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之燕》 第一章 剩女编年史 西乾繁都最有名的剩女是谁?当然是十九高龄仍待字闺中的翰林大学士顾宪家中的六小姐顾流芳了!繁都最有名的说书人闵四空先生一说起这位六小姐,那是一句一摇头,三句一叹惋,听客中更有有好事者将先生精彩的说书归纳总结成简单的编年史: 彰元帝明康二十二年,顾六小姐婚配兵部左司马曹大人家中二公子曹楠,一月后男家退婚,无疾而终。据说曹二公子嫌弃顾六小姐身有痼疾; 同年年末,顾六小姐婚配新科状元宋明辉,成婚前十日,宋明辉堕马,折一髀,其母请来神光宝刹天知禅师重算二人八字,发现顾六小姐命格大凶,当即悔婚; 明康二十三年,顾学士不求门户,下决心把日渐招来闲话的六小姐许配给自己的学生白衣寒士李洪文,怎料李洪文恋上青楼名妓孟香茹,二人于婚礼前夕私奔; 明康二十四年,当朝何太傅之子何文博恋上六小姐,为博美人一笑不惜扮演滑稽戏主角为佳人庆生,顾学士满以为这一次的婚事十拿九稳,谁知东床佳婿竟在婚前留下一纸退婚书,说是大丈夫功业未成何以妻为,转而远游求学去了。 实际上坊间有传,说是偶尔的一次机会让何公子发现,顾小姐手臂上的守宫砂竟是一擦就掉了…… 顾学士简直觉得自己的老命都要为这个女儿短几年了! 顾家的女儿若水,温婉动人,容貌姿态姣好。偏偏这顾六长了一张平淡的脸,相貌长得一般也罢了,性格更是古怪绝伦喜怒不定! 顾家的女儿嫁的不是王孙便是名门望族。偏偏这顾六命途多舛,一再错过花嫁之期,沦为整个繁都的笑话。连带一向门庭若市求亲者络绎不绝的顾府都门可罗雀,代嫁的姐妹一时间无人问津,繁都有名的冰人进出顾府都大皱其眉。 在这满城的八卦中,没有什么人去注意,这八卦唯独少了一个男主角。 顾六在第一次遭退婚之前,不要说是籍籍无名,就算你走进顾府在姊妹丛中也看不见那张平淡似水的容颜。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顾六就此走上独身老女之路时,西乾之南的陵州,也就是韩王的封地,竟派出了使者团入繁都为自己惟一的孙子求娶顾学士之女顾流芳。 “……朕闻顾家有第六女,年方十九,姿容兼备,温婉可人,特赐婚配与陵州韩王孙,圣谕下达十天后启程,钦此!” 一时间,满城哗然,顾学士府顿时热闹起来了。 然而顾学士却是负 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紧皱着眉满脸的无奈。他想起今早在御书房皇帝对他语重心长地交待的一番话: “与赵王、楚王一样,韩王乃外姓王,韩王先祖当年为西乾打下半壁江山,故祖宗有训韩王世居陵州,代代世袭。但是陵州远在南方,先帝为防异姓王有乱,故临终时下命楚王、韩王和赵王世子入繁都为质,加冠后方可继承封爵。” 顾宪点头,“臣知道先帝用心良苦。” “正因为知道,所以爱卿才不满意这亲事,朕说的可对?” 顾宪默然,凡是入了繁都为质的小王爷,从小便被养在质子府中,供给锦衣玉食歌舞玩乐,以消磨壮志;不时以君威相吓,甚至派人包办了质子府的一切安排,以致质子长大后也只是贪图享乐怯弱无能的人。这样的人,即使放回了封地,又能做什么大事呢? “可是最近几年,朕身体日渐衰微,太子尚未能当政,又听说赵王的青州,韩王的陵州隐隐有扩充府兵的迹象。屹罗东庭虎视眈眈,西乾再也不堪内乱了。顾爱卿啊,这一次,要委屈你们顾家了,替朕放一只眼睛在陵州……既是朕的眼睛,朕自当是好好爱护,爱卿要明白朕的苦心!” 顾宪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连忙下跪,诺然应命。 顾学士对一旁的管家何进说: “这件事六儿知道后有何反应?” “好像与平日无异。” 无异?顾宪苦笑,在这种时候越是平静就越是诡异,她不是别人,而是赫赫有名的顾六,没有人会知道下一秒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二章 我有张良计,谁有过墙梯?1 九月的阳光均匀地洒在碧纱橱上,晨风中传来淡淡的落叶气息,虽是初秋,但也有了几许轻寒。顾流芳坐在窗前的藤织长椅上,心无旁骛地翻着自己的画集,脸上的神色悠闲自得。她一身淡紫襦裙,黑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微风来时耳后的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肩头,恬静而不失妩媚。 下个月是她的十九岁生辰,只是,这个生辰不能在繁都过了。不过没有关系,她想,届时她会送所有人一个关于她的生日惊喜。想到这里,她的嘴角轻轻上扬,愉悦至极地笑了。 “小姐,你不担心?”捧着茶盏过来的西月把茶杯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 “担心?”流芳笑了,眼睛弯成两弯新月,眼角眉梢的伶俐之色不减,“该担心的是别人,西月,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西月从怀里拿出两张银票递给流芳,流芳接过了,青葱般的白皙手指按在银票的红印处。这是她的全部家当,白银三千两,她可是耗尽心思,除了买画所得的钱,她还让西月把她能典当的首饰都拿去典当了。如今,这白银三千两是否能给她买来自由? 韩王孙百里煜,她又想起了那个一脸苍白,性格卑怯懦弱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相的人,要她嫁与他?他受的起么?她起身拉开书桌抽屉把画册放好,手指触到一个灰黑的铁盒,磨砂一样凉凉的触感传来,她“啪”的一声锁好了抽屉。 起身换过一身衣服,长发以银丝带高束,手执白纸扇,她又成了那个月白锦袍翩翩少年郎,而西月也换上了小厮的衣服,脸带忧色地问: “小姐,这样走出去真没问题?” 流芳一扇子敲在她头上,“这已经是第几百次了,还有问题?” 学士府的那个狗洞挖得真够大,连衣服都不会弄脏。 “走,我们去找闵四空!”流芳走出门去,西月急急忙忙跟上,问: “小姐,不,少爷,找他干嘛?”不会是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听说书吧? 繁都四大名园之一的茗香园就在城南,以茶品繁多出名。闵四空常在茗香园说书品茶。 流芳一进茗香园,就有堂倌过来把她迎进一个小小的雅间。雅间里茶香缭绕,一身青衣的闵四空笑吟吟地对她说: “今日是我来早了。” 流芳也不客气地坐下,深深吸了口茶香,“碧螺春?你不是一向极爱君山银针的吗,怎么今日变了口味?” 闵四空三十上下,五官明朗,气度潇洒而不失儒雅。他给她倒了一杯茶,“今日见你,怕是有好一番日子的分别了,所以,投其所好,煮你久久小说网喝的碧螺春。” “是啊,我这大龄女子终于出嫁了不是?不但是顾家,整个繁都都要好好的庆贺一番了。闵四空,我有今日你要负很大责任!” “哦,这又是何解?”闵四空深觉好笑。 “人家说你是说书天下第一,我才找上你。谁知道你的书说得其实不怎么样,一段一段顾六小姐的情史都不能让人望而却步,这不是失败是什么?害得我如今还要远嫁陵州……”流芳很是沮丧,当初她找上闵四空就是为了让他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以躲避盲婚哑嫁的,谁知还是逃不开。 “顾六小姐要当韩王妃了,怎么,有什么不如意的?四空说书自问从无纰漏,而不计较流言蜚语千里迢迢来求亲,韩王孙态度之恳切仍不能让顾六小姐动心?”闵四空看着一脸烦躁的流芳,笑意更深。 “闵先生不觉得,这样的求亲才更有问题?韩王孙我见过,不过是一怯懦无能好色之徒,不知道回了陵州之后是不是得了什么暗病快要死掉了,才会来求亲。不然为什么连顾六手上的守宫砂一擦就掉这等言论都置若罔闻?我就怕一去到陵州,冲喜不成自己反倒变了寡妇,那就得不偿失了。”流芳一口气把杯中的茶喝完,闵四空大笑,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你可是有了意中人了?” 流芳没好气地说:“有意中人的话早就打包袱卷巨款私奔了,还等现在?” “来找我可是想要帮忙?” “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流芳看看茶壶,“空了。” 闵四空无奈,在炉子上加水煮水,一边说:“要我带你私奔?这点四空可做不到。” “去,跟你私奔,难道以后你说书我在一旁笑眯眯地给你斟茶递水?做不到,打死都做不到!”她说,滴溜溜的眼睛一转,“听说青帮的帮主余志成是你的拜把子兄弟,你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是刮台风也刮不掉的生死之交?” 闵四空白她一眼,“怎么,想让他带你私奔?!他三房妻妾儿女成群……” 流芳郁闷,“我这姿色也不可能拆散他人家庭吧对不对?”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展开,指着其中一块浅蓝色的地方说: “西乾去陵州,若从水路走定然要经过蔚海,你就让青帮的兄弟乘船出海劫 了我的婚船,如何?” 闵四空瞪着她,“你想让朝廷剿灭青帮?!更何况蔚海有海盗出没,遇上了岂不……你是要青帮的人冒充海盗把你劫走?”闵四空眼睛一亮,敲敲她的头说: “真遇到了海盗怎么办?真不知以后谁敢娶你?” “蔚海海盗虽然有名,但是我研究过,他们在离岸十里的范围之内都不曾出现过,怕惹来官府大规模的征剿。只要青帮在我的婚船驶出五里时施劫,我打包票不会惊动海盗!”她拿出一张二千两的银票,“闵先生,帮流芳这个忙吧。我只不过想买到自己的自由。” “你担保迎亲的人不由陆路走而走海路?” “这个流芳自有办法。” 闵四空皱眉,“若是青帮不肯冒这个险呢?” “他们会给面子给你的。” “我跟你好像无甚关系。”闵四空轻笑。 “对啊,我跟你的关系……”流芳白玉般的手指捏着茶杯,说:“情人关系还是父女关系你随便挑一个好了。” 闵四空变了脸色,“我今年三十一,能有你这么大的闺女?!跟你做情侣,你还要不要名节?!” “稍安勿躁,干女儿行不行?至于名节?哪里会比自由值钱?”流芳起身对他正正地行了一礼,正色道: “流芳知道先生帮流芳这个忙实在难为了先生,可是流芳只能出此下策了,若实在不行流芳也不怨先生。先生待我有如兄长,流芳感铭在心。日后若能相见,必以兄长之礼相待。” 闵四空叹了口气,看着流芳,眼中也慢慢流溢出暖意,“喝完这盏茶再走吧,你爱喝碧螺春。” 流芳默然,闵四空又说: “那你总得跟我说一声,劫了你的婚船之后,你何去何从吧!” 流芳眼神亮了亮,坐下了,拿起茶盏笑着对闵四空说:“先生,我来给你煮茶。” 第三章 我有张良计,谁有过墙梯?2 顾府这边正在热闹地张罗着顾六的嫁妆,十天的时间啊,实在太紧了,春夏秋冬的四季衣服鞋袜,还有各种各样的首饰,各房夫人送的,朝廷官员的贺礼,皇室的赏赐……看得西月眼都花了,刚刚送走了玉满轩送首饰来的人,这边绣工坊的人又带绣品过来了。 顾学士说了,六小姐喜欢什么就留着,到帐房先生那里去报个账就行。 于是流芳根本就不挑,淡淡然说一句“都留下”就解决问题了。 早知道这样的话,早先几次不如嫁了再逃,这些首饰够吃后半辈子了,她想。 眼看着九天之期过去了,整个顾府包括繁都的人都在翘首以待顾六小姐出阁的盛况。不料顾六小姐从第九天开始便腹痛肚泻,连走路都站不稳,大夫看了开了方子都不管用,于是耽搁了整整三日。 迎亲使节团很是不满,但也不能说些什么。可又不能误了婚期,于是便从善如流在某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决定走海路。 他们也知道蔚海有海盗,可是他们陵州的水师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自信,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 汀兰阁中,好不容易送走了大夫,西月正要关门的时候,下人来通传,说是懿兰公主来了。 懿兰公主是彰元帝的十三女,嫁给顾学士的惟一的儿子顾怀琛。婚后另辟驸马府,平时除了生辰节日极少到学士府来。 公主到访,阵仗声势那是一定的,那些随从差点没把汀兰阁挤破。一身绫罗穿着华贵的懿兰公主和流芳同岁,只见她鬓发如云,头上的金钗步摇随着她轻盈的步子摇曳生姿,一双美目顾盼生情。 流芳连忙要起身行礼,懿兰公主坐在她床沿按住了她的肩,说: “六妹妹不必多礼,今日本想来送你出阁,不料你身子抱恙,真是让人担心。” “烦公主嫂嫂劳心了,流芳没事。或许是吃了什么不洁之物,或是本身肠胃不好,才会这样的。”流芳声音弱弱的,一如严重脱水的人一样,脸色蜡黄,看在懿兰眼中好不心疼。 “你出阁之事我早早让人传书给驸马了,可能他在边关事忙,一时三刻赶不回来,你不要介意。”懿兰看着她,目光温柔,唇角含着暖暖的微笑。 流芳怔了怔,懿兰的笑容里有些什么隐隐的她看不出来,只知道她很美,真的很美,像一泓春水般纯净而柔弱,教人不忍心拂碎了那恬然的平静。 “公主,我……”流芳本想说,我不介意。可是懿兰打断了她的话,说: “流芳,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你叫我一声‘嫂嫂’,过两天,你就要出阁了,你会有你的夫家,你的良人,不管你将会遇到怎样的对待,我和驸马都是你的娘家人,知道吗?” 是因为她要出阁了,她才对她这么好吗?流芳记得,自从懿兰公主和顾怀琛成婚以来,她们彼此之间都是客客气气冷冷冰冰的,从没试过这般温言细语。她曾怀疑过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但是细想一下,顾府这么多姐妹,公主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寒暄一番,更何况,她,顾流芳,只是顾怀琛的妹妹而已。 不可能是别的,别的关系。 “哥哥,他……好像已经走了两年了,”流芳抬起头看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嫂嫂怎么不想想法子让他回来?” 懿兰直视着流芳,眼中的坦白和伤感让她的心没有来由的一紧。 “我不会勉强他,我会等他。用权势压了他一回,他远走边关两年;若是我再强迫他,只怕他一生都不会回来我身边。他会明白的,有一些东西注定了不是他的,就绝对不会是他的,流芳,你说对吗?” 流芳心底叹了一口气,浅浅一笑,说:“嫂嫂放心,流芳一早明白,嫂嫂是惟一能等和愿意等他的人,哥哥怎么会不知道?” 懿兰的脸容舒展开来,笑盈盈的让人送过一个木檀盒子,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只青翠碧绿流光宛转的玉镯,执起流芳的手给她戴了上去,“这是我和驸马送给妹妹的出阁之礼,妹妹万勿推辞了。” 流芳谢过,走之前,懿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了一句: “你出阁,容遇他知道吗?” 流芳一怔,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提起,她还真忘了这个人,依稀曾经与自己有过一些关联。 她说过,她要忘了他的。而似乎,她也真的做到了。 这时,汀兰阁才真正地安静下来了。流芳坐在床上,很安静,一言不发。 “小姐,饿了吗?西月给你拿粥去?”西月只看见挂起的纱帐半掩着流芳的身子,在地上投下瘦削的影子。西月取了粥回来,仍然看见了刚才的那副光景,只是书桌上放着一只翠绿的玉镯,在暮色中仿佛要淌出绿色来。 花嫁之期 终于,十月初四这一天,顾六小姐要出阁了。 大红嫁衣,凤冠霞帔 穿在身上,火红的喜气燃着了每个丫头婆子的笑容,流芳坐在妆镜前任由别人摆弄着自己的发髻,她淡定地笑着,若不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那张脸上一点喜气都没有。只有西月站在一旁有些闷闷不乐,流芳看她几乎要哭了,便拉过她的手小声安慰她说: “西月,我不能找你陪嫁,我怕误了你。”可怜的丫头,怎么知道她的主子满腹大计呢?只以为自己要被遗弃了,流芳拍拍她的肩,“若我到了西陵,一切安顿下来,我再派人去接你,好不好?” 西月这才破涕为笑。她给流芳收拾桌子的时候,她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铁皮盒子,奇怪地说: “咦,这个盒子怎么还在,小姐你不是已经扔了吗?” 流芳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个盒子,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懊恼起来了。是啊,她那一回明明把这个盒子扔了,但是片刻之后又后悔了,冲到垃圾堆里又把它捡了回来。她跟自己说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扔了不好;她一想到那张可恶的脸,就恨不得把铁盒里的册子撕成碎片让它不复存在。 他,也离开了差不多一年半了。 他走的那一天,她对他说:你敢走,我下一秒钟就敢忘了你。 他却依然很拉风地上了马,摆出那一贯的傲慢不羁,半眯着眼睛盯着她说道:你不愿等我,不能等我,最终还是要等我,阿醺,你信是不信? 说罢,一挥马鞭,扬尘而去。那果断的身影在流芳眼里看来无比的决绝,所以她咬咬牙就把眼里的泪水给硬生生地憋回去了,死男人,别想让她为他掉一滴泪! 她已经忘了。若非懿兰公主提起了他,她真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了。 她向高坐堂上的顾宪和几位姨娘行了礼,顾宪拉着她的手,细细的叮嘱了一番。他是疼她的,流芳想,他说过他是她久久小说网的女儿,在座的所有人中,也只有顾宪的脸上是没有那种欣悦的喜气的,他的平静中带着一些忧虑和担心,流芳是感觉到了的。 喜帕落在头上,婆子往她手上塞了一个苹果,她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便被人搀扶着,出了顾府,上了迎亲的花轿,一直往停靠在码头的婚船赶去。 卷一:好男人,坏爱情 第三章 谁是谁的劫1 燕子智慧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距离。 燕子特别,它就住在人家的屋梁上,却没人去害它,这便是处世的大智慧! ——格致《庄周的燕子》 苏桑永远不会忘记她曾看过的这篇文章中的这两句话,此时此地的她,只想做庄周笔下的那只燕子,永远与顾家上下的人保持着距离,河水不犯井水。 她从来没想过玩跳楼机也可以来一次灵魂出窍的穿越,升上高空又飞速坠下的那一瞬她竟然眼睁睁地停留在高空看着自己绑着安全带的身子落下。然后一阵风卷来,睁开双眼时,她已经身在西乾繁都翰林阁大学士顾宪家中…… 她这辈子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教师,一家三口和美地过日子。她大学要毕业了,学的是室内设计专业,为了庆祝找到工作,和朋友们一起到欢乐谷疯玩,想要挑战跳楼机,却遭遇到了跳楼百年都不一遇的穿越事件。 她怀念父母的爱,夜深人静想起,总是忍不住痛哭。可就是因为父母的爱,让她可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走得更远,更独立,更坚强。 穿了就穿了吧,苏桑向来敢于直面现实,既然不能改变现实,那就只能改变自己。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顾宪正妻早丧,娶了四房妾侍,每房妾侍生的都是女儿,惟一的嫡子长年游学在外,苏桑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观园,触目所见皆是女子,自此便有说不完的八卦,数不清的恩怨。比如今天哪个不长眼色的丫头言语间得罪了哪一房的姨娘,或是哪一位小姐在外得了哪家公子的垂青。 苏桑更为悲惨的遭遇是,她不属于哪一房,她只是顾宪酒后和某一丫鬟“不小心”得出的副产品,所有的女人,包括扫地的丫鬟,即使口头不说,心里眼里也是在鄙夷她的。 顾学士府中六小姐,名流芳,小名阿醺。 没有人不知道她的这个小名。 —————————————————————————————————— 她对自己说过,再不要打开那个铁盒,再不要,看里面那本手札。 那本属于不知魂归何处的顾流芳的手札。 手扎里是一篇篇苦恋而不得的文字,所有的文字都关于一个人:容遇。 容遇是谁?繁都三子之一的玉音子,琴箫双绝,精通音律,繁都的烟花繁华之地常能见到他的身影,他的新曲一旦谱成便被乐师乐伎争相传唱,甚至 在王宫盛宴中也作为乐师演奏过。年方十七,未及弱冠,已经誉满京华。与善画的沈京,善文赋的楚静风齐名。画罗子沈京和轩文子楚静风亦是少年得志,沈京冷傲孤绝,楚静风温文尔雅,容遇邪魅不羁,三人各领风骚,却又意气相投。 本来,对于流芳来说,再好再出名再俊逸的男子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娱乐谈资。繁都趋之若鹜的女子太多了,她根本没兴趣去凑这个热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搞艺术的男人大都风流。 可是,偏偏她就避不开容遇。 因为他是顾学士正妻的侄子,从十岁开始便住在顾学士府中。顾学士正妻虽逝世多年,但他也十分眷顾这个侄子,所以见了面,她还得称他一声“表哥”。 容遇就是顾流芳的劫。 记得那一年她莫名其妙地灵魂出窍之后,再睁开眼睛便身在顾流芳的房中,她躺在床上,两个丫头一见她醒来,其中一个马上去叫大夫和通知顾宪,另一个则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道: “小姐,你好歹醒过来了,小姐你可知道为了那一只耳环差点丢了性命……”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似乎手心握紧了什么,她微微松开手,一只翠绿的玉玲珑耳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耳环的银钩子差点刺破了她的手心。 “我是谁?这是哪里?”她喃喃地问。 “六小姐,你怎么了?这是学士府,你是六小姐流芳呀......”丫鬟抓着她的手,差点要哭了,“小姐,我是梨花,你看看我......” “妹妹没事吧?姐妹们只不过给你开个玩笑,不小心把耳环掉到翠湖里,没想到妹妹那么紧张。不过是表哥送的东西而已,我们每个姐妹都有的,要不,姐姐赔你一双?”三姐顾千虹姿容秀美,一身红衣眩目,薄施脂粉的脸上笑得恣意,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不屑和鄙视。 原来,顾流芳是为了捡回一只耳环而丢的性命。 “妹妹好好休息,姐姐劝妹妹一句,别再对表哥存有那样的心思,表哥不是当着姐妹们的面子明白地告诉过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吗?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么平凡的容貌……” 流芳坐起来,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笑着对她说: “姐姐不用紧张,不该爱的人流芳绝不会爱,欠了流芳的伤了流芳的人,流芳绝不会忘。大梦初醒,流芳更觉得做人应爱恨分明,姐姐,我说得可对?”名叫苏桑的女子,现在已经成了顾流芳,自是不 能让人欺负到头顶上来的。 顾千虹愣了愣,很显然不习惯这样尖牙利齿的顾流芳,她一时无言以对,流芳对一旁的丫头摆摆手,“我累了,你送这位小姐出去。” 顾千虹冷哼一声,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怒气走出了汀兰阁。 流芳起身,打量着她的这间闺房。房中窗户都是紧闭的,很是阴暗。丫鬟捧进来的药散发淡淡的苦味盈满了这个空间。书桌、衣柜、妆奁都是清一色的深黄色的花梨木家具,妆镜后的墙上挂着一管箫,旁边还贴着一副山水画,纸质已经开始有些发黄。书桌上一个褐色花瓶,瓶口缺了一块,空荡荡的,一枝花也没有……流芳皱眉,这哪里像一间女子的闺房啊,暮气沉沉的,色调晦暗。 于是她走到书桌前,用力推开那扇雕花木窗。一旁的丫鬟呆了呆,然后说: “小姐,你不是不喜欢开窗的么?” “把所有的门窗都给我打开了。”流芳回过头对她说。她不能忍受自己住在这么一个狭隘的没有生气的空间里。看来这屋子,她得动一番心思改造改造了。 既来之,则安之。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哪一天能回去。 “阿醺。”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流芳转头一看,身穿褐色长袍头戴高山冠的儒雅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身后,五官鲜明端正,鬓边微白,年轻时想必也是美男子一个。 “怎的不好好的歇着?大夫说你落水感染了风寒,药吃过了吗?” 顾宪看到流芳眼中闪过一丝陌生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拉着流芳让她坐到床上,而他自己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爹爹知道平时对你照顾的太少,也知道你喜欢遇儿,但是听爹爹的话,他不合适你。这一次权当是一个教训吧,阿醺,”他握起流芳的手,“你要记住,你是我顾宪最疼爱的女儿。只是朝事繁多,为父无暇顾及你太多,若是别的姐妹相欺,你不妨告之。” 流芳浅浅笑道:“爹爹,六儿死过一回,更觉今是而昨非,不会再执迷不悟。” “这就好。”顾宪说,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这一丝异样也便很快地被自动过滤掉了。 其实,他潜意识里是惊诧于流芳的转变和通达的。 他要走时流芳又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裾,“爹爹,阿醺想把房间好好地整理过,换一些家具和物什,可以吗?” 顾宪笑笑,“这有何不可?我 让何进来安排。” 第四章 谁是谁的劫2 何进领了命来到汀兰阁时,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见到的那个人是顾六小姐。 丫鬟梨花正在把大件小件的杂物搬出屋外,而顾六小姐流芳,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碎花衣裙,袖子高高捋起,露出两条白皙的藕臂站在床上正伸手拆着那顶粉红色的纱帐。她嫌那裙子太长,甚至用布条把裙脚扎住,露出里裤下一双莹白的天足。 纱帐最后的一个结被解开,顾六就这样抱着粉色的大团纱从床板上一跃而下。这一个动作,自是让何进看得惊心动魄,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一惊一乍起来。 “六小姐,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呢?这等事……让丫头去做就好了。” 流芳不以为意地一笑,把纱帐塞给何进,“何管家看不习惯就当作没见过就好,坐着反正坐着,不如松动松动筋骨?” 何进带来的仆人很是勤快,流芳指指点点之下,一天下来,她的房中只留了她换上了白色纱帐的床榻,一个浅紫色的檀木衣柜,一个五斗柜,一个书橱,书桌和藤织长椅。何进惊异地发现,这顾六小姐让人左搬右搬之下,这屋子里的空间感顿时就出来了。几样简单的家具错落有致,高低大小相得益彰。 整个房间也就雅致起来了,明亮的光线从窗外无碍地长驱直入,照在那些带着古朴气息的家具上,竟是冲淡了沉重,带进了生气。 而梨花,正按流芳所说的拿了那个破口花瓶去装水,准备插花。 到最后,流芳走到书桌前,一把把墙上的画撕下来,拉下那管箫和那具琴,二话不说地就把它们扔出了屋外。 梨花和何进同时瞠目结舌,梨花结巴着说: “小……小姐,这不是你平时的命根子来的么?怎么扔掉了?” “命根子?”流芳愕然,“这破东西早该扔了。” 破东西?何进望向那管箫,嘴角微微,那可是玉音子亲手制的箫,不要说是繁都,就是整个西乾也没有几管啊! “扔了好像有点可惜。”流芳挠挠头,何进松了口气,心想终于觉悟了。 她也注意到何进的表情了,好像在批评自己暴殄天物一般,于是她对梨花说: “梨花,找个收破烂的收了吧,免得浪费。哦,对了,换到的银子赏给你了。” “谢……谢谢小姐。”梨花还没有从震惊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何进更是满头黑线:这小姐,落水时不是被硌到了头,脑子坏掉了吧? 翌日清晨,按规矩,流芳应该到顾宪的二夫人、如今顾府的当家主母禤青娥的品红院中问候请安。 流芳起来时,太阳已经上了树梢。梨花急得不得了,“小姐,怎么叫了你起床你又睡下了呢?” “睡到自然醒,人生乐事也!”流芳盥洗完毕,梨花捧着一套粉红衣裙正要给她换上,流芳皱眉,“梨花,不要这颜色。”艳如二月桃李,却带着娇俗,流芳心里不喜。 可是,衣橱里就只有粉红色的衣裙了,当然,颜色上倒有深浅之分。流芳没办法,只好挑了一套最浅色的穿上,梨花看看她的表情,不解地问: “小姐,你不是一直要穿这种颜色的衣裙的么?” “为什么?”倒是流芳想不通了。 “因为你说过,容公子他说你穿粉红色最娇艳啊!” 不是吧?!流芳看着镜子中怎么看怎么艳俗的自己,无端的一阵恶心,明明白白是一张平淡的脸容,却牵强地穿起这样的衣服。那个容遇,只怕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嘲笑流芳的痴心妄想吧! “小姐,我们快走吧,夫人在等着呢。” 到了品红院,见了二夫人禤青娥,不过又是一番寒暄,禤青娥虽称不上绝色美人,但丹凤眼柳叶眉,双目含威不露,问及流芳的身体和最近常爱做些什么,流芳都小心翼翼地一一回答了。禤青娥的大女儿顾千晴嫁与当今的太子殿下为侧妃,已经光耀门楣已久,禤青娥的地位更是如山般无人能撼动,她的二女儿顾千云天生娇纵,在顾府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也无人敢说一句。 流芳正要告退时,顾千云恰好进来了。 “哦,六姐姐怎么来了?换作千虹,羞得再也不敢见人呢!遇哥哥不喜欢,姐姐就是把命搭进去也换不来一丝怜惜的,姐姐难道不知道?” “云儿——不得这般说话!”禤青娥喝止住她,但语气并不严厉。 流芳福一福身,“姨娘,云儿妹妹说的对,流芳受教了,时日不早了,流芳先回房了。” “去吧。”禤青娥挥一挥手,也似乎讶异于流芳的隐忍。 流芳走出品红院,深深吸了口气,手中拳头紧握。容遇,容遇,她还要因为他受多少折辱?! 经过三夫人谭云心的沁园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凄厉痛苦的哭声。 “不是我,嬷嬷,真不是我打烂的,您饶了我吧!” 一声声竹板子打在身上的声音没有断过,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响起: “不是你还有谁?夫人的青凤绿玉瓶是宫中赐予的贡品,你才刚来没两天,就闯下了这般大祸!你怎么赔?不好好的教训你怎解我们夫人的恨?你这死丫头,我让你不小心!让你……” 一只白皙的手执住了粗黑的荆条,“够了,想把人打死吗?”那丫鬟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已经昏过去了。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六小姐!”那个嬷嬷皮笑肉不笑,眼里满是不屑和嘲意,“六小姐管得太宽了吧,这是我沁园的丫头。” “梨花,把人扶起来。”流芳平静地说。 “你敢?!”嬷嬷盯着梨花,又对流芳说:“姑娘松手,惊动了三夫人就不是很好了。” “你这是在要挟我么?你不过是一个下人,就敢这样对本小姐说话!”狗腿子一个也敢这么嚣张!可怜那丫头被打得站都站不稳了,“这件事,我会跟爹爹说的,不用你来操心!” 那嬷嬷冷笑一声,“六小姐怕是不知道老爷公务繁忙从不操心府中的事的?这府中的事岂是六小姐说了算?!” 她用力地拉出流芳手中握着的荆条,流芳顺势借力往后一跌,整个人就跌坐在地上,她吃痛地哭叫起来: “梨花,好痛,嬷嬷打人,你快帮我把爹爹和二姨娘找来!我就要让人论论理……”流芳摊开右手手掌,梨花吓了一跳,流芳的手被荆条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那嬷嬷忽地脚有些发软。 “这是怎么回事?!”匆匆赶到的禤青娥大吃一惊,这时三夫人谭云心也闻声出来一看,只见流芳头发散乱衣裙蒙尘,一手鲜血。 “二姨娘,流芳见嬷嬷在这里几乎要把人打死了,才好言相劝,谁料嬷嬷竟推搡于我,我的手,我的手好痛……”流芳眼泪掉了下来,楚楚可怜。 “云心,这事可真?”禤青娥让人去找大夫来,然后问。 “姐姐,这丫头打碎了我房中玉瓶,嬷嬷只是待我教训她而已。她犯错在前,死不足惜。”谭云心丝毫没有愧意。 “我问的是流芳的事!”禤青娥好不容易找到个几乎打压对手,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我刚才在房中小憩,没听见外面发生什么事!”她讪讪说道。 “二夫人,老奴不是故意的……”嬷嬷连忙下跪。 “就算是无心之失,也 伤了六小姐了不是?!”禤青娥说:“更何况在府中动私刑,万一人死了谁来担待?人来,掌嘴二十!” “姐姐不可。”谭云心也急了,“她年事已高,照顾云心多年,还望姐姐网开一面,刚才伤了流芳也是无心之失,流芳——”她看向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流芳,流芳心中好笑,可脸上还是一派受伤的神色。她站起来对禤青娥说: “流芳谢过二姨娘关心,本是不想府中闹出人命才出言相阻,亦不想老嬷嬷一把年纪还要受皮肉之苦,所以流芳恳请二姨娘饶了嬷嬷这一回,弄伤了手就当是流芳一时大意,不必惊动爹爹了,烦他费心。” “流芳懂事,不与这等奴才计较,虽是免了皮肉之苦,但是要罚俸银半年,以警示府中下人,不得在主子面前作威作福!”禤青娥看向谭云心,“妹妹可对姐姐的处理有什么异议?” 谭云心牵强地笑笑,“姐姐大量,妹妹哪有不服之理?只是这该死的丫头打烂了我房中的玉瓶……” “二姨娘,流芳有一不情之请。流芳多事,惹三姨娘生气,那玉瓶是贡品,流芳也赔不起,这丫头犯了错留不得,但是此时赶出府又会惹人非议,说我们学士府虐待下人,所以不如让流芳带走这丫头,回头请爹爹再送一个玉瓶与姨娘可好? “算了,这件事就不必惊动老爷了。”谭云心压抑着怒气,恨恨地说。顾宪最恨府中的人用私刑,她知道的,她不愿意在这时候惹顾宪的嫌,这样就更称了禤青娥的心了。 这件小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流芳让梨花把那丫头带到汀兰阁,大夫也来了,给流芳包扎好手,又去给那丫头看了伤开了药。 “你叫什么名字?”流芳问。 “满月。”那丫头想翻身起来磕头,流芳按住她,说: “不必谢我,以后你就跟着我,改一个字吧,叫西月可好?” 那丫头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终是无声落下。 第五章 谁是谁的劫3 一个月后,西月身子好了起来,这一天,何管家却过来告知流芳,说是梨花的家人来赎了梨花回去了。流芳有些惊讶,明明梨花说过她家人都是务农,家徒四壁,何以有银子给她赎身? 梨花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小姐赏赐之恩,没齿难忘。”然后就随着家人走了。 流芳还是没想明白,她不知道,她那天扔掉的东西有多值钱。不要说那管箫和琴是玉音子亲制,就是那发黄的山水画也价值不菲,无他,皆因画上落款处印章上的两个小篆:容遇。 从流芳落水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那个容遇,也仅仅是一段传说,流芳从未见过其人。 三姨娘的生辰要到了,府中的各位姐妹都在准备着礼物,顾宪为谭云心请了繁都最有名的红绫戏班到府中唱戏,筵开十数席。西月在汀兰阁中正收拾书桌,一边问流芳: “小姐,你准备送什么礼物给三夫人?” “别吵,这不正在努力中嘛!”流芳在小几上正调着一碗白色的粘土,小几上还放着一个布袋。流芳打开布袋,西月眼尖,马上发现袋中就是那青凤玉瓶的碎片,她轻呼一声: “小姐,小心割破手指!” 流芳点点头,慢慢地用粘土一块一块地把瓶子黏好,这比拼图难多了,流芳想,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玉瓶是黏好了,西月不解地问: “小姐,就算黏好了也不能再盛水了呀!” 流芳明亮的眼神扫过她的脸,笑了笑,说:“谁说要盛水来着?”一边拿起细毛笔蘸上开好的胭脂,慢慢地画到那玉瓶的裂缝上,胭脂渐渐地渗进去,西月看见整个翠绿的玉瓶被胭脂织成的细如发丝般的脉络连接起来,散发着柔和而妖异的光泽,不由得惊叹一声。流芳拿起几根干枯的褐色紫藤,用剪刀修剪了一下,再在紫藤上粘上用深红绢纱做好的梅花,西月发现,那淡黄浅白的花蕊是用丝线打成的小结。 “小姐,真好看。”西月有点呆住了。那梅花怎么那么像! 流芳莞尔,要不是身无分文穷得只剩下艺术灵感了,她还不舍得把这个送给三夫人呢!梨花还没走的时候就告诉她,她的钱箱里只剩下了二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还给西月付了药费。 不可能,她怎么这么穷?!堂堂顾学士家的小姐,怎能身无分文?! 梨花却告诉她,流芳把每月的例银都送去城中的美媛堂,都花在洗脸洗手洗澡化妆所用的香脂香膏香 粉上面了,到现在还欠着美媛堂三十两银子…… 一个小姐每月的例银只有二两银子,而顾流芳每月向美媛堂光顾最少有五两银子的美容品。流芳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具身体的皮肤如此的娇嫩白皙,也忽然明白了过去的流芳必是因为貌不如人才想尽美颜之法。 美容美到负资产,也真亏了她了! “小姐,这是什么?”正收拾着衣橱的西月捧过一个铁盒子到了她面前。 流芳两眼放光,蓦地激动起来了。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宝箱?可怜的顾流芳还是剩下了些东西给她,让她不至于一贫如洗的,她想。 盒子沉沉的,是珠宝?是银票?还是银锭子?首饰也成,可以典当。 想到这里,铁盒上的那把小锁也不算是什么障碍了。撬吧,撬不成便用石头砸吧,总有一种方法适合它的。于是这盒子的锁被暴力地弄掉了,流芳屏住呼吸掀开了铁盒。 铁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册子,扉页上写着:汀兰纪事。 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不是吧!流芳失望地拿起那本册子,更失望,下面没有夹层,拼命地甩着那本册子,也没有什么银票掉出来。 “西月,你说我是不是很霉?”流芳对天长叹。 “小姐当然很美。”西月认真而肯定地向她点头。她一开始也觉得六小姐姿色平庸,眉毛是秀气但是不够秀美,眼睛不算小但是睫毛不够长,鼻子也挺直但是不够俏,唇色红润但是离丰润少了一分,但是一天天的看,她又觉得六小姐很耐看,因为她的表情总是很丰富,眼睛里总是闪动着灵气,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两个小梨涡一现一现,清秀雅致而不失甜美,那脸容竟是无比的生动。 对于西月的评价,流芳只是更沮丧了。西月去准备晚膳,她的晚膳一直都是在汀兰阁用的,从不跑去大厅凑那个热闹,特别是她伤了手之后,更以此为理由少跟顾千虹她们碰面。 过去的十几年,流芳,都是这么寂寞的吧。 在府中没有地位没有权势,没有娘亲,惟一的父亲终日忙于政务,还要应付四房妾侍,这么长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她终是熬不过去了吧,所以才会溺水。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了,耳环只是一个借口。 晚饭过后,西月出去洗衣了。流芳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于是便去翻看那本汀兰纪事。 一页页都是蝇楷小字 ,密密麻麻地布满发黄的宣纸,昏暗的烛光下,时间缓慢的流逝。翻至最后一页时,流芳才惊觉自己的泪,竟淌了一脸。 八岁那年的秋天,她见到了他,他苍白而俊秀,一身黑衣站在梧桐树下,眼里的忧郁是那样的深不见底。她的心弦忽然似被拨动,心底的寂寞竟发出了一声共鸣。 可是他只望了她一眼便擦身而过了。 她从此想尽千方百计去遇见他,她不知道这就是爱,她只知道她很寂寞,想要找一个可以温暖彼此的人,是朋友,或是其他,她并没有想得很多。 她只是单纯的以为,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就可以消融冰雪。 她在姐妹们的嘲笑中过了几年,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她对他的痴。她知道他的一切习惯,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经过哪个院子走到哪个路口,他对她客客气气的一声“表妹”会让她甜入心扉。 他对音律有天生的早慧,她却是天生的迟钝。然而为了让他瞧得起她,她磨破了十个手指头也要去学琴,汀兰阁中喑哑不成调的音符终于变成了流畅的乐曲,他也只是淡淡地赏了一句“笨鸟先飞”就走了。 她终于忍不住流了一夜的泪。 然而在她想要狠心剪断自己的情思时,他却遣人送来了一管箫和一具琴。 于是她终不能断。 他十五岁那年的生辰,在繁都的论乐大会上语出惊人并即场吹奏了一曲《江梅引》,技惊四座,从此声名大噪,繁都女子无不倾心。他也从此常常出入繁都的秦楼楚馆,赢得风流薄幸之名…… 他以前很少笑,但是她觉得他很真实;他后来似乎变了一个人,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带着几丝邪气,风流外露。 她却固执地以为,一个人的心性是不会变的,她仍感知到他心底的寂寞。 可是,他在中秋赏月之夜,当着园中众姐妹的面冷冰冰地对她说:这么多年还没有缠够吗?我腻了,烦了,你不就是要一个结果吗?那我便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她泪水落了一脸。为什么,要过了这么多年才告诉她,他不喜欢她! 为什么?他笑着搂过一个姐妹,说:既无美貌又无风情,你怎么就觉得我会看上你? 园中的姐妹们大笑,她默默地转过身去,回到了汀兰阁。 碎了的心还能捡得回吗? ……… 怪不得她会不 顾一切地跳进湖中寻他送给她的那只耳环,她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手中捏着的不过只是另一只没有失落的耳环,她只是想握紧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死去…… 流芳合上手札,抹去眼角的泪水,心底那种深深的伤痛像毒蛇一样纠缠不去。 容遇是吗?她真是想见识见识,那到底是一个如何冷情薄幸的男子。 一枝轩中,水气氤氲。雅致的竹帘隔开了一方小小的白玉池,容青捧着衣袍在帘外候着,透过竹帘的细缝他看见他的主人在池中背对着他,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了右肩,一颗红色的痣安静的落在白皙而紧致的左肩,有那么一点妖异的气息。他的肩宽,腰细,紧绷的线条上不时滑落晶莹的水滴,真让人遐想着他转身那瞬会是何等的惊艳。 怪不得繁都的女子那么疯狂地迷着少爷,容青想,就是一个背影都教人想入非非。可是少爷的心思也是没有人能猜到的,六小姐落水三个月了,不闻不问,更不要说去探视,可是刚才他竟然问起了关于她的事。 “就是这样?”那个声音从帘里传出来,淡淡的,并不厚重,如琴弦擦过木楔一般低沉,但是圆润、有磁性,一点都不刺耳,听在心里反而是一种熨贴和舒服的感觉。 “就这样,救了一个丫鬟,换了一些家具,每天在汀兰阁中种种花写写字。青儿打听到的就是这些,另外,她的一个丫头梨花赎了身出了府了。”容青瞥到里面的人影站了起来,连忙走进去伺候更衣。 “东西赎回来了吗?” 容青点点头,“共花了五百两银子,一琴一箫青儿已经放好了,少爷可要瞧瞧?” “不必了。”容遇嘴角微抿,她落水死了一回终是开窍了么?竟然懂得借力打力顺水推船这些招数从恶名昭彰的洪嬷嬷手下救回了一个丫鬟?竟然敢把他的亲手制的琴和箫扔掉? 顾流芳,你这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吗?他冷笑着,即使学会了玩这些把戏,真有用吗? “容青,三夫人的生辰是何时?” “正是明日。”容青暗暗心惊,看来那个不知死活的顾六小姐又不知道怎样惹到少爷了,明日怕要自求多福了。不过长得不漂亮又不是人家的错,顶多是顾学士的错罢了,少爷何苦要揪着不放呢? 第六章 谁是谁的劫4 四月的清晨,温和的太阳照在那一丛丛开得正烂漫的素馨花上,淡淡的花影投射在青色墙砖上,温风一吹,那影子也在轻轻地摇曳起来,更给这暮春光景添了几分诗意。顾府的花园很大,翠湖边种了很多桃花,已是芳菲尽去,不过桃树前却是新植了艳红如血的海棠,花开灿烂,不知是谁家的女儿不仔细泼洒了胭脂,染上了重瓣。 素馨的淡雅海棠的浓艳是这样的相得益彰。 海棠花前的石桌上,坐着顾府的一众夫人。 “姐姐今日可真是人比花娇,这绣工坊新品七彩云裳真不是凡品,妹妹准备了一串南山玛瑙佛珠送与姐姐,姐姐不要嫌弃了才是!”四夫人程妙儿笑眯眯地让丫鬟小莲奉上锦盒。 谭云心让丫鬟收下了,含笑点头。 “姑父可疼姑母了,知道姑母爱看桃花,可这时节桃花谢了,他就让人到屹罗重金购来这海棠给三姨娘庆生……” “明玉,你真是多嘴!”谭云心嗔怪地看了侄女明玉一眼,余光瞟到禤青娥脸上微微的不自然的神色,她连忙说: “老爷对我们极是疼爱的,姐姐上回生日,老爷不是送了姐姐一串东海明珠吗?颗颗浑圆,云心现在还记得那温润的光泽呢!” “都是旧事了,妹妹还提它作甚?”禤青娥脸色转好,扭头对丫鬟说: “还不把三夫人的礼物拿过来?” 她送给谭云心的是一只白玉镯子,上好的羊脂白玉。 流芳带着西月来到翠湖边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和美融洽的画面,一大家子女人在聊天吃点心,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顾千虹看见流芳来了,盈盈地起身笑着说: “哟,六妹妹来了?我还以为六妹妹对这个地方会心有余悸,不敢来了呢!” “姐姐说笑了,不过就是吞了几口湖水罢了,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三姨娘生辰,流芳自当前来祝贺一番的。”流芳脸带笑容,如阳光般灿烂,走到谭云心面前轻盈行礼,说: “流芳祝三姨娘寿比彭祖青春不老,容颜娇艳笑口常开。” “好,流芳,难得你有心了。”谭云心淡淡地开口,想是还为上次西月的事耿耿于怀。流芳看了一眼西月,西月低着头捧着一个用红布罩着的托盘走上来,流芳掀开了红布,对谭云心说: “上回西月打碎了姨娘的玉瓶,一直懊悔着,流芳不才,用碎片做了这个胭脂绿玉梅瓶,给三姨娘 赔罪了。” 大家对那个微微渗着红色脉络的玉瓶有那么一瞬的惊艳,也对那栩栩如生的梅花感到好奇。可是顾千虹的反应更快,说: “六妹妹不是就这样变废为宝,把本来就属于姨娘的东西送还姨娘就叫做心意了?” 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流芳早就把顾千虹凌迟了。可是不能,所以她也省了力气来瞪她了。 “当然不是,”流芳说,西月递上一幅卷轴,谭云心打开一看,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流芳说: “这副送子观音图,是流芳亲手所画,然后裱好送到神光宝刹开光,希望姨娘能为我顾家开枝散叶,光耀门庭。” “我们家的六小姐真的是长大不少呢!”禤青娥面带笑容,一副欣慰的样子。流芳心中好笑,这人必是在恼恨自己,居然还笑得如此冠冕堂皇。 “六姐姐落水一回,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只是不知道六姐姐还要不要到翠湖里捞回那只玉玲珑耳环?”顾千云总是纠缠着这件事,流芳禁不住觉得有些烦了,但还是微笑着,从怀里拿出那只玉玲珑耳环,说: “妹妹还记挂着它么?可惜了,好好的一双耳环……”她似是惋惜般叹着一口气,手腕轻轻向后一扬,那耳环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绿色的润光一闪而过,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无声地坠入了酽酽的绿波中。 流芳轻松地拍拍手,笑着说:“明明是一对的,怎么好拆散它们呢?与其在怀念中沦落着,倒不如在放弃中重生,成全了这对玉玲珑,更成全了流芳。”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一个温润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字字清晰地说: “真想不到,这样洒脱的话竟是从阿醺口中说出,遇倒是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流芳的心脏似被什么撞击了一下,钝钝的有些疼痛。她愕然地回头觅那声音的来源,才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人,神清骨秀,姿质风流,薄唇噙笑,若不是一袭黑色亮缎暗花纹云锦袍松松地披在身上,若不是那双凤目中星瞳幽暗深不见底以及嘴角一抹邪魅的笑容,流芳真以为是那“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洒脱不羁的嵇康从魏晋的山水画卷中走了出来。 “阿醺看够了么?”他笑问,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那双桃花眼水汪汪的荡人心魄,眼角处,竟然长了一点淡淡的美人痣,仿佛是哪个粗心的画师不经意溅了一星儿水墨在那白皙的肤上,无损他的美 ,反而添了一丝属于女子的风情。 流芳有些懊恼也有些赧然,不过就是一长得有些好看的男人罢了,顾流芳你再漂亮能漂亮得过她穿越前一直追的明星帅哥某尊吗?那才叫真的美男,完全没有什么瑕疵。 眼前的人,不过就是纨绔浪荡子一个,皮相再好,也掩不住骨子里的风流薄幸。 “遇哥哥,你怎么来了?”顾千虹惊喜地站起来迎上去。 原来,他就是容遇,繁都闺中少女皆知的玉音子。 流芳垂下眼帘,想着流芳的魂灵若是穿到了现代的苏桑身上的话,一定会后悔爱了眼前这个男子许多年。美男而已,打开电视打开八卦杂志一抓一大把,三围数字不是秘密,写真集一本比一本有看头……真亏了自己当初怎么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一只凉凉的手搁在额上,流芳吓了一跳,一抬眼就看见容遇的俊脸近在咫尺,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恼怒地问: “表哥这是在干什么?流芳正常得很!” 容遇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可是很快便隐去了。这女人,什么时候学会在他面前走神了?他让容青把礼物奉上给谭云心,谭云心一看,笑逐颜开。 “这送子玉观音遇儿寻了半年之久,听说是阗南一能工巧匠雕了三月而成的,后来又送去神光宝刹开光,希望三姑母心想事成。”他恭谨有礼地说。 “遇儿真有孝心,把我这个姑母记在心上,不枉姑母一直这么疼你!来来来,快坐下好好地给姑母瞧瞧最近可是瘦了?”谭云心一脸的慈爱。 “侄儿倒是和阿醺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容遇看看不动声色的流芳,“只是不知道阿醺的画是找宝刹的那位大师给开的光?” 流芳恨得牙痒痒的,她哪里能找什么大师开光?光是买颜料画笔和装裱就花光了她可怜的积蓄,知道繁都有这么一间寺庙,随口胡诌的而已。 “当然是找住持大师开的光。”有些答案是很保险的,她想。 容遇的笑意冷冷的,“哦,可是全繁都人知道,神光宝刹的住持弘惠大师闭关三月之久,阿醺何以得见?” 流芳干笑两声来掩饰尴尬,“就是这么巧,那天一上山,他就出关了。”若是怨念可以杀人的,容遇怕是已经九死一生了! 谭云心的脸色很明显地有些不悦。 流芳连忙对西月打眼色,西月机警,走上来为难的对流芳细声 清楚地说道: “小姐你的手该换药了,拖延了不好。” 流芳点点头,对几位夫人行了告退的礼,正要离开。 “娘,我要带遇哥哥去看海棠花。”四小姐顾千宁走过来一手拉起容遇,谭云心和禤青娥相视一笑摇摇头,也不加阻拦。 容遇经过流芳身边时却一手拖住流芳的臂,说: “阿醺,不去看海棠吗?还是,对我旧情难却,有心回避?”脸上挂着那种毫不在乎的恶作笑容,真让人恨不得打他几拳。 第七章 谁是谁的劫5 园子里的人声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流芳被圈住的那条手臂。流芳伸手推开容遇,稍稍定下神来,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的回答道:“ “这世上男子无数,美男子更是不少,表哥何以觉得流芳会为一棵树而放弃整个森林?自傲是一种风骨,但是过分的自傲便会是自大了,表哥觉得流芳说的可有道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在说容遇自大?她敢说容遇自大?! “有道理,当然有道理得很!”容遇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内。 “更何况,顾家几房人姐妹众多,表哥属意的是千虹姐姐还是千云千宁妹妹,这对于顾府而言又有何差别?流芳气量再小,也不会碍了自家姐妹的路。”流芳粲然一笑,嘴角梨涡闪动,“海棠春睡美人妆,自应留待有情人去看,流芳不愿扰人美事,手有疾患,就此告退。” 说罢,带着西月,微笑着转身离去。 她只是想告诉他,再有风采的男子如他,也不过是顾家姐妹挑选的对象。谁挑中了又有什么区别?她顾流芳不再是以前那个对他唯诺追随的傻姑娘,他,还自我感觉良好吗? 刚出花园,天上不知何时吹过一阵阴云,顷刻间竟下起细细密密的雨来,流芳站在蔷薇花架下避雨,西月跑回汀兰阁取伞去了。蔷薇的叶子虽然茂盛,但是疏密之间总能落下零星的小雨,流芳坐在架下的石凳子上,垂着头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 她现在才发现,原来属于顾流芳的心脏并不强大。刚才容遇拉着她的一霎那,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了,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喜,不过总的来说是惊多于喜。 “在想什么?”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她心中一惊,抬眼望去,一身黑衣的容遇正俯下身子,乌黑深沉的眸子盯着她,若有所思。 “啊?表哥,你怎么来了……这雨,来的可真是突然……”她结巴着说。 “别动。”他的脸更加贴近了,混着青草味的薄荷气息一下子钻到了她的鼻端,她的手紧握成拳,色胚!再敢靠近就别怪姑奶奶毁了你的容! 就在这箭要离弦的一瞬,流芳感觉到自己的发髻上忽然多了些什么,带着点甜腻的花香随着容遇拂过她鬓边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呼吸。她一怔,他却轻笑着离开,看着流芳憋红了的脸,说: “阿醺,这一枝海棠是园中最美的,我折了来与你戴上,你喜欢吗?”声音一如暮春晚风般温柔动人,直直 地穿透层层障壁,吹入她的心底。 流芳有如被催眠一般,茫然地看着容遇夺人心魄的星眸,点了点头。 “阿醺不喜欢我了吗?”他心疼地握过她受伤的手,“阿醺,我伤了你的心,可是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又变得失落了。阿醺,我,还在你心里吗?”他洁白修长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 她的眼中此刻泪光幢幢,“不会,阿醺还是把表哥放在心上的。” 尽管她很想用一巴掌挥走眼前的滥情大色狼,但她还是咬牙切齿地演着这场戏。不过就是用这般的手段来鄙夷那个死了都要爱他的流芳罢了,她的爱对他真的有意义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是她知道,若她还是像刚才那般坚强决绝,只会招来他更多的逗弄,徒惹烦恼。 她就是想告诉她,刚才的洒脱都是装出来的,阿醺还是以前那个阿醺,痴情而没有任何新鲜感。真想要脱胎换骨,第一步便是要摆脱眼前这人的影响和纠缠。 “阿醺,对不起。”他说。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地狱做什么?!流芳在心底冷笑着,脸上却是一派委婉哀伤的神色,摇摇头说: “阿醺喜欢表哥还来不及,怎么会恨?那玉玲珑也是做给其他姐妹们看的……”流芳忽然说不出话来,抚着她的脸的手指力度忽然收紧,她的下巴忽被一抬,薄荷气息再度冲击着她的感官,看着越来越接近的薄唇,尽管很诱人很让人想入非非,但是流芳终于是忍不住了,早已捏紧的拳头用力挥出。 想送我一个吻?不如我送你一个熊猫眼?! 她心底的小恶魔狞笑着,她就不信学过跆拳道的她还对付不了一个文弱风流的浪荡子。 “终于忍不住了?”容遇的脸还是那么靠近,手却是长了眼睛一般更快地握住了她的拳头,薄唇微翘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我还以为,这一吻,会是阿醺期盼了好久的。” “去你大娘的!谁稀罕你的吻?!”流芳挣开他的手,霍然起立,恼羞成怒也好,义愤填膺也好,她这回真的是怒了,冷着一张脸看着容遇,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真想不到表哥阁下连畜生都不如!” 容遇的一张脸黑沉下去,眸光冷冽,一字一句地说: “你的戏,演得也不过如此。”不回头,还真不知道已经不是那棵草了! 流芳冷哼一声,“彼此彼此!” 四目对视,空气中 激起了愤怒的暗涌。 西月拿着油纸伞匆匆赶来,一见此情此景,倒也醒目,对容遇施了一礼,然后撑开伞带着自己的主子一路走回汀兰阁。流芳的怒气还未消散,绷着一张脸,一进房间伸手拿起茶碗掀开碗盖一口气便把整碗茶喝完了,冰凉凉的到了胃里似乎真的浇灭了一点儿火气。 本来真想装一装柔弱,不再引起他的注意,就做屋檐下的那只燕子就好了,和这里的人两两相望各不相干。若不是那些所谓的姐妹一见面就出言相欺,她也不会那么有性格地把玉玲珑扔到翠湖里去,反而被他窥见了真实。 而这个该死的自以为俊的自大男,居然这样戏弄她! 流芳想,总有那么一天,她要把他始乱终弃,在他懊悔不已的时候,像撒旦一样冷笑着对他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地狱做什么?! 可是一瞬间,她又恢复了清醒,惹了他,以后日子还得安生么?顾流芳,你还真是个胆小鬼! 西月有些担心地说:“小姐,美媛堂把你每月都订了的东西送来了,可是,我们没有银子给,我借口说你不在,他们说最迟这个月三十,要把三十两银子送到美媛堂,不然就要找府中的管事了。” 流芳这才看见妆镜前的那些瓶瓶罐罐,她心中哀号一句,顾流芳你咋那么爱花钱呢?她现在一贫如洗,如何还债?若是开口问顾学士要,又不知要遭来旁人的多少白眼,更何况,她就算不买这些东西,那二两银子的例银她又如何掰着来花? 钱啊,钱啊……可是她现在穷得只剩下火气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伸手往头上把那海棠花拔下来扔在地上,用力地跺上两脚才解气,然后傻傻地对西月说: “西月,我后悔了,今天我就不该把那玉玲珑扔进翠湖的。你找人去捞一捞,那可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西月貌似被一言惊醒,马上就出了汀兰阁办事去了。 顾府艺苑的戏台前摆了七八张桌子,府中的女眷一边看戏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话,戏台上正演着一出《范蠡遇西施》。右边一张不起眼的桌子上容遇仍是一身黑色长衫,神色平静地坐在那里看戏,身边的顾千云眼睛亮幽幽的,不时地看着他甜腻腻地小声说话。容青走到主子身旁看着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她没有来,这明明是她以前久久小说网看的戏文。 “想说什么?”容遇端起茶碗,用碗盖隔去茶叶末子,呷了一口。 容青看看顾千云,说: “六小姐的丫头找了几个家丁,从日暮时分开始便在翠湖边上打捞,似是在寻些什么东西。” 顾千云笑了,娇声说:“她还能寻些什么?不就是遇哥哥送给她的及笄礼,今早豪放潇洒地扔掉的那只耳环吗?” “七小姐慧心,据那丫鬟说,的确是寻一耳环。”容青欲言又止。 “就这么简单?”容遇想起今早,她真的是不同了,竟敢骂他,声音还那么清脆利落。 “那丫鬟说,六小姐的确是后悔了,悔到连海棠花都踏扁了。”容青说。 容遇皱眉,海棠花,他插在她发上的那一朵?是恼怒而非悔恨吧! “六小姐说,她不该扔了那耳环,应该留着,拿去当了……” 容遇没有说话,夜色中,没有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 顾千云却笑了起来,“她落水后脑子就没有正常过,遇哥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别跟她一般见识?容遇嘴角深抿着,笑意更深了。 第八章 不是人人都八卦得起的1 那耳环终是没有找到,更令流芳沮丧的是她花了三天时间画成的两幅画,让西月拿到繁都的画斋去买,西月竟然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 “小姐,他们说这画只值两钱银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我见跟你定的三两银子的价钱差太远了,不敢擅自作主,就把画拿回来了。” 不值钱?流芳心里凉了半截,她念室内设计之前也学过画画,但也只是学一些水彩画和素描,水墨画她可是没怎么学过。但是教她的老师总说她有天分,画的水彩画用色热烈缤纷,极有生命力,她才自信地画了一幅雏菊图和一幅云烟图,水墨画讲究写意和笔法,水彩画基于素描技法,强调透视、结构、光影关系,这些古人不会欣赏,何罪之有?根本就是不同的体系。 想一想,那样古色古香的家具挂上一幅水彩画,确是有些过分不和谐了。 “小姐,他们还说,看不懂……只能是这个价了。” 三天画两幅加起来才两钱银子,三十两岂不是要画三百幅?可惜繁都没有夜店,就算有,也不许人晚上溜出去兼职的。再说了,妓院是有的,但是她会些什么呢?卖艺不卖身,她何艺之有?弹琴?不会!唱歌?又不能蒙着面唱!跳舞?她的动作从来就没有协调过,好听一点叫作内敛,不好听的叫作抽筋。陪喝酒行酒令?这就更惨,沾酒即醉…… “不过,小姐,画斋的那人说了,若是会画之人,又急需银子用,那就不妨画那种最能卖钱的画。他说一幅图就能卖五两银子呢!” 流芳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睛一亮,问:“是什么画?” “那人只说,画的是男女相悦之事。小姐,什么是男女相悦之事?”西月好奇地问。 流芳嘴角微微,那不是春宫艳图是什么?西月真是个没被污染过的好孩子,她可不想在她纯洁心灵上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顾六虽然无盐女一个,可也不应沾染这些东西的。于是她笑笑说: “哦,那不过是男子女子一起看书的画罢了。” 没想到西月睁大了眼睛,“小姐,这也能卖五两银子一幅啊?” 流芳无语,她还真是小觑了西月的智商。 画,还是不画,这是一个问题。 “你去的是那一间画斋?” “恒北斋。繁都最有名的画斋了,它的主人……” 流芳打断了西月的话,“把我的笔墨和宣纸拿来吧 ,然后你不用伺候我了,我想自己呆着。还有,西月,这件事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西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摆好笔墨白纸便出去了。 她画,但是不画那么淫俗的画。 她画了一个故事。 第一幅:明月照高楼,女子为男子从背后轻轻拥抱,男子轻咬女子耳垂,女子笑而欲躲。 画旁题诗:一层芳树一层楼,只隔欢娱不隔愁。 第二幅:画舫中,另一女子弹琴,男子扯下女子外裳,春光乍现。 画旁题诗:画舫帘衣凭雪藕,玉筝弦索见春光。 第三幅:女子黑发散落于七弦琴上,樱唇半开,粉肩尽露,男子俯身其上,纠缠不休……画舫舷窗小小一扇恰好遮住了不雅之处。 画旁题诗:君家合住烟霞外,金屋藏娇也不堪。 故事讲的是一男子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故事,图画一共六幅,人物表情生动,尺度适中,点到即止。某些关键之处不是被窗格所挡便是被垂杨绿柳所遮,如何精彩全凭想象。流芳觉得这种画成本之低让人匪夷所思,只要线条流畅就行了,至于动作,情色电影中的镜头她看的还少吗?没吃过猪肉总还是见过猪跑的吧! 最后,她大笔一挥,写上故事的名字:家花不比野花香。 若是卖掉了,她必定再出续集,名为:上得山多终遇虎! 那种拈花惹草的坏男人,就是不能让他有个好收场。 于是恒北斋的掌柜徐先,这一天便接待了一个身材不怎么高大,形容毫不俊俏,身穿着一身粗布长衫神色慌张躲闪的年轻人。听他说明来意后,徐先打开画卷,脸上表情随即一惊一咋的变幻不定。 “这个……五两银子一幅,先生可有意见?”徐先放下画,问。 流芳摇摇头,六幅画刚好三十两银子,先还了欠美媛堂的债再说。徐先进去拿了三十两银子出来交到流芳手里,流芳拿了银子说了声告辞就大步走出了恒北斋。徐先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追在她身后问道: “公子的画可要盖上印章?” 盖印章?她连买印章的钱都出不起,她摇摇头又继续走。 “公子是哪里人士?可否告知在下?”徐先又问。 画这样的画还要署名,这不是找骂吗?流芳回过头来,好笑地看了徐先一眼,然后迈开大步走入了街上 拥挤的人流之中。 徐先倒是为难了,公子问起他该怎样回答呢?不成署名为无名氏吧?这人一身兰色长衫,脸上梨涡浅笑,徐先也大笔一挥,在画的右下角署上几个字:兰陵笑笑生。 流芳不知道,后来一度引起繁都众说纷纭沸沸扬扬的无人不知的画坛艳图中兴人物就是她。 所以她后来极其懊悔,五两银子一幅,太贱卖了。 半个月以来,流芳都以手伤为借口,不参与顾府的家庭内集,躲在汀兰阁中画她的画,这一天中午,她终于画好了续集“上得山多终遇虎”,正愁着如何避过府中众人耳目出去时,西月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小、小姐,一枝轩那边,有个洞,大洞……” 一枝轩,就是容遇住的“竹外一枝轩”?人怪,连住的地方取个名字都怪。流芳换好一身兰色长衫,把长发高高束起,脸上不施脂粉,也是文质彬彬的儒生一个。来到一枝轩,只见这里种了丛丛高大翠竹,竹风一过,舒爽入心,流芳来不及观赏一枝轩的别致古朴,直接就来到一枝轩靠着大街的一面墙前。 一丛翠竹背后,那个狗洞,大得让人叹为观止。 “今天听那容青对别人说,他们少爷要养一条大狗,才挖的这狗洞。”西月说。 流芳和西月约定,为防意外(比如狗洞忽被无良某少填上),日落时西月就到这狗洞前接她。 流芳走到必经的清风大街时,忽然看见前方有一处地方人潮涌动。 是有钱人家派米布施还是某阔少强抢民女聚众闹事?所以说,八卦是人的天性,好奇是人的弱点,流芳再赶时间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引颈侧目凑到前面去看,只听得一声锣鼓,有一中年男子声音浑厚地说道: “今日我家公子所画两幅画张贴于此,一是想讨教,二是想结友。凡是能说对两幅画的优劣的朋友,除了能得到百两赏金之外,还可以与画罗公子共茗对谈…… 人群中顿时有女子尖叫的声音响起,流芳觉得自己又被猛烈地挤压了一回。 “若是有信口开河,品评不当浑水摸鱼者,沈府定当对之严惩不怠……” 此话一出,人潮又哄的一声向后散开,流芳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手中画卷落地,正想俯身捡回,不料却被人潮推搡前冲了几步。流芳心里着急,正想着要钻回人堆里找回自己的画,不料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把她拦住了,说: “公子想必是爱画之人,踊跃之极,沈园山佩服。请公子评画。” 流芳回头一看,心中哀嚎一声,那人潮竟然后退离她足有一丈之遥,她鹤立鸡群,不,鸡立鹤群,被人推作出头鸟…… “真的要评?”流芳看着那沈园山的脸色渐沉,暗自心惊,再也顾不上那画丢到哪儿去了,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于是她便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仔细的看着面前挂着的两幅画。 两幅画画的都是梅,但是一副是开得正盛的红梅,春意袅绕,有鸟儿飞落枝头;另一幅却是蟠曲的老梅,树干为冰雪所覆,树上也是满树繁花,但是整幅画均是不够浓厚的墨色,色调灰沉。 众人的眼光看的却不是这两幅画,而是流芳。 迫于压力,流芳“嗯”了一声,似有所悟。“嗯,这画,确是好画。” 众人继续等待,流芳终于又开口说道: “这画……纸质不错!” 众人绝倒,沈园山更是一头黑线,繁都人都知道,画罗子沈京画画必是用西乾最上等的云山宣纸画的。这个书生是哪里来的无知小儿? “可惜呀,错了……”流芳又说,众人再度侧目。 “这画,这里……”流芳指着那幅红梅图,“多了几个鸟,”顺手指过去旁边那幅雪梅图,“偏偏这里,又少了几个鸟。”然后她很认真地总结了一句: “你家少爷的鸟错了!” 第九章 不是人人都八卦得起的2 “这画,这里……”流芳指着那幅红梅图,“多了几个鸟,”顺手指过去旁边那幅雪梅图,“偏偏这里,又少了几个鸟。”然后她很认真地总结了一句: “你家少爷的鸟错了!” 沈园山的脸色终于黑得如暴风雨前夕的天空一般,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流芳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大汉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人群中笑声仍然不绝,画罗子沈京是何等人物,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嘲笑讽刺,还是带那种颜色的。 这样的新闻很快便会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闻了吧,有人不爱八卦的么? 流芳没想那么多,像一阵风一样一直向前跑。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直跟着,心里就更慌了,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踩到了不知那个缺德鬼扔在巷子里的一块瓜皮,惊叫一声然后便华丽丽地摔倒了。 惨了,被逮到,还要为自己的八卦付出不可预知的代价。 不知道西乾的律法中有没有蓄意侵犯他人名誉的这条罪名呢? 一幅白色的衣裾一双褐色布履出现在流芳眼前,流芳狼狈地抬起头,却不期然地看到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 那男子眸中带笑,似是四月春水,浮光掩映,暖意蔓延。 他很年轻,儒雅,月白长衫并不光鲜逼人,但是很整洁清爽,腰间系着玉佩流苏,是普通的昆山青玉,并不出彩。可是那张脸却让人一见难忘,剑眉浓而不烈,眉宇间隐约荡着淡淡光华,唇微微抿出一道有致的伏线,温文如玉,尔雅若兰。 流芳的第一反应不是爬起来,而是傻傻的问: “你是谁?”他不是刚才要抓她的彪形大汉。 那男子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了一句: “疼不疼?”声音低低沉沉的如磨砂一般擦过她的耳膜。 流芳爬起来,摇摇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衫粘着尘土草芥,还有那该死的瓜瓤水渍,挫败和委屈一下子上了心头,眼睛有些发红。说不痛是假的,她揉着自己的膝盖,回头看看巷子的尽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跑得很快。”他说。 “谁逃命逃得不快?!”她答道。 他笑了,笑得很爽朗,有点像冬日的暖阳。 “他们早就追不上你了。”他说。 流芳怔了怔,然后才恍然,瞪着他说: “你不要告诉我,刚才一直在我身后追着的人只是你?!”她气极了,原来她落得一身狼狈,竟是拜他所赐! 他微笑着点头,那俊美的笑容却让流芳有片刻的走神。 “我们见过吗?”她问,他居然让她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可是她马上又嘲笑自己的花痴,这不是宝哥哥和林妹妹一见钟情时的老土对白吗? “不问我为什么追着你?”他每每答非所问。他对流芳扬起手中的画卷,问: “这画,是你丢的么?” 这一刻,流芳全身血液逆行到脸上,只想问他知不知道最近的大海在哪里,好让她去跳海自尽算了。浅黄的绳子捆住的画卷此时显得如此的邪恶,流芳结巴着问: “公子,你……你看过我的画了吗?”一脸的无地自容。 他摇摇头,流芳松了一口气,忽然惊见他正要拉开那黄色的绳结,连忙大声喝止道: “停——”一个箭步冲上去,硬是从他手里夺回了画。顾不上那男子嘴角一丝玩味的笑意,一边掩饰地干笑两声,说: “这位公子,请恕在下唐突,皆因在下以卖画为生,得罪之处请多多见谅。”说罢一抱拳,便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今天,她终于为她的八卦付出了代价。到了恒北斋,徐先一见她来就如见了财神爷一般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在意她身上的污秽,立刻就把她请到里间,流芳正要把画交给他,他连看都不看就拿出了银子。 “我想提价。”流芳谨慎的说,打算他一翻脸她便很没骨气地妥协,谁料徐先仿佛早有预料一样,说: “每幅画十两银子,如何?” 流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清点银子,另外多给了五十两说这是定金,请她一月后再交六幅画。流芳真有做梦的感觉,今日她也不是一点运气都没有的不是?徐先还问她有没有别的画作(正经一些的),下次一并带来让他看看。 走出恒北斋,她的肩上多了一个包袱,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 钱,是好东西,只要有了钱,她就不会被学士府的四面高墙困住,终有一天,她是要离开那里的。 走了几步,她就停下了脚步。 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那个温文如水清雅如兰的男子斜倚在树干上,微笑着脉脉地看着她,成竹在胸的等待着,好像知道她必然会来,必然与他相遇 一般。 凤凰非梧桐不栖,这一刻,她只想到了这一句。 “你在等我?”流芳走到他的面前,歉意地说:“刚才是我不对,没跟你好好道一声谢就跑掉了,真抱歉。” “所以呢?”他挑挑眉。 所以?流芳愣了愣,他莞尔,“道谢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请我去喝茶……” 流芳了然之余又有些惊讶,他是在变着法子邀约自己吗?当下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好啊,现在天色尚早,我就请兄台到如意楼……” “这么没诚意?”他轻笑,那清澈的目光迎上流芳有些不知所措的视线,轻声说: “明日未时苏溪湖畔草漫茶馆,不见不散。” 唇角笑意尚未消退,他便已经转身离去了,白色衣袂在流芳的视线中微扬,荡出一身的磊落清风。 他好像,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流芳回到顾府时,已经是掌灯时候了。幸好那个狗洞没有封,西月等得很是焦急,一见到她脸上的表情才自然下来。 她安全地回到了汀兰阁,还没把包袱里的银子亮给西月看,就已经看到那张静静躺在书桌上的请柬了。 “这是表少爷让人送来的,说明日是端午节午后赛龙舟,邀府中的各位小姐同去。小姐,你去不去?我好回复了那个容青。” 流芳眼神有一瞬的明亮,西月端上饭菜,流芳也饿了,狼吞虎咽之余说了一声: “告诉他,我去。”不去,明日不知道还能不能钻狗洞呢!一大帮姐妹浩浩荡荡地去那里凑热闹,少了一个也不会很明显。 想起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白衣男子,流芳竟也心神摇曳起来了,想起他温暖的眼神不由得嘴角微翘。 明日之约,让人期待而有几分忐忑。 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来历,但是他眉宇间的温和让她觉得无端的安心。 第二日午后,流芳带着西月走到顾府门口时,那里已经停了两辆华美的马车。其中一辆马车中女子说话的声音很细很杂,但是不是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西月正要掀开帘子,帘子里的人却先把车帘掀开了。 “哟,是六妹妹啊?”顾千虹一身花枝招展的,笑得甚是放肆,“妹妹也去看龙舟吗?怎么办?这马车已经没有位子了,我们也是挤得很哪!不如,你到前面的马车看看?” 说罢一手就放下帘子,车内又是一阵嘲讽的笑声。 流芳走到前面的马车,一掀车帘,却对上了容遇那星辉般粲然的黑瞳,脸还是那张俊逸得令人心跳的脸,笑容中带着惯常的冷淡自傲,他还没有说话,坐在车辕上的容青却发话了。 “六小姐忘了?我家公子从不习惯与人同车。” 流芳这才了悟,原来顾千虹她们是故意推自己来此处撞板的。她看看容遇,笑得慵懒,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回头对西月说: “我也不习惯与人同车,咳嗽了两天,也不知会不会把风寒传染给表哥阁下。我以为是看表哥赛龙舟呢,看表哥穿成这样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这个热闹我就不凑了,干脆回房补个回笼觉算了。” 与他同车,还不如爬狗洞!流芳想。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容遇却说道: “表妹风寒?容青,你马上到杏林堂请钟大夫来给六小姐诊症,记得叮嘱他多开几服药,务必让六小姐的病断根。反正那龙舟也不是遇去划的,看它作甚,不如到汀兰阁陪陪表妹,省得挂心。” 好像是从谭云心生辰那日之后,容遇就没有再叫她“阿醺”了。 流芳回头时容遇正要掀开车帘下车,她连忙说道: “表哥有心了,流芳已经大好了。”没病吃药,副作用大得很哪!流芳心想这容遇真是够有毒的了,拆招拆得真快。 “那么,表妹,宁肯共载否?”他声音中的愉悦让流芳很是气结。 “表哥不介意就好。”她笑得烂漫无伤。 她现在就像游戏宫里的电动蟹一样,一冒头就被人用锤子打,于是她干脆就收了爪子,乖乖的上车了。西月则是坐在行辕上容青的身旁,容青一打马,马车便向着伏澜江奔去。 一路上,斜倚着靠垫的容遇瞅着她,她也瞅着容遇,相对无言然而依稀有火花闪过。不是情意绵绵的视线胶着,而是暗地里的叫板。 半晌,容遇先开口了。“表妹看得那么入神,在看遇的脸么?” “是啊。”流芳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在想,明明是一颗女人的销魂痣,怎么就长在了表哥你的脸上了呢?真是一种荒诞的美。”最后那一句她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容遇脸色一冷,随即也笑了,说: “是啊,表妹的脸一点也不荒诞,也没有什么特征,更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让遇很是羡慕。” 流芳心底里暗骂他一 声好色风流,掀开车窗帘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清风大街,她心里一阵不安,想起昨日之事,连忙放下帘子。 “今日的赛龙舟,遇的几个朋友也要来,届时给表妹你引见引见,他们都是繁都出名的名士公子,想必表妹都听过他们的大名。” “是谁?”流芳给足了面子给他才问的两个字,她并不好奇,他的朋友与她何干?但是容遇下一句话却几乎让她跳起来了。 “轩文子楚静风,画罗子沈京,还有……” 第十章 不是人人都八卦得起的3 流芳的脸有些发白了,容遇停住,关切地问她是否有哪里不适。流芳慢慢地捂住肚子,一脸痛苦地对容遇说她肚子不舒服。容遇以为她是吃了不洁的食物,正要发话让容青驱车去最近的医馆,流芳连忙摆摆手,忸怩着咬着唇说: “表哥,我怕是月事突来,不能和大家一起去看赛龙舟了。我想和西月先行回府,免得呆会儿扫了各位姐妹的兴致。” “那让容青送你们回去?”容遇说。 “不用劳烦了,让西月那丫头帮我叫辆马车就行。”还是要演足戏份的,流芳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偷偷从一旁狠命的一掐自己的腰,双眼马上有了盈盈泪光。容遇点点头,让容青停了马车,西月扶着流芳就下了马车。容青一扬鞭子,马车便继续向伏澜江奔去。 一转弯,容青便听到车厢内自家少爷波澜不惊的声音说: “容青,找人跟着,别丢了。” 西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小姐望着马车背影绽出一朵灿烂异常的笑容,看着她走进旁边一家成衣店片刻后摇身一变成一翩翩公子走出来,不是说月事来了身子不适吗? “小姐,你要去哪?”西月接过流芳抛给她的女装,急急忙忙追上流芳。 “你先回府,我日落时分便回。” ———————————————————————————— 过高云桥,经过元君祠,向北直走,便见平堤十里,古柳轻垂,参差掩映,绿如块玉的苏溪湖一望渺然,波光上下。湖西尽是连绵翠峰,远见古刹宝塔与苍色林木互相掩映,时有低沉钟声杳然而来。 苏西湖边草漫漫,这茶馆以褐色的木料搭建而成,流芳走进去时只觉得一派神清气爽,茶馆的主人于馆内连辟数窗,引入江风绿意,斜阳光景,再无需多余装饰,就可让人神清气爽,怡然自得。 茶馆内人不多,流芳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倚窗而立的白衣男子,他对她朗然一笑,说: “你来了?” 这一瞬的阳光有些耀目,流芳想,不然她怎么会有眩晕的感觉? 馆中一藕色衣衫女子在小桌上摆好了煮茶的炉子和茶叶、壶、杯,福一福身就退下了。茶是碧螺春,杯是紫砂杯,只见他娴熟地倒水煮水洗茶,流芳笑道: “今天若是我不来,你会等到何时?” 他一抬眼,微微一笑,“你不是来了吗?”他倒掉了壶内的第 一趟茶,又冲进沸水。 “我叫刘方(流芳)。”她说,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吧,这也不算是欺骗不是?于是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怀琛。”他饶有深意地看着她,“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蒯琛?”她摇摇头,“恕在下孤陋寡闻。” “那也不奇怪,在下不过是凡人一个,何况离开繁都十二年,多少物是人非……近乡情更怯,昨日偶遇小兄弟,见你容貌甚似我家中幼弟,又拾得流芳遗失的画,深觉有缘,故此相邀。”他说。 原来如此,流芳不由得暗讽了自己一句,这样平凡的一张脸还想着会有别人对自己一见钟情的狗血情节出现?少做春秋大梦了。 “蒯琛兄八岁离家,如非有过人的心智,实难独立生活啊!” 他往她杯中倒茶,紫砂杯中顿时注满了黄中透绿的液体。 “流芳卖画为生,生活可过得艰难?”他不紧不慢的问道。 她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只说道: “实不相瞒,小弟两餐无忧,只是手头没有闲钱,深觉没有安全感。” 他失笑,“安全感?” 流芳点点头,就是安全感,哪怕有一天树倒猢狲散了,自己也能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其实——”怀琛说慢吞吞地说:“我看过那幅画。” “噗——”一口茶喷出,流芳窘迫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一次血液倒流,他拍拭去袖子上的茶沫,好整以暇地笑着说: “你怎么每次反应都那么大?” 流芳冷静下来,瞪着他说: “你没有看过!那画卷上的绳结是我打上的,根本没人拆过!” 他抚掌而笑,“果然没那么容易上当,看来要骗你真不是易事。”他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流芳,目光温和,流芳的心忽然漏跳了两拍,他递过一方帕子,轻声提醒她说: “很热吗?你额头都沁汗了。“ 流芳接过帕子拭去额头冷汗,她知道的,定是冷汗。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露出自己的一丝半点瑕疵,当然,平常的容貌除外。 茶过三旬色已清,怀琛见流芳的目光总是不是地游移至窗外的湖光山色,心中了然,于是放下一两碎银,起身拉过流芳的手说: “走,出去看看。” 他牵着流芳的手神态自若地走出茶馆,流芳在他白皙的指尖触到她的指掌时心内划过一丝轻颤,指尖的热度有那么一霎那盘桓不去,直入心扉。脚下是细长的青草,色绿如茵,踩在上面软软的,一如踩在云端之上;他只顾含笑拖着她快步向前走,她看向他的侧脸,那轮廓很是柔和,仿佛很久之前就已经在梦中见过这般的情境了,所以她浑浑噩噩的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他腰间的环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动听有如天籁,就在这天籁声中,他牵着她的手,上了一艘小船。船头的老艄公吆喝了一声“坐好嘞”,长篙划破清波,渐渐向湖心荡去。 这时艳阳已收,落日熔金,湖水为霞光所染,一如女子羞红的脸颊。 他松开了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于船头。 “我从来不知道,繁都有这么美的地方。”流芳赞叹道。 “离开繁都多年,每次回想旧事时,想到的总是这一处地方。我少小离家,游历过西乾的名山大川,见识过东庭京城的繁华,探求过屹罗幽深雄奇的绝境,山河壮丽,但是始终留在心中的,只是一方小小的湖。”他说,眉宇间竟有淡淡的落寞。 “是因为你的家人在这里吗?”风吹过,拂动着流芳的衣襟。 他转身看着她,眼神明澈,好像要一丝一点地看进她的心里。他笑了笑,说: “是啊,家中幼妹令人挂心,一别多年,也不知她长成如何了。十五岁,怕是和流芳你一般高了。” “既是牵挂,何不回家一趟?今日端阳节,蒯兄妹妹见到你归家,必定欣喜万分。” “是啊,是要回家了……”他指着西边翠峰山上的一角飞檐说: “自我回繁都,我便去拜访了一位旧友,蒙他挽留,暂且寄居在无觉寺中。近乡情更怯,再过些时日吧,必定要归家的。” 日暮了,他说要送流芳归去,流芳连忙摇头,只道好意心领了,不必劳烦。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自然也不欲他知道她是什么人。 船慢慢地驶向翠峰脚下,流芳看着他下了船,看着他在岸边对她浅笑道别,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重金色的暗影。他看着船离岸渐远,才转过身去离开,流芳怔怔地看着那裘飘逸的白衣渐渐隐没在青山绿树之间,耳边仍响起刚才他说的那句话: “流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的景致,这时却是正好的。” 她恍然失神,她想,他是想告诉她,想见他时就可上山找他吗? 艄公一篙深一篙浅地划着船,暮色溶溶的江面映着流芳的一身白衣。她惬意地坐在船头,脱了鞋袜,任凭双足荡在清澈的水中,船向前破水而行,那水,也温柔地拂过她的双足…… 忽然一阵悠扬悦耳的啸声似是枕藉着渐归天际的余霞缓缓而来,曲调婉转柔美如倾如诉,吹散了五月躁动的气息,吹起了苏溪湖上的一江夕岚暮烟,青草绿柳金晖红霞似乎也被啸声所感染而色调愈趋柔和。 流芳听得怔然,曲调虽优美动听,吹箫人以箫声写尽江风水影,但却有一种骨子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忧伤,流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孑然一身,难免顿生悲意,这时箫声却陡然一沉,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流芳对撑船的艄公说: “不知是谁吹出这样幽绝的箫声,劳烦把船撑近一些……” 当流芳的船接近那艘传出余音的画舫时,她站在船头好奇地张望,只见一青衫男子背对着她,手持一管碧绿得几乎要透出水来的玉箫。两船近在咫尺时,流芳忍不住称赞道: “兄台一管玉箫,道尽了苏溪湖之清美,说是天籁之音也不为过!”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带笑,桃花眼内却是晨霜一片,冷凝成光。 流芳大惊,脚下一软,险些就要掉下湖去。她连忙扭头大声对艄公说:“掉头,上岸!” “表妹此时才想要上岸,不嫌太晚了?”他的笑容看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邪恶,流芳的船走到哪,他的画舫便跟到哪,有几回险些撞上了。流芳恨得咬牙切齿,同时又提心吊胆地提防着站不稳,她大声对容遇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狗急了是要跳墙的,别把人逼急了! 他向她伸出手,说:“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他握住她的手,她便迈开脚踩到画舫的船板上,谁知道容遇的手突然松开,她惊呼一声失去重心眼看另一脚腾空了就要落水,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容遇的手稳稳地捉住了她另一只手一拉一提,把她拖到了画舫之上。 流芳惊慌失措之下,双手攥紧了容遇的衣襟,整个人被容遇顺势抱进了怀里。他看着流芳苍白的惨无人色的一张脸,嘴角的笑意如涟漪一般荡开得更深了。 “莫非半日不见,如隔几秋,表妹想遇想得要投怀送抱了?” 流芳惊魂未定, 狠狠地瞪他一眼,正想用力推开他时,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说: “我就说我们的船怎么就忽东忽西的,原来有人在上演分桃断袖之戏!” 第十一章 鸡蛋碰石头是蛋痛还是头痛... 流芳推开容遇,定睛看去,船舱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一身穿浅蓝莨绸长衫腰系羊脂白玉环佩的男子,长眉斜侵入鬓,凤眼中光华流转,脸上笑意慵懒。 又是一个祸水,流芳想。 容遇一点也不恼怒,反而回转身子笑着说:“好看么?阿京呢?莫非输不起躲起来了?” 流芳一头雾水,船舱里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一千两银子而已,只是我很好奇你怎么就能找得到他?!” 容遇牵着流芳的手把她带进里面,流芳一眼就看到了画舫里桌子上放着的两张画,她立刻就明白了里面侧着身子对着她正在看着那两张画的华衣男子是谁了。 “少爷,就是他!”在一旁伺候着的沈园山也不发怒,只是恭敬地禀告道。 沈京转身抬头看着流芳,眼神幽暗冷漠,“就是你说,本少爷的鸟画错了?” 冰山男一个啊,却又长得该死的好看,剑眉星眸鼻若刀裁唇若脂润。流芳看看容遇,这厮早已放开她的手,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好戏,那尾随进来的蓝衫男子想必是楚静风了。 不过有容遇在,沈京想必不会将自己煎皮拆骨吧?于是她讪讪一笑,说: “沈公子没说错,正是那鸟画错了。” “你好像不怕我?两年前又一个人在茶馆妄论我的画,惩一时口舌之快,结果被我的人打断了双腿;后来又有一不知好歹之人,说我画的六月荷花颜色不对,结果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任何的颜色了。你现在说本少爷的鸟画错了,”他冷笑,“你猜猜看,我打算对你做些什么?” 流芳翻个白眼,大不了就是把那儿咔嚓了吧?不过就是评评画而已,顶多是伤了自尊,犯得着这样伤害他人身体吗?她瞥了一眼容遇,这厮正在品茶,一副悠闲样子,真让她恨得牙痒痒的。 “在下当然害怕,”她笑眯眯的,“可是在下并没有说错。” “哦?”楚静风倒是好奇了。 “沈公子的红梅破冰雪而生,春意烂漫,即使白雪重重也无妨于花之色春之意,若再加啼莺,便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而另一幅水墨梅花,虽然花开老树,枝枝俱是,然而灰淡的墨色掩去了花的生气,所以更应在花繁之处填上啼莺乳燕。所以在下不才,仍然认为沈公子的鸟,画错了。” 沈京忽然大笑,瞅着容遇说: “阿遇,你输了!” 容遇无可奈何 地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了沈园山。 流芳的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了,她冷冷地说: “诸位是否该向在下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呢?” 沈京拉过流芳的手,脸上的笑意淡淡的,说: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欣赏你,我们做个朋友吧!” 流芳一下子甩开他的手,生气的说:“神经病!谁想跟你做朋友?!”在座的人都怔住了,她瞪着容遇,后者仍不动声色。 这时楚静风皱皱眉,问: “这神经病是什么病?还是你是说沈京有病?” “你好大的胆子!繁都有哪一个不想跟我们公子做朋友的?就算不想,也不应出言诅咒!”沈园山气得要摩拳擦掌了。 “跟谁做朋友是我的自由吧?”流芳冷冷地回敬一句。 “生气了?”容遇站起来,手一伸搂住了她的腰,贴过脸在她耳边细声说: “我们不过是打了个赌,沈京找不到你,不相信我能找到,所以他输了;沈京说你说对了,我不相信,所以我输了。” 那样的温柔亲昵,流芳不由得脸一下子便红了。 “遇,没听你提过你对小兔感兴趣的?他是来自青阳馆的么?”楚静风皱眉,脸色有些不悦。 “青阳馆有姿色如此一般的小兔吗?”沈京质疑。 流芳气极,那青阳馆就是男娼馆,竟敢说她是小兔?还姿色一般?她别开身子用力推开容遇那只手,一边恨恨地说: “你才是小兔,你全家都是小兔!” (兰陵笑笑生注:小唱、小兔和娈童面首都是一个意思,是古代对男什么的叫法。某笑觉得挺新奇,于是便用了一“小兔”) 无视于沈京和楚静风杀人般的目光,她笑笑,看着容遇,从容不迫地说: “你一整天都在算计我是吧?说是千方百计带我去看赛龙舟不过就是让我出现在沈京面前;我不去你又追到来苏溪湖用箫声招引我,其实就是想赢一注赌金!表哥阁下,你和你所谓的朋友,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子,加上你这个心理变态的家伙,什么繁都三子,不如叫繁都三害!”她仍是笑得毫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这只是一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一样。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难看异常。楚静风终是忍不住大声质问容遇: “阿遇,你快说,他究 竟是谁?!” “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顾学士府的顾六,顾流芳。”她斩钉截铁地说。 一时间鸦雀无声,楚静风忽然笑了起来,说: “阿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多年来痴缠于你的顾六?”沈京也接口说: “你不是说她样貌虽平常但也婉约沉静,多情内敛的么?今日一见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很有个性,尤其擅长出口伤人。” “缠他?缠猪缠狗……”忽然腰上一紧,容遇不知何时用力把她揽过身边,俯首在她耳边说: “看来我得把一枝轩的狗洞给封了。表妹今日不是来了月事不能看龙舟?遇想表妹还是不要乱说话的为好……” 结果,流芳只得硬生生地把那句“缠猪缠狗也不缠他”吞回腹中,忍气吞声地换上一副好脸色,扭曲着说: “当然了,缠猪缠狗还是不如缠着容遇表哥,表哥,你说是吗?”万一容遇发起疯来把自己的事情告诉顾宪,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变着法子骂骂容遇,也是过瘾的。 容遇笑得如沐春风,“我家表妹果然懂事!那遇的朋友……” 流芳深吸一口气,对着沈京和楚静风粲然一笑,“当然也是流芳的朋友了!” —————————————————————————————— 回顾府的马车中,容遇看着一脸怒气的流芳笑眯眯地说: “表妹今天闯祸了。” 是闯祸了,不该忍不住一时之气,流芳有些懊悔。不就是道个歉嘛!毕竟自己也骂了沈京和楚静风,还说他们是繁都三害……沈京说不道歉就没有朋友可做,楚静风说失节事小面子事大,跟他们比试一番就不用道歉了,不过是画张画写首诗的功夫。如果流芳愿意,他自当送一套西峨山产的羊脂白玉茶杯和白银一千两作为见面礼。 于是她不顾容遇眼色的警示,欣然答应。 画舫靠岸时,沈京冷冷地说了一句十五日后在碧望台恭候,楚静风却笑得温文无伤地提醒她一月后寻秋湖畔千荷诗会再见。流芳不解地望着容遇,容遇很冷静地给她解释了一番,解释完之后流芳整个人都傻掉了。 碧望台是繁都中一处可容千人的广场,千荷诗会是繁都所有名士才子都会去参加的一年一度的诗会。如果流芳输了,那就是在天下人面前输了。 流芳这才明白, 那一冷一热的两个祸水,睚眦必报。她沮丧地问容遇: “你呢?你又定在什么时候和我比试?” “用得着吗?表妹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容遇说,“十日后太白楼,到时道个歉,他们是我的朋友,料想也不会太刁难你。” 容遇以为十日后的流芳会乖乖地认错,然后把小事化了。 只是不知道他容遇对顾流芳也有判断错误的一日。 十日后太白楼。 “遇,不是说是道歉宴吗?怎么主角还没来?”沈京有些不耐烦了。他和楚静风本来也没想过真的要和流芳公开比试,只是想吓吓她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还从来没有人敢挑衅他们繁都三子,更何况是一个女子?这口气如何能下? “顾六……有点意思,她这样就妥协了让我有些失望。遇,她真的痴情于你?”楚静风倒是不急不躁,手中纸扇轻敲桌面,轻笑着看着容遇。 “我从来不怀疑自己,”容遇说,“怎么?阿风对我貌不惊人的表妹动心了?” “那也不一定哦,我楚静风从不以貌取人!”楚静风脸上的笑意更深。 “是啊,阿风只是兴之所至,处处留情而已。”谁不知道楚静风曾以诗掳获了当朝宰相之女上官明珠的心,两人花前月下互定鸳盟,可是楚静风忽然婚前反悔,上官明珠以自杀相要挟仍是不能挽回楚静风的浪子之心,终是抱恨另嫁他人。 即便如此,楚静风仍是繁都女子争抢的对象,秦楼楚馆的当红名妓无不以得到楚静风的诗作为傲,如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么一夜之间便会红遍繁都。 繁都三子之中,论风流,楚静风当仁不让。 容遇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默不作声。 沈园山带着一名女子匆匆走了进来。容遇看了西月一眼,疑惑地问道: “你家六小姐呢?” 西月恭敬地福一福身,递上三封信,说:“我家小姐嘱咐西月把三份合约交到几位公子手上。” “合约?”沈京挑挑眉,一贯的冷淡。 “我家小姐说,既然比什么是三位公子所定,那么怎么比就由小姐来定好了。与沈公子比画,不需评判,只需把两人之画竞拍,拍得高价之画便算赢的那方;与楚公子比诗文,作诗或论文随便一样胜了,便算我家小姐胜了,两位公子可愿意?” “这有何不可?”沈京笑道,“只要 你家小姐输得起。” “真有意思,六小姐不知道后果,你这个当丫头的怎么就不提醒一下主子呢?”楚静风说。 “楚公子说笑了,我家小姐是不会输的。”西月声音不大,恭敬却又不失柔韧。 楚静风哈哈一笑,“有什么样的小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告诉你家小姐,若她真是赢了静风,那么静风送的就不是羊脂白玉杯,而是翡翠同心锁了。” “西月先替小姐谢过楚公子了。至于表少爷,小姐说比试音律,想和表少爷比谱曲,不知表少爷意下如何?” 容遇扫了西月一眼,淡淡然地说:“既然表妹想好了,那就如此吧。” 西月笑了笑,“小姐还说,若是比试胜了容公子,那还请容公子为小姐做一件事,不知容公子同意否?” 容遇脸上笑意不改,眸光却有些变冷,“如果本公子不答应呢?” 第十二章 鸡蛋碰石头是蛋痛还是头痛... “小姐说,若容公子不答应,那她也不勉强如此气量狭小之人。”西月看到容遇脸色骤沉,连忙说道:“西月只是转述小姐的话,无意冒犯公子。” 冤有头债有主,要讨债请找那胆子像水缸一样大的顾六吧,西月心里哆嗦了一下,天知道她背这些台词时打了多少个冷颤。 “你家小姐那么多要求?”沈京冷冷地说,“为什么与京的合约中并无说明若输了要送你家小姐白银千两或是为她办一件事?” “小姐说了,那日评画时犯了沈公子的忌讳,影响了公子的名声,银子或是其他的就免了,算是给沈公子赔罪。” 楚静风大笑,“若你家小姐输了呢?” “小姐说她若输了就给三位赔礼道歉,她输的是一个姑娘家的体面,相信繁都再也没有名门公子愿意娶她,小姐说,这个赌注已经够大的了。” ……… 这日的太白楼之约后来被说书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成是顾六的丫头舌战三子,痛下战书。繁都人不由咋舌,这个顾六就如此的强悍?连一个丫头都敢在三公子前面不改色游刃有余,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丫头亦能潇洒如此,那位主子又何尝会是善与之辈? 当然,这是后话。可是现在已经流言四起,说是学士府六小姐不知天高地厚招惹了繁都三子,定下来在六月十五、十六、十七为期三天的比试,也有风传起因是顾六就是那个嘲讽沈京“画错鸟”的始作俑者。 这样一来,繁都的人有些在感叹顾六上吊也不会找地方,有些却在感叹繁都三子气量之狭窄,和一个女人计较什么呢?又有版本说顾六姿色平庸,只是为了倒追三子,才用此拙劣方法引人注目,于是“顾六情挑三公子”的野史又华丽丽地登场了……总之,一时之间,繁都满城风雨,八卦飞天,每日在口沫横飞中更新着,人们吃晚饭一碰面就是那一句: “喂,你今日听说了顾六的事没有啊?” 繁都最大的金胜赌坊已经接受下注,一开始赔率已经高达一比十五,买打成平手的更是少之又少。 有人猜测,到了比试前一天,赔率将会再度飙升。 翠峰如画,山路虽不坎坷,但也是沙石松散不平。流芳额头微微沁汗,但是抬眼望去,松梢乱云,树影蔽日,更有清泠泠的流水,其声潺潺,出于涧底。 他连家都不回,莫非就是贪着此处景色清幽? 迎面是一 处陡坡,流芳吃力地拉着一处山藤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走上去,忽然脚下的石头松落,她“呀”的惊呼一声险些就要摔倒,一只白皙温润的手掌及时地伸出,拉住了她。 “你来了?”他爽朗的笑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你好像总是很容易摔倒。” 她腼腆一笑,犹记着那日的尴尬。 “山中如今还有桃花吗?”她问。 “我等了你一个月,等到桃花都落尽了。”他看着她,嘴角含笑,声音犹如挟着六月晨晖般的山风抚过她的心上,只知道那琥珀色的眸子是那样温柔的注视着她。 他说他,在等她么? 见她眼里飘过一抹惋惜,他说:“不要紧的,山中此时有更好的物事。” 他拉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过,就这样一直走,走了不多时便来到了半山腰一处平旷的林子。 原来他说的,就是野山栗。流芳两眼发光,她以前久久小说网吃栗子了,尤其是在冬天夜里,在大学上完晚自习就跑到小贩处买一袋糖炒栗子,热热的吃下去暖在心肠。那时候,宿舍里的舍友都笑她肯定是看上卖栗子的那个俊小伙了。 掰开那裂开了嘴的像红毛丹一样的多刺的苞,褐色发亮带着绒毛的野山栗整整装满了流芳的一幅衣裾。 他把她带到了无觉寺。 原来无觉寺只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寺庙,里面供奉的是一尊金身都差不多褪尽露出泥塑的弥勒佛,铜制的香炉中不要说香火,就是香脚都没有几根。门庭冷落破败,杂草四处随意地长着。其中有一人身穿僧衣芒鞋,大大咧咧地躺在寺中青石凳上小寐。说是小寐,可是鼾声震天。 他笑着摇摇头,又把她带到了一旁的竹舍。竹舍有露天的石桌竹凳,他燃起炉子煮茶,流芳放下栗子,坐在竹凳上歇歇脚。 “家母当年最喜欢喝碧螺春,我从小沾染,后来也成了习惯。”他淡淡然地说。 “当年?” “是的,家母已经仙游多年。” 他还是一脸温和的笑意,流芳看得出他不需要安慰,于是说:“人虽不在了,但有你如此怀念她,真好。”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明亮,随即隐去,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半月之后,你应付得来吗?” 流芳愣了愣,惊讶地问:“你知道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应该知道,那日 他不是看着她评画的吗?比试之事已经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了,真不知道还有谁是不清楚的。 “不好意思,我瞒了你。”她老老实实地道歉,假性别,然后,是假姓名。 “你并没有瞒过我,你只是瞒过了你自己。” 流芳脸一红,是啊,自己摔倒时毫不掩饰的尖叫,任谁也知道那是女儿家的声音。 “应付不来也得应付啊!”她笑道,“再本事的也不过是人罢了。”是人,便总会有弱点。 “你家人能泰然自若?”他往竹制的杯子中倒茶,然后把茶杯放于她面前。 她抿了一口清茶,笑道:“我爹爹上月到江州督学去了,至今未回繁都。若是他回来,定会被我气得短寿几年。” 顾府中的其他人,自然是冷眼旁观着流芳如何惨败,禤青娥和谭云心问起过这件事,流芳都以一时之气惹下祸端骑虎难下为由推搪过去了,她们,当然不会想着为她解困了。 “不需要帮忙?”他眼中似乎有些忧虑。 “要啊,”流芳眨眨眼睛,“我饿了,想吃栗子。” 他失笑,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宠溺,移开煮水的壶,用铁枝小心地分开炉子中的炭,然后将栗子放了进去。 “我倒是很好奇,你可以帮我什么忙?又不能替我出场又不能帮我求情,再说了,论画、文、音律,繁都三子都是高手,你……” “那你又以何应对呢?” 流芳嘻嘻一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赖、刁钻、蛊惑……总之什么样的招数我都会用上,若真是不能成功,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怎么?担心我输了以后繁都再没有男子看上流芳了?” 他笑而不语。 炉子里传来几丝栗子爆裂的轻微响声,但是烤栗子的香气已经溢满了周遭。 “阿琛,你在做什么呢?有好茶喝也不叫上和尚?”一个笑得像弥勒佛一样的和尚推开半掩的竹门走进来大声说,原来就是在无觉寺大睡的那个和尚不知。 不知看看流芳,又看看他,然后大声道:“你等了一月的人就是这个丫头?” 还未等他说话流芳便先报家门,“我是顾六。” 不知和尚的眼睛霎时瞪得大大的,上下打量着流芳,然后对他说: “就是迷恋繁都三子迷恋到头晕发热的那姑娘?天可怜见的……” 流芳气极,无奈道:“大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也和俗世人一般见识?!” “哟,很香!是什么?我看看!”他闻到香气,懒得理睬流芳,凑过头去看炉中的栗子。栗子好了之后,流芳惊讶的发现,这和尚边吃着栗子还边喝着酒。 “不知,出家人怎么还喝酒?不要告诉我,你还吃肉!”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一个女娃子哪里懂佛门之事?阿琛,昨夜的兔肉,是烤得有些过火了,迟些再捉只山鸡,做个叫化鸡可好?”不知嘴角淌下的不知道是酒还是口水。他仍是温文淡笑,点点头说: “好。” “原来你是一个假和尚!”流芳开始损他。 不知摸摸自己的光头,“还不够逼真么?你把头发剃了然后当个假尼姑给我看看?!” “你在这里怎么就听到那么多八卦?难不成你天天下山去东家长李家短的八卦去?” “姑娘,八卦是自己有脚的,不然,你怎样上的山?” 他听着她和不知你一句我一句地枪来箭往,嘴角不由得微扬。最后流芳还是以如何糖炒栗子收服了不知,不知最大的缺点原来是好吃,他们摘来的野山栗有一大半到了他的肚子里面去,他还嫌栗子有点点夹生,不够熟软。 日暮下山之时,不知拍拍自己的肚皮对流芳说: “顾六,半月后输了没地方去羞得不想见人的话,记得来找和尚,和尚收你做关门弟子。”他还不忘补充一句:“不用你落发,不用做早课,每天炒个栗子给和尚吃就成了!” 流芳抓起一把栗子壳洒过去,“你才会输呢!还吃!你那肚子都要比弥勒佛大了!” 不知也不躲开,只是哈哈大笑,眼角弯出的皱纹一如寺中的弥勒佛。 他送她下山,两人并肩走在狭小的山道上,他的衣衫偶然擦到流芳的肩,淡淡的青草气息随着山风夕霭送进了流芳的记忆。她不时偷偷地抬头看他的侧脸,线条是那样的自然而完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的心猛然跳了两下,脸上竟有些发热了。 “不要介意,不知是因为喜欢你,才会那样说的。”他说,“平时他见了生人,言语并不多。” 说话间已经到了山脚,山脚湖边停了一条伶仃的船,艄公戴着蓑帽坐在船头手托着腮正在打盹。流芳站定了,微微仰头看着他,心底因着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股勇气和冲动,一句话冲口而出: “那你呢?”她本是笑着问的,本来是很潇洒的接着他的话端的,她没头没脑的问出了口后才猛然醒觉那潜台词是什么。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流芳袖中的拳头暗暗握紧,心想着顾流芳你可真是大胆开放得很哪,才见上两面的人,你竟敢就问对方是否喜欢你了?她暗暗在求佛祖和圣母玛利亚保佑,他听不懂,他听不懂的…… 流芳正想以傻笑来自我解嘲,这时艄公已醒过来,开始解开船缆。她转身要上船,右边衣袖却被他洁白修长的手轻轻牵住了,她有些愕然地回头看他,他明澈的眼神一如苏溪湖一望无遗的湖水,清澈坦荡,眼底的那点点关切不舍就这样落入了她的眼中。 她的心,忽然乱跳如擂鼓,杂乱无章。 他浅浅的笑着,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山中的桃花谢了,你没有看到,却遇上了栗子来的季节。若是栗子的季节过了,还有九月的松涛,你,会让我等那么久吗?” 她一定是求错了,怎么现在听不懂对方说话的人变成是她了? 他看到她眼中的几丝茫然,深觉好笑,手指轻弹点中她的眉心,她皱眉,轻声呼痛。 “记住了?”他笑着问。 她懵然地点点头,他不知道爬山真的是好累啊,她想。她还是下了好久的决心,因为身上穿着一身男子的服装才有勇气因应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邀请独自走上翠峰,这一点,他,是不知晓的。 她上了船,而他,依旧留给了她一个渐渐隐没在绿色峰岚中的洒脱的身影。 她的手指抚上了眉心,那种突然而至的疼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丝喜悦,让人感到不那么真实的一种喜悦。 第十三章 繁都年度盛事1 六月十五,繁都碧望台空前热闹。广场上筑起的高台比人还要高半丈,台宽十丈,装饰得美轮美奂。台上东西两边各有两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桌,上面摆好了各色颜料画纸。台下百姓无不侧目伸颈以待,在议论声中更多的是感叹:繁都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盛况了,即使是天子巡行,围观的人也不过如此。 沈京今日一身紫袍,气度华贵,脸上孤傲冷淡的神色更彰显出那种特有的出尘气质,他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顾流芳,她今日竟也穿了一裘浅紫色的衣裙,绢纱细腻光滑,衬着她莹白细致的肌肤,异常好看,仿佛有光华暗暗流动,直让人联想起了花架上盛开着的灿烂的紫藤罗。而她笑意盈人,微露出一弧贝齿,嘴角浅浅梨涡闪动,是那样的伶俐可爱。 沈京不觉微微一怔,这女子,谁说她平凡无奇的?时而露出的慧黠眼神就像一只不甘寂寞的顽皮小兽,好像今日他沈京还有来围观的众人,都只是来陪她玩一个游戏而已。 “顾六小姐心情如此放松,莫非成竹在胸?”他问。 “哦,莫非沈公子有透视眼?”流芳故作大惊神色,双手忽然抱在胸前,害怕地说:“沈公子忘了?圣人有云,非礼勿视!” 沈京一张脸马上垮了下来,嘴角着,耳中似听到乌鸦嘎嘎飞过。这女人要是声音再大一点,满繁都的百姓就又会传出一个八卦,由沈京戏语顾流芳演变为沈京非礼顾流芳…… 他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憋住满肚子的话,而流芳却是没心没肺的大笑,对他说了一声: “沈公子太紧张了,居然把玩笑话当真!”然后不慌不忙地优雅地走上了碧望台。 沈京气结,不过他那张脸是一贯的万年寒冰,别人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窝火得很。可是台下此时传来众人的议论声却把他气得更甚,眼睛雪亮的群众们都在讨论这二人的衣着怎么看起来这般像情侣装,然后逐渐怀疑这比试的动机……如果不是夏天,大概沈京早就把紫袍脱掉扔下去堵住那些八卦无比的口舌了。 比赛规则早就由牙行的江老夫子宣读了,江老夫子是繁都德高望重以诚信公正著称的,只见他一捋白须,宣告比试开始,早有人在台上香炉点燃了长寿香,待三炷香的时间一过,就必须停笔。 流芳和沈京分别开始作画,台下的人也渐渐地沉默下来,不再有多余的扰人的声音。 碧望台不远处“杯莫停”酒楼二楼的雅间里,暗朱色的雕花木窗以最 大的角度开着,靠窗而坐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碧望台上两个紫色身影的一举一动。杯中的雨前龙井泛着诱人的碧色,可是已经冷了。 容遇一身青色锦缎长衫,墨发随意地以一金环束在脑后,眼神飘向碧望台。身旁站着的容青正有条不紊地向他报告着什么。 “十日前六小姐曾经到太子府拜访过大小姐,但是会面的时间很短,也没有见到太子就匆匆回府了。据说是想着自己惹下了这等事情,若是输了有失学士府的颜面,希望大小姐在顾学士回繁都后帮着求情。” 容遇沉默着,容青顿了顿又继续说: “之后六小姐就一直留在汀兰阁中没出过顾府一步,每日只是看看书种种花,后来她来一枝轩找少爷您要求给她找好两名记谱的乐师,也没有什么别的行动了。” “那段期间繁都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有是有,但好像和六小姐无关,倒是和少爷您有关的。” “哦?”容遇挑挑眉。 “前日繁都德正门前的万盛大街辰时忽然有两辆装满了寿材(即棺材)的牛车发生翻侧事件,据说是那牛犯病了,忽然倒在街上直吐白沫。有围观者说那牛的急病是会传染的,更有街上摆摊算命的人危言耸听说光天白日之下寿材满地,见者是要遭恶运的,于是一时之间,无人敢踩过那满地寿材出德正门,而导致交通不顺,于是行人车马都绕道到北齐大街再出德正门……” 容遇脸色有些沉,手中纸扇轻敲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 “容青,难道这满地寿材和发病的牛与我有关?街头巷议你也敢浪费本少爷的时间?” “少爷息怒,正因为这样,想到报国寺上香的荆王府荆婕君郡主和太尉府的大小姐杨子倩还有锦绣花城的花魁姚艳诗狭路相逢,也不知是谁的轿子撞上了谁的轿子,反正路只有一条,而谁都不肯让。”容青小心翼翼地看看容遇的脸色,看见没什么变化,于是又大胆地往后面说: “这三位,都是少爷的红粉知己,不知怎的,荆郡主就指着杨大小姐的鼻子就骂她不知廉耻总是缠着少爷您,而杨大小姐却骂姚姑娘是狐狸精,迷了少爷的心窍才让少爷总在锦绣花城逗留夜宿,姚姑娘回敬说两位小姐是假正经,一脸清高其实恨不得把少爷您吃得一点不剩……总之骂来骂去还是离不开一个主题,就是少爷您看上的是谁和谁对少爷您的情意最深……”容青还没讲完,容遇就瞪了他一眼,说: “你倒是听得仔细也记得仔细啊!” 容青讷讷地低下头,心想不是他听得清楚仔细,而是这三名美女就在街上唇枪舌剑了一个时辰,造成了更大的交通堵塞,她们的对白如此经典过耳难忘啊! “最后的结果呢?”容遇问。 “最后的结果就是她们都说自己是久久小说网少爷您的,发誓赌咒说一定会让您明白心意……” 容遇皱了皱眉,想了一下,看着碧望台上那个忙碌着的娇小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递给容青一张银票,说: “现在马上给我到金胜赌坊下注,买顾流芳胜。” 容青傻了,他没听错吧?这个数额的银票买六小姐胜,这不是明摆着把钱扔到大海里去吗?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容遇,发现他仍只是看着窗外,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容青又开始考虑顾六是否有赢的可能性了。 但是从他走出杯莫停的大门一直到金胜赌坊,他还是想不明白,顾六怎么就会比沈京技高一筹? 他当然不知道了,荆王府掌控着西乾一半银矿的开采,杨大小姐的外公胡之光是西乾最大的珠宝玉器商人,分号连东庭屹罗都有,锦绣花城的头牌姚艳诗其实就是锦绣花城的东主…… 三柱香的时间已到,一声锣响,沈京和流芳同时停笔。有画斋的先生上前分别把二人所画之画装裱,装裱好之后,江老夫子还发表了一通讲话,声明了拍卖的注意事项之后,命人把两幅画挂在碧望台的正前方。 沈京一副岿然不动处变不惊的样子,而流芳紫色的衣裙已经变花,那颜料把她的袖子和衣襟染得一块块的,很是狼狈,然而她却笑得妖娆,瞄着沈京的胸前说: “沈公子镇定自若,看来真的是成竹在胸哦!沈公子不好奇流芳画的是什么吗?” 沈京冷笑,“京五岁学画,十三岁成名,所画花鸟虫鱼无不栩栩如生,若是连胜过六小姐的自信都没有,还如何在画坛立足?” 两幅画甫一挂出,台下的惊叹声讶异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那声音有如浪潮汹涌而来。只是不知道这叫声是属于沈京还是属于顾流芳的。 江老夫子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宣布竞拍开始。 “画罗先生的画,起拍价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 “二百两!” “三百两!” … …… 最后,沈京的画作《梅开二度》拍出两千一百两的高价,为城中首富粮商史明远拍得,史明远喜爱字画古董是出了名的。沈京在台上对史明远抱拳以示感谢,同时瞅瞅离自己不远的流芳,只见她仍是明眸带笑,一点紧张焦虑的神色都没有。 “走吧,我请你到醉月楼吃最有名的鲟鱼。”他走到她身边说,忽然之间他就不想让她面对接下来的竞拍了,女孩子家毕竟脸皮薄。自己就为了小小的口舌之争闹出这么场轩然大波,好像是有些过分了。 “真的?”她柳眉轻扬,笑盈盈地问,“好啊。你不生我气了吗?” 沈京失笑,“偶尔对你宽容一次有何不可?”他笑起来的样子,竟也是很好看的,少了两分冷漠,多了几分亲切。 “顾六小姐的画,起价一百两……” 沈京拉着流芳的手就要走下台去,流芳急急忙忙地说: “我的画,还没有竞拍完呢,等等……” 沈京皱眉,难得她不知道他就是不想让她伤心难过才要拉她走的吗?流芳被他用力地拉着走了几步,走下了碧望台的石阶。 “一百五十两!”居然有人喊价了,是个女子的声音。 “三百两!”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沈京忽然顿住脚步,看着流芳不语。 “五百两!” 沈京敛起了笑容,拉着顾流芳走到碧望台下挂着画的石壁前一看,顿时怔住了。 “一千两!”又是一名豪气干云挥金如土的女子,坚决果断地喊着价。 “顾流芳!”沈京咬牙切齿地瞪着顾流芳,流芳的手差点被他捏断了,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二千两!”沈京转头一看,竟然是太尉府的千金杨之倩。 “两千五百两!”荆王府的郡主荆婕君也来了。两位大美人互相冷冷地对视着,身后的丫鬟仆人也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三千两!” 围观的人发出如雷般的不可置信的哗声,纷纷注视着款款走到台前的美艳得不可方物的姚艳诗,惊叹声一浪接一浪。姚艳诗没有看郡主或是杨大小姐一眼,只是站到流芳的画前,立如雕塑,神色微微激动,而一双美目盯着那画中人,情思宛转。 画中男子一裘翻云纹暗花黑缎锦衣,领口微微敞开,一头黑发只用银色发带散漫地绑起,手中一管碧玉箫绿得几乎要沁出水来,放在嘴边恰 恰映得那润泽如脂的薄唇性感而迷人。他本在奏箫,然而一双桃花眼却水雾朦胧含情带笑,似要把人带往眉间心上,任谁看一眼都免不了心跳神慌…… 这不是容遇,又是谁? 这幅画没有多余的背景,只是一副简单的人物工笔画,然而越是空白的背景,越显出人物的鲜明的立体感,仿佛呼之欲出一般。但是相较于沈京的画,在意境和技巧方面就明显的逊色了。 她看得出,沈京这次的画还不如上次的画错鸟的两幅图。他是过分轻敌还是有意放水呢? 沈京的神情却是阴晴莫测,几秒钟之后,从来不曾在人前大笑的沈京竟然大笑出声,无奈而敬服地对流芳说: “京输了,流芳冰雪聪明,竟能出其不意破局取胜,让人赞服。” “画罗子技艺惊著天下,顾六只是投机取巧罢了。”她说。 流芳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与繁都三子比试,不就等于拿鸡蛋碰石头吗?不钻空子,鸡蛋焉有存活的侥幸? 众人正在惊叹于沈京爽朗耀目的笑容时,他已拉着流芳,大步流星地向醉月楼方向走去。 流芳的画,最后以三千五百两银子为锦绣花城花魁姚艳诗投得。无他,郡主荆婕君和杨大小姐受父兄约束,无法像姚艳诗一般自由放任。 第十四章 繁都年度盛事2 围观的人群情汹涌,很多下注买了沈京赢的人一副沮丧的模样,有人说: “沈京的画怎么就比不上顾六的画高价呢?” 马上有人指正他的话说:“笨死了,沈京的画价格再昂贵,也比不上玉音子那样风流倜傥的一个身影,你说是一枝梅花贵重还是玉音子的一笑倾城?” “看事情不要只看表面,你没看到沈京看着顾六笑了吗?顾六能画玉音子,沈京为什么就不能画?我看哪,那沈京定是对佳人有意,借机大献殷勤罢了。”居然有人联想力空前丰富。 “对啊!”又有某人恍然大悟,“沈京可以画轩文子啊,他说不定更值钱!” “那明日的千荷诗会,我们要不要下注买顾六赢啊?”某人深思着说。 “为什么?” “好像顾六正在走运……”赌钱最注重的就是运气,运气好大小通杀百无禁忌! “走什么运?”好事者愕然。 “桃花运……”对于姿容平常的顾六来说,这简直可以算是狗屎运了,很多人这么想。 这一夜,谣言流言闲言四起,关于这一男三女的,凭空想象出来的可以拿奥斯卡金像奖的八卦情节,肆虐在繁都的大街小巷湖海天空。 而始作俑者则在醉月楼酒足饭饱,沈京还亲自把她送回了顾府。 到了顾府门前是天色已经入黑,她下了马车,扬扬手送走了沈京后,并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绕到了一枝轩那个狗洞前,掀起了干枯的爬山虎就钻了进去。她可不想惊动顾府上下一干人等,今日的事想必已经传遍了众人的耳朵,不知道禤青娥她们有何反应,顾宪没有回来,因为这件满城风雨的事,流芳已经被大夫人二夫人分别教训过了。 流芳刚一直起身子,忽然一团雪白向她飞扑过来,她吓了一跳,几乎被扑倒在地,定下神来才发现自己抱紧了的那团雪白竟然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狗,黑不溜秋的眼睛直瞅着自己,口中浅浅的呜咽声甚是温柔,小家伙蹭着她的衣襟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流芳把它放在地上,轻轻地顺着它头上的毛,笑着问: “小东西,你哪里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要是被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还装出一副清高傲慢风流自许的坏家伙见到了……” “见到了会怎样?” “哼,温文无伤的对你笑着,说不定就想着怎样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呢……”流 芳忽然惊觉,抬起头来,果然对上了容遇黑夜中那双闪着淡淡星芒的桃花眼。她顿时尴尬起来了,果然还是在人背后说人坏话的感觉要比当着那人的面说要好啊。 “原来遇在表妹心里就是这样的人,既然表妹如此了解遇,想必知晓遇接下来要对这小畜生做些什么。”他轻笑,打了个响指,那小雪球竟然跑到他的脚下,伸出小巧的舌头舔着他的脚。 “这是你的狗?”看见他点点头,她真是有点失望,这么可爱的狗竟然属于这么可恶的人。 “表哥挖这么大一狗洞,就是要养这么一小狗?” 容遇只顾着逗狗,头也不抬地说:“当然不是。大狗钻大洞,小狗钻小洞。我说这容青,办事不力,挖个这般大的狗洞,不知道方便了谁!” 流芳气结,他是明摆着讽刺自己是大狗啊!想起今日之事,流芳讪讪然地说道: “表哥对我今日那幅画可还满意?”翻脸吧,一翻脸她就道歉,她很没骨气地想,毕竟利用了他一回,还不知道那女人会把画挂在什么地方呢!当然佛堂祠堂是不会的,但挂在青楼俗艳之地,让脂粉客风尘女朝夕瞻仰,始终不是件称心快意之事。 她皱皱眉,忽然想起不该这么为眼前这人着想的。 “当然满意。”容遇嘴角微勾,桃花眼含情带笑,“流芳胜了,遇忙得很。” “啊?”她不明所以地问。 “遇忙着去金胜赌坊点数银子,遇在表妹身上押了五千两,赔率是十五倍,不去点清楚银两怎么行?” 流芳目瞪口呆,他的笑容可恶地在她眼前放大数倍,怎么可以这样?她该死的竟然便宜了眼前这薄情郎! “不过是区区一幅画像,表妹无须介怀。姚艳诗递上请柬,邀我同游,表妹若是不舍得那画,我让她送给我就是了;又或者买过来?也不过是区区三四千两银子罢了。”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俊美的面容上那点妖娆的销魂痣魅惑着流芳的眼,流芳恨得牙痒痒的,若有驱狗的能力,她恨不得就让那小狗咬住他的腿一阵乱啃,啃得骨头都不剩一根。 “表哥客气了,表哥满意就好。天下中意表哥的女子那么多,让她们睹物思人以解相思之苦,也算是一件有功德之事,表哥何苦取回呢?流芳还要准备明日千荷诗会,先回汀兰阁了。”说罢,她用薄冰一般的眼神封杀住了容遇佯装的款款深情,转身就要离开。 “你呀,真不讨人喜欢,明日我把你送与繁都的龙飞杂技班,听说他们独缺一条跳火圈的狗。”容遇蹲下身,一手拎起小狗的耳朵,疼得那小雪球发出一阵难受的呜咽声,“到时候小心你的毛都被烧光了,还可能烫出一块块疤来。” 流芳顿住脚步,终是忍不住转过身,说: “表哥,你又不差钱,不如这小狗送与流芳吧!” “哦,表妹喜欢?”他扬扬眉。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也许在这个时代真的是太寂寞了,她刚才一眼看到这可爱的小东西就已经心动了,只可惜了它是容遇的狗;而现在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不理任由容遇毫无人性地把它扔到杂技班那动物的人间地狱去。 “嗯。” “那我就把咪咪送给你了。”他说。 “咪咪?”一点都不好听,咪咪指的是猫而不是狗,而且它的另一层意思真的不敢恭维。“谁改的名字?” “当然是咪咪的娘亲改的,怎么?不好听吗?”他笑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流芳当然知道是糊弄傻子的,于是她蹲下来白他一眼,伸手抚着小狗的毛,说:“怎么可能?!明明是狗为什么要改个猫的名字?不好听,我要给它另改一个。” “怎么不可能?”他理直气壮地拎起小狗就走,“它一生下来就叫咪咪,表妹不喜欢,就算了。” “别、别……”流芳追上去,无可奈何地说:“咪咪就咪咪吧,其实……仔细想想也有些好听的,表哥,我喜欢……”她还没把“这个名字”四个字说出口,容遇一转身立住身子,她收不住脚一下子便撞到了容遇身上,容遇反应倒是很快,长臂一揽就她抱住,夹在他们中间的咪咪呜咽一声,也可以算作是惨叫,反正就是被两个人紧紧地挤压了一回。 “喜欢?不改名字了?”他薄唇噙笑,一点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不改了。”她马上妥协,几乎要丢盔弃甲了,她很不习惯容遇这样的靠近,只要他一靠近,她的心便会一下子变得紧促透不过气来,跳得砰然如雷响。是流芳残留下来的记忆积淀在那颗心里吧,所以她才会激动慌乱得好像患上了心脏病一般? “表哥,放开……”她艰难地说。 他笑意不改,如她所言放开了,放开了那只狗。咪咪好像得到了翻身大解放一样,欢快地吠了两声后钻到竹丛里去了。 “放开!”她的眉毛快 要拧到一起去了,她的手用力地想要推开容遇,但是没有想到看起来并不怎么壮实的他立如青松,她那一点力气用在他身上如泥牛入海,越是推他,那动作便越是欲拒还迎般暧昧。 “表妹该如何谢我?”他俯下头看着她,眼神中露出危险的信息。 我谢你,我谢你全家!流芳咬牙切齿眼神凶恶,正想着如果他敢吻她的唇她的牙齿已经准备好要像吃生鱼片一样狠狠地让他掉一块肉下来,让他毁了容破了相,看繁都的女子还有谁会青睐他! 可是,可是…… 他把她拢入怀内,垂下头,温如清水的吻正正地落在她的眉心。 混杂着薄荷味的青草气息盘桓不散,流芳整个人僵住在那里,她的心脏那一瞬不知被什么击中一般,不知是忧伤还是喜悦,不知是痛楚还是欢愉,总之,很难受…… 难受得好像要心脏病发了,该死的! 容遇放开她,嘴角的笑容是如此的满不在乎,邪气地在她耳边说: “咪咪就送给你了,表妹。谢谢你,今日让遇满载而归!”说罢大笑转身走回他的一枝轩。 流芳眼底的两座小火山几乎要爆发了,握紧了拳,心想以后他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上,否则,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一再的戏弄,这个薄情郎负心汉还真不是一般的变态。 咪咪走过来乖巧地舔着她的脚,她的怒气渐渐平息,俯下身子抄起咪咪在手里,叹口气说: “明明我今日是赢了,怎么偏偏就是觉得自己是输了呢?还为了你这个咪咪,被繁都披了羊皮的大色狼性骚扰了一回,你以后要记住,我才是你的主人,见了容遇,不用念旧情,狠狠地咬他几口就好!” 她抱着咪咪走回汀兰阁,一边对咪咪说: “在汀兰阁,你就不叫咪咪了,叫你什么好呢?不如叫臭鱼(遇),死鱼,五香咸鱼……” 第十五章 繁都年度盛事3 六月十六,千荷诗会。 寻秋湖中,荷圆新翠,花开几度。 天气开始炎热,明亮的阳光落在寻秋湖那一碧万顷的接天莲叶上,连丝丝脉络都明晰可见,而在叶间羞涩地冒出头来的莲,粉的素雅,白的脱俗。初夏一来,这里便无分日夜,游人如织。 千荷诗会是繁都文人相聚的盛会,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传统。但是已经成名的大儒渐渐隐退,不再参与这等聚会,反而是文坛上一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才喜欢并热衷于千荷诗会。 因为这诗会中曾夺魁的人后来都成了繁都有名的文臣,所以这聚会更像是一种较量,于谈笑风生讲诗论文之中鱼跃龙门,成就前途事业。 不过这个诗会也怪,据说写诗的对象只有一个,就是荷。 所以流芳知道了之后忍不住对天大笑三声,真是天助她也,穿越前的书不是白念的,中考高考前狠命地背过关于荷花的名句名篇,所以这一战,她比吃了定心丸还镇定。 寻秋湖畔有一芙蓉园,里面遍植旱莲,间有宽浅池沼种有紫色睡莲,假山堆叠,与花木相映成趣。园子中心是一处天然而成的曲水流觞,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 流芳带着西月走进芙蓉园,早有童子等候带引她走到曲水流觞之处。 那弯曲狭窄的水流两边,参差有度地坐着数人,身后皆有放着笔墨纸砚的小几,一白衣童子跪坐在小几旁,以事记录。 右侧第二人,一身蓝色莨绸长衫,容颜俊逸,笑得温文尔雅,正是楚静风。他一见流芳,便站了起来,说: “流芳来迟了。” 流芳稍一欠身向众人略施一礼,“让各位久候了,流芳深表歉意。” 楚静风给她一一介绍,在座的其余四名男子,均是繁都名士,擅长写文赋的文人颜斯达,今年秋闱的探花何明谦,出身三代太史令之门的邹源,繁都太学最年轻的夫子方维文。坐在流芳对面的两位仪态万千的美人就是庆嘉公主府上的肇莹郡主和征西将军府杨将军的千金懿君小姐。 流芳在右下方的一处空置的石上坐下,还没定过神来,就听得楚静风惊讶地说: “阿京,阿遇,你们怎么来了?” 流芳抬头,只见沈京和容遇向他们走来。 “这等盛事,怎么少得了我和沈京?”容遇笑道,向众人点头问好,眼光不经意地瞟了瞟若无其事的流芳,流芳眼皮无端一跳,想起昨夜那令人气愤的一幕,不禁又握紧了拳头。 沈京表情还是冷冷淡淡的,拉过容遇便坐在左侧两个空位上,斜对着流芳。 楚静风一击掌,便有童子上前在众人身前摆放小几,送上各色果品糕点,那些点心做工之精美味道之芬芳,让人一闻之下便食指大动。 流芳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不若我们先行个酒令?”方维文提议道。众口称善,于是一只酒杯就从上游慢慢流淌而来。 “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酒杯在何明谦面前停住,何明谦潇洒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便赋了一句诗。身后的童子闻言便在白纸上如是录下。 “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裹红蕖冉冉香”第二杯酒为肇莹郡主所得,而这位才名出众的美女果然不负众望,这联诗对得甚是工整。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邹源喝下第三杯酒,随意地也赋了一句。 流芳觉得很困,很想睡。 原因之一呢,昨夜为了给咪咪缝一个狗袋,过了三更都还没有睡觉——忙于指点西月如何剪裁缝针; 原因之二呢,就是美食当前,再好的诗也让人提不起兴趣。那些诗不是不好,但是有些沉闷,白白枉费了今日的大好晴光。倒不如到寻秋湖上泛舟赏荷来得有趣,若能钓钓鱼,那就更好了…… 流芳正发呆走神时,忽然听到了沈京的一声轻咳,抬头便对上了容遇那双笑意清浅的黑眸,她垂下眼睛懒得看他,谁知一低头便看见停在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了。 她一惊,整个人便从昏昏欲睡中警醒过来。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她随口就说了一句,偷来的真是好用。她等着其他人脸上出现赞许惊叹之色,结果失望了,在座的人表情都怪怪的,甚至有些鄙夷。莫非是杨万里大叔这一句不够经典? 她还发现,沈京在对她猛打眼色。 “六小姐另赋一句吧。”颜斯达脸上微微不悦。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可以了吧?杨万里大叔,你显显灵,让我过了这关,眼前的果品都供给你了好不好?流芳心里念念有词。 没想到,颜斯达的表情更难看了,肈莹郡主则是掩口而 笑,一副轻蔑的神色,说: “顾六小姐昨日一战成名,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一千荷诗会吧?” 楚静风皱眉,“流芳,不赋诗,赋文也可以。” 流芳满肚子疑问,但一想到自己还有《爱莲说》在手,胆子也大起来了,于是点点头,开始念道: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够了!”颜斯达打断了她的“朗诵”,楚静风招一个童子过来说了句什么,童子马上走过去给流芳递上一本书,书名叫《千荷诗集》。 流芳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她刚才念的所有的诗,包括《爱莲说》竟然全都是诗集里的诗文,甚至连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都有!但是,那些作者却都是流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明明是周邦彦的词,作者却变成是宋堂,宋堂?何许人也? 流芳恨不得找个最近的大海跳了,她刚才念的杨大叔的诗竟然属于另一个人:颜万里。颜万里是谁?可怜的杨大叔,你被人光明正大的盗文了!她看看颜斯达乌云密布的脸,不是吧?总不会这是他家祖宗写下的诗吧! 这回丢人丢大了! “我不知道……”她尴尬万分地说,该死的她已经把繁都的诗文都看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没有看过这本集子。 “这诗集是所有参与千荷诗会的嘉宾才有的,每年新增的诗文将会与旧文一起付印,从不对外赠送,也不知六小姐是从何处看来的?”楚静风最后还赠她一句: “六小姐莫非对繁都颜家的文风特别仰慕?” 这一刻,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她说她没看过,有人信吗? 这个该死的架空朝代给她开了一个不一样的玩笑。 “既是如此,那流芳可愿认罚?”楚静风像是猫逮到老鼠一样,嘴角那丝偷笑极为可恶。 “好吧。”是罚喝酒吗?喝就喝,谁怕谁?流芳稍稍振作,不怕死的本色又回复了。 “那就罚六小姐奏琴一曲好了。”方维文客气地给她找了一个台阶下,从昨日的八卦中听来,这位六小姐从小便刻苦学琴,繁都的名门小姐,没有几个不会弹琴的。 流芳稍稍好转的脸色又变了,她讪笑两声,推开白衣童子给她递过来的琴,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说: “不好意思,弹琴,我不会。” 看向她的目光有惊讶的有嗤笑的,杨懿君忍不住大声问: “作诗不会,弹琴不会,那你会什么?!” 这一边沈京抚额,一副没眼看的样子,顾六啊,你可不可以表现得好一点,若是你这样灰头灰脑地输了,明日繁都人笑话的不是你,而是他沈京啊! 容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可是稍瞬即逝,表情仍是淡淡的,不置一词。 “我……我会很多啊,比如,我会讲笑话。”她此刻只想把自己的脸变成铜墙铁壁,抵住眼神间言语间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刀霜剑。 “讲笑话也是一种才能啊!编笑话也是一种创作啊!”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众人绝倒,这顾六,昨日的风采去哪里了? 第十六章 繁都年度盛事4 “讲笑话也是一种才能啊!编笑话也是一种创作啊!”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众人绝倒,这顾六,昨日的风采去哪里了?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六小姐的这种才能吧,大家说可好?”肈莹郡主说。其他人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沈京再孤傲,此时,都憋笑憋得难受。 流芳定了定神,端正了一下坐姿,开始讲了。 “蚂蚁和大象准备结婚,大象跟蚂蚁商量说:咱们是不是就不办酒席了?蚂蚁问:为什么?大象看了厚厚一本书的客人名单说:你们家的亲戚实在太多了啊!蚂蚁哼了一声道:我们家的亲戚多怎么了?我们家这么多亲戚加起来还不顶你们家一个亲戚吃得多呢!” 没有预料中的笑声,流芳苦恼地想,她忘了这些古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想象力。冷场,居然冷场…… “苍蝇和蝴蝶定的是娃娃亲,他们从小就认识。新婚之夜两人坐到窗边回忆往事,苍蝇对蝴蝶说:没想到一下子我们都长大了,还记得小时候,你是一条小青虫,想不到如今变得这般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蝴蝶幽幽地叹了一声看了一眼苍蝇道……”流芳很沮丧地停下了,伸手拿起酒杯,打算自灌三杯算了。 “六小姐,蝴蝶对苍蝇说了什么?!”杨懿君大声问,“她一定是嫌弃他了对不对?” 沈京也笑了,终是忍不住嘴角的,“流芳,快说下去!” “蝴蝶说:是啊,你小时候倒是白白胖胖的挺讨人喜欢,没想到长大后竟然变得这么黑了。” 她瞥了瞥楚静风颜斯达他们,才发现他们一个个都在憋着笑,容遇看着她目光明亮,报以淡淡的一笑,没有讽刺嘲弄,有的只是些微的欣赏和愉悦之意。她怔了怔,没想到这厮开怀一笑时竟也这般坦然生动。 杨懿君忍不住大笑起来了,她说: “流芳,我可以叫你流芳吗?你说得真好!我也有一门娃娃亲,明日我就去告诉他这个笑话,”真是让人受宠若惊,但是后一句却是吓死了在座的人: “顺便把亲事退了!哈哈哈……” 在座有几人都变了脸色,流芳连忙说: “杨小姐,千万别冲动!”不知道她的娃娃亲是谁,但总是有来头的,顾六可不想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死于非命了。 “唉,就算我想,我爹爹也不会允许我这样的……”她又低落起来,可是很快便抬起头笑着对流芳说:“叫我 懿君吧!我喜欢你,笑话讲得那么好,比作诗什么的强多了!” 流芳脸上的表情再一次僵硬起来,怎么有比她还不拘小节还脱线的女人呢? 流芳听到身后童子的毛笔在纸上书写的声音,他定是一字不漏地写上: 千荷诗会,顾六,笑话两则…… 楚静风很无奈地重新行了酒令,那酒杯好几次差一点就到她面前了,吓得她一颗心悬着放不下来。 最后一杯了,最后一杯…… 她心底哀嚎一声,果然今日流年不利,定是犯了太岁而不自知。 “还是作诗?还是写荷?”她哀怨无助地看着楚静风,楚静风对她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了,同情地点了点头。她又看向沈京和容遇,这两人,一个面有难色地看着她意为爱莫能助,另一个则直接把她求援的神色视若无睹。 穿越之前为什么不搞搞文学创作呢?她悔啊,悔之已晚…… “那,我能不能作一首稍稍特别一点的诗呢?”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众人脸上打转。杨懿君的好奇心一下子又起了,很爽快地说: “当然可以了!不过,比笑话还好听吗?” 流芳彻底的无语了,但是再一次觉得,这杨懿君其实也满单纯的。她想了想,开口缓缓地念道: “我 是一朵盛开的夏荷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也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不忧也不惧 ………” 她的声音酽酽的,带着几丝忧伤与落寞,又继续念道: “现在正是 我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後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 太迟……” 她停住声音时,周围一片寂静,只依稀听到园中偶然响起的飞鸟掠翅的声音。 她心底暗笑,这一回,没有人敢说她是仰慕某家文风了吧! 邹源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流芳,迟疑地开口说: “六小姐,这 ……这可算是诗吗?” 流芳这回受的的打击也不轻,她瞪大了眼睛问邹源说: “邹先生,你听不懂吗?为什么不能算是诗?” “语言格律都不符合。”颜斯达冷静客观地评价了一句。 “敢问什么是诗?”流芳目光扫过众人。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楚静风回答道。 “好一个‘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现在的诗讲究格律,但是最初的诗经楚辞也讲究格律么?” “那当然是不讲究的,《诗经》以四言为主,但也间杂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不等,《楚辞》就更加如此了。”何明谦说道。 “那为何作诗一定要按照现下的格律要求而作?杂言诗中不乏清隽词句,现下文坛也不见得全是佳作,可见,衡量好诗并不能以格律来判断,各位,可同意流芳所言?” 邹源沉吟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然而六小姐所作之诗,语言欠缺了凝练之美,读起来音韵上也不通,恕斯达不敢苟同。”颜斯达还是不放过她。 “汉代的骈体文将诗歌对仗的变化形式、押韵和散文句式结合于一体,富有音韵美,词藻华丽,然而于今,为何汉赋已经不再流行了呢?”流芳反问。 “辞藻华丽,刻意崇尚文采,徒有形式而内容空洞。”楚静风简洁地答道。 “楚公子与我心有戚戚焉,诗文最重要的是内容而非形式,形式可以起修饰衬托作用,但光有形式,如何以情动人?从汉赋到今日流行的散文或小品文,不就等于告诉我们大家,文学的形式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颜公子今日接受不了流芳这种语句浅白字数参差的诗句,又焉知多年以后甚至千年以后这样的文体不会大行其道?” 颜斯达冷哼一声,“千年以后之事谁敢妄自揣测?” “颜公子可听得懂流芳这首诗说的是什么呢?”她笑笑,眸中流光暗转。颜斯达说道: “在下蒙昧,甚是不解。” “我来猜猜看。流芳这诗,讲的是女儿家的心事吧?!”杨懿君说道。 流芳笑而颔首,“懿君冰雪聪明,生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莲高洁而自守,物之本性如此,安于僻静一隅独自荣枯,有如重门深锁中的女子,一腔心事无人能懂。世人皆谓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然而谁人又知晓莲重瓣之下深锁的寂寞?沉静如水, 总与人保持着距离,可是又渴望了解与被了解……不知诸位赏荷多年,是否有此感悟?各位刚才所作之诗用词精准意境优美,但在流芳看来,却是不近人心性的。” 一时之间,在座众人竟然一同沉默着,连颜斯达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一般,忽然方维文拍掌起立,赞赏地看着流芳说: “本以为六小姐不谙文学之道,但是现在听来有如醍醐灌顶,维文受教了。文学之道贵乎文以载道文以寄情,光是追求形式难免本末倒置了。” 在方维文的首肯之下,其余众人也都点头称道。 “原来流芳所说的莲的心事,指的就是女儿家的心事,真真是妙绝!”杨懿君抚掌而笑,说:“那最后几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错过了,”流芳迎上杨懿君的视线,“因为等待,因为距离,终是与相知之人错过了。” “错过了,”容遇淡淡地开口,说:“必是因前面还有更美的风景。” 流芳一怔,他说的是另有所指吗? “从前有人想在麦田里找到最大的一棵麦穗,但是地里到处都是大麦穗,哪一个才是最大的呢?他埋头向前走。看看这一株,摇了摇头;看看那一株,又摇了摇头。他总以为最大的麦穗还在前面等着他。虽然他也试着摘了几穗,但并不满意,便随手扔掉了。他总以为机会还很多,完全没有必要过早地定夺。很快,这片麦田他便走到头了。” “这块麦地里肯定有一穗是最大的,但他未必能碰见它;即使碰见了,也未必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因此最大的一穗就是他刚刚摘下的。”流芳看着容遇,黑如点玉的眸子流露着一丝惋惜,说: “表哥,你确信你真能找到世间最美的风景么?流芳只怕,你扔掉的那棵麦穗,恰恰就是最大的一棵呢!” 容遇抬眸,定定地看着流芳,眸中一片深沉幽昧。 流芳的心又猛跳了两下,她垂下头,放弃在这时候挑衅他。 楚静风走到流芳面前,伸出手拉着她站起来。 “今日比诗论文,静风甘拜下风。” 只有流芳自己知道,她已经汗湿衣衫。 不过,总算蒙过去了不是?厚脸皮、投机取巧、甚至耍赖,居然也起了作用! 她笑笑,说: “楚公子,你今日好像还未曾作诗。” “我作了,你要听吗?”他微微笑着,丝毫不掩 饰眼内的欣赏喜爱之情,此时如沐春风的笑容的确让人心动,流芳刚一点头,他已经拉着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了曲水流觞,向寻秋湖方向走去了。 众人愕然之后不禁失笑,邹源说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话刚出口,忽然又想到,顾六,不算淑女吧! 沈京冷哼一声,起座离去,容遇皱皱眉,也跟着他走出了芙蓉园。 第十七章 一点都不浪漫的顾六 正午时分,醉月楼雅间的竹帘被人掀起,楚静风一走进来,便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尽饮。沈京冷冷地说: “这杯女儿红,一百两银子。” 楚静风瞪大了眼睛,“阿京,你这是趁火打劫啊?” “是啊,怎么着?你大可以把酒给我吐出来!”他还是那样的冷淡。 “你生气了?”楚静风坐下,不怒反笑,“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今早我拉走顾六去游湖所以生气了!” 沈京看着他,“有何不可?” 楚静风一阵大笑,“阿京,告诉我,昨夜你跟她在醉月楼她有何表现?你可知道今早我拉着她去游湖,她跟我说了些什么?” 他带着流芳上了木兰小舟去赏荷,流芳劈头盖脑就问了他一句: “楚公子,我不会凫水,你会么?” 楚静风的浪漫遐想开始有了一丝裂痕,尽管他不会凫水,但是他也硬着头皮认了。因为他知道他一说不会顾六会立刻翻脸上岸的。 “如果你落水了,我会救你的。”他说。任那个姑娘听了轩文子楚静风这一句话不是心动不已的?可偏偏顾六只是皱着眉看着寻秋湖水说: “这水很脏,都是泥浆,就算你救了我,我要是喝了两口水,那不得恶心一辈子?” 那个浪漫的光环开始扩大它的裂痕了。 木兰舟行到湖中心,渐入藕花深处,四处碧影幢幢,阳光烂漫,荷香沁人。 楚静风伸手摘了一枝莲,是素淡的粉色莲花,恰如她,清灵可人。 她接过来,嗅了一下,接着十分可惜地说: “楚公子摘它作甚?白白浪费了一枝莲蓬,那莲子可清甜了。” 在这光环完全破碎之前,楚静风终于很不甘心的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流芳,你不是想听我作的诗吗?” 她点点头。他于是缓缓念道: “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华,胭脂雪瘦熏沉水,暮云秋影蘸潇湘。醉魂应逐流芳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他等着,等着她的微笑默许。 顾六却只是说: “楚公子,你念完了?”然后欢呼一声,“那好,我们终于可以划回岸边去了?天知道我担心落水担心了多久?!” 楚静风的幻想和骄傲同时在日光下破碎成冰,然后被蒸 发掉了。他有那么一瞬很想切开顾六的大脑看一看,里面是用什么构造的。 “流芳说笑的本领真高。”上了岸,她向他道别,他说了她这么一句。 她也不介意,只是没心没肺地笑笑说: “静风怎么不问问自己真心几何呢?”说着就带着西月离开了。 沈京大笑,容遇嘴角微弯。 沈京同情地拍拍楚静风的肩膀,说: “阿风,同病相怜,为了安慰你,刚才那杯酒白送你不收钱。” 楚静风很好奇沈京昨夜与顾六在醉月楼那顿饭究竟如何。沈京苦笑一下,说: “比你好不了多少。带她来吃鲟鱼,谁知道她还对烤乳猪、香液鸡、九味肘子、琼脂燕窝都感兴趣,满满的摆了一桌子。本来想问问她她那幅画上的构图和笔法都是以前没怎么见过的,究竟师从何人,谁知道她只是一味埋头苦吃……我沈京自问虽非玉树临风,但也是翩翩公子一个,被女人这般彻底的无视,这还是第一回。阿遇,你说你们顾府是不是穷到连一顿饱饭都没有给够她吃?简直太过份了!” 绝对是太过分了,迟早会有八卦传出,说在顾六的眼中,画罗子连一碟猪头肉都不如,关注度为零。 “后来,她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沈京,若是你日后娶了一个心爱女子为妻但是她无法为你继后香灯,你会不会纳妾?我说会啊,为人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一边吃一边跟我说,你很安全,可以做朋友。” “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擦擦嘴对我说,你这样的男人我绝对不会爱上,所以可以很放心地和你交朋友。这一夜,我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你们两个,”容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扇子,薄唇轻抿,“是想来真的吗?” 楚静风看见他这样的表情,忽然敛起了笑容,“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不是说过,这个痴缠你的表妹你没兴趣吗?” “所以,你就真的把翡翠同心锁送给她了?”容遇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阿风,是真的吗?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而已。”沈京也惊讶起来了。 “她说我心不诚,我就证明给她看好了。”楚静风还是笑,只是冷冷的。 “证明了又如何?”容遇说道,眉头轻皱,仿佛想到了什么,“还有,顾怀琛回繁都了,你们知道吗?” 沈京和楚静风面露惊 讶之色。 容遇得知之时也惊讶,只是他惊讶的是顾流芳竟然认不出顾怀琛来。他的表妹,真的是除了那副皮囊外,什么都清洗一空了呢! 容青匆匆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楚静风变了变脸色,她竟然让人把翡翠同心锁退回来了! 容遇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此时他眼内的情绪。容青把锦盒递给楚静风,说:“六小姐托容青转交此物与楚少爷,她说与少爷做朋友,无须锁同心,有心就好。她还说……” “说什么?” “若楚公子一定要送的话,不若折成现银……”容青看着以温文尔雅态度可亲出名的楚静风一张脸黑沉下去,不由得冷汗直冒。就知道那顾六不是善茬儿,但不知道恶劣成这样,她还问他繁都最大的当铺在哪;他还没有把她对西月说的那句话说出来,不然在楚静风的愤怒下他可能会死得很难看。 容青还记得,她抬头看看天空,对西月说,今天阳光太盛,真适合做白日梦。 在回顾府的马车上,容遇问容青:“她真的是这样说的?” 容青用力的点点头,“是的,少爷。” 下一秒容青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居然看到自家少爷眼神飘得有些远,似是在想些什么,然后嘴角轻轻上扬,笑意一点一点的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舒心而悦目。这种自然流露的笑容在容青看来却是诡异之极的,据他伺候他家少爷的经验,他猜,这一回,顾六有难了。 第十八章 穿越女vs腹黑男1 六月十六,繁都危楼,暮色四合,暖风融融。 危楼不危,仅是高而已。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当然是夸张之辞,然而建在繁都西郊望云山侧的危楼却是繁都的最高的楼宇,楼高七层。最绝妙之处在于危楼登楼的楼梯全都借道山路,登山与登楼俱可一径通幽。 所以危楼是繁都最有名的风景名胜地。 而危楼除了底层架空之外,其余六层各有妙用,顶层并无飞檐,只是一空阔平旷的了望台,专供想要俯瞰繁都风貌的人来登临。 踏上危楼的人大部分是狂傲不羁的文人士子,临风凭栏,对酒当歌,一般的贩夫走卒不要说没这个闲情逸致,就算有,踏上那七层架设在危楼外的陡峭石阶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流芳带着西月站在危楼下,她不由得再一次赞叹容遇的心机如此深沉,若是一般女子,光是登上这石阶都已经是超负荷的了,不要说体力,就是心理上也已经产生了恐惧。而他,居然把地点定在这样一处地方。 容遇仍是一身黑衣,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流芳眼内的波澜,嘴角一勾,笑道: “表妹已经赢了两场,若是畏惧,这一场不战也罢。” 流芳粲然一笑,“表哥怕输给了流芳,明日不知以何面目示人?” “表妹有可能会赢,但不一定称了自己的心意;遇有可能会输,但是不一定失掉了自己的声名。算盘打得再响,也有算不到的地方。”他一点也不生气,微笑着很耐心地打击她的信心。 “算你?表哥,流芳不会。有人说,暗恋而欲望太多,便身有如在地狱。暗恋而欲望很少,那么身有如在天堂。可惜流芳身在人间,明着暗着都不再恋了,又何来对表哥你有心算计呢?流芳已经不再自作多情了,希望表哥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她的声音很细很小,但是她知道他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表妹何须再三强调?这么长的一段话,岂非多余?你以为我不明白的事我早已明白,”他潇洒地一笑,伸出洁白的手掌很自然地牵过流芳的手,这个动作熟练得仿佛他已经牵过千百回一样,“表妹忘了,我向来不习惯纠缠他人。” 于是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容遇牵着流芳一步步地走在斜直的石阶上一层层地走上去。危楼的第六层是一处挂满了繁都各地风貌图画的展厅,展厅分为东西两间室,容遇为流芳找来的两名记谱师早在东厅等候,容遇对那穿着青色儒生袍的乐师说: “你们给六小姐记谱,如实记录,不得有虚,可知道了?” 那两名乐师垂首,恭敬地点了点头。 “表妹,我到西厅喝茶,你的曲子作好了就差他们来告诉我一声。” 流芳颔首,看着容遇那黑色衣袍隐没在西厅的入口处。她的手暗暗摸着自己腰间绣袋里一个胀鼓鼓的东西,深深吸了一口气。 顾流芳,今日就让苏桑为你出一口气吧。 若是赢了容遇,她对自己说,以后都不要再惹这个人。只做一只屋檐下的燕子,自由来去,与人无伤。 她轻哼着一节节旋律,记谱的乐师一边记一边不时地面露惊讶之色,一个时辰过去了,写了满满三大张白纸,才记完了谱。乐师拿着曲谱向西厅走去,片刻之后便回来对流芳说: “六小姐,玉音先生请你到楼上观景台一聚。” 此时,月出于东山之上,天色暗蓝,山石透过丝履还是渗出阵阵凉意,流芳不敢往后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步步惊心,总在想着如果自己一步不慎,自己会不会像折翅的鸟儿一般坠落暗黑大地? 心念及此,额头不禁微微渗汗。 走上观景台时,她的脚有些发软,进入视线中的还是那一身黑衣的背影,在晚风中立如雕塑。听到她的脚步声,容遇转过身来,对她说: “城中有名的三位乐师,天音坊的宋航先生、宫中乐师璃玉先生和锦绣花城的乔宏先生都在六楼西厅品茶。在观景台比试谱曲,由遇来吹奏,三位先生在不知道曲子是谁所作的情况下进行评判,流芳觉得可公正?” “表哥所言极是,只是流芳所谱之曲,只能用流芳所带乐器演奏。听说表哥对种种乐器无不精纯熟练,相信这个东西,也不会难倒表哥吧!”流芳微笑着说,脑袋里蹦出一个拿着钢叉长着两只小弯角的恶魔撒旦在恶劣地狞笑着。 “哦,遇倒是很有兴趣看看流芳所携之乐器。” 流芳嘴角上扬,露出一弧雪白贝齿,她打开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形状像豚鱼,侧面有一个吹嘴,鱼身上有十二个大小不一的孔的“乐器”递给容遇。它表面上了彩釉,十分光洁,容遇接过,奇怪道: “这是什么乐器?好像不常见。” 流芳的笑容不免更加灿烂,小样的,这回看你还有什么招?她忽然醒觉自己的表情太过愉快了,于是稍稍收敛了一下正色道: “表哥,这种乐器叫陶笛。你真的没见过吗?”她一脸遗憾的表情,“真可惜,陶笛它有着一种来自大地自然的声音,其声音可以是清亮高昂的,也可是低沉幽远的,它的做法是流芳从一本古书上看来的。流芳还以为今夜可以从表哥这里听到自己谱的曲子呢!” 流芳愉快地从容遇手里拿回陶笛放回绣袋之中。 “表妹,听不到那曲子会让你失望了吗”他眼内星眸璀璨,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的歉意和淡淡的怜爱之意一览无遗,夜风把他黑如墨的发丝吹得有些飞扬,那张被雕刻得巧夺天工的俊容在夜色中近乎完美。流芳顿觉得呼吸为之一窒,她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客气地笑笑说: “当然会了。但是流芳也不能强人所难。表哥承让了,既然奏不出那曲子,自是流芳侥幸胜了表哥一回。夜凉如水,流芳就先下楼回府了。表哥可要记得,要为流芳做一件事。” 容遇走到她面前轻轻揽住她的腰,“表妹何须太急?遇还没有认输呢!” 流芳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已经伸手解下她腰间的绣袋,取出陶笛。放在嘴边试吹了几声,竟然也吹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调。 流芳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竟然有些恍惚,连忙定下心神。 “表妹,可是不舒服?”容遇关切地看着她。 “表哥,我到石阶上坐坐,你……”流芳忽然觉得很疲倦,容遇皱皱眉拉过她坐到石阶上,不知怎的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就是提不起力气,一坐下来就要歪倒,容遇干脆坐在她身旁,让她轻轻靠着。 山风猎猎,吹动她的发丝,一缕发香掠过他的鼻端,幽幽的,像兰花一样清新。 “表妹不若回府休息?今夜的比试,可以取消……” “不,表哥,我的曲谱已经记好,只需劳烦你就可以了,我,并无大碍。”她死死地撑着,一边回想自己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那只大鸡腿?还是青菜太寒凉了?顾府的人不是刻薄得把隔夜饭菜端来给她吃吧?不对不对,西月也有吃过的…… 她抬头瞥了容遇一眼,他正满脸疑惑地研究着那个陶笛。 这是她画好了图纸两天前让西月到繁都最好的汝窑烧出来的,陶笛本来是来自意大利的乐器,她以前买过一个,因为太喜欢宗次郎的陶笛曲。可是吹了老半天都吹不出一个半个准确的音符,后来这陶笛也只能成了摆设。 这个时候才说要取消比试?容遇啊容遇 ,天底下有这般便宜的好事的么? 容遇笑意深深,“表妹,当如你所愿。” 他搂她入怀,她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夜很静,静得连他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仍然只是几个喑哑不成章的声音从陶笛里嘶哑地传出。流芳乏力地半闭着眼睛,心里却在偷笑,想着明日繁都的口水必定有如山洪暴发,薄幸男儿玉音子淹死在悠悠众口之中…… 这时容遇凝神细思,纤长的手指在陶孔上跳跃有如灵动的孔雀之舞,断断续续的调子依稀奏出。 再过片刻,一阵悠扬清亮的陶笛声竟如流水一般泠泠泻出,那声音似乎是长了翅膀一般飞离了观景台,流芳只觉得自己的仿佛被那流水洗过了一般,心底苍凉而悸动,那声音似美玉一般通透而不锐利,平顺中兼具柔性,苍凉中不失温馨,委婉中又显激荡,她仿佛想见了天高流云飞渡,伴泉涧松风,一壶烈酒,醉倒万里乡愁…… 这令人心动魂牵的旋律就是自己刚才让记谱师记下陶笛曲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 她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听到那样的天籁之音了。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除了她的记忆,她已经没有任何能与她的过去产生联系的东西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是如此的孤独。她想念爱她的父母,一想到他们失去了她以后的伤心痛苦,她的心就仿佛被揪住了一般,所以她不能想,不愿意想…… 她没有想到,容遇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吹响了陶笛,看完那谱之后,竟然就铭记于心,在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把整支曲子流畅地吹了出来。 那陶笛的声音,撼动了她的心魂,也刺痛了她的回忆。 她怔怔地仰脸看着容遇,他眉目低垂,长长眼睫毛在夜风中轻轻颤动,专注的神色滤去了平日一贯的风流不羁,没有一丝浮华之气。尽管她在他的怀内,然而她却知道有什么把她和他隔开了,她丝毫扰乱不了他的心神,他的神思仿佛随着那悠远的陶笛声飘向了更遥远的天空…… 第十九章 穿越女vs腹黑男2 一曲既尽,容遇放下陶笛,对流芳说: “遇吹奏的陶笛声可合得上流芳心中的旋律?” “差强人意吧。”流芳悻悻地答道。一见到他脸上可恶的笑容,她便气恼地把刚才的一丝感动一丝赞赏自动过滤掉了。 “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吹奏这陶笛?”他笑着问,从身旁取出一个椭圆形的比鸡蛋大四五倍的东西出来,流芳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说: “你怎么拿个恐龙蛋来了?!” 容遇失笑,“恐龙蛋是什么?能吃么?没有恐龙蛋,面前倒是有个笨蛋!” 这厮真是一有机会便抓着不放来骂人,流芳拿过那个“恐龙蛋”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也有许多孔,和陶笛有些相似,然而它浑圆朴拙,像成熟的果实,又像放大的泪滴,于是问: “这是什么?” 容遇深深地看着她,那清亮的眼神仿佛要穿过重重障壁看进她的心里,她忽然有些害怕他的注视,手脚隐约有些力气了,便自动地直起腰身,坐开了一些,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收回那样的眼神,眉宇间似乎有些落寞,自我解嘲地笑笑,拿起那奇怪的东西凑近嘴边,手指按上那些小孔,发出一种动人的声音,含蓄而沉静,悠远而绵长。眼前似有月映江流,<久久电子书>雾绕千峰,心中的种种烦忧不宁渐被荡涤一空。 那悦耳的声音不是哀怨,不是哭诉,是欲说还休的隐忍和柔韧,是穷尽天涯的彻悟和淡泊。 流芳忽然明白到眼前这一身黑衣的男子最独特的风采在什么地方了。 他吐气稳键、均匀、流畅如潺潺溪水,那乐器竟然有如知音般与他一唱一和;还有他的指,十指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此起则彼伏,此伏则彼起,轻舞飞扬……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之夜,危楼之上,他一如参禅,不急不躁不浮不闹,万般皆忘、心态平和地吹奏着。 俊逸不凡的面容,专注无我的神情,确是让人为之迷恋,那散漫风流此刻有如风一吹就散去的流云,再也掩不住他的孤寂疏离。 流芳忽然想起《汀兰纪事》中的那一句话:他的寂寞无人能懂。 正因为这样,所以远逝的流芳才这般心疼他、怜惜他、珍爱他么? 这时,石阶转角处涌上了越来越多的人,流芳若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人脸上流露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神色。 曲子在最后一个悠远的音符中收束。流芳站起来,怔怔的问: “这是什么乐器,什么曲子?” 容遇站起来,瞬间又回复了平日的神色,走到她面前,那眼神锐利得可以穿冰破雪,一字一句地说: “你真的不记得了?” 流芳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辣辣的有些痛。记得?记得什么? 看到她脸上懵然不知的表情,容遇却越发笑得风流恣意,“不记得就算了。” “疑是嫏嬛真福地,虚岚深处有人烟。埙声散入晨曦里,江上渔夫傍野鸢。”有一人朗声说道,信步走上石阶,登上观景台,深深地看着容遇说: “原来玉音先生是古曲大师虚岚子的高足,虚岚子先生当年一曲《西关令》不知让多少人潸然泪下,自他归隐嫏嬛山后,本以为那埙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再闻,谁知今夜璃玉有幸,能够再听到比虚岚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埙曲,虽死而无憾啊!” 说话的这人就是宫中的乐师璃玉,一身绯色锦袍,四十出头,鬓染微霜。 原来,这种乐器叫埙……埙,阿醺……流芳心念一动,想起刚才容遇看着自己的眼神,难道他跟逝去的流芳有些什么过往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吗? “先生赞誉,容遇愧不敢当,更莫说能超越家师。” “玉音先生太过谦虚了,这埙又岂是人人都能吹得如此动听的?”又有另一人走上观景台,容遇称他做宋航先生。 “遇刚才所吹奏的两支曲子,不知孰优孰劣呢?”容遇笑问。 “若从乐器来说,乔宏更偏向于埙;但若从曲调上来说,难分高下。”乔宏沉吟半晌,面露难色。 璃玉与宋航也颔首不语,只是用赞许的眼光瞟向了一旁仍在发呆的流芳。 “既是如此,遇认输了。表妹,”他牵过她的手,她这才回魂,“本来与你比试音律就有些强人所难,虽说难分高下,但如今表妹本不擅长此道,却谱出如此动人的曲谱,遇甘拜下风。” “玉音先生谦逊质朴,真乃有其师遗风啊!”众口唱善,赞许有加。 流芳却一点高兴劲儿都提不起,她赢了,可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明明应当是她当的主角,怎么今夜所有的人为之倾倒的却不是她的曲子,而是容遇的埙曲呢? 明明是他输了,但他却赢得了名声,赢得了赞誉喝彩。 真是教 人郁闷极了。 但是她还是得佩服他,连这么难吹的陶笛他都会吹,自己又能如何? 她走下石阶,回头一看,容遇正被几位乐师留住谈论音律。她又向下走了几步,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怎么就不会脚步虚浮呢? 容遇冷然的目光带着点点嘲意越过众人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一红,他该不会以为刚才她的虚软无力是在作秀是在欺骗,只是为了诈颠纳福亲近他吧?! 可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那幅郎情妾意相依相偎的情境,连想想都觉得暧昧。 离开了危楼,上了马车,容遇淡淡地问容青: “六小姐呢?” “沈公子的马车把她接到醉月楼了。”容青答道。 “汝窑那里打点好了吗?” “打点好了。”顾六绝对不会知道当初那烧窑的其实按照图纸做了两个陶笛。 “那两名记谱师安置好了吗?” “安置好了,每人封了一百两银子,调到桓城逸音堂去了。”容青说,“少爷,那混有摄神香的墨我已经处理好了,只是那摄神香的解药……” “这个我自有分数。”容遇慵懒地斜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半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容青也不再多言。想着那六小姐定是要遭罪的,他家少爷只不过是为了暖玉温香满怀就在墨里下了摄神香,那香味随着墨香通过呼吸沁进人的脏腑,幸好只是一点点,不然顾六又怎能神清气爽地到醉月楼大快朵颐? 醉月楼中,楚静风和沈京无奈地相视苦笑,坐在对面的清秀女子毫无大家闺秀的仪容举止,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说: “阿京,那个冰糖燕窝好了没?怎么还没上,呆会儿我的肚子装不下怎么办?” “给你打包好不好?”沈京毫不气恼,反而很耐心地说,一边给她倒了满满的一杯茶,“喝口水,别噎着。” “流芳,学士府虐待你,不如到我静安王府小住数月可好?”楚静风摇着纸扇,笑眯眯地说。 “静风,我虽然有些馋,但也不至于笨到卖掉了自己!”流芳说,进了狼窝,说不定骨头都没得剩了。 楚静风大笑,“也是,回顾府去吧,也要把报仇的机会留给阿遇,你小心点,他可不像我和阿京那么善良。” “我有那么不堪吗?”容遇冷冷的声音响起,楚静风嬉皮一笑,回头对 他说: “我是说,你比我俩更善良,那总行了吧?” 容遇坐下,看看面前玲琅满目的各色菜肴,对流芳说: “想不到表妹还有超越某种家畜的志向,繁都女子皆爱窈窕,表妹标新立异想反其道而行?” 流芳抬起头,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她放下筷子,哼了一声说: “表哥好像答应要为流芳做一件事的。” “那是自然。”容遇轻轻击掌,醉月楼的大掌柜韩开马上走上前来。 第二十章 穿越女vs腹黑男3 容遇坐下,看看面前玲琅满目的各色菜肴,对流芳说: “想不到表妹还有超越某种家畜的志向,繁都女子皆爱窈窕,表妹标新立异想反其道而行?” 流芳抬起头,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她放下筷子,哼了一声说: “表哥好像答应要为流芳做一件事的。” “那是自然。”容遇轻轻击掌,醉月楼的大掌柜韩开马上走上前来。 “我们繁都三子输了比试,理应各敬表妹一杯,韩掌柜,告诉六小姐,醉月楼有哪些好酒让六小姐挑一种。”容遇对流芳轻笑,“表妹不会不承情吧?待喝过我们三个的酒,容遇自会完成表妹所托。 “会不会很难喝?”流芳瞅着韩开,而楚静风一挑眉,却是看着容遇。 “醉月楼就是以美酒闻名于繁都,六小姐大可放心品尝。”韩开说。 “杯子不会很大吧?”她扫了容遇一眼,直觉觉得容遇没安什么好心。 “就是平日喝酒用的茶杯。”韩开恭谨地答道。 “那好,”流芳笑嘻嘻地看着三人,“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繁花、解语、杏花烟,不知六小姐喜欢哪种呢?” 流芳想了想,“都没喝过,各来一杯好了。” 沈京瞪大了眼睛,“流芳,你确定?” 流芳正想回答,桌子下的小腿忽然被人暧昧地踢了一下,她登时恼怒地看着容遇,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正在喝茶,脸上神色慵懒散漫,她怒道: “莫非表哥连几杯酒都请不起?!还要出脚骚扰?!” 容遇看看她,又看看楚静风,唇角一勾,“遇是怕表妹混着喝会醉。” 韩开亲自端上了三杯酒,流芳气愤地拿过一杯一饮而尽,连那酒的味道都没尝清楚,只知道满腹芬芳,有花的香味,余下两杯,也是面不改色地饮个精光。 那味道,有点像果酒,又有点像糯米酒。 她从绣袋里拿出一份填好了歌词的曲谱递给容遇,忍住笑意说: “表哥,我写了一段曲谱,填了词,表哥只需唱给我听就好了。” 沈京和楚静风都凑过来一看究竟,结果一看到那词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是古怪,好奇疑惑失落……什么都有了。 流芳的胃渐渐如被火烧,她伸手抚抚那突起的小腹,暗想自己今晚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莫非是那些死去的鱼虾蟹在自己的肚子里大闹革命?她摸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烫,看看沈京他们,才发现,他们的面容俱是模糊一片了。 她怎么知道,那三杯酒混着喝,酒劲足可以让一成年男子片刻之间不省人事? 容遇在流芳将要倾身倒下时,稳稳地抱住了她。 “这是什么?淫词艳曲?”楚静风哭笑不得。 “流芳为什么要你唱这个?”沈京皱眉,“这几日她的言行似乎对你一点迷恋都没有;就算她真的倾慕于你,也不至于在人前要你对她唱这样的歌……阿遇,你对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容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伸手在流芳的鬓角、下颌、颈项处细细摩挲,沈京眉宇间多了几分怒气,伸手拦住他说: “阿遇,你这是怎么了,她喝醉了,何必乘人之危?” 楚静风此时却插嘴道:“不用摸了,我仔细地辨认过,不可能是人皮面具。那日游湖时我用水浇过她的脸,还用力地帮她擦过,确定了是脸皮,不是面具。” “你们在怀疑,她不是顾六?”沈京讶然,看来三子中还属他最憨厚,对流芳的聪慧,从无怀疑。 “无须怀疑,她只能是顾六。”楚静风答道。不是顾六,她又能是谁?他楚静风宁愿相信真有这么一个聪明而且不能用常理去推测的女子,也不宁愿相信鬼神之说。 “这歌词,都看过了,记得住吧?”容遇抱起她,她的身子柔软而纤弱,触手皆是如云鬓发,乌黑润泽。她像小猫一样把脸蹭在容遇的怀里,双颊是两抹晕开了的红云,醉态可掬。 “我已经唱过这歌了。”他说,抱起她潇洒地起座离开了醉月楼,只留下沈京和楚静风面面相觑,苦笑无言。 他唱了吗?既然她醉了,那就权且当他唱过了吧,反正,又没有说他一定要在她清醒的时候唱。 “小酒窝长睫毛是你最美的记号/我每天睡不着想念你的微笑/你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有了你生命完整的刚好 小酒窝长睫毛迷人得无可救药/我放慢了步调感觉像是喝醉了/终于找到心有灵犀的美好/一辈子暖暖的好我永远爱你到老……” 这样赤裸坦白的宣示爱意,就是她要求他为她做的事情么? 其实,她大可以提出别的要求,比如说,要他娶了她…… 马车颠簸着向前奔跑,车厢内容遇静静地看着流芳,轻声唤她道 : “阿醺,阿醺……” 马车的轮子碾过一个坎,车子仿佛一下子被抛起又落了下来。流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容遇那双风流卓绝的桃花眼,正带笑含情地看着她。 “阿醺,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唱那首歌?”他的声音带丝沙哑,魅惑人心。 “因为啊,”流芳笑了起来,双眼水雾迷蒙,“这是你欠顾流芳的,我要帮她讨回来。” “哦,你帮流芳讨回来?那么,你又是谁?” “我,我是谁……”流芳又闭上了眼睛似是已经睡死了,可是片刻之后,她忽然伸手抱紧了容遇,大声哭喊着说: “妈妈,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跑去玩跳楼……” 玩跳楼?容遇听得一头雾水,可是见她眼角不断涌出晶莹的泪滴,眉峰紧蹙,伤心欲绝,似是陷于梦魇而不能自拔,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拂去她的泪水,才发现她的泪水已经把两边鬓发打湿。 那冰凉湿润的感觉自指尖突进他的神经,他心底的那根弦不知怎的忽然就“噌”的一声轻响,他不以为意,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他一定是听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曾经响起过。 他拿出一颗朱红色的小丸放进她的嘴里,是摄神香的解药。不料她的头一侧,那药丸又从唇角溜了出来,容遇皱眉伸手捏住她的俏鼻,她不得不启唇吸气,他顺利地把药塞进去,然而她的小舌又总是把药抵了出来。 如是者多次,容遇终是失去了耐性,他把药丸含在自己口里嚼碎了俯下头喂进她的嘴里。红唇温润透着淡淡馥郁酒香,奈何牙关紧扣不解风情,他于是用力咬痛她的唇,她无意识地轻呼一声,他适时地吻住她把药哺了进去。 忽如其来的窒息缺氧让她不自觉地低喃着躲开,发上的簪子轻声坠地,一头黑发如墨如瀑,垂坠散落。他皱眉,五指伸进发中抵住她的后脑,无意地把唇舌间的距离压得更紧。 似乎是一个缠绵而意犹未尽的吻。 “咪咪,你怎么咬我?……”她迷糊着说。 容遇有些气恼,他的亲吻和狗有可比性吗?! 刚离开她的唇时她却伸出双臂绕着他的脖子,喃喃道: “渴,好渴……” 嫣红的双颊,丰润的红唇,偶尔的嘤咛和贴身拥抱着的热度,竟有那么一瞬让他迷醉和放纵,有那么一瞬他只想把刚才那个不怎么解恨的吻继续下 去。 他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推开流芳,马车一个颠簸,流芳很不幸地就撞到了马车一角的横木上,险些就要摔下来。 容遇无奈,还是在她摔下来之前把她拉回怀中了。 本来已经长得很一般,摔一摔变得更丑了,无赖起来要他负责怎么办? 秋风清,秋月明。白云聚复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今夜他所吹的埙曲,名为《秋风》。 第二十一章 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1 第二日流芳一觉醒来,已经身在汀兰阁中。她不觉得头痛,只感到昏昏沉沉的,似乎忘了前尘旧事,脑袋中一片空白。尤其是当她见到一个陌生的清秀丫头站在自己床头的时候她真是吓了一跳,马上想到自己不是又一次穿越了吧?! 目光扫及房中家具及那幅画了墨色兰花的屏风后,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你是谁?西月呢?” “六小姐,我叫锦瑟,西月姐姐她身子还没大好,起不来,所以二夫人指了我到汀兰阁来伺候小姐。” “西月她怎么了?”居然敢旷工,这小丫头莫不是看她太宠她了,变得一点分寸都没有。 “小姐你忘了吗?”锦瑟惊讶地说,一边替她卷起纱帐缠到小银钩上,“昨夜表少爷抱着你回府时,西月姐姐已经被老爷杖责了!老爷本来还想让人把你弄醒了来好好教训,幸好表少爷为你求了情,老爷才肯作罢。” “老爷?”流芳一时反应不过来,猛然间想起,该不是顾宪回府了吧?!她马上起床梳洗,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块早点就想要奔出汀兰阁,锦瑟在后面着急地叫住她: “六小姐,老爷说了,要你禁足,闭门思过。” 顾宪昨夜归来,一进繁都便风闻了近这个月来顾六的种种大胆行径,气得头发都不知道多白了几根,一回府便把几位夫人斥责了一番,然后就是处置那些不敢规劝主子的丫鬟。所以西月就很无辜地被打得屁股几乎开了花。 闺中女子抛头露面有失妇德,顾宪想是生气过头一时忘了,居然没有罚她抄写《女诫》,不能不说是不幸中之大幸。 流芳去看过西月,西月反而笑着对她说,不碍事的,权且当作休息几日罢了。反而是她的小姐,成了繁都最出风头的女子,真让人骄傲! 这丫头,真是换了一个性子,被她调教成这样离经叛道。 仅在汀兰阁呆了一天,流芳就觉得有些窒息了。这阵子天天往外面跑,习惯了无拘无束天高地远的,现在要禁足,自然苦闷孤寂起来了。她猛想猛想也想不起来昨天夜里三杯酒下肚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拿过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着,这时锦瑟进来说: 久久电子书(txt99)“小姐,表少让容青送东西来了。” 久久电子书(txt99)容青走进来恭谨地向流芳垂首问好,说: “我家少爷让容青送一碗醒酒茶过来,顺道看看六小 姐是否安好。” 锦瑟接过醒酒茶,流芳眸光一转,笑着问容青说: “容青,昨夜表哥不是答应要唱那首歌的么?他怎么不来?当心食言而肥哪!” 容青一脸的惊讶,“六小姐,我家少爷不是已经唱了吗?” “唱了?”流芳手中的茶碗一颤,差点要打翻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没听见?” “昨夜啊,小姐把曲谱交给了少爷后少爷就唱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不会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就她没听见?她不是醉得那么“及时”吧? 她盯着他,“容遇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你去告诉他,我顾流芳脑子没长草!” “小姐,少爷他真唱了,调子听得不太清楚,倒是那歌词我都还记得。”容青一字不漏地把那歌词念出来时,流芳真是沮丧到家了。 本来想着逼容遇唱那段缠绵的歌词,以慰真正的顾流芳在天之灵,然后帅气十足地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 她已经不稀罕他了,唱再动听的歌,也是枉然! 多好的一个设计啊,明日繁都的八卦就会盛传顾六如何鄙夷繁都玉音子,清高自傲胜于陶篱之菊。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他唱了,可自己醉了睡了…… 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被咪咪咬了一顿,醒来后嘴唇都是肿肿的。 穿越以后因为容遇她受了多少白眼?对容遇怀着的那口恶气,好像并没有因为昨夜他的认输而消失…… “少爷还想问六小姐,能不能把那陶笛送给他?” “拿去吧。”反正都给他吹过了,难道她还能留着自己用?她可不想和他间接接吻,整天左右逢源的,谁知道会不会有致病细菌?!流芳恨恨地想。 顾六与繁都三子的比试,最终以顾六全胜结束,一时间繁都的酒肆茶馆无不争相谈论着这顾六的才貌,而最后一夜更是被渲染成玉音子怀抱佳人深情演绎陶笛古埙,众口相传竟成了一段人间佳话。 由是,陶笛这种乐器却以媲美光速的速度转眼间风行于整个繁都。逸音堂的乐师开讲授徒,陶笛从拇指大小的到巴掌大小的甚至到更大尺寸的都有出售,小的可以当随身吊挂的饰物,大的可以吹奏乐曲来娱乐知己红颜,一时间陶笛成为繁都风头无两的潮流之物。 要是流芳知道,那拇指大小的陶笛都可以卖个三两银子,她会被活活气死的! 顾宪回府一天,过两天又领了皇命到沧州督学去了。临走之前他到汀兰阁来语重心长地对流芳说了番话: “阿醺,好生呆在家中,不要惹事。我应承过你母亲,要让你在学士府平安无虞地长大,做一知书识礼的闺秀,来日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确保你今生无忧。与繁都三子之事为父也不再责怪于你,毕竟是为父对你关心太少,错不在你,只是女儿家还是沉稳内敛一些较好。你十五岁了,切勿再胡闹……等为父从沧州回来,就让你二娘打听一下繁都还有那些名门公子……” “爹爹!”流芳立即有了反应,“阿醺听话,不惹事了。但是爹爹不要这么急着赶我走。” 顾学士慈爱地抚着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神飘得有些遥远,“你很像她,样子像,性子也像。谁说我家顾六不漂亮?仔细看清楚,繁都还没有女子比得上我们阿醺呢!爹不会逼你,但是肯定要为你精挑细选一门夫婿。” 像她?是流芳的母亲么? 顾学士到沧州去后的第二天,一大早的流芳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笑着大声说道: “流芳,你在吗?我来看你了!” 流芳一抬头,锦瑟还没来得及通报,杨懿君已经像一阵风一般冲了进来,小巧的簪花髻斜插着珍珠攒花,身穿着月白小袖单衣粉绿软烟罗襦裙,那样的斯文美丽的打扮跟她的行为表情简直南辕北辙。 流芳口里的粥差点没因这个意外的惊喜而喷出来,她站起来对着一脸热情欢喜的杨懿君说: “懿君清早来此,怎不差人早来说一声,好让流芳准备些茶点……”明明是客套话,杨懿君笑着无所谓地说: “想见你就来了!这是你的早点?看起来也不错哦!”她拉过凳子就自己坐下,她身后的丫鬟一脸的窘迫,流芳笑笑,让锦瑟带她下去用早点。 西月摆上碗筷,重新端来了粥和小点心。 杨懿君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流芳好笑地说:“懿君,慢点吃,这里还有。”一边把茶果和芝麻糕夹到她的碗里,杨懿君往嘴里塞了一个茶果,脸上的热情慢慢冷静下来,有些沮丧地对流芳说: “我现在的样子像饿鬼一般是不是?别笑话我,流芳,我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一夜没睡,一早就过来找你了……” “怎么了?”流芳不解,堂堂将军府的千金,竟然没饭吃? “昨夜我跟我爹吵了一架,他打了我 一巴掌,我发誓不要再吃将军府的饭,我要和他脱离父女关系!”她眼睛一红,委屈地说道,“什么娃娃亲,我就是不愿意嫁。为什么要嫁自己不喜欢的人,还要看他三妻四妾,自己苦闷孤独一生?” 流芳给她倒上茶,是碧螺春。 这茶,总能让她想到那个一裘白衣磊落无尘的他。 她不知道如何劝解杨懿君,怎么劝都是错。既不能让她真的与父亲断绝关系,也不能表态支持她,真是有些矛盾。可是想一想,换做自己,可能态度会更加激烈…… “懿君,流芳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她暗自叹了一声,可惜了眼前这个爽朗而不拘小节的女子了。 “我要退了那亲事。流芳,你要帮我想想办法。” “对方是谁?” “你别问了,如果你知道了也会像他们那样认为我是捡到宝了。可是我不稀罕,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是我爱的,管他是卖菜的还是卖豆腐的,只要一辈子只有我一个,我都认了。” 流芳终于明白,关键的问题在于,她并不爱那个男的。 “为什么找我?”流芳问。 杨懿君想都不想头都不抬地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只想到唯有你可以帮我了。” 果然坦白得可以,连夸她聪明机警秀外慧中才智过人等一干词语都省了。 杨懿君努力地吃着糕点,一边说:“想好了,呆会儿我们就出府。我知道你被禁足,可是我坚决把你带出去,谁都拦不了!”她面有难色,“也许,退婚会很难。” 流芳蛊惑地笑了,退婚,有的是办法。 方案一:提问法。 某杨姓女:如果我和你母亲同时落水,你会救谁? 某男:呃……这个能不能不回答? 某杨姓女:有问必有答,不回答就出局!退婚! 某男:我答,我答……先救我母亲。 某杨姓女:摆明了对我没有感情,那么爱你母亲你还是别娶妻了,退婚! 某男:慢——我先救……救你。 某杨姓女:为一女子弃家慈不顾,不忠不孝之人,嫁尔何用?退婚! 某男狂怒:那我该如何回答? 某杨姓女磔磔怪笑:还需多想?!当然救离你最近的那一个!真笨,人头猪脑,我要退婚! ——这 样都退不了婚?除非那个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如果失败了,不用愁,还有方案二。 第二十二章 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2 如果失败了,不用愁,还有方案二。 “到青阳馆找小兔?还一次过找两个?!”杨懿君差点没噎死,一团甜糕梗在喉间,“被繁都的人知道了,我爹不用活了;被我爹知道了,我也不用活了!流芳,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是啊,你爹都受不了了,更何况你的娃娃亲那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名声退不了婚,你自己想吧!”流芳不紧不慢地说,唇角的微笑甚是恶作。 杨懿君想了一会儿,似是暗下决心般点点头,忽地又为难起来了。 “我匆匆出门,没带银两。”她说。 “要多少?”流芳皱皱眉,但是想到她与沈京比试拍卖得来的三千五百两银子再加上楚静风送的白银一千两,她现在可算是个小富婆了,不妨对杨懿君大方一些,她想。 杨懿君眼神一亮,她也不知道价钱,反正应该也不会很贵。于是她匆匆吃过早点便拉着流芳美其名曰过府一叙畅谈心事便在二夫人禤青娥的眼皮底下带走了她。 临走时西月急急地拉住流芳,说是下午顾府众姐妹内集,要商量一枝轩和丛桂轩之间的原本属于大小姐顾千晴的一心居让谁搬进去。顾府姐妹这几日明里暗里都在为此事争斗不休,丛桂轩本就是大公子的旧居地,这几天仆人们都忙着清理打扫,据说,大公子要回来了。 流芳告诉西月,那一心居谁乐意谁就去住得了,她没兴趣。她不参加内集,顾府的姐妹们才高兴呢! 出了顾府,坐上陈懿君的马车,两人便直奔弦歌清馆。 弦歌清馆是繁都有名的唱曲馆,有许多伶人喜欢到此处来登台唱折子选段,尤其是一些达官贵人喜欢到此处品茶听曲,只是为了结交攀附,略有附庸风雅之嫌。 馆中凡是登台献唱的旦角小生均是相貌俊美嗓音清越独特,身体肢态曼妙双目含情,都不知道有多少红颜被人青睐从而飞上枝头变作凤凰,所以弦歌清馆的馆主把登台费一压再压,来登台的戏班戏子还是趋之若鹜。 流芳已经换上一身兰色长衫,手执纸扇浅笑温文。 杨懿君说那人喜欢听一个叫润云的女子唱曲。流芳嘱咐了她几句,她便带着自己的丫鬟走进弦歌清馆。流芳让车夫把车赶到青阳馆,青阳馆的龟奴一听流芳说明来意,马上让人把青阳馆最有男子气概的两名小兔带过来,流芳一看,差点气绝。 这根本就是不足岁的童工嘛!两个看上去十六岁都 没有的男子虽然一身锦衣,腰饰玉环,发如墨,面如脂玉,但是唇上下巴,连一根胡渣子都看不到,青靓白净,好像戏班的小伶官一样。 “清尘,溪山,你们跟着这位公子就好。这位公子,从青阳馆带人回府要缴纳按金一千两,两人次应是二千两;一个时辰两百两银子,公子大概要带走多久呢?” 流芳瞪大眼睛,“我只是请他们走一趟,并没有要那个什么……也要这么贵么?”按金还说得过去,这租金真是变相的贵啊! “公子,你要不要那个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但是来青阳馆要人,不是寻欢是什么?”还一要要两个,这公子那么单薄的身子骨受得住么?这龟奴的眼光在流芳身上打了个转,流芳大窘,讪讪然地说: “你这不是明摆着抢银子嘛!” “错了公子,比抢银子强多了。你要不要?不要就请出门转右恕不远送。”龟奴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哼,一个穷酸的也敢来青阳馆?! 流芳愤愤然地砸下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带着清尘溪山便上了马车。杨懿君若是不肯付账她就找到将军府上去,她想,这样她的心理才稍稍平衡了一点。 咦,是什么香香的凑了过来,她忽然从冥想中警醒过来,才发现那清尘和溪山不知什么时候粘了过来,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已经摸向她的腰间。 她用力地拂开那只手,冷冷地看着清尘,说: “你们要伺候的不是本公子!再有逾越之举,小心本公子不付银子!”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那两人于是规规矩矩一直到马车停在弦歌清馆门口。 她带着两位俊俏得几乎不像男子的小兔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弦歌清馆。她拉住一个堂倌问清楚杨大小姐到底在何处听曲,然后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终于隐隐约约听到杨懿君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了,她一指旁边的那个空空的雅间,说: “本公子就坐这里听曲就好。”说着便带着清尘和溪山坐好,他俩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流芳真的只是带他们来听曲。 “你们……”流芳压低声音如此这般了一番,清尘和溪山渐渐面露轻松笑容。 “你真的不退婚?”杨懿君的声音陡的提高了。 “我为什么要退婚?”那声音很有男子气概,可是听起来又有几分得意,“不是告诉过你,我不熟水性,掉到水里连自救都做不到,又何来选择救其他人?你是熟水性 的,我自然不能也不敢退婚了。万一什么时候我和母亲和未来儿子落了水,还要等你来救呢!” 杨懿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流芳却是很惊讶,哪里来的一个人竟然及得上她的无赖?嘴角笑意不减,挥挥手让清尘溪山出去。只听得清尘柔柔的声音说道: “懿君小姐真让尘儿好等,尘儿在马车上坐得腰都疼了,懿君说要带尘儿去快活的,还要尘儿等吗?” “懿君你生气了么?这公子不解风情气到了懿君,不要紧,溪山心疼你,来帮你疏疏气可好?” 又听得杨懿君笑道:“还是你们两个贴心。” “哦,懿君原来是对这样的小娈童感兴趣啊?”那男子故作恍然地说,但是语气中已经有了薄怒。 “青阳馆的小兔中,我最喜欢他们两个了。你看他们的小手又白又滑,哪里像你整天舞刀弄枪的,手一定粗得起了老茧摸起来像荆条一般吧!对了,既然你不肯退婚,那也不要耽搁我的时间,让两位漂亮的小美男等那么久可不好……刚才真不好意思,扰了你跟润云姑娘郎情妾意的大好春光,皇甫重霜,你不退婚没关系,我们就各玩各的好了!” “皇甫重霜”这四个字如一声惊雷,差点震碎了流芳的耳膜。皇甫重霜?!西乾三皇子?!杨懿君的夫婿居然是三皇子! 而自己干了些什么?破坏皇婚! 怪不得禤青娥看着杨懿君带走自己连多说一句都没有,这是未来的三皇子妃啊!她灵台一下子清明起来,站起身拔脚就往外逃去,这时恰恰听到杨懿君惊呼一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听到皇甫重霜冷冷地说: “摸到了吗?摸本皇子的手是不是如荆条一般?本皇子不介意让懿君感受一下什么叫霸王硬上弓!” 杨懿君挣扎着恨声说:“皇甫重霜,你敢?!” “你真敢玩小兔,我为什么不敢?!”他冷哼一声,“需要重霜派兵封了青阳馆让懿君好好玩吗?又是笑话又是考问又是青阳馆娈童,懿君背后的高人还不出来让重霜见识一番?!” 流芳仓皇而逃,匆匆有如丧家之犬。 该死的杨懿君,还当她是知心朋友来两肋插刀,原来她真的带自己上了刀山又下油锅,迟些恐怕怎么死的自己还不知道呢! 第二十三章 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3 流芳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她已经分不清南北西东了,只知道离这弦歌清馆越远越安全。不知道走到了哪条大街上,人潮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临街一座高楼前,人们你推我搡,硬是堵住了整条大街,大部分人都抬头望天,一边用力地挤开身旁的人以守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流芳就是这样被挤进人堆里,挤得骨头都快要散掉了。她想起了那个笑话,有人路过时见一人抬眼望天,以为楼上有八卦,于是亦抬眼望天,于是有一群人因同样的好奇心抬眼望天,末了,有一人终于垂下头懊恼地说:这眼药水怎么如此难滴?要本大爷抬了那么久的头! 人群哄然而散。 不知道这又是不是一个滴眼药水之类引起的八卦事件呢?流芳努力地想着办法挤出去,这是听得众人“哄”的一声,不是散开,反而是更挤了,流芳心头的火呼的一下子上来了,她伸出手去用力地推开身旁的人,身旁的人却也不看她,只是保持着头颈向上的姿势。流芳很是奇怪,于是难敌人类的好奇心,终于也抬起头想要去看那楼上有什么八卦了。 还没看清楚,一个红色的、大大的、软绵绵的球状物体准确无虞地砸中了她,稳稳地落到了她的怀里。 “谁?谁敢当街当巷高空掷物?!会死人的知不知道?!”流芳大吼,心想要不要扮作受伤恐吓他们一番,但是想到今日事非太多,还是回府吧,省得节外生枝。 然而下一秒钟,她看见自己手上捧着的东西时,不禁大惊失色。 人潮迅速散去,一队家丁模样的人走向她,为首的类似总管的中年男子对她说: “公子接得绣球,自然就是我太常府的姑爷了!” 流芳今日第二次被雷华丽丽地劈中了! 她竟然接了绣球?!她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管家以为她是惊喜过度,连忙上前拉她说要带她去见未来太岳。 她猛然转醒,用力甩开他的手就要夺路而逃。但是那管家是练过武的,反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一阵痛楚传来,这时忽然白影一闪,一阵掌风劈向那管家右肩,管家一缩手,流芳被人往后一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跟我走!”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提气,兔起鹄落的几个漂亮的旋身,足尖轻点街上摊贩搭起的小帐篷,竟然就轻易地越过众人落到了几丈之外的一匹黑马之上。 “坐好,抱紧 !”他一拉缰绳,一手从背后揽紧她的腰,一夹马肚,黑骏马便朝着元君祠方向飞奔而去。 流芳惊魂未定,坐在马背上她根本适应不了马的颠簸和速度,有好几回差点就要落马了。她紧紧抓住拦在她腰间的手臂,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是否还有人追来。 作了贼总是心虚的,尽管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好像天上突如其来地砸下一块陨石,万中无一的命中率她都中了,这恶运还真不一般。 “回头看什么?莫非你真想做章太常的女婿?”他在她耳边轻笑。知道她的紧张,他渐渐放缓了马速,双臂从容稳健地扣着她的腰,宽厚的胸膛抵住她的背,减轻她的颠簸,也给了她安心。 流芳很是懊恼,怎么每次见到他,都是在自己最倒霉最不堪的时候? 但是心中却有一股暖意蔓延无边,她想,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逸音堂的二楼,窗边的一贵妃椅上容遇正懒洋洋地斜倚着闭目养神,容青的视线从楼下收回来,说道: “少爷,太常府的人追上去了,要不要派几个人拦一下?”那六小姐可真是天生的闯祸精。 “青儿,你好像很关心她。”他不紧不慢地说,容青忽然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关心她的人是阁下好不好!刚才从顾六出现在视野中开始,容遇便一脸阴晴不定的样子,后来见到一身白衣的顾怀琛出现,那眼中的冰寒冷冽差点没把人冻死…… 容遇淡淡然的目光扫了一眼容青,伸手拿出一块巴掌大的腰牌递给他,“让人把腰牌拿下去,告诉太常府的总管说,这是刚才那人不小心遗失的。” “是,少爷。”容青心里诧异,默叹一声,顾六真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 马一路奔跑到苏溪河畔翠峰山下才停了下来。两人下了马,流芳的脸色有些泛青泛白,在马背上飞驰的那种腾云驾雾感扰得她的胃几乎要泛酸水。怀琛好笑地俯头看着她,说: “你怎么每次都那么狼狈?” 阳光下,他嘴角微扬,爽朗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真巧,是不是?”流芳一笑掩去脸上的狼狈尴尬。 “你错了,一点儿也不巧。”他看着她,笃定地说。 流芳有些愕然,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一方帕子静静地递到她面前,她猛然 想起那日在草漫漫茶馆,他也是这般温文浅笑着,看着自己的眼神明亮而温暖。 她接过来,擦去自己额上沁出的汗珠。 “不是偶遇,今日,我只为你而来。”他笑笑说,“你让我等太久,我发现我的耐性不如想象中的好。” 流芳的思维还没有从刚才被雷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怀琛的这句话轻轻的敲中了她的心脏,有些甜,又有些涩,他的关切而宽厚的目光让她宁愿冒险去相信,他想她了,所以才来见她。 他握过她的手,带着她上山。可是并没有到他的竹庐去喝茶。他们到了上次那片种满了野山栗的林子里,流芳又摘了满满的一幅衣裾的栗子。 “你真贪心!这么多,怎么烤得完?”他笑她的不知足。 “这回我们不烤栗子了好不好?我们拿个大锅,煮满满的一锅栗子,也很香的哦;吃不完,就把栗子晒成干果,可以当零嘴,也可以当干粮,也可以用作煮汤的佐料……” “有没有人知道闻名繁都的才女顾六原来是一好吃之人?”他把她带到半山腰一处面积不大的湖,湖水清澈泛着淡淡的绿影,远处传来轰响如雷的瀑布入水的声音,流芳奇道: “没有船,怎么去游湖?” 他伸手一指轻弹到她的眉心,琥珀色的瞳仁流露出融融笑意,“笨丫头,谁说要和你游湖了?” 她摸摸自己的眉心,傻傻地一笑,看着怀琛从湖边的一块大石下的缝隙处取出一杆鱼竿,原来他是要钓鱼啊! “为什么要钓鱼?拿个大网来捞就好了。”她放下那堆栗子,脱去兰色长衫,只穿着中衣,还捋起了衣袖和裤腿,下一步准备脱鞋子了。怀琛眉头轻皱,说: “流芳,你要怎么捞鱼?” 她嘻嘻一笑,脱去鞋子,捡来一些大块的石头在湖水狭窄处砌了起来,渐渐的围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塘,怀琛终于明白她的用意了,走过来好笑地看着那些被困于浅水的鱼,说: “可是没有网,怎么捞?” “把水都舀走就行了!”她得意地说。怀琛笑着摇摇头,说: “流芳打算用手去舀?怕是到明旦也舀不尽。”说着他拿出一把小匕首,把手中简陋的鱼竿中段斜着削断,那竹竿便变得有如投枪一般锋利。他走进那个小小的“围城”,抬头问站在旁边大岩石上的流芳想要哪条鱼,流芳指着那条通体乌黑的草鱼大声说: “这 条,这条鱼大……” 怀琛那竹竿准确无误地插进了鱼腹,只见那鱼在竹竿的尖利上拼命挣扎着。怀琛把鱼拔出扔到湖边的草地上,流芳又喊着要抓另一条,这一次怀琛的竹竿刺不中,流芳跺着脚大叹可惜,谁知道岩石上的青苔又湿又滑,她的脚一滑一歪,惊呼一声整个人就掉进了水里。 虽然水不深,但是她整个人跌坐在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怀琛的衣服,怀琛有那么一瞬的愣神,但随即便看着她大笑起来。 “还笑,鱼都被你吓跑了!”流芳瞪着他,心底暗自哀叹,顾流芳,你的运气果然不是一般的差! 湖底的石头硌得她很痛,她一手按住一块石头想要起来,却忽然不知被什么割了一下,手掌的疼痛顿时蔓延开去。他见她神色有异,连忙拉她起来,摸到她手中的一片粘稠,皱着眉心疼地说: “真是笨丫头,被划伤手了呢!”他看她一眼还想说什么,却猛然转过头去让她自己先上岸。 流芳低下头一看,顿时全身血液倒流,恨不得马上投湖自尽。她的衣服全湿了,紧紧地贴住了自己的玲珑身段,中衣的领口凌乱地半敞,春光乍现,更兼她的发梢上的水珠一滴滴的沿着颈项滴入衣领内的一片雪白,性感而诱人。 她很窘,顾流芳,还有比你更丢人的么?去买一块豆腐把自己拍死算了! 她默默地走上岸抓起自己的长衫狼狈地披着,怀琛也上了岸,撕下一小幅衣裾给她包扎了手,就把她带回了竹庐,取过干净的衣服给她换过。她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掩上门出去时,他回过头来好笑地说: “受伤了能不能自己换衣服?要我效劳吗?”一件半湿的长衫夹着怒吼飞至: “蒯琛!你给我走远点!再敢笑话我我跟你没完!” 第二十四章 单恋尚未成功,顾六仍须... 换好衣服走出屋子时,流芳没有见到怀琛,只看见一脸悠闲自在的不知在凉亭了摆好了残局,一边喝着他那不知是水还是酒的液体,一边大大咧咧的说: “顾六,你会下棋么?过来陪和尚杀一盘!” 流芳笑嘻嘻的走过去坐下,“下棋么,我当然会。但是顾六的棋品可不是一般的差哟,就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不知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陪他下棋而他又有可能会赢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可是没过多久,不知便吃到了苦头。流芳最擅长的原来不是下棋,而是悔棋,走了一步被不知吃了一片她便耍赖不算,要重下一子;不知开始时还能让着她,可是到了连自己下的一子都被流芳要求打回重下时,他真受不了了,一拍棋盘便站了起来。 “不下了不下了!和尚算是服了你了,哪里来的脸皮那么厚的女娃子?”不知生气了,这时怀琛走过来看看棋盘,又看看正在偷笑的流芳,她身上的衣袍过于宽大,倒显得身量娇小玲珑,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纤弱。 “饿了吗?饭菜我已经做好了。你先去吃,我帮你杀他一盘如何?”他说。 他的声音平和而亲厚,她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浅浅的涟漪,想起刚才的尴尬,她的脸又是忽地一热,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了。 “能吃饭了?”不知两眼放光,“那和尚不客气了,要下棋,你们慢慢下!”说罢身形甫动,转眼已经奔至两三丈开外的石桌子那边去了。 流芳正要跟着不知过去,忽然衣袖下的手被他轻轻地牵住了。 “还生气?”他看着她乌黑如点玉的双眸,“要不要给你一桶水把我淋湿了,好让你看回去?” “我不是色女!”流芳故意板起脸来。 “很好,我也不是色男!”他说。 流芳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怀琛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她明丽的笑颜。 “笑了就好,”他说,“这才像那爽朗不拘小节的顾六。” “你是不是想说,顾六穿上了男子的衣装就应该有男子的大度和气魄,不应像小女人一般忸怩造作?好了,谁有空生气?哎呀,鱼都要给不知这酒肉和尚吃光了,我们快去……” 她想要挣开他的手跑到石桌那里抢回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栗子,可是怀琛并没有放开手,而是说: “我想说的是,你笑起来很美,我喜欢那样笑着的顾六。” 顾六身子僵住,忘了今天是第几次被雷雷到了。怀琛此时才放开她,自己笑着大步向不知走去。 她看到他脸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浅笑,五官疏朗温文如玉,有如清风朗月般洒脱,心底不由得气恼:这人怎么能这样?说了这样撩动人心的话自己却不带着一丝眷恋倾慕的情意走开了,只剩她一人在原地发呆…… 她定了定神,也走了过去,才发现他把鱼做成了三道菜:红烧鱼腩、萝卜丝鱼尾汤还有青红辣椒蒸鱼头,她夹了一块鱼腩,惊讶地发现他的手艺简直可以比得上醉月楼的大厨,这一顿饭是她到古代来吃得最甜、最窝心、最美味的一顿。 “你该不是皇宫里出来的御厨吧?”她跟着他下山,天色已经转暗了。 “你喜欢?以后日日做给你吃,可好?”走在前面的他微笑着回过头来,又扔了一道闪电给她。 她站定,忽然鼓起勇气大声说: “别给我开空头支票!”说罢脸色不悦地越过他大步往前走。 “空头支票?那是什么?”他追上来。 “就是不会实现的、虚假的承诺。”说什么喜欢她,还天天给她做菜,她顾六有这么好糊弄的么? 他深觉好笑,“我没有说假话。” 她抬起头看他,“也许吧,可是,我会误会的。我已经过了及笄礼……” 她认真起来时眉宇间带着一种隐忍和柔韧,如水的目光淡定地看着他,丝毫不显慌乱。他的心忽然漏跳两拍,可是嘴上偏偏还是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是说我是皇宫御厨吗?我到顾府去当厨师不就可以天天做菜给你吃了?这跟你过了及笄礼有何干系?” 流芳一脸的懊恼,握紧了拳,再一次窘得只想找个地儿钻进去。她一脸的颓败,却偏还保持着淡雅的微笑对他道了声别就大步离开了。 她那又急又快的步子泄露了她的沮丧和气急败坏。 他眸子里笑意满溢,这样的流芳,可爱的很。 怀琛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捻唇吹了一声细小的哨音,一只浑身雪白体型偏小的鸽子飞来落在他的掌中,他抚抚它的头,“跟着她,别让她出事了。” 鸽子扑了扑翅膀,向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飞去。 天幕暗蓝,她雇了辆马车回顾府,心底的窘迫慢慢消弭了之后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留了二千两押金在青阳馆,不知那两只小兔是否平安 回去了?她算了算时辰,天哪,一个时辰二百两,她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马车经过青阳馆时她掀开车帘一看,青阳馆灯火全无死寂一片,车夫喟叹一声告诉她,今日青阳馆不知道得罪了什么贵人,正午时分被大批官兵包围封锁了。流芳吃了一惊,眼看着顾府越来越近,心中的忐忑更甚。 果然,在离顾府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她刚下了马车,何进带着几个家仆便神奇地出现了把她“接”回了顾府。 一进府便见到了禤青娥那张在灯火下绷紧了的乌云密布的脸。她的身后站着神色冰冷一副事不关己只看热闹的顾千虹顾千云等人,谭云心浅笑着却满是嘲意。 “章太常要等的人可就是她?”禤青娥扫向站在一旁的高大身影。流芳转头一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那一身朱色衣裳的章太常身旁高大的中年男子不是太常府的管家又是谁?只见太常府的管家对章太常点点头,章太常便对禤青娥说: “原来真的是顾府的公子,顾夫人,嫁妆彩礼明日即可送到,从此,我们两家便是亲戚了。” 什么?被绣球砸中原来还是个入赘的女婿?!流芳垂下头,心底苦笑不已。 禤青娥的脸色更加阴沉愤怒,看了流芳一眼,沉声说: “还呆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章太常赔礼道歉?!” “顾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章太常不悦道。 流芳一把扯散自己束发的银丝带,青丝如瀑,章太常顿时变了脸色。 “对不起,太常大人。我乃顾学士之女,顾六。今日经过大街无意中被绣球砸中,实非有意戏弄,不想误了章小姐的终身大事,流芳实在抱歉,还请章大人海量汪涵,原谅了小女子。” “哼,你说得轻巧,那我女儿呢?难不成要她抛第二次绣球?!顾六,本太常听说过你的大名,你不顾学士府的颜面敢于抛头露面,甚至一身男子打扮招摇过市,学士府的门风真是好得很!” “太常大人息怒,今日所闯之祸事全是我一人所为,太常大人若要责怪,便怪我一人好了。”流芳的声音平静非常,不畏惧,也不张扬。 “好一张伶牙利嘴!顾夫人,此事待顾学士回府后可记得给太常府一个交待!不然,老夫就是不惜撕破这张老脸也要上书皇上讨回一个公道!”章太常冷着脸带着一干人等拂袖而去。 “跪下!”禤青娥再也装不出半丝笑容来了,怒火横生 的神情恨不得将眼前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的顾六一巴掌扇到看不见的地方。 “二娘,流芳说了,祸是我闯的,我赔了礼道了歉,若是章太常还不满意的,等爹爹回来流芳自当领罚。” 人家章太常都只是说了番狠话就走了,也没有喊打喊杀的,禤青娥竟然叫她下跪?流芳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时代的家族尊卑,她可以放软态度,可以隐忍退避,但就是不会下跪,尤其是这样一个对她颐指气使的女人! “你……”禤青娥气结,“你是说我这个顾府的当家主母连教训你的权利都没有?!老爷不在府中,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哪里去!人来,上家法!” 立刻有仆人呈上了一根粗大的藤条,禤青娥对一旁的老嬷嬷说: “不跪?给我打,打到她愿意跪为止!” 那嬷嬷拿起藤条朝着她的小腿处发狠打去,一阵火辣辣的痛楚钻心而来,流芳死死地咬住唇,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说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姑母在上家法,替姑父教训阿醺呢!” 一道冷冷的视线投来,那老嬷嬷一愣,手中的藤条不知怎的就停了下来。容遇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可是眸光冰寒锋利地盯着她拿着藤条的手,她有如芒刺在背,竟再也不敢挥下藤条。 “遇儿,这事你别管了,这顾府岂能容得下这样目无尊长的人,传出去有辱顾家家声,这次我定要好好教训她!”禤青娥怒气未消。 “是该好好教训!把姑母气成这样,多打几下把腿打瘸了,或是最起码让她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不然如何服众?!姑父回来后就算心疼,就算因着她死去的母亲而心存内疚,也没有办法挽回了不是?” 禤青娥皱眉,“遇儿,你想替她求情?” 容遇笑了出声,“姑母,你打了她我又不会心疼,何况她总是痴缠我,赢了比试又逼我唱歌词庸俗直白的艳曲,多打几下好好教训总是要的!” 流芳一听就来气了,怒火中烧地瞪着他,死容遇,谁叫你来加一脚的?看老天上什么时候掉块陨石下来砸死你这落井下石的坏蛋! 第二十五章 单恋尚未成功,顾六仍须... 容遇笑了出声,“姑母,你打了她我又不会心疼,何况她总是痴缠我,赢了比试又逼我唱歌词庸俗直白的艳曲,多打几下好好教训总是要的!” 流芳一听就来气了,怒火中烧地瞪着他,死容遇,谁叫你来加一脚的?看老天上什么时候掉块陨石下来砸死你这落井下石的坏蛋! “可是姑母,姑父临走前才嘱咐我要好好看管照顾阿醺,若是你真把阿醺打残打伤了,我该如何向姑父交待?”他又说,无视流芳眼神中的愤怒,还是故作潇洒地浅笑着。 禤青娥稍稍冷静下来,想起了顾宪离府时对她的交待,于是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底的怒气,说: “她是越来越不把人放眼里了!遇儿,你说该怎么处置她。” 容遇走近流芳,俯身在她身边说了两个字:道歉。 流芳本来也不介意道歉,但就因为这是容遇说的,她硬是倔强地昂着头,不为所动。 容遇又说:三皇子派人送了一份礼物给你! 声音很小,可流芳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她比听了鬼故事还要悚然,差点没跳起来说: “是什么?” 容遇很和蔼可亲地笑着再动了动口型:道歉! “二娘,我错了,对不起。”她生硬地说。 “闻名繁都的顾六小姐错在何处?”禤青娥冷冷地看她一眼,很明显嫌她不够诚意。 “何管家,把她关进柴房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觉悟了什么时候把她放出来!”她也乏了,起身带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离开了,顾千虹她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用眼神用冷言冷语去幸灾乐祸的好机会了! 流芳别过脸去,懒得看这些人多一眼。等到她们都走了之后,她才看见站在容青身后的西月,是这个丫头去找容遇来的么? 她向容遇伸出手掌,容遇故作思考般想了想,然后问: “你真的要看三皇子的礼物?” “少废话,快拿来!”她说。隐隐有种不安,可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女孩家还是不要如此粗野为好!”他慢悠悠地说。 流芳简直要被他气疯,容遇摆摆手,容青走上前来了递给她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她接过打开一看,淡淡的腥臭扑鼻而来,两根白净的粘着红色液体的小指如鬼魅一般跃入流芳的视线,受了惊吓的她猛然尖叫一声,手一松那匣子应声坠地,两根白嫩的手指滚 落在地上。 “小姐,你还好吧?这到底是什么?”西月连忙过来扶着流芳。 容遇看着流芳,眼神凉凉的,“听说,三皇子今日在弦歌清馆要了两个小兔的尾指。这样还好,让他们捡回了一条命,未来三皇子妃的手,也是轻易摸得的么?还有,幸亏那个始作俑者跑得快,不然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懿君呢?她可是回了将军府?” “据说她昨日是留下了字条离家出走来顾府投奔你的,三皇子念她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干脆就把她收留到他住的承曦宫了。” 这世上竟有人如此善于趁火打劫,陈懿君这次怕是被吃得骨头都没得剩了!流芳暗暗哀叹一声,又问: “那两个小兔呢?”只断了一指,三皇子会如此宅心仁厚? “此刻正呆在深牢大狱之中,莫非阿醺也看上了这两个小兔?只可惜啊,大概他俩已经在排着队等死了,繁都的西浦监牢,可是出了名的不留人。” 流芳的身子忽然有些浮软,两条人命啊,竟然就因为自己的贪玩好胜白白地丢掉了。 流芳呆呆地任由何管家把自己带到柴房,何进面有难色地说了声得罪了,就把柴房的门锁上了。流芳坐在干草堆上抱着膝,后悔着自己的一时玩心太重害了两个俊秀温柔的小兔,后悔自己那两千两银子眼看要石沉大海。如果青阳馆的龟奴见了自己还不两眼发红地要把自己五马分尸?……… 想着想着,她的头脑开始迷糊起来,她以为自己累了,于是趴在干草堆上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杨懿君在玩飞刀,靶子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刀刀命中眉心。杨懿君还会想把谁千刀万剐?流芳只想告诉杨懿君方案一二失败了,还有方案三……退婚尚未成功,姐妹仍须努力!剁了两个小兔的手指,想搞恐怖活动来威吓她顾六?皇甫重霜,既然你不留半星儿情面,那就大家都不得安宁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得过于激动,她只觉得浑身发热,像是被火灼烧一般难受…… 半夜时分来了一场雨,雷声轰响,骤风扑窗而至,接连不断的雨声听起来似是山间稍稍湍急的水流在狭路中奔涌而过。她的意识有那么一瞬的清明,她忽然想到,翠峰上的竹庐,门前的石桌竹凳,都要被洗净了。一裘白衣的他,会听着不断打落在檐上的雨滴,彻夜不寐,像她想起他一样,想着她吗? 送水和饭菜的丫鬟看见上回的饭菜都没动过,只以为顾六 性子倔,闹绝食而已,于是撤走了冷饭冷菜便走了。 这段漫长的时光持续了很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流芳蜷着身子躺在草堆上,忽然门锁“啪”的一声响起,接着是几声轻轻的脚步声,然而又急又快,泄露了那人焦灼的心事。 “流芳?”他俯身把她从柴草上抱入怀中,轻声喊她的名字,手掌凉凉地搁上她的额,她的热度得以有一瞬的消退,于是努力地睁开一条缝,看见的竟然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 不是做梦,就是幻觉。她给了自己一个苦笑,又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她发烧了。”他把她抱出柴房,对跟在身后的何进说:“马上给我请一个大夫过来!” “是,大少爷。”何进跟在他的身后,然后马上指派一个小厮到醒春堂请大夫来。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大少爷竟然把六小姐带到了丛桂轩他的卧房之中,他连忙把西月喊过来照顾,而这个时候,丫鬟锦瑟过来对何进说: “何管家,大少爷回来了,我们夫人和一众小姐正在大厅摆了宴席为大少爷接风洗尘,夫人说好久没见大少爷了,请少爷先过去叙叙话。” 卧房之内传出一个温厚却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本少爷今日累了,谢过众位夫人的美意,明日定当拜见各位姨娘姐妹,好生赔礼。” 锦瑟好奇地往房内张望了一眼,何管家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好讪讪地离开了丛桂轩。 一枝轩中,容遇正在软榻上小寐,昨夜的一场雨,带来今日的晴好,傍晚时斜阳轻浅入户,淡黄带红的光芒投影在他的脸上身上,甚是有闲适之意。 容青站在榻旁,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他回来了吗?”容遇迷蒙地睁开双眼,好像睡意犹深。 “是的,少爷。今早怀琛公子一回来,就到柴房带走了六小姐。” 容遇打了个哈欠,“不是这样,还真逼不了他现身。查得怎么样了?他回繁都这么久,没有联系过朝廷里的任何人?” “没有,据下面的人报告,大公子居于翠峰无觉寺,偶尔下山也是四处逛逛,重新熟悉繁都的风物人情,再不就是和六小姐……” 容遇瞥他一眼,“说下去。” “泛舟游湖,钓鱼下棋,诸如此类……” “真是浪漫,”容遇黑色的眸子有如黑曜石般闪亮,嘴角轻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原来哥哥跟妹妹之间也可以这么有情趣……” “六小姐她发烧了,正找了醒春堂的大夫来诊症。”容青说。 “病了?病得可真是及时!容青,我们错过了一场感人的英雄救美的场面呢!”容遇起身,“一心居收拾好了吗?” “旧物全部搬了过来,已经嘱咐人按照汀兰阁的位置摆放好了。” “好,走吧,去看看。”容遇走出一枝轩。 “少爷,要看什么?”容青一头雾水。 “当然是去看名动繁都的顾六病死了没有……” 那个每天都装作低眉顺目却满心满眼都是韧性的女子,心里仿佛随时都有一头顽劣的小兽等待着脱匣而出。他真想看看,这样的人沦为病猫子时,是如何的一副模样。 顾六没有病死,但也跟死了差不多。窘迫而死,无地自容而死……可是心脏还是如常跳动,她只能哀叹一声自己只能是生不如死了…… 她闭着眼睛,装睡。她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心理准备。 从醒春堂的张大夫来给她诊脉开始,她就已经清楚地听到了怀琛和张大夫的一问一答。 张大夫,还有何管家,都恭敬地叫他“大少爷”。 本来她不相信,于是趁人不注意偷偷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仅存的半星儿希望又完全破碎了。蒯琛,自己念歪了声调,原来是怀琛,顾怀琛。 少小离家的顾怀琛。 她想起了王菲的那首歌:茶没有喝光早变酸,从来没热恋已失恋……说的大概就是她顾流芳这种自作多情的人吧。 可是该死的当他坐在自己身旁,拿着湿了水的巾帕给自己细细地擦着额汗时,自己的心却忍不住没有节奏地乱跳。心慌,羞愧和一丝丝甜蜜有如毒蛇般缠绕着她,然而她的心却终于有了一道鲜明的伤口。 原来,只是兄妹啊…… 是的,他说过,家中幼妹令人挂心; 他还说过,喜欢的话天天给她做菜…… 难怪,他看着她时,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宠溺疼爱; 难怪,他握她的手,握得这样自然随意,毫无半点男女之间的生分和芥蒂…… 原来,是兄妹。哥哥握着妹妹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吧…… 第二十六章 三个人的战争1 她的心忽然有些酸痛,偏偏在此时,坐在床沿的怀琛却握住她的手,低声唤着她的名字:“流芳,流芳……” 他的另一只手抚上她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的脸,抚过她的眉眼,手指在她的唇畔停住,她憔悴的样子落入他的眼中,他轻皱的眉头透露着一丝焦虑。 “少爷,药煎好了。”书僮江南走过来说。 他没有忽略到她睫毛的轻轻颤动,“放下吧,这药闻起来很苦。” 她这时连呼吸都有些不畅顺了,怀琛按捺着心底的笑意,说: “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喝药?我欺瞒了你许久,你要生气,可以,但是要起来喝药,嗯?” 流芳霍地睁开双眼坐了起身,冷冷地看着他说: “顾怀琛,这样很好玩是不是?!为什么不继续玩下去?”头还是很重,嗓子都哑了,沙哑地表示着愤怒。怀琛看着她,笑容还是清清浅浅的,毫无愠色,从身旁小几拿过一碗温水递到她唇边,说: “喉咙难受吗?喝下去。大夫来看过了,说你是因为手上的伤口引起高热,这药等一下再喝,我让江南拿了些果脯来,这样就不苦了。” 他的温柔体贴让她有一瞬的失神,她避开他的眼光,说: “打了别人一巴掌然后送上一颗糖,就可以前事不记了吗?”对她好就可以欺骗她这么久,还让她痴心错付吗? “在你眼中我是这样好惹的人吗?我顾六要钱要面子要自尊,就是不要什么亲情友情!顾怀琛,你别想着要我叫你一声哥哥!”她掀开被子,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下床,怀琛敛去脸上的笑容,皱着眉伸出双手控着她的肩,触手之处嶙峋单薄,他的神色中又多了一丝怜惜。 “你不喜欢,可以永远都不叫。”他说,染着淡淡忧虑的琥珀色的眸子清楚地倒映出她脸上的愕然,“但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的话硬生生地煞住了她的愤怒,她注视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来,这时,一个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阿醺不叫一声‘大哥’怕是于礼不合吧!怀琛兄,不见多年,别来无恙?” 流芳皱眉,不用想都知道又是那个一身黑衣摇着纸扇故作风流的容表少了。怀琛起身迎上去,淡笑道: “怀琛惭愧,在外间虚耗时日,玉音子之名早已名扬四海,真是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书僮江南上前奉了茶,容遇坐下,拿起茶碗掀了碗盖,果真就一心一意地品起茶来了。 “怀琛兄多年不见阿醺,一回府就关照有加。阿醺,你怎么能够连一声‘大哥’都不叫呢?虽然十多年没见面,有些疏离,但是血浓于水,做兄弟姐妹的有今生谁能料得到还有没有来世呢?怀琛兄你说是不是?” 怀琛还没回答,流芳已经冷冷地说道:“表哥平日惜字如金,怎么今天竟成了一话痨了?” “真话总是不受欢迎的,阿醺不喜欢听,但不可能永远不听,或是不承认。”容遇嘴角的笑意漾开,那副风流邪佞的样子真让流芳想隔空打他一个如来神掌。 “阿遇怕是忘了,怀琛以前还未出外游学时,也是最紧张,最心疼这个妹妹的。离家日久,总是牵挂着,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否孤独无依,有没有被谁伤了心,受了苦还自己一个人闷着苦着不吭一声……” 怀琛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容遇,“既然回来了,自当疼她宠她,一句‘哥哥’叫不叫又有何相干?阿遇真是细心,连这等细节都留意到了,你对流芳,不也是关切有加?” 流芳一直僵坐在床上拥着被子,既感动又心酸,现在这样的结果,是幸或不幸?他关心她,可是只是亲情;他宠爱她,可是只是哥哥。 “是啊,遇总是关心阿醺的,所以一听说阿醺病了,马上就想过来看看,怀琛兄一身风尘,旅途劳累,遇理当分忧替表哥照顾阿醺。”他站起来望着流芳说: “阿醺,回去可好?不要打扰你哥哥休息了。” “不急,流芳还未喝药。”怀琛也看着流芳,说:“阿遇若是有事要忙,那为兄也不强留了。” 流芳还未表态,容遇已经拿起了桌上药碗走过去坐在床沿,风流明澈的瞳仁带着丝丝笑意看着流芳,伸出一臂揽过流芳轻靠着他的肩,把药递到她的唇边,轻声咬着她的耳朵说: “不知道是你的心苦还是这药苦?喝了,我配合你演好这场戏如何?” 流芳狠狠地瞪他一眼,咬牙切齿了几秒钟,还是一口气把碗里的药喝光了。 容遇说对了一件事,原来她的心,真的比这药苦。 容遇把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流芳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身子忽然一下腾空,反应过来时已在容遇怀中被他暧昧地拦腰抱起,她恼极了正想破口大骂,容遇背对着怀琛顽皮而恶作地朝她眨了眨眼,闪念之间她还是把那句“ 变态大色狼”咽回了腹中。 怀琛温和有如二月春风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忧伤落寞,流芳的心一痛,伸手绕着容遇的脖子,干脆把脸埋在他的怀内,不想去看怀琛。 容遇说了声“告辞”,抱着流芳正要走出房门时,怀琛在身后开口对她说了一句: “流芳,我……”那声音,很努力地压抑着什么。 流芳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容遇似是感觉到了衣襟的湿濡,轻笑一声说: “阿醺,不跟你的哥哥道声别吗?” 流芳此时的一腔伤心失落尽化作了熊熊的地狱烈火,她用力地圈住他的脖子攀上他的肩头,在他正以为她想要在他怀中寻求更多安慰时,一阵剧痛经由他的肩传至他身上的每根神经! 流芳狠狠地、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直到淡淡的血腥味透过衣服传到她的口里她才松开了他,容遇紧抿着唇,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可是他不能把她放下,也不能骂她是不是疯了。怀琛一直在背后看着他,他咬咬牙,继续抱着这个他恨不得倾尽力气把她绞碎在自己怀里的顾六,走出了丛桂轩。 “不知道是我的心痛,还是表哥的肩痛呢?”她在他耳边呢喃,一如他刚才制造的暧昧。 容遇的嘴角了一下,薄刃般的目光只想把她凌迟。 流芳终于觉得心底的那道闷气消解了一些,一种类似复仇成功的快感涌上了心头,抬眼看着容遇吃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眼里还闪动着几星泪花。 她这时才明白那些心情不好的人为什么动辄打架,原来打一打真能转嫁痛苦。皮肉之痛毕竟比心痛容易消退,更何况现下的皮肉之痛是落在一个自己极其讨厌的人身上的。 她的心,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 出了丛桂轩,他竟然把她抱到了旁边的一心居里。 “喂,你想干什么?!我要回汀兰阁!”她急了,他不是想把她扔到一个没人住的地方让后对她施以极刑以回报她刚才咬他的那一口吧?她居然忘了他是怎样的一个睚眦必报的家伙! 可是,那些家具,还有物什的摆放,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 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被他狠狠地丢到那张黄花木大床上,床上只铺了一张凉席,这一扔之下她觉得她全身的骨头简直要碎了,她痛苦的呻吟一声,骂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病人?神经病!一点风度都没有!” “是啊,表妹有病,莫不是患了疯犬症?我真没风度的话刚才就把你扔到水池里了!”容遇黑着一张脸转身便走出了一心居。 西月拿着叠好的衣服走进来时正看见了容遇脸上的怒气,她愣了愣,马上醒悟过来怕是自家小姐惹恼了他了,于是赶紧进屋便看到了一脸痛苦表情的流芳,不禁吓了一跳。 “西月,我们怎么会搬来一心居的?”西月在她脑下垫上了绵软的方枕,摸了摸她还有热度的额,打了水,扭起了毛巾敷上,然后才说: “小姐,你那天跟杨小姐出门后,顾府的各位小姐就在争论谁能搬去一心居,结果容表少经过,随意地说了一句:‘何必争呢?伤了和气可不好。谁没有来这里商量的就让谁搬进去好了。’结果一看,就只有小姐你没有来……” “这是顾府,不是姓容的,怎么他只说一句话,那些女人就不争了?” “二夫人也不想几房小姐之间闹那么大的矛盾,千云小姐和千虹小姐争得眼都红了呢,谁也不让给谁;而且,小姐你不知道吗?顾府一半的银钱支出都是容表少的,听说他一年中打点各房姨娘小姐的胭脂水粉就花了不少银子……” 流芳恍然大悟,原来容遇在顾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银子是密不可分的,顾宪那份微薄的俸禄怎够这些小姐夫人们争妍斗艳?无怪顾流芳的每月例银那么少,怕是容遇从来都不会替她打点过任何东西,所以她穷成这个样子。 “容遇为什么会这么有钱?”流芳不解。 “城中的名门望族不惜千金买少爷的一曲箫音,他名下的逸音堂垄断了繁都的乐器买卖,培养了很多乐师,也包办了宫廷庆典的奏乐,能不富有吗?他是繁都女子倾心以许的对象啊……”西月说道这里,也一脸的崇拜艳羡之色。 样子长得那么妖孽,又是音乐天才,还有钱有事业,典型的钻石男啊! 可惜恃才放旷,一肚子坏水,落井下石作恶多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流芳暗骂了几句,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醒来时西月端上了清粥素菜,流芳吃了几口,不禁奇道: “西月,这是你煮的?跟我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样啊。” 西月勉强地笑了笑,坐下来瞪大了眼睛问她:“小姐,好吃吗?要不要多舀一碗?” 流芳不住地点头,不知怎的这清粥素菜吃起来特别的香。要吃饱,当然要吃饱了,顾流芳可以被打败,但不可 能被打倒! 第二十七章 三个人的战争2 第二天清早,流芳吃过早点后容遇又带着容青到一心居来了,容青手里捧着的那碗浓浓的汤药远远便闻到了苦味。流芳正在书桌前动笔要写一封信给杨懿君,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表哥有心了,请放下吧。流芳不敢劳烦表哥,怕只怕耽搁了表哥的正事。” 她都基本上退热了,还要喝那苦的想吐的汤汁?她可不干。 容遇挥了挥手,容青把药放下就退到房外候着了。 九月的清晨还是有些凉意,雕花窗格被流芳全推开了,秋风一过,窗外的黄槐树叶子点点飘坠,有好一些落到桌上地上,甚有诗意。 流芳的心却是浮躁的,写给懿君的信才开了个头,提到了方案三,结果想起她在三皇子府中,这信一点也不保密,不由得泄了气,撕下信纸揉成一团就扔在地上。 “送药来的不是怀琛兄,而是我,失望了吗?”他说话总是冷嘲热讽,仿佛刺不伤她就不痛快似的。 流芳在白纸上画着什么,一边说:“哪里?正想给表哥画一幅肖像,表哥就来了,真是巧得很,表哥你看像不像?”她嘴角绽出一丝冷笑,她画的,是一只极丑的哈巴狗,流着口水,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我觉得除了眼睛不像之外其余的都很像呢!这眼睛又大又圆又可爱,表哥可是羡慕?”她把画递给容遇,果然见他嘴角忍住怒气的着。 短短几秒后,他又神色如常,把画纸叠好放进怀内,然后伸出手从身后轻轻抱住她的腰,笑着说道: “那我岂不是要好好感谢阿醺把我画得这么好?”他俯头扣在她的肩上,嘴唇有意无意地贴着她的侧脸,灼热的气息汹涌而至,她的脸一红,正要扭头避开时容遇却轻咬住了她的耳垂。 她的心猛跳,大惊,转身一拳挥出击中他的下颌,大声骂道: “去死吧,叫你敢吃我豆腐!”她的手好痛,这容遇,连下巴的骨头都不好欺负! 容遇摸摸下巴的浅淡红肿,不怒反笑,“不对不对,阿醺,你不是应该含羞带涩,笑而欲躲的么?” 流芳顿时僵立有如雕塑,那幅画,卖到恒北斋的“男女相悦之事”的第一幅画!容遇他不是全知道了吧?!全身血液似乎都灌注到她的脸上,她冷静下来,抑制住颤颤的声音说: “表哥别给我打哑谜了,开什么国际玩笑?!” “一层芳树一层楼,只隔欢愉不隔愁。 表妹可听过这句诗?那作者,你我都认识呢!”他冷笑着坐到一旁的花梨木椅上,神情悠闲自得。 “表妹缺银子花,为什么不跟我讲?一二千两银子,不算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流芳终于爆发了,她瞪着容遇,眼光锐利得只想杀人。 容遇的眼光瞟了瞟小几上放着的那碗药。 流芳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小几旁拿起药碗一口气喝光了药,那药味浓郁翻滚直让她想吐,容遇轻摇纸扇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表妹要记得了,以后见到大得不正常的狗洞要想清楚才好去爬。” “容遇!”流芳咬牙切齿,只想把眼前这面露得意之色的小人千刀万剐!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事,那个狗洞是他有意挖的,恐怕从西月第一次拿着她的画出府时他就知道了她缺银子花了。 “你跟踪我?!” “我说没有你信吗?” “不信!” “那就是了,这个问题还有一问一答的必要?” 流芳简直要被气死了,知道他狡诈,但不知道他可以狡诈到这个地步。 “说吧,你想要挟我些什么?”她问。 “说是要挟,也太严重了一些吧。我不缺女人,更不缺头脑。”他笑了,笑得极其骄傲。 “那你想怎么样?!”把事情替她瞒了这么久,绝对不会是出于好心。 “阿醺可是想说要满足我提的要求愿望?”他俯视她愤怒的脸,“可是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到……这两天,我答应了怀琛兄要代替他照顾你,整天担心你不肯喝药不肯进食,其他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流芳强压心底怒气,“表哥放心,这两日阿醺听话就是。” “那这幅画,画的还是本少爷吗?”他扬起那幅丑到有点恶心的画问。 “当然不是了!表哥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岂可与禽兽相提并论哉?!”她笑着咬着牙说,伸手想把画拿回来,不料他一缩手,仍然把画拿在手中。 “这就对了!记住你说的‘听话’这两个字”他伸手捏捏她洁白细小的下巴,心情极好的大笑着走出了一心居。 “西月!”流芳大声喊道,西月匆匆走进来,问:“小姐,怎么了?” “哪里有打小人趋吉避凶的寺庙?我要去一趟!”她真的该去祈福上香了, 这阵子不知道走了什么恶运,一劫未完一劫又起,可怜她弱女子一个,如何能经得住这样的波折? 丛桂轩在一心居的左边,一心居再往里走,便是竹外一枝轩。 流芳若要走到顾府的前院,就必须经过丛桂轩;容遇每日回府,必然会经过一心居。 她能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吗?八月桂花香,时维九月,桂花依旧开得灿烂,墨绿的叶子稀疏地缀在深褐色看起来有如枯败的枝干上,在叶子与茎的结合处绽出一点新绿,微黄浅白的细花渺小得让人极容易忽视它的存在。 可是它很香,隔着丛丛的杂花隔着高高的墙垣飘送了过来。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自从那日容遇抱她离开两天以来,她就没有再见过他。 西月捧着饭食进来,流芳远远就闻到了茄子的香味,吃了两口,她却放下了筷子,盯着西月一言不发。西月被她看得有点怵了,讷讷的问道: “小姐,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你瞒了我两天,是不是?”若不是她从素茄子里吃出鱼的味道,让她猛然想起那日他在翠峰上烹煮的鱼,清淡中带着鱼肉的清甜,她还猜不出这两日来送到她口边的饭菜,竟然都是他做的。 他说,以后日日做给你吃,可好? 言犹在耳,那丝丝甜意今日化作了萦绕不去的忧伤。 他践约了,然而她本应惊喜讶异的心却已然失落。 “小姐,你知道了?”西月一脸的惶急,“大公子他一片心意,做奴婢的怎好拂逆了他去?他找了奴婢,细细地问了奴婢你平日的起居和饮食习惯……而且,小姐你不知道,大公子为了你的事今天一早就到太常府去了。” “他去太常府干什么?”替她赔礼,道歉?真是个好哥哥…… “前一天他‘带’了一个先生模样的男子回府,今日把那人带到了太常府。不知怎的,听说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 流芳“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百转千回,时而落寞,时而淡笑,西月真是看不清她家小姐今日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心事,终日没精打采的就在贵妃椅上躺着,发着呆。 入夜,流芳走出一心居,经过一条不算长的小径,走到了丛桂轩的圆门前面。 月色如水,他一身白衣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背对着她,略显瘦削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一团分 辨不清的影子,暗暗的,一如她的心事,怎么都看不分明。 石桌上摆了茶盏,冒出来的热气在暗夜中看不清楚,淡淡的连轻雾都算不上,可是茶香是如此的香溢,和院中浓浓的桂花香混在一起,秋风轻送,很是怡人。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流芳转身想走,这时他开口道: “来了还要走?我煮了碧螺春,刚好是第一巡,茶味正浓。” 流芳的脚步钉在原地,想起他说过,这是他母亲生前久久小说网喝的茶,不由得有一丝犹豫,可是理智又在告诉她,切勿沉沦…… “我在丛桂轩门前挂了一盏灯笼,”他说,“路上黑,提了那盏灯笼,再走。” 圆门前桂树伸出的枝桠上,果然吊着一盏烛火微黄的小灯笼。 流芳伸手去拿,可是快要碰触到小木柄时她又犹豫着把手缩了回来。她一扬袖子转身大步走进了丛桂轩走到他的身后,抑制住内心情绪的涌动问道: “顾怀琛,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单单是因为我是顾六,是你的妹妹吗?” 他起身转过来看着她。他很高,她只到了他的胸前,月色照得他那如玉的容颜很是不真实,他眸光如水潋滟澄澈,竟是比月色更要澄明。 流芳仰起头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也呆了,仿佛要迷失在他嘴角轻扬的那抹笑意之中。 他伸臂把她拢入怀中,力气虽不大,可是有着一种不容反抗的气势,流芳一时间不懂如何反应,也只得被动的被他抱着,听他在她耳边说: “对一个人好,本就不需要什么原因。” 他也无从解释,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愿意告诉她他的身份。她认不出他来,他是失望过的,但是很快他便忘却了这不愉快,她有棱有角爽朗率真的个性让他觉得陌生不已,却暗含着别样的惊喜。 她跟他记忆中那个胆小怕事、羞涩怯懦的六妹妹截然不同。 她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清爽自然得一如山间的流泉。 他只想,重新认识她;或者说,他希望,她的眼里心上,刻进他的影子,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只是因为他是他。 流芳的心纷乱不已,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若是几天前她一定会觉得很甜蜜,好像飘摇不定的心终于找到了宁静的港湾。可是现在,她的心天人交战,甜蜜的伤口裂开着疼痛不已。 “你真 的忘了吗?”他问。 第二十八章 三个人的战争3 “你真的忘了吗?”他问。 “忘了什么?”她仰头看他。 他的唇边绽出一丝无奈的浅笑,放开她,两人坐在石桌的圆凳上,怀琛煮着茶,一边说: “你还记得那只风筝吗?” 她的心有些忐忑,“我曾经落水,醒来后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那年我七岁,你才五岁,你爬上假山去取断了线的风筝,结果整个人从假山上掉了下来,我不自量力想着要去把你接住,结果人是接住了,自己却被你压断了两根肋骨,卧床三月。” “那时的你,受了呵斥,总是偷偷地躲起来哭,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是每天来看我时那双眼睛都是红肿的。顾府这么多姐妹,我从来没有对哪个妹妹上心过,除了你……” 他看着她,那温柔的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她的心忽而就软了下来,她怎能否认他是流芳的哥哥,这具身体本来就是他的妹妹的,她不过是一缕魂魄罢了。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离开?”她回视他,问道。 “八岁那年,恩师把我带走,他带着我走遍了西乾的名山大川,拜访了许多名士隐士,后来又带我到东庭和屹罗见识那里的风土民情,这样一走,就走了十一年。恩师喜欢吃美味的食物,所以我的厨艺,就是这样练就的,有时遇着天雨宿在深山,或是暴风雪时留宿野外,往往就地取材,有什么就煮什么,不要说野菜、蛇或是田鼠,就连蜈蚣也都吃过……” 吃蜈蚣?流芳瞪大了眼睛,她以为只有在金庸的小说里才有这样的东西可供人想象着“吃”一回,原来竟是真的能吃! “好吃吗?是不是整条扔到锅里炸来吃?”她好奇的问。 他怔了怔,看她的眼光里有着思索和深究,“你不害怕?你和小时候,完全是两个样;不过,现在的你,更让人……放心。” 他本想说,现在的你,更让人喜欢。 流芳不由苦笑,“是啊,让人放心……所以,不叫你哥哥也没有关系吗?”不须任何人的庇护,也都可以活得率性自我,自由恣肆,在他眼中,她就是这样的人吧! 不叫一声哥哥,就等于可以抹杀这个事实了吗?她忽然想起容遇那恶毒的话,心情一下子又低落起来了。 “流芳,听过父子骑驴的故事吗?”怀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她摇摇头,喝尽了杯中的茶, 他给她倒了茶,说: “父子俩进城赶集。父亲骑驴,儿子牵着驴走。一位过路人看见他们,便说父亲狠心,自己骑驴,却让儿子在地上走。父亲一听这话赶紧从驴背上下来,让儿子骑驴,他牵着驴走。 “没走多远,一位过路人又说当儿子的真不孝顺,父亲年纪大了,不让父亲骑驴,自己骑,让老爹跟着小跑。儿子一听此言,心中惭愧,连忙让父亲上驴,父子二人共同骑驴往前走。” “走了不远,一个老太婆见了说他们的心真够狠的,那么一头瘦驴,怎么能禁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呢?可怜的驴呀!父子二人一听也是,又双双下得驴背来,谁也不骑了,干脆走路,驴子也乐得轻松。” “走了没几步,又碰到一个老头,指着他们说你们都够蠢的,放着驴子不骑,却愿意走路。父子二人一听此言,呆在路上,他们已经不知应该怎样对待自己及驴了。” 他望着她,“你可知道,这父子俩的问题出在何处吗?” 她喝着茶,沉默着,清清浅浅的苦涩在舌间荡漾开来,充溢齿喉。 “你回去想想,明日再告诉我答案?”他说。 她点点头,起身走到圆门外,他拿起那盏小灯笼递给她。灯火虽然微弱,却让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温暖。临走时,她问: “你今日为什么要去太常府?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他嘴角的笑意漾了开去,注视着她,轻声说:“你担心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幸好是在夜里,没有人看得见。她略带恼意地看着怀琛,说道: “谁要关心你?我只是想说,你不要多管我的闲事,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说罢她提着小灯笼转身就走。 他温润如水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小径尽头。 第二日,怀琛到了一心居,流芳刚刚想要拿出纸笔来画画,让西月上了茶后,流芳避开他的眼光,说: “昨晚你讲的故事,我还没弄明白。” “不要紧,你可以慢慢想。”怀琛看着她桌上铺开的白纸,“你想要画画?” “是啊。我画画时不喜人干扰。” “这样……”怀琛的目光在她的书架子上逡巡,然后指着三本烫了金边的精美的新书说: “《三国风物志》?你怎么找得到的?”他在书架上抽出这三本书,“上面还有名士傅远 涛的亲笔手书?流芳,不若将这套书送与我可好?” “这可不行!”流芳马上抱回这三本书,这是绝版中的绝版,是她敲诈沈京得来的,据说有市无价,怎么能随便就给了人? “那借给我?”他问,“不过,你也会放心不下,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敢担保自己舍不舍得还给你。” “那你想怎么样?”流芳瞪着他。 “给我。”他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摊开,掌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就像诱人迷失的歧途。她在心底叹口气,把第一卷放到他的手中,看着他走到书桌斜对面的贵妃榻上斜靠上去,掀开书页,自顾自专注地看起书来。 书桌上摆好了画纸颜料和毛笔,流芳本想试着画一幅工笔花鸟,结果画了半天连构图都没有构好。她总是心神不定,似乎身后总有一道视线定住在她的身上,可是每每转头去看顾怀琛,他都是一副看书看得入迷,心无旁骛的样子。 中午午饭时,他也不客气,就留在一心居用饭了。 吃完饭后,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趁着流芳抵不住困倦小憩了一会儿的功夫,拿起笔把她只画了一半的花鸟图画好了。画工细腻,笔法老练,整幅图的神韵就被他的寥寥数笔画了出来。 第三天,他也来了,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看同样的书。不同的是这天他没有画画,只是给流芳又讲了一个故事而已。 “有个人挑着陶罐过闹市,由于车水马龙、人流拥挤,陶罐被人撞了个粉碎,结果此人连声哎哟之类的感叹词都未发出,头也不回,继续前行,像没事人一般。撞碎他陶罐的人本来还想理论一番,以减少点赔偿,结果见他这样,反倒觉得很奇怪,就追上去拉住他,问道:‘请等等,我把你的陶罐弄碎了,你怎么连头也不回就走了呢?’此人边走边笑道,‘碎了也补不好,碎就碎了吧!’” 流芳深觉头痛,前天的父子骑驴,今天的撞碎陶罐,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呢?总是这样打哑谜,明明她已经告诉他她没有兴趣去想去猜,甚至妥协把风物志借给他让他归期自定,他还是每天风雨不改地到一心居来,看书,或是看她画画。 容遇却是出奇的安静,没有露面许久了。 久得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而某些人,往往就因为距离的拉开造成自己的麻痹大意,忽然有一天踩了陷阱才知道,那些平静的日子其实最危险不过了。 而这日,他把她带到繁都有名的宁远马场。 流芳极力否定说她压根儿不会骑马也不想学骑马,而且身上穿着那么淑女的衣裙怎么骑马呢? 可是宁远马场不愧是繁都经营百年屹立不倒的老字号,连女子的马服鞋子都准备好了,大小还刚好合身。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已经把发髻拆了,只在脑后用丝带高高束起了一根马尾,更显眉目的清秀,明亮的双瞳带着些嗔怨地看着怀琛,说: “真的要学?”骨架子被震散掉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宁远牧场的放马人牵来一匹白马,他牵着缰绳先上了马然后把手伸给她: “上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股力量传来,腕上一紧,她踩着马踏镫,整个儿便被他拉上了马,坐在他的身前。他一夹马肚,白马便沿着马场中浅浅的河滩奔跑起来。 她和上次一样,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他放缓了速度,马跑到一片平坦的大草地时,他便勒住马,停了下来。 他开始教她如何接近马,观察马;如何上马,下马,如何抓牢缰绳…… 没多久,流芳上马的动作便轻易地掌握了。她一个翻身漂亮地上了马,高兴地对他笑着说: “然后呢,是不是就可以挥鞭子了?” 他笑着摇摇头,叮嘱她在马上要坐稳,不能随便有刺激马的动作,也不能马上就鞭马跑马,不然很可能会摔下来。 她吐了吐舌头,脸上还是有畏惧的神色。他牵过她手中的缰绳,拉着马缓缓地向前走,她傻傻的问: “你不上马吗?” 他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我给你牵马,你坐着就好。” 她的心忽而就安定下来。 他那身白衣翩然,清逸绝俗,印染着秋日晴明的阳光,他一步步地往前走,马蹄踏过他深深浅浅的脚印。山风林壑翠色嫣然,可映入她的眼中独独只有那沐着阳光的身影,是如此的温暖、坚定,她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填满了一般,满满的似乎有什么要流溢出来一般…… 她忽然想,如果这样就是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她忽然盼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和他,就这样,没有目标,也没有终点。 “不问我要带你到哪里去?”他说。 “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你会把我拐走?”她笑了,难道对他这点信任都没有? 他回过头,唇角带笑 ,眼神明亮地看着她,说:“有何不可?” 流芳的心顿时漏跳了两拍。 第二十九章 退婚大计 他牵着马,沿着被踏得凹显出来的草径走上了一面斜坡,斜坡上是一片茂林,苍翠如被霜染,流芳远远看见林中有亭,亭内依稀有人。 “我约了友人在此见面,若你不想与我同去,你就在这里等我?”离亭子半里时怀琛问她。 流芳点点头下了马,跟着怀琛向亭子走去,亭子的匾额上大大的书写着两个字:风舞。 亭中坐着两人,一人身穿紫衣,华服高冠背对着流芳,似在等人;另一人素白襦裙银线绣边,是一女子模样。流芳总觉得那身影很熟悉,还没有反应过来,亭内女子便飞奔过来,一边惊喜地大声叫道: “流芳!真的是你?”说话间已经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流芳面前。 流芳吃惊地看着杨懿君,是很想见她,可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突然地出现。 “懿君,你还好吗?”流芳眼光瞟过正向她们走来的一身贵气英伟不凡的紫衣男子,杨懿君回头恨恨地看了皇甫重霜一眼,对流芳说: “怎么可能好?这个人原来不但风流,而且小气,极端小气……” “你这女人,什么时候能注意一下仪态?”皇甫重霜绷着一张脸,真是人如其名,“不要当着外人的面数落未来夫君,这十数日许嬷嬷没有好好地教你吗?” 懿君的身子抖了抖,好像想起什么极端恐怖的事情一样,乖乖地噤了声。 流芳欠身施了一礼,皇甫重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还在为她上次的小兔事件耿耿于怀。 “三皇子别来无恙?”怀琛微笑着一揖,“多年不见,怀琛甚是挂念。” 皇甫重霜伸手挡住怀琛的行礼,浅笑着说:“阿琛你回京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这儿时的玩伴忘了!不在朝中无须多礼,更不要一口一个三皇子,显得多生分!” “既是如此,怀琛无礼了。重霜,这是舍妹,顾六,顾流芳。以前在学士府你不是见过她吗?” 皇甫重霜似是恍然,“就是那个你整天都念叨在口中的爱哭鬼?” 怀琛笑而不语,只是宠溺地看了流芳一眼。 “还说人家!谁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个鼻涕虫!”杨懿君忿忿地嘀咕了一句,皇甫重霜皱眉正要说她什么的时候,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直往怀琛牵着的那匹马打转,一手拉过了流芳,对他们说: “三皇子,顾大哥,你们叙旧也好,谈论天下家国事也好,我 和就不叨扰了,我们女儿家有女儿家的话讲。” 皇甫重霜点点头,怀琛系好了马,两人便走向了不远处的风舞亭。 “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流芳和懿君坐在一片葱茏的草坪上。杨懿君叹了口气,说: “那日他见那两个小兔一人拖着我的手,一人缠着我的腰,脸色突然就变得很难看,命人抓了他们,还封了青阳馆;他还说我爹见我留书出走,已经命人关紧将军府的大门不让我回去。我不信,回到将军府一看,果然如此,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身无分文,不得已在破庙中栖身,又饿又被乞丐欺负,第二天在街上游荡时忍不住偷吃了一个包子便被人追得满街跑。我到过顾府,可是没人认得出我,找你,却听说你被关起来了……见到有人在招丫鬟,我太饿了,当时只想着随便混口饭吃,我爹只是一时之气,气过了就会原谅我的,到时候给我赎身就行了,于是……” “于是你就卖身为奴了?!不用说这一定是三皇子的诡计!”流芳气忿地说。 杨懿君瞪大了眼睛:“流芳,你怎么知道的?我真是笨死了,吃饱了喝足了才发现,自己要去伺候的竟然是皇甫重霜!” “你还当了他的贴身丫鬟?!”流芳痛心疾首地说。 “不过我也不笨那,他让我磨墨,我就故意把墨打翻洒了他一身;他让我给他放洗澡水,我就偷偷在浴桶中扔了青蛙;他让我给他铺床,我就往垫子里塞核桃……” 流芳打断她的得意,“懿君,那你都遭到了什么惩罚呀?”皇甫重霜岂是好惹的人? 杨懿君的脸色变了变,声音低下去了,“流芳,我能不能不说……” 真的不能说,她怎么能告诉流芳,她往他衣服上泼了墨,他就在她面前把衣服都脱了让她看见血脉贲张的画面还要伺候他更衣;她怎能告诉流芳自从她往浴桶中扔了青蛙后一连三天他沐浴时都把她抓进浴桶去捉那子虚乌有的青蛙?塞了核桃是让他狠狠地痛了一回没错,可是从那天晚上他便说自己的床睡得不舒服,硬是赖到她的床上去睡了一夜。 当然,就是单纯的睡而已,而她,两眼光光,直到天亮。 那夜,她的心里,总是有种防备。不知是想防他,还是想防自己的心脱轨。 流芳见她须臾之间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也不知她遭遇了些什么,只好安慰她说: “懿君,你放心,想退婚,有的是办法。” 杨懿君的眼神当即亮了起来,流芳的鬼点子当然多了。 方案三:假结婚。 “找谁跟我假结婚?”她问。 “找个垂危的无亲无故的人,又或是欠了赌债你来帮他还的人……反正,来一招米已成炊,都拜堂了,有没有洞房不要紧,名义上的婚姻成立了就可以。如果不行的话,还有方案四。”流芳诡异地笑笑,继续说: “懿君狠得下心来,就在自己的手啊,脖子啊什么的弄几道新伤旧痕出来,回将军府向将军大人哭诉你受到虐待了。再不待见女儿的父亲也不忍心把独生女儿放在一个虐待狂的手里的,你说是不是?!” 方案四纯粹是借助家庭暴力的达成的,三皇子想否认,恐怕也不易。 杨懿君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我爹这生就只娶了我娘一个,我娘在世时不要说打,就连大声说她一句也是没有的,如果他知道皇甫重霜欺负我,一定会为我作主的!” 她兴奋地看着流芳,说: “好了,问题解决了!”然后眼睛瞄着身旁的那匹浑身白得像雪一样的马,“流芳,我们去骑马吧,好吗?” “我今日才学会上马,你呢,你会骑马吗?”流芳站起来,杨懿君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到白马身旁,伸手去摸它光滑的背脊了。 “懿君,那两个小兔被砍去了小指,还被扔在西浦监狱中,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三皇子把他们放出来。毕竟那是两条人命,万一成了冤魂……” “我提过了,可是他说若是再提这件事的话砍掉的就不是小指了。”杨懿君为难地说:“他说过,那两个小兔在狱中还是好好的……” 可怜的杨懿君,就这样被人吃得死死的。 “懿君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流芳半吞半吐地问。 “喜欢他?怎么可能?”杨懿君抚着马耳说,“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多一些。如果我真喜欢一个人哪,不管他是平民百姓还是天皇贵胄有后宫三千,我都愿意跟着他,哪怕每天只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也都是幸福的;都比嫁一个自己一点都不爱的人要好。” “如果那个人,和你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呢?你们之间,隔着牛郎织女间的天河,隔着宗亲伦理……” 杨懿君嘻嘻一笑,“不过就是寡嫂和小叔之类吧,这有什么?两情相悦就好了,大不了私奔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做人,最难得的是 随心而行,顾忌那么多,一辈子不但身不由己,连心都是不自由的。” “随心而行?”流芳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发怔时没注意到懿君已经解开了绑在树上的马缰,把马拉了出来。 “懿君,你想干什么?你会骑马吗?” 杨懿君动作生硬地上了马,勉强地说:“将军的女儿怎么不会骑马?流芳,你放心好了……” 流芳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又听得杨懿君说,“流芳,我这就回将军府,告诉我爹他欺负我。”说罢一手打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奔,杨懿君怕是也没想到这马会一开始就跑得这么快,不禁惊叫一声,流芳拉住马笼头却被马仰头甩开,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白色身影急遽掠至,怀琛扶起流芳,而皇甫重霜则是在风舞亭中直接上了马追着杨懿君而去。这一变化发生的太过突然,流芳只觉得心惊,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脚扭到了,很痛。 “懿君她会不会有事?”怀琛背着她一步步地走回马场,她不无担心地问。 “三皇子不会让她出事的。你呀,还是担心你自己好了。”他说。 是啊,她还是担心自己吧,若是三皇子知道这回杨懿君的小伎俩也是她出的招数,还能饶得了她?送来的恐怕不会再是他人的小指了...... “我这阵子一直很倒霉,看哪一天我要到神光宝刹去一趟,辟辟邪气;听说神光宝刹所在的玉台山产有金丝菩提,能辟邪去秽,我得去求一串回来才行。” “玉台山的金丝菩提,据说只赠有缘人。流芳,我说的那两个故事,你可想到了吗?那父子俩该如何做才是对的,那陶罐被撞碎的人为什么如此无所谓,想到了吗?” “想不到。不如你告诉我?” 他脚步一顿,“不是你自己想到的,没有意义。” 第三十章 那些并没有随风远逝的往事... 到了马场门口,上了马车,回到顾府时天已经黑了。怀琛见她走得还是一瘸一拐,干脆就横着抱起她回一心居,可是刚走到前院就看见了一大群人正向他们走来,为首一人高冠儒服,正是顾学士顾宪。 流芳愣了愣,示意怀琛放她下来。然而怀琛的手却是抱得更紧,一点也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愿,顾宪身后站着几房夫人小姐,还有容遇。 “爹,您回来了?”流芳急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这样抱着真是不雅,即使是兄妹,也不能一点礼节都不讲究呀! “流芳她扭伤了脚。”他说,“反正父亲大人都多年没见孩儿了,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待安置好流芳,孩儿自当来拜见父亲大人。”说罢,竟然全然不顾顾宪黑沉着的一张脸,也无视顾府众人脸上惊愕不敢置信的表情,抱着流芳就向一心居走去。 他刚放下流芳,何进便在门外候着,他嘱咐了西月几句,便跟何进到了顾宪的书房。书房内顾宪神色凝重,丝毫没有为人父重见阔别多年的儿子那种兴奋。 “不孝子怀琛叩见父亲大人。”怀琛跪在地上,恭谨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半丝感情。 “起来吧。”顾宪喟然,“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父亲?这十多年来,你在外间过得可好?” “劳父亲挂心了,尚好。” “琛儿,你非得对为父如此冷淡?”顾宪眼中尽是浓浓的悲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当年……” “需要你原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怀琛淡淡地说,“更何况,当年也只是她的心太痴,总不相信你的心从不在她那里而已。” 顾宪身子抖了抖,“我们父子俩一见面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是吗?多少年过去了,你执着如故。” “我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也流着她的。只是,执着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想她。”怀琛说,“我为什么要恨你?阿醺的母亲,你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心。” 顾宪看着自己的儿子,苦笑了一下,神色仿佛苍老了许多。 “所以你带阿醺去见三皇子了?你明知道她的身份,她不能被任何皇家的人认出来!”顾宪说:“你对阿醺好,是真心的么?下人们告诉我你回府后对阿醺做的种种,照顾她,守着她,还把章太常府中与小姐有了苟且的教书先生捉了回来,替阿醺解决了这件事……今夜,你还堂而皇之地把她抱进府中,你不觉得你逾越了作为一个兄长的本分了 么?!” “当年锦安太子谋逆一事,所有相关人等全被清洗一空,父亲大人不必担心。除非是彰元帝亲见,可是流芳长得并不大像锦安太子,父亲大人多虑了。” “为父想要知道的是,你对阿醺的好,可是出自你的真心?!”顾宪的眼神有些凌厉,可见是动怒了。 “父亲大人爱屋及乌,想当初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把方氏接到府中,给了她一个丫鬟的身份,让她平安产女……可惜最终也是留不住方氏的人或是她的心,方氏还是追随锦安太子而去了。流芳流芳,怕只是‘留方’而不得……” 顾宪一拍几案,大怒说:“我以为你跟着孟天长之后会有所长进,谁知道你还是这般忤逆,你……” “父亲大人眼中,怕是我这个忤逆子根本就比不上那个女人和锦安太子的遗孤吧,所以才会担心我对流芳有所图谋?”顾怀琛自嘲一笑,“不过也难怪,莫要说父亲大人不信我会真心对流芳好,就是我自己也不相信。” 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已经对她动了真情。 顾宪神色一痛,“你和她,都是我顾宪的儿女。” “如今,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了。”怀琛琥珀色的眸子光芒内敛,“我是,而她不是。” “你不要忘了孟天长临终时对你的托付!” “辅助正统,中兴帝业,安定四境,固我山河!我没有忘,恩师待我有如亲父,若是忘了,今日我便不会在此。”怀琛说:“可是父亲大人也不要忘了,方氏弥留之际,是把流芳的手交到我的手上的。” 那个女人,临终之际,不在乎他知道她身份的秘密,相信他这个顾府未来的主人,能真心对待她的女儿。 顾宪面如死灰,眼内一片黯然。 怀琛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忍,“父亲大人刚刚回府,想必甚是劳累,孩儿先行告退。” 顾宪颓然地挥一挥手,“去吧,过些时日你便要到兵部就职,好生准备一下。” 怀琛一躬身后转身离开了书房,脸上的孤傲之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那件事,想到记忆中那抹不分日夜呆坐在窗前的瘦弱身影,心底还是像裂开似的疼痛。 那时候,他虽然还小,可是什么都懂。懂得他母亲眼里的思念,懂得他父亲满心里装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身影,懂得那对母女无端地夺去了本应属于他的惟一的父亲…… 于是他把她断了线的风筝挂到假山上,弄断了一块踏脚的石头,然后躲起来等着她来找风筝。 她果然找来了,可是并没有立即去那风筝,只是躲在假山背后哭,一边哭一边小声说:“为什么都要欺负我?我娘不是狐狸精,不是……”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爬上假山去捡那风筝。他一直在听着她哭,她嘤咛的低泣,竟让他心乱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才猛然看见她的脚踩上了那块松动的石块,她“呀”的一声摔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几乎是下意思地飞身出去接住了坠下的流芳…… 顾宪坐在书房里,思绪却是飘飞到多年前那个下着秋雨的灰蒙蒙的天空下。 她被带上了马车,来不及再叫他一声“宪哥哥”,便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她只是小户人家之女,姿色平常,只是他的邻居。 从小她便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经常隔着墙听她弹着铮铮琮琮的乐曲,而她隔着墙,听他念着诗赋曲词。时日一长,便成了习惯。 他的父亲在朝中任职,自是看不上这等小家碧玉。恰逢她家遭遇变故,举家迁徙,从此一别竟是天涯。 没有生离,便总是以为那习惯,并不是爱。 直到那日后尝到了相思苦,才知道涩得伤心损肺。 锦安太子生辰,他应邀列座,忽闻琵琶声,才恍然伊人与自己只有一帘之隔。她不是太子的姬妾,只是府中的一名乐伎,他本来以为可以请太子成人之美。 可是她却拒绝了。她知道他府上有妻有妾,儿女绕膝,心头的一股傲气让她只愿蜗居于太子府的一角。 锦安太子因为这样开始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子有了好奇,接着便有了更多的发现和惊喜。她顺从了他,却什么也不要,锦安太子对她的怜惜日胜一日,然而还没等到她将怀有麟儿一事告知,便发生了一场宫变。 整个锦安太子府被屠戮一空。 顾宪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她藏在一口枯井里,过了几天才秘密把她带到了顾府,让她当了丫鬟,没过几天,就宣称这丫鬟有了他顾宪的血脉。 她生下了流芳,然而日复一日的忧郁。府中的人对她母女冷嘲热讽,只有顾宪,不管她如何冷淡绝情,他还是待她很好,直到她离世…… 流芳长得不像锦安太子,只象她母亲一般平凡,像未经磨砺的玉石,光华内敛。 他心疼她,可是从不昭示于人前。他只想她平平安安地活着,直到他老去…… 可是他算漏了自己的儿子,想不到他的儿子也跟他一样,那么平凡的女子入了眼,就如刀刻般再难去掉… —————————————————————————————————— 一心居里,西月打来热水给流芳敷脚,刚擦完脚,容遇便来了。 “痛吗?”容遇看着流芳红肿的脚背,伸手用力一按,流芳倒吸一口冷气,气忿地瞪着他说: “你以为我是假装的?!” “哼,就是瘸了一条腿,也不至于要让人一直抱进一心居吧!”容遇冷笑道,“到宁远马场学骑马,难道顾怀琛还打算下月带你参加皇室秋狩不成?” “秋狩?”就是打猎吗?流芳的心情莫名的好起来了,秋狩,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是吗?容遇见她嘴角露出丝丝甜蜜的笑意,神色不由得越发的冷淡起来,提醒她道: “可是你的脚伤了,还是呆在家里好好地画画赚银子吧!” “你——”流芳又气又恼,却又发作不得。 “你不是说过我提的要求你都会做到吗?”容遇坐在床沿,凑近她。 “表哥阁下也会有求我的时候?” “不是求,是要求。”他说,“今夜顾府内集,晚宴时,我想听到你叫某人一声‘哥哥’而已。” 流芳所有粉饰太平的表情在这一霎那像水晶面具一般被轻轻一敲就碎掉了。她看着容遇,脸色有些发白,心底的那个死穴再一次被击中。 “我现在很想掐死你,真的,我、的、表、哥!”盯着他俊美而妖娆的脸,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恨到了极点就是爱吗?”他笑得一派烂漫,修长白皙的手掌似是长了眼睛一般抓住了流芳气极而挥出的粉拳,顺势一带,力度大得惊人,流芳被他整个儿拖进了怀中。 他拥着她,她伸腿便要踢他的脚,他却毫不客气地索性把她压在身下。他一手锁住她的双手在头顶,一手细细地拂去她额边的秀发,俯下头薄唇擦着她的耳边,说: “今日玩得很尽兴?阿醺,不该做的事情好像你一样都没有少做,不该动的念头好像你一点控制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身为表哥的我,觉得很有义务来提醒你,暧昧是瞒不了人的,你再会演戏,”他笑着说,眸中冷意却更是寒冽, “也只是欲盖弥彰而已!” 流芳愤恨地看着他,只苦于自己势单力薄,被人这般骚扰调戏却又不能大声呼叫,她心底那股愤怒只能死死地死死地压抑着…… 第三十一章 顾六的反戈一击1 流芳愤恨地看着他,只苦于自己势单力薄,被人这般骚扰调戏却又不能大声呼叫,她心底那股愤怒只能死死地死死地压抑着…… 她甚至连挣扎都不能。 她挣扎,只会让他和她有更多的肢体上的摩擦。 “别咬唇,”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需要我告诉你你这个动作带来多危险的信息吗?” “你欺负我……”流芳眼中已有泪影。 “是的,我是欺负你。”他满意的看到她不再咬唇,“可是不欺负你,你今天又过得这般风流快活,你叫我心理怎么能平衡?” 这个心理大变态,就是因为这样?! “那表哥欺负够了吗?”她楚楚可怜地问。 容遇笑了,“阿醺的柔弱装得可还真像,只可惜阿醺不是美人,叫我如何怜香惜玉?” 流芳气得连泪影都懒得再现了,大吼说:“大变态,欺负够了没有?!放开我! 容遇大笑,在她耳边说: “今日够了,明日不知。” “哐当”一声,是杯碗摔在地上破碎了的声音,容遇好整以暇地松开她的手,回头看看震惊得僵住在门口的西月,含笑起身对着狼狈的流芳说: “管管这丫头的嘴,不过我也不介意明日顾府上下全都知道我对表妹有亲近之举!”说罢竟然心情愉悦不失潇洒地离开了一心居。 西月脸色苍白,奔到流芳身边,眼中含泪一迭声地询问流芳是不是被那可恶的表少爷欺负了,流芳摇摇头,告诉她没事。 晚饭时,顾府的夫人小姐济济一堂好不热闹,怀琛却没有出现。 流芳松了一口气,一转脸,却发现容遇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几道尖利的目光瞬间让空气变得灼热起来了,顾千云顾千虹不满地看着她,她心中忽然警铃大作,盯了容遇一眼,便加紧了夹菜扒饭的动作,想着快快吃完快快溜。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阿醺,我想吃八宝鸭。”他亲昵地贴紧她,她凶狠地瞪他一眼,桌子下的小腿忽然被什么蹭上了,她大窘,正想发作。容遇却笑道: “你们不知道,阿醺她的画……” “八宝鸭是不是?”流芳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气鼓鼓地夹了那个没人要的八宝鸭头塞进他碗里,要吃吗?慢慢啃吧! “阿醺最近好像胖了,不要吃鸭腿了,”他 筷子一伸,竟然把流芳已经咬了一口的鸭腿夹到自己碗里,又把鸭头送过去,“吃这个吧,自己挑的自然是最好的。”他在她耳边说,惹来坐在对面几个姐妹的一连嫉恨之色。 他轻言细语,笑得那叫一个温柔,尤其是用舌头舔在流芳咬过的那个缺口处时那种暧昧的神色,直让流芳的脸涨红得几乎爆炸了。 而桌下蹭着她的脚,每当她用力踢去时,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轻巧地避开了。 这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郁闷憋气哪! 不是八宝鸭,就是糖醋鱼,不然就是鲟鱼羹……流芳忙碌地为他布菜,甚至不时地被迫张开嘴巴“享受”容遇殷勤的喂菜服务。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流芳今晚已经死了不下十回,可是谁叫自己有把柄在他人之手呢?她只能不断地用诅咒他祖宗十八代坠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来麻痹自己,好让这漫长的家宴快快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流芳都不好过。 不是自己新置办的衣裙被涂上了蜜糖惹来一大堆蚂蚁昆虫光顾,就是喝水都拉了肚子,吃饭吃出豆子大的石子,涂脚的药里居然有虫子……她无可奈何地叹气,这些古人头脑简单到不懂得曲线救国,恨她也不用这般明刀明枪地耍小手段报复嘛。想要容遇的亲近,何不花点心思找那正主儿? 一想到那始作俑者她又恨得牙痒痒的了。 或者,她也应该好好动脑筋算计他一回了? —————————————————————————————————————— 连涂了十日的药膏,流芳的脚终于好了。这一天她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盥洗好之后忽然闻到一阵鸡汤的清香,她不禁问西月: “西月,你煮了鸡汤吗?” “没有啊,是很香,小姐,我也闻到了呢!”西月奇道。流芳只觉得这香味很熟悉,忽然灵台清明,终于记得这是醉月楼鸡汤炖翅的香味,她连忙奔出一心居走到旁边的一枝轩,远远地就听到楚静风的声音说: “阿京,你这方法使不使得的?煮开一锅鸡汤就能把顾六叫来?我的五百两银子有那么好赚么?” 楚静风话音刚落,就看见了流芳站在绿雪亭外,脸色有些苍白虚弱,但是眼中笑意流溢明亮非常。沈京放下手中的围棋子走出绿云亭,大笑着说: “流芳,知你者莫若沈京啊!醉月楼的清鸡汤钝翅香飘五里,阿风可输得心服口服?” “沈京,你这是在取笑我嘴馋!”流芳走进绿云亭坐到楚静风面前,“怎么,两位如此得空来看流芳?何须煮汤,派个小厮来说一声我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她笑嘻嘻地说。 沈京给她舀上一碗汤翅,“流芳,你的病大好了没有?” “病了还这么嘴馋!”楚静风郁闷地说,“顾六,你嫁个厨子得了。” 被他一说,流芳那心底的一丁点儿事又被无端地勾起,她闷闷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五百两银子而已,阿京,你也不用那么得意,”楚静风又说,“我从来都只和人赌银子,哪里像你,上次就赌阿遇和三皇子对花魁姚艳诗之争究竟谁胜谁负,居然就把恒北斋输掉给他了!” 流芳口里的汤猛地喷出,喷了楚静风一脸,楚静风怒道:“顾六,你就不能淑女一些?!”说罢连忙擦去自己脸上的汤水。 向来不苟言笑的沈京也大笑起来了,“喷得好,流芳,阿风有洁癖的,或者这毛病你可以帮他克服一下。” “阿京,你把恒北斋输给了容遇,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恒北斋的主人?” “阿京这回亏的可不仅仅是恒北斋,听说有个无名无姓的年轻人画得极好的一手春宫图,然而艳而不俗,俗而不伤风化,笔法细腻含而不露,居然就给恒北斋独家了。在黑市,兰陵笑笑生画的艳图,巴掌般大的小册子,在黑市卖到了三百两银子一册……”楚静风一脸羡慕地说,“阿遇这小子,不是赚钱的事都不做。” 沈京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楚静风咧着嘴笑了,“怕什么,顾六又不是那些养在深闺耳不听春词艳句的闺秀碧玉。她这样的性子,只怕要好奇得一睹为快呢!” 流芳讪笑两声,心里却是怒火中烧,容遇把她算计得真够彻底的,好像她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本还以为她的画让自己赚了不少的银子,原来最大的赢家不是她而是容遇,她只是为他人做嫁,拿了一些微薄的劳务费而已。 “吃饱了?流芳,要跟我们去凑个热闹吗?”沈京问。 原来西乾的蕲州今年遭了水患,涝泽千里,太子皇甫重云一面派人到蕲州赈灾,一面在繁都碧望台前的“杯莫停”搞了一场善心宴,善心人士出资购买饮宴席位,所得款项全数捐至蕲州。沈京和楚静风买了一席,特意到顾府来邀流芳同去。 “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太子姐夫的头脑真是聪明!”流芳想起她那美丽高贵的大姐顾千晴 ,上回到太子府拜访,幸亏顾千晴把关于容遇和繁都一些名门小姐和花魁之间的轶事告诉她,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赢了沈京。 杯莫停里宾客如云,沈京和楚静风一出现,有不少名门淑女的眼光霎时就包围过来了,眼里有着对画罗子和轩文子的惊艳倾慕,更有着对站在二人中间貌不惊人的流芳的好奇。 这时,有一身穿蓝色锦衣的青年男子上前对二人抱拳笑道: “楚兄、沈兄近来可好?” “久违了,曹兄,今日的善宴有曹大人的鼎力支持,办得可真谓有声有色。”楚静风笑着说道。 “这位是……”曹楠看着流芳,楚静风道: “这是学士大人的千金,顾六,顾流芳。” 这是曹楠第一次见到流芳,这个女子一看之下平凡无奇,可是再看清楚一些,皮肤白致细腻,那双黑如点玉的眼睛闪动着灵秀之气,好像会说话一般,她瞅了他一眼,然后马上收了慧芒,去尽了狡黠之气,低下头,又平凡得如落入人海中的一粒砂子一般,不再起眼。 他一下子怔住了,看着她随着沈京楚静风等人进了里间,淡紫的身影掠过,竟给他留下了一丝遐想。他摇摇头,笑自己的失神,也跟着进去了。 第三十二章 顾六的反戈一击2 流芳看着善心宴上摆着的食物,瞪大了眼睛问沈京这一席要花多少银子来买。 “一千两。” 不是吧,一千两,就买到了这些红薯、芋头,野菜……还有那些漂在一点油水都没有的汤上面的清清白白的东西,这是什么?流芳心底那叫一个心疼啊,这些东西,能吃的么? “阿京,这是无本生意。早知道红薯那么值钱,我就不画画,卖烤红薯算了!”她小声嘀咕着,不画画就不用被容遇抓住把柄了……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蕲州洪灾,父老乡亲流离失所,各位面前之粗糙食粮,已是蕲州求而不得的续命之物。各位善长仁翁今日齐集于此,莫不想为蕲州水患出一分力……”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男子在首席处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言论,沈京对楚静风说: “呆会儿还有个义卖,说是太子和繁都一些有名人士把藏宝捐献出来,所卖得的款项全数用于赈灾。” “太子这次的手段竟然高明至此,阿京你可知道,太子把朝中的几位以清廉严苛见称的大臣全数派往蕲州,监控赈灾,打击官商勾结,近几日有消息传来,一批高价倒卖油粮米面的奸商还有受贿欺压百姓的官员全被腰斩。” “这消息传得可真快。不过据我所知,更厉害的是太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将前朝已经归隐山林的治水河工韩臻请了出山,到蕲州治理水患去了。” “太子姐夫将来必是明君。”流芳一边吃着贵价红薯一边说。楚静风白了她一眼,笑道: “你懂什么,你的太子姐夫个性温厚平和,更像个太学里的夫子多一点,哪里能想出这样的治国方略来?” 沈京一撞楚静风的手肘,楚静风笑着说:“这并非什么秘密,重云太子上月才主持编纂了西乾的乐音大典,还是阿遇去帮了不少忙的。流芳,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那这次赈灾……”流芳奇怪地问道,沈京却意味深长地望着从首席后面屏风走出来的几个人,为首一人身穿明黄金龙太子服,天庭广阔面相儒雅,举手投足之间高华之气顿生,正是太子皇甫重云。 而他身旁,站着一人,熟悉的月白长衫,眉宇间隐约有玉润光华,温文从容。 “这次赈灾,怕是怀琛兄的手笔……”沈京与楚静风对视一眼,“孟天长的高足,果然不简单。” “孟天长究 竟是谁?”流芳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怀琛,他还是那副温文有度的样子,不卑不亢,偶尔对皇甫重云细说着什么。 “他没告诉你?我还以为,那般疼爱阿醺的哥哥会把一切相告!”容遇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仍是一身黑衣,想都不想便坐在流芳身旁。 流芳强压住见到他时心底的那道怒火,冷冷地说了一句:“表哥也想做善事?何必呢,少做一些坏事不更好?” 容遇却也不恼,拿过一个芋头剥着皮,一边说:“孟天长是西乾的两朝帝师,博学今古,智通天地。被启隆帝、彰元帝分别拜为西乾太傅、翰林阁阁老。太子六岁时他便开始在宣德殿给众位皇子授课,然而一年之后他却带走了顾怀琛,远走天涯。” “为什么?”流芳好奇道。 “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你的怀琛哥哥?”容遇的笑意忽然有些冷,“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好像还有一件应承了我的事情没做。” 流芳的脸色变了变,沈京奇怪的问,“流芳,阿遇要你做什么事情?” 这时,藏品拍卖开始了,有著名画师邵寒箫的遗作墨竹图,也有书法珍贵拓本和一些古玩,接着便是各个官员府中捐献出来的一些藏品。只是为了避免攀比和附会,所有藏品的捐赠者都是保密的。 “胭脂绿玉梅瓶,起价三十两——”居中有一人高声说道。 怎么那侍女捧着的瓶子如此的眼熟?流芳眯起眼睛细看,这边容遇却转头看着站在身旁伺候的容青,脸色如常眼神却有些冷冽。 “谁让你拿这个瓶子的?”他的声音不大,可容青听得字字惊心。 “少爷不是说在房中随意拿走一件即可么?”容青讷讷地说,他是出于为少爷省钱的考虑才把这件拼合起来的破烂花瓶捐出去,他少爷房中哪一件不是上好的古董?动哪一件他都替他心疼啊。 而且,这个花瓶,明明是那日三夫人生辰时三夫人看不上眼转头就让丫鬟拿去扔掉的东西,可是少爷就是说瞅着新奇,才要了的。再新奇的玩意儿也比不上古董珍贵不是? 可是这是容遇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他看了看容青,又看了看那花瓶,容青心领神会,开口说: “一百五十两!” 接着又有几人叫价,流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所谓的艺术品居然也这么值钱?而容遇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容青鼓足底气,高声喊: “八百两!” 流芳差点儿没跳起来,她摇着容遇的手臂说:“表哥,别拍了,你要的话我会去做一个更好看的给你,不收八百两,五百两即可!” 容遇还没有说话,一个声音重重地响起: “一千两!” 流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了,可是扭头一看,她又受了惊吓一般转回头来不敢再看。一身紫衣相貌俊美的皇甫重霜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煞有气势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一席。 容遇笑了,站起来对皇甫重霜施了一礼说: “三皇子别来无恙?为蕲州百姓出钱出力,实在是我辈之典范。” 皇甫重霜也笑了,笑得张扬恣肆,“玉音先生赞誉了,本皇子但愿没有夺了玉音先生的心头好。不知是否还记得在锦绣花城一聚时,本皇子说过,从此以后和玉音先生之间绝不会惺惺作态守礼谦让?” “遇自是不会忘记。美人名马,皆是英雄所爱,但不知三皇子对区区一玉瓶也如此上心,”容遇看看依偎在皇甫重霜身旁千娇百媚柔弱无骨的女子,薄唇轻扬,说道: “不知这玉瓶是否只是为了博红颜一笑而相赠佳人?” 皇甫重霜怜爱地看看身畔女子,说道:“有何不可?天下女子并不只有一个姚艳诗,不知玉音先生现在垂怜哪家红袖?”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所有人终于明白皇甫重霜今日来纯粹是来和容遇过不去的,无他,就因为上回在锦绣花城夺了花魁的人是容遇。 侍女把玉瓶放在托盘上捧到了皇甫重霜面前,皇甫重霜对那女子笑笑,那女子把玉瓶端起一看,不料手中一滑,“砰”的一声,玉瓶坠地摔了个粉碎。 那女子惊呼一声躲入皇甫重霜怀中,众人的眼睛并没有错过容遇脸色的黑沉阴郁,皇甫重霜不无意外地淡淡说道: “真是不小心,看来还是与这玉瓶无缘。玉音先生若是喜爱此种玉瓶,本皇子日后自当寻来相送。” 在看热闹的众人心中更是雪亮,这三皇子和玉音子因姚艳诗而结下了梁子,但是此番听来更像是三皇子在嘲讽玉音子独占了佳人而风流秉性依旧。 “三皇弟你来了?”皇甫重云向他走来,流芳见到太子身后神态自若的顾怀琛,他也见到她了,只是对她嘴角轻扬,并没有说什么话。 “皇兄,重霜本抱着拳拳之心前来捐赠,不料发生了一件小意外,扰了皇兄主持的宴会,还望皇兄见谅。” 皇甫重霜虽是在道歉,但是脸上的倨傲之色丝毫未改。 流芳暗叹,好好的一个善心宴变成了两个钻石男争风吃醋睚眦必报的争斗。 皇甫重云只是宽厚地笑笑,“既是意外,自是不会介怀。只是玉音先生也不要心生嫌隙才好,今日各位都是为蕲州灾民而来,切勿失了和气。” 容遇对皇甫重云恭敬一揖,笑着说:“太子过虑了。本来一个小小的玉瓶草民实在不应与三皇子相争,只是因为这玉瓶是我最钟爱的表妹亲手所制,才不自量力与三皇子两不相让。” 他满是春风情意的双眸注视着流芳,流芳已是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众目睽睽之下旁人又如何看不出容遇的暧昧之举,更甚的是容遇已经执起她的手把僵硬了身子的她拽入怀中,潇洒而傲慢地对皇甫重霜说: “不过,三皇子若是想让遇伤心难过的话那可就要失望了。阿醺,你刚刚不是说了,若我想要这样的玉瓶,你会去做一个更好的给我吗?”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原来顾六爱恋玉音子这一八卦是铁打的事实! 也有不少大家闺秀顿时黑了脸,几道利箭似的目光盯住了流芳那张平凡的脸,嫉妒、气愤、鄙夷……什么表情都有。 第三十三章 顾六的反戈一击3 流芳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她正想大声抗辩时容遇冷冷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腰上一紧,他笑着俯下在她耳边宠溺地说: “阿醺嫌我太坦白了么?其实,我也害怕我会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后一句话,流芳听得再清楚不过了,她咬着牙,暗恨自己的软弱。 几道不同情味的视线齐齐投向被容遇揽在身边的流芳。 “真是好笑得很,不过玉音先生处处留情,居然还有女子对你青眼有加,本皇子不得不说一声服气!”皇甫重霜瞥了一眼流芳,眼中的讽刺是如此明显,“本皇子还没有好好谢过顾六小姐,若不是你的好主意,我哪里有空闲在闲花倚月楼遇到绣儿?” 流芳一惊,看来她的退婚大计终于是小胜了一回,只是不知道懿君现在如何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三皇子赞誉,容遇愧不敢当。”容遇轻描淡写地说,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不过,容遇还是替蕲州百姓谢过三皇子。一千两银子,虽有点杯水车薪,可是也聊胜于无。” “你——”皇甫重霜一拂衣袖气愤不已,正想回辩时皇甫重云皱着眉对他说: “王弟来此已久,随本太子入座吧!”他看看流芳,笑着说: “好一阵子不见六妹妹,听千晴说以前六妹妹成天暗暗偷恋着玉音子,现在长大了许多,干脆就粘着不放手了?” 留言再度被证实。 流芳急得大窘,大声分辩说:“太子姐夫,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如今……” “阿醺你不是想说你移情别恋了吧?恋着谁了?让我猜猜……”容遇慢条斯理地说。 流芳的心跳到嗓子眼上了,“我没有!表哥不要胡乱猜测!” 容遇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轻笑着说:“不用急着表白,我从不曾怀疑。” 太子与皇甫重霜重新入席,怀琛唇角微抿,目光有如浮冰碎雪一般冷淡冰凉,扫过容遇的笑颜,最后落到流芳脸上停顿了两秒,刚刚想转身走向太子那一席时,容遇道: “阿醺,怎么见了怀琛兄也不打声招呼?在座的都是姑父的同袍世交,做妹妹的怎么能一点礼仪都不讲究?别人见了还以为你们兄妹之间有什么嫌隙呢?!” 怀琛回过头来,看了容遇一眼,容遇倒是不慌不忙地迎上他的视线,好整以暇地等着。 等着他怀中的女子的反应。 还要他来提醒她么?身旁的楚静风和沈京都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更不要说坐在旁边的嫌弃那番薯芋头无味而一心想要看热闹的嘉宾们了。 怀琛也在等着。他温润如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缠绕着流芳的双眸,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种无声的询问。 流芳脑中轰鸣不已,她努力压下心底乱得像一团麻般的心事,她本来就不太有骨气,尤其在容遇手掌乾坤时,她都会示弱,会屈服。 春宫艳图的画手,恋上自己亲哥的妹妹……随便一桩,都可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万劫不复。更何况,她不无悲哀地想,容遇这看似极端合理的要求凭的不就是她是怀琛的妹妹么?可该死的她根本不能否认。 既然是事实,自己的接受也只是迟早的事。 “哥哥……这几日见不到你,你可还好?”她艰难地憋出这么句话来。 他的神色掠过一丝道不分明的悲哀,隐去淡淡的阴霾和冷漠后,他淡漠地说: “好,当然好。六妹妹真是对阿遇言听计从,让我这个做兄长的好生羡慕。”说罢眸光凉薄如雪地扫了容遇一眼,转身便走向太子那席。 流芳僵直了身子,心里像被钝钝的刀子划过,又沉又痛。 他在鄙视她吧?明明她说过绝不会叫他一声哥哥的;她自己也在鄙视自己吧?明明从无一刻把他当作哥哥看待,却违心而行。 她坐下来,低下头胡乱地往自己口中塞着没有半点味道的红薯芋头,耳边似乎总响着他叫她的那声“六妹妹”,她一下子哽住了,胸口起伏不已,沈京急忙把杯子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水,拼命地咳嗽了几下,差点没把眼泪咳出来。 “流芳,你怎么了?”楚静风也奇道,“噎着了吗?瞧你这样子,红薯有那么好吃吗?多喝点水!” 流芳站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气,说:“是,一点也不好吃。我肚子疼,各位,失陪了!” 转身时衣袖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拉住,她看也不看地说: “表哥对我可真好啊!我要上茅厕,要出恭!你是不是想跟来给我擦屁股?真可惜,本小姐连跟屁虫的位置都不想给你留一个!!”说罢一扯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饮宴厅。 一旁的名士公子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心脏病都要犯了,这个顾六言语竟然这般粗浅鄙陋,俚俗不堪。他们同情地看了一眼容遇,心想真是可惜了这形貌气质有如松下风般高洁的玉音子 了,摊上这顾六,喜怒不定,刚刚还郎情妾意,转眼间竟然拂袖而去…… 楚静风和沈京的脸部肌肉尚在中,已经被震得不懂反应。容遇铁青着一张脸,楚静风忽然爆出一阵大笑,指着容遇说: “阿遇,你今日成了善心宴上的风云人物,我真是佩服你,五体投地……” 善心宴已近尾声,可是还不见流芳回来。容遇站起来,走了出去。 “你猜阿遇是不是去找流芳了?”沈京笑道。 “如果是我,我会先去买一包失声药,把她弄哑了才解气。”楚静风苦笑着说,明日玉音子成了顾六的跟屁虫这八卦必定让繁都风云变色。他所认识的容遇,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这般对待过。 杯莫停很大,厢房很多,容遇还真是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了她。 一推开那小厢房的门,便有一阵酒味扑鼻而来。 “你哪来的酒?”他皱眉,伸手要抢去她手中的小坛子。脚踢到滚在地上的两个空坛子,他的心里居然有了些怒气,难不成这放肆的女子竟让把酒当作水来喝? 她哪来的酒?她对酒保说她是玉音子的表妹,记在玉音子帐上就可以了,他就随便让她拿了。 “果然跟来擦屁股了!”她的手缩了回来,攥紧了手中的酒坛子,声音沉沉地说:“容遇,我真是,真是不想见到你。” “那你想见谁,他吗?”他俯身看着她,“承认一个既有的事实有这么痛苦?” “为什么要逼我?”她冷冷地说,“难不成你喜欢我?可是我既无姿色又无风情,你看上我哪一点了?” 他沉默着,伸手夺去她手中的酒坛子,拉起半醉的她推门而出。刚走了一步便煞住了脚,流芳抬起头,月光斜照下回廊前方依稀站着一身白衣的顾怀琛。 “怀琛兄不用陪太子饮宴?”容遇道。 “我来接我的妹妹。”怀琛不看他,径自走到流芳跟前,想要拉开容遇牵着的那只手。流芳已经醉得昏昏欲睡了,容遇伸手一挡,怀琛冷哼一声,五指如电反扣容遇脉门,容遇另一手向他臂上合谷、尺泽二穴点去,然而他置之不理,仍然出掌击向容遇的左肩。 容遇不得已松开了流芳的手,使了一个身法急退两步避开攻击,他拂了拂被掌风击得有些凌乱的衣襟,笑道: “怀琛兄深得点苍老人真传,听说习得明玉神功之人,全身穴位十二周天运行各有不同,旁 人无妨推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容遇聊以防身的花拳绣腿,实在汗颜。” “花拳绣腿能避开我的密云掌,阿遇过谦了吧?”他冷冷地看着容遇,“不管你抱着何种目的接近流芳,既然我回来了,我就断断不会让她被人伤害利用。” “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可是,怀琛兄,你就能断定我和阿醺不是两情相悦?”容遇还是一脸傲慢风流的神色,“你离家十多载,怕是不知道阿醺这十年来是如何苦苦地痴恋于我的吧?我以为在顾府这一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也许她曾经喜欢你。”怀琛看着怀内醉得不省人事的流芳,眼中掠过一丝心疼,“可是你伤害了她,如今我回来了,我断断不能再容许你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怀好意。” “我的真心固然值得怀疑,可是怀琛兄的真心有些逾越本分了吧?!”容遇的笑容淡去,眼中只余冰冷,“我容遇性格乖张,生平最不愿做成人之美的事,我不要的东西,也看不得别人抢去。” 怀琛把她拦腰抱起,转身要走的时候,说: “三皇子今日已经成功地把善心宴变成了一场闹剧,请你回去转告他,他已经有了容遇,又何须有顾怀琛呢?太子是皇家正统,又是怀琛的妹夫,在情在理怀琛也是没有可能接受三皇子的好意的。我称你一声表弟,不论你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你必须明白,利用流芳来打击我,这绝不是一个什么好主意,”他顿住,一字一句地说: “真要讲手段,我未必不如你!” 容遇看着他消失在游廊尽头,脸色深沉,若有所思。 这时,从圆大的画栋后慢慢走出一人,一身玄色衣衫,眼中精光内敛,面容平淡无奇,只是左边太阳穴有一道长约半指的狰狞伤疤。他单膝跪下对容遇说: “公子,可要尘暗除去此人?” 容遇摇摇头,“不要轻举妄动,你不是他的对手。点苍老人伤你的那一刀,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告诉三皇子,明日未时,弦歌清馆相见。” 第三十四章 好男人的坏爱情1 流芳睁开眼睛,光线朦胧,但见旁边书桌一灯如豆,大概是夜半时分。她的头霍霍作痛,她捂着头呻吟一声,才想起几个时辰前拿着杯莫停的酒坛子把自己灌了一肚子的酒。 那酒闻着一阵花香,丝毫不觉得是会醉人的东西,她越喝便觉得越好喝,一口接一口,等到觉得有了醉意时,她才醒悟,自己喝得太多了,已经醉了。 就好像那个人,从一开始一点一滴地对她好,温和的目光,清浅的笑意,不知不觉地沁入了她的心,忽然有一天痛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的身影。 可是,这一辈子,他都是她的哥哥…… 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一块温热的毛巾毫无预兆地敷到了她的额上。 “西月,你怎么还没睡?”她呢喃了一声。 “西月她已经睡了。”温厚的声音平淡无波,可是在她听来却是翻起了千重浪。她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无声无息坐在床沿的怀琛,讶然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喝了它,头会没那么痛。”他把醒酒茶递到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完了碗中的茶。 “为什么要喝酒?”他问。 “没什么,”她笑笑,“想喝就喝咯,是不是我酒醉的样子很丑?” “为什么要对容遇言听计从,你究竟在顾忌什么?”他轻易地滤去她眼中敷衍的笑意,直视她的眼眸,问: “还是因为,你喜欢容遇?” 流芳心底无端一跳,看着怀琛,说:“我说不是,你相信吗?” 他点头,“我信。” 短短两个字,她的心蓦然一紧,似乎有一星儿火花在心底迸溅开去,差点儿成燎原之火时,容遇那些冰冷恶毒的话却又如当头一盆冰水淋下,冷得她打了个激灵,无奈地叹口气说: “那你能不能不要问旁的事情?” 他的身影暗淡而轻柔地笼罩着她,让她的心似乎也柔软融化在这片静谧的温情之中了。 “你和他的事,我可以不问。”他问,“可是,你告诉我,叫我一声哥哥,这里,”他指指她的心窝处,“会痛,会难受么?” 他的眼神还是那般清澈,流芳却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往里面缩了缩,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苦笑着说: “这不是应该的吗? ”痛又如何,难受又如何? “你没有想明白我说的那两个故事。”他俯身把双手支在床栏将流芳的肩膀拦在他自己的范围之内,他不想她再逃,不要她再躲,“看清楚自己的心就有这么难吗?” “看清楚自己的心不难。”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尽是伤痛和无奈,“只是难于接受,顾怀琛,你懂不懂?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了!你这算什么?装作陌生人和我偶遇、邀约,作为一个兄长每日来一心居相伴,你对我的欺瞒和暧昧,与容遇有区别吗?你究竟想逼我承认些什么?” “我是欺瞒了你,我是每天逾越了兄长的本分痴缠了你,可是,”他松开手,离开床沿站直了身子看着她,清如水的目光中染上了一丝落寞,“流芳,你还是不懂。” 转身离去之前,他背对着她,一个瘦削而孤寂的影子投在地面,落入流芳的眼里。她只觉得她的心很是酸痛,那无法消弭的恻然之感让她几欲落泪。 “那天,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叫顾怀琛作哥哥,你不知道,那时我心中有多欢喜。” 她的身子猛然一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她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两个故事呢?她明白的,父子骑驴,是说做人要随心而行,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打碎的陶罐就让它碎了吧,为什么要去追究呢?爱了就爱了,为什么要去想前因后果?懿君说,他们可以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快乐地生活。 真能快乐吗?自己是一缕异世幽魂,可他不是,他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家,她要让他放弃一切背负骂名与她在山野之间一同老去? 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后悔了…… 她想起了一个笑话,哥哥和妹妹生的小孩,是该叫她妈妈还是姑姑?两样都可以吧…… 更何况,她不可能与他一起生活,一起养育他们的孩子,因为,那叫乱伦。 她不懂?是他不懂吧,不懂他和她之间的感情足以毁灭两个人的天地。 他是生气了吧?她想,因为接下来三天,她都没有见过怀琛。 她躲在一心居里两天,画了几幅画,第三天乘容遇不在时又爬了一次狗洞,去了一趟恒北斋,提了一袋子银两回来时,她觉得全身好像都放松了。 容遇,一直被你欺压,这回说什么也要反客为主了吧!她难得地露出了这三天以来惟一的一抹笑容,然而这时的顾府,下 人们好像乱了套一样,何进正在指派家丁到马厩去牵马,还让人马上到退朝必经的路口等候顾宪禀报情况。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流芳顺手拉住一个家丁问。 “六小姐,好像说是大少爷在玉台山失踪了!管家正忙着带人去搜寻,听说已经报了官府……” 流芳整个人都呆住了,西月慌张地跑过来,见她一脸的惨白,眼神有些空洞,便对她说: “小姐,你不要担心,大少爷没事的。” 流芳用力抓住西月的肩,“这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说他要到玉台山度日禅师处住几天清净清净,可是两天前忽然就没有回度日禅师的禅院了,书僮江南以为他回了顾府,放了信鸽回来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回顾府。于是江南便在玉台山一直找,昨天夜里他在玉台山后山的悬崖荆棘处发现了大少爷的半幅衣袂……” “你是说,他坠崖了?!”她的声音禁不住颤抖,“玉台山的后山山崖,虽然不甚陡峭,可是是出了名的寸草不生,而且崖下不是溪涧,而是有名的啸天谷,有狼群夜出昼伏……西月,我要去找他……” 她推开西月,脚步踉跄地向马棚奔去,西月急忙上前拉住她,“小姐,府中的马匹都让家丁们骑走了,玉台山离这里甚远,不如你在府中等着……” 这一天,她都呆坐在房中枯如槁木。明明还对着自己笑对着自己生气的人,忽然,就有人来告诉自己说,你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好像长在心底一棵年深月久的老树忽然被连根拔起,心还是那颗心,却已经天崩地裂残缺不全。 去寻怀琛的人一日不回,顾府此时甚是寥落。四周一片寂静,将要入夜了,黑暗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只觉得无尽的空虚。摆在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而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如麻乱,不断绝,似要熬断人肠。 她推门,走进雨中,一直来到丛桂轩的小圆门前。 脸上凉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想起那个月华皎洁的夜里,他酽然如酒般醇厚的声音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他的心跟他的眼波一样坦诚而清澈,他对她从无掩饰过自己的情愫……他早已不管不顾他自己是谁,而她又是谁了,不是吗?而她,却只是一再地躲避在世俗的繁文缛节和世人庸俗的目光中,一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一边却没有半丝爱一个人的勇气…… 他那一夜是失望地离开的 吧,所以才想着要去玉台山,想去清净? 她的泪潸然而下。 她终于想通了,比起今生不能再见到他清浅笑意,不能再听到他的温和的声音,什么世俗之见什么兄妹关系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人能预知明天,不,下一秒钟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是她爱了,已经爱了,为什么不敢放手去爱呢?最起码,她可以保证,这一秒,她永远不会后悔! 她想通了,她明白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迟。 她走到他房门前,用力地推打那锁好了的门,哽咽着大声喊道: “顾怀琛,你开门,开门!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顾怀琛,你不讲信用,你说过要天天做饭给我吃,你说过要带我到青峰上去听松涛……是兄妹,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大不了远遁江湖……就算在这里,与你兄妹相称,就那样相守相依一辈子,也是好的……我想明白了,你听到了吗?!” “顾怀琛,你回来!我叫你回来,你听到了没有!”她伏在门上,哽咽的声音逐渐变成痛哭,和着淅沥的雨声,是暗夜里一道撕裂般的伤痛。 第三十五章 好男人的坏爱情2 “顾怀琛,你回来!我叫你回来,你听到了没有!”她伏在门上,哽咽的声音逐渐变成痛哭,和着淅沥的雨声,是暗夜里一道撕裂般的伤痛。 她的心,似乎空荡荡的,空得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我,听到了。” 这句低沉沙哑的话语伴着风声雨声而来,她蓦地停止了哭泣,转过身去,视线落在小圆门处一个双手撑着墙砖佝偻着身子的身影上。她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颤巍巍地急奔过去,夜雨中她的心因看得不够真切而砰砰直跳。她走到他面前,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眸多了疲惫,少了神采,不复往日的温润清澈,可是那两点眸光中却燃烧着喜悦和满足。 她来不及细细品味那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看着他憔悴的一张脸,不自觉地心疼起来,哽咽着说:“我以为,以为……” 他没有说话,只是执起她的手,流芳的手腕上一凉,不知道他把什么给她戴上了,正想低头去看时,顾怀琛却一把把她拥入怀中,用尽余力地紧紧抱着她,她听得到他胸膛里猛烈的起伏,心底一紧想说什么时,顾怀琛已经体力不支地拥着她仆倒在地上。 他昏死过去了。 家丁带着火把赶来时,流芳才看见他脸上的伤痕、染血的衣袖和外袍。 接下去顾府便乱作了一团,顾宪匆匆赶回府时,大夫刚刚为怀琛诊完脉。 “大夫,犬儿到底如何了?” “学士大人,公子左臂有刀伤剑痕,身上多处被乱石树枝刮伤,不过伤口比较轻浅,老夫都一一处理过了。至于他昏迷不醒,应该是中了蛇毒。” “蛇毒?”禤青娥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怀琛,“琛儿他被毒蛇咬了么?” “应该不是。大公子身上并无蛇咬的伤口,这蛇毒也不深,大概明晨便可醒来。”大夫开了几副解毒活血的药,然后何进便把他送走了。 顾宪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夫人和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摆了摆手,“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谭云心她们离开后,顾宪才看见站在屋子一角的流芳,浑身湿漉漉的发上也沾了泥,一身狼狈,然而眼中眸光明亮,写满焦虑担忧。 他心下一动,喊了一声:“阿醺——” 流芳如梦初醒,“爹爹,我……” “你一直在丛桂轩等琛儿回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我……恰好经过,爹爹,阿醺满身泥污,先回一 心居了,明日再来探视哥哥……”流芳福一福身,顾宪点点头,她才走出丛桂轩。 昏迷前,他套在她手腕上的,是一串血菩提。 他到玉台山去,就是为了这个?真傻……流芳想笑笑,然而泪水又流出了眼角。 第二日清晨,她到丛桂轩看他,他脸上几道划伤的痕迹已经开始变浅,双目紧闭着,脸色有些苍白,下巴的胡茬子青青的像被刈过的颓败的草根。原来他也有脆弱的时候,有憔悴的时候,原来他再是温文尔雅处变不惊的君子,也会受伤,伤他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书僮江南端过一碗药进来,流芳问:“大少爷还没有醒过来吗?” “今早老爷和大夫都来过,大夫说没有什么大碍,可能是过于疲累神气受损,迟些就会醒过来的。”他放下药,又出去了。 她伸出手去给他掖好被子,一边说:“想了一夜,本来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可是你还不愿意醒过来,那我就回去了,迟些再过来看你。”说着便打算起身,手却忽然被紧紧握住。 “我听到了,一个字也不许你否认!” 流芳惊讶地看着他,他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眸光清亮,嘴角带出一丝轻浅的笑意,接着说: “流芳,还想对我说什么?”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她的脸红了红,拿起小几上的药碗说: “有啊,你要吃药了。” “还有呢?” 她想了想,有些担忧地问:“你还好吗?大夫说,你中了蛇毒……” “还有呢?” 流芳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了,好笑地问:“顾怀琛,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他握起她的手,看着酷白如雪的手腕上那串似有深红血丝缭绕的菩提珠子,再看着流芳的眼眸,似要看进她的心底,“这个,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眼中又蒙上泪影,“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她不喜欢他因为它差点丢了性命。 “为什么要哭?”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不喜欢,也没有关系。你不是说它有辟邪的功效吗?如果你愿意,它可以一直陪着你就这样走下去,哪一天你发现了比它更合适的,更好的,你就把它脱下来换上你喜欢的,这样就好……” “顾怀琛,”她说:“你总是很会打哑谜,作比喻。” “不是哑谜,”他看着她,笑了,“我的心从来都清澈 透明,只是你不愿看懂。” 正如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的喜欢,也没有人知道这种喜欢究竟是什么,能持续多久。但是流芳不愿意去深究,她拿起手中的药碗,递到他嘴边,说: “药再放就凉了,快喝。一心居的院子太空了,你身体好了以后,要给我做个秋千。” 反而是他有些怔忡了,看着眼前的女子巧笑倩兮地催促自己喝药,黑如点玉的瞳仁里流露着嗔怪和些许羞涩,他的心一动,四肢百骸仿佛有什么暖暖地流过,直入心田。 那药很苦,可又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甜的。 容遇走进了弦歌清馆的雅间,里面传来一声声咿呀清婉的小调,皇甫重霜双目半瞑神态悠闲自得,听到了脚步声,只是一摆手,润云福一福身,便和掌丝竹的几人退下了。皇甫重霜说: “你来了?顾怀琛回府了么?” “是的,十三公主呢?可是平安回宫了?”容遇坐下来,眉头轻皱。 “十三公主坠崖后被毒蛇咬伤,顾怀琛背着她走出啸天谷,一路西行,遇上了宫里派出的御林军,他把十三公主交托下就走了。幸好毒已经被吸了出来,余毒尚浅,不会有什么大碍。反而是你,阿遇,那日在玉台山的后山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容遇拿起茶碗抿着喝了半碗,然后说: “如你所知,那日十三公主带着一个小婢私自出宫,想要去神光宝刹求姻缘;听说玉台山的后山能寻得血菩提,于是便赶往后山,而这时黑衣人出现想要对其不轨,刚好顾怀琛就在后山,于是便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我要问的是,明明应该是你出手的,为什么会变成是顾怀琛?” 容遇哂笑,“阿霜,你一定要我娶十三公主?” “你知道的,十三皇妹不嫁给你,也不能嫁给别人。她是我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皇甫重霜抬眼看他,“莫非,你不愿意?” “阿霜,那日并非我不愿出手。其一是不想让顾怀琛发现我的想法,其二,那些黑衣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人!” 皇甫重霜讶然道:“怎么可能?” 容遇冷哼一声,“你派去五个人,其中有没有一个使着鸳鸯刀的高手?” “没有,我怎么会派高手去,不过是用来吓吓十三皇妹而已。” “那就对了,想必我们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吧?能挟持着十三公 主逼迫顾怀琛不顾一切地带着十三公主坠崖的,普通杀手能做得到吗?偏偏,那些杀手却没有倾尽全力步步紧逼,有好几次都留了手,不然顾怀琛带着十三公主,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一番恶斗之下,顾怀琛只把其中三人打成重伤,最后却因为十三公主跌落悬崖而不惜跳崖相救……” 皇甫重霜苦笑,“还想着让你与佳人有段浪漫邂逅,谁知道竟会是这样?!” “你不想知道那些杀手是谁派出来的?”容遇奇怪道。 皇甫重霜眸中精光乍现,“还用猜么?当然是希望顾怀琛成为我十三皇妹夫的人派出来的。啸天崖虽可怕,然而不高,山谷下狼群出没,可是近这一年来没有传出过山民被狼咬死的传闻。或许我们应该派人去查探,啸天崖的危险程度有多高,很明显,他们的出发点和动机与我们不谋而合。只不过,换了一个男主角而已。” “我让阿风到啸天崖去了,很快便有消息。”容遇想起那日在玉台山后山,山林蔽日,日光疏疏落落地从叶缝间投射下来,照在那娉娉袅袅的女子身上,那曼妙动人的姿态却并不能让他对这场邂逅有所期待,反而让他想起了那略显瘦削而挺直的身影,柔韧而倔强的神情,容色并不倾国然而放眼四海仅独独只得她一人七窍玲珑慧心兰质,无可取代。 就是这么一瞬动摇了,等到他笑着摇摇头拂去心中芜杂的思绪拿起决心要从那棵参天巨木后现身时,顾怀琛恰恰比他快了这么一瞬,走了出来,挡在十三公主身前。 相反,他竟松了一口气,没有失望也没有沮丧,只是继续静静地在阴暗处看着那一幕逼真得性命相搏的戏。 “你的龟息大法越来越见长进了,顾怀琛居然也没有发现你?” 第三十六章 好男人的坏爱情3 “你的龟息大法越来越见长进了,顾怀琛居然也没有发现你?” 这时,雅间的帘子被人掀开,楚静风走了进来。 “情况如何?”皇甫重霜问。 楚静风看着容遇,“就和阿遇猜测的一样。啸天谷的狼,不知何时全被剿灭一清,啸天谷下的涧流宽而深,若从崖上坠落,跌入涧流,性命应该无虞。” “阿遇,你这次可是情逢敌手了!明日我便带你入宫,可好?我的皇妹,就算不对你的人动心,也会对你的箫音琴声动心吧!” “阿霜,当初在锦绣花城争花魁时,我不是说这样的事不再有下一回?当日为了成全你对某人的真心,我要了姚艳诗;那日我也在玉台山后山等着一场邂逅,所以,不要有第三次了。十三公主,我也不是非娶不可。” “阿遇——”楚静风皱眉,“我们不能一直处于被动。”娶了十三公主,便多了一个牵制皇甫重云的棋子。 “你以为,我们能想到的,顾怀琛会想不到吗?是我的龟息大法厉害,还是他一心想着占了先机坏我全盘计划?难道他出现在玉台山而且恰恰在那个时候到了后山真的只是一种巧合?阿霜说的没错,十三公主嫁给谁都不能嫁给顾怀琛,反之亦然,对他们来说,嫁给谁都不能嫁给容遇,不是吗?” “所以呢?”皇甫重霜笑了,他大概知道容遇想的是什么了。 “那我们就推他一把,成人之美!这盘棋处处受他布控,我也该来一招出奇不意推波助澜了,既然有人那么想让他当驸马……”容遇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说。 “这样不就是如了他们的愿?”楚静风有些急了。 “阿风,打蛇要打七寸。顾怀琛就是皇甫重云的七寸,可是,十三公主,却不是顾怀琛的七寸。”容遇说,“如果幸运的话,我们还可以知道导演这场戏的人是谁。” 十三公主不仅不是顾怀琛的七寸,反而有可能是梗在他喉中的寸骨,不上不下,即使是幸运地吐了出来,也会痛得心有余悸。 “不是重云太子?”楚静风有些不明所以了。 容遇与皇甫重霜对视一眼,各自心下了然,默然不语。 楚静风和容遇走出弦歌清馆,楚静风看着容遇,淡淡然的问了一句: “阿遇,你不愿意去追求十三公主,是因为她吗?” “她?”容遇笑吟吟的看着他说:“她是谁?真 有这样的人你不妨带来与我认识一番。彰元帝又不止一个公主,想当驸马,并不是一件难事。”说罢不顾楚静风的摇头,自己便向上了马朝顾府方向奔驰而去。 “阿遇,你入魔障了而不自知!”楚静风在他身后大声说。 入了魔障?容遇不以为意地笑笑,他本来就是魔,不是神,又何来魔障一说? 甫一回顾府,候在顾府大门处的容青急急地走上前来说: “少爷,恒北斋出事了。” 竹外一枝轩中,容遇脸色铁青,把手中的小册子摔倒俯身垂首的徐先跟前,“你给我好好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先身子如筛子般抖着,拾起脚下的小册子,颤巍巍地说:“公子要相信小的,小的看兰陵笑笑生拿来的画时,那上面绝对绝对是没有的……却不知为什么拿去刊印之后,居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发誓,以他父亲的父亲的名义起誓,兰陵笑笑生拿过来的春宫艳图上那男子周身清白,哪里来的眼角处的痣一点啊?!若真是有的,拿个水缸给他做胆子他都不敢啊! “已经卖了几册?”容遇语调阴沉。 “二十多册,一知道此事,已经立刻停止黑市交易,并且派人进行回收卖出的图册。”徐先处理这事倒也一点都不含糊。 “二十多册……如果有一册拿不回来,你就留下一只手吧。”容遇声音愈发的冷冽,徐先连呼吸都觉得不畅顺了,他求援般看看容青,嗫嚅着说: “其实有个更好的办法,公子不如辟谣……” 还没说完,容青一步上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大声骂道: “辟谣?你叫我家少爷如何辟谣?!难道要脱下裤子给牙行的老夫子来看看屁股上是不是真的有一颗红痣吗?!” 徐先被那一耳光打得清醒过来。那该死的兰陵笑笑生竟在男子的屁股上也点上一点痣!世间竟有人毒辣如斯,他徐先硬是想不通他哪里得罪过那个人了?不过他的建议是很周全的,即使把所有的画册都收回了,毕竟看过的人为数不少,容遇眼角的美人痣繁都人都知道,只怕到时众口相传,会越传越色……可是真要脱裤子辟谣,那容遇岂不成了繁都最大的笑话?! 更何况,到底容遇的小屁屁上是否有一点红痣,徐先想,那还说不准……看看容遇,铁青的脸色变幻莫测,徐先哆嗦了一下,直起身子说要督促下面的人回收那画册,容青踹了他一脚, 他便似得到了大赦一般仓皇离去。 “顾六!”容遇咬牙切齿,却又笑了,“好一招釜底抽薪,既然你想玩下去,看来我只好奉陪了!” 他走出一枝轩,经过一心居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肆意的笑声,清脆有如银铃。只听得丫鬟西月说: “小姐,够高了么?再用力推你会不会太危险?” “不会,我抓得很紧……西月,要不要我停下来给你来荡一下?哇,我要飞起来了……” 一踏进一心居,他便看见在秋千上衣袂翻飞的女子,一身紫纱衣阳光下有如灿烂而眩目的紫藤罗,那双眼睛弯成两弦新月,笑靥如花,烂漫风流。 他的心就这样漏跳了两拍,然后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自己太过愤怒的缘故。他踢起地上一颗细小的石子,那石子有如长了眼睛一般直向流芳的手臂打去,流芳的手一麻,“呀”的一声惊呼便直直地在秋千上摔了下来,西月看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容遇却只是冷冷一笑身形一闪迎上去,使了个身法卸掉了坠下来的重力,稳稳地抱住了流芳。流芳惊魂甫定,一看容遇那张阴沉着的盛怒的脸,她立刻明白过来,容遇在她耳边说: “阿醺的画,真是妙绝了!”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冷如寒冰。扫了一眼西月,西月很知趣地退下了。 怎么这么快?!流芳推开他,好笑地看着容遇,说: “本姑娘的画一向都匠心独具,除了恒北斋,我相信繁都别的画斋都很稀罕我画的画呢!” 她在恒北斋交画时,那画上的确是干净如斯的,就是徐先看过画她卷起来的那一下子,才把沾在指甲上的颜料点在画上的“要害部位”——男子的眼角和小屁屁上。徐先哪里想得到她会有这种小动作呢?! “你想要挟我?” “不敢,表哥本来在繁都已经很有名气了,表妹我只是想要锦上添花而已。再说,那画上男子无名无姓,谁说一定就是表哥你?”不是还有小屁屁上的痣一点嘛!她的笑越发的恣意,越发的不加掩饰。 “你——”容遇怒极而笑,“表妹说得正是。既然繁都人都在议论那画中的男子是不是我,不若委屈表妹来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四个字在她脑中炸开,她脸一红,手已经被容遇拉起向一枝轩走去,她大窘,拼命往回扯,一边说: “容遇,不,表哥,不用看了,那男子本就不是你!” 容遇冷笑,“不是还有别的画斋也对表妹的杰作有兴趣吗?若今日不证明那画中人不是我玉音子,明日说不定全繁都人都认定我玉音子就是那好色之徒!” 和三皇子争花魁,不就因为好色?流芳心底暗骂了一句,明明是真风流,却偏要弄出一副清高自许的样子,假!假得很!可是嘴里还是说: “不画了,顶多以后都不画就好了!” “万一什么时候你又缺银子花了呢?!” “那我就去卖艺卖身卖豆腐都不卖画,那总行了吧?!”流芳瞪着他,气恼不已。 容遇放开她,“你最好长点记性,阿醺,在你眼中我有那么好惹的吗?!” 惹不起,又躲不起,流芳暗叹一声,怎么自己就总是被他吃得死死的,有如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看着她垂下头一脸委屈气愤地咬着唇,容遇眉头一皱,捏起她的下巴手指抚过她的唇,“不是说了不许在人前咬唇?!”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流芳愕然转头,只见怀琛大步流星地走进一心居,淡淡然地看着容遇那只刚刚收回去的暧昧的手。 “你来了?不是说在府门前等吗?”流芳如获大赦,马上靠到怀琛身旁,怀琛看着她,微笑着说: “马都备好了,还是不见你,所以就过来找你了。” “怀琛兄可是要与阿醺出游?”容遇眸中似有笑意,却是冷的。 “正是。流芳,你是不是又气到了你的容遇表哥?”怀琛警告地看了流芳一眼,眼里却尽是宠溺,他又对容遇说: “阿遇,我这个妹妹就是淘气,可是又着实可爱,是不是?若有得罪之处还是要多宽容一些。” 容遇瞟向那秋千笑道:“我也只是想告诉阿醺,不要抓着藤蔓荡起秋千就以为自己真的能飞,焉知飞得越高,摔得越疼!” “不试过飞怎知会不会摔下来?高处自有高处绝美的风景,阿遇是多虑了。”怀琛执起流芳的手转身就要走出一心居,容遇在后面冷冷地抛过一句话来: “怀琛兄,可爱,并不等于可以去爱。” 怀琛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来。容遇负手而立,看着那两个谐和的身影走出了一心居。 他看到她仰起来对怀琛温柔浅笑的侧脸,隐约只觉得今天的阳光灿烂得过分刺眼。 第三十七章 好男人的坏爱情4 深秋的风带着霜重,挟着簌簌的落叶虚张声势而来。 太子让人送来帖子,让怀琛随他去秋狩,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兵部的任职,也只是一拖再拖。 每日,他都会来一心居,陪流芳下棋。她其实不会下棋,他便让着她,开始时让七子,接着让五子。她要悔棋,悔多少步,也随她,渐渐的便只要让她三子便可; 而且,他会不着痕迹地变着法子让她杀棋,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输了,抱着孤家寡人的“将”还在糊里糊涂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兵败如山倒…… 有时候,一大早的他便把睡眼惺忪的她“劫”到马上,朝元君祠飞奔而去。去到那里,流芳才知道,他原来只是想让自己去看元君祠的拇指仙池里的十多只长寿龟排着队爬上条石晒太阳。 “就是来看乌龟?”她耷拉着脑袋半点精神全无。 “你不觉着这景象蔚为壮观?” “是很壮观,那我现在可以睡了吗?”她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背上补眠,他只是温柔地笑笑,一路平稳地背着她走到了苏溪湖。 等她醒过来后,草漫漫茶馆里他已经为她沏好了一壶碧螺春,茶香四溢,茶果安安静静地放好在她面前。 喝着茶的时候,她看着眼前白衣翩然温文自若的男子,忽然怕自己会把这一生的幸福就此挥霍而尽。 他带她去望江楼看最后一次江潮,只见黄烟四起,水声震天,声如崩山。他握着她的手,油然而生的安宁盈满了她的心头。 每次他握起她的手,手指在她指尖短暂停留,那暖暖的温度似乎在窃窃私语,诉说着坚贞、安宁还有涌动的情愫。 他知道她喜欢吃鱼,特意带她到翠峰上做鲥鱼给她吃。不知和尚还是老样子,只是时不时用眼睛瞟过不远处学着洗茶泡茶巧笑嫣然的顾六,对怀琛说: “和尚就知道,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 怀琛笑而不语。 “她知道吗?她的身世……” 怀琛摇摇头,“何必要知道?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那些伦常俗礼,看开了放下了,也不过是须臾片刻之事。把事情告诉她,徒添烦扰罢了。 “不知,下棋吗?我进步了很多,你让我三子就好!”流芳走过来笑嘻嘻地道。 不知连忙挠头摆手,“顾六,你已经彻底地断了我下棋的念想了!和尚不敢跟你下,对了,今天忘了给 佛爷上香,嘿嘿,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罢一溜烟地跑得没了影…… 他也会带她去逛繁都最热闹的长安街夜市,她尽是去看那些小手工艺品,还有小食。满手满嘴都塞得满满的,怀琛笑她道: “真是没半点女儿家模样,那些胭脂水粉玉器头饰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好,手里还拿着片桂花糕,没心没肺地笑着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哪需要什么理由;顾怀琛,就好像你喜欢我,需要理由吗?” 话一出口,她就猛然后悔自己口无遮拦半点女儿家的矜持也守不住。顾怀琛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她只觉得脸上热得快发烧了,偏偏四周通明的灯火和热闹的人潮都分不散扰不去他半分的注意力。她只好讪笑两声,看看天上的一弯新月,把手中的桂花糕无措地咬了一口,然后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拿着桂花糕大声说: “你看,像不像今晚的月亮?”贝齿咬出了桂花糕上浅浅的月牙儿。 “像吗?”他取过她手中的桂花糕朝着那个印痕上也咬了一口,然后递给她看:“不觉得我的更像吗?” 流芳脑袋哄的一声血往上涌,他看着她,带着狡黠的笑意,一口一口地嚼着他咬下来的那口桂花糕。 “不像?或者你再多咬一口?” 这不是间接接吻又是什么? “顾怀琛!”她窘到无可再窘,于是恼羞成怒推他一把,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摇摇头,笑着追上来牵住她的手对她说: “不要听答案?” “我什么时候问过你问题?”她板起脸来个死活不认。 “有很多理由,真不要听?”他俯下头好笑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反正听了我也不吃亏,算了,你慢慢讲好了。” 怀琛大笑,“那你先把刚才那句话的‘我’和‘你’颠倒过来给我说一遍。” 她一想,又恼恨起来,再也不管他自己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他想她说:就好像我喜欢你,需要理由吗? 流芳知道他就在自己身后跟着,嘴角轻扬,心底的逾越无边的蔓延开来。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忘了是哪一天,她突然厌倦了下象棋,于是怀琛便开始教她下围棋。学了好半天,她才学会了“打劫”。推开棋盘伸伸懒腰,她走到窗前推窗一看,眉 梢处忽然飘过一两点白如棉絮的冰冷,触手即化。 怀琛走到她身旁,伸手留住一点雪白,恍然说: “流芳,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她不知道这冬天究竟是怎么来的,没有半点寒冷的预兆,只是这一天忽然有雪花飘飞过眉梢,才醒悟这一年渐渐走向了末端。 窗前的梅花开了,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握着她拿笔的手,一边教她运笔,一边说道: “画梅要旨在悟,悟梅之气韵精神;老干新枝凝厚如铁,刚柔相济奔蛇走虺,或枯笔勾皴复点淡淡湿墨,有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之韵,乃为上乘……” 提笔时,一株带雪寒梅凝然栩栩于纸上。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她题上诗句。 “篆章呢?”他问。 “我没有。” 他笑了笑,从袖里拿出一方小小的青玉印,拿过了她的胭脂沾染上去,按在诗句下方。流芳只见那红如女子点唇的两个小篆字:怀琛。 “明明是我的画为什么要用你的篆章?”她故作不满。 怀琛望望天,顾左右而言他,说道:“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我的手都僵了;你的呢?是不是也僵了?” 他拉出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揉搓着,给她呵着气,宠溺地对她笑着。她无可奈何,他温柔的时候,她的心肠总是硬不起来。 而容遇,好像凭空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一样,只在家宴和内集上出现过,到了年末也很少见到他。这样平静的日子一长,流芳反而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少了一个人和自己杠着,她的刁钻古怪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除夕来了,这一天夜里,吃过了团年饭,小厮递来太子的请柬,说邀顾府众位夫人小姐到太子的东云宫看戏。趁着夫人小姐们乱哄哄地准备上马车的当儿,怀琛拉了流芳去看热闹的除夕庙会。 四处明灯高悬,游人如织。长安大街上人潮涌动,处处繁花锦绣笑语喧天,月老庙前更甚。华衣男女手牵着手四目相投两情相悦,或在梧桐树下喁喁细语,或是手执朱砂笔在定缘竹牌上写上自己的姓名。香火缭绕的月老庙,烟火气息正浓。 从月老庙走出来时,怀琛笑道:“你进月老庙怎的只买了一个风车?不拜月老也不求签,又不点长生香,不写定缘牌。怎么,想帮我省银子?” 流芳踮起脚尖看着前方汹涌的人潮,急急地拉着怀琛说: “你看,那边要舞龙了,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好不好?”说着便拉着他往灯火璀璨处走去。 怀琛渐渐敛了笑容,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拜月老? 她只敢守着今日,而不敢去看他们的明天。 所以,不敢求姻缘签,不敢写定缘牌,更不用说点两个人的长生香了…… 耍龙灯的“龙”长达十五节,用竹篾编成圆筒,形成笼子,糊上透明、漂亮的龙衣,内燃蜡烛或油灯,舞动起来十分壮观,宛如延绵不息的火线在上下翻滚,喜庆不已。围观的人或是赞叹或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流芳看了半晌,见到另一边有个小摊子卖面谱的,乘怀琛不注意,偷偷地溜到那个摊子买了个弥勒童子的面具戴在头上。 远远地看过来,怀琛果然甚是焦虑的四处张望,甚至拉着身边看舞龙的人在问些什么。流芳本来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可见他如此的担忧,心里又甜又酸,正要挤开人群走回他身边时,忽然听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人们的惊呼声喊叫声痛哭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围观的人群迅速分出一条路来,纷纷向一旁避开。 慌乱之中,正舞着的龙倒地,熊熊地燃烧起来。 只见一匹黑色的骏马发狂的飞驰而至,马上一人死命地抱着马脖子;路中央拿着糖葫芦的小童不懂反应,竟傻傻地呆立在当场,眼看就要惨死在马蹄之下。 这时白衣闪动,那小童被人用力一拖一抱,恰恰就避开了那一阵风似的马。 流芳看清楚了那个身影,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顾怀琛没想那么多,一放下小孩便施展轻功追了上马,他对马上的人疾声说: “把缰绳给我!” 他抓鬃、提缰、勒马,几个爽利漂亮的动作便把受惊的马制服了,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马上的人却惊呼一声坐不稳当眼看就要坠马。顾怀琛及时的拦腰一揽,把人稳稳地抱入怀中,一个漂亮的翻身便潇洒的下了马。 那匹黑骏马打了两个喷鼻,在原地踯躅着。 围观的人群有如落下心头大石,长长的吁气,然后赞叹的话语和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流芳拼命往前挤,连面具都忘记摘下来了。终于见到安然无恙的他了,这时他怀内的人却仍然紧紧地用双臂圈住他的脖子,语带激动地说: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第三十八章 顾六的爱情事故1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流芳的心咯噔地响了一下,明明是男子衣装,却是女子娇柔宛转的声音,只见怀琛冷冷地放了手推开了她,说道: “姑娘自重,我与你素不相识。” 那女子差点要跌倒在地,可是她一站稳身子又马上追上来拉着怀琛的手,说: “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说着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发带,顿时青丝如瀑衬映着那张莹白如玉娇靥含愁的极美的脸,有些委屈地说:“你背了我一天一夜,还给我……疗伤,我怎么会忘了?!” 顾怀琛甩开她的手,眸子里蓄满了冰寒之气,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姑娘认错人了!再说施恩莫望报,姑娘的恩公也不一定想要再见姑娘!” 流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冰冷得不近人情的顾怀琛,他的眉宇间有些不安和烦躁。她摘下面具怔怔地看着他,他朝她大步走来,一把拖住她的手就带着她走,手中的面具摔到地上裂成了两半。 而那女子还在他身后大声说道: “我知道就是你!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流芳远远地回头,只见那女子不甘心地看着他们,灯火之下,美丽绝伦的面容竟有着一种孤寂落寞。 “她是谁?”在一心居门口,她终于忍不住问。女人都是敏感的,她知道,怀琛与她定然是认识的。 “一个无关要紧的人。”他说道,拂开她的几缕额发,“刚才受惊了么?” 她摇摇头,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可是既然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再问了。 “我要回去守岁了。”她微微不悦。 “嗯,走之前告诉我,要对明年许什么愿?” “我没有什么宏愿,吃好睡好身体好就行了。” 他看着她眉目间的淡淡情绪,笑着说: “你,可是生气了?” 她闻言,抬头看着他,说:“我没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们……明年见。” 他拉住她的手,无奈地笑笑,点点她的鼻子,“明年见。明年不许生我的气,嗯?” 她点点头,走进一心居。西月为她备好了浴桶和热水,她泡在水中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今夜在月老庙前的那一幕。那女子不会认错人的,那样笃定的眼神、忧伤的神情,还有怀琛一反寻常的表现…… 她不 怀疑他的心,只是忽然醒觉自己对他其实了解并不深。她不知道童年时的顾怀琛,更不知道出外游历的顾怀琛,甚至现在,除了知道他对她的好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得而知。比如赈灾,比如他不动声色平湖无波下的那张广阔深入的人脉关系网,他连退隐的孤傲老人都能请出山去治水不是吗? 她看着手上那串血菩提,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如果发现了比它更合适的,脱下来,换上就好…… 他们的关系也只能如此了,不是吗?相濡以沫,或许会在某一天相忘于江湖。 若要他守着她一辈子,除非,比她更合适的人永远不会出现…… 随心而行,可无法根除的是心底的忐忑,踩在云上的虚浮。 她闭上眼睛,不想去想…… 屏风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表妹莫非沐浴时入睡了不成?西月那丫头去哪里了,要不要我来伺候?” 流芳一个激灵,从水中站起来胡乱擦了身子穿好衣服从屏风里走出来,发梢湿漉漉地沾着水珠一滴滴地坠落。容遇一身黑色绣银线锦缎长袍,领口袖口都是一圈雪貂毛,黑白相间衬着那张俊逸的脸,更多了几分高华之气。 他正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手中拿着一卷轴展开细看,正是怀琛教她画的梅花。 “表哥怎么有兴致来一心居了?”她伸手要去把窗子关小,却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容遇放下卷轴,好整以暇地说: “你这屋子有些冷。”他叫了容青进来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便有下人捧了两个炭盆进来,“阿醺,静风和阿京让我给你稍份礼物。” 他指指放在小几上的两个小匣子,流芳打开一看,楚静风送她的是一根翠玉簪子,沈京送她的是一方篆章。她笑笑,说: “楚静风真不愧是哄女孩子的高手;而沈京,貌似孤傲,可是最体贴流芳了。”她眨眨眼睛看着容遇,“不知表哥要送流芳什么新年礼呢?” 容遇嘴角微翘,看着她别有深意地说:“我来陪你守岁。” “这就是礼物?表哥不嫌自己太吝啬了!” 容遇轻笑,“繁都的女子都求之而不得,表妹嫌礼轻,可是情意犹重啊!” 谁看重你的情意了!流芳暗骂道,一定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表哥的情意流芳心领了。表哥,天色已晚,还是请回吧。”她笑盈盈地 起身相送,容遇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只是笑着说: “阿醺这阵子光顾着谈情说爱说昏头了吧,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看到我这个知情者就忍不住提醒自己了,所以不喜见我,我说得对吗?” 流芳断然打断了他的话,说:“表哥管得太宽了吧,我们兄妹的事,轮不到外人置评。” “阿醺还记得,那是你的兄长?!”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 “是又如何?我喜欢我愿意我又碍着谁妨着谁了?!”流芳脸色一沉,如披薄霜,“大不了我就到青楼寻一碗无子汤,喝下了一了百了,然后和他远走天涯!” “原来你都想好了!”他的脸上薄怒浮现,嘲意深深,“好一个无子汤!好一个放下一切远走高飞,只是不知道这是你的一厢情愿还是他的初衷?!”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醺,不若我们赌上一赌?” “赌什么?” “就赌他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放下一切和你远走天涯。”他冷笑道:“你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也没必要和你赌!”流芳坐下来,看着他针锋相对道。 “是没必要还是不敢?他为什么要回繁都你不知道,他在玉台山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知道,不是吗?他现在人在太子府,可是你又知道他这几个月来为什么都称病不出吗?阿醺,枉你自认聪明,难道不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局残局,你绝无走出去的可能?!” 容遇的话一锤锤地敲在她的心上,她忽然觉得容遇的那双黑如深渊的眼睛根本就看透了她的一切,知道她心底的空洞和薄弱,毫不留情地一击即中。 “我相信他。”她说,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虚脱了一般。 “好,那我们不妨等等看。明日的他,还是不是你眼中心上的那个人!”等到了天亮,也许便尘埃落定了。 远处传来烟火在天空中炸开的声音,偶尔有闪耀的光亮落在他们视线可及的天边。流芳很累,好像已经思竭虑枯,她用手撑着额,后来终于不支趴倒在小几上睡着了。 她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是轻皱的。 容遇不知为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抱起她放到贵妃榻上,拉过一裘被子给她盖好。 她不知道,孟天长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了重云太子过于温文懦弱,知道他没有王者治世的霸气才把顾 怀琛带走的。孟天长不希望再看到因皇位交替而宫闱内乱,所以他把文韬武略生平之学悉数授予顾怀琛,还带他到点苍老人处学武,就是为了让他冠礼后回到朝廷匡扶太子以振朝纲。他带着顾怀琛四处游历,实际上是把自己多年来的人脉关系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将是西乾朝廷的一代重臣…… 这样的顾怀琛会与她远走天涯吗? 流芳是被鞭炮声吵醒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小几旁支着额小寐的容遇,刚想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时,西月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对流芳说: “小姐,宫里来圣旨了,老爷说大家都要到前院大厅接旨!” 新年的第一天,流芳等来了一道把十三公主赐婚与顾学士之子顾怀琛的圣旨。 她想过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宣旨的公公把圣旨放到顾宪手里时对他耳语了两句,顾宪脸色一变,马上命人备轿进宫。而在场接旨的顾府众人面露喜色,顾氏一门出了一位太子妃和一位准驸马,显贵之极是繁都朝廷所没有过的。 顾千云有些嫉妒地对流芳说:“哥哥对你最好了,说不定迟些就给你找到一门好亲事,怎么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告诉你,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这顾府,还轮不到你来说事儿呢!” 流芳的嘴角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抬眼望着顾府的前门,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西月担心地扶着流芳,轻声说道: “小姐,你昨夜一夜没睡好,精神差成这样子,不若回房补眠?” “不!”流芳挣开西月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向顾府的大门奔去,容遇皱一皱眉,追上去拉住流芳的手,回头看看众人笑道: “阿醺,这么急着找怀琛兄道喜?表哥带你去如何?”说罢便从容地带着流芳走出了顾府。 第三十九章 顾六的爱情事故2 养心殿前,顾怀琛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他在太子府得知皇上要下旨赐婚便马上进宫了。太监总管陈亮在一旁急得来回踱步,彰元帝在殿内下棋谁都不见,而顾怀琛在殿外长跪不起,这可是未来的驸马啊!有什么差池十三公主第一个就找他算帐! 懿兰远远就看见了那个跪着仍然倔强地直起着腰的白衣男子,她疾步走到他面前,对身后的两个宫女说:“还不快点扶起顾公子?” 他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看着她说:“我要见陛下。” 懿兰咬了咬唇,“父皇不会见你的。你就这么不满意他的赐婚?” “那日在玉台山,想是任何人见到公主遇险,都会舍身相救的。怀琛从无奢望能得到公主垂怜,如果公主总想着报恩,那也不必因此而谈论婚嫁。”怀琛看着她,眼中只有坚决,“怀琛何德何能?怕是公主错爱了,怀琛实非公主赖以托付一生的良人。” 懿兰闻言后退了一步,身子有些摇晃,眼中已有泪影。 “逆子!”顾宪气冲冲地赶来,看见公主也在,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拉起怀琛,大声说道:“你在此惊扰圣驾作甚?明日早朝再好好谢恩,现在,跟为父回顾府去!” 他气得身子都抖起来了,用力拉着怀琛站起来,满含警告地看了怀琛一眼。怀琛木然的目光扫过懿兰,然后跟着顾宪离去。 顾府书房内,顾宪不复刚才的怒气大盛,只是颓然地看了跪在地上的怀琛一眼,问: “知道皇上为什么不愿见你吗?” “知道。他的意思是,这公主我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 “既然明白了,为何还要久跪不起?”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在玉台山究竟与公主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知道自从公主身中蛇毒醒来之后,便画了一副画像让人到民间去访查画中男子?为父知道你有心躲避,故而从不催促你上朝,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怀琛眼神一震,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 “听闻公主受伤,是你救的她;她被毒蛇所伤,伤在前胸……你和她,已有肌肤之亲,你叫为父如何开口替你拒婚?!” “那时情况危急,谁还会多作他想?难道就因为男女之大妨而让她白白丢了性命?再说那日的黑衣人武功高强,根本不像是一般的山野贼寇,我怕是三皇子另有谋算,才……” “真的是三皇子?” 怀 琛苦笑,摇摇头说:“孩儿错了,后来才醒悟三皇子不会冒着杀了十三公主落人口实的险,给机会给太子对付他;想着是太子怕怀琛心意不坚,故想让公主下嫁,然而后来太子矢口否认此事,孩儿才恍然,真正想要让我娶公主的人,是彰元帝。”所以,他跪了这么久,彰元帝都无动于衷。 “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顾宪问。 “我不会娶公主。”怀琛目光明亮地看着顾宪,“我要带走流芳。” 顾宪眼中怒气闪现,“孟天长把毕生所学悉数相授,就换来你这般的报答吗?你是我的儿子,流芳是我的女儿,就算你们走到天涯海角,在别人眼中这都是不争的事实!难道你要告诉天下人流芳不是你亲妹妹?!”他从墙后暗格处拿出一卷布帛,扔到怀琛跟前。 布帛的封口处还上着火漆,很明显没有拆开过,而漆上的印鉴,正是他老师孟天长的印鉴。 “这是孟天长临终前托人送来给我的,说是日后若你心意动摇就把这个给你。你好好看看吧,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最后,我劝你一句:你已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难道你还要把阿醺也带进这个漩涡?你带她远走高飞,你到底想过后果没有?”他走到怀琛面前,喟然道: “即使我顾氏一门一百多条人命不在你眼中,那流芳呢?你觉得,若你要与她厮守一生,现在的你有能力护她周全吗?”说罢,悲悯而痛心地看了怀琛一眼,走出了书房。 怀琛抓紧了那卷布帛,手上青筋乍现。 一子错,步步错,他以为可以避劫,原来,孽缘是避不开的……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锦绣花城是繁都最大的青楼,楼高三层,装饰华美。每日华灯初上时便有美人临窗整妆,妆镜之光芒甚可媲美月之光华。 “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流芳看着坐在对面的容遇,他今晨把她带走,到了太子府见顾千晴。偏偏遇上了懿兰公主,她才知道原来就是昨夜搂着顾怀琛不放的那个女子。 她正把头伏在顾千晴的肩上,泫然欲泣。 顾千晴拍拍她的肩,柔声说道:“别哭了,懿兰。你说我大哥有了心上人,除夕夜携手而去?你看是不是她?” 懿兰回过头来,见到了流芳,顿时一愣。顾千晴释然地笑了,说:“傻丫头,你以为这是谁?这是我们家六妹妹 ,顾流芳,前阵子名动繁都的顾六!” 流芳朝她僵硬地点点头,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她拽着容遇的那只手狠狠地摁住容遇的手掌,指甲差些就摁进他的皮肤里面去了,可他还是面带着笑容,没心没肺地对懿兰说: “公主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只可惜心中想的是不解风情的怀琛兄。但不知怀琛兄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公主的一番情意莫要作了东流水才好!” 他今晨消失不见,是因为拒婚了吗?流芳灰暗的心底游动起一点如萤火虫般的亮光,可是在听到顾千晴的话后又瞬间熄灭了。 顾千晴瞪了他一眼,说:“阿遇,你不要乱说。昨夜我大哥来找太子说这事时,太子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我大哥亲口否认了。而昨夜还没有颁旨赐婚,若是有意中人大可道明啊……懿兰你想想,他回繁都时日尚浅,怎会有思慕的对象了?大哥对六妹妹最好了,六妹妹你说说,大哥他可有喜欢的女子?” 流芳咬着唇,死命地摇摇头。 顾千晴继续安慰着懿兰公主,让人带他们下去吃一些过节的点心甜食,容遇眼神淡淡地看着拼命往自己嘴里塞东西的流芳,伸手推过一杯水到她面前,道: “吃饱了?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是大姐让你把我带来太子府的?”她问。 容遇颔首,低声说:“带着你在街上游荡时,就碰上了她派来的小厮。我想反正也带不了你进皇宫,那就来太子府好了。怎么,死心了没?” 流芳一口甜糕塞在喉咙里差些噎着,连忙喝了几大口水,瞪着他道: “你真好笑!心死了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痛苦给你看?!” 容遇诡异一笑,“那就好,心既然没死,那我们的赌约还可以进行下去。” 于是,他又把她带来了锦绣花城的望月阁。望月阁,珠帘掩映,玲珑望秋月。 “表哥真会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啊,赌?赌什么?我还有什么可输的?”她冷冷地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如果一个人要死,你觉得是让他的血一滴滴流尽流个三天三夜的好,还是一刀刺进心窝迅速了结的痛快?”容遇挥挥手,有名侍女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汁掀开珠帘走了进来,放下汤碗就出去了。 “阿醺总是用险恶的用心猜度容遇,总是用坦率和真诚来设想顾怀琛。”他站起来俯身看着她,说:“ 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碗无子汤。喝下无子汤,此生子息缘绝,你愿意为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我们就看看,究竟值不值得?” 说罢,他亲手把重重帘幕垂下,走出了外间的小花厅。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流芳的心一下子揪紧起来。只听得他问: “阿遇有何事找我相商?还偏约在这胭脂红粉之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怀琛兄稍安勿躁。容遇此番请怀琛兄来,只是想问怀琛兄一件事。”容遇慢条斯理地请他坐下,斟好一杯酒递到怀琛面前,说:“怀琛兄上来前可在楼下见到一辆褐色马车?” 怀琛点头,容遇又说:“阿醺,就在马车里面。” 怀琛望着容遇,疑惑中带着两分警惕,“你想说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和怀琛兄兜圈子。怀琛兄对阿醺的情意别人不知道,我焉能看不出来?我舍不得阿醺伤心,一心想着成人之美。我给怀琛兄准备了一个包袱,里面有银票五千两,还安排好了路线。从繁都直出通州,然后经绵远,到达屹罗境内,自会有人接应你们……容遇的逸音堂三国之内皆有分号,怀琛兄若信得过的话……” 怀琛打断了容遇的话,“怀琛若是远走,也必定合了三皇子的心意,所以阿遇才如此尽心尽力地为我张罗一切?” 容遇笑道:“怀琛兄何必作如是想?各取所需罢了。这天下无所谓缺了谁就会天崩地裂的,这朝政也无所谓缺了谁就会分崩离析的;你们都可以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容遇,但是于阿醺而言,你就是整个天下,只是不知于怀琛兄而言,阿醺是不是整个天下呢?” 怀琛捏着手中的酒杯,冷然道:“不管真心假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来有些艰难地说: “你不懂。阿醺,我现在还不能带她走。” “我是真的不懂。怀琛兄既有勇气延续自己的禁忌之爱,一再地招惹自己的妹妹,却无带她远走天涯的勇气,实在有些荒谬!”容遇不无嘲弄地说。 怀琛无言,温文的面容早因痛苦而有些变形,“如她知我,必会明白我的为难;如她信我,必会体会到我的用心。如她恨我,”他苦笑,“那就由她去吧……” “你就这样放弃她了?”容遇走到窗子旁往下看,“怀琛兄,阿醺一直在马车里等你呢!” 怀琛看了窗外一眼,脚步却没有前迈 ,面无表情,只是嘴角深抿似是隐忍着些什么,别过头脚步沉重地下了楼去。 第四十章 顾六的爱情事故3 容遇掀开帘子,流芳僵硬如雕塑地坐在那里,面前的无子汤泛着邪恶的黑暗的光芒,她看了容遇一眼,容遇虽然已经预想到她的表情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是那眼神里的空洞死寂还是没有由来的让他的心起来。 她伸出她洁白的手端起了那碗无子汤,容遇心头的一点怒火忽的一下作燎原之势,他用力打落她手中的药碗,药碗哐当一声坠地裂成碎片。 容遇一扯把她整个儿扯到了窗边,楼下堪比辰星的灯火刺痛着她的眼睛,然而那风一般驰过褐色马车没有一丝犹豫停留的白色身影更像一把利刃直入她的心窝,她很痛,好像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浪浪漫漫的一段风花雪月走到了尽头,她顾六的爱情故事变成生命中的一起事故。 人没死,呼吸还在,可是一颗心不再完好了。 倘若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爱的勇气,那该多好?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地用力呼吸着空气,容遇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他,她的脸苍白如纸,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惜,然而这时她却笑了,冷声说: “容遇,你的心,为什么那么狠?!” 容遇眉头一皱脸色一沉,只听得她又说:“你赢了,赢得那么痛快,那么不留余地,顾流芳到底欠了你什么?喜欢你也好,喜欢别人也好,你都是这样狠心地伤她,直到她伤痕累累体无完肤,为什么?!” “想当驸马的人是我,不是顾怀琛。我容遇生平难得想做一回好人好事,居然落下心狠的罪名……不如我们合作?破坏了这赐婚,公主是我的,顾怀琛是你的好不好?” 容遇放开她,自顾自地坐下来,一杯杯地斟着酒喝,流芳抢去他手中的酒杯把杯中酒全数倒进腹中,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她直想哭,但是她没有,半星儿眼泪都没有。 “以前的顾流芳不爱自己,也不值得别人去爱;”他淡淡然地说,“现在的顾流芳把这个缺点改过来了,但是仍爱自欺欺人。你觉得我做错了伤害了你,你大可以甩我几个巴掌,可是伤了的心,你要自己补回来。” “补?怎么补?”流芳仍是在笑,带着嘲意和冷然,“天崩了可以补,地陷了可以补,心伤了怎么补?” 容遇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可是少了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不羁神情,他站起来轻拥着她的肩,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哭?明明心里很难受,哭了就好了 ,你难道不知道么?” 她的确哭不出来,她抚着自己的心窝,那个地方好像痛到有些麻了,她的眼睛一片干涩,没有一滴眼泪。 仿佛有什么在胸腔里渐渐流失,最后消褪于无。 容遇一反常态,没有和她坐马车,反而是陪着她慢慢地走回顾府去。虽是新年,但这个时辰街上难免稀落冷清,寂静的长街,两旁有皑皑的白雪堆积,灰黑色的青石板上落下缓缓移动着的两个长长的影子。 回到顾府时,已经夜深。经过丛桂轩的小圆门,她知道,他一定会在那里等她。坦率如他,怎么会不给她一个交待? 朦胧淡月下,他从小圆门内慢慢走出来,白衣素淡出尘,还像当日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眉宇间有淡玉光华流动般的清雅男子。容遇不作任何表示,施施然地越过他向一枝轩走去,只是快要到小径转折处时回过头来,望了流芳一眼。 黑眸幽深似海,分不清情味,流芳差点错以为那是担忧和不安了,只可惜存疑地再看向他时,他的眼内已不复再有波澜。 她抬头看向怀琛,笑笑说: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怀琛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一丝冷风掠过,流芳把身上的披风拉得再紧些,说:“更深夜寒,我先回去了。”经过怀琛身边时他一把攫住她的手臂,回转身子看着她说: “就是这样?”他的声音里有几分痛楚,“你可以恨我,也可以骂我,就是不要这样……对我笑……流芳,你应该恨我的。” 流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看他,只是说:“我,凭什么恨你,我的哥哥?” 怀琛闻言身子不由一震,流芳又说:“你接着是想要告诉我你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的么?” “你……觉得我有苦衷么?”他颓然地放开她,苦笑着。 流芳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那夜你根本就不想被公主认出来对吗?” 怀琛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流芳,等我,好不好?” 等我,好不好?等我有足够的能力把你留在身边,等我能光明正大地来爱你,等从某一天开始能两相厮守直至老死,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他期待地看着她,她抬头望他,目光清冷,淡笑道: “好,我等,” 他的心瞬间被突来的狂喜充斥着,可是她的下一 句话却如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当头淋下。 “我等,等喝哥哥和公主的喜酒。”她说。 脚下有如绑了千斤坠,沉重至极,然而她还是用尽全力挪动脚步向一心居走去,她离开了几步后呆立在原地的怀琛忽然大步追上去用力拽着她的手,一把把她带进怀内,流芳撞上他的胸膛,那个不甚温暖的怀抱撞得她的心窝直发疼,她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无奈他死死地钳制住她的手臂,双眼发红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一定要这样吗?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的……” “那又如何?顾怀琛,你也知道我的心,只是,你先放手了……我和你,是兄妹,再随心而行我们之间也没有过承诺,没有过明天,我永远只是躲藏在暗处不见天日的角落,可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这样而囚禁自己的心……可是,”流芳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头汹涌而至的悲怆,冷静地说: “很快就碰壁了,我头破血流,而你还来质问我,为什么不能等你……” 她和他,没有明天的憧憬,要等他?在何处等?等到何时?眼看着他要把公主娶进门,她只是妹妹而已,等他?她还等得起么? 他见到她眼内的颓废虚空,禁不住五内如焚,不由得抱紧了她,说: “你要相信我,有些事我现在不能说;流芳,用你的心来看我,我知道不能奢望你的等候,但是请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把过去忘了,淡却了,我……”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听得出他的哽咽,她用力吸了口气强压着眼中的泪意,推开他说: “我今日等过你了,只是不在马车里。你知道我看着你决绝地不顾而去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在想,这样也好,今天痛过了,就不会再有更痛的一天……顾怀琛,就这样了好吗?我们,就这样了……” 她转身离去,留他一个人静立在黑夜寒风之中。 他望着她茕茕的身影,寒风入骨,不知何时飘落的雪花沾湿了他的发,他的睫毛,他伸出手来接住了一片在暗夜里几近透明的雪花,想起那日她累极了伸着懒腰起来推窗远望时那慵懒而天真的笑脸,她偶尔软软的糯音,嗔视着他的神态……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抽痛起来,原来,爱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回音,都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顾府里喜气洋洋的都在为顾府大公子的婚事张罗,婚期就定在三月初三。只是 顾怀琛不知从何时起便极少回顾府,而城西那边的驸马府也在如火如荼地兴建着。 流芳一直躲在一心居里,越发的沉默寡言,不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风物志,就是累了倒在软榻上睡便是坐着发呆,也很少画画了。西月说要陪她钻狗洞到外面走走,她也只是摇头。 顾府的小姐们忙着剪裁新衣,参加下月在皇宫举行的盛典,谁也没有去理会一心居的平静,锦绣坊的裁缝来量身时,也发现这顾六安静得有如一尊不会开口的菩萨。 西月觉着奇怪,这天她到厨房去遇见了容青,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容青有种被挑衅了的气愤,拦住她说: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 “呸!就是一妖孽!你的妖孽主子是不是又欺负我们家小姐了,害得她郁郁终日,形销骨立,似个没有一言半语的哑巴!”她见过容遇欺负她家小姐的,想来是小姐长期受到欺压才变成这样的! “你说谁妖孽?!顾六成了哑巴跟我家少爷有什么关系?欺负她?繁都等着我少爷去欺负的女子排队排到长安街呢!都不回去给你主子照照镜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就是没有人劝架。 事情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容遇到一心居把发呆的顾六像揪着小猫一样把她揪到马车上,顾六的怀里还搂着那只叫咪咪的小狗。 “不问我带你去哪?” 她没有出声,只是抚着咪咪柔顺的毛,半眯着眼睛,一副倦极的样子。 第四十一章 杨懿君无知无畏的情事1 他把她带到将军府,把她塞给了杨懿君,没有说几时来接她,更没有交待顾六为何变得生气全无,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好好看着她! 杨懿君自然是很惊喜,但是很快就发现顾六跟以往的不一样了,现在她说什么流芳只是对她淡淡地一笑,有些勉强,有时候也会搭几句话,可是沉默的时候居多。 “我回来之后,我爹爹见了我身上手上的伤痕也没有再赶我走了。但是你说那皇甫重霜怎么那么可恶呢?他不知道跟我爹说了什么,然后天天中午到我这里来吃饭,有时候还一呆就呆一个下午,直到日头西沉才走。”杨懿君拿着剪刀在剪着花枝,流芳在一旁淡笑不语。 三皇子,他对懿君应该是有情的吧…… “本来我一个人吃中饭也很闷,他来这里的次数多了我习惯了忽然有一天觉得好像这样也挺好的,他也挺会伺候人的……”懿君看到流芳带笑瞥了她一眼,又连忙说: “可是,他竟然到闲花倚月楼去,还相中了一个什么绣儿!真是风流成性,我居然还以为他会改!流芳,我好后悔啊……” “后悔什么?”流芳问。 “后悔没有在他的饭里下泻药呀?就应该狠狠地让他拉几回肚子,看他还有没有力气去眠花宿柳!”她恨恨地剪断一枝蔷薇。 流芳深觉好笑,懿君对皇甫重霜也和当初有些不一样了。 这时丫鬟匆匆走进来禀告说: “小姐,三皇子来了!” “怎么这人又来蹭饭吃了?!”她忽而诡异一笑,这笑容让流芳暗觉心惊,很明显,三皇子要遭殃了!小婢请她到大厅用饭时,流芳很有技巧地说自己胃口不好,在房内喝些粥就好。果然,不久后懿君笑眯眯地来找她了。 “流芳,我们去听小曲吧,好吗?” “三皇子呢?” “你说呢?反正他现在自顾不暇,我已经给了他一副止泻的方子,下人们正在煎药呢,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她们到弦歌清馆要了个雅间,找了个小倌来唱曲儿,可是楼下大堂人声鼎沸,懿君好奇地推门靠着围栏看着楼下的那个说书人,此时大堂上坐满了人,叫好声不时响起。 她仔细一听,那说书的讲的居然是十三公主和学士府大公子的故事。 “话说那日十三公主偷走出宫,在玉台山遇上歹人,怀琛公子一见佳人遇险,便 奋不顾身地跳崖相救,这样的深情如何能不打动公主?更兼二人在啸天崖底生死相依,公主身中蛇毒,怀琛公子心胆欲裂,为救公主不惜以己身吸毒,自己险些丢了性命。二人历经生死患难,结成鸳侣也是人间美事一件,可是怀琛公子不愿损了文人志士的节气,也不愿受那虚名,一再抗婚,无奈十三公主情根深种为了让怀琛公子回心转意跳下了危楼,怀琛公子在公主命悬一线时再一次救了公主,终于成就了一段佳话…….” 懿君回头对流芳说:“说书的人原来是在讲你哥哥——” 那小倌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只余流芳一人在雅间里一杯杯地喝着酒。懿君顿时反应过来,那是酒,不是茶,走过去一看,壶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懿君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但是我们是姐妹,你一个人喝酒不觉太闷?我来陪你喝!” 这边将军府,皇甫重霜脸色发青,一手捂着肚子坐在贵妃椅上。小太监梁淙有些慌了,三皇子这个中午已经频繁进出茅厕多次,只见他眉头紧锁着怒气似乎要一触即发,脸色难看之极,他第n次试探着问: “殿下,要不要小的去传召太医?万一是中毒……” 皇甫重霜冷冷的看他一眼,他马上乖乖地噤了声,只不过还在腹诽:不就是不像把这事闹大了怕皇上会责罚懿君小姐么?都拉了这么多回了还不延医就诊,铁打的人也会虚脱吧?! 看着皇甫重霜再一次眉头深皱,起身更衣,他连忙跟上候在外间,不敢怠慢。 仆人把黑乎乎的药汁捧上来,皇甫重霜皱着眉头对梁淙说: “你尝尝,苦是不苦?” 梁淙拿着汤匙舀了一口,自然地皱着眉说:“苦。” 皇甫重霜怒气大作,“你把它说得这么苦,本皇子还敢喝吗?!” 梁淙差点咬到了舌头,马上更正说:“苦,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是殿下,良药苦口,这还是杨小姐的药方子,想必会灵验。” 他想着皇甫重霜这次会和颜悦色一点,谁知道他更加的勃然大怒,“那女人安的什么心?!想谋害亲夫不成?我就知道一靠近顾六她的花花肠子就特别多,你,让人传容遇过来!” 梁淙松了一口气,转身要走时又听得他的主子迟疑地唤了他一声:“梁淙,你再多尝一口,看看是不是还那么苦……” 梁淙开始觉得,自己的命其实也挺苦的,不是神农氏, 却要尝百草。 容遇走进弦歌清馆的雅间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杯盘狼藉,酒味醺然,雅间里的帐幔被撕扯了一地,倾倒的酒壶里一干二净,而那两个女子一脸酡红,杨懿君咭咭地笑着,指着瘫倒在座椅上的顾六说: “流芳,你醉了是不是?起来,我们还要听小曲儿,那红牌伶官还不过来,我们就把这儿拆了,拆了!” 流芳的眼睛已经醉到睁不开了,她摆摆手说:“伶官有什么好?懿君,你欠我二千两银子你记得吗?又或者给我买两个小兔来……” 杨懿君傻傻地笑着,“下次我就不给皇甫重霜下泻药,直接下春药,把他送给你当小兔好了,我哪里来的银子呀?流芳,没有比我再穷的千金大小姐了……” 容遇听到了身后的人传来的重重的吸气声,心里觉着好笑,皇甫重霜还是耐不住跟过来了。刚才他匆匆赶到将军府,看见皇甫重霜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皇甫重霜咬牙切齿地要他把顾六带回顾府去,他要找顾六时却被仆人告之她跟着大小姐听小曲去了。 皇甫重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自己难受成这个样子,而她却自个儿跑去快活去了,一点都不把自己放心上。而因为担心,所以不顾双脚发软虚浮,硬是跑过来了,却听到杨懿君这番没心没肺的“酒后真言”,他真的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容遇上前抱起流芳,朝皇甫重霜点点头,便下楼上马车去了。 皇甫重霜走到杨懿君面前一把抓起她的衣领,“敢酗酒?!醒了后看我如何教训你?!” 懿君无所谓地拍拍他的脸,“哦,你来了,来听润云唱小曲是吧?我告诉你,你再这么迷她,又不肯放弃我和你之间的婚约,迟早我要买一副失声药把她毒哑!” 皇甫重霜竟然笑了。 他拉过她的手要把她抱起来,梁淙连忙上前想要代劳,结果被他瞪了一眼,又只得乖乖地退下了。 “我不要躺下,我要骑马!”她不安分地挣扎着,无奈地,他只好背起她。她趴在他背上,双臂勒着他的脖子,脸靠在他的肩上,带着酒气的呼吸缓缓地徘徊在他的耳畔鼻端,别是一番馥郁。 他背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上,绯色披风帽子把他大部分的面容都遮住了,若非如此,不出半个时辰关于皇甫重霜纡尊降贵背着一醉酒恶女步行回将军府的消息便会传遍繁都。 “皇甫重霜,还敢来蹭饭 吃吗?”酒醉三分醒,本着这三分,她可恶地问道。 “为什么不?你的药方子不是挺有效的吗?我现在好好的……”他心情格外的好。 “哦。”她趴在他背上,几乎要睡过去了。 “女人,平时别吃太多,重死了!沉得像个冬瓜一样!” 这句话像狠狠落下的一鞭,彻底击退了她的睡意,她怒道: “本小姐哪里胖了?是这冬衣太重了好不好?天天来蹭饭也没见长什么力气,养头……”本想说养头猪都比你强,但是实在害怕这家伙一怒之下把她撕了,说什么也是有皇子的尊严的不是? “不喜欢我来蹭饭?那不如我让你天天到承曦宫蹭饭如何?” “你想娶我就直说好了。”她不满地嘀咕。 “你想嫁我吗?” “不想。” “为什么?” “如果有一件内衣,别人穿过了,然后给你穿,还不是穿一天半天,而是穿一辈子,甚至以后还要和别人轮流穿,你愿意吗?”她等着皇甫重霜发怒,把堂堂的皇子比喻做被人穿过的内衣,她这不叫借醉生事,而叫借醉行凶了! 第四十二章 杨懿君无知无畏的情事2 “如果有一件内衣,别人穿过了,然后给你穿,还不是穿一天半天,而是穿一辈子,甚至以后还要和别人轮流穿,你愿意吗?”她等着皇甫重霜发怒,把堂堂的皇子比喻做被人穿过的内衣,她这不叫借醉生事,而叫借醉行凶了! 她就那么在意?皇甫重霜没有发怒,只是想着这个比喻究竟是谁想出来的这么歹毒,一边说: “这样当然不愿意了。可是懿君,一件内衣即使多么的洁白无暇,要你天天穿,穿一辈子,你也会很痛苦的呀!”他耐心地说:“所以,这个比喻本身是有问题的,你当然不止有一件那样的衣服,可是这能说明你风流多情吗?” 杨懿君就这样被弄迷糊了,可是后来又反应过来,说:“不对,你就是那件内衣,有了未婚人还跑去青楼招惹花魁,最近那绣儿小姐听说名声大得很,说是某某显贵当了她的裙下之臣……”还不脏?脏死了! 皇甫重霜有些懊悔,那个绣儿不过是他借以演一幕与容遇争风吃醋的戏码来破坏太子他们制造的声势影响而已,谁知道杨懿君就当真了。 他苦笑,“女人,你真是有够笨的,十多年了怎么这脑袋就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看他,从来不用心去看;甚至不正眼看,只是道听途说,甚至于捕风捉影。 十多年了,他还记得那日也是一个二月天,天气仍然寒冷,二哥哥重风和五弟重月仗着父皇的宠爱又在欺负他,抢走他手上的小金弓,还把瘦弱的他推倒在地,准备加上一脚时,一个圆润而不失柔韧的声音说道: “偏僻的宫墙内院,果然是聚众打架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啊!”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眉目秀美带着英气的女孩,正朝他走过来,重月的脚真要踢来时“啪”的一声清脆亮响,重月跌倒在地抱着自己的脚在呻吟,重风大惊,对着那手执鞭子的女孩说: “你敢对我们无礼?你知不知道我们是……” 又是“啪”的一鞭子,“是什么?!本姑娘最讨厌那些欺凌弱小的人!” “你本事什么?不过就是拿着那鞭子吓人罢了!”重月气愤地说。 结果,那女孩冷哼一声扔下鞭子,走过去赤手空拳地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他们抱头鼠窜之前发狠说: “你等着,等着本皇子把你抄家灭族!……” 皇甫重霜以为她会害怕,谁知道她只是朝他们做了个鬼脸,然后 哈哈大笑。 他站起来准备向她道谢,谁知道她忽然有些懊恼,自言自语地说: “糟了,他们是皇子……” 皇甫重霜心里不禁有了一丝失望,原来,她和别个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逞了一次一时之勇罢了。 “早知道就先问他们再打了。不过,问你也一样啊!”她眉梢似有得色,看着皇甫重霜说: “小鬼,你过来!” 小鬼?她叫他小鬼?!他只是比她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他的眉头皱的可以打结了。 “你知不知道三皇子皇甫重霜的承曦宫怎么走?”她笑眯眯地问。 反倒是他愕然了,想了想,然后不动声色地说: “你,为什么要找三皇子?是他的故友亲戚吗?” “谁跟他有亲?!”她怒了,“我找他是想跟他打一架,揍他一顿!” “哦,没亲,那就是有仇?不知是如何结下的仇,三皇子极少出宫……”他还是不动声色。 “娘胎里结下的仇,他是我的娃娃亲。”她有些沮丧,“可是我不想嫁给他,我有喜欢的人了。” 短短的一瞬,皇甫重霜从惊讶惊喜到失落,走了一个遍。 “你喜欢上谁了?”他的声音有些冷。 “长安街上那个卖货郎呀,你不知道,他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有个木筒两头嵌着琉璃,一边转动着一边往里面看去,那些图案会不断变化呢!他的糖葫芦是全繁都最好吃的,如果我嫁给他,我就每天都吃得到糖葫芦,看得到万花筒了!可是,荷花她们说我订了娃娃亲,就不能另嫁了。”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遗憾和不甘。 “那卖货郎喜欢你吗?”他问。 “当然,你没见他每回见了我,都笑得很甜。有一回,我银子不够,他还请我吃了一串糖葫芦。”她也笑得很甜,仿佛那串糖葫芦就在嘴边一样。 “这就是你要揍三皇子的缘故?”他忍住笑。 她也笑了,有些许骄傲,“我查过七出之条了,悍妇骂夫者,可以休;打了不就更悍了?他不休也不行了!好了,你快告诉我承曦宫在哪?不然等下我爹发现我就惨了。” 他给她指了一条路,九曲十八弯的,她还笑着抚抚他的头,问他是那个皇宫里的小太监,在她的概念里只有小太监才被人欺负得这么惨,然后踏上了他所给的迷途,华丽丽地在偌大的皇 宫里游荡了半天…… 他那天恰好只穿了一身藏青便服。 那天之后,喜好读书论文的三皇子一下子变了,开始长时间地呆在马场和功房里,人变得爽朗和坚强许多; 那天之后,杨大将军接到了一封信,此后杨懿君便不得再随父亲到边关去,也不得习武,被迫乖乖的留在将军府了被管教嬷嬷天天耳提面命她要做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 她不知道,那个瘦弱的男孩一心想着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她,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可是又摆脱不了,自从那天以后……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吧。 她也不知道,长安街上的那个货郎担子里所有的玩意儿,都被他买到了承曦宫,除了那些不能保质容易发霉容易蛀牙的糖葫芦。 肩上传来一阵浅浅的规律的呼吸声,他嘴角轻扬,心底暖暖的,粗线条大神经的女人!即使是负担,也会是甜蜜的负担吧! 流芳醒来时,头痛欲裂,抬头往外看才发现日已西沉。 她向里边一个翻身,只想沉沉睡去。可是飘至鼻端的混着青草味的薄荷气息是如此的陌生,她拢了拢被子,那被子触手滑腻,轻盈柔软,她忽然想起,一心居的花梨木大床的垫子没有这般舒服,被子没有这般温暖,而她的枕头,熏过兰花,总是有种淡淡的馨香……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雪白的帐幔早被挂起,轻轻的一声杯盖合拢的声音响起,容遇不温不火地说道: “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今夜要与阿醺你大被同眠呢!” 流芳的第一反应是拉开被子看看自己的衣服是否还齐整,容遇见了,又说: “想不到你刚刚情场失意,还可以对自己那么有自信!我容遇再乘人之危,也不会对顾六下手吧?”他轻笑,嘴角有丝嘲意。 她掀开被子下床,头虽然有些晕晕的,但是回一心居还不成问题。 “不问我为什么把你带到一枝轩来?” 她顿住脚步,终于开口,问:“表哥又是在做好人好事对不对?一心居想必有什么人在等待流芳吧?” “表妹是好事近呢!”容遇喝完杯中的茶,慢条斯理地说:“何管家正在那里等你,如果不怕一身酒气,那就只管去见姑父好了。” 流芳皱眉,“好事近,什么意思?” 流芳很快便知道了,原来因着顾怀琛的婚事, 除了她,还有顾府的姐妹们都好事近了! 她回到一心居,顾宪早就命何管家等候着把她带到前院大厅,一走进里面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里面的主位上坐着顾宪,高山冠儒士服,儒雅而不失威严,下首是顾怀琛,抿着唇似有所想,那裘白衣依旧刺痛了她的眼;然后再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人,一身蓝色锦袍的彬彬公子。 她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阿醺,曹公子已经等了你半日了。” 顾宪一说,她才想起这人便是在善心宴上见过的曹楠。 曹楠是来向顾府提亲的。 顾宪让流芳来,是想让她自己表态。 流芳看了看曹楠,说:“流芳想问曹公子几个问题。”见曹楠点头,于是继续说:“流芳不会女红,不像大家闺秀般规行矩步,曹公子可知否?” 曹楠微笑,“这个略知一二。” “流芳不善于侍奉翁姑,也不担保自己定为曹家继后香灯,曹公子日后会纳妾否?” 她的目光毫不顾忌地看向曹楠,曹楠心头无端一动,脸上还是微笑,“六小姐多虑了,曹家男丁甚多,添丁之事且随六小姐的意愿。至于纳妾,若得六小姐真心以待,曹楠这生不作他想。” 顾宪捋须点头微笑,怀琛盯着流芳,脸色有些铁青。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曹公子为什么要娶流芳?顾府姐妹众多,比流芳温婉动人的大有人在,如你所见,流芳刚刚与将军府的懿君小姐把盏共酌,一身的酒气未洗便来见客,曹公子不介意么?” 曹楠一点也不愕然,说:“上次善心宴对六小姐惊鸿一瞥,已经知道六小姐与寻常闺秀迥异,与繁都三子的比试曹楠之前也略有所闻,既然今日能来顾府提亲,自然是有心理准备的;曹楠固非高雅之人,但自问不是俗人,不会拿那许多繁文缛节来制肘六小姐。喝酒么?想必六小姐是兴之所至,曹楠岂会介意?”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流芳心底也有些奇怪,莫不是看遍了寻常花草,如今见到了开在荆棘上的小花,竟然惊为天人吧?! “那敢问曹公子,打算何时迎娶流芳过门?” 怀琛手中的小茶杯脆生生的一响,裂成碎片。 曹楠霍地站起,脸上盈满喜悦之色,连那声脆响都忽略了,明亮的眼神看着流芳,说:“六小姐这是应允曹楠了?!” 流芳正要点头, 怀琛站起来冷冷地对曹楠说: “曹公子,舍妹今日酒意未醒,刚才言语间的得失希望曹公子见谅。至于婚事,匆忙之间怕是有失偏颇,何不改日再谈?” “琛儿!”顾宪厉声喝到,顾怀琛却置若罔闻地用力抓住流芳的手把她扯出了大厅。 第四十三章 原来爱情这么伤 “琛儿!”顾宪厉声喝到,顾怀琛却置若罔闻地用力抓住流芳的手把她扯出了大厅。 不顾她的挣扎,他眉头深锁一直把她拖进了丛桂轩的小圆门。 “放手!”流芳的手腕处传来一阵骨裂般的痛,“顾怀琛你干什么?!” 他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踢上门,然后才放开她。 “你喝酒了。”他定定地望着她,清澈的眸子内尽是心痛。 “那又如何?”她的眼光望向别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答应曹楠的婚事?” “他有什么不好?不纳妾,不勉强我生孩子,不介意我偶尔的放纵行为,这样的人,好找么?”她自嘲地笑着。 “他说你就信了?”他的眼中已有薄怒。 “当初,”她看着他,黑如点玉的眸子沁着凉意,“你说的,一字一句,我都信了;如今,就不能信别人了,我的哥哥?” 怀琛僵住,流芳又说:“哥哥可愿等我?我嫁了,或许有一天就腻了曹楠,到时再回过头来与哥哥再续前缘,哦,不,是暗通款曲,可好?” “啪”的一巴掌,声音虽不响亮,然而却让她晕了一晕,脚步一软差点就要跌倒。 “流芳,你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做什么吗?”他心痛至极,一把抱起她就往里间走去,一扇米色屏风之后,是一张檀木大床。 “你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他把她放在床上,流芳脑中轰然作响,他,想要干什么?! 他俯身一手绕着她的脖子,另一手缠上了她的腰,“流芳,我想我需要下点决心。” “什么决心?”她不自然地用力推开他,可是他的身子有如磐石,纹丝不动。 “带你走的决心。”他喃喃道。 下一秒他便捕捉到她柔软的唇,轻轻地印在上面,一个淡然如清水的吻。 流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震惊、慌乱,还有不正常的心跳。 他伸手蒙上她的眼睛,继续着刚才轻浅的吻,手已经不在她的腰上了,他整个人以不可抗力之势把她压在身下,流芳只觉得心慌意乱,他的气息越来越重让她直想躲,但是避无可避的,他的舌头撬开了她的唇齿。 那是一个带着怜爱,带着思念和渴望的深深的热吻。 流芳只觉得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都被吸尽了。他离开她的唇, 细细地亲吻着她的发梢,她的眉眼,一寸寸地,一寸寸地倾诉自己的思念,温柔缠绵得像那二月的春水,流芳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昏昏然的无意识的状态之中,心底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忧伤,密密的交织成一张罗网,网住了自己的理智。 衣襟被拉开,他的手滑落到她的胸前,顺着半敞的衣襟没入。 突如其来的一阵凉意和陌生的触感让她的意识一下子由混沌变得清醒集中。 她用尽力气推开他,坐了起来,罪恶感前所未有般清晰。 “你,怎么可以……我们是……”她涨红了脸,抓住自己的衣襟,颤抖着说。即使灵魂不是,这具身体,仍是他的妹妹。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忧伤地看着她。 在责任与情感的角力中,他理智地选择了前者,可是避而不见她的许多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他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甚至更充分的理由把责任和情感都统一起来。 他要她,疯子一般出离了正轨,丝毫不理智,然而却是他惟一的愿想和出路。 为了躲避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她把视线放向别处,却不期然地看到了米白屏风上在昏暗灯光下显现出来的淡黄线条。 那是一幅画,画中有一女子坐在船尾,衣袂当风飘逸轻盈,双脚赤裸浸在水中,正低头盈盈浅笑,船头艄公长篙入水,涟漪一轮轮地荡向湖外青山。 她见过这屏风,也好奇过这屏风上为什么空白一片。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他用了一种特殊的药水,晚上掌了灯,才会发现这屏风的秘密。 这也是他的秘密,把她藏得很深,也伤得很深。 她看向怀琛,怀琛轻叹一声,说: “你不知道,你每回在翠峰与我分别,坐在船尾,就是这个模样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再也掩不去眼内的重重泪影。 “让我带你走。”他说。 她摇摇头,泪水跌落。 他忽然抱紧了她,亲吻着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不再温柔不再冷静,仿佛要她偿还相思一般噬咬着她的红唇,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他的手再一次拉开了她的衣结…… 他只需要一个决心,她是他的,既成了事实,他就有理由说服自己抛开一切与她远走天涯。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一人大呼“火起”,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 声凌乱无章地来回响起。 “着火了!丛桂轩着火了!”有人大喊! 流芳此刻身子一僵,伸手按住了怀琛的手,看着他忧伤地笑笑说: “不可以,不可以的!”那笑容带着几分凄绝,“丛桂轩着火了,顾怀琛,我要走了,我们,就算是死,也是不能死在一起的!”说罢推开他,不顾衣衫凌乱,浮软地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奔了出去。 二月的风一吹,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正想着说怎么在夜里丛桂轩着火了却不见半点火光浓烟?这时猛然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容遇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把手中的木桶一扔,木桶坠地开裂。 “你干什么?!”流芳气得浑身发抖,“你不救火,却淋了我一身湿透?” 容遇幽深的眸子燃烧着比火光还要盛的怒气,“我迟来一步,你就要引火***了!顾六,难道你就只有这点能耐?”他回头看着推开门一步步走出来的顾怀琛,大声说: “怀琛兄,既然当日对等你的那辆马车视而不顾,决绝潇洒地放手,又何以今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莫要忘了,驸马府已经建好,十天后便是佳期。又或者那不是佳期,而是顾府一百多条人命的死忌?!” 容遇的话让流芳的心凉到了极致。 她望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怀琛,他眼中的痛苦和不舍深深地映入她的眼中,烙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她不敢听,她顾流芳也有害怕的时候,她死死地拉紧了容遇的手,说: “带我走。” 若非如此,她自己怎么可能有决心要离开他?容遇冷哼一声,反手执起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转身便要走。 “流芳——”千言万语,不及这带着悲伤无奈的一声呼唤。 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顾怀琛,你不再欠我一些什么。这一次是我放弃了,无论是情还是承诺,我都给不了,没有勇气的人,原来是我。”说完,身子僵硬地被容遇带着走出了丛桂轩。 她连跟他死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原来,她根本不曾跨越过兄妹间那条泾渭分明的伦理界线。 颠簸的马车上,容遇冷眼看了看颓废地靠在马车一角双目低垂的顾流芳,随后又继续仰起头闭目养神。 那场火,当然是假的,不过是容青找了几个府中的心腹演的虚张声势的一场戏罢了。当听说顾怀琛一反常态地把顾六带进了丛桂轩,容遇的脸色就没 有好过,而知道过了好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时,他终于压抑不住心里一直撩拨着他的那一窜火苗了。 果然,从房中踉跄着走出来的流芳衣衫不整失魂落魄…… 流芳瑟缩着,刚才那桶水淋醒了她,也让她现在冷得直打哆嗦。 她打了两个喷嚏。 一件黑色长衫扔到她身上,她抬眼望望容遇,他依旧不看她,只是身上只剩了雪白的中衣。 她心底还有气,直接就把衣服扔回去给他。他也不生气,只是冷冷地说: “这回莫不是想让自己生了病,来个苦肉计,让顾怀琛心痛难受,好再一次义无反顾地把你带走?或是病死了,好让他内疚一辈子?用心何其良苦……” “你闭嘴!”流芳说,声音有气无力的,“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不提也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衣服穿回我身上,二是把衣服穿到你身上?” 流芳挪动两个身位,坐到他身旁拉开衣服就胡乱给他套上时,又打了一个喷嚏,居中正中容遇的面门,想必容遇自出娘胎来还没受过这样突然的袭击,伸手要挡时已经太晚了,不由得懊恼异常,骂道: “顾六,你这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笨女人!” 看着他吃憋的样子,流芳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苍白憔悴的脸色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担心了。 她还会笑,会笑就好。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容遇生气地把衣服套上她瘦削的身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 “焚玉山庄。” 焚玉山庄?怎么听起来那么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个天下第一庄白道之首武林盟主之类的东西?流芳脑子里昏昏然的,不由得把头靠在容遇肩上。反正都是凭空捡来的便宜表哥,平日把她欺负惨了,这时充当一下靠枕也很理所当然吧! 容遇刚想讽刺她得寸进尺,孰料手一碰到她的脸便惊觉烫手,再摸摸她的额,更是烫得惊人。他这才回想起今天一天,她醉酒,酒意未醒就跑去吹风,受刺激,后来还淋了一身水,虽是二月,但是寒意仍然未褪尽…… 她发热的额抵上他冰冷的颌骨,他伸手一带便把她抱入怀内,轻叹一声,仿似在自言自语地说: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 第四十四章 情场失意,赌场更失意1 焚玉山庄建在繁都西边的焚玉山上。 东庭山高,屹罗山险,西乾山秀。焚玉山山色秀美,松竹绵密,树影袭人,时有溪水带之,引向幽深之处,水声竹声,錝铮可听。焚玉山庄就建在修竹茂林之中,秀丽淡雅无半点奢华之气。庄内布局疏朗开明,厅榭典雅,花木繁茂,水廊逶迤,自然成趣。 可惜,在黑如浓墨的夜里,昏沉沉的流芳什么时候上的山,什么时候进的庄都不清楚,更不要说欣赏到这幽雅的山色居所了。 她只知道自己很热,全身酸软而发烫,意识迷糊不清,眼前人影缭乱,不知被灌了什么汤药,只知道一直煎熬着直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她一定是做梦了,她梦见自己坐在船尾,一直看着站在岸边相送的怀琛,越来越远,远到他变成了茫然的一抹身影,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可是再怎么用力擦,都已经看不见他了…… 一阵清远悠扬的箫声响起,她猛然睁开眼睛,泪水从眼角跌落。她拥被起坐,纱帐外灯影明灭不定,箫声随着竹风轻叩玄窗,缓如流水地浸润着她的整个心田。 箫声有些苍凉婉转,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连在梦中也没有相逢过一次;她想到了怀琛,明知无望而又奋不顾身最终破碎的一段感情……她开始只是小声地啜泣着,直到后来恣意地放声大哭,仿佛要用泪水来洗净那疲惫的心。 她哭得累了,然而那箫声还是没有停下来,渐渐地竟由惆怅忧郁变得澄明清净,仿佛月华光满,明照人心。她呆呆地坐着,箫声似有穿透人心的魔力,足以让人忘却尘世的浮躁和烦恼忧伤,归入一片安宁和平和。 她披上外衫,起身推门出去。 这是一进很大的院子,中庭开阔,遍植青竹,月色如水倒映着竹影萧疏。 四处静悄悄的,除了箫声,没有半点动静。 而这时,箫声也戛然而止。 她忽然似有感应,回过头看向屋顶,只见屋顶上的人一身黑缎长衫,衣领袖边上的银丝线隐约可见,手中正拿着那管绿得想要渗出水来的玉箫,懒散地看着她,说道: “哭完了,可曾舒服了点?” 流芳脸上一燥,撇撇嘴说:“若不是你聒噪吵耳的箫声,我早就睡着了。哭?谁哭了?表哥莫不是心慌气短胸闷失眠以致思觉失调产生幻听?” “幻听?”他从屋顶上飞身而下,稳稳的落在她面前,冷哼一声道: “不知是谁脸上还有泪痕,眼睛肿的像灯笼一样呢?!” 她盯了他一眼,悻悻地就想转身回房。 “别再想他了。”他拉住她的手,说。 “在表哥的严格监督下,我岂敢再越雷池一步?”她苦笑,“表哥有时间不如多想想自己,你不是想娶公主吗?” “是啊,你不提我还差些忘了,我原来也想娶公主!”容遇作拍额恍然状。 “真不知道公主有什么好,让人趋之若鹜!”她甩开他的手。 “公主有什么好?除开她的身份,阿醺,你说,公主有什么好?”他凝视着她,“皮相再好,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罢了……所以,阿醺,他选择了公主,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沉默着。 “公主有很多个,容遇娶不到十三公主,还有十五公主、十六公主……可是,顾六只有一个。他放弃了你,便是放弃了天地间的惟一,于他,才是遗憾与损失,不是吗?” 她的心蓦地一痛,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了一脸。 他看着她雨打梨花的一张脸,皱皱眉,很想把心底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抹去。 “你哭成这样,谁会心疼?明日肿着一双灯笼眼,你那丫头西月又会以为我欺负你了!本来长得就一般,哭一哭,更不成样子了……” “容遇!”她瞪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除了冷嘲热讽落井下石你还会别的什么?” 冷嘲热讽?落井下石?该死的,他坐在屋檐上吹了一夜的箫,兜了个大圈变着法子安慰她就落了个这样的罪名?他眸中带着些薄怒,说: “看开和放下,真有那么难吗?有时候,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若你还要买醉,还要伤心,那不好意思,你自便,我容遇不再奉陪!”说罢一拂衣袖,人影没入竹林深处,消失不见。 第二天,一直到吃中午饭时,都没见容遇的人。山庄的管事说,容公子下山了,说要进宫教十五公主弹琴。 果然是有效率的人啊,这么快就瞄准了下一个目标,可是十五公主今年才十五岁,刚及笄。流芳想,连发育还没有完全的孩子都下得了手,就知道他昨夜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在乎是假的!不是一早就知道他很会演戏的吗?昨夜居然还一度觉得他这个人也有可取之处…… 流芳也下了山。 当然是偷偷下的。 山庄内虽然风景如画,幽雅怡人,可是仆人不多,能说上话的根本没有。闷闷地看了一会子书,然后打听到山下三里外有个小镇,也算繁华热闹的地方,虽小,但是五脏俱全。于是她便顺手在房中拿了几样看起来有些值钱的瓶子墨砚之类的,打了个小包,乘着庄中管事的不注意,溜走了。 容遇的长衫穿在她的身上未免过长了,她只能捋起袖子,站在福源当铺那高高的柜台下,把小包袱递上去。 “生当还是死当?”那老头拉长了声音问。 当然不敢死当了,她还想着到时要赎回这些东西,不然容遇宰了自己也说不定。老头伸出一个手掌问她这个数当不当?她点点头,想着说五两银子都够花的,谁知道他竟递给她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指着她的衣服说: “这身衣裳,三十两,当不当?” 结果,流芳买了一身合适的蓝色长衫,回过头很利索地又把容遇的衣服当了。 她先去镇子上最有名的仙客来酒楼饱餐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眯着眼睛打着盹听了两支小曲后,又跑到盈香茶庄喝茶,听说书。 然而这茶喝着喝着就变味了,因为那个说书的话锋一转,又说到顾学士府大公子与十三公主的倾城婚礼上面去了。 她百无聊赖地走出茶庄。 她不是想不通,而是需要时间去平复。 今天阳光很好,流芳觉得就是因为这样,天安赌坊的金漆招牌才会明亮得刺了她的眼。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哦,对了,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本着对这句话的迷信,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开!二、三、三,八点小——”形容猥琐的庄家一把拨走眼前的银子,流芳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那五百两银子所剩无几了。身旁有一青衣公子摇着纸扇笑着对流芳说: “兄台今日手气好像一般哪……” 他的眼光不怀好意地停留在她雪白的颈项上,这样纤弱的一个人儿,清秀伶俐,肤若凝脂,仿佛一掐下去就能掐出水来。这赌场里面的莽汉居然就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女子?那瘦瘦的腰肢不盈一握,男子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无法遮挡那种让人想入非非的风流意蕴。 他一直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赢了几回之后,便一直在输。他瞄了那庄家一眼,猥琐的男子会意,又在大喊: “下注了下注了,买定离手!” 流芳揣 着仅剩的二十两银子,略略踌躇了一下,便打算往外走,那青衣公子一把拉住她,说: “兄台,不如这回在下与你一赌,若你赢了,这三百两银子便是你的;若是你输了,这二十两银子我分文不取,只想要公子身上的一件物事。” 流芳看着他,奇怪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更何况我如今一穷二白,我身上也无值钱的东西,你想要什么?” 青衣公子笑道:“难道兄台看不出来在下只是想与你结识一番,并没有想着要从中渔利?兄台身上又无值钱的东西兄台说了不算,在下说的才算吧!如何?敢不敢一赌?不过兄台今日的运气这般差……” “我赌!”流芳瞪了他一眼,一口气憋在心上,运气差?不过是二选一的机会罢了,她就不信这个邪! 她把二十两银子扔在赌桌上,“我输了,银子就归你好了!我还不至于占了人家的便宜!” 青衣公子得意一笑,也把自己的银子摆到了赌桌上。 第四十五章 情场失意,赌场更失意2 一大群赌徒过来围观。 猥琐男心领神会地与那人对视一眼,开始摇骰子。 流芳买的仍旧是大。 开出来的结果仍旧是小。 她很大方地把银子推到青衣公子的面前,说:“愿赌服输。” 青衣公子看着她的蓝色长衫,流芳把腰间的玉佩摘下来递给他说: “呶,这是我身上惟一值钱的东西了,你拿去吧!” 青衣公子一纸扇拦住她递过来的玉佩,终于不再掩饰眼中的垂涎之意,指着她的衣衫笑得轻慢,说: “本公子只想要你身上这裘蓝色衣衫!”他凑过身子在她耳边说: “若你不想在这里脱,我们大可以另找地方!” 旁边的赌徒一阵哄笑,有的说:“陈公子,你什么时候染上断袖之癖了?” 有的又说:“找个这么瘦弱的,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起!”又是一阵猥琐的笑声。 那陈公子不以为然地嗤笑着那些赌徒的白痴眼光,刚想去拉流芳的手,孰不料被一拳正中面门,力度虽然不大,但是也疼得他龇牙咧嘴的了,他瞪着她正要发怒时,她却拨开人群要逃出去。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拦在她面前。 他狞笑一声追上去伸手一扳便抓住了她的肩,肩上传来一阵剧痛,她大喊: “你这个色魔,快放手!” “放手?”他把她扯回身边,凶狠地说:“不过是要你一身衣服而已,你居然打了本公子!今天不把你办了,我还真不姓陈了!” 两个家丁上来把流芳捉住,他往她脸上捏了一把,下流地笑着说: “若不是看中了你本公子岂会候了你一下午?让我疼是不是?看我呆会怎么好好地疼回你!给本公子带回府!” 流芳一口口水吐过去,正中他的眉心。 他恼羞成怒,正要一巴掌扬过去,忽然听得一个阴冷的声音说: “我看你这手是不想要了。”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迅速分开,姓陈的愣了愣,眼前一花,那两个家丁已经被人打飞仆倒在地,捂着胸口在呻吟着。他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像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望着眼前一身黑衣丰神俊秀而神色冰冷的男子。 流芳被容遇拉入怀中,他的手劲很大,勒得她的腰几乎要折了。 不过是偷了你 几样东西,赎回来不就得了?犯得着生气吗?!她小声地嘀咕道。 容遇盯了她一眼,她立刻噤了声。 那两个家丁想要爬起来,容青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们便乖乖地不敢动了。 赌坊的打手想围过来,容青几下手脚,便撂下了几个,余下的都在一旁再不敢动手了。 “赌钱还不够?还要跟别人赌脱衣服是不是?!”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却不达眼内。 “我没有,是他居心不良!”流芳愤怒地看着那姓陈的色胚! “哦,原来是你想赌……”容遇看了看他,笑了,姓陈的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容遇伸手擦了擦流芳脸上被捏出来的瘀青,“输惨了,是不是?我给你赢回来,如何?” 他坐下来,拿起骰盅,摇了摇,对那陈公子说:“你喜欢赌别人的衣服,我喜欢赌别人的手指和肋骨。这样吧,我输了,就让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给你,你输了,就把手指和肋骨一根根地折断,如何?” 流芳就差没用眼神杀死容遇了。 “我……不赌了!”那姓陈的想走,容遇说: “容青,既然这位公子不想赌,你就把他刚才摸过人的那只手臂断下就放他走吧。我们也不要太为难他了。” 姓陈的脸色大变,“我的舅舅是礼部侍中王大人,谁敢动我?!你等着,衙门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一个也跑不了!” 容遇冷冷地笑道:“手臂断了,你的侍中舅舅就能帮你接上去?只怕他还自顾不暇!” 容青走过去举掌成刀就要劈下,那人慌忙仆倒在地抱着流芳的脚,大声道: “多有冒犯姑娘,我该死!但求姑娘饶了我这遭……“ 容遇置若罔闻,拉起流芳就走,流芳回头看了看,容遇哂笑: “真难得有人千方百计想打你主意!怎么,不忍心?” 流芳只觉得这笑容很残酷,她顿住脚步,轻声说:“表哥,算了,好不好?” 她祈求地看着他,眸子里有着不忍,眉头微蹙。 “知错了吗?”他问。 “知错了。”她垂下头。 他摆了摆手,容青便跟了上来,门口早停着马车。 上了马车,容遇便冷着一张脸,“错在哪里?” “错在让你带我到人都不多一个的山 庄,错在无聊,错在时间太多!”刚才的低姿态全都不见了,流芳撅着嘴,也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不看他。 “听起来错的好像是我了!是我让你偷跑下山,是我让你偷东西去当,是我让你去赌钱,是我让你被人轻薄的?!” 容遇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一听说她在山庄不见了,他连琴都没有带走就撇下十五公主出宫快马赶回,让人在焚玉山庄方圆五里的地方开始包围搜索,一知道她在小镇上出现过便赶来了,看见那猥琐下流的男子捏她的脸时,不知怎的心头一紧,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而她还是摆出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咄咄逼人地在声讨着他。一时的低眉顺眼也只不过怜悯那登徒子,而自己居然就心软了,原来她半点不曾体谅自己的担心! “我只是没带银子在身上,我会把东西赎回来给你,你放心!”明明是暴发户,却还心疼银子,流芳恨恨地想。 “那块端州翔龙砚就值三千两银子,还有别的……你真是聪明得很那!就当了五百两!你的当票呢?” “当票?”流芳忽然才想起,那老头没有给她当票! 啊?不是吧?那糟老头这么歹毒,就这样就吞了那些宝贝!! 容遇斜斜地瞥她一眼,她不得已低头哀悼自己的无知。 如果她知道,容遇身上的黑衣用的是陵州最上乘的飘云锦,五十两一尺,加银线和绣工,一件衣服下来没有两百两银子都不成,她一定会诅咒死那个黑心肝的老头的! 马车停在山庄大门,容遇下了马车,山庄的裴管事早就候在车前,一见容遇便行礼,然后说: “公子,十五公主派人来说,今夜在月华宫备了晚宴请公子务必要到,还说,若是不来,就是应允了把你的琴赠送于她。” 流芳掀开车帘要下车。容遇伸手想来扶她时她却躲开了他的手,不顾形象地跳下了马车,瞪了他一眼,骂了他一句: “骗子!”说着就往自己的别院走去。 容遇皱眉,追上前拉着她,“把话说清楚!” “你不是骗子是什么?昨夜还说什么公主不止一个,顾六是惟一的……是啊,公主当然不止一个了,否则你找谁奉承讨好去呢!你安慰人的技俩劣拙极了,表哥阁下!” “顾六!”他吼道,“你找一天不要曲解我不要跟我过不去你会死啊?!” 他脸色铁青,握着她的手不由 自主地加大了力气,她疼得惊呼起来了! 一旁的裴管事也从来没有见过容遇发这么大的火。 “公主好,就实说得了。何必惺惺作态!”她自嘲地笑笑,脸上的自怜自伤一闪而过,“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只是给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松开了手,半晌无语,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别院的圆门之内。 他这一瞬终于反省到自己今日不正常的情绪了。 他不该因为她那该死的眼泪而乱了心绪,离开山庄时没有交待好裴管事要看好她;他也不该一听到她失踪的消息就乱了分寸赶回来连琴也忘记带走,也不该因为她被人轻薄而动了杀意,更不应该因为她的责难而动了真怒—— 她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个骗子。 骗了她,骗了十五公主,也骗了自己。 可是,这样骗下去,好像也是计划之内的。 他需要改变吗?他能改变吗? 他能,但是他没有必要改变。 因为他不想,顾怀琛的七寸,变成了容遇的七寸。 第四十六章 大婚之夜1 三月初三,六辰当值,诸行皆顺,万事大吉。 宫廷大钟响起,繁都是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天籁般的弦乐响起,一群穿着五彩丝衣的少女,提着宫灯,缓缓的从皇宫里走出来。 提着花篮的宫女,身着丝衣,皓腕轻扬,一时间,漫天飞花,八匹纯色骏马拉着华丽的花辇缓缓的驶出。 那车幔被风微微的扬起,露出里面一身大红吉服的懿兰公主,头戴九翚四凤冠,高华璀璨贵不可言,珠玉额帘光辉映照,看不清那美丽的模样,却遮掩不住眉间心上的喜悦甜蜜。 花鞍辔,金丝褥,花辇前一身吉服的驸马手执着五色丝马鞭,脸上有着和着喜气不相称的冷漠。 皇贵妃德妃娘娘和重云太子亲自送行,仪式隆重,盛况空前。 驸马府的九盏宴会,预示着婚姻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宴会厅外遍植桃树,时值三月,桃花灿烂,即使是淡月朦胧也难掩那一树树的风致。 流芳在桃林中看着前方一室明灯,那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天,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缀满繁花的桃枝。 虽知要放下,然而此情此景,焉能不伤怀? 她喜欢见他一身白衣磊落清风,今日他的大红吉服却只会刺痛她的眼,她的心。 西月走过来,“小姐,宴会要开始了,二夫人让我来找你。” 流芳随着西月沿着小径走回宴会厅,还没走几步便遇上了顾千虹顾千云姐妹。 “哟,这不是六妹妹吗?怎么,从焚玉山庄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顾千虹柳叶眉丹凤眼,本是美人一个,然而天生一副刻薄相,减损了气质。 “遇哥哥呢?”顾千云年纪小,直来直往的霸道,“天生的狐媚子,大哥娶了公主不再护佑你了,你马上就缠上了遇哥哥!我警告你,你要敢再缠着他……” “我也警告你,不要再把我跟容遇扯到一起!狐媚子么,我顾六姿容平凡,实不敢当,这个名号还是比较适合你们。西月,我们走!”提到容遇,她就有气。 自那天不欢而散后,他果然就彻底地抛下她一个人留在山庄,让人把她看得死死的,长达七天之久。第八天让人把她送回顾府,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这算是什么?发脾气,还是划清界线? 顾千云一把拉住她的手,蛮横地高声说:“你说谁是狐媚子?! 遇哥哥以前对我千依百顺,都是你,霸占了遇哥哥!……” “无理取闹!”流芳用力甩开她的手,谁知顾千云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袖,哗啦一声响起,衣袖被撕裂,而不知有什么在腕间断裂,她低头一看,那串一直不曾离身的血菩提一颗颗全数掉落在地,没入了小径的芳草中。 流芳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空白的手腕,一脸的惨淡。 西月马上俯身拨开草丛捡拾菩提子。 顾千云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顾千虹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对着身后走来的人说: “大哥。我和妹妹先回去。”说罢,她看了流芳一眼拉着顾千云疾步离开。 一身大红吉服的怀琛凝立在她面前,她又消瘦了一些,脸上即使上了淡淡的胭脂也掩不住那抹苍白。他的心里一紧,上前想要拉过她的手,她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只对西月说: “不要捡了,西月,我们走吧。” 西月闻言,手中捡到的几颗菩提子又随手放开,他清楚地看见了密密缠绕着血丝的菩提子无声地没入草中。 “你,不要了么?”他的声音凉凉的,带着心灰和绝望,渗到她的心底,让她无端的慌,无端的痛。 “不要了,过去的东西,留来作甚?对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流芳还未曾恭贺哥哥新婚之喜。”她回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坦然一笑,说: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顾怀琛,你选择了,我也选择了,我们,都要幸福才好。” 她很潇洒,她很有勇气,她曾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该如何坚强的给予他祝福,她以为她不可能做得到,然而她终究是做到了,尽管心在滴血,尽管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尽管她连自己是如何迈开脚步回到宴会厅的她都不知道。 她在死死地咬着唇,忍着眼眶里不断汹涌着的泪水。 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来得迟了,连位置都没有了吗?她任凭西月把她带到了一个空位上,西月说: “小姐,幸好还有一个位置。” 她点点头,坐下后,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往她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戏谑的声音说道: “古语云: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看来这话不准,表妹勇气可嘉,何来的流泪呢?” 流芳头痛地揉揉太阳穴,怎么刚才就没有发现他那身标志性的黑衣呢?早知道退 席也不坐他旁边。 于是冷冷地回赠他一句:“大喜的日子何来眼泪?表哥痴人说梦了吧,迟些若是表哥当了驸马,哭的女人恐怕就多了去了。” 尤其是坐在对面一脸嫉恨之色的顾千云,神色复杂地不断往她这边看。 “阿醺替我想得真多……这几日阿醺寂寞吗?”他靠近她的发鬓,嗅了嗅,“驸马府的桃花果然很香,阿醺也喜欢桃花?想必是的,公主喜欢的,阿醺也喜欢……” 流芳恨不得一掌挥到他脸上去,“托表哥的福,清净的很,流芳求之不得!表哥何须羡慕花香,天生一双桃花眼,处处触目皆桃花,不是更妙?!” 容遇嘴角上扬,星眸璀璨,笑得那叫一个祸国殃民。 九盏宴会开始,席间玉壶光转,杯碟相扣发出清脆声响,再加以人声笑声不绝,朝廷官员命妇纷纷向皇家和驸马道贺,祝福声赞美声此起彼伏。 在重云太子的邀请下,厅堂中间已经摆好瑶琴,容遇起身,献奏一曲《凤求凰》,琴音起伏跌宕,委婉清扬。在场宾客无不默叹玉音子琴音之妙绝,一曲既尽,容遇浅笑躬身,回到自己的座席上。 他看看身旁的流芳,她正垂着头,手中的银筷子正戳着碗中的鲟鱼。 “阿醺,你说是我的箫好听还是琴声好听?”他好笑地问,他猜,她一定会说,是她碗里的鱼最好吃。 她的言语从来带刺,不知是不是被刺习惯了,他居然听着觉得舒服。 可是这一次,她一反常态地沉默着,而那边喧闹声起,新郎已经开始敬酒了。 她只是低着头,呼吸有些重,碗中的鱼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羹茸。 当他意识到她维持了一整天的那张面具从刚才那曲《凤求凰》开始便片片碎裂时,陪酒的人簇拥着驸马顾怀琛已经快要来到了面前。他伸手搂过她的腰把她强硬地带到身边,拿起自己的酒杯低沉着厉声说道: “张嘴!”他不由分说地把满满一大杯女儿红灌入了她的口中,辛辣的酒意如火烧般灼着她的咽喉她的心智,一路上攻城掠地地直入她的五脏六腑,她的手抵在锁骨处,控制不住地咳嗽,眼泪忍不住地呛了出来。 容遇把她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说:“你醉了,抱着我就好。”然后一手拿着酒杯站起来对前来敬酒的怀琛说: “怀琛兄,恭喜你娶得如花美眷,本应敬你三大杯;可是,”他轻轻搂了搂伏 在他胸前的流芳,“你知道,阿醺一沾酒即醉,喝完这一杯,我带她去醒醒酒,免得呆会扰了大家的兴致。” 怀琛看着流芳,眼内似有那么一瞬的忧伤,可随即便恢复了温文如玉的神色,他对容遇笑笑说: “阿遇有心了。流芳酒量浅,怕是要回府用些醒酒汤才好。”说罢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似是开玩笑般说:“十五公主对你青眼有加,说不定何时我们会亲上加亲。” 容遇含笑不语,只是眸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扶着流芳的肩走出了宴会厅。流芳仍然低着头,忽然听到迎面走来的人叫住了容遇。 “阿遇,你这是——”流芳一看,原来是三皇子皇甫重霜,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软烟罗襦裙的女子,眉若远山,目如秋水,二八年华却淡定高雅,正盈盈地望着容遇,樱唇微张,说: “玉音先生何以如此匆忙离去? 容遇的眼光放得柔和,看看流芳说:“表妹喝醉了,遇要送她回府。” 流芳皱眉,这厮对着美女就是一副温柔的笑脸。天下不知多少女子都要被他的外表骗到了,却不知他内里有着颗风流多情的心。 “玉音先生可是与玉芝有约在先,要琴箫合奏一曲为我皇姐道贺,如今先生走了,玉芝要找何人合奏?”声音温柔婉约,语带委屈之意,我见尤怜。 原来这就是十五公主。 流芳挣开容遇扶着她的手,对三皇子和公主施了一礼,然后笑笑说: “流芳一吹风,清醒多了,醉意也消退不少。不必劳烦表哥,也不扰了表哥和公主的约定,先行告退了。” 容遇拉住她,“你一个人怎么回去?” “玉音先生对你的表妹真是关心,不若我派人送六小姐回去?”玉芝公主美目流睇,看向容遇。 正在这时,曹楠向他们走过来了,确切地说,是向流芳走过来,他的眼中满是惊喜。 见过皇甫重霜和玉芝公主后,流芳自然而然地挽着他的手臂问他是否愿意送她回顾府,曹楠自是一口应允。 容遇不置可否,只是眼内骤有冷意。 出了驸马府的大门,流芳并没有随曹楠坐马车,却自己牵了一匹马对曹楠道了声歉就上马离去了,只剩曹楠一人满心失落地看着她飞驰而去的背影。 驸马府内,玉音子容遇正和玉芝公主琴箫合奏一曲《于飞》,且不说 琴音动人,箫声清越,就是一双才子佳人容貌气质之相称,也让人啧啧称道不已。一时间众宾侧目,窃窃私语这玉音子必是下一位皇家东床。 曹楠走进宴会厅,马上就有人请他入座了。 容遇的视线不经意地触到曹楠的身影,手指无端一顿,漏了一个音。 玉芝公主抬首,眼里尽是关怀与询问,他对她释怀地笑笑,稍定心神,箫声越发流畅起来…… 第四十七章 大婚之夜 2 一曲既尽,掌声如雷。容遇回座后对一旁的容青耳语了一句,容青便急急离开。容遇起身更衣,不料在厅外的小径上却见到了顾怀琛。 “她呢?”顾怀琛问。 “谁?”容遇佯作不知。 怀琛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怒意,“容遇,你说了要送她去醒酒,结果让她自己一个人骑马走了!真要讨好玉芝,你就不要对流芳动不该动的念头!” 仆人一告诉他说顾六自己牵走了一匹马,他便立刻让江南回顾府去看她到了没有,驸马府与顾府只隔了短短的两条大街。而江南回来却道,顾六根本没回顾府。 “到底是谁对她动了不该动的念头?!驸马,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你的心该放在等候在喜房中的公主身上。”容遇冷冷地说,“也许她只是散心去了,你知道,刚才我若不带她走,她怕是当场就崩溃了!” “所以,我该谢谢你吗?”怀琛冷漠地回视他,“容遇,我问你,那日在玉台山后山密林,当时,你也在,对吗?” 容遇笑了,“怀琛兄后知后觉,是的,当时被怀琛兄捷足先登,所以如今很不甘心。不过幸好公主有好多个,是不是彰元帝最宠的公主,区别其实也不大。” “那你就别去招惹流芳!” “怀琛兄,你说,到底是公主重要一些还是阿醺重要一些呢?”容遇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所以决定不去想了。又或者,怀琛兄可以给我些建议?” 怀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容遇,你到底是谁?!” 容遇的笑意更深,“我的姑母,不正是怀琛兄的高堂?” “你一直掩饰得很好,可是,”怀琛忽而笑了,冷冷的,“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你是我的表弟。”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一个瘦弱不堪的孩子敲开了顾府的大门便晕倒在地,手里只攥着一块玉佩和一封信。那封信,正是他母亲容氏写回娘家的家书,而玉佩恰恰正是容家的家传之物。 容家人丁单薄,容遇的父亲早早就病死了,怀琛的娘亲生前惦念这个侄子,总是写信催他们到顾府来生活。后来容遇跟着自己的娘亲来投亲,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了山贼,他的母亲被残忍地杀害,而他躲在草垛中避过了一劫。之后流落在外辗转人贩子之手长达半年,最后侥幸地逃脱,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顾府…… 当时,容遇只有六岁。 半年 后,顾怀琛便随孟天长离开了繁都。 这样的故事,顾宪相信了,顾府所有人都相信了,可是顾怀琛一直不信,他对容遇,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好的直觉。也许是因为容遇太聪明了,总能得顾府众人的欢心,在这样的大家庭中做到游刃有余谈何容易? 尤其是他游历回来重回顾府之后,更清楚地认识到,容遇这个人,远远不止别人所看到的那些…… 容遇反而一脸的疑惑,笑道:“怀琛兄太过敏感了,我不是容遇,那我又是谁?” 这时,忽然听闻宴会厅里一阵喧哗,不知发生了何事。 容青匆匆赶至,看着容遇欲言又止的样子,容遇挑挑眉,说道: “有话就说。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顾学士刚才应允了兵部左司马曹大人家二公子与顾六小姐的婚事。” 顾怀琛温和带笑的表情终于现出了一丝裂痕,嘴角深抿,眼内闪过一丝怒意,再也演不出那一派云淡风轻。 容遇眸光一冷,笑意不达眼内,说: “托怀琛兄的福,顾府又要办喜事了!” “这最好是你的真心话!”怀琛对上他的视线,这时江南过来说是晚宴结束了,他离开前对容遇说: “若你真是我的表弟,便请多为顾府设想,收敛一下你的野心!” 容遇不以为然地浅笑着目送他离开。 走到驸马府门口,“这消息是真的?”容遇问。 容青把缰绳交到他手上。 “千真万确,今日凌晨发生的突袭,西戎集结十万大军进攻莫北关。莫北关的线人飞鸽传回的消息,另外,已经有流民涌向渝州。” “西戎族再次犯边,莫北关的防线一向稳固,这次他们敢大张旗鼓地进犯,想必是做好了准备,容青,告诉下面的人,连夜把城中的粮食尽数购入,通知陵州的粮商加紧派出运粮船。另外,回书莫北关那边的人,慎守待命,切勿轻举妄动,朝廷可能会趁此机会将莫北关的兵权进行移交转接。”容遇上了马,对容青说: “你马上去跟三皇子禀报此事,至于朝廷如何发兵,相信明日早朝,就会有消息传出。” “公子,你现在要回焚玉山庄吗?” 容遇沉吟片刻,然后扬鞭疾驰而去。 他要去哪里?他想,不知那个固执倔强得有如野马般的女子,会躲 到哪里去舔自己的伤口? ———————————————————————————————— 被顾千云撕破的一截衣袖早被她顺手扯去,露出白如脂玉的手臂牵着马缰随意地走在长安大街上。长安大街今夜同样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因着皇家盛事到处是一片火树银花人声喧闹。 街上有卖艺的,会喷火,会表演杂技,还会心口碎大石。流芳终于知道穿越前电视上的那些跑龙套的其实在传达一种历史的真实,那就是,她现在所见的是货真价实的大条麻石,正压在那个一身横肉的汉子身上。 流芳瞪大了眼睛看了半晌,怎么看也看不到麻石上有备好的裂痕,那一锤子下去,她都有些心惊肉跳了,赶忙扔了些碎银子,就走开了。 也有卖小吃的,卖簪子耳环那些女儿家东西的,摊主吆喝着争抢生意,招呼着流芳过来看,但是她身旁的黑骏马险些就把人家的摊位给踢到,她只得用力把马拉开,抬头便看到那卖面谱的摊档。 她怔了怔,走过去拿起了同样一个米勒童子的面谱戴在脸上,透过那圆圆的眼洞望出去,街上的繁荣热闹似乎静止了——今夜没有人舞龙,也没有人惊马,更没有人救人后冷着脸拖起她的手就走。 如果那夜,他没有带她来长安街,她没有扔下他去买面谱,他没有救惊马上的人,那么一切的一切,是否会不同? 她摘下面谱,满心的酸楚。 付了银子,拿了面谱,牵了马,游荡到一家小酒馆,想要坐下歇息,小二却告之要打烊了,无奈,只得提了一小瓶酒,牵着马,继续游荡。 她的怀里,还揣着她所有的身家性命白银二千两。刚才的碎银子,是她把自己头上耳上的玉器金饰当掉得来的。 顾府,她已经不想回了。 明日等着见他们新婚夫妇前来拜见高堂,等着见公主给每个姐妹下赐礼物,等着见他人琴瑟和谐…… 这让她情何以堪? 一抬眼,面前却站着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这时街上的店铺大都门户紧闭了,四处有些寂静冷清。天幕幽蓝,他就站在街角处,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幽暗清冷的星眸闪着慧芒,如释重负般落在她的脸上。 她走过去,打声招呼:“嗨,真巧!” “一点都不巧。我找你,花了一个时辰。”他说。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坦白说。”她在他面前站住,微笑着,却有些冷意。“你知道你最可恶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凝视着她,缓慢地说道。 “你总在我最落魄最不想被人发现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她说,“你真是,很讨厌,我就连面具都来不及挂起,你就出现了。” 他伸手拿过系在马鞍上的弥勒童子面谱,摇摇头说:“何必呢,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可是,难道是我让你这样笑着的?” 流芳劈手夺回面谱,“他伤了我,而你总在我伤口上撒盐,别拿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虚伪表情对着我,在我身上,你无利可图!”说着拉着马便要擦肩而过。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你和他早注定无缘,一曲凤求凰,了结一段孽缘,不是甚好?”他说,脸上神色隐晦,不见喜怒。 流芳越过他,定住脚步,回头望着容遇,字字清晰地说: “容遇,你错了。这世上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只有我不想做的事情,我根本不是顾流芳,不是顾怀琛的妹妹!” 她等待着容遇脸上现出诧异的表情,等着他瞠目结舌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薄唇微动,吐出几字: “你终于自己承认了。” “你,相信?”流芳一时间反而无法解释他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不信?只是好奇,这么久了你都忍着不说,今夜为何就坦承了。” 流芳忽然觉得,眼前薄唇噙笑的男子像一个危险的漩涡,说不定一不留神就被吞没了。她想都没想就上了马,然后对他说: “告诉你,是因为我要离开了。”说罢扬鞭而去,黑骏马疾驰如风,转眼间已经拉开二人距离。容遇并没有急着去追,只是把手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尖利的哨音,只见那黑骏马忽然收住脚步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又马上转身跑了回来。 流芳万万没有想到这马会“变节”得如此之快!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容遇身边,容遇嘴角上扬身形一动抓住马鞍便飞身上马稳稳地落在流芳身后,从背后夺去她手中的缰绳,一夹马肚便任凭骏马飞奔而去。 她恼羞成怒,一手肘撞向身后的容遇,容遇的两臂反而趁势把她抱紧,在她耳边说: “坠了马,脚断了,手断了,毁容了,却死不了,或者你希望,就那样由我一辈子养着?”他看见 夜色中她紧绷着一张脸,想要发作而不得的样子,心情愉悦得几乎要笑出来了。 第四十八章 腹黑男人的心事1 他还是把她带回了焚玉山庄。 一下马,他便拖着她的手,她挣扎了几下,他说: “你不觉得,有些事我们应该挑明了来讲?” 她愣了愣,肚子这时忽然很不雅地响了两声。容遇放开了她的手,对一旁的裴管事说: “花雕鸡,酒酿圆子,三丝米线,还有琼花玉露……”然后扬扬眉对流芳说: “真要走,不如吃了再走?” 流芳想,现在是午夜,肚子又饿,也找不到地方投栈,而且刚才说要离开也只是一时之气,应该从长计议,最起码要买齐了东西打个包袱才好离开呀。她告诉他她不是顾流芳,本来没有预算他会相信,这句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不管后果如何,说出来确是舒服多了。 反正他相信了,她不是顾流芳,和他容遇再也没有什么关系。吃了这一顿,她要走,他也不会拦她的,反正,一无姿色,二无风情…… 于是她点点头,想象着那些诱人的食物,禁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别院的中庭开阔,竹影婆娑,居中一张小长几,摆着三碟菜一瓶酒,坐着一个狼吞虎咽的女子,还有一个悠闲品酒的男子。 “为什么相信我不是顾流芳?”她问。 “我相信你不是原来的那个顾流芳,可是你现在还是顾流芳。”他不紧不慢地说。 一口三丝米线噎在喉咙,她艰难地说:“你这句话自相矛盾。” “我原来也不愿相信。可是,我的阿醺表妹生性内敛软弱,娇羞自矜,而你,”他眯起眼睛望着叶间漏下的月光,“挑战繁都三子,画春宫艳图,教唆杨懿君退婚,甚至还对自己的兄长产生了不伦之情……这桩桩件件,你觉得,我容遇就有那么好糊弄,一句‘忘记了’就可以搪塞过去么?”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他的阿醺,从不叫他表哥,只会羞涩地叫他一声“遇哥哥”…… 流芳脸色变了变,倒了一杯琼花玉露酒,喝了一口,但觉花香扑鼻,自然地放松了一些,问道: “那你不怀疑我是妖怪变的?” “当然怀疑。”他看着她,“可是辟邪观音你也见到了,符水你也喝过了,桃木剑也放在你房中了,可是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流芳瞪大了眼睛,“你送给谭云心那么昂贵的开光玉观音就是为了看我是不是妖精鬼怪?!”随后想到了什么,于是大声说: “符水?我什么时候喝过?!桃木剑在我房中,我怎么没见到?!” “自己好好想想,就知道你不是妖精,是妖精怎么会糊涂到一点觉察都没有!” 流芳想起来了,恍然道:“你逼我喝的药里加了符水是不是?!还有我的床角吊着一柄怪怪的木片,那就是桃木剑是不是?”她没有忽略到容遇眼中的好笑和得意,愤而拍桌骂道: “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中?既然如此,找个捉妖的道人来就好了!何苦费这许多心机!” “你怎么会是妖呢?我后来终于想清楚了,”他看看她月色下如玉般的脸,笑道:“妖精不是都很美的么?一看你就知道不是;说你是鬼怪,可是两个小兔的手指就把你吓得半死了,你哪里有本事当鬼怪。” 流芳怒极反笑,“我不是妖精鬼怪,那我又是什么?” 容遇淡定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是顾六,顾流芳,顾府的阿醺。” 流芳有些泄气,他真是聪明,看似说话在兜圈,可比任何人都能抓住事件的本质。 “我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又或者,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 “我不是她,却又不得不是她,说我不是顾六,又有多少人会相信?”她自嘲地笑笑,如何解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来到这个异世的。“不管如何,反正,我不想再回顾府了。” 三杯过后,酒意有些上来了,她脸色现出薄醉的红晕。 “容遇,知道我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吗?”她的身子绵软地靠着他,头枕在他的肩上,说: “因为啊,我知道,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会心无牵挂地带我走的。他的心太宽广,我不想他的世界因为我而变得狭隘了。” 容遇没有说话,只是很干脆地把她搂到怀里,她寻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枕着,然后说: “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最讨厌你呀,你知道我不是顾流芳,就不会再来烦着我了。”她迷迷糊糊地说。 容遇轻轻皱眉,低头看着怀里两颊嫣红呼吸平稳的流芳,白皙的手指拂过她的唇,语带无奈地说: “你讨厌我,我何尝不讨厌你?可是,好像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还能脱身吗? 他觉得这个问题连思考的价值都没有,只是这 一夜,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躁,竟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宿醉的流芳强打着精神到马槽牵马离开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往怀里一摸,顿时无端的心慌。 她那二千两的银票呢?!是不见了,还是被偷了? 她气冲冲地跑去找容遇时,裴管事却说他家少爷一宿未睡,刚刚才歇下了,任谁也不能打扰。 看着裴管事那忠诚坚毅的脸,流芳头一回觉得无比的挫败,于是只得在客厅里等,一直等到日头西沉,容遇才慢吞吞地起床盥洗。 等他走出来见流芳时,反而惊讶地问: “你不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么?” “你……有没有见到我的银票?”她有些迟疑地问,毕竟那是放在自己怀里的东西。容遇想了想,转头去吩咐裴管事让人去找。这时已是华灯初上,可以吃晚饭的时间了,流芳局促地坐在那里等候,容遇打了个哈欠便吩咐用膳。 饭菜上来了,裴管事进来说,找遍了房间和庭院,都见不到有什么银票。流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对容遇说: “不可能,明明昨天夜里还在我怀里的!” 容遇皱眉,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她说:“可是叠得像一方帕子大小的?” 流芳喜道:“就是了,你见过?” “昨夜你喝醉了,把吃的东西半数吐出,我要拿袖子给你擦嘴,你说不用,便自己往怀里掏出像帕子一样的东西来擦嘴,擦完后还扔在秽物里……不知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银票?” 流芳整个人被天雷雷到了一般,不是吧?她把自己的银票拿来擦嘴,还扔了?!她昏了,一定是昏了头了!容遇让人去找,没过多久,流芳终于见到自己的银票了! 如果那还能算银票的话! 分明就是一团粘在一起的红红黑黑的硬掉的纸浆,有股馊味,也不知道被苍蝇叮了多久。 所以说,喝酒误事,万幸的是,她只是破财,而没有失身。 可是现在的她,宁愿失身也不愿破财,她的脑袋顿时迷糊如一团浆糊,满面愁容,欲哭无泪。偏偏容遇这时还问她: “看清楚了,可是这个?” 流芳咬咬牙,说: “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赔偿我一半损失?因为,这酒,是你给我喝的!而且当时你应该制止我这样……暴殄天物!” 容遇好笑地 望着她,“如果要这样算帐的话,那岂不是要算到你娘亲头上?都怪她生了你,不然你怎么会喝了我的酒?醉了又把自己的银票当手帕一样用了呢?”他转头看了看裴管事,说: “好生送小姐下山,天黑山路难行,若遇到猛兽,千万不要缠斗。”说罢,看也不看流芳,便自己吃起饭来,一旁的小婢还殷勤地为他布菜。 流芳站起来,心底总是有股愤愤不平之气。可是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她随着裴管事走了两步,就要走出大厅时,又听得容遇说: “你的那匹马,倒是还可以卖几两银子!” 卖了马,她难道要徒步走路?可是不卖马,身无分银的她才是寸步难行啊!而且现在天黑成这样,找谁买马去?没有银子,她要住哪里?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顾流芳就不能? 于是她挤出一朵微笑,转身走回容遇面前,拉开凳子坐下,对容遇说: “表哥,能不能再收留我多一晚?就一晚?” 容遇脸上的笑意不减,“表哥?你是谁?” 流芳很没骨气地回答了一句:“我是顾六,顾流芳。” “你不讨厌我,不介意我烦着你了?” “哪里的话,表哥,现在是我烦着你,打扰到你了。”她眼波盈盈,有些许可怜相——看着桌上的菜肴,她的肚子已经很老实地投降了。 她怎么着也得赖过了这个晚上! 第四十九章 腹黑男人的心事 2 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她便去找容遇。 找他借银子。 以容遇的大方,就算借的不多,借个几十两银子还是可以商量的,她想。 谁知道接待她的不是容遇,而是裴管事。 “公子说了,以前小姐欠他的就既往不咎了,但若要再借,那是万万不能了!” 流芳讶然,她什么时候借过他的银子了?裴管事好心地提醒,她上次偷的翔龙砚和其他的物品当了五百两银子,还未曾赎回。 她落荒而逃。 急忙奔到马槽牵马欲走,谁知道还未出得了庄门,那马居然口吐白沫四蹄僵硬不支倒地,旁边的仆人一看,连忙找人来看,结果那个兽医模样的人居然说是发马瘟,结果一场熊熊烈火,把她最后的一点念想一点希望都烧得一干二净了! 心生一计,跑到容遇书房去看看有什么值钱的毛笔器物,想着顺一件拿到山下去当,可是一转身就看到裴管事温和地看着她对她说公子两天前已经把书房的东西全换了个遍,就是为了方便她随便拿。裴管事还问她说: “小姐需要袋子吗?” 她一个寒颤,垂下头默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眼巴巴地等到容遇回来,又是一个灯火阑珊夜未央。 他还是一脸的讶异,“你还没走?” “容遇,我没银子,连马也被烧了,你让我怎么走?”她一脸的委屈,不忿。 “裴管事,马烧了?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好生照顾小姐的么?”他脸色不悦,裴管事连忙垂首,告之马发瘟之事,容遇淡淡的说: “既然是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坐下来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那你现在打算……” “你不肯借银子给我,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虽说山庄闷了点,但是好吃好住,有下人使唤,逮着机会还可以偷一匹马包两件衣服偷走下山…… 算盘只能这样打了,也可算为下策中的上上策。谁知道容遇却说: “我不肯借,自是有人愿意借。曹大人的二公子曹楠,定会慷慨解囊。” 对啊,流芳猛然想起,可是现在怎么会见得到曹楠呢?容遇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又说: “曹公子说不定明日就会上山庄来把你接回去。” “啊?”她讶然。心有灵犀也不会通的如此之快吧! “现在繁都人都知道,曹公子已经是顾六小姐的未婚夫婿了。你不问他借,又问谁借?”他幽深的黑眸落在她惊愕震动的脸上,丝毫不觉意外。 “我什么时候变成曹楠没过门的妻子了?” “驸马大婚的那夜,顾学士亲口许的婚。另外,莫北关被西戎人入侵,驸马顾怀琛已于第二天早朝自请带兵二十万奔赴边关平定北方动乱。算算时间,大军已经出发,你若想再见他一面,这个时候快马加鞭三个时辰到了潼州,才有可能赶得上。”他合上杯盏,一字一句地盯着她问: “你,要去吗?” “你骗我!”流芳的呼吸忽然有些不顺,“顾学士为何这么急着将我许婚曹楠?顾怀琛明明才新婚,为何第二天便自请上边关?还有,你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我并不以为你是刚刚才知道的这些事!” “你不是说要走,要离开顾府吗?既然你已经不再是顾流芳了,这些事,是否告诉你,何时告诉你,重要吗?” 流芳一时语塞,容遇又重复问了一句: “你,要去追上顾怀琛的大军吗?若现在还不动身,以后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前线凶险刀枪无眼……” “我若是追上了,就等于把我和他的事公告于天下了是不是?曹家也定然不会就此作罢,届时你仍可从中渔利,这桩婚事怕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吧?容遇,你真是其心可诛!”她的脑瓜子忽然从迷糊中觉醒过来,她觉得一定就是这样的…… 容遇讽刺地看着她,说:“如果这样想会让你自己好过一些,你尽管这样想好了。顾学士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继续对你怀有非分之想,于是忍痛把你许给曹楠;顾怀琛不愿见你与他人共效于飞,又或许别有用心,才会这般踊跃地领军出征。你以为我容遇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顾学士知道了?流芳身子颤了颤,跌坐在凳子上。 “你急于摆脱顾六这个身份,你真能摆脱得了么?问你要不要去追顾怀琛的大军,只是想告诉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继续这样逃避伤怀,还不如惊世骇俗一回。可惜,你这样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 容遇眸中一片冷漠深沉,离开之前的话语仍如风刀霜剑一般冷硬刺人。 “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顾六,你还能是谁?!” 她要去追随顾怀琛吗?她现在所能想起仍然是穿在他身上时的一裘大红吉服,和举着 觞前来祝酒时的情景。即使她追上了他,她和他之间还能如以前一般心无芥蒂,和悦相许? 他要走了,他已经走了。万里迢迢,不知相见何日,顾流芳,你要去追吗? 焚玉山庄的书房内,裴管事给正在看书的容遇换去已经冷了的茶,容遇头也不抬地问: “准备好马匹和银两了吗?” “公子,已经备好了。”裴管事脸上仍是平静的表情,可是心里却纳闷。明明是公子那日走的时候交待他若是让她下了山,半年的薪酬都不用领了,害得他提心吊胆地处处盯紧可又不能着迹,幸好那匹马抵不住药力,听话地四蹄发软口吐白沫,不然真不知道用什么借口阻止她离开。 可是现在,他居然备好马在山庄门口,等着她离开? 容遇看着书,心思却全不在书上。他只是在想,若她真离开山庄追上顾怀琛的大军,这样,也很好…… 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曹家或是十三公主一追究起来,顾怀琛这驸马,这兵马元帅的位置,还坐得稳么?他手中的二十万大军兵权旁落,即使不是三皇子的人,日后想要易主,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而她,与他远走天涯,无须再伤心难过,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留了她两天,终究是矛盾。 明明是很完满的计划,毫无遗漏的打算,走到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异样的噪音,叫嚣着要停止。他极力想要忽略这样的声音,理智地想要按照原本的轨道去走,于是干脆把这个问题踢到她的脚下。 她选择了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容遇放下书,走出了书房。 竹风轻凉,吹帘影动。别院的厢房里,流芳怔怔地蜷着身子坐在床上。 她不喜欢容遇每回都一副天下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他仿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让她寻找不到两个人相处的平衡点。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容遇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的。 就比如,她不该,因为顾怀琛的事而想要放弃顾流芳这个身份。 来到了这个世上,她就是顾流芳,不论承认与否,她的身体发肤,都是属于顾流芳的;既然灵魂不是,那就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吧,那也无妨。只是,她仍然是顾流芳。 这是她的位置。 正如在前世,活了二十个年头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苏桑,苏韩和秦盈的女儿,就是她的位置。 顾宪和学士府,是她在这异世唯一的亲人和家。如果要离开,她也希望,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自己真的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 抛开了这些所谓的羁绊,拥有了更大更广阔的空间,也许自己会活得更加的自在,可是也意味着,她在某一方面变得一无所有。 因为喜欢上自己的哥哥,而赌气离开,连她自己都鄙视这样的自己。 一裘白衣,出尘磊落的他,若是不能忘记,那就记着,记一辈子也无妨。反正,老去之后,喝下一碗孟婆汤,前尘旧事烟消云散,记得好不记得也好,殊途同归而已。 相见的最初,相识后的投契,眉目间淡淡的情意…… 他和她之间的往事,想一想都很美。这,就够了。 强求,然后受伤。这样的经历她不想再重复一次,她其实是个胆小鬼,不但怕受伤,更怕心底的疮疤无法复原。 阳光从朱色漏窗斜照进来,照出鹤嘴炉上一缕漫灭轻烟。容遇走进厢房,丫鬟已经把青色纱帐挂起,只见枕上一头青丝如墨,长如流瀑,她抱着丝被睡意正浓,被上墨染的秋芙蓉娟然婉约,映着她白皙的双颊,微微上扬的嘴角,多了几分难得的娴静恬美之感。 容遇挥挥手,让丫鬟退下。 他坐在床沿俯身看她,两人的眉眼只差半寸的距离,气息相闻。她鬓边清淡的兰花气息似有若无地缭绕着他,从鼻端沁入脏腑,似要魅惑人心。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眼看那半寸的距离就要消失。 这时,她的眼睫毛轻轻一动。 他笑了,直起身子坐正,说:“你输了。” 流芳懊恼地睁开眼睛,“你这叫骚扰知不知道!有这样叫人起床的吗?” “下回在聪明人面前装睡,记得不要眯起一条缝来偷看!” 流芳气极,干脆拿被子蒙头,翻身,不去看他。 “不后悔?” “后悔啊,我那二千两银子白白化了水!”她说。 明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事,容遇又说: “今天回顾府?” “不回,我赖死在这里了!”她野蛮地说。二千两银子啊,她得在这里大吃大喝好一段时间才挣得回一半的本钱呢!都怪容遇,让她喝什么酒! “那一个月后,你在这里出阁?” 流芳一把翻开被子,就差没 有直跳起来了,她坐正身子头痛地说: “谁说要嫁了?你喜欢曹楠,你去嫁他好了!” “我听说,月前还有人主动问曹二公子何时迎娶她过府?” 流芳沮丧,可怜巴巴地拉着容遇的手臂,说: “你帮我想个法子退了这门亲事好不好?我是阿醺,你的表妹,你也不忍心见我为了赌气嫁进曹家吧?” “你不是很擅长助人退婚的么?”他深觉好笑,伸手捏捏她的下巴,“承认赌气不对了?那你说说看,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表哥施以援手,流芳承了这个情,自然就欠了表哥一份情。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流芳自当还表哥这份人情。” 他起身负手踱步,沉吟片刻,然后回头看着她说道: “顾流芳,若是欠我容遇的不还,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可记住了?” 他幽深的黑眸此际溢着点点笑意,薄唇微弯,嘴角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接着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那样不加藻饰天质自然的笑容落入流芳眼里,她不禁暗暗一怔,随即又释然,嗤笑自己的多想,容遇就是一只千年狐狸精,什么时候让人看过他的真面目来着? 顾流芳,他什么时候不算计着你,就已经万幸了,你还想他心无障碍坦诚以待? 两天后,流芳回到了顾府一心居。容遇让人送了几管大小不一的细竹管来,还有一根长如竹签的线香,送东西来的丫鬟对流芳说: “容公子吩咐小婢转告小姐。曹二公子的母亲是曹尚书最喜爱的三夫人,平日嗜好不多,但逢初一十五便会到附近的普光寺上香。三夫人最疼公子,最不喜不洁之事物。” 说罢拿起细小的竹筒点起线香,线香放在竹筒口上须臾,便快速地把竹筒按到手腕上。 再拿开之后,手腕上便现出了豆子大小的殷红印记。 小婢盈盈一福身,便退下了。 半月后,便传出曹家嫌弃顾六小姐身有痼疾,坚决退婚的传闻。 其实不是传闻,是事实。当上香的二夫人听得顾六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身有疾患这件事能隐瞒下去时,真的是震动得天都几乎要塌下来了。她还“很不小心”地看到了顾六布满红斑的脖子和手臂,连丫鬟都在议论自己小姐这个初一十五才发作的疾患不知道会不会遗传到下一代。 甚至还说,当初 的当初顾学士酒醉时没看清楚,醒来后发现那丫鬟竟有此疾患,不由得大怒,从此以后置若罔闻,因此那丫鬟生下顾六后便羞愧而死了…… 种种传闻如欲来之山雨,转眼间成满城之风絮。 这门亲事终于如了她的愿,不了了之。 而顾六的剩女血泪史,这时才正式华丽丽地开幕。 第五十章 秋日余响1 半年后弦歌清馆 弦歌清馆的大厅之内,搭建起一新奇的舞台,左边是杨柳岸杨柳依依,右边却是闺中高阁,朱栏玉阶。上空一轮银月,映下斑驳月光,中央只有一片水光潋滟,河岸尽是凄凄芳草雾气氤氲。 远远望去,只觉似幻还真,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台下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宾客,一半是冲着名伶宋小楼来的,另一半人却是两眼睁大了看着这个相当逼真的舞台,眼里尽是惊艳与不可置信。 繁都最近无大事,西戎之乱已经渐渐平息,惟一造成轰动的就是彰元帝要为玉芝公主选婿,屹罗和东庭的几位王侯世子纷纷到繁都来求亲,甚至战败的西戎,也递上了和书,请求和亲。而据说一直倾慕玉芝公主的玉音子渐渐在口风上落了下乘,既非王侯世家,又无显赫背景,除了玉芝公主极好音律外,他再无半点优势。 另一件小事虽小,可是影响却甚为广泛。画罗子沈京的画斋半年前开始一种叫连环画的书,小小一本图文并茂,讲的都是传奇故事,其中以《柳毅传书》和《红拂女》流传最广。尽管里面不乏离经叛道之说,可是繁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热于追捧津津乐道。 甚至有戏班将之编成戏文,四处登台演出。 作者是谁,却不得而知。 弦歌清馆二楼的雅阁两扇朱窗被人推开。一身蓝色长衫的沈京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摇摇头说: “这宋小楼的名气可真不一般,听说他是屹罗凤渊先生惟一的入室弟子,来繁都不过仅仅两天,竟然造成如此大的轰动。” “你不也是很厉害?”楚静风懒洋洋地斜靠在贵妃椅上喝着茶,笑道: “听说宋小楼是因为很满意弦歌清馆新搭建的这个舞台,才愿意多逗留两天的。阿京,你怎么想得到把画画在浆过的布上,然后剪下来用黑丝网挂吊在台上,又用银盘反射光线下来,让人只见景物不见丝网的?” 沈京苦笑,“是啊,我又怎么想得到呢?” 楚静风讶然,随即忿然,“又是她?阿京,不公平,为什么赚银子的事情她都找你?我静安王府养了她一个月,又吃又喝又是伺候,这顾六,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我说了让她到沈府来,你又不肯!”沈京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你不就是想天天见到她?成全了你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你没见阿遇那张脸黑得……” “他 脸色不好不是因为玉芝?”楚静风哂笑,“我见这么多人来凑这个热闹,觉得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不算上我一份?于是也递了奏表,向皇上求娶十五公主。谁叫他总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对玉芝若即若离,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求亲者一下子涌出来呢?” 沈京皱眉,“你是说,玉芝公主是在对阿遇施加压力?” “又或者,我们的皇上并不太满意阿遇,只是碍于玉芝公主的钟情,才默许的。现在玉芝公主松了口,皇上当然乐见其他人来争这驸马之位。所以,我不妨也掺上一脚,让大家更热闹些!”楚静风戏谑地笑道。 “我就说为兄弟两肋插刀这种事情岂会是阿风所为?”雅阁门被人推开,顾流芳一裘青衫,挟着一身荷风水气笑意盎然地走了进来,头发湿漉漉地高高束起,仍是男子装扮,眉目之间似有秋阳光照,高洁爽朗。 “你又跑到后花园的荷池凫水了?!”楚静风笑意敛去,皱着眉,头痛不已地看着她,“这次,你又用了多少青石板来铺到湖底?” 流芳小声骂了他一声“小气鬼”,不过就是不想踩到湖底的污泥,用青石板垫满了半个湖而已,他就一直念叨到现在。 沈京伸出袖子擦去她额间滴下来的水,浅笑道:“你迟到了!” 流芳笑眯眯地看着楚静风,“不迟到又怎么知道阿风原来是那种为美女插兄弟两刀的人呢?” “顾六!”楚静风再也顾不上仪态,跳起来瞪着她,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顾流芳连忙躲到沈京身后,对他伸伸舌头说: “还是阿京对我最好,不嫌弃顾六的平凡,眼中没有半个公主的影子!” 此话一出,楚静风和沈京俱是一愣。 沈京不自觉地握了握抓住他衣裾的她的手。 楚静风脸上的怒意渐渐隐去,神色怪异地问:“你不待见阿遇,就是因为他在追求玉芝公主?” 他不知道容遇和流芳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只知道她是因为和容遇赌气才不愿意回一心居,跑到静安王府住了一月。这一个月,静安王府鸡飞狗跳没半日安宁。 “谁说的?!”流芳掩饰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走到贵妃椅上坐下,“哪怕他追求的是双旗巷里的猪肉西施,也和我没有关系。” 双旗巷,在繁都北郊,屠猪一条街。 楼下忽然传来响亮的一声钹响,接着便是一阵幽怨的二胡声,宾客情绪汹 涌,掌声呼声高亢不绝。 “宋小楼来了!” 紧靠在窗边看着那姿容绝丽的清倌宋小楼从楼台上款款走下,流芳眼中和别的人一样带着惊艳和兴奋,沈京站在她身旁,身后的楚静风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相当和谐的背影一眼,暗叹道: “当局者迷,为女人打破头的还不一定是我楚静风呢!”说罢转身就走出了雅阁。 流芳则是很认真地在听宋小楼唱的小调,声音圆润清亮,悠然入心。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是啊,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有种淡淡的苦涩在心头,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她又走神一般地想起让人气恼的容遇。 还记得那一天,艳阳高照,宝梨宫外,流芳站在石阶上已经等候了两个时辰。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晒死了,还不知道这玉芝公主因何事传召自己。终于,宫娥把她领了进去,太阳一下子不见,光线不太明朗的宫室之内,她忽然有点眩晕。 宫女拿在手上的围棋子被她一不小心撞跌在地上,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等她把玉棋子一颗颗捡好时,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原来,玉芝公主是想让她给她画一幅肖像。 于是,太阳西斜时,宝梨宫外的凉亭之中,玉芝公主娴静如姣花照水,姿态曼妙地坐着,流芳则在亭外,宫女展开画纸,她匀好颜色一笔一划地画着。 不知何时而至的风一吹过,玉芝手中的巾帕便落到亭外荷池里亭亭高出水面的荷叶上。 “顾六小姐是否方便为玉芝捡拾一下?”她依旧是盈盈浅笑着。 流芳放下笔,走到对面的荷池边,弓着身子去捡圆荷上的巾帕,不料圆荷随风晃动,她一下没抓到那巾帕,反而探出去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掉进荷池内。 忽然腰上一紧,不知被什么缠上了,一股力猛地把她往后一带,稳稳地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她才免却了落水之虞。 低头一看,腰上缠着一根青色山藤,把自己勒得紧紧的,惊魂甫定地一抬头,却对上容遇那双冰冷却怒气正盛的星眸。她愣了愣,他生气了,眼中的那抹紧张神色却不像是伪装而成的。 玉芝走出凉亭,关切地看看流芳,脸上大有内疚之色,说: “玉芝的不是,让六小姐冒险了。幸好玉音先生来得及时,不然玉芝的罪过可就大了。”温温婉婉的声音如春风般熨贴有致,直让人觉得不忍心多一句呵责。 流芳毫无芥蒂地笑笑,正想说句什么,可是容遇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对玉芝公主行了一礼说: “顾六画工粗鄙,实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是为公主画像?她有何冒犯了公主的地方还请公主海涵。” 他转头冷冷地对顾六说:“还不赶快向公主道歉请辞?!” 流芳瞪了他一眼,一边不情愿地福一福身,向玉芝告退。容遇拉着她,转身欲走,玉芝连忙开口叫住他: “玉音先生请留步。” 小太监把流芳带到宫门,她就在那里等了容遇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做什么都做完了!她恨恨地想,一边无聊地折着草根。 宝梨宫外的凉亭,容遇看着走向自己的玉芝公主,眸中的冷冽之意尚在。 玉芝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像是撒娇一样低语道:“生气了?人家只不过想见识一下,闻名繁都的顾六小姐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而已……” 容遇薄唇微弯,“玉芝吃醋了?” “这阵子你难得进宫来授琴,我的指法都生疏了。你只记得你的表妹,寻秋湖的轶事,传遍繁都……这不,玉芝想要见你,还须得请顾六入宫……” 寻秋湖上,他与顾六坐一木兰舟游湖,误入藕花深处,阴影翳翳秋风沁凉舒心欲寐时,却有一大煞风景之青蛙扑入怀内吓到了大煞风景之顾六,于是人惊船翻。他救她到岸边时她仍昏迷不醒他几乎心胆俱裂了,可是她一口水吐出睁大眼睛时却指着他的脸没心没肺的大笑。 不过是笑他一向洁净的脸上沾染污泥罢了。 他松了一口气,可是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闷闷地压在心上,有些不舒服。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庆幸,醒过来的仍是那个顾六。 出人意料的是,顾六游湖落水之囧事传着传着就变了样,说是顾六偷香玉音子不遂反被推下水…… “莫非公主也知道,我那糊涂表妹她不懂凫水?”容遇反手执起玉芝的手,笑意却不达眼内,玉芝闻言手颤了颤,容遇又说: “玉芝公主想见容遇,或是想留下容遇,也不 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公主担心看不清楚容遇的心,容遇何尝不担心看不清楚公主的心?眼看皇上为公主选婿在即,公主又何须妄自菲薄?” “你不信我?我一时情急,那帕子,是你送与我的……”她抬起头看他,眼中已有晶莹水影,“选婿乃是父皇下的旨,我身不由己……” “公主言重了,容遇乃一介布衣,得公主厚爱,岂会不信?”他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公主,容遇还有要事,不打扰了,告辞。” “金殿的招亲比试,你会去吗?”她问。 他望着她,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到了宫门前,发现顾六挨着宫墙差些睡着了!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连拖带拽地把她带了出宫。迷迷糊糊的睡意被打断,紧接着就被他扔进马车里,他还不客气地警告了她一句: “以后玉芝公主再传你进宫,你找个理由推掉!” “容遇,你是怕我对公主说你坏话吧!你放心,我连提起你都懒得!” “顾六,说你笨你还真是笨!”他坐在她对面,一脸的怒气。 真是笨女人,险些连命都丢了都不知道,那荷池水深十尺,若是她没有掉进去,那玉芝公主为了捡帕子也会让自己掉进去的,反正她难逃一劫 “容遇你今天吃错药了是不是?!我还没追究你说我画工拙劣呢!我累了一整天居然还落得个冒犯公主的罪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的心上人,麻烦你自己把她看好,不要来惹我!”她越想越气,气得想杀人了! 容遇冷笑,“我还以为顾六多有性格呢,不过就是一任人摆布的主儿,宫里有御用的画师,公主叫你画,你就要画的吗? 流芳气极,“我不就是看在她是我未来表嫂的份上,才忍气吞声的么?!” 这句话硬生生把容遇煞住了,他暗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然后敛眉闭目隐忍着怒气,不再理会流芳。 一连几天,他都对她不理不睬,她穷极无聊,一肚子的气无处消弭,于是便跑到楚静风的静安王府住了一月。 第五十一章 秋日余响2 嘉云秋狩。 流芳随着楚静风来到嘉云围场,参与秋狩的都是王孙公子和一些平日不多见的闺阁小姐,她们都穿着窄袖紧身的马装,骑在马上倒是显得英姿飒爽。 “你怎么来了?”骑在一匹毛色发亮的黄骠马上的容遇,皱着眉不满地说,眼光扫过楚静风,竟带着责备。 没想到多日不见,一见面就是说这样晦气的话,流芳瞅着他,说: “就许你来打猎不许美女来打猎呀?!你打你的大灰狼,我打我的小白兔,咱们河水不犯井水。静风,我们走!” 楚静风憋着笑,看了容遇一眼,便带着流芳打马向围场的千里松林奔去。 还没进松林,便听到皇甫重霜满是怒气的声音说: “你说,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我不要!”一女子委屈的说。流芳听了一惊,那不是,懿君的声音?脱?天哪,这皇甫重霜不是想…… 她立即策马冲进松林,楚静风一愣,想拉也拉不住她。流芳冲进去见到的情景就是皇甫重霜揪着杨懿君的衣领凶巴巴的盯着她,她也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情景诡异之极。 “你这女人不长脑子是不是?穿这样颜色的衣服来打猎,想被猛兽攻击吗?倒不如我先打折你的腿把你送回将军府要安全得多!” 杨懿君身上一件火红的披风甚是触目,流芳这才释然,原来三皇子是在紧张她。杨懿君一见流芳,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嘴角尽是笑意,一把推开三皇子,解开了披风随意地扔在地上就向流芳跑去。 皇甫重霜脸上的表情极其郁闷。 这两个女人又凑到一块儿去了,还能有什么好事? 流芳和懿君也很郁闷呢,她们骑着马拿着小弓箭,溜达了半天,不要说狐狸狍鹿的,就连山鸡也没打到一只。惟一的收获便是在马上颠簸得几乎身子都散了架。晚上,她们住同一个营帐,别的人都在外面燃起篝火烤着猎物,她们却是昏昏然地躺着,直到野味的香气飘了进来。 流芳掀开帐幕走了出去,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坐着,中间篝火旺盛,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连那笑容也变得甚是温暖。 皇甫重云皇甫重霜兄弟,楚静风,沈京,还有一些世家子弟都在,女眷很少。 楚静风正和沈京在说些什么,而容遇……流芳清楚地看到,他正用小刀切肉然后递到身旁的女子的碗里,低头看着 她,玉芝对他莞尔一笑,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但笑不语。 原来,他也有温柔浅笑的时候啊…… 怪不得,那么紧张玉芝公主。 流芳就那样定住在那里,容遇似有所感,抬头望过来,表情淡淡然的,黑眸幽暗,眼底的冷漠和无视是如此的明显。 她心底蓦然而至的懊恼胜过了饥饿,默不作声就往营帐对面的树林走去。白天在林中见到有几棵野山梨树,沉甸甸的梨子压满了枝头,她打算摘几个回去充饥。 待到摘满一衣裾的野山梨,转身想走出树林时,阴影处却传来了人声。 那声音薄薄的,凉凉的,很是轻佻,“玉蝶儿,从了本王,嗯?” 女子娇媚的嘤咛了一声,“小王爷,人家不要,不要在这里……”接着便是一阵喘息声和唇舌交吻的声音,浪荡得让流芳的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要竖起来了 玉蝶儿?不就是定南侯新纳的小妾? 衣衫脱落的窸窣声响起,流芳再也受不了拔脚便跑,谁知一不小心被脚下丛杂的乱草山藤绊了一下,整个人华丽丽地摔到在地上,野山梨滚出好远。 她的下巴被一只苍白而嶙峋的手捏起,她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不知道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你是谁?”凉薄的声音,她抬起头,对上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颧骨高下巴有如被刀削过般狭长,眼窝深深眼内还残存着几丝尚未消退的情欲,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冷意。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用想都知道,a片女主角已经逃离案发现场了。 她打开他的手,狼狈地站起来,他的身影挡住了月色,黑黑的压下来很有压迫感。 “不过,你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步步向她逼来,她的惊呼声刚一出口,他的手已经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流芳只感到一阵带着死亡气息的凉意袭来,她很想大声呼救,可惜喉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也许,这样也好,死了,是不是就能穿回去? “放开她!”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我的人,你也敢动?!” 那只手终于松开,流芳大口呼吸着涌进喉间的空气,窒息的痛苦让她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那人见到容遇眼中的凌厉的杀气,不甘心地冷哼一声,悻悻地转身离开。 容遇蹲下来看着流芳苍白的脸,淡淡的月色下,她的脖子上是狰狞的几个指印,颜色瘀红。他伸手轻轻一按,流芳痛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小盒药膏,细细地往她的脖子上抹去,一边说: “你也知道疼?不要有事没事乱跑!”话语中带着点责备,也带着几分隐忍的心疼。 药膏一阵清凉,还带着点莲花的香味。 “他是谁?”流芳惊魂甫定。 “韩王孙,百里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百里煜,一个偷情未遂、苍白得犹如月下吸血鬼一般的男子。 第二天傍晚,沈京便找了她到围场东边的银光湖钓鱼。 银光湖在月光皎洁的夜里,湖面就仿佛铺了一层水银,银光湖因此得名。 “流芳,船不是这样划的。”沈京好笑的拿过她手中的桨,“你坐着,我来划就好。” 流芳双手托腮,静静的看着湖面。傍晚的银光湖,水光潋滟,荡舟徜徉微澜之中,或是临湖垂钓,也是赏心乐事一件。 到了湖心,两人垂钓,在流芳差些睡着时鱼儿居然上钩了,她大叫道: “阿京,怎么办?这鱼它要逃跑了!”说着她便要站起来用力拉竿。谁知道这船一晃动,噗通两声,她和沈京竟然先后落水了! “流芳!”沈京急了,流芳是会凫水的,可是怎么就不见了呢? “阿京,我在这里!”流芳从水里冒出头来,大声笑着说:“我们看看谁先到岸!”说着便向湖边游去。 沈京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也追着游了过去。 流芳刚一到岸边,便有烟尘从远方席卷而来,急促的马蹄声有如密集的鼓点,她爬上岸,容遇那匹黄骠马竟已来到她的面前,容遇勒住马,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 “表妹的身材原来也这般玲珑有致!” 流芳低头一看,不禁满面通红,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真可谓一览无遗,她连忙捂着前胸,恨声道: “看什么看?!你再看我就……”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他俯身一揽坐到了马上,他一夹马肚向前飞奔而去。 “你放我下来!” “被我看见了就介意,被阿京看见了就不介意?”他在她耳边讽刺地说道。丝毫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她咬着牙,不敢胡乱动弹,昨天夜里对他产生的一点点好感消磨殆尽。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觉得你先得把这身该死的湿衣服换掉?!”他有些气恼。刚才陪着玉芝打猎的回程中,远远地就看到她从船上掉到湖中,从调转马头狂奔而至湖边到看到霞光中她对沈京嫣然的笑意也不过短短的一刻,他的担心忽然就变成的涌动的怒火。 而玉芝的脸色,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把她扔回营帐就走了。 第五十二章 秋日余响3 晚上,篝火正盛,容遇走进玉芝公主的营帐中时,玉芝正摆好了一局未下完的棋局。 “这是上次你我未下完的棋局,先生看看,玉芝有没有哪一步记错了?”营帐中伺候的丫鬟都退到了营帐门外,容遇坐下来,看了看棋局,说: “没有错,公主好记性!” “凡是玉音先生的事,哪怕一个细节,玉芝都记得一清二楚。”玉芝眼光盈盈地望着容遇,手拈一枚棋子下到了棋盘上,容遇不语,也下了几子。 她向他递过一杯清茶,“先生这几子下得有些匆忙,莫非先生心中有事?” 容遇接过茶,品了一口,然后说:“多日不下,棋路怕是淤塞了,让公主见笑;公主找容遇,只是为了下棋?” 玉芝笑了,笑得有些幽怨,“玉芝只是想向先生表白自己的心意,玉芝的眼中心上只有你一人,所以今夜一过,再不会有金殿选婿之事。” 容遇不解地看着她,她起身坐至容遇身边,挽着他的臂依偎着他,说: “半个时辰后,重云哥哥就会进来,我们……” “公主,这茶中无毒。”他皱眉,推开她的手,“我想,今夜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茶中无毒,可是棋子上沾了屹罗皇室醉红颜的粉末。”她笑了,“先生一再地用顾六来试探玉芝的心,不就是想让玉芝以身心相许?” 试探?他失笑,究竟是谁试探了谁的心还尚未可知呢!他站起来,“公主,非礼勿近,恕容遇不能从命,以免亵渎公主,容遇告退。” “容遇!”玉芝急了,“你会后悔的!” 他丝毫不为所动地离开,醉红颜虽然烈,但是他沾到的粉末不多,吃些解毒药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这事情突然降低了难度,倒是让他始料不及。 还没到自己的营帐,杨懿君急匆匆地跑过来问他说: “容公子,你见到流芳了吗?” 他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杨懿君嗫嚅着说她晚饭后口渴,流芳说去摘野山梨给她解渴…… 又是野山梨!容遇想也不想地就往千里松林的方向走去。 一走进松林深处,耳边似有什么破风而至,他闪电般伸手一接,打开掌心一看,是一枚玄黑的暗箭。这时,几个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密林中把他包围起来。 容遇对为首的黑衣人道:“我来了,把那女人放了!” “什么女人?!”黑衣人阴恻恻地磔笑两声,“我们只要你的命,别人,与我何干?”说罢一挥手,手执钢刀的黑衣人一齐攻至,杀意正盛。容遇身形飘忽,似是陷于重围,然而突然一声清脆的骨节断裂的声音响起,随后刀光一闪,两个黑衣人瞬间倒地血流不止,另一个黑衣人抚着自己被夺取钢刀的右手,惊骇无比地看着容遇。 “分……分花拂柳手?”为首的黑衣人惊讶地说道,“原来你是……” 快如疾风的一刀劈下,那黑衣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容遇,片刻后倒地身亡。 只剩下一个右手骨节全数碎裂的黑衣人,看着容遇一步步向他走来,他咬咬牙,左手拿刀想要攻去,容遇冷笑,避开刀锋,一掌拍向他的左胸,他登时心脉尽断气绝身亡。 容遇在他腰间摸出一块玄铁令牌,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原来,是他们……” 这是宫里禁卫军的令牌,看来彰元帝对他,还真不是一般的不满意。 只是,低估了他而已。 他轻声唤道:“尘暗。” 尘暗从暗处走了出来,拱手行礼道:“主上。”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尘暗只知道,今日公主确实派出了自己的两名影卫。” “罢了,清理一下这里,不要让人发现了。” “是!”尘暗看着容遇要向松林里面走去,连忙说: “主上,这千里松林夜雾一起就难辨东西,而且有猛兽出没,不如让尘暗去找……” 容遇看他一眼,他便垂头噤声了。 朦胧淡月下,地上几个浅淡的,断续延伸至远方的脚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的心无端一紧,加紧了脚步向松林前方走去。 一直到了松林边缘的断崖前,不知是松涛还是风声一阵阵地掠过耳边,仔细分辨其中竟有断续的低喘声。 断崖下凸出的一块光滑石壁上,流芳死死地抓住野山藤,无奈右手的箭伤痛得几乎让她要昏过去了,她残存着最后一点意识不放手,可是力气越来越衰微了…… 滑落石壁的那一瞬,她苦笑着想,昨夜没死去,今夜大概就成全了她穿回去的愿望了。 她闭上眼睛,左手终于无力地任凭自己往下坠落。 失去 意识之前,似乎听到有人在喊着一个名字。 阿醺—— 她努力睁开眼睛,只依稀见到黑色衣袂夜风中飞扬。 是容遇吗? 真是可惜了呢,他的阿醺,她恐怕再也当不成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阵钻心的疼痛中醒来,一睁开双眼,就看见了容遇那双幽深黑眸,她苦笑而无奈地喃喃道:【久久电子书txt99免费小说txt电子书下载】 “容遇,哪怕是到了地狱,也会见到你么?” 她以为他会反唇相讥,谁知道他只是默默地抱她入怀内,下巴抵着她的额,轻声说道: “对不起。” 流芳愣住了,她曾经想像过容遇会对她道歉,她也想过要趾高气扬地趁势灭他的威风,可是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情此景下说对不起。他明明救了她两回,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还记得她一进松林,便有人对她放冷箭,可是每一箭都是落在她的脚下或身侧,于是她只能一直往松林深处跑,一直到了断崖,她才醒悟放箭的人就是要逼她来到这里…… 而她坠崖时恰恰捉住了山藤,那一箭就是这样被射中的,一块松动的山石下坠,来人以为她已经坠崖,而山色阴暗遮住了抓住另一边山藤的她,才躲过一劫。 “容遇,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就可以回家了。”她说,也许是因为伤口太痛,也许是因为他的怀抱竟让她觉得安心而温暖,她哭了,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淌下。 “你的家,在哪里?”他问,黑暗中他的瞳仁有如星子。 她指着天空,“在那一头,遥远的地方……” 很困,很累,全身都好象发烫一样,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她发烧了,头很烫,他没有办法,只得背起她,在崖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放下她。他发现了一条清溪,于是撕下衣裾湿了水来给她敷额。 她右臂的衣袖被他撕去,上了一些药膏包扎好,可是那斑斑血迹依然惊心。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戾,玉芝,还真是好手段,两个影卫,一人放箭一人拾箭,松林树密,他们根本半个脚印都没在地上留下,借树而行,把她逼至断崖。若非她中的那箭,即使第二天被人发现了,也只会说顾六是不小心失足坠崖…… “我,要回家……”她双目紧闭,抓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灼热的心脏好像被冰了一下,凉凉 的,有些难受。 他小心地抱她入怀不去碰触到她的伤口,在她耳边说: “有我在,你想怎么样都行,可是,就是不能走。” “不喜欢我无所谓,讨厌我也无所谓,你突然出现了,又想突然离开?顾六,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惹了我,转个身潇潇洒洒说走就走?”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地抱过一个女人了?记忆中他曾经抱着的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身上也满是血污,只是脸色苍白浑身冰冷气若游丝,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对他说,不许死,你活着,连带我们的那份,活着…… 一晃多年,他以为,他再也没有这样的心去珍惜一个女人了。 他工于心计,筹谋计算,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当年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父母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唯独他,很不幸的活了下来。 一进顾府,差不多与她日日相见,但是他的眼中从未留下过她的身影。 却不知忽然有一天,她的一个回眸,一抹笑意渐渐织成罗网,看见她落水,看见她遇险,看见她受伤,才知道自己心里忽如其来的窒息感原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罗网之下他的心早被寸寸勒紧。 而她,尚离他远远的,高兴的时候对他笑笑,叫声表哥;不高兴的时候讽刺挖苦一番,小手段尽出。 有时她像只蜗牛,壳是佯装而成的坚硬,心是难得一见的柔软。 有时她像只刺猬,言语锋利伤人,但更多时候是受了伤,却只让人看到满身的刺,不愿示弱。 他伸手抚着她微张的樱唇,眼神有几许迷离。 他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嘴角。 他不愿意听见她说她不是顾流芳,不愿听她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是不好奇,而是总觉得她像一阵风一样,无声无息地忽然而至,他抓不住,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这种无力感。 她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他的吻不由自主地移到她的唇上,他的身体也变得炙热起来,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脱离了他意志的控制,他的手摩挲过她的鬓发,她的颈项,她的肩……他无法克制地加深了这一吻,直到掠去了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气,她无法呼吸,又似是触到了臂上的伤口,“啊”的一声轻呼,他才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放开她,他深吸一口气,自律地向后挪了三尺。 他身体的热度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来 愈热,身体里似有千虫万蚁爬过,额上青筋乍现,血脉贲张。 若不是他用内力压制,这醉红颜的毒性恐怕早就要发作了吧。 第二天清晨,千里松林的浓雾在日出之际便已经散去,楚静风和皇甫重霜带着护卫在断崖下的峡谷中发现他们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流芳躺在一块巨石上,衣衫上血迹斑驳,昏睡不醒; 而容遇,却像溺水之人那般,一动不动的卧倒在冰凉的溪水之中。 第五十三章 清心 1 秋狩结束后的第三天,便是十五公主皇甫玉芝的十六岁生辰,也是金殿选婿的日子。东庭的威远侯世子司马魁,屹罗的绥德亲王世子慕程,西戎七王子赫连嘉伦、静安王世子楚静风及玉音子容遇一同上殿,接受比试。 繁都金胜赌坊开出的盘口中屹罗慕程的赔率最低,据说此人文才武德过人,又生得玉树临风,想必能过关斩将,而西乾与屹罗的紧张关系也可借此缓解;而西戎七王子的赔率最高,他来自战败之国,而且又不是嫡传王子,也没听说过此人有何过人之处。 这一天,繁都的秦楼楚馆,茶楼酒肆,无不坐满了宾客闲人,甚至有小厮专门负责到宫门外打探消息,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人回来绘声绘色地描绘比试盛况。 一时间,杯莫停的茶座大厅内众口相传,谈笑声喧哗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都在谈论着这繁都的国际盛事。 第一场比试,论武。 小厮敲着锣冲进杯莫停,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道: “论……武,辨识兵器、临阵对敌策应、比试武艺,东庭司马魁出局!” 众宾哗然,大部分人面露果然如此之色,倒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最多只是摇头叹息,接着又转过身去询问司马魁落败的原因。 第二场比试,论文。 小厮敲着锣冲进杯莫停,再度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道: “论……文,半柱香时间内各为玉芝公主题诗一首……屹罗慕程出局!” “啊——”众人目瞪口呆,几乎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大热门提前出局?不知道是谁率先有了反应,狂怒,一拍桌子,满座俱惊! “老子要宰了他!老子押了他三千两!!” 霎时,骂声不绝,甚至连拔刀的声音都有了,杯莫停的掌柜苦着一张脸心疼着自己的花梨木桌椅。而较为理智的人则揪着小厮不放,咬牙切齿地询问他慕程出局的原因。 “开始时还好好的,听说诗已经写了两句。可是不知怎的慕世子忽然起坐更衣,这一更衣便更了半个时辰,不要说半柱香,就是一炷香也早烧完了!除了轩文子的诗写得比较出彩外,玉音子和西戎七王子的诗都是一般,可偏偏慕世子没写完。这想是水土不服……” 众人抚额,汗倒! 居然拉肚子就把眼看要到手的如花美眷拉掉了,这慕世子也真够霉的! 也有人拍着胸口后悔说,当初就应该找个看相的风水先生看看这慕世子有没有驸马命再去下注。 捶胸顿足之语,不一一而述。 第三场比试,术数。 小厮敲着锣冲进杯莫停,又一次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道: “术数,比试记账算帐,静安王世子楚静风出局……” 轩文子生平最恨繁琐数字,所以繁都人都知道,静安王府有着西乾数一数二的帐房先生张平甫,可是轩文子从不沾手账务。 所以,这一局的胜负,早在人的意料之中。 杯莫停的雅间里,小厮打扮的西月关上窗子,对流芳说: “公子,看来你的那一千两银子买对了,表少爷很厉害呢!” 流芳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吃着杯莫停的七里香酥,表情淡淡的,不见喜色。 剩下最后一场比试:献技。 任凭西戎赫连嘉伦如何厉害,还是敌不过容遇的音律天分,更敌不过玉芝对容遇的那份志在必得之心吧! 流芳放下茶杯,站起来,拍拍素白长衫上的轻尘,转身走出雅间,下楼,离开了这喧闹的杯莫停。 “公子,你的手是不是很痛?”西月看见流芳脸色不甚好,以为她是因为伤口很痛。 一比五的赔率,她要有五千两银子的进账了呢! 抬头望望天上的艳阳,今天猛烈了一些,一定就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才让自己的心里有些烦躁,想到白花花的银子都笑不起来,这天气真是很讨人厌呢! 那日,她醒来时已经人在一心居,坠崖当夜发生的事,竟是半点想不起来了。 依稀记得,救她的人是容遇。 听说容遇也病了,大夫给他施针解毒后昏睡了两天,今天一早,她跑到竹外一枝轩去看他,谁知道他已经进宫了。 她怔了怔,随即又释然。 为着一己之目的,风雨无阻,这不就是容遇? 街上的行人熙攘,有个小厮横冲直撞擦过流芳身旁,兴奋地敲着锣扯开嗓门大声喊着: “见分晓了见分晓了!最后的献技……” 赢了吧,像容遇这样的千年狐狸,哪里容得自己的算计有一丁点的出错? 她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有些秋困,不如回府补一个回笼觉。 身后的人群忽然沸腾了,有个尖锐高亢的声音难以置信地大叫着说: “不会吧?!你小子传错信儿了是不是?这样一来,十五公主岂非要远嫁西戎蛮夷,千里和亲了?! 流芳回头一看,那小厮被人抓住双肩不住声讨,骨架子都快要被摇散了。 “这比试玉音子怎么有可能会输?!”旁人附和道,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容遇当初在危楼上吹古埙曲,折服了几大乐师之事,如今居然敌不过一蛮夷? “诸位听我说,”那小厮喘着气,“西戎七王子演奏的是五弦琴,琴声呕哑,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玉音子便是新科驸马,不料玉音子弹奏一曲凤求凰时,乐韵到激烈高亢处他的天心古琴七弦齐齐断裂,再难成调,所以才落败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送他一记栗凿,“不对,琴断了弦换一具不就得了?!” “可是,传讯的小太监说,玉音子十指为琴弦所伤,流血不止,他当即道歉请罪,自愿退出比试,并伤怀之极,誓愿说从此以后他玉音子绝不再奏《凤求凰》……” 众人或是愤怒或是叹息,不久便四散离开了。 惟有流芳,怔忡地立在原地。 他,伤了手啊…… 不知道,是不是也伤了心呢…… 按道理说,他落败了,她该心凉才对;又或者按道理说,她该愤怒才对,一千两的雪花银啊,化水了!可是,她当下心里千回百转,竟然分辨不出自己是何种情绪了。 西月就很看不开,哭丧着脸拉着流芳的手说:“小……公子,我们的银子没了!” 流芳拍着她的手刚想安慰她两句,这丫头心疼得好像掉了自家的银子一般呢。 一辆马车停在她们面前,坐在行辕上的,正是容青。 容青把她们送到了焚玉山庄。他指着山顶的亭子对流芳说: “六小姐,我家少爷在风入亭等你。” 第五十四章 清心 2 上得山顶,她已经气喘吁吁。抬头看风入亭中无人,心下正是狐疑之际,忽然听得亭下长长的石阶处有人不满地说: “让我等了这么久,老半天的就连蜗牛都可以爬上来了!”他坐在石阶上,身子靠在阶旁的矮松上,语气中似有怒意,可是目半瞑,意暇甚,悠闲自得,薄唇噙笑。 仍是一身黑色飘云锦长衫,襟领微敞,微风拂袖,带出点点风流意气。 “谁叫你把亭子建在山顶,蜗牛?你见过输了一千两白银的蜗牛吗?”她气呼呼地走到石阶上,疲累地坐在他身边,想看看他的手,他的手却藏在袖中,她一无所获。 “你如此看得起我?”他双目微睁,似有光华流转,可是嘴角的笑意却变得冷冽。 “当然。那么,你是否打算赔偿我的损失?” “我保证过我一定要娶到公主的吗?真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看着他,黑如点玉的瞳仁分明地映进他的眼中,一字一句地说: “不想娶公主,也不用把自己的手伤成那样。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何必?” “谁说我不想娶公主?”他凝视着她,轻声笑道,“我只是失败了而已。” “为什么以后绝不再奏《凤求凰》?” “意中人嫁作他人妇,伤心欲绝;弦既断,一曲《凤求凰》,当成世间绝响。”他慵懒地笑笑:“怎么,于情于理,这样都有问题吗?” 她也笑了,“在情理之中,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又是一个离奇的传奇故事,可是,我却对此有另外的猜想。” “愿闻其详。” “东庭司马魁被淘汰后,你早已做好了对付慕程的准备,也许是单纯的泻药,也许是毒药,反正慕程出局了;阿风故意输掉了第三局,好让你和西戎赫连嘉伦对峙,赫连嘉伦明明不如你,只要你一曲既成,玉芝公主首肯的话,你便是当仁不让的驸马。可是,你却故意弹断琴弦,十指皆伤,故作伤心之态誓愿再不弹《凤求凰》,只不过是为了让玉芝公主顺理成章地远嫁西戎,千里和亲而已。” 容遇眯了眯眼,“那你说说,我这样做有何目的?” “你……”她看着他,目光有些迟疑,深吸一口气,说: “容遇,不再弹《凤求凰》,是你本来就不想弹,因为这首曲子曾让我那么伤心;你不是想娶公主,是想报复她,那夜的箭手是她派来害我的是吗?她一 而再地伤害我,所以,你不仅让她希望落空,还让她含恨远嫁西戎……” “想象力真是丰富,后面想必还有更精彩的?”他的笑容里带着些嘲意,幽邃的眸光胶着在她的脸上。 她咬了咬唇,迎上他的目光,仿佛想看进他的心底,一字一句地说: “容遇,你根本就不想娶公主,你喜欢我,对不对?!” 这句话说出口时,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紧张的好像每根神经都麻木了,也许是因为底气不足,容遇什么时候对自己温柔过?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臆测很可笑。 但是,不问出口,又似乎有些不甘心。 果然,容遇轻笑,说:“我何时喜欢你了?喜欢你何处?” 流芳涨红了脸,觉得自己真是囧到家了,哪有人主动送上门去让人奚落的?可是既然说了个开头,断断是没有道理就此煞住的,于是她又很坚定地望着他,说: “不对,容遇,你在撒谎。” “不是。”他回望她,“有这个必要吗?” “那你为什么要故意输了比试?”她问。 “不是这个原因。”他别过头去不看她。 “那你发誓,说如果你说谎了,便这辈子娶的女人都是猪八戒,唔……” 下一秒,她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地望着突然近在咫尺的像躞蹀翅膀一样颤动着的黑色睫毛,他的薄唇柔软地贴住她的唇,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有着偷袭得逞的猾黠笑意。 气息相闻,淡淡的薄荷味清新地袭来,让人有一霎那的迷乱。 短短的几秒他却已经离开了她的唇,看着她慌乱僵硬的脸,说: “吵死了!不是这样你还真安静不下来!” 流芳当即气愤得想要投河,敢情偷吻了自己占尽了便宜还一副为了天下牺牲了自我的无私奉献样! “容遇!你怎么敢亲我?你,——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她瞪着他,两颊发烫,愤怒地大声申斥道。 容遇拍拍衣裾站起来,潇洒地望着她说: “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啊!” 流芳真是气得要抓狂了,站起来正想一走了之。容遇自顾自地坐在风入亭的石栏上,拿出一个陶笛,正是当初在危楼比试用的那一个。 如流水一般通透的陶笛声,硬生生煞住了流芳的脚步,那首《故乡的原风景 》,令人心动神牵的熟悉旋律再一次荡涤过她的心灵。 她背靠着亭柱坐下,双手托腮,怔怔然地听着。 止住最后一个音符后,她站起来,看着他。 “不生气了?”他问。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她说。 “手有什么好看的?” “那把陶笛还给我。”她执拗地盯着他。 他把陶笛递给她,她没有接,只是伸手想拉开他的衣袖,孰料他似是早知她有这一着,长臂轻伸准确无虞地把她用力揽入了怀内。 “陶笛是我的,给了就不许要回去。”他俯头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推不开他,只得恨恨说道:“容遇,抱一下,我要收费白银一千两!” 她听到了他几不可闻的一声笑,又听得他说道: “阿醺,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 他放开她,只见她脸上神色怪异,望着他说:“‘我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要离开了。”他语气淡定。 “所以,”她忽然笑了,“刚才你是演了一幕临别秋波?” 他看着她,不语。 “因为娶不到公主,伤心至极所以远走天涯?所以,我的那番猜想确实可笑极了对不对?” “我只是去游学。”他道。 她笑得灿烂,“对我来说,这没有区别。” 是没有区别。她以为,虽然他欺负她,算计她,处处占尽优势,可也是关心她的。 在顾府,就只有这样的一个容遇。 他现在说,他要走了,游学去了。 顾怀琛也说,她是他最疼的妹妹,可是当年义无反顾地丢下她,一晃十年,回来后十个月不到,再一次选择放弃了她。 当初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她还是一个人,过这样的生活。 今天对容遇的态度,着实是自己头脑发热了。顾流芳,你需要这样害怕孤独吗? 她转身下山,他追上两步,在她踩到碎石差点狼狈摔到时拉住了她的手。她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 因为她触到他的手指上缠着的纱布,有些润湿,她当然不会傻得以为,那是水。 有些不忍心,再是冷情的人,也会痛。 山下,容青已经备 好了马在等候,他从容青手中拿过缰绳,看着沉默的流芳说: “不问我几时回来?” 她摇摇头,背着光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看不清楚,即使看清楚了,他的心她也触摸不到。 “我绝不等你回来。你走了,下一秒,我就把你忘了。”她望着他,淡然地说,似无波古井。 今日,她以为自己看穿了他,谁知到最后,她还是看不透。 他上了马,斜阳下身影挺拔,星眸璀璨,浅淡的微笑中带着一抹风流故我傲然不羁,说: “你不愿等我,不能等我,最终还是要等我,阿醺,你信是不信?” 她面带微笑,目送飘逸的黑色身影隐没在夕阳的余晖中。 她绝不,为这个坏男人掉一滴眼泪。 容遇有张乌鸦嘴,一语成箴,从此顾六的孤独剩女之路,漫漫无涯。 接下来,繁都无大事,一月后,玉芝公主远嫁西戎和亲; 半年后,韩王孙百里煜、赵王孙彭子都行冠礼,礼成后各自遣回封地。 小道消息倒是有传,彰元帝弭患心疾,重云太子常奉汤药伺与尊前。 顾学士好不容易将顾六许给新科状元宋明辉,不料状元坠马,一测八字,原来相冲,大凶,于是不得已接受退婚。 之后的一年,顾六桃花不断,劫难重重。 某日府中炸开了锅,原来游学在外的容遇差人送回一堆奇珍异宝,送了顾千云一双鸳鸯翡翠玉扣,送了禤青娥七彩宝石金步摇,送了谭云心凤纹青玉镯,送了顾千虹双蝶珍珠花…… 看得西月眼睛都发直了,那些夫人小姐,笑得皱纹都多生了几条。 而看看自家的主子,居然,得了一个精美的匪夷所思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颗孤伶伶血红的琥珀骰子。 不要说琥珀的价值比不上翡翠珍珠,即使按斤两计算,这琥珀也轻飘飘的半点优势都无。 送礼物来的青衫小厮却很郑重地向流芳转达了容遇的话。 “公子说,骰子,赌具也,公子或许不久后便能与六小姐赌上一赌。” “赌什么?”西月好奇地问。 “公子没说。”小厮礼貌地回答,“公子只转告六小姐一句:不是每场赌博都会输得一无所有,那要看,是跟什么人赌。” “除了这句,还有吗?”流芳 挑挑眉,问。 “公子还说,若六小姐嫌这礼太轻了,他还可以多送小姐一句诗。” “没听过诗也值钱的!”西月小声嘀咕了一句,流芳深觉好笑,这丫头被自己调教成了守财奴中的翘楚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年不见,他就是这样丢回一颗骰子,还有这样一句不着天不着地的诗给她。 所以,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去忘掉他,别人的提亲,照旧低眉顺目地应承。 偶尔出些小手段,让人知难而退。 可是日子一长,她便发现,她的亲事到了最后总是铩羽而归,不得善终。 倒霉到最后,竟然是,要远嫁陵州韩王孙…… 卷二:坏男人,好爱情 第五十五章 好时节,劫中劫1 流芳坐在舱中的软榻上,脸色直发青。 耳畔仍回响着刚上婚船时在码头围观的人群发出的轰鸣声和送亲队伍的喧天锣鼓声,一切出嫁的礼仪都按照王妃的礼节进行,她上船时只想着如何把头顶沉得直不起脖子来的凤冠拿去典当或直接融掉。 可是上了船没多久,船一开,她就开始晕船,作呕,想吐。 铜镜照出新娘子的脸色青得可比獠牙的夜鬼了。 据闵四空为她约定好的时间,青帮会在婚船离岸五里后施劫,若是船行速度不变的话,恰是今夜酉时。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陪嫁的丫鬟双燕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喜娘何嬷嬷板起脸煞住双燕的话: “什么不好?大喜的事被你这张不吉利的嘴都冲了!” “不是,”双燕喘着气,“小姐,有……有海盗要劫船!” “真的?”流芳发青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按路程来算差不多了,虽然这时间提前了一些,但是对于早有心理准备的她而言,这真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喜讯。 她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双燕急了,连忙和何嬷嬷拉住了她,她捂着心口“哇”的一声作呕吐状,两女连忙松了手,她得意一笑,像敏捷的小狐狸般蹿出房间,直奔甲板而去。 忽然有些怀念西月,如果是那丫头,刚才即使自己吐得再恶心,她也不会躲开吧! 一上甲板,便有一水手被踢翻在地,捂胸吐出一口鲜血,昏死在她脚下。流芳愣了愣,刀光剑影便已经扑面而来,她本能地向后一躲,只听见一声惨叫,又是一名水手被刀伤了后跌落海中。 “保护王妃!”不知何处有人大喊一声,可该死的根本不见半个人影跑来保护她。反而是手持明晃晃大刀的人继续横行无忌,流芳眼利,看见婚船旁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正有人用钩子钩住婚船船沿并搭上踏板,而船上挂着一面青色的小旗,正随风而动。 流芳刚刚被吊起的心终于又放了下来,眼看着那几个满脸横肉像是刽子手般的人物把迎亲的陵州使节踢到海里去后,清清嗓子说: “咳,你们不用做得这般血腥吧,闵先生没有交待你们,做个样子就得了么?” 为首的一个黑衣汉子,满脸络腮胡子,两只眼睛瞪得有如灯笼,声音粗豪,大声问: “做个样子?你看我们像做个样子吗?兄弟们,这船上的金银财宝尽归你们,主人说了, 他只要那个新娘子,哈哈哈!” 其余的人冲进船舱,流芳骇然地听到了好几声惨叫,不由得白着一张脸,寒声道: “收了银子,怎么不按章办事?你们讲道义不讲?青帮的旗子挂在那里,你们帮主余志成呢?你敢胡来,小心你们帮主知道……” “张大哥,船上的人死的死落水的落水,就只剩下女人了!”一人禀报道。 张恩一挥手,那人就下去了,他眯起眼睛看着流芳说: “青帮算什么东西?!你口气挺大的,你是谁?” “你不是青帮的人,那你挂着青帮的旗子做什么?”流芳心下大急,这青帮不用如此拼命把,两千两银子就包杀人?这人命也太不值钱了! 张恩一步步逼近她,狞笑着,说: “谁挂青帮的旗子了,你这小丫鬟给我看清楚了,大爷的船可在后头!” 流芳一看,果然,夜雾中,一艘巨大的张满三重风帆的船出现茫茫的海面上。 “哼,青帮这小船,要不是看在它挡了本大爷的航道,本大爷还懒得劫了它呢!一艘破船,什么都没有!”张恩凑近她,捏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他,“你不怕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的手劲大得惊人,流芳躲避不开,愤恨地看着他,他得意地看着她,说: “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蔚海海盗张恩是也!” 这一刻,流芳悔到肠子都青了。 她忽然觉得,嫁给百里煜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毕竟那个吸血鬼一定很短命。 而她现在,落入了海盗手里,随时没命。 聪明反被聪明误,死在海里,连墓碑也没得一块,连吊唁都没给后人留个地方。 谁说海盗船就一定有一个骷髅头加两根吃干抹静的骨头的旗子呢?谁说当海盗的必定是瞎了一只眼还穿着很拉风的衣服手执宝剑帅得很邪恶呢? 张恩的船除了巨大,再无别的特征;船上的海盗,包括张恩,穿着就像普通的百姓一样,只是手上的钢刀明晃晃地亮花了人的眼,与其说像海盗,不如说张恩更像双旗巷的屠夫。 流芳在狭窄的厨房里,手拿菜刀,对着青白颜色的萝卜一阵乱砍。 那日,张恩逼问她谁是王妃时,刚好双燕挣扎落水,她大叫一声说王妃落水啦,结果张恩派人去救时已经找不到了。 张恩眼里 闪动着危险的光芒,打算把何嬷嬷和其他几个丫鬟带上了自己的船。何嬷嬷早吓得脚发软了,看着流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流芳穿的喜服早就被自己吐了一身,样貌平常又穿着便服,张恩这粗豪汉子哪里看得出来她就是新娘子? 一旁的宋起纲拉过张恩,小声说: “主人那边你如何交待?就直说新娘子淹死了?!” “不然如何?”张恩粗声粗气的,“待到了陵州,把这些女子卖到了杏花春雨楼,拿了银子把花魁买了送给主人,不更好?” 宋起纲皱眉,“你知道主人的脾气……” 将要走上船板的几位女子顿时煞白了脸,有的当即就哭了起来。流芳对何嬷嬷打了个眼色,回头对张恩道: “张首领,小女子但有一计,或许可以帮首领一个忙。” 张恩眯了眯眼睛,流芳又说:“你们主人想必从未见过韩王妃吧,反正韩王妃落水了,尸首都无法找到,不如找个人顶替,首领也好交差。” “找谁?” 流芳不自然地笑笑,指指自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找本姑娘便可!” “你——”张恩和几个强盗当即大笑出声,宋起纲走到何嬷嬷她们面前,用力一揪揪出了丫头蝶飞,说: “张大哥,这个看上去像样多了!” 流芳心底那叫一个愤怒呀,可惜又不能发作,于是说: “那张首领可不能把人卖到妓院去了,我们姐妹去到了那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定然把这事记得清清楚楚,到处与人说,给首领造成不方便就不好了……” 张恩冷哼一声,浓眉大目瞪着她,“本大爷还不缺那几两银子花!” “你,到厨房当烧火丫头去!”张恩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丫头胆子大得让人不喜。 就这样,流芳变成了海盗的厨子。 “海盗船长嘿咻嘿咻,粉红娘娘哎哟哎哟……” 这些目不识丁的海盗,学起流芳教的酒令倒是学得很快,只是她每次舀酒时都有人盯着,严防她往酒里下迷魂药。一连数天,流芳倒是与他们熟悉了,每回他们都管她叫“厨子丫头小六”。 船上的蔬菜除了萝卜还是萝卜,偶尔会打到新鲜的鱼,可是每次杀鱼,流芳必弄得血染厨房丢盔弃甲,捧菜上饭桌时,张恩叫住了她。 他夹起了一块黑黑的形状弯曲的东西问她 :“这是什么?” 流芳擦擦眼睛,“报告张首领,这是鱼呀!” 张恩啪的一声摔下筷子,“鱼?你哪个鼻子闻到鱼的味道了?这是鱼鳃,鱼鳃你懂不懂?又腥又臭能吃的吗?我……”话没说完,流芳忽然仆倒在他身上,“哇”的一声,把消化不完全的早餐原封不动地倾吐在他的衣襟上。 张恩瞪着她,两个眼睛铜铃般大,怒气盈天,他一把抓住流芳的衣领,流芳却晕乎乎身子发软地往他身上倒去,他一时间愣了神,身旁的几人齐声喊: “张老大,她,她晕过去了!” “怎、怎么办?”张恩提着流芳的衣领,身子僵直,不知所措。 早知道装晕便能吓吓这帮莽汉,流芳心想,她应该早些装的! 船已经进入陵州所辖的水域,可是迟迟不见陵州的水师有任何动静。海盗船下了两张帆,看起来就像是一艘体积较大的民用运输船只而已,根本就不会引人注目。 流芳把藏在怀里的两个馒头全吃了,睡了一天一夜,养足了精神,于是在夜深人静之际,推开舱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她想到何嬷嬷那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首饰银票的可以借用一下,结果发现每扇门都是一样的,一连找了好几间房都没见着人。 而这时,走廊那边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依稀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流芳心一急,往后一退,后背抵上一扇没关紧的门,她一闪身,轻盈无声地溜了进去。 她松了一口气,可是一转身便看到了书桌前站着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身影。她的心无端一动,这个背影是那样的熟悉,可是两年来她从来没有一次在梦中重遇过,这个背影修长、从容,仿佛挟着一身磊落清风,温和地拂动她的眼帘。 她伸手抚住心窝处突然的悸动,很想开口叫他,可是喉间半个声音也吐不出来,是该叫他顾怀琛,还是叫他哥哥? 又或者,是自己认错人了? 他忽有灵犀地转过身来,看着她,黑眸幽深。 流芳苦笑,她认错了,果然认错了。这天下穿白衣的人何其之多,两年了,她早已不记得他的眉眼,难道就可以那么笃定的记住他的背影么?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像茶色琉璃杯中的酒酿,光华婉转醇厚醉人。眼前的男子,没有这样的眼睛,细小而狭长的凤眼里,眸色如漆。他的发只用发带束成简单的一束垂在脑后,脸色苍白写满病容,瘦削得下巴尖刻而嶙峋,眼 帘半垂双目欠缺神采,嘴唇因缺少血色而淡淡发紫。 他看着她,眼里写满疑问。 “你是谁?”流芳问。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咿呀两声,又指了指书桌上正摊开的账簿和算盘。 流芳这才了然,原来他是帐房先生,并且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张恩这厮,想不到表面上这么粗心却原来细致得很,找个哑巴当算帐的,既安静又保险。 “你被张恩劫来这船上的?”她问,那病态少年点点头。 想想都知道,哪个良家少年愿意终年呆在这不见天日晕死人不偿命的船里? “怎么平日没见到你?”她从来没有送过饭菜来这里,她睁大了眼睛,“莫非,他们不仅禁锢你,还虐待你?!”怪不得脸瘦成这样,一副病得命不久矣的样子,流芳恍然。 病态少年指指她,无声地询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丫鬟小六,我——”流芳眼利,一眼看到了那个算盘上的黄玉珠子颗颗圆滑晶亮,不由得眼睛发亮,“张首领让我来借东西的。”说着便伸手去抓那小巧的玉算盘,谁知这哑巴也不是傻瓜,就在流芳拿起算盘时他的手一覆就生生按住了流芳的手。 他疲倦而无生气的眸子忽然多了一丝神韵,定定地看着她,她嘿嘿干笑了两声,松开了手,沮丧地说: “也对,若是我抢了你的东西,我走后,这群强盗一定会为难你。” 她想了想,抽出自己的手,便要走出去。 忽然,衣袖被人拉住,回眸,病态少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她用力拉衣袖,可他就是不放,流芳急了,她盯着他说: “你姑奶奶我现在要去跳海!你这样都要跟着来吗?”她怒了,说罢不顾一切的一扯衣袖,头也不回地推开门,直往甲板上奔去。 可是那少年竟也跟着她跑到了甲板上。其余的海盗听到声音纷纷赶过来,到了甲板只看到流芳和病态少年站在边缘。 宋起纲大惊失色,刚想开口说什么,病态少年警告地看他一眼,他马上噤了声,其余的海盗大声喝骂,流芳管不了这么多,冷静地问他道: “你要跟我走?” 他点点头。 “你会凫水?” 他还没回答,有一强盗持刀便鲁莽地冲过来,他拉着她的衣袖,向后一闪,“噗通”一声,两人竟齐齐落水。 第五十六章 好时节,劫中劫2 流芳醒来时,只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沙色黄白,沾满了自己湿漉漉的衣衫。终于,逃脱了海盗的控制了么?她舒了长长的一口气,正想要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攥住不放。 流芳这才想起,原来自己跳海时还带着一个哑巴的。她用力地掰开哑巴的手指,站起来,脚步发软正要走人,忽然脚腕一紧,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回头一看,躺在地上的哑巴少年已经醒来坐在沙地上。漆黑的眸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好像在埋怨她的不顾而去。 流芳看看四周,原来他们身在一个小岛,说是小岛但其实更像蔚海浅水处的沙洲。岛上荒无人烟杂草乱树丛生,流芳皱着眉蹲下对他说: “我要走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到了陵州就让人来救你,可好?”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我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可好?” 他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仍是摇头。 流芳无奈,决定转身一走了之,趁自己尚有些余力气时赶紧泅到陵州,否则天一黑就难以应付。可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急促的喘气声,回头一看,哑巴正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像是气喘病发作一般。 她吓了一跳,走回去一看,哑巴躺在沙滩上,一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样子,清癯的脸上苍白如纸。流芳手忙脚乱地松开他的衣领,抚着他的前胸后背给他顺气,一边问: “你有喘症?” 他点点头,顺势靠在流芳身上,抓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写着: “别扔下我。”他把头伏在流芳肩上,贴着她的耳朵,动作暧昧之极。流芳哪里注意到这些细节,只觉得心中烦乱,若是再找不到船只,只怕要和这个不会说话的星期五一起在这荒岛上共度余生了。 幸好,傍晚时分就有船经过,他俩气衰力竭之际终于获救。 一到陵州,流芳觉得当下的第一要义便是送走这哑巴病少年。她跑去当铺当了自己仅有的一双耳环,腰间的一块玉饰,然而只当到了一两银子,本来已经少得可怜,还要掰开两半用,这怎么能过日子?! 陵州比流芳想象中的要繁华许多,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她和哑巴少年进了一间茶楼,没敢叫什么东西吃,就只叫了两笼包子。 “你吃饱一些,”她笑眯眯地说,有些心虚,眼睛尽往楼下瞄去,他抓起她的手,往里面塞了一 个热腾腾的包子,一边在她另一只手上写道: 你也吃,冷了,对身体不好。 流芳勉强地笑笑,忽然指着楼下大声说: “好家伙,我终于找到你了!”说着扔下几钱碎银子便噔噔噔地跑下楼,准备来个人间蒸发。好不容易跑了几条巷子之后,一个拐弯便又见到了一身白衣的他,幽深的黑眸带笑,递过一袋包子给她,告诉她道: 吃不了这么多,打包了,别浪费。 接着茫然四顾,不解地望着流芳:你的朋友呢?又找丢了? 流芳颓然而气愤地望着他,原来哑巴也可以很毒舌!一副单纯而无知的模样,其实可恶得很,流芳想。 一天下来,流芳叫苦不迭,他像一块贴身的狗皮膏药,粘住了就无法甩开。她试过把他遗弃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试过把他带到青楼应征帐房先生,也试过带他去吃霸王餐不付钱丢下他就走,可惜到了最后,他还是神乎其技地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那一回,是她捏了街上的美女屁股一把栽赃嫁祸于他然后一走了之,可是夕阳下山时他居然就在她要投宿的客栈等她,本来她也可以置之不理,但见他嘴角的瘀痕,额上的血污,她竟是硬不起心肠赶他走了。 他牵着她的手,像个做错事的可怜孩子,还是那一句:不要丢下我。 她想把他丢开,想把他卖掉,可是到了此刻无法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哑巴再下这样的狠心。 幸好,韩王妃是落水了,不是潜逃了,大街小巷并没有张贴追捕榜文,只有简单的寻人榜文,流芳放心得很,因为那个榜文上的女子画得太粗糙了,别说五官,连神韵气质也不大相似。 因为拮据,她只好与他同住一间房。洗澡时把他赶到门外当看护,晚上睡觉时给他一床被子打地铺,可是半夜便被他伤心损肺的咳嗽声吵醒了,流芳没有办法,只得让他躺倒床上来盖上两层厚被子,而自己两眼光光直到天明…… 她在想她的发财大计,没有银子,怎么回繁都? 可惜这个样貌还算过得去的人是个哑巴,就连演一幕仙人跳都不可能。 第二天,她顶着一对熊猫眼买了文房四宝,向客栈借了一张小木桌,就在街上摆摊卖画兼代写家书,可是忙活了半天,得了二钱银子,才刚够给一日房租。 第三天,连二钱银子都赚不到,长嗟短叹了一天,决定转行。 “你 有什么能耐?”在客栈吃中午饭的时候,她问他。 “算帐。”他总是喜欢在她手心写字,一笔一划柔柔韧韧画落她微凉的手心。带着薄茧的手指总让她有莫名的熟悉感,这让她想起了一双在碧玉箫管上翩跹跃动的修长的白皙的手,时间越长,反而那人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他带着嘲意的微笑,冷漠而常带威胁的话语,还有眉梢眼角处的那颗点痣…… “除了算帐呢?” 他摇摇头,一阵咳嗽冲淡了令他难堪的沉寂。流芳连忙倒了水给他,一边恨恨地说: “都怪那该死的百里煜,明明是一个凶狠好色的短命鬼,怎么偏生就要……”怎么偏生就要娶貌不惊人的顾六呢?他的风流韵事遍布繁都的悠悠众口517z,谁不知道这吸血鬼一般的韩王孙喜好女色一晌贪欢! “姑娘,你刚才骂的是谁?”店小二黑着脸站在她面前。旁边的食客都好奇地看过来了。 “是啊,我好像听到她在骂我们王爷……”有人附和道。 “我骂百里煜又怎么样了?!难道他回了陵州贪杯好色的习性就会改吗?有什么好气愤的,不就是烂人一个?!”流芳忿然道。 小二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吓了流芳一大跳,掌柜的走过来,冷冷地看着她说: “姑娘,我来给你结帐,多谢六钱银子。小店不欢迎你,你最好马上就走!” 流芳和哑巴就这样被赶出了客栈,那小二还追着她的背影喊道: “若是你再敢中伤我们王爷,陵州人饶不了你!” 街上的人怒目以示,流芳拉着哑巴的手,落荒而逃。 这一夜,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城隍庙里过夜。剩下的银子,只能买到两个肉包子。流芳坐在稻草堆上,生气地一口口咬着包子,一边恨恨地说: “该死的百里煜,是不是对这里的人下了蛊了?” 一个包子递到了她面前,她一愣,望着他说:“你不吃?” 他抓过她的手,写道:我不饿。 “这包子一点都不好吃,我要睡了。”她把包子推回去,躺在稻草堆上,侧身而卧。 半夜时,竟起了风雨,城隍庙的窗棂被扑打得噼啪作响,流芳冷得直往稻草堆里钻。一双手臂适时地把她揽入胸膛,温暖一下子平息了她的不安和寒冷。她低喃一声,又沉沉睡去。 醒来时,流芳傻掉了。 她、她居然,抱着哑巴睡了一宿。 而且,他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拉开了衣结,露出大片赤裸的坚实的胸膛,而她,竟然伏在他的怀内整整一宿! 她慌忙把他的衣服整理好绑好衣结,幸好,他还没有醒过来; 幸好,他是个哑巴,就算被非礼了也不懂喊。 非礼……她顾流芳居然是个大色女,居然对一个哑巴下手?! 可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哑巴,还是很有看头的;尤其是肩头,还长了一点红痣,在白皙绷紧的皮肤上很是妖魅……她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顾流芳,你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这一天,他们同样是在饥饿和疲乏中度过的。 第三天,实在太饿了,流芳决定带他再去吃一回霸王餐。 生查子客栈。 “我先到城隍庙等你,你等会儿见着人多了,你就说闹肚子,到后院上茅厕,趁人没发现时翻墙出去就行了,懂吗?” 哑巴似懂不懂地点点头,接着便继续埋头吃他那碟酸笋鱼。流芳走出了生查子,在附近的街巷绕了两圈,想回城隍庙,可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忽然听得有人惨叫一声,回头一看,身后酒楼有一个落魄书生被踢打到门外,满面横肉一脸凶相的打手大骂道: “只断你两根肋骨就便宜你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老子的饭菜也敢白吃?!就是不要命了!” 流芳的心里一寒,想都不想就拔腿跑回生查子客栈。她在后院的围墙外小声而着急地喊着: “哑巴,你在不在?” “在,当然在了!”一个妩媚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冷笑。 第五十七章 柳暗花明春事深 1 “在,当然在了!”一个妩媚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冷笑。 流芳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身穿暗红亮缎襦裙姿态风流的女子,一头青丝松松挽就,插着一枝白玉钗,绿色的抹胸紧紧地勒出了大片春光,外罩淡绿纱衣,肤色白嫩,臂上一只青玉镯莹润生姿。 光是这样,已经很让人想入非非了。 更何况她的那张脸,妖娆艳丽,虽非二八年华,但仍不失天香之色。 她在对流芳笑着,那笑意让流芳不寒而栗。 “第一次来陵州,没听过我生查子掌柜贺十三娘的名号?”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正摩拳擦掌的大汉。 流芳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 “没银子跑来白食,是我不对。我会想办法还清欠你的银子,哑巴,你不要为难他,他什么都不懂。”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流芳脸色大变,贺十三娘冷冷地说: “既然抛下他了,为何又回来?” “既然回来了,又何必问为什么。”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贺十三娘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摆摆手,那个大汉就走过来把流芳抓到店里去了。生查子的后院里,哑巴孤伶伶地坐在木桩上,流芳挣开大汉的手跑过去,抓过哑巴的手连声问: “他们弄伤你哪里了?指给我看!”鼻子一酸,声音都带着些哽咽。 他的黑眸看着她,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眸光清澈带笑,把手中的书册递给她,然后视线越过流芳,看着站在她身后抱着双臂姿态曼妙的贺十三娘。 “放心,刚才那声惨叫是厨子铁柱帮的忙!在店里算账时,有笔糊涂账弄不清楚,幸好,他帮了我这个忙。”贺十三娘走过来,妖娆地看着哑巴笑道: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生查子客栈的帐房先生,李白。” 李白?流芳惊讶地看着她,“你叫他李白?”他怎么没告诉过她? 贺十三娘红唇一翘,温柔地看着哑巴,说:“错了吗?明明是他告诉我的,怎么会错?” 她又瞥了流芳一眼,“至于你,今天这顿饭吃了一两五钱银子,你在我客栈里当个打扫的,月钱三钱银子,扣除食宿,你大概要在生查子干半年!” 她能不能说不?看看那个彪形大汉,流芳就知道,不能。 哑巴悄悄地拉过她的手,写道 :你别生气,这个名字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那也是,人总得有个名字,流芳瞪着他,极其无奈。 “你会写诗吗?”她问。 他照例是摇摇头,她冷笑,“为什么就偏偏要叫李白呢?东施效颦!” 有念及此,流芳对哑巴的热度一下子冷淡了几分。 贺十三娘原来是寡妇,这生查子是她的亡夫留给她的。她长得美艳,可从来没有登徒子敢招惹她,她的泼辣强悍绝不输男子。流芳有好几次见到想占便宜的想吃霸王餐的人被她打得落花流水,而那彪形大汉,据说只是她本家的侄子,偶尔才过来帮一帮忙,而自己当日居然就碰上了。 “小白,怎么不穿我给你做的那身新衣裳?” “小白,你教教我,你这账怎么算得这么清楚伶俐?” “小白……” 流芳恨恨地把凳子用力砸到桌面,贺十三娘走过来睨着她: “他是你兄弟?” “不是。” “那他是你情人?” “不是。” “那你生什么气?就这么不见得别人对他好?”十三娘清脆地笑了起来,径自走开。 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一场鹅毛大雪,气温骤降。 生查子里的生意好得很,温好的酒一壶接一壶地卖出,酒香四溢,暖意盈人。 茶客酒客三三两两聚结成堆,凑在一起自然是聊些风月。 “听说,杏花春雨楼邀请到了玉音子,今晚在杏花阁奏箫?” “何止?据说玉音子一曲倾折美人心,花魁孟兰卿想邀共度良夜……” 流芳手中的酒壶砰然坠地,酒香碎了一地。 “哎哟哟,我的小六姑奶奶,你又欠我二钱银子,得多干一个月的活儿!”贺十三娘远远地看过来,流芳马上冲到李白身边,伸手往他衣襟里摸去,李白愣了愣,皱着眉按住了她的手。 “我要银子!”流芳看着他,大声说。 李白松了手,任凭她把他怀里的五钱银子拿走,她不管不顾地奔出了生查子,直往杏花春雨楼奔去。 那场雪纷纷扬扬,一夜没有停歇。 李白找到流芳时已是半夜,她正在杏花春雨楼对面的屋檐下,抱着膝呆坐着。若非夜色如晦,他定能看见她因寒冷而发紫的唇。 他二话不说,解下身上的外衫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他……不认我,我送了请柬,告诉他阿醺想见他,可是,他说不认识我,把请柬退了回来……对不起,你的银子,我花掉了……”她双唇颤抖着说。 “不过,我知道他这人就是这样的,口硬心软;我在这儿等他出来,他敢不认我,我就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他回头看看杏花烟雨楼,灯火阑珊,寒夜里显得更是幽暗。若是要出来,早就出来了,这等烟花之地,眠花宿柳之所,这个时辰不见人,也可想而知了。 “他不会来了。”他写道,“你跟我走。” 流芳咬咬唇,望着他,说:“我有一个哥哥,可是他远在边关两载不见;我有一个父亲,可是他明知百里煜的为人还是将我许嫁于他;还有他,我以为他是关心我的,可是他很潇洒地走了,有若流云,现在形如陌路……” 他黑眸幽暗,定神凝视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把她抱入怀内。 流芳被动地伏在他的肩头,抹去眼角的泪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高高的当铺柜台下,流芳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小的血红骰子摊在掌心,他眼神一震,眼看着她就要把它放上柜台,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她苦笑,望着他说: “玲珑骰子安红豆。你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我一直不懂,而我现在,也不想懂了。” 终于,那颗骰子不出流芳意料,当了三百两银子。 死当。 她说过,不会等他回来。 她要嫁人了,而他还在自由自在地游戏人间。 所以,他送她的东西,只值钱,不值情。 雪地上,李白牵着她的手,牵得紧紧的,流芳以为,他只是因为担心她。 孰不料,除了担心,更多的是怒气。 地上积雪甚深,一深一浅的两个脚印很快便被大雪覆没。长街漫漫,她冷得直打哆嗦,他干脆背起她,两行脚印于是终于只剩一行,延绵着伸向远方。 回到生查子,贺十三娘冷着一张脸看着流芳。 他拿过一壶温酒一手捏开她的嘴巴,毫不留情地把酒灌了进去。流芳呛得直咳嗽,五脏六腑似被火烧,平息下来时酒意尽化作温暖,贺十三娘走到她面前,盯着她一字一句狐疑地问道: “那玉音子,和你究竟有何关系?” “我是花痴,你大可尽管取笑。”她别过头去不看她,李白扶起她,默默地看了贺十三娘一眼,便走进了后院她的房间。 她在床上躺好,他给她掖好被子,转身就走了出去。 雪渐渐止息,一阵叶笛声响起,在静寂冷清的夜空中漂荡,音韵平和,虽只是几个简单的音符,却也起伏有致,通透空灵。 屋内的人呼吸声渐趋均匀,他放下手中的叶子,一抬头,却见贺十三娘斜倚在对面梁柱,凤目轻挑,扬眉问道: “你和她,究竟是何人?” 他望着她,似有着居高临下的倨傲,黑眸中光芒大盛,一瞬间她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所撼。可是下一瞬,他收眉敛目,嘴角轻抿,又成了那个示弱的哑巴李白。 “玉音子容遇,称琴箫双绝,曾以埙曲折服西乾三大乐师。两年前因向玉芝公主提亲,比试失败后远行游历。闻说他与自己的表妹顾六小姐亲厚,而顾六,便是远嫁陵州不幸落水失踪的未来韩王妃。她叫小六,不知与顾六小姐可有关系?有人盛传顾六小姐心系玉音子,如果是真的,那今夜之事,倒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他沉默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你也不是哑巴吧?”她甜甜的笑着走到他面前,妩媚的眼光在他脸上流连,伸手要抚上他的脸,说: “若不是哑巴,还有去掉这张与你的气息脉搏不符的病容,你还是很称我心的。不若跟了我,入赘到我贺家如何?” 他皱眉,食指微弯向她的腕上轻弹过去,她轻呼一声连忙缩回手,嗔怪地看他一眼说: “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怪不得小六儿一点都不领你的情!”说罢款款转身有如弱柳迎风,婀娜多姿地走到店里去了。 此时天已破晓,灰沉厚重的云层绽出一丝曙光,他走进自己的房内,阴暗处,有一人走出来单膝下跪。 “查到昨夜杏花春雨楼那玉音子的来历了吗?”他问。 “主上,他手上的那管竹箫来是用点苍山上的寒竹所制。” “果然,是他的人……”他沉吟半晌,“只是他的行动比我想象中的要慢,想逼我现身?怕是王府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主上说的没错,这几天已经有人夜探韩王府,而且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我们早有准备,他们无功而返。” “通知三皇子那边,抓紧时间布署一切;至于繁都的 米粮商行,半年内撤出繁都,变卖逸音堂的资产,这一切,暗中进行,不可操之过急。若是惊动了对方,恐怕会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影响。” “是。繁都那边,传来关于彰元帝的消息。”尘暗递上一小卷纸。 他展开一看,心内一片了然,“告诉沈婕妤,三个月内密切留意彰元帝的情况,直接把消息传递到三皇子府。” 彰元帝这个月,心疾已经发作两回,朝堂的局势紧张而微妙,怕是山雨已有欲来之势。 他倒真是想看看,有经天纬地之才名的顾怀琛,能把手伸到多远。 第五十八章 柳暗花明春事深 2 “昨夜,玉音子与孟兰卿琴箫合奏一曲满庭芳,箫声悦耳,琴声动人,啧啧,你们没听到,天籁之音啊……” “闻说玉音子相貌俊秀,又带着几分女子的阴柔,气质翩然有如嵇康,不知当真否?”后街的布匹店二掌柜王五好奇地问道。 流芳脸上密布乌云,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壶到桌上,吓了王五一跳,他刚想发作,不料视线一放向柜台方向,便愕然道: “小六儿,你们掌柜的昨夜是不是把脖子给睡歪了?!” 流芳一看,贺十三娘坐在柜台处,单手托腮,脖子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双眼睛直盯着正在算帐的李白看,眼波娇柔婉转,情意撩人。 “她何止睡歪了脖子?怕是心都歪了!”说着流芳便走向柜台,用力一拍,大声说: “掌柜的,酒没了!” 贺十三娘似从梦中惊醒,略带些恼意瞪着她说:“酒没了不懂去酒窖取呀?老娘请你干活贪图你是个木头呀?! 哑巴李白还在低头算帐,仿佛对二人的争吵充耳不闻。 “李白李白,白得像块豆腐,什么时候被人吃了都不知道!”流芳小声骂道。 李白抬眼,纯然的黑眸无辜地看着她,还带着几分傻笑。 流芳没辙了,只得悻悻然地走向后院到酒窖拿酒。 “小白,看看你,额上都是汗,来,我给你擦擦……”贺十三娘拿着自己熏香的巾帕就要往他的额上擦去。 他扬眉,给了她一记冰寒冷漠的眼光,隐含着警告与杀气。贺十三娘讪讪然地把手放下,可是又很不死心地凑到他耳旁,吹气如兰,道: “你说,你和他们口中那个风度翩翩的玉音子相比,谁的容貌更胜一筹?” 流芳掀开布帘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在避开她,而她还是厚脸皮地骚扰他。 她盯着贺十三娘,贺十三娘缩回身子,悻然道:“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美女调戏情郎啊!”说完便扭摆着柳腰回后院歇去了。 傍晚,没有下雪,可是风仍刮得厉害。 他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当中一个大浴桶,正热腾腾地往外冒着白烟,忽然门被推开,一股冷风横冲直入,浴桶中的人皱着眉转身一看,贺十三娘提着一小桶热水,施施然地站在他面前,眉眼似二月春山带笑含情。 “小白,烧火的阿 三和厨子铁柱儿都到店里帮忙了,所以……”她利索地脱去厚厚的外袍,无视他冷得可以杀死人的目光,舀起一勺热水就要淋到他身上。 他一掌击向水面,溅出的水滴有如琉璃珠玉挟着风扑向贺十三娘,贺十三娘娇笑一声,掀起大幅衣裙把水珠一拢,轻盈地转了个身卸去力度,说道: “死相,你把人家弄湿了啦!” 他伸手要拿一旁放着的衣衫,不料贺十三娘反应极快,一把夺过抱在怀中,笑嘻嘻地说道: “不喜欢我伺候你,那你就告诉人家嘛,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断不会霸王硬上弓的!”她厚皮赖脸地半蹲在他背后,伸手就要去摸他白皙紧绷的肩头上那颗朱砂痣,手指还没有碰到他的肩,他的手便已如疾风般点向她臂上的穴位,她的手马上缩回去紧紧抱住他的衣服。 他抓住她手中的衣服用力一扯,不料她抓得紧紧的,而且趁势借力滑进了浴桶。顿时,浴桶里的热水四溢,淌了一地。 他的眼中满是怒气,正要抓过她的手臂把她扔出浴桶,孰料这时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流芳震惊而冰冷的声音响起: “敢情,你们这是在洗鸳鸯浴?” 她看见了,他的手还抓着贺十三娘的肩,她冷笑,果然已经暗渡陈仓了呀,怪不得平日她对他如此的亲昵。 而她,还像个傻子一般护着这个哑巴! 他的身子一僵,十三娘抬起头望着门口的流芳娇笑着说: “你觉得还会是别的事情不成?可惜这浴桶不够大,不然,你也可以……” “砰”的一声,流芳摔门而去。 下一秒,十三娘忽然像泥鳅般滑离了他的手,攀住桶沿玉腕一用力便稳稳地跳到桶外,盯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容,敛起了笑意,说: “真忍得住呀,你要知道,再不开口跟她解释,后果,大概会很严重!” 一阵挟风带雨的水珠似有千钧般向她袭来,她想故技重施以衣裙挡过,不料那水珠竟可穿破那薄薄的衣料击中她的腿脚,霍霍生痛。 “滚!” 一声低喝,随之又是一阵碎琼乱玉毫不留情的向她扑打过去,周遭空气冷凝成冰,声音有如琴弦擦过木楔,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和胁迫。 十三娘愣了愣。 随即闪身夺门而出。 水珠击在木门上竟如冰雹打落瓦檐,噼啪作响。 —————————————————————————————— 流芳挽着沉甸甸的包袱,坐在码头的木桩上。 夜正深沉,冬天的云层本来就厚重,再添上墨洒过半个天空一般的颜色,更显得天低近人。寒风刺骨,她的鼻子冻得通红,抱着双臂裹紧了毛领夹袄带来的不足够的温暖。 她在等船,码头的人说了,还有半个时辰会开出一艘运粮船,从陵江驶出蔚海直达繁都。 给足路费,想必那艘船愿意多带一人。 然而她的心,却不在那迟迟未来的船上。 她在想,刚才,她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十三娘虽说徐娘半老可是风韵犹存,看上了哑巴而哑巴也看上了她,情到浓时来一次鸳鸯浴也无可厚非啊!在现代,一夜情比比皆是,红灯区横行无忌,她都见惯不怪了。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不算俊俏,一张脸愁容惨淡似是生气全无,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双黑眸单纯无害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竟象看见了世间最无瑕的玉珏,不想它有半丝污染。 甚至,她有时候会想起另一双幽深黑眸,望着你时似有回流暗涌,带着嘲意和睥睨万物的傲然,轻笑时若春光流淌,沉默时如碎雪浮冰。可是,只怕那双眼睛从来不会以真面目真情感示人吧…… 远远的传来一阵箫声,悠远愉悦,流芳抬起头望向陵江,只见一艘游船张灯结彩,缓缓地驶向岸边。船头挂着多盏风灯,桅杆独立瘦影孤单,可是船上的来去的人影和喧闹的笑声冲淡了一船一江的孤独。 船靠岸了,妙龄女子和翩翩少年郎衣香鬓影款款而来,一大群人就这样经过流芳身边。其中一位女子声音清脆有如出谷黄莺,说道: “玉音先生,不是说好了今夜要教细柳抚琴吗?怎么又想着到兰卿姐姐那里去了?” 一个男子温和厚重的声音笑着说:“今日夜已深,明日容遇必定践诺。” 流芳一听这话,霍地回过头来,盯着说话的那男子的背影。 他们上了一辆马车,很快就离开了。 流芳站起来,提起包袱,也离开了码头。码头的老船工拦住她,奇怪道: “姑娘,不坐船了?” 她摇摇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他自称容遇?不对,声音不对,背影不对,连手中 那管箫都不对…… 杏花春雨楼,楼台歌影无日无夜,此时不过是子时,夜未央。 莫非如掀开杏花阁的珠帘,便见到一青衫少年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你怎么来了?”莫非如笑道,“莫非师兄对我办事不放心?” 青衫少年转过身来,说:“莫先生乃我家公子器重之人,又何来不放心一说?只是公子得知六小姐在蔚海遇了意外,可是军务在身无法离开,所以让我来陵州一趟。对了,莫先生这几日可曾见过这女子?” 他拿出一小幅卷轴在莫非如面前展开,画上的女子坐在贵妃椅上看书,神情悠闲恬静,只是姿容清秀,不算什么国色天香。 莫非如摇摇头,“这几天的确有不少女子来杏花阁求见,可是都是这一带的女子,也有人送请柬来的,可是据这里的丫头说,也都是一些官宦之女。也有一些不通文墨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 “什么胡言乱语?” 莫非如从一堆请柬里拿出一张递给他,他一看,上面写着: 坏蛋容遇,阿醺在楼下等你。 他的手抓紧了那张帖子,笑着对莫非如说: “莫先生,我家六小姐果然尚在人世。公子这回可以放心了。” 第五十九章 情中戏,戏中情 1 莫非如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得楼下一片骚动,群情汹涌。 他推开雕花朱窗往下一看,只见中间依稀有一白衣男子执笔低头,他的周围里里外外围了几重人,却又偃旗息鼓寂静非常。莫非如不禁好奇,这时有一丫鬟进来沏茶,莫非如不禁问: “楼下那人是谁?” “先生不知道?一客人说,他善画丹青,如若有人猜中他所画的人物是谁,那么便奉上白银二百两。听说,画的是西乾有名的人物呢,先生不去看看?” 莫非如走到楼下,围观的人群看见他,迅速地让出道来。他走到当中的紫檀木圆桌前,那少年刚好停笔,一抬眼便见到了莫非如。 那黑如点玉的眸子带笑,也带着几分讥诮,莫非如一愣,流芳却似一叶障目般自动忽略了他,只让人把油彩尚未干的画高高悬起。 画上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坐在石阑干上,神情专注地吹奏着手中形似豚鱼的乐器,眉目似雨后春山般朗润,鼻梁直挺,薄唇如玉瓷般蒙着一层透明轻淡的釉彩,桃花眼含情带笑,眼角一星儿黑痣,有如神来之笔,使得整个人生动魅惑起来…… 在场的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样俊美的男子,他们,真没见过。 莫非如轻咳一声,暗暗诧异这少年的画工之精美竟能使人栩栩如生,于是说道: “兄台好手笔,且不知该如何称呼?” “哦,阁下又是何人?”流芳笑吟吟地望着他道。 一旁的人发出惊讶的声音:“闻名繁都的玉音子容遇你都不知道?” “你就是容遇?”她的笑意更深,指指身后的画大声问道:“那试问,我画中的人又是谁?!” 莫非如的脸色骤变,流芳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若是容遇,怎么会连我都不认得?!” 那重重包围着他们的宾客一时间像沸水般喧闹开来,交头接耳,更有好事者大声问道: “他不是玉音子,又岂会吹出天籁之音?!” “容遇自由自在如闲云野鹤,阅人无数,区区一个画者,又岂会记在心上?倒是你,处心积虑设计这样的闹剧,图的是什么?”莫非如反应极快,轻轻一挥手,止住了众人的声浪,及时地反咬一口。 “穿着一身黑袍会吹箫就说自己是玉音子,那我一裘白衣会画画是不是就可以说自己是画罗子沈京?!我问你 ,我的画中人手里拿着的乐器是什么?” “无理取闹,我岂会同你这种无名小辈一般见识?”莫非如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转身想走,流芳又说道: “阁下心虚了?玉音子容遇相貌俊美无匹,眉梢一颗销魂痣不知折尽繁都多少女儿家的芳心;手中一管碧绿玉箫,箫音清润通透,与阁下的竹箫相比不知贵气几何;还有他手中的这一陶笛,他断不会不知道是什么……阁下既不易容,又不把道具准备齐全,就这样来冒认玉音子,不嫌太没诚意?!”流芳冷冷道,目光有如利刃,刺得他无端的不安。 莫非如脸色铁青,不顾窃窃私语心生疑顿的围观的人群,一拂袖说: “袁妈妈何在?若再不把这厮赶出杏花春雨楼,那就别怨容遇毁约离去!” 流芳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容遇?”该死的家伙,害她伤心了半天,还害她把那颗骰子当掉了。 莫非如用力一甩衣袖,她一时不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这时一个青色长衫的少年拨开众人走到她面前来,莫非如一见他正想要把他拉走,不料他却惊喜地拉起流芳,颤着声音说: “六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流芳愕然地看着他,两年不见,她已经无法将他和那个文弱的小书僮联系起来了,她怔怔的叫了他一声: “江南,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公子嘱咐江南,一旦找到你,定要带你离开。”江南执起她的手,不再言语,只是穿过围观的人群毫不犹豫地向杏花春雨楼的大门走去。 “顾……大哥他还好吗?”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六小姐,公子赶回繁都时,你恰好已经上了婚船。”江南对她微微一笑,“公子让我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杏花春雨楼的大门忽然扑入一阵劲风,江南侧身避过,流芳的另一只手堪堪落入了一身白衣的男子手里。 “李白?!”流芳惊讶万分,一时间忘了对他的恼恨。 江南的身形甫动,右手成鹰爪形直取握着流芳的手,李白也不避开反而足尖轻点踢向他的小腿,同时轻飘飘一掌拍出,江南化鹰爪为掌勉强对上,转眼两人已经过了三招,莫非如匆匆赶来也加入战局,一时间流芳被李白牵引着就在杀意掌影中穿梭,有好几回差被掌风所伤。 李白用力一拉把流芳推出 战圈,在她耳边说:“别乱走,等我!” 流芳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直了身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杏花春雨楼此时乱成一片,李白一掌击中江南右肩,江南飞出一丈跌倒在地,他正欲补上一掌,流芳大喊: “不要伤了江南!” 李白硬生生撤了掌。 莫非如却乘机攻向流芳,寒竹箫挟着风声转瞬来到面前,流芳大惊,李白身形一闪回掌相护,不料莫非如只是虚晃一招,只听李白闷哼一声,被莫非如一箫正中背心,后退两步,一缕血丝溢出嘴角,顿成败势。 “人来,给我重重包围杏花春雨楼,一个人都不许走,本将军要让蔚海海盗插翅难逃!” 霎时间只听得整齐划一的步伐响起,有一人身穿银色将军袍手执长矛,气势汹汹地带着士兵冲入大厅,李白一手拉过流芳,平地一跃便跃上了春雨楼的二楼。 二楼全都是厢房,他带着她走入了最里间的一间,推开门,那刚刚想要宽衣沐浴的女子便被他一掌打晕。他关上门,把那女子顺势推到了床下,这时士兵的吆喝声传来,马上就要踢门而进了! “闭气!”他低喝一声,拉着流芳便跳入了屏风后偌大的浴桶,浴桶上漂浮着娇艳妖冶的蔷薇花瓣。 下一秒,门被人粗鲁地踢开,几个士兵拿着钢刀走进来胡乱搜了一通,咒骂了两声,悻悻然地离开了。 他们两个从水里冒出头来,流芳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李白望着她,轻声问: “是不是很难受?” 流芳盯着他,伸手攀上他挂满了水珠的脸,从额线处似是摸着了什么,然后用力一撕,就这样,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被撕了下来。 “是你。”她说,右手攥紧了那面具。 第六十章 情中戏,戏中情 2 “是我。”他说,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好,好得很。”她眸光森冷,咬牙切齿地说:“两年不见,想不到骗我还是骗得那么拿手!” “阿醺——”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与李白完全不一样的一张脸,甚至连眼睛,都变成了记忆中那双光彩流溢的桃花眼。 “张恩口中的主人就是你,你才是蔚海真正的海盗头子,对不对?”饶是再迟钝,流芳这时也不可能不知道刚才的人要抓到就是他。像容遇这样的人,会在海盗船上当一个帐房先生吗?装哑巴,是怕自己识穿了他的身份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当海盗?江南和那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假扮他?她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是又身在云里雾里,除了自身,根本看不清他人。 “你说去游学,可是你会武功,你躲在蔚海做那些强盗的头子两年……这些本与我无关,可是,你为什么要劫我的婚船?!”流芳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还扮作哑巴在一旁看我受苦受累,又好玩又好笑是吧?容遇,你就是一混蛋,混蛋!”她挣开他的手就想站起来,容遇无奈地轻叹一声,不容置喙地用力一拉把她紧紧抱入怀里,说: “明明是你自己想劫自己的婚船,青帮那帮子人有什么用?朝廷一调查你以为这事还能不了了之?再说,不劫了你的婚船,难道要白白看着你另嫁他人吗?” “放开我!”流芳气愤得什么都听不进去,用力地推打着他,水花溅的两个人一脸都是,“别给我假惺惺的!放开我,你要鸳鸯浴找十三娘去!” “女人,那是个误会。她想试探我,我只是脱了上衣!”他制住她的两臂,用力把她按在桶沿,压着她不安分的身子,她的脸顿时有如火烧,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暗迷离,眸光停驻在她的脸上,说: “你这个笨女人,黑天黑地的竟敢跳到海里,若不是我认准方向领着你游到最近的小岛上,你还没到陵州便会力竭而亡;我跟着你挨饿,跟着你在客栈,扮作哑巴还被人调戏,这两个月来你以为我图的是什么?” “图的是什么?”她傻傻的问。 “我想知道,你要的平淡,你要的自由,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 “试过了,不怎么样吧?”流芳涩涩地说道。 “的确不怎么样。但是,如果这是你希望的,就这么一辈子下去,也不坏。” 流芳怔住 了,她惊讶地看着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难道,他的意思是,就这样一辈子跟自己过这样的生活,也不坏? 她摇摇头,心脏却在狂跳,她看着容遇越来越近的黑眸,闭上眼睛说: “我不相信。” 他俯下头,薄唇不失时机地吻住了她,轻轻柔柔带着莫名的怜爱,似乎在温柔地告诉她,可以不相信,但那已经是一个事实。 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知道她对他的情不深,两年不见了,本应情淡如菊,可是一见面还是想都不想就拉着她跳下茫茫蔚海。 既是事实,为什么不去承认呢? 这一吻辗辗转转,流芳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昏然,他的气息淡淡地冲击着她的五官,她几乎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他放开她,伸手拭去她额发滴下的水珠,温柔地对她一笑,说:“我会等。” “等什么?” “等你这里……”他指指她的心窝处,“有我。” 流芳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带着感动。然而这样的表情只是持续了几秒,她一下子推开他站了起来,手脚利索地爬出浴桶,容遇起身跳出去一把拖住她的手,她冷笑道: “表哥阁下,你的笑话很冷,一点也不好听。如果玉音子的一个吻就可以再骗顾流芳一次,那我这脑袋就是长草了!十三娘就是这样被你骗到手的吧?寡妇也不放过,表哥你真是博爱得很!” “阿醺,你——”他脸色一寒,想要追上夺门而出的流芳,却不知为何忽然脸色大变捂着心窝处面如金纸,伸手想要扶着桌子却扫落了几上茶盏。流芳听得厢房内杯盏碎裂的声音,心里无端一惊,不禁犹豫了一步。 他没有追出来。 厢房内没有半点声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马上转身跑回去一看,容遇跌坐在地,背靠梁柱,面上无一丝血色,气息惙然。 “你怎么了?”她大惊失色,扶过他的肩,他虚弱无力地把头靠在她胸前,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她襟前烙下了红如梅花的印痕。 “阿醺……”他望着她,眼里自嘲一笑,哑着声音道:“还是穿黑衣好,不见血,不会如此......触目惊心......” 她的心骤不可防的一痛,用尽力气扶起他,“别说话,我带你去看大夫。”刚才,莫非如把他打伤了,而自己顾着气愤,完全忘了这事。 正想离开,谁知这时门一下子被推开,一队手执长枪的士兵迅速地冲进来形成包围,为首的将领负手身后,盯着流芳和容遇。 “人来,给我把这个人带回州府衙门,让那些海盗认认是不是就是他们的同伙!” 流芳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碎瓷片抵住自己的脖子,大声说: “不要再过来一步!我是繁都顾学士六女顾流芳,也就是你们落水失踪的韩王妃,再敢过来半步,我定必血溅当场!” 那将领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你说是韩王妃,就是韩王妃了?!”旁边的士兵作势欲上。 “陪嫁的喜娘何嬷嬷,还有陵州迎亲使宫亮大人,都可以证明,我就是韩王妃。”流芳挟着容遇走到临街的窗边,那将领没发话,士兵自然也只是虎视眈眈,不敢有所动作。 “你想怎么样?”那将领沉吟片刻,问道。 “放了他!” 容遇眼神一顿,盯着流芳死死按在脖子上的瓷片,她的手已被割伤,嫣红的血不经意地滴了下来。 “我不要一个女人这样来救我!”他喘着气,“顾六,放下你那该死的瓷片!要走,我们一起走!” 流芳拂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对他厉声喊道: “你走不走?!我要留下当我的韩王妃,与你何干?!你再不走,你想要欠我一条命是不是?!” 他看着她流了一手的血,咬咬牙,死死地看她一眼,艰难地跳窗而去。 她全身绷紧的神经此时才得以放松,碎瓷片掉落在地,那将领狐疑而不失恭敬地说:“既是韩王妃大驾在此,那么请随小将移驾韩王府别馆。” 是的,她是韩王妃,如假包换的韩王妃。 今夜的那个吻,还有他委婉的告白,和自己无法伪装的心跳,权且当作是一个奢华的梦。 如此而已。 第六十一章 顾六的如意婚姻 1 韩王府的别馆,与韩王府只有一门之隔。 韩王别馆清净素雅,灰黑的墙砖、疏淡的草木,满园的海棠无人修剪,小指般粗细的藤蔓和年深月久的老树独自荣枯。阶上的落叶早被一扫而净,流芳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望天,再过六日便是婚期,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 被带走那天,她的包袱丢在杏花春雨楼,也不知最后落到了谁的手上。 别馆无人看守,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到哪里去。何嬷嬷偶尔会埋怨一句韩王对他们的冷遇,把他们放在这样一进冷清的院子里,流芳也只是置之一笑。 没有人来追问那日逃走的强盗头子与她是什么关系,这已经待她很好了。 她正在想得怔怔出神时,忽然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走下石阶往那扇朱色圆门处一看,便看见一褐色身影伏在假山前的草丛中,双手分开草木,摒神凝气地正在看着什么。 流芳走过去蹲下身来,看看那草丛,问:“你在找什么?” “嘘——”那人扭头不满地看着她,强调她噤声。 原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 “我在找我的紫袍将军。”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去去去,别在这吵着,哪儿凉快呆哪儿去!” 流芳起身,觉得这老头一定是昏了头了,居然跑到王妃的别馆来捉潜逃在外的蟋蟀,于是不以为然的笑笑,也不让人去驱赶他。只让蝶飞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上小火炉和茶具,快要过年了,天冷得紧。 隐约听到一两声虫鸣,片刻后又听得老人发出的一声颓败的嗟叹,流芳煮的茶已经泡开了,茶杯里冲出碧青带黄的茶色,她扬声说: “老人家,冬日昏昏,你的紫袍将军要冬眠了,你又何苦扰人清梦?不如来我此处喝口茶,暖暖身子?” 没有回音,流芳笑笑,又说:“我这茶,从繁都带来的银飞一线,每根叶芽儿的尖尖上都有一道银线,据说要在日出之前露水尚未尽干之际以处子之手采之,炒炼九天……” 话还没说完,那老头一阵风地跑了过来,嘴里一阵嚷嚷,说: “我知道,这茶是贡品!”说着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拿起一杯如牛饮水般灌入口中。 “好喝吗?”流芳问。 “还过得去吧。”老头一脸的不在意,好像他喝的只是普通的茶水,他的表情有点郁闷,“ 我那紫袍将军,花了我三百两银子买来的,被你一吵,跑得连人影都没了!我不管了,你得陪我一只!”他有些懊恼地看着流芳,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当然了,他不是孩子,那就不是撒娇,而是耍赖了! “我赔给你,可是,你先得把刚才那杯茶给我吐出来。那杯茶很值钱,也要三百两银子呢!”流芳不以为意地笑笑,无视他生气惊讶的目光,继续喝着茶。 “你这丫头怎么耍赖了?”他道,“明明是你让我喝的茶!” “老人家,我并没有说这茶免费。”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懊恼不已,起身便想走,流芳又说:“其实,斗蟋蟀也没什么好玩的;斗鸡,斗山羊,赛猪……比这个好玩多了。 老头停住脚步,回头望她,“斗鸡我知道,斗山羊也可以猜想,可是赛猪是什么东西?” 流芳笑而不语。 “丫头你是谁?”他面露奇怪之色。 “我是顾六。”她说。 他也笑了,“开玩笑!” 他的那个宝贝孙子,怎么会看上一个貌不惊人的平常女子?! 她也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低叹一声,说: “那要问问那该死的百里煜为什么要给我开这样的玩笑了!” 老头眼里一片愕然,“你不喜欢他?” 流芳笑得轻慢,“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老头挠挠头,走回桌子前坐下,“也对……不谈这扫兴的事了,不如你给我说说赛猪吧!” 自称老韩的老头默认自己是王府总某管的远亲,闲来无事总爱斗蟋蟀。 于是这一天,他缠着流芳给他讲赛马赛猪,后来还在她这儿蹭了午饭,流芳以为他中午就要走了,谁知他午睡过后又精神奕奕地来找她下棋,流芳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流芳看着自己一片狼籍的局面,不由苦笑,到底是不会再有人像顾怀琛那样处处让着她了。 老韩笑眯眯地看着她,表情很是得意。厚着脸皮在她这里蹭完了晚饭才回去。 接下来两天,老韩都阴魂不散,总在别馆出现。流芳也不和他下棋了,就跟他玩五子棋,这是她的绝技,果然,半天下来,老韩灰着一张脸,气闷地瞪着她说:“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懂敬老!我回去练习练习,明天一定给你好看的!” 第二日,老韩的五子棋果然下得精妙很多 。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流芳还是在局数上遥遥领先。 “你怎么总喜欢在我这儿蹭饭吃?”流芳问。 “韩王府的饭,到哪儿吃不一样?”他干笑两声,想掩饰尴尬。 “我听闻,这两日老韩王闹脾气,不愿进食,老韩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流芳把他面前的八宝鸭取走。 他愣了愣,然后笑道:“你知道了?何时知道的?” “昨夜。听人说,老韩王一直在闹脾气,说若是小韩王爷总不来陪他吃饭,就要绝食,已经两天粒米不下肚子了,府里已经人仰马翻。”当时,知道这个老头子就是老韩王时,她也着实吓了一跳,但同时也深觉好笑,一个寂寞的老人家为了见自己的孙子一面,竟要绝食相胁。 这百里煜,想必不知道去哪里寻花问柳去了。 有念及此,不禁对这老头子多了几分同情。 “我们快要是亲戚了,”他不满地拿筷子敲着碗沿,眼睛盯着那碟八宝鸭,“我说顾六,你不是真的想饿死你的未来祖爷爷吧?!” 流芳当即板起脸,“和你做一家人还勉强可以,和你那孙子,就免了。” 他抢过八宝鸭子,一边吃一边问:“我家阿煜是不太顾家,可是,有很多女人迷他呢,你就这么不待见他?还是,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呀,你家阿煜人见人爱车见车载,闲来无事便去勾引一下良家妇女。这种事情,在繁都不算秘密,老韩,如果你有个女儿,你放心把她嫁给这样的人?”流芳闷闷地说,也顾不上他会不会生气。 “是真的么?”老韩惊讶地说,“这小子,藏的这么密实,这等风流韵事从没听他挂在嘴上。到了陵州,府中的几个歌姬,也没见他动过,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谁守身如玉呢?原来这么风流啊……” 守身如玉?说不定早把那些美女吃了个遍,还瞒着您老人家呢。 流芳恨恨的想。 心下千回百转,只想着如何能逃离后日的大婚。 “那他为什么要娶你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对我有心结,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唯一一次求我,便是到繁都向皇帝请旨求婚这件事。你,和他……” 不是吧,敢情他那回在千里松林没把她掐死,一直怀恨在心,想毁了她的一生来报复?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是普通的变态了,而自己以后,可能会过上 非人的日子。 “老韩,你好歹是个王爷,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孙子娶个公主?你看看我,要学识没学识,要美貌没美貌,既不会伺候翁姑,又不会贤良淑德,像我顾六这样的女子,怎么能跟您的孙子扯到一块呢?” 他叹口气,望着她说:“我曾对着我死去的儿子发誓,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流芳一怔,他愧疚和落寞更加深他脸上苍老的痕迹。 “我这生人错得最离谱的一件事情便是自作主张为他娶了一位郡主。这郡主姿容卓绝,进退得体,可惜我的儿子不喜欢。他早已和一位平民女子有了白首之约,自然反抗这亲事,当年我一气之下用了非常手段把那女子逼走,而我的儿子在王府中留了一年后,郡主被发现怀有身孕的那一天却恩断义绝地离开了。 离去之前,他跟我说,留下的这一年,只是为了回报父母之恩。 他说,留下一个韩王寡妻,和一点血脉,他为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我当时气得要拔剑杀了他,他走了两年以后,我的孙子满一周岁时,我便上书皇帝把他封为韩王世子。” “就是百里煜?” “按族谱,百里家这一代的子孙,便要取煜字。可是,即使有了孙子,我还是一个父亲,我从来没放弃过寻找我的儿子。三年后,我终于找到了他们,在陵州幽浮山中,见到了他和那个女子,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也叫百里煜。样子聪明伶俐,就是有点女子的柔媚,像极了她的母亲,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女子。我让他们回到韩王府来,可是他们拒绝了。 这一行结束后,还没回到王府,我便接到一个惊天噩耗。韩王府的世子百里煜竟然吃食了不知名的毒草,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我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可惜已经无力回天。 办完了丧礼之后,我才想到,应该到幽浮山把他们一家接回王府。于是我没有把百里煜的死讯上报朝廷,可是派去幽浮山的人回报说已经人去山空,又过了两年,我知道他们在一处小镇出现过,当我赶去那破庙时,我只见到了一室的尸体和淋漓的鲜血。 而我的儿子,尚存一口气。他对我说,这两年韩王府的死士一直追杀他们一家,他问我,娶自己爱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我抱着我儿子的尸体,不禁失声痛哭。 一个小孩从佛像底部钻了出来,幽深的黑眸直盯着我,他把手中 的一块玄铁令牌递给我,他知道那些人不是韩王府的死士,可是,他没有哭,没有用仇视的目光看过我一眼。他根本不愿意看我。 他只握紧了脖子上的那块红得几欲滴血的玉珏,跪在他父母的身边。 那块玉珏,是我百里家家主的信物。我的儿子从二十岁开始便成了百里氏的族长,只是没想到,尚未过而立之年的他,就这样离开了我。 若是当初如了他的愿,也许他命中还是难逃不测,可是我父子便会多了五年相处的时间……我发过誓,我孙儿的婚事,我绝不干预。” 他望着流芳,苍老的面容满是感伤和诚恳,“他的事,我不干预。可是,你可以相信我,不管他对你如何,我这个当爷爷的,定不让他亏待了你去。” 流芳尚在震动中久久不能回神,甚至连老韩王什么时候离去的她也不知道。 原来,有两个百里煜。只是其中一个早已殒命,剩下一个,却在六岁时送到了繁都,开始过上奢靡颓废的物欲生活。 但是其中,好像又有些什么不对,只是流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第六十二章 顾六的如意婚姻 2 王府里的人忙个不亦乐乎,别馆这边何嬷嬷她们也忙碌地在准备,流芳一天到晚就被何嬷嬷碎碎念念地教育着女子出嫁从夫如何相夫教子,她的心不知怎的就烦乱如絮,看着那大红的喜服和盖头,真有一种冲动恨不得那剪子把它剪烂了去。 明日,便是大婚。 她从没想过,当新娘子会让她的心那么难受,仿佛前面放了一个大铁笼,开着门,等着自己乖乖进去,绝望而无奈。 没有容遇的消息,任何关于海盗的消息都没有。 幸好,自己本来就没多大希冀他会来把她救走。 或许,他自身难保,那日,吐了那么多的血。 不允许自己有希冀,更不允许自己有失落,流芳决定,不去想了。然而在大婚前的这天夜里,她站在院中迎着簌簌寒风,望着墨兰天空中的星子,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双幽深黑眸中时而闪现的星芒。 他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也不坏。 即使是骗她,哄她,即使明知道他做不到,但最少有这样一个人,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总比自己永远孑然一身孤独无朋的要好。 所以,他欺压她、哄骗她,她嘴巴上说讨厌他,可心里从不恨他。 风大,甫的吹开了门窗,流芳回身刚想进屋,忽然听得韩王府那边人声吵杂,瞬间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手持火把照亮了四周,一阵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何嬷嬷和蝶飞奔出自己的屋子,陪在流芳身边,此时王府的林总管带着一队府卫匆忙来到,他一挥手,府卫便自觉地四下搜寻。 “王妃收惊了。只是今夜王府来了刺客,伤了王爷后逃逸而去,现在府卫正四处搜寻,给王妃造成不便,请见谅。”林敞三十上下,为人干练精明。流芳颔首不语,待府卫搜过后,她便转身回房。 她的心,从听到王府有刺客开始,便已经砰砰直跳。幸好,没有搜出什么来。 进了房间,一关上门,门后便有一人从背后抱着她捂着她的嘴,悄声在她耳边说: “是我。”声音似是在忍耐着伤痛,有一种虚耗过度的无力感,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流芳心里一惊,转身看着一身黑衣的容遇,夜色中隐约看到他苍白的脸。 他一把抱她入怀,头伏在她的肩上,只说了一句: “幸好,你还在。” “你受伤了?! ”她摸到了他衣衫上染了大片的血。她把他安置到床上,然后点了灯,解开他的衣衫想要看看他的伤口,他一把摁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声音勉强地维持着平稳,说: “别看,会吓着你。伤口我自己处理过了,刀痕不深,没什么大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杀了百里煜,你以后都要过着逃亡的生活,不要告诉我你这是为了我,上回在春雨楼你没有听明白吗?容遇,我绝不会感激你半分!”流芳强忍着心里的酸痛,怒其不争地看着他。 容遇的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他额上已有细细的冷汗。 “女人,声音这么大想把所有的府卫都引来这里吗?你就这么想当韩王妃?” “你——”流芳气结,“除了行刺,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不想我当韩王妃,干脆杀了我不就得了?!” 他盯着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拉过她的手,一用力把她拽到床上,伤口又似被撕裂般痛,流芳见到他着的嘴角,不由得心软下来,也不反抗,静静地躺下来在他身边。 “有这么担心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我身犯险境?”他轻声问。黑眸幽幽闭上,似是倦极累极一般。 “我生平怕鬼,你若被人屠戮我只怕此生都不得安宁!” 他轻笑,“也对,我容遇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更改。哪一天哪怕做了鬼也要缠着你,好不好?” 流芳的心仿佛被什么碾过一般,又酸又痛。她侧身望着容遇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和你,其实什么也没有开始过,你还是那个风流少年,我还是那个懵懂少女,容遇,明日之后,等你的伤养好了一些,我会想办法送你回繁都……” “因为没有开始,所以,”他喃喃地说,“也不会有结束。如果我能知道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阿醺,依我的本性,又怎么会不迷途知返?” 她挣开他的手,淡淡然地说:“若真是在乎,又怎会离开两年?容遇,你的心,深如大海,叫我如何丈量?我一无风情,二无姿色,这话言犹在耳,你……” “她,不是你。那个阿醺,是我表妹;而你,不是。那个阿醺,她喜欢我而我不喜欢她;而你,不喜欢我而我无法悬崖勒马。顾流芳,想不到容遇也有犯贱的一天吧!”他自嘲的笑笑,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的心一动,有什么在心底浓浓地化了开来, 但是本着平日对着容遇的行为本性的警惕,她还是硬起心肠说: “如果这是告白,是不是已经太晚了?”现在的他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把她带走? 他忽然侧起身,黑眸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想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如果,今夜来的是顾怀琛,你也会这样否定他吗?” 听他提起这个遥远的名字,她的脸色没由来的一变,仿佛旧日的疮疤重新被人揭起,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自己是谁。倒是你,请不要一直这么强人所难,不喜欢的时候如弃敝履,喜欢的时候强取豪夺,爱情是需要平等和尊重的,或许,你从来都不知道!” “阿醺,”他伸出手臂拢她入怀内,“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告诉我,你要跟我走还是要嫁给百里煜?我只求一个答案,不强求爱情。” “容遇,你知道吗?你最可贵的,就是你的那点骄傲。”流芳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反而大胆地伸出手臂紧紧地揽着他的肩,带着些伤感对他说: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没有了我,你还是容遇。这陵州,我是逃不出去了,但是我能让你逃出去。过两日我说要去南山寺上香,我就能够把你带出去。外面天高海阔,你会活得很自由,而我,你放心好了,韩王妃定必衣食无忧。” “你还是选了百里煜,你不后悔?”他沉声问。 “我的爱情从来没有开花结果,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她自嘲地笑笑。 “阿醺,我不好吗?” “你很好,可惜,时间不对。”是的,时间不对。若他没有受伤,若她没有在韩王府住下,若他在生查子时就对她言明一切,她会想都不想就随他离开。可是如今,看似守卫宽松的韩王府其实处处伏机,否则今夜府卫的反应就不会如此迅速。 “如果你不想嫁给百里煜,你现在还有机会。”他仍不依不饶。 她摇摇头,望着他说:“不,我愿意嫁给百里煜。”她等待着他尖刻的讽刺或是冷漠的愤怒,可是没有,他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神色,随后在她额上烙下一吻,低声说: “如你所愿。” 流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沉沉睡去的,只知道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丫鬟仆妇推门鱼贯而入,何嬷嬷把她的喜服凤冠都准备好了。反而是她,怔怔然地看着自己的床铺发呆,容遇早已不见,任何的痕迹都没 有留下,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 何嬷嬷见她一副失神的样子,和蝶飞一起动手给她洗脸,何嬷嬷一边念叨着说:“姑娘,大喜的日子,可别如此失魂落魄啊……” 大喜的日子?流芳一惊,急急抓住蝶飞的手,“王爷不是遇刺受伤了么?怎么婚期不往后推迟?” “王爷说定好的良辰吉日就不要改了,只是受了轻伤,还能支持过去。” 流芳一听,如坠冰天雪地。昨夜言之凿凿地说要嫁给百里煜,只不过是为了让容遇死了带走她的那份心。而现在容遇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却马上要嫁给百里煜了! 顾流芳,你真是长了一张乌鸦嘴,怎么就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要嫁给那个吸血鬼呢?! 流芳三魂不见了七魄,像行尸走肉般任凭何嬷嬷她们摆弄。她曾悄悄问过蝶飞有没有听见别馆那间屋子里有不正常的响声,蝶飞以为她担心婚礼的事,回答都是没有。 容遇,受了伤还能跑去哪里? 大红喜帕盖到头上,她木然地被带往韩王府。外界的喧闹声道喜声她充耳不闻,头上的凤冠压得她几欲落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就是这样了吗?没有那狗血的心上人来抢亲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旧戏码,只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婚典仪式的结束,流芳悲哀地想,自己终是逃不过…… 忽然,几声鸡啼入耳。 鸡啼入耳?! 这几声鸡啼仿如平地闷雷在流芳耳边炸响,她整个人都被震了一震,她钉住脚步凝立不动,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急切地说: “王妃,进洞房了。” 流芳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大红盖头,一下子看清楚了自己身前的“新郎”——一只毛色发亮锦羽斑斓鸡冠高耸的大公鸡! 可笑的是,公鸡的身上还绑着大红礼带。 满堂宾客一时无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自己把盖头摘下的王妃。流芳回头看着上座一脸尴尬的老韩王,再看看这公鸡,旁边的喜娘焦急的说: “王妃,按规矩,是不能自己掀下盖头的……” “和公鸡拜堂也是规矩?我自己不掀盖头难道等这公鸡给我掀?”流芳咬牙切齿道。 “孙媳妇别生气。”老韩王走到她面前,“煜儿遇刺受伤,大夫说了,没有半月不能下床,以公鸡代替 ,实属无奈。这里,当爷爷的给你赔罪了。” 流芳气极而笑,是冷笑,“敢情,韩王就这么心急要娶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呢!既然已经拜了堂,我断断是没有理由否认的,蝶飞!” “小姐。”蝶飞为着主子受到这样的对待双眼早已发红,走上前去候着她的吩咐。 “抱着这公鸡!”流芳的目光扫过众人,“既然今日与我顾六拜堂的是这公鸡,那么它便是顾六的夫君,俗话说,嫁鸡随鸡,真要洞房的话,也只能够跟这公鸡夫君洞房。蝶飞,好生抱着,万一它摔死了,你小姐我便成了寡妇了!” 众人的下巴都惊诧得掉了下去,听说这顾六从来就言论出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流芳笑眯眯地望着喜娘,喜娘忽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果然,她说: “还不带路?不是说要洞房吗?这公鸡不知道等不等的急了!” 当了几十年的喜娘,也不是头一遭由公鸡替人拜堂,可是她还是头一趟被这样五雷轰顶,她颤巍巍地说: “好,王妃跟小的来,新房就在流云居……” 流芳对蝶飞笑道:“流云居?明日,我就让人把它给改了!” “改作什么?!”蝶飞不解地问。 流芳声音不大,人已经快要离开大厅时,却还字字清晰地说道: “你不觉得,叫鸡窝比较合适?!” 第六十三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1 韩王府的静柳轩中,傅青山正细细地嘱咐身边的童子如何煎药,一边给榻上之人的伤口缠上纱布,绑好最后一个结。也许是手重了一点,榻上的人轻微的哼了一声,傅青山冷冷地说: “就该你痛!受了伤竟然还敢四处乱跑,色字头上一把刀,认识你许久,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是个好色之徒?”语气中尽是责备,仿佛眼前的人是自己不听话的家人,而非陵州之王。 榻上之人幽黑的桃花眼望着傅青山,笑道: “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呆会儿多喝两杯,解解气。” 傅青山瞪他一眼,不满地说:“顾家的那女子这么厉害,让你一包扎好伤口就迫不及待地去跑过去?你不想要命,我傅青山还想要我的名声,你敢给我出什么事,我饶不了那个顾六!” 远远传来一阵热闹至极的敲锣打鼓声,没过多久,容青急匆匆的走进来,神色古怪,似在憋笑,又似在不安,对容遇行了个礼,说: “公子,前面拜堂后,出了点小插曲。现在老王爷生气得很,说场面他没法收拾,也搁不下这张老脸,让人收拾了点行李,说要到南山寺住上几天。” 容遇蹙眉,她生气,他早知道会如此;可是老头子生气,他却大感意外。 容青把刚才发生的事一句句原封不动地禀告时,容遇那张脸逐渐黑得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而一旁的傅青山却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原来,那顾六是这么有趣的人,阿煜,你说你是不是自讨苦吃来着?” “公子,昨夜的刺客身份已经查明,江南和莫非如夜探王府,江南的来意应该不是行刺,只是想带走六小姐。” 容遇抬眼淡淡地看着容青,“江南见到了我。” “暗卫在陵江码头伏击二人,江南已被擒住关到了陵州大狱;而莫非如,容青无能,被他逃脱。” 容遇扭头看向傅青山,“青山觉得,我是否应该狠追穷寇?” 傅青山摇摇头,“如果这个秘密能将顾怀琛引来,这个代价还是值得付出的。繁都那边风声鹤唳,据宫中传来的消息和对彰元帝病情的描述,不出三月,定必起事。届时,即使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也无暇顾及你了。” “这个秘密对于顾怀琛来说,并不是他冒险来此的理由。”容遇沉吟半晌,对容青说: “把婚柬送到繁都顾府,同时将顾府的丫鬟和喜娘送回去,半个月内,要让今 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就说,顾府六小姐言行出格不受王爷待见……” 容青点点头,便下去办事了。 傅青山轻叹一声,“阿煜,你待那顾六,可是真心?你在春雨楼让秦总兵助你演一幕戏,让人家乖乖地到了韩王府;明明受了伤,宁愿用公鸡拜堂也不愿推迟婚期,至于你是谁,怕是她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吧?你就不怕,她知道后与你割席断义形如陌路?” 容遇闭上眼睛,脸上有丝苦笑,却又想起了什么,莞尔道: “青山,她和一般的女子,不同。” 傅青山让童子拎起药箱,起身道:“七日内要卧床,伤口没结痂不得妄动,更不要冲动,要知道那个不一般的女子现在只承认那公鸡是她的相公!” 容遇脸上微有怒色,“傅青山,你再这么啰嗦小心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傅青山大笑,对身旁的药僮说:“岸书,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那好玩的王妃。” 话说流芳一到了流云居,方才松了一口气。实际上,她冷静下来时很是庆幸跟她拜堂的是一只鸡,如果换成是那吸血鬼,自己现在可能已经惨被蹂躏。何嬷嬷正帮流芳把那重死人的凤冠卸下来,蝶飞抱着那只鸡不知如何是好,流芳让她把一个衣箱清理出来直接把鸡丢进去就好。 流芳把要走进来“撒帐”的喜娘和一干丫头全都赶走了,关上房门,一室清净,偶尔鸡鸣一两声,也不算聒耳。蝶飞道: “小姐,这下可好了,明日早早这公鸡便会叫我们起床。” 何嬷嬷白了蝶飞一眼,满脸的愤懑和伤心,“拜堂时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传出去有多难听?我们顾府的面子往哪儿搁呀……老身回繁都后不知道该如何向夫人老爷交待。我们人在屋檐下,这又是皇上的赐婚,用公鸡拜堂是过分了些,但是……” 流芳正不顾仪态地在大快朵颐,饿了一天,她都几乎受不了了,她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何嬷嬷说: “嬷嬷你不饿?蝶飞,坐下来,吃鸡,这鸡好肥,和我相公有得一比。” 蝶飞闻言,笑嘻嘻地推辞两句,最终是敌不过饥肠辘辘,于是也坐下来大嚼一番。何嬷嬷气得老脸发白,狠狠地瞪了蝶飞一眼,便再不言语,气鼓鼓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之内。 这一夜,平安度过。 第二日,这流云居便发生了七级地震。整个韩王府的人大清早的便无端的眉头忽跳,总管 林敞一听到下人来报告,马上就走到流云居,远远的就看见王妃顾六站在一心居的门口指点着这样那样,而仆人在流云居内把桌椅摆设搬来搬去,不亦乐乎。 “王妃,您这是……”林敞走到流芳面前,恭敬地行礼,然后不解地问道。 流芳笑笑,“林总管,这流云居可是本王妃说了算?” 林敞点头,流芳又说:“那些家具摆设的方位布局我不是很喜欢,比如窗帘色调太沉,五斗柜的颜色太深,那张紫檀木床太大,我都要通通换过,可有问题?” “这个……只要是王妃的意思,问题都不大。”林敞汗颜,今早王爷才交待过,不管王妃有什么要求,都要尽量满足。 流云居内种的都是桃花,一大片一大片的,现在还没开花,林敞看见流芳的目光扫过这些桃花,心里忽然打了个寒颤,听得她问: “这些是什么树?” “回王妃,这是桃树。”这可是王爷从幽浮山带回来种了多年的桃树,平日要是谁动一下都是要责罚的,该不会这女人动了不改动的念头吧?! 流芳想了想,“会结桃子的树?那留下吧。”回头对蝶飞说:“蝶飞,过年了可以去卖桃花,结了桃子还可以拿去卖呢!” 林敞满头黑线,又听得那蝶飞笑嘻嘻地回应道: “小姐好聪明,结了满树桃子边摘边吃一定很好玩!” 林敞更汗,怎么这丫鬟更是脱线? 流芳的视线忽然停在林敞的身后,林敞一回头,便看见灵姬带着两个丫鬟款款而来。 灵姬是府中的三位姬妾之一,也是相貌最出众的。发如团云,眉如柳叶,凤眼含情,丹唇常笑,柔若无骨的身子更添了几分风情和柔媚。香风掠过,她就那么含嗔带怨地看人一眼,不由让人骨头都有些酥软,朱唇微启,如吐珠玑,说: “灵姬拜见王妃姐姐,王妃姐姐千岁。”身子微躬,行的只是简单的礼节。 流芳浅笑着,却没有回话,只是问林敞道:“王爷还有几个小老婆?” 隆冬时节,林敞只觉得今年寒意特深,回道:“王妃,王爷并没有立侧妃,府中只有三位侍妾,分别是灵姬、梅姬和泉姬。” 流芳点点头,望着灵姬说:“我知道了,灵姬是吧?姐姐二字倒不敢当,日后还是称我一声王妃便可。每日请安问候这种事就免了,毕竟,我也不是很有空。” 灵姬愣了愣,烟雨般迷蒙的眸子忽然流露着一点伤心,“王妃,灵姬此来一是拜见王妃,二是关心王爷伤势,希望能跟王妃前去拜谒王爷。灵姬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王妃如此的生厌……”她楚楚可怜,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王爷的几位姬妾都是这般……委婉可人?”流芳深感头痛,她最对付不了的便是这种娇滴滴的女子,林敞答道: “是的,王妃。” “蝶飞,把王爷抱来。”流芳似笑非笑地对灵姬说:“灵姬,你昨天莫非昏睡了一天不知外间大事?现在陵州人谁不知道我顾六嫁的是——”蝶飞把公鸡捧到灵姬面前,流芳继续说: “这只公鸡,便是顾六的良人!你今日前来问讯,莫不是想再看一次我的笑话?” 灵姬连忙下跪,颤着声音说:“灵姬不敢,王妃,灵姬绝无此意。” 灵姬走后,林敞沉声对流芳说: “王妃,请恕林敞多言,王爷绝非轻视戏弄王妃才以公鸡代替他来拜堂。王爷的伤口颇深,实在是行动不便,还请王妃多多体谅。” “林总管,我说我不生气你信不信?”流芳看着他,“只是你们王府也小气了些,流云居中除了那紫檀木大床比较贵重之外,其它的物什都是普通人家的东西,就算拿去卖也不值几个钱。难道现在流行节俭?还是你们王爷对我本来就不屑一顾置若罔闻?” 林敞面有难色,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王妃,本来流云居中的物品都是珍品,可是王爷特意交代除了那大床外全都换成最普通的。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一点。 “算了,”流芳说,“我也不在乎。林总管,我在这院子门口挂个牌子可以吗?” 于是,第二日,流云居的门口便挂着一块木牌,写着:谢绝探访。 是夜,灵姬派人送了一个锦盒到流云居,流芳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茶叶,只用淡黄的草砂纸包着,一打开,便有淡淡的茶香。 流芳的心无端一动,是碧螺春。 她不会忘记,只是,不知道这茶,泡好后的味道是不是还是一样。 “灵姬还有什么话说?”她问送茶来的丫鬟。 “小姐说,王妃应该去看望一下韩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茶泡好了,茶香缭绕,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可是,也许是什么不一样了,流芳的口中多了些苦涩的滋味。 她想了好久,终于想到,原来,是泡这茶的水不一样了。 第六十四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2 接下来的几天,流芳闭门不出,只是让蝶飞去了生查子一趟。蝶飞回来时告诉她,她要找的那个李白,据贺十三娘说,并没有再去过生查子了。 在她颓然沉默的时候,蝶飞又把从生查子听来的事情絮絮叨叨地对她说起。 “小姐,陵州人都说我们韩王爷是为政清明造福一方的好王爷呢,自从他回到陵州来行加冠礼继承了爵位之后,不但减免了赋税,还大力发展了农商渔。陵州府衙历年来堆积悬案冤案,他只用了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便清理一空,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呢……” 流芳奇怪道:“没有惹过半桩风流账?为政有成效也是辖下的人得力吧?” 蝶飞摇摇头,“小姐,我也这般说,可是马上就有人告诉我,他的兄弟是衙差,亲眼看到王爷为一个哑巴平反了。那哑巴签了认罪书,原来是被陷害的,那认罪书后半部分被折起,而且用朱砂笔写成,原来那哑巴是看不到红色的,就傻傻的签了。” 流芳甚感意外,想起灵姬转告的话,不由得问:“陵州的百姓可都见过王爷的样貌了?” “这个倒不是,听说王爷是隔着帘子来审问的;也听说有人见过王爷,说他相貌俊美不凡,也有人说他面相严肃有如钟馗无私,说书先生不是说钟馗丑的吓人以至连考官都不予录取么?众说纷纭,小姐,连蝶飞也很好奇,我们王爷长什么样呢!” 小丫头一脸的期盼,流芳对她笑笑说:“好奇什么?你去打听一下,王爷住在哪里,偷偷去瞧一眼不就成了?” 她起身,走出厢房,穿过桃林刚刚走出流云居时,忽然听到有丫鬟的尖叫声,一个大约三四岁大的小孩手执荆条正一脸怒气地追打着绿裳丫头,绿裳丫头一见有人来了,连忙躲到流芳身后,那小孩一挥荆条就要打中流芳。 蝶飞一手抓住荆条,皱眉骂道:“你是哪家的小孩,这般放肆?!” 小孩肆无忌惮地瞪了流芳一眼,转身便走。身后的丫鬟这才发现原来是躲在王妃身后,连忙脸色苍白地下跪,颤着声音说: “王妃息怒,绿裳无意冒犯王妃和小公子,绿裳再也不敢了!” 小公子?流芳诧异,莫非这百里煜连孩子都有了?! “小公子是王爷的孩子?”她问。那丫头点点头,流芳不禁苦笑,原来自己当了大老婆还有一个孩子的后妈。 “听说这小公子三岁多了,可是还不会说话。听说他的娘生他时难产 死了,他本来就先天不足,性子暴躁,动辄就打府中丫头,但是王爷事忙,无暇顾及,老王爷也说过他,可是他依然如此。”绿裳走后,蝶飞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流芳了。 还没有到静柳轩,来到一座假山前,流芳和蝶飞便遇袭了。一团团湿漉漉的泥浆打到身上,流芳狼狈地朝泥浆飞来的方向看去,露出半张清秀的小脸和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恶作而得意地望着她和蝶飞。 流芳哪里忍得住这样的气,在蝶飞去喊人来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爬上假山,把躲起来的小孩一把拉下来,任凭他又打又踢,就是捉住他的双手拉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让他趴在自己腿上,二话不说落下裤子露出屁股,扬起手狠狠地打下去,一边骂道: “谁让你这么顽皮的?!你这叫蓄意伤害他人知不知道?” 小孩扯开嗓子哭喊,流芳的手却没有停下来,小孩的哭声由大到小逐渐变成低泣,她才停了手,一把抱起已经忘记了反抗的孩子,朝流云居走去。 “让王府的大夫过来看看。”流芳说,小孩的屁股红肿得最起码有两天下不了床。 那孩子趴在床上,怨恨地看了一眼流芳,咬着唇。流芳吩咐了蝶飞两句,不一会儿,蝶飞就把一样东西交到流芳手里,原来是一个小糖人。 “蝶飞,新安街的许老汉做的糖人真漂亮,听说很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说,看到小孩不自然的把脸别开,她把糖人递到他面前,说: “要不要吃?” 小孩看她一眼,又把脸别开。流芳把糖人放在床边小几上,和蝶飞出去了,片刻后再进来时,小孩慌张地把手里的糖人塞到褥子里去。流芳坐在床沿,伸手抚抚他的头,轻声说: “本来就是给你吃的,别藏着,拿出来大大方方地吃。” 小孩犹豫了一下,把糖人拿出来,一边舔着,一边还是很不服气地瞪了流芳一眼。 “痛吗?”流芳的手按了按他的屁股,他顿时眉头紧皱,“你现在知道打人是会痛的了吧?大冷的天,你把泥浆扔我身上,我又冷又痛你知不知道?你拿荆条来打人,比我用手掌来打你,更痛,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想跟别人玩,想让别人注意你,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拿一根糖人送给别人,或是抱抱她拉拉她的手,就等于告诉那个人,你喜欢她,知道吗?” 小孩看了一眼流芳,眼中有着犹豫和疑问,流芳笑笑,对他说:“怎么,不相信我喜欢你吗?不相信 的话,把糖人还给我!” 傅青山进来时,就是看到了这么一副情景,顽劣的小公子眼泪汪汪地趴在那纤弱的女子肩上,嘴里还咬着一个小糖人。 “王妃,傅大夫来了。”蝶飞说道。 流芳转头,站在面前的人年轻、儒雅,目光明亮,一身青衫被他穿出了竹意林风,身后一个白衣小童肩挎药箱跟在身后。 流芳放下孩子,傅青山行过一礼便上前给小公子看了看红肿的地方,从药箱里拿出透明的药膏给他涂上,一边说: “无为公子的伤并无大碍,只是行动上稍有不便而已。这药膏一天涂两遍,两天内红肿必消。” 原来这孩子的名字叫百里无为,一直是府中的泉姬照料,流芳正要让人把百里无为送回去,无为却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不放,流芳愣了愣,问道: “你想留下来?可是我不会照顾小孩的。” 百里无为抓过她的手,出人意料的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道:“我喜欢你。” 这个动作让她脸色一变,“谁教你这样写字的?” 百里无为写道:“父王。” 流芳整个人都僵住在那里,她轻易就把百里无为和另外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人想到一块去了,尽管觉得万中无一的可能,但是眼前熟悉的动作却不得不让她生疑,傅青山蹙眉看着流芳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飘忽,以为她是不想留下孩子,不由得说: “王妃,是否要在下代劳,把无为公子送回泉姬那里去?” 流芳从怔忡中反应过来,点点头,对无为安抚了几句,承诺明日便去看他,无为才乖乖地随着傅青山走了。 第二日一早,流芳便带着蝶飞拿着几根糖人到心泉居去看无为,竟然在路上就遇见了灵姬,灵姬行礼后娇柔一笑,说: “王妃安好。灵姬上回送的茶不知是否合王妃的心意,王妃若是对那茶有兴致,明晚掌灯后灵姬恭候王妃大驾。” 流芳疑惑地看着她,让蝶飞把糖人送到心泉居,然后才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妃对我大可放下戒心,灵姬绝不会伤害王妃。”灵姬从袖中取出一纸递给流芳,“灵姬是何意图,王妃一看便知。明晚掌灯时分,灵姬在心泉居自己的房中恭候王妃大驾。”说罢便款款而离去。 流芳打开手中的黄纸一看,不由得整个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份 官府告示,说是行刺韩王的刺客两天后的午时将要问斩。 告示上的刺客肖像,分明就是江南。 下一日掌灯时分,流芳说要到心泉居看无为,差不多到了的时候找了个借口让蝶飞先回流云居。她走进灵姬的房中,碧螺春的茶香缭绕一室,她开口便问: “你是顾怀琛的什么人?!” “公子名讳,灵姬不敢直呼。江南来陵州之时曾给我这茶,说是若王妃念旧,有事便可找王妃相助。江南那夜与莫非如先生硬闯韩王府只不过是为了带走王妃,只可惜王府故布疑阵,灵姬以为王妃就在静柳轩中,误中了韩王圈套。那夜江南昏迷前只说了一句‘原来是他’,只可惜不及细问,为免暴露身份灵姬只得逃逸。江南被关在陵州大狱,明日便要问斩。如今能救江南的,只有王妃一人而已。” “江南是为救我而来,那你呢,又是因何缘故潜伏在王府之中?”流芳盯着她,“若是只为救我,怎么又会刺伤了韩王?” “王妃心细,灵姬也不敢隐瞒。灵姬是公子布在王府的暗人,但是灵姬入府半年,几乎不曾见到韩王,公子早对韩王身份起疑,而且陵州兵力扩张已是事实,韩王府与朝中贵人亦有来往,只是公子苦无证据。于是让灵姬在韩王府中关注着,莫非如先生刺伤韩王不过是为了试探其武功路数。” “韩王是高手?”流芳惊疑道,她现在还能想起那年他掐着她的脖子的力度,若真是会武功的人,早就把她给掐死了。 “韩王继承的是百里家的分花拂柳手和龙吟掌,可是那夜他似乎有伤在身内力不济才受的伤。” 流芳略一沉吟,“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这个很简单,”灵姬妩媚一笑,流芳却觉得那笑容中有着冷意,“灵姬只想借王妃一用。”说时一扬手,一阵淡黄的烟雾在她袖间溢出直向流芳面门扑去。 流芳大惊,可是已经来不及闪躲了,烟雾冲击鼻端时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直直地向地上倒去,灵姬俯身看她,笑道: “委屈王妃了,作为谢礼,灵姬会让王妃见到那将你冷落多日的韩王……” 一辆马车从内院驶至王府大门,守门的兵卫吆喝着停车检查,蝶飞从车厢内伸出头来瞪着那兵卫,骂道: “你知道车内是谁吗?王妃的车驾你也敢拦?我们王妃急着到南山寺接回老王爷,耽误了时间王爷怪罪下来你担得起么!” 兵卫收回了拦车的长矛,马车于是安安稳稳地出了王府。 蝶飞坐回车厢内,抵着她后腰的那把匕首才收了回去。 她瞪了灵姬一眼,灵姬妖娆地笑道:“放心,王妃不会受任何伤害。” 倒在坐垫上的流芳动弹不得,她只是不断地在想,顾怀琛,他究竟怀疑些什么? 还有,百里煜真的是记忆中那个脸色苍白形如鬼魅的男子么…… 第六十五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3 陵州城北外十里枫林,五个身穿夜行衣蒙面黑衣人身影快速移动,从几个方位堵住来人的去路。为首的黑衣人冷声说: “王爷果然艺高人胆大,竟敢孤身赴约,实在让在下佩服。” 容遇脸色森寒,目光冷冽,扫了那黑衣人一眼,说: “你们就这几个人?恐怕护着江南从陆路回繁都的人才是你们的主力吧?” “王爷好眼力,在下从不敢小觑王爷的心智,所以借王妃一用,可见王爷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轻视厌弃王妃。” “你们几个引我来此,是觉得有能力留下本王的命?你们主子没有教你们切勿轻敌吗?”容遇笑得越发冷戾,“那女人就是你们的筹码,可是,对我而言,并无多大意义。” “哦,既然如此王爷何苦亲临此地?王妃便在这枫林之中,巴蜀瘴雾之毒缭绕一林,若是等到日出晨风吹散毒雾,这两个时辰之内,王妃怕已一命呜呼了。王爷舍得,在下区区贱命何以足惜?” 容遇冷冷地笑了,嗜血的眼神残酷一如地狱修罗,“是啊,的确是死不足惜!” 说罢身形如同鬼魅双掌击出掀起千重气浪,为首的黑衣人一挥手,身后几个黑衣人齐齐攻上,刀影雪亮配合默契地攻向容遇的身前后背,两招之内,还没有看清容遇是如何出手的,身前两人便胸前中掌,痛呼一声退出两丈之外,不支倒地,另外两人眼看雪亮钢刀要刃中了容遇空门,不料他步法突变,双手如电拍上那人的手臂,只听得几声骨节脆响,那两人脸色惨白,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转瞬间,这两名黑衣人已然气绝。 另外两名受伤的黑衣人对视一眼,竟齐齐飞身奔向不远处的枫林。 为首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身形一闪便想离开,可是容遇已经到了她身前封住了去路。 “她,真的在里面?”他一字一句地问,声音不大,可是清晰、有力。 “在不在,王爷去一试究竟不就知道了?在下愚莽,错以为王爷对王妃尚有情意,害几位弟兄枉丢了性命,若有来日,此仇定必相报!”她双眼发红咬牙切齿道。 “灵姬,”他望着她,“你真是轻敌了。本王能活到今天,你以为是因为运气好吗?” 黑衣人浑身一震,她已经连声音的改变了,竟然还瞒不过百里煜?! “江南要问斩,依你们的实力,根本无须迂回,直接劫法场的胜算更大,因为,本 王与王妃不和,胁迫了本王很有可能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可是你们没有劫法场,反而是劫走了韩王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她带出陵州;本来人在你们手中,你们大可以挟持她全身而退,可是你们也没有,反而故弄玄虚留书要我一人来此,”容遇望向那片幽深黑沉的枫林,眼里尽是冰雪颜色,说: “枫林中想必有更大的杀机等着本王,所以你们才不惜以命相诱。一石三鸟的计策果然精妙,可是你们知道,最大的破绽在哪里吗?” 灵姬清脆地笑了出声,却有道不尽的凄然,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灵姬无话可说。” 他望着她,也笑了,“救江南,带走顾六,杀了百里煜,你就错在,太贪心。若是顾怀琛在此,他只会做前两件事;再说了,他那样放不下的女人,他会拿来做饵诱本王上钩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其实,我比谁都要了解顾怀琛!” 灵姬脸色惨然,“是,我们是心急了,可是古语有云:‘杀一人而震三军者,必杀之!’,断了三皇子一臂,免却日后纷乱,百里煜,你敢说你不该死?!” 一蓬银针如急雨击射过来,容遇冷哼一声,宽大的黑色衣袍卷起一阵旋风,那银针忽然转了方向朝灵姬扑去,电光火石之间她躲避不及,惨叫一声跌倒地上。 “千花雪雨针,顾怀琛连天罡老人的高足都能收归帐下,真让人佩服。枫林中布的便是天罡老人的七绝阵吧?只可惜了,本王从来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为了苟存性命从不自动自觉跳入他人陷阱,明日放一把火,烧尽枫林,这七绝阵便真的要自绝于天地了。” “百里煜,你,你会后悔的……”她望着他露出如兽般的狠戾目光,容遇有所警惕时她的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已经咬舌自尽了。 量他是如何玲珑于心俯视全局,此刻心底却也无端一沉,似是悬在半空捉不住什么,心里某个角落空得让人有些心慌。 “主上。”尘暗此时从阴翳处走出来,禀告道:“意图潜入枫林之人已经捉到,是否要让人动刑逼问出王妃下落?” 逼问之下,两人还是一口咬定,韩王妃就在枫林之中。 而派去陆路和水路拦截行人船只检查的部下仍无发现。 黑夜中,寒风凛凛,风霜逼人,那女人,一定没有穿够衣服吧? 一连多日在静柳轩中闭门不出,一是养伤,二是他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说第一句话。是的,第一句话,只 要第一句话说了出口,后面的,就简单多了。 如果对她说,会骗你的男人才会爱你……这样的没有逻辑的表白想必她会嗤之以鼻,并且只会断章取义地只看前半句。 他想过许多个第一句,可是,不知怎的,就是开不了口。 想到最后,他想通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屑于解释的人。为什么要解释?他不需要她的同情和怜悯,因此,他想,和她见了面第一句话他要说: 真巧啊,是不是?你嫁的人是百里煜,我娶的人是顾流芳,好巧…… 在他嗤笑着自己的荒诞和幼稚时,这笨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被劫走了! 也许,她就如自己所料一般根本不在七绝阵中。他是笃信这一点的。 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往枫林中走去,夜雾浓如新墨,黑沉的天空不见星云,尘暗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沉声说: “主上,不妨再等等傅先生那边的消息……” 容遇径自越过他,就要踏入枫林之中,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眸处火光明亮,十三铁骑手执火把正向枫林而来,为首一骑正是傅青山。 …… 第六十六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4 翌日清晨,静柳轩中,鹤嘴炉焚香袅袅。 顾怀琛的人果然是想把流芳带走,竟然把她藏在官船之中。船舱狭小,她身中迷药动弹不得长达三个时辰,后来终于被傅青山在蔚海上截获,带回了王府。 流芳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闻到的都是碧螺春淡淡的茶香,她好像见到了在草漫漫茶馆为他煮茶的那抹月白身影、噙笑的嘴角,眉宇间如玉般的淡淡光华,可是瞬间那抹身影披上了大红吉服手持玉殇在众人簇拥之下向她敬酒……她的心一时绞痛起来,却落入一个混着青草薄荷气息的怀抱里,抬眸,对上那双幽深似海的黑眸,身后的人却对她伸出手,说: “流芳,来,到我身边来……” 她想回头,可是那个怀抱却越发的紧了,直抱着她压向他的胸膛,他俯下在她耳边用他惯有的语调说: “阿醺,你想回头吗?可是,是不是太晚了些?” 她霍然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床铺,甚至连雕花漏窗照进来的光线也是她所不熟悉的,一个身影负着双手背对她站在几尺外,她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真的是你。” 他转身看她,她微微一怔,她从没想过他穿白衣的样子是这样子的。冬日虽寒,然而他只穿了一身毛领云纹亮缎锦袍,腰缠墨玉带,发束白玉冠,多了几分儒雅贵气,敛尽了一身风流羁傲,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眉很浓,张扬着不为人所熟悉的坚毅决断,迥异于往日的风流纨绔少年。 她嗤笑自己,昨日的种种纠缠原来只是一幕戏。 而自己却愚蠢的入戏甚深。 她掀开被子,下床,丫鬟连忙走过来帮她穿好外衫和鞋子,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桃花眼中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的就像冬天那抹轻微的阳光,不见暖意。 “打扰了一夜,我先走了。”她云淡风轻地看着他微笑,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陌生而客气。 容遇没想到,她不会像过去那样嗔怪地看着他,极尽尖锐地讽刺他,或是大发脾气发狠话出气,而是像没事一样,当他透明。他很不适应低眉顺目偃旗息鼓的流芳,锦袖一伸硬是把流芳拉回自己怀里,不顾女人脸上沉积的怒气,对丫鬟说: “到流云居把王妃的东西送过来,以后静柳轩就是她的居所!” “我为什么要搬过来?!”她终于发怒了,“你是谁?你以 为你是我的谁?!” “容遇、表哥、李白,或是百里煜,你喜欢怎么叫都行,不巧得很,我是你的夫君,如果觉得我搞错了,我们可以去看百里氏家谱!”他无赖的回答,恰是火上浇油。 一旁的丫鬟仆人连忙退下,整个静柳轩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之间弥漫着的硝烟气息和剑拔弩张的紧张对抗。 “好,”她冷笑,“那我们说说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骗局,从你六岁到顾府开始,那个痴情的阿醺本不入你眼,你宁愿当众拒绝她的心意也不愿委屈自己半分,到她死而复生顾怀琛回繁都之后,你终于发现这个女人也有可利用之处,那就是顾怀琛喜欢她!不知道你抱着怎样的图谋步步为营与太子和顾怀琛作对,于是你想尽了千方百计迂回曲折地想要得到顾流芳,不过就是为了胁迫顾怀琛而已!容遇也好,李白也好,都是假的,我被你骗得心都寒了!夫君?幸好,和我拜堂的只是一只公鸡而已……” “你说够了没有?”他眉头深锁,眸中寒气凝结有如千年寒潭。 “我也希望我说够了,你凭什么留住我?一纸赐婚?虚与委蛇的真心剖白?还是你那一宅子的老婆儿子?百里煜,你听着,婚结了,还是可以离的!” 容遇放开她,一脸的清冷之色,黑眸直直地望了她数秒,心痛、愤怒还有不知名的情绪纠结着最后汇成平静隐忍,漠然地说: “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个样子……狡猾而凶狠,只图利益罔顾良知,对你千方百计迂回曲折只为了打击对手……若不是我,你早跟了江南回到顾怀琛身边了是不是?你所庆幸的,是他两年来无日无夜不在想你牵挂你,你所恼恨的,是团聚的美梦就被我如此恶毒地打破了!” 他冷冷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浮冰碎雪,“真是很不幸呢,你偏偏进了我百里氏的家门!” 流芳一怔,他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把她拖到那张檀木大床,抓起她的手,往里面放了一把冰凉刺骨的玄铁匕首。她的眸中掠过受惊的神色,他拥着她,却不容反抗地握住她的手让那匕首直直地刺向自己的左胸,她只要稍一用力匕首便会贯穿他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 白色锦袍上已开出艳如红梅的血色花朵。 她的心蓦然一痛,咬着唇死死地把匕首往回拉。 “怎么,不舍得?顾流芳对容遇,也有不舍得伤他的时候?你刚才说那些刀锋般的话时为什么就没有不舍得?!既然那么恨我,那不如杀 了我,顾流芳,杀了我,我绝不留你。可是,你若不愿杀我,你此生都为我所有,寸步不能离开!” 他字字铿锵,极有气势的睥睨着她,坚定而不可置疑,幽深的黑眸似有千重浪涌,瞬间淹没了她。她红着眼,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手却攥紧了匕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匕首便会直入血肉。 “我恨你!”她看着他,泪水滑落眼角,“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骗我?明知道我不愿杀你,故意演一幕苦肉计来留我!你欺人太甚!” “苦肉计?”他自嘲地笑笑,“是啊,我也演累,不如你就来结束了它吧!”说着握着她的手一用力,刀刃又深了一分,顿时,血流如注。 他脸色惨白,薄唇却微微上扬,用力而温柔地吻上她颤栗的唇。 她抵着他的胸膛,触手却是缠绵触目的鲜血。她脸上的泪流得更凶了,一把推开他,大声说: “容遇,你这个疯子!” “阿醺,你现在不走,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他近乎残酷的冷静。 除了他胸前一大片血迹,流芳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她猛然清醒地往外跑,大声喊道: “你们王爷受伤了,快把傅大夫喊来!” 赶来的除了傅青山,还有一脸铁青的老韩王百里飒。 容遇双目紧闭,气息惙然。傅青山连忙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止血然后急于救治,老韩王盯着流芳,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严肃而愤怒地一字一句问她: “是你伤了煜儿?!” “是的,我刺伤了他。” “人来,把她给我关到未名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出来!” 几位兵士上来就要带走流芳。 流芳只望着傅青山,难掩脸上的伤心和担忧,问道:“告诉我,他会不会死?” 被带走之前,回答她的只是傅青山沉默的背影。 第六十七章 赌局 1 尘封的未名阁光线晦暗,空气里尽是故纸墨迹酸腐的气味。天窗被打开,一束光线落在黑灰色的地砖上,映出一屋的尘埃乱飞。 那天,送她进来的嬷嬷丢下了扫帚抹布和一桶水,喝令她打扫未名阁后便用力地从外面锁上了门,她不知道自己木然地坐在地上呆了有多久,只知道未名阁似乎凝结不动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 怎么会这样的?明明是她被他骗了,明明应该是她来声讨他,她来决定自己的去留,怎么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他受伤害?还有自己,明明是满腔愤恨,恨不得杀了他,手里的匕首却无法再往前刺入半分;明明是想头也不回地离开,却狠不下心来对他的伤置之不理…… 韩王孙百里煜,原来一直在自己身边,那个吸血鬼一般的苍白少年,不过只是替身。 真相似乎已然清晰,但自己却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呆呆地想了一天,还是茫无头绪,像在大海里浮沉,捉不住一根芦苇。 终于,她动了动身子,站起来拿过抹布便开始清理四周。 未名阁中摆满了比人还要高两个头的书架,放满了各种书本典籍,书架的尽头有张小小的床榻,榻沿的朱漆已经剥落成斑驳的痕迹,一张百纳被伶仃地叠成方型置于榻上。 看来,自己也只能在这小榻上睡了。 晚上,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里,她孤单的度过了第一个晚上。 第二日,她推开未名阁所有的朱窗,一个下午也不过是清理了一小个角落,累了在榻上休息时借着阳光,忽然看到那张百纳被的左下角有人用红线绣了一个“煜”字。 她的心一动,这张被子很薄,只能盖到自己的腰上,莫不是只是一张小孩的百纳被?小孩出生满百日时若向百家讨来碎步纳成被面,在民间便有受多方祝福多福多寿的意思。这被子,难道是他的? 第三日,她把书架上的书搬下来,开始清理书架。擦去书架上的灰尘,再把书重新放好,不料有一架书放得不太稳,哗啦一声就从上头掉下来,流芳只好一本本地重新收拾好。 不经意掀开一本书的书页,竟然发现书中有不少地方被人用朱笔画上记号,留有的朱批字迹歪扭生涩,像是小孩子书写初成的样子。末页,写着读后的疑问,或多或少,可后来又用朱笔一一划去…… 连续翻了几本,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而这日送饭来的人不是那个嬷嬷,而 是小王孙百里无为。 他身旁的仆人放下饭菜就走了,百里无为手里拿着一条毯子递给流芳。流芳接过毯子,蹲下来扶着他的肩问: “无为,你父王,他还好吗?” 无为摇摇头,流芳的心冷了半截,他抓过她的手在手心写道: “时睡时醒。他们不让我见他。” 流芳放开他。吃饭时,那饭菜味同嚼蜡,无为没有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担忧。 “无为,你回去吧。”流芳对他苦涩地笑笑说,“谢谢你的毯子。” “这儿很冷。”他写道。 流芳一愣,拿过一本书问他:“无为,这书上的朱批是你写的么?” 无为摇摇头,流芳一想也是,无为这么小,会写字已经很了不起了,又何以有时间看这么多的书?纸上的笔迹已经陈旧,断然不是新近留下的。 转眼已经五日,未名阁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可流芳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这里冷清孤寂,每天夜里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自己落寞的身影,故纸堆的气息贯穿了自己的每一个呼吸,唯有那些作满密密麻麻批注的书与自己相伴。 不时的,她会想起那个一身黑衣的容遇,在危楼上衣袂迎风吹出一曲天籁之音的情景,眉宇间有那样深的孤寂,原来是因为从小亲见双亲离去,忍受着不为人知的痛楚…… 不对,顾流芳,她心里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即使他遭遇到了世间最不测最不堪的事,那与她顾流芳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骗她吗? “丫头。”有人在身后唤她,流芳怔忡地回过头来,愕然地见到了老韩王百里飒不知何时进了未名阁。 她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他的眼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怒气,只是轻咳一声说: “顾六,这儿住得可好?” 流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了声: “对不起。”伤了他珍爱的孙子,即使不是她故意的,她也应该对他说一声抱歉。 老韩王抬眼望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眯起眼睛问道:“真心的?” 她点点头,又说:“可是,我还是很生气。你那孙子,是个大骗子!他,应该还死不了吧?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 “哦,他骗了你什么?”他好笑地问。 “我说了你不生气?” “生气我就不来未名阁了。”他叹息一声,“那孩子,六岁多就离开了我,一直在你们顾府生活,从他六七岁到他十九岁,十几年了他都不在我身边,他变成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望着她,和蔼地笑笑,堆起的皱纹却泄露了他苦涩的心事。 “他为什么要冒充我表哥在顾府生活这么多年?”她问。 “这个,让他自己告诉你会更好。” 又是一阵沉默,流芳说:“不管理由是什么,骗人总是不对的,尤其,欺骗人的感情,尤为恶劣!” 老韩王站起身,看着她笑了,说: “顾六啊顾六,老韩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我那狐狸孙子,你杀了他他的魂魄也会缠你一辈子,何必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才是快意恩仇的最佳之道。” “你狐狸孙子的智商又岂是我这样的人能企及的?骗他,不啻于与虎谋皮!”她小声嘀咕道。 “你怕了?”老韩王笑出声,“原来你的无所畏惧率性而为只是装装样子,敢伤他,却不敢骗他?看来,我今日还是白忙活一场。”说着便起身要走。 “你还要关我在这里多久?” “才五天就很难受了?”老韩王走到门口,回头用目光扫视未名阁一圈,然后落在流芳身上,说: “当初我把煜儿带回韩王府,他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五百多个日子。他足不出户,每日请三位先生坐在门口,将书上记下的疑问逐一回答。忽然有一天他自己打开未名阁的大门,拿着百里氏家主的信物调走了府里的大部分暗卫。从此便离开陵州寄居在繁都学士府中……”他摇摇头,望着流芳,“五百多个日子,你觉得,他是凭什么熬过来的?” 流芳的心有些触动。老韩王走了后,她竭力告诉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情谁都不能同情容遇,他太可恨了,一而再地玩着暧昧和欺骗。 尤其是,老婆孩子都能凑一桌麻将了,居然还要娶她回来填补他百里家的一块神主牌位,其情不可悯,其心可诛! 当晚,门又开了,来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是傅青山。 他把她带到了一所幽深庭院,在那里,她终于重遇故人。 那个记忆中一脸苍白颜色下巴尖瘦形如吸血鬼一般的百里煜。昏 暗的房间里,他躺在一张榻上,眼白浊黄,双瞳有涣散的迹象。人比两年前更瘦了,宽大的衣袍下仿佛只有一具空空的架子,显得形如鬼魅。 房间里漂浮着浓浓的药味,流芳捂着剧跳的心走出房门,几欲呕吐。 “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问。 “难道王妃看不出来,他快要死了吗?”他淡然答道,“中了天绝四毒的人,会逐渐失去知觉,看不见、听不到,口不能言,最后连呼吸都会失去。” 流芳抬起头,眸光犀利,“为什么要带我见他?” “你刺了阿煜一刀,我以为,你真正想嫁的人是这个百里煜?又或者说,若是阿煜当初真的到了繁都当韩王世子,现在躺在榻上的人,就是他。” 流芳咬咬牙,倔强地说:“对我而言,没有区别。”他把她骗得那样惨,如果时光倒流,说不定她就真的就狠得下心来送他一刀。 “阿煜说,你总是喜欢说赌气话,看来的确如此。”傅青山轻笑出声。 “他还能活多久?”她问。 “不过十日。” “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他?”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傅青山,“你们不觉得这样苟活着太残忍?”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他是无为的父亲,我们不想下这个手。” 此话一出,流芳惊得差些要跳起来了,只听得傅青山又说: “不仅如此,他还是你的表哥,容遇。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让他多活半日,哪怕是匍匐在你的脚下委弃尊严也是情愿的。” 流芳惊讶万分,傅青山似乎了解她的愕然,说: “我们傅家从先祖开始便是百里家的医卫,阿煜六岁多时作为世子要入繁都为质。我们带的人不多,也很低调行事,一日天雨在茶棚遇到了也来避雨的小乞丐,不料彼时遇袭,阿煜在混乱中藏身密林,不料这小乞丐偷袭阿煜,从背后用石块击昏了他。他试过阿煜气息全无,随即搜去阿煜随身携带的皇室封绶公函和信物逃逸。前来迎接世子的官员听信了乞丐的话,便把他当作世子带进繁都。而我们和阿煜找到了乞丐包袱中留下的信和玉佩,于是,顺水推舟,他便成了学士府的容遇。” “这小乞丐就是容遇?他为什么不去学士府?” “后来我们调查过,原来他家道中落,母亲一度改嫁,带着他想到繁都寻亲,不料路途遥远,半路为贼寇所劫母亲横死,他 流落异地备受凌辱,饱受饥寒,甚至曾在青楼每日遭人叱骂毒打,九死一生逃出来又苦于饥寒交迫,只能当了乞丐,飘摇度日。他半个字不识,信上的内容他也无从得知,又怎么找得到顾府?” “原来,是他自己一手把自己推入死地。”流芳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月静风寒,傅青山回视流芳,浅笑道:“阿煜也有笨的时候。他打的结,他自己不会解开。” 流芳举头望望天上的淡白月儿,半晌不语。 第六十八章 赌局 2 五天后,流芳被送回了流云居,静柳轩她始终不曾踏足一步。每日只是在流云居中散散步,和老韩王下棋,教无为画画。 那一场风波后,蝶飞就不见了,灵姬也再没有回来过。 一个月过去了。 静柳轩中,容遇正在审阅州府送上来的税收文书,傅青山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他说道: “你还真能沉得住气。既是如此,当初为何就急着要逼她刺你一刀,自找罪受?!” 容遇头也不抬地说:“那一刀,不过是想转移注意力罢了。被烫伤了的人,须先放到冷水之中待其余热散去,立刻上药膏或是擦拭,轻者伤皮肉,重者发脓留疤。你是医者,这个道理焉有不知之理?” 若不以生死相挟,那日她要离开,理屈词穷,他竟找不到理由把她留下。 傅青山抚额,笑着摇摇头,“我傅家特制的羊肠衣血好用吧?几可以假乱真,真要仔细嗅起来,和人血的腥味还是有区别的,可是关心则乱,她又岂虞有诈?!” 容遇冷冷瞥他一眼,“傅青山,你教过我死人才会保守秘密,果真如此?” 傅青山敛了敛笑容,正色道:“那夜若非我赶来告诉你已找到她,你是否就要入那枫林去破那七绝阵?” 容遇皱眉,“不是告诉过你,我想去见识一下七绝阵罢了。就你跟老头子多事,不如我解除与你的宾主关系,你在陵州谋一份冰人的差事可好?” 傅青山目光清润明朗地望着他,默不作声。 未名阁是府中禁地,无为曾偷跑进去招来他一顿家法伺候,老头子把她关进去,若他不默许,她能在那里呆那么多天? “王爷,老韩王想见您,让您到流云居去一趟。”总管林敞进来说。 容遇走进流云居,便看到桃树下青石桌子旁气得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的老韩王,正气鼓鼓地对坐在石凳上和无为摆弄着一堆木头满脸悠闲之色的流芳说着什么,流芳小心翼翼地从她特意让木匠做的层层叠上取下一根木头摆在顶部,抬头对老韩王说: “不就是一个破烂蟋蟀罐子,老韩你心疼什么?愿赌服输,输了就归我顾六,这可是早就讲好的,你可不能出尔反尔。陵州的说书先生可是跟我很有交情的……” 字字清脆,似珠落玉盘,弹跳着无所顾忌地蹦进他的心里去了。他有多久没听到她带着娇憨和些许任性自持的声音了? “这是古董,是老韩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你懂不懂?” “这我就不懂了,那下五子棋你拿它作赌注作甚?”流芳看着无为顺利地抽出一根木头放在颤巍巍的顶部,捏了他的小脸蛋一下,夸道:“真聪明!” “你——”老韩王气结,一见容遇马上抓过他的手臂说:“煜儿,今天你怎么也得给你爷爷我出一口气,孙媳妇还敢欺负上祖爷爷了?!我先去用膳,煜儿你得把蟋蟀罐子给我赢回来!” 流芳闻言,转身看向容遇,只是随意的一身黑衣,襟袖皆镶银线绣成回纹,貂毛领袖衬出气度雍容。那双桃花眼在这腊月寒风中依然笑傲春风,浅浅的往外溢着光华。 他看她的目光中毫无芥蒂,仿佛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走近她,她垂下头,不去看他。 “这是什么?”他指着桌面下了半个围棋棋盘的黑白子问。 “王爷,这是五子棋。”她答道,依旧陌生客气。 “规则?” 待他问清了规则,一旁的林敞重新把棋分好后,流芳淡淡然起身道:“王爷,小女子身体忽然不适,恳请告退。”说着便要离开。 “怕输吗?”他冷不丁问一句,“也对,总是输的人都缺乏自信,一见猎人便如惊弓之鸟。王妃走好,本王不送了。” 流芳脚步一顿,压住心底不断腾起的怒火,还是打定主意离开。 “这五子棋也不过是市井小儿的玩意罢了,欺负一下老头子还行,雕虫小技,就不怕贻笑大方?蟋蟀罐子,值钱几何,王妃一穷二白到要与老人家计较了?” 流芳硬生生煞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盯着他说: “百里煜!你今天是招惹定我了是吗?” 容遇没有回头,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真话都是不好听的,王妃介意了?不若我们赌上一赌,如何?” 流芳大步走回去坐在他对面,冷冷地说:“五子棋,三局两胜。” “一局一百两,另有附加条件。”容遇眸光一转,“若你输了,今夜搬进静柳轩。” 流芳迟疑了一下,直觉不对,已想反悔。 “即使你不赌不要这三百两银子,哪日我心血来潮,一样可以让你搬进去。” 这简直就是是威胁!流芳光火,可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就是这男权社会赤裸裸的真理,银子在 面前招手,她能不动心吗? 更何况,容遇从没下过五子棋,而她是个中高手,她就不信凭着这门技术她不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胜利的。 所以,她心情大好地莞尔一笑,拈起白子说:“王爷是有风度的人,我先下了。” 开始时她还有些忐忑不安,忌惮着面前这个音乐天才另加阴谋家的智商,可是一连两盘下来,一平一胜,流芳才笃信了自己的水平,于是第三盘她肆无忌惮地主动围攻,容遇终于战败。 (顾六偷笑,今日走了好运,无良作者终于让我高运气高智商了一回。) “银子!”流芳笑得灿烂而得意,向容遇伸出手稳稳接过三百两的银票。 “蟋蟀罐子你拿走,免得老爷子整天到这儿来磨叽。”她大方地说。 容遇故作无奈地摇头,叹息道:“我输了啊……” “明日我们再战十局如何?一局一百两,我很善良,绝不会坐地起价!”流芳觉得光明的未来就要到来,攒够了本钱在陵州开个五子棋赌馆,那也不错…… 想的飘飘然的时候容遇的一句话又把她拉下了云端。 “林敞,把本王的起居用品送到流云居去,酉时之前办妥。” “是。”林敞恭敬地领了命便退下办事。 “你、你、你……说话不算话!”流芳愣愣神,终于反应过来! 容遇好笑,桃花眼深深地望着她: “我何时食言?说好了我若赢了你便搬去静柳轩,我若输了我自然是要搬去流云居的,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又没说!” “你问了吗?” “好,好,算你狠!这三百两银子我不要了!”她气极,正想把银票揉成一团,容遇伸出手摊开手掌,说: “不要也好,反正,有些女人手上是不能有银子的,有了银子便不安分。银子可以用来买脂粉,买小兔,也可以用来买杀手,买砒霜,也可以买自由,甚至收买人心……实为万恶之源。王妃有此觉悟,实属难得!” 流芳咬牙切齿,恨不能把眼前这俊美得过分可恶得过分的狐狸精千刀万剐。 “萱儿,把‘王爷’带进房来!”她大声说道。 叫萱儿的丫鬟有些愕然,她看了看坐在石凳上神情闲适的王爷,刚想说声“请”,容遇便站起来走过去握起流芳的手,回头对那丫鬟 笑道: “你们王妃想请的是那只叫做‘王爷’的公鸡,你去把它带进来。”他低头在她耳畔轻笑: “王妃,我说的可对?” 流芳恨得牙痒痒的,可是依旧抬眸对他笑得妖娆,说道: “当然,王爷再没良心,也不能忘了你的替身兄弟!” 容遇捏捏她的脸,宠溺地对她笑着说: “也好,今夜,我们三个,好好的把账算一算。” 这一夜,后来的后来,据伺候的丫鬟仆人说,是相当诡异的一夜。 第六十九章 流血事件 1 人声,鸡声,摔东西声本来都在意料之中,也意料之中的出现过,可是很诡异的一下子消失了。 “王妃,你手里的珍珠彩釉杯是前朝古玩,摔一个一百两银子。要摔尽管摔,别气到了自己,银子从你每月例银那儿扣就是了。”晚饭后,容遇大模斯样地往紫檀木床沿一坐,好整以暇地等着流芳再度摔下手中的杯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这房中尽是赝品,不值钱?”流芳恨声道。 “那是以前。刚才林敞让人通通换了一遍。不喜欢?那我让他换回来好了。”容遇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痞子气十足地对她说: “王妃,给本王更衣。” “谁给你更衣?你这个堕落腐化的大蛀虫,自己脱去……慢着,萱儿她们呢?那儿去了?”流芳一把推开他,却被他笑着一把从身后抱着。 “她们?你说呢?谁敢来打扰本王的一刻春宵?” 一刻春宵?流芳的身体条件反射般绷得死紧死紧的,脸色发白。容遇大笑着放开她,摇摇头走到屏风后的冒着热腾腾蒸汽的浴桶前,自己宽衣解带。 流芳左思右想总觉得今夜不对劲不安全,等到水声响起时,她偷偷溜到门前一推,才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懊恼之际忽然听到屏风后的人说: “跳窗也不必想了,窗下都是荆棘,老头子反应快得很,还提醒本王只说不要让人把窗口当成通道,让人弄这东西来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在房中踱着步的大红袍公鸡时不时还发出两声啼鸣。 流芳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那些据说很贵的杯子墨砚的就往公鸡身上砸,狠狠地砸了一通后,房内鸡飞狗跳,那公鸡差些儿就踩到了火红发亮的炭盆,一个扑腾就往桌子上面跳,然后跳上了五斗柜上,流芳一个杯子砸过去,骂道: “你今晚真敢乱来,我就把你这死鸡给……给当太监了!”她本来想说一个“阉”字,但是鉴于这字着实不太文雅,于是硬生生地拗口改成了后面的,然后再撂一句狠话: “让你看得见,吃不着!从此断子绝孙!”说罢有一个一百两往屏风上危不自胜的公鸡砸去,公鸡惊鸣一声,竟往着屏风后的浴桶扑将下去,浴桶里的人怒吼一声: “顾六!” 公鸡落水的扑腾声一并响起,比洞房还热闹。 流芳掩口胡卢得意而笑,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好歹出了一小 口恶气,她笑出声来,问道: “表哥,和我的公鸡夫君鸳鸯同浴快乐否?就知道你好这口……小心点,别把我的公鸡夫君烫伤了,弄死了我打哪儿来找这么英武不凡的公鸡?你喜欢,以后你跟它同床得了,我不收租借费,如何?……” 话还没说完怀里便被塞了一只挣扎着的浑身湿漉漉的公鸡,她尖叫一声惊恐地推开那公鸡,一抬眼便看到了暴风雨来临前乌天黑地般盛怒的一张脸,容遇的发梢淌着水,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衣襟微敞,水珠沿着脖子一直下落没入线条绷紧的胸肌里,然后那轻薄的布料便有了一道透明的痕迹…… 容遇欺近她,她的心脏猛然狂跳,惊恐、不安、紧张还有别的不知名的情绪,一下子都来了。他那双桃花眼中的怒火似乎要把人吞噬了,他一把拖过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 “顾六,你再敢叫一声‘公鸡夫君’给我试试看?” 他从来,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在他沐浴时给他送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来怡情!刚刚有那么一瞬,他只想把那公鸡掌毙,然后把那聒噪的女人拖到漂着鸡毛的浴桶中喝上几口‘鸡汤’! 流芳虽然害怕,然而心里凉快舒坦得很,她使劲地掰开容遇扼住她手腕的手指,容遇干脆把她拦腰抱起走向那张紫檀木大床,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扔到那硬硬的床板上,她马上往里面缩,可是迟了,容遇身子一俯便把她压在身下,在她耳边说: “鸳鸯浴?我们不是在杏花春雨楼洗过了?怎么,一洗难忘,总要挂在嘴边?是啊,我还忘了你是个中高手,你的那些春宫艳图何等精彩刺激,不如,我们今夜实地研究一番?”那暧昧的气息诡异地让她的心脏绷紧着,她的双手横亘在他和她之间,她的意识已经不再冷静了。她胡乱地用双手推打着他,一边大声说: “你是色情狂是不是?我警告你,你不要乱来,否则……”好不容易推开他坐起身,她喘着气揪着他的衣襟发狠道:“我就让你变成……” 容遇僵直了身子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她愣了愣神,冷静一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容遇,忽然惊声尖叫一声,随即捂着自己的眼睛,愤怒而羞愧地说道: “你、你,你怎么敢不穿裤子!!” 她,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衣结拉散了,月白长衫松开,春光一览无遗。 流芳只觉得有什么热热的、腥腥的从鼻腔里滚涌而出,听得容遇惊讶地说 : “阿醺,你,怎么流血了?” 她放下手往鼻子下一抹,原来,她真的在流鼻血。 这时候,她才真正了解到了“血脉贲张”这个成语的内涵外延。 顾六,你也太丢人了,就算上辈子没见过这么完美的……身体,也犯不着流着鼻血告诉人家你起了色心吧?她哀嚎一声,颤抖的手指指着他说: “你,你给我把衣服穿好!” 该死的,要不是她把公鸡赶到水里去,他会气得只披一件长衫就冲出来兴师问罪吗?谁想当暴露狂来着?容遇气极,胡乱把衣结一绑,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撕把她半幅袖子撕下来。 “你、你、你……”她彻底的慌了神,容遇没好气瞪着她说: “抬起头!别尽想些有的没的!”说着便拿半幅衣袖给她擦去鼻下的血,流芳仰着头,只有帐子上的八角图案能发现她的脸涨红得快要爆炸了。 “你干什么?!不是那个鼻子流血!” 他往她的另一个鼻子里塞布,说:“女人,用流血的鼻子呼吸血能更快凝结你懂不懂?” “哎哎哎,你干什么?!大冷天的往我头上浇水,想伺机报仇啊?!” 他用力地拍了拍她被打湿的额头,吼她道:“什么都不懂你怎么敢流鼻血?!” 沉默了几秒,流芳觉得世界都要停止运转了,他低低的说了句: “别不信,小时候,我娘就是这样给我止血的。”说完就起身走了开去。 流芳的心忽然似是被什么撞中一般,有种钝钝的疼痛。她下意识地看向容遇的身影,却冷不防那鼻血又流了出来。拿了湿布在手的容遇回过头来骂了声“笨蛋”,她立刻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回复那仰天长叹的姿势。 他用湿布擦干净她脸上的血迹后,便开始剥她的衣衫。 “你干什么?”她大喊,“恶贼,不要乘人之危!” 他一用力把她的外裳扯下,“女人,你的衣服上都是血,又腥又臭!” 第七十章 流血事件 2 她狂跳的一颗心这才渐渐安稳下来。 “冷吗?别动——”他搂过她让她的身子斜靠在他怀里,头挨在他肩上,拉过被子盖到她的肩上,她的脖子硬是梗直了在那里,他轻笑一声: “你不嫌累?” 她反而怯怯地问道:“容遇,你穿好了裤子没有?” 他大笑,捉住她的手往下一伸,她大窘,幸好摸到的是滑不留手的绸裤,可下一秒她又大叫: “你的手,放在哪里?!” 他的手勒住了她的纤腰,他威胁她道:“还敢骂我吗?骗子、色情狂、恶贼……我堂堂一个王爷,被人说成是公鸡的兄弟,你说,这口气我如何能忍?” “谁让你拿公鸡来拜堂了?!”她仰着头,感觉到那双放在自己小腹处的手,只觉得差不多要断流的鼻血一时间又有了汹涌之势,“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侮之!你把我顾流芳当成什么了?!” “女人,明明是你让我娶你的。你说你要嫁给百里煜,忘了?我有伤在身不能拜堂,只能请公鸡代劳了。” “容遇是你,百里煜也是你,这是史上最卑鄙无耻的选择题!竟然还让我落下个逼婚的罪名了?”流芳气极了,伸手就要挪开他搁在腰上的手,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她便乖乖投降了。 “你是想把我的手往上放还是往下放?” “容遇,你这种人是会遭报应的!”她恨恨不已。 容遇低声笑了,胸膛震动不已,反手握住她的手,说道:“阿醺,你不觉得,我现在已经遭报应了。” 如果这也叫报应的话那实在是太便宜你了!流芳咬着牙,只怨恨这鼻子怎么今夜出了这样的状况。 “你能吃能睡,能调戏良家妇女,流鼻血的人也不是你,这是哪门子的报应?!” “某人起了色心流了鼻血而我堂堂一王爷热情巴巴地伺候着反而被骂,不是报应?你是我的妻,连一句亲热话都不许说,反倒成了调戏?顾六,你懂不懂分青红皂白?!” 流芳急了,转身瞪着他:“你说谁起了色心?我……” 头一低,鼻血又滴了出来。她咬一咬牙,只得把头高高仰起。 这回倒是容遇皱眉了,“不对,你今晚吃什么了?” “吃什么了?和你家的老头子一块儿吃饭,喝了一盅汤……”流芳猛然醒悟,想起老韩王关切地说要她喝汤暖身子时狡黠的眼 神,“那盅汤,不是暖身子的么……” 容遇清咳一声,“那老狐狸,哪里是什么暖身子的汤,分明是想抱曾孙的汤。” 流芳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幸好药味太浓,我只喝了半盅。” 半盅汤,流了半宿鼻血,她气恼地骂道:“老狐狸和小狐狸一个德性!” 容遇只是笑笑,也不恼,下巴蹭着她的头发,说道: “阿醺,为什么一直叫我容遇?叫百里煜不好吗?” 她愣了愣,其实她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说: “你在我面前,怎么也不像所谓的王爷,顶多就是那个傲慢风流自诩天才的玉音子子容遇罢了……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那我就改口好了,反正……”她想说,反正,对着他,她什么性格脾气都没有了。 “不用改,随你喜欢。”他淡淡地说道,“我的母亲姓容。” “哦,”流芳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口中也说不出什么锋利的话语了,“真巧。” “喜欢老头子吗?”他又问。 “还可以啦,他对我比你对我要好上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喜欢他总比喜欢你要多那么一点点。”他骗了她三年,老韩只骗了她这一回,尽管也很惨,可是她可以体谅一个老人家的心情。 “我听到了。”他说。 “嗯?” “你说你喜欢我。” “啊——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结巴了。帐顶的八角图案是如此的枯燥,她打定主意以后要换一个绣了山水风景画的帐子。 “喜欢无为吗?” “还好啦,他比你单纯,比你可爱。” “他不是我的儿子,但我从来没把他当成外人。”他说,“他和老头子,就是我的家人。” 他并没有掩饰语气里淡淡的孤寂,流芳竟隐隐有点心酸。 “还有你。”他说。 很稀松平常的三个字,却像几锤子敲打在流芳心上,她稳了稳心神,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这么笃定的三个字,沉默了短短一瞬后,试探地唤了一声: “容遇?” “五日后,我会补办一个盛大的婚仪。”他拥紧了她些,“我为那日拜堂的事道歉。不论如何,名义上我们已是夫妻,至于其它,你若不愿意我定然不会勉强你。我会尽我最大的限度予以你自由,只要心宽了, 哪里的天地都开阔,不是吗?” 流芳有些心动,说真的,让她逃,她能逃到哪里去呢?背着一个落跑王妃之名,孑然一身四处流浪?找顾怀琛?这个名字已经离她太遥远了,更何况不堪回首,何必再置身于漩涡之中?回顾府,也是行不通的。 她捱饥受冻过,被欺压过,受过气,碰过壁,知道外面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过的;更何况,一个人若落到了无力控制自己命运的地步,那才是顶顶可怕的一件事。 更甚的是,她并不是一个运气好有勇气的穿越女。 所以,她妥协了,她说: “容遇,我们签约吧。” 她对他狐狸的本性实在摸得太清楚了,不白纸黑字写分明,叫她如何放心? 这一夜,前半夜鸡鸣声尖叫声斥骂声此起彼伏,后半夜却离奇地安静下来。 流芳不知道自己何时入眠,也不晓得那不应景的鼻血是何时止息的,只记得身子渐渐困倦绵软了下来,素来冰冷的脚下意识地寻找着热源,那个怀抱温暖得让她一度错以为抱着一个温热的火炉入睡。 她安心地、和美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发出一声比鸡鸣还要尖锐的惊叫声—— “你,你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他惺忪地眯着眼睛,无辜地说道:“这也是我的床,我对你做了什么了没有?想想昨夜后半夜你对我都干了些什么吧!恶人先告状,原来你的原则是只许你侵犯别人,不许别人侵犯你!被你看光了摸遍了,反而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放心,不用你负责任!” 流芳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忽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般,指着他结巴地说: “你、你,你还说你不是色情狂?你……” 他不以为然地拉过被子盖过,嘀咕一声道:“那你还看?难道不知道我是正常的男人?” 流芳不但没有还口之力,连招架之功也没有,她狼狈不已地爬下床,结果发现房内不知何时站了一排手里捧着盥洗用具器皿的丫鬟,嘴角努力地按捺着笑容双目直视前方,一副憋笑憋得慌的样子。 这一刻,她真是囧到家了! 第七十一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1 大年初三的傍晚,风雪初霁,夕阳晴好,通往南山寺的幽静小径上,香客们踏着瑞雪登山,有一个中年妇人带着满篮子香烛一不小心在雪上滑了一脚,那些元宝香烛掉了一地。旁边的人连忙帮她捡拾,大婶连忙道谢,素不相识的人就在这样的寒暄中熟识了。 于是他们一无例外地聊到了昨日发生在陵州城韩王府的一件盛事,也是一桩奇闻。 “听说昨日王爷为他的王妃重新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婚仪,陵州所有有名望的世家官家商家的人都到场了是吗?那王妃听说之前是跟公鸡拜的堂,王爷还真是个有心人!”香客甲说。 很明显,他今天没听说书,也没跟别人交流过八卦。 “啧啧,你这就是消息不灵通了。我们王爷昨日的婚典泡汤了,听说他大发雷霆,当即就让人封了城门!”香客乙好心地提示了惊天新闻,但是语焉不详。 “好好的为什么泡汤?封城门,难不成新娘子还逃了?”香客甲惊讶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听说本来拜堂拜得好好的,可是夫妻交拜后王爷一握那王妃的手便整个人僵住了,一掀开王妃的盖头——你们猜,那人是谁?”香客丙及时地补充播报,摇头叹息道:“竟然是一个被牢牢绑住双手口中塞了布团的丫鬟!” 其余众人恍然大悟,出于猎奇心态七嘴八舌地深入研究起来了。 “逃婚了吧?!” “不可能,这世上只有我们王爷不要的女子,哪有女子笨得不要我们王爷?” “听说那王妃顾六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主儿,在繁都屡次遭人退婚,我们王爷真是遇人不淑……” “是啊,王爷没嫌弃她,她反而……真是‘我将真心照明月,可惜明月照沟渠’啊!” “停——”香客丙喊道,“给丫鬟送了绑摘了布团后,你知道这丫鬟对王爷说了什么?丫鬟说,王妃给王爷留下了一封书信和一份礼物,王爷只能选其中一样送入洞房。打开一看,王爷的脸色时青时白难看得很,满堂宾客哗然,原来那份礼物,竟然是一只身披大红绢花的母鸡!” “不是吧?!王爷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你还真别说,王爷就是咽下了这口气。当时他二话不说抱过了母鸡入洞房,筵席照开,歌舞杂耍表演戏文焰火一样不缺,据说昨夜比除夕还要热闹。”香客乙说,一眼扫过身边一头戴雪帽身量瘦小的男子,竟见那小哥笑得灿烂得意,一口白牙在 冬阳的暖光中甚是闪亮,嘴角两个梨涡虽浅,可是笑靥甜美。 香客乙一怔,这样的表情好像是自家得了大便宜一般,不禁问: “小哥,你家有喜事啊?” “谁说不是呢?”小哥没回答,香客丁已经笑眯眯地搭讪说:“这对陵州城所有未婚配的姑娘都是好事,这不,据说守备大人在婚宴结束后就上了请柬,说自己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美貌娴熟,恋慕韩王已久,说是当侧妃侍妾什么的都愿意。” “听说那王妃姿容寻常,我大姐家的小舅子的二侄女从及笄起便扬言要嫁与英俊不凡的韩王,就是因为有人说,那顾、顾什么……”一篮子香烛元宝的大婶碰碰小哥的肩说道。 有人立即帮腔,“顾六!” “对,那顾六是无盐女,听说丫鬟都比她漂亮。她能嫁韩王,我大姐家的小舅子的二侄女为什么不能?我看那,她就是太过自惭形秽了才不敢公开露面要以母鸡代替的……” “大婶!”那瘦小的男子墨如点玉的双眼瞪视着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了,“你见过顾六?!她踩着你大姐家的小舅子的二侄女的哪根尾巴了?她又没逼着百里煜娶她,你们谁爱嫁谁嫁去,别污蔑了清秀佳人!” “哟,小哥,敢情你见过那顾六?”众人回头,好奇地问道。 那小哥抬起头,“当然。谁说顾六不美,她只是美得不够明显罢了。就一气质美女,聪明、耐看,你们懂不懂?要是不耐看不聪明,百里煜能看得上她千里求亲甚至甘心抱着母鸡入洞房?诸位的逻辑推理能力也太弱了些……” 几个香客不禁咋舌,这小哥很强,竟敢直呼王爷的名讳。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开口说道: “王妃与公鸡拜堂,王爷与母鸡拜堂,荒天下之大谬的第一等奇事啊!” “这两人说不定就是一对旷古怨偶啊!”香客丙用力一拍身旁那小哥,说: “你说是不是?” 那人还没来得及搭话,香客乙已经开口,说:“那王妃为何留了一封书信而王爷拆阅后竟然宁愿抱母鸡入洞房?诡异,实在诡异,我看,那两人怕是难得一见的痴男怨女啊!” 那小哥瞪他一眼,去你的旷古怨偶,痴男怨女!这也能胡诌?可见八卦都是无根自生的! 南山寺近在眼前,踏进山门之后,众香客惊讶地看见那小哥竟然没进大殿,直接就往后面的居士禅院 走去了。 一进禅院,她就拉着一小沙弥问:“老韩王呢,住在哪间禅房?” 小沙弥身子颤了一下,伸手指向右边最后一扇门,“那里——” 她心情大好,想着是不是该甜甜的叫他一声“爷爷”了,要不是老韩王的帮助,她又怎么能顺利地绑了萱儿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韩王府并在生查子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夜? 贺十三娘见到她时,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流芳以为她要盘问她些什么,谁知道她什么也没问,给她开了一间客房,只是那间客房的窗子坏掉了没法关上,一夜寒风吹彻,她包着棉被仍冷得直打哆嗦。 于是,冷得睡不着,她在窗边看了一夜的烟花,灿烂动人,仿如流星花雨。 烟花虽美,但一个人看,总是有些许寂寞。 她把这个念头归结为那夜流鼻血的后遗症,看过了摸过了哪能说忘就忘的? 第二天,她没有忘记找老韩王寻求庇护,老韩循例说自己被那丢人的婚礼气到了,循例到了南山寺清净。要躲过一城的搜索,嘿嘿,最好躲到老狐狸的身边去。 “老韩,我来了!”她推开门,惬意地在竹凳子上坐下,“你那个狐狸孙子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一人从阴暗处走出来,轻笑声中带着隐忍的恼意,说:“烦你挂心,老狐狸好得很,只是小狐狸掉了层脸皮而已。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第七十二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2 流芳差点儿没从凳子上摔下来,容遇走到她面前,手轻轻一拉拉走她的雪帽,一头青丝垂落,墨玉似的瞳仁,来不及敛去的笑靥,眼前可恶的女子就是那落跑的王妃顾六。 她的下巴被他用手指抬起,逼她直视他蒙着薄怒的双眸,她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我这不是乖乖的回来了?也不枉费你苦苦的守株待兔呀!” “兔?你给我的是一只老母鸡!”他咬牙切齿道。 “请省去‘老’字,那只母鸡是最年轻的,尚未懂下蛋!”她嘻嘻一笑。 他眸色幽深,俯下在她唇上狠狠地亲吻了一记,她大惊痛呼,推开他伸手抚着自己唇上浅浅的齿印,“你怎么咬人?!别忘了,我们是签了约的!” “你也记得我们签了约?居然敢给我这个东西,顾流芳,我告诉你,刚才只是小惩大戒!”他在桌上摔下一封书信,正是她留在韩王府让他选择的两份礼物之一。 那是一封休书。 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休夫的前因后果,无非是说他一骗再骗她一忍再忍而最后忍无可忍终于挥慧剑斩情丝忍痛休夫。 她嘿嘿干笑两声,乖乖地站在他僵直的身体旁,轻轻拉着他的衣袖,说: “你不是没要嘛?你送我一只公鸡,我送你一只母鸡,礼尚往来,彼此彼此。表哥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我这等小女子计较,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那一声久违了的“表哥”入耳,他脸上的表情似有所缓,过去她对他针锋相对语带机锋到了最后又不得不服软的情景历历在目。他转身看着她,说: “昨夜,可曾看了烟花?” 她点了点头,“很好看,很美。”也很冷,有点寂寞。这句她没说。 “还想看吗?”他问,星眸带着几分宠溺的浅笑。 流芳此时竟然有些慌乱,心脏漏跳两拍,呼吸几乎跟不上。 他能不能不要对着自己这么祸国殃民地笑,一副电视里纣王对着妲己唐明皇对着杨贵妃时故作深情的神色!这又是想要骗谁?流芳定了定神,回答道: “当然想了。可是表哥,你那是在烧银子,为节约起见,不若把烟火钱折现给我?” 容遇的嘴角无端地着,流芳露出一口雪白瓠齿,有如新月微弯,笑得烂漫无匹。 天已入黑,容遇没有带她下山,只是吩咐人准备饭菜,在禅房里用膳。 一张青木小桌,几碟寻常斋菜,两副碗筷。 他和她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一灯如豆,满室昏黄,他的脸上身上蒙上一层微黄的光影,连浅淡的笑容都显得那么温暖。 这不禁让她有些恍惚,好像他和她,本该如此相处,平淡朴实而有真意。这一室的孤陋,竟然也给了她一种完满,不觉得寂寞,也不觉得孤清。 他往她碗里布菜,眉宇之间神色如常,仿如练就多次的自然之事,一点不见手生,见她神色怔忡,只以为是不习惯斋菜的寡淡,一笑置之道: “南山寺的斋菜虽不比荤腥味美,可是也清淡甘美,别有滋味。” 流芳收回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开始闷不作声地吃饭。 这禅房简陋,只有一张床,而且窄。 饭后,流芳就想到了这一尴尬的问题。 她和他白纸黑字写清楚了,她当他的韩王妃,承担一定的义务;他保证她的自由与安全,绝不能强迫她任何事情。 在王府,数日来他与她同床而卧,各盖各的被子,并无任何越矩行为。 容遇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让人拿了一个火盆进来,关好了窗子,自己拿了一卷书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以手支额,静默无语地看着书。 床板又冷又硬,流芳上了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依然觉得寒意渗人。 “你不睡?”她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忍心。 他摇摇头,“我这样就好。你快些睡,明日我要带你去一处地方。” 夜雪大作。 簌簌落于窗棂,禅院里似有万竹被雪敲曳,铮铮有声,流芳蜷着身子哆嗦着坐起来,只见暗窗红火,黯淡油灯下,容遇还是那样的姿势,只是支额的手换了另外一只,眉目低垂似已入寐,手中的书卷搁在锦袍上,几欲坠地。 流芳下床,轻轻走过去想要取走他手中的书卷,给他披一件她的外袍。谁知道他如有感应,一翻一扣便已把她的手握在掌中,他蹙眉抬眸问: “手怎么这么冷?” 她摇摇头,“床生,睡不着。”把手中的衣服递给他,“夜寒,多披一件。” 他没有接衣服,只是低头看了看她伶仃地立在冷硬地面的洁白赤裸的双足。 他一把把她拦腰抱起大步便走向那张窄得可怜的床,把她放好在枕上自己就开始宽衣解带脱下外袍中衣,流芳紧张地把被子拥紧, 他一把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要干什么?我,我不愿意……” 他执起她的手,“这回该不会流鼻血了吧?” “啊?”在她莫名其妙之际,他已经把她的双手拢入了自己的里衣之内,她的手心传来热流,他抱得她紧紧的,她挣扎了一下,他低声威胁道: “别乱动,我不保证我不会毁约。” 他用被子裹紧了两个人,与她四肢交缠,在这样的挤压中,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流动了起来,贪恋那份炙热的温暖,她竟不舍得把自己的双手抽开了。 没有绮念,没有防备,她的困倦一下子占了上风,闭上双眼之前,她想,冬天里有一个人肉暖身机器,原来也很不错。 她倒是好,睡着了一了百了。 只苦了那一天前才跟母鸡拜堂入洞房的表哥,任由她手足并用像八爪鱼一般箍紧了他,睡梦中不时的一声半声的呢喃扰得他血气涌动,好几次他受不了拉开她不安分的手,偏生她又哆嗦着把手乱放…… 没有下一次,他赌咒说,顾流芳,再有下一次,不吃了你,他就不是百里煜! 第七十三章 一饭千金 1 流芳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在车厢中,她的头枕在容遇的怀里,容遇双目似瞑,长长的睫毛垂下像极了黑色硖蝶微颤的双翅。 车厢中的垫子和盖在身上的薄被都是从王府带出来的,用锦缎细细缝进了蚕丝,触手柔软温暖。身上的衣服早已换成厚实的丝绵衣衫襦裙,外罩一件毛领短夹袄,却是再寻常不过了。 马车一颠一簸,他眉宇间似有倦意,低垂的双目始终没有睁开。流芳仰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带着釉色般温润光泽的薄唇微微的抿着,牵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安然恬静有如远岫孤峰。 可是一想起平日他那副傲慢风流的神色,又觉得眼前的人反而如松风水月一般不真实。 她摸摸自己的唇,那恼人的齿印早消失了,可是她还是记恨他偷亲她的一记。 想一想,都脸红。看着他睡意正浓的样子,她想,不若她也强咬他一口,给他留一排的牙齿印,蔚为壮观啊!当下露出得意兼恶作的表情,伸长脖子,一边做着无谓的思想挣扎,一边就打算实施那恶行,不料容遇睫毛稍稍一动,头往一旁又侧了侧,她那贼心贼胆就这样被打败了。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不就是咬一口吗?犯得着计较来计较去的怕他醒来后打击报复?顾流芳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咬不到嘴唇咬到下巴也是能看到牙印子的呀! “这次暂且放过你!”她口中碎碎念念道,不是害怕,而是出于谨慎的考虑。 “我该谢你吗,我的王妃?”他的胸膛传来一阵憋笑的震动,双眸睁开望着流芳,满写三月桃花开尽般的风流情意。 若是流芳知道他刚才已经醒了,她必定不管是鼻子还是嘴巴都一口咬下去,以雪前耻,总强过现在被人窥去了心事那般窘。 她只好很无奈地讪笑两声,一掀车帘看窗外的风景,扯开话题问道: “我们这是去哪?” “幽浮山。” 快要下车时,她才看见他也是一身白色普通衣袍,墨发只用一根银色发带绑起,不像王爷,不像玉音子,只像一个寻常儒生。他拿出一根银簪子一声不响地给她绾发,手指抚过她一头青丝时流芳不知自己何以会有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挥之不去,她刚想拒绝时他已经稳稳地把簪子插进她的发髻中。 “嫁了人得有个妇人的样子,”他说,“真不知道有哪个女子像你这般对自己如此随便,不事修饰。” “我又不是真 的当了妇人。”她微微一笑,“我一向不事修饰,素面朝天,自然比不上杏花春雨楼的姑娘!又或者陵州守备小姨子的外甥女听说也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谁跟你假成亲?若你嫌我们之间尚差那一小步,我们可以随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满意地看到她一脸的挫败,收起了尖牙利爪,“你的消息也真是灵通,谁给我送了女人都知道;可是现在陵州人都知道,韩王百里煜不爱女人只爱那只不经人事的母鸡!” 她一时窘住大恼,这不是变着法子在讽刺自己么?她眉一挑,笑道: “若从禽兽之道观之,这是可以理解的,王爷。” 容遇气极,“顾六,你转生时是否心魄不全,七窍只通了六窍?!” 流芳故作沉思状,“怪不得!我说我就怎么不会为了玉音子神魂颠倒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容遇黑沉着脸,干脆转头不去看她。 “生气了?”她眼中笑意更甚,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身子凑过去好奇地盯着他的脸,“容遇,表哥,你莫不是真的看上我,喜欢我了吧?” 容遇笑着拥她入怀,极尽亲昵之态,“表妹倒是真的把自己当成那只母鸡了不成?若从禽兽道观之,这般对号入座,也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容遇!”她愤然,他冷笑,四目对视之间剑拔弩张之势有如绷紧的琴弦。 此时正好马车停了,掀开车帘,触目便是绿野青山,隐约负着春阳白雪,生机隐而未发。原来已在幽浮山山脚。 容遇带着她一路踏着碎雪上山,来至半山腰只见山上开出一方平地,满栽桃花。花得春阳水气,枝条伸展自若,叶绿秾化。桃林尽处有草屋两间,以细榆软柳编篱缉墙,花间菜畦,绾结相错如绣。 流芳撅着嘴,一路上山就没理睬过容遇,径自走到桃花树下就地一坐。她累了,饿了,可他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少了一窍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容遇走到她面前,指着桃树下的杂草说:“小心,蛇。” 寒意尚未爬上她的脊背时,她已经一个激灵跳起来手脚并用抱着容遇,头紧紧地埋在他怀里,紧张地问: “哪里?在哪里?你快点给我赶跑它……” “你下来。”他皱眉,似乎不胜重负。 “我脚发软,你打走它,打走它!”她双手死命地抓着他的肩不放。 他在她耳边说了句解咒的话:“ 我是说,小心,没准会有,蛇。” “你骗我?!”她从他身上下来,瞪着他,眼中的地狱之火熊熊燃起。 “我骗了你,你抱了我,扯平了。”他笑得得意,伸手把怒气正盛的流芳揽入怀内,轻轻拍着她的背,“别生气,不这样你怎么晓得我的好?夜里驱寒,白日驱蛇,还自动投怀送抱,顾流芳,你以为这样的男人好找啊?” 当然不好找,百里挑一都挑不到的骗子!流芳恨恨的想,却忘了挣开他的怀抱。 “少爷,您来了。” 流芳转过身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仆,鬓发已经花白,脸上堆满皱纹,可是一双眼睛精神矍铄得很。容遇放开流芳,走上前轻轻颔首道: “衡叔,我带个人来见你。”流芳红了红脸走到他身边,他牵过她的手,对老仆说:“衡叔,她是顾六,顾流芳。” 流芳连忙对这老人家行了一礼,衡叔想要拦着,容遇说:“衡叔自小照顾我,待我有如亲父,她是我百里家的人,衡叔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衡叔硬生生撤回了手,流芳却是愕然了。 今日,他带她来幽浮山,到底为何? 很快,她便知道了。推开草屋的门,里面的桌椅门窗都沾着尘,找处可坐下的地方都没有,流芳皱眉,回头看看坐在桃树下独自喝茶的容遇,衡叔只搬来了一张椅子,然后容遇吩咐了他几句,他就离开了。 “这屋子很脏。”她大声说:“找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角有扫帚和抹布,屋前有水井和木盆,把它打扫干净。”他悠闲自得地吩咐道。 “不好意思,我不会做家务!”流芳走到他身旁坐在地上,“我宁愿被蛇咬一口,也不去吸尘。” 容遇轻笑,“三百两?” 流芳抬头望着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张银票。 “不够?那五百两?” “成交!”流芳跳起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五百两银票。不就是做一回清洁大妈嘛,银子是上帝!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打水扫地,屋里的窗全被推开,瞥见她一身烟尘忙碌不已的身影,他的嘴角不禁微扬。 屋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家具,一张供奉着香炉果品的神龛,红木桌椅,两扇窗,一个小房间只有一张床和小几、木柜,除此,别无他物。 流芳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大概已是中午了, 她饥肠辘辘,走到屋后的厨房抓起一个水瓢就想舀水喝,忽然水瓢被人夺去,容遇板着一张脸,说: “这样的冷水也敢喝!你有没有常识?” 流芳刚想反驳,容遇却说:“我饿了,做饭吧。”扬手又是一张银票,流芳接了,本想很有骨气地撕掉砸到他脸上然后告诉他先贤孟子的名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是那银票上的数字一下子花了她的眼,白银一千两! 一千两,做一顿饭…… 就算不收他的银子,自己饿了,也得做饭吃的不是?厨房里有白米,鸡蛋几个,青瓜几根,还有笼子里的一只活鸡。活鸡她当然是不敢碰的,只能碰人家的骨肉了。 没过多久,容遇便闻到了焦味,很香的饭焦味;再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她尖叫一声,他心下一紧,走进厨房,只见到了一个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顾六一手捂着鼻子一手用铲子捣鼓着大铁锅中的东西。 另一种焦味弥漫了整个厨房。 那还能叫鸡蛋吗?活像一盘黄白交错的杂碎。容遇黑了脸,知道她不济事,但是不知道她可以不济事到这程度,流芳没好气地把那碟子炒蛋往他怀里一塞,说: “出去出去,君子远庖厨,就你那能耐,给我打下手都嫌你笨!” 他出去了,不放心,又进来了,流芳正要把煮饭的瓦瓮拿起来,容遇伸手帮忙,却被烫了手,不禁皱眉。流芳一手抓过他的手,把手指放到自己的耳垂,一边说: “烫着了吧?没生活经验的人就这样!好些了没?以后记住,烫了手要摸摸自己的耳垂,降温……” 容遇出人意料地温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黑眸幽深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般出神。 青瓜汤,炒鸡蛋,两碗半焦的白米饭。 一饭千金。 第七十四章 一饭千金 2 青瓜汤,炒鸡蛋,两碗半焦的白米饭。 一饭千金。 流芳心情大好,与坐在对面的人郁闷的表情成鲜明对比。 “你运气好,我以前做得一手好饭,我会做三杯鸡、糖醋鱼、三丝炒鸡蛋……不然,你就是给我万两黄金,也吃不到这顿中饭。”说着便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鸡蛋放进嘴里,可是下一秒,表情凝结在脸上,古怪异常。 容遇扒着饭,一口一口地吃着鸡蛋和青瓜。 流芳硬是把鸡蛋吞下肚子,然后扒了一口饭,才咬了两口,便停住了,不知道自己是要吞还是吐,舀了一勺汤想把饭灌下去,可是忍不住胃里的反酸,张口便吐了在地上。 鸡蛋,有油馊味,她才想起,原来刚才她没有洗那大铁锅;饭是夹生的,大概放水太少;汤黏稠不已淡而无味,可能她是错把粟粉当作盐了…… 容遇表情淡淡的,手里的筷子却没有停下过。只说道: “一手好饭……” 流芳脸有点烧,干脆放下碗对他说道:“你以为我骗你的?我爸妈工作很忙,我妈妈就像你们这里的教书先生,空余时间都要加班,我爸爸是小官员,整天出差,嗯,就是你们说的外任。家里放着许多方便面,吃得人舌头都硬了,我只好自己煮饭做菜呗,时间一长,你不晓得我那手艺好的呀……” “是很好,”他笑道,然后问:“什么是方便面?” “你不信?你这里没有煤气炉,烧火的,火势不好控制,那鸡蛋一下子糊了……大铁锅锅底竟然下陷得那么深,叫我怎么炒?你要知道煎鸡蛋最好用平底锅……还有,我什么饭都煮过了,还从来没煮过这种用柴火的煲仔饭!不好吃,不能怪我……方便面,就是很方便的一种面咯,泡热水就能吃……” 她喋喋不休,他一声不吭;她讲累了的时候,他也吃饱了。 “容遇,我饿了,累了。”她苦着一张脸,容遇没说什么,竟是自己收了碗碟进了厨房一会儿,流芳走进去时,他已经把碗洗好了。 迎上她惊讶的目光,他笑笑,“这有什么?以前我娘做饭,都是我爹洗的碗。” 这句话,有些暧昧。 “你也会做饭?”她迟疑地问。 他点点头,“比你会一点。”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做饭?!”她有点火了,敢情自己又被戏弄了一回? “你想 要银子,我想要吃你做的饭,各取所需,有何不可?”他执起她的手,不顾她的呆愣,把她带进了屋里。 他在神龛前点了一炷香,交给了流芳。 神龛前是一副画,画纸已经发黄,可画上的人物依旧栩栩如生,青衫男子携着白衣女子的手相视而笑,目光中的深沉爱意表露无遗。他的脸上,依稀有着老韩王的影子,而她,清秀妩媚,只需一眼便知道容遇那张倾折人心的脸是从何而来的了。 流芳傻傻地拿着香拜了两拜,插入香炉。 他跪下,她也跟着茫然不知所措地跪下,只想着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就好…… 他肃穆和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流芳觉得自己要是一直这么僵直了身体,似乎不是太好,于是,也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身子,走出了屋外,流芳也跟着走了出去,只见他转过身来神色怪异地望着她,说: “刚才没叫你磕头,你为什么就磕头了?” “啊?不能磕头吗?我只想着对先人要尊敬……”收了你一千五百两银子,那三个响头送的行不行?板起一张脸想吓谁啊! “你要记住,是你自己自愿的,我没逼你,你不要后悔。还有,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像今日一般对着别人的父母磕头,知不知道?!” “是的,我自愿的,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故弄玄虚!” 上了马车,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盒酥饼,她两眼发亮,伸手要拿。他摇摇头,她早已饿得受不了,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一物换一物。 换什么?怎么换?她正怔忡之际,他已俯下头来给了她一个亲密缠绵的吻。 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正要用尽余力大声抗议时,他却用一块酥饼就堵住了她的嘴。她恨恨地咬着酥饼,看着他薄唇噙笑,一副天质自然风流不羁的样子,就恨不得来一招如来神掌把他震到九霄云外。 “我的父亲,叫百里越;我的母亲,叫容珂。记得危楼上我吹的埙曲吗?虚岚子不是我的老师,而是我的外公。” 流芳刚刚咽下了那口酥,刚想说什么,一杯水递到嘴边,她又忙着喝水了。 “我母亲的琴弹得最好,我们在幽浮山生活时,她常常弹琴,我父亲善箫,但是她独独让我学埙。” “为什么?”流芳终于可以发话了。 “她常说,埙有最古朴的外表,最平实的声音,最单纯的心意。” “她一定是个好女人,值得你父亲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她有些小心翼翼,怕触到他的伤。 他的视线放到车窗外,天色已经渐黑了,沉默了半晌,她下意识地覆上他的手掌,“容遇,我说的那些,比如方便面什么的,你相信吗?” 他转头看她,“为什么不信?在危楼,我就知道你不是我那个表妹了。” 她的心忽然有了几许激荡,泛起阵阵涟漪。他说,他信她说的话,听起来天方夜谭般的话。 “你的父母纵然不在了,但是你可以相信他们是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星,你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们,他们永远在你的心上;我的父母健在,但是我却永远都不能回到他们身边,我甚至不知道,天之外的哪一处,有着我生长了二十个岁月的家。你像是一棵树,纵然孤独,这里也有着你的根,不像我……” 这时马车一个重重的颠簸,他长臂一伸,稳稳地把她揽入怀内。 之后便没有放开她,只是语调低沉地说: “给我讲讲你的父母吧……” “我妈是大美女,我爸是大帅哥,生了我就是一小美女,你信不信?” 他轻笑两声,“是不是美女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了。以前念中学时有一男同学每日跟着我上学放学,我妈知道了,把这事闹到学校去,害得我后来一直不敢谈恋爱,直到大学毕业玩了一次跳楼机,一睁眼,就到了这里。”这件事一想起来都觉得亏,没谈过恋爱,亏了;顾六样貌太平常,也亏了;心里总是意难平。 自然,她还是简单地解释了几个名词:中学,恋爱,大学,跳楼机。 她还补充了一句:恋爱,要多谈才有经验。结果换来容遇冷得冰死人的一瞥。 “我爸我妈平时都还相敬如宾,可是一吵起架来是天雷触动了地火,动不动就说要离婚,但没过几小时,嗯,就是几个时辰又粘乎乎地凑到一块甜蜜去了……” “离婚?离婚是什么?” “就是你们这里说的和离呀。不过在我们那儿,只要单方想和离就能和离,最起码是分居,与父母官府完全没半点关系。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而且财产基本上平分……”还没说完她的手便被他紧紧握住,她轻声痛呼,他脸色有些发青,说: “上回你跟我说婚结了还能离,就是这个离婚?!” “是啊,男女平等,爱就结 婚,不爱就离婚,你……”她被容遇冷冷地推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明白眼前这人怎么像六月的天说翻脸就翻脸。 “顾六,你给我死了这份心!我们拜了三次堂,不管那一次都不是假的!你脑子里要是还装着这种洪水猛兽,我就让傅青山开一剂药把你的脑子给我洗了,疯了也好傻了也好,离婚?这辈子你都别想!” 他的怒气,没有半分像是装出来的。流芳闷闷地说: “生什么气?我现在不是和你有约在身吗?以后说不定想离婚的人是你,既有风情又有美貌的女人那么多……你韩王府愿意养着我,让我吃好穿好行动自由的,我又有什么不满意的?拜三次堂?你记错了吧,谁跟你拜三次堂,吃饱了没事干……” 他是真生气了,一路上不再跟她说过半句话,甚至没有过好脸色。 于是她郁闷得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九个巴掌大的酥饼,也许是太饱了,她就那样一路颠簸一路小寐,竟然也能睡个天昏地暗。 这一睡,醒来之后才知道,惹事了。 第七十五章 间奏 1 她顾六不是笨女人,最起码,一个男人对她好不好,她是知道的。 容遇拿一千两银子换她做的一顿几可吃得人胃穿孔极有谋财害命之嫌的粗茶淡饭,说什么各取所需,如果她这也信的话,那她就是草包女一个,被卖了被骗了也是活该。 她不是。 她知道他这一天带她到幽浮山,让她打扫他父母的旧居,让她做一顿饭给他,让她给他父母上一炷香,就是把她当作他百里家的人了。虽然自己很糊涂地磕了三个响头,但是一如他说的那样,自己是自愿的。 她是第几次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了?可是每次他都否认得很彻底,流芳也不觉得有多伤心,就算他承认了,她想,喜欢,又不等于爱。 像他那样的人,真要是一点也不喜欢她,会把她留在身边吗? 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习惯了他的借故亲近,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习惯了他的阴谋算计,倒是觉得和他相处可以更加随意,他奇招百出,那她就乱打一气,无招胜有招。 他生气了,不理她了,她就装睡,倒在车厢中雷打不动。 嘿嘿,他还是得乖乖地把她抱下车,抱入流云居,还低声吩咐丫鬟不许吵醒她、惊扰她。 谁算计了谁,那还难说呢! 所以,她美美的抱着枕头流着口水,打算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料好梦至半夜,便被人不由分说地吵醒了揪了起床。 “顾六,你说,昨日你和煜儿去哪里了?” 她一言不发,坐在静柳轩的客厅中发呆。 “还有,他究竟吃了什么东西,竟然上吐下泻了一夜……你倒是说话呀!顾六!”老韩王气急败坏地在客厅中踱着步,心烦气燥。 流芳在神游,从刚才一进静柳轩中他的房内之后,她就开始有些反常。 本来,她也是十万火急地从流云居奔到静柳轩想看看容遇究竟怎么样了,不料一进静柳轩,就被人拦住了。 说什么青蓠姑娘下令旁人不得干扰王爷休息,她冷着脸闯进去时,恰恰便是看见躺在床上的容遇倚在一素衣女子怀内,一勺一勺地喝着汤药。 那女子的声音轻柔惬意,正在低着头小声地对他说着什么,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是嘴角扬起淡淡笑意,流芳的心里无端的觉得突兀,不知被什么绞了一下,有些疼痛,更有些莫名的愤怒。 听到她闯入 的声音,他和她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流芳到嘴边的话生生被憋了回去,那是一个温文沉静的女子,眉如细柳,目若秋水,莹莹的目光瞅着流芳,仿佛会说话一般。 一个美得像水仙一般的女子,不艳丽,不张扬,却凌波出尘。 与容遇依偎在一起,少了一点不食烟火之气,多了几分眷恋凡俗的味道,似仙落人间。 这女子,到底是谁? “不管你是谁,他正在吃药,请不要打扰。”她望着她,先声夺人,声音冷淡得有些不真实。 流芳下意识的想转身就走。 不是自卑,不是懦弱,而是,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碍她的眼,如果再不离开,她的心就好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野鸭,呼吸不得,一寸一寸地窒息,然后死亡…… 她忙于痛恨这样的自己,她没有看到容遇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告诉自己其实容遇和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不至于在意,他身边多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于是她转身要走,正在这当口,她又听得一声呕吐突兀地响起,回头一看,那女子站起身一手扶着他,一手慢慢拍着他的背,刚刚吃下去的药尽数吐出,沾得她的衣裙点点污痕。 他到底是怎么了?她很内疚,别不是吃了她的那顿饭搞得食物中毒了吧?刚想开口问,那女子拿过一块湿巾擦去他嘴角的污秽,一边说: “我是傅青蓠,傅青山是我哥,我去了赵州两月,可是我已经照顾了他两年。他平素的风寒外感,都是我来诊治的,你大可放心。” 流芳怔了怔,两年?私人医生? 她看了看容遇,他虚弱无力地躺下,双目低垂,安静温顺地任凭傅青蓠给他拉开衣服下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出了房间来到客厅坐下的,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头脑混乱极了,只隐隐觉得不安,心里忽然多了一根刺,刺得她有些闷痛。她希望不是那个可怕的原因,她极力地回想认识容遇以来自己对他的态度和想法,猛然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丢掉了一开始因为溺水的阿醺而对他产生的那份敌意。 老韩王还在担心着,她只好把去幽浮山的事对他说了一遍,结果老韩王听完后竟也像她一般神游去了,坐在一旁发怔,最后只说了一句: “这小子,不就是一句话吗?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 流芳想了想,走到静柳轩的厨房想要给他 熬点白粥,还没到厨房门口,便在窗外听到厨房里的丫鬟说道: “还是青蓠姑娘细心体贴,嘱咐我们来给王爷熬粥,我们那王妃,可就没这个心了!” “你小心点,被人听去了可不好!”一个婆子说道。 流芳本不想听墙角,可是那丫鬟又说:“我说的是实话,本来还以为青蓠姑娘会是我们的王妃,不料和王爷吵了一架负气离开了两个月,王府就发生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好好的一对,竟然……” 流芳的手渐渐有些冰冷,可是也觉得难以想象,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女子,会和容遇吵架? “不是吵架,争论吧?青蓠姑娘从来不跟人红脸,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好。她对王爷一向细心,王爷不肯吃药这脾性,就只有她能扭过来。那个王妃,除了给王府添乱qisuu,耍性子耍脾气,她还有什么本事?”那婆子喋喋不休。 “是啊,我们王爷到底喜欢她那一点?百般迁就不说,连和母鸡拜堂这样的事都能忍得下……” “嘘——小声点,王爷说了,这件事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流芳慢慢地走回流云居,拉过被子蒙头大睡。 醒来时,透过薄薄纱帐,只见帐外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人小寐,她坐起身来一把掀开纱帐,此时容遇睁开眼睛,对她说: “陵南雨量过大,已有几处决堤,我要去看看。衣物已经有人收拾好,你不必操心,我马上就要动身,府里的事……” “你好些了么?”她终于问了这一句。 他的表情却是淡漠的很,“青蓠会和我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流芳要起来穿上外袍,他却说:“不用送了。有时间你就准备一下月末的龙母庙祭祀事宜,林敞会帮你打点的。”说完,从丫鬟手里拿过披风就要走出房门,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流芳站起来盯着他的后背说: “就这几句,没有别的话了?” 他顿住脚,转身望她,黑眸半眯,“你想听什么?” 她自嘲地一笑,“没什么,王爷远行,妾身衣冠不整,恕不远送。” 第七十六章 间奏 2 她后来走出流云居去时,容遇已经走远了,韩王府静悄悄的,在她百无聊赖想要出府走走时,林敞面有难色地走过来,还没说什么,便听得院子里一个女子大声说话的声音: “你告诉我姑母,我是不会回府的!我已经进了韩王府的门,再出去的话我一个女孩儿家的脸面何存?王爷再忙也会有得空的时候,我不管,王爷又没有把我赶走,我不回去……” 流芳疑惑地望着林敞,林敞连忙说道:“这女子是守备大人的亲侄女,叫江楚儿。仰慕王爷已久,进府已经数天,王爷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刚走的时候吩咐道,这事全凭王妃定夺。王妃,你看这……” 流芳本来就心里憋得慌,现在还来一个胡搅蛮缠的,她让人把那江楚儿带上来一看,倒也真是水灵灵的美人一个。到了这世界,好像遇着什么女人都很美,就只有自己平常得让人郁闷。她望着江楚儿,江楚儿也望着她,眼中一片骄傲,无所畏惧。 “你要留在府中,那就留吧。”流芳吩咐林敞把一处空闲的院子清理出来,让江楚儿和她的丫鬟搬进去,并让林敞告诉她府里的规矩,有哪些地方不能乱跑。 没过两天,江楚儿就很不耐烦了,不住地问林敞韩王何时回府,林敞没法只得向流芳求救。 “闷了?把百里氏的家谱和族规拿过去,让她抄五十遍。就说,是本王妃的旨意。” 事情的直接结果,就是江楚儿怒闯流云居,可是流芳不在那里,后来她在厨房找到满脸白面粉正在包饺子的流芳时,气焰已经消了大半,惊讶地看着流芳,流芳淡淡然地扫了她一眼,说: “抄完了?” “为什么要我抄?我来韩王府不是为了抄书的!”她气恼地说。 “那你是为了什么?为了我们王爷吗?” “大家都是女子,这不用我明说吧。”她语气还是很硬。 “那你还是回去抄书吧,五十遍不够,抄一百遍好了。”流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三丝饺子,小无为久久小说网吃了。 “我……你这是打击报复!” “是啊,你现在才反应过来不是太迟了?在这王府里,我是王妃,你是什么?你现在连妾都不是,你多番冲撞且不对本王妃行礼,我早该命人对你杖责。怎么,是现在就回去抄,还是杖责完再回去抄?又或者,我直接把你送到洗衣房当洗衣丫头?” “你敢?守备大人是我的……” “是你老子也不成!”流芳盯着她,不怒而威,“或者,我现在立刻命人把你送出府!” 江楚儿银牙紧咬,跺跺脚一个转身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江楚儿又来了。流芳看也不看她,只说: “王爷还没回来,你要失望了,再等等吧。” “你为什么把我的贴身丫环弄走了?还有,我们的饭菜怎么都是些残羹冷炙?” 流芳惊异地扭头看看身旁的林敞,“林总管,江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林敞低眉恭谨地回答道:“王妃,这个林敞也不晓得。不过来了王府的人不管丫鬟还是小姐都是王府的,有时在统一调度上有这样的需要,我们现在不是忙于龙母庙的祭祀吗?府中的人手不够,伶俐一点的小丫头都派到龙母庙去干事了。至于饭食,这个林敞便不得而知了,要去问一问膳食房那边。” 流芳呷了一口茶,“江姑娘,招待方面有所疏忽是我们的不是,你稍安勿躁,这事儿会让人给你解决的。” 过了两天,林敞在对流芳详细地说明祭祀过程时,丫鬟又来说江楚儿求见。 “不见。”流芳置若罔闻。一连几天,她再也没理过江楚儿,江楚儿连流云居的大门都迈不进一步。她就这么一直把江楚儿晾着,一直到了元宵节那一天。 容遇没让人带过一个口信回来,她也没问过。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不想让自己那么在乎,最起码,不要表现得在乎。 如果说顾怀琛是她猝不及防便掉进去的陷阱,那么容遇,她防备了如此之久最终还是掉了进去,那又算什么?顾六,你怎么可以这般无用?! 本以为自己还是清清爽爽心无挂碍的一个人,不料那日见他与青蓠那般亲昵,心中的绞痛竟然如此熟悉。 他骗她,用尽种种方法留住她,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她都不怕。 唯独害怕的是,她会爱上他。 她不想重蹈覆辙,她不想爱上一个万人迷,她更不想让自己日后处于争风吃醋的风口浪尖。 如果不爱,那么他对她如何,对别的女人如何,都不影响她在韩王府的安身立命,所以,她自信满满地跟他签了所谓的契约。 不料,自己这一刻,已有了反悔的心。她真能,这般潇洒地留在韩王府,留在他的身边?那日她在静柳轩一大堆画轴中居然重见了那幅自己在杏花春雨楼 上画的他的画像,说是形神兼备也不为过,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把他一丝一缕的表情神态铭刻于心的? 分开多日,本想让自己冷静一番。谁知道努力整理思绪的结果只是更加的混乱,她索性不去想了,只是每日变着法子做不同的菜式让老爷子和无为开心一番。当然,那菜只有形而无神,款式诱人但味道相去甚远,老爷子的评价是“离奇”,无为比较厚道,只蘸了水写道“特别”。 但是她不介意,老头子的喋喋不休和无为清澈明亮的眼神,都让她觉得温暖。 他说,他们是他的家人,她也是。 元宵节这天,韩王府请了个戏班子来唱戏,老爷子拉了无为去看,府中很是热闹。林敞把江楚儿带到王府后门时,江楚儿讶异地看见一身锦帽貂裘手执白扇的流芳笑眯眯地看着她。虽不是轩昂男子,但是也不失儒雅男子的磊落风流。 “王妃这是意欲何为?终于记得府中还有我江楚儿了么……”江楚儿模样有些憔悴,身上的傲气被折损了不少。 流芳一把拖过她的手,“楚儿姑娘,本王妃从来就没忘记过你。今夜元宵佳节,陵州热闹非凡,我们去看看可好?” 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江楚儿往外拉,林敞急得皱了眉头,流芳安慰地对他笑笑,转身和江楚儿走入街上拥挤的人流之中。 陵州灯景,是西乾有名的。陵州盛产竹,所以家家户户没有不会做花灯,有名的像盛安大街就挂着数以百计的大灯,其余小巷子则是数以十计,舞龙舞狮的、玩杂耍的、卖花的卖小食的,各色行当,应有尽有。男女老少手里都提着灯,欢天喜地地邀游赏灯。 江楚儿本来还有一肚子的牢骚不满,可是一到街上看见这般热闹情景,竟是什么都忘却了,拉着流芳的手偏往人多的地方看热闹,还去猜灯谜,流芳没想到江楚儿原来是个这么活泼的主,她的手几乎要被她扯断了。 “楚儿姑娘,你看,那位拿着莲花灯的公子看了你好久。”流芳拉拉江楚儿的衣袖,江楚儿一看,不由得怔了怔,为了掩饰不经意的红晕,她急急忙忙拉着流芳走了。 她们到了一处卖面饼的摊位坐下。流芳叫了一个饼,江楚儿说: “王……姐姐,多叫一个吧,我想吃甜的。” 流芳摇摇头,把面前的饼撕开两半,却没有递给她,说:“楚儿,我们之间,只有一张饼,而且这张饼不一定就是你爱吃的口味。” 第七十七章 间奏 3 流芳摇摇头,把面前的饼撕开两半,却没有递给她,说:“楚儿,我们之间,只有一张饼,而且这张饼不一定就是你爱吃的口味。” 江楚儿静了下来,看着流芳,说:“你想说什么?” “这张不一定适合你的饼不但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它还是泉姬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它要分成很多份,甚至不可能公平,你的那份或许会是最大,但是不知道哪一天会变成最小,你懂吗?” 江楚儿咬咬唇,一言不发。 “如果你想要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韩王府也许能满足你;如果你想要的是这个人,那你就要知道,哪怕你得到的是最大的那一份,都是不完整的。因为这种不完整,你的日子会变得寂寞,你的心会变得空洞,吃喝不愁但是不会快乐。我对你所做的算得了什么?你要知道在那么多妻妾中要得到一份完整的爱情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流芳把半张饼递给她,她接了,但是没有放进嘴里。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把你看成是威胁才说这番话的吗?”流芳笑笑,大口地咬着饼,“走了你一个,还有后来人!我只是不希望,看见你毁了后半生的幸福。我这人是不是特好事?我也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了。” “我知道,你想要我走,说一声,他们就会把我送走了。”江楚儿低声说。 “谁多的嘴?林敞吗?”流芳拍拍手里的饼沫,“江楚儿,你比我美丽,你应该相信自己,你能拥有一份完整的独一无二的爱情。而不是去争着抢着那一块被分成了多块的饼,我们女人,就应该活出作为女人的骄傲!” “骄傲?” “你没看见刚才那公子看着你的爱慕的眼神吗?”她拉着江楚儿一路往灯桥那边走去,“真是很热闹,江楚儿,我问你,你现在还有多想回韩王府?” 守备府的大门前,流芳看着江楚儿的身影消失在里面时,她才转身离去。 对江楚儿说的那些话,又何尝不是她心里想的? 迎面走来一队列,几人的担架上是一盏弥勒佛灯,佛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甚是引人注目。流芳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不经意又在盛安街见了长长的一条火龙,翻飞腾跃,在前方逗引的弥勒童子依旧是那副千百年不变的笑脸。 她怔怔的,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除夕,一夜鱼龙舞,有情人的相携相守,变做了分离的楔子…… 人走远了,爱与恨再难提起。如今,他是一国之驸马,而她,是韩王之妃。 “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要吃栗子吗?” 她悚然一惊,回头一看,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卖炒栗子的小车,白发苍苍的老汉颤巍巍地递过一袋栗子,她被动地接过,付了银子,茫茫然地握着那温热的栗子向灯桥走去。 在青峰上摘栗子,与那人言笑晏晏的样子一霎那间又涌上心头,她暗暗叹息一声,要彻底地忘却,谈何容易?神思恍惚之际,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栗子散落一地,她俯身捡拾了几颗,但是桥上的人熙来攘往,差点就被踩到了。她有些心烦气燥,干脆把手中的栗子扔了,起身欲走。 不想自己眼尖,一下子看见桥上有一人身穿黑色貂毛锦缎长袍,白玉环佩,五官俊逸气度高华,正在他人的瞩目下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尽管她很熟悉他,熟悉得远远的隔着人群都能把他认出来,可是这样的熟悉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忽然之间不正常的心跳,还隐隐带着几丝惊喜,让她沮丧不已的惊喜…… “你,回来了?”她别扭地问,极力回避旁人讶异的目光。忽然气恼自己今夜为什么穿着男子的衣服出来了,他这样看着她,别人还以为他们是断袖。 “这个,给你。”多日不见,他好像也拙于言辞。 是一盏灯,红纸莲花琉璃灯,丝线络住四个边角,用一根竹子提着。 流芳有些讶然,说:“你刚才偷人家的?” “嘘——”容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刚才不是死死地盯着这灯看?” “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他一手拉下她的雪帽,任凭一头青丝如流泉泻落,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发带给她把头发束在脑后。 “什么时候重要吗?重要的是找到了!”说罢执起她的另一只手,一同走上了灯桥。桥上挂满了各式花灯,亮如白昼,她看着他的侧脸,十几天不见,他有些消瘦了,她的心一动,不禁问: “决堤的事解决了吗?” 他从经过的卖花女的花篮中拿起一枝海棠放到鼻端嗅嗅,笑着付了银子,“你记不记得当初我插在你发鬓上的那朵海棠?” “你的身体,无甚大碍了吗?”她问。 月挂中天,人潮渐散。 “我本不喜欢海棠,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那一回,把花插你头上之后,才 觉得这花原来也这般好看。” “你明日还要赶回陵南是不是?” “这花真香,明日让人在王府也种上几丛。” “容遇——” 下了灯桥,他把她带到灯桥下的河边。 “在陵州,元宵这一天,妻子都要为丈夫放一盏灯,顾六,莫非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流芳看见那一河的灯火,和许多在岸边放灯的女子,不禁笑了,蹲下身子解开灯上的绳子,缓缓把灯放入水中,说: “哪有人这么主动地要别人为他放灯的?我的王爷,想为你放灯的女子多的是呢!” 容遇看着那盏灯渐渐远去,“顾六,你一直就是这样想我的吗?我的心毫无遮拦,谁想进来谁想出去都那般自由?” 容遇转过头来望着她,黑眸幽深,眼眸中只有璀璨明灯映照着的她落落寡欢的脸庞,“你从不过问我的事,也不在意我身边有什么女人,我到了陵南十几天,你心安理得了十几天。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假装关心我?你对我如何,”他的目光落在水中朦胧的月影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水自以为月在它的身边,殊不知那只是幻影,真正的月亮高悬夜空,距离十万八千丈之远。 流芳万万想不到他说出口的竟是这样的一番话,顿时愣住在那里。 “我,假装,关心你?”重复了这句话,心底竟有钝钝的痛。 她望着他的眼里尽是气恼和委屈,刚想说什么,却一眼瞥见穿着一身紫色衣裙的傅青蓠向他们走来,眼波温柔流转地望着他,说: “煜,不是说只等一会儿吗?怎么这么久,我连披风都没有带……”然后才对流芳欠身施了一礼,目光却仍停留在容遇身上。 容遇眉头轻蹙,解下自己的狐毛围巾,圈到傅青蓠的颈上。 前面有辆马车在等候着,驾车的人是久违了的容青。 “原来,”流芳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是虚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王爷公务缠身,元宵之夜还要跑连场,真是好精力得很。本王妃也冷了,乏了,若是再不走王爷岂不是要把衣服都脱下来怜香惜玉?王爷,妾身不敢扰了你的兴致,先行告退。对了,盛安大街上有一摊卖饼的,味道好,人人争抢,王爷与傅姑娘不妨一试!” 说罢,姿态潇洒地走向容青的马车,还不忘记一把捋下发上的金丝发带随意 委弃于地上,把一头青丝尽塞于雪帽之中。 容遇脸色一沉,正要拦住她,傅青蓠一手拉住他,看着他摇了摇头。她上前几步拾起地上的金丝发带交到他手上,轻声说道: “煜,怎么我越来越觉得你是自讨苦吃?” 容遇只是握紧了手中丝带,望着辄辄远去的马车苦笑不语。 第七十八章 算计和反算计1 流芳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被气得不轻,不然从来不会失眠的她竟然会一闭上眼就想起容遇给傅青蓠系上围巾的情景? 那女人,二话不说就把他霸占了,还把她爱穿的紫色抢了过去。高手啊,无须过招便已占尽风光。不像江楚儿,虽是大小姐脾气,但是单纯娇憨,备受冷落之后终于浪子回头痛改前非,不再做那不切实际的王妃大梦。 说到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乎了。假关心?她也希望自己如此。 心里的翳闷无法消除,一大清早的吃过早饭她就顶着两个熊猫眼跑到厨房去,平时包饺子什么的都有丫鬟婆子给她打下手,基本上她就是指指点点的主儿。 可是今天她把人都赶到外面,只留了萱儿一人。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面,萱儿叫了她两声她都浑然不知,直到手中的面稠的搅不动了,她才停了手。 “王妃,今早林敞说,五日后的龙母庙祭祀已经准备好了。还有,江姑娘的丫鬟吵着要回守备府呢!” “送她回去。另外,替我准备一份礼物送给江姑娘。” “还有,老王爷刚刚又在那里发脾气说如果王爷不来陪他吃午饭,他就……” 这老韩,怎么还是那一招,有事没事闹绝食。迟些要教教他一些新手法才好。 “所以王爷说了,今日中午会来流云居用饭。” “王爷有没有说他不吃什么?” “萱儿不知道,也许厨房的其他人知道。” 一众厨子丫鬟被叫进厨房时眼睛都被当中一张桌子上硕大的银锭子吸引了,片刻之后,流芳便命人把芹菜、猪肝、苦瓜,还有据说他不吃的老鼠肉统统找了过来。 叫你一夜不回家,叫你说我假关心,叫你一脚踏两船! 想着想着,她猛然醒觉,自己好像有些过了。一夜不回家自己在乎什么?他不是已经十几个日夜不回家了么?他说她假关心,好像也有些道理,毕竟她对他做的一切都没有主动了解过;劈腿?他有么?好像也从来没有对她甜言蜜语许诺过…… 理智分析是理智分析,生气还是生气。于是她做好了芹菜猪肉饺子,白菜猪肝饺子,还有苦瓜黄豆排骨汤和肉酱拌面。老鼠肉是腊好的,切了片剁碎和花生一起熬作拌面酱。其实她自己也不爱吃芹菜猪肝,于是她又很巧妙地把牛肉饺子混到两种饺子里,只是包的时候折起了一个边角。 中午时分,容遇果 然回了流云居用饭。 流芳笑吟吟的说:“不知王爷来用饭,只准备了惯常吃的几味饺子和汤肴,希望王爷不嫌鄙陋。” 容遇坐在她身旁,淡淡地看了桌上的菜肴一眼,“你们中午,都吃的这些面食?” “中午吃饱,晚上吃好。常吃粗粮,降低血脂,促进循环,清理肠胃。孙媳妇儿,我记得可对?”韩王笑眯眯地望着流芳,流芳点点头,赞许地说: “老韩记性真好,得了,今晚我让厨子给你做一道清蒸鲟龙鱼!” 老韩王咧开嘴笑,开心得有如受了奖赏的孩子。 容遇若有所思地看了流芳一眼,拿起筷子便开始用膳。 流芳心里有鬼,看着容遇夹到老鼠肉酱拌面时自己的筷子都抖了一下,谁知容遇只是把那肉酱拌面放到老韩王的碗里,她握筷子的手不由得紧了一分。再见到容遇夹肉酱拌面时,她心里的小恶魔又跳了出来耀武扬威。 可是,这面,竟然落到了她的碗里。 这算不算叫自作孽不可活?她连忙以无为正在长身体为由塞到了无为的碗里,容遇望着她深沉一笑,这一笑她当然不会误以为是赞赏的笑容,那种似乎了然于心的感觉让她脊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终是没有再碰那老鼠肉酱拌面,只是吃着饺子。流芳以为自己是眼花,怎么他一个个饺子吃进嘴里竟无半点异常?不是那厨子乱报料黑了自己那一大锭银子吧?不想自己今日这一仗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情报上…… 正在这时,含了一口饺子在口里的容遇忽然变了脸色,流芳心情终于大好,埋了这么多个地雷,终于有一个是响的!老韩王关切地看着容遇问他怎么了,容遇慢慢地从嘴里拉出一根比牙签还要细的骨头,眼神里有着质疑,问: “顾六,这是什么?!” 不是吧?流芳瞠目结舌,这根骨头看上去有些熟悉,哦,这不是那老鼠肉上的骨头?自己明明把它扔了的,莫非,竟然扔到了饺子馅里头? 这叫什么?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嘿嘿,吃不到老鼠肉,啃到骨头也一样的! “猪……猪骨。”牛骨没这么细,幸亏没有一时冲动说是牛骨。(某笑云:貌似猪骨也没这么细的,说是青蛙可能仿真度高一点。) “你倒说说猪身上那个部位的骨头有这般细的?!”容遇轻描淡写地问。 “我……我没杀过猪,我怎么 知道?说不定是鸡……鸡骨,猪吃饭时卡到了鸡骨,被宰后就那样随着……”流芳有些结巴,犹不忘记给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某笑:顾六今日不大会说谎啊,王爷钱多得没地方花,把鸡胸鸡腿当作猪粮?!你是把某人当猪看了吧?) 容遇的黑眸中除了除了怀疑还是怀疑,她连忙给容遇夹了两个“很有料”的饺子放到他碗里,谄媚地笑笑说: “王爷大量,我保证,其它饺子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意外!” 他咬了一口饺子,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筷子,只是一边吃,一边用幽幽的眼神看着流芳,看得她心虚不已,她的脸色,同样好看不到哪里去。 这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了,可是容遇说,晚上并无公务,还可以一同用膳。 吃晚饭时,流芳见到容遇,隐约觉得他的脸色过于青白,心下有些不忍,可是菜已经做好了。 更何况,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她想。 芹菜百合炒腊肉,杞子猪肝汤,清蒸鲟鱼,还有一道凉瓜炒蛋。 流芳很殷勤地为他布菜,笑意盈盈,三杯两盏过后,脸上更有淡淡的胭脂颜色,虽不秾丽,但是醉意撩人。 容遇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猪肝汤…… 这顿饭的结果就是,容遇到了后来还是忍不住到了后堂去吐了半天,流芳一边很体贴地用力拍着他的背,一边偷笑,而且还装作很难过委屈的语调说: “我做的饭食,你每吃一回就吐一回,我们是不是五行相冲八字不合?” (某笑:八字不合?顾六,八字不合与吃饭有关?那还要泻药和毒药作甚?) 容遇从丫鬟手中取过茶水漱了口,缓了一口气,脸色苍白疲软无力地靠在流芳身上,他的手缠上了她的腰,伏在她耳边说: “阿醺,我好难受!” 流芳愣了愣,伸手摸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似在冒着冷汗,再摸摸他的手,也是冰冰的,她开始有些慌了神。 “你,你吐完了没有好一些了么?”怎么会这样?她以前晕车晕船都是吐完了就舒坦了,怎么这会武功的被刺了一刀都死不掉的人会如此的经不起折腾? 他没说话,只是连呼吸好像都带着不适,显得凌乱而起伏。 她连忙把他扶到床上躺好。 “萱儿,把傅大夫请来给王 爷看看!” “不要。”他抓着她的手,黑眸盯着她,她皱皱眉,说: “你是想要让青蓠姑娘来看你吗?萱儿……” “我谁都不要,只要你。”他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抓着她的手不放。流芳咬咬牙,板起脸对他说: “王爷要我作甚?要我假装关心你吗?记得王爷是不稀罕的……还是让青蓠来吧,她是你形影不离的大夫,照顾得无微不至,最重要的是,人家是真心关心你的。” 萱儿怯怯地说了声:“王妃,青蓠姑娘傍晚时说她不适,听说连晚膳都没用。” 流芳摆了摆手,萱儿就退下了。 “王爷昨夜一夜未归,怕是让人家青蓠姑娘累着了。不如,勉力去看望看望人家?”她笑着说,可是笑意不达眼内,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酸酸的,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就口不择言了。 他看着她,黑眸中忽然绽出笑意,嘴角微扬,自言自语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第七十九章 算计和反算计2 流芳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想起他十多天前病过一场,现在不知道会不会复发了。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眉头深蹙,一手捂着心窝处,额头冷汗直冒。 “你,你哪里不舒服?” 他握过她的手,往他半敞的衣襟里放,放在心窝下方,说: “这里,很难受。” 她刚想开口让人把傅青山请来,他却把头抵在她的肩窝处,闭上眼睛说: “阿醺,我饿了,我想吃粥。你煮给我吃好不好?” 流芳怔了怔,他在撒娇?他在对她撒娇?她的手不知何时上移到他的心窝处,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子通过她的掌心准确无误地传递过去,她的心就这样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一时间心神不稳,只觉得心底某处又酸又软,无力抵抗。 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明明想要背过身决断地划清界线的时候,他却失之刚强冷戾,虚弱而任性的模样一如吵闹着要吃糖的小孩。 她给他拉好了被子,走到外间嘱咐了萱儿两句,便到厨房煮粥去了。 老狐狸变成了小白兔,从本质上来说,更加老狐狸了。女人在同情心泛滥时,不要说是狐狸,就算是大灰狼,也会看成是小白兔的! 粥熬好了,他不要别人伺候,流芳只得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地喂着他。 他靠在流芳的身上,一如那日流芳在静柳轩看到的,只是女主角换人了。 “热,吹一吹!”他不满地避开递来嘴边的一勺。 流芳没好气地说:“要吹自己吹,顾六本来就不会伺候人,更何况是假装出来的关心,有数量已经很难得了,没有质量那是必然的!” 容遇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着丝丝甜意,“顾六,这是你欠我的!” “欠你的?我什么时候欠了你?!” “那日,我吃了你做的饭菜,付了一千两,可是半夜上吐下泻的……等来等去你都不来伺候我吃药,好不容易等来了,却只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你是我的妻,顾六,你的觉悟去哪里了?” 流芳眉头一跳,可仍说:“你何时缺过人伺候了?那夜美女在怀,乐不思蜀,就算吐死了痛死了也是死在牡丹花下了,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至于我,怕扰了人家的雅兴,何罪之有?” 容遇是越听越明白了,他有些懊恼,白白生气了十多天,原来那夜她的冷淡只是因为,因为…… “你 吃醋了。”他准确地下了判断。 “我没有!”流芳矢口否认,差点没跳起来抗议。 “你否认得太快,你心虚了。” “我的心怎么就虚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她气愤得把手中的碗用力地放在小几上,打算饿死他算了! “元宵那夜,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流芳怒极反笑,“我生气了吗?你造谣!” 容遇也笑了,“你生气了,我一夜没回流云居,你在意了。” “我没在意,我知道风流是你们男人的专利!” “我和谁一夜风流了?和青蓠?” 流芳冷笑,“你倒是坦白得很!” 她起身欲走,不想再和他作无谓的争论。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入自己的怀抱,反身把她压倒在床上,不顾她的挣扎惊呼,一手锁紧她的双手按于其头部上方,黑眸深深地看着她,带着压抑已久的蠢蠢欲动的情愫,仿佛想从她那星点般的瞳仁直直看入她的心里。 “你不是吐得七荤八素虚浮无力吗?你是职业骗子啊?!”她大声责问。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你也别忘了,”他凑近她的唇,气息袭得她满脸通红,“我还是一个男人。” “既然你没事了,那就放开我!”她脸依旧红,可是声音已经弱了下来。近在咫尺的眉眼和薄唇,让她的气息有些紊乱,她暗骂自己一声,怎么每每这种关头总是有些想入非非无力抗衡? “告诉我,今日你解气了么?我已经吐得几乎虚脱,就差没为你丢掉一条小命了,阿醺,”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你明明在乎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的手抚上她白皙而透着红晕的脸,一寸一寸地摩挲,硬朗的指骨停在她的唇畔微凉。幽黑的眼眸攫住她的瞳仁,毫不掩饰眸中的缠绵情意,釉彩般光润的薄唇印下来惹得她有些颤栗,她闭上眼睛向一旁闪躲,可是他的五指顺势插入她柔软的长发中抵在她的后脑上。 让她逃无可逃。 还让她逃,他就不是容遇了。 相思无计争回避。平生不犯相思,却已相思,他已在局中又岂会让她独善其身? 他那样温柔地亲吻着她,唇舌相交缠绵入骨。让她几疑自己身在云端,软绵绵的无处着力,只知道他分寸极好地抱着她贴紧她,他的心跳和她的心跳像是撞到一处去了。 她一头青丝散乱,他的中衣早就敞开,露出线条紧绷赤裸而坚实的大片胸肌。理智回归时,她的手想要用力地推开他,触手尽是让自己面红心跳的陌生地带,她马上缩回手,他沙哑地轻笑一声,慵懒而性感,他放开了她,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我……你……”她瞪着他,面色潮红,明明是想要痛骂他的话一出口声音轻软无力浸染着情欲色彩,她一惊,连忙缄口。 他把头枕下来,枕在她有如流泉一般的发上,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她的衣结,轻声喊了她一声: “阿醺。” 声音低沉,有如木楔擦过琴弦,她的心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的语气很认真,“傅家世代是我们百里家的家臣,青山是我的兄弟,他的妹妹也只是我的妹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除了你,我不想和任何女人有瓜葛。” 他本不屑于解释,可是,这女人故意点了个牛皮灯笼不透半点光亮,总是一副言之凿凿有理有据的样子,让他心底气闷不已。 “只和一个假装关心你的人有瓜葛,容遇,你不会觉得太亏了?” “怎么,内疚了?内疚了就对我好一点,女人。”他抱她入怀。 她半晌不说话,心底又酸又软又带着些不安和喜悦。 “容遇,你不喜欢她是不是?” 他点点头,她黑如点玉的瞳仁盯着他,“可是她喜欢你。” 他怔了怔,“你想说什么?” “是还是不是?” 他无可奈何望着她,算是默认。 “我知道了。”她转过脸闭上眼睛睡觉。 “知道什么?!”他扳过她的身子,她喃喃地说: “当然知道了。今天一个青蓠,明日可能就有一个红玉,明日的明日美女仍旧纷扰如尘,今天的青蓠不爱,谁知道红玉你爱不爱?你眼中一汪春水两袖桃花,我能守你一时,不知能否守你一世。” 容遇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发怒,更没有生气,“记不记得那颗琥珀骰子?” 提起这事,她不由得恼然,“你知道的,当了,死当,赎不回了。” “当时送你骰子时,我让人捎话给你,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她还记得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不是每场赌博都会输得一无所有,那要看, 是跟什么人赌。 “阿醺,敢不敢跟我赌一赌?”他问。 “赌什么?” “赌你的真心,也赌,”他执起她的手贴上他的心窝,“我的真心。” 第八十章 惊变 1 流云居的桃花一夜之间开了,三月初的晨曦微露,片片桃花艳极风流,桃叶落尽而更显满树繁花。 流芳醒来时便已经嗅到那带着微甜的香气,以为是哪个丫鬟打翻了新买的香粉,弥漫了一室。 枕畔空空落落,竟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去的。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里衣的衣结完好地绑在那里,他不曾越雷池一步,昨夜耳鬓磨斯现在想起依然有些恍惚如梦。 爱情就是一场赌博,她败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如今他说,跟他赌,赌彼此的真心,敢不敢? 她不敢。 男人要放弃一个女人的话,理由实在太多了。为国为民,为名为利,再坦率一点,便是为那死而不能复生的爱情,或是另一段新生的情爱。 久久电子书(txt99)她怎么敢重蹈覆辙?尤其,对象是容遇。 久久电子书(txt99)可是他很高明,棋在局外。 不知何时起,他已骗她下了注;忽然某一天才问她,你敢不敢跟我赌? 她不敢。可是已经下注了。 两年前若即若离的相伴,两年间不算刻骨铭心的挂念,两年后暗流汹涌的重逢,他用时间撒下了一张大网,一孔不多,一孔不少,恰恰把她网到了自己的身边,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他给了她一段婚姻,给了她一个挡风遮雨的家,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是一个姿容平常的女子,不过心性比别的女子要清高一些,心要比别的女子玲珑一些,眼角眉梢比别的女子聪慧一些而已。他看上了她,焉知这是不是就是爱情? 而自己呢,对他动的情,又有多深? 她想得头都有点昏沉了。 一掀开被子起床,才发现自己来癸水了。整一日,腰有点酸,小腹有点疼,萱儿要请傅青蓠来给她看看,她连忙摇头,只问萱儿平日疼痛都吃的什么药,萱儿说她吃的是陵州福济堂的凝香丸,药效比较好。 萱儿所说的凝香丸,大小颜色就和她以前吃过的乌鸡白凤丸没两样,一个大泥丸,还透着药味。开始时她不肯吃,后来痛得没法了,才让萱儿把丸切小,搓成小颗,黄酒送服了。 抓着枕头睡得昏昏沉沉的,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 “怎么不让大夫来看看?”声音中带着严厉。 “王爷息怒 ,王妃不让,她说,她这不是病……”萱儿有些委屈。 “你哪里不舒服?”他扳过她侧向里卧的身子,便看见她苍白的脸色,“萱儿,让傅青蓠过来一趟。” “不要!过一个晚上就好了,以前又不是没试过……”她声音弱弱的,如飞絮,如游丝,直绕得他心里难受。 “把傅青山叫来!”他吩咐道,萱儿马上去办了。流芳把被子拉高蒙过头,他也不去拉她的被子,只是说: “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见不得人?老实说,我刚刚都被你吓了一跳,平日趾高气扬的一张脸如今丢盔弃甲般颓败,本来已经不是什么佳人,现在更是……” “容遇!”她气愤地拉下被子,“你是在说你没品味吗?昨夜说的难道不是人话?!” 他一点也不生气,笑着俯身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内,“还有力气骂我就好,不过,我真看不惯你这个样子,”他伸手没入她的里衣,触到她凉凉的小腹,不由得蹙眉,这时林敞在外间求见,说是仪仗队已经准备好,问王妃是否要去审阅。 流芳想要起来,容遇却冷着一张脸,对萱儿说:“告诉林敞,把祭祀推迟半月。” 傅青山匆匆赶到,给流芳号了脉,“王妃只是受了一点凉,没什么的;待癸水尽了再吃些补血益气的药便可。”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容遇一眼,神色之中带着些玩味。 接下来的两天,容遇都只是在流云居中看书,有时让容青搬来一大堆文书批阅,疲累时便让流芳念给他听,他自己则斜躺在贵妃榻上半眯着眼小寐。 “陵北与赵州交界处有流民作乱,占山为王已成小股势力,抢掠劫杀来往客商,近日赵王上送繁都与彰元帝的生辰纲千手佛在边界被劫,陵北守备宋桥求请韩王派兵清剿……” 容遇想了想,“协查不剿。” 流芳执起朱砂笔,“我写?” “你写。” “为什么不剿?” “一般的山贼怎敢劫赵王的纲?说是小股势力,当中必有能人,贸然派兵,只怕是有心人在盘查陵州的兵力。” “容青,让府中的徐先生到陵北一趟,与赵王协商此事,把生辰纲经由蔚海运至繁都,将此事跟紧了,然后回府复命。”他悠悠地说道,“下一封。” 流芳打开另一份公文,看了几眼,不禁失笑,“这是歌功颂德的,说是陵州的龙母庙祭祀将 到,说什么韩王功德泽被惠民,神木繁茂,佑我陵州……神木,神木是什么东西?” “神木是一棵树,龙母庙里有三宝,分别是龙母金身、万年石龟和千年神木。据说五百年前曾有百里氏先人曾在树下飞升,得道成仙。这也是百里氏一族得以在陵州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陵州人都相信,这块土地从来都是属于百里氏的。” “树龄有千年之久?”流芳很是惊讶,竟对那神木有些许向往了。 “没有一千,都有八百了。一棵树的生命,比千千万万的人还要长久许多。” 流芳看着容遇,轻声笑道:“原来你也会感慨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你错了,我从不伤春悲秋。”他说,“我只会争取我能争取到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得不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命再长,又有何用?” 流芳张张嘴,想问他究竟想得到些什么,可是又把话煞住了。拿起另一份公文,念道: “陵州军营需要之粮草报备……军衣和武器报备……二十万……”后面的,流芳念不下去了,数字不是一般的庞大,她望着容遇,容遇面不改色,只说: “责令有司速办。” “要打仗了吗?”她问。 “也许。” “和谁开战?朝廷吗?”她隐隐有些不安,“你想要这个天下?” 他黑眸张开,眸光深沉幽暗,“记得百里煜吗?他死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堆骨头了。想想无为,至今不能言,这是因为他在母胎中已经中了毒,能留着一条命活到今天已是侥幸。你问我想要的是不是这个天下,我只能告诉你我只是想改变些什么或是保全些什么,至于其他,我还不至于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人。” 流芳沉默了半晌,他的脸色依旧平静,可是她却知道这平静背后藏着多少痛苦酸辛。因为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几乎家破人亡,一个少年背负着这样的仇恨隐忍多年,出入皇宫还与仇人之子女言笑晏晏差点有了白头之约…… 当初若是娶了公主,想必也只是因为另有所图吧。 她放下朱笔走到贵妃榻前跪坐在地上,头枕着他的手臂,说: “就算你想要的是这个天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容遇闻言似是一震,不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她笑笑说:“选好了一条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即使失败了,也总比那些庸庸碌碌不知为 什么活了一辈子的人要好,不是吗?在我们那儿,没有所谓的天子授命于天,人人平等,有些国家还是有不同的党派轮流执政……别用那么奇怪的目光看我,什么大逆不道?那是愚民的一套说法。” 他没有言语,只是用手抚上了她的那头黑发,动作轻缓中带着一丝颤栗和不易察觉的爱怜。 “只是,打仗了,就会有人死去,这倒是我很不愿见到的……”她喃喃地说,“容遇,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相信我吗,我就一定能保密?” “既然是赌,我总不能一点诚意都没有吧?”他长臂一揽把她搂上贵妃榻,贵妃榻本来就不大,此时,流芳害怕自己会掉下来只得侧着身子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他在她耳边细声问: “阿醺,你现在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流芳笑着躲开,摇头。 他也笑了,下巴抵着她的额发,“没关系,来日方长。” “王爷——陵南急报!”容青匆匆走进来,一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得低下了头,噤声,在一旁候着。 第八十一章 惊变 2 容遇起身,稍稍整理一下衣冠便到了书房,这一去就是半日。流芳带着萱儿捧着饭食送到书房,还没踏进门便听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 “王爷,陵南决堤淹没万亩良田,这次还淹没了几处村庄,陵南守备何礼成正忙于安顿灾民,如果不及时抢修,也不知是否过得了这春汛……”说话的正是谋士成吉安,时常出入王府,流芳也见过好几次。 “上回抢修的堤经不住雨淋和河水的冲刷,这次关键在于解决如何修堤的问题……” 流芳走进去,书房中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成吉安傅青山等人行过礼后,流芳对容遇说: “王爷,已过中午,再忙也不能耽搁了大家用膳的时间啊!我让人在大厅备了饭菜请各位先生用膳,你不如……” “你放下吧,议事完毕我会安排的了。”容遇还是淡淡的表情,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卷洋洋洒洒的灾情详尽记录。 流芳走到容遇身边,拿开了那卷宗,把饭菜放到他面前,说:“先吃饭!” “萱儿,送王妃回流云居。”他的话语带着命令的语气,有些不善。 “好,我走。本来还想给王爷讲个故事佐饭的,现在看来不必了。原来不吃饭就可以解决问题,我今日才知道王爷的本事有那么大呢!萱儿,把饭菜拿走,我们回流云居!” 容遇眉头一挑,正想叫住她,可是在场的几人中有个年青一点的谋士沉不住气了,张嘴便说: “王妃可知道,陵南如今有多少万灾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食不裹腹?早一刻解决问题,便可早一刻让他们脱离水深火热,王爷有抚恤下民之心……” 流芳打断他的话,“詹先生,我只问你,不吃饭就能解决陵南的问题么?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詹明新有些懊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教训得极对,像这个顾六,便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小女子。当下他只得答道:“这个固然不能。可是……” “好了,各位先下去用膳。”容遇站起来,看着流芳,“你留下。” 流芳抬抬下巴,瞥他一眼,说:“留下来干什么?” “讲故事。” 傅青山拉拉詹明新的衣袖,与成吉安一道出了书房。詹明新有些怨气,傅青山却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成吉安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往回走,詹明新一把拉住他问: “你想干 什么?” 傅青山会意地拉过成吉安,笑笑说:“当然,是去听故事了!” 听墙脚是不大道德的,可是詹明新拉不下这个脸,于是他们几个便悄悄拿了椅子坐在书房的窗外,听故事。 “猜一猜哪个菜是我做的,猜对了我就开始讲。” 他们皱眉,这顾六会做菜?能吃吗?怪不得听说王爷最近肠胃不佳,想必她就是罪魁祸首。 几秒钟后,忽然听得顾六一声轻呼,有些恼怒地说:“吃饭也不正经……好了,我讲就是了!” “西方有一个遥远的有一大片海峡群岛的国家,有天岛上的一座灯塔失火烧毁了,影响无数船只的航行。于是政府命令工程师史密顿用最快的速度重建这座灯塔。” “史密顿立即通知将石灰石运往灯塔所在的小岛,以便烧成石灰后将岛上产的石头黏合起来重砌灯塔。” “石灰石运到后,史密顿才发现这些石灰石带有黑色!它混有太多的土质,可是,没有调运优质石灰石了,史密顿只好将就着用这些劣质原料进行烧制。” “然而用这批石灰石烧出来的石灰,性能居然好得出奇,将石块黏结得从来没有过的结实,史密顿又惊又喜,冷静下来一想,检验之后发现这些石灰的确不纯,其中含有多达约五分之一的黏土。” 成吉安倏地站起来就想走到书房里去,傅青山一把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冷静下来。又听得顾六说: “史密顿后来就有意识地把黏土同石灰石适当地配合加以煅烧,后来有另一名工匠联想到曾有古人为加强石灰的黏接力,曾在石灰中加入火山灰的做法……” 詹明新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就向书房门口走去。傅青山和成吉安也跟上,一进书房詹明新便向流芳行了一礼,急急地问: “王妃,这火山灰为何物?” 流芳被打断了,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说道:“听闻东庭西边边境有一座怒山,怒山爆发时,岩石或岩浆被粉碎成的细小颗粒,就是火山灰。” “可是王妃,陵州境内并无火山灰……”成吉安说。 “火山灰是岩石高温熔烧后的产物,但不常见。那么,把陶器、砖瓦的屑片磨成细粉,是不是也跟火山灰差不多呢?又或者是冶炼用的煤渣、矿渣?这名工匠反复实验,把石灰、黏土、矿渣等各种原料按照一定比例盛产出一种名为水泥的混合料,凝固后比石块还要坚硬 。” “王妃,这比例是多少?”詹明新问。 流芳摇摇头,“我不是工匠,只是讲故事的。詹先生有兴趣知道不妨亲自一试,王爷,故事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只是不知王爷今夜是否要用晚膳……” “好,本王准时用膳便是。萱儿,送王妃回流云居休息。” 流芳走了,成吉安也拉着詹明新去把匠人找来实验刚才流芳所说的水泥的制造方法。书房里只剩下傅青山一人。 “你有话说?”容遇问。 “你让她知道、参与我们的事,你不担心?说什么她也是繁都顾家的人……” 容遇蹙眉,“青山,她是我的妻,韩王妃!” “阿煜,你不要瞒我了。你和她之间并无夫妻关系,她仍是完璧之身。”傅青山望着容遇,容遇的脸色变了变,冷声说: “傅青山,你不觉得自己僭越了?!” “我傅家的家传把脉手法不会出错。她月事疼痛是非病理性的,只是生理性的,这种女子成亲后症状便会得以改变,可是很明显,她没有。阿煜,我劝你一句,她的人她的心若不是你的,你怎敢保证她有朝一日不会出卖你?有些事如果一旦泄露,动辄便是十数万人的性命啊!” “这个难道我不知道?我不须你来提醒!” “顾怀琛上月以雷霆一击之势将我们在漠北的势力连根拔起,他不动声色了如此之久,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沉。我们辛苦经营十几年,到了如今,更是一点细微的疏漏都忽略不得,只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是顾怀琛的妹妹,也是太子妃的妹妹,阿煜,这个女人若不能把握则不如毁掉,否则终必酿成大祸,你且听我一句……” “你若相信我,那便无须多言,我自有计较。”容遇背过身子负着手不再看他,傅青山躬一躬身,退了下去。 到了门口他才发现,傅青蓠捧着一个放有莲子薏仁粥的托盘,已经站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了。 第八十二章 惊变 3 三日后,萱儿入内禀报说,傅青蓠来访。 流芳停下手中的画笔,淡淡然地问萱儿:“青蓠姑娘可说有什么事?” “姑娘没说。” 流云居桃林边上的角亭中,傅青蓠一身米色衣裙迎风独立,姿态静美。 “青蓠姑娘今日来流云居,只怕不是为了来寒暄几句的吧?”流芳走进亭子坐了下来,傅青蓠也坐下,对流芳笑笑说: “闻说王妃近日身体有些受寒不适,今日特意送来桃花白芷酒。这种酒花香扑鼻,有活血益气之效,女子若是月事不适,喝这个最好不过了。”傅青蓠说着把石桌上的古朴的酒瓶打开,一股淡淡的桃花气息溢出,酒香盈人,倒是没有半点药味。 她倒了一小酒杯满,送至流芳面前。 “青蓠如此关心我,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流芳浅笑,墨如点玉的眸子流光婉转,看着傅青蓠。杏眼桃腮,唇色嫣然,不算美丽的女子,可是生动而有灵气,眼睛就这么一瞅你,好像便对你的想法了然于心。他喜欢的,难道就是她的这一点聪慧? 可是,世间聪慧而又美丽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傅青蓠难道就不聪慧美丽? 傅青蓠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王妃莫要这样说,王妃有所不知,我的父亲当年跟随王爷的父亲出走,在幽浮山生活了数载。我们兄妹自小与王爷情同手足,随意惯了。如果在礼数上有什么不足够的地方,还请王妃见谅。” “既是随意惯了,那青蓠就不要一口一个王妃了,叫我流芳就好。王爷待你们有如自己的兄妹,自然不会拘泥于礼数,我又岂会见怪?”流芳望着杯中的酒,心想,原来还是青梅竹马呢! 她又说:“可是青蓠的好意流芳只能心领了。我不善饮酒,饮少辄醉,醉后酒品极差,未免出丑,只能有负了青蓠的心意。” 她略带歉意地把酒推回至傅青蓠的面前。 傅青蓠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是很快就无所谓地端起酒杯,笑笑说:“这样啊,那就真的是很可惜了。做人顾虑太多,也是拖累人的一件事。” “哦,一杯酒也能带出一个道理来,青蓠莫非另有所指?” 傅青蓠目光明亮,笑笑说:“人道韩王妃聪颖过人,闻名繁都,看来所言非虚。” “青蓠说笑了,那些陈年旧事,不堪一提。”流芳心里暗骂,有什么就爽快点说,这样东扯西扯 要扯到何时? “阿煜在繁都十多年,有赖流芳相陪了。”青蓠话锋一转,“只是流芳可能不知,他到了繁都十多年,我在陵州,也等了他十多年。” 来了,要求分饼的人来了。流芳想:想要,就早说,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反正都不打算给你的,你早说我好早点拒绝嘛! 当下不动声色地说:“青蓠的心意,王爷他知道吗?”她想要分饼,可是饼愿意吗? 傅青蓠的目光定住在流芳的脸上,“他知道。当年在幽浮山为了掩护他逃走,我为他挡了一剑,直穿肩胛。我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是他说,你不要死,你死了就做不了我百里煜的妻了。为了这句话,我不但熬了过来,我还等了他十三年。”说罢,举起手中的酒杯,缓缓地呷了一口。好像只是在说一件与己身无关的陈年旧事,没有半点的不安和忸怩,面容平静得很。 流芳心底冷笑,好一个百里煜,到底是当了一回陈世美,而自己居然变成了那个横刀夺爱的自私公主了!这饼原来还是别人的,只是自己后来居上,抢了! 于是,她一脸震撼的表情,说:“原来你和王爷不但青梅竹马,还生死相许有过白头之约,那我,那我……” 傅青蓠反而笑了,“流芳不必如此。流芳是明白人,何苦装糊涂?你比我更加清楚,像阿煜那样的人,他根本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流芳也笑了,“这我管不着,可是他已是我的夫。结发同枕席,这也是千年才修得成的缘分。” “是缘分还是人为,流芳难道心底没个数?阿煜回陵州两年,似乎断绝了与繁都的一切联系,但是他突然就请旨要娶你,流芳不觉得此事诡异?他曾对我说过,不愿意与顾府任何人有关联纠葛,无情胜却有情,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刀兵相向。” 流芳脸色一沉,“青蓠这样说,我就有些听不懂了。我顾六姿色平常,父亲也不过是学士,即使哥哥姐姐显贵,那也与我无关。韩王放着西乾王朝的公主不娶而娶了我,只能说明他对我有情,何来诡异一说?而且嫁鸡随鸡,嫁了百里煜我便随了夫姓,繁都顾府日后如何,已不在顾六的考量之内了。” “场面话流芳何须多言?我今日来此只想大胆问一句:流芳对阿煜是否心存爱念?” 流芳冷笑,“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如果有一天与他为敌誓不两立的是顾怀琛,你是否还能像如今一般,处处以韩王为 念?如果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人存活,你是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百里煜?!若是不爱他,与其造成日后的伤害,倒不如现在就离开……” “青蓠今日来想说的就是这一句?”流芳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地抿唇一笑,“是啊,我自己根本没办法担保些什么。男女情爱之事,今日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焉知明日是否还能留有初衷?我对百里煜没有承诺,反之,百里煜对我也并无白头之盟,既然你说他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么又怎么会害怕我能对他造成伤害呢?这个玩笑,未免开得有些过火了吧?” 傅青蓠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流芳能如此冷静客观,实在有些出了青蓠的意料之内。顾怀琛手掌西乾一半兵马,他的人脉势力遍及大半个西乾,阿煜不过是顾忌顾怀琛,所以把你娶回陵州,当日我是反对他这种做法的,毕竟婚姻是女儿家的终生大事,所以我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他有负于对我曾许下的诺言,我不怪他,可是他利用了你,你也会不怪他吗?” 流芳桌下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裾,面上并无半分动摇的神色,说: “青蓠过虑了。我顾六并非寻常女子,我不依存男子而活。我今天仍想留在他身边并不是因为他对我献了殷勤或是其他的,而是我心里有他,我愿意留下;如果他真的只是利用我,或许有一天遗弃了我,我也不会要死要活伤心欲绝,我会挥挥衣袖离开,我绝对会好好地活下去。你说的利用,在我用玄铁匕首刺伤了他之后,我便不再去想,不再去相信了。” 青蓠这时却轻笑出声,笑容里带着丝轻蔑,说:“流芳原来也有天真的一面。你与阿煜相识多年,你觉得他是会用自己的命去留住一个人的那种人吗?我们傅家的羊肠衣血几可乱真,匕首刺中的只是衣衫里的夹层……阿煜虽然娶了你,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了当年对我的誓言,至少,他对我还是如以往那般好,这,你是看得见的……” 流芳的心似被狠狠打了一耳光,热辣辣地痛着,那一刀,原来是假的…… 傅青蓠倒了一杯桃花酒,又接着说: “还记得灵姬和蝶飞吗?蝶飞被灵姬用七绝阵困于枫林之中,谎称你在枫林之内。可是阿煜并没有进枫林救人,所以蝶飞从此再没有回过王府。他对你有情是真,可是这情,又去到什么程度呢?” “阿煜在陵州两年,从没听他说起过你;或许你觉得我自作多情,又或者觉得我今日来此说着这样的话厚颜无耻,你知道我为什么至今还相信他不会背弃 我吗?那是因为,”她盯着流芳,一字一句地说: “他,并没有让你真的成了他的女人!” 流芳霍地站起来,脸色大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心脏,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她冷冷地对傅青蓠说: “他对你这个妹妹,真是够有坦白的!我们夫妻之事,岂容他人置喙?!” 傅青蓠站起来说:“妹妹?他是这么对你说的?但是世间有哪个男子会对自己的妹妹说要娶她为妻的?我不愿见他再欺瞒你,你若不爱他便不要再糊里糊涂地被他利用;你若爱他那更是要悬崖勒马不要一步步陷入漩涡之中。你再恨我,也要知道,在这韩王府,惟一能帮助你的人,只有我,傅青蓠!” 流芳脸色煞白,这一仗,她败了,败得狼狈至极。 她还是不愿相信他心里是有傅青蓠的,可是他一骗再骗,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她重建对他的信任。蝶飞不见了,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声是灵姬杀了她;他和她毫无夫妻之实本是秘密,可是傅青蓠却利用这个秘密再一次证明他对她存有二心。 “你帮我?你要如何帮我?”她木然地问傅青蓠。 “离开韩王府,离开他。”傅青蓠站起来,“只有这样,我和你,才不会痛苦。” 流芳沉默不语。 “你好好想想,想想,就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想好了就来找我,我会把你安全无虞地送出陵州。” 傅青蓠转身离去,亭内只剩下开了封的桃花酒和僵立半晌的流芳。 第八十三章 猫和老鼠的游戏 1 暮色深沉,容遇风尘仆仆地赶回王府,一走进客厅,只见到老韩王和小无为在用膳,旁边伺候着的丫鬟仆妇连忙行礼。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头微微失落,他坐下来用膳,却发现桌上有一道枸杞猪肝汤,一道芹菜蒸黄鱼和一道酥炸凉瓜。 他微微皱眉,老韩王体恤地让人另外捧了一钵八宝扒鸭和莲藕汤上来,不怀好意地瞅着他说: “小子,这猪肝芹菜和凉瓜我们爷孙俩已经吃了三天。你是不是做错事惹恼人家了?我还以为上回你吐成那样,已经是尽头了,你呀,给我好好地待人家,丢了这个孙媳妇,可别怪我不认你!” 他头也不回地问一旁的林敞,“王妃呢?” “王妃她在流云居……这几日,都没有来这里用膳。”林敞答道。 “她身子还没好?”他冷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薄怒,“你没让大夫再来瞧瞧?” 林敞只觉得气温有些寒冷,他看看老韩王,老韩王不紧不慢地说: “她就是身子好了,所以忙得很。林敞,你向王爷报告一下,老头子我怕自己说得语焉不详,或是惹人迁怒。” “是,老王爷。”林敞的鼻尖冒了丁点冷汗,“王爷,这两天,王妃让老奴给她找来匠人,说要改造改造流云居,说是风水不好……” “继续说!”容遇的预感很不好。 “她说,要把流云居的桃树全拔了;如果嫌麻烦,那就……干脆一把火烧光,还说王爷一身桃花气,若还要身在花丛……” 还没说完,林敞只觉得一阵怒风拂面,抬头时容遇已经起身离座大步向流云居走去。老韩王瞪了林敞一眼,“还不跟上?!闹出了人命我跟你没完!” 林敞连忙追了上去。 流云居的桃林中黑影幢幢,两三个匠人正拿着锄头铁锹挖土。林敞终是比容遇先到一步果断地喝止住那些匠人。 “顾六,难道你不知道这片桃林谁也动不得吗?!”他站在她面前,字字都是怒意。她抬头看他,眼中一片冷淡,他愣了愣,短短几天,她整个人竟象瘦了一圈,脸颊不再圆润,下巴尖削着仍倔强的微翘。 “我知道。”她无所谓地笑笑,这三个字散落在夜风中竟带着凉意,“可是王爷不是说了,自从在我发上插了一枝海棠后才觉得这花美,回府要为我种上一丛么?我相信了,这不,开出一片地来种海棠。王爷莫非想反悔了?” 见 她一脸的疏离,他的心不由一紧,拉过她到身旁一寸寸地打量着,放低了声音说:“喜欢海棠,我自会为你种,岂会反悔?只是这桃树……” “不行吗?”她打断他的话。 “不行。”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算了。”她凉薄地朝他笑笑,“只当我听了一个笑话却自作多情地当真了吧。”说完转身就走,他伸出手去想拉住她的衣袖却在触及之际堪堪停了下来,明亮的宫灯下她的身子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消瘦而寂寥。 他的心似被什么堵了一下,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每天晚上他回房时她已经早早就寝,而他的枕头被子整齐地放在贵妃榻上,青丝帐垂下,他与她,各守着两个世界。 第三天傍晚她主动开口跟他说话,却是提到要将傅青蓠指婚与詹明新。 “你觉得他们合适?”他眉头轻皱了一皱,随即恢复了平整。 她并没有遗漏他的这一细节,心里像是被一根蜂须针刺了一般,只是说:“我是韩王府的当家主母,傅家是家臣,自然他们的婚姻大事我也可以作主不是?更何况詹明新少年老成,为人稳重,一表人才,詹家也是陵州有名望的世家……” “这件事,是你一厢情愿还是他们两情相悦?” “会有男子拒绝娶傅青蓠那样的女子么?詹明新愿不愿意,明日一问便知。”她笑了,冷冷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容遇脸上。 她倒是要看看,他会有何反应。 “乱点鸳鸯之事你也有心思去做?我是不是让你太闲太闷了?”他走到书桌前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她手中的画笔一顿,他的脸贴着她的鬓发,双臂渐渐收紧,低声说: “我这阵子忙,冷落了你,我知道的,不要生气了,嗯?” 他的吻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落在她的耳畔腮边,绵绵密密的。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问:“这件事我去办,你就负责为他们主婚,可好?” “阿醺,”他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别人的婚姻大事,我们不宜插手。” 是不宜插手还是不舍得? 她伸手绕住他的脖子,丝绸袖子向下滑,露出雪白粉嫩的藕臂,臂上金环玉环相碰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她望着他,眼波中尽是嗔怨和疑问。 如果我一定要 这样做呢? 话还没有问出口,他已经拥紧了她的腰,俯身吻上她的唇,不容分说不许她躲避,攫取需索着她唇吻和呼吸。空气一点点被他抽光,她的大脑因缺氧而有点昏沉,双臂无力地挂在他身上。他索性一把抱起她走入床帷,手一挥青丝帐垂落,他的唇和手在她身上游走,不知何时拉开了她身上的衣结。 她只觉得自己被他抚触过的地方都烫得像起了火,仅存的理智让她一手按住他滑入她胸前的手,他幽深的黑眸染上了几丝情欲而更显幽暗,低哑着声音说: “阿醺,我喜欢你……” 也许,真的就是自己在她的发上插上海棠花开始,他就喜欢她了。 只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于是一直在试探,一直再挣扎,直到某一天发现,相思入骨,避无可避。 流芳的心此时不知道是该懊恼还是喜悦,但无论如何,就在刚才她已经决定,不再相信他了。 “有多喜欢?”她稍稍用力推开他的手,一个翻身覆在他身上,手撑在他的肩上望着他。发如流泉,肌肤白腻,两颊殷红如醉,眼波春水流转,呼吸微微紊乱,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容遇眸色更深,伸手抚上她脸,哑声道:“你觉得呢……” 言犹未尽,她俯身送上了一记缠绵的热吻,他的十指与她的黑发交缠,而她的手没入了他的里衣,一室绮丽。 触手果然是一片绷紧而平滑的皮肤,她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第八十四章 猫和老鼠的游戏 2 “阿醺……”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这两个字,便忽然觉得有什么从自己的喉间滑落进去,她纠缠着他的唇舌,让他连抵制的机会都没有,他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手一用力扯去了她那薄薄的里衣,反身把她压在身下。 他的里衣早已褪下,此刻他和她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肚兜。 “阿醺,你到底恨我什么?”他眼神清明,手指温柔地抚着她的唇,她的心脏跳得几乎脱离了胸腔,自己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本来可以把药融在茶里或是汤水里,可是又怕他发觉有药味。 而这出美人计,本来她也没想去演,可是就是那么巧,他异常配合。 她笑笑,纤纤玉指戳戳他的右胸,说: “表哥,那一刀还疼吗?” “你知道了?”容遇面不改色,她却恨得咬牙切齿,骗了人居然还若无其事不知忏悔!他却说: “那时我只想知道刺我一刀时你的心是否会为我而痛。” 她愣了愣,随即笑道:“不是为了日后有胁迫顾怀琛的资本,所以用苦肉计留住我?”她用力一推便推开了他。 看来,那丸浓缩的软筋丸已经起了作用。 这是她趁容遇不在时专门跑到陵州的镖局去买的。 她手中的银票有一千八百两,她已经取出了八百两,暗中交了定金雇了马车在今夜子时到王府大门接她,只等收拾好衣物之后,就离开陵州。 离开的借口可以说是,跟韩王吵了一架,要到南山寺安静几天。 她不会相信傅青蓠。再说,她顾六要走,自己也有办法走得潇潇洒洒。 “原来你还是不懂。”他说。 “你错了,我懂。也许你真的喜欢我,可是你不会爱我爱到舍弃性命在所不惜;也许你真的喜欢我,可是你的眼中还会有别的女人,你不想伤害她们可是自以为伤害了我可以补救;如果那夜我在枫林,死的就不是蝶飞了;你明知道傅青蓠喜欢你,你有负于她,可是你还是想偿还这段相思债,所以不愿她嫁与他人。我都懂,不是吗?” 他摇头,自嘲一笑,“你对我的看法,何时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也许吧。”她利索地穿好衣服,把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拿出来把他的双手绑在床栏上,一边说: “表哥,这软筋散的药力只有十二时辰,你放宽心,我不会伤害你。” 她把他身上仅有的衣物扯下来,闭着眼睛一把拉过被子盖上,睁眼便看见容遇那双黑眸蕴含着隐忍的怒意和玩味,她嘻嘻一笑,说: “这个,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她本来就打算半夜再走,于是拉了一张凳子在床头坐下,拿着一把大剪刀,把他的衣服慢慢地绞碎。 “阿醺,你喜欢让别的丫头见到我一丝不挂?”他声音绵软无力。 “当然不喜欢。”流芳摇摇头,笑得可恶,“衣橱里有的是裙子。” “你不怕我大声喊人来?” “当然怕了,只是不知道表哥是否想尝尝自己的臭袜子的味道。” “阿醺,趁我还没生气,别玩了。你要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不玩了,呆会儿我就走。”她把衣橱里他所有的衣服拿出来,推开窗子全扔到窗外。 “走?走去哪?”他一直隐忍的怒意骤然爆发。 她坐回他身旁,明净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自由地呼吸。” 他望着她,眸中愤怒、哀伤和落寞密密交织。 “顾流芳!”他齿间蹦出这名字,“你不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是你先违约的。”她冷静地说,“你知道,在我的家乡,在我所属的国度,奉行一夫一妻制。这是我和你作为夫妇的底线,一旦越过,那就是你自行放弃了我。”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说:“我没有。” “你不愿意傅青蓠嫁给别人。” “那是因为我尊重她的意愿!”他挣了挣手上的绳子,可是人依旧绵软无力。 “我知道,她的意愿就是嫁给你。” “顾六,我娶了你!”他咬牙切齿。 “但这并不妨碍你娶她,也不妨碍她等你娶她。” 他怒极反笑,“折腾了一夜,你竟是在捕风捉影。” “那也要有人放风留影啊!你曾经说过要娶她,我说得对吗?” 他的神色暗了暗,而她的心无端地沉了沉,僵硬的笑笑说:“原来我是真的当了第三者……” “你误会了。”他黑眸半眯,脸上有疲惫之色,“若你真要走,我不拦你,明日我让人把你送回繁都可好?” 她身子斜靠着他,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不好。容遇,我不能再相信你了。” 自作孽,不可活。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阿醺,你可有一丝半点喜欢我?” 流芳嘴角微扬,“想听真话?”见他点头,她说: “我与你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相拥而卧,若无半点喜欢,如何能做得到?” 容遇眼中稍有暖意,又听得她说: “可是你从来都不知道,你骗了我,我会伤心。或许你会回过头来哄哄我,可是你也不知道,伤了心即使好了,也会留疤的。我是很笨,又没有姿色,也没有风情,可是我知道什么是爱情。赌你的真心,却赔了自己的真心,我再笨,也懂悬崖勒马。” 容遇垂下眼帘,躞蹀般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看不出他眼中的情味。 “你要走,何须如此多的理由。”他说。 “说清楚了总比闷在心里的要好。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见了。”她站起来拿起包袱就要走,容遇淡淡地说: “既然你执意要走,单方面打破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你就该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后果你都得承受。” “这是威胁吗?”她停住脚步,瞥见书桌上有未干的狼毫小楷,嘴角一扬,执起笔走到床头,说: “临别秋波,我总得给表哥留点什么记念不是?” 寥寥数笔,便把容遇的脸化成一类虎的大猫,须发张扬,又在鼻头添一小三角,可恶而又可爱。 容遇倒吸一口凉气,堂堂一个王爷何时被人这般戏弄过?他正想发怒,流芳却噗哧一笑,嘴角梨涡轻浅,笑颜动人。他微微一怔,流芳恰巧凑过身来,避开嘴角的墨痕在他薄唇上轻轻一啄,他的心顿时漏跳两拍。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她敛起笑容,说: “遇,我走了。你保重。” 她是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心似被什么划了一下,刺刺地痛。 第八十五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三日后,傅青蓠药庐的门被人缓缓推开,袅袅升起的白烟水气一下子被和风吹散。傅青蓠放下手中的川贝,转身看向来人,浅笑道: “阿煜,你来了?比我想象中的要晚了一些。” 容遇走到简陋的藤织方几旁坐下,那身暗花翻云纹白色长衫穿出他一身的华贵和风度翩然,只是眉宇间无甚笑意,俊逸的面容平淡无波,说: “晚了?你觉得,我应该在她走之后马上来找你兴师问罪?” 傅青蓠沏了一壶花茶,在桌上放了两只白胎薄瓷杯,片刻后茶香四溢。 “我以为,你会急着想让我去向她解释清楚。”她说。 “你不会。”他的眼光终于落在她的脸上,像两片薄薄的利刃。 “我当然不会。”她笑了,清淡得有如杯中的花茶,“更何况,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喜欢你,从小时候起,我就把自己的性命都放到你手上了,不是因为傅家是百里家的家臣,而只是因为对象是你。阿煜,你不会忘了吧?” “我没有忘。”容遇沉声说,“那一箭,本应在我身上穿心而过。” 她望着他,眼中渐渐翻涌出喜悦的微笑。 “而三天前,你也还了我一箭,同样是穿心而过。”他盯着她,眼中的沉痛一闪而过,“我以为,这两年我的态度摆的够清楚了,没想到两个月前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你竟忘了。” 傅青蓠笑容一滞,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青蓠,她,到底在哪?”他一字一句地问,眸光冷冽。 三天了,他在陵州掘地三尺,她居然连个影子都没有留下。 那夜她离开后,第二天一早他才用内力逼退了体内的软筋散,挣脱绑在手上的绳子吐出口中的毛巾后,他怒不可遏,可是一瞥见镜中自己那张被涂画成花斑大猫的脸时,他又气极而笑,想起临别时她叫他的那声“遇”,想起她往自己唇上啄下的一吻,心底只觉九转回肠,那点点怒气竟是化作了缠绵的思忆。 他本以为,只要她尚在陵州,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的。没想到,他连暗卫都出动了,竟然还是找不到她。 “阿煜,你的王妃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她自嘲地笑笑,“更何况,你以为在你眼皮底下我能把她藏到哪里去?” 容遇刚想说什么,容青在门外禀报道:“王爷,有消息了。” 容遇起身要走 ,一只脚跨出门外,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地说:“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你。若我们还有主仆的情谊,日后不妨称我一声王爷。”说完便离开了药庐。 傅青蓠身子僵直了半晌,直到身后竹帘之内传出一温润声音,说: “傅姑娘?” 她这才回过神来,走到竹帘前面,轻声说: “先生莫急,我这就去查探一下究竟她在何处。这几日城中搜查甚严,先生稍安勿躁,王府中反而松散一些,若不嫌青蓠怠慢了,便在此多留两日吧。” “不急。此时你若过于热心反倒会惹人注意,若是百里煜找到了她,我们总会有机会将她带走的。”一只白皙颀长的手掀开了竹帘,迎面是一身清爽洁净的月白长衫,目光明亮,眉宇间似有隐约光华,有君子如玉。 “倒是舍妹的事烦扰了傅姑娘,在下怎好意思留在药庐打扰?” “先生言重了,青蓠和先生各取所需而已。” —————————————————————————————————————— 容遇一回到书房,便看见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枚翡翠绿玉戒指,他认得,那是老韩王赠与流芳的,她戴在小指上的玉环。 他挑眉看看跪在中央的狱卒,冷声说: “这枚指环你从何而来?” “禀王爷,小的是陵州大狱的一名狱卒,这指环……是狱中一名女囚送与小人的……”他嗫嚅着说,一边懊恼得很,他就怎么这么忍不住呢?东西一到手就拿去典当,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就被人抓了。 这指环果然是有问题的,自己怎么就相信了用两服外感药就能换到这么一稀罕物呢? 陵州大狱?容遇看了一眼容青,容青明白,转身便退下了。容遇又问: “那女囚何时入狱?何以会送这指环给你?” “三日前,她因为被发现盗用官银所以被捉,协同犯案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婆孙。” 盗用官银?容遇恍然大悟,原来,算来算去竟算漏了一人。 老韩王,今早一早就带了无为上南山寺吃斋去了。 陵州大狱。 牢房阴暗潮湿,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好像流通不了格外凝重。 流芳身下的稻草好像要渗出水来了,她卧在唯一一处感觉上干爽一点的地上,想破头也想不 通,她怎么就倒霉到盗用了官银了。 那夜她从后院溜出王府便上了马车直奔码头,不料当夜码头竟被关闭了,说是运送皇帝的生辰纲,官兵都守在那里。无奈只得明日再走,不料第二日见一流浪讨饭的老人家饿晕在地,好心掏了一锭银子给她的小孙女,片刻后便被人捉进陵州了大狱,说她盗用官银。 甚至,在她的包袱里搜出了几锭官银。她喊冤申诉,说这是从钱庄取出来的,可是听说官府搜过恒源钱庄却一无所获,而钱庄掌柜一口咬定他兑给流芳的银子绝对不是官银。 说不定,又是容遇的诡计和骗术!她咬咬牙,硬是不吭声,更不表明身份。 于是,她便在狱中呆了几天,审讯时还被打了十五大板,痛得好像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惟一不能忍受的是关在旁边的两婆孙,老人家身体有病,一场审问下来,吓都被吓走了半条人命,而那小姑娘一天到晚在哭,她内疚得心都揪了起来。 她用玉指环换来了两服药,给老人家治治咳嗽。 而今天,那两婆孙被带走了,换来一中年女子。她抓着木栏问狱卒她们怎么了,那狱卒告诉她,判决已经下了,她们搬到了死囚的牢房,末了还赠她一句: “过两天有空位了,就该你入住了!” “狗官,草菅人命!”她拼命摇着木栏,“我要上诉,我不服!你们这是陷害!” “上诉?什么是上诉?告诉你,我们大人没空。”狱卒甲说。 “听说陵州龙王庙的祭仪要推后,喂,你说我们韩王是怎么回事呀?” 狱卒乙说。 这时,旁边牢房中的女人惊声尖叫:“啊——蛇,怎么会有蛇?!” 流芳悚然,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那狱卒甲摇摇头说:“没办法,一到这季节,水牢里的蛇就是不安生。放心,这不是毒蛇,咬不死人的;反倒是那老鼠,比较可怕。” 狱卒乙说:“这不就是嘛,死囚房那边的老鼠可厉害了,早前还把一个囚犯的脚白骨都咬了出来……那两婆孙,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后……” 流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见你们的府尹大人,官银是我盗的,与那两婆孙无关。” 狱卒乙瞥她一眼,“不是说了我们大人没空?这几天带着陵州的兵士掘地三尺,都不知道在找什么人,你运气不大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的意识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混沌状态,她梦见自己在走山路,上了山偷偷地望了一眼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桃树下,他戏谑地指着她的脚下说: “小心,有蛇!” 想骗我?她笑了,她才不会再上当。 脚上一凉,不知是什么滑溜冰冷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小腿。她一惊,意识蓦然清醒,不是做梦,而是一条蛇,正蜿蜒在她裸露的脚踝上。 她惊得冷汗都出来了,用力一手抓住蛇尾往外一扔,一边把身子缩向墙角,背上冷汗顿起,再无睡意。 漫漫长夜,她开始慢慢地回想,关于容遇,和她长久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要威胁顾怀琛,其实大可以像现在这样,把她丢弃在不见天日的牢里,让她定时写家书回家就可以瞒天过海了,何必要哄着骗着她让她嫁给他? 他的行事手段是真的很可恶,可是他从没让自己受过一丁点苦。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他不舍得让她受苦? 她冷的时候,不适的时候,也是他,没有半点绮念地抱紧自己入睡。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他这是对自己的关爱? 想着想着,她竟是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想起无为的笑容,想起老韩王气恼的样子,想起他,那双幽深如海的黑眸…… 不行不行,顾流芳,你不能再想了,你怎么可以被他软化腐蚀了心灵?! 可是下半夜,老鼠吱吱的声音时有响起,偶尔有蛇缓缓爬过,甚至听到远远传来女子的渺茫的哭声,她一想到那无辜的婆孙俩,便再也忍不住支撑着身子走到木栏前大声喊着说: “你们听着,我是韩王妃,叫百里煜来见我!” 狱卒过来恶狠狠地说:“你是韩王妃?我还是韩王他大舅子呢!做梦不嫌太早?你再吵,再吵我可不客气了!” 流芳颓然地软下身子,想起那张可恶的脸,不知道这回他有多生气呢!小女子能屈能伸,这回先妥协,徐图后计。总比死在这深牢大狱里或是葬身蛇腹的要好。 到底是谁陷害她盗用官银的?按理说,她去钱庄取银子,去买软筋丸,容遇不可能知道,知道的话就不会上她美人计的当了。 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到开锁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 “你说你自己是韩王妃?” “我不是难道你是?”她嘀咕一声抱紧了手中的稻草。 “那你说你自己是谁?” “顾流芳。” “你的夫君是谁?” “容遇。” “想见他吗?” “想。”她喃喃道,“这里蛇多,我怕,让他来赶蛇。”说着缩了缩自己单薄的身子。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暗带着无可奈何的气恼和怜惜,就这样她被抱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那人说: “他生气得几乎想杀人了,你不害怕?” 她摇摇头,双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只说:“好冷……” “跟我走?” “嗯。” 他把她抱起来,在她耳边说: “阿醺,我说过,后果自负!” 第八十六章 帘卷海棠红 放下了连日来的惊恐惶惑,她懵懂地睡了一觉,浑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骤寒骤热的,只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个接一个的梦,梦里乱糟糟的,有蛇,还有凶猛的怪兽追着自己,一不留神那怪兽的大脚高高举起就往自己身上踩踏下来…… “痛,很痛……”她喃喃地说,额头烫得惊人,趴在容遇胸前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流云居中只有萱儿在一旁伺候,容遇眉头紧蹙,看着身前女子那被打得红肿不堪的雪臀,沉声说: “让傅青蓠来一趟。” 傅青蓠很快来了,细细查看后说:“王爷放心,王妃只是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敷药卧床休息数天便会好转;只是她感染了风寒,要马上服药,我现在让人去煎药,先要让王妃的热度降下来。” 傅青蓠离开后,萱儿扭好了湿毛巾,有些为难地看着容遇。这也是,躺着又不行,非要趴着不可;可是趴着,又不能在额上放毛巾。 “拿来。”他淡淡地说,拿过毛巾放在自己手上垫在她的额下,然后把容青唤了进来,说: “告诉张府尹,让他自己自领三十大板,就说本王问他这十多年的府尹是不是白当了?!” “少爷,”容青说,“这官银的事,应该是老韩王授意……” “他难道不清楚韩王只有一个?!” 容青退下,只能概叹这府尹运气不好,左边一个地雷,右边一个地雷,往哪儿挪脚都是错,没被炸得粉身碎骨就算好了。 容遇低下头看看那睡得昏沉的女人,禁不住嘴角微抿,被搅得头绪纷乱的心终于如被澄清的水恢复了平静。 “主上,繁都急报。”尘暗现身,单膝跪在他面前,递上一个青色小竹筒。 容遇从竹筒里抽出一小卷纸,看完后神色深沉,对尘暗说: “这两日陵州可有什么异常?进出王府的人有无可疑的?” 尘暗面带困惑,摇摇头望着容遇,容遇冷声说: “他离开了漠北,秘密回到繁都,现在又失去了踪影,如无意外,他已经人在陵州了!你马上去通知赵王和楚王,我们要更改会面的时间地点。三日后在青州信城碰面,这几天,让暗卫把王府给我守个密不透风,如果出了什么事,提头来见!” 第二日。 “痛——”流芳趴在床上,萱儿在帮她涂药膏,瘀青的地方辣辣地痛,萱儿不禁说:“王妃,你这是招谁惹谁了? 怎么弄得这么伤?” “不知道!”她恨恨地说,“我的人生自从多年前惹上不该惹的人后,好像就从来没有走过好运,就像是买对了号码明明中了五百万头奖结果领奖时才发现卖彩票的把号码打错了一样。”每一回,明明能躲开他走到另一条轨道上生活时,就会发生偏差,莫非自己和他真的是打了八辈子的冤家? “不该惹的人?彩票是什么?王妃,萱儿听不懂。” “你们那风流王爷,惹不起还躲不起!萱儿,以后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个读书人,温文守礼作风端正,绝不腹黑绝不无赖的,好不好?” 萱儿突然没了声音,流芳以为她是一时害羞不说话,谁知屁股忽然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痛得她大叫了起来,侧着身子向后一看,顿时敛了声。 “风流?腹黑?无赖?”他坐到床头,冷冷地俯视着她,“昨日抱你出陵州大牢时,你怎么就不敢这样说?!” 她很窘,索性把头埋在枕头下面,不理他。他一手丢开枕头,揽着她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身上,她睁开眼看着他冷峻的容颜。 “诬陷我盗用官银,是你做的吗?”她本想理直气壮地问,可是话一出口倒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了。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拿出两根橙黄的半透明的绳子给她,说: “你不是忘了那夜你对本王做过的事情了吧?绑了我,戏弄了我,现在又来倒打一耙,这世上有这么能吃亏的男人么,顾六?” 流芳哆嗦了一下,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牛筋绳,越挣扎捆得越紧的那种?她喉头干涩,咽了口口水,然后说: “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来绑住我的双手吧?” “如果王妃感兴趣的话,还可以绑脚,牛筋绳中间嵌有一根长长的铜棍子,不知王妃见过没,是否要开开眼界?” 流芳瞪着他,“容遇,貌似我现在是一个病人!” “哦,那就是说病好后就可以了?” 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变态的东西,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敢逃,你敢无视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头一回对一个女人表白,竟然被下药、被捆绑、被戏弄……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才解气?” “你骗我就如家常便饭,那夜只是小惩大戒,难道我要被你骗一辈子不成?” “那有什么不好?”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一 个男人,懂得骗你,才会爱你!” 谬论!她愤愤不平的想,触及他的目光,心不知为何跳得极快。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反驳他,迎上他的视线,却败下阵来。他极少这样认真地、纯粹地、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黑眸依旧幽深,然而带着温暖的笑意一如潮水般想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着她,让她沦陷。 爱,他说的是爱吗? 她的心,此刻有种后知后觉的悸动。再抬眸看他时,他已经垂下眸子下巴抵着她的黑发,说: “我是怎么样的人,你看了多年还是没有看懂?两年前我送琥珀骰子给你的时候,你就该懂的。有些话,真要说出口就没意思了……” 琥珀骰子,她一想起来就懊恼,更别说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了。 煎好的药送来,她吃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容遇已经不在。空气中飘过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她试着下了床,萱儿给她披上了纱衣,梳好了发。她走到窗前推开那偌大的朱窗,却不期然看到了有花怒放,丛丛树树如晓天明霞一般艳丽,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流云居的桃林,何时摇身一变作了满园的西府海棠? 流芳怔了半晌。 她还记得,多年前蔷薇花架下一身黑衣俊逸风流的男子对她说: “阿醺,这一枝海棠是园中最美的,我折了来与你戴上,你喜欢吗?” 多年后的元宵夜,他又对她说: “我本不喜欢海棠,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那一回,把花插你头上之后,才觉得这花原来也这般好看。” 情之开始时也许只是一句无心或有意的戏言,谁也没有把它当真;然而无奈纠缠不休,渐渐刻骨,再也不像当初那般潇洒自在把戏言只当作戏言了。 他迁走种了十数年的幽浮山带回来的桃树,只为了她的一时之气。 流芳嘴角微扬,那丝笑意直入心扉。 月上梢头,流芳站在一树树西府海棠前看着那矮矮的榉木做成的秋千。秋千的踏板很宽,可容两个人坐,但是过矮,根本没法荡起来。 “这算什么秋千?”她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不坐一坐?”他说。走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腰,自己坐在秋千上,把她稳稳地抱在自己膝上。 “这秋千不好吗?” “不好,没 法荡高,不好玩。” “荡不高,可是也摔不疼。我觉得挺好。”他说。 “那就该把这板做成有靠背的椅子,那才舒服。” 他轻轻一笑,身子忽然不稳地后仰,流芳一惊,连忙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抱紧了他,感受到他胸膛传出的震动才发现他在笑,她气恼地捶他一下,他坐正身子,抓住她的手说: “做成有靠背的椅子,你就不需要依靠我了。”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在她唇上啄下一吻,“记住我给你做的秋千,它荡不高,可是不会把你摔疼;也看不远,可是能清楚地见到眼前的人;它又不够安稳,除非你坐在我身旁抱着我;阿醺,这秋千不一定是最好的,可是它一定是最适合的。” 她眼波盈盈,望着他说:“容遇,很早之前你就对我说谎了,是不是?” 他微微一怔,她又说:“当初在繁都你金殿比试败了,在焚玉山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那时你为什么要否认?不过就是说一声‘我喜欢你’,有那么困难吗?” 他黑眸带笑,幽幽的像遥远天幕挂着的两枚星子,轻声说:“不怀疑了?” “不怀疑了。”她笑了,把脸靠在他胸前,抬头看着天上的朦胧淡月。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 第八十七章 曾经沧海 1 四月末的天气,仿佛每一片叶子上都逗留着阳光。 流芳带着萱儿走在陵州最热闹的西宁大街,街上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王……公子,那兰陵坊就是在这大街上吗?为何走了半日都不见踪影?”萱儿问,她一身书僮打扮,宽大的男装穿在身上很是累赘。流芳笑笑说: “无妨,我们再找找好了。” 容遇昨日便离开了王府,没说去哪里,只说端午前定会回来。 今早傅青蓠来请脉时,见流芳神色自然如常,不由得轻叹一声说: “想不到王妃还是不愿相信青蓠。” “我只是想不出来青蓠愿意助我安然无恙地离开的理由。有些险,不是随便去冒的。”她的话语冷然,面前的女子绝不像她那张脸一样清水出芙蓉。 “本来想送给王妃一颗两生丸,”她松开了按脉的指,“我师父药圣老人给我留下的秘药,服了后二十四时辰闭气作假死状,随后自然苏醒。陵州风俗,凡是有人故去必然要到庙宇里诵经三天再入殓,想要瞒天过海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流芳愣了愣,随即释然地笑笑,说:“青蓠有心了,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或许,我可以试着把韩王府当作自己的家,所以,青蓠无须再操心此事。” 傅青蓠眼神一滞,“看来是青蓠多事了。王妃不在的这几天,我和王爷也只有主仆之谊了,所以日后王妃不必多心。” 萱儿匆匆走进来,向流芳行了一礼,说是州府张大人送了雄黄酒过来,说是陵南百姓自酿的,要亲自送给王爷,现在林敞在前厅接待云云。流芳摆摆手,示意让林敞处理就好了,她最怕这等事缠身。 “王妃身子已无大恙,只需注意休息便可。”傅青蓠提起药箱,临走时还不忘说了一句: “王爷素来不喜雄黄酒,反而陵州兰陵坊的‘天池玉露’是他的心头好。可惜兰陵坊的掌柜素爱刁难客人,能买到这酒的人不多,王妃是否要去碰碰运气?” 关在王府这么多天了,流芳的心早就闷得要发霉,于是她拉着萱儿就要离开王府,谁知道林敞却拦住了她,说了一大通什么王爷的命令。她厌烦了,假装妥协,回头换了一身男装从府中的狗洞大摇大摆地爬了出去。 容遇不是把每个狗洞都挖得那么大的,韩王府这个就特别小。 爬出去时,衣服都沾了尘,活像一个落魄书生, 带着个无知小书童,去轧马路的。 西宁大街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有块连漆都差不多掉光的招牌,招牌上隐约写着兰陵二字,萱儿眼尖,却又狐疑。流芳一把拉着她就往里面走去。 陋巷之中的简陋小店,店面古朴陈旧,柜台中坐着一白胡子老头,正一边喝着酒一边摇头晃脑不知念着哪位名家的骈文。 “想买酒?”他斜斜地瞥了她一眼。 “天池玉露。” 老头子拿出两只杯子,各倒满了酒,说:“五十两银子一杯,喝完后答对了问题,便送你一埕酒。” 流芳和萱儿面面相觑,还有这样的卖酒法,不如去抢银子算了;不对,是比抢银子还划算。 老头儿鄙视地看她们一眼,“没这个气魄还敢来买天池玉露?” 流芳取出一百两银票放在柜台上,笑道:“本公子只怕买到了心痛的感觉!” ‘心痛的感觉’,酒吧里五十大元一杯,某名牌矿泉水。 她推了一杯酒到萱儿面前,自己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白瓷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流淌着温润的光,纯净透明,老头儿收了一百两银票,眯着眼问道: “口感如何?” “香气馥郁,醇厚可口,回味悠长。” “那公子可品得出这酒以何酿得?” 没有花香满鼻,没有百草药香,她想了想,说: “这酒应是红枣、桂圆之类的果品和月季一类的鲜花辅以水质清纯甘冽的水酿成,所以口感甜中带着一丝清香,醇厚芬芳。另外,酿酒的工艺应该也是与其他酒不一样……”说着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老头儿眼中闪过意外的精光,颔首道:“的确,酿造兰陵美酒所用之水,秤之重于它水,邻邑所造之酒俱不然,皆水土之美。这一点,居然给你堪破了。” 萱儿好奇道:“真有这么好?”流芳点点头,萱儿笑兮兮地拿起酒杯一口喝完,脸上很快便飞起了两朵小红云,说:“公子,这酒……好像真的与别不同。” 流芳挑挑眉,“还有问题吗?” 老头儿指指身旁像门一样大小的木板,“喝了酒,得留下一句诗,写好了,老头儿带你去取酒。” 流芳细细想了一下,拿起毛笔在板上写道: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老头儿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叹服地点点头,“果然是好诗,你且随我来。” 说着掀起帘子就要走进后院,萱儿正要跟上,老头要她在外间等候。于是流芳便随了他进后院。后院很小,简单的房舍,当中是铺有青砖地面的空地,一片空荡荡,流芳不禁奇怪道: “你的酒呢?” 老头儿走到满是爬山虎的墙边,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轻轻一推,那里竟是一道小门!推开的窄缝仅能容一人过,老头儿望着流芳说: “酒就在里面。”他看见流芳一脸的迟疑,“不要吗?那我关门了。” 流芳二话不说大步向他走去,一只脚跨进小门时心中莫名的不安,可惜晚了,老头儿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她一个踉跄就走了进去,门无声的关上。 惊魂未定的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要推门,可是面前尽是爬山虎,根本看不出任何门缝的痕迹。她有些慌神了,正想用力拍门大声喊叫,这时,飘至鼻端的一股熟悉的茶香却让她顿时错愕,有了一霎那的恍惚。 回过身子向前看,古朴的院子白墙黛瓦,不远处稀稀落落了两三株零落的桃花,花瓣的粉色几已褪成白色,风一吹,如飘絮般掠过树下的小石桌上摆着碧青色的茶壶茶杯,一时间茶烟缭乱,仿如千头万绪。 他向她一步步走来,白衣出尘,四月末的浅淡阳光让她有些眩目。他似乎在叫着她的名字,似乎在对她微笑着,一如初见那日。可是她什么也听不到,眼中只看到了那双眼睛,目光温润如水,却始终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忧伤,熟悉而陌生。 他站在她面前不远处,静静地,凝然不动。仿佛是等待,等了漫长的一段时光,等那个懵然不知姗姗来迟的女子。 “流芳。” 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过神来迈开步子像他走去,不自然地笑笑说: “你,怎么来陵州了也不说一声?” 他看着她,眼神没有移动过半分,只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两年多不见,尽管是一身白色长衫掩人耳目,但她依然是他记忆中爱穿紫衣纱裙的少女,墨如点玉的眼眸仍然灵动聪慧,阳光下有如紫藤罗盛开时那般动人,一颦一笑都绽放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华。 她因着两人间的陌生感而有些尴尬,于是说: “没关系,这婚典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来也不用道歉。” “流芳。”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嗯,还好。”她走到桃树下的小石凳上坐下,“刚才一闻到碧螺春的茶香,下意识地就想到你。” “你还喜欢喝这种茶吗?”他问,平静如水。 她摇摇头,“极少喝了。陵州的水,不适合泡这种茶。” 他往杯中倒出青碧色的茶水,“陵州民风淳朴,可终究还是不比繁都。离家半年,可曾想过要回去?” 流芳笑了笑,想起几日不见那人,不由得说:“所以,你让江南到陵州来接我?繁都顾府,的确是有些想念;可是,这些时日,我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回去?不是说异性王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的么?” 他沉默了一瞬,继续煮茶,洗杯,“这也对。两年不见,我们倒是生分了。父亲他,身体不大好,今年过年时染上了风寒,还念叨过你……” “是我不好,我该写封家书回去的。对了,爹爹他风寒好了吧?府中各人可好?公主嫂嫂也还好吗?” 他的眸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苦笑,只说了一句:“都好。” 接下来两人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中。 流芳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不如你随我回韩王府住几天?” 他没有抬头,只是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说: “我差些就忘了,你已经是韩王正妃。你终究,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 流芳的心似被什么一堵,闷闷的很难受,她自嘲地笑笑,彼此彼此而已。 “那我先回府了。”她转身向原先那面墙走去,用力一推,小门竟轻易地被她推开。走回小店,老头儿依然是半眯着眼睛,笑着递给她一埕酒,说: “小哥儿,老头忘记了,原来你的酒在这里!” 流芳盯他一眼,一脸的淡漠,拍拍倒在一旁桌子上昏昏睡去的萱儿,可是她毫无反应。老头儿拿出一鼻烟壶放在萱儿的鼻子下,片刻她便醒来了。 “公子,我怎么醉到睡着了?!”萱儿很是迷糊,更有些不安。 流芳没回她话,只是望着老头儿冷冷地说:“这酒有问题,我不要了!”说着便带着萱儿离去。 第八十八章 曾经沧海 2 她走得很急,像是要逃开什么一般。 “王妃,那酒我们真的不要了?”萱儿惋惜地问,花了一百两银子,只喝了两小杯,也太昂贵了! 流芳置若罔闻,天不知何时收起了好脸色,浓云密集,阴沉欲坠。风从八面而来似乎撞成一团,吹起了檐上的飞蓬地上的泥尘,霎时间,满城风絮纷纷乱乱。路上行人摊贩四散奔逃,挑担的赶车的仓皇地吆喝着,本来热闹的大街一下子冷清起来。 “王妃,天要下大雨了,不如我们避一避?” 流芳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径自走上了前方的石拱桥,年深月久的青石板被岁月磨蚀出斑驳的痕迹,桥下的清河里有一两艘花船急急地驶过,依稀听到吴侬软语般的女子声音在埋怨这天气的多变。她的脚步稍稍一顿,此时,豆大雨点哗然而下,像是无知的仙童打翻了玉盘倾尽明珠,一颗颗快速而有力地下坠。 来不及闪躲遮掩,发上身上便全是雨水。 萱儿急了,连忙拉着流芳下了桥躲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 天很黑,雨势迅猛。缓缓的,有段埋藏甚深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她极不愿去碰触,然而那些片段纷至沓来,避无可避。 心不设防,他轻易地闯进;明知道他是兄长,却飞蛾扑火了一回,那夜大雨亦是湿了她一身的衣衫,她拍打着丛桂轩的房门,痛苦绝望得歇斯底里……他没有死,就站在她身后,失而复得之后,本以为是一场冲破世俗不顾一切的爱恋,谁知道,这只是上天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又或者说,是他,顾怀琛,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犹记得他坚决果断地驰过锦绣花城楼下的褐色马车,没有一丝留恋; 犹记得他一身大红吉服,手持酒觞众宾簇拥之下上前敬酒; 而如今,这般出现在她面前,所为何来? 雨势不减,她怔忡之际,檐前的滴水忽然为纸伞所挡。她抬头,他正撑着伞站在她面前,伞上滴落的水点湿了他的肩背衣裾。 琥珀色的眸子始终看着她,她迎上他的视线,笑笑说: “真巧,你出来办事?这雨,下得可真突然。” “我是来找你的。怕你被遇淋着了。”他说,很坦白,毫无遮掩。 他把手中的伞往前递了递,可是她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说: “我等雨停了再走,这伞,还是你自己需要多一点 。” “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他的神色开始有些冷峻。 “这不妨事。回府后喝碗姜茶就好。” 萱儿在一旁看着这两人陌生而客气的话语,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这人究竟和自己的主子有何关系,只得闷不作声。直到儒雅的白衣男子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风度伸手准确地拉住王妃的手把她一把扯进滂沱的大雨中她才稍有反应,大声叫道: “你、你究竟想把我们王妃怎么样?!” 萱儿的声音被雨声吞没了一大半,等她冲进了雨里,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她连王妃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隐忍着的怒气终于爆发,拉着她走在雨里,索性连手中的雨伞都随着风放掉了。流芳闭着眼睛以避开豆大的雨点,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踉跄地穿过几条巷子,身子全都湿透了。他推开一扇朱色小门把挣扎的她拖了进去,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 “顾怀琛!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终于叫我的名字了吗?你对我这般客气,客气到连陌生人都不如,我还以为,你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怀琛盯着她,眼中尽是深深的伤痛,“顾流芳,你别给我装傻,别装作不知道我为什么来陵州。两年多了,你以为你一句嫁了人就可以抹杀掉过去吗?你以为你可以?真可笑,我告诉你,即使你嫁了人,即使你成了鬼,我顾怀琛今天能站在你面前,就没有打算再放开你!” 她惊愕,震动,然后忽然被圈进了陌生的怀抱,他抱着她抱得紧紧的,仿佛千言万语都在这样的一个拥抱中了,不须多言。 “两年多了,我在北漠每一天都唯恐时间太少,怕自己不能事事绸缪妥当,怕自己不能在这两三年内有足够保护你的能力。你以为我不想回繁都看你?你以为我娶了公主便对你收了心?流芳,我迫不得已娶了懿兰,可是我从未做过违背自己感情的事,你明白吗?” 她的脑中天人交战,一片轰然。 “我不懂,我不明白!”她艰难地说道,“当初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使君有妇,我亦有夫,泾渭分明,你又何苦执着?” “你还想骗我。”他眸中的激动渐渐淡化下来,他把她带进厢房内,拿过巾帕给她拭去脸上的水珠,她不自然地抢过帕子自己胡乱地擦了一通,他轻声说: “我都知道了,你和他,还不是夫妻。” 她浑然一惊,抬眸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一套衣服交到她手上,嘱咐她换上,然后便走出厢房掩上了门。 流芳换好衣服后,就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身上的衣袍过于宽大,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青草气息,不由得想起当初在翠峰上她湿了衣服的情景;没多久,怀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姜茶。他坐到她身旁,把姜茶递给她: “趁热喝了它。有什么话,喝完再说。” 流芳喝完姜茶,淡淡地问:“傅青蓠告诉你的?” 他不语,流芳又说:“她说的,不是真的。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为谁守身如玉。”或是,守心如玉。 他目光如水,停留在她的脸上。 “你也误会了,我和你之间,从来不存在他,或是任何人。” 她的心蓦地一跳,他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忧伤,拿过她手中的巾帕擦去她额发滴下的水滴,说:“你还记得这身衣服吗?” “不记得了。”她垂下头,避开他的手。 她当然记得,翠峰上她不慎滑落水中,在他的竹庐里换上的就是这套衣服,衣袖上还有着洗不掉的炭痕,是她嘴馋抢着拿栗子弄脏的。 他只是淡淡然地笑了笑,似是毫不介意,说:“你喜欢吃栗子,喜欢吃鱼,明明棋艺很差,却愈挫愈勇,总是死缠烂打别人跟你下棋。下雪的天,你手指都冻僵了还是不饶过自己,没办法我只好让你多子,想着你要是赢了应该就会偃旗息鼓了,没料到事与愿违。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什么都不掩饰,喜恶都由着自己,又不知道别人心疼那冻得发僵的手指……” “我都忘了。”她起身,走到屋外去看着檐上滴下来的雨水。雨势仍然很大,她对跟在她身旁的怀琛说: “我要走了,我的丫鬟找不到我,会急疯的。” 怀琛没看她,只是看着白茫茫的雨雾,说:“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她觉得无稽,嗤之以鼻。 “你怕我,也怕你自己。”他说。 “你是我哥哥,我为什么怕你?至于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你总说你忘了过去的事,总是急着从我身边逃开,”他俯视着她,眼神笃定,说: “若真的忘了一切,便应真的把我当作兄长一般看待。流芳,你做不到,以前不能,现在也不能!” 流芳深深吸了口气,说: “是的,我做不到。那是因为,顾怀琛,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 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他的脸上只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你终于知道了?”他轻叹一声,伸手握住她的手,“如果你不是锦安太子的遗孤,而是我的妹妹,我早就不顾世俗之见把你带走了!当时我顾虑着你一走或许就把当年的事和你的身份泄露了,会招致彰元帝的追杀,也给顾府带来灭顶之灾……既然你知道了,就应能体谅我,当初为何狠心伤了你也要娶了懿兰……” 锦安太子的遗孤?! 流芳一下子懵了,随即而来的便是震惊和疑虑。 她本来是想告诉他,她只是异世的一缕孤魂,不是顾府阿醺。不料他却以为她知道了事实真相! 原来,他与她,真的半点血缘关系全无啊! 顾怀琛见她一脸的震惊,顿时明白了她其实对这事一无所知。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苍白着脸色问。 他伸手把她拢入怀内,喃喃地在她耳边说:“傻丫头,从我回繁都遇见你的那天起,就没有一刻是把你当成妹妹看待过的。锦安太子的灭门之祸你是惟一的幸存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一辈子也不要让你知道这一段过往……” “顾怀琛,你怎么这么傻!”她笑着,眼泪却从眼角落下,“那时候,你就该告诉我的。你让我受了多少折磨你知不知道?!” 她总以为,他的心太宽广,胸怀天下,所以才狠心地放弃了她;时至今日,才知道他只是为了保守这样的一个秘密,宁愿伤了她,伤了自己,湮灭了两个人的过往,<久久电子书>只是为了好好地珍惜她这顽桀的生命。 他一言不发,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在漠北,多少个日夜,他魂牵梦萦的事,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把她紧紧地抱着,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血肉骨髓,再也不愿她离开自己半分。 第八十九章 曾经沧海 3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地下着,流芳和怀琛坐在廊前的木栏长椅上,听着雨声纷乱,看着那树桃花被雨打得飘零。 他把锦安太子和她的母亲、顾宪之间的过往简要地说了一遍,温润清朗的声音伴着雨声一字一句落在她的心上。事情一下子明晰起来了,她知道了他的不得已,知道了他隐忍两年来的等待,知道了所有的伤都源于他对她的爱……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乱得一团糟,乱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整理? “雨要停了。”她看看天色,乌云已经散开。她站起来,他却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放。 “我送你回去。”他说。 她有些意外,她以为他回说再坐一会儿或是干脆不让她走,可是,他说,送她回去。 他撑着油纸伞,淡青的天空有如被洗过一般明净,伞下她宽大的衣袍显得有些累赘和笨重。两人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路上行人甚少,他把她送到韩王府前,她抬头对他笑了笑,说: “我要回去了。” “好。”他温润的目光笼罩着她,“小心一点。” 那语气,好像只是送她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流芳向着府门走出两步,他又在身后叫住她。 “流芳,明日这个时候,我在兰陵酒庄等你。”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不置可否,就往韩王府走去。 ———————————————————————————————— 回到王府,容遇还没有回来。只有小无为过来缠着她玩,然后便是一整天的怔忡,她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着书。萱儿走过来端上茶给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妃,你真的没事吗?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我和你遇到了大雨,走失了,仅此而已。”她望着萱儿,回府时萱儿正带了府卫准备出去找她。她再是不过问容遇的事大概也知道顾怀琛的出现会带来多大的风波,只能希望萱儿能否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萱儿微笑,点点头,说:“是的,萱儿什么也没看见,只知道下雨和王妃走散了。” 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如期地去了兰陵酒庄,见他。 推开小门,见到的是一身青衣的江南温和的笑脸,跟上次相比,江南又高了许多,不再是往日那个文弱的书僮。他对流芳说: “六小姐,少爷等你多时了。” 一夜之间,稀疏的两树桃花已然落尽,只有旁边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碧净如洗。梧桐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几道菜,顾怀琛见她来了,眼中闪过一丝喜悦,走上前来看着她说: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流芳笑笑,坐下来。 他今日让她来,只是想跟她一起吃饭? 清蒸鲥鱼,龙井虾仁,清水白菜。 他还记得,她爱吃些什么。 “这是什么?”流芳拿起筷子,面前是一道很可爱的菜,红枣里面填了不知是什么,白白的绽出来,像孩童咧开的笑口。 “这道菜,叫笑口常开。” 她夹了一个放进嘴里,白色的原来是和了糖的面,甜甜的软软的,而枣子甜中带酸,一吃起来时是甜的,吃到后来却又一丝酸涩。 她看着怀琛,说:“你做的?” “以前,我跟着老师在外游历。有一天我问老师,情为何物,老师没有回答我,只是做了这道菜给我吃。做法很简单,把金丝小枣的枣核去掉,再把和着面的糖塞进去,蒸熟了就可以。”他淡淡一笑,目光明亮地望着她,说: “当时我吃光了一盘,仍然不知所以,那时老师笑着对我说:时候到了,你就懂了。后来,我是真的懂了,可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流芳无言,只是默默地吃着这盘枣子。吃起来,那种感觉一如初恋,甜蜜、酸涩而令人回味。 “我在北漠时,边塞苦寒,每日军务繁忙。可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便想起和你初见,带你去元君祠看日出,与你下棋作画时的情景,如在昨日……然而一想起你对我说,顾怀琛,我们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一起的……种种过往,便成了煎熬……” “别说了!”流芳慢慢地放下筷子,垂下眼帘,咬了咬唇,“别说了,好不好?” 那是一道无法复原的伤口,他知道,她也知道。 “好,我不说了。”他安抚地对她释然地笑笑,倒了两杯天池玉露,流芳拿过酒杯,望着杯中淡褐色的液体,苦笑说: “有一个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因着一段痛苦的过往而酿了一种酒,那种酒叫‘醉生梦死’,据说喝了之后,能把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你相信有这种酒吗?” 他摇头,“我不相信。” “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和你,都不能活在回忆里。”她饮尽了杯中的酒。 “我知道。所以,我来陵州了。” “顾怀琛,你来晚了。”她笑了,有些讽刺也有些凄然,“你不知道,往事越来越清晰,然而往事也越来越远了。” 他的目光忧伤,然而坚定。“来晚了,总比没有来要好。不来陵州,我怕自己后悔一生。”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说了一句:“你来了,又能改变什么?” “带你走。”他轻轻地说出三个字。 她抬眸望着他,“我们远走天涯,从此庙堂之事,再与你无关?” 她还是那般聪明,一语道中肯綮。 “你跟我到北漠,随军。”他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你还是没有变。”流芳抬头望天,天上流云飘逸,“可是我变了。我不想离开陵州。”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你是不想离开陵州,还是不想离开他?但恐怕陵州之主,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强硬,说: “我不会把你交到那样的人手上。除非,杀了我。” 笃定的眼神,凌厉的语气,都莫名的让她心惊。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下意识的,这句话冲口而出。 “我想的怎样?!蕲州水灾,他倒卖粮食和药材,发国难财;繁都一半的粮商都是他的人,逸音堂遍布三国,名为出售乐器实则是情报组织,贩卖各种来源的消息;除此以外,繁都的青楼酒肆,也大多为他所控。他在繁都十多年,竟掏空了西乾三分之一的国库……陵州边界有流民反抗,他颁布赦令招降以示骗取民心,然而暗中派兵驱逐,赶至西乾边境,在那里埋伏好军队予以狙杀,佯称是流民内讧自相残杀。陵州的军备早已经超出朝廷所限制的规模,他甚至无视皇训,暗中与赵王楚王会面,以图谋不轨。如此不择手段狼子野心之人,你还要留在他身边?!” 怀琛字字铿锵有力,不容反驳。流芳的心里翻江倒海,她从来不知道容遇做过的这些事,竟是找不到一句话为容遇辩驳,一时词穷,只得默然。 “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顾府长达十多年,难道你真不知道他有何图谋?流芳,为一己之私而让天下悠悠苍生毁家送命,你的心,连这样简单的是非黑白都辨认不清吗?” 流芳只觉得自己的心很乱, 仿佛一下子脱离了正轨,不要说是明天,就是下一秒该如何运转,如何选择,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世间的许多事情许多人不是简单的能用黑白对错去区分的。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问题,我这个人从来不把忠君爱国看作惟一的价值标准,容遇所做的这些事,或许是违背道义的,又或许是情有可原的,我不想置评。”她说。 她还记得容遇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是个好人。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对她从无欺骗。 怀琛叹息一声,她放下筷子,对他笑笑说: “谢谢你这顿饭,在陵州,难得吃到这么特别的菜。”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吃一顿饭,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他一笑掩去眼里闪现而过的痛楚。她不愿离开陵州,他已有预料,可是当真的听到她的拒绝时,原来他的心还是像当初看着她决绝转身离去时那般撕裂的痛。那两年的空白,真的不能填补吗?即使有爱,即使明白了原委,也弥补不了当年的伤害吗? 她原谅了他,知道了他的用心良苦,可是两人间依然阻隔了万水千山。 不知道她是把他当成朋友还是爱人,然而在她的心上,也许他已经不再是惟一了。 流芳站起来,“不早了,我要回府了。”萱儿在外间的小店等她,应该是很着急了。 他站起来,淡淡地对她说: “我不送你了。” “好。” “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猛地用力把她拉入自己的怀里,双手抓住她的肩,深深地看着她,眼中尽是压抑不住的痛楚和怒气。 “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把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回另一个男人的身边是件那么容易做得到的事情么?顾流芳,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到底知不知道我顾怀琛爱了你三年不是件说忘记就能忘记的事!不要拿出一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的无所谓的样子,不要跟我说什么醉生梦死酒,我和你之间真能放下彼此,你现在还会站在我面前吗?” 他的力度极大,流芳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几乎都要碎了。她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 “你不懂,我本来就不是顾流芳,从来不曾用妹妹的目光看过你半分,甚至两年多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办法把你当作哥哥……可是,因爱之名,就可以心无挂碍地去背弃身边 的人吗?你放不下家国之事,我也有我放不下的人……” 他的身子一僵,按住她双肩的手缓缓松开,脸上一片死寂,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音冷清得让她心颤,说: “流芳,你早已经,不再爱我了,是不是?” 第九十章 曾经沧海 4 流芳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盯着他颀长的月白身影,眼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的话一字字地刺入她的心,她不懂如何回答,因为,不是不爱,而是,不知该如何再爱…… 那裘磊落长衫此时看来无比的清冷孤寂,他挺直了身子,抖落一身的伤怀落索,声音低沉而忧伤,说: “原来这两年,你倒是真的很用心地,把我忘了……流芳,我很可笑,是吧?当初义无反顾地放弃了你,以为那样的牺牲就是爱;在北漠强忍着对你的每一次的思念,以为你还在原地等我;千里迢迢赶到陵州,以为自己终能执子之手。我的每一步走得如此艰辛,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 流芳摇摇头,喉咙哽咽着似塞了一团麻,泪水在脸上肆虐着。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从背后抱着他,一迭声地说: “不是你的错,不是……” 不是谁的错,是时机错了。 如果当初她不是想要玉台山的血菩提,如果当时不是和他闹了点别扭,他何至于跑到玉台山去,从此两人走上了命运的分岔点? 不是谁的错,是缘分错了。 她挣脱了情伤的茧,却掉进了容遇一手为她布置的陷阱,纠缠不休,以致今日心不由己,牵绊丛生。 流芳神思恍惚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韩王府的,萱儿惴惴不安地跟着她,不时看着她脸上犹自未干的泪痕,却也不敢多问。 一进王府的门,她就发现气氛不对。总管林敞急匆匆地走过来对她说,无为今天不知道吃了什么,上吐下泻了一个早上,现在还发起了热,傅青山和老韩王都在流泉居,施了针却没有好转,情况不很乐观。 流芳的心无端地沉了沉,连忙赶到流泉居。老韩王一脸忧虑地在外厅踱着步,一见流芳,连忙说: “顾六,你快去看看无为,他总是哭闹,不肯吃药。” 流芳走进无为的卧房,泉姬和傅青山连忙给她行礼,她一眼便瞥见坐在无为床前的那裘黑色锦袍,容遇抬起头,漆黑沉静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悦冷冷地说: “这个清早你去哪里了?” 他回来了?!流芳心下一惊,只说道:“出去办点事。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容遇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躺着低泣的无为。她走到无为床边坐下。无为一见她,逐渐收起了哭 声,流芳把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无为抱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安抚了他几句。然后皱着眉问: “无为他究竟怎么了?” “王妃,应该是他吃了不洁食物。施了针,现在好了一些,可是必须吃了药,才能退热。如果今夜不退热,只怕变成痢疾之症……”傅青山让人端上汤药,流芳一勺一勺地哄着无为喝下。 喝了大半碗的时候,无为忽地抓紧了流芳的衣襟,把刚刚喝下的药全数吐出,流芳的衣裙霎时尽是黑乎乎的药汁。她拍着他的背,一边小声地安慰他说: “无为莫怕,吐了是不是舒服一些?想喝水吗?萱儿,拿水来……” 一旁的容遇忽然起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他的冷淡让她不适,可是她这时无暇想太多了。 萱儿伺候无为喝水时流芳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裙,她重新让人煎了药,细心地喂完无为,然后一直留在房中照顾着他。 将近天亮时,无为的烧终于退了。 流芳斜靠在床头小寐,迷迷糊糊中被人拦腰抱起,闻到熟悉的薄荷气息,她的心一下子放宽了,伸出双臂绕紧了容遇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她在流云居一睡就是一个上午。醒来时阳光已经灿烂地透过玄窗照了进来,日上三竿,她惺忪地睁开双眼坐起来,帐子早被挂起,一个丫鬟都没有,她只见到,容遇仍是昨夜那身锦袍,安安静静地坐在酸枝云石桌旁,慢慢地喝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凝重而莫测。 他不会是,一直坐在这里,等她醒来吧? “醒了?不要担心,无为已经退热了,也没有呕吐了。”他走过来坐在床沿,她笑笑,有些疲累,带着几分未褪尽的睡意,伸手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 “怎么回来前也不让人回府说一声?以后不许这样了……走的时候交待得不清不楚,回来时也无声无息……” 语带娇憨,有一点点埋怨,也有一点点霸道的撒娇。 容遇淡淡然地笑道:“我吓了你一跳?阿醺,这几日你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想到顾怀琛,心里不知怎的又乱了起来。只得不自然地一笑,掩饰自己的心虚,说: “看书,画画,还有……”她抬眼看向容遇,见他薄唇微抿,似笑非笑的样子好生魅惑,不由得慧黠一笑低下声音说: “想你啊,有人说过一句话:有些人日日相对,可是想念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半日;有些人时常分开,可是想念的时间却有一半岁月那么长。”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流芳却没有见到,他说:“无为吐了你一身,你明明可以避开的,为什么就是抱着他不动?” “那个时候,我推开他的话他会伤心难过的。不过是脏了一身衣服,没什么关系的。”她微微笑着,说:“他是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再怎么关心也不会过分吧!” 他眼神轻震,似是有所触动,“阿醺,这是你的真心话?” 流芳垂下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抱紧了她,下巴抵着她的青丝,说:“好,我信你。” 第二天傍晚,萱儿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香囊问流芳说:“王妃,这是你的香囊吗?洗衣的丫头采莲说是在你的衣服上摘下来的……” 流芳怔然,接过香囊,想起昨日临走时顾怀琛仔细地在她的腰带上系上这个香囊,说是也许今后再难相见了,权当留个记念。她没有打开香囊看过,心底的惆怅无法消除,她不想自己的心再乱下去了。 “王妃,今天陵州城防听说很严密呢,进出城门都要检查;而且就在刚才,林总管把府卫全都调了出去,说是要在西宁大街那边搜捕一个什么人,王爷还亲自赶去了……王妃,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流芳什么都没想,径直跑到马厩不由分说地牵出一匹马,朝着西宁大街的兰陵酒庄疾驰而去。街上果然比平时冷清多了,流芳的心当下便紧了紧,到了酒庄她一下马便冲进了小店的后院,推开那扇满是爬山虎的隐蔽小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异常静谧,初夏时节,花草扶疏绕屋而长,绿意尚未葱茏,然而生机尤盛。庭院中的一荷花小池莲叶田田,水浮绿波,恬静闲适之极,毫无半分刀光剑影的凶兆。她的心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也许,他昨日已经离开陵州了…… 此时忽然咯吱一声,一扇朱红雕花门被推开,怀琛走出来,见到流芳的一瞬堪堪定住了身形,那裘白衣在微风中轻扬出一身磊落风流。 相顾无言,流芳不知如何开口,反而是怀琛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琥珀色的眸子中尽是五月晴好的阳光。 “你来了?”他微微笑着,仿佛早已把昨日的阴霾伤感一扫而空,对她的出现没有一丝的意外。 流芳皱皱眉,一把拉过他就往小门外走,“我的马就在店门外,你骑马出城,我给你韩王府的令牌,你现在就离开陵州!” “为什么?”他顿住脚步,却稳稳地握住流芳的手。 “容遇回来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你在陵州,现在可能已经派人搜捕你,我不希望你……有危险。”她有些气恼,更有些心焦。 “如果我说不呢?”他敛去笑意,静静地望着她。 “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顾怀琛的生死与韩王妃你毫无半点关系。” 流芳的心一滞,伤怀而带着恼意,看着他,“顾怀琛,你非得这样吗?你明知道我担心什么,你不走,你想要死,也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如果真要死在你面前,你会伤心,会难过吗?”他无所谓似的问。 她咬牙切齿,“真是那样的话,顾怀琛,我不会伤心,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忽而一笑,有些凄然,“那样也好,最起码你会记住我一辈子。” “你走不走?!”她眼眶发红,攥紧了手中的韩王令。 “我说过,不会把你交到那样的人手里,除非,杀了我!”他的眼里尽是痛痛楚,字字掷地有声。 “很好,你学会了如何逼迫我。”她瞪着他,竭力忍住眼框中的泪水。 “我后悔了,两年前放开你是我顾怀琛所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他说,“现在也许矫枉过正,可是,我不允许自己再一次犯同样的错。” 她转过身子不去看他,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她的心挣扎了动摇了两天,昨日狠下心来以为已经做了个了断,谁知道今日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他执着得根本不像当日那个云淡风轻的顾怀琛! 他扳过她的身子,不意外地见到她眼角的泪痕,轻叹一声说: “流芳,跟我走。” 她死死地咬着唇不说话。 他俯下头,温水般的吻印在她的泪痕上,她想避开,他却越发拥紧了她。 “流芳,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手腕上一凉,随后一紧,低头一看,一串熟悉的物事套上了自己的皓腕。 一颗颗红得触目惊心的血菩提,刺痛了她的眼,扰乱了她的心。 想起他大婚当夜,在花园的小径上,她手中的血菩提散落到草丛里,她痛极之下转身决绝 而去的情景,他当时,应该比她更心痛吧…… 他竟然,一颗颗捡了回来,一颗不少。 她忽然了悟:变了心的,忘了情的,原来是她自己。 这一瞬,她深深吸了口气,说: “好,我跟你走。” 话音刚落,身后蓦然响起两下清脆的击掌声,一个绷紧了愤怒的声音冷然地说道: “好,很好。顾六,你真的是,好得很!” 第九十一章 回首已成烟云 1 流芳转身一看,不知何时那扇小门被人推开,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得有如千年积雪的容遇负手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容青站在他身旁,微微一抬手,小院的四边围墙上竟然冒出了身穿黑衣手持劲弩的弓箭手,把这小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容遇和她之间短短的十步距离一下子拉得漫长而遥远。她一下子急了,明明是想解释说她不像他听到的想到的那样,偏偏冲口而出的却是: “你跟踪我?!” 他盯着怀琛仍然握着的她的手,目光有如利箭,寸寸入心。 “不跟着你,又怎么知道枕畔倾折人心的细碎话语,原来是可笑的谎言?有的人分开了,可是思念的时间有一半岁月那么长,说的怕是你跟他吧!本王真是愚蠢,竟然还想要相信你……” “你误会了。”流芳打断他的话,“你放我们出城,回头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容遇笑了,笑容里有种从心底透上来的冷意。“顾六,你说,现在你要跟他走的这个男人是谁?!” 流芳看了看身旁并无半分紧张的顾怀琛,他嘴角犹自微抿,温文俊雅的身影被五月的阳光带出一身的温暖气息。她对容遇说: “他,顾怀琛,是我顾流芳的兄长。” 顾怀琛的身子一僵,握住她的手不由松开了半分。 容遇的眸光幽暗,似有逆流汹涌。 “过来我身边。”他望着她,说:“我就当作,他只是你的兄长。” 流芳刚想说什么,怀琛一手把她拦在身后,沉声说: “百里煜,你我都知道,我从来没把她当成过妹妹,何必自欺?她对我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成人之美,放开她,不也等于放过你自己?” 容遇的黑眸只是盯着流芳,耐着性子地说道:“阿醺,过来,到我这里来。” 流芳咬着唇,脸色苍白,顾怀琛放开她,眼里一片淡漠,说: “你还可以反悔,你还可以选择他,放弃我。” “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选择?”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容遇,一字一句地朗声说: “我要跟他走,容遇,你要杀他的话,那不妨把我也杀了。” 说完一手拉起怀琛,径自向那堵小门走去。她在赌,赌他的怜惜,赌他不忍心让她乱箭穿心而死。 容遇握手成拳,指骨发白,脸上 阴沉乖戾,眼中一片阴霾,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激流涌动。他有一种错觉,好像听到了心底有什么裂开的声音,像琉璃,像水晶被缓缓压碎一般,碎片切入血肉,有如刀割。 “你想和他同生共死,我乐于成全!”寥寥数语,阴寒森冷,却有另一番蚀骨焚心之痛。他身形一动,如鬼魅一般袭向顾怀琛,一掌击向他与她十指紧扣的手。从来没有什么会碍眼到让他杀机大盛,可是此刻,她纤长的柔弱无骨的手指与顾怀琛交握严密得毫无一丝缝隙,他竟有了一丝前所未有过的只能用怒气来掩饰的惶恐心慌。 心机枉费,几年的绸缪守候竟比不上顾怀琛的一个回眸。 顾怀琛似有所料,轻轻使了一个身法避开他的这掌,然而却不得不松开了流芳的手化解容遇迅猛的攻势,流芳一个踉跄就要往外仆倒,容遇的手一伸抓住了她的左手把她往回带,怀琛却同时拉住了她的右手,左掌疾如闪电地击向容遇胸前的膻中穴。 容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管碧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这一掌,他放开流芳向怀琛攻去,招招狠辣无情。碧玉箫窥准一处空门向前送出,怀琛冷笑一声,右掌斜劈容遇的肩,而那箫即使在这一瞬攻至,离他的咽喉亦有有数寸之遥。而在此之前,容遇已经中了他的密云掌,八成功力,不当场毙命也至少重伤…… 然而他却想错了,那管碧玉箫机关被按动,箫里弹出一指长的利刃,寒光大盛。 那数寸的距离悉数消失,顾怀琛难以置信,一脸的惊愕。 一丝几不可闻的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掠过。 可是一点也不疼,顾怀琛丝毫没有疼痛感。 因为容遇也想错了,有那么一瞬他忘记了流芳的存在。 就是那一瞬,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堪堪挡在了顾怀琛的身前,箫里的利刃,准确无虞地深深刺入了她的肩窝。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震惊、心痛、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流芳直直的望着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叫了一声: “遇——” 他心神俱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要抱过流芳。 顾怀琛怒吼一声踢飞了容遇手中的玉箫,顺势虚晃一掌击向容遇,容遇退后避开,怀琛抱着流芳一个旋身跃至几丈之后,流芳胸前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了大片,他出手如电点了她的几处大穴止血,抱起她飞身跃上廊檐,四周的弓箭手黑魆魆的箭头对准了他们,他对容遇怒道: “我们顾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她以命来还?!你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我现在要带走她,她就算死,也只能跟我一起!”说罢踢起檐上瓦片击中南边持弓的黑衣人,几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应声倒下,其他人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容遇僵立在原地,脸上一片冰冷沉寂,却没有命人放箭。顾怀琛身形一闪便带着流芳消失在邻近起伏的飞檐之间。 ———————————————————————————————— 三天后,繁都杏花春雨楼的撷芳阁中,丝竹管弦,婆娑舞影,甚是醉人。 赵王彭子都斜睨着坐在对面小几上的孟兰卿,杏花春雨楼的花魁果然肌肤胜雪粉面娥眉,身穿着葱绿织锦软烟罗襦裙,更衬得一身肌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且不说她巧笑倩兮,望着身旁一脸冷漠疏离自斟自饮的韩王,但是那双眼波流转的眼睛,只需一眼,便可让人心折。 容遇感觉到彭子都的迷醉眼神,他嘴角轻扬,对孟兰卿笑笑说: “兰卿,替本王与赵王喝两杯?” 孟兰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可是脸上笑容不改,拿着酒壶姿态婀娜地走到彭子都身旁坐下,彭子都手一伸就把她揽进了怀里,低声调笑。 这时,春雨楼的袁妈妈带进一位紫衣女子,眉眼如画,清丽脱俗。 这也是春雨楼新来的头牌,她款款坐在容遇身边,容遇的目光落在她那身紫衣上,淡淡然地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叫秦以珣,王爷可以叫我阿珣。”女子轻轻柔柔地回答,不想这婉约多情在他眼中形如虚设。 “喜欢本王吗?”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风流恣肆地对她笑着,指骨微微发白,显然用了力,那秦姑娘的脸上忽现痛苦之色,不由得点头说: “喜欢,喜欢……王爷……” 容遇冷哼一声,手一推她便整个向后跌倒在地,他把杯中酒往她衣衫上泼去,一边冰冷有如神祗般怒道: “把你这身碍眼的衣服给本王脱掉!还有你的名字,你怎么敢取那样的名字?!” 袁妈妈慌忙进来一边赔罪一边把她拖走,彭子都笑着说: “韩王何须动怒?美人是用来怜惜的,来来来,本王敬你一杯……” 珠帘忽被人掀起,容青走进来行礼后,在容遇耳边说: “ 王爷,人找到了。王爷可需自己去一趟?” 容遇摇摇头,“让傅青山去一趟。”说完向彭子都回敬了一杯,一饮而尽。 怎么这酒,喝了这么多还是不醉? 怎么自己的心,佳人在怀还是很苦,很痛? 只要是跟她有一点点关联的事物,都能刺伤他的眼,刺痛他的心,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虚弱?其实他一听到她对顾怀琛说“我跟你走”时便已经开始有一种疯狂的想要把他给杀了的冲动,她说她只当他作哥哥,他的心才缓了下来,只要有一丝可能,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愿意相信她。 因为,从来只有他骗她,她一直都是对他坦率的。 从来没见过有那一个女子的心是那般明如镜清如水,干净纯粹容不下半丝虚伪和矫情。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她分得最清楚了。 然而,这样的人原来才是最大的骗子。 就连不爱,也隐藏得那般的深入。让他信以为真,让他输得连心都空无一物。 他不知何时已经把壶中的酒喝光了,彭子都早已经由孟兰卿陪着告辞离开撷芳阁。他一摆手,丝竹管弦之声俱停,翩然起舞的歌伎纷纷退下,杯盘狼藉,意兴阑珊,周围尽是繁华落尽的颓败冷清。 容青回来时,见到的便是倒在桌上烂醉如泥的容遇。 容遇做了一个梦,梦很冗长,那些以为忘却了的流转的岁月,在顾府的点点滴滴;还梦见她仍然坐在流云居树树繁花的西府海棠之中的秋千上,那秋千很矮,很安全,他为她做的,只是想告诉她他可以给她一份安心的感情;可是下一秒她二话不说便跳了下来,身影隐没在海棠花影中,再也看不见半分…… 莫非太安心的感情委弃得也越是容易? 容遇睁开眼睛时,已过了子夜,头痛欲裂,然而却清醒地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润微凉。 额上敷了一条热毛巾,萱儿在一旁伺候着傅青山冷冷地看着他,说: “天天如此,想把自己灌醉灌死不如让我把你毒死了更痛快!男子汉大丈夫,真是放不下就去把人抢回来,你这鬼样子究竟算什么?!” “她,”容遇两眼望天,隔了很久才说:“死不了吧?” “死不了。”傅青山大大方方地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顶多是以后秋风一来,雨一下,伤口就辣辣地痛,痛得入心入肺而已。” “我还不知道原来 你是庸医!”容遇坐起身来,拉掉额上的湿布。 “庸医?你不知道她的伤口有多深?你不知道她被顾怀琛藏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你不知道她昏迷了三天两夜才刚刚清醒?你让我去救她,还不如给她一个干脆。” 容遇缄口不语。 “顾怀琛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第九十二章 回首已成烟云 2 “顾怀琛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他愿以半壁江山,换你今生不再纠缠顾氏流芳。” “顾氏流芳?”容遇眉宇间浮现怒气,冷笑道:“她是我的妻,生是百里家的人,死是百里家的鬼。半壁江山?江山何曾是他顾怀琛的掌中之物,他凭什么划分乾坤?!” “阿煜,陵州、赵王的青州和楚王的冀州,三州只占西乾九州的三分之一,除非我们发兵侵占蔚海西边与屹罗接壤的虞州,划蔚海为界,才有可能和繁都朝廷抗衡。北漠已为顾怀琛所控制,他手掌西乾一半的兵马,除非你能把他除去以绝后患,否则,来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既然承诺,这未尝不是一个契机,三皇子在繁都危机重重,不要说得承大统,就连彰元帝会留一道什么样的圣旨给他都是未知之数……” 容遇一掌拍向床柱,檀木床柱应声开裂,他冷冷地盯着傅青山说:“我说了,她是我的人,我百里煜还不至于要用女人来换取他人的江山!” “她不是。阿煜,你还不明白,还不能接受事实吗?她已经放弃了你,她是怎么受伤的你忘了?她连命都不要了也要跟顾怀琛走,你何苦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还是执迷不悔? 夜半,流云居的飞檐之上,容遇一身黑衣静默地坐在那里,手中拿着形似豚鱼的陶笛,吹奏着她久久小说网听的曲子。如果没记错,那首曲子,叫做故乡的原风景吧。旋律悠扬宛如流云飞渡,临风无言,有种无以言喻的忧伤和思念,悄悄的在悠远清透的乐音中跌宕起伏。 也许,当初在焚玉山分别时,她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她时,他就该承认的; 不承认,怕的是她的不在乎,所以才千回百转,敲打着她那迟钝的神经,只是想告诉她,她是他的,这生都逃不掉。 可是,人心是无法算计的,他算对了过程,却算错了结局。 一个褐色身影攀上了屋檐。 老韩王气喘吁吁地坐在他身边,他带着不满淡淡地说: “你来做什么?” 老韩王瞪他一眼,“我百里家的瓦片,我爱坐哪就坐哪!” 容遇不吭声,只是把陶笛攥在手中,准备离开。 “你就一混小子,我那么喜欢顾六,你却把她弄丢了,你赔我一个!” 容遇的心揪了揪,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明日让林敞带你 到人贩子市场去挑一个你满意的!” 老韩王轻叹一声,“我比谁更希望你能到人贩子市场挑到一个顾六,这样就不用酗酒和顾影自怜了,可惜,顾六只有一个……” 他恼怒,“谁顾影自怜了?!老头子,谁说我就稀罕她来着?没了她难道日月星辰就不会交替,江河水就要倒流?” 老韩王轻咳两声,“别激动,既然如此,何不应承了顾怀琛?青山跟我说了,是顾六自愿跟着顾怀琛走的。” 容遇默然不语,老韩王又说: “南山寺的师傅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传说很久以前,三个小道士立志修仙,历尽无数劫难和考验后,其中两个小道士飞身成仙了,一个成了天仙,拥有广袤的蓝天和洁白的云朵,另一个成了地仙,拥有无边的海洋和陆地。只剩下一个小道士,迟迟未能成仙。这个小道士羞愧失望地去请教自己的师父,为什么自己也经历了同样多的磨难,却不能成仙?” “老师父微微一笑,只顾捻动着佛珠,半晌,只说了一句话:放下执念,彩虹自现。” 故事的后来,自然是小道士悟出师父所说的道理,即瞬纵横于天地间,幻化成一道五彩绚丽的彩虹,成为世间最美的虹仙了。 容遇苦涩一笑,“放下执念,谈何容易?老头子,你能放下自己的执念吗?” 老韩王望着天空中寥寥可数但幽深明亮的星子,淡然地笑笑说: “放下执念,不是要你放弃有意义的追求,而是要放下那些过往的悲伤、过多的欲念,抚平急于求成的心情。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的父亲,但是看见你,我更愿意活在当下。你经历了那么多的事,阿煜,你的心仍然不够狠;既然不够狠绝,那就要试着放手。” “我可以不放手吗?”杀了她,跟杀了自己有什么两样?他自嘲地说,“老头子,我是不是很丢百里家的脸面,连一个女人的心都留不住!” 老韩王摇摇头,大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容遇脸色怪怪的看着他,“老头子,这种酸诗你从哪里听来的?” 老韩王一拍脑袋,“对了,顾六说的!就是就是,像你祖爷爷这样有涵养的人哪懂得这坊间俚俗的酸诗?!”说着连忙闪身从搭在檐上的梯子落下地面,飞快地离开了。 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惟有他的心,无法入静。 此情无计相 回避。 他又想起了那双闪着慧芒的墨如点玉的眼睛,想起她算计人时眼角眉梢浮现的灵秀之气,想起她轻柔中带着韧性的声音,带着零星的脆响叫他“表哥”,想起更深夜寒时她手脚并用的纠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放了她,不啻于让风筝断了线。他只怕,她从此远离他的视线,今生错过。 可是不放……他凭什么不放?凭他是她有名无实的夫? 流云居内,他站在窗前妆台前,纹凤五彩妆奁铜镜反射出幽暗的冷光,犹记得她每日晨起拿着透着淡褐色光泽的玳瑁梳子梳发,偶尔对他不经意的回眸一笑,伴着浅淡的晨曦暖暖融融地照进他的心里去。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在他眼中,一直都很美。 如今人去楼空,只余寂寞的玳瑁梳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嵌着几根凌乱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妆台上一个浅绿色香囊,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蹙眉,打开,往手心中倒出一撮香花香草,还有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他眼神一痛,把药丸放到鼻端嗅了嗅,薄唇深抿,牵扯出一抹浓浓的讽刺。 陵州城内一所隐秘的民居中,流芳蓦然惊醒过来,只觉得右肩牵扯出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她额上遍布细密的汗珠,虚弱而无力地坐起来。 昏黄的烛火,青色的纱帐,她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 “流芳。”顾怀琛走进来,看见她醒了,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坐在床沿往她背后小心地放好一个垫子。 “我听到有人吹陶笛的声音。”她望着他,眼中有些急切,“你听到了吗?”一连几天,她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那天籁一般的声音,可是醒来后除了初夏时节的虫鸣鸟叫,她什么也听不到。 “你听错了。”顾怀琛温和地笑笑,笑容中闪过一丝苦涩,“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端过药,递到她面前,她苦着脸把药一点点地喝了下去。看见他打开小纸包取出两枚蜜饯时,才笑了,说: “你还记得。” 怀琛按捺住心里的波澜,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了? 一切都不会太晚。他对自己说,那两年的空白,他可以用余生的时间一一补回。他相信只要把她一直带在自己身边,不管她的心里有谁,到了最后,她惟一能爱,惟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他,顾怀琛。 “你的伤好多了。 我们后天就离开这里,离开陵州。”他说,语气里有着淡淡的不容置喙。 流芳的面容有些默然,“这几天,他,没有派人来……” 怀琛握住她的手,“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受那样的伤了。傻丫头,为什么要跑出来挡了那一剑?你昏迷的那几天,我恨极了自己,你知道吗?” 流芳不着痕迹地抽开自己的手,心里不知为何布满失落。只要一想起那日容遇看着她痛楚难当的眼神,她的心便被揪住了一般,痛,而有些空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冲出来挡了那一下,只知道自己不愿见顾怀琛血溅当场。在那样的情形下,也只有这样,容遇才会放他们离开…… 然而,就这样放任着她和顾怀琛在一起,一点也不像容遇的行事作风。 她的心隐隐地焦虑起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月上中天,浅淡如钩。 流芳站在庭院中,夜风微凉,怀琛把披风给她披上,流芳忽然说: “我们会安全地离开陵州吗?” 怀琛点点头,今夜是最后一夜,只等明日清晨上了船,他的心便能放宽许多。 流芳摇摇头,“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就这样放我走。”她抬头望着怀琛,“我想回韩王府一趟……”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心痛地望着她说:“既是决定了跟我走,就不要在我面前想着别人!你记住,从那一天起,你和他什么也不算,我们三个,谁也走不了回头路了。” 流芳垂下头,说道:“是没有回头路可走。我答应跟你走,并不等于,我和你就回到从前了。你,顾怀琛,不过是我的哥哥而已。” 她转身就走,气他的偏执,也气自己的软弱。 顾怀琛皱眉,身形一动挡在她身前,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低声唤她道:“流芳,不要想他了,他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般在乎你。” 流芳愕然地看着他,目光有些清冷。 “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安全地离开陵州吗?那是因为,我和他做了一个协定。” “我会让皇甫重霜活着离开繁都,西乾九州,划蔚海为界,分而治之。” 流芳震惊,看着他喃喃道:“顾怀琛,你疯了。” 他伸手轻轻地拉过她的手,然后揽过她的纤腰,拥着她叹了口气,说: “那天我以为自己必死, 睁开眼睛却见你利刃穿胸时,你受伤后高热不退,可是口中念的都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时,我便要疯了。流芳,还有什么比失去你的人失去你的心更让我痛苦疯狂?” 流芳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你要的是什么?” “我要的,只是百里煜今生不要再纠缠于你。” 她身子蓦地一僵,用力推开他,伤口痛得让她不自知地皱眉:“他答应了?” 他望着她,只吐出两个字: “是的。” 流芳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夜风仿佛从衣领袖口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伴随着心里裂开一般的疼痛顷刻间走遍全身。 怪不得,周围的环境如此的安静,没有跟踪探寻,没有搜索追捕。 原来,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等着来年银货两讫。 她抬眸,冷冷地看着顾怀琛,说: “我是不是该感激你,那么慷慨地替我证明了人生中的一大谬误?!” 她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摔上门。 十天了,她的伤很痛,可是心痛更甚。 总在自责自己伤了他的心,总是自责自己没有把话解释清楚。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她想,怎么就不明白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顾怀琛是哥哥,她要跟他走,可是并没有说她不会回来呀!她本来的打算就是等顾怀琛上了船到了安全的水域,她就会偷偷地潜泳回陵州。 那日若是顾怀琛死了,她和容遇还能毫无芥蒂地执手千年吗? 可惜,他不懂。 不懂也就罢了,竟然还干脆到二话不说就把这段情卖了个好价钱。 顾流芳,你傻呀,还在苦苦想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灯如豆,映着纱窗幽黄,她靠倚床头,枯坐一夜。 而月下的那抹月白身影,凝立中宵。 第九十三章 回首已成烟云 3 静柳轩书房中,容遇坐在榆木官椅上斜倚着,把玩着手里的青花瓷茶杯。薄唇微抿,桃花眼中一片冰冷沉寂,了无生气。 傅青蓠走进书房时,见到容遇这样的神色,不禁一怔。 “见过王爷。王爷让青蓠来,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青蓠还知道我是王爷?”他的嘴角牵扯出一抹冷笑,“青蓠如此之大方,本王是不是该好好谢你?” 傅青蓠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委屈地说:“王爷何出此言?” “南海医谷的圣手老人所制的两生丸,世间只有聊聊可数的三粒。你们傅家兄妹是圣手老人的高足,当年入繁都遇险时,青蓠曾让我服了一粒,绝脉闭息十二时辰而后苏醒。那年我六岁,记忆尤深。” 他摊开手掌,白皙的掌纹中躺着一粒朱色小丸,红得近乎诡异。 傅青蓠似有所料,微微地一笑,说:“王爷,这确是两生丸。可是,青蓠并没有背弃为人家臣的本分。” 容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这样说来倒是本王错怪你了。” “王爷是主子,王妃也是主子。做臣下的自然是要为主子分忧了,王妃所要求的,青蓠岂敢违逆?更何况,此举对王爷有百利而无一害。” 话音刚落,容遇手中的青花瓷杯哐当一声在傅青蓠脚下摔得粉碎。 “你是不是替本王想得太多了?” 傅青蓠身子颤了一颤,眼眶微红,说:“青蓠多事了。可是青蓠从来没有逼迫过王妃接受,王爷尽可以把气撒在青蓠身上,可是不要曲解了青蓠对王爷的心。” 容遇走到她身前,淡淡地看她一眼,说:“青蓠,车马已经在府门备好,本王已经派人知会了医谷,你今日便离开韩王府吧。”说完,便要迈开脚步离开了书房,失神的傅青蓠猛然扑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了容遇。 “煜,你非得如此绝情?我认错了行不行,你可以憎恨我可以鄙视我,但是不要让我离开你……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留恋都没有吗?你对顾流芳那般用心良苦,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你,有没有两生丸有何区别?!煜,你醒醒,在你身边的始终只有我,傅青蓠!” 容遇凝立不动,只是冷冷地说:“放开——” “煜——” “我爱她,与她在不在我身边、与她心里有没有我无关。你很清楚你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我百里煜不需要别 人的关心,更不需要别人的推波助澜,傅青蓠,你僭越了,怨不得别人!” 说罢推开了她,径自出了书房,留下她一人独自饮泣。 听到“顾流芳”这三个字,他的心还是裂开般疼痛。 生平第一次感到爱情的卑微,不是挫败、不是愤怒,而是觉得自己的感情卑微得不入别人的眼别人的心,连想一想那个人听一听那个人的名字,都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两生丸除了口服外,还有另一种用法。 两生丸必须用金属盒子密封,若放在身上便会挥发,半月后待药丸挥发殆尽,便能起效。 她,如此急迫地想要逃离自己吗? 不是不知道她的心里一直有顾怀琛的影子,而是自己万分侥幸的以为,岁月可以改变,可以遗忘,可以让她的心,变成他自己的。 如今自己,算不算是完璧归赵? 简陋的马车中,流芳脸色依旧苍白,一身粗劣的布衣,看起来像是谁家病恹恹的姑娘,困倦地斜倚在车厢中。怀琛看着她,也是默然无语。 马车经过车水马龙的新安街时,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传来。流芳掀起小窗帘一看,马上喊道:“停车——” 她下车,急急地跑到一个面人摊前,买下了许老汉刚刚才做好的刘关张桃园结义。一转身,怀琛站在她面前,清如水的目光中藏着点点忧郁,对她笑笑说: “这么大个人了,还喜欢面人?” 她摇摇头,低声说:“是买给无为的。”说罢径自回到了马车上,怀琛眼中有一瞬的失落无奈,随即释然地苦笑一下,转身也上了马车。 到了江边,早有一条乌篷船在等候,流芳一下马车便见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江南。正要上船时,身后马蹄声猛然响起。 流芳心内蓦地一喜,转头看向来人,随即心里尽是失落。 不是他,是傅青山。 傅青山交给她一个小盒子和一封书信。 书是休书。 盒子里是那颗被她当了死当的琥珀骰子,此刻像极了她隐忍发红的眼眶。 她死死地咬着唇,手里攥紧了那颗骰子,身子摇晃了两下。 “他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声音有些颤。 “王爷说,愿赌服输。与其勉强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河。这颗骰子,早已是被弃之物,送与王妃,权 且当是个记念。”傅青山一躬身,转身上马扬尘而去。 他,不要她了? 流芳此刻脑中山崩地裂,愤怒、恼火、委屈还有伤心种种情绪冲击着她的五官视听,听不到怀琛在身旁的安慰,看不见他脸上的焦虑不安,只知道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无法呼吸。 怀琛扳过她的肩,见到她没有焦距的眼神,心里一痛,说: “流芳,流芳,什么都不要想了,上了船,只需两日我们便可回到繁都……”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地向舢板走去,踏上舢板的那一刻,流芳猛然回过神来,霍地抽出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直直的望着愕然的怀琛说: “不,我不能走!” 怀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她伸出手:“让你的情绪安定下来,流芳,不要把一时的冲动当作是爱情。你答应过我要跟我走的,离开他,离开陵州,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不明白。”流芳声音里带着酸楚的鼻音,“你一点也不明白。” “我明白的,你也许喜欢他,也许会内疚,但是他的世界不适合你,跟我走,我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有朝政,没有天下,就只有我和你。就这样,好不好?”他朝她走近一步,心痛地看着她眼角滑出的泪水。 “太晚了,”她摇摇头,眼框中噙着泪水,“我的人还在,但是我的心,回不去了……他给了我一个家,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可是我已经放不下了。” 顾怀琛僵直了身子,难掩眼中的哀伤冷漠: “你明知道,他拿你换取了半壁江山的承诺。视感情如草芥的人,你也要去撞个头破血流吗?!顾流芳,我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 流芳抹去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 “哥哥。” 顾怀琛面如死灰,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寒声说:“你再说一遍!” “是哥哥。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所以答应跟你走,但是对不起,我已经做不到了。”流芳木然地看着她,手臂很痛,可是她的心更痛,“我知道他的谋算,知道他的野心,或许他对我从无真心。但是我现在不能走,有很多事我没有弄清楚,我不能一辈子这么不明不白就离开了。有一句话,或许你没有听过。” “是什么话?” “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己。” 顾怀琛身子一颤,抓紧了她的手不 由自主的一松,说道: “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过人的美貌,没有显赫的背景,我只是平凡的顾六。再赌一次,我还输得起。” 锦安太子已经烟消云散,惟有名字留在皇宫秘史之中,对她而言根本不意味着什么。她望着他,稍稍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轻声说道: “怀琛,忘了吧。你值得拥有比我更好的女子。” 说罢,她转身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怀琛看着她的身影,脸上因痛苦而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流芳,这一次是你背弃了对我的承诺,你要回到百里煜的身边,以后就没有我顾怀琛!有朝一日,他百里煜匍匐在我脚下苟延残喘时,你要记住究竟是谁把他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的!” 流芳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目光忧伤地看着他,说: “谁都可以不爱惜你,可是你自己不能不爱惜自己。你可以恨我,或是恨他,可是不要因为我而变得不像你自己。怀琛,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是敌人,最初的总是最美,于你于我,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梦罢了。” 是梦,就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怀琛,你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能闯进你和我的梦中打破了平衡,而我自己也没想过,爱有时候会是一种习惯。 习惯了他有意无意的陪伴,习惯了他风流恣肆的笑,习惯了他的戏谑欺骗,习惯了他抱着自己入睡的温暖胸怀,更习惯了他望着自己时黑眸幽深如海似要将人吞没。 顾怀琛不语,眉宇间一片落索,转身默默地踏过舢板上了船。 他背对着她,月白长衫迎着风,落寞而萧索。 看着他渐行渐远,流芳忽然想起了南山寺中老韩王给她讲过的一段佛偈: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顾怀琛,也许我会是你的一个遗憾,可是有了遗憾,才会体会人生中的幸福,不是吗? 她从马车上卸下一匹马,上了马便朝着韩王府方向飞奔而去。 一拐入韩王府所在的大街,只见满街不知何时挂满了白幡,店铺的门紧紧关闭,她心里顿时一慌,街上一片萧索,行人绝迹。 韩王府门挂着两个硕大的白灯笼,黑色的“奠”字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她下了马,脚步有些浮软,不会是老韩王出了什么事吧?! 王府的大门一推便开,竟无人看守。门开的一霎那一阵哀丧的哭声传来,她才发现,整个王府到处都挂满了白布,有些地方堆满了香烛冥钱,刺鼻的烟火味熏得她眼睛都几乎要流泪了。 “哐当”一声,两个仆人见了她,惊吓得连手中的托盘都扔掉了,捂着眼睛呀的大叫着跑开了! 她狐疑,迅速走入传出哭声的大堂。 里面一众哭得正伤心的人一见了她便齐齐收住了哭声,然后仿佛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开,流芳愕然,随即抬眸便见到当中一副棺木,前方神龛上摆着一块牌位: 百里氏流芳之牌位 这一瞬,她终于明白了。 她大踏步向前走到棺材旁边,双手用力一推,棺材盖被打开,里面出了她的惯常衣物外别无他物。 她此刻愤怒得想杀了容遇! 休了她,还给她送殡,好,真是好得很! 第九十四章 招亲事件 1 她此刻愤怒得想杀了容遇! 休了她,还给她送殡,好,真是好得很! 林敞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流芳冷冷地看着他,这时偏有个不长眼色的丫鬟问林敞说: “总管,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哭?” “对呀,还要不要继续哭?王爷死了王妃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见他来守孝?!”流芳冷笑着问,林敞身子抖了抖,连忙跪下说: “王妃恕罪,这事还得听老奴给你解释一番。” 那群丫鬟仆妇连忙跟着跪下,流芳看着那一屋子的人,走到神龛前扯下那白花,一边说: “我不是什么王妃,我已经和你们王爷离婚了……哦,不对,是他已经休了我,我跟他再无半点关系。只是我还活生生他就急着给我送终了,有意思,真有意思……” 跪在地上的人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王妃,你误会王爷了,他……” “他在哪?”她笑着问,林敞不寒而栗,连忙回答说: “王爷他在……在杏花春雨楼。”他的心中苦啊,老韩王怎么就这个时候跑到南山寺去了呢? “到妓院去为亡妻忧伤哀悼,王爷此举真是有创意得很!”她的笑容如花灿烂,攥着白布的手却越发紧了,“不回来一趟还真不知道王爷如此情深意重!好了林总管,即使王爷休了我,我也有权利拿回自己的物什和遣散费吧!” 遣散费?林敞傻了眼,可是他根本不敢拦阻流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流云居中自己的东西装了满满的一马车,然后扬长而去。 临走前,流芳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说: “林总管,从此韩王妃消失了,正好如了王爷的愿。你千万不要多费口舌告诉他,惹他无端心烦;更不要派人跟着我,说不定王爷知道后会迁怒于你。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王爷,好聚好散,懂了吗?” 林敞无奈地点点头,流芳上了马车,直奔最近的当铺。 半个时辰内,她把满满的一车东西都典当了,揣着一沓厚厚的银票进了一家成衣铺,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身青衫的儒雅公子。 那颗琥珀骰子,她漫天要价喊了个三千两,柜台里的人竟然二话不说就收了当。 这一次,仍然是死当。 容遇,你等着吧,看看没了你我顾六活得如何精彩! 华灯初起,她 走进生查子的大门,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客人,店里的伙计面生得很,有个堂倌来招呼她,她随意的点了两个小菜一笼包子,然后问: “你们掌柜的呢?本大爷是她的老相好,想见她一见!” 那伙计嘿嘿笑了两声,“公子稍等。”眼光瞄了她一下,似有嘲笑她身量不足之意。没过多久,贺十三娘那招牌式的笑声又如银铃般响起: “哟,这位公子,可是你要找奴家?” 流芳起来转身看向贺十三娘,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弧齿,说: “掌柜的,别来无恙?” 贺十三娘一怔,随即笑眯眯地说:“真是冤家,那么久了也不来一趟。怎么,这次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流芳大大咧咧地坐下,笑嘻嘻地说:“非得是麻烦事才找你?这回我是给你聚财来了。” 贺十三娘给她倒了一杯酒,“姑且听听。” 容遇从杏花烟雨楼回到韩王府时已是子夜时分,夜风一吹,周身的酒意散去不少,头开始有些疼痛,容青陪着他一路向静柳轩走去。 林敞迎面匆匆走来向容遇行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容遇越过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问林敞道: “今日府中有事吗?” 林敞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林敞想王爷明示,那奠堂中的棺木是否按照择好的日期地点下葬和王妃殡天的仪仗是否按照祖制采办……” 容青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这等事情不要来烦着王爷,你看着办好了!” “容青,”容遇摆摆手,对林敞说:“林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王爷,那流云居……”他想问,流云居是否搁置起来。 “封了。” 林敞还在犹豫白天的事应该怎么跟容遇说,容遇却已经迈开脚步向流云居走去。 封之前,去最后一次。看看那片西府海棠,还有他为她做的秋千。 他曾抱着她,她伏在他怀里,笑着说不怀疑了。 那个女人,他连恨都恨不起来,只能恨自己,恨自己最终还是不能忘情绝爱。 林敞在后面跟着,一路地哆嗦,直到容遇进了流云居,看见被搜掠一空的内室,脸色黑沉阴冷,声音有如来自地狱的无常: “林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敞扑通一声跪下,“王爷,是王妃,不,顾六小姐,不,是王妃,回来了……” 他是不是喝醉了?容遇的脑中一片轰然混乱,若不是喝醉的话他怎么会听到那几个字?——回来了? 但是他的人明明来报告说,顾怀琛已经离开了陵州。 “王妃说,她要取回自己的物什,还有遣散费。”幸好他还记得这个词。 “遣散费?”他皱眉,心内却掀起滔天巨浪,突如其来的狂喜,带着隐约的莫名的不安。 “顾……王妃说,男人和女人离了婚,都要给遣散费,说是保证女人日后的基本生活……”林敞的头皮发麻,一边诅咒着那个古怪的顾六,走了就走了,还回来要遣散费干嘛! “离婚?!”他的灵台蓦然清明,握指成拳,才想起自己伤怀之极写下的休书,心里一紧,大有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林敞,她现在在哪?” “她……老奴不知,说是与王爷再无关系,不许人跟着。”林敞抬头看了看容遇黑沉的脸色,绷紧的一触即发的怒气,连忙说:“她走了两个时辰之后,派人给王爷送了一封书信。” 他颤巍巍地拿信交给容遇,以为容遇看了之后情绪会和缓下来。谁知道容遇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得阴沉,“啪”的一声扫落桌上的茶杯,对容青说: “去把陵州府衙的三千兵勇调来,封锁城门给我搜,找不到她,你就别回来了!” 容青领命退下,容遇瞪着林敞,说: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给他留下的是盖着陵州府衙的大印的和离书,上面写得很清楚,是她顾流芳休了容遇,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里面还放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陵州府尹此刻正做着春秋大梦,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恶劣到会把他人和离书上的陵州大印剪下来,分成四份找不同的人雕了四个印章,合在一起变成了官府大印! 敢办韩王与韩王妃的和离书,除非是不想活了! 第九十五章 招亲事件 2 敢办韩王与韩王妃的和离书,除非是不想活了! 林敞一五一十地把今早的情形说了一遍,以为容遇听到会勃然大怒,却不料容遇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坐到一旁的花梨木椅子上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她没有跟他走,还会生我气……” 林敞仍旧跪着,半晌之后,容遇忽然开口问: “她……瘦了吗?” 啊?林敞迷糊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点头回答道:“王妃,是清减不少。” “她的脸色好不好?” 啊?林敞又楞了一下神,随即说:“有些……苍白,可能是因为生气的缘故……”容遇盯他一眼,他又噤了声。 容遇又沉默了许久,林敞心里叫苦不迭,这王爷也真是的,关心王妃紧张王妃就不要搞个假哭丧嘛!谁喜欢看见自己被别人弄个灵堂出来咒自己死的?王爷这回是太过分了,换成他是王妃指不定也不会原谅他…… 正当他想入非非想得正远的时候,容遇站起来,说: “你去给我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两天了,竟然连顾六的影子都没见过。 容青垂首而立,不敢看自己的主子,容遇的脸色相当不好看。 “王妃那日把马车上的物什连带马车本身都一并押了当,然后不知怎的拐进了几条小巷子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林总管并没有让府卫跟踪,所以……” “在我的眼皮底下找个人也这么困难?!”容遇的声音不怒而威,攥紧了手中一张三千两死当的凭据。 她竟然敢一而再地把他送她的信物拿去死当?! “王爷,王妃的肖像,包括她乔装成男子时的面貌特征我都一一让画师描摹下来,分发给各城的守卫还有巡逻的士兵,可是遍寻陵州府,都说没有见过王妃。” “这两日城中有何热闻巷议?”他沉吟半晌,问道。 容青想了想,“倒也没什么轰动的大事。只是听说有家客栈的老板娘要为自己的表妹招亲,说她表妹擅唱小调,歌声有如天籁黄莺,可使听者迷醉,为之动情。连日来座无虚席,甚至有人说连杏花春雨楼的花魁孟兰卿也唱不出那样的曲子。” “哦,招到亲了么?”容遇淡淡地问,眉头微皱。 “还没有,据说前两日只是献技,今夜才是招亲。” “你见过那女子的 容貌吗?” 容青尴尬一笑:“回少爷,那日忙着搜查,远远地看了一眼,见是一妖娆美艳女子,便不作多想。”记忆中,顾六的一张脸总是不施脂粉,衣饰清雅秀丽,不算倾城之色,平常,倒也耐看。 容遇默然,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那家客栈叫什么名字?” “生查子。” 生查子大门上挂上了一副笔力潇洒张扬的对联: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月亮只有一个,然而约在黄昏的人,却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生查子的店面。 客栈中不知何时搭建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上杨柳依依,明月初现梢头,朦胧迷醉之极,柳树下系一木兰舟,舟上一女子束着紫色抹胸,外披薄纱明衣,还是半袖,露出雪藕一般的手臂,臂上白玉环流光四溢;下穿襦裙,裙腰束着小带,垂下同心小结和白玉环佩;乌发如漆,松松挽着髻,只用一根镶了玛瑙的银簪子簪住,些许凌乱的发丝下垂,衬着用螺子黛描好的柳叶眉、胭脂淡抹的唇和浅淡的笑窝,举手投足之间极尽风流姿态,一笑一睇之中引人无限遐思。 她坐在船沿,双唇噙笑,裙脚下露出米色绣鞋,还有白如脂玉的脚踝,骨感,纤细,在明亮的灯火下仿佛近乎透明,蒙着一层淡黄的光。 台下乐师琴箫合奏之时,她轻轻地唱了起来: 相思如梦/梦里你的手 那种温柔总难偷 新月如钩/与君长相守 杯中残酒/醉在我心头 …… 声音轻柔动人,似是娓娓道来息诉衷情,唱道清越高亢之处却能穿云破雾直捣人心: 我放开你去飞任天荒地老 情如花谢花开 缘份不停留 在我的心里面 刹那火花已经永恒 …… 唱完一曲,她站起来盈盈一躬身,退到台后的纱帘之内。 这时,寂然的人群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一声声的惊叹。 贺十三娘笑眯眯地走上台对宾客说:“我十三娘的表妹芳儿想要择一门佳婿,前两日分别展示了妙手丹青和动人舞姿,今日一展歌喉,女子的才艺她无所不精。各位赏光来我生查子,定是为倾慕佳人而来,表妹设了三关,三关都能过者便为夫婿,表妹更带了五千两嫁妆出嫁。” 宾客中有人迫不及待的要求过第一关了。 贺十三娘拿出一沓写了字的纸,“第一关是选择题。试题一两银子一份。” 不少人一边骂着贵一边掏银子,贺十三娘的脸都笑得有点扭曲了。 试题是:夜晚归家时,你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她单独一人。突然你发现她正在流泪,你觉得她为何哭泣?一、被情人抛弃;二、和情人吵架;三、目睹情人因车祸死亡,刚结束葬礼;四、眼睛飞入沙子疼痛流泪…… 众人脸黑了黑,贺十三娘当即笑笑说:“心理测试心理测试,纯属虚构,纯属虚构。” 一道心理测试题过后,过关的人只有四分之一。 测试的结论是,你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男人。 第二关的题目是:吃饭。 世上绝不会有免费的午餐,即使是顾六做的也不例外。三十两银子一菜一肉一碗饭,比抢劫还要强大。 可是有不少人吃了几口便顾不上花了多少钱,落荒而逃了。 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人,撑着,撑着,究竟是自己的银子,那叫一个心疼啊。 最后一关对诗。上句是:玲珑骰子安红豆。 流芳翻阅着那沓宣纸,渐渐的心中一阵烦躁,这算什么答案?庸俗的枯燥的句子,或是附庸风雅牵强附会的回答,忽然一行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她欣喜的掀开纱帘走出去,看着台下手摇纸扇姿态潇洒翩然的蓝衫公子,说道: “你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说着轻轻一跃跳下台,蓝衫公子张开手臂稳稳的抱住了她,笑着说: “哪里有美女,哪里就有我楚静风。芳儿姑娘,你现在可是决定要招我为夫君了?” 流芳看看众人诧异的目光,笑盈盈地回答道:“当然了,缺心眼的姑娘才会看不到我们的风流才子。好吧,就是你了!本姑娘的五千两嫁妆都给你了!” 众人悻然,开始散去,贺十三娘递过早已经准备好的婚书给楚静风,流芳愣了愣,只见楚静风对她调皮地眨眨眼,伸手把拇指按到朱砂印泥上按下指模,流芳迟疑了一下,手指也伸向印泥。 一声低沉的恼怒声平地响起:“顾流芳——你敢动手给我试试看?!”一阵疾风掠过,流芳的手忽然被人用力扣住,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容遇铁青着脸,揽着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让她紧靠着自己,流芳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 要被他勒断了。 第九十六章 腹黑男也有春天1 一声低沉的恼怒声平地响起:“顾流芳——你敢动手给我试试看?!”一阵疾风掠过,流芳的手忽然被人用力扣住,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容遇铁青着脸,揽着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让她紧靠着自己,流芳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要被他勒断了。 她狠狠地一脚跺在他的脚上,他始料不及,皱着眉,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心痛和怜惜,她瘦了,下巴尖削正倔强地微翘着,瞪着他说: “你凭什么?!” 凭什么?是啊,他凭什么? 他只能苦笑,可揽着她的手丝毫不放松。 “放开我!”流芳用力地想要掰开他的手,一边着急地看着楚静风,大声说:“阿风,难道你就看着你的未婚妻子白白被登徒子调戏?!” 生查子的客人停住脚步,纷纷回头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有人问愣在一旁的贺十三娘说:“掌柜的,要不要报官?” 容遇一掌拍在桌角,桌腿下陷半分,食客们一看情势不对,纷纷离开。贺十三娘看了流芳一眼,带着两个伙计到后院去了。 楚静风看着脸色不善的容遇,笑着说:“阿遇,女人的心不是抢来的。听说你很懂得成人之美,对着情敌尚能如此,对着兄弟为何就不能呢?” “放开我——痛!”流芳皱着眉叫了起来,容遇这才松了手,她趁机闪身到楚静风身后。 “阿风,我有话要跟她说。你先到韩王府安顿下来,我……”他看着流芳,见到她身上的衣着和脸上的脂粉,眼里不禁又闪过一丝怒气。 “你,赶快把你这身该死的衣服换掉!”那让人想入非非的玲珑隐约的曲线,暴露在外的白皙肌肤,还有那细致洁白的脚踝,真让他恨不得把刚才那些人的眼睛挖掉! “不要!”流芳抓着楚静风的手臂,“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没有任何关系。我喜欢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我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阿风,你不要撇下我。” 容遇盯着流芳,嘴角深抿。 “离婚?”楚静风讶然。 “有人出价,他瞧着合适,就把我卖了!休了我,把我送给了别人,幸好,我也休了他,现在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阿风,你说,他还有什么权利管我?” “阿风,朋友妻,不可欺!”容遇的目光冷得可以杀死人,楚静风干笑两声,大声说道: “老板娘,我要住店! 给我一间上房。”说罢对流芳说: “连日赶路,我也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你和他好好说一会儿话,他要是欺负你的话,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然后潇潇洒洒地随着闻声而来的贺十三娘上了楼上的厢房。 “我也乏了,王爷,小女子失陪了。”流芳转身就要上楼,容遇一把拉过她的手,流芳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说: “我没有跟顾怀琛走,你很失望是吧?现在是不是要把我抓起来送到繁都他的身边来换你的半壁江山?” 容遇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委屈,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噔噔噔地跑了上楼。 听不到他追上来的脚步声,她掩上门,索性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个痛快。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阿醺——” 流芳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人抱起,陷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双手捂着哭得发红的眼睛狼狈的大声说:“谁让你进来的?!你走开,走开!” “还痛吗?”他问,拉下她的手,看着她,眼里尽是怜惜和愧疚。 流芳一怔,他已经拉下她的纱衣露出她的右肩。那道伤口已经结疤,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伤痕,他的心没由来地抽痛,凉凉的手指抚上去,她颤栗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手推开他,努力掩饰住脸上的发烧,说: “不……不用你管。”本来想说,现在不痛了,可是当时,真的很痛。 “为什么没有跟他走?”他问。 “走不走跟谁走是我的自由。”她气呼呼地打开他的手,“我没理由乖乖的任凭别人把我卖了我还帮人家数银子不是?江山如此多娇,令无数英雄竞折腰,你恰恰就是爱美人更爱江山的典型,而我连美人都不算,又怎能和江山比?!”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的人。”他笃定地说,唇角牵出一丝笑意。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很生气,不道歉,绝不原谅他! “你回来了,不是吗?阿醺,回来了就好。”他抱着她,双手拢过她纤弱的双肩,把头靠在她肩上,嗅着她鬓边的香气,说: “那天伤了你,见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放你走,也许从此你的人你的心就不会再受伤了。” 他 的语气是那样的淡然而忧伤,流芳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像被什么狠狠一撞,又酸又痛,她伸手抓紧了容遇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 “容遇,你该死的还真是个笨蛋!”不是明白地告诉他顾怀琛只是哥哥吗? “是很笨。可是阿醺,我冷静不下来。”那日杀机陡起,连一丝平息的机会都没有,看见她楚楚可怜地站在他身后,他便理智全失。 “我以为只有倾国美人才可以抵换江山,没想到我也可以。”她嘀咕了一句,语气中尽是不满。容遇低声在她耳边说: “你错了,若非以为你心里有他,不要说半壁江山,就是整个天下,也换不走你。” 这个糊涂女人,她不知道有了她,他才有了那样完整的、温馨的幸福。 有了她,他的家,才像是一个家。 这是谁都无法替代的。 倾国美人不能,冷冰冰的江山,更不能。 流芳怔住,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不后悔?” “后悔?”他淡淡的笑了,笑得舒心悦目,“当初没有娶十五公主我没有后悔过,离开繁都的一年多来,我费尽心思把你的婚事一桩桩退掉,明知道百里家与皇帝的不共戴天之仇,还是请老头子上书赐婚,我也没有后悔过;我现在为什么要后悔?阿醺,有一句话我只说一次。” “什么话?” “要威胁顾怀琛,我可以直接把你投下大狱;要威胁王室,当年我便可以娶了玉芝公主;你总说我骗了你,可是,花三年时间来把一个女人骗到自己身边,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 他的眼神在流芳震动的目光中变得越趋热烈,像跳动的一簇火苗潜藏着浓烈的情感,转瞬便要燃烧在她的心底,他低沉的声音像暖风一般掠过她的心弦,说: “阿醺,只是因为是你。” 第九十七章 腹黑男也有春天 2 只是因为是你,不是因为你有如花似玉的容貌,也不是因为你有非富即贵的地位,只是因为是你。 流芳心神不由一荡。 下意识的,她的手抚上了他略显疲惫的脸。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目光直视她的双眼,说:“笨阿醺,你这样都不懂的话,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你懂?” 她嘴角微翘,牵出一道带着笑意的弧线。那笑容很甜,很醉人,好像花开无声却充满生命的光华,他看得有点痴了。 他甚至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自己。 只有他一人。 黑眸依旧幽深似海,然而却不再掩饰眼内的深情。他一点一点地靠近她,挺直的鼻梁擦过她的脸庞,薄唇最后准确无虞地落到她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般吻着她嘴角的小梨涡,疼爱怜惜且小心翼翼地克制着什么似的轻吻着她。 缠缠绵绵的,让她像是喝着后劲十足的酒,何时醉了也不知道。身子绵绵发软,双手无力地攀上他的肩。近距离看着他的眉眼,朗然如月下之远山,烁然如坠海之星子,眼角那一点痣随着他的气息张弛更让人觉得销魂。 流芳的心骤然漏跳两拍。 这样的男子,平心而论,即使不被眼中那缕深情所惑,也会被色相所迷。 温柔地辗转过她唇,然后逐渐攻城掠地加深了这一吻,唇舌交缠之间身体的炙热透过凌乱的薄衫一点点传递到流芳的身上。 他与她倒在雪白的褥子上,他的身体覆在她身上,紧紧地压住她意欲挣扎的不安分的身体。她一头青丝散乱,他的中衣早就脱落,露出线条紧绷赤裸而坚实的大片胸肌。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他却把五指插入她脑后的发中抵住不许她闪躲,另一只手已经拉下她的纱衣。 当他的吻落在她右肩粉色的伤痕上,她的脑中轰的一声昏乱至极。 “阿醺——”他唤她的名字。 “嗯。” “不要再离开我。” 流芳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她喜欢他的靠近,喜欢他的那样抱着自己,耳鬓磨斯,任何一个动作都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无比珍视。 可是她的心脏又像是脱离了正常频率一般,差些跳出了胸腔。 雪白的藕臂不经意一扫,扫落床上的瓷枕。 瓷枕落地,砰然作响,碎片四溅。 流芳心神忽然清醒了几分,此时她和容遇几乎是裸裎相对,他覆在她身上,白皙修长的身体微微沁汗,黑发垂落,衬着那张略显阴柔俊逸的脸,更平添几分魅惑。而她,身上只余翠绿抹胸,她的一双玉臂还妖娆无力地勾着他的脖子。 她分明地感觉到他身体某一处的紧绷。 倏的一下子,她似乎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往自己的大脑奔涌而至。 感觉到她的僵直紧张,容遇俯下头贴着她的耳廓低笑着说: “阿醺,在想什么呢?”他把她的手拉下,贴着他的胸膛。 流芳不得不承认,一摸上去,很有手感。 很坚实,很有安全感。 同时,她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推动他半分。 他眸色一暗,他的吻沿着她的锁骨直下,眼看就要…… 忽然,门忽然被人大力踢开。一个声音带着未醒的睡意大声说: “流芳,你怎么了?我听到很大的打碎东西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你……” 床上的纱帐被束得好好的,来人自然就很容易看到了风景。 并且霎时间明白了自己就是煞风景的人。 煞风景的人还当即讲了一句煞风景的话: “你、你、你们,不是说已经离婚了么?!” 容遇一把拉过被子盖住流芳,用力向门口掷出床上的四方软枕,怒喝一声: “楚静风!看够了就给我滚!” “失陪,失陪!”楚静风一迭声说,走开两步却又忽然回头,大声问: “流芳,半个时辰后要不要下来陪我吃夜宵?要吃点东西,不然伤身体……” “楚静风!”容遇真恨不得把楚静风的嘴给封了! 这时,流芳坐起来披好纱衣,双手托腮枕在膝上,墨如点玉的眸子滴溜溜地一转,抬头对容遇说: “我们之间的误会解释清楚了,对吗?” 容遇脸上的怒容平息下来,对她温柔地一笑。 “这样就好。”她起身,绑好衣服上的衣结,然后开始穿鞋子。 “你去哪里?” “陪阿风吃夜宵啊!” “不许去!”他皱眉,这一次真的是有些生气的迹象了。 “阿风说得对,我们离婚了。误会解释清楚了,我们也没什 么好说的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吃夜宵吗?” 他拉住她的手,“不许去,你饿了,我让人做好夜宵端上来给你。” 流芳笑眯眯地看着他:“韩王,我们的确是离婚了。你休了我一次,我也休了你一次。” 容遇沉着脸,“你别忘了,顾六,我和你拜了三次堂。公鸡一次,母鸡一次,还有在幽浮山我父母灵前,也拜了一次。就算离了两次婚,那也还有第三次没离,你还是我的人! 流芳笑容不改,“那我们还可以再离一次!” 容遇咬牙切齿,“顾六,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流芳望望窗外的月色,故作慨叹道: “今夜月色不错,容遇,看在天气好心情好的份上,我就允你一次机会,你好好地洗心革面重新追求本小姐吧!” 容遇的脸色由晴转阴又有阴转晴。 “顾六,你确定?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吧!”他笑着说,嘴角上扬,然而这句话听起来阴寒阴寒的,流芳忽地打了个寒颤。 他放开流芳,煞有气势地看她一眼,然后转身下楼。 因这一眼,流芳的心猛地又跳得极其不正常了。 第九十八腹黑男也有春天3 流芳这一夜睡得安稳极了。 只是一大早便被一阵琴声乱耳,她把头埋在枕头下面,打算继续酣睡。不料枕头被人拉开,她又拉过被子蒙头,来人又蛮横地拉开她的被子,在她火冒三丈正打算骂人时听到楚静风戏谑的声音说: “流芳,楼下热闹得很,你再不去看看,煮熟的鸭子到时飞了别怨我!” 流芳睡眼惺忪地走下楼去。楼下竟是安静得极其诡异,除了悠扬的琴声,和她的布鞋走在木楼梯上轻的几不可闻的声音外再无杂音。然而楼下满满的坐满了人,清一色的女人,年龄十五到五十不等,鸦雀无声,目光无一例外地投向那琴声的所在。 流芳向新搭起高台上一看,顿时怔住在原地。 容遇一身亮白莨绸长衫,衣领袖口用金线绣着云纹,华贵大方。头上并没有戴发冠,只是把一头黑如漆的发用金环松松地束在脑后,随意而慵懒;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黑而长的睫毛垂下,神情专注,白皙的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朴素的瑶琴上轻抹慢捻,铮琮的琴声流畅地从指间倾泻而出。 似有所感,他抬眼向流芳望去,没有停止弹奏,只是 对她会心一笑,桃花妙目中仿佛有春水流淌,明亮澄澈。那一笑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房,衬着那身耀目的白衣有如春风拂槛,和煦之极。 从没有见过容遇穿白衣,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心不设防地对人微笑过。 这坦率无遗的一笑竟让她心驰神往,一时间不懂反应,只是呆呆地立着。 最后一个音符消止,容遇起身轻轻一跃便跃至楼梯上她的面前,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宠溺地笑着说: “醒了?我让人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椰蓉小卷和三丝羹。” 她忽然很不喜欢,很不喜欢容遇现在这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模样! 楼下的那些女人目光聚焦过来,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愤恨的,但是都一无例外的垂涎三尺好像要把容遇吞进肚子里一般。可偏偏容遇视若无睹,平日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那股子煞气平白地消失不见了。 他牵着她的手下楼,走到摆放着点心的那张桌子前坐下,点心还没送进口里,便有几个上了年纪媒婆模样的女人不知死活地涎着脸凑过来问: “姑娘,这位公子与你是何关系呀?” 流芳一挑眉,看了一眼正在为自己倒茶的容遇,笑眯眯地答道: “他是我的前……” “表妹,喝茶。”茶送到嘴边,她只能连着茶把那句“前夫”送到肚子里了。 那些女人的眼光顿时发亮,七嘴八舌地凑过来缠着流芳问: “姑娘,你表哥今年几何?是否定亲?家在何处,可有良田?” 很快的,桌子里里外外地围了几重人,流芳的眉头越皱越深,容遇却只是潇潇洒洒地喝着茶,仿如入定的老僧,丝毫听不见那些女人的聒噪,看不见那些电力强劲的目光和不时伸过来借故揩油的魔爪。 当流芳见到一只白腻腻的手向容遇的肩上抓去,并撒娇地嗲声道“公子看奴家一眼嘛”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霍然起立拍着桌子大声道: “喂,拿开你的猪蹄!”然后瞪着容遇说:“你是猪啊?让人随便摸!很好玩是不是?那你继续玩,我不奉陪了!” 说罢要走,手却被他拉住,他唇畔的笑容如三月春风,浅淡怡人,看着她轻声说: “表妹,你生气了?你明知道的,我心中只有你……” 饶是上辈子看过的偶像剧再多,此刻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样赤裸裸的一句表白,流 芳还是被雷得五脏错位血液逆行,在众人烧灼般的目光的炙烤下还没平复过来,容遇又说: “那件事是我错了,你随我回家好不好?再有什么误会,我们也是夫妻……” 原来是想逼她回韩王府。她怒极反笑,“好,好,回家,请表哥容我到楼上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还有结了生查子的账,我好随你,回家!”最后两字,咬牙切齿。 围观者开始四散,弄了半天,竟是有妇之夫。 唯一高兴的人便是贺十三娘了,这阵子财神到,收茶钱收到手软。 流芳回了房打了个小包袱,把纱帐拉下来绑在窗棂上,然后迅速地背着包袱抓紧了纱帐慢慢地滑落下去。甫一落地,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容遇俯头咬着她的耳朵低笑着说: “阿醺,你刚才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流芳转过脸怒气冲冲地对他说:“容遇,你知不知道你穿白衣服的样子丑死了?!”说完推开他,自己走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容遇跟上去,也不恼,极好耐心地随着她在热闹的街市中游荡了半天。 “我以为你都喜欢白衣翩然的男子。”流芳正在看团扇时他如是说。 “表哥,你就算不穿衣服我也不会喜欢你。”她笑嘻嘻地回答,如话家常,倒是把买团扇的摊主吓了一跳。 “是吗?那今晚可真要好好试试!”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看着她的潮红从耳根蔓延到双颊。 “容遇!”她摔下团扇,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在。” “我不喜欢你这副轻佻浪荡的样子!” “我这不是在重新追求你吗?”他故作诧异道。 流芳气结,“你这样追法,追到日落西山海枯石烂都没能追到啊!浪漫懂不懂?投其所好懂不懂?体贴呵护懂不懂?不懂的话,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容遇但笑不语,只是牵过她的手,继续往热闹人多的地方走去。没有人认识他们,虽然他的回头率极高,但是白色衣袖下他的手把她握得那般紧,紧的似乎把她的心都围拢在五指指间,她的薄怒又渐渐消磨殆尽,看着他悠然自得的神态,心底觉得甜甜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能一直这般,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真的很好。 容遇带她到了陵州最有名的酒楼“第一楼”,蟹黄豆腐,清蒸鲥鱼,八宝鸭……上齐了菜之后 ,流芳扁扁嘴说: “菜很好,可是不是我最喜欢吃的。容遇,你好像还是不大懂得投其所好。” “这菜没问题,都是我爱吃的。”他舀了一勺豆腐到她的碗里,“都记住了?来,尝尝味道。” 流芳噎了一口气,闷闷地吃着豆腐,容遇给她夹了一块鸭肉,又说: “我还是会体贴人的,最起码不会塞个恶心的鸭头到别人的碗里。” 他竟然还记得?当年顾府内集的宴会上,她给他夹了一个鸭头,而他硬是把她碗里咬过一口的鸭腿夹走了。流芳哼了一声:“那是你活该!” 容遇也不恼,反而笑着说:“你不来招惹我,我怎么知道你的好?” “我顾六虽无倾国倾城貌,可有颗七窍玲珑心,总会有识货的人,你跟着我,也没有亏折你这身皮囊。” 第九十九章 腹黑男也有春天 4 “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很好看是不是?” 流芳停下筷子抬眼看他,“是很好看。可是长得好看的男人一般而言都是祸害。”不祸害,会伤了这么多女人的心? 她顺手夹了块鸭肾到他的碗里,他微微一皱眉,“顾六,我不吃内脏。” “纨绔世家子的不良作风,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怎会知道食物可贵。”她嘀咕到,一边气着他的不领情,把鸭肾夹回来放到自己的嘴里。 “如果你见过满屋子鲜血,那些人被杀戮后开膛破肚五脏横流的情景,你还吃得下吗?也许你可以,可是这么多年了,一想起来我还是有呕吐的欲望。”他淡淡然地说。 流芳的鸭肾哽住在喉间,她艰难地问:“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起?” 她想起她做给他吃的那些饺子和羹汤,怪不得,吃完后他吐得连胆汁都不剩了。 “你有问过吗?”他说。 于是,流芳带着沉重而内疚的心情,破天荒的第一次慷慨解囊请了这顿饭。 离开第一楼后,容遇看看她肩上的小包袱,“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说真的,吃饱了,她很困,很想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她开始想念流云居的紫檀木床,想念那温柔似水的丝被软枕。 可是她又不能开那个口说要回去,口口声声说离婚的人,竟然不顾脸面跑去蹭床睡,多丢架子啊! “我……”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响起生生打断了她的话,街上的人都往同一个方向冲过去了,流芳险些被人撞倒,容遇一把拉住她,她眼睛瞅着那边,说: “不如,我们去看看热闹?” 当她不顾一切挤破头地冲进了今天试业的玲珑画轩时,整个人都呆住了。这玲珑画轩不算大,但是装潢得精致典雅,上面挂着的那些画每一幅都似曾相识,甚至有一些在她印象中几乎不复存在的,比如那副《雏菊图》,还有《云烟图》;还有一些是她嫁到陵州前当成废品扔掉的,比如那副《夜兰》……画轩中挂着的画少说也有三四十幅,无一不装裱好,有好几幅甚至有他人的题字和加盖的篆章,仔细一看,竟然是繁都最有名的画家魏尚子或是沈京的手笔。 “这、这、这是谁的画?”她瞪大了眼睛。 有一正在看画的衣饰华美的客人头也不回地说:“兰陵笑笑生,这号人你听过吗?没听过很正常,本大爷也没听过。”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当年繁都五百两银子一册的春宫秘图,就是这人的手笔,听说甫一印成,便被抢售一空。只是没想到,这人的彩色水墨画倒也还看得过去。”另一人说道。 流芳一听,不由得瞪了那人一眼,是水彩画好不好?看得过去?本大娘……不,本姑娘的画岂止只是看得过去?可是被人这样一句话暴露了底细,想要争取版权也是不大可能了。 总不能公告天下,她顾流芳就是兰陵笑笑生吧! 心念一转,不由得大声问:“掌柜的,这画多少银子一幅?” “姑娘,这画不卖的。”掌柜模样的人过来搭话。 “那你们这里还卖谁的画?”不是那种卖猪肉搭猪骨头的行当吧?买别的画送一幅她的? “当主人有新作,我们便会把一幅旧作拍卖。” 流芳又很努力地挤出人堆,这时容遇正坐在对面的茶馆里悠游地喝着茶。 “喜欢吗?”他放下茶杯对向他走来的流芳说:“这些画,我可是捡破烂般捡了多年,才储起来的。” “你——”她看着他,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他已经喜欢她多年?一丝甜蜜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 他轻咳了一声,说:“别想入非非,我只是觉得奇货可居罢了。” 不知怎的,他越否认,她就越开心。她顾流芳,不就是那可居的奇货? 她向他摊开洁白的手掌,“拿来吧。” “什么?”他问。 “玲珑轩的土地契约啊!你不是要把玲珑轩送给我吗?” 容遇好笑地看着她:“你不是总说我们已经离婚了吗?” 她讪讪地把手缩回去,“小气鬼!离了婚没有分去你一半家产我已经很有良心了!” “地契在韩王府,要回去吗?”他望着她的眼睛,“玲珑轩本来就是想要送给你的。” 她咬咬唇,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成为金钱的奴隶,不要被一间区区玲珑轩诱惑,不要轻而易举地饶过容遇。尽管她不得不承认,她休了他,又让他变成了西乾最值钱的钻石王老五。 “真的不回去?”他的笑容很邪恶,活像拿着叉子耀武扬威的魔鬼撒旦,她觉得。 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于是她说:“不回去,天下哪有这么大的便宜给你捡了!” 容遇笑着摇摇头,喝尽了杯中的茶。 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她问:“当初我在繁都那些乱七八糟的婚事,都是你暗中让人摆平的?” 他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那闵四空找青帮打劫婚船,也和你有关系?” 他摇摇头,“闵四空,是你哥的人。我只是知道这件事,顺势来个节外生枝罢了。” 好一阵子她才反应到这个“你哥”指的是顾怀琛,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容遇低头喝着茶,表情淡淡的,流芳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叫了一声: “遇——” 他的手微微一颤,抬眸看她,只见她墨如点玉的眸子定神凝视着他,说: “我和你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别人。” 她爱着顾怀琛时,心里没有他;渐渐对他生有情愫时,心里也没有顾怀琛。 容遇笑了,反握住她的手,说:“再喊一次。” “喊什么?”她奇道。 “我的名字。” “容遇!” “后面的那一个字。” “不喊,喊多了不值钱。”她笑嘻嘻地说,冷不防容遇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的身旁一把抱过了她,捏捏她的下巴半眯着眼睛危险地盯着她说: “真的不喊?” 喊就喊,犯得着用逼迫人的眼神瞪着她么?她不满地拉长了声音像怨妇一般喊道: “遇——唔……” 还没喊完,那半个字便被他吞进了口里。 缠绵了短得不能再短的两秒,他放开她,她被他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呆了,竟忘记了脸红,忘记了有所动作,幸好动作很轻,她刚好坐在拐角的位置,没有人注意到。她松了一口气,懊恼地看着他,他轻笑一声,声音有些低哑,说: “原来,顾六也有害怕的时候。” 民风淳朴的陵州,在热闹的街上连牵手偕行的男女都看不见,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出格的行为,流芳开始怀疑穿过来的人不是她而是面前这个笑得风流自傲的俊逸男子。 心跳是不会骗人的,眼前的人,难道自己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情今生非要纠缠不清?流芳暗叹一声,自己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第一百章 神木 1 天河潭,堪称陵州一绝,天下奇秀。 流芳早已慕名而心向往之,见时候尚早,便执意要去。 一潭碧水,日光下晶莹澄澈有如繁星闪动的天河。舟子的欸乃声中,但见奇峰怪石,千姿百态,似瀑布奔泻,如莲花盛开,又如杨枝垂露。 小舟驶入绿荫深处,坐在船头的容遇手一伸摘下一片榕叶,做成叶笛放在嘴边轻轻吹着,曲调似曾相识,流芳斜靠着他的肩,眼帘自然地垂下,似乎在享受这自然天成的绿影湖光,轻声说: “你以后不许穿白衣服。”语气中带着点点娇憨执拗。 “为什么?”他微微不悦,难道只有顾怀琛才配穿那一身月白? “我不喜欢那些女人那样看着你。”好像要把人的衣服剥光一样的赤裸裸,还是穿黑衣好,冷戾严肃,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他嘴角轻扬,桃花眼中似有波光流转。 笛声渐渐停歇,流芳浑然不知自己是何时如梦的,只知道眼中不时荡过天光水影,凉风袭人,竟逐渐忘却了身在何处,身子滑落,一头青丝散乱,枕在他的怀中便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几声禽鸟乱鸣,惊醒了她的酣然好梦。 忽然,迷糊的她猛然惊觉,她竟是伏在他的小腹下方睡着了。她惊叫一声,容遇轻轻坐起身,手指抵住她的唇,极不满意地对她说: “女人,我推开过你的。你再激动一点这船就要翻了!” 流芳忽然有些气愤,推开过她?意思就是说她想轻薄他而他还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那舟子呢?” “难道你想让陌生男人看见你刚才这副睡相?” 流芳无语,见小舟上搁着一长篙,便想拿过来自己撑船,不料站起来时不稳,小舟晃荡了两下,容遇皱眉,“你快坐下,船要翻了。” 流芳笑嘻嘻地拿起竹篙,用力地往水里一撑,小船是向前荡开了一点,可是她用力过猛,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呀的一声便掉进了水里,容遇急忙拉着她,也被她拽到了水里。 潭水沁凉沁凉的,她潜进了水里,依稀听到容遇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从水中冒出头来,看着离她五步之遥一脸懊恼的容遇哈哈大笑,容遇咬牙切齿地向她游去,她马上转身像一条银鱼般灵活地向远处潜游,很快到了岸边,容遇堵住了她的去路,把她从水里揪了出来,瞪着她说道: “顾六,我告诉你,你敢有事没事跑到水里去,我……” 流芳惬意地大笑着,伸出双臂绕住他的脖子抱紧了他,“那你又如何?韩王也有害怕的时候?” 容遇不作声,脸色有点沉,他只要一见到她跳进水里,心里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多年前在寻秋湖,后来在蔚海,还有这一次…… 流芳怔了怔,在他湿润的唇上啄下一吻,他还是板着脸;她索性用力勾着他的脖子细细碎碎地吻过他的嘴角他的下巴……他终于有些奈不住了,这时她却推开了他,双手打起水花溅了他一脸,一边笑着,清脆的声音恰如银铃,乱人心絮。他一手圈住肇事者的腰,狠狠地俯头吻住她,吞没她的笑声。 湿了的衣衫狼狈地紧贴着,显出她的玲珑浮凸,惩罚的亲吻渐渐变得缠绵,他的手把她带入自己的怀里,冰凉的潭水里身心俱是灼热,此刻他只想把怀里这磨人心神的小女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多少年了,似乎是入了魔障,无法解脱。 入夜,他和她投宿到附近一农户家里。 月上中天,他在农户一家入睡后悄悄地带着她坐到了屋檐上,像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壶酒,生怕自己坐不稳掉下去的她看着一身粗布衣农夫打扮的容遇,不由得笑了出声。 “容遇,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俗人。” 他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我有否认过吗?”说着把头轻轻地靠着她的肩,“真是超凡脱俗了,就不会因为某个女人而患得患失,更不会心痛如割了。” 流芳心神微微一震,嘴角牵出一丝笑意,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容遇说过的最直白最窝心的情话了吧。可是嘴上还是说: “某个女人?是啊,韩王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总有不少‘某个女人’的……” 容遇也不恼,只是轻笑一声说:“那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喜欢她些什么。说她美吧,算不上沉鱼落雁,只能算是清秀雅致;说她聪明吧,可是又傻傻的看不懂人心。顾六,你说说看,这样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流芳忽然侧身在他的左肩上咬了一口,痛得他微微蹙眉,她嘻嘻一笑说: “容遇,我既无美貌又无风情,可是这世上敢咬你一口而你又心甘情愿被咬的人只有我,顾六,不是吗?” 他闷笑一声伸手揽过她单薄的肩。 月明星稀,不时有凉风轻送。 “你信不信以前的我是个大美女 ?”她望着皎洁的月华,拿过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口,谁知道这是农家自酿的高粱酒,呛得她猛地咳嗽,容遇笑着帮她拍背顺气,“大美女?”他几乎要笑出声了,“有多美?” “你不信?从小学开始就有男生追我,只是被我妈赶跑了。” “什么叫‘追’?”他问。 “就是追求啊!到了中学、大学,我都想瞅准机会挑个帅哥谈一次恋爱,可是都被我妈破坏了。所以很不幸的,那些人只能流口水流到我大学毕业了。” “你们那里,恋爱可以谈好多次?” 她点头,“当然了,婚也可以结好多次。” 他瞪她一眼,“这里也可以,但是那人只能是我!” 又来了,又来了,她暗叹一句,乖乖的把脸贴过去,轻声说:“遇,不管你是王侯还是布衣,在感情上我们是人人平等的,而且毫无道理可言,正如我不能勉强自己去喜欢顾怀琛一样,不是因为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是因为那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跟他说起顾怀琛,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声说:“你要知道,你曾经为了这个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你叫我如何看得开?” 流芳笑了,“那现在呢?” “现在?你也只能将就着和我这个风流又腹黑又无赖的人过一辈子了……”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说:“阿醺,我不是个好人。” “我知道。” “不久后,西乾会掀起一场风暴,届时社稷颠覆,生灵涂炭亦未可知。而我,便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也知道。” “自古成王败寇,我今天可以给你锦衣玉食高床暖被,可是不知道明天是否能让你平安无虞富贵无忧。” “我也知道。”她仰头看着寥廓的天幕,“容遇,你很啰嗦啊!我曾经告诉过你,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什么良将乱臣之分,好与坏517z,千秋功过留待后人去说,于我,”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除了你,什么别的,都不重要。 夜静悄悄的,他拥着她和衣而睡,床板是硬硬的粗糙的木板,房中漂荡着一股晒干的木柴的气味,没有可盖的被子,她手足并用地攥紧了他,枕在他的臂上安稳地睡着。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为何能放弃韩王的身份心甘情愿地和他的母亲双双栖身幽浮山,过 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家生活。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一副温柔和蔼的笑脸,每当父亲打猎回来,不管有无收获,她都会煮好热腾腾的一桌饭菜,没有肉,那就煮不同味道的青菜,没有青菜,那就煮野菜,喝粥。生活清苦,可是没有半句怨言,原来那也是一种满足。 他低头吻了吻那睡得正迷糊的女人的眉心,朦胧的夜色中,隐约见到她眼睛闭上时的弧线,还有嘴角的浅浅笑意,一路细细碎碎的轻吻下来,体内腾起的火焰灼烧得他隐隐难受,而女人只是不安分地动了动,嘤咛两声,似是不满意被人扰了清梦。 忽然远处传来一两声轻微的仿若夜枭般的叫声,容遇皱眉,把刚刚拉开的她单衣上的衣结绑好,起身走了出去。 槐树下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尘暗单膝跪地,禀告说: “主上,顾怀琛在蔚海失踪,现在生死不明。” 容遇脸色一寒,盯着尘暗厉声问:“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这个手?!” 尘暗看了他一眼,默然,随后说:“主上,两天前水魈殁了五人。” 容遇眼中闪过惊疑,“不可能!即使凭水魈之力也不足以杀了顾怀琛。老头子是如何做到的?!” “老韩王在距离顾怀琛的船五丈之遥之处拉开了断魂弓。一箭命中背心,顾怀琛落入茫茫蔚海,不知所踪。” 容遇心里一紧,“老头子现在何处?” “老韩王在王府,但是一直闭门不出,属下怀疑……怀疑老韩王因真气过度损耗而受了内伤。” “连傅青山也不知道这件事?” “傅先生不知道。” “备马车,立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