缘都有些稀松了,看起来实在不雅,而从里面却是露出一双玉般的手。手上原是有两只镯子的,不知何时被她取了下去,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此刻再加上园子里极其的安静,竟然让她产生了恒久定格的错觉。她心中有点怪异,很难想象晏栖桐这样的女子会安于偏隅甘愿粗茶淡饭。其实她的脸上若能全好,该有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才对。 要不要干脆把她弄进皇宫里,去成全她呢?桑梓闲散地想了想,随即放弃。她对自己很重要,在把原因弄清楚前,她哪也不能去。至于之后,如果她有需要自己的地方的话,可以伸一伸手。 转过念头的桑梓又突然发现,晏栖桐竟然一直在用左手穿针引线,可是……她心里有疑,却并未问出来,等晏栖桐大功告成,将她的药箱子恰恰好地放了进去,才笑了笑接过去:“我很喜欢。”说罢又指了指包的一角,“给我绣一枝寒梅上去。” 这下晏栖桐傻了,据说这里的大家闺秀得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刺绣花艺茶道也不可落下,她可并没有这样的好本事。最后晏栖桐只得硬着头皮在桑梓的旁观下用拙劣的十字绣手法绣了一枝梅上去。 桑梓看着那枝梅有好半天没有说话,但见晏栖桐竭力保持镇静,眼里却已有崩裂之势,这才暂时掩下了心中的疑问,只道了句这绣法倒有些稀奇就放过她了。 晏栖桐心中长出一口气,试着把包背在背上,走了两步,许是自己动手的原故,还真觉得轻松不少,总好过之前试过的藤箧。而得了这鼓舞后,她又连着缝了两只斜挎包出来。 桑梓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打开里面,逐一的寻问。 “为什么要分两层呢?” “……比如你要带两本医书在路上看,不必总在背包里寻,可随手放在里面,又能与其他东西隔开……” “这中间的是个夹层吧,好像也能放东西?” “放钱包的……放银票……防贼。” “那这壁上为何还有两个小袋子?” “……” 晏栖桐答得好辛苦。其实她哪里知道设计挎包的人都在想什么,只是随自己曾经用的包的样式来做的罢了,说的也是任自己方便着来的。 可是这两个小袋子,一个……是用来放手机的,还有一个被她用来放备用的卫生棉。 但是!这两种东西这里都没有,晏栖桐想,一定要回去的,不然太麻烦了,她都不敢想自己来月事时的惨状。不知道为什么,她来这一个多月了,却还是没来过月事,桑梓没问过她,她也就懒得说。 “我懂了。你想得倒很周全,我的银针盒放在里面正合适。”好在桑梓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然后她把包一放,直盯着晏栖桐看。 晏栖桐被她看得坐立不安,喃喃问道:“做什么?” 桑梓叹气:“……可惜你不惜命。” 被这么没头没脑地戳一句,却正是戳在了晏栖桐的心尖上,那儿有点发酸的疼。她其实很惜命,很怕死,所以活得很认真,纵使是平凡得再不能平凡,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奢望,十分的克己,一如她真正的名字。但当命遇上命运,变数横生,就如星辰变幻,于她如今简直是神秘莫测了。 桑梓现在看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至少与当初完全只将她当做一个病人时很不一样。如能回去,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想起这个人。 也许吧,晏栖桐想,就像是梦一场。 等晏栖桐自觉准备妥当了,桑梓却道,再等一等。 晏栖桐不知道要等什么,而一等就又是十天过去了。最终她才发现,等来的是如从天而降的两个人。 说是从天而降,那是因为晏栖桐见来人衣着完好,毫无狼狈之形,与金家那几人上山来绝然不同。再者她也有些诧异。见过的宝桥长相不俗;桑梓也是眉清目秀;就连那金云柯也相貌堂堂;就别说对着镜子再模糊也知道自己投进了个绝世美人的身体里,再加上眼前这两位—— 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魁梧女的娇小玲珑,看其神态,晏栖桐比较倾向于是一对夫妇。 难道这里盛产美人吗? 其中的那个女人见了桑梓便盈盈下拜,比她之前那姿势仪态万方得多。 “接到您的飞鸽传书我们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没有耽误您的事吧?”她含笑问桑梓,倚在那男人身边,画面很是赏心悦目。 “还好。”桑梓点了点头,“我给你们说些要领,你们务必要好好打理。”说罢就将她二人领到药房去了。 那两人自来起就只是好奇地打量过晏栖桐一眼,再没有理她。晏栖桐又蒙回了面巾,这一回桑梓丢掉了她之前用的那块,而是找了块丝绸帕子给她。尽管好奇那两人来历,晏栖桐也没有丝毫逾越,桑梓自她们来后便说我们明日下山,所以她心里一直不能平静。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下山了。下山后不知是怎样的光怪陆离,以她在这的经历,实在不能想象。 当晚那两人住进了书房,这回应该能确定是夫妇了,而晏栖桐则抱了被子到了桑梓身边。 桑梓一向入睡得早,这会儿已经是睡眼朦胧,她让出半边床来,侧过身子朝里,只勉强道了句“明日要早起,好好休息”便再没了声息。 晏栖桐哪能这么快就睡着,只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头顶。自来后的一切如走马灯在脑中旋转。她想,下山后眼界总要开些,来往来往,既能来则能往,只是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线索。宝桥嘴里说过的太子定情信物“我冥之心”是一定要找找的,只是桑梓现在待她虽然好些,却全不如对待今天来的这对男女的随意。 时间,等时间到了,再去问她吧。 晏栖桐想得多了,也就有了些睡意,但还没来得及睡着,身边就依了个身子过来。她打了个冷战,不明白桑梓夜里体温怎么这么低,简直不像人类。她往外挪了挪,桑梓也会跟着挪了挪;她向下缩了缩,桑梓也就跟着移下去。晏栖桐瞪起眼扭头去看桑梓,可惜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桑梓应是没醒的,好似本能一般。 看样子再这么培养感情下去,应该能很顺利地问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吧。晏栖桐无奈地回到原地,又感觉到桑梓似乎长出一口气,气息覆在了她的颈边。 第十七章 夏日晨光降临得很早,踩着露水晏栖桐终于又来到了山洞口。 她记起来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恐高症,但上次被宝桥挟到头顶的悬崖上时还是吓得半死。自那后她再没有去过上头甚至是到这里,整日都宁愿屈居在园子里那个逼仄的空间下,因而几乎都要忘了那种恐惧。可是现在突然之间,视线变得不一样了,又有了临空之感。身后的山洞犹如怪兽之眼,只冷冷地目送她离开,而眼前天地渺渺无有一物,空洞得令人不知四向,无限惶恐。 而今日无风,四周一片寂静。比之上次的松涛阵阵,眼前看不到的深渊如同瀚海之下,无声到眼耳口鼻都要闭塞一般的窒息。晏栖桐只听说过有人会得幽闭恐惧症之类的小空间心理疾病,从没想到自己恰好与之相反,竟然会害怕这样的宽阔。她远远地就开始喘大气了,一声比一声急促;她背着桑梓的药箱几乎要被压垮,寸步不能前行,膝盖如有千斤。 送她们出来的那对夫妇感到十分诧异,只以为她身体突然不适,连忙叫住走在最前面的桑梓。 桑梓一回头,被晏栖桐满额的汗水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她上前搭住栖桐的手腕,这脉搏似曾相识呀。她回望了眼身后,终于想起宝桥上次的行径来:“你怕高?” “不怕。”晏栖桐咬着嘴唇硬声应道。她甩开了桑梓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双腿却越发的打软,一时支撑不住,委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难道是上回被宝桥吓过头了?桑梓把晏栖桐的背包卸了下来,从里面找出一颗定心安神的药丸给她服下。等了一会儿之后,晏栖桐的眼里终于有了些神采。 在旁的这对夫妇原是在山外不远处的城里开家药店,本就是用来呼应桑梓需求的。这一回桑梓叫她们上山守一段时间,她们乐得避世闲居,享二人世界。只是不知道这个一直蒙着面的女子是谁,身子比桑梓还弱又是怎么上的山呢?二人也不敢多问,只是殷勤地把洞口边上的挂索拉出来,捧到桑梓跟前。 桑梓见晏栖桐还是体力不支的模样,就自己背起了药箱,幸得托她的福,确实轻了不少。她把绳索系在腰间,朝晏栖桐伸出了手,可晏栖桐倏地就立圆了眼,慌得连退了数步。开什么玩笑,宝桥带她她都怕得要死,这病蔫蔫的桑梓哪来的自信敢把她攀岩似的也带上去。 “我送你上去吧。”站在一旁的女子立即道。 晏栖桐摇头,冷静了会儿伸手一指,向着了在场唯一的男人。 她想,跟着他,应该可靠一点。 那男子见还有自己的事,便撤了一步,摇了摇手道:“恐怕不妥,男女授受不亲……”但见晏栖桐双眸含泪地看着他,这后面的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那女子愣了愣,便去看桑梓,桑梓没有开口,只是紧了紧绳索,退到了洞牙子上。 晏栖桐不由又向前踩了几步,着实一阵心惊肉跳。也许是潜意识的,她一直避开在心中去想要面临的这段过程。但她最终发现,桑梓比她所想的还是不一样,至少她可以脚踏崖石,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人是往上消失的,总比往下消失好些,晏栖桐几欲晕厥地想。这一刻她根本记不起来上次宝桥是怎么带她上去的,也不想看到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她果断地把蒙面的丝绸取了下来,蒙在了眼睛前。既然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就只好随命而去。若是不幸摔下山崖,好歹这一回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头又实实在在地开始疼了,她不敢想就这么会穿越回去,那样一来,她的命也实在是太过好些了。 那个男子临时受命要送晏栖桐上去,见她突然的举动,不觉惊讶地回头看向他家夫人,两人对视的眼里全是惊艳。但他们什么都没说,那女子只是默默地上前牵住晏栖桐,把她引到自家夫君的身后。 “多谢。”晏栖桐轻声道。 女子不由张大了口,朝她夫君使个了眼色,于是两人目光便又齐齐落在晏栖桐受伤的那半边脸上。 原来她只是桑梓的病人。女子有些怜惜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了张美人的脸…… 眼被蒙住了,晏栖桐便干脆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不要造成别人的负担。那对夫妇一直没有说话,透着几分诡异,但如今晏栖桐也管不了了,只静静地呆着。感觉过了许久之后,才似有劈空之声呼啸而下,她的心一提,好在那女子道了句“是绳子下来了”才没有立时昏过去。 被指引着趴在那男子的背上时,晏栖桐的头简直就要炸裂开了。一片黑暗里,好像有什么在蠢动着,伴着刚才那声破空之响,想狰狞地冒出头来。她隐约感觉是自己丢掉的什么记忆要闪现在脑海中,但偏偏那男子连同她在内一道箍紧了绳子,叫她一口气上不来,脑子里一下就空白了。 再等一等,只等一等让她想想就好了。晏栖桐很想这样说,可是已经明白的感觉到这男子开始攀爬了,背后是凉飕飕一片,脚下不用说,已经是万丈腾空。 而等男子终上悬崖放下晏栖桐后才发现,这个女子已经一脸惨淡毫无反应了。 桑梓本就在一旁等着,似有预见的,手起针落,在晏栖桐的人中、内关等几处穴上飞了下去。那男子不由也出了冷汗,虚拭了几下额头,不由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桑梓却指着她蒙眼的丝绸道:“她自己蒙的?” 男子点了点头,心里有奇,想问,但见桑梓若有所思,又不好问出口来。 相比于脸上的伤,她倒更惜这条命。桑梓缓缓捻动银针,待底下得气之后才徐徐放开手去。晏栖桐的变化终究会到哪里止步呢?她突然有点期待日后若能让宝桥与之再度相遇,不定会如何惊叹了。 “你去吧。”桑梓对那男子道。 那男子便又揽了绳下去了。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晏栖桐才长“噫”一声,转醒过来,醒后便觉眼前一晃,桑梓手影掠了过去。头依旧痛得要命,晏栖桐伸手想要去捧头,却被桑梓制止住。 等桑梓把针都取出来后,才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 眼前的丝绸已经被拿掉了,但脑子里还是那片空白。此刻的晏栖桐木讷之极,只由着桑梓搬动她。直到唇边被打湿了一些,她才仿佛寻着了甘露般拼命吮吸了几口递到嘴边的水。 这才又有活过来的感觉。 可惜,还是那个可怕的悬崖,身边,也还是那个可怕的女人。 “怎么?”桑梓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的失落,便又要去搭她的脉。 “我没事。”晏栖桐避了开,爬起身来。 桑梓为她忙活了一阵,这会儿见她完全清醒了便也松了口气,疲乏跟着就涌了上来:“歇一阵,我们再走。”说罢便找了个树底下靠着去了。 晏栖桐离悬崖远远地站着。这儿不比下面,风起于森林,层层叠叠而至,俨然与山洞里的平静是两个世界。身上全是冷汗,被风一吹,几分凉意便簇在了心头。她抱着自己的双臂,抬头仰望着天空,眼里的泪倒流了回去,眼眶里一片模糊。 未落山下,也许就是告诉自己还可以去寻找回家的路,她还能指着什么活呢,回忆如同雨点拍落于泥泞,坑坑洼洼。她已经完全揪不回刚才一闪而逝的那点回忆了,只仿佛觉得自己怕高,似乎不是这么简单—— 总不至于自己是跳楼而死的吧。晏栖桐随意地想了下,便从脚底瞬间僵硬到了头顶。应该不至于吧,她屏住呼吸,垂下了头,无力地看着足尖。 桑梓闭目养了好一会儿神,一直都没听到动静,便睁了眼。晏栖桐在离自己不远处,好似无助地立着,凭生伶仃之感。刚想唤她,却突然看见晏栖桐竟然缓缓地开了一步,却是朝着悬崖的方向。 她是何时退到离悬崖那么远的,桑梓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现在又为何要朝着它去。桑梓脸上浮现了一丝愠色,她冷冷地看着,只轻声道:“你若再要寻死,死了便罢,若未死成,我便叫你永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晏栖桐被吓住了。那声音冰冷地好似蛇绕,到骨子里都令人惧得慌。她望着前面,猛地又出了一身的冷汗。刚才她在想什么,现在都不敢再回想,她就这么犹豫地站在那儿,前不是,后也不是。 桑梓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抽出一件长衣,慢慢地走到晏栖桐的身后,披在了她的肩上:“你受惊过度,还是远离些要好。” 扶着晏栖桐的肩,如捧木偶般,桑梓将她引回到树底下。这树是一棵古树,树冠如华顶盖头,树干宽绰,应该能有些安全感。 “我竟不知……你会如此艰难。”桑梓摸了把她冰冷的脸颊,柔下声来,“宝桥确有些过份了。” 晏栖桐的眼里缓缓回神,凝聚在桑梓脸上。她看过桑梓平淡的一面,也看过她冷酷的一面,她应有许多面,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张温和的面孔。偶尔也会忘了山外岁月,若是能得一挚友,没有时空隔阂,也没有人世间俗气的利益往来,只有桑梓的能耐和性情来相伴,那应该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晏栖桐突然有满腹的委屈,她不知道是哪一件哪一桩,可件件桩桩都齐涌上来,争先恐后的,快要盛装不下了。 她是再克制不住了,伸手一把抱着了桑梓,埋首在那瘦弱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第十八章 桑梓没看过晏栖桐那样笑过,也没有见她这般哭过。 她曾哭得绝望,只为脸上的伤,却不是眼下的无助。她的哭声简直震动山野,头顶树冠中栖息的一群乌鸦被惊得“呱呱”乱飞,场面有一度失控之感。 桑梓无奈地蹲在一旁,她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面对这样痛苦的发泄,竟也不觉得这个正凄惨着的女子有可恶之处了。她只好轻轻捋顺那张弓得紧绷的背,好半天才道了一句:“我会对你好点的。” 许是离开了药园子那终是有些压抑的地方,即使还有后怕,眼前的悬崖也已经平安攀上来了。晏栖桐想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了,心中突然就放松了。她红着眼直楞楞地看着桑梓:“不再让我闻情花是不是就叫好点了?” 这般幽怨的语气惹得桑梓抿唇一笑,好言道:“只要你乖乖的,我依你就是。” 虽然桑梓说的这么好,晏栖桐也并未完全当真。人的个性可以十分的矛盾,她不会傻到将真心诚意都交付出去。任谁与谁都没有长久的情份,那边如此,这边也当如是。晏栖桐不知心底这忽涌的失落从何而起,但哭也哭过了,头痛也熬过去了,只停留于此,恐怕是没有用的。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周身的尘土,慢慢敛了心思。又从桑梓那背回背包,仔细检查一番无误后,低声道:“我们下山吧。” 桑梓定定地看着她。不经淬炼何来宝铁,这世间就没有生来坚毅强悍的人。闺阁里养出的只能是娇花,娇花虽艳却易折损。兴许改弦到这自然之中,方能挺历风雨,结出硕果。所以,此为命运。命运无常,未到结局都不定是否好坏,其实只要能顺境而行就可以了。她当初便是这样想,才能从次次悬关之口走出来。瞧,这不是等来一个晏栖桐了么。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见晏栖桐从一旁的矮树上折了一枝树枝在手。剥了枝上细岔稍节,又在地上杵了杵方满意地点头:“我看这山中阴暗,想必潮湿得很,估计地上很滑脚,你拿着当拐杖用,总是要方便些。” 桑梓低眉掂量着这段粗树枝,又见她开始忙碌地寻找合适的“拐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你倒似很有经验?” 晏栖桐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要还是不要?” “要!”桑梓一笑,“要,”说完还试着杵地走了两步,“好使得很。”反正背包的人也不是她,晏栖桐那么识趣,她自然乐得轻松。 说走便要走了,晏栖桐环顾了下四周,有一点迷惑,如果没记错的话,药园子的上方是空的,那眼前也该有个偌大的陷阱般的存在,可一眼望去,密林匝匝,哪有什么空的。 桑梓在她犹豫的时候就已经朝西走了:“别看了,跟着我吧。” 晏栖桐忍不住,把心里的问题问了,桑梓拿着树枝,随意在前方点了点:“这座深山实是风水宝地,早有高人动过手,若不懂一点奇门遁甲之术,进得来出不去,上得来下不去,且根据天象万物时有变化,你若寻它,定寻不着。” 晏栖桐便觉开了眼界,也不知这看起来棵棵根基深厚的树木要如何排兵布阵,但听桑梓这么一说,这寂静的树林都显得肃穆了许多。 这里的树种晏栖桐是叫不上来的,但多是树叶厚实的种类,落叶确实一地,一不小心就深陷下去。好在准备了树枝,权当第三只脚,勉强而行。而前面带路的桑梓显得更加轻车熟路,只见她步履不快,但却轻盈无比,那根“拐杖”只被偶尔用来拂开挡路的枝条罢了。 先前上崖的惊吓,加之大哭后的虚脱,晏栖桐走得十分艰难。脚底下的落叶尚有水露之汽,布靴的鞋面都被打湿了很不舒服。她有时觉得在往下走,有时又爬个坡之类的,完全懵懂无知,心中不免自嘲这要是被贩卖到哪个偏远山地去都是自己自找的。抬头一看,桑梓又离自己有些距离了,晏栖桐越紧摇头甩了心中的杂念,努力跟了上去。 刚行两步,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山啸,与自己引起的动静绝然不动,山林里四处立即响起鸟禽振翅的声音,尤伴着几声尖利的啼叫起伏。 晏栖桐瞬间无法开步了,她杵着树枝惊恐地寻着声音看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却比有什么更加可怕。 “桑……梓……”晏栖桐大声叫道。 桑梓回头,见她正战战兢兢地立着,一动也不敢动,便明白过来。 “是老虎而已,不必害怕。” 这山里居然有野兽?!晏栖桐很没骨气的想还是回药园子好了,可是现在都已经到了这儿,没有退路了。好在桑梓平淡的语气给了她点支撑,她忙小跑了过去,还差点滑了一跤。狼狈便狼狈吧,在这个女人面前狼狈似乎也没什么再丢人的了。她一把捉住了桑梓的衣袖,只觉口中干涩:“那个,金云柯他们上山死的十个人,不会有被老虎吃掉的吧。” “这个,”桑梓偏了偏头,“不清楚哪。”她忽然转头吹了个响哨,晏栖桐拦都拦不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吹出来的,尔后桑梓的一句话让她脚下一软,好悬没跪了下去,“我帮你问问。” 晏栖桐两手在空中比划了半天,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惊奇地理解了桑梓的用意。不是说要对你好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帮你问问。 可这是一回事吗!晏栖桐完全觉得心脏不够用了,她看了看身旁的大树,居然主干光溜,竟然没有可以爬上去的落足点,又往后瞧了瞧来时的路,却是更加发晕的发现只顾埋头择路,树林面目处处相仿,刚才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根本不记得了。而就在她这么干着急的时候,远处的虎啸再次响起,桑梓又吹了响哨,就这么此起彼伏的,那可怕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挟风而至,腥气扑鼻。 那只猛兽堪堪停在了桑梓的三步开外,摇了摇大脑袋,好似在认人一般。 晏栖桐在这一瞬间,奇迹般的竟能背出读过的名著《水浒传》——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桑梓见到故友脸露喜色,上到前去。晏栖桐则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那一人一虫交颈而谈,其乐融融。 “它说它许久没有吃人了。”桑梓忽而抬头对晏栖桐道,她抚摸着老虎的颈部,又亲昵地拍了几拍,“送我们下山么。” 老虎在她面前温驯得可怕,晏栖桐简直就要以为桑梓其实不是什么大夫而是个绝对合格的驯兽师了。接下来却是更让她瞪大了杏眼,那桑梓居然爬上了老虎的背部,而且还是老虎跪下前足送她上去的。 “来。”桑梓朝晏栖桐朝出了手。 晏栖桐本能的摇头,退了两步,仍然没有找回说话的机能。 “别怕。”桑梓驱使老虎前行几步,稳稳地停在了晏栖桐的跟前。 那庞然大物天生不怒自威,双目注视着晏栖桐,并没有露出一丝恶意,却足够压制得晏栖桐动弹不得。这种神威凛凛的杀戮之王晏栖桐从没有这么靠近过,与隔着玻璃在动物园里观赏到的具有本质的区别。她想害怕是本能,不害怕还能驾御的桑梓才是怪胎。 之所以还没有倒下去,完全是因为坐在虎背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似的,又驱虎行了两步,侧停在旁,然后俯下身伸出手去:“上来。” 满手心都是冷汗却不敢贴在衣裳上擦一擦。晏栖桐苦于脚下生根,拔不起来,连头都没办法抬。但那老虎却很无聊似的张开了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却吓得晏栖桐忙一把捞住了桑梓的手,最后怎么翻上虎背的都不知道。 “这只雌虎前年生仔难产,是我救的它。”桑梓让晏栖桐坐在前面,以免她掉下去,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在状态。“洞门口的野物,偶尔是它丢的。” 晏栖桐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松懈下了僵直的身体,微微抱怨道:“你不早说……” “在这里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桑梓笑道,“以往我自己下山从不找它,这回是你面子大,”她拍了拍虎背,“它嗅觉灵敏,怕是对你早不陌生了。” 晏栖桐不禁寒毛倒立,不敢想象这老虎兴许在暗中打量过自己。 不过,骑在虎背上下山,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承受这等霸气。晏栖桐低下头,看着这优雅的大虫款款而行,坐着也一点都不颠簸,就慢慢放松了些。 “你怎知它没有吃人?”晏栖桐低声问,“当真是……它告诉你的?” “骗你的。”桑梓捏了捏她的腰际,“它从不伤害能上得了山找我的人——虽然也没有几人真寻上山过。” 晏栖桐奇道:“这老虎也似成精了般。” “这山里多得是精怪。天地灵地聚集之所,想不成也难。” “真的?”晏栖桐扭头看着桑梓,连声追问,“真的有精怪?” 桑梓顿了顿,严肃道:“非但有精怪,就连我也是妖怪幻化而成的,你不知道么?” 晏栖桐差点掉下去。她忙伸手揪住虎背的一把毛,惹得那只硕大的虎头扭过来看了她一眼。 真是……看了她一眼,还有点略微的埋怨。晏栖桐倒吸了口冷气,不敢回头,仿佛身后的女人真会立即变出原形来。 “所以下山后你要听我的话。”桑梓在她耳畔幽幽道,“若其不然,吃掉你的不是老虎,而是我。” 晏栖桐竭力镇定,咬紧牙关。连穿越都成了现实的眼下,若是出现什么精怪变人,也不是接受不了的事了。难道桑梓那么怕冷是因为她是冷血动物变的么,是蛇?或者…… “晏栖桐,你怎么这么好骗?” 第十九章 “晏栖桐,你怎么这么好骗?”桑梓心情十分愉悦。那老虎似乎也听懂了人话,体察了老友的心情,低声咆哮了一把。 晏栖桐吓得赶紧半俯下身,简直能触摸到虎身那强大的肌肉运动。她恼羞成怒地扭头瞪了桑梓一眼,才徐徐坐直身来:“桑梓,你要这样,你以后说的话我可不知道怎么信了。” 桑梓笑了笑:“病人不听大夫的话,又去信谁的话呢。就那金云柯纵有万般不愿,不还是问清了药引采集的种种。” 这头雌虎体格庞大,坐在上方视野便也拓宽了不少。深山里有不少野藤枝蔓,有几只猴子受到惊吓忙于在树间拉藤摆荡,尖利的叫声隐没在树梢间像跳跃的音符。晏栖桐甚至还看到了一头野猪在不远的灌木丛里张望,但碍于虎威不敢靠近。身下的猛兽也目不转睛,只知将她们带下山去,遇猎而不喜,情商极高的模样。 桑梓间或听到晏栖桐的感叹,心知上次上山时宝桥一定是匆匆赶路,哪能带着这个千金大小姐在老林里闲逛。据说为了维系“太子妃”之神秘,晏丞相可是修了幢宝楼藏娇的。想必这大门不可出二门不能迈的大小姐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下意识的让老虎放慢了速度,遇上有趣的东西也会与晏栖桐讲一讲。晏栖桐虽好奇,但并不多话,与这种人相处,自然是不累的。回想这月余的日子,之所以自己没有厌烦生活里多出这么一个人,也与此有关。 许是见她那样哭过,桑梓其实是有几分羡慕的。她身世不详,懂事起就跟在师傅身边,吃尽了苦,练就一身无人能及的本事。可那算不得好,她知道,她终究是个怪物,与旁人尽不相同。但就是这样,她也没哭过。师傅说,她的眼泪是黑色的、是苦的、是有毒的。所以她想她注定是孤独的。那么,哭也是没有用的。于是对于可以放肆痛哭的人,总是会心软,会怜惜。其实后来她知道她也与旁人一样,额头的汗是正常的,口里的津液也是正常的,没有理由眼泪会是黑色的、会是苦的,还有毒。可那并不重要了,她已经坚强到可以独自应对一切,哪怕是死。 如果世间没有解药,那么她能够顺境而行。但师傅口中的于她来说是逆世的人已经出现了,则有些事,她也想问个究竟。毕竟她也只是个凡人,所谓七情六欲,所谓嗔痴怒喜。 天色在林间变幻,黄昏的雾霭不知从何时从何处涌了上来,许是夕阳照应,那雾霭呈黄色,且越发浓郁。但桑梓告诉晏栖桐,还没到黄昏,那也不是水雾,是毒障。 老虎也停了下来,俯下前肢让她二人落地。晏栖桐瞬间想起金家求医的人里就有三人死在这片毒障里,顿时心就提了起来。想想自己就这么毫发无伤毫无风险地渡过了死了七人的深山老林,还真是没有感觉。这会儿终于有了点实感——这是片会吃人的山林。 老虎似乎对眼前的毒障也颇为忌惮,一直在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只会在原地来回急躁不安地踱步。 “行了,你回去吧。”桑梓从斜挎包里摸出一把药丸塞进虎口里,又亲昵地抱着它蹭了蹭,才推着它离开。那虎嚼着大嘴,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她们,最终仰天长啸一声,蹿入林中失去了身影。 晏栖桐勉强镇定下来,她怎么忘了这是桑梓的地盘。以她的能力,应该不惧这毒障才是。果然,桑梓先是取了块帕子用药水浸透,叫她覆于鼻前,又递给她一只小银瓶:“这瓶中才是毒障的解药。这毒障是浓一阵淡一阵的,先服了也不管用。若你觉着胸闷气短,就喝一口,若能挺过去,就坚持一下。”原来解药还有附带条件的,晏栖桐微微苦着脸,不敢迈步。可桑梓已经朝毒障走过去了,她就更怕被拉下了。 毒障中的树林似有鬼影重重,令人毛骨悚然,脚下也越发的潮湿了,像是有吸盘符着住,每一步都要用力。可晏栖桐看着桑梓却并没有自己这般辛苦。桑梓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悠悠解释:“你把自己放松放空,便也不会觉着那么沉重了。你头垂得越低,自然就越难以负荷。” 此是惟心之论啊。晏栖桐想想自己身后的背包,再怎么放松也会沉重吧。 就这么挣扎着,一口一口的解药倒进嘴里,她的口里除了苦味舌也要麻住了。眼前除了黄雾已看不出其他了,桑梓那根没丢的“拐杖”被用来牵引晏栖桐。就这么沉沉噩噩的,晏栖桐几乎是被拖出了毒障区。 彼与此的世界竟然是那么的泾渭分明。毒障在身后,还犹有死亡的气息,但却没有游离一丝过来。现已站定的脚下,土地干燥,树木青翠,真是难以形容的美景,尤其是眼前地势整个的开阔而去,梯田如阶,层层分明,绿泱泱一片,种植得不知道是不是水稻。零星几个身影埋在其中,这般劳作,也就只待丰收了。 晏栖桐拼命地呼吸了几口,方缓过心中郁结之气。 这时的桑梓却没有在欣赏美景,而是低头采了许多草药。晏栖桐自然不认得,却是被她硬塞进嘴里如有牛嚼般吃了好多根。 “这便是毒障的解药,捣它的汁液喝了,就可以闯过去的。”桑梓解释着,也席地坐了下去。有些微的风吹过来,她有点冷。如果是她一个人下山,自然是轻松的,拖着一个人,总是要辛苦些。这次下山之前她给自己煎了点药,这会儿药性也刚好过去,整个人就像抽去了主心骨一样了。如今一到了安全地带,她的眼睛也就有些疲累,总是想合起来。 太阳其实还没有下山,光线流连在身上,总是好过林里阴暗的潮气。桑梓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身子,低声道:“我小憩一下。” 桑梓其实经常说这句话,晏栖桐有些习惯了。但这一回桑梓却是栽倒在了她的膝上,瞬间就睡得好不香甜。总是在说信不信她的话,可是桑梓却好像也无端地相信自己。晏栖桐沉默地低眸看着她,帮她把她头顶不知何时落上去的两片树叶拨开拿掉。再碰碰她的脸,果然又冷若冰霜。晏栖桐将她的脸仰起些,好让阳光洒在上面。于是那眉眼就如同镀了金一般,莫名得变得漂亮起来。晏栖桐呆呆地看着,半晌叹了口气,仰倒了下去。 蓝天白云天地悠悠,与刚才绝然不同的风景。人生哪怕在上一秒如此,下一秒也可能会巨变,她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说到底,她还是想回去的。只是这一刻她多想了想,如果回去会有挂念,不如不要产生牵连,好在这一直与她从密的是个同性,若是换个帅哥什么的,难保刚才瞬间的犹豫不是动心。所以,她在这个世界是个旁观者、甚至只是个游人过客。游人会喜欢景点的风光或者小吃,但很少想一辈子就呆在那个地方,毕竟总是有家要回的。 家啊,家在何方…… 纵使身心俱疲,晏栖桐也不敢两个人就这么大刺刺的睡了过去。她强打着精神,等桑梓醒来,却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来临了。 “这里很美,对么。”桑梓收拾了上下,指着山脚下梯田旁的一座村落道,“今晚我们在那里落脚,明天就可以进城了。” 走过了山里的路,田间的路就再没有什么可难的了,两个人虽然还有些狼狈,但进村落的时候,依然还是得到了热情的款待。 所谓的村落,不过十余户人家,算不得人丁兴旺,不过家家养着狗,又鸡鸭成群,与旁处的村庄并无不同,不过更原始些罢了。 这座村里并没有村长之类的人,只推了个老者来见她们,老人家也很热情,选了个女人家多的一户让她们住了进去。 晏栖桐见这些人都是初次见到桑梓的模样不禁有些生奇,等主人烧火做饭去了,她就小声地问桑梓。 “我下山后都会避开这些人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在这座山上。” “这样啊。”晏栖桐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想的别的。既会避开世人,这回又干什么要住进来呢,人家若是好奇多问几句,她会怎么回答。还有,金家人都上山了,又怎么是没有几人知道她在山上,可真处处是疑点啊。 桑梓并不知她心思百转,只继续说道:“我们刚才经过的那片梯田都是义庄,归城里一员外所有。这村落里都是那员外的远房穷亲戚,既打理了庄稼,又得了饭吃,子孙还可送到城里读义塾。”她也小声告诉晏栖桐,“那员外我记得没错的话有个弟弟在宏京中当官,你若是挑明了身份,那不得当菩萨供起来呢。” 是挑明没有成功的“太子妃”身份,还是晏家名义上已经早死的小姐身份?甚至是更诡异的那一重?晏栖桐偷偷白了她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这时她又拿丝绸把脸蒙了起来,但许是经了山林一段,她自觉已对桑梓又相熟了些。若是以前听了这话,只会认为她在嘲弄自己,可现在在其中竟是没听出一丝毫的意味来。她不免眼观鼻鼻观心,刚还告诫自己不要在这里多留心留情,又何必做出过多的熟稔随性之举呢。 桑梓那句话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想到晏栖桐定然不善与这些人交往,便任她沉默去了。 彼时她们已经住进了村民收拾好的房间里,虽然简陋,好在床铺整洁,被褥也够干净。用罢简单的晚饭不久,整个村落也就都静悄悄的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果然是农耕时代的生物规律。晏栖桐想着明天就要进城,城是怎样的城,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些都令她在床上想得辗转难眠。长夜漫漫,漫漫又长长,越是胡思乱想,这夜也就越发的漫长,简直叫人无法忍受的煎熬。 而睡在枕侧的桑梓却是不受任何干扰,一动不动,但若晏栖桐要离她三分远,她必会自动靠近五分来,直贴得晏栖桐烦躁不安,真想将她摇醒。可想想她今日也算待自己不薄,还是随她去吧,为了免得她睡得落枕,少不得还要帮她调整睡姿,简直堪称保姆级别的存在了。 第二十章 清晨出山前,一碗肉菜粥、两个大白面馒头、若干种种的咸菜。主人家已是拿出最大的诚意,甚至门外备好了牛车。 晏栖桐拿眼睛围着那牛车转了好多圈,在心底恍然大悟。只想到这里没有火车、汽车,还以为长途跋涉,她们得用双腿走到宏京去,却忘了应该是有牛车、马车的,真是傻得可以。 饭后在桑梓与那村中老者的交谈中,晏栖桐听了个大概。 金家人上山前也曾在这里落脚,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何奔着那座山去。山中毒障远近闻名,也是道天然的屏障,隔绝世俗。村里人都力劝他们不要上山,一是免去性命之忧,二是不要冲撞了守山的神灵。不过显然那群人没听,而下山后远观只余了二三人,行色匆匆连夜赶路,再没进村。老者略有惶恐道那些人走后他们着实拜了几天山神,只希望不要迁怒于他们。所以,现下老者一味地旁敲侧击,只为问她俩从哪里来。而桑梓回答的没有漏处,想是对这周边的地形也极为熟悉。老者于是表示这山确有神灵庇护,外人轻易进不得,就连他们也从不踏上山去。桑梓自然赞许,道此山祥云覆顶,又有虎踞龙盘之势,确实不宜得罪,才可保年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云云。老者得此吉言,自是喜不胜喜,连声道谢,直夸桑梓面相不俗,乃是大富大贵之相。 晏栖桐这才是知道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可又不得不感叹于桑梓的巧嘴。反正有此一来,最后是一憨实汉子驾车,对她们毕恭毕敬,直将她们送到城门底下方走,顺利得很。 山上风光险峻,山下路途平坦。牛车被擦得干干净净,为免颠簸,车里还给她们垫了棉絮厚衣。晏栖桐自然没有过这种经历,比之坐在老虎身上,又另有风味——只是如果这头牛能走得再快些的话就更好了。而就这么有惊无险地下了山又出了山,直到城门矗立眼前,晏栖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此地城池可不比宏京,有那么好看么?”桑梓抚抚坐皱的裙边,道,“再不进城,城门便要关了。” 晏栖桐便抬了步,边走边打量着这道城墙。墙高约有两层楼,都是青砖巨石砌成,石缝间生有顽强杂草,看起来年代远久,颇有古风。她心中略有恍惚,脚下生疑。只觉得真如随着某个旅行团到了某个古城,城内外皆仿古而建——甚至可能细小到个人的衣着发饰到行为举止。 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晏栖桐难抑心情地往前疾走了几步,却眼前一花,突然被粗鲁地拦了下来。 “站住,往哪闯呢?” 这声断喝使得晏栖桐猛然清醒,眼前的关卡栅栏,守城官兵的一脸横肉再度将她也粗鲁地拖回现实。若真是旅游景点,只会想着把你骗进去消费,又怎么会是这么恶劣的态度呢。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不知该应对些什么。 好在桑梓从后面慢慢走过来,取了包中的凭证,递上前去:“有劳,我是行医大夫,途经此处回去宏京,还望行个方便。” 当兵的接过那文书,竟是朝廷颁发的行医证。上下看了看桑梓,复而抬起下巴冷“哼”一声:“这位,把脸上的布给我摘了。” 桑梓微微一笑:“这是我的病人,患有传染之疾,见不得风,如大人不怕传染……” 那当兵的连忙避开摆手:“罢了,你们进去吧。”等她们过去后还追了一句,“进城后快些医好了,别传染给了别人。” 桑梓应了声便向前走去,完全不把双目瞪如铜铃的晏栖桐看在眼里。 晏栖桐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自己人生地不熟,形势比人弱,可不得由着她胡说。再说她也确实不愿意把面巾摘了。这样想来,她便转开了双眸,端详起这个城来。 城中面貌与自己的想象有些出入。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干净,进城的这条主道的两旁店面林立,竟然也是规划统一,看起来十分舒服。街道上行人不少,倒像电视电影中一样,各色人,各色把式,也有不少女人来往其中,或者小孩在街旁玩耍。 桑梓大概是默允了她的好奇,也只是慢慢地走着,直到过了半条街,才停在一家店面前。 这是一家药材店。 “你在外候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药材可以用的。”桑梓说罢又淡淡补了一句,“不要乱走。” 晏栖桐点了点头,安静地立在门边。她还没看完,正在认着各店面门前挑着的招牌。好歹她也自学了一段时间的字,大致能认出一些来。 能通话,能识字,即使是一个人在这里,应该也可以慢慢适应的吧。她一开始便与桑梓在一起,便突如其来的想了想,如果是她一个人的话,该怎么在这异世界里生存。想着想着她的脸沉了沉。 可她没有钱。 她至今为止,都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货币是什么样的。只从桑梓酬谢那村中人家时看到了碎银。就那指头大小的碎银,也教那户人家感激涕零,想必银子在这里也是很好用的。 如果她要赚钱的话,该做什么呢?晏栖桐站得挺累得,就蹲在了门脚旁继续想,甚至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她是最普通的一名文科生,专业也大众得不得了,进入社会后只是应聘了个文秘的工作和电脑打交道目前也就是制制表什么的,她不觉得自己学的东西在这里用得上。而理科方面一塌糊涂,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是绝不可能的,就是造个牙刷想口腔舒适点也不容易。好在桑梓用草药配有漱口水洗发水之类的,倒从没为个人卫生问题烦恼过。 正天马行空着,突然有人用扇子挑起了她的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 晏栖桐惊讶地看着眼前不知何时站着的男人,完全不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原本只是在街上无事闲逛,无意间看到一个姑娘衣衫落破,蹲在路边,还在地上写着什么,估计是有所需求。想想自己府中近来缺个丫鬟,便上前来询问一下。但见到她抬起头来,那双明眸杏眼一下子就慑住了他的心魂,扇头就忍不住想去挑开那脸上的丝绸帕子,嘴里还道:“这位姑娘是想卖身么,莫急,让本公子瞧瞧——” 晏栖桐本能地偏开了头,用树枝拨开了那折扇,站了起来。 嗯,虽然衣裳破旧,但这姑娘身姿却很窈窕,府里不但缺个丫鬟,小妾也还可以添上一个。这男人不禁手拍折扇,用挑选货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晏栖桐:“说吧,需要多少银子急用,爷都许了。” 晏栖桐左右看看,也不见有什么插标之处,这男人怎么就断定自己蹲在这是为了卖出自己?本着不惹事的原则,她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进了药材店。 桑梓正在与那店老板说话,就见晏栖桐悄无声息地挨着她站着,便低声问:“怎么了?” “有人要买我。”晏栖桐一本正经地回道。 “啊?”桑梓一怔,转头就见有个男子在门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你怎么招惹到的?” “我只是在路边等你而已。”晏栖桐无奈道。 桑梓咬着嘴唇看着晏栖桐,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们从山里出来,周身也没件好衣裳,被人当穷人看了。而穷姑娘,自然是容易招人惦记的。这么一想,村里的人还是淳朴得多。 于是药材也不看了,桑梓领着晏栖桐出去:“走,先置几身衣裳去。” 那男子见晏栖桐原是有伴的,刚想上前问问,但不知怎的,浑身突然奇痒无比,一时只能胡乱地抓痒,顾不得别的。可还是难以缓解,便靠着药材店的门框上磨起背来。那姿势是极难看的,自然也就被店家给请了出去。 走出好远后,还能见到那男人当街抓耳挠腮的狼狈之相,晏栖桐忍俊不禁,心知定是桑梓的手笔。想来这个女人也是不宜得罪的,不然真是怎么受了苦也不知道。 桑梓并不吝啬,直接找了最好的成衣铺子进去。 晏栖桐对这里衣裳的繁复本就不耐烦,便一意地去挑选看起来凉快并且好穿好解的那种。桑梓原想她会选些眼下时兴的款式质地,但不料她与自己倒想到一处去了,只以方便为主。山上条件有限容不得她挑三拣四,但这会儿她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穿衣,怎得也如此简单。 桑梓暗中蹙眉,一时也更看不清晏栖桐其人了。或者,晏栖桐说她失忆,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也许从医上无解,还得由夙命来看看吧。 晏栖桐迅速地指定了几身衣裳,又要了两双布靴,然后掉头看着桑梓。 桑梓点头道:“选得不错。” 晏栖桐皱了皱眉,想起挎包里还有早前从手腕上退下来的两只玉镯,便掏出一只搁在柜台上。 那老板顿时苦了脸:“这位小姐,我们店小,生意难做,可要不起这个。您看是不是先找个当铺把镯子当了再来?” 桑梓忙递了银子上去,收回镯子塞到晏栖桐手里,从牙间挤出话道:“丢人不丢人?” 晏栖桐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大小姐。”桑梓叹道,拉着她赶紧走。 一手抱着打包好的衣裳,晏栖桐在蒙面巾底下笑了。 第二一章 晏栖桐还以为她们是匆匆路过,应该是找个客栈住下,但没想到出了这条路,桑梓带着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小巷里。 小巷里院墙颇高,只有几户人家,桑梓迳直去了最后一户,找了钥匙打开门来。 “这是去我山上那对夫妻的家,我们暂且在这住着,过两日再走。”桑梓说完就找了间房,找了张床躺着去了。 晏栖桐自觉身体状况比桑梓要好,两个人也不能都休息着无人干活。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卷起袖子把这个家走了一遍。找到厨房后便烧了一大锅水,又寻来木桶洗刷了几遍,才回到房里叫桑梓。 “我烧了水,你去洗个澡。”桑梓虽然不说,但脸上的疲惫还是很明显的。在外面还能云淡风清,一进门她就发现桑梓的背都弯了几分。 桑梓睡得迷迷糊糊的,实在懒得动,简直像一摊泥一样,任晏栖桐推搡。晏栖桐见状咬了咬牙伸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半抱起来。桑梓立刻像找着了更舒服的枕头似的,靠在了晏栖桐颈窝里,又碾了碾,发出一声低叹。 晏栖桐僵住。这种叹息她没少听,每次都是桑梓睡着以后赖着她了就变得很心满意足一般。她拉开些桑梓,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头一迳低垂下去的女人,又觉得自己想得多了点,便搂着她的肩,把她拖出房去。 往木桶里兑进了冷水,晏栖桐把趴在桌边依然没醒的桑梓扶到桶边。 是就这么把她丢进去呢,还是把她剥光了丢进去? 晏栖桐发呆地想了想,一边肩却越来越重,眼见着桑梓都要萎到地上去了,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她衣服扒光了借着桶边的小凳,将她挪进去。 真是……上次是把她从木桶里搬出来,这回竟然是搬进去,我成了搬运工不成。 把桑梓的双手搁在桶边,晏栖桐跑回房去给她拿要换的衣裳,等再转过来,桶边连头顶都没了,吓得她丢了衣裳就过来救人。 桑梓被拖出水里居然连咳都没咳一声,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任晏栖桐搬弄。晏栖桐一边在心里默念“我不是老妈子,我不是老妈子”然后拍她的背又去压她的胸。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在热水中浸泡后的桑梓的肌肤温暖柔软,她虽体态羸弱,掌下倒不至于全是骨感。晏栖桐好奇地多摸了两把,那桑梓便向前倒过去扑在了桶沿。晏栖桐前倾了倾一时没拿准动作,但见桑梓缓缓伸手将湿发拨到一边,歪着头枕在手背上,露出个光滑的背来给她。无声地瞪了两眼,那人毫无反应,她也就只好认命地捞起布巾给她擦起背来。 这布巾倒有几分粗糙,在那背上一擦便是一道轻浅的红痕,晏栖桐便越发不敢下力,生怕把那层薄嫩的皮给搓下来。好半天后桑梓终于反过手捉住她的,慢声道:“累了就一旁歇着去。” 晏栖桐赶紧松了手。这一天下来本来就很热,这么一折腾全身都是黏乎乎的,就又赶紧去给自己烧水了。 等两人身上都洗得干干净净后,夜都黑了下来,然后一找,这家里竟然什么吃食也没有。 虽然是有些饿了,但晏栖桐觉得一顿不吃也不至于如何,可她看桑梓一脸的挣扎,明明就在吃和睡之间徘徊不定。相处这许久晏栖桐也是发现桑梓是受不得饿的,也许是因为她体温总是很低的原因,若再不吃,大约没有热量来维系自身似的。当然她也不会去问,只静静坐着,揉着半干的头发,等桑梓表态。 最后桑梓叹了口气,道:“还是睡觉吧。” 那两夫妻的这个家就像个四合院,房自然不止一间,桑梓道了声你随便住便又回刚才的房了,晏栖桐却是实在睡不着。 院落里很空,地夯实得很平整,她拖了条长凳摆在中间,继续晾干头发然后观星。星象她自然是不懂的,虽然很想看出个七星连珠还是九星连珠的异象来。从这里看天,倒不如在桑梓的山上,那里仿佛离天要更近些,也要更安静。隔壁人家隐约有声传来,哪里还有钟声响起,都切切实实地提醒她已经下了山,好似入了世。往后会怎么样,她还真想不出来,尤其披着这一身皮,走到哪里都感觉会是麻烦,譬如今天遇到的那个男人。 在山上的时候她一直也不能适应早睡,总是看书或是写字到很晚,现在无事可做,又全无睡意,顿时无聊透顶。 好半天后她朝桑梓的那间房张望了两眼,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担心。如果桑梓睡着了应该就没事了吧,饿一饿又不会死人。可是她刚才垂肩低头慢腾腾挪里房里的身影像有人拿了一根细枝般一直在自己面前晃,挥都挥不去。 算了,现在睡不着,还是瞧瞧去,免得等会自己半夜会睡不着。 桑梓的房门依然没关紧,今天月色十分好,房内半明。晏栖桐摸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挨到了床边,刚伸出手去想探探她的体温,便忽然被冰钳子夹住了似的。 “是我、是我!”晏栖桐忙开口道。 “知道是你。”桑梓有气无力地回道,“不然你一进门就得死了。” 晏栖桐不以为然,见她现在还在逞强,便甩开了手,试探着道:“要不我还是出去给你买点儿吃的?” “夜里会宵禁,你想吃牢饭?”桑梓从床上爬坐起来,双眼无神,整个人都枯萎了,“你自己还是歇着去吧。” “不然我割点肉、放点血给你吃?”晏栖桐随性问道,觉得桑梓这么蔫软,有种很可以摆弄的意味。 不过,她立马就后悔了。桑梓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她,简直要勾魂似的。那眼里也瞬间就聚起了光,仿佛星辰落了进去,脸也生动起来。 这……明明就是看见猎物的模样,只差露出垂涎三尺的贪婪来。 “……我其实只是进来告诉你,头发没干就睡的话,很容易头痛的。”晏栖桐慌里慌张地说完,僵硬地转身跑了。 桑梓在后头看着她,伸了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长叹了口气。 这一夜两个人都睡得比较煎熬,故而也早醒。许是想到马上有吃的,桑梓精神尚佳,反观晏栖桐倒有点躲躲闪闪,教桑梓马上嗤笑她:“说话不算话!” 晏栖桐不免腹诽哪能想到她会当真,她难道真的当真?! 两人关了门便奔街上去了,果然满大街都飘着美妙的味道。沿街的挑子一路叫喊,她俩便追着去吃,最后不过瘾还是选了家店门口挂了一串小吃早点的铺子进去,很是大吃了一顿。 她们倒也不管别人的目光,尤其晏栖桐吃得狼狈,得顾着脸上的帕子不能掉,好在可以遮一遮油水,不至于像桑梓吃得那么不雅。 吃完后回到住处,晏栖桐却是嗅到了零星香火气味,桑梓说小巷后头便是一家寺庙,颇有名气,可以一观。 转到这寺庙面前,果然是车马人流,络绎不绝。桑梓进去后又是熟门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 “这家寺庙的住持与我有几分交情,我去看看他。”桑梓扫了晏栖桐一眼,晏栖桐立即道:“你去,我随意转转。” 桑梓想了想把晏栖桐带到主殿里,找了个蒲团让她跪坐下,“你在这静静心,我去去就来,你不要乱走。” 晏栖桐没有反驳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人缝里。 大殿上男女信徒来来往往,虔诚叩拜。香火之气犹如言之凿凿的许诺,越是鼎盛则越是灵验,越是灵验则越是鼎盛。 晏栖桐收回寻着桑梓的目光,置身其间安静了片刻,仿佛也得到了可靠的慰藉。她仰望着那座高大的佛像,拈花微笑,俯瞰众生。她曾是无神论者,坚定地认为国人的信仰是历史,以史为鉴,照阅当下,方可以寻到自己的出路。而不是靠下跪磕头,念上几句佛祖保佑便可实现的。 可是现在她茫然了。历史没有穿越者,科学还没有证明时光倒流与时空穿梭的实际操作性,一切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但幻想成为了现实,并发生在她的身上。这并不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至少对于她来说。 既然自己所知的都不能解释了,那么信一信鬼神之说又何妨。若阴曹地府确实存在,谁又能说并没有天上神仙呢。 被颠覆了常识的晏栖桐只能开始换个角度和思维去看问题。不过当下,她也只有闭目双手合什,心中默默乞求菩萨让她找到回家的路。睁开眼后,她又潜意识地觉得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未免太过投机与虚伪,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呆下去。 此时桑梓还未归来,她跪坐在那里,安静地感觉着身边的人进进出出。时间在她身上似有相对的静止,就这么一坐也好似一个世纪。 这份宁静一会儿之后被打破了。 一个年轻僧人走到她身旁,低诵佛号后对她道:“这位女施主愁眉不展,似有所烦恼,可以随小僧到厢房去抽一支签,问一问菩萨能否如愿。” 晏栖桐心中一动。确实,神仙不知道有没有,抽签算命这东西有时却是邪乎的很。也不知道就自己这离奇的遭遇,所谓签文能不能反应出来,她——有些好奇了。 站起来四处看了看,桑梓让她不要离开大殿,但好歹还在寺庙里,应该能寻得着的。这样想着便放下心来,跟在这僧人的身后出去了。 出大殿后便拐了道弯,另取了一条石子路。这寺庙中草木极其茂盛,石子路又曲曲折折,人走进其中,竟看不到别的身影。晏栖桐刚觉有些不妥,只见前头带路的僧人倏地转回身来,朝她笑了一笑。 晏栖桐暗叫不好,可再不待她动作,身后伸来一只大手,托着块汗巾便蒙了上来,一阵极为刺鼻的气味透过帕子都直呛过来,而晏栖桐最后的意识便是那僧人留下的一句话: “嘿嘿,这回应该弄到个不错的货色。” 第二二章 再次睁开眼睛,晏栖桐是被颠醒的。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手脚被困上了。这当然源于昔日的经验。脸上的那伤还重时,她没少被绳索住,但立即她又有些醒悟过来。宝桥虽然一直对她恶行恶色,拿绳绑她的时候也是咬牙切齿,可并没有往死里捆她,至少她再挣扎也没有被勒出过多深的淤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此刻,她休想动上一动,那绳子简直扎进了肉里,叫人刚一动念就生疼。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个封闭的空间里,什么都看不清,听那沉响的声音像是一个大木箱,里面很安静,而外面传有驾喝声。 这是在去往哪里的路上? 晏栖桐急促地呼吸着。果然人到了不同的环境里不是突然迸发出极高的天资,就是变成僵硬的迟钝,她恰好不幸的证明了后者的存在。并且,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从那僧人的嘴里得到的信息就在于——她被绑架了。 她居然被绑架了。 晏栖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迷药的劲头刚过,头还昏涨四肢无力。她已经被一个世界遗弃了一次,难道又要被这个世界所遗弃?被丢坐在木厢一角,可见不是什么好待遇。那僧人绑架自己干什么?难道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是“晏栖桐”的身份?如果是将会面临什么,如果不是,这驾车又将载自己去哪里? 还有,肚子好饿,至少从而判断她已经昏迷了很久,现在真是五脏如火,焚烧着最后一点体力了。 饿一饿虽然不会死人,但一直饿肯定会的啊。 晏栖桐攒了最后一点体力,努力集中了精神,试图感知周边的环境。 这箱子里黑黑洞洞的,没有半点光,她的膝盖一直蜷曲着,几乎都要僵死了,便试着忍痛伸了伸脚。不料这一脚伸出去却碰着了什么软柔的东西,同时传来一声闷哼。晏栖桐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忙收回了脚,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于是她便又蹬了两脚,那被蹬之人立即发出更多的哼声,听起来非常的慌乱且与自己一样都被布缠住了嘴巴。 那人也似明白过来一般扭起身来,于是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这顿时如炸开了锅的粥一般起了连锁反应。晏栖桐凝神细听,大致有四到五人在这里,且应该都是女人。 就在里面互探信息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拍打声,并有人恶狠狠地道:“都不准动,再有个动静连人带车都推到河里去。” 晏栖桐听出不是那个僧人的声音,想到蒙自己脸的那只手,又或者还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不知对方人数则更不敢轻举枉动,其余的人也都被唬住,再没了动作,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晏栖桐把头抵住背后的厢壁,心中真是无限的郁闷。看起来并不是只针对自己的绑架,那么,为什么又会有自己?她不由在心里反省着,远了且不说,就这眼前的倒霉事怎么就又轮到她了呢?脸都蒙起来了就剩一双眼睛怎的也被人打了主意,看来被这身皮囊所害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 这些人到底要把她们运到什么地方去啊? 密封的箱子里氧气本来就少,何论又装了这么多个人。慢慢的晏栖桐顾不上想事了,头渐渐地昏沉起来。她努力地咬破了舌尖叫自己好清醒些,箱子里那几个呼吸声都在逐渐衰弱,再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晏栖桐拿头撞了下厢壁,木板发出“呯、呯”的声音。她现在什么也没想,就这么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撞着。 好在箱子似乎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拿东西撬开了箱盖。晏栖桐本能地闭了闭眼,却发现没有必要,因为显露出来的天空灰暗阴沉,也不知时辰。 一个脑袋伸了过来,拧眉怒道:“哪个找死?” 晏栖桐瞬间又合起了眼,一动也不敢动。 “快把人卸下来。”那人又喊了一句,便听到几个应和声,随后整个木箱的四边竟都全散掉了。 立即开了丝眼缝,晏栖桐低着头迅速扫了眼,果然一共有四个人,看其身形且都是年轻女人。可是她也不能知道更多的东西了,有人上来拿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提起她的双臂把她推下了车。 地面应该是乱石堆,她被堆倒在地,当即刮破了袖口,手臂上也传来尖锐火辣的疼痛。 她真是和痛结缘了,晏栖桐不免闷哼一声,冷汗都下来了。 “晦气!”推她的人啐了一声,把她拖起来直往前带。 磕磕绊绊地走了一会儿,晏栖桐又被推倒在地,同时碰到了别人,感觉起来是她们四个人都丢集在了一起。身边的其中一个人正在瑟瑟发抖,挤靠摩擦间害得她的心也跟着收紧了起来。 很快又有人拿绳把她们绑了起来,且是将她四人捆成一团,结结实实的。 又是一阵脚步声后,有人道“拿去喂她们”。 晏栖桐竖起了耳朵,一同的几个人也立即坐直了些身子。嘴上被绑的布很快被解掉了,晏栖桐听到身边的女人立即细声哀求道: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要钱的话我家里有的是,我让他们给你们。” 又有人紧跟着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娘!娘!” 这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左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晏栖桐心中一惊,越发摸不到头脑。 这时便有个声音笑着说道:“回什么家,大爷们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哈哈。现在你们好好吃点东西,咱们就在这休息,回头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说罢他就招呼了人过来给她们喂吃的。 晏栖桐嘴里被猛塞进来一口东西,她咬了下,发现是僵硬的馒头,本是不想吃的,她现在连咬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但是喂她的那人钳住了她的下巴,硬生生逼她含住:“现在不吃,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得吃了,你想饿死也得看大爷同不同意。” 尽管被噎得要死,晏栖桐没有办法,只好慢慢地去咀嚼吞咽。她又听那人问道:“我说你这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妈的真是晦气!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晏栖桐一僵,万分惊悚地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居然听到了一个“卖”字,她们要被卖到哪里去? 显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这句话,还有个刚才没有说话的声音即刻接道:“你们是人牙子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抢强民女去卖,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另有个声音“嘿嘿”笑道:“抢强么,不是你们自己跟来的?王法?王法在天子脚下,可惜不在这里。” 这时突然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带有几分柔媚的却又很有威严:“跟她们罗嗦什么,少废话!” 这人一出声,其他男人的声音便都没有了。晏栖桐隐约闻到一阵香风飘来,渐而浓郁,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这回下巴是被轻挑起的,被人左右摆弄着脸,便听到那人“啧啧”道:“真是可惜了,可惜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晏栖桐紧闭了嘴巴没有说话,那人在她脸上犹有不甘心地摸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这疤看起来是怎么也治不好的了,这可怎么办呢。” 晏栖桐的眼泪瞬间飙了出来,打湿了眼前的黑布。 她想桑梓了。桑梓说她脸上的疤一定能全消,桑梓说你在这静静心,我去去就来,你不要乱走。可她明明是去静心的,却是迷了心智一般。到现在这么久了,桑梓肯定找不着自己,她会去找自己吗?还是说,从今以后两个人再也见不到面了?晏栖桐心中一片酸楚,她虽然想迟早有一天会和桑梓分别,却没想到这么快,还没有问到自己想要问到的东西,现在,却已经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了吧——如果桑梓找错了方向,或者她根本没有去找自己。 晏栖桐的沮丧或是显露了出来,那女人居然出言安慰她道:“不过别担心,总是有办法的。” 晏栖桐抬头看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她笑了笑,冷冷的:“有办法?就算你有办法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 “哟?”那人有些惊奇地道,“竟是个烈性子,我喜欢。” 深知有些人就爱驯服烈马,晏栖桐便不再开口激她,也不再进食。 那女人似乎对四个人都仔细地看了遍,声音颇为满意地道:“这趟干得不错,大家辛苦了,不过接下来也要打起精神,别大意了。” 那几个男人看来是她的手下,都是很恭敬地应着声。 而后的时间尤为漫长,她们一直被绑坐在那不许动,那些人好似轮流休息轮流守着她们,也再不和她们交谈。 嘴依然是被蒙住的,眼睛也是,晏栖桐昏昏沉沉地低垂着头,就这么一直坐着。许久之后她依稀感觉有人在解绳子,她本能地叫了一声“桑梓!” “丧子?”一个男人怒道:“你咒谁呢!”并一个巴掌就削在了晏栖桐的脸上。 晏栖桐被掴得脸偏到了一边,半天才能回头,整个人也就从浑噩中清醒过来。并不是桑梓来救她了,而是她们又要被推进木箱子里上路了。 第二三章 此后就这般停停顿顿,晏栖桐都数不清到底走了多少天。从每一次上车下车和偶尔听那些人的零星对话中,晏栖桐也渐渐推算出了规律。她们是白天找无人的荒地休息,晚上则连夜赶路。他们做的不是正经事不是清白的买卖,自然是这样躲躲藏藏。但不知是一惯如此,还是已经有人追查了过来。 这些日子自然是生不如死,比刚去桑梓那还要痛苦百倍。晏栖桐时常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那些人却始终吊着自己的命,又一息尚存。 一起的四个人里,她到现在都还没有仔细见过长什么样,没有说过话。只是知道那个小一些的女孩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时常会被灌一些药给她喝,她自然又是不敢喝的,为此又没少挨打,就这么反复着,据说是已经不能自己走路了;而其中那个家中有可能比较殷实的女孩每一次可以说话的时候都会提价,但不管提到多高,那些人都无动于衷,最后还说句爷爷不是绑匪,就没打算要过赎金,你还是省省吧。那女孩便也要崩溃了,偶然只剩些胡话;至于第三个女孩,晏栖桐暗暗想过,如果想找机会逃走,联合她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她说话比较有主见,似是读了些书,态度也不卑不亢,从没有表现过胆怯。至于自己,晏栖桐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像她在观察他人一样观察她,反正她是说话最少的,甚至都不开口。 又是一次被人从车里推出来,这一回脚下十分平坦,倒不像在野外。被逼着日夜颠倒着赶路,晏栖桐整日里都是不清醒的,但也能感到进了个十分阴凉的地方。在木箱子里的时候许是走出太远,那些人也放松了些警惕,她们其中有一人差点窒息而死,所以木箱盖上去掉了中间两块木板,只是用黑色的布覆盖着。那布是有些透气的,可现在外面暑气正热,即使是夜间赶路,也使木箱里难受得很。现在进了阴凉的地方,整个人立即都舒服了些,可随即就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了。 隐约是被推进了一间房,带她进来的人没有说话,好半天房里都没有动静,晏栖桐卧在地上,连挣扎着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又等了片刻,终于传来了开门声。晏栖桐现在对声音已经是极其的敏感,来人脚步轻盈,还伴有环佩之声,像是个女人。 “唉哟,这脸是怎么了?” 果然,那声音一开口,便透着更年期大妈的罗嗦,晏栖桐无不恶劣地想。没办法,她也已经快被逼疯了,不过她又发现这声音在一路上都没有听到过。 那说话的女人连声道“可惜、可惜”,将晏栖桐从地上搀坐起来,帮她解了嘴上的布条。 晏栖桐舔了舔快要麻木的嘴唇,低声道:“麻烦你,帮我把眼罩解下来,我许多天没见到光了,再不见眼睛都要瞎了。” “不会。”那女人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从没有因为这个瞎过人,你放心。” 晏栖桐心中气噎,又换了个口气道:“那请问我们还要走多久才到目的地?” “啧,你可真是个妙人。”女人将她扶起来走了几步,然后晏栖桐终于发现她坐着软东西了。她的手还被绑着摸不到什么,但从高度感觉应该是张床。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冷静的姑娘,倒是识趣的很。” “不冷静的话你们会放过我吗?”晏栖桐声音越发的低沉下去,“你们不放过我的话,也许也有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个你放心。”那女人嘻嘻笑道,“现下离你家已是极远的了,你也再不是你自己了。从此连名字也忘了吧,你会有新名字的。” 晏栖桐顿了顿:“不知我能叫什么名字?” “本来可以叫牡丹芍药,可惜你因脸上的疤就成了块带瑕之玉,恐怕得不了什么好名字。” 晏栖桐“呯”得从床上站了起来,头直昏,但这还是小的,她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的猜测好像成真了。 这一路上什么也干不了,这些人防守之严密是无孔能入。就连那不雅之事都是那个带香风的女人亲自监督,也不嫌弃。这样种种令晏栖桐不得不去猜测她们的去处。想来想去,便只有两条路了。 所谓的卖,要么是卖给人作妾作丫鬟,要么……就是被拉到妓院去卖身。 想到这些还是因为她突然记起了之前在药材铺外等桑梓时遇到的那个男人。 自有这想法后晏栖桐一直企图在那些人的话语里窥探出些什么,但没想到他们做事竟那般严谨,简直是滴水不漏。 “难不成……我们真是要被卖到妓院去?” “哟,别说的那么难听。”那女人摁住她的肩,把她压坐下去,声音却还是轻轻松松的,“女人的归宿在哪里不是归宿,咱们家也不是叫妓院呀。” 晏栖桐差点儿破口大骂,但连这气力都想要省一省。既然这人敢挑明了跟自己说,想来是离目的地不远了。想到即将要去的地方,晏栖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止不住的打颤。 那女人便轻轻摸着她的背道:“别怕,凡事总有个过程,过去了就好了。往后吃香的喝辣的,那不都在等着么。” “听你的意思那便是个好去处了。”晏栖桐忍无可忍,喘气道,“但不知你有没有儿女,你若孤寡那是你的报应;若有儿女,你女儿是不是里面的头牌,儿子是不是里面的龟公,你们全家都吃这碗肮脏饭,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那女人的手便顿住了,随即狠狠地掐在她的手臂上:“别老娘给脸不要娘,今天老娘还好声好气,到那了你若还这么牙尖嘴利,有得是你苦头吃。”说罢便把她推倒在了床上,“现在马上有人进来给你沐浴更衣,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你千万别想耍什么花招,你若要寻死,便有那身有怪僻的男人喜欢你一动不动地躺着,咱们且来试试。” 晏栖桐的脸瞬间便煞白了,转过身去干呕不止。可惜什么也呕不出来,整个人便都团在了一起。 果然不过片刻,有人抬了木桶进来。晏栖桐的眼睛还是不给见光,双手也依然不给松开。身上的衣裳都是用剪子绞开的。她们一路这么多天,还从没有洗过一个澡,身上早就酸臭难忍,可就是被浸泡在了温水里,晏栖桐心底也是彻寒的。她已经不太想桑梓会不会来救她的问题了。路上逃跑不了,到了妓院总不至于还能万全守备不出一点差错,无论如何也要寻到机会逃走。开什么玩笑,竟然要去妓院卖身,这简直比无故穿越到这里还要匪夷所思一些,她实在是受不了。 热水一直在不断地加,给她洗澡的是两个女人,交谈间却不透露任何东西,力气也是极大的,至少晏栖桐觉得现在纵使是给她解开了绑绳,她也挣扎不掉。于是她就索性不挣扎了,直往水里沉去。这水里仿佛放了花瓣,一直都飘有香气,这样也好,有热水洗洗,总好过一身的难闻。 可这洗得也太舒服了些,直叫人昏昏欲睡,最后晏栖桐真的失去了意识,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梦里。 等再次醒过来时,晏栖桐发现又在路上,但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掉了,她想抬手去解蒙眼的布,可是她双臂无力,又被人从两旁挟持着,更加动弹不了。只是这会儿整个人坐得要更舒适些,再不是那木箱子的感觉。可这并不是好事,只能是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刻,所以才受了些好点的待遇。 晏栖桐的手上长时间一直绑着粗糙的绳子,虽没挣扎过,也到底刺伤了手腕,一直都痛着。她艰难地缓慢着将双手交握,揉着腕部,试着开口问道:“这是在哪儿?”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她只好竖起耳朵静心听着,方发觉一壁之外人声嘈杂,各种声音汇集,显然已经进了之前那个女人说的“城”。又过了不久,声音渐渐远去,晏栖桐的心提了起来,觉得肯定是到了那些人的目的地。 被两边的人半拖下车的时候,晏栖桐才发现她浑身无力,却不是像之前那样只是惊慌受累和饿着的,想是被下了什么药,才会有这种不自然的脱力感。做桑梓的试验品也不是白做的,总会多一些经验。晏栖桐想到桑梓,便咬了咬嘴唇,事隔这么久,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仿佛穿过了很多房屋,又被带上了楼,最后晏栖桐被推进了一间房里,然后房门被猛地关上了并传来落锁的声音。 晏栖桐立即抬手解了蒙眼布,但这个动作都做得她气喘吁吁,一解开便晕眩着斜着蹒跚出去好几步,直到碰到了墙壁才停了下来。 她徐徐地睁了双眼,又合上,反复再三才适应了些光线。 这真是一间房,甚至是一间上好的房。晏栖桐靠在墙上打量了许久,才沿着墙壁找了个凳子坐下去。 这间房里触目能及的看上去都是上好的东西。尤其那张大床,浅紫色的幔帐半撩,露出足够三五个人在上面翻滚的尺寸。晏栖桐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不再看它。而转个头,便看到用木条封死的窗棂。 看来,这便是她的牢笼了。 第二四章 晏栖桐没有费那个体力不死心地去推门推窗,按这一路的经历,那些人做这种拐卖之事简直轻车熟路,并且成了体系,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破绽,这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缺口的。 这房里一直点着灯,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时辰,但那灯慢慢也燃尽了,房内便只余一片黑暗。总好过木箱子里的小空间,晏栖桐真是被关怕了。她累得要死,可又不想躺到那张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的大床上去,只得一直窝在这凳子上。这只圆凳也不靠在桌边,不知怎么孤仃仃地摆着,害她没个依靠。 晏栖桐坐着坐着便又栽倒到地上,几欲昏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锁被打开了,外面的人一进来便嚷道:“点灯、点灯!” 进来的人直往里面跑,却绊着了躺在地上的晏栖桐,被惊地大叫了一声。 门外自然是有光的,来的几个人定睛一看,立即就有一人转身跑了。 等灯点起来之后,那跑了的人就飞一般的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只铜盆来。那铜盆里有半盆的水,进门后便朝地上泼了去。 晏栖桐被冷地打了个寒颤,一时恍惚间还以为是桑梓靠了过来。 “桑梓……” “……你他妈又咒我!”泼她水的人上前就抓住了晏栖桐的前襟,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放手!”有人低喝了一声,那人悻悻松开。 晏栖桐这会儿也醒了过来,半眯着眼睛打量进来的几个人。 靠近自己的这个男人,每次晏栖桐进出木箱都是他管着她。进木箱后她们的蒙眼布会被拿掉,所以看过他两眼。所谓相由心生,这人一张恶面皮晏栖桐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而不远处站着的几个女人,才应该是重点吧。 为首的女人大概有四十左右,一身宝蓝的长衣曳地,满头钗钿,体态富丽。她的眼睛一直落在晏栖桐的脸上,慢慢就拧起了长眉。 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女人过来想把晏栖桐扶到床上坐下,但不料晏栖桐硬生生拖着步子不朝那边去,那两人只得将她送到桌边的凳子上去。 晏栖桐看着这个为首的女人走到她的身边,也想抬起她的脸。不过她现在最烦的就是这个动作,便偏了偏头躲掉了那只手。 这女人轻轻笑了声落座于旁。 “我这里叫群花馆,馆里美人无数,做的生意是迎来送往,过手的是真金白银。这世间没有人和真金白银作对,所以也不要和我作对。明白么?” 晏栖桐静了静,开口道:“你也看到了,我脸上有道伤疤,美人应当是没有瑕疵的吧,我这样的,帮不了你赚真金白银。” “如果你没有走到这里,被他们处理了,也就算了,”这女人盯着她脸上的疤,似是要看出花来,“但既来到这儿,便还是有用的。” “你们若是缺个烧火煮饭的,我还能够胜任,伺候男人?”晏栖桐斜了她一眼,“想都不要想!” 这女人愣了愣,方笑了起来。 她是这个群花馆的老鸨,人称琼大家。这次整个撒出去的网,一共收了二十条美人鱼回来。而押车的几个姐妹一回来,便有其中一人道这次弄回来一个棘手的。说是利用的好可以成为群花馆的一大噱头,利用的不好,啧,还是想想怎么利用好才是。 被这么一说,琼大家第一个来看的便是这个脸上带疤的女子了。 初见她萎靡于地,倒看不出什么,对上几句话,这姑娘整个人便分明了起来。那种胆小怕死的好对付,拼死也要保住贞洁的也好对付,偏偏是这种冷静自持临危不惧不乱的难以下手。尤其她刚才双眸一瞟过来,气势横生,那双杏眼里竟似有凤凰落山犹自傲之感。 姐妹说的还真没错,这个丫头训练好了,足以勾了所有男人的精魂去,若处理不当,是个会生事的主。 琼大家转头,对手下道:“去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姑娘一路上吃了苦,得好好补补。”说罢她就站了起来垂眸对晏栖桐道,“你好生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走在最后管晏栖桐的那个男人朝她狠瞪了下眼睛:“老实点,夜里要生出什么动静,老子绝不饶你。” 不过一会,果真有一桌饭菜送了进来,那菜色样样漂亮,香味也浓,可晏栖桐却不敢动筷,生怕里面又被下了什么药。若是*之类的也就罢了,万一是□□……晏栖桐想起那回被桑梓戏弄的自己,便十分没有把握。 等收碗筷的人进来见饭菜分毫没动,便叹了口气,靠过来低声道:“多少吃一些,菜是没有问题的,她们不会这么快下手。” 晏栖桐抬头看看,吓了一跳;那人看看她,也被吓了一跳。 这个送菜的女人脸上也有疤,但却比晏栖桐要严重多了,从右额的发际边,一直划到了下颌上,比之她的要狰狞很多;还有她的右眼瞳仁灰淡,全无神采,想是已经瞎了,另一只眼不知是否用力过度,有些凸显出来。可要论这女人样貌,那五官原应是不错的,不知为何……晏栖桐心里打了个突,不敢深想下去。 “你脸上的疤……”那女人呐呐地指指她的脸。 “早就有的,”晏栖桐摸了摸脸,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呢?” 那女人似是出下了神,露出苦涩的神情:“自己划的,”又停了下,方道,“因为不愿意去接客,就用簪子划的。他们不就是因为这张脸么,我原想剥下来送给他们。” 晏栖桐倒吸一口冷气,缩了缩肩膀,这人对自己可真狠。 “好好吃饭吧。”那人坐在一边,劝道。 晏栖桐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便见这女人伸手在各盘子里拈了菜都吃了一遍,尔后道:“她们故意让我送菜到你这的,想必你也能想清楚原由。这世间有你争不过去的强权霸道,你还是认命吧。”她露出一脸凄凄来,使人不忍直视,“我被拐到这后,他们就传了谣言回去,只道我已经进了勾栏院,做了花魁头牌,再也不会回去了。家中以我为耻,自然不会找我,这便断了我的后路。我几欲寻死,都被发现后毒打一顿,后来自残后,就被丢进了厨房烧火。” 这女人的手一抬起来,晏栖桐便看到她的双腕间系有铁链,低下头去,果然见到足踝处也有。晏栖桐不由颤声问:“你在这呆多久了?” 这女人露出几分茫然,低下头去想了想,复抬头有些无措道:“我都不记得是四年还是五年了。” 晏栖桐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被压巨石一般难以跳动。她哆嗦着手,去拿筷子,夹了一丝菜,形如嚼蜡。可她不敢停顿,她现在确实什么力气都没有,连想对策的体力都全无,又拿什么想去逃脱呢。就这么风卷残云一般,晏栖桐把一桌子菜都给吃掉了,然后坐在那闭上眼直平缓情绪。 那人笑了笑,用一只眼珠上下打量她:“你脸上虽然也有疤,却与我不一样。你生得太美了,她们绝不会甘心像处理我一样解决你——只有顺从这一条路方能保命。” 晏栖桐沉默了片刻,问道:“当初你一定不是这么想,如今为何改变主意了?” “我原想着自己不惜命,总要替生养你的爹娘着想。死后万年都要背着淫/荡的贱名,于他们岂不是大不孝?所以总是想逃,可是逃不掉。到了现在又觉得,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有这劫难难逃,我也只能认了。” “不逃了么?” 那女人更加茫然了,摸着脸上那道如深壑的伤疤道:“逃……到哪里去?” 晏栖桐没有再说话。这便是个眼睁睁活生生的例子,这就应该叫攻心计了吧。眼见着自己也快要落到这步田地了,晏栖桐揪着头皮,苦思对策,连那女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那个琼大家果然又来了,使人蒙了她的眼,将她带了出去。等停下后重见光明,居然到了一个空荡的大厅里。大厅边上摆着一溜乐器,好多晏栖桐认都不认得,只有几种仿佛曾在博物馆里见到过,古朴得很。 “有什么才艺么,看看能使什么。”琼大家推了她一下,让她上前去。 晏栖桐心中好笑,突然莫名就有些放松了。她快步走上去,从第一个开始,在这个上面弹弹,在那个上面拨拨,遇到要敲得便使出十分力,轮到要吹的就发了狠的去吹,完全是即兴表演。 琼大家身边的人三番五次想冲上来都被她拦住了。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越发觉得这个丫头不简单。 “你看到了,”最后晏栖桐停了下来,兴奋地拍着手,“我什么都会,哈哈,我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好,”琼大家点点头,“还有呢,跳舞会么?” 晏栖桐便绕到空地上伸出双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浑如鸡爪子抽搐一般;人也旋转了几圈,却不料左脚绊了右脚,十分不雅地趴在了地上,她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直嗷嗷地叫唤。 “……不会是疯了吧?”有人在琼大家身后小声嘀咕。 琼大家笑了笑,开口道:“别闹了,玩够了就起来。” 晏栖桐突然发现这种肆无忌惮挺有意思的,便继续从这边翻到那边,从那边滚到这边,毫无形象可言,嘴里也越喊越大声,一如山谷里无人的放纵,心中自然也越是松快起来。 琼大家看了半天,终于冷冷道:“把她吊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两章,晚上还有一章,各章别忘留言....为了留言我实在很想早上一章下午一章晚上一章啊,我是多执着啊. 第二五章 当晏栖桐听到那个琼大家的话后,眼里都要笑出泪来。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知她何德何能,要受老天爷如此眷顾,经受这样的非人考验。总不至于是让她来改朝换代的吧。她没那个志向,也没那个本事。 晏栖桐全身乏力地被拖了起来,双手被牢牢地捆住。抬头看看,长长的绳索一头原来早已穿过了横梁。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表演场,但可能就是一个行刑处。双手被吊起来后,两臂都要扯断掉了,但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吊多久,但肯定取决于她能坚持多久不松口。 双脚慢慢离地,那一头不断下拽的绳子有节奏地拉扯着,晏栖桐也就跟着一晃一晃地离地越来越远。她的眼睛慢慢有点模糊,使劲眨一眨,方看清地面上原来铺着厚厚的地毯。那地毯花色繁复,色彩艳丽,初时还能看清一花一叶,远了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线般,看得都要呕吐了。 将晏栖桐吊到一定高度后,琼大家满意地道:“把那些姑娘领过来瞧瞧,装疯卖傻是什么后果。” 不过一会儿之后,许多被蒙面堵口的年轻姑娘被押了进来,晏栖桐微微睁开双目,眼睛在那群人身上一一掠过。 她看到了与她一起受苦受难的那三个人,当蒙眼的布被取掉后,她们都猛地瞪大了眼。那个最小的双腿一软当即倒在了地上,又被人粗暴地拽了起来。有钱的那个对她不忍直视,这么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只有那个她觉得比较勇敢一点的挣脱了后面人的手向前走了两步,但又立即被抓了回去。 至于其他人,真是环肥燕瘦,又各有凄惨。 这些年轻姑娘被带到这里都是惊魂未定,解了蒙眼布后一抬头,便有个绿衣女子被吊在房梁之下,如无主之柳,飘飘荡荡。她们嘴里都塞了布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除了极度惶恐的流泪外,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看到了么,”琼大家缓步走过她们身前,“你们若不识趣,便是这个下场。这个姑娘自恃有几分美貌,还当我会纵容她。在我这里只有听话二字,旁的都不要多想。你们就在这好好看看,看她能坚持多久不求饶。” 她说罢便领着人走了。只留下看守监管她们的人。那些人将她们对着晏栖桐推跪下去,又抓着她们的头发逼得她们抬起头来。 晏栖桐与那些人就这般大眼瞪小眼,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大厅里鸦雀无声。在这极度的寂静中,她突然想,万丈悬崖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怕,因为一但坠落便是必死无疑,但在这离地不高也不低的,就算她有这本事把绳都吊断,恐怕只会跌个半身不遂。 她觉得她应该留下一点什么,若是自己被吊断两臂痛到死,或者累到死、饿到死,或者绳断她被摔死——总之她得留下些什么才行。 她试着将舌尖轻抵上牙膛,这是桑梓教她的。她虽然对医术没有兴趣,但也从桑梓那听到了一些小知识。比如说这样做的话,口里很容易生津,她现在喉咙里像有一把火一样,必须滋润滋润。 这方法果然还是有些用的,并且意外的是只将注意力放在口里,那手上的知觉便也远去了些。她慢慢的将自己放松、放松,惟心就惟心吧。想像着自己就是春日里一截树稍上的新叶,青葱嫩绿,最关键是十分轻盈。然后又慢慢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地用津液将喉咙浸润,并把一开始紧咬到生痛的齿关用舌尖温柔舔舐了个遍,最后连双唇都莹莹有光。她敢打赌如果有镜子的话,会看到绝不亚于上了最好的唇彩的效果。 等这些都准备好之后,晏栖桐便开了口,这个声带发出来的声音并不是很柔软的那种,这一点她早发现了。但现在也不需要太温柔,温柔不足以振作那些跪在地上的年轻女人。 “姐妹们,”她说,很平静的,“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因为什么而上当被掳,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要去后悔,后悔只会让你变得更焦虑,甚至是自暴自弃。” 她一开口,最先有反应的便是留下来监管她们的人,其中一个便是打过她巴掌的男人。那人一时有些发呆,从他的这个侧面并看不到晏栖桐脸上的那条疤痕,所以这一刻竟是叫他忘了这是被他骂过许多次的“倒霉货”。这个女人表现出了足以震住他的一面,那绝不是在受处罚的面孔和气势,倒仿佛是在万人之上,需得仰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来自父母的精血何其珍贵,父母又怎会不惜孩子的性命,而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请姐妹们记住,不要受任何的威胁,哪怕他们以各位父母之名……” “住嘴……”有人冲了上来,想打断她的话。无奈她被吊得比较高,下面的人怎么跳脚都拍不到她的足尖裙摆。 晏栖桐垂下眸去看着这个小丑一般的人,笑了笑:“瞧,他们也是人,会心虚、会恼羞成怒。不要将他们视为恶魔,而只有惧怕之心,没有抗争之力。” “把她放下来。”有人从那些年轻女人身后冲出去,去解绳索。 而与之同时,晏栖桐还在侃侃而谈:“这纵使不在天子脚下,也处于阳光之中,你们要好好活着,彼此扶持,总能脱离苦海。记住,不要自残,不要自我厌弃,你们又没有错,有错的人也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晏栖桐已经不能再说更多了,脚下忽然沉了一下,像踩塌了土泥,掉下天坑般的深渊。她猛地闭了嘴,瞪大了双眼,眼前出现了幻觉,时空像被扭曲了一样,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那才应该是她在的世界。 那是一个小花坛。 小花坛是菱形的,四周的边缘,用水泥砌成宽宽的沿,沿上镶满了白色的小瓷条,打扫得很干净,可以坐上去休息。花坛中央,种的是棵矮松,周围有几种不同的植物塞满了花坛的内部,好似正是花期,开满了艳红色的鲜花。 不过那矮松似被厚雪压过枝,塔尖都没有了,整个身躯都是侧倒一边的,侧倒的反相向那边,鲜花也要少一些,像被人尽摘了去。 小花坛的旁边就是一幢四层的楼,这是一幢老楼,窗户外没有装防盗网,只伸出一些遮阴的宽檐棚子,其中有一个棚子瘪了,恰恰好露出那个小花坛来。 小花坛,小花坛…… 晏栖桐知道那些人把绳索解开了,任自己掉下去。但她不明白的是,应只是一瞬的间隙里,她怎么能看清那么多东西,甚至处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花坛,那是哪里的小花坛,又是哪里的四层楼楼下的小花坛? 还有,晏栖桐明明知道自己掉下去了,为什么没有觉得痛呢?她以为的摔死,或者起码的半身不遂都没有出现。她略带迷惑地抬起了头,然后就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里。 “桑梓……”晏栖桐心一松,眼皮就耷拉了下去。整个人如有千斤之力迳直下压,托住她的桑梓便跪坐在自己脚上,额间立即就见了汗。 “桑梓……”晏栖桐抬不起她的手,她又想哭了,也很想摸一下这个奇迹般出现的女人。但她现在另有一个疑惑,她曾想过如果能再见到桑梓的话,一定要问一下。现在见到了,她也就问了,“你为什么叫桑梓呢,害我叫你的名字一次,就被揍一次……” 桑梓低头看着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的人,还有她手腕上渗出的鲜血。她解开了绳,低头用舌尖将那些绛色一一舔净,轻轻唤了句:“未央。” “我在。”身后有人也轻声应道。 “我没力了。”桑梓朝后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未央蹙起了眉。 未央便走了过去,蹲□,将晏栖桐抱了起来。 “她元气大伤,小心护着点。”桑梓握住晏栖桐的手多追了一句,“不要去你那里。”说罢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爬起来的姿势一点也不优雅,甚至一直都有点喘气,但除了她以外,在场就没有人敢喘气了,起码是喘出声音来。 那些被逼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们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像是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刚才吊在中央的绿裙女子眼见着就要被砸落在地时,她们都惊得本能地闭了一下眼,所以也没有看到,场中央什么时候去了个人,这个人又是怎么接住那个人的。尤其这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女子,自己都站不稳,脸色苍白透青。 桑梓站起来后,环顾四周。 她们是在晏栖桐说话的间隙里到门边的。琼大家被她制住,不得不带她们到这里。她原本还不知道晏栖桐的状态,只觉得居然用那么冷静的声音劝勉其他被掳女子,实在是勇气可嘉,忍不住就没有打断地多听了两句。 然后,她就听到“把她放下来”这句话,立时感到不妙。她是破门而入的,想也没想就迎了上去,然后承了五脏六腑都要被压碎了般的力。 她接住了晏栖桐,但是接住的是一个双目空茫神情犹如去了三魂七魄的晏栖桐,那脸色,真是比见到鬼还惨也似。 把一个人逼成这样,真该死。 第二六章 桑梓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轻声问:“谁对她动过手?” 这个比在场所有人看起来都要弱不禁风的女子眉间阴冷,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 而未央也并没有走,只是将晏栖桐交给了别人,她有点不放心桑梓。 她与桑梓相交多年,可谓是极为相熟的人。桑梓身上的事,她是大致知道的,纵有一些桑梓不愿说,她也有她的门路探得些原由出。桑梓离开皇宫的太医院去隐居后,她们也并没有失去联络,常是一只信鸽,两边传音,不至于十分关切,可若要到了利害处,都会为彼此露面。 前段时间未央收到桑梓的来信,信中她画了一枝欺霜傲雪梅,并附言不日将到素青城。 既然那枝梅格外鲜活,足以证明桑梓的身体大有好转,身为挚友,自然为她高兴,也是在等着她的到来。但是,人没有来,第二只鸽子却是追过来了。 这只鸽子并不是她们之间常用来传信的那只,好在夙命训练的鸽子都非常厉害,又有桑梓独到的药粉味指引方向,故而才找了来。 打开信未央有些惊讶,这竟是一张寻人的书信。 书信中寥寥几笔画了一位五官艳丽的杏眼姑娘,只是左颊上有一道轻浅的伤疤,看上去就像没有画好,淡墨带过的笔误而已。但桑梓却在信中交待得清楚,这位小姐的特征便是这道伤疤。 桑梓道她与这位小姐于一寺庙中走散,据她事后追查,城中混进一批人牙子,专选人杂处,挑独处的年轻貌美的女子下手,作案手法胆大包天。只是出了那城,人牙子不知去向。那城是通衢大邑,她一人也没有□□之术,所以才想起了她来。 人牙子拐卖年轻女子,无非只为那几种,其一便是要卖到她这样的烟花之所,若是如此,倘若来得及倒好办,来不及,可就麻烦了。 未央没求远,先派人在她的未央宫周围打探。 果然,对面一直想要与她抗衡的“群花馆”里有古怪。老鸨琼大家手下几个姐妹都消失了,还有她馆里的大批打手都不在馆中。那家人的营生向来是下作手段,与桑梓形容相似,联系起来后,未央便传书给桑梓,让她速到素青城。 哪料桑梓已经在了路上,只是她身子弱,即使请了马车,也还是花费了许多时日才到的。 接到桑梓的时候未央心中一惊,想自己是否怠慢了这件事。桑梓虽然求助于她,倒并没有表现出十足的急迫来。没想到见到面后,桑梓满脸都是忧虑,很是坐立不安。 “她对我很重要,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到这个时候,桑梓才算是说了实话。 未央立即把手上的线索梳理了一遍,几乎又是同时,得到了“群花馆”里确实多出了许多新姑娘的上报。并特别指出,眼线有闻,其中有一位姑娘天姿绝色,可惜玉有微瑕,脸上有伤,不过颇得琼大家关注,并正在寻找巫师,据说要给她做雕青。 桑梓还没有歇过劲来,这话更令她有些变色。莫不是要把雕青做在晏栖桐的那道伤疤上,还是请巫师去做,难道还要拿去祭祀或是下符不成。 这事自然不须由桑梓出面。未央派人去请琼大家一叙,大家同在一条街上开门做生意,总是天天打交道的。但这回这琼大家兴许是有把握能扳倒她的“未央宫”,对来请的人也是推三阻四。想想此事不宜久拖,未央只好带着桑梓上门了。 这条街上的人,生意手段花样百出,有她这样努力想要洁身自好拔出泥潭改变现状的;就有那样昧着良心残酷无情只管赚银子的。在当今律法,拐卖良人虽然有罪,但却不重,只比偷盗重一点,故而她们才敢如此胆大,即使东窗事发,找人打点也很快可以抹平,下次再重来就是。所以她没打算走官路,也没打算做菩萨,她们目标明确,救出桑梓认为重要的那人即可。 桑梓是跟在她的身后去见琼大家的,在递茶水给琼大家的时候直接下了药,然后告诉琼大家,你们绑了我的人,我来要来了。 那琼大家被下了哑药,当即便口不能言,看着这突然冒出的平淡女子,直瞪圆了双目。 未央便听到桑梓道,如果她还平安无事,你便还有活路,她若遭了什么不测,你们群花馆给她陪葬。 未央很少听到桑梓用这样森冷的语气说话,不免对画上的女子有了十足的好奇。她想起从自己这走的妹妹和音顾,心下不禁有异。但当时显然不是该问的时候。那琼大家只犹豫了片刻,桑梓身法鬼魅,只闪到她身后,伸手蒙了她的双眼,然后低下头去在她耳边问,你猜,我拿开手后,你的眼睛还能看到东西吗? 就连在一旁的未央都打了个冷战,忙对琼大家的手下喝道,还不带路。 那琼大家已经被吓傻了,口不能言,眼不能观。她是被人搀着走的,身后还飘忽着那个可怕的女子,时不时地凑上来问双手要不要、双脚要不要之类的问题,恨得她几乎咬碎银牙,却不敢不从。 她不知道未央从哪里弄来的人,真是有好手段,她倒要看看,这女子找得是谁。 未央在门外也听到了晏栖桐的话,这第一印象着实有些惊艳。居然敢堂堂说教,完全不当自己是沦落在别人手里。而桑梓破门进去后,她也只来得及捕捉住一线下掠的绿影,那绿影瞬间就与桑梓重叠了。 琼大家还在身边跺脚,未央便告诉她,是那个被吊在半空的女子,据说她脸上有疤对么。 那琼大家便彻底呆了,大厅里冰凉的,她却一身都是汗。 她的那些手下看到是她带进来的人,不明所以,一时都不敢上前,只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救下,被抱走,然后被问: “谁对她动过手?” 琼大家没有开口,所有人不知何解。这个白衣女子立在大厅中央,神情冷淡,可被她直视之人都犹如坠入冷窖,从心底冒出寒气。不久便有一个男子被推了出来。 他苦着脸狠狠地瞪了身后推他的同伴一眼,梗着脖子上前走了两步:“便是我,怎的?” 桑梓一步一步走向他。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极累。她的膝盖在刚才接晏栖桐的时候受了点伤,纵使她再坚持,这会儿也支撑不住她了。于是她便索性坐了下去。好在这地面铺有厚厚的地毯,坐着不至于辛苦。她盘坐好后想抬下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很痛,想也是刚才造成的,于是手也不抬了,只用眼睛看他,道:“你过来。” 那男子见她这样软弱,声音也是一迳的低沉了下去,就踏大步过来,为了配合她,还蹲下了身子问道:“怎的?” “你为何打她呢?”桑梓温和地问道,她暂时没力气用别的语气了。 “这个么……”这男子想了想,一拍大腿,“谁叫她说我会丧子来着!” “丧子?”桑梓有些微的不解,偏着头露出点点迷惑。 “是啊,她动不动就叫我‘丧子’,这不是找揍么?” 未央有些不忍地撇开了头去。桑梓现在撤下了所有的冷硬,从寒冬变为了暖春。这瞬间便让人有了错觉,仿佛她很可亲,仿佛值得托付,值得信赖。 但对他,肯定不是这样的。 桑梓慢慢地想了想,方明白过来。她平静地看着这个男子,如同注视死人一般:“你怎知她是在叫你,而不是在叫我?” “我叫桑梓,桑树的桑,梓树的梓。” 她缓缓地伸出一手,伸直曲着的那手的食指。她刚才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那是因为她得攒着,如果她有法术就好了,立杀全场,但她只是个普通人。 但她又是个不太普通的人。 她那食指的指盖黑如墨色,且愈见深重。 而这男子突然发现自己不会动了,只眼睁睁地看着这根细瘦地手指伸向自己,最后定定地蝶落于他的额心。他的眉间立即留下浓稠的一点青色的墨汁,带有一点尾笔的,仿佛随时都要沿着他的眉心滴下墨来,会淌过鼻梁,流到口中,咽到身体里。 这透着十足诡异的场面终于令有的人清醒了过来。有人奔了上来,连声叫道:“喂,你怎么啦,醒醒,醒醒!” 那男子保持着蹲着的姿势,被人推翻在地,却已是手脚僵硬,曲着四肢,浑如一只肚皮朝天的癞蛤蟆。 桑梓浑身也被汗浸透了,她扫了未央一眼,未央忙过来扶她。可她们当即被一群众怒的男人围住。 “不准走!” 桑梓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但很快有人摸了过来。 未央在一旁道:“放我们走,我会叫她解你的毒。” 场中的事琼大家已经由身边扶着她的人告之了,何况她也不是没听到那个女子自报姓名。 桑梓?她就是桑梓?据说未央宫里姑娘们所有的药物都出自她之手,据说曾经皇宫里哪个娘娘不与她交好,据说的太多都是成为传说中的隐居了的人,何故要跑到她这一亩三分地来抢人、来伤她。 她心中又惊又怒,但不敢发作,只得拼命地摆着手,让手下放她们过去。反正未央宫就在对面,这笔帐总是跑不掉的。 桑梓在经过琼大家时,轻声道:“若不想眼底生疮、口中溃烂而死,就放这些人回家去吧。” 她改变了主意,原本那些人不关自己的事,但既然晏栖桐被吊在那都要劝她们,那就做一次好人好了,反正是顺便的事。 第二七章 未央自然不会扶着人堂而皇之地从群花馆的正门离开。目前这里没有人阻挠她们也是因为忌惮着桑梓的手段。她从后门将桑梓带出去,被拐来的姑娘们便是从这里被送进来的。 琼大家使了个身边人跟着她们,大气不敢出地贴在身后,这人又被未央的人挨着,如鱼串而出,都有十足的警惕,倒有几分好笑。 桑梓道不要去她那里,未央能理解。她纵使与琼大家不同,做的也还是一样的生意。若是出了那家入这家,那人恐怕醒来又要昏死过去。素青城中她有几处院子,其中一处妹妹她们住过,因留了些东西,故一直有人收拾着,未央便将人暂时送到那里去了。 桑梓再见到晏栖桐时她已经被安卧于床。据说双眉一直紧拢着就没有松散过,又总是不断地出汗,被褥都已经换过两床了。桑梓小口小口地抿着喝了些水,方缓过些劲来,靠在椅子里缓缓喘气,闭目给晏栖桐把脉。 未央将人都遣了出去,方问她:“她是谁?” 桑梓没有睁眼,只是下颌向床那边抬了抬:“对我很重要。” 又是同一句话。她不肯说,未央也不再就此追问,凑近了前去仔细看那道疤痕,另道:“不像新伤,收得也差不多了,是你给医治的?” “嗯。”桑梓应道,收回了手。她略坐了这一会,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凉风,她抬眼看了看,这里的门窗都紧闭着,风从何处来。而刚才喝的那几口水明明就是温的,这会儿潜进了身体里像骤降了下去一般,令她忍不住哆嗦起来。 桑梓猛地睁了眼,问未央:“今天什么日子?” 未央想了想,脸色也变了,一惯四平八稳的声音里也有些急:“今天二十——你不是好些了么?” 桑梓摆手,直坐起身来:“把我的东西都搬到这房里来,将这座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在我知会以前,绝不要让人来打扰我。群花馆那边你盯着点。”说罢,就泄了力猛地栽倒进坐椅里,头朝后仰着,筋疲力尽。 未央看到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椅边,指尖已经褪尽了墨色,可却在往下滴水。那水尚未落地就蒸腾掉了,只余丝丝凉气。未央只闻桑梓的病状,却从没亲眼看过,惊得忘了动弹,好似自己也被冻住了一般。 “快走。”桑梓拍了下椅圈扶手,那里瞬间就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水迹。 未央更是不敢走了,叠声问:“你需要什么,你常用的药在哪里!”她怕桑梓身子本来就因病变差被掏空了许多,现在又是长途远到,还没有恢复过来。她如今应是最累不得,何况刚才还出手杀人。 想来可叹,桑梓如今连一根手指的墨色都如此吃力了,她这哪是好转的迹象。 桑梓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未央。与她的慌乱相比,桑梓要沉稳许多,一点也不像正面临生死关口。她的眼神很平柔,足以安抚人的那种:“我只要睡一觉就好了,无人打扰的好好的睡一觉。” 未央又不敢迟疑了,如今也只有相信她,也许她确实只是睡一觉就好了。她转头去看床上的那人。那人虚弱至极,焉能承受桑梓发病时的寒凉。 可桑梓却是笑了笑:“没有她我才麻烦。你放心,快走吧。” 如此说来,桑梓反复说的那句“重要”是真的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未央这才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桑梓静静地听着门外未央的安排,很快外面就没有声响了,而房中已经整个的起了寒意。 桑梓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一步一衣,脱落在地。等爬到床上,她已经是浑身赤/裸了。别说现在外面是极热的暑天,就是入了冬,这时候对于她来说,穿不穿衣裳都没有多大区别。她体内那除不去的病根正争先恐后地将她的气血吞噬,一点一点结出冰霜来。 脱尽衣裳的桑梓肌肤胜雪,却也是妖异的雪白。这会儿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这个月的十五已过,且甚至都还没有入夜,怎么会发作起来。更甚以往从没有这样近的反复过,她此刻也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一直将晏栖桐当作可以救她的人,却好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被她本能的漠视掉了。若是那次除了晏栖桐之外有什么她没注意到的变化,所以才让她轻易地从冰天雪地里脱身出来,可怎么办? 那么现在呢。 桑梓跪坐在床里,看着晏栖桐那张惨淡的面孔。现在钻进被子里,弄不好两个人都活不成。 两个人都活不成的话,黄泉路上好歹自己也有个伴了,算她倒霉。桑梓抿唇笑了笑,揭了被子钻了进去。 但她立即就想,大概是做不成那个伴了。晏栖桐人虽然昏迷着,可她的身体极热,心口那里也极热,甚至觉得这个人的灵魂都一直在无尽地燃烧着。她仿佛听到身体里刚结出的冰层“啪”得就裂开了,露出一眼温泉来。嗯,她这回大概只需要小憩一下就好。浸润在这眼泉水里,一下就好。 晏栖桐看到自己掉进了小花坛里。 或者应该说,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掉进了小花坛里。 那真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就算刚才跌落在遮阴棚上被弹了一下再掉下去,也应该觉得很痛才是。可惜她没有任何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凭空立着,转头甚至能看到自己对着的这扇窗户里有几张病床,有病人在挂点滴。 原来这里是医院。 我为什么会掉下来呢?站在这的自己又是哪个自己?晏栖桐飘飘忽忽地想,然后就感到像有一块大磁铁,突然将她吸了过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穿过了墙壁,站在了走廊里。 走廊里十分阴沉,寒气逼人。 前面有一点红光,闪烁着,像一只眼睛一样,一直悬在半空中,好像在等着她。晏栖桐是这么理解的,便朝着它走了过去。说走自然是不对的,她想她也是在半空中飘着。那红光倏地大亮了起来,整个世界里也只剩这片艳红似血的光了。晏栖桐本能地停下遮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竟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漆黑之中。 晏栖桐动了一□子,发现很热。她的身上盖了被子,头枕着枕头,一切都很真实。可她一时还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偏了偏头,感觉到身边有人。 那瞬间晏栖桐的心都提了起来,寒汗倒立,但立即她又记起桑梓已经出现,已经救下了她。 是的,桑梓接住了坠地的自己,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原来身边的人是桑梓。 感知到这一点的晏栖桐松了口气,闭了眼,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不知过去多久。与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醒来后一样,昏昏沉沉,醒了又睡,晏栖桐想她一定是在哪丢了几魂几魄,因为总是提不起精神醒来,即便醒来,眼皮又沉重得想永远都不打开。 但桑梓自然不会让她一直睡下去。 在她眼里,晏栖桐就是那大补的灵丹妙药。她多日的疲乏,那天突然的病发,只依偎在晏栖桐身边,就得到了自然的修复,真是令人惊叹的神奇。恢复过来后的桑梓忙着煎药给晏栖桐喝。晏栖桐想是吃了很多苦,又受了许多惊。以她本是丞相家小姐的身份,频繁遭遇这种种不测,也算够不幸的了。 在桑梓的细心调理下,晏栖桐一日比一日渐好。当能走出房门时,方发现,胜夏的骄阳就要败走了,今日的风已经有些凉爽。 “不要吹风,快进来。”桑梓在里面唤道。 晏栖桐无奈地回去,她睡得背上都要起褥子了,脚都要肿了,走几步还不许。 桑梓把一只挎包挂在床边,道:“这是你的挎包。” 晏栖桐眼角跳了跳。那日吃早饭前她就没有带着她的包出门,想来桑梓追过来的这一路没把它丢了还算好。她忙走了过去翻了翻里面,松了口气。 旁的东西都不要紧,唯有那本自制的小册子不可以丢。这段时间没有记载日期,不过是可以推算出来的。她抬眼看了下桑梓,不知她有没有动过包里的东西,看没看到过这本小册子。 桑梓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做什么?” 晏栖桐觉得是自己太小心眼了,转而道:“对了,和我一起被绑架的那些人呢?”她是被救出来了,可还有那十多个人呢?自从她清醒后桑梓一直没提她被绑架一事,这里也没有旁的人,只有桑梓进进出出,倒有点像回到药园子的情形。这的确是让晏栖桐放松了些,隐约知道这是桑梓的好意,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自己也已经安然无恙,倒没有必要装做没发生过了。 桑梓看了她一眼。受辱至此,她还以为晏栖桐永远都不想提那段经历:“都被放了。” “真的?!”晏栖桐惊道,“怎么做到的?” “她的命在我的手里,焉能不从?”桑梓淡道,“打你的那个男人也死了,你往后大可安心叫我的名字。” 第二八章 晏栖桐怔了怔,她现在都想不起那个打她巴掌的男人长什么模样了,但是,他死了?晏栖桐狐疑地扫了桑梓一眼,试探着问道:“他……怎么死的?” 桑梓语气更是清淡了,但说的却是另一回事:“我的名字是师傅起的,说我是捡于门前的一棵桑树底下。还有,”她看着晏栖桐,“现在我们是在离宏京百里之地,也不是深山中,自然会与人往来。若是旁人问起你的名字——你要怎么答?” 晏栖桐被问住,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还叫“晏栖桐”,万一遇上真熟悉这具身体的人偏生她是肯定不认识对方的,那叫她如何应对,可不比桑梓她们好糊弄。想到这,她忙道:“还是不要让人知道我是谁的好。” “那么,”桑梓想了想道,“你便给自己另想个名字吧。” 晏栖桐咬紧下唇屏气片刻,方颤声道:“克瑾……叫……克瑾……” 晏栖桐说完这几个字后,只是看着桑梓。 “克瑾?”桑梓念了念,“取得不错。”便朝外走去。 晏栖桐站在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扶着床柱缓缓地坐下。 克瑾是她的名字,真正的,她的名字。她想她又记起些东西了。那梦境里的点滴,都不是虚幻的,应该是事实。自己还能看到自己,除了灵肉分离,她想不出别的可能,这也正是她只是换了个身体的原因。那么她的灵魂是被一点红光带过来的,而红光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她不知道,但至少有了点眉目,可以找一找。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晏栖桐抱着脑袋,那里面一阵一阵地发紧,逼得她要喘不过气来。 她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在医院里。而梦早已经醒了,她也不是每晚都会做梦,更别说梦到回忆里的东西。只不过综合前面几次种种,她想,应该会记起来的吧,每次都是在不经意中,就记起来了。 她用着一个别人的名字在活着,而真正的名字却被压在心底。如果不是桑梓提这么一出,她是不会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的。甚至说出来后,她就有点后悔。她的名字也不属于这里,何必一定要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能理解她的存在,简直有些多此一举。 但话已经说出了,以后应该不会有很多人和她往来吧,用不上自然是最好的。 她在房中坐着,桑梓迟迟不来,她又有点不安,有点强迫症似的,总要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她才能安心些。 在她醒来后,桑梓断断续续地把寻到她的经历大概地讲了一遍。 那座寺庙中的住持因机缘与桑梓相识,一身病痛叫桑梓看了个七七八八。桑梓曾笑他既是高僧,何惧生死。那住持反倒是拉着她讲了一堆的佛法。曰人有生有老,有病有死,乃万法无常,从生到死既不能逃避,便该活好生时,方能从容就死,甚至无谓于生死。不能不说住持与她讲的种种对她是有些影响的,她今日自觉心境又有些不同,便来与住持小谈。但想到她去药店看个药材那个大小姐都能惹麻烦,心中又总是不宁的,只不过说了几句,就匆匆告辞出来。 到大殿来找晏栖桐,可想是遍寻不着的,桑梓就又回到了住持那里。住持自然是派人四处寻找,说是蒙了面,就算没蒙面脸上也还有道疤,是好认的。果然大殿里有人称确有一名蒙面女子,但是刚才跟着一位小师傅出大殿去了。 住持随即敲钟聚集所有僧人,一一清点,并未缺少人数,各厢房中也没有找到藏有外人。叫那人前来相识,只道记得那头是新剃的,一筛查下来竟不是这个寺庙里的人。 难道会是晏家的人找上门来了?桑梓有一瞬间这么想过,但很快否认了。知道自己下山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没有遮掩,消息也不至于传得这么快。晏子梁若有心在这山下守着,肯定早就派人上山去了,绝不会如此坐等。 可是,说晏栖桐是跟着僧人走的,这又是为何呢。 而现下既不在寺庙里,桑梓就开始回想,很快把晏栖桐无意惹到的那个男子从记忆回揪出来。她抱着几分希望去了那家药材铺,恰好就碰到那个男子在那里。 原来那男子头天在药材铺门口无故奇痒,回家后连背上的肉都要挠下几条来,凡皮肤所覆之处皆惨不忍睹。他被狠狠折磨了整个晚上后,左右气不过,总想着既是在药材铺门前做的怪,那当找药材铺算账才是,于是就领了几个伙计找上门来。 药材铺老板自然是摸不着头脑的,正极力争辩着,桑梓就进来了。 桑梓一眼就认出了他,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只道她可以医好。那男子也认出她是昨天蒙面女子的同伴,方醒悟过来原来是着了她的道。但桑梓道,你若不依不饶,我便叫你无药可医。那男子见她一柔弱女子站在他们几个大男人面前毫不畏惧便有些惊讶,又想到自己受的苦,心中就有些打鼓,一时敢怒不敢言。然后桑梓突然问他,她取了面纱,可倾城倾国? 那男子听得一头雾水,丝毫不假,桑梓瞬间便知道不是这男子将人掳走了,出手给了他一粒解药,桑梓又问他可知道这城中最近有什么新面孔,举动鬼鬼祟祟的。 那男子吃了解药,觉得好些,又听她这么问,便想了起来。然后道他家开的客栈中最近来了一批人,里面有男有女,带着大马车,听口音像是四面八方都有,也不知从哪里来。这些人既不像做生意,也不是走亲戚,神神秘秘的,恐怕不是要干什么好勾当。 桑梓心中便有了些底,却也有些急。只依她的力量恐怕不好追查,她一边出大钱请这男子监视着那群人的去向,一边回住处往素青城飞了一只信鸽。 寻人这种事,找未央最可靠了,若是万一不幸合了自己的猜测,恐怕她只会离得更近。 那男人原是有气,但得了好些钱也就眉开眼笑了,只不过回去后发现那些鬼祟的人都离店了。 桑梓想了想,便往素青城来了。 桑梓讲得很平淡,晏栖桐听得如坠云雾。想是有人帮桑梓找到自己,但桑梓轻轻揭了过去,并未提及,而是问她当时为何要跟那僧人去。 晏栖桐便吱吱唔唔地说自己只是想去算个卦而已,哪里知道会是个假和尚。 桑梓听罢只能无语地看着她,长叹一声,你若信这个,当初出嫁前怎么不为自己占个卦。而晏栖桐自然不敢接下话去,满头是汗的转开了话题。 她不再敢提自己被掳一事,桑梓也就不提了。但是接住她、救下她的是桑梓,所以心中那点子的强迫症,也情有可原。 晏栖桐左等右等,坐不住了,寻出门去,慢慢地走着。 她的第一感受便是,这里很多花。 屋檐下、窗台上、角落里,无一不是,各种花都有。可惜她对花卉没有研究,竟是没几种认得的,似曾相识的也不确定名字,仿佛脑子又变笨了几分。说起来这里的人活得更有情调一些,这满满的鲜花装点,整日里心情也要好点了。 “你怎么又出来了?” 晏栖桐转头,看到桑梓站在一间房前,端着一个托盘:“我披了衣裳的。”她走过去,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新打的桂花,做了点桂花糕,尝尝?”桑梓递了一块给她。 桂花不是八月开么,怎么这里开得这样早?晏栖桐心里想着,又十分怀疑桑梓的手艺,但见做得还挺精致的,色泽也鲜艳,便吃了一口。果然很甜,桂花的清香也都化在了嘴里。桑梓这些天一直对她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好,晏栖桐曾想,她虽然不提,但是不是在内疚于自己受了那些苦。可她不敢这么想,桑梓虽待她好,她也总要想想,桑梓为何待她这样好。自己被人拐走,也是自己的不当,与她并没有几分关系,她能赶来救自己就算不错了,这般的殷勤又来自哪里? 无事献殷勤……总觉得应该是有事的。 桑梓哪里知道晏栖桐嘴里吃得满口香,心中却在对她上下揣疑,只微微笑着看她把糕点都吃了,方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吃得,我就多做一点,起程后可以路上吃。” 晏栖桐忙吞了口里的吃食,问道:“这是要去哪?” “去宏京。”桑梓抬头看了看天,流云阴沉,怕是要下雨了,“天若不错,只要一日就能到了。” 晏栖桐环顾四周:“咱们住的这是谁的房子,你的么。” 桑梓顿了顿,道:“不是,别人的。” “那是不是得和主人打个招呼,我醒来后就没见到别人。”晏栖桐试着说道。 “她很忙,见不见并不重要。”桑梓看着她,“总之明日若不下雨,我们上京。” 晏栖桐便不再说话,含着糕点有些郁闷。醒来后就再没有见到第三个人自然会有些诡异,只不过她能感觉到桑梓在尽力避免一些东西让她看到听到。她默默转头回了房,关了门,反正她还是有气无力的,只能继续休息去。思考也是很消耗体力的,她一直在想死前的事,最近总是头痛。 第二九章 不过第二天并不如愿的,果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总是急轰轰的来,敲打一阵便乱糟糟地走,连那水气都带着暴躁的脾气。但今日的雨水却有点温存的凉意,晏栖桐坐在屋檐下,伸手接了几滴,又等了会儿不见桑梓,便回房寻了把雨伞出来。 那些无人照顾的花盆被雨打落了花枝,昨日分明还妍丽,今天便蔫了下去。晏栖桐慢慢地把露天的花盆都转移到房檐下,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座洞门前。 洞门虚掩着,晏栖桐轻轻推了一下,便开了。 雨势不小,雨帘中,晏栖桐看到洞门里是一座院子,但院子中央搭有一个凉棚,凉棚上爬满了绿叶,不知是什么。而凉棚下竟然是张极大的床榻,精雕细刻。更奇的是围着院子种了一圈的芭蕉,是的,好歹这个她还是认得的。 芭蕉的叶在雨下翠绿如玉,这院子便也随着幽静着。晏栖桐慢慢走近了,呆呆地看着那些芭蕉叶,心中只想起了“雨打芭蕉声声泣”的诗句。那诗中有几句,倒颇有些符合她的心境。油纸伞里微有漏雨,油纸伞外又有雨点溅落裙边,这厢的寂寥便无孔不入的钻进了晏栖桐的心中。 她又看到那凉棚旁有一半人多高的石雕鱼缸,里面水已经满溢,但有一片浮萍,依旧飘在水面,任雨水怎么落下,它只管将雨水滑下去,自己绝不动弹。 走近了自然可以看到凉棚上的绿叶是什么,竟然会是爬蔓的蔬菜,结了两只大南瓜吊在上面,实在有些过于生活气息了。 这生活气息里立即就会闪现出其主人的身影来,晏栖桐想不通谁会在院子里种满芭蕉,还将这看起来很名贵的木榻摆在院子中央,更甚至用蔬菜叶来做遮阴的绿荫。怎么想都有些胡来,但又很有些神来之笔。 南瓜叶掌很大,分枝也多,有一簇将雨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那榻上便有一小片干燥之地。晏栖桐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收了油纸伞,静静地呆着。 桑梓寻到晏栖桐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雨雾中,那个人坐在那,隐隐约约的身影,不像当世人,倒像是哪夜月光投下的光影凝聚成了实形,只因怕被雨给无情打散,便畏缩愁闷地坐着。当然,这也只是一瞬所思,事实上她知道这个人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 与之相向的,晏栖桐也看到了正朝她走过来的桑梓。 仔细想想,她似乎又比之前瘦些了,这雨再大上两分,恐怕就要将她冲落得跌跌撞撞。这样的人却是有好手段的,甚至是狠手段。她记得桑梓说过的话,也不怀疑那个打过自己巴掌的男人恐怕是死在桑梓手里了。 瘦弱而强大。很矛盾的一对词,但却被桑梓演绎的风清云淡。 杀人,在这里仿佛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晏栖桐曾以为自己离这个词很远,但可能那人就是因为自己那天昏过去前的一句话就丢了性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晏栖桐心中有异样,却绝不会去说什么杀人偿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样的话。她以前的认知标准想来不适用于这里,她很清楚,也不打算去做什么努力改变什么。她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这里,哪怕只是伪装的。 所以,既然桑梓不让她看到听到,认为她没有必要知道的,她就不知道好了;桑梓要带她上宏京,那就去好了。反正她对自己越好,越应是有求于已,在那之前,自己总不至于有事。 至于她有什么事求自己,她不说,自己是想不到的,又何必去费那个脑力呢。 不待桑梓走过来,晏栖桐便撑了伞迎上去。她已经完全放下了自己的郁闷,心中一派轻松。 “这雨也不是那么大,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呢?” 桑梓收了自己的伞,躲到晏栖桐的身边:“我讨厌下雨。” 我倒不知你喜欢什么,晏栖桐心中嘀咕着,回头望了一眼:“这里之前是什么人住的。” 这里之前是什么人住,桑梓原本是不知道,直到今天她去了趟未央宫,才知道这座院子原来音顾和越喜眉住过,甚至这院子里的点滴摆设也是音顾亲手布置的——现在看看,这真与其人不符。而未央也对她说,你去瞧瞧,你找了个好接生的。这话倒有一分埋怨轻轻浅浅,可更多的也是对人与人际遇的感叹。她只道这世间的人情,活得越久,方见得越多,不怕你曾经为了采药天南地北的走,有些事却是一窍不通。未央说,你一个人太久了,也是该有个人陪陪了,即使不成婚生子也罢。 未央自然是了解她的,她的病根深植大大的损伤了身子,此生能否能为人之母恐怕都很难说。她也从没有动过男女之情,只想着一个人,一个药园子也可安生度日,不料今次未央却说了这样的话。她的话又模糊的很,仿佛音顾与越喜眉之间有什么,但能有什么呢,两个女子之间,总不至于谈恩爱,论天地长久。许是未央见自己一个人太可怜,又刚好瞧见有个晏栖桐在身边,方有此感叹吧。 不过她没有想这些的心思,这些天只顾着照顾晏栖桐,还要与未央解决一些事,也是刚刚找晏栖桐才走到这里来。 能在素青城中占最佳之地,手下又都拥有众多美人,未央的未央宫与那琼大家的群花馆自然都不是好招惹的。桑梓那叫艺高人胆大,她向来不惧什么,事后收拾也交由未央,她也只是个威慑作用。她自小学医,可有些手段的霸道却学自凤城。那个女人的长相与禀性绝然相反,是从没有什么耐心的,也就懒得去讲什么迂回曲折。 琼大家的哑口盲眼自然是要恢复的,她去与未央算帐,也得掂算着坐在一边状若旁人的桑梓的分量。她当然是百般不愿把费了好大力气弄来的人都送回去,可桑梓只道从前往后她不管,只这一轮,都必须放了。 未央则招手命人抱了一大扎卷宗摆在琼大家面前请她过目。 琼大家翻完那些卷宗后倒吸一口冷气,惊得拍案而起。原来那些卷宗里记载着群花馆里所有姑娘的籍贯、真实姓名及落入群花馆的原因,甚至包括琼大家她自己的身世。除此以外,琼大家的人情往来,桩桩细细都记录在册,哪怕远与宏京中某些官员的暧昧都无一遗漏。这等同于剥了琼大家的皮,览于众人之下,叫她怎能不恼羞成怒。 而未央只是淡道不和你争不是争不过,是不愿争,你若听这一回,这些卷宗你就收了去,如若不听,咱们就各凭本事好好较量较量。 琼大家气得直颤,将那些卷宗捏紧了又松开,又再捏紧。她长年与未央宫打擂,自以为足够了解,没想到未央比想象中要更防范于她。同样是皮肉生意,未央宫里的姑娘就是比旁家要清高,偏偏还有人买她们的帐,不少从宏京来的才俊公子专程请人来接。要说美貌机灵,群花馆绝不逊于未央宫,她就不明白,自家到底差在哪里。 桑梓心中惦记着还在卧床的晏栖桐,起了身要离开,琼大家忙道我放她们回去可以,但若其中有人不愿回去,就由不得她了。桑梓顿了顿没说什么,便走了。 未央则缓缓扎起了卷宗,推到琼大家面前,你种的因,自当你去结果,好生处理,苍天有眼可都瞧着呢。不过那些卷宗不假但却只是抄录本而已,未央留着原样以图后谋。到时既然要做,就必须做绝了,且还要保重自身。她身后的巨网错综复杂,若被人滴溶渗透——况且还牵涉到属于彦国的夙命那边,她不能不好好思量着办。 雨在入夜后便停罢了,一夜风吹,早起推窗后清爽一片,正适于上路。 桑梓领着晏栖桐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有一双枣红色与雪白色的高头大马,正昂首而立间或彼此耳鬓厮磨。套绳拉着的车厢半敞着轿门,一车夫正将上车的小凳搁在一旁,见她们出来了,忙垂手立在边上。 晏栖桐瞪圆了双眸看着这辆马车,忍着围上去转两圈的冲动。她都没有时间抬头去看一下自己所处的地方,只觉这两匹马实在是神骏非凡,就连拉着的车厢都包金镶银,真有瑞气千条夺人双目的气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看了看桑梓的。她俩无论山上山下,都可用朴素来形容了,与这驾马车真是百般不搭。桑梓也似没料到这种情形,那眉头皱得都要起褶子了。 车夫这时上前,对桑梓躬身道:“我家夫人派我送您二位进宏京去。这辆车平时都是夫人用着,最是结实。” “能不能换辆车?”桑梓无力道,“我们用了,她出门用什么。” “这辆车最舒适不过了,夫人交待,二位身子都弱着,禁不起颠簸。”车夫笑道,“这车跑不到一日的,一准午后就能到宏京了。” 桑梓这才没说话,让他扶着踏凳上去。进轿厢前她一回头,就见晏栖桐还在四处张望。 这么多天,晏栖桐还是第一次站在这大门口。这座宅院门庭开阔,两旁各有一头石狮顾盼,再远看了去,整条街都较为安静,并没有几户人家。晏栖桐不是没有听到那车夫的话,对他话里的“夫人”颇为好奇,不知是桑梓的什么人。若按她说的她是被捡于树下,那自然不是亲戚,可对她却是这样的好,拿出自己的驾座来给桑梓使用,再想想,兴许这些天住的吃的也都是人家的吧。 那便是桑梓口中的很忙的,见不见都不重要的人?对自己是不重要,可是对桑梓却很重要吧。 第三十章 马车里果然一众奢华。软榻确实很舒适,还点了熏香轻幽淡雅。厢两旁有帘遮蔽,晏栖桐打起一边,朝外看着风景。 半晌,她突然转头问桑梓道:“我看到住的宅子里摆了许多鲜花,还以为是那家人的喜好,没想到这满大街都是花,还有卖花的小姑娘。莫非这里以花闻名?” “不错。”未央的车厢十分宽敞,那摆在里面的软榻人一倒下来将就着可以做床使用,桑梓就似是没了骨头的躺着,将头搁在晏栖桐的膝边,只闭着眼睛应道。 晏栖桐又看了半天道:“我看到方才经过的城门,说这里叫‘素青城’,可哪里是吃素的呢。”这座花一样的城市竟然取的这么简朴的名字,可惜她还没忘了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那些人的行径难保不是有人在庇护着。花城,恐怕采花的不少吧。 桑梓这才睁了眼,自下而上看着晏栖桐。车厢里她没有遮脸,那脸色平淡,话却不淡。她徐徐坐起身子来,盘腿靠着厢壁:“晏栖桐,你想报仇雪恨?” 晏栖桐侧目看她:“雪什么恨,你不是把我救出来了么?” 桑梓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很温柔的。她伸出手摸了摸晏栖桐脸上的伤疤:“我还一直以为……”她还一直以为晏栖桐整日神思恍惚是因为那些天遭的罪所以身心还在受着折磨。被琼大家放回家的那些女子中有一个一旦自由了便不堪受辱当即自杀,刚烈得很。其余的有些甚至以为又是琼大家的什么阴谋,疑神疑鬼近要疯癫。晏栖桐是何等身份,当初被划伤了脸都百般寻死,这次被抓到青楼还被吊了起来都能如此克制冷静……真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思,连未央说要来看看都被她婉拒了,唯恐言语间被晏栖桐过于敏感的胡思乱想。 不过既然她能看得开,那自己纵使是无用功,也做得愿意,反正她不当做负担,自在就好。 桑梓欲言又止,话终是没有说完就倒下继续歇着了,晏栖桐等了片刻,耸了耸肩,继续看着窗外。 这是一条非常宽阔的青石板大道,就自己乘坐的双驾马车而言,足以并排走过三辆。这青石路应该也有人打扫,十分干净,日前的雨水又冲刷过,显得路面锃光瓦亮。青石板没有流水工艺,略有些凹凸不平,又有几道惯走的位置给轧出些车辙,使行车有些颠簸。但确如那个车夫所言,她坐在里面是没有多少感觉的,与之前蒙眼来到这个城时,自是天上地下。 当然,心境也不一样了。晏栖桐不由默然感叹,自己是被救出来了,那些同被掳来的女人们虽说被放了却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回去。桑梓救她她已经很感谢,总觉得不该再提更多的要求。不想给她添麻烦,其实也就是不给自己添麻烦,多欠一份情,总觉得会还不清。 车没走出多远,却突然停了下来。 晏栖桐赶紧把面纱带上,果然就传来敲门的声音。 “桑梓小姐,后面有辆马车追了过来,将咱们给拦下了。” 车夫既然这么说,拦她们的就不可能是未央的人了。桑梓揉着眉心又坐起来,这回却是靠着晏栖桐:“问问,怎么回事。” 又隔了一会,车夫在外面道:“说是和另一位小姐同病相怜的人,特来感谢。” 晏栖桐听得糊涂,便下了榻过来推门,一推便一喜:“是你。” 那车外站着的女人,可不是与自己一同被掳中,敢向那些人问光天化日有没有王法的那位? 只见那女子见她却是落下泪来,走近了些,哽咽着飘飘万福道:“姐姐可好?” 晏栖桐便要下车,但想想又回头看了桑梓一眼。 桑梓挥了挥手,给她放行了。 晏栖桐跳下马车时,那车夫还拎着小凳没摆过来。她走过去拉着那女人的手,左右看看,方道:“果然都被放出来了,真好,真好。” 那女子轻“咦”了一声,有些怪道:“不是你把我们救出来的?” “我?”晏栖桐转头看看安静的马车,咬了咬唇,“我这些天都不太清醒,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都顾不得,哪里顾得上你们。不是我救的你,可不要谢我。” “原来如此。”那女子也朝马车看了一眼,“你那天还被吊了起来,必是受了大惊吓的。想是那位救了我们,让那该死的老鸨放我们回家的。” 晏栖桐“哦”了一声,瞧瞧她坐的马车,然后才道:“你这是去哪?” “咱们便要站在这路边谈么。”那女子抹了脸上的泪,亲昵地拉了她一把。 晏栖桐有些踌躇,是一同上轿去?也不知桑梓会不会愿意外人在里面呆着。这时桑梓的声音从车里淡淡地传了出来:“前面有个驿站,到那再聚也不迟。” 那女子赶忙朝轿行了一礼,便与晏栖桐分别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进了车厢后,晏栖桐便盯着桑梓看,可惜桑梓没反应,她只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救下她们的?” “顺便而已。”桑梓慢声道,“也不是我,是别人。” 晏栖桐蹭过去坐在她身边:“是那个……夫人?” “嗯。”桑梓应道,“她有些琼大家的把柄在手上,故不得不从。” “这夫人好厉害。”晏栖桐不由叹道。 桑梓看她一眼。若你知道这好厉害的夫人也是个老鸨,不知做何感想:“你和她很相熟?” “并没有,她是和我一起被掳过来的。”晏栖桐现在想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她胆子也不小,不过就是对方守得太严了,不然我是打算找她一同逃跑的。” 桑梓有些惊讶,竟不知她还做过这个打算。当她看到被吊起来的晏栖桐后,她一直以为晏栖桐已经打算宁为玉碎了,才敢说那些煽动的话。 宏京到素青城之间有百里之距,桑梓原本是不准备在中途休息,想早些进宏京去的,但看晏栖桐有些期待的模样,跑了二十里,就让车夫将车赶进了驿站里。 未央的这辆马车倒是经常往来于这条路上,各驿站中都得了她不少好处,看到她的马车就足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了。没承想车上下来两位女子却是衣着简陋,完全不是未央宫惯有的水准,那笑就僵了几分。 这车夫一直给未央驾马,焉能不知他们的龌龊心思,便陪着笑走过去先塞了几块银子:“这是我家夫人的贵客,借官家之地歇一歇脚。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是一起的,我们喝口茶就起程。” 晏栖桐听说是到了驿站便抬了头,先下了马车再接桑梓下来。 那当差的便愣了愣。晏栖桐虽然穿得不够精致,但那双眉眼却是很有气势,一转目扫过来,也要将他定在那里。他整日里跟官道上的人打交道,不少官员来去都带着夫□□妾,也还算是有点眼界的。他忙袖子一转将银子收好,笑道:“这是自然的,歇多久都没问题,我这就叫人给你们沏好茶去。” 不多久跟来的马车也进来了,有人把那女子领上了小二楼,这里置办的倒是不错,不愧是宏京边上的驿站。 在等人的时候晏栖桐亲眼目睹了这最原始的邮政系统传送公文,没有“八百里加急”,也够个“四百里”了,驿卒之间的传递交接娴熟,那车夫看她很感兴趣,便讲些驿站中的事给她听。到此她倒觉得那个“夫人”更是了得,人家都要出示凭证勘合,她们凭这辆马车就进得来坐得下还能喝茶。想来到哪里都有特权事务,都是人的世界。她是莫名穿越而来,来后又遭遇种种痛苦,导致她看待这里的目光都是遮蔽了若干层纱再看的。其实把这些揭开后,或者真没有什么了不得,她也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 那女子上来后,先是走到桑梓身边,敛裾曲膝很认真地行了个礼:“我姓邱,单字缨,特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桑梓微微一笑:“邱小姐不必客气,无事就好。” 邱缨挨着晏栖桐坐下,点了点头:“我本是随舅舅去探亲,在市集里为了看一支胭脂就晚归了些。回去的半路遇到一妇人,说是脚被扭伤动弹不得,求我送她一程。却不料……”她一脸的懊恼,显然十分后悔伸手去帮了那人。 “就是押我们来的那个?”晏栖桐小声问道,见邱缨点头方不得不感叹,那些人倒真是“对症下药”。想必自己坐在那寺庙中是十分虔诚的模样,那个僧人才会来钓她上钩。而邱缨一看就貌美心慈,可以一欺。 “既然群花馆放了人,你怎么不回家去?”桑梓在一旁问道,“我听你的口音……” “是的,我便是宏京人。”邱缨回道,“我母亲虽嫁在宏京,但乡音一直未改,教过我一些。随舅舅回去后,便试着说那边的话,所以那妇人并不知道我其实是越走越回来了。倒是她们其中几个人的口音让我听出了几分,便想着离宏京若近的话总好图谋逃脱,那时,定是要想办法与姐姐一起逃走的。”为此她甚至在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候就将自己耳上的一对耳环藏在袖里,后来进素青城被迫沐浴又握紧在手中,总之不可能不需要盘缠。如今到是派上了用场,她一被放出来就把耳环给当了,雇了马车直奔宏京。 要不是在出城关时瞧见打起了帘在朝外张望的那张面孔,她也是来不及想太多的,但既能再遇到,她怎么也要催了马车赶上来。 第三一章 听罢邱缨细说她到此的种种,桑梓想这世间多得是柔弱无能的闺中小姐,但也有些只是身为女儿身,却一点也不会差于男儿,甚至强于男儿。桑梓便认得一些这样的人,自然眼下这位,也有几分意思。 不过没想到她和晏栖桐倒有默契,想到一处去了。一看晏栖桐的脸,果然是得一知已模样,心中不由暗笑。也就是现下已经离险,方说些这个,若真还在群花馆里,那种烟花之地清白的女子进去后,哪能全身而退。就算她们两个拼了命逃出来,也怕是要受很大的苦,想想自己还算来得及时,事情过去后到如今,桑梓也是突然松了口气。 不过相较于自杀的那两个傻姑娘,这两人放得下,这很好。 果然,邱缨不胜唏嘘地便把这事给说了出来,晏栖桐便惊得半天不能说话。 桑梓拍了拍她握紧的双手:“人各有命。” 晏栖桐一把攥住了她冷凉的手:“……若是没救她们出来,至少她们不会死吧。” “也可能比死还难受。”邱缨轻声道,脸色也是苍白的。 “让她们难受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尤其是那些男人。”晏栖桐深吸一口气,“女人若不是附属品,又哪能轮到男人去置喙呢。别说还未沦落到卖身的地步,就是卖身,又是谁的错。怎么会那么傻!”她又想到那个双手双足都被铁链链住的毁容女人,心中更是透不过气来。她应该请桑梓将她也弄出来。可是就算将她弄出来了,她又真能好好过活吗?外面的世道也许会更快的压垮她呢,晏栖桐不禁胡思乱想,百般纠结。要说未到这里之前,她只是个平凡简单的人,哪有这等事要她来想。 附属品,桑梓在心中咀嚼了两下这个词,不禁伸手抚摸了两下晏栖桐略微绷紧的背。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易。可惜了,她若真是做了太子妃,他日再登后位,兴许能为天下女子松些桎梏。 那邱缨也听得是两眼发光,忍不住道:“我与姐姐甚是投缘,不知道姐姐到宏京后住在哪里,我定要前去拜访的。” 晏栖桐说完那些话就有点儿后悔。她曾所处的所谓男女平等也是经过长期抗争争取而来的,若是在这里宣扬这种思想,恐怕会视为怪物被人诛之。所以那些话除了让自己心中更郁闷没有任何的用处。还有就是她也不知道此行到宏京住在哪里,于是只能偷眼去看桑梓。 邱缨立即对桑梓道:“入京后改天邱缨还要登门以谢大恩的。” “罢了。”桑梓摇了摇手,“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就当做了场恶梦,醒了就忘了吧。” 邱缨想了想便笑了笑,尽是无奈的认同。人言可畏。虽然她们这一批人因为还没有被训老实没被老鸨推出去接客,几乎无人知晓,但衣裳上沾了洗不掉的污渍,唯一的办法只有丢了它不再穿,哪能晾出去人尽皆知。想来总是有几分怕的,不至于死,但却怕一个人回去被种种的追问,她也但愿这遭经历这一辈子都再没有人提及,她方能依旧是个清白身。 那些死了的倒是一了百了,自己却不知要担惊受怕多久,这样想着邱缨便抓住了晏栖桐的手,企图从她那里得些勇气。 邱缨满脸极力掩饰的恐惧落入晏栖桐的眼中,使她有些不忍。虽是落入妓院一遭,但她如今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重的心理负担,又有谁会站在道德至高点来对她横加指责。可是生于当世的别人就不一样了。她只得轻声问道:“你回去后,准备怎么说?” 邱缨咬紧了牙,一迳沉默着,手也只紧紧地抓着晏栖桐。 桑梓冷眼旁观着,晏栖桐居然好似身外事,也只无言地安慰别人。她慢慢喝了口茶,问道:“你家在宏京哪里?” “我么?”邱缨回道,“城南有座观水桥,桥下有条燕子巷,我便住在那里。” 桑梓端茶的手便顿了顿:“燕子巷?那里确有户姓邱的人家,可是做丝绸生意的?” “正是。”邱缨忙道,“原来您也知道那里,可是认得我家里的人?” “邱家的丝绸多走外邦之货,不少新奇的料子也是贡品,我见过一些。” 既是贡品还能见过,邱缨立即认识到桑梓恐怕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厉害些。她便微探出些身子道:“您说的正是。我家的料子很得宫中娘娘们喜欢,每年都会挑最好的献上去。这次我随舅舅回去,其一是探亲,其二正是准备去离国走走,那边据说有座大雪山,山脚下有片村庄只养一种蚕,许是吸取雪山之灵气,其丝那才叫真正的柔顺沁凉,做成的夏衣绝对能是世间珍品。” 说到家中生意,邱缨不免有些神采飞扬,晏栖桐稀奇的发现,她什么恐惧后怕都不翼而飞了,看来这个女人是块做商人的料。 果然,邱缨许是见自己有些过于忘形,便收敛了些,轻咳了下细声道:“我爹娘只我一个女儿,按说我的年纪也是到了许人的时候,不过我其实十分喜爱丝绸这个行当,这次就是想跟着舅舅试试手,哪曾想……”她叹了口气,“这便是命吧。” “别呀,”晏栖桐忙道,“我看你很有些天赋,你就权当这是次历练考验罢了。” “真的么?”邱缨喜得又抓住晏栖桐的手,“你不觉得一个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不雅么?我爹倒还好,我娘却是万般不愿的。” “嗯……”晏栖桐便又有些迟疑了,她这么无心一言,不会给人家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吧。所以她会烦闷,在这里她连说个话都要小心些,生怕因自己这个异世人再误了别人,这种束手缚脚的感觉自然是极不痛快的,她便也不敢乱怂恿什么了,“这种事自然还是你家的长辈说了算,你这次又是突然失踪突然回去,恐怕他们即使之前有心也不敢尝试了。” 邱缨脸上刚浮现的喜色便又黯淡了下去,只沉默着。 晏栖桐感觉是自己扫了人家的兴,又不好再接下话去,便去看桑梓。哪知道桑梓茶也没喝了,竟然坐在那里发起呆来。刚才她的脸色还好好的很柔和,这眨眼之间怎么就静得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水,使人不知深浅。 桑梓转头看了看她,突然伸手在背包里翻找起来,好半天才拿出个极小的玉匣子。 她将玉匣子推到邱缨面前,示意她打开。 邱缨不明所以,抽出匣盖,顿时停顿了一下呼吸。 晏栖桐便凑了上去,只见匣中卧着一只蚕蛹,通体雪白如玉,与匣子浑为一体。晏栖桐总觉得平常的蚕蛹看起来是有点恶心的,而这只蚕蛹如巨匠雕琢而成是纤毫毕现,保存的极好,许是颜色的原因,倒没有那么难看。她虽直觉这是真蚕蛹,可若是假的,只怕也价值连城了。 “这是……”邱缨颤着声音问道。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蚕,叫雪背蚕。”桑梓淡道。 邱缨小心地捧着玉匣子左右细看,简直爱不释手,她喃喃道:“传言不虚,果然是真的。雪背蚕,名字甚妙,甚妙!”说罢她就看向桑梓,谨慎小心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你把它拿到家里,对你突然回来自然就有了个说法,至于怎么自圆其说,你自己去想。”桑梓垂眸看了那玉匣子一眼,“只有两点记得。这只蚕蛹是被特殊药汁浸泡过,不能触摸;第二它是用来止消渴的一味良药,你们日后若真能到那里,真能得到雪背蚕,务必保存好留些给我。还有,”她迟疑了一下方道,“前几年宏离之间在那边有过战事,现在还算平和,但若真要去,还是万事小心。” 邱缨高兴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脸色激动地绯红一片,很是艳丽。她忙轻轻合起匣盖,万般宝贝地放在桌边,然后起身绕到桑梓身边就跪了下去:“邱缨嘴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往后若有需要,自当作牛作马,倾力报答。”说罢,就连磕了三个响头下去。 晏栖桐保持着惊诧的表情一直看到这里,见桑梓却是连扶一下的手都没有伸出去。难道这什么雪背蚕是她的珍爱之物,看起来竟是万般不舍。她见邱缨还在地上跪着,没有任何怨言,又不好开口了。 桑梓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起来罢。我叫桑梓,你若跟你爹说了,去打听打听,他只会更相信你。” 邱缨便在心中牢牢记下这名字,口中再三道谢。 说来蚕是吃桑叶的吧,晏栖桐突然意想天开,难道桑梓真是什么妖精变的,比如雪背蚕什么的,所以名字也是最爱吃的食物? 桑梓放下心中一段往事,整个人便松软了下去。她倚在椅子里,一转头,就看到晏栖桐神游世外的表情。邱缨得了她的好处,自然是不敢多问的;晏栖桐却也是个蚌般的双唇,自觉不该问的绝不会多开口。但此刻桑梓却觉得她这性情一点也不好,比如其实自己想说,但没有人问,反倒无从开口了。 罢了,既然业已放下,何必再拿起呢,那便是庸人自扰了。 几人喝了会茶就又重新上路了。这回邱缨没再追问日后要去哪里找晏栖桐,她深信等到了宏京后,她们一定能再见面的。 第三二章 还在山上的时候,晏栖桐在翻阅桑梓的那些书籍时,曾看到过关于介绍宏京的卷册。宏京被宏国的众多州郡拱卫其中,按晏栖桐能理解的话来说,也是个集政治、经济和文化为中心的大京都。宏京共设十六座城门,内外各八座,皆成错齿而矗。而宏京内城则被纵横分割,规划十分严整,功能设施齐全,规模甚是宏伟。 当然,在晏栖桐这个看惯摩天大厦,钢铁城市的异世人眼里,再宏伟也不过如此。不过等马车跑到了城门外时,晏栖桐还是得仰视这座城池。 一国之都不愧是一国之都,那城楼比先前看过的高了去了,这样的城要被攻打,什么云梯都是白给,根本爬不上去。而城门前更是车水马龙,相比之下,她们这辆马车也不够出彩。 京都的城关自然是要严查的,排队进城的队伍拉了很长,晏栖桐无事可干,在左右帘子边来回朝外张望,而桑梓则一直默不作声地在那闭目养神。她们的马车跑的快些,邱缨这时候还没有到。 等终于轮到她们时,官兵问话,车夫上前笑着应答,不过仍是说要开车门看一下,车夫就只好回来请示桑梓。 桑梓拧了拧眉。她是许久不曾入京了,但以前也是频繁出入并没有查得这么严。她便让晏栖桐打开了车门。晏栖桐半开车门,只小心地露出半边脸,尽量遮住面纱,生怕那当兵的也要上来让她解掉它。 可出乎预料的是那当兵的先是朝里漫不经心地扫了一下,随即便瞪大了眼睛。这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高高壮壮地就这么跳上了马车直往车门前凑,车夫忙靠过来,紧张地看着他。 车门外的光线一下子就被这当兵的给全挡掉了,桑梓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觉得自己认识他,不知此人为何突然露出一幅激动的神情。 “您……您可是桑梓大夫?”那当兵的开始有些犹豫,尔后试探着问道。 桑梓轻“嗯”了一声。 “听说您许久不在宏京,这是准备回来了么……”那当兵的又问。 桑梓把盘坐的双腿放下,徐徐往前探了探身:“我竟不知会被人如此惦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便柔和了下去,“你可是曾经守边的骑兵?” 那士兵当即咧开嘴得意地笑了:“桑梓大夫果然好记性,我正是您救活的人之一。”他不禁有些手舞足蹈,“我前些时多喝了酒犯了点错,被将军罚守城门三个月,我还只当倒霉来着,没想到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哈哈!”他忙跳下了车,非但如此,并将刚刚查过的前面的人群都粗鲁的分散开,城门之下给让出一条大道来。之后他就又奔回马车身边,单脚跪地拱起双拳恭敬地道:“桑梓大夫请入城吧。” 桑梓有些无奈。 五年前宏与离的边界处曾因为摩擦爆发过一次不小的战争,宏国的一支数千人的骑兵追击败军却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被围困在边境的大雪山里。彼时的桑梓恰好由于寻找传说中的一种稀世珍药也在雪山深处,是她救治了那些被极度冻伤的骑兵,并顺利地带他们绕出了大雪山,杀出前来阻挡的重围回到宏国地界。桑梓不但能医人,马上功夫也不错,与那些骑兵同生共死,杀得浑如血人。 在最后活着回去的那一千不到的骑兵心里,桑梓无异于是世间最奇的女子。 当年的骑兵大多数都还在边疆,有极少数被调回京都任职,今天这犯错被罚守城门的便是其一。他望着桑梓的马车那远去的背影,心中喜道,将军这几年都念叨着桑梓大夫,却是听说她隐居于世外,便一直懊悔当年没有好好感谢她。这回好了,她即回来,总是要进宫去太医院的,让将军注意着,找着人应该不成问题。看样子是该把兄弟们聚一下了,他们若是知道了,必也是极大的惊喜。 只是,当年能入雪山上战马,杀敌退兵的桑梓大夫,怎会变得如此孱弱,那声音都软的没了力,模样也不够精神,害他差一点就错过了去。 晏栖桐直到进了城,还瞪圆了眼看着桑梓。她想她必须再一次刷新对桑梓的感观,随着进入宏京,按说就是进入到了桑梓的根据地大本营,想来她还会有让自己惊讶的地方,看来还是得趁早习惯免得总是一惊一乍的好。 想到这里她就收起了自己一脸的惊叹,挑起帘继续打量外面的世界。 看着看着,她就生心疑惑,又生怕只是人家的风土人情。想自己的身份还是晏栖桐,就是宏京人氏,总不至于会对那些产生疑问,本着多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硬生生地压下了想问的话。 可是,还是不对。 她是看到许多人家包括店铺门口都挂着白灯笼的,头几家就罢了,再来竟有写着“丧”“吊”之类的字,这总不会是风土人情。想着自己颇有些草木皆兵,她不禁叹了口气。 “看见什么了?”桑梓从一旁凑过身来。她倒没有对几年未进的宏京有什么好奇之心,只是见晏栖桐表情艰深,变幻莫测,才来瞧瞧的。 “你看,好像是出什么事了,好多人家门口都挂着白灯。”晏栖桐指给她看道,“三两家也就凑巧了,这么多,但又不是全都挂,这是不是奇事?” 桑梓闻言便仔细地看,果然如此。这倒是她没有见过的情景。她唤住了车夫,让他去打听打听。 车夫将车停在了一个角落里,此处有一颗大树,立于两户人家院墙相接的凹陷处。大树绿意葱荣,又刚过晌午,正好避荫。他有段日子没有进宏京,今天来确实有些不一样。首先是城门那查得更严,进来后看到几拨身着素衣的男男女女出城去,既不像一批人,可表情倒是很相似。现在又看到很多房屋门前悬了白灯,倒不知是为了祭奠谁。 他见正好有户人家从门里走出两个面带愁容的年轻男子,门前也是挂了白灯,腰里系着素带,他便忙上前打听。一问不要紧,得知原因后大吃一惊,匆匆忙忙地赶回车边回话。 “回桑梓小姐,原来是流光太子妃在宫中病逝了。” “什么——” 这一声惊呼是发自晏栖桐的,她叫完便噤了声,转头惊疑地去看桑梓。 桑梓慢慢皱起了眉,也有一时的不解。 流光太子妃?原是知道晏流光跟夙命走了,后又得知她回了皇宫还出宫为死去的亲娘守孝,算算日期三月未过,怎的她也死了? 这事中种种都透着蹊跷的意味,桑梓便问:“还说什么了?” “没有旁的,只说是太子妃为她娘亲守孝期间过度悲伤抑郁成疾导致的。并且她没有葬入皇家陵园,而是由她父亲晏丞相做主葬在了城外的一片山野之间。这一路出城的,大多是往那里去的。啧,传说中天仙一般的人儿,怎的这般命薄。”就连车夫都万般惋惜,恨不得跟了那些人出城去看个究竟。 这便更古怪了。桑梓看看晏栖桐,见她只是紧咬着嘴唇有些不安,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按说你父亲是知道你在我那里的。我那山上虽然难寻,但他位极人臣,不至于找不到我那里,至今一直未去,那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不想找到你;二是别人不想他找到你。如果真是晏流光回去做了太子妃,便是前者,但她现在居然也死了,恐怕便是有你父亲也无能为力的事了。”她说完就突然想起晏栖桐失忆的事情来,只怪这一路她们都很少有话语涉及到过,使她也一时忘了。她便缓声问道,“你还没有想起什么来么?” 晏栖桐除了摇头也只有摆手了,可她从桑梓的话里又探出些阴谋的气息。若真是有人不想晏家的女儿做太子妃,那晏流光死了下一个是谁?当然没有下一个,因为自己这个名字的身份不是早就假死了么,所以是一定不能被人知道“晏栖桐”是没死的,不然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晏栖桐越想头皮越是发麻,穿到哪不好穿,穿谁身上不好穿,穿什么面孔不好穿,她怎的处处艰难,又要怎么寻找回去的路呢。 桑梓见她死绞着双手,凭她表情,只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事,又从中分析出了利害关系,她便不再追问记没记起过往的问题,以晏栖桐现在的种种表现,确实不重要了。于是她道:“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你。” 想想只因自己挨了巴掌,桑梓就怒杀了那人,晏栖桐就忙道:“我只小心谨慎不暴露自己身份便罢了,千万别再为我杀人了。”从山上下来后就一刻都没消停过,来这的一路就已经够惊险了,怎么刚进宏京就令人毛骨耸然一样要大开杀戒似的。 桑梓伸手又挑起她的下巴,她脸上的疤已经很浅了,若是打厚一点的胭脂恐怕都能遮盖过去,只是胭脂敷面恐怕对伤口最终的痊愈会有影响,而整日带着面纱也终会引人起疑。 没料到晏流光会突然出事,不然也不需要如此谨慎了。她只知道晏子梁是知道晏栖桐在她那的,对面他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晏流光一死,她突然不确定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晏流光是被带走了的真太子妃而晏栖桐却是还活着的假太子妃。 桑梓当然是希望晏栖桐时刻跟在身边,上次病发毫无规律,她不敢马虎。但此刻想想晏栖桐跟在自己身边必定更容易被人认出,在自己去晏子梁家摸清情况以前,现在只能小心一些了。 想到这里,桑梓唤外面的车夫道:“你可还记得驿站里与我们说话的那一辆马车的车夫?现在你悄悄回城门边去,那车一定还没到,你在那等着他罢。” 第三三章 桑梓说罢转头对晏栖桐道:“你先去邱缨家住几天,我自会去找你的。” 被桑梓这么一撇开,晏栖桐也立即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她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静静地候着。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车外响起了邱缨的声音。 桑梓打开门招手让她进来,尔后温和道:“我有些事暂时不能带着她,她须得与你一同去你家住几天了。” 邱缨忙回道:“好、好,”然后露出些懊恼之色,“只是我还没有想到要如何回禀父母,总觉得哪里还有缺处。” 桑梓想了想便道:“你就说在那城里偶遇到我,听其口音是宏京人氏便交谈起来,没想到我手上居然有雪背蚕。只是这蚕在宏京里,须得回来才能拿到,何况现在赶去离国的大雪山里,那边入冬非常早,蚕籽尚没有孵化,是见不到雪背蚕的。并且大雪山里的那些人都谨慎的很,不会轻易让你见到这种蚕,唯有拿了同类的蚕去,也许才有机会。”桑梓歇了一口气,又缓缓道,“若是问你为何单独回来,你便道事出紧急,是我急着赶回宏京,你便只差人回去禀报了你舅舅,至于到时他们说没接到禀报,你便两手一摊,装无辜好了,何况你带有雪背蚕回去,顶多埋怨你几句,加之我的名头,足以你成功过关。”说了这好大的一通话,桑梓终于是说累了,便靠在那喘着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可以下车了。 邱缨一边听一边细心记下,口中还念念有词,见桑梓面露疲色,就再三道谢下了车。而晏栖桐则一边退出一边看着桑梓。桑梓竟然没再睁眼,也不说些道别的话,更没有确切地告诉她会在什么时候来接她。 按捺住心里的种种疑虑,晏栖桐挎着包下了马车,跟着上了邱缨的马车。 邱缨只亲密地挨着她坐,笑道:“我只道得过些时候才能与姐姐相见,却不料还有这等的缘分。还有,我只姐姐、姐姐的叫你,却是名字都不知道,实在该死。”说罢就眼睁睁地看着晏栖桐。 “我?”晏栖桐其实是个性情较冷的人,这种人的交际圈子自然不大,并且也不善于和太能闹腾的人相处。之前无论是宝桥还是桑梓倒刚好,这会儿邱缨的热络着实令她有些吃不消。但邱缨黑眸又分明执意地看着她,她只好道,“我叫克瑾,”她想想自己这身子的年龄,脸皮略有些薄,只因一直装在嫩身子里,“我今年十八,不知你……” “十八?”邱缨惊呼一声,放开了手退开些左右打量她,啧声道,“不像不像,枉我一声声的叫你姐姐,原来我还大你一岁,那克瑾妹妹,”邱缨又凑过来,“既然我们这么有缘,便义结金兰如何?” 晏栖桐瞪圆了眼眸,义结金兰,在这里?她还真没想过这些事,可邱缨却不放过她,就开始叫了,“好妹妹,我是家中独女,自小没有玩伴,这回你得在我家多住几天,纵使是桑梓小姐接了你去,也得常来。” 晏栖桐木然地点了点头,无力应答,只由了她去。 邱缨这才小心问道:“只是不知道妹妹这脸上的伤……” 摸了摸脸上的疤,晏栖桐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也快好了。” “是呢,看起来伤得并不重,应是能痊愈的。”邱缨叹道,“妹妹的模样举世无双,当不能教这伤给糟蹋了去。”邱缨说罢就打起了帘看着外面,已经快到观水桥了,她便忙静了下来,在心中默默整理着桑梓的话。 而晏栖桐却因她的话有些烦恼,若这个身子只有个平常相貌,自己干什么都不会引人注意,美貌人人求之,于她却是极不利的事了。 又过了片刻,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邱缨深呼吸了几口,牵着晏栖桐下了车。 所谓的燕子巷,只因它由一而岔开成两条巷道,像极燕尾的剪势。而邱缨家便住在巷头,这里对面只有两户人家,占地都不小,算得上是殷实人家。尤其是邱家,每年还会做一点皇家生意,自然不比旁的。 在门前打扫的小厮瞧见有马车停在自家门口,便斜着眼睛瞧着,没想到车上下来的却是家中小姐,她不是走远亲去了么。小厮忙上前行礼:“小姐,您怎么就回来了。” “快去通知里面,我回家了。”邱缨乍见自家朱红大门,眼底便浮了泪,紧拉着晏栖桐颤声催道。 晏栖桐无言地拍着她的手背,助她平缓情绪。此时邱缨要面露喜色才对,且需带着一冲之势,绝不能透露了犹豫与凄惨来,尤其当她见到自己的父母时,必会激动万分,万一露了马脚就不好办了。 不知道自己的爸妈现在如何,晏栖桐抬头看着眼前的四扇朱门,心中暗淡地想着。她家是平常人家,她妈退休闲赋在家,不是伺候花草就是去公园跳舞唱歌;她爸虽说还在上班,每日也是轻松自在。她同样也是独女,家中从没有为生计着愁过,一向和乐融融。只是不知道现在两位如何。如果自己真是摔进了医院里的小花坛中,凭那高度,又有掉在遮阴棚上的缓冲,死可能不至于,即使半残,爸妈肯定也会倾尽全力去救她。而她现在魂魄飘泊未归,怕只怕已像植物人一般,除了呼吸,再睁不开眼了。 想到父母整日面对着的那个自己,不知道要流掉他们多少的眼泪,又不知道会如何不死心的四处求医,只怕现在是连心都要操碎了,晏栖桐便也心如刀绞。邱缨好容易缓和了自己的情绪,回头见她双目无神,似有悬泪,倒安慰起她来:“妹妹别怕,我只道你与桑梓小姐是同伴,因与我投缘来小住几天,我爹娘绝不会多问的。” 晏栖桐眨了几下眼,将泪逼了回去。她还带着面纱,面纱下咬破了嘴唇也看不出来,只有那点点血腥吞进口中,却是比黄连还苦。 后来邱缨爹娘迎了出来后,晏栖桐冷眼看着他们团聚相拥,邱母抱着女儿一脸慈爱,不停抱怨她怎么就回来了;邱父则立在一旁,拈须含笑。这一份天伦让晏栖桐看了个痴,以至于后来如何进的邱府,邱缨如何讲述自己此番回来的经过,包括介绍她在内,她都只觉耳中塞了棉花似的,听得模模糊糊;面纱也似蒙住了眼,看得不太真切。 有点像做梦,晏栖桐最后被带到一间房中,她坐下后,觉得,像做梦。 可惜这个梦无论她如何拧紫了大腿,咬破了手臂,也没有醒来过。 再见到邱缨时,已是到了入夜时分,邱缨换了装,之前的几分狼狈便一扫而空,成了个明艳艳的大美人。她捧了一叠衣物过来,见晏栖桐侧伏于床,似是睡着了,就轻轻地把衣物放在床头。 晏栖桐转过脸去,拭了拭脸上未干的泪痕,这才掉回头坐了起来:“你来啦。” “你没睡呢,”邱缨喜道,立即看出她有哭过,便坐在她边上,问道,“怎么了? “头有些疼,不过不碍事,休息片刻便好。”晏栖桐打起精神来问道,“怎么样,桑梓教你的回答,过关了么?” “过了过了。”邱缨忙道,又惊叹,“我爹一听桑梓的名字便有些吃惊,原来她曾在太医院任过职,是太医院院使唯一的徒弟。她手上有雪背蚕是自然的事,据说她一年便有半年不在宏京,多是上各地搜寻珍稀药种,最近确是没听到她的消息,原来这才是回宏京了。”她压下些声音道,“有她的名字在,我爹娘不会想到别处去。只希望路上发生的事再没有人提,我便也少些烦恼。” “那是自然。”晏栖桐点头,“你爹娘对我也没多问么?” “没有。”邱缨笑,“我有些个同辈的亲戚,但都不在宏京里。我家的丝绸多从外邦来货,所以一路上都需要有自家人打点。我爹娘见我有相交之谊,乐得见我们相处呢。就是我说要与你义结金兰,他们也没有二话。” 自己在这里出现,纯粹是属于来路不明人氏,晏栖桐想邱家父母不至于不关切,想来还是桑梓的名头和她的那只雪背蚕起了作用吧。 既然是个落脚地,呆着便呆着吧。晏栖桐恹恹地想着,在哪里不是一样呢,这里在她眼中,全都是一样。 当天晚上,邱缨果然张罗着设案摆香,又捧了众多祭品到后院里,拉着晏栖桐倒头便拜。她的父母都在一旁立着,末了也接受了晏栖桐一拜。 邱母仔细地看着这个女儿新认的妹妹。她原是带着面纱的,之前见礼时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也未识得她的真面目。这会儿她拿下了面纱,月色朦胧映照之下,果然是容貌丰美,有倾世颜色,女儿隐晦提及的她脸上的伤疤根本就入不了眼。再加上此姝举止落落大方,从容淡雅,又是与桑梓大夫同行之人,恐怕绝非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女儿得了义妹,邱母自然高兴,她本意是先问人家取了生辰八字算过后再行结拜之礼不迟,但还是拗不过女儿的急切,只想早早认了这个妹妹。不过等结拜礼毕,邱母还是问起了晏栖桐的八字。 晏栖桐被问之后略愣了一下。夫妻间要过问生辰八字她是知道,这姐妹结义怎么也来这套,早知这样就不结好了。晏栖桐郁闷地想了想,只道不记得,恐怕人家心中生疑,而自己又根本记不起宝桥她们是否说道过这身子本人的生辰八字。最后无奈,晏栖桐只好勉强镇定地把自己的八字报了出来。 邱母取了八字,第二日便提了重礼去找宏京中有名的一个半仙给他看去了。 第三四章 这个半仙姓朱,便号名为朱半仙。据说他前半生只是个在街边摆摆字摊,平日里与人写写状子过年时写写对联的落魄书生。在他四十而立那年,在一个惊天雷的春日里,他突然对别人说道能够请神上身。起初相信的人自然是没有的,但也有那好奇好事之人,试着与他玩笑,但不料被他件件桩桩都给说中了,顿时名声大噪。 后来他便也不摆摊了,只拿人献上来的供奉修了一座小道观,每日里只接受先到的十人问占。 因为朱半仙越来越有名气,找他问占的人便越来越多。无非成家立业之事,或者亲人的身体安康问题。有远到者,城里晨钟响起时已然候在观外,若排不进前十,恐怕一日就白白耽搁了。 邱母带着重礼前去,好在今日排队的人不多,她是在天方方见亮去的,前面只有四拨人。虽来得早,朱半仙却并不很早开门,等有小道士开了门,足足又有一个时辰后,朱半仙才出现。 只见他正光着脚围着殿堂中间的塑像闭目游走,无人敢去上前惊扰。这朱半仙是个瘦皮男子,颌下又有长须养至胸前,加上道袍宽大,生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邱母虽早有耳闻,却从没来过,此是第一遭。按照别人教给她的先是给了供奉,再排在那四拨人后等着。等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她便把写有两个姑娘生辰八字的字条摆在了朱半仙面前。 朱半仙一手捻须,一手端起字条观看。他先是看得邱缨的,看罢掐指一算,啧啧着摇了摇头。 邱母一见便心一提,忙问:“大仙,我女儿的八字怎么了?” “可惜了,”朱半仙放下邱缨的八字,笑道,“你女儿若是身为男儿身,他日必然富可敌国。”他又转道,“不过瞧她的运势,将来会越来越好。她此前遭有一场劫难,好在遇上贵人相助,已化成大吉了。” 邱母不知他所说的劫难是什么,刚想追问,只见朱半仙低下眼就看到了女儿刚结的义妹的八字。 “咦——”朱半仙把那张八字拈了起来。 邱母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又有点紧张起来:“此女八字如何?与我女儿是否相生?” 朱半仙没有说话,只是掐指在算,可是算了半天,他仍然觉得一团迷雾。这姑娘的八字看不到路,寻不到根,只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暗。 “这生辰,可是无误?”朱半仙问道。 邱母一愣,道:“是问她本人拿到的,应该……没错。” “这就怪了,”朱半仙频频晃着脑袋,“这姑娘的八字贫道看不出来。”说罢他就放下了字条,盘了腿双手结印开始打坐。 邱母旁观了前面几拨人的问占,一看即知这便是要请神上身了。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让他看个八字,不至于还要惊动仙神,但不想竟被如此谨慎对待了,这叫她心中更是打起鼓来。 那朱半仙坐了好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冷战,睁开了双眼。他方才眼里还有些散漫,这会儿却有十足的精神,他再度拾起那八字,仔细观看,方道:“这姑娘乃是奇人,与你家女儿也有机缘。你方才是说她们已经义结金兰?甚好,甚好。” 邱母听罢自然欢喜,便问:“刚才大仙说我女儿曾遇劫难,不知是何事成劫?” 朱半仙又摇了摇头:“即已过去,又何需再提,往后的日子好着呢,你只等着享福吧。” 邱母便不再追问,放下心来。 在她准备离去前,朱半仙突然叫住她道:“明日你请那姑娘到贫道这里来,切记切记。” 邱母应了,便回去了。 待到了家中,邱母把朱半仙的话都对邱缨与晏栖桐说了,这两人齐齐惊出一身冷汗。 邱缨自然是因为那个“劫难”,好在半仙让她娘不要再提,她娘也就果然不多问;而晏栖桐则是因为那半仙说她是奇人。她给的生辰虽是自己的,但也是阴历的,按道理只要是个日子总得有个结论,哪怕不准。可那半仙却说算不出她来,又说她是奇人。不知那人只是信口开河,还是确实有些本事。想想自己灵魂都离体入了别人的躯壳了,请神上身什么的,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抵触。 不过她依然是有抵触的,上次就是因为想要去占卦,才被人掳了去。那时是寺庙,这回是道观,她的命怎么这般离奇。 邱缨自是知道她的经历的,听她娘说朱半仙请她去道观,便忙道:“妹妹,我与你一同前去就是。” 晏栖桐笑了笑,只好应了下来,心中却在苦叫,桑梓,你在哪里。 桑梓此时,正在晏府。 晏流光死了,头七刚过。晏府正是闭门谢客,门庭前冷冷清清。皇帝怜晏子梁中年丧女,特许了他十天的假在家,他自亲手埋下晏流光后便再没有踏出家门一步。 桑梓寻上门时,竟是无一人在角门守着,直拍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出来应答。 那人只将角门牙开一条小缝,探出头来:“谁呀?” 桑梓笑了笑:“劳烦传个话给你家丞相,便说是有个叫桑梓的人来了。” 那人上下打量她几眼,嘴里嘟囔着:“都说了不见客,怎么总有人上门。”但见桑梓只微微笑着,又不胜体力似的倚在门边,就边合上门边道,“你且等着罢。” 过了会儿,还是那个人,却是一脸慌张的迅速将角门打开,侧了身道:“快请进来。” 桑梓扶着门框提裙进去,却不料眼前站了好几个人,当中的便是当朝的一品丞相晏子梁与他的夫人。 桑梓虽然没有直接与晏子梁打过交道,但以前还是见过的。那时他初任丞相不久,可谓气意风发;而晏夫人因着曾经的事秘密会过面,自然是记得。可惜这对夫妻如今已不复当年风采,尤其晏夫人,那分雍容贵气被打得零零落落,两鬓见白。 与此同时,晏家二位看桑梓也有些不一样。桑梓曾受过皇帝嘉奖,晏丞相见过,晏夫人自然也记得当初那听了她的要求只显得兴致盎然的年轻女子。可如今也是多年过去,她也变了许多了。 双方站在那都有一会子的沉默,等看定后,晏夫人猛然想起女儿栖桐应该还在她手上时便扑了上来,一把抓住桑梓的手,只急得满脸通红,张了嗓子无法开口。桑梓见状立即蹲□去,拔了她的一只布靴,找了然谷摁了下去。晏子梁心中纵有千万句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吓得忙扶住夫人。 晏夫人被摁得“嘶嘶”直叫,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桑梓缓缓站了起来:“夫人心火过甚,以至口噤不开,还需多注意才是。” 晏子梁看着双目赤红的夫人只顾着喘气,便眼中含泪道:“多谢桑梓大夫提醒,里面请。” 桑梓在随他们走时,看到主屋后露出的半楼小阁。据说那就是藏娇的金屋。当年被太子看中了晏流光后,为免世俗干扰,晏家便建了这二层小阁让晏流光和晏栖桐居住。当然,桑梓也能想到,这应是晏夫人的主意,目的便是混淆视听,最后成功换位。 不过,若是成功了,想她今日也不会站在这儿。 晏子梁请了桑梓落主座,又吩咐下人打水和沏茶。 晏夫人却是再等不得了,一边掉泪一边问道:“桑梓大夫,我家栖桐呢?她脸上的伤……”她再问不下去,心被揪得紧紧的。 “她脸上的伤若不能全好,也不过是像当年流光一样罢了。”晏子梁在一旁道:“只要人还平安无事,晏某,便再无所求了。”他心里真是极为暗淡。当年因为贪念让活得好好的栖桐死于碑上,如今又亲手葬下了空棺,刻下了流光的名字。他真是罪孽深重,竟先后让两个女儿假死,想他日后必下十八层地狱,必受十八般极刑。 晏夫人也在一旁只会点头:“对、对,我亦无所求,只要我女儿平安无事就好。” “平安暂时自是平安的。”下人速度极快,打了水上来,桑梓一边净手一边道,“我是刚回宏京,便听到晏流光死了的消息,想着应先到府上来问个原由,解了我心中疑惑,不然我也难保栖桐的平安。” 桑梓一个“栖桐”叫得有几分亲昵,晏子梁便放下些心来,立时明白她话中所指:“桑梓大夫可认得彦国的知玉大师?” 桑梓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明明知道晏栖桐便是夙命让送到她那的,岂能不认识? 晏子梁又道:“现在想想,世事万物自有规律——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如此简单,晏某却一直没有看透,当真是利欲熏心了。”说罢他就将之前所发生的事大概讲述了一遍,方道:“是流光以死换得家中平安,免受欺君之罪。她应与知玉大师已起程去了彦国,想来此生,”他哽咽道,“是再见不到她的面了。”想想那个柔弱却肩堪家重的身影,他只觉深愧于她们母女二人。但如今却是再不能偿还了。 晏夫人见夫君自知道真相后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中,就更心如刀割,她从坐椅里滑落在地,跪在自家老爷跟前:“请老爷不要再自责了,都是我的错,生生拆散了这个家。要怪就怪我,老爷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看着夫人面容憔悴,苦苦哀求,晏子梁也不忍苛责,只得拍着夫人的肩一起痛哭,使人不忍直视。 桑梓叹了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一家子的事自然是怪不得别人的,但眼前这主人家哭,下人也跟着流泪,而厅里厅外皆是愁云惨淡,白幔遍布,又叫人心里也闷着。桑梓便起身扶起了晏夫人:“我也有罪,当年的药还是我配的呢。” 晏夫人忙道:“快别羞煞我了,那是我的罪,大夫哪里知晓内情。” “罢,”桑梓挥了挥手,“都别提了。”她见茶也上来了,便端了到鼻前细细的嗅着。丞相府里的茶自然是极好的,而丞相所言也定然是不虚的。他的话中涉及皇后时虽然只是了了带过,但桑梓还是听出了异样来。 不想放过晏家的必是皇后,流光以死终了,保全晏家,但若晏栖桐再凭空出现,只怕会打破这个局面。晏家究竟会如何桑梓并不关心,只是晏栖桐对她很重要,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所以她也只好上上心了。 想到这里,桑梓只道:“栖桐已经随我一同进了宏京。她脸上的伤几乎痊愈,只差一味药我得到太医院去找才行。”她见晏夫人听得两眼放光,浑似起死回生了一般,只想开口说话,便按下一手,表示要继续说下去,“但是没想到现在变成这样,我认为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她回来了,甚至是她的存在都不要让人知道。栖桐脸上的伤必没有大碍,她的模样也生得极好,若是被人知道了她在此刻回宏京,难免会引人猜疑。其实我来这里的目的便是如此,即使你们再挂念女儿,也要忍忍,我自会找机会让你们见面,但你们绝不能主动去找她,或者若是无意中见到后流露出什么来。” 晏夫人一直听着,忍得只会紧扣双手,不停打颤。她也是个聪明人,这桑梓大夫的话里全是担忧,完全是站在自家女儿身边,她岂有不从的道理:“我忍得。只要栖桐好好的,晚一些见到并没有关系。只是不知你们在哪里落脚,是否缺少什么东西,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她哀求道,“桑梓大夫您只管说,我们必会一一准备。” “暂时什么都不需要。”桑梓道,“她如今也没和我在一起,我只怕会暴露了她。等我们去过宫中看看情况,自会让你们相见的。”她犹豫了一下,有些话想说,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免得教这两个人白白担着心。不过,她还是想解解自己心里的疑惑,“不知栖桐之前一直住在哪里,她提及有一对镶了七彩宝珠的玉镯,玉是白青色的,嘱咐我带给她。” 晏夫人一愣,又心道果然是我的女儿,谨慎的很,但不知她与这桑梓大夫相处的究竟如何,竟叫她这般相助。晏夫人擦拭了眼角的泪,站起来道:“我带您去。她的东西自从……离去后再没有动过,都放得好好的。” 桑梓便也起身,转头对晏子梁道:“既然晏流光愿意为了保全晏家从此隐姓埋名永不回宏国,那晏丞相还应保重身体,勿叫女儿忧心。” 晏子梁听罢背都更驼了两分,只余长叹。 第三五章 晏夫人带桑梓去了女儿住的小阁。 小阁外观修得并不奢华,可是进到里面方显得处处精细,看得出很费了一番功夫。阁上原本是晏流光与晏栖桐一同居住的,后却变成晏栖桐一个人的居所。 晏夫人进到女儿住处时又涌出泪来,哽咽道:“这便是报应。老天见我心肠歹毒便要我自食恶果,要我受这见不到女儿的痛苦。当年那桩事,我家老爷和栖桐都不知情。那时的栖桐尚小,我让她如何她便如何,后来懂事了却不曾质疑过我半句,只是偶尔对着刻有她名字的牌位暗自掉泪。临出嫁前她百般逼问晏流光也只是害怕她无法应对太子而累及全家。栖桐是个好女儿,我却不是个好母亲,生生的毁了她。” 在晏夫人絮絮叨叨之际,桑梓已经将相连的几间房都大致看了个遍。如晏夫人所言,这里窗明几净,床铺上也安放了应着时节的薄锦衾,桌上摆有鲜花,不是楼外的素缟惨淡,而是鲜艳的颜色。想来这里被晏夫人小心保护着,是她女儿的一方天地。 在与卧房相连的花厅中,她见到有满墙书柜的书籍,想到晏栖桐在山上时也酷爱看书,倒是不假。 “我家栖桐不知看了多少箱书,绣了多少绣品,只因生怕被人看破,常年待在这楼中,何尝不像是牢笼,为难她一直隐忍下来。”晏夫人跟在桑梓身后悲切道,“现在想来,我都做了些什么,那个太子妃,又不是非当不可。可惜当年一念之差,开始了,就停不下来。” 桑梓见书柜旁有一只木质的方形画筒,里面插着几幅卷轴,她上前抽出一卷展了开,只见上面画有一株牡丹花,枝茂花硕,笔笔细致,可想是如何一点一点地描画出来的。这画倒不见有多灵动,只是工工整整,规规矩矩的完成。画上有题款有印章,桑梓抬高了手细看,只觉那几个字也是笔法严谨,看得出下了些苦功去练的。 看了这画,桑梓轻轻皱起了眉,但却在晏夫人过来时,又淡淡地舒展开。晏夫人捧了女儿常用的首饰盒过来,让桑梓过目。 什么要她来拿白青色的镶七彩宝珠的玉镯,那不过是桑梓胡诌的罢了。那镯子倒是有,就是先前晏栖桐差点易换给成衣铺子里的那对。桑梓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看晏栖桐的住处罢了,果然看后心里的疑惑更多了。 桑梓端着首饰盒翻看着,然后掂起一支簪子,笑道:“瞧我这记性,那镯子她是带在手上的,她是要我来取这支七彩宝簪,想是同一套的,当初不知怎的被拉下了。” 晏夫人仔细看了看那支簪子,方忙道:“是了,她当初最喜欢这套首饰。只是出嫁的时候带了凤冠,一时就没用这支簪子。”想到那时的事,晏夫人不禁又难受起来。她如今真是什么也不想了,只要她还能再见到女儿就好。 “那我便带去给她。”桑梓收进袖笼里,又指着刚才看过的那幅画,“这牡丹画得极好,不知是否可以送给我?” “那是自然。”晏夫人便帮着卷了画轴,“我女儿当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却总在家里,苦于无人赏识,既得大夫喜爱,哪有不送的道理。” 桑梓收了画,便告辞了。 虽然还不知道有没有威胁,但桑梓离去后还是很小心的。未央的马车已经回去素青城了,她将自己在宏京中的一处宅子让给桑梓居住。桑梓在宏京原是有家的,但当年走的时候,她并没想要再回来,所以早就卖掉了。住处也早有人打扫好,都是未央留着的人,说是个个嘴口严实,可以相信。 事实上,晏家这整件事里,未央都不知半点,就足以教桑梓警惕了。皇宫里的那位必是要选个自家人做太子妃的,但绝不会让这件事沦为言官们弹劾她的口实,所以,只会是极少的人知道,当然,这也是她所愿。 回到房里桑梓好好睡了一觉,直到二更才起了身。厨子知道她回来后米水未进,便一直在锅里热着饭菜,桑梓饱饱的吃过,养足了气力,方起身离府。 宏京并没有实行宵禁,故而街上还有行人往来,夜市也十分繁盛。直到这时,桑梓才在心中一顿,立于街口,恍恍然半天不能回神。 这一路,从前至此,她都一心在为了晏栖桐的事忙碌,所担忧的也是晏栖桐,倒是突然忘记了,这是自己发誓过不再进的城,不再回的家。 不,是她以为不能再进的城,不能再回的家。 还以为自己会死于外头,没想到竟是回来了。她朝宏京皇宫的方向张望了一眼,那里有曾经带给她无尽苦乐的太医院,还有……她的如父恩师曹绣春。 不过那些都要再等等,不知道晏栖桐跟着邱缨回去后怎样。那邱家在她眼中是小户人家,为商为贩,却养了个不错的女儿。想来晏栖桐一直关在那小阁中,也没有闺中密友,她与邱缨又有些投缘,总好过她一个人。桑梓想着想着独自笑了笑,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操心到底是为什么。 过了观水桥,到了燕子巷,这里的人家院墙都不算高,已是深夜了,想着不必去惊扰人家给添麻烦,桑梓原想悄无声息地飞身掠进院墙内。不过她试了两次发现果然不如从前。她多年修习的功力,全都喂养给了体内的凶病,如今要使出一二分力,都极难了。 黑夜幽幽,桑梓深觉再蹲在人家院墙外实在不妥,好在院墙外有棵老树,树影婆娑如鬼如魅,她爬树还是不错的,一猫腰便蹭上去,踩踏实在了,这才翻进院墙内。 堪堪停稳住了脚,桑梓站定了缓缓喘着气,拿袖子拭去了额上的汗,才定睛细看。她的眼力原也是极佳的,只是这会儿眼前朦胧一片,头顶又是一轮新月,怎么揉擦眼睛也看不真切。 看来自己真是不行了。桑梓站在那,略微有些伤感。以前听闻哪家有珍藏草药,又从不示人的,她都会偷偷溜了去看看,若是实在好,等天明了便上门去,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手,若是不好,便直接毁了去,免得别人再记挂。后来上了山,她是入夜则安,极少在黑夜里行动,却原来已经弱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真要找到晏栖桐住在哪间屋,也是不难的。 在让晏栖桐离开前,为以防万一,桑梓往她的挎包里撒进了一些粉末。那些粉末有奇香,却只有桑梓辨别的出来。这会儿腿是不灵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只希望嗅觉还没有倒退。桑梓慢慢放松了身体,闭起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头一转,黑暗中仿佛也能看到空中飘浮着的一条香带,桑梓便顺着它去了。 寻到房前时,桑梓轻轻一推,门自然是从里栓住了的,但这也难不倒桑梓。桑梓自袖里取了一把短匕首,只小心捣弄了两下,门便松动了。 闪身进了房,桑梓掩好门,慢慢摸到床边。轻轻俯□去,眼睛适应后,只见晏栖桐正睡得香甜,眉目舒展,呼吸轻浅。不过,她是和衣而卧的,好似就从没有见过她只穿着抹胸入睡。她的双手还抓着被子边缘,桑梓伸手掰了掰,发现她扣得很死。 刚才莫非是做恶梦了?却又不像。桑梓折腾了这半天也有些乏了,便爬了进去,睡在了晏栖桐的身边。夜半潜进来,一是避人耳目;二也放心不下,原还有话要问,但见晏栖桐睡着了看似平稳却犹有不安,桑梓又想还是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晏栖桐在半梦半醒中,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像浸在了水里,这使她立即就睁开了眼,却一动不敢动。 身后有个人,但她竟然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有个人的。晏栖桐瞪大了眼,直到几乎都要模糊了焦点,手心里都全是汗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身后的人很熟悉。 冰冷到这样熟悉,除了桑梓还有谁? 晏栖桐长吐一口气,缓缓转过头去,果然就见桑梓正侧身半俯在她的背上。慢腾腾地把身扭过去,桑梓便落入了她的怀里。晏栖桐浑身僵硬地半搂着她,摸到她的背也是僵硬的,便轻轻地上下抚摸着。 她昨夜入睡得早,原本邱缨说什么也要和她同寝同被,尽尽姐妹情谊,不过还是被她给婉拒了。除了桑梓偶尔会与她睡在一处外,她想还是尽量避免与人同睡,万一她要是说了什么梦话,那不是麻烦了。 而每次桑梓与她一起睡觉的时候都会比她睡得还沉,除去极少的几次是桑梓先醒,通常都是自己醒过来。 那么,是什么情况下桑梓会先醒呢。晏栖桐仔细地想了想,一次是那山上她病发整个人如寒冰一块,后不知怎么睡在一起,而桑梓先醒后,还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再便是自己被掳后桑梓救自己出来,那一夜晏栖桐分明有感觉到桑梓似乎又发病了变得很冷很冷,但她自己也很快失去意识,醒来后也忘了去追问什么。 其实醒时桑梓并不依赖她,但回想那几次种种与眼下的情形,晏栖桐淡淡地想,她不会是靠着自己才能抑制病发,她不是因为这个,才对自己百般的好吧。 低头看着桑梓的睡颜,这女人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脸上竟然被蹭上了一道污迹,晏栖桐伸手轻轻地帮她擦了去,手还有些略微的抖。 是人的世界,便不会单纯,彼此帮助,不过彼此利用罢了。那污迹被晏栖桐擦干净了,她就撒了手,让桑梓一人独睡,自己披衣下床,再睡不着了。 第三六章 邱缨刚得个妹妹,一大早便来敲晏栖桐的房门:“妹妹,妹妹。” 晏栖桐醒来时窗外微微有光,后来便一直坐到了天亮。她听到叫声便转头去看床上,果然桑梓悠悠转醒,翻身坐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晏栖桐低声问她。 桑梓揉了揉脖子,动了动手脚,她一向半天才能热络起来:“半夜,你睡得熟着呢。” 晏栖桐很想开口问都半夜了为何要来,但想想现在好像是非常时期,便住了嘴。这时邱缨发现房门居然可以推开,她明明记得昨夜有嘱咐过晏栖桐关好门。虽是家中相对安全,但小心些总好点。万一有哪个不开眼的登徒子或是梁上贼偷了进来…… 她刚想着,进门便看到晏栖桐坐在窗前,而床上竟然还有一个人。 “啊?”邱缨忙跑近两步,方发现那人居然是桑梓大夫,“桑梓大夫,您是何时到的?” 桑梓坐在床边,微微一笑:“肚子饿了,你家早膳可好了?” 桑梓笑的时候,很是亲切,邱缨将她视为救命恩人,又哪里能怠慢了她。何况她也知道桑梓非平常人,一时便也聪明的不多问下去,只道:“好了,正是来叫妹妹去吃的。” “妹妹?”桑梓斜眼看晏栖桐,只见她还坐在那,晨光如金,镀在她的脸上,凭添了几分颜色。 “是了,我与妹妹投缘,已与她义结金兰。”邱缨喜道。 “哦……”桑梓应了声,又瞧晏栖桐只垂目沉静,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转过头来。逆光中,那双眸子里不辨情绪,桑梓怔了怔,不知只这短短两日,可是出了什么事,让她又死寂了下去。 可晏栖桐又站了起来,走过来的时候,那眼眸中纷扬的东西又沉淀了下去,复剩下往日的清疏——别人还在,她不想流露出什么来。 “你既然来了,等会儿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桑梓挑起眉:“哪里?” “据说有个朱半仙,想要见见我。”晏栖桐轻声道。与其让邱缨陪她去,不如由桑梓陪她她会更安心些。不管自己之前有什么猜疑,桑梓还需要自己,这就够了,因为自己也还需要她。 邱缨便在一旁把前一日的事说了,又道:“这都是我娘惹的事,不过如果妹妹不想去的话,不去也罢。” 晏栖桐摇了摇头。她要去,那个朱半仙的话让她很在意,如果他真能瞧出什么来就好了;若是个骗子,桑梓在身边,也不怕什么。 “好,我陪你去。”桑梓应了,又对邱缨道,“你去找两顶帏帽,借我们使使。” 邱缨见她们仿佛在躲避什么,也不敢多问,忙答应了下来。 桑梓虽然来了邱家,却没打算出去见她家的人。邱缨很是乖觉的亲自打了水给她俩洗用,又将早膳端到房里,等她们吃好后,便递上帏帽,送她们从后门出去。 邱父生意繁忙,一早便出去了,邱母却是在家里的,她见女儿这般神秘,等那两人走后便拉住她:“女儿,我见有个陌生女子的身影,她是谁,又是何时到咱家的,还要从后门出去?” 邱缨便笑着抱住她的手臂:“娘连女儿都信不过吗,别管是谁,反正是好人就对了。” “你这个调皮精。”邱母捏了捏女儿的鼻尖,嗔道,“你舅舅的信刚刚快马送到了,只道你失踪了,吓得他失了魂一般也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他回来,你便跪下求饶吧,这般不谨慎,娘怎么放心把家中的生意交给你。还有,难道你都不嫁人了么,我看城南家有户人家不错,前段时间也请了媒婆上门来了,是不是……” 邱缨忙打断了邱母的话,直推她进门去:“娘,你去喝喝茶好生歇着,我去瞧瞧爹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完她便提裙跑了。 “唉。”邱母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生了个男儿一般性子的女儿,真叫她愁死了。 这边邱母的忧心不管,那边桑梓和晏栖桐两人带了帏帽,坐上了邱缨备好的马车,前去找朱半仙。 马车上,桑梓对晏栖桐道:“我昨日去你家了。” 晏栖桐一愣,方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晏家,便随口道,“是么,探得怎么样?” 桑梓没有说话,她有些微不舒服的感觉,总觉得哪里有不对,但却说不上来。 见桑梓没有接话,晏栖桐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她原想换个口吻,可突然之间意兴阑珊:“你也知道,我吃了那些乱药后,便忘了许多旧事。如今也没有想起来,有时候也觉得没想起来也就罢了,兴许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何必强求呢。”原来她说这样的话,总有些小心,生怕对方识破。但她现在想,桑梓帮她,也许就是帮桑梓自己,那她到底没有记得什么,或者这身上的前程往事都不是那么重要,又何必要这样小意对付。 说到底,她便是有些无赖思想,反正是互助,何必那么较真呢。当初救下吊着的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桑梓她自己的原由罢了。 桑梓听罢,心中却是想着晏夫人的悲切,便缓慢地问:“你——是说真的?” 晏栖桐不知怎么回答,便干脆合上眼,闭紧了双唇。 桑梓转目看她,上了马车后,她们都取下了帷帽,晏栖桐也取下了面纱。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黑色,脸上也有倦意,仿佛一夜没有合眼。桑梓不禁想了想。昨晚自己只是翻到床内占了她的半边床,何况也不是没有一起睡过,怎的就让她不痛快了? 许是别的事烦着她了?桑梓试着问道:“你与邱缨结拜,可是自愿的?” “当然。”晏栖桐突然睁开了眼眸,扫了她一眼,“这种事不是你情我愿么,凡事也要你情我愿吧。” 桑梓定定地看着她,不明白那刀子一般的视线源何会落到自己身上。 晏栖桐终于有些撒够了气的感觉,她明白桑梓心中有疑问,便道:“你明知我前段时间受了那么大惊吓——你昨夜突然睡到我身边,我差点被吓死了。” 桑梓怔住,突然便笑了:“我道你是怎么了,还以为你与我结了什么深仇大恨呢。” 晏栖桐不敢有什么表露,便也随着笑了笑,至于是不是真心的,反正也不是那么重要。 马车到了朱半仙的小道观,桑梓看了看,这应是自己离开宏京后才出现的。听邱缨那意思,这个朱半仙近来在宏京中甚为出名,而他也端得极高,每日只接排于前面的十人问占。 她们今天并未赶早,上前一问,十人也已经排满了,全进了道观。晏栖桐想了想,对那守门的小道士道:“你家道长昨日让我今天来的,你去问问,我算不算在这十人之列。” 小道士听了,显然那朱半仙有交待过,便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事,你们里面请吧。” 既能让这朱半仙破例,晏栖桐心下便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桑梓见她这样,便伸手握住她,笑道:“怎么比我的手还凉,我在,你怕什么。” 即使心有埋怨有猜度,桑梓这话还是给了晏栖桐莫大的安慰。 那小道士是先进去的,不过一会儿就出来将她俩单独请进了一间房里。 朱半仙随后便进来了。他一进来,看到有两人,便一愣。 其中一人挂着面纱,一双明眸自他进来便盯着他看,颇有探究之意;而另一人却一脸病容,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就转开了头去。 “不知你二位,哪位是克瑾小姐?”朱半仙盘腿落座,问道。 晏栖桐笑了笑:“听说道长无所不算,不知能不能算出我们其中,谁是你看过八字的人。” 朱半仙哈哈一笑,捻着胡须道:“既然我一说就来了,必然对自己的八字也是极为好奇的,你这么问,莫不就是你了?” 晏栖桐无语,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误打误中的。不过她也没有否认,便道:“道长果然会算,正是我。”她顿了顿,“不知道长叫我来是何用意,我的八字,有问题么?” 朱半仙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我自从有通达之力后,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八字。你确定是你的生辰无误?” 晏栖桐点了点头。 朱半仙看着她,突然又问:“不知面纱可否取下。” “你若能看,”晏栖桐又摇头,“即便这样,也能看出来吧。” 朱半仙便又道:“能伸手给我瞧瞧么。” 见是要看手相,晏栖桐想了一下,将右手伸了出去。 “咦……”这伸出来的手,白皙修长,指尖圆润。可朱半仙却随后发现,自己要观的掌纹,居然也是看不穿透的,“另一只手。” 晏栖桐只得奉上左手。 朱半仙左右端详,扬眉问道:“你这右手掌心的疤痕什么时候有的?” 晏栖桐抬手自己看了看。那里曾经被烫伤留下的红斑,原是自己不愿让它好,后桑梓知道了便执意要另调药膏每日里给她涂抹,便渐渐浅了些。但有些神奇的是渐渐浅了的还有原本的掌纹线,若不两手端起细看,是发觉不出来区别的。这朱半仙还真有些厉害,居然能发现有过疤痕。 “你自己不知道么,你左右手的掌纹可不一样,且绝然相反。”朱半仙道,“你的命数自然也是不定的。” 晏栖桐屏住了呼吸地听着。 “你的两手,一生一死,而你也曾死里逃生,并遇上与你相生相克之人。”朱半仙断道,“你想要的生死,全不由已,都在别人那里。” 晏栖桐如同惊雷于耳,耳里只剩下朱半仙的那句“你也曾死里逃生”了。 朱半仙的话却还没有道完,只见他徐徐闭上了眼,轻声道:“姑娘,你的来路,我寻不着,你的根,这世上没有。你若要寻你的根,便要舍得割弃一切,你若不寻,便自立个根安生留在这吧。” 第三七章 上次在那座寺庙里,晏栖桐虔诚叩拜,却换来一段噩梦,今次她并不以为可以得到什么。所谓算命,无非是些似是而非的话,套以众人,多数成立有用。这个朱半仙,也当如是。 可是,他却说了些直击命门的话,叫晏栖桐坐在那,久久不能回神。 桑梓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却是将晏栖桐的反应点滴不漏的尽收眼底。读过医书的人,多少也懂一些卦象,只是她太痴迷药术,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深究。而这世间奇人也处处有,所以,她对于朱半仙的话,也都听进去了。 所谓死里逃生,想来便是那次吞药了,若不是自己救下她,她必死无疑。 只是不知他说的相生相克者是何人,晏栖桐的生死,为何又都在别人那里。尤其看到晏栖桐当听到那朱半仙说最后一句时,她瞬间出现了震惊的眼色,整个人都紧绷着呆坐在那里,就连桑梓也好奇了。 晏栖桐终于回过神来,她想,这个朱半仙,或许真是个半仙。她往前倾了倾,刚想开口,余光却扫到桑梓正冷眼旁观着。这时她倒有些后悔叫她前来了,下面的话,她不想让桑梓听到。 桑梓是何等聪慧,她只轻轻拍了拍晏栖桐压在桌面的手,道:“我在外面等你。”说罢就起身离开了。 朱半仙眼珠不错地看着桑梓离开,嘴里却是问晏栖桐:“她与你是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晏栖桐匆促回道,立即又问,“请道长看看,我若要寻我的根,当如何寻?” 朱半仙叹了口气:“天机不可泄露,我言尽于此,姑娘好生思量去吧。” 晏栖桐差点把桌上的一叠子书给掀了过去。这样吊着,那不是叫她从此不得安宁吗。不过她当然还不至于如此,她从腕间退下了准备好的那一双七彩玉镯,轻轻搁在朱半仙面前:“道长今日的话,我必铭记于心,他日若还有疑惑,望道长不要推辞。” 朱半仙眯起眼看着桌上这一对泛着彩光的玉镯,慢声道:“看姑娘如此诚心,我便再赠一言。这世间的路,四通八达,于姑娘却都是黑暗一片。唯有那东向,有一点红色弱光,你只寻了去,想来总是有用。” 东向?是指宏京的朝东方向吗?这所给的范畴也太大了,晏栖桐心道天机也不过如此,以后若有了钱,再来就是。 从朱半仙那出来后,晏栖桐站在街边,看着这宏京的街景。街上人流穿梭,自是比之前所到之处都要更繁华。原本自从醒来后,心中便破有一个大洞,仿佛被人一脚实踩了下去,还一直都在往里灌着风,使她那么没有安全感。举目之下,唯我一人,这并非是豪言壮语,实在是孤苦伶仃。但现在心中突然不是那么空茫了,竟然有人能将自己看个半透。这感觉是如此的惊奇,使她立在那好一会儿还没有平缓下心中的激荡。 那红色弱光应该就是指将自己的魂魄带到这里的那点红光,既能说中这点,想来是可信的了。现在方向有了,自然就是能回去的,晏栖桐告诉自己,有希望便有可能,有可能,她就一定能回去。 至于朱半仙说的什么相生相克,晏栖桐想,相生又如何相克,岂不是矛盾了?哪里能有与自己这般矛盾的人,想来总有些夸大其词吧。 桑梓果然在马车里等着她,见她进来,便淡淡地问:“可解了心中的惑?” 晏栖桐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是自己将人家赶了出去的,就也放柔了声音道:“不可全信,听听罢了。” 桑梓点了点头,便让车夫将车赶到她的住处去。 晏栖桐是知道桑梓曾在宏京住的,所以也没有问这房子是不是她的,反正有住的便好,加上这院落小巧,只有两三个做事的人进出,也不至于杂乱,就更好了。 桑梓领了晏栖桐进自己的房,房里床边便挂着她从晏府里拿出来的那幅画。 晏栖桐见这房里布置素雅,唯有床边悬有墨色妍丽的挂幅就走上前去看。她怕桑梓又继续追问刚才的事,便仔细端详了几眼画,佯装很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你画的么?没想到你的工笔画也很细腻。”她还以为桑梓只擅长那种比较写意的小画。 桑梓微微扬眉,只倚在门边看她。 晏栖桐见画上还有题款,便仔细辨认。认出是“国色天香”四字,想来形容牡丹花也不为过了。可她倒只记得桑梓曾经头顶芍药,不想对牡丹也有偏爱。而画的左下角还有一个印章,却是刻的繁复的文字,怎么看也不像是桑梓二字,晏栖桐最终也没有认出来。 桑梓看罢她多时,走到床边从挎包里取出那支七彩宝簪,递给晏栖桐:“这是我昨天去你家时,你娘托我带给你的。”她低眸,见去道观前还挂在晏栖桐细腕上的那双镯子不见了,只一转念便道,“你将镯子留给朱半仙了?” “嗯。”晏栖桐接过簪子,一眼便识出这与那对镯子是同套饰品,便呐呐道,“我没有钱,总不好空着手去问事。” “你娘说这是你最喜爱的一套首饰,”桑梓问,“需要我去换回来么?” “不必不必。”晏栖桐连忙摇头,转动着这枝七彩宝簪,“既然拿出去,哪有再问回来的道理。”万一那朱半仙一气之下以后再不告诉她什么,岂不是因小失大。 桑梓与她一同站在那画前,她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没有将你失忆的事告诉你爹娘,你连自己画得画都不认识了,他们若是知道,恐怕真是要伤心透了。” 晏栖桐一听,背上便惊起了冷汗,比桑梓俯在她身后还要冰凉。她甚至觉得桑梓的话里都透着寒意,那叹气的意味也瞬间就变得诡异了。 这画居然是“晏栖桐”画的。晏栖桐瞪大了眼再去看那印章,这会儿竟清晰地认出了“凤栖梧桐”四个字。凤也好,牡丹也罢,哪个不意味着身份的贵重。想是“晏栖桐”无法再用自己的身份,竟是画起了牡丹,倒也不怕那印章被人认了去。 “宏有国色,彦有天香。国色,本是指你的姐姐晏流光,倒不知道你当初在画这幅画时,作何感想。”桑梓侧目看晏栖桐,见她脸色苍白,便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晏栖桐忍着不让视线游离,尽量镇静。桑梓越是说得轻柔,她便越是难以呼吸。她努力回想着之前是如何胆大随性的坚定不移地强调自己的失忆,然后道:“我只是想到,若是我爹娘站在我面前,我都像看这幅画一般不认得,那该如何是好?” 桑梓便笑了。 她一度以为晏栖桐是真的失忆了,又觉得她只是在刻意遗忘那些过去罢了。就如那朱半仙所言,若要再做回丞相府里的二小姐,便要割舍如今获得的平静——她以为,晏栖桐现在是想要这份平静的;如果她不愿回去,自当重为自己立个根本,做另一个“晏栖桐”,活另一份人生。 可是,她看画的眼神七分是真,现下的忐忑也七分不假,这叫她越看越糊涂了,也越来越有意思。 晏栖桐被桑梓笑得衣裳之下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暂时蒙混过去没有,她只能又转移话题道:“你去——我家,问出些什么来了。” 桑梓想了想便拣了些话说了,重点描述了晏子梁与晏夫人的思女之情。 招又被拆了,晏栖桐只得小心应对:“你既说让他们忍忍,想来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宏京里。我其实觉得这脸上的疤不治了也罢,邱缨说敷厚一些的脂粉也是看不出来的。太子妃一事我看就如尘埃落定,再不会有变数。何况你应该知晓——我是真对太子妃一位再没有野望。回到这宏京,我也总是难安得很,想来还是不适宜留在此地的,免得到时候又起什么祸乱。”晏栖桐颠三倒四地道了半天,想是把话都说得清楚了,便眼巴巴地看着桑梓。只差没说,我想走,我要走。 桑梓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所以你也不能走。” 晏栖桐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有些落瓮之感,她屏气细声问道:“为什么你不能走,我也就不能走。” 桑梓便看着她。是,如今想想,原是简单的两个人的关系,竟是到了少不了她的地步。 可谁让你偏偏就是能救我的那个人,至少我要弄清楚,为什么你可以救我。 “明日我给你易容,你跟我到皇宫里去。”桑梓虚指隔壁的房间,“你先去休息着,今夜就住在这里,邱缨那里我差人去说。” 晏栖桐瞪起了眼:“你会易容术?既有易容术,为何还让我一路都蒙着这面纱啊。” 桑梓叹道:“你是想半张脸露着好,还是整张脸都被蒙起来,我可是要帮你做一张面皮的。” 晏栖桐想人家做特效的,这点疤轻易就能遮过去,到底还是落后呀,想着便走了两步,突然转身道:“明日去皇宫里,你是不是就会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走了?” 迟疑了一下,桑梓缓缓点了点头。 晏栖桐松了口气,将要走到门边时,又猛地转过了头。 桑梓腰一软,坐在了床边,万般无力地问道:“又怎么了?” 晏栖桐满是警觉地问道:“你夜里不会再爬上我的床吧?” 桑梓险些窒息,连烦恼的力气都要没有了,只无奈道:“我是登徒子么。” 晏栖桐暗道你可没少做登徒子做的事,只怕你自己都不知晓吧,回头看桑梓只盯着她,仿佛在问你怎么还不走,又是端得冷淡,便哼了哼,关门走了。 第三八章 一夜果然无事,第二日当晏栖桐闭了半天眼,任桑梓在她脸上折腾后,再睁开时,脸都要贴在铜镜上了。 宏京不是山上,所用之物,山上自然不能相较。比如眼前这面铜镜,比之自己那里的镜子也不遑多让,清晰的可辨眉睫。晏栖桐揽镜自照,实在很是佩服。 镜中那张艳丽的脸,被桑梓施以魔手,竟然完全改变了模样。晏栖桐原是一双杏眼,双眸一立便有威严,现在却是被桑梓在眼角画过,拖了一点凤尾般的笔处;原本眼窝也是略深的,却被桑梓在覆面的面皮之下填了些,那种立体消失了,却显得她的眼睛更狭长。眉眼这一变,给人的感觉真是立马换了个人似的。晏栖桐的脸色在桑梓的精心调理下,养得十分不错,她从不施妆粉却胜似旁人的明艳,如今也被桑梓一双手变得有几分憔悴的雪白。 晏栖桐皱起眉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她原本就有些还看不顺的脸,现在怎么看都有点接近桑梓的病容。 桑梓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样就可以了。”为了做这张面皮,她昨晚睡得有些晚,今晨又醒早了些,再加上忙了这一阵,还真是有些乏了。“我小憩一下,半个时辰后,你叫我。”说罢她就去洗净了手,和衣卧床。 晏栖桐看看左右,她有见过室外那种大型的靠日影来确定时间的石刻日晷,却不知眼下用什么来确定时辰。所谓的半个时辰,她总觉得桑梓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只是闲来无事,晏栖桐在房里找了找,有纸也有笔。她便磨了点墨,画了一幅自己所知道的那种沙漏图。 没有钟表确定一天二十四小时,整日都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总是似是而非。对于精确惯了时间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痛苦的。这里的人是习惯了,只要望一眼外面的日头,就大约能说上时辰来,但晏栖桐试过多次也分别不出,她甚至连东南西北可能都辨不明白。对于这种常识性的缺失原来是不会影响生活,但现在无疑总是让你不舒服。 她是个对时间要求很精确的人,从读书时代起就一直很严谨,所以倒是养成了个小习惯,即使不看钟表,一分钟之内六十秒,可以默读得相差无几。 所以她想做个沙漏,不是这里有的那种复杂的,而是简易版的。至少可以确定所谓的半个时辰,大概究竟是多长。 当然这里没有透明的玻璃,质材要另寻,里面的流沙大概也要特定。那上下相连的颈部如何衔接,空多大才合适,就这么乱涂乱画着,晏栖桐忽然惊觉过去了很久,许是半个时辰到了,她便忙去叫醒桑梓。 桑梓起身到窗边一看外面日头,点头道:“咱们走吧。” 晏栖桐瞬间有点儿恐惧,难道自己真是直觉得算住了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难道自己也要养出本能来?难道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这里的人,变成宏国的人?难道她迟早会忘了真正的自己,来自哪里,又是和这里到底是如何的不同。 沙漏倘还在脑海里,但晏栖桐仿佛就已经听见了时间流逝时细沙缓缓滑落的声音,堆成自己不想看到的,会被颠倒了的未来。 只因着这个念头,晏栖桐又是迷迷糊糊地被带着走的。直至来到了皇宫城门前,她才勉强眨了眨眼,清醒过来一些。 皇宫自然守卫更加森严,但晏栖桐看桑梓却也是轻松应对。只见她掏出块腰牌,阳光映照下,似是纯金的。守城的士兵见了便放了她们进去,直到晏栖桐进去了,还听到身后士兵的窃窃私欲。 “这不是皇上的御赐金牌么?据说整个宏国只有几个人有……她是谁啊?” “小年轻,你还嫩了点,好多事你不知道……” “别倚老卖老了,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晏栖桐看着身前领路的桑梓,心中也是这样想。皇上的御赐金牌?她可真是有好本事啊,这个整日在山上低头弄药的荆钗女人,当初哪里看得出是有多厉害来。甚至她的年纪,自己都看不准。 应是不过三十去吧,可话说回来,在这里,三十岁的女人足以儿女成群了,她却缘何独身一人呢? 还有,这个皇宫也好大啊,只随着桑梓左转右转,她都已经转晕了。非但如此,一路上还碰到几支巡逻的守卫,都被拦了下来询问,桑梓自然是用那块金牌应对。除此以外,倒是没碰到哪个公主或是娘娘出来游玩,不然好歹也看个新鲜。 最后,终于走到了一块牌匾之下,古朴的“太医院”三字正居上方,尚未入内,便似乎重回了桑梓的山上,一股药味迎面而来。 桑梓却是像品到了世间绝顶的好茶一般,深吸了口气,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晏栖桐刚要跟着桑梓抬腿往里走,突然听到里面“哗啦啦”一阵轻脆的声响,仿佛是打破瓷器的声音,除此以外,还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只简洁有力地道了一个字,滚。 晏栖桐缩了缩脖子,仿佛那字是对自己说的一般,但见桑梓只稍作停顿,后反而加快了步子走进去。 迎面便是开阔的一个大敞院子,但这院子里却没有种一棵花草,正整整齐齐摊开了晒满了装有草药的竹匾。倒有一个角上没晒东西,而是挤站了好些人,人都是背朝晏栖桐她们而立的,所以一时也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一进去,便听到里面有人在苦苦哀求:“院使大人,院使大人,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说着那些人便一分为二,有人从里面疾步走出,还有个人跪在后面一路爬行。 前面走着的那人本想回身说句什么,但突然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桑梓二人,顿时便收了脚步。后面跪着的人只顾低头求饶,哪里注意这些,一下子就扑在了前者的脚边,立即如抓浮木般,死死抱住。 另有人也注意到这边,立即发出惊呼来: “桑梓,可是桑梓回来了?” 桑梓一步步走到那站定的人的身前,双膝一跪,行了个大礼:“师傅,徒儿回来了。” 她的师傅,便是太医院院使曹绣春。 若不识得曹绣春其人,闻名当以为是个女子,其实却是个身长八尺的高大男子。他低下眼看着身前这弱不禁风的人,淡淡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晏栖桐怒瞪双目,站在后面看着这个身量魁梧的中年男人。就算她对桑梓不甚了解,起码也知道这是久别重逢吧。桑梓都行这么大一个礼了,哪有人上来就问这样的问题。 桑梓缓缓直起腰来,仰面微笑:“师傅没死,徒儿怎么敢先死而不侍奉您老人家呢。” 曹绣春闻言哈哈大笑,蹲□去,将桑梓搀扶起来。他回头对还紧箍自己双腿的人冷声哼道:“算你今天走运,碰到我徒儿回来,便罚去你半年的俸禄,若再叫我听闻你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定不饶你。” 说罢提腿一蹬,将那人直踹出几丈去,打翻了数只竹匾,那人狼狈扑地,直捂着胸咳嗽不已。 曹绣春身后的那些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桑梓这几年去了哪里,怎么瘦成这样,脸色如何之糟等等,只见曹绣春大手一挥,声如洪钟一般:“你们都散了去,桑梓是我徒儿,尚未答我的话,哪轮得到你们多嘴。” 那些人早已熟悉曹院使的脾性,便笑嘻嘻地散了。 等人散尽,曹绣春方转目看了眼桑梓身后的晏栖桐,冷声道:“还不随我来。” 等到了曹绣春的医室,落座后,曹绣春便伸了手,桑梓也将手一送,师傅便替徒儿把起脉来。 良久之后,曹绣春的脸色便黑如锅底一般:“那孽根尚在你体内,潜若游丝只隐而不发,你回来又有何用?” “师傅既不念我,又何必差人寻我问我。”桑梓收了手,缓缓将袖笼放下,“您别说,金云柯去找我,和您没有关系。” “不错,”曹绣春应道,“我没有时间去找你,也管不了你的死活。他的病怪虽怪,不至于治不好。只是恰恰好想到你的血无尽阴冷,正是他的克星。一个人想要求生,自然会是想方设法,若连他家的财力都找不到你,我寻也无用;若找得到——我自然就知道你如何了。” “师傅连寻我的心思都没有,”桑梓笑了笑,“当真是要了断师徒之情了。” 曹绣春面无表情道:“你既会死,这师徒情分自然会断,早与晚,又有何分别。若知你会死于我跟前,当初我便不会把你抱回太医院。” 几年前桑梓便已经听过一回这样的话,当初实在伤心,她待曹绣春如亲生父亲一般,可她大病临头,他却两手一摊,只道这世间没有能解你毒的人,纵使你自己可以缓解,最终也只能等着慢慢冷死罢了。 于是她离开宏京,远走他乡隐居山野。其实也是因为她知道,她若病发,必连累身边的人。当初第一次发病时,便有数十人受她之累,僵死在半夜。她自幼跟随曹绣春修习内功心法,几乎耗尽了数年之功才保住她一条性命。那些人的死,被曹绣春一手压下,散了千金方堵住众口。尔后师徒两人配尽良药,又逃过几次生死之劫,可终是没有找到去除根本之方。 因此,她除了走,也别无他法。要不然,就只剩自尽一条路了。 曹绣春当年对她道,你若要死,便快快死了,免得我记挂。不然就找个无人的深山老林,一个人独活去吧。从此也不必叫我知晓你的死活,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徒弟罢了。 可桑梓怎么会去寻死呢,她只想自己许是累了,才越来越疲倦,或许是该找个地方好好歇歇了。 而这一歇,便歇了四年,然后,宝桥便带着晏栖桐来了。 当年她以为师傅当真要恩断义绝,如今却突然发现,也许只是自己还不够了解师傅罢了。师傅虽然依旧口出恶言,但现在听起来,竟也不是会叫人那么伤心的话,只是有些不忍,不忍看他初见自己的惊喜,到把脉之后的绝望。 桑梓转头看了晏栖桐一眼,刚想要说话,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这阵匆忙的脚步声止于曹绣春的医室前,有人叩门道:“曹院使,泽广宫里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传召桑梓大夫。” 第三九章 泽广宫来人传话,皇后娘娘要召见桑梓。 曹绣春皱起了浓眉,问桑梓道:“皇后娘娘因何要见你?” 桑梓当然知道为何,但只能无奈道:“师傅,徒儿须得先去了。”她招手把晏栖桐拉到身边,“徒儿将此人交给师傅,望师傅万万保她周全。”说罢,也不管晏栖桐如何扒拉着她的手,只开门走掉了。 只剩下晏栖桐僵硬着身子,与曹绣春大眼瞪小眼。 桑梓一身医术武艺都是曹绣春教的,他自然不难看出晏栖桐的脸上有问题。他只是不明白桑梓为何要说那样的话,这个女子又有什么重要的,还要万万保她周全。 晏栖桐原是坐在桑梓身侧两把椅子之外的,被桑梓拉起来后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了,她现在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尤其刚才听她们一席对话,让她觉得这对师傅之间的关系非常的诡异。竟是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不好来。 曹绣春看了她半天,突然又看出点不一样的明堂来,使轻“咦”了一声,朝她点头道:“姑娘,请入坐。” 晏栖桐缓缓挨着椅角坐下,没办法,这人存在感十足,压迫感也十足。那双虎目里精光四溢,一双按在桌面的手掌巨如蒲扇。她都要怀疑他怎么会教出个那么温柔的桑梓来,他也根本不像是个坐堂问诊的大夫,更像个孔武有力的军官。 坐下后晏栖桐在曹绣春的示意下伸出手给他诊脉,但不料他却是抓了她的手掌,摊开了,细究起掌纹来。 晏栖桐嘴唇微张,一时愣住。这桑梓的师傅怎么和朱半仙一样,看起手相来了。 曹绣春看了她的左手,又看右手,看完后便闭目沉思去了,弄得晏栖桐想问不敢开口打扰,便只能在心里郁闷着。 她所能想到的是,难道自己真是可以救桑梓的人?是因为“晏栖桐”可以救她,还是因为穿越到此的自己可以救她。不知怎的,见桑梓的师傅如此严肃,她的心脏也就一时不听使唤的狂跳起来,以致刚刚被看的双手直冒热汗,头顶也要飘出轻烟了。 若自己真能救桑梓,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桑梓一直因此而利用自己,她对自己总是好的。看着眼前这位刚才对桑梓黑面恶口的男人,晏栖桐突然就想通了。救了她,这男人总不能再恶言相向,桑梓也少受些委屈痛苦,挺好的。 这边曹绣春与晏栖桐都各有心思地沉默着,那边桑梓随着泽广宫里的传旨太监见到了皇后娘娘。 要说她与皇后娘娘,那还有些熟悉。八年前,她还只有十九岁的时候,便已破格在太医院里任职——当然,谁都会说那是因为她是太医院一手遮天的曹院使的爱徒的关系。可是她自有自己的名气,不然那年晏栖桐的母亲也不会暗中找她来做教人毁容的药。那时她尚不谙世事,只是痴迷于药石之用,自没去管会造成什么成果。后便是五年前的事了,她去离国的大雪山中寻找古籍中的一种珍稀草药,偶遇被困的宏国骑兵,带他们杀出重围。而在她发病离开宏京前的一年中,她便是皇后娘娘的专使御医,因她边境杀敌有功,皇帝御赐金牌一片,皇后自然也诸多褒奖,百般亲近。 如今再次重逢,桑梓也有隔世之感,她原以为是再见不到这些人的,当然,她也并没有如何想念这些人。 可皇后却显出十分的亲切来,甚至见桑梓进入室内后便下榻迎了过来,直接阻止了桑梓欲下跪行礼的举动,双目含泪道:“桑梓,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怎的变得如此瘦弱了,可怜可怜!” 皇后可以表达亲昵,礼数却不能不在。桑梓微微笑着后退两步,倒身叩拜:“娘娘千岁千千岁,桑梓该死,已是几年没有来向娘娘问安了?” “知道就好。”皇后回坐到榻上,命身旁的侍女将桑梓扶起来,“快来这边坐下。” 桑梓推辞不过,挨着皇后坐下。 皇后伸出手道:“数年不见,可要替我把把脉?” “太医院里必是为娘娘选了医术高超之人伺候左右,娘娘身子自然康健。”桑梓温和道,“但不知娘娘有何心事,以致眉间不展?” 皇后叹道:“还是桑梓知我。” 桑梓起身行礼:“但有还用得着桑梓的地方,娘娘尽管开口。” 皇后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桑梓。这自然是个聪慧而八面玲珑的人,只是当初不知为何放弃大好前程隐居起来。刚刚得知她已进入皇宫,且身边还有一孱弱女子时,皇后心里便是一惊。 她自然记得晏流光的妹妹,那个假死差点代替姐姐进宫的晏栖桐是被送到了桑梓那里治伤。只是知晓时才是前段时间,去寻找的人还在路上,要寻找的人竟已然入了宏京了。 与桑梓一同入宫的,是晏栖桐吗? 皇后复叹一口气,缓缓道:“桑梓,你自幼被曹绣春抱进太医院,可谓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你也知道太子,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便是他的优点,可也是他的缺处。不瞒你说,太子已经病下几天了,你师傅正在为其诊治。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新太子妃的事。”皇后看向桑梓,“你虽是刚到宏京,可有听说什么?” 桑梓点头道:“是的,我刚进宏京,便看到许多人家自发悬挂白灯,一时好奇便去问了,才得知新太子妃刚刚病逝了。” “除此以外呢?”皇后紧跟着追问道。 桑梓便微微一笑:“娘娘若想问晏栖桐的事,娘娘尽可放心。” 皇后挑起凤眉,讶异道:“此话怎讲?” “晏家只出了一个太子妃,既死了一个,又怎么会有第二个呢?”桑梓淡道,“随我回来的人,却也不是晏栖桐了,而叫克瑾,所以她当然不是要回晏家去,只是跟着我而已。过段时间,我会带她离开宏京。”桑梓抬头平静地看了眼皇后,又微垂下头去,“此人交由桑梓,娘娘放心便是。” 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太子还在卧床休息,你师傅诊治时你随了一道去看看。” 桑梓便起了身:“是。” 皇后拈起一旁桌上的一串佛珠,闭目道:“你退下吧。” 桑梓便躬身退了出去,离开了泽广宫。 而桑梓一回到太医院,便觉眼前这踏入的室内寂静的有几分诡谲。她师傅生着火爆脾气,竟也能耐着性子与晏栖桐这只闷葫芦对坐着。而曹绣春也不问她前去何事,只扬一扬下巴道:“把她脸上的皮扒了。” 桑梓微顿,看向晏栖桐,后者却是眼神无辜,还有几分茫然。桑梓便道:“我还要带她出去,这样不好。” “那你带她进来做什么?”曹绣春瞪眼道,“你既不能好,便不要再回宏京了才是。” “带她来,自是有原因的。”桑梓坐下,将山上病发时的情状说了一遍,道,“后又有一次无端发病,也是她在身旁才缓解了那态势。所以我想请师傅瞧瞧,她的身体到底有何特殊,竟能两次救我。” 晏栖桐听得是目瞪口呆。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以桑梓之言,自己竟是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人。突然之间一个人的生死就系挂在你的身上,那感觉自然是很难言喻的,以致于晏栖桐不得不一次次回味着桑梓话里的庆幸,以确定自己果然对她非常重要。 但不料曹绣春却是冷哼一声,道:“我刚刚已经看过她的手了,与旁人没有不同之处。只是一二次而已,或许正是你的病情反复之期,并作不得数。你想到我这得到什么答案,恐怕是要失望的。我早说过,这世间没有救得了你的人,只有靠你自己硬撑着,能活多久算多久。”他坐了这许久,仿佛只为说这些话,说完后便大手一挥,不耐烦道:“你出宫去吧,我忙得很呢。” 桑梓未动,只坐在那里。晏栖桐扭头看她一脸的平静,却想在这平静之下,恐怕是极度的失望。既失望于她师傅的话,也失望于她师傅的态度。她一时也有些迷惑,不知该信谁的。桑梓必然是相信她的师傅才带自己进皇宫来,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似乎连尝试都没有便要打发她走,完全不将她当做一回事。 晏栖桐忍不住伸手握住桑梓的手。她总是帮自己,自己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她,但借一点力量给她,还是可以的。 桑梓低眸看着握住她的那只手,仿佛无尽安抚,她心底便轻轻一笑,抬头道:“徒儿自是要出宫的,不过曾经有几样东西存在太医院的冰窖里,不知还在不在。” 曹绣春掀眉看她:“你找什么?” “一棵千金复颜草。”桑梓淡道,“一只水晶盒子装着的。” “你如今也不是医官,不好进去那里,我去取来给你。”曹绣春起身道,“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曹绣春走了,室内便只余二人。 桑梓自说完那几句话后,就再不能开口了,眉间一寸一寸的暗淡下去,最终慢慢松开了晏栖桐的手。 晏栖桐咬了咬牙,轻声问道:“你说的我不能走,就是因为能救你吧?” “可是师傅说你也不能救我。”桑梓勉强一笑,却认真道,“你若真不能救我,我会让你走的。” 晏栖桐一时语塞,她当然要去朱半仙所说的宏京东向去寻那一点红光,但回去一事觉得必然遥遥,眼下却如底下生根,拔不动脚。她再无情,也不至于要在此时离开桑梓。桑梓师傅离开后,桑梓已是摇摇欲坠了,她焉能再雪上加霜。 第四十章 得了桑梓的保证,晏栖桐却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原本走不走在于自己,现下却有些身不由已了。她们并没有等很久,曹绣春便提着一只食盒进来。 “暂时没有可以装的东西,你且提着,明天一早送进宫来还给我。”曹绣春搁下食盒,硬生生道。 桑梓看着这只食盒,心中又微微起了些波澜。她师傅在宫外虽然有宅院,却一向以太医院为家。曾有段时间因饮食不当,肠胃受损,她便买了这只食盒,每日从御厨房里偷些小灶出来。 想不到师傅还在用它。桑梓揭了盒盖,见里面仔细用细棉絮围裹了一圈,那支水晶盒子便支立在其间,还在淡淡地冒着烟气。桑梓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也不知当如何面对师傅,只得提了食盒,带着晏栖桐离开太医院。 曹绣春待她们走后,独自在室里呆了良久,最后推门唤人,去请宫中的国师来。 彦国有个闻名天下的知玉大师,天文地理,祸福定乱,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受此影响,宏国也有个国师。但是宏国的国师远没有知玉大师的影响力大,也没有大的作为,故只是作为皇家祭祀主持使用,并无什么地位,上次甚至连知玉大师到来,他们都只是做为外围办事,并未参与进来。 国师听说曹绣春有请,忙赶着前来。所谓巫师,原本也是精通药草之人,能利用自然之物医病救人,因令人觉得掌握生死变化,所以敬之。当然后来涌出通天达地者,如知玉大师,可救国之君主改变国之命运,则慢慢凌驾于医者行列之上,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所以巫药既相通有时也相忌,故这位国师与曹绣春之间一直称不上相熟。而这曹绣春不但是多年的太医院院使,更是皇帝极为亲近之人,得他几句好处,自己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国师来到曹绣春跟前,却见他面沉如水,便想着是不是自己底下的孩子淘气,跑到太医院来捣了什么乱,一时忐忑不安。 不料曹绣春却是十分客气的请他入坐,并让人奉上好茶。 国师捧了茶来喝,刚吞了一口到嘴里,便听到曹绣春道:“今日请国师大人来,曹某是心中有惑,还望国师大人指教。” 曹绣春是谁,那是在皇帝生病时都敢大声说话,甚至于呵斥圣上的胆大人物,何曾见他用这样小意的语气说过话。暗道今天这茶恐怕不是那么好喝的了,国师心中微苦的忙放下了茶水,正襟危坐道:“曹院使请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世上可有本不存于世上之人?” 国师惊愕,心道这是什么问题,他仔细搜罗了半天脑子里的话,试着回道:“既存于世,便算是世上人。” 曹绣春便又问:“既存于世,那可有命数已尽的活死人?” 国师心中微亮,忙应道:“符术之下有!” 曹绣春原本前倾发问的身子便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冷笑了声道:“符术?” 国师便不敢作声了。他深知曹绣春其实是看不起他这种人的,也曾与人放言符术即是骗术,人生便生,死便死,命脉一绝,什么三魂七魄,那些只因看不见才被人玩耍摆弄。国师想自己在他面前谈巫术与符,那不是正着了他的道么?难道不是曹绣春的意思,是皇帝觉得他们不必要存在在宫里了? 国师正胡思乱想着,却不料曹绣春长叹一声,将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曹绣春叹完气,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今日看到了一双手。左手生,右手死。左手的地纹生机旺盛,右手的地纹却被截断,暗淡无光。不知国师可曾看到过这样的手相?” 国师眼神闪烁,略奇于向来不与他合的曹绣春竟然也会相信手相? “别这样看我,”曹绣春看了他一眼,淡道,“只是你功力不够,倒不是真没有那层境界。” 国师便拭汗道:“曹院使所言极是。曹院使所言的手相我虽不曾看过,却也听说过。人若死,脉火便息了,地纹线失了阳气,至阴则化为虚无。若是谁手中地线戛然而断,自然是已经死了。” 曹绣春点了点头,道:“继续。” 见可能是说中了曹绣春的心思,国师便喝了口茶提振了下精神,接着道:“既然已经是死了的人,却还活着,那肯定是有原因的。曹院使不怕您再笑我,将死之人毕竟未死,凭药物尚还能吊命,可若真是气息全无,就不是药石能医了。人死后魂魄离体,若不及时从黄泉路上奈何桥头追回魂魄来,那这命也就真绝了。若能追回来,再施以符术,倒还有还阳的机会。所以,如果真有这种人存在,我功力虽然不够,可只要瞧瞧其人,也还是能知道是不是施了符术,在不在此列了。”他说的口干,便又喝了口茶,并偷眼去看曹绣春的脸色。会令曹绣春找他问这样的话,必然是因为真有那个“活死人”,若真有,他还欢喜着。终于可以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免得总是得在宗庙祭祀才有他的份。 曹绣春深深地皱起了眉。掌纹里有生死阴阳,他信,可真要说到魂魄黄泉奈何桥,他还真有些抗拒。可是,四年前因为只信医术,桑梓最终只能延缓死期的到来。一个人若一脚永远踏于悬崖之外,其颤颤巍巍可想而知。再见桑梓,听了她的话,又见到那双手,他想,也许是该试试别的了。 也许,这世上真有本不该存于世上的人,可以救她的命。 想到这,曹绣春便道:“若真是被施了符术,你能不能解?” 国师便有些谨慎了:“解了符那魂魄必将立即离体,搞不好魂飞魄散。那具躯壳无主自然便是真正的死了。” “无主?”曹绣春品咂着这个词,终于露出个笑来,“那便再给她找个主人好了。” 国师双眼几欲脱眶,心道这不就成了……么?此乃逆天之事,那词连他都一时不敢说出来。 曹绣春见他神情如此,便满意道:“此事你且办着,若办成了,自有你的好处。不过,”曹绣春话题一转,刚要说,便被国师接过话头去。 “此事天知地知,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曹绣春笑了:“我只是请你来喝喝茶,叙叙同僚情谊,又怕什么别人知晓。” “是、是。”国师忙道。 “那你先去吧,到时候如果需要,我派人去请你。”曹绣春站了起来,送客出门。 国师自不敢表露太多,但想到若是办成了此事,不知那好处会是什么,想到这,走路便也神气些。以此为起点,若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像知玉大师那样处处受人敬仰,万人传诵,那便再好不过了。 桑梓与晏栖桐回到宅子里后,桑梓便告诉了她自己去皇后那里的情形。道:“你便安心吧,皇后那里我会替你挡着。现在太子病重,等好转后,我便进言让她冲喜。过段时间再一走,你自然不必再怕什么。” 说着这些话时,桑梓正在帮晏栖桐将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撕了。 当是时两人膝碰膝坐在梳妆台前,自是坐得极近。晏栖桐便看着桑梓平和的双眼,这个曾经用绳子绑她,毫不留情的下猛药涂在自己脸上的女人,如今却是这么温柔了。 并且,她师傅说,自己并不能救她。为什么她不失望呢,且也没有伤心的神色。晏栖桐看得久了,几乎都想抬抬手去触碰一下对方的眉心,那里笼着淡淡的忧虑,非近到如此不可察。桑梓是强大的,晏栖桐想,她是强大的,但也有软肋。当然,这才是人,而不是冰冷的机器。 “桑梓,你真的只有抱着我睡觉,才不会觉得冷吗?” 桑梓正撕到她的眼角边,手一顿,有些迷惑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独自一个人睡觉,也很好呀。” 晏栖桐沉默,又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只要你与我同床,必会紧挨着我。想你也不是同性恋,还是因为你的那怪病吧。” “同性恋?”桑梓奇道,“这是何意,”她又立即理解了去,“同性之间的依恋么,听起来倒很是美好。” 晏栖桐无语,桑梓还挺天真的,那还叫美好,那是被活活衍生出来的另类词汇,且世人所不容。不过她看桑梓未必真的理解了其意,可那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真的不记得自己会抱着我睡觉?” “我自幼便独处了,哪里会有那等习性。”桑梓笑道,但看晏栖桐直直地盯着她,倒也有些犹豫了,“莫非是真的?” “所以我觉得你师傅说的不对,我其实是可以救你的吧,至少应该能帮你。”晏栖桐淡声道,“不然今天晚上你试试。” 所谓试试,不过就是同一张床。 总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会睡在一起,桑梓并不以为自己像她所说的显得那般脆弱。上床后中间虽没有分界线,可两人并排躺着,一时竟谁也睡不着。 帐顶没有花可看,眼睁睁地朝着天,便很快腻了。桑梓侧转身,对着睡在靠外的晏栖桐道:“在想什么?” 晏栖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此刻该想什么。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房里烛火未灭,这双手的掌纹清晰可见,可为什么朱半仙会说那样的话,桑梓的师傅又为何也来看这双手呢。她将这话对桑梓说了,桑梓便坐起身来,将晏栖桐的手拉到眼前细看。 晏栖桐的十根手指圆润饱满血色也充足,这意味着她的身体自然是好的。没听说过师傅也会看手相,但不知他在这双手上发现了什么。并且依晏栖桐而言,只不过是看了这双手,便断定她不能救自己。 晏栖桐闲来无事,便也翻过了桑梓的双掌,相较之下,桑梓的掌中有茧,手指尖细无色,确实不如她的。她也细究了桑相的掌纹然后道:“你的感情线看起来好挫折,智慧线不错,生命线……”她想起桑梓师傅的断言,偏指着拇指旁的那道长线道:“你的命长着呢,别怕。” 桑梓闻言便弯眉一笑:“我倒只听过天地人三线,你竟自编了些么。不过,怎的轮到你安慰我了。” 晏栖桐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力量,一直只靠桑梓活着,便笑了笑打趣道:“也许你真要靠我才能活呢。” 桑梓那抹笑绽定在唇边,她静静地看着晏栖桐,她觉得这个女子真的很美,从前只觉得她徒有美貌,现在却看到了她眼底的温柔善良,想必是知道自己今天定是难受的,才会说这样的话吧。 “你不生气么?” “生什么气?”晏栖桐低声问。 桑梓缓缓躺下,与她并肩着道:“突然之间我说你能救我,不奇怪?” “你连自己其实会依赖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奇怪什么。”晏栖桐道,“我知道你屡次帮我都是有原由的,能猜到一些。” 听晏栖桐的意思,她竟是早知道了。桑梓心中微微郁闷,只怕在她眼里,自己这一路对她的好,不过是因为自己需要她罢了。桑梓想反驳,可又觉得她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被她用这么了然的口吻道出,便总有哪里令人感觉不舒服。 这不舒服上次也有过,难道她说自己半夜睡到她身边惊了她,只是因为发现了自己需要她么。 是,只是这样。桑梓翻了身朝里。她想不出自己还有别的原因了,可又总不甘心地想想出点什么来,然后觉得周身热乎乎的,简直熏得令人昏昏入睡,于是她便睡着了。 桑梓是轻易睡着了,晏栖桐却没有。她嘴角扯出个淡淡的苦笑来。虽然知道是那样,但又希望不只是那样。这些日子相伴,她都觉得桑梓在心中的影子在逐渐清晰起来,可自己在她那里的符号却是单一的。 那么的单一。可单一是好事,如果以后离开,总是要忘了这里的人和事的。与桑梓相遇一场,便说是同性的依恋也罢,总有几分的。 譬如现在,晏栖桐轻轻转头,看到桑梓已经渐渐缩在了她的怀里。热夏已经过去了,夜里微凉。那被子被桑梓踢到了脚下,却会寻找另一个热源。晏栖桐也不觉得自己真有暖炉的体温,可每每在桑梓那里,却能让她睡得安稳。 这等奇事,等到了明天早上,再让她自己看看吧。晏栖桐歪着头,将头搁到桑梓头顶,沉沉睡去。 第四一章 晏栖桐心中有事,故而醒得早。其实她是被压醒的,睡梦里直喘不上气,然后猛一睁眼,桑梓竟是睡得下滑了,几乎睡成了直角,头安枕在自己的腹上。 转头看到窗外已有天光,晏栖桐便推了推桑梓的头。 桑梓鼻间发出轻轻地“嗯”声,懒洋洋的,又埋着脸碾动了两下,这才抬起头来。 “别动。”晏栖桐轻喝道。 桑梓便一动也不动了,然后看看自己,睡意瞬间就全消了。 自己几乎横亘在晏栖桐的身上,双臂还紧揽着她的腰,散发洒了晏栖桐半身,可想自己是将她当成了枕头。缓缓地松了手,桑梓略微呻/吟着坐起身来,直扶后腰。 “你的睡相可真不好。”晏栖桐一本正经地道。 桑梓咬着牙,揉着腰,有些局促地跪坐在床里。她简直不能想象刚才的那是自己,难道晏栖桐所说的每一次与她同睡一床自己都是这个德性? 晏栖桐见她这模样,便又想到她头顶开着芍药的画面,又有些忍俊不禁,可还得忍着:“睡得如何?” 桑梓垂下头,动了动四肢,低“嗯”了一声。 “看吧,”晏栖桐摊摊手,“下回你若再发病,我们再试试,一而再再而三,总不会是意外而已。” 桑梓便抬起头,轻声道:“下回发病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晏栖桐想了想:“在弄明白之前,我不会离开你身边的。”她其实也有点好奇了。 桑梓便笑了,拢着长发道:“吃罢早膳,我去给你调药膏。” 提到那千金复颜草,还是桑梓曾经从宫中某个娘娘那里听来的名字。说是便有这样的草药,于生肌亮颜有奇效,既可外敷又可煎汤内服,尤其对于女子而言,是千金难换的好宝贝。她当年听得兴起,便翻了大量的医书,终于在师傅的一本古籍中找到了些痕迹。那本古籍只扔在角落里,连师傅都不知道年岁,破旧不堪。书中所言地理名称也总对不上现在的,花费了好多力气才一一核实上。她千辛万苦一共也只挖到了两棵千金复颜草,回来后便给那娘娘用了一棵,果然有换肤之效,为她赢得了皇帝的不少青睐。尝到甜头后,她便又在古籍里看到一片残页中记载着北方有个大雪山,雪山深处有“人”字型大裂谷,谷旁便开有一种珍奇的雪莲花。 那页残片记到这里便没有了,可桑梓心中却一直浮现着这样的一朵花。不知它是如何神奇,有何功效,终于心心念念到非去看看不可。 寻常的雪莲花也就算了,本是散寒助阳之物,却不知为何自己吃掉的那株……桑梓调着药膏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也是无益,只能说是古籍残缺,也许其中记录的除了救人之药,还有杀人之毒,只是她没有分辨出来罢了。 这剩下的一棵复颜草被桑梓依古法封存起来,并未使用,现在也算是用在实处了。 将这草药捣了汁水出来,倒进准备好的药膏里,这便是最后一步了,桑梓叮嘱晏栖桐,趁其染作的药膏还呈绿色,每日早晚净脸后均匀抹之,必有奇效。 晏栖桐对药膏没有太大兴趣,她的兴趣放在那支水晶盒上。水晶盒被挖得几近透明,她想到用它做沙漏应该是挺合适的。 想着便问了,桑梓也没有问她为何提及,只道你若要,我去找来给你,有些什么要求,只管提就是了。说罢,便整了衣裳要出门去。 “你是进宫么?”晏栖桐追到房门边问道。 “嗯。”桑梓手上提着那只食盒,转身看她,“你若无事,便去邱缨那里坐坐。” 晏栖桐点头,道:“你回来的时候去她那里接我,我还不曾看看宏京,想去转转。” 桑梓应了声,走出数步才想到,晏栖桐生在宏京,却说得从未到过似的。不过想她十岁以后大概就束缚在府里,只怕确实没有什么机会到市集中去。她虽与邱缨做了结拜姐妹,却毕竟还是生分着不够熟悉,看来自己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因着如此想法,桑梓进宫后直到太医院,避开熟人找到师傅曹绣春。 桑梓将食盒往桌上一搁,道:“皇后娘娘让我随您一道去看看太子的病情。” 曹绣春正在擦拭他的配剑。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已不是御医,有什么可看。皇后那里我去担待,你坐。” 桑梓便落座,看着他手里的那把剑。她师傅最惯使的不是这把剑。只有他心中有事时,才会将这把剑拿出来反复擦拭:“太子的病不好看么?” “他是被人下了毒,毒好解,但心结难解。”曹绣春将宝剑还鞘,“你应该知道太子妃暴毙宫中的事吧?” 一国太子竟然被人下毒,这不是要动摇国之根本么,不过这些现在跟她也没有关系。 “知道,是皇后为难您了么?”桑梓问道。 曹绣春叹了口气:“徒儿,你真当为师的心是铁做的么。” 桑梓便沉默了,她宁愿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铁口曹绣春,也不愿他皱白鬓发。他于自己有养育之恩,这就够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发病时冻死在你府里的十三个人么。” 桑梓的脸色一下就苍白了,她抿紧了唇,低下眸子掩起心思。 “你为此痛苦了多少个日夜,你可还记得?”曹绣春又问。 桑梓吐了口浊气,眉间一舒,倒是温柔的笑了:“我确是死不足惜的。” “虽因你而死,却并非是你蓄意害死,你又哪里有错呢。”曹绣春放轻了些声音道,“只是你心肠柔软,所以心结难解,那宅子若不卖了,只怕你夜夜难安;还留在宏京,你也只会担心连累他人。让你走,师傅也没有办法,你自己的身体,也只有靠你自己的学识去克服。” “徒儿都知道。”桑梓亦轻声应道。 “可我看你让金云柯竟是去取人血做引,着实吃了一惊啊。”曹绣春叹道。 桑梓一笑:“师傅若不管我,他必用此法。师傅若还怜我,当另开药方。” 曹绣春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试探我?” “只是当年略有埋怨,现在想来,却是徒儿不够懂事罢了。” “那么,你现在回到宏京,若再发病,若再有人因你而死,你当如何?” “不会的。”桑梓淡道,“昨天那姑娘若不能救我,我便找一无人之地,浸以药汤,可以自救。” “不过几年,你已经虚弱至此,往后如何?”曹绣春见她不语,便又问道,“那姑娘,与你是何关系?” 桑梓抬眸,昨天师傅铁口直断后,并不关心晏栖桐,如今到是问起来了:“她是在我那里治伤的病人,相处久了,倒是有了些情分。” “情分可深?”曹绣春又问。 桑梓一时便不敢回答,她拿不准师傅的意思。她试着应道:“虽不是姐妹,但相去不远矣。” 曹绣春点了点头:“如此亲近的关系,所以才会以为她能救你么。你死了这条心吧,师傅给你另寻了一条求生之路,教你好好活着,不必再避世了。” “当真?”桑梓眼睛一亮,却想到师傅这话提得突兀,昨天因何不说,“不知是什么路?” “现在说为时尚早,但你放心,师傅给你想办法。”曹绣春说罢便负手转身踱步到门前,“早知如此,当初你小的时候就不该教你习武学医,只做些寻常小姐的事,那该多好。” 桑梓也走到他身边,微微一笑道:“那人生便少了许多乐趣,我是感谢师傅的。” 曹绣春转头,看着自己亲如女儿的爱徒病弱的模样,心中越发坚定了起来:“嗯,你记住,师傅无论如何,也是为你好的。” 因着与师傅的关系得到缓和,桑梓便在太医院留过晌午之后才出的皇宫。出宫后直奔邱家,却被告知,两位小姐上午便出了门,去了自家的丝绸店了。 邱家的丝绸店开在宏京最为繁华的地段,那里聚集的常是宏京中的权钱人家,整条街大都是金银玉器、胭脂绸缎这些店铺,常有鲜衣怒马出入,端得是宏京中的富贵相。 晏栖桐到邱家后,刚巧碰到邱缨要随父亲去店里,反正也无事,便跟着来了。来后才发现,邱家的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些,衣料品种也非常多,大架子从地上直接排到了房顶,得使梯子才能拿到好些种类。 店里的大掌柜是邱家专门花大价钱请来的,对宏京的世家了如指掌,很会做生意。他刚才坐在柜台后正翻看着上一个月的货单,一边端着茶壶咂着茶,耳边还听着手下伙计的汇报。便在这时东家的小姐像阵风似的刮了进来,还带了位帷帽遮面的女子。 大掌柜抬头看了一眼,眼神便一定,放下了茶壶。 邱缨朝他打了个招呼便朝里面的料铺柜去了,将每一种料子都扯开直往晏栖桐身上搁,嚷着要给她做几身好衣裳。晏栖桐无奈地随她摆弄,看得是眼花缭乱。 大掌柜便在一旁看着。那女子身上的衣料不过是最普通人家的棉布,款式也很简单,倒是那一双袖子收了袖口,一改常见的宽大袖袍,只比着手臂的宽度来;衣摆也上提了几寸,只在膝盖下侧。看上去各只动了点小的手脚,但打她一进来便让人眼前一亮,很是清爽。配上那顶帷帽,真是好一幅郊游嬉戏图。 邱家专做丝绸生意,但为了推出新货,也会有自家专门的裁缝拿时兴的料子做些好衣裳。东西摆在那就是一块布,难免不识货,上身之后自然就一目了然了。而店里新到了一批轻软的扎染料子,纹样新鲜自然,他正愁如何让宏京中的大小姐们耳目一新,这便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了。 非但如此,那女子肩上还斜挎了一只包袱,上有衣带相结,看起来与那衣裳很是相配的利落。 看罢多时,大掌柜轻咳一声,对手下道:“请小姐过来。” 第四二章 邱缨自识晏栖桐起,总见她一身朴素,早就想着带她到店里挑些好的绸缎给她做新衣裳。她觉得妹妹气质非凡,非好料不能与,所以挑选得格外仔细。正选着,店里的伙计凑到她身边咕噜了几句。 “妹妹你先选着。”邱缨笑对晏栖桐道,又指了个伙计给她搭手,便朝柜台去了。 “小姐,那是谁家的姑娘?”大掌柜问道。 “怎么?”邱缨圆瞪起眼来,她现在对这个有点儿敏感,总怕别人的目光中含有歹意,一时不能自抑。 大掌柜小声道:“我瞧她身上的衣裳款式别致,那只挎在肩上的长包袱也极具特色,故有此一问。” 邱缨听罢便笑了:“她是我刚结识的义妹,关于这个我也好奇过。她说是她自己改的,只说是方便些,至于那长包袱也是她自己弄的,放东西自在些。” 大掌柜听得频频点头,心道既然只是自己改的,那就不怕别家早有模样了:“你替我去请那姑娘过来,待我看看。” 邱缨便将晏栖桐带了过来。 晏栖桐是有些迷糊的,不知为何,但见那大掌柜笑着说道:“既是小姐的义妹,便是二小姐了,不知可否请二小姐将袖子伸过来我看看。” 邱缨在晏栖桐耳边递了句话,晏栖桐才知道原来人家是对自己的衣着好奇了。这着实让她惊了下。穿习惯了方便简洁的衣服,到这里后,总是很不适应。这里的衣着都是长裙裹足,袖笼如扇,干什么都碍手碍脚的。她早前买的衣裳都略改了改,原以为只是小事,不想会被人刻意关注了去。 大掌柜翻了翻她的袖内,果然针脚随意,像是自改的。不过这位二小姐的女红看起来可不怎么样,尤其帷帽下容貌若隐若现,分明与小姐一样是个大美人。 看完了袖子,大掌柜又提出要看晏栖桐的挎包,晏栖桐忙取了下来。以前上街都习惯了,挎着个包,什么大件小物都能装一点,如今虽然也没什么可装,可到底是一种习惯。 大掌柜翻来覆去地看着挎包,嘴里啧啧有声。他最看中的倒是那根衣带,居然是可以活动调整可长可短的。他问晏栖桐用处,晏栖桐则演示给他看,或是斜挎、或是单肩、或是手提,看得邱缨都欣喜地摸了两下,道也要做个试试。 大掌柜便点了点头,只让伙计带了这位二小姐继续去挑她的绸缎,自己则把心中的想法与邱缨说道。 邱缨听罢笑了:“我这个妹妹处处是好,我只顾得及那些,倒没有看到自家的营生。还是大掌柜心细,我相差甚远。” 这位东家的小姐有些巧心思,是块做生意的料。但东家还没有松口要把铺子交与女儿,故大掌柜也不敢多说什么。 邱缨是个直性子,也觉着是好事,便拉着晏栖桐到内堂将大掌柜的意思说了,晏栖桐迟疑了一下,倒也不是犹豫,只想着人家也许一直都是这么穿着的,也没想过要改,而自己一出现,就如蝴蝶扇动了一下羽翅,不知道会带来多大的后果。不过想想只是一点小改动罢了,也不是顶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有影响吧,何况邱缨还眼睁睁地瞧着,晏栖桐只好点头道:“我那里还有两身衣裳改过的,回头你随我去取;挎包到时候一起拿就是了。” 邱缨自然是高兴的,那朱半仙对母亲说她大凶已化大吉,妹妹便一定就是这能给她大吉之人。 不过那大掌柜却是个急脾气,听到二小姐应允了,就等不及了,说干就干,生怕这主意晚一会就会被风吹散了似的。大掌柜直接命人叫来裁缝与晏栖桐量身裁衣,并记下她改过的尺寸,想着正好就由她试试新到的扎染料子如何。而邱缨也在一旁嚷嚷,便也要立即做她一身。 晏栖桐站在那被几个人围着,一时出神地想,难道自己这是要做模特了么,也不知道他们卖衣服有没有模特一说,她一时好奇,便问了邱缨。 邱缨茫然道:“成衣都是挂在铺子里的,各式各样任人挑选,也没有女子会愿意抛头露面站在店里让别人看身子。” 明明有穿衣服的好吧,算了,这里也没有服装用的人体塑料模型。想到这个,便想到其实就是没有塑料,也就是没有石油,然后就可以想到汽车,其中就有电动汽车,接下来还想到了电,便要感叹这里照明的不便利,于是,又想家了。 晏栖桐坐在那天马行空胡想一气,邱缨叫唤了几声她才回神。 “妹妹想什么呢。” 晏栖桐总不能说想家,遥远的那个家,好在有帷帽遮掩,自己的表情即使难受也不至于暴露,所以她只能问道:“你家若是真把这衣裳卖出去了,万一别的铺子看到了,也学着做,怎么办?” 邱缨便有些无奈道:“这是自然的。往常我家有了什么料子,一但卖得好了,就有人跟进,好在邱家的名声还是响些的,影响不是很大。” 这便是版权的问题了,晏栖桐想想好歹这也是自己烧香结拜的姐妹,还是要出一点力的好:“料子各个相差无几,也就罢了。只是这新款式若真得行得通,能独家做,不是更好么。” 邱缨便双眼一亮,站了起来来回走动,道:“我听闻有个书肆的掌柜向官府报备了他手里的书,不许旁人复版;咱们是不是也能效仿,将这新款式写个状子上申官府,交以一定的银两,由他们监察着。有了银子自然好办事,若真有人学了去了,官府可按状子追究,再重重罚他,咱们倒不求以此进项,都给官府去,只要能止了别人即可。” “还有,倒也不要等别人做了才让人知道咱们上申了官府,要早早的散布出去,先预防着,好给人提个醒,显得我邱家还是厚道的。” 晏栖桐抬头看邱缨双目几乎放光,心里不禁佩服她,后面这些话里,竟是广告的作用也有了。版权也好,广告也罢,反正自己只是起了个头,并没有做什么具体的事。邱缨有这个头脑,便是她自己的能力了。 邱缨越说越觉得自己出了个极好的主意,就去前面找大掌柜商议,这商议的结果便是立即寻了一套晏栖桐现下能穿的衣裳,将那身给换下来,再不能露于人前了。 连保密工作都做到位了,晏栖桐无奈地只好随她们去换衣裳了。 所以,桑梓找到邱家丝绸铺的时候,若不是那顶帷帽,她都要不认得了。 衣裳是邱缨帮她换的,选的是云锦缎做成的新衣,腰间束有一条玉带,显得丰胸纤腰;那布料也是新到的,极为名贵,已经留了二十匹不同纹样的要送入宫中,宫外只有极少数人可以穿得到。 这次到的云锦缎色泽更加瑰丽,是以穿在晏栖桐的身上,惹得进出的贵妇小姐不停张望,又窃窃私语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桑梓一到便把晏栖桐从眼睛堆里给拯救出来,她忙不迭地与邱缨打了个招呼拉了桑梓就走,直走出了那条街,才松了一口气。 桑梓见她被老虎撵了似的,不禁好笑:“怎么了?” 晏栖桐扇着大袖笼,喘气道:“都怪邱缨,给我换这身衣裳,害我在她店里都好不自在。” 桑梓上下打量,然后突然掀起了晏栖桐的帷帽纱面。 晏栖桐被她惊了一下,左右看看,低声道:“你干什么。” 桑梓说她脸上那点瑕疵如果没有抹复颜草相配的药膏的话,施以脂粉,就可以遮掩了,但如今正是到了生长新肤的关键时期,还是小心些为妙。何况她若不在身边,万一碰到晏家人怎么办,总之就是列了一二三条,让她出门带着帷帽。原本晏栖桐就因为连累自己处处受制的脸上的这道伤疤十分烦恼,但现在这是干什么,竟然又要掀开。 “只觉得你就应该穿这样的衣裳,”桑梓指尖尚还撩着纱没有放下,“你生得这样美,只穿那些素衣,委屈你了,这样穿才对。你跑这一路,又热得面似艳霞,连妆都不必上了,这般没有任何雕饰,全宏京也找不出几个来。” 有时候晏栖桐觉得桑梓的脑子里一定缺一根筋。比如她居然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夜里会抱着她睡;再比如眼下就这么直楞楞地对你大加赞誉,还一本正经的。 脸皮再厚的人也会脸红的,晏栖桐深深觉得自己脸上的红与热,有一半是被她这几句话给捧的。害她连眼睛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耳朵里那些话只不停地钻来钻去,使得有些痒痒。 “为免你再被人拐了去,我还是牵着你吧。”桑梓放下手,顺便去牵晏栖桐。 晏栖桐耳朵里还在痒,可又觉得伸手去挖太不雅了,那痒又还在钻,直到钻进了心里。她缓缓挪着步子跟着桑梓慢慢地走着,努力地忽略那些怪异感受。前方略有朦胧,只因面纱一直在眼前晃啊晃的,她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能随着带领自己的那个人往前走。 不过走不出多久去,晏栖桐便觉得一肩变沉了,转头就看到桑梓倚过来紧挨着她。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抬起换位,成了晏栖桐搀扶桑梓的姿势。 所谓默契就是这样养成的,晏栖桐取笑她道:“不是说好了你牵我的吗?” “我累。”桑梓软声道,“前面有个茶馆,我们进去喝口茶,小憩片刻。” 第四三章 听到茶馆两个字,晏栖桐不禁提起了些兴趣,要知道通讯不发达的时候,这茶馆之类的地方就相当于传言集散地,并且称得上是说书人的驻地。 桑梓带她去的这个茶馆矗在一街之头,基本呈了半弧形。店门口有手搭布巾的小二殷勤招呼,一见她们两个女子走过来,便迎上前将她们请进去。 茶馆分有两层楼,桑梓在前上楼后找了个临街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壶茶,两碟子点心,等小二走后便对晏栖桐道:“你可以松快松快了,这里比较安静。” 二楼确实比较安静,虽然也有几桌客人,但都在低声细语。刚才经过的楼下则不然,挑担歇脚的不少,很是热闹。并且,还真有说书的,占了一桌,摆开了架式,似乎是正要准备开始。可惜桑梓目不斜视,只拉了她上楼来。 取下帷帽,果然视野都要好些,推窗远眺,街侧长长的房屋各有檐角飞度,层层叠叠的青瓦在阳光下如黑白墨画中的片片鱼鳞,生动而安逸。在这没有高层建筑的世界里,似乎连云都流动变幻得更快,天也显得更远。极目望去,有那么一瞬间,晏栖桐像入定的老僧一样,仿佛一坐便是十年百年,再睁眼时,已是白云苍狗。 桑梓支着肘看着晏栖桐的神情从纷乱变得安宁而深邃,她轻轻抿着唇,唇色嫣红,唇角仿佛还有一个浅浅的颊窝,不知能装盛什么。桑梓看着,便想起中午与师傅一同进膳时师傅说的话。 话头是她起的,师傅说晏栖桐不能根治她的病,就算不能,但却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她想知道为什么。 曹绣春便回她道:“那日只看出她救不了你,心里一时失望,倒没有好好细看。听你这么一说,想必于你她还是有些特殊之处。不如你再将她带进宫来,我再瞧瞧。” 桑梓自然答应,又将晏栖桐其人其事简单说了一下。 听到那女子竟是晏丞相的嫡女时,曹绣春怔了怔,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层。不过,既然以桑梓所言是许多年前的牌位上的人,对外无人知晓她还活着,那便没什么可怕的。 又听到说晏栖桐因脸上的伤疤曾吞药自尽,曹绣春便打断她问道:“徒儿,你觉得看一个人,是当看她的貌,还是看她的心?” 桑梓笑了笑:“容貌固然重要,可人心却更难得。” “可有人宁愿死,也不要残破了的脸。而若为了活命,叫你换个容貌,你以为如何?” 桑梓本想要替晏栖桐申辩几句,想着她被救过来后,已是死了那心,看淡了诸多事。不过桑梓还是忍了忍,未曾经历的人,再说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意味。师傅最看不惯这种动不动就要寻死的人,哪里会耐烦听呢。她只得回道:“怎么换?容貌是不会改变的,除非是整个人都换了。我便知道有夺舍一术,若我死了,就是要生生取了人家性命来借尸还魂的。” 曹绣春并不知道桑梓与夙命有交情,故一时有些诧异。那日国师都藏在嗓子里不曾说出的这两个字,原来桑梓是知晓的。 这就是天意吧,既然知道,总是好接受些。 “不过,”桑梓又道,“这种事也是损阴败德,换做是我,宁愿不活。命虽重要,但人终有一死,用别人的身体,又有何意义呢。” 曹绣春便淡淡地笑了。取一条原本不该有的命,他没有任何顾忌,待桑梓将死之即,恐怕她才会知道什么叫蝼蚁尚且偷生,到那时,若再睁开眼,若还在这世上,若灵魂还是她自己,那就是极妙的事了。皮囊这等身外之物,又有何虑。 但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仔细询问她这几年在山上的所得。 茶馆的店小二上茶时,两个人各自回过神来。 晏栖桐努力地眨了几下眼,眼皮干涩。从外面那大千世界里低下头,满眼便是一杯清香的茶水。茶碗不过掌心大小,却也是茶的整个世界。而她的世界,又在哪里。 桑梓伸长了脖子探了探,晏栖桐便抬头疑问:“怎么了?” “还以为你的碗里开了花,惹得你这样细看。”桑梓道完,笑着喝了一口茶。 晏栖桐便应道:“那也不如你头顶的那朵花好看。” 桑梓放下茶碗,伸手在头顶摸了摸:“我并未带花呀。” “是在山上的时候,芍药,你忘了么?”晏栖桐思及还是要笑的,“且还是在你头上开的。” “哦,”桑梓点头,温和道,“那是因为知道你可以帮我应对凶疾,所以高兴的呢。” 晏栖桐怔住,原来她那是偷着乐呢,可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在乐。有那样的师傅,想必桑梓的童年一定很悲惨。 桑梓并不知道自己在晏栖桐的脑海里已化为怜惜二字,只随手拈了吃食,又道:“你与邱家倒挺亲近,你不如去问问,你做的背包她们要不要也学了去。”她觉得那个更为实用一些。 晏栖桐连忙摇头,刚才的那些事是避无可避,哪能自己倒贴上去找麻烦呢。 “也罢,独一无二。”桑梓想了想,挺欢喜的。 “那很容易做的。”晏栖桐无奈道。 “至少是出自你之手的独一无二,”桑梓笑,“那枝梅的绣法,便是我没见过的。” 晏栖桐深呼吸,竭力不脸红,那是羞躁的。就那机械式的十字绣手法,放在刚才在邱缨家店里看到的绸缎上的刺绣面前,真是提鞋都不配。她只得再次转开话题,很有兴致地朝楼道口看了一眼:“不知下面的说书人在讲些什么。” “你没听过?”桑梓问道,想想她是必然没听过的,晏子梁怎会放她到那种杂乱之所去。于是桑梓便起了身,替她将帷帽戴上,系了绳节道,“去听听吧,上至朝堂,下至村野,就没有不入他们口的事。” 可一下楼后,晏栖桐就后悔了。 若问宏国这一年入年后发生的最大的事是什么,只两件,并都与当朝宰相家有关。一则是传说中的“眸转流光,璀璨佳人”终于要入宫做她的太子妃去了;二便是这位刚登枝头的太子妃猝然陨落,流光变成了流星。 故,无论是哪家的酒馆茶肆,无论是哪里来的江湖说书人,都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年与当下,浑如历历亲观。 刚才晏栖桐她们进来时,其实正是刚讲了一段,适逢她当时心不在焉,才没注意各桌议论的重点在哪里。 这会儿刚下楼,便听到那说书人将醒木一拍,声情并茂道:“只见那栖桐小姐紧握流光小姐的手,哽咽道:‘姐姐,妹妹如今是不行了,看不到将来姐姐凤冠霞帔的模样。只求姐姐记得一点,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又都做了晏家的女儿,自合枝一体,你的富贵便已是妹妹的富贵,所以妹妹今生也无憾了。’”说书人抹了抹眼角,双目一圆又道:“只见那流光小姐伏在栖桐小姐的病榻边,哭得死去活来。那泪水儿真是颗颗珍珠粒粒金,自那眼中滑落,入地也要泣上三声。这情景直教旁人感动至极,恨不得替栖桐小姐去死,好成全这姊妹之谊。” 晏栖桐站在楼梯口边,扶着扶手,牙根儿都直凉。这说书人的编排完全与事实背道而驰,当时那事可是以假死换位,何来病榻前这般生动的生离死别。 而这编排越是感人至深,便越是叫晏栖桐心中彻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五年十年的事,终也有一天会暴露出来。到那时,她这个被人同情怜惜的身份,又会遭到怎样的唾骂? 她虽然从宝桥那里知道了自己这个身体的主人曾做过什么事,但因一直以来都沉浸在自己居然灵魂穿越了的事实里,倒没想过要对那些事做些什么评论。如今也是从桑梓那知道了起码晏流光的毁容只来自于晏子梁的正妻,自己这个女儿的身份并未参与,想来她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前前后后她一直都没有嫌恶过自己的这个身份,最多是对她的容貌带来的麻烦感到烦恼。 可想到若有一天,自己会顶着这个身份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她就怎么都不舒服起来。自己用了这身子,这身子的主人不知去向或者飘零无依,想想既生寒,又生怜。既然自己无意中做了占住鹊巢的那只鸠,是不是得负起些负责来,方能好受些。 这个时候倒又希望那个晏丞相和所谓的皇后娘娘能联手将事情都继续隐瞒下去。直到有一天,大家都忘了有个晏流光,还有个晏栖桐。 从晏栖桐将扶手抓紧到指尖泛白,桑梓就知道她是何等的不安。她想了想,又将晏栖桐带回楼上,并招来店小二,嘱咐了两句。 过了一会,店小二将那说书的男子带了上来。 那男子一脸陪笑,朝桑梓拱了拱手道:“听说二位小姐叫小人上来,不知是有何事?” 桑梓温和道:“方才听你讲得十分精彩,处处都是不为人知的秘事。一时好奇,便来问问。”她随手放了点碎银在桌角,“赏你的。” 那说书人立即弯下腰将碎银收了,笑得更是两眼变成一线:“小姐识货得很。小人所讲的那绝对是事实,童叟无欺啊。” “我自是愿意相信你的。”桑梓柔声道,“但不知那些事你是从何处知晓的,与我在旁处听得有些不同,所以才有疑问。你也知道,晏丞相家的人嘴巴都紧得很,多少年了都没人打听出太子妃的半点消息,这不是奇事么。” “是啊,我也一直好奇着呢。”说书人说着便矮下了些身子,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音道,“前几天我在城头一家书铺里捡着了一本好书,书里头便也是两姐妹的故事,我看着与晏家双姝的故事颇为相似,许是知情人不敢直道其中原委,才化用他名。不过既被我找着,焉能独享。嘿,您别说,”那说书人掩不住的得意着道,“冲着我来这茶馆的人还真不少。我这已是第二回重说了。” 桑梓便笑着又推上一锭足够份量的银块,左右两句,便将那说书人口中的书给要到了手。 第四四章 那说书的本来就已经将书里的内容添颜加色润成了足够的分量,如今成了废纸还能卖出个好价钱,自然是欣喜的离开。 桑梓便开始翻看那本书。 说是书,却居然是手抄本,并非刻印而制。而宏京里字体流派无非那几种,这书里的字体却笔笔端正规范,看不出丝毫的根源。 可这处处隐藏却更是暴露了心机,只是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晏栖桐按捺不住,一把抢了书去看,只见是本薄薄的书本,封面上连书名都没有,若是将它丢在角落里,恐怕看都不会看一眼。而翻了开,头一页便附有一段小字,大体意思就是“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晏栖桐心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又看了几页,又想不知这里有没有律法管管*权什么的。 这里面写的哪里只是相似的故事,大体上完全套用了晏家所发生的事,甚至直接述到了晏流光的死。可见这本书是最近才出现的,那么该去找谁呢。 “这事我看还是交给你爹去处理。”桑梓轻声道,“书里直将你姐妹二人之情捧得极高,只怕哪日也摔得最重,他们定是不愿看到这种情形的。”她看了眼晏栖桐,“是我去,还是让他们来找你?” 晏栖桐咬了咬嘴唇,有些犹豫。想来与晏家爹娘相见,是必然躲不过去的。但那可是一国之相,她没有勇气不会在他们面前表现的万无一失。但是,晏栖桐叹了口气道:“你去安排吧,就在你府里见面。” “好。”桑梓点头,缓缓喝了一口茶。 晏栖桐也没有再做声。 她们在楼上还是能听到楼下的动静的,那说书的讲到激情处,声音也上天入地,起伏跌宕,晏栖桐又听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了,便与桑梓离开了茶馆。 回府后,桑梓告诉晏栖桐明日还要与她一同入宫,这话是夜间说的,晏栖桐便一心认为她一定是故意的,好教她半夜都还不能入睡,第二天起来后镜子里便多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桑梓笑道:“我师傅也不是那老虎,再者那老虎也没有将你吓成这样。” 晏栖桐腹诽道那老虎是真与你亲近,你那师傅我却看不出对你有什么情义来。 因此,再见曹绣春,晏栖桐脸色还是绷得紧紧的,虽尽量压抑了眼里的警惕,却还是叫曹绣春发现了去。 曹绣春看了看她,这回又是易容而来,桑梓这手段越发的出神入化,其面目还真难以辨识。想来也应是个大美人才是,可惜。虽然可惜,曹绣春却并不会真的怜惜,而是审了她的心脉,然后竟是端出了一盘棋,要与她下。 桑梓欲言又止,不知师傅何意。而晏栖桐却不断朝她投以求救目光,手里捏着棋子半天不能落盘。 曹绣春便皱了皱眉,既说她是晏丞相家的女儿,又是准备要做太子妃的,为何连棋也不会下。想想今天要做的事,他便按下此异,只叫桑梓过来接过白子。 晏栖桐长舒一口气,背上又惊起了汗。琴棋书画现在她算是全走了个遍,倒是坐实了除了穿越纯属巧合外,她是不会灵光一闪,样样拿手的。这便是死了心了,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因她心思胡乱,故而坐在一旁旁观曹绣春与桑梓这两师徒的对弈也心不在焉。棋盘上起起落落,毫无声息,久而久之,她的目光便只落在桑梓的身上。 传说中天庭的两位神仙下棋,一子千年。那固然是虚构的,但足以证明这黑白棋子会越陷越深,棋力若是相当,一时半会是分不出高低的。而桑梓坐这么久,会不会累。她总是动不动就喊累,张口就要小憩片刻的,看看日头又似偏了一些,低垂着头的姿势也很辛苦吧。 晏栖桐便四下寻找,见有一把椅子里有一只圆形的绣花靠枕。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抱起后一转身,便愣了一下。 曹绣春与桑梓是坐在桌边下棋的。桌后有一张大屏风,上刻镂空的玉石山水。晏栖桐分明看到屏风下露出一双脚来,却是一动不动的。 晏栖桐惊悚地掉回头,却见曹绣春正冷冷地看着她,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桑梓。 桑梓正低头思索,白子在几个指尖轮转。晏栖桐紧了紧抱着靠枕的手,不敢再回过头去。她慢慢走回到桑梓身边,将那靠枕塞进了桑梓的身后,叫她倚着,坐得舒服些。 桑梓起手落下一子,回眸朝她一笑。 晏栖桐便拘在那个温婉的笑里一时出不来。甚至想着出不来也好,脑子里留着的是桑梓的笑,总好过她师傅冰冷的眼神。 这一盘棋一下便是足足一个时辰。桑梓惜败了半目,下完后揉着眼睛直道难受,曹绣春便让她们离开了。 桑梓一走出太医院后,便放慢了步子,缓缓而行。她的眼力与体力确实都有所退,但鼻子的嗅觉却是更灵敏了。刚才在师傅那里,初时并未觉得异常,但下棋时反而慢慢嗅到了一线沉香气味。师傅这是从不摆香设案的,上次也没有嗅到,那气味是从哪里来…… 桑梓她们离去后,曹绣春一颗一颗地收拾着棋子,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日前到过的国师。 “看得如何?”曹绣春淡声问道。 国师皱着眉,摇了摇头:“她身上没有符纸,她也没有被下过符咒。” 曹绣春手一顿,一颗棋子掉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国师便忙道:“虽是如此,可她还是与旁人不一样。” “此话怎讲?”曹绣春捡起那颗棋子,又问。 “我虽无大能,但会使一种符纸,可查看人的三魂七魄命火之源。刚刚进来的两位姑娘,其一阴寒至弱;其一却阳气充盈。前者恐怕鬼门关里伸了一条腿,后者却怕是鬼门关都进不去,只因阳气过盛。这其中此人必不能是活死人,没有那阴气;可另一位却也只是身子极差,倒也魂魄俱全。”国师说着说着见曹绣春的脸又沉了下去,赶忙接着道:“关于那位至阳之火,虽不能断定她是借尸还魂,却书中有过记载。此类魂魄极易还魂,附人即人,附物即物,可离可换,实属世间难得。”说罢国师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唾液,仿佛眼前是一盘子绝世佳肴,不由面露贪婪之色。 曹绣春冷笑了一声,道:“既如此离奇,恐怕百年难遇,你若得手,当如何处置。” 国师倒没有隐瞒,直言快语道:“拘禁起来治练法器。” 曹绣春闭了闭眼,又道:“她若可离可换,那副身子呢?” 国师心知他要救的一定就是刚才的那位病弱女子:“得至阳之火,好比易筋洗髓,便天然是件宝贝了。”那个女子连身体带魂魄都是好东西,只是他也知道不可贪得,若能留得住那三魂七魄,就已足够他功力大升了。 曹绣春睁开眼,看着国师。这双眼有如鹰目般犀利,一下子望穿了国师的计算。他挥了挥手,让国师离开,自己则静静地思索起来。 桑梓与晏栖桐一离开皇宫,便被人拦住了。 其人桑梓以为不会再见,看那人的眼神却是等候多时。 金云柯朝着桑梓欠了欠身,道:“桑梓小姐好。” 桑梓看着他,慢慢走近。这人已经拔除了一身的病灶之火,如枯木逢春,令人羡慕。 “金公子看来已无大佯了。”桑梓缓缓说道。 “天底下能救小生的人不止是你,而小生也已经得救了;可小生见你依旧病容倦怠,不知天底下能救你的那个人会不会救你呢? ”金云柯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便露出满眼的笑意来。 那笑意里太得意,仿佛这些话早已等待多时。晏栖桐曾经不知桑梓有病,当初桑梓的那句话,她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听来,想必当初桑梓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可以缓解她的病症,那她话里的那个人,便是自己了? 而这总自称小生小生的,实在可恶,字字在拿话刺桑梓。晏栖桐偷眼去看桑梓,只见她一如继往的保持着温和的面孔。这张面孔原是清清淡淡的,看得久了,倒很耐琢磨。若说它是保护色,可平时里她对自己也总是个这么温和的人;可现在又挂在脸上滴水不露,叫想看她变脸的金云柯好生失望。 桑梓微微一笑道:“看金公子精神大好,想必没有按我的偏方去办,是个大善人也。” 金云柯也笑,却是面皮僵硬:“小生回宏京后便又去找了你师傅,没想到他刚寻到合适的药引来。比之你的杀人取血,毒蛇一类的动物总要好寻一些,早知就不必上什么山,白白死去数条性命。” “你若没上山,”桑梓静静地回道,“师傅不一定会救你的。”自己是寒,金云柯是热,想必师傅当初还抱着以他相克的想法诱他寻上山去。没想到却是远达不到的。想到这里,桑梓突然想起那个朱半仙对晏栖桐的断言来。难道与她相克之人会是自己?那体质相克反倒是可以相生了。桑梓转头,见晏栖桐直瞪瞪地盯着金云柯,心中略有不适。那人当初因着情花献殷勤于你,如今你改了面目他哪里认得,何以要这么急迫似的相认? 而桑梓的话叫金云柯一怔,刚想开口,却仿佛回忆起自己回宏京再见曹院使后,他是如何细细地询问山上的情形和眼前这女子的身体状况。想到自己怕是被人家利用了,金云柯脸上便青一阵白一阵的。 他回到宏京后隔一段时间便要去见一次曹院使。昨天便听说曹院使唯一的爱徒桑梓回来了。他立时起了意要见见她,却又不知道她人在哪里。想来总是要去见她师傅的,便一直在皇宫外守着。倒也赶巧了,才刚守了半日,她便带着另一个人出来了。 这会儿走得近了,金云柯才装作不经意地扫了桑梓身边一眼,顿时有些失望。这不是那个自己在山上相识的令他惊艳心悸的姑娘,可这姑娘不知为何只盯着自己在看。 晏栖桐并不知道那两人心中在想什么,倒只知道桑梓当初让他杀人取血固有不妥,可如今他既已好转,还特意守在这里等着落井下石,也毫无君子风范。只凭着这口气,若自己真能救桑梓,那也必须是全力以赴。 自莫名穿越到这里后,晏栖桐终于打起了些精神,有了一件自己想在这里做的事情。 第四五章 金云柯还待说什么,就见桑梓身边的女子两步上前遮住了她,朝他道:“金公子既在此处必然是有事的,不至于是特意来等我们。即如此,恕我们有事先行告退。”说罢,晏栖桐便拉了桑梓的手,绕他离开。 金云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离去的身影,耳畔还回响着刚才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分明就是那晚看到的面纱女子所有,莫非是月影迷了人眼,自己无端迷了心智,竟将其看做是天仙下凡一般。金云柯失魂落魄地立在那,心里如猫爪百般抓挠。他唤来随从,交待道:“仔细跟着,看看住在哪里。” 那厢桑梓被晏栖桐拉走,尽管这是她在自作主张,但桑梓却觉得十分享用。晏栖桐常穿的几身衣裳,都被邱缨拿走了,换了些她的尺寸的新衣。邱缨的眼光自是好的,现在这一身大红,很合适于她,尤其是刚才拽自己走时脚下生风,像团焰火一般,直映照到了自己心里,简直是暖烘烘的。 只是桑梓略跟不上她的步伐,走出不过多久,便伸了另一只手去拉她的袖子,晏栖桐则停下步来。 “好了,已经离得很远了。”桑梓温柔道。 晏栖桐看她额间都沁出了汗,脸色也有些苍白,就忙扶她慢慢退到街边。街边摆着一个小吃摊,也不知是吃什么,反正有座,晏栖桐就进去了。 桑梓坐定后抬头,脸色就一变。 这竟是一家现做月饼的小摊,见此物,自然就知道中秋将至。 中秋寓意团圆,于她自小便没有多大的意义。她虽自幼被师傅抱养,却没有姓他的姓,并不是以女儿的名义。虽然年年都去他家过节,可终究并不是一家人。这几年的中秋却更是她痛苦的日子。每年月圆,会引发她体内的至阴至寒到极至,每回都是堪堪危渡,之后身体更是大损大伤。 “桑梓,这月饼看起来不错,要吃么?”晏栖桐看了几眼现做的过程,问她道。 是了,这回晏栖桐在身边。 晏栖桐没听到回答,转过头来,见到桑梓看自己的眼神,如大旱渴雨,如溺水求援。 “桑梓,你怎么了?”晏栖桐靠近了她,却见她眼都不眨一下,仿佛被人定住了心神一般,便一下子慌了,“桑梓?” 桑梓长吁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是,这回晏栖桐在身边,于是自己便有那么一瞬,完全放松了下去。当初师傅放弃自己,逼得自己不得不自救,才活下来。现在突然就体会了师傅的另一层意思。 若是有依赖,若那依赖有一天变得没有,自己只怕会死得更快吧。 “我不爱吃月饼。”桑梓索然无味道,缓缓站起身来,“我们回去吧。” 随着桑梓回去,晏栖桐转头张望了几眼那个月饼摊子。那摊子现做现卖,摊前围了好些人正等着。那般的热络与桑梓的寂寥成鲜明对比,令她的心也忐忑着。 桑梓的情绪如潮水来,也如潮水去,去后留下的一点痕迹最终也渐渐没有了。晏栖桐小心与她相处,这天终于迎来了她无法避开的人。 那时已是到了夜晚,一顶软轿悄然抬进了桑梓的宅里,晏栖桐已被告之她的爹娘会来,然后牵线之人就遁匿了一直没有出现。 宅子里空空如也,连个端茶的人也没有,晏栖桐坐在房里等候时,只觉得手心里不停地出汗,喘气也喘得厉害,虽竭力自持,却丝毫控制不住。 等房门被猛然推开,晏栖桐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晏夫人走在前头,一进房门见到人影,便跌跌撞撞地小跑了上来,双手大张,口里只念着“我的儿,我的儿啊!”就扑向了她。 那呼唤里真真切切又悲悲惨惨。晏栖桐瞬间便落下泪来,双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女人。 晏夫人一到近旁就将晏栖桐拉进怀里,再忍耐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晏子梁跟在夫人身后,小心地将门关好,走近了,也忍不住地掉泪。 晏夫人一边哭,一边道:“我的儿,你这一去就数月杳无音信,可知为娘心里有如火烧,没一个日夜安心……”晏夫人絮絮叨叨了半日,晏栖桐便也哭了半日。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想着若是自己能回去,想必与父母再相见时也是这般的情景。烛光下晏夫人两鬓发白,他日自己的母亲想必也是这个模样;父亲也是个内敛的人,只怕也像晏丞相一般压弯了腰。 晏栖桐哭得是情真意切,原本以为会非常尴尬与生疏的场面,竟就这么一下子拉近了,真如一家人重逢团圆。 许久后,晏子梁才上前拉开这拥做一团的母女二人。 晏夫人哆哆嗦嗦地捧起了晏栖桐的脸,在灯光下仔细地看她脸上的伤疤。那日的情景似还在眼前,女儿凄惨而尖锐的叫声还响在耳边。二夫人手指甲里的血丝皮肉就如恶梦一般整日悬在她眼前叫她不能合眼。她的女儿,这世上最珍贵的人儿,怎能遭受那种痛苦。 而这些,都是因为一已贪念造成的。 晏夫人早已悔之又悔,如今再见到女儿,就再别无所愿了。若女儿脸上的伤能痊愈,便是上天垂怜,她必日夜上香,晨昏反省,以报天恩。 晏夫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终于确定那桑梓大夫果然是有好本事。那伤疤真得竟快要消失了,不细看,她都找不出位置来。 “……您放心,已经快好了。”晏栖桐赶忙道,却不料惹得晏夫人更是泪如泉涌。 “你还叫娘放心,你这个傻女儿。”晏夫人哭道,“都是娘害得你如此,都是娘的错。” 晏子梁见夫人只会颠三倒四地说这两句话,便将她扶到一边落座,自己也坐下,问晏栖桐:“这几个月,你可是受了许多苦了?我看你清减了不少。” 晏栖桐勉强定了定神,快速地想了想自己打的腹稿,然后走到她们跟前,双膝一跪:“爹娘,我有话说。” 晏子梁与晏夫人忙要来扶她起来,被她轻轻拒开了手。 “爹娘有所不知,我去桑梓大夫那里医治时……确是受了不少苦。因着脸上的伤,当时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便生吞了桑梓大夫那的许多药丸。”晏栖桐见晏夫人听得快要昏过去了,只得赶忙抓住她的手道,“没事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只不过,那些杂药伤了我的脑子,使我忘了许多东西。”晏栖桐斟酌着小心道,“便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晏夫人“呯“地站了起来,摇了两摇,连带着晏栖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总是不习惯跪的,便就不跪了,只立在一旁道:“我虽都给忘了,但也在一点一点记起,甚至学过的琴棋书画也得尽心方能捡起。娘你不知道,桑梓大夫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幅画,我也不认得是自己画的。” 晏子梁听得离奇,不禁抬眼仔细地看,又确定是自己的女儿无疑。可她一说起话来,感觉确实有一些不对。若真是失忆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只怕也不认得眼前的爹娘了吧。 “怎么桑梓大夫之前未与我们说过这些。”晏夫人跌落进坐椅里,转头看着自家老爷,颤声道。 晏栖桐立即解释道:“刚到宏京时也不知我们何时能再见面,她只是不想你们担心罢了。” 晏子梁见她话里维护的意味十足,便暗自不语。女儿被带走了数月,回来却是什么也不记得,看起来只与桑梓交好,其中莫非会有别的?他被彦国的知玉大师摆弄了几道,便不得不多个心眼起来。 “既现在已然见面,我自然不能骗了你们。”晏栖桐尽量轻声道,“其实我对你们也还不太认得。只是娘刚才一进来的模样让我不由悲从心起,想必不多时会记起一切。”她歇了口气,赶紧把准备的话继续说了,“虽然我们得以团圆,但据我所知,现在局势并不允许我回到家里去。而我要说的也正是这一点:我当初因要做太子妃整日背负重压,如今也算全部放下。我游历了外面世界,觉得比空中楼阁更要美好,所以并无意要回去。请二位放心,我会好好的活下去,但是,不是在这里。”晏栖桐缓缓蹲在晏夫人脚边,双手扶在她的膝上,“您就只当我这个女儿嫁了出去好了。” 晏夫人低头看着女儿,一时心中脑中都无法做出反应。她想过种种与女儿的重逢,却没想到会是这一种。她不由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是在恨娘。你恨娘,所以要离开娘,要永远地离开娘。”晏夫人呓语般说着,轻轻推开了晏栖桐的手,游魂一般地朝门走去。 “你娘整日以泪洗面,你一见她却道再不要回去,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晏子梁叹气道,“你若真不想留下,也要徐徐图之,别真要了她的命。”说罢便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慢走了出去。 晏栖桐看着他的背影,咬紧了嘴唇,她心里觉得很难受。如今的她是留也留不得,走一时又走不掉,有如困兽。原想快刀斩乱麻,就怕拖得越久,晏家二老日后越难接受自己的离开,但没想到自己还是给了她们那么大的打击。 可是,更大的打击是,若你们知道你们女儿的身体里居住着别人的灵魂,女儿的魂魄却不知去向,那又该如何痛不欲生…… 那是世间最令人绝望的事了吧,而发生在自己父母身上的,又怎么说…… 第四六章 晏家两位走了许久,晏栖桐直坐得有些僵了,才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 桑梓推门而入,便看见晏栖桐侧坐在桌旁,只双目无神地望着桌上烛火闪烁。走得近了方看清,她的脸上犹有泪痕,唇色也惨白,想来刚才重逢场面十分动人。可是,桑梓看到桌上仍摆着那本手抄本,原是要交予晏子梁的,却怎么还落在这里。 桑梓拿起手抄本,缓缓坐在晏栖桐对面,柔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将这个交给你爹?” “啊,”晏栖桐看到它方猛然想起这次见面的目的来。可是因着自己过于急切地想要撇清关系,竟是给忘了。她只得呐呐道,“刚才……一时来不及……” “来不及?”桑梓看她还未回神,只得等了一会才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想回晏家,那不是我想回的家。”晏栖桐幽幽然道,“可能我说得太直接了。他们很伤心……所以离开了。” 桑梓听罢蹙起了眉。她是隐约知道晏栖桐不想回去的,倒没想到坚决到这个地步。不过那是她的事,须得她自己做主方不后悔。当然,这世事有些决定是很难下决心的,不然她不至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却苦坐在这,只坐得一身冰凉。 唤了人打来热水,桑梓亲自替晏栖桐洗脸擦手,见她如木偶般任你动作,便也有些心疼。她与这个女子的命运已然联系在了一起,是哭是笑,都比以前更能牵动她的内心。对于一向独来独往的自己来说,这一份牵挂殊为难得,她也还在适应中。 取来给晏栖桐搽脸的药膏,桑梓细细地替她抹匀在脸上。千金复颜草是奇草,自然能起奇效,不用再过多久,就能还晏栖桐一个完美无瑕的容颜,只这样想想,心中便有十足的成就感,桑梓高兴着,便凑了上去,在她的颊边轻轻亲了一下。 犹如蜻蜓点水,水面微荡涟漪。晏栖桐呆呆地伸手抚着被她亲了的那半边脸,瞪大了杏眼,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是……你难道是……你果真是……” “是什么?”桑梓笑道,“看你脸上的伤即将好得毫无痕迹,我心里欢喜着,你不乐意?” 我乐意脸上没疤——当然也不是我的脸,有没有也没有那么重要。可是对于你亲我一口我难道要表达乐意吗?你还记得你说过自己不是登徒子吗?或者难道说你对你所有治好的病人都动不动就亲上去? 可惜这些话都被晏栖桐咽了回去。桑梓一双眼睛分明坦荡得很,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异常。晏栖桐还从没有被同性亲过,那一口一沾即退,连湿漉漉的气息都没有留下,纯情的可以,也本能的可以。 桑梓见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像开染房似的,心里的冲动便消退了几分。自己喜欢药石,有时忘情忘性的,偶尔会有旁人不理解的举动。想是自己许久没这样了,似乎还吓到了她。桑梓便低下眉道:“我只是欢喜而已……” 这般委屈的桑梓反倒令晏栖桐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强行解释道:“只是觉得你现在对我太好,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桑梓便想想,从前到如今,确实如此:“你上次所说的同性恋,可就是这样?你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对你好;你对我多好,我也会对你多好的。”她轻声道,“若你真不想回晏家,日后你去哪里,我可以陪你;你若不愿,他日如果碰到难处,只要你知会了我,我必前去帮你。”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道,“这些都不只为你能缓解我的寒症,你可明白?” 晏栖桐明白,又不明白。心里还没有从晏家爹娘那浓厚的亲情中缓过神来,这里又被她给亲了一口,这起承转折也未免太大,她有些负荷不了。可桑梓又语态诚挚,丝毫不假,倒叫她一时有心要去比较:“你待我的好,可像与宝桥一般?” “那不一样。”桑梓摇头,宝桥只是夙命的四使之一,虽有来往,但到底没有过深的交情。 晏栖桐伸了拇指到唇边,咬了咬指甲,含糊着问:“那与上次救我时的那个夫人呢?” 桑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未央,便又摇了摇头。未央自己本事大得很,还轮不到她来操心。 晏栖桐十分怀疑地看着她,想了半天,还是吭吭哧哧地问道:“你可知断袖分桃的故事?” 桑梓这回终于恍然大悟。邻国有个知名的断袖王爷,其桃花韵事传遍大陆各国,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的。现在她可终于明白晏栖桐这一脸莫名的警惕是怎么回事了。 “你竟是怕我要与你相好?”桑梓抿唇笑了片刻,方道,“我虽没有与谁相恋过,可也知道万物阴阳俱全,方能生生不息。咱们之间,哪有可能。” 若真如你所说,也不会有断袖分桃的故事,当然桑梓没对她起那个心是最好,自己肯定是千方百计也要离开的,若再留下什么感情债,甚至还是这种债中之债,恐怕她走了也不会安心。 晏栖桐长出了一口气,嗔怪道:“谁叫你做这个举动,也怪不得我乱猜。” 桑梓便道:“是、是,是我卤莽了。”说罢见方才一直没有气力的她现在活灵了起来,心下一松,倒不真觉得自己有多不对。 她两人又多说了几句话,最后这本手抄书还得由桑梓交给晏子梁,说定后她便回自己卧房去了。 桑梓走后,晏栖桐上下收拾了自己,便躺到床上去,可左翻右转,却怎么也不能入睡。 今天见到的晏家爹娘,自是给了她极大的冲击,之后的桑梓又搅乱了一下她的心神。谁若还在这之后静如死水,那便真是缺心少肝了。可绝不让这里的人影响到自己这也是她一早的认知,却随着停驻的时间越来越久,此消彼长。晏栖桐惧怕自己迟早有一天,想要回去的念头会淡薄下去。一想到这,晏栖桐就更加难安,双眼只睁着,一眨不眨直到酸涩。这日尚在月初,窗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明明已经有些凉下来的夜,却总是令人烦躁不安,她松了些衣裳的结带,方好喘些气。 夜越深,晏栖桐便觉得睁眼所见的黑暗越发的浓郁,简直是有实质性的存在,在向她倾轧过来。自来到这后多少个夜晚,晏栖桐都没有过这种经历,慢慢的她甚至感觉自己想动,却一动也动不了。这却是像她当初刚醒来的情形,又似她遭祸后的反应,她的意识全在,却不能支配身体。晏栖桐瞬间便惊恐起来,她一时分不清是不是遭了什么暗算,鼻端虽然无味,可好歹是经历了绑架事件,她不敢马虎,便拼着力大叫了一声“桑梓!” 声音一出去,晏栖桐就有了些悔意,她分明感到自己在晃动,却其实丝毫未动,那在晃动在抽离的是什么,她只想到这,便匣中断电,整个身体悄无声息了下去。 晏栖桐的房门在数息之后被人大力推开,桑梓一步不停地直冲进来,而眼前一片黑暗,直至腿磕着床沿了,她方停下来,站定喘气。 灯光在片刻后跟了进来,下人将烛台搁在桌上,方转头问桑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仿佛听到她刚才叫您?” 桑梓眨了几下眼睛,还在适应着光线。不知刚才是不是因为听着晏栖桐叫她而太心急,气血上冲,即使知道有人端了烛火过来,眼前依然模糊一片。 缓缓地待眼前清明后,桑梓看到晏栖桐正平躺在床,安然熟睡,便松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下人出去。 刚才自己其实已经入睡了,却猛然被雷炸一般惊醒过来,那句“桑梓”叫得又急又惨,余音里皆是慌乱,让她立马翻身下床直冲过来。还好,人还在。 桑梓缓缓落坐于床边,出于习惯地伸手去替晏栖桐把脉。脉搏十分平稳,方才那一叫里的起伏全不在内。桑梓有些疑惑,莫非她只是做了什么恶梦,竟是在梦中唤我? 桑梓便轻轻推了推晏栖桐。 晏栖桐仿佛入睡得极深,难以撼动,因而没有一点反应。 桑梓的疑惑便加深了,探□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晏栖桐,栖桐?” 被唤之人依旧闭目不语。 桑梓刹那间从头顶彻凉到了足尖,她突然想到,当初晏栖桐乱吃她的药后,便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是这样的反应。 所谓这样的反应就是毫无反应。 桑梓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转身要回房去拿自己的针灸盒。走出晏栖桐的房门,便听到宅院之外传来一慢三快四声锣梆之响,子时刚过已是四更天了。 方才端烛台的下人因怕还有事唤她便没有去睡觉,而是守在晏栖桐的门外,正打着瞌睡,桑梓推醒了她,领她到房里取了几味药,吩咐她去煎碗人参汤来。 汤药煎来时,桑梓已经给晏栖桐用完了针,正松沉着身子,坐在床沿闭目沉思中。 针灸一术,常人也能学,而若要能起死回生,即使是捻针,也要动用内力。她曾经一手银针,要补要泄,稀松平常,能较一般大夫之几重功效。可如今,施完针后,浑身便被汗浸透了,就更别提动气相助了。 上次晏栖桐的昏迷,是药物导致,至少有根有据,可以慢慢摸排除病。可这一回桑梓却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这令她心中不免焦急。 书中便有离魂一症,除却人失去意识外,心跳、脉搏、呼吸什么都不缺,看似只是沉睡,却是如何也叫不醒的。这种病人桑梓不是没治过,却是要长期的时间去消耗在其中,结果也未必是好的。而晏栖桐,怎么会突然得了离魂症? 第四七章 桑梓不是没有怀疑外力所为,可她检查周围,窗纸未破,房内一切如旧,并没有人侵入的痕迹。而仔细查看了晏栖桐的周身上下,既没有受到重击也不曾有用药之疑,可若再想起晏栖桐的那一声呼喊,一切便更加诡异了。 下人见桑梓的疲惫模样,便上前去喂药,可是两口下去都从晏栖桐的唇角滑下,半滴未入口中。桑梓揉了揉眉心,让她将汤碗交给自己。 拂退了下人,桑梓将汤碗放在床边,费力地把晏栖桐半扶坐起来。上次在山上时有宝桥在一旁,她对晏栖桐全无好感,自然不会有多温柔,喂药都是用撬的方法逼人开口,现如今想想都很残忍,可是却没有别的办法。 捏住了晏栖桐的两腮,桑梓往里灌着汤药。晏栖桐的头不支于立起,一偏,便歪倒在桑梓的臂内。桑梓瞬间屏息,又等了一等,还以为晏栖桐会悠悠转醒,然后投来一个抱怨的眼神。 若她此时醒来,问自己为何又躺在了她的床上,那该多好。 桑梓微叹了口气,又提起精神来继续喂药。可是三口便有两口灌不进去,再这么下去这药便也浪费掉了。她想了想,记起曾经医治过的一位离魂症病人。 那是位长年在外做买卖的商人,一日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匹烈马冲撞,磕到了头从此失去了意识。他家中只有一位夫人,两人恩爱非常。夫人不死心地四处求医,也请过巫师半仙之人说是他三魂七魄被撞散,然后开坛作法等等。 后因机缘她路过当地,被一熟人托付前去医治。那症状与眼下晏栖桐极为相似,而除了扎针之外,自然是要用醒神开窍的汤药的,可那人也喝不下去,她便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夫人一口一口地以唇相渡。 莫非,难道…… 桑梓垂目看看汤药,又看看晏栖桐依旧嫣红的唇色。深知拖不得,桑梓仰头含了一口,侧俯□,捏着她的嘴唇,缓缓渡了过去。 晏栖桐的唇瓣柔软,无力地张着,看起来可亲可欺,浑不似她平日里总是笼罩着淡淡的疏离。桑梓一口一口地喂着,开始不得要领,慢慢停留时越发得没有间隙。最后一口渡过去后,桑梓伸了舌尖将一片人参推入她的唇中,让她口含吊命。 舌尖轻触到的地方,温热非常,桑梓有些呆呆地看着她的双唇,脑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其实,人参用手也可以放进去的,但是……应该是渡着渡着就习惯了吧。桑梓想自己只是无心亲了她脸颊一口,她都能开出染房来,若是知道自己如此灌药,那不得像挂在天边的彩虹那般七彩有余。 一时该做的都做了,桑梓见窗外已有弱光,可是困意却侵袭而来。她慢慢将晏栖桐放躺下去,然后自己也爬进了内侧。晏栖桐失去了意识,桑梓俯过身去,贴近她柔软的胸膛,那里面跳动的火热的心,不知是不是错觉,竟也失了往常的热烈。桑梓抱着晏栖桐的一只臂膀。此刻她的体温还是如常的,靠在一旁,渐渐也就驱走了满身的寒凉,暖了自己的心房。只是不知道,一日日过去,若她不醒,还会不会有自己想要的温度…… 桑梓再睁开眼时,一转头,便看到身侧的晏栖桐睡得鼻翼略有汗出,呼吸绵长自然,真真是一副睡美人的景象。 可是,她依旧没有醒过来。 桑梓起来后便又施了一次针,还给她全身做了推拿,既已回到宏京,她便动身去请自己的师傅来。 师傅无论哪方面都要强她许多,有他在,或许晏栖桐不需像自己曾经治过的那个病人一样,足有几个月,才见指尖颤动。 曹绣春没想到一进太医院,自己的徒弟已经在那候着了。桑梓三语两言说罢,曹绣春心中一动,背起自己的药箱便跟着她出了宫。 早知桑梓的宅子已经卖掉,曹绣春见如今她住的地方虽不在闹市,但也绝不偏远。他这个徒儿性子温存,善结人缘,她以前经常外出采药,便也交朋结友,遍识天下。看这座小宅子,虽小却十分精致,桑梓并不好这一面,肯定没那心思去弄,看来是有旁人相助了。 被桑梓带到室内后,曹绣春便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子。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曹绣春低头细看,端得是位倾国佳人,倒配得上太子妃一位。 他上前去替晏栖桐搭脉,又各种查看,结论自与桑梓无异。桑梓也道不知原由,是突然如此,曹绣春便再次暗道难道真是天意。他算算日子再过十余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月夕乃是全年中阴气最盛之时,那天桑梓必然发病。如若这个女子其症状真是因灵魂离体导致,到时候若挽救不回桑梓,便干脆让国师相助,将桑梓的魂魄引入这具躯壳之内,借以重生。 想到此处,曹绣春便对桑梓道:“你这里条件不如太医院,我看还是将她接进宫里,我好随时诊断。” 桑梓确是想请师傅来治病的,但师傅这么一说,桑梓突然有些犹豫了。 师傅与晏栖桐几次见面,都表现的极为冷淡,即使是因她能缓解自己的病症,也并没有多少关切。刚才师傅沉默的时间里,桑梓便有些说不出的不安来。她少见师傅这般模样,绝不是往常遇到疑难杂症时的反应。那沉默里桑梓便也有了几分计量,纵使他是师傅,可床上躺着的,却也是她不想伤害的人。 是的,师傅看着晏栖桐的目光,太过冷静了,这冷静一直贯穿在自己回来后,她便记起了师傅说过的话来。 “那么,你现在回到宏京,若再发病,若再有人因你而死,你当如何?” 她怕师傅并不真以为晏栖桐不能救她,而是在暗中为了救她去做什么明知她肯定不愿意的事情。 这想法只在脑中一闪即逝,却惊起了桑梓背上的虚汗。她瞬间便觉得自己双膝微软,耳中有鸣,声音里不免有些乏力:“她上次寻死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倒是我将她救醒过来。我这里确实缺药,可她到底和宫中没有关系,不便去那里。何况……她的身份也特殊着。” 曹绣春沉吟片刻,道:“那好吧,你且先按你的法子救着。这几日正在准备各地医官考核之事,过两天我再来瞧瞧。” 桑梓点头,便将曹绣春送出门去。 出门时,恰好一乘小轿落在门前,帘一挑,邱缨从里面钻了出来。 “桑梓大夫。”邱缨笑着叫道,走过来,“我家妹妹呢?” 桑梓欲言又止,后只是掉头进门。 邱缨的笑顿时僵在脸上,桑梓大夫转身之前看了自己一眼,神色颇为不佳,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生意场上,常是毫厘必争,晏栖桐的衣裳挎包到了邱家手里,已经都翻做出了样版。晏栖桐只是随性裁剪,邱家的师傅经验老道,在她的基础上又做了些适应的改变。尤其还请了宏京里有名的绣娘,特别是那挎包,几乎算得上是金线银针了。 样式出来后,邱缨试了一身,料铺里的人都赞不绝口。邱缨顾盼之间,仿佛天高气爽的秋游已至,好不自在。她手上已经出来了晏栖桐的两身衣裳,今天便是送上门来的。 哪知桑梓表情有异,这令邱缨也不安起来。 随着桑梓大夫一路进到房里,邱缨便见自己的义妹正好端端地睡在床上,不由松了口气,道:“我还当妹妹又不见了,这不是在么。” 桑梓没有做声,只是招手让邱缨近到床前,自己却还在思索刚才师傅的反应到底有何不妥,竟让自己有那般兽样的直觉。 邱缨凑近了,看了看,推了推,又叫唤了两声,才发现睡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这是怎么了?”邱缨惊道。 “昨夜突然之间就这样了。”桑梓好容易回神,淡声道,“并不是外力所伤,也没有中毒迹象,就好端端得变成这样。” 邱缨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些桑梓的本事,便小心翼翼问道:“连您……也没有办法么?” “我只能是尽力而为,”桑梓叹气,“若要医好,也不知何年马月。”她垂眸看着晏栖桐,她倒似好眠,却是把难题都丢给了别人。而自己这回也没有往常遇到患例的兴奋,只是有些……疲惫罢了。 邱缨见桑梓声音有气无力的,人也似只有倚着床才能坐得住,便不敢打扰多问,只是陪在一旁坐了良久,将做给晏栖桐的衣裳放下便回家了。 邱缨回到家里自是心事重重,只在坐在那里发呆。 邱母见女儿满面春风地离府,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便走过来问道:“女儿,怎么了?可是铺子里的事不如意?” 邱缨叹了口气,摇头道:“并不是因为铺子里的事,而是克瑾妹妹昨夜突然不省人事,我刚从她那里回来,我走前还没有醒呢。” 邱母也大感意外,那姑娘看起来身体不错,比女儿还丰腴几分:“她与那桑梓大夫不是交好,也没有法子么?” “嗯,”邱缨低声应道。她想起桑梓大夫言谈举止间,对妹妹都是极其得好,便也有些羡慕。得一知己若能如斯,也不枉这一生为人了:“希望桑梓大夫早日找出可以医救妹妹的法子。” “嗯,你也要多多去看她。”邱母是从女儿这听到那姑娘对自家的生意也了料意不到的好处。既然彼此都这般亲近了,这种时刻,自然要多走动才是。邱母说罢转身便走,走出两步,突然心中一动,回身道:“要不然,咱们出银子请了那朱半仙去做做法?兴许是她无意间冲撞了哪位神灵,降了责罚也未可知呀。” 邱缨眼睛一亮,从坐椅里猛地站了起来。是了,之前朱半仙不是还特意请了妹妹去算命么,难道是算出了什么?邱缨觉得那朱半仙的话还是有些准头的,便真起了这个意。当然,这还得母亲出面较好,她只需告之桑梓大夫即可——不过,自己也不是怀疑桑梓大夫的医术,她应该不会介意吧…… 第四八章 桑梓现在住的宅子里,大多保留了未央原有的陈设,自己所有的书籍都在当初搬到了山上,打算以伴到死。如今心中没有什么极有把握的方案,桑梓便想起了太医院里馆藏的医书来。 太医院的馆藏书阁里,自是搜罗了宏国所有的医书,更是囊括了立国以来甚至前朝的所有的重大病例、疑难杂症以及各地医官收集的偏方。甚至还有她师傅曹绣春早年周游列国所得,当然也有自己以前在民间的口录笔记。 当天桑梓在给晏栖桐做完必要的施针和按摩后,交待了府里的人好生照料着,就去了皇宫。 她几次出入太医院都显得来去匆匆,未能与昔日的同僚——其实大都是她的长辈相坐相谈。这一回倒是被抓住了,可她心中又有事,只得敷衍一二,就赶去藏书阁。 藏书阁里书如瀚海,许是刚刚都拿出去晒过,并没有陈书的旧腐气味,反倒是带了些阳光的气息。她自病后就喜爱上了这味道,徜徉其中,便一时忘了天色。 埋头苦寻,针灸有、汤药有、各类症状的观察笔记亦有,各派别的理论更是多之又多,唯独离魂症少之又少,只在针灸中见到一些,但大都是自己熟知的方法。桑梓也并不心急,深知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症状相似并非相同,即使相同也要因人而异,故要一边看一边细细琢磨。 各种书本便是用各种纸张,渐渐的桑梓觉得书上的字都在慢慢的模糊,那些笔墨仿佛与纸张化为一体,晕开散掉,需得努力分辨方才认清内容。如此这样桑梓便觉得颈沉腰酸,整个人的每一节都要断掉似的。她实在忍受不了时便一抬头,竟然发现窗外一片漆黑。她心道糟了,便去推馆阁的门,果然已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太医院的藏书阁是她无事时最爱消磨时辰的地方,但于其他人而言,除了每日存放各宫例行问诊的记录外,通常是有需求才来。今日自下午起便一直只有她一个人在,安静得很,想来也是过于安静了,只怕锁门的人没有注意到书架一角的她,也或者是她太过于入神没有听到别人的问询声。 要论以往,她并没少被关在藏书阁里,看来这一夜,也只有窝在这里度过了。 桑梓放回了书,慢慢摸索着找到了火折与烛台。阁中都是易爆之物,这类东西都放得十分谨慎,点起灯后桑梓也只是远远地搁着,实在是心中大爱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张纸,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阁中重见光亮后,桑梓便又开始寻书,找来找去,便到了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隔层中只有一本书,静静的躺着,似乎不愿人知,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桑梓一看到这本书,心中便五味陈杂。这便是那本不知名的古籍,有被蠹鱼蛀,也有被人为撕裂的痕迹,但都年代久矣。她上前拈起那本薄薄的书本,翻了几页,便看到那朵雪莲花。可惜当初大雪山中异常寒冷,她为了救那些骑兵,把自己仅有的口粮与大把的抗寒发热的药丸都拿了出去,逼得她最后只剩这一朵不知其方的雪莲花。 书中只记载着此花,根生万年冰层之下,千年破土,百年生枝,十年开花,一岁结果。它生于极阴之地,食天地寒气,养风霜秉性,是雪莲花中最稀有的品种,亦属世上珍奇之最其一。 那千金复颜草也算其一,区别只是在于,复颜草的那页纸张齐全,雪莲花那页只留下上半部分,只留给桑梓一个极大的悬念,勾引得她整日茶饭不思,决意要去寻找。 叹了口气,桑梓把这本祸水放下,可虽是祸水,她又何尝不曾从其中得到并享受过乐趣——非旁人能懂,故人家唤她药痴。 自看到那本古籍后,桑梓的疲乏一扫而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在原地,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晏栖桐,于是便这么彻夜地寻找着可能的方法。 连看书带整理笔记,桑梓直到东方发白,才勉强停了下来。那烛火也终于熄灭了,阁中一暗,她的眼前便一黑,再坚持不住,昏睡在了地上。 这日第一个打开藏书阁的,是个较为年轻的医官。 太医院最近正在准备年底对各地医官的考核,所有的资料都放在藏书阁里,他正是被吩咐过来拿些资料的,不想一打开门便闻到一股灯油之气,顿时心便一提,忙跑了进来四处查看,这才一声惊呼。 桑梓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师傅平日里休息的那张软榻之上。她的双目极累,浑身更是沉如浸水的棉,重逾千斤。 “醒了?” 桑梓一抬头,看到师傅伏于案前正在看东西。 费力地抬起些身,师傅手上的东西正是自己昨夜所得:“师傅觉得如何?” 曹绣春抬头看了她一眼,情绪一闪而过,硬声道:“藏书阁里一色的青大理石,清凉透骨,把你背到我这里来时,你的脸都发僵了。就算死,也不要死在太医院里,你何不换个地方早早死去。” 桑梓拂了拂颈旁的乱发,想来当时吓坏了不少人,便温柔笑道:“徒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曹绣春冷哼了一声,放下那数张药方纸,大掌缓缓抚平着纸上的褶皱,仿佛也在抚平自己的心。真是被她给弄得一惊一乍,一大早的来到这里就没个好心情。尤其见她如此辛苦只为医治那个晏栖桐,实在叫人难舒郁气。 桑梓慢慢滑下地,现在是腹中饥饿,头中混沌,还得回去足足地休息。 曹绣春并没有挽留她,只是让人准备了马车,将她送回去。 等桑梓走后,曹绣春便起身去了国师的祈福殿。 祈福殿里只有几个小道士在洒扫,半天国师才一边正着衣冠匆匆赶到。 “对不住,对不住,竟让曹院使久候了。”国师笑着打了个揖。 “八月十五,”曹绣春负手而立,对着前头一尊塑像轻声道,“是不是好日子。”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阖家团圆,自然是好日子,但国师却知道曹绣春并非此意:“自然是个好日子,俗称月夕之夜,那一日的子时,人的阳气最弱阴气最盛,可俘之。” 曹绣春沉默片刻,又道:“那人现在已是离魂症状了,无端离魂,你可有法子?” 国师一惊,忙凑前几步:“怎会如此,我尚未作法,难道还有别人惦记?”他急道,“需得我看看,方能肯定。” 桑梓刚才累到极至,回去后恐怕沾枕即睡,倒是个时候。曹绣春想罢点了点头,道:“过一会,你随我出宫一趟吧。” 桑梓原本正如曹绣春所料,回府后便想大睡一觉,可她没想到府上已有访客,邱缨是其一,竟然那日给晏栖桐批命的朱半仙也在一起。 昨日邱缨与邱母商定后便由邱母出面去请了朱半仙,倒还没许诺多少纹银,那朱半仙一听是晏栖桐便答应了下来。邱母自然高兴,带来的银子如数堆了上去,只救他施法救人。 那朱半仙却只是高深莫测地拈着须,倒不肯轻易点头,反倒叫邱母觉得这个半仙还有些稳重,不至于见钱眼开。 桑梓一见朱半仙便皱了皱眉,倒还是语气温存:“半仙到访,有失远迎了。” 朱半仙上下打量桑梓,突然脸色凝重道:“我见姑娘印堂发黑,恐怕近来会有祸事临头呀。” 邱缨惊得忙也来看,据说桑梓是一夜未归,也不知去了哪里,如此疲累地回来。至于印堂发黑,她倒看不出多少。 所谓江湖术语,只要你无事走在街上,难免会遇到有人对你这样故作神秘地警告,所以入耳极熟。当然,桑梓也深知对于自己来说,确实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可这一时也不是重点,她转头看向邱缨,无力再言,只以眼神相询。 邱缨便忙道:“桑梓大夫,先前妹妹不是去过半仙那儿么,也仿佛被说中了些事,故想请半仙再来给妹妹看看……”她本是先到的府上,想与桑梓先商议着,哪知她不在,又不料这个朱半仙也积极着,早早得便来了。 桑梓闻言沉了下心。所谓离魂症,只是人失了反应恰似离魂,莫不是以为真是魂魄丢失了?可她突然又想起夙命来。宝桥不是说晏流光手上有一颗“我冥之心”,能去那阴曹地府穿越轮回,有起死回生之效么。那东西现下不知何处,一时也解不了近渴,但若真有魂魄一说,便且试着让朱半仙来瞧瞧吧。 所谓死马当成活马医,在看到朱半仙既然已然在府里之后,桑梓还只是抱着这种尝试的心态,但没想到朱半仙一见到晏栖桐躺在那的模样便连声道:“唉,她要回去,她这是要回去啊。” 桑梓皱眉,这个朱半仙说话神神叨叨的,实在是有故弄玄虚之疑,她不得不开口问道:“回去?回哪里去?” “回她该回的地方去。”朱半仙感叹道。 “她该回的地方就在这里。”桑样一字一字道。 朱半仙扭头看着桑梓,这回他看得更仔细,看罢一掐指,沉吟道:“这位姑娘,你要让她回来吗?” 桑梓缓声道:“我要她醒来。” “你不后悔?”朱半仙马上跟了话来。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桑梓拧着眉,不解道。 朱半仙摇头晃脑道:“你莫后悔,我就下符去追她的魂魄。” 听到下符,桑梓不禁沉默下去。难道她真要相信这半仙之言,难道他还能有夙命的法力高超?想到夙命,桑梓都甚至想往彦国去一只信鸽了。可是想想她才离开宏国,她与宏国之间的关系也因晏家人变得有些微妙,又不能真去找她了。 “头前有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可惜已经错过,眼下只有等到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到那子时,我再来施法。”朱半仙微微一笑,“姑娘据说医术高超,这段时间,可保不可保?” 一听要等到八月十五,桑梓也有些变脸。不为其他,只为那一夜自己应该也是十分难捱的。这一回还真是不能依靠晏栖桐了,只是自己相较去年更弱,不知道能不能闯得过去。 那一天,难道是自己和晏栖桐最受煎熬的日子么?桑梓低眸看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心中大有怜惜。 第四九章 她一直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好冷,冷得要命。她是颤颤巍巍地走着的——这回是真的在走着了。 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但她想,那应该只是梦,而这一回却是来真的。她看着眼前的路,迷迷蒙蒙的,在雾气中忽隐忽现。忽隐忽现的还有这条路旁开满的无边无际的花,好一片妖艳的海。 她记得自己刚刚还躺在床上,先是好似鬼压身的不能弹动,然后就摇晃起来。其实摇晃的并不是她的身子,那只是一种感觉,非常之离奇的,却也不是那么陌生。 当她惊恐地叫出桑梓的名字时,她看到自己抽离出原本的那个身子,就像曾经被吊在空中,猛然下降时所“看到”的那样,自己在半空中,悬浮着。 那一瞬间,她恍惚地想,她是不是要回去了? 她想得很慢,惊醒时便是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一转身,便有人大力地推开了门,于是被灌入了一阵冷风。那风好凉啊,一下子就像打散了她的魂魄,她立即化整为零,如烟如云,消失在了房间里。 事实上,也没有人能看到她这个模样地出现在房间里。可她知道,那个闯进来的人,一定是听到了自己叫声的桑梓,只可惜尚没有看到人影,自己就消失在了那里。 就算百慕大三角的漩涡,也不会有这么强的吸力吧。她下一刻便出现在了这条羊肠小道上,她有些遗憾地想,甚至都来不及跟桑梓打一个招呼。 她一边慢慢走着,遗憾便一点一点加强。她想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终将变成一具尸体,当闯进房里的桑梓看到的只是在逐渐变冷的她时,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桑梓善用温和铺呈脸上,不知会不会碎裂掉。 若死了的“晏栖桐”再没有办法去帮她缓解病情,桑梓会不会也死掉,然后和自己一样踏上这条路? 其实如果没有自己,她本就该迟早踏上这条路吧。 她淡淡地就这么想着,竟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她不需要用手去拂开那些讨厌的迷雾,那雾见到她自然会退却,露出前方的路来。如果自己真在黄泉路上,那这道旁盛开得如火如荼的花,便是传说中的彼岸花了吧。试想两个世界上的人,有谁能和她一样有如此离奇的经历呢?她刚这样想,又否定了自己。单看外表,谁会知道你有故事,而谁身上又会没有一两个故事,你怎知别人就不离奇。 之所以会想这么多,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整个人也许会疯掉。除了前方一线光亮,这条路上静得连黑白都要消失了,只剩下彼岸花,却也是无声无息地守在道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次踏上这条路。反正上一次身不由已,这一回只不过一样罢了。 她终于走得有些累了,便立在道路中央休息着。她的身前恰好横有一枝修长的茎,一朵彼岸花花瓣反卷,自顾自地斜探着绽放在她的眼前。 听说彼岸花的花和叶子不能相见,便落了个无情无义的名声。她终于有了些兴趣,便蹲□去,将那彼岸花托至眼前,移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 那香气……她顿时有些失望,那香气倒不似它的妖艳,只清清淡淡的。可是只不过嗅了一下,便又潜了进去,绕在了心间,沉淀在了那里。她松开了花,那花便依旧自顾自地在开着,仿佛在等待下一个路过的灵魂去沾染它的气息。 她便又朝前走去。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一个人。所谓的突然,就是你刚迈腿走了左步,再开右步时,脑子里就一下子清明了一点;又像是白天与黑色,没有渐变的光晕,而是突然换了彼此的颜色。 那个人叫晨风,她曾在梦里叫唤过这个名字。而他姓什么,却又很模糊。他是她的男友,携手三个月,然后在一次无意中,发现他竟然脚踏两条船——她甚至是后来的那条船。他的另一个女友据说是个性情柔弱的人,几乎也在同时知道了她的存在。性情柔弱也只是外表,却没想到那女孩绝决得很,伸手便拿刀子割了腕,被发现后送到医院里急救。 她想,为了那样一个男人做这样的傻事,太不值了。她是个看起来很冷淡,也确实比较冷淡的人。当知道真相的刹那间,这段感情的积累如同积木堆,轻轻一推便散了架,倾落了一地,捡都不愿再去捡了,只想随便扫扫倒进垃圾筒里。 或者是说她生来“感、情”二字就少了一个心字底、差了一个心字旁,当然比别人忘情的要快得多。 可是那割腕的女孩却并不放过她,三两好友找上门,嘲讽质问,非要她去医院道歉加保证。她想想,不管有心无心,好歹也是因自己而起,那个劣质男人不提也罢,自己只做到问心无愧就是了,说说清楚,也不算难。 她便真去了医院,真见到了那个女孩。病房里惨白的脸、刺鼻的气味,都令她轻微不适。她尽量保持平和的叙述了自己的观点,并不隐晦地告诉那个女孩这种男人不能交,何必为他伤害自己。 那女孩狐疑而判究的目光还在印象中,还在印象中的还有突然冲进门里的那个男人。 她不是个能表演歇斯底里的人,在被他强行拉上天台的时候,当然也是十分的冷静。 他说,我不喜欢她,我爱的是你。 她真想说,求求你,你爱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他又说,我是因为要跟她分手,她才会去寻死,我都要跟她分手了,难道还不能证明我选择的是你吗? 凭什么我们两个大好的女孩要被你来选择?她其实并没有说话,是懒得说,也懒得听,便转身就要走。 他不让她走,只拼命地拉着她苦苦哀求。 然后…… 她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这条黄泉路好冷啊,她一直觉得好冷。拂过面门的是冷、擦过颈项的是冷、穿过指尖的也是冷。明明就没有风,那冷还是凭空凝聚着。可是,就像冬天包了厚厚的棉衣,其实□□在外面的部分虽冷,身体连着心脏却是被好好的保护着,温暖得很。 她原本这一路,是这种体验的,什么阴风阵阵,寒气逼人,有,倒并没有几分可怕。可是当她回忆到这里时,突然之间就觉得那阴风寒气都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侵占着她的五藏六腑,最后连嘴唇都有些哆嗦。就连在桑梓发病天寒地冻成那样,也没有这样冷过。 她不敢想下去了。 她曾经“看”到的塌瘪了的遮阴棚、压过枝的矮松,让她不敢想下去。 怕是很自然的,冷也是很自然的,她一时迈不动腿了,也是很自然的。 如果这是回去的路,那么自己再面临的是什么?原来自己的穿越,不只因那点红光么,或许…… 他推了自己。她淡淡地想,他失手推了自己。 可是自己“看”到的画面里,并没有摔下去的自己。 为什么,她紧紧地抱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又有什么漏掉了,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偏记起那些来。 回去,解开这个狗血故事的谜题,那是必然的。她又走了起来。既然现在又想不起来了,那就不想了,只要能回去,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是的,逃开那些,若不记得,还能安生,一但想起,必将更加煎熬。对那个叫晨风的男人,她肯定没有多少爱,但也许还有一点点恨。 没有客栈的黄泉路上,除了她,空无一人。她想,或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独一无二的黄泉路,这多好,好过感情的路上,来来去去,令人烦扰。 而黄泉路终究不是无尽头的,它连着的奈何桥,就这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那奈何桥上,分明有个老妪,守着一灶阴间炉火,煮着一锅忘却今生的汤。 她远远地站在奈何桥的这头,心里想着那碗汤。她若过桥,若喝下那碗汤,她会忘记的是什么? 是自己刚刚记起来的回忆,还是桑梓、是邱缨,是这短暂几个月里的遭遇。 想到或许要将桑梓忘了,她心里顿时有些不舍。桑梓一听到她的叫声便来了,她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好不容易她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刚刚建立起来的情感截然而断,往后只怕自己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她想着,就忍不住想要转头。 黄泉路上莫回头。 她被吓了一跳,这声音并不在耳旁响起,只在心中如空雷炸响。 这老到干涸的声音,一听便来自对面桥上,但却是从灵魂深处响起。 她愣了一下,张了张口,却是无声的言语,便只在心中默问,我能回去吗? 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若想回去,不要回头。老妪回答她的话听起来仍是毫无感情的,且内容还莫明其妙。 她刚想再问,不料身后也有个声音响起:你需回头,有人在唤你。 谁在呼唤我?她茫然道,这个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可再响起的,便是一连串的咒语,她听不懂一句,可这声音却一声比一声要急促,从远飘近,瞬息之间就贴在了背上。 背上便如火烙,仿佛一只大碗,紧紧扣在了她的脊柱之上,只毫不留情地将她往回拽去。 眼见得眨一眨眼,那奈何桥都要失了踪影,她不禁挣扎起来,放开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回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便随我回来吧。那声音断喝出口,前半句还只出现在心中,后半句却已经炸响在了耳旁。 生死,不过一瞬。 第五十章 于谁,生死都不过一瞬。 立在床边的朱半仙化符毕,张口吐出几朵殷红的血花,点点缀在了盖在晏栖桐的衾被上。他忙从身上掏出一颗药丸嚼碎了吞下,跌落在地后闭上双目结印打坐。 晏栖桐悠悠转醒,耳旁还在回响着那后半句话。 她有好一时的不能动弹,却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身体不能动弹,还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再动弹。 她回来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不是回去了,而是回来了。她想哭,可是却真的哭不出来。她只有再次适应着身体的反应。上次自己是没有印象的,这一回却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去了黄泉路,到了奈何桥。她想,往后再离谱的事也不能叫她吃惊了,这世界只不够疯狂不够可怕。 血脉好像正一点点地流淌着,从心脏途经五藏到四肢末稍,整个人都暖起来了,慢慢地晏栖桐才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像上次那样不可协调,也没有上次那种虚弱疲软的无力感,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又足又饱,浑身轻松。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还是晏栖桐;又抬头,便看到床脚下坐着一个唇角滴血的男人,青布道袍,却是之前见过的朱半仙。 她猛然想起来,那个在奈何桥头将她唤回来的声音,不就是朱半仙的么。只是为什么…… 朱半仙突然开口道:“她在城郊向东十里地的*谷,你现在去,还赶得上见她最后一面。” 晏栖桐听罢一怔,微移一点目光,便看到那扇被关闭得紧紧的房门——那扇那晚被桑梓推开的门。 桑梓。晏栖桐一惊,她在这里所认识的人里,唯有她身体最弱,生命时刻受着威胁。朱半仙的指的人难道是她? “出什么事了?”晏栖桐忙下地着鞋,急问道。 朱半仙却摇了摇头,再不敢开口。 此去黄泉,途中生变。 那时桑梓道不后悔时,朱半仙已然推算出不测来。那人若是魂离不归,这个人方有可能取而代之,但她竟然不要。 他号作半仙,却并非得道飞升,借神之力也有数可数。他算不出更多,故不知道这条黄泉路上,竟然会如此拥挤,以至于要与人抢魂。 他虽然知道这名唤做克瑾的姑娘有异,却不晓得还有别人在关注着。八月十五,举家团圆,他却是只身一人,来到桑梓府里,为克瑾姑娘做法。追魂之事,朱半仙不是没有做过,而有通灵者,这就不算是什么难事,故而他也只是平常应对着。 点香念咒,一纸祭了他鲜血的符纸打下去,凭空消失的还有他的一丝魂识。他尚做不到抽取自己的魂魄追下去,再说那样也很危险,万一弄得不好,自己丢了几魂几魄,就浑如痴呆了。 事后他只能想,幸好,幸好。 他没想到黄泉路上,有人要劫魂夺舍。 他的符纸刚追下去,就看到眼前飘飘悠悠着另一张符纸,却是一道禁术的拘魂符。那符若是应了,被拘住的魂魄如同合入匣中,却不在天地六道,似居混沌中央,无论是谁都打不开,包括做法之人。这当然就是道很厉害的符了,其做法之人也用心险恶,因为必是要将其投入丹炉去熔炉炼化的。 情况有变,朱半仙想既人在明已在暗,当然就只能悄悄地远缀着,一时连克瑾姑娘的魂魄都不敢寻探。 同时朱半仙也慢慢寻出些名堂。那日随着邱家小姐去桑梓家时,离开后他分明有看到皇宫里的国师混在街道上来往的人里往桑梓家的方向去。那时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想到其他的,可眼下却不然。 宏京之中,各色人氏都很齐全,他所知道的人里,唯有国师那一脉的巫术里有这样的法器修炼术,但不知他是怎么也参与到这条路上来的。若要说其渊源,桑梓其人,他也知道一些,她师傅与国师同殿称臣,只怕或有往来。朱半仙原本有些看不清的东西,这会儿如烛光抵近,一清二楚。所谓劫魂是其一,那个桑梓病得厉害,今夜据说远在*谷,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她那魂魄一但离体,若有国师相助,寻个合适的舍,重生也不是难事。 这样一来他就想不通了。如果桑梓是刻意留克瑾姑娘在身边以求夺舍,又何必让自己将她救醒呢。别人一醒,万一她生命有佯,又该如何? 朱半仙想得太多,差点儿乱了心神,连忙紧紧摄住,徐徐向前而去。 这世事,多是半清不楚,贵在难得糊涂。罢,他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只不做什么伤天害理有损道心的事,就算了。 果然,朱半仙见那符纸之前,有一个身影闪现在众多的彼岸花中,却不知为何突然那人停了下来,而浑然不知身后有两道符纸都是跟着一顿。 朱半仙就见她拂近了一朵彼岸花,低头似是去嗅,心中不禁啧啧。彼岸花虽艳,却是闻不得的,会记起阳间的一些事来。人既离世,何苦还带着诸多累赘以致于不能安心投入六道轮回。有些苦苦不肯投胎流连阴间的鬼魂,便是受了彼岸花的蛊惑沾染了它的香气,所以太过留恋和放不下生前。不过,若是能熬过心结,上了奈何桥,看了忘川水,喝了孟婆汤,又将洗涤得干干净净了。 朱半仙一下黄泉便心念匿气,闭了鼻息。少了这一识,所以不受彼岸花的影响,也在同时不那么容易被前面的那道符纸所发现。不过如果是他的话,劫魂便在此时最佳,因为花香生出的回忆,会叫那人无法顾及身边,必然容易下手。 确实,他是这么想的,那道符便也抓住了这个时机,这时机转瞬即逝,他便用了全部的精神去拘那一道魂。 而,有道是有心算无心,朱半仙先前不知有人劫魂,劫魂那人也不知此时有人尾随,黄雀在后。 所谓斗法,同派里斗得是法力强弱,不同派别斗得便是血脉的宗正。与那国师相比,朱半仙自知是半路出家,也就只好打个对方措手不及,拼个狠劲了。 那克瑾姑娘的魂魄嗅完了彼岸花香后,便继续无知无觉地上路了,而她的身后,却是光闪一现,两道符纸碰到了一处去。 国师的那道拘魂符应是用了克瑾姑娘身上的物件,似只针对她而去,对朱半仙倒没有什么作用,何况朱半仙也并没有附魂其上,故而并不惧怕。只是怕施法之人知道了自己被人坏了好事后恼羞成怒,再施符追来,所以要速战速决。 朱半仙不爱炼器,唯有咒术还算精通,平时请神上身,也会有些参悟,融会贯通之下,倒颇有些威力。他心道你也是想暗算别人,我这也算不得是卑鄙了,便催了力生生撞出了附在那张符纸上的魂识,又念了咒语断了那道符的生机,眼见得上面的朱砂消散化为一张白纸,尚不等它飘落在黄泉道上,朱半仙便使了符纸一路疾射,拼命向晏栖桐追去。 “噗——” *谷里,有人狂喷了一口鲜血。 守在门外的曹绣春立即闻到了血腥味,他皱起了眉,抬头看了看天。 今夜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月悬于空,如巨大的银盘被无依无着的扣在那儿,像是随时都要倾倒下来,即将压死这世间的种种生命。 谁说月是温柔的,曹绣春恰恰觉得,冷眼无情得很。 那日他带着国师到桑梓处,却不料被告知桑梓刚刚送客,还未休息,尚在晏栖桐的房中。他没对桑梓说过自己的用意,但若国师一但出面,桑梓难保不会猜出几分来,到时必不同意,因此他便立即带着国师走了。 “若真是离魂之状,也不难,院使只需在中秋之前帮我取她的几根头发或是一截指甲,我便可以探出真相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过得几天曹绣春便又上门,亲自动手给晏栖桐施针助她血气运行。这个女子的魂魄到底在哪里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但这具躯壳却得保持着鲜活。施针之时,背着桑梓他取了晏栖桐的几根头发,想了想,又用银针扎破了她的指尖拿帕子蘸了几滴血。 一日日接近中秋,桑梓又一日日为晏栖桐惦记着,天天入宫翻看医书、试验针灸汤药,来去奔波苦思冥想都很是辛苦。师傅能在此时伸以援手,她自然是感谢的。 与此同时,她也得为自己准备着。 城郊向东十里地有个*谷,虽说是个谷,其实是个不大的山坳,其中以前本有两户人家,后来她数度病发,为寻合适的地方避开人烟,就到了此处,被她整个的买了下来。这几年她不在宏京,师傅说是*谷一直没有易主,也许,是怕还有这一天吧。 *谷因地形特殊,很容易凝云集雨,但却有个好处,桑梓一但发病,那寒气也只在其中酝酿,并不朝外发散过去,只要没有人进入,便没有什么影响。 那里还有以前人家留下的房屋,桑梓并未拆变,如今打扫一二即可,她便只收拾了几件衣物,就背着药箱背包与师傅一同前往了。 至于晏栖桐,她只能交给邱缨,实在无法兼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个夜晚,只希望朱半仙可以如他所言,从黄泉路上将晏栖桐带回来——往常所遇病人,一但药石不能医,自会祈求各方神灵的保佑,她虽不说,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人的病自然要人来医,人都医不好的病,全看天意,天意又怎么管得了这么多呢,不过是为了心安日后不悔罢了。 可现在,远离了病榻上依旧面若桃烁的晏栖桐,桑梓心中很不塌实,又无力相助,就只能同样祈祷上苍保佑了。 第五一章 等到了中秋这一天,即将入夜之即,桑梓便已经把自己关了起来,药汤浴烧得滚烫,她却觉得刚刚好,浸没全身时,却已开始脚底微凉。桑梓头枕着木桶沿上,鼻端全是药物的辛辣之气,闭上了眼,她心里淡淡地想,恐怕这回,是过不去了。 受这寒病几年,每次发病大约心中都会有数。唯有这回,像有些老人大限将至,心有灵犀一般,总有些天生的预感。人之将死,难免要想想过往。她虽出身不详,父母皆无,可也不算孤苦伶仃。师傅对她好,授她学识养她成人,自不必说;自小混迹于皇宫里,什么奇闻怪事没有听说过,又有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品尝过;何况她较一般的女子要幸运太多,目光不只在小小的闺房之内,四海山川,她踏越过不少,也结交了一些友人,尤其是夙命她们,已够人间走的这一遭了。 后来,后来晏栖桐就上山了。桑梓轻叹一声,她觉得,她与晏栖桐的缘分还浅了一点,也许,只是遇到的晚了一点。晏栖桐和夙命她们不一样,让她便相待得不一样,可到底是怎么的不一样法,她也不清楚。往常她心若有疑,必要寻个究竟,但这一回,却是没有时间了。 黄泉路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一条,黄泉路上,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被朱半仙带回来的晏栖桐呢。人的魂魄,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有形有质,会不会像她本人一样的美好?桑梓渐渐已经闻不到那辛辣之气了,她呼出了淡淡的白雾,意识也要开始模糊。 可就在那清醒与模糊的界线处,桑梓突然想着,若是晏栖桐真的醒了,自己却死了,凭她们之间的几分情分,她总会有些伤心吧。若如此,这世间也实在太没有情义了,何苦叫人掉眼泪,叫人阴阳分隔呢。想到这里,桑梓开始强行运转周天,努力跟体内那朵阴寒的雪莲花相抗衡。 桑梓在屋内浸汤抑寒,她并不知道曹绣春已是将国师接进了山坳里。 国师一进山坳便觉得此处凭空凉下三分来,他还没有说话,便被曹绣春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心中惊疑,却在那目光下不得不吞了下去。 非但如此,曹绣春还给他找来了一件皮裘要他穿上。 国师脸色顿时就不算好了,曹绣春此举明明意味着此地有些危险,看他也是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不敢马虎。 “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师实在忍不住,问道。 “我徒儿身受阴寒之扰,怕伤及到你,你就听我的吧。”曹绣春说罢将他带到桑梓隔壁的房间。 国师裹在皮裘里自然是极热的,可随着一步步靠近房屋,脚下便如寒冬腊月里踩在冰霜上一般,步步都要打滑了。国师便忙跟着曹绣春进了屋里,门一被关上,他就不由心中想道,恐怕曹绣春是怕自己知道有危险便不来吧,故没有提前告之这种种。其实他大可不必,这回有上等的灵魂可拘,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来的。 一进屋里,国师便在房中四处贴上了符纸,又祭出自己的法器拘魂钵来。这东西看似不过一只乌黑的铁器,却是个好宝贝。这里面的东西自不便与人道出,他只是客气地请曹绣春出去,好方便自己做法。 曹绣春临走前看了他一眼:“我徒儿若有不测,一但身死,请国师务必护住她的魂魄。” “这是自然,”国师一笑,“你我各有所需,请放心吧。” 可曹绣春没有想到,子时刚过半个时辰,屋里便传出口喷鲜血的声音。那淡淡的血腥之气弥散在漫天的寒意里,令曹绣春也彻凉了。 “有人打出了我的魂识,去抢那姑娘的魂魄了。不过请院使放心,我这就追下去。” 曹绣春听了屋里仓促地传出的这话,眉也拧得更紧了。 有人抢魂?那是和国师同样的用意,还是要把那魂魄还回去?他转头看向桑梓那边,寒气依然在无声无息地往外渗透着,再过不久,就连自己都要拼力抵御了。 不久,房门“吱呀”一声,国师从里面跄踉着出来。他一心只想去拘那女子的魂魄,却不料被人暗算。暗算他的人打伤了他的魂识,生生将他挤出黄泉去。他自然是不能甘休,立即化符追去,便与那人交了手。 可恨他今天来没有带什么法器,符纸也准备得不够,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技差一筹。那人的咒语好生厉害,只叫他近不得身,几乎只能跟在他身后一路狂飙。彼时那人已经摄住了那个女子的魂魄,尚还有余力与他缠斗,他不禁暗道哪里来的人物道行这样高,他竟完全不知道。 “她回魂了。”国师惨淡着脸,对曹绣春道,心下有些不安。但更不安的是,明明还是中秋之时,这从天入地的寒冷到底从何处而来。他本就魂识受损,如今若再被寒气入侵,只怕小命休矣。 果然,不该寄希望于他吗?曹绣春心中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他。晏栖桐既已回魂,总好过被别人掳去。桑梓说她可以帮助缓解症状,现如今唯一之计,就只有把她找来送到桑梓身边了。 朱半仙虽然成功带了离位的魂魄回来,但起初那一下他靠得是蛮力冲撞,毕竟还是受了些伤,他不愿再多说话,情况紧急之下晏栖桐也没有空隙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跺了跺脚,冲出门去。 一出去门外却是响起了邱缨的惊喜声:“妹妹,妹妹,你果然醒了!” 邱缨自知中秋之日朱半仙要为妹妹寻魂后,就一直记挂着,当日早早地便来了。桑梓大夫不知为何把这一切交托给她,然后便消失了。桑梓大夫这些天是如何为妹妹尽心尽力她是看在眼里的,暗想连自己这个结拜的姐姐都做不到,但又一想她们二人相识在先,自然是比自己要亲近些。 朱半仙在房里做法,她便一直守在门外,子时过了,圆月高挂,她自是毫无睡意,只一直眼睁睁地望着月亮,默默祈祷。后忽听房里传有说话声,她心一惊,又不敢贸然闯进去,只急得在门前来回踱步,不停张望。 便在这时,房被拉开,妹妹冲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邱缨喜极而泣,拉住晏栖桐上下打量。每日里桑梓大夫都替她施针按摩洗澡擦身,自己原想试一回替妹妹按摩,但桑梓大夫只道她不知手法,力道也不够,并没有让她动手。而每次看桑梓大夫结束后都满头大汗体力不支的模样,她都有些心疼了。 现在看妹妹一醒过来便没有任何不适,邱缨只能在心里感激着桑梓大夫的用心。 晏栖桐看到邱缨自然是大喜,反手便拽紧了她的袖子只拉她往外走去:“快快,我要出去一趟,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到城郊向东十里地的*谷?” 邱缨还来不及与妹妹述说这些日子的经过,被她这么一带人也有些晕头转向,好在立即也反应过来,忙道:“我家倒有一匹好马,脚力不错。” 晏栖桐一听有些傻了,好马是好,但她不会啊,马车她倒是一路坐过来的,那是因为桑梓身弱受不得什么颠簸,所以那速度是快不起来的。 邱缨一见她脸上的犹豫便又道:“我会、我会,你且在这等着,我这就回家骑来,再送你去。” 晏栖桐顿时停住了步子。她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突然之间又很想哭。她自认于这里没有归属感,始终认为能来即能去,只是缺少一个机缘,所以从不曾留多少心,故而和谁相处,做什么事情都不免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可是不是这样的。别人看她,是真实存在的;别人待她,也是情真意切的。譬如眼前的这个邱缨,欢欢喜喜地与自己结拜成了姐妹,便是真的对自己好。 “对不起,”晏栖桐一把抱住了邱缨,喃喃道。她确实欠这一句话,因为她并没有付出对等的心,“谢谢你。” 邱缨满心以为她刚刚醒来,心中恐怕起伏太大,也不知是因什么有感而发。但既是做了姐妹,便是这一辈子的情谊,又哪里需要说这两句话。她便泪中带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然后匆忙离去。 邱缨离开后,晏栖桐一个人站在门前。 门前的一切,被天上那道月亮照得无所遁形。她抬手看看,又低下头去瞧瞧自己的影子。脚踏实地踩在乾坤之下与虚浮飘渺地游荡在黄泉路上,这天壤之别,令她心神恍惚。 今天,是中秋吗? 晏栖桐复又仰头,那轮圆月似近在眼前,上面起伏阴影分明得很。她知道,那里没有嫦娥也没有月桂树,只有无尽的荒凉与陨石撞击留下的坑坑洼洼。可是别人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知道。 她再次回到这里,难道注定了要留下来,可她,又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晏栖桐脑子里乱得很,几乎就要站不住了,直到门外响起了马蹄声,这马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就如同踏震在她的心头一样。 对了,桑梓。晏栖桐猛然回过神来,桑梓还等着她去救! 因怕家中担心,邱缨进出家门都是小心翼翼的,而夜半三更来往于大街之上,她心里也一直很害怕,可妹妹那里心急如焚,她也就只能硬着头皮独自骑马。她骑的是一匹白色骏马,停在了桑梓的宅前,刚要下马去敲门,晏栖桐就已经冲了出来。 中秋之夜,好像是桑梓的发病之时,此时也不知道是几更天了,久了恐怕她会承受不住了。想想她是多么高兴能有一个人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却不在她身边。晏栖桐百般费力地爬上了马背,一把抱住邱缨的腰,直催促道:“快快!” 邱缨虽会骑马,但也仅限于踏青游玩,家中马虽然好,却没有这样拼命过。可事到如今她也不敢说出慢点的话来,晏栖桐急得脸色都发白了,她只能咬咬牙,口中轻叱,双腿一夹马肚,朝着城东方向而去。 第五二章 只是,她们未能顺利出城,刚到城下,就被拦了下来。 中秋之夜,宏京向来举城欢庆。无数的各类杂耍这夜都会涌向宏京街头,故而游玩在大街上的人数比往常要多出许多。为了治安,驻守宏京的军队抽调出人马将各大城门看守得更加严格,出入均要受到诸多盘问。 此时业已子时过半,城门早就落锁,邱缨与晏栖桐踏过大街上一地的欢庆余兴,冲到灯火通明的城门下时,就自然被拦下了。 “站住!” 守城士兵走过来一看,竟是是个貌美的女子骑着一匹白马,这倒是十足新鲜了,凶狠的语气之后脸上便露出几分笑意来。 邱缨见那笑有几分不怀好意,心中不由叫苦。女子这么半夜在大街上游荡,已属少见,何况还要出城去,刚才心急,根本就忘了有这一茬。她只好道:“官爷莫怒,我是宏京人氏,就住在观水桥燕子巷,恰有急事需要出城一趟,劳烦官爷行个方便。” 一旁又过来几个士兵,几乎是将她们这匹白马围了起来。白马原就一路狂奔,正喘息难定,见这情形,不免喉中有声,四蹄乱踏。 “什么急事两位姑娘要半夜三更出行,这万万是说不通的。”那士兵向后看了几眼。这骑马的姑娘就已经十分漂亮了,没想到后面那位不做声的更是惊为天人,不由眼都看得直了。 城门守夜无聊之极,有了乐子自然要凑上来,另一位士兵应和道:“就是,若是个白面小子与姑娘一起,倒像几分私奔的架势,你们这可怎么说……” 晏栖桐心中急得要命,这些士兵却油嘴滑舌不肯放行。她拼命向前张望,恨不得飞了过去。这不望还没有主意,一望之下,倒有张见过的面孔,她立即大喜,直指着城门下坐着的一个人大声喊道:“你,就是你,请过来一下!” 她这一嗓子把这一圈人都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她就这么一伸手居然就指着了那个人,真是胆大包天了。那人姓齐,原是驻守宏京军队中的一名中尉,因犯了事被将军罚了看守城门,他在这自是大老爷一般的存在,什么事也不会让他去亲自动手呀。 被她指着的那个人左右看看,只依旧懒洋洋地坐着并未过来。这八月是他守城的最后一个月,今天是中秋,将军居然不放他回去和爹娘团聚,非要他守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只能干看着城里烟火热闹,他都要无聊死了。这都要打瞌睡了,哪里来的找死之人,竟然敢对他大呼小叫。 不过也没关系,三个月里什么人没见过,小子们自会收拾。 晏栖桐明明看出了他就是她与桑梓进城那日到马车边与桑梓说话的士兵,她绝对没有记错。她见那人不理不睬,就趁着士兵还在发呆于她的胆量之即,翻身下马。 她哪里会什么翻身下马,只滚落到地上,爬起后奋力分开围着她的人,朝那人冲了过去。 等她冲到那人眼前时,几杆长枪的铁枪头也顶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但晏栖桐也顾不得许多,只朝他叫道:“你还记得桑梓大夫吗?” 齐中尉原本是冷冷地看着她,不想是个美人,但那又如何,可听她这么一说,豹眼一瞪,长枪点地,立即就弹起身来。 “你说什么?” 晏栖桐闭了闭眼,喘了口气,道:“我记得你。我与桑梓进城那日,你和她说了好多话,是不是?还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对不对?” 齐中尉挥了挥手,那些长枪便都撤了。他上前一步,仔细地看她却并不眼熟。回想那日在城门遇见桑梓大夫,她的马车里似乎是另有旁人的,但却蒙了面纱,他并没有细看。可她能说出这些来,恐怕不假。 “快放我们出城去,我就是去找桑梓大夫的。”晏栖桐任他看,只央求道。 齐中尉见她确实心急如焚,微一沉吟便大手一挥:“开城门。” “齐中尉——”另有当值官兵犹豫着想要阻止。 “废什么话,出了事老子担待着。”齐中尉说罢牵过了自己的马,翻上去道,“你们都给我让开,我去去就来。” 那当值官兵心道现在这里你官最大自然是听你的,若真出了事只怕你城门都守不了了,但他又不敢多说,只得努努嘴,示意放行。 邱缨也催马赶了上来,对晏栖桐道:“妹妹,你快上来。” 晏栖桐看看她,又看了眼齐中尉,果断道:“我坐他的马去,你若跟不来,就回去听我的消息吧。” 齐中尉有些惊讶地看着伸向自己的手。这女子倒是胆大得很,这也敢坐在男人马后,也不怕遭人闲话。 果然,晏栖桐一坐在齐中尉身后,周围的士兵里便暗自响起了口哨声,但她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抓紧他的腰带,急道:“十里地外的*谷,你知不知道?” 宏京边上哪有他不知道的地方,齐中尉点了点头,转身指了两个手下,道:“你们送这位小姐回府去,若出什么乱子,回来我必严惩。”说罢他大喝一声,驾马疾驰而去。 邱缨人在马背上向前倾了倾身想要跟过去,但见转眼之间那匹马就消失在城门外,她自知跟不上,就叹了口气。再定睛一看自己一个女子居然还停留在城门口这男子堆中,不由吓得半死,赶忙拨转马头,像逃命一般离开。 被齐中尉指定的那两个士兵连忙骑马追了过去。开玩笑归开玩笑,看起来那女子确实与齐中尉相识,事后若算起他们的帐来,那可是吃不消的。 坐在马背上,晏栖桐紧咬牙关不敢睁眼。邱缨骑马虽然也快,但到底速度还是不够。这位齐中尉则不然,都得有六七十码的速度了。快也就罢了,还颠得厉害,晏栖桐别无他法,只得紧紧抱着前面这位“司机”的腰。 她原以来是要一路骑过去的,不想半路马却突然停了下来。这一停之下晏栖桐差点没晕了过去,眼前都要冒金星了,她暗想以后再也不坐马了,还是马车舒服。这么想着才勉强使劲睁开眼,月光将深夜照如白昼,她看到对面也停下一匹马,马上之人却是桑梓的师傅曹绣春。 晏栖桐心中一惊,这是去*谷的方向,他从那里来,可是出什么事了,想着便连声音都要颤抖了:“曹院使……桑梓她……” 齐中尉拉住缰绳停下马,自是因为目力极佳,看出刚从对面驶来的快马之上正是桑梓大夫的师傅,太医院的院使曹绣春。看到他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齐中尉心中便一惊,暗道果然是桑梓大夫有事? 国师做法未成,反倒受了伤,*谷里天寒地冻,国师眼见着就要挨不住,连给自己化了两张符都没有多大作用。曹绣春知道再呆下去他非死在此里不可,何况现在唯一能救桑梓的就是那个刚刚还魂的晏栖桐。 带着国师,曹绣春一匹快马疾如闪电,然后就见大道上对面也骑来一马。这半夜时刻哪里还有人能出城来,他只想了想,那马反倒先停了下来,一看那穿着,可不是守城的士兵么。 “曹院使,”齐中尉抱拳行礼,“请问您是从桑梓大夫那儿来么。”他见曹绣春狐疑的目光,便又道,“我送这位姑娘去找桑梓大夫。桑梓大夫曾于我有恩。” 曹绣春听罢见到他身后确实是晏栖桐便不由松了口气,只对他郑重道:“请务必将她速速送到*谷,然后马上离开。”他催马向前几步,将马背上的皮裘解下来交给晏栖桐道:“我徒儿,就托付给姑娘了。” 晏栖桐听他这样说,那桑梓必然还活着,便背脊一松,险些没从马背上掉下去,曹绣春伸手托了她一把,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拍马继续赶往城门。 齐中尉有些纳闷,他不是桑梓大夫的师傅么,看起来她有大事,他怎么就这样走了。还有,他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快走,快走。”晏栖桐坐稳后便直拍齐中尉的宽背,催道。 齐中尉便不敢怠慢,忙喝马前行。 十里地,自然不算是远的,齐中尉马速惊人,不过晏栖桐下地后,连腿都不能迈了,直在打颤。齐中尉翻下马,见她这凄惨模样不由问:“姑娘没坐过马么?” 晏栖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紧紧抱着皮裘一步步向前挪去。 她已经感觉到了,像在山上时那夜一样的寒冷。 齐中尉牵马走了几步,突然脸色也是一变。自从那年从邻国的大雪山中活下来以后,他就极其的厌恶冬天了,尤其是下雪,一点也不舒服。可是这是怎么回事,这满天只一呼吸就冷到骨子里的凉意,从哪里冒出来的。 待他再往前行,便只剩目瞪口呆的份了。 绕过一个转弯,眼前一片平地开阔,几幢农屋坐落其间,却像一步从秋跨到了严冬,地面都结了冰,那农屋几乎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白成一片。可你仔细看天地间却没有雪花飘零,那雪也不过是一层一层的冰积,农屋也就更像冰垒了。 “你快走。”晏栖桐将皮裘披在身上,转身对他道,“这里太冷了,你快离开。” 是了,她要他离开,而那个曹绣春也要他到了就马上离开,齐中尉咬牙却又向前走了一步。 “听我的,”晏栖桐叹了口气,“我可以救她,你若不放心,就在谷外候着,天一亮,这里就还原了。”如果上次是这样,这一回,总也该如是吧。 齐中尉听罢,便只有抱了抱拳,牵马退了出去。 现在没有旁的人了,晏栖桐裹紧了皮裘,咬牙向前走去。 朱半仙说,你现在去,还赶得上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她不是赶来见桑梓最后一面的,她是来救人的! 踏过一地冰花,推开寒气最重的那扇门,晏栖桐仿佛回到了山上的情形。只是这一刻那张面覆冰霜的脸很清晰,那个人也很清晰,绝不像当初心中的那个模糊的概念。 而上回,自己是怎么救她的?其实是没有一点印象的,大约就是把她拖回房里,然后抱着她,再后慢慢自己就困了,也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也许就像桑梓平时那样,只要和她抱着睡在一起,就可以救她了。 这世间救人性命若是如此容易就好了,想来,人与人之间,左不过一个缘去,晏栖桐心道,她与桑梓,必是有缘的吧。 只是这一回,桑梓鼻端呼出的寒气愈发得重了,她的唇上也已经结了厚厚的冰霜,唇间都没了空隙。晏栖桐伸出一指轻轻触在那里,指尖传来的凉意依然有些粘手,上移时,那呼吸也是出长入短。她又垂下手浸入木桶里拨水,却发现那水都凉透了,好在还没有结冰。晏栖桐掬了一点水轻轻抹在桑梓的唇上,却没有太大作用,那水只从她唇角流下来。 四处看看,这整个屋子里就没有一处不是湿漉漉的,晏栖桐脱了皮裘,将它铺在地上,开始将桑梓从木桶里搬出来。她只一用力,便明显得发觉桑梓应是瘦了,再转头细看她的脸颊,都要深陷了下去。晏栖桐不知道自己魂魄离身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天,而这些天里桑梓又做什么自虐去了,这绝不是因为今夜病发就会猛然瘦下去的。 尽管晏栖桐自己也浑身无力,却还算轻松地将桑梓抱了出来。她将桑梓轻轻放在皮裘上。裘衣的里子镶了厚厚的绒毛,那绒毛带了一些淡淡的栗色,雪白而赤/裸的桑梓躺在上面,双腿微绻,怎么看都像一幅艺术画,足以震撼人心。 晏栖桐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这寒冰的空气灌进肺里,清醒了一些。蹲□去,晏栖桐用皮裘将桑梓裹紧,又横抱起来。这种抱法据说叫公主抱,应是王子来抱才是。她和桑梓可真要变成桑梓意义中的同性依恋了。想来好笑,居然她也做了一回王子。 许是赶来后看到桑梓还在呼吸,还活着,晏栖桐的心不自觉就放松了些。 将桑梓换另一间房,里面有一张木板床铺,晏栖桐连人带衣都抱上床去,发现桑梓的背包就在床头。那里面倒是备好了干净的衣裳和布巾,晏栖桐拿出布巾来替她擦干净了身体,方借着明亮的月光点起了灯。 这里还有些奇特的香气,地上又留有几点零星的灰烬,好像有人呆过,却不知做了什么。 晏栖桐把门关好,虽然这里看起来不会有第二个人在了。她自己也爬上床去,紧紧挨着桑梓躺下。 只一挨着桑梓,那寒气便渐渐传了过来。自她到后至如今,也不知何时,桑梓黑发眉睫上的白霜都融化掉了,唇色也显露了出来。晏栖桐又伸手摸了摸,柔软的,再不是刚才的僵硬。 果然自己是可以救她的。晏栖桐忍不住抱住了桑梓,这想法是多么新奇,她虽一直知道,却没有亲眼见证过。 她在,桑梓就不会死吧。晏栖桐又想着,一边用手轻抚着桑梓的背脊。可是她的手,却被另一只冷冰的手缓缓抓住。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我又被你救了?” “嗯,你又被我救了。” “我好累呀,我要小憩片刻。” “嗯,好好睡吧。” 第五三章 晏栖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手背扎着点滴,头痛欲裂。她呻/吟着撑坐起来,盖被从身上滑落,低头一看,却是自己家里的。 她怎么会在医院里?晏栖桐满脸的茫然,却只要想一想,脑袋就疼得要命。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头,却发现头上被缠了绷带,再动一动全身,左腿好像有一些不舒服。 她受伤了,她为什么会受伤呢。晏栖桐正想着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有人满面愁容地走进来。 “妈……”晏栖桐冲口而出。 “克瑾,你醒了?”走进来的是位中年女人,短发,中等身材。她手里拎着一只保温桶,一见到病床上的女儿醒了过来,忙放下了保温桶,扑了过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晏栖桐见她妈搂着她又哭又笑,便只好拍着她的背:“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你、你不记得了?”她妈将她推开,愕然问,“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晏栖桐环顾四周,又想去想,可又是一阵一阵的头疼:“我真的不记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话说完,她就发现她妈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讲了起来: “我和你爸昨天在家等你回去吃饭,左右都不见你回来,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谁知被一个陌生人接到电话,居然是医院的人接到的。说是你被护工发现在医院里一幢老住院楼的后面,当时是摔在小花坛里,人事不醒。我和你爸听了后吓得半死,连忙赶到医院来。当时你已经被送进去抢救了。说是捡着了你口袋里的手机,可上了锁死活打不开,你当时身边也没有别人,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掉在那里。你当时没醒,我们一时也没有报警,医院里的人不敢乱说,但我和你爸去现场看过,头顶还有压扁了的遮阴篷,你肯定是从楼顶掉下来的。当时你头里面有些淤血,还好医生说是没有器质性的损伤。清除了淤血后医生说你很快就会醒来,有什么问题应该可以问你就知道答案。可是……”她小心地问,“克瑾,你、你真的不记得了?”她想女儿绝不可能会做出自己从四楼楼顶跳下来的荒唐事,一定是还有外人在场。可是这幢老楼没有监控,问了一圈人竟是谁也没注意到有人去了楼顶,就更别提几个人上去的了。 小花坛?楼顶?她是摔下楼了?但居然没死?可是……晏栖桐咬着嘴唇,只不说话。她妈在边上等她自己想起来,可看女儿越来越苍白的脸,额头都冒出虚汗了,不由又忙说:“算了算了,暂时别想了,你刚醒,我去叫医生来,再检查检查。” 所谓再检查的结果,就是她的脑袋受到了撞击,出现了暂时性的失忆。也并非将什么都忘了,只那一段经过,好像随着撞击的力度也摔散掉了。 至于其他身体上的,倒没有什么大碍,小腿也只是轻微骨裂,打上了石膏,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听说了她的经历的人都说她命大,四楼掉下来只受了这一点伤,倒霉的人二楼掉下来都可能会要命,但她心想自己怎么掉下去的都不记得,那不是更倒霉吗。 住在医院里的日子太无聊了,她只能用力地去想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爸说要去报警,她阻止了,她总有种很快就会想起来的感觉,并且觉得并不是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后来她想,也许回到现场,去一趟楼顶,可能会想起什么来。 于是第三天,趁着爸妈都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扶拐艰难地爬去了四楼楼顶。 楼顶的平台自是十分的老旧,遍是青苔,甚至还长出了几棵小小的梧桐树。她缓缓走到栅栏边,又发现有些地方的铁栅栏早就锈腐断掉了,无依无靠,像是一个悬崖一样。她走到边上的时候脚是有些打颤的,一向不觉得自己有恐高症,但这一回却是实在有些害怕。伸长了受伤的腿,费力地蹲□去,使劲扳着一旁残存的栅栏,向下看时,那瘪掉的遮阴棚子就在眼前,再微探一探脑袋,小花坛便露了出来。 晏栖桐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似脚下踩了松土一般,整个人有点儿无力的虚弱,她刚想缩回身子撑着拐杖起身时,突然感觉被什么撞了一下。 “栖桐,栖桐!” 晏栖桐紧闭双眸,不闻声响。 “栖桐,晏栖桐!” 晏栖桐猛地睁开了眼,被人推撞醒。 桑梓见她睁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跌坐在床上。 她还以为…… 桑梓比晏栖桐先醒。 她记得。寒气侵入了五脏,似正要一个个地将之包裹起来,她想虽然她有努力地在抵抗,但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她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自己独自艰难跋涉。虽有山脚下村民的告诫,但她还是没有料到,这个大雪山竟然会是这样的冷。她有好几天没有见过阳光,既使天空中偶有亮色,也只是比四处都白茫茫一片的雪山稍微刺眼一些,可到底还是一片苍白。 这一回她再没有掉进冰谷,也没有遇到狼狈不堪的骑兵队,而是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仿佛要走穿一个地老天荒。 而就在这个时候,好似有巨人之手,缓缓拉开了天幕,递进一轮火红的太阳来。那热烈的阳光瞬间就融化了山尖,涓涓细流蜿蜒曲折,冲刷着坚冰,流出了江河大道,好一个奔腾滚滚。 那时她模糊地想,必是晏栖桐回来了。 她心里欢喜极了,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晏栖桐回来了,还是自己的命有救了。可这毕竟是没有冲突的,无论前者后者,她都欢喜着。心中喜了,四肢末梢仿佛就像寒冬过去了春回大地,嫩草破土而出,新鲜着颤动摇曳。她颤了颤手指,又觉得可以抬起些手来,便缓缓抓住了另一只手。那只温暖的手,比多少个太阳都要来得炙热,她宁愿受这样的烘烤。 尽管整个人虚弱到了极致,桑梓还是坚持着与晏栖桐说了几句话。她的耳边便是从没有听过的温柔细语,抚摸着她的背部的那只手像在拨弄着这世间最美妙的弦声。她被裹进了一弯怀抱里,枕着的是热烈的心跳,连带着自己都满腔热烘烘的。 如此这般,桑梓才沉沉睡去。这一觉自然甜美无双,许是从那个酷寒的世界里出来,无论在哪里都像天界一般美妙。 她醒后看到自己身上已经着了衣裳,应该是晏栖桐帮她穿的。这也没有什么,她们两个人虽说是没有彼此赤身相对过,但她在晏栖桐离魂的这段日子里,又有什么没看过。 这般的同性依恋,比那断袖相好,又似真上几分。何苦要沦落到那种□□里,哪又及得上这一种呢。 桑梓醒来后只闭了眼好好回味了一番这仍旧活着的滋味,然后才翻身坐起来,轻轻推了推晏栖桐。 可晏栖桐没醒。 桑梓皱了皱眉,她明明昨晚有听到她回自己的话,难道是错觉。 不可能的,桑梓勉强想,她都躺到自己身边了,还不足以证明已经醒了么。想罢她又推了推,并唤道:“栖桐,栖桐!” 晏栖桐依然没有反应。 桑梓心下一沉,脑子里“嗡”的一声,不由就下了大力气,俯□去慌得几乎推撞起来:“栖桐,晏栖桐!” 晏栖桐猛地睁开了眼。 “你真是……要吓死我了。”桑梓跌坐在床上,小声道,又伸过手去,替她把脉。 晏栖桐浑如未觉,只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 她……都记起来了。 她被撞了下去,菱形的小花坛瞬间就在眼前放大。那宽宽的沿,沿上镶满的白色的小瓷条,还有那棵压过枝的矮松。 这是她被吊在群花馆里时“看”到的情景,只是当时被撞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灵魂。 难怪她在小花坛里什么也没有看到,原来是因为自己又一次走到了楼顶。 她想她错了,她一开始就错了。她从医院里的病床上醒来后就应该听爸爸的话去报警,去查出那个将自己推下楼的人来。只是当时心中总有难言的感觉,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她现在全部想起来了,推她的是那个她不要了的男人。当时两人在楼顶起了争执,互有推搡,他失手将她推了下去。如果他及时叫人救了自己,没有推委他的责任,有始有终的尽了心,她想她至少还能看得起这个男人。 可是,他竟然没有出现,甚至同一幢住院楼里的他的前女朋友,也没有再出现。 晏栖桐虽醒着,可心里却比昨夜还要冰冷。 一段感情,平淡而起,无风无浪,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场而酝酿。她想她一定是要回去的。喜欢错了人不算自己的错,最后失忆了还在有所莫名期待只能说自己太傻;而任他做了错事还逍遥于外,使爱我的亲人伤心,或还有恨我的人快意,就绝不可原谅。 第五四章 齐中尉在*谷外半宿未眠,直到东方发白。他站起来热了热身,开始在山坳入口前踱步。 过了不久,山坳外传来马蹄声,齐中尉一夫当关挡在入口处,直盯着来人。等见到人后,他松了口气,大笑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来者共有四匹马,马上安坐者皆是高大的男子,他们都是齐中尉当年做骑兵时的兄弟,也都是桑梓在大雪山里救下的人。 为首一彪形大汉,满脸络腮胡子,下马道:“一早听说你又犯了军规,将军大发雷霆,我们几个是来拿你回去的。” 齐中尉“嘿嘿”两声:“只怕不是吧,莫不是听说了什么才来的。” 另一人上前伸直了脑袋直往山坳里瞧:“桑梓大夫呢?你怎么守在这?” “还没出来呢。”齐中尉略把几个时辰前的事说了说,刚提到曹绣春,就见宏京的方向又来了人,却是两乘小轿。 等轿夫眼看就要到*谷了,没想到入口处却是堵了几个人,个个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其中甚至还有穿着官服的。轿夫吓了一大跳,将轿远远地停着,几个人小声交流着,却谁也不敢上来。 齐中尉往前走了两步,扬声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 一轿夫小溜跑上前来,笑着道:“官爷,官爷,我们几个是曹院使派来的,说是来接桑梓大夫和另一位姑娘回宏京的。” “哦?”齐中尉打量上下,点了点头,“且在一旁候着吧。” 那络腮胡子颇为不耐烦,过来拽齐中尉道:“老齐,你少打马虎眼,到底怎么回事,桑梓大夫在谷里,你怎的在外头?” 齐中尉听罢脸上不由露出疑惑来:“太蹊跷了,实在是太蹊跷了。”他这半夜没睡,脑子里总是几年前的那个大雪山与现如今*谷里的寒冷。 那年他们被诱进雪山后,是于一道裂谷边遇到的桑梓大夫。当时队伍迷失了方向,大雪山里处处见白,天气阴沉不见阳光,连影子都寻不着。宏国虽然四季也分明,却没有哪个地方有此处的寒冷。很快队伍里有个南方来的士兵受不了冰冻,在半夜活活冻死——那是个连生火都要找不到柴的地方,全凭各人身体去抗。 大家伙将那士兵埋在了积雪之下。他的战马也被杀了,饮血暖身,生食马肉,一朝回到了尚未开化的野蛮。但为了活命,也没有办法。 而遇到桑梓大夫的时候,他们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样是血肉之躯,还以为是神仙下凡。 当时桑梓大夫一见到他们这支既庞大又狼狈的队伍,不躲也不闪,只是平淡地道了一句:“你们怎么打到这来了?” 那话是宏京口音,对于几个来自宏京的士兵来说,犹为亲切。而桑梓更是立即动手为士兵治疗冻伤,并给他们可以驱寒的药丸,还带他们到了没有积雪的地方,让他们好生火取暖。 那几个日夜桑梓大夫几乎不眠不休,后与他们一道杀敌出山回到宏国地界,这段回忆是齐中尉他们每每饮酒酣畅之时都要拿出来叙叙的。 自齐中尉道守在城门之时遇到了回到宏京的桑梓大夫后,他们几人总商量着要来找她,可是左右又给耽搁了。这天一早在将军那汇报中秋夜的治安,才得知齐中尉半夜私开城门,那禀报的人便提到了桑梓的名字。 齐中尉看着那络腮胡子道:“我看谷里冰天雪地,仿佛回到了大雪山里的情形,莫不是当年桑梓大夫为了救我们受了伤,至今未愈?那冷得实在是太古怪了,等桑梓大夫出来后,咱们可得好好问问。” 这厢大家都在*谷外等着,里面的人,也刚刚醒来。 桑梓推醒了晏栖桐,放下心来,身子还很无力,便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她俯身趴在晏栖桐的身边,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头来看着晏栖桐的左脸。 在晏栖桐昏睡不醒的这段日子里,千金复颜草一直都是桑梓在给她涂抹,她现在脸上的那道伤疤上已经生了新肤,与整张脸的色泽、细腻程度都融为了一体,再分不出在哪里来。她终于还了晏栖桐一张完美的面孔,而这张面孔的主人如今生活新鲜地就躺在自己身边。 她醒了,自己也活着,这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桑梓想。她见晏栖桐只是双唇抿紧,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睁着,便好奇问道:“你真去黄泉了?” 晏栖桐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桑梓越发清瘦的脸:“是你让朱半仙去拉我回来的?” 桑梓想了想,摇头道:“不,主意是邱缨出的,她虽与你半路结拜,但待你却是真心的好。” 晏栖桐垂下眼去,心中叹气,复抬头道:“桑梓,我算救了你一命么?” 桑梓扬了扬眉,温和道:“当然,你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她顿了顿,又含笑道,“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桑梓自醒后,眉目舒展,虽是无力的,精神却好些。晏栖桐心道若是身边有一株芍药花,她必是要摘了自/插于鬓吧,她是那么高兴于自己又活了下来,而自己呢,这种借了别人身体的活,到底有没有意义? 晏栖桐缓缓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着桑梓,轻声道:“我既救你一命,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桑梓的笑便渐渐收了,这一幕实在有些眼熟。 远还在山上的时候,那是宝桥下山之际,她道我愿意留在你这里,听你的安排吩咐,只是你能不能答应帮我一个忙。那时自己对她的话其实并未上心,如今却更想知道的是,此刻的这一件事,还是否是上次的那一个请求? 桑梓便也爬起身来,盘腿坐好了身子,把长发拢在胸前,复抬眸静静地道:“你说。” 晏栖桐想了想,便斟酌着道:“我这一回灵魂离体,下到黄泉,可是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上次寻死之后失去记忆也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我记得在山上的时候听宝桥提起过,当年太子送给晏流光的定情信物叫‘我冥之心’,据说那东西有起死回生之效,还可去那阴曹地府穿越轮回。一来不知那东西能不能解我的惑;二来你的病是不是也能依托它的作用。我虽能救你,却也不能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万一哪天我不在,你再像昨夜一样发病,可怎么是好?”晏栖桐开始说着的时候,还只是为了自己,但想想那东西即有起死回生之效,对于桑梓来说也就成了救命之物。回想起昨夜见到她那气息虚弱濒临生死边缘的模样,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可说完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太虚伪了,想要找‘我冥之心’纯粹只为一己之用,又何必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将桑梓的病也利用进去呢。 桑梓默默地听着,半晌后问道:“哪天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晏栖桐咬了咬下唇,尽管灵魂出窍这种事桑梓应该是会相信了,但说到穿越,更像天方夜谈,她一时不敢道出真相,只能勉强道:“难道我们会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么?” 桑梓偏了偏头:“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不要离我太远,就可以了。” 晏栖桐眨眼,深觉桑梓将自己说话的重点给听偏了,她只好呆呆地反问:“万一我不得不离你很远呢?” “你去哪里我可以跟着去,”桑梓低下声音道,“莫不是你厌烦我?” “没有。”晏栖桐忙道,但见桑梓眸光一闪,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世事难以预料,万事没有绝对,我只怕一个万一而已。” 桑梓叹了口气:“那‘我冥之心’现在恐怕已在夙命手里,可是她们是彦国人氏,你若真想见到它,咱们还得去那里才行。” 晏栖桐顿时傻了眼,她当时只牢牢地记住了宝桥说过的那些话。桑梓口里的夙命,定是把晏流光带走的人。她是有翻看地理山川类书籍的,自然知道彦国就是宏京的一个邻国。若放在自己那个世界,出个国也没有多难,可是在这个交通极为不便的地界上,恐怕要走上几个月才能到达吧。 “也罢,我如今觉得身上好受多了,这宏京中不呆着也行。我便随你去一趟彦国,我也正好瞧瞧那传说中的定情信物。”桑梓早就对那“我冥之心”十分好奇,只是她曾就因为好奇过盛吃了这寒病的痛苦,这才按压下几分。这会儿被晏栖桐再次提起,便也有了些兴致。她对晏栖桐笑了笑,道:“顺便也去看看那个被我毁了的晏流光,如今是何情形了。” 晏栖桐听得一窒,按理说那晏流光还是自己的姐姐,这去找“我冥之心”必然会与她碰上面,那可怎么是好。 算了,反正已有失忆的借口,不妨就通用下去吧。 两人说罢,便要下床离开*谷,桑梓出门前突然问道:“对了,在山上的时候你也说过要我帮你一个忙,那时是为何事?” 晏栖桐一僵。那时便也是同一件事,只是当时与她不熟,不好直接说出。可现在看看,竟然会有自己城府极深,思量极远的意味。桑梓待她也是极好,她并不愿意在桑梓心中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一时不由有些慌恐,只咬着嘴唇看着桑梓没有答话。 桑梓一见之下,心中便清楚了。她走近晏栖桐,伸手将被那牙齿□□的唇瓣解救出来。看着那饱满唇瓣上留下的浅浅齿印,不由放软了声音道:“你心中还有事,但我不逼你。你若愿说,我便听,若是不愿,”她笑了笑,“你救我性命,即使不问原由,你说要我做什么,我也会去做的。”说罢就率先走出了房门。 看着那道瘦削的身影离去,晏栖桐立在后面久久没有回神。她惆怅地想,她救桑梓绝不是起心于自己想要交换条件,就像桑梓说过的,她对自己的好,也绝不因为自己能救她性命。 她想跑上前去解释给桑梓听,可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你毕竟还是想要走的,万一走了,交换自然而然就结束了。如今只怕说得越多,到时就误会越大,徒留一个遗憾在这里,又,何必呢。 第五五章 晏栖桐心中沉闷,无论是因记起的往事,还是刚刚桑梓离去时的眼神。尤其那眼神,分明没有埋怨,满是包容,但也许正是包容的这份心量,显得至深至重。 从房里出去,晏栖桐看见桑梓已经背起了背包。她快走两步追上去,打量那背包,看到肩带已经有了几分磨损,还有些地方的针线断开,不由小声道:“回去后,我帮你重缝一个背包吧。” 桑梓回头扫了她一眼:“不必了,使着习惯了,挺好的。” 晏栖桐便不再说话,只跟着她走向谷外。 来时晏栖桐坐在马背上风驰电掣,心中又挂念着桑梓,无暇顾及周围。这会儿才发现这*谷仰头周边是一圈小山,上有茂林;俯看靠东边有一处低洼蓄有池塘,初阳之下,微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她觉得手心中有汗,便走到水边想去洗洗,但靠近一看,不由变脸。那水面的所谓粼粼波光竟然是一些鳞鱼,全部浮在水面,静静随波。 想起昨夜的恶寒,晏栖桐不禁回头看了桑梓一眼。 桑梓原是朝谷外走去,见她去往池塘,便立在那等她,可那一眼里惊骇莫名,她便也去了,然后看到满池冻死的鱼群,脸色便暗淡了几分。 半晌,她才对晏栖桐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可以救我,可是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一直能救我。在我身边……是有生命危险的,”她静静地看着晏栖桐,“你怕么。” 晏栖桐听罢未言,扫了裙摆蹲□去,从池边拾起一条约有手指长的鱼苗。这池塘似是死水,也不知哪里来的鱼群。那鱼好似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要解冻,还直如小棍,只有些腥味,却还没有臭。而离得近了,方看到水面的寒气还在淡淡蒸发,如薄烟一般,手伸进去,水还是很冰的。 “桑梓,我问你一个问题。”晏栖桐突然开口。 桑梓说完那句话后,她只沉默地等待着。晏栖桐解了她几次围,却终究没有寻到能救她的原因根本,所以她难免有所忐忑。如今看到死去的大片的鱼,晏栖桐总会对她的疾寒有更为直接的感观,难保心中不起动荡,一想到这,她心中便如这鱼的鳞光,有些银色的冰冷。而晏栖桐一开口,她便感到心猛地一跳,仿佛要跃出胸膛,险叫她想伸手按捺住。 她只能缓缓应道:“你问。” 晏栖桐一指水面:“你看到水汽升腾蒸发,可知道它要去哪里?” 桑梓微微窒息,还以为她要问关于自己寒病的事,但见她竟然好奇这个,心中一时不知是松是紧。她想了想,回道:“我只闻书中有天地阴阳一说。‘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雨出地气,云出天气’。不过那是医书之言,小见身体之阴阳互调,大至天地之寒热变幻,不知能通不能通。” 晏栖桐听得楞住。她还以为这应该是她那个世界现代科学去解释的东西,没想到古代医书中早就总结概括出来了。 “能通。”晏栖桐想了想她的那几句话,怔怔地看着水面道,“地表的水分被太阳蒸发,变成水汽进入到大气层中,遇冷变云,云变雨,雨又重归大地化成水,水又遇热升腾,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桑梓,你体内的极寒遇到我就没用,难道是表示我身体里很热吗,我在你才有生机?”她又道,“你只是一味得变冷,没有循环往复才会越来越冷。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有这水循环呢。”她仰头看着桑梓,笑了一笑,“莫非也要喝我的热血不成。” 桑梓微微窝着心口,低眸看她。晏栖桐前面的话本叫她正细细思量,心中仿佛有感,但后面的话才叫她涌起热血,几乎沸腾,这于她一贯冰凉的身体竟有些大不适。只见她脸上显现些艳色,在她向来苍白的脸有如敷脂;那双眸子更是清亮如星,初阳当空也落了下乘去。 晏栖桐看得呆了一呆,微咳着撇开了头。桑梓虽然有时候说话够直白了,但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于赤/裸了,她都几乎要怀疑从中看到爱意来。 “我不会要你的血。”桑梓温柔道,“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 晏栖桐也是调节一下气氛而已,她心中有些猜到能救桑梓的应该不是这具身躯,怕是和她的灵魂有关。这等怪异之事在她入过黄泉之后,想一想也不觉得有多离奇了。她站了起来,乘着一丝凉风,突然豪气大发:“不过还有句话,叫东风压倒西风,我既能压它几回,就能再压下去。” 桑梓忙伸过手去:“你快上来,池边泥土湿润,小心滑下去。” 晏栖桐回身抓住了桑梓的手,一步步踏上来。桑梓含笑见她逐渐靠近,心中便也萌生诸多欢喜。 而两人携手出谷后,便被谷外的人吓了一跳。 齐中尉第一个看到她们出来,立马冲了过去,站在桑梓跟前,紧张道:“桑梓大夫,你怎么样?” 桑梓定睛一看,包括围过来的几个男子都是军中气质,便猜到了一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晏栖桐便在她身旁简言几句,桑梓听罢,朝齐中尉点了点头:“多谢你施以援手,我方能保住性命。” 齐中尉一听果然是救了桑梓大夫,心中十分高兴,忙摇头摆手道:“桑梓大夫客气了,那都是应该的,不过……”他心中早已积了许多疑问,一时便忍不住要问。 那个络腮胡子却是推了他一把:“你给我起开!你看不出桑梓大夫现在身体虚弱么,还不快快护送二位进城!”他的话里有浓浓的担忧。除了齐中尉外这是他们时隔几年后第一次看到桑梓大夫。虽然有听齐中尉说过,但没想到这当年可在大雪山中生存又能上阵杀敌的奇女子如今只瘦成这样一把弱骨,精气神远不如前。 在一旁候着的轿夫连忙把轿子抬了过来:“二位姑娘,小人是曹院使派来的,请上轿吧。” 桑梓点了点头。醒后没见到师傅,她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必是有事给耽搁了。只是身后传来晏栖桐的一声冷哼,倒是很不满似的,她便回头安抚的笑了笑,上了轿去。 这一行人进城时,由络腮胡子和另一匹马在前头开路,两顶小轿居中,后又有二人压阵,齐中尉则向将军请罪去了。络腮胡子等四人皆是军中之人,手底下血腥不少,眼中又凶光半含,四匹高头大马也是威武之极,一众派头进城后引来不少人伸颈张望,好奇于软轿中坐着何人。 等到了桑梓宅院后,他四人并不进门去,络腮胡子只抱拳道:“桑梓大夫好生休息,过两日我等必来探望。” 桑梓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立在门口送走了他们。 进到宅子里,邱缨一早便在那等着了。她今晨归去时被爹娘痛骂一顿,直说她糊涂。一个大闺女家的,半夜三更不在家里睡觉,居然骑着马在外面晃荡,就算再是中秋节,也没有这种游玩之法。于是勒令她一个月不许出门,在家反省。可邱缨哪里坐得住,直说干了嘴,才让爹娘松口,只许她今天出门这一趟,得知那两人消息后便立即回家。而这一回自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去,便是派了两个下人紧紧跟着她。 邱缨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出城去*谷,但爹娘又有命只能在桑梓大夫家呆着,不然就不是一个月的禁足之罚了。 好在门口终于传来动静,一下人回道:“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桑梓一进前厅里,就看到邱缨正抹着眼泪。 “这是怎么了?”桑梓讶道。 晏栖桐随着也进来,走前两步,忙问:“出什么事了?”她一时脑洞大开,莫不是邱缨凌晨从城门口回家之时发生什么事了,那可叫她如何是好,以死也不够谢罪的。 “没事,没事。”邱缨一边哭一边道,“听到你们回来,我一时没了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不知怎的只想哭。” 桑梓不由笑道:“傻姑娘,我们这不是好好的么。” 邱缨看着桑梓,心道,哪里好好的。这些天照顾妹妹,桑梓大夫见眼着越发清瘦下去,她虽不知*谷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可见妹妹魂魄刚归位便急着前往,肯定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这直觉便是桑梓大夫或有性命之虞。 在旁的晏栖桐倒是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间的虚汗。她和邱缨是吃过绑架的苦的,还是被弄到青楼,后又结拜姐妹,再经凌晨一事,她倒是真心想和邱缨好好做姐妹了。她一转头,眼前一亮。 前厅饭桌上摆有一盘东西,正是一叠月饼。 晏栖桐拈了两块月饼各给桑梓与邱缨,自己也拿了一块,道:“昨天是中秋,咱们没能团圆,有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的日子比昨天更好。来,以月饼当了那桂花酒,咱们吃了吧。”说着,便磕碰了她们手里的月饼一下,然后啃了起来。 邱缨自然是高兴的,也吃起来。 桑梓却犹豫了一下,看着手里的月饼低声道:“我不喜欢吃这个呀。”但见她二人都吃得很香甜,不由便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唔,还好吧……” 吃完月饼后,晏栖桐拍了拍手,上前扶住桑梓道:“你回房去睡一觉吧,好好休息休息。” 桑梓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动。她是刚刚睡醒,精神极佳。但是到了这儿才猛然记起,晏栖桐这些天一直昏睡不醒,才刚刚被朱半仙唤回魂魄就去救了自己,恐怕要休息的人是她才对吧。 “你才是辛苦了,你去休息吧。” 邱缨“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依我看你们二人都应该再去睡一觉。” 桑梓与晏栖桐相视一笑,携手不约而同道:“如此我们就不招待你了。”说罢真往后院去了。 邱缨傻傻地看那二人没了身影,不禁跺足道:“亏我还担心着,看来大家都没事了。”她又叹了口气,暗道有事的是自己,一个月的禁足,那真是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第五六章 回房后桑梓与晏栖桐并未真的睡觉,只是靠边床头说着话。 既救回了桑梓,晏栖桐当然要解自己的疑惑:“快,跟我说说,朱半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梓便惊问:“对了,朱半仙,是他告诉你我在*谷的么?” 晏栖桐点了点头:“对,我醒后他就在我的床边,但是……”她犹豫了一下,“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吐了一口鲜血,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有这等事?”桑梓直起身来,神情顿时凝重了。朱半仙答应下符去黄泉追晏栖桐后,一直自信满满,并未表现出会有难处,怎么会吐血受伤呢。 晏栖桐便回忆道:“我在奈何桥下被他抓住——当然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抓住我的。反正感觉是吸附力很强的东西,我几乎是被他拽了回去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便想回头看去,谁知他大喝叫我不要回头,并用什么蒙住了我的双眼。眼睛虽然看不到,可动静却还是能听到。我仿佛有听到短兵相接的声音,好像打起来了——”她看向桑梓,“除了朱半仙,还有别人也在黄泉路上。” 不知怎的,桑梓一听她这么说,瞬间便想起师傅来。她又只是疑心而已,若真是打起来了,那那人的目的肯定与朱半仙不同,若都是为了晏栖桐而去——她的心中一寒,顿时说不出话来。 晏栖桐见她神情巨变,唇色一下就褪成惨白了,便忙道:“没事没事,我不是还好好的么,管他什么人,反正朱半仙是把我弄回来了。”这话说完,晏栖桐心中又有些空荡荡的。若是没有朱半仙,也许她就这么黄泉路上不回头地走过了奈何桥,穿过了阴曹地府,越过了时空界线回到她应该呆的地方。但此刻,她见桑梓这么难受,又一时庆幸自己至少这个时候回来了。 “你不知道……”桑梓揉着眉心,闭起了眼,神情委靡了许多。如果不是朱半仙得手,也许无意间,自己会变成一个帮凶。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的可能性很大,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晏栖桐。她于是朝里躺了下去,面朝床壁,低声道,“我要睡一觉。” “哦……”晏栖桐怔怔地看着这个背影。桑梓身上穿着的衣裳是她给换的,一件浅绿色的棉质中衣。天也不算热,但桑梓的背上竟然起了汗。那汗迹也奇怪,在脊柱两侧的蝴蝶骨上晕染开,真真恰如一对蝶翅的舒展。晏栖桐不是没有看过人出汗,却从没有看过这种汗晕,一时好奇,便伸手去摸。 自然没有一只蝴蝶潜在那里,她只摸到两片消瘦的骨脊。 桑梓身子一颤,身后那人不说话,指尖却像烫在背上一般。她不由伸长了双臂环住自己,把头也埋了起来,紧紧地闭上眼。 桑梓一伸手,那两片蝴蝶骨反倒不明显了,晏栖桐收回手,也躺了下去,一沾着枕头,她倒是真有些睡意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桑梓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了晏栖桐良久,下了床。身上出了些汗,微黏,她便去吩咐人烧水,沐浴之后,往皇宫去了。 皇宫里,太医院,曹绣春正在房中闭目养神,他看到桑梓推门进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朝对面的座椅点了点头,示意她坐过去。 还不等桑梓开口问什么,曹绣春先道:“是你让人去黄泉路上带回她的?” 这话一出,便算是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桑梓竭力镇静,点头道:“嗯。” 曹绣春又盯着她道:“你为何不曾与我说起?既然你知道她是失了魂魄,药石又有何用。徒儿,你怎的也变得狡猾了。” 桑梓没有作声。她不想说是因为自己有那么片刻对他起了疑心,实在是不敢告诉他。 “哪里的人,有这样的好手段?”曹绣春又淡淡地问。 桑梓知道无意间她师徒二人所找的人分了高低,有人高兴自有人愤怒,而人是自己请的,没道理把火烧到他身上去。“我曾在师傅您这闻到过沉香,您素来是不用那些东西的,那天想必还有人在吧?”桑梓问道,“是谁?既会在皇宫里,是国师么?”夙命算是巫之圣手了,宏国的国师远不够格,可要说师傅能找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你那天性命堪忧,他原本是想让你借她的躯壳还魂,一劳永逸的。”曹绣春并不否认,深深叹了口气,“可惜他学艺不精,竟然失败了。” 桑梓几欲扶案而起,又颤颤于脚下无力。她抓住桌沿的手直抖,只摸约移动了一寸,却留下了几条深深的指痕。 曹绣春眯起了眼。他这个徒儿向来温存,所学虽杂,但她一向笑言只是自保。他极少看到她出手,就更别提有违师命以下犯上,但看着桌面那几条痕迹迹,曹绣春心中顿时不快。只为了一个外人,她竟然如此,他不由冷冷地看着桑梓。 深吸一口气,桑梓放松了些声音道:“师傅,您是将我养大的人,养育之恩大于天,所教导我的东西我都铭记于心。您说过人要知情、懂礼,受人点滴恩惠更要涌泉相报。晏栖桐几次三番救我,难道我便要用夺舍去回报么。” 桑梓见师傅没有开口,又道:“上次您问过我的问题应该是试探我,我那时不知原由,但也秉心而答,明明是徒儿自己的选择,师傅又何苦强求呢。” 曹绣春松了下一直略紧的眉,叹道:“那么,你是要我眼睁睁看你死在我面前么?”他看着桑梓,“别看你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有些事情,你空如白纸。我虽养你,可到底不是亲生父母,你不能理解我这一片心,那不提也罢。我只说若重来一次,你一但生命垂危,若有合适的躯壳可以夺舍,我仍然会走这一条路。”他又皱了皱眉,“最多换一个人施法罢了。” 桑梓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前面的话何其耳熟,类似的东西未央也曾说过。她们都是了解自己的人。看起来七情六欲玲珑剔透,其实不过都是处世之道,她本性的平淡让她来来去去,身边空无几个人。 “再有,为师问你一句。”曹绣春又道,“若不是晏栖桐,你可愿夺舍?” 桑梓蹙起了眉。这话分明重点不在前面,又有什么值得去衡量思考的。可是若不是晏栖桐,也许……她不会如此后怕。 “你们情交深切,所以你才动怒。”曹绣春道,“好在她也愿意救你,刚刚魂魄归位就夜奔出城,也算对得起你一片心。” 桑梓良久无语,被师傅这么一说,她与晏栖桐,到似再不可切割。她突然又记起一事,神情一变:“若是真让我夺晏栖桐的身躯,大可不必去黄泉追回晏栖桐的魂魄,不是愿她不得回归更好么。那国师为什么要下黄泉去追她?” 曹绣春怔了一怔:“他……” “他!”桑梓紧追问,“他什么?” “嗯,”曹绣春想了想,“晏栖桐的魂魄有些奇特,也许这份奇特正是她可以救你的原由吧。” 师傅虽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但倒是启发了她。确实,在晏栖桐魂魄离位的那些天里,她夜夜陪伴左右。那心依旧跳动,但却有种焰火渐歇之感,而晏栖桐一但醒来,就又回复从前。 “不管以后我是否病发,是否垂危,”桑梓看着曹绣春,恳请道,“我都不希望师傅再对她做什么。我虽无父母,她却双亲俱在。至于以后,我会与她前去彦国。不瞒师傅,因机缘巧合我与彦国的知玉大师夙命有相交之谊,国师不如她,与其找他不如我亲自去找夙命,也许办法会多些。” 曹绣春眼一亮:“既如此,那最好。”他又立即硬下了面孔,伸手抓了一本书在手里,翻开了道:“此去遥远,你好自珍重。你已不在宏国皇宫里任职,尽可自在逍遥,但往后还是找个地方、找个人好好过活,别太痴迷于岐黄之术了。” 这话一出,已是道别了,全然是赶了她快些走。桑梓站了起来,眼底微湿,只后退几步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师傅虽然瞒了我,但对徒儿的好,徒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以后山高地远,还望师傅保重身体。” 曹绣春没有说话,桑梓站了起来,立了片刻,等他又翻了一页书,这才转身离去。 离去后,一室安静。曹绣春放下了书,深深叹了口气。罢,人各有命,还是各自去求吧。 桑梓回到宅院的时候,晏栖桐还没有睡醒,她轻轻合上门,转到对面的书房去研墨写信。中秋之时,彦都都要举行祭祖大典,夙命此刻必在那里,但听说过年都是回云吊磐去的。此去彦国路途遥远,加上她身体不好,现在刚刚中秋,恐怕也要到年节前后方能到云吊磐,自己就直往那还近些。 下定主意,桑梓写了信,招来信鸽,放飞了出去。 她倚在门边,看着信鸽扑楞着双翅冲天而远,心便也跟着飞去了。她好行,这几年却如困牢笼,难行远路。好在她身边还有草药有医书,用以打发时间方不得寂寞。而这一回,因为身边有个晏栖桐,她又可以拔寨远行,现在想想,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幸事里,有对门里那熟睡之人,两人之间谁能救谁,谁要帮谁,现在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人生路重在旅途,她所路过的那些绝景佳人,又有谁能同呢。 天空高远,极目处一线白云妆点。桑梓站得累了,便低下头扶门回房。她一转身,书房中一片黑暗,她便定在那等了一等,眼前方恢复光亮。昨晚晏栖桐虽然及时赶到,想来还是气血大亏,桑梓心中淡淡地想,五识渐弱早已有征兆,但愿别在此去路上就瞎了双眼,那还真可惜了。 第五七章 宏京城中,中秋那日,有一个新鲜事。 这个新鲜事也不是人人知道,只在一些集会上出现。 譬如中秋当晚,有些彼此亲近的小姐相约游灯会,兼有少爷公子相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便有那不知是否刻意迟到的小姐,身着一袭新衣匆匆赶到,频频致歉。 原本想要埋怨几句的人皆眼前一亮,都围拢上来,纷纷询问她身上的衣裳是哪里做的,怎的样式从未见过。 这小姐着了一身浅绿,袖笼略收,腕口扎紧,腰间束有丝绦,衣摆处高于膝上,做了荷叶褶,镶了鹅黄边,底下长裙裹着曳地而行,真是一步三摇婀娜袅袅,又兼有娇俏的灵动,比之满眼里众人繁复的大袖长袍真叫人眼前一亮。 这小姐自是有几分得意地介绍衣裳来历,原来是邱家的丝绸店里推出的新料子和新样式。 宏京城里,跟风甚行,尤其是小姐们,若是时兴什么头饰妆容,也不见怎么走动,就传遍满城了,有时候甚至连皇宫里都带动起来。 所以,当晏栖桐在家里休息几天后,一出门就见到有人穿着和自己撕破但却更赋有设计感的衣裳时,嘴都张得圆了。 她和桑梓回来后一直没有朱半仙的消息,邱缨这几天也没有上门来。她不让桑梓去外面只让她在家休息,反之桑梓也说同样的话,无奈两人只好在家里坐了几天。想想朱半仙那晚口吐鲜血,晏栖桐实在放心不下,见桑梓面色终于好些,便拉了她一道出门。 别人倒是换装了,她却穿回了本应该是这里常见的衣裳。桑梓依着她饶有兴趣地拿目光追着去看那衣裳,也不得不说邱家还是有些想法的。 请来的小轿早落在了门口,上了轿,两人前往朱半仙的小道观。 晏栖桐脸上的伤疤已经全好,这段时间她经历的起伏太大,一时竟将它忘了去。直到对着镜子梳头发的时候,才惊诧于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而且皮肤也比以前更好了,真得嫩得掐得出水来。于是她就那千金复颜草好好与桑梓了解了一二,结果桑梓道那草药得极端苛刻的环境才能生长,她也只共采得两株,不禁让晏栖桐十分遗憾。这东西若能批量生产,那就真是千金难换的护肤圣品了。好在她也能理解,好比武夷山的大红袍,都是这么叫,可真正顶级珍贵的,据说也只有某一片地方的那几棵树,其土壤气候也很苛刻。 伤即好了,晏栖桐也还是戴了帷帽出去。她的这张脸,猛一在镜子里看都要吓自己一跳,然后也会突然之间很好奇。当年太子没有看中自己这张脸,却是一见钟情于晏流光,不知那又将是何等的风采。可惜似是毁于桑梓之手,好在她后来让宝桥带去了解药药方。晏流光是跟了那个叫夙命的人走的,到时候若真能见到她,不知她能恢复几成。 还有就是,如果去找那个夙命,必然会再遇宝桥……一想到那张女魔头似的脸,晏栖桐心里都要颤三颤,但转头看看桑梓那张恬静的面孔,又可以心中不断自我安慰,她现在与桑梓情非昔比,到时候宝桥若要为难于她,桑梓总不见得旁观吧。 休息的这几天里,除此外,还有就是晏栖桐惊喜于桑梓竟然真的找到了合适的水晶在做沙漏。 原来她们唤它作水玉、水碧。除了呈完全透明的无色的这种,还有墨色、茶色、紫色等等,还有些非常稀有。桑梓在晏栖桐昏睡不醒的那段时间里,除却看顾她的身子,便也顺带找起水玉来。她用来装盛千金复颜草的那块水玉,乃是宫中娘娘赏给她的,宫里宝贝无数,她便让师傅去问皇帝要一块来。 当时晏栖桐还指定要这种无色的水玉,她师傅只以为她喜好这个,便真去找皇帝从库房里要出一块来,并品相极好,毫无瑕疵。 水玉拿到手后桑梓去找了全宏京最好的玉石匠,按着晏栖桐所述的方法,将这块水玉抛光打磨成了上下大小一致的葫芦状,只是下一步不知道晏栖桐打算做什么,便一时没了动静。 晏栖桐跟着桑梓先转道去了那玉石匠的家里,见到了那尊水晶。晏栖桐没想到桑梓那日将自己的话记得这样牢,自己只随口说说,画了几个草图,竟是都被理解了去。晏栖桐便在那多停留了一会儿,与那匠工讲清了自己的要求,那玉石匠听得直皱眉又摇头,只道中间那个细孔难留、难留。何况就算留好了,要算尽一个时辰,那也是极难的。 沙漏不过是个象征,若是没有就罢了,有也只是份寄托。既然桑梓上了心,晏栖桐自然就要把它实现出来,到时候算不尽一个时辰,一刻钟也罢,兴许总能派上些用场。 从玉石匠那出来后,两人直去朱半仙那,却不料门前冷落,连秋风落叶都无人扫除。 她二人面面相觑,晏栖桐提裙上阶到了门前叩打门环,许久之后才吱牙一声开了门,一个小道士探出头来,居然还是一付惺忪睡眼的模样。 “请问,朱半仙在么?”晏栖桐问道。 “真人寻仙问道去了。”那小道士口中含糊着道,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晏栖桐,又伸脖去瞧了眼立在外面的桑梓。 “寻仙问道……”晏栖桐愣住,刚刚受伤要去哪里寻什么仙问什么道啊。 桑梓慢悠悠飘了上来,笑问:“你家道长可留了什么话让你记下?” 那小道士打了个激灵,慌道:“是了,是了,他说若是有两位女子上门,”他一指晏栖桐,“一个戴帽子的,”又一指桑梓,“一个骨瘦如材的,”说罢忽觉不妥便吐了吐舌头,拉开门道:“两位请进吧。” 小道士将她二人带到了一间厢房里,他从一处龛后摸出一封信来,交给桑梓:“真人留给你的。” 又是半仙,又是真人的,晏栖桐听得好笑,可想想人家确实是能下到黄泉将自己带回来的人,又笑不出来了,忙凑到桑梓身边去看信。 桑梓原要抽出信来,但见那小道士朝她偷偷眨了眨眼,便眼睛扫了一圈,找了处座椅落坐,斜飞一眼跟过来的晏栖桐:“没听到么,信是留给我的。” 晏栖桐便僵站住了脚步,有点儿不适应桑梓的抗拒。无论信上写什么,应该都跟自己有关系,可却只点明是留给桑梓的,其中必有蹊跷。她很想挪过去,可桑梓已经施施然抽出里面的信来,竖在面前细观,连她的样子也遮住了。 晏栖桐不由噘了噘嘴,撇开头冷哼了一声,再状若无事的走到一边去看墙上的一幅钟馗仗剑图。 信看罢了,桑梓沉下心来,闭口不言。 这个朱半仙,应该是算被自己给连累了。师傅让国师主持给自己夺舍,但那国师却下到黄泉也去追晏栖桐的魂魄。他与朱半仙交了手但落了下风,可朱半仙却并没有认为自己就胜了。 朱半仙在信里明言自己人单力薄,若是国师一派追查起他的下落来,恐怕他落不得好,原本他是并没有引起什么同道中的人关注的,但现在可不一样。他自从将晏栖桐的魂魄带回来后就立马收拾了东西躲避出去,一路向东,因为他说她们肯定会前往这个方向。 朱半仙留了一个地址让她们寻去,桑梓知道那里,去往彦国的必经之地,半仙之名果然不虚。 桑梓看罢了信,折好了收进了袖笼里,站起来对那小道士道:“你家真人让你回家去。” 因着屋里没几个人,晏栖桐刚刚将帷帽取了下来,那小道士看了她一眼,便又看了一眼,然后直盯着她看,嘴张了一半合不起来。他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天仙姐姐,竟是从没有看过的好看,不由便有几分痴痴傻傻的模样。桑梓的话他根本没有听到,直到晏栖桐听到桑梓的声音转过头来,见他这样子,便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气势横生,小道士缩了缩脖子,转头忙问:“您说什么?” 桑梓无奈道:“你家真人让你回家去,不必守在道观了。” 小道士皱眉:“那怎么行,道观里不能没有人呀。” 桑梓温柔道:“你不想爹娘么,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小道士顿时眼圈红了红,但马上就欢天喜地地跑了。 晏栖桐连忙问:“怎么了?朱半仙不要这个道观了?”不是听说花了很多银子修的。 算是被她说中了,桑梓点了点头,“朱半仙云游去了,若有机缘,我们会再遇到的。” 晏栖桐狐疑地看着她,一伸手:“拿来,将信给我看看。” “你不相信我说的么?”桑梓温和道,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回去吧。” 晏栖桐又不是傻,自然是不相信她。那天的吐出来血她可是看在眼里,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算是蛮不讲理地把自己从黄泉道上拉回来,可她心里也没办法去埋怨他,何况他自己也受了伤。而尤甚的是,若非如此,也许她就救不了桑梓,桑梓的命很可能就保不住。这几天听她说了,中秋极阴之夜于她是大忌。 她自己也许因着某些神秘的力量可以穿越阴间,但桑梓就难说了。 一路上晏栖桐见桑梓始终如棉如絮,只任你瞪任你哼哼,她都软绵绵的,不禁泄下气来,总不好伸手到她袖笼里去抢吧,何况自己也还有一只手被她紧紧地攥着呢。 两人返回宅里,却不料小轿在离门还有几步就停了下来,那轿夫隔着轿帘道:“桑梓大夫,您家门前好像出什么事了。” 桑梓掀了轿帘一看,果然不远处宅院门前围了好些人,便吩咐落轿,与晏栖桐从轿中出来,一边走着,却是看到了熟人,正是齐中尉。 他今日是穿着常服,身后站着好几个男子,但他却正在踢打一个人,那人被他踢得直在地上翻滚,口里“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见有人靠近,齐中尉猛地转头,看到来人,便高喊一声:“桑梓大夫,你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五八章 齐中尉那日回去将军府,与将军细细说了半夜私开城门的原由,将军沉吟片刻,只罚了他几月的饷钱,还要禁几天足。将军又回过头来细问桑梓大夫的情形,听罢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他身在军中,身不由已,不能像齐中尉一样去救恩人。将军听齐中尉道*谷里漫天寒气,与几年前在大雪山中相仿,便也认同他关于桑梓病由的猜测,一时也坐立难安。而中秋过后,齐中尉不必再守城门了,将军就让他暂时不要回到军中,代为去探望桑梓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这日便是齐中尉买了许多补品,领着几个兄弟来看望桑梓大夫。但不料刚到这条街,就见有人偷偷地缩在街头鬼鬼祟祟地朝桑梓大夫的府邸张望。齐中尉顿时眯起了眼,挥手让大家停下步子,只抱着手冷冷地在后面看着。 那人伸着脖子探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脚去,沿着墙根几乎走到了桑梓大夫府门前。 桑梓大夫住的这地方很是幽静,门前行人甚少,以至于他敢如此大胆,但齐中尉几人在后面嘿嘿地小声笑了起来,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宵小之徒,竟然敢在桑梓大夫门前放肆,想着齐中尉便走上前去,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一脚踢下去那人一个翻滚仰面朝天,齐中尉一看长相猥琐,简直是贼眉鼠眼,喝道:“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那人一脸慌张,见面前矗立的这几位全是彪形大汉,不由心虚,忙想逃跑。他不逃还罢了,一逃反倒坐实了居心不良,齐中尉几人立马将他围了起来,先打一顿再说。 就在这拳打脚踢之即,桑梓大夫她们便回来了。 一手拽住那人的衣领,齐中尉拖着他跟在桑梓大夫她们身后进了门,又随手将他丢在地上。那人见正主出现,越发的害怕,只蜷缩在了一处。 齐中尉把经过一讲,桑梓皱了皱眉。她一皱眉,齐中尉他们都觉得不舒服,于是又将那人打了一顿。 晏栖桐在一旁直看得那人脸上开了花,求饶的声音也渐弱了下去,便忙拉了拉桑梓的衣袖。什么都还没问出来,活活打死了可怎么是好。 桑梓原是晃了下神,这会儿醒过来,便出言阻止道:“都停下罢,待我来问问。” 齐中尉笑道:“哪里需要您来动口,严刑拷问我们有得是法子。” 那人一听立时崩溃,趴在地上向着桑梓狂磕头道:“饶命,饶命啊,我说,我什么都说。” 桑梓挥手让齐中尉他们退开,她上前扶起那人道:“我看你伤得不轻,要不要上点药再说呢。”说罢埋怨地看了齐中尉他们一眼,“怎的下这样重的手?” 齐中尉几人嘿嘿一笑,负手立在一旁。 晏栖桐倒觉得桑梓只是职业病又犯了,不过那人一看就对桑梓造不成威胁。可她不得不再次对桑梓另眼相看,这几个大男人俨然若是桑梓让他们去死,他们立即会昂首赴死。晏栖桐不禁浮想连翩,若是桑梓能与其中的谁发展出一段恋情来,倒不失是篇报恩的佳话。想着她不由在那几个男人脸上来回游梭,却又觉得这个长得太粗糙,那个看起来又太卤莽,就连她比较熟悉的齐中尉也是离心中所想还差了一点。可怎样的人才配得了桑梓呢,她便又回头去看桑梓。这般身娇细弱的女人,性子又好,学问也好,简直难以在心中描摹出能够配得上的人…… “栖桐,晏栖桐。” 晏栖桐醒神,原来是桑梓在叫她,何止是桑梓,所有人包括地上的那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第一反应便是难道头上的帷帽掉了,可眼前还隔着一层细纱呢,便问道:“桑梓,怎么了?” 桑梓顿时无语。刚才这被抓之人将在府前偷窥的原由一说,她便去看晏栖桐,不禁晏栖桐却只是直直地盯着自己发呆,薄纱覆面又看不十分真切,而叫她她只一迳地不说话。 “他说,”桑梓缓慢道,“他说他是金府的。” 晏栖桐从没听过什么金府,便问道:“哪个金府?” “金云柯,”桑梓紧紧地盯着她道,“他是金云柯派来的,目的是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她停了停,又道,“是为你而来的。” 晏栖桐杏眼圆睁,还是有些莫明其妙。 桑梓却是站得累了,转身朝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慢声道:“你回去吧,告诉你家少爷,若是想求佳人,便该光明正大的,何必做贼。” 齐中尉一听原来不是想找桑梓大夫的麻烦,便将他丢出了门外,然后与自己几个兄弟跟着桑梓走了屋。 前院里便只剩晏栖桐一个人站着,她想了想,觉得十分可笑。那个金云柯恨桑梓在山上的时候不但不救他,还给了那样的方子。可在宏京里自从在皇宫外那一面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都已经将这个人忘了,没想到倒是他忘不了。 闻过了情花的香气后,难道可以保持这么久的痴迷吗? 晏栖桐撩起面纱看向桑梓消失的地方,猛然间鼻端似乎又窜起了那股奇异的噬魂香气,顿时,她觉得身后很痒,亵衣系结的那里很痒,痒得她很没有底气,想想可能在桑梓面前有过放浪形骸的一面,她都有点不自在。 不知提起金云柯,桑梓会不会也记起那晚的片断,两人不熟倒还罢了,现在关系这么好,那不是会令人很尴尬的场景么。可晏栖桐又想起便是在那时看到桑梓鬓上开了芍药花,又不由抿唇笑了笑。 桑梓见晏栖桐迟迟没进屋,便走到窗边朝外看去,一眼便将她那抹笑收在了眼底。 她是……因为金云柯而笑么。桑梓不可抑制地这样想,而上一回也是这样。她闭了闭眼,头有些晕眩,便伸手扶住了墙。 “桑梓大夫……” 桑梓转身,看到齐中尉他们将一叠礼品放在桌上:“你们何必这么客气,当年救了你们那是应当的,往事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齐中尉听罢正色道:“若真如此,那我们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桑梓笑了笑,回到桌边坐下,温和道:“也罢,你们也算见过我了,我过些时候将起程离开宏京,各位以后多珍重。” “若是没有经历那晚就罢了,可既然看到了,我等就无法安下心来,”齐中尉问道,“您直说,是不是当年在大雪山里为了救我们生了病,至今未愈,方有那晚的情形?” 晏栖桐正好走进屋来,她连走了几步,有些紧张地听着。 她一向只知桑梓的病情,但病由究竟从何而来,并不太清楚。刚刚齐中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说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桑梓扫了一眼晏栖桐,见她只盯着齐中尉,一脸关切,心中便缓和下来。她道:“并不因你们而起,没碰到你们,大概也还会如此,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另一人道:“我家将军也十分关切,望桑梓大夫不要隐瞒才好。” 桑梓叹了口气:“你们若一心以为因你们而故,那我再解释也是无用。你们放心,我的病没有大碍。”她转头看了眼晏栖桐,晏栖桐便走到她身边,伸出手去。桑梓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展笑靥,“这世间有矛就有盾,有死就有生,她就是我的盾,”她仰头看着晏栖桐,轻声道,“也是我的生。” 齐中尉却是亲身经历过的,这个女子一进*谷,第二天果然风雪全无,比如仙子如有仙术。他与其他几人立即抱拳对晏栖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晏栖桐被桑梓望得无法动弹,背脊竟隐隐生汗。她一直觉得桑梓虽然柔弱,但双目之清亮,足以将人吸引了进去。往昔只是偶尔,如今却是常常。她陷在桑梓的目光里不能动弹,耳旁虽有那几人的谢恩,却无法开口说什么。 桑梓见她略有痴傻,便微微一笑,转了头对齐中尉道:“我过些时日会与她一同离开宏国,正是为了治我的病,你们放心吧。” 齐中尉便道:“那自然好,不过桑梓大夫若是需要我们做什么,直言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桑梓点头,站起来牵着还未回魂的晏栖桐,送别了齐中尉等人。 那些人走后,桑梓回头,晏栖桐还是默不作声,便摇了摇她的手:“在想什么?” 晏栖桐猛得一震,眨了眨眼。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很是怀疑地看着桑梓,这个人莫不是又把情花放在了身上,还是要不动声色的拿她又做什么试验。 “什么矛盾生死的,”晏栖桐喃喃道,“我只知朱半仙说有人和我相生相克,”她玩笑道,“那个人莫不是你?” 桑梓撒开她的手,一边回屋一边悠然道:“焉知不是我?” 晏栖桐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大骇失色。她当初听那一句话,开始还不太认真,可后来想想说的好似是有谁要和她相爱相杀,听起来就无尽的纠葛缠绵,莫不会真是她。晏栖桐一时口干舌燥,站在那又惶惶然,心中如有鹿撞,半天都停歇不下来。 要说相生还有些相似,她让朱半仙从黄泉道上追回自己的魂魄算一回,自己能救她也算是生,可相克目前却是没有的,应该,不是她吧…… 这天夜里,晏栖桐就白日里心中的问题,试探着询问了一下桑梓。 “桑梓,你若要成亲,会找个什么样的意中人呢?” “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晏栖桐当然不好说是齐中尉他们让她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只催道:“你只说就是。” 桑梓想了想,道:“既是意中人,只要意中便可,旁的什么都是多余的。” 这话就有些含糊了,只要意中,难道男女老少都不限了么。晏栖桐想到这心中又是一阵狂跳,又是一阵不自在。 不料桑梓也反问了回来:“你呢,又中意什么样的人?” 晏栖桐便想到那个推了她掉下楼却消失匿迹的男人,心中便一凉,淡道:“我眼拙,容易识不清人,所谓意中,也可能只是个幻觉。” 于是桑梓最后总结道:“世间万物,多是镜花水月,虚不可探,何必去强求呢。我看还不若你我彼此,真实可见。若要为你,我也可赴汤蹈火,不比那男女之情要贞坚可贵么。” 第五九章 晏栖桐其实很想说,兄弟情谊朋友义气亦可以两肋插刀,甚至那为你准备这准备那的某夫人,也许也能做到。她们之间,只是一场相遇,终究要离散,又讲什么贞坚可贵,难道自此后就不许对方结交亲近之人。晏栖桐有时候觉得桑梓心思极深,可有时候又有如稚子,天真直率。 当晚晏栖桐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桑梓的话一直热在耳畔,使她心中烦躁,直到天光破晓,才勉强入睡。 等她一觉醒来,听到窗外雨声如乐,敲敲打打,房中也顿时润了两分。这拜月节一过倒是起了些秋潮。晏栖桐起床后拢着长发转头一看,一件外衣挂在床边,却不知是何时拿进来的。 这件外衣有些像曾经的大衣,只是袖笼依然很大,胸前却只是系结,那结却是由宝珠穿成,看上去纯属装饰,没有多大御寒的意义。 屋外下人听到动静,端了茶水脸盆进来,起初晏栖桐很不适应这样被人伺候着,可是人家又只执着本分不敢逾越一寸,她也就只好顺势而为。好在漱口什么的都是自己把盆放一边接,绝不要人端着。 把自己打理好后,晏栖桐一直不见桑梓有动静,便问道:“桑梓呢?” “来了一位客人,正在前厅坐着呢。” 晏栖桐微一挑眉,但不知是谁来了。 那下人又道:“桑梓大夫吩咐姑娘起来后先去用膳,再去见客不迟。” 桑梓在宏京那么多年,恐怕认识的人不少吧,晏栖桐无意好奇,便先去吃早饭了。 等晏栖桐吃好喝好转到前厅时,她心中暗道幸亏先吃了,不然恐怕没什么好胃口。 来人正是金云柯。 他不仅是人来了,更是带了许多礼物,在坐椅边直堆了两大摞。 早在皇宫外与桑梓她们见过后金云柯就留了心让人跟着她们,看看她们住在哪里,平日里有什么举动。中秋之前那盯梢之人一直只见桑梓进出,却没看到另一个女子相随,最近才发现她重新出现的,哪料就那么倒霉被人当场抓住。盯梢之人鼻青脸肿的回到金府,金云柯大骇,既羞又怒,狠狠罚了那人,然后坐立不安。 桑梓既然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他自没有再不现身的道理,于是今天一大早,也不管风雨交加,他命人在家中取了些珍宝玩意又到大街上搜罗了些绸缎胭脂,便亲自上门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位蒙面姑娘,而是被桑梓请进前厅里枯坐喝茶。 要说比静,这两人倒有得一拼。桑梓一个人习惯了,往那一坐,缓缓地品茶,手中一卷书,看得入迷。而金云柯被桑梓一句“她尚未睡醒,你若要见她,便在这安心候着吧”堵得死死的,不得不安心等候。好在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养病,倒还静得下来。 晏栖桐一进前厅先是心道幸好,再又暗叫不好。这在家中她一时忘了蒙面,倒是成全了金云柯第一次白日朗朗之下见到她的真面目。她倒不是怕别的,只是心知自己的这张脸有多惊人,只怕更会招风引蝶。 果然金云柯一见到她有如梦游,缓缓放下茶杯站了起来,眼睛里慢慢聚了喜色,简直隐藏不住。 桑梓听到动静一抬头,见金云柯痴痴的模样便将手中的书卷往一旁的几上一搁。这点动静倒是惊了一下金云柯,他转头见桑梓唇角略弯,却仿佛是几分嘲笑几分讽刺,不由正了正脸色,转过头来朝着晏栖桐一恭到地:“小生这厢有礼了。” 晏栖桐远远地站着,犹豫了一下,考虑着是不是回去把面纱蒙起来,可一想见到了又不能代表什么,那就算了。于是她只是朝金云柯点了点头,便朝桑梓走去。 桑梓见金云柯的目光只随着晏栖桐旋转,便朝晏栖桐伸出手去:“雨天天阴,反正无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每日一早桑梓都会替晏栖桐把一次脉,两人已经养成了习惯。晏栖桐让她搭脉在手,笑道:“再睡骨头都要僵了。” 桑梓替无数的人把过脉,如今她却觉得这世间唯有晏栖桐的脉象最佳。从容和缓倒与旁人无异,可她的手一搭上去,指腹处传来的跳动总似要与她心息相印,偶尔沉醉不愿提手也是有的,只是她不叫晏栖桐看出来。 这世间沉迷什么的都有,若有人说沉迷一个人的心脉跳动,连她也要嗤之以鼻。可她偏偏就欢喜于搭在晏栖桐的手腕处,那里生命的强度,会让她一迳冰冷的心也似要温热起来。 金云柯见无人理他,一时尴尬,但很快鼓起勇气对晏栖桐道:“小生家的下人不懂事,自以为体察了小生的心事,无故在贵府外流连,小生今天上门是特意来道歉的。” 晏栖桐转头看向他,那一眼流转,叫金云柯好似被一箭射进了胸膛,不得动弹。晏栖桐从桑梓的指下抽出自己的手来,双手合拢在身前,只微微笑道:“金公子客气了,既然只是误会,你也解释过了,便请回吧。”那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他派来的,这姓金的现在却是翻脸不认帐,可她却是记得那日在皇宫外大道上他是如何羞辱桑梓的。 金云柯脸一僵,明显感觉到晏栖桐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这明明与那时在山上不同,他便看了一眼桑梓,不知是不是她从旁讲了他什么坏话。 这却是将晏栖桐惹怒了,还以为他又要对桑梓恶言相待,便想可不能叫人家欺负到家门口来了,于是冷声道:“顺便告诉你,天底下能救她的那个人赴汤蹈火也会救她,你就放心吧。” 听了那“赴汤蹈火”四字,桑梓会心一笑,浑如春风吹展。身前两人气氛略有诡异,自己却这么笑着她心道不妥,便重新拾起书卷,怡怡然垂目观书。 金云柯心中有晏栖桐,哪里敢与她相抗,便顺坡下驴道:“那自然是好事,上次是小生口误,哪里真的不愿桑梓大夫身体康健呢。” 桑梓听到还有自己的事,便略略起身欠了一下,唇边依然含笑。 金云柯又马上借机道:“从前以往都是误会,想来桑梓大夫也不愿我真去杀生取血。还望姑娘再不要记住那些才是。”他语态不免热切,俯□去将身边的礼物向前推了推,“这里有些小物件,供两位把玩;还有邱家刚出的缎子,据说最近风靡宏京,想着二位是不是也喜欢,便拿了几匹来。” 这三番五次的讨好,晏栖桐还有些默然,桑梓倒是叹了口气,再次放下书卷:“金公子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过几天我们便要离开宏京,往后难说会不会再回来,这些身外之物,我们都用不上,还请公子带回去吧。” 金云柯一听便呆了,忙看向晏栖桐追问道:“当真?” 晏栖桐点了点头。 金云柯便跌落在座椅里,片刻之后才对桑梓作了个揖道:“不知桑梓大夫可否回避一下,小生……有话与这位姑娘说。” 桑梓一愣,扶着椅把站起身来,离开了前厅。她离开后只站在门外,一时没有走。也不是想要偷听,只是想着金云柯似乎确实受到了打击,看起来竟然真的是对晏栖桐情根已种。 前厅里一时并没有人说话,桑梓缓步离远。秋风起,雨织凌乱,她在檐下走着,心中有些恍惚。要去彦国的是晏栖桐,要找“我冥之心”的也是她,可如今出现了这样一位男子,若能真心待她与她举案齐眉,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她在山上失忆之后便算是丢掉了丞相之女的身份,既然自己已然不要,那便要选择其他的方式生活。到了彦国以后呢,找到“我冥之心”以后呢,明白了她能下黄泉的真相以后呢—— 桑梓猛然停住脚步,晏栖桐总有一天会离开她的,那个人一直都在这样说,难道我们会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么,万一我不得不离你很远呢…… 譬如眼下,也算是那万一之一了吧。 桑梓透过雨帘,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却是想着,她,竟是不愿意听到那样的话。 桑梓走后,金云柯长出一口气。桑梓大夫虽然瘦弱,却存在感极强,她哪怕只是微微笑着,你也不敢轻视。现在心头一座大山已然搬开,他终于觉得可以好好说话了。 晏栖桐坐在了桑梓的位置上,喝了一口桑梓留下的残茶,她静静地抬眼,道:“说吧,有什么事,一定要避开她?” 金云柯便往前倾着身子,低声道:“你忘了么,你在山上的时候说不曾看过山下的繁华。如今你已是到了宏国最繁华富丽的地方,又为何要离开呢?” 晏栖桐怔了怔,为了圆谎,当时自己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可那又怎样:“我到宏京已有数日,该看过的都看过了,自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么?”金云柯又道,“可小生听说你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宏京里有不少古迹,亦有各国外邦齐聚,别说只这些时日,若叫你细细品味,住上半年也都还是新鲜的。小生自幼便在宏京长大,若姑娘愿意留下来,小生便让姑娘一个月之内都看到不带重样的风景,何况还有宏京周边,亦是美不胜收。” 这大概,便有导游的口才了吧。晏栖桐沉默地听着,心中突然满是疲倦。她开口问道:“你可知我的姓名?” 金云柯一愣:“还未……请教。” “你可知我生在哪里,长在哪里?” 金云柯想了想:“不是在那山上么?” “你又可知我为何要离开?” 金云柯不再说话。他看到晏栖桐虽然直视着他,眼里却没有他,那目光透过他落得远远的,直叫人难以琢磨,又怦然心动:“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要留住我。” 第六十章 金云柯离开桑梓府邸的时候,颇有几分失魂落魄。他自诩风流,也有不少红颜知己,却没有谁可以像她一样使他茶饭不思,甚至都不愿意在她跟前显出一丁点的失态来。 可偏偏,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他甚至连那姑娘的芳名都没有问到,只落得狼狈退场。在离开前,金云柯看到坐在廊前檐下观雨的桑梓,便走了过去。 桑梓听到脚步声跌跌撞撞,不知为何,心中也只一味地向下沉着,扭过头去,果然金云柯一脸的黯然,叫人观之不忍:“金公子尚在养病之中,不宜情绪起伏过大,还望自持。” 金云柯伸手扶住廊柱,叹了口气。他如今心跳如鼓,有失常之态,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他也望向雨幕,道:“她道小生……不知她的姓名,不知她生在哪里,长在哪里,亦不知她为何要离开宏京。”他低头看向桑梓,“还问小生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留住她。而她不说,小生如何知晓,只不过是不想理睬小生罢了,”他又怔忡道,“真想回到山上,初见她的那一幕……” 眼见金云柯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桑梓想了想,便问道:“上次与你一道上山的那位老者,怎的两次都没见到他?” 金云柯脸色一暗,涩然道:“下山途中被一头野猪拦住去路,为了掩护我逃开,老马……惨死了。”所有的绮丽回忆都断在了脚下腐烂的树叶中铺撒的血迹、周身暗无天日的阴冷里渗透着的腥味、还有无处不在的野兽吼叫、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山路里……恶梦一般的往事,他不愿再想起,他想,一辈子都不要再重来一次。金云柯站直了身体,整了整衣衫,对桑梓躬了躬身,“告辞。” 桑梓看着他淋着雨离去的背影,不禁淡淡一笑。原来貌似情深,不过如此。 随后晏栖桐也走了出来,她的手里还端着一小碟吃食。 “他说什么了?”晏栖桐问道。 桑梓看着她。晏栖桐的那几问,倒不知问得是什么。难道是觉得金云柯不过是商贾人家,配不上她?或是她对自己现有的身份有所迷茫,不知选择。桑梓便试探着问道:“他若知你是谁,若知你种种,便可以留住你了?” 晏栖桐一怔,原来金云柯都说了,可惜桑梓所知的自己亦不是真正的自己。她低下头,拈了一块碟子里的吃食。这竟然是些小月饼,做工精细,并不是一味的圆形,还有花辨状的,也不知什么模子可以印出来。她翻看了看后面,突然发现上有清晰的一个“晏”字压花,不由惊道:“这月饼……” 桑梓揉了揉眉心,很早她就发现,晏栖桐深谙逃避话题,这都是碰上她不想说的时候,就会很自然的露出来。 “哦,”桑梓也拈了一声,“中秋前夕,你娘差人送过来的,之前吃的月饼,也都是。好在她也没有说要让你回府过节,不然那时你还在昏睡中,我倒不好应对了。” 原来如此。晏栖桐颓然放下手,心中有些沮丧。那日晏夫人离开前伤心绝望的神色还在眼前,恐怕她还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说出那样绝情不义的话,但到底是母女,还是送了东西过来。 “桑梓,你说离开前,我要不要去一趟晏府?” 她只说去晏府,竟然是连那个家都不想认了。桑梓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道:“你若不愿,我去辞行;你若要去,我亦可以相伴。” 晏栖桐心中一阵激荡,复又强行压了下去。她塞了一块小月饼到桑梓嘴里,坐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赏着秋雨。桑梓正觉有几分凉意,又懒得让人拿外衣过来,便一把把晏栖桐拉进怀里,只搂着她的腰,将脸搁着她的背上,闭目养起神来。 浑身僵硬地被桑梓抱着,晏栖桐慢慢才放松了下去。所谓小动作,便如小石投湖,响声不大,涟漪微散,可渐渐投得多了,落于湖底,便也有了些重量。晏栖桐不敢用手去碰环抱她的那双手,她甚至都有些怕起来。人对于惧怕,是种本能的反应,她也说不清怕什么,只知道这般与桑梓的靠近,终究有一天,会变成让她犹豫不决的事情。 不过多时,有下人端上两碗汤药。晏栖桐一向觉得中药奇苦,从前自己身体好,打针吃药都极少,可没想到在这儿倒是喝个不停。虽说她之前昏睡是灵魂离体的原故,但躺了那多日,气血运行终不如常,还是调理一下更好;而桑梓则本就口不离药,从未放松对体内寒病的抑制。 轻轻拍醒了听着落雨声已然半昏半睡的桑梓,两人各端一碗,仰脖喝下。 漱过了口,晏栖桐拼命压着那药的苦味,问桑梓道:“我偶然看到厨娘在晒药渣,竟然那么多。厨娘说是我昏睡的时候每日都在喝。以前听宝桥说我人事不醒时是拿东西撬开我的嘴灌药的,这次我不醒,你不会也那般吧?”说到底,她还是有些杵宝桥的。 “怎会,”桑梓轻轻扬起眉,想一想,又忍不住捂嘴笑着,在手底下含糊着道:“是用口渡的。” 晏栖桐愣了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但见桑梓立马理直气壮道:“没有其他办法,掰也不好掰,只能如此,方能一滴药汁都不漏。” 晏栖桐的脸色顿时有些好看了,果然就如桑梓曾经想过的那般,七彩变幻,最终倒是平静了下去。桑梓是大夫,大夫看病治人无所忌讳,别说是嘴对嘴的喂个药,就是再亲密的动作要做,那不还得做。虽是这么想,但晏栖桐还是暗暗咬唇压下心中的异样,一时竟看也不敢看桑梓。 桑梓这会儿倒是好心情,伸手扳过晏栖桐的脸,笑道:“怎么,亲一口在脸上你就急了,这会儿倒不说话了,不疑我是断袖了么。” 晏栖桐心想谁怕谁啊,按说世道,终究还是桑梓要看得窄些,哪里及得上自己那思想大爆炸人性大解放的时代。她顿时血气上涌,反手捉了回去,冷笑道:“可没有只让你吃豆腐的道理。”说罢俯过身去偏头在她不够嫣红的唇上啄了一口,然后退开,抱胸而待。 “我这……”桑梓呆呆地抚着自己被突袭的嘴唇,不解的问道,“怎么就是豆腐了呢?” “不单是吃豆腐,还要揩一把油。”晏栖桐顿觉她真是可爱得很,便又伸手掐住她的双颊捏了捏,基于手感,不禁有些遗憾道,“可惜油份少了点。”说罢哈哈笑着站起来逃跑了。 桑梓轻轻蹙起细眉,实在不明白晏栖桐的意思。但见她神采飞扬,自己心中便明明朗朗的,有如日照,顿时拂去满身的潮气。她缓缓后坐,背靠廊柱,觉得这样的时刻,在这里小憩一觉,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若有问题不问清楚,那是过不得夜的,不然必定难安。 当夜,晏栖桐入睡之前就看到桑梓已经爬在了自己的床里,她心中便一突。 按说以往,桑梓只有在睡了之后才会无意识地向自己靠近,现在倒好,光明正大地挨着你了。晏栖桐拼命回想着刚刚认识桑梓时她那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样子,竟然发现已经面目遥远了,就更别以前提对她不咸不淡还偶尔冷嘲热讽的。晏栖桐头碰着了枕头,都一个劲地还在想,最后无奈地承认,恐怕刚下山时她想保持的那种距离,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桑梓自晏栖桐躺下后就盯着她,然后伏在她身边点着自己的嘴唇问道:“这里为什么会是豆腐?” 晏栖桐无奈,侧过身跟她天马行空一气:“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曾经有一对夫妻,非常恩爱,可家中贫苦,吃饭的时候碗里经常见不到肉荤。这家的男主人见自己无力养活妻子叫妻子吃苦心中十分难受,食不下咽,而妻子体恤丈夫,便夹起一块白豆腐喂给她丈夫,又倾过身去亲了他一口,笑问豆腐可香否。那丈夫见妻子如此贴心心中高兴,便道果然很香。”说罢晏栖桐耸耸肩,“这便是来历了。” 吃豆腐当然不是这样来的,可桑梓总不能解释成占便宜什么的,只好瞎说一通,哪里知道桑梓竟然听得十分认真,双眸一眨不瞬的专注地看着晏栖桐,害她说到后面心中略虚,几乎不敢直视。 桑梓罢听感叹地道:“贫贱夫妻百日哀,这对夫妻却能苦中作乐,也不失为夫妻中的典范。不过豆腐就是豆腐,也做不得肉香肉味,真不知他们日后应当如何。” 晏栖桐傻了,没想到桑梓竟然全信了她的话去,且还这么一本正经,毫无浪漫可言。晏栖桐便一骨碌翻起身来,狐疑地看着她:“桑梓,你可有过心上人?” 桑梓愣了愣,摇头道:“我一心投入杏林之中,无暇顾及那些。”她突然想起一个名字来,便问道,“我曾在你做梦时听到你说出晨风二字,那是谁的名字么?” 晏栖桐一惊,顿时有些紧张,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自己怎的一点也不记得?” “还在山上的时候,你第一次救我的那晚。” 晏栖桐都有些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她第一次忆起往事来好像就是在桑梓发病的时候。她突然抓到了一点什么,与自己记起往事有关的,可桑梓还看着她似乎在等答案,让她一时又乱了下心神,只能勉强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没想到让桑梓听到了自己的梦话,听说梦话可以像催眠一样被套话,看样子还不能让她睡在自己身边啊。 桑梓见她苦思,想想之后就再没听过那两个字,便就放开,又好奇地问道:“对了,吃豆腐我是知道了,那揩油又是指什么。” 晏栖桐苦着脸,绞尽脑汁道:“那丈夫见妻子有心,便放下碗揩了下嘴角道,今日夫人的豆子都磨出油来了,为夫吃得极好。”说罢便将桑梓拉下床去,“你回自己房里去睡吧,我最近火气大,晚上还会磨牙,万一吵着你就不好了。” 桑梓被推出去,几度回头想要说话都没有说成,等被晏栖桐关在门外后方心道,那油也是揩在嘴上,你却是摸我的脸,莫非那妻子不但亲在唇上,还满脸都是?脑中略一想那画面桑梓顿时摇了摇脑袋,她才不信晏栖桐说的这一套。晏栖桐身为丞相家的千金大小姐,自是阳春白雪,怎可能接触到这样俗落而下里巴人的书籍,必是她胡言乱语来诓自己的。 可她又为何来诓自己呢,桑梓不禁有些出神,看到晏栖桐房中灯灭,她心里倒氤氲而起别样的亮光来。 第六一章 晏栖桐刚刚列完八月的日历。 八月的最后一天,恰好秋分。秋分前后又是好几场雨,天似是彻底要凉下来了,却也耽误了她们的行程。 晏栖桐在中秋日的那一格里画了个不伦不类的月饼,又在那之前自己魂魄下到黄泉的那段时间里,画了一只飘袅而出的鬼魂简笔画,而眼下就要起程了,又该画点什么呢。 她看了眼桌上的一袋金沙,是的,一整袋金沙,金灿灿的——晏栖桐终于知道什么叫金粉世家了。 这是刚刚她与桑梓去晏府时得到的。 原来在她昏睡的那段时间里,桑梓拿着说书人的那本小册子,已经去了一趟晏府。同一天桑梓便是去办了那水晶石的事,她想起晏栖桐说过的细沙,左右思量,再没有磨成了粉的金子,更适合安放在水晶瓶里了。但她手上也没有那么多金子,晏府却定然不缺。 她向晏丞相递上了那本书,趁着晏丞相翻看之际,便与晏夫人说道起。晏夫人那日虽然伤心离去,但到底对女儿的事事事上心,一听便连忙命人去备金粉。这时候的晏栖桐不醒人事,桑梓自然避其要害,只轻言安慰晏夫人。她那晚也不是没有看出现晏栖桐虽然可能对她爹娘说了一些不好的话,可到底也是失魂落魄的,难说她昏迷的事,没有这里面的原因。 晏夫人一听到女儿的事便双目发光,桑梓一时也不敢道出真相,不然晏夫人非冲到她床边,不管不顾,那到时候只怕晏栖桐的身份也要曝于天下了。 晏丞相看了一会儿那册子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而这一回桑梓陪着晏栖桐前去辞行时,晏丞相是一声长叹。 她们去晏府时已是入夜掌起了灯,晏栖桐仍就蒙了面纱,等花厅中没有旁人后,晏夫人只痴痴地看着女儿,忍不住伸手揭去了她的面纱。灯光下,女儿的面容端庄秀雅,那道疤已然全无了踪迹,这一瞬间,晏夫人回到了女儿即将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那幕情景,她本该被所有的人倾羡仰止,然后有一天登于一国后位……可是,那本就不属于她。 晏夫人思及此处,悲从中来,不由又落泪不止。晏栖桐只默默坐在一旁不停地送上手帕给她擦泪,心里也恍恍惚惚的。一看到晏夫人,她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八月都要尽了,她离开多久了,父母的眼泪,想必也流成了河吧。 这两人无限伤感,那厢桑梓与晏丞相冷静相对。 “这册子,你看完了么?”晏丞相问道。 桑梓一愣,摇了摇头。翻看了前面一些,却因为晏栖桐实在看不下去就没看了,再后来晏栖桐出事,她便更没有时间看了。 “前面那些,确实不符,但后面却有些内容看得出是什么人所为。”晏丞相轻轻抚摸着那本册子道,“前半段尽是姐妹情深,后半段却是流光因娘亲去逝而积哀成疾。册子里将她捧得极高,孝字当头,人们只会悼念她为孝妃,便会忘了深究其他的原因。这自然是对的,但也是为了避开可畏人言。尤其最后,流光临死前心有愧疚,对皇室对太子。于是哀哀切切发愿只望有一天,能有一位贤良淑德之女,能替她对太子尽心……”晏丞相再没有说下去。 桑梓心中便了然。这想必是皇后为他日再给太子选妃造势,她不想留下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自然自己要先掌握舆论。到时候先有前太子妃的遗愿,再出现新的太子妃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她原本并不关心这些事,只是皇宫里她呆得太久,许多事听着看着,便也知道一些门道了。 可看晏丞相,桑梓静静低掩下了眼帘。晏丞相虽不说,可对皇后这做法自然是不喜的,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是宏国的丞相,也就是她家的臣子。 可话说回来,他虽是一国之相,却也只是一位失去女儿消息的父亲。 晏流光已然不可能回宏,而现下,晏栖桐又要远离她们而去。想到这里,桑梓一时不忍开口,只踌躇了一下,便听到晏夫人那边打翻了茶碗的声音,扭过头去,晏夫人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晏夫人颤抖地看着女儿,低声问。 晏栖桐看着晏夫人脚下那一摊水渍,还有破碎的瓷片,她轻轻吸了口气,抬眸道:“我要离开宏京了。” 晏夫人的表情似哭又笑,她几乎无助地转头看着自家老爷:“听到没有……栖桐……要走了,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晏丞相看着女儿,那张脸上有悲戚,却也有下了决心的坚定。原来上次她说过的话是真的,原来这个女儿也是真的再不想呆在他们身边了。晏丞相瞬间又老了几岁,只是他无法张口说什么。对这个女儿他也全是亏欠,曾经要求她这样那样,比寻常小姐忍受更多的寂寞和煎熬,如今他又有什么脸面不依从了她呢。 “你要去哪里……” 晏栖桐轻轻拉住晏夫人的手,并未回晏丞相的话,只对她道:“在这宏京里我无法安心,总怕被人知道真相,到时候必害了你们。我在那小楼住的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她这才看向晏丞相,“ 你们既问我去哪里,我便说实话吧。我要去彦国,去找姐姐。娘背负太多了,女儿应该去承担才是。” “是我害了她,”晏夫人猛拍着自己的心,站都要站不住了,“是我害了她,为何要你去赎罪,要去也是为娘去,你又没做错什么。” “娘,无论您再说什么,女儿也只有去见过了姐姐之后才能安心,难道您不愿意女儿往后坦然生活吗?” 晏夫人透过泪眼看着女儿,她没有丝毫的动摇,自己恐怕就是流干了眼泪,也留她不住。是了,不管如何,她们对流光做下了错事,纵使她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女儿的心中却还是留下了阴影。晏夫人喃喃问道:“……之后呢? 之后?桑梓去看晏栖桐。只见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道:“之后,便找个地方,栖身立命。” 晏夫人浑身一震。 桑梓几乎想要掩面叹息。她沉吟着,想着晏栖桐的这句话。晏栖桐不想再回宏京了,她其实是可以想到的,但想不到的是在她爹娘面前,晏栖桐竟然一点委婉的口吻都没有,那话一出,便是绝了她爹娘还等她有朝一日回来的心。 这,何其残忍,几乎就是直接告诉了晏丞相夫妇,她绝对不会再回来,你们就当也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吧。 世间,怎就有这么绝对的事呢,晏栖桐哪里就知道往后的十年二十年。就连她自己以为这一辈子都要在山上度过,不是也有了变数么。桑梓有些呆呆地想着,看着晏栖桐,几乎也有些不认识她了。 “罢、罢。”晏丞相突然站了起来,道,“流光心中有大义,你也有大勇。你若找到了流光,你姐妹二人若能冰释前嫌,彼此扶持,即使不在我们身边,也足让我们老怀安慰。”他走过去扶住晏夫人,“夫人,我便去告老还乡,咱们守两亩薄田,安度晚年吧。” 桑梓心中一惊,晏丞相还是鼎立之年,想不到竟然口口声声说是老了,还萌生了退意。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情理之中的事。等他日太子一上位,如今的皇后到时候的皇太后,哪里会容得下他们。 晏夫人心中越发的百般刀割。她害了女儿不说,难道还要害得老爷不能施展报负?她便强行忍下心中的痛楚,对晏栖桐勉强一笑:“去吧,你想做什么,便按你的想法去。爹娘便守在这宏京,哪一日你们姐妹若想回来,必还有个家在。”她转目看向晏丞相,柔声道,“老爷,那话以后再别说了,再说,我便该以死谢罪了。” 晏栖桐张了张口,却瞥见桑梓朝她轻微地摇了摇头,便心中叹了口气,掩住了心思。 离开晏府前,晏夫人便递上了那袋沉甸甸的金沙,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女儿几眼,便亲手为她重新带上了面纱。 “金沙是留给你放在水晶里的,怎么放,你找工匠自己琢磨去。”回来的轿上,桑梓只说了这句话,便没了气力似的只倚在轿壁上,脸也侧转了去,几乎要背对着晏栖桐。 晏栖桐打开金沙袋,眼前便流金灿灿,熠熠生辉。她一向认为黄金低俗,以前总见到有人脖子上挂着链子一样的粗金首饰,像暴发户一样。可这金粉自指间滑落,细沙有声,却又不是热烈的那种颜色,还有些冷冷的光芒,竟然真能看得叫人有些入迷,挪不开眼睛。 这真是太奢侈了,谁的时间一如金沙流淌的珍贵,而她到时候做出的那只沙漏,到底又会滑落颠倒了谁的人生。 晏夫人说了那话后,她原本还想补充强调一句,自己是绝不会回来的,免得她们抱越大的希望,未来却永远的时刻的在绝望着。可是,桑梓不让她说。晏栖桐看着默不作声真似睡着了的桑梓,桑梓——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轿子停在了府前,轿一停,桑梓便醒了过来。她没有看向晏栖桐伸向自己的手,而是自己掀起轿帘一弯腰下了轿。 晏栖桐僵着那只手,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原来桑梓不是真在小憩,她背对着自己,原来是不想和自己再说话。那明明是明摆着的,但自己却没有发现。 可是,为什么? 晏栖桐跟在桑梓的后面。桑梓走得慢,一步三摇,其实是病弱,但却显得韵味十足,学也学不来。而晏栖桐只能是走走停停,直盯着她,恨不能盯出个窟窿来,好教她知道后面还有个人在。 可最终桑梓只是进了自己的房门,合上门时,眼都不曾抬一抬。 晏栖桐抱着那袋金沙,心中茫然,想走,回头看看桑梓房中灯起,人影晃动,又动不了步子,直到有下人端了水进桑梓房间,路过她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才惊觉自己站得太久了,转身也回自己房中。 今日秋分,八月末,晏栖桐看罢那袋金沙,便在月历上的这一日的格子里,画了个双眼眼角下垂,唇弯也向下耷拉的圆脸小图。 桑梓在生自己的气……可是,为什么? 第六二章 秋雨洗落了一地尘埃,晏栖桐她们终于到了离开宏京的日子。 邱缨一直关在家里,却也不知怎的知道了她们即将离去的消息,求了许久,邱家才放她出来。 邱家借着中秋的佳节,生生打了一场好仗,现在全宏京的小姐们莫不以穿她家的绸缎款式为好,这让邱家自然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钱赚到了,却也不能太亏心,虽然是邱缨的结拜姐妹,但到底是应该感谢人家。邱家封了好厚一叠银票,让邱缨带了过去。 邱缨兴冲冲地到了桑梓家,见到了二人,却又有些纳闷。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她上次离开前桑梓与晏栖桐还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怎么这会儿却像中间隔了层纱,不太通透的感觉。 邱缨不敢直问桑梓,便拉了晏栖桐到一边去咬耳朵,晏栖桐听罢十分无奈,心道难道就这么明显了? 自那晚她们从晏府回来后,桑梓就又不太说话了。 最早认识她的时候她确实也不太说话,但一则是彼此不熟悉,二则她不宜多说话多费气力;可到现在,她们之间几乎是无话不谈,桑梓的身体因着自己也较以前好些。 而现在,她又不说话了,晏栖桐却是看得出来,她的恹恹,并非她身体的原故。思来想去,只是因为自己肯定哪里做错了,她不喜,也就懒得说。不但不说,房门也不太出,晏栖桐进去过几次,皆被不咸不淡地对待着,以至于她的师傅曹绣春来过,她都没有出门。 当然,那也是因为曹绣春只对晏栖桐道,我是来找你的。 曹绣春交给晏栖桐一本书,晏栖桐接过时小心翼翼的,因为这本书残破得厉害。 “你们此去彦国,找到知玉大师后,看看这本书能不能派上用场。” 晏栖桐看了他一眼,她一直对桑梓的师傅没有好感,但此刻却觉得,也许人的性情不一样,处事也不同,单凭着自己所了解的一面去看人,想必也是太武断了,便缓和了表情道:“为什么不交给桑梓呢?” “她的病皆因这本书而起,”曹绣春冷声道,“何必再叫她瞧见。这本书后半卷残破,但想必世间也难有孤本。你们一路寻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同一本书……也许,会有治她的方子。” 晏栖桐点了点头:“我记下了。”随即从袖笼里抽出帕子把它细细包好,放在一旁。 曹绣春沉默着看着她的动作,许久后方道:“一路有劳了。”说罢便起身走了。 晏栖桐忙起身相送,数度想问她们师徒二人真不要见个面么,可见曹绣春步履飞快,也就只好小跑着跟着送出门去。 曹绣春走后晏栖桐觉得找到了可以进桑梓房间的理由,便迫不及待地前去了。 桑梓这几天足不出户,只潜心看书,若不是晏栖桐知道她身子暂时没有大佯,几乎要以为她又病了。她进去时桑梓刚好掩起书看着窗外,窗外阳台上有几盆白菊正开如盛世。 “桑梓,”晏栖桐走到她身边,一手轻落在她的肩上,“刚才……你师傅来过了。” “嗯。”桑梓应了声,举手把书卷放回桌角,晏栖桐的那只手便自然滑落了。 晏栖桐心中一暗,又打起精神道:“他留下了一本书,说是将来交给知玉大师看的。” “哦。”桑梓又答了一字,揉了揉眉心。 晏栖桐见她依然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不是滋味,可要问,她却有些开不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敢去问。 “那……你歇着吧。”晏栖桐垂下头,转身离开。 桑梓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长叹。晏府默认了晏栖桐的离开,并还送来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不如未央的那辆豪华,可里面处处尽显晏夫人的心意。不但答应了女儿走,而且还安排周全送她马车离开,桑梓不知那一刻晏夫人心中在想什么。她只想到晏栖桐的绝然,仿佛眼前便出现了以后自己与她相似的情景。是了,晏栖桐不但要离开宏京离开她爹娘,也想要离开她,想要独自一人。综前种种,桑梓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时,便更不想与晏栖桐说话了。 她心知自己不愿意与晏栖桐分开,但她若要走,自己也势必不会强留。只是,心中难免不舒服罢了。 邱缨上门时,她二人便还是这付模样,吃饭虽是同桌,也不交谈,在府里来去虽会错肩而过,但桑梓却十分冷淡。晏栖桐也不是会主动讨好人的主,好像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一般,越想开口越觉得时间是错的,哪里都是错的。 邱缨将家里封的红包交给晏栖桐,晏栖桐连连摆手不要:“我也是无心之举,哪能得这酬劳。” “咱们姐妹还讲什么酬劳,”邱缨硬塞给她道,“你们离开宏京哪里会不需要钱,吃饭打尖都少不得它。妹妹与桑梓大夫身子都娇弱,自然什么都要好的,没有它,可是处处行不通。”邱缨笑道,“我实在想跟你们一起出去看看,可也知道我爹娘定然不让。我还是乖乖留在宏京好了,等来年开春再想着能不能去趟大雪山,把那雪背蚕得到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她亲热地拉着晏栖桐,“你若赶得回来,咱们就一起去,如何?” 晏栖桐又是张了张口,又是吞回了话去。此去彦国,如果真能找到那个“我冥之心”回去,她自然是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的。晏府里的那两位并不相熟,她狠狠心还能说出那些话,可邱缨笑容可掬,她实在不想说再也不会回来。猛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犹如醍醐灌顶——对邱缨都如此,对着桑梓,将来她若真离开,桑梓不知会如何难过。 晏栖桐心中顿时乱了,想是桑梓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不理自己。 是了,既然必会分离,何必还要亲亲我我。晏栖桐想到她之前又是吃豆腐又是揩油,不由冷汗也下来了。自己也只是开玩笑而已,桑梓不至于真把那些举动当做什么重要的事吧,她无缘无故穿越到这里,已是够光怪陆离的事,可千万不要再有更离奇的事情出现。 想到这,晏栖桐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就差点有了不与桑梓一同上路,分开得越早越好的想法。可正在这时,桑梓从门外进来,她扶门提裙的瞬间抬起了头,看了晏栖桐一眼,便将晏栖桐心里那些杂乱无章无头苍蝇似的想法都给消灭掉了。 只那静静一眼,晏栖桐便也安宁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桑梓,看着她与邱缨问好,轻言询问她家的生意,心中顿时无限酸楚与委屈,还有一些悔恨。 刚才自己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桑梓有病在身,缺自己不得,自己怎么能那么想呢。何况只凭她胡思乱想,又哪里知道桑梓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罢。 “……妹妹,你说呢?” 适逢邱缨叫唤,晏栖桐便打起了精神:“你们……说什么?” 邱缨狐疑地看她:“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魂不守舍?我是说我家有辆不错的马车,虽然不比你们当初进宏京的那辆,可也算舒适非常,等你们起程的时候我送给你们好不好。” 桑梓却是从旁回道:“不必,马车已经备好了,明日便可起程。” 晏栖桐一怔,虽然一直知道要走了,可桑梓也没有说是哪天走。她咬了咬牙,邱缨在,她不好说什么,而事实上邱缨若不在,她也有几天没听到桑梓说这么多话了。 邱缨神情顿时有些恍惚,低头沉默良久,才笑了笑:“那我就祝两位一路平安,明天,可能不能相送了。”说罢她站起身来,与晏栖桐握手到一处,“妹妹,可要早些回来。” 晏栖桐这回口也没开,只沉默着又送别了她。 回到厅中,桑梓竟然还坐在那里。晏栖桐脚下迟疑,不知该走不该走,好在桑梓及时开口,倒不显得太尴尬了。 “你怎么不跟她说,你不会再回来了。” 晏栖桐心中一松,桑梓开口跟她说话了,可听那内容便又一沉,想是果然如自己所料。 “虽是结拜,终究日短,等以后她若是嫁人生子,恐怕就没空想我这个妹妹了。” 桑梓抬眸盯着她,幽幽道:“你看人与人之间,全凭时间长短么?” 晏栖桐不明所以,不觉走前几步,离桑梓越来越近。 “有些人相处几十年,还是交情浅浅;有些人便是一见如故,虽然只有短短时日,恐怕也会挂念一生。”桑梓淡淡说道,“晏栖桐,你恐怕不懂。” “是么,”晏栖桐终于站到了桑梓的身前,她慢慢蹲□去,手扶在桑梓的膝上,仰起脸来看她,不能克制自己如入魔障般问道,“那你说人与人各有的亲疏远近中,我们之间,属哪一种?” 桑梓垂目看她。与她交情者,如夙命如未央,多是后一种,纵使不天天相处,也放在心中,不管多久偶尔挂念,便是君子之交。可是对于晏栖桐,她竟然会想,不必与她情交深厚,若是一直浅浅淡淡,只要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不失为一种结局……刚刚说的话,瞬间就被自己推翻,桑梓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伸出手去,轻轻落在晏栖桐的脸上:“本是我治你的伤,但变成你救我的命,想来我们之间也摊得开算得清。何必要想那么复杂,就这样罢了。” 晏栖桐微微合眼,脸庞边桑梓的指尖冰凉,那轻轻摩挲的力度像是抚摸着至重的珍玩,却足以捏紧她的心脏。晏栖桐倏地睁开眼,所谓暧昧,不过是人的错觉,她想她一定是想多了。她不露痕迹地退离开桑梓的手掌,站起身来:“真是明天走么,那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桑梓还悬在半空的手掌缓缓合握。她将拇指抵于其他手指掌根横纹处,四指再合拢总握住拇指。这握固之法古已有之,所有胎儿在母亲体内,便是这个手势。握固守一乃是定心安魂之术,还可疏泄情志种种,桑梓觉得,她可能欠缺这一点修练。 第六三章 晏府为桑梓与晏栖桐二人准备的马车也是双驾马车,却是两匹黑色的高大骏马,毛发油光水滑。其中一匹额前见一夹白纹,犹如天目;另一匹则马背鬃毛尾端现银,若要迎风,想必如光影闪耀其上。晏夫人原不止为她们备了车,还有随从、伺候的丫鬟,但桑梓除了马车其余全部谢退,道来时就她二人,多了人未必就方便。 这两匹骏马拉着一辆古红色厢轿,轿檐长探,金色流苏静静垂立;马车分有两层厢壁,内外两重双开门一外开,一向两边推拉,皆是雕花刻纹,门环兽头怒目圆瞪;而厢里宽敞有余,最里面铺有软衾锦被,小榻旁一条长案,案前一只蒲团,案上还搁了一把古琴;相对的另一面便是一支鹤嘴的焚香炉,晏栖桐用手去扳了扳,发现这只铜炉与轿底融为一体,竟是动也动不了。 四周看罢,晏栖桐从车上下来。桑梓说这是晏府送过来的马车,她一边看一边是五味陈杂。好在桑梓知她心思,只温言宽慰她道你若不要这马车,只怕晏夫人会更加不心安,晏栖桐这才稍减愧疚。 她们将随身物都搁进了小榻下的暗格里,便要起身上路。不料远处传来快马踏蹄声,桑梓抬头一看,正是齐中尉赶了过来。 “你来了,我们正要走。” 齐中尉从马上翻下来,向前走过来道:“我奉将军之命,前来送二位。”说罢从马背卸下一个包裹,然后把在马车旁候着的车夫一把推开,“走,哪里凉快哪里去。” 这车夫也是晏府中人,奉家主之命持鞭一路护送两位,他是丞相府里出来的,见得也比别人多些,被一推后马上也反手推了他一把:“你要干什么?” 齐中尉上下打量他,立起眉来:“这马车我来赶,你可以走了。” 车夫听罢看向晏栖桐,晏栖桐不明什么情况又去看桑梓,桑梓轻轻皱眉。 “他是车夫,要送我们一直走的。” “我知道。”齐中尉大大咧咧道,“将军放了我几个月的假,命我将二位一直送到宏彦边境。” 晏栖桐瞪圆了杏眼,刚才听他说送二位,还以为只是送出宏京而已。 “这怎么好。”桑梓摇头道,“你们大可不必。” “而且,”晏栖桐喃喃道,“你送我们到边境,那过境后呢?” 齐中尉一呆,他刚才只是心急想要好好表现而已,想了想便将马牵给了那车夫:“马给你骑,车我来赶,咱们换着来。” 那车夫翻了个白眼,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要不是夫人有令一路不得透露这辆马车的来由,他准叫这兵油子好看。 桑梓见齐中尉心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住了这段时间的府邸,那府里的下人皆排立门前,朝她微微下蹲。未央就是会□□下人,这些人的口严甚至可以和晏府里的人一较高低了。这种不管闲事不爱嚼舌还周到细心的下人自是叫人放心的,她便朝她们回了一礼,然后上了车去。 随着齐中尉的一声驾喝,两匹黑马撒蹄昂首,优雅如闲庭漫步,缓缓走开。 晏栖桐掀了轿窗的珠帘,朝那些还在门前目送她们离开的府中人挥手致意,然后坐回轿内,长舒一口气。 她们进到宏京来时悄然,如今去也悄然,只怕走后浑似从未到过,离得远了,若是午夜梦回这个地方,想必也虚幻得很。想到这晏栖桐微微一笑,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桑梓正倚坐在那张条案前,伸手轻轻拨弄琴弦,转头见晏栖桐笑得有如做梦,便轻道:“离开……就这般高兴?” 晏栖桐立时收了唇边笑意,低眸看着桑梓:“我们谈谈。”抛开自己那错觉的暧昧,这一路两人总是在一起,也要想想该如何相处。 对于一个说着说着话就会将话题转向十万八千里外的人有什么好谈的,桑梓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说话。” 晏栖桐咬了咬牙,滑下小榻,跪坐到桑梓身旁,她上一刻原还只是想着把心中藏了几日的话说出来,但又立即被桑梓这被动不合作的态度给弄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你不想说话便听我说。”她也不等桑梓表态,便立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桑梓只看着她,果不开口。 “罢,你点头摇头就是了。”晏栖桐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我爹娘很狠心?” 桑梓低眸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她自小便是孤儿,想都想不来的双亲,晏栖桐不要;不要便罢了,还总说那样的话,自然是狠心的人。 “你觉得我不好,就说不好,”晏栖桐顿了顿,道,“难道这一路都不跟我说话么。” 桑梓抬起眼,微微偏头看着晏栖桐。她是在向自己抱怨么? “我也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你若不说,我也不好跟你说话,那我们不得闷死在这里。”晏栖桐嗔道,见桑梓双目慢慢凝了笑意,心中便松了口气,一伸手就抓住了桑梓还按在琴弦上的手,脱口道,“好了,是我不对,说话没有轻重,没有仁义,枉顾了爹娘养育之恩,若再回来,我定会好好孝顺她们。你别生我气了。”说罢她紧紧地盯着桑梓,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桑梓喟叹一声,抽出自己的手,看着她的脸。那里疤痕虽然没了,可因为她触碰过太多次,仍然记得在什么地方。这个时候她倒觉得,那疤痕若在,恐怕还好些,总不至于轻易就掉进她的美色里。这张面孔看着,那刻意温软的话听着,便是心硬如铁,也要化的。她终于开口轻声道:“那只是你的家事,我没有理由生气。”她说到这心中也是定了定,觉得这话有些不妥。那确是她的家事,可自己也……确实是生气了。但与其说是生气,不如是感到难受。看到晏夫人那样伤心,她不知怎的也就难受起来。可话却得这么说,不然她又凭什么去生气呢,“你心里自在就好,你娘还有你爹,比你一人在外总要强些。”而晏栖桐刚刚说的若再回来的话,却是更像在安慰她,这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怎么会是我一个人,”晏栖桐又忙讨好道,“不是有你么。” 桑梓笑了笑:“虽说有我,可你说过也许会不得不离我很远……” 晏栖桐一僵,摇了摇她的手左顾右盼道:“那些都是多久以后的事,咱们,先不提罢。” 桑梓静静地看着她又避开了自己的眼睛,心道果然她还有心事,可惜竟也不能对自己说。罢了,既然她觉得自己还不能知道,那何必强求呢,她最不喜的,就是强求这种事了,只随缘去吧。 桑梓与晏栖桐在车里说话的时候,却不知马车已然出了宏京城。由着齐中尉驾车,城门下的官兵哪有不认得他的道理,连忙让他出去,马车停都不曾停步。他一边走一边与那车夫聊天,方知那车夫叫陈大,是桑梓重金请来的,除了会驾马,身上功夫也还不错。而对于此去前往走什么路,那陈大也是笑道桑梓大夫手里有驿站堪合,大可放心走官道,且官道平整也安全些;还有过城文书,无论进什么州府县城都可谓畅通无阻,绝不必担心有人盘查;到了疆界处同样还有通关文牒,只放心去彦国就是了。 齐中尉听得啧啧称奇,要说这一路那真是面面俱到了,单单桑梓大夫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想必曹院使必出了几分力。 陈大听他这么说便在心中嗤笑,那曹院使据说是与皇帝亲近,但到底伸不远这么长的手,除了自家丞相,哪里能在短短的几日里就把这几件要事办得毫无遗漏,可惜连自己都要改名换姓随便取作陈大,不然定叫他知道里面坐着的那个天仙般的小姐是谁家的千金。陈大转头看了眼车厢,心中叹息不止,他是想不通小姐为什么非要走得远远的,也想不通夫人为何流着泪万般不舍也还是为小姐打点诸多,但是这也都不是他需要想的,他要想的就是如何守口如瓶,顺利地将小姐她们送到彦国,然后再回来复命。 官道开阔,但到底还在宏京周边,行人车辆很多,十分热闹。齐中尉看着日头算着这马的脚力,中午之前必到素青城。虽是秋节已过,素青城里应该还是有花可赏,他是无所谓,但不知车里的二位如何看。想着他便敲了敲轿门大声道:“桑梓大夫,前面就是素青城了,咱们是在那歇了脚就继续往前赶,还是住一晚?” 陈大看着齐中尉嘿嘿一笑,素青城是什么地方谁都知道,这兵油子不会是想去逛花街便故意这么说的吧。 车厢因有两层,一是结实,二则隔音也强些,桑梓隐约听清外面的意思,却是转头看向晏栖桐。 晏栖桐便是愣在那里。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仿佛是听到了“素青城”这三个字。怎的,又到了这座城。 “你若不愿,我们便穿城而过。”桑梓轻道。 “无所谓,”晏栖桐深吸一口气,“都是过去的事,又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桑梓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可没有齐中尉那中气去喊,只能向两侧拉开里门又推开外门道:“进城吧,找个客栈歇歇脚。” 齐中尉点了点头,便扬鞭喝马。 桑梓一把门合上, “咳,”晏栖桐就装作不经意地问桑梓,“你要去会会你的那位夫人么?” 桑梓不禁失笑:“我的夫人?” 晏栖桐忙道:“口误、口误,是用马车送我们又让房子给我们住的那位夫人。” “嗯……”桑梓沉吟,此次只是路过,见不见未央都可,但她这一迟疑便见晏栖桐双目有些紧张地望着她,她不禁奇了,问道,“你想见她?” 晏栖桐微微前倾的身子缓缓坐回去,再一次左顾右盼道:“我又不认识她,有什么见不见的。” 桑梓便掩口笑道:“上回是谁说要谢谢人家的?” 晏栖桐哼哼道:“那又是谁说见不见并不重要的?” 这话将桑梓堵得一时语塞,晏栖桐几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她那闷葫芦般的好性子哪里去了。 第64章 □□章 重入素青城,晏栖桐开了车窗,掀起帘珠朝外张望,鼻端依然留有清香。这真是一个很香的城市。 “正值秋令,主菊,”桑梓在一旁道,“下车后我去弄一些鲜菊来。” 晏栖桐回望她,她这话似是只说了一半吧。 桑梓见她一脸莫名,便道:“不是你之前说火气重么,菊花性微寒可清热,再辅以别的,喝几日便好了。” 听到又是要喝药,晏栖桐的脸便苦了下去:“能不能不喝?” “我也喝的,”桑梓揉了揉眼角,“我最近眼睛……不大好。” 晏栖桐其实也知道菊花明目,就属花茶之一,但是是头一次听桑梓说眼睛不好,她便凑近了去看,瞬间便把两人间的距离缩短得极近。等发现桑梓的瞳孔里印出自己的模样时,却来不及退了,只好微微牵起唇角,道:“有一点血丝,是没休息好吧。” 桑梓还揉着眼角的手顿在那,几乎是屏住呼吸也看着这张放大的脸,有一些真切的关心在那上面,这叫她心情略好,便弯了眉眼道:“没事,没有大碍。” 车轮碾过一个石子,车身微微一个颠簸,不出几步就停了下来,齐中尉敲了敲厢门大声道:“客栈到了。” 车里的两个人顿时分开。那一个颠簸,晏栖桐便朝前扑了过去,桑梓赶紧张开手将她抱了个满怀,堪堪稳住自己身子,不至于两个人都翻到地上去。 “小心点。”桑梓轻声道完,便去开车门。 晏栖桐跪坐在那里,咬着下唇看着她。刚才她若不是错觉,怎么觉得桑梓将她……抱得好紧,害她现在浑身都有些不自然。晏栖桐拼命在心中对自己说着,不要胡思乱想了,越疑心那心便越移向怀疑的方向,以至于随便一点什么风吹草动,都被冠以奇怪的名义。 齐中尉将马车赶到客栈后院去喂饲料,陈大便先去要房间,桑梓和晏栖桐则坐在一张桌旁等着。等着的时候身边有人在吃饭,是几个年轻男子,听口音竟也是从宏京过来的。 原来素青城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开赏菊大会,宏京中人少不得会来凑个热闹,这几个年轻男子头天便骑马赶到,只待今晚游园赏菊。 故此,这家客栈里早已客满,陈大见状从后院叫回齐中尉,又连走了几家客栈,才住了下来。 齐中尉厌烦这种折腾,但将军在他临行前有交待,务必要以安全护送桑梓大夫为主,少冲动惹事,这才没使他在客栈里骂娘——只因房间实在不够,勉强腾出两间,他得和陈大挤在一张不宽的木板床上,此房还靠近柴房。 好在另一间是天字号,室里雅致,堪堪能够入住,陈大在看过房间后,对晏栖桐道:“委屈小姐要和她挤一挤了。”话里对晏栖桐的偏袒毫不遮掩。那个桑梓虽说是个大夫,看起来却也病蔫蔫的,一路恐怕还得小姐去照顾她。他家的小姐纵使错失太子妃之位,那也是千金之躯,怎可劳心劳力,这个桑梓大夫当时辞退夫人留下丫鬟的美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中尉眼一翻,心道你是桑梓大夫重金请来的,说话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便也对桑梓道:“要不要我再去清出一间来?” 这两人莫名的针锋相对让晏栖桐和桑梓也莫名其妙,晏栖桐对着齐中尉的话倒是很想点头,可走这几家看样子是很艰难,且她直觉地认为此刻若是点头搞不好桑梓刚刚和缓的面孔又要冷下去,便与桑梓异口同声道:“不必了,一间就够了。”话竟是如此相同,两人不觉相视一笑,携手进了房间去。 齐中尉朝陈大冷哼了声,转身下楼安顿马车;陈大也不急着回房,先围着这层楼转了个圈,守在楼梯口好半天,等摸清了小姐房间左右入住的情况,这才离开。 安顿好后,四个人便出去吃饭,今日应景,各大酒楼都推出了菊花宴,桑梓看得频频摇头:“菊花虽好,可要看什么人去吃,性若凉者,只怕越吃越凉了。” 不过晏栖桐看端上来的菜色中菊花均为点缀,白的黄的大的小的,使菜色都很赏心悦目,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桑梓本来就说她要喝菊花茶。 陈大替晏栖桐洗杯烫碗,晏栖桐见状不好开口又见不得别人伺候便伸手去替桑梓做,陈大见小姐这般他就转头瞪了齐中尉一眼,齐中尉当然觉得这样很好,桑梓大夫身子病弱,就该人伺候着,便提了酒壶问道:“桑梓大夫可要喝两口?” 酒能暖身,桑梓也有替自己酿御寒的黄汤,可惜她酒量不济,喝不了几口。不过今日周遭气氛都很好,赏花之人多有闲情逸致,眉目飞扬,她身居其中便也受了几分感染,便点了点头:“也罢,只喝一点。” 晏栖桐杏眼圆睁,她还真没看过桑梓喝酒,她本人酒量还行,但用了这身子也不知怎么样。桑梓神情的舒展便令晏栖桐暂时忘却了那点点心结,也跟着道:“我也喝一点吧。” 陈大见她三人都兴致勃勃,心道不能都喝多了,便主动摇头表示不要,只让伙计上些茶来,而茶也是菊花茶。 晏栖桐抿了一口这菊花酒,鼻端醇香口中甘美,酒味倒不重,于她有几分果饮的意思,便喝深了几口。 桑梓还刚刚抬起酒盅,那厢晏栖桐盅里就见了底,便忙抬手按住她道:“慢些,这酒看似好喝,只怕后劲强,别喝醉了。” “不碍事的。”齐中尉却于旁笑道。他见晏栖桐这一大好的美人喝酒却十分爽利,不由有些另眼相看,想到桑梓大夫相交之人定不会错,何况还是她的救命之人,便又替晏栖桐斟满道,“上次只是口头谢过,这回齐某以酒表心,谢小姐救命之恩。”说罢一仰脖喝了个光,心中又啧啧两声,这酒就是那些文人雅士喝喝罢了,于他实在不够痛快。 晏栖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便笑了笑,掩了袖口也喝掉了。 陈大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奇怪地看着,每上一道菜便用银针去试。桑梓见状笑道:“陈大,你大可不必,有我在,谁能毒倒你们。”说罢夹了一口鱼吃。这鱼的鱼肉剞成菊花刀花,整道菜色泽金黄,酸甜爽口,很合她的胃口。 虽然是这样,但陈大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该做的做完了,这才开始笑着喝茶。 恰在这时,酒楼里一个伙计拿着一面锣从楼下一直敲到楼上,还有位婷婷少女手捧一束明艳的菊花跟随在后。 “各位客官吃好喝好,我家掌柜除了这家酒楼,还开有一家花艺馆,便在这酒楼的后街。晚上还请各位游园赏花,吟诗作对。”说罢闪身让出那少女来。那少女一张口,声音有如黄莺出谷,竟是唱了一首咏菊词。 那少女唱罢,饭客们皆鼓掌叫好,少女便含笑将手捧的菊花枝每桌都献上一枝。 等那少女放到晏栖桐她们桌边时,恰好放在晏栖桐手边,晏栖桐伸手一把拉住了她,斜目而视。她这举动太过突然,那少女被惊,脸上瞬间便不知所措。晏栖桐一伸手后脑子便醒了,顿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在她的理解里,菊花是用来哀悼逝世之人的,把一枝菊花放在大活人面前,那不是诅咒是什么。 可是,这里显然不是这样,看着各桌人等都面色喜庆地接那枝花,晏栖桐暗道这酒果然喝不得,脑子怎么就不清醒了呢。眼看着这少女瞧着自己,桑梓也默默地看着自己,那陈大都要拔身而起了,齐中尉的手也按在了身旁的一把大刀上,她只好边流着冷汗,边慢慢放松了手:“花……很漂亮。”说罢,笑了笑,力求表现出酒后痴傻的一面。 她一松手,那少女便退了两步,心中叹道,可惜这位姐姐美若天仙,竟是有些不清楚的,她也不多说什么,仍就笑着,只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桑梓看着晏栖桐,目光里尽是询问,晏栖桐无奈,只好道:“我还以为是伙计,想让他再上一壶酒来。” 齐中尉笑了:“这还不容易。”便招来伙计上酒。 桑梓伸手拈起那枝菊花。这枝菊花花瓣如凤凰振羽,应是上等的好菊。八月桂九月菊,花开凌霜之时便有清高之意,又在重阳前后,更有延寿客之美誉。花是好花,可终究于梅差了一点,比不得冰雪中怒放。 人各有好,差一点便是差一点,只欣赏就可以了,桑梓放下菊花,喝酒吃菜。 饭后她们原想上街看看,但晏栖桐果然觉得头越来越重,桑梓便扶着她回客栈休息,一碰到柔软的床铺,晏栖桐就起不来,她真喝醉了。桑梓见状取了银针盒,想给她扎几针解解酒劲,不想手刚抬起就被晏栖桐捉住,她只得一弹指,银针斜入床帐,免得伤着晏栖桐。 晏栖桐捉住桑梓,将她拖带到床上,桑梓不与她相顶,便柔顺地伏在她身边,一抬眼,就被晏栖桐的一根手指指着了鼻尖处。 “你……”晏栖桐鬓发凌乱,一支斜钗摇摇欲坠,脸若红霞,两瓣红唇娇艳欲滴。她收回手松了松衣领,觉得有些热,尔后又将指尖戳了过去。她眯起眼,似是在仔细分辨其人,然后又点了点那鼻尖,很严肃地道,“你……不可以和我,记住。” 桑梓见她说的无头无尾,不知从何处来,便只看着她。自己若是醉酒,只不过是大睡一觉,醒了再喝碗醒酒汤也就罢了,没想到晏栖桐醉了酒反倒娇憨可掬,也是一美景,她便好整以暇地观景就行了。 “谁都可以,但不可以是我,”晏栖桐又道,“记住了?” “记住了,”桑梓柔声问道,“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要走的,”晏栖桐瞪圆了眼,“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居然……又是这句话。桑梓微微蹙眉,心中略有不悦,便伸手拽住那根执着地还指着她的纤指送进唇中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含糊道:“动不动就说要走,你到底想要去哪里?” 晏栖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消失在那双唇中,半晌才反应过痛来,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被咬得更痛了,便喘着气歇下劲来,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咬我呢,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桑梓用舌尖顶出手指,低眸一看,那指节上便有两三牙印,有如印章落款。这若是卖身契就好了,明明了了,叫她再不能说要走的话,哪怕是醉话也不要。 第六五章 等晏栖桐一觉醒来,屋中灯火告诉她,好像睡了不短的时间。她在床上睁眼缓了下神,虽说似乎喝醉了,头倒不觉得痛,也没有做呕的感觉,那酒确是好东西。 可是她又立即想到好像并不是这么简单。她从床上坐起来,苦思片刻,依稀中自己说了很多话,自然不可能是自言自语,那就只可能是跟桑梓说的。晏栖桐心中顿时一惊,心道自己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正想翻身下床,门一开,桑梓走了进来。 “我算着你也差不多该醒了,”桑梓端来一碗醒酒汤放在她手里,又坐到她身后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头痛么。” “不痛的。”晏栖桐拉下她的手,扭身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桑梓觉得自己算是够了解她了,便微微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放心,你只是胡言乱语几句,也不曾说什么。” 晏栖桐有些无语,听起来她倒是确信自己心中有什么事,只是能忍着不问。晏栖桐喝了醒酒汤,看着桑梓又离开。但是,她为什么不问呢……惊觉自己竟然有一丝丝失落于桑梓的漠不关心,晏栖桐浑身打了个激灵,猛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 晏栖桐将自己收拾收拾,见桑梓一直没回房,便走出门去,从楼上向下张望,那三人皆坐在客栈门边的桌边。陈大眼尖,先看到了她,连忙起身小跑上楼来:“小姐,身子可舒服些?”他不敢说她喝多了酒,只好道,“小姐酒量欠佳,饮多了小心伤胃呀。” 晏栖桐点了点头,陈大约有四十多岁,年龄已是她的长辈了,但每每与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都恭谨小意,她早觉不妥,只是一直没有时间单独说话,她便一边与他一起下楼一边快速道:“陈大,家中让你送我,就是希望一路更方便些,你对我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咱们平常些就好。” 陈大心道那怎么能行,但见小姐这般认真,也只好微微躬身应道:“小姐说怎么做,陈大就怎么做好了。” 扶手虚扶了一下陈大,晏栖桐心中无奈,反正她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旁的就强求不来了。 桑梓坐在那看晏栖桐走到了身边,便扬了扬手中的一封烫金请柬:“走,我们赏花去。” 晏栖桐接过那请柬,抽出来看见上面大意是邀请她俩去游园赏花,最关键的是左下角落款“未央”二字。 “未央是谁?”晏栖桐随口问道。 “你不是说要谢谢人家?”桑梓笑道。 晏栖桐恍然大悟,原来未央就是那个夫人。她便再次将这请柬细观,得出结论,这叫未央的夫人不但家中殷实,还不是一般的与桑梓交好,那请柬上描画的可不是梅花,与先前在山上时看过的桑梓亲手画的非常相似。还有…… “她怎么知道我们来了?”晏栖桐奇问。 “这世间没有她不知晓的事,”桑梓说道,想想又不对,“嗯,也有一些……” 晏栖桐点头,必然没有这样的神通,不然自己的身份就该曝露了——无论哪一重身份。 陈大留在客栈里守东西,桑梓与晏栖桐还有齐中尉她们说着话便起了身。走出门去,方可见白日和黑夜,俨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光景。白日里晏栖桐所见的素青城花团锦簇,朗朗乾坤下明艳动人;而入了夜,各家门前檐下挑起的灯笼,形状不一、色彩不一,都照着门前一方天地,又似窥探着街上行人。 街上更是多了许多裙钗,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莺莺笑笑各个身姿窈窕。那彩灯下,姑娘们的面容皆是浓装艳抹,花香脂香飘散在空中,与那说笑声一齐笼罩在了素青城的夜空中。 晏栖桐一边走,一边奇道:“咦,这不是邱缨家的衣裳么?” 桑梓见迎面路过的几名姑娘都穿着现如今宏京刚刚流行的“扶风装”——因这衣裳穿起来走路时身若细柳,扶风而行,故得此名,便笑道:“宏京离素青城只不过半日,那边有什么新鲜东西倒是往往不需半天就传过来似的,也不稀奇。” 晏栖桐低头看看自己,现在入了秋,不会觉得热,又不需要干什么事,也就不必卷胳膊挽袖把身上的衣裳想办法改得方便些,于是穿着穿着,这宽袍大袖的款式倒也习惯了。当然——晏栖桐心中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可能怎么办,这世上唯有“习惯”二字,总是潜入得不露痕迹,要改变却又不是那么容易。她抬头看了看天,此是月初,空中星子比那轮弯月更要明亮,将她心中的那条道途瞬间也掩暗了几分方向来。不管自己为何到了这里,可毕竟是已然到了这里,到底是该活在当下,随遇而安,还是该去追溯过往,各自归位。她微微转头,看到桑梓一边看街景,一边与齐中尉说话。本就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现下又无战乱、也无天灾,脸上皆是平和的安宁,好似岁月静止在脸上,如此祥和。 心乱的人,只有自己。脚下迟疑着,微微落后桑梓她们半步,晏栖桐想自己总还是有些格格不入,与她们的这种隔阂,总在一些时候无形地阻碍着她的畅快。譬如她也想轻松地加入她们的话题,也想身心放空地只用眼睛去丈量这个世界…… 晏栖桐越想步伐越是缓慢,渐渐落后了桑梓她们好几步,站在了那里。桑梓正听着齐中尉讲着笑话,一笑起来突然发觉身边少了个声音,她一转身,就看到晏栖桐伫足在身后不远处。 桑梓微微眯起眼来,她想要看清晏栖桐,却发觉有些困难。晏栖桐恰恰停在了两家大门的中间,那里光线偏暗,仿佛她整个的人也暗淡了下去。桑梓心中一动,若要说人的灵魂离体,给人的感觉便该像这样,暗淡到轻薄,最后飘渺到无依,让人抓不住唤不回。桑梓脸色微变,明知只是自己的错觉,她还是忍不住返回身去,走到晏栖桐身旁,牵住她的手道:“看什么呆住了,竟然忘了迈步?” 看你。晏栖桐想说,但没有说。她不发一言,只默默地跟着桑梓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直攥得很紧,冰凉有汗,一点也不像桑梓脸上笑着的那般轻松。 晏栖桐的心仿佛被刀绞了一下,突然而凶猛的,竟疼得她眼角立即湿润了。她想尽管桑梓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心事,但却是如此的害怕自己离她而去,故要捉紧在身边,既不叫你看出,也不让你松手。 终于,她们几个人来到了一家花馆里。 这家花馆门前有两矗高大的圆柱,上面全部镶满了各种菊花,简直是五彩缤纷。递上请柬进得大门后八道长长的灯廊,逐渐散开与馆里二层楼阁相连。她们去时已算晚到,但里面是花正艳、香正浓、人影欢笑,恰到好处。 晏栖桐原以为进了门就会见到那个听闻已久的未央夫人,但没想到只是被人带进了一圈人群里。 那人群里原来另有看处。 人群中间有搭建一个小台,台上铺满了红毯,有一个美貌的女子正妙语连珠,讲着俏皮话,引得台下诸人笑声不断。 “诸位,小女子讲也讲得口干舌燥,大伙笑也笑过了,接下来咱们有请‘未央宫’的湘琪姑娘给大家抚一曲琵琶乐,顺便尝尝我家馆里陈年的菊花酿。外头菊花浸泡的酒可与它比不得,一来没有我家的菊好,二来没有我家的年份久,三来嘛,”那女子笑着甩开双手舞了一个袖花,“哪里有这情致!”说罢便在大家的起哄声中退下场去。 便有人搬了圆凳上台,一个相貌温婉的女子怀抱一把琵琶登台落座,指一轮,满场寂静。 晏栖桐好奇的左右看看,众人皆是一副沉醉模样,桑梓在一旁与她低声耳语道:“她叫湘琪,是未央手下的乐女,她的琵琶弹得极好,可谓远近闻名。” 晏栖桐忍受着耳边温热的呼吸,想缩起脖子,又觉不雅;想移动身子,桑梓又紧紧拉着她,可耳畔这酥麻的感觉太过强烈,晏栖桐想她根本没有听清楚桑梓到底在说什么,就更别提台上的那曲琵琶弹的是什么了。 只站了一会,桑梓突然拽拽她,示意她跟自己上楼去,齐中尉则被桑梓留在了楼下。 一楼就是个场院,二楼则有一排房间,晏栖桐心道这哪里是赏菊,除了门口那两柱菊花,这院子里和楼上都只有零星摆设而已。 随着桑梓进了一间房后,晏栖桐便直楞楞地看着里面坐着的一位女人,直觉告诉她,这就是未央。 不同于路上碰到的那些身着“扶风装”的女子,面前这个端坐着的女人宽袍大袖,却露出一抹深有沟壑的酥胸,在这不甚通明的灯光下连阴影都那么有立体感。 晏栖桐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东西。 能从青楼老鸨手里把自己平安带出来,又有财力,最重要的是桑梓一直不肯告诉自己救自己的人是谁。原来,是那个琼大家的同行。但说同行,晏栖桐又觉得那个琼大家的风尘味要更浓些,这个女人坐在那,却只会让你觉得端庄大气,即使她的领口开得那么低…… 其实大可不必,那段经历,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进了这素青城后,好像一时都没有记起什么来,可见,自己忘性还是挺大的。晏栖桐终于看够了,才发现自己已经随着桑梓坐在一旁。那女人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晏栖桐微窘,想来刚才太随便了,这可不好,便忙低下头去。 未央见这姑娘脸上的那道疤已然痊愈,便对桑梓道:“还是你有法子,肌肤都能再生。是不是做成了什么新药,留些给我。” 桑梓摇了摇头:“那是世间极难的草药,再没有了。” 她与未央相熟,两人间说话从不客套,即使是重逢也便如不曾分开,总是很自在的。许是这般,倒觉得她们这种情谊相隔远或不远都没什么区别。可也不知为何,自己总是不想晏栖桐离远了自己,总觉得与她一旦相离,晏栖桐必会任其疏远,这中间积累的那些情份,也会逐渐淡下去,有如药性,一旦发散出去了,就不存在了。 “原来如此,”未央又看向晏栖桐,“也只有世间珍奇,才配得上这张绝色面孔。” 晏栖桐瞬间觉得自己的这张脸正被悬挂在墙上,任人观赏,她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索性就干巴巴地坐着。 未央见状笑了笑,问桑梓道:“你们这是去哪里?” “去彦国,找夙命。”桑梓应道。 未央微讶,见桑梓说这话时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那冷面美人。她的眼光何其敏锐,立刻抓住了些熟悉的内容。她微微皱了皱长眉,心中既是不解又觉不妥,可到底也是桑梓自己的事,而有些事旁人是无解的,必得自己才行。 “彦国的冬天比咱们要冷些,以你的身体,开春后到她那里最好。”未央缓缓说道,“去后替我问个好,我是羁住了身子的人,走不得哪里。” 桑梓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晏栖桐:“怎么了?” 晏栖桐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她们之间那么熟悉,刚才她与齐中尉说话自己都觉得插/不进去,现在就更加不知从何说起了。但桑梓既然点了她,她只得起身朝着未央曲膝行了个礼:“上次……谢夫人救命之恩。” 未央见她声音低沉,举止稳重,不像自家的妹妹咋咋呼呼浑不知世态,心道这二人总能少叫人操些心,便伸手示意:“姑娘不必客气,你即是桑梓很重要的人,那便也是我的贵客。只是未央宫里不宜待客,今晚才在这里见一面。” 既然桑梓不想让她知道对方是青楼老鸨,当时可能只是怕刺激到自己,现在当然无所谓,既然是桑梓的朋友,总不会坏到那个程度。晏栖桐便避免自己露出什么不适宜的表情,以免人家误会自己会介意。 晏栖桐在一旁又听她们说了些话,这才与桑梓下楼去。而这个叫未央的女人却还是坐在那里,看起来是在享受楼下的音律,可那身影的孤单,纵使气质如华使满室生辉,也掩盖不住。 这孤单,让她想起了山上时候的桑梓。 她仍被桑梓牵着,心中却是想着未央的那句话。 还在上次到素青城的时候,难道桑梓就与未央说过,自己于她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 这话未央说的轻巧,只是陈述,却不知在晏栖桐心中落了块巨石,使她本就吹起轻潮的湖面,眼见着就要动荡起来。 第六六章 出得未央所在的房,桑梓与晏栖桐倚在楼栏上听了会儿琵琶声,方被人请下去赏菊。原来菊园另有他处,随着众人一路曲折,暗香浮动。 晏栖桐的心思全不在赏花上。她本来就不喜欢伺弄花草,也只是随着众人走走停停。菊也不是桑梓的心头物,见她心思散漫,便拉了拉她的手,两人逆着人群往花馆外走去。齐中尉更是没有这等雅兴,早已在馆外边等着,见她们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有些意外:“怎的,花开得不好么?” “花甚好,不过,”桑梓指着前方道,“那边有条流河,这个时候应该有不少菊花灯在水中,灯映水色,水映月色,倒可一观。” 晏栖桐看看天,哪有月亮,但回头见桑梓唇角翘起,显然心情不错,她也就不扫人家兴了。 三个人便朝素青城穿城而过的那条流河走去。 果然,越是向那边走,便越是人多。大多数却是妇孺之辈,桑梓解释道菊花意喻长寿,又逢将要重阳,素青城的习俗在这个时候都要到河边为家中老人祈福。 晏栖桐一听心便动了,也就走得有些快了。等近到河边,见摆有小摊,全是自制的各色菊花灯,她便摸了摸身上。可惜她虽从宏京来,但在那国都之府却连上个街买东西都极少,完全没了带钱出门的概念,好在桑梓从旁递了钱袋子过来解她尴尬,免她受摆小摊的老妇的上下打量。她朝桑梓感激的笑了笑,便回身指了一盏蓝色的菊花灯。在这里她是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菊花的,可是工艺品却不一样,色彩样式要更为多种,她定了一定,又选了一盏绿色的,刚想付钱,想了一想,又要了一盏红色的。 三盏灯,三个人倒是正好一人手捧一盏,桑梓以为晏栖桐是为宏京中的丞相夫妇选灯,不料她一口气点了三盏灯落于水中。每放一盏灯,晏栖桐都要凝望着花灯随水飘远。河水映在她的眸中清清点点,便也像有一泓水波深藏其中,潋滟生光,起伏动荡。 在回客栈的路上,桑梓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三盏灯,都是为谁点的?” 晏栖桐沉默了一下。 第一盏蓝色的灯,是为远在另一个时空中的父母点的,蓝色如海至深如天至远,如她思念双亲之心至真至切。她的归期不知,漫漫长路无穷变数,她偶尔疑心自己恐怕无法到达。可不试怎么知道呢,何况她也不想叫推自己下楼的那个男人逍遥于外,这口恶气不出,心中总难平,留着是个疙瘩,怎么着也要碾破了才是; 而第二盏绿色的灯,便是为了这身子的父母。她急于离开,难免会被急切蒙蔽了双眼。晏家爹娘的种种,现在想来自己应对的都不够合适,也忘了想想这身体的主人,若是其知道自己占了她的身体还让她的爹娘痛苦绝望,就是自己碰上这情况,也不依的。还望被自己伤了心,已如枯木的那两位,终有一日能春风化雨,万物复苏; 这第三盏红色的灯——是为桑梓点的。惟愿她身体里的寒病如遇盛艳骄阳使冰山消融,化作涓涓细流,去滋养她而不是消耗她、摧残她。 她希望素青城的这条河,素青城的菊花灯,可以保佑她祝愿的这些人都平安长寿。但是她这些所想,她都不能说。 有些是不能说,有些是不想说,有些,也不好意思说。譬如那盏红色的花灯,她捧在手里心心念念的时候,桑梓便在一旁对齐中尉道每年七夕,宏京护城河也有人去放花灯,天上喜鹊成行,水里花灯也铺成了一条星河,不知那夜会有多少痴男怨女结双成对,是为一景。而齐中尉则抱怨今年七夕他恰在守城门,护城河原是不许放花灯的,却架不住这约定成俗的规定,那晚城门大开到夜半,总是有些乱的,不知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 桑梓却笑道,若有人也要为你放一盏花灯在河里,多少麻烦你只怕也欢天喜地了,那齐中尉却口无遮拦,回问桑梓是否有人为她放过花灯。 晏栖桐一心二用的听到这,心一惊,手一推,那盏刚刚放入河中的花灯便在水中悠悠荡荡了两下,险些倾覆。好在她连忙拨了两下水,那花灯就又稳住了身形。这时她只听到桑梓在身后淡淡地应了一句没有。 晏栖桐多想回头指着那盏飘远的花灯道,有的,那便是。但齐中尉却笑道桑梓大夫是这世间绝少的奇女子,必有一日会遇上如意郎君成为神仙眷侣,小小花灯倒不足为盼。 如此,晏栖桐便真的不好说那三盏灯里有她一盏了。 回去时乘着凉风,街上的灯火反而通明起来,越夜越美,赏花的放河灯的各种游玩的男女老少也逐渐聚在街上走回各自的家去,这喧嚣的片刻晏栖桐恍惚之间回到了钢筋铁骨的不夜城,半夜的马路上,也会有相似的热闹。而牵着手的这个女人总攥紧了她,让她难有离魂之感去寻嗅往昔,她便抽出了手,一个人晃晃悠悠向前走去…… 桑梓停住了步伐,看晏栖桐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人群里。齐中尉看了下她的眼色便追了上去,而她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被放开了,且是毫无留恋的。 第二日,她们离开素青城。 离开前,未央手下的那个琵琶女湘琪前来送客。她使人抱了两只小匣子过来,一匣子银票,一匣子银锭。湘琪笑称桑梓大夫身子柔弱,出不得野外露宿,禁不起风雨兼程,还望一路大道州府,尤其深秋入冬之后,少不得停驻客栈等天行事。这种种处处都少不得银子打发,故夫人谴了她送些盘缠过来,还望不要委屈了自己。 桑梓含笑听罢倒并没有推辞,想来自己做过的太多药和一些配方,未央受了大益,她早说未央宫里要算自己一股,只是自己当时身子受累,一心只想隐匿起来,哪里需要这些。 上了马车后晏栖桐被桑梓指挥着把榻下的木板翻了起来,她知道这底下有暗格,但不知全是暗格。尤其最里面两格里,更是叫她目瞪口呆。 那里全是金银珠宝,埋在这不见天日的木板下也掩不住的光辉。 桑梓显然也是才发现,无语了片刻才道:“应该是你爹娘放的。” 晏栖桐默默地把木板放下去,把小榻上的被褥整理好,晏家爹娘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愧疚。昨夜的游街如梦,从中醒来后,现实就是即使是躺在这些心意上面,背也火烫得很,真叫她难安。 桑梓只以为她触景生情心中难过,便转移开话题道:“又来这素青城,怎的没问问那群花馆如何了?” 晏栖桐心道没走之前你不问,想必是怕我还有所顾忌,现在要走了才提,莫不是还想试探对我还有什么影响,她摇了摇头道:“有什么问的,过去的事。” 和入城前的回答竟是一致的呢,简单一句过去的事,桑梓微微笑了,但那笑又淡淡消失在唇边。过去的事,若都能看透看破,究竟是好是坏呢。昨夜在大街上突然被放手的那一幕又出现在了桑梓的心里,那一刻的晏栖桐几乎像不认识她一样,回到客栈后虽表情如常,但到底总有哪里不一样。在桑梓心中,晏栖桐向来是小心谨慎,越是相处,越发觉她甚至有时候遇事很容易踌躇不定,有时也判若两人。她想似有什么在影响着这个女子,使她神情中总在透露出这些来。 被她放开手这种并不被人十分信任的感觉终究有些不舒服,不过桑梓不是强求的人,只想着也许她们的情分也不过如此罢了,那这一路,便只平平安安的到达,沿途风景,只怕也不能十分享受了。 而别说是桑梓能从中看出,晏栖桐何尝不知道自己最近心思起伏得厉害,有时越要阻止,却越是无法阻碍得了,比如人已经离开了素青城,素青城中听得的一句话却终日还在耳边。她们一路走,也算一路歇,走时共同一个车厢,歇时若条件允许,便是一人一间房。她与桑梓自认识起这几个月除开某段时间可以说朝夕相处,纵使心中有想法,却依然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在一起,这也许就是因为她一贯还是比较安静的,喜怒并不形于色,所以不被人看出吧。 可真正旅途之上,无非是白天赶路,夜里入宿,她渐渐也觉得桑梓似乎对她也不过如此。那些特定环境里的氛围,如抚她的脸,如牵她的手,也不是日日如此,倒似只有自己在受这种蛊惑了。而一路无事之时,晏栖桐发楞出神的时间也比较多些,好似现在,桑梓正抱着一本书看得起劲,浑不觉行车的颠簸,她没人说话,也就只能发发呆了。其实晏栖桐想提醒她,你不是眼睛不太好么,这个时候便不要看书了吧。可她又觉得这话一出,那里面关心的成份只怕自己都控制不住,便又不想说;但更糟糕的是,被桑梓无视的感觉是如此的空洞,于是她便问出了一句更糟糕的话。 晏栖桐问桑梓,你跟她说我是很重要的人? 彼时正行在路上,在上一个城里,桑梓偶得一本笔记,上面奇山怪水,形容得引人入胜,她正看得入迷,不知晏栖桐这天外飞来的一问是什么,便微微仰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晏栖桐双手笼袖,十指相互缠绕,话即一出,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她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当然现在更不是,所以她有些不自在地硬着头皮又道:“你忘了?那个叫未央的夫人说过的。” 桑梓掩了书想了想,确有其事:“是啊,那时我正好发病,是你又救了我一回,自然是重要的。”说罢又打开书,继续看下去。 那一点不死心终究暗淡了下去,原来如此。晏栖桐仰面倒了下去,抬起了手遮住了双眼,然后在心中笑自己。迟疑犹豫了这么久才问出口,也不过原来如此。也罢,偶尔有不正常想法的看来也只有自己而已。还好并没有怎么样,还好她在寻找回家的路上,还好只是因为她到了陌生的环境才受了一些陌生的蛊惑,还好被蛊惑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这么一想,晏栖桐倒松了一口气。 虽如此,晏栖桐还是淡淡地提醒了桑梓一句:“路上颠得厉害,书看久了小心眼睛难受。” 桑梓抬起已然酸涩的双眼,榻上的人已经背过身去,似要休息,她便合上了书,开了车窗,撩起珠帘,朝马车外远望去。 现在驾车的是陈大,齐中尉骑着马护在另一侧。她们这一路果然就如湘琪所言那样,非大道不走、非城池不入,走到现在,甚为无事。陈大显然是晏丞相特意留下的,他对此去的路线都是心中有数,这一点齐中尉都不得不服了他。在他的安排下一行四人穿城绕岭,每一日都不显匆忙又东行不止。算算时间,如此这般,重阳寒露,乃至霜降,眼见着已经进入了十月,临近立冬之时了。 想到立冬,桑梓拢了拢衣襟,将窗门合上。她已经提前穿上了轻裘,但秋风裹着寒意,还是从四下里都窜了进来,这个立冬,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第六七章 立冬那日终究是到了。 据说立冬那日若是陡然降温变冷,那这个冬天便都会很冷。陈大说这句话的时候晏栖桐看了看桑梓,她的脸塞在毛茸茸的衣领中,小小的巴掌似的,我见犹冷。 陈大一边骑着马,一边朝着开着的窗门里说话,他正在介绍着马上要进的一个府城。这个府城原本没有什么名气的,只因有些冒着地气的泉水眼,人们发现用那温泉之水洗浴能使身体强健得诸多好处,这才远近闻名。 晏栖桐听这么一说,眼睛便亮了起来。是了,她其实早就该想到,像桑梓这身体,泡泡温泉应该是很有益的。她便问陈大,方得知宏国地貌少温泉,这里也是较为知名的一处。 桑梓一看晏栖桐问这么多,自然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便按住她道:“我没事。” 这叫没事?晏栖桐扬起眉扫了她一眼。那按住自己的手冰凉如水,她好容易养起些的血色也要褪掉了。自前日起,桑梓就一声不吭地往身上添衣裳,最后将暖手的汤婆子也抱了出来,可惜路上烧水都不是很方便。她一把反握住桑梓的手:“你泡过温泉么?” 桑梓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晏栖桐现在倒是不怕她了,横一眼过来,固然美眸生辉,可责难之意也不少。寒病之前她爱四处寻药,曾经泡过温泉,病后一是宏京中没有;二是她当时走不得远路,发病频繁;三是这里的温泉好像有季节性,所以虽然有名,却也不够有名。 晏栖桐知道她的意思后也愣了愣,泡温泉可不都是冬天,按说现在应该有,不至于冬天没有水吧。反正她觉得可以一试,便让陈大进城后只管先找好条件好的泡温泉的地方。 “你应该试试温泉疗法,若有效,不过就是从山上搬进这里长住,总好过孤单单一人在山上。”晏栖桐兴致勃勃地劝道。 桑梓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她的冬天一贯拟龟蛇以静养生,尽量少损耗元气,故而这立冬寒潮骤至,她连说话都有些懒得。往年山上只自己一人,有没有说话并没有什么关系,现在晏栖桐在身边,偶尔她说几句,起个解闷作用罢了。但听她的意思,竟是一心要为自己找出其他的祛病之法。若真是泡上几次温泉就可以解自己一身痛苦,那她这几年来受的苦又算什么;可若说回来,晏栖桐在自己这么受苦的当下突然出现,又算什么呢? 桑梓隐约知道晏栖桐那未尽之言,若温泉真有效,她在不在自己身边也没什么差别了。听到陈大应了声催马去与赶车的齐中尉说话,桑梓便关上了窗门,静静地倚在厢壁上。 晏栖桐知道她的病越是到了寒凉时节越是难熬,见她此刻满脸的阑珊之意,便靠坐过去。这几日她们一直如此,挨坐得极近,桑梓偶尔会有所抗拒,可最终都会倒在她的肩侧——一个人总不会愿意时刻将自己软弱的那一面露出来,桑梓只觉越来越依赖晏栖桐,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惜。 进了这座以温泉著名的府城,陈大已一马当先打探情况,只不多时候,便找到了一家集食宿与温泉于一体的客栈。晏栖桐看到这家客栈上金光闪耀的牌匾中刻着“天下第一泉”五个大字,又见梁楣高大,门庭开阔,心中暗自比较,从眼前的硬件到陈大所说的软件,这家客栈应该也有个五星级了吧。 果然,门口那两排小厮个个机灵懂趣,见来人排场虽然不大,可看那两匹骏马就神采飞扬,且车厢两侧并无多少尘地,或是近途游玩的路人,绝非赶路那般匆忙。这“第一泉”客栈最喜欢的便是这类客人,有钱又有闲,自家的温泉便能派上好用场。 想着便有两个小厮凑了上来,一个去牵陈大的马,一个走到马车旁问道:“几位客官是要入住么。” 齐中尉还真没泡过温泉,且对于冰雪的厌恶,也本能的对这传说中的热水汤浴很感兴趣,便问道:“你家的温泉有水么?” “有、有!”那小厮连连点头,“我家的温泉不比别家,四季皆有水。除了池浴,就连每一口井都是温泉井。各位来的正是时候,今日恰是立冬,我们城里有洗温泉着新衣的‘拜冬’习俗,掌柜的说了,凡今天上门的客人,可免去洗温泉的汤钱,只需付房钱就行了。” 齐中尉一听有这等好事,马上从车上跳了下来。 陈大倒是在一旁冷哼了声:“我们可不是付不起汤钱,你们若是拿那不好的池子对付我们,小心砸了饭碗不说,我把你家每一口泉眼都给堵上。” 齐中尉在旁嘿嘿一笑,暗抚了一把腰间的挎刀。 这时,厢门一重重打开,晏栖桐探出头来:“陈叔,你何苦吓人家,你去看看免钱的都是什么池子,若是不够好,就花些钱包个好的下来。”说罢也不等陈大来扶,就跳下马车。 那两个小厮目不转睛地看着晏栖桐。晏栖桐自离开宏京后就再没有蒙面了,一是疤痕消了;二是这么远,想必也没有人认得她的身份。少了那一层障碍,她顿时觉得呼吸都要顺畅些。可她终究对这张脸的美貌程度还认识得不够,那两小厮要看便凭他们看去,她倒是落落大方地将桑梓接下了车来。 桑梓裹了件兜帽的披风,现在正是连头兜着,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一下车,她顿时觉得更冷了,脚底下都是冰凉的。她跺了跺脚,轻声道:“先进去吧。” 大家见状立即不说话了,只扶着桑梓进了客栈大门。 一小厮牵了马去喂草料,另一小厮见这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着那个看着就瘦弱的女子,不由心中好奇。 果然就如陈大所说,虽有池子免费,却也是简单的大浴场,男女纵然分开,也没有什么私密可言。他家的小姐如何能与旁人共享汤池,他当即包下了一间名叫“鉴月汤”的汤池,至于他和齐中尉,那到无所谓。 因着这家客栈内有温泉浴,故还养了不少丫鬟专门伺候女客,晏栖桐扶着桑梓被一名丫鬟领到了自己的客房里,被告之温泉随时都可以使用,如果需要便在门口唤她一声即可。 休息了片刻,晏栖桐见桑梓还是回不来暖,便收拾了衣裳与桑梓去泡温泉。 这家客栈占地极大,除了男女浴场外,还有数间重金可享的小汤池,她们去的“鉴月汤”便是其一。 “鉴月汤”内一朵硕大的五瓣花型汤池,看这造型,竟是个五人浴场,倒是很别致。池心养了一尊白玉树,树叶繁茂栩栩如生,池中汤水正冒着烟气,使那白玉树更添一分灵气;除此以外,晏栖桐闻到房中有浓浓的气味,知道那是硫磺气味。 婉拒了领路丫鬟的伺候,晏栖桐扶着桑梓到汤边的座椅里坐下。 房里热气蒸腾,桑梓便也觉得松快些,便开始宽衣。 于是晏栖桐突然之间发现,这里只有她和桑梓,并且,她们准备脱衣下水。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怕冷的桑梓已经将衣裳除得只剩白色的中衣了。晏栖桐才想起来这里没有泳衣一说,好在桑梓没继续脱下去。 桑梓坐在池边将脚探了进去,立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果然,她还是更中意夏日。 晏栖桐慢慢地脱着衣裳,见桑梓缓缓地滑进池内。池面一直弥漫雾气,也看不出池水深浅,这会儿桑梓迳直沉下去还能划水而行,想必也不是很深了。 桑梓终于找到一瓣花瓣偎靠了过去,看着晏栖桐下池来。晏栖桐显然不识水性,踩了几脚水还有些站立不稳,身上中衣全湿,半身玲珑曲线露毕。桑梓只坐了这一下,身上便得了些力气似的,开口道:“要不要我来扶你?” 晏栖桐确实是个旱鸭子,且旱得不能再旱了,就这般低头眼前全是微波荡漾的清水,她便眼也要花了。难怪这间汤池叫“鉴月”,房中顶头悬着明灯,映在池中倒有一轮明月般,只不过晃晃然闪烁在她眼底,倒叫她眼更花了。 “不用。“晏栖桐就不信自己比那身体不适的桑梓还不禁事,便咬牙走到桑梓邻近的一瓣花瓣等,等半躺下去后,才长舒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今天的冷是突然袭击而至的,别说是桑梓,就连她也一身冰冷僵硬,这会儿温泉泡着,再将脑子放空,简直是再美好不过的事了。而桑梓就在身旁,与她一同享受着这份温暖,她便觉得,时间就这般静止,也是可以的。 她的那只金沙沙漏快要被她试验成了,这段时间,她默数时间的次数很多,但渐渐也不知道,自己默数的那个一分钟,还能不能对得上曾经用了二十多年时间里的那一分钟。时间是在拉长,还是在变短,这种变化的意义,到底只是时间又或者还有别的。 出于习惯性的,晏栖桐一边泡着温泉,一边默默地计着时间,大概约有二十分钟后,她觉得头有点微重了,便睁开了眼眸扭转了头。 可是,桑梓不在那里。 晏栖桐猛地从温泉里站了起来,泉水炽热,从她身上蜿蜒滑落,她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晏栖桐举目四望,四下里竟然看不到了桑梓。这二十分钟里,她一直在闭目养神,也知道桑梓不宜多说话才没有打扰她的休息,并且她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啊。 晏栖桐的眉间一跳,心道不妙,便划水到了桑梓刚才所在,低下头去仔细一看,果然桑梓竟然沉在了水里。 “桑梓!”晏栖桐惊道,连忙俯□去将她拖出水面,只见桑梓已然唇闭眼垂,蔫软在她怀中,丝毫没有反应。 “桑梓!”晏栖桐心中后悔不已,温泉是不能泡久了的,但她看桑梓下了池后很舒服的样子,还以为她要多泡些才好。 将桑梓拖到池边岸上,晏栖桐匆忙地取了搁在一旁的大布巾替她盖住身躯,也不知她有没有喝到水,是被温泉熏晕了,还是本身身体所故。晏栖桐心中一时乱极了,脑子里走马花一般闪过所知的急救方法。 她掐罢了桑梓的人中,又替她按胸,最后,只得拿手捏住了桑梓的鼻子,深吸一口气,俯□去。 渡了一口气给桑梓,晏栖桐又用双手按住她的胸口进行挤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看电视知道的这些救命手段真能派上用场,还是用在一位大夫身上,更不知道自己的手法有没有错误,反正所谓急救,就只能是先救急了。 如此反复,晏栖桐渡了好多口气,又挤压了许多次胸口,终于桑梓微微弹身,有了些反应。 而彼时,晏栖桐刚刚渡了一口气过去,她正离开桑梓的双唇,便见她缓缓睁开双目微有迷茫。晏栖桐还俯着头,湿漉漉的水珠如琉璃般坠落在桑梓的面颊之上,那水珠已有些冰冷,却没能叫桑梓眼中的迷茫消散,她看着晏栖桐的脸,这般的近,近到一抬手就能触碰到。那眼角似有泪水悬而未落,颤颤巍巍,好似就战粟在她的心头。 “栖桐……” 第六八章 “栖桐……” 桑梓语带软侬,抬手想要去抚摸晏栖桐的眼角。 晏栖桐不闪不避,直楞楞得看她还转了神色,终于有了些人气,那手依然是冰凉的,叫她浑身一颤。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终于坠落在桑梓的眉间,桑梓微微闭目,心道果然是泪,还是温热的,好似晏栖桐的眼神一般。 晏栖桐松开双手,往后一坐,几乎瘫在那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桑梓回想了想,唇上的触觉还在,看晏栖桐那么紧张,刚才…… “你莫不是以为我昏过去了?”桑梓失笑问道。 晏栖桐瞪起眼来:“莫不是?难道不是!” 桑梓轻咬贝齿,想说又不敢说,但到底还是说了:“我刚刚确实觉得有些头昏,但……温泉又确实舒服,所以就用了龟息之法,暂时闭气……” 晏栖桐觉得自己也要昏头了,原来自己紧张了半天,竟然是场误会,恐怕还是多此一举。想想也是,桑梓纵使有病,也依然强大,哪能叫自己轻易就昏过去。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会儿应该还是温泉里更舒服些。 桑梓话未说话,就见晏栖桐扭头又下到汤池里,她见那张脸孔只冰冷着,便知道那是在气恼着。缓缓坐起来,跟着晏栖桐下池,她看着前面的那背影,那衣料贴身,颇为黏糊,倒不如脱掉的好。可她到底不敢说,便只挨着晏栖桐坐过去。 这花瓣池每瓣花片堪堪只容一个人靠在那里,晏栖桐顿时急道:“别过来,坐不下!” 桑梓只笑着依了过去,长腿相贴,臂肘相靠,她好奇问道:“竟能将我唤醒,你也懂些医术?” 此时此刻,晏栖桐十分不想理她。 不过桑梓却不依不饶,只伸了手抚着自己的唇瓣道:“我曾救过自缢窒息之人,也只不过是吹其双耳救急,倒还可以用芦管纳其口中令人嘘之,直接口唇相对,还是第一次遇见,”她想想自己便是被救之人,那唇上的柔软一如从前,便又道,“不,是亲自被救。” 晏栖桐还以为所谓人工呼吸也是西医的东西,没想到这里早就有了,只不过要含蓄的多。但是,“我这一时上哪里去找芦管。”晏栖桐无不恼怒道。 “是、是,”桑梓只温和地顺着她道,又将头枕在她的肩上,“不然,我教你一些医术,我总觉得你颇有天分。” 晏栖桐努力地忽视着肩上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哼了哼,道:“多谢,我没那善心。” “你有。”桑梓柔声道,在水底下握住她的手,似是鼓励。可晏栖桐却无法将它当成单纯的鼓励,温泉里太热了,她想自己的头顶也要冒烟了…… 其后脱衣换衣的事,晏栖桐都不想再回忆了。许是自己做了那傻事,桑梓心里还是感受得到她不曾出口的关心,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双明明不会说话的眼眸,却似无时不刻地在与你说话。脱掉湿衣裳的时候,桑梓也还在池子里,透过薄薄的雾气,那眼睛直追了过来,落在晏栖桐的背上,她甚至觉得不止落在背上,好像在腰,又似在…… 不敢多想,直到离开那座处处都隐隐散发着硫磺香气的城池,晏栖桐都有些不敢直视桑梓。那双眼睛太直白,未必有多少深意,反是坦荡荡的,总叫你在她面前赤/祼/祼的似的,无从逃避。 她们在那里连住了几日,桑梓终于适应了些寒冷,立冬之后便是小大雪,白昼变短黑夜变长逐渐明显,往常在路上可以有三四个时辰,如今却是只能等太阳出来上路,落山之前就得找到可以住宿的地方。针对桑梓的身体,陈大不得不调整了一些方法,有时不得不在半路的庙中过夜,还碰到过弃废的寺庙四处见风,桑梓只好裹紧了披风,再不行,就一整夜抱着晏栖桐撒不了手。 齐中尉早知晏栖桐能救桑梓大夫,见她俩相依为命的那态势不置一词。他见桑梓大夫深秋后,自见落叶铺地起便越发沉默寡言,他心中也就更加肯定桑梓大夫必是那大雪山后留有病疾在身,至今竟然还折磨着她。他心中越发的愧疚,每到实在不能落脚住宿时,他便提着他的大刀,拼命砍些树枝,整夜整夜地为桑梓大夫烧火取暖。 陈大不知许多事,只知道小姐一天比一天紧张桑梓大夫的身体,每日几乎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不叫她动一根手指,就这般,那桑梓大夫也还是越发的虚弱下去。 “我们得快些到彦国去,”晏栖桐道,“你这样可不行。” 桑梓抱着汤婆子,之前破庙里就备好了再出发的。她知道自己一个人劳得大家都忧心忡忡,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又有什么办法,晏栖桐或能保自己暂时不死,但这冬天一降临,自己身体就自然也相呼应似的。以前在山上多是多静少动,那山虽高,她却可以说是居于洼地之中,北风吹刮不进,便少去了一半的寒意。现在这般…… “一定要去彦国吗?”齐中尉也道,“我看越往东走,倒是越冷了。”他的话没有说话,按下了担心她身体吃不消的忧虑。 陈大也自是不愿小姐离老爷夫人越来越远,便也凑上来道:“也不是东边越冷,而是时节越来越冷了。不过,别看彦国在东边,咱们要去的地方却是彦国最冷的地方。虽说按这个速度,到那里都要开春了,可这一路上却是极难熬的。” 晏栖桐这个时候真是无比怀念高科技所带来的便利,没有飞机或高铁,就是普快、汽车也要强太多太多,何至于这一日一日有如蜗牛的爬行。 桑梓扫了晏栖桐一眼,轻声道:“去是一定要去的,拖累了大家,我深感抱歉。” 她这么一说,齐中尉便翻身上马,在前头领路;陈大摇了摇脑袋,看着小姐将桑梓大夫扶上车去,待那双重门都合上后,便坐到车厢前,扬鞭喝马。 车厢里,桑梓让晏栖桐将那把古琴放在地上,在条案上铺了纸张,研了墨,她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写了个药方。 “等进了前面的城后,让齐中尉去替我抓些药来。” 晏栖桐看了看那药方。桑梓的字略有些潦草,不过她至少认出人参二字,便道:“这人参也有好坏,他懂不懂?” 想想自己的身体,桑梓只好道:“那就把车赶到药店前,我去分辨。”说罢就再不开口。 因着要到前面那座城,今日必须要加快些速度,陈大先就与她们二人说了,且又离得宏京远了,路也不较之前的平整。这一路颠簸而去,桑梓只放松地将自己交给身体下的厚厚的棉絮——这都是在前一个城里备至的,同时还采买了一些冬衣。 晏栖桐一直觉得她们心都挺大的。这辆马车里有千金之数,但就算住宿也没有跟着人进房间,马车里的金银没有被发现马车没有被偷,或者只能说这里的人都还很淳朴。这想法进一步上升便是晏栖桐觉得她来到这以后,再没有了工作的概念,也没有金钱的概念。这种日子自然是好的,却也总缺少了点什么,不若邱缨,有想法,有抱负,虽总得不到多少认可,可终究在努力着。 如果是她,在这个世道,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莫不是真要嫁个人整日相夫教子?晏栖桐想到这有些微寒,一是那画面竟然无法想象;二是——她居然在想留在这里的画面! 之后的日子里,桑梓每进一个城,便为自己换一个方子,不只是里面的药要换掉几味,最重要的是环境有所不同,她的身体也每时都在变化。可惜没有时间炼制丹丸,不然还要方便许多。 好在她总算逐渐稳定了下来,精神也较前段时间好些。 而终于,走到了宏彦的交界。 宏国的边境群山叠嶂,被称做镇山关,镇山关脚下边陲重镇,便叫镇山城。 镇山城城门守边将士戒备森严,远胜前者诸城,但所谓秋收冬藏,大冬天的,自是商旅不行,路上行人稀少。她们的马车近到城门下时,只寥寥几人在那排队受检。 这一整日天气都阴沉得厉害,路上时齐中尉便郁郁道只怕要下雪了,果然,刚到城门下,自天便飘然旋落下雪花,只还是微微点点,落于头顶便消逝不见。齐中尉心道还好要入城,若在路上,只怕桑梓大夫会更受不住。这么想着,便催马上前去交入城文书。 入城文书里自是写明了他们这一行人从何处而来,那士兵见竟是大老远从宏京过来的,便也有些好奇,只朝马车张望。 齐中尉心里有些急,便朝他喝道:“看什么看!” 检查马车本来就是应该的,但那士兵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刚想翻脸,便见这人手持大刀杀气腾腾的模样。边境士兵多是浴血过,有几分眼色,这持刀者明明就是一身戾气,倒像是军中人氏。 陈大这一路专门替齐中尉收拾类似残局,他忙从车上跳下来,从袖中摸出几两碎银塞过去,陪笑道:“军爷莫气,车内两位女眷受不得冻,眼见着下雪了,若是文书无误,还请放我们进去,好找个客栈歇脚。” 那士兵脸色稍霁,却也是扫了那把大刀一眼:“这可是边陲重地,容不得人撒野,你们进了城可要老实本份,不然小心当做奸细给抓起来。” 齐中尉听得鼻子都要气歪了。他有几个兄弟便在这里,要不是将军说这一路并非以军人身份,不得打扰,他少不得找到兄弟出来,叫这嚣张的小子仔细打量打量他是谁。 这还不算,过城时,齐中尉的那把大刀要被留下,齐中尉哪里肯,还是桑梓在里面听得吵闹,开窗门探头看了齐中尉一眼。 这一眼便叫齐中尉顿时歇了气,气冲冲地把大刀留在了城门。 晏栖桐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不禁叹道:“我看这世上能制住齐中尉的,恐怕不是他口里的那什么将军,唯独只有你了。” 第六九章 没了大刀的齐中尉,浑似少了一只手,直到找着了落脚的客栈,他都还是一脸的阴沉。陈大知道他脾气,也不去招惹他,反正过了镇山城,齐中尉就要往回走了,少了他自己就算会累一点,也强太多。 当然话说回来,可能不会只累一点,齐中尉做些体力活,还是一个顶俩的。 在客栈安顿下来后,这天空中的雪花也逐渐多了起来,听掌柜的意思,这可能会是今年第一场大雪。 齐中尉讨厌下雪,更讨厌的是,桑梓大夫的脸色比雪还要白。他将她们送出镇山关后他便要起程返回宏京了,一想到这,他就诸多的不愿,便找到桑梓,吭吭哧哧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桑梓听他说竟然不愿在这个时候返程,想将自己一路护送到目的地,便摇了摇头:“军命不可违,你家将军既然只让你送到这里,你便应该停下来。何况通关文牒里没有你,以你的气质,万一被人家当做奸细探子——虽不是战时,也终究会引祸上身。” 只因自己这么一说,桑梓大夫竟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齐中尉自是忙道:“您说的虽然有理,可是……”他见她还要说话,赶紧道,“罢了,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只是——”他犹豫了片刻,期期艾艾道,“桑梓大夫,您……还会回宏京吗?” 说这话时,晏栖桐也在房中,但见他明显是来找桑梓的,便只远远地坐在梳妆台前。她虽无心听他们说话,可齐中尉也不避她。听到这,她从铜镜中望去,竟与桑梓目光相接,如碰沸水,晏栖桐倏地转动眸子移开了目光,心中还怦然作响。 她听见桑梓应道:“或许……还会回去。” 齐中尉便立即道:“那我便在宏京中等您。您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你十年不来,我等十年。” 晏栖桐手持发簪,恍然大悟,那齐中尉竟然对桑梓存了这样的心思…… 桑梓却是沉默了良久,方拒道:“你又何苦为我耽误自己。当年救你们是事出紧急必然之举,我并不觉得于你们有什么大恩大德。你若因此而拘束自己,绝非我的本意,别叫我生出当时不如不救你的想法。” 齐中尉微怔,叹了口气道:“我本无心儿女之情,但对桑梓大夫您是敬而重之,若给我照顾您的机会,这一世我定然不会负您。”这些话他本在素青城的流河旁就想说,可当时又觉得时机不够,便说出了别的蠢话来,现在临到分别,他有感再不出口也许此生都将没有机会,便只能挑了这样的时机。 “多谢好意,”桑梓微微一笑,“我亦无心儿女之情,我们不若做一对兄妹,倒更强些。” 能得桑梓这一言,齐中尉顿觉心满意足,他笑道:“那不敢当,您只记得,还有人挂念您,除了我,还有些兄弟,还有将军,都如是。” 他口中的将军,桑梓连相貌都不记得了,但便是如此,也是这世间的一种情分,中间的丝连谁说又没有呢。 齐中尉告退了出去,他倒一直没有介意晏栖桐在旁偷听。晏栖桐便也大方听完,待他走后,转身向桑梓道:“起初觉得他不过是个莽人,但现在想想,也是情深意重,”她随口问道,“他不好么?” 桑梓想了想,淡道:“于我称不上好与不好。” 晏栖桐差点冲口而出那谁于你是好,又想起曾经她对彼此间的断言。不过是拎得清摊得开的关系,问多了也是废话罢了,想罢也有些畏缩。 这场雪果然不小,入夜后越发大起来,万籁俱寂下,只一想象便越有空灵之感。晏栖桐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神思清明,一点睡意都没有。桑梓就躺在她的身侧,房中搁了碳盆,烤得整个屋里暖烘烘的,何况还有晏栖桐在身边,她早就睡得香甜。 晏栖桐则不然。世人皆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她一路看齐中尉,知道他将桑梓放得极高是出于她曾经救他一命,但却没想过,桑梓当时救了那么多人,为何只有他一人念念不忘跟到这里。说什么将军让他护送,焉知不是他去请求得来的机会。听齐中尉那么一述真心,事情便明朗了。 可是你若说齐中尉对桑梓感情是哪一种,又不尽然可以归类。比如那个金云柯,受情花影响,看向自己的眼神也算克制,可究竟是属于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但齐中尉又不完全相同,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敬而重之,想必情义之中,义字更多一些。 若再想远一些,自己那失败之极的一段感情,起于平淡相识,相处时自然不是没有快乐,只是太过短暂就被打回了原形,瞬间又隔于不同的时空,好在只如回到古代,若去了什么更加莫明其妙的世界,她只怕活得更艰难。 她想她不懂男人,但也觉得那并不重要,感情这种事,懂与不懂,全凭真心,真心所向,自然迎刃而解——可是,道理谁都懂,却不一定做得到。这么想着时,晏栖桐翻侧过身来,面对着桑梓。冬夜越发黑漆,她根本看不清桑梓的模样。可她实在看过太多睡着了后桑梓的面孔,那眉眼要比她平时更加柔和,那唇角往往都是微微翘起,那……晏栖桐缓缓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她没有忘记自己要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已经走到宏国边境了,下一步便是入彦,然后找到那个叫夙命的女人,还有那块“我冥之心”,那才是她在这里的结局。 第二日推窗,果然上下山河一片银装素裹。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不能上路的,但房中空气沉闷也不宜一直呆着,晏栖桐帮桑梓穿得厚厚实实的,又给她带上了齐中尉一早出去替她买回来的貂皮暖耳和手套,便与她一同出去。 这也是桑梓的意思,若不能逐渐适应,再冷下去,她怕自己哪里也去不得了。 陈大租回来两顶小轿,抬着她二人去镇山城南的一处小山。这里据说是全镇观雪的最佳之所,许多人都喜欢在这里煮酒赏雪。 那小山道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除了,她们一路上去,都不断见有往来的行人,虽说天寒地冻,兴致却都极高,只有晏栖桐和齐中尉最为紧张,生怕桑梓的身体出什么意外。 “融雪天是最冷的,”晏栖桐摸不到桑梓的手,便只能摸了摸她的脸道,“你若不舒服,可立刻要开口。” 桑梓无奈地笑笑,自己都快被她们包成粽子了,若是将她从山上推下去,想必滚了一路,也不会受伤。她虽畏寒,但只要不发作,倒还过得去,那秋冬交替之时是个坎,她平安度过,现在倒也不怕什么。反正,她在身边。厚厚的手套阻碍了两人的交流方式,桑梓唯有将她的手合抱在掌中央:“你穿得这么少,不冷么?” 陈大也在一旁应和道:“是了,小姐可不要冻着了。” 晏栖桐哈着寒气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得冷。” 这话可真叫桑梓羡慕极了。 她们上了山,小轿便在一旁候着。有人专门过来询问,陈大打赏了银子,便被请到一座小亭之中。 原来这小山连绵绕城半边,上面各建有不少亭台,轿夫是当地人,知道哪里会有空处便带了过来。她们这一处山亭未到山顶,但上观雪压松枝,往下则俯瞰全镇冬装之色,倒也是个好去处。 亭中没有火可以烤,却有炉火煮好了黄汤,另有一壶红茶,守亭之人忙乎了一会儿,便将她们请了过去。一看来人中似有身子病弱的女子,便又不知从何处取来一面两扇的屏风,替桑梓仔细遮挡住穿山而过的风。晏栖桐对他此举甚是满意,陈大看到了便又赏了碎银给他。 四人落座,饮茶喝酒,冬景肃杀只余莹白一片,她们静坐其间,对这自然之力心有感悟,再加上一路东行,终于到了边境,心中想着正是可以歇一歇,一时便谁也没有说话。旁边小山亭上倒有声音传过来,桑梓隐约觉得其中一个男声很是熟悉,心中一动,便让齐中尉去打探情况。 不过多时齐中尉回来,跺了跺皮靴鞋面的残雪,笑道:“有个道士在那里给人家卜卦,人家似是不信,正嚷着要将他轰下山去。” 桑梓和晏栖桐双双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快去将那道士请来。”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心道总觉得路上遗忘了的某件事,终于给记起来了。 齐中尉不明所以,看了陈大一眼便去请人,陈大则问道:“小姐也要算卦么?” 晏栖桐抿唇一笑:“只怕是故人。” 桑梓也含笑点头。 果然,跟在齐中尉身后手杵一面布幡进入山亭的正是宏京中从黄泉道上抢回晏栖桐魂魄的朱半仙。 只见他一脸晦气,见到桑梓她们竟然一点讶异也没有,而是搁下布幡自顾自的翻了个碗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仰脖喝了下去。喝光后他重重地一搁酒碗,冷哼一声:“不知好歹,明日丧钟一响,由得他们后悔去。” 陈大见来人一络胡须半结,身上的棉衣也皱巴巴的,头上虽束有道髻,却是一根青布缠成,整个人狼狈不堪。非但如此,进来后毫无礼数可言,便皱了皱眉想要说话,但不料那桑梓大夫却是亲自替他斟了第二碗酒:“我瞧半仙嘴唇青紫,想是冷着了,再喝一些暖暖身吧。” 朱半仙看了看她,笑道:“桑梓大夫就是有情有义,我这日子也算没白熬。” 晏栖桐自他将自己魂魄带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时便又想起往事来。若他未出手,自己是不是就回去了呢?假如的事无法证实,自己已然回到这里却是事实,这事实叫她一时心思翻涌,也不知道该对朱半仙说什么。 朱半仙却斜眼瞧着她,笑道:“可是怨我?” 晏栖桐一愣,也想起来他颇有些神通,他即使不全知自己的秘密,却比旁人可能要了解一些。她微微垂目,半晌后抬头道:“不怨。”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与我大中华同庆。日更开始,不过别忘了留言。 第七十章 若怨他,那桑梓怎么办,晏栖桐想,她到底还是回来救了桑梓,只这一样,也怨不得他。 “不怨就好。”朱半仙也笑了,抬碗一指桑梓,“当不负她那时不顾自己性命全力救你。” 这话惹得满室皆惊,朱半仙却只说了这半截话,一摸肚皮道:“我已经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咱们是不是边吃边说。” 桑梓顿时心中明白,朱半仙在宏京里的时候有人捧有人奉承,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离京后他恐怕没那么顺心,看这打扮,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头,连说话都十足的烟火气了,这半仙之名,可靠近凡人了。 几人自然再没有心情赏雪,齐中尉也巴不得快些回去,这白景四处茫茫的,他还真有些怵得慌。 回到镇上,找了个酒馆吃饭,还不到午间,店家道要稍等等,朱半仙就差没拍着桌子催促了,好在先上了一点点心水酒,他便埋头填塞进嘴里。 看他这般狼狈晏栖桐也于心不忍,等他吃好暂罢,便问道:“你怎么落到这个田地?” 朱半仙看了眼桑梓,见她微微摇头,便笑道:“我离开宏京之时没有带多少钱财,半道又被贼子给惦记上,自然就可怜了。这一路好一点有人相信便得些赏钱,若几天没有人问卦那就有些惨了。” 晏栖桐一直不知道他留给桑梓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起程后也早忘了要问她,现在人就在对面,她当然不会错过:“好端端的,你为何要离开宏京?” 朱半仙摇头晃脑道:“我把你带回来后,受了些伤,深感自己还有所欠缺,便决定造访名山,看看能不能有长进。” “那怎么也走到这里来了?”晏栖桐又问。 朱半仙脸一垮,这姑娘端得是咄咄逼人,好在第一个菜正好上来,桑梓把盘子推到他眼前道:“先吃饱了再说。” 足足一大桌的菜被朱半仙消灭后,他终于有了些活得还是个人样的感觉,摸了摸打了结的胡须,又看了看身上的破烂衣裳,他倒还没有说话,桑梓就对齐中尉道:“去看看街上有没有卖成衣的,要皮袄,厚实些。”又对陈大道,“你先回客栈再准备一间房,烧好热水,我们刻即回去。” 齐中尉和陈大都有些惊讶,桑梓大夫浑似欠了这落魄道士万贯钱财似的,怎么都由着他来。 朱半仙嘿嘿一笑,他心中自是知道,桑梓这是为了感谢他将晏栖桐带回来。好了,金主出现,他的后半生应该无虞了。 晏栖桐冷眼旁观朱半仙与桑梓,心中满是疑点。这二人的那点小互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知道有些事,他们似乎并不想让自己知道。想到这里,晏栖桐转了个主意,起身对桑梓道:“你先随半仙回去,我与齐中尉一起去看看。天还要冷下去,现在的衣裳只怕还不够厚,我再去添备一些。”说罢主动离开了。 朱半仙见她一走,笑道:“她倒知趣。” 桑梓便道:“说吧,怎么回事。” 朱半仙长叹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他抢回魂魄后,等晏栖桐一去*谷,他便立即离开了桑梓府上,连夜回家收拾东西。 他自认是半路出家,无根无源,虽然建了小小道观,也与那些名门之派相安无事,话说回来那时他名声刚起,还入不得国师他们的法眼。国师他们惹不起譬如彦国知玉大师这样的人物,但要捏死他这样的势单力薄者,也太容易了。所以他当即躲了起来疗伤。 躲了起来后,他也不忘关注自己那家小小的道观,果然第二日便有人上门询问,京中便查开了。他好不容易离开宏京后,一路向东,便也有人追了过来。所谓没带多少钱财,不过是一路逃跑花掉了,等出了宏京八百多里地,终于甩掉了那些人后,他也终于落得两袖空空,不得不操起一杆布幡以算命维生。 “你们向东,一定要经过这里,所以我便在这里候着,算着差不多也该到了,嘿嘿。”朱半仙的话里有着说不出的狡黠,但桑梓知道这世间能人奇事多得是,他算出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桑梓想了想,与他实话道:“我们这一趟要去彦国找知玉大师,我与她有几分交情。” 朱半仙听到这眼一亮,但即随回复正常道:“我与她相差太远,高不可攀,我就不想了。我一路上倒是相中了一些地方,若是有银子,便在那落下地,宏京我是不打算再回了的,难说国师他们会不会在守株待兔。” 桑梓点了点头,玄术里面的门道她不懂,但他遭这劫难毕竟也是因自己而起,他尚无一句抱怨,自己哪有不鼎立相助的道理。 朱半仙说到这看了她一眼,有些古怪地问道:“我看你的意思,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桑梓怔了怔:“你指什么?” “你可夺她舍活命呀。”朱半仙轻飘飘道。 桑梓一点也不奇怪他会知道这些,“我不会。”她正色道,“永远不会。” 朱半仙嘿嘿笑着摸着胡须,道:“她今晚若是找我问起当日种种,我当如何回答。”毕竟当初的金主也是她,自然要问问意见。 桑梓沉吟片刻,淡道:“她问,你便告诉她,若不问,就罢了。” “顺其自然么?”朱半仙叹道,“可惜你俩……”他的话没有说下去,见桑梓皱起了眉,似是不愿意听,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一脸的高深莫测起来。 “走吧。”桑梓缓缓起身。天变冷了,人便也僵了,心也仿佛要跳动得迟缓些。她虽不知道朱半仙那叹息的后半句是什么,可本能的,却抗拒去听。至于为什么,她一时不愿去想,是懒得想,也是没有这个气力去想。 当夜,晏栖桐果然等桑梓入睡后悄悄披衣出门。朱半仙的房中灯光未灭,似乎正在等着她,听到她敲门,也立即拉开了房门。 晏栖桐见他一点也不奇怪,便紧了紧披风,迈步进去。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说,不过还是让我先说。”朱半仙抢先道。 晏栖桐将已经张开的口闭上,点了点头。 “我离开宏京牵扯到太多因素,虽因你而起,但到底也不是因你。想必,那也是迟早有一天的事,我先退开些,也没有坏处。”朱半仙道,“你不必问我为何离开宏京,问了我也不会说。” 晏栖桐郁闷地看着他,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晏栖桐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声音却是一个比一个轻。 朱半仙便正坐正经道:“我虽算不出你的来龙去脉,却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晏栖桐,你的家也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上一次若不是我抢了你回来,你要不被别人掳走魂魄,要不,兴许就回去了。” 只那第一句话就够了。晏栖桐挺直的腰背瞬间松懈了下去,一时之间,心里不知是悲是喜。喜的是终于有人能看透些自己,悲的是看透的也不过是表面而已。虽然已经决定要去找那块“我冥之心”,但碰到了机会,晏栖桐当然还是想问问:“半仙,你说,我还能不能回去。” 朱半仙摸着洗得水滑的胡须,没有说话,久久才开口,却是异常的严肃:“所谓算命,也算是迷心之术,叫你下意识里逃不开所批的字。其实命是天定,可还有人为这一说,又何必强求某一个结果。你若能回,自能回,若回不去,也是有回不去的理由。” 说了半天,这朱半仙只是给她打了一套漂亮的太极,听到最后,竟是捡不出一句实话来。晏栖桐有些失望,咬了咬下唇,起身想要回房。 “姑娘,”朱半仙突然叫住她,“人有远近,情有亲疏,你应当问清自己的心,当下谁究竟离你近与你亲,若是舍近而求远,只怕你两头都要落空了。” 晏栖桐讶异地看着他,这话耳熟,她与桑梓论过。若不是知道其为人,她险些以为这些都是桑梓教他的。可这些话实在是含量够大,她总要去想想究竟是什么意思:“多谢半仙指点。”她微微曲膝行礼,走出门去。 朱半仙看着那扇门合起,嘴里啧啧有声。他看过多少红线绳头,算过多少曲折姻缘,倒少见这般的情形,教他不好说,不好说。 晏栖桐举了烛火回房,吹灭了后上床睡觉,桑梓还在身边呼吸轻浅,她却越来越有失眠的症状。晏栖桐侧过身,瞪着杏眼凭空想着里床那人的睡容,只这样想,便也要嫉妒起来。不知道桑梓做了什么梦没有,梦里仍是一地白雪,还是阳春三月。 其实朱半仙的话里的意思,实在是明显。与她近者,与她亲者,莫过于这个女人了,刚想到这,怀里突然滚进一副冰冷的身躯,晏栖桐习惯地抱住,轻轻抚摸着她瘦弱的背脊。既拥紧了她,想必这女人的梦里,就该已是阴春三月,至温至暖了吧…… 第二日,桑梓留给了朱半仙足够的金银珠宝,朱半仙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他没有通关文牒,自知过不了镇山关,便与她们告别。临走前倒是起了些乱子。原来他昨日在小山上给人算命,算得一家人中的一位小孩有性命之忧,那家人死活不信,对他破口大骂,便在那时桑梓听出了他的声音,让齐中尉把他请了过来。 那家人回家后,半夜里小孩果然发起高烧,一直到天明都昏迷不醒,这才想起昨日那破落道士来。他家人满街寻找,终于看到了朱半仙,便拖着他不许走,只让他负责。朱半仙哪里理会这些,只是指了指桑梓道,有大夫在此你不求,留着我也只有为他超度的份了,说罢离去。 桑梓听了半天知道了事由,倒没说二话,坐了小轿前去看病,再加上雪尚未融化,她们一直呆到冬至过后,才准备起程通往镇山关。 冬至一过,便进入了数九寒天,真正的寒冷这才算降临了。 第七一章 镇山城不但是个景色秀丽之地,亦是个边境贸易集齐之地,平日里两国商人来往密切,现在已入严冬,相对要清静一些。 便是这样,镇山城里也是轻易能购齐所需之物,这回全由齐中尉和晏栖桐买好,临到终于要离开前,齐中尉的笑声也少些,纵使是个大老粗,也有离愁。 齐中尉纵马领路,将马车带到了边戍关口。镇山关原是两山对峙,其口可守,所以在这里建关。面西是宏国的便叫镇山关,穿过关口,行于两山之间;出东口,便是彦国的地界,其山便是向阳关。 交上通关文牒,守边将士也不敢怠慢。这文牒并非普通百姓所有,当然例行检查也还是要的。文牒中以桑梓之名,她虽早不在太医院任职,可皇帝那里赐的金牌未收,以此身份过境,也无不可。在等待过关之时,桑梓与晏栖桐下了马车,与齐中尉道别。 “快些回去,莫叫你家将军担心。”桑梓温和道。 齐中尉点了点头,脸色一直略有阴沉。他是来护送的,可这一路倒没出什么差池。问题是到了彦国之后会不会遇上什么事,他若不在身边,陈大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行。说到底,他甚至都有强闯之心了。 晏栖桐却是看见他眉间的坚毅之色,悠悠道:“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齐中尉怒视她,却见她展颜一笑,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但送君千里还终有一别呢。” 晏栖桐这一笑自是嫣然无方,齐中尉叹了口气,整衣裳朝桑梓抱拳道:“桑梓大夫,我只能送到这里,往后……还请多多保重。” 桑梓上前朝他盈盈一拜:“这一路得了你诸多照顾,桑梓感激不尽。往后也再别提什么救命之恩,会叫我受之有愧。” 齐中尉张张口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而该与陈大交待的他都交待了,眼看着三人都似是要先目送自己,齐中尉便不再多话,翻身上马。马在原地踏了两圈,齐中尉勒住缰绳将她几人一一看过,终一抱拳,扬鞭离去。 桑梓站在那看着齐中尉离去的身影,心中突然惆怅起来。久别重逢的朱半仙匆匆相遇离去;一路相伴的齐中尉也走了,等到了云吊磐陈大也会回宏,而晏栖桐,又将在什么时候离开她…… 晏栖桐见她伫立在那良久,上前替她拢了拢氅衣:“走吧。” 桑梓捉住搁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晏栖桐的手,入冬后温暖依旧,她微微侧身看着晏栖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垂下眉眼,只随着晏栖桐将她带回马车上。 坐在马车里,若不开窗,自然不知身外世界。从镇山关到向阳关,只不过片刻之间。陈大照例送上通关文牒,彦国守关士兵仔细检查后放行,她们便正式进入了彦国。 而镇山关的大雪刚刚融化,向阳关这头却是未落一片,天气比前者较暖一些。到了彦国,路程要慢慢摸索,也无非是多多打探。向阳关下也有小城一座,他去问了,此去前往下一个城池,却是要足足两天时间。 陈大在城门口停下马车,敲窗询问,桑梓想了想道不在此处停留,往前走就是,入夜到哪算哪里,偶尔一夜也妨。 话虽如此,陈大也还是小心行事。他看到路上有几队人马,或是拖家带口,或有驴骡背驮商物,便赶上去询问。原来临近年关不足一月,这都是赶回老家过年去的。跟着这些人,在入夜之时,陈大便也停下了马车。 原来向阳关离下一个城相距两天,一年四季多有在此地过夜休息的人,所以常年下来,路边开出了空地,甚至还有茶水摊和劈好的柴堆出卖。 陈大松了一口气,这总比真正的野外好些。他到茶水摊那里买了两碗暖茶,送到马车里。随后又忙着引了火,烧起了一堆柴。 而晏栖桐则忙着往桑梓的身上加衣裳,她在镇山关采买的都是皮祆,既防风又御寒。马车里虽然四面无风,但坐在里面难免越坐越冷,到底还是先要到火边舒服些。她先是抱了床毯子下去铺在柴堆边,又把桑梓接下来。受小山亭上的启发,她也买好了一连四扇屏风,只围着桑梓摆了大半圈,既挡风又聚热。 旁边休息的人看着这辆马车是忙忙碌碌,车里先是跳下来一位绝色美女,但居然也只是做丫鬟使用,后又下来个瘦小女子,只因头兜氅帽,看不真切面容,但却应是主人家,被引到火边,只管烤火取暖。 等将身上烤暖之后,还是要回车里睡觉的,晏栖桐取来汤婆子让陈大去茶水摊买热水,先丢进车中小榻里暖被,等确定呆会儿桑梓回来会睡得舒服之后,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下来陪桑梓。 “坐这边些。”桑梓拉了她往自己身边靠。 晏栖桐呵着气挨着她坐下,抬眼看了看四周:“好像这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在野外露宿,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吧?” 桑梓笑道:“这么冷的天,哪有什么野兽,纵使有,你忘了大虫都骑过,怕什么。” 这么一说,晏栖桐心中还真得了一些安慰,略少了一点忐忑。 陈大在一旁听得出奇,但这一路他也是听得多问得少,当下也只顾着如何让大火烧得更猛些。小姐一个劲地只为桑梓大夫忙乎,一坐下来更容易受冷,可不能冻着她。 茶水摊处除了热水,刚煮出一锅牛肉,那香味简直就远飘十里,引得歇脚的人们一拥而上。茶水摊摊主笑吟吟地分割着牛肉,他最喜欢这个时候的生意了,虽然环境是冷了点,可卖起来那是非常的快,并且价格也高,多卖得几天,这个年便可以过得更好了。 有牛肉怎么可以没有酒呢,陈大挤上去买了足够分量的牛肉,又抱了一坛子酒回来,兴冲冲地道:“有这两样,今晚不怕了。” 晏栖桐和桑梓夜里倘可以在马车里休息,陈大却是要守在外头的。晏栖桐便先替他倒了一大碗,道:“陈叔,一路上辛苦你了,我敬你。” 陈大愣了愣,立即十分高兴起来。能得小姐这句话,受点冻算什么,他当下接过大碗一饮而尽,眼中微潮道:“小姐只需知道,小人这片心意,不足老爷夫人分毫,还望小姐日后记得要回宏国……”说到这他顿觉说了不该说的话,便叹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晏栖桐自然是知道他的意思,便也只好默默然。有些话尚不能对桑梓保证,又怎么能对他许诺什么呢。 桑梓在一旁用一把小刀切开了牛肉,缓缓送进唇中慢慢咀嚼。牛肉味甘性平,补气功效等同黄芪,尤其在冬季,更是补益佳品。除此以外,越是嚼的缓慢,那肉香便越是浓郁,对她入冬后胃口不振倒有些刺激。她正吃得满足,转头却见晏栖桐和陈大两人正举碗只顾喝酒,虽然晏栖桐醉酒后颇为招人,但若她两个都醉了,自己却是照顾不来的。她伸手抢下了晏栖桐的碗,把那剩下的半碗倒入口中,黄汤美酒下肚,立即暖了三分,这果然也是冬季必备之物,说罢她也喝了起来。 陈大说错话,又多喝了两碗酒,自知不可再错,便只吃牛肉只烧火,等夜深了,就请两位上车歇息。 这时大道旁基本已经安静下来了。没有马车的人也是在地上铺得厚厚的,再连头带脑地蒙盖住。这似是惯例,倒不需担心有贼匪之流。其实是因为这里还算在边境,周边的贼匪早就被守边的官兵练手抹杀了个干净,想找都找不出来。这大冬天的,只要别被冻死就行,旁的危险倒没什么。 桑梓她们的马车里仍是酒香四溢,桑梓脱了鞋钻进晏栖桐拢好的被笼里,汤婆子还是热的,但因着满身酒燥,一时是不会觉得冷的。 晏栖桐又喝得昏昏沉沉,跪坐在榻边,头只低垂着,在车厢上的罩灯下显露出一段玉般的颈。 桑梓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着那里:“来,你也来。” 那小榻睡一个人长度都差一些,还得蜷缩些脚,两个人如何得下。晏栖桐深知自己已是半醉,万一像上回那样再说些胡话可怎么是好,便摇了摇头,从一旁抽出一床厚被裹在身上,背靠着榻,道:“你睡吧……我就这般……也行。” 桑梓伏在榻上闭了闭眼,头只嗡嗡作响,依然睡不着,便睁了眼眸,伸手压住些被子,看到晏栖桐仰面将头搁在小榻上。她悄悄凑近了些,努力睁大些眼,想要看个分明仔细。车中烛火昏黄,映照着晏栖桐的脸色很是安宁,那睫毛却是微微颤着,便是也没有睡着。可她并没有惊扰晏栖桐,她只是再凑近些,几乎都要把投在那脸上的光线给遮掩了去。换这样一个角度看她,桑梓依然觉得这张面孔美得惊人。那鼻梁直挺,红唇饱满,她真真天生是个凤生相,如今却委屈得要坐在车厢地板上,连睡都睡得不自在。 桑梓全然忘了所谓寒意是何物,她掀了被子,移靠过来,轻轻将晏栖桐的头枕在了自己腿上,免得榻沿硌得慌,又伸了手,缓缓地替她按摩着头部。她知道晏栖桐正难受着,尽管不露痕迹,但正极力隐忍。 隐隐知道桑梓在做什么,那目光,即使闭着眼,好像也会透进来。不知为何,晏栖桐不敢睁眼,车厢内外静如永恒的宇宙,她便在这宇宙的旋涡中心昏眩着,手脚不知何处。从头顶到耳后、从额间到太阳穴,桑梓的手照顾得无处不在,越发轻柔,也让她觉得越发缱绻。晏栖桐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便又望进凝视她的那双清眸里,彼此都毫无睡意,却又偏偏是醉的,连视线都胶着了,无法分离。 桑梓的手停在了那里,她微微有些迷惑,腿上的女子,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的分厘都镌刻收藏,这般执意地凝固,竟让她微微有些紧张,手也轻轻颤着,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揉下去。 晏栖桐终于抬起了手,她现在什么都忘了,眼睛里也只有一小方天地,这天地里,只有那一个人,那一张脸,那一张唇。 伸手轻轻拽住了桑梓的发丝,桑梓虽不明她意,也知道低俯下头去,那一瞬间她还在想晏栖桐是想要说什么么,但不料自己唇上却被轻轻盖印上另一张唇。 晏栖桐扭转了身,便也在她的唇上旋转,轻轻咬了一口那张唇,品尝起来,彼此唇间是相同的味道。 牛肉太香酒太浓,夜色正醇。 第七二章 第二日一早,满树冰霜。 陈大早早就起了身,重新收拾起柴火点燃了,又打了两趟拳热热身,一夜的寒凉也就去得差不多了。 那茶水摊也很早,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和煎饼,虽然简单,但于这样的冬日清晨,却也是十分的美味。 赶路的人们都纷纷醒来,大道旁顿时热闹起来,充满了生机。 陈大一边等马车里的两位醒来,一边与人交谈,他要去的地方叫木苍县,那里有一座竹瑟山,据说,便是目的地了。 一问之后陈大得知,原来木苍县里的竹瑟山便在两国边境,但却不是在这一边。宏国与彦国的边境线长,他们竟然是绕了远路。陈大自然不好说,马车里的人都娇贵着,禁不起颠簸,去木苍县的近路不是没有,但绝大多数都是山路难行,又逢冬季,所以当初就放弃了那条路。 祥详细细地问清了道路,那人笑道也不算远,年前必然是能够到的,可以赶得上过年了。陈大对在彦国过年倒不以为然,但能赶在年前将二位送到,让家中两位小姐团圆,那就再好不过了。 冬日的太阳出来得晚,但光芒一绽,霜气渐收,温度也就慢慢升了上来,陈大与小姐她们汇报了接下来的行程,便继续跟着大队人马赶路。 晏栖桐吃罢了早饭,正在研究她的金沙沙漏。水晶沙漏瓶被工匠挖出了一个极小的入口,金沙便从此流进去,入口处被水晶塞塞住,一粒金沙也不会漏出来。 这一路上她们经过了不少地方,入住的好一些的客栈里,不少摆了铜壶滴漏的。她弄清楚用法识得换算那些漏壶箭杆上的刻度后,便总是在做试验,既要和自己印象与经验中的一分钟对应上,也要与箭杆刻度点相吻合,进到彦国后落的第一个大郡城里,她终于成功了。 现在水晶瓶里的金沙每倒转一次,便是一刻钟,四刻钟为一小时,便是半个时辰。有了这个金沙沙漏以后,晏栖桐终于有了些底气,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具体钟点的日子便过去了。 她心中十分高兴,便举着金沙沙漏去给桑梓看。 桑梓窝在客房中的一把躺椅里,见她把那沙漏瓶颠倒流转,其中的金沙如水般流动,确实有些美感,但放这样一个精确的时间在身边,恐怕只会被束缚住吧。 晏栖桐却道:“你不知道,这时间不长不短,发个呆足够,把握时间才不会浪费时间呀。” 桑梓却道:“我每一日都不觉得在浪费,甚至觉得冬日都很美好,没有你这沙漏,不是一样过得明白么。” 晏栖桐听罢便看了她一眼。自己想要做沙漏,其实只说过一次,为之留了心思的是桑梓,将东西都备齐的也是她,怎的反倒不见她欢喜。晏栖桐想了想,将沙漏轻轻放到桑梓耳畔,道:“你听。” 缓缓闭上了眼,桑梓便果然去听。那金沙流动之声轻幽静谧,若不仔细去捕捉,险些都要错过去。它不急也不缓,就像最最平和的血脉流动,是初初降世的生机,充满无限可能。只因闭上了眼,想象无边无界,桑梓在瞬间回到了那个道旁的马车上,满口的牛肉香与酒香,还有满眼里那双看似痴情的眸子。 她两个人醒来后,谁也没有提酒后的事。 晏栖桐醒后只是呻/吟,只道头痛,桑梓便替她针灸,这次酒似乎醉得要更厉害,她舒服一些后,再次又睡着了。那整整一天,晏栖桐都在睡觉不曾睁眼,而桑梓就坐在她的身边,也看了她整整一天。 她心道,若是晏栖桐立即醒来,我便要打趣问问怎的又吃起豆腐来;后来又想,若她此刻睁眼,还需提醒她可还记得;到最后,桑梓淡淡地想,其实最好便是谁也不要提,酒后的事做不得准,如同情花诱惑,谁都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何况还是那样惊世骇俗。 如此这般,这页便轻轻揭了过去。醒了后的晏栖桐一如常往,思定后的桑梓也还是那般寡言温和。 晏栖桐见桑梓迟迟不睁眼,便也任金沙流动,直到全部落空,桑梓才睁开了眼。 “我懂你的意思,”桑梓喃喃道,“我懂。” 晏栖桐微怔,桑梓的话里似有千言万语,她摇了摇金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桑梓自然不会叫她干巴巴地冷在这里,便从躺椅里起身:“走吧,出去看看。” 她们如今落脚处是在彦国的一个大郡中,木苍县便属治下。临近年边,郡城里相较以往更要热闹,今天恰逢庙会,四邻八里的人入城更多,整个城中处处都是喧哗。 桑梓便与晏栖桐走在这喧哗中,摩肩接踵的人们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她们便也被感染上,打起精神一路饶有兴趣地看下去。那些杂耍花样百出,晏栖桐虽然看过更高超技术的杂技表演,但都不是亲临,几步之内看着那一叠碗层层堆上去,那单脚立在人家头顶的小女孩还要做金鸡独立等诸多动作,看着确实有几分惊险。 晏栖桐看到下一个喷火的杂耍,便对桑梓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呵一口气就能喷出火来,而是嘴里面含了易燃之物,那木棍上也是有火苗的,易燃物喷上去后才产生火柱火球。”她又一指旁边吞火的那位,“他也不是把火都吞到肚子里,而是口中阻绝了空气,火在他口里一下子就熄灭了,不过这都很难练……”再往前走,还有个正煞有介事地将一把剑倒/插在齿间,“至于那吞剑,”她悄悄附在桑梓耳旁道,“那剑是可以伸缩的……” 桑梓听到这忍俊不禁,看了她一眼:“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晏栖桐忙道:“我不是说过么,我看过些杂书,嗯……” 桑梓摇了摇头,没想到街边杂耍她也有兴趣去研究,讲起来倒像邀功似的得意。好在她的声音不大,周围也足够热闹,若是被人家听了去,砸了人家饭碗可怎么是好。听她这么一说时,吞剑的那位嘴巴外只剩一把剑柄了,如今看起来却很是好笑。吞剑难度倒是没有,演技却还不错,顿时两人都笑了起来。 人多处,拥挤不堪,桑梓被晏栖桐半拢着肩往前走,越发觉得这样很好,平常人平常事,泯然众生中也足够了。 挤了半天的庙会,桑梓终于受累不住,两人回到客栈,吩咐掌柜的烧水上来。据说再往下走,便没有什么大地方,便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沐浴,洗换衣物,以防接下来的不便。 桑梓在屏风后洗罢澡后,转回床边,看到晏栖桐正盘腿坐在床上,眼睛向身旁扫了扫。桑梓好奇,便凑过身去,床上便平铺了一件衣裳,说是衣裳,又与自己所熟悉的不太一样。 其实,这衣裳,也算是她看着织起来的。 还早在宏国地界上的时候,晏栖桐也不记得在哪座城,总之很大,市集非常繁华,还有些外邦货物,她便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摊子上,一眼看中了几团毛线。那毛线看起来非常的眼熟,与她认知里可以织成毛衣的毛线很相近了,听了摊主介绍,说是来自极远之外的草原游牧之手,以羊毛为主,也不知怎么混编成了这长丝,因当地人只知机织细线,这等东西很是少见,但正因为此,一直都卖不出去。那摊主见她看中,便很爽快地脱手了。 晏栖桐自小便看她妈织毛衣,也曾有模有样的挎个小竹篮拿了两根竹针模仿,但多年不碰,她只还记得平针怎么织,想想若是能织成一件毛衣给桑梓贴身御寒,总是好过布衣贴身冰冰冷冷的。 捧着到手的毛线团,晏栖桐一口气买了四串冰糖葫芦,不过上面串着的却是什么红枣青果,甜度也不够,但是那串的竹签却意外的大个修长,用来织毛衣,恰恰正好。 自此后,漫长的马车里,晏栖桐除了琢磨那水晶沙漏,便是慢慢捡起毛衣的织法。桑梓也曾问起,她只是笑笑没有说出来,要知道刚开始脑子里还很模糊,万一织不成,说出来岂不是要叫桑梓白白期待一场。她这般神秘,便让桑梓想起了当初她做背包时的情景。对于晏栖桐脑子里总是突发奇想的主意,桑梓已是见怪不怪,只随了她去。 到不料,晏栖桐埋头忙了这一路,最终是捧到了自己的跟前。 “你试试。”晏栖桐拎起毛衣在桑梓跟前比划。当时她掂了掂重量,也不知够不够织成一件上衣,如今看来,人家是算好了份量拿出去卖的,因着桑梓个子瘦小,倒还有些毛线多。 不是开襟,没有丝带,桑梓看着这件样式古怪的衣裳笑道:“若是给邱缨家的掌柜看见了,不知会不会动心。” 晏栖桐摇了摇头,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件毛衣织的过程中拆了许多遍,也并不是真的只有一根线从头到尾,所以会有些结,又加上只是平针,这毛衣若是摆到她妈面前,不知会鄙视到什么地步,只怕是要塞到箱底去再不要拿出来见人才好,哪里能拿出去教给别人。 桑梓轻轻抚摸着衣裳,手感十分柔软,不似平常的经纬编织,很是漂亮。虽然没穿过,但理解并不难,桑梓将厚厚的皮裘脱了,就着中衣,将头套进了衣领里去。晏栖桐帮着她将手从袖子里塞进去,又拉平了下摆,看着还算贴身,就算针角还有些不整,总得来说晏栖桐还是很满意了。 这每一针都是晏栖桐的心意,也不知是心意热乎,还是这衣裳真有御寒之奇效,桑梓只觉得浑身都暖暖的。 “你这么瘦,临时买来的皮衣再有厚厚的毛也还是有些大,你这么怕冷,里面贴身穿一件这个,总会好些。”晏栖桐替她披上皮裘,抚着里面的绒毛道。她只觉得时间不够,条件不允许,不然把羽绒衣给弄出来,估计桑梓还要舒服些。可笑自己到这个世界一场,别的什么没改变,衣着上倒有点东西留下。 桑梓默默地看着晏栖桐,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分明有眷恋,可她的话里没有。天地混沌一开生而有阴阳,人也有阴阳,不单是身体里五脏六腑有,心中也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晏栖桐明明白白的那一面,却也在某些时候,潜在暗处的不想被自己发现的也会不经意地探出头来。如今晏栖桐心中似是阴阳矛盾纠结成一体,这百般挣扎,到底所为何故。 “栖桐……”桑梓缓缓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晏栖桐心中一震。听陈大说,木苍县快到了,那座竹瑟山便也要到了,若真能找到“我冥之心”,若真能回去,她总不至于一直要瞒着桑梓,可是,该怎么说,该怎么说自己要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桑梓见她又开始咬唇,便笑了笑:“你在犹豫,那总是因为动摇,等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时候,你再说吧,只为我身上穿着的这件不知称呼的衣裳,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晏栖桐叹了口气:“这衣服叫羊毛衣,世间只此一件。” “嗯,世间仅此,你予我的。” 十天后,陈大终于驾马车走到了木苍县,彼时当地刚化一场大雪,因怕还会下雪封山,他们便马不停蹄往前赶,在一个分岔路口前,陈大一时不知方向。恰逢一个年轻的男子背着个包袱朝自己走来,陈大便忙跳下马车上前问道:“这位小哥,请问竹瑟山怎么走?” 那小哥扭头一指自己身后道:“转过前面那个道口,便能看到竹瑟山了。”他好奇地看了看他们。这前面的竹瑟山早就归一位神秘之人所有,往来山上的人并不多,不知这位是谁,马车里坐的又是谁,与那神秘之人是何关系。这小哥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看着车夫告了谢,将马车赶了过去,他猛然想起今天已是大年三十,便也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果然,道口这头树木枯零,清一色的灰白冬景,而道口那边,一座高山群竹笼翠,俯瞰四方,端得是有气派。 “小姐、桑梓大夫,竹瑟山终于到了!” 第七三章 大年三十,竹瑟山上,云吊磐正为了新年而忙忙碌碌地准备着。 今年过年不比寻常,只因家中多了一位贵客,流光小姐。而自家小姐也是小年前才从彦都赶回来的,在此之前,大家差点儿以为她今年要陪着皇上过年不回竹瑟山。这想法自然叫云吊磐中诸人心生黯淡,尤其看到流光小姐的脸,一日比一日憔悴,大家有抱怨也不敢提了。 好在小姐回来了,仿佛是把春也提前带了回来,凤城何必还要去研究解药给流光小姐恢复容貌,只要小姐一出现在她身边,她自然便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了。 大年三十夜里,按惯例要集体守岁,长桌宴摆在了小姐的疏枝阁外的柳帘湖畔,焰池正在指挥着掌灯。焰池最喜欢大家都聚在一起,这是她觉得最快活的时候,唯一不快活的是:宝桥和桃溪缩在后厨里偷吃,凤城在准备守岁时祭拜历代知玉大师的事物,至于小姐和流光……焰池都懒得去想,从小姐回来后,她们就没有片刻分开过,现在也不知躲在哪里亲亲我我。所以只有她一个人在忙些琐碎的事,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云吊磐的长桌宴,不分尊卑,所有人全部要出席,小姐早已下令,着最鲜艳的衣裳,着最美的妆,然后闹个通宵,于是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也在期待中忙碌着。 极冬之夜来临得早,焰池刚指挥着人将彩灯全部悬挂起来,将柳帘湖边照得有如白昼。她终于得个空闲喘口气,伸手将套在长袄外的毛坎肩取下,实在是有些热。正坐着的时候,有个守山门的丫头匆匆赶过来,她举目四望,终于找到了要找之人:“焰池小姐,焰池小姐。” 焰池翻了个白眼,颇为不雅,是谁这么大呼小叫的。 “可找着人了,”那丫头小跑到她身边,喘气道,“快、快!” “快什么?”焰池拧眉,她天生有些凶相,加上那一头红发,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 “山下来人了!”那丫头惊道,“说是从宏国来的,叫桑梓!” “什么?”焰池猛地跳了起来,比这丫头更要受惊得大喊了一声,她看了看四周,随便点了两三个人,“你、到厨房让宝桥和桃溪到惜亭去,你,去找找小姐在哪里,还有你,去告诉凤城,快些忙完手上的事。”说罢焰池就跑了。说是跑,倒不如说是飞还要准确些,虽是深冬衣着累赘,一点也不影响她的身形翩如鸿雁,便见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厌亭前了。 焰池一口气掠到最下面的惜亭,便看到有一辆双驾马车正停在了敞开的大门口,隔着一个华漂湖,只能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立在窗边,似在与车里的人说着什么。守门的丫头还有两三个,眼尖地瞧见了她,便朝那马车道:“焰池小姐下来了。” 说这话时,焰池已经心急地踩着华漂湖的水,来到了大门口。 马车上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桑梓探出头来,朝焰池微微一笑:“焰池,是我。” 焰池瞪大了眼睛又张大了口地看着她,便是天仙落地也不会叫她如此吃惊了:“桑梓……真的是你!”焰池一边说着,眼光一错,看到另一只手从桑梓身边伸出来,扶住了桑梓的臂弯,将她扶下了马车。尔后移出了身形站在了焰池面前。这下子焰池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这个人,不是晏栖桐么! 焰池看清了桑梓身边的人后第一反应便是,咦,她脸上的伤全好了;再来便是,啊,晏家双姝居然全到了云吊磐——她有点想不过来了,便回头望了一眼,心道小姐怎么还没来,再不济,凤城你倒是快点儿啊。 “请问有没有火烤或是热水可以喝的?”晏栖桐皱了皱眉,礼貌地问道。她们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来,中途有些地方许是雪后化水,道路泥泞,马车赶了半天才绕过,她和桑梓都下了地走过来的。这座竹瑟山,远看还有些郁郁葱葱,近了才发现也是严冬酷景,非但如此,风是十分大的,只在耳旁呼呼猎响,桑梓被吹得脸庞冰冷,浑身僵硬,步履维艰。 这个红头发的女人难道都看不出来桑梓很冷吗? 焰池被她问得一愣,倒是应道:“有、有。” 山门的门房里本就有烤火烧水,本着谨慎,丫头们没有放她们进来,这会儿看果然是相识之人,早就端了热茶过来。 桑梓摘了貂皮手套,捧过热茶,喝了一口,唇上便立即有了些颜色了:“有劳了。” 晏栖桐也喝了口茶,又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那丫头:“去灌些热水来。” 那丫头转身回小屋前见焰池小姐还傻呆地看着这位吩咐她做事的女子,不由心中摇头。据说焰池小姐最喜欢看美人了,眼前这位,恐怕又叫她给看痴了。 等汤婆子回到桑梓的手上时,便有一群人,从惜亭过来,最快的却是宝桥,桃溪随后,两人堪堪落在了桑梓身前,双双大叫:“桑梓,桑梓!” 晏栖桐却是往后退了退,本能地躲在了桑梓的身后。她心中一阵狂跳,看到宝桥,都有点想转身往后跑了,真是怕都怕出了条件反射。 桑梓察觉到了她的举动,便也同时挪了挪,将她遮了过去,然后笑道:“是我,是我。” “你怎的来了?”宝桥亲热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视线却是从她肩上擦向后方,顿时脸色一变,“晏栖桐!” 她这一声大喝,顿时惊住了许多人。 当中,便有跟着夙命一起下来的晏流光。 其时夙命在中,晏流光在左,凤城在右。宝桥那一声大喝,晏流光脸上的血色“刷”得便褪去了一半。夙命与凤城不由面面相觑。她们竟是没接到一点消息桑梓要来,更何况,桑梓还将晏栖桐也带了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宝桥探手,将晏栖桐从桑梓身后拽了出来,等看仔细了,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你脸上的伤竟然真治好了?”说罢她又冷笑道,“真真是倾城之色,既如此,你不回你的皇宫里去做太子妃,跑到我们彦国地界来干什么?” 桃溪站在一边,上下打量这个流光传说中“早死”的妹妹,细声细气道:“宝桥,你忘了么,宏国的皇后已经为她儿子选妃了,自然不是她。” 晏栖桐不由回头看了桑梓一眼,她没听说此事,桑梓也摇了摇头,想必是她们这路上几个月里发生的事。 焰池咬了咬牙,虽然她当时也亲眼目睹了晏栖桐是如何逼迫流光交出太子信物,可到底是美人一个,被宝桥桃溪这一逼,那脸色也说着就惨白了下去,被宝桥抓住的身子也要摇摇欲坠了。 宝桥正还要说些什么,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桑梓轻声道:“放手。” 宝桥瞪大了眼,见桑梓脸上虽仍有淡淡的笑意,但搭在自己手背的手,却也十分坚定:“桑梓……” 已走到近前的夙命也开了口:“宝桥,放开她。”从桑梓的那两个字,夙命心中便有些明了,宝桥原只道桑梓留晏栖桐在那,不过是做为试验能不能治那道伤罢了,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只走到桑梓面前的两步里,夙命便知道可能要对晏栖桐改观。因为会让桑梓改观,便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只希望不是假象。她一直牵住流光的手,那手微微颤着,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眼里有多少恐惧和疑惑,但没关系,这里是云吊磐,是她一个人的王国,没有人能在这里伤害她身边的人,但愿这个晏栖桐跟着桑梓到这里,没有存别样的心思。 宝桥悻悻松开了晏栖桐的手,晏栖桐咬紧下唇,默不作声。她有些眼花,因为她没想到会面对这么多人,一个两个都是漂亮的女人,还有对她的敌意简直就毫不客气,在这寒风凛冽的大冬天里,仿佛要燃烧起来。 “夙命,”桑梓也松了手,笑道,“我来你这里过年了。” “欢迎,”夙命点头,“你能下山,我很高兴。” 桑梓知她意思,便微微苦笑。夙命立即捕捉到,便也愣了愣,“怎么,你的病?”她以为桑梓既能下山,她所得的那怪病应该就被她自己治得差不多了,但看起来又不是。 “大家不冷么,”凤城终于走上来,看都没看晏栖桐一眼,只朝桑梓伸了手牵住她道,“来,别理她们,傻不傻,站在这里吹风。我们上去。”说罢,袅袅转身与桑梓一同上了华漂湖的桥廊,“你是第一次来云吊磐,如何,美不美?” 桑梓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回头望了一眼。她一走,夙命手下那几名使女便成半合之势围住了晏栖桐,她刚想转身,凤城却是紧了紧拉她的手,悠悠道:“让她们姐妹相认去,我们到上面等她们。” 晏栖桐眼巴巴地看着桑梓被一个比照着镜子看见的自己还要美上几分的女人牵了走,脚下便动了动。 宝桥冷哼了声:“晏栖桐,老实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虽然几个月没见,但她对这个人的恶意却一点也没改,尤其瞄到流光脸上的惶惶后。 晏栖桐强迫自己静了静心,目光一一梭巡,当她看到被这身前几个女人都半护在她们身后的人时,她突然想通了。后方中间那位看上去凤眸平静,旁边的,却表现得比自己还要紧张。她回头朝陈大招了招手,扬声道:“还不过来见过大小姐?” 陈大一直未被允许入门,只在马车边看着,光看这出现的一个两个人,他眼睛都有些不够用,正暗道这是什么地方,莫不是仙境么,全都是仙女似的。便在这时小姐朝他招手,说什么大小姐的让他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晏流光。因着丞相府里种种隐晦,他对那名义上的大小姐也不相熟,低头走到小姐身边,仔细辩认了一会,他才恍然,一撩衣摆朝着晏流光跪了下去:“小人晏良,见过大小姐。” 晏流光怔怔地看着这个朝她倒地叩拜的男子,心中纷杂成团,她紧紧地拽住了夙命的衣袖,拼命地放缓呼吸。 自她假死离开,她就再没想过会和那个家里的人有任何牵连,何况这个据说是伤了脸寻过死又失了忆的已经很凄惨的妹妹,终究为何,如今站在了她的面前。脸上那伤痕全消也就罢了,竟然还是像当初那般理直气壮地看着她,仿佛对她从无亏欠…… 第七四章 凤城与桑梓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桥廊下,这厢晏流光也与晏栖桐四目相接。 晏流光,晏流光…… 这个名字晏栖桐听得太多了,那故事里的曲折,足以拍成大片。晏栖桐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宝桥因为这个名字,不知对她说过多少难听的话,在她心目中,这个身体的这位姐姐,就像白莲花一般,浮在脑子里的,是颤颤立于淤泥之中而不染,简直可以堆尽世间最美好的词汇。而终于见到了她,太子少时对她一见钟情,不但是她,还有自己这身子,还有整个的晏家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许是这身子还残留了点点的记忆,晏栖桐心中有些莫名的哀哀,只抑止不住的委屈。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宝桥下山时是带了桑梓交给她的医治晏流光毁容的药方走的,那她现在便是回复容貌了?她的那双眼睛确实眸光清澈,又如清晨饱含露珠的叶,事事都好,便是清瘦了些,立在她身边的女人旁,如依如附,很是惹人怜爱。 晏栖桐看了这会儿,心中一时也有些踌躇,她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接出门来,她想去和晏流光打个招呼,但这晏家姐妹间也算是有恩怨未了,以至于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流光轻轻倒吸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向来冷言寡语,对她倒不如大娘对她坏,可因着种种,向来与她没有好脸色。不想如今她到了夙命这里,也依然如旧。往事似是对她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记忆里那日母亲抓破她的脸时那凄惨尖锐的叫声和那双杏眼里的怨毒刹那间令晏流光打了个冷战。 牵着她的夙命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过头来淡声道:“既随了桑梓来,便是客,宝桥,带晏小姐去听宿阁;这位,云吊磐无男客,你便留在大门处吧,饭菜都会端过来,夜里也不会让你冷着,别的就请多担待了。”说罢她就牵着晏流光走了。 宝桥看着晏栖桐冷哼了两声,道:“请吧,晏小姐!” 晏良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小姐都走了,他是不知眼前刚才说话的这位到底是谁,不然以那名气,不得惊倒过去。不过话都摆在了那里,他也不是个傻子,自然看得出这里的人个个对小姐都没有好意,不由心中有些担心,那……大小姐,也不见与小姐说几句话缓和一下,可想想晏家是如何对大小姐的,晏良又再做不得多想,只叹了口气,忧虑地看了小姐两眼,便随人去将马车拉进来。 晏栖桐随着宝桥上了华漂湖的桥廊,宝桥似笑非笑地对她道:“山上的雪水刚刚化,这湖里的水,可冷的很,你要不要试试?” 晏栖桐没做声,她知道宝桥的性子,你与她说,她只会更起劲。 宝桥扬了扬眉:“怎的,你如今是越发不说话了,可别以为不说话,什么都能过去,你若在这里不老实,可要小心了,当然,”她笑道,“你若再寻死,可没有人会再救你,云吊磐里别的不多,山石泥土多得是,便将你一埋,一了百了。” 桃溪走在宝桥身侧,她是头一次见到晏栖桐,宝桥并不是个恶嘴的人,可见晏栖桐曾经有多令人讨厌。只是,宝桥都说得这般难听了,难得她还可以风清云淡,于这一点,桃溪倒有两分佩服她。 拳拳打在棉絮里,宝桥的力都白费了,她心中不满,可又隐隐觉得晏栖桐似乎和以前相处的那个她有些不一样。若说变,似是从她自己说失忆后就变了的,只是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想到这宝桥也不再说话,只走她的路,与桃溪她们说着话。一时,谁也没有理晏栖桐。 这反而叫晏栖桐松了口气,一边走着,一边还慢慢看着身旁的风景。 在宏国的时候,哪怕去过皇宫,也是匆匆太匆匆,那里的皇家景致她竟是没有留下一分印象来,可要说那种金碧辉煌与现下的小桥流水,还是后者更得她心意。 住在这样环境里的人,想必都可以多活十年吧。 上山就走了许多路,没想到进了这里,居然还是一直在爬山,虽然移步换景不断,可到底太消耗体力,等晏栖桐跟着她们走到听宿阁时,她早就是大汗淋漓,扶腰不止了。 听宿阁里住过流光,住过皇帝,现如今晏栖桐也要住进去,宝桥略微有些不满,她哪里有资格住在这里。可小姐的话不可违,她只好臭着张脸让人收拾出一间房来,等晏栖桐一进去她便抱胸道:“你就在这里歇着,回头若是找你,自会来寻,你就不要想到别处去了。”说罢转身出门落锁。 晏栖桐呆呆地站在房里,房里竟是连烛火都没有准备,火盆也没有。她心中冰凉,又一转念,想道也罢。无论从哪一点,她与那些人都不是一路人,总不能混进去跟她们一起过年,搞不好人家的好兴致,就被自己这一出现给搞砸了。早知道,就应该过完了年再来,可是桑梓的身体又受不住,所以进了彦国后才加快了脚程。 想到桑梓,晏栖桐心中微绞,心头更有千万思绪。晏栖桐走到床边,投身于上,好在还是备了厚棉被,反正她已经是累极了,还是先睡一觉吧。过年什么的,本来就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团聚,对于她来说,既不在家人身旁,这样的年,过不过也无所谓了。 宝桥锁住了晏栖桐,便与其他人去了疏枝阁,桑梓已经坐在了那里,身旁自然是凤城她们陪着。 桑梓被团团围住,夙命将晏流光推到她跟前:“桑梓,她就是晏流光。” 桑梓闻言起身。刚才在山门前她倒没有注意。她上下打量,这便是被自己害了的那个晏流光,她眼中不由有些歉意:“说来,都是当年我的错……” 夙命扶着晏流光的肩,摇头道:“世事难料,你种的因倒是结出了我这样的果,也还算得幸。” 这话桑梓有些听不懂,她见夙命竟是十分维护晏流光,不由想到晏丞相所言的过往,果然,夙命待她是极好的。可不知另一个人……桑梓抬头看看,四使皆在,谁都在了,唯独晏栖桐不见身影:“夙命,晏栖桐呢?” “我让她在听宿阁休息着,”夙命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来,你务必要与我多饮几杯。” 桑梓心中一沉。自宝桥的反应,她就知道这些人都不喜晏栖桐,可她是自己带来的人,自己却把她丢在那里,也太不妥了。 凤城冷眼在旁观看,见她似要开口便道:“桑梓,你与她发生什么事了么?” 桑梓一惊,众人也皆惊。桑梓心想目前当务之急,有些话便要说在前头,有那些话在,她们应该不会这样充满敌意着了。 桑梓便坐下,平静地道:“你们坐,我讲与你们听。” 听到有故事听,还是关于那个晏栖桐的,焰池第一个挤在了她的身边,众人也纷纷落座。 桑梓想了想,挑了些重要的讲。重点在于晏栖桐可以在她发病的时候救她,这是重中之重。 若是那个人不是晏栖桐,听到有一个人在桑梓发病的时候可以救她,在来到彦国的过程里又对她百般照顾,云吊磐诸女自然会心生好感,奉若上宾。但那人竟是晏栖桐,尤其是宝桥,她与晏栖桐相处的时间最长,心中实在是难以将其对应起来。 桑梓尽量不带偏袒地讲完,喝了口茶,静静地坐着。 晏流光眼中有疑惑,她看了眼夙命,心道那是晏栖桐么?真是她么? 宝桥则最终哼哼道:“哦,那还留着她有些用处。” 桑梓尽管将话说得平缓,但夙命还是听得出来,桑梓是将晏栖桐当了救命之人。而晏栖桐若真是如此,倒还真是士别三日了。晏流光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心里也有些好奇,夙命便道:“即如此,焰池,去请晏小姐来。” 焰池跳了起来,从宝桥那里抢过钥匙,笑嘻嘻道:“我就说嘛,跟着桑梓来,会坏到哪里去,我就去请她来。” 桑梓放下茶盅,看着晏流光,轻轻道:“晏丞相知道我们来找你,你们姐妹若能和好,他们便安心了。” 晏流光心中一暗,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焰池去请晏栖桐,却不料开了门后见她已经睡着了。焰池好一时发愁,移灯过来看她眉头紧锁,实在是累着了的模样,那到底叫不叫她呢。 最终,还是晏栖桐睡得不够踏实,感觉有灯光在眼前晃动,她猛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焰池喜道,“饿不饿,起来跟我走吧。” 晏栖桐坐起身来,满是戒备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刚才一直与宝桥在一起,不是被宝桥唆使过来要将她骗到湖边想推她掉到湖里去的吧。 焰池见状一边伸手过来扶她,一边道:“是我家小姐请你过去赴宴。” 推开了焰池的手,晏栖桐自己下了床。刚刚没有脱衣裳,现在出了被子便觉得冷了。她颤了颤身,勉强叫自己稳住别叫人看出狼狈来:“你在前头带路吧。” 焰池颇有些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嘿嘿笑道:“你大可不必紧张,有桑梓在,宝桥不会拿你怎么样。” 有桑梓在,她不是一样被抛到这个角落里无人问津么,晏栖桐心里淡淡地想,也不驳她的话,只木然站在那等她先行。 这云吊磐有个不喜言语的凤城就够了,又来一只闷葫芦,可真叫人憋屈。焰池见她只冷傲地立着,便耸了耸肩,迈步出去。 出了听宿阁,穿过山顶上的伤亭。伤亭一侧有一株梅树,借着引路的灯笼火光,晏栖桐瞥见那枝上有红梅点点,在暗夜里分外醒目。等近了柳帘湖,晏栖桐只听到莺莺燕燕声,那头有如白昼,清一色的女子正围座在长桌旁,酒宴已是开席了。 晏栖桐一到,便被请到了桑梓身边。桑梓已经喝了几杯,脸色红润起来,见她到身边,便伸手牵住,然后“咦”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鲜少有这种情况,晏栖桐的手冬天于她就像暖炉一般。 这亲昵的动作没逃过在座的所有人的眼睛,晏栖桐环视她们,不露痕迹地抽出手来,低声道:“你喝了多少,就醉了?” “哪有,”桑梓笑,“夙命家的酒都是女人酒,喝不醉的。”说罢塞了一双筷子给她。 晏流光看到这里,也“咦”了一声。 “怎么?”夙命问她。 晏流光迟疑了一下,凑到夙命耳边道:“你看,她是左手拿筷子。” 夙命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晏流光又看着晏栖桐吃了几口菜,道:“不应该呀,家里没有谁执左手的。” 夙命便放下了自己的筷子,端起酒杯来,借机细细观察。自晏栖桐出现后,她倒没有细看,一心只放在流光身上,怕她见到这个昔日里欺负她的人会不安。这会儿定睛细看,不禁也轻咦出声,怎会如此? 第七五章 酒宴之上桑梓与晏栖桐正坐在夙命她们对面,凭空隔着琉璃彩灯的光,晏栖桐那张脸可见得一清二楚。 与当初的第一印象一致,晏栖桐脸色艳丽,镶嵌一双杏眼光华内敛,且有饱满的耳垂是有大福大贵之相。可她越是沉默寡言,这张明明端庄大气的脸看上去却越是工于心计,显得陈府极深。但这些都不能叫夙命讶异,她竟在晏栖桐的眉间见到一丝阴霾。那阴霾便压在眉峰下,如白日藏匿于巨树底下的阴凉处,潜得不露声色,却仿佛根植了许久。这种迹象,世间绝少见,乃是久死还阳之兆,若不是她一身正气相迫,那丝阴霾恐怕会化为黑雾,逐渐弥漫她的周身,稍稍有些道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夙命慢慢啜了一口酒,继续细看。果然,她的魂魄依赖于身紧实无距,竟是再好的手段也做不出来的天衣无缝。身魂阴阳如此完备的合一,这还阳*使得好,夺舍之术用的妙。夙命心中一沉,便去看桑梓。好在桑梓只是体弱之症,未被术法相侵,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怎么样?”晏流光见她看了半天,脸色只一迳地沉着,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小声问道。 夙命瞧了她一眼,一时也不好说。难道要说虽不知那身体里的魂魄是何人,但是那身是你妹妹的身,灵魂却早已不是了么。何况这事古怪,又是寻到自己的门下,总是有原因的,便拍拍她的腰道:“有些奇怪,但一时倒不能下论,需多接触才行。” 晏流光也是一直在观察对面的,只见晏栖桐左手使得伶俐,众人中除了桑梓再无人理她,她也安之若素。最怪的是她所知的晏栖桐从不饮酒,只因家中师傅教授严格,不许她们有半点失态的可能。晏流光想了想,自告奋勇道:“我去与她说说话。”其实是因为看见她们晏家两姐妹齐聚后,云吊磐里原本一派祥和的新年气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皆不得肆意,她心有不安。她如今除了夙命便无依无靠,自然希望可以成为云吊磐中真正的一份子,而不是留有什么介隙。何况她知道大家对晏栖桐的敌意皆因自己而起,为此,她愿意试着放下心结,哪怕勉强,也先踏出那一步去。 夙命伸手一拉,不料晏流光已经朝对面走了过去。夙命想了想,倒是笑了。流光与她经历了这么多事,自然不再是那个一味受气的后院丫头,便是皇帝面前,她也敢争上一争,倒是多替她担心了。于是夙命便好整以暇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静观事态。 众女的饮酒一子下被打断了,目光皆随着晏流光移动,最后见到她立在了晏栖桐的跟前。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不过宝桥是觉得如果晏流光想惩戒一下晏栖桐,为当初受的那些苦出气,至少她一定会袖手旁观的。 不过,事情并非她所想的那样,只见晏流光端着手中小巧的玉杯,朝晏栖桐微微一举:“……妹妹,我们,喝一杯吧。” 晏栖桐其实自她起身就留了心,见她直直地朝自己走过来,心道是不是借这个机会开口,可她终究是个慢性子,这么想着,还不待起身,晏流光的玉杯便已经伸到眼前了。晏栖桐心中笑了笑,这个晏流光,应该确实像想象中的那般,是个可爱的人,她的目光里甚至比其他的人戒备还要少些,这种心善之人,自然就会得诸多庇护。她便也慢慢起身,为自己倒满了酒,对晏流光道:“人之初性本善,只是生而为人,要经历多少诱惑择扶,没有谁可以一条道全是光明,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从不犯错。但错便是错,我不强辩,只希望……姐姐终有一天能够原谅……我娘对姐姐犯下的过错,亦原谅我多年的不是。妹妹在此先自罚三杯,姐姐勿饮。”说罢就连干了三杯酒。 这三杯干下去,焰池差点儿叫了一个好字出来,就连桃溪都狐疑地看着宝桥——这真是你口中处处不是的晏栖桐,我怎么突然觉得她很合味口? 宝桥咬着杯沿掀起眼帘子看着晏栖桐,心里也纳闷。这番话她说得是不卑不亢,既似她,又不似她。一转目宝桥见桑梓在一旁唇角微微翘起,毫不为奇,便暗想莫不是一直跟着桑梓,桑梓不但是医好了她脸上的疤,竟是将她扭曲的心也给治愈了? 晏流光愣愣地听这个妹妹说完这大段的话,又不管不顾的迳直自饮了三杯酒,她心里越发迷糊起来,一时也想不了太多,便只端着满酒的杯笑了笑:“妹妹严重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说罢还是把杯中酒给喝掉了。 两姐妹放下酒杯相视一笑,还真有两分云淡风清之感。 焰池最喜这样的画面,晏家双姝别的不论,那姿容确实都称得上国色,想来也是天意捉弄,若宏太子没有看中晏流光,到底谁去做太子妃那还不一定。当然,这些话也只是想想罢了,当下因着这两姐妹一酒泯恩仇,倒是再大不过的好事了。焰池便以箸击桌道:“良辰美景人团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姐妹们,酒杯举起来,今夜不醉不归!” 桑梓见晏流光站在那里,便自己让出身来,走到夙命身边坐下。夙命随即与她倒酒:“我便要问你,要来我这里怎的也不见飞鸽传书,我派人去接应,不省得你一路劳顿辛苦?” 桑梓摆了摆手:“不碍事,这不是来了么。”说到底,她只是也不知道凭着自己这无用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到这,何苦叫人家时时惦记。她是谁也没告之,只是离开宏京前飞了信鸽到药园子,告诉山上那对夫妻她要久不归,不管她们是守是走,且自行主张吧。 “那么,”夙命问,“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 桑梓抬眼看见晏家姐妹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她心中突然略苦。为着目的而来,一路都不曾后退,便在这时,她突然不敢问,不想问。那“我冥之心”晏栖桐究竟要来何用,用后又当如何,若真事事如她所愿,她是不是就要离开了。桑梓一时不愿说话,只频频喝酒。夙命家的酒确实清淡,当做茶罢了,哪里能解愁呢。 夙命见她不语,脸上却浅浅地露着忧色,便与桑梓另一侧的凤城交换了个眼色。 凤城一直没有说话,但桌上种种哪个不在她眼里。她只慢慢转着酒杯,缓缓摇了摇头。 人既已在此,来日方长,何必要急于一时。 我看她情绪低落,竟是比知道自己那寒病难缠之时还要没生机,恐怕是心中有什么大事。 便让她醉一场吧,她心里好受些,也许就会说了。 夙命心中喟叹,再见桑梓,可真叫她吃惊呀,好在自家的酒绝不伤身,不过只多陪她喝几杯罢了。 桌上的菜换了又换,壶中的酒温了又温,好在大家酒兴虽高,却没忘了还有守岁与祭祀的大事。到最后酒菜都撤换下去,又略进了些水果点心,便各人做各事去了。 凤城饮酒饮得最少,酒宴后一惯都是她在吩咐安排。她叫了几个人,陪着桑梓与晏栖桐去听宿阁并留下来伺候她们,其他人则都准备到疏枝阁后的祠堂去准备祭祀礼。 晏栖桐其实没喝多少酒,因为她得保持清醒。她不得不保持清醒,因为晏流光一直在与她说话。她自在药园子里定下自己失忆这一招后,应对种种询问就一向很警惕,现在还没见到那“我冥之心”,她不敢先说出实话,所以还是很小心。 晏流光完全一副我们来聊聊小时候的表情,问了她许多问题,虽然都被晏栖桐以失忆糊弄过去,但终究晏流光会不会怀疑什么她心里也没有底——她若一点也没有怀疑的话,何必要紧抓过去不放呢。 好在这时候酒宴终于结束了,晏流光终于起身离开了。她心里大松一口气,一抬头,又吓了一跳。 一直在应对晏流光使她无心兼顾旁的,才发现怎么桑梓竟然喝得这样。 走到桑梓身边,晏栖桐见她已经俯倒在桌面上,两眼微闭,唇角紧抿,似睡非睡。晏栖桐不禁怒了,抬眼看着她身边的人道:“怎么灌她这么多酒,她身子弱难道看不出来么,若有个好歹可怎么办。”说罢就拢住桑梓的双肩将她扶起半搂在怀中,轻声唤道,“桑梓,醒醒,桑梓,你还能走么。” 被她怒责的夙命也是一愣,便是皇帝与她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倒是许久不曾有人在她面前如此放肆了。可这放肆却是出于对桑梓的关心,她也就笑笑倒不甚放在心上。可刚要路过的宝桥却听得鼻子都要气歪了,她家的小姐何等身份,哪里容人这样给脸色,说罢便想动手。 “宝桥。”凤城轻声厉道,眸中更是冷色,“你今日很是失态,十五之前你夜夜守祠堂去罢。”说罢扫了其他人一眼。 宝桥一凛,终于清醒些过来,转身朝着夙命行礼道:“小姐,宝桥知错了,甘愿受罚。”说罢就垂头丧气地走了。 晏栖桐不由看了凤城一眼。凤城对她倒称不上好意歹意,只又平和了声音道:“晏小姐,好生休息,桑梓就交给你了。” 点了点头,晏栖桐扶着只将头在她胸前不断叩点的桑梓跟着掌灯丫头离开柳帘湖边。 经过伤亭时,晏栖桐又看到了那一侧傲然峭立的红梅,她叫住了掌灯丫头,一手扶住桑梓,一手探出去折了一枝红梅下来别于桑梓鬓角。桑梓饮酒过后身子渐冷,脸色也有些白了,昏暗的灯光下,这一支伶俏的红梅使她的病容看起来有别样姿色,真是娇中带着弱,傲中可以怜。晏栖桐轻轻将她略有散乱的鬓发理好,又摸了摸她冷冰的唇瓣,方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九九八十一,我会一口气更到第八十一章,一日一章。 第七六章 云吊磐守岁,一向都是四使的职责,夙命与流光只呆了片刻就回去睡觉。这是流光第一次在外过年,当然比之以往的无人问津,如今她可算是众星捧月——只因夙命将她捧在手中。不过没想到,这盼了又盼的第一个年里,便横出一个妹妹来。 夙命与流光窝在被子里,头靠头,贴在一起。夙命转头想吻吻流光,却被流光推开,道:“夙命,我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夙命只来得及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有些不满地将她揉进怀里,闲闲地问。 “宝桥不是说栖桐失忆了么,我便去试探了一下,问了一些过往的事,她竟说是真不记得了。” 夙命便轻声笑道:“既是失忆,不记得不是正常的么。” “不对,”流光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她向我逼问‘我冥之心’的事么?她不知道问过了我多少回,我也不知道抵死不认了多少回。每一回我都紧绷着心不敢马虎地应对,生怕一个差池叫她听出我在说谎来。” “你的意思是说,”夙命挑起流光低头埋在她颈边沉思的脸,“觉得她也在说谎?” “……嗯,”流光又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至少觉得她没有说真话。” “可是她为什么说谎呢?”流光又喃喃道,心中不解。 “凭她为什么说谎,那也是明天的事。”夙命揉着她的颈后,意味深长地笑,“此是新年之夜,你便要与我说旁的人么?” 流光微一窒息,仰头痴痴地看着夙命。夙命才刚刚回来几天,她俩温存都还不够,哪里管得了别人,她立即忘了这整个世界,眼眸里只剩□边的这个人了…… 桑梓醒在晏栖桐的身侧。夙命家的酒,味道绵长,但醉后醒了便醒了,没有什么后余之症。可她依然不愿起身。房里应也是搁了碳盆,热烘烘的,可更热的是身边的人。 桑梓微微侧目,却见枕边有一点红色。她撑起上身,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一枝红梅。梅花点点,离了长枝却还未枯去,依然艳得骄傲。 “喜欢么?” 一抬眼,桑梓就见晏栖桐正睁着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缓缓转动着这一小枝红梅的柄端,桑梓低“嗯”了一声。 “你昨夜怎么喝成那样。”晏栖桐深深打了个哈欠,还有些未醒,“帮你洗脸泡脚,都要累死我了。” 桑梓微微抿嘴,道:“不然,我帮你按摩一下?” 晏栖桐还有些睡意,便应了声,翻了个身,伏在床上。 桑梓下床摘了外衣披上,复又上床,开始替她缓缓地按摩背上的经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晏栖桐恍恍惚惚听到了鸟鸣声。自她来到这个异界后,便觉得夜是沉的,天明了是静的,没有嘈杂的各种高音喇叭声,她经常会不知是否身在梦里,总是不切实际。可这竹瑟山上似乎还要静些,静中又偶尔有啾啾之声,她心里模糊地想着这不是冬天吗,哪里来的鸟叫。 便在这时,门被“吱呀”推开,焰池闪身进来。 外面冷得很,云吊磐里向来又没什么闩门的习惯,以至于焰池急着进来,一时没有准备,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那两个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怎么?”桑梓回头见是她,那傻愣的样子,真真白瞎了一张漂亮的面子。 “你们……干什么呢?”焰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她昨夜照顾我累着了,我替她松松身子。”桑梓回道。 晏栖桐转过头,见门开着,一时还没看清站在那的人是谁,便翻了个身坐起来,瞬间整个人就全醒了。开玩笑,她们对桑梓都那么好,看她给自己按摩,那不得更瞧自己不顺眼。 “原来如此!”焰池却长出一口气,心道一定是小姐和流光这几天太黏糊了,害她看什么都有些别扭。不过桑梓竟然愿意跪坐在晏栖桐身边伸手替她按摩,这也很叫人吃惊了,“呃,小姐让我来请你们去用早膳。” 云吊磐里规矩向来不多,等桑梓和晏栖桐到疏枝阁去时,四使她们都已经用过早膳了,只是还坐在那等她们。 晏栖桐心道大年初一不是要出门拜年么,怎么在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话说回来整座山上只此一家,也没处去拜年就是了。 拜年是没有的,厚厚的红包夙命却是封了许多个,由流光一个一个的赏下去。每赏一个人,那人便曲膝回礼口称谢过流光小姐,流光便红着脸,一一应了。她岂会不知,这些事交由她来做,便是夙命把这个家也交给她了。 桑梓吃饭吃得慢,她一边看着一边心里有疑。她只知晏流光被夙命带回来,却不知她对晏流光竟是这样的好,可又不似是揽做了使女,也不像认了姐妹,倒像是……她看了晏栖桐一眼,见她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得到感应似的,朝桑梓回望了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即离,各自低下头去喝粥。 流光很快发到了餐桌边,她递了一个给桑梓。 桑梓失笑道:“我也有?” 流光笑道:“在云吊磐便是自家人,有的。”说罢又转向晏栖桐,也送上去一个,“妹妹,这是你的。” 晏栖桐伸双手接了,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来……竟是没备礼物。” “你来了就好,讲那些客气做什么。”流光见诸位都领了红包喜气洋洋的,眸光一转,从袖里又摸出一个封袋来,走回夙命身边道,“这是你的。” 夙命扬了扬眉,她竟也有?她接过封袋解开,里面是一串珠儿链子。 “你未回来之前,我拿来打发时辰的,”流光见她只拿在手中把玩也不带上,便忙道,“你若不喜欢便丢了吧。”作势便要去抢。 “怎会不喜欢。”夙命躲过她的手,顺便将她拥进怀里,只圈着她,自顾将珠链子带在手腕上,“你给的自然都是最好的。”流光略略挣扎,脸色更是嫣红,云吊磐里的人看惯了夙命这样子,但桑梓和妹妹还在,也不知道要顾及一些她们。不过流光哪里挣得脱夙命的手,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晏栖桐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无比震动。难道说,这眼前的一双人,竟是一对么……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处处都有桃花开,竟然不看对像的?若不是一路上有金云柯,有齐中尉,有晏丞相夫妻,有见过男女成双成对,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处在了个感情观绝然不一样的地方,不然,怎么轻易便会碰上这样的情侣,不然她又怎么……晏栖桐紧摄住心神,把那动荡不安的念头死死扼杀住。她突然很想问夙命,“我冥之心”在哪里,它真的可以带着人的灵魂穿越生死阴阳两界乃至时空吗?她突然,很想走。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 可到底晏栖桐还是忍住了这股冲动,只因瞧见桑梓那平静的面孔。自己尤有惊疑,她就不信桑梓会想不到,那两人何其露骨,简直就根本没有想到避人耳目,最关键的是这大厅中众人似乎也是见多不怪,倒有两分打趣地看着她们*。 桑梓,会怎么想,她在,想什么……这念头瞬间就塞满了晏栖桐的脑子。 凤城这时开口道:“桑梓,我有些医术上的问题想要问你,你的身子可无佯,还要休息么?” 桑梓回神,点了点头:“使得,我随你去。”说罢她看了晏流光一眼。 晏流光立即道:“我带妹妹到各园中看看。” 桑梓点了点头,起身随凤城走了。晏栖桐直盯着她走出很远,她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却还惦记着自己生怕被人冷落。晏栖桐心里顿时有些酸意,她紧紧抓住那只流光赏给她的红包封袋,使了力也不自觉。 等随凤城到了分烟阁处凤城的居所,桑梓才发现凤城并不是真有问题要问她,而只是将她引到此处来罢了。就在她们到了不久,刚刚端起沏好的茶,夙命就领着几个使女到了。桑梓放下了茶盅,便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夙命一坐下,便观得桑梓脸上有种释然,她心中便一迟,没有开口。 她不开口,几个使女就都看着她,也不开口。 桑梓等了一等,终是笑了:“夙命,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么。” 夙命点头。 “为‘我冥之心’来。”桑梓淡道。 “‘我冥之心’?”宝桥惊呼一声,因为她记得是她告诉了桑梓这个物件的。 夙命瞬间心中有了些明了,但她摇了摇头:“在那之前,我想问问,流光说晏栖桐有些奇怪,你不曾发觉么?” 桑梓一怔:“……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她说自己失忆,但失忆常见于人心中的事物,至于自小养成的一些习惯却是不易改变的。”夙命慢声道,“流光说她一向不使左手,但昨晚她分明是用左手拿箸,这却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 桑梓想了想,与宝桥对视了一眼。当初晏栖桐醒来后一开始用左手吃饭确实很不自在,但又很快就拿顺手了,关于这一点她们倒没想很多。可是,晏栖桐忘了自己画过的画,不识得自己写下的字,更不会弹马车中那把据说是她自己用了多年的琴,包括她做些杂事与照顾起人来都那么顺理成章,一点也不像个在阁中养了多年的千金大小姐,想来,总是有些异样的: “有时候我也觉得,她不像是晏栖桐。”可惜这前面数年,她又不与之相识,所以也就没有细究过,何况她觉得如今的晏栖桐甚好,何必还要去揭开那些过往呢。 流光如此,桑梓也如此,夙命便可以想见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那么,便是要弄清楚那个身体里的灵魂到底从何而来,又因何稳居在内,尚且——她竟然看不出那法术的痕迹,若不是有世外高人执笔的符咒,那就是天意为之了。 因此夙命狡黠地笑了:“这有何难,我们来考考她好了。” “怎么考?”宝桥诸人同声问道,又一齐去看桑梓,焰池迟疑地补了一句,“直接问不就得了。” 夙命却摇头道:“只怕她的失忆不是那么简单,不然早告诉桑梓了。” 桑梓心中微微挣扎,她了解夙命,夙命绝对会是因为一时好奇就出这样的主意,可是她的好奇又绝不会真是随意而为,总是有其道理,莫非,桑梓心中猛跳,莫非所谓的不简单是因为晏栖桐身上真有说不得的秘密?她突然想到了那离奇的失魂症…… 宝桥却是按捺不住了:“我记得在药园子里的时候,桑梓问过她是否相信神灵,她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相信。相信鬼神之人最容易套话了,不然试试?” 桃溪好容易插/进话来:“她怎么会那么相信的?” 凤城悠悠回道:“想是遇到过离奇之事,才百般不疑吧。” “那不就得了,”夙命摊了摊手,颇有兴致道,“咱们就弄个鬼神给她看看。” “那谁来做鬼?”焰池凑兴追问道。 “为什么要做鬼呢,鬼问你的话,你会答么,”夙命一笑,“只有遇到神灵的时候,你才会虔诚地说出你心底的话不是么?”她转了个头,“那么,凤城,你要做神仙么。” “你们真是太无聊了。”凤城飞了个白眼给众人,断定道。但在这些人眼里,这一眼却是横波百媚,也就当她默认了。 最后只有桃溪心中默默道,今个儿是大年初一,你们就这样算计别人,真的好么…… 第七七章 被晏流光带到羽园,晏栖桐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听到鸟叫声了,这里,竟然有一座私人动物园…… 有两只雪白的丹顶鹤刚从她们面前傲然款步而过,其中一只似是认识晏流光,偏过头来,朝她轻轻鸣叫了一声。 “园子里本来还有一条大青蛇,不过现下冬眠去了。”晏流光介绍道。 晏栖桐心想怎么记得白娘子寻灵芝救许仙时被仙鹤飞啄,那好像是天敌来着,也能融洽共存?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动物,体积最大的居然是一头瘦熊。 “这头熊也不知怎么上得竹瑟山,许是天冷没有食物,瘦得只剩了皮包骨,是凤城引它进园子的。”晏流光叹道,“别瞧它个儿大,性子倒温顺。” 晏栖桐便又分心想道熊猫人人都喜欢,所以很多人会忘了它终究是熊而不是猫:“还是小心些,若是被它扑上一爪,恐怕会有性命危险。” 晏流光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也有些激动。别管她如何答不上自己问的问题,这个人站在这可不就是晏栖桐。她竟然也会对自己说出这种关心的话——晏流光是头一次听到,一时心有感概没有说话。 忽而一阵“扑棱”声响起,一群白鸽不知从哪飞了出来,四散向云吊磐中各处。 “那是凤城养的信鸽。”晏流光一招手,一只白体紫颈的鸽子直冲下来,歇在了她的肩头。晏流光明眸中顿有笑意,骄傲地道,“瞧,这是我的鸽子,它只认我。” 晏栖桐见她与那鸽子十分亲密,渐渐看着也有些羡慕。纵使她前些年受了苦,如今也是苦尽甘来。这般美的笑,不带一点哀愁,恐怕这人一生都要不知疾苦了。虽然她原是宏国人,现在在异乡,可至少还处于同一个世界,可以随时回去。而自己不一样,如果错过机会,恐怕就再难寻找了。 “姐姐,我想问问……”她刚想说出口,可猛然间想起宝桥说过的话。便是自己这身子的主人,在出嫁前百般逼问晏流光太子送过什么信物,以至于后面晏流光投井险些出事。她便有些惴惴不安,现在来问,不会是以为自己还要夺回那信物吧。这样一想,话到了嘴边,晏栖桐便又咽了下去。算了,唯今之计,只有期望桑梓能从夙命那边知道什么。 因着心事种种,晏栖桐随着晏流光看到了哪里也是走马观花心不在焉,晏流光似是发现她总在引颈观望,便试着道:“你是不是在找桑梓?” 被说中心事的晏栖桐却立即反驳道:“没有!” 晏流光被吓了一跳,妹妹杏眼一瞪颇有气势,令她也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但这矢口否认的语气怎么浑似此地无银。她向来被家中培养得仪态万方,绝少这样失态。晏流光掩住心中的惊疑,失笑道:“她在分烟阁中,凤城也懂些草药,两人凑在一起想必是要呆一会儿的。” 晏栖桐咬着下唇没再说话,心中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回答的那么大的反弹,别人不奇怪才怪。 果然,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晏栖桐才看到桑梓。但不知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事,桑梓竟然不太敢看她的样子,吃饭时也与她隔得远远的,连头都不甚抬起。 晏栖桐心中有些纳闷,但夙命从旁已经端起了酒杯,对着她道:“昨日是新年宴,今日却是迎宾宴,栖桐,此宴特地为你而设,你要开怀畅饮才是。” 晏栖桐不敢怠慢,夙命在这里,便等同于公司的大老板吧,这种敬酒却是推不得的,她只能与其碰碰杯,“多谢。”一口喝掉了酒。有些意外的是,这酒却不若昨晚的清甜,灌到喉间隐隐有些辣味,可以算是她到这里后喝过的最厉害的酒了。她心中暗暗叫苦,这酒一看便会醉人,万一自己再喝醉怎么办。 她不敢想,她其实从来没忘记,那夜的牛肉味香酒也香,马车里她吻了桑梓,非但吻了,还异常主动和……异常缠绵。 事后她不敢醒,虽整整躺了一天,却不敢睁眼。她知道桑梓就在身边,她想,若是桑梓随即摇醒了她来问,她便承认自己虽然脑子可能抽筋了,但确实在那个时刻,是因心动而为,但桑梓没有动静;又过了许有半日,她在醒睡浮沉之际又想,如果桑梓此刻问她,她便道酒后之醉,事事无罪,说不得服个软,桑梓不会介意;可最终,桑梓没有唤醒她,她便知道,也许昨夜的牛肉与酒,都是一场梦,谁会和梦计较,自然是让它去吧。 可她到底是没有这个把握自己不会再次犯错,清醒时可自行约束,酒一下肚,便整个人都不是自己了。她也会,不认识自己。 尽管晏栖桐存了小心,可也算不尽云吊磐中诸位的刻意。从夙命起,此起彼落,就连宝桥都端了杯过来与她喝酒,她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了。喝到醉眼惺忪时,桑梓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朝她抬起了酒杯。 “你也来……灌我?”晏栖桐呵呵一笑,朦胧的视线中桑梓的脸便像那晚一样在她面前晃动招摇不止,“你不怕我……再亲你……” 离她们最近的凤城听得心中一动,转眸去看桑梓,只见她手一颤,酒从杯中荡出一半。 为了不让晏栖桐怀疑,大家都正喝得起劲,可只有晏栖桐杯中喝得是烈酒,是会醉人的酒,是会让人神情恍惚的酒——这便是出自凤城之手。桑梓甚至觉得那杯中物也许还被凤城掺了别的东西,以至于晏栖桐竟然说出了这样的实话来。 只是她的声音很低,也很模糊,仿佛含了蜜饯,有些口齿不清,但桑梓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怅然,原来……你记得。 你记得却不提,那不是像之前所吃的豆腐,她再不懂□□,也不至于会弄乱其中的情意。到底……你还记得。 桑梓与晏栖桐换了个杯子,替她喝掉了那杯酒。酒果然很烈,从喉咙烧下去,一路滚烫到她的心中,就像那日的那个亲吻,热烈地像要把她燃烧起来,便让她曾想这把心头火若是真的着了,哪怕烧烬了倒也值得。 可惜,这种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酒过三巡,晏栖桐虽有醉意却无睡意,她被人搀扶着朝听宿阁走去,她四下寻找,桑梓不见了,晏流光也不在了,大家都离开了。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身侧扶她的人。 “回阁中休息。”扶她的丫头轻声应道,将她带到了伤亭中,然后依计离开。 晏栖桐只觉得自己闭了下眸子,再睁开时,身旁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引路的、扶她的,好像都凭空消失了,又似从没有存在过。她站在伤亭中,只静静地站着,慢慢觉得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地简直让她心中的那头兽要关押不住,想脱笼而出仰天大吼,想伸出利爪撕破这个时空一步跨回她的那个世界去。 她慢慢地走出伤亭,靠在亭柱上,四周一片都是黑漆漆的,明知那里只是山,却又像个幽深的黑洞,在无止尽地旋转着,仿佛是朝她敞开的一扇大门,引诱着她走过去。 “我要回家。”晏栖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下高一脚,低一脚,但她全不在意。她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她,她想那是桑梓,可她不敢回头,只能往前闯去。可慢慢的那前方的黑洞在变亮,似有无尽萤火虫飘然而起,将夜幕映得隐隐透明。她的足边她的裙下她的发梢乃至于整个的四周开始慢慢弥漫着薄烟,似片轻纱,裹挟着她的身子只踉踉跄跄地往前去。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耳旁似乎还响起了天籁之音,眼前竟然出现了令她惊愕的画面,她的脑子里霎时一片清明,猛得停住了脚步。 灵魂都能穿越的地方,出现神仙又有什么奇怪的。这个世界像自己的世界一样到处都是凡人,却并不阻碍她真心相信上天有神入地有魔。 眼前飘浮着的白衣女人,眼神圣洁得令人不敢瞻仰,晏栖桐双腿一软,以膝触地,她觉得自己在颤抖,面对自己从到这里一醒来起就不曾断过的念头,她是那么的想哭,她甚至哭了出来,眼泪模糊了双眼,心里说不出的痛苦从舌间艰难地逸出。 “我想回家。” 晏栖桐此刻想,她拼命地想,她织了毛衣,做出了沙漏,她一刻不忘的牢记自己到底是谁,可她终究已经开始遗忘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而终有一天也会忘了父母的面孔。可是每当她偶尔想到也许没有办法,这一辈子必须将在这里度过的时候,她又会立即难捱起来,尽管灵魂处于这个世界,可是她觉得自己与这里仍是格格不入。 即使……有桑梓。 晏栖桐无不颤抖地想,即使有桑梓,又如何,她必不属于这里,不然不会阴差阳错起了这一段违伦的心动。即使古风如此的世道或许真有同性之情,但在她眼里,是因为不合适宜的自己,才有这不合适宜的感情。 “下界,你是何人,缘何能见到我的真身?” 妙曼之声像有歌舞翩翩,梵音种种,晏栖桐忍不住抬头,却泪眼模糊,看不清那高悬于顶的人的真面目:“真身?你又是否能看到我的真身?” “……九道轮回轮回九道之艰难方修人形,你有何不满尽数道来。既有你我相见的机缘,我必相助于你。” “我确实一直在等一个机缘,离开这里的机缘。” “……你想去哪?” “回去我的世界。”晏栖桐颤声道,“我不属于这儿,我想回去,回我真正的家。” “这里……没有你的家么?” “没有归宿感的地方,怎么能称得上家呢?” 御风立于竹梢,凤城想起了那泼出去的半杯酒,缓缓问道:“有牵挂的地方,就可称之为家,这儿,也没有值得你牵挂的人么?” 晏栖桐沉默了一下,鼻端似乎能闻到桑梓独特的药香气,山顶阴寒,也仿佛她就立在自己身边。 “有么?”夙城又问。 “即使有牵挂,也是在这里日久生情而已。所谓日久,只要离开,自然会忘记。”晏栖桐终是道。说完了这句话,她脸上一片惨白,心也随着这些话的出口而破了一个大洞。这是哪里,风好冷啊,她几乎要跪坐不住,又不得不逼自己挺直在那里。身后的那双眼睛便像冰山在靠向她这一艘快要倾覆的大船,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去,往前去…… “……你可记得,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我不记得。这不是我的身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醒在这个身体里,似乎是一点红光将我从医院里带过来的,其余的,我都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晏栖桐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瞪了眼,还想要问什么,但颈部一麻,终于倒在了地上。 薄烟仍在弥漫,薄雾里其实有很多人,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桑梓终于从中走出来。她的脸色苍白的一如眼前仍然拨不开的薄烟。这烟气是这样的没有人类气息,只冷心冷情地聚着,让她怎么都看不透对面地上躺着的女子。可那女子的面目又是如此的清晰,即使是突然的晕厥,也掩敛不住脸上迫切的渴望与绝然。 “原来你说的走,真的,是离开。” 晏栖桐,你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不曾想也被人顶了你的名去,而这个人,你又究竟是谁。 第七八章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冥之心’了。” 这一场把戏,是凤城主导的。所谓薄烟,不过是她偶然配置毒方时失误所致,有一些迷幻的作用在,今次恰好派上用场;所谓天籁之音,便是让几个会乐器的丫头躲起来吹奏,还真有仙乐飘飘之感。 所有准备都悄无声息,而现下撤去时也不留痕迹。 被宝桥以暗器击中穴位而昏了过去的晏栖桐,被焰池她们抱回了听宿阁,伤亭冷风瑟瑟,只剩下夙命与桑梓。 伤亭真是很冷啊,为什么竹瑟山要这么高呢,这些远观的青葱竹林到了近处,原来也是备加萧瑟。薄烟已经散去了,露出黑漆漆的远林来。风声呜咽,如波如浪翻滚不断,拍打在桑梓的心石上,一遍遍地将之浇个透凉。现在想想,晏栖桐知道“我冥之心’”是还远在山上的时候,是宝桥与她说话时被听了去的。没想到自那时起她便留了心思,一心一意,想要回去。也便是她忍得,非要到于自己有了救命之恩才向自己说出来。想到这里,桑梓便觉更冷了。 “是因为我。”夙命突然长叹一声。 桑梓心头一震,看向她。 “所谓偶然,必因必然。没有必然穿越的因素,哪来她偶然到此的可能。”夙命沉吟道,“她说的那一点红光,应该是‘我冥之心’中间的那一点绛心。她说的医院,恰又是我去过的寻人之处。”说罢她就简单地讲了她离了一丝魂魄跟着‘我冥之心’穿越地府轮回找到后世的锦媛一事。“只怕当时她的灵魂也处于振荡不安中,故轻易被绛心影响,只是入地府穿越黄泉时,我的那一丝魂魄也包在绛心中,竟是不知有魂魄跟了过来。” 桑梓竟是想不出那些画面,可听到“黄泉”二字她不由追问:“去年八月初,你可有使用‘我冥之心’?” 夙命倒怔了怔,那不是流光假死,她下黄泉去追她那时么。 见她这般神情倒是被自己猜中了,想必是夙命再次动用“我冥之心”使晏栖桐受到了些影响——总算那些奇异之事有了因果。“罢了,原因竟然出在你这里。”桑梓喃喃自语,又愣了许久,方道,“只是不知,当初她何处不去,偏是去了我那里。” “这倒不难猜测。”夙命却悠悠道,“我想她会穿越到晏栖桐的身上,也并非偶然。去往阴间的路,极阴至寒,这世间流着这样血的人,恐怕只有你了,故直接到了你那里。又恰好晏栖桐寻死,空出一副躯壳来,难怪能身魂合一得那么完美。”夙命说完悚然想到一个可能,但她却按了下去,绝不让它抬头。 “这又是否能解释她能缓解我的寒症呢?”桑梓又问。 “此亦不难,”夙命远望黑洞的星空,“她既能穿过阴间寒冷而复生,想必灵魂便是极阳的,黄泉尚不怕,你这寒病又算什么。” 桑梓良久都没有说话。一直以来她都在猜测,也在想,可就如她哪里想得到晏栖桐的身体里居然是另一个灵魂在居住着,故也猜不到这种种。她顿觉自己失去了开口的力气,过往桩桩件件皆从眼前闪过,但她所认识的晏栖桐,在那张皮囊之下,却又不是晏栖桐,饶似她见多识广,也在晏栖桐醉后的真话前,迷然无措了。 她不说话,夙命便也没有开口,只陪她静静地站着。有两个丫头边上伤亭边说话,忽觉气氛不对,便双双住嘴,只上前替她二人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其中一人塞了个汤婆子在桑梓手中。 “她……醒了?”牢记她总是怕冷的唯有晏栖桐,桑梓不禁问。 “没有呢。”这丫头轻声应道,两人退了下去。 抱着温暖的汤婆子,桑梓终于开口:“她若回去,我们是否再也不能相见了?” 夙命看了她一眼,道:“你对她的走,似乎有预见?” 桑梓笑了,于昏暗中仿佛只一闪而过:“她一直都在说要走,要离开,我只是不知道,会是那么的远,远到……”桑梓有些茫然,穿越地府到另一个大千世界,这是远到她根本不知道其间距离的长度,完全的无法形容。 夙命便遥遥指向星空两端:“天上有两颗星,一曰参,一曰商。商卯现于东,参酉现于西,此出而彼没。她若回去,你与她,便若东西参商,”夙命定了一定,尽量轻声道,“永不相见。” 夙命见桑梓仰起头来四处寻找,便道:“开春后,你便看那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的就是大火商星了。” “古人以为大火商星若下,则寒至,需备冬衣;参星下则寒尽,可备耕种。商星下后若不升起,只恐春日东方无荧荧火种,将永堕参星的寒冬。” 桑梓听得不禁痴了。大火商星俨然是晏栖桐,而自己,则是那与之永不相见冰冰冷冷的参星罢了。 永不相见…… 夙命见她面露凄然,终于知道凤城为什么要问晏栖桐有无牵挂之人了。恐怕她二人之间,也并非是简单的关系吧。她便直道:“你心中若是有她,不舍她,便去留她罢,我看她,未必不肯留下来。”不然刚才也不会那样百般纠结,明明口口声声要回去,却并非十足的解脱,反倒像有人撕扯着她的灵魂,几欲将她裂成两瓣,使她急于要从中择扶出一端来。 只可惜,她择的是回去那条路,也不知叫不叫慌不择路。 一语被夙命道破,桑梓却一点也不吃惊,此刻若还能隐藏住内心的痛苦,她便真可修炼成仙了。她沉默许久,方问道:“那里如何?” 夙命斜她一眼,淡道:“若一眼千年,便是一眨眼的事,却终其千年,也未必能有那般繁华与光怪陆离。” “你不是说是去带一个人回来的么,她回来了没有?”桑梓又问。 夙命摇了摇头,转世后的锦媛已是那一世的人了,换了情性换了根,并不留恋前生。 “你见到那般繁华,也不曾留恋那儿?” 夙命便知她的意思了。就算那里看上去再好再有诱惑,然而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的根。她想晏栖桐刚刚说的是真的,所谓日久,只要离开,自然会忘记,何况她只是匆匆一至,如今也忘了究竟看到了什么,只留下震惊的隐约印象罢了。 “所以,”桑梓轻声道,“她想回自己的家,自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一点,夙命竟无从反驳。 “那么,”桑梓转身看着夙命,问道:“‘我冥之心’呢?” 夙命却轻声道:“你现在最好去休息一下,你的脸色极差。” 桑梓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终于疲惫地靠在了夙命的肩旁。她把汤婆子抱在怀中,双手环紧了自己,里面穿着那件晏栖桐为她编织的羊毛衣,那每一针的纠缠里想必倾注得更多的是某种同样纠缠的歉意:“夙命,我留不住她。” 一个人若是要去寻自己的根归自己的家,这如何阻挡得住,便是她,若有人来告之父母是谁,籍贯在哪里,只怕她也要去找的。何况她这一路虽能看出晏栖桐的挣扎,却并没有看到放弃,不然昨晚她不会在醉后说那样的话,而那个人总是在醉后说实话。故此桑梓深深地觉得自己无法张开这个口,若晏栖桐矛盾,则更不应去动摇她撕扯她,自己尤难,何况是她。 桑梓终于明白那夜的那个吻她为何不认了。现在想来,那竟是最好的处理方法。这样,谁都不会感到痛。但是,桑梓心里还是一直痛着,原本就单薄的肩背更是紧在了一处,大氅下,便觉得越发的瘦小了。 夙命将桑梓送回听宿阁,桑梓却不愿再睡到晏栖桐的身边。她想晏栖桐总是要回去,那她就是要适应没有她的日子。这夜的桑梓自然睡得极不安稳,可谓是一夜冰凉。就算房中搁置了碳火保得温暖,但她的肩旁,她的腰侧,乃至于她的脚踝都是那么的冷,她甚至从来没有发觉,夜竟是这般的漫长…… 夙命回到疏枝阁,流光已经在那等了她许久,一见她便焦急地问道:“她说的莫不是真的?” 夙命怜惜地拥住她,她刚刚以为和妹妹和缓了些关系,却是听到那些话,岂不是证明那身子虽然还是她妹妹的,真正的主人却是换掉了。一个人的身与魂,自然是魂要重要些,那便是算做别人了。换言之,她的妹妹,真正的晏栖桐恐怕早就已经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 流光从夙命安抚的动作里得到了答案,她瞬间流下泪来。她恨大娘与栖桐,却没想到栖桐落得这样的凄惨,身心相离,魂魄无依,不知她在哪里游荡。 “放心,”夙命安慰她道,“你妹妹定是入了轮回了,不然不会让这个人这么顺利地夺舍。” 流光点头,只知伏在她的怀中哭,夙命偏生见不得她哭,可这种事也只有让她哭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些。 哭了许久,流光再次把一双美眸生生哭成了泪眼,她方问眼下的事:“那人说她想回去,如何回去?” 夙命叹了口气:“她想用‘我冥之心’回去。” “啊,”流光吃惊,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上次夙命去黄泉救她之后,“我冥之心”便在夙命的胸前裂开,还给夙命在锁骨正中间留下了一朵宛若盛莲般的浅痕,是琥珀划开肌肤所造成的。非但如此,琥珀当中的那点绛心已散至全无痕迹,所剩琥珀被结符一直挂在流光的胸前靠她的气养着那点灵性,“这只怕不能再用了吧。” “嗯。”夙命低声应道,神情凝重。 流光却没有看见,她有些怔忡。方才看——她,那个住在妹妹身体里的人,已经逼到相信凤城便是神灵,希望她能助力的地步,想必她是很想回去吧。流光靠着夙命目光透过了窗纱,明明不能远望,但那边是宏国的方向。她自己是再不能回去了,若这个人也与她一样只当自己从那里到这里,只不过因着种种不能回去而已,这样是不是要好些。虽然她占了栖桐的身体,可若她这般回到宏京回到晏府,谁又能看得出来呢。难道要叫她爹知道非但她不能回家,就是栖桐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么,那当真是残忍。流光一迳地胡思乱想着,当夜也是个不能入眠的人。 第七九章 晏栖桐不知道,她不过醉一场睡一觉,便有人的心境如沧海桑田的变幻。 醒来依然房外有鸟声鸣叫,仿佛叫得更勤些,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暖了起来。晏栖桐想着便从床上爬起来,却发现头很痛。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揉着脑袋,仔细回想。 仿佛有某段的记忆片刻又被模糊掉了,这种感觉很熟悉,但就像她一点点找回曾经的记忆,昨夜发生的事,便也一点点回到脑子里。越是回想,晏栖桐的脸便越是苍白,到最后,那双杏眼瞪着房门,便若有幽幽的光,仿佛要看透过去。 她这一辈子——再也不喝酒了,她不由手脚冰冰地想着,她好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昨夜那个见鬼的神仙——是的,她几乎已经确定,她并不是真的看到了神仙,只怕是这云吊磐中搞的鬼。莫不是晏流光那天套她的话识出了她的真假,所以才装神弄鬼的诓她来了?而桑梓呢,竟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戏耍自己? 桑梓! 想到桑梓,晏栖桐差点从床上弹了起来。桑梓必然也在一旁,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肯定都听到了。 而正想着桑梓,桑梓便推门走了进来。 晏栖桐紧张地瞪着她,便是要看出个子丑寅卯来,而桑梓只是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昨夜你喝多了,头疼不疼?要不要给你扎两针?” 她怕——桑梓会将她一针扎死,晏栖桐无由的就这么害怕着,便连忙摇头:“不必,不疼,不碍事。” “哦,”桑梓应了声,又问,“那么,我是应该叫你晏栖桐,或者是克瑾?”她没有忘记晏栖桐说过的这个名字,想来,这大约便是她的真名了吧。 晏栖桐的背上瞬间就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几乎有点哆嗦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桑梓,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桑梓原本一直有些低垂的眼眸终于轻轻抬起,道:“哦,原来你只有酒后才说实话,要不要我去拿些酒来?”说罢她转身欲走,手却被人拉住。 “桑梓,”晏栖桐低声哀道,“对不起。” “对不起?”桑梓转回身来,掠过她的头顶,看着素花的床帐,“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何需这三个字。” “我知道你在生气。”晏栖桐无力地松开她的手,看着自己跪坐在床上的膝盖道,“我只是觉得说了你肯定也不信,连我自己都一直不能接受竟然穿越到了异世的事实。” “异世?”桑梓想起夙命说的那永不相见,心中便一痛,脸上反倒笑了笑,“于我而言你那里想必也是异世,我又没有见过,没见过却不一定不存在,又有什么奇怪的。” 晏栖桐偷偷看她:“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 桑梓长久地看着她,最终将她尚未梳理的长发拢在肩后,复又看它们柔顺地滑到了胸前:“我会请夙命用‘我冥之心’送你回去的。” 晏栖桐一时之间屏住了呼吸,还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桑梓眸光清澄,心意坚定,“我答应你。”说罢,她便立即一旋脚跟,走了。 “……好。”当桑梓消失在门口之际,晏栖桐方答出这个字来。她颓然侧倒在了床上,她原以为,桑梓或者还有话问她,但不料也只有如此简单而已。可这简单,却不正是自己所求么。晏栖桐想自己一定是还没有睡够,所以眼睛发酸,她将自己重新包裹在了被子里,一动也不愿动。 桑梓出了听宿阁,去找夙命。一走到柳帘湖旁,便听到一阵轻如呜咽的萧声。她往前走去,看到流光坐在湖边,夙命却是在她头顶,坐在一棵大柳的枝杈上,长衣飘飘,萧声幽幽,那两人便也如画一般,使人不忍打扰。 桑梓缓缓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断一截落于地的枯枝,夙命闻声停下了萧,见是她,便飘然落地。 “你们……”桑梓微微一笑,“很好。” 流光也站了起来,她看了夙命一眼,眸中有些诧异,怎么觉得桑梓的脸色有些暗淡,笑得也很勉强,不如前日刚来时的温和。 夙命朝流光招手,三人一起进了疏枝阁,不久,四使全到,每个人脸上皆是疑问。昨夜施计时大家都在场,过后宝桥去祠堂面壁思过,焰池照顾了一下晏栖桐,凤城收拾残局,桃溪找不着人说话也不敢打扰小姐和桑梓,便早早地回去独自瞎想去了。 她们现在齐聚一堂,便是想到小姐这里来得个真相,若论谁能说清穿越时空之事,非小姐莫属了。 一到场,忍不住的焰池便首先开腔,几个人七嘴八舌接二连三的提问,凤城在旁听得聒噪不堪,拍了拍桌子,扫了她们一眼:“好了,还有完没完,你们除了凑个趣,还有用处么。” 其他三使扁扁嘴,要说这件事里出力最大的当是凤城,她要说话,她们自然只剩旁听的份。 不同于她们只问“她说得是真的吗?”、“她真的不是晏栖桐吗,那我不是一直骂错了人!”、“她怎么做到的?”之类的问题,凤城只问结果:“小姐,你想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如今知道了,接下来呢?” 夙命看了桑梓一眼,于是大家便都看向她,这才发现桑梓一直在沉默,这异常的沉默里有种入骨的消沉。 “我曾经答应她,可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岂能做不依她的事。”桑梓缓缓开口道,“你不必劝我,只帮她就是。” 流光用手轻轻在桌下拉了拉夙命的衣摆。今天一早她便对夙命说道“我冥之心”不是裂了么,便这般直说了,告诉那人回不去不就是了。可当时夙命却郁郁地不说话,她不知夙命是仿佛看到了这两个人的角力,总有一个会赢,但似乎不会是桑梓。可若如此,其代价太大,她绝不能说。 而这话题却是逃不过去的,桑梓紧紧相逼,似是恨不得一眨眼间就将晏栖桐送回去好一了百了,这便是放弃,便是认命了。 夙命心中喟然长叹,朝流光伸出了手。流光连忙从脖子上摘下小符袋,里面便是失了绛色的“我冥之心”。 伸指化去符袋上的咒,夙命将“我冥之心”轻轻搁在桌上,众人齐观,不由惊呼出声。她们一直不知道“我冥之心”已经碎裂开,甚至缺了一角,不由面面相觑。 桑梓也垂下了眼,静静地看着这块残琥珀。 “这便是‘我冥之心’,上次用它之时出了些意外,中心绛色已无,于法术没有用了。”夙命淡道。 桑梓伸手拈起琥珀,虽然残裂,可它是从流光心口处拿出来的,还加持了符术,而这上面色泽莹润,俨然是如玉在养着,她便道:“若是无用,你何不将它弃之,还留着做什么?” 夙命一窒,笑了笑:“这原是流光的东西,只是给她留个念想罢了。” “你莫骗我,我知道肯定还有方法。”桑梓仔细看着这块琥珀的纹理,又道,“千年琥珀万年蜜腊,若用蜜腊补,可使得?”她的背包中,恰好有一小块蜜腊在。蜜腊其实是一味药,她那块的品质极难求得,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夙命却没有说话。 夙命不仅不答话,神情且变得凝重,她向来凡事都看得清清淡淡,也能办得平平常常,四使也少见她这样的时刻,室里便一时都静住了。而桑梓未闻动静,便抬起头来看她,这意外的严肃,也是桑梓没见过的样子,便让桑梓瞬间明白过来:“还是有办法的,对么?” 夙命却慢道:“我不会告诉你。” 桑梓一笑,放下琥珀:“你会告诉我。” 夙命低头喝了一口茶,略苦:“我不会。” 桑梓沉默了一下,方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夙命放下茶盅,终于直直地看着她。 “难道要用我的命去换她的离开?”桑梓简直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只有这个才可能让夙命变得如此敏感。她知道,夙命待她们都好,亲如一家人,认识夙命,便是她今生的幸运。 夙命忘了应在之前看看晏栖桐的手相,所谓命由双手取,只怕她与桑梓恰是相生相克的命运。若是那样,便是“我冥之心”裂了,也阻挡不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夙命缓声道,“你换吗?” 宝桥终于在一旁听得怒极,她忍不住拍案而起:“管她是谁,她走不走又有何干,桑梓为何要因她送命,从前我也不知究竟为何如此讨厌她,原来皆在这里等着。”便是她也听出来了,桑梓看上去说什么也要送那人穿越回去,就连小姐恐怕都无法阻挡。 宝桥虽然莽撞,却大抵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就连凤城也没有喝责她。在大家心里,桑梓何其重要,那个借了人家躯壳一住的人,哪里有资格与之相较。可是其中,又唯有凤城有些明了,昨晚她那一试探,便得出了些结果,恐怕有两个人正一味地在逃避的路上,这一避一误,或者就一东一西相错,永不回头,永远相离了。 “桑梓,”凤城终于问道:“她真的只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桑梓看着她,并不避开她的目光,但最终也只剩苦笑了:“我宁愿她只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不是变得比那更加重要。” 众女便哗然了,就连流光都张大了嘴,她瞬间懂了凤城的意思,便满是吃惊地看着夙命,见她不甚意外,才知道原来只有她们几个才是眼拙的,都没有看出来。 “你、你和她……”宝桥略有口吃地说着,却是连话都不能完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半年时间,她们竟然会和小姐与流光一样生了情愫——这都是受了什么蛊惑的。 桑梓也有些茫然,我和她……我和她怎样呢,其实是什么都没有,或者什么都不算。桑梓不想再沉浸在这种思绪里,便坦言道:“我也不想她来,不想她变得重要,但她既来了,既已然重要,那么她要走,我又有什么不能依不能舍的呢?” 这话便是十足的肺腑之言了,就连桑梓自己说完都怅然若失起来。 夙命终是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来:“地府至阴极寒,也唯有你的血相似,取你的血,炼一片丹心,辅以蜜蜡修嵌,也许……她就能回去了。” “但是你的身子又特殊,大量失血气血一亏恐怕要被你的病立即反噬,便会有……性命之忧了。” 桑梓闻言便真正地笑了。这莫非是报应?她曾让金云柯去取别人的血,却原来自己的血也要取给别人。而这报应,桑梓想,她受得甘之如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这般废物的身子,原来还有这个作用。”桑梓欣慰道,“足矣。” 第八十章 桑梓的表态看似毫无还转的余地,夙命与凤城对视一眼,决定先将此放下。桑梓焉能不知她们的心思,只疲倦地揉揉眉心:“这事我说了算,你们勿扰她。” 凤城却是上前搭住她的脉搏处,只觉指腹下虚若游丝,便略蹙黛眉:“桑梓,你自己便是大夫,何至于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她冷声道,“你既是要用‘我冥之心’,还不乖乖听小姐的,若不然,就不给你,你又能如何?”她站了起来:“我那花房里的花怕冷,也不知火墙烧起来没有,我瞧瞧花去。” 夙命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焰池等人便纷纷架起桑梓,劝道我见你眼下乌青想必一夜没睡不如先去睡个好觉或是你先给自己开个方子调养调养身子之类的,不由分说拥着她跟着凤城去了。 流光待她们走后,半晌才问道:“若桑梓执意,那人走后——我妹妹的身子……” “没有魂魄,自然不长久,她本已死,便归土去吧。”夙命应道。 流光闻言便又红了眼眶,低头默默,久久方道:“若如此,桑梓与妹妹岂不是都要没了?那我倒愿她走不了,妹妹好歹有个形在,桑梓亦能活着,父亲那里恐怕也会得些安慰。”可想到如此一来,妹妹只算是空剩身躯了,而那个人也是有家归不得,又各种于心不忍,故心中十分矛盾。 夙命见流光如此,不由叹气。她尚挣扎,那身临其中之人可想而之。 凤城的花房便在商园之中,为了那些娇花,她将园子盖得严严实实,上覆琉璃顶,墙壁砌成“夹墙”,根处挖了火道,在外添火可顺着墙温暖一室。没事的时候,大家其实最喜欢呆在凤城的花房里了,可惜那花房里娇花有,毒花亦不少,若得意忘形见花便采,便是怎么中的毒也不知道。 不过,有凤城在,自然是没有这些忧虑的。 一进花房,想是火墙烧起来了,果然比外面要温暖多了,当中有一张贵妃榻,是凤城休息用的。 大家把桑梓扶到榻上,替她把外面的皮裘脱了,碰到她的焰池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与其他几人交换了个眼色。天是如此的冷,皮裘里桑梓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再抬头去看时,桑梓躺在那儿,已经是闭目不能言语,浑身都如浸水中,还冒了轻轻的烟雾,看起来有些恐怖。 “怎么回事?”焰池惊道,推了推桑梓,却没有惊醒她。 “不好,是不是她的病又发作了?”宝桥叫了一声,想起桑梓说的话,立马转身朝听宿阁奔去。 凤城闻言排开焰池与桃溪,伸指点了桑梓的几处穴位,面色沉如水。未有先兆便发病,可不是什么好事。想来只怕是桑梓心灰意冷,邪气便趁机侵袭了她。她虽早有耳闻桑梓的奇病,却因为她很少下山,未曾见过。细细体之,果然是离奇的很。刚刚进来时,室中还是热的,但挨着桑梓站着,便也不知道从哪里涌起的寒潮,就这么一丝一缕地消散在空中,搅动着一室的温暖。 “凤城卿……”焰池哆嗦地伸手抱住了凤城,桃溪也果断地伸了手,三个人抱在一起总是要暖和些。 而便在这时,宝桥把晏栖桐抓了过来。 真是用抓的。到了听宿阁,宝桥用踹的,踢开了晏栖桐的房门,晏栖桐前夜的酒实在是有些过量,还尚在昏睡之中,便猛然被宝桥从床上提了起来。她瞬间也就醒了,惊恐万分地看着宝桥。因为宝桥的脸色急得都变了,只胡乱将衣裳住晏栖桐身上套,一边催促道:“快快快,快跟我走!” 晏栖桐勉强穿好了衣裳,也顾不得披头散发,只喘着气问道:“去哪儿?” 宝桥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是有些狰狞的样子,又吓了晏栖桐一跳:“你也只剩这一个用处了,还能做什么。”说罢便将她夹在腋下,呼呼呼地往商园赶。 晏栖桐在山上的时候再被宝桥折腾也没有这么惨过,但她又不敢抗拒,不然非得摔死不可。等随着宝桥落在了商园前,晏栖桐是脸色发青,极力死忍着不适,恨不得抓住宝桥摇上三摇,怒问我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可晏栖桐一落地后还不及发怒,便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寒度,这冰冷如有实质的寒刺直/插入肺里,令她打了个冷战,双眸圆立起来:“桑梓……” 宝桥见她倘在门外便知是与桑梓有关,不由也有些诧异,当下便推她进了花房,然后大吃一惊。 花房里早已温暖不在,凤城三人都退到了一边,而花房中央,安安静静躺在那的桑梓,好似刚从冰川底下起出来的千古冰人,正寒气四溢…… 晏栖桐快步上前,一边匆匆道:“你们都走吧,留在这里都有危险。” 可是四使都没动,她们实在是有些好奇,晏栖桐是怎么帮助桑梓缓解病症的。于是她们便看见晏栖桐一边解了外衣,捞过了平日里凤城休息时盖的一床薄被,然后她往榻上一爬。贵妃榻并不宽,一个人刚刚好,两个人却是太挤了。晏栖桐将桑梓搬至侧向自己,把她拢在自己怀中,双臂紧扣着她的肩,双膝也与之错合在一起。 薄被一盖,两个人,浑如一体。 …… 这就完了? 除了抱在一起,至多是晏栖桐的动作要轻柔些,面目要柔软些,可也并没有别的招了呀。 四使面面相觑,焰池蠢蠢欲动,简直想上前去掀开那床被子,看看被子下还是不是有什么花样。唯有凤城点了点头。若夜夜这般靠近,生了情,也是自然的事吧。她看向四周有些太过娇气被寒气一侵就蔫软了的花,不由啧啧,让你们见了这等情景,却也是难得了。随后,她便把其余三人都拎出了花房。 听闻此事的夙命也是吃惊不小,她早前见过一次桑梓发病,又是要喝药又是要坐药汤浴,就那周围几里地内也如冰天雪地,哪里是合抱在一起就能抗过去的。又闻晏栖桐看起来对桑梓也挺关心的,如此寒冰也视若不顾,仿佛并不只是桑梓这一头的热,如此一来,夙命倒是另外有了一个主意,想罢她朝凤城招了招手…… 花房里最终回复温暖,晏栖桐这段时间也一直失眠,昨夜醉成那样,好歹是睡了个彻底,故此刻全无睡意。她觉得怀里的桑梓一动不动,一时就罢了,可总这样,心中就有些不着不落的,便轻轻拍了拍她桑梓的脸颊,低声唤道:“桑梓,醒醒,是我。” 桑梓缓缓睁开眼,眼前有些模糊,但她知道,是晏栖桐在身边:“嗯……” “暂时不要睡过去,”晏栖桐揉了揉她的唇瓣,又捏了捏她的耳垂,“没事的,我在呢。”她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发了呢?”这路上的几个月唯恐她发病,她可是照顾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大意,虽然天一直在变冷,但桑梓却从没有发病过。 桑梓疲惫不语。她只是察觉到体内寒气隐有活跃之时,未曾起意抵抗罢了。 晏栖桐将她抱得紧了,眼光落到那些花卉中。桑梓说去问夙命要“我冥之心”,她这发病,是否与那有关。晏栖桐微微低下眼,便见桑梓秀气的鼻尖,一双薄唇轻抿,她突然心如刀割,再不敢低头看,只能将其狠狠地抱住。 桑梓被她挤压得难受,便又艰难地睁了眼,微微顶上些身子,与晏栖桐平平而视。 花房里静幽得很,便如在花海中,只余这一张榻,只余她二人。桑梓终于缓过些劲来,身体里的寒意渐渐退去,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果如参商,此消彼涨。费力的从晏栖桐的怀中抽出手来,桑梓轻轻抚在晏栖桐的脸上。何故要抱她这么紧,仿佛永远不愿分离。她只看着晏栖桐,见她眼中也有化不开的浓稠哀伤。又何故要这样哀伤,既选择了回去,你只需认准方向便是了。 我不留你,但是,许我留下点什么。 桑梓缓缓靠近过去,以至于鼻尖相抵,她微微侧过头,将自己轻轻贴在了那张颤抖的唇上。 留下一点淡淡的余温,桑梓退开,晏栖桐仍紧紧盯着她。 “可是清醒的?” 晏栖桐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却几乎没有焦距。而桑梓又靠了过去,晏栖桐偏开头,那吻的气息都敷在了脸颊上,可桑梓却没有碰上去。 她让开了。桑梓静静地看着晏栖桐,看她猛地闭住了眼,一脸的错乱挣扎。桑梓心中有些疼,想退开,而身后拥住她的那双手却又没有松动,她只能又迎了上去,如此反复试探,终于,那双手骤然加紧,唇上也被反咬住,那夜醉了的晏栖桐,分明回来了。桑梓微微笑着,由着她在自己唇上发泄作乱,只一味地柔顺着,便如一汪水,使你含得吞得任你所为。 晏栖桐想,此刻她一定是被什么怪物附身了,竟想将桑梓掰开了揉碎了,有着说不得的肆虐。而桑梓,也只随着自己胡来。当晏栖桐略作清醒时便看到桑梓的衣襟都散开了,自己伏在上面,双手所处的地方……应该把这双手给剁掉。 桑梓见她眼中已经清楚,便将她拉近了又贴在一处,只笑叹:“暖这一回,想必许久我都不怕了。”说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与我说说,你那里,是怎样的?” 我那里,是怎样的?晏栖桐侧过身,也就将这样的桑梓捞进怀里,她不敢再抱紧,却也不想分开,清了清嗓子,说了起来。 “我那里……若是在我那里,从宏到彦,不过一两天之间。” “那不是要飞过来么。”桑梓奇道。 晏栖桐无语,还真是说对了。 “我那里……整个冬天不用烧碳火,也可以像这么温暖……” “也是有火墙么?” “……到不是。” “那,还有呢?” “我那里……百丈高楼平地起……” “……未可想象,似乎神迹。” “那里也叫凡间……我……父母也是很普通的人。” “哦,说说看。” “他们只我一个女儿,将我视若掌上明珠……” 晏栖桐就这么开始说了,把她记忆里的家,家的周边,那个城市,那个国家,那个世界,一点一滴地讲给桑梓听。 她的话里,有一些东西很熟悉,不论在哪里,不过是人与人的地方;可陌生的实在是太多了,她总算知道,那精准计时的小沙漏从何而起;身上的羊毛衣又是谁教会她编织的,还有背包,许多种种,太陌生太陌生了。看着晏栖桐越说眼中越是放光,桑梓几欲想要去遮住那一双眸子,却身不由己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终了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若回去,会不会记得我?” 晏栖桐猛然住嘴,怔怔地看着桑梓,再也开不了口了。 第八一章 “你若回去,会不会记得我?”桑梓又道,“就像你记住这些一样,回去后,总不会那么容易就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晏栖桐想了想,脸色微白,不禁慌乱地道:“我……在那边有人负了我,我必须回去。” 桑梓微讶,继而平静下心去,只道:“我知道了。”便又阖上了眼,靠着晏栖桐一心入睡的模样。 晏栖桐不敢喘大气,虽然她很想用力地大口呼吸,譬如死水中的鱼,不出水面,总会窒息。到终了,她却是将那原本自己心心念念要回去的目的之一当做了一根临时飘来的浮木,可她也不知道,这根浮木又将带她飘到哪里。 她说了那样的话,便算是告诉了桑梓,自己,仍是想回去,她觉得自己很无耻,因为刚刚没有经受得住诱惑。可与她那样又是正确的吗,哪个世间,都难容断袖,难道便要在这山上,躲一辈子? 可是——晏栖桐看着桑梓,又觉得心中有一个角,塌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晏栖桐见桑梓已经沉沉入睡,便轻轻地下了贵妃榻。 这温室里种着各种花,甚至四季的花,有些晏栖桐认得,其中一种,便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自见桑梓头顶芍药之后,她就乐为于桑梓簪花,她四处看了看,实在忍不住,上前折了一朵芍药花。只这一次,就这一次。晏栖桐想着,将花压在了桑梓的发边,纵使她睡着,在晏栖桐眼里,也如唇边绽笑,与花相看两艳。 “咳……” 晏栖桐受惊,猛然回头,顿见一绝色女子依在门侧,正冷冷地盯着她。 这个人……晏栖桐的脸顿时黑了下去。她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不正是昨晚那神仙么,烟雾里没有细看,不然这张脸绝不会认不出来。 “你摘的,是我养的花。”凤城缓声道。 晏栖桐抬了抬下巴,心道只一朵花罢了,也算不尽昨夜你装神弄鬼的帐。 “不过,”凤城款款上前,道,“为何是芍药呢?” “这……很重要吗?”晏栖桐不由疑问。 “芍药又叫离草,与人分别常常送一朵芍药。”凤城悠悠道,“你已知道,要与她相离了吗?” 晏栖桐怔怔问道:“她……问了?” 便是这样,凤城也听懂了,点头道:“嗯,问了。” “她怎么说的……”晏栖桐屏住呼吸道。 凤城却问道:“可还记得我问你的话?我再问你,可有牵挂之人。” 晏栖桐不敢回头,只咬牙看着她。 “我本知道可以让桑梓不再犯病的方法,可你不答,那便罢了。”凤城有些遗憾地道。她拿起剪子,刚才晏栖桐折花折得毫无美感,她还得修一修枝,另一枝上,有朵芍药已经开罢了,正枯萎下去,凤城便剪了下来,弃之泥土。 “是什么?”晏栖桐连忙追问。 “你先回答我。” 晏栖桐想了想,终是回头看了一眼。那簪花女人还在深睡,她便道:“你们既知我并非是这里的人,是要回去的,谈牵挂又有什么用呢。”她挣扎着道,“总是要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里遇上那个人,才是命中之人吧。” “自欺欺人。”凤城摇头,想到在来之前,小姐断道她这种人小心谨慎犹豫徘徊,但若一旦下定决心,必将撞破南墙,无人能敌,需得推她一把,便道,“当你遇上命中的那个人时,那个时间与地点不就变成了正确的么。” 晏栖桐想了想,竟然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一时不禁痴然。 凤城见状也不相逼,只道:“我家小姐有一道符咒,轻易不使,若你不忍见桑梓时时受此折磨,倒可以帮帮她。”她凤眸一睨,“你可愿意?” 晏栖桐深吸一口气:“上刀山下火海,你说。” “咦,原来你们有海誓山盟。”凤城倒有些奇怪了。初见她们来时,可并看不出她俩之间有什么,若不是被她无意间听到晏栖桐说的话,她未必会往这里去想。放做其他人之间,譬如四使,若有人出远行而永不归,她也会难过的,但见晏栖桐竟说出与桑梓一样的话来,分明彼此了明了心意。 “什么海誓山盟,”晏栖桐轻轻皱眉,“你说的符咒,到底是什么?”自从被朱半仙从黄泉路上带回来后,她对这些东西也就没什么忌讳了。 “小姐有一种禁忌咒,原……是在国之危难时用的,那是一种转移符。若是浸透桑梓的血,让你贴身收着这张符,往后只要桑梓发病,便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凤城又将一朵枯萎的花抛落在地,“如此一来,她自然就不会冷下去了。而你因为身体极为特殊,并不怕那寒气——这才是你能救她的真正方法。但是,”凤城轻轻搁起剪子,面对着她正色道,“你若要用‘我冥之心’回去就不一样了。若你还在这个世界里,哪怕千里之外,符咒依然有用,但穿越了地府,变换了时空,便无用了,那就只能等她终有一天发病而死。活活,冷死。” 晏栖桐被她说的寒意大作,忍不住跌坐在榻沿。她回头,桑梓睡得正好,脸色也逐渐有了胭脂色。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最终要被冷死,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何况这个人是她。 “你二人之间,我们不便多说什么,只是该说的还是要说,”凤城轻声道,“至于你走,还是救她,那是你自己要思量的事了。”桑梓肯那样为她,凤城也很想看看,她会如何。 桑梓再次醒来时,花房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半空中悬了明灯,有飞虫围绕,但依然十分静谧。 她又得晏栖桐救了…… 她又与晏栖桐亲吻了…… 那一晌贪欢,此生,倒也足够了。 桑梓坐在贵妃榻上呆了半天,缓缓下地,穿起了皮裘,走出花房去。 原来她竟又睡去了一天。这日子便如那金沙,就这么在睡梦中落下,桑梓觉得委实太快太浪费了一点。她一出花房,守商园的丫头便发现了,忙引了灯过来领路。 元宵之前,每日的宴席都在疏枝阁里,丫头道来看过几回您都没醒,小姐便说不打扰您,只让您自己睡醒。 “您已经饿了吧,小姐吩咐厨房一直温着菜呢,要吃随时都可以。” 桑梓看着她。这个丫头长了一双极好的笑眼,只这么平平常常地睁着眼,你便觉得她也在笑。而晏栖桐却是笑得极少的,本以为是性情而已,现在想来,她的思归之心必叫她无法开怀,长久下去难免郁郁,终将祸及身心。 身上的病易治,心里的,却有药难医。 说到底,人最怕后悔二字。 疏枝阁里这会儿很安静,四使都不在,晏栖桐也不见身影,而晏流光居然也不在夙命身边。 “身子可好些?”夙命示意她坐到身边,问道。 “嗯。”桑梓应道。 “你原本就需要她救命,现在仍是要舍自己的命给她?”夙命又问。 “我记得她说过血可以再造,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吧。”桑梓微微一笑,看着丫头们川流不息地摆上碟碗,那每一道菜看起来都很可口,可她却毫无动箸的念头。 “痴人。”夙命念道。 桑梓摇了摇头,缓缓伸手拿起了筷子:“上次中秋,若不是她,我原本就是死路一条。命既是她救的,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说这话的桑梓,越发的没有烟火气了,夙命交友,非重情重义者不交,而如今看来,这却是大大的禁锢,以至于情义当头却无法听从本心:“既如此,那你为何脸色如此难看,我看你的寒病发作的也蹊跷。” “我只是想到以后,再不能见到她了,只能想她,只能念她……”桑梓嗓中微哽,再没有说下去,拿着筷子的手也轻轻颤抖,但她到底还是控制住了,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了平静:“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悦己者惟愿白头到老,知己者方无论远近……只要她平安顺遂……就好。我与她无缘,便做知己好了。” “若为知己,不是聚散洒脱么,你心尚不洒脱,又要去何处求它?”夙命叹息,说到这,也知道再扭转不了桑梓的心意。只是她这般痛苦,若能不死也必尝相思入骨,这番话只是她用来安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桑梓却不再说话,眉目间只剩坚定。 夙命看着桑梓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些东西,等饭菜都撤下去后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道与念,你要成全你的念,我不阻你,你执意送她回去,我可以依你。” 桑梓展颜一笑:“多谢成全。” “但是生死之际生死一念全由己,便如你的病,你无心抵抗自然它侵伐你,你若有心,总还有些胜算。”夙命嘱咐道,“切不可消极应对,不然就算你为她去死我也不会让她回去,叫她此生此世日日夜夜与你守墓好了。” 桑梓点了点头,自知她是担心自己:“准备什么时候?” 夙命沉默良久:“你不与她再聚聚?” “再聚下去,万一她回去以后忘不了我可如何是好。”桑梓笑了,复平静下脸色轻声道,“说到底,我与她不曾开诚布公心思,也幸得如此,自然是越快越好。”说罢,她的脸色又惨淡了下去,却依然坚定地道,“对,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夙命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肃容道,“今日子时,你到这里来。我与你取血炼丹心。” 桑梓也缓缓起身,轻声道:“有劳。” 桑梓走后,隔了许久,夙命才仿佛对着空气幽幽道:“你听见了么,这个人是如何的存了心思要默默成全你,而谁又来成全她的这片丹心。” 房中无人应答,只似有一声轻幽长叹不知从哪一片连接的房门后传来。 而距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桑梓走出疏枝阁,缓缓步行,高处的伤亭点了灯笼,将来去的路照得通明,她看到伤亭一侧的那株梅树,便摸了摸鬓角,那日的红梅,想必就来于此处。 红梅映雪,自然百般好看,映血,却不知谁更炽热一些。 桑梓顺着桥廊,回到听宿阁中,她见晏栖桐的房中一片黑暗,不知她是否已然睡下,步伐便自有主张地朝那边迈去了,可临到门前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夙命的话。 至今我们都没告诉她“我冥之心”受损,又当如何补救,等明日丹心炼好,我便带她入黄泉送她回去。我尽力小心保你无事,她那里若临行前问起你,我会替你圆说,你放心吧。 既如此,又有什么放心不下了呢。桑梓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里,从背包中找出了那一颗蜜腊来。 剩余的,便只有枯等了,而这个时候她却又觉得,时间好漫长啊,耳边仿佛响起了金沙流动的声音,却是那么的迟缓,每一粒都似不肯落下…… 终于更深露重,小憩后的桑梓便裹在浓浓的寒意中,走向疏枝阁…… 山上有风,戛然而止。 次日清晨,陈大正在云吊磐山门前给马车套马。他活了半辈子,今年这个年可谓是过得最孤单了,每日便是听风看林,纵使吃穿用度都被照顾的周到,也还是寡淡得很。但是,家中两位小姐都在山上,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又得了安慰,浑身得了劲头。 本来送小姐到了这儿,他应该是转身就要踏上归程的,但他向山上递了几次信,得到的回答却都是再等等。 他也不知道等什么,却也只能安静地等着。陈大抬头望望,这一大早的天空中的云便只阴沉地堆聚着,仿佛随时要压下来。又要下雪了吧,他现在是终于等到了离开的时间,今天便要上路了,若是快些下山,应该还能赶上到木苍县过夜,但愿在那之前不要下雪,不然雪地难行,又得耽误时辰。他这么想着,终于套好了马,搓着手朝云吊磐大门里望去。 “吱呀”一声,云吊磐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披着兜头大氅的女子一步一歇地走下门前的台阶。陈大眯着眼看见了,便放下马鞭垂手站在车旁候着…… 第八二章 前程往事不可追,一层相思一层灰。 又是一年中秋月。 彦国,芙蓉县,牌坊街。 借着中秋拜月完成终身大事的音顾与喜眉,送别了前来道贺的友人。 音顾与喜眉的身影早已远去,子商赶着马车,驶在芙蓉县外的大道上,湘琪与桑梓坐在马车里。 马车里,湘琪正在问桑梓:“桑梓大夫此去哪里?” 桑梓没有开口,只倚窗坐着。她望着车窗外沿道树木的葱郁,想得却是秋如今又到了,冬天的萧瑟还会远么。 湘琪见状,便不敢说话,只从旁细细地看着桑梓。 她们不是一起来的,她不知道桑梓大夫从何而来。到了二小姐这里,整日也忙着那二人的事,倒不曾与桑梓大夫坐下来问些近况。夫人也不知她会来,不然定会有诸多叮嘱。 去年桑梓大夫她们离开素青城的时候,她虽病弱,精神却是不错,但如今看她靠坐在那,无端便有失了支柱之感。湘琪心细,不禁暗自回想,之前在二小姐处,倒一直不曾这样觉得,仿佛是突然便累伤了似的,只知一味的养神。 湘琪想了想,从一旁的匣子里端出一盘点心,递与桑梓:“这是二小姐临行前替我们备的,您尝尝?” 桑梓微微低头,便见湘琪手中的瓷白盘子里搁着几块嫩黄色的点心,却是一一雕成菊花状,十分逼真。又是一年秋菊时。她定定地看了许久,才缓缓伸出手去,拈了一块。 此时因离得近,湘琪眼尖地看到桑梓大夫伸手时袖笼滑落前,那腕处便有一道暗疤,她有些怔住。伤在那个地方,她太熟悉了,未央宫里偶尔有人或遇糟心之事想不开,便要寻死,往往就是朝那儿下手。但桑梓大夫绝不会是寻死之人,故湘琪问道:“我见您手腕有疤,可是不小心弄的?” 桑梓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我记得去年与您同行的那位小姐脸上的疤都被您治好了,您手上的也定能痊愈。”湘琪微微笑道,“不知那位小姐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么。” 她在哪里,过得好么。 桑梓脑中弦声大作,振聩之响,继而手中的点心跌落在地上。她的眼前猛地一黑,一时竟是坐不住,直朝前栽倒下去。 湘琪惊呼一声,丢了手里的盘子,伸手托住了桑梓的身子。 子商在外头听到了湘琪的惊呼,连忙把马车停了下来,转身敲门问道:“湘琪,出什么事了?” 湘琪的手扶着桑梓,另一手费力地伸长了去够着了门,推开后,眼里都现了隐隐的泪光:“子商,桑梓大夫她……” 子商一看,心中也是一惊。桑梓大夫正垂手倚在湘琪的手中,双目微垂,脸色惨白。他忙问道:“可是她那寒病又犯了?” 湘琪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感到寒意啊。” “这可如何是好,”子商朝马车后望了望,“我们刚离开芙蓉县不久,不然返回去?” 湘琪也有些六神无主,完全不知桑梓因何突然就有垂危之兆,便连连点头:“对、对,还是先回去吧。”可是她刚说完,便觉一只冰凉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忙定睛一看,果然桑梓微微抬起了些头,双目已睁,只是那眼眸中神采尽失,浑若蒙灰。 “不要回去……往前走。” 湘琪与子商忙将她扶坐在厢中软榻上,湘琪急问:“您这是怎么了,可不要吓我们。” 桑梓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心中却若有光明,十分平静。她早知有今日,早知便有。可不想,会在这个时候她的夜幕才降临。当她还在竹瑟山上,云吊磐中,自夙命取血炼丹心她失血昏迷那夜后,她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有短暂的失明,那时她便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也罢,她想看见的,本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坐在那一动不动,静静体会了一会儿只有闭眼才能看见的世界——既使是黑夜,也时刻酝酿着曙光,然如今却不一样。她久久才道:“不要回去……继续往前走。”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缓缓抬手,将双目蒙住。 湘琪与子商呆呆地看着她的举动,子商心快手快,在她叠帕即将蒙上眼眸之前就伸手在桑梓毫不动色的脸上晃了晃,顿惊。湘琪咬紧牙关,看桑梓平静地遮了双眼,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道:“桑梓大夫,您的眼睛……” “我看不见了。”湘琪缓缓道,说罢,微微笑了笑,“莫怕,我早知有今日。” “可是您的寒病所致的?”湘琪轻轻握住那双垂下后平放在膝上的手,不想却是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桑梓微微偏头:“也不算,我已有许久没有发病了,是……从年后吧。” “那这是为何?”湘琪劝道,“我们刚走出芙蓉县不远,现在回去,若是及时医治,兴许无事。音顾不是也懂些医术么,县里一定还有不少大夫的。” “湘琪。”桑梓的声音里一派温和,她道,“你忘了,我便是个大夫么。” 湘琪登时哽咽不能言语,只有暗自垂泪。桑梓大夫的身子一惯便是弱的,但到底在平常没有大碍。可人若是失了双目,那比断了双手砍了双腿还要可怕。有手不知所需事物在何处,有腿亦看不见道路在何处,便是硬生生被捆住了无法动弹,那何其痛苦。 子商也在一旁直急得直摸自己的大光头。他与湘琪什么都通一点,就是医术不通,何况连桑梓大夫自己都看似断定无药可医,他们又能怎么办。他伸手拉了拉湘琪,使了个眼色,心道就是回去桑梓大夫也不会知道,他们是拿不定主意的,去找音顾比较好。 岂料桑梓虽蒙双目,心中却是了然的,道:“子商,别费这个心思,我既走了,就不会再去叨扰她们,让她们好好过日子吧。”这些日子见到的已是人世最美好的事,她实在不愿再令她们的笑脸上添忧愁。 幸福难得,何必去扰之。自己或者无福,但夙命与流光,一双隐于山;音顾与喜眉,一双隐于市。她们全权代之,也是让人心满意足的事了。 此行,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子商与湘琪面面相觑,湘琪抹掉眼泪,轻声道:“不回去可以,但不管您原是打算去哪,您现在却是要跟我们回宏国去。” 桑梓知道自己一人也无法独行,便点了点头:“有劳两位了。”照顾一位盲者,并不是很轻松的事,她本不愿意麻烦别人,但如今也只有跟着她们回去,等到了某一个地方,稳定下来后,也是……可以生存的。 这大半年,她也算慢慢地走了一些地方,大好河山,市井风貌,越是走到后面,越是索然无味。如今倒好,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就无所图,无所求了。 “您自己也不可以放弃,等到了地方上,是找人来治,或者您自己开药方,您总是要拿出个主意,我们绝不会坐视您放弃。”湘琪又劝道。若她自己是大夫,若她自己遇上这种事,第一反应自是会想办法去医治,就算心再强大,也不可能如此的坦然面对这种境地。想桑梓大夫她是根本没有想要医她自己,便如她腕上的暗疤——湘琪猛然想到,若她要给自己除疤,何必还要等到自己刚才那一说,她既不愿,只怕那疤也不是随意留下的。 只是又何故要伤在那个地方。湘琪轻轻掀起桑梓的衣袖,那伤疤倒不狰狞,刀口十分整齐,可看这程度,当初想必是流了不少血,没有伤及性命,恐怕也是大幸了。 桑梓似是不知她的举动,只轻轻点头道:“我知道。” 子商见状,没有办法,只得一低头出了车厢,挥鞭赶马。他们此行从宏国过来很是匆忙,本来回程想要看看彦国风光,但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把桑梓大夫尽快带回宏国,等到了夫人那里,夫人的话桑梓大夫总是能听进一些去的。只是路程遥远,也不知道其中她的眼盲还会不会有别的变化。他是一心认为听说桑梓大夫多年被寒病困扰,怕是要积发出来了。 子商他们一进了下座城入住后,他便立即飞了一只信鸽出去,须得先告诉夫人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只不过等行了多日入了宏国地界后,桑梓却是道:“送我回药园子吧。” 这段时间桑梓依湘琪之言也有给自己扎针煎药,可却是始终不见好,而湘琪虽从未上过那座山,但她却是知道的。当即她反对道:“不行,那药园子地势险峻,如今不好居住。”何况那山上据说一向只有桑梓一人在住,她眼睛如今不便,也……不知何时能好,怎么能自理呢。 桑梓却是淡道:“再没有比那里更让我熟悉的地方了,人多处……我也不愿去。”若是随他们回去,便是要到素青城了。那座城里,有太多的记忆,虽眼盲,也止不住一一在眼前时刻发光发亮。她觉得她再不能受什么刺激了,五识中眼已伤,再损下去,可真就是废人了。 到时候寒病若是一发,就真真只有等死了。趁现在自己身体还没有大佯,先去准备熟悉着黑暗中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总好过直接等死吧。 但也不知为何,她的寒病已有大半年没有发作了。只是这病侵蚀身体太久,实难恢复当初的康健,不然她都在想是不是就此不药而愈了呢。或者……她走了,便将这寒病的根也带走了。想来,就如这寒病是为她而生,又因她而终一样。 桑梓再不敢想下去,亦不准备改变主意,子商只好改道,一面又飞了信鸽出去。他们此行总共只带了这么两只信鸽,如今都用出去了,只求不要再有什么变数,不然要怎么联系夫人都成了难题。 第八三章 秋渐深重,黄叶枯枝,使人见之郁郁。秋便是如此,一面结累累硕果,一面又诉之凋零。 朝着药园子赶,到了十一月底,子商才赶着马车到了离药园子最近的城池。桑梓问得名字,方知竟已到了当初她被绑走的地方。 马车进城后,子商原想先找个地方落脚,不料只寻出半条街,就见到了熟人。 “子羽?”子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举目四望,他都来了,莫不是夫人也到这个地方了? 子羽一袭秋袍,玉树临风,他笑吟吟上前,接过子商手里的马鞭道:“夫人已经等了几天了,要去药园子此是必经之路,我便也在路边盼了几天了。”他往车厢看了一眼,子商当即露出个苦笑来。子羽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分坐在车厢前两旁,“旁的先不说,先去见过夫人吧。” 马车一路赶进了个小巷子,车窗开着,桑梓仿佛听到了钟声,便让湘琪开了车门,她朝外道:“子商,你怎知这个地方?” 子羽回头,见桑梓脸上蒙着双眼,整个脸便更只剩下一点了。他心中不忍,轻声道:“桑梓大夫,我是子羽,夫人已经在前面等我们了。” 桑梓愣住,手抓住车门门框不知放下,好一会儿她才道:“何必因我兴师动众跑这一趟,她……素来不是不离开未央宫的么。” “未央宫固然重要,”子羽温声道,“您亦是夫人的挚友,夫人焉能不急?” 桑梓低叹了口气,缓缓掩住了车门。半晌,她才问湘琪:“除了你家夫人,没有人知道了吧。” “不敢做主。”湘琪连忙道。 桑梓这才点了点头。如果她猜的没错,她们应该是去她上次下山后住过的那个小院子。说起来那家的夫妻还是当初未央介绍给她认识的。只是不知那二人现在在家里,还是仍在山上。但也无须她多想,马车很快到了地方,她被湘琪扶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未央的声音传了过来,音落处便离得近了,只将她牵住,安抚地拍了又拍,“我来了,我来了。” 桑梓便一笑:“何故要来,诸多麻烦。” “你若再说这浑话,我便要生气了。”说罢未央让众人都跟了进去。 未央已经来了几日,来时那对夫妻还在,见到她自是十分吃惊,又听了桑梓的近况,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未央却是坚持不能让桑梓上山去的。若真如子商所言桑梓失明,那山上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孤苦,若是说难听一些,若……只她一人,便是死在山人,也无人知晓。那夫妻听懂了未央的意思,便主动要上山守冬,那山上有几味好药,是桑梓收藏许久的,她们会上山带下来,希望对她的眼睛有所益处。 等那夫妻走后,未央就使人将这个小院落重新布置了一遍,如今又是临冬,又大肆备了越冬货物,便只等着子商三人到来了。 自双眼失明后,世间万物于桑梓便都只剩一重黑暗了,她小心翼翼地跟着未央进了一间房,被人搀扶着坐下,又塞了一杯温茶在手。 未央等她坐定后才道:“这间院子你便住下吧,药园子她夫妻二人打理去了,我不会让你上山的。” 茶到唇边被放下,桑梓无奈道:“我在那里,比在别处要自在些。” “从今往后这各屋里的种种都固定位置,绝不移动,不过两三天,你会熟悉的;另外你的眼睛也要治,你自己若不方便,我一路找了几位大夫一路随行,他们会与你汇诊。你若不听我的,”未央静静道,“我便派人去告诉你师傅,相信曹院使不会坐视不管的。” 桑梓咬了咬唇:“何必还要惊动他,我依你就是了。” “这就对了。”未央这才有了些笑意,但想到桑梓却是看不到的,不免心中一酸,忙垂头喝了口茶以做掩饰。 桑梓坐了一会儿,问道:“你来回也要不少日子,未央宫不好离人,还是早早起程吧。” 未央点了点头,复又应道:“我会的。还有,我知道你喜静,所以并不给你留多少人伺候,但一个人总是要的。我命人帮你物色了个方便使唤的人……怕是这两日就要到了。我寻的人,你放心用着。”说罢,她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到桑梓身边,低身道,“我可以摘了它么。” 桑梓手触帕子边沿,微微一笑:“无妨。”说罢自己将帕子解了下来。 一重黑暗与两重黑暗并无多少差别,反正都是看不见罢了。只是眼盲者诸多不便,容易引起误会,不如自己主动些,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也好方便。 未央便见她抬起些头来,约是想要直视自己,却不知自己具体究竟站在何处,不免目光落得有些偏了。未央仔细地看着,那双眼睛灰暗无光,便使她整个的脸上都暗淡了下去,加之她一惯的瘦弱,简直与从前是判若两人。而多年前那个喜欢背着个包袱就四处游历,非但医术高明,身手也很了得的桑梓,竟已像是前生的事了。 未央的手在袖子底下紧紧地握住,她缓缓呼吸着,待自己平静些方道:“可知具体原因?” “早便有征兆,”桑梓淡道,“捱到如今,也算久了。” 有些话未央想说,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桑梓自去年从素青城走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她虽知道,音顾与妹妹却不知道。而桑梓竟是与湘琪她们一起去参加了音顾与妹妹的中秋家宴,想来,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目睹那个场面而不受影响。桑梓纵然强大,也只是个小女子罢了,这双眼睛的失明,恐怕便是代价了。 随后,未央叫来了自己请来的大夫,这几个人都不是在宏京与素青城周围找的,桑梓在那边也曾颇有名气,万一被认出来,那便将传得到处是了。 而那几位大夫纷纷替桑梓把脉,又问得她事后如何急救,可听罢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姑娘既然也懂医术,想必该做的都做了,还不见好转,那便是神仙来了也医不得,恕老夫无能,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拱了拱手便走了。 另一人沉吟道:“此为暴盲,恐为思虑太过,心脾两亏,精气不能上荣于目。莫非姑娘心中有事不能放下。若是如此,再医也是无用的。”说罢便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还只剩一人,较之前两位要年轻一些,他更多看到的是桑梓掩不住的疲惫,便道:“姑娘只是太累了,应潜心休养一段时日,或者不治而愈也未可知。” 未央看着自己请来的三位大夫都走了,便与桑梓坐在一起,桑梓自进门起就没歇息过,现在终于受不住了,道:“未央,带我去房里休息。” 依稀去的还是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房。脑子里还有些印象,故摸着床沿坐下时,桑梓倒并没有感觉多少陌生。 未央帮她把背上的背包取下来,见那背包上的肩带两边都稀松了,几乎快要断掉,便道:“你这只包也太旧了,宏京前些时候流行起与你这类似的背包,不如我命人带一个过来给你。 “不用。”桑梓摇摇头,把背包抱在怀里,“我想小憩一下。” 未央叹了口气:“至少要把带子给缝起来。”可她见桑梓依然不肯撒手,只将这包当做珍宝似的拢在怀中,便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我出去了,你……行么?” “可以的。”桑梓坐在那一动不动,直到听见门被合起的声音,方缓缓从背包里掏出东西来。 这拿出来的,便是那只金沙沙漏,桑梓把沙漏摸索着放在枕旁。沙漏自一拿出来颠倒后便开始计时,本就是竖着放在背包里,想来这是从头计起,等不闻沙响,上面空了,便是一刻钟。 桑梓俯身将背包放在床脚下,慢慢躺在了床上。她靠着枕头边缘睡着,听着沙漏发着沙沙的声音,这便是听得到的时间流水之音了。 秋意已经很凉了,桑梓将手拢在被子下,互相交握,手指便不免碰到了左手手腕处的那道伤疤。 当初夙命只拉了一个小口便欲收住,她见只有几滴血珠迸出,便握在夙命的手上轻轻推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那鲜血红得几乎妖艳,桑梓也从来不知道会是如此好看,她点头道:“如此,岂不快些。” 而夙命简直就气极败坏,怒道:“你真是不要命了么,你莫不以为你死了,魂魄便会跟着她走?” 桑梓当时听罢也是一怔,倒笑了:“若真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好什么,你身体长期浸淫于寒病中,还以为魂魄不会受一点影响么。你的灵魂若是下到黄泉,若非自然死亡等使者接引,根本无法跟着她闯过鬼门关,那便连轮回都入不了,永世孤伶在地府徘徊。” 桑梓便默然了,无奈道:“竟是,如何也不得。”说着,便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她的血一但流进了银盘中便很快冻住,看似冰冷,却也是带走了她体内所有的仅剩的那点热气。好像,整个人的灵魂都跟着血,一起作别了她。 不知她离魂时,是否也是如此的感受。 桑梓轻轻地放开了手,置于两侧,如今再没有人相陪在她身边入睡了,不过也没有关系,反正她的寒病再没有发作不是么。可是,她却依然夜夜难眠,后来无意将金沙沙漏搁在枕边,听着那金沙流动的声音,倒是一下子便熟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不知日夜,好在桑梓已经开始习惯了。 随后的两天里,未央不厌其烦地领着桑梓在各个房中走动。各房里所有的桌椅板凳大物小件都被钉在固定的位置。之后,未央便试着让桑梓自己去一一摸索。 桑梓刚刚从她自己的房中走出来,就连那梳妆台上的一支发簪、一盒胭脂都呆在它应呆的地方,这般的刻板,桑梓心中其实十分不喜,可她哪里能负了未央的好意,只好专心地一一辨认着。 从房里出来,便是一条滴水走廊,走廊成环形,连接前院几间房屋。桑梓缓缓迈步,心里默默算着,一、二、三,便应该是一根廊柱了,摸到它,前面便是廊前的三级台阶,可到院子里。 但桑梓的手尚未碰到廊柱,便有一只手凭空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第八四章 凭空被人紧握住手,桑梓微一晃神,出于本能的几乎想将眼上的帕子摘掉。这只手十分温暖,触之竟似是…… “当心。”未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从那一只手里将她接过去,“你差了些方向,差点踏到台阶了,小心摔着。” 桑梓便一笑:“台阶也不算高,能摔到哪去。”说罢她被未央带着走下台阶。她微微侧颈,虽不能见,却依然朝刚才那只手的方向大概地寻了过去,“方才是谁?” 没听到有人回话,桑梓便又重新细问道:“方才牵我的是谁?” 未央瞧了那人一眼:“便是我给你找来的伺候你的人。” 还不等桑梓说什么,便听到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听那声音,简直就撕心裂肺,似将内腑都要翻出来。 桑梓皱了皱眉,朝咳嗽那边的声音道:“过来让我瞧瞧。” “……旧疾而已,不劳小姐费心。”那咳嗽之人回道,许真是长期咳嗽,那声音嘶哑低沉至极,音节都仿佛模糊在了喉咙里。 这个声音是头一次听到,桑梓便探出手去:“是你刚才牵住我的么,过来。” “……” 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上前到桑梓的身边,为了她的方便,便停在了她的手指前方。 桑梓往前走了半步,抬起手去摸索,那人仿佛知道她的用意,便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触及的是颧骨,其次才是脸颊。桑梓想这人竟和自己一般瘦,自然……不是那张满月之脸。桑梓曲起手指离开那张脸,微微笑了笑。那人已经回去了,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也不是自己头一次产生这种错觉了,罢,又是自扰之。 “她是我在这边的人,只因前段时间大病一场,这才耽误了几天的行程。”未央在一旁道,“她既来了,我们便要走了,桑梓……你要多保重。” 桑梓垂下手,转向未央的方向:“知道,你就安心吧。” 说罢她又慢慢凭着这几天的练习摸索起院内来。 未央朝那人使了个眼色,将桑梓暂时交给湘琪她们,与那人走出门去。 出了门还不算,两人便是一直朝前走,直到足够远了,才找了个茶馆上楼包了一间雅房合起门来坐谈。 “你的身子无佯吧?”未央瞧着那人道。 那人又咳嗽了几声,方疲惫道:“我虽无佯,但她是怎的?我都替她担下寒病了,她怎么还把自己的眼睛给弄瞎了?” 未央默默替二人倒了茶,举起杯来,郑重道:“我敬你,谢谢你。” 那人本就咳得喉咙有如火烧,也不客气地把水喝了,道:“你不必谢我。对于你们来说她很重要,对于我来说……更重要!” 桑梓与她之间的事,未央知道,但又不尽全知。可是她也不好细问,看这两人都远不如去年时的状况,她心里只难受着。 那人突然问道:“她不会是猜到了什么,有意引我出来吧。” 未央看了她的不安一眼:“你看她那般模样,像是不知道你没走么?” 那人便不说话了,心下却想着她宁愿桑梓只是有意引她,而不是真的盲了双目。刚才一眼看到桑梓,那孤伶伶立于檐下伸手摸索的模样,实在叫她心中难受,便忍不住伸了手去扶她。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若不是事未办成,她哪里忍得住只是扶住桑梓而已:“那你飞一只信鸽去问问夙命,我既担病,她为何还会如此。” 未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呢,还顺利么?” 那人也叹了口气:“本还顺利,但听到她竟然瞎了,我实在忍不住……” “你还要去?”未央忙问。 “中秋未过之时,那边就已经要封山了,我既然黄泉都走得,那是准备寻到底的。何况她如今是瞎了,以后还会如何,我……想都不敢想。所以,其实我此次只是来……看看她,马上就要走的。”那人连咳了几声,又喝了一口茶,润一润双唇道,“你只怕要另寻可靠之人照顾她。” 未央原以来她来了便不会再走,实是不忍见她二人再分开,又知道她这一去也是为了长久之计,只得点了点头:“你去吧,桑梓那里我来圆话。” 那人嘴中说是马上就要走了,可却一时无法动弹。她透过房门望过去,仿佛可以看到桑梓还在笨拙地摸索着府里的事物。她心中一痛,但却死死压住。越坐下去,越无法离开,她狠一狠心,站起身来,竟是连告辞都没有,就夺门而出了。 未央坐在那,听着脚步声匆匆远离,只慢慢地饮着杯里的茶。世事变幻,谁也不知未来会如何,譬如桑梓这眼瞎便是一个变数,为此有人不惜长途跋涉只为一眼安心,想来桑梓虽在受苦,但有那个人在,一切似乎也是值得的。 女子究竟不若男人肉/欲,只凭一心记挂,也可以远近不论,痴心不已。只不过,老天总会是有眼的,定不会叫她们长久分离吧。 未央回去后,桑梓久久没有听到那个咳嗽的声音,便问道:“那人呢,我还是替她把个脉看看,那般咳可不行。” 未央定了定神,道:“我原先也不知她病得如此厉害,恐怕是肺痨了,她自知身体差,此次前来其实是亲自相辞的。我明日先把自己使唤的两个婢女留下来吧。” 桑梓听罢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三日后,未央率其手下离开,桑梓立于门前送远,直到听不见那马车滚滚之声,才转身进院。 未央最后留了两名随行的丫鬟伺候桑梓的饮食起居,一曰珠儿,一曰瑞儿。半个月后,山上那双夫妻也下山了,原只是送药,但看桑梓如今情形凄惨,不忍离去,便主动留下也来照顾她。桑梓本是喜静之人,原是不需要这么多人的,但想想还是没有推辞,转而让那对夫妻重新开起药店,自己则于其中坐诊行医。她虽号称大夫,但说实话所治之人并不多。她的喜好更偏向于寻找各种奇珍异草,收集各种验方偏方。 那对夫妻男子姓祈,他与他夫人自小相识,他夫人叫他祈哥;祈哥夫人小名婉儿,他便叫她婉妹。桑梓也曾与他俩戏言,久而久之,都不知他们真实姓名了。要知道他二人也是情路坎坷,两方族中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当初还是得了未央的帮助才逃了出来,落户这里。 只可惜祈哥与婉妹虽恩爱,膝下却无子,也是得了未央介绍,才找到桑梓求助。可世间便有如何都医不了的病,他二人之间,许是注定要彼此相伴。虽病无医,他们与桑梓间倒是结下情谊,常来常往,受了桑梓影响,这才开起了药店的。 人生而便要面临病、老与死,大病者固然不多,但凡头痛脑热也是人人或有的毛病。桑梓学医系出名门高师,于这小小城池中自然属于出类拔萃,不出两个月,她的名声便传了出去,甚至周边县城也知道这里有个瞎眼的女大夫,医术甚是了得,尤其难医的妇科,便如难产之类,是从未失手,每次都能保得大小平安,有那么几次轰动全城后,她们开的药铺便总是人满为患了。 如此这般,秋风尽,寒霜起,一场雪后一场雪,终于将年一过,又是一年。 开春后不久的一日,桑梓让那对夫妻上了一趟山。 她每月初一、十五休诊,本并不愿如此,可那夫妻二人怕她过于劳累,说了多次,她也只能从了。这日便是休诊日,桑梓坐在家中,并未出门。 向来都是她看病,由那夫妻替她开方抓药,久而久之,她也是很长时间没有提笔写过字了。这一天日头正好,她令瑞儿搬了张桌子到前院中,又把笔墨纸砚都搁好,墨也替她磨好了,她摸索着纸张,尝试着写起字来。 研墨的瑞儿站在一旁看着,见她左手定着方向,右手稳稳落笔,那短竖落下去,竟然笔直的,丝毫不见颤抖,一点也不像看不见又许久不曾动笔的样子。只是,桑梓的字写得极慢,那笔也屡次让瑞儿重新蘸墨,再入笔时,却也不小心弄脏了指尖。别人家的小姐指尖都是丹蔻色,她家的倒好,竟是涂成黑色了。 瑞儿也不敢笑。桑梓大夫脾气虽一惯温和,但到底是主人。等桑梓写完后,瑞儿才拉住她的手道:“小姐,你的手都脏了,我带你去洗洗吧。” 桑梓没动,坐了良久,方问道:“瑞儿,我……写了什么?”她写完后,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突然之间不记得自己刚才写得是什么了,垂下头原想看看,又才记起自己已是瞎子。这近乎半年的时间,她是早熟悉了黑暗的,但就在方才,却那么的想看看自己到底写下了什么字。 瑞儿听罢便俯过身来细看。桑梓写了三个字,但因蘸墨次数太多,字到了后面,骨架已经有些分离,又有些横竖彼此叠起,甚至有些地方的墨色浓淡也不一,倒不似她刚入笔时的镇定,就仿佛有无尽心事难付纸上,显得有些杂乱了。 “晏……栖……桐。”瑞儿拈起宣纸一字一字念道,边念边细细分辨,确定自己无误后,又高兴地补道,“小姐,您写了‘晏、栖、桐’三个字。” 桑梓顿时愣住了。方才下笔,犹如手中无笔,笔驻后,却是心中无字。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竟然……写了她的名字。 不,那不是她的名字。可是,那又如何,她所认识的晏栖桐,便已经是那个晏栖桐了。只不过,晏栖桐不在了,而那个叫克瑾的女子,也回去了她的世界。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气血上涌,本就已瞎的双目竟然还能感觉到刺痛,而双耳也轰轰作响,好似有人在敲打后脑直鼓动双耳,仿佛下一个就要轮到它们了。 真是克星啊,那个名字,竟是听也听不得了。 瑞儿见桑梓大夫只一迳地发呆,似乎并不关心到底是什么字,便准备放下这张纸。但她低头一看,方才竟是忘了把底下的宣纸抽出来放上毛毡垫,便见第二张宣纸上依然清晰地印着这三个字。瑞儿一时好奇,就把那第二张宣纸也拿了起来,往下第三张上依旧有字,越往下拿,字便越淡,直到十数张之后,才了无痕迹。瑞儿吐了吐舌头,对桑梓道:“您笔下真有力,十几张纸了还能见到墨点呢。” 十几张,十几张后呢?桑梓将自己沉沉地窝进了坐椅深处,将头无力地枕在靠背上。 即使有牵挂,也是在这里日久之情而已。所谓日久,只要离开,自然会忘记——是了,她说的对,哪怕再用力,便如记忆,总是会渐渐淡去吧,直到,就如这个世界没有存在过她一样。 可是,桑梓仰望天空,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使她无处不觉温暖,无处不觉那一双手那一具身体正温暖着她。虽是白日,于她却如黑夜,一片漆黑中,似乎有一颗星缓缓又升起了。 桑梓想真的是冬去春来了,纵使再看不见大火商星,却似能感觉到,她已经又来了…… 纵使不想提起,但又如何忘记。 第八五章 春日阳光明媚,使人不觉时辰。 桑梓又写了一些东西,但再不叫瑞儿念出来,她也并没有写什么要紧的,只是默了几句药汤歌诀。 所谓五劳之伤中,有久坐伤肉之说,桑梓坐得久了,终于罢了手,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来松动筋骨。便在这时,所闭大门外传来扣打门环的声音。 纵使是休诊日,常也有人寻上门来,瑞儿得了那夫妻二人的叮嘱,不可让桑梓大夫劳累,便当作没听见,只顾收拾桌案上的东西。桑梓站在那听着,声音只一声比一声急并长久执着,她便道:“瑞儿,去把门开了,看看是谁。” 瑞儿低声道:“若是看病的呢?” “找得这么急,恐怕有突发之症,有性命之忧。”桑梓缓声道,“去吧。” 其实每次休诊日,若有人寻上门来,桑梓大夫多半都会开门看病,瑞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好放下手中的事物,前去开门。 门一开,便是两张焦急的面孔,都是老妇人的模样,其中一黄脸妇人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总算开了门,请问,这里可有位瞎眼的女大夫?” 瑞儿连忙掉头看了一眼院中的桑梓大夫,仿佛没有听见这边动静,这才半掩了门出去将那两个人都逼退了两步,冷声怒道:“会不会说话?” 那人便连忙道歉:“唉呀,姑娘莫气,老身是急得丢了魂,嘴上无德,还望不要见怪。” 瑞儿这才缓下脸色来。桑梓大夫虽然确是失明,但平时大家说话都很注意,很是避讳相类的词,就怕惹得她心里难受。她上下打量这两个人,见外面还停了一顶小轿,就问道:“说吧,找我家大夫什么事?” “救命的事。”那黄脸妇人一把拉住瑞儿的手,急道,“我家小姐命在旦夕,还望女大夫前去救治。” “今日是我家大夫的休诊日,你们不知道么?每个月也只休息这初一与十五,家里发话了,断不能乱了规矩的。” 这两个妇人一听脸色就都变了,纷纷说起来:“姑娘还请通融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大夫若能救回我家小姐的性命,我们必定早晚三柱香,绝不忘恩负义。” 瑞儿便也有些为难,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些,原是在里面准备中饭的珠儿寻了过来:“小姐来催了,让你带她们进去。” 这两人便忙千恩万谢地跟着她们身后进了院子。 这黄脸妇人走在最前面,仔细一看,确有一位用白布蒙了双眼的女子端坐院中,似是正在晒太阳。她们虽是本地人,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瞎大夫,没想到看起来比躺在床上的自家小姐还要瘦上几分,不由心中便打起鼓来。她与另一位妇人交换眼色,都有惊疑之意。 瑞儿年岁小些,珠儿却跟得未央的时间长些,她一见便知这些人在质疑桑梓大夫的医术,便笑道:“若信不过我家大夫,你们便请回去,看看还是否来得及去找别的大夫,不然就如你们所说——你家小姐性命难保。” 桑梓皱了皱眉,听出珠儿话里的意思,疑医者不治,她抬手道:“珠儿,扶我进去。” 那黄脸妇人忙走前两步:“大夫莫走。”她又对珠儿道,“姑娘别误会,我们只是有点吃惊而已,若不相信,便也不会直接找到你们府上了。”说罢她指了指外头,“连小轿都准备好了,大夫务必前往一趟。” 桑梓听那声音里确实急切,有如焚烧,便道:“瑞儿,把我的药箱背来。” 珠儿忙上前来:“小姐,眼见着就要中午了,饭都烧好了,不如吃罢再去吧。” 那黄脸妇人便一把拽住珠儿,声音拔高变尖完全变调了:“唉哎,姑娘啊,救人要紧啊。” 这声音听在耳里真是令人渗得慌,珠儿忙拂开她的手只上下搓动着手臂。 桑梓也感觉耳朵里直嗡嗡作响,定了好一会,等那嘈杂的声音过去了,才道:“前面带路吧。” 一路上,桑梓与那黄脸妇人坐在轿中,听她说了一路,才知道她急切的原由。 原来黄脸妇人是那家小姐的乳母,那家小姐今年十八,早已有了婚约,正是要于三日后出嫁。可不想这成亲之前,那小姐突然起了满脸斑来。黄脸妇人说到这脸色十分扭曲,只道她家小姐如何冰清玉洁,自小便是这四邻八里皆知的美人胚子,又不与旁人接触,怎么会起满脸那样的东西。 所以,所谓那小姐的命在旦夕,只怕是那小姐见自己一张好端端的脸上变成那样,是自己想要寻死罢了。 等轿停下,被瑞儿扶着,桑梓跟着那乳母左转右转,奇怪的是除了她们,竟没有听到其他什么人的声音,好像是进了一座空屋。瑞儿多看了几眼后在她耳边气道:“这家的人好没规矩,请大夫上门,竟是连个招待的人都不出来,显得我们倒像做贼似的。” 等到了那小姐的房里,房门一开,桑梓耳边立即塞进各种声音,有尖叫有惊呼,还有撕心裂肺的哭闹声。 “唉哎我的好小姐啊。”黄脸妇人一开门便叫起来,一边挤开满屋子的人一边将桑梓两人护进去,“让让,让让,我请的大夫来了。” 她这一嗓子马上盖过了房里的所有声音,大家都停了下来,纷纷让开道路,回头一看,这小姐乳母身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前头的是位蒙眼女子,一条白布遮眼,等她路过后方看到,那白布在脑后打结,又长长的坠下去。 那小姐的爹娘正一人一手抓住床上扑着的女儿的手,直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桑梓一边走着,闻到了房中有浓浓的香气,她边问道:“房中可有鲜花?” 瑞儿四处看了看,便见窗台上,桌子上,都插着大捧的桃花:“有,有许多桃花,看起来开得正艳。” 桑梓顿时点了点头。 那床上的小姐见乳母来到跟前,哭道:“我还有三天便要嫁人,这如何是好,我还是死了算了,免得到时候叫人笑话。” 桑梓的步伐一顿,神情有些恍惚。当初晏栖桐刚到山上时便也说过类似的话,不久她便真的自杀,然后醒来后,便不是她了。她拂开了瑞儿扶她的手,往前摸索,碰到了人便推开,直到站在了那哭声前。她低下头去,渐渐摸到了那一张脸,顺着她的肩膀往下,那爹娘二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似乎无法阻止就松了手,桑梓便摸到了这小姐手里竟然有一把剪刀。桑梓瞬间将那手提起来,把那剪刀堪堪抵住了她的脖子。 房中顿时惊呼四起,乱成一片。 瑞儿虽不知桑梓大夫要做什么,但却相信她绝不会是要那小姐的性命,便拼命地拦着那些要冲上来的家人。 “你死吧。”桑梓温柔道,“你死了,也许别人就活过来了。” 那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瞎眼女子,听那温柔的声音里却又有着无尽的寒意,仿佛她真应个好,这剪子就真的会刺进她的脖子里,她不禁害怕地颤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桑梓低下头去,任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直起身子,松开了她的手:“只是成全你。”桑梓的手重新摸回去,从手臂往上,一路都能感觉到她全身僵硬久久不敢动作,在那脸上多摸索几下后,她道,“你若死了,这脸上的东西像桃花开成一样,倒是很美的。”桑梓微微笑了笑,“如何?” 这声“如何”问得随意,那小姐却猛地打了个冷战,丢开了剪刀。 那乳母立即扑上去把剪刀拿在手里,房里众人顿时长出一口气,方知道这瞎眼女子使了激将之法。 那小姐的爹娘面面相觑,当娘的忍不住问道:“您……便是大夫?” “是。”桑梓皱了皱眉,闻到床边似乎也有桃花香,“你们此前可是出去踏春了?” “正是,”那娘回道,“我女儿从小乖巧,很少出门,但见快要出嫁,我便带了她去看过一次郊外的桃林。那家的桃林今年是第一次开花,甚艳,她也不曾看过,很是喜欢。这不,还摘了很多带回来……”她说到这突然消音,因想起这瞎眼大夫之前的一句话,便小心翼翼问道,“您怎知……她脸上的斑是桃红色的?” “那不是斑,”桑梓摇头,刚才她摸到这小姐的脸上时就已经发现那只是种疹子,“那只是桃花癣,你女儿闻不得桃花气味的,加之即将出嫁心情也与平常不一样,故都是桃花惹的事。把房里的花都搬出去吧。” 那娘这才恍然大悟,想起确实是从桃林回来后,女儿满脸就起了这桃色的东西,原来竟是桃花惹的祸。 床上的小姐听她语气如此轻描淡写,不由问道:“那……能全好么?” 桑梓便淡声问道:“不寻死了?” 小姐便有些赫然:“不敢。” “若人死有知,发现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病,那多不值。”桑梓劝道,“还有房里的人都出去吧,把门窗都打开,最好给小姐换个房间。” 等那桃花都搬了,小姐也换房了,众人都散去只留几个人的时候,桑梓才开始替她把脉开药方。其间,桑梓问道:“这位小姐,若无人阻拦,你便真要寻死么。” 那小姐一时还没忘那剪刀直抵在颈处的冰凉,她小心回道:“我……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一时冲动。桑梓有些发怔地想着这四个字,冲动之后必有后悔,人最怕后悔了,最怕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开始后悔。 她的日子原本过得很精彩,但后来很孤单,之后又精彩了一段时日,或于自己可谓惊心动魄,但归根结底,终究还是孤单的。在这孤单里,她也偶尔会想,如果当初自己出言挽留,那将如何。可惜没有如果,也不能后悔了。 桑梓自背包里取了一瓶药膏给这家人,又留了个熬汁抹癣的药方,道三日之内,必然痊愈。那家人自然喜不胜喜,直道会送喜贴到桑梓府上,等女儿大婚之时,请她务必前来吃杯喜酒。桑梓只是微笑应着,她若说不去,只怕要费更多力气去婉拒。 最后拿了诊金,小轿又送桑梓回去,回去的路上,桑梓的心中想的,便一直是那几个字。 是的,冲动也罢,后悔也罢,如今已经是这样,又能如何? 第八六章 回到家里,正逢午时,吃罢了中饭,桑梓道:“趁着休息,阳光也正好,咱们也去桃林看看吧。” 瑞儿惊呼一声,很是高兴,珠儿瞪了她一眼,问桑梓道:“不是说那桃花闻不得吗?” “只是她闻不得而已。”桑梓摇了摇头,“因人而异。” 赏花自然是令人欢喜的事,只是桑梓大夫眼睛看不见,又是去赏什么呢。珠儿心里嘀咕着,但也不敢拂了桑梓大夫的兴致。自她与瑞儿到这里伺候桑梓大夫起,桑梓大夫的日子便如重复地印刻在白纸上,每揭一张纸,都是日日相同,事事相似,久了,也就知道这只是如流水一般的日子,再乏味也要这么过下去的。 “带个布袋子,去收一些桃花花瓣,可以做药用。”桑梓又叮嘱道。 等到了临行时,除了布袋子,珠儿还出钱找人抗了一把藤椅跟在后头,到时候桑梓大夫便可坐在那儿了,省得辛苦。 春光虽好,珠儿还是替桑梓围上了薄薄的披风,纯白色的,披风角上镶了一枝红梅,是她按照桑梓说的,仿照她背包上的那枝梅绣上去的。说实话她刺绣手艺还不错,但那枝梅的绣法她却从没见过,好在万法皆通,刺绣也一样,多练得几次,她便绣得很好了。不过虽然她自认为绣得比背包上的那枝要好多了,可桑梓大夫细细地摸了半天后,只是一言不发,脸色也淡淡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珠儿把桑梓扶进了请来的轿子后,一行几人便朝着郊外的桃林出发了。 郊外的桃林是一个城中员外家的,种了几年,今年花开得最好。那员外也乐得让大家来赏花,非但如此,还在桃林树下摆了许多桌子,或有棋或有琴,还有新煮的桃花酒出售,使得这片桃林成了最近城里城外最热闹的地方。 珠儿她们走到的时候,正值游人如织,皆是携家带口,还有不少小儿在其间奔跑尖叫,很是生机盎然。 不等珠儿去扶,桑梓自己挑了布帘子摸出了轿子,迎面扑鼻的,便是那浓郁的桃花香。桃花香本淡,若要这等香气,恐怕是有十里桃林了。 “杏花虽谢,桃花会开,真好。”桑梓深吸一口气,唇角微翘,终于露出个笑靥来。 珠儿指挥着请来的人将藤椅搬去了一棵大桃树下。桑梓大夫有交待,哪棵树花茂,便去哪里。瑞儿则扶着桑梓走过去。等到了那棵桃树下,桑梓缓缓坐进藤椅里,脸上微微一痒,她伸出手去,指尖便应是一瓣桃花花瓣。她仰起些头来,便有第二片、第三片落在她的脸上,使她忍不住轻笑起来。 珠儿细心地替她将扶风盖在膝盖上,又使了瑞儿去问主人家买一杯桃花酒来。 桑梓喝了一口那桃花酒,握着酒杯,一时心思浮远。珠儿不知她想到什么,只知自己也是头一次见这大片的桃林,瑞儿已经去拾花瓣了,她则席地而坐,靠在桑梓藤椅脚边,也赏起桃林来。 桃林里若没有这赏花之人,想必也会寂寞的吧。不知是哪里的歌女抚琴而唱,依稀中随着微风,伴着纷飞的桃花飘摇而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珠儿,这酒好,美容养颜,你也去喝几杯吧。”桑梓将杯子交给珠儿,便双手拢在身前,一动不动。 珠儿知道她这是要小憩片刻了,能于这喧哗之中享到安宁,心境之高,珠儿十分佩服。不过她也不敢放下桑梓大夫一人,便招回了瑞儿守着,自己去端桃花酒了。 这桃花酒是新酿的,味道还并不足,但于此情此景却再合适不过,珠儿丢下钱喝了两杯,便回头看了一眼桑梓大夫的方向。突然之间,她被不远处的一个人影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一身黑色布衣,腰间束带显出一柳细腰,又斜挎一只同色的布包,长发只随意的挽卷在头后,看起来未着簪钗。只是一个背影,看起来便是风尘仆仆。在这色彩明丽的桃林中,游人无不鲜衣艳服,唯有那人浑似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珠儿记忆很好,单见那背影便有些眼熟,不由心中有疑,就放下酒杯走过去。不想那人原只是远远地站着,但也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正是朝着桑梓大夫坐着的那棵大桃树而去。珠儿心中一惊,小跑了起来,终于在离大桃树还有十步之遥时挡住了那人。 那人原只一心一意地看着某个地方,忽然眼前一晃,被人截住了道,便不由皱起了眉。 珠儿转头看了一眼,瑞儿还在拾藤椅周边的花瓣,桑梓大夫如泥塑未被惊动,她松了口气,转回头来细看。果然,黛眉杏眼,就是她没错。珠儿向着这个人半蹲身子行了个礼,示意她跟自己走。 那人定了一定,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直到两人走到离那棵大桃树很远了,方停下步来。 “您……是去年那天一直咳嗽的那位小姐吧?”珠儿试探问道。她记得,去年这人来过一次,差一点被桑梓大夫发现了,是夫人将她带走的,并在事后对她们道绝不可向桑梓大夫透露这个人来过。 这个一身缁衣的人“嗯”了一声。 珠儿脑中灵光一现,又试着问道:“晏……栖……桐?”她记得瑞儿刚收起的那叠纸上正是这个名字,莫非…… 那人上下打量她:“你认得我?” 珠儿轻吸一口气。她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个人对桑梓大夫很重要,也在刚刚看出那个名字对桑梓大夫很重要,这会儿两者竟是重叠了。 而晏栖桐猜想,或者对于未央的人来说,她的身份就早不是秘密了,不然这人怎么面露古怪之色。 “晏小姐是准备要去见桑梓大夫么?”珠儿问道。 透过似有无尽的桃树,晏栖桐仿佛还能看到那把藤椅,还有藤椅里的那个人。本已离她只有十步之距了,如今却还要受人盘问,她心里有些烦躁。 珠儿见她面露不耐之色,便又微曲身子,坦言道:“恕我直言,晏小姐此刻不宜与桑梓大夫相见。” 晏栖桐便看着她:“……为什么?” “您难道不知道么?”珠儿有些惊讶,继而轻声道,“当初桑梓大夫会突然眼盲,正是因为湘琪与她提到了您。” 晏栖桐一窒。 “桑梓大夫虽然自己也医病,可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甚上心。但我们还是为她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道她是受不得刺激的。”珠儿轻声道,“若您突然出现,刺激到她,也不知道她会如何,或者双目会重见光明,但也可能别处受损,这个险,不能冒,我们也不敢冒。夫人千叮万嘱,凡事要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一盆冰水盖头彻浇下来,晏栖桐被冻得久久不能言语。桃林里落英缤纷,阳光透过桃树洒下来,整个的春日美好,可她的心人却像还停留在了那个大雪山里,只一阵一阵的发冷——只听到别人提及自己,便瞎了眼,桑梓此情,她何以为报。晏栖桐紧咬牙关,浑身颤栗,一瞬间,她又回到了云吊磐中的那个冰冷的子夜。 那天自凤城与她在花房中说了那些话后,她其实便一直在夙命处。包括桑梓最后说的那些话,她都有听到。 世间最大的煎熬莫过于此,晏栖桐将自己关在房中,在回去与留下之间苦苦徘徊,踌躇不定。或只像出个国就好了,还可以来去,成全父母与心上之人。可穿越了时空的界限,与那阴阳的阻隔有何不同,所谓的人鬼情未了,不过都是浪漫主义的极致。可真正轮到自己身上,晏栖桐才知道,那哪里是浪漫,怕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了。 不知不觉夜变得冷了,不知不觉子夜便到了,再煎熬时间也不会因你的犹豫就同情地停止赐你无尽的金沙流动去思考,而惊醒了晏栖桐的,便是桑梓的那句“如此,岂不快些”。 随后夙命的怒言让晏栖桐瞬间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 她当时便躲在另一间房中,与夙命取血的房间只有一门之隔,她木然地牙开了门缝,便见亮如白昼的烛光下,桑梓的脸色像白纸一样惨淡。那双总是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眸已然合起,头像断了线的木偶偏歪在左肩上,而她总是给自己按摩的手正垂在椅边,腕部血流如注,往下流灌进一只银盆中。 晏栖桐脑中轰然炸响,她猛地想起了许久以前,还在药园子里的时候,桑梓说过,常人失一点血不至于如何,补气生血即可,可她不行,恐怕累及性命。 她在杀人啊,她在杀桑梓。 晏栖桐终于冲出了门,朝着夙命嘶声厉道:“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这些血还不够吗?还不够吗?我要救她,我要救她啊……” 即使她这般失控大叫,惊得四使不知从何处全部一拥而入,桑梓也未醒来。 崩溃了的晏栖桐紧握双拳,看着夙命就坐在一旁,双目中也有清泪,却死咬住牙始终没有出声。自桑梓失血昏迷过去起,她就一直没有开口,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告诉自己桑梓的现状。晏栖桐知道夙命的意思,路必须是自己选的,选了就要无怨无悔,无论是狠心回去,还是狠心留下,都只能成全一条路,一种情。 如今,她终于选了…… 夙命出手如电,一道符附在了桑梓的腕伤处。符上金光乍显,符纸上仿佛百物不侵,竟不见染上一丝鲜血,也没有再让一滴血从那伤口处流出来。而那银盆里,殷红色的桑梓的血,哪怕只一眼,也几欲叫晏栖桐看得发狂。那就像桑梓的性命一样,眼看着就去掉了半条。晏栖桐浑身颤抖,仰起头来,却依然止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她仍站在那,仍是双拳紧握,整个人不曾倒下。但她知道,这已是她的极限了。 “我对不起她。”晏栖桐痛苦道。因着她的犹豫,竟然让桑梓流了这么多的血,她对不起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实现了她的诺言,愿意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而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却没有做到。非但没做到,还险些做了刽子手。 她根本不值得这个女人为她做这样的事,她想,她有何面目再出现在这个女人的面前。 第八七章 众所周知,血自有腥味。可是奇怪的是,桑梓的血的气味渗透在空气中,却带着微微的甜腻。 晏栖桐终于冲出了门,四使心中长舒一口气,宝桥与桃溪将桑梓扶起来,由宝桥背着,出了门。晏栖桐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不敢看。 焰池将她扶坐一旁,见她浑身僵硬只随其摆布,心中也是大不忍。 “这些血够了吗?转移符纸用的。”晏栖桐问夙命,一字一句如踏刀尖,喘息不定,心犹剧痛。 “够了。”夙命柔声道。 凤城净了手过来,将一张大符覆盖在银盆上,又用帕子包着,端起银盆离开。 焰池也随之离开了。 晏栖桐静坐许久,心中终于逐渐平缓下来,方从怀中抽出一本书:“你见过这本书吗?” 夙命接过去,眼就一亮。 这本书陈旧不堪,甚至没有封面,但她还是认识这本书。 “这是《河山异志图》,是上古书籍。书分三册,一册记载了上古时期的山川地貌;一册收录了那时的奇花异草;还有一册中全是各类珍禽怪兽。此书中的内容据说是随着混沌天地初开时就已形成。我手上有第一册,乃是第一代知玉之师之物,彦国的国都当初迁都就是根据那本书中的地脉之势所定的。这本是第二册,第三册至今却不知在哪里。” 晏栖桐听罢脸色终于有些好转。这本书当初桑梓的师傅交给她的时候她尚没放在心上,后来借机问过桑梓她的病如何而起,桑梓将原本都告诉了她,她才知道原来真的和一本书有关。当初桑梓的师傅来找她时正逢桑梓不太理她,故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所以后来也从没问过,她也就忘了,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一直与日历本一起放在自己的背包里。 今天她出门时带在身上,便是想起了桑梓师傅说过让她给夙命看看,拿出来时,难说心中不是存了这个意思。只是她还在纠结中,一时将它给忘了。 晏栖桐伸手抹着脸上的泪,道:“若是用了你说的转移符咒,我替桑梓受下寒病,那无不妥。但是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若我死于意外,符咒无用,那她不是还有危险。你既认识这本书,就帮我想想办法,我想去一趟书中的那个大雪山,看看能不能找到解药。当初跟着桑梓下山时,解山中毒瘴的解药就在山脚下,也许她那寒病会有真正的解药伴其生长。” 夙命早知桑梓的寒病,却不知竟是和这本书有关系,一时心中感概。她见晏栖桐眉目中已然坚定,全无刚才的崩乱,便轻声道:“你可要想清楚,若是你到大雪山真的找到彻底医治她的办法,恐怕她的血就再炼不了丹心了。” 晏栖桐笑了,刚刚收住的泪水又迸出来:“难道还要我再杀她一次吗?”而她哪里不懂夙命的意思,若是那样,恐怕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夙命便不再说话,只低头想了一想方道:“你回不去,但若是托梦呢?我若想办法让你托个梦,可好?” 晏栖桐双唇微颤,心中又起刀绞之痛,她无不逃避道:“那些,再说吧……”回不去,只一个托梦,何异于望梅止渴,恐怕会让父母更加的痛苦。 “你要知道,你的魂魄在这里,只余个身子在那边,若不是活死人,便算是真死了。你若觉得不孝,岂不知于父母而言,你活着便是孝了。”夙命又劝道,脑子里便当真有了托梦的主意。行托梦之法要入梦者的物件,这时空跨越,是找不到她父母的物件的。但在那边,还有一个锦媛在。锦媛死后留下的遗物里,那尊玉鸳鸯已经入土了,但是却还有两三件饰品被带回了云吊磐中,若是寻出来,经过锦媛的口向她的父母转述,兴许能减轻一点她的愧疚之感。 并且夙命知道,晏栖桐此刻心中,既深感对父母的愧疚,恐怕也一时不能原谅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桑梓为她流那么多的血。如此两副重担压在身上,若不想点旁的方法,只怕会抑郁成疾,终生为患了。 晏栖桐低头不语,听了夙命的话也知道如果不回去,这似乎是最好的一个方法。但眼下,她真的没有那么大的一颗心。她的心,全被刚刚那入目的情景给占满了,只怕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空不出地方来。 “你也不必自责。”夙命又道,“桑梓是心甘情愿的,舍生取义,她的义,便是你了。” “我不配。”晏栖桐极为仓促地笑笑,“若找不到可以真正救她的解药,我便不回来见她。” 夙命一惊,仔细一看,晏栖桐却一脸的认真与绝然,那话绝不是赌气之意:“你既留下来,何苦又要离她而去。” “我既留下来,当然要做长久的打算。”晏栖桐疲惫地挥挥手,“你别劝我了,我意已决。你把那第一册找来我看看吧。” 夙命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她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与桑梓下定决心送她回去时竟是一般无二的:“那明日桑梓醒来,要不要让她知道……” 晏栖桐倏得咬紧了牙,好半天才道:“别告诉她。此去大雪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若真找到解药,她能好,我自然好。我若出了什么事……难道要她再受一次打击吗?”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夙命笃定道,“你若真决心去,我派人随你一道;大雪山虽然寒冷,我替你备好御寒的符纸,你定能平安归来。” “……谢谢。”晏栖桐轻声道。 如今,她真的平安归来了,但是,她却被告之,最好不要在现在与桑梓相识。 晏栖桐沉默地转身,再次朝着桑梓一步步走去。有微风吹来,便飘过来一阵桃花雨。有几片花瓣落在了她的黑衣上不肯离去,如同墨笔点画,瞬间明亮了起来。 珠儿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话她已经说了,这个女子究竟要怎么做,却不是她可以命令或者阻止的。 晏栖桐经过一株矮株桃花时,伸了手,折了一枝下来。那上面有几朵桃花,被她折下时颤巍巍,但却没有落下。她慢慢地走近到桑梓身边,瑞儿也发现了她,认出了她,瞪大了眼睛张了口险些要说话,被随后的瑞儿嘘指阻止了。 桑梓选了一棵好桃树,桃色粉红极为明艳。那花盖如云替她遮蔽了整个天空,她坐在那里,便如那花瓣飘落的无声,静得令人不忍打扰。晏栖桐越走越近。上回之行,只因接到消息说是桑梓突然之间瞎了双眼。她真的没想到,没把握能顺利的自己还好好的,那原本应该好好的人却遭了这样的祸事。她实在忍不住,从离国回来,而只匆匆一眼,又不得不离去。不然,她怕她会再不想离去,那自己曾经在夙命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又算什么。 她自觉已经失信过桑梓了,这一回对夙命的立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半途而废的。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真正可以治桑梓的药。 那晚夙命将她所有的《河山异志图》的第一册拿了出来。那本书保存得比第二册好太多,里面全是黑白线描的地图。地图上标出了另两册书中奇花异草和珍禽怪兽的大概位置。两册对应着,晏栖桐找到了那座大雪山,而夙命则在其中认出了那 “雪莲花”三个体势异常古朴的字。 夙命又读了那雪莲花的介绍,一边听,晏栖桐一边就觉得这很变态到近似妖异甚至神化了,一时之间她甚至想到这个物种会不会只是遭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辐射然后给基因突变了。但这些话又都不能问,尽是人家不知道的词汇。何况桑梓食了那株雪莲花后也确实受了非常人能遇到的痛苦,这种寒病,她穷尽所有想象力都想不到的。如今看到地图上的标示,仿佛近在眼前就能找到,这令晏栖桐精神大振。然后,她又在那地图上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出现的位置在大雪山的山顶旁,这山也只是简单画出来的,看其形状与平时看过的高山并无什么区别。而在这座山脚下,似是一片湖泊,湖畔便是“雪莲花”三个字了。 只是当初听桑梓讲起时,那雪莲花是在一道裂谷旁找到的,却不知为何与这里不一样。晏栖桐一时想不到那么多,只求夙命能辨认出雪山上那微小的三个字。 “炙焰草?” 这名字一听就与桑梓那病针锋相对,晏栖桐睁大了杏眼,忙俯过身来细看。 夙命再细细的看着书,见雪莲花的这页下半部都被撕了,看其痕迹倒不像是刻意的,因为其他的页数里也有被毁掉的,看起来更像是年代久远保存不当所致。前后翻遍,这书中也没找到炙焰草这东西,想来不会正好是在被撕掉的那半页内容里吧。 晏栖桐忍住心中的狂跳,拿着那地图看了又看。那雪山的山顶仔细看时,却发现并不是一个尖型的山顶,而像被削掉了一个小山尖,并有两条线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压得极扁的椭圆形。晏栖桐猛地站直了身体,剧烈地喘着气。 夙命见她脸色变得红艳起来,双目中也光泽四溢,便连忙问道:“你可是有什么猜测了?” “嗯。”晏栖桐点了点头,看到这个椭圆形,她便突然之间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里,她所知道的一种山体。由于地壳运动,会形成一些断裂带,而地底下的岩浆若是不断形成使地表受不了,它就会从那里大量喷发出来,久而久之,则形成隆起的山峰,而在顶上,往往留下一个圆形的山口——那便是火山了。 火山的形成从物理到化学,晏栖桐无法讲给夙命听,何况以她所懂的那点知识也未必讲得明白,但她所讲的那些对夙命也已经够离奇了,不由让她记起一些曾经魂魄穿越后所见到的异相。晏栖桐既已决定留下,夙命也不敢刺激她,只道:“依你之言,这‘炙焰草’是长在火山口上的?” “怕是受了火山的影响才长了这‘炙焰草’的。”晏栖桐越想越可能,当即握紧了双拳。 夙命却沉吟道:“你即说会喷出炙热的岩浆,那你去时若正碰上怎么办?” “既然都被白雪覆盖了,估计也不是一座活火山。是死的最好,哪怕是休眠期的,也可以。”晏栖桐长吐一口气。她从没想过,从各种影视剧还有书籍中所看过的冰山与火山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如今却不得不有关系了。 这都是因为那一个人的原故罢了,而那一个人,便如有冰山下的火种,喷薄后既不顾一切地要烧了自己,也叫她完全笼罩在那片烈焰之下,无所逃遁了。 第八八章 手拈一枝桃花,晏栖桐的脑中依然还在受着那日子夜的震动。只那一眼的情状,叫她这一年多以来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咬牙忍下,只为有一天可以这样站在桑梓的面前。 可惜桑梓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晏栖桐心痛的想着,但又寄希望于自己寻回来的炙热草,但愿它不但能祛除桑梓的病根,也能叫她的双目恢复光明。 晏栖桐已经离桑梓很近了,近到俯□,便能亲吻上去。想一想她二人之间何其寡淡,仅有的那一点亲密接触珍稀得好似世间绝品,只能在记忆里有如瑰宝,都不敢时刻拿出来把玩,生怕污了或是碎了。 她在那定了好一会儿,桑梓毫无反应。她记得当初有一个晚上进桑梓房中找她时,这个女人的反应还是十分迅速,可现在,她弱得令人难受。晏栖桐甚至宁愿她还是那个伸手就能杀人的桑梓,总强于活得好似苟延残喘。 晏栖桐折下腰去,轻轻将那桃枝别于桑梓的发髻上。桑梓自蒙双眼后,发髻盘得更为简单了,今日也是一点装饰都没有,这一枝桃花簪上去,恰如刚巧开在那里,便如生根一般活了过来,其中有一朵桃花只还是半开着。晏栖桐希望它会绽放在桑梓的头上,就如从前一般。 轻轻地又替桑梓将膝上的披风拉起一些后,晏栖桐转身拉着珠儿离开。 走出好远后,晏栖桐才道:“我已经寻了医她的药回来。你先随我一同回去。” “然后呢?”珠儿边走边问。 晏栖桐怔了怔,坚定地道:“然后我就不走了,不过也先别惊动她,先试着用一点看看那草药有没有用,我再做决定怎么与她相见。”近到彼此呼吸可闻,却不能说我没有走,我就在这里,晏栖桐心中也无比烦闷,但就如珠儿所言,她冒不起那个险,只能徐徐图之。好在她已经在这儿。 珠儿听罢点点头,领着晏栖桐往外走。到了桃林外她才发现,晏栖桐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停了几辆马车,其中有一双男女正在桃林边缘赏花,见她们过来了,就靠拢上前。 “妹妹,怎么样?” 与晏栖桐一同来的,正是邱缨。除了她以外,齐中尉也在那里,还有一个老道士,正在马车中休息——这便是她寻往大雪山的一班人马了,想来竟然与那去西天取经的唐僧是同一规模的。 当初夙命原想派自己的人跟着晏栖桐去离国的大雪山找炙焰草,但是晏栖桐婉拒了。她在这的日子里,隐约知道夙命不是普通人,大年初一那天有几辆马车上山,据说是彦国皇帝送来的新年礼物。从许多迹象可见这个山头上的人都不普通,但那意味着她们身上或者有别的责任。此去大雪山,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知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她可以将自己的时间耗在里面,这些人的她却耗不起。 晏栖桐也不敢问夙命要这本书,只是拿了一张纸,将需要的那一页仔细描摹下来,然后决定天一亮就下山去。 她一刻都等不了了,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做,这些都需要时间。然而更重要的是,她怕醒来后的桑梓。她怕桑梓醒来后,自己就再也走不了。 晏栖桐做了这决定后,夙命也知劝不动,便一口气与她备了许多御寒的符纸,又交与她两只信鸽。除此以外,她给了晏栖桐一块令符,又写了许多个人名,后面附有地址,那或是夙命手下的人,或是与她相交之人,都散在各地,若有需要,拿着令符直接去找那些人就可以了。 忙忙碌碌中,夙命一宿没睡,直到天亮,才将做好的转移符纸交给晏栖桐。晏栖桐将那装有浸透了桑梓鲜血的符纸的符袋挂在脖子上,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胸口,便如有一股清泉,贴近了肌肤,她这才稍微安下些心来。至少从此以后桑梓不会再经历那种突然的寒痛,自己不在她身边,亦没有大碍了。 晨日升空后,晏栖桐挎着背包离开了云吊磐,她要与陈大一起起程回宏国,然后再去离国的大雪山。 山门打开后,夙命看着晏栖桐一步一歇地消失在外面。她如何不知这个女子的戒心其实是非常强,自己的人这几天待她也不够好,所以她还没有交心,故无法同路。 这时流光终于出现在了夙命的身边。她在暗中早看到了一切,也听到了一切,她的脸上全是泪痕,一走近夙命身边便偎在她怀中,只低垂着头无力说话。 夙命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叹道:“真是折腾……” 流光闷声道:“你当初不是也坚持要送我回宏国让我自行了断与太子的恩怨?” 夙命不禁哑然,好一会儿方道:“原来你知道。” 流光未语,只是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山门的方向。路都是要自己走的,譬如自己也曾艰难过,但愿这个人可以走得更顺畅。定了一会儿,流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等桑梓醒后,你要怎么跟她说,魂魄已经走了,但我妹妹的身体也不在了——这可要如何解释?” “这个……”夙命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拥着流光往回走,一边开始想这个问题。 陈大见到小姐从山门里出来,知道她是要跟自己回去,心里十分高兴,但一时怕自己胡乱说话便只立在那儿等她。不料小姐走近后,他才看清楚小姐脸色十分的差,好像大病了一场。陈大心里一惊,也不敢多问,只扶了她上车,心中想着走得越快越好,那山门里的人恐怕并不善待小姐。 等马车直到下了山,陈大方想到只是小姐一个人下山的,不知那桑梓大夫为何还留在山上,不过那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把小姐带回去,老爷夫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因着陈大的归家心切,晏栖桐同样希望速度越快越好,她们回程的时间竟比来时足足缩短了一半。 虽然拒绝了夙命的援手,但晏栖桐也知道单凭自己是很难到大雪山的,她想起邱缨来,知道她今年可能要去大雪山下收雪背蚕,便想着借着邱家的同行,或者自己会少走些弯路。 同时,既然自己回不去,那宏京中那对父母便真成了自己的父母了。自己的灵魂无法尽孝,至少要成全这具身体;还有就是,齐中尉曾经入过大雪山,想来会有些经验,若是能找他出来同行,也许胜算要更大一些。 她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伸出手指一数,却也只认识这么几个人,这几个人成了她的人脉,虽然看起来各不相关,但却都让她觉得足够的信任。 还有一个朱半仙,若能把他找到,以他的手段,也许更好。 一路上晏栖桐是这么想的,便也这么做。直到四月中,她才将这几个人聚齐。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一一在眼前掠过,快得好似只有几个瞬间。在宏京里,晏栖桐先是对邱缨与齐中尉掏了大实话,邱缨听到自己是穿越者时那双美眸都瞪得要掉下来了;齐中尉听说自己与桑梓之间的事,惊得猛地站起来,那脸色是白了又红,红了又黑;唯有后来碰上的朱半仙听罢一直面无波澜,只有在听到要去离国的大雪山寻找炙焰草时,皱了皱眉,揪着下巴上的那一缕胡子沉吟了半晌,方决定参加。 四月底,邱家门前鞭炮响声震天,邱家的丝绸商队起程前往离国做买卖。 晏栖桐离家前,晏夫人百般不舍。女儿这次愿意再回来,她已经是满足,也不敢多加阻止她的再次外出。还是晏丞相想得开,非但支持女儿出去走走,甚至还请了一道皇命,让邱家人以皇家商队的身份出行,这一路就不知要省掉多少麻烦得到多少方便,此令邱家人感谢不已,但在晏夫人眼里,只要她们把自家女儿照顾好就行了。 齐中尉自知是去大雪山帮桑梓大夫寻药后,便天天上他家将军帐中去,辗转几番终于又求得差使,领了一支人马,以护送皇家商队的名义同行。 让晏栖桐没想到的是,这一路漫长,邱家硬生生是走出了自己的一条丝绸之路。她也在一路上,运用另一世里的眼光,替邱家出了一些主意,等她们到商国之后,她们的丝绸之队马车也越来越多,可换货物越来越丰富。 然后,在丝绸之队回国之际,晏栖桐几人脱离出来,开始寻往大雪山。 这一路除了最后真的找到了炙焰草以外,最有收获的人,却是邱缨。她不但替家中寻到大量的雪背蚕,还与齐中尉在一路上吵吵闹闹的生了情愫,等回程之时,两人已是难解难分了。 朱半仙在马车里听到晏栖桐的说话声,便下了马车。他在几个人里年纪最大,在大雪山一行里,吃了不少苦头。现如今听到晏栖桐不能与桑梓相见,便“啧啧”两声:“正所谓好事多磨,我看你们还是缘分未到呀。” 晏栖桐并不变色,她人既已站在这里,缘分还能跑到哪里去。一年多的时间,桑梓弱了下去,自己却强了起来。强大的并不是外表,而是内心,与适应这个世界的方式。 “你不能与桑梓大夫相识,那我们呢?”邱缨问道。 “你们可以认,也必须认。”晏栖桐道,“你把留给桑梓的那些雪背蚕给她,顺便再说无意间在那里找到这种烈火似的草。这草若真有用,估计她一接触就会猜到用处,然后无论如何也要劝她尝试一下,”晏栖桐缓了缓,道,“先只试一点。这草的硫磺味这么重,万一吃下去会烧着她的内脏就糟了。”晏栖桐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安,其实她已经把样品送了一份去吊磐去,听说凤城对此略通。但此刻她还是异想天开道,“要不要先找两只小白鼠做下实验?” “为什么要是小白鼠呢?”齐中尉奇问。 晏栖桐无语,不好解释,齐中尉便露出个恍然的表情不再多问。自从晏栖桐表明身份后,偶尔嘴里会跑出些他们听不懂的词汇来,久而久之,也就知道那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内容。不过就算去了大雪山,一路历险,齐中尉有时还是难以想象这个人的灵魂来自异世,她甚至还和桑梓大夫……齐中尉摇了摇头,不敢多想。 刚才为了成全晏栖桐,她们才没有一起进桃林去,但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好在晏栖桐是不可以与桑梓大夫相认的,他们却可以。想到这齐中尉不免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虽如此决定,珠儿还是只先将家中钥匙交给了晏栖桐,自己则回到桃林,想办法缓缓地告诉桑梓大夫,宏京中有客前来。 第89章 □□章 珠儿回去时,桑梓已经醒了,她刚好在向瑞儿询问珠儿的去向,瑞儿正吱唔间,见到她回来,可是大大的出了一口气。 桑梓敏锐地察觉到了瑞儿紧绷后的放松,便问珠儿:“有什么事么?” 珠儿便顺口接过话去:“是的,有客人来了。” “客人?”桑梓伸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鬓,一抚头后,竟是抽出一支钗来,但仔细一摸,原来是一枝桃花。桑梓怔了怔,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方艰难问道:“谁来了?” 珠儿不敢让她怀疑,便道:“刚才小姐的头发快要散了,我便折了一枝桃花簪上去,倒也特别。” 桑梓的手一顿,轻轻“哦”了一声。 珠儿便又说道:“是宏京来的客人,说是姓邱。” “姓邱?”桑梓抱着膝上的披风站了起来,“是不是一个叫邱缨的女子?” “正是的。”珠儿与瑞儿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另外还有好几个人,我也不认得,只是让她们先回家去等着。” “嗯。”桑梓道,“那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时,晏栖桐正立在门口引颈盼望,珠儿见到她,只拼命地挥手让她躲开,但晏栖桐却一动也没动。 桑梓从轿中下来,被扶着上台阶,晏栖桐便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完全没有发现门边还立着一个人。尽管知道她是因为看不见自己所以才有这种忽略,但晏栖桐心中还是十分苦涩。她轻轻地跟着桑梓的后面,见她蒙眼的白布条随着她的走姿一步一摇。如今她痛恨桑梓的这种瘦弱,曾经以为是一种风情,但如今却会逐步侵蚀她的身体——不然,为何为盲。 邱缨几人已在院中等着了,见有人被扶着进来,原想笑着迎上去,却突然的,她与齐中尉还有朱半仙,都愣在了那里。 自从与晏栖桐重逢,自从晏栖桐将她的故事讲给她们三个人听,自从她们一路去大雪山寻找炙焰草,哪怕是听说桑梓大夫眼盲了晏栖桐不顾一切要回到宏国去看一眼,哪怕那时正是第二次准备进大雪山寻药晏栖桐刚好染上风寒长咳不止暴瘦下去,她们三人也没有在脑子里具体的描摹过,桑梓大夫如今是如何的情形。 如今,她们终于知道晏栖桐为何总是沉默,是因为别离,而别离又是这世间的可怜事;她们也终于知道晏栖桐为何几度进山非要找到那炙焰草不可,是为了再次与桑梓大夫重遇,叫她再也不要这样病下去。 对此感悟最深的是齐中尉,他认识最早那个意气风发的桑梓大夫,也见过她受寒病的折磨,但没想到她竟然越发的不似人形,站在那里,不需自己用力,或者一只手也可以随意就捏碎了她。齐中尉忍不住昂起头来,心中顿感酸楚不已。想刚才还幸灾乐祸晏栖桐不能与她相认,如今他倒也想干脆叫她们立即相识,棋行险着算了。 而邱缨则捂住嘴巴险些惊叫出来。妹妹只说她为桑梓大夫找解药,却从没说过两个人也是在分开,她竟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听了她们之间的事后,因未听闻过,心里多少有些异样,对于这种感情无从想象,但如今看来,却也与常人无异。分离会相思,相思便易害病。 至于朱半仙,他还是最淡定的一个。只是那两个人,一个站在前面,一个站在前面这人身后的阴影里。这却是个好兆头,以后应该便如光影一般,无法分离了,想到这,他到还是能笑得出来。 桑梓有感空中好似什么正在凝结,因看不见,她便微微动了动头,看似是在回头,其实只是在问身边的珠儿:“怎么了,客人呢?” 珠儿被吓一跳,忍不住往后遮了一下,把晏栖桐挡住,然后才吁出一口气去,在心中暗恼自己。桑梓大夫明明看不见,自己还真是做贼心虚了。 邱缨听到桑梓的问话,不由上前几步,尽量轻声道:“桑梓大夫。” 桑梓马上回过头来,伸出手去:“邱缨,真的是你么。” 邱缨立即再靠前去,拉住她的手,眼泪便止不住的掉下来,声音里也带着哭腔:“是我,是我。”她看了身后一眼,“不止是我来了,还有齐哥,还有朱半仙,他们也在。” 桑梓不由愣住:“你们怎么一起来了?”这几个人,都是跟晏栖桐相关的人,但却并非在同一个地方,怎么会集中到一起去。 “这个……”这问题还真是切中要害,邱缨一时语塞,又看到晏栖桐在桑梓大夫身后只拿手往屋里指,便道,“我们进去说吧。” 众人都拭了一把冷汗,突然想到要解释的东西好像太多了,一不小心便会叫桑梓大夫起疑,倒只有朱半仙不以为然,想着很难瞒过去,那不如就并不死死瞒着,若能叫她自己慢慢发现晏栖桐就在身边,不知会不会好一点。 等桑梓与邱缨进了房,朱半仙就拉着晏栖桐与齐中尉躲到一旁细细这么一说,晏栖桐咬着下唇听着,也觉得可行,这总好过自己从天凭空而降叫她受的刺激小些。 等她俩也进屋后,不想邱缨脑子也算转得快,已经开始解释起来了:“今年我们邱家的商队去了离国,还真进了大雪山,在山脚下找到了雪背蚕,这次来,是送些雪背蚕给您的。”说罢,她就让人把一只大盒子搬进来。盒子上是朱半仙贴的一道符,大抵功用与上次桑梓大夫送给她的那只用药相浸相似。 其实真相与此十分相似,只不过与她一同去找雪背蚕的还有晏栖桐。当晏栖桐回到宏京找到邱缨时,她自是十分高兴,又得知她愿与自己一同前往离国大雪山,便更加欣喜。何况令人惊讶之事还没完,后来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虽不能与外人道出,也足够邱缨感叹半天了。当时邱家正在犹豫要不要花财力物力远赴离国中,只为那种雪背蚕。后得知晏栖桐有办法叫他们以皇家商队的身份前去,于是就立即拍了板。 桑梓自是不知这后头种种原由,听罢只是点了点头:“去那里想必很是辛苦吧,”她微微抬头,问道,“齐中尉是不是又去了大雪山?” 齐中尉这时前脚才进门,忙上前打了招呼,应道:“正是,我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您的寒病,想着不知在那里会不会还有解药。后来听说邱家会去离国,所以我就跟着去了。”说罢他长出一口气,竟然也十分佩服自己,又道,“您还别说,我还真找到一种草,看起来竟像是您那病的克星。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就带着一并与缨儿来找您了。” 齐中尉自然也是没有说实话的,晏栖桐找到他时他已回军中,据说是她通过曾经自己守过的城门找到了自己在哪里的。 朱半仙是知道□□的,不由朝他挑起大拇指,主动接过话去:“我嘛,则是算到您有眼盲这一难,特来相助的。” 这话就实在有些神棍了,邱缨与齐中尉齐齐鄙视他,而晏栖桐却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但又一想,竟也觉得他说的没什么错的。她原本只是在心中想着,如果有他在,或许会方便一点,却是并没有想到在路上会真的遇到朱半仙,想来也确实有些意外的神奇。只不过那时恐怕他还没有算到桑梓会有眼盲,不然自己不知会不会乱了分寸。 桑梓边听着,边已经开了那大盒子,拈了一只雪背蚕在手里。那感觉就像握了一块冰一样,低头嗅上去,也是清清冷冷的气味。她道:“齐中尉有心了,你莫不是已经不在军中效力,不然这样乱走,你家将军只怕不会饶了你吧。” 这话还真被桑梓说中了,齐中尉已经有意让将军调他离开军队,以他的资历,做个武吏还是足够的。这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但若国有战事,他还是要投身进去的。 桑梓却还有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话也只有齐中尉能接得上了:“缨儿要给您送雪背蚕,我要给您送炙焰草,可又不知如今您在何处。好在我记得在素青城中您有相识之人,便去问了,这才知道您眼睛看不见,便立即奔来了。” 看来还是通过未央知道的,桑梓放下心去。她并不希望自己的状况人尽皆知,尤其如果传回宏京,被师傅知道了,劳他挂心,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 晏栖桐在一旁听了半天,只觉得有些奇怪,只瞪着桑梓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桑梓竟然是对那炙焰草丝毫不感兴趣,若按以往一但知道自己可以帮她缓解寒病就往自己头上带花那习惯,这会儿她不是应该很高兴才是么。起码那枝桃花应该立即盛开才是。 可是,桑梓的头上,那枝桃花已经不见了踪影,晏栖桐一时也不知道是它自己掉了,还是桑梓扔掉了它。 看着晏栖桐朝自己做了“炙焰草”的嘴型,邱缨终于问桑梓道:“您要不要先看看那炙焰草?”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桑梓只是十分平淡地道:“不必,我已有一年多没有发病了,许是自己好了。”说罢,她转身道,“珠儿,好生招待着客人,我坐太久了,要去躺一躺。” 一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桑梓出了门走了,顿时面面相觑,有些摸不到头脑。 “我怎么感觉……”齐中尉摸了摸脑袋,想了想道,“她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第九十章 齐中尉一语惊住众人,大家纷纷陷入沉默里。 珠儿已是沏了茶过来,让众人坐下,久久方道:“你们既与晏小姐相识,恐怕她是因为会想到晏小姐,所以才刻意这么冷淡,其实她本人待人是很温和的。” 其实不必珠儿解释,这里谁不知道桑梓的情性,但是听她说完,还是各在心中叹息。她们一路只知晏栖桐为了桑梓大夫受苦,却不知桑梓大夫也在忍受着离别的煎熬。尤其想到她并不知道晏栖桐没有走,那便是以为自此永远的分离——这么一想,还真是越想越可怜。 晏栖桐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出了门。 这座院子晏栖桐自然是记得的。当初的夜晚,她还坐在这院中仰望星空,也曾与桑梓纠结于饿肚子的问题。只是除此以外,这里并没有留给她太多的好印象,因为就在院后钟声敲响的地方,她被人绑架了。 但那一路的经历,何尝不是奠定她与桑梓之间的羁绊的开始,难说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对桑梓有些莫名的依赖,而要算起这心中情意的初始,或者就在于总是被绑住眼睛的黑暗中也未可知,她不是一次次地期盼着桑梓的到来么。 可是现如今,桑梓的眼睛也被黑暗绑架了,她却能期盼什么。 瑞儿从桑梓房中退出来,见到晏栖桐已是走到了门边,不由忙摇头摆手,表示最好不要进去。 晏栖桐却笑了笑,轻轻拉开了她,推开了门。 为了让桑梓适应黑暗中的变动,不至于有意外发生,未央在重置这里时,在所有的门内都钉了一只铜铃,门一动,铜铃便响。瑞儿忙探进身来,轻声道:“小姐,我拿茶壶去清洗一下。”说罢看了晏栖桐一眼。 晏栖桐进门去,等瑞儿端了房中桌上的茶壶出去,她便合上了门。 桑梓一直没有说话,躺在床上仿佛已经就入睡了。 晏栖桐却是不敢确定她是否睡着了,毕竟刚才在桃林里她也一直在休息。不过她向来是睡得多一点,现如今也不知是睡眠好如此,还是睡眠不好才如此。所以,晏栖桐也不敢走近,只远远地坐在桌边,竖起肘撑着头,看着床上的那个人。 这一室里,便十分的安静。 心里默算着时间,按以往桑梓的习惯,必是睡着了,晏栖桐才起身慢慢走到床边。 一眼,晏栖桐就看到了那只还在缓缓流动的金沙沙漏。 当初她走的时候,是特意留下这只金沙沙漏的。何况若她真回去了,这沙漏也不能跟着她一同穿越。但当初并不甚感兴趣的桑梓如今却是将它伴枕而眠,只怕是将它当做她了。这么一想,晏栖桐心中还有些微的嫉妒,嫉妒它能这样时刻相伴。 俯□去,晏栖桐隔空轻轻吻了桑梓一下,复坐在了床边。 之后,金沙终于全部往下流空了,这房中又是如此的静谧,便仿佛如空气都停止了。 晏栖桐坐在那,从上到下,一寸寸地用目光描摹着桑梓,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她放在里侧的左手上。 那左手手腕处,昔日血艳如妖,如今都掩盖在了袖笼下。晏栖桐思及那时,心中尚有余颤,小心翼翼地俯□去,轻轻掀起了袖笼,平整的刀疤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双眼一热,晏栖桐仰头,无声地大大的呼吸了几口,才又低下头去。 这刀口与自己当初脸上的伤长度相似,但狰狞程度却远远不如。自己脸上的伤当初是承载了多少怨气,而这,却只透着冷静自持的决心。晏栖桐的手不敢摸上去,看罢只能将那袖笼放下重新遮盖起来。以桑梓的医术,这样的伤疤要医治起来,当不在话下,却没想到她看起来是根本就不去医治它,只让它横梗在脉搏上。也许就如自己,也是突然的出现,不经意间,便像横梗于她的生命之中。 而这种不经意,何尝不是彼此皆是。 晏栖桐不敢在桑梓床边坐久,但也没有出去,只是回到不远处的桌旁,她亦不敢睡着,便只那么坐着,等着桑梓醒来。 只是桑梓醒来后,她也不敢开口,甚至不敢弄出任何一点异响,只能悄无声息地跟着桑梓,此时她倒是庆幸这里只有软底的布鞋,还没有出现高跟鞋了。 桑梓小憩起床后便摸索着给自己穿上外衣。她早就学会这一点,并不叫珠儿瑞儿她们时刻在旁。然后她就摸到梳妆台前去,她虽端坐于铜镜前,自是看不到铜镜里的自己,但仍那么坐着,又伸手摸到了梳子,给自己梳发。 梳发的时候,蒙眼的白布被桑梓解了,白布丝滑,竟是滑落到了地上,晏栖桐在一旁看到,还不等桑梓梳完头伸手去台子上拿,便悄悄弯下腰去,替她捡了起来,搁在了台面上。 “谁?”桑梓停住梳头的手,突然出声问道。 晏栖桐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见桑梓微微转头,朝自己这边看来。 那一瞬间,晏栖桐几乎以为桑梓看见了自己。但再细看时,却发现桑梓的那双眼睛里,好似被灰尘蒙蔽,无一点光泽。 她看不到自己的,晏栖桐无不心痛的想,那双清亮的眸子,如今竟成了这样,真叫她恨不得也挖了自己的双眼算了。 桑梓明明觉得身边有一个非常轻浅的呼吸声,仿佛站有一个人,但房中却无人应答。她颓然松下梳头的手,回转了头,仿佛在望向镜中的自己,其实只是一味的发呆而已。 自得知晏栖桐只是灵魂穿越后,桑梓偶尔也有想过,若是她脱离了“晏栖桐”的身子,那她将如何存在,也许睁着眼睛时看不见,或者只有闭上眼,只靠感觉,才能留住她的存在吧。 譬如眼下,竟然与她那想法不谋而合了。 罢,那人已经走了,就如留了一丝念想游离在她身边,也是不错的。 桑梓缓缓抬起手来,继续梳头,而铜铃一响,伴着叫唤声,瑞儿推门进来。 瑞儿端了果真去清洗了的茶壶进来,见那两人一坐一站,虽隔着距离,却无端有无间亲密之感。 “小姐,我来替您梳头吧。”瑞儿走过来,从桑梓手中抽出梳子去,却不想梳子立即被别人抽了去。 晏栖桐呶了呶嘴,让她立边上一些,瑞儿无奈,只好移开半步,但心中却怦怦直跳,一时好像立在悬崖边上,就怕随时会叫桑梓大夫猜出端倪来。 晏栖桐以前时常替桑梓梳头,只是也隔了许久没相处了,自然不如之前娴熟。但她梳头却有个特点,梳子理顺头发之后,惯用手来拢发,桑梓也十分享受她的指尖插/于发中来去,近乎按摩的效果。 桑梓心中顿时微动,浑如心头底下一棵种子,即将破土而出之感。她想不到瑞儿会突然变换了手法,竟与那人相似,只是还有些迟滞。她闭上了眼,虽睁着也看不见,但她还是缓缓闭上了,身后那人便似换了一个人,镜中也似多了一个人。 “瑞儿,明天开始你去桃林,每日替我折一把桃枝来放在我房中。” 瑞儿忙道:“好的,那……桃花谢了呢?” “杏花会谢,桃花会开;桃花会谢,梨花会开。一年四季均有花开,你去寻一寻便知了。” “知道了。”瑞儿看了晏栖桐一眼,不由问道,“不知小姐为何突然对花感兴趣了呢?” 桑梓缓缓从台上摸到了白布条,轻轻抬起手来道:“我喜欢花,还认识一个人,也对花很感兴趣。” 瑞儿接过布条,交给晏栖桐,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这个人说得莫不就是她了?这还真是奇了,她真是鲜少听桑梓大夫提及她的事。 晏栖桐对着铜镜,将白布仔细地蒙在了她的眼睛上,然后替她打了一个结。做完这一切后,她悄悄往后侧退了一步,看着桑梓的侧脸。她想,她感兴趣的并不是花,而是戴花的那个人罢了。 为了和桑梓保持一致,晏栖桐跟着她身后出了门。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珠儿过来道准备了家宴,用来请客人的。桑梓睡了一觉脸色似乎好了一些,道那是自然需要的,便去饭厅与邱缨她们见面。 这近一个时辰里,晏栖桐一直没有露面,邱缨她们都知道她是跟进了桑梓的房里。而那房里一直悄无声息,完全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猜测了半天,想晏栖桐应是不会这么卤莽,也就只能安下心来等着。 果然,晏栖桐虽是跟在桑梓身后过来,但看起来好似一道幽灵,桑梓完全不知道身后有那么一个人。 落座吃饭时,晏栖桐并没有坐在桑梓身边,而是远远地坐在她的对面。 邱缨却是坐在桑梓身边的,她们三个人在这一个时辰里彼此商量好了一些对策,好应对桑梓随时的发问。 可是,桑梓却只是由另一边的珠儿给她布菜,一迳沉默地垂首吃饭。 齐中尉到底是个急性子,这样不清不楚的吃着,这饭也要咽不下去了,他当即放下筷子,掏出一只小匣子对桑梓道:“桑梓大夫,您看看这个。”说完他暗悔的自扇了一个巴掌,然后把小匣子交给了邱缨。 邱缨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拿着匣子递到桑梓的手中:“这就是炙焰草,您虽说一年多没有发病,但眼却是失明了,难说是不是那病在作祟,“她软言央道,“求您试试,若真能治好,也不枉……我们走那一遭了。” 桑梓轻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摸索着这只匣子。 匣子的材质从手感上应该是玉石的,抽出屉子后,里面好像只有一把草。 珠儿也在一旁观看,见状低声惊呼了一下,尔后替桑梓描绘起来:“是红色的草,很艳丽纯正的红色。有点像兰花的叶子,上面还有一茎一花。花也是红色的,五瓣,花蕊却是黑色的,像一颗珠子一样,看上去……像刚刚从泥土里□□,无论是叶子还是花都很新鲜的样子。” 桑梓在记忆里搜罗了一遍,却是没有这个印象的,当初那本旧书中,也不曾有这种草的记载。她把那炙焰草放进掌中,还不待送到鼻前,就闻到了一股硫磺气味,这不禁叫她一时怔住。 这气味好似瞬间将她带回了那个有着温泉的客栈,还有一个以为她溺水的人,傻傻地以嘴渡气给她。 那时她的恼羞成怒,现在想来,可真是非常的可亲可怜呀。桑梓顿时有些恹恹,她把那草放进匣子里,把匣子推离得她远了,方问道:“邱缨,你怎么不问问你妹妹去哪了?” 邱缨险些脱口而出,我妹妹就坐在你的对面啊,正一眨不瞬地看着你,简直就在将你当菜下饭了。但她哪里敢说,只好硬着头皮顺从问道:“是了,我妹妹呢。” 桑梓定了半晌,淡声问道:“邱缨,你莫不是忘了她了?” 所有的人若终有一天将她忘了,那自己记忆里的她,又是否真的存在过…… 第九一章 邱缨被桑梓问得目瞪口呆,她实在没法对着妹妹的那张脸说出忘了或是没忘的话来。 还是朱半仙老道,他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道:“那般绝世的美人,说要忘记,谈何容易。” “哦?”桑梓顺着声音转过头来,但因朱半仙坐在晏栖桐邻侧,她的脸朝着的方向,却是还靠近晏栖桐些。 晏栖桐呆呆地看着那张脸,烛火摇曳中,那面色与白布一起是这么寡淡的颜色,又穿着一件淡灰色的布衣,隔着桌坐着,就是那么冷冷的感觉,好像……那些流出去的血,将她骨子里的温和与仅有的稍微明亮一点的色彩也带走了。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晏栖桐一边听着朱半仙张口就来: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挂着面纱,但仅仅露出来的那双眼眸就够惊艳了,我还心道这人必有国之姿色,就是入主中宫,也是足够了。后来接触下来方知,那人除了姿色外,性子也是这世间没有的。看起来娇滴滴的,倒是个不怕吃苦的性子,竟是什么罪都受得……” “半仙,”邱缨突然笑着抬手要与他喝酒,“只絮絮叨叨的说这么多,可别忘了喝酒呀。”说罢指了指晏栖桐,示意他别说脱了嘴去。 朱半仙听罢便果然住了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桑梓仿佛正听得出神,见被打断,就又垂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问道:“齐中尉呢?” “什么?”齐中尉忙问道。 “你还记得她什么么?” 齐中尉咧了咧嘴,道:“要说第一眼,应是在您马车里看到的,但那并不真切;真正说起来,应该是她半夜闯城门那会儿。半仙没说错,她确实是个有胆儿的主,就那模子,若遇了心术不太正的人,可不知要吃什么苦头。”说罢啧啧两声,看了眼邱缨。那晚邱缨也在,于他到没有留下太多印象,谁会知道此去大雪山,他们两人能看对眼,只能说万事天有意,凭你如何着急,时辰不到,也碰不到一起去。比如现在,明明这两人就面对面的坐着,也好似中间隔了无形的大山,碰撞不上。 桑梓终于听得够了,心里勉强好受了些,她停下了筷子,问邱缨:“说说吧,这炙焰草是怎么来的?” 邱缨把筷子一放,顿时来了精神,她便等在这儿了。 “此去大雪山,起先自然是为了雪背蚕去的,当然齐哥有意去找您的解药我也是知道的,路遇朱半仙后,我们决定先找雪背蚕,再寻机进大雪山去。” “那大雪山下村庄众多,我们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的那座专产雪背蚕的村庄。那时……是去年七月中了,原已过春蚕吐丝的时节。那座村庄是极穷的,也没有好的手艺,我看过她们雪背蚕茧抽出的丝织的布,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好在她们那里春天到的迟些,夏日更是短暂,仿佛没有秋天,直接就开始飘雪了……” “所以,我们去时,那雪背蚕正开始结茧,鲜茧自然是最难得的,我们便出了好高的价格把它们都买了下来。”说到这邱缨忍不住顿了下神。原本她们准备出更高的价,但晏栖桐替她们分析,说是那地方交通闭塞,又夏天短,冬天长,这蚕丝冷冰入骨,于当地并不实用,不过是奇货可居罢了。说是倒不必惯着他们,适当出手,再诱以长期合作,人总是要从穷字里脱出身来,这便是现实了。 果然,经过几次商谈,才确定了价格与长期的合作,自然是双方都算满意。其实这蚕说起来只是因为吃的桑叶比较特殊罢了,据晏栖桐去查看过当地的桑树,连地下的泥土也被她掘出不少,她断道这树只能这里种,别的地方只怕是没有,说是大概受了那火山的影响,只是邱缨也说不出太多的所以然来。 自然,这些也都不能告诉桑梓,至少在现在。 “雪背蚕的生意做成以后,我家中的人便负责余下的工作,我便随着齐哥与半仙进大雪山去。”要说当时家里跟去的人那是死活都不同意她去的,直到朱半仙拿了几张符展现了一把他的生火术法后,才勉强点头,那还是看在晏栖桐的份上。 “说实话,进山之前,我还没有太多感觉,进山之后,才知道齐哥为什么不辞辛苦,要替我们背着几十斤重的厚衣裳进去了。”说到这里邱缨不由还打了个冷战。宏国不如离国冷,尤其此还是六七月的夏季,那大雪山里却像凭空生出来的一般,大山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齐哥据说是经过那个冷的,自然有所心理准备;朱半仙也早早裹起了厚袍,随身的包袱里,是他准备了多日的符纸;唯有晏栖桐,她的这个妹妹却是不惧寒意,总是拿着一纸地图领先走在前面,穿得也是最单薄的。 邱缨说到这时,齐中尉接过话去:“我记得我们去彦国的时候,您讲过是在一道裂谷旁摘到的那朵雪莲花,所以我们的目标,自然是去找那道大裂谷。”当然,事情并没有简单的这几句这么容易。晏栖桐所带的地图上,根本没有什么大裂谷,只有一道湖泊,她们请了那村庄里的人做向导——向导这个词,还是晏栖桐提出来的,自然也是花了大价钱。他们在大雪山里转了许久,所幸的是,据那向导说,这个时节也会下雪,好在第一次进山他们没遇上。但是,他们也没有收获,直到所带的干粮全部吃光,才随着向导出山去。 出山后向导道中秋前后大雪山里必有雪落,便会封住山道无法进入,但晏栖桐自然是不肯走的,只是整天研究着那幅地图。中秋之日那里果然下起了好大的雪,但不知为何,那夜晏栖桐突然害起了病,上吐下泄,昏迷了好些日,被朱半仙灌了不少丹药,才清醒过来。 晏栖桐醒后却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又添了咳嗽不止的恶疾,大家便自然不敢让她进山去。就在她还执意欲往时,村庄外突然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齐中尉现如今也不记得模样了,只是个寻常样子,丢在世人间恐怕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可他一到却是带了一封信给晏栖桐,显然是冲着她来的。那人只说是从未央那里来,又道与夙命有交情。晏栖桐听罢不疑,拆信一看,那原本就不够好的脸色刹那就糟透了。 齐中尉如今尤记得晏栖桐那时眼神空得吓人,声音里都透着无尽的委屈与迷茫:“有家没有选择回去的人是我,背弃对她承诺的人也是我。为什么受罚的却不是我。”晏栖桐的眼中顿时滚下泪来,“桑梓失明了,她看不见了……” 在旁几人听罢齐惊,抢了信去看。信中只是寥寥几句,说是桑梓中秋之后突然之间暴盲,大家不敢瞒她,所以才差人来告之。 邱缨一把抱住了晏栖桐,陪她哭道:“说什么受罚,你不是已经在尽力了么,刚刚大病一场的人又是谁。” 晏栖桐任她抱着,也任眼泪流着,她只觉这里的天确实很冷,从她来这里后,她都没有觉得这样冷过。她其实一心以为这次病得突然是因为桑梓的病又复发了,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罢了,虽在半昏迷中,却还有种庆幸之感。庆幸受苦的是自己,也只不过这一点苦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 但没想到,即便如此,桑梓也没逃过折磨,竟然是双目看不见了,这岂能叫她安心。 回忆到那人携晴天霹雳而至,齐中尉心中长叹一口气。之后谁也没能阻止晏栖桐要走那一趟的决心,即便她刚刚病愈还长咳不止,也还是走了。 晏栖桐随那人走了,去的匆匆,没有交待下什么话来。齐中尉他们自然不可能只等着,晏栖桐刚一醒来时就提到过,那本古书不知年岁,恐怕图中的地理也会有变化的可能。比如那道湖中的水干了,山体若受外力挤压,难保不变得只剩下一道裂缝;或者那湖中水早已变成冰石所在,被她们忽略了过去也有可能。现在其实她们都走了弯路,雪莲花难寻,但山顶不难寻,只是上山的路可能不容易罢了。 而这时雪山里连续飘雪,天气极端恶劣,即使放晴后,他们试图去了几去,都半途而返。 “直到十一月,我们都没寻到合适的日子进山。”齐中尉在饭桌上再次感叹道。更感叹的是,两个月内,晏栖桐就跑了一个来回,简直不知道她怎么飞来飞去的,但看她回到村庄时那累到极致的模样,他们都觉得当时应该说什么也不让她去的。可朱半仙却问,谁又阻止得了她呢。 见过桑梓后的晏栖桐什么话都没说,只一心要再进山。这个时候齐中尉他们几次迂回,也摸到一些大雪山的路径,于一个雪后,说是会有段时间的晴日,便带足了东西,一行人再次进山去。 在等晏栖桐的期间,齐中尉他们也备了更保暖一些的厚衣,还有足够的干粮,朱半仙更是把时间都砸在了画符上,每个人的身上都被他塞了许多御寒的符纸。里面不乏他偷师到从晏栖桐那得到的夙命亲手画的御寒符。 “二次进山时,天其实是更冷了,但是好在有了些经验。我们只想着你摘的雪莲花既生寒,则属阴,那相克之物,应该属火,归于阳。所以我们便朝着东面走。其实真正深到大雪山里后才发现,那也不是完全的冰天雪地,尤其是居然被我们找到了温泉。”齐中尉说到这还是十分激动的。那温泉是邱缨发现的。原本一行人在雪地里走着,是邱缨先看到不远处有烟往上冒,不下于三处,于一片静止的雪白中,看起来有些惊悚。邱缨惊尖一声,引来了大家的注意,齐中尉他自己便想上前去看,是晏栖桐叫住了他。她拿了随行的手杖一路敲敲打打到边上去,才道是温泉。 齐中尉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就像这四顾阴冷苍茫一片的雪地里被照进一轮耀眼的太阳,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温泉到了,那炙焰草,也许就不远了,总算是靠近了地热的方向。 大家这才在晏栖桐的解释中知道,这山其实便是一座火山,而他们,已经走到了它的脚下。 第九二章 听着齐中尉的讲述,晏栖桐的心也飘回了那个大雪山里。 她其实想过,在没有发明那些爬雪山的设备以前,难道就没有人爬上去过吗?何况这山可远不如大名鼎鼎的喜马拉雅山之类的雪山高。自己不过是回归了原始罢了,想来若能攀上去,应该比那些设备齐全的人要更值得骄傲些吧。 何况她们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准备足够的设备。那个与夙命有交情的,拿信来找她的人,听说她们一意要上大雪山后,虽不言语,但等回程时,一辆马车上专门准备了许多东西。那些东西拿出来后,村庄里的人看了几眼,又闻有大报酬,临行前,就让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给她们带路,说是曾经探险登过峰顶的,只是也没见过她们想要找的什么炙焰草。晏栖桐问清了他们的路线,知道他们只从北面上过坡,这次应试试东南面上去。 原来那人为她们准备了许多把冰镐,用于在冰雪坡上行走;还有钉鞋,可以把皮靴塞进去,鞋底焊接了许多钉子,用于抓地用的,晏栖桐觉得这已经很接近自己在书上看过的冰爪了。想来攀登的智慧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这些工艺看起来粗糙了些,但足够扎实。除此以外,还有几捆粗壮结实的绳子,数把铁锤,等等等等,一一具备。 出发之前,倒还有个小插曲,齐中尉讲给桑梓听的时候他没有说。那就是齐中尉到了临行前,突然出言阻止让邱缨一同进山。 邱缨听罢不肯,说什么也要一起去,齐中尉苦劝多时,一急之下表露心声,大家这才知道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对这个长相艳丽,心地善良,且还有情有义的女子给真正打动了内心。 众目睽睽之下,邱缨突然被他一述衷肠,羞得是满面通红,晏栖桐见她只羞却不恼不怒,心道此行竟能促成一对良缘,实在是一件幸事,自然她也是要劝的。 可不料邱缨比大家想的还要坚强,竟是夺过她的那份装备就出门去,齐中尉无奈,只好追过去。 于是一行人,最后队伍十分庞大,有村庄里的,有他们四人,还有邱缨手下挑出的几名壮汉。而此行进山,他们将时间算得恰恰好,一天到山脚下,次日清晨天不亮就开始登山,依村里人的经验若是顺利黄昏之时就能刚刚下山,再住一宿,第三日下午回到村庄里。 齐中尉确是这么讲给桑梓听的,登山过程里的起伏惊险已然结束,他不欲叫桑梓大夫揪心记挂,但晏栖桐却在他那短短几句里,脑子里仿佛回放了一部用了蒙太奇手法的电影。她现在其实真的已经不记得那三天里的细节,只余下一个个分切的镜头和每一个出现的特写——一切只是恍如做梦一般,跌跌撞撞的惊险万分。 当晏栖桐看到那喷出热气的泉水时,心中即喜又惧,这既再次证明了可能真的是火山,又意味着这也许是一座活火山。如果在她们上山的过程中,火山喷发,那么她们所有的人将因着她的一已私意而葬身这里,当她把这严重性告诉大家后,那村庄里的小伙们倒觉得新奇,可以挑战;邱缨手下的人只看着她,她则看着齐中尉,原来两人的手都悄然牵在了一起。齐中尉自然是一脸的绝然,此刻也不再说什么让邱缨走的话,军人的血性在这刻爆发,只知前进,绝不后退;而年纪最大的朱半仙只是紧了紧衣裳,淡淡地说了句,快些走吧,抓紧时间。 晏栖桐当时朝着大家深深的鞠躬,再不说别的话了。 随后,一路呼啸的风声、寂静的冰雪、四处可见的嶙峋冰石、挂在腰间的绳索、紧紧相握的手,越来越稀薄的氧气…… 如果不是心中挂念桑梓,如果不是知道这一行人是因为自己而聚在一起,晏栖桐想,她绝对坚持不下来。她爬过山,但从没想过自己会去爬一座雪山,还是一座不知生死的火山。 终究平凡的自己,因为这一场穿越,心中有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便做成了一件不一般的事。而等她终于回到村庄后,她反倒彻底懵了,也在脑中模糊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了。 而这时,齐中尉正好讲到了他们终于发现了炙焰草。 “我们的推论是没有错的。那村庄里的几个汉子也道从没有从这边上来过,好像比南边还要路短些,只是略陡峭些。到山顶之前,遥遥的我们就看到了一片火海。”齐中尉讲到这,脸上犹有余悸之色,“我们当时真以为是着了火。也没有去想冰天雪地里的火会有多可怕。而那火就蔓延在山顶旁的一片缓坡上,恰逢正午,天上云间破出几条光线下来,撒在那上面,啧,简直了……”齐中尉再不知用什么语言去描绘了,而晏栖桐想,确实,那种美,也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她起先也有一瞬间以为那是火,但没有烟,没有声响,不像是火山爆发,她便立即反应过来,那匍匐在地上的火海,是不是自己正在找的东西呢。她只这么一想,就把什么都丢了,只忘情的朝那片火海奔跑了过去。她记得当时自己明明因为缺氧嘴唇都紫了,刚刚服下朱半仙给的丹药,可她顾不得这些了。 晏栖桐想,那时的她,一定像个孩子一样,跑进了那片火海里。 那果然是一种草,只火红的一片,招摇无比的开在山顶一侧,而世人毫不知晓。 这便是她们带回来的炙焰草,当晏栖桐在拔那些草时,心情……就像收割丰收的稻谷一般。 桑梓听到这,终于抬手打断了齐中尉的讲述:“雪山、火山?”她定了定,问,“为什么?” 这三个字让桌边的人都楞住了,为什么,这究竟问得是什么呢。 “齐中尉,你不是没去过大雪山,焉能不知里面的危险,何况还探知那是火山,怎么还敢去。”桑梓摸着桌沿撑扶着站起身来,声音里也终于有些微颤,“你们若是出个意外,是要叫我也以死相报么?我哪里值得让你们去冒这个险了?还有朱半仙,我们之间只存在交易,钱讫两清罢了,我可买不起你的命;邱缨,你是与晏栖桐结拜做了姐妹,并非与我之间有所盟誓,我哪里需要你来照应。你们——”桑梓缓缓转动头,目虽不能视,但想必将桌上一众人都概括了进去,“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晏栖桐,而晏栖桐却只呆呆地坐在那儿。她听到了,听到了桑梓叫了她的名字。 她虽不叫晏栖桐,但她想,她既在了这儿,就还是要用这个名字,若用克瑾两字,桑梓每逢听见难免还要胡思乱想。但是之前才知道,晏栖桐三个字,像一个禁忌的诅咒,桑梓听不得,自己这个人,别人也不能提,也只因为桑梓听不得。 但现在,她自己说了出来。 晏栖桐不敢动,因为桌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动。她一动,只怕桑梓会立即看过来——不是看,而是某种直觉,就像她站在梳妆台边,桑梓会突然问是谁一样。晏栖桐当然想就此顺理成章的开口说,是我,因为我要去找炙焰草,我要彻底的治你的病,大家都是在帮我,但是,大家也是真心对你好。但她见桑梓站在那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她又不敢说,她真的冒不起这个险,在桑梓还没有用这个炙焰草以前。 但是,桑梓很快叫她的打算落空。 “你们说不出,”桑梓缓缓道,“那我便不用这炙焰草。”说罢,她慢慢转身,向前摸索着出了饭厅的门。 桑梓对这个家已经很熟悉了,在没有人帮助的前提下,她自己也可以找回房间去。大家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都没有起身,等她转过屋边不见了,珠儿才猛然惊醒般追了出去。 “这样也行,”朱半仙摇头晃脑道,“让她也想想,我们为什么要去找这个草。”他看看在坐的众人,“不如我们再想想,怎么让她能自己意识到,晏栖桐是没走的——还要循序渐进的。” 晏栖桐抱住了头,将之埋在了桌面上,她觉得她真的忍得很辛苦啊! 珠儿追进桑梓的房里,点了灯,才看到桑梓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禁有些不忍,不能想象自己进来之前,桑梓大夫就这么孤零零地坐于一片漆黑中。 “我去打水来您梳洗吧。”珠儿走到桑梓身边轻声道,房间仿佛才有了些人气。 桑梓没有说话,一动不动的。 珠儿想了想,还是问道:“不管他们是为什么,却都是一片真心,小姐为何反而生气呢?” 桑梓这才开了口:“我不是生气,只是想不明白罢了。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总要到至深时,才舍得这条命,若都可随意舍之,那我算什么?”她唇角有些微微的苦涩,“我还心道自己伟大,愿意只成全那个人,可原来,到底不算什么,何况,我也没有死。”她又怔了片刻,方喃喃道,“这不算什么的我,她会忘了吧。她会忘了的。” 珠儿心中大感怜惜,桑梓大夫平时不多话,故她从没听过这样的心声,如此百般的痴情,与那屋里那人的目光,倒成双成对了。珠儿心头一转,试探道:“我自是听说过一些小姐的故事,这世间也是再没有的了,也曾想过,若那人没走就好了,与小姐在一起,想来是极美好的。” 桑梓心头一震,伸手抚住额头,这话在她心中是禁区,她想都不敢想,如今被珠儿这么一说出来,果然就像放在热油上煎烤,令她百般痛苦。她若没走,我们能如何的美好,当时是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只求果决;而现在是不能去想,于她只一动念都是画饼充饥的欲/望,最后只会活活饿死。 “小姐,您怎么了?”珠儿吓了一跳,忙扶住她的双肩。 “你出去吧,”桑梓幽幽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珠儿心道果然,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黑暗中,桑梓觉得绑在眼睛上的布条仿佛自有知觉,正不动声色地越来越紧地箍住她,不止是眼睛,甚至是呼吸,乃至于心跳。她把手伸到脑后去,想要解开布条,但突然之间,她的手定在了那里,她整个的人也定在了那里,长久的。 她,摸到了一个蝴蝶结。 第93章 完结章 第二天一早,瑞儿来敲桑梓的房门。通常情况下,桑梓大夫都起得很早,她来的时候往往桑梓大夫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了。不过今日却是个例外,桑梓大夫竟然还躺在床上。彼时瑞儿手上还端了水盆要帮桑梓洗漱,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回头看了眼随她进来的人。 晏栖桐跟在她身后悄悄上前去,桑梓的双眼是睁着的——但她现在也不知道这是醒着还是睡着,这么一想,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小姐——”瑞儿轻声唤道。 桑梓在床上“嗯”了一声,懒懒地坐起身来:“我今日身上疲乏得很,你帮我穿衣裳吧。” 晏栖桐瞪起了眼睛,桑梓身上的薄被滑落,竟是露出一双削瘦的肩来。再一转眸子,果见桑梓只着了一件浅月牙的亵衣,两条细带子松松地挂在脖子上;尤其过份的是薄被一角还露出一只脚来,从膝盖以下,竟也是光着的。 瑞儿颠颠地应了声好便要上前,晏栖桐把她拉开,从她手里夺过衣裳,伸指作嘘,让她不要惊动了桑梓。 晏栖桐拿着中衣尽量放平缓了呼吸,近到桑梓身前。 桑梓有感人来,便微微抬起手,任人穿衣。 有些人做事情总是有着自己的习惯,所谓的习惯就是当你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比如晏栖桐,因为是左撇子的原故,她自己穿衣裳通常都是从左手袖笼穿起,给桑梓穿,则是她的右手。系衣带的结时,她也有自己惯用的手法。因为怕桑梓会发现是她,她尽量把呼吸放轻,手脚也尽量轻快,注意力便都在这儿了。 瑞儿在一旁伺候着,把中裤递给晏栖桐,还不忘道:“小姐,您坐出来些。” 桑梓扶着床,揭了薄被,将双足摆荡出床沿,晏栖桐手急眼快地替她把中裤套上,又扶她下床帮她穿到腰上去。只双手一拢,她就知道桑梓如今瘦得如何了。这柳细腰,真是一折就断似的。心里只想着这些,她一时倒也忘了那光祼的小腿之上,桑梓里面还穿了什么。 等穿完以后,晏栖桐立在一边,才发现桑梓穿得实在单薄。她一惯穿得多,但可能是自己替她担了病的原因,这还起春潮的日子里,她却没几件在身上。想来这一年多,仿佛自己只病过一次,但愿这本身就是个好的征兆,但看看桑梓的双眼,晏栖桐又不敢在心中侥幸。 现在重要的是,如何让桑梓用炙焰草。这种草,收割的时候被朱半仙贴了密封符,那符却是夙命以前准备的。下山以后,桑梓把一株草塞进信鸽竹筒里,飞去了彦国的竹瑟山,听说凤城对这个可能有些研究,只是目前还没有接到回信。 而昨晚桑梓的任性也叫晏栖桐很头疼,大家去大雪山的基础是因为自己,而在对桑梓讲述的过程中又没有自己,这缺的一个大口恰又是最重要的,大家都觉得说不出什么让桑梓完全相信的话来。好在朱半仙觉得便让桑梓去猜猜,也许,会朝好的方向去。 胡思乱想中,晏栖桐也不敢与桑梓有太多实质的接触,瑞儿便伸手过来扶住她,将她带到梳妆台边,然后自觉得把梳子交给了晏栖桐。 桑梓伸手在桌上摸索着,在台上的小抽屉里抽出一根发簪来。她一抬手,玉做的发簪从她手中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瑞儿惊呼了一声。 晏栖桐一时之间手都僵住了,她回头埋怨地扫了瑞儿一眼,但愿桑梓身子疲乏,没听出那声音来自后侧方,而没在正后面。瑞儿心里知道错了,吐了吐舌头,俯身捡起那支簪子,好在没裂没断更没有碎,她把簪子送到晏栖桐的手中,对桑梓道:“我记得这支簪是小姐最常用的,方才吓到我了,生怕会摔坏。” 桑梓反倒回头微微一笑:“摔坏了也没事。” 晏栖桐俯头看着桑梓给她的侧脸,几乎想伸出手去摸一把,但她还是忍住了。给桑梓挽了个简单的发型,用那根玉簪固定住,晏栖桐方发觉,那簪子玉色通透,但于簪首是雕出的三两朵梅花。这里的玉却有血色,俨然天生的红梅妆点,恰似云吊磐中,她给桑梓别上的那枝红梅。 晏栖桐一时心中微颤,需极力控制才能将瑞儿递给她的白布绑在桑梓的眼睛上。等心不在焉地打了结,她便退到一边,远远地呆呆地望着她头顶的那枝梅。 桑梓站起身来,检查自己的仪表。她自然不能从镜中直观地去看,便只有以手相代,缓缓地摸着自己的额头,鬓角,还有后头的发型,以及那个结。 那还是一个蝴蝶结,桑梓的手停在那儿,也如蝴蝶翩飞,忽落又起。她突然对瑞儿道:“今日休诊。” 瑞儿与晏栖桐都愣住,尤其是瑞儿。今日不是休诊日,桑梓大夫从不无故突然休诊。 所有的人听到瑞儿这么说后都很奇怪,而桑梓从起床到吃罢早饭都不再说话,直到都准备妥当了,才对珠儿道:“你守家,瑞儿随我去后街的寺庙。” 邱缨便是一惊,她如今是知道的,晏栖桐前年就是在后面的寺庙里被绑架走的。邱缨看了看晏栖桐,见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而是先走出门去等着。 珠儿有些不放心,道:“寺庙里人多,瑞儿又调皮,还是让我跟了您去吧。” 瑞儿撅嘴,心有不服,但又不敢说,夫人离走前也只是吩咐让她事事听珠儿的。好在桑梓大夫并不应允,只让自己跟着。 “我会好好看着小姐的。”瑞儿忙表态,喜不自胜的扶着桑梓走了。 邱缨等人并未跟从,朱半仙却是一笑,继而又大笑三声,众人皆奇问,朱半仙却只是道:“昨天没进桃林,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再去瞧瞧吧。” “啊,我也去,我要去摘几枝桃花回来,前日里小姐吩咐过。”珠儿忙道。 朱半仙应了好,不由分说,只推了另两人朝外走。 “你究竟笑什么呀。”邱缨实在按捺不过,在路上追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朱半仙笑道,“但我能感觉到,桑梓心里已经起疑了,只怕,疑心还不小。” 自己心里有疑总好过别人给的惊吓,齐中尉看向寺庙的方向,也但愿朱半仙这“不算”之“算”能算得准。 除了桃林外,这个城里的这座寺庙,也总是人来人往,香火不断。晏栖桐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踏进这里。去年的那段经历,现在想想都那么的不真实,话说回来,她一直以来,也还有不切实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至今没与桑梓相认吧。 桑梓进了寺庙后,直言要找住持,瑞儿不敢怠慢,问了寺中僧人,道明身份来由,被人领到住持的厢房去。 晏栖桐当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与桑梓认识的住持,此时跟了进去,方看到那住持宝相庄严,一双灰白长眉下,双目华光内敛又似乎包罗万象。 住持见桑梓进来,微微一愣,方口诵佛号,道:“施主,原来真的是你。” 桑梓双手合什,微微一笑:“自前年后,不想我与大师这么快又相见了。” “有时相见是善,有时也不是,”住持见她双目蒙布,不免心有怜悯之意,“我倒宁愿施主在别的地方优游自在。” “心不自在,哪里都不得自在。”桑梓在住持对面的蒲团上慢慢跪坐下去,轻声道,“此番前来,我心里正是有迷茫处,还望大师点拨。” “施主请讲。” 桑梓却一时没有言语,她一迳地安静着,仿佛是在聆听寺庙里的钟声。 晏栖桐等得难捱,忍不住趋前两步,轻轻跪坐在桑梓侧后方,她见住持朝自己看来,便忙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又拜了几拜。 正拜着,晏栖桐便听到桑梓的声音,她问:“过去与未来,孰重孰轻?” “过去是种、是因,未来是花,是果。没有过去,哪来的未来。每一个过去都曾是未来,每一个未来都将变成过去,”住持悠悠道,“孰重孰轻?” 桑梓垂颈细思,她身后的晏栖桐却无心听这绕口似的话,只瞧着那段看似不能盛一物的细颈发起呆来。 住持忍不住看了晏栖桐一眼,心道这人眼里的欲/望在这里都毫不遮掩,他回头再看一眼桑梓,这满面的隐忍之下,又何曾不是正在孕育着希望,想罢,他淡淡问道:“施主还要问什么。” “盲眼之人,可有未来。”桑梓缓缓抬头,一字字问道。 “难道盲了眼看不见,这世界便不存在了么?”住持摇了摇头,“过去与未来,皆在你身边。” 这话却猛然惊醒了发呆中的晏栖桐,她眨了几下眼睛,顿觉住持这话里大有禅机,一时惊疑。 桑梓又愣了些许时刻,涩道:“过去却不肯在未来里出现,这是为何?” 住持反问道:“你未必不曾想过为何吧?” “我只怕,”桑梓缓声道,“我只怕是意味着,过去的意思是忘记、放下比较好。”说罢,她再次深深地低垂下头去,连背脊也弯卷了起来。 “不出现,未必是不肯,只怕是因时机未到。”住持劝道,“你若怕,若不敢,自然不能面对,你若问一句未来在么,也许未来会告诉你答案。” 桑梓久久定在那儿,才朝住持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由着瑞儿扶起身来:“多谢大师之言。”说罢离开了厢房。 晏栖桐等着桑梓经过身边时,她的裙摆擦过了自己膝下的蒲团,晏栖桐的手指微动,几乎想要去拉住她,但最终也只是转头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晏栖桐回过头来,也朝着住持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住持只是闭起了双目,口诵一声佛号,捻动着手里的佛珠。 出门后,晏栖桐远远地看到桑梓进向当初她被人带走的那个大殿。瑞儿正回头引颈观望,见她出来,忙招了招手。 桑梓侧头问她:“怎么了?” 瑞儿忙道:“没怎么。” 桑梓便不再说话,在大殿门口定了定,方在瑞儿的指引下抬起右腿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晏栖桐则跟在后头跌跌撞撞地朝着瑞儿那招手的方向去了。 等晏栖桐进了大殿后发现,在过去的这个未来,真如回到过去,大殿里还是一样的人头攒动。她找了许久,方在正中央,找到已经跪坐在蒲团之上的桑梓。她见状,忙上前去,正巧桑梓身边的人起身离开,她便抢着跪了上去。然后,长长的呼吸了几口气。 大殿里人这么多,想来自己可以泯然在众人中,晏栖桐便放松了些,转头看着桑梓。 桑梓一不上香,二不叩拜,只那么坐着。 晏栖桐便陪她这么坐着,大殿里并不清静,但她心里,在此刻却十分的安宁,她觉得,桑梓也一样。 身边的人换了又换,唯有她二人,一直端坐在那里。 许久之后,晏栖桐听到桑梓开口说话,她低声问道:“你在么?” 千百人里,晏栖桐听到那句“你在么”,过去在问未来,桑梓在问谁。晏栖桐突然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滴落,她哽咽道:“我在。” 千百人里,桑梓听到了那句答案,我在。 (完)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适合结文的感觉,于是我果断的结束。当然,你们可以当那个“完”字不存在,因为还没完,后面的内容名义上放在番外里,请继续晚上八点见,真正的结文之前,我不得给大家一点糖啊。 第94章 番外一 十里桃林赏过,朱半仙一行人回到桑梓宅里。 进了厅堂便见桑梓与晏栖桐分坐在两把椅子里,手却是牵在一处。 齐中尉大惊,邱缨大喜,朱半仙大感安慰。 晏栖桐两眼通红,显然已是哭过一场,见到她们进来,很是无力地道了一句:“你们去哪了。”竟然在这个重要时刻,一个人影都不见。 在寺庙大殿里的时候,她说完那两个字,便立即清醒过来。看过去,桑梓却还是定在那儿,既不转向她的方向,也不出言问什么。但她知道,桑梓知道自己在她身边,她甚至怀疑,就是刚才住持的那些话告诉了她桑梓,仿佛有暗号似的。 见桑梓毫无反应,晏栖桐反倒是慌了,她忙把蒲团移到桑梓身边,低声道:“桑梓,你说说话,你别吓我。”她还记得珠儿说过的话,桑梓不能受刺激,刚才那到底算不算刺激——虽然她觉得自己受得刺激似乎还大些。她伸出手去扶着桑梓的手臂,很怕她一声不响的倒下去,那她真的要后悔死了。 “怎么是我吓你呢。”桑梓终于开口,声音轻幽如入密洞,空空了了的,“明明……就是你吓我呀。” “我知道,所以我才迟迟不敢与你相认啊,”晏栖桐急道,见桑梓身子一晃,便更加慌了神,“你不要晕倒,求你不要晕倒。” “我怎么会晕倒呢。”桑梓侧过脸来,仿佛能看见晏栖桐,并且持久地看着。她缓缓抬手,捉住晏栖桐的手,竟是比自己还要凉些,可见是真的怕了,“你既在这里,我怎么舍得晕倒?” 晏栖桐顾不得脸上的红,只唠叨地反复确认:“你确定吗,我听说你受不得刺激,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桑梓又松了手,渐渐摸上晏栖桐的脸,但当手指覆上时,她愣了愣,放下,又复攀上去:“去年……你来过?那个咳嗽的人,是你吗?” “嗯,”晏栖桐应道,“那时我刚大病一场。” “我竟没有认出你来。”桑梓无不惆怅地说道,垂下了手,转身对面前方。那面有佛。 晏栖桐自觉一语道不尽个中原由,而桑梓的反应到目前为止堪称平静,平静到她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桑梓只不理她,她便呆呆问道:“你在想什么?”她心里有略微的酸楚。桑梓为她割腕流血、因她双目失明,无论从谁的口中,自己于她显然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一刻,她竟然有些不自信。这么平静的桑梓,还是那个心有火种的桑梓吗,抑或是火种已经燃尽了,上面,终只剩蒙住的那层灰罢了。 她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束缚,没有有情人之间应有的一切,这样的感情,是真的吗。 只是吹尽灰后,始露真颜,面对着佛相良久,桑梓终于启唇温柔道:“我在感谢佛祖,你还在我身边。” 晏栖桐瞬间泪崩,她想,她永远也追赶不上桑梓对她的这份心意。 从寺庙出来后,瑞儿还如在云里雾里。进大殿时桑梓大夫遣了她去殿前烧一对高香,等她烧完回来,便看到晏栖桐与桑梓大夫正双双在向殿内佛祖叩头。那统一的节奏,她绝不相信晏栖桐还只是一道影子。 果然,两人起身后,晏栖桐伸手扶住了桑梓大夫。 瑞儿挪步上前,对桑梓呐呐道:“小姐……”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罢了,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桑梓道,“回去吧。” 等朱半仙他们回来后,自然是有疑问的,还是邱缨忍不住,问道:“桑梓大夫,您是怎么发现的?” 桑梓想了想:“感觉……一开始,只是感觉而已。后来,”她伸手到脑后摸了一下那个蝴蝶结,露出个如同梦幻般的表情,“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她一个人,会打这种结。” 晏栖桐伸颈一看,不由咬了下下唇。是了,她习惯了打这种蝴蝶结,而很熟知这一点的,除了这与她日夜相伴过的桑梓,当然不做旁人他想。想不到正是这个便成了破绽。 “因为这一点,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桑梓叹了口气。 她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这感觉会跟着齐中尉他们三个人同时出现,为什么他们会进大雪山千辛万苦找回炙焰草——她已从晏栖桐口中知道她虽没走,但却一直不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了。 甚至她还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那年那个子夜之后,她足足昏迷了四天方醒,醒后眼睛又有突然的失明,而能目视之后,就再也没看到晏栖桐了——或者说,是看到那具离去了灵魂的躯壳。 当时她有短暂的失明,为了不叫夙命她们担忧,她没有说出来,醒来后也只是一直卧床休息。那时,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眼睛看不见,也就只让黑暗笼罩着她,反正她也觉得于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更坏的事了。 后来,还是夙命主动提起,晏栖桐的躯壳被陈大用施了符的冰棺带回宏国去了,这件事,总是要给晏家人一个交待。 但是,她那时已经无所谓了。在云吊磐休养了几个月后,她就下了山,一直到现在,到她的手摸到那只蝴蝶结之前一刻,她都不曾去细想这个问题。 如今,却不期然得到答案。原来,是因为晏栖桐没有走。 这个想法突然之间令桑梓怦然心动,她伸手拽下了自己蒙脸的布条,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看眼前的这个人一眼。 昨夜她一宿未眠,不正是抱着对这种可能的希翼么,却在听到晏栖桐的那两个字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晏栖桐见状忙安抚地拍着她的手:“不急,不急,我们用炙焰草来治你的寒病,看看眼疾会不会也跟着痊愈。” 这寒病超出了自己理解的范畴,桑梓便也不知道眼疾会不会跟着出现变化,早知晏栖桐没回去,在暴盲之时,她说什么也会采取一些办法不让它恶化下去,可是——桑梓突然心中一松。早知的事已经不必去谈了,晏栖桐还在她的身边,即使看不见,能感觉到的她,便也是全部了。这样很好。想罢,她垂手在指间抽松了那只蝴蝶结,自己替自己重新扎在了眼睛上:“我真的很久没有发病了,你不觉得我长胖了一些么。”她扭了扭身子,努力地表现着自己良好的一面,还笑了一笑。 晏栖桐什么都说了,但还没有告诉桑梓自己用了转移符的事,便牵了牵嘴角,也算是笑了:“我既已经把它找回来了,你还是试着用用吧。” 桑梓重新坐好,点了点头:“既然你希望,那就这样吧。”说罢扶着坐椅站起身来,小声对她道,“跟我回房。” 晏栖桐心中一颤,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桑梓走回房去。 其余人都抱臂在后面看着,等那扇门关起来后,齐中尉纳闷道:“难道还有什么悄悄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邱缨推了他一下,嗔道:“呆子。” 铜铃声“叮当”响过,门一合上,便戛然而止。 房中光线偏暗,这整个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 在寺庙里的时候,大殿里人来人往,在这一扇门外,也还有数道眼睛,而这里,终于像合拢的蚌壳,有种安全且安定的意味。 桑梓终于朝晏栖桐伸出了手。不是让晏栖桐去扶她,而是双手抬起,合成了半个圆,晏栖桐眼中一酸,上前去,入了那半圆之中一把将桑梓揉进了怀里。 桑梓瞬间软下腰去,只被紧紧拥抱着,像是回到凤城的那个花房里,有多少的舍不得,多少的不曾说。眼泪渐渐漫出,打湿了蒙眼的布条,虽冰冷,但心中却温暖如昔。 晏栖桐吻了桑梓的耳垂,又去吻她的发鬓,吻到她的额间,辗转过那湿润的布条,再移至她的双唇。自她回来见到桑梓,她就一直想这么做了,气息贴近后交融着,也是两个孤伶以久的灵魂终于契合在了一起。 “我只有你了。”晏栖桐喃喃道,不肯离于她的唇间,模糊不清的吐字里,像糊满了蜜糖似的,粘得分离不开。 桑梓抬起手,捧住晏栖桐的脸,她摸索着,又重新拥抱回这个人的腰。纵使她说她在,纵使牵住了她的手,纵使大家都这么说,桑梓知道,其实自己心底依然以为这会是一个梦。她不能相信,这个人真的没有回去,而是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但现在,这真的不是梦了。梦里面的晏栖桐,不会说这样的话,不会这样与她亲昵,而是像那颗大火商星一般,永远悬挂于自己落下后的天边,让她永远也看不到。 她,真的满心欢喜于现在的这种触碰,证明你在,证明我还活着。 桑梓被她追逐许久,终于喘着气只将头俯靠在晏栖桐的肩上,她亦喃喃道:“你知道吗,我当初不敢留你,我多么想留你,但这种自私的念头却动都不敢动。我不惧你要走,又奢望你留下来,我就怕因我你会在其中更加的左右摇摆,撕心裂肺,那何其痛苦。” 晏栖桐轻轻地抚摸着桑梓犹自颤抖的背,那时的挣扎还历历在目,她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已经选择了就不能后悔。 桑梓感觉到晏栖桐的心跳突然快了几下,又逐渐平稳下去,她便缓缓拉开些彼此的距离,轻声问道:“你会后悔么,终有一天,你会变得不快乐?” “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在这一刻,晏栖桐没有选择逃避这个话题,她逃避得够多够久了,所以才令两人都痛苦。“或许我偶尔会不快乐,不过因为有你在,我会快乐一点。”晏栖桐说罢,又俯下头,吻了她一下。 桑梓抿了抿嘴,又迟迟问道:“那……你还会想回去么?” 晏栖桐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患得患失,便悠悠道:“也许会,不过如果你对我好一点,我就没时间去想了。” 沉默许久,桑梓的双手再次抱紧了晏栖桐的腰,她温柔道:“我会对你好一点。” 时间一瞬间回到了药园子的那个悬崖上,那是她们的起点。曾经的桑梓也说过那样的话,星移斗转,那话里的意思,却全然变了。不过晏栖桐想,刚刚好,她再不需要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誓言,只要这个就够了。 第95章 番外二 桑梓终于还是开始治她的寒病了。 云吊磐的信鸽总算到了,那里面有夙命的亲笔来信,还有凤城开出的药方。说是药方,不如说是她以炼毒的手法去提炼了炙焰草中的精华,据说大补,远胜常见的鹿茸人参等物。但凤城建议当以长期服用,不能过量。在药材方面桑梓自然比她要得心应手一些,只是眼盲不便,她便去了信鸽把药园子里的夫妻招下山来,与她一同制药。 而夙命的亲笔信,却是让晏栖桐看后痴坐了良久。 桑梓一边嗅着凤城炼出来的那几滴炙焰草液,仔细分辨其中的气味,一边想着如何开方制药。她知道夙命有带信给晏栖桐,但只闻她翻动书信之声,却听不到别的,一时就放下手中的玉瓶,转过头来。 “怎么了?” 晏栖桐一震,犹豫了一下,并不瞒着桑梓:“夙命问我,要不要托梦。” 当初夙命的这个提议,因为那时亲眼目睹桑梓失血晕厥,她心里根本想不到这些。现在万事平静,唯有这一桩是她的心结,只落在心底一直没有露面。 桑梓听罢,伸手摸到晏栖桐的手臂,缓缓下移,覆盖住她的手背。第一次放她走,自己心甘情愿,但她经过这一年多已经知道,如果历史重演,只怕自己绝不会那样放弃。这世上本是没有后悔药吃的,但老天垂怜,并没有将这个人送走,“如果”二字便成了真,她就真的不会让晏栖桐走了。 既如此,晏栖桐就算是永远离开了她的父母。自己不知亲生父母,倘能感受到晏栖桐的挣扎,她当更加难受。桑梓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此刻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毕竟羁绊住她的人是自己。 晏栖桐叹了口气。彼时两人坐在院中。房里有一点潮湿,院中却清爽着。她仰头看着蓝天,心里不免有百味之乱。 “如果我爸妈知道,其实我还好好的活在蓝天白云之下,应该……是个安慰吧。”晏栖桐低下头去,轻轻揉着夙命的来信。信中夙命告诉她已经做过多次试验了,要选对时日,要对应某种天象,总之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这跨越空间的托梦方能成功。 桑梓轻轻把头靠在晏栖桐的肩上,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道:“你知道么,蚕的一生,总是在不停地吃桑叶,人称蚕食鲸吞。我想自己心底也有一只蚕,一张口,也是一张无底洞,我会不停的想吃,永远也不想停下来。止住我的最好方法,就是别让我开口,别给我吃。” 晏栖桐不忍听她这样怜怜摆尾似的说话,便打起精神笑了笑,伸手捏住桑梓的下巴,在她唇上吻了又吻:“说实话,你其实就是一只蚕妖变的吧。我已经开始喂食了,也不能停下来,最后你作茧自缚时别忘了把我也包进去,住一个棺椁也挺好的。” “呸、呸、呸!”瑞儿端了一盆水出来,往远处一倒,怒视晏栖桐,“什么棺啊椁的,晏小姐嘴里就不能有些好话么。” 明明只是情话而已,瑞儿年小不懂,叉腰怒目的样子倒是较真了。晏栖桐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桑梓大大方方的笑得很欢喜。被瑞儿这么一搅,晏栖桐的心也没那么沉重了,她下了决心道:“我晚上就回一封信给夙命,请她帮我托梦回去。”既已决定留下来,就不能再想太多了。犹豫伤人,她已经伤了桑梓一次负了她一次了。 入夜后,桑梓坚持亲自为晏栖桐磨墨,纸废了一张又一张,重写了一次又一次,晏栖桐把想对另一个世界里的父母说得话一一写在纸上,到时候夙命只要把它做法烧给那个叫锦媛的女人,也许就真能转告过去了。 提笔后,金沙沙漏不知颠倒了多少回,从日落西山写起,到暮色深沉,桑梓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添水磨墨,最后染黑了自己的十指,溅脏了自己的衣裳,站得双足发麻几乎摇摇晃晃,也都没有在意。 比晏栖桐自私的人是自己,桑梓甚至觉得自己这一双眼瞎了是为了换晏栖桐留下,那也是值得的。她看不见,只能靠耳朵去听。她听见晏栖桐的呼吸时缓时急,听见她搁下笔有时沉坐良久,有时又疾笔奋书,她不知晏栖桐在纸上都写了什么,她也没有打算让晏栖桐读给她听。这个世界对于晏栖桐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能让她留下的是自己,但自己,却未必会留在那些纸上。报得平安是一回事,说自己与一个同性女子结了这种情缘,想来即使这信去了那里,也会叫她父母不得安宁。 纵使是在这里,她们之间也不是能宣诸于世人面前的关系,像音顾那样大胆的大摆宴席,不也只能借着中秋的名义,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看得懂。 但那些都不重要,晏栖桐既留下,那些枝节末稍又有什么重要的,当初自己尚笑什么同性之恋,这会儿,只要人人各得如意,什么感情,又有什么重要的,谁懂不懂,也不必强求。 晏栖桐终于真正的停住了笔,她把那些纸一一清理好,折叠好,然后疲惫地靠进了座椅里。 提笔不知从何处说起,晏栖桐只怕这种天方夜谭之事入了父母的梦中,也只是把它当做日有所思的梦一场罢了。 写完后,她的心情自然还沉重着,微微抬头,便见桑梓站在桌角,手里还捏着墨绽,正屏气听着自己的动静。晏栖桐眼一酸,赶紧起身把她手里的墨绽拿掉,见她的十指皆墨,不免心疼:“磨了这么久,累不累。” 桑梓微微一笑:“不累。” 不累,却动都不敢动,晏栖桐转到她身边,扶着她走向座椅,却见她步履蹒跚,心中便知道她是站得久了。等桑梓坐下后,晏栖桐蹲到她身前,抬起她的一只脚搁在自己膝上,脱了布靴,替她轻轻揉着脚踝,埋怨道:“不知道找个椅子坐下么。”她刚才确实一心酝酿书信,没有注意这么多。 “不必担心我,”桑梓只往回缩脚,“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弱。” “是,但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强。”晏栖桐坚持替她松完两只脚后,才挪前去,双手抱着她的膝盖,“还有,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弱。” “你的前一句话,回送给你。”桑梓笑,想去摸一摸晏栖桐的头,但自己的手想必一定很脏,她只能双手拢着放在身前。 “我自来这里后,也只是梦到了我妈一回,”晏栖桐突然道,那还是因为那时她在不断地找回自己的记忆,“不知道他们之前有没有梦到过我。搞不好,天天都梦到我。” “但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梦。”桑梓温柔道,“因为这是真实的,你是真实的活着。” “但愿如此,”晏栖桐闭起双目,喃喃道,“如果他们也肯入我的梦就好了。” 是夜,晏栖桐与桑梓共枕一处。 应该说,自晏栖桐回答桑梓“她在”后的夜里,她们就一直住在一起。 晏栖桐替桑梓仔细地洗去了手上的墨汁,又把她那身衣裳换下。潮湿的屋内,晏栖桐找了生石灰拿坛子装了放在房里,吸潮去湿用的。像桑梓这种身体,本身体内寒气就重,这样的天对她的关节大不利。之前桑梓不怎么在意,珠儿瑞儿她们也注意不到这么多,晏栖桐到后立即关注到了这一点,想了不少去湿的方法。 伺候桑梓上床躺下后,晏栖桐才去收拾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服侍习惯了的原因,她做每一件事,只因为对方是桑梓,她都能干的津津有味,并且可以花样百出。等吹了房里的灯,爬上床去后,依从前的惯例,晏栖桐在外,桑梓在内,又像回到那时,桑梓只睡不到一会儿,就自动地伏到了晏栖桐身边。只是这一回,也不是因为她怕冷了。 其实桑梓并没有睡着,她伸了手,轻轻地摸着晏栖桐的脸颊,仿佛还在反复确认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晏栖桐被她摸得直痒,便捉了她的手放下去。桑梓的手无意一钩,钩住了晏栖桐脖子上的一根绳子。她从不知晏栖桐有带什么在颈下,不由奇问:“这是什么?” 晏栖桐的心里咯噔一声:“嗯,是夙命给我的护身符。” “护身符?”桑梓一时好奇,挑着那绳子,果然摸到了一个符袋。 “不可以打开。”晏栖桐按住她的手,“打开了……就不灵了。” “也罢,”桑梓笑道,“是她给你的总没错,好好带着。”说罢还轻轻拍了几拍,又轻声道,“睡觉吧。” 晏栖桐握着那只手,果然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今天确实有些心累,但这却是必经的过程。 久久后,晏栖桐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桑梓却还是没有睡意。这样守着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富足,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所有,连到梦中离开一下,都不太情愿。 夜一分一分地继续深下去,乃至万籁俱寂。 睁开眼与闭上眼,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世界,桑梓一直都睡不着。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者是受了今天晏栖桐要回家书的影响,连带她的脑子里也乱得很。两方世界对晏栖桐的拉扯,除了上次在云吊磐,这回也很明显。可怜世事难两全,桑梓真的既想成全晏栖桐,又想成全自己,还有……那生她养她的双亲。这种种纠葛难免叫桑梓头疼,她想自己终究是个常人,眼下,想来想去,也只有紧紧的抓住这个人最重要。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突然之间,桑梓觉得晏栖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伸手压在晏栖桐的胸口上,那里起伏得厉害。 莫非是做什么恶梦了?桑梓半坐起来,另一只手摸上晏栖桐的额头,那里并无盗汗,但她的眼珠却不安地在眼皮底下左右滑动,俯□去,仿佛能听到晏栖桐正挣扎着说着什么。只是那话桑梓听不懂,像某地的厘语之类的感觉。 尔后,桑梓竟然在晏栖桐的眼角摸到了泪水,她竟在梦中哭了,这个认知让桑梓整个人僵在了那儿。那眼泪只如垮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很快打湿了桑梓的手,流进枕头里。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道晏栖桐是不是梦到了她的父母。桑梓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晏栖桐突然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弹坐起来。 “栖桐……”桑梓轻轻叫了声,不敢确定她是醒了,还是仍处于梦中。 晏栖桐喘着气,转过头来。借一点屋外的月光,依稀只能看见桑梓整个人的轮廓,她猛然一把抱了过去,浑身颤抖地道:“桑梓,我……真的梦到他们了。” 第96章 番外三 梦境,无非几种。恍如昨日重现的有,光怪陆离远超平日想象的有,梦后醒来便忘得精光的有,但醒来后犹如梦的延伸,还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亦有。 晏栖桐只想不到,她刚刚还说没有梦到过他们,他们便入梦来。 她原本睡得很沉,无所谓有梦,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深意识里,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很低沉,反复念着什么,她却是听不懂的。可一片黑暗中唯有这个声音忽远忽近,诱得她只一味得想往前倾,想听得更仔细些。突然她听到那个声音说了一句:“有了。” 她很确信那声音里有喜色,接着那声音又道:“准备好了吗,一、二、三,开始!” 有些像拍戏时导演的指令,晏栖桐正疑着,眼前的黑暗渐渐像退去的黑雾,一层一层剥掉后,落出些许亮光来。 这亮光朦朦胧胧的,亮光后的影像摇晃着,像早前收不到台的电视机,调整好一会儿的天线后,那影像才逐步稳定下来。 这……这是——晏栖桐猛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她的房间。 是她在那个世界的房间。 她的房间的墙壁漆了浅浅的蓝色,是她自己刷的,天花板因为不好操作,出现了厚薄不同的色差,被她灵机一动刷成了蓝天白云的效果。头顶的那盏灯是她爸爸根据她的创意特意买回来的月亮造型的吸顶灯。此刻那灯没亮,她房里也没有别的灯,不知这满室的亮光从哪里而来。 晏栖桐的目光下移。她的房间很简单,连体的书桌柜、整墙的衣柜还有一张床仅此而已。而那张床上,却有两个人坐在上面,晏栖桐使劲地去看,无奈那两团人影却还是有些模糊,像身前挡了道白纱,只能看出那两个人的大概轮廓,要说眉目之类,却看不真切。但就是这样也够了,一看到那两个人影,晏栖桐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其实她根本没有跪在地上,她的视线是固定的,但她觉得自己还是跪在了那里,因为那两个人,正是她的父母。 “爸、妈……”晏栖桐顿时就哭了出来,泪水往眼眶外涌出一层,眼前的视线就清晰一层,泪越涌越多,那两个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床上的那两个人明显十分的紧张,两人之间四手握在一处,望着自己方向的眼睛里,有着千言万语也述说不尽的彷徨与希冀。 “克瑾,你……真得看得到妈妈吗?”克瑾的妈妈终于颤声开口,又说,“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妈妈,妈妈就当做你能看到了。”她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喘了几口气,克瑾的爸爸知道她太紧张,恐怕很难说下去,就自己开了口。 “克瑾,我……相信你能看见我们,也只能这么相信。” “因为时间有限,我们就长话短说。” “你第二次从天台上摔下去了,你自己知道么?第一次你不让我报警,可居然又掉下天台了,我就马上报了警,连同上次,请警方一起调查。查了很久,才从对面住院部新大楼的一个角度正好调整到能看到这边大楼的摄像头里,找到了第一次推你下去的那个人。他是你之前的男朋友,你还记得吗?是因为是他推了你你才不肯让我们调查的吗?孩子你太傻了,这样一个犯了事就躲得远远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甚至让你……”克瑾爸爸说到这停了一下,喘了口气才艰难得说下去,“甚至让你想到再去上天台。你是要自杀吗?你怎么会这么傻。” 克瑾妈妈见丈夫一脸的埋怨,忙接过话去:“我们本来以为你不是一个人上去的,这回却是有楼里的病人家属说看到你一个人上去,还以为你是去吹吹风,没想到你……我们开始也以为你是要自杀的,心里还想着把你救醒后要如何的开导你。可没想到,”克瑾妈妈哽咽一声,“你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医生直接说你这一摔摔成了植物人,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克瑾妈妈哭着一边抹泪一边说,“我们不死心,带你去了很多地方,换了很多医院,可所有的医生都是同一种说法。别人一般还能睁个眼什么的,你却只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只能带你回家……” “听人家说植物人好好护理,也有可能会清醒过来,可是无论我和你爸爸做什么,你都一点反应都没有,不但如此,”克瑾妈妈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从去年开始,你就开始瘦下去,现在,真的已经是皮包骨了。” “我们也查了很多资料,听说植物人就是对自身和外界的什么认知功能的丧失,意识还是有,就是身体受到了损坏,整个人没办法反应过来。”克瑾爸爸说,“但是你的情况就像那种不想活下去一样,呼吸也在逐渐衰弱,现在只能在医院吊氧气,大家都说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克瑾爸爸突然咬牙切齿说,“那个推你下去的人,不管他强辩什么,想什么办法,我们也要送他进监狱,我相信我的女儿绝不会因为那样的男人就自杀寻死,所以一定不是你自己不想活了,一定有别的原因。” “因为你爸爸的坚持,”克瑾妈妈说,“我们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终于听了以前一个朋友说的话。他说科学上有很多解释不了的东西,这世上有很多事玄幻得很,他建议我们找个大师给算算,看看你的命……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说到这里,克瑾爸妈的目光同时转向了某个方向,一边哭一边听的晏栖桐也想转身,但她怎么也看不到爸妈视线所在的地方。 “于是我们就找到这位大师给你算了一卦。那大师说……你不是死了,只是灵魂去了别的世界。”克瑾妈妈脸上的表情似乎有所放松,又似乎放不下去,“我们开始还不相信,这大师却说出你是在天台上被什么东西给把灵魂从身体里撞了出去,然后跟着穿越去了别的地方,不但进了一具别人的身体,还会找到真正所能托付终身的人,能一直活下去。这种话……一开始,我们也不相信,但是看着你完全没有反应地躺在床上,我和你爸慢慢地也觉得,如果是那样……总比你现在这样强。” 克瑾爸爸叹了口气:“后来大师说,如果不信,可以让我们托个梦给你,但机会只有一次,你不知道我们为了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所以,如果你真的看得到我们,那是因为,这是我们在托梦给你。” “克瑾,”克瑾妈妈又哭着说,“你的身体真的不行了,医院已经下过三次病危通知书了,若是把氧气撤了,你可能就……真的死了。你是不是在别的世界活得好好的啊,啊?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再也不折磨你了,看着你那样瘦下去,我也要活不下去了啊!” 克瑾爸爸始终的克制这会儿也要崩溃了:“如果真是这样,你看看那边有没有能人异士,能不能也托个梦给我们,我们就……死心了,也就放心了啊!克瑾、克瑾……” “克瑾,你在那边要好好的,不要记挂我们,我们也会好好的。克瑾、克瑾……”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若不是她这一回心念着要梦到你们,只怕也托梦不成。” 那最初的声音突然响起,晏栖桐察觉到这个梦似乎要结束了。她不肯啊,可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睛还在流着泪,但如今却是每涌出一层,眼前的情景就暗下去一层,直到随着那个人的声音的远去,黑雾重新聚拢。最后,亮光完全被遮盖住,蓝天白云不见了,月亮灯也消失了,连同那坐在床上的她的父母和他们最后声嘶力竭的叫唤声也一同被梦中的黑暗所吞噬。 从头到尾,晏栖桐听清了每一个字,从头到尾她也都有大声地想要和自己的父母说话,可是,他们好像根本就看不到她,只顾一味地说完那些话。直到最后,她也没有与他们交谈上一句。 断断续续把梦境里的事说给桑梓听,桑梓环抱着她,不断地吻着她的脸,不安地抚着她的背。她相信这个梦境并不是日有所思而已,而是那边也有夙命这样的高人,把夙命想做的事提前做了罢了。 “那封信我要重写了。”晏栖桐哭道。她在这个世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后,一直觉得有些小看了这个世界,现在她也觉得,可能小看了那边的世界。本来她在信里把自己的奇遇全部写进去了,唯独没有把桑梓写进去。同性之情,无论在哪里,都不是能叫父母接受的情感,她既已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就不能再给他们添加这样的困扰和担忧。但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在这里与她最亲近的人是桑梓,过去是,未来也是,桑梓更是她留下来的唯一原因,她想把这个对于她来说是如此重要的人介绍给父母,不敢对父母有一丝的隐瞒。 “明天再写吧,”桑梓温柔地说着,亲吻从她的肩头落下,“你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换身衣裳。”说着,一边替她解开衣结。晏栖桐的衣结,永远都只是那种一抽就散的蝴蝶结。她今日入睡时穿着一件丝质的衣裳,出了汗后,贴在身上肯定不舒服,这个时候无论晏栖桐还能不能睡着,都会难受。当然,桑梓是希望她再睡一觉的,她这样半夜长哭,很是伤元气,万一从此郁郁成结,那只怕自己再聋了耳,断了舌头也无济于事。 晏栖桐呆呆地坐着,任凭桑梓摸索着替她脱衣裳。眼睛适应黑暗后,桑梓也不再只是有个轮廓而已。那双蒙灰的双眼虽不能视,可她知道,其中自是温柔横波,希望能够抚慰到她。晏栖桐伸出手去,轻轻碰到了桑梓的脸。桑梓微微一颤,屏息等待。晏栖桐察觉到了她的那丝紧张,心中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在害怕自己改变主意吧,或者怕听到自己说“后悔”这样的话。 晏栖桐往前倒下去,直到将桑梓逼倒在床上,她伏身上去,将脸颊静静地贴在桑梓的胸口。果然,看似平静的桑梓,心跳却快得惊人。 听说有的人遇到痛苦的时候,不是用酒精麻痹自己,就是发泄于情/欲之中。但,桑梓不是她的发泄品,她只是自梦醒后,心中空了一个缺。此刻伏在桑梓身上,转过头,双唇贴在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处,宛若流离颠簸在茫茫大海中,寻到一叶栖身的扁舟,晏栖桐的心中似乎安宁了下来。 桑梓喘/息了几声,伸出双手抱住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头颅。那双火热的唇,犹如在自己的胸口烙下烙印,虽疼痛,但却稍减了自己刚才的惶恐。她想,她们两个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幸,是两个人一起走。 第97章 番外四 第二天,晏栖桐整日足不出户,在房中重新写信。桑梓原想继续留在她身边陪她,不料有几个病人找上门来,晏栖桐便让她安心去药铺行医。 信鸽脚上的竹筒,最后被晏栖桐塞得满满的,她在院子里放飞了这只信鸽,见它于空中盘桓了两圈方振翅飞去,一时眼光也随着升高放得长远。 今天又是一个春上晴日,院墙外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伸进来几簇新枝,嫩绿新鲜。时辰已经是下午临近黄昏,斜阳远挂,半边天也染得红艳。晏栖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中有草木芬芳,也有百姓人家的柴米油盐。她便这般默默地站在那,静静地品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终于有切实的感觉,她留下来了。她留在了桑梓的身边。 正这么想着,院门一开,珠儿扶着桑梓走了进来。 晏栖桐走上前去,从珠儿手中接过桑梓的手:“怎么样,累不累?”说罢顿觉这句话里有迎接家里人下班回来的关切,比电视剧还电视剧。她不由笑了笑,把背包从桑梓肩上卸下来。不料自己可能手重了一点,那背包的一根肩带竟突然之间断掉了,“唉呀!” “怎么了?”桑梓皱眉,伸手摸过来,摸到了那根断带,便有些无语道,“在我手中好好的,怎的到你手里就断了。” 晏栖桐抱着背包细看,摇头道:“这带子早就松散了,是你早该换才是。” “哪里没想到换呢,”珠儿在一旁笑道,“只是这背包大约是小姐自己缝的,宝贝得很,平时都不让我们碰,我们想换也不给哪。” 晏栖桐便摸了摸鼻子,偷偷看了桑梓一眼,哪里知道桑梓就这么怡怡然道:“这背包不是我做的,是栖桐做给我的。”她朝着晏栖桐的声音处扬了扬下巴,“带子既断了,那就还是你给缝上去吧。”说罢拂开晏栖桐的手,只往屋里去,一边问道,“瑞儿呢,我渴了。” “这个……”虽然邱缨她们对自己与桑梓之间的事有所闻,但总归还有些不适应,就更别提这完全是陌生人的珠儿了。晏栖桐把背包往怀里紧了紧,一时不知说什么,她觉得珠儿也有些尴尬。 好在珠儿只是捂着嘴轻轻地笑,又突然一指这背包一角,问道:“这枝梅,也是你绣的?” 晏栖桐垂目一看,那枝梅早褪了颜色,有几处线也断了,快没了梅枝的样子。但真品残了也是真品,而她出手的这劣品,则更加经不起风雨考验了:“……我胡乱绣的。” 珠儿便抚掌笑道:“原来出自晏小姐之手,小姐曾让我仿照样子另绣了一枝梅,这绣法我起先不懂,后来倒觉得比一般的绣技要容易掌握些。不知道晏小姐还知不知道这绣法其他的精妙之处?” 晏栖桐听得目瞪口呆,难道她要把十字绣在这里发扬光大吗?她连忙摇了摇手,连声道:“没有、没有,那就是我瞎琢磨的。”笑话,这里的刺绣也是针法丰富,形象逼人,她曾在邱缨那见过几件绣品都有国宝的级别,若真把十字绣传出去,这种匠式的机械绣法,只怕是给人家开倒车了。 珠儿还真是有些失望:“这样啊……” 正当她两人在院中说着的时候,突然从侧房中传出摔碎东西的声响,晏栖桐被吓了一跳,又马上反应过来刚才桑梓去的不是那里,就这么转头之间,邱缨从那房里冲了出来,只顾埋着头往外闯。 晏栖桐手急眼快地将她拦了下来,桑梓也走到门边,扶门问道:“出什么事了?” 跟在邱缨后面出来的正是齐中尉,他的脸色也不太好,听到桑梓的问话,便闷声回道:“没事!” 没事邱缨就不会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好好的一张美人脸,可真是梨花带雨了。晏栖桐瞪了齐中尉一眼:“没事都能欺负女人啊!” 齐中尉顿时站在走廊中不作声,只看着邱缨。 邱缨边哭边道:“妹妹,我即刻要起程回宏京去,你就别送我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晏栖桐揽着她的肩,拥着她往桑梓那儿去,一边又剜了齐中尉一眼,“还傻愣着站在那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珠儿见她们几人都进房去,便拉住了听到动静前来看热闹的瑞儿:“看什么,走,去准备晚饭去。” “小姐要喝茶,我送茶去。”端儿说着便过去了。一开门,房里暂时还没人说话,只听到邱缨低低的哭声。端儿轻手轻脚地把茶沏好了才退下去的。 等端儿一走,邱缨便道:“我要走,谁也别拦我。” 桑梓不知出什么事,但不见齐中尉有动静,便开口缓声道:“不拦你,但是你也要把话说清楚,好端端的,哭什么?” 晏栖桐见齐中尉只站在一边,双拳紧攒,一双虎目里多半却是忍耐,便问他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们遇到什么难处了?” 齐中尉便粗喘了几口气道:“我回京后,想去邱府提亲。” 晏栖桐睁大了眼,喜道:“这是应该的,是好事啊。” 邱缨伸手掐了晏栖桐的手臂一下,在旁怒道:“好事是好事,可就会被他办成坏事去。” 桑梓耳朵里听到晏栖桐“唉哟”了一声,不由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话怎么说。” 邱缨便红着眼睛道:“我爹娘对我期以厚望,无非是想找个门户相当的人家把我嫁过去,不是高了自己攀不上,也不是低了委屈了我。他这么贸然地去提亲,他拿什么去提?” 晏栖桐心知邱缨绝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不然这一路上也不会和齐中尉好上了,她便看向齐中尉。 齐中尉硬邦邦说道:“我品级虽不高,日后到底是个官,还能委屈了你。” “你怎么听不懂人家的话啊,”邱缨猛得站了起来,急道,“重点不在于我,在于我爹娘会怎么想。你不是说要进到衙门里去么,等你进后再去,兴许会好些。”不然她爹娘对于找个只会打打杀杀不知日后有何凶险的女婿一定是不肯的。她原本还有个 桑梓终于听懂了些眉目,颔首道:“原来是为这个。” 自古以来无论何时何地,门当户对都是婚姻的一大要领——也是一大要害。晏栖桐也明白了邱缨的担忧。这里武官的品级不知怎么定的,按她所知道的中尉的官还是不小的,但这里显然不是。齐中尉如果行事莽撞,只怕邱家爹娘不但棒打鸯鸳,还会急着替邱缨另寻夫婿。脑子里一时闪过诸多类似的熟悉剧情,她不由也愁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就是谈不妥,他才生气,还砸了杯子。”邱缨又哭道。 晏栖桐不由正色对齐中尉道:“你今日砸了一个杯子就罢了,下次生气之前千万管好脑子,若再扬起手来,不管你是砸杯子还是砸椅子,更甚至你要是敢动手打她……”她面无表情道,“我叫你永远也别想娶她,娶了我也会叫她离开你。” 齐中尉瞬间就急了:“你可不能过河拆桥,你好不容易与桑梓大夫团聚了,看把你美的,就不管我们了?” 晏栖桐瞬间哑口半日,方争辩道:“一事归一事,你动手肯定不对。” 桑梓却在一旁笑了,齐中尉的话让她听得很舒心,只不知晏栖桐是如何美的。她抬了抬手,另三人便都静了下来:“这点小事又有何难。你们不是说邱家是以皇商的身份出行的么,便是行商途中邱缨偶遇意外,叫齐中尉给救了,救命恩人之情不能不报,此情便生之合理;回头我再带一封手书,我宫里还有一位娘娘有些交情,回头雪背蚕做的夏裳肯定会做为贡品献到宫中,便借机让她赐个婚又有何难。有了这些,邱家想必不答应也不行了。不过,”桑梓道,“栖桐说得有理,动手是不行的。齐中尉,娇妻要护,可不兴像那些老爷似的,不但三妻四妾,还动辄打骂。” 齐中尉最服桑梓,见她出了主意哪有不好的道理,但听她最后那些话便更是急得脸都赤红:“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我若舍得打她,还摔杯子么,我答应你们就是,从此不动她一根头发,只捧在手中含在口里还不行么。” “呸,”邱缨破涕为笑,“谁要你捧在手中含在口里。” 齐中尉见她这一笑有如百花绽放,眼都直了,哪里顾得了其他,只过去拉着她往外走:“走走走,人家才刚刚团聚,别打扰人家。” 邱缨一边被他拖了走,一边回头吃吃笑道:“我看她们才是把对方捧在手中含在口里。” 晏栖桐见着她们翻脸如变天,这一会儿就又合好如初,亲亲我我地走出去,心中实在是佩服,又觉这二人都好没心肝,临走前还要涮她们一把。回过头来,她看着桑梓正施施然喝了一口茶,不禁又想到,以前桑梓说上这一大段的话,总是会很辛苦,一开口就耗她的元气似的。现在她的寒病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除却眼盲,她的精神确是比以前要好一些了。只可惜,晏栖桐开口道:“桑梓,炙焰草,你会用吧。” “嗯。”桑梓应道,“虽然我觉得现在好像不会再发病了似的。”说罢她抬起手来,“过来。” 晏栖桐起身走向她,拉住她的手:“可不能有这种侥幸心理。”万一她哪天出什么事——这世事,谁也料不到的,她还是得把这一点想进去。 “我只是有些遗憾,”桑梓站起身来,摸了摸她的脸,“齐中尉说看把你美的,可惜我看不到你美的如何。” “眼睛我们慢慢治,一定会好的。”晏栖桐抓住她的手指,逐个放在唇边亲过。她觉得她们耽误太多的时间了,现在应该补回来。“他那是一时急了才这么说的。” “我正奇怪,她们怎么会好上的呢。”桑梓歪了歪头,有些不能想象。 “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有感情吧。”晏栖桐心不在焉地回道,但话音一落,心里便一惊,再去看桑梓的表情,果然那眉是轻轻蹙起的,唇角也抿得紧了。 “日久生情,”桑梓果然回道,“我记得你的话。” 晏栖桐便一用力,把桑梓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我本来也以为,日久生情只要离开就能忘记,但是,这一年多,我没有一刻忘了你。” “你记得我什么呢?”桑梓呼吸在晏栖桐的颈边,轻声道,“她们陪你去大雪山,那便是特定的环境下生的情,不知他们共艰苦后能不能共富贵。有时候我想,这便如云烟飘渺不定。而我们呢,比她们还离奇。”桑梓拉开两人的距离,仿佛是看着她,“你可想清楚了,与我,便于世人不容。” 晏栖桐突然笑了:“我记得同性恋这个词还是我告诉你的。“ 桑梓一怔,便也笑了:“嗯,既然你带来了这个词,那便让它存于这个世吧。”说罢她牵住晏栖桐的手摇了摇,“不知你们那边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听你刚才劝告齐中尉的话,似乎颇有经验。” “我只是听得看得多些罢了,”晏栖桐忙道,“何况我们可是一夫一妻制,不许三妻四妾的。” “哦,”桑梓点了点头,“这个很好,或者一妻一妻制,我们必须遵从。” 晏栖桐听罢便笑了,能与桑梓这般淡淡地说着两个世界的事,她觉得,也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家尽量准点来看,以免被锁,虽然我觉得我没写什么,无奈123言情草木皆兵,我怕修改了还是不过关。 第98章 番外五 邱缨她们也到时候起程上路了。 朱半仙这几天一直在犹豫,现在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外面飘泊了这么久,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宏京好。他记得当初下黄泉追晏栖桐的魂魄那事,国师与桑梓的师傅曹绣春应是一伙的,便只好找桑梓来说这件事。 桑梓听罢点头,请他把收割回来的炙焰草带一些回京交给自己的师傅,并代为转告自己的病有望痊愈,然后她师傅自然会帮他了断那桩事。 “这炙焰草恐怕不单单能做为我的解药使用,我师傅也许能发现它更多的药效。”桑梓是这样说的。 朱半仙笑道:“待我的道观重开,你们再来算命,我一文不取。” 齐中尉则是催着朱半仙起程,他现在一心就想把美娇娘娶回家去:“桑梓大夫,回京后如果一切顺利,等我们大婚之日,你们可要来宏京喝一杯喜酒。” 邱缨听罢又羞又喜,拉着晏栖桐的手放不下:“妹妹,你一定要来。” 晏栖桐按住她的手,想了片刻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按我的真实年龄,我比你大……” “啊?”邱缨一愣,摇头道,“咱们可是结拜了的,那时怎么说的便怎么算。” 晏栖桐也不是真要与她计较这个问题,宏京中还有晏家父母,早在上次她回宏京之时,流光就追了信鸽过来,恳求她不要对晏家父母说实话。自然,晏栖桐是没想说的。若她生存于这个世界,现实一点说,有那样的一双父母当然要活得容易些。只不过实话虽不说,她也不会想留在他们身边,只好每隔一两个月,晏栖桐便给他们写一封信,报报平安,也问问平安。 不过,桑梓的眼睛不便,不宜远行,故晏栖桐也没有直接应允下邱缨她们的话来。邱缨自然懂得,也只好叮嘱了几句就作罢,等到了临行前的夜里,她却是趁桑梓不在,偷偷摸摸地溜进了晏栖桐的房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来。 “你……”邱缨吭吭哧哧了好半天才红着一张脸问道,“你……做得那东西好用么?” 晏栖桐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邱缨埋着头,抬手指了指晏栖桐的胸口。 晏栖桐这才恍然大悟。 要说到这个世界后,许多习惯是可以慢慢养成的,但是有些东西,她还是觉得不舒服。 譬如说这里的内衣,所谓亵衣,不过就是一片布而已,要说真能很好的保护自己,那是没什么作用的,尤其是晏栖桐这个身躯本身比较丰满,一日日下去,偶尔晏栖桐会有再过几年……大概就要……下垂了的感觉吧。 这个时候,晏栖桐就无比怀念她那个世界的文胸起来,之前一直想回去,她觉得还可以忍忍,但自从她下云吊磐后,尤其回到宏京之后,她还是想起了办法。 邱缨她家本来做的就是布料的生意,什么样的料子都有,她便让邱缨寻找比较厚实又透气一些的布料,开始了她的文胸制作。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虽然晏栖桐没见过文胸的制作流程,但当初为了舒适,她也有好好研究一番文胸的类型和构造的,这应该属于女人的基本常识。 什么上托、下托,比照着自己的胸部大小比例位置,晏栖桐尝试裁剪了多次才勉强觉得合格。这东西于这个封建社会又绝对是惊世骇俗的,她不敢请别人帮忙,也只有找邱缨相助。邱缨生在这行里,针线活自是一绝,她原是不懂晏栖桐要做什么的,但等这个妹妹把她缝好的两只碗似的东西一扣在胸前,她顿时羞成了一张大红脸。 晏栖桐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这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但邱缨听后只是狂摇头,说什么也不敢尝试,晏栖桐无奈,只好只弄给自己穿。 这个地方没有那种强力的松紧带,晏栖桐只好把这“碗”在中间一缝,又在左右各加一条细带,好在背后打成结。考虑到没有金属丝固定支撑,她把肩带做成挂脖式的,因为脖子又被勒着长久下去难免负担重,她还是改回了双肩挂带,当然这是后话了。 做完后考虑到洗晒不便,晏栖桐又在上面缝了层背心,从外面看,成了改良版的亵衣。而最终她穿了上去后,还真找回了一些原来的感觉。她当然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做出来的文胸弄得不好不但对胸部不利,搞不好还会造成负作用,但她还是尝试着去做了,总有一天,她会做出穿着舒适的来,也许更远的一天,她会让这东西,给这里的女人带来新的冲击。 只是晏栖桐没想到临走前了,邱缨会来问起这个。 “怎么突然问这个?”晏栖桐好笑问道。 邱缨咬了咬牙。她和晏栖桐这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两个人缩在马车里也没有什么事干,她就看多了晏栖桐在那里咬着毛笔杆涂涂画画,而且又做出好多个……“碗”来。开始她是羞于启齿,后来事又太多,但现在再不问,恐怕以后就难有机会问了。她生在生意人家,对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敏感。她觉得晏栖桐做出的这样东西是胆大妄为的,但又隐隐觉得或者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商机。只是要如何去做,她一直没有考虑好。 听了邱缨的意思,晏栖桐很爽快地把自己整理出来的图纸交给了她:“这东西可以先做为闺房乐趣,你若要做,材质布料一定要选极为上乘的,把它先弄个奇货可居,只在小圈子里试试。若不行,马上打住,你若要用,自己用,但别给自己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东西弄不好就成了奇技淫巧,恐怕会对邱家的名声造成一定影响。 邱缨郑重地收好了图纸,认真点头道:“我懂。” 她们正说着,铜铃声响,门被推开一线,桑梓在外面轻柔问道:“栖桐、邱缨,你们谈完了么。” 邱缨低头看见地上门缝中桑梓大夫垂进来的影子一动不动,低声笑道:“桑梓大夫盯你可真盯得紧。”转而扬声道,“完了,这就把她还给您。”说罢又凑到晏栖桐身边细声问道,“说这是闺房乐趣,她享过没有?”然后又觉得自己也有些不害臊了,便捧着脸颊冲出门去。 晏栖桐呆呆地看着桑梓从容地推门进来,耳旁邱缨的话还热乎乎的,她也不禁心痒起来。 “她怎么了?”桑梓刚才感到一阵风从身边刮过,那个邱缨,很少见这么不稳重。 “……没什么。”晏栖桐揉了揉脸,摸了摸肩带——事实上在衣裳表面并摸不出什么来。这文胸改良到她现在身上穿着的这一版,已经穿得比较舒适,基本平常体察不出来那里被托住了——这应该就属于文胸的最高境界了吧。但那个可恶的邱缨的话却像有后遗症似的,让她总觉得有些不自然。 走过去把门合上栓起,再回头桑梓已经移步到梳妆台前,晏栖桐便去与她卸钗梳发。 “你们谈什么了,”桑梓漫不经心问道,“我听到闺中乐趣,难道她也知道了?” 晏栖桐一愣:“什么?” “那炙焰草,想不到除了可以做我的解药,若是混以其他的药物,恐怕也是可以做□□用的。”桑梓应道。 “啊?”晏栖桐手一颤,也有些奇了,“真的假的?” “骗你作甚。”桑梓自己抽散了脑后的蝴蝶结,“这东西是发物,能如此也不足为奇。”说罢她突然笑了,“怎么,还记得在药园子里的事?” 晏栖桐便忙转移话题道:“不是的,我们说的不是这个。” “哦——”桑梓拖长了声音,慢慢问,“那是什么?” 晏栖桐便目瞪口呆了,但见铜镜中,桑梓脸上似乎还留有刚才的调侃之意,不由便不服气,俯下/身去突然伸手胡乱摸了桑梓胸前一把。 桑梓一时屏息,好久才道:“你在……揩油?”她如今也算想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但不知晏栖桐为何要突然做这个动作。那手倒很顽皮,显着无害,只累她心里猛然跳着。 “小。”晏栖桐侧过头轻轻咬了桑梓的耳朵一口,小声笑道,“真小。”不是没看过,但没这么刻意的上过手。 桑梓瞬间懂了她的意思,便扬了扬眉:“丰胸之术,我又不是没有,只是没有那个必要。”当年皇宫里的娘娘也好,未央那边的姑娘们也罢,从她这里求过多少此类秘药去。 “小也得养着不是,”晏栖桐干脆放下左手中的梳子,双手穿过桑梓的腋下环抱住她,双手交叉,一手把握一只,右掌心下心跳如鼓,全不如桑梓脸上的淡定。这样的反差很是取悦了晏栖桐,她拢紧了双手,吻着桑梓的颈侧,低声道,“我帮你养着。”想象着桑梓穿自己做的文胸,她还不会操作,需得自己动手帮她,晏栖桐就浑身都是期待。 桑梓放松身体,靠在晏栖桐的怀里,懒懒地问道:“怎么养?”说罢反手伸到后背,从两人相靠的背腹间一路向上,她仔细地摸了摸,不由扭转身,笑道,“不如让我先看看你怎么养的?”说罢就起了身,不由分说,拉着晏栖桐摸向床边。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晏栖桐口干舌燥地被桑梓推进了床里,这人不由分说就抽了自己的衣结,乃至于褪下两臂丢到一边,简直是一气呵成。 “等等,”晏栖桐挣扎道,“哎,你的手!” “我的手?”桑梓歪头问道,“我的手怎么了?” 桑梓的手已经从晏栖桐的腰前摸上去,像清风拂过山间,穿过一层薄薄的布料,稳稳地攀上了高峰。 晏栖桐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桑梓沿着那两座高峰,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回感受了个遍,倏而笑道:“难怪说我的小。咦,你这东西做的……”她说着,抽掉了后面的蝴蝶结,手又移到前面,自然就满手柔软了,“这东西白天可以用,晚上就不必了。” 晏栖桐痴痴地看着她。 彼时桑梓正骑坐在她身上,长发低垂,却眉角飞扬,有着说不出的英姿神气。一贯温柔的桑梓,露出了晏栖桐没有看过的一面。她想,当年大雪山里纵马杀敌的桑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真是很叫她心驰神往。 “难道你和邱缨刚才说的闺房乐趣就是指这个,”桑梓微有恶意地用微凉的指尖向下摁了摁,弹性正好。她抽出自己的手,抬起身拢了拢长发,温柔道,“何必问她,什么书我没有看过,要不要我教你……” 为其坐稳,桑梓双膝略微用力地合着晏栖桐的身侧,抬头展身间,显出一段细腰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晏栖桐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被她钳制着,看着她在自己的眼前展现专属的曼妙。但桑梓许是自顾说着,没听到晏栖桐作声,便将长发拂到颈侧,不禁沉下/腰微低下头来:“栖桐……” 桑梓的话结束在晏栖桐的双唇中。 晏栖桐曲膝,迫使桑梓在她身上前向微微滑动了一下,随后她用手撑住床坐起身来,又用曲起的腿枕在桑梓的腰后,就这么整个人紧实地贴住桑梓的腰腹,夹压住她,不给她后退的与她在毫无距离里亲吻。 会有她们这样的感情,证明人终究还是遵循本能的动物,而本能,就是不需要教也会的,至于熟不熟悉,多练练罢了。 理论归理论,实践归实践。桑梓重在理论,晏栖桐只能在实践的领域里主动一些,才能和桑梓的理论相结合。她边吻着桑梓,边奇发妙想。以桑梓见识之大方,想象在她们的床第之间,应该很有乐趣才对。这方面,自己可不能比这异世的古人还落后,少不得以后经常切磋切磋,至于高低,那是不需向外人道也……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标题叫“奇技淫巧”,但编辑说绝对不行,说那叫标题党,看题目就得锁了。还有,真的没肉,太严了,脖子以下就不行,就这我还战战兢兢的改了又改,上一章我不该提醒大家,没料到你们的执念这么强烈,让大家期望过高了好像,我面墙去。 再有,下一章就真的是完结了。 第99章 番外终 第二日,吵吵闹闹的几个人终于真的走了,山上那对夫妻也回到了城里。家里如今不少人,祈哥说不如去换个宅子,但这提议被桑梓拒绝了。她也并没有说原因,反正只多出个晏栖桐,而她又住在自己房里,也不算什么。 祈哥开始在桑梓的指导下熬制炙焰草,桑梓同意凤城的说法,药量一点点的来。 只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入了夏季,桑梓并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夏天原本就是她最舒服自在的季节;再等入了秋,到了黄叶飘落之时,晏栖桐在一旁看着,就也有一些急。 只是有一日她沐浴之时,颈下的那只向来不沾水的符袋突然之间浸透了水渍。晏栖桐慌张把它捞在手中,抽出里面的那张符纸,方惊奇地发现那符纸上原先浸透了的桑梓的血迹,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了,像是一张没有用过的符纸,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晏栖桐心中狂跳,心里想着莫不是证明桑梓的寒病已经完全好了?她不敢与桑梓说,只背着她飞了一只信鸽去云吊磐。是的,桑梓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她也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她说的本来就没错,这是一张护身符,但是,保护的却是桑梓。 一个月后,信鸽飞了回来,信里夙命说了两件事情。其一便是晏栖桐的猜测是正确的,桑梓的身体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其二则是她要托梦的书信,已经施了法烧了过去,但这就是单向的,不比她做的那个梦,信物肯定是她以前常用的东西,故效果也好些。夙命也无法确定锦媛有没有收到,收到后,会不会去找她的父母。 晏栖桐接到信后一则喜一则忧,但心中却有预感,就像自己梦到父母一样,他们一定会见到一个陌生的人来向他们讲述一段陌生离奇的故事…… 虽确信桑梓的寒病已好,但晏栖桐却讲不出理由来,只好委婉地问桑梓,要不要停段时间。不料桑梓却回道,入秋后她的身上感觉并不那么冷了,稍稍运气,似乎习武时筋脉的流畅也逐渐恢复了。她道那炙焰草,只怕一遍遍地温过了她的五脏六腑,应该还能有些强身固体的作用。 听了桑梓的话,晏栖桐十分高兴,忍不住抱着她在房中转了三圈,桑梓却含笑道,另有一事,她的眼睛……好像可以见到一点光了。 晏栖桐连眼泪都出来了,这样的好消息反倒是令她哭了起来。 之后桑梓给自己改了方子,着重对症自己的眼疾。她自盲眼后,双目眨动不如之前灵活,晏栖桐每日都与她按摩眼睛周围,按照桑梓教与她的穴位进行,以免她眼睛周围的肌肉萎缩下去。 等到了深冬之时,桑梓已经勉强能看清半步之外的人与物,但还有些模糊,比如五官,只隐约有个轮廓。而这之后,又进入了极慢的恢复期。桑梓视线不佳,看东西便养成了微眯起眼的习惯,却不知在晏栖桐的眼里,这点小动作也被她做的很有风韵。 晏栖桐为了桑梓的视力,绞尽脑汁地再现了她印象里的视力表,那个字母桑梓不认识,她就换做了“山”字,亲自用毛笔在宣纸上从大到小一行行工工整整地排列着。 等终有一日,桑梓能看清倒数第二行时,晏栖桐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道,眼睛要多看远处才好,我们去游山玩水吧。 桑梓解了寒病的束缚,双目也渐得光明,又有心上人在侧,自然笑道,求之不得。她补了半页炙焰草的药性、部分药效,重新粘贴回了那本古书中,然后指着古书道,不如我们就去寻访这其中的奇山妙水吧,说着,变出一本书来。 原来她竟是问夙命要来了《河山志异图》的第一册。 晏栖桐接过那本书,翻开,书中夹了一页金色纸签,桑梓都没有注意到。她俯过身来与晏栖桐一起细看,那上面正是夙命的手笔。这是一篇短小的游记,作者是一位挺有名的文人,内容很是平实,唯有结束七个字,一字一叹。 桑梓处,唯我故里。 晏栖桐早已知道,桑、梓二字之意,乃源于它们是百姓人家常种之树,游子在外,久而久之就将其当成了家乡。 是了,现如今,桑梓便是她此生的温柔故里。 (完) 作者有话要说:同样是不占地盘且比正章可能要长的后记:回头看一看,这篇文始于前年九月,时隔两年之后,我终于把它完成了。首先说说穿越这个题材,因为看过很多,穿走后的人都心安理得的生活着,我偶尔会想,真的就没有半点挣扎吗,于是就想动手写一个不一样一点的穿越。但它终究还是个穿越文,所以我真的没想让晏栖桐回到现代。在写到云吊磐那的时候,我许多次都想在留言里解释什么,但还是一一默默地删除了那些话。引起一些道德上的争论,关于她回不回去,关于亲情与爱情的选择,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许还是有人希望她回去,但我想一想桑梓,还是觉得如果晏栖桐真的回去了,我必然会把这篇文写成真正的参商分离,可终究也还是舍不得桑梓,怕她半夜托梦给我!!!然后,再说说这篇文的冗长,其实当初写《折腰》的时候,写到晏栖桐寻死后,我只是动了一点点穿越的念头,但后面包括写《喜相顾》,我都没有在时间上好好的去串连留下的线索,导致这篇文里有些时间上的点其实很经不起推敲,所以我很努力的去衔接,有些地方就看起来总在解释,或者会有不够合理的篇幅。但是我的看观们,你们真的很包容我,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还有就是谜底,这篇文里,晏栖桐与桑梓,她们真的不曾对彼此告白过,没有出现过“喜欢”这个词,更没有“爱”这个字,我想要表达的大概是做比说更重要吧,嘿嘿。 另附一点,还在很早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留言,把我留在最后的梗给先说了出来,她有指出桑梓就是指家乡。其实我预设的九篇人物的名字,早在写《折腰》之前就已经全部拟好了,但是我也是在重新动笔后才发现,桑梓原来是有家乡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天意吧,穿越后的克瑾,桑梓就是你的家乡了;还有芍药,当初设定这一枝花后,去搜过她的花语,发现她有分离的意思,这也是天意吧,她们要分离一段时间。我想说的是,有时候真是冥冥中有注定,我两年里无数次徘徊在这篇文外,终究也还是舍不得放下,所以才重新提起笔来。 幸好,我还算顺利的完成了。 这篇文,还有一个我没经历过的方式,就是从重新更新起,基本用的都是存稿箱发章节,没有在线码完就更过。写到云吊磐那段时,其实在国庆前我就一口气码完了日更的那十四章,一直到她们分开。最多的时候连续两天各分三餐写,一天多达一万余字,那段时间眼睛还真有点受不了,但是精神上是很亢奋的,思路也很清晰。写完那段后,我开始不断的重看,反复修改,真的不知道被我自己重修了多少遍。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写一个字,算是做一个修整吧。其实整篇文唯一伤到我自己的地方就是晏栖桐回忆那个深夜,她说她在杀人,她在杀桑梓时,我刚写完这句话,真是心里一凉,泪如泉涌,停了半天不能抬手敲打键盘,哎,我真是有点自找苦吃啊! 还有就是,由于123言情草木皆兵,大家都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所以没让大家吃上肉,不过我也不擅长写这种的情节,其实心底是有小松一口气的,但导致的结果就是这篇文确实没什么亲密的地方。 然后,罗嗦了半天,终于说完了,下篇文肯定是现代文。大家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吧。 好了,这篇文正式“接吻”了,我也是时候鞠躬退场了,感谢你们这几个月的不离不弃,我们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