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花开》 第一章 日记(一) 狭窄而昏暗的房间内一片狼藉,糟糕程度已经无法用杂乱来形容,屋里唯一一张矮桌上堆积着大量废弃的外卖餐盒,油腻酱汁沾染四处,招惹而来的蝇虫横飞肆意,气味更是酸臭难闻。 已经辨识不出原貌的肮脏地板上仰卧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双眼闭阖,油腻而略长的头发盖住了前额,下巴上满是黑白杂间的胡碴,形貌十分邋遢。 他的身旁铺落着大量翻开的书籍和散碎纸张,手臂自然而然地平摊向两侧,躺得极为平静,像是睡着,又好像不是。 因为细看之下,男子的胸腹根本就没有呼吸起伏的迹象,如同一具僵硬了许久的尸体横陈在那里。 “咯呼~~~” 就在气氛如此静谧而诡异之时,男子的鼻中突就发出了一声响鼾,像是堵塞多时的马桶陡然通畅了一般,男子开始有了呼吸,呼吸渐渐变得平顺。 片刻过后,他忽的睁开眼睛,眸光有些暗淡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却依旧一动不动的。 又一次被自己的鼾声吵醒,男子劫后余生般的舒了口气,他感到十分庆幸,庆幸自己再次躲过了死神收割的镰刀。 常年重度吸烟和糟糕的生活习惯,早已将他的身体透支,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出现了睡眠窒息的症状。 不过,对此他倒是要好好谢谢那个经常被他光顾生意的老酒女,若不是对方将他从睡梦中摇醒,可能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患上了这么个要命的毛病。 男子几乎从不去医院,因为没有保险,医疗费太贵。但是为了这个病他却破天荒地去见了次医生。 旁人常说,人越老越是怕死,真是不想承认都不行。 医生并没有给他明确的治疗办法,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吓唬他,唬得他真想打人。他认为对方说得全是废话,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他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当医生的。 什么叫纠正生活习惯,那种他年轻力壮时都做不到的事情,年老了就更不可能做得到了,让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他宁愿自己在睡梦中憋死。 男子十分吃力地坐起身,缓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很是疲累。 房间的窗帘被死死的拉合在一起,光线透不进来,那丢在一旁的老式手机正不停闪烁的红色指示灯就显得十分刺眼了。 男子侧眸,瞅着那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过去将其拿起,翻开手机盖,显示屏上全是未接来电的提示,一页一页翻下,制片人永山先生打过来的最多,其次就是他的妹妹葵。 男子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丝毫要回拨过去的意思。 啪的一声,他又将手机盖合上,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脚边地板上那散碎的纸屑,神情应时变得更加阴郁而黯淡。 这些原本是他废寝忘食创作了近半年的剧本,如今却毁得如此彻底,他亲手撕碎了自己骄傲的成果,但那烙印在心中的羞辱和愤怒感却犹存,就像气管里卡住了一块石头,憋闷得让人实在难受。 第二章 日记(二) 他可以容忍自己生活潦倒,可以容忍自己的作品被三番五次的否定和打回,但他无法容忍自己昔日的才华和荣耀被后辈们拿来肆意取笑和羞辱。 他承认自己老了,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才华尽失。 永山那个家伙说他还生活在昭和时代,不懂进取与变通,现今写出来的东西也只有老阿嬷爱看。 对此,他很愤怒也很惆怅。 昭和,没错,那个时代的近藤政还是编剧圈里响当当的人物,多少制片人把他当神祇来供,又有多少女演员一门心思地想要爬上他的床。 落魄时最经不得回想那往日的辉煌,因为越想越觉干苦。 男子悄然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单手支地,慢腾腾地想要爬起身,但四肢关节却像生了锈一般,支配不如,最后好不容易地站起来,眼前紧接着却是一阵晕眩。 这样的征兆很不妙,他不敢再动,闭目僵立着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复而睁开眼睛,感觉好些了,他慢吞吞起步挪向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不过就是在玄关处搭了个简易水槽和瓦斯炉,男子从不挑剔生活环境,只要房租够便宜,什么样的房子他都住的。 走进玄关,男子顺手打开置于冰箱上的电视机,电视画面正在转播时事新闻,西装革履的男主持一口纯正的播音腔调传来,整个孤冷的房间仿佛一下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画面播着,男子也不看,就是听个声响。 他从脏乱不堪的水槽里翻出了个杯子,直接送到水龙头下接了满满一杯清水,仰头,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 冰凉的清水入肚,身心顿时舒爽,男子意犹未尽地准备再接一杯,这时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动作一滞。 “今日经参议院全体表决,保安法案通过......” 男子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电视机,画面切换到了国会外聚集的示威群众,满目的抗议横幅,喧嚣的呐喊呼声。 一位在野党议员义愤填膺地冲着镜头控诉自民党内阁一意孤行,安倍首相公然违抗宪法,强行通过战争法案,不听从民意的后果将会使日本再次深陷到战争中去。 就这样一直望着电视画面,男子不知觉地出了神儿。 这时,身旁的屋门忽被人敲响,突如其来的响动让男子正握着水杯的手下意识一抖。 这个时候,有人来访? 男子想了想,还是随手推开了身侧的屋门。 门外正站着一位身穿工作制服的年轻小伙,屋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差点撞到了他。 “您好,请问,您是近藤先生吗?” 小伙子不敢表现得太过惊诧,赶忙对着还站在屋内的中年男子展露友善的微笑,他的声音如同他年轻的容貌一样,时刻洋溢着满满的青春与活力。 中年男子听到问候却不作声,就是半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应答。 “抱歉,打扰您了。” 见状,小伙连忙将怀中正稳稳抱住的一只纸箱双手递向男子,“近藤先生,我是安仓急便的小林,这是您的邮包,请签收一下。” 第三章 日记(三) 男子面无表情地接过箱子,随眼扫了一下那邮寄单据上的寄方地址,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在单据上潦草地签了字。 没有道谢,也不顾礼数,他就这样抱着纸箱一声不吭地又将屋门拉上。 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年轻小伙脸上的笑容不知觉地一僵,也许经常被人无礼对待,他也不多做在意,很快就恢复常态,转身赶紧小跑下楼去继续工作。 屋内,男子随手就将纸箱丢放在潮湿的水槽边上,丝毫没有要去拆开它的意思。 男子垂着肩毫无精神地走向房里的矮桌,鼻子好像失了灵,就那样在一桌酸臭无比的外卖餐盒前盘膝坐下,双手并用地在其中扒拉了一通,看是像在找吃的。 扒拉了好一会儿,十分遗憾,他一无所获,堆叠甚多的餐盒里一块可以果腹的残剩食物都没有。 饥饿感一经提起,就很难消退,男子的目光不由投向了那水槽边上的快递箱。 箱子是他妹妹葵从老家寄来的,方才他一掂重量就能猜到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无非还是一些家乡土产的新鲜瓜果蔬菜。 像是这种对他来说毫无价值的邮包,他隔三差五便会收到。 对此,他烦不胜烦,但他的妹妹却总是乐此不疲,自以为是的表达着对他所谓的亲情关怀。 在男子看来,把这些比肉还要金贵的生蔬寄给他,无疑就是在暴殄天物,他活了五十多年,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的给自己做过一顿热乎饭菜。 毫无疑问,眼下这一箱子果蔬又会同以往一样,放在那里自行腐烂,直到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后再被他原封不动地丢掉。 男子知道自己活得像个混蛋,形单影只地胡混了半辈子,越混越糟糕,可那又怎样,时间永远倒不回去,他也永远正经不起来。 如今的他没有家庭,没有爱情,有个儿子却等同没有,恐怕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还关心他的人就只剩下老家的那个亲妹妹了。 妹妹总是跟他讲究手足情深,但他却对待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差劲儿,从没给予关心和帮助不说,甚至连对方当年的婚礼,他都没有去出席。 想到这里,男子将目光从箱子上收回,转而投向了放在一旁地板上的手机。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妹妹回去一个电话,感谢她寄来的邮包,就算虚情假意也好,他不能把这点仅存的亲情也给折腾没了。 现在的他年纪越来越大,实在需要一个可以随时能够联络到的亲人,不然哪一天他真得突然死掉,这个世上不能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男子很懒也不起身,就那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手机拿起,翻开手机盖,屏幕上又显示出了新的未接来电,致电人全是永山那个家伙。 手机是被男子调了静音的,无论来电多少,他都听不见。但这样对方却倍受折磨,永远都是打得通但接不通,这种方式很气人,还不如直接关机给人痛快。 男子无视永山先生的电话,面无表情地调出妹妹葵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第四章 日记(四) “哥哥。”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等待已久,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喜,但尾音收起时却夹杂出了一丝沙哑。 男子听出了对方声音的异样,对着电话静默片刻后方才起声,没有称谓,没有情绪,只是干巴巴的询问了一声,“你生病了吗?” 他的话音落下,对方久久没有应答,最后取而代之传来的却是一阵隐忍而压抑的低泣。 妹妹很少会哭,她总是笑脸迎人,乐观而豁达,为此小时候没少被大家笑话像个晴娃。 “小葵?” 男子心下莫名一紧,预感有些不好,可他还是极力保持着语态平静,好像事不关己似的问道,“他,出事了?” 这看似漠不关心的随口一问应时撕裂了电话那头妹妹隐忍的最后伪装,她痛哭了起来,不再掩饰,悲伤的声音冲破话筒直击男子心底。 “哥哥,爸爸他去世了。” 纵使已经隐约猜想到了这个结果,可当妹妹亲口将其说出时男子的脑中还是嗡的一下,瞬间变得苍白。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想也没想,当即问出,语调里带起一丝颤栗,这让他所料未及。 “前天下午......哥哥,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是接不通。” 妹妹哭得难以自抑,声音断断续续,似是抱怨,“爸爸去世的那天早上还很有精神,他不停吩咐我去买镜饼带回来,这几天他总是这样,为此我还有些不耐烦。可是没想到等我赶回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没有了意识。其实他不说,大家也明白。哥哥,爸爸这是在等你回来......他以为你会回来的。” 男子久久没再应声,听着妹妹的哭泣,眼底竟是不知觉的泛起了微红的血丝,泪水泫之欲出。 他不爱吃镜饼,可他的父亲却一直以为他喜欢。 只因小时候家中境况不好,肚子总是饿的,常年见不着什么油水。 一次过年的时候他望着供台上祭祀的镜饼,白白润润的很是诱人,实在忍不住就偷偷过去在饼的后边啃了一小口。 可这一口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艳,他咽了下去就开始后悔,心想着要不要把这个过失栽赃给妹妹。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偷吃的一幕正巧被他的父亲给撞见,更让他没想到是他父亲居然没有责骂他,反而当晚便叫母亲将那镜饼和着红豆熬了汤,一家人直接分吃了。 那个汤的滋味他倒还记得,很甜,真的很甜。 “他......” 男子对着电话踟躇了半响,可父亲这个称谓他却始终用不了,毕竟彼此陌路了几十年,曾几何时他甚至为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无比的羞耻。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了,哪怕等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都不会显露悲伤,毅然决然的态度就像三十多年前他离家出走时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都不肯再踏回家乡半步,倔强地履行着自己当年在父亲面前赌气发下的毒誓。 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男子悄不声地抬手将其抹去,他的眼尾已经皱纹遍布,开始苍老的皮肤上出现了点点难看的斑痕。 他已不再年轻,却像一个稚童一般同自己的父亲置气了一辈子,真得是一辈子。 第五章 日记(五) “哥哥。” 许久没有听到男子出声,葵不由抽噎着问了一句,声音很是小心翼翼,“你真得不回来一趟吗?” 听言,男子还是没有应声,只是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历来是他最反感的,如果放在以往被问起,一定会被他狂躁地给吼回去,但是这一次,他居然沉默了,迟疑了。 “他......” 男子想了想,不期然地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最后有话留下吗?” “没有。” 葵的哭声瞬时又浓,“但是爸爸这次住院之前就好像自我感知不好,他把他的那些日记交给我,说万一他要是不在了而哥哥你又不肯出席他的葬礼的话,就让我把日记本全都寄给你。” 说到这里,她不由顿了一下,“邮包应该已经到了,哥哥你收到了吗?还有,今年家里的秋葵长得不错,我顺便也给你装了一些。” “将那些东西寄给我做什么?!” 男子蛮横而粗暴地打断了妹妹悲戚的话语,他下意识瞪向水槽边上的那个箱子,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厌恶,“想要我烧了它吗?” “哥哥!” 葵慌忙出声制止,她知道哥哥指的是那些日记本,她生怕哥哥真得会将爸爸的遗物就这样烧掉。 “还是说,他用那些东西害死了母亲还不够,又想来害我?” “哥哥,你不能这样说,爸爸他不会......” “不会什么,那家伙根本就是中了邪,到死都不知悔改,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男子愤怒的情绪被挑起,完全不给妹妹说话的机会,只顾一味言语攻击他的父亲,“那些算什么日记,全都是他自己编纂出来的。就为了讨好中国人,就为了方便自己回去中国找他的情人,他真是什么不要脸面的事情都能做,刻意编造故事去污蔑自己昔日的战友,结果反被人家状告上法庭。他什么都没得逞,还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笑柄,不仅害死母亲也让我们跟着一起抬不起头,他就是个混蛋......” “够了,我不准你这样说爸爸!” 电话里头原本沉默的妹妹突然厉声呵斥住他那喋喋不休的辱骂。 男子一愣,他的记忆里,妹妹向来是温顺豁达的,这还是第一次用如此愤怒的语气同他讲话,多年不见,没想到小丫头的脾气竟是厉害了不少。 “你看过那些日记吗,你从头到尾都看过一遍了吗?!你可不可以好好将它们看完,再来评判爸爸说得到底是不是谎言!” 男子有些傻眼,没想妹妹会真得生气了,那已不再年轻的声音像极了当年母亲训斥他时的样子。 “爸爸没有欺骗过任何人,也没有刻意去构陷任何人。那些日记伴随他一生,曾历经战火,爸爸将其看得比命都重要,因为上面记录的都是事实,他怕自己年纪大了丢失这些后就再也想不起。他说过,如今这个世道选择忘记的人太多了,他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男子看似毫不动容,随口嘀咕一句,“也就只有你肯信这些鬼话。” 他的话音落下,电话里头妹妹应时沉默不语,良久过后,方才轻缓出声,“哥哥,难道你就不信吗?” 这声质问让男子一时语塞,他原本应该一口应答,很痛快地告诉对方,他不信,可不知怎的,他却说不出口。 然后就听妹妹又说,“可是我信,妈妈也信,我们是一家人,哥哥你不应该例外,爸爸将日记交给我时说过......” 葵原本暴戾的声音不知觉地软了下去,“就算整个日本都骂他是个骗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信他一回。” 第六章 日记(六) 房间很暗,只有电视屏幕的光线在一闪一闪的跳动,窗帘自始至终都被拉合紧实,让人无法感知到此刻的屋外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近藤政将后背紧靠着冰凉的墙皮,单臂垂于膝上,手里握着正不停闪烁红色指示灯的手机。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从与妹妹结束通话到现在,他就好像失去了动力的机器,不饿,不累,只是脑中在不停闪现往事,每一个片段里都有他父亲的身影。 那样谈吐温和的一个人,从不与人交恶,谁能想到他曾是一名侵华日军,这个于国人间隐晦而不愿被提及的称谓,至今却仍被中国人视同于魔鬼一般的存在,这个字眼每一次的出现都象征着无尽的杀戮和残暴。 男子无法想像父亲在战争面前变成野兽的模样,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生都被警方监视。从来就没有一份能够做得长久的体面工作,为人也是软弱无能,挣钱养家的能力甚至不及他们的母亲。 而他们的母亲,男子一直都替其感到不值。 她为什么会嫁给父亲这样一个懦夫,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为那样一个人操持一生,将自己累得满身伤病不说,甚至最后死去都不得安宁,灵堂更是被父亲的死对头们挥着棍棒砸毁,那个时候只有他和妹妹愤然挺身制止,而他们的父亲却懦弱地蜷缩在一旁,毫无作为。试问这样一个人如何不叫人厌恶而痛恨。 但是...... 男子不知觉地望向那水槽边上的纸箱,耳边又回响起妹妹方才的话语。 爸爸从来没有构陷过任何人。 那日记上记录得全是事实。 爸爸说过,就算整个日本都骂他是个骗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信他一回。 心不知觉的软了,男子的神情变得有些松动,他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费力起身,慢步向水槽边走去。 也许,他应该读一下父亲留下来的日记,看看在那个他所不了解的年代,他的父亲到底都经历些了什么。 纸箱被拆开,一共三个老式的厚页本子被用防水泡沫纸仔细的包裹好,男子拿着它们又重新坐回到墙边。 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的一页,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顺势从中滑落而出,男子将那张照片捡起看了一眼,上面显像着一位穿着中式服装的年轻女子,女子面貌娟秀,对着镜头浅然而笑。 不知怎的,望着这相片中人,男子竟莫名感到有些恼火,他随即翻看照片的背面,已然泛黄的纸片右下角被人用钢笔写了两个汉字,这两个汉字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小时候他曾无数次见到父亲默然地写下它,然后应对失神。 相片中的这个女子应该就是父亲的那位中国情人,而这两个汉字想必就是对方的名字,君仪。 男子不愿再多看下去,于是随手便将这照片夹进本子然后扔到一边,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封皮更显老旧的来。 翻开第一页,这是从昭和十二年父亲刚从英国求学归来,恰是与他们的母亲相亲的那一天记起...... 第七章 落雪(上) 小巧而精致的茶壶冒着盈盈热气,热气缭绕驱离出室外的寒冷。 近藤陆端坐在父亲身旁,一身崭新的蓝黑色和服更衬得他眉目温雅,可他穿得并不自在,英国求学多年,西式服装穿久了,反倒觉得如此传统衣物实在让人拘谨。 但是没有办法,一大早母亲就再三催促他换衣,以此来表示对宾客的尊重。 媒人上座在两家人之间,脱口而出的尽是溢美之词,这些话近藤陆几乎一句都没有听进耳里。此时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坐在他对面的田中小姐,一个年龄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对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而来,只是那层层包裹的服饰同她瘦小的身形极为不匹,纤细的脖颈和手腕裸露在外,更显衣物的厚重。 田中小姐从一进屋就是这样一副局促的样子,双手不知所措地扶在膝前,头垂得很低,一句话都不敢言语,也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惧怕。 近藤陆收回视线,心下暗觉好笑,也满是荒唐。 家人居然欺瞒他,如果他要是知道今日同他相亲的田中小姐竟是这样一个小孩子的话,那他是无论如何也绝不会乖乖坐到这里的。 无奈现时已晚,他若此刻离席,只会失了礼数,驳了媒人藤原先生的面子,也会让两家人都陷入难堪。 近藤陆端起面前的茶碗,一声不吭地品茶,他只希望时间快些过去,好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身旁,父亲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正同田中小姐的父亲相谈甚欢。 近藤陆眉头微蹙,鲜少见到自己父亲展露这般笑颜,原本以为向来思想开化的父亲会同他的想法一致,对于这样一门亲事表现出应该有的抗拒和反感,但是没想到他父亲却是如此姿态。 近藤陆实在无法理解家人的想法,让他同一个小孩子结婚,多么荒谬而不堪的事情。 就在这时,母亲跪坐在门口缓缓地将房门拉开,室外的寒气一下子灌了进来。 近藤陆感知到寒冷,不由侧头望向屋外,庭院的景观一览无遗。 居然,下雪了。 漫天雪花于院中飞舞,古老的樱花树枝头已被白雪积住,就像一团团正在绚烂开放的白色花簇。 近藤陆一下看得出神,嘴唇不知觉地微微抿起,扬上了一道柔和的弧度。 现时洋历的一月下旬,再过不久,那满庭院的樱花便会真的盛开。 在英国的这几年,落樱缤纷的美丽景象时常会在他梦中萦绕。他想回家,想了很久,如今也算是得愿以偿,看来今年终于可以同家人一起亲身赏樱了。 女仆进屋将食桌分摆好后退出,母亲又将房门重新拉合,视线中的一切就这样被门板阻隔。 近藤陆的眼神瞬时变得黯淡,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不舍。 他安静地正回头来,不巧却撞上了对面田中小姐注视而来的目光。 田中小姐的眉眼间原本正流露着轻轻的笑意,只是不想自己的偷视会被近藤陆看个正着,她微一怔住后慌忙将头重新垂下,压得更低,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不知所措。 对此,近藤陆视若不见,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面前食桌上的筷子,低眸进食,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言。 第八章 落雪(下) “快看,下雪了!” 课堂之上,原本坐于窗边的同学突然站了起来,双手贴上蒙着一层雾气的玻璃看向窗外。 天空正稀稀拉拉地飘下雪花,多半还夹着雨丝,下得并不痛快。 “天呐,真是雪。” 很快便有人加入其中,各个欢欣不已。 “这应是今年武汉下得第一场雪吧?” 窗前观雪的同学越聚越多,全都是新奇无比的表情。 “怎么回事?” 讲台上的老先生见状不由将板尺敲得砰砰作响,“做什么呢?还不快都给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老先生话音落下,几个胆小的学生立马悻悻然地回去自己的位子。 可那趴在窗边闹腾最欢的杨静静却应时回头故作娇态地柔了一声,“先生,马上就要敲钟了,你老看在明天便要放年假的份子上,且饶我们这一回吧。” 她这话一说立刻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教室里顿时被女孩们的喧声笑语充斥而满。 “胡闹,简直是胡闹。” 被自己的学生如此娇嗔,向来木讷迂腐的老先生一下子就红了脸,可毕竟他年岁已大,也实在拿这些思想开化的女孩子没有办法。 于是只得干巴巴站在讲台上一直到耗到了下课钟声被敲响,这才赶忙夹起书本,快步走出教室,边走还边摇头感叹了一声,“现今的女伢子,哎......” 见先生离开,教室里一下子便更加闹哄,女生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热闹。 这番喧闹之中,只有程君仪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紧不慢地将书本装进背包里,与周遭气氛相比,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不就是下了场雪吗,搞不懂她们有什么好激动的。” 一双手忽的撑住程君仪眼前的桌面,随之而来的声音很是清朗,“雪后天气会变得更冷,真不知道这下又要冻死多少人!” 程君仪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收拾书包,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来人是谁,除了李淑芹不会再是其他。 “喂!” 李淑芹见程君仪没有反应,不由拍了拍她的桌面,“这都放假了,你总该是给我答复了吧。” 程君仪低着头,没有应声。 “说话呀?” 李淑芹看着程君仪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心中怒气一下涌上。 “行啦!” 她一把按住君仪的书包,语气不善地大声质问道,“统共也就这么几本书,你要装到何时,敷衍谁呢,你现在就给我一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 程君仪的动作停了下来,望着自己被按住的书包,她仍是选择沉默。 看着君仪这般态度,李淑芹也自是心中明了。 “行,我明白了,就当我没问过你。” 她愤愤然地收回手臂,直起身来语带讥讽地说,“我也早该识趣的,你是谁呀,国军高官家的大小姐,肯定不耻于同我们为伍喽。” 李淑芹的声音很是响亮,好像要故意说给所有人听。果不其然,她的言语落下,原本喧闹的教室里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们两个。 程君仪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握着书本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程大小姐,你知不知道......” 李淑芹似乎还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这次游行我们全班就你一个人不参加,就你一个人毫无觉悟!” 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声音激慨愤昂的,“你看没看到现在武汉街头上有多少难民,南京都沦陷了,我们的国民政府跑了,弃百姓于不顾地跑了!你我同为青年一代,就该有这个义务站出来发声,让政府觉醒,让他们忏悔!” 程君仪就像没有听见这一番言论,不为所动地继续将书本往背包里装。 这样的境况真是太令人尴尬了,李淑芹没有想到程君仪居然会如此执拗,于是她转身就走也懒得再跟对方多费口舌,只是临了前还不忘愤然地回头再甩一句,“先生跟我们说过朽木不可雕,程君仪,我看你就是颗朽木,而且已经腐朽到骨子里去了。” 她刻意将这句话说得尤为用力,极尽讽刺之意味。 李淑芹走后,程君仪还是没有抬头,可尽管如此她仿佛仍能感受到周围人对她那并不友善的注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程君仪这才起身离开,步出教学楼的那一刻,寒风迎面扑来,她不知觉地微一驻足,仰起头。 雪已经停了,可天空却还是灰蒙蒙的。 第九章 手足(上) 校园内只剩下打扫的工人,异常冷清。 程君仪低着头步出校门,刚准备转身去乘电车回家,却听不远处接连传来几声响亮的汽车鸣笛。 声音很是紧促,像在引人注意。 程君仪本能抬头,循声望去,就见路边停靠着一辆军用吉普,车窗应时在她眼前落下,一身学生装的程致武当即从车窗里钻出大半个身子,兴高采烈地冲她挥手召唤。 “姐,姐。” 程致武挥舞双臂,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这里,你快过来。” 致武? 见此情景,程君仪不禁疑惑地蹙起眉头,她慢步靠近那辆陌生的车子,刚准备质问程致武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想却被对方抢白道,“姐,你看,这是谁!” 程致武说着又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轻松滑回车内,双手攀上座位前方司机的肩膀,愉快地拍了又拍。 见到那人,程君仪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心下也是顿扫阴霾。 那司机是一位年轻的戎装男子,此时正侧头朝她笑着,容貌十分俊朗,五官细看之下倒是同那君仪有着几分相似。 “大哥?” 程君仪不可置信地将脑袋探进车窗内,欣喜地望着那戎装男子瞧了瞧,以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程致文被妹妹如此神情给逗得更乐,不由笑着欠身过去一把推开了副驾位子的车门,“上车吧,外面冷。” “等等。” 见姐姐准备坐到前面去,后座上的程致武立马手脚并用地也将自己身旁的车门也打了开,连声咋呼道,“姐,姐,姐,坐后面来,你坐后面来。” 程君仪没有搭理他,自顾上车坐到了程致文的身旁。 “你太坏了。” 见大局已定,程致武顿时幽怨无比地鼓起腮帮子,“早知这样,方才我就坐大哥旁边了。” “那是你不懂得把握机会。” 这次,程君仪倒是应声了,十分得意地回头朝着程致武晃了下脑袋,表现得更加坏心眼,“怪谁呢?” “真是不识好人心。” 程致武气鼓鼓地抱起双臂,身子往后一靠,窝进后座里,旁若无人地生起闷气来。 多年不见,弟弟妹妹拌嘴吵架的情形还是老样子,好似总也不见他们长大。 程致文含笑着打量了一下程君仪,“像是又长高了不少。” 没成想,他这话刚一脱口,后座的程致武立马又咋呼起来。 “大哥,你偏心眼儿。” 看来程致武誓要将争宠进行到底,“我也长高了,可你刚才见我第一眼时却说我黑了不少。” “你本来就黑,还不许人说吗。” 程君仪不怕事大地火上添油,替哥哥应声,“况且我怎么就没瞧见你长过个儿呢,小毛头。” “说了很多遍,不许再喊我小毛头!” 小毛头这个词儿可是程致武的忌讳,全赖那个上海老阿姆最先叫开了这个绰号,近年来他一直都在试图更正大家对自己的称呼,但是成效不大。 “我就喊了,怎样?小毛头,小毛头。” 不想,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故意触碰他尊严的小底线,程致武忍无可忍只好反击,一把迅速揪住了姐姐的一根辫子,面对对方随之而来的怒视,他就是不松手,不甘示弱地也将眼睛睁大,以此来展示他的怒火。 “我也说了很多遍,不许再揪我头发!” 程君仪好不容易拽回了辫子,反手便想好生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长的家伙。 不料,一旁的程致文却抢先出手,抬起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忽就弹了一下程致武的额头,笑骂,“小毛头,还是这么的没大没小。” 第十章 手足(下) 程致武崩溃极了。 对于姐姐,他姑且还有胆量去回击。 可是对于大哥,他却是真得不敢动手啊,甚至连抗议的情绪也不敢表现得太满。 没有办法,看来大哥的这一记爆栗,他只得忍气吞下。 程致武鼻孔里往外呼哧着粗气,再次抱臂窝进后座,除了生闷气,他也做不了其它。 瞧着致武这副小孩子模样,程君仪与大哥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这一笑倒让她想起来,面对许久未见的大哥,自己还有一肚子的话没问呢。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重庆吗。这次你能呆多久再走?” 真是一肚子的问话,滔滔而不绝。 程致文没有急着应声,而是笑着发动起车子,“我没有去重庆,回武汉来也快两个月了吧。” “什么,两个月?!” 刚安生没多久的程致武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大哥,你都回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回家看看我们!” “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情呢。” 原本交谈甚好,却被程致武吵闹进来,程君仪很是不耐烦地一把将程致武探上前来的脑袋给按了回去,“大人们说话,小孩不许插嘴。” “你才是小孩呢。” 程致武怒目圆瞪,表示抗议,“我都十三岁了!” 他这话撂下,顿时引得一旁程致文笑出了声。 “笑什么?” 程致武恼羞成怒,濒临抓狂,气愤至极之下干脆又把矛头指向了好欺负的姐姐,顺手揪住对方的辫子,“你也不许笑,好像你又年长到哪里去似的,你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 这次被揪头发,程君仪倒也不生气,不以为意地拿话故意逗他,“唉,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三岁的差距哦,我十六,可我是大人了。你十三,所以你还是小毛头。”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程致武竟一时无言以对。 “你们两个......” 听着弟妹这一番幼稚的争吵,程致文也是没能忍下,笑声更加明朗,“谁也不大,别再闹笑话了。” “就是!” 程致武赶忙借着大哥的话头言语回击姐姐,“跟我充年长,大哥还没发话呢。” 听言,程致文不由含笑着一一看向自己的弟妹,相似的眉眼,血脉相连。 他同程君仪相差十二岁,和程致武就更不用说了,如此算来,确实年长得有些不像话。 当年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在美国相识,那时候父亲还是留着长辫子的大清留洋生,后来他们的父母相恋却无法相守,只因父亲一心想要回国投身革命。 他们的母亲是自小生长在美国的华裔,所有的生活习惯都已洋化,可为了父亲,她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对方回到中国,回到这个对她来说一切都很陌生,一切也都很落后的国家。 没有祝福和婚礼,他们结了婚,过着简陋而贫穷的生活,直到父亲再度离家,不计生死地去征战南北,他们的母亲在没有家人的照顾下独自生下了程致文,忍着颠沛流离之苦,受着市井柴米油盐的同化,不吵也不闹,看似容易却又十分不容易地支持着另一半的理想。 后来,国家政局趋于稳定,他们的父亲被授予了高等军衔,有了自己的公馆府邸,终于可以夫妻相守了,可奈何韶华已逝,彼此都到了开始衰老的年纪。 母亲生下程君仪时已快四十岁,高龄生产把身子熬坏,所以在生致武的时候便没能挺得过去,死于产后并发症。 程致文的童年一直是孤单的,等他的弟弟妹妹出生时,他也过了那种想要同伴玩耍的年纪,可是这种同胞手足的情份却让他感受真切,分外珍惜。 母亲不在,守护弟妹的责任,他便要多担,也理应多担。 第十一章 战事 程致武生来就是个小话痨,今日更加活泼得不像话,一路上兴奋得上蹿下跳,活脱一只小猴子,要不是车厢里空间有限,他说不定能上天。 “姐,话说回来,我和大哥一直在外面等你,钟都敲了老久也不见你出来,放假了都不积极,你到底在里面磨蹭什么呢?” 程君仪假装没有听见致武的问话,笑容不减地继续与大哥攀谈。 被姐姐如此忽视,程致武似乎也是习惯了,他既不生气也不气馁,就是悄不声地挪起屁股蹭到了程君仪的座椅后面,忽就把自己两只冰凉的手背齐齐贴上了姐姐的脖子。 脖颈顿时像是被人浇了冰块,程君仪冷不丁地一缩肩膀。 这下举动可把程致武乐坏了,见着自己的诡计得逞,他笑得前仰后跌,姿态十分嚣张可气。 程君仪恼怒回头,斜眼瞪他,还没开口就听程致武抢先说道,“凉吧?姐,我这手可是为了等你才被冻成这样的。”说着他作势又要将凉手伸过来。 程君仪嫌恶地将其一掌拍开,然后如同小猫打架般的双手交替向前,不停击开程致武继续凑过来的爪子。 “你瞧瞧。” 程致武仍是嬉皮笑脸的,顺势将手臂随着姐姐的击打而甩来晃去,很是赖皮,“都冻得没了知觉,挨了打也不晓得疼。” “看来小毛头是真得长大了。” 这时,正在开车的程致文突然笑道,“说话都会耍腔耍调了,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一块绿豆糕便能逗着满屋子跑呢。” “大哥,你不要乱讲!” 程致武一听这话立马敛笑正坐,严声抗议道,“搞得我好像几辈子没吃过绿豆糕似的,我那是在逗乐你们,这叫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懂不懂。” “看见没有,大哥。” 程君仪瞅准时机赶紧告状,“他现在讲话就是这个样子,从不肯吃亏,总是有他的道理,万事都要顶回去。” 说到这里,她不由惆怅地又是感叹了一声,“越大越不济了,真不如小时候可爱喜人。” “我哪里不济了?” 听到姐姐的话,程致武十分受伤地嘟起嘴巴。 可君仪却故意不去瞧他,故意岔开话题地同大哥继续方才未完的谈话,“大哥,这次你可以在家里住多久?” “姐,你还没把话讲清楚呢,我到底哪里不济?” 程致武不依不饶,硬要跟姐姐讨个说法。 面对赖皮劲儿十足的弟弟,程君仪哪里肯理他。她依旧假装听不见,目不斜视地瞧着大哥可身体却刻意往一旁欠着,就为不让后座的程致武能够碰到自己。 程致文闲适地操控着方向盘,脸上自始至终挂着难掩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接过君仪的问话应道,“也住不了多久,现在战事吃紧,军部实在太忙,按理是根本抽不出空闲回家的。” 听到“战事”两个字,程君仪的表情不知觉地随之一僵,笑容也慢慢敛起。 “要不是主任特批,我想今日我仍是不能回来......” 程致文正说着话,目光不经意瞥到身旁那程君仪莫名黯淡下的神情,言语不由顿了一下,“不过,这次在家住过十五应该不成问题。” 听到这话,程君仪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高兴,就见她默不作声地正回身去,垂眸坐好。 “大哥,你是说真的吗?” 反倒是后座的程致武颇为兴奋地探身向前大呼小叫。 “嗯。” 程致文随口一应,视线又下意识地瞥向正坐在一旁突然默声的君仪。 “姐姐姐。” 程致武连声拍起程君仪的座背,“你听到没有,大哥说他可以在家住到十五,今年大家可以一起守岁了。” 程君仪没有回声,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将脸转向车窗方向。 “姐?” 显然这样的反应并不是程致武所预想的,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姐姐的后肩,对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面对忽就安静下来的程君仪,一旁的程致文不免心生疑惑,可他想了想却没去多问,转眸对向前方的路况,看似是在专心驾驶。 第十二章 疮痍 还有几天便是除夕,可大街小巷却少了很多往年那般快要过节的喜气。 沿街倒是还有几家商铺在门前挂起了红灯笼,象征似的添添喜,但那略显陈旧的零星红色反倒将街景映衬得更加斑驳与凄凉。 街边随处可见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难民,拖家带口地聚堆取暖,这些人本就已经无衣御寒无食果腹无家可归了,可那些警察们还是挥舞着警棍凶神恶煞地将这有碍观瞻的人们从显眼的大马路边驱赶到街角的旮旯巷子里,有些人不听从驱离就四下慌乱逃窜。 路况很糟糕,程致文不停按响喇叭,操控着车子缓慢行驶于街道上,车前不断有人在肆意穿梭,对车子的鸣笛声充耳不闻,毫不避让。 你看没看到现在武汉街头上有多少难民? 南京都沦陷了! 我们的国民政府跑了,弃百姓于不顾地跑了! 程君仪望着窗外那满目疮痍的景象,耳边忽就响起了方才李淑芹对自己的激愤言语。 “君仪。” 这时,程致文终是没能忍住地开口问了一声,他虽还目视前方,可言语里却满是关切,“你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大哥的问话,程君仪没法做到不回答,下意识咬住嘴唇,她变得有些迟疑,有话要问,可又问不出口。 “不舒服?姐,你怎么了?” 程致武听言,赶忙攀住座背向前探过脑袋,瞧了瞧程君仪的侧脸,“刚才还好好的。” “姐?” 见程君仪没有反应,程致武干脆上手拽住她的一根辫子淘气般的扯了一扯。 一反常态,程君仪没有被他惹怒,而是像被牵动了机关的木偶娃娃一样,忽就转头对向一旁的大哥,声音极小地开了口,“哥。” “嗯?” 程致文立马应声。 程君仪不知觉地抿了下嘴唇,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不是真得未战先退,将南京丢给了日本人。” “你说什么?” 从妹妹口中听到这样的问话,程致文当即侧头回视,语带戾气。 “大哥,小心前面!” 身后程致武突然伸出一臂直指车前,大喊出声。 程致文迅速正头,车子一下便被刹住,车里的所有人都猛然往前一倾然后又重重地回撞到座背上。 就见车前一群孩童神色无恙地快速跑过。 程致武揉着被撞疼的后肩,气急败坏地摇下一侧车窗,冲向外面扬手呵骂,“都不要命啦,瞎跑什么?!” 程君仪依旧面容沉静,望着大哥阴沉的脸,她反倒越挫越勇,继续追问,“到底是不是?” “你这都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程致文的情绪有些激动,难以自抑,“身为军人,从未有不战而逃这么一说。要我们抛弃所有的荣誉和尊严去苟且偷生,那不可能!” 他话音一落,车子也是彻底熄了火。 原本叫骂正欢的程致武被大哥这突如其来的厉声给惊住,他赶忙从窗口缩回头来,莫名惊诧地来瞧着前座的哥哥和姐姐。 从未见大哥显露过这样暴戾的神情,明显他在生气,而且气性还不小。 听到大哥的话,程君仪变得迟疑,原本想接连质问出的话语也被她哽在了嘴边,没能脱口。 “南京是没有守住,可他日我们一定会再夺回来。” 程致文自知失态,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又重新启动起车子,“你方才的这般糊涂言论同我讲讲也就罢了,万不可在父亲面前提起,免得惹他生气。” 说着,他似是又轻叹一声,话语一顿,“君仪,收好心思,让大家一起安生得都把这个年过完,知道吗?” 程君仪一声不吭,似乎不想再面对大哥,她将脸重新转向车窗的方向。 窗外景色萧条,满目疮痍。 过年?除夕?辞旧迎新?! 当是国破家亡了,这个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过好呢? 第十三章 别扭 燕婶刚一拉开大门,程致武就抢先一步冲进屋里奔走相告,他的大哥回来了,如此风风火火的喧声顿时驱散走了宅邸里原本沉浸的冷寂。 程君仪紧随其后进门,但心情看起来却并不那么高涨。 燕婶不明所以,像往常一样想要接过她手中的书包,可她没给,也不应承,就是低着头,径直穿过客厅,想要上楼回房。 程致文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看着妹妹那别扭的一举一动。 燕婶看到致文,欣喜非常,不由连声问好。 程致文这才收回视线,转而投向眼前人,随之报以礼貌问候。 程崇闻讯从书房里走出,当即就被冲过来的程致武挽住了胳膊,这个小儿子活脱孙猴子转世,又蹦又跳地牵他去向大门口。 此时,程君仪恰巧踏上一层台阶,见父亲出来,她赶忙顿住脚步,寻思着要不要跟过去向父亲问好。 不远处,程致文也是刚刚脱下外套,侧头便瞧见父亲正朝自己走来,对方一身闲适装束,两鬓虽已有斑驳白发,可精神却是十分矍铄的。 他连忙快步迎了过去,来到父亲身前却没有多言,直接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程崇眉目含笑,慈祥非常,他同样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面对站在眼前许久未见的长子,除了不停打量,就是抬手用力握了握对方的肩头,没有言语却胜似言语。 “父亲,大哥这次可以留在家中过年,陪咱们守岁。” 程致武欢欣雀跃地围着两人转圈,他原以为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同自己一样高兴,但不想父亲却顷刻面露出不悦。 “你要留在家中,可以吗?如今战事...” 程崇正要询问致文,但听对方适时开口。 “父亲。” 程致文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楼梯上的君仪,及时笑语制止住了父亲接下去的话,“诸事不碍的,致文自会安排妥当。” 他在顾虑程君仪的感受,他犹记得自己方才同妹妹不愉快的争执,全因他谈及军事而起,现今气氛稍微有所缓和,他实在不想再因只言片语而给家人徒添烦忧。 听程致文这么一说,程崇便不再多问,长子处事稳重,他向来放心。但是,放心归放心,他仍不忘语重心长地低嘱一句,“你可要思量好,如今战局不朗,万不可因自家小事而耽误党国之大事。” “致文明白。” 程致文恭声应道,目光随即又不知觉地转向程君仪。 程君仪还立在一层台阶上,见哥哥看向自己立马转眸避视,一张小脸阴郁的不得了,她想了想,索性转身,继续上楼。 见状,程致文不由眉头一紧,在他看来家人之间是没有什么解除不了的误会,有些事儿大家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去谈,自然会变得明了,可一旦有一方选择躲避,那误解便会越闷越大,只叫隔阂渐深。 想到这里,程致文当即张嘴,正欲喊住妹妹。 谁知身旁的程致武却一个箭步追了过去,一把拖住君仪的袖角晃来晃去,竟是死皮赖脸地撒起了娇,“姐,你快随我去厨房看看,这气味真香,像是燕婶在蒸湖鱼。” 第十四章 家宴 程君仪的心情本就不好,这下更是让致武给晃出了脾气。 “你放手。”她低斥相向。 可程致武只顾笑着,就是不放。 程君仪也懒得同他拉扯,没好气地直接将他推开,然后转身逃也似的快步上阶。 被姐姐如此粗暴对待,程致武也不生气,更不气馁,而是一步两个台阶的紧随其上,嬉皮笑脸地又拽住了姐姐的衣袖,拖着不让走。 程君仪恼怒极了,她想揍他,但在父亲面前又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不想她这边喧闹太过,终是引得了父亲的注意。 程崇闻声望来,一眼就瞧出了自己女儿情绪的反常,他没有多想,开口便喊住,“君仪,你过来。” 听到父亲的招呼,程君仪脚步顿住,谁都能看出她是有些不情愿的,但还是转回身去。 “快过来。” 程崇又朝她招了招手,“平日里就听你句句念及大哥,念叨的最多,如今你大哥真的回来了,你反倒是表现得生分起来。” 听言,程君仪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大哥,然后一声不吭地继续垂眸低头。 见姐姐被父亲唤住,程致武赶忙趁机连拖带拽地将她拉下楼梯,牵到沙发旁陪同父亲和大哥坐好,他自己也不去厨房看什么鱼了,屁股一沉紧挨着姐姐也是悠然坐下。 程致文和父亲聊了些近况,然后便主动转话同君仪交谈,询问她的课业。可程君仪却是有一句答一句,态度很是敷衍。 这时,佣人过来告知程崇有电话打进,他起身去到书房,坐间便只剩下兄妹三人。 他们相互对目,气氛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程致武最受不得压抑,他笑呵呵地试图挑了几次话头,可只有大哥肯应他,于是他索性也不多言了,身子一斜,小腿翘上大腿,一颠一颠地自顾坐着洒脱。 程君仪瞧着他那一翘一翘的脚尖,瞧得心烦意燥,她抬手一拍对方的膝盖,不用多说也能明示,就是要他乖乖坐好。 程致武看似很不听话,可脚却悄不声地放了下去,挺直腰板,然后坐得一本正经。 程崇回来后目光冗视着自己的儿女,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应是有矛盾产生,只是不知这矛盾缘起何事。 就这样,大家一直坐谈到晚饭开席,席上菜肴异常丰盛,待程致武心心念念的那碟蒸鱼端上后,他的手立马附上筷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就等父亲先下第一筷,他也好紧随其后。 可谁知父亲却将他紧盯着的鱼尾肉整块夹到了大哥的餐碟里,大哥笑了笑,自己没吃,而是给父亲回夹了一块鱼肉后又将自己的餐碟推到了姐姐跟前。姐姐低着头,只顾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着白饭,对此视若不见。 程致武按耐不住了,他欠起屁股悄不声地想要将那餐碟拖到自己面前。 不料,程君仪却忽就用筷子点住碟底,不让他动。 “姐,你怎么这样,你又不吃。” 程致武鼻子一皱,当即表现出不满。 程君仪就不松筷子,“谁说我不吃的?” “别吵。” 大哥见状不由开口道,“为了块儿鱼,不至于。” 谁想,程致武却更加气愤,“大哥,你能把你的筷子拿开再说风凉话吗?父亲你看,全家就欺负我岁数小。” 听程致武这话一说,君仪不由看向那只餐碟,就见大哥的筷子不知何时也戳在里面,帮着君仪不让碟子被致武拖走。 莫名想笑,程君仪便没能忍住地噗笑出声,眉目舒展地望向哥哥,见妹妹对自己笑了,程致文竟不知觉的也跟着笑起。 这下可好,大家瞬时变得和乐融融,程致武也不好意思再闹情绪,屁股一沉坐了下来,美滋滋地嚼了一大口烧肉。 程崇一直默不作声地瞧着,神情轻缓,笑意渐渐浮上布满皱纹的眼角。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一家人。 第十五章 铃木 雪后,天气冷得出奇,街上过往行人却是不少,其中尤数妇人最多,她们三五成群,步子迈得很碎,脚下木屐敲击着已经结了冰的路面,一不留神便会打滑,所以各个行走得都很小心。 近藤陆西装外敞着风衣,缓步走到路口,一队军用卡车自远处驶来,机械的轰隆声同那古朴而富有古韵的街景相衬,突兀得格格不入。 近藤陆不由和近旁的行人一起驻足,观望着卡车一辆辆的从他们面前开过。 车后斗上载着站列整齐的士兵,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车队开过,一路下来,沿途的行人全是驻足观望,像在瞻仰无比神圣的英雄。 近藤陆并未再多看下去,车队一走,他就微缩起肩抵着寒风又穿过了几条街,来到一家坐落在小巷子里的西式咖啡馆。 咖啡馆里,铃木相树正坐在最靠近火炉的位子上,抬手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那咖啡的味道似乎并不怎么样,就见他面露嫌恶地将杯子应时放下,然后直接推到桌子一角,看样子像是不想再碰了。 这时听到门口铃响,他本能抬眼瞧了一下,正好就瞧见近藤陆推门进来。 铃木招手,近藤陆看到,当即笑得温和,于是径直来到他的对面坐下。 “真是太糟糕了。” 近藤陆刚一坐好,没等他开口,铃木便兀自抱怨道,“这咖啡竟让我喝出了一股子味增汤的味道。” 听言,近藤陆不禁扫了一眼那被铃木搁置到一旁的咖啡杯,笑容无奈。 “你们京都就是这么古板,在我们东京像这样的咖啡馆已经比比皆是了,而且味道都很正宗,同咱们在英国喝到的几乎没什么差别。” 铃木稍微坐直了身子,还在抱怨。 近藤陆也不言语,就是含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铃木相树是他英国求学时的同窗好友,东京人,学习上总也沉不住心,于是先于自己一年回国,现在京都帝国大学的生物研究科做助教。而他这个人吧,说话向来也是刻薄,喜欢直来直去,同大多关东人一样,总是有意无意地嘲笑近藤陆那一口关西腔,又或是拿关西人的抠门小气和唯利是图做谈资。 每当如此,近藤陆都是一笑过之,并不同他置气,因为他知道这人是嘴毒心善,为人处事都是光明磊落豪爽大气的,是值得交的朋友。 “近藤君,听说你前日相亲了。” 铃木一脸坏笑的对视着近藤,“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先恭喜你一下。” “不要取笑我。” 近藤陆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 铃木自然能看出对方的心思,“你就是这样,总是不懂得去拒绝。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大胆表示出来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说着,他的表情忽又变得稍许严肃,“不过,你若是想要在短期内结婚,我恐怕是没办法参加你的婚礼了。其实我这次约你出来,就是要同你告别的。” 说到这时,侍应正好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到近藤陆的面前,近藤陆随即将小巧的金属汤匙拿起,他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讶异和疑惑,“你是要回去东京吗?” “不是。” 铃木随声应道,“我要去满洲国。” 近藤陆搅拌咖啡的动作一滞,当即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铃木。 第十六章 研修 “满洲国?” 近藤陆放下汤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铃木,“那里不是正在打仗吗?” “打仗?你开什么玩笑。” 铃木笑着又是斜靠向身后的座背,“满洲国是我们的友好邻邦,那里没有战争,很安全。正在暴乱的是南支那。” 见近藤陆也不放声,铃木便继续说,“况且就算有战火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应该知道我们帝国的军人是多么的勇猛,他们前不久刚刚攻下了支那叛军的首府!” 近藤陆的眉间微一皱起,对此,他并不想进行过多谈论,于是又将话转回到正题上,轻声问道,“可你去满洲国做什么?” 听言,铃木的神情再次严肃而起,双臂肘着桌边挺直后背,探身向前,同样放低声音地说,“这原本是机密,但我想跟你讲讲也无妨,你我术业专攻相同,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会同我一样高兴的。” 近藤陆不动声色,就是听着铃木继续说,“帝国陆军为石井博士在满洲国特设了防疫给水部队,可那实际上却是一处大型的微生物研究所,而且里面的各项设施都是按国际上最先进的来配备,十分齐全。” “真的?” 果然,近藤陆一听,神情也是难掩兴奋。 “当然,我们研究室里的吉村教授是石井博士的朋友,就是他向石井博士引荐的我,并一同受邀去往满洲国。” 铃木的语气里透出满满的自豪,“近藤君,你也知道的,我们在英国的时候,我主攻的就是微生物学,我这一辈子也最痴迷于此。可如今,英国乃至欧洲各国的任何一处像如此规模的研究所都绝不会允许我们亚洲人加入,哪怕我们的能力再优秀也不可能。” 近藤陆安静地听着,很专注也不插话。 铃木的话说得不无道理,他们在英国的时候就时常因为自己的亚洲面孔而受到他人的刻意歧视和冷落。然而更为讽刺的是现今日本国内,由于某些人的鼓吹,国人内心无限膨胀,自认世界第一无可匹敌,也渐渐对欧美人瞧不上眼。 这就致使像他们这些留学归国的人处于一种尴尬的夹缝境地,哪里都不受待见。 “现在帝国有能力创办如此规模的研究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所研究出来的成果一定会让那些欧洲人都为之拜倒。” 铃木越说越是兴奋,“到时,他们的后辈子孙会争先恐后地来到我们大日本帝国游学,而不是我们去到他们那里委屈受气。” 这样的向往自然是好的,近藤陆颇为赞同地微一点头,“可是......”他转念一想不禁又问,“研究所为什么是陆军创办?” “怎么,你的父亲是海军大臣,你就对陆军瞧不上眼?” 铃木原本玩笑的一句揶揄却让近藤陆的眉间皱得更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近藤陆连忙解释,“我只是疑惑为什么军队会参与其中,那你去到那里,岂不是要参军?” “参军是自然,我会以军医身份去往满洲国。” 铃木不假思索地随声应道。“我的入伍函表已经提交,一个星期后便会启程回东京参与体检。” 近藤陆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 他的疑惑不无道理,至少他自己就从未想过会去参军。 铃木同他一样都是家中独子而且还是理工科出身,按规定不会被强征入伍,就算入伍也不会被派往前线。 “近藤君。” 铃木不以为意地又是松松向后一靠,“说实话,我有时真为你的怯懦心理而感到羞愧。现在帝国圣战伊始,举国上下甚至连妇人都迈出家门为帝国尽出自己的一份力,而你我这样身躯健康的青年男子却想要选择退缩其后吗?!” 第十七章 除夕 屋外爆竹轰响,厨房里油炒烹炸,水汽漫入厅堂,在窗户上蒙起了一层水雾,将外面那闪亮的烟火透得朦胧。 程致武把自己包成了一个上下一般粗的棉麻袋,抄着手还依旧冻得乱蹦乱跳,他的面前大哥正在贴春联,而姐姐则端着浆糊候在一旁。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这寒冬腊月的晚上遭这份闲罪,往年贴春联的活儿都是山叔和小冬子干的。 “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致武又开始连声催促,嘴里边往外哈着白气。 程君仪原本不想搭理他的,可还是被他给催烦了,没好气地回头怒视而相,“你催什么?不干活就回屋,别兀在这里碍眼。” 这话程致武可就不爱听了,“我哪里不干活的,方才大哥挂灯笼时的梯子还是我扶的呢。” 可真不爱跟这小毛头讲话,就知强词夺理。 程君仪没好气地白了对方一眼,回过头来继续选择不搭理他。 “差不多行了,回去吧。” 面对姐姐的无视,程致武不以为意,抄着手一蹦一蹦地蹦到大哥身旁,仰起脑袋,眼巴巴地瞅着对方。 程致文刚刚比对好一张福字,顺势低头问向程致武,“致武,你看一下贴这儿歪不歪?” “不歪,不歪。” 程致武看都不看,睁着眼就说瞎话,“板正板正的,你快贴好下来吧,咱们好回去,冻死我啦。” “大哥,你问他还不如问我,这小毛头就会敷衍了事。” 程君仪鄙夷地斜起眼睛,适时将手里捧着的浆糊钵子举高供程致文蘸刷用。 “好吧,那就是歪了。” 程致武一听顿时就鼓起了腮帮子,负气地说起反话来,“大哥,你再往左边转,使劲转!” “行啦。” 程致文朗声笑起,“按你的转法儿,这福字可就要倒过来了。” “倒过来好啊,福到了嘛。” 程君仪笑盈盈地接话。 “怎么想的。” 程致武正生闷气,当即反驳,“那叫福倒了!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放着本来的意思不理,偏要用那谐音的字儿来讨吉利,蠢不蠢吶。” 程君仪张嘴一噎,似乎也无话应对,就听大哥还笑着附和致武说得好像带理儿,她就更是恼羞成怒了。 “小毛头,这几天我一直忍着,现在父亲不在眼前,你要是再同我没大没小的,信不信我真打你啊。”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丝毫震慑作用都不起。 程致武朝着程君仪就扮了个鬼脸,故意气她,“大哥还在呢,长兄为父,我就不信你敢当着他的面儿动我。” 一听,程君仪当即把浆糊钵子抱于胸前,虎视眈眈地直瞪向他。 见这儿架势,姐姐好像要来真的,程致武立马有些怯胆儿,本能后退,将手交叉护于身前,“你要做什么,大过年的,你不会想呼自己的亲弟弟一脸浆糊吧?” 是又怎样? 程君仪尽可能地显露出自己最凶狠的表情,亦步亦趋地靠近程致武。 “姐。” 谁知程致武变脸比翻书还快,眉尾一压,可怜兮兮地朝着君仪撒娇似的求饶道,“你别这样,我错了嘛。” 第十八章 守岁 年夜饭开席,大家吃吃喝喝,相谈甚欢,直到把程致武都吃睡在了饭桌前。 每年嚷嚷着要守岁嚷得最欢的是他,可每年最早睡着的也是他。 程君仪悄不声地捏住了他的鼻子,也就几秒钟,熟睡中的程致武就猛地睁开眼睛,惊坐而起,懵怔地看了看左右后才查知自己方才被姐姐耍弄了。 他也不生气,直接站起身,奔到沙发旁倒栽下去,索性睡个彻底,睡个舒服。 程君仪当然不惯他这毛病,也跟了过去继续逗他,就是不让他睡。 “姐,别闹。” 程致武闭着眼,赶苍蝇似的挥手驱走程君仪不断戳向自己脸颊的手指,“困死了,我要睡觉。” “不许睡。” 程君仪可不是那么好商量事儿的,往年她姑且还会纵容他,但是今年不同,今年大哥回来了。 “快起来,大哥好不容易在家,下一次咱们全家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守岁还不知道又要等几年呢,上一次时你四岁,不记得。这一次你又准备就这样睡过去,然后照旧不记得?” “年岁浮云过,亲情心中留。” 程致武依旧闭着眼,口齿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嗨,小毛头。” 听言,程君仪真是即好气又好笑,当即伸手揪住致武的耳朵,“你都这样了,还能跟我拽文弄词,快起来。” 程致武吃痛,即哇乱叫地随着程君仪的手劲儿坐起身来,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对向姐姐,表示抗议。 “要不你出去放炮竹,正好可以清醒清醒。” 程君仪却笑眯眯地回视向对方。 “姐,你没事儿吧?” 程致武崩溃极了,烦躁地双脚直踹地板,“外面冻死了,傻子才出去呢。” “去吧去吧。” 程君仪根本不是商量的口吻,直接拉起致武就往门外推,为此程致武哭天喊地的,可家里就是没人理他。 大哥和父亲相互谈笑着随后来到门口,看样子也是想瞧爆竹。 程致武自知反抗无意,负气地将棉衣一披,也不好好穿上就踏出门外,临了时还不忘一脚踹醒门旁正打瞌睡的小冬子,真是十足的坏心眼。 “冬子,出来,跟我一起点火。” 程致武缩着肩,抖着脖颈高嚷了一声,不消片刻,小冬子便也瑟瑟缩缩地跑了出来。 “你点那个,我点这个。” 程致武不耐烦地吩咐下来,“我喊123,咱们一起,知道吗?” 小冬子使劲地吸了一下鼻涕,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预备。” 程致武冷得都不愿伸开手指,可还是抖着划燃了一根火柴,慢慢凑近炮竹的引信,“1,2......” 碰嗵一声,炮竹炸开,喜气洋洋。 可程致武这边的火柴还碰上引信呢,炸开的是小冬子那边的炮竹,而小冬子早已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 原地只剩程致武还猫着腰在那儿保持着点炮竹的动作,他被身侧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给炸懵了,半响才反过劲儿来。 “你作死啊。” 他猛然抬头怒目瞪向不远处的冬子,“我数到3了吗,你就点火?!” 说着他也不怕冷了,索性将身后正披着的棉衣往前一扯直接就朝小冬子的方向摔了过去,然后一步一踢腿地撵了过来,想要狠揍对方。 小冬子也是有些懵,他搞不明白程致武为什么突然要发这么大的火气,可出于本能他还是拔腿就跑。 两个人你追我赶,绕起了圈圈,滑稽的一幕逗乐了家中原想看热闹的所有人。 第十九章 小酌 一壶温热的清酒置于木制托盘上,近藤陆和父亲盘膝端坐,一同望着眼前冬景萧瑟的庭院。 此时,不在乎景致如何,而是能与父亲如此促膝饮酒静谈,他就已是感到十分惬意了。 “池塘都结了冰。” 他的父亲忽就感慨了一声,“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近藤陆笑了笑,抬手为父亲将空下的酒杯斟满。 就听他的父亲又是没由来地自顾说,“现在这池水大概只能没过你的膝盖吧。” “是啊。” 近藤陆随同父亲一起看向那院中的池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能连小腿都没不全,那池底很浅的。” “不要说大话。” 父亲笑着端起酒杯,仰头便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你小时候可差点丧命于此,当时多亏你母亲及时发现才将你救起。” 近藤陆知道,父亲这是又在忆起往事,他所说的那场小事故后来一直被大家笑作谈资,当年的近藤陆虽然年幼,可那段经历的记忆却至今犹新。 幼时,他经常见不到父亲,他的母亲告诉他,父亲是海军军人,正在大海上为国家而战,英勇而光荣。 可他还是很想念父亲,他的母亲就又告诉他,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需要乘坐很长时间的船,颠簸又辛苦。 然而,他并不好哄骗。 他认为母亲之所以不肯带他去看望父亲,只是因为她自己怕累而已。 累,对年幼的他来说没有概念,所以他不怕,于是他决定要自己去探望父亲。 故事书上说,江河溪水最后都会汇聚进海,他就天真地以为家里庭院内的那湾小池塘也是通向大海的,于是偷了仆人擦地的木盆做船,单脚才刚踏进去,人还没站稳就直接翻进了池水里。 回想到这儿,近藤陆不知觉地笑了一下,“我从未见到母亲像那样奔跑过,鞋子都顾不得穿就直接踩上了碎石遍布的园地。” 说着,他的视线不由投向庭院里那铺就的小碎石子,“我当时真的吓住了,被母亲救上后就紧紧地抱住她,但是我并没有为此而得到安慰,母亲直接就把我拎起,然后十分严苛地责打了我。” “她那也是吓坏了。” 父亲不由分说地替自己的妻子辩解,“你要知道,你母亲可是位了不起的女人。” 近藤陆微笑回眸,望向父亲,“这我明白。” 他的父亲向来不吝啬对母亲的赞美之词,这在旁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他们认为女人持家有道并且恭顺守礼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值得过多夸赞。 “大阪城出来的女人都是如此能干的。”父亲又说。 听言,近藤陆的笑意不禁微敛,这次他并没有应声,大抵已经猜出了父亲接下去会说得话语。 他的母亲是大阪人,本家姓田中,而前几日同他相亲的那位田中小姐正是他母亲的远房侄女,也是大阪人。 果不其然就听他父亲如是道,“希子小姐是位难得的好姑娘......” “父亲。” 近藤陆当即打断父亲的话语,他还是头一次这般放肆,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母亲却在这时进到屋来。 第二十章 纳彩 母亲手里拿着精笺,迈着碎步走过来,跪坐到近藤陆和他父亲的身旁,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她抿嘴浅笑道,“礼单我已经拟好,你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添入的。” 说着,她将精笺翻开,送给父亲过目。 望着从眼前一送而过的单录,近藤陆的眉间顿时皱起,心下感到莫名不适。 “什么礼单?”他问。 母亲回视了他一眼,浅笑依然,“自然是纳彩之礼。” “谁要纳彩?” 近藤陆接二连三的明知故问,让母亲脸上原本正显露的笑容应时敛起,她没有放声而是转眸看向自己的丈夫。 近藤陆也是紧随着一同望向他的父亲,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家人这是在不经他同意的情况下为他定下婚事,可他还是心存那么一丝侥幸,认为他父母应该不会如此荒唐的。 “小陆,你要知道,希子小姐可是位难得的好姑娘。” 父亲并没有说别的,而是将方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心下那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近藤陆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母。 “太荒唐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近藤陆跪坐而起,后背挺直,义正言辞地说道,“要我娶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做妻子?!” “不是十三,过完四月,希子小姐就十四岁了。” 他的母亲语态缓慢地说着,仿佛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那有区别吗?” 近藤陆倍感荒唐,“无论是十三还是十四,她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你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母亲也是板起脸,神态严肃地同他对峙,“我也是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十四岁的女人已经足够有能力去照顾好一个家庭,更何况希子小姐自幼家教优良,她懂得将要如何去做一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你在英国待了这么多年,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觉得这件事一时无法接受,我可以理解。” 不等近藤陆再次开口,他的父亲却抢先说道,“如果你觉得希子小姐年龄小,你可以等上她几年。反正这次归国你也住不了几天就会回去的,而且田中先生也有意将希子小姐送出国去,如今对女子有这般开化想法的父亲并不多见。到时,你可以带着希子小姐一起在英国彼此好好相处,安稳生活。” “父亲!” 近藤陆一声急道,又一次打断父亲的话语,他实在无法静心地听下去。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可是他的父亲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与你母亲也不是逼着你现在就要结婚,你们目前只需先把这桩婚事定下来,给田中先生一个交代,让他安心,让他觉得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你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不想,近藤陆却说,“我这次回来就没想过再回英国。” “你说什么?” 他的母亲最先质问出声,紧接着就听他父亲淡声道,“你不回去,那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我可以教书,可以继续研修,很多事情在国内都可以做,不一定非要再次出国。” “哎。” 父亲在听他所言后,轻声叹了口气,“小陆,你还是没能理解我们的苦心。” 第二十章 纳彩 母亲手里拿着精笺,迈着碎步走过来,跪坐到近藤陆和他父亲的身旁,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她抿嘴浅笑道,“礼单我已经拟好,你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添入的。【零↑九△小↓說△網】” 说着,她将精笺翻开,送给父亲过目。 望着从眼前一送而过的单录,近藤陆的眉间顿时皱起,心下感到莫名不适。 “什么礼单?”他问。 母亲回视了他一眼,浅笑依然,“自然是纳彩之礼。” “谁要纳彩?” 近藤陆接二连三的明知故问,让母亲脸上原本正显露的笑容应时敛起,她没有放声而是转眸看向自己的丈夫。【零↑九△小↓說△網】 近藤陆也是紧随着一同望向他的父亲,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家人这是在不经他同意的情况下为他定下婚事,可他还是心存那么一丝侥幸,认为他父母应该不会如此荒唐的。 “小陆,你要知道,希子小姐可是位难得的好姑娘。” 父亲并没有说别的,而是将方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心下那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近藤陆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母。 “太荒唐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近藤陆跪坐而起,后背挺直,义正言辞地说道,“要我娶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做妻子?!” “不是十三,过完四月,希子小姐就十四岁了。” 他的母亲语态缓慢地说着,仿佛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那有区别吗?” 近藤陆倍感荒唐,“无论是十三还是十四,她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你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母亲也是板起脸,神态严肃地同他对峙,“我也是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十四岁的女人已经足够有能力去照顾好一个家庭,更何况希子小姐自幼家教优良,她懂得将要如何去做一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你在英国待了这么多年,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觉得这件事一时无法接受,我可以理解。” 不等近藤陆再次开口,他的父亲却抢先说道,“如果你觉得希子小姐年龄小,你可以等上她几年。反正这次归国你也住不了几天就会回去的,而且田中先生也有意将希子小姐送出国去,如今对女子有这般开化想法的父亲并不多见。到时,你可以带着希子小姐一起在英国彼此好好相处,安稳生活。” “父亲!” 近藤陆一声急道,又一次打断父亲的话语,他实在无法静心地听下去。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可是他的父亲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与你母亲也不是逼着你现在就要结婚,你们目前只需先把这桩婚事定下来,给田中先生一个交代,让他安心,让他觉得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你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不想,近藤陆却说,“我这次回来就没想过再回英国。” “你说什么?” 他的母亲最先质问出声,紧接着就听他父亲淡声道,“你不回去,那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我可以教书,可以继续研修,很多事情在国内都可以做,不一定非要再次出国。” “哎。” 父亲在听他所言后,轻声叹了口气,“小陆,你还是没能理解我们的苦心。” 第二十一章 团年 大年初一,屋外鞭炮喧响此起彼伏。 程君仪换上一身崭新的绣缎棉袄,对着镜子照了一照,似是觉得不妥,于是拿起梳子将原本披散而下的头发又重新扎起。 楼下喧闹不止的谈笑声隐约传来,君仪早上也是被那陆续响起的门铃给吵醒的,看来今年前往拜访的宾客真是不少。 一切收拾妥当,她拉开房门,门口外程致武那如佛祖般盘坐的后背一下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程君仪低头,看到程致武正盘腿坐在她的房门外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甲,屁股底下还垫着廊上原本挂住的西洋画框。 意识到姐姐开门,他似乎也没什么欣喜就是慢悠悠地转头,抬着眼皮,语气颇为幽怨地控诉道,“姐,你也太能磨蹭了。” “你怎么又坐到这里?” 程君仪没好气地抬脚轻踢了下致武的后背,“同你讲了多少遍,地上又寒又潮又脏,容易招病。而且你居然还敢拿弗兰休斯的画作垫屁股,这可是父亲的珍藏,皮子又紧了是吧。” 程致武一骨碌爬起身来,“我那还不是为了等你。” “等我做什么?” 见致武起身,程君仪便顺势弯腰捡起地上的画框,然后重新将其挂回到墙上,“你自己又不是没长腿脚,还要我背你下楼去吗?” “姐。” 程致武一听这话,随即摆出一副夸张的姿态,“你是不知道现在楼下的情况,那简直就是龙潭虎穴啊。我可不敢一个人去,你得给我壮胆儿。” “瞧你那点出息,都多大了还怕见生人。” 程君仪不以为然地揶揄了他一句。 “这不是出不出息的事儿。” 程致武不大爱听这话,立马便嘟囔回嘴,“你瞧一眼便明白了。” 听言,程君仪不由走到楼梯口却本能顿住步子,方才明白致武那一番比喻也不算夸张,只见他们家楼下此时竟聚集着数十号宾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厅反衬得拥挤而狭小,这是往年里都从未有过的境况。 他们的父亲程崇本就是个极喜热闹和处事友善的人,所以男宾们也没什么忌惮,全都围着父亲和大哥相谈甚欢。 而女宾们则在见到程君仪下楼后连忙齐齐围了过来,对着君仪好一顿端详和称赞,极尽恭维。 程致武见情况不妙,当即抛下姐姐,腿脚麻利地偷溜进餐厅。人又多又吵,而且各个虚情假意,他最受不了这个。 于是他自顾到餐桌后坐好,全身随即无力似的向前一趴,下巴抵着桌面,抬起眼皮观望着前厅的一片喧闹,模样就像一只正在看护家门的小哈巴狗。 但这里毕竟同前厅相连,所以时不时会有几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想过来与他攀谈,可最后都被他应时翻起的大白眼儿给不友善地击退了回去。 程君仪好不容易从众妇人中抽身而出,转身之时便瞥见了程致武正毫无形象地趴在餐桌边上。 “你这又是什么样子?” 程君仪悄不声地来到致武身后,抬手就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还不赶快坐好,这么多长辈在呢,让人瞧见笑话。” 第二十一章 团年 大年初一,屋外鞭炮喧响此起彼伏。 程君仪换上一身崭新的绣缎棉袄,对着镜子照了一照,似是觉得不妥,于是拿起梳子将原本披散而下的头发又重新扎起。 楼下喧闹不止的谈笑声隐约传来,君仪早上也是被那陆续响起的门铃给吵醒的,看来今年前往拜访的宾客真是不少。 一切收拾妥当,她拉开房门,门口外程致武那如佛祖般盘坐的后背一下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程君仪低头,看到程致武正盘腿坐在她的房门外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甲,屁股底下还垫着廊上原本挂住的西洋画框。 意识到姐姐开门,他似乎也没什么欣喜就是慢悠悠地转头,抬着眼皮,语气颇为幽怨地控诉道,“姐,你也太能磨蹭了。” “你怎么又坐到这里?” 程君仪没好气地抬脚轻踢了下致武的后背,“同你讲了多少遍,地上又寒又潮又脏,容易招病。而且你居然还敢拿弗兰休斯的画作垫屁股,这可是父亲的珍藏,皮子又紧了是吧。” 程致武一骨碌爬起身来,“我那还不是为了等你。” “等我做什么?” 见致武起身,程君仪便顺势弯腰捡起地上的画框,然后重新将其挂回到墙上,“你自己又不是没长腿脚,还要我背你下楼去吗?” “姐。【零↑九△小↓說△網】” 程致武一听这话,随即摆出一副夸张的姿态,“你是不知道现在楼下的情况,那简直就是龙潭虎穴啊。我可不敢一个人去,你得给我壮胆儿。” “瞧你那点出息,都多大了还怕见生人。” 程君仪不以为然地揶揄了他一句。 “这不是出不出息的事儿。” 程致武不大爱听这话,立马便嘟囔回嘴,“你瞧一眼便明白了。” 听言,程君仪不由走到楼梯口却本能顿住步子,方才明白致武那一番比喻也不算夸张,只见他们家楼下此时竟聚集着数十号宾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大厅反衬得拥挤而狭小,这是往年里都从未有过的境况。 他们的父亲程崇本就是个极喜热闹和处事友善的人,所以男宾们也没什么忌惮,全都围着父亲和大哥相谈甚欢。 而女宾们则在见到程君仪下楼后连忙齐齐围了过来,对着君仪好一顿端详和称赞,极尽恭维。 程致武见情况不妙,当即抛下姐姐,腿脚麻利地偷溜进餐厅。人又多又吵,而且各个虚情假意,他最受不了这个。 于是他自顾到餐桌后坐好,全身随即无力似的向前一趴,下巴抵着桌面,抬起眼皮观望着前厅的一片喧闹,模样就像一只正在看护家门的小哈巴狗。 但这里毕竟同前厅相连,所以时不时会有几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想过来与他攀谈,可最后都被他应时翻起的大白眼儿给不友善地击退了回去。 程君仪好不容易从众妇人中抽身而出,转身之时便瞥见了程致武正毫无形象地趴在餐桌边上。 “你这又是什么样子?” 程君仪悄不声地来到致武身后,抬手就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还不赶快坐好,这么多长辈在呢,让人瞧见笑话。” 第二十二章 庸俗 “姐。” 听到程君仪的轻斥,致武看似很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直身来,他耷拉着眉头,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春节特别吵!” “有吗?” 程君仪不以为意地顺势坐到了他的身边。 “有!” 致武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因为今年出现了好多这么些家伙。”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前厅那些浓妆艳抹的贵妇少女。 “不许乱讲话!” 程君仪赶忙拍下致武的手臂,“什么叫这些家伙,她们可都是长辈,与咱们家多少都沾亲带故的。” “算不算亲戚,我不知道。” 程致武又是趴下身,将下巴抵上桌面,“但我知道,这些人今天来咱们家就是想攀亲的。”说到这里,他不禁皱起鼻子,一脸嫌弃,“你看看她们一个个瞧大哥的眼神,就像瞧到脆皮鸭似的,恨不得立刻就给生吞活剥了去。” 听程致武这么一形容,君仪也是看了看眼前的境况,不由失笑道,“你还别说,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啊,看来咱们很快就能有大嫂了。” “姐,你别吓唬我好不好。” 程致武瞬时瞪大眼睛,满脸更显嫌恶,“就那些庸脂俗粉还想做我们大嫂,做梦呢吧?” “小毛头,瞧把你牛气的。” 程君仪被致武这番人小鬼大的话语给逗乐,好笑着抬手一点他的额头,“你还知道庸脂俗粉?” 程致武本能护住额头,愤愤出声,“都说了不许再叫我小毛头。” “那......” 君仪不禁挑眉,故意逗他,“叫你大毛头。” “呃,不行!” 程致武立马坐直身,备受折磨地摇头晃脑呲牙咧嘴起来,以示抗议,“不行不行。” “不许再晃,丑死了。” 弟弟就像个小疯子,程君仪连忙笑着按住对方两边腮帮然后往里挤,“把嘴巴闭起来。” 程致武就这样一下子被挤成了个猪嘴巴,他不由口齿不清地连声求饶,“唔......姐,你快放开我。” 但君仪却没想放手,瞧着被自己戏弄的弟弟,笑得更是开心。 这时,前厅里正被众人簇拥其中的程致文适时抬头,打眼便瞧见了不远处那闹中取静却又嬉闹不已的弟弟妹妹。 他复而低眸,继续姿态谦和地应承着众人的攀谈,可眼底却溢起了满满的笑意。 就在君仪和致武玩笑嬉闹之时,门铃又是响起,燕婶赶忙快步跑去拉开大门,就见门外站着一名戎装中年男子和一位装扮淡雅的少女。 程君仪听到声响,下意识往门口瞥了一眼,神情顿时一亮。 “慧心姐。” 她欣喜出声,当即起身,抛下致武就兴冲冲地迎了过去,因为此时门口来人正是程崇的原副将苏荣峰和他的长女苏慧心。 苏荣峰进到屋来,见到程崇后立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正声道,“师长!” “什么师长不师长的。” 程崇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不拘小节般的朝苏荣峰招了招手,语气里带起自嘲的意味,“甫明,同你说过多少回,日后同我这军礼就免了吧,你看看我如今手里头还有半个大头兵吗,这还算哪门子师长啊。” 说完这话,他竟自顾朗声笑开,周围众人见状立马也是跟着附和而笑,反倒没了尴尬。 第二十二章 庸俗 “姐。” 听到程君仪的轻斥,致武看似很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直身来,他耷拉着眉头,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春节特别吵!” “有吗?” 程君仪不以为意地顺势坐到了他的身边。 “有!” 致武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因为今年出现了好多这么些家伙。”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前厅那些浓妆艳抹的贵妇少女。 “不许乱讲话!” 程君仪赶忙拍下致武的手臂,“什么叫这些家伙,她们可都是长辈,与咱们家多少都沾亲带故的。” “算不算亲戚,我不知道。” 程致武又是趴下身,将下巴抵上桌面,“但我知道,这些人今天来咱们家就是想攀亲的。”说到这里,他不禁皱起鼻子,一脸嫌弃,“你看看她们一个个瞧大哥的眼神,就像瞧到脆皮鸭似的,恨不得立刻就给生吞活剥了去。” 听程致武这么一形容,君仪也是看了看眼前的境况,不由失笑道,“你还别说,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啊,看来咱们很快就能有大嫂了。” “姐,你别吓唬我好不好。” 程致武瞬时瞪大眼睛,满脸更显嫌恶,“就那些庸脂俗粉还想做我们大嫂,做梦呢吧?” “小毛头,瞧把你牛气的。” 程君仪被致武这番人小鬼大的话语给逗乐,好笑着抬手一点他的额头,“你还知道庸脂俗粉?” 程致武本能护住额头,愤愤出声,“都说了不许再叫我小毛头。【零↑九△小↓說△網】” “那......” 君仪不禁挑眉,故意逗他,“叫你大毛头。” “呃,不行!” 程致武立马坐直身,备受折磨地摇头晃脑呲牙咧嘴起来,以示抗议,“不行不行。” “不许再晃,丑死了。” 弟弟就像个小疯子,程君仪连忙笑着按住对方两边腮帮然后往里挤,“把嘴巴闭起来。” 程致武就这样一下子被挤成了个猪嘴巴,他不由口齿不清地连声求饶,“唔......姐,你快放开我。” 但君仪却没想放手,瞧着被自己戏弄的弟弟,笑得更是开心。 这时,前厅里正被众人簇拥其中的程致文适时抬头,打眼便瞧见了不远处那闹中取静却又嬉闹不已的弟弟妹妹。 他复而低眸,继续姿态谦和地应承着众人的攀谈,可眼底却溢起了满满的笑意。 就在君仪和致武玩笑嬉闹之时,门铃又是响起,燕婶赶忙快步跑去拉开大门,就见门外站着一名戎装中年男子和一位装扮淡雅的少女。 程君仪听到声响,下意识往门口瞥了一眼,神情顿时一亮。 “慧心姐。” 她欣喜出声,当即起身,抛下致武就兴冲冲地迎了过去,因为此时门口来人正是程崇的原副将苏荣峰和他的长女苏慧心。 苏荣峰进到屋来,见到程崇后立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正声道,“师长!” “什么师长不师长的。” 程崇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不拘小节般的朝苏荣峰招了招手,语气里带起自嘲的意味,“甫明,同你说过多少回,日后同我这军礼就免了吧,你看看我如今手里头还有半个大头兵吗,这还算哪门子师长啊。” 说完这话,他竟自顾朗声笑开,周围众人见状立马也是跟着附和而笑,反倒没了尴尬。 第二十三章 慧心 苏荣峰没有动,还是恭敬地站着,给人一种有失圆滑变通的古板印象。 “甫明。” 就听程崇的话音又起,“你快来坐下,今日大家都是来寻常拜会的,不必拘礼。” “是,师长!” 苏荣峰随即立正,又是一个军礼。 “你们瞧瞧。” 程崇颇为无奈地抬起手对着苏荣峰的方向点了点,脸却是朝向旁人笑道,“这个甫明啊,就是榆木疙瘩,怎么跟他讲也讲不通。” 众人连忙又是附和着满堂笑语。 “苏伯父。” 程致文含笑起身上前直接将苏荣峰拉到自己父亲身旁坐下,“你要是再这般拘谨,那我现时岂不是也要向你行礼,才合规合矩。” “怎敢,怎敢。” 苏荣峰刚坐下,听程致文这么一说连忙又是欠身摆手,“苏某何德,岂能受礼。” 程致文见状赶紧拦了一下,对方才没得起身又坐了回去。 苏荣峰这话并不是过谦,程致文年纪虽轻却已是校级军衔,早在苏荣峰之上。 “甫明,你也不必抬举他。” 程崇看似满不在乎地笑道,“小孩子是捧不得的。”可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此刻脸上那遮掩不住的骄傲之情。 程家这三兄妹中就属程致文最似程崇,处事果决又不失儒雅之范,年纪轻轻便已是委员长侍从室里的校级参谋。 年少有为,正可谓前途无量。 “父亲。” 一旁程君仪上前来拉住苏慧心的手,总算瞅着时机赶忙轻声插话道,“我和慧心姐想先上楼去,可以吗?” 听言,程崇不由笑着摆了摆手,“去吧。” 程君仪立马欢欣不已地拉紧苏慧心,同她一起礼貌地向众人别辞后转身就往楼梯方向走去。而餐厅里,程致武见状也是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地跟着上楼。 程致文抬眸目送他们离开,这时身边又有人向他问话,他便收回视线,神情如常般的一一轻声应答。 “这俩丫头。” 反倒是程崇笑谈,“自小脾性相近,只要一碰面便总是要黏到一起。” 苏荣峰听言,连连点头。 “不过,可惜了,两个都是丫头。” 程崇突然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起来,“要不然,甫明啊,咱们俩家说不定还能结个亲。” “师长见笑。” 苏荣峰一听连忙起立垂首,“属下岂敢高攀。” “你说你......” 程崇真是被苏荣峰的木讷给整得哭笑不得,“怎就连个玩笑也开不得。”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正好不经意地瞥到了坐在对侧的程致文,话语忽就一顿,似是转念想到了什么,他不由来了些兴致,于是又就将苏荣峰拉下坐好,仔细问道,“慧心这丫头多大了?” 苏荣峰恭敬应声,“过了年就十九了。” “嗯,倒也合适。” 程崇自语般的微一点头,又问,“听说在读大学堂?” “是的,国立武汉大学。” 程崇声音清朗,“倒是个出息的丫头。” “师长见笑。” 苏荣峰总是惶恐不已的神态。 听着父亲同苏荣峰的一番对话,程致文似笑非笑地抿了口清茶,父亲如此含沙射影般的询问,他又怎会听不出端倪来。 于是,不等父亲开口嘱咐,他便放下茶杯,起身端起桌前的紫砂茶壶去为苏荣峰斟满了一杯。 苏荣峰顿时受宠若惊地又是欠身连声推却。 “苏伯父不必客气。” 程致文将茶壶放下,重新坐回原位,笑得十分温雅。 第二十三章 慧心 苏荣峰没有动,还是恭敬地站着,给人一种有失圆滑变通的古板印象。【零↑九△小↓說△網】 “甫明。” 就听程崇的话音又起,“你快来坐下,今日大家都是来寻常拜会的,不必拘礼。” “是,师长!” 苏荣峰随即立正,又是一个军礼。 “你们瞧瞧。” 程崇颇为无奈地抬起手对着苏荣峰的方向点了点,脸却是朝向旁人笑道,“这个甫明啊,就是榆木疙瘩,怎么跟他讲也讲不通。” 众人连忙又是附和着满堂笑语。 “苏伯父。” 程致文含笑起身上前直接将苏荣峰拉到自己父亲身旁坐下,“你要是再这般拘谨,那我现时岂不是也要向你行礼,才合规合矩。” “怎敢,怎敢。” 苏荣峰刚坐下,听程致文这么一说连忙又是欠身摆手,“苏某何德,岂能受礼。” 程致文见状赶紧拦了一下,对方才没得起身又坐了回去。 苏荣峰这话并不是过谦,程致文年纪虽轻却已是校级军衔,早在苏荣峰之上。 “甫明,你也不必抬举他。” 程崇看似满不在乎地笑道,“小孩子是捧不得的。”可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此刻脸上那遮掩不住的骄傲之情。 程家这三兄妹中就属程致文最似程崇,处事果决又不失儒雅之范,年纪轻轻便已是委员长侍从室里的校级参谋。 年少有为,正可谓前途无量。 “父亲。” 一旁程君仪上前来拉住苏慧心的手,总算瞅着时机赶忙轻声插话道,“我和慧心姐想先上楼去,可以吗?” 听言,程崇不由笑着摆了摆手,“去吧。” 程君仪立马欢欣不已地拉紧苏慧心,同她一起礼貌地向众人别辞后转身就往楼梯方向走去。而餐厅里,程致武见状也是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地跟着上楼。 程致文抬眸目送他们离开,这时身边又有人向他问话,他便收回视线,神情如常般的一一轻声应答。 “这俩丫头。” 反倒是程崇笑谈,“自小脾性相近,只要一碰面便总是要黏到一起。” 苏荣峰听言,连连点头。 “不过,可惜了,两个都是丫头。” 程崇突然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起来,“要不然,甫明啊,咱们俩家说不定还能结个亲。” “师长见笑。” 苏荣峰一听连忙起立垂首,“属下岂敢高攀。” “你说你......” 程崇真是被苏荣峰的木讷给整得哭笑不得,“怎就连个玩笑也开不得。”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正好不经意地瞥到了坐在对侧的程致文,话语忽就一顿,似是转念想到了什么,他不由来了些兴致,于是又就将苏荣峰拉下坐好,仔细问道,“慧心这丫头多大了?” 苏荣峰恭敬应声,“过了年就十九了。” “嗯,倒也合适。” 程崇自语般的微一点头,又问,“听说在读大学堂?” “是的,国立武汉大学。” 程崇声音清朗,“倒是个出息的丫头。” “师长见笑。” 苏荣峰总是惶恐不已的神态。 听着父亲同苏荣峰的一番对话,程致文似笑非笑地抿了口清茶,父亲如此含沙射影般的询问,他又怎会听不出端倪来。 于是,不等父亲开口嘱咐,他便放下茶杯,起身端起桌前的紫砂茶壶去为苏荣峰斟满了一杯。 苏荣峰顿时受宠若惊地又是欠身连声推却。 “苏伯父不必客气。” 程致文将茶壶放下,重新坐回原位,笑得十分温雅。 第二十四章 心声(上) “不许你进来。” 楼上,程君仪双手按着门板对向门外的程致武故作怒相的喝斥着。可程致武却毫不退缩,大半边的身子都卡在门缝里,仍在死命地往房里挤。 “姐,姐,姐。” 致武嬉皮笑脸地求着,“你就让我进去嘛。” “你进来做什么?” 程君仪的力道不减,“我们女孩子家谈心事,你在碍眼。” “姐,我也有心事要谈呢。” 程致武不知死活地还在拼力往里挤,顺便插科打诨道,“况且现在都民国了,讲求男女平等,你不能对我有歧视。” “你在这般死皮赖脸,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 程君仪一脸嫌弃地按住门板刻意加大力气,直夹得致武叽哇乱叫,却依旧毫不退缩。 “程致武,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你不许进来。” “要死喽,要死喽,姐,你快松松手。” 程致武呲牙咧嘴地勾住君仪的一只胳臂,十分夸张地翻起白眼儿,摆出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 这种小伎俩自然骗不到君仪,她仍不肯放致武进来,倒是屋里的苏慧心有些看不下去,柔声道,“君仪,你就让致武进来吧。”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救星,程致武连忙随声附和“就是,就是啊,让我进去嘛。” 程君仪没好气地瞪着程致武,声音却是回向苏慧心,“慧心姐,绝不能让他进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小毛头成天就知道捣乱。” “我保证这次绝不捣乱!” 程致武顺势扬起另一只手,朝天发誓,一脸诚恳。 “就让他进来吧。” 苏慧心见状不由笑语了一声。 对此,君仪没有办法,只好后退一步,松开了手。 她这突然一松手竟让一时毫无防备的致武顿失支力,一个酿跄地跌进屋来。跌了个狗吃屎的致武倒也不生气,索性翻身盘腿坐起又如一尊佛祖般的仰着小脑袋,笑眼眯眯地望着眼前的君仪像是个在等糖吃的孩子。 程君仪也是懒得理他,直接绕过去到床边,坐到苏慧心的身旁。 慧心手里正拿着一本诗集,英文原版,硬壳厚页,她一页页地翻着,“君仪,你还在读耶茨的诗啊?” “嗯。” 程君仪的视线投到苏慧心正翻开的书页上,笑得有些腼腆。 “这些我早就不看,太过浪漫主义。” 苏慧心说着便将诗集合起,随手放到一边。 听到这话,程君仪的眼神一下明亮,似乎来了兴致,以为苏慧心会有什么好推荐的,不禁追问,“那慧心姐你现在都读些什么?” “我读新诗。”苏慧心抿唇一笑。 “嗨,那还不如这些英文诗呢。” 没等君仪回话,那盘腿坐在地上的程致武却是抢白道,“这新诗更无聊,有些根本让人不知所云。” 程君仪立马瞪了他一眼,致武不禁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不会再说话。 “可能各有所好吧。” 对于致武的话,苏慧心也不介怀,依旧笑然,“我倒是觉得还好,就像后天的游行我们就有用丹木先生的诗句做标语。” “后天游行?” 程君仪一怔,“慧心姐,你会参加?” “当然。” 苏慧心笑颜柔好,“启朝就是组织者之一,我肯定是要参加的。” 苏慧心口中的这个启朝,程君仪从未见过他的模样,但名字却是耳熟能详的,因为常被苏慧心提起。虽然慧心从未言明,但君仪也是明白,这个王启朝应该就是慧心姐的男朋友。 “嗨,那个游行啊,我知道,我们学校也有人组织。” 程致武嘴欠的又插了话,“可我没答应,一群半大小子闹革命,你说好笑不好笑,傻子才去搀和呢。” 苏慧心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 “为什么?” 程君仪依旧惊诧,兀自问道,“慧心姐,你明明知道他们这次要抗议的是什么。” 苏慧心神情柔和地回视程君仪,“我当然知道,因为很多标语就是我写的,可我觉得参入其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听言,程君仪微蹙起眉,欲言又止。 苏慧心一下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看来你对这次游行也上了心,是不是?” 听到这话,程君仪却是垂眸不语。 “君仪,抛却我们的出身,其实很多事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苏慧心轻轻拉起程君仪的手,“试想一下,如果你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女,那后天的游行你会去参加吗?” 程君仪还是没有应声,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微一颤动,神情十分黯然。 第二十四章 心声(上) “不许你进来。” 楼上,程君仪双手按着门板对向门外的程致武故作怒相的喝斥着。可程致武却毫不退缩,大半边的身子都卡在门缝里,仍在死命地往房里挤。 “姐,姐,姐。” 致武嬉皮笑脸地求着,“你就让我进去嘛。” “你进来做什么?” 程君仪的力道不减,“我们女孩子家谈心事,你在碍眼。” “姐,我也有心事要谈呢。” 程致武不知死活地还在拼力往里挤,顺便插科打诨道,“况且现在都民国了,讲求男女平等,你不能对我有歧视。” “你在这般死皮赖脸,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 程君仪一脸嫌弃地按住门板刻意加大力气,直夹得致武叽哇乱叫,却依旧毫不退缩。 “程致武,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你不许进来。” “要死喽,要死喽,姐,你快松松手。” 程致武呲牙咧嘴地勾住君仪的一只胳臂,十分夸张地翻起白眼儿,摆出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 这种小伎俩自然骗不到君仪,她仍不肯放致武进来,倒是屋里的苏慧心有些看不下去,柔声道,“君仪,你就让致武进来吧。”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救星,程致武连忙随声附和“就是,就是啊,让我进去嘛。” 程君仪没好气地瞪着程致武,声音却是回向苏慧心,“慧心姐,绝不能让他进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小毛头成天就知道捣乱。” “我保证这次绝不捣乱!” 程致武顺势扬起另一只手,朝天发誓,一脸诚恳。 “就让他进来吧。” 苏慧心见状不由笑语了一声。 对此,君仪没有办法,只好后退一步,松开了手。 她这突然一松手竟让一时毫无防备的致武顿失支力,一个酿跄地跌进屋来。跌了个狗吃屎的致武倒也不生气,索性翻身盘腿坐起又如一尊佛祖般的仰着小脑袋,笑眼眯眯地望着眼前的君仪像是个在等糖吃的孩子。 程君仪也是懒得理他,直接绕过去到床边,坐到苏慧心的身旁。 慧心手里正拿着一本诗集,英文原版,硬壳厚页,她一页页地翻着,“君仪,你还在读耶茨的诗啊?” “嗯。” 程君仪的视线投到苏慧心正翻开的书页上,笑得有些腼腆。 “这些我早就不看,太过浪漫主义。” 苏慧心说着便将诗集合起,随手放到一边。 听到这话,程君仪的眼神一下明亮,似乎来了兴致,以为苏慧心会有什么好推荐的,不禁追问,“那慧心姐你现在都读些什么?” “我读新诗。”苏慧心抿唇一笑。 “嗨,那还不如这些英文诗呢。” 没等君仪回话,那盘腿坐在地上的程致武却是抢白道,“这新诗更无聊,有些根本让人不知所云。” 程君仪立马瞪了他一眼,致武不禁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不会再说话。 “可能各有所好吧。” 对于致武的话,苏慧心也不介怀,依旧笑然,“我倒是觉得还好,就像后天的游行我们就有用丹木先生的诗句做标语。” “后天游行?” 程君仪一怔,“慧心姐,你会参加?” “当然。” 苏慧心笑颜柔好,“启朝就是组织者之一,我肯定是要参加的。” 苏慧心口中的这个启朝,程君仪从未见过他的模样,但名字却是耳熟能详的,因为常被苏慧心提起。虽然慧心从未言明,但君仪也是明白,这个王启朝应该就是慧心姐的男朋友。 “嗨,那个游行啊,我知道,我们学校也有人组织。” 程致武嘴欠的又插了话,“可我没答应,一群半大小子闹革命,你说好笑不好笑,傻子才去搀和呢。” 苏慧心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 “为什么?” 程君仪依旧惊诧,兀自问道,“慧心姐,你明明知道他们这次要抗议的是什么。” 苏慧心神情柔和地回视程君仪,“我当然知道,因为很多标语就是我写的,可我觉得参入其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听言,程君仪微蹙起眉,欲言又止。 苏慧心一下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看来你对这次游行也上了心,是不是?” 听到这话,程君仪却是垂眸不语。 “君仪,抛却我们的出身,其实很多事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苏慧心轻轻拉起程君仪的手,“试想一下,如果你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女,那后天的游行你会去参加吗?” 程君仪还是没有应声,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微一颤动,神情十分黯然。 第二十五章 心声(下) 近藤陆倚靠在窗边,窗棱上还凝结着薄冰,他望着窗外的景象有些出神。 这时,铃木相树穿着实验白袍从走廊尽头拐出,小跑过来。 “近藤君,找我什么事?” 铃木的喊声让近藤陆迅速回过神,他转眸看向已来到近前的铃木,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你会如此着急忙慌地来学校找我?说吧,如果我可以帮上忙的话。” 听言,近藤陆有些欲言又止,数度难以张口。 “你倒是说呀,我就见不得你这股子磨蹭劲儿。” 铃木越发激愤和不耐烦,近藤陆一抿嘴唇,只好抬眸正声问道,“铃木君,我想向你请教怎样申请去到你之前所说的那个满洲国研究所工作。” “什么?” 铃木复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去石井博士的研究所工作,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申请机会,你能帮我引荐吗?” “近藤君,我没听错吧,你都在想什么呢?” 铃木不可置信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参军的吗?” “我只是想去那里工作,你也说了参军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举,我懂的。” “你懂什么?” 铃木轻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一个不知劳苦为何物的家伙。你的父亲肯定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似锦的前程,这还需要你自己去谋划吗?” 听到这话,近藤陆不语,却听铃木又是说,“去满洲国就要参军,还是陆军,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的,你这是在公然忤逆他。而且就算你想参军,海军的待遇远要优渥许多,再加上有你父亲替你打点,还需求别人引荐什么?!” 近藤陆默声了许久,方才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铃木听到这话也不多问缘由,就是说,“那你就再回英国去啊?” “可是我不能回去,日本我也留不住。如今想来,可能满洲国是我现下最好的去处。” 见近藤陆说得这么决然,铃木这才想起要问原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近藤陆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父母逼我结婚。” “所以,你这是想逃避。” 铃木听言,原本严肃的脸上随即显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轻笑,“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不喜欢就拒绝,一味逃避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拒绝过了,但是行不通。” 近藤陆说这话时语气很是无奈,“我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等家人都冷静下后再回来,可能一切就相安无事了。” “近藤君,石井博士的研究所可不是你躲避婚事的地方。” 铃木的表情忽又变得严肃,“那里虽然没有战争和硝烟,但是去到那里的人也同样是在为帝国而战斗,如果你没有纯粹坚韧的意志和信念,那我就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去自讨苦吃的好。” 近藤陆莫名一愣,铃木的一番话语让他顿时心生羞愧,细想之下,他确实太过自私。 “铃木君。” 半响的沉寂过后,近藤陆再次看向铃木,眼神坚定,语气诚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己所能为国家工作,还请你告诉我申请的办法。” 第二十五章 心声(下) 近藤陆倚靠在窗边,窗棱上还凝结着薄冰,他望着窗外的景象有些出神。【零↑九△小↓說△網】 这时,铃木相树穿着实验白袍从走廊尽头拐出,小跑过来。 “近藤君,找我什么事?” 铃木的喊声让近藤陆迅速回过神,他转眸看向已来到近前的铃木,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你会如此着急忙慌地来学校找我?说吧,如果我可以帮上忙的话。” 听言,近藤陆有些欲言又止,数度难以张口。 “你倒是说呀,我就见不得你这股子磨蹭劲儿。【零↑九△小↓說△網】” 铃木越发激愤和不耐烦,近藤陆一抿嘴唇,只好抬眸正声问道,“铃木君,我想向你请教怎样申请去到你之前所说的那个满洲国研究所工作。” “什么?” 铃木复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去石井博士的研究所工作,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申请机会,你能帮我引荐吗?” “近藤君,我没听错吧,你都在想什么呢?” 铃木不可置信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参军的吗?” “我只是想去那里工作,你也说了参军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举,我懂的。【零↑九△小↓說△網】” “你懂什么?” 铃木轻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一个不知劳苦为何物的家伙。你的父亲肯定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似锦的前程,这还需要你自己去谋划吗?” 听到这话,近藤陆不语,却听铃木又是说,“去满洲国就要参军,还是陆军,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的,你这是在公然忤逆他。而且就算你想参军,海军的待遇远要优渥许多,再加上有你父亲替你打点,还需求别人引荐什么?!” 近藤陆默声了许久,方才说道,“其实我也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铃木听到这话也不多问缘由,就是说,“那你就再回英国去啊?” “可是我不能回去,日本我也留不住。如今想来,可能满洲国是我现下最好的去处。” 见近藤陆说得这么决然,铃木这才想起要问原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近藤陆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父母逼我结婚。” “所以,你这是想逃避。” 铃木听言,原本严肃的脸上随即显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轻笑,“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不喜欢就拒绝,一味逃避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拒绝过了,但是行不通。” 近藤陆说这话时语气很是无奈,“我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等家人都冷静下后再回来,可能一切就相安无事了。” “近藤君,石井博士的研究所可不是你躲避婚事的地方。” 铃木的表情忽又变得严肃,“那里虽然没有战争和硝烟,但是去到那里的人也同样是在为帝国而战斗,如果你没有纯粹坚韧的意志和信念,那我就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去自讨苦吃的好。” 近藤陆莫名一愣,铃木的一番话语让他顿时心生羞愧,细想之下,他确实太过自私。 “铃木君。” 半响的沉寂过后,近藤陆再次看向铃木,眼神坚定,语气诚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己所能为国家工作,还请你告诉我申请的办法。” 第二十六章 指示 视野并不亮堂的屋内,唯一一扇窗户却被安置在了墙角,位置有些偏,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光线里可以看到空气中正泛起的白色微尘。 屋外,程致文通报了一声后就直接拉开房门,霎时一股浓重的烟草气味冲鼻而来。 他不知觉地皱了皱眉,从不吸烟的人向来是对烟味有着莫名的反感。可他并未将这种反感表现的太满,神态随即恢复如常,身姿挺拔地起步进屋,立定站好,朝着正坐在办公桌后的一位戎装中年男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主任,你找我?” 中年男子闻声抬头,下意识便将手指间那还未燃尽的香烟捻灭。 “嗯,来啦,坐吧。” 他语态很是随意,就像在招待家中来访的宾客。 程致文自然没敢妄为,依旧站立挺直一动不动,恭敬的有些古板。 中年男子也不与他介怀,就是看着程致文又开口问道,“一直没得空问你,这次你回去,家中一切还好,令尊身体怎样?” 程致文立马应声,有一答一,“家中一切安好,家父身体还算康健,劳主任挂心了。” “是吗,那就好。” 中年男子淡笑了一下,起身绕过桌子来到程致文的身前。 “我原本是应许你可以在家中过完十五再回来的,可现今却又食言将你召回,你该不会怨愤我吧?” 程致文一听当即微扬起下颌,站得更加挺直,“主任言重,尽职于党国是属下之责任。” “很好,不愧是程老的儿子。” 中年男子甚是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抬手拍了拍程致文的侧肩,“放心吧,我历来是言而有信的,你仍可在家中住过十五。只是现下我手头上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思来想去,你是武汉人,无论乡音还是地形都很熟悉,这件事交由你去办最为稳妥。” “是。” 程致文也不多问就正声应下。 中年男子眼中满溢着赏识,他回身拿起放在办公桌角的一张纸页递给程致文。 程致文连忙双手接过,那是一张传单,看着上面的印字标语,他的眉头不由收紧。 中年男子没等他应声便自顾走到窗边,望向窗外,背对他说道,“又是这群学生,成天好好的书不读,就知道闹事。” 说着,他话锋一转,“小孩子嘛,有时候闹得凶了,不教训一下是不行的。既然他们背后挑拨事儿的罪魁不能抓,那就去抓几个领头的学生回来。他们受了教训,日后自然就会老实。” “主任,这......” 程致文蹙眉抬头,看向中年男子那背光的身影,欲言又止。 “我明白,这本不该是你我应插手的事情。” 中年男子依旧背手而立地望着窗外,“但是你也知道,南京之失实乃委员长心中之大痛,现今谁都不敢在其面前再提起南京二字。可就是有那么一些宵小之徒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就知道撺掇些不懂事的学生。如若明天这游行在武汉街头举起,他们计划一路行进珞珈山,到时委员长必会知晓。”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的言语稍微一顿,“勿忘你我之职责是为委员长解忧。” “明白。” “我已经吩咐下去,明天城中警备团可以暂由你来调遣。” 中年男子终是回头看向程致文,由于逆着光,让他此刻的神情变得阴郁无比,“记住,我不论你到时会用何手段,只求平息要快。” “是!” 程致文再一次立正挺胸,正声应下。 第二十六章 指示 视野并不亮堂的屋内,唯一一扇窗户却被安置在了墙角,位置有些偏,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光线里可以看到空气中正泛起的白色微尘。 屋外,程致文通报了一声后就直接拉开房门,霎时一股浓重的烟草气味冲鼻而来。 他不知觉地皱了皱眉,从不吸烟的人向来是对烟味有着莫名的反感。可他并未将这种反感表现的太满,神态随即恢复如常,身姿挺拔地起步进屋,立定站好,朝着正坐在办公桌后的一位戎装中年男子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主任,你找我?” 中年男子闻声抬头,下意识便将手指间那还未燃尽的香烟捻灭。 “嗯,来啦,坐吧。” 他语态很是随意,就像在招待家中来访的宾客。【零↑九△小↓說△網】 程致文自然没敢妄为,依旧站立挺直一动不动,恭敬的有些古板。 中年男子也不与他介怀,就是看着程致文又开口问道,“一直没得空问你,这次你回去,家中一切还好,令尊身体怎样?” 程致文立马应声,有一答一,“家中一切安好,家父身体还算康健,劳主任挂心了。” “是吗,那就好。” 中年男子淡笑了一下,起身绕过桌子来到程致文的身前。 “我原本是应许你可以在家中过完十五再回来的,可现今却又食言将你召回,你该不会怨愤我吧?” 程致文一听当即微扬起下颌,站得更加挺直,“主任言重,尽职于党国是属下之责任。” “很好,不愧是程老的儿子。” 中年男子甚是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抬手拍了拍程致文的侧肩,“放心吧,我历来是言而有信的,你仍可在家中住过十五。只是现下我手头上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思来想去,你是武汉人,无论乡音还是地形都很熟悉,这件事交由你去办最为稳妥。” “是。” 程致文也不多问就正声应下。 中年男子眼中满溢着赏识,他回身拿起放在办公桌角的一张纸页递给程致文。 程致文连忙双手接过,那是一张传单,看着上面的印字标语,他的眉头不由收紧。 中年男子没等他应声便自顾走到窗边,望向窗外,背对他说道,“又是这群学生,成天好好的书不读,就知道闹事。” 说着,他话锋一转,“小孩子嘛,有时候闹得凶了,不教训一下是不行的。既然他们背后挑拨事儿的罪魁不能抓,那就去抓几个领头的学生回来。他们受了教训,日后自然就会老实。” “主任,这......” 程致文蹙眉抬头,看向中年男子那背光的身影,欲言又止。 “我明白,这本不该是你我应插手的事情。” 中年男子依旧背手而立地望着窗外,“但是你也知道,南京之失实乃委员长心中之大痛,现今谁都不敢在其面前再提起南京二字。可就是有那么一些宵小之徒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就知道撺掇些不懂事的学生。如若明天这游行在武汉街头举起,他们计划一路行进珞珈山,到时委员长必会知晓。”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的言语稍微一顿,“勿忘你我之职责是为委员长解忧。” “明白。” “我已经吩咐下去,明天城中警备团可以暂由你来调遣。” 中年男子终是回头看向程致文,由于逆着光,让他此刻的神情变得阴郁无比,“记住,我不论你到时会用何手段,只求平息要快。” “是!” 程致文再一次立正挺胸,正声应下。 第二十七章 阻碍 大年初三,家中又堵满了前来拜访的宾客,只是今日大哥不在家,那些人明显有些失望,热度也大不如前。 程君仪也不晓得她的大哥去了哪里,就知道对方早上天还未亮时便出了门。 那时,她还睡得迷糊,似梦非醒中好像隐约听见窗外花园里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但很快周遭一切便恢复寂静,她不知觉的又是沉睡了过去,直到早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见大哥的踪影,她才确信自己清晨时所听到的声响并非是在做梦。 然而,她的思绪已经够乱了,大哥的去向可不是她此刻想去关心的事情,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餐,她就早早上楼去了。 等她回到房间后便将房门反锁,去到床边坐了一下,但是如坐针毡般的又是起身,她径直走去拉开衣柜,望着里面挂好的校服,不知觉地愣了会儿神。 楼下的摆钟敲响了七点的时刻,程君仪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没必要再迟疑了,想要做就要勇敢一些。 程君仪当即抬手取下校服,换掉了身上的锦绣袄褂。 她缓步走到镜子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故作镇静地呼了口气,但她并为因此而放松,双臂十分拘谨地垂在身侧,手指则下意识地攥紧成拳头。 无论如何给自己鼓劲儿,她仍是感到非常紧张,前所未有的慌乱让她心下纠结异常。 不要再犹豫了! 程君仪瞬时闭眼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顷刻之后,她再次睁开眼,望着镜中的自己,微一抿唇,似是下定决心,于是转身快步走到房门口。可等她打开房门,谁承想,程致武却直挺挺地站在她的房门外,同她打了个不小的照面。 “姐!” 程致武应时喊道,“你锁门干嘛,是不是背着我偷藏了什么好东西?” 程君仪瞪大眼睛,没有放声。 虽然以往致武就经常这样捣蛋吓人,但是今日她本就心虚得很,所以一不留神便让这个小毛头给惊破了胆儿。 “你无事穿校服做什么?” 程致武的目光落到程君仪的衣着上,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不禁微一敛起。 程君仪没有理他,而是将他推到一边,自顾走出房间。 “姐,你要去哪儿?” 见程君仪竟往后楼梯走去,程致武赶忙紧随而上,聒噪不已地追问,“姐,你倒是说话呀,你要去哪儿?” 程君仪一声不吭地快步走着,不去搭理。 “你是不是要去参加游行?” 见姐姐不应答自己,程致武索性快跑了几步,拦住了程君仪的去路,程君仪不由顿住,没好气地斜眼瞪他。 “小毛头,不要碍事,乖乖回你的房间去。” 程君仪刻意压低声音,用着自认为凶狠的语气警告程致武。 “你还真得要去呀?” 程致武并未被姐姐威慑住,反而脸上却笑意全无,他张开双臂,打横一拦,“你不能去!” 见状,程君仪莫名一愣,随即便抬手狠戳了一下程致武的额头,“你还有脾气了呢?什么时候我要听你的指使,赶紧给我让开,我已经迟了。” 程致武没有放声,也不让路,难得固执。 时间已经不多了,君仪实在懒得同他再做纠缠,于是直接绕过去边走边还警告道,“不许告密,要是父亲问起我来,你就替我诳个理由,搪塞一下,听到没有?” 程致武回身,看着姐姐跑下后楼梯,他仍是乖乖地站在原地,执拗地不应一声。 第二十八章 游行 程君仪赶去学校,集合队伍已经出发,于是她只得横穿了好几条小巷子,紧赶慢赶的才总算追上了游行队伍的一部分。 这部分队伍里也全是身穿制服的年轻学生,各个神情都是激慨奋昂,周遭氛围热烈而高涨。 程君仪走在队伍中不断前后张望,可人数实在太多,她一时也找不准自己同学所在的方位,只好就这样随着近前的队伍走。 她身旁的女学生人还不错,见她两手空空,不仅给她让出半步的空位,还将自己的一只标语小旗子也给了她。 程君仪赶忙双手接过,礼貌道谢。 那女生则是笑着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客气。 “驱逐日寇,卫我中华!” 就在这时,队伍的大前方有人扬声高喊。 四下的学生们听见后立马随声附和,高举旗帜和标语,“驱逐日寇,卫我中华!” “谴责国民政府消极抗日,弃我南京!” “谴责国民政府消极抗日,弃我南京!” 呐喊声整齐划一,冲彻云霄。 女学生见程君仪既不举手也不发声,不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程君仪意识到了,却不敢回视对方,不知觉地微低下头。 “守卫民族独立自由,将抗战进行到底!” 或许以为程君仪这是在害羞,抹不开面子,女学生一边跟着前方高喊口号一边拉住君仪正握住旗子的手,齐齐高举过头顶。 程君仪有些愣神,下意识看向对方,就见那女生十分友善地冲自己笑着,将她视作同盟。 “守卫民族独立自由......” 程君仪终于开口,声音却是不大。 女生脸上难掩兴奋与激动,用眼神激励君仪大声喊出来。 “将抗战进行到底!” 程君仪索性将心一横,声音越喊越大,似是抒发心中郁结,“谴责国民政府消极抗日,弃我南京!” 一路下来,不断有行人加入进来,队伍愈壮大,气氛愈是高涨。可与之相反,沿街两旁的商铺却纷纷将门板竖起,关门躲避,不想招惹事端。 就在这时,街道上突然响起尖锐而刺耳的警哨声,只见大批巡警手持警棍集结到游行队伍的最前方。 队伍不得不停下,可游行的学生们却对此毫不畏惧,情绪反而更加激动起来,口号喊得也是高亢不已。 一位警长模样的人坐在车子里拿着铁皮喇叭通过车窗朝众人喊话,“同学们,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都散了吧。” 但他的喊声并不起作用,很快就被学生激慨的口号呐喊给淹没。 “大家不要冲动。” 警长的喊声不由再起,“大家冷静一下,切不可轻易听信宵小之词……” 可依旧是不等他将话喊完,队伍前方带头的学生扬手一挥,继续大喊,“驱逐日寇,卫我中华!” “驱逐日寇,卫我中华!” 振聋发聩的呐喊立刻又将警长的话盖住。 没办法,警长只得下车,动作笨拙地爬上了警车前盖,“同学们,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我们不想对你们动武,大家还是赶紧各自回家吧。” 口号声的力度丝毫不减,依然高亢,队伍也是突破巡警的阻拦,继续前行。 眼瞅着警察们如同摆设一般就快被游行的人群冲散,空中忽就传来砰砰两声枪响。 偌大的街道上顿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的行动都是一滞。 那站在车前盖上警长立马条件反射似的迅速蹲下身来双手抱住了脑袋。 第二十九章 大哥 齐整的军靴踏地声响起,一批身负武装的士兵涌到队伍前方,然后分队站列而开,将学生们包围住。 “你们为什么开枪,你们凭什么开枪?!” 带头的一位男学生最先反应过来,怒目质问向正挡在他近前的一名士兵。 那名士兵站立挺直,目不斜视,没有应声。 男同学不由更是怒不可遏,“你们的枪口不敢对向日本人,却想要射杀自己手无寸铁的同胞吗?” 他的话音落下,没有激起半点涟漪。挡住他们去路的一众士兵们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各个都是面无表情,麻木而漠然。 这时,就见士兵列队忽就一动,一位军官模样的年轻男子轻手拨开众人走了出来,然后缓步来到那位言辞激烈的男学生面前,嘴角微微斜挑地看着对方,也不言语。 男学生被他如此盯看得莫名火大,不禁声嘶力竭地吼,“你看什么,难道我们的质疑有错吗,为什么开枪,倒是谁开得枪?” 年轻军官笑了一下,应道“我。” 这样简洁直白的应答显然不在男学生的料想之中,他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更加愤怒,“这位长官,你此刻需要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杀人吗?!” 他这话一说下,周遭的同学立马义愤填膺地连声附和,似乎不讨到说法,决不罢休。 前方的骚乱让队伍后段的人都倍感疑惑,程君仪也是好奇,不知觉地踮起脚尖随旁人一同望向前去。 谁知这一望,她便是彻底傻住。 虽然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刻正同队首学生起争执的年轻军官是谁。 大哥?! 程君仪有些不可置信,她下意识拨开旁人,怔怔地向前方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张对她来说再为熟悉不过的面容亦是变得清晰无比。 确是她的大哥没错,程君仪当即顿步,不想再往前靠去半分,她发愣地望着不远处的哥哥,望着对方那陌生的一举一动。 就见程致文也不多言,抬眼扫了一下男学生身后被人高举而起的标语条幅,他走了过去,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就扬手一把将那条幅大力扯下,随手甩到了地上。 他这一举动瞬时激怒了周遭一大片的学生。 “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太过分了!” “你没有权利这样,马上给我们捡起来!” ...... 真是聒噪非常,程致文有些被吵到了,竟旁若无人地自顾闭目养起神来。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个领头的男学生看见程致文如此挑衅的姿态不禁怒火攻心,也管不得对方是最不能招惹的丘八,当即握紧拳头就要挥过去。 “启朝。” 可他地手臂刚刚抬起,就被站在他身后侧的一位女生给适时抓住,“你不要冲动。”那女生神色甚是紧张地握住男生的胳膊,冲他不停摇头。 对此,男生似乎很是反感,不言不发地就将女生甩了开。 不远处,程君仪看清了那女生的样貌,不由又是一怔。 慧心姐?! 第三十章 混乱(上) 原本想眼不见为净,却不料这周围的聒噪不减反增。 程致文睁开眼,眸光凛厉地扫视众人。最后,他的视线又是定格在了那方才被他扔到地上的条幅。 “消极抗日......” 他用靴尖将折皱的条幅一点点挑平,语气冷淡地念着上面的墨字,“弃我南京?”说着,他顿了一下,“你们去过南京前线吗?” 不等回应,他就这样自顾问着,没有抬头,可声音里却透着冷笑的意味,“你们见过我军将士是如何杀敌的吗?” 周遭一片寂静,没人回应。 “回答我!” 程致文猛然抬头,厉声逼问,“你们见过吗?!” 面对程致文的喝斥,王启朝也是不甘示弱地高声回道,“我们是没见过,可我们......” “既然没有,你们凭什么在此叫嚣?”程致文根本不给对方留有说话的机会。 “我们这不是叫嚣!” 王启朝怒不可遏,“长官,请你注意用词,你无权诋毁我们。” “诋毁?” 程致文听言不怒反笑,抬起脚来缓慢而用力地踩住地上的标语,军靴碾过,“这,我可不及你们本事。” 他说着一把拽过王启朝的衣领往近前一拉,逼视道,“在你们高喊出这些口号之前又可知?我们有数万的弟兄战死在了南京城,至今都无法慰灵!” 王启朝似乎并没有将这话听进耳里,他只是一味想要挣开程致文的手,“你这就是在为你们的贪生怕死狡辩。” 他一边挣扎着一边气盛反驳,“保家卫国本就是你们军人的职责,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不是吗?!” 周遭依旧还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 这样的话让程致文轻笑出声,只是笑意有些悲凉,他适时放开了王启朝,随手抚平一下对方那被抓皱的领子。 对此,王启朝并不领情,十分抗拒地将程致文的手挥开。 “也就是说,只寻过错,不问牺牲。” 程致文的眼底泛着微红的血丝,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似在低喃自语。 众人好像都没有将程致文的这句低语听真切,各个不明所以地交耳相视,只有队前那苏慧心的神情是有些怔住的。 “既然如此......” 程致文抬头,起步回到士兵的队列之前,正对向身前的一众学生,“那我们何需再同你们多费口舌。” “你说什么?” 没有听清楚,王启朝不解发问,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程致文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轻轻向前一挥,他身后的士兵们即刻会意,迅速冲上去按住了队伍最前方的几个带头学生。 “你们干什么?放开他们,你们凭什么抓人?!” 后边的学生们见状立马一拥而上,同士兵们拉扯起来。 一时间,整个队伍都在往前方涌去,程君仪被动地让人群推搡向前,几次险些绊倒。 众人激愤不已,谴责声喧嚣尘上。 “启朝。” 苏慧心不管不顾地抓住已被拖行而去的王启朝,神情尽是惊慌。 可王启朝却并不理会她,只是拼力挣扎大喊,“残害进步学生,民国何以为民?言论自由何存?滑天下之大稽!” 第三十一章 混乱(下) 士兵将十分碍事又紧追不舍的苏慧心一把推倒在地。 程君仪从攒动的人群中望到了这一幕,心下一急,不由用力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快步向苏慧心的方向挤去。 李章泽就这样莫名被人从身后用力推了一把,整个身体便不受控地歪向一边,还好被站在身旁的徐坤明给及时挡住,他才又站稳了脚步,没有跌倒。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徐坤明十分生气地抱怨道,“女子怎也这般粗鲁。” 听到这话,李章泽才想起要去追看方才推他那人,只是不想这个罪魁竟是个女学生,而且此时对方正头也不回地继续拼力向前挤去。 “程君仪?” 一行的李淑芹探头瞅着那女学生的侧颜,疑惑出声,“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认识?” 徐坤明侧头问道。与此同时,李章泽也是应时看向她。 被李章泽如此注视,李淑芹顿时双颊绯红,目光躲闪地微一点头,“对,她是我的同学。” 听到这话,李章泽不由转头,又是看向那女生已经渐远的背影。 王启朝被押上卡车,倒在地上的苏慧心茫然而无助地爬向他,几次险些被混乱的人群踩到,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程致文。 她认得他,他是君仪的大哥。 想到这里,苏慧心也顾不得脸面和所谓的气节,她费力地爬起身来跌撞地跑到程致文的身前,双手一把紧紧地拽住对方的军装袖口。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扯,程致文倒是没什么反应,他相当沉得住气,随即低头瞅了一眼此时正拽住自己袖口的这双手,那手背上是道道新被擦伤的血痕。 “求求你。” 苏慧心抽泣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程致文,只得不停地低声向他求饶,“求求你,放了他。” 程致文抬眸回视向她,眉头不由微一蹙起,这女生的面容好似有些眼熟,可他一时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况且他实在厌烦女子在自己面前哭啼,所以也就没这闲情再去细想,抬起胳臂毫不留情面地将苏慧心的手拽下,一言不发。 苏慧心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让卡车后斗上的王启朝瞅了个正着,他愤怒大吼,“慧心,你在做什么?又是这副样子,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们无错,用不着求任何人。他们这是无理和心虚,我们要抗争到底。” 他话刚一说完便痛哼了一声,只见他身旁的看守士兵不由分说地又打了一拳。 “启朝!” 苏慧心惶恐回头,见王启朝被打,立马转身不管不顾地又冲他奔了过去。 “你们放开他。”她跑到卡车后斗边上,可无人应睬。于是她直接抓住车栏杆就想要爬上车去,“那你们连我也一起抓走吧。” “你上来做什么?回去!” 车上被按住的王启朝见状猛力挣扎,冲苏慧心大声喝道,“你快回去。” 卡车边聚集的几个学生听到王启朝的喊话,连忙合力将苏慧心往车下拉,而车上的士兵也是将她往下推,可苏慧心那么娇小的身形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就是死死抓着车栏杆,怎也不松手。 第三十二章 相救 程致文回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就听他冰冷的声音又起,不带一丝情感,“凡是抵抗叫嚣者,无论男女,一律带走。” “长官,长官,这可不行。” 一直呆在警车前盖上的警长眼见局面变得不可收拾,连忙爬下车来跑向程致文,“这都是些学生,可是动不得的呀。” “机会,不是没给过他们。” 程致文负手而立,猛然正声呵斥士兵,“都磨蹭什么,还不快动手!” 他的话音落下,已然快要挤到近前的程君仪还没反应过来,整个游行队伍便乱做一团,学生们纷纷逃避,士兵和巡警们则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追赶,甚至殴打。 程君仪彻底僵住,呆呆的望着眼前这混乱不堪的场面。 学生们惊恐而痛苦的面孔,士兵们可怕而狰狞的嘴脸,呼声、哭喊、血水、棍棒,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她世界里的影像,此时此刻却这般硬生生地塞到了她的面前。 “大哥。” 程君仪脑中一片空白,她喃声轻喊,本能望向不远处仍是负手直立的程致文。 手足间心有感应,这句话也许并不假。 就在这时,程致文竟兀自不知觉的看向程君仪所在的方向。 他瞧了个真切,在那无比混乱的人群中,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正无助地僵立在那里,他的眼睛瞬时睁大,神情也是一怔。 程君仪茫然地同大哥对视着,她想离开,可手脚冰冷,好似由不得她支配。她又仿佛听见了身后有人正在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脸上带血的学生跌撞过来,将直愣站立着的程君仪给一同撞倒,学生手上的标旗柄梢一下子就划过了她的侧脸。 程君仪只觉得脸上一阵生疼,下意识抬手去摸,手背上竟留有一道淡淡的血渍,脸颊上的疼痛随即撕裂开来。 “大哥。” 君仪眼眶顷刻盈满泪水,她本能朝着程致文的方向伸出手去,就像小时候跌倒了,只要她一伸手,大哥就会立刻冲过来抱起她一般。 程致文也是看到了妹妹被撞倒,他当即心下一紧,起步便不管不顾地冲进混乱的人群中去。 可与此同时,程君仪正擎在半空中的手臂忽就被人一把握住。那握她的手温热而有力,将她整个人拖拽而起,带着她奔跑开去,顷刻间便逃离了这片喧嚣。 程致文赶到程君仪大概跌倒的地方,可却寻不到对方的身影,他神情有些慌乱,回身环顾左右。无数人影晃动,混乱异常,什么都没有寻到,他的妹妹就这样平白失去了踪影。 当程君仪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于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而身前则有一名男生正将自己护住在墙边。 男生同样穿着校服,只是样式不同于中学的,胸前绣制的牌子上显着“国立武汉大学”的字样。 “喂,同学,同学。” 虽然有些耳鸣,可程君仪还是听到了对方正在连声呼唤自己,她慢慢抬起头来对上了男生的眼睛。 陌生的一切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第三十三章 参军(一) 见程君仪看向自己,李章泽赶忙询问,“同学,你没事儿吧?” 可程君仪却神情恍惚,没有应声。因为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真是乱极了。 “同学?” 李章泽忽就抬手指向程君仪的左脸,自顾继续问道,“你需要看医生吗?你的脸受伤了!” 程君仪总算有了些反应,回望向对方,可眼神却还是空泛的,片刻过后,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状,李章泽似乎并未宽心,正欲启口再问,却在这时被紧随其后追进巷子来的李淑芹喊住名字。 李淑芹的身后,徐坤明也追了进来,只是被落下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他停了一下,一脸挫败地单手叉腰吁吁地喘了口气,然后继续跑。 说来他也算是个七尺男儿,跑不过李章泽也就罢了,居然连李淑芹都追不上。 失败,真是失败。 李淑芹在巷子口顿步,大力喘息着望向眼前的一幕。 就见李章泽正将程君仪护在墙边,脸上毫无掩饰地流露着关切之情,她从未见过李章泽有这样的神情,而且还是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生。 方才,混乱乍起,大家只顾逃脱,她原本想顺势去牵住李章泽的,可伸手却抓了个空儿。不想是那李章泽竟不知觉地迈出半步,目光一直盯着前方的某个位置。 李淑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瞅见前面不远处程君仪正独自呆愣地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根摇坠单薄的干枯枝桠,太过显眼,周围的打砸和碰撞几乎随时都会向她袭去。 “程君仪,程君仪!” 李淑芹眼见不好,下意识大呼出声,可没等她将提醒的话喊完,程君仪就真得被人给撞倒了。 几乎同时,身前的李章泽突然起步挤开人群冲了过去,将君仪救走。 巷道中,李淑芹很快便回过神来,她快步跑去程君仪的跟前,并把身子一侧刻意将李章泽隔开,“程君仪,你没事儿吧?” 听言,程君仪不由又茫然地看了看正喊话的李淑芹,意识似乎恢复了不少,她缓慢低下头来也不应声,就是侧过身去退了几步,同他们保持出距离,然后朝着对方礼貌性的鞠了一躬,算是致谢。 没等众人回应,程君仪便就这样直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巷子深处蹒跚而去。她的步子越走越快,像是在躲些什么,直至最后索性就跑了起来。 但是,没用的。 无论她跑得多快,方才那些混乱不堪的影像仿佛仍在眼前,怎么也甩散不掉。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怪。 有些人拼命想要躲避灾祸,可灾祸却总是紧随其后而来,生生将人撞击得体无完肤。而有些人本是身处福境但不自知,偏要亲手将自己送到灾祸面前,平白葬送原有的一切安稳。 日本,京都。 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待,近藤陆总算轮到了队前,他驻足而立,然后礼貌非常地将入伍申请表函双手递给面前的征兵事务官。 正对向他的事务官见状连忙也是双手接过,可坐其身旁的另一位事务官却是斜眼打量了一下近藤陆那一身不同于旁人的西式装扮和梳理有致的斜分头发,表情略显漠然,甚至透出了些许的鄙夷。 第三十四章 参军(二) 接过表函的事务官原本只是象征性的扫了一眼那上面近藤陆所填的信息,可不想这一眼却让他目光定住,他下意识地将那表函又往眼前凑了凑,确定所看无误后脸上应时显露出不小的吃惊。 就见他赶忙又是抬头来探究似的看了近藤陆一眼,而近藤陆则神情如常地与他对视。 “幸苦了。” 不想,这事务官竟不知觉地站起身来,对着近藤陆表现出难得的恭敬,“烦请阁下先行移步。”说着,他抬臂指向侧后方的一扇房门指引近藤陆过去,“稍候会有其他事务官对你们安排体检。” 近藤陆听言立马领意,不由朝着对方微一鞠躬表示感谢,而那事务官见状也是连忙躬身回之,十分客气。 这样的一幕让坐在这事务官身旁的同伴很是看不过眼,近藤陆走后,他随即就从对方手中抽过那张表函看了看,然后轻哼一声,语态依旧轻蔑,“野泽君,你不至于此吧。这也不过就是一个留过学的工科生而已,何需对他如此客气,而且像是这种工科生就算去到战场也不能被派往前线,咱们现今后勤部队的人数已经够多了。” 说到这里,他盯着那表函页首用墨水笔着重书写的一行字,话语应时顿了一下,“申请去往满洲国防疫给水部队?” 他随即皱起眉来,不由侧头与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满洲国?那里不是关东军所管辖的吗?” 见同伴默不作声,他脸上随即显露而出的轻蔑更甚,似是看到了什么十分荒唐的事情,就听他又是轻笑一声说,“可是咱们招募的是支那派遣军,他连这个都不知居然还来申报入伍?我就知道像是这种公子哥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是打不起精神的。还不快去把他喊出来,我们不能招募这样的人,不然只会浪费帝国宝贵的粮食和弹药。” 说着,这事务官当即便将手里表函揉搓而起准备丢弃,谁知却被他一旁的同伴连忙制止住,“喂,不要冲动,你看一下他父亲栏所写再做判断。” 听到同伴劝阻,那事务官不由面露疑惑地又将纸页展平,逐行下视,最后目光定住,“近藤光武?军人?海军?” “没错。” 同伴对着他微一点头,“这京都城里难道还会有第二个近藤中将吗?” “海军大臣?!” 事务官恍然大悟,顿时也是吃惊不已,“他家不是独子吗,那为何要来......” “这正是你我所不能匹及的地方,咱们帝国将领何其了得,军魂卓然,世代都效命于天皇陛下,岂是会让自己的子孙被安逸所困?所以,同为帝国军人的我们实不该因自我的短浅眼光而毁灭这等贵胄之后的一片忠孝之心。”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那事务官赶忙便将手里的表函极为仔细的抚平,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页首的那行字,以为是近藤陆一时疏忽所犯得小误,便自作主张地用笔将这行字给划去,然后郑重地将其摞到手边一叠通过的入伍表函上边,由衷感概道,“那确是了不起的,还谢野泽君及时劝阻,不然我险些就让帝国失去了一名志向纯正的优秀军人,想来实在有愧。” 第三十五章 受惊 程君仪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回家中的,她只是知道当感到身体快要精疲力尽的时候,自己已然站在了家门口。 那时,她脑中还是浑噩的,所以根本没有多想就直接抬手去按住了门铃,全然忘记了早上自己可是从后门偷遛出来的。 当燕婶过来拉开大门,看见一身血污模样狼狈的程君仪立在门口时,顿时惊呼出声。这一声惊呼也是让前厅里那原本的欢声笑语为之戛然,满堂宾客的目光都不期然地落到了程君仪的身上,众人错愕。 程君仪怔了一下,随之动作呆愣而僵硬地走了进来,途经几个贵妇小姐身旁时,对方纷纷神态夸张地半掩住嘴巴。 程君仪走得很慢,茫然地回视向她们,仿佛从她们的脸上反观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没错,头发凌乱,鞋带也断了,衣裙上脸上都沾染着刺目的血迹,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方才都发生了怎样炼狱的一幕。 就在这时,程致武似是听到了动静从楼上冲了下来,可当看到厅中姐姐这副样子时他却又是不知觉地在台阶上顿住脚步。 果然还是出事了。 程致武急切地几欲开口但又忍住,最后只得走到君仪身前习惯性的拉住了对方的衣袖,轻唤一声,“姐。” 程君仪转眸看向程致武,神情不再茫然,眼底瞬时盈上泪水,她抿起嘴唇,半晌都应不上一句话来。 “君仪。” 人群中程崇突然起声,他望着自己女儿此刻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过多讶异,依旧全然无事般的坐在沙发上,语态温和,“你先上楼去。” 没有责问,也没有斥骂。 父亲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却让程君仪心下倍感酸楚,此刻若是没有旁人在场,她真想冲过去直接抱住父亲大哭出声,以解心中那难消的恐惧。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父亲已是在给她解围了,她又怎能让父亲在众宾客面前难堪呢。 程君仪很是听话,十分礼貌地对着众人一一颔首,然后也不多做言语的起步上楼。 程致武就这样一直拽紧姐姐的袖子,跟随她的步子走。 君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进了房间,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关上房门或是将程致武赶走,而是径直地走到床边疲惫不堪地卧倒在了床上。 燕婶随之端进来热水和毛巾,瞧着那躺在床上的程君仪,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不舍和心疼,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情份堪比亲子。 程致武看出燕婶想要对姐姐问话,他赶忙连哄带骗地将其送出门去,然后直接反锁了房门。 “姐,你要是困了,就安心睡会吧。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来烦你。” 他走到程君仪的床边,小大人般的拧干毛巾,弯腰想为姐姐擦一下脸,可手刚举到程君仪的眼前却被对方给无力地推开了。 程致武也不强求,便将毛巾放回盆中。 房间内一下静得可怕,他默不作声地坐到床边看着姐姐,对方左边脸颊红肿,一道并不算长的细小划口已结了血痂。 程致武不知觉地瘪起了嘴巴,一副要哭的模样,就好像此刻受伤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凌晨时候,他起身去上厕所,无意间听到楼下大哥同父亲的对话。大哥说今天会有学生闹事,他要提早去往军部以作备署。 当时程致武迷迷糊糊的听到这话时并未在意,他知道今天有游行,自日军攻陷上海后,武汉街头上像是这样的游行时常便会举起。 可是此刻细想之下,当时大哥竟是用上“闹事”这个字眼,他就应该警觉起来,早上说什么也不能让姐姐去参加,那么她也就不会受伤了。 “致武。” 就在这时,程君仪翻身侧卧蜷起膝盖,语态很是疲倦,“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记得走时将门关好。” 听到姐姐吩咐,程致武没有应声却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他起身并不急着走开而是伸手过去想替姐姐盖上被子。 “不用了。” 可程君仪却是又一次无力地将其手推开,“走吧。” 见状,程致武只好作罢,默默转身十分听话地走出了房间。 听到房门被轻轻扣上的声音,程君仪正紧闭的眼角顺势便有泪水滑落而下。 第三十六章 信仰(上) 程致文当晚回来得很迟,程崇一直候在前厅里。 见致文进门后,他也不言语,只是起身走了过去,抬手替程致文整了整领章。 对此,程致文不由肃然起敬地站立挺直。 父亲上一次如此举动,还是多年前他自军校毕业的时候。 程崇的视线不知觉地从领章慢慢移到程致文那脖颈上的暗疤。 他知道,这孩子自小离家从戎,受尽了常人所不知的孤苦和磨砺,现今只有二十八岁便已是少校之衔,这份荣耀的得来全是凭他自己的拼搏与奋进,并未倚仗他程崇在军中的半分庇荫,可以说,这个儿子一直都是他的骄傲。 他也明白,程致文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为党国效力,即便有些许不尽人意的地方,那也是不为过的。 程崇放下手来,望着程致文仍旧没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然后起步回房时却又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父亲的这一拍意味颇深,程致文自然心中明了。 目送着父亲进了卧室,程致文的眉头不禁蹙起。他若有所思地抬眸朝向楼上的方向,想了片刻后方才起步上楼。 房间里,程君仪正眼神空洞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过多久又睡了多久,只觉现时的双眼十分干涩和肿痛。 就在这时,屋外走廊里隐约传来军靴声,一步一步有力而平稳地在向她房间的方向走来。 程君仪惊了一下,心中顿时涌起莫名的恐惧,她立马翻身下床快步跑到门边,神情慌张地将房门给反锁住。 可纵使这样,她的双手还是紧紧握着门把,不敢松开,身体也是不知觉地顺着门板缓慢而无力地蹲了下去。 那军靴声如期地在她房门外止住。 静了片刻,门把手忽的被人从外轻轻地转动了一下,但也就只是那一小下,门锁便卡住不动了。 程君仪下意识地加大手中的力气,仿佛她一松手这门便会被人打开了一般。 家中从来没有锁房门的规矩,纵使熟睡亦是如此,程致武见程君仪房门竟然落了锁,便没有再试着去扭动把手。 他微一垂眸,望着那门把手时而会自己轻微晃动一下以及里面隐约传来的窸窣声响,他便知道妹妹并没有睡着,也许此时正隔着一扇门在与他对望。 想到这里,他复而抬起手来,但是刚要触及门板却又犹豫着落了下去,试了几次都迟迟将门没有敲响。 屋内,程君仪已是滑坐在地,可双手却举过头顶依旧死死地握着门把不放。 大哥还是没有离开,她知道。 因为抵着门板,她可以清楚地听到门外那轻然传来的叹息声。 程君仪无法做到心软,此刻她心里只有满满的恐惧与不安。 程致文静静地站了许久,兄妹二人就这样隔着一道门无声地对峙着。 直到那令人心生畏惧的军靴声再次响起,渐渐地从自己的房门前远去,程君仪这才终是无力地松开了手指,她复而环抱住膝头,将脸埋了下去。 多少年后,程君仪都依稀记得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她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信仰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尽是虚伪与狰狞的血光。 第三十七章 信仰(下) 清晨朝露,一只花猫翘着尾巴从廊角边俏声走过,近藤陆临窗端坐正全神贯注地用钢笔在厚本子上复计生物公式。 ????他从来都没有晚起的习惯,总是利用早晨头脑清醒的时刻来复习巩固所学,在他看来自己必须做到学业精湛,不然去到满州国只会给他人徒增麻烦。 ????“小陆。” ????父亲在毫无征兆之下突然拉开房门,身上还穿着睡衣却面带隐怒地开口质问向他,“你昨天去了哪里?” ????母亲迈着碎步紧随其后而来,不明所以地连忙轻扶住自己丈夫的手臂,似是随时准备劝解矛盾。 ????近藤陆自然知道父亲为何会这样问,不由放下笔来站起身对向他,语态极为平静地回答道,“我去征兵站递交了入伍申请表函。” ?????听言,父亲还未开口,一旁的母亲却甚为惊讶地抢先一声惊呼,“什么?” ????“果然是你。” ????父亲的情绪看似比想象中的要为克制,“方才接到同僚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你这孩子为何不与家人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 ????“父亲,我......” ????从递交表函的那一刻起,近藤陆就料想到自己的擅自所为会惹怒到家人,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早就得到消息,“其实我原是想等到从军证明书送达之后再告知你们。不想让你们过早知道,主要是怕你们为之忧虑劳心。” ????“忧虑?” ????父亲话语中所带的怒气渐浓,“你如果真怕我忧虑就不会私自去参军,若是想让你成为军人,我便早就要你投考军校了。又何需将你送去英国这么多年,只叫你一心求学问。我替你所想的这份苦心,难道你就不明白吗?!” ????近藤陆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他的父亲又继续说,“这些年,我想方设法让你避开,可你偏偏要自己闯进来。如今你入伍陆军,我连插手将你回驳的机会都没有,你简直就是胡闹!” ????父亲这番有些语重的话一下便激起了近藤陆的自尊心,你原以为父亲的动怒只是因为自己一时的自作主张,却不想对方心里竟存有这样狭隘而自私的想法。 ????“父亲,你怎可以讲出这样的话。” ????近藤陆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也是军人,身为天皇陛下的子民,舍命为国而战难道还有错吗?” ????听到这声质问,父亲不怒反笑,“没错,你是天皇子民,可也是我的儿子,我作为父亲一心想要保全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想法我并不觉得可耻。就因为我做了几十年的军人,在海上漂泊半生为帝国而战,我才更有资格讲出这样的话。” ????许是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父亲不由将话语顿了一下转而平复些许后继续说,“那战火硝烟的个中厉害只有亲历之人才能体会。小陆,你的脾气我最了解,你太喜欢一意孤行了。可是成了军人,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一切都要以军令是从,你知不知道?” ????“我,我当然知道。”近藤陆怔怔地说。 ????“你不知道!” ????可父亲却又一语将他驳斥,“每个人都有自己抵触而不愿去做的事情,那种无助和无奈,你根本就承受不来。别人我姑且不说,你就看看井上将军,他一直都反对向中国发起战争,可是结果呢,军令当前,他还不是依然要领命将舰队开进长江实施轰炸。” ????说完这话良久,父亲的声音却不知觉地转弱,“孩子,你还太年轻,也许现在你会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勇猛,可是将来你会后悔的。” 第三十八章 牢狱 苏荣峰沉着一张脸疾步穿过阴暗而潮湿的狱牢通道。他的身后不远处,程致文一行人则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通道两侧是一间间被锈迹铁栏阻隔而开的囚房,里面的囚徒们多半都是没精打采地蜷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苏荣峰在通道尽头止了步,那里伫着一扇铁门,铁门后面是牢狱的审讯室。 监狱长见状便赶忙眼明手快地小跑了几步上前来替苏荣峰将那铁门打开。 审讯室里的光线还算亮些,苏慧心正拘谨着坐在靠近墙边的长条木椅上,面前桌子上摆着一盘餐食,但是饭菜都已凉透,支筷未动。 苏慧心听到声响,不由抬头看向门口,就见她的父亲正缓步走了进来。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双手不知觉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揪住衣摆。 苏荣峰走到苏慧心跟前,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女儿的脸,却是不发一声。 苏慧心不敢同父亲对视,应时垂眸,模样就像一只乖巧而胆小的兔子。 “丢人现眼。” 片刻过后,苏荣峰隐忍地沉声了一句,“还不快跟我回家。” 听言,苏慧心依旧没有抬头,双腿就像是钉住在了地面上一样。“我不回去。”她一动不动地说,声音轻得犹如蚊蝇, “你说什么?” 虽然女儿回答的声音很小,可近在咫尺的苏荣峰还是听了个真切,原本隐忍的怒火顿时爆发而出,“你再说一遍!” “我不回去。” 苏慧心仍是垂着眼眸,语气依旧很轻,可态度却是十分固执而强硬的,“他们不放了启朝,我就不走,我要在这里陪他。” “王启朝?” 苏荣峰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你居然还在同那混小子来往?!” 他似是真被气急,抬起手臂便是破口大骂,“我让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就念成了这副样子?你还知不知道礼义廉耻是什么?如此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做表率,你看看自己哪还有一点做长姐的样子?” 苏慧心低着头不言也不语,看似温顺,但神情里却隐隐透着一股子倔劲儿。 “我与启朝的交往并非见不得人。” 就这样静默半刻之后,苏慧心忽的幽幽开口,“他之前向你提过亲的,可是被你拒绝了。” “怎么?” 听到这话,苏荣峰不禁怒气更胜地吼道,“那日我将他赶出门,你还对我心生怨愤不成?” 苏慧心没有回应,就听苏荣峰继续厉声大吼,“告诉你,于我有生之年他王启朝想要娶你绝无可能。” “为什么?” 苏慧心不由心下一沉,总算抬眸正视向自己的父亲,“难道就因为他家世低微,因为他穷?” “你到现在还没看得明白?” 被苏慧心如此质问,更是惹得苏荣峰雷霆大怒,“难道在你心中,你父亲我就是那看重门第的迂腐老旧之人吗?” 苏慧心听言没有应声。 “我之所以阻止你们来往,只是因为他王启朝绝非良配,根本不值得你托付终生!” 第三十九章 固执 “父亲。” 苏荣峰的话讲得十分绝对和难听,苏慧心一直微垂着头,良久过后方才幽幽地说,“启朝他,很好。” 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声却如尖锤般瞬间捣起了苏荣峰心下原本已经刻意压制住的所有怒气,他当即不由分说地抬手便给了苏慧心一个狠力的耳光。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如此的执迷不悟,简直就是油盐不进。 这一幕正巧被刚走到门口的程致文撞见,他的眉头不知觉地挑了一下,随即止住步子。可接下去他也只是观望,完全没有想要出手或出言相劝的意思。 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别人的家事,着实与他无关。 最后,他索性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立到门边也不往里进了,因为他的无意阻拦,身后的一行人便统统被他堵在了门外,除了已经进到屋里的监狱长,剩下的人全然不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 苏慧心的眼眸依旧低垂着,被打得那侧脸颊渐渐变得红肿,可她却并没有伸手去将其捂住,仿佛早已习惯于此,那木然的姿态竟让人不知觉地为其泛起了一丝同情。 程致文不禁多看了这个女孩两眼,才发觉对方居然让他感到有些莫名的熟悉。因为无论那眉眼还是脾性都与他的妹妹程君仪有着几分相似,同样的执拗,同样的受了委屈后不言不语,看似柔柔弱弱却是个硬骨头的主儿。 “他很好?那我与你的母亲便全是恶人了对吧?” 苏荣峰怒斥相向,“敢情我方才苦口婆心讲得话,你却只从中听到了我对那王启朝的菲薄,而全然无视我这个做父亲的珍重女儿之心?!” 听到这话,苏慧心依旧不言也不语,心性极为沉静。 如此姿态反倒让苏荣峰怒火更胜,“你父亲我也是活了大半世的人,阅人无数,难道讲的话还能害你不成?单凭你所谓的提亲那一日,我便已是将这王启朝的为人看个通透。没错,现今世道开化,旧时的媒妁之言和繁文缛节可以不必死守,可这提亲之事仍不是儿戏?!他王启朝两手空空便登门......” “启朝并非两手空空。” 苏慧心适时打断了父亲的话,“他当时所提的水果和糕点已花费不少,着实不易的,父亲你知道他并没有什么积蓄。” “呵,又是我枉做小人了?” 这次,苏荣峰居然不怒反笑,“真不知那混小子倒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般不明是非。我才刚说他这一句你便听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顿了一顿,“可是当日那小子对着我与你母亲颐指气使,满口民主自由出言不逊的时候,你为何不像这般辩驳?一个连对方父母都不懂得尊敬的人,我又如何敢将自己女儿托付与他?” “父亲,我.......” “为了你所谓的爱情,你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苏荣峰语气转轻,看似十分痛心,“也罢,既然生养之恩于你看来如此不值,我们也全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喜欢呆在这里是吗,那好,你就继续呆着吧。我,不管了!” 第四十章 平静 程君仪走下楼时她的父亲正坐在餐桌前翻看报纸。 面前的牛奶杯已空,糕点也吃了多半,显然是已经用完了早餐的,但是父亲却并没有离座,明显是在等着自己。 程君仪不由慢步来到跟前,十分懂规矩地向父亲问了声好,然后就自顾坐到一旁。 燕婶适时为她端上牛奶和糕点,可她却只是看着并没有动。 “怎么不吃?” 程崇还在翻看着报纸,却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声。 听言,程君仪当即垂眸,依旧不做声,父亲的和颜悦色一直让她深感不安。 初三那日游行归来后家里人的姿态就是这样,没有质问和责骂,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仅家中如此,外界亦是同样。 游行过后,一切复而风平浪静。 各大报端都不见提及,只言片语的相关报道也是一点都没有。那日的混乱就好像这正月里的炮竹,一声炸响后便烟消云散,没有人再记挂于心。 若不是亲身经历,程君仪恐怕也会如常人一般被愚弄了而不自知。那么多学生被打,那么多人被抓,他们的诉求被肆意践踏,可却无人敢站出来为他们发声,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程君仪不愿再想,这个世道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不堪和险恶。 “为什么又是牛奶和蛋糕?” 就在这时,一声饱含嫌弃的话语从身侧传来,程致武毛糙着头发一屁股坐到君仪的身旁,落座后就自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相当的没规矩。 “燕婶,我不想再吃这些了。我要吃白粥、咸菜和油条。” 程致武个子长得不老小却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故作撒娇,扭扭捏捏的姿态十分欠揍,“你明早做来吃,好不好?” 说着,他的眼神不经意瞥到了姐姐面前那还完好未动的早餐,一下子就像找到了同伴,“怎么,姐,你也不爱吃的,对不对?” “燕婶。” 他赶忙转着脖颈连声招呼,声音聒噪非常,“你看你看,不止我一个人不喜欢......” 原本略显冷寂的气氛一下变得活跃,程崇随即放下报纸,眉眼含笑着看了看这两姐弟,不由站起身。 “父亲,你吃好了?” 程致武见状赶忙问声。 “嗯” 程崇也不多言,就是含笑着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回去书房。 “姐。” 见父亲走开,程致武更是肆无忌惮的不守规矩了,当即便往椅背上一靠,小腿随之一翘,吊儿郎当的样子活像个小流氓,“明天就开学了,早上你可得像以前那样喊我起床,千万别给忘了。” 虽说不爱吃糕点,可程致武还是一边说着一边叉起块蛋糕咬了一口,“姐?” 程君仪一直垂着眸不做声,程致武自说自话了这么久,她都没有反应。 “你想什么呢?” 致武有些调皮地歪着脑袋凑其眼前看了看。 “嗯?” 程君仪回过神,面无表情地瞅了面前致武一眼,却没由来的问了一声,“现在几点了?” “七点一刻。” 程致武听言当即回身扯着脖子看了看客厅内的大摆钟。 谁知,一旁的程君仪却在这时站起身。 第四十一章 躲避 “姐,怎么了。” 见程君仪起身,致武赶忙问话,却仍是不忘将盘中剩下的蛋糕全部塞进嘴里,明明说过不爱吃的竟还是这般德性,就见他一边鼓着腮帮咀嚼一边也是跟着站了起来,“你要干嘛?” “去看慧心姐。” 程君仪说着转身就走。 “这么早!” 听到这话,程致武不免有些吃惊,他当即又探头看了一眼摆钟,确认时间。 可程君仪却若有所思般的顿了一下,眼眸随之也看向那时钟指针,半响过后方才沉声道,“不早了。” 没错,不早了,可能还有些迟。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日慧心姐也是被大哥抓走的。尽管她知道凭着苏伯伯现今于军中身居要职,慧心姐一般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可她还是担忧。 说来也全怪自己这几日只想着躲避家人,大多时候都只是呆在房里闭门不出,多等那大哥离开了才会出来走动,若不是方才忆起那日游行,怕是此时她仍是将慧心姐的事给忘在脑后。 “等等,等等,我也去。” 程致武见姐姐真就走了,赶忙火急火燎地拿起桌上的玻璃杯,仰头就将里面的牛奶一饮而尽。 “不许添乱!” 程君仪正脚步不停地往楼上去,回房想要换外出的衣服,听到致武如此招呼后不由伸手越过栏杆直指向他,轻声恐吓道,“你最好给我老实在家里呆着。” “等等,姐,姐。” 可程致武哪里是个肯乖乖听话的主儿,此时早就三两步的追到了姐姐的身前,展臂一拦,满脸无赖模样地说,“你要是这次再想丢下我,我可真就不让你走了。” “你......” 被如此拦住了去路,君仪顿时面露不悦,可与小孩子置气又实在置不出什么道理来。没有办法,她只得继续恐吓,“我再讲一遍,不许跟着我。” “不跟着你,我还能跟着谁?” 程致武的表情像极了正在讨宠的小孩子,就连讲得话也如小孩子般幼稚,“大哥成天早出晚归的不见影子,父亲又不喜出门。现在就剩你了,却还不爱搭理人。这个破年假过得如此冷清和糟心,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很无聊,都很生气!” 没想到小毛头倒是最先与她兴师问罪起来,仿佛有一肚子诉不完的委屈。 “哪里这么多话。” 程君仪有些不耐,随手便要去推开致武拦路的胳膊,“快让开。” “不让,我偏不让!” 致武十分倔强地抿起嘴,就是不动,“你若不松口,我也不妥协,大不了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还拼个鱼死网破呢? 程君仪听到这话顿时无语,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也算是彻底拿这个小毛头没了办法,不由妥协了一声,“算了,你愿意跟就跟着吧,但记住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必须少言慎行,不要给我添乱。” “没问题,我保证。” 见姐姐松口,致武当即喜不自胜地让到一边,迭不声地连连保证道,“没问题,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