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诀:帝王诺》 第1回 楔子 无妄之灾 站在幽冥界通向忘川河的黑石道上,青缈仍然不敢相信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天行山上修行上十七万年的蛇姬,妖界上下无人不尊的天山鬼姥,竟然就这样在那玉帝老儿一声令下被封印了灵体六魄,七魄除一,丢下了幽冥界…… - “青缈,修改凡人命数本就是大罪,你竟胆敢篡改帝王运命,陷凡界苍生于危难,这过责就算将你丢下诛神台百次也是不够!” 青缈脸色有点茫然然,对于托塔天王这番问罪,她显然是觉得过于重了。 - 事情的原委只不过是不日前的一时心软—— 一个月前,一只修行千年的桃花妖上门求助,请求她帮忙化身为人。 在这世上,涉及转职就是难度重重,百般禁忌,对于这个请求,她本是不想帮的。可那小桃花妖却哭哭啼啼、又嚎又叫,述说着自己如何爱着那个凡人,就算日日承受五十六道天雷、三十二道业火,也要执意化人,伴他左右。要知,对于这上至九天下至幽冥的神仙妖魔来说,拥有七情六欲本就是可耻的事,也亏得她能嚎得那么大声,叫的那般硬气。青缈只得叹气,对于这番苦情说辞,保持不受听的态度。 最后,那桃花妖竟然将树身扎根在她门前,日日叨念着要把五千年的修行全部赠她……七日之后,她或是烦腻了这番纠缠,又或是一点欢喜那门前的桃色,终是答应了这桩交易…… - 二十天,眨眼间,就在这么个春风和煦的平常日子里,托塔天王带领一众神兵携着玉帝的旨意从天而降,要她伏地领命。 她成日呆在这光秃秃的天行山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大的乐趣就是早晚站在天行山顶欣赏对面青丘的美景,自觉不仅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年前还因为做好人好事丢了几千年的修行,只觉可是有什么误会,便收起了一丝想要打架的心思,乖乖从了天兵天将的口谕,伏地领命。 直到托塔天王那般厉色问责,她才大约知道缘由为何,但她是万万想不到,由此她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 “青缈,你可知,由你化人送入凡间的桃花妖,竟然成为了搅乱世运、颠覆舜国的因果。由你而起的运祸,理因由你去修正。即刻罚你下界转世为人,为扭转人间国运,匡复舜国,避灭世之大祸尽力。” 托塔天王这话,青缈还没有消化至三分,她已中了缚神诀,被吸入了镇妖塔下……只留一魄,被打入幽冥界,灰暗前路直通奈何桥后的忘川河,这行动之连贯迅速地,就连留给她哀嚎的时间都没有。 被压入镇妖塔下的六魄灵体瞬间陷入了沉睡,漂行在幽冥界的这道精魂是她最后的意识,她是万万不想再弄丢了。可是,那个常年蹲在奈何桥上的老太婆,却公事公办地,执意要她喝下孟婆汤。 - “玉帝是要罚我去人间改国运、做大事的,我要什么都忘了,且不废人一个,还能改啥?” 孟婆淡然看了她一眼:“玉帝可没对我交代过。我在这儿已经待了数不清的日子,从来没有破例过。不喝这孟婆汤,休想过这奈何桥。” 僵持了一天一夜,青缈终究还是认了输,她想的明白,总不能永世游魂飘荡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界,她总是得为自己找个出路。于是,在走向孟婆领取那瓢孟婆汤之前,青缈用尽所有灵力为自己施念了一个诀…… 准备结束。青缈转身走去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扬脖子,喝下了一瓢忘却汤,伴着有些轻飘的意识,缓步走过了那奈何桥。 第2回 落世汹涌 月瑶最初的记忆是从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开始的。 - 榆木钉实的船上舱屋不停地晃荡,四周是一片妇儒的哭喊之声,交浑着雷电阵阵与河浪拍打的声嗟,压抑地让她不禁啼哭起来。这一哭,立刻引来了附和之声,两个婴儿的哭叫交汇一起,瞬间盖过了船外天雷水涌,让船内一众感受到了一丝绝望中的希望。 “老爷,快进来看看啊!母子平安,是个闺女,长得好看得紧呢!”稳婆抱着月瑶,喜极而泣,颤颤地将其递给听闻叫喊后侧身进来的林启。他肩头渗血,掩不住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边也生了!是个男娃,是个太子!”搁着几片悬挂破布的那一侧,梅妃的侍女小翠轻拍着新生的小王储,含着泪将小婴儿抱低几分,好让躺卧在地板上的梅妃能看个清楚,“梅妃娘娘,真是太好了,您总算是为皇上留下了血脉,这可是我们舜国王室最后的龙脉了……” 双喜临门,或许真有感天动地的效果,两个婴儿啼哭之声不断,渐渐盖过了船屋外的汹涌杂声,而不断猛烈摇晃的船身也逐渐安稳了下来。 “副将大人,快来看啊,暴雨停了!”帘外兵士大声的叫唤,引来了林启地揭帘一看——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末日一般的景象不见,取而代之地是一轮圆月当空,月光轻摇,照的水光粼粼,犹如神迹忽显。 那月光透过揭开的帘身及船屋被吹散的窗隙照进了室内,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老爷,我们得救了,是吗?”林启之妻云杉有些虚弱,但还是掩不住欣喜地询问。 林启听闻,立刻回到妻子身边,将她扶起半身,柔声说道:“是的,我们得救了。” 小翠这时突地大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说:“我们连逃了三天三夜至这越水河畔,拼死得以上船……虽遇天降暴雨阻隔了逃兵,却险些葬身鱼腹!确实,老天垂怜,天佑舜国最后一脉……天佑我舜国最后一脉啊!” 梅妃听此,也不觉泪流满面,喃喃:“都是天意,都是天意……” 林妻云杉靠在丈夫无伤那一侧肩膀,透过窗隙看向天上的月亮,说道:“老爷,我家姑娘取名月瑶,如何?” “月明清出照瑶台,月瑶此名,甚好。”林启说着将妻子又是搂紧了几分。 “如此,我家世子便取名流光吧。”梅妃娘娘在小翠的搀扶下也立起了半身,“月明清出照瑶台,流光溢彩定王尊。”船屋内立刻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 之后五年,在翼望山间的小村子里生活时,月瑶时常梦到出生时那一幕。 - 翼望山位于零国边境的群山之内——当年父亲林启带着不到二十的兵士及家眷渡过越水河后,他们转而进入了山道,顺着人迹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林中屋棚修养了半月,又向群山里间行了两天一夜的路程,终在翼望山半腰找到了一处地势平坦,水气调和,植被蔬果茂密的地带。这里本就有几家小户,民风淳朴,对于这帮寻落安家的来客极是欢迎。暂住变为了长留,一行人就这样安稳了下来,梅妃还玩笑似地为这无名的村落取了个名字,深闺。 “深闺待嫁中的女子最是安稳,希望月瑶能在此处开始她平顺安稳的一生。”梅妃娘娘那夜摸着月瑶的脸蛋,说出她的心愿,惹得云杉好生感动。 “云杉也望娘娘和世子得一生平安、富贵。” “不要叫我娘娘,出了宫殿,我便是个常人,回归本姓叫我关氏,或者直接叫我姐姐好了。” “是,姐姐……” “姐姐活到这个年纪,已是明白,富贵和平安本难两全。流光生为舜国主最后一脉,生来就肩负着复国平叛的命运,此生如能长命便是万幸,作为母亲,我可求不多。”关氏此话甚是悲情,同为新母的云杉却是明白。生为人母,不管儿女身份为何,要的不就是骨肉平安,能时时共享天伦之乐吗……可舜国主被奸人所害,血脉被屠,家国尽失,那是天仇血怨,那是世子逃不掉的命运…… “不如,姐姐也将月瑶收作女儿,今后她唤我娘亲,也唤你娘亲。除了世子,您还有女儿侍奉身侧,孝敬你一辈子。” 关氏随即笑道:“敢情好,我不仅要收了这个干女儿,还要你做我的亲家母,这样,月瑶也好名正言顺地叫我一声娘亲了。” 两位母亲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新编的茅屋,躺在一侧的小世子已然呼呼大睡,刚满四个月的小月瑶却好奇地看着两位欢欣的表情,张着小嘴喊出了此生第一个音词:“娘亲。” - 月瑶这一声“娘亲”,叫得关氏云杉两位新为人母满心欢喜。待云杉抱着女儿一阵左亲右抱之后,关氏从她怀中接过月瑶,一面摸着她的小脸蛋,一面说道:“小月瑶,你与我儿同时同地出生,我与你娘同苦共难此生,我俩注定母子缘分了得。朗朗明月之下,为娘起誓,从今以后,如有娘亲富贵,必有月瑶荣华。如有一天我儿流光复国登基,帝后之位非月瑶莫属,两家亲缘今世不断。” 云杉听闻此番,甚是感动,两姐妹交臂夜谈一宿,第二天便在众人的见证下义结金兰,两个娃童也在爹娘的见证下,系上了娃娃亲缘。关氏取下腰间那枚刻印着梅印月照的玉佩,交予月瑶娘亲之手;林家也将家传之物,一枚玉佛坐莲的项坠挂上了流光的脖颈。父母之命为天证,信物一换定婚缘,相锁这一世牵绊—— 于是,初来世界四月,月瑶不仅多了一位娘亲,还得了一位龙脉夫君,尽管,那时的她完全不明白,这一切注定了此生命运多舛,注定了一世情结难解…… 她只记得,那天父母亲族的欢颜,在经历几个月的奔波劳顿后,那是众人最为欢欣的一日。从那日起,之后的几年,在月瑶后续的童年回忆中,可算是贵为难得的平顺幸福时光了。 第3回 天生鬼眼 从出生开始,月瑶和流光就双双活在父母亲族的赞叹之中。 他们五个月大时学会行走,六个月时,便可在茅屋前被竹木围扎的院落中满院跑。流光更是一岁开始习字,三岁已能倒背四书五经,月瑶虽然讨厌读书,但三岁半时,将那三字经背诵熟练还是件轻松完成的事。 观星看相的术人常说,以眼识人,以眸度相——两个小童随着时间的成长,五官越发清丽或俊朗。流光从小眼神如矩,与之对视,即使成人也能感受到其中天然的威仪气,被大人们理所当然地夸赞其天生君主相。 至于月瑶,眼弯如月,眼波如水,配上纤巧的脸蛋,弯弯的柳叶眉,光是看着就想亲上她几口。村中几乎所有的大人都夸赞过月瑶,说她可算是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是可人的孩童了。 - 流光的早熟似乎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不知是否家国被诛的命运自他还在娘肚儿中时,就已感受背负。出生时候,暴雨夜中,如同一叶飘零的木船之上,流光的啼哭是月瑶所知的,他唯一一次的落泪。自此之后,不管是玩耍中摔倒,还是被娘亲责备,他都再没掉过一次眼泪,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丝委屈的表情。 而月瑶却是三天两头地被父亲骂哭,而几乎每一次的原因都是因为她无意识间将自己搞丢。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三岁半时,一场事故让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与别人有何不同—— 她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 有时候是夜深人静时,匍匐在屋顶的长发女人;有时候是安静午后,从房门后探出头来的绿头小童;还有趴在门口榆树上的人面猫头鹰,后门不远一块巨石上偶尔会出现的黑面白胡子老头,以及走过父亲耕种的麦田地时,其间不断冒出头来的红发小鬼……数不胜数。但无一例外地,这些“朋友们”都只会在她独处时,或只有她的神志清醒时刻出现。 孩童无忌,月瑶从一开始就没有害怕过任何,她会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月瑶,我叫月瑶,月明清出照瑶台的月瑶。”——向着这些从门缝后面、石草之间、林里树丛,走过来、爬过来的“朋友”大声地、自豪地介绍自己。 也有那么偶尔几次,当她正在与这些“朋友们”玩耍时,父母亲族突然出现,那些害羞的家伙们瞬间变回尘土一般消失不见。这个时候,大人们总是会问:“小月瑶啊,你在跟谁说话呢?” “我在跟一个朋友玩耍呢。”每当月瑶这样回答,流光便会被大人们唤来……说到底,还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察觉到她这份奇特的能力。哪怕她经常跟着那些奇怪的“朋友们”玩耍到忘记归家的时辰,或者误入了四周的丛林迷踪几次,最后被找回后,结果也是被责备瞎跑乱玩而已。 - 直到月瑶三岁半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日黄昏,茅屋炊烟飘渺,家人劈材做饭各忙家务,月瑶在院落中与流光嬉戏了一会儿,流光被梅妃叫去说话,留她一人独处。只一小会儿,小女娃就被站在远处的一个小姐姐吸引了注意力——那个姐姐似乎没有脚,飘荡在半空中,手中拿着一盏忽暗忽明的灯笼,正在向她招手。 一向热情的月瑶扑着袖子便向其奔去,而那个漂浮的女子就此转身,向着树林深处缓步而去。 一路追赶了不知道多久,待小月瑶抬起头来时,已是天黑月出,而那个无腿的姐姐就此停留在了一方土包的面前,抽泣了好些时候,随即消失无踪了……树林一下子暗淡下来,除了透过密集树影缝隙照射下来的月光,四周黑漆漆一片,空气中传来沙沙的声响,不知道是风吹树叶的作响,还是其他。月瑶终于感受到了无比的害怕,哆嗦着身体,轻声抽泣起来。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不是她被强行抹去了记忆,必定终生难忘—— 当抽泣的女娃被一侧草丛的窸窣之声吸引,转过头去看到的竟是黑暗中一双绿色凶光闪烁的圆瞳,不觉惊叫着向后退去,被一方小石绊倒,脚踝一扭一阵钻心地疼痛,更不要说双手及地时造成的擦伤。可月瑶却没有大声叫喊啼哭,因为,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匍匐在地却比父亲还要高出半头的黑色蜘蛛,八条长腿上是道道红褐相间的斑纹,绿眼下的齿牙已然张开,滴答着泛蓝的口涎,仿若面对着一盘可口的晚餐。蜘蛛或许捕猎稳操胜卷,连丝都懒得吐,举起两条前肢,欲向女娃攻击之时……却犹豫了。 月瑶透过那双绿眼瞳中的折射,看到了一双发着红光的野兽之眼,她颤颤地转过头去——站在她身后的是一只黑毛红眼,九尾齐开的狐狸。月瑶瞪着眼睛看向它红光漫溢的双瞳,对于这一个突然出现的野兽,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的害怕,反而对于它威慑的气场感觉到无比的安心。小女娃立刻挪动身体,尽力去靠近这狐狸的身侧。 狐狸身侧的白气随着它绷紧的身子越发的浓烈,在小月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狐狸已经飞箭似的窜出,扑向了黑色蜘蛛。两个绝非等闲的妖魔在这一方凡界树林大打出手,那场面绝非一个三岁小童可以承受,随着天空中一道白绿斗气产生的轰动声,小女娃就此晕了过去。 - 月瑶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耳边似有水滴落石的滴答声,可浑身却丝毫没有阴冷潮湿之感,只觉被厚实的温暖包围,手掌和脸颊触到的狐毛是她这辈子摸到过最舒服的手感,她不禁伸展身子,将自己完全贴合了过去。微微抬起头,对上了的是一双红光消散之后的黑瞳狐眼,深邃地好似可以看清一整个宇宙,神秘地足矣将灵魂完全吸收。小女娃毫不畏惧地回视过去,直盯得那狐狸撇开了眼。 小月瑶此时却是不肯了——她太喜欢这双眼睛,没有由来的喜欢;她想要与之对视,没有由来的想要。于是,她伸过了小手去,摩挲着寻找狐狸的脸颊,一个劲儿地将身子凑近它的眼。狐狸晃了晃脑袋,想要甩开她的企图,小女娃却在此时抛出了杀手锏,眼泪落下,抽泣起始,一切那样措不及防,搞得狐狸不得不低下了头,将鼻息凑近……它刚想用舌舔舐掉女娃脸上的梨花带雨,小月瑶就伸出双手来捧住它的下巴,亲上了它的嘴。 狐狸的整个身体瞬间僵直,半响动弹不得,直到小女娃缓缓放开了它的下巴,伸展上肢扑倒在它的怀里,喃喃说道:“我好喜欢你,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狐狸的身子明显又僵了几分,可它现在正蜷缩着身体将女娃全方位地护在身体中心,为她护暖抵御夜晚山洞中的寒意,于是动弹不得,只能听之任之…… 小月瑶这一夜将她可以描述“喜爱之情”的词汇句子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这也多亏了她那擅长说情话的老爹,在她几个月大的时候,时常当着她的面,说出各种甜话哄得云衫娘亲脸红嬉笑,无意间,小月瑶居然全部记住了。当困意来临,她最后不忘自顾自地做出了约定:“虽然你不讲话,但是我知道你好喜欢我的。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哦……要一生一世跟我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永远不分离,这是我们的约定,不能反悔哦……” 看着她沉沉睡去的小脸,狐狸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将头轻轻搭在她的额头,陷入了沉思…… - 第二天,小月瑶在大人们的惊叫呼喊中醒来。她躺在老爹收割的麦子堆上,被早起劳作的族人们发现。老爹含着泪水将她抱回了屋内,左右察看,询问缘由,可是她却只记得自己跟着一个无腿的小姐姐走出了院落……再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无记忆。 女娃断断续续的描述,加之早前种种迹象,林启终于明白了这个在暴雨夜降生的女儿,那特别之处——灵动眼波流转,掩不住那双天生鬼眼,可窥阴阳,可招鬼神…… 林启颤抖着抱住小小的女娃,不住地交代:“记得,从今以后,除了家人,谁也不要相信,谁能不能相信。” 月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脑子里却在努力回忆着昨夜。她总觉得,好似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非常重要的东西…… - 因为月瑶走失的事件,流光被关氏亲罚去柴房思过一天,不得吃饭。 月瑶自觉此事与流光无关,便趁着厨房无人,偷了一只馒头给他送去。 哪知,小月瑶手捧馒头递上,流光却拒绝收下吃食,并说:“那天没有看好你,让你走丢确实我有过错,身为你的夫君,既然失职,理应受罚。” “不是啊,那天是我自己不小心走丢的啊……”月瑶看他不收,突觉委屈,眼泪一下子涌上,盈满了眼眶,眼睁睁就要掉下来。 流光一看慌了神,赶紧接过馒头,用衣袖凑到她的眼角止住泪:“你别哭啊,身为你的夫君,要是让你落泪,我的罪过更大了。” “那你快吃吧。”月瑶顺势将他手中的馒头推到了嘴边。 流光无奈,咬了一口,月瑶立刻破涕为笑:“身为我的夫君,你好好爱护自己才是。爹爹说了,你的身份跟我不一样,要我这世好好守护你呢。” “让一个女子守护,不是男儿应当。”流光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赞同这番说辞。 月瑶却固执道:“应当啊,你可是我的夫君!” 流光被这话梗了回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孩子显然对儿夫妻之事不甚了解,他们只知今生注定牵绊,只知今世守护必然…… 第4回 狐帝弈影 炎叶自谬是个粗枝大叶,不善察言观色之狐,依照经验,如连他都能察觉到的异样,便一定是异样没错了。 这样推算,狐帝自两日前从人间界回来之后,确实有些魂不守舍,一向冷然云清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心事重重的神情,这可是炎叶自有记忆以来的头一回,而他跟随这位主上的日子,掐指算来已有足足十万年了。 - 炎叶还记得自己千年修行刚满,调令一出,被带到主上面前的那一天,带路的娘娘腔男狐迷乐掩不住一脸的羡嫉表情,一路上不停说着主人的奇闻逸事:“咱们君上,绝对是上至九天下至冥府之内,最帅最有范儿的男人了!不仅迷倒了妖魔界万千女子,就连九重天上的长公主殿下,都对他迷恋不已,曾寄居青丘一隅百年,只为亲近我帝几分。当然,这绝对不是那玉皇老儿忌惮我大青丘的原因——我帝弈影君上,不仅人长得帅翻九天,更是屈指可数的几位远古神祗之一,自天地混沌难分的时候便降生,是创世纪时代,开天辟地的几位伟神其一呢,他的力量玉帝天尊都是敬畏的。有他在,才能守得我妖界几分尊严,保得我青丘万世昌平。只可惜我帝不近女色,灵泉宫内不收女侍,不然,不知道多少女狐挤破脑袋都要进到宫去,哪还轮得到你来做君上的随身侍啊……” 炎叶一面听着,一面不断点头。然而,本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第一眼所见的狐帝弈影给震撼了心灵—— 那日,当他沿着灵泉宫偏门相连的悬灯径走向中心仙泉池时,弈影正坐在泉侧那颗万年菩提树的枝丫上阅简读书,远远看去那道风景中最为亮丽的便是他修长的身姿,完美的侧颜。感应到来人,弈影扭过头来,绝色五官带着冷媚,一头黑发顺着树隙飘下,果然是炎叶从小到大见过最美最魅的人儿,不论男女。 如同主上这般完美的存在,不识任何烟火理所当然。自炎叶他进宫侍奉狐帝这十万年来,几乎从没见他在意过什么人、什么事,以至于主上这几日的异常状态让他十分伤神,想破了脑袋琢磨事由为何。好容易,他终于想到了一件事,发生在一年前—— 青丘西南,有一树扶桑枝,采自扶桑树。扶桑树是太阳女神義和大神为她的儿子金乌所栽,立于东海之心,其神迹可连接神界、人间界和冥界之路,稀罕程度相比十大神器有过之而无不及,想要摘其一叶,需要躲过一百零八道毙命天雷,破得了扶桑树体万丈仙气护体,唯有狐帝弈影有此本事,采来一枝,植于此处,并于四周布下了重重迷魂阵守护。 去年玉帝蟠桃盛会,原始天尊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亲来青丘邀请狐帝赴宴,两人贵为旧交,弈影不好推脱,便应了去。 就在狐帝赴宴的那一天,青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竟有贼人觊觎扶桑神树,想要破了我帝迷魂阵法! 一众狐族即刻前去围剿,谁知,那胆大妄为意欲破阵之妖,竟是盘踞在蓬安岳池边上盘丝洞中十余万年的蜘蛛精魑离,其不知用了何种歪门邪道修炼,妖法十分了得,打得一众狐族招架不得,连连败退。 就在君上的迷魂阵法已被破九成,整个青丘被闹得人仰马翻之时,一只青蛇妖从天而降,在最后关头保住了守护扶桑枝主干的最后一道阵法,伤得蜘蛛精七八,使其叼得半片扶桑叶落荒而逃。 战事结束,那青蛇妖半句没有,一个飞身就离开了青丘。 后得狐帝归来细问,才知这青蛇名叫青缈,就住在青丘东侧天行山上,是个修炼已足十七万年的妖怪,只是常年闭门不出,也不喜好客,极少被人提起而已。 青丘狐族向来不喜欠人情理,狐帝弈影更是以身作则,自今从未亏欠任何,于是,差人前去送礼还报,不论是东海深处九回夜明珠、玉珍神仙亲赠羽纱服,还是九重天上无价人参果,那只青蛇全未看上,一件不收命差人带回,让负责此事的迷乐伤透了脑筋。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炎叶发现,每到黄昏时刻,主上便会爬上仙泉池边,菩提树顶,向着天行山的方位遥望,直到星月披纱,黑夜无边,才从树上下来,坐到数据盘根处沉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三天前。 一日,狐帝从菩提树上下来,即刻唤来迷乐前去天行山上打探青蛇动向。待迷乐回返,带来的消息竟是蛇姬因犯戒度妖为人,被托塔天王困在镇妖塔下,只留一魄打下凡界,要她改好世运,修正错误,方可释魂原体,回归本位。 炎叶站在一侧听完此番,不禁生出一股不祥预感……果不其然,主上竟然当即前往扶桑树下,一个挥手间便下了人间界…… - 主上究竟在人间界遭遇了什么,炎叶并不得知。他只是从主上最近两日各种反常表现中,生出了新的不详预感,比上一次的坏预感还要糟糕百倍千倍的不详预感。 这种预感,在主上今夜将他唤到跟前欲做交代时,到达了顶点—— “炎叶,今时,我有一要务交代,望你仔细听闻,好生行事。”主上从菩提树根处站起,缓步走到他的跟前,向来冷魅的脸色愈加肃凉几分,搞得炎叶一阵紧张。 “主上吩咐,我必赴汤蹈火之,不论为何。”炎叶当即跪地领命。 主上于是说:“极好,如此便起身吧——我要你陪我即刻下到人间界走一遭。” 炎叶五雷轰顶般立在原地,这可是他千猜万算都琢磨不到的任务,竟然是要去到这宇宙空无之内,他最为厌恶的地方——人间界。 “主上,这人间界里净是苦痛百恶,污浊不堪……您贵体千娇,怎能下界受此刑酷,望三思而后行……” 不等炎叶话毕,弈影便抬手止住,缓言:“我欠人一诺,当还。此趟我会将灵体封存于这菩提树内,只下一魄入幽冥界转世。你已跟我十万余年,尤是信任,但我不忍你跟我下界受转世百苦,只望你含上扶桑一叶,封存法力于人间界护我左右。妖体下界百般禁忌,炎叶你聪颖过人,当知把握尺度,万不可被九重天抓住把柄触犯天条,可懂?” 既是我帝之命,炎叶怎敢不从,内心百般叹气,嘴上还是一句:“臣下,领命。” - 接过主上递来的扶桑树叶,亲见主上自封灵体入菩提,一枚精魄入了黄泉流下冥殿,炎叶只觉百味杂陈,暗思量——不管天条为何,九重天怎样,这趟下界护主,他定要保我帝万全,远离尘世之苦! 第5回 生辰之变 月瑶和流光四岁生辰那天,是个让深闺村人终身难忘的日子。 细说缘由,要从生辰之日的前一天说起—— 一大早,林启爹爹便将两位小金童玉女召到跟前,宠溺问询他们生辰所愿。流光便说想要竹剑一把,望可早日习武;至于月瑶,吵着闹着,要得无非是个糖葫芦串儿而已。 这糖葫芦串儿,爹爹曾经从山下带回过一次,舔到嘴里甜滋滋的,咬下去却是酸甜,可算是小女娃至今尝到过的至尊美味,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第二回。趁着生辰许愿,月瑶自然是不会放过机会,使劲全力也要讨来了。 爹爹爱女,一口答应,即刻背着竹篼下了山去。月瑶望着父亲渐远的背影只觉满心欢喜期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直盯着门前蜿蜒而去的小道,久久不愿挪眼。直到黄昏时分,夕阳渐落,林启爹爹终于回来,带着一身的疲惫,也带回了月瑶望眼欲穿的糖葫芦串儿。 那晚可把月瑶给开心坏了,手中的糖葫芦舔到糖衣干净,只剩山楂果实,才念念不舍地咬了又细嚼,直到夜深睡前才吃完了整个,将那穿插的竹签子放在床头边的木台子上,甜甜睡去。 - 第二天,便是月瑶和流光的生辰正日子。深闺村里本就没几户人家,娃童更是只有这么两位宝贝,他们的生辰自然成为了本村大事。大人们纷纷起个大早,要么忙里忙外地筹备全村的炊聚吃食,要么带着上门的宴礼前来唠嗑。于是,这林家的竹院茅屋自晨光渐起便炊烟缈缈,欢声不断至午时,正当大家准备开伙午膳,村中意外地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是一群身披黑甲的军士,为首一人踏入林家小院,面对一众面色茫然失措的村人林族,道:“我乃金军副将林启故交孟蛰,零国黑铁将士之百夫长。昨日,巡逻山下丽水小镇,遥望一人侧影像极故人,寻迹来此,敢请林兄出来一会?” 林启本在茅屋中陪着娘子云杉给两位小寿星穿戴新装,透过窗子缝隙看到这一幕,心里已知在劫难逃—— 孟蛰曾是金军一员猛将,“跃龙门之变”逆国叛变事件后,率先一批逃离出走,投奔了零国。他长于舜国,十年戎马,曾背靠叶秦将军风光一时,自然对于舜国王室上下皆是了解,又是走狗性子,极喜邀功获赏,事到如今欲藏匿梅妃踪迹恐是太迟……林启这刻只得竭尽脑汁地思考应急变之法,尽最大可能护好舜国最后一脉,保流光世子的安危。 果不其然,孟蛰的眼神很快落到了脸色煞白的梅妃关氏身上,一脸心喜难掩,上前躬手一记:“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还能见到当年艳冠后宫的梅妃娘娘,甚是欣喜。鄙人没有记错的话,舜国动荡那年娘娘已有珠胎在身,想必如今龙胎落地,已成为了娘娘膝下陪伴左右的世子或公主了吧?” “孟兄,别来无恙啊?”就在关氏颤抖着双唇欲语三四时,林启跨步从屋中走了出来,躬手招呼。并说,“今日孟兄来得赶巧,我们正准备给公主殿下过个生辰,一家人借这个好日子欢庆欢庆。” “哦?今天是公主殿下的生日?” 孟蛰的话音还未落下,月瑶已从屋中跨步出来,站在爹爹的身旁,忽闪着大眼睛,朗声道:“我乃舜国公祁盛之女,祁月瑶,你等可是前来为我贺生辰的?” - 这套说辞自然是方才茅屋之中爹爹所教,顾不上娘亲突然落下的眼泪,爹爹一把抓住月瑶的手,面色凝重地交代:“瑶儿,从这一刻开始,你便是舜国公祁盛之女,祁月瑶,你的亲生娘亲是梅娘娘,你就是舜国的最后一脉公主——千万千万记得,一旦记错了身份,你的两个娘亲和爹爹,还有你……都会遭遇杀身之祸,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明白吗?” 月瑶当然知道“死去”的意思。半年前家里曾经养过一只山兔,她甚是喜爱,每日陪伴。去年冬天落雪时,一时忘记给兔子窝加厚茅草,一夜过后,那白绒绒的可怜山兔便浑身僵硬,一动不动。爹爹那时抱着哭红了眼的她,讲述了关于生死的定义,月瑶从此开始对于死亡感到恐惧…… - 关氏比孟蛰更早反应了过来,快步走到月瑶身侧,将她一把抱住,遂,用几近哀求的口气对孟蛰说道:“孟将士乃人中豪杰,自然有着菩萨心肠……我母女两人孤儿寡母,处事已是相当艰难,只求山中避世,平顺一生即可,望将士成全。” 孟蛰却谄笑道:“娘娘多虑,您这等花容月貌、金身尊贵,在此穷山恶水岂不枉费?零国主皇恩浩荡,自舜国覆灭之后,从没有放弃过寻找遗孤之愿,自是出于好意一片。娘娘还是跟我走一趟,一定保您富贵无忧的。” “我不想离开,我不想下山……”接下来,无论关氏如何哀求都是枉然。 孟蛰手下军士将关氏和林启架住,将月瑶抱走,又在屋里屋外匆匆搜寻了一番,连一口吃饭的时间也没给他们留有,就推拉着带走了。 - 下山这一路,月瑶止不住地哭。 看着渐渐变得微小而模糊的家,她感到无比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好似她内心深处那段已经被迫遗忘的那段记忆中,当她走失漆黑山中直面骇人的巨大蜘蛛一般,或许只有那黑眸中带着一丝温柔的狐狸,才能安抚内心无边的绝望。 - 之后的几日奔波的记忆甚是模糊,月瑶只记得,起先她被一位黑甲军士扛在肩上,他的黑甲摸起来始终冰冷,直到四周逐渐出现了愈多的人迹和车马之声,他被塞进了一间正方的马车中,与梅娘亲呆在一起。关氏抱着她,不停地掉眼泪,并不断喃喃向上苍祈祷。 在摇晃颠簸的马车中,月瑶透过布帘的缝隙,看那天色从一汪碧玉般的蓝净转而变成霞色纷飞的昏黄,再入到深邃无边的黑暗。每夜落脚的房间都有齐备的床褥,可是月瑶却夜夜噩梦不断,被梦中的恶意惊醒时候,总是看见梅娘亲泪眼婆娑地抱紧自己。 就这样过了不知几日,耳边的车流繁华之声越来越嘈杂,当帘布最后一次被捞起时,月瑶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庞然的建筑群。 在小月瑶眼里,那城墙仿佛望不到头,那层叠的殿宇仿佛延至九重天上,她被抱下车来,站在入口处看着敞开的御祥门,仿佛看到了一张可以将其吞噬的怪物的口……于是,月瑶又放声地哭了起来。 第6回 一入零宫 被出迎的太监抱在怀里,穿过长直的外宫道,进入宫廊折转几处,月瑶就这样和关氏一同,被带到了一处四方的庭院,院中植满海棠树,有宫屋三栋,门庭口的牌匾上写着思兰殿三个大字。 八品使监首领太监赵禄柒及其随侍太监四人,侍女六个已经在此等候。 待关氏和月瑶出现,赵禄柒上前微微躬身,道:“恭候多时,杂家八品首领内监赵禄柒在此恭迎梅妃娘娘、月瑶公主入我乾宁宫思兰殿小住。娘娘公主虽是亡国遗孤母,却也是我零国的贵客。皇上已得通报,命小人妥善安排食宿,并将于两日内唤你觐见。在此期间,娘娘公主如有任何的需求,都可找我提议。只是万万记得一事,没有皇上口谕,不得跨出这思兰殿半步——相信如此简单的要求,娘娘和公主一定能够遵守的。” 禄柒说完退到一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关氏和月瑶入步正屋。 关氏伸手从领路太监的手中接过了月瑶,在她耳边淡淡叹了口气,盈步摇摇地走向前去。 - 思兰殿的内屋是小月瑶至今见过最为宽敞“华丽”的屋子了,家具内设一应俱全,还有几幅字画,几件古董装饰墙面柜间,可是却没有半点取悦到关氏。 屋中始终站着两位宫女,就算关氏说要独自清净休息,她们也定立在屋中不愿离去,句句回驳是:“皇命在身,不得违抗。” “难道你们还怕我自杀了不成?”关氏皱着双眉厉声问话。 两位宫女却还是低头反复那几句:“皇命在身,不得违抗。” 最后,关氏始终是疲了,斜靠在一方坐塌上捂着脑袋似在休息。 月瑶很是心疼关氏,同时,对这突发的一系列状态感到莫名的紧张,愈发地想念起爹爹和亲娘了。 于是,她爬到坐塌上轻声地唤了关氏,问一句:“娘亲,我想念爹爹了,爹爹在哪里?” 关氏一听此言,脸色瞬间冰寒铁青,一把抱住她,来到寝屋帘内。 关氏将脸凑到月瑶的面前,低声说道:“月瑶,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在这宫中提你爹爹和亲娘半句,否则,他们将会惹来杀身之祸,此生你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他们了,你我也会性命难保……如今,命运作弄,让我们母女进了这零国后宫,只要我们在这里一日,你就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是你唯一的娘亲,要有人问起你爹爹,那他必须是舜国主祁盛……你可明白?” 月瑶被关氏难看的脸色盯地胸闷难受,但还是懂事的点了点头。爹爹和梅妃娘亲都说过,如果她不能守住秘密,所有人都会死……她不愿死,也还想回到深闺村的那个茅屋竹院,再见爹娘与流光,大家开开心心地坐在院中夜里乘凉,她便可以像曾经那样,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亲娘的歌唱……为了这一天,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就是月瑶公主,舜国公祁盛之女,梅妃娘亲唯一的女儿。 - 零国的皇上冀攸的召见比想象中来得快得多,落脚思兰殿的当晚,御旨传来,命梅妃关氏与公主月瑶前往轩宁殿觐见。 那是月瑶第一次见到零国的皇帝。他四十岁上下的模样,魁梧挺拔的身型,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阳刚气十足的轮廓却有一双细长上挑的眼和薄抿的唇。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关氏,否则不会在关氏和月瑶跪地拜见之后,用如此开场:“一别美人有十年,容颜却未半分减,实乃我幸。” “皇上过奖了,出了宫闱已四年,民女关氏早已是乡间一寻常农妇,经不起如此赞誉。” “你若隐世乡间,确实可惜了这花容月貌。我如今还依稀记得,十年前,舜国主祁盛约我至朝鹤亭一见,一曲琵琶《将进酒》,妙灵歌声如同腊梅含香阵阵,从此朕便记得了舜王最为宠幸的美人,梅妃关氏。” “皇上真是好记性。” “如今看来,也不枉祁盛如此宠你,最后还是为他留下了最后的血脉,这位月瑶公主。”零王说着将视线挪到了月瑶小小的身体。小女娃虽跪着,却忍不住忽闪着大眼,好奇地看向皇帝的脸,自然对上了他犀利的视线,却无畏的没有避开。零王或觉有趣,嘴角撇上了一抹笑意。 听闻此话,关氏立刻俯首磕头,哀求道:“皇上慈悲,放过这可怜的娃童,她出世就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我这胸无大志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亲女流,我们流离失所受尽了苦难……如今,只求我这可怜的女儿能平顺一生,望皇上手下留情,留她一命啊。” 零王听后不禁大笑起来。笑毕,回答:“舜国已灭,改名为周。这舜国与我零国的恩怨早已化入尘土。这仅有的一脉既是个公主,我杀她何用?关氏美人大可放心,我会好生供养你的这位公主,说不定,待她成年,允给我的某个皇子做妃,也算是一世荣华可保了。” 关氏听后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急忙谢恩:“皇上慈悲万福,民女关氏感恩戴德。” 这时,皇上突然俯下身去,用食指撩起关氏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对上她的眼,且说:“我突得想要听一曲当年的琵琶《将进酒》,关氏可还会弹唱此曲?” 关氏脸上不觉淡其一抹红潮,将视线挪低,赶忙回答:“理应还会。” “如此,就为朕弹上一曲,让我追忆下当年吧。”零王的拇指抚过她微开的双唇,放开了她精致的下巴。 零王话音落下,两位太监便搬来了锦缎座椅,抱上了琵琶。随后,在皇上的示意下,抱走了跪地的小月瑶。 当月瑶被太监怀抱着步步走出轩宁宫时,她听到了妙音渐起渐落,那琴音和着歌声,是她至今听过最动人的曲子。 - 那一夜,等到后半夜深,梅娘亲也没有回屋休息。 那一夜,小月瑶内心掩不住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蚊帐,在数了无数只羊后,她仿佛感觉到窗外似乎有个光影闪过,便随意地套上裹脚白袜,翻下了床去。 搓手搓脚推开对着院落的房门,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气,看来那些内监宫女已然睡死过去。月瑶却感受到了一股视线,从院内一侧花坛那处传来。她应着感知向其方位张望,一个身穿鹅黄衣裳的妙龄姐姐站在一株海棠树下,由此落入了她的视线。 那黄衣少女身体略有些单薄,脸色惨白无色,眼眉间掩不住的忧愁流转,但也遮不住其五官清丽,本是个可人儿的事实。她对上月瑶的眼神,抬手向其招了招,示意小女娃走近身来。 孩童天生无惧,初来这宫中也不懂是非常理,想她或是某个宫女姐姐,月瑶迈步向其走去。 很快走到了她的跟前,月瑶张口轻声问道:“你是谁?” 黄衣少女低头看她,凄凉一笑,这时,月瑶惊讶地看到,那姐姐身后本是粉红透白的满树海棠,竟然变成了一树血红。少女的眼角开始流泪,那泪水竟然也是血红……月瑶不禁放声尖叫起来。 - 思兰殿上上下下都被这娃童的叫喊给吵醒,灯盏亮起,一阵骚动。 当宫女内监门打开房门查看究竟,小月瑶正蜷缩在海棠树下捂着脑袋,瑟瑟发抖。宫女将其抱回屋里,月瑶害怕地禁不住哭闹,口口声声唤着“娘亲,我要娘亲。”宫女无奈,当夜命人前去太医馆请来值班医官一位,把脉问诊后,却说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开了些镇定精神的中药便走了。 一位名叫明梨的宫女陪侍了小公主半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也是熬不住了,月瑶此时总算有了困意,虚眯着眼睛有些半梦半醒。 “小公主乖啊,好好睡觉,明梨这就退下了。” “我害怕……有鬼……”月瑶迷糊中喃喃。 明梨却只是叹气,转身离开时轻声只道:“这宫中就是幽冥鬼府,有鬼也不稀奇,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啊。” 宫女离开,轻手合门,这时小月瑶总算落入了梦乡。这一觉,她做了一个长梦,梦到自己本在翼望山的家中茅屋内玩耍,屋内中心出现了一个大坑洞,她不小心掉了进去,陷身无边的黑暗,四处都是死者的低喃,不论她如何狂奔都找不到出口,她只得一直跑,不停地跑下去…… 第7回 静嫔之惧 关氏被零王临幸的那一晚,祈晨殿内,丽贵嫔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子。这是继太子韫庆,二皇子韫冠,三皇子韫儒之后,零王冀攸血脉之第四子。 早在丽贵嫔怀胎七个月时,皇太后便已立好了名牌,不论男女,此子取名韫诺。只因早春那时与皇上众妃于御花园赏百花齐汇时,西域卞耶小国派使臣前来进贺,说是耶王一梦,梦中有仙人指唆,说东边零国有一皇子名诺,是神仙转世,即将脚踩五彩光轮降生于零宫,必然会带来两国交好,繁盛之势,要他将国中珍品,龙耳虎足方壶一把,昆凌雌雄宝剑一对,再加彩匹千挂、黄金万两,进献过来。 皇太后听后只觉极妙,便下了旨意,落了名牌,韫诺此名确定。 零王对此不置可否。他本多疑,又与世间大多君王有所不同,向来只信铁马,不信鬼神。于是,卞耶使臣这番说辞反而让他对于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心生了几分反感。丽贵嫔本就是御史曹周之女,曹周多年来行度外交节使事宜,难免与卞耶有过来往,便猜想莫不是谁人串谋的小主意。从那日之后,除非是皇太后要求,零王便少有踏入祈晨殿中了。 - 关氏侍寝与丽贵嫔诞子于同一晚,这让第二天一早的乾宁宫显得有些忙忙碌碌。 关氏被临幸后日一早,零王就下旨册封她为静嫔,为正三品贵嫔。按照礼术,辰时梳洗得当,妆容嫔贵,应当前往皇太后所在的太行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再到皇后所在乾旭宫参见拜礼,关氏自然尊礼照做。可,当她在引礼女官的带领下来到皇太后所在的太行宫外,得到通报却是,太后一早移驾祈晨殿,要她在外跪拜候着。太后旨意,谁敢违逆?静嫔关氏也只得这样跪着,等候皇太后的归来。这样一跪,便是三个时辰过去。 当皇太后归来,召唤召见,关氏双腿已麻,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歇整了半分,才得以迈过道道黄金做成的门槛,见到端坐在百鸟朝凤金雕椅上的皇太后永珏,及一侧偏座的皇后娘娘熙昭,开始行她的三跪三拜礼。 礼数行毕,抬起头来,皇太后一脸肃严,威仪相当地开了口:“昨夜丽贵嫔喜得皇子,我和皇后娘娘一早前去探望,故让你在此稍候了一时。我最近几日身子不大妥当,行走几步就感觉乏了,本想跟你多说几句后宫嫔德教化,可一想静嫔也是伺候过皇室龙主的人,自然无需我多费口舌。只是,谨记这里是零国后宫,皇后熙昭德行兼备,以她为尊,小心做人,妄不可持宠而骄就是了。罢了,如没有更多事宜,便退下吧。” 皇太后这番话语毫不遮掩对她的嘲讽,一时间让静嫔关氏口干舌燥,一阵头晕目眩。她当然知道零国的皇太后在这后宫的地位好比玉皇大帝,如让她心生厌恶,就算皇上垂爱,也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啊。 静嫔于是再行了一个跪礼,几近谦卑地说:“皇太后身子何其尊贵,身为零国嫔妃,应力尽祈祷太后平安。静嫔这方退下,即去佛堂诵经七日闭门。”她想得明白,这方闭门既可以挡去皇上再临,也可挡去这几日册封刚过的流言涌动,指点纷纷。 “静嫔这番倒是贤德。”皇后娘娘坐在一旁始终保持着端高贤惠的微笑,语气蛋满地说。 皇太后浅笑一抹:“如此甚好,再过一个半月就是行【先蚕礼】和【亲桑礼】的大日子,我本就打算闭关佛堂,抄写经文。既然静嫔有心诵经祈福,那就代我抄写经书百遍,功德更甚。静嫔,你觉得如何?” 静嫔关氏立刻跪礼谢恩领命,退下后没有半分耽搁,只是回到思兰殿换服时,与小月瑶简述几句,嘱托孩儿在她不归的这段时日里不可多舌,不可乱跑,不可与任何人结交。 月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送这改名号为静嫔的梅娘亲再一次远去的背影。 - 娘亲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月不见人影。 月瑶虽然牢记娘亲嘱托,却也难免寂寞难耐。时日长了,小女娃越发地依赖宫女明梨,当然,这也是明梨爱找她说话的缘由。 明梨进宫刚满两年,逐渐习惯了深宫寂寞,但却未断对宫外父母亲人的思挂,于是对于小公主这般长期不见娘亲,孤独寂寞的状况很是同情。又念公主年小,生怕她礼仪不甚落了把柄,遭人陷害,便担起了半分“母职”常与她讲起宫中忌讳,礼仪德行等。虽然,对于这些东西明梨也只知些表面,但小月瑶确是将她的话句句听进了心里,如此勾勒出了这零国后宫的大概。 皇太后永珏芳年十六便诞下了零王翼攸,也是太上皇峥满的第一子,顺位太子。十二年后太上皇驾崩,翼攸登基,太后垂帘听政长达六年,至今对于朝野众臣仍有无上的震慑力,加之零王是个孝子,太后之言可谓与圣旨同效,太后之喜好自然也能左右后宫无常。 后妃宫人制度到哪里都等级森严,贵贱分明,太后之下,最畏两人,一是皇后熙昭,挂位后宫之首,位同至尊。另一位则是零王长年专宠的蓉贵妃,她的父亲是零国常胜黑铁军团之首,穆剑河老将军,几十万兵权在手,朝野上下也是无人不尊的地位了。 “但凡是与太后、皇后及蓉贵妃相关的事宜,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旦卷入任何相关,都不得终好的,比如兰妃……” 那日下午,小月瑶不慎在院中摔了一跤,啼哭不止,明梨便带她回到屋子换服。三言两语,小公主又问起了娘亲何时归返是否与太后及皇后相关,明梨立刻出声警告,第一次提到了兰妃这个名字。 “兰妃是谁?”月瑶不禁问。 虽然她年仅四岁,但在两位娘亲的教导下,也是识字过万,对于殿门口牌匾上写着得“思兰殿”三字认得。她曾以为院中满树的海棠花便是“兰”,被纠正后才知那花名曰海棠,于是对于牌匾上的三字含义有些迷糊起来。 “兰妃那事可是宫中的禁忌,本是不该说的。要是被人知道我跟公主嚼这舌根,恐怕我是要被抓入掖幽庭内,被折磨至死了……”明梨将声调降到最低,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看了又看,才说,“这思兰殿本是兰妃的寝宫,于五年前装容一新,由皇上钦赐,那也是兰妃最为得宠的时日。后来,兰妃身怀珠胎六月流产,险些丧命。虽缓过气来,身子骨却赢弱了下去,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一日莫名其妙就消失在了人世,连她的贴身宫女都说不上她的去处,皇上竟然也没有多问。宫中流言对此甚多,有的说她逃出了宫去,更多的人自然猜想兰妃已死,至于怎么死的,尸首何处,无人知晓真相,只是不少人说这是太后首允,皇后与蓉贵妃联手所为……” 听到此处,月瑶的脑中不禁闪现出那晚海棠树下面色忧郁的黄衣少女,那画面有些闪烁,一时间她仿佛看到了那张流着血泪的面容竟然换做了娘亲的脸…… - 在农历三月【先蚕礼】和【亲桑礼】将临的日子,应着妃嫔必现的规矩,娘亲关氏终于从佛殿内走了出来,与月瑶相处了两日。 此次相聚,月瑶能明显感觉到娘亲的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回来第一日夜,皇上便入殿来见,娘亲非但不喜,反而一个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碗。 月瑶记得那晚皇上并未留宿,走时脸色有些悻悻。待皇上离开,她立刻奔入了娘亲的房间,却见她手握佛珠一串,正在喃喃念经,脸色残留还有些许铁青。看月瑶进来,静嫔招手揽她进怀,浅声轻问:“或许娘亲削发为尼才是最好的归宿,至少比打入冷宫更好,只是,不论去往佛堂还是冷宫,都要苦了我的小月瑶了。” 月瑶却说:“娘亲别怕,不管你去到哪里,月瑶都跟你去,月瑶不怕吃苦。” 静嫔听后只是长叹,将小女娃紧紧抱入怀中,喃喃:“娘亲不忍,娘亲不忍啊,娘亲只能为了你,尽力战胜我惧了……” 夜色掩不住宫愁,一树海棠在燃灯光照下变得血红,月瑶透过娘亲的肩头隔窗遥望,仿佛看到了那夜站在海棠树下的黄衣少女。 第8回 明梨之死 静嫔关氏终还是既没有入得了佛堂,也没进得了冷宫,而是战战兢兢地开始了她的静嫔生活。 【先蚕礼】和【亲桑礼】大礼过后三个月,百遍的经文始终到了抄写完毕的那一天。皇太后本就只是小惩于她,作为小戒示威,看她如此唯诺乖巧的样子,也就罢了,暂且没有后续。 静嫔回归后,整日里将自己关在思兰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扑在小月瑶的教化上。陪她念书写字,教她妇德女红,还有音律琵琶。小公主天赋异禀,学得奇快,六岁时就能读千诗,唱百曲,刺绣花鸟,还能娴熟弹奏《阳春白雪》、《夕阳塞曲》等,这让母上关氏十分欣慰。 零王自然是能感受到静嫔的担忧害怕,为了保全孩子和性命,她虽力尽嫔妃本分,却一直情有保留,与其他妃嫔的热情相待自然是不同的。或许就是因为这般非冷不淡的态度,倒是让零王保持了对她的兴趣。虽然宫中总有新宠来了又去,零王却保持每月必召临幸静嫔,这样确实让宫内的太监宫女们对于这对母子的态度保持厚待谨慎,心中始终将她奉作宠妃之一看待。 - 随着在宫中的日子渐长,月瑶开始一天天的长大,也开始看到了宫中越来越多的鬼怪。有时是拖着步子经过殿门的无脸太监,也曾见过吊在墙外柳树上的瞪眼宫女,时常遇到从墙角翻滚出来的圆脸土地公公,还有一唤就出,会在夜里出现的那盏会自行翩舞的青灯……至于那个进入思兰殿第一夜时所见的黄衣少女,月瑶倒是再也未有见到。 在月瑶的眼里,这些鬼怪也有温度,那是第一眼所见时的感觉——有的看到只觉得亲切,有的一眼便觉凉意贯穿身体,冷意使然让她不禁后牙发抖,浑身发颤。对于冰冷的鬼怪,她向来敬而远之,而觉温暖的那些,却能玩耍到一起。于是,她很快便与那圆脸土地公公及翩飘的青灯“交了朋友”,所谓幼子无惧,以此来打发偶尔母妃被召临幸时,寂寞难眠的深夜时间。 宫中眼线繁杂,月瑶的特殊之处,终究难逃身边宫女们的观察……当她第一次看到吊在墙外柳树上的瞪眼宫女时,一时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这让伺候一侧的宫女们不觉奇怪,追问缘由。月瑶憋屈几时,好容易答出一句:“我见墙外柳树,吊有宫女一位……” 这句话立刻让众宫女们不禁失色,只因七日之前,确有一位宫女上吊此树自绞。于是流言四起,小公主月瑶身附邪物乃不祥之人的传闻不胫而走,自然也落到了太后及皇后的耳朵里。 - 皇后一日妃嫔园会时请来静嫔问及此事,静嫔则以公主中了风寒乱语被宫女误传搪塞,其结果竟然引得明梨及其他三名宫女被罚贬下了掖幽庭。 那日晚时,母妃回殿将月瑶拉入屋中,第一次用戒尺抽打手板以示怒气,并要她对天发誓,再也不可在宫中提及那些见不得人的邪物半句。月瑶哭着答应、发誓。 第二天,皇后赐来的新宫女入驻思兰殿,接管母女二人的生活。这些宫女与明梨不同,即使说话亲切,却感觉隔着蚊帐,让月瑶怎么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认清她们的名字和面容。可每当她问起母妃明梨的去向,母妃总是叹气说道:“你犯的错,明梨担了,明梨替你受罚去了。”月瑶听后只觉难过,只得每日祈祷明梨能早日领完惩戒,回到身边。 此事过了三月,在一个正在学习绣工的下午,一位宫女来报。母妃请她入了内室商谈几句,随后一脸寒意地回到了教房,坐回到了月瑶的对面。半响,母妃淡然一句:“明梨死了。” 月瑶“啊”地一下叫出声来,低头一看,食指被绣针扎出了血来,眼中也泛起了泪。 自此之后的几年,月瑶不仅没再提过半句所见非人的东西,在母妃的严密看管下,也没能正大光明地迈出思兰殿半步。 - 时间如梭,一晃就到了月瑶公主十岁那年。 春意过后,即将入夏,宫中一派热闹的景象,宫人们难得满色欢喜地筹备着宫灯节这件大事。这是近三年宫中兴起的节日,自然是祖宗皇太后的主意—— 立夏前月,宫中嫔妃官吏们需各显本事,每个殿内、分属,都得使用巧灯装饰住殿。妃嫔不论贵贱,还需拿出看家本事来制作水灯一枚,立夏那夜戌时正点放于宫中环云河内,供众人玩赏。那一时间,宫中四处流光溢彩,环云河道七彩斑斓,皇上且会从河道飘过的宫灯中选出最优三名重赏,将每年的宫灯节推向欢语交加的高潮。 于是,一月前起,思兰殿内众人上上下下忙于此事,大家的期盼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小公主月瑶。她看着思兰殿内忙碌的众人,内心除了羡慕,就觉寂寞。 三年宫灯节,月瑶一次都没能迈出思兰殿去看过。不只是那灯节夜,宫中所有大小节日,聚会朝礼,她一次都没有参与过,就好像此月瑶公主完全不属于这里,只是空气。 月瑶自知自己身份特殊,本也不是什么王族公主,自然不敢期望什么,但孩童天性还在,几年间被关牢在这四方庭院几间宫房,她已是腻了。 或许是时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找那土地公公及青灯述说自己被软禁的苦楚,两位伴她左右多年的小妖便出手帮了她一个小忙。 那天入夜,零王翻了母妃的牌子,将一室寂静留给了月瑶。三更之后,土地公公敲着床檻叫醒了小公主。青灯于空中翩飞,照亮前路,引领着睡眼惺忪的她来到了假山遮掩的一处墙角,土地公公扒开墙边的石块,露出了一个窟窿直通墙外,小公主的睡意在此时完全消失了。 那是月瑶自入宫以来,第一次踏出了思兰殿的宫墙,虽然墙外之地仍然处于宫闱之内,也足够让她感到兴奋开心的了。她低声唤来青灯跟随,沿着墙道来回跑了几圈撒欢,但很快又钻回了思兰殿中。 当躺回到屋里床铺,小公主闭眼入睡前,一脸满足地喃喃:“今年灯节,我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第9回 灯夜邂逅 夏至那日一晃就到了,思兰殿上下已经挂满了母妃亲制的海棠花灯,与园内花树很是相衬。白日里灯花静映,到了黄昏落下,灯盏点开,华光骤起,一派喜庆中不乏温馨之感。 要是往常几年,月瑶此时只会撅嘴吵闹,只因灯点光起的时辰一到,这思兰殿里外十二位宫女与四位内监中只会留下一位倒霉蛋于殿中看护她,其他的人则会随母妃一同聚去环云河道旁,参加宫灯会宴。 今年,小月瑶反常的不哭不闹,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众人欢欣聚拢在院子,准备列阵跟随母妃出巡。静嫔关氏很是欣慰月瑶此番姿态,走上前去夸奖女娃长成,越是懂事了。便点了宫女和珠留下陪她,不多时巡步一众跟随,出离了思兰殿。 和珠被点名留下,自然是不欢喜的,板着脸庞呆站在一侧,盯着宫外华灯映天的光影,哀哀叹息。 月瑶见她这样,也是无心看护自己,便说困了,要回房休息。和珠立刻进屋给公主铺了床铺,为月瑶脱下外服。小公主假意躺了上去,待和珠为她关上房门,立刻又翻身下床,穿回衣物,给头上随意扎了一朵海棠花钗做头饰,就爬上墙边的凳椅,从窗户那处跳了下去。 窗下,土地公公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垫脚的石头垒出的台阶,便于翻出,也能顺此爬回。月瑶落地后左右看看,发现青灯不见,猜想是今夜景色中光华太耀,青灯怕是被惊得不得现身。至于土地公公,履属这思兰殿一方,似乎也没有陪同出墙的意愿,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迹。无谓,月瑶此时一心想要一睹宫灯节那般华光溢彩,有谁陪衬又有何妨,小公主于是毫不犹豫地钻出了那片思兰殿的围墙。 - 墙外是一处花园中的草地,月瑶不识外路,但目标却是清晰,便四周看看,觉着西北方位灯光聚耀,便向着那边跑去。很快就见着了园中小道,月瑶不敢光明正大行走于铺设石路,便沿着路行,穿梭于假山堆砌的园林之中,不多时,她就看到了一处拱桥立于一道小河之上,河道两侧,小桥两边放置了各式兔子灯笼,甚是好看得可爱。 小公主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撒欢似的奔上前去,从桥头墩处的兔子灯开始逐个看过去,直看到桥心那一只最大的,耳朵上挂着一朵桃花的那一只,有些爱不释手。即使这时桥面那头有人走来,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直到那人走近—— 一对白丝绣踏云墨底鞋,及云边勾勒仅缀素黑锦袍的一角,首先入了月瑶的眼帘,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稚嫩中带着一丝威仪的声音传来,问她:“这是哪儿来的宫女,如此不懂规矩?” 顺声抬头,月瑶只见眼前一稚气男童,大约六七岁上下,眉眼上挑瞳黑如墨,脸盘精巧,唇鼻精工,看似比女娃还要明艳,神色中却又带着几分王者气。 小公主虽从没踏出过思兰殿,但也能从他一身打扮中看出此人身份绝非等闲,但对方毕竟也是个孩童,四处无人之下,月瑶于是丝毫无惧,好奇地打量他半分,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听闻此话,男童或许有些惊讶,直盯着月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走上前几步,指着月瑶手中的兔子灯,说:“这是我的灯。” 月瑶立刻放开手来,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将刚刚钻墙爬地弄脏的双手藏在身后,说:“哦……这灯就放在这里,我也不知是谁人的……” “这是一会儿我要送给母妃的观灯礼物,你胆子不小,擅自动了,可知该当何罪?”男童又走上几步,低头看了一眼白色兔子灯边缘几抹浅浅的手印,侧脸看她。 “我不是很懂……要不、要不,我改天赔你一个?”月瑶倍感抱歉。 从这男童口中所说母妃二字,看来他是皇子身份无疑,只是究竟是七位皇子中的哪一个,月瑶来不及细想。她确实对于思兰殿外的规矩所知有限,动人兔子灯究竟该当何罪,她也不清楚。 “拿命赔吗?”哪知,那男童冷冷地说,“你可知,这是死罪。” “啊?”月瑶显然懵了,微皱起眉头,撅嘴说道,“摸一下兔子灯就是死罪……那摸一下你,岂不是要满门抄斩?” “还真是如此。”皇子嘴角隐过一丝笑意,微侧过脸来,再一次仔细地打量起月瑶,“我确切没见过你,难道是新进的宫女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快快报上名来。” 月瑶无奈地翻了下白眼,心想:【难不成报名给你,坐等满门抄斩吗?我才没有那么傻呢!】 于是,她故作思考地挠了挠头,小步向后退去,一边说:“对哦,我是新进宫女,不太懂规矩,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今夜好时光,不宜动气,过了今晚,还请把本小宫女给忘个干净吧!” 话音一落,月瑶转头撒腿就跑!一个头也不回,一个头也不想回! - 被她丢在桥上的小皇子显然被她的反应给呆楞住了,半响才看着已经逐渐远去的女孩身影回过神来,喃喃:“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长得还蛮好看的。” 随后,他俯下身去看了看兔子灯上被抹黑一点的小手印,浅浅哼笑一声:“这下,你可算是欠我一条死罪,当还我一条人命了。” - 好容易跑到一丛假山林立的园角,月瑶终于缓过气来,停止了奔跑,可观灯的心情也被破坏殆尽。 “这些皇子世子都是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啊?摸个灯就是死罪……”她皱眉嘟哝,想起母妃时常感叹宫中世事无常,终有了体会……最后,还是决定回去思兰殿睡觉算了吧。 第10回 红颜命显 归心起时,回路却是难找,这诺大的零宫之内何止三宫六院,宫闱林立,路道交错,对于一个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岁小女孩来说,简直就像个永远也走不出的巨大迷宫。 方才一阵慌乱逃跑,乱了方向,现在身处何处已然不知,月瑶有些惊乱地左顾右盼,幻想着可以在下一秒就找到那个可以钻回思兰殿的墙洞窟窿。 于是,她开始在曲幽的花园小径徘徊起来。所处园角阴暗,虽月瑶生性胆大,也还是会嫌怕陌生暗处的阴冷之气,便在踌躇间再次选择向着有光的方向跑去。 光聚之处是一径廊道,跟宫中大多的廊道一样,看似工整却也交错,难辨方向几何,月瑶凭着直觉朝着一个方位跑了不些许,来到了一处宫殿的偏门处。 门内似乎宁静,不知自己该去何处的月瑶便跨步了走了进去。眼前所见的的之处,是可比思兰殿更为绚烂的花树烂漫—— 芙蓉铺满了两侧花圃,玉兰交错海棠点缀其间,更有满天的梨花树沿着石路两侧栽种,枝缀满花,织得白色花瓣翩翩,一阵风吹,梨花白瓣如雨落下,让月瑶好生欢喜,不禁开心地在石板路中,花雨之间转起圈来。 直到一声利呵声起,才打断了月瑶的自娱自乐——“谁人如此大胆,竟敢闯入太子书院?!”—— 那声音折转尖气,月瑶是识得的,那便是偶尔出入的八品使监首领太监赵禄柒之声…… 月瑶顺着声气看过去,果然看到那张褶皱横流的太监脸,他的身前还站着一位身穿蓝底银纹麒麟锦袍的少年,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姿虽然算不上高大威猛,五官却是分明硬朗,藏不住其上的皇家傲气,上挑的细眼懒懒地瞄过小女孩,缓缓说道:“这丫头竟敢正眼瞧我,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有趣,有趣!” 此时,赵禄柒已然认出了月瑶身份,很是吃惊地说:“这位……不正是静嫔娘娘膝下的月瑶公主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敢情是迷了路吧?” “哦?这位就是静嫔整日藏着掖着,生怕露出来就被我们吃掉了的舜国最后一位小公主啊,呵,今日一看,果然有几分静嫔的风姿么。”少年口无遮拦话道,然后翩然作态地向着已被吓得定在原地的月瑶走去。 赵禄柒赶忙躬身赶上,对月瑶使了一个眼色,说道:“月瑶公主,还不快快向太子殿下请安。” 可是,这个终日被关在思兰殿中的小月瑶,早已被这又一场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呆楞住了…… 直到这位太子殿下走到身前,用右手食指抬起她的下巴,月瑶才如梦里回神般地晃回了神智,却也不知深浅地,反射条件般举手拍开了少年掂弄的手指——一瞬之间,那位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表情从魅弄变为了冰寒。 “大胆!”太子皱眉呵道,“我乃未来的零国之主,擅闯我书院本就是大不敬,你这逆国之女竟敢伤我贵体,该当死罪!” 赵禄柒赶忙接话道:“月瑶公主,赶紧跪下给太子殿下请罪啊!” 月瑶的小脸此时已然涨得通红,气得只想跳脚,心想:【这零宫里的皇子们果然没有一个正常人,全是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的恶棍!】 梅娘亲虽然时常教导她要避世而行,谦卑谨慎,却没有手把手的教过她如何向太子请罪,小女孩心性未泯,哪里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委屈,正欲开口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道清朗稚气的男声从她的身后传来—— “都已经这般时辰了,太子殿下还未动身前往环云河道,恐怕是要惹得父王不高兴了。” 月瑶顺声转头,便看到了方才在石桥处遇到的那位世子男童,正端然朝着自己走来。 “原来是韫诺啊,你才是,怎么没跟丽贵嫔前去赏灯,闲逛到我书院这方来了?”太子韫庆显然并不讨厌这个弟弟,看到他一出现,脸上的表情当即柔和了不少。 “我本在给母妃准备灯节礼物,在园中结识了这位月瑶公主。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看她好久未回,就寻到这里来了。” 月瑶一听此话,不禁眨了眨眼,看向这个明显比自己年纪小上许多的韫诺皇子,这说起谎来,可真是面不改色。 “原来是这样。”太子撇了月瑶一眼。 “这位月瑶公主似乎不太识路,我打算将她领回静嫔娘娘身边,这就带她告退了。太子哥哥,我们待会儿在环云河道再见。”韫诺说着向太子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拉起月瑶的手腕,转手便走。 看着这两个孩童远去的背影,太子淡淡地摸了摸下巴,喃喃道:“这个月瑶公主,还真是生得有几分俊俏,如此,我更是不能轻易饶了你。” 赵禄柒则在一旁连连称是。 - 被韫诺一路拉着出了太子书院的门,月瑶看他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不免有些着急,用力甩了甩手,说道:“喂,我不能跟你去见娘亲!” 韫诺转过脸来,松开手,问道:“难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此话一击即中要害,一时间让月瑶哑然。 然而,让女孩更没想到的是,韫诺又说:“其实,我也是偷跑出来的。灯节无趣,但能讨得母妃开心,我一早就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所以,你给你的母妃准备了那些兔子灯吗?”一说到此事,月瑶不免有些心虚。 “没错。”韫诺忽闪了一下明眸,很是认真地看向月瑶,“说起来,你欠了我两条人命了。” “啊?……”月瑶还来不及反驳,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 随即,一位眼小如绿豆的太监领着一路宫女跌跌撞撞地朝着韫诺和月瑶跑来,一跑到跟前,那太监就跪趴在地上,大叫着:“四皇子赎罪,小人护主不利,害得丽贵嫔着急寻觅皇子身影不得……实在是罪该万死啊!” “行了,我只是前去给母妃准备礼物而已,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我自会向母妃解释。小桩子,起来吧。” 被唤作小桩子的太监还没有爬起来,已经有更多的宫女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月瑶此时已然懊恼浸身,了然自己瞒不过梅娘亲,注定是要领罚了…… - 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月瑶不得不跟着韫诺,前往了环云河道旁的观水亭,参拜零王、众妃嫔及皇子们。 静嫔看到本应当待在思兰殿内歇息的小月瑶出现,自然分外惊讶。 距第一次零王召见静嫔时见过月瑶小公主,之后两年尾时年节,有让静嫔带着月瑶前往太后处行岁礼时见到,之后岁礼时间相错,四年间再无召见,众嫔妃及皇子们更是极少有人见过这个舜国遗孤,于是对于这位的突入其来,都抱有相当的兴趣。 月瑶此时虽才十岁,轮廓五官却已显花容万千,杏眼灵动,俏鼻鲜唇,谁都能看出来,不假时日,定会出落的羞花闭月。 于是,在应着礼数行完拜见礼后,零王不禁赞叹道:“几年不见,这月瑶公主已经出落得如此端正大方,静嫔果真是生养有方。” 皇后熙昭随即接话:“看来,不过几年,就得为这小公主寻得一方好亲事了。” 此话一落,一侧端坐的五位皇子纷纷向其投来了欣赏的眼色。 这时太子韫庆入亭觐见,正好听见了皇后一番话语,出人意料地接道:“将其纳入太子府最是合适,缔结舜国王室血脉,便于平复改舜为周的郡县之乱,断了舜国余孽的空想,父王,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出,不禁让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这太子韫庆虽不是她亲身所生,却也是她从已逝董美人膝下过继的儿子,是其亲手培养长大,扶上太子位的希望。虽然太子向来口无遮拦,但这般当众向父王要亲之事,还是几分丢脸,让皇后不得不开口圆道:“月瑶年岁尚浅,还不便谈婚论嫁,庆儿,你还是赶紧坐到母后身边来,好好观赏这水河间的花灯美景吧。” 韫庆本还想说什么,零王却挥了挥手,说:“你母后说的对,今晚良辰美景,一家人观灯合乐。婚嫁配许之事,稍后再提吧。” 这话一出,多少人松了一口气,其中静嫔最是。 待月瑶一脸心虚地走到母妃身边,轻声说着抱歉的话,一面去拉母妃的手,才发现其手心中全都是湿汗…… - 那晚灯夜结束,零王翻牌静嫔,让月瑶免于了当晚受罚。 然而,该躲得躲不去,第二天,静嫔果然勃然大怒地拿起戒尺,狠狠抽了月瑶二十下掌心,抽的那小手红肿如包子,小妮子忍不了这般疼痛,哭叫不止。 到了晚饭时间,怒气难消的静嫔躲在寝间未出,落得小月瑶一人吃饭。听到宫女的叹气和抱怨,懂事的小女孩自知母妃还在气她,便忍着手疼,颤颤地端着一盘饭菜,前去叫门。 在门口唤了许久,静嫔都没有应,月瑶只得站在门口静静等着,这么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落夜渐深,静嫔总算打开了寝间之门,看到还站在门口的小女娃,不禁一阵心酸。在听到月瑶一声:“娘亲,要吃饭……” 她终于忍不住地一把抱住了女娃,喃喃道:“月瑶啊月瑶,娘亲该如何才能让你避过红颜之祸,信守与你云杉娘亲的约定,保你一世平安啊……“ 话语间,静嫔不禁回想起昨夜侍寝,激烈缠绵之后,零王那让她心惊的自言:【再过三四年,那小月瑶也该出落地如你般美艳,就好像我初见你时那般,一见动人心了吧……】 想到这里,静嫔不觉一阵天旋地转,那双环保女娃的双手收得更紧了几分…… 第11回 四皇子诺 宫灯节过后三日,午后带着丝丝阳雨,丽贵嫔带着四皇子韫诺前来思兰殿拜会。 听得通报时候,静嫔很是惊讶……要知道,向来不喜与人结交的她,撇去入宫第一年的些许热闹,最近几年来,拜访极少,更何况是这位向来只有点头之交的丽贵嫔了。 人到门前,拒客无理——这日有雨,正堂显得冷清,静嫔于是将丽贵嫔请入了偏房茶室,命人沏好上最好的玉龙山白茶,盘坐在竹帘暖意之下,方听客之来意。 丽贵嫔出生于官宦世家,从小知书达理,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含蓄客气,或许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母妃,使得她身后端坐的四皇子诺,显得格外的懂事听话,自进门开始,一张口一投足都得体到位地可说无可挑剔。虽还是一张秀气精致的孩童脸,他的表情举止却得当老成地好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威严皇子气仿若天生可见。 “丽贵嫔果真好福气,四皇子殿下不仅生的俊俏,而且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得体,可想前途无限,着实令人羡慕。”静嫔由衷地赞叹道。 “姐姐过誉了,诺儿生于皇家,当知皇家礼数,力尽皇子本份。”丽贵嫔扯起半袖遮住嘴边浅笑。 “那是、那是,四皇子谦恭孝顺的美名早已传遍零宫上下,妹妹这方携皇子殿下前来,姐姐实在欢喜。只是……不知妹妹今日来访,可有要事?” “事实上,今日来访,主要是带诺儿为月瑶公主送来一件礼物。” “礼物?”静嫔掩不住脸上的惊讶,她知月瑶几乎半步不出这思兰殿,更不会与任何皇子有所结交,除了三日前的宫灯节之意外…… “是啊,听诺儿说,他与月瑶公主结识于宫灯节那一晚,这孩子辛苦帮我准备了一路兔子灯,很是让人欢喜,听说月瑶公主也有帮忙。所以,我儿亲手做了一件礼物送来,望能亲自赠予小公主,以做谢礼。” 这时,随侍太监小桩子,将一个红绸金丝芙蓉礼盒递给了伺候静嫔于侧的宫女。 小韫诺随即说道:“母妃所说极是,我想亲手将此礼物交给月瑶公主,不知可否。” “当然、当然。”静嫔应允着,立刻命随侧的宫女去唤月瑶前来。 - 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不仅让静嫔感到惊讶,小月瑶也是相当吃惊的,何况她可没有帮助这位四皇子准备过什么兔子灯……想来当时那场初见,似乎还有些不太愉快…… 于是,当应召前来接过礼物时候,小公主的脸上掩不住地心虚。碍于礼数,她当众打开了那红绸金丝盒,其中赫然一只精工而做的兔子灯。 “这是四皇子殿下亲手做的?实在好手工啊。”静嫔出口赞道,唤回有些发愣的月瑶神志。 “谢娘娘赞誉。”韫诺一笑致谢,那表情暖地足以让这屋内的所有人泛起笑意,除了月瑶。他又说,“如此,母妃难的有机会与静嫔娘娘闲叙家常,儿臣不愿打扰,想跟月瑶公主往庭内去玩,可好?” 丽贵嫔对于爱子向来有求必应,自然点头应允。小皇子随即起身,拉起月瑶的手就往外走去。 - “你这是作何?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帮你做过什么兔子灯!”等来到庭院无人处,月瑶毫不客气地甩掉了韫诺拉住的手,有些嗔怪地说道。 “帮我织兔子灯之事确是假的,可你欠我两条人命之事却是真的。”韫诺睁大了那双瞳深杏眼,淡然说道。 “什么两条人命?话可不能瞎说啊……”月瑶被他盯的有些心虚,话音不觉越说越轻。 “在这零宫之内,皇族至大,弄脏皇子亲手所织兔子灯,本就是死罪,我免你一死,此乃人命其一;擅闯太子书院,亵渎太子本尊,换作是其他身份,那是诛九族之罪,即使你是静嫔所属公主,也可定死罪,我为你圆场,助你化危为安,此乃人命其二。事事确凿,你可赖不掉。”韫诺说着,定然地往前走了一步,来到了女娃的跟前。 没想到这四皇子小小年纪口才极好,一番话说得月瑶招架不得,加上那双魅眼分外有神,直盯得她浑身难受。 月瑶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到地上,幸而韫诺一个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别看他小小年纪,气力却不小,一把将月瑶拉稳了身子。 他随即说道:“我看,你这是打算再欠我一条人命?“ ”别说笑了!……“月瑶气恼地不行,也不知是在气他还是气自己。她看着这矮了自己整整一个头的俊俏小鬼,心想:【这四皇子终究还是个孩子,不然就顺着他说话,免得他回头背地里说我坏话……要是被娘亲知道了,莫不是又要挨骂了……】 于是,她深深呼吸一道,又说:“好吧,就算我欠了你两条人命,日后慢慢还你。这事我们背后私了,你可别跟任何人说起啊。” 谁知,那皇子当即又问:“那么,你打算日后如何慢慢还我?” “啊?” “这可是两条人命啊。” 月瑶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也只能说:“反、反正……我会还你的,现在要说不清……要不然,你说如何还吧!” “行,那就按我的意思,你就以身相许吧。” 月瑶一听这话,不觉瞪大了美眸,一下子又呆楞住了——实话说,月瑶也就十岁光景,静嫔向来希许这位女儿童真长保,并未跟她聊起过多男女之事,之于她哪懂什么以身相许的深意,何况她还记得年幼时,早已与流光缔结了娃娃亲…… 看着韫诺认真的眼神,月瑶只觉得这个四皇子实在是个难以伺候的小鬼,十分的不讲理,还万分地得罪不起。但她还是说:“许不了,我娘亲在我出生时就将我许给别人了!” “你可是欠我两条人命,如此一来,我就只能将你和你相许的那人一同处置了。如不愿他死,你只得许我。” “你!……”月瑶气得吹胡子瞪眼。 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宫女太监们的召唤声,看来,下人们分分钟就要出现了。 韫诺不管四处,又问:“你许还是不许?” 月瑶无奈了,早几天被娘亲打过的手板还在隐隐作疼,她可不敢再惹出什么麻烦,便回答:“好吧……我可以许,但你要保证——绝对不能将之前的那些事告诉任何人哦!” 韫诺一下子笑了起来,回答:“你既是我的人,我自会保你平安的。那兔子灯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可得牢记你我约定。” 小皇子话音刚落,小桩子和两位宫女前后出现,看那个样子是要陪伺在此,盯牢他们了。 之后的半个时辰,两个孩童在太监和宫女陪同下,在园子里悠然闲逛了一圈,韫诺在这过程中始终拉着月瑶的手。 - 半个时辰后,在丽贵嫔的召唤下,韫诺到了返宫的时候。 告别时,小皇子躬手行礼,举止得当,那表现与月瑶所见那面很是不同。这让小小年纪的公主,也不觉感到此人实在不像个六岁的孩童……暗自想着:【今后定要离这四皇子诺越远越好!】 第12回 名道焱夜 宫灯节后七日,零王翼攸生了一场大病,头疼不止,夜不能寐,右手臂上长出一排白色毛发从肘至肩,剃完第二日又全然长回,十分奇怪。 御医会诊行了一拨又一拨,御医长李安的最后几缕黑发都急白了,却丝毫找不出发病之由。 不得已,他们只得请来宫外名医许从前来会诊,哪知,名医把脉之后只是摇头,并说:“皇上此脉紊乱如万马奔腾,通身虚湿,人中泛青,印堂见红,却还能正常地吃饭说话……在下见识浅薄,如此奇象从未亲见,只是听闻民间一桩闲传,月前零都之边锦蓉庄二公子染上恶疾,与王上此症状极其相像,后得一人援手得愈,只是施救那人并非一般医者……” 话到此处,许从似疑虑,言语支吾,端坐一侧的皇后连忙催促道:“能医治好皇上才是重要,不管什么法子,你直说无妨!” 许从这才叹了口气,答道:“据说,解开锦蓉庄二公子怪症的是一名道士,名叫焱夜,最近正活跃于零都内外,应该不难寻到。” 零王一听此话,立刻朝着群医众臣大喊道:“还不快去把那个焱夜给我找来!” - 皇上谕旨,近日里名贯零王都的名道焱夜,很快便被宣召入宫。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位道人并非白发须眉的老者,而是一名面容英朗的少年郎,柳眉细眼,俏长鼻翼,配上总是上翘的嘴角,轻抚白须红木浮尘,姿态仙然,想来应该很是讨女人欢喜。 焱夜应召入了零王寝宫,摸脉看相,受允后四处查看了一番,定言道:“皇上这是中了妖邪之气,恐是宫中有妖鬼闹事,需要做场法事驱邪避祸,待去了这宫中污秽,不出三日,皇上异病便能得痊愈。” 皇上此时头风正在发作,心中一阵怒火难浇,一听此话,便说:“如真如你所说这般,施法之后能治好我的病,我定赏你黄金百两,绸缎千匹!但如若治不好——你就拿命来谢罪吧!” 焱夜淡笑一下,躬身领命:“遵旨。” - 第二日卯时一到,焱夜便于零王寝殿前设坛作法,点香弥漫,念咒诵经,步罡踏斗,很快就将殿前那一方区域罩在了烟緲之间,远远看去只模糊见得少年道长身姿妙曼地在其中东转西旋。 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伴随着焱夜的施法开始,天间开始乌云缭绕,不一会儿便开始闷雷轰轰,大约半个时辰后,一阵红气弥漫于法场之中,随之,一阵惊雷作响,一道闪电批在法场其中,甚是骇人……随后,红气慢慢散去,雷声也渐渐消了下去。 这样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黑云消散,环绕在焱夜身侧的白烟随之夜散了去,道长手捧着一只黑绒锦盒缓缓走了出来,里面装着一小撮浅绿色的粉末。 他对领命前来的太监交代道:“将此粉末和着清水让皇上喝下,三日之内,怪病定能得痊愈。” 零王疑心病很重,喝药之前自是让人试过毒,确定无碍后喝了下去。 药效无需等待三日,喝下药后零王立刻觉得浑身一阵通透,只过了一日,身上的白毛就退的七七八八,头疼胸闷的症状也消失了。 零王很是欣喜,三日时限到了后,不仅立刻颁赏了承诺的黄金绸缎给道士焱夜,还赐给他一个从五品官道的名号,望他以此契机,开始为朝廷效力。 焱夜欣然领命,随后又得皇太后、皇后召见,接机谏言道:“零宫妖怨沉积,需有大喜冲怨……不如将生子有功的妃嫔升阶一级,此外,听闻太子已十五有余,成婚之前还需议婚纳吉,颇费周礼,建议可启礼为其订下一婚,以此洗去宫中戾气。” 皇太后觉得此话甚有道理,立刻与皇上商议后,将二皇子之母容昭仪升至从一品,名容夫人;三皇子之母豫妃升至正一品,为豫贵妃;四皇子韫诺之母丽贵嫔从正三品升到了正二品,即丽妃;还有近几年相继生下五皇子、六皇子及七皇子的馨婕妤、马婕妤及华婕妤,全部升为了昭仪。并,与皇后确立了三日后为太子议婚之期,将太子韫庆婚娶纳妃之事提上了日程。 - 按理说,这给太子议婚之事本是后宫内外的大事,有幸参与者无非是真正的皇亲贵族,可也不知是不是焱夜提议有功,皇太后竟然以要他帮忙驱邪祝喜为由,让其旁听了整个为太子议婚过程,让后宫正二品以上的妃子都见到了这位新晋受到皇上及皇太后宠爱的官道。 豫贵妃、容夫人和丽妃都是得焱夜谏言后得到了升阶和赏赐,自然对他颇有好感。虽然整个过程中,此人一言未发,只能静静旳坐在角落的位置,丽妃还是将他的容貌长相牢牢地印在脑海里。 几日后,焱夜道长得皇太后之名到各宫各殿中察寻邪物,或许是太后自己都觉得这宫中死人太多,怨气太重吧。焱夜寻序来到了丽妃刚搬到的永丽宫中,丽妃早已备好了精致茶点和顶级的龙井,可是道长却委言不坐,摇了摇手中的拂尘,让丽妃借口遣走宫女太监,直言想见四皇子韫诺一面。 请出爱子之前,丽妃很是担心……她担心这道长要是在皇太后或者皇上面前说起韫诺任何不详,恐怕都会招致不可想象的麻烦,便备好了银两和珠宝,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送出。 哪知,那道官却在韫诺皇子迈步走出,来到其面前时,行了三拜九叩之礼……这礼节,焱夜似乎连皇上和皇太后都没有行过完整的。 “焱夜道长,您这是作甚?”丽妃掩不住惊讶地问道。 焱夜却对上韫诺的直视,淡然回答道:“四皇子乃仙人转世,福报无限,丽妃娘娘切勿菲薄,在下见此仙体,自知卑下,必行大礼敬之。日后一定全心助力四皇子平顺,也请丽妃娘娘将我看作自家人对待。” 丽妃一听此话,自然欣喜若狂。赶忙扶起道长,并让韫诺礼谢感恩。 韫诺应了母亲,赏了焱夜,并说:“我信你所言,也当你自己人。只因为,你的面容看来十分眼熟,却想不起缘由。我只知记忆从无出错,这种情形可说是第二次出现,我想,或许我们真的注定要相见相识的。” 焱夜淡然一笑,用轻得只有小皇子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就是为了遵守承诺,为了守护您今生,而来的。” 韫诺眼中闪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皎洁,缓缓地点了点头。 - 那夜渐深得时候,丽妃前去儿子寝宫,查看他是否已经安睡。韫诺正站在窗前,看着空中明月,似在思考什么问题。 “夜深了,我儿快睡吧。”丽妃说着向其走去。 韫诺却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询问:“母妃,你希望诺儿此生如何度过呢?” “我只望你平顺一生,无忧无虑,无灾无难。”丽妃抚过他的脸颊,说道。 “母妃希望我成为帝王吗?”韫诺又问。 丽妃被这个问题一下子惊愣住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回答:“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儿困了,赶紧睡吧。” 韫诺点了点头,淡淡地呼了口气,应了母亲的劝言,向着床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