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节 俭 当我写下这篇文章,还有后面许多文字的时候,我一直独居在森林中的一间小木屋里。它是我亲手搭建的,坐落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岸边。在木屋的四周,一英里内都没有人烟,我仅仅依靠我的辛勤劳动来养活自己。我在湖畔住了两年零两个月。现在,我又步入文明社会,成为一名过客了。 倘若不是镇上的居民特别好奇,并且详尽地来打听我的生活方式,我原本不会这样鲁莽地拿自己的私事来吸引读者的注意。有些人认为我的生活方式有点古怪,然而我丝毫也不觉得是这样,只要一想起以前我的那些境遇,我就觉得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而且十分合理。有些人问我在那儿吃什么,是否会感到寂寞、恐惧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另外一些人则对我的收入很好奇,他们想知道我的收入中哪一部分捐赠给了慈善事业。还有一些生活在大家族里的人,想知道我领养了几个穷苦的孩子。所以当你看到我在本书中对这类问题进行答复的时候,我恳请那些对我毫无兴趣的读者,请你们予以谅解。很多书,都不使用第一人称的“我”字,而本书用,这本书的特点就是“我”字用得非常多。实际上,我们经常忘记了这点:不管什么书,其实都是以第一人称在讲述。倘若我对其他人的了解能像我对自己的了解一样深刻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在这里口若悬河地畅谈自我了。遗憾的是我阅历不深,所以只能局限在这一个主题里了。但是,我希望每一个作家不仅仅是去描述他听来的别人的生活,还希望他迟早能简单而真诚地写下自己的生活,就仿佛他从远方寄给亲人的信一样。我觉得假如一个人生活得很真诚,那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以下章节的文字,会特别适合生活境况贫寒的学生。至于其他的读者,我想他们是会各取所需的。因为,毕竟没有人会强迫自己穿上一件明显会被撑破,并且不适合自己身材的大衣。只有适合自己的文字,才能对一个人有用。 我所要讲述的事情,与中国人和夏威夷岛人无关,而与你们—这些文字的阅读者有关,与住在新英格兰的人们密切相关。这些事情还与你们的生活境遇有关,尤其与生活在这个时代、同镇居民的外部生活条件或者环境有关。生活在人世间的人们,究竟以怎样的姿态生活呢?大家生活得如此悲惨是否有必要呢?这种生活是否还有改善的可能呢?我在康科德镇曾涉足过许多地方:商店、办公室、田野。我感觉这里的居民都好像在赎罪一样,辛苦地履行着上千种令人惊异的苦役。我以前听说过婆罗门教的教徒,坐在熊熊的火焰当中,盯着太阳;或者在烈火之上,头朝下倒挂着身体;或者扭头望着青天,“直到他们身体变得僵硬,没有办法恢复原状,而且由于一直扭头看天,所以除非是液体,否则什么食物都不能进入他们的胃里”;或者用一条铁链,把自己牢牢地束缚在一棵树下,终生不得解脱;或者如毛毛虫一般,用他们的身体来测量帝国辽阔的土地;或者单脚立在柱顶上—但是啊,就算这种有意为之的赎罪苦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见得比我每天看到的景象更令人难以置信,更让人心惊胆战。大力神赫拉克勒斯1所完成的十二种苦役与我的邻居所从事的苦役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他一生也就十二种苦役,做完就结束了,但我 1.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为完成十二项英雄伟绩而闻名。下面提到的他的任务之一就是杀死一个九头怪兽,他的朋友伊俄拉斯在他每次砍下一个蛇头之后,就立刻用滚烫的烙铁把砍去头以后的颈根烙焦,否则怪兽就会长出新头来。 从来没见过我的邻居们杀死或捕猎过一只怪兽,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做完任何苦役。他们也没有像伊俄拉斯对待赫拉克勒斯一样忠诚的朋友 — 它会用一块滚烫的烙铁,来烙焦九头怪兽许德拉的颈根,要知道那种怪兽被割去一个头之后,在原来的位置上会再长出一个头来的。 我认为年轻人,即我的同乡们,他们的悲惨在于一出生就毫无悬念地继承了田地、房子、粮仓、牛群和农具,而且要放弃它们远比得到它们难多了。假如他们降生在广阔的牧场上,让野狼用乳汁喂养长大或许会好些,这样他们就能够看清: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辛勤劳动,究竟是谁把他们变成了土地的奴隶?为什么有的人能依靠60英亩田地的供养安然享受生活,而更多的人却命中注定只能啄食尘埃呢?为什么他们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就得开始准备自掘坟墓呢?他们必须在生活中苦苦挣扎,被迫来推动这一切,铆足了劲儿地做工,尽最大的努力让日子过得好一些。我曾遇到过许多令人同情的灵魂,他们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苟延残喘,拼命地呼吸,他们在人生的路上拼命地爬着,去推动他们眼前的那个75英尺长,40英尺宽的巨大粮仓,以及那个从未清理过的奥吉亚斯牛圈1,同时还要推动上百英亩的土地,耕地、草原、牧场,还有森林!还有一些并没有继承祖上产业的人,尽管他们没有这种世代相传的、毫无理由的磨难,但也得为供养他们几立方英尺的身体,委曲求全地生活,筋疲力尽地工作。 人就是在这样一个错误下劳动的。强壮年轻的身体,随着周而复始的工作,很快地被犁头耕进泥土,化作泥土中的肥料。如一本经书中所说,一种若有若无的、不确定的、通称为“必然”的命运操纵了人们,他们辛苦劳作之后所累积的财富,会被飞蛾、铁锈和霉斑一步 1. 奥吉亚斯牛圈,源自古希腊神话中关于赫拉克勒斯的英雄传说。国王奥吉亚斯有一个极大的牛圈,里面养了三千头牛,三十年来从未清扫过,粪秽堆积如山,后来赫拉克勒斯引来河水,在一天之内全部清洗干净了。 步地腐蚀掉,并且会招来撬开箱箧的盗贼1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愚蠢的 人生历程,人们生前倘若迷糊,到离开这个世界前,会明白的。传说,杜卡利盎和彼尔是通过把石头扔向身后才创造了人类2 。诗曰: 此后人类便成为硬朗之物, 纵然千辛万苦, 人们于此处得以求证。 又如罗利3豪迈铿锵吟咏的两句诗: 从此人心坚如磐石,忍受磨难与艰辛证明我们的身躯本是岩石。 这真是盲目地遵从了错误的神谕。把石头从头顶扔向背后,也不在乎它们到底坠落到了何处。 大多数人,即便是生活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度里的人们,也都因为愚蠢和错误而承载着无尽的忧虑,忙着干不完的粗活,从不停下来采摘生命的甜果。他们的手指因为操劳过度而变得粗笨,甚至已经颤抖得过于厉害、早已不适合采摘果实了。确实,辛苦劳作的人们,日复一日地劳动,抽不出空闲的时间来真正地完善自己的生活;他没有办法维持人与人之间勇敢坚毅的关系;在市场上,他们 1.《马太福音》:“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 2.希腊神话中杜卡利盎和妻子彼尔逃脱了主神宙斯所发的大洪水,二人从肩后向身后扔石头,石头变成男男女女,从而重新创造了人类。 3.罗利,全名沃特?罗利(1554—1618),英国探险家,历史学家。著有《世界史》及散文、诗歌等。 的劳动又会被贬低。除了埋头做一台机器外,他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他怎么可能领悟到他的愚笨呢— 他是靠着他的愚笨而活下 来的 — 难道他不经常费尽心思地思考吗?在评判他之前,我们先要无偿地让他吃饱穿暖,并用我们的爽心之物来使他恢复精力。我们天性中最高尚的品质,就像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能保全的。但是,人与人之间就是无法如此温柔地相处。 如我们所知,读者当中的有些人是贫穷的,觉得生活艰辛,有时候,甚至被压迫得可以说几乎窒息。我相信在阅读本书的读者当中,有些人肯定已经没有钱支付每日的餐费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迅速磨损,甚至有些已经穿破了,但还是没有钱买新的,好不容易能读到这几页文字,却还是从债主那里偷偷挤出来的时间。显而易见,我的观察力已经在岁月的累积中被磨砺得十分敏锐了。你们这些人过的是如此卑微、如此暗无天日的生活!你们时常犹豫不决,期望做成一笔生意来还清债务。你们陷入了一个古老的泥潭中而无法自拔—拉丁文所说的aesalienum,即在别人的铜钱中—有些钱币的确是用铜来铸造成的,而就在别人的铜钱中,你们生,你们死,最后被埋葬;你们许诺明天还清债务,接着是下一个明天,直到死亡,债务还未还清;你们祈求他们的开恩,乞讨他们的怜悯,请求他们多几日的照顾,千方百计总算没有入狱;你们面不改色地撒谎欺骗,阿谀奉承,投票参选,把自己收缩进一个安分守己的硬壳里,或者吹捧自己,装出一副虚假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慷慨和大方的模样,这才取得你们邻居的信任,准许你们为他们制鞋、做帽子,或缝制上衣,或制作马车,或为他们代买食品杂货;你们为了预防将来某一天患病而存钱,准备未雨绸缪,结果反而在存钱这事上把自己累病了。你们把钱塞在一只旧箱子里,或者塞在泥墙之后的一只袜子里,或者塞在更安全的砖砌的银行里。你们不管藏在哪里,也不在乎那数目是如何之少。 有时我很奇怪,不禁要问,为什么我们如此轻率,竟然建立了野蛮的奴隶制度。奴役了南北方奴隶的奴隶主们,是如此的残酷和冷漠。有一个南方的监守人已经很糟糕了,而一个北方的监守人则会让情况更加难以忍受,但是最悲哀的是,你才是你自己最苛刻的监守人。不要谈什么人的神圣性!看大路上赶马的车夫日夜兼程地向市场赶路,在他们的心里,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流淌呢?他们的职责无非就是给驴马喂草饮水而已!与运输中的牟利比较起来,他们的命运又算什么呢?他们不就是在给一位忙碌的绅士赶驴马吗?在他们这里有高尚可言,有不朽之说吗?他们整天低眉顺眼,忐忑不安,一点也不高尚、一点也不神圣。他们只看到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知道自己被限定在奴隶或囚徒这种圈子里。同自我认知相比较,公众舆论这个暴戾的国王也显得软弱无能、不堪一击了。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决定了此人的命运,预示了他的归宿。倘若想要在西印度的州省中畅谈心灵与思想的自我解放,即便是威勃尔福司1在那里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们再想一想,这片大陆上的女人们,她们编织着梳妆用垫,以备临死之日用,然而却对自己的命运从未认真考虑过,仿佛蹉跎光阴并无损于永恒。 大多数人过着沉闷绝望的生活。所谓的听天由命,正是这种习以为常的绝望。人们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在水貂和麝鼠的勇敢精神中寻求安慰。甚至在人类所谓的游戏与娱乐背后,都暗藏着一种固定的、无意识的绝望。两者中不再有乐趣可言,因为工作之后才能享受到乐趣,但智慧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去做绝望的事情。 当我们用教理问答法的方式,来思索什么是人生的真谛,什么是生活的真正需要,以及生命的意义时,看起来人们好像还曾经历过一番谨慎的思考,才选择了这种共同的生活方式。因为相比较其他而言, 1 .威勃尔福司(1759-1833),英国慈善家,致力于废除奴隶贸易和英国海外殖民地的奴隶制,创建反奴隶制协会(1823)。 人们更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实际上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别无选择。但是生性清醒而健康的人都明白,太阳亘古常新,晨升暮落,放弃我们的偏见,永远不会太迟。无论传统的思想与行为方式是多么古老,除非经过一系列证明,否则都不可轻信。今天众人都齐声附和或者认为默认无妨的真理,或许在明天,就会变成一缕虚无缥缈的轻烟,而恰是这谬误的轻烟,还被有些人认作是能给大地带来一阵滋养雨露的云朵。老人说你办不到的事情,你尝试了一下,然后你发现你能做到。 老人有旧的处事准则,新人有新的一套方法。古人不知继续添加燃料,便能使火焰经久不灭;新人却知道,把一点干柴放在水壶下面,还可以像迅疾的飞鸟一样围绕着地球旋转。正如谚语所说:“气死老家伙”。 老年人,虽然年纪一大把,却未必有足够的资格来做年轻一代的导师。 因为他们虽然从生活中收获不少,却也损失很多。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质疑,即使是最聪明的智者,活了一世,他又能领悟到多少生活的绝对真理呢?实际上,老年人并不能给予年轻人什么特别重要的忠告。 他们的人生经验是如此的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他们的生活经历是如此的惨痛和失败,他们必须知道这种失败都是自己酿成的苦果;或许,他们还残留着一些信心,虽然这与他们的经验背道而驰,只可惜他们已经不像他们以前那般年轻了。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还从没有从长辈们那里聆听到一个对我有价值的忠告,或者是真诚的建议。 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或许他们也不能告诉我什么有价值的想法了。 这就是生活,一个很大部分我都没有经历过的人生试验。老年人经历过了,但对于我来说没有帮助。倘若我获得了我认为有价值的经验,我肯定会想:我的导师们可从没有提起过这条经验呢! 有一个农民对我说:“你只吃素食是活不了的,因为素食不能供给骨骼生长所需要的营养。”这样他每天都很虔诚地奉献出他的一部分时间,来获取骨骼生长所需要的营养;他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耕牛在后面走,让这头正是用植物供养了骨骼生长的耕牛,破除一切障碍,猛拉着他和笨重的木犁不断地前进。某些事物在某些场合确实是生活的必需品,例如对最无助的病人来说;而在另一些场合,某些事物则被看做是奢侈品,再换一个场合,又成了不为人知的东西了。 有人认为,人生的所有历程,无论高峰之巅还是幽深之谷,都已被前人走遍,一切都已被前人涉足过了。伊夫林1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充满智慧的所罗门曾颁布法令,规定树木之间应有的间距;罗马的地方官也曾规定了,你到邻居家的地上去捡拾那些掉落下来的橡树果实而不算违法乱闯的次数,还有邻人可以拿走的果实数目。”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甚至还传下了修剪指甲的方法:修剪得既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长,要刚好和手指头平齐。毋庸置疑,认为把生命的多姿多彩和欢喜快乐都销蚀殆尽的那种冗长乏味和单调无聊,是和亚当同样久远的。可是人的力量还从未被完全测试出来呢。我们不能从他已经完成的事情里来判断他的能力,人之前做的事情如此的有限。无论到目前为止你经历过多少失败,“别苦恼悲伤,我的孩子,谁能指派你去做你尚未完成的事呢?”2我们可以用上千种简单的方式来尝试我们的生活。举一个例子,同一个太阳,它令我种的豆子成熟,同时也照耀着除地球之外太阳系的其他天体。假如我能牢记这点,那我就能预防很多错误。但是我在锄草时并没有冒出这样的想法。星星宛如三角形的锥尖一般绚丽神奇!在无限宇宙的各个地方,有多少遥远而不同的物种在同一时刻凝视着同一个太阳啊!大自然和人生也是变化莫测的,这与我们现有的几种制度体制相异如出一辙。谁能推测出别人的生命会有怎样的远 1.伊夫林(1620-1706),英国乡绅,作家,著有美术、林学宗教等方面的作品二十余部。此处引文引自1664年出版的《森林志》。 2.引自印度教经籍之一的《毗湿奴往世书》。 景?莫非还有比一瞬之间通过双方的眼睛去观察更为伟大的奇迹吗? 我们原本应在一小时之内就阅尽这世上所有时代的生活— 是的,甚 至阅尽所有历史中所有国家的生活。历史、诗歌、神话! — 除此之 外,我不知道还能读什么才能把别人的经历了解得如此详尽而又令人惊叹。 被我的邻居称之为好的事情,有很大一部分我内心深处认为是坏的。对于我来说,倘若要有所忏悔,我要忏悔的反而是我高尚的品行了。是什么心魔控制了我,让我的品行如此高尚呢?老年人啊,你可以说那些睿智的话语,因为你已经走过七十个年头,并且活得无上光荣,但我却听到一个无法抗拒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听你的话。新的一代摒弃前一代的伟绩,就好像抛弃搁浅在岸边的船。 我认为,我们可以泰然自若地相信更多的事情,甚至比我们实际上相信的还要多。我们能放弃多少给自己的关爱,就可以忠实地奉献给别人多少的关爱。大自然既能容纳我们的优点,也能包容我们的缺点。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无休止地忧虑,这几乎成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同时,我们又天生爱夸大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的重要性,虽然还有许多工作我们没有做!或者说,倘若我们一病不起,那要怎么办呢?我们是多么谨小慎微!为了避免生病,我们下定决心不依靠信仰生活,因而从早到晚一天都处于警戒的状态,到了晚上,我们违心地祈求着,然后把自己交托给未知的命运。我们被生活逼迫得如此殚精竭虑和墨守成规,时刻保持着敬畏之心,从而拒绝了改变的可能。我们辩解说,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但是从圆心能画出多少条半径来,就有多少种生活方式。一切改变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迹,而每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都可以成为奇迹。孔夫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想象中的事实升华为他的理论的时候,我可以预见到,所有的人终将在这样的基础上搭建起他们的生活。 我们思考一下,我之前所说的大多数烦恼和忧虑究竟都是什么,这其中哪些是不得不忧虑的,至少是值得认真思考的。此刻我们虽然身处一个表面文明的社会,但如果能过一下原始的、拓荒的生活,还是大有裨益的。即便是仅仅为了求证生活必需品大概是些什么,以及怎样才能获得这些必需品,甚至浏览一下商店里陈旧的流水账,看看人们在商店里经常购买什么,商店又存积了哪些商品。简而言之,就是了解一下杂乱无章的杂货。时代虽在不断地变迁,但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却没有发生多少改变,正如我们的骨架,与我们祖先的骨架相比,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在我看来,所谓的生活必需品,是指人类通过自己的努力收获得来的那种物品,这种物品从一开始对人们的生活就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或者由于长久的使用,它已经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即便有人尝试着脱离它,这样的人也屈指可数。这些人或是出于野蛮,或是因为贫穷,或是仅仅因为人生哲学的缘由,才拒绝生活必需品。 对于许多生灵来说,具备上述所说意义的只有一种生活必需品,那就是食物。美味可口 — 几英寸长的青草,还有一些饮用的冷水,就是草原上野牛需要的食物,除此之外它们还要寻找森林的遮蔽之处或者山荫。野兽的生存只需要食物和遮蔽之处而已,但对人类而言,在目前的环境当中,准确地说,生活必需品可分为:食物、住房、服装和燃料。倘若缺失了这些,我们是无法自如地怀着有所成就的心情,来应对人生的真正问题的。人类不仅发明了房屋,还发明了衣服和美食。 可能祖先因为偶然间发现了火焰的热度,于是开始使用火。最初,火还是奢侈品,可是到了现在,人们的生活已离不开围火取暖了。我们观察到,猫和狗也同样获得了这个第二天性。住得适当,穿得适当,就能恰到好处地保持体内的热量;倘若住的和穿的都过热的话,或火焰燃烧太旺,烤得人太热,外边的温度高于身体的温度,不就成了炙烤人肉了吗?自然科学家达尔文谈起火地岛的居民,说他们一伙人穿着衣服围着火堆烤火,并未觉得热,令人诧异的是,那些站得很远的野蛮人,“竟然被火焰烘烤得汗流浃背”。同样,我们听说新荷兰人 1 赤身裸体并且神情自若地到处活动,可欧洲人裹着厚厚的衣服还瑟瑟发抖。有没有可能,将这些野蛮人的耐寒性和文明人的聪明合二为一呢?按照德国化学家李比希的说法,人的身体好比一只火炉,食物就是供应身体热量的燃料。天寒的时候,我们吃得多,天热的时候我们吃得少。动物保持恒定的体温也是身体内的食物缓慢内燃的结果,而在内燃太旺盛的时候,疾病和死亡就会发生;假如燃料用完了,或者通风装置发生了故障,火焰自然会自动熄灭。当然,我们不能把身体的温度与自然之火混为一谈,我们的比喻就到此为止。由上文所说的来看,动物的生命几乎和动物的体温是同义词。而食物,被作为提供内燃能量的燃料 — 煮熟的食物当然也是燃料,煮熟的食物被我们吞进肚里,也为我们的身体增加热量— 此外,房子和衣物也为人体 内的热量保存提供了保障。体内的热量就是按照这样的程序产生和吸收的。 所以,对我们人体来说,最重要的必需品是保暖的物品,用来保持我们体内的热量。我们如此的劳碌,不仅为了食物、衣服、住所,还为了我们舒适的床铺,以及那些夜晚的衣物而费尽心血。我们从鸟儿的巢穴和它们的胸脯上抢夺羽毛来装扮我们房屋中的休憩处,就像住在地窟中的鼹鼠用草叶来装扮住所深处的床铺一样!可怜的人常常抱怨,说这是一个冷漠的社会,可见,无论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社会的不足,我们大都把它归结于寒冷。在某些地方,夏天提供给人们的是一种乐园般的生活。在那里除了必需的煮饭燃料之外,其他一切 1.新荷兰人,指澳大利亚原住民。 燃料都是多余。火辣的太阳吞吐着火焰,灼热的光线煮熟了果实,食物品种十分丰富且易采摘,衣物和住所在这里都显得有些赘余,或者说将近一半是不需要的。在当前的时代,在我们国家,以我的经验来说,我觉得只要有几件工具就足以生存了:一把刀,一柄斧子,一把铁铲,一辆手推车。勤奋苦学的人还需要灯光和文具,再加上一些书,这些都已是第二位的必需品,花费少数的费用就能购买到。然而有些人就不是这般睿智,他们穿越了一个半球,跑到另一个半球上,在一个野蛮的、荒芜的、不干净的环境里,做了数十年的生意,就为了让自己生存着 — 就是说,为了让自己能生活得安逸而温暖— 最后返回新 英格兰还是以死亡告终。这些奢侈的有钱人得到的不仅仅是安逸和温暖,而是已经不自然的高温了;就如我在前面已经提及过的,他们在被炙烤着,当然是很时尚地被炙烤着。 大多数的奢侈品,以及多数人所谓的舒适生活,非但没有必要,反而对人类的进步大有阻碍。所以在对待奢侈与舒适这个问题上,智者往往生活得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古代哲学家,如居住在中国的、印度的、波斯的和希腊的智者们,他们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物— 物质生活贫瘠不堪,而内心生活却丰富多彩。我们对他们了解不深,但很明确的一点是,我们对他们的生平却知道得很多。同样,我们对那些现代改革者和民族拯救者的了解也是如此。如果你想成为公正无私、充满智慧的观察者,只有站在安贫乐道的位置上才更为有利。无论在农业、商业、文学,还是艺术当中,奢侈生活所产生的果实必然都是奢侈的。如今哲学教授遍地都是,哲学家却没有一个。虽然哲学教授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倘若要做一个哲学家的话,他不但要有精巧的思想,这种思想甚至能形成一个学派,而且还要十分地热爱智慧。只有这样,他才能按照神谕的指示,过上一种简朴、独立、洒脱、自信的生活。他解决一些关于生命问题的方式,不仅从理论出发,也可以从实践中加以解决。卓尔不凡的学者和思想者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般的权倾天下,也不是英雄式的拯救苍生,反而是朝臣式的委曲求全。他们面对生活的哲学,往往祈求与社会习俗相符合,如他们的祖先一样一成不变,所以他们不能成为人类更高尚的导师。为什么人类一直在退化?是什么原因让那些显赫的家族没落消亡?让国家衰败灭亡的奢侈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呢?我们能否确定自己在生活中并未这样?哲学家甚至在外在表现的生活方式上,也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他并不追求依照与他同时期的人那样吃喝、住宿、穿衣、取暖的生活方式来生活。他既然是哲学家,怎么会没有比别人更高明的保持体内热量的方法呢? 一个人已经在我所描述的几种方法中获得温暖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呢?首先当然不会是更多更热烈的同样的温暖,其次他也不会要求更多更丰盛的食物,更大更宽敞的房屋,更美更舒适的衣服,更多更长久更炽热的火炉,以及诸如此类的必需品。他在占有了这些生命必需品之后,就不会满足只拥有这些,而要开始追求另一些东西;那就是说他开始不必受困于卑微的工作,现在他要开始涉足生命的探险了。泥土对种子的生长发芽来说是适合的,因为泥土能让它的胚根向下无限延展,之后它可以冲破泥土,富有自信地让茎挺直生长。为什么人类在泥土里扎根之后,却不能像植物一样向天空伸展呢?—因为那些更昂贵的植物的价值,是由高高在上、被空气滋养和日光照耀而结成的硕果来决定的,所以它不会遭到廉价蔬菜那般的境遇。即使是两年生的蔬菜,也仅仅是被浇灌到长好根之后被摘去顶部的枝叶,从而导致在开花的季节,许多人都认不出它们。 我觉得不用给那些性格强悍的人制定什么规则,因为他们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会集中精力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他们甚至比最富有的人更能大兴土木、建立豪华的住所,而且在挥霍钱财方面比富人更为厉害,但他们不会因此而穷困。我很疑惑他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倘若确实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有这种人存在于世的话。 此外,我觉得给另一种人制定规则也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们从生活的现状中得到激励,触发灵感,像恋人一样激烈地热爱着现实。我把自己也归于这类人。 还有一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甘之如饴,不管他们是否察觉自己在安居乐业。我不是对这些人说话,而是向那些不断抱怨生活的人说话,他们在有能力改善生活使之变好的条件下,却偏偏选择不痛不痒地到处倾诉他们的命苦和时运不济。有些人对任何事情,都不加选择地抱怨连天,甚至都有点不可救药了。因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已经竭尽所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些人,我心目中还有一种人,这种人看起来富裕阔绰,实际上却是所有阶层中最贫困的,他们虽然已经有一部分的积蓄,却不懂得如何利用它来为自己服务,也不懂得如何摆脱它的束缚,因此他们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银光闪闪的华丽镣铐。 假若谈起我曾希望度过往日岁月的生活方式,许多了解我具体情况的读者会感到奇怪,而对我比较陌生的读者也会大为惊讶。在这里,我稍微提一下一直珍藏在我心头的几件事就好。 在任何环境下,在任何时刻,我都立足当前,及时改善我的情况,并在自己的手杖上刻下印记,我正站在过去和未来的交汇点上。请原谅我说话艰深晦涩。我这种职业比大部分人的职业都更有奥秘。不是我故意要表现得高深莫测,而是我这种职业的特点所在。我特别愿意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不准入内”的招牌并没有立在我的大门口。 很久之前,我弄丢了一只猎犬,一匹深红色的马和一只斑鸠,直到现在我还在寻找它们。我对许多游人描述它们的外形、踪迹,以及它们会如何响应我的召唤。我曾相逢过一两个人,他们说他们曾听到猎犬的叫声,马奔驰的蹄声,甚至还看到灵巧的斑鸠消隐在云朵后面。 他们急切寻找它们踪迹的心情,就像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一样。 我不仅想观看日出和欣赏黎明,倘若可能的话,我还要欣赏整个大自然的景色!在许多冬天和夏天的黎明,在我的邻居为一天的事务奔波劳碌之前,我就已经起床着手我的事情了!许多同镇的居民,包括清晨要去波士顿的农民,或上山干活的樵夫,肯定都曾看到我做完事回来。虽然我没有为一天的日出具体地贡献过什么,可是毋庸置疑,我能够在日出之前起床工作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有多少个秋日,哦,还有冬日,我是在城外度过的,聆听着风声,随后把它四面传播开来!我为之几乎投下了全部资本,为了这单生意,我忍受着寒风迎面扑来,甚至要窒息了。倘若风声中传来两党的政治新闻,那一定是一些政党在机关报上提前发表了的。另外一些时候,我在高高的山崖上,或者布满树枝的瞭望台上守望,一有新的客人到来就发出电报广而告之。有时候,我会在山巅的黄昏之中默默守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藉此抓住一些东西。我抓住的东西向来就不多,而且这不多的一点就像古代以色列人漂泊荒野时上帝所赐予的食物一样,很快就会在太阳底下消融而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是一家销路不畅的报社的记者。报社的编辑一向觉得我写的是一大堆无聊没用的东西。有一种感觉相信作家们都感同身受,忍受着万般苦痛,换来的只是自己的劳动。而且在写作这件事上,我的痛苦就是写作的唯一报酬。 多年来,我任命自己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监测员,我忠于职守;同时兼任测量员,不是测量公路,而是测量林间小径和所有的穿越地界的路线,以保证它们畅通无阻,我还测量了一年四季都通行无阻的桥梁,人们的足迹踩过桥面,证明了桥梁的便利。 我也曾看护过镇上的野生动物,它们越过篱笆想要逃脱,给忠于职守的牧人带来了很多的麻烦;农场上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也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虽然我并不了解约那斯或所罗门今天是否正在那一块地里劳作—因为这不关我的事了。我浇灌过鲜红色的美洲越橘,沙地上的樱桃和荨麻树,红松和黑梣树,还有白葡萄藤和黄色的紫罗兰。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们在干燥的季节中很有可能会枯萎。 简而言之,我这样持续做了很长时间,丝毫不夸张,我忠心耿耿地照料着这些事情。直到后来我才逐渐明白,镇上的居民们是不乐意把我列在公职人员的名单之上的,更不用说给我一笔微薄的薪金,让我有个挂名的职务。我记的账单,我可以发誓是巨细无遗的,当然从未被审核过,也不用说这份账单的正确性了,更不用说付款结清的数字了,好在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方面。 不久之前,一个四处推销产品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居— 一位有 名的律师家中兜售篮子。“你们想要篮子吗?”他问。我的邻居回答道:“不,我们不需要”。“什么!”印第安人在走出大门时喊道,“你们想把我饿死吗?”在看到勤奋工作的白人邻居,家境是如此阔绰之后 — 因为律师只要把辩论词串联起来,就像有魔法似的,富裕和地位就紧随而至 — 这位印第安人就自语道:“我要进军商业圈。我编织篮子然后卖出去,这是我可以办到的事情。”他以为把篮子编织好了就完成了他的全部职责,接下来就应该是白种人向他购买篮子了。 但他却没有意识到,他必须让人感到他的篮子是有价值的,起码得让别人认为,购买这一只篮子是物有所值的,否则他应该加工一些别的可以唤起人们购买欲的物品。我曾经也编织过一种精致的篮子,不过我并没有把它编织得让人有购买它的冲动。对我而言,我丝毫不觉得我没有必要编织它们,而且我非但没有去琢磨如何把它编织得让人们有购买它的欲望,相反我倒是去琢磨如何去避免这一种交易的发生。 人们赞美而认同的所谓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 为什么我们要夸大赞扬这一种生活方式而贬低另外一种呢? 我的同乡们不愿意在法院、教会,或者其他别的地方向我提供发展的空间,在我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我只得自己改变方向。于是我比以往更加倾心于森林中的生活,我对那里的一切都熟稔于心。我决定立刻就开始行动,不去苦苦等待通常所谓的经费到位的时候,我动用了我手上现有的一点儿微薄的资金。我去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简朴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钱财,而是去经营自己的一些个人事业,希望在那儿尽量少被麻烦打扰;以免因为我常识不足、事业又刚起步,再加上对生意经知之不深等原因,干出愚蠢甚至悲惨的事情来。 我常常希望自己有严谨的商业习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或缺的。倘若你是和天朝帝国1打交道做生意,你得在海岸边有个会计室,把它敲定在位于某个塞勒姆的港口就足够了。然后你就可以把本国生产的、纯粹的土产品,如许多的冰、松木和花岗岩石,出口到别的国家。这一定是笔好生意。同时,你得亲自处理一切大小事务:兼任导航员与船长,既做业主又做保险商;买进卖出货物的同时还得记账;收到的每封信函都要阅读,邮寄出去的每封信件都亲自执笔撰写和审阅;日夜监察进口货物的装卸;几乎在海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载货量最大的船通常都在泽西港停靠装卸的—还要亲自兼任电报员,忙忙碌碌地把信息传送到远方去,与每一个驶向港口的船只保持联系;井然有序地出售装载货物,源源不断地向远方一个巨大的市场供给产品。你在熟悉行情的同时,还要对各地的战争与和平的状况了然于心,从而预测贸易和社会生活的发展走向—充分地把所有探险的经验利用起来,行驶在最新的航道上,将 1.天朝帝国,指古代中国。 一切航海技术运用自如 — 还要研究海上地图,用来辨认珊瑚礁和新灯塔、浮标的方位,要知道航海图表是不断更新的,假如计算上有了一点疏忽,航船就会冲撞到一块岩石上粉碎沉海,而这只船原本行驶顺利的话,它就应该停靠在一个安全的码头了— 此外,还有法国航 海家拉贝鲁斯 1 的无法占卜的命运 — 你还得紧跟宇宙科学的发展,要 仔细研究所有伟大的开拓者、航海家、冒险家和商人的人生历程,从迦太基探险家汉诺与腓尼基人起,一直到现在的这些人的一生。最后,还要时刻清点货栈中的货物,以便对自己的经营状况了如指掌。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差事啊,考验着一个人的综合素质— 关于利润、亏 损、利息的问题,净重的计算方法问题,处理这些问题需要非常渊博的知识,否则根本无法应付。 我认为瓦尔登湖是个做生意的绝佳地方,不仅因为这有铁路线以及贮冰的行业,同时这里还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或许向你吐露这些便利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瓦尔登湖是一个天然的港口,它有着良好的基础。虽然你得到处去打桩奠基,但是你不必填埋那些如涅瓦河区般的沼泽。人们说,涅瓦河倘若水势上涨,西风呼啸,那顺势流来的冰块,绝对可以让圣彼得堡在地球上瞬间消失。 鉴于我所在的行业通常没有所需的经费支持也可以先行做生意,所以我从哪儿谋求到资金,就不是一件容易揣测的事情。让我们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先从衣服说起,我们购买衣服,常常是被爱好新奇事物的心理所驱使的,并且在意别人对它的评价,而不大关心这些服装的真正用处。那些有职业的人应该记着着装的目的,第一是维持身体所需要的能量,第二是为了在当前文明的社会中要把一丝不挂的身体 1. 拉贝鲁斯(1741-1788),法国航海家,1785年率法国探险队从法国出航,探寻西北航道,沿美国、中国、西伯利亚、南海海岸进行考察,船队离开澳大利亚东南部植物学湾后即失踪。 遮盖起来。那么现在,他可以思考一下,不去增加衣橱里的衣服,他又可以完成多少必需且重要的工作。而国王和皇后所有的衣服都只穿一次,他们虽然有御用的裁缝为他们缝制衣服,但是他们却无法体会那种穿上合体衣服的愉悦感。他们仅仅是悬挂整洁衣服的衣架而已。 而我们的衣服,却逐渐和我们合为一体,烙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情,我们一直也不愿意把它们丢弃。倘若真的要丢弃它们,就好像摒弃我们的躯体那样,难免感到难舍难分,而且心情十分郁闷,要看病吃药才能稍微缓和。其实在我眼里,穿着补丁衣服的人的身份并没有降低,但我知道,在一般人心里,穿衣着装对他们来说是要花费很多心思的,衣服要穿得时尚,至少也要干净整洁,并且不能有补丁,而内心是否坦荡无愧似乎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实际上,即便衣服磨损了不去缝补,所暴露出的最大缺点也才不过是小洞会变成大洞而已。偶尔我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测试我的朋友们— 谁愿意穿着膝盖上有补丁的 裤子,或者有针线缝补过的衣服?大部分人似乎都认为,倘若他们真的做了,从此一生的前途就毁于一旦了。所以他们宁可跛着一条腿进城,也不愿意穿着有洞的裤子。一位绅士腿受伤了,这是可以治愈的,他可以去找医生救治;但倘若这样的问题发生在了他的裤子上,那可是没有办法补救的。因为人们只关注到那些受人敬重的东西,而忽略了那些真正值得人去敬重的东西。我们认识的人非常少,但我们却认识非常多的衣服和裤子。倘若你把最后一件衣服给稻草人穿上,而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旁边,哪一个路过的行人不是立刻就向稻草人致敬呢?有一天,我经过一片玉米地的时候,在那块头戴帽子、身披上衣的木桩旁,我认出了这个农场主。他比我上一次看见他时,更憔悴、更苍老了。我听人说过,有一只狗会向着每一个穿了衣服靠近它主人地盘的陌生人狂叫,却很容易被一个赤身裸体的盗贼驯服,而一声不吭。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倘若没有衣服,人们将能多大程度地保持他们的尊严呢?倘若没有衣服,你是否能在一群文明人当中,准确无误地指出谁最尊贵呢? 法伊弗夫人曾有一次周游世界、环球冒险的旅行。当她十分接近俄罗斯的亚洲部分,准备要去拜见当地的长官时。她认为,她再继续穿着旅行服装去拜见长官有所不妥,因为她“现在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那里的人们是根据衣冠来评价人的”。即便在我们这个以民主自居的新英格兰城镇中,但凡有人偶然地富裕起来,穿着时尚、住所富丽堂皇,他就会受到众人的尊敬和仰慕。可是,这些追随者和给予他尊敬的人,因为人数众多,全都是异教徒,因而有必要委派一个传教士前去。此外,衣服是需要缝纫的,缝纫是一种无休止的差事,起码我从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的衣服会有完工的那天。 后来,一个人找到了工作,其实没必要穿上新衣服去工作,旧衣服就完全可以了,那些存放在阁楼中很久,落满了灰尘的旧衣服就足矣。一个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要比他的随从穿旧鞋子的时间更长— 倘若说英雄也有随从的话 — 至于赤脚则比穿鞋子的历史更为悠久,英雄当然也可以赤脚的。只有那些奔赴晚宴的人,以及在立法院工作的人才必须换上新衣服,他们换衣服的次数,就好比那些地方换人的次数。可是倘若我穿上短上衣和裤子,戴上帽子穿上鞋子,就可以去做礼拜了的话,那有这些不就够了吗?谁还会注意到他衣服的褴褛 — 确实已经破败不堪了,简直都可以变成当初的布料了,即使送给一个乞讨者也不算乐善好施,说不定那乞讨者还会把它转送给一个比他更穷困潦倒的人呢!这个人倒可以算得上最富有的人了,因为他虽然一无所有,却还可以维持生计。我警告你,你得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保持警备心,大可不必提防那些衣着简朴的人。倘若没有新人进来,新衣服做出来又怎么会合他的身呢?倘若你有什么业务要做,不妨穿上旧衣服试验一下。人活于世,并不是要干一些事,而是要有一番作为,或者说,要事业有成。如果我们专注地发展我们的事业,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添置什么新衣服了,也无暇顾及旧衣服是如何的破旧和肮脏。因为在我们古老的身体里已经被注入了新的生机,那时即使我们穿着旧衣服,也会有种旧瓶装新酒的感觉。就像飞禽,进入了一个换羽毛的季节,就如进入生命当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一样。潜鸟会退至僻静的池塘边蜕换羽毛,蛇蜕皮的状况也是如此,蛹虫的出茧也莫过如此,这都是内心不断强大的结果。衣服不过是我们外面的角质,或者说,凡尘中的镣铐而已。如若不然,我们将会察觉我们是在伪装下行进,最终不可避免地被全人类和我们自己的意见所鄙视。 我们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如同寄生植物一样,没有外加物就无法生长。我们穿在最外面的,常常是丝薄精巧的衣服,这只是我们的保护层,换句话叫假皮肤,它并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从身上脱下来也不会带给我们致命的伤害;我们时常穿着的、稍微厚一点儿的衣服,是我们的细胞壁,换句话叫皮层;我们的衬衣就是我们的韧皮,换言之就是真正的树皮,剥下来的话,肯定连皮带肉,对我们的身体是一种伤害。我相信所有的生物,在四季里的某一时刻都穿着类似衬衣的东西。倘若一个人能穿得这样简约,甚至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并且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能面面俱到,有备无患,那么即使是敌人侵占了城市,他也能如古代先哲一样,赤手空拳地走出城门,内心坦然而清净。 一件厚衣服的价值,大抵可以跟三件薄衣服等同,价廉的衣服可以用真正照顾顾客财力的价格销售,5美元就可以买到一件厚实的上衣,并可以穿上好几年,厚点儿的长裤2美元,一双牛皮靴1.5美元,夏天的帽子每顶25美分,冬天的帽子每顶62.5美分,或者也可以花上极少的钱,自己在家里制作一顶更好的帽子,如果换上了这么一套靠自己辛勤的汗水赚来的衣服,哪里还会是贫穷,谁敢说不会有聪明人来向他致意? 当我订做一件款式特别的衣服时,女裁缝会正儿八经地和我说,“现在他们都不穿这个款式的衣服了。”语气中一点也没有强调“他们”这两个字,似乎她说的是跟上帝一样的、某种非同寻常的神谕,因而我发现我很难得到我想要的那种款式了,因为她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是真的,她觉得我太鲁莽了。而我一听到这神谕般的话语,就陷入片刻沉思,把每一个字都在心中过滤重想一下,以便我真正明白它的意思,好让我明白“他们”和“我”到底有什么样的血缘关系,在这件和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事情上,他们用什么样的权威左右着我;最后,我决定用同样神秘的语气答复她,因此也不把“他们”两个字强调出来—“确实,最近他们并不穿这个款式,可是现在他们又流行穿这个了。”她测量的只是我的身材,并没有测量我的性格,只测量了我的肩宽,仿佛我是一枚挂衣服的钩子,可是这样的量法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并不敬仰娴雅三女神,也不敬仰命运三女神,但我们追逐时尚。她纺织,她剪裁,她不容挑衅地全权操持着这一切。巴黎的猴王如若戴上了一顶旅行帽,那么全美国的猴子都会学样跟着做。有时我近乎绝望,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简单的事不是通过人们相互协助而做成的?首先必须把人们的旧观念,用一个强大的压榨机把它们榨挤出来,让他们不能立即重新站立起来。那时,你俯瞰整个人群,你会发现有些人的脑子里生满了蛆虫似的奇怪念头,不知从何时起搁置在那里的卵就开始孵化,继而占据了整个头颅,烈火都烧不尽这些蛆虫。如果不把这些旧观念完全从他的脑中剔除,我们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总之,我们别忘了,埃及有一个木乃伊传下了一种麦子,一直把它传到了我们的手中。 整体而言,我们认为某国或别国的服装已经在艺术上备受尊崇这种话是不成立的。现在的人还是身边有什么就穿什么。就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漂流到岸边,能找得到什么蔽体就穿什么。有时人们还要故意站得更远一点,通过空间的或时间的距离来观察彼此,继而打趣对方的服装呢。每一代人都鄙夷过时的服装款式而孜孜不倦地追求新款式。在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奇装异服时,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他们就像是食人岛上的国王和皇后一样。任何衣服倘若没有了人来支撑,就会变得可怜和怪异。让人抑制住哗笑并且使衣服庄严起来的,是穿衣人两眼中所显现出来的威严和他经历的真诚生活。当身着五彩斑斓衣服的小丑突然肚子痛,他的衣服也会表现出这痛苦的情绪。同样,当士兵被炮弹击中,破烂的军装也可和神圣的王袍相媲美。 男男女女都喜爱的新款式,这其中隐藏着一种稚气的、野蛮的趣味。这种趣味使无数的男女目不暇接、眯起眼睛打量着万花筒,以便于让他们发现如今这个时代什么样的款式正在流行。商家早就猜透了顾客反复无常的趣味。两种颜色相似的款式摆在店里售卖,两款衣服的差别只在一款多了几条丝线,然后其中一件衣服马上就会被人买走,而另一件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往往在下一个季节到来时,后者又成了最时尚的款式。与这相比,在皮肤上刺青还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恐怖可怕。因为深入皮肤的刺青,并没有改变什么内在的品质。 我不相信人们有衣服穿的最好的办法得归功于我们的工厂制度。美国工人现在工作的情形是越来越向英国工厂的制度靠拢了,这不足为奇。到目前为止,就我亲耳听到或亲眼所见的事实就是,制衣厂存在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给人们提供更耐穿或更舒适的衣服,而是要赚取无穷的利润。从长远来看,人们总能达成他们的志向,因此即使事情短时间内无法实现,但还是不妨把目标定得高远一些。 关于住房,我承认现在这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了,尽管有许多事例可以证明,长久以来人们在比这更寒冷的土地上,没有住所照样能生存下去。塞缪尔 ? 拉宁说:“北欧的拉普兰人穿着皮衣,头上和肩上都裹着皮囊,可以夜复一夜地在雪地上睡觉— 那寒冷的程度简直可 以把穿着羊毛衣服的人也给冻死。”他亲眼见到他们这样席地而睡。 接着他说:“但是他们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强壮。”或许人类在地球上生活不久之后,就发现了房屋的便捷之处,以及家庭生活的舒适安宁。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表达对住房的满足感要远远大于对家庭生活的向往。但是在有的地方,一说到房屋,人们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冬季和雨天,他们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住在房子里,一把遮阳伞就足够了。在这些地方,上述说法就有失偏颇。这正如我们这里的气候,从前夏夜只需在身上有所遮盖就可以了。在印第安人的日记中,一整天行程的标志就是一座座尖房顶的屋子,树皮上刻画着的一排排尖房顶的屋子,房子的数目表明了他们野外露营的次数。肢体并不硕大强壮,身材也不魁梧的人类,一直想方设法缩小他们的世界,所以他用围墙来打造一个适合他的空间。起初他在户外是赤身裸体的,虽然在天气温和宁静的时候,以及在晴朗的白天里,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可是一旦雨季和冬天来临,情况就大打折扣。且不提炎炎烈日,倘若人类不立即用房子来遮风挡雨保护自己,人类大概早在萌芽时期就已经灭绝了。依照传说,亚当和夏娃在知道穿衣服以前,是用树叶遮盖身体的。人类需要家庭,即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但首先要满足身体的温暖需要,之后才是情感的温暖。 我们不妨回想人类还在幼儿的那个时期,某些充满冒险精神的人便已爬进洞穴寻找庇护了。每个幼儿在某种程度上都再次上演了这部人类发展史。他们出于本能喜爱户外运动,不管雨天还是冬天,他们尽情地玩盖房子的游戏,骑竹马。有谁不怀念自己童年时窥望一个洞穴,或靠近一个洞穴时的雀跃心情呢?我们的祖先最原始的天性还遗存在我们体内。从洞穴开始,我们发展到用棕榈树叶、树皮、树枝覆盖着屋顶,编织可以拉伸的亚麻屋顶,又发展到搭建青草和稻草屋顶,木板和木瓦屋顶,直到石头和砖瓦屋顶。最终,我们遗忘了什么是露天生活,而我们的室内生活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在野外围火取暖的日子变得遥远而模糊。倘若许多时候,也就是我们在度过白昼和黑夜时,没有东西把我们与天体隔开;倘若诗人并不是一直在屋檐下吟诗太多;倘若圣人也不在室内逗留太久的话,也许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好些。鸟儿和燕雀不会在洞里啼唱,白鸽也不会在鸟笼里流露出它们的纯真。 但是,倘若有人试图建造一所房屋,他应该如我们新英格兰人这样 — 稍微聪明一点才好,以免将来他察觉他自己是住在一座工厂中,或住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中,或住在一所古老的博物馆中,或住在一所救济院里,甚至住在一个幽深的监狱中,以及一座富丽堂皇的墓穴中。其实再想一想,遮蔽并不是绝对必需的。我见过这镇上在潘诺勃斯各特河边的印第安人。他们住在用薄棉布制作的营帐里,四周的积雪约一英尺厚,我想倘若积雪更厚,可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话,他们肯定更高兴。怎样才能维持我正常的生计,而又能保证我拥有自由去追求我热爱的事业呢?以前这个问题比现在更让我烦忧,令我庆幸的是,我现在已经变得冷漠麻木了。我时常看到,在铁路旁边躺着一只6英尺长、3英尺宽的大木箱,工人们把他们的工具锁在大箱子里。随后去睡觉,然后我联想到,所有觉得日子艰辛的人都可以花一美元买这样一只箱子,在上面打几个洞孔,让空气可以流进去,在雨天或是夜晚他可以躺进去,把箱盖关上,这样他的灵魂就获得了自由,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他喜欢做的事了。看起来这并不是很坏,也绝不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方法。 你可以自由自在,在夜晚长时间久坐而不睡觉;起身出去时,也不会遇到什么大房东二房东堵住你向你索要房租。有多少人因为必须支付一只更宽敞、更奢华的箱子的租金而烦忧至死,但是倘若住在这样一只箱子里的话,人是不会被冻死的,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曾经受到无尽地鄙视和轻蔑,但它决不可被等闲视之。那些强健壮实的人,大部分时间在户外生活,他们曾在户外盖起一所舒适的房子,选用的材料几乎全部来自大自然现有的。马萨诸塞州垦区的印第安人的总督戈金,曾在1674年写下这样的话:“他们最好圆锥顶房屋的房顶是用树皮覆盖的,好处是看起来整洁清爽,严实而温暖,树皮是在干枯的季节从树上脱落下来的,趁树皮还青翠的时候,人们用很重的大木材把树皮压成巨大的木片……较差一点的圆锥顶房屋也是用灯心草织成的席子盖在房顶上,也很严实而温暖,只是没有前者那么美观耐看……我所看到的房屋屋顶,有的是60英尺长,或100英尺长,30英尺宽……我住在他们的屋子当中时,常常感觉它跟最好的英式房屋一样温暖。” 他接着又说到,印花的席子在室内通常是被铺在地上和挂在墙上的,各种各样的器皿摆放得错落有致。而且印第安人还会在屋顶上开个天窗,在上面放上一床席子,用一根绳子来控制开关,这就是他们的通风设施。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样圆锥型屋顶的房屋最多一整天就可以搭盖好,同时也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把它摧毁,并重新搭建起来,每一户人家都拥有一座这样的房屋,或者拥有这样的房屋中的一个单间。 在蛮荒时代,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座最好的房屋,以满足他们最基本而简单的需求。但是,我认为我下面所说的话才是千真万确地在描述这个社会。我认为虽然在天空翱翔的飞鸟都有巢穴,狐狸也有洞穴,甚至野蛮人都有草屋,但是在现代文明社会中,有房子住的家庭却只占半数。尤其是在文明高度发达的大城市里,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拥有房屋,绝大多数人如果想居者有其屋的话,必须得每年交给房东一笔租金。因为在夏天和冬天,房屋作为遮蔽的场所是必不可少的。这些租金,本来是足以购买到一个印第安人的草屋的,现在拥有它的人们却得为此付出一生贫困的代价。在这里,我无意把租房子与拥有一套房子的优势和劣势进行比较。不过显而易见的是,野蛮人拥有一套房屋是因为价廉,而文明人之所以选择租房子住,是因为他所拥有的资金买不起房屋。这时有人就会辩解道,值得同情的文明人只要支付租金,就会有地方住。这样的房屋与野蛮人的草屋相比较,岂不像富丽的皇宫一样?在乡村,人们每年要支付25美元至100美元的租金,才能得到经过数个世纪的发展才改良好的宽敞房间。房间里刷着清新的油漆,贴上墙纸,在涂刷泥灰的墙上挂着朗福德 1 壁炉,还有百叶窗、铜质的水泵、弹簧锁、方便宽敞的地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物品。但是,你会发现享受着这一切现代文明成果的可怜的文明人,却不如缺乏这一切现代设施的野蛮人生活得更为富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倘若说,文明就是人们生活条件的一种真正完善 — 我不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虽然只有智者才能从这种完善中受益 — 那么,它肯定能证实,它不用哄 抬物价就可以把更好的房屋建造出来。我认为所谓的物价,就是用来交换物品的那部分生命,或者马上支付,或者以后支付。在这一带,一座普通的房屋大概要八百元。为了积攒起这一笔钱,一个劳动者大概要付出十年乃至十五年的生命,还必须没有家庭负担才行— 这是按照每一个人的日劳动价值为一美元来估算的,倘若有人赚得多一些,其他人就要赚得少一些 — 所以,他往往要花费他的大半 辈子光阴,才能可怜兮兮地赚到他的一座草屋。假设他仍然是租房子住,那他也只是在两难之中作了一次值得商榷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野蛮人会不会用他的草屋来换得城市里一座皇宫般的住房呢? 1.朗福德(1753-1814),英国物理学家,建立现代热理论,伦敦英国皇家协会创始人之一。 也许有人认为,拥有多处房产,是为了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然而我认为对个人而言,这样做的益处仅仅是可以让他支付他自己的葬礼费用罢了,但是人们压根是用不着自我安葬的。或许这就是文明人和野蛮人一个重要的不同点吧!有人给都市人的生活制定了一套制度,不可否认这能促进我们更好地生活,这套制度的初衷是为了保存种族的繁衍能力,使种族的生活更趋于完美,但是它却以个人的生活为代价。所以我特此说明,为了获得这种好处,人们现在做出的牺牲是多么的巨大,而且我们完全可以不用作出任何牺牲就能获益颇丰。你说令人同情的穷人经常围着你打转,或者父亲吃了酸葡萄,孩子也感到口中酸水直冒,你说这些话居心何在呢? 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这俗语的因由。 看啊,世人都是属于我的,为父的怎样属于我,为子的也照样属于我,犯罪的他必死亡。 当我想起我的邻居时,那些生活在康科德的农民们,他们的家境至少同别的阶层一样富足,我发现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在这世上辛勤地工作了二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他们这样拼命是期望能真正拥有他们的农场。这些农场有些往往是办理了贷款抵押,把它们作为遗产传给他们的后代的,有些则是向别人借钱而买下来的— 我们可 以把他们劳动成果的三分之一,看做是房屋的代价— 通常情况下, 他们一代又一代总也没能还清那一笔借款。毫无疑问,那贷款抵押的价格有时还高于农场的原价,结果农场本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但是到最后总是有人来继承它,正如继承人自己所说,他自己和这个农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我和财产评估员聊天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也不能一口气说出十二个拥有自己农场,并且没有任何债务负担的市民。倘若你想知道这些农场的情况,你可以去银行咨询一下抵押的情况。你会发现,完全依靠劳动来付清农场债务的人还真的是凤毛麟角,即使有这样的人,对所有的邻居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我怀疑在康科德这一带连三个这样的人都找不到。 说到经商,绝大多数商人,甚至一百个当中大概有九十六个是注定要惨败的,农民亦如此。但是关于商人的失败,有一位商人曾经明确表示过,商人的失败大都不是由于血本无归,而是由于没有履行合约,因为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也就是说,失败是由于信誉的丧失。这样一来,问题就要复杂可怕得多了,而且令人不禁想到上面所说的那三个人的灵魂,说不定他们将来也是不可拯救的,也许比起那些老老实实的商场败将来说,他们会在更坏的情况下破产。破产啦、欠债不还啦,不过是一条条的跳板,我们大部分的文明就在跳板上翻腾纵跃,而野蛮人则是乖乖地站在饥饿这条无弹性的木板上。但是,米德尔塞克斯耕牛比赛大会,每年都会在这里定期举行,场面总是热闹非凡,让人感觉农业的发展状况还是不错的。 农民们一直费尽心思地想用比难题本身更复杂的手段,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譬如为了他需要的鞋带,他开始在畜牧业中投机。他运用娴熟的技巧,用细弹簧精心设置好一个陷阱,想捕猎到“舒适”和“独立”,等他正要抬脚离开,谁知他自己的另一只脚倒落入陷阱中去了。他贫穷的原因正在这里。并且由于相似的原因,我们全都穷困不堪,虽然我们被华美的物品包围着,但却比不上野蛮人的千种安逸。英国诗人查普曼1歌吟唱道: 1.查普曼(1559?-1634),英国诗人,戏剧家,翻译家,译有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这虚假的人类社会— —为了追求人世的宏伟 至高无上的快乐稀薄得如同空气。” 等到农民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房屋时,他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富裕,倒是因此变得更加穷困,因为房屋把他束缚住了。按照我的理解,嘲笑与非难之神莫墨斯曾说过一句十分精辟的话,以反对智慧女神密涅瓦建一座房子,莫墨斯说她“没有把它建造成一座可以随意拖动的房屋,否则的话,就可以随心所欲把房子从一个卑劣的邻居那儿拖走了”;或许还可以追加一句话,我们的房屋建得是如此的不方便利用,它把我们禁锢其中,而并不是我们生活在里面。至于那些需要退避三舍的卑鄙的邻居,常常映射出我们可唾弃的“自我”。我知道,在这个镇上至少有一两户人家,几乎是期盼了一生要出售他们郊区的房子,打算迁到乡村去居住,但始终实现不了,只有等到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们才能重获自由。 即使最后大部分人能够拥有或者租得起那些经过种种改善的近代房屋,可是当文明促进了房屋改善的时候,它并没有同步改善居住在其中的人。文明将皇宫打造了出来,可是要改造出贵族和国王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倘若都市人所心心念念的并不比野蛮人高贵多少,倘若他们花费大部分的时间来获取简陋的必需品和安逸的生活,那么他有必要比野蛮人拥有更好的住房吗? 但是,那少数贫穷的人们生活状况如何呢?或许我们会发现,他们中的某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境遇要比野蛮人好得多,而另一些人的境遇看起来则连野蛮人都比不上。一个阶级的奢华生活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苦苦挣扎来维持。一边是富丽堂皇的皇宫,另一边则是落魄不堪的救济院和沉默寡言的贫苦人。数以百万的工人建造那些被用做法老国王陵墓的金字塔,可这些工人自己却只能吃些大蒜头来填满饥饿的肚子,并且他们死后连个像样点儿的葬礼都不会有。 刚完成皇宫上飞檐的泥水匠,在夜色中回家,大概是回到一个比草屋还不如的小草棚里。在一个文明随处可见的国家里,大部分居民的生活境遇并没有降低到如野蛮人那般悲惨。其实这样的想法无疑大错特错。我所说的还只是一些生活境遇很糟糕的贫穷人,还没有涉及到那些生活得恶劣的有钱人呢。要搞清楚这一点,不用把目光放得太远,只要看一下铁路旁边四处遍及的棚屋,这些在文明社会还没有得到改善问题就可以了。我每天散步时,看到人们住在这污浊不堪的草棚子里,整个冬天,门一直开着,因为只有这样光线才会射进来,火堆从未在他们的屋内燃起,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珍品,而男女老少的身体,由于长期为了抵御寒冷和贫苦而蜷缩一团,所以久而久之就变了形,他们的肢体和器官功能的发展也因此停滞不前。我们应该去看看处于这个境况中的人,这个世界所有伟大的工程都有他们的贡献。在英国这个世界工厂中,各个企业的工人们,也在为每个行业添砖加瓦。或许我也可以跟你讲一讲爱尔兰的情形,在地图上,这个地方是作为白种人的开拓地而被标志出来的。将爱尔兰人的身体素质,和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或者南海岛民,或者尚未和文明人接触而未堕落的野蛮人相比较吧。我一点都不曾怀疑,这些野蛮人的君主,跟大多数的文明人的君主,其实是一样聪明的。 他们现在的状况,只能证明文明社会含有如此之多的污垢和秽物! 现在,我不需要讲我们南方各州的劳动者了,这个国家的主要物品都是他们辛勤生产的,而他们本身也成了南方各州的一种主要产品。 但是,远的不说,我就说说那些被称为中产阶级的人的状况吧。 大部分人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一座房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实上他们不该穷困潦倒,但现实状况是他们却终身穷困潦倒,因为他们总奢望有一座和他们邻居一样的房屋。仿佛你只能穿裁缝给你裁剪的衣服,棕榈叶的帽子或者土拨鼠皮制作的软帽,对你来说,穿上就是一种耻辱了。所以你只能对着生活的艰辛不断发表感慨,因为你无力购买一顶皇冠!要建造一座比我们所拥有的,更方便、更奢华的房子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大家都必须要承认,我们都买不起。为什么我们总是琢磨怎样获得更多的东西,而不能偶尔接收少占有了一些东西呢?难道要那些令人尊敬的公民们,严肃地用他们的言传身教,来教导年轻人在年老死亡之前就准备好许多双多余的皮鞋或许多把雨伞,还有空荡的客房,来招待将来参加葬礼的客人吗?为什么我们的家具不能如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的那样简单实用呢?我们把民族英雄尊称为天上的使者,给人类带来奇妙礼物的使者。每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就会思索良久,我觉得他们的足跟后面,哪会有什么奴仆随从,哪会有什么装载着时尚家具的车辆。倘若我们在品德和智慧上优于阿拉伯人,那么我们的家具也该比他们的更为复杂!倘若我同意上面这种说法,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 这其实不是一种变相的同意吗?现在,我们的房屋被堆满的家具给弄脏了,一位优秀的家庭主妇宁愿把大多数家具扔进垃圾箱,也不愿在清晨让灰尘落满了家具。清晨的工作啊! 在淡红色的晨曦中,唯美的音乐里,世人该做何种清晨的工作呢?我桌子上摆着三块石灰石,我每天都非得擦拭它们一遍不行,当我察觉到这点后,令我非常震惊。我思想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擦拭呢,于是我厌恶地把它们扔到了窗外去。你看,我有什么资格配得上一栋带家具的房子呢?我宁愿露天闲坐,因为青翠的草叶上面没有灰尘,当然人类已经践踏过的地方不算。 骄奢淫逸之人开创了时尚求新的潮流,成群结队的人在后面趋之若鹜。当一个旅行家投宿在所谓最豪华的房间里时,他就会发现这点。 因为客店的主人们立即把他当做萨丹纳帕勒斯1 来招待了,倘若他接受 了他们的盛情款待,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丧失男性气概。我想到在火车车厢里,我们宁愿花很多的钱在奢侈的装饰上,也不愿多关心行车是否安全和快捷,结果安全和便捷都顾及不到,车厢倒成了一个豪华的客厅,有铺着软垫的睡椅,土耳其风格的厚榻,遮阳的窗帘,还有各种各样东方的摆设装饰,我们都把它们挪到西方来了。那些花样,本来是为天朝帝国的天子嫔妃、后宫佳丽发明的,连乔纳森听到他们的名字都应该感到羞耻。我宁愿坐在一个只容我一人占有的南瓜上,也不愿意挤坐在天鹅绒的软垫上。我宁愿乘坐一辆牛车,随心所欲地来去自如,也不愿意乘坐豪华的游览火车去天堂,沿路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我们的祖先生活模式得简单极了,赤身裸体,这样起码有一个好处,他还是大自然当中的一个旅客。当他吃饱睡足时,便可以神清气爽地再继续他的行程。你看,他在苍天的帘帐下面休息,他不是翻越山谷,就是跨过平原,或者攀登高山。然而,看啊!人类已经成为他们手中工具的工具了。独立存活这世上的、饥饿时就采摘果实食用的人,已经进化成一个农夫;而倚靠在树荫下休息的人已经演变为了一个管家。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夜晚露营,我们已经定居在大地之上,却也早已忘记了天空。我们信奉基督教,但只是将它当做一种改良农业的办法。我们已经在尘世中建造好了家宅院落,之后便开始建造家冢坟地。最优秀的艺术作品都在力图表达人类从这种境遇中挣脱出来,解放自己的状态,但我们的艺术效果只是为了将我们这卑下的遭遇渲染得更为舒适一些,而那更高级的艺术境界反而被遗忘了。实际上,美术作品在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即使有些作品被流传了下 1.萨丹纳帕勒斯,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其奢侈的生活方式闻名。 来。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住房和我们的街道,都不能为这些作品提供一个合适的展示之处。连挂一张画的钉子都没有,更别提一个承载英雄或圣人雕像的架子了。每当我想起我们住房的建筑过程,想起要如何付清这笔款项或者是那些仍没有交付的欠款时,以及接下来的日常生活要如何继续支持下去的时候,我就不禁暗自疑惑,为什么当客人赞赏壁炉架上那些精致的陈旧饰物时,地板不会突然塌陷,坠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跌到坚硬的、厚实的地基上。我不能对这样的景象视若无睹,人们一直在朝着所谓富裕而优雅的生活跳跃,我对那些装饰生活的美术品没有一点欣赏之情,我集中精神关注人们的跳跃,想到人类的肌肉所能达到的最好的跳高纪录,还是由居无定所的阿拉伯人保持的 — 据说他们能从平地上跳起25英尺之高。倘若没有东西支撑的话,即使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人也还是要跌下来的。所以,我想问问那些不怎么体面的产业主,第一个问题是,谁喂饱了你?你是那九十七个失败者之一呢,还是那三个成功人士之一?回答完这些问题,可能我会去观赏一下你那些华丽而无用的玩物,品味一下它们的装饰风格。车子套在马前面,既不耐看,也不实用。在你用精美的装饰物粉饰房子之前,还必须刮去一层墙壁,就像刮去一层我们的生命,同时还要有服务到位的家政管理和美妙的生活当做底子。可是你要搞明白一点的是,美好的趣味最好在户外培养,在那里既没有住房的束缚,也没有管家的制约。 老约翰逊1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中,谈到了与他同时代的那些到达这个城镇的首批移民,他对我们说:“他们在山脚下,挖掘窑洞,作为第一个庇护所,他们把挖掘出来的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在最高的一边,生起冒着滚滚浓烟的火,烘烤着泥土。”他们并没有“给 1. 爱德华?约翰逊(1598-1672),美国早期历史学家,著有《天国之救世主在新新英格兰之神奇的造化》,简称《神奇的造化》。 自己建造房屋”,他讲到,直到“上帝赐福,大地生产了富足的面包给他们充饥”,但是第一年的收获却令人失望,“他们被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心节食”。1650年,新尼特兰州州秘书长用荷兰语写过一段话,更加详尽地告诉准备向那里移民的人们那里的情况,“新尼特兰人,特别是新英格兰人,最初是无法依照他们心中所想来建造农舍的,他们在地上凿开一个像地窖一样四方的、六七英尺深的大坑,长短随个人所需,之后在墙壁安装上木板,然后用树皮填充木板中间的缝隙,避免泥土脱落,地面是用木板做成的;他们还用木板制作天花板,架起了一个斜梁的屋顶,在上面铺上树皮或绿色的草皮,这样他们整个家族就可以住在这个温暖而干燥的地窖里两至三年,甚至是四年。你还可以想象,在这些地窖中,甚至还隔出了一些小单间,当然这要把家里的人口数目考虑进去。新英格兰的达官要人,在殖民开始的最初时期,也是住在这样的地窖里面,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不用建造房屋可以节省时间,以免下一季粮食不足;第二,不希望挫伤他们成批从本国雇来的劳工的期望。三四年之后,当田地已适合播种耕作了,他们才会耗费上千元的钱给自己建造漂亮的房子。” 我们的祖辈这样做,可以看出,他们起码是非常谨慎的,他们的生存准则似乎把最紧迫的急需放在第一位了。那么现在,我们最紧迫的急需得到解决了吗?一想到要给自己置办一幢豪宅,我就深感麻烦,头疼脑大。如此看来在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没有诞生出相应的人类文明,所以导致我们迄今还被迫缩减我们的精神食粮,缩减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祖辈节省面粉的程度。这并不是说所有关于建筑的美化装饰,都要在开始建造的时候被完全忽略掉;而是说我们可以把房子里与我们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那部分装修得精致一些,就如贝壳的内壁一样,但切不可搞得过于夸张。但是,唉!我曾经参观过一两幢房子,它们内部的装修风格实在令我不敢苟同! 显而易见,我们今天尚未退化到住窑洞、住草屋,或者身披兽皮的程度,这自然是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换来的便利,所以人类的聪明才智与工业对社会发展的贡献也还是应该赞扬的。在我们这一区域,木板、木瓦、石灰、砖头与可以居住的山洞、整条的圆木、大量的树皮、黏土,还有平薄的石片相比更容易得到,也更价廉。我说得相当专业吧,因为我既熟知理论,又了解实际情况。倘若我们稍微聪明一点儿,就可以利用这些原料,使得我们比今天的首富还富有,从而让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庇护。文明人也不过是更为老道、更为睿智一些的野蛮人而已。不过,我还是赶紧来讲述我自己的实验吧。 1845年3月末,我借来一把斧子,走进瓦尔登湖边的森林中,到达我准备建造房子的地方附近,开始砍伐一些像箭矢一样高耸入云的白松,它们还是些幼松,做我的木材正合适。最初如果不想东挪西借,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但这或许是唯一的一条路了,而且还可以让你的朋友们对你所做的事产生兴趣。斧子的主人,当他把斧子递到我手上的时候,叮嘱我说这是他的掌上明珠;然而当我还给他的时候,斧子变得比以前锋利多了。我把工作的地点设在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山侧,极目望去,满山的松树,越过松林,湖水就铺陈在眼前,站在屋里还能望见林中一小块空旷的地方,小松树和山核桃树呈现出勃勃生机。湖水凝结成冰的冰面,还没有完全融化,融化的几个地方,看上去黑漆漆的,而且还向外渗着水。我在那儿工作的几天,天空还飘过几阵小雪。当我走在回家的途中,从林中走到铁道上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大片黄沙地一直延展至远方,在蒙蒙的雾气当中不断地闪烁,铁轨也在春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而且,我听到云雀和其他的鸟雀都相聚于此,和我们共同开始迎接这新的一年。那是快乐的春天,让人们感到郁闷的冬天正在跟冰块一样地融化,而冬眠的生命也开始苏醒了。有一天,我的斧子柄掉了,我砍下一节青翠的山核桃木削成一个楔子,并用石头把它敲得紧紧的,随后把整个斧子泡在湖水里,为的是让那木楔子胀大一些,就在这个时候我眼见一条赤练蛇窜入水中,我的存在并没有惊扰到它,它徜徉在湖底,大约有十五分钟,竟和我在那儿待的时间一样长久,可能它还没有从冬眠的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依我看,目前人类身上还残留的低级而原始的状态,也是出于冬眠的原因吧;但是人类倘若感到春风的轻拂,他们便会从冬眠之中苏醒,他们也必定会跃升到更高级、更脱俗的生命中去。从前,在降霜的清晨,我见过路上躺着一些蛇,它们的身体还有一部分僵硬、不灵活,还在静静地等待温暖的太阳把它们唤醒。4月1日下雨了,冰开始融化,这天早晨大部分时候天气雾蒙蒙的。我听到一只离群的孤雁在湖上探寻,像迷途一样哀鸣着,如雾的精灵一样。 我像这样一连好几天,用那短小的斧子,砍伐树木,削修木料、支柱和椽木,并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思想,更不用提什么学究式的思维了,我只是自己吟唱— 人们自夸懂得不少; 看啊,他们长出了翅膀, 百种的艺术和科学, 还有千种的技巧; 其实只有拂面而过的风 才是他们全部的知晓。 我把主料砍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的支柱只砍去两边,椽木和地板也只砍一边,余下的都还留着树皮,所以它们与木锯锯出来的木料相比较,是同样的笔直,而且更为结实。每一根木料上我都凿出了榫眼,在木料的顶端削出了榫头,这个时候我借到的一些工具帮了我大忙。 我每天在树林中的工作时间不会太长,但是,我经常把我的牛油面包带去做午餐,在中午休息时还阅读裹着它们的报纸上的新闻。由于我手上有一层很厚的树脂,当我坐在被砍倒的青松枝上,手上树脂的芳香就浸染到面包上。在我砍伐树木期间,松树是我亲密的朋友。虽然我砍伐了几棵松树,但依然没有和它们结仇,反而和它们更加亲密了。 有时候,在林中散步的人会被砍伐树木的声音吸引过来,那时我们就面对着碎木片愉快地闲谈。 我的工作进行得一点也不紧张,我只是努力地去做而已,到了四月中旬,我的屋架全部完工,完全可以直立起来了。我已经向詹姆斯?柯林斯买下他的棚屋,目的是使用他的木板。他是一个在菲茨堡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他的棚屋被认为是与众不同的好建筑。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好出门去了。我在外面随意地走动,看不到屋里面的样子,只看到窗户深邃而且很高,屋子看起来有点狭小,有一个三角形的屋顶,其他的就看不到了。棚屋四周堆积着5英尺高的垃圾,宛如肥料堆。虽然屋顶被太阳折射得弯弯曲曲,而且已经有些焦脆,不过还是最完整的一部分。房子没有门框,门板下打通了一条通道,是方便常年乱耍的群鸡。柯夫人走到门口,邀请我到室内去看看。我一走近,母鸡也被我赶进室内了。屋子里光线不足,显得暗淡压抑,大部分的地板都不干净,湿乎乎的,发粘还有些晃动,木板到处都是,这里一条,那里一条,不能搬,一搬就裂。她点亮了一盏灯,指给我看木屋内的屋顶和墙壁,以及一直延伸到床底下的地板,柯夫人告诫我不要踏进地窖里,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两英尺深的垃圾坑。引用她的话就是,“头顶上还有四周,全都是质量不错的木板,窗户也蛮好的,” —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简单的木框,现在已经成为猫出入的必经之路了。那里还有一只火炉,一张床和一个可坐的地方,一个在那里诞生的婴儿,一把丝质的太阳伞,还有一面镀金的镜子,以及一只崭新的咖啡豆研磨机钉在一块橡木板上,这就是我看见的全部。詹姆斯回来之后,我们的交易立即就谈好了。当天晚上,我付了4美元25美分订金,因为他在明天清晨5点搬家,我得确保他不会再把什么东西卖给别人,6点的时候,我就可以拥有那座棚屋。他说,趁早来最好,在别人还没有来得及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种不确定的价格 — 但是肯定过分的要求之前赶到。他对我说这是唯一的额外开支。等到6点的时候,我在路上遇见了他和他的一家人。 一个巨大的包裹,全部的家当都在其中— 床、咖啡豆研磨机、镜子、 母鸡 — 没有猫;后来猫跑进了树林,成为了一只野猫,再后来我又知道它触碰了一只捕获土拨鼠的夹子,结果命丧黄泉了。 在当天早晨,我就动手拆卸了这个棚屋,拔出钉子,把木板用小车搬运到湖边,整齐地摆在草地上,让太阳再一次把它们晒干,好恢复原状。在我驱车经过林中小径时,一只早起的画眉为我送来了悦耳的歌声。年轻人帕特里克偷偷地告诉我说,一个叫西莱的爱尔兰邻居,在装车的时候把还有利用价值的、没弯的、可以用的钉子、骑马钉,还有大钉子都拾掇进自己的口袋里了。待我回到我的棚屋看见我的邻居时,只见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得意扬扬地昂着头、愉悦地观赏着那一堆废墟,他就站在那儿,正如他所说,没有工作可做。他在那里就是一个观众,在他眼里,这些琐碎、微不足道的事情看上去就如特洛伊城众神的撤离一样。 我在一个向南倾斜的小山坡上挖好了我的地窖,6英见方,7英尺深,有一只土拨鼠也曾经在那里挖好了它的巢穴。我剔除了漆树和黑莓的根,还有植物在土壤深处的痕迹,一直挖到触碰到一片沙土层,这样的话,即使冬天再冷,土豆也不会被冻坏的。它的四周是逐渐倾斜的,我并没有给它砌上石块,因为太阳根本照不到它,也没有沙粒滑落下来。这个工作从头到尾只花费了我两个小时。我对于挖土十分有兴趣,几乎在任何纬度上,人们只要往地下挖掘,都能得到一样的温度。甚至在都市里、最豪华的住宅中,也还是能找到地窖的身影,人们在里面储存他们的块茎植物,如古人那样,即使将来地面上的建筑完全坍塌,很久以后,后辈人还是会看到它残留在地面上的凹痕。 所谓的房屋,只不过是进入地洞的一个走廊而已。 最终,在5月初,我找到一些熟识的人过来帮忙,他们帮我把屋架立了起来,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把屋架立起来,但是我想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的邻居联络一下感情。没有人比我更幸运,可以拥有这样的人来帮助我竖起屋架。我相信,将来有那么一天,大家还会一起来竖立一个更高的建筑。7月4日,我住进了我的房屋,直到这时屋顶才装上,木板才钉齐,之前削好薄边的这些木板才最终搭接在一起,日后防雨肯定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在钉木板之前,我在屋子的一端已经砌好了一个烟囱的地基,所用石块足有两车之多,都是我亲自从湖边一块一块抱上山来的。可是一直到秋天,耕完地之后,我砌烟囱的工作才完成,而且正好赶在必须生火取暖之前,而之前我总是一大早就起床在野外的草地上做饭,而且我认为这种做饭方式是比其他方式更方便、更诗意一些的。倘若面包正在烘烤的时候起风下雨,我就会在火上撑起几块木板,躲藏在木板下面,继续烤我的面包,像这样我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我手上的活儿挺多的,相对而言,读书的时光就少了很多,不过地上的破纸片,或者单据,甚至台布上的零星纸片,都能让我开心无比,宛如在阅读《伊利亚特》一样。 倘若大家在建筑房屋时比我谨慎小心,也是值得的。譬如,首先想好门和窗、地窖或者阁楼在人的天性中占据着什么地位,除了目前的需要之外,在你找出更好的理由之前,其实你永远也不需要建立什么地上的建筑。一个人建造他自己的房屋,就跟一只飞鸟筑巢有同样的道理。有谁能知晓呢,如果大家都亲手建造自己的住房,又都简朴、忠实地用食物喂饱自己还有自己的家人,那么作诗的才能才会淋漓尽致地得到发挥,就如那些飞禽,在它们筑巢的时候,歌声可是遍及了整个森林。但是,啊!我们讨厌八哥和布谷鸟,它们经常占据着其他飞鸟的巢下蛋,那聒噪的、刺耳的鸣叫声并不能使路人听了感到快乐。 难道我们打算永远把建筑的快乐移交给木匠工人?在人们大多数的经历中,建筑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一生遍及的所有地方,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正自己建造自己所住的房屋,而这项工作是如此的简单、自然。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社会之中,不单裁缝是种种职业中的一种,还有布道者、商人、农民等等各种各样的职业,而这种职业分工要到何种程度才会结束?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毫无疑问,有人可以代替我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是倘若他这么做是为了阻止我独立思考,这就不是我所期待的了。 确实,在我们国家有一种人,被称为建筑师,起码我听说过一位建筑师心中怀着这样一种想法,他想让建筑上的装饰物具有一种真实的核心、一种存在的必要性,因而好像就有一种美,仿佛这是神灵给他的指示。从他的立场来看,这是不错。但实际上他比普通美术爱好者稍微高明那么一点儿。一个建筑学上意气用事的改革者,是不从地基做起的,而是从飞檐入手。只在装饰中放一个真实的核心,就如在糖拌梅子中放进一颗杏仁或者一粒香菜子— 我总觉得吃杏仁、不吃 糖对健康更好 — 他却不想一下在房屋里面住的人,可以把房屋建造得内外绝佳,而根本不用去操心什么装饰。每个聪明睿智的人都会赞同装饰只是表面功夫,仅仅是属于皮肤上的东西— 乌龟拥有花纹的 甲壳,贝类拥有光泽的珠母,住在百老汇的市民拥有三一教堂一样,有必要签订合同吗?一个人与他房子的建筑风格无关,就好像乌龟跟它的甲壳没有关系一样;当兵的人也不用那么无聊,把自己勇气的真实颜色涂抹在旗帜上,那样做的话,敌人会明了的。在生死关头上,他肯定要脸色发青。依我看来,这位建筑师就好像趴在高高的飞檐上,欲说还休地向他粗鄙的住户念叨着他那模棱两可的理论,实际上住户比他渊博得多了。 我现在所见识到的关于建筑学的美,使我明白了它是由内而外逐渐散发出来的,这种魅力是从居住其中的人的需求以及他的性格中散发出来的。居住者是唯一的建筑师—美来自他潜意识的真诚和高尚的心灵,至于外在的那些,他一点儿没考虑过;这样的美倘若注定要发生的话,那他已浑然不觉地拥有了生命之美。在我们的国家,按照画家们的品味来看,最有韵味的住宅往往是穷苦人民所居住的那些毫无修饰、卑微简陋的木屋和农舍;房屋的别致精美,不是体现在外表上的种种特性,而是取决于居住其中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同样生动有趣的房子,还要算上市民们在郊外的那些箱形木屋,他们的生活简单而质朴,正如想象中的一样,他们的房子没有一点矫饰造作的风格。建筑上的大部分装饰都显得空洞没有意义,一缕九月的微风就能把它们吹掉,仿佛吹落借来的羽毛一样,对建筑本身丝毫没有影响。不需要在地窖中储藏橄榄与美酒的人,没有建筑学的知识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倘若在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如此刻意地追求华丽与唯美,倘若我们《圣经》的创作者,也和教堂的建筑师一样耗费许多时光在飞檐上,那么情形又会如何呢?那些从事文学和艺术创作的人以及教授们,就是如此刻意修饰的。当然,人在思考几根木棍是斜放在他上面还是放在他下面,他的箱子应粉刷上什么颜色,这里头还是有一点象征意味的。严格意义上说,他把木棍斜放了,箱子粉刷上颜色了;可是在精神和身体已经分开的情况下,那他就像在打造他自己的棺材一样—这里所说的就是坟墓建筑学—而“木匠”只是“制棺者”的别名罢了。 曾有人对我说,当你在失望中,或者对人生悲观消极的时候,抓起脚底的一把泥土,把你的房子粉刷成它的颜色吧!这难道是因为他想起他那狭长的房子了吗?他可是要在那房子里与世长辞的啊!那就抛一个铜钱来决定一下好了,他肯定有非常多的空闲时光。为何你要抓起一把泥土呢?倘若用你皮肤的颜色来粉刷你的房屋岂不是更好? 让房屋呈现一种苍白的颜色,或者像为你羞红的颜色好了。这可以说是一个改变村子房屋建筑风格的发明,倘若你找到了适合我的装饰,我一定会采用它们。 在入冬之前,我建造了一个烟囱,并且在房屋侧面钉上了一些薄木板,因为这些地方已经不能挡雨了,这些薄木板是我从原木上砍下来的,虽然不是很完善。但在我用刨子将它两旁刨平之后,看上去好多了。 这样我拥有了一个密不通风,四周都被钉上了薄木板,抹上了泥土的房子。它10英尺宽,15英尺长,支柱高8英尺,有一个阁楼,一个单间,在房子四面各有一扇大窗,两个通气门,房子末端有一个大门,正对大门处我用砖砌了一个火炉。在建造这栋房子时,我购买的原材料都是按普通价格来支付的,又因为房子是我亲手搭建的,所以人工费用可以不计算在内,建造这栋房子的全部花费我写在了下面。我描述得这样的详细,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来,他们的房子终究耗资多少。我也不知道是否存在这样的人,能把建造一个房子要使用的各种材料以及相应的价格说出来,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 木板…………………………8.035美元(大多数是旧木板)屋顶和墙板用的旧木板……4.00美元板条…………………………1.25美元两扇旧窗带玻璃……………2.43美元一千块旧砖…………………4.00美元两桶石灰……………………2.40美元(买贵了)绳子…………………………0.31美元(买多了)壁炉用铁条…………………0.15美元钉子…………………………3.90美元铰链和螺丝钉………………0.14美元门闩…………………………0.10美元粉笔…………………………0.01美元搬运费………………………1.40美元(大多自己搬运)合计…………………………28.125美元 所有材料的费用我都列在了上面,除了原木、石头、沙子。这些原料是免费的,这是因为我在公共地带占地盖房应享受这样的权利。此外,我还用房屋的剩余材料搭建了一间侧屋。 我本打算造一栋房子给自己,一定要比康科德大街上任何一栋房子都要宏伟和华丽—假如它能像目前的这间一样带给我那么多快乐,而且花费也不是很大的话。 因此我发现,希望有个栖身之所的学生,完全能够获得一所终身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所耗资金也不会高于他目前每年支付的住宿费呢!倘若说,我有点夸大其词,那么我想解释的是,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类而夸大;我的缺点和前后前后不一并未对我的言论的真实性有丝毫影响,虽然我有不少矫饰和伪善的地方,那就如麦子上难以打掉的糠秕一样,我也跟其他人一样为此感到遗憾,但是我还是要畅快地呼吸,在这件事上挺直我的腰杆,这能使我的心灵和身体都感到极大的愉悦;而且我暗下决心,决不卑躬屈膝地做魔鬼的代言人,我要试着站在真理这边。在剑桥学院,一个学生住的房间,只比我这房稍大一点儿,但是住宿费每年就是30美元,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建造了相连的32个房间,赚足了钞票,房客却不得不忍受邻居众多所带来的嘈杂和生活上的不便,大概还被逼住在四层楼上呢。因此我想到,倘若我们能在这些方面有良好的改善,不仅教育资金的投入可以减少,还可以早点完成大部分的教育工作,而且像是为了接受教育而不得不拿钱交学费这样的事肯定也将逐步消失。 在剑桥或其他学校的学生为了获取必要的便利,付出了自己或他人巨大的生命代价,倘若双方都适当地处置这一类事情,那只需要花费原来的十分之一就足够了。学校收费的东西,往往不是学生最需要的东西。譬如,学费在学生的求学账目中是一笔庞大的支出,而学生与同时代的最有涵养的人接触,并从中获得更有价值的教育却勿需花钱。一个学院成立的方式,往往是先弄到一批捐款,数量不限,然后盲目地按照分工的原则,一笔一笔的分下去,分到不能再分了为止。这个原则实在是需要审慎施行的—招揽了一个承办这个项目的承包商,然后他又聘用爱尔兰人或其他地方的工人,再然后就奠基开工了。之后,学生们就得适应在这里面住,而为了这一个决策的失误,一代代的学子就得付出不菲的学费。我认为,学生或那些想从学校中有所收益的人,如果能自己动手来奠基动工,情况就会好许多。 学生们得到了他们奢望的休闲与安逸,按制度规定,他们逃避了人类必需的劳动,获得的只是令人羞愧的、没有任何好处的悠闲,而如何把这种悠闲转化为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们却并没有学到。“但是,” 有人说,“你不会是建议学生不该用脑,而是通过劳动去学习吧?” 我的建议不完全是这样,我建议的东西他应该再多琢磨一下;我建议他们不应该把生活当做游戏,或只是把生活作为研究的对象,人类社会还要花费巨大的代价供养他们,他们应该始终如一地热爱生活。除了那些随时可以进行生活实践的年轻人,因为对他们来说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学习生活呢?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像数学一样磨砺他们的心智。举例说明,假如我希望一个孩子了解一些科学文化知识,我就不愿意让他走我的老路,将他交给附近的教授,教授什么都会传授,什么都会让孩子练习,但就是不传授他生活的艺术,更别说练习生活的艺术了,那儿只是通过望远镜或显微镜来观察世界,却从不告诉孩子用肉眼来观察。学习化学,却不学习面包是如何制成的;或者学习机械学,却不会实际操作机械;发现了海王星的新卫星,却没有察觉自己眼睛里的微尘,更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是一颗流浪的卫星;在一滴醋中观察着怪物,却对他四周的那些怪物毫无察觉,而且自己就要被吞噬了。 假如一个孩子自己开凿出铁矿石来,自己熔炼它们,并把他所需要明了的知识都从书本上查询出来,再自己动手制一把折刀;相反,另一个孩子在冶金学院里上冶炼技术课,同时他的父亲又赠给他一把罗杰斯牌折刀,想想一个月下来,哪个孩子进步大呢?哪一个孩子会躲避折刀的锋利,以免割破手呢?在我离开大学时,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学过航海学了!这简直令我吃惊不已。实际上,只要我到港口亲自实践一下,我就会获得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即便是贫困的学生也要学政治经济学,但是生活经济学—可以说是哲学的同义词,却从没有在我们的学院中被认真地传授过,结果造成了这个局面:儿子在学习亚当?斯密1、李嘉图2和萨伊3的经济学说,父亲却在无法摆脱的债务泥泞中挣扎。 关于我们的学院,它拥有上百种“现代化设施”;人们很容易对它们抱有幻想,但这并不能总起到一种积极的影响。魔鬼在很早的时候就投资入股,之后又源源不断地加股,因此他将永无休止地索取利息,直到最后。我们的发明创造往往只是精美的玩具,它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把我们从严肃的事情上拉开。这些发明只是对无法改进的目 1.亚当?斯密(1723-1790),苏格兰人,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代表。 2.李嘉图(1772-1823),英国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代表。 3.萨伊(1767-1832),法国经济学家。 标提供一些改进的手段而已,实际上这个目标是很容易实现的,如同直通波士顿或者直通纽约的铁路一样。从缅因州到得克萨斯州我们急切想要搭建一条磁力电报线,但是从缅因州到得克萨斯州,大概不需要发什么重要的电报。就像一个男子热情地要和一位著名的耳聋妇人交谈,他被引荐给她,助听器的一端都握在手中了,他却想不起来要对她说什么。好像主要的问题仅仅是要快速表达,而不是要理智表达。 我们迫切地准备在大西洋底下开通隧道,期望让旧新闻快跑几个星期,迅速到达新世界,但是美国人耷拉着的大耳朵接收到的第一个信息,也许是阿德莱德公主患上了百日咳之类的八卦新闻。总而言之,一分钟跑一英里的骑马人决不会随身带着最重要的信息,他不是一个传教士,他来回奔跑的目的也不是贪吃蝗虫和野蜂蜜。我怀疑英国著名赛马奇尔德斯是否运过一粒玉米到磨坊去。 有一个人和我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攒钱;你热爱旅行;这样你今天就可以乘坐轿车去菲茨堡,见见世面。”但是我比他说的更睿智一些。我已经了解到徒步旅行是最快的旅行。我便对我的朋友说,我们不妨比试一下,看谁先到那里。距离是30英里,车票是90美分。这几乎是一天的工资了,我记得,在这条路上工作的人一天只拿60美分。那么,我现在开始徒步出发,不用到晚上,我就会到达目的地;一星期以来,我的旅行速度都是这样。再看看你,那时候你在挣路费,假如正好找到一份应急的工作,明天的某一刻你也许到达了,或许晚上就会到达。但是你不是去菲茨堡,而是花费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在这儿工作。显而易见,倘若铁路环绕全世界一周,我想我还是能抢在你的前面;至于说开开眼界,增加点阅历,那我实在不敢苟同。 这便是一条普遍的规律,无人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至于铁路,我们可以说它是四通八达并且无限延展。人们想得到一条绕地球一周的铁路,就好像是把地球的表面挖平一样。人们稀里糊涂地相信着,倘若他们继续合股经营,铲子这样继续不停地铲下去,火车终究会到达某个地方的,以后去那里不用花多少时间,也不用花多少钱。但是当成群的人拥向火车站时,售票员喊着“乘客上车!”烟尘渐渐在空气中散去,喷发的蒸气慢慢凝结成水滴,你会发现只有少数人上了车,而剩下的人都被车碾压过去了,这就是所谓的“一个惨不忍睹的事故”,将来也会如此。 毫无疑问,赚到了车费的人,最后肯定能乘坐上火车,也就是说,只要他们还活在世上,但是说不定那时候,他们早已失去了开朗活泼的个性和旅行的想法了。耗费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去挣钱,目的是为了在最不宝贵的时间里安享一点可疑的自由,这让我想到了那个英国人。他为了实现回英国过上诗人般生活的梦想,他首先跑到印度去淘金,而实际上他应该立马搬进破旧的阁楼里才是上策。“什么!”一百万个爱尔兰同胞从大地上每个草屋里发出呼声,“我们修筑的这条铁路,难道不好吗?”嗯,我答道,比较起来是好的,也就是说,你们很可能搞得更糟;但是,作为你们的兄弟,我更希望你们找到比挖掘泥土更好的事情来度过你们的光阴。 在我的房子建成以前,我就希望用老实而又愉快的方法,挣个10美元或者12美元,以支付我的额外开支。因此我在房子旁边两英亩半的沙地上种了一些蔬菜,主要是蚕豆,还种了一些土豆、玉米、豌豆和萝卜。我一共拥有11英亩地,这片地大部分生长着松树和山核桃树,上一季土地价格是一英亩8.08美元。有一个农民说这片地“没有什么用,只好养了一些聒噪的松鼠”。我并没在这片地上施肥,因为我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仅仅是暂时居住在这片公共土地上的人,我不希望耕种如此多的地,也就没有立刻把全部的地都翻耕一遍。我犁地时,挖掘出许多树根来,让我很长时间都不缺柴烧,这就留下了几小块没有耕作过的沃土。夏天的时候,蚕豆长得异常旺盛,很容易就能识别它们。我其他一部分燃料来自房屋后枯死的、滞销的树木,还有湖上顺流漂下的木头。为了耕地,我不能不租来了一组犁地的马匹,还雇佣了一个短工,但还是我亲自掌犁。第一季度,我的农场支出主要用于工具、种子和雇工等方面,一总14.725美元。玉米的种子是别人赠送的,种子实际上花不了多少钱,除非你种得很多。我收获了12蒲式耳 1 的蚕豆,18蒲式耳的土豆,另外还有一些豌豆和玉米。黄玉米和萝卜种的太迟,收成无几。农场的全部收入是: 23.44美元 减去支出14.725美元 结余8.715美元 除了我已经消费掉的,手头存储的一些产品大概约值4.5美元。我手上的存货,已超出了我自己不能种植的一些蔬菜的价值。考虑过一切之后,我想了一下人的心灵和时间的重要性,虽然这个实验花费了我很少的时间,不,甚至一部分就因为它时间短暂等特点,我可以深信不疑我今年的收成要比康科德任何一个农夫的收成都好。 第二年,我干得比之前更好了,因为我把我所有需要翻耕的土地全部都种上了,大约有三分之一英亩。从这两年耕种的经验中,我发现我并没有被那些农业巨作吓晕,包括亚瑟?扬2的名著在内。我认为一个人倘若要过简朴的生活,只吃他自己耕种的粮食,并且耕种的土地正好满足他的所需,也没有贪欲去交换更奢华、更贵重的物品,那么几平方米的地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了。用铲子耕地比用 1.蒲式耳,计量单位,1蒲式耳等于35.328升。 2.亚瑟?扬(1741-1820),农业、政治、经济等方面的英国著述家。 牛耕地又便宜很多,每次可耕作一块新地,这样就不用给旧地不断地施肥,而农场上的一切不得不做的工作,只要他夏天闲暇的时候稍微做一下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像现在的人们这样,和一头牛、一匹马、一头母牛或者猪猡拴在一起了。在这一点上,作为一个对当前社会经济措施的成败不甚关注的人,我能大公无私地说,我比康科德的每一个农夫都更独立、更自由,因为我没有把自己捆绑在一座房子或一个农场上,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那意愿每一刻都在千变万化。而且我的境况已经比他们好上很多,倘若我的房子被烧成灰烬,或者我的收成不好,我仍能过得跟以前一样好。 我经常觉得,不是人在圈养牲畜,简直是牲畜看守人。虽说人放牲畜更自由,但实际上是人与牲畜交换了彼此的劳动。倘若我们只考虑必需的劳动,那么看上去牲畜要占很大的便宜,它们的农场也要大得多。人所要承担的一部分交换劳动,便是要割六个星期的饲料,这可不是一场儿戏。当然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在所有方面生活都很简朴的国家。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国度的哲学家是愿意犯下这种大错而来驯化牲畜劳动的。的确世上从未发生,将来也不见得会出现那么个哲学家的国度,就是出现了,我也不敢确信它一定是完美的。但是我绝对不愿意去驯服一匹马或一头牛,束缚住它,然后指挥它为我任劳任怨,因为我害怕自己变成马夫或牛倌;倘若说如果这样做,社会就会受益匪浅,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一个人得到好处就是另一个人利益的损失,马房里的马夫和他的主人并没有获得同样的满足感。考虑到有些公共工作没有牛马的协助是实现不了的,那么就应该让人们和牛马一起分担这种光荣的劳动;那么照此推断,人们如果完不成这种工作,是不是就变得一文不值? 当人们开始利用牛马为人类服务,做了一些不必要的和出于艺术目的的工作,还做了一些奢侈和没有价值的工作,所以,不可避免的,就有少数人要和牛马做交换工作,换言之,这些人就成为了最强者的奴隶。所以人不但为他内心深处的兽性而工作,而且这好像是一个象征,他还得为他身外的牲畜工作。虽然我们拥有很多砖瓦或石头建造的房屋,但是一个农民家境殷实与否,还得看看他的马厩超过了他的房屋到何种程度。人们说城市里建有最大的房子,专门供给此处的耕牛、奶牛和马匹居住;而且公共建筑也丝毫不逊色;但是在这个城镇里,提供给人们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的大厅却寥寥无几。国家为什么不用抽象的思维力来作为纪念的标志,反而用宏伟的建筑给自己树立纪念碑呢?一卷《对话录》 1 可比东方的所有废墟都值得赞叹!高耸的塔楼与气派的寺院是帝王贵族的奢侈之处。一个纯洁而独立的心灵决不会屈从帝王的旨意去甘当苦力的。天才绝非任何帝王的贴身随从,金银与大理石也无法使他们动心,屈从他们旨意的情形极为少见。 我祈求上帝告诉我,锤打如此多的石头,究竟要达到何种目的呢?当我在阿卡狄亚 2 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一个人在敲击大理石。而很多国家痴迷在疯狂的野心中,想靠留下无数打造过的石头来使它们自己流芳百世。倘若他们用同样的劳动来雕琢自己的风度,结果会如何呢?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要比建造一个高耸得足以碰到月亮的纪念碑更加值得留传。我更希望石头就待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底比斯3 的宏伟是粗俗 的,更为合理的是围绕着诚实人田地的一平方杆处的石墙,纵使一座有一百个城门的底比斯城也难以企及,因为底比斯城已经远离了人们生活的真正目标。野蛮的、外教人的宗教和文化反而建造起气派的寺院;而所谓的基督教,就没有如此做。一个国家敲打下来的石头大都用于建造了坟墓。它亲手埋葬了自己。 1.《对话录》是印度教经典《摩柯婆罗多》的一部分,以对话形式阐述印度教教义。 2.阿卡狄亚,古希腊的一个地区,象征以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为特征的世外桃源。 3.底比斯,古埃及新王国时代的首都,跨尼罗河中游两岸。 谈起金字塔,本没有什么惊奇之处。令人惊讶的是有如此多人,竟能卑微屈辱到这样的地步,耗尽他们一生的精力,为一个愚蠢的野心家建造坟墓。其实如果把他扔到尼罗河里淹死,然后再拿去喂喂野狗,似乎要更聪明,更有气魄呢。我未尝不可以给他们,也给这个家伙找到一些掩盖修饰之词,可是我才懒得这样做呢。至于那些建筑师所信仰的宗教和对艺术的热爱,全世界倒是一样,无论他们建造的是埃及的神庙,还是美国的银行大厦,总是代价大于实用价值。虚荣是他们此举的动机,还有对大蒜、面包和牛油的嗜好。一位名叫巴尔康的建筑师,年轻有为,他仿照偶像维脱鲁维1的风格,用硬铅笔和直尺设计出一个图样,设计稿立即被传到道勃苏父子的采石公司去了。当它被人们藐视了30个世纪后,如今它又被人们重新抬头凝望,并广受赞誉,相比之下,再回头看一看你们的那些高塔和纪念碑吧。城里曾有一个疯子要挖出一条直通中国的隧道,他挖掘得很深,传说他已经听得到中国的茶壶烧开水的声音,但是我决不会违背我的本性去赞美他挖的那个大洞。很多人对东西方的那些纪念碑都颇为关心,想知道是谁建造的。而我却想知道,当时是谁不肯建造这些东西的,他实际上已经超脱了这些琐屑的事情。 我还是继续统计数字吧。我当时在村中一边测量,一边做着木工的活计和各种别的工作,我能做的行业和我的手指一样多,我一共赚到了13.34美元,这是8个月的伙食费。就是指从7月4日到翌年3月1日这些日子,我记下了账单,虽然在这里我仅仅度过了两年。自己种植的土豆、少许玉米和一些豌豆不计算在内,结账那天在手上存货的市价也不包括在内,账单如下: 1.维脱鲁维,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建筑师,所著《建筑十书》在文艺复兴时期、巴罗克及新古典主义时期成为古典建筑的典范。 米……………………………………1.735美元糖浆…………………………………1.73美元—最便宜的糖精制成黑麦粉………………………………1.0475美元印第安玉米粉………………………0.9975美元—比黑麦便宜猪肉…………………………………0.22美元以下都是失败的试验品: 面粉…………………………………0.88美元—比印第安玉米粉贵,而且制作麻烦糖……………………………………0.80美元猪油…………………………………0.65美元苹果…………………………………0.25美元苹果干………………………………0.22美元甘薯…………………………………0.10美元一只南瓜……………………………0.06美元一只西瓜……………………………0.02美元盐……………………………………0.03美元 是的,我确实一共吃掉了8.74美元。但是倘若我不知道我的读者之中,大部分人是跟我有一样罪过的话,我是不会这样恬不知耻地公开我的过错的,他们的清单恐怕公开印刷出来,比我的还要糟糕呢。 第二年,有时我会捕鱼吃。有一次我甚至杀了一只践踏我的蚕豆田的土拨鼠。正如鞑靼人所说,它好像在灵魂转世。我吃掉它,一半也是由于试验。土拨鼠有一股麝香的香味,它给了我一番短暂的享受,不过我明白长期享受这美味是无益于健康的,即使你请来村中名厨给你烹调也无济于事。 同时,衣服和其他零用,数目虽然不多,却也有: 衣服和零星开支…………8.4075美元油和其他家庭工具………2.00美元 洗衣和补衣这类事情,多半是交给外面的人去做的,只是账单还没有送到。以下这些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花费的所有钱,可能比必须花的范围多出一点。以下是全部的支出: 房屋………………………………28.125美元农场的全年开支…………………14.725美元8个月的伙食费…………………8.74美元8个月的衣服等…………………8.4075美元8个月的油及其他开支…………2.00美元总计………………………………61.9975美元 现在这些话,我是对那些要谋生的读者说的。为了支付以上的费用,我卖掉了农场的产品,计: 卖掉的农产品………………………23.44美元做散工的工资………………………13.34美元总计…………………………………36.78美元 从花销上减去我挣来的钱,差额25.2175美元— 这正好是我一 开始所拥有的资金数额,原本打算负担支出— 而另一方面,除了得 到悠闲、独立和健康,我还有一座舒服的房子,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些统计数目,虽然很繁琐,看上去没有什么价值,但因相当地详细,也就具有某种用处。我再没有什么可记上账单的了。从上面所列的账单来看,我每周花在食物这一项上就要27美分。在之后的将近两年内,我的食物一直是黑麦和没有发酵的印第安玉米粉、土豆、大米、少许腌猪肉、糖浆和盐;而我的饮料就是水。对我这样偏爱印度哲学的人来说,用大米作为主食是非常合适的。为了应付那些喜欢吹毛求疵的人的异议,我还得声明一下,倘若我有时到外面去就餐—我以前经常这样,相信将来我还是会经常外出就餐的,而我这样做只会损害我家庭内部的经济预算而已。我上文说过,外出就餐是常事。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上文所陈述的事实。 从两年的经验中我得出一个结论,就算处在同一纬度上的人,要得到所必需的食物也是轻而易举的,而且一个人若像动物一样吃得简简单单,仍然会拥有旺盛的精力和健康的身体。我曾经从玉米地里采摘回一些马齿苋(portcaoleracea),把它煮熟加盐调味,饱餐一顿,这一顿美食无论怎么说都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写下它拉丁文的学名,是因为它的俗名很无趣。在和平年代里,一个平常的中午时分,对于一个追求理性的人来说,能够吃上一顿盐水煮熟的甜嫩玉米大餐,还要奢望什么更丰富的食物呢?即使我稍微变换花样,也只是尝试换一下口味,并不是为了追求健康。但是人们经常忍饥挨饿,不是由于缺少必需的食物,而是因为奢侈品的短缺;我认识一位善良的女人,她就认定她的儿子之所以丢掉性命,就是因为他只喝清水。 读者会察觉,我是从经济学的观点出发来分析这个问题,而不是从美食的观点来分析的,除非读者是一个过于肥胖的人,否则他不会愿意冒险像我一样来拿节食做实验。 起初我只用纯印第安玉米粉与盐来烘焙面包— 纯正的褥糕。我 在户外搭起的火上烤它们,把它们放在一块薄木板上,或者放在建造房子时从原木上锯下来的木块上;可是面包经常被熏得有松树的味道。 我也尝试过用面粉,但是最后却发现黑麦与印第安玉米粉调制最省事,最美味。在天气寒冷的时候,这样连续不断地烘烤这些小面包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我小心翼翼地翻动它们,如埃及人孵小鸡一样。我烤熟的,可以说是我亲手种植的谷物的果实。我闻着它们的香味,有如闻着其他鲜美的果实一样,香气四溢。我用布把它们包好,想尽量长时间地保存这种芳香。 我研读过古人必备的制作面包工艺的书籍,也向那些权威人士请教过,在他们的书籍中,我一直追溯到了原始时代关于制作不发酵面包的最早记录,那标志着人们从吃野果和吃生肉的时代中解脱出来,第一次发展到文雅优美地吃面包。我渐渐地在我的研究中,逐步了解到因为面团的一次偶然发酸—据推测就因为这样,人们才学到了发酵的技术,然后经过了种种发酵程序,才制作出我读到的“优良的、美味的、对健康有益的面包”,它是人类生命的支柱。有人认为酵母是面包的灵魂,是填充细胞组织的精神物质,就像圣坛上的火焰,被虔诚地保存至今,—我想,最初一定有非常宝贵的几瓶是由“五月花号”1客轮带到美国的,而至今它的影响还在这片土地上随着谷类作物的生长升腾、膨胀、扩散、伸展—这酵母我也从村中毕恭毕敬地弄来一些。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却犯了一个错误—用滚烫的开水烫坏了我的酵母。从这件突发事件中我了解到,酵母甚至也可以从我的生活中被剔除掉。我的这个发现不是通过综合考虑得出的,而是用分析的方法得出来的—之后我就高高兴兴地索性不用它了。虽然为数众多的家庭主妇曾好心热情地对我说,没有酵母,不可能制 1.五月花号,1620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坐的轮船的名字。 作出安全又健康的面包,老年人还说我的身体素质很快就会下降的。 但是,我认为酵母并不是生活必需的原料,没有酵母我也生存了一年,我依然快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令我高兴的是,我终于不用再在袋子里装一只小瓶子了。你知道有时候砰的一声瓶子炸碎了,而里面的东西会倾泻四溅,我为此也很郁闷。现在我因不必用酵母而更省心、更高兴了。人和其他动物比较起来,对各种气候和环境的适应性更强。我并未在面包里加盐、苏打、酸素或是碱。看上去我是按照基督诞生前两百年的马尔库斯 ? 鲍尔修斯 ? 卡托 1 的秘方制作面包的。 “panemdepsticiumsicfacito.manusmortariumquebenvato.farinaminmortariumindito,aquaepatimaddito,subigitoquepulchre,ubibenesubegeris,defingito,coquitoquesubtestu.” 2 我把他这段话这样理解 — “制作手揉面包方法如下:首先洗干净你的手和揉面槽。把粗面粉放进揉面槽,然后慢慢加水,将面揉匀。等到把面揉成形了,再合上锅盖开始烘烤。”也就是说我们还需要一只烤面包炉。他对发酵只字未提。 实际上我还不能经常享用这种生命的支柱。有一段时间,囊中羞涩,我有一个多月都没见过面包的影子。 在这片适合种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的土地上,每一个新英格兰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种植出他所需要的面包原料,而无需依赖那遥远的、竞争激烈的市场。但是我们过的日子既不简朴,也没有独立性。在康科德的店里,我买到新鲜又甜的玉米面已经很难了,玉米粒和粗糙无比的玉米粉简直都没有人吃。农民们把自产的一大部分粮食用来喂牛和猪,但是花费更多的钱财到店铺去购买未必对身体健康有益的面粉。我观察到,一两个蒲式耳的黑麦与印第安玉米粉很容易培育和种植, 1.马尔库斯?鲍尔修斯?卡托(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家,作家,著有《史源》、《农书》等。 2.卡托,《农书》74页。 黑麦在最贫瘠的地上也能存活,印第安玉米对土地要求也不高。我甚至可以用手就把它们磨碎,我没有大米,没有猪肉,也能过日子。倘若我必须要获得一些糖精,在南瓜或甜菜根里就可以提取出一种优良的糖浆来,加上槭木果就可以更容易地把糖提取出来;倘若当时这些南瓜等原料还正在生长期,我还可以使用各种各样的替代品,代替已经提及过的这几种东西。因为正如我们的祖先所歌唱的那样: 我们可以用南瓜、胡桃木和防风草来酿成美酒,来润甜我们的嘴唇。 最后说到食盐,它可谓是杂货中最粗放的商品。如果想得到食盐,可以去海边一趟,或者倘若生活中完全不用它,大概还可以少喝一些开水呢。我不清楚印第安人曾经是否为了寻找食盐而费尽心思。 至少就我的食物而言,我已经避免了所有的贸易与物物交换。并且我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房子,接下来就是衣物和燃料的问题。一个农民在他的家里,织成了我现在身上穿的这条裤子—感谢上帝,人们身上还有如此多的美德。因为我认为一个农民降格去做技工,正如一个人降格去做农民一样,他们的伟大都值得纪念的—而搬到一个乡村去,燃料就是一个大麻烦。至于栖息之所,倘若不允许我继续居住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我就可以用我翻耕过的土地价格—也就是8.8美元,来买下一英亩土地了。但是事实上我认为我栖居在此已经使地价大大上提升了。 有一小撮始终质疑我生活方式的人,他们有时会问我这样的问题,譬如我是否认为仅吃蔬菜就可以过活;为了立即道明事物的本质— 因为信仰就是本质 — 我向来这样答复他们:我即使吃木板上的钉子都可以生存下去。倘若他们连这都无法搞明白,那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明白的。于我而言,我很乐意听到有人在尝试这样的实验;似乎有一个年轻人曾尝试过15天,只吃坚硬的、带粗皮的玉米来维持生命,而且他用牙齿来做石臼。松鼠一直用这个方法,而且很成功。 人类一向对这样的实验深感兴趣,虽然有少数几个老太太,因为年老牙齿脱落,无法享受到这种权利。还有那些继承亡夫面粉厂三分之一遗产的老太太,或许也会被惊吓到。 我的家具,有一部分是我自制的,其他的也没花什么钱,但是我并没有记账。自制的家具包括一张床、一张桌子、三把凳子、一面直径3英寸的镜子、一把火钳和壁炉的柴架、一个水壶、一个长柄的平底锅、一个煎锅、一只长柄勺、一个洗脸盆、两副刀叉、三个盘子、一个杯子、一把汤匙、一个油罐和一个糖浆缸,还有一只涂抹了日本油漆的灯。没有人会穷困潦倒得只能一屁股坐在南瓜上而无计可施。那是懒汉偷懒的方法。 在村中的阁楼里,有很多我偏爱的椅子;只要你去拿,它就属于你。家具!感谢上帝,我可以坐在上面,我也可以站在上面,我用不着家具公司来帮忙。倘若一个人看到自己装在车上的家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而且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空箱子,除非是哲学家,否则谁会不害羞呢?这就是传教士斯波尔亭的家具。看到这些家具,我还是无法辨清这是一个所谓富人的财产呢,还是穷人的财产;它主人的样子看上去是十足的穷相。真的是这样,家具越多,你显得越穷。每一车都装载着似乎十几座草屋里的东西;一座草屋倘若是贫穷的,那这就是十二倍的贫穷。你说说,为什么我们经常搬家?不是应该舍弃一些家具,像蛇舍弃蜕掉的蛇皮一样,离开这个旧世界,搬到一个有新家具的新世界中,或者直接把老家具烧掉吗?这就好像一个人把所有陷阱的机关都设置在他的绳子上,在他搬家经过荒野时却停滞不前,因为地上到处都放着绳子,而他却不得不拖动那些绳子,最终把他自己拖到了陷阱中去。把断尾遗留在陷阱中逃掉的狐狸无疑是幸运的。麝香鼠为了逃命,也不惜咬掉它的第三条腿。毋庸置疑,人早已失去了灵活性,所以当他很多次走上了一条绝路时,就不足为奇了。也许有人会问:“先生,请恕我冒犯,你所说的绝路是指什么呢?”倘若你是一个喜欢观察的人,任何时候你碰到一个人,你都能知道他拥有的一切。哎,还有许多他假装没有拥有的东西,你甚至都能看到他厨房中的家具以及所有外观豪华却不实用的物品,这些物品他都要保留,不愿意烧为灰烬。这些物品被套在了他的身上,他就像一只牲口一样,尽力拖着它们向前走。当一个人钻过了一个绳结的圈套,或穿过了一道门的时候,他背后的一车家具却被阻挡在了门外。这个时候就是我说的,这个人走上了一条绝路。 一个仪表堂堂、高大魁梧的人,看上去很自由,而且他的一切貌似都被安排得很妥当,但当我听见他提到了“家具”两个字时,无论这家具是否上了保险,我都不可抑制地怜悯他。“我的家具怎么处置呢?”听到这句话,我的欢乐就如同一只蝴蝶突然扑到了一张蜘蛛网上。甚至还有这样的人,多年来似乎并没有家具在拖累他,但是倘若你仔细地询问他一下,你就会发现在别人家的谷仓下面,也存放着他的几件家具。我看如今的英国,就宛如一位年老的绅士,提着他众多的行李在旅行着,在长期居住的地方,累积了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但他提不起勇气把它们付之一炬:大箱子、小箱子、手提箱和包裹。 至少前面的三种都可以抛掉吧。现在,就算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不会提着他的床铺到处走。所以我要劝告那些患病的人,抛掉你们的床铺,向前奋力地奔跑吧。当我遇见一个移民,看到他驮着全部家当的大包裹,蹒跚前行 — 那巨大的包裹宛如他脖颈后生出来的一个大肿瘤 — 我无比地可怜他,并不是由于他只有这么一丁点家当,而是因为他得驮着这一切上路。倘若我必须带着我的陷阱上路,至少我可以携带一个相对轻便的陷阱。机关一开,它也不会咬住我最关键的部位,但是最聪明的方法莫过于千万不要用自己的手掌去触碰陷阱。 顺便再提及一下,我也不花费钱财去买窗帘,因为除了遮挡太阳和月亮,没有其他偷窥的人需要被隔绝在外面,我也挺乐意太阳和月亮来看望我。月亮不会让我的牛奶发酸,或者让我的肉发臭,太阳也不会晒伤我的家具,或者使我的地毯褪色;倘若有时我察觉这位朋友太热情了,我则认为躲避到大自然给我提供的窗帘后面去,从经济方面说这样做更为划算,何必在我的家里,又挂上一张窗帘呢?一次,有一位女士打算送我一张草垫,但是我的屋子里没有地方放它,我也没有空闲在屋子内外打扫它,于是我婉言谢绝了。我宁愿在门前的草地上擦拭我的脚底。最好是在罪恶开始时就避开它。 在这之后不久,我参加了一个教会执事的财产拍卖会,他的一生卓有成效,但“人作的恶,死后还流传”。如同平常一样,他的大部分家具华而不实,有些还是他的父亲传给他的。其中一件家具上还留存着一条干绦虫。迄今为止,这些财产被静静地放在他家的阁楼上和另外尘封的洞窟中已经有50年之久,还没有被烧毁;它们非但没有被一把火烧掉,或者净化消毒,反而被拍卖了,留给别的主人而增加它们的使用寿命。邻居们聚拢而来,热心观看,把它们买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搬回家,放在他们的阁楼里和尘封的洞窟中,继续搁置,直到这份家产需要处理,那个时候它们又得重新再来一遍。一个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也就一了百了了。 也许有些野蛮国家的习俗倒值得我们学习,学完了肯定大有裨益,因为看上去他们至少每年要表演一次蜕皮;虽然不是真的蜕皮,但他们却象征性地每年都要表演一次。像巴尔特拉姆1叙说摩克拉斯印第安 1.巴尔特拉姆(1739-1823),美国博物学家,著有《南北卡罗莱纳州旅行记》。 人的风俗,他们每年都会举行收获第一批果实的祭典,如果我们也像他们举行庆祝会,难道不是很棒吗?“当一个部落召开庆祝典礼的时候,”他写道,“他们首先准备了新的服饰、新坛子、新罐子、新盘子、新的家用器具、新家具,然后用所有穿烂了的服饰和其他可以扔掉的旧东西,打扫一下他们的屋子、广场,还有整个部落,把垃圾和积攒的发霉的谷物以及别的陈旧粮食,都全部堆在一起,然后一把火烧掉。 再吃药,禁食三天,整个部落都熄灭火把。禁食之日,他们舍弃了对食欲和其他欲望的满足。禁食宣布停止时,一切有罪之人就都可以重返部落了。” “在第四天的清晨,大祭司拿起干燥的木块摩擦,在广场上燃起新的火焰。然后每一户居民都从这里采取火苗,得到了重生的纯洁之火。” 他们开始食用新的粮食和水果,载歌载舞三天,“而在随后的四天之内,他们接待邻近部落的朋友们,接受他们的慰问和祝贺,他们的朋友也用这样的方式净化了自己,一切准备都妥当了。” 墨西哥人每隔52年就要举行一次净化庆典,因为他们相信世界每52年轮回一次。 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比这个更神圣的庆典了,正如字典上解释的圣礼那样,这是“内心灵性纯净化的外在表现仪式”。我丝毫不怀疑,他们听从天意的召唤而保持着这个风俗,虽然他们缺少一部《圣经》来记载上帝的启示。 我只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来养活我自己,已经超过五年的时间了。 我发现,一年当中我只需工作六周,就足以支付我所有生活的花销了。 在整个冬天和夏天的大多数时间里,我自由而惬意地读书。我曾经铆足心劲儿创办起一所学校,但我发现所得利益和支出大抵相等,甚至还入不敷出。因为我必须着装打扮,还不得不按照别人那样来思考和做事,结果是这一笔生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也没有得到什么收获。 因为我做教师不是为了同胞的利益,而只是出于生存的考虑,结果以失败告终。我也尝试过做生意,但是我发现要学会经商的窍门,得付出十年的时间,或许到那时我已经被魔鬼拥抱在怀中。实际上,我真正担心的是到那时我的生意会做得很兴旺。以前在我四处寻找一个谋生之计的时候,由于曾经参照了几个朋友的建议而有过一些悲惨的经验,这些经验逼迫我去想各种办法,所以我曾经认真地想过我倒不如去拾些浆果过活;这对我来说并不难做到,而且微薄的利润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 因为我的最大优点是需求很少 — 我这样傻傻地想着, 这只要很少的资金,而且也不违背我一贯的本性。当我熟悉的那些人毫不犹豫地开始做生意,或找到一份工作,我想我目前的职业倒是他们最羡慕的了。整个夏天我漫山遍野地奔跑,一路上随意地拾起面前的浆果来,之后随便地把它们扔掉,仿佛在看护阿德摩特斯1 的羊群。 我也曾幻想过,我可以采集些山花野草或是常青藤,用运送干草的车辆把常青藤运给那些喜欢花草树木的村民,甚至还可以运输到城里。 但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商业诅咒它经营的任何事物;就算你经营天堂的福音,也挣脱不了商业对它的所有诅咒。 因为我偏爱某些事物,但是又特别重视我的自由,同时我还能吃苦,并且也能取得成功。所以,我并不期望花费我的时间去购买华丽的地毯、时尚流行的家具、美味可口的食物、希腊风格或哥特风格的房子。倘若有人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这些,得到之后,还能懂得如何利用它们,我觉得他们有必要去追求。有些人的勤奋爱劳动仿佛是天生的,或者劳动可以避免他们干坏事;对于这种人,我暂且无话可说。至于另外一些人,倘若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却不知如何利用,那我 1. 阿德摩特斯,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希腊神话中的诗神被驱逐出奥林匹斯山时,为阿德摩特斯放牧羊群。 要劝诫他们要加倍努力劳动 — 劳动到他们足以养活自己,能换回自由身。我认为,在所有的职业当中,做临时工最为独立潇洒,况且一年当中只需三四十天就可以把自己养活。太阳落山的时候,临时工的一天就结束了,随后他就可以自由地专心于某种活动,这种活动跟他自己选定的劳动毫无关系。而他的雇主则要绞尽脑汁地操劳,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始终得不到休息。 简言之,我相信,一个人依据信仰和经验在世间存活,要想生活得比较简单而且精明,这很容易,而且还能称得上是一种休闲活动;而在相对单纯的国家里,人们所从事的工作不过是一些更刻意为之的体育运动而已。一个人谋生,并不需要大汗淋漓地劳动,除非他比我更容易出汗。 我认识一个青年人,他继承了几英亩地。他告诉我他很想按照我这样的生活方式生活,倘若他有办法的话。我却不希望任何人出于任何原因,来采用我的生活方式。因为,或许还没有等他学会我这种方式,我已经在按照另一种方式生活了。我认为世界上的人,越千姿百态越好;但是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小心翼翼地找到并坚持适合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要按照他父母的或者邻居的生活方式来经营生活。年轻人的生活有无限可能,他可以建筑、耕种、航海,只要不阻拦他去做他真正愿意做的事。人很聪明,因为他会计算。水手和逃跑的奴隶都知道北极星指示方向,这些观点保准能用上一辈子。我们也许无法在预期的时间之内到达目的地,但我们仍然能保持正确的航向。 毫无疑问,对一个人真实的事情,对一千个人来说也是真实的。 正如一座大房子,按比例计算,并不比一座小房子更昂贵。一个屋顶可以同时盖住几个单间,一个地窖也可以设置在几个单间的下面,许多单间都是被一道墙壁分隔出来的。我自己是喜欢一个人居住的。而且,房子全部由你自己来建造,比你费尽口舌去劝说邻居共用一道墙要省心许多。倘若你为了占便宜而跟别人合用一道墙,那么这道墙一定不厚,你隔壁住的或许也不是一个好邻居,并且他也不会去修缮他那面墙。一般能达成的共识的只是少数情况,并且都是表面的;如果有真正的合作意向,那么可能你看不到它的存在,反而能听见一种和谐的声音。倘若一个人是自信的,他可以自信地与人合作;倘若他不自信,他会如世界上其他人一样,继续安于现状。合作的最高境界与最低境界,乃是让我们共同生活。最近我听说有两个青年人想一起做环球旅行,但是其中一个人穷苦不堪,一路上要依靠在船上做水手或者在田中犁地,来赚钱维持生计,另一个则在口袋里带着支票旅行。 显而易见,他们不可能长期地陪伴在双方左右或相互合作,因为在这一合作之中有一个人根本就是游手好闲。在他们旅行当中,发生第一个有趣的危机时,他们就会分道扬镳。最主要的问题我前面说过,一个独自旅行的人想今天出发就今天出发;而结伴同行却要等伙伴准备就绪,可能他们出发之前要浪费很长时间。 “但是这样的观点非常自私啊。”我听见镇上的居民们这样说。 我并不否认,直到现在,我都极少从事慈善事业。我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为此我牺牲了很多快乐,其中参与慈善的快乐我也牺牲了。有人用尽办法,想劝说我去帮助城镇里的一些穷苦百姓。倘若我无事可做 — 而魔鬼专门在无事可做的人头上盘旋— 或许我会动手尝试这 类事情,排遣一下我的寂寥。但是每当我想在这方面尝试一下,尝试改变一些穷人的生活,期望他们在各方面都能像我一样地舒适,把他们过上天堂般的生活当做我的义务,甚至我已经向他们提供了我的帮助,但是他们所有人似乎都丝毫不动摇地愿意继续生活在贫困的泥淖中。我们镇上的一些人士,正在想方设法为他们的同胞谋取利益,我相信这样做至少可以避免人们去做其他无人性的事业。可是慈善和其他所有事业一样,你必须有天赋,才能做,而现在的慈善事业往往人浮于事。我也曾经尝试过去做慈善事业,但是很奇怪,这与我兴趣不符,因此我在心中也释然了。社会要求公民承担起一种做慈善而使宇宙不致毁灭的特殊职责,也许我不应该小心翼翼地逃避它。但是我却相信,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确实存在一种类似慈善的事业,它在维持着我们这个宇宙的正常运转,但是它的力量却比慈善不知坚定多少倍。 尽管如此,我不会阻挡一个人去发挥他的天赋。对于这种工作,我自己是不从事的,而对于全心全意地终身从事慈善事业的人,我会说,你们要坚持下去,即使全世界人都说这是“做恶事”,而且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存在。 我并没有说我有怪癖,毫无疑问,在读者当中,许多人会和我一样为之申辩。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我并不确信邻居们会认为它是好事—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是一个很优秀的员工呢;但是我究竟做什么事才算优秀呢,这倒要由我的老板来判断了。我所做的那些被人们称作是“好事”的事情,大都是我在无意间做的,而且一定是我的主要事业之外做的。人们非常实际地说,就从你现在身处的地方开始,按照原来的样子,不是以成为对他人更有用处的人为目标,而是怀着一颗善心去做善事。如果我也拿这种腔调说话,我就会索性这样说:都去吧,去做个好人。似乎太阳用它的火焰照亮了月亮或一颗六等星之后,会停下脚步,就如好人罗宾?古德费洛1一样不断地奔跑,在每一所村子的房屋窗外偷窥,逼人发疯,让肉变质,使黑暗地方隐藏的东西清晰可见,而不是持续不断地加强它柔和的光芒和恩泽,直到它变得如此光辉绚烂,没有人敢凝视它,但同时它也环绕着世界,运行在它自己的轨道上,做着善事。也可以说,正如一个真正的哲学 1.罗宾?古德费洛(goodfellow)意思是“好人”,罗宾?古德费洛是传说中顽皮的小精灵,在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中以普克的名字出现。 家已经察觉到的,地球围绕着它运转也得到了它的恩泽。法厄同1 想证 明他是神的出身,能给世人带来恩惠,于是他开始驾驶日轮,但没过一天,就脱轨了,造成的后果是天堂之下的街道几排房子化为灰烬,地球表面也被烧焦,泉水干涸,大地也被烘干,同时一个撒哈拉大沙漠横空出世,最后主神朱庇特 2 一个闪电把他打到地上。而太阳对他的死感到悲痛欲绝,有一年没有发光。 善良一旦发霉变质,就会奇臭难闻,宛如人的腐尸或神的腐尸散发出的臭味。倘若我的确知道有人打算到我家里来,准备为我做善事,我肯定会仓皇而逃,就像我要逃出非洲沙漠中被称作西蒙的狂风的魔爪一样,它的沙粒会堵住你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直到你窒息而死为止。因此我就害怕他行善到我身上,他的毒素会进入我的血液。如果他非要行善,我倒宁愿忍受别人对我做出不好的事情来,那倒显得自然些。倘若我饥饿难耐,有人把食物端到我面前;倘若我冻得瑟瑟发抖,而他提供给我暖和的衣服;倘若我失足掉在沟里,他伸出手把我拉了上来,这个人不一定算得上是好人。因为我可以找到一条纽芬兰的狗,这些事情它也能做出来。慈善并不是对同胞的泛爱。虽然霍华德3本人无疑非常优秀,很值得人敬佩,而且他也因善而得到善报,但是倘若霍华德们的慈善事业,惠及不到我们这些已拥有较好产业的人身上,或者不是在我们最需要援助的时候出现,那么一百个霍华德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我从来没听说过任何一个慈善大会曾真心实意地提出建议要为我或者我这一类的人,来做什么善事。 那些耶稣会教士也被印第安人吓呆了。被捆住的印第安人在被活 1.法厄同,希腊罗马神话中太阳神之子,驾其父的太阳车狂奔,险使整个世界着火焚烧,幸亏天神宙斯用雷将其击毙,使世界免遭此难。 2.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3.霍华德(1726?-1790),英国监狱盖革者。 生生烧死的时候,以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惩罚他们的施虐者。他们超越了肉体所经受的痛苦,有时甚至超越了传教士所能奉献的心灵抚慰;你所要遵循的规则是在杀害他们时少一点啰 嗦,少在他们的耳朵旁边 聒噪,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被害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去爱他们的仇敌,几乎是宽恕了仇敌所犯下的所有罪行。 你一定要向穷人提供他们急需的援助,尽管他们被你落在后面,原本就是你的过错。倘若你施舍钱财给他们,你就应该监督他们花掉这笔钱,而不要认为扔给他们就算完事了。我们有时候会犯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那个穷人虽然很邋遢,穿着破旧,性格粗野,但他并没有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困苦不堪;他看上去不是潦倒落魄,而是乐此不疲。你如果施舍给他钱,他或许就会买更多破旧的衣服。我经常同情那些笨手笨脚的爱尔兰工人,他们在湖上挖冰,衣衫褴褛,一副苦命相。而我穿着干净时髦的衣服,却还冷得瑟瑟发抖。直到冬季寒冷的一天,一位掉进冰里的工人到我的房中取暖,他脱掉了三条裤子和两双袜子,最终我才看到他的皮肤。虽然裤子和袜子真的破烂不堪,但他并不需要我再赠予他一件额外的衣服,因为他的衣服已经足够多了。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次落水。我倒是开始怜悯起我自己了,给我一件法兰绒衬衣,可比给他一家旧衣物店要慈善得多。一千个人在砍伐罪恶的树枝,唯独一人在砍伐罪恶的根。或许正是那个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穷人身上最多的人,在用他的生活方式制造出更多的贫困与悲哀,现在他却徒劳地尽力施行挽救之道。正是衣冠楚楚的奴隶主,挤出奴隶产出利润的十分之一,给其他奴隶一个周日的自由。有人为了表达对穷人的恩赐,吩咐他们到厨房去干活。为什么奴隶主自己不去厨房干活,这岂不是更仁慈?你夸耀说,你的收入有十分之一都捐给慈善事业了,或许你应该捐赠十分之九。现在社会收回的只有十分之一的财富,这到底是资产拥有者的慷慨大方呢,还是富有正义感的人们的疏忽呢? 慈善似乎是唯一一个被人类充分夸赞的美德,不然就是人们给予了它太高的评价。因为我们的自私,所以它才被吹嘘得过分。风和日丽的一天,一位强壮的穷人在康科德这里向我夸赞一个市民。他说那人对待像他这样的穷人非常仁慈。人群中善良的大伯大婶们,反而比真正灵魂上的父亲和母亲更受赞扬。我曾经聆听了一位宗教演讲家的演讲,他是一位非常有学问和才情的人,他谈到英国,细数着英国的科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像莎士比亚、培根、克伦威尔、密尔顿、牛顿等,接着又开始说英国的基督教英雄,似乎是他的职业逼着他要这样说。他把这些英雄的功绩凌驾于其他所有人物之上,称他们为伟大人物中的佼佼者。他们就是潘恩1、霍华德、福莱夫人2。人们肯定会觉得他在信口雌黄。最后三个人并不是英国最伟大的人物,他们大概也只能称得上是英国最好的慈善家。 我并不是要剥夺慈善事业应得的赞美,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公平,要求对一切有益于人类的生命与工作同等看待。我不认为一个人的正直与慈善是最重要的价值,它们只不过是生命的枝枝叶叶。这种枝叶,我们将它晒干,制成草药汤给病人喝,于是它才有一些微薄的价值,并且大多是被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使用的。我所追求的是人群中的花朵和果实:我希望它的芳香能够飘向我,为我们的交流增添一抹成熟优雅的风韵。他的仁慈不能是一种局部短期的行为,而应该是源源不断的,富足有余的,它的施舍无损于他人,无损于自己,自己也无所察觉。这样一种善举能将万恶隐藏起来。慈善家往往要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颓废悲哀的气氛,来笼罩人类,美其名曰“同情心”。但是,我们应该向人类传播的是勇气,而不是绝望;是健康和舒适,而不是愁容病态,当心别传染疾病。一片哀号声从南方的哪一个平原上升起? 1.潘恩(1644-1718),基督教贵格会领袖,宾夕法尼亚殖民地的领主。 2.福莱夫人(1780-1845),基督教贵格会会友,监狱改革者。 应该被赠送光明的异教徒住在什么纬度?我们应该去挽救的纵欲无度的残暴者在哪里?倘若有人患病,以致他无力继续工作,比如他患上了肠胃病, — 这正是值得同情的, — 慈善家就要开始致力于改善 这个世界了。作为大千世界中的一个缩影,他发现,这是一个真实的重大发现,而他本身就是这个事件的发现者— 世界在吃着青苹果。 在他看来,地球本身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苹果,想一想都觉得恐怖,人类的孩子倘若在苹果还青涩的时候就去啃食它,那是无比危险的。 但是他那风光无限的慈善事业驱使他直接去找爱斯基摩人和巴塔哥尼亚人 1 还在人数众多的印度以及中国的村庄里留下足迹;就这样,借着他几年的慈善活动,权势之人还利用了他们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毫无疑问,他治愈了自己的消化不良,地球的一边脸颊或双颊也染上了红晕,仿佛它开始成熟起来,而生命也不再青涩,重新又恢复到鲜活而健康的状态。无法想像还有谁能比我犯下更严重的错误。我也从未见过,将来也不会见到一位比我自己更坏的人了。 我相信,一个改良家会如此悲伤,倒不是出于他对同胞苦难的同情,而是因为他自己的苦恼,尽管他是上帝的最神圣的子民。如果这一情形被扭转过来,让春天张开怀抱迎接他,让黎明从他的床铺上升起,他会没有丝毫的歉意,而抛下他那些慷慨大方的同伴。我之所以不反对抽烟,是因为我自己从不沾烟;抽烟的人会自食恶果的;而我自己也做过许多需要谴责的事情,这点我很清楚。倘若你曾经受骗做过慈善家,那么请别让你的左手知道右手在干什么,因为这根本不值得一提。救起落水的人,然后系好你的鞋带,去从从容容地做一些自由自在的事吧。 我们的行为举止,因为和圣者打交道而变得败坏。我们的赞美诗 1.巴塔哥尼亚人,生活在南美洲东南部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民族。 中回荡着诅咒上帝的旋律,但还得一直容忍它。有人可能会说,即便是先知和救主,也只能宽慰人的恐惧,而不能让人们美梦成真。无论在何处,都看不到对人生表达真诚热烈的满足的记载;无论在何处,都难以找到赞美上帝的令人难忘的记载。所有的健康和取得的成就,都使我高兴,虽然它遥不可及;所有的疾病、失败都使我哀伤,令人厌弃,虽然我得到了同情,或者我多么同情它。所以,倘若我们要确实用印第安人的、植物的、有磁性的或者自然的手段来重塑人类,首先让我们犹如大自然一般简单而安宁,驱散徘徊在我们眉宇间的乌云,向我们的灵魂中注入一点儿生命吧。不做傲然挺立的贫苦人的预言者,尽力做一个优秀杰出的人。 我在设拉子的希克?萨迪1的杰作《蔷薇园》中读到了以下文字:“他们向一位智者询问,在至尊的上帝种植的所有高大树木的浓荫当中,没有一棵树被称作azad,即自由之树,除了柏树;但是柏树却颗粒不结,这其中的奥秘是什么?他回答道,树木都有各自的生长规律,四季轮回,适应时令则蓬勃开花,不适应时令则会枯萎凋谢;柏树却不属于这两类,它永远苍翠,拥有这种本性的才称得上azad,即宗教独立者。—不要将自己的心放在那些瞬息万变的事物上。纵使哈里发2的宗族已经灭亡,迪亚拉河和底格里斯河,仍然奔流不息地从巴格达经过;倘若你富足有余,你要像枣树一样慷慨大方;但是,倘若你没有什么可以给予,那就做一个azad,一个自由的人吧,宛如柏树。” 补充诗篇: 1.希克?萨迪(约1184-1292),诗人,波斯古典文坛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出生在设拉子,并在那里度过后半生。《蔷薇园》主要是散文,穿插点缀着各式短诗。 2.哈里发,穆罕默德的继承人,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国家元首的称号。 虚伪的贫穷1穷困潦倒的家伙,你太装腔作势,在苍天之下竟然也要占有一席之地,你那破烂的草棚或者你的木桶, 悄然滋生着一些懒惰、迂腐的习性,在免费的阳光下,阴凉的泉水边,吃着菠菜啃着菜根;你的右手, 把人类心灵上的热情一并撕去, 美好的品德都是从这些热情上爆发的,你使人性枯萎,让感官变得麻木,像戈耳工2一样把活人变为岩石。 我们不想在这沉闷的社会里生活,这种专属你的被迫节制的社会, 这种做作的愚蠢让人厌弃, 不知欢笑和愤懑,也不知悲哀和快乐;也不需要你那种被迫装腔作势而显得被动的异乎寻常的勇敢。这卑微的一伙,把他们固定在平庸的位置中, 成为你那奴性的心灵;但是我们 只赞许这样的品德: 狂放不羁,勇敢无畏的行为, 庄严华丽的仪容,明察秋毫的严谨,无穷无尽的宽宏大量, 1.选自英国17世纪查理一世时代的保王党诗人托马斯?卡鲁(1594?-1640?)的《不列颠的天空》。 2.戈耳工,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怪之一,人见到它会立刻石化。 我们不应忘了还有那种英雄美德,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个名称, 只存在着人物, 如赫拉克勒斯、阿基里斯,忒修斯。 退回你肮脏的狗窝去吧: 当焕然一新的世界呈现在你面前时,你才知道什么才是我们该追求的。 我活在何处,我为何而活 在生命的特定时段,我们习惯于开始寻找一个可以安家落户的地方。出于这样的原因,我把房子周围一二十英里以内的乡野都大规模地考察了一番。我在幻想中已经把那里的田园逐一买了下来,因为要买下所有田园,所以它们的价格我都已经摸清。我徜徉在一个农民的地头上,品尝他的野苹果,与他聊一聊日常生活,再让他随意开个价儿,我会按照他开的价位把它买下来,心里却想以后再随便开个价把它抵押给他,甚至支付给他更多的钱— 我买下了一切,只是没有签 订一纸契约 — 而是把和他之间的对话看做是我们的契约,我这个人很喜欢聊天 — 我耕耘了那片土地,而且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我耕耘了他的心田,如果我享受够了这种乐趣,我就会满足地离去,以便让他继续耕种下去。这种经营方式,竟让我的朋友们误以为我是一个地产商。实际上我无论住在哪里,都能生存下去,而且我无论到哪里,哪里的风景都会因为我而发光。房屋,仅仅是一个座位而已— 倘若 这个座位位于乡间就更棒了。我发现很多房屋的位置,仿佛都不易快速地加以改进,有人会认为房屋离村子太远,可是我觉得村子倒是离它太远了点。我会说,不错,我可以在这里居住。于是我就在那里过一小时的生活,或是一个夏天,一个冬天。我看见岁月悄无声息地流逝,走过了冬天,迎来了春天。这一地区的居民,无论他们未来打算把房子建在何处,都可以肯定的是,曾经有人早于他们在这儿生活过。 只需一个下午,我就能把田地改造为果园、树林和农场,并且决定门前应该保留哪些秀丽的橡树或松树,而且也为每一棵枯掉的树木找到了最好的用途。之后,我就不会大动干戈,随它去了,宛如休耕了似的。 一个人勇于舍弃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富有。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甚至有时我会想象有几处田园的主人会拒绝我的要求,不愿意转让给我。被拒绝正合我意呢,而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实际的占有农场,而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吃尽苦头。在那次即将实际占有田园的时候—就是我购买霍乐威尔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选好了种子,准备好了木料,并制作了一架手推车,来加快这件事情的进度。但是在田园的主人正准备和我签订一纸契约的时候,他的妻子—所有的男人都有一个妻子—突然改变心意,说要保留她的田产。他提出赔偿我10美元的条件,之前的约定无效。现在说句实在话,我当时口袋里只有10美分,要计算清楚我到底是一个拥有10美分的人,还是一间田园,或是10美元,甚至拥有上述的这一切,这都超过了我计算数字的能力。无论如何,我退给了田园主人那10美元,也退还了那个田园,因为这一次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可以说,我是非常大方了,我根据我买时的价格,按原价再转让给他,又因为他并不是很富裕,还加送了他10美元,但我保留了我的10美分和种子,还有备而未用的手推车的木料。因此,我觉得我手中财产很多,并且这样做之后并无损于我的穷困。甚至那个地方的景色,我也保留在了脑海中,后来我每年都会获得丰收,却不需要用手推车来运走。关于那田园的景色— 我君临天下考察一切,如一个君主,谁也不无法剥夺我的权利。1 1.作者是英国诗人库伯(1731-1800)。 我经常碰到一位诗人,他在欣赏过一片田园美景中的最佳的景色之后,就会绝尘而去。那些偏执的农民还以为他带走的只是几个野苹果而已。实际上,诗人早已把他的田园谱成一首诗,而且许多年之后,农民仍不知晓这件事。诗就如一道令人羡慕的无形的篱笆,已经把田园包围住了,并且挤出了它的牛乳,提炼出了奶油,然后把全部的奶油都拿走了,只给农民留下了去掉奶油的奶水。 在我看来,霍乐威尔田园的真正动人之处在于它的幽深寂静。田园距离村子有2英里远,距离最近的邻居有半英里远,而且中间有一大片土地把它和公路隔开;它紧挨着一条河流,据田园的主人说,因为这条河的缘故,常常会有雾升起,这样春天就不会再降霜了,对这我倒不是很介意;田园的农舍和草屋笼罩着一层灰暗而颓废的神色,加上零落颓败的篱笆,宛如在我和之前的住户之间,隔开了无尽的岁月;还有田园里的苹果树,树身已空,苔藓遍布,兔子咬过的痕迹清晰可辨,由此可以想象出我的一些邻居是什么样子的;但于我最重要的还是那一缕回忆,我早年曾经逆河而上,那个季节,这些屋子都藏在茂密的红色枫叶丛中。我还记得曾听见一只家犬的叫声。我急切地把它购买了下来,在田园主人还未搬走那些岩石的时候,我就开始动手砍掉了树心已空的苹果树,拔掉牧场中新近冒出的赤杨幼树。总之一句话,我迫不及待要看看田园收拾完之后的样子。为了享受上述所说的那些优点,我决定先大干一番;如同阿特拉斯1一般,把世界扛在肩膀上—我从未听说他获得了哪样报酬—我乐意做任何事儿:根本没有其他动机或任何推托之辞,只待交清钱款,我便可以拥有这座田园,不再受他人的打扰就足够了;因为我知道我会让这片田园里的植物随意生长,它将会演变为我所期望的最丰硕的模样。但后来的结 1.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人。 果大家都知道了。 因此,我所谓的关于大规模的农事(迄今为止,我还一直培育着一座园林),只是我已经把种子准备好了。很多人觉得种子年代越久越好。我不否认时间是能辨明种子的好坏的,但最终真正播种之后,我认为结果我大概不会失望。但是我要告诉你们,我的伙伴们,我只说这一次,以后永不再说:你们要竭尽所能让自己生活得自由,不要生活得太偏执。精力都放在经营一座田园上,与被关在镇政府的监狱中没有什么两样。 老卡托—我曾经说过,他的《乡村篇》启蒙了我的心智。遗憾的是,我见到的唯一的译本却把这一段话译得乱七八糟—“当你打算购买一座田园的时候,你最好在脑中经常想想它,但绝对不要无法遏制地把它买下来,更不要觉得麻烦而再不去它那溜达,也别认为围绕它走一圈就够了。倘若这是一座好田园,你看望它的次数越多,你就越喜爱它。”我觉得我不会因为贪婪而购买它,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就会去看望它一次。驾鹤西去之后,首先要埋葬在那里,这样才会使我越发地喜欢它。 现在要写的,是我的这些实验中的另外一个,我准备描述得更详细一点;但是为了便利起见,我姑且把这两年的经验合为一年。我已经说过,我不打算写一首沮丧的颂歌,但是我要如清晨时站在栖木上的金鸡一般,高声鸣叫。尽管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唤醒我的邻人而已。 我住在森林里的第一天,就是说,白天和夜晚都在森林里度过的那一天,恰好是1845年7月4日 — 美国独立日。那时我的房屋还没 有建成,过冬尚且不行,只能勉强躲避风雨,房屋的内墙没抹石灰,也没装烟囱,墙壁是用饱经风吹雨淋的粗木板搭建而成的,缝隙非常大,所以晚上会有风吹进来,总会感到一丝凉意。挺拔的白色间柱,最近才刨平的大门和窗框,使屋子看上去整洁而通风。尤其早晨的时候,木料上残留着露水的痕迹,总会让我幻想到中午大概会渗出一些甜蜜的树胶来。在我的幻想中,这房间子一整天都多少还会保持着清晨的情调,这让我想到去年我曾游历过的一个山顶上的一座房屋,那是一座宽敞明亮、未抹泥灰的房屋,特别适合旅行的神仙在旅途中居住。那里还适合仙女散步,曳裙而过。从我屋脊吹过的风,宛如拂过那片山脊的风,谱出时断时续的调子来,或许是仙界的音乐曲目。早晨的清风永不停歇,创世纪的诗篇至今未曾中断;遗憾的是听到它的人寥寥无几。奥林匹斯山只在大地之外,随处可见。 除了一条小船之外,之前我曾拥有过的唯一的房子,仅仅是一顶帐篷。夏天我偶尔会带着它出去郊游,现在这顶帐篷已被卷了起来,搁置在了我的阁楼里;但是那条小船,在几经转手之后,已经隐匿在时间的河流里。现在我拥有了更实用的、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我在世上的居住条件已大有改善。这座房屋尽管很单薄,但却如保护我的某种神秘晶体,让建造者立刻心有感触。它就像一种暗示,宛如绘画中的一幅素描。跑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对我来说大可不必,因为屋子里空气的新鲜感一点儿也没有失去。坐在屋子里的门背后,有如坐在屋外一般。就算是在下大雨的天气里,也一样。《哈利梵萨》1说过:“没有鸟雀筑巢的房子像没有调味的烧肉。”寒舍却并不是这样。因为我看见自己突然与鸟雀为邻,但我并不是捕获一只鸟把它放进鸟笼,而是把自己关进它们邻近的一只笼子里。我不但与那些经常飞进花园和果园里的鸟雀十分亲近,而且与那些狂野的、令人惊异的林中鸟雀也十分亲近,它们从未向村镇上的居民唱出良宵的雅歌,即使发生过也很少见,它们是画眉、韦氏鸫、红色的碛鸟、山麻雀、夜鹰,以及 1.《哈利梵萨》,印度史诗。 许多其他的飞禽。 我居住在一个小湖的湖岸边,距离康科德村子南部约一英里半的距离,这里地势比康科德略高,在城镇与林肯乡中间那片广阔森林的中间地带。但我的房屋掩映在森林下面,而其他所有地区,也都被森林遮住了,因此半英里之外的湖面就是我最遥远的地平线。第一周的时候,无论我何时凝望湖水,这片湖给我的感觉都宛如山里的一汪龙潭,高高地悬挂在山的那边,它的湖底比其他湖沼水平面要高出许多,所以日出的时候,它褪去夜晚雾衣的模样,它柔和的涟漪,它亮滑如镜的湖面,都会逐渐地呈现在我眼前。这时的雾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每一个方向退隐到森林中,又宛如一个在夜间秘密举行的宗教聚会散会了一样。露珠随后悬挂在树梢,还有山侧,一整天都没有消失。 八月份,当柔和的斜风细雨停歇时,这小小的湖泊是我最为珍贵的邻居。这时水和空气都平静如初,乌云却密布在天空中,下午刚过一半的时候却如黄昏般肃穆寂静,只有画眉高声地唱歌,隔岸还能听得到。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平静的湖了;湖上清新明净的空气自然非常稀薄,被乌云映照后愈发显得暗淡了,湖水却充盈着光辉,倒映出一个低垂的天际,显得弥足珍贵。从不远处刚被砍伐的一个树林峰顶上向南俯瞰,越过小山之间的巨大山坳,一幅美景映入眼帘,群山之间的凹处正好形成湖岸,两岸山坡顺势而下,让人感觉好像有一条溪流从山谷中流淌出来,可是却没有溪涧。我就这样从眼前的绿色山峰之间,眺望那些地平线上遥远的山峦,以及更高耸的山峰。确实,我踮起了足尖,可以望见西北方向更遥远、更蔚蓝的山脉,那种蓝色是天空这座染料制作厂制作出的最真实的产品,我还可以望见村镇的一隅。可是如果换一个方向观望,却无法欣赏到更多的景色,尽管我站得非常高,但视线却被苍翠的树木围困住,景色也都被树木遮挡住了。 在邻近的地方有一些流水真的很好,因为水有浮力,大地就浮在上面。 就算是最小的水井也有这一点值得称赞的地方。当你观望井底的时候,你会发现大地并非一块连绵的大陆,而是一座隔绝的孤岛。这一点跟井水能冷藏奶油一样,是非常重要的。在发大水的季节里,当我的目光越过湖面,从这一个山顶望向萨德伯里草原的时候,我反而觉得草原升高了,大概是因为山谷沸腾而呈现出了海市蜃楼的效果,它宛如沉在水盆底下、一枚用铜铸成的硬币,湖之外的陆地都好似薄薄的表皮一般,被小小的一片水波浮起,成了孤岛。我这才猛然间被唤醒,原来我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块干燥的土地。 尽管从我的门口向外远望,视野范围更狭隘,我却丝毫不觉得它拥挤,更没有被软禁的感觉。我的想象力足够在那里驰骋了。矮橡树丛生的高原在对岸升起,一直向西伸展到大草原和鞑靼人的草原,向所有的流浪者提供一片宽阔的天地。当达摩达拉1的牧群亟须更大更新的牧场时,他说道:“谁也不如自由欣赏宽阔地平线的人更快活。” 时间和地点都已变更,我居住在更靠近宇宙的这些地方,更贴近历史中最令我着迷的那些时代。我居住的地方遥远得有如天文学家每晚观测的太空一般。我们习惯于幻想,在天体遥远偏僻的一隅,有着更为稀奇、更为快乐的地方,在椅子形状的仙后星座的后面,远离了世间的喧嚣和叨扰。我认为我房子的位置正处于这样一个遁世之处,它是亘古常新的没有被亵渎的宇宙的一部分。倘若说居住在这些地方—靠近昴星团、毕星团、金牛星座或天鹰星座更值得居住的话,那么我真的是居住在那儿的,或者说是与那些星座一起,远离抛在身后的人世,将那些闪闪的柔美的光线,发送给距离我最近的邻居,让他们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才能够看得到。我所占据的地方便是这天地万物中的一部分— 1.达摩达拉,亦名克利须那,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地八代化身。 曾经在世上有位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高山那般崇高, 他那在高山之上的羊群, 每小时都能给他营养。 倘若牧羊人的羊群总是走到比他思想还高许多的牧场上,那么我们会认为他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次愉快的邀请,我的生活和大自然一样的简单,或许我可以说,一样的纯洁无瑕。我向曙光朝拜,忠诚得像希腊人。我很早起床,在湖中洗浴,这是一项宗教意味浓厚的修炼,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妙的一件事情。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铭刻着这样一句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个道理我明白。黎明将人们带入了英雄时代。在曙光微弱的清晨,我盘坐着,门窗大开,一只飞舞的蚊子,在我的房间里,做着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奇妙旅程,它那微弱的嗡嗡声让我很感动,就仿佛我听到了赞颂好名声的号角声一般。这首歌便是荷马的一首安魂曲,在天地间荡气回肠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自己的漂泊与愤怒。它包含着宇宙本体的感觉,歌颂着世界无尽的精力与生生不息,直到它强行被禁。 黎明是一天当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它是苏醒的时辰。这时候,我们昏昏欲睡的欲望是最少的;至少在接下来长达一小时左右,整个夜晚昏昏沉沉的官能都会逐步清醒起来。可是,倘若我们并非被我们自己的生物钟所唤醒,而是被所谓的仆人生硬地用胳膊推醒的;倘若并非由我们身心的最新力量和内心的呼唤来叫醒我们— 既没有那飘 荡在空中的芬芳,也没有盘旋在空中的天籁般的音乐,而是让工厂的汽笛声唤醒了我们;倘若我们醒来时,并没有获得比睡前更崇高的心灵,那么这样的白天,如果还能称做白天的话,也毫无期盼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结出这样的硕果,黑暗可以证明它的妙处并不比白昼差。一个人倘若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个比他更早、更神圣的曙光时辰,反而亵渎了它,那他对生命一定是极其失望的,并且正在走向一条深入黑暗的道路上。 生命的感官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人的心灵,或者说人的官能,是每天都会重新焕发出一次活力的,而他的天赋又可以带他去试探他能完成什么样崇高的生活。我敢说,值得纪念的所有事情,都会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印度婆罗门教的古代经书《吠陀经》1中说道:“一切智慧,俱于黎明中醒。”诗歌和艺术是人类文化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事,它们都发生在这一个时刻。任何诗人和英雄都如同门侬2一样,都是曙光之神的儿子,在黎明时他弹奏竖琴音乐。用富有弹性和精力充沛的体力追赶着太阳步伐的人,白天对他来说是一个永恒的黎明。这与时钟的响声毫不相关,也不用关心人们是何种态度、从事何种劳动。每当早晨我醒来时,内心都会有黎明这样的感觉。改良品德就是为了抛弃昏沉的睡眠。人们倘若不是在浑浑噩噩地昏睡度日,那么为什么当他们回首每一天的时候都要说得如此可怜,他们可都是聪明人呀。倘若他们没有整天昏睡度日,他们本来是可以干成一番事业的。数以万计的人们醒来就是去从事体力劳动的,可是在一百万人当中,唯独一个人足够清醒才能有效地服从于智慧;一亿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个人把生活过得诗意而神圣。清醒才是生活,我从未遇见一个异常清醒的人,如果见到了他,我怎么有勇气直视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重新苏醒,更要学会保持清醒不再陷入昏睡状态,但是机械的方法不宜采用,我们应该把无穷的期望寄托在清晨,就算 1.《吠陀经》,印度婆罗门教最古经典,共四部。 2.门侬,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奥罗拉之子,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基琉斯所杀。文中指的是在埃及底比斯门农神庙每在日出时所发出的竖琴声。 在最深的睡眠当中,清晨也不会把我们抛弃。人们无疑有能力、有意识地来提高自己的生命质量,我从未看到过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实了。 画出一张风格奇特的画,雕刻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塑像,美化几个客观的对象,这的确很了不起;但无上光荣的事情是我们能够塑造或刻画出那种氛围与媒体,从中能使我们有所发现,而且能促使我们正直地有所作为。能影响时代本质的,乃是达到最高境界的艺术。每个人都肩负着职责,在最崇高和最紧急的时刻,他的所思所想能和他的生命所匹配,甚至小的细节也有良好的匹配度。倘若我们拒绝了,或者说耗光了我们拥有的这点不值得一提的思想,神谕自会明明白白地把做到这一点的方法告诉我们。 我希望谨慎地生活,所以我到树林中定居,只面对生活的基本要素,看看我能否学会生活要教给我的东西,以免到了将死之时才发现,我根本就白活一场。我不期望过一种不能称之为生活的生活,生活是如此的可爱;我也不期望去修行过一种隐士般的生活,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要我的生活深深地吸收到生命的精髓,我要强健、斯巴达式1地生活,以便消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我需要划出一块收割田地的面积来,细细地收割和修剪,把生活逐步压缩到一个角落中去,把它降到一个最卑微的角落中,倘若它被证明是卑贱的,那么就把它的卑贱之处真正地认识清楚,并且把它公布于众;或者倘若它是高尚的,我就会用亲身的经历来体验它,在下次远游时,我也可以以亲身的经历做出一个真实的评估。因为,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未弄清楚他们的生活究竟隶属于魔鬼,还是隶属于上帝,但是他们又或多或少有些轻率地做出了结论,认为人生的首要目标,就是“赞美上帝,并永远从神那里享受恩赐”。 1.斯巴达式,简朴刻苦,坚韧刚毅。 但是我们仍然生活得卑贱如蚁。尽管神话告诉我们,人就是由蚂蚁变来的1。之前,人类就像蚂蚁一般矮小,与长脖子仙鹤作战2。这无疑是错上加错。我们最优秀的品德在这里转变成冗余的本可避免的劫难。我们的生命在琐碎的小事中被逐步消耗掉了。 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只需十个手指就可数数,再用不着更大的数字,特殊情况,也最多加上十个脚趾头,其余部位不妨归为一个。简单,简单,不妨再简单些呀!我觉得最好你的事只是两三件,而不要上百件或上千件;更不要以一百万计,半打儿不是就足够计算了吗?总而言之,账目能记在大拇指甲上就可以了。在这波涛汹涌的文明生活的海洋当中,一个人要生活下去,肯定会经历种种风暴和流沙以及上千种事件,除非他从甲板上纵身一跳,沉入海底,不想抵达目的地了。而那些功成名就的人,肯定是精于计算之人啊。简单些,简单些!一日三餐大可不必,倘若必要,一顿也就足够;一百道菜勿需,五道就够多了;至于其他,按照同样的比例递减就好了。我们的生活就如德意志联邦,全都由小邦国构成。联邦的边境永远在改变,就算一个德国人也无法在一刻钟把边境讲解清楚。国家虽然有所谓内政的改进,但实际上它徒有其表,肤浅的事务充斥其中,它就像一种不易运转而又臃肿庞大的机构,塞满了家具,陷进自己安排的陷阱,被奢侈和挥霍彻底毁坏,因为之前它疏于精打细算。缺乏一个崇高的目标,如同大地上一百万户普通人家一样;对于这种情形,唯一的医治方法就是采用一种严谨的经济学手段,去过一种严厉的比斯巴达人更简单的生活,并树立崇高的生活目标。现在,生活太浮躁了。人们认为国家现在必须使商业发达,必须出口冰块,还必须用电报来交流,还要一小时驰骋30英里,丝毫不质疑它们有无用处;可是我们应该生活得像个 1.在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说服了宙斯,将蚂蚁变成了人。 2.《伊利亚特》中,特洛伊人被比作仙鹤,和俾格米矮人战斗。 狒狒,还是像个人?这一点似乎又难以确定。倘若我们不制作枕木,不锻炼钢轨,不日夜操劳,而只是慢条斯理地应付我们的生活,改善生活,那么谁还会动修筑铁路这个念头呢?倘若不修筑铁路,我们怎样才能按时赶到天堂去呀?但是我们全都住在家里,只关心我们的家务事,谁会需要什么铁路呢?我们没有乘坐火车,火车倒乘坐了我们。你可曾想过,铁路下面躺着的枕木究竟是什么?每一根枕木就是一个人,爱尔兰人,或一个北方佬。铁轨就铺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们的身体上又盖上一层黄沙,而火车从他们身上飞驰而过。 我对你说,他们可真是睡得香啊。每隔几年,一批新的枕木取而代之,火车还在上面驰骋;倘若有一伙人在铁轨之上快乐地乘车经过,必定有另一伙悲惨的人被呼啸的火车从身上碾过去的。如果火车的奔驰声叫醒了一个梦游者,或碾过一根出轨的枕木,他们只得突然紧急停车,大吼一番,惊醒了乘客,好像这是一个意外事故。我听着都觉得生动有趣,他们每隔5英里就派遣一队人,来维护枕木应有的高度,并确保它们在路基上的被平稳得固定住了。由此可见,枕木有时候也是会自己翘起来的。 为什么我们生活得如此匆忙,要这样浪费光阴呢?我们应当痛下决心,在尚未饥饿之前,就饿死算了。人们经常说,及时缝补1针,将来可以少缝补9针,所以今天他们缝了1000针,明天可以少缝9000针。谈到工作,却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得了跳舞病,脑袋始终无法保持静止,更谈不上安静地思考了。 倘若我拉了几下教堂钟楼的绳子,就像是发出火警警报那样,在钟声还未响彻村庄的时候,在康科德附近田园工作的人们,无论今天早晨说了多少遍他工作如何繁忙,我敢说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是孩子,不会放下手头的工作而应声赶来,倘若我们说老实话,其实他们并不是打算从火里救出什么财产而赶来,他们更多地是来观看火灾的,要知道因为大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这火并不是我们点燃的;再不然人们就是来看这场火是如何被扑灭的,如果不费什么劲,倒也可以帮忙灭灭火;人们就是这样,就算是教堂本身着火,人们也还是这样。 一个人吃完午饭,只睡了约半个钟头的午觉,一觉醒来抬头就问别人,“有新闻吗?”似乎全人类都在为他站岗放哨。有人还特别要求别人,每隔半小时就叫醒他一次,而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之后作为回报,他会讲讲他的梦。一夜安眠之后,新闻在生活中不可或缺,正如早饭一样不可缺少。“请向我讲述发生在这个地球之上的一切地方的一切人的新闻。” — 因此他一边喝着咖啡,品尝着面包卷,一边翻阅着报纸,知晓了这天清晨在瓦奇多河上,有个男人的眼睛被挖掉了;然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就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大黑洞里,而自己早就有眼无珠了。 就我自身来说,有无邮局我都不甚在意。我很少通过邮局来交流重要的信息。在我的一生当中,准确地说,只收到过一两封信,只有这两封信是值得花费邮资的 — 这句话还是我几年之前写下的。在通常情况下,一便士邮资只是一种制度,其实质就是让一个人花一便士,然后接收到另一种思想,但通常你得到的仅仅是一个玩笑。我也敢大胆地说,我从未从报纸上阅读到什么有纪念意义的新闻。倘若我们读到哪个人被抢劫,或被谋杀,或死于非命,或一幢房子起火了,或一艘船沉没了,甚至爆炸了,或一头母牛在经过西部铁路时被撞死了,或一只疯狗死亡了,或在冬天出现了一大群蝗虫— 我们不用继续阅 读下去了,有这么一条新闻足矣。倘若你对这个办报原则了如指掌,何必去在意那成千上万的例证及其应用呢?这些所谓的新闻,对于一个哲学家而言不过是胡扯一气,编辑和读者只不过是茶余饭后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但是很多人都如醉如痴地听着这种胡编乱造。我听说有一天,大伙争争抢抢,扬言要到报社去听一条最新的国际新闻,那报社里的好几扇大玻璃窗都在众人的推搡之下被挤碎了— 我认真地想 过,那条消息实际是一个稍微聪明的人在一年之前,甚至在十二年之前,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写出来的。譬如说西班牙,倘若你知道如何把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罗、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这些词汇,不失时机地在新闻稿中运用一下 — 自从我读报至今,这些词汇可能又发生一些变化了吧 — 接着在没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刊登时,就聊聊斗牛好了,这就是真实无误的新闻,能把西班牙的当前局势以及未来趋势向读者详细地报道出来,完全与今天报纸上大标题之下的那些最简洁的新闻一样;说到英国,1649年的革命几乎是来自这个国家的最后一条重要的新闻;倘若你已经知晓历年来英国谷物的年均产量,你大可不必再去关注那些事情,除非你想靠它来投机倒把,赚一笔钱。倘若你想判断哪条新闻会引起不常看报纸的人的关注,那么在国外实在是没有什么新事件发生,即便是一场法国大革命也不例外。 新闻有什么重要的!那些万古长青的事件,才要重要许多倍!“蓬伯玉(卫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1到了周末,在这个农民们忙碌了一周后终于可以休息的日子,牧师不应该用慢条斯理、拖长冗余的宣讲来叨扰农民的耳朵,—周日恰恰是糟糕的一周的结尾,而绝不是一个新的一周的美妙开始,他应该用雷霆一般的嗓音大声吼叫着:“停!停住!为什么你们看起来很快,其实却慢得要命呢?” 谎话和谬论已被尊崇为最完美的真理,而现实却变成了虚构的。倘若人们只是谨慎地观察现实,不想让他们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那么用我们已知的事物来打比方,生活将宛如一篇童话,好像是一部《天 1.见《论语》第十四篇《宪问》。 方夜谭》了。倘若我们只向所有无法避免的并有权利存世的事物致敬,音乐和诗歌定会在街头响彻回荡。倘若我们从容而且睿智,我们会认识到只有伟大并且优雅的事物才会永存人间— 点滴的恐惧与琐碎的 欢喜都只不过是现实的阴影而已。现实始终是令人亢奋而高尚的。由于紧闭双眼,神志不清,任凭自己受假相的欺瞒,人们才形成了他们日常的生活轨迹和工作习惯,时刻遵循它们,实际上它们是搭建在人们单纯的幻想之上的。嬉戏生活着的孩子,反而胜过了大人,孩子更能察觉生活的规律和生活真正的本质,而大人生活得不能说有价值,但是大人却以为他们是更睿智的,因为他们有生活经验,也就是说,他们经常失败。我曾经读过一本印度的书,它里面有这么一段话:“有一个王子,从小被赶出故土之城,被一个樵夫抚养长大。王子一直误认为自己是属于樵夫的贱民阶级。后来他父亲手下的大臣看见了他,向他透露了他的身世,于是王子对自己身份的误解消除了,他知道了自己原来是一位王子。”印度的哲学家解释说:“由于身处环境的影响,灵魂误解了自己的身份,必须有一位神圣的导师将真相显露给他。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高贵的婆罗门。”我认为新英格兰的国民之所以过着卑微低贱的生活,主要是因为我们的视力穿透不了事物的表面。 我们把表象当做了本质。倘若一个人游览过这一个城镇,只相信眼见为实,你想想“磨坊水池”在他们脑海中会是怎样的表象?倘若他记下了他所眼见的现实,我们都不会明白他究竟在描述什么地方。你看会议厅、法庭、监狱、商铺、房子,你在真正凝望观察它们的时候,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在你的讲述中,它们都已经支离破碎了。 人们那些遥不可及的崇高真理,在制度之外,在最远的一颗星后面,在亚当之前,在末代以后。当然在永恒中是存在着真理和崇高的。 但是这一切时代、一切地方和一切场合,曾经都是此时此地的呀!上帝的伟大就体现在这一点上,时光尽管流逝,但绝不会添加一丝一毫的神圣。唯有永远投入到现实中去,观察环绕我们的现实,我们才能领悟什么是崇高。宇宙常常顺应我们的观念;不论我们的步伐过快还是过慢,道路已为我们铺好,以便我们穷尽毕生的精力来认识它们。 诗人和艺术家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美丽而高尚的设计,但是至少他的子孙后代能替他们完成。 就让我们像大自然一样自由安闲地度过一天吧,不要因为坚果壳或落在铁轨上的蚊虫翅膀而脱离轨道。让我们清晨就立即起床,早餐吃不吃无需在意,但可享受平静从容的时光;任凭人来人往、钟声响起、孩子哭闹不停—做个决定,好好享受一天。为什么我们要举手投降,甚至随波逐流呢?我们身处子午线的浅滩边,当所谓午宴之类的可怕急流与漩涡要将我们卷入时,不要惊惶失措。度过了这种危险,你就会平安无事,之后就会是下山的路了。不要松弛神经,利用那清晨起床时的魄力,朝另一个方向前进,如尤利西斯1那样绑在桅杆上生存。倘若汽笛鸣叫,就让它叫到沙哑吧。倘若钟被敲响,我们为什么要快步奔跑呢?我们还要琢磨它是什么音乐? 让我们沉下心来安静地工作吧,并在那些淤泥似的意见、偏见、传统、谬误与肤浅当中跋涉前行。这遮盖全世界的淤土啊!让我们穿越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还有教会和国家,诗歌、哲学和宗教,直至我们到达一个坚硬的岩层之上,站在那里的岩盘上,我们称它为现实,然后说,这就是现实了,准确无误的。然后我们可以在这个支撑点之上,在洪水、冰霜、烈火之下,动手在这个地方建造一道城墙或建立一个国家,或许也能安全地支起一根灯柱,立起一架测量仪,不是用来测量尼罗河水,而是用来测量现实,以便让未来 1 . 尤利西斯,在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塞壬,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过往船只上的船员,让驶近的船只触角沉没。为了使自己不受诱惑,尤利西斯把自己拴在了桅杆上。 的时代能够知道,欺骗和假象曾像洪水一样累积不断,累积得深不可测。倘若你站起来直面现实,你就会发现太阳正在它的两边映照着,它犹如一把东方的短弯刀,你能感受到它甘美的锋刃正划开你的心与骨髓,你也愿意终结你的人间事业。生也罢,死也罢,我们仅仅追求现实。倘若我们真的要死去,让我们听听自己喉咙中的咕哝声,感受一下四肢的冰冷好了;倘若我们还活着,就让我们干自己的事情好了。 时间只是供我垂钓的溪流。我喝溪水的时候,看到了它的沙底,它竟是如此的浅啊。涓涓的流水逝去了,但却留下了永恒。我希望喝更深的溪水;我愿在天空中垂钓,天空的底层点缀着石子般的星星。我不能数清它们。我不认识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我常常后悔不已,我不如刚刚诞生时聪明了。智力就如一柄刀子;待它分辨清楚,它就一路直抵事物的秘密。我不期望自己的双手每天盲目地工作。我的头脑是双手和双足。我认为我最好的官能都汇集于此。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头可以挖出一个洞穴,正如一些动物一样,用鼻子、用前爪,我也要像它们那样挖掘我的洞,在这些山峰当中挖出一条我要的道路来。我认为那最富有的矿脉肯定就在这里的哪个地方;所以我要凭借寻找藏金的魔杖和那升腾的薄雾,作出结论:我就从这里开始挖掘宝藏了。 阅 读 倘若更谨慎地选择自己追求的职业,所有人大概都乐意做学生或者观察家,因为这两者的性质和命运令所有人都饶有兴趣。为我们自己和子孙积攒财富,成家立业或者为国家做贡献,甚至追求名和利,在这方面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但是在追求真理之时,我们却又都是超凡脱俗的,无需惧怕变革或者突发事件。最古老的埃及或者印度哲学家,掀起了神像一角的轻纱;那微微颤动的袍子,今天仍然被撩起,我凝视着往日的轻纱,它和过去一样地鲜艳荣耀,因为当初勇敢豪迈的,是他体内的“我”,而今天重新仰望着这个形象的是我体内的“他”。衣袍上没有半点灰尘;自从神圣显现以来,岁月并未逝去。我们实际上利用过的,或者说可以利用的时间,既非过去,又非现在,也不是将来啊。 我的木屋和一个大学相比,不仅更适合思考,还更适合严肃地读书;虽然我借阅的书并不在一般图书馆的流通范围内,但是我却比以前接触到更多流通全世界的书本,并深受影响,那些书曾经刻在树皮上,现在只是偶尔临摹在布纹纸上。诗人密尔?卡玛?乌亭?玛斯特1说:“书本的妙处在于坐着就能在精神世界里纵横驰骋。当我品尝深奥学说的甘露琼浆时,一杯酒,就足以令我陶醉不已。”整个夏季,我把荷马的《伊利亚特》摆放在桌子上,尽管我只能在休息时间偶尔 1.密 尔?卡玛?乌亭?玛斯特,18世纪印度诗人。 翻阅他的诗篇。最初有众多的工作积压在手里,我有房子要建造,同时还要锄豆子,这就让我不可能有时间阅读更多的书籍。但我相信我未来可以阅读很多,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我。我在工作之余,还读了一两本通俗易懂的旅游指南,但后来我自己就羞愧难当,我自问自己究竟是身处何地。 学生阅读荷马或者埃斯库罗斯1的希腊文原著,决不会招来狂放不羁或挥霍无度的危险,因为他阅读原著之后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效仿他们的英雄,自会在清晨大好的黎明当中阅读诗篇。倘若这些英雄的诗篇印刷成书—是用我们本国的语言翻译而成的,在这种道德败坏的时代,这种语言也会变成死文字。因此我们应该历经艰辛地探寻每一行诗和每一个词的蕴意,绞尽我们所有的脑汁,拼上我们所有的勇武与气力,来探寻它们的原意,探寻出比通常意义下更深广的原意。 当今那些出版社,出版了大量廉价而多产的翻译版本,可并未使我们向那些古代的伟大作家靠得更近。他们的著作仍然无人问津,他们的文字仍然像以前一样被印刷得稀奇而怪异。在少年时代,花费一些时间来研习一种古代文字,即便只学会了几个字也是很值得的。因为它们是街头巷尾琐碎平凡语言中的精华,能给人一种永恒的启示和激励的力量。有的农民偶然听到一些拉丁语警句,并铭记在心,且经常提起它们,不是毫无用处的。有些人曾经说过,古典作品的研究最后似乎都会让位于一些更现代、更实用的研究。可是有上进心的学生还是会经常去研读古典作品的,无论它们是用何种文字写成的,也无论它们的年代如何久远。如果古典作品中没有记录下人类最高尚的思想,那又怎么会被称作古典作品呢?它们是独一无二的,永不腐朽的神谕。如今对于一些让人困惑的问题,就算 1.埃斯库罗斯(前525?-前42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是向特尔菲和多多那 1 求神占卜,也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古典作品却能为我们指点迷津。我们甚至也不必求助于大自然,因为她太古老了。 读一本好书,就是说在真实的精神世界中阅读真实的书,是一种高尚的历练。这种历练花费掉阅读者的心力精气,超过世俗公认的任何训练。这需要一种锻炼,正如竞技家必须经历的一样,要终身不辍,持之以恒。书本是作者谨慎含蓄写下来的,读者也应谨慎含蓄地阅读。 即使你讲话运用的语言跟创作原书使用的语言相同,但这仍然是不够的,因为口语与书面语有着明显的区别,一种是用来听的语言,另一种是用来阅读的语言。声音或舌音往往是变化多端,脱口而出的,口语只是一种方语,几乎可以说是很粗野的,我们就像野蛮人一样,从母亲那里浑然不觉地学会。书面语却是口语的成熟形态和经验的凝结;倘若口语是母亲的舌音,书面语就是父亲的舌音,它是一种经过提炼的表达方式,它的价值不在于耳朵能否听见,而在于我们必须重新再来一次,才能学会运用它。中世纪时,有许多人能流利地说希腊语与拉丁语,但是由于他们出生的地区不同,他们难以读懂杰出的作家们以这两种文字写成的作品,因为这些文章不是用他们所熟知的那种希腊语和拉丁语写成的,而是采用精练的文学语言—他们还未学会比希腊和罗马更高级的方言。这种高级方言所写成的书卷,在他们眼中就是废纸一堆,他们爱不释手的倒是那些低廉的当代文学。但是当欧洲的许多国家,发明了他们自己的书面语,而这足以满足他们对新兴文学的需要。于是最初的那些学问开始复兴,学者们也能够辨识出这些来自远古时代的珍宝。罗马和希腊的民众不能读懂的作品,在岁月流逝几个世纪之后,已经只有少数的学者能读懂它们了,到如今也只剩下少数的几个学者还在研习它们。 1.特尔菲和多多那,古希腊两个神示所。 无论我们对演讲者的口才如何赞不绝口,最崇高的文字往往还是隐匿在变幻莫测的口语背后,或者是超越于瞬息万变的口语之上,就好像繁星点点的天空藏在浮云后面一样。那里的繁星,凡是观察者都可以观察它们。天文学家永不停息地在解释它们,观察它们。书本可不是我们日常交流时的简单呼气,随着气息转瞬即逝。演讲者在讲台上的所谓口才,通俗地说就是术语所说的修辞。演讲者可以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灵感口吐莲花,面对他跟前的听众,滔滔不绝;但是对作家来说,讲究生活的平衡才是他们的本分,激发演讲者灵感的社会活动和蜂拥而至的听众,却会分散作家的精力,他们是向人类的智慧和心灵献辞,向着任何年代中能够理解他们的所有人说话。 怪不得亚历山大1在率军行进时,在一只宝匣中还带着一部《伊利亚特》。文字是精品中的精品。同其他任何一件艺术品相比,文字与我们更为亲近,更具有世界性。文字是最靠近生活的艺术,它可以被翻译成上千种文字,不但供人阅读,而且还在人类的唇上逗留;不仅表现在油画布上或者大理石上,还可以镌刻在生活本身当中。一个古人的思想烙印可以被现代人时常挂在嘴边。2000个夏季已经被记载在纪念碑似的希腊文学里,如同在希腊的大理石之上,遗留下更为成熟的、一如金色秋收般的色彩,因为文字带来了宏伟的天体般的气氛,并传播到世界各地,保护它们免受时间的侵蚀。书籍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藏宝室,那里储藏着世世代代与众多国度的宝贵遗产。最古老最耐读的书籍,当然也非常适合摆放在每一个房间的书架上。它们没有什么利益要去争取,但是当书籍启发并激励着读者时,读者会欣然接受书籍传达的理念。书籍的作者,都自然而然地无法抗拒地成为所有社 1 . 亚历山大(前356-前323),马其顿国王,先后征服希腊、埃及和波斯,建立了亚历山大帝国。 会中的贵族,而且他们对于人类的影响远超于国王和君主。当那些大字不识,大概还傲慢无比的商人,通过自己的苦心经营和辛勤奋斗,赚来了空闲的时间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并跻身于财富与时尚界的时候,他们最终又会不可避免地需要投身于那些更高层次的,但是又无法企及的智者和文人的圈子中,这时他们会发现自己在文化方面的匮乏,发现自己的所有财富都是虚无的。于是他们费尽心思,要让他们的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和文化的熏陶,他们又做了一次明智的选择,而这一次也证明了他敏锐的眼光。就这样,他们成为了一个家族的创造者。 没有掌握阅读古典作品原文技巧的人们,对于人类历史的了解只能说是非常不全面的。令人格外惊讶的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过一份现代语言的文本,除非说我们的文明自身姑且可以称做是一份文本。《荷马史诗》还从未有过英文版本,《埃斯库罗斯》和《维吉尔》也从来没有用英文发行过—这些作品是如此优美,如此厚实,美丽得就像黎明一般;后来时代的作者,无论我们如何赞叹他们的才华,就算有也是极少人能够和这些古典作家相媲美。他们精美、完整与永恒的、史诗般的文艺创作是无人能够企及的。从未阅读过这些作品的人,只告诉人们忘掉它们吧。可是当我们有了学问,禀赋开始显露,并能阅读它们,欣赏它们时,那些没有阅读过它的人所说的话,就会立刻被我们抛在脑后。当我们称之为圣物的经典巨著,以及比经典作品更古老,因此更不为人知的各国经典堆积得足够多时,当梵蒂冈教堂里堆满了《吠陀经》1、《波斯古经》和《圣经》时,堆满了荷马、但丁还有莎士比亚的作品时,随后而至的世纪如果能继续地在人类的公共场所展览它们的战利品,那么这个时代肯定会更加的富有。有这样一大堆作品的存在,我们才会有进入天堂的希望。 1.《吠陀经》,印度婆罗门教最古经典。 人们还从未读懂过伟大的诗人的作品,因为只有伟大的诗人自己才能读懂它们。诗人的作品被平民阅读,就好像平民在阅览繁星,人们最多是观望星象,而不是想探寻天文学的奥秘。很多人阅读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可怜的便利,就如他们学算术是为了记账,以免做生意时上当受骗;但是阅读是一种高尚的智力训练,如果他们仅仅是浅尝辄止,那么只能一无所知;阅读吸引我们决不像奢侈品一样,读起来能让我们昏昏欲睡,让我们高尚的感官昏昏沉沉,我们应该在最敏锐、最清醒的时刻,踮起脚尖去凝神阅读,这样的阅读才是读书的高级意义,才与它的初衷相符合。 我认为我们认字以后,就应该阅读比较好的文学作品,不要永无休止地重复字母歌和单音字,不要在四年级或者五年级的时候留级,不要始终坐在最低年级教室的前排。很多人认为会阅读就应该很满足了,或者听到别人在阅读就很知足了。大概他们仅领悟到一本叫做《圣经》的好书中的智慧,因此他们只阅读一些休闲的书籍,生活单调乏味,虚度光阴。在我们的公共图书馆里,有一部被称之为《小读物》的多卷作品,之前我还以为这大概是我没有去过的一个城镇的名字1。有这么一类人,就像贪婪的水鸭和鸵鸟一样,能够消化一切,甚至在海吃一顿丰盛的肉类和蔬菜之后都能消化,因为他们不想浪费。倘若说别人是供给此类食物的机器,那他们就是大嚼而不知饱足的阅读机器。他们读了九千个关于西布伦和赛芙隆尼娅的故事,都是关于他们如何相爱,从未有人如此的相爱过,并且他们的恋爱过程曲折离奇—总之就是讲述,他们怎样相爱,遇到什么样的困难,然后如何再站起来,如何再相爱的!一个值得同情的家伙怎样爬上了教堂的尖顶,他没爬上去就万事大吉了;他既然已经鬼使神差地爬到了尖顶上面,那快乐 1. 在英国和美国,都有一个叫做reading(雷丁)的地方,而“小读物”的英文是“littlereading”,所以梭罗在这里这样说。 的小说家终于敲响了钟,让全世界人们都聚集过来,听他讲述。哎哟,天!他怎么又下来了!在我看来,作家还不如把这些小说里常见的痴男怨女,一律化身为指示风向的小人,把他们置于塔顶,就如他们经常把英雄置身在星座当中一样,让那些指示风向的小人不停旋转,直到它们生锈坏掉,千万不要让它们到地上来胡闹,叨扰了那些老实的人们。下一次,小说家们再次敲响警钟,哪怕起火的教堂被夷为平地,我也会安稳地坐着不动。 “一部中世纪传奇作品《踮脚跳号船的船长》—由写《铁特尔—托尔—谭》的那位著名作家所著,按月连载,争相阅读,欲购从速。”他们瞪着碟子般大的眼睛,以原始的好奇和心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读着这本书,他们胃口也是极好,不怕损伤胃壁黏膜,正如那些4岁大的孩童,整天坐在椅子上,阅读售价2美分一本的封面烫金的《灰姑娘》—照我看来,他们读完后在发音、重音,音调这些方面并未进步,更不用说他们对主题的了解与教育意义了。结果是读得视力衰退,所有的生命器官停滞不动,思想委靡不振,智力的官能完全如蜕皮一般蜕掉。这一类的“姜汁面包”,几乎每天都从烤面包的炉子里烤制出来,比用纯小麦或黑麦粉制作的和用印第安玉米粉制作的面包更受人喜爱,在市场上也更畅销。 即使所谓的好读者,也不会阅读那些最好的书。那么我们康科德的文化又有什么价值呢?在这座城市,除了极少数个别的人,大家对于最好的书,甚至英国文学书库中一些优秀的著作,都觉得读不出什么价值,尽管大家都能阅读英文,而且都拼得出英文字,甚至是这里或那里的大学毕业,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受过开明教育的人,也对英国的古典著作所知甚少,甚至全然不知。至于记录人类思想的巨著,譬如古代经典作品和《圣经》,如果有人想阅读它们,其实得到这些书轻而易举,但是只有少部分人肯下功夫去研读它们。 我曾认识一个中年樵夫,他订阅了一份法文报纸,他对我说他不是为了阅读新闻,他的目的并不在阅读新闻上面,他说这是为了“促进他的学习”,因为他的原籍是加拿大;我问他,他认为世界上他能做到最好的事情是什么?他答道,除了学好法语之外,他还要继续下苦功,学好并提高英语水平。普通的大学毕业生努力做的或想要达到的目标也不过如此,他们订阅一份英文报纸就为了达成这样的目标。假设一个人刚好读完一本大概是最好的英文书,你认为他能跟多少人谈论读后感呢?再假设一个人刚好读完一本希腊文或拉丁文的经典作品,就连文盲都知道颂扬这部著作,但是他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他只好沉默。在大学里很少有哪个教授,在已经掌握了一种艰涩文字的同时,还能同样良好地拥有一个希腊诗人的广博的才华与诗情,并且还能怀着同样的情怀把思想传达给那些敏锐的、有着豪迈气质的读者;至于令人尊崇的经典,人类的圣经,还有谁能把它们的名字大声地念出来呢?大部分人都知道希伯来这个民族拥有一部伟大的经典,但很少有人知道别的民族也有着同样经典的著作。所有的人都为拣到一块银币而竭尽全力,但是这里的文字犹如黄金般珍贵,它们是古代最睿智的人讲出来的话,它们的价值被历代的智者称颂和肯定过—但是我们读到的只不过是简易课本、初级课本和教科书而已,踏出校门之后,只是阅读《小读物》和故事书,而这些都是孩子们和初学者的读物。因此我们的读物、我们的谈话以及我们的思想,都处于一个极低的标准上,只与小人国的小人和侏儒相匹配。 我期望结识一群比在康科德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更为聪颖的人,他们的名字在康科德几乎从未被提及。难道我听到柏拉图的名字之后还坚持不去拜读他的大作吗?仿佛柏拉图是我的老乡,但我们素不相识 — 仿佛是我的近邻但我却从未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或聆听过他充满智慧的话语。但是事实又是什么样的呢?他的《对话录》充满了他智慧的见解,我们却任由这本书在旁边的书架上安眠,无人问津,更别说翻阅了。我们是愚昧无知、不求甚解的文盲。我要说在文盲这方面有两种,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种是大字不识的城镇居民,另一种是能够读书认字,但是只读儿童读物和对智力要求极低的书籍的人。我们应该如古代圣贤一般美好,但首先我们应该知道他们好在何处。我们确实是一些小人物,在智力的成长飞跃中,令人同情的是,我们只飞到比报纸新闻略高一点儿的地方。 并不是所有的书籍都如它们的读者一样愚笨。可能有些话正是针对我们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倘若我们真正倾听,并理解了这些话,那么它们对我们的生活是有益处的,温暖的程度胜过黎明或阳春,或许会让我们换上一副全新的面孔。很多人在阅读一本书之后,就开始了他新生活的旅程!一本书如果能为我们的奇迹道出原因,并能启发新的奇迹,那么这本书对我们的存在大有裨益。迄今为止,我们说不清楚的话,大概在别处已经讲出来了。那些扰乱我们心神的事情,让我们质疑、困惑的问题也曾发生在其他聪明人身上。一个问题都没有被遗漏,并且所有的智者都依据各自的能力,用各自的话和各自的生活,作出了答复。况且在拥有了智慧以后,我们的心胸也会变得宽广起来。在康科德的郊外,在一座田庄上有一位寂寞的雇工,他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因为他拥有了独特的宗教经验,他相信因为自己信念的缘故,他已经进入一种沉默庄重并排斥外物的境界,他大概会认为我们的话是错误的。可是数千年前,所罗亚斯德1就已经有过了和那位雇工同样的历程,获得了同样的经验。可是他智慧过人,他知道这种历练普遍存在,因而他能用相应的方法对待他的邻居,据说他还发明并开创了一个祭神制度。所以应该让他谦虚地和所罗亚斯德的精神沟通,并且 1.所罗亚斯德(前628?-前551?),古代波斯所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在所有圣贤的自由引导下,与耶稣基督的精神沟通,让“我们的教会”滚蛋去吧。 我们自我吹嘘说,我们属于19世纪,与任何一个国家相比,我们都迈着最大最快的步伐向前进。可是一想起这城镇,它对自身的文化贡献却微乎其微。我不想称赞我的市民同乡们,也不想他们来称赞我,因为如此一来,大家都不能获得进步。我们应该如老黄牛一般被激励—被驱赶,然后才能快速奔跑起来。我们有个相当正规的公立中小学的制度,但学校只对一般小孩子开放;除了冬季那个半饥饿状态的讲学厅1,最近根据政府法令还创立了一个简陋的图书馆,但就是没有为我们建立一所自己的学校。我们在治疗身体的疾病方面花了很多钱,而精神方面的疾病却没有花费太多,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应该建立一所不同凡响的学校。我们应该让男女儿童成年后继续接受教育。到那时,一个个村庄应该是一所所大学,老年人全都是研究生—倘若他们日子过得还富足的话—他们应该有闲暇时间,把他们的余生都致力于自由学习上。世界并不应该永远只局限在一个巴黎或者一个牛津,学生们照样能寄宿在康科德,在这里的天空下接受文科教育。我们也照样能请一位像阿伯拉德2这样的教育家来给我们讲学。真是令人可叹啊!由于我们一直忙着养牛,做店铺生意,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进学堂学习,就这样可悲地荒废了我们的学习。 在这片国土上,我们的乡镇应当在某些方面取代欧洲贵族的地位。它应该作为艺术的维护者。它是富裕的,只是缺乏气量和教养。在诸如农业和商业方面它肯出资,但是要它举办一些知识界都认为是更有价值的活动时,它却觉得那只是乌托邦的梦想,不切实际。多亏了财 1.讲学厅,邀请名人讲学的地方,梭罗多年负责组织在康科德讲学厅的系列报告,1844-1845年间因邀请废奴主义者温德尔?菲利普斯作报告而在康科德引起强烈争论。 2.阿伯拉德(1079-1142),法国中世纪著名的哲学和神学教师。 富和政治,本市花了17000美元建造了市政府,但大概一百年之内它也不会在生命的真正智慧上 — 这可是外壳内最本质的精华 — 耗费 巨资。在冬天办讲学厅,每年募到125美元,这笔钱可比市内其他同样数额的捐款花得都更有价值。我们生活在19世纪,为什么我们享受不了19世纪的好处?为什么我们必须把生活过得如此褊狭?倘若我们要阅读报纸,为什么不忽略波士顿的闲话专栏,马上去订阅一份全世界最好的报纸呢?别从中立的报纸去吸收柔软的食物,也别在新英格兰吃翠绿的“橄榄枝”了。让所有的学术社团的报告都汇集到我们这里,我们要考察一下他们究竟懂些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让哈伯兄弟出版公司和雷丁出版公司来给我们选择图书?正如品位高雅的贵族,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些对他的修养有帮助的— 天才 — 学识 — 聪慧 — 书籍 — 绘画 — 雕塑 — 音乐 — 哲学的工具。让城镇村 庄也这般做吧, — 不要只聘请一位老师、一位牧师、一位教堂司事,以为兴建教区图书馆,选举出三个市政委员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开荒的始祖在荒凉的岩石上度过漫漫寒冬,依靠的仅仅是这么一点事业。 集体行为与我们体制的精神是相匹配的:我的确相信我们的生活环境将会更美好,我们的能力将远超那些贵族们。新英格兰能把世界上所有的智者都请来,教育自己,给他们提供食宿,让我们彻底地远离乡村生活。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不同凡响的学校。我们需要的是高贵的村子,而不是贵族。倘若这是必须为之的,我们宁愿少修一座桥,多绕几步路,但是至少在包围我们的黑暗的愚昧深渊上,搭起一座桥吧。 声 音 虽然书籍是精选的最好的古典作品,但是如果我们局限在书籍里,并且只限定自己读一种独特的语言—即以口语和方言写成的作品时,这时我们便站在危险的悬崖边,因为我们快要忘掉另一种语言了,那是一切事物不经修饰便可直说出来的语言,只有它丰富无比,标准严谨。通常发表的作品非常多,把这印刷出来的却非常少。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线,在完全打开百叶窗之后,便消失无踪。任何方法和训练都无法代替时刻保持警觉的必要性。能够看得见的东西,就要经常去看;这样一条规律,怎么会是一科历史或哲学,或者无论精选得多么好的诗歌所能比得上的?又怎么会是最好的社会,或者最令人羡慕的生活所能比得上的呢?你乐意只做一位读者,一个学生呢,还是乐意做一个预言者?读一下你自身的命运,看一下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什么,再朝未来走去吧。 第一年的夏天,我并没有读书。我耕种大豆。不,不止如此。有时候,我不能眼睁睁地把美好的时间投注在任何工作上,无论脑力工作还是体力工作。我喜欢给自己的生活留有更多的余地。有时候在夏天的早晨,洗完澡之后,我坐在阳光普照的门前,从日出静坐到中午,有时也会坐在松树、山核桃树以及黄栌树之间,在一片祥和的寂寞与宁静当中,凝神沉思,这时鸟雀在周围唱歌,或者悄无声息地飞过我的房子,一直到太阳的光线打到我的西窗,或者远处公路上的旅游者的车辆声传来,才把我从时间的流逝中唤醒。我在这样的季节中成长,宛如玉米生长在夜晚一样,这可比所有手上的工作要妙多了。这样做并没有减短我的生命,反而延长了我的生命,甚至延长了许多。我领悟了东方人所说的沉思以及抛开劳动的意思了。一般来说,我不在乎虚度光阴。白昼在不断变换,似乎只是为了照耀着我的某种工作,但是你看,刚才还是黎明,现在已经到了晚上,我并未完成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工作。我也并未如小鸟一样歌唱,我只是安静地微笑,笑我自己的幸福满溢。正如那站在我门前山核桃树上的麻雀,啾啾不已,我也偷偷地笑着,抑制着我内心的窃喜,以免它从我的巢中听见了。我的日子并不是一个星期中的一天,它没有任何异教神明的印记1 也没被切割 成小时,也并未被滴答的钟声所折磨。因为我喜欢像普里印第安人2 一 样生活,据说对于他们而言,“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同一个字,在表达不同含义时,他们一边说这个字一边做手势,手指后面代表昨天,手指前面代表明天,手指头顶代表今天”。在我的市民同乡们的眼中,这完全是懒惰。但是倘若用飞鸟与繁花的标准来审核我的话,我认为我是完美无瑕的。人必须从自身上寻找原因,这话正确极了。自然的一天是非常平静的,它不会责备人的懒散。 比起那些被迫跑到外面去找乐子、参加社交活动或进戏院的人来说,我的生活方式至少有一个好处,即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娱乐,而且它永远都是新奇的,这是一场不会结束的多幕剧。倘若我们能够经常参照我们学习到的最新最佳的方式,来度过我们的生活以及管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永远不会感到无聊乏味。只要紧随你的创造力,它就会每隔一小时给你指出一个新的前景。做家务是快乐的 1.英语中的星期二、三、四、五都是来自北欧神话中的神明的名字,星期六是以罗马农神saturn命名的。 2.普里印第安人,他们生活在巴西。下面的引文出自埃达?普法伊弗的《一位女士周游世界》,1852年出版。 消遣。如果我的地板脏了,我就会很早起床,把我所有的家具都搬到屋外的草地上,床和床架堆在一起,然后在地板上洒些水,再撒点湖里的白沙,之后用一把扫帚,把地板刮擦得干净雪白。等到同乡们用完他们的早餐,太阳已经烘干了我的房间,然后我就可以搬进去了;而在这期间我的思考几乎从未中止过。我家中全部的家当都摆放在草地上,码成一个小堆,宛如吉卜赛人的行李,我的三条腿的桌子也被放在松树和山核桃树的下面,上面的书籍和笔墨我都没有拿走。这些家具似乎也很乐意待在外面,好像很不情愿被我搬回屋子里。看到这一切,真是令人愉悦。有时候我会摩拳擦掌地打算在它们上面支起一座帐篷,然后我在那里休息。太阳照耀着它们是多么值得一看的风景,风儿拂过它们是多么值得一听的声音,在户外看熟悉的事物比在室内有趣得多。鸟儿站在树木的枝叶上,长生草在桌子下悄然生长,黑莓藤缠绕着桌子脚,到处落满了松球、栗子和草莓叶子。我的家具似乎就是由这些东西的形态转化而来的,变成了桌子、椅子和床架— 这 些家具原先也是和它们毗邻的树木啊! 我的屋子位于一座小山的山腰上,恰巧在一片广阔的林地边缘,在一片长满了苍松和山核桃的小树林的中央。在距离湖边六杆1之远的地方,有一条细窄的小路从山腰蜿蜒延伸到湖边。在我屋前的院子里,到处生长着草莓、黑莓、长生草、狗尾草和黄花紫菀,还有矮橡树、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五月末,生长在小路两侧的野樱桃装点着细嫩的花朵,短小的花梗在伞状的花丛中铺展开去。到了秋季,大大的鲜艳欲滴的野樱桃就挂在树上,一球球地垂下,好像正在向四周投射着光芒。它们的口感并不好,但为了表示感谢大自然的恩赐,我还是品尝了它们。漆树在房子周围生长得十分茂盛,甚至越过了我建起 1.一杆为16.5英尺。 的一道矮墙,第一季它就生长了五六英尺。它那宽阔羽状的热带叶子,看上去非常奇怪,但却令人愉悦。晚春时分,在似乎已经枯死的枝丫上突然结出了硕大的蓓蕾,像变魔术一样突然花枝招展起来,温柔的青色而柔软的枝条焕发出勃勃生机,它的直径至少有一英寸长;有时候当我坐在窗前,看它们如此任意地生长,把它们脆弱的枝节压弯,我听到一声枝条折断的声音,虽然并未有风吹过,但它却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宛如一把羽扇落了下来。八月份,曾在开花时期引诱许多野蜜蜂的大量浆果,也逐渐地披上它们如天鹅绒般闪耀的色彩,同时也被自己的重量压弯了,最终,许多枝条也因为不堪重负而被折断。 在这个夏季的午后,我坐在窗前,老鹰在我的院前盘旋,野鸽子在天空中疾飞,它们时而飞入我的视野,时而慌乱地栖息在我屋后的白皮松枝上,朝着天空鸣叫一声;一只鱼鹰啄破了平滑如镜的湖面,叼走了一条鱼;一只水貂悄悄地爬出我屋前的沼泽,在岸边捕获了一只青蛙;芦苇鸟飞来飞去,把莎草压弯;一连半小时,我听到了铁路上火车隆隆驶过的声音,时而消失,时而又重新响起,宛如鹧鸪在扇动翅膀,把乘客从波士顿运载到乡间来。我也并未把世界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不像那个小男孩,我听说他被送到镇上东边的一户农民家抚养,但没待多久,他就逃跑了,回到了城里,他的鞋跟都磨破了,他实在思家心切。他从未见过如此压抑和偏僻的地方;那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你甚至压根听不到汽笛的声音!我怀疑,在如今的马萨诸塞州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事实上,我们的村子变成了一个箭靶,被铁路如飞箭般射中, 在宁静的草原上,传来了轻柔平和的呼唤—康科德。 菲茨堡铁路位于我住处的南部,距离屋前的湖约一百杆。我经常沿着铁路的堤坝走到村子里去,宛如我通过这个轨道与社会相连。在铁路上来回往返的货车上的人,经常和我打招呼,把我看做是老朋友。因为过往的次数多了,他们甚至以为我是这里的雇工。我确实是个雇工。我非常乐意做地球轨道的某一段铁轨的护路工。 火车头的汽笛声一年四季都会穿透我的树林,宛如在农家屋顶上疾驰而过的一只老鹰的尖叫声,告知我有很多焦虑不安的城市商人,已经到达这个城镇的商业圈里,或者他们正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一些村中经商。当火车们处于同一个地平线上时,它们对彼此发出警告,要别的火车从轨道上让开,有时候这种呼唤声两个城镇都能听见。乡村呀,给你们送来了杂货啦;乡下人呀,你们的食物!任何人都不能独立地生活,他们不敢对它们说半个“不”字。因此乡下火车的汽笛始终长啸,这就是你们所要付出的代价!长长的如攻城槌一般的木材,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直冲我们的城墙,还有足够多的椅子,足够容纳下城墙里面所有负担沉重的人们。乡村便用如此巨大的木材,礼貌地给城市送去了坐椅。印第安人那些长满越橘的青山都伐成了荒山,所有的雪球浆果也都被运进了城里。棉花装上了,纺织品卸下来了,丝绸装好了,羊毛卸下去了,书籍装好了,但是著书的智力降下去了。 当我看见那火车头牵引着它的一列车厢,仿佛行星运转似的向前移动 — 亦可说,宛如一颗扫帚星,因为铁轨看上去不像一条闭合的曲线,看见它的人无法料出以这样的速度,向那个方向奔驰的列车,是否会再行驶回这条轨道上来 — 火车头喷出的水蒸气宛如一面旗 帜,形成一个个金银色的烟圈,漂浮在后面,仿佛我曾见到的高高悬挂在天空中的一团团白云,有如绒毛,一大片一大片地展开,投射出耀眼的光芒 — 仿佛一位旅途中的怪神,吐出了云霞,几乎把挂满晚霞的天空作为它列车的号衣;这时我听到这匹铁马雷鸣般的吼声,山谷都响彻着它的回声,它的脚步踩在大地上震动不已,它的鼻孔喷火吐烟(我不知晓在新的神话传奇中,人们将会收录怎样的飞马或火龙),看起来似乎大地终于拥有了一个能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物种了。倘若这一切的确如表面上看来的那样,人类操控着一切元素,使它服务于人类崇高的目标,那实在是不错!倘若火车头上的云的确是开创英雄业绩时所留下的汗,蒸汽就如漂浮在农田上空的祥云一样,那么种种元素和大自然都会愿意为人类服务,做人类的守护者了。 我眺望着清晨奔驰而来的火车的心情,和我眺望日出时一样,也不见得日出比清晨的火车来得更准时。火车驰往波士顿,一连串的云烟在它后面延伸着,逐渐上升,慢慢地升到了天空,顷刻间就遮住了太阳,把我远处的田野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这一串云烟是天上的火车,相形之下,旁边那紧贴着大地的一列列火车,仅仅是一支长矛上的倒钩而已。在冬季的清晨,火车司机起床很早,在峻岭间的星光之下填煤驾车。它很早就燃起了火焰,内热源源不断地被供给,为的是让它启程赶路。如果这些事情既能这样早早地开始,又能无害,那该多好啊!白雪皑皑时,它就穿上雪靴,使用一把巨大的铁犁,从群山中开出一条道路,直至海边,而火车就像一个播种器,把所有焦灼的人们以及繁多的商品,当做种子一样飞撒在田野中。火车夜以继日地在田园驰骋,只在它的主人在需要休息时才会停下。半夜里,我经常被它的脚步声和凶恶的呼啸声惊醒,因为在远处山谷里的僻静森林中,它遭遇了冰雪的封锁,要到拂晓之前才能进马厩。可是它既不休息,也不打瞌睡,便要立即上路。在黄昏时分,有时我会听见它在马厩里,发泄出白天剩余的力气,从而缓解它的神经,脏腑和脑袋也逐渐冷静下来,然后打几个钟头的瞌睡。倘若这项事业,能够一直这样旷日持久且不知疲倦,又一直保持英勇不屈和威风凛凛,那该多好呀! 在人迹罕至远离城镇的森林中,从前只有猎人会在白天的时候来回进出,现在在漆黑的夜晚,却有灯火通明的车厢从森林中穿越而去。 而车厢内的乘客却毫不知情;此刻它停泊在一个城镇或大都市的车站月台上,那里被照耀得如白昼般光明,一些社交人士正汇集在那里,但下一刻它已经驰骋在荒芜的沼泽地带,吓跑了那儿的猫头鹰和狐狸。 列车的出入站如今已成为村庄中每一天的大事件了。它们按照时间表来来去去,它们的汽笛声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被听见,农民们可以依据它来调准时钟,所以说一个管理严谨的机构管理了全国的时间。自从火车发明以来,人类更加守时了吗?和以前在驿车站相比,他们在火车站里交谈的速度不是加快了,思维不是更为敏捷了吗?火车站的气氛,如电流般喧嚣鼎沸。对于火车带来的奇迹,我惊讶万分;我的一些邻居,我本来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们不会乘坐如此快捷的交通工具奔往波士顿的,如今只要钟声一响,他们就已经等候在站台上了。火车式的作风,现在都成为流行的口头语。权威的机构经常提出远离火车铁轨的警告,这番真心实意的提醒,我们一定要听从。他们既不能让火车停运向大众宣读法律,也不能朝天开枪以示警告。我们已经创造出一个命运,一个夺人性命的女神阿特罗波斯1 这已经永远不可能改 变。让阿特罗波斯作火车头的名字倒很适合。人们看一眼公告就知道几点几分,有几支箭要射向指南针上的哪几个方向;它从来不插足别人的事,孩子们还乘坐另一条铁轨的列车去上学呢。因为火车的缘故,我们生活得更加稳定。我们都接受了教育,要做神箭手退尔2 的儿子, 但是空中充满了无形的利箭。人生道路有千万条,条条都通向宿命,你自己的道路除外,因此走好你自己的路吧。 1.阿特罗波斯,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之一,切断生命之线的女神。 2.退尔,威廉?退尔传说是传说中瑞士反抗奥地利统治的英雄,他被迫用箭射下放在他儿子头定上的苹果。他儿子淡定冷静纹丝未动,最终退尔成功射下了这只苹果。梭罗在此处的意思是能够冷静地面对危险的处境。 商业让我钦佩的乃是它的敬业精神和无所畏惧。它并不轻易地向朱庇特大神求救。我见到很多商人,他们每天做生意,往往都是一往直前而且易满足,因此他们的生意往往比预想的局面更大,或许还比他们自己谋划的结果更好。在布埃纳维斯塔1的前线上坚持战斗了半个小时的士兵,我倒不觉得他的英雄主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比较敬佩那些在铲雪机坚定又快乐地度过寒冬的人们。他们拥有早上三点钟作战的勇气,这种勇气连拿破仑也认为是难得的。他们不但在早上三点钟不休息,而且还在暴风雪停歇之后他们才去睡觉,或者在他们的铁马筋骨冻僵之后才会歇息。在特大暴风雪的清晨,在呼啸的风雪还正冻结着人们血液的时候,我听到火车头发出了沉闷的汽笛声,从那雾蒙蒙被冻结的呼吸中判断,列车即将到达,并未误点,它丝毫不顾新英格兰东北风雪的阻挡,我看到那位铲雪者,全身沾满了雪花和冰霜,眼睛直盯着铲雪板的弯形铁片,而被铲雪板铲起来的并不只是雏菊和田鼠洞,还有诸如内华达山上的坚硬岩石,那些在世界的外表占据着位置的所有东西。 商业具备令人难以想象的自信、庄重、敏锐、进取,而且不知疲劳的精神。它的好多方式都非常自然,而且比很多想象中的事业和浪漫的实验都自然许多,因此它有独到的成功之处。当一列货车从我的旁边经过,我会感到心情愉快,心胸开阔,因为我闻到了商品的味道,商品散发的味道从长码头一直延伸到香普兰湖2,这让我联想到异域风情、珊瑚礁、印度洋、热带气候以及地球的广阔。我还见到一些棕榈叶,到明年盛夏,会有非常多的有着亚麻色头发的新英格兰人把它们戴在头上,每当我看到马尼拉大麻、椰子壳、旧绳子、黄麻袋、废铁以及生锈的铁钉时,我都会认为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一卡车的破帆 1.布埃纳维斯塔,1847年美国和墨西哥战争中的一个战场。 2.长码头在波士顿,香普兰湖在纽约州和弗蒙特州交界处。 布,制作成纸,印刷成书,阅读起来肯定会通俗易懂、生动有趣。谁能够如这些破帆布一样,生动地描绘出它们经受惊涛骇浪的历史?它们本身就是不必校对的书样。缅因州森林中的木料也会经过这儿,上一次涨水的时候没能运到海上去,因为有些木料已经被运出去了,还有一些则是因为被锯开了的缘故,现在每千根涨了4美元,洋松、针枞、杉木 — 分为一等、二等、三等、四等,不久之前它们还是同样的树木,枝叶摇曳在熊、麋鹿和驯鹿的头顶上面。 此外,载运托马斯顿石灰的火车也会隆隆地经过这里,它是上等的好货,要被运到很远的山区去,在那里进行熟化处理。至于那一袋袋的破布,颜色和质地千差万别,真是棉布和细麻布最糟的下场,也是衣服的最终结局—再没人去赞美它们的图案和款式,除非是在密尔沃基市,还有人将这些产自英国、法国、美国的印花布、方格布和薄纱当做华服—这些从富人和穷人那里搜集聚拢来了各种不同的破布头,将要被用来制造清一色的,或只有颜色深浅不一的纸张,说不定在纸张上还会记载一些真实的故事,包括上流社会的和下等社会的故事,都是根据真实故事写的!这一节封闭的车厢里散发出了咸鱼的味道,一股强烈的新英格兰的商业气味,这让我联想到大浅滩和渔场了。谁会没有看见过一条咸鱼呢?它可是为我们这个世界而被腌制的,什么也无法使它变质,它令一些坚韧不拔的圣人都自愧不如。你可以用咸鱼扫街、铺街道、劈开木柴,赶车的车夫和他的货物躲在咸鱼的后面可以遮阳挡雨—就像一位康科德的商人曾经做过的那样,在新店开张的时候把咸鱼挂在门前当招牌,直到最后他的老主顾都说不出来它究竟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但是它依然纯白得有如雪花。倘若你把它放在锅里烹煮,它依然是一条美味的咸鱼,完全可以摆放在周六晚上的宴会桌上。 接着是西班牙的皮革,牛的尾巴还那样扭曲着,还保留着它们当初在西班牙本土草原上奔跑时仰起的牛角— 足见它是多么地顽固, 这证明性格上的所有缺点是多么令人失望而不可救药呀。说实在的,在洞穿人的本性之后,我承认在现在的生存条件下,我不指望它能改好或者变坏。正如东方人所说:“一条狗尾巴可被烘烧,被压制,以及用绳子捆绑,在上面压了12年的时间,但它还是不改初衷。”能改变这些尾巴根深蒂固的本性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们做成胶质,我想它们通常就是这种用途,这样它们就可以固定不动,粘着一切了。这里有一大桶糖浆,或许是白兰地,要运到佛蒙特州卡丁斯维尔,是送给约翰 ? 史密斯先生的,他是青山地区的一位商人,他主要是替他住所附近的农民置办进口货物的,也许他现在正靠在船舱壁上,心里琢磨着刚刚运到海岸上来的这批货,将会在价格方面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同时对他的顾客说,他期望下一次火车能带回上等货,这种话在这个早晨他已经说过不下20次。而且已经在《卡丁斯韦尔时报》上登过广告了。 一些货物装载上来,另一些货物卸载下去,我听到了火车疾驰飞奔的声音。我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到了许多从北部遥远的山上砍伐下来的高大洋松,插上翅膀驰过青山和康涅狄格州,不到十分钟就箭一般地穿过了城市,几乎还没有人看到它,它就将“成为一枝桅杆,挺立在旗舰上面”1。 听呀!运送牲畜的火车开来了,运载着千百个山岭上的牛羊,曾设在露天的羊圈、马圈和牛圈,以及那些携带牧杖的放牧人,羊群之中的牧童,大家都在火车上,除了山上的草原,它们漫山遍野地从山上急速而下。就像九月风吹下的萧萧落叶。空中回荡着牛羊的叫声,公牛们在车厢中胡乱地撞来撞去,宛如正在经过一个放牧的山谷。当 1.引自弥尔顿(1608-1674)的《失乐园》,第一部,293-294行。 火车头鸣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时,大山就真的像公羊一样跳跃,而小山也跳跃得像小羊一般。在中间一节车厢的放牧人,现在和他们的牛群一样,享受着同等的待遇,他们已经失业,但还死死抱住牧棍,那犹如他们的印章。但是他们的牧羊犬已经不知去往何处了,它们已经全部溃散,被完全地抛弃了,它们的嗅觉也已经追踪不到任何痕迹了。我似乎听见它们在彼得伯罗山中的吠叫声,或在高山的西部山坡上喘气奔跑着。它们不参加牛羊的葬礼。它们也失业了。它们的忠诚和聪明现在也帮不上它们的忙了,它们灰溜溜地躲进窝里。或许它们会变得狂野,与狼或者狐狸来个三英里的赛跑。你的放牧生活就这样像风一样的终结,消逝了。但是钟声传来,我必须离开铁轨,以便不阻挡火车的去路 — 铁路于我有何关系? 我从来不去观看 它在哪里停歇。 它将一些山谷填满, 给燕子筑了堤, 它使黄沙漫天飞舞, 让黑莓肆意生长。 但是经过铁路时,我宛如横穿过林中的小径。我不希望我的眼睛和鼻子,被它的烟雾、水气和咝咝声所伤害。 现在火车已经奔驰而去,所有慌乱的世界也随它一起远去,湖里的鱼不再感觉到隆隆的震动,我也格外地孤寂起来。在漫长的下午及其他时间里,我的思考很少被打断,偶尔远方公路上隐隐传来马车车轮声以及马叫声,会打断我的沉思。 有时候在周日,顺风的时候我能听到钟声,林肯的、阿克顿的、贝德福的或康科德的钟声,它们听上去甜美柔软,好像大自然的旋律,飘荡在旷野。在远处森林的上空,钟声里揉进了某种轻微的震荡声,仿佛地平线上的松针是大竖琴上的弦,被弹弄了一番。所有的声音在最大的距离之外听到时,都产生一种同样的效果,那就是宇宙七弦琴的琴弦的颤动声。极目远望最遥远的山脊,因为介于其间的大气的作用,它们全被涂上了一层微蓝的色彩。这次传到我这儿来的钟声是被空气拉长了的旋律,它是被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松针过滤之后的旋律,树叶和松枝接过旋律,把它转换了一个调子,然后将它从一个山谷传到了另一个山谷。在某种限度上,回声还是它原来的声音,这就是它的魅力与可爱之处。它不但重复了钟声中值得重复的,还重复了树林中的一部分声响,宛如一个林中仙女所唱出的一些欢歌和曲调。 黄昏时分,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牛叫声低低地传入森林,听起来甜美无比,旋律也很优雅。起初我以为是一些游唱诗人发出的声音:某个晚上我曾听见他们吟唱小夜曲,那时他们或许正漂泊行经于山谷之间;但是接着听下去,当声音被一再拉长,我就怅然所失,原来那歌声是牛群发出的—一场免费的音乐。我误把牛叫声当做游唱诗人的歌声,这倒不是在讽刺他们,我对他们的歌声也倍加欣赏,实际上这两种声音,说到底都是天籁之音。 在夏天的某些日子,夜车经过后,夜莺都要唱半个小时的晚祷曲,它们准时在七点半开始歌唱,就停留在我房前的树桩上或屋脊的横梁上。每天晚上日落之后,它们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在五分钟之内,一定会开始歌唱,准确得如同时钟。我摸清了它们歌唱的习惯,这种机会真是难得。有时候我听到四五只夜莺,在树林中的不同地方一起开始歌唱,偶尔声调的先后会相差一小节,它们跟我距离很近,所以我还能听到每个音符后面的咯咯声,甚至还能听见一种独特的嗡嗡声,仿佛一只苍蝇钻进了蜘蛛网,不同的是后者的声音较响。有时候一只夜莺在树林里,在距离我只有几英尺的周围内,盘旋地飞翔,仿佛有一根绳子把它们牵住了一样,或许是由于我在它们鸟巢的附近。它们整夜不停地歌唱,而在黎明前和黎明将至时唱得尤其富有乐感。 当其他鸟雀安静下来后,猫头鹰会把旋律接上去,发出古代“呜噜噜”悲哀的叫声,如同哀悼的妇人,颇有本?琼森1的风格。智慧的夜半女巫!这种声音绝非某些诗人所唱的“啾微啾胡”那样真实呆板。说真的,它是墓地里的悲歌,犹如一对自杀的恋人在地狱的山谷中,回想起生时相爱的痛苦和欢乐,互相安慰一样。但是我喜欢听它们在树林旁边的颤声歌唱,以及那悲凉凄惨的回应,偶尔它会让我想到音乐和鸣禽,仿佛它们心甘情愿地唱出音乐的哀痛和呜咽、悲哀和叹息。它们曾有人类的形体,每夜在大地上行走,干着令人不齿的勾当,它们是堕落灵魂的化身,身上承载着阴郁的精神和忧愁的暗示。它们现在始终身处罪恶的环境中,夜夜悲歌,祈求赎罪。它们让我新奇地发现,我们共同的家园—大自然真是丰富多样,能量巨大。在湖的一边,一只夜莺在叹息:“啊—啊—啊—啊—啊—如果我从未—未—未—生在这个世界上嗯!”它在焦灼的失望中盘旋不已,最后栖息在一棵灰黑色的橡树枝上,“这时—我如果从未—未—未—生在这个世界上嗯!”在遥远的另一边有一只夜莺在颤抖、忠实地回答,同时从遥远的林肯森林中,隐隐地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回声:“—从未—未—未—生在这个世界上嗯!” 向我唱起小夜曲的还有一只猫头鹰。要是在近处听,你可能认为这是大自然中最为悲惨的声音,仿佛它要用这种声音来汇集人类辞世前的呻吟,永远将它保存在它的曲目当中一样—那呻吟代表着人类 1.本?琼森(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评论家。 可怜的微弱的喘息,他把希望抛在身后,在进入地狱之门时,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嚎叫,却隐含着人们的哭泣声,因为含有某种美妙的“咯咯”声,听起来让人尤其觉得阴森恐怖— 我察觉到当我模仿那声音 时,我自己就已开始默念“咯咯”两个字了— 它将一个冰冷的被侵 蚀的心灵展露无疑,将一切健康和无畏的思想全部破坏。这让我想到了挖墓的厉鬼、白痴,还有狂人的吼叫。但是现在有了一个回答,它从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因为遥远,倒愈发优美动听,嘿— 嘿 — 嘿, 嘿儿嘿。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在夏季还是冬季,大多数人听到这声音都会产生愉快的联想。 我认为世上有猫头鹰是一件非常可喜的事,它们为人们喊出疯子般的狂人嚎叫。白天,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沼泽与阴郁的森林,最适合这种声音了。它让人们意识到人类还有一个未发现的宽广而原始的天性。它代表着愚妄混沌的晦暗和未能满足的欲念。太阳曾整日地照耀在一些荒凉沼泽的表面,一棵云杉孤零零地站立着,树皮上布满地衣,幼鹰在天空上方盘旋,黑头山雀在常春藤中沙沙呢喃,松鸡和野兔则躲藏在下面。但现在,一个更阴沉、更契合的白昼降临了,另外一批生物也纷纷苏醒过来,表达着大自然的意义。 夜色稍深之后,远处会传来车辆过桥的声音— 这声音在夜里听 起来是如此的遥远 — 还有狗叫声,有时候远处的牛圈中也会传来几声不安分的叫声。同时湖滨周围的青蛙叫声也激荡着进入高潮,古代的酒徒和寻欢作乐的食客,依然不思悔改,打算在他们那冥河般的湖水上轮流歌唱。请瓦尔登湖的精灵原谅我这样的比喻,因为湖上虽无芦苇,青蛙却不少 — 它们仍乐意遵守古老宴会上那种喧嚣的传统,即使它们的喉咙已经干哑,并且神色凝重起来。它们开始鄙视欢乐,美酒的香味也消失殆尽,只变成了用来填饱肚子的料酒,微微的醉意再也压不住它们往昔的回忆,它们只觉得酒足饭饱,肚子里的酒水沉甸甸的,头也在发胀。那只青蛙首领,下巴搁在一片心形的叶子上,仿佛在口水滴答的嘴巴下面挂了一条纸巾,在湖泊北岸喝了一口之前不屑一顾的水酒,然后把酒杯传了过去,同时发出了“特儿— 儿 — 儿 — 隆科,特儿 — 儿 — 儿 — 隆科,特儿 — 儿 — 儿 — 隆 科!”的声音,远处的水上马上传来这口令不断被重复的声音,那是另外一只官衔稍低的青蛙,挺起肚子,灌下了一口酒后发出来的,当行酒令绕湖巡行了一圈之后,青蛙首领满意地大喊一声“特儿— 儿 — 儿 — 隆科”,蛙声依次传递,特别传给那些肚子没喝饱的、吐水最多的以及肚子最瘪的青蛙,迫使一切井然有序。于是酒杯又开始循环地传递,一直到太阳出来驱散朝雾,这时,唯有可敬的老青蛙还未跳入湖底,偶尔地喊出“特儿隆科”,间或停歇着等待着回应。 我忘了在林中的空地上,是否听过金鸡报晓。我认为养一只小公鸡,仅仅把它当做鸣禽,听听它的叫声,也颇有一番意义。公鸡从前是印第安野鸡,它的嗓音的确是所有鸣禽当中最出类拔萃的,倘若可以不把它们驯化为家禽的话,它的鸣叫可以立即成为森林中最悦耳的音乐,甚至超越鹅的鸣叫和猫头鹰的嚎叫。之后你可以转念想一下老母鸡,在它们的丈夫停止了号角声之后,它们的聒噪立刻填满了停歇的时刻!难怪人类要把母鸡归类到家禽中去— 更不用提鸡蛋和鸡腿 了。在冬天的早晨,散步在百鸟汇集的林中,数里之外都能听到野公鸡在树上啼叫的声音,嘹亮而尖厉,声震大地,盖过了其他所有鸟类的微弱声音 — 想想看!这可以让国家警觉起来,每个人都会起得很早,一天比一天早,直到他变得无比健康、丰满、聪慧到让人无法形容的地步。全世界的诗人在称赞举国上下鸣禽的歌声的同时,也称赞过这种外来鸣禽的音符。这种勇武的金鸡适宜在任何气候中生长,它比本土家禽的生存能力更强。它总是一副健康的样子,肺脏强壮无比,精神从未萎靡,甚至大西洋、太平洋上的水手一听到它的叫声都会立即起床,可惜它从未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过。狗、猫、牛、猪、母鸡这些动物我都没喂养过,或许你会说我这里欠缺家畜的叫声,但是我这里也没有搅奶油的声音、纺车声、水烧开了的声音,咖啡壶的咝咝声,以及孩子的哭闹声等来慰藉我,因为一般人听到这些都会发疯甚至烦闷而死。我这里也没有躲在墙缝中的老鼠,它们都因无食可吃,饥饿而死,大概它们也压根没有来过 — 唯有松鼠在屋顶和地板间不断地 出没,在梁上休憩的夜莺,窗下一只鸣叫着的蓝悭鸟,房下一只野兔或一只土拨鼠,房后一只叫枭或猫头鹰,湖上徜徉着一群野鹅,或一只哗众取宠的潜水鸟,还有深夜号叫的狐狸,都曾来过我这里做客。 而云雀或者黄鹂这些柔和的候鸟却没有,它们从未拜访过我那林中的木屋。院子里既无雄鸡的啼叫,也无母鸡的聒噪,压根就没有院子! 大自然迎面铺展到你的窗口。小树苗就生长在你的窗户之下。野黄栌树和黑莓的藤蔓钻进你的地窖,高耸的苍松依靠、推挤着木屋,因为空间不够,它们的根在房屋底下纠结。有一部分树消失了,并非疾风把大树刮走好让我开窗透透气,而是我折下了房后的松枝,将树根也拔了出来,目的是为了获得燃料!在暴雪中既没有通到前院大门的路 — 没有大门 — 没有前院 — 更没有通向文明世界的路! 孤 独 这是一个愉快悠闲的黄昏,全身就被一种感觉包围着,所有的毛孔都浸透着喜悦。我在大自然中以飘逸的姿态自由来去,已和她融为一体。在风云翻涌寒冷的天气里,我沿着铺着硬石的湖岸行走,身上只披一件衬衫,心无杂念,也不觉得寒冷,那时天气对我来说倒正合适。黑夜在牛蛙的呼唤中缓缓降临,夜莺的啼声乘着吹起水波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多姿的赤杨和白杨,荡起我情感的波澜几乎使我窒息;不过正如湖水一般,我的宁静只有微波而没有巨浪。诚然,与平滑如镜的湖面一样,晚风吹起的涟漪成为不了风暴。虽然天色已黑,风仍然在森林中咆哮着,波浪仍在拍岸,一些动物还在用自己的歌唱催眠着其他那些生物,完全的宁静是不存在的。最残暴的野兽并没有安静下来,此刻他们正搜寻着它们的猎物;狐狸、臭鼬、兔子也正漫步在草原上。在森林中它们都不害怕,因为它们是大自然的守护者—是衔接一个个生机盎然的白昼的链环。 当我回到家中,经常发现已有客人拜访过,他们有的会留下名片,要么是一束花,要么是一个常春树的花环,或者在黄色的胡桃叶、木片上用铅笔写下的名字。不常进森林的人一路上经常把森林中的小物品拿在手中把玩,时而有意,时而无意地把它们留下来。甚至有一位客人把柳树皮剥下来,制作成一枚戒指,放在了我的桌子上。当我出门时有无客人来过,我总能一望便知,要么树枝或青草被压弯,要么门前有鞋印留下。而且一般说来,根据他们留下的微小印迹,我还可以推断出他们的年龄、性别和性格。有的人扔下了花朵,有的人抓起一把青草,继而又扔掉,甚至还有人将它们扔在半英里外的铁路边呢。 有时雪茄或烟斗的味道会长留不散,我甚至还会从烟斗的香味上,留意到在60杆以外公路上的一个旅者。 我们四周的空间应该很大了。地平线并非我们触手可及。苍翠茂密的森林或湖沼并不紧挨着我的屋子,中间还有一块我们熟知的并且由我们支配的空地,被我细心整理过,围起了篱笆,仿佛从大自然手中抢夺过来似的。我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大范围和规模的院子。那片广袤的人迹罕至的森林,因为被人类遗弃而为我所占有。和我最近的邻居在1英里开外,根本看不到他们的房子,除非登上半里之外的山上,从山顶瞭望,才能瞧见一点儿人烟。森林把我的地平线包围起来,专供我独享,极目远望我只能看见那片湖水的一端,还有经过的铁路,以及湖的另一端,以及沿着山林的公路和公路边的篱笆。总的来说,我居住的环境,孤独得有如生活在大草原上一般。这里距离新英格兰就像距离亚洲和非洲一样远不可及。应该说,我有自己的太阳、星星和月亮,我有一个小世界完全属于我。从未有人在晚上经过我的窗前,或叩响我的大门,我好像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者最后一个人,除非在春季,偶尔会有那么几次,村里会有人来湖边钓鳕鱼—很显然,在瓦尔登湖垂钓时他们多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鱼饵一直留在鱼钩上—他们便立马撤竿回家,往往在鱼篓还很轻时就收竿了,再把“世界留给黑夜和我”1,然而黑夜的核心从未被人类的邻舍所污染。我认为,人们通常对黑暗还有敬畏之心,尽管妖怪和巫师都被吊死,基督教和蜡烛之光也都被带我们的生活中。 然而我经常感慨,身处大自然,你总能寻觅到最甜蜜、温馨、最 1.引自托马斯?格雷(1716-1771)的诗《写于乡间墓地的哀歌》。 单纯和鼓舞人的伴侣,就算对那种愤世嫉俗的孤独之人和最忧郁的人也不例外。只要生活在大自然当中并且五官健全,你就不可能有深深的忧愁。对健全而纯净的耳朵来说,暴风雨就像是伊奥勒斯1 的乐曲。 没有什么能使纯真而无畏的人产生低俗的伤感。当我沐浴着四季的友爱时,我认为什么都无法令生活成为我沉重的枷锁。今天细雨绵绵,浇在我的豆子上,让我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这雨既不让我沮丧,也不让我抑郁,对我来说却大有好处。尽管我暂时不能锄地,但这比我锄地更有意义。倘若雨下得时间太长,地里的种子还有低洼地的土豆开始腐烂,那么它对高地的青草也是很好的,如果它对高地的青草很好,那么它对我来说也是好的。有时候我觉得和别人相比,似乎我比别人更得天神的宠爱,似乎我所得的更多;似乎在天神手上我有一张证书和保险单,而别人没有,因而,我受到了特别的指引和关照。我并未自卖自夸,但是倘若可能的话,我认为是他们夸赞了我。我从未觉得孤独,也从未受到孤独之感的压迫,唯有一次,当我进入森林数周后,我思考了一小时左右,不确定安静而健康的生活是否应该有些邻居,独居好像不是很快乐。与此同时,我顿觉自己的心态有些失衡,但我好像也预知我会恢复正常的思维。当这些想法占据我脑海的时候,温柔的雨丝轻洒下来,顷刻间我觉得能与大自然相依为伴是如此的甜蜜,如此深受眷顾。就在这滴答的雨声当中,各种声音和景象包含的无穷无尽的爱意将我的房间包围,突然这种气氛就把我心中的“有邻居会方便一些”的想法压了下去,从此以后,邻居这码事就再也没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枝枝松针都具有同情心,慢慢伸展膨胀起来,成为我的朋友。很显然,我感到它们是我的同类,虽然我身处一般人所谓的凄惨荒凉的环境中,然而这却最接近我的本性。一个人或一个村 1.伊奥勒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民并非是与我最为亲密的朋友,也并非最富于人性,从今往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再产生陌生和孤独的感觉了。 不合适的哀痛过早地销蚀悲哀; 在生者的世界里,时日无多, 托斯卡的漂亮的女儿啊。1 春秋两季长时间的暴风雨时段,是我最愉快的一段时光。白天的时候我都被禁锢在室内,唯有下个不停的大雨和咆哮之声安抚着我。我从曙光微弱的早晨进入漫漫的黄昏,其间有许多想法深植心中,并逐渐发展壮大。在来自东北方向的倾盆大雨中,村里的房屋备受考验,女仆都已经拎起了水桶和拖把,在自家的门前阻止洪水入侵,而我却安静地坐在我的小木屋门后,虽然只有这一道门,但我却很感激它给予我的庇护。在一场雷雨中,湖对岸有一棵苍松被一道闪电击中,辟出一道很扎眼的螺旋形状的深沟,从上到下,有一英寸深,或者比一英寸还深,四五英寸宽,就仿佛在一根拐杖上的刻槽一样。那天我又路过它,一抬头就看到那道沟痕,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敬畏之情。那还是8年前,一道恐怖的、不可抗拒的闪电留下的痕迹,如今却比以前更加清晰。人们时常对我说:“我想你在那个地方居住,一定非常孤独,总是要冒出与人接近一下的念头吧,尤其是在下雨下雪的日子还有晚上的时候。”我喉咙干痒得真想如此回答—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在宇宙中也不值得一提。天边那颗星星,用我们的天文仪器都无法测出它究竟有多大,你想一下在地球上居住的两个距离最远的人又能有多远呢?我怎么可能会觉得孤独呢?我们的地球难道不是银河 1. 引自帕特里克?麦克格雷格所译的,传说中3世纪爱尔兰英雄和吟游诗人奥西恩的诗《克洛马》。 系的一颗行星吗?对我而言,你问的大概是最不重要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空间距离才会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令他感到孤独呢?我发现,不管人的两条腿如何努力,也不能让两颗心更加靠近。我们最愿和谁做邻居呢?人们并非都喜欢车站啊,邮局啊,酒吧间啊,会场啊,学校啊,杂货店啊,烽火山 1 啊,五点区 2 啊,虽然这里常常是人们聚集的地方,但人们应该更愿意接近大自然 — 生命的不竭之源泉。在平常的生活经验中,我们常常会想到这种需要,宛如水边的杨柳,必定朝着有水的方向延伸它的根。人的性格不同,因此需求也定不相同,但是一个智者肯定在永不枯竭的大自然那里深挖着他的地窖……一天晚上,我在去瓦尔登湖的路上,遇见一个镇上的同乡,他已经积攒了所谓的“一笔非常可观的家业” — 尽管我从未见过。那天晚上,他赶着两头牛去市场,并且问我,宁愿抛弃那么多的人生乐趣,我是怎么想的。我回答说,“我知道我很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我是很认真地说这句话的。就这样,我回家,然后上床睡了,而他要继续在黑夜的泥泞当中,步行到布赖顿去 — 或是光明之城 — 他走到那里时天大概已经 天亮了。 对一个死者而言,只要可以苏醒或是重生,时间与地点则根本无足轻重。复活对我们的感官而言,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快乐。但是我们大多数人只把那些浮华的琐事作为我们的工作。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分心的原因。无限靠近万物的乃是形体内创造一切的力量;其次是宇宙法则在不停地发挥作用;再者靠近我们的是把我们当做他的创造作品的那个“大工匠”,而不是我们雇佣的工匠,虽然我们喜欢和他们聊聊天。 1.烽火山,波士顿市内的一个地区,州议会大厦在此。 2.五点区,纽约市下曼哈顿,以肮脏腐化闻名。 神鬼之为德,其盛矣乎。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1 我们是一个实验品,但是我对这个实验充满了兴趣。在此种情况下,难道我们就不能离开这个充满是非的社会—仅让我们的思想来激励我们?孔子说得很有道理:“德不孤,必有邻。”2有了思想的翅膀,我们就能在理智的状态下欣喜若狂。只要我们的心灵自觉努力,我们就能超越一切行为和其结果。所有的好事和坏事,就如奔流一样,从我们身旁一泻而过。我们并非完全沉浸在大自然当中。我可以做急流中的一块浮木,也可以做从空中俯瞰尘世的因陀罗3。戏剧中的情节很可能把我打动,但另一方面,与我生命攸关的事情往往打动不了我。我只知晓自己是一个人并存活在这世上。这不仅反映出我思想情感的一个方面,我或多或少具有双重人格,因而我能够远远地观察自己犹如观察别人一样。无论我的经验如何强烈,我总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在旁边纠正我,仿佛它不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仅是一个与我无关的旁观者,他并不分享我的经验,而只是注视着它。正如他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待到人生这出戏演完时—或许是场悲剧—观众就起身离去。至于这第二重性格,当然是虚构的,仅是想象力的创造。可是有时候这双重人格阻挡在我们和别人中间,让别人很难与我们做邻居,做朋友。 在大多数时间里,我认为孤独对健康是有好处的。有伙伴陪在身 1.引自《中庸》。 2.引自《论语》。 3.因陀罗,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及文学作品《吠陀》中的主神,司雷雨。 旁,即便是最好的伙伴,时间长了也会厌倦,事情反而变得很糟糕。 我热爱孤独。我没有遇到比孤独更好的同伴了。很多时候,我们到外面去,驻足在茫茫的人海中,或许比在室内独处更显得孤独。一个在思考着和在工作着的人总是形单影只的,他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吧,孤独不能按照一个人离开他伙伴的距离来计算。真正勤奋的学生,即使在剑桥学院最狭窄的房间里,也会孤独得像沙漠上的一个僧侣一般。 农民可以一整天独自在田地里、在森林中劳动、耕地或者砍伐,而丝毫不觉得孤独,因为他在工作;但是一到晚上,他回到家里,却无法独自在室内静思,而一定要去“看得见别人”的场所放松一下。按照他的想法,这是为了补偿一下他这天的寂寞:因为他非常好奇,为何学生们能整天整夜地坐在屋子里而不感到乏味与忧愁?但是他不理解的是尽管学生身处室内,但如同他在田地上劳作,他在森林中伐木,与他在田地或森林中工作并无两样,之后学生也要娱乐一下,也要参加社交活动,虽然生活方式可能更为凝练些。 社交活动往往会收获很少。因为相聚的时间通常很短,还来不及对彼此有深入的了解,从而得不到什么益处。我们在每天吃饭的时间里相聚,重新品尝我们这块陈腐乳酪的滋味。我们都同意遵守若干条准则,这就是所谓的礼仪和风度。因为礼节和礼貌的存在,这样频繁的聚会才会相安无事,避免了当众争吵,也不会有面红耳赤的现象发生。我们在邮局、社交场所相见,晚上聚集在火炉边谈天说地。我们生活得过于拥挤,互相打扰,牵扯彼此,因而我觉得彼此之间的敬意已经荡然无存。当然一切重要而充满热情的聚会的次数减少一点就好了。想想工厂中的女工—她们从来都无法独自生活,甚至在梦中也不可以。倘若每平方英里只居住一人,像我住的地方这样,那要好很多。人的价值并不体现在他的皮肤上,因此我们不必接触皮肤才能获晓这个道理。 我听说过有一个人在森林中迷路,体力不支,昏倒在一棵树下,又饿又累,他在虚弱中看到眼前浮现出很多奇怪的幻象,他把那些幻想都当做了真实的场景。同理,在身体和心灵都健全有力时,我们可以持续不断地从相似的,但更为正常、更为自然的社会当中得到激励,从而发现我们并不孤独。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有很多伙伴,尤其是在清晨还没有人来拜访我的时候。让我打几个比方,或许能把我的某些状况说清楚。我并不比高声欢笑的潜水鸟更孤单,也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倒想问一下这寂寞的湖有谁相陪?但是在它蓝色的湖面上,并没有蓝色的魔鬼,有的只是蓝色的天使。太阳是孤独的,除非乌云密布,有时候仿佛有两个太阳,但另外一个肯定是虚幻的。上帝是孤单的—但是魔鬼肯定不孤单,他有很多伙伴,他一向拉帮结派。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者草原上的一朵蒲公英更孤独,也不比一片豆叶、一棵酢浆草、一只马蝇或一只黄蜂更孤单。同样,我既不会比密尔溪、风标、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寥,也不会比四月的雨、一月的融雪或新房里的第一只蜘蛛更孤寂。 在冬季的漫漫长夜里,暴雪狂飞,寒风在森林中呼啸时,一个移民老者,先前的拓荒者,经常来拜访我,据说瓦尔登湖就是他挖出来的,而且铺上了石子,沿湖还种植了松树。他给我讲了以前的和最近的传奇故事,我们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这种交际充满了喜悦,我们交换了对事物的不同看法,尽管没有苹果或者苹果酒—他是一个聪明而幽默的朋友,我真欣赏他,他的秘密比谷菲和华莱1还要多。尽管别人说他已经死亡,但没有一个人能指出他坟墓的位置。还有一位老妇人,也住在我附近,大多数人根本不曾见过她,我有时很喜欢 1. 谷菲和华莱为英国清教徒,支持将英国查理一世处死,后逃往美国康涅狄格和马萨诸隐居。 到她芳香四溢的百草园中散步,采摘药草,聆听她的寓言。她有着惊人的创造力,她的记忆能一直回溯到远古时代,每一则寓言源起何处,哪一则寓言是依据哪一个事实而来的,她都对我讲得头头是道,因为那些事都发生在她青春年少的时候。一个鹤发童颜、精力充沛的老妇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季节里她都神采奕奕,如此看来,她要活得比她的孩子还长。 阳光、风雨、夏季、冬季—大自然无法描述的纯洁和恩惠,永远提供给我们如此多的健康、如此多的快乐!它对我们人类也很有同情心,倘若有人因为正当的理由悲伤,那大自然也会被他的情绪感染,太阳暗淡无光,风像人们一样叹息,乌云洒下泪雨,树木到仲夏时脱掉叶子,穿上丧服。难道我不应和土地息息相关吗?难道我自己不是绿叶和青菜上沾染泥土的一部分吗? 什么药能让我们健康、安详、满足呢?不是你和我的曾祖父,而是我们这位大自然曾祖母提供的全部蔬菜和植物的滋养品。她自己也因服用这些补品而永葆年轻,靠没有脂肪的蔬菜和植物的滋养,她更为健康,因而活得比托马斯?帕尔1更长久。这种补品不是江湖郎中配方使用的,将冥河水与死海海水混合而成的药水。有一种浅长形、像黑色船一样的车经常装满药瓶,而这种药水有时就装在这种药瓶里,但这可不是我的灵丹妙药,我还是喜欢呼吸一口清新的清晨空气。清晨的空气啊!倘若人们不乐意在一日之初豪饮这泉水,那么我们就一定要把它们装在瓶子里,放在店里,出售给世上那些没有清晨订单的人们。但是必须记住,即使把它能冷藏在地窖中,也很难让它到中午都保持新鲜,瓶塞会在中午之前就被冲开,它会一直随着曙光的脚步 1.托 马斯?帕尔,据说这位英国人活了152岁(1483-1653)。 逐步西行,然后渐渐失去新鲜度。我并不崇拜健康女神海吉雅1 因为 她是医神阿斯克勒庇奥斯的女儿,她高高地站立在纪念碑上,一手握着一条蛇,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而那只蛇却经常伸过头去喝另一只手握的杯子里的水;我宁愿崇拜朱庇特的掌杯者希勃2 因为她是青春的 女神,为众神司酒行觞,作为朱诺3 和野莴苣的女儿,她能让神仙和人鹤发变童颜。她可能是大地上出现过的最健康、强健、身体最有活力的少女。她行经哪里,哪里就一派春天的景象。 1.海吉雅,希腊神话中的健康女神。 2.希勃,希腊神话中春天和青春的女神,原为斟酒女神。 3.朱诺,朱庇特之妻。 访 客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交际,一旦有精力充沛的人来拜访我,我肯定会像吸血的水蛭一般,紧吸他不放。我生性并非隐士,如果有事情约我在酒吧里商量,即使在那里逗留时间最长的人也可能要输给我。 我的房间里一共有三把椅子,独处时用一把,接待朋友时用两把,社交活动时就用三把。如果出乎意料来了许多访客,那我还是只能提供三把椅子给他们自由支配,不过他们一般都自觉地站着以便节省空间—只是站着。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小的房间竟然能容纳下如此多的男男女女。有一天,我的房间里拥进来25至30个灵魂,另外他们的身体也计算在内。但是直到分别的时候,我们也不曾感到十分接近。我们有非常多的房屋,不管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房间多得简直数不清。其中有宽大的客厅,还有储藏美酒与安放和平年代军需品所用的地窖,我一直认为对居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它们太过于空荡。它们既宏大又富丽堂皇,在里面居住的人好像是腐蚀它们的寄生虫一样,有时这种现象令我惊讶不已。当特雷蒙特、阿斯特尔或米德尔塞克斯等大酒店的门童,通报客人入住时,我却见到一只可笑的小老鼠,穿过走廊,立刻钻到了人行道上的小窟窿里,消失不见了。 我也曾深感我的房间太小而有些不便,当客人和我谈论一些深奥、广博的问题时,我就很难与他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同时你也要给你的思想留出足够的空间,以便它可以随时起航,转上两圈,最后直抵港岸。你必须抑制思想子弹的横穿和跳飞动作,好让它笔直前进,然后方能到达听者的耳内,否则它就从他的脑袋旁边一掠而过。还有我们的语言也需要有足够的空间来延展开来,排好队形。一个人应如国土一般,要有一个适当的、宽广自由的疆界,甚至在疆界当中,要有一个适当的中立地区。我与一位住在湖对岸的朋友隔湖聊天,这还真是一种少有的享受。在我的房子里,我们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以至于一开始我们就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 我们没办法把声音调得更 轻,以便于大家都能听清。这就像你把两块石子扔到平静的湖里去,激起两圈水花,如果它们距离太近,就肯定会破坏彼此的涟漪。倘若我们只是说个不停、声音分贝很高,那么我们紧靠着彼此,站得很近,彼此相觑以气,这无关紧要;但是倘若我们说话很含蓄,话语深含哲理,我们就得距离远点,好让我们身上留存的动物般的温热和潮湿能散发掉。倘若我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一些无法言传只可意会的话语,想要亲密地享受交流的快乐,那么仅沉默一下是不够的,还要两个人的身体距离保持得稍远一些才好,否则在任何情况下似乎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按照这个标准,大声说话只是考虑听觉不好的人的需要,但是有非常多美好的事物,如果非要我们大吼大叫,那就无法言传了。当谈话的气氛变得崇高、庄重时,我们就要逐渐地把椅子向后拖,拖得越来越远,直到我们紧挨着两个角落上的墙壁,通常这时我们就会觉得房间的空间很小。我“最佳”的房间,便是我退隐其中的那间,它被用来随时招待客人,但阳光却很难洒到地毯上,这个房间便是我屋后的松林。在夏季,有尊贵的客人来拜访时,我就带他们到这里,有一个贴心的管家已将地板打扫干净,将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一切都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倘若只有一个客人来访,有时他会和我一起分享一些简单的饭菜。我一边与他交谈,一边煮玉米糊,或者留意火上膨胀烤熟的面包,而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谈话。但是如果来了20个人的话,大家都坐在屋里,吃饭问题就会绝口不提,尽管我所有的面包能让两个人吃饱,但是大家仿佛都戒掉了吃饭这一习惯,都在节制食欲。但是他们都不认为我失礼,反而认为这很合适,是考虑周全的方法。 对肉体生命的损害,一向是需要及时补救的,但现在却被耽搁了,令人惊奇的是,生命的活力竟然还能维持下去。像这样,要招待的客人倘若不止20个,而是1000个人的话,我也可以办到。倘若来访者看到我在家,却饿着肚子失落地回去,那么他们可以确信的一点是,我至少还是同情他们的。很多管家对此抱以质疑的态度,不过对我来说,立新规矩和好习惯来取代旧的规则毕竟容易许多。名誉并不是靠请客吃饭积攒而来的。对于我而言,哪怕守卫地狱之门的三头怪犬也无法把我吓退,但要是有人为了请我吃饭而大摆筵席,那倒可以把我吓得退避三舍,我觉得这大概是迂回地暗示我以后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我认为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这样的地方了。我引以自豪的是,曾有位访客用黄色胡桃叶作为他的名片,并在上面写下了几行斯宾塞1的诗,这几行诗简直可以作为我的陋室铭了: 走到这里,人们挤满了小木屋, 不奢求那些在这里不存在的娱乐;休息好比盛宴,一切任其自然, 最高尚的心灵,最能知足常乐。 当后来担任普利茅斯殖民地2总督的温斯罗和一个同伴去拜访玛萨 1.斯宾塞(1552-1599),英国诗人。此处诗行引自长篇寓言诗《仙后》。 2.普利茅斯殖民地,1620年英格兰清教徒前辈移民在北美马萨诸塞东南部建立的殖民地。 索特 1 酋长时,他们步行穿过了森林,又累又饿地到达棚屋的门口,这位酋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是这一天他们并没有提及任何跟吃饭有关的事情。夜深之后,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我们和他还有他夫人睡一张床,他们在这边,我们在另一边,这是一张离地一英尺的木板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席。他手下的两个头目,由于没有地方睡,只好和我们挤在一起,因而,我们觉得睡觉比旅途还累。”第二天一点钟,玛萨索特酋长“拿出两条他捕获的鱼”,比鲤鱼大三倍。“鱼烤完之后,至少有40个人分着吃。不过大多数人都吃到了点儿。两夜一天,我们仅仅吃了这些。要不是我们俩在这期间买了一只鹧鸪,这次旅行对我们而言,可谓是绝食旅行。”温斯罗两个人此行既缺少食物,又睡眠不足。睡眠不足是因为“那种野蛮的歌声” — 部落里的人总是 唱歌,一直唱到他们睡着为止。两人害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晕倒,所以趁着他们还有力气能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们赶紧告辞了。显然,他们在住宿方面没有受到款待,但令他们颇感不便的倒是贵宾之礼。 至于食物,我认为再没有人比印第安人更聪明了。本来他们自己的食物就很匮乏,但他们很聪明,懂得道歉也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干脆勒紧了裤腰带,只字不提。后来温斯罗又来拜访过他们一次,那次正好赶上是他们粮食大丰收的季节,所以食物很丰盛。 至于人,哪里都能见到人们的身影。森林中的来客,比我这一生中在其他任何地方见到的都多,这就是说,我有一些固定的客人。我在那里会见他们,比在其他场合中见到他们要好很多。他们是很少为小事情来找我的。从这方面来说,由于我住在偏僻的乡下,仅仅路上这段遥远的距离,就把我的客人过滤了一遍。我隐入寂寞幽深的大海, 1.玛萨索特(1580-1661),北美万帕诺亚格印第安人首领,各部族的大酋长,1621年白人殖民乘“五月花”号驶抵普利茅斯后,他和移民订立和平协议,彼此和平相处,直到他去世。 尘世的河流虽然也汇集于此,然而单从我的需要来讲,在我四周的沉积物大多具有最优秀的品质。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另外一些尚未被发现、未被开化的大陆上的人们,他们也正在向我靠近。 今晨,我家来了一位并非真正荷马式或帕菲拉戈尼亚式的人—他有一个特别适合他身份的名字,很诗意。我很抱歉,我不能写出来和你们分享—他祖籍加拿大,靠伐木做柱子为生。他一天能在50个柱子上凿洞,他吃过他的猎狗捕获的一只土拨鼠。他也听说过荷马这个名字,说“幸亏我有书看”,否则他就“不知道在下雨天干什么”,虽然好几个雨季悄悄溜走,他或许也没有读完一本书。在他生活的地方,曾有个教区,有一位会念希腊文的牧师,曾经教他阅读过《圣经》里的诗。现在则轮到我来给他翻译了,他手执那本书,翻到帕特洛克罗斯满脸忧伤,阿基里斯因此责备他的那段,“帕特洛克罗斯,你为何像个小女孩一般哭泣?” 难道你从毕蒂亚那里 获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 亚克脱的儿子和依若斯的儿子, 仍然完好地生活在玛弥同; 只有他们死亡,你才应该悲伤。1 他对我说:“这诗不错。”他手臂下夹着一大把白橡树皮,是他在周日的清晨收集到的,准备送给一个病人。“我想今天就做这件事应该无伤大碍吧?”他说。在他心目中,荷马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虽然他的著作是什么内容,他并不了解。恐怕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 1.引自《伊利亚特》。 更纯洁自然的人了。罪恶和疾病,给这个世界蒙上一层忧郁阴暗的薄纱。对他而言,这些几乎都不存在。在他大概28岁那年,也就是12年前,他离开了加拿大 — 他的家乡,来到英国找工作,准备挣些钱将来置办点田产 — 可能想在他的故乡买个农场。他就像是用最粗糙的模型做出来的,一个壮硕而僵硬的身体,举止却非常文雅,一个晒黑了的粗脖子,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暗淡无光、昏昏欲睡的蓝眼睛,但有时也会闪烁起来,变得异常的明亮。他经常身着一件乌黑的羊毛色大衣,头戴一顶灰色的扁平帽子,脚穿一双牛皮靴。 他在离我屋子几英里之外的地方工作,整个夏天都在伐木,他通常用一个铅皮桶作为他的饭盒,因为他喜欢吃肉,尤其是冷肉,一般是土拨鼠的冷肉,并且胃口很大。他把咖啡装在一个石瓶子里,穿上一根绳子挂在他的皮带上,有时候他还邀请我尝一口。他常常起床很早,穿过我的豆田,但他并不像所有的北方人一样,急忙开始工作,他可不想累着自己的身体。假如收入刚好满足吃住,他也不是很在意。他经常把饭菜忘在灌木丛中,因为往往半路上,他的猎狗就会帮他捕获一只土拨鼠,他就按原路返回再走一英里半的路程将它煮熟,然后放在他借住的房子的地窖里。但是在那之前,他会考虑长达半小时之久:关于他能否将土拨鼠泡在湖水里,一直保存到晚上。他清晨路过的时候,总说:“鸽子飞得好密啊!倘若我不必每天工作,我仅仅靠打猎就能得到我所想要的全部肉食— 鸽子、 土拨鼠、兔子、鹧鸪 — 天啊!打猎一天就能满足我一周的需要了。” 他是一个技术熟练的伐木工人,他很享受这项工作所要运用的技巧。每次,他都将从树贴近地面的位置砍倒,因为像这样从根上萌发的芽,将来长成的树才会格外茂密,而运送木材的雪橇也不会受到阻碍,很容易就滑过去。除此之外,他也不是将根部砍到一半,然后用绳子将其拉倒,而是将树木削成很细的一根或者很薄的一片,最后,你只需轻轻用手一推,树木就应声倒地。 他令我产生兴趣的原因是他这样的安静,远离人群生活,但内心却是这样的快乐。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愉悦和满足的神情,他的快乐里没有一丝的杂质。有时候,我遇见他在森林中工作,砍伐树木,他总是用一阵无法言说的满足的笑声来迎接我,并用他那加拿大腔的法文问候我,实际上他的英文也说得很棒。每当我走近他,他都会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边想克制着自己的喜悦,一边躺在他刚砍倒的一棵松树旁,将树枝内层的皮剥落下来,再将它卷成一个圆球,咀嚼着它然后笑着和我交谈。他的精力是如此的充沛,偶尔遇到需要大脑思考的事情,碰到了他的兴奋点,他就会抑制不住地大笑,倒在地上,开始打滚。有时他望着周围的树木,就会喊道:“真的!在这里砍树真过瘾。我再不需要其他更带劲的娱乐了。”在他空闲的时候,他就带着把小手枪,整天在林中悠然自得,一边散步,一边按时地向空中放枪向自己致敬。冬天他会升起温暖的火;正午的时候,他在水壶里煮着咖啡。当他坐在一根圆木上吃饭的时候,有时小鸟会飞过来,驻足在他的胳膊上,啄食他手里的土豆。他说他“喜欢身边这些小情调”。 他身上吸引人的一点是勃勃的生机。他身体强建,体力充沛,仿佛跟松树和岩石一样。有一次我问他整天工作,晚上劳累不?他真诚而严肃地回答:“天知道,我这一生中从没有劳累的时候。”但是在他身上,智商,即所谓的灵性却处于沉睡的状态,跟婴儿的灵性并无二致。他所接受的教育,是那么天真幼稚而无用。天主教神父教育土人就是采用这种方式,而学生通过这种方式,是不会达到意识的境界的,只能达到信任和崇拜的程度。就像一个孩子并未被教育成人,他依旧是个小孩。大自然创造他这类人的时候,赐予了他一个健壮的身体,并且让他知足常乐,在他的周围安排好敬意和信任。这样他就始终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一直活到70岁。他是如此的纯洁,丝毫不虚伪做作,简单得无须介绍,正如你无须向你的邻人介绍土拨鼠一样。他这人还有很长一段自我认知的路要走,就如同你也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认识他一样。他无论何事都不矫揉造作,人们为他的工作付钱,他就得到衣服和食物,从来不与人们交换意见。他如此的单纯,天生的卑微 — 倘若那种不怀奢望的人能称为卑微的话— 这种卑微在他身 上并不显著,他自己也从未察觉。对他而言,稍微聪明的人,简直就是上帝。倘若你对他说,这样一个人正向这里赶来,他仿佛觉得如此盛大的事情肯定与他毫无瓜葛,事情会自然安排有序,水到渠成。他还是比较适合隐匿在人群中吧,就像他从来没有被赞美过一样。他特别崇敬作家和牧师,认为他们的工作充满了神秘感。当我告诉他,我也经常写作时,他思考了一会儿,认为我说的是写字,实际上他的字也写得非常好看。有时候在公路旁的积雪上,我能看到一行很秀丽的笔迹,上面写着他家乡教区的名字,并标明法文的重音符号,我就可以确定他曾走过这里。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思想记下来。他说他给文盲读过和写过一些信件,但从未尝试过写下他的想法— 不, 他不能,他压根不知道该先写什么,这会把他难住的,何况他在写的时候还要注意拼音! 我曾听说一位有名的智者兼改革家问他,是否愿意这世界发生改变。他惊讶地笑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用他的加拿大口音回答:“不用,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一个哲学家与他交谈,可以得到很多启示。在陌生人眼中,他对一般问题是一无所知。但是我有时候会从他身上发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可是我不明白他究竟是聪明得如同莎士比亚呢,还是天真无邪得如同一个小孩;不明白他是富有诗意呢,还是一名笨蛋。一个市民曾告诉我,他曾见过他戴着那紧绷绷的小帽子,悠哉游哉地穿过村子,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这让他想到微服出巡的王子。 年鉴和算术书是他仅有的书籍。他非常精通算术。历书对他而言好比一本百科全书,他认为那集结着人类思想的全部精华,实际上,在很大程度内也的确如此。我喜欢问他一些现代改革的问题,他从来都是很简洁、很实际地回答。他从未听说这种问题。譬如,我问没有工厂他可不可以忍受?他回答说他身穿家庭手工纺织的佛蒙特灰布,并说很好很舒服。他可以忍受没有茶或咖啡的日子吗?在这个国家,除了水之外,还能喝到什么饮料?他说他曾把铁杉叶泡在水里,夏天喝时比白水好很多。我问他没有钱可不可以?他就证明,有钱之后是如何方便,说得仿佛在探讨货币起源的哲学一样,很好地说明了pecunia1这个词的词源。倘若他拥有一只牛,他现在要去铺子里买一些针线,但是需要钱,如果这时再将他的牛一点儿一点儿地抵押会很不方便。他能为不少制度作辩护,远超哲学家们的想法。因为他说的原因都和他直接相关,他道出了它们流行的真正原因,他并不捏造其他理由。有一次,他听到柏拉图给人下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于是有人把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鸡亮出来,说这就是柏拉图所称的人。他则认为,鸡与人的重要区别在于鸡和人的膝盖弯向不同。有时候,他也叫喊道:“我多么喜欢聊天啊!真的,我能够聊一整天!” 有一次,我几个月没见他。我问他夏天里可曾有什么新想法。“我的上帝,”他说,“像我这样有事干的人,倘若没忘了新见解,那就很棒了。如果和你一起耕地的人准备和你比赛。好呀,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这上头了。脑中想到的就只是杂草而已。”在这种情形下,他偶尔会先问我,有何新进展。冬季的一天,我问他是否对生活感到满意,希望从他的内心激发出一样东西,来取代他们一直依赖的牧师,从而能有更高的生活目标。“满意!”他说,“有些 1.pecunia,拉丁文,已拥有的牛的数量计算财富。 人满足这些,有些人满足另外一些。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缺了,那么他会满足于整天背靠着火炉,一直围绕着饭桌坐着,真的!”然而,我费尽心思也找不出他对事物精神方面的看法来。他的最高原则就是“绝对的方便”,就像动物喜欢的那样。实际上在这一点上,绝大多数人的原则都是如此。倘若我向他建议,改进一下生活方式,他的回答仅仅是已经来不及了,但并没有一丝的遗憾。但是他始终如一地奉行着诚实和其他类似的美德。 我从他身上察觉到,他有一部分积极的创造性,无论这部分如何稀少。偶尔我还发现他在寻求表达他意见的方法,这个现象实在很难得。而我却愿意哪天跑上十英里路,去他那里观察一下,这相当于复习一次社会制度的起源。虽然他有些顾虑,或许有时还不能明确地表述他的观点,但他常常提出一些非常正确的好建议,只是他的思想太原始,与他肉体的生命融为一体。和有学问的人相比,他的思想虽然很高明,却还不够成熟,还没到值得对众人公开的程度。他曾说,在最卑贱的人中,即使他们一生都处于社会的最下层,而且目不识丁,但也可能诞生一些天才,他们一向都有自己的见地,从来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了解。他们如瓦尔登湖一般深邃,有人说它深不可测,虽然它或许是黑暗而充满泥泞的。 很多旅行者改变了他们的旅游路线来看我,同时来观赏一下我的房子,而他们的借口常常是要一杯水喝。我对他们说,我直接从湖里喝水,然后用手指指湖,并表示很乐意借他们一个水勺。虽然我住得遥远而偏僻,但每年4月1日左右,人们都来踏青,我不可避免地会经常受到拜访,一时间我这里人气很旺。虽然这其中有一些人非常古怪,譬如从济贫院或别的地方出来的笨蛋也来看我。我尽力向他们提供施展他们全部机智的机会,使他们对我畅所欲言。在这种场合,机智往往成为我们探讨的话题,它使我收获甚多。真的,我认为他们比穷人管理员,甚至比城镇行政管理员还要聪明很多,我觉得他们彼此交换位置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关于智慧,我认为愚昧和大智并没有多少不同。尤其有一天,有一位头脑简单的穷人来拜访我,他看上去并不讨厌,而且他表示他想复制我的生活方式。以前我经常见到他和别人一起,宛如田野中的篱笆一样,久久伫立,或者有时他坐在一个箩斗上放牛和他自己。他身上蕴藏着一种极大的淳朴和真诚,超过或者说低于一般所谓的谦卑。他告诉我,他“智力非常低”。虽然上帝把他塑造成这样,但是他认为,上帝眷顾他正如眷顾别人一样。“从童年时代起,”他说,“我就一直如此。我脑瓜不大机灵,我和别的孩童不同,我的智力很低。我想,这或许是上帝的旨意吧。”他就站在那里,证实着自己的话。他对我而言,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痴迷者。我很少碰到一个如此有希望的人—他所说的话都很单纯、真诚,而且真实。他越是谦卑,越显得高贵。起初我还不知道,不过,这可是一个聪明的办法达到的效果。这个智力稍欠缺的穷人创造了一种真实而坦率的气氛,我们在这种气氛中谈话竟然达到了与智者谈话的深度。 另有一些客人,通常不属于城市贫民的范围,实际上他们应该被划入城市贫民的圈子里,简直可以说他们是世界贫民。这些客人对你的好客不在乎,反而在乎你的亲切款待。他们迫切希望你能帮助他,却一张口就说:“我下定决心,决不自己来取食了。”我要求客人不要饿着肚子来拜访我,虽然他们大概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无论他们是如何养成这样的好胃口的。慈善事业救济的对象不是客人。而有些客人,不明白他们的做客其实早该结束,我已经着手我的事情,回答他们的话越来越敷衍。几乎所有智商不同的人在候鸟迁移的季节都来拜访过我。有些人的智商超过了他们所能运用的范围,例如一些正在逃亡的奴隶,脸上刻着那种在种植园里服役的神情,他们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宛如寓言中的狐狸经常听到猎犬在追踪它们时表现出的警惕。他们经常满眼恳求地看着我,似乎在说: 啊!基督教徒,你会不会把我送回去呢? 其中我遇到一个真正的逃亡者,我向他指明北极星的方向,然后他继续逃亡。有人只有一个心眼儿,宛如带有一只小鸡的母鸡,而那其实还是只小鸭子;有些人脑子里千头万绪,像一只要照料一百只小鸡的老母鸡,它一直在追捕一只小虫,每天在清晨的露水中总要遗失一二十只小鸡—结果弄得自己的羽毛蓬乱而污秽;还有些人不用腿而用聪明走路,宛如一条聪明的蜈蚣,让你全身不寒而栗;有人向我提议用一本记事本来记下客人的名字,就像在白宫里一样。遗憾的是,我的记忆力太好,以至于我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发现我的客人各有各的特点。女孩、男孩还有少妇,一走入森林就很快乐。他们望着湖水,嗅着花,觉得时光过得很快。一些生意人反而感到孤独不已,他们的大脑中盘旋着生意经,觉得我的住所过于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甚至有些农民也这么认为,尽管他们口头上说,他们偶尔也喜欢在林中漫步。但事实显而易见,他们并不喜欢。这些焦灼不安的人啊,他们的时间都浪费在谋生或维持生计上了。 一些牧师口里一直念叨着上帝,仿佛这题目专为他们所设,他们也丝毫不理各种不同的声音。医生、律师、忙碌的主妇则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检查我的碗橱和床铺 — 否则某夫人怎么知道我的床单不如她的干净? — 有些已经开始衰老的年轻人,认为沿着职业的成规走下去,是最保险的办法 — 这些人通常认为我这样的生活没有益处。啊,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那些衰老的、身患疾病的、胆怯的人,无论他们的年龄、性别怎样,他们想得最多的依旧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们眼中,生命充满了危险 — 倘若你忽略它,那危险何在? — 他们 认为,处事谨慎的人应该细心地挑选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在那里医生可以随叫随到。在他们眼中,村子就是一个共同守卫的联盟。你能想象得到,他们采集越橘时也要随身携带着药箱。也就是说,一个人倘若活着,他就随时随地都有死亡的危险。实际上这种死亡的危险,鉴于他已是活着的死人而相对地减少。一个人在家闭门静坐,与他出门奔跑一样危险。最后还有一种人,自称为改革家,所有客人中数他们最令人厌恶,他们认为我不停地在歌唱: 这是我建造的房屋, 我在我建造的房屋中生活。 但他们不知道下面的两行是: 正是这些家伙,烦扰着 住在我建造的房屋中的人。 我并不惧怕捉小鸡的老鹰,因为我没养小鸡,但是我惧怕专门捉人的鹫鸟。 除了这最后一种人,还有一些更令人愉悦的客人。来采摘浆果的小孩子,身着干净衬衣来散步的铁路工人们,渔民、猎人、诗人和哲学家。总之,我喜欢所有忠诚老实的朝圣者。他们为了寻找自由而走入森林,他们把村子远远地抛在身后。我很高兴对他们说:“欢迎你们,英国人!欢迎你们,英国人!”因为我曾经和这个国家的人有过交往。 种 豆 我已经种好的豆子,一排一排地算起来,长度至少有7英里。我急需给它们锄锄草松松土,因为最后一批还没开始播种,最初一批已经长势颇好,这真是刻不容缓啊。这一件赫拉克勒斯举手之劳的小事,我却干得如此卖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尚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喜欢我的这一行行豆子,尽管它们已经远超我所需。它们让我热爱土地,从而使我获得了力量,宛如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1一样。但是我种豆的意义何在,只有天知道。整个夏季,我都如此奇妙地工作着—在大地的这一块表皮上耕耘,这以前只长出洋莓、狗尾草、黑莓以及甜滋滋的野果和美丽的花朵,现在它却长出了大豆。我从种豆学到了什么,豆子又从我这儿学到了什么?我无比地珍爱它们,我为它们锄草松土,从早到晚照料着它们,这就是我一天的工作。它们宽大的叶子真漂亮。露水和雨水是我浇灌这干燥土壤的得力助手。但土地本身含有的肥料何等的丰盛,虽然其中大多数土地贫瘠而枯竭。我的敌人是严寒、害虫,特别是土拨鼠。土拨鼠能把我一英亩地四分之一的豆子都吃光。但是我又有什么权利对狗尾草之类的植物大动干戈,从而把它们自古以来的百草园给破坏掉呢?好在余下的豆子马上就会长得非常茁壮,有能力去抵抗一些新敌人。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在我4岁时,我们举家从波士顿迁到这个镇上, 1. 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只要身体不离开土地,就无往而不胜。后被赫拉克勒斯举在空中掐死。 我们曾经行经这片森林和这块土地,还到过湖畔。这幅景象深深地铭刻在我的童年记忆当中。今晚,我的笛声又在这同一湾湖水上回荡。 比我年长的松树依然耸立在那里。其中有些已被砍伐,作为我煮饭的木柴,四周已悄然长出新的松树,将向新一代人呈现一番新的景象。 在这牧场上,一样的多年老根又长出了一样的狗尾草,就像我童年梦境中神话般的风景,我后来都给它披上一袭新装。要想了解我重返这之后所发生的改变,就看一看这些豆子的绿叶,玉米的长叶,还有土豆藤。我大概耕耘了两英亩半的田地。大概15年前这片土地被砍伐过,我挖出了两三考特的树根,我没有施加肥料。在这个夏季的某些日子,我耕地时还翻出一些箭头。看来在白人开始砍伐以前,这里曾住过一个现在已经消失的古老民族,他们还种过玉米和豆子。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已经耗尽土地之力,有所收获。 在所有土拨鼠或松鼠穿过大路,或太阳升上橡树梢之前,清晨的一切都身披露珠。我在这个时候开始去豆田拔那生机勃勃的杂草,并且把泥土压到上面,尽管有些农民不赞同我这样做—但我还是劝你们趁有露水时赶紧把所有工作都干完。大清早,我就开始赤脚工作,如同一位造型艺术者在田地里摆弄着泥巴。日上三竿后,太阳就会晒得我双脚起泡。太阳直射着我的锄头,我在铺满黄沙的田地上,在那长15杆的一行行的绿叶丛中缓慢地来回踱步。这片田地的一头延伸到一片低矮的橡树林,我经常在它的浓荫下休憩;另一头则到一块浆果田边,我每走一趟,就看到青色的浆果颜色又稍微加深一些。我一边拔除草根,一边在豆茎旁培新土来帮助豆子生长。至此这片黄土表达夏日幽思的,不再是苦艾、芦苇和黍粟,而是豆叶与豆花—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内容。 由于我没有牛马、佣工或小孩的帮助,也没有先进的农具,因此我的进度特别缓慢,但也正因如此,我跟豆子更加亲密。我用双手工作,以至于就像在做苦工,这不能算懒惰的最差形式。这其间便有一个永恒的、不可磨灭的真理,对学者来说,这带有古典哲学的意味。 那些旅行者向西穿过林肯和魏兰德,去往谁也不熟悉的地方。与他们相比,我则是一位辛勤的农夫了。他们神态安闲地乘坐着马车,手肘搁在膝盖上,有花饰的缰绳松弛地垂下来,而我却在泥土上辛苦地工作、布置我的家居。但是我的房子和田地很快就远离了他们的视线和思想。由于大路两旁长长的一段路上,唯有我这块土地被耕种了,所以特别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有时候在这块土地上工作的人,听到他们的评头论足。原本不打算让他听见“豆子怎么种得这么晚?豌豆也种晚了!” — 因为别人已开始锄草松土了,我却刚刚开始播种— 我 这不专业的农民之前压根没想过这些。“我的孩子,这些作物只能喂养家畜,这是给家畜吃的作物!”“他在这里住吗?”那身穿灰色上衣,头戴黑色帽子的人这样开口问道。于是那口吻严厉的农民勒住他那匹气喘吁吁的老马向我问道:“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犁沟中为何不施肥?”他向我提出建议,应该撒些细沫般的垃圾,任何垃圾都行。 要不灰烬,要不灰泥,都可以。但是这里只有两英亩半犁沟,只有一把代替马的耕锄,而且还要靠两只手拖着— 我对马车和马又不感兴 趣 — 而细沫般的垃圾又离我很远。一些旅行家驾车徐徐经过,将我这块地与他们一路所见的那些,粗声大气地作了一番对比,我因而知道我在农业界的地位。当然,这块地不在柯尔曼先生的报告中。 但是顺便提一下,大自然在更荒芜的、未经人们翻耕的土地上长出的谷物,谁又去计算它们的价值呢?英格兰干草被小心地称重,还精算其中的湿度、硅酸盐、碳酸钾;而所有峡谷、洼地、森林、牧场和沼泽地都生长着品种丰富的谷物,只是人们没去收割而已。我的田地,正好介于荒地和垦地两者之间,就像有些是开化国,有些是半开化国,另外一些则是野蛮国,我的田地可以称为半开化国,尽管这不是从坏的意义上评判的。那些豆子很高兴地重返我培育它们时原始的野生状态,而我的锄头也给它们高唱赞歌。 附近有一棵白桦树,它树梢顶上有一只棕色的燕雀—有人叫它红眉鸟—它歌唱了整个黎明,很喜欢和人做伴。倘若你离开农田,它就会飞到另一块农田去陪伴别的人。你播种时,它就会叫道:“扔、扔、扔了它—埋、埋、埋起来—拉、拉、拉上去。”但这种的不是玉米,因此不会有像它一样的敌人吃光庄稼。你或许感觉很奇怪,它那无聊的歌曲,宛如用1根琴弦或20根琴弦进行得很不专业的帕格尼尼式的演奏,这和你的播种有何关系。但是我宁愿听歌而不愿准备灰烬或者灰泥。歌声是我最信任的、最便宜的一种上等肥料。 当我用锄头在犁沟边翻耕土地时,我认为一个史籍没记载的古老民族曾在这片天空下居住过,因为我把他们在这儿留下的灰烬翻耕出来了,他们作战狩猎专用的武器也显露在现代的阳光之下。他们与其他一些天然石块混杂在一起,有些石块还遗有印第安人用火烧过的痕迹,有些则被太阳晒过。陶器和玻璃大概是近代耕种者的遗迹。当我的锄头敲打在石头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缕音乐便会扩散到森林和天空中,我的劳动因为有这样的伴奏,马上产生无法计算的收获。我所耕种的不是大豆,我也不是在种豆。当时我既自怜又骄傲地想起,我那些熟识的人正在城里听清唱剧呢。 但在天气晴朗的下午,夜莺在我头顶上盘旋— 偶尔我会一天都 在工作 — 它仿佛是我眼中的一粒沙,或者说是吹入天空眼睛里的一粒沙。它有时会侧翼下降,大声地鸣叫,天空就好像被撕裂一般,最后裂成破布,但苍穹仍然没有一条细缝。空中飞舞着很多小精灵,它们在大地上、黄沙里或者岩石上、山顶上产下了很多蛋,很少有人见过。 它们优雅而细长,宛如湖水荡起的涟漪,又仿佛被风吹到空中不断升腾的树叶。大自然中随处可见这样声气相投的缘分。譬如苍鹰是海浪的空中兄弟,它在海浪之上飞行观察,在空中拍击有力的鹰翅,就好像在酬答海洋那无羽毛的翅膀。有时我远望在高空中盘旋的一对鹞鹰,它们上下相排,远近相宜,仿佛是我思想的化身。有时我也会被一群野鸽吸引住,看它们从这边树林飞窜到那边树林,发出一些嗡嗡的颤音然后急速飞过。我的锄头偶尔会从腐烂的树桩下,挖出一条蝾螈,它是如此的奇怪、丑陋,它是埃及和尼罗河的遗迹,却又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每当我停下,靠在我的锄头上歇息时,我都会听听这些声音,看看这些景象。我站在犁沟中哪个地方都能听到、看到它们,这真是乡村生活中有无穷意味的一部分。 节庆日时,镇上燃放礼炮的声音传入树林后,变得很像气枪声,偶尔也会飘来军乐声。远在城外豆田中的我,听到礼炮的声音就像细菌在炸裂。倘若军队出动演习,而我又不清楚怎么回事,那么我一整天都会精神恍惚,感到地平线仿佛在微微发痒,好像快要生疹似的,或许是猩红热,或许是马蹄癌,直到后来一些暖风拂过大地,拂过魏兰德大公路,把演习者的消息带给我。遥远的地方有嘤嘤的声音,仿佛谁家的蜜蜂出巢了,因而村民们按照维吉尔1的方法,轻轻敲打声音最响的锅壶,召唤它们回蜂房。等到那声音微弱下来,嘤嘤之声也停了,最柔和的微风也不传送故事了。最后一只雄蜂也顺利地返回米德塞克斯的蜂房中,现在人们关心的是那涂满蜂房的蜂蜜。 当我获知马萨诸塞州和祖国的自由很安全时,我深感荣耀;当我弯腰再次耕种时,我充满了无法言喻的自信,泰然自若地怀着对未来的希望,继续我的工作。 如果有几个乐队来演奏,整个村庄就如同一只巨大的风箱。所有的建筑物都在喧嚣的声音中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倒下。但是偶尔传入 1.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林中的是真正高尚而激昂的音乐,喇叭里高唱着荣誉,甚至让我觉得我仿佛能痛快地杀掉一个墨西哥人— 我们为何要经常忍受一些繁琐 的小事? — 我曾到处寻找土拨鼠和鼬鼠,想表演一下我的骑士精神。 这种军乐旋律遥远得如同身处巴勒斯坦一样,它让我想起十字军在地平线上的东征,就像悬挂在村庄上空的榆树梢在微微地摇曳和颤动。 这是多么伟大的一天!尽管我从林中空地望向天空,它还和每天一样无穷无尽,看不出区别在哪里。 种豆以来,我一直与豆子相处。天长日久,我得到很多专业经验,例如种植、耕地、收获、打场、拣拾、出售—最后这一个尤其难—我不妨再添加一个吃,我还吃了大豆,品尝一下味道。 我下决心要了解大豆。在它们生长的时候,我往往从清晨五点锄草到中午,一般用这天余下的时间来做别的工作。想一想,人和各种杂草结交得非常亲密,其实很奇异—说起这些倒是挺累赘的,劳作时这些杂草就已经很累赘了—把一种草连根拔起,粗暴地摧残它们的纤维组织,同时锄头还要仔细辨别它们,为的是能培植另一种草。这是罗马艾草,这是猪猡草,这是酢酱草,这是芦苇草。抓牢它,拔出来,把它的根拔出来,在太阳下暴晒,不要让一根纤维躺在荫影当中,否则它又侧着身子站起来,两天之后,又如同青葱跟韭菜一样。这是一场持久战,不是与鹤的战争,而是与杂草作战。它们是一群有太阳和雨露相助的特洛伊人。豆子每天都见到我带着锄头来作战,消灭它们的敌人,犁沟里堆满了杂草的尸体,有许多盔饰飘摇、体格健壮的。比成群的战友还高出一英尺的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1,也都在我的武器前倒下,湮没在尘埃之中。 炎炎夏日,和我同时代的人,有的在波士顿或罗马致力于美术, 1.赫克托耳,特洛伊王的长子,后被阿基琉斯杀死。 有的在印度苦苦思索,还有的在伦敦或纽约做着生意,而我却和新英格兰其他农民一样,致力于农业。我这样做并非为了吃豆子,我天性属于毕达哥拉斯 1 一派 — 即希腊哲学家不吃豆子的一派,至少我在种豆这件事上是这样。管它目的是为了吃,为了选举2 还是为了换大米, 或许仅仅为了给将来写寓言的作家用,又或者是为了比喻或影射,反正总得有人在地里工作。总而言之,这是一种不常见的快乐,虽然持续时间过长,也会引起光阴的虚掷。 虽然我并未给它们施肥,也未给它们全部锄一遍草、松一遍土,但我经常竭尽我全能锄草松土,结果还不错。“这是真的。”正如伊夫林所说,“任何混合肥料或粪肥都不如持续地挥锄舞铲,把泥土翻上来。”“土壤”,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写下,“尤其是新鲜的土壤,其间含有极大的磁力,可以吸住盐、能量,或者良好的品德(随你怎么称呼)来增强它的生命,土地也是耕耘、劳作的对象,我们靠在土地上的耕耘活动来养活我们,所有的粪肥和其他恶臭的东西仅是此种改良的代用品而已。”更何况,这片土地只是“地力耗尽、闲置又贫瘠的土地”,或许像凯南尔姆?狄格贝爵士认为的,已从空气中吸走了“生命力”。我总共收获了12蒲式耳的豆子。 为了更详细可信,也因为有人对柯尔曼先生所做报告的不满—报告主要是关于有关乡绅们的奢华试验,所以我把我的收支情况列表如下: 一把锄头…………………0.54美元耕地挖沟…………………7.50美元—太贵了 1.毕达哥拉斯,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反对吃豆子;梭罗想得更多的是吃豆子会引起胃肠胀气。 2.豆子曾被用来计算选票数量。 豆子种子…………………3.125美元土豆种子…………………1.33美元豌豆种子…………………0.40美元萝卜种子…………………0.06美元篱笆白线…………………0.02美元耕马和三小时佣工………1.00美元收获时用马和车辆………0.75美元共计………………………14.725美元 我的收入来自: 9蒲式耳12夸特豆子……16.94美元5蒲式耳大土豆……………2.50美元9蒲式耳小土豆……………2.25美元草……………………………1.00美元茎……………………………0.75美元共计………………………23.44美元盈余,正如我在别处提到的,尚有8.175美元 这便是我种豆经验所得的结果。大概在6月1日,我播下细小的白色豆种,留着3英尺长18英寸宽的间距,种成一行行,精选的都是新鲜的、圆润的、优质的种子。同时还要注意害虫,在没有发芽的位置上补种种子。接着提防土拨鼠,要是那块田地显露在外面,它们会把刚刚发芽的嫩叶一口气全部啃光,而且在嫩卷须伸展出来后,它们也还是会看到的,它们会直坐着,就像松鼠一样,将花苞和初长成的豆荚全部啃掉。特别重要的是,如果你想让豆子避免霜冻或其他不必要的损失,把豆子卖个好价钱,那你就要尽早收获。 我还收获一些更丰富的经验。我曾对自己说,下个夏季,我不要再花这么大的气力来种豆子和玉米,我要种一些像真诚、真理、朴实、信心这样的种子。倘若这些种子并没有丧失,我要看看它们是否能在这块田地上生长,是否能以较少的劳力和肥料来维持我的生活。因为土地的能力肯定还没有消耗到不能播种这些东西。哎!我对自己说过这些话。但是现在一个夏天又过去了,而且一个接着一个都慢慢地溜走。我不得不对你们说,我的读者呀,我所播种的种子,或者可以说这些美德的种子,全部被虫子吃掉了,或是已失去生机,根本都没有发芽。人们一般和他们的祖先一样的勇敢或者胆怯。这代人每年所耕种的玉米和豆子,肯定和印第安人在几个世纪以前所耕种的一样,那是他们传授给最早移民的,好像命中注定,难以改变了。 有一天,我见到一位老汉,令我惊讶不已。他用一把锄头挖洞,至少挖了70次,但他却不打算躺在里面。为何新英格兰人不去尝试一下新的事业,却过分地在乎他的玉米、土豆、草料和果园呢?—为什么不种植另外一些东西呢?为什么非要关心豆种而对新一代人漠不关心呢?我上文提及的那些美德,我认为它们比其他农作物高尚。倘若我们遇到一个人,他身上集那些美德于一身,那些飘散在空中的美德在他心里扎根生长,那么我们真该感到快乐和知足。如果一种难以捉摸而且莫可名状的品德朝这里走来,譬如真理或公正,虽然量很少并且还是新品种,但它正沿着大路走过来了。我们的大使应该立即接到命令,去挑选好品种,寄到国内,接着国会把它们分配到全国各地广泛种植。 我们在对待真诚时,不应该表现出虚伪做作的样子。倘若我们已拥有高贵与友情的精髓,那么我们永不该再利用我们的卑鄙来欺骗、羞辱、排斥彼此。我们也不应匆匆见面。因为大多数人我压根没见过,好像他们一直很忙,他们忙着耕种他们的豆子。我们不要和这样忙碌的人来往,歇息时他靠在锄头上或铲子上,好像靠在手杖上一样,远望过去虽然不像一个笔直的蘑菇,却也有一部分好似破土而出,那情形像在大地上行走的燕子。 说话时,它的翅膀经常开合, 像要飞走,却又兀自垂拢。1 哄骗我们自以为是在和一个天使谈话。粮食也许不能永远滋养我们,但对我们的身心却大有益处。在我们不知身患何疾时,粮食便将关节的僵硬消除了,让我们变得柔软活泼,从大自然和人间找到仁慈,享受所有单纯强烈的快乐。 古代的诗歌和神话至少给人们以启示—农事曾是一种高尚的艺术,但我们却在匆促中随意地乱来,如今我们追求的只是大田园和大丰收。我们不但不举行仪式,而且还没有庆贺的队伍和节庆日,甚至连耕牛大会和感恩节也没有。农民本来用这种形式来表达他们这一职业的高尚意味,或者用来追忆农事的神圣起源。如今他们注重的却是酬金和一顿大餐。现在他们供奉的不是谷神色列斯和主神朱庇特,而是财神普鲁托斯。由于我们没人能改掉贪婪、自私和卑贱的恶习,因此我们把土地视为财产或者谋取财产的主要手段。结果风景被破坏殆尽,农事和我们一样变得低贱,农民过着最卑贱的生活。他所认识的大自然和一个强盗所认识的并无不同。卡托曾说农事的利益是异常虔敬而且正当的。按照瓦罗2的话,古罗马人“把大地母亲和色列斯齐名, 1.引自英国宗教诗人弗朗西斯?夸尔斯(1592-1644)的《牧羊人的神示》,牧歌5。 2.瓦罗(前116-前27),古罗马学者。他们觉得从事耕种的人,他们的生活虔敬而有价值,所以唯有他们才是农神的后裔”。 我们经常忘了,太阳照耀我们翻耕的土地和照耀草原、森林一样,毫无区别,它们都反射并吸收太阳的光线。土地只占太阳每天眺望图画的一小点儿。在太阳眼中,大地都被耕作得宛如花园。因而我们在接受它的光和热的同时,也接受了它的信任和慷慨。我看重豆种,把它们种到田里,秋天就会得到收获,但那又怎样呢?我守护这片田地这么久,这片田地却并不把我当做主要的耕种者,它把我撇开,反而向那些给它浇水,让它发芽的因素表示友好。豆子的果实也不是由我来收获,它们其中一部分是为土拨鼠准备的。麦穗,不仅是农民的希望,核仁或谷物也不是它的全部产出,因此,我们的作物怎么会歉收呢?我们应该为杂草的长势茂盛而欣喜,因为它们的种子正是鸟雀的食粮。作物的产量能否堆满农民的仓库,相对而言,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真正的农民从不满脸愁容,就好比那些松鼠,根本不在意今年树木会不会长栗子。真正的农民整天劳作,却并不奢求土地的生产品全部属于他。在他内心里,他不仅应该献出第一枚硕果,还应献出他最后一枚硕果。 村 庄 锄完地后,上午有时间我或许会读一下书,写一会儿字,再到湖里洗个澡,游过一个小湾,这便是我运动的最大限度了。这有助于洗去劳动后身上的尘垢,或者除去因阅读而致的一条皱纹。我一般在下午都是很自由的。每天或者隔一天都会到村子里散步,听一听那永无休止的八卦,或者口耳相传的谣言,或者报纸上转载的新闻。假如用因势利导的方法接受它们,的确会感到很新鲜很奇特,就好像树叶的萧萧声和青蛙的呱呱声。正如我在森林中散步时喜欢看鸟雀和松鼠一样,我在村中散步,喜欢看一些男人和小孩;在村中散步我听不到风吹过松涛的声音,却能听到辚辚的马车声。从我的房子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在河岸的草地上有一个麝鼠的聚居地,而在另一端的地平线上—榆树和悬铃木的下面,有一个满是忙碌的闲人的村庄,这令我产生好奇之心,好像他们是大草原上的流浪狗,不坐在兽穴的入口,反而奔到邻人家去聊天。 我经常到村庄去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在我眼中,村庄就像一个庞大的新闻编辑室。为了编辑室能持续运作— 就像以前州政府大街 上的雷丁出版公司所做的那样,他们不仅出售报纸,还出售干果、葡萄干、玉米粉、盐以及其他食品杂货。有些人对新闻胃口极大,消化能力也超强,他们能永远像雕像一样坐在街道上,百般打探新闻,让新闻犹如地中海的季风一样翻腾着,低语着,从他们耳旁吹过。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像吸入了少量的乙醚,虽然意识还是清醒的,但痛苦却被麻痹了 — 否则有一些新闻,让人听到后会痛苦的。 当我在村子漫步时,我总是看到这些活宝一排排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他们身子微微前倾,脸上挂着淫欲的表情,眼睛时不时地左顾右盼。要不就是身体靠在谷仓上,双手插入裤袋里,像根支撑谷仓的柱子。因为他们通常逗留在户外,所以风中带来的消息他们都听得见。他们是最粗糙的磨坊,凡是流言碎语都要经过他们的第一道压碾,然后才能传入各家各户,倾倒进更精致的漏斗中,进行更精细的加工。 我观察到,村子里最有活力的地方是食品杂货铺、酒吧、邮局和银行。此外如同机器中必不可少的零件一样,一口大钟、一尊大炮和一辆救火车,都放在合适的地方。房屋的设计为了尽量满足人类的需求,都面对面地排成一巷,所有过客都逃脱不了夹道鞭打,任何男女老少都可以痛扁他一顿。当然一些被安置在离巷口最近的人最先看到过客,也最先被过客看到。他们最先动手揍人,所以要为这个黄金地段付最昂贵的房租,而住在村外的少数零散的村民,到他们那儿有很长的距离,就算经过,旅客也可翻墙而过,或抄捷径逃掉,这些村民当然只需付一笔很少的地租或窗税。有的四周都挂起了招牌,诱惑着顾客;有的抓住了他的胃口,那是酒店和饭店;有的抓住了他的嗜好,如百货店和珠宝店;有的紧抓了他的头发不放,或揪住了他的脚或他衣服的下摆,这是理发店、鞋店和服装店。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就是要你挨家挨户地去访问,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总是人满为患。 总体上说,我都能很巧妙地躲过所有的危险,或者我马上勇往向前,毫不犹豫地直奔我的目的地,那些受到夹道鞭打的人可以尝试一下我的办法,或者我专心地想着高尚的事物,像俄耳甫斯1“弹起那七弦琴,高唱诸神的赞美诗,压过了妖女的歌声,因此才没有遇难”。 1.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有时候我会闪电一般地溜走,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因为我不大在意礼节,即使篱笆上有个洞,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犹豫。我甚至还经常闯入一些乡民的家中,他们亲切地款待我,他们会跟我说起最新的以及精选出的新闻。在了解了刚刚平息的战事,以及战争与和平的前景,还有世界还能合作多久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后,我就立马从后面几条路溜掉,又隐逸进我的森林了。 有时我在城里逗留到很晚,才出发重回黑夜当中,这不禁使我感到愉悦,尤其在那些漆黑的、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从一个灯火通明的村屋或演讲厅起航,肩上扛着一袋黑麦或印第安玉米粉,朝着林中安逸的港湾行驶。外面的一切都安置妥当了,然后我带着快乐的思想卧在甲板下面,只留下我的躯壳掌管着舵,但如果航道平静没有波澜,我就干脆用缆绳将舵拴死。当我航行时,在舱中的火炉边取暖,许多欢快的思想便会在我脑中盘旋。任何天气都不会使我感到忧郁,也不会使我感到悲伤,即使我遇过几次恶劣的天气。在平常的夜晚,森林里也会比你们想象的要黑。在最黑的夜晚,我只能靠着树叶间隙中透出的光,一边走,一边认路。有时在一些没有公路的地方,我只能用脚来摸索我开辟的路,或者有时候,我能用手摸出几棵我熟悉的树,从而辨清航向,例如,中间距离不超过18英寸的两棵松树,总是位于森林的中央,从它们中间穿过时,我就能辨别方向。有时,在一个漆黑而潮湿的夜晚,我很晚才会往回走,我的脚探索着看不清的路,一路上都心不在焉,仿佛在做梦一样,等我猛然伸手开门时,意识才清醒过来,我根本不记得我是如何走回来的。我认为我的身体,就在灵魂脱壳之后,但也还能找到它的归属地,就像手总能碰到嘴,无需任何帮忙一样。 有几次,客人碰巧待到很晚,而那一夜恰巧又漆黑不见五指,因此我不得不将他送到公路上,同时把他要去的方向指给他看。分别之前我告诉他,不要靠眼睛,而是靠双腿摸索前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也是这样给两个到湖边钓鱼的年轻人指路的。他们住在大概距离森林一英里远的地方,他们对这附近非常熟悉。一两天后,其中的一位对我说,他们在自己的住所周围转悠了大半夜,直到清晨才回到家,其间遇到一场大雨,树叶都湿嗒嗒的,他们被淋得浑身都湿透了。 我听说村子里很多人在街上晃悠,也常常会迷路,那通常都是黑暗最浓郁的时刻,正如俗话所说,黑得你都可以用刀把它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有人因为住在郊外,驱车到村里来置办货物,最后却被迫留在村中过夜,还有一些先生女士们去别人家做客,偏离他们的路线大概有半英里远,他们只能用脚来摸索着走路,根本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拐弯。 无论何时在森林中迷路,都很惊险而且值得回忆,这是一种珍贵的经历。在暴风雪中,即使是白天,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也会迷失方向,辨不清通往村子的路。虽然他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但现在就是怎么也认不得了,它就如同西伯利亚的一条路一样陌生。倘若在晚上的话,还要困难很多。我们平常在散步时,潜意识里常常会像领港人一样,依据某个灯塔,凭借某个海角,来辨别方向向前行进。倘若我们偏离了日常的航线,我们的脑中依然会有邻近一些海角的印记,除非我们已完全迷路,或者转了一下身—在森林中你只要闭上双眼,转一下身,你就会迷路—到那时,我们才发现大自然的广袤与神奇。无论是睡觉还是心不在焉地在做其他的事情,每个人在清醒之后,都应该经常看看罗盘上的方向。难道非要等到我们迷路时,也就是说,非到我们失去整个世界之后,我们才会发现自我,认识到自身的处境,并且认识到我们之间无穷无尽的联系吗? 一天下午,在我的第一个夏季即将结束,我到村子里去找鞋匠拿自己修补的鞋时,但却被捕并关进了监狱。原因正如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表明的那样,我拒绝向国家交税,甚至否认这个国家的权力,因为这个国家在议会门口像买卖牛马一样贩卖男人、女人和孩子。 我起初是为别的事住到森林里去的,但无论一个人去往哪里,人间肮脏的机构总会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伸出双手攫取他的财富,倘若办到了这点,接着便会迫使他回到他那个共济会式的社会中。诚然,我原本可以坚强地反抗一下,这样做多少会有点结果;我原本可以发狂地反对社会,但我宁愿让社会发狂地反对我,这样它才是绝望的一方。第二天我就被无罪释放了,还拿到了我那双已经修补好的鞋子。回到林中,在美港山上我饱餐了一顿越橘。除了那些国家机构的人员之外,我没有受到其他人的骚扰。除了存放我稿件的桌子上了锁,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上锁,也没有门闩。我的窗户和门上也没有一只钉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即使要出门数日,我也不会锁门。在即将到来的那个秋天,我到缅因州的森林中住了半个月之久,都没有锁门。但是我的房子比周围扎营的大兵还受尊敬。疲惫的旅行者可以在我的火炉旁休息取暖,文学爱好者也可以翻阅我桌上的书本,或者那些好奇心很强的人也可打开我的壁橱门,看看我吃的是什么饭菜,还能知道我晚餐的内容。虽然有不少各个阶层的人跑到湖边来,但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什么不便。我没有丢什么东西,只是一部小书消失了,那是一卷荷马的作品,或许因为封面镀金镀得过于奢华,所以才不见的,我觉得极可能是兵营中的士兵拿走的。我确信,倘若所有人都生活得和我一样简朴,盗窃和抢劫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频频发生,是因为社会上有些人得到的多于所需,而另外一些人得到的却又少于所需。蒲柏1 所译的荷马诗句 应该被广泛地传播: 1.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翻译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世人们所需的只是山毛榉制作的碗碟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战争。 “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 1.引自孔子《论语?颜回》。 湖 有时候,我对世人和他们的闲言碎语,还有村中的朋友们感到厌倦。这时,我就会向西漫游,越过平常生活的地方,跑到乡镇上更罕见人烟的地方,去往“新的森林和牧场”1。或当夕阳西下时,我会到美港山上,大肆地饱餐一顿越橘和浆果,然后把它们拣起来储藏,作为接下来几天的食物。购买水果的人享受不到水果的色、香、味,为了把它拿到市场卖掉而培育它的商人也享受不到。你要享受水果的色、香、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教到处乱跑的牧童和到处乱飞的鹧鸪,但是很少有人采用这个办法。从不采摘越橘的人,以为已经尝遍了它的滋味,实际上这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从未有过一只越橘真正到达过波士顿,它们虽然长满了波士顿的三座山,却并没有真正进过城,也没有人真正地品尝过它们。水果的美味和它最本质的精华,在装载上车运往市场的时候,就随着它的鲜丽一起被磨损掉了,它就仅仅是食品了。只要永恒的真理还在统治着宇宙,就没有一只纯真的越橘能完全地从城外的山上运到城里。 在我做完一天的锄地工作后,有时我会去看望一下我那些不耐烦的伙伴,他从清晨开始就在湖边钓鱼,安静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只鸭子,一片漂浮在湖面上的落叶,在思考他各式各样的哲学问题,在我来到之前,他大概已认为自己修炼成修道院中的权威老僧了。有一位老者, 1. 引自弥尔顿为悼念好友去世而创作的诗歌《利西达斯》的最后一行。 他是位好渔夫,尤其擅长各种木工,他很喜欢把我的房子当做是为渔民提供便利而建造的小屋,这让我很高兴,他经常坐在我的屋门口摆弄钓鱼线。我们有时会一起泛舟湖上,他坐在船的这一端,我坐在船的那一端,我们并没有多少交流,因为近年来他双耳失聪,不过偶尔他也会哼哼一首圣诗,这与我的哲学观点非常统一。我们精神的交流实在是非常和谐,回想起来我都感到一阵阵的美妙,而且比我们的谈话要有趣得多。我经常这样:当无人可谈时,我会用木桨叩击船舷,在四周的森林激起一圈圈的回声,就像动物园管理员吵醒了兽群那样,每个山林和翠谷最后都发出一阵阵咆哮怒吼之声。 在温和的黄昏中,我经常坐在船里吹起晚笛,看着鲈鱼围着我游泳,好像我的笛声婉转悠扬让它们痴迷,月光徜徉在湖面的粼粼波光之上,湖水倒映着森林的丛丛树影。很久以前,我和一个同伴一起,像探险一样无数次来到这个湖边,在夏夜的湖岸上生起一堆火,以吸引鱼群,然后在鱼钩上放虫子作为鱼饵,钓起一条又一条鳕鱼。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才把火棒高高地抛往空中,它们如流星烟火一般,从空中落入湖中发出咝咝的响声便杳无踪影了,于是我们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一边摸索,一边吹着口哨,穿过黑暗,回到人类的群居处,但是如今我在湖岸上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 有时候,我会在村庄里的一户人家那里过夜,当他们全家都准备上床休息后,我就会独自回到林中。那时候,为了第二天的伙食,我会把子夜的时光都投掷在月光之下的垂钓上。我坐在船中,听枭鸟和狐狸齐唱小夜曲,我时常还听到附近无名的鸟雀发出的尖厉叫声。对我而言,这是宝贵的经历并值得回忆。我通常在水深40英尺的地方抛锚,离湖岸大约二三杆之远。有时大概有上千条小鲈鱼和银鱼环绕着我,它们的尾巴把泛着月光的水面点出无数涟漪;我用一根细长的麻绳,和生活在水下40英尺深的神秘鱼儿打交道。有时我拉着60英尺长的钓丝,随着温柔的夜风在湖上悠悠地漂荡,我时不时地感到钓丝在微微颤动,表明在钓丝的那端有一个生命在徘徊,可是它又愚笨地无法确定,该怎么处置眼前盲目撞上的这个东西。后来,你把钓丝绕在手上一圈又一圈,慢慢缩短钓丝,一些活蹦乱跳的吱吱叫的鳕鱼,就被拉到空中。尤其在黑夜,当你的思想在宏大的宇宙命题上驰骋,你手中这微微的颤动,就会打断你的思考,将你和大自然又联结起来,这其中蕴含着无穷的奥妙。我好像把钓丝一甩就能甩到繁星点点的夜空中去,正如我把钓丝垂入深邃无底的湖水当中一样。这样我仿佛用一只鱼钩钓到了两条鱼。 瓦尔登湖的风景虽然秀丽,但却并不宏伟,不足称奇。偶尔去游玩的人,不住在湖畔的人,未必能领略到它的魅力。但它却因深邃和清澈而广为人知,值得好好书写一番。这是一个清亮、碧绿的湖,长约半英里,圆周约1.75英里,面积约61.5英亩。它被松树和橡树林环抱并常年不涸,湖水的进水口和出水口无迹可寻,湖水的上涨和下落缘于雨水的降落和蒸发。周围的山峰从水旁拔地而起,有40至80英尺的高度,但东南面的山峰却有100英尺高,而东边更是跃升到150英尺,其距离湖畔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和三分之一英里,山上的树木呈现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在康科德,所有湖泊的水最少有两种颜色,一种是远望所见,一种是近观所见,近观时湖水的颜色更接近它本来的颜色。远望的颜色更多的是光在起作用,根据天色变化而不同。在晴朗的夏季,从略远的地方望去,它呈现出一片蔚蓝之色,尤其在水波粼粼的时候,但从极远的地方望去,颜色却变成深蓝色。在风暴之下,有时它会呈现出深灰色。据说海水的颜色与天气变化无关,今天是蓝色,明天就可能是绿色。在我们这片水域,白雪覆盖大地时,水和冰几乎都呈现出草绿色。有人认为,蓝色“乃纯洁之水的颜色,无论流水抑或冰晶”。 但从船上俯瞰近处的湖水,它的色彩又异常不同。甚至从同一点看瓦尔登湖,湖水也是忽蓝忽绿的。它俯身于天地之间,同时具备两者的颜色。从山顶上望,它映出天空的颜色,但走近了观看,在近岸细沙点点的地方,湖水泛着黄澄澄的颜色,继而是淡绿色,然后逐步加深,直到水波全部呈现出一致的深绿色。但有些时候,在光线下,从山顶望去,靠近湖岸的水色碧绿生动。有人认为这是被青翠的山林渲染而成的,可是在铁路那边黄沙地带的湖水,颜色同样也是碧绿的,特别是春天,树叶刚嫩芽初吐的时候,这或许是天空的蔚蓝和黄沙调和之后形成的效果。这就是湖水为何有虹色的缘故。也是在这个地方,春天到来之后,冰块被水底反射上的太阳热量以及土地传播的太阳热量溶解了,呈现出一条狭窄的细流,但湖中大部分区域却还是寒光熠熠的冰块。在晴朗的天气中,湖水的激流涌动,湖面以90度的直角反射天空的颜色,也许因为光线充足,较远处的湖水比天空更为蔚蓝,而这时,泛舟湖上,眺望倒影,一种不可比拟、妙处难与君说的淡蓝色呈现在眼前,犹如浸水之后色调变幻的丝绸一般,还有些像青锋宝刀,比天空更清新空灵,与波光另一面的黛绿色轮番闪现,只是黛绿色比以往更显混浊。在玻璃般的蓝色中带点绿色,在我的记忆中,仿佛在冬天日落之前,西方的乌云露出一角蓝天。当你在玻璃杯中盛满清水,举到阳光下观看,却根本看不到颜色,如同装了一杯空气一样。大家知道,一大块厚玻璃板会呈现出微绿的颜色,按制造玻璃的人的说法,这是跟玻璃的“体积”有关,同样的玻璃,体积小就不会呈现出任何颜色。瓦尔登湖水要多深才能泛出这样的绿色,我无从考究。直接俯瞰湖水所见的是黑色或深棕色,到湖水中游泳的人,湖水会给他的身体染上一层黄色。可是瓦尔登湖却是如此的纯洁,畅游其中,人就像大理石一样洁白,更奇异的是,人的四肢在水中都被放大,并且被扭曲,形体非常夸张,值得米开朗琪罗琢磨一番。 湖水是如此的清澈,以至于距湖面25至30英尺以下的东西都历历在目。赤足涉游之时,你会看到水面下许多地方都有成群嬉戏的鲈鱼和银鱼,长约1英寸的鲈鱼连横行的花纹也清晰可见。或许你会认为这种鱼也是逃离尘世,才到这清净的地方来定居的。有一次,好几年前的某个冬天,我为了钓梭鱼,在冰上凿开了几个洞,上岸之后,我把一把斧子遗忘在了冰面上,但仿佛有个魔鬼故意要捉弄我,斧子在冰上滑出了四五杆远,刚好掉进了我刚凿开的一个冰窟窿里。那里水深有25英尺,出于好奇,我趴在冰上,向窟窿里张望,我看到那把斧子偏向一边,头向下、斧柄向上笔直地陷在湖底的泥沼中,随着湖水地轻轻晃动而摇摆不定。如果后来我没把它吊起来,它可能会一直保持直立状态,直到斧柄腐烂化为尘埃。我在斧子的正上方,用凿冰的凿子又凿开一个洞,然后用刀把附近最长的一条赤杨树枝割了下来,把一个绳圈打成活结,绑在树枝的一头,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了下去,套住斧柄,然后拉动赤杨枝上的绳子,就这样把斧子吊了上来。 除了一两处小小的沙滩之外,湖岸由一长排白色光滑的鹅卵石铺就而成,它很陡峭,站在湖岸纵身一跃,便可跳入湖中,水淹头顶;如果不是湖水清澈无比,你根本不可能看到湖底,除非湖水变浅。有人认为它深不可测。它没有一处是污浊的,有时经过它的过客也许还会感慨—居然看不见一根水草。至于能见到的水草,也是那些因为最近湖水上涨而被淹没的湖边草地而已,就算仔细地查找,也找不到菖蒲和芦苇,甚至黄色或白色的水莲花也不存在,最多能找到心形草和河蓼草,或许会有一两棵水眼菜。但是这些水草,就连游泳者也看不见,它们就像湖水一样清澈而透明。洁白的鹅卵石深入湖水一二杆远之后,便是水底细纯的白沙。湖水最深的地方,免不了有些沉积物,也许是无数沉积到湖底已然腐朽的秋叶,另外一些则是光亮的绿苔,深冬时节会随铁锚一起被拔出水面。 还有一个白湖,在瓦尔登湖西面2.5英里之外的九亩角那里。虽然在以瓦尔登湖为中心,方圆12英里之内,我还算熟悉很多湖泊,但我却再找不出哪个湖泊的湖水能如此纯净,如井水一般。大概之前来过此地的民族都饮用过这一湾湖水,对其称赞不已并测试了它的深度,之后他们又一个个的消失,只有湖水依然清澈,泛着幽幽的绿,整个春天也没有丝毫变化!或许在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时—那个春天黎明到来之前,瓦尔登湖就已经存在,甚至在那时,随着薄雾和一缕缕的南风,以及天空飘洒下的一阵柔和的春雨,湖面就变得不再平静了。成群结队的野鸭和天鹅在湖上遨游,它们丝毫不知道被撵出乐园这回事儿,只是沉醉在纯净的湖水当中。在那时,瓦尔登湖涨落起伏,湖水变得愈加晶莹,身染各种色泽,专属于这片天空下,成为世上唯一的瓦尔登湖,也是天上露珠的净化器。谁知道,在多少部已被人们遗忘的民族史诗中,瓦尔登湖曾被誉为喀斯塔里亚之泉1!在人类最早的黄金时代,又有多少山林水泽的精灵将这里作为定居之所?它是康科德桂冠上最为闪耀的一颗钻石。 首批发现瓦尔登湖的人可能在此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我曾惊讶地发现,沿湖被砍伐的一座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有一个陡峻的山崖,一条绕湖一圈的高架小径盘旋其上,忽上忽下,有的地方靠近湖岸,有的又向远处延伸。我认为它也许和最早在这里生活的人类一样久远,最早的土著猎人用脚踩出这条路,后代的居民毫无察觉地继续跟随在这条路上。冬日时节站在湖中央,看那条路就更为清晰,尤其在飘洒下一阵小雪之后,那条山间小径就成为一条连绵起伏的白线,干草和枯树枝都遮盖不了它。很多地方,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看起来也清晰异常,可是在夏天,就算走近看也看不清楚。也可以这样说,雪花用白 1. 喀斯塔里亚之泉,希腊神话中帕纳塞斯山上的一处清泉,被看作是太阳神和文艺女神们的圣地。 色大理石浮雕一一将它雕琢出来。但愿在未来,后人在山间建造田园别墅时,还能保留这一山间小径。 湖水涨落起伏没有规律可言,就算有规律,周期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虽然有很多人假装知道。冬天水位一般略高一些,夏天略低一些,可是水位和气候的干燥潮湿并无关系。我对湖水的涨落很清楚,何时湖水低一两英尺,何时涨高至少5英尺,都了然于心。有个狭长的沙岛伸展到湖中,它的一边是深水,离湖岸大约6杆远,大概在1824年,我曾在沙岛上煮开过一锅杂烩汤,但是连着25年湖水都将它淹没,我不能再在上面享受野炊之乐了。另一方面,每当我对我的朋友说,数年后,我会经常去森林中那个僻静的山凹里泛舟垂钓,在远离现在看见的湖岸大约15杆的地方—这地方现在已是一片芳草地,他们常常听得半信半疑。但是两年来,湖水一直在上涨,现在是1852年的夏天,我早先住在那里时,湖水比现在低5英尺,现在已接近30年前的高度了,那片草地上面又可以泛舟垂钓了。表面上看,湖水涨了六七英尺,可是从周围山上流下的雨水并不多,涨水的原因一定是深处的泉源在起作用。在这个夏天里,湖水又降了下去。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涨落,无论它是否有周期,都需要好几年才能轮回一次。我观察过一次湖水的上涨,还有两次退落。我想在12或15年之后,水位又会回到以前的位置。东面一英里的费灵特湖有山溪流入,又从另一端流走,此处湖水涨落变化很大,而介于这两者间较小的湖泊,则和瓦尔登湖的涨退同步,现在它们也进入最高水位。据我观察,白湖的情形也是如此。 瓦尔登湖多年的涨落起码有这样一个作用:在最高水位维持将近一年时,环湖散步固然不易,可从上次水涨之后,沿湖生长的灌木、苍松、白桦、桤木、白杨等树木全部被冲刷掉了。一旦水位退下,湖岸就一片洁净,它和其他湖泊以及每天水位涨落的河流不同,它在水位最低时,湖岸反而最干净。在我房子旁边的湖岸上,一排15英尺高的苍松被冲刷掉了,好像被杠杆撬倒了似的,轰然倒地。湖水用这种方式阻挡树木的入侵,而树龄的大小恰好说明了水位涨落一个周期的时间。湖水利用涨落的方式,来捍卫它拥有湖岸的权利,湖岸就这样被剃掉了胡须,树木永远无法统摄这片湖岸。湖伸出舌头舔着湖岸,阻止胡须的生长,它经常舔它的脸颊。当湖水水位涨到最高时,桤木、柳树、枫树淹没在水中的根会伸出许多纤维质的红须,来保护自己,红须长约数英尺,离地三四英尺高。我还发现,那些生长在岸边高处的浆果,一般都颗粒无收,而在这却结出了累累硕果。 湖岸何以铺就得这般整齐有致,不少人对此心存疑惑。镇上的人们都听过一个传说,村子里最年老的人也告诉过我,说这个传说还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听来的呢 — 远古时期,一次印第安人在小山上举行狂欢仪式,小山突然高高地升到空中,然后就像目前这湾湖一样深埋地下,据称他们做了亵渎神灵的事情。实际上,印第安人从未对神不敬。 在他们亵渎神灵之后,山动地摇,大地猛然塌陷,唯有一个名叫瓦尔登的印第安女子存活了下来,从此这湖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了。据推测,在山崩地裂时,这些圆石滚落下来,铺砌成现在的湖岸。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确定,此处原本无湖,现在却有一个。这个印第安神话与我前面所说的那一位远古居民毫无冲突。他清楚地记得,他随身携带着一根魔杖,初到这个地方时,草地上升起一层蒙蒙的细雾,那根魔杖就直指向下,后来他决定在此挖一口井。至于那些鹅卵石,许多人觉得它们不可能是地动山摇时留下来的。根据我的观察,周围山上像这样的石头很多,因此人们不得不在铁路经过时,最靠近湖的两边筑起防止石头脱落的墙垣。湖岸愈陡峭的地方,圆石愈多。所以对我而言,圆石铺就的湖岸也就不再那么有什么神秘感了。我知道了是谁铺砌了这片湖岸。倘若这个湖不是以当地一位名叫萨福隆? 瓦尔登的英国人 的名字来命名的话,就是由“围而得湖”转化而来。 对我而言,瓦尔登湖是一口天然水井。一年中有四个月湖水寒冷、清冽,正如它的水一年四季都清澈纯净。我想它即使不算乡镇上最甘甜的水,也不会输给其他地方的水。冬天在空气中暴露的水,比大地裹护的泉水和井水要冷一些。从下午5点到第二天,即1846年3月6日正午,我在房间内静坐,寒暑表温度计一会儿是华氏65度,一会儿是华氏70度,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太阳正照耀在我的屋顶上,而我从湖中打上来的一桶水,放在这屋子里,温度却始终保持在华氏42度,它比村中最冷的井水还低1度。同一天内,沸腾泉的温度是华氏45度,那是经我手测算出的最温暖的水,虽然到了夏天,可它也是我知道的最冰凉的水,主要是因为它的水浅,流动性差。在夏季,瓦尔登湖因为水深的缘故,也与露天暴露在阳光下的水不同,它不如它们温热—即使在最热的天气里,我提一桶水,放在地窖里。在晚上,它一旦冷却下来,就整夜冰凉。偶尔我也去附近的一个泉眼提水,一周过后,水还像刚打上来时一样清冽,而且没有抽水机的味道。如果有人在夏天要去湖边露营,那么只要在帐篷的背阴处,将一桶水埋到几英尺深的地下,他完全就不需要奢侈的冰块了。 在瓦尔登湖有人曾钓到过一条重7磅的梭鱼,另外一条则非比寻常,它速度飞快,眨眼间就能把一卷钓丝拉进湖里,由于渔民没有看到它,所以估计它最少得有8磅重。此外,还有人钓到过鲈鱼、大头鱼,其中有的2磅重,此外还有银鱼和鳊鱼,很少的鲤鱼,两条鳗鱼,其中一条有4磅重。我之所以把鱼的重量记得这么详细,是因为通常情况下都是按照它们的重量来计算价格的。至于这两条鳗鱼则是我在这里听到的唯一叫法。另外我隐约对一条5英寸长的小鱼留有印象,它两边呈银色,背脊却是青色的,而且有鲤鱼的习性。我提及这条鱼,主要是想将事实和寓言联系起来进行对比一下。总而言之,这个湖里的鱼并不丰富。虽然瓦尔登湖以梭鱼著称,但实际上这里的梭鱼产量并不丰富。有一次我躺在冰面上,最少看到三种类别的梭鱼,一种扁而狭长,呈钢灰色,像通常从河里钓来的一样;另外一种是金色的鱼,鱼身闪着绿色的光,畅游在深水中;最后一种是金色的鱼身,形态跟上一种相似,但身体两边有棕黑色或黑色的斑点,中间还点缀着一些淡红色的斑点,很像鲑鱼。“retictus”(网状)这个说法不准确,用“guttatus”(斑点)才更恰当。这些鱼很结实,重量比同体积的鱼要重。银鱼、大头鱼,还有鲈鱼,所有生活在这个湖中的鱼类,的确比其他河流和多数湖泊中的鱼类,更清亮、干净而紧实,因为这儿的湖水更清洁,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就把它们区分出来。或许鱼类学家们还可以用它们做鱼苗培育出新品种,另外还有干净的青蛙和甲鱼,少量的淡菜。麝鼠和貂鼠也在湖岸留下过它们的足迹;有时甲鱼还会从污泥中钻出来漫游于水中。 有一次清晨,我把船推离湖岸,惊扰到了一只夜晚藏在船下的大甲鱼。春秋两季,野鸭和天鹅常来这里,白腹燕子掠过湖面,身有斑点的田凫整个夏天都摇晃着身体走在白石成堆的湖岸上。我偶尔会惊起一群栖息在白松枝头的鱼鹰;我不敢确定海鸥飞过这里时,会不会像它们飞过义港山那样。潜水鸟每年还要飞来一次。现在,常飞到这里来的鸟类,我已经全部介绍完了。 坐在船上享受着宁静的气氛,你可以望到,在东边沙滩附近— 水深8英尺或10英尺的地方,有一堆圆形的东西,大概高1英尺,直径约6英尺,这是一堆比鸡蛋略小的圆石,在圆石堆的周围全是黄沙。 站在湖的另外一端,也可以看到这个圆石堆。最初你会感到奇怪,难道是印第安人特意在冰上垒起圆石堆,待到冰开始融化,它们就全部沉到湖底?可是就算是这样,那石堆的形状也太过于规则了,并且一些圆石明显是新的。它们与河流中能看见的石头很相似。可这里并没有胭脂鱼或者八目鳗,我不知道是哪种鱼把它们搭建起来的,或许它们是银鱼的巢穴。湖底因此而增添了一种令人愉快的神秘感。 湖岸千回百转,所以丝毫不单调。闭上眼睛我也能看见,西岸有着深深的锯齿形的水湾,北岸比较开阔,最动人的是那美丽的、扇贝形的南岸,岬角相互交叠着,让人忍不住遐想这之间肯定还有人迹罕见的小海湾。在那群山之间,是一片直立而起的森林,这些高山上的森林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背景而使其变得更美丽了,因为森林倒映在湖水中,不仅仅形成了最迷人的景色,那蜿蜒曲折的湖岸,恰恰是它最自然、最愉悦的边界线。不似斧头砍伐出的突兀的林中空地那般,或是一片裸露的开垦了的田地,这里丝毫没有不完美或者不完整的感觉。森林中的每棵树都有充分的空间在水中生长,它们都向水中的方向伸出了最强有力的丫枝。大自然鬼斧神工地编织出了一幅最自然的织锦,我的眼睛从湖边最低的矮树慢慢向上仰视,一直仰望到最高的树。这里没有多少人工留下的蛛丝马迹。水拍岸边,正如千年以前。 湖水是众多自然景观中最美丽、最富表现力的一部分。它是大地母亲的眼睛,凝视着它的人甚至能测试出自己天性的深度,湖边的树木仿佛是细密的睫毛,而四周郁郁葱葱的群山和山崖则是它的浓眉。 站在湖东边开阔的沙滩上,在9月的一个宁静的下午,薄雾模糊了对岸的视线,那时我理解了所谓的“波平如镜”的含义。当你回头看它,它仿佛是一条最精致的薄纱蒙在山谷上,衬托着远处的松林而闪烁夺目,并将大气层分开了。你会感觉自己能从它下面走过去,走到对面的山上,但是身上却是干的,觉得轻拂过水面的燕子还可以停在水面上。的确,有时它们会突然冲到水平线以下,发现好像是出现了错误,它们就会突然醒悟过来。当你面向西,朝湖的对岸望去的时候,你不得不用两手来保护眼睛,以便挡开阳光,同时也挡开映射在水中的光线;倘若这时候你能在这两种阳光之间,仔细地留意整个湖面,它确实是“波平如镜”。其实只是一些掠水虫,以同等距离分散在整个湖面。映着阳光,它们发出了最美丽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光芒。此时或许还会有一只鸭子在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或许正像我已说过的那样,一只飞燕轻盈地掠过水面,引起了丝丝涟漪。还有可能在远处,一条跳出水面的鱼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大约三四英尺的圆弧,它跃起来时带出了一道闪光,纵贯入水时也是一道闪光,有时,整个圆弧会展露无遗 — 一个银白色的圆弧;湖面上,时不时会漂浮着一枝蓟草,鱼向上一跃就会激起水花。湖水仿佛是熔化后的玻璃,已经冷却,却还没有凝结,那少数的尘垢宛若玻璃中的小瑕疵,但依旧美丽而纯净。你时常还能看到一片更平滑、更黝黑的水面,仿佛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把它同其余水面隔开,成了水妖的巢居,平躺在湖面上。从山顶俯瞰,你能看到,几乎到处都有鱼跃出水面的景象;在这样平滑的水面上,竟然没有一条梭鱼或银鱼在捕捉虫子时会打破湖面的平静。 多么奇妙!这么简单平凡的一件事,却可以如此精致地展现— 估计 水族界的谋杀案都会被暴露无遗吧— 站在远处的高地,望着那湖水 不断扩展的水涡,它们的直径都有五六杆长。你甚至还能看到水蝎(学名gyrinus)持续地在平滑的水面上游走;它们轻轻地耕出水上的田沟,分出两条界线,你能看到清晰的波澜;而掠水虫却在水面上滑来滑去,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湖水荡漾时,我们就看不到掠水虫和水蝎了,很明显只有在风平浪静时,它们才从它们的港湾出发,像探险一样从湖岸的一面做短距离的滑行,滑呀滑,滑呀滑,直到滑过整个湖面,这是何等的惬意啊!秋天,在这样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如果想充分享受太阳的温暖,就这样坐在一处树桩上,将湖水的全景一览无余吧。细看那圆圆的水涡时时刻刻印在天空和树木的倒影上,要不是有这些水涡,是看不到水面的。就在这样一片广阔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儿扰乱,就算有一丝,也会立刻柔和地回归平静,消失了,就像在水边装了一瓶水之后,那些被扰乱的水波又流回到岸边,接着又马上恢复了平静。一条鱼蹦起来,一个虫子不小心落到湖上,都这样以圆涡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美丽的线条,就像是泉源深处的喷涌。它的生命柔弱地跳动着,呼吸此起彼伏。那是愉快的律动,还是郁闷的颤抖,都难以解释。湖水展现出的现象是多么的平和啊!人类的工作这时看来就像是在春天里发光。对啊,每一片树叶、丫枝、石子和蜘蛛网在下午茶时又在闪亮,跟它们在春天的早晨喝过露汁一样。树枝每一次的滑落,昆虫的每一次颤动,都会引起一道闪光,而一声桨响,又能荡出何等的甜蜜回音来啊!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9月或10月的一天,瓦尔登湖成为森林里一面十全十美的明镜,它四面用石子镶嵌,我把它们当成珍贵而罕见的珍宝。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一个平躺在大地怀抱中的湖沼更美丽、更纯洁,同时又这样广大了。秋水共长天一色,它不需要一个界限。无论任何民族来去,都不能玷污它的美丽。就这一面明镜,石子也不能将它击破,它永远在那里闪亮而夺目,大自然还经常装饰着它的表面。没有任何暴风雨,没有任何尘垢,能让它黯然失色。—这样一面镜子,倘若有任何不洁之物落在上面,它都能立刻将它沉淀,太阳穿过雾霭如轻柔拭尘,即使在上面呵气,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它会变成水汽漂浮到高空中,转而又立刻倒映在湖水宽广的胸怀之中。 即使是空中的精灵也难以摆脱这一片湖水。它经常在空中接受新生命的挑战和新的舞蹈。湖是大地和天空的媒介,在大地上,只有草木可以左右摇摆,可是水自身却可以由空中的风带出涟漪细纹,我可以从一缕水纹或一片闪光上,看到风从哪里来;我还可以俯视水波,多厉害。也许我们还可以同样细细地观赏那天空的表面,看看是不是有一种同样或者更精细的精灵,在它上面掠过。 10月份的后半月,在水面晃动的虫儿们和水蝎终于不再出现了,严霜俨然已降临;11月,在晴朗的天气里,湖面通常都很平静,没有荡起一丝涟漪。11月的一个下午,连绵不断的细雨终于停息了一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布满了雾,我发现湖水是异常的平静,根本看不到湖面。再也看不到10月份时湖面上的绚烂色彩,湖面上倒映出的是周围群山11月的阴暗。我尽力也安静地泛舟湖上,船尾激起的涟漪一直漫延到视野之外,湖上的倒影也随其曲折延伸。我望向湖面,能远远地看到这里或那里有一些微光,仿佛一些挨过严霜的掠水虫儿又集合到了一起。也许是湖面太平静了,从湖底涌起的水流即使很细微也能在水面上觉察到。划过去,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被无数条约有5英寸长的小鲈鱼包围着,绿水中隐映着奢华的铜色,它们经常像这样在水面嬉戏,制造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涡,有时还留一些小小的水泡在上面。在这样清澈见底、倒映着云彩的水中,我如同乘着氢气球浮空而上一样。鲈鱼在水中游动此时多么像在天空盘旋,好像它们成了一群飞翔的鸟儿,就在我身边,嬉戏飞绕;它们的鳍如帆迎风飞展。 在这个湖里,你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鱼类,它们要赶在冬天湖面落下冰幕之前,好好地享受这段短暂的自由时光。有时候湖面被它们搅动起的涟漪,仿佛是被一缕微风吹过,又或像一阵温和的雨点飘洒而下。 当我不知不觉地接近它们时,它们便立刻慌乱起来,尾巴突然横扫湖面,激起片片水花,仿佛有人用一根毛刷一样的树枝鞭挞水波,它们立即躲到深水下面。后来,微风变得疾速起来,雾也变得浓重,水波微微流动,鲈鱼跃出水面,跳得比以前更高,半条鱼身都已露出水面,成片地跳了起来,就像成百个黑点,每条都有3英寸长。有一年,一直到12月5号,水面上还有水涡,空中也弥漫着雾气,我以为大雨马上就会降下,于是急忙坐到船桨旁准备回家。水涡越来越大,虽然当时并没有雨点打在我的脸颊上,但我断定过一会儿自己肯定会被淋成个落汤鸡。可是突然间水涡全部消失了,原来这都是鲈鱼的把戏,我的桨声把它们都吓回到了深水中,我隐隐约约看到它们陆续地消失在了水中!最后,我度过了一个没有雨的下午,被太阳照得暖洋洋的。 有一位老人,60年前他经常来这个湖边,那时候湖水的四周都还被浓郁的森林环绕着,湖面上有时候像赶集似的,全是鸭子和别的水禽之类的,空中还有许多翱翔的老鹰。老人是到这里钓鱼的,乘着在岸上找到的一只古老的独木舟。这只舟是由两根中间挖空的白松钉在一起筑造而成的,两端都被削成了四方形。它很笨重,可被用了很多年,后来慢慢被水浸满,到了最后可能就沉到湖底去了。他不知道这是谁的,也可以认为是属于湖的。他经常把山核桃树皮一条条地捆起来,做成锚索。还有一个老人,他是一个陶器工,美国独立战争以前他就住在湖边,陶器工曾经告诉过他,湖底下有一只大铁箱,他曾经亲眼看到过。有时候,它会不自觉地漂到岸上来,可是等你向它靠近时,它就又会偷偷地沉回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听到关于独木舟的那段话,我感觉很有意思,比起另外一条印第安的独木舟,虽然材料都一样,可是这条独木舟要精致淡雅得多。估计那原来是岸边的一棵树,后来倒在了湖中,到处游荡,对这个湖来说,它是再合适不过的船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凝望这片湖水深处时,隐约能看到有很多大树干躺卧在湖底,或许是大风把它们吹折的,或许是经砍伐之后,被留在冰面上的,那时候木料的价格太便宜了。现在,这些树干大部分都已看不到了。 我第一次在瓦尔登湖上划船的时候,它四周围绕着茂密挺拔的松树和橡树,在有些小水湾的周围,葡萄藤沿着湖岸的树生长,搭出一片荫凉之地,船只还能在下面通行。湖岸两旁的群山险峻陡峭,山上的树木又高耸傲立,所以从西边望下来,这里宛如一个圆形剧场,湖上可以上演山林的舞台剧。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曾在那里打发了好多时光。在夏天的某个上午,我将船划到湖心— 任凭和风吹拂 过我的小船 — 我背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直到船触到沙滩将我惊醒,我连忙起身看看命运将我推往了哪个岸边;悠闲是那些日子里最诱惑人的事情,它在我身上得到了多次的印证。就这样,我悠闲地度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虚掷一天当中最宝贵的清晨,因为我很富有,尽管这话说的不是金钱,但我却挥霍着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天的昼夜;我并没将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工厂中或教室的讲台上,我对此丝毫不感到后悔。但自从我离开湖岸后,伐木者竟然毫无节制地开始砍伐此处的森林。从此许多年我将不可能徜徉在林间小道上,不可能在这森林中偶见湖水。假如缪斯女神沉默不语,那也情有可原。森林都被砍伐殆尽,还怎能希望鸟兽吟唱? 如今,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周围黑森森的树林,都消失不见了,村民都不知道这个湖原本在何方,更不用说跑到湖中游泳或在湖边喝水,现在反而想到用管子将湖水引入村中做他们洗碗洗碟的水源。这水可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圣洁的湖水啊!而他们却想拧开一个开关,拔起塞子就能让瓦尔登的湖水流出来!这魔鬼般的铁马,震破耳膜的声音,所有的乡镇都可以听到,它那肮脏的脚步已经玷污了清澈的湖水。正是它吞噬了瓦尔登湖岸边的树木。这腹中躲了一千人的特洛伊木马,都是希腊人想出来的主意!哪里寻找这个国家勇敢的武士,摩尔古堡中的摩尔1?到造成深重伤痛的地方投掷出复仇之枪吧,刺在傲慢的瘟神的肋骨中间。 但是,在我所知的湖中,只有瓦尔登湖坚持了最长的时间—最长时间地保持纯洁。很多人都曾被比喻为瓦尔登湖,可只有少数人对这个比喻受之无愧。尽管樵夫砍光了湖岸两段的树木,爱尔兰人在湖 1. 摩尔,英国17世纪民谣中杀死吃人的龙的英雄,见托马斯?珀西(1729-1811)民谣集《英雄辑古》(1765)。 岸建造了木屋,铁路线直达它的边境,商人也从这里攫取冰块,但是它自身并没多大改变,依然是我青春时代所见到的那片湖水,而我却发生了很多变化。虽然湖面荡起那么多的涟漪,但并无一条永恒的皱纹,湖依然青春永驻。我笔直地站在那里,看到燕子像往昔一样飞掠湖面衔走一只小虫。今夜我思绪万千,好像20多年来我并没有与它长相厮守 — 嗨,这就是瓦尔登湖,它依然是多年前那个林中湖泊;去年冬天森林的树木被砍掉,今年森林中的幼树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依旧在湖边华丽地生长。跟那时一样,万千思绪喷涌而出,水露的欢乐、内心的喜悦、创造者的欣慰都交集在一起。这可能是我的狂想,这湖出于勇者之手,其中并无半点伪饰!他用双手围起这湾湖水,用他的思想将之深化和澄清,并写下遗嘱将它传给康科德。我在湖面上看到它,还有那个一模一样的倒影,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瓦尔登,是你吗? 我不是在做梦, 要来粉饰一行诗; 我生活在瓦尔登 再没有比这更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我是瓦尔登湖的石岸, 拂过水面的微风; 它的水,它的沙 安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而它最深邃的僻隐处 高悬在我的哲思之上。 火车从不会停留下来欣赏湖光山色,但是火车司机、司炉工、掣动手和那些买了月票的乘客,看到它的时候还是很喜欢的。司机在夜里会时常怀念起瓦尔登湖,或者说是他的本性让他无法忘记,在白天他至少有一次能瞥见这庄严、纯洁的景色,即使他只是一瞥,那么也可洗净国务大街和机车引擎上的尘垢。有人曾提议称瓦尔登湖为“神赐的水滴”。 我曾说过瓦尔登湖没有明显的进水口和出水口,但它一边与费灵特湖间接地相连,费灵特湖地势较高,两者之间有一连串湖沼遥相呼应;而另一边它显然又与康科德河相连。康科德河地势低洼,一连串的小湖横亘其间,在过往的年代里,它或许泛滥过,只要稍加挖掘,它们便会相互贯通,但上帝不允许这种开掘。倘若说,含蓄而自尊的湖,犹如隐士一样长时间地生活在森林中,因而获得神奇般的纯洁,那么如果费灵特湖不纯净的湖水流进了瓦尔登湖,如果瓦尔登湖甘洌的清水又流入了海洋中,谁能不为之扼腕叹息呢? 在林肯区,费灵特湖也称沙湖,是这里最大的湖泊或内海,位于瓦尔登湖以东约1英里处。它大多了,据称有197英亩,鱼类也更繁多,但水较浅,且水质不太纯正。在森林中散步时经过那里,就是我的娱乐消遣活动。即便仅为了让旷野的风扑面而来,即便仅为了看看波浪,畅想一下水手的航海生活,那也是值得一试的。 在秋风吹起的日子里,我去湖畔拣拾栗子,那时掉在水中的栗子被波浪席卷到脚边。有一次我在芦苇丛生的湖岸匍匐前行,浪花带着清新的气息飞溅到我的脸上。我碰到一艘船的残骸,船舷不知去向,四周长满灯心草,船几乎只剩一个船底,但是它大体的轮廓依然还在,仿佛这是一块巨大的已经腐朽的甲板垫木,连纹路都异常地清晰。这是海岸上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令人印象最深刻的破船,其中也蕴涵着发人深省的教训。但这时它上面长满了植物,成为它们的模型和不起眼的湖岸,菖蒲和灯心草都生长于其上。我非常喜欢北岸湖底沙滩上的涟漪,湖底已被水的压力压得非常坚硬,甚至涉水者都能感到脚底的硬度,而单排生长的灯心草,行列弯曲杂乱,也符合这痕迹,一行复一行,似乎波浪让它们在那里生根发芽。我还看到许多奇怪的球茎,数量繁多,很明显是由纤细的小草和根茎,或许是谷精草根绕成的,直径从半英寸到4英寸不等,形成一个非常完美的球体。这些圆球在浅浅的沙滩上随波逐流,有时就被冲到岸边。如果它们不是紧密的草球,那么中间应该夹着一包细沙。起初,你会说这是由于水流的冲刷造成的,就像波浪造就了圆卵石;但是就看最小的半英寸的圆球,其质地也跟那些大的一样粗糙,一年中它们只出现在一个季节里。我觉得,对于一个已经形成的东西,这些波浪的作用是破坏多于建设的。 即便是离开了水,它们还是可以保持之前的形状的。 费灵特啊!一个多么贫乏无力的名字!愚昧无知的农夫将农场建在这湾湖水附近,湖边的树木被砍伐殆尽,对于上天赐予的这份礼物,他不知要用心对待,他有什么资格用自己的姓名来命名这样一个仙境呢?他是一个贪婪的吝啬鬼,对他来说,一美元甚至是那金光闪闪的一美分的硬币才更有价值,湖面可以映射出他那张厚颜无耻的面容。即使是野鸭飞来,他也当它们是侵入者,他已经习惯于像哈比1那样用弯曲如鹰爪的双手贪婪地攫取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靠近湖,绝不是拜访这个费灵特的,也绝不是去听别人讲他的故事;他从没有认真地欣赏过这个湖,从没有在里面畅游过,从没有珍爱过它,没有保护过它,没有表扬过它,也从没有因为上帝的鬼斧神工而心存感激。还不如用湖里游泳的鱼儿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湖,用常来湖上做客的飞禽或走兽的名字来命名,用植根在湖岸上的野花的名字命名,或者用周围什么野人或小孩子的名字来命名,因为他们的生命曾经和这个湖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只是不要以他的名字命名,除了 1.哈比,希腊神话中脸和身躯像女人,翅膀、尾巴和爪子似鸟的怪兽,性情残暴贪婪。 和他一丘之貉的邻居和法律给他的权利之外,他对湖没有任何所有权。 — 他所能想到的只是金钱的价值;他的存在就是对全部的湖畔的诅咒,他掘光了湖边的土地,大概还要竭泽而渔;他还抱怨这里不能生长出英国牧草和蔓越橘。 — 对他而言,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 为了挣钱,他甚至可以抽干湖水,卖掉污泥。湖水可不能替他捻磨子,所以他也不想去欣赏这湖光山色。对于他的劳动和农场我一点都不关心,他的田园里贴满了各种价格的标签,如果可以,他能把如画的风景,甚至能把上帝都拿到市场上去拍卖,他到市场上去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金钱上帝;他的田园里,没有一样东西是顺其自然地生长的,他的田里种植的不是五谷,牧场上开的不是花,果树上结的不是果,都只是金钱。他不爱他水果的自然美,他认为只有当水果变成了金钱时,水果才算成熟。让我来享受那真正富有的贫困生活吧,因为越是贫困的农夫们,就越能得到我的敬重与关切!而像这样的农场竟然是个模范农场!田舍像粪坑上的菌子一样恬不知耻地耸立着,人、马、牛和猪的住处,清理干净的和没清理干净的都挤在一起!人和畜生一样! 油渍、粪和奶酪的气味交杂在一起!在一个高度文明的精神世界中,人的心灵和大脑却变成了粪便一样的肥料!就像要在坟场上种豆!这便是所谓的模范农场?! 不,不,如果要以人的名字命名最美妙的景色,那还是用那些最杰出、最高贵的人的名字吧。我们的湖起码应该用伊卡洛斯这样的名字,在那里,“海涛声声仍然在传颂一次大无畏的探险”。1较小的鹅湖就在我去费灵特湖的途中;面积有70英亩的美港湖,是康科德河的延展部位,在鹅湖西南方向1英里处;在美港湖一英里半以外的地方是白湖,面积约为40英亩。我们的湖区就在这里,再加 1. 引自威廉?德拉蒙德(1585-1649)的《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与其父双双以蜡翼贴身,飞离克利特岛,因飞得太高,蜡被太阳融化,坠入爱琴海而死。 上康科德河,构成了我们的水上王国。夜以继日,年复一年,我畅游湖上,它们是如此的清澈碧绿,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瓦尔登湖被伐木者、铁路和我亵渎了之后,所有这些湖中,即便不是最优美的也是最令人倾心的,就要数白湖了。它是林中的瑰宝,可是名字却平凡得可怜,它的名字大概来自于水的纯净以及细沙的颜色。白湖与瓦尔登湖相比,很像双胞胎兄弟,但白湖略逊一筹。它们俩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你会觉得它俩在地下一定相连。湖岸上都有圆石,水的颜色也相同,正如在酷热的夏天穿过森林远望瓦尔登湖的时候,湖底反射到水面上的是一种雾气蒙蒙的青蓝色,也可说是海蓝色。许多年前我经常去那里,运回一车一车的细沙来制砂纸,此后我也一直前去游玩。常游览此地的人称它为新绿湖。因为下面讲述的情况,我们也许还可以称它为黄松湖。大概在15年前,你在那里还能看到一棵苍松的华盖,附近这一带的人把它称为黄松。这棵松树伸出的枝丫覆盖在湖面之上,离岸有几杆远。因此甚至有人推测这个湖曾下沉过,这个地方以前肯定是一片原始森林,而这棵树是在森林中残留下来的。这话早在1792年就有人说过,在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的图书馆中,一位该州的公民曾写过一部《康科德镇志》,作者在著作中谈到瓦尔登湖和白湖之后,继续说:“在白湖的水位下降后,能看到一棵树,似乎它原来就生长在这里,尽管它的根深扎在水面下50英尺处,但树顶早已折断消失,折断地方的直径大概14英寸。” 1849年春天,我和一位住在萨德伯里靠近湖泊的人聊天,他告诉我10年或15年前正是他将这棵树移走的。在他的印象中,这棵树距离湖畔12至15杆远,那里的水深有三四十英尺。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他去那里取冰,打算下午和他的邻居一起把老黄松取走。他一直锯到岸边,锯掉了一长条冰,然后牵牛过来拖树,打算把它连根拔起拖到冰上,但没进行多久,他就惊讶地发现,拔起的是残枝朝下的树顶,小的一端紧紧地抓住湖底。大的一端直径有1英尺,原本他希望得到可以利用的木料,但现在看来腐烂的树干只能当柴火用。那时他家中还存留着一点木料,在木料的底端还保留着斧痕和啄木鸟啄过的痕迹。 他认为这棵树已枯萎死亡,后来被风吹到湖中,树冠浸满水,而树干还是干的,相对较轻,倒入水中反而使它倒插进湖底。他80岁的父亲都不清楚这棵黄松是何时消失不见的。湖底还能见到一些大木料,由于水面的波动,它们看上去仿佛是一些蜿蜒其中的巨蛇。 这湖面上很少能看见船只,因为其中吸引渔民的生物不是很多。在湖畔也看不到白百合花和菖蒲,稀少的蓝菖蒲生长在那纯洁的水中,长在环岸一周湖底的圆石上,而6月份,蜂鸟就飞来了,蓝菖蒲那淡蓝色的叶子和花朵,反射到湖面与那海蓝色的水波交相辉映,异常和谐。 白湖和瓦尔登湖仿佛大地上两块巨型水晶,是晶莹剔透之湖,假如它们永远呈晶体状,小巧玲珑,且能随意地拿取,或许它们早被奴隶们拿去,它们宛如镶嵌在国王王冠上的宝石一样抢手,但它潋滟不定,湖面宽阔宏大,所以只能永远属于我们和子孙后代,但我们却弃之如敝屣,反而追求更大的钻石。它们太纯洁,也没被污染,市场无法标注它们的价格。和我们的生命相比,它们优美至极!和我们的性格相比,它们纯净透明!我们从来看不到它们的瑕疵。和农舍小院里鸭子游泳的池塘相比,它们超逸绝伦!干净的野鸭只到这里栖息。世人如何能感受这些?鸟儿的羽毛以及婉转的啼声,与娇艳欲滴的花朵相呼应,但是有哪个少男或少女,与大自然的粗犷华丽相协调呢?大自然远离乡镇之外,寂寥地繁茂生长着。说什么天堂?你正在践踏大地! 倍克田庄 有时我漫步在松树密林下,它们好像高耸的庙宇,又像海上整装待发的舰队,树枝有如波浪般摇曳起伏,也如涟漪般熠熠生辉,看到如此柔和而苍绿的浓荫,就算是德罗依德们1也要丢掉他的橡树林而跑到松树下面顶礼膜拜。有时我跑到费灵特湖边,看到那些长满了灰白色浆果的参天树木,它们越长越高,就算移植到伐尔哈拉神殿2去也毫不逊色,而杜松的藤蔓上硕果累累,铺满了一地。有时我还会跑到沼泽地带去,那儿的松萝地衣有如彩云一般从云杉上悬挂下来,还有些野菌,它们是沼泽诸神的圆桌,铺陈在地面。更漂亮的野菌有如蝴蝶或贝壳一样点缀在树根上,那里悄然生长着淡红的石竹和山茱萸,火红的桤果有如妖精的眼睛一样闪亮,南蛇藤即便攀援在最坚固的树干上,也能留下深深的沟槽,而野冬青的果实垂涎欲滴,让人看了流连忘返。另外还有非常多的无名野果令人目眩神迷,它们如此的美丽,这简直是人类不该品尝的美味。 我并未拜访过哪位学者,只是拜访了一棵棵树和附近一带的稀有林木,它们或者远远地矗立在牧场中央,或者生长在森林和沼泽的深处,或者生长在小山顶上。例如黑桦木,我就见到过直径为2英尺的典范样本,还有它的同类黄桦木,身披金袍,散发着像黑桦木一般的 1.德罗依德,古代克尔特人中一批有学识的人,担任祭司、教师和法官,或是巫师和占卜师等。 2.伐尔哈拉,欧洲神话中主神兼死亡之神奥丁接待战死者英灵的殿堂。 香味,再如山毛榉,清洁的树干上描绘着美丽的苔藓之青,处处皆美景。 除了散在其他地方的一些典范样本,在城镇一带,我只知晓有这么一片小小的树林,树身算是相当大了,传说是被附近山毛榉的果实吸引而来的鸽子撒下的种子。当你将树木劈开的时候,那些闪闪发光的银色细粒,真是明亮可鉴;还有椴树、角树、假榆树,其中只有一棵长得好看;还有可以做桅杆的高耸的松树和做木瓦用的树;还有比通常的松树更漂亮的铁杉,有如一座宝塔一样高耸在森林中;还有我所能想到的很多其他的树。这些就是我在夏季和冬季常常会拜访的神庙。 有一次我恰巧站在一道彩虹的桥墩上,这道彩虹罩在大气层的下面,把四周的草叶都染上了色彩,令我眼花缭乱,仿佛我在观看的是一个有着彩色晶片的万花筒。这儿成为一片虹光的湖沼,须臾之间,我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其中的一只海豚。如果彩虹维持的时间更长,那色彩大概会永远染在我的事业和生命上。而当我在铁轨旁边漫步时,我惊奇地发现,我影子的四周都染上了光环,我不免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也是上帝的宠儿之一。有一个客人曾对我说,他面前的那些爱尔兰人的影子四周并没有光环笼罩,只有本地人才会有这种独特的标志。 班文钮托?切利尼1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在他被幽禁在圣安琪罗古堡中,当他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或产生幻觉之后,就会看见一个明亮的圆圈在他影子的头上盘旋不去,无论是黎明还是黄昏,无论他在意大利还是在法国。特别在草上有圆润的露珠时,那光环会更为清晰。这大概和我所说的现象相同,它在清晨显得尤其清晰,但在其他时间,甚至在微弱的月光下也能看到。尽管这种现象经常发生,却从未被注意到,对切利尼那样极具想象力的人而言,这就足以构成迷信的根据了。他还说,他只愿意指给少数人看,但是知道自己头顶这种光环的人, 1.班文钮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弗洛伦萨金匠,雕刻家。 难道真的优秀无比吗? 有一天下午,我穿过森林前往义港山去钓鱼,以填补蔬菜的短缺。我沿途经过了与倍克田庄紧密相连的那片令人欢快的草地。有位诗人曾歌颂过这偏僻隐秘的地方,他开头写道: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欢快的田野,那里生长着披着苔藓的果树, 一条红色的清溪掩映其中, 麝香鼠在水边玩耍, 水银一般的鳟鱼啊, 在水中自在地畅游。1 在还未到瓦尔登居住之前,我曾动过去那里生活的念头。我曾经去“钩”过苹果,还纵身跃过那条小溪,惊扰过麝香鼠和鳟鱼。在漫长得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某一个下午,当我思考如何把大多数时间用于大自然的生活,并决定出发的时候,这个下午的时间已用去了一半。我行走在途中,天上就飘洒下一阵细雨,这让我在一棵松树下不得不躲藏了半个小时,我把手帕放在树枝上作为遮盖,顶在头顶,后来我干脆进入水深及腰的水中,我在梭鱼草上垂下钓丝,忽然察觉自己待在一块乌云的下面,雷声开始隆隆作响,我除了听之外,再无他法了。我觉得天上的神仙真是神气无比,打算用耀眼的闪电来迫害我这个悲惨的手无寸铁的渔人,我急忙奔向最近的一个茅屋中躲雨,这里无论距离哪一条路都是半英里,它和湖泊的距离倒是很近,这儿很久都没人住了。 1.引自钱宁(1780-1842)的诗《贝克农场》,后面还有四行也印在同一首诗。 这屋是诗人所建, 饱经沧桑的他, 望着这小木屋, 它时刻都有倒塌的危险。 女神缪斯如此预言道。但是我看到那儿如今住着一位爱尔兰人,名叫约翰 ? 斐尔德,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住在那儿,大的孩子有一张大脸盘,已经能帮他父亲干活了,这会儿他也从沼泽中跑回家避雨,小的是一个婴儿,脸上皱巴巴的,如同先知一样,脑袋呈圆锥形,坐在他父亲的膝盖上,仿佛坐在皇宫中。这个婴孩从他那又湿又饿的家中好奇地打量着陌生人,当然,这是一个婴儿的权利,他却不知晓自己是富贵家族的最后一代,是世界注目的中心,世界的希望,根本不是什么约翰 ? 斐尔德悲惨的、食不果腹的儿子。我们一起坐在不漏雨的那部分屋檐下,外面却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我以前就在这里坐过许多次,那时载着他们一家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的那只船还没有造好。约翰 ? 斐尔德看上去就是个忠厚老实、勤勤恳恳但却没有什么能力的人,他的妻子则是一位有毅力的女人,她一直不停地站在高高的炉子那边做饭。她有一张圆圆的、泛着油光的脸,露着前胸,还在幻想着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她手中的拖把却从未放下,但是并没有看到它在哪儿发生了作用。小鸡也躲进屋里来避雨了,它在屋中像家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简直太像人类了,我觉得它们即使被烤了也不会好吃。它们站在那儿先盯着我的双眼,然后特意来啄我的鞋。这时,它们的主人将他的身世讲给我听,他怎样给附近一个农民在沼泽上辛苦地干活,怎样用铲子或锄头翻耕沼泽地上的一片草地,而薪水是每英亩10美元,再加上土地和肥料一年的使用权。他那个子不高、有一张宽脸庞的孩子就在他旁边快乐地工作着,并不知晓自己的父亲和别人做了一笔多么糟糕的交易。我把我的经验拿出来和他分享,希望能帮助他。我对他说我们是近邻,我来这里是为了钓鱼,我看上去像一个流浪者,但实际上也和他一样,自食其力。我还对他说我住在一座很小、很明亮整洁的屋子里,造价和他租住的这间破房子一年的租费差不多。 倘若他愿意的话,他也可以在一两个月之内,建造起一座宫殿。我不喝茶、咖啡、牛奶,也不吃鲜肉、牛油,而且我吃得很少,因而我的伙食费数目很小,所以我也不必为了要得到它们而拼命工作。但是由于他对茶、咖啡、牛油、牛奶和牛肉的欲求很大,所以他就必须拼命工作来弥补这一笔支出的费用。他越拼命地工作,就吃得越多,以补充身体的损耗 — 结果花费越来越大,而花费数比天数损耗得更厉害,因为他的贪念永无休止,他的一生就消耗在他的个人欲望上了。但是他还觉得,来到美国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在这里你每天都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肉。但是真正的美国应该是这样的:在这个国家你可以自由地享受一种生活方式,没有这些食物也能过得很舒服;在这片国土上,你不会被迫赞成奴隶制,你无需供养一场战争,也无需因为这类事情付一笔间接或直接的费用。 我这样和他说,是因为我把他看做一位哲学家,或者未来的哲学家。我希望这片草原继续荒芜下去,倘若因为人类开始警醒才有这样的结果,那我会感到无比的欢愉。一个人无需去阅读历史,就会了解什么东西最适合自己的文化。但是,嗨!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竟然像运用沼泽地带的锄头那样的思维来经营事业。我对他说,既然你在沼泽上努力工作,就应该穿厚靴子和结实的衣服,否则它们很快会被磨损变得褴褛,不过我却穿着薄底鞋和薄衣服,而且价钱还比你便宜一半。在你眼中我穿得倒是衣冠楚楚,宛如一个绅士(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我可以工作一到两个小时宛如消遣一般。如果我高兴的话,还可以捕上足够吃一两天的鱼,或者挣出来我我一周的花销。倘若你和你的家人也可以如此简单地生活,你们在夏天拣越橘的时候,就会以此为乐。 听完这些话,约翰长叹了一声,他的妻子则两手叉腰盯着我。他们大概都在考虑,他们有没有财力过这样的生活,或者掌握的理财能力可不可以把他们这种生活坚持到底。他们认为,仅仅依靠测程和推算根本无法测清他们如何到达彼岸。于是我推测到,他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勇敢地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下去,面对生活,全力拼搏,却无法用一只尖锐的楔子钻进生活的大柱子里,并将它劈开,然后各个击破—他们想要拼尽全力去对付生活,有如人们对付那长满刺的蓟草一样。但他们可是在极其恶劣的形势下作战—嗨,约翰?斐尔德啊!你这样不会计算生活,早就一败涂地了。 “你钓过鱼吗?”我问。“嗯,是的。有时我休息的时候,会在湖边钓一会儿,我曾钓到特别好的鲈鱼。”“你用什么做钓饵?”“我用鱼虫为饵钓银鱼,再用银鱼钓鲈鱼。”“那你现在就可以去,约翰。”他的妻子特别高兴,满怀希望地对他说,但是约翰却犹豫不定。 阵雨已经过去,东面的树林升起一道彩虹,暗示着将有一个美好的黄昏。我起身告辞。出门之后,我向他们要了一杯水喝,期望看一下他们那口井的深浅,给我此行的调查画上一个句号。但是,嗨!井非常浅,里面有泥沙,绳子断了,水桶破旧不堪。在我观察期间,他们找出一只厨房用的杯子,水大概被蒸馏过,几经蒸腾,拖延再三,最后杯子才递到我手上,水还未冷却,并且混浊不清。就是这样污浊的水在养育着这个条生命啊!于是,我巧妙地把沉沙摇晃到一边,闭上眼睛,为那真挚的好客而举杯、畅饮。在这类事情上,涉及到礼貌问题时,我从不苛求。 雨后,我告别约翰的房屋,又漫步到湖边。我涉水经过田野,躲过积水的泥坑和沼泽地的凹坑。经过荒芜无垠的旷野时,我突然有一种急于捕捉梭鱼的心情,但转念一想,对于我这个上过中学、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这个想法未免有失身份。但当我下山时,身披一道彩虹,我就朝着满天红霞的西方奔去。微弱的铃声穿透清澈的空气传进耳中,我仿佛又听到我的守护神的呼唤在田野上回荡— 要每天都去 很远的地方渔猎 — 地方越远越好,水域越宽广越好 — 你可以在小 溪边,无数人家的炉边休息,无需担心这些。牢记你青年时代的创造力。 清晨第一道曙光升起之前你就快乐地起床,出发探险去。正午时,你要到达另一个湖边。黑夜降临时,你可以四海为家。没有比这更宽阔的土地,也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游戏了。遵循你的天性而自由地生活,就好像那芦苇和羊齿草,它们永远也不会变成英吉利的干草。让雷霆咆哮,即使对稼穑有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是给你的讯息。 他们要躲在车下和木屋下,但你却可以躲在云下。你大可不必以手艺为生,而可以以游戏的心态为生。你只管欣赏大地,不要想着去占有它。 由于缺乏进取心和信心,人们便在买卖中,如同奴隶一般地过活。 啊,倍克田庄! 一丝丝灿烂耀眼的阳光 为最丰富的大自然风景…… 农场上围起的栅栏, 谁也不会跑去纵情狂欢…… 你不曾和谁辩论, 也从不被你的疑惑所困, 初见时,你是那般地驯良, 你穿着一件有普通的褐色斜纹的衣服……爱者来, 恨者亦来, 神鸽之子, 和政府的戈艾?福特斯们1, 将阴谋吊挂在坚固的树枝上!2 夜晚来临时,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从隔壁的田间或街上,驯服地回到家中。他们的房间飘荡着平凡的回声,他们的年华销蚀于忧愁之中,他们一再呼吸着昨日吐出的气息;在每天黎明和黄昏的时候,他们的影子伸展到比脚印到达得更为遥远的地方,但实际上,我们应该通过自己从远方,从神奇的冒险和每天的新探险中,带着新经验和新性格回到家中。 我还未到湖边,约翰?斐尔德就在新的念头驱使下,跑到了湖边,他决定今天日落之前不再去沼泽工作。但是这个可怜人,只钓到了一两条鱼,我却钓到了许多,他说这是他运气不好。后来我们交换了位置,运气竟然也跟着换位。可怜的约翰?斐尔德!我觉得他不会读到这段话的,即使他读了之后思想也不会有所进步—他想用传统的方法在这片野性的新土地上生活,譬如用银鱼做饵来钓鲈鱼。有时我会承认,这鱼饵的确不错。他的确拥有他自己的天空,但他却是一个穷人,且生来如此。他把他那爱尔兰的贫困,还有贫困的生活传承下来,并且把亚当老祖母的混乱不堪的生活方式也继承了下来,还有他的子孙在这世上始终不能脱离泥沼,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除非他们深陷在泥淖中长蹼的脚,穿上了有翅膀的靴子。 1.戈艾?福特斯(1570-1606),英国人,因试图阴谋炸毁英国上议院被处死。 2.钱宁的另一首诗。 更高的法则 当我手提着一大串鱼,肩扛着鱼竿,穿过树林往家走的时候,天色已黑。我瞥见一只土拨鼠正偷偷地横穿我的小路,我突然感到被强烈地引诱,身体由于一阵奇怪的野性喜悦而颤抖起来。我真想把它抓住,生吞下去,倒不是由于那时我饥饿无比,而只是因为它身上所散发的野性。我在湖上生活期间,有那么一两次会在林中狂奔,仿佛一条饥饿的猎犬。我怀着一种奇异而又恣肆的心情,想要寻觅一些可以生吞的兽肉,那时,任何一种兽肉我都能吞食下去。如此疯狂野蛮的场景都莫名其妙地变得熟悉起来,我发现我内心一直有一种声音,而且从未停歇,它呼唤我去追求一种更高的生活,亦可说探索精神层面的生活,对此很多人都感同深受,但除此之外,我追求原始野性生活的本性并未泯灭,我对这两种本能都很尊敬。我喜欢野性就像我喜欢善良一样。钓鱼蕴涵着一种野性和冒险性,这就是我喜欢钓鱼的原因。 有时候我更愿意像野兽一样粗野地生活,来走完我接下来的时光。或许正因为我在年岁还小的时候就钓过鱼打过猎,所以我与大自然之间有着亲密的往来。因为渔猎,所以我们很早就领略了野外的风景,并在其中流连忘返。如果没有渔猎,在那个年纪,我是没有机会来接触野外风景的。渔夫、猎人、樵夫等,一生都在原野山林中度过。从某种特殊意义上说,他们已隶属于大自然,他们在工作的间隙里观察大自然,感受到的比诗人和哲学家都更为真实,因为诗人和哲学家总带着某种目的前去观察。大自然并不怕向他们展示她自己。旅行者在草原上很自然地就成为了猎手,在密苏里河和哥伦比亚河上游又成为了捕兽者,而在圣玛丽大瀑布那儿,他们又成了渔夫。可是像旅游者那种人,他得到的只是二手的零碎知识,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权威而已。 我们深感兴趣的是,那些科学工作者给我们的报告,指出人们已经通过实践或者依靠本能而发现了一些真理。只有这样的报告才对人类有价值,因为它记录了人类宝贵的经验。 有些人说美国的北方人极少娱乐,因为他们公休日不但少,而且男人和小孩玩的游戏也不像英国的那么多。其实这话大错特错,因为在我们这里,那些游戏还未代替更原始、更独立的渔猎之类的娱乐。每个和我同时代的新英格兰儿童,几乎在10岁至14岁的时候都扛过猎枪,而且他渔猎的地方也不像英国贵族的那样被划清了界限,甚至比野蛮人的更宽广。因此,我们在公共场所很少看到他在游戏。如今的情况却在发生着变化,并不是因为人口增加,而是因为猎物逐渐减少,包括保护动物协会在内,或许猎人反而成为猎物的好朋友。 何况,我有时在湖边捕鱼,只是想丰富一下我的饭菜。我的确像第一位捕鱼者一样,是由于生活的需要才去捕鱼的。虽然我曾以人道的名义反对捕鱼,但实际上那全是谎话。那是由于我从哲学方面的思考更多于从感情方面的考虑,我关于捕鱼的看法就这些。长久以来,我倒是对于猎取鸟类有着不同的见解。在还未到林中来之前,我就卖掉了猎枪。这并不是因为我为人残忍暴虐,而是因为我丝毫不觉得我有恻隐之心。我从来不同情鱼和虫饵。这早已成为了习惯。至于猎取鸟类,在我重新拥有猎枪的最后几年里,我的理由是我在研究飞鸟学,我一直寻找的都是罕见的和新奇的鸟。但是我认为,现在我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研究飞鸟学,那就是细致地观察飞鸟的习惯,仅凭这一个理由,就可以让我自动放下猎枪。但是,不管站在人道立场上的人们如何反对,我还是无法停止这样的怀疑:是否还有其他有趣的娱乐活动来代替打猎?我有一些朋友犹豫不决地探问我,可不可以让孩子们去打猎?我总是肯定地回答:可以— 因为我认为这是我所接受的教 育当中最可贵的一部分 — 让他们去做猎者吧,尽管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运动而已,假如有可能的话,最后他们才会成为优秀的猎手。 只有这样,他们将来才会明白,在这里或其他地方的原野山林里再无足够的鸟兽来供给他们打猎。 现在,我仍然赞同乔臾笔下的那个修女的看法,她说: 我从未听到老母鸡这样说过 猎人并不是圣洁者。1 在民族和个人的历史长河中,曾经有这样一个时期,猎者被赞颂为“最优秀的人”,在阿尔贡金族的印第安人心中,猎者的地位就是这样。我们不能不同情一个从未开枪打猎的孩子,虽然他可能不见得会比别人更人道,但我深切地同情他的教育被忽视。对那些沉迷于打猎的少年,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相信他们长大后一定会成熟起来,而不再沉迷于此。从未有人在无忧无虑地度过他的童年之后,还会随意地滥杀任何生物,因为生物和他有同样的生存权利。兔子在即将被猎杀前,呜咽得有如一个小孩。我在此警告你们:母亲们,我的同情并不是专属于人类。 年轻人常常以打猎的方式走进森林,来发展他们身上最为本性的一部分。他走近森林,先是作为一个猎人或一个钓鱼者,倘若他身上蕴涵着善良,到后来,他就会发现他的目标也许在朝着诗人和自然科学家的方向转化,而猎枪和钓竿早就被弃之不用了。在打猎这方面, 1.引自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总序。 大多数人类是、并且永远都是个生手。而在有些国家,喜欢打猎的牧师并不少见。这样的牧师或许能成为好的牧羊犬,但绝非一个好心的牧羊人。 我曾心怀一种奇怪的心情,像砍树、挖冰这一类的事情就根本不用提了,因为显然只有一件事,还能把镇上所有年龄层的同乡,吸引到瓦尔登湖这儿逗留半天,那就是钓鱼,这是唯一的例外。但是,他们通常并不认为自己很幸运,反而觉得这半天过得不怎么样,除非他们钓到了长长的一串鱼,而实际上,他们得到了可以一览湖上风光的好机会,却不自知。他们只有去垂钓一千次,这种浅薄之见才能沉到湖底,他们的目标才能得到净化。不可否认,这样的净化过程将一直持续着。州长和议员们对于湖泊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因为他们只在童年时代钓过鱼,现在他们已经变老,而且道貌岸然,怎么可能还会去钓鱼?因此,他们再也体会不到渔乐了。但是,他们竟然还心怀着最后去天堂的愿望!倘若他们制定法规,主要是规定允许该湖放多少钓钩,但他们对那钓钩钓起的湖光山色却一无所知,而制定的法规也成为他们去垂钓的鱼饵。可见,处于未成熟状态下的人,即使身处文明社会,也必须经历一个渔猎者的阶段。 最近几年我一再地发现,我每钓一次鱼,自尊心就降低一些。我尝试了数次。我有钓鱼的技巧,而且我也有像我同伴们一样的垂钓嗜好,再加上他们一再催促我去钓鱼,我就去了。但是等到我钓完鱼之后,我还是觉得不钓鱼更好些。我觉得这并没有错。这就像一个隐隐约约的暗示,仿佛黎明微弱的曙光。毫无疑问,我身上这种天生的嗜好是造物中比较卑劣的一种,但是我钓鱼的兴趣却每年都在递减,而人道观点以及智慧却并没增加,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渔人了。但是我清楚这一点:倘若我继续生活在旷野中,我还会被引诱去做活力焕发的渔民和猎人。更何况,这种鱼肉以及猎物的肉基本上是不干净的,而且我逐渐明白,何处产生了如此多的家务,何处产生了这个愿望— 要每天注意仪表,要穿得干净而令人尊敬,房屋要收拾得舒适而无任何杂乱的景象。做到这些点,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还好我集屠夫、杂役、厨师等职于一身,又身兼品尝一道道菜肴的主人之职,所以我能依据我所有的经验来发表看法。我反对吃兽肉的主要原因是它很脏。再说鱼,在钓、洗、煮、吃等一系列程序之后,我也并未觉得我从它身上得到了什么丰富的营养。所以,吃它们既不值得,也无必要,况且耗资还很大。吃一个小面包和几个土豆就完全可以了,它们既不麻烦,又干净。 我和很多同时代人一样,已经许多年没吃兽肉,或者喝茶和咖啡了。这倒不是由于我找出了它们的缺点,而是由于它们和我的想法不相符。我反感吃兽肉,并不是由经验造成的,而是出于一种本能。在许多方面,贫贱的清苦生活倒显得更美。尽管我并不曾完全做到这点,但至少也达到了我想象中的地步。我相信所有希望把他更高级的、更诗意的感觉保持在一种最好状态的人,肯定都在尽量地避免食用兽肉,还要避免多食用其他食物,昆虫学家认为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在柯尔比和斯班司的书中有这么一句话:“有些昆虫即使在最完美的状态下,即使拥有饮食的器官,也并不使用它们。”他们将这归结为:“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昆虫在成虫时期吃得比在幼虫时期少很多,因为贪吃的蛹变成蝴蝶、贪婪的蛆虫变成苍蝇之后,一两滴蜜或其他一点甜的液体就可以满足它们了。”1蝴蝶翅下的腹部现在仍保留着幼虫的形状,就是这点保留的东西诱使它残杀昆虫。暴饮暴食者还处于幼虫的状态。有些国家所有的国民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他们已丧失幻想和想象力,只有一个会将他们引入歧途的大肚子。 1.见柯尔比和斯班司所著的《昆虫学引论》,1846年出版。 诚然,要准备并烹饪既简单又清洁,而且不触犯你的想象力的菜肴,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认为我们的身体需要营养,想象力也同样需要营养,两者应该同时兼顾,而这或许能办到。有节制地吃些水果,不必因此而替我们的胃口感到羞耻,这并不会妨碍我们宝贵的事业。但如果你在盘中再添如一点儿作料,这就对你不利了。依赖美味生活着毫无价值。有许多人,如果被人看到在亲自做一顿美食,无论是荤还是素,无一例外地都感到羞愧,而实际上每天都有人在为他烹饪这样的美食。如果这种情形没有发生变化,我们就毫无文明可言,即便是绅士和淑女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在这方面当然有该如何改变的资料,不必询问想象力为何不喜欢兽肉和脂肪,知道它不喜欢就足够了。说人是一种食肉动物,难道不是一种谴责吗?的确,把其他动物当做牺牲品,在很大程度上能让人类活下来,事实上也的确存活下来了,但这却是一个悲惨的方式—所有捕捉过兔子和宰杀过羊羔的人都明白—倘若有人愿意教育人类仅仅吃无罪、更有营养的食物,那他无疑是人类的恩人。无论我自己的实践结果怎么样,我丝毫不怀疑,这是组成人类命运的一部分,人类一定会慢慢地发展到停止吃肉的状态,就像野蛮人和文明人接触的次数多了,人吃人的习惯被淘汰掉了一样。 倘若一个人听从他本性当中虽然微弱,但却持久的意见— 那建 议自然正确无误 — 那么他也不清楚这意见将要把他引向何方,甚至会引导至疯狂的漩涡中去。但是当他坚决无比而又充满自信时,前面就是一条正确的路。一个健康的人内心里最微弱而又坚定的反对,都能够战胜人世间种种的辩解和陋习,但人们经常不顺从自己的天性,直到在他误入歧途时,才又顺从起来。结果自然是肉体开始衰退,但或许没人会感到悔恨。因为这是遵循着更高的规则去生活。倘若你快乐地迎来了白昼和夜晚,生活仿佛像鲜花和香草一样芬芳,而且更富有弹性,更加闪烁耀眼,更加永恒不朽— 那你就成功无比。整个大 自然都会祝贺你,此时你也理当为自己庆贺。最大的益处和价值常常都得不到人们的赞许。我们经常怀疑它们是否存在,但我们也很快就将它忘记。它们就是最高的现实。或许那些最令人惊讶、最真切的现实从未在人们当中交流。我每天生命中最真实的收获,也好像朝霞余晖那样不可捉摸,无法言传。我得到的仅仅是一点儿尘埃而已,我抓住的也仅仅是一段彩虹而已。 但我这个人不是挑剔无比。倘若非得吃一只油煎老鼠,那我照样能津津有味地吃掉。长时间以来,我只喝白开水,理由同我喜欢大自然的天空远胜于吸食鸦片的人吞云吐雾一样。我喜欢保持清醒,因为陶醉是无穷尽的。我认为一个智者喝的唯一饮料应该是白开水,而不是所谓的高贵的酒。试想一下,一杯热咖啡足以摧毁清晨的希望,一杯热茶也可以破坏晚上的美梦!哎,被它们引诱之后,我曾堕落到何种地步!就连音乐都可以让人迷醉。就是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竟把希腊和罗马毁于一旦,将来还会把英国和美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切令人沉醉的事物当中,难道有人不愿意呼吸新鲜空气只想一心陶醉不已?我不赞同长时间拼命工作的原因,是它也迫使我拼命地吃喝。 但是说实话,最近我在这些方面,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样挑剔了。我很少在吃饭时遵循宗教礼仪,我也从不祈求祝福,这并不是因为我变得聪明许多,我不得不说实话,而是因为,我是一年比一年粗俗了、冷漠了,尽管我无比的悔恨。也许只有年轻人才会关注这些问题,就如同他们关注诗歌一样。你见不到我的行动,我的观点却全在这里。但是,我并不认为我是《吠陀本集》上所说的特权阶级,它说:“对万物的主宰持大信心者,可食用所有存在的事物。”换言之,就是说他可以不管吃的是什么,谁给他准备的,但是,就算在这种情形下,也有一点不能忽略,正如一个印度的注释家说过的:吠檀多1 是将这一特权限 制在“危难时间”里的。 谁不曾吃得津津有味过,难道肠胃竟然一无所获?我曾经高兴地想到,由于通常所说的知味,我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感悟,因为味觉而受到了启发。坐在小山坡上吃的一些浆果补养了我的本性。“心不在焉,”曾子说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能品尝出食物真味的人绝不可能成为饕餮之人,品尝不出来的才发展成为饕餮。或许一个清教徒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屑,和一个议员狂咬甲鱼一样。食物入口并不能玷辱一个人,可吃食物的胃口却玷辱了他。问题不在于量和质,而在于口腹的贪婪上—倘若吃东西不是为了使我们生存下去,也不是为了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而是为了滋养我们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猎人喜欢吃乌龟、麝鼠或其他野生的动物,一个美丽的妇人喜欢吃小牛蹄做的冷冻肉或海外的沙丁鱼。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你看,他来到他的湖边,她则走到她的冻肉旁边。使人倍感惊讶的是他们、你、我,为何能过如此卑下的、野兽般的生活,总是吃吃喝喝。 在我们生命当中的精神领域,善与恶的较量从未停歇。善是人们唯一不会失败的投入。在全世界赞颂它的竖琴音乐中,善的主题永远传达给我们的是欣喜。这竖琴宛如宇宙保险公司里的销售者,到处宣传它的准则,我们微小的善行便是我们缴付的保险费。尽管年轻人最终会失去热情,但宇宙的规律永远不会改变,而是站在最敏感的人这边。侧耳细听一下西风中的谴责之词吧,听不到的人是非常不幸的。我们每弹一根琴弦,每移动一个音栓之时,那些有趣且深刻的寓意便会渗进我们的心灵。许多令人厌恶的声音传得很遥远,听起来却宛如 1.吠檀多,古代印度哲学中一直发展到现代的唯心主义理论。 乐声,对于我们卑微的生活而言,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我们身体里面沉睡着一只野兽,当我们高尚的天性昏昏欲睡时,它就苏醒过来。这就像贪图官能感受的毒蛇一般,或许很难驱除得干净;也像一些害虫,在我们生活的时候甚至活得非常健康的时候,它们就寄生在我们体内,我们或许能躲开它,却永远改变不了它的本能。恐怕它自身也是很健壮的,我们可以很健康,却永远无法保持纯净。那一天我拾起一块野猪的下腭骨,还能看到雪白整齐的牙齿和长牙,还依稀可见一种精神上的动物性的活力和健康,而这是用节制和纯洁以外的方法获得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兮,”孟子说,“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倘若我们慎守纯洁,谁知道我们的生命将会以何种形式展现?倘若我知道有一个智者,他能传授给我修身养德的方法,我肯定会去找他。“控制我们的七情六欲和身体之外的感官,同时善于做好事的话,按照吠陀经典的教义,这是与神贴近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但精神能够瞬时渗透并控制身体的所有官能和部分,而把外表最粗俗的淫欲转化为内心的纯净与真诚。放纵生殖的欲望将使我们荒淫无度,节制它则会让我们精神焕发而备受鼓舞。贞洁是人类的花朵,创造力、英雄主义精神、神圣感等也只不过是它结出的各种果实。当纯洁的大门匍然洞开,人们便马上奔流汇聚到上帝那里。我们一会儿被纯洁所鼓舞,一会儿因不洁而低落。身体内的兽性在逐渐地消失,而神性逐渐生长的人是有福气的。当人性和低劣的兽性融合时,我们都替这种人感到羞辱。我担心我们像农牧之神或者森林之神一样,像半神半兽的魔鬼、贪吃好色的禽兽。我担心,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生命的本身就是我们耻辱的根源— 他清除了心中的杂念,这人多么快乐,内心的欲望安息停止。 人们利用马、羊、狼和所有的野兽,而与其他动物相比,还不算愚蠢。 否则,人不仅仅饲养一群猪猡, 而且自身也藏着妖魔, 狂妄任性,肆意妄为。 所有的淫欲,虽然有多种表现形式,但都是一回事儿,所有的纯洁本质上也一样。一个人狼吞虎咽,群居群宿,或放纵欲望,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这都属于同一性质,我们只要从其中的一件事推断,就能辨别出他是何等的好色之徒。不洁与纯洁是不能并肩而立、同起同坐的。我们在洞穴的这边打一下蛇,它立马会在那边露头。倘若你想要贞洁,你就必须节制自己。那么什么是贞洁呢?一个人如何知道他是贞洁的呢?他不会知道。我们只是有所耳闻,但不明白它究竟如何。我们按照我们听说的传说来解释它。智慧和纯洁来自身体力行,无知和淫欲产生于懒惰。对一个学生而言,淫欲是由心智懒惰造成的。一个不洁之人常常懒惰成性:他围在炉旁烤火,他躺着晒太阳,他不疲倦的时候也要休息。倘若要与不洁以及所有的罪恶划清界限,你就怀抱热情投入到工作当中吧,即便是打扫马厩也可以。天性难以驾驭,但必须驾驭。倘若你不如异教徒纯洁,倘若你不如异教徒有克制力,倘若你不如异教徒虔诚,那即便你是基督徒又如何呢?我了解很多异教徒的宗教法则,他们的教律读来令人感到羞愧,而且还要教徒尝试新的努力,尽管努力的内容不外是奉行仪式而已。 我本不想写下这些文字,并不是因为话题— 我也不关心我的用 词是如何下流 — 而是因为写下这些文字,就会流露出我自己的不洁。 我们经常毫无顾忌地畅谈其中一种纵淫的形式,对于另外一种却又保持缄默。我们已经相当堕落了,因此不能简单地谈讨人类的本能。 在早些时代的某些国家中,每一种人类的本能都可以被正常地谈论,并且也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印度的立法者绝不会认为这很繁琐,虽然现代人不以为然。他教人们如何饮食起居和如何解手等,把卑贱的事情提高到一个备受重视的地位,而不把它们认为是不值一提的琐屑之事。 每个人都是一座神庙的建筑师。他的身体就是他的神殿,在神殿当中,他用自己的方式来祭拜他的神,即便是一座大理石的庙宇也替代不了,他要有自己的神殿与尊神。我们既是雕刻家又是画家,我们用我们的血肉骨骼做材料。高尚的品质,刚开始就会让人的举止有所改善,卑俗或淫欲的念头则马上让他变成衣冠禽兽。 在金秋九月的傍晚,一位农民劳累了一天之后,坐在门口,他的心思还被牵扯在工作上。洗完澡后,他坐下来任思绪飞扬。这个傍晚如此的寒冷,以至于他的一些邻居担心会降霜。他正在沉思,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与他的心情竟十分合拍。他还在思虑着他的工作,尽管他在一遍遍地思考,并不由自主地计划着、设计着,但是现在这些事慢慢地从他脑中淡去。这些事无非是琐屑的小事,随时可以擦掉。但从他工作之外的环境传来的优美的笛声,则把他昏睡的官能从睡梦中叫醒。柔美的乐声在街道、村子和他居住的国家上空飘扬。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在有可能过高尚生活之时,为何你还留在这里忍受这种卑下的苦役般的生活呢?同样的繁星,点亮的不是这边的大地,而是那边—怎样从这种境遇中挣脱出来,而迁移到那里并定居下来呢?他脑中的想法只是实践另一种新的艰苦的生活,就是让他的心智沉到他的肉体内去解救它,之后用与日俱增的敬意来对待他自己。 与动物为邻 我有一个钓鱼的同伴,有时他从小镇的那头,穿过村子来到我的住处。我们一起钓鱼,这就好像请客吃饭一样成为一种社交活动。 隐士:我想知道这世界现在怎么回事。三小时过去,我连一声羊齿植物上的蝉鸣都没有听到。鸽子在鸽房里安睡—它们的翅膀都静止不动。此时,在树林之外难道是哪个农民中午的号角声吹响了?雇工们回来肯定会将煮好的腌牛肉和玉米粉面包横扫一空,将苹果酒猛灌一气。人们为何要庸人自扰、自寻烦恼?人如果不吃不喝,就不用工作了。我不知道他们得到了什么。谁乐意住在那种地方,狗叫得令一个人无法静心思考。唉,还有家务!该死的,还得把铜把手擦得锃亮,在晴朗的天气里还要把他的浴盆擦亮!还是没有家的好。如果住在空心的树洞里,那样就不会有早上例行的拜访和晚上的夜宴!耳旁将只有啄木鸟的啄木声。哎,那里的人们蜂拥一团,那里的太阳炙热无比。对我而言,他们这些人身上的世故气太浓。我喝泉水,一块棕色的面包放在架子上。听!树叶沙沙作响。难道是村中饿急了的狗在捕猎?还是一只迷路的猪猡跑到了森林中?下雨后,它的脚印还清晰可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以至于我的黄栌树和多花蔷薇都在摇摆。嗯,诗人先生,是你吗?你认为现在的这个世界如何? 诗人:你看这些云,高悬于天空!这是我今天所见过的最神圣的东西。在古画中你看不到这样的云,甚至你到外国去也看不到— 除 非在西班牙海岸之外。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地中海的天空。我认为,既然我得生存下去,但今天却没有东西填饱肚子,那我就应该去钓鱼。 对诗人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工作,这也是我唯一的谋生之道。来吧,我们同去。 隐士:我无法拒绝你。我的棕色面包即将吃完。我很乐意立刻与你同去,但是我的一次严肃的沉思即将结束。很快就完了。请你让我再独处片刻。但是,为了不耽误彼此的时间,你可以先去寻找一些鱼饵。这附近能做鱼饵的蚯蚓寥寥无几,因为从没有施肥过的土壤不是蚯蚓存活的环境,这一物种几乎灭绝了。寻找鱼饵的游戏和钓鱼一样有趣无比,特别是在肚子不饿的情况下,今天就你一人去做这场游戏吧?我劝你带上铲子,到那边的落花生丛中去寻找。你看到那边的狗尾巴草在轻轻地随风摇摆吗?我保证,倘若你在草根下仔细地挖掘,就像你在除枯草一般,每翻起三块草皮,你保准可以找到一条蚯蚓。或者,假如你愿意走得稍远一些,实际上这并不愚蠢,因为我发现鱼饵的多少,恰好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 隐士独白:让我看看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还是局限在思维的框框中,我对周围世界的看法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我是应该去往天堂,还是应该去湖边钓鱼?假如我可以立刻结束我的沉思,难道以后还会有如此美妙的机会吗?我刚才差点和万物的本体融为一体,一生当中我从未有过如此的体验。恐怕我的思想再也回不来了。假如吹一下口哨就能把它们呼唤回来,那我肯定会吹口哨的。当我思接千载之时,说一句:我们再考虑考虑,明智吗?现在我的思想如春梦了无痕,我寻不到我思想的痕迹了。我究竟在想什么呢?这一天朦胧而模糊。我要回想一下孔夫子的三句话,或许还能寻到刚才我思想的踪迹。我不清楚那是一团乱麻,还是一种处于萌芽状态的狂喜。切记,机缘不会再来第二次。 诗人:怎么啦,隐士?是不是速度太快?我已经捉到十三条完整的蚯蚓了,还有几条半截的,或者是很小的,不过用它们捉小鱼也未尝不可,因为它们在钓钩上不会显得过大。这村子的蚯蚓如此之大,以至于银鱼在饱餐一顿之后还没碰到这串肉的鱼钩呢。 隐士:好吧,我们出发吧。我们到康科德去吗?假如水位不太高的话,就可以满载而归了。 为何偏偏是我们所见的事物组成了这个世界?为何只有这样的禽兽做人类的邻居?好像茫茫天地之间,唯有老鼠才能填充这个洞?我认为专写动物寓言的皮尔贝之流1利用动物真是利用得妙极了,因为那儿的动物负载重物,换言之,它们负载着我们的思想。 常光顾我屋子的老鼠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常见的那种传说是被外地人带到这儿来的,而常光顾我家的却是在村子中罕见的土生野鼠。我把一只寄给一位著名的博物学家,他对这只老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在我建造房屋之时,这样一只老鼠就在我屋子下面搭窝安顿下来,而在我还未铺好楼板,还未把刨花扫出去之前,每到我吃饭的时刻,它都会到我的脚旁来吃面包屑。或许它从来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子,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它从我的皮鞋上奔驰过去,而且顺着我的衣服爬上来。对它而言,爬上屋侧不是难事,它三两下就蹿上去了,宛如松鼠一般,连动作都极其相似。后来有一天,我用胳膊肘支在凳子上坐着,它沿着我的衣服爬上来,顺着我的衣袖,围绕着盛放食物的纸不断转圈,而我顺势将纸拉向我,让它碰不到,之后突然把纸推到它面前,和它玩捉迷藏的游戏,最后我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片干酪,引诱它过来。它坐在我手掌中,一口一口地吃完后,仿佛苍蝇一般擦干净它的脸和前掌,酒足饭饱之后扬长而去。 没过多久,一只月亮鸟在我屋檐下筑起了巢,一只知更鸟在我屋 1. 皮尔贝之流,指所有讲寓言故事的人。据称皮尔贝或彼得帕创作了一部东印度寓言故事集,经查尔斯?威尔金斯翻译成英语。 子旁边的一棵松树上定居,并由我保护它。仲夏六月,鹧鸪这样害羞的飞鸟,带着它的孩子经过我的窗前,从我房后的林中飞到我的房前,宛如一只老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呼唤着她的孩子们,她这样做就确定了她在森林中雌禽类的地位。你一旦靠近它们,母亲就会发出一个信号,它们会立刻一哄而散,有如一阵旋风把它们吹散了一样。鹧鸪的颜色因为与枯枝和残叶的颜色极其相似,所以经常有些旅行者,一脚踩在这些鸟类的中间,然后你会听到老鸟拍翅惊飞,扑扑拍动它的翅膀,发出急切焦虑的鸣叫,这是为了吸引旅行者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去察看脚下和四周。雌鸟在你面前翻滚,旋转,弄得羽毛一片蓬乱,使你一时之间疑惑它究竟是何种鸟类。幼鸟们则安静地平伏于大地,往往把它们的头缩进一张叶子下,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只听着远处的母亲发来的信号,就算你逐步靠近它们,它们也不会有任何动静,因此你是不会发现它们的。甚至你已经踩到它们了,还看了它们片刻,但是你还是不清楚你踩的是什么。 有一次我摊开手掌,把它们置于其中。因为它们一向服从它们的母亲与自身的本能,所以它们丝毫不觉得害怕,也不颤抖,它们依然如故地蹲着,这种本能完美至极。有一次我把它们安放到枯叶上,其中一只由于没站稳而跌倒在地上,但是我发现10分钟后,它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别的雏鸟待在一起。鹧鸪的幼鸟不像其他的幼鸟不长羽毛,和小鸡相比,它们羽毛丰满得很快,成熟得也快。它们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显然已经成熟了,但又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让人过目难忘。它们的眼睛似乎蕴涵着全部智慧。不但有孩童时代的纯洁,还有由经验升华后的智慧。鹧鸪这样的眼睛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由它所映照的天空同样久远的。山林之中从未出现过像它们眼睛这样澄澈的宝石。一般的旅行者通常也看不到这样明澈的井水。愚蠢而粗鲁的猎人往往会猎杀它们的父母,而使这群无依无靠的幼鸟成为四处觅食的猛兽或恶鸟的盘中餐,或逐渐混入那些与它们相似的枯叶中而融为一体,化为尘埃。据说,如果老母鸡孵出来的幼雏,稍被惊扰便会四处走散,很难被寻回,因为它们再也听不到母鸡呼唤它们的声音。这便是我的母鸡和幼雏。 令人惊讶的是,在森林中,有很多自由奔放的动物在秘密地生活。它们在乡镇的四周觅食,只有猎人才能找到它们的踪迹。在这里生活的水獭就非常隐秘!它们一般都能生长到4英尺长,宛如一个孩子般大小,或许还未被人见过。从前我还见过浣熊,经常在我屋后的森林中出没,现在有时在夜间我依然能听见它们的嘤嘤之声。一般我在上午耕作,中午在树荫下休息一两个小时,吃完午饭,在泉水旁边读读书。那道清泉是从距离田地半英里远的勃立斯特山上流下来的,不远处的沼泽地和一条小溪的发源地都在那里。如果想到泉水边去,那么你得穿过一大片水草丰茂的洼地,在那里苍翠的幼树随处可见,最后便会进入沼泽附近的一片茂密的森林。在那里有一块隐秘而荫翳的地方,在一棵耸入云端的白松下面有片干净而硬实的草地,你可以坐下来休息。我找到泉眼,挖出一口井,银灰色的水流汩汩而出。即使我提出一桶水之后,井水也并未混浊。盛夏时分,湖水很热,而我几乎每天都会在这边打水。 山鹬带着幼鸟也来到这里,它在土壤中寻找蚯蚓,又在幼雏上方大概1英尺的地方飞翔,在泉水之侧盘旋,而幼鸟们成群结队,在下面四处飞散,但是它后来看到我,便远离它的孩子,围绕着我不断盘旋,向我逐步靠近。到后来距离只有四五英尺时,山鹬假装翅膀和腿折断了,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为的是它的孩子们能顺利逃掉。母鸟此时发出了低弱、尖细的叫声,按照她的信号,幼鸟已经排成单行穿过了沼泽。有时我能听见母鸟尖细的叫声,却不知它身在何处。斑鸠有时也会在这道清泉旁边休憩,或者在我头顶上方白松树的枝丫间飞来飞去。 红色的松鼠,常常从最近的枝丫上溜下来,它和我也特别亲热,似乎也对我特别好奇。你无须在山林中坐上很长时间,就能看到它们全体成员依次出来登台亮相,轮番向你献艺。 我还是一些动物残杀事件的见证人。有一天,当我走到那堆木料旁时,亦可说,走到那堆树根旁的时候,我瞥见两只蚂蚁正在恶斗,一只是红的,另一只是黑的。黑的身体大,大概有半英寸长。它们从交手开始,就丝毫不退却,它们挣扎着,推搡着,在木片上不停地翻滚。令我更惊奇的是,在远处的木片上这样的斗士随处可见,可见这不是一场决斗,而是一场战争—两个蚂蚁王国的大决战,交战双方互不相让,经常见到的是两只红蚂蚁对抗一只黑蚂蚁。在我存放木料的院落中,极目望去都是这些骁勇善战的军团。大地上黑蚂蚁和红蚂蚁横尸遍野。这是我亲眼目睹过的唯一一场战争,有生之年我亲临的唯一一次激战犹酣的战场。自相残杀的恶战啊,红色的共和派站在这边,黑色的帝国派站在那边。双方都奋死拼搏作最后的战斗,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人类的战争也未厮杀得这般坚决过。 在阳光照耀下的小山谷中,一队战士在碎木片上死死地抱住对方不放。现在是正午时分,看样子它们打算激战到日落,或者到生命消亡为止。那些小个子的红色勇士,宛如老虎钳一般紧咬敌人的脑门不放。红色勇士一边在战场上翻滚,一边咬定对方的触须,它甚至已经把其中一根触须咬了下来。那更强壮的黑蚂蚁,则把红蚂蚁不断地甩来甩去,我靠近一看,它已经把红蚂蚁身上的许多部位都咬掉了,它们激战得比恶犬还要惨烈,双方不让分毫。很明显,它们战争的信念是“不战胜,毋宁死”。同时,在山谷顶上,有一只红蚂蚁灵活地跳跃着,它看上去非常激动,要么是它已经消灭了一个敌人,要么就是它还未投入战斗。不过看上去更像是后者,因为它身上没有任何损伤,它的母亲吩咐它带着盾牌撤退,或者平卧在盾牌上撤退1 。可能它是阿 喀琉斯式的英雄,独自在战场之外生气,现在来救它的生死之交帕特洛克罗斯,也可能是为这位亡友复仇而来2 。它从远处看到了这是场势 力悬殊的战斗 — 因为黑蚂蚁体格比红蚂蚁大了将近一倍— 它连忙 奔跑过来,直到它距离交战者半英寸远。于是,它瞅准了下手的机会,朝那黑色的战士纵身一跃,从攻击敌人的前腿开始展开了它的军事行动,全然不顾敌人对它的反击。于是三个生命纠缠纷扰在一起,仿佛被一种新的胶黏合在一起,任何铁锁和水泥都会相形见绌。 这时,假如看到它们双方的军乐队,在突起的木片上整齐地排列,威武雄壮地高奏国歌,以振奋落在后面的士兵,并激励那些垂死的战士,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我自己也非常激动,仿佛它们是人类一样。你越深入地研究就越觉得它们和人类并无不同。至少在康科德的历史长河中,美国的历史暂且不提,当然没有一场大战可以与这场战争相提并论,不管从参加战争的人数来说,还是从它们身上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来说。提及双方参战的人数与残杀的激烈程度,这都可以说是一场奥斯特利茨大决战,或者是一场德累斯顿大战3。康科德之战4又算得了什么!爱国者死了两个,路德?布朗夏尔却身受重伤!啊,这里的每一个蚂蚁都是一个波特林克,高喊着:“开枪,为了上帝,开枪!”而成千上万条生命都如戴维斯和胡斯曼的命运一般5。这里没有雇佣兵,我丝毫不怀疑它们是为了真理而战,正如我们的先人一样, 1.据说古希腊斯巴达的母亲们就是这样对上战场的儿子们说的。 2.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在好友帕特洛克罗斯被杀死后,才参见了战争,为他报仇。 3.拿破仑战争中的两次重要战役。 4.康科德之战,1775年4月19日在马萨诸塞州的列克辛顿和康科德发生的战斗,这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 5. 戴维斯和胡斯曼是1775年4月19日战争中牺牲的两位爱国者。 并不仅仅为免掉那3便士的茶叶税。这场大战的胜负,对于激战的双方,意义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永不能忘记,就像我们的邦克山战役1 一样。 我上文描写的三个战士在一张木片上搏斗。我把这张木片拿进家中,搁在我的窗台上,把它们罩在一个大杯子下,以便我观察战况。我拿起放大镜,先看第一只红蚂蚁。尽管它起初猛烈地攻击敌人的前腿,又咬断了黑蚂蚁剩下的触须,可自己的胸部也被黑蚂蚁撕开了,露出了内脏,相反,黑武士的铠甲太厚,并没有被刺穿。痛苦的红武士黑色的眼珠被战争激发出阵阵凶光。它们在杯子下又交战了半小时,待我再去观战时,那黑武士已经让敌人的头颅与身体分家了,但那两个依然有生命的头颅,悬挂在它身体的两侧,仿佛挂在马鞍边的两个恐怖的战利品。黑武士正微弱地挣扎着,因为它的触须已经不在,并且唯一的一条腿也残缺不全,身上还伤痕累累,它用尽力气要把它们甩掉。仅仅这件事,就耗费了半个小时,最后总算达成了。我把玻璃杯移开,黑武士拖着残废的身躯,慢慢地爬过了窗台。在经过这场恶战之后,它是否还能存活,是否还能在荣誉军人疗养院中度过它的余生,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它以后肯定干不了体力活儿。我不清楚后来究竟哪方获胜,也不清楚这场战争的起因,但是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似乎因为目睹这一场战争而激动不已、痛苦万分,仿佛一场血腥的人类恶战就发生在我的门口一样。 柯比和斯宾塞告诉我们,自古以来蚂蚁间的战争就备受人们敬重,在史册上也曾记载过大战的日期。尽管据他们声称,近代作家中大概只有胡贝尔2目击过蚂蚁大战,他们说,“埃涅阿斯?习尔维3曾经描 1.邦克山战役,美国独立战争初期,1775年6月17日在波士顿的战役,英军对波士顿的邦克山地区发动进攻,遭到重创。 2.胡贝尔(1750-1831),瑞士昆虫学家。 3.埃涅阿斯?习尔维(1405-1464)即教皇庇护二世(1458-1464),人文主义者,诗人,历史学家。 写过,在一枝梨树树干上,大蚂蚁与小蚂蚁之间进行着一场异常坚韧的战斗之后”,接下来批注道 — “‘这一场战争发生在教皇尤金尼厄斯四世 1 统治下,目击者为著名律师尼古拉斯? 毕斯托利安西斯,他 的记录忠实可靠。’俄拉乌斯 ? 玛格纳斯 2 也记录了一场类似大蚂蚁与 小蚂蚁之间的战争,结果小蚂蚁胜利。传说战争结束后它们安葬了小蚂蚁士兵的尸首,但是对战死敌人的尸首则置之不埋,任凭飞鸟把它们作为盘中餐。这一战事发生在克利斯蒂安二世被逐出瑞典之前。” 至于这次我目击的战争,则发生在总统波尔克3 任期内,时间在韦伯斯 特制定的逃亡奴隶法案通过前五年。 村中许多行动迟缓的牛,原本只有资格在储藏食物的地窖里和乌龟赛跑,但现在那笨重的身躯却来到森林中四处跑跳,它的主人并不知道,它嗅一下老狐狸的洞穴和土拨鼠的巢穴,毫无新发现。它们或许是被干瘦的恶狗引进来的,恶犬在林中来去自如,当然,林中鸟兽对这群恶狗望风而逃,现在老牛被误导他们进入林中的恶犬远远地抛在身后,并不时地向树上的小松鼠狂叫,而松鼠则躲在树上仔细地观察它,然后老牛困难地掉转身躯跑开,它那笨重的躯体压倒了一片树枝,它自以为在是追逐一些慌不择路的老鼠。 有一次,在湖边的石子岸上,我惊奇地看到一只猫在散步,它们通常不会离家这么远,我和猫都很惊奇地看着对方。但是,就算整天躺在地毯上最温顺的猫,一进森林里就仿佛回到了故乡,从它轻手蹑脚狡猾的步伐上就可以看出,它比土生的森林野兽更适合这个地方。还有一次,我在森林里拣浆果时碰见一只猫,正带领着它的孩子,那些小猫全都野性未脱,和它们的母亲一样,朝我弓起了脊背,并发出 1.尤金尼厄斯四世任期为1431-1447年。 2.俄拉乌斯?玛格纳斯(1490-1558),瑞典乌普萨拉大主教。 3.波尔克(1795-1849),美国第十一任总统(1845-1849)。 呼噜噜的声音。 在我搬进森林的前几年,林肯郡离湖最近的吉利安?倍克庄园内,有一只“长着翅膀的猫”。1842年6月,我专程去拜访她(我不清楚这只猫的性别,因此我采用了一般人们称呼猫所用的女性代名词),但她已经按照她的作息规律,去森林中觅食了。她的女主人告诉我,一年多之前的四月,她在这附近出现,后来女主人就收养了她。这只猫呈深棕灰色,喉咙处有白斑点,四脚都是白色,尾部蓬大,毛茸茸有如狐狸一般。冬天来临时,她的毛会越长越浓密,披垂下来,形成两条10至12英寸长、2.5英寸宽的带子,在她下巴处的毛发仿佛一个暖手筒,上边的毛蓬松柔软,下边的毛却像毯子一样纠结在一起。春天一来,这些附属物就纷纷掉落。他们把它的一对“翅膀”送给了我,我至今仍保存着。翅膀的外面好像并没有膜。有人认为这只猫的血统有一部分来自于飞松鼠,或其他什么野兽,这并非不可能。据动物专家说,貂和家猫交配后,可以衍生出很多变种。假如我要养一只猫,我很乐意养一只这样的,因为既然诗人的马能插翅飞翔,他的猫为何就不能拥有飞翔的翅膀呢? 秋天时,潜水鸟像往常一样迁徙而来,在湖里换毛并且洗澡。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森林中传来了的狂放高亢的笑声。一听闻到它们的到来,所有磨坊水闸上的猎人都开始出动,有的坐马车而来,有的步行而来,三五成群,带着猎枪、子弹和望远镜。他们犹如秋风中的树叶簌簌然穿过森林,一只潜水鸟至少会被十个猎人盯上。有人在这边湖岸放哨,有人则在那边湖岸站岗,因为这令人同情的潜水鸟不能同时在两地出现。倘若它在这里潜水,那它一定会从那边浮上来。 但是当那金秋十月来临,柔爽的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湖面一片微波之时,你就再无法看到潜水鸟或听到它们的叫声了,尽管猎人仍然用望远镜查看水面、搜索它们的身影,尽管枪声仍在林中回荡,但鸟儿已全无踪影。碧波涌起,惊涛拍岸,它们与水禽是同盟。 猎人们只好空手而归,回到镇上的店里继续做着他们未完成的工作,而他们的工作通常很容易获得成功。清晨,我到湖上提水的时候,经常会看到有着王者风范的潜水鸟缓缓驶出我的小港湾,我和它们相距不过数杆。假如我想乘船尾随它,看它怎样活动,它就会潜入水中,再也不见踪影,有时要到当天下午才会再看见它出来。但是在湖面上,我还是有办法的。它们往往在一阵滂沱大雨之中飞离湖面。 在十月一个静谧的下午,我划船向北航行,因为在这样的日子,潜水鸟会像团团绒毛一样漂浮在湖面上。我环顾四周都看不到潜水鸟的身影,突然间从湖岸上出来一只,它悠悠地向湖心游去,距离我只有几杆远。它的一阵狂笑,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划船追击,它却突然潜入水中,但等它重新浮出水面时,我反而离它更近了。它再次潜入水中,这次我对它的去向判断失误,等它再次浮出水面,已距我50杆之远。这样的距离是我判断失误造成的,它大声狂笑了一番,当然它笑得合情合理。 它灵活地在水中窜上窜下,矫如游龙。对我而言,进入距它五六杆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每次它浮出水面,头都在不断地旋转,以此来冷静地观察湖面和大地的情况,显然它在安排它的路线,以便浮出水面时,恰好位于湖面最开阔而距离船最远的地方。令人惊讶的是它运筹决策的能力超强,而且总能迅速而果断地执行。它能把我引诱到最深的水域中,我却无法将它赶到湖湾一角。当它大脑正运筹帷幄之时,我也费劲心思在揣度它的想法。这是一场美妙的游戏,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一人一鸟正在博弈。突然对方已经开始走棋了,下一步便是你把棋下在距离它下次出现时最近的地方。有时我推测它将会出现的位置,而它却出乎意料地在我对面出现,显然它是从船底穿过的。它的肺活量真大,而且不知疲倦,但是等游到远方,它又立刻潜入水中。 任何智者都无法相信,在如此光滑的湖面之下,它能在深邃的湖底犹如鱼一样游泳,并且有能力、有时间去最深处的湖底探访。据说在纽约湖中,水深80英尺处,潜水鸟曾被钓鳅鱼的钩子钩住过。与之相比,瓦尔登湖深邃多了。我想水中的群鱼一定惊奇不已,从另一世界而来的不速之客竟能在它们中间来去自如!但是它仿佛深谙水性,水下潜水和水上游泳一样游刃有余,而且在水下泅泳得还格外迅速。 有一两次,我看见它在接近水面时溅起无数水花,刚把脑袋伸出来观察一下,就又马上潜没到水中了。我猜测它下次出现的地点,然后把桨停下来等它出水。但是一次又一次,我朝着一个方向凝视;良久,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怪笑,令我大吃一惊。为何它要在狡猾地捉弄我之后,却钻出水面放声大笑、暴露自己的形迹呢?难道它不知道自己白色的胸脯是让人很容易发现的标志吗?真是一只愚蠢而不自知的潜水鸟啊!我通常都能听见它浮上水面拍打湖水的声音,因此能侦察到它的所在。但是这样玩了一个小时之后,它仍然生龙活虎、兴致盎然,游得竟比最初还远。它窜出水面,庄严地在湖面游走,胸前的羽毛整整齐齐,因为在水底下它就用脚蹼将之抚平了。 通常它的笑声有如恶魔一般,但还是有点像水鸟的叫声。有时,它会成功地甩掉我,潜入很远的地方再浮出水面,随之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不似鸟鸣,更似狼嗥,宛如一只野兽在噬啃着地面时所发出的呼号。这是潜水鸟的声音,这样狂野奔放的声音在这附近好像从未听过,整个森林都为之震动。我认为它是在用笑声来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并且认为它自己是机智聪颖的。此刻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湖面却平滑如镜,我只见它不时地露头,却还没听到它的鸣叫。它胸脯雪白,但湖水平静,没有一丝微风,这一切对它来说都是不利的因素。最后,在离我50杆远的地方,它又发出同样的一声长啸,似乎在呼唤潜水鸟之神伸出援救之手。这时东面立刻送来一阵风,吹皱了湖水,蒙蒙细雨飘洒而下,雨点洒在湖面,融进其中。我的感觉是,潜水鸟的呼唤仿佛得到了某种回应,它的神对我很生气,因此我划桨离开了它,任凭它在汹涌的波浪中任意地远航。 在金色的秋天里,我经常花费几个小时观看野鸭怎样机灵地在湖中央游来游去,远离那些虎视眈眈的猎人。这套生存谋略,在路易斯安那的湖沼之地就用不着了。在野鸭起飞时,它们会在极高处一直盘旋,犹如天空中的黑色斑点。它们在那样的高度,想必可以对别的湖沼和河流一览无余。但是每当我认为它们早已选好降落的位置时,它们却在转瞬之间,斜飞直下,飞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又降落到远处一个相对清净的区域。那么它们飞到瓦尔登湖来,除了安全的缘故,还有无其他的理由吗?我不得而知,或许它们也和我一样,深爱这片湖光山色。 温暖的木屋 十月里,我到河边的草地采摘葡萄,满载而归。色泽芬芳的葡萄美味多汁。我还喜欢那里生长的覆盆子,那小小的蜡宝石垂挂在草叶上,光泽晶亮而颜色鲜红。我没有采集它们,是因为农民已经用耙把它们收集到了一起,平滑的草地因而变得凌乱不堪。他们只是心不在焉地用蒲式耳和美元来计算这些果实,把草地上的收获所得卖到波士顿和纽约去,然后制成果酱,来满足城市里对于野生食品的消费需求。同样,出售者们在草地上四处寻找野牛舌草,全然不顾被撕伤了的和已然枯萎的生命。伏牛花果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可惜只有我一人能欣赏到。我只略微采集了一些野果,拿来煮着吃,这些东西还没被地主和旅行者注意到呢。 栗子成熟的时候,我采集了将近半蒲式耳,准备留作冬天的食物。 在这样的季节里,徜徉在林肯附近无垠的栗树林中,真是兴奋无比— 如今这些栗树却长眠在铁道枕木之下— 那时我肩上扛着一只布袋, 手中提着一根棍棒,准备敲开那些有芒刺的坚果,因为我等不到霜降那一刻。我在枯叶声、赤松鼠和鹣鸟聒噪的责怪声中漫步,有时我还会偷窃它们储存好并已经吃了一部分的坚果,因为它们选中的坚果一定是非常优质的。偶尔我会爬上树摇晃栗树枝,我屋后生长着一些栗树,其中一棵几乎完全遮挡了我的房子。开花时,它仿佛一束巨大的花,四处都馨郁万分,但它的大部分果实都被松鼠和鹣鸟吃掉了。鹣鸟大清早就成群结队地翩翩飞来,在栗子落下之前就把它从果皮中啄出来。 我把这些树都让给它们,自己去找远处森林中的栗树。我认为栗子的果实,可以替代面包作为主食。或许我还可以找到其他许多种替代品。 有一天,我挖掘土壤寻找鱼饵,发现了成串的野豆,它们是土著人的土豆,一种很奇怪的食物。我不禁疑惑起来,究竟我有没有像他们所说,在童年时代挖过、吃过它们,为什么我不再梦见它们?我经常看到它们蜷缩的、红天鹅绒般的花朵被其他植物的梗子支撑着,我却不知道这就是它们的花。由于农民耕地,它们差不多已经绝种了。它有股甜味,宛如霜后的土豆,我认为将它煮熟了吃比烘烤吃,味道更美。 这种块茎大概是大自然为将来的时代预备的,将来某一天,它将在这里简单地抚养自己的孩子,并用这些东西来喂养它们。如今的人们崇尚膘肥体壮的耕牛,麦浪翻滚的田地,因此在这个时代里,卑微的野豆便被人们遗忘了。顶多是它开花的藤蔓会被人们偶然注意到,但它曾一度还是印第安部落的图腾呢。其实如果狂放不羁的大自然重新统治这里,那么温和奢侈的英国谷物说不定在无数仇敌面前就会消失殆尽,而且无须人们的帮助,乌鸦就会把最后一粒玉米种子送到西南方,送到印第安神的玉米田野上,据说以前的种子就是从那儿带过去的。现在几乎消失的野豆在那时或许刚刚结果,之后四处扩散繁殖。野豆丝毫不惧风雪寒霜和荒芜,它们可以借此证明自己土生土长的血统,来恢复它作为古代游猎民族主食的地位和尊严。一定是印第安谷物女神或智慧女神创造了它,并赐予人类。当诗歌在这里开始盛行,它青翠的叶子和成串的果实就在我们的艺术作品中频频露面。 9月1日,在对岸的湖角那,我看到两三棵小枫树的树叶已经飘红,它们上方是三棵枝丫纵横交错的白杨树,它们手牵手站在岸边。啊! 它们的颜色倾诉着如歌的往事。慢慢地,一周复一周,每一棵树都开始展现它们的性格,并欣赏着它们自己倒映在湖里的风姿。每当清晨来临,这一湖岸画廊的经理就会取下昨日墙上的画,而用一些新画来替代,新画的色彩更鲜艳,更和谐,更清新美丽。 10月中旬,数以千计的黄蜂会飞到我的房中,在我头顶上方靠近窗户的墙里安定下来,它们好像是来过冬的,偶尔还会把我的访客挡在门外。每天清晨它们中都会冻僵几只,我就把它们扫到门外,但我不愿操劳自己去把它们赶走。因为它们肯光临寒舍过冬,我甚至引以为荣呢。它们与我一起同眠,从来没严重地打扰我。渐渐地,它们也不见了,而我却不清楚它们躲到哪个缝隙中,来躲避冬天难以言传的寒冷。 到了11月,我就如那些黄蜂一样,会在过冬前先到瓦尔登湖的东北岸去。在那里,太阳从苍松林和石岸上映照过来,宛如湖边的炉火。趁你还能享受阳光的时候,赶紧曝晒取暖,这样做可比生火取暖更加怡人,也更加干净。夏天像猎人一样已经离开,我就这样享受着它遗留下来的丝丝余温。 当我造烟囱的时候,我还研究了一番泥瓦匠的手艺。我所用的都是旧砖头,得用瓦刀刮干净,这样一来使我对砖头和瓦刀的性质有了超乎寻常的体验。上面的灰浆已经有50年之久,据说它愈久愈牢。就是这种话,人们喜欢反复地提及,无论它们对与错。因为这种话本身才愈久愈坚,须得用瓦刀一再猛击之,才能敲碎它,让一位自作聪明的老人不再言语。美索不达米亚的许多村庄都是用从巴比伦废墟拣来的质地不错的旧砖头建造起房屋的,它们上面的水泥或许更老更牢固。无论怎样,那瓦刀无比厉害,用力猛击之后,钢刃依然完好如初,简直令我吃惊不已。 我砌壁炉所用的砖都是以前一个烟囱里面的。虽然那上面并未刻着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的名字,但我还是尽量拣着用,有多少就拣多少,以便节省劳力和避免浪费。我用湖岸上的圆石把壁炉周围砖头间的缝隙填满了,我的灰浆也来自湖中的白沙。我为炉灶花了不少精力,因为我把它视为简陋的屋子里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我真的工作很认真,虽然我从清早就开始工作,到晚上却只垒起了离地不过数英寸高的砖台。我睡地板恰好能用它当枕头,但是我记得我并没为此落枕,倒是以前落枕过。 大概在这时,一位诗人来我这儿小住了半个月,这使我的屋子更加拥挤。他把他自己的刀也带来了,我可有两把呢。我们经常把刀子插进地里,用这样的方法来把刀擦干净。他帮我做饭,在看到我的炉灶慢慢地升高,逐渐呈现出一种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样子时,他也替我高兴。我觉得虽然这样垒炉灶进展很缓慢,但据说这样可以更坚固。从某种程度而言,烟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扎根地上,穿过屋子,升入空中。即便房子被烧毁,有时候它仍然能屹立着,它的独立性和重要性可见一斑。当时还临近夏末。现在却已经是11月了。 北风已把湖水吹凉,因为湖太深了,所以还要接连不断地再吹几周,湖面才能结冰。当我第一天晚上生火的时候,烟在烟囱里畅行无阻,异常的美妙,那时墙上还有很多漏风的缝,我还未给板壁涂上灰浆。然而,在这寒冷通风的房间里,我却度过了几个快乐的夜晚。四周都是有节疤的棕色木板,椽木则连接树皮高高地横在头顶上方,后来墙壁涂上了灰浆,我就更加喜欢我的房子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更加舒服。人居住的每所房屋的房梁难道不应该很高吗?高得以至于有些隐晦?这样当夜晚来临时,火光投射的影子便可以在椽木上跳跃不已。这种晃动的影子,与壁画或最昂贵的家具相比,更适合幻觉与想象。 现在我可以说,我第一次安居在我自己的房子里,第一次用它遮风挡雨和取暖,我还做了两个旧薪架来架起木柴。当我见到我亲手建造的烟囱背后积起了烟灰,我非常欣慰。我比以前更加权威、更加惬意地拨火。虽然我的房子很狭小,无法引起回声,但作为一个单间,与邻居又相隔得很遥远,这就显得空旷了一些。一幢房屋应有的一切都聚集在这一个单间内,它是厨房、卧室、客厅兼储藏室。不管是父母还是孩子,主人还是奴仆,他们在一座房子里所享受的一切,我统统都有。 卡托说,一个家庭的主人(patremfamilias)必须在他的乡间别墅里,拥有“一个能放油和酒的地窖,大桶的油和酒可以应对不可预测的艰辛岁月,这样做对他有好处,并且是有意义的。”在我的地窖里,安放着一小桶的土豆、大概两夸脱的豌豆。在我的架上,还有少许的大米、一罐糖浆,以及各一配克1的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粉。 我偶尔会梦到一座宏伟的,能容纳很多人的房屋,矗立在远古神话中的黄金时代,材料经久耐用,屋顶上也无华而不实的装饰,但它只拥有一个房间—一个宽阔、简朴、实用而保持原始风格的大客厅,在那里看不到天花板和灰浆,只能看见光亮的椽木和桁条在支撑着头顶上方较低的天空—抵御雨雪倒是足够了;在那里,在你进门向一尊古代俯卧的神像表达敬意之后,你会看到桁架中柱和双柱架也在接受你的敬意。在那个宽敞而空洞的房间里,你得把火把安在长竿的顶端才能看到屋顶;在那里,有人可以安居在炉边,有人可以睡在窗台,有人坐在高背长椅上,有人躺在大厅的一侧,有人则在另一侧,有人—假如他们乐意的话,可以与蜘蛛同住在椽木上。你一打开那间房屋的大门就走到了里边,无须感到不自在;在那里,疲惫的旅行者可以洗澡、吃喝、聊天、睡觉,不必挂念继续旅行,它正是暴风雨之夜你梦想到达的一间房屋,所有的东西应有尽有,而且还没有管理家务的烦恼;在那里,屋中所有的财富尽收眼底,但凡所需的物品都挂在木钉上。房屋也集厨房、餐厅、客厅、卧室、栈房和阁楼于一体;在那里你能看见木桶和梯子之类的东西和碗橱之类的厨房设备,你能 1.一配克为八夸脱,一夸脱美制为0.964升。 听到水壶里的水沸腾了,你向煮饭菜的火苗和烘焙面包的炉子表达敬意,而必需的家具和用具则是主要的装饰品;在那里,洗完的衣服不必在外面晾晒,炉火不熄,女主人也不会发怒,或许偶尔会让你移动一下,厨师从地板门里走入地窖中,而你无须蹬脚就可以一探你脚下的虚实。 这房子就如鸟巢一般,内部敞亮而且公开。你可以前门进后门出,也不必和它的房客打招呼;即便客人来访也会感受到房中自由的气息,并无八分之七不能擅自闯入的规定,也不是把你锁在一个特设的小房间内让你自得其乐—其实是让你孤零零地受到囚禁。如今一般的主人都不愿意邀请你到他的炉火旁取暖,他特意请来泥瓦匠,单独给你在长廊里打造一座炉子,所谓的“招待”就是把你放在远方的一种艺术。关于做菜他自有一套秘方,仿佛要把你毒死一样。我只觉得我拜访过很多人的房屋,根据法律我很可能被他们哄走,但是我从不觉得我去过许多人家中。假如我走进像我描写的那种宏伟的建筑里,我倒可以穿着粗布土衣去拜访过着简朴生活的国王或皇后;但是假如我进入一座现代宫殿中,我倒希望我可以学会溜走的本领。 看来,我们高雅的言语似乎已经失去了强劲的力量,而沦为无意义的废话。我们的生命早已远离了语言符号,隐喻和借喻都显得牵强,就像客厅与厨房或工作场所隔得太远,所以要用送菜升降机从下面运送过来。甚至连吃饭也不过是进食的比喻,似乎只有野蛮的原始人才与大自然和真理相住很近,才能伸手向它们借用比喻。住在遥远的西北疆土1或马恩岛上的学者们怎会了解厨房中沙龙式的对话呢? 只有一两个宾客还心存勇气与我一起吃玉米糊,但当他们看到严冬临近,也立马撤退了,仿佛严寒可以把屋子震塌一样。煮过那么多 1.指加拿大的西北地区。 玉米糊,房屋仍然好好地屹立着呢。 直到天寒地冻之时,我才开始往墙上刷泥浆。为了这,我驾着一叶扁舟去湖对岸取更洁白的细沙。有这样的交通工具,就算旅行去很远的地方我也很乐意。在这期间,我房间的四面都已钉满了细薄的木块。在钉这些细木板时,我特别愉快,我能一锤就钉好一只钉子。我的野心开始慢慢膨胀,要把灰浆迅速而漂亮地从木板刷到墙上。我想起一个故事,是讲述一个自负的家伙。他身穿华服,经常在村里晃来晃去,对工人指手画脚。有一天他突然想把自己的理论付诸于实践,于是他卷起袖子,拿起一块泥瓦匠用的木板,涂上灰浆,总算没出差错,他得意扬扬地回头望下头顶上的木板,自恃勇敢地将灰浆糊上去,可是立马就出丑了,灰浆全部掉到他那傲慢的胸前。我再次欣赏灰浆时想到,它是如此的经济而又有力地击退了严寒,它平滑又美丽,我了解一个泥瓦匠还将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故。让我惊讶的是,在被泥浆晒干之前,砖头饥渴地吸收了灰浆中的所有水分。为了筑起一个新壁炉,我用了多少桶水啊!去年冬天,我曾用河流中出产的一种蛤蜊壳做试验,烧制出了少许的石灰,所以我对从何处能取得材料一清二楚。假如我高兴的话,或许我会走上一两英里路,去找出很好的石灰石,亲自动手烧石灰。 这时,阳光常年照射不到的背阴处和湖中最浅的凹陷处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比整个湖结冰稍早几天,比其他地方早了几周。第一块冰尤其有趣,看上去特别完美,因为它坚固、黝黑、透明,这为观察浅水湾下面的水质的条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因为一英寸厚薄的冰已经完全可以承受你的重量,能让你躺在上面,就像湖面的掠水虫,从而惬意地观看距离你不过两三英寸的湖底,真像看玻璃后面的图片,那时的水一向很平静。 许多生物曾在沙上的沟槽爬过来又爬回去。至于残骸,那儿四处可见白石英细粒形成的石蚕壳。或许就是它们演变成沟槽的吧,因为石蚕经常出现在沟槽中,尽管可能是它们形成的,但那些沟槽却又显得过于宽大。 但是冰本身却最有趣,你得趁早找机会来研究它。假如你在冰冻后的那天早上仔细观察它,你就会发现那些好像夹在冰层中间的气泡,其实是依附在冰层下面的,还有许多气泡正从水底升上来;由于冰层结冻得比较结实,比较黝黑,所以你能透过它看到水。这些气泡的直径大概是一英寸的八十分之一到八分之一,清晰而又美丽,你在气泡里能看到你被它映出的脸。一平方英寸的冰块可以胶着三四十个气泡。当然也有一些位于冰层之内,狭小呈椭圆形,垂直排列约半英寸长,还有圆锥形的气泡。假如是刚刚冻结的冰,经常会有一串珠子一样的圆形气泡,一个连着一个。但在冰层中的气泡并不像附在冰块下面的那么多,也不那么明显。我经常会扔些石头去探试冰的厚度,那些凿穿冰而坠入湖中的石子带着空气,因而坠入时就形成很大、很明显的白色气泡。 有一天,过了48小时后我再去老地方瞧瞧,尽管那窟窿已经结了一英寸厚的冰,但是我仍然能看到那些美好的大气泡,从一块冰块旁边的裂缝中看得一清二楚。但由于前两天温暖如春,现在的冰已经不再透明,而是呈现山水般的暗绿色,能让人看到水底,却不透明,一片灰白色。冰层虽然比之前厚了一倍,但却没有以前坚固。热量让气泡膨胀扩展,聚集在一起,但却变得混乱无序,不再一个顶着一个,倒像一只袋子里倾泻出来的银币,堆放到一起,有的摊成一张薄片,好像只占据着一条细小的缝隙。 冰的美感已消失不见,此时研究水底已绝非最佳时机。我很好奇,想弄清楚那个大气泡位于新冰的哪个地方,我挖出一块中间有气泡的冰块,把它翻了过来。在气泡下面和四周已经结了一层新冰,所以气泡夹在两片冰中间;它全部都在下层中间,却又贴近上层,扁平状,或许有点像扁豆,圆边,深四分之一英寸,直径四英寸;我惊奇地发现,在气泡下方,冰融化得很有规律,像一只倒扣的茶杯,在中间八分之五英寸的高度,一条薄薄的分界线位于水和气泡之间,薄得还不到一英寸的八分之一,在很多地方,分界线里的小气泡向下爆裂,或许在最大的直径为一英尺的气泡之下完全没有冰。我的头脑豁然开朗了,我第一次看到的附着在冰下面的小气泡现在也被冻结在冰块里,它们不同程度地对冰块起着取火镜的作用,打算融化冰块。融冰爆裂而发出的声音,全是这些小气泡的预谋。 最后,在冬天的温和即将消退之时,我刚好把泥墙的工作完成了。狂风开始在屋子四周肆意狂虐,似乎它待命已久,这时才被批准吼叫。每晚野鹅在黑暗中隆隆而来,呼叫着扇动翅膀,一直到大地上铺上一层白雪后,有的停留在瓦尔登湖,有的掠过森林到义港,准备去往墨西哥。好几次,在夜里10点、11点的时候,我走在从村里回家的路上,听到一群野鹅的脚步声,要不就是野鸭经过我屋后的洼地时,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声音,它们要去那里觅食,有时我还能听到它们疾速前进时领头雁发出的低鸣。 1845年里,瓦尔登湖全部冻结的第一夜是12月22日的晚上,在此十多天前,费灵特和其他较浅的湖早就全部结冰了;1846年是12月16日那一晚冻结;1849年大概是12月31日夜里;1850年大概是12月27日;1852年是1月5日;1853年是12月31日。自11月25日以来,积雪就在地上越来越厚,突然间冬天的景象就在我面前铺陈开来。我索性躲进了我的小屋,期望在我的屋子和我的心中都会有一团火焰。 如今我的户外工作就是到森林中去寻找枯木。我经常把枯木抱在手中,或者扛在肩膀上,把它们带回来。偶尔把它们拖回家的时候,左右两臂下还会挟着干枯的松枝。曾经在夏天被我当做藩篱的茂郁松树现在也真够我忙活的,拖着它们回家很费劲。我用它们祭奠火神,而它们已祭奠过土地神。到森林中去猎取,换言之,去偷取燃料而煮熟一顿饭菜,这是一件多么趣味盎然的事!我的面包口感松软,肉食香气四溢。我们大多数的乡镇,在森林中都有很多木柴和废木料可以生火,但是如今它却没有提供给任何人温暖,有人还觉得它们妨碍了幼林的生长,甚至湖上还漂浮着许多的木料。 夏天里,我曾发现一个用苍松做的木筏,是修铁路的时候爱尔兰人钉起来的,树皮都仍然保留着。我把残缺的木筏拖上了岸。它已被浸泡长达两年之久,现在又在高地上休息了6个月,虽说木头里仍溢满了水,无法晒干,但不能否认它是块很完美的木料。这个冬天的某一天,我把木头一根根拖过湖作为我的娱乐活动,就像溜冰似的溜过湖面,路程大概半英里,木头有15英尺长,一头放在我的肩上,一头放在冰上;要不我就用赤杨的细枝把几根木料捆在一起,再用一枝长赤杨或桤木枝钩住它,将他们拽过湖去。尽管这些木头因为被水浸过而重得像铅,但是它们不仅耐烧,而且火烧得很热,我甚至觉得它们在浸湿后更好烧,就像浸水的松脂在灯里燃烧的时间会更长。 吉尔平在叙述英格兰森林中的居民时说:“有些人侵占土地就为在森林中筑篱笆,建造房屋”、“古老的森林法规认为,这是有害的,并应该以强占土地的罪名严惩。”1因为这打乱了自然秩序,让森林受损,令飞禽害怕。但我对野兽和森林保护可比猎人或伐木者更关注,好像我就是森林守卫者一样。如果它有一部分被烧毁,即使我是无意的,我也会为此悲伤万分,比任何一个森林的拥有者哀痛的时间都长,而且更难以平复。我期望伐木者在砍伐一片森林的时候,能够感受到 1.吉尔平,《论森林景象》,1834年出版,第二卷,122页。 那种恐惧,就像古罗马人使神圣森林中的树木更为疏朗,以便让阳光进来之时,心底泛上的恐惧一样,因为他们认为这片森林由一些天神掌管。罗马人开始时赎罪,之后进行祈祷:神啊,无论你是何方神圣,这森林因你而神圣,愿你降福于我,保佑我的家庭和儿女,等等。 即使在今天的时代,在这个新的国度里,森林仍然极有价值,那是一种比黄金更为永恒更为普遍存在的价值,这真是令人惊讶万分。虽然我们已创造和发明了很多东西,但没有人能对一堆木料漠然视之。它对我们和对我们的萨克逊与诺曼的祖先一样,是异常珍贵的。假如他们用它制造弓箭,我们则用它来制造枪托。著有《北美林木志》的米绍在三十多年前曾说,纽约和费城的燃料价格,“几乎和巴黎最好木料的价格相同,有时甚至还要超过这个价格,因为每年巴黎这个大都市都需要30万考德1的木材,所以方圆300英里内的土地都被开垦过了”。 在本镇,木料的价格几乎持续不断地在上涨,问题仅在于今年比去年涨多少。亲自来森林里的机械师或商人肯定是来参加树木拍卖的,甚至有人愿出大价钱来获得砍伐者走之后拾木头的权利。多少年更替交错,人们总是到森林中寻找燃料和艺术品的材料。新英格兰人、新荷兰人、巴黎人、凯尔特人、农民、罗宾汉、古迪?布莱克、哈里?吉尔、世界各地的王公贵族、乡下人、学者、野蛮人,仍然去森林中寻找一些木头来生火取暖做饭。我的生活也离不开它。 每个人看见柴火堆都非常高兴。我喜欢我的柴火堆就在我的窗前,细木块越多越能让我忆起往昔快乐的时光。我有一把无人要的旧斧头,在冬天时,我经常在房屋向阳那面的豆田里挖树根。正如我耕地时,租给我马的那个人所预言的那样,这些树根向我提供了两次温 1.考德为木材的单位,一般为128立方英尺,约为3.6246立方米。 暖,一次是我劈柴的时候,一次是树根燃烧的时候,所以说,再没有其他燃料能够散发出如此多的热量了。至于那把斧头,有人向我提建议,说到铁匠那儿去锻造一番,但我完全可以自己做到,之后再用一根山核桃木做斧子柄,就可以用了。尽管它不锋利,但至少被修好了。几块多脂的松木是宝贝,不知道现在大地的深处还藏着多少这样的燃料。前几年,我经常在片草不生的山顶上侦察,那儿原有一大片松林,我曾拾到一些多脂的松根。它们几乎是无法摧毁的。 至少三四十年的老树根,木芯部分仍完好如初,虽然外边环绕的一圈已经腐朽,而那厚树皮在木芯外四五英寸的地方形成一个保护层,和地面平齐。你用斧子和铲子来探索这个矿藏,沿着金黄色牛油脂似的,如骨髓一般的储藏质,几乎是找到了金矿的矿苗,然后一直深挖到地里。往常我一般用森林中的枯叶来引火,这是下雪前我储藏在棚子里的。樵夫们在森林中野营时,精巧地劈开青翠的山核桃木,用做引火柴。每隔一阵,我就储藏一些这种燃料。正如村里家家户户升起的袅袅炊烟一样,我的烟囱上也会冒出一道浓烟,告知瓦尔登谷中的野生动物,我是醒着的 — 舒展双翅的轻烟啊,伊卡洛斯之鸟,高飞钻入云中,你的羽毛即将消融,沉默安静的云雀,清晨的信使啊,在房屋上空盘旋飞翔,那是你的窝;要不就是你逝去的梦,午夜的 朦胧的身影,在梳拢着你的衣裳;夜晚的群星被盖上了面纱,白天 让光明暗淡,太阳光被遮蔽; 去吧,我祭神的薰香,从这壁炉中飞升,看到诸神时,请他们饶恕这明净的火焰。 尽管我只使用少量刚被劈开的坚硬而青翠的树木,但它却比其他任何燃料都更适合我。有时在寒冷冬天的下午,我出去散步会留下一堆旺盛的火苗,三四个小时后回来,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仿佛我出去后,房中并不是空的,而有一个快乐的女管家在替我照料,住在里面的则是我和火。通常来说,我这位管家还是值得信赖的。但是也有那么一天,我在劈木头时会想到我应该去窗口张望一下,以免这座房子起火。在我的记忆中,唯有一次让我为这事儿焦虑,因此我走到窗边向里张望,结果发现一个火星把我的床铺引着了,我就走进去将它扑灭,而它已经烧掉了像我手掌那般大的一块。因为我的房屋处在一个光线充足又挡风的位置上,它的屋脊又非常低,所以在冬天的任何中午,我都可以让火灭掉。 鼹鼠在我的地窖里安居,每次都会啃掉我三分之一的土豆,它们用我糊泥墙之后剩下的兽毛和一些牛皮纸做成了舒服温暖的窝。因为就算野性十足的动物,也如人类一般喜爱舒适和温暖。就因为它们如此谨慎地垒起一个窝,才度过这个严寒的冬季。 在我几个朋友的眼中,我跑到森林中,就是为了将自己冷藏起来。 动物在背阴的地方搭建一张床,靠自己的体温就能取暖。人不靠自己的体温,只因为发现了火,于是把空气关在一个宽大的房间里,把它弄得温暖舒适,并把这暖室当成他的卧床,以便可少穿累赘的衣服而轻便地跑来跑去。在冬天能维持一种夏天的温度,还因为有窗户,太阳光依然能照射进来,再点一盏灯火,白昼就被拉长了。这样,他超越本能一两步,节省下的时间就可以从事艺术活动了。虽然当我被狂风长时间地吹打后,全身就开始麻木,但一旦我回到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我的官能就能立马复苏,生命得以延续。就算住得最奢侈的人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可吹嘘的,我们也不必费尽心思去猜测人类终将怎样毁灭。实际上,从北方吹来的稍微凛冽一点的狂风,就很容易结束他们的生命,这实在是轻而易举的。我们常常用寒冷的星期五和大雪来计算日期,但是一个更冷的星期五,或一场更肆虐的雪,就会摧毁在地球上生存的人类。 第二年冬天,因为经济的原因—森林并不专属于我,我改用一只小炉灶,但火烧得并不如壁炉里那样旺盛。那时做饭已不再充满诗意,而仅仅是化学过程了。在使用炉灶的日子,大家很快遗忘了印第安人在火灰中烤土豆的方法。炉灶不仅挤占空间,而且熏得房间里烟味四起,还看不见火,我感觉仿佛失去了一个伴侣。你得经常在火中辨认出一张脸。工作的人在夜晚凝视着火苗,常把白天积攒的纷乱而粗俗的想法都投到火中去洗练。但我再也不能坐着凝视火焰了,一位诗人贴切的诗句带着新的力量重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明亮热情之火,请永远不要拒绝我,你那珍贵的、鲜活的生命幻象,缱绻之情,为何我的希望向上升腾得如此光亮? 为何我的命运在夜晚如此地百转千回? 所有的人都欢迎你,都喜爱你, 为何还将你逐出壁炉和前厅? 难道你的存在比想象中还要绚丽夺目,从而不愿照亮我们这些迟钝无趣的众生? 难道你那神秘的光芒不是在和我们同性情的灵魂在交谈吗? 难道那交谈的内容不可泄露? 的确,我们安全而坚强,因为此刻我们坐在没有暗影的火炉旁。 喜乐哀愁通通隐匿不见,眼前唯有温暖我们手和足的一束跳动火苗—也不奢求更多;有了眼前小巧实用的一堆火, 在它旁边烤火的人便可坐下,安然入睡,而不必惧怕黑暗中显现出没的游魂厉鬼,在昔日的古树旁,我们在火光摇曳中喁喁细语。 昔日居民;冬日访客 我碰上几次令人愉快的风雪。那时外面风雪呼啸旋转,就算是枭鹰的叫声也被湮没,而我在火炉旁度过了很多愉快的冬夜。几周以来,我在散步中从未遇到一个人,除了那些有时到林中作业的伐木者,之后他们会用雪车将木料运走。但是那些狂风暴雪却教给我怎样在林中积雪深处踏出一条新路。譬如,有一次,风将一些橡树叶吹到我踩出来的雪印里。它们驻留在那吸收着太阳光,使积雪融化,这样不但使我有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在夜晚,它们黑色的线条还能给我领路。 谈到与人交往,我不得不唤起有关昔日林中居民的记忆。在乡镇很多居民的回忆里,我房屋附近的那条路上曾回荡着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他们的小花园和小住宅则散落在两旁的森林中,斑斑点点。尽管当时的森林比现在要浓密很多。甚至在有些地方,我记得轻便马车的两侧都会蹭到浓密的松枝。不得不独自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走到这里常常很害怕,甚至经过这里时一路狂奔。虽然说,这是通往邻村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小路,或者说只有樵夫常走,但它曾经因景色变幻而使一些旅行家痴心于此,当时它一步一景,比现在丰富绚烂,并且在他们的记忆中存留久远。现在村子和森林中间是一片宽广无垠的原野,当时却是一片枫树林的沼泽区,现在很多木料都成为了小径的地基,为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作奉献了,现在的斯特拉登已是济贫院所在地,这条公路经过这个田庄会一直通到布立斯特山下。 在我的豆田的东面,路的那一头,卡托? 英格拉哈姆曾在那住过, 他是康科德乡绅邓肯 ? 英格拉哈姆老爷的奴隶。这位主人给他的奴隶建造了一座房子,还批准他可以住在瓦尔登林里— 这个卡托不是尤 蒂卡的那个,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还有人记得他在胡桃林中的一小块地,他将它培育成林地的目的就是在年老之后能有所用处,但最后被一个年轻的白人投机家买下了。现在他住在一间狭长的房子里。卡托那个坍塌一半的地窖至今仍在,一行松树遮挡了旅行家的视线,因而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现在那里长满了漆树(rhusbra),还有一种历史悠久的黄紫苑(solidagostricta)也生长得郁郁葱葱。 就在我的豆田转角处,离乡镇更近的地方,黑人女子济尔发的一幢小屋矗立于此,她以织细麻布卖给镇上的人谋生。她的嗓音响亮而激昂,她高亢的歌声能在瓦尔登林上方久久回荡。1812年,她的房屋被一些假释的英国兵烧毁了,当时她恰巧出门了,她的猫、狗和老母鸡都被烧死了。她的生活异常艰苦,几乎没有人样。有个经常出入森林的老者还记得,有一天中午他经过她家时,听到她对着沸腾的壶低声自语:“你们都是骨头,骨头呀!”在那里的橡树林中我还看到一些断壁残垣。 沿路一直走下去,在右边的勃里斯特山上,勃里斯特? 费理曼 曾住在那里,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机灵的黑人”,他曾是卡明斯老爷的奴隶 — 勃里斯特亲手栽种的苹果树现在仍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成为一棵古老的参天大树,但那果实吃起来仍然野性十足。不久前,我去林肯公墓时还读到了他的墓志铭,他的墓紧挨着一位英国掷弹兵的墓碑,这位士兵战死在康科德撤退中— 墓碑上他被称做“西 彼奥 ? 勃里斯特” — 人们曾称他为西彼奥 ? 阿非利加努斯 — “一 个有色人种”,似乎人们已经无视他的肤色。墓碑上还十分醒目地告诉我他死亡的时间。这无疑是一个间接的方式告诉我,这人曾经存活于世。他的贤妻芬达与他长眠在一起,她替人算命,但讨人喜欢 — 她的体格壮硕,呈圆胖形,皮肤黑得发亮,比任何夜间出生的孩子都要黑。这样的黑人,在康科德附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沿着山路直走下去,在林左边的古道上,斯特拉登家的残迹还遗存在那里。他家的果树园曾把勃里斯特山的斜坡全部占满了,但最后也被苍松逼退,只剩下少数树根,但老树根上又衍生出许多枝繁叶茂的小树丛。 在接近乡镇的路的另外一边,就在森林边上,你会看到布里德那一带,那地方因一个魔鬼而闻名,这魔鬼尚未被记载在古代神话里。但他在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极其重要,理应像很多神话中的角色那样,有一天有人会为他写部传记:起初,他伪装成一个朋友或雇工来到你家,然后抢劫甚至谋杀了你的全家—他可是新英格兰的怪人。但历史并没记载这里所发生的悲剧,让时间把它们冲淡一点,给它们披上一层微蓝的颜色吧。有一个含糊得令人将信将疑的传说,说这里曾有一个旅店。有一口井,它既向旅客提供饮水,又用来给他们的马解渴。在这里,人们相聚一堂,交换信息,然后彼此上路,各走天涯。 布里德的草屋尽管已经杳无人烟,但12年前却依然屹立着,大小和我的房子相差无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选举大总统的夜晚,几个调皮的孩子放火烧掉了它。那时我在村边居住,读着戴夫南特1的《贡迪伯特》入了神。这年冬天我的瞌睡病经常发作—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这是不是遗传的老毛病,我的一个伯父,竟然刮着胡子都会睡着,所以他星期天通常都去地窖中采摘土豆的芽,为的就是保持清醒的头脑信守安息日。或许另外的原因在于这年我想读查默斯2编的 1.戴夫南特(1606-1668),英国诗人,剧作家,1638年被封为桂冠诗人。“贡迪伯特”的全名是《贡迪伯特:一首英雄诗歌》。 2 .查默斯(1759-1834),英国著名编辑和传记作家,1810年出版《从乔叟到柯珀的英国诗人作品》。 《英国诗选》,一首诗我都没有跳过,所以有些昏头昏脑的。戴夫南特的书简直征服了我的神经。 我的脑袋和书籍靠得越来越近,忽然火警的钟声响起,救火车急匆匆地往那个方向奔去,前后簇拥着一群散乱的男人和小孩,因为我能一跃而过溪流,所以我跑在最前面。我们以为起火的地点远在森林之南—我们以前都有救火的经验—兽厩、商店、住宅,或者是这些全部都起火了。“是倍克田庄。”有人叫道。“是科德曼家。”另外有人这样肯定道。于是又一阵火星在森林上空迸溅,似乎屋脊已经坍塌,于是我们纷纷嚷起来:“康科德人来救火呀!”车辆疾驰,飞去如飞矢,车厢里挤满了人,说不定保险公司代理人就在其中—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起火,他都必须亲临现场。但救火车的铃声在后面响着,却越来越慢,越来越稳了,后来大家私下议论说,在后面那批人中,有些人放了火然后又来报警。就这样,我们如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样继续向前方行进,全然不顾我们耳闻目睹的事实,直至在路上转弯时,我们听到火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也确实感到墙那边传来的热度,这才明白过来,哎呀!我们已到达火灾现场。接近现场反而令我们的热情大大减少。起初我们想把蛙塘的水都用来扑火,最后决定就让它烧吧,因为这房子已被烧得岌岌可危,且失去了价值。于是我们围住救火车,挤来挤去,通过扬声喇叭来发表我们的看法,或者用低沉的声音谈论历史上的大火灾,包括巴斯科姆店的那次火灾。而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却想到,如果我们恰巧身边有“桶”,并且附近有一口池塘的话,我们完全能把那次骇人的大火变成一次洪水暴发的。最后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就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则回去接着看我的《贡迪伯特》。谈起这本书,序言中有一段话讲机智是灵性的火药,“但大部分人不懂机智,就如印第安人不懂火药一样”。对此,我颇不以为意。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我又走过火烧地。在那里我听到一个人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在黑暗中我摸索着走过去,发现他是这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他继承了这家人的优缺点,也唯有他还关心着这场火灾。现在他躺在地窖边上,一边从地窖的墙边看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他的习惯。他全天都在远处河边的草地上工作,一旦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他就立刻来看一下他的祖业,他童年的美好记忆全在这里。他依次从各个方向、地点,观望地窖,身体一直躺着,仿佛他还记得哪块石头中间藏着什么宝藏,但实际什么也没有,只有砖头和灰烬。屋子已经烧毁,他望着残余的部分。我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这对他仿佛是种莫大的安慰。他指给我看一口井,尽管黑暗中模糊不清;他还顺着墙根慢慢地摸索过去,找出他父亲亲自打造和建起来的吊水架,他让我摸一下那吊重物用的铁钩和锁环—现在他能够保留的唯有这件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个架子非比寻常。我摸了摸它,后来每次散步经过时,我都会看看它,因为那上面悬挂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在左边可以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在现在的旷野里,纳丁和莱格罗斯曾住在这里。不过他们回林肯镇了。 在森林中比上文提及的任何一个地方还要遥远的,就是最靠近湖的地方,陶器匠怀曼住在那里,他为乡镇人民提供陶器,并且把他的事业传承给他的后代。在经济上,他们并不富裕,他在世的时候,也只是勉强维持着那块土地。镇长还经常来征税,来也一无所获,仅仅“拖走一些廉价的东西”,做做样子,因为他确实身无分文,这是我在他的报告里见过的话。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人带着很多陶器准备去市场,他在我的田畔勒住了马问我怀曼的近况。很久之前,他从怀曼的手里买下一个制陶器的轮盘,他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 我只在经文中读到有关制陶器的陶土和辘盘的信息,却从未见过,我们所用的陶器也不是从远古留传到今天的古陶器,并非毫发无损,或者像葫芦一样长在树上。因此我听到在我们附近也有人从事这样的艺术创造,感到非常高兴。 森林中最后的居民是一位爱尔兰人,名叫休?夸尔(假如我念他的名字,舌头卷得不够的话就成了科尔),他借住在怀曼那里—他们称呼他为夸尔上校。据说他曾以士兵的身份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假如他还活着,我肯定要他把战争过程再讲述一遍。他在这里以挖沟谋生。拿破仑去了圣赫勒拿岛,夸尔来到瓦尔登森林。凡我听到的关于他的事情都很凄惨。他举止优雅,像个见过世面的人,而且谈吐不凡。夏天里他也穿着一件大衣,因为他患有震颤性谵妄症,他的脸色呈胭脂红。我到森林后不久,他就死在去往勃里斯特山脚的路上,所以我没有把他当做邻居来算。他的房子没拆之前,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一座不吉利的堡垒”,都避而不去。我进去观看了一番,看到他那些穿皱的旧衣服,就如同他本人一样,放在架得很高的木板床上。壁炉上放着他的破烟斗,而不是在泉水旁打碎的碗。泉水不能作为他死亡的象征,因为他曾对我说,尽管他久闻勃里斯特泉水之名,却从未去看过。此外,地板上散落着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和红心老k等。一只有黑色羽毛的小鸡黑得宛如黑夜,安静得连咯咯之声也发不出来,还没被行政官长抓走,所以依然栖宿在隔壁房间里,或许它在等那只列那狐吧。 屋后隐约可见一个花园的轮廓,有耕种的痕迹,但一次也未被锄过,因为他的手颤抖得一直很厉害,现在不觉已到收获的季节。苦艾和叫化草长满了花园,叫化草微小的果实都粘在我的衣服上。房屋背后挂着一张土拨鼠的皮,这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之战的战利品,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温暖的帽子或温暖的手套了。 现在只有地上的一个凹坑可以标明这些住宅的原址,修建地窖的石头也身埋地下,但向阳的山坡上则生长着草莓、糙莓、覆盆子、榛树和黄栌树,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则占据了烟囱的那个角落。原来也许是门槛的地方,一枝馥郁的黑杨树在摇曳生姿。有时还能看见井坑,那里曾经泉水汩汩,现在则长满了干枯的野草。也许它被杂草遮住了 — 要很久以后才会有人发现它 — 杂草下面有一块扁平石,这是 他们中最后一个人离开时,搬过来用以遮住井盖的— 这是多么悲哀 的事!同时,人们的泪泉也开始奔涌。这些地窖的凹痕宛如一些弃之不用的狐狸洞。古老的洞穴,证明这里曾有人类在此喧闹地生活过,他们当时也曾用不同的形式和方言讨论过,什么是“命运、自由意志和绝对的预知” 1 等。但据我所知,他们得出的结果不过是“卡托和勃里斯特在骗人”,这差不多和著名的哲学流派的历史同样具有启发性。 在门框、门楣和门槛消失了有一代人后,丁香花仍然生机勃勃地生长着,每年春天它都展开芬芳馥郁的花朵,让沉思的旅行者采摘。它是从前的一个小孩在屋前的庭院里种下的—现在却散在人烟稀少的牧场上的墙脚边,并且新兴的森林逐渐侵占它们的地盘—那些丁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孑然地生长着。那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子肯定没想到,他们在屋前背阴处插入土中两个芽眼的细枝,被他们天天浇水后,居然将根扎得如此深,活得竟比他们时间还长,也比荫蔽它们的房子更久,甚至比大人们的花园和果园寿命还长。在小孩子长大而又死去之后,已经是半个世纪了,但丁香花仍然还向孤独的旅行者讲述他们的故事—它们还是像在第一个春天里的那样,开放的花朵鲜艳美丽,花香沁人心脾。我还注意到丁香花依然柔美、低调而愉悦的色彩。 但是这个小村庄完全可以像一个幼芽一样,生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1.弥尔顿《失乐园》,第二部,560行。 为何康科德仍盘踞在那生生不息,它却失败了呢?难道它没有天时地利 — 比如说,水利条件不具备吗?啊,瓦尔登湖之深,勃里斯特泉水之冷 — 资源多么丰富,而水质也对健康有利,但是人们除了用它们冲淡酒之外,对其他方面丝毫不加以利用。他们全都是嗜酒的家伙。 为什么编织篮子、做马棚扫帚、编席子、晒玉米、织细麻布、制陶器等这些行业在这儿得不到发展,而任由荒原像玫瑰花一样绽放?为什么也没有后人来继承他们祖先的土地呢?贫瘠的土地至少能抵挡住低地的退化呀。可叹呀!这些居民竟然无法给这片风景添砖加瓦!或许,大自然又准备拿我做实验,让我做第一个移民,而我去年春天建造的房子就成为这个村庄最古老的建筑。 我不知道我现在居住的这片土地,之前何人在此建过房屋。我不想安居在一个建于古城之上的城市里,因为古老的住宅已成废墟,园林已化为墓地。那里的土地早已贫瘠惨淡,早已被诅咒,而在此之前,大地本身已被摧毁。这样的回忆时刻在我心头闪现,我就重新进入森林静心,从而沉入梦乡。 在冬季,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积雪最深的时候,常常一连一周,甚至半个月都没有人走进我的屋子,但是我生活得很自在,仿佛原野上的一只老鼠或鸡,或者一头牛,据说即使它们长时期被埋在积雪中,没有食物,也能存活下来;或者,我就如本州萨顿城中那家早期移民一样,据说在1717年的暴雪中,他自己出门了,但大雪把他的草屋全部覆盖了,后来多亏一位印第安人看到烟囱冒出的热气使积雪周围化出的一个洞,才将他全家老小救了出来。但我是得不到善良的印第安人的关心了,其实他也不必,因为房屋的主人现在安居于室内。大雪! 听上去是如此的令人愉悦!农民们再不能驱赶着他们的牲口来到森林或沼泽中,他们只好砍伐门前那遮挡阳光的树木,而当积雪不再松软,他们就来到沼泽区砍伐一些树带回去。第二年春天,他们会发现,原来他们在砍树的时候,离地竟有10英尺高。 积雪最深时,公路到我家的路有半英里长,仿佛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虚线,每两点之间就有一大段空白。接连一周的天气都很平和,我总是跨着相同的步数,迈着大小相同的步伐,小心地行走,犹如一只圆规一样准确,沿着自己深深的足印前行—冬季将我约束在这样的路线上—而脚印里常常装满天空的蔚蓝色。其实无论天气如何,对我的步行都没有什么严重的阻碍。换言之,我出门常常踩着厚厚的积雪,步行8英里或10英里。而我出门专为了赴约,我与一棵山毛榉、黄杨或松林中的旧相识,安排了见面的时间。那时冰雪把它们的树枝都压得倒垂下来,树顶就更尖,雪后松树的样子倒更像铁杉木。有时,我在2英尺深的积雪中跋涉,往最高的山顶走去,我每迈出一步,都得将我头上厚厚的积雪摇落下来。有几次我甚至手脚并用地匍匐前进,因为我知道猎人都躲在家中过冬。 有一天下午,我兴致盎然地观察一个全身布满条纹的猫头鹰。在晴朗的白天,它在一棵白松下靠近树干的枯枝上休息,我站在离它不到一杆的地方,每当我向前移动,步履踩在雪上都会发出声音,它能听到,但它看不清我。我弄出很大声音时,它就伸长脖子,竖起颈上的羽毛,睁大眼睛张望,但立马又把眼皮合上,开始打瞌睡。这样观察它半个钟头后,我自己也睡意蒙眬 起来,它半睁着眼睛睡觉的样子,真像一只猫,它就像猫有翅膀的兄弟。它眼皮之间只开一条细小的缝。 通过这样,它和我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它从梦乡中望着我,竭力想弄清楚我是谁,我是何方朦胧的物体,难道是眼中的一粒灰尘遮住了它的视线?最终大概是声音的响动,也或许由于我的接近而使它不安,所以它在栖身的丫枝上缓缓地转身,仿佛我惊扰了它的美梦。 当它展翅在松林中翱翔时,它展开的翅膀竟出人意料地宽大,但我听不到一点儿翅膀扇动的声音。它在松枝间飞行仿佛不是用视觉,而是靠直觉引领着,仿佛羽毛上有精密的仪器一样。在黑暗中,它看到一个新枝头,飞了过去并栖息在上面,这回它可以安静地等待白天的到来了。 当我经过贯穿草地的铁路堤道时,一阵阵严寒凛冽的狂风直逼骨髓,因为这儿的冷风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更自由。而当霜雪抽打我的左颊时,尽管我是异教徒,我还是把我的右颊也贡献出来供它吹打。从勃里斯特山来的那条马车道,情况和这条路差不多。因为我还是要到镇上的,就像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人那样。当时在宽广的田野上,白雪被狂风席卷着,堆积在瓦尔登路两旁的墙垣间。行人留在雪上的足迹,不到半小时,就会消失不见。在回来的路上,又迎上一场新的风雪,而我在其中苦苦地挣扎。那狂啸的西北风在马路的大拐角处堆起银粉似的雪花,兔子的足迹你根本看不到,更甭提一只田鼠的细小脚印了。但就算在深冬,在温暖松软的沼泽地带,青草和臭菘依然呈现常青色,有一些傲寒挺立的鸟依然坚持着,等待着春天临近的脚步。 有时尽管有雪,我依然坚持着散步。回来时,我发现在我的门口,一排伐木者留下的很深的足印从屋里延伸出来,在火炉旁有一堆他削的碎木片,屋中还飘荡着他烟斗的味道。或者在某个周日的下午,假如我恰巧在家,我能听到长脸的农夫踏雪而来的吱吱声,他穿过森林走这么远的路,专程为了聊天。他是农庄人物中少见的人物,他经常身着一件工人服,而不是类似教授的长袍,他讽刺教会或国家的道德信条时,就像他运送一车马棚中的肥料一般信手拈来。我们聊起了淳朴原始的时代,那时候人们在寒气逼人的气候下,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个个头脑清楚。假如我们聊天时,没有别的水果可吃,我们就用牙齿咬开那些聪明的松鼠丢弃的坚果,往往那些壳最硬的坚果里面是空心无仁的。 从最远的地方,踏着最深的积雪,在最狂啸的风暴肆虐时,来拜访我的是一位诗人。就算是一个农夫、猎人、士兵或者记者,甚至一位哲学家都会退缩而不敢来,但是什么也阻挡不了诗人的脚步,他的动机仅仅是纯粹的爱。谁能预测出他的行踪呢?他的职业驱使他经常出门寻找灵感,即便是在连医生都沉入梦乡的时候。我们洪亮的笑声时常在这小木屋中响起,我们还低声交谈了许多,打破了瓦尔登山谷长时间以来的沉默。相比之下,百老汇都愈发地沉寂而荒凉。在不时的间歇中经常有笑声点缀其间,或许因为刚才说的一句话,也可能是因为正要脱口而出的笑话。我们一边品着稀粥,一边谈很多“全新的” 人生哲学,这碗稀粥既可以招待客人,又可以在清醒地讨论哲学时作为甜点享用。 我无法忘记,在湖畔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季,还有一位访客也颇受我的欢迎。有段时期他穿过雨雪和黑暗,来到树丛中我这间点着灯火小屋,他与我消磨了许多漫长的冬夜1。他是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位—是康涅狄格州把他献给世界的—他最初推销康涅狄格州的商品,后来他声称要推销他的智慧。他现在仍然在推销智慧,赞扬上帝,批评世人,只有大脑是他的果实,就像果肉才是坚果的果实一样。我觉得他是活在世上自信的人当中信心最强的一位。他的言语和态度总是让人感觉比其他所熟悉的人做得更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恐怕是最后一个感到失落的人,因为现在他并没有计划。尽管他现在不被人注意,但等到他的时代来临,通常人们料想不到的法规就开始颁布,家长和统治者肯定要向他咨询建议— 面对澄清者而视而不见,何等地可悲! 1.在这里指的是阿尔克特(1799-1888),美国哲学家,教师,改革家,新英格兰先验论小组的成员。曾以行商身份在美国南方作旅行推销,后为儿童办学。 他是人类忠诚的朋友,也几乎是人类进步的唯一朋友。与其说他是一位古老的凡人,不如说他是一位不朽之人。他身怀不倦的耐心和信念,要阐释清楚人类身上镌刻的形象,而现在人类的神也只不过是已经倾斜欲坠的神像纪念碑。而他用仁慈的智慧拥抱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兼容所有的思想,给它扩展广度和深度。我认为他有必要在世界大路上开一家大旅馆,招待全世界的哲学家,并且在招牌上写明:“招待人,不招待人的兽性。有空闲和平静之心的人请进,要寻找正路的人请进。”他大概是最清醒的人,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没有心计的一个,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前我们散步和谈天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周围的世界抛弃在脑后。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中的任何制度,他生来自由,并异常地智慧。无论我们转向何方,天地仿佛都连为一体,因为他让山水更加绚烂艳丽。一个常穿蓝色衣服的人,他最合适的房顶便是苍穹,那上面反射着他的纯净。我不相信他会去世,因为大自然舍不得让他离开。 各自讲出自己的想法,犹如把木片都摆出来晾晒一番。我们坐下来,把它们打磨得尖利,并试验我们的刀子,同时也欣赏松木明亮的纹理。我们温和敬重地涉水而过,或者,我们和谐地携手并进,所以思想之鱼并不会被惊扰得从溪流中逃跑,也不会被岸上的钓鱼人驱赶得四处逃散,鱼儿沉稳地游来游去,宛如西边天空中漂浮的白云,那片珠母色的云有时聚拢成形,有时又消散摊开。我们在那里工作,研究神话,修改寓言,建造空中楼阁,因为大地没有给楼阁提供有价值的基础。伟大的观察家!伟大的预言者!与他聊天是新英格兰之夜的快乐。哎,我们还有这样的谈话,隐士、哲学家,还有我说过的老移民,我们三个在屋里谈话,把小屋子震动半天。我不敢说,有多少磅的重量压在这谈话的氛围上,并且平摊在直径为一英寸的圆弧上,它裂开的缝,要塞进多少愚钝的话语才能填补— 不过我已经储备了足够多 的填充物。 还有一个人1,我曾在他村中的家中住过,我和他共处的时间很愉快,永生难忘,他也经常来看我。我的朋友圈就这些人。 正如在别处一样,偶尔我会期待那些永远不会出现的客人。《毗湿奴往事书》说:“房屋的主人应在傍晚时,在大门口徘徊,时间大概与挤一头牛的奶水的时间相同,必要的时候可以延长时间,以等候客人来访。”我经常这样隆重地等候,时间都足以挤一群牛的奶水了,但是总也不见从城镇上来的客人。 1.这里指爱默生。 冬日里的鸟兽 等到湖水都冻成厚冰之时,不但去许多地方都有新道路和更近的捷径,而且还能站在冰上欣赏那些熟悉的风景。当我走在铺满积雪的费灵特湖上的时候,虽然我平常在上面划桨而过,也溜过冰,但现在向四周望去视野却出乎意料地开阔了,而且奇怪的是,它让我脑中经常浮现出巴芬湾1。周围林肯郡矗立的群山把茫茫雪原包围起来,我之前似乎从未到过这个平原;站在冰上看不清远方的景色,而这时渔夫带着狼犬慢慢地移动,犹如猎海狗的水手或爱斯基摩人那样,在这雾气蒙蒙的天气里,他们如同神话中的生物隐约可见,我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人还是侏儒。晚上,我去林肯郡听演讲时总走在冰上,期间没经过任何一间屋子,我选择的是一条之前从未走过的从家到演讲厅的路。在去听演讲的途中,我经过鹅湖,那是麝鼠居住的地方,它们的住宅安扎在冰上,但当我走近时没看到一只在外的麝鼠。瓦尔登湖和其他几个湖一样,往往不积雪,最多是铺上一层薄雪,不久也就被吹散了。它现在就成为我的庭院,我可以在上面自由地散步。而其他地方此时的积雪已将近2英尺厚,村民们都被封锁在他们的村庄里。远离村中的街道,你就几乎听不到雪车上的铃声,我时常跌跌撞撞地在雪里前行,走着、滑着、溜着,犹如在平坦的鹿苑中行进,到处耸立着橡木和庄严的松树,它们不是被积雪压弯,就是倒挂着许多晶亮的冰柱。 1.巴芬湾,在格陵兰和加拿大巴芬岛之间。 在冬夜里,白天也常常如此,从很远的地方会传来一阵绝望而旋律优美的猫头鹰的哀鸣,那仿佛是用拨弦拨动冰冻的大地而发出的声音,这正是瓦尔登森林特有的语言,后来我对这段旋律就熟稔于心了,尽管我从未见过那只猫头鹰歌唱的样子。冬夜,我推开门窗,几乎每次都能听到它“呼,呼,呼雷,呼”的叫声,响亮清脆,尤其开始的三个音好像是“你好”的发音,有时它也就简单地叫两声。 在一个初冬的夜晚,湖水还未全部冻结,大约9点钟左右,一只飞鹅大声的鸣叫惊扰到了我。我走到门口,又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犹如林中正靠近的一场风暴,它们低飞过我的房屋。它们飞过湖面,飞向美港,似乎惧怕我的灯光,它们的领队用规律的声音鸣叫不已。突然间,我确认,在隔我很近的地方有一只猫头鹰,它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在森林中你是从来听不到它的声音的,它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应飞鹅的鸣叫,仿佛在嘲笑那些来自赫德森湾的侵入者,它的音量因而更大、音域更宽,好像“呼,呼”地要把它们赶出康科德的领空。在这个只属于我的夜晚,你要把整个森林都吵醒,为什么呢?你认为在夜晚这个时刻我沉入梦乡,你认为我没有你那样的肺和嗓音吗?“波呼,波呼,波呼!”我从未听过这般让人发抖的不协调的声音。但是,假如你的耳朵异常敏锐,你能听到其中又蕴涵着一种和谐的音符,在这附近的原野上可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还听到湖里的冰块发出的咆哮声,在康科德这个地方,湖这个大家伙与我同床共寝,似乎他在床上不耐烦,像是有些肠胃气胀,并且做了个噩梦,想要翻个身。有时我能听见严寒把地面冻裂的声音,仿佛有人驾驭的一队驴马撞到我的门上,清晨时,我才会发现地面出现了一道宽三分之一英寸,长四分之一英里的裂痕。 有时我还能听到狐狸爬过积雪的声音,它在月夜寻觅着鹧鸪或其他的飞禽,如森林中的恶狗一样,发出恶鬼一样刺耳的叫声,似乎有点心急如焚,又仿佛要表达什么,它想挣扎着寻找光明,变成可以自由在街上奔跑的狗。假如我们把年代计算在内,难道禽兽不是和人类一样也存在着一种文明吗?我觉得它们像早期在洞穴里生存的人,时常保持着警戒,等待质变。有时,狐狸会被我的灯光所吸引,向我的窗户走近,并向我发出一声狐狸的诅咒,然后飞快地逃走。 在黎明时分,往往是赤松鼠把我叫醒,它在屋脊上来回奔窜,并在屋子四周攀上爬下,仿佛它们来到森林就是为了做这个。冬天时,我把大概半蒲式耳的未成熟的玉米穗扔在门口的积雪上,然后观察那些被吸引来的各种动物的行为,对此我非常感兴趣。 在傍晚和夜晚的时候,兔子会经常跑来饱餐一顿。赤松鼠一整天都来来去去,它们灵活的姿态尤其使我愉悦。其中一只赤松鼠会小心地穿过矮橡树丛,在雪地上跑跑停停,宛如一张被风溜溜地吹过来的叶子。它忽儿向这个方向跑几步,速度很快,精力也消耗得过大,它以“跑步”的姿态飞奔,快得无法想象,仿佛在孤注一掷;它又忽儿向那个方向也跑几步,但每次不会超出半杆远,突然间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后停下脚步,再翻一个筋斗,好像它在为全宇宙的人上演一场大戏—因为松鼠的举动,即便是在森林深处最寂寞的地方,它们也犹如舞女一般舞动身姿,好像总有观众观看—它在迟疑和谨慎中,耗费了太长的时间,假如直线前进,全程早就结束—我还从未见过一只松鼠能泰然步行—之后,突然在转瞬之间,它就在小苍松之顶傲然站立,像拧足了发条好像准备好要责骂所有幻想中的观众,它像在独白,又像在与全宇宙说话。我完全猜不出它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我觉得它自己也未必能说出理由。 最后,它终于来到了一堆玉米旁,挑拣了一个玉米穗,然后还是按照不规则的三角形路线蹦蹦跳跳地过来。跳到窗前垒起的那堆木材的最高处之后,它从正面望着我,一坐就是几小时,时不时地去找一些新的玉米穗。开始时它很贪食,把吃了一半的穗轴扔掉,后来它变得很机灵,拿着食物来玩耍,只吃玉米粒。当它用前掌擎起的玉米穗不小心掉在地上时,它便摆出一副滑稽的怀疑的表情,它低头看着玉米穗,仿佛在置疑那玉米穗究竟活着还是死了,犹豫着要不要拣起来,还是去拿另外一个,或者干脆直接离开。它一会儿看看玉米穗,一会儿又侧耳听听风中有什么响动和信息。 就这样,这个鲁莽的家伙一上午糟蹋掉好多玉米穗,直到最后,它才扛起最长最大的一支,比它自己都大许多,很灵巧地背着回到森林里去了,仿佛一只老虎背着一头水牛,但却走得迂回曲折,走走停停,辛苦地迈步向前,似乎那玉米穗过重,因此老是掉落。它把玉米穗置于介于垂直线和地平线中间的对角线状态,下定决心要把它拖回去—真是个轻浮而不专心的家伙—这样它就把玉米穗带回到了它的住所,或许是四五十杆之外的一棵松树顶上。因为事后我看见,那玉米穗轴被丢弃在森林中的各个角落。 最后猫头鹰来了,它们不协调的声音我早就领教过,当时它们从八分之一英里之外小心翼翼地飞近,谨慎地从这棵树飞到那一棵树上,沿途拾拣松鼠遗留的玉米粒。之后,它们就在一棵苍松的枝头栖息,将那粒玉米很快地吞下,但玉米粒太大,卡在嗓子眼儿里了,呼吸都被堵住,因此它又费尽力气地将它吐出来,用嘴啄个不停,想啄成碎渣。显而易见,这是一群盗贼,我不是特别喜欢它们。倒是那些松鼠,虽然起初有点羞涩,但最终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干了起来。 同时成群的山雀也飞了过来,拾起松鼠掉下来的玉米粒,飞到附近的树枝上,用爪子稳住玉米粒,然后用小嘴喙啄开,一直啄到玉米粒小得不至于堵塞它们的细喉才吃掉,宛如在品尝树皮中的毛毛虫一样。这群小山雀每天都会到我的木堆中饱餐一顿,品尝门前那些玉米粒,并发出微弱短促的咬舌声,就像草丛里冰柱冻裂的声音,之后就生机勃勃地发出“得,得,得”的叫声,尤其难得的是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它们会从林子那边发出充满夏意的“菲比”声,像琴弦一样。 它们跟我混熟了之后,有一天一只山雀飞到了我夹在臂下的木柴上,毫无恐惧地啄着树枝。还有一次,我在村里的园中锄地,一只麻雀飞来落在我的肩上休息。当时我认为,被授予任何肩章都比不上这次的光荣。后来松鼠也和我熟络起来,偶尔抄近路过来时,会从我的脚背上踩过去。 在大地还未完全被雪花覆盖,冬天即将过去时,朝南的山坡上以及我柴堆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不管是清晨还是傍晚,鹧鸪都要飞入林中来觅食。不管你走在林中哪边,总会惊起几只鹧鸪,它们会急拍翅膀而去,震落枯叶和树枝上的雪花,雪花在阳光下飘洒的时候,仿佛晶莹闪亮的灰尘。这种勇敢的鸟从来不惧冬天,它们经常被积雪掩埋。据说,“有时它们振翅冲入柔软的雪中,能躲藏一到两天”。当它们在傍晚飞出树林,到野苹果树上吃蓓蕾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原野中惊扰到它们。每天傍晚,它们总是飞回以往经常停落的树枝上,而狡猾的猎人正在那儿等候着它们,那时远处紧挨着树林的果园里就会发生不小的骚动。无论如何,鹧鸪总能找到食物,这一点我很高兴。它们是以蓓蕾和泉水为生的大自然的天赐之鸟。 在黑漆漆的冬天早晨或者短暂的下午,有时我会听到一大群猎狗的叫声,它们的嚎叫声在整片森林上空回荡,它们控制不住追猎的本能,同时我还听到断断续续的猎角声,从而知道它们后面跟着人。在森林中它们的叫声会响彻云霄,但是并没有狐狸会跑到湖边开阔的平地上,也没有一群追猎者在追赶他们的阿克梯翁1。也许在傍晚时分,我见到猎人把他的战利品—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拖在雪车后,然 1. 阿克梯翁,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猎人,因为看见月神和狩猎女神阿尔特弥斯洗澡,被她变成牡鹿,最终被自己的猎狗群撕成了碎片。 后找旅馆过夜。他们告诉我,倘若狐狸躲在寒冷的地下,它肯定能安然无恙地逃过追杀,或者假如它逃跑时呈一条直线,没有一只猎狗能追上它,但是如果当它把追捕者远抛在身后,然后它便停下来休息,并且侧耳倾听,直到追捕者又追上来时再逃跑,那它一定会被逮到。 因为等它再次奔跑的时候,它就会兜个圈子,最终又回到老窝,而此时猎人刚好正在那里等候它。有时,它在墙顶上奔跑几杆之远,然后跳到墙的另一边,它仿佛知道水能遮掩它的臊气。一位猎人曾告诉我,有一次他看到一只狐狸被猎狗追赶逃到了瓦尔登湖边,那时冰上浮起一泓浅水,它跑了一段路程又回到原来的岸上。不久,猎狗也来到了,但是到了这儿,它们的嗅觉就追踪不到狐狸了。 有时,一大群猎狗会追到我的门前,经过门绕着屋子兜圈儿,丝毫不理睬我而只顾狂吠,仿佛患上某种疯狂病,什么也不阻挡不了它们的追逐。它们就如此绕圈追逐着,直到它们发现新近狐臭的踪迹,聪明的猎狗总是不顾一切,只管追捕狐狸。有一天,有人从列克星敦来到我的木屋,打听他的猎狗的下落,它已经独自捕猎超过了一个星期了。但是,就算把我所知的信息都告诉他,恐怕他也未必会觉得有用,因为每次我刚张口回答他的问题时,他总是打断我的话,而询问我:“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他在森林中丢失了一只狗,却发现了一个人。 有一位年老的猎人,说的话淡而无味。他每年来瓦尔登湖洗一次澡,都是在湖水最温暖的时候来。他来看我时曾告诉我,几年前的某一个下午,他背着一枝猎枪,在瓦尔登森林中巡行,当走在威兰路上时,他听到一只猎狗追捕猎物的声音,不久一只狐狸跃过了墙跳到路上,速度快得如闪电一般,接着又跃过了另一面墙,离开了大路,他立马开枪,却没打中它。随后,一条老猎狗和它的三只小猎狗,快速地追赶上来,尽职地追赶着,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森林中。 同天傍晚时分,他在瓦尔登湖南面的树林中休息,听到远处美港的方向,传来了猎狗追逐狐狸的声音,它们的追捕行动竟然还在持续;它们朝这逼近,它们的叫声让整片森林为之震动,声音渐渐逼近,逼近,现在在威尔草地,现在在倍克田庄。他安静地站着,长时间地倾听它们如音乐般的声音,在猎人的耳中这声音是如此的甜蜜,这时狐狸突然出现,轻快地穿过林间小路,它的声音被树叶的飒飒声盖下去了,它飞快而沉稳地了解地势,把追踪者远抛在后面,于是它跳上林中的一块岩石,笔直地坐着、听着,它背朝猎人。顷刻间,恻隐之心让猎人的手臂颤抖,但是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时间,他的枪瞄准了狐狸,“砰—”狐狸从岩石上滚落下来,被枪击中死掉可。猎人仍旧站在原处,听着猎狗的叫声。它们仍在追赶,现在周围森林中所有的小路上全都回响着它们恶魔般的嚎叫。最后那只老猎狗映入眼帘,它用鼻子在地面上疯狂地搜索着狐狸的气味,像中魔了一般狂叫着朝岩石奔去,空气都被震动了。但当它看到那死去的狐狸时,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被惊愕征服,沉默无声,它围绕着那死去的狐狸静静地走了好几圈;它的小狗接连地来到它们母亲的身旁,也平静了下来,在这肃穆的气氛中安静地不语。于是猎人来到它们中间,为它们揭开了谜底。他把狐狸皮剥了下来,猎狗在猎人身旁静静地打转,后来,它们就在狐狸尾巴后面跟了一会儿,最后拐进森林中去了。晚上,一个韦斯顿的乡绅找到康科德猎人的小屋,打听他猎狗的下落,还告诉猎人,猎狗就是这样追逐着,离开了韦斯顿的森林,距今已有一周的时间了。康科德猎人就把自己所了解的全部告诉了他,并把狐狸皮赠送给他,后者婉言谢绝并离开了。晚上他没找到他的猎狗,但第二天他就知道了,原来它们过了河,在一个农家过了夜,在那里吃饱喝足后,清晨就动身回家了。 老猎手还讲起一位名叫山姆 ? 纳丁的人的故事,他经常在美港 的岩石上猎熊,然后把熊皮剥下来,到康科德的村庄换朗姆酒喝。山姆 ? 纳丁曾告诉他,他见过一只罕见的麋鹿。纳丁有一只有名的猎狐犬,名叫贝尔戈因 — 他却将它念成贝经 — 老猎手常常向他借用这 条狗。 在镇上有一位年老的生意人,他既是队长、市镇会计,又是代表。我在他的每日账簿中看到了如下的记录:“1742至1743年1月18日,约翰?梅尔文,贷款一张灰狐狸皮,0.23美分。”现在这种事已难得一见了。在他总账中还有别的记录:“1743年2月7日,海齐基阿?斯特拉基,贷款半张猫皮,0.14美分。”这自然是山猫皮,因为从前法国横扫欧洲的时候,斯特拉基做过上士,当然不会拿比山猫还差的物品来贷款。当时也有拿鹿皮来贷款的,每天有鹿皮买进卖出。有人还保存着周围这带最后被杀死的鹿的鹿角,还有一人跟我讲述他伯父参加过的一次狩猎的情景。从前这儿的猎手不但人数很多,而且都很快乐。我还记得一位瘦高的猎手,他随意地在路边抓起一张树叶,就能用它吹出一段美妙的旋律,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比任何猎角声都更野性,更动听。 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有时候我会在路上碰到很多猎狗,它们在树林中奔窜,在我经过之时就会从路上躲开,似乎很怕我,它们会安静地立于灌木丛中,直到我走过去再出来。 松鼠和野鼠会因为我储藏的坚果而争吵不休。在我屋子周围有二三十棵青翠的松树,直径从1英寸到4英寸不等,去年冬天被老鼠啃过 — 对它们而言,那冬天宛如在挪威度过一样,天寒地冻,积雪深深,它们不得不啃松树皮来弥补它们粮食的短缺。但这些树仍然存活了下来,在夏天里郁郁葱葱,尽管它们的树皮全被环切了一圈,但仍然有许多树长高了1英尺,但是下一个冬天,它们无一例外地全部死掉了。小小的老鼠竟然能吃掉整棵树,这真是令人惊讶万分。因为它们不是上蹿下跳,而是环抱着树来吃光它。但是对这片过于浓密的森林来说,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有助于森林里的树木变得疏朗些。 野兔在森林中随处可见,整个冬天它常常在我屋子下面活动,我和它中间只隔着地板。每天清晨,当我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它就急忙地跑开,从而惊醒了我。“砰、砰、砰”,在慌乱中,它的脑袋不时地和地板相撞。傍晚时,它们经常绕到我的门口来吃我扔掉的土豆皮。它们的颜色和大地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当它静止不动的时候,你几乎辨认不出来。有时在傍晚,我会忽然看不见它们,忽然又看见野兔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我窗前。黄昏时,如果我推门而出,它们就会吱吱地叫着一跃而去。等靠近看它们时,我的同情之心就涌上心头。有一天晚上,一只野兔坐在我门口,离我两步远,起先它害怕得发抖,但是就不肯跑开,可怜的小家伙,瘦骨嶙峋,带伤的耳朵,尖尖的鼻子,光秃秃的尾巴,细细的脚爪。看上去,好像大自然其他高贵的品种已经灭绝,只留下这个小东西在世上。它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但不健康,像生水肿病一样。我向前一步,看!它立马弹力十足地一跃而起,跑过雪地,把森林搬到我和它中间,然后温文尔雅地伸展它的身体和四肢—这野性自由的肌肉良好地阐释着大自然的活力和尊严。它的消瘦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这是由于它的天性使然。(它的学名lepus,来自levipes,足力矫健的意思,有人这么解释。)如果没有野兔和鹧鸪,一个田野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它们可是最简单的野生动物,远古时代这些古老而可敬的动物就降临于世。它们与大自然同色同性质,与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盟友— 它们俩也 是联盟。鹧鸪不是靠翅膀飞翔的鸟类,兔子不是靠脚奔跑的野兽。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根本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属于大自然,仿佛飒飒的秋叶一样。无论这世界如何变迁,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和生生不息的人类一样。假如森林被砍伐,矮树丛和嫩绿叶还可以掩盖它们,它们或许会繁衍下去呢。没有兔子生活的原野一定贫瘠无比。我们的森林是它们生活的天堂,在每个沼泽周围你都能见到兔子和鹧鸪出没其间,可是而牧童在它们附近却设置了细树枝的篱笆和马鬃的陷阱。 冬日之湖 当度过一个安静冬天的夜晚,清晨醒来,脑海中似乎有什么问题在拷问着我,而在睡梦中,我曾试图回答,却一直回答不了:什么—如何—何时—何处?这可是曙光中的大自然,万物都生活其中。她趴在我的窗边向里张望,脸色红润,心情舒畅,她并没有问题要向我发问。我醒来便迎接大自然和阳光,这就是问题的答案。雪厚厚地铺在大地上,年幼的松树点缀其上,而我木屋所处的小山坡仿佛在说:“大步走!”大自然并不提问,一直在提问的是我们人类,而它也从不作答。它早已做出了决断。“呀,王子,我们的眼睛在谨慎地观察,你那宇宙般美妙而变幻的景象便进入到我们的灵魂中。毫无疑问,黑夜把这伟大的创造隐去了一部分。但是白昼再把这伟大的作品展示给我们,这伟大的作品从地上延伸,一直去往太空。” 于是我开始做我清晨的工作。第一,我拿着一把斧头和一个水桶去找水,如果我不是在做梦的话。当寒冷的飘雪夜来临之后,需要有一根魔杖才有办法找得到水。微波粼粼的湖水,对任何呼吸都异常敏感,它能反射出每一道光和影,但是到了冬天,它就冻结了一英尺厚或者一英尺半厚的坚冰,连最沉重的牲畜它都能承受得住。 有时或许冰上还铺着一英尺深的雪,让你分辨不出它究竟是湖还是平地。宛如周围群山里的土拨鼠,它闭上眼睛,准备睡上三个月甚至不止三个月。我站在积雪的平原上,仿佛屹立在群山的牧场上。 我先是扒开一英尺深的雪,然后又凿穿一英尺厚的冰,之后在我的脚下打开一个洞,我就跪在那里喝水。有时我也会望望那安静的鱼儿的客厅,那里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好像透过一层磨砂玻璃折射进去的。湖底的细沙还和夏天的时候一样。在那里,琥珀色一样的黄昏正统治着这个湖,没有波涛而有悠久的澄清之感,与这里居民的冷静和平和的气质完全搭调。天空在我脚下,正如它又在我们上方。 每天清晨,当天边刚刚露出曙光,一切还处于清脆的严寒中时,人们就带着渔具和简朴的午饭,穿过雪地来湖上钓鲜鱼和梭鱼。这些粗俗野蛮的人们,和城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本能地用另外的生活方式生存,他们相信另一股生活势力,他们这样来回穿梭,就把很多城市的边缘缝合到一起。否则,各个城市还是处于分裂状态。身穿结实的粗呢大衣的他们,静坐在湖岸,吃饭时他们把干燥的橡树叶当做盘子。他们在利用大自然这方面,和城里人在虚伪做作这方面一样聪颖无比。他们从来不从书本里寻找他们想要的,因为书本所记载的和所能传达的,比他们所做的少许多。据说他们做过的事还没有人了解。这里有一个家伙,用大鲈鱼来钓梭鱼。你瞧瞧他的水桶,宛如看到鱼群众多的夏季湖泊一样,真是令人吃惊啊!仿佛他把夏季封锁在他家里,或者是他知道夏天的藏身之处。你说,在寒冷的冬天,他怎么可能钓到这么多的鱼?啊!大地结冰,他从朽木中发现了虫子,所以他才能捕获这些鱼。他的生活,本身就位于大自然的深处,这超过了自然科学家的研究深度。他自己就是自然科学家的一个研究课题。科学家们用刀子,轻轻地将苔藓和树皮挑起,以便找到虫子,而他却用斧子从树木中央将树劈成两半,苔藓和树皮飞出去好远。我喜欢看见大自然在他那里自由地现身。他以剥树皮为生计,这样一个人才有捕鱼权。鲈鱼吃螬蛴,梭鱼吃鲈鱼,而渔民吃梭鱼,生物链就是这样依次连接起来的。 当我在雾蒙蒙的天气里,环绕着瓦尔登湖大步流星地行走时,偶尔我很有兴致地观看一些渔民原始的生活方式。他在冰上挖掘很多距离湖岸相等的小洞,每个距离大概四五杆,并把白杨枝放在上面,用绳子绑住丫枝,以免它被拉下水,之后在冰上方一英尺多的地方把松垮的钓丝悬挂在白杨枝上,还绑了一张干燥的树叶,这样钓丝被拉下时,就证明鱼咬钩了。这些白杨枝在雾中不时地显现,距离相等,你绕湖边行至一半时,便能看到。 啊,瓦尔登湖的梭鱼!当我躺在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冰下的它们,或者当我通过渔民们在冰上凿出的那些小窟窿向水里张望的时候,我经常惊叹于它们的稀世之美。仿佛它们是神秘之鱼,大街上看不见,森林中看不见,正如你在康科德的生活中永远见不到阿拉伯一样。它们的美异常炫目、超乎自然。这使得灰白色的小鳕鱼和黑线鳕,在它们面前都黯然失色,但是鳕鱼的声誉却传遍了整个街道。它们并不翠绿如松树,也不灰暗如石块,更不是碧蓝得像天空。可是我却觉得它们的色彩更稀有,更宝贵,像花,像宝石,像珍珠。它们是瓦尔登湖水中动物化了的内核或结晶。它们仿佛就是完完全全的瓦尔登。在动物世界当中,它们就是一个个的小瓦尔登,如此之多的瓦尔登啊!令人惊讶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获—这深邃而且宽广的水域,离瓦尔登路上旅行经过的马车很远,轻便的马车和铃儿叮当的雪车,丝毫没有影响到湖中泛着金色光芒的翠玉色的游鱼。这是一种我从未在市场上见到过的鱼,如果在市场上,它必然会受众人瞩目。捕获它们非常容易,只需当它们咬钩、开始痉挛性的急转时,一拉钩,它们就会抛弃清澈的湖水,宛如一个凡人时辰未至便已升天堂。 我希望恢复相传瓦尔登湖早已失去的湖底。在1846年初,在冰融化之前,我就用罗盘、铰链还有测水深的铅锤,很小心地勘测过它。关于这个湖底,或者说,关于这个无底湖,一直流传着许多个版本的故事,当然这许多的故事都无据可凭。 人们不去探测湖底,就马上相信它是无底之湖,这多少有些奇怪。我在一次散步中曾跑过两个这般的无底湖岸。很多人笃信,瓦尔登湖一直抵达地球的另一端。有的人躺卧在冰上很长时间,通过那幻觉一般的媒介物而往下望,也许还看得满眼水盈盈的。但他们怕得流感,所以迅速地做出结论,说他们见到了很多很大的洞穴,如果有人下去把洞穴填上干草,“不知道能塞进多少干草”。毫无疑问,那是冥河的入口,走近这些入口,便可以走进地狱的疆域中去。还有人从村子里赶来,驾着一辆56磅重的马车,装满了一车的绳子,却测不出湖的深度。因为当56磅重的马车在路边歇息时,他们把绳子放进水中,打算测量出它神奇的深度,结果当然是枉然。但是,我可以准确地告诉读者,瓦尔登湖有一个坚硬得合乎常理的湖底,尽管湖的深度非常罕见,但也并非不合理。我是用一根钓鳕鱼的钓丝测量它的。方法很容易,只要在它的一端绑上一块重一磅半的石头,钓丝就能准确无误地告诉我,石头何时离开湖底。因为石头下面再流入湖水的话,想把它提起来就需要费很多力气。最深的地方正好是102英尺,不妨加上后来上涨的5英尺,一共107英尺。湖面如此小,但却有如此之深,真是令人惊奇。可是无论你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你都不能让它减少一英寸。倘若所有的湖都非常浅,那又如何呢?难道它不会通过人类的心灵反映出来吗?我被瓦尔登湖深深地打动,它深邃而纯净,简直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当人们还相信无限的时候,总有一些湖泊被认为是无底的。 一个工厂的厂长,听说我所测量的深度以后,觉得这很不真实。 因为凭他熟悉水闸的情况而言,细沙决不能留存在如此陡峭的角度上。 但是最深的湖,按照它的面积比例来计算,决不会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深。倘若抽干湖中的水再看看,留下的根本不是一个非常幽深的山谷,它们并没呈现出如山谷一样的杯形。瓦尔登湖,就它的面积而言,它已经深得出奇,虽然湖中心的纵切面只有浅盘子那样深。大多数湖泊抽干水之后,留下来的总是一片草地,并不比我们平常看到的湖面低多少。威廉 ? 吉尔平描写风景一向很出色,而且总是准确到位。 站在苏格兰的费因湖湾的尖端上,他描写道:“这一湾湖水,60至70英里深,4英里宽,约50英里长,周围高山环绕。”他还配以评论:“倘若在洪水滔滔或大自然的什么破坏力作用下形成它之后,在那水流奔腾涌进以前,我们将看到一个多么可怕的缺口啊!”“高耸的山峰屹立得如此高,低洼的湖底下沉得如此低,宽阔而深广,多么好的河床 — ”但是倘若我们把费因湖最短的一条直径比例应用在瓦尔登湖上,我们已知瓦尔登湖的纵切面只不过有浅盘的一半深,那么它比瓦尔登湖还要浅四倍。如果把费因湖的水全部都倒出来,那缺口夸大的程度就显得如此可怕。毫无疑问,很多哺育着玉米田的笑嘻嘻的山谷,都是急流勇退后留下的“恐怖缺口”。必须使地质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为人所知,那些始料未及的人们才会被劝服。 站在地平线上的小山上,鉴识能力强的眼睛立刻能看出一个原始的湖泊来,升高后的平原也无法掩盖它的历史。就如在公路上工作过的人一样,他们很容易就能看出,大雨之后的泥水潭哪里是洼地。换言之,如果放纵想象力,让它任意驰骋,那它肯定比自然界沉下得更低,升起得更高。所以海洋的深度,如果和它的面积相比,也许浅得不值一提。 我在冰上测量湖的深度之后,开始探测湖底的形态了,这比测量没有结冰的港湾要准确得多,最后我发现它的形状大体是规则的,因而倍感吃惊。在湖底最深处,数英亩地平坦广阔,几乎可以与任何阳光和风中长满庄稼的田野相媲美。在一处地方,我随意地挑选一根线,测量了30杆,深浅的变化不超过1英尺。一般来说,我都能预先知道湖心周围100英尺之内的变化,大约就在3到4英寸上下变化。有人还是说,就算沙底的瓦尔登湖平静异常,它湖中还是有着深邃危险的洞,如果这种情况存在的话,湖水早就冲刷了湖底的不平。湖底的规则性,它与湖岸以及周围山脉的一致性,都是如此的完美。远处的一个湖湾,我从湖的对面就可以测量出来,从它的对岸观察,就能知道它的方向。岬角下是沙洲和浅滩,溪谷和山峡化为深水与湖峡。 当我以10杆比1英寸的比例绘制湖的图样,并在一百多处写下它们的深度时,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最深的地方恰好位于湖心,我用一根直尺在最长的地方和最宽的地方各画一条线,令人惊讶的是,最深处恰巧位于两线的交点。尽管湖的中心很平坦,但湖的轮廓却很不规则,长阔的悬殊就是从凹处测量出来的。我自语道:“难道海洋最深处的情景和湖、泥水潭的情景一样?这个规律是否也适用于高山?”高山和山谷是相对的。我们知道山谷最狭窄的地方并不一定是它的最高峰。 我去测量过5个低洼处中的3个,它们的口上有一个沙洲,里面盛满了深水,但沙洲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扩张面积,也为了向深处扩展,形成一个独立的小水湾,两个岬角正指示了沙洲所在的位置。海岸上每一个港口处都有自己的一个沙洲。小水湾入口的宽度大于它的长度,按比例,沙洲上的水比盆地里的更深。所以把小水湾入口处的长宽数和周围湖岸的情形告诉你后,你就有充分的要素可以列出公式,计算这一类的情况。 我凭着观察湖的平面轮廓和湖岸的特性来测量湖最深的地方,为了判断我测量的准确度,我画出一张湖面图,白湖方圆41英亩,和瓦尔登湖一样,没有岛也无出入口。因为最宽的线和最长的线距离很近,所以两个隔岸相望的岬角也很接近,但两个相对的沙洲却距离很远,于是我就在狭线上选择一个点推测哪里是最深处,当然这条线交叉在最长的那条线上。我去探测后,最深处果然距离这点不超过100英尺,只是比我预测的要深1英尺,就是60英尺深。当然,如果有泉水汇入,或者湖中有岛屿的话,问题就复杂许多。 假如我们了解大自然的规律,我们只要明白一个事实,或者只需要一个现象的忠实描述,就能举一反三,得出所有特殊的结论。但现在我们只明白一小部分的规律,因而我们的结论往往荒谬不堪,当然这并不是由于大自然的不规则或混乱引起的,而是因为我们在计算时,对某些基本原理还是一无所知造成的。我们所掌握的规则和和谐,往往通过我们考察过的事物体现出来,但更多看似矛盾、实际却交相呼应的法则,它们产生的和谐却有更惊人的力量,只是我们还未发现而已。我们的特殊规律都来源于我们的观点。在一个旅行家的眼中,每当他向前迈一步,山峰的轮廓就会变化一番,尽管山峰的形态是绝对不变的,但它却有无数的侧面。即便将它劈裂,将它钻穿,也无法窥见其全貌。 据我观察,伦理学的情况和湖的情况一样。这就是平均律。用两条直线来测量规律,不但指示我们观察宇宙中的太阳系,还指示我们观察人心。譬如,一个人特殊的日常行为和日常生活所组成的集合体,分别为长度和宽度,然后我们就可以画出两条直线,连接他的低洼处和进口,两条直线的交汇点,就是他性格的最高峰或最低处。或许当我们知道这个河岸的走向和他周围的环境,我们就可以推测出他的深度和暗藏的奥秘。假如他四周群山环绕,湖岸险峻,高山林立,景色在胸中呈现,那他的深度深不可测。但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能将这人在某一方面的肤浅展露无疑。如果一个人的前额很宽大,那说明他的思想很深邃。在我们低洼处的入口也都有一个沙洲,就是说,我们都有特殊的倾向。每一个低洼处,在一定的时期内,都可能是我们的港湾,我们在这里待得特别长久,几乎被永久地束缚在那里了。这些倾向并不都古怪可笑,它们的形式、大小、方向都取决于岸上的岬角,也就是古时地势升高的轴线。当沙洲由于暴风雨、潮汐和水流的原因而逐渐升高时,或者当水位落下它冒出水面时,它起先仅露出隐藏着思想的一小块地方,后来却独立为一个湖泊,与宽广的海洋隔开了。在思想进入一番新境界后,也许湖水由咸变淡,也许渐变为淡海、死海,或者沼泽。而每一个人降临到尘世,我们是否可以说,就像沙洲升到了水面上?的确如此,我们的航海过程了无生趣,大体来说我们的思想虚无缥缈,在看不到港口无法停靠的海岸线上,最多和诗意的小港还有些来往,否则就驶进公共的大港埠,停靠在科学这枯燥的码头上。 在这里他们被拆卸重新组装以适应世俗,并不存在一种潮流还能让它们保持独立性。 除了降雨下雪和湖水蒸发外,我并未发现瓦尔登湖的出入口。尽管用一只温度计和一根绳子可能会找到,因为水流入湖地方的湖水,在夏天温度最低,冬天温度最高。1846至1847年,有人被派到这里来挖掘冰块。有一天,他们准备把一部分冰块运上岸,但囤冰的商人拒绝购买,因为这部分的冰比其他的要薄两三英寸,挖冰的工人因而发现了湖的其中一个入口。他们也曾指给我看那出口,从那里漏出去的湖水,经过一座小山,到达附近的一片草地,他们让我蹲在一个冰块上把我推过去看。那个小洞穴在水深10英尺之外,但是我敢说不填补它都没事,除非以后看到更大的漏洞。有人出主意说,假如这样的大漏洞确实存在,假如湖水确实流到草地上的话,有一个方法可以尝试一下,只要将一些彩色的粉末或木屑撒在洞口,然后在草地上的泉源口安置过滤器,就可以找到被流水冲刷而去的屑粒了。 当我勘察16英寸厚的冰层时,它们也像水波一样随风略微地波动。 大家都清楚在冰上不能用酒精水准仪。因为在冰上安置一根刻有度数的木棒,再用放在岸上的酒精水准仪对准它来观察,虽然冰层似乎跟湖岸紧紧相连,但离岸一杆处的冰层,最大的波动就有四分之三英寸,湖心的波动恐怕更大。假如我们的仪器再精密一些,地球表面的波动我们都可以测出来。安置水准仪的三脚架,两条腿放在岸上,一条腿放在冰上,把水准仪对准第三只腿并且观察时,冰上极微小的波动对照湖对岸的一棵树都会产生数英尺的差别。当我开始为测量水深挖洞之时,在积雪和冰层的中间是三四英寸的水,厚厚的积雪让冰层下沉了几英寸。洞挖好后,水立刻形成一道漩涡奔流下去,形成一条深深的溪流,连续流了两天,并把四周的冰都磨光了,这虽然不是湖面变得干燥的主要原因,但这一原因不容忽视。因为水流进去的时候,平面提高,冰层浮起,这就像在船底下挖个洞,放水出去。当这些洞冻结之后,又下了雨,接着又来一次新的冰冻,整个湖泊的冰面新鲜而光滑,冰的内部呈现出美丽的深灰色斑纹状图形,宛如黑色的蜘蛛网,也不妨称之为冰玫瑰花球,它是水从四面八方汇流到中心冰冻凝结而成的。也有些时候,我能在冰上低浅的水坑里看到我的双影,两个重叠在一起,一上一下,一个在冰面上,另一个在树木或山坡在冰面的倒影上。 寒冷的1月,冰雪依然很厚很坚硬的时候,一些精明的村里人就会从这拿冰回去,准备冰冻夏天的冷饮。现在还在1月,他们就想到了7月时的炎热和口渴,这样聪明的人真让人印象深刻,甚至让人觉得悲哀—现在他仍然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皮手套呢!更何况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还需要他操心准备。或许他并没在这世上准备珍贵的东西,以供他将来在另一世界冰冻夏天的冷饮。他砍着、锯着坚硬的冰,拆掉了鱼儿房子的屋顶,将冰块和寒气用锁链像捆木料一样捆绑起来,用车运走,在寒冷的天气里,运到冬天的地窖中,储藏在那里,静候炎夏的来临。当它们被拖进村子时,远望过去好像是固体的碧空。这些挖冰之人都是乐观开朗的人,幽默而具备游戏精神。每当我走到他们中间时,他们经常请求我站在下面,帮他们用锯子一上一下地锯冰。 在1846至1847年的冬天,100个有北极血统的人突然来到这里。那天早晨,他们驾着好几辆车蜂拥而至,车上载着各种笨重的农具、犁耙、播种机、铡草机、铲子、锯子、耙子,还有雪橇,每人手中还拿着一把两股叉。这种两股叉在《新英格兰农业杂志》和《农事杂志》上都没有记载。我不知道他们到此是为了播下冬天的黑麦,还是播下最近从冰岛引进的新品种。我没看到他们准备肥料,因而判断他们和我一样,以为泥土已经闲置得很久了,所以不准备深耕。 他们告诉我,有一位没有露面的乡绅,想让他的财富翻一倍。据我所知,那笔财富大概是50万。现在,他为了在每块金元上再增加1金元,而将瓦尔登湖唯一的外衣剥去。不!是在寒风凛冽的严冬剥掉了它的皮!他们马上开始忙碌,耕、耙、犁,按照农活的程序一步一步地进行,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们似乎要把这里变成一个典范农场。但是当我注意他们要播什么种子时,我身边的人们则开始耕种那块处女地,他们使出浑身的劲儿,一下子钩到沙地里,或者钩到水中,因为这片土地很柔软—那里所有的大地都是如此—然后他们立刻用一辆雪橇把它运走。他们一定是在泥沼里挖泥炭,当时我这样推测。他们每天这样随着火车的呼啸声来来去去,仿佛他们从北极来,再回到北极去,我觉得他们就是一群北冰洋上的雪鸟。 这情景有时也会引起瓦尔登湖的愤慨,她像一个印第安女子一样开始复仇。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雇工,一不留神滑进地上一条通往地狱的冰缝中,于是刚才还英勇无比的人现在奄奄一息,他的体温降到了冰点,能够躲进我的木屋取暖,算他幸运,他不得不承认火炉带来生命复苏的力量。有时候,那冰冻的土地能将犁头的一只钢齿折断;有时犁头深陷在犁沟中,非得将冰挖破才能取出来。 老实地说,监工统领着100个爱尔兰人每天都从剑桥来这儿挖冰。 他们将冰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那方法众所周知,无须赘述。这些冰块放在雪橇上被运往岸边,然后再迅疾地被拖到冰站上,在那里再用抓手、滑车、索具搬到台上,就像一桶桶面粉一样,一块块整齐地排列,又一排排地叠加起来,仿佛他们要垒一个高耸入云的塔基一样。他们告诉我,努力工作一天能挖1000吨冰块,那是每一英亩地生产的数目啊。冰面上出现很深的车辙和安放支架的摇篮洞,他们仿佛就在大地上行走一样,这是由于雪橇在上面来回的次数很多以及马匹在挖成桶状的冰块里啃麦子的缘故。他们在户外叠起一堆冰块,高35英尺,约六七杆见方,并在外层中间放上干草以阻止空气的侵蚀,因为寒风尽管凛冽,但还是能在中间找到路线吹出裂纹,以至于冰块最后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依靠的,就会全部倒翻。 开始时我觉得那很像一个巨大的蓝色堡垒、一座伐尔哈拉殿堂,但当他们把粗糙的草皮填到缝隙中去,上面结了一层白霜和冰柱时,看起来倒像一个古色古香长满苔藓的灰白色废墟,全部用蓝色大理石建成的冬神居住地,就像我们在历书上看到的画片那样—他的陋室,仿佛有意要同我们一起度过夏天。据他们推测,冰块有25%到不了目的地,2%至3%将在途中被损失。但是更多冰块的命运和当初设想的并不一样,因为冰块不能保藏那么好的原因是它里面有较多的空气,或者其他原因,这部分冰就没能被送到市场上。这一堆冰是在1846至1847年垒起来的,估计有一万吨重,后来用干草和木板钉起来,第二年7月开了一次箱,拿走一部分,其他的就曝露在太阳下,整个夏天和冬天就这么矗立着度过去了,直到1848年9月,它们还没全部融化掉。最后,一大部分还是被湖收纳了。 瓦尔登湖的冰像湖水一样,近看一片碧绿,远望则呈现出美丽的蓝。你毫不费力就能辨认出来,哪里是河上的白冰,或是四分之一英里以外其他湖上微绿的冰,而这是瓦尔登湖的冰。有时挖冰人的雪橇上掉下一大块冰,躺在村中的街道上长达一周,像一块巨大的翡翠,能吸引所有过路人的注意。我注意到瓦尔登湖的湖水通常是绿色的,一旦结冰后,从同一观察点望去,它就变成蓝色。所以有时候冬天湖边的低洼地,盛满了像它一样碧绿的水,但往往第二天,它们就冻结成蓝色的冰。也许水和冰所包含的光和空气能折射出蓝色,越透明,蓝色的纯净度越高。冰是我沉思过程中最有趣的一个题目。他们对我说,他们储存在富莱喜湖的冰栈中的冰块已有5年,仍旧完好如初。 为什么一桶水放时间长了就会发臭,而冰冻之后却永远甘甜呢?所以人们会说,这正是情感和理智的不同所在。 所以一连半个多月,我从我的窗口看到,100个人整天像农夫一样忙忙碌碌,浩浩荡荡地带着牲口和一应俱全的农具。这样的情景,我们常常在历书的封面上看到。每当我从窗口望去,便会想到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和那收播者的比喻,等等。如今,他们都离开了。大约一个月后,我从窗口眺望瓦尔登湖水,那是纯净的海绿色,它倒映着白云和树木,将蒸发的水汽缥缈地送往天际,丝毫看不出有人曾站在它上面的痕迹。也许我又能重新听到孤独的潜水鸟潜入水底,一边整理羽毛,一边放声大笑,或许我还能看到孤独的钓鱼者坐在船上,驾着一叶扁舟,而他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面上,但是不久前在上面还有100个爱尔兰人在忙忙碌碌地工作。 这样看来,那些挥汗如雨地居住在查尔斯顿、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人们,会紧随其后来我的井中喝水。清晨,我沐浴在《对话录》这充满智慧的哲学当中,自从完成这部史诗之后,宝贵的时光不知逝去多少,而和它相比,近代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是多么地猥琐而微不足道。我曾质疑,这种哲学是否仅仅为从前的生存状态而生,它的高尚距离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如此的遥远!我放下书本,跑到井边去喝水。看啊!在那里,我碰到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和毗瑟奴和因陀罗的僧人,他仍然坐在恒河上的神庙中,诵读着他们的吠陀经典,或者在树根上休息,手中唯有一些面包屑和一个水钵。他的仆人来给主人提水,我们的水桶在同一井内碰撞。瓦尔登湖纯净的水和恒河的圣水早已混合在一起。和风吹拂,清流经过阿特兰蒂斯和海斯贝里底斯这些传说中的岛屿,绕过汉诺、特尔纳特、迪达尔和波斯湾的入口,与印度洋的热带风汇聚,到达连亚历山大大帝也只闻其名的一些港湾。 春 天 掘冰人对湖泊的一番挖掘,通常能让湖泊的冰解冻得早一些,因为即使在严酷的冬天,被风吹动了的水波,也能够销蚀周围的冰块。但是这一年,瓦尔登湖没有受到这种影响,因为它立刻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来替代原来的一层。瓦尔登湖从来不像周围那些湖泊的冰化得很早,因为相对而言它很深,并且底下没有经过的流水来融化或损耗上面的冰。我从未见它在冬天裂开过,只除了1852至1853年的冬天,那年冬天对许多湖泊来说是一次严重的考验。它一般在4月1日开冻,比费灵特湖或美港晚一周或半个月,北岸和浅水的地方最先开始结冰。它比周围任何的水波都切合时令,指示着季节的脚步进程,丝毫不受变幻不定的温度的影响。3月里天气稍微严寒几天,便能推迟其他湖沼的冻结日,但瓦尔登湖的温度却从来没有中断地在升高。 1847年3月6日,插在瓦尔登湖心的一只温度表刻度显示,水温为华氏32度。湖岸附近的水温是华氏33度;同一天,费灵特湖心的温度是华氏32.5度;离岸十二杆,在一英尺厚冰下面的浅水处,水温是华氏36度。费灵特湖里的浅水和深水的温度相差3.5度,实际上这个湖大部分都是浅水,这就是它的化冰日期要比瓦尔登湖早很多的原因。那时最浅处的冰要比湖心的冰薄好几英寸。冬天时湖心反而最温暖,那儿的冰也最薄。同样夏天在湖岸浅处涉水而过的人都知道,靠湖面的水比较温暖,特别是在三四英寸的地方,游泳游得稍微远点就能体会得到,深水水面比深水的底部温暖。 春天,万物复苏,阳光开始回暖。这时阳光透过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的厚冰,照射在浅水处的水底,反射到冰面,使水波温暖并且冰的下方开始融化,同时阳光从冰上面更直接地融化它,而使它表面不平,气泡凸起,升上又降下,直到后来冰块变成马蜂窝,最后一阵春雨来临时,它们全部和湖水融为一体。冰和树木一样也有纹理,当一个冰块开始融化或呈现蜂窝状时,无论它在什么地方,气泡与水面总是成直角相连。冰下面有突出的岩石或者木料时,往往很薄,容易被反射的热力所溶解。我听说在剑桥曾做过这样的实验,在一个很浅的木制湖泊中冻冰,在下面不断地释放冷空气,使冰的上下方都受到影响,而从水底反射上来的阳光仍然使冰层融化。冬天时,一阵温暖的雨使瓦尔登湖覆盖积雪的冰开始融化,在湖泊的中心留下一块黑色的冰,坚硬而透明。反射的热量使湖水的沿岸营造一条很厚但已经开始融化的冰带,约有一杆多宽。正像我前面讲过的那样,冰层中的水泡如同灼热的凸透镜在冰下解冻冰层。 在湖上,这一年四季的风景,每天都在变化着,很细微,并不容易觉察。一般来说,在每日的清晨时分,水浅的部分要比水深的部分更容易回暖,速度也要快一些,不过两部分相差不会很多,但是到了每日的黄昏时分,它却降温得非常快,一直持续到次日的清晨。可以说,这一天的变幻恰是一年的缩影。夜晚正如冬季,早晨和傍晚则是春秋,而中午便是夏季。冰块爆裂的声音和隆隆的声响,指示着温度的上升与下降。1850年2月24日,也就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过后,一个令人愉悦的黎明中,我飞奔到费灵特湖去,打算在那消磨一天的时间。 我惊异地发现,当我仅用斧头轻劈了一下湖面,那声响便如敲了锣一样,蔓延到好几杆远。换句话说,我就好像在敲一只绷得很紧的鼓一样。 大约一小时后,太阳升起来了,它从斜斜的山上射下来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整个湖面上,让所有事物都感受到它的那些热力。湖中传来隆隆的响声,它像是一个刚刚睡醒的人,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呵欠,声音越来越大了,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三四个小时。正午时分,是它睡午觉的时候,但是快到傍晚时,吝啬的太阳收回了它的热量,湖中又开始响起隆隆的声音。正常的天气里,每天黄昏时湖水都定时发出规则的鸣叫。只是在正午时分,裂痕太多以及空气的弹性也不足,所以它得不到共鸣,鱼和麝鼠大概听到后都会被震动得呆住。渔民们说,“湖的雷鸣”把鱼吓得都不咬钩了。但湖并非每晚都打雷,我也不清楚它的雷鸣什么时候会发作,尽管我从气候中感受不到异样,但有时它还是会响起。谁能想到如此巨大冰冷,有着厚皮的事物,竟会这样的敏感?但是,它也遵循着它的规律,它发出雷声是告诉大家服从它,犹如蓓蕾应在春天萌芽一样,浑身赘余的大地开始生机勃勃。对于气候的变化,最宽阔的湖也敏感得如同水管中的水银。 吸引我到森林中定居的原因是,我会生活得很悠闲并能亲眼目睹春天的来临。最后湖中的冰块开始呈现蜂房状,有时我漫步冰上双脚会陷入酥脆的冰中。雾、雨、温暖的太阳慢慢将雪融化,白昼渐长。 我储备的木柴足够度过这个冬天,但现在已经不需要熊熊的旺火了。 我静候着春天来临的第一个信号,倾听着飞鸟欢快的乐音或身上布满条纹的松鼠啁啾不已,大概它的食物储备也告罄了吧,我也很想看看冬蛰的土拨鼠出现的样子。3月13日,我已经可以听到青鸟、篱雀和红翼鸫的鸣叫,但那时冰层还有一英尺厚。因为天气变暖,它不会被水流带掉,也不会像河里的冰崩裂,只是在水面漂浮,尽管沿岸半杆远的冰面都已开始消融,但是湖泊的中心依然宛如蜂房一般溢满着水,6英寸深时,你还可以用脚 蹚 过去;但第二天晚上,一阵温暖的细雨和大雾之后,它就随着雾一起消失,快速而神秘地被带走了。有一年,我在湖心散步5天后,冰层消失了。1845年,瓦尔登湖在4月1日全部融化;1846年,是3月25日;1847年,是4月8日;1851年,是3月28日;1852年,则是4月18日;1853年,是3月23日;1854年,大约在4月7日。 生活在气候变化无常的环境中的人们,都特别关注有关河流和湖泊的融化,以及春天来临等所有的景象。天气回暖时,住在河流周围的人,夜晚能听到冰块解冻而发出的碎裂声,以及很像大炮声的雷雷吼声。那响声让人震惊,仿佛冰的锁链一瞬间全部崩断,几天之内迅速消融,就像鳄鱼突然从泥土中钻了出来,大吼一声,大地都为之震动,之后就迅速消失于水下。 有一位老人对大自然观察得细致精密,他对大自然的一切变幻都了如指掌,仿佛他有无穷尽的智慧。似乎他年幼的时候,大自然就被安放在造船台上,而他也在安置她龙骨的工作中做过助手— 他现在 已经成年,即便他活得再长久,活到老寿星玛土撒拉那般的年纪,他掌握的有关大自然的知识也不会有所增长。他告诉我,有一年春天,他带着枪划船,想打野鸭。那时田野还封冻着,但河里的冰已经完全消融,他从他所住的萨德伯里出发,一路毫无阻碍地顺流而下,直达美港湖,在那里他惊讶地发现大部分冰依然坚实,毫无消融的迹象。 天气早已变得温和,但竟然还残留着这样大体积的冰块— 听到他对 大自然变幻的惊奇之词,我倍感诧异,因为原来我认为他对大自然无所不知。他遍寻不到野鸭的踪迹,就将船藏在北边,或者说湖中小岛的背面,而他则躲藏在南边的灌木丛里静候野鸭的出现。离岸三四杆的水域,冰层已经解冻,显露出一泓平滑而温暖的湖水,湖底的泥泞看得一清二楚,野鸭就喜欢这样的环境,所以他料定它们一会儿肯定会飞来。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一种低沉、遥远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地上涨而加强,那是他从未听到的一种温郁的激撞声和吼声,而且似乎它会有一个响彻宇宙,令人难忘的音乐尾声,让人印象深刻。在他听来,仿佛一大群野鸭就要降落到这里,于是他急忙抓起身边的枪,兴奋地跳了起来,但他起身才发现,他躺卧于其上的一大块冰,在他静候的时候已经悄悄地浮向岸边,而他所听到的声音是冰块的边缘撞击湖岸的声音,起初声音还比较温和,它试探着接触湖岸一点一点地碎落着,但是后来就沸腾起来,猛烈地撞击着湖岸,冰花飞溅,水花高高跃起,复而落下才重归于平静。 终于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和煦的暖风吹散了雾气和细雨,融化了湖畔最后的积雪。缭绕的雾气散尽后,太阳对褐色土地上的炊烟展露笑颜。旅行的人们穿越一个又一个岛屿,看到一千条淙淙的小溪和小涧,对它们所奏响的音乐迷恋不已,冬天的血液在河流的脉管中畅流,随之逝去。 还有什么能比看到解冻的泥沙从铁路线的深槽两侧流下时的形态更令我喜悦呢?我步行到村子里总要经过那里,但不是经常能看到这样大规模的形态,尽管从铁路兴建以来,各种粗细不同的细沙经常被用来修建新近铺设的路基。细沙的颜色各不相同,往往还夹杂着一些泥土。当春天雾气蒙蒙的时候,甚至冬天乍暖还寒的时刻,沙子像火山的熔岩一样开始流下陡坡,有时还穿透积雪奔涌而出,在无沙的地方铺陈泛滥。无数相互叠起交叉的小溪流混为一体,既遵循着流水的规律,又遵循着植物的规律。它奔流而下的状态宛如萌芽发叶,或藤蔓植物蔓延,向外呈浆状喷发,约有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的厚度。远望过去,它们的形态像一些长满苔藓,条纹状的,有裂片叠盖的叶状体,让人联想到珊瑚、豹掌、鸟爪、人脑、脏腑,或任何的分泌物。这确实是一种奇异的植物。我们似乎从青铜器上看到它们的形态和模仿的颜色,这种建筑学中花叶的装饰似乎比古代的茛苕叶、菊苣、常春藤或其他任何植物的叶子都更古老,更典型;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它们会让将来的地质学家感到迷惑不解。 整个深沟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它就像一个打开的山洞,钟乳石在阳光之下全都暴露无遗;沙子色彩纷呈,赏心悦目,包含铁的各类色彩:棕色、灰色、黄色、红色。当那流沙流到路基下的排水沟里,它就铺陈开来成为浅滩,各种溪流已打破它们原来的半圆柱形,变得越来越平坦宽阔。假如再湿润一些,它们就相互混杂在一起,直至它们形成一片完全平坦的沙地,但色彩依旧千变万化、美丽斑斓,其中你还能看出原来植物的影子。后来它们汇入了水中,变成了沙滩,像通常所见的河口上那样,这时植物的形态才消失不见,而化为沟底的粼粼波纹。 整个铁路的路基大概20至40英尺高,有时花繁叶茂的装饰物将其覆盖,或者说,也可能是细沙留下的裂痕吧,它位于路基的两侧,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便是春天特有的产物。这些流沙枝叶的惊人之举在于它是瞬间形成的。太阳先照射其中的一面,因此我在路基的一面看到的斜面了无生气,另一面我则见到了华丽的枝叶,我深深地被这一小时的艺术品所折服。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犹如站在创造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大艺术家的工作室里—闯进他正在工作的地点,他在这路基上游玩,挥洒他旺盛的精力,沿路画下新颖的图案。我认为我似乎和地球的内脏连接得更近,因为这里的流沙呈现的形状如同动物的内脏一样。在这沙地上你还会看到叶片的形状。难怪大地要以叶片之形为其形,而以其神为其神。原子不仅已经掌握了这个规律,并且已经开始孕育出了结果。高挂在枝头的树叶在这里可以看到它的原形。不管在大地或者动物身体的内部,都有湿漉漉的、厚厚的“叶”—这个词特别适用于肝、肺及脂肪。从外形而言,一张干燥的薄片似的叶子leaf,它的单词中的f音和v音都是压缩发出来的b音。叶片lobe这个单词辅音是l、b,流音l陪衬着柔和的b音,并推动着它。在地球globe这个单词中,g、l、b是辅音,喉音g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词的分量。 鸟雀的羽毛也是叶状,但它更干燥,更薄。由此,你能从土壤中笨拙的蛴螬想象到活泼翩跹的蝴蝶。我们的大地在不间断地更新,自我超越,它在自己的轨道上展翅翩翩起舞。甚至连冰也是以精巧晶莹的叶状开始的,仿佛它是从一种模型雕刻出来的一样,而那模型雕刻便是印刻在湖水中的植物。一棵树也不过是一片树叶,河流是更大树叶的叶脉,叶子的汁流经大地,乡镇和城市是附着在叶腋上的虫卵。 夕阳坠落之时,沙石停止了流动;次日清晨,它又开始流动,一道一道地分割成亿万条川流。或许你从这里可以了解血管形成的原理,假如你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在那溶解体中流出一道软化的沙流,它的前端呈现水滴状,像指尖圆圆的部分,缓慢而无目的地顺势流下,直到后来太阳升起,它吸收了更多的热量和水分。那较大的水流为了遵循最呆滞的水流也遵循的规律,而与后者分道扬镳,形成一道曲折迂回的渠道或血管,一条银色的川流活跃其中,宛如一道亮眼的小溪,在泥沙形成的枝叶堆上流过,流经途中总是不断地被细沙吞没,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那些细沙不但流速快,而且还集合得特别完美,把最好的细沙都集中在渠道的两边,这不禁令人感到神奇,或许这就是河流源远流长的原因所在。大概骨骼系统便由水分和硅组成,而肌肉纤维或纤维细胞则是由更精细的泥土和有机化合物组成。人不就是一团溶解的泥土吗?人的手指和脚趾的顶端就是凝结的水滴— 手指和脚趾就像从身 体的溶液中流出,流到极限而形成人体。在一个更生机勃勃的环境中,人的身体还会扩张和流动到何种程度?手掌就像一张舒展的棕榈叶,叶片和叶脉都一一俱全;耳朵就是学名为umbilicaria的一种苔藓,悬挂在头两边;耳垂宛如叶片或者水滴;嘴唇— — 意为嘴唇的上下两边都重叠着悬垂着;显而易见,鼻子就像一个凝聚的水滴或钟乳石;下巴则是较大的水滴,整张面孔都聚合到这里;脸颊像是斜坡,从眉梢进入脸的山谷,直逼而下,广布在颧骨的平原上。植物的每一张叶片正是一滴浓浓流动的水滴,它们或大或小,都是叶片的手指,有多少碎片,就表明它有多少的流动方向。温度越高,水滴流动得越伸展,流动得越远。 如此看来,这个小山沟边发生的故事图解了大自然所有活动的法则。大地的创造者专注着创造叶子形式的权利。也许埃及象形文字的考古大师香波亮能够为我们解答出这个图案的意义,使我们重新翻到新的篇章去?这一现象带给我的欣喜远大于拥有一个富饶多产的葡萄园。是啊,从其性质来说,这是排泄—从肝、肺脏、肠子的排泄。无穷无尽,宛如大地内层被翻转过来,但这至少说明大自然是有内脏的,而且还是人类之母。 整个大地染上一层白色的霜,霜总是先于万物复苏。百花怒放的春天到来,就像神话的产生先于诗歌一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经历冬天的雾霭和消化不良之后,还能荡涤一切。它让我相信大地仍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依然四处伸展它娇嫩的手指。那光秃的额头上开始生长出新的鬈发。万物都是有生命的。路基上的叶状图案就好像火炉中的熔渣,它表明大自然内部之火仍然在兴旺地燃烧。大地并非是一部逝去历史的片段,它像重合的书页,层层叠叠,供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去研究和探索;大地就是一首生动的诗歌,宛如一棵树的树叶,先于花朵和果实而生—地球不是化石,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所有的动植物都只是寄生在地球上。一场剧烈的地震就能把我们的尸骨从坟墓中抛出。你可以将金属熔化,锻铸成你喜欢的美丽形体,但却无法像大地溶液生成的图案让我兴奋不已。不仅大地如此,而且所有的制度都如同陶器工人手中的黏土一样可塑。 没过多久,不仅湖畔,而且每座小山、平原和洞窟,都会身披一层白霜,如同一只四脚动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在奏鸣声中去寻觅着海洋,或者要消逝于云中。柔和的融雪的力量比携带锤子的雷神大得多。温柔使物体渐渐溶化,而猛击却使物体粉身碎骨。 一部分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消融,接连的几个温暖天都把大地晒得足够干燥,这时再看新的一年中万物复苏的柔和景色,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尤其是同那些走过冬天,依然翠绿的植物相比较—长生草、黄色紫苑、针刺草和其他高雅的野草,常常在这个时候显得比冬天更加鲜明,更加有味,仿佛它们的美非得经过严冬的考验才能到达成熟期似的。棉花草、猫尾草、毛蕊花、狗尾草、绣线草、草原细草,以及其他枝茎强健的植物,为早春的飞鸟提供啄之不尽的粮仓—至少这些有模有样的杂草,是大自然走过严冬的点缀。我尤其喜欢羊毛草穹隆状像禾束一样的顶部,它将夏天带进我们冬天的记忆中,那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形态,而且在植物世界里,它的形态极符合人类的想象力,如同星象学与人心智的关系一样。它的古典风格比希腊和埃及更古老。冬天繁多的景色往往暗示了不可言说的柔和和精致。冬天常常被人们描绘成粗暴狂烈的君主,实际上它正用情人般的温馨之手给夏天的树木精巧梳妆。 春天来临时,成双成对的赤松鼠窜到我的屋檐下。在我静坐阅读和写作之时,它们就躲在我的脚底,连续地发出奇怪的叽叽咕咕的叫声,要是我蹬几下地板,它们长嘶短鸣的叫声就更高,丝毫不畏惧人们,无视人类的禁令—你不要叽嘎叽嘎地叫—对于我的训斥,它们丝毫不理会,甚至对我破口大骂。我对此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新年又要在更加崭新的希冀中开始!最初一部分光秃秃、润湿的田野传来了青鸟、篱雀和红翼鸫微弱的啁啾声,好像冬天最后的雪花在叮叮当当地飘落!这时,历史、编年纪、传说和启示录的文字意义何在!小溪迎着春天高唱赞美诗,苍鹰在原野上飞翔,已经开始寻觅苏醒的脆弱生物。在山谷中能听到融雪的滴答声,湖上的冰块悄然融化。野草像春天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仿佛大地 将内在的热力释放出来,迎候太阳的归来。 但是,火焰不是黄的,而是绿的—那是永恒青春的象征,那草叶像一条长长的绿色飘带,从泥土里冒出,飘入夏季。是的,它曾被霜雪压过,但它不久又从地下发芽,在去年干枯的长茎中勃发出新的生命。它就像泉源的水汩汩地从地底涌出。小草与小溪几乎融为一体,因为在六月炎夏中,小溪渐渐干涸,草叶铺满它的小道,岁月轮回,无数的牛羊在这永恒的绿色溪流上饮水,到时候,人们在此割草以备冬日之需。即便人类生命销声匿迹,野草也灭绝不了根,新的生命仍能茁壮生长,像绿色的草叶一样永恒。 瓦尔登湖已经全部解冻融化了。湖畔的北边和西边有一条2杆宽的运河,东西两边更宽阔。大部分的冰已从冰层分裂开了。我听到湖畔灌木丛中传来篱雀的唧喳叫唤声:“噢里、噢里、噢里—唧喳、唧喳、唧喳、恰—恰、喂食、喂食、喂食。”它们也为冰块破裂呐喊欢呼,冰层断裂的曲线多么美丽,跟湖岸的曲线遥相呼应,但是冰层的曲线很规则!因为最近曾有一段极短的严寒时期,所以冰层异常地坚硬,冰面上结起的波纹宛如一座王宫的地板。春风拂过冰块的表面向东吹去,直把远处的水波吹起一片涟漪。湖水宛如缎带一般在阳光下闪耀,晶莹闪亮,光辉灿烂,湖面上荡漾着青春和快乐,仿佛鱼水之乐以及湖岸细沙的欢乐都蕴含其中。闪闪的湖光宛如鳞片,整个湖仿佛就是一条快乐的鱼。冬春季节的不同就在这里。瓦尔登湖死而复生,而且今年春天湖水融化得更为漫长一些。 从天寒地冻到和风习习,从冰冷黑暗到春光明媚,这种改变宣告着所有事物都值得纪念。最后它仿佛一夜就席卷而来,突然温暖的光明把我的屋子照亮,尽管那时黄昏将近,并且天空还布满了冬天的灰云,屋檐还低落着雨雪融化后的水珠。我从窗口望出去,看!昨天那个地方还是灰色的寒冰,今天已变成一泓如镜的湖水,正像夏天的傍晚一样平静,充满了希望。在它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映照出夏天的黄昏,尽管上空并未漂浮着这样的云彩,但它仿佛已与远方的天空息息相通了。我听到远处一只知更鸟在啼叫,我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它的啼叫了。即使它的啼声已过了几千年,但我依然铭记在心— 它 的歌声依然甜蜜而高亢,和旧日一样。啊!在新英格兰的夏夜天空下,夕阳暮霭中的知更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它栖息的树枝! 我房子周围林立着枯萎很长时间的苍松和矮橡树,突然间它们又焕发出勃勃生机,看上去更鲜亮、青翠、挺拔、生机盎然,仿佛它们被雨水清洗过重新容光焕发了一样。我知道再也不会下雪了。因为森林中每一个枝丫上都不再有积雪,而且从那堆逐渐减少的燃料上推测,你就能判断出冬天有没有过去。天色渐晚,我被低飞过森林的大雁惊起,它们像从南方湖上飞来的疲倦旅行者,匆匆而至,相互安慰、诉苦。我站在门口,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它们向我的房屋方向走近时,突然发现灯火通明,喋喋不休的声浪忽然安静下来,继而它们盘旋而去,飞往湖畔。于是我走进屋中关上门,在树林中度过我的第一个春宵。 翌日清晨,我望着雾霭中的大雁在50杆以外的湖心徜徉,它们多而杂乱,瓦尔登湖仿佛成为它们嬉戏的人造池。但当我走到湖畔,它们的领袖立即发出信号,于是29只大雁全体扇动翅膀立马起飞,列成整齐的队形,在我头顶盘旋一圈,直飞加拿大。它们的领袖每隔一段时间便发出一声鸣叫,似乎是通知它们早饭的时间到了。于是一大群野鸭也同时起飞,随着聒噪的大雁向北飞去。甚至有一周,我能时常听到一只掉队的孤雁在雾气蒙蒙的清晨中盘旋、试探、啼叫,寻觅它的伙伴,它的哀鸣使森林都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悲哀。 4月里,鸽子一小群一小群地飞来。此时我听到林中空地上燕子唧唧喳喳的叫声,它们并非燕子在乡镇太多才飞到我这里来的。我认为它们或许是古代鸟类的后裔,在白人来到这片土地上之前,它们就栖息在树洞中。无论在哪个环境里,乌龟和青蛙往往是春天的前驱者和宣告使,而歌唱的鸟雀则扑闪梳理着羽毛,植物破土而出,花朵争相怒放,春风也和煦。这些似乎都为调节两极,维持大自然的平衡。 在我看来,每一个季节都各尽其妙。春天的来临仿佛混沌初开,宇宙创世,如同黄金时代的重现— 当东风退到奥罗拉和纳巴泰王国,退到波斯和清晨曙光下的山冈。 人诞生了。究竟是万物创造主, 为了使世界更美好,因而用神的种子创造人;还是新近大地刚和高高的太空分离而将天上的同类种子保留在大地之上。 一场和风细雨使得青草更加青翠。当更美好的思想融入我们的脑中,我们的未来便会更加的光明。假如我们经常生活在当下,对身边任何事情都能珍惜利用,就像青草不会浪费最小一滴露水在它身上的影响。我们不要惋惜已逝的机会而把时间浪费在抱怨中,而要认为那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春天已经来到,我们为何还要停留在冬天?在一个快乐的春天早晨,所有人类的罪恶全部得到宽恕。在这样的日子里,罪恶全部消融。阳光如此温暖明亮,即使罪恶之人也会悔过自新。因为我们自身恢复纯洁的缘故,我们也看到邻人身上的纯洁。或许昨日,你还把你的邻居看做小偷、酒鬼、好色之徒,不但可怜他,还轻视他,同时你的世界观也会变得非常悲观。但当光亮温和的太阳升起,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中普照着重新创造的世界,你遇到正在做清洁工作的他,看到他衰败纵欲的血管中满溢着愉悦和欢乐,在静静地祝福这个新鲜的春日,宛如纯洁的婴孩一般感受到春天的到来,你就会一下子忘掉他所有的错误。不仅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善意,甚至周围还环绕着一种圣洁的风在寻找机会表现出来。也许这种感觉有些盲目和徒劳,但似乎是一种新的本能。须臾间,向阳的山坡上粗俗的笑声便不再回荡。凹凸不平的树皮上生长着一些纯洁的枝丫,寻觅着一种新生活,树叶的颜色柔和而新鲜,有如一棵幼树。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上帝恩赐的喜悦。为什么狱吏不打开牢狱之门?为什么法官不撤销手上的案件?为什么布道的人不宣告布道结束而让公众散开?这是因为这些人不按照上帝的指令行事,也因为他们不打算接受上帝赐给所有人的宽赦。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黄金时代初创之时,世上并无复仇者,没有法律而人们自动遵守忠诚与正直,从来也没有惩罚和恐惧, 也没有高高挂起的黄铜上的恐吓文字,恳求的众生对法官的判词也不焦虑,世上一切都很平安,世上并无复仇者。 高山上生长得茂盛的松树从未被砍伐,水波可以任意地流向异国的世界,人类只知道自己的国家 并不知道其他异域的存在。 这里的春光永恒存在,永不消逝,徐徐的和风温暖地吹拂着, 那无须播种就自然发芽的鲜花。 4月29日,我到九亩角桥附近的河畔垂钓,站在有麝香鹿出没的摇曳的青草和柳树根上。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动声,就像小孩手指敲打木棒发出的声音,抬头一看,我看到了一只小巧美丽的鹰,时而如水花似的飞旋,时而猛然一下翻身俯下一二杆,如此轮番交替,在阳光下展示它翅膀的内侧,闪闪的像一条缎带,还像贝壳内层闪亮的珠光。这一情景让我想起鹰击长空、捕捉禽鸟的技术,多少诗人曾为此运动写下过诗歌啊!这种鹰好像叫灰背隼,我倒不介意它的名字是什么。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矫健的飞翔。它并不像蝴蝶那样翩翩起舞,也不像巨大的鸷鹰一样扶摇直上,它自豪地在天空中嬉戏,发出奇怪的咯咯声,飞到高空再自由而随意地优美地俯冲,如鸢鸟般连连转身,继而直冲云霄,仿佛从不愿意降落大地。 看来在整片天空中都没有它的同伴,它独自在那里嬉戏,有空气和黎明相陪,它仿佛也不需要伙伴陪它一起游戏。它并不孤寂,反而下面的大地异常的孤寂。它的母亲在何方呢?它的伙伴还有它的父亲呢?它在天空中居住,似乎它和大地唯一的关系就是它曾是一个鸟蛋,在岩石的缝隙中被孵化。也许它故乡的巢穴就在云中一角,用彩虹做装饰,以夕阳天为背景,并且地面浮起的仲夏薄雾还围绕着它?也许它的巢穴就在悬岩般的云中。 此外,我还捕到了一堆稀有的闪闪发光的金银色杯形鱼,看起来极像一串珍宝。啊!我在无数个早春的清晨走近这些草地,在小山丘之间蹦蹦跳跳,并在很多柳树根之间来回走动,纯净、璀璨的阳光照耀着壮美的河谷和森林,假如死者真如其他人想象的那样,只不过在坟墓中长眠,那他们肯定会被阳光唤醒。根本不需要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不朽!万物都沐浴在阳光之下。啊,死神,你的光芒在何处?啊,坟墓,你的胜利又在何处? 假如没有原始的森林和草原围绕着村庄,那么我们的乡村生活将是多么乏味而无聊。我们需要旷野的滋润—跋涉在隐匿着山鸡和鹭鸶的沼泽地区,倾听着射鹬的叫唤声,嗅着薰衣草的气息,那可是一些更孤独的鸟筑巢的地方,而肚皮贴着地的貂鼠爬行着悄悄过来。在我们热情地学习大自然知识的同时,我们多么希望万物永远神秘无法考量,希望大地和海洋永远具有野性,未经勘察也没法测量,因为它们是深不可测的。我们对大自然永远也不会厌倦。我们必须从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中以及巨神似的形象中得到力量,从海洋以及海岸的残舟碎片,从无垠的生意盎然的旷野上以及生长的腐朽林木中,从生出雷电的乌云,从连绵不断地降雨三周而致成的水灾中,从所有这一切中得到力量。我们必须超越自己的极限,必须在一些从未去过的牧场上舒畅地生活。 当我们观察到鸷鹰吃掉令人作呕的腐尸,并能因此得到力量和活力时,我们该雀跃不已。在我回木屋的路途中,有一匹死马一直躺在洞穴里面,它散发的气味往往逼迫我绕道而行,尤其在夜晚空气沉闷之时。现在我得到了很好的补偿,我相信大自然强壮的胃口与不可摧毁的健康。我喜欢大自然勃勃的生机,它能经受得住无数生灵相互搏斗厮杀,力量薄弱的动物就像软浆一样被榨掉了— 苍鹭一口就吃掉 了蝌蚪,乌龟和蛤蟆在路上会被车轮碾成烂泥,尽管有时这样的残杀尸陈遍野、鲜血淋淋!周围险象环生,但我们也应该明白不必过分在意。在智者的眼中,宇宙万物是清白无辜的。毒药不一定有毒性,遍体鳞伤反而不一定会致命。怜悯之心永远不可靠。它稍纵即逝,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 5月初,橡树、胡桃树、枫树和其他的树从沿湖的松林中长出新的枝叶,像阳光一样给风景增辉,尤其在多云的日子里,似乎太阳撕破云雾,微弱地照耀着这片小山。5月3日或4日,一只潜水鸟在湖中上下潜伏。在这月的第一周,我听到夜莺、棕鸫、威尔逊鸟、美洲小鹟以及其他鸟类的叫声。我早就听到林中棕鸫的叫声,而小鹟则不时地飞到我的窗前张望不已,看看我的木屋能否做它的圆桌,它一边急促地拍动着翅膀,在空中停留,一边紧紧地抓着爪子,仿佛空气在托着它似的,同时还不忘仔细地打量我的屋子。苍松硫黄色的花粉很快就铺满了湖面,圆石以及湖畔腐朽的树木上也都被撒得到处都是,你都可以装满整整一桶。这就是我们曾听说的所谓“硫磺雨”。甚至在迦梨陀娑的剧作《沙恭达罗》中,我们也读到了“荷花的金色粉末染黄了小溪”。季节就这样流驶,夏天时,人们在越长越高的草丛中漫步。 我第一年的林中生活就是这样,第二年的生活和它相差无几。最终在1847年的9月6日,我告别了瓦尔登湖。 结束语 如果你生病了,医生会建议你换个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幸运的是,这里并不是全部的世界。新英格兰的土地上很少看到七叶树的身影,这里也很难听到模仿鸟的叫声。野鹅和我们相比更是一位世界公民,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餐,在俄亥俄州吃午饭,夜晚到南方的湖畔边梳理羽毛。甚至野牛也按照时令节气安排它们的活动,它们先在科罗拉多牧场上吃草,等到黄石公园长出翠绿香甜的青草时,它们就迁徙过去。但是我们人类却意识到,只有拆掉栏杆或篱笆,在田园四围砌上围墙,我们的生活才有了界限,我们的命运才有所稳定。假如你被选举为市镇公务员,那你夏天去火地岛旅行的计划就和你无缘,你很可能会到地狱走一遭。宇宙可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啊! 但是我们应该像好奇的旅行者一样,不断地四处眺望并浏览美丽的风景,而不要在旅行时,像愚蠢的水手一般只顾低头撕扯麻絮。实际上在大地的另一端住着的也不过是和我们相同的人。我们的旅行只是在兜圈子,就像医生开药方,只会治疗你的皮肤病。有人去南非洲追逐长颈鹿,实际上他真不应该追逐这种动物。你说一个人追逐长颈鹿又能追逐多长时间啊!射杀鹬鸟和捕捉土拨鼠已是罕见的游戏,我认为枪杀自己将会是更为高尚的运动— 把目光朝向内心, 你会发现内心有一千个未知的地方那么就去周游世界吧, 成为内心宇宙的地理学家。 非洲和西方都代表什么呢?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这些不都是空白吗?一旦踏上那些土地,它就像海岸一样在内心的地图上和已知的地方连成黑线。我们是否应该去探明尼罗河、尼日尔河、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或者古老大地上的西北走廊?难道这些问题跟人类最休戚相关?这世上唯一失踪的北极探险家是否真是弗兰克林,以至于他的太太如此心急焦虑地寻找他。而格林奈尔先生是否清楚他自己身在何处? 让你自己成为探索心灵江河、海洋的门戈?派克、刘易士、克拉克和弗罗比歇之类的探险家,去探索你自己生命中更高的极地去吧—如果你决定启程,船上装备的罐头肉足够维持你的生命,吃完的空罐头还可以垒得与天齐平,当做标志。罐头肉的发明难道仅仅是为了保藏肉类以供航海之用吗?不,不是!你必须像哥伦布一样,探索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航道开辟的目的不是为了贸易,而是为了交流思想。 每个人都是自己王国的主人,与这个王国相比,沙皇的帝国也微不足道,只是冰天雪地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颗粒。但是有人就不自尊自重,打着爱国的旗号谋取少数人的利益,而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代价。他们钟情于将来死后长眠的土地,却不钟情让他们精神焕发的内心力量。爱国只是他们脑中虚无缥缈的空想。 南海探险队建立的意义又何在呢?排场宏大,耗费巨资。这一切只不过间接地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虽然在精神世界里布满了海洋和陆地,每个人都只不过占据着一个半岛或一个岛屿,但是他不会往内心深处探险。他宁愿坐在政府拨款修建的大船中间进行海上航行,带着500名水手和仆人服侍他,沿途经过寒冷、风暴的考验,闯过吃人的生番之地。在他看来,独自一人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探险,与在内心的海洋世界探险相比,要容易许多。 让他们漂泊流浪去吧, 去考察异域的澳大利亚人吧, 我拥有更多上帝的恩赐, 他们得到的只是更多的路。 游遍世界各地,却偏偏跑到桑给巴尔去计算老虎的数量,这件事很不值得做。然而在你未找到更有益的事情之前,做这个也是可以的。或许你凭一己之力能找到西姆斯的地心空洞,从此你可以直达内心深处。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黄金海岸和奴隶海岸,全部面对内心之海。但从那里出发能直达印度,却没有任何一条船有开出港湾的勇气,远航进无边无际的内心海洋之中。 虽然你掌握了所有的方言,对所有的风俗都熟稔于心,虽然你比所有的旅行者到达的地方都多,并适应了所有环境的气候和水土,甚至连狮神女怪斯芬克斯都被你气得撞死在石头上,但是你还得倾听古代哲人的名言:“到你的内心去探险。”这个探险才会用到眼睛和头脑。只有末路之将和逃兵才会参与,只有流亡者和懦夫才会应征入伍。现在就开始踏上探险之途吧,开始那遥远的西方之旅吧,这样的探险并不局限在密西西比、太平洋,也不局限在古老的中国和日本,这个探险勇往直前,仿佛通过大地的一条笔直的切线,不管冬夏昼夜,日落月殁,都可做心灵的探险,一直到大地无影无踪才会停止。 据说法国政治家米拉波曾到路上亲自抢劫,“以试验一下,违抗社会最高尚的法律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后来声明,“去打仗杀敌的士兵需要的勇气只是拦路抢劫的强盗的一半”,并说,“荣誉和宗教无法阻挡一个谨慎而信念坚强的决心”。在这世上,米拉波可以被称作一位男子汉,即便他不是泼皮无赖之人,他这种行为也乏味透顶。理智清醒之人将会察觉自己“违抗”所谓“社会最高尚的法律” 已有很多次,因为他服从他内心更神圣的道德律,他不用故意实验也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心。实际上他采取这样的行动完全不必要,他只要维持他原来的态度不变,继续服从他内心的法则。假如他生活在公正的政府掌管的世界里,他这样做完全不会和政府起冲突。 我有同样充分的理由,离开森林或走进森林。我认为我还可以体验好几种生活,我不必浪费更多的时间再继续体验这种生活了。有一种令人惊讶的现象,那就是我们很容易浑浑噩噩地过一种生活,踩出一条熟悉的路。我在那里居住不到一周时,我的脚就踩出了一条小路,从门口直达湖畔。至今五六年的时光已过,这条小路依然清晰可见。我认为别人也会按照这条小路前行,所以它对人们依然有用。人脚在柔软的大地上留下踪迹,同样也会在我们的内心里留下心路历程。人世间的公路被践踏得尘埃满天,传统和习俗却留下何等深刻的车辙!我宁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和甲板上,也不愿坐在船舱中。因为那里是我看清群峰中的皓月的最佳角度。我再也不愿到舱底去了。 至少我从实验中体验到:一个人如果能自信地朝着他梦想的方向前进,努力经营他梦想的生活,他便能获得意料之外的成功。他会跨过一条隐形的界线,他会把一些事物都抛在身后,崭新的、更广大的、更自由的规律会始终围绕在他身旁,并在他的内心形成;或者传统的规律会扩大,并在更宽广的范围里形成有利于他的新概念,他会拿到许可证,生活在万物更高级的规则中。他的生活越简朴,自然的规律也越简单,寂寞将不会再是寂寞,贫穷将不再是贫穷,懦弱将不再是懦弱。假如你建造了空中花园,你的辛勤并没有浪费,花园可以建在空中,但是根基要在下面。 英国和美国的要求怪异滑稽,要求你说话一定要通俗易懂,这样他们才可以理解。但人生和毒蘑菇都不是按照这样的指令发展或生长的。他们以为这很重要,似乎少了他们就没人来理解你了。似乎大自然对这种理解力深表赞同,它能养活地上爬的四足动物而养不活天上飞的鸟雀。嘘!安静和别吆喝似乎成了最美丽的语言,甚至伯兰特都能听懂,似乎唯有愚蠢才能让人有安全感!我最担忧的是我所表达的意思还不是很贴切,还不能超出我这只井底小蛙的狭隘范围,来适应我所赞许的真理!贴切!这要看你身处何地。流浪的水牛奔往另一处寻找新的水源,和奶牛在挤奶时踢翻奶桶越过栅栏,奔到小牛犊身边相比,并不过火。我希望在自由之地表达自己,和理智的人们交流。我认为真正的表达要有一个良好的环境,这还不是很过分吧?难道有人因为听过一段旋律就担心自己会说错话吗?我们不应该为将来或可能的事情而生活得太紧张,至少表面上不要流露出这种情绪,不妨大智若愚些,就像我们的影子在太阳照耀下也会无意识地左右摇摆。我们真实的话语易于挥发,只剩下破碎的语言。语言的真实变幻无穷,形式却一成不变。用何种语言来表达我们的信心和虔诚呢?语言只对优秀的人来说才有意义,并且使其甘之如饴。 为何我们经常把我们的智商降低到愚蠢的地步,而把它赞美为常识?最普通的常识就是睡着的人在打鼾中表达出来的意识。偶尔我们会将极少聪明的人和傻呆者归为一类,因为我们仅能欣赏他们三分之一的聪慧。有人偶尔早起,就对清晨的朝霞吹毛求疵。“他们认为卡比尔的诗有四种不同的含意;幻觉、精神、理智和吠陀经典的通俗教义。”但是在我们这儿如果有人为某种作品做了一种以上的注释,大家就纷纷指责批评。英国正在努力预防土豆的腐烂,难道就不努力去诊治大脑的腐烂吗?而后者确实是更流行、更危险的疾病。 我并不认为我已变得高深莫测,但我从印张上找出来的缺点假如比从瓦尔登湖的冰上找得更少的话,我会感到十分羞愧。你看南方的冰商对冰块的蓝色异常地挑剔,好像那是泥浆一样,其实这恰好证明了它的纯洁。但是他们最终看上了白色的剑桥之冰,尽管那有一股草腥气。人们所喜欢的纯洁是大地上弥漫的雾气,而不是头顶上面蓝色的碧空。 有人低语道,美国人和近代人,与古人相比,甚至与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相比,智力上都相差一大截。这话虽然极具讽刺意味,但一只活狗总比一头死狮要好。难道一个人被归于矮子之列便该自杀吗?为何他不能让自己做矮子中最优秀的那个人?每人都该将他的事情负责到底,尽忠职守。 为何我们急于求成而从事荒唐可笑的事业?假如一个人无法和他的伙伴并肩前行,那么或许他听到的是不同的鼓声。就让他踩着他的音乐节拍走下去吧,无论那节拍如何,无论那地方多么遥远。他是否能像苹果树或橡树那样迅速地成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该不该将他的春天变为夏天?假如我们的梦想实现的时机还不够成熟,那么取而代之的现实又算得了什么?不要在空虚的现实上把船撞破。费尽力气在头顶上方建立一片纯净的蓝色天空是否有必要?因为完成后我们还会凝望遥远真实的天空,并把前者视为从未建立。 在柯洛城中有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有天他想做一根拐杖。他想只要有时间的限制就不会完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但凡完美的作品都不受时间的限制,因此他自语道:“哪怕我一生之中都不再做其他任何事儿,我也要把这根拐杖做得十分完美。”他立刻动身前往森林寻找木料,同时决定对不合适的材料弃之不用。在他四处寻找而又将很多不完美的拐杖扔掉后,他的朋友们逐渐离他而去,因为他们工作到老后都驾鹤西去了,但他丝毫也没变老。他专心致志,坚定而虔诚,这一切让他毫无察觉地得到了永恒的青春。因为他从不和时间妥协,因此时间也拿他没办法,只是站在一旁叹气。当柯洛城已成被湮灭的废墟时,他还未找到合适的材料。后来他坐在废墟上削树皮,但还没弄出形状时,坎达哈朝代就灭亡了。他用拐杖的尖端在沙地上写下这个民族幸存到最后的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接着工作。当他将手杖磨光,卡尔伯已不再是北极星,他并未给杖头装上金箍和宝石,睡着了的梵天都已苏醒多次。为何我要提及这些话呢?因为最后他完成的手杖完美无比,成了普天之下最美丽的一件艺术品,他在建造手杖之时也创立了一个新制度和一个美妙合适的新世界。其中古代古城都消逝在时代的长河中,新的光辉时代和城市却取而代之。而他刚刚刨下的木花依然堆在脚下,时间的流逝对于他和他的工作而言,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就像诸神脑中闪现的思想立马将凡人脑中的火绒点燃一样。材料和他的艺术都纯粹无比,结果怎能不令人惊叹? 我们能因物质而变得格外的美丽,但没有事物能像真理这样带给我们非凡的好处。真理永不凋敝。总而言之,我们生存于世,只是被置于虚设的位子上。我们天性柔弱,假设一种情况之后就将自己放进去,因而产生了两种情况,我们要从中脱离就愈发地困难。理智的时候我们只专注事实和实际情况。说你必须说的话,而不要说你应该说的话。任何真理都强于虚伪。我仍记得站在断头台上的补锅匠汤姆?海德。临刑前,有人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告诉裁缝们,”他说,“在缝第一针前,不要忘记在线尾打一个结。”而他的伙伴的祈祷早已被人们忘在脑后。 无论你的生命如何卑微,你都要勇敢地面对它,勇敢地生活,不要逃避它,更别用恶语诅咒它。它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当你最富有之时,却是你最贫穷的时候。喜欢挑剔的人就是到了天堂里也改不掉挑剔的毛病。虽然你很贫穷,但依然要热爱你的生活。即使生活在济贫院里,你也有高兴快乐、光荣自豪的时刻。夕阳照在济贫院的窗户上和照在富人的窗户上一样光亮,他们门前的积雪同在早春融化。我看到,一个内心安宁的人生活在济贫院里也像生活在皇宫中一样,心满意足而思想深刻。我认为城镇中穷人的生活往往最独立不羁。或许由于他们心灵无重担,因此受之无愧。很多人认为他们生活得很超然,不依靠城镇的救济金生存,但实际上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谋生,他们一点儿也不超脱,更不用说体面了。 让我们把贫穷看做花园中的花草,并像圣人一样去培育它!不要试图寻找新花样,不管是新朋友还是新衣服,不要自寻烦恼。去寻找旧有的,返璞归真。万物依旧没变,只是我们在转变。你可以卖掉你的衣服,但要坚持你的思想。上帝将保证你脱离社会依然能生存。倘若我像一只蜘蛛一样,必须躲在阁楼的角落,只要我能思考,世界对我而言仍然宽阔无比。有位圣人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急功近利,不要玩弄权术,这些都是浪费精力。卑贱犹如黑暗,闪烁着耀目极美的光。贫困与卑微的阴影将我们包围。“但是看啊!我们的视野变得广大。”我们经常这样被提醒,即便我们拥有克洛索斯的巨富,我们的目标仍会如此,我们的方法仍将依旧。 另外,如果你因为贫穷的缘故,连书籍和报纸都买不起,那你也只不过被困于最有意义、最重要的经验之内:你必须和那些富含糖和淀粉的物质打交道。生活的地方越贫困,你越能体会到生活的甜美。你再也不用去做无聊透顶的事情。位于上层的人们宽宏大度,不会让那些身居在下的人有何损失。多余的财富只能买多余的物品—人们心灵必需的物品,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我住在铅墙的角落里,那里被注入了一点制钟的铜合金。经常在我午休时,一种嘈乱的叮当之声从外面传入我的耳中。这就是我现在所处时代的声音。我的邻居向我讲述他们同那些绅士淑女相遇的过程,以及在晚宴桌旁遇见的那些达官显贵。我对这些事情,正如我对《每日时报》的内容不感兴趣一样。通常聊天的内容总是涉及华服和礼仪,但是笨鹅终归是笨鹅,任你怎么打扮它也无济于事。他们对我讲述的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英国和印度、佐治亚州和马萨诸塞州的某位显贵,全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的现象,我仿佛像马穆鲁克的省长那样从他们的院中出逃。我愿随心所欲,不愿乔装打扮、张扬炫耀、引人注目。如果我能与地球的建筑大师携手并行,那么我宁愿选择不生活在这个慌乱的、歇斯底里的、琐碎的十九世纪生活中,我宁愿站立或者静坐、沉思,而任凭这十九世纪在我的生命中滑过。 人们在欢庆什么呢?他们全都加入了某个事业委员会,随时恭候别人的演讲。上帝便是今日的主席,韦勃斯特便是他的说客。那些强烈吸引我注意力的事物,我喜欢揣摩、掂量它们,并逐渐向它们靠拢、转移 — 决不牵拉秤砣减少重量 — 我不愿虚设一种情况,而是按照 实际情况来行事,行走在我力所能及的一条路上,在那里没有阻止我的力量。我不会在没夯实基础之前就先醉心拱门的挑选而自满自足。 我们不要玩有风险的游戏。无论什么都要有坚实的基础。我曾读过一个故事,一个旅行者询问一个孩子,他面前的沼泽有没有坚固的底。 孩子回答说有。但是旅行者的马一踏进去,立马就陷进去淹到了马的肚脐,他对孩子说:“你说过这个沼泽有坚固的底啊。”“是有啊,” 孩子回答,“但你还没达到它的一半深呢。”社会的淤泥和流沙也是如此。要明白这点,只有成熟的孩子才会认清这些。也只有在难得的机遇中,所思所谈的那些事才是好的。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在只有板条和灰浆的墙上钉进一枚钉子的人,如果这样做,那么半夜里我肯定会失眠。给我一把钉锤,让我去找寻板条。不要觉得墙上涂着的灰浆牢固可靠。锤入一只紧紧的钉子,那我半夜苏醒,想起来也会心安神定 — 这样的工作,即使把文艺女神召唤来欣赏,也无愧于心。唯有这样做上帝才会伸出援助之手,也唯有这样做他才肯帮你的忙。每一个锤入的钉子都是世界大机器的一部分。这样做你才能继续工作。 我不要爱,不要钱,不要名誉,请给我真理吧。我坐在堆满美味佳肴的餐桌前,受到热情的款待,但那里看不到真理和诚意。晚宴之后,我离开这谈兴淡漠的餐桌时,感到饥肠辘辘。我觉得用冰再冰冻它们没有必要,这种招待已经让人浑身冰冷。他们向我讲述酒的年代与美名,但我联想到一种更古老却又更新鲜、更纯净、更荣耀的饮料,可是他们却没有,并且也买不到。那些风格、豪宅、花园和“娱乐”,在我眼中形同虚设。我去拜访一位国王,他却让我在客厅等他,他就这样安排一个客人。我曾有位邻居虽住在树洞里,但他的举止才真正有王者之范。如果我去拜访他,其结果会好很多。 坐在走廊里,却要遵循无聊乏味的陈规陋习,而让所有的工作看上去都荒诞不经,如此这样还要多长时间呢?犹如每天清晨必须苦修的一个人,雇人来给他耕种土豆,而到下午时,再抱着久存心中的善心去散播基督教徒的温柔与爱心!请思考一下中国人的自高自大和人类因为自满而停滞不前的原因。这一代人自称为传承着光荣传统的最后一代人;而在波士顿、伦敦、巴黎、罗马,世人皆知它们悠久的历史,但他们还在诉说它们的文学、艺术和科学多么先进并为此扬扬得意。 哲学学会记载了很多对伟人的赞美文章!真是的,亚当也在夸耀他的美德。“的确,我们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唱出高尚的歌曲,它们是永恒不朽的。” — 在我们记住它们的时候,的确是不朽的。但古亚述的学术团体和他们的领袖 — 请问现在身在何处?我们作为哲学家和实验家是多么的年轻啊!我的读者当中,如今还没一个人走完整个人生。我们经历的只是人类春天的几个月。即使我们治愈了七年的疥疮,我们也并没见过康科德遭遇的16年蝗灾。我们只知道我们生活在地球的表面。大部分人并未潜入水下水面6英尺,也没有跳到6英尺之上。我们不知身处何方,而且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我们都在睡觉。 但我们却自以为聪慧,自以为在大地上建立秩序。但是我们的确是思想深刻之人,而且我们有志气!我站在林中望着地上的松针,其中一只昆虫在蠕蠕地爬行,它看到我后企图藏起来,希望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便自问:为何它的思想这般谦逊,竟躲藏起来避开我,而我原来或许能帮助它,能带给它的族类许多好消息。这时我不禁想起上帝这位更伟大的施恩者、智慧者,他也在俯看我们这些如同蠕虫的人。 这个世界不断地在容纳新奇的事物,而我们仍在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愚昧。我只要想想在思想最自由的国度上,还流传着怎样的说教就够自己心烦意乱的了。现在所谓的快乐和悲哀,都只不过是用鼻音哼出来的赞美诗的复句,事实上我们的信仰依然庸俗而卑下。我们以为只要换上华服,思想就会变得深刻。人们说,英帝国既广阔又值得尊敬,但美利坚合众国则是一等强国。我们不清楚每个人身后的潮起潮落,假如他会把这个铭记在心,那么他肯定知道这浪潮足以把英帝国像薄木片一样承载起来。谁知道下一次17年蝗灾将会发生在何时?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政府,并非像英国政府这样,并非是在晚宴后品尝美酒并谈天说地就能建立起来的。 我们的生命犹如滚滚河流。可能今年涨得很高,涨至从未见过的高度,洪水淹没干涸的高地,乃至此年或许是多灾之年,会将所有的麝鼠都淹死。我们的生活之地并不总是干涸之地。我看到远方内陆的河岸,在科学还未记载它们的洪荒之前,就曾遭受江河的泛滥和惊涛拍岸。大家知道,在新英格兰传说着一个故事:有一只健壮美丽的爬虫,从一张旧苹果桌的活动桌板中爬了出来。这桌子摆放在农民的厨房中已经有60年了,先在康涅狄格州,后来搬至马萨诸塞州,那枚虫卵在60年前甚至更早几年,当苹果树依然活着时就寄生在里面了,这是从它外面的年轮判断出来的。好几周以来,它一直在里面咬着发出响声,它大概感受到外头的热气才孵化出来。 听到这样的故事后,谁复活和不朽的信心能不得到增强?这枚虫卵埋在木头中间已经好几代了,并经历了好几种枯燥的社会生活,最初藏在青翠的生机勃勃的白木中间,后来树木渐渐转化为一个坟墓了—或许它已经啃咬了很长时间,才令坐在餐桌前的一家人听到这种声音而慌乱不已—谁会知晓这么艳丽有翅膀的生命忽然从社会中最没价值、被别人舍弃的家具中,一下跳出来,开始享受那夏季美妙生活的每一天呢! 并不是说约翰或是乔纳森这类普通人能够理解这一切:如水的时间肆意地流逝,曙光微弱的明日之晨却始终不来。让我们看不见万物的光明,对我们而言就是黑暗。只有当我们睁开双眼迎接今天,天才大亮。来日方长。太阳只不过是一颗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