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若清扬》 序章 天阴沉沉的,一辆马车在郊外的山路上飞驰着,车夫使劲挥着马鞭,再不赶紧到下一个小镇,暴风雪又要来了。山坡上还积留着小半个月前落的雪,要不是这条山路是去京都的必经之路,赶车的人多,这会儿马车估计还走不了呢。 那场雪真的好大,就在前几天,娘还带着她在后院采集梅树上的积雪,用个瓦罐子细心存了下来,埋在老梅树底下。娘说到了开春,用这雪水泡茶,味道是再好不过了。日子过得很苦,可是娘总有办法让它变得有滋有味。 车厢里点着暖炉,帘子掩得紧紧的,反倒感觉闷得很不舒服。 婉扬看了眼对面的男人,思绪有些飘忽不定。 “趁有时间赶紧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陆熹依旧闭着眼睛,倚在那个角落。 垂头看了眼衣角的绣花,紫色的绣线一处有些脱落,许久,开口道:“为什么帮我?” 他大概是想了一会儿,缓缓吐出四字:“受人所托。” “是李公子?”婉扬想到那个身影,仅见过数面,却有那样深刻的印象,会是他吗? 陆熹的神情略显古怪,不自然地点点头:“他让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放心吧,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真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感到一丝安慰,那个温文如玉的男子,总是带着最温柔的笑容,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朝自己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见他,娘病得好重,大夫说什么也不肯出诊,她在青石的台阶上跪了好久,近乎绝望的时候,是他,救娘一命。她站在他背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猜想着,他或许是个游历四海的神医,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派来救娘亲的。 终于还是犹豫的开口:“他如今……” “你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竟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吧。” “说的是。”不在意地笑笑,风清云淡。 持续的颠簸,好不容易袭上一丝睡意。 “扬儿——”娘抚着她的头,轻唤着她的名字。 “娘,不要离开扬儿……”明明娘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明明感觉到有泪滴在她的脸颊,可是每次醒来,都是一场梦,不如就这么一直睡着罢。 “乖孩子,好好活着。” “别走,娘,别走……” 感觉到额上有些凉意,婉扬睁开眼,一只手搭在她的额头上。“你有些发烧。”陆熹收回手,开门探着身子到车外头,吩咐了车夫几句。“我们在前面的镇子住几日,顺便找个大夫,你大概受了风寒。” “不碍事的。”现在是在逃命,又不是游山玩水,自然是赶路要紧。勉强支着身子坐好,却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躺下吧,这里偏得很。休息两日也无妨。” 闷闷的觉得说话都费劲,歪过头掀起帘子的一角,一阵冷风吹进,呼吸顺畅了不少。陆熹伸手重新掩好窗子,“别再给我添麻烦。” 从小到大娘对自己从来没有过半句重话,心里猛地一酸,硬是忍住泪缓缓道:“抱歉。” 外面的风呼啸得厉害。今年的冬天,彻骨的寒冷… 第一章 缱绻 顺和二十六年,皇帝四十大寿,适逢太子率军征北,大胜归来,举国同庆。 “王爷,回京的车马都已备妥,贺礼也齐全了。”瑞王府管家垂手立在书房门口。 “行了,下去吧。”淡淡的声音冷漠而疏离。 “王妃还在前厅等着王爷。”管家补充道。 “什么事?”有些不耐烦地扔下手中的笔。 “听说是芷妃娘娘被秋水姑娘打了。” “接着说……” “原本娘娘的哥哥来府里探望,娘娘就吩咐让个舞伎伺候着,没想那舞伎不从,拂了娘娘面子,娘娘一气之下,就要将她赶出府。”管家顿了顿,看了眼王爷的脸色,“秋水姑娘向来与那舞伎亲近,想是为此顶撞了娘娘,娘娘训了几句,谁料姑娘竟动手打了娘娘一耳光。”管家说完,却没什么回应,房里安静得让人生寒。 “带她过来。”瑞王爷拿起桌上的折子,重新又放下。 管家无不为难地问道:“芷妃娘娘还是?” 瑞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而又有一丝玩味的笑意闪过:“你说呢?” “是,奴才知道了。”这府上有谁不知道,自打秋水得宠以来,王爷何时对一个女人这般好过。上次摔坏了王爷最喜欢的墨砚,居然半句责备的话也不曾有。 “还不下去?” “王妃娘娘还、”几乎称得上是战战兢兢的接着问。 “让她回去管好那个女人,叫她安分些。” “是。”管家匆匆应道。 夕阳的余晖正从棂花隔扇窗里透过,依稀可以看见空气里的尘埃。这里没有允许是不得进入的地方,丫环小厮们无事都是尽量绕的远远的,所以四周显得异常的安静。 窗外忽有衣裳摩挲,环佩叮当的声响,瑞王爷从书案后抬起头,紫色的裙角在书房门口出现。 “王爷。”秋水在门口停下脚步,也不请安,只是笑看着书案后的人。 “过来。” “王爷在处理公务,秋水不便打扰吧?” 瑞王爷笑了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拉进门,只手将门合上,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秋水惶恐。”脸上却带着妩媚的笑容,身子软软地依在他怀里。 瑞王横抱起她走到书案后坐下,不知有意无意地腾手合起桌上的折子。“要知道,芷妃她哥哥是这次派来的州刺史,得罪他们,本王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王爷说笑了,区区一个州刺史,王爷也会放在眼里?” 瑞王不置可否地笑道:“皇上可是等着抓本王的把柄呢,否则又怎会安插这么个闲职在本王身边?” “真是这样又怎么会派王爷的小舅子来呢?” “在本王面前装糊涂,嗯?”瑞王扬起眉看着她,“不知道芷妃的立场,你敢动手打她?” 秋水轻轻一笑,搂住瑞王的脖子:“秋水一点小心思从来瞒不过王爷。既然王爷知道她是皇帝的眼线,为什么还留着她呢?” “现在还不是动她时候,皇上的眼睛可一直看着这儿呢。” “奴婢胆大妄为,王爷生气了?”秋水抬头目光正对着瑞王。 “想想这可不像你做的事。”瑞王注视着她,手指在她的额头轻叩了两下,“还是,又藏着什么坏心眼?” “王爷…”秋水嗔道,“文玉跟我姐妹一场,她遇到难事我自然不能不帮的。” 瑞王也不再多问,只道:“如今你一闹,告诉本王怎么收场?” “奴婢都认错了,王爷还为难人家!” “认错?那可是要受罚的。” “是,奴婢甘愿受罚。”秋水故意拖长语气,眼底的笑意愈发的浓。 “那就随本王一起去京都吧,否则这一路真是太无聊了。” “就怕王爷烦了奴婢。”秋水重新依回他怀里。 “看样子暂时不会。”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后,轻轻地触碰啮咬。几缕发丝凌乱地落下,脖项处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偏偏小厮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王爷,府外有位洪公子递上拜帖,求见王爷。” 秋水推开瑞王起身,柔声道:“王爷会客,秋水就先行告退了。” 瑞王挥挥手,让那小厮进了屋。这个男人,从来都这么善于克制自己,女色于他,且不过是种消遣。 目光一直等那个紫色的身影重新消失在回廊里才收回,瑞王信手接过那封拜帖,刚一打开神色立刻变了变。 久闻君之英明,虽隔万里,犹神交已久。 君许知,吾莫金与贵国边疆连起战事,自知国小不能及,然吾莫金皆热血儿女,就此臣服心有所恨。 闻贵国皇帝识人不善,待君苛刻万分,君有所怨,人之常情。 吾莫金愿与君结成盟好,此后尚有望共襄盛举。 莫金国三公主拓跋红蓝拜上 瑞王凝眉思索片刻,点起烛台,火焰窜到纸上瞬时成了灰烬。又沉声吩咐道:“带他到天成阁,我随后就到。” 秋水走不久,拐进假山后停了下来,等了片刻就看见小厮领了一位白衣执扇的公子朝书房走去。远处虽看得不真切,却见那位年轻公子身材纤弱,面容俊俏,是个生面孔。仔细辨认了两次,直到那公子走远了才又从假山后走出来朝住处走去。 刚回到绛云居尚未进门,侍女喜儿就迎了上来。“文玉姑娘捎话来,陆爷来了,请姑娘去一趟。” 乐伎们都是住在王府较偏僻的西苑。文玉喜静,住得更是往里,平时都少有人至。 西苑里种了很多梨树,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加上现在天已经黑了,放眼望去,如同是白色的花海。晚风习习,零星的花瓣随风而落,别有一番风情。之前与文玉住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常是一起穿过梨树林回住处,不经意都一整年的时间过去了。 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文玉的声音:“你明明知道她是带着多大的仇恨在生活,却还一步步逼着她往深渊靠。” “我从来没有逼她。”是陆熹,湘园的主人。 “你有,你带她进王府,你让她委身王爷,你策划了所有的一切。”文玉鲜少这么激动。 “你们在这里嚷嚷是想让谁发现吗?”无奈地推开门,“怎么这么不注意?” 两人这才发现门口居然站着人,一下子都有些后怕。 陆熹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甩袖而出:“我在外面等你。” 见文玉面露忧色,连忙安慰道:“不用替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秋水…我知道不能说服你…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在这样的局面?” “玉姐,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不是么?” 尾随陆熹走在梨园的一侧,围墙的阴影在地上划出一条分明的界限,这一侧,晦暗阴冷,那一侧,却是月华如水。 “仍然没有什么进展么?”陆熹开口问。 “本来我打算借芷妃的事情,激化沐青流同皇帝之间目前的僵局,可惜并不怎么奏效。” “不要急于求成,让他看出些什么就难办了。” 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文玉的房间,屋里的烛光不时地摇曳。良久,终于说道:“也许我们选错人了,那个男人太精明,我根本掌控不了他。” 陆熹有些讶异,毕竟她向来是个那么骄傲的女子,从不曾在什么事前认输。“你以为我们只是随便在挑选一个玩偶?要知道我们要的并不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否则怎么实现我们的计划?沐青流有足够的野心也有不可小觑的能力。” “我只是觉得,他太危险。” “你在担心什么?是人就会有弱点,你要做的只是找准他的死穴,以后还不是为我们所用?” “你低估了他的谨慎。” “没有什么能难到你,我相信。” “或者我们应该考虑换个人选。” 陆熹有些懊恼地逼近她,看得出他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怒火,压低声音道:“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而且你也得到他的宠幸了不是吗?你以为还有多少机会可以给你?” 秋水的脸色有些苍白,脖颈间尚残留着承欢的痕迹,虽然他定然是看不见,可还是不自然地紧了紧衣襟。 “好了,秋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形了。我来不是要听讲你这些,还是,你忘了曾经的誓言?”陆熹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提醒道。 明明已经过去两年,为什么还是那样历历在目? 娘执着她的手,临终遗言般对她说:“扬儿,让娘好好看看,真是漂亮的孩子。” “下雪了,娘给你做了件新衣裳,穿给娘看看。” “扬儿不舍得娘伤心是不是?好好活下去,娘拜托你好好活下去。” “走吧,不要回头。娘的一生太过辛苦,你替为娘过得幸福一些吧……” 娘被几个衙差带走了,很快的,第二天便是刑期。 娘该很痛吧。流了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痛呢?嘴里也有股血腥味漫延开来,是陆熹的手正捂着她的嘴,许是被咬破了。 娘的尸首被草草地火化了,漫天雪舞熄灭不了燃烧的火焰,更熄灭不了噬骨的仇恨。 “终有一天我要他的天下不得安宁。我要他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那是誓言,上有苍天,她,史婉扬,会让娘所受的痛苦千倍万倍的奉还。 第二章 归来 三月春浓,宫里总是处处弥漫着一股花香,宫殿四周,回廊两侧,皆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殿下还没起身吗?” 一个女婢欠身答话:“回史小姐,殿下刚刚洗漱完。” 婉清挥手让她退下,径自走了进去。绕过山水屏风,床前围着三两个人正在给中间的男子整理着朝服。 “殿下。”婉清俯身请安。 “哦,清儿这么早就来了?”太子屏退了侍女,走近她两步。 婉清上前边替他整理好朝服,边道:“皇上今天召见几位皇子,万不能晚了。” 太子突然抬起手,婉清一愣,却原来是额前有缕头发散落了下来,略窘的任他将那头发绕到耳后。太子的手即使在寒冬也是带着些温暖的,如同他这人一般,总是温和的笑着,让人以为他永远没有波澜,没有伤痛。“我们也许久不见了吧?从出征算来都近一年了。”太子的手停留在她的肩上,然后将她拥入怀里。 片刻,婉扬支开身子,“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觐见要紧。” 太子也松开手,笑道:“你倒比我还紧张。” “皇上忽然一起召见你们,定然是有用意的,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 “想必就是为了寿宴的事情吧,各地藩王们也都陆续上京了,要处理的事情自然也多。” “听我爹说,瑞王也会来。” “父皇大寿,他是父皇亲弟,没道理不来。” “殿下觉得那位皇叔怎样?” 太子似乎忆起了些往事,说道:“青流比我年长几岁,小时候倒是常在一起玩过,后来他封王便极少回京了,上次见面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皇上似乎对他忌惮得很。”婉清想起爹和一些同僚对他的一些评价,都道那人跋扈非常。 “饶州那儿的情况,早前就有些脱离了父皇的控制范围,只是没想到这个问题拖了那么久。” 婉清见他眉宇间几分忧色,连忙说道:“好了,赶紧走吧,再不然就真晚了。” 太子回过了神来,临行前又转过身,微笑着说道:“别老这身男子装扮,宫里头还有谁不认得你?” 婉清稍有些羞色:“这样不是行事方便些嘛。” 几位皇子早早的就在博望苑里候着了。 “太子果然像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人,父皇召见也是姗姗来迟呵。”五皇子不冷不热地讽道。 太子也不作声,朝众人微微颔首,在大皇子的身边坐下。大皇子沐昊凡是庶出,向来寡言,此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片刻,皇帝就进来了,身后是一群的太监宫娥。 “参见父皇!”众皇子都站起身,齐声请安。 “都起来吧。”皇帝在书案后坐下,屏退了一干人等。 “找你们来,就是想问问寿典准备得怎么样了?” 五皇子上前一步道:“禀父皇,儿臣已将所有出席的名单拟定,礼部也将寿筵的准备情况和用品的详单递上来了。儿臣仔细看过,没有什么问题。” “这里头的事情繁杂,你不要马虎,不懂的多跟孙大人讨教。”皇帝沉声道。 六皇子也接着说道:“各藩王的接待问题儿臣已经作了详细的准备,确保到时万无一失。” 皇帝看了一眼大皇子,问道:“昊凡那里呢?” “禀父皇,黎将军的部队刚征战完,正需要休整,不适合再加调动。所以儿臣从御林军里另外增派了两千人,负责最近京都的安全问题。”沐昊凡虽是庶出,却是极得皇帝重用的,掌有很大一部分京都内的兵权。 “既然都差不多准备妥当,你们也不要闲着,昊永留在礼部跟着孙大人多学点东西,昊东随你大哥到兵部去,也磨练磨练。”昊东是刘贵妃所出,排行第六,性格有些懦弱。刘贵妃在宫里很得宠,皇帝对这个儿子自然也关照些,这么安排就是想练练他的胆量。昊永的话,跟昊凡是同母所生,个性上却差了很多,皇帝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子。 “也没别的事,你们就先回了吧。”皇帝未说完又道,“昊之,你留下来。” “是。”太子垂手立在一旁,其他几人都陆续走了出去。 皇帝起身走到他身边,像个平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和蔼的问道:“初次与莫金国交战获捷,有没有什么想法?” “父皇是指获胜的感想,还是交战的感想?”太子反问。 “哦?”皇帝有些好奇的扬起眉,“都说说看。” “若指获胜,儿臣以为我军以十万人数之多敌其六万,获胜如囊中取物,更何况有黎将军坐镇,儿臣所出之力不足挂齿。”太子接着说道:“若是指交战,莫金与我北方边境向来是相安无事,此次主动挑起战端,以儿臣之见,实在有违仁道。” “怎么不说了?”皇帝靠坐在椅上,微眯起双眼,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他脸上,隐隐流露出某种危险的气息。 太子正色接着言道:“父皇常教诲儿臣,民为天下之本,发动战事劳民伤财,两国交界处更是生灵涂炭,伤及无辜。儿臣觉得,有伤民心。” 皇帝不怒反笑:“你有没有想过,莫金虽是小国,但是东有丽桑,西接平扈,如果三国纵横,对我朝是多大一个威胁?” 太子没有言语,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过考虑。 皇帝又接着说:“既然已经拿下几座城池,却没有乘胜追击,这不是黎染的作风,定然是你的意思,放虎归山,有没有想过后果?”皇帝突然语气凌厉,“朕看在你是太子,给你留几分情面,并不等于原谅你的心慈手软。” “父皇息怒。” “回去想想清楚,写份折子给我。” “儿臣遵旨。” “听黎染说,行军途中你受了伤?”皇帝语气又缓和下来。 “没什么大碍,都已经痊愈了,谢父皇关心。” “你母后倒是担心的很,回去陪陪她吧。” “是。” 皇后住在碧瑶宫,离博望苑倒不是很远。昊之走近碧瑶宫的时候,却看见婉清也走了过来,碧色的长衫衬得身材十分的高挑,发丝整齐地束在脑后,远看倒真像个俊俏公子。 “知道殿下会来看望皇后,所以在这里等你。”婉清解释道,示意他走到一侧较空旷的殿阁后接着问,“皇上有吩咐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问了些与莫金战事的情况。” “皇上没有责备殿下擅自撤军的事吗?”婉清侧头低声问道。 太子哑然的看着她,出征莫金,只是打着平乱的旗号,从未明示过要覆灭,其中的曲折唯有极少的人知道。甚至他忤逆了父皇的意思也没有被问罪,不仅仅是那一点点的父子之情,更多的是不能昭之天下。 “其实皇上一支担忧的便是丽桑跟平扈联盟的事情,虽说丽桑表面臣服我朝,每年也都进行朝贡,但只怕是狼子野心,平扈就更不用说,边境上战事不断。这两国的军事实力单方面也许不足为患,但若是互通一气,还是不可小觑的。莫金虽小,夹在他们中间却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若能够一举拿下,自然少了很多麻烦。”婉清有条不紊的分析道,“此次边关突然传来战事,莫金与我北境向来安定,何来战乱之说,皇上下令出兵,想必就是为了讨伐吧。” “聪明如清儿,什么事情都了然于胸。”太子笑言。 “我了解黎染的作风,他虽然为人平和,但出手向来凌厉,那种明显有利的情形下,不会还留给莫金残喘的机会,必然就是你了。” “所以呢?” “皇上若是直接训斥了殿下,想来还是看重殿下的,”另一种情况便是婉清最为担心的了,皇上虽然素来疼爱太子,也用各种方式在磨砺着他的能力,唯独对他这点早已不满。毕竟治理天下,没有点狠辣的手段,仅靠着仁慈,是当不了一个好皇帝的。婉清接着说道,“若是什么都没说,反倒怕是对殿下失望了。” 太子叹了口气:“这不,拜见完母后,我就得回去闭门思过了。” “果真如此?”婉清反而心头一喜,“皇上对殿下还是——” “阳石公主驾到——” 远处一行人,朝着碧瑶宫缓缓走来。 “皇姐也过来了。”太子朝着步辇走去,婉清跟在他右后。二公主跟太子同是皇后所出,自小就非常的亲近。可惜天不悯人,二公主生下时便患有哑疾,皇后疼惜她,一直都未将她许配出去。 队伍停了下来,随行的宫娥齐齐跪下,“奴婢给太子请安!” “都免礼吧,”太子走上前,躬身道:“昊之见过皇姐!”婉清也俯身请安。 二公主已经掀开了帘子,一脸的欣喜,走下来扶起他。 “二姐近来身体可好?” 阳石点点头,也朝婉清颔首微笑。侍女递上纸笔,阳石在纸上写道:“殿下安好?” “二姐牵挂,昊之倒是过意不去。” “母后知道你要来,特地叫我也过来见见你。” 太子笑道:“昊之也好久没见二姐,想念得很。”说完挽着阳石一起走上碧瑶宫的台阶。 穿过四扇木屏门影壁,进了内殿,屋顶是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壁上皆贴着银花纸,青砖墁地,布置得精致优雅。四周围都摆放着早晨刚刚采摘的鲜花,香气弥漫。明黄的帐幔后微微有些声响,皇后正坐在那里和贴身的侍女闲聊,一身明黄色的大襟宽袖缎地裙褂,梳着高高的发髻,缀有金簪凤钿,珊瑚东珠,愈发的雍容华贵。 母子相见,少不得好一阵寒暄。 皇后拉过婉清到身旁,怨道:“昊之不在,你这孩子也不怎么过来看看我。” “清儿知错。”婉清赔罪道,“娘娘没有召见,清儿也不敢擅自打扰。” “你们两个的婚事,我也该去催催你父皇了。”皇后看着太子,又执起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婉清这个儿媳妇,我是要定了。” 婉清脸上泛起一些红晕:“娘娘取笑清儿了。” “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呢?”皇后的话别有深意。她爹是当朝的丞相,皇上最为器重的官员,太子娶了她,在朝中的势力必然是如虎添翼。况且皇后素来对她的才智品性欣赏有加,所谓选后以德,选妃以色,太子妃这个位子不出意外便是将来的一国之母,想必皇后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挑上她的。 婉清内敛一笑:“娘娘过誉了。” 皇后朝阳石招招手,二公主施施地走上前。 “你一直惦着你弟弟,如今回来了,且好好聚一聚吧,今日也不用陪着本宫了。” 阳石面带笑容地俯身,以示谢过。 太子想起什么,对皇后说道:“正好我同黎染约好在他府里碰面,不如由我跟母后讨个人情,让皇姐随我跟清儿前去一起热闹热闹怎样?” “你们有你们的乐子,随意吧。”皇后朝阳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两辆马车停在将军府前,太子刚下车,便见黎染骑马从另一面奔驰过来,距马车一段距离勒缰而下。 “殿下来得早了。”黎染一身将袍,风尘仆仆,该是从军营里刚回来,见了太子也不行礼,随手将马鞭交给了侍从。 婉清也下了车,笑道:“今儿个我可是带了贵客来,将军这模样似乎不适合见客呢。” “原来婉清也来了。”黎染闻言,目光又转向另一辆马车。一只柔荑伸出车外,露出半段朱红色的袖子,衬得肌肤更是雪白。帘子被那只手掀开,婢女上前搀扶着阳石下了马车。 四目相视,黎染愣了片刻,往前两步后单膝跪地,“公主金安!” 阳石走到他面前示意起身,脉脉无语。 太子与黎染并排走进大门,阳石婉清尾随其后,刚一入府,就有一阵奇香扑鼻。顺香望去,东南角的花圃里竟然开满了一种不知名的紫色花朵,阳光下随风轻舞,有种道不明的魅惑妖娆。 阳石看的心动,情不自禁走上去想用手碰触。 “小心。”一道身影及时出现拉住她的手,“那是莫金带回来的花,有毒。”阳石回头看着黎染,眼神里有些疑惑。 太子也走过来,“这花儿名叫勾魂。” “勾魂?好奇怪的名字。”婉清看着那些漂亮的紫色花朵,叹道,世上果真存有如此的美丽。 “大军到了莫金境内,不少士兵因为被这种花扎到,开始出现幻觉,神志不清,还会误伤自己人。不得已,我们只能将他们关起来,谁知道他们精神越发的亢奋,不仅伤了自己,最后还彻底失了理智。”太子回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还是一阵寒意,“撤军后我便带了些回来,想研究一下。不方便带回宫里,就请黎染代为照料一下。” 阳石跟婉清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也就是说,那些人最后都疯了! 四个人皆沉默了一会儿,黎染道:“你们聊会儿,我去换身衣服。” “我带她们到湖心的亭里坐坐,你换完再过来吧。”太子带着两人朝西北方向走去,黎染却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朱红色的背影渐行渐远。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黎染换了身衣裳到了湖心的亭子,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头发也重新束过,与那身将军打扮比,少了些气势与英武,反倒多了几分倜傥。 黎染让厨房备了些精致的点心,再泡了壶茶。 “你家换了厨子么,这点心做得挺特别。”婉清取了片梅花酥放进嘴里,赞不绝口。 “你还真是嘴刁,这厨子是南方人,才来不久。” “我的奶娘也是南方人,随我娘嫁到府里的,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糕点了。” 太子也拿了点尝尝,“果然不错。” “你前两年去江南,应该尝过不少美食吧?”婉清问他。 太子微微一愣,回答道:“嗯,是不少。” 三个人聊得开心,讲些途中的轶事,阳石一直笑听着。 “我道你怎么由着殿下这样胡来,原来是对这种花儿有着顾忌。”婉清对黎染说道。 太子也不恼,细细品了口今年的新茶。 黎染回答:“这种花在莫金常见的很,那儿的百姓似乎也习惯于它们共存了,我们便不同了,沾上一点就有中毒的可能。” “你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毒?”婉清侧头问太子,太子自小喜欢医术,总是缠在太医身旁,皇上见他醉心于此,便请了个师傅教他,如今居然也教太医院那群老先生们自叹弗如。 太子摇摇头,“医书上却是没见过。” 说说笑笑,天色很快就暗了,太子跟阳石也该回宫去,黎染送到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停在阶前。临走前,婉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些“勾魂”上,冷冷的打了个寒颤,便迅速的撇开头。 “你们先上车吧,也不同路,我再向黎染讨匹马骑回去。”婉清笑道。 太子踩上马车,宠溺的回道:“骑马也当心些,被你爹瞧见定然又要被训。” 婉清不以为意地笑笑。 阳石走到马车旁,黎染上前扶她上车,一个小玩意儿顺势落到了阳石手心,摊开一看,是枚小小的金锁片。 “出征前,公主将它赠给黎染,保我平安归来。”阳石只是静望着他,待他接下去说道:“如今还与公主,希望它能替微臣守在公主身边,一直护佑着公主。” 阳石重新合上右手,缩进宽袖里,俯身进了马车。一声鞭响,马车开始朝向皇宫行驶。摊开握紧的拳头,缓缓将那锁片贴在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温度。 许久,却有泪滑了下来。 第三章 威胁 “娘娘,秋水姑娘在门外求见。”一个丫环急急地走了进来通报。 “她还敢过来?”芷妃正在梳妆,将手里的银钗一扔,不想却翻了胭脂盒子,顿时柳眉一横,“哼,让她进来,我倒是想见见她还有什么妖术。” 秋水随着丫环走进屋,拿着帕子挥了两下,笑道:“娘娘是许久没开窗子透透气了吧,怎么一股子霉味?” 旁边伺候的丫环脸色都吓白了,这娘娘正在气头上,她一个没名没份的舞伎不先请安也就罢了,居然敢这样对娘娘说话。 秋水却不以为意地接着说:“还是娘娘冷清了太久?都没什么人来呢。” 芷妃隐忍着怒气道:“虽说是青楼出生,难道进府前没人教过你什么叫规矩么?” “有倒是有,不过还有人教过,要懂得审时度势。”秋水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有些主子要千方百计地讨好,那是因为他们能给自己好处。有些主子虽然是主子,但却是个摆设,说不定她哪天得罪了那个大人物,那样反倒成了祸害。这种人是不需要讨好的,你说是不是?”秋水忽然转问旁边那丫环。 小姑娘愣愣的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看着芷妃,芷妃脸色一变,冲她怒道:“滚下去!” 那丫环连声应是,匆匆离开了房间。 “不要仗着伺候了爷几晚,在我这儿放肆。上次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我来这儿自然不是听娘娘发落的。”秋水看了一眼那个美丽而狰狞的女人,“差点忘了,秋水还没恭喜娘娘,听说令尊前不久升任了御史中丞。” “那又如何?”芷妃疑惑地看着她。 “秋水还听王爷说,前些日子书房里丢了份重要的折子。” 芷妃腾的站了起来,打翻了手旁的一个茶杯,惊得花容失色:“你,你到底……” “秋水那天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怎么会看见娘娘您,从王爷书房里头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呢?” “我只是去瞧瞧王爷,没想到他不在。”芷妃辩解道。 “这就奇怪了,娘娘在府里的时间比秋水长多了,难不成不知道,没有王爷允许谁也不可以进那书房的?” 芷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要是让王爷知道了,恐怕娘娘在这王府里是呆不下去了。”世上还就是有这种人,不懂得察言观色就算了,偏还愚钝至极。沐青流对她的身份早就心知肚明,偶尔让她尝点甜头,只不过是让那个皇帝放松紧惕,自然不会当真有什么把柄在里头。 “你以为王爷会相信你的鬼话?”“那又为什么王爷的东西刚丢不久,令尊就马上高升了呢?不知道王爷会怎么想。” “你究竟想怎样?”芷妃的声音有些发抖。 秋水走到她身边,声音坚定:“想来娘娘也知道,文玉跟秋水是金兰之交,今后一段时间秋水不在府里,希望娘娘保她平安才是。” “就这么简单?”芷妃有些怀疑,虽然她确实动过一些念头。 “就这么简单。文玉若是在府里好好的,自然相安无事,秋水也只当什么都没见过。如若不然,府里人多口杂,有什么风言风语到了王爷耳里,到时候娘娘不要怪秋水才好。” 芷妃恨恨地回道:“我不动她便是。” “光这样可不行,府里那么多娘娘们,秋水得罪的恐怕也不只您一个,您不为难她只怕别人也会为难,娘娘到时该知道怎么做吧?” 芷妃冷哼一声。 第二天天未亮,车队早就候在了府外,全府上下忙忙碌碌地送行,这一去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几个侧妃围站在马车前,一个比一个娇艳,一个比一个妩媚。 “王爷此行一路珍重,有什么事情尽管捎信回府,加容不能办到的,还有公孙先生他们在。”王妃站在瑞王身侧柔声讲道。 “你身子不好不要操劳,府里的事交给公孙就行了。”瑞王也是难得露出几许关怀来,王妃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一抹紫衣从人群里穿过,在那些妃子嫉恨的目光里走向瑞王,朝王爷跟王妃俯了俯身,“秋水向王爷、王妃请安。” 王妃扶起她,吩咐道:“路上照料好王爷。”进府一年多,与王妃并没有见过几面,这样的情形下,却有着几分尴尬。 “秋水明白。” 王妃点点头退了下去。 正准备上车,无意间瞅见站在王爷身后的一个小丫环,长得清清秀秀的,“新来的么,怎么瞧着脸生?” 那丫头连忙跪在地上:“回娘娘,奴婢是新来的,叫蓝儿。” 笑着依在瑞王怀里:“我可不是什么娘娘。”又冲瑞王道:“这点规矩都不懂的丫头,王爷也要?” 他也不答话,径直上了马车。 第四章 红蓝(1) 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到柳州,瑞王突然说要在这里多留二日,便又耽搁下来。毕竟柳州与京都离得并不远,也不担心误了日子,只是秋水对那新来的小丫环越发的起了兴趣。光看长相,跟自己应该差不多一般大,时常看她在那群随行丫头里面叽叽喳喳,渲染得整个队伍的气氛轻快不少。 仔细想想,事情又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随行王爷上京,在丫环们来说也算是种荣宠,总是要经过精挑细选的。容貌是一方面,最重要还是尽可能选些资历深,办事稳妥的,这样才不至于失了王爷颜面。看除她之外,哪一个不是娴静端庄,从容淡定。也唯有她,在这群人里分外的格格不入。 执事的也没那个胆子放个新人在队伍里,那自然便是王爷的主意。 王爷这几日的话、秋水突然想起一个身影,果然,就说她似在哪里见过,那日到府里明明一副男子的打扮,忽然又化成一个小丫环,难怪一时联系不起来。 可要是这样的话,她到底是谁呢,这样神神秘秘地进府,又扮成丫环随着王爷上京,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难道会是门客?饶州地方民风开放,女儿家学文习武的比比皆是,沐青流的门客里也不乏些女子,像任玥便是跟随他多年了,与公孙普两人堪称他的左膀右臂。如果真是门客,跟随王爷上京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又为何这般遮遮掩掩。看样子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既然要掩人耳目,这姑娘的身份定是诡异,秋水心里暗暗作着打算。 “这里的菜不合口味?”瑞王忽然问道。 秋水回过神,看了眼桌子上的菜,索性放下筷子道:“没什么胃口。”这些菜都是地道的北方口味,瑞王本就生长在北方,府里大厨房准备的菜式基本也都偏着他的口味,因为她一直吃不惯,所以从来都是单独准备的。 “许是车子坐久了,先到房里休息下吧。”瑞王又回头吩咐丫环喜儿,“晚饭就送到房里,菜做的清淡些,再吩咐厨房熬点双仁粥,你最近睡得浅。”后一句是对着她说的。 秋水对他会心一笑,要讨好一个女人其实很简单,只是他从来都很少在这上面花心思,多的是女人朝他投怀送抱。且不说身份,沐青流本就一张天生俊颜,外加与生俱来的桀骜不羁,凡是女子少有不动心的罢。秋水有些自嘲,得他如此迁就,岂不也算一种殊荣? 这间客栈是柳州城方圆几里最好的客栈了,照惯例除了底楼吃饭的地方,包下了二三楼的整个楼层,只有后院还住有些客人,这还是瑞王嘱咐过不要扰民的结果。 “那秋水就逾矩先上楼了,王爷慢用。” “本王也乏了,陪你上去。” 起身还未走几步,后面稀稀拉拉的跟上一群侍卫。 “让他们在楼下吃饭吧,都累了半天了。”有意无意地跟他说道。 “那就不用跟上来了。” 跟在瑞王身后往上走,看那些侍卫纷纷掉了头,从袖里取出封叠好的信,藏在手心。楼梯的拐角处有个槛窗,手轻轻一扬,信便落到了后院。 华灯初上,绛红色的床幔后,是数不尽的旖旎风情。 “柳州这种小地方,王爷要多留两日作什么?”秋水头枕在瑞王的左臂上,将覆着的薄衾又往上拉了拉。 “你觉得呢?”瑞王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她的发丝。 “王爷不想说,秋水不问便是。”黯然地别过头去。 “好端端闹什么别扭,本王待你还不够好?”瑞王眉宇间涌上一丝怒意。 “秋水不敢!” 瑞王伸手硬掰过她的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你不敢?仗着本王对你好,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没见过你这般不知好歹的女人。” “王爷心里不痛快,犯不着冲秋水发火。”性子一上来,挣开他的手,索性翻过身子背对着他。 “你就这脾气,”瑞王口气一软,“哪儿瞧出本王不痛快了?” 别扭般地不肯应声,瑞王却坚持等着答案。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道理说,行到柳州,距京都不过百里,早该有官员派来等候迎接王爷,如今却不见人影,皇帝将王爷置于何地?王爷自然是为这不痛快。” 瑞王揽过她的腰,“那你还故意气我?” 秋水回头还欲分辩,却毫无预警的被攫住双唇,片刻便沉溺在满溢的柔情里。 微微轻喘地推开他,柔声问道:“如此说,王爷在等皇帝的回应?” “也不尽然。”瑞王将她揽在怀里,“到时候便知道了。” 第二日,柳州的知府在醉仙楼宴请瑞王,秋水推说身子不适,没有随着一起去。 下楼走到丫鬟们住的屋子,剩下喜儿在那里收拾,见秋水进来了,忙迎上去:“姑娘不是不舒服吗,怎么下来了?” “就你一个人么?”秋水懒懒的问。 “这屋里就住我跟蓝儿,她随王爷赴宴去了,王爷吩咐我留下来照看姑娘。” “街上怎么这么热闹?” “好像今儿个是什么花街节,小蕙她们几个都出去凑热闹了呢。” 秋水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手搭在一旁,紫色的宽袖几乎曳到地上。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不随她们去玩玩?听起来倒是有意思。” “这怎么行,姑娘还是赶紧回去歇着,王爷回来怕是又该怪罪了。” “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不想跟他去。这样好了,听说这儿盛产种梅子,你去买些回来让我尝尝。” 喜儿也挺机灵,笑道:“谢姑娘!” 等她取了银两走出去,秋水站起身,房间里四下打量了一遍。靠西墙的应该就是蓝儿的床铺,顺着床沿往里摸了摸,没有什么异常。妆奁里也就一些寻常的胭脂水粉,除了一支样子有些别致的花簪,都没有什么别的首饰。打开柜子,有两个包裹,是些换洗衣服,大多是王府丫头们统一的样式,倒是有一件宝蓝色的衣服,似乎是她原先自己的。抖落开来细细的翻看,见到衣襟上的绣花,突然想起什么,回到妆台边拿起那支花簪仔细比对。 走廊外喧闹了起来,大概是那些丫环们回来了,匆匆收拾好,走出屋子,掩上房门。丫头们见她都是不大乐意的行了个礼,膝盖也不弯,嘴里还在叽叽喳喳的聊着。 秋水也不介意,绕过她们下了楼。楼底零星的坐着几个客人,靠里有个三十来岁穿着石青色缎地长袍的男子,背着门口在喝茶,身后恭恭敬敬立着两个小侍僮。秋水下楼时,那个男人朝她看了一眼,便起身随她走进后院。 后院里的厢房自然不及楼里的好,常年照不见阳光,阴冷的很。屋里燃着的虽是上好的沉香,却总挥不去那种潮湿的味道。秋水提起裙裾抬脚跨过门槛,借着微弱的光线走到八仙桌旁,也不点灯,只是坐下斟了碗茶,兀自喝了一口。 青衣男子嘱咐两个侍僮在外守着,合上门,开口便问道:“为什么停在柳州不走了?” “皇帝怎么会没有派人迎他?”秋水反问。 “我在宫里头安排了人,这事儿并不难办。” “陆熹,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太冒险?现在沐青流他停在柳州不肯走,分明是在等皇帝给他个答复,如此岂不是要露出马脚?”秋水重重地放下杯子,茶水溅到深紫色的裙上,颜色愈发的暗沉。 “放心吧,自然会有人给我们担当着。” “你究竟安排的是何方神圣?”秋水提高声音对他道。 “这你不需要知道。”陆熹转而问她,“你信里说怀疑那个丫环的身份,有些什么眉目?” 沉默片刻,秋水眸中露出一丝迷惘,“你知不知道莫金国有种叫做”勾魂“的花儿?” “勾魂?” “我娘曾经跟我讲过,那种极美的花儿,有六片紫色的花瓣,双蒂并生,每到花季,便会散发一种奇香,蛊惑人心。我便央求娘给我绣一朵,可娘却不肯,娘说那花儿命里带劫,福薄之人不能克之,在莫金国,也只有帝王家的女子才会绣戴。” “如此说,那丫鬟莫非——” “我见她衣襟上的绣花,还有那支花簪,不出意外,定然是莫金来的了。” “莫金与北境战火方熄,休整还来不及,演的这是哪出?” “虽然没什么头绪,你还是先派人去打听打听,目前看,瑞王与莫金定然有些瓜葛,想来他也要有些动作了。” “我们的目的便是要他有动作,越大越好不是吗?”陆熹眼里露出喜色。 第四章 红蓝(2) 秋水坐在妆台前细细梳着长发,铜镜里的面容虽然未施脂粉,除去了妩媚,却依旧光彩照人。紫色的衣领衬出高高的脖项,所以总有些妃子侍女们在背后说她,心高气傲,盛气凌人。 见过她与娘的人都会说,这对母女,从样貌到气质,几乎如出一辙。不过那是以前,现在的她,娘会不会都已经不认得了—— 娘曾劝她,过刚则易折,如今,再寻不见当初骄傲的史婉扬了。留下的,只有委曲求全的秋水,用身体换取利益的秋水了。 秋水的笑容有一丝苦涩,拿着木梳的手无力的放在腿上。 一双臂膀从身后拥住她,本能地一声轻呼,迅速又觉察到他的身份,嗅出他身上残留的酒味,便任由他抱着:“王爷回来了?” “陪我出去走走。”没有自称本王,只是用了那样简单的一个称谓。 他向来容不得身上带着酒味,这次却没有沐浴,甚至连衣服也没换便出门。 街上已近黄昏,却反常的热闹,四处鲜花点缀,琳琅满目的花灯也早早的点在了街两旁。在馥郁的花香中,有种不似人世间的繁华。年轻的男男女女大多一身异族的节日装扮,各式各样的银耳环,银镯子,银铃在眼前晃来晃去,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柳州这地方本来就是很多外族迁徙过来的,今天是他们极隆重的一个节日。”瑞王右臂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讲道。 姑娘们戴着鸡斗笠,相互结伴从各处聚集过来。纷纷在一块惹眼的地方铺上红布,从秧萝中轻轻地把心爱的东西拿出来摆好。 然后便见小伙子们吹着金竹笛走过来了。瑞王与秋水仿佛陷入了人海之中,“他们在做什么?”秋水有些惊讶的问。 “他们如果看上哪位姑娘,会走到秧萝前,如果那位姑娘也有意的话,便会把心爱的东西赠以定情。” 秋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笑道:“不会太仓促了些么?” “柳州地方不大,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得很。”瑞王看着她,印象中很少见到那样毫无修饰的笑容。 “真有意思。”秋水好奇地四处张望,如同一个孩子。 “那你是不是也该送样东西给本王?”瑞王突然问道。 秋水抬头看他,不似是玩笑,便顺手从头上拔出支羊脂白玉的发钗:“这些东西都是王爷给的,王爷想要什么都可以。” “不如就这个吧。”看都没有看那支发钗,修长的手指伸进她的衣襟间,挑出一根红绳,上头栓有一个玉坠子。绳子的颜色已经有些发白,一看便知道戴在身上有些年头了。 “王爷!”秋水微有些紧张,“这玉坠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 “是么,可惜本王已经看中很久了。”瑞王手指勾着红线将坠子吊在眼前,细细看着,“还是说,这是以前哪位恩客送的定情之物,不愿给本王?” “不,不是。” “那是什么?” 秋水避开他的目光,片刻,低声道:“王爷若是喜欢,那就拿了去吧。” 瑞王虽明知她不乐意,也不问缘由,只是自顾地解开绳结。 “王爷哪天若是不想要了,”感觉到解绳结的手顿了顿,接着说,“那就还给秋水吧。” “既然给了本王,就别想拿走了。”声音冷漠,细听又带有着某种蛊惑。 其实在柳州只逗留了两日,皇帝便派了五皇子沐昊永亲自过来迎接,由此也知道,皇帝确实没有提前宣战的意思。沐青流自然也放下架子,上前扶起小不了多少年岁的皇侄,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只是近乡情切,又看到柳州热闹非凡,无意间多停留了两日,劳烦五皇子亲自前来迎接,真是过意不去。”五皇子沉着脸却也不好说什么,一路领着到了京都。随后,马车直接到了瑞王府邸。 瑞王府是一直备着的,虽然大多时候都是空着,却都有专门打扫。进门是个偌大的花园,榆杨松柏,草木扶疏。穿过花园,便看到正厅,匾额上“轩和堂”三字是瑞王的字迹,遒劲有力,神如其人。往两侧是东西暖阁,沿着抄手游廊随管家进了后院住处。 沐青流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五皇子进了宫,临走还吩咐管家好生照顾秋水,老管家一脸差异,许是难得见他如此在意某人。秋水也不言语,立在一旁倚着窗,正对着院里一株老梅树,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日落时分,才见着他回来,去了半天显得有些疲惫。 “王爷先沐浴更衣吧,迟些再用晚膳。” “你先吃吧,我去趟书房。” “那我让厨房先别歇着,等王爷忙完了再摆。”正要转身去吩咐下面,瑞王一把搂住她的腰揽在怀里,接下来便是深深的一吻,唇舌纠缠,掠夺着彼此的呼吸,好不容易才挣脱开,已是满面绯红。 “这是不听话的惩罚。”瑞王松开她,也不顾多少下人在看着。 努力平复着呼吸以及心跳,等不及说什么,瑞王已经笑着出了厅门。 从花园西边过一座廊桥,北面的小楼便是书房,秋水端着参茶走在桥上,远远见着那名叫作蓝儿的丫鬟从楼里出来,随即又不见了踪影。 京都不同于一般地方,这个莫金的女子倘若真闹出些什么事,一旦被发现,沐青流只怕难脱干系。什么时候也会替他担心起这些来了呢,秋水笑着摇摇头,她现在应该考虑,怎样让他迷自己更深一些,怎样找出他的弱点,怎样让他更坚决地想要天下。 在门外唤了一声王爷,不想他亲自开了门。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借着檐下朦胧的灯火,看得出眉宇间还带着疲倦。 “怎么过来了?” “王爷累了半天,秋水就想过来送杯参茶。” “天都这么晚了,先回去歇着吧。” 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稍许,听见他低微的一声轻叹:“进来吧。” 笑着随他进屋,顿时暖和许多。瑞王接过她手里的方盘放在案上,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都四月了,怎么还这么怕冷?” 抽出手端起微暖的参茶,忙说道:“王爷赶紧喝,都快凉了。” 瑞王接过来喝了一口,皱皱眉,“都已经冷了。” 秋水疑惑地看他一眼,“刚刚拿在手里还是暖的。” “不信你喝喝看。” 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不冷啊。” “那你就都喝了吧。”一抬头,瑞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五章 京都 自从进了京,秋水愈发得安静了,除了见他会笑,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呆在那株梅树底下,一呆便是一两个时辰。有时背倚着树,裙带上长长的浅紫流苏随风而动,远看着,竟有那么点凄凉的意味。有时索性搬了椅子坐在那儿,树上的花差不多都谢了,她仍然出神地望着,出神得连他都不愿打扰,因为每次走过去,她便会微笑着起身,而那种笑,不是他想要的。 “王爷,”管家匆匆走了过来,“东宫来人了。” “先候着。”心烦意乱地看着犹在树下吹风的人,还是忍不住差了个丫鬟送件披风过去。 刚走进轩和堂,来人马上站了起来:“叩见王爷。” “免礼。” “卑职奉命送上太子殿下的拜帖。” 斜斜地坐在椅上,翻开帖子看了两眼,说道:“真是不巧了,初五本王要在府里宴请吏部张大人,不妨太子就延迟一天吧。” 来人为难地应了一声。 “还请替本王跟太子赔个不是。” “王爷言重,卑职告辞。” “送客。”顺手将帖子搁在一旁,起身欲要离开正厅,管家上前问道:“王爷,是否要派人给张大人送上请帖?” “何必多此一举。”但凡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回到后院,人已经不在了,槅扇门半掩着,丫鬟进出轻手轻脚的,大概是在午睡。重新回到前头,让管家备了马,突然起了见见老友的兴致。 将军府的样子倒还和印象里一个模样,上一次来似乎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还为了某些事情不欢而散。但假若这世上还有知他懂他的人,也便只有这一位了。瑞王遣散了随从,也不让府里的下人通报,径自朝里走去。这时候,他应该在后院的练武场,想到那练武场,倒是有着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不提也罢。 “黎大将军,果然宝刀未老啊。”话未说完,一直长矛便直直的飞了过来,却也轻松的闪过。 黎染走到一旁洗了洗脸,“几年不见,倒还是老样子。” “彼此彼此。”瑞王执起一把剑,舞了两下,又放回原处。 “这些年刀剑都没怎么碰过吧?”黎染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收拾。 轻笑两声,“当年就打不过你,如今只怕更不行了。” “你是王爷,我又怎敢动手……” “那当初怎敢?” “意气用事而以。” “你黎染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见不得你欺他。” 冷哼一声:“所以你宁可跟我动手。” “我不想一见面就谈这些。”黎染直视着他,目光淡定而从容。 片刻,自嘲地转过身,“罢了,五年前我就应该知道答案。” “进屋吧,我们好久没有下一盘了。”黎染走到他身旁,“府里新来了些茶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你爱喝的君山银针。” 回府的时候已近天黑了,秋水执着灯笼守在门口,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也许已经站了很久。这个女人,究竟想要怎样,非把自己弄病了不可吗。 “怎么站在这里,管家呢?”隐忍着怒火问道。 “我等着王爷就好,管家要忙的事多。” “明天就让他收拾行李回老家去。” “王爷!”秋水曳着他的袖子想解释。 “如果你不想让更多的人因为你被责罚,就给本王闭嘴。” 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她还站在原地,又有些不忍,“初六太子会来府里拜访,你差管家准备一下。” 秋水抬头看他,眼眸里竟然带着几分欢喜。 “他果真如此说?” “卑职绝无半字偏差。” “好了,你先下去。”婉清皱了皱眉,靠上太师椅背。这个沐青流,果然是个难缠的人物。心下一烦,便觉得有些闷热,走过去撑开窗户,迎面正好是个莲花池,这天还没有莲花,空荡荡的水面很是澄澈,池底的卵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当初皇上赐给太子这座别业时,还没有这个池塘,夏天的时候,见着这块地空旷,视线又好,才重新划出来的。 远远的,瞧见太子走了来,青衫素带,面如冠玉,离这么远仍能感觉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太子其实并非所有皇子里头长得最出色的,却有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整张面孔因此而生动起来。相反,大皇子沐昊凡才是最为俊美的一个,集合了皇上与他母亲所有的优点,那张脸如同是技艺精湛的工匠精心雕刻出来一般,俊美邪魅而又不失威严。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双眼睛?就像是寒潭里千年不化的冰,冷得让人不敢靠近。那如墨的双瞳后,又会隐藏了怎样的情感? 小时候常常随着娘进出各个王公贵族夫人小姐房里,那些与她一般年纪的小姐们,聚在一起经常也会谈起几位皇子,毕竟她们嫁入宫里的机会是相当大的,偶尔静下心听她们讲也挺有意思。一般都是分了两派,一边是倾心于太子殿下的,另一边则坚决维护大皇子殿下。这与现今朝廷上分庭抗礼的情形倒是极其相似的,虽说昊之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也不乏左丞相在内的很大一部分官员支持着大皇子。朝廷终究是个波诡云谲的地方,谁都无法料到今后会发生些什么,庙堂之上,绝对容不得一点点的疏忽,而昊之,太过风清云淡了。 才走到门口迎他,太子却止住脚步细瞧着她,眼底露出明显的笑意:“似乎许久不见你这身女儿装了。” 婉清脸微微一红,解释道:“出门的时候被爹瞧见了,硬是让我换了才准出来。” “史大人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今儿个要邀你出去。” “出去?”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还有好多事要忙呢,早上好几位先生送来了折子,都还没看……” “那些不急,四宝阁新进了一批砚台,听说可都是端砚的上品,晚去可就都被买走了。” 婉清一听,立刻来了兴致:“我前两天去老板就跟我提过,这么快便到了?” “那还不快走?”太子伸手推着她。 还未到门口,差些被一个小厮撞到,那小厮脚步刹得过快,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抬头见是太子,立刻翻身跪在地上:“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慌慌张张做什么?”太子扶起他,觉着面熟,“你不是一直跟着黎染的……” “奴才阿石,将军差奴才来告诉殿下,今儿个去不了四宝阁了。” “有什么事吗?” 阿石灰头土脸地说道:“来的路上,将军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碰巧撞伤了一个姑娘,这会儿还没醒呢?” 太子跟婉清俱是一惊,“在哪里?” “请了大夫,在将军府。” “赶紧过去瞧瞧。”婉清开口道。 将军府西侧的厢房,黎染站在门外来回踱着步子,看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神色凝重。房里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额头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大夫一边忙着止血,一边吩咐准备药箱,里里外外忙成一团。 太子与婉清到时便是这幅情形,黎染看见他们,停住脚步:“你们怎么来了?” “我进去看看,清儿留在外面。”太子看了眼婉清,朝房里走去。 “马怎么会受惊的?”婉清问道。 黎染转回视线,“不知道是谁放的爆竹,我没来得及勒马缰,那姑娘就被路旁的人群推搡到路中间。” 婉清凝眉思索,“谁会在街上放爆竹呢?” “应该是个小孩子,”黎染揉揉太阳穴,“出事后听见一个大人在训斥,应该是他儿子。” 婉清想了想,仍觉得有些奇怪。 中午时分,太子才走出来,长衫的袖子捋至手肘,似乎还沾上了些血迹。大夫随后跟着出来,叮嘱丫环拿着药方去取药煎药。 “怎么样了?”婉清疾步上前问道。 “已经醒了,身上的伤势也不要紧。”太子一边放下袖子边回答,“问题是头被撞得比较严重,现在还不是很清醒。而且……” “而且什么?” 太子看向黎染,沉声道:“而且似乎有失忆的迹象。” 婉清一愣,也回头看着他,黎染却不作声,稍许,走上台阶推门而入。 床上的女子听到声响,侧过头看着他们,清澈明亮的双眸却少了些神采,惊恐地朝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两只眼睛。额头上还帮着纱布,大夫说当时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血,现在应该还很虚弱。 黎染走上前,俯过身轻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少女只是惊恐地望着他,一个劲的摇头,往床里头缩。 “不要怕,”黎染退后两步,“姑娘,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吗?” 也许黎染温和的声音使她稍微镇定了些,渐渐不再往里躲,却仍然摇了摇头。婉清稍许靠近了些,柔声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家在哪里吗?” 依旧是摇头,十指紧紧地抓着被子上缘。 “开了些通窍活血汤,回宫后我再让太医过来瞧瞧。”太子走到黎染身旁,“不用太担心。” “回宫前先换身衣服吧,”婉清提醒道:“你这样一身血渍,宫里的人只当出什么事了。” 送走两人,黎染重新又回到厢房,丫环正在给她喂汤药。只见她很听话的张着嘴等勺子送到嘴边,黎染瞧着竟觉得有些可爱,不知不觉站在门口许久。喂完药,少女突然看望向他,略微迷糊地问道:“你在看我吗?” 向来自谕镇定的他竟有些不知所措,避开问题走近床边,“头还痛吗?” 少女点点头:“好痛。” 丫环收拾好碗盘,告退出了房间,黎染站在一旁又不知说些什么。少女忽然往里让了让,伸手指了指床沿。 黎染有些疑惑,“让我坐吗?” 少女粲然一笑:“你这样站着,我的脖子仰的好酸。” 黎染这下真是窘了,手足无措的坐下来,又感到别扭,站起身说道:“既然头痛就躺下来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刚刚转身欲走,却觉得衣服被扯住,回头却对上少女极无辜的眼神。“不要走,我怕……”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的缘故,原本苍白的小脸泛起薄薄一层红晕,“陪陪我,一小会儿就好。” 黎染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少女却说什么也不松开手,居然就这么僵持到太医来,老太医还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黎染,就像他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 而且,这哪里是一小会儿啊。 第六章 画像 瑞王宅邸。 “没说去哪里吗?”瑞王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喜儿。 “姑娘就对奴婢说,府里闷得慌,到街上转转。”喜儿有些惊慌失措地回答,“许是以为王爷出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有人跟着没有?” “姑娘没准跟着。”明显感觉出瑞王的怒意,喜儿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屋里的奴才们顿时吓得一股脑儿跪在地上。瑞王站起身,一双眸子犀利地扫过众人,直到底下个个脊背发凉才开口道:“还不去找!” 如同得了特赦,一下子都涌出去,剩下瑞王静静地立在屋里,抬头正对上窗外那株老梅树,心里只觉得焦躁不安。 到底是京都,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秋水依旧是一身紫裙,为了避免太显眼,在外面罩了件素色披风。前两天雇的马车在约好的巷口等着,上车后直奔西便门,吩咐车夫在路旁停了车,自己下车步行出城。 在西便门外有一座道观名为白云观,走到此处人渐渐稀少起来,大多是些香客,三三两两的。秋水从袖里取出一张便笺,上头写着“白云观小蓬莱”,应该就是这里了。进门正好碰到一个小道士,就问他小蓬莱在哪里,小道士看她一眼,回道:“那里是内院,香客不可以进去。” “我是来找人的。” 小道士一拍脑袋,笑道:“是找陆公子吧,请随我来。” 绕过影壁走了许久,才到一处别院,匾额上横书“小蓬莱”三字,进了拱门才发觉果真是处清幽雅静的地方。小道士指着北面一座隐约藏在绿荫间的小楼道:“陆公子便住在那里,他吩咐叫我们不要打扰,我就送姑娘到这里。” “谢谢小师傅。”秋水拱手一拜,朝里走去。 进屋的时候,陆熹正背对着她翻阅书架上的典籍,一旁书案上蓝白花纹的茶杯犹且蒸腾着水雾,闻味道便知是龙井,他只喝这种茶,如同沐青流只喝君山银针一样。有钱人总是有些癖好的,沐青流的富贵是从出生便注定的,而陆熹,自己是看着他一步步建立起湘园这个巨大的产业的。短短两年,湘园在饶州便成为了数一数二的歌舞坊,甚至于名扬天下。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 陆熹的背影不算挺拔,但是给人感觉很坚定,从遇见他的一刻开始,这个男人,为自己支撑了半个世界。感恩,这个词用在对他的情感上,是不为过的,虽然,能够感觉出他的目的并不如所想那么单纯。 听到身后的声响,陆熹回过头,表情一如既往的单调:“没人跟着吧?”“路上很小心。”秋水转身关上门,“沐青流去了六王爷府上,未时才会回去。” 陆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你让我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秋水抬眼看他:“怎样?” “莫金国有四位公主,大公主与二公主都已出嫁,四公主年纪尚小,剩下一个三公主,名叫拓跋红蓝。”陆熹没有接下去说,而是从桌上拿起一幅卷轴,手轻轻一抖在书案上摊开,原来是幅少女画像。异国装束的少女明眸皓齿,面颊丰润,发间赧然簪着一朵紫花,这样貌分明就是那个叫做蓝儿的丫鬟。 秋水却反而皱眉道:“如今知道也没用了。” “怎么说?” “她不见了。”秋水解下披风搁在椅背上,“到京都那晚还见过她,可是第二天开始就再没见过,问旁的丫头,只说王爷吩咐出去办事了。” 陆熹并没有很失望,一边卷起画轴,一边说道:“不管怎样,沐青流和她是脱不了关系的,到时候只要好好做一番文章,再让皇帝知道此事,必然除之乃安。沐青流为求自保,兴兵便是早晚的事。” 陆熹又打开书案上另一个灰褐色的绸布包裹,里面是一套女子的衣服,仔细一看,却与画像上少女的服饰相差无几。 “据说太子会在后天到王府拜访,到时你应该知道怎么做。”陆熹说道。 秋水拿起衣服,笑道:“只可惜不是紫色。” 第七章 绣帕 从道观出来时候尚早,坐上马车刚要起步回府,秋水拉开门帘吩咐道:“调头去西街史丞相府邸。” 到了史府附近,秋水提前下了车,将那个包裹交给车夫,又拿出十两银子:“明天卯时把这包东西送到瑞王府后门,会有人在那里等着。” 车夫欣然接过银子跟包裹:“谢姑娘打赏,一定准时送到。”说完驾车离去。 秋水远远的站在史府前打量着,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坐在朱红色的大门两旁,门是敞着的,正好可以看见对面的花园,偶尔两个侍女穿过花丛,说说笑笑,仿佛隔那么远都能感受到里面的安静祥和。那不仅仅只是一个丞相的府邸,也是一个家,本属于她的家。娘在这里生活过,在这里走动过,这里到处都存在着娘的过往,可是自己却只能远远的看着,感受着。 忽然有辆马车直直地驶了过来,在石阶前停住,一个执事的连忙迎了上去。只见一个身着湖水色长裙的女子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听见执事的喊了一声:“大小姐!” 原来,她便是史府的大小姐。 “扬儿,知道吗,你还有一个姐姐,她啊,就比你大一岁。”娘在梅树底下抱着小小的她,如是说着。 原来,她便是未曾谋面的姐姐。 娘以为她不记得,却不知道,那句话仿佛是烙在她心里,原来,除了娘,她还有一个同血同源的姐姐。她答应过娘,不去恨那个家,不管当初什么缘由使得她们母女流落在外,也答应过,一辈子都不去认回父亲与姐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可是现在,她们离得那么近,几步,就几步路而已,也许她轻轻喊一声,姐姐便能听到…… 隐约她朝这边看了一眼,秋水赶紧闪躲到一侧巷口的阴影里,还未来得及适应光线,只觉得一双手从背后捂住自己的口鼻,其间闻到一股异香,片刻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黑了,看清之后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破庙里,佛像都已经残破不堪,到处积满了灰尘。试着活动了下手脚,除了浑身乏力,并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勉强扶着墙站起来走到外面,街上空无一人,看样子已经很晚了。被风一吹,倒又清醒了些,这里离王府似乎并不远,应该可以走回去。 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是什么都不记得。又上下检查了一遍,钱袋还在身上,首饰也没有少,只是随身的绣帕不见了,心想或许掉在破庙里头了。事情越发得蹊跷,却怎么也里不出头绪,还是先回去再说。 离了几十步远,就看见瑞王府门前台阶上站着几个人手里提着灯笼,想必是等她的,秋水隐隐觉得不安。 走近才发现居然是沐青流站在门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若不是胸前金龙的纹饰,整个人几乎要陷溺在深沉的夜幕里。忽然想起来,昨天,自己也是这么站在那里等他回府,手里的灯笼都快灭了,然后便看见他骑马归来,也是这样一身黑色行装,长发不羁地散落身后,虽然看不清,却觉得他看见自己的时候也曾有那么一丝欣喜。 今晚月色不及昨天的好,风也更大些,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秋水刚想上前请安,却见他倚上门框,从袖里掏出一方淡紫的绣帕,两手展开,借着摇曳的灯光缓缓念道: “慕君风采 相约玉桥 芙蓉舫上 不见不散” 一字一句,在众人的沉默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绣帕分明是她的,甚至可以看见上面用粉线绣着的牡丹,可是,那四句话…… 瑞王嘴角弯起讽刺的弧度,手臂一扬,绣帕随风落在她身上,又掉落到地上,顿时沾上些尘土。然后也不再多说,只是一贯的姿势转身而去,空气里却仍然回荡着他冷冷的两字:“关门!” 门就这样吱呀着合上了,如此,留她一人在外。 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只是低头看着影子从这一侧移到另一侧,甚至没有变换过一个姿势。身子本就虚得很,风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吹得青丝乱舞,紫衣凉透。指甲已经深深掐入掌心,她不要倒下去,就让疼痛维持那点仅存的骄傲吧,再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好,天一亮,他一定会出来。 门后突然有了声响,开了一条隙缝,喜儿探头探脑地伸出半个身子,“姑娘,姑娘!” “回去吧,被看见免得受累。”张嘴才发现,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喉咙隐隐作痛。 喜儿慌张地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急急地说道:“外头天气冷,我给姑娘热了碗汤,赶紧喝下去吧,别着凉了。”边说边打开盒盖,端出一个白瓷盅。 “不用了,我只问你,帕子是谁交给王爷的?” 喜儿着急回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昨天李副将拿着那块绣帕问我是不是姑娘的,我没多想就说是了。” 李仁广,稍微有些印象,原本只是个百夫长,从饶州临行前才被提拔上来的副将,自己与他并无过节,为什么要陷害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耍这种手段想要除掉她,除了饶州王府里的那群女人,还会有谁。这么想着心下却突然一惊,既然那人一路跟着自己,去白云观的事会不会被发现了? “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是冤枉的,可是……” “听好了,回去之后,从我房里取一点平时薰衣用的百濯香,偷偷带到库房。”秋水叮嘱道,“将士的佩刀夜里都存放在那儿,刀柄上刻了各自的姓名,你找到李仁广的,然后在刀鞘上抹一些,千万不要让人看见。” 喜儿不解地看着她,还未及问,秋水催道:“快点回去,记得我说的。” 李仁广,留你不得。 天终于亮了,管家的推开门,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处的女子,叹气地摇摇头。瑞王在离京之前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他的脾气秉性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虽说这个女人是很得宠,可发生这种事,王爷再怎样也不会留下她吧。好心地走下台阶上前劝道:“姑娘,你就死了这条心,快走吧,若是让王爷呆会出来见到你,怕是要走也没那么容易了。” 秋水嘴角勉强勾出一抹笑容,哑着喉咙说道:“王爷不会如此绝情的。” 话刚说完,就看见了瑞王的身影,同样是一身墨色长袍,站在淡淡清辉里,不愠不怒地看着她,觉察不到一丝情绪的起伏。相望许久,他移开目光走出来,擦肩而过的一瞬,秋水轻声道:“王爷将那枚玉坠还给我罢。” 从容地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你等到现在就为了这句话么?”语气跟昨晚一般的嘲讽。 “王爷以为呢?”秋水转身朝他。 “本王以为你知道。” “王爷若是不信我,秋水解释什么都没有用。”喉咙愈发疼得厉害,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诧异,尽管如此,她也不会愚蠢到凭这个去博取他的同情。 沐青流终于转过身看向她,沉默了一会儿朝管家说道:“把李仁广叫到前厅候着。” 秋水淡淡一笑,这一仗,她胜了。 李仁广约莫二十出头,原本就是公子哥出身,在一干将士里头犹显得书卷气,此刻诚惶诚恐的站在下首,右手无意识的搭在腰间的佩刀上。 秋水刻意离他几步远,看着手上的绣帕问道:“李副将,你说这是我送给你的?” 李仁广低着头说是。 “我亲自给你的吗?” “前天晚上卑职回去的时候在桌上发现的。” 秋水将绣帕放在一旁接着问:“也就是你并没有见到我?” “是,可是昨天我问过那丫头了,她说是你的。”李仁广指了指喜儿,喜儿无奈的点点头,眼神却看向秋水,秋水会意的笑笑。 “李副将,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最近一次照面是什么时候?”秋水补充道,“我是指面对面,就像现在一样。” “来京的路上,姑娘说不舒服,卑职搀了姑娘一把。” 沐青流坐在上首悠闲地喝着茶,也不看二人。 “这么说来也有十来天了。”秋水又朝后让了两步,“你往王爷那里走几步。” 李仁广为难地看着瑞王,犹豫不决。 “过来。”瑞王招招手。 “是。”李仁广朝前走了走。 秋水看着瑞王,见他眉头皱了皱,松一口气,于是笑道:“前天傍晚,我正在侧院的琴房里练舞,谁知道李副将贸贸然闯了进来,对秋水说了些奇怪的话,不知道李副将还记不记得?” 李仁广脸色一变,“你胡说,没有这回事!” “当时我不想与你纠缠,就准备出门,却不想被你拦住,居然还妄图动手动脚。”秋水低哑着说道,“我扬言要告诉王爷,你才愤愤离去,想必是怀恨在心才偷了绣帕陷害于我。” “你胡说!分明是你……” “王爷,”不等他争辩,秋水笑道,“李副将身上还残留着的香味,是秋水一直用来薰衣的百濯香,可按照李副将的说法,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十日前。” 李仁广也明白已经无力回天,又不能说出真相,颓然的任人押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屋檐下鸟儿扇动着翅膀飞来又飞走,沐青流站起身,走到她身旁抬起她的脸,“昨天去哪里了?” “我说过,府里太闷,出去转转。”侧头躲开他的手,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与他争执。 “既然嫌闷,就去梳洗一下,陪本王出门。”沐青流收回手,淡淡说道,然后也不看她,径直往外走去。 喜儿走上来扶她:“姑娘脸色白得厉害,去跟王爷说下吧?” 秋水摇摇头:“扶我回房。” 一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回到房里的时候甚至有些轻喘。坐在梳妆镜前,只是闭眼任由着喜儿摆弄,边收拾还边说着:“王爷今儿个是去看袼宁长公主,打扮得素净些好,还是换支银簪吧。” “袼宁长公主?” 秋水突然出声,吓了喜儿一跳,“是啊,就是王爷的姐姐,听说王爷的娘亲逝世得早,那时候要不是长公主是个厉害的人物,姐弟两在宫里的日子只怕很难熬下去呢。” 秋水自然知道那位长公主,也知道沐青流对她非同一般的感情,可是这样的姐弟重逢为什么要带自己去呢?正心神不定,耳朵上忽然一下刺痛,喜儿慌忙抽了手绢摁在她耳垂上,“奴婢该死,弄伤了姑娘,奴婢该死!” 不耐烦地挥挥手,往镜子前靠了靠,大概是穿耳环的时候被扎了一下,垂下的珍珠上也染上了一点殷红,随意用帕子擦了两下,“不碍事,快些弄好,王爷还在外头等。” 第八章 看戏 袼宁长公主,与瑞王同母所出,长其十岁,十七岁嫁原镇国将军之独子,十九岁丧夫,独自支撑将军府二十年,巍然不倒。 一路上沐青流只是专心看着随身带来的折子,饶州的事务繁杂,公孙普时不时会将重要的折子快马送到京都,由他定夺。秋水坐在他斜对面,思绪有些凌乱,自从进京,似乎常常处在这么一个状态,茫茫然不知所措,根本定不下心考虑事情。那个家,真的对自己影响那么大吗?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秋水猝不及防的向前倾去,一双手稳稳地扶住她,折子散落了一地。车子外头传来车夫的叫嚣声:“小兔崽子,不想活了,敢惊王爷的驾。” 瑞王皱皱眉,掀开门帘,秋水透过缝隙望去,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儿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瑟瑟地闪躲到一旁,裤子已经破烂不堪,可以看见膝盖渗出的血顺着小腿往下滴。男孩的目光无意间瞟到秋水,原本毫无生机的眼神忽然间绽出光彩,丝毫不顾伤势地冲上来,一边喊道:“扬姐姐,扬姐姐——” 秋水脸色有些苍白,撇过脸,正对上沐青流的视线,“叫你么?” “我不认识……”手指却无意识地揪紧了裙子。 侍卫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架住那个孩子,手臂被死死的扭在身后,嘴里却还在叫着:“扬姐姐,我是辰辰啊。” “既然不认识那就送去官府吧。”沐青流朝着车外的侍卫说道。 秋水返身坐好,稍稍平复了一下说道:“只是个孩子,许是认错了人,王爷何必大动干戈?” “你说放,本王便放了他。”沐青流看着她,等她回答。 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沙哑着说道:“放了吧。”即便知道是试探,可那孩子还受着伤,官府那种地方,进的去未必出得来。 车子继续前行,一切恢复了平静,不多久便到了镇国将军府,管家领了几个下人早候在门口。东西两侧还停了些马车,看样子府上还有别的客人。随行在瑞王身后,秋水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周围好奇的目光,想必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呢。 “呦,这不是瑞王爷么。”一个女子尖细的声音从侧廊传来,沐青流停下脚步,转身望去。 并不止一人,三个锦衣华服,身材不等的女子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挤在游廊里。出声的应该是为首的那位,虽然有些年没见,依然一眼认出来了,沐青流扬了扬嘴角,分明有些讽刺的意味:“多年不见,四姐近来安好?”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胡伽长公主冷笑着答道。 “见过瑞王爷。”胡伽身后两个女子先后屈膝行礼,瑞王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她们,秋水却在他身后注视了好一阵子,尤其在其中一个黄裙凤钗的明艳女子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的情况下。 “这位是蕤妃,”瑞王朝秋水介绍道,“右边是淳贵人。” 秋水俯身下拜:“见过长公主,蕤妃娘娘,淳贵人。” “王爷不同我们介绍下这个可人儿是谁吗?”胡伽微微挑起丹凤眼,斜看着她。 瑞王转身看着秋水,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她,是本王新纳的爱妃。” 秋水的身体僵了僵,同时也看见蕤妃的眼神闪过一丝犀利。 “是个怎样的人儿,倒让我也瞧瞧。”另一侧,一个身穿墨绿色片金花纹裙褂的中年女子穿过游廊走过来,清瘦的脸上溢满着笑容。 “皇姐。”沐青流迎上去,袼宁执过他的手,眼眶竟有些湿润。 胡伽似乎瞧不惯这场面,打断说:“佟老板刚刚还说准备开场了,也别在这儿耗着了。” “也是,”袼宁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笑道,“都到后院戏台吧,今儿个都算稀客了。”说话间看了眼秋水,蓦地一怔:“陵——”又急忙打住,略尴尬的轻咳一声,“这位就是刚才谈论的人儿吧?” “秋水见过袼宁长公主。”难以察觉的,声音有些轻微的发抖,十指紧紧地攥在身体一侧。陵——陵——她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应该是“陵儿”吧。 袼宁伸手扶起她,摇晃的银簪坠子碰在她的额上,凉得微微一颤。“怎么脸色这么差,声音也不对劲?” “昨儿个好像着了凉,劳烦皇姐找间屋子给她歇歇。”沐青流不冷不热地说道。 “既然病了还乱带出来走动,你这孩子!”袼宁一边责备着,一边吩咐准备厢房请大夫。 附上皇室族谱哈 皇帝:先帝长子。 皇后:沐昊之生母。 刘贵妃:皇帝宠妃。(目前没什么戏份,不代表始终没有啊) 蕤妃:皇帝宠妃。 淳贵人:沐昊凡生母。 胡伽长公主:排行第四,皇帝亲妹。 袼宁长公主:排行第三,与瑞王同母所出。 瑞王:沐青流,排行第九。(一两句话描述不了的人物) 加容:瑞王王妃。(说实话,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 芷妃:瑞王侧妃。(出场机会不多了) 大皇子:沐昊凡,庶出。(俊美,冷漠,应该是很多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阳石公主:排行第二,皇后所出,天生哑疾。(觉得她像一个断翅的天使)太子:沐昊之,皇后所出。(温文如玉的男子,仅仅是错生帝王家) 五皇子:沐昊永,与沐昊凡同母所出。 六皇子:沐昊东,刘贵妃所出。 番一 袼宁长公主 太后这时候传见,能有什么好事,袼宁心里冷笑了两下。任由小宫女不紧不慢的抹平裙上细小的褶皱,甚至还薰上一点香,那是极粗劣的香,味道自然不好,再怎么修饰,也只越发衬出她的落魄而已。 站在永寿宫外头好一阵子才定了定心神朝里走去,趁着宫女通报的功夫,打量了一下四周,依稀听见里头有稚嫩的童音在背论语,偶尔磕磕碰碰的背不下去,便有人提醒两个字接着往下背。 听见了宫女的通报,帘子里头传出太后温和的声音:“是袼宁吧?快进来。” 现了帘子进去,昊之正伏在太后膝盖上,手里还抱着书册,见她来了连忙站起身,行礼道:“昊之见过袼宁姑姑。” 走上去扶起他,这孩子,从小就敦厚有礼,教所有人都疼到心底去了。 “瞧这模样,一段日子不见,哀家都快认不出来了。”太后微笑着,眼角明显有了皱纹。 “袼宁拜见太后,太后金安。”正正式式地屈膝下拜,头低垂着目光只能触及太后朝褂的下摆。 “快起来吧,天气凉,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太后一手抚着昊之,示意嬷嬷带他出去。 “多谢太后关心。” “你娘走得早,哀家向来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这么见外做什么?”太后起身拿过一旁宫女手里的毡衣,亲手替她披上。 袼宁恭敬地谢过,垂首道:“太后的恩泽,我们姐弟铭记于心。” 太后突然叹了口气:“你素来乖巧,倘若胡伽有你一半懂事,哀家不知少操多少心。” “妹妹聪明可人,袼宁不及一二,况且她这年纪难免心性有些浮躁。” “都怪哀家平时太宠她,如今真是、、、”太后的声音有几分哽咽,拿着帕子在眼角拭了拭。 袼宁看这情形,也不好没什么表示,赶紧上前扶着她:“太后这是为何?凡事都可以解决,莫要伤了身子。” “前些日子,皇上来找哀家,说要把胡伽许给振国将军的公子,本倒也是桩不错的婚事,谁知道那丫头听了,死活不愿答应,在哀家这里哭闹了半天。”太后又叹口气,“皇帝已经允了振国将军的事,又岂是说不愿就不愿的?哀家真的是左右为难。” 袼宁心里顿时一寒,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振国将军戍守南疆数十载,劳苦功高,膝下唯有一子,偏偏这个儿子体质羸弱,长年卧病,许是怕家门无后,才跟皇上提了这件事,凭他的身份地位,许配个公主自是理所应当。而宫里适婚年龄的,除了胡伽,唯剩下她袼宁了。 袼宁的手有些僵硬,太后此时就在等她的回答了,若是拒绝,只怕他们姐弟今后在宫里的日子会更难过。袼宁俯身跪下,“太后待我们姐弟视若己出,袼宁时刻不敢忘记,太后所烦之事,袼宁愿为分忧。” 太后连忙转身扶她:“乖孩子,哀家也是无奈的很。” 袼宁没有起身,依然笔直的跪着:“太后,袼宁愿意带妹妹出嫁,不过袼宁有个不情之请。”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戒备的神色,很快恢复道:“你有什么尽管说,哀家也不至于愧对先帝和你九泉下的母亲。” 袼宁抬起头,看着眼前面带笑容的女人:“袼宁唯一牵挂的也只有弟弟青流,那孩子性子要强,在宫里难免得罪些人,望太后答应袼宁保他五年。” 太后沉默片刻,应道:“哀家答应你,保他五年不死。但若是他命里福薄,也怨不得哀家。” “袼宁在此谢过。”深深叩过头,眼泪却不自觉滑落。 出了永寿宫,昊之正在台阶前玩耍,见了她连忙蹦跳着凑上来,“袼宁姑姑,我跟你回去找小叔叔玩好不好?” 袼宁弯腰摸摸他的头:“真是不巧呢,他随黎染一同去了军营,晚上才能回来呢。” 小皇子嘟嘟嘴,“好哇,他们两个人去玩都不叫我。” 袼宁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小孩子当真什么也不明白。黎染是将门之后,自小就要求严格,可是青流,一个十岁的孩子,同样是皇子,却被送到军营,跟一般士兵一样训练,每天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上药时还死撑着不吭声。 “袼宁姑姑,你怎么哭了?”一双小手抚上她的脸,细声问道。 “没事,昊之要好好做功课,这样才可以找青流跟黎染玩,知道吗?” 小皇子连连点头,稚嫩的脸上带着暖暖的笑容。 一个宫女匆匆跑过来:“殿下,快跟奴婢回去,太后找你呢。” 小皇子任由宫女抱起身往内殿走去,回过头冲她摆摆手:“袼宁姑姑再见。” 袼宁同样笑着挥挥手,转身,抬起头看向砖红色宫墙外阴沉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呢。 果不其然,半路雨便淋了下来,四周围却没有个避雨的地方,正有些焦急,拐角处出现一抹浅黄色的身影,撑着油纸伞缓步走着。似乎瞧见了她的处境,加快脚步朝她走来,将伞撑在她头上方,很多年后,袼宁还记得当时那张盈满笑意的娟美面容,那双直视着自己的漂亮的眼睛。 与陵儿的相识,来得那么突然,就像命中注定的故事,她是个美丽聪慧的女子,才华横溢,博古通今。跟随祖父六亲王进宫给太后贺寿,一下子博得太后的欢心,留在身边侍奉左右。也许就是因为陵儿,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才会有了真心的笑容,才会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皇宫从来都是个不乏谈资的地方,传言六亲王把这个视若掌上明珠的孙女儿带进宫,是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得蒙圣眷,入主后宫。皇上才登基不久,后宫诞下子嗣的尚只有申妃,刘妃以及淳贵人,淳贵人既没有显赫的身世,也不得太后器重,真正有希望的也只有申妃和刘妃。陵儿若真被皇上看中,凭她的家世才貌,太后的喜欢,入主后宫也不无可能。袼宁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这个眉眼高挑的女子,似乎有着更大的抱负,她的心里应该容纳着更宽广的天地。 出嫁前一晚,陵儿到她房里,两个人弹琴,聊天,喝酒,赏月,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