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调》 第一章 典式奎是在大媳妇周云美的极力撮合下,才要娶二房的。 典周两家原本就是偏亲,平素来往也不少,彼此间都觉得对方是正经过日子人家。那两年又先后添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子。就在女孩满月的那天,两家定了娃娃亲,找了中人互换了帖子,帖子上正式写了男孩的名字典式奎,直隶沧州冯家集人,乾隆十二年正月初五寅时生,女孩的帖子上名字叫周云美,直隶沧州冯家集人,乾隆十二年四月初六辛时生。两家吃了定婚宴,又给了中人不菲的定婚介钱,两个孩子在自家各自抚养,只等云美到了十岁好过门。 小云美正式过门也是四月初六,那天小云美整整十岁了,应了那句“满十满子”。过门时,小云美穿着月蓝色的花布衫,绛红色的灯笼裤,由她的二姨和叔伯婶牵引着来到典家,她还特地被大人梳了油头发,弯弯的刘海齐齐地搭在眉毛上方,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胆怯,一直没忘在人群里寻找蹦进蹦出的小式奎。其实,小云美过门之前就经常跑到典家来,和典家早熟悉了。大人们每每和两个孩子开玩笑,一会对小式奎说,你要照顾好你媳妇呀,别弄摔了,那可是你自己的媳妇。小式奎就紧紧护住小云美,拉着她的小手很丈夫地说,是啦,我自己的媳妇我当然要看好啦。一会又对小云美说,你去找你男人去,别让拍花的拐跑了,那你该多可怜。小云美立马返身去追小式奎,追上了就不撒手。在小云美眼里,她早已认定典家那是自己最后的家,她跟她的爷大和娘大总是一口一句地说,我去俺婆家了,在婆家还吃大枣了呢,说得自然又清脆。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起长大,彼此早有了归属感,尤其是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时,小式奎是断然不能让小云美吃一点亏的。两家见两个孩子这般好,就迫不急待地办完了过门,等着云美十六岁给他们圆房。 圆房也是等到四月初六,那天云美整整十六岁了。倒不是非选四月初六,而是这日子是好日子,一年当中,好日子就有十几个,宜婚娶,旺家运。四月初六是这年十几个好日子中的一个,当然就选了。圆房没什么正式仪式,正常情况下,应该举办一个婚礼的,但那年沧州爆发了大瘟疫,两个月间死了十之有三,各家各户都尽可能不来往,以免相互传染了。但圆房的日子还是要选的,旺家运就不奢求了,用婚事冲冲喜,企望一下全家平平安安地逃过这一劫,却是最现实的。 圆房的当日,典家把蒙了红布的两坛烧酒送到周家大门口,周家人又把酒搬进堂屋,这就算婚事办完了。那年月,酒是最珍贵的东西,喝酒可以祛瘟疫,殷实的人家,甚至还可以在房前屋后洒上一些酒,以阻止疫病进入。 当天晚上,一对再熟悉不过的新人住到了一起。这几年,两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倒是故意疏远对方来。年龄越大,关注对方的方式就越特别。两人天天见面,但却不用正眼相看。在目光的游盼中,彼此更能感觉对方的存在。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曾萌动过不安分的心,但真要睡到一个被筒里还真需要一番过程。云美比式奎要成熟一些,一点点引着式奎脱去了底衣,两个人就在烛光下赤裸裸地紧紧抱在一起,式奎慌乱中本能地寻找那神密的洞穴,云美却一次次地将他引到唇齿和双乳上,第一次迭迭撞撞地结束了,疲惫的式奎在云美的怀抱里终于安生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云美拥着自己的小丈夫却是睡不着,她用手摩挲着男人的后背,那对乳房挺立着抵在男人的胸前,烛光摇曳着像是在晃动着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式奎又抬起了青春的头,这次他沉静多了,翻过身把云美紧紧地压在身下,没有了不安和迟疑,像一只脱了缰绳的儿马一样,奔腾起来,他忘了去疼爱他新婚的娇娘,自顾自地放纵着自己…… 新喜没能冲走灾难,那瘟疫如牤牛水漫过草地,如乌云翻滚笼在头顶。典式奎的双亲在这场瘟疫中没能闯过去。因瘟疫死去的人通通要葬在一口大枯井里,再洒上一层草木灰,那黑洞洞的大井口,像是随时等待吞噬后来的人…… 瘟疫刚刚退去,旱情又撞踵而至,烘烤着已经近乎麻木的人们。连续三年的大旱和接连的蝗灾,沧州一带已让人们失去了生存的基本条件。式奎和云美在这四年间只好在一个石匠铺做学徒和当佣人,维持着生命。也许困境更能考验人们的生命力,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婚后一年降生了,按照典家家谱,“式”字后面是“显”字,他们给孩子起名叫典显石,小名石头,纪念这学石匠的经历。 连续的灾难推动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大灾大难才能迫使一些人离开亲人,离开故土,离开人口集中区,去到遥远的关外垦荒。典家到了式奎这辈,只有式奎和弟弟式轮兄弟两个,弟弟式轮小式奎一岁,在典式奎父母去逝后,就过继给了远在沧州西辛集的大伯家。在离别之时,式奎和云美到辛集去看望了那个骨瘦如柴的弟弟,和那同样瘦弱的弟媳和小侄子。式奎一家三口终于踏上了迁移之路。 那时人口迁移并没有谁知道具体迁到哪里,大家只知道是往北走,朝庭以及怕哄抢的大户,还有慈善人家在沿途设了粥棚,粥棚从直隶山东等地一直设到山海关为止。人们就从一处粥棚打听下一个粥棚的所在。在途中,有打了几个月短工后,又继续上路的,也有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定居下来的。式奎和云美仗着身体好,年纪轻,又没有太多的行囊,很快就走到了迁移大军的前头。他们听说早在康熙年间,山东等地就有大批移民去东北,那些跑马占荒的故事激励着人们,关外有大片大片的荒芜的土地可以开垦,只要到了哪里,就可以过上温饱的日子。两个年轻人充满了憧憬,就有了强烈的信念,向北,向北…… 风餐露宿,风雨兼程,自不必说。他们来到山海关前,就不能继续向北走了,那时云美又已怀孕七个月了,他们在关前的崔庄先安顿下来。崔庄的崔老爷子一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为镶蓝旗王爷贩马,挣了一笔家业,这时正在老家崔庄大兴土木,造一个大园子,以彰显身份,光耀祖先。式奎就在这里谋了个石匠的差使,挥动着他那结实的臂膀,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期待着他那第二个孩子降生。 在崔庄的三四年间,云美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孕育生下的儿子都没有成活,他们对显石更加珍爱。崔庄的活终于结束了。这天,崔老爷子请了唱莲花落的艺人来到庄门前,门前两个大石狮子也刚好雕毕就位,就在一尊石狮子旁放了一张长条几案,四个唱莲花落的艺人依次坐好。先是四个人站起身一齐唱了一曲“崔庄福门永驻关前,人财两旺子子孙孙”,唱完后,四人落座。这时崔家的帐房先生拿着帐本,另两个家仆拎着钱袋子也坐在几案旁边。帐房先生对唱莲花落艺人点了点头,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一个艺人就站起来,唱了一曲“鲁班手艺精,崔庄灵秀生”,唱了十来句,开始给木匠们发工钱,二十几个木匠拿了钱,背上行囊和大家打了招呼就离开了。下一拨又一个艺人站起,唱的是“崔家基业安如磐石,福宅家运旺如红日”,唱到十多句后,石匠工头儿就招呼石匠们过去取工钱。式奎一家三口在另一曲唱给瓦匠的曲调中又走上了继续向北的路,云美领着孩子,挎着包裹,式奎提着家什和石匠工具,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回头向刚刚显出雏型的崔庄望去,式奎感概地说,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么大的庄园呢?云美看着结结实实的丈夫戏谑道,你还是想想我们下顿饭在哪吃吧。过了山海关,迁移的人早就分散得找不到了,更没了粥棚可以去追逐,好在典式奎有的是力气,又有一门石匠手艺,还在崔庄积攒了一点盘缠,数月后,就到了大虎山脚下。 一日,典家三口借宿在一个林中客栈,这种客栈非常简陋,所住所用均是圆的木头、方的木楞和扁的木片,一个人活动,整个客栈都感到震颤。来往的客人多是浪迹天涯的主,也有像典家这样奔北边去开荒的。典式奎舍不得花住店钱,就答应为店家做两个石槽子,给牲口伴料和饮水用。典家住的是最破的偏下屋,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就知道隔壁住着一个走江湖的半仙,领着一双十来岁的小姑娘,那半仙跛着一条腿,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脑后,看不出多大岁数,两个小姑娘打扮得像是年画中的仙姑,大大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典式奎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凿着石头,周云美看着小石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两个小姑娘闲聊,从两个女孩嘴里知道,这是一家三口,父亲黄大仙,专门给人家跳大神,两个女孩一个叫黄仙萍,一个叫黄仙荣,跟着大仙做迎手,就是大仙跳神时做助理的帮手。两个小女孩虽然仙气十足,但毕竟是孩子,一两天就和典家熟了起来,还能帮助云美看看孩子,领着显石到附近的山坡上采一些野菜,运气好,还会摘回一些黑油油的野天天。趁这功夫,云美会煮上一锅掺了野菜的面汤,吃的时候,会舀上三碗,送到隔壁去。黄大仙也不说谢谢,只是用那平静的目光看着这一切,不说一句话。 又住了两三天的光景,式奎和云美有幸看到了黄大仙跳大神的实况。原来,林中客栈店主的老岳母病了,从不远的村子来到客栈寻云游郎中,顺便请大仙给跳跳大神,祛祛邪。天刚擦黑,黄大仙披散的头发上又多了一个黄色的铮亮的铜圈,他盘腿坐在客栈的院中间,紧闭双眼,两个小仙姑直直地站在他身后,也是一动不动。黄大仙端坐一会,就有了变化,先是那条好腿抖动起来,带动了腰部,腰部的扭动又带动了头颈,头颈的剧烈摇动,让那披散的头发旋转起来。长长的头发上下翻飞,左右飘舞,大仙单腿站立起来,接过两个迎手送来的木棰和手鼓。只见黄大仙手举那一根光亮亮的木锤,击打着那面单面手鼓,咿咿呀呀地边舞边唱起来,虽然跛了一条腿,但身手却非常灵活,两个小仙姑也随着半仙转动身姿,满场走动,很有些不同凡人的样子。到了关键环节,黄半仙突然口吐火舌,两个小仙姑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也用脚踢出四柱烟火,瞪时把人们骇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在这仙境中,店主早忘了这三位只是住最便宜下屋的人,而是怀着莫大的崇敬,请黄大仙写了符,烧成灰,就着酒,给老丈母娘喝下。 月亮圆圆的脸庞,升到了偏下屋的窗前,照着借住在木板屋里的人家。云美见儿子显石睡了,转过身子把冲着月亮出神的式奎搂到胸前。云美尽管还比式奎小两月,但在式奎眼里可是个主心骨,在漂泊的岁月里,只要靠在这胸前,躺在这怀里,式奎才像找到了依靠,心里才踏实。现在,他用打了茁的大手,放在云美的胸前体会着柔软和滑腻,嗅着云美鼻息里散发着的女人的气息,他又沉醉了。 云美腾出一只手,在式奎后背轻轻地拍着,问,他爹,你说那黄大仙吐出的是真火吗?那两个孩子踢出的也是真火吗?两人圆房之前,互相是叫小名的,圆房后就没了称呼,但只要对话,谁都知道这是叫对方,有了显石后,两人就他爹、他娘地称呼对方。式奎说他娘,我看那是真火,我亲眼看见那个最小的姑娘动作慢了,那孩子的裤角就焦糊了。云美放低声音说,你小点声,我们说话那边会听见的。式奎说,真能听见啊?那你昨天叫声是不是太大了。云美不好意思地反驳,我啥时叫了?式奎还很认真地答,你咋不承认呢?我昨天听你哼哼叽叽地声太大了,就捂了你的嘴。云美不让式奎说下去,埋怨道,就你瞎说,谁哼哼叽叽的了,不害臊!式奎偏不服气,你不害臊,我今天再弄你,看你害臊不害臊,说着,式奎就翻身把云美全覆盖起来。云美躲在式奎所营造的笼盖里,摊开了身体。两人就像石磨的两块磨盘,转动着咬合在一起,一会云美又发出声响,式奎慌忙用嘴去堵,云美不再发出声,但那激情却在身体的抖动中爆发了出来…… 此时,黄半仙在隔壁配制着火药,两个宝贝仙姑都已睡着了,趁着这时,黄大仙用一只大铜壶,把做火药的材料小心地往里放。合该出事,这时小姑娘仙荣睡毛愣了,蹬起了小腿。今天动作慢了些,险些烧了裤角,暴露了仙火。黄半仙打了孩子两下,黄半仙就有些后悔了,想起孩子娘临死前的交待,心里一酸,觉得对不起两个孩子,慌忙起身去给小仙荣盖破被,却把那把铜壶撞翻了,火药受了撞击,很快引燃了炕上铺的茅草,火就燃了起来。黄半仙早失去了仙人的风度,和凡人一样大声惊呼,着火了!救火呀!慌忙去叫醒铺上的两个孩子。式奎和云美在惊叫中醒来,式奎顾不得穿上衣服,一脚就踹开两个屋子中间的薄木板,搞清了情况,他急中生智,转回身来端起自家做饭的锅,连同锅将一大锅水一起扣到烧着的柴草上,然后和黄大仙一道把余下的火苗打灭。好险呢,如果铺上的茅草连上灶旁的柴草,那黄大仙将引发一场大火,惹下一场大祸。黄大仙感激地对式奎说,要不是你救得这么快,我就是把两个姑娘卖了,恐怕人家也不会放过我的。式奎慌忙披上衣服说,没什么,都是路上的人。 有了这件事,两家熟了起来,黄大仙和式奎一边修理着隔板,一边唠着家常。一向矜持的黄半仙说出了仙人的出身。原来,黄大仙叫黄二月,十五六岁被抓去到火器营当了兵,在一场血战中重伤了一条腿,但却学会了配制火药的方法。这配火药的技术是不允许随便传出去的,朝庭担心被造反之人学了去,反过来攻击朝庭的军队,所以,对配制火器的人历来控制很严。正是那场激战,黄二月腿部受伤,流了很多血,被认为已丧了命,脱离了火器营,被一家猎户救活,黄二月就娶了猎户也残疾的女儿,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谁想,一场部族的争斗,那鄂温克部族女人和儿子没能存活,最后,黄二月和两个女儿,在山里生活不下去了,黄二月学到了跳大神这门技艺,又加进他那喷火的技巧,黄大仙的名声在这一带还比较叫得开。 黄半仙告诉典式奎,从这里再往北走400里,就是蓝旗镇。从蓝旗镇往偏东北走40余里,就到了老爷岭脚下的殷家堡。这殷家是早年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一个大户,现在开荒地已有五十多垧,有马匹等畜力20多头,还常年雇佣着十多个长工,农忙时用短工20多个,殷家聚居在一个大院子里,连同周围的散户,形成了现今的殷家堡。殷家雇长工一般不给工钱,管吃住,年终给一小片开荒地。当然地都是些薄了地,是殷家不愿舍力气种的,但要是能在殷家当上两三年的长工,也可以为自己攒下一块开荒地,以后自己就有地可种了。典式奎和周云美一商量,殷家的这种方式正适合他们,只要熬上两三年,自己就有了耕种的土地,又解决了眼前的吃住问题。于是,典家就告别了黄半仙爷仨,往北继续行进,目标殷家堡。 再往前行,路就难走多了。有些地方根本没了路,村落越发稀少起来。天气又开始冷了, 一场寒风把坚持在树枝上最后的几片黄叶无情地刮了下来,树干和树枝就光溜溜地无奈地站在旷野里。地上的草儿越发深黄,早没了精神伏在地上打着卷儿。式奎一家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冷,世上热最好感知,因为那是可以用距离来衡量的,离得越近就越热,人如果怕热,可以往热源相反的方向躲,但冷是没有距离的,摸哪哪凉,看什么都在打颤,找不到冷源在哪,到处都是,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全是冷。冷得让人四顾茫然,让人浑身发紧。那年,典家已有了一个手推车,那手推车有两个木扶手,扶手凉得不敢用手摸,式奎用绳子在扶手上箍了个套,挂在脖子上,用手帮衬着往前赶,他不敢走得太急,最怕出汗,出汗可以一时不冷,但汗后一着凉,就凉得彻骨。稍能御寒的衣服都套在了儿子显石身上,云美也是冷得蹈着碎步把手缩到袖筒里往前紧走一段路,又在原地跺着脚等爷俩赶上来。冷让他们感到自己可怜,可怜这天地间山是这么厚,地是这么厚,就是他们三个这么单薄啊。终于捱到了一个有人家的地方,跟这张姓人家请求能不能借住在马棚里,那马棚四面有墙看着就踏实,那家人同意了,还允许他们抱一些荞麦秸堆在棚角。式奎和云美将推车上的铺盖全拿出来,然后一家三口脱了外衣裹着被子钻进了荞麦秸堆里。开始三人都还打着颤,过了一会就暖和起来了。那暖是仁厚的,缓缓的,还带着荞麦叶味,一家人相依相靠,终于睡着了。睡得肚饿也不愿动,睡到三个人的眼眉和式奎的胡子都挂了霜。 天无绝人之路,式奎在下雪之前终于遇到了为一户人家造石棺的活,换了三套更厚的棉衣。又在一个叫王家户的地方打个两个月的短工,挣了路上的盘缠。这时云美又怀孕四个多月了,就这样,连赶路带打短工。在年根儿前,他们终于来到了殷家堡。 殷家堡在早叫三合屯,最初是来自山东的三户移民设立的屯子,殷家是其中的一户。经过这么多年的变化,有一户搬到更北的地方去了,一户并入了殷家。现在的殷家长门人是殷老太爷殷天朴,五十多岁了,身子骨硬朗朗的,身板拔得溜直,留着山羊胡子,黑黝黝的面庞,和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是他那双鹰眼,如果单从那双眼睛看,绝想不到他已快六十了。 典式奎推着独轮车,里面装着一家的行李和一堆家什工具,周云美蝈蝈一样挺着己显怀的肚子,拉着显石在殷家管家婆孙妈的引导下,在厅堂门前见过了殷天朴。殷天朴一袭厚马卦,挽着白袖口,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来自关里的一家人,然后像是对典式奎,又像是对孙妈一板一眼地说,按理这头年是不缺人手的,但他会石匠手艺,还是有活可干的。按老规矩,干满一年,给干河套四亩地,吃住全管,住在马棚边上吧。孙妈听了,忙向式奎和云美喊道,行了,老爷子收下你们了,还不谢过殷老爷。式奎没捞着说一句话,就鞠了躬,便和云美起身去了马棚旁的一间土坯房,这里就是他们安生地了。房子虽然很矮,站在房前扬手就可以够到房檐,但这房子被泥土压得严严实实,在这里过冬,倒是一个不错的所在。 一家子安顿下来,式奎很快就和长工们混熟了,他最关心的是干河套在什么地方,将来的四亩地又是怎样的,但又不能问得太直白,只好一点点地了解,反正日子长着呢。 原来,从老爷岭流下两股溪流,到殷家堡旁汇成了两叉河,这两叉就是指上游的两股水流。一个水流淙淙地常年流淌,即便到了冬季,上面是冰,下边依然有水流动。另一股却是经常干涸的,十年倒有八年没有水,只有发山洪时,才有水下来。所以,这没水的干河套地土质就饥薄,长工们打工换来的地也大多在这里。 住了几日后,式奎拉着云美走到干涸的河套边,指着边上的地说,只要咱们干上一年,就会有四亩地的,要是能坚持两三年,咱们也会有一大片地了。式奎兴奋地用手笔划着,云美也充满向往地说,到时,我们再盖三间房,我们一家人就有了安生日子了。 两人满怀希望地从十河套回来,看见他们的儿子显石和孙妈的外甥女春秀在石头、剪子、布地定输赢呢。原来,殷家大院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分了几等,殷家的孩子都上私塾,他们一般不和长工们的孩子玩耍。这也难怪,父母地位自然能体现在孩子们身上。“你不和我玩,我还不愿和你玩呢。”显石反倒挺着小胸脯很志豪地说。这孩子虽小,但他在飘泊的岁月,经历得可不少。小脑袋瓜里经常有很怪的想法冒出来。他不和殷家孩子玩,也不怎么和其他长工的孩子玩,他的阅历要比他的同龄人多,所以,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但显石能和孙妈的外甥女春秀玩到一块儿。春秀虽然也跟殷家人学些字,但殷家的孩子们有意排斥她,孙妈虽是管家,但那毕竟是个高级服务员而己。她的外甥女就更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比殷家孩子地位低,比一般长工的孩子地位高一些。这样,显石和春秀就经常在一起。当然,这些都是式奎和云美给这两个孩子总结的,至于这两个孩子为什么愿意到一起,那只有他们俩自己去体会。但男孩和女孩玩的游戏又不一样,两人只好用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来决定。显石赢了,春秀陪他玩踢键子、关刀等游戏,春秀要是赢了,只好委屈显石陪她玩耍嘎拉哈、跳皮筋。现在看,显石是输了,他正老老实实地跟院内的一棵树一起撑着皮筋,春秀则欢快地跳着,一边跳,一边还唱着一段歌谣: 一跳跳龙门; 龙门出奇神。 二跳进了关; 关东有灵仙。 三跳走官道; 专门把喜报。 四跳入了旗; 骏马让我骑。 骑马走官道; 我把喜讯报。 骑马过了关; 见了活神仙。 到底啥喜事? 鲤鱼跳龙门。 后来的三年,真是按照式奎和云美的想法过的,到了三年满,典家有了十二亩干河套地,又在殷家堡旁边换了三间旧土屋。典式奎的下一个儿子也快三岁了,起名典显药。典式奎确信显药是在那林间小客栈孕育的,因为那天云美的反应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了。显药的药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夜晚配制火药着火的经历,显药小名药勺儿。 又过了几年,典家的开荒地和原有的河套地加在一起就有了二十多亩,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了。住的时间长了,典式奎总结了一套扩大开荒地的办法。尽管大片禁地不能开垦,附近的地又都有名有姓了,但在这些地的间隙,河湾旁和山脚边还总可以开掘出一些补丁地。最有潜力的是苇塘,苇塘里的苇子有深一二尺的苇根,彼此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很难掘出来,而苇根除不静,荒地就算种上了,第二年也会再长出苇草来。这种苇塘地变熟地也是难。正是因为难,开掘的潜力也就大。式奎和显石在农时间隙,就出没在苇塘里,对那些苇根使上了力气。显石年龄不大,但干活肯下劲儿,式奎经常向云美夸自己的儿子,真是我们典家的种。云美自豪地说,你别太得意了,要不是我,哪能生这么好的儿子。她就心生感慨,可惜了了,我那两个没成活的儿子,要不他们有这么高了,过几年也能刨地了。在这个期间他们的又一个儿子显地降生了,小名地头儿。东北是一季作物,农闲时,式奎还要凭他的石匠手艺去方圆百里范围内揽活,活揽多了,他又收了两个比显石大一两岁的徒弟项三和项四。这项三和项四随着父母和哥哥项大、项二讨荒,就走失了,最后跟了式奎学手艺,吃住都在典家,白使力气,白学手艺,典家的日子好了起来。 式奎和云美除了置办房屋和土地外,还忙着一件大事添人进口。到了晚上,式奎和云美男女之间的愉悦就有了神圣的理由,式奎是下了石匠般的力气,云美常推着他说,你轻点就不行吗?白天干了一天活,也不怕把你累死了。式奎一边挺着腰身,一边说,这种累和干活的累不是一回事,这累累得舒坦。云美环住式奎的脖子说,是舒坦,舒坦得我只想把你吃掉。于是她就四肢朝上,紧紧地把式奎揽住,那式奎就更死命地搂住对方,两个人就像拧了麻花一样缠绕在一起…… 但他们接下来的孕育却不顺利,怀孕四个月后,云美感觉不对劲,和前些次明显地不同。到了六个月时,式奎拎着一包●子去请孙妈。孙妈不仅是殷家的管家婆,而且还是接生婆,又是远近闻名的媒婆。一生没有正式嫁过人,但对男女间的事却是熟透了,她虽没能纳入殷家几房太太的序列,但她依然以管家婆的身份赢得了一席之地。孙妈原来是殷家的丫环,从十五六岁就和殷家大少爷有了关系,在以后的几十年间,方圆二三十里的孩子大都是她接生的,在常年和孕妇产妇打交道的日子里,孙妈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看了云美的肚子,又伸手在云美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