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1.第一章 华光庙 京城的灵隐山寺庙众多,向来是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香客似云而来,将山路挤得车马不通。但也赶不上七月初七这样的好日子,年轻男女半夜便在华光庙外等着,就等着天一亮冲进去求菩萨赐自己一段天赐良缘。 当朝御史李源的夫人坐着轿子刚到庙外,抬眼看着天边刚翻鱼肚白,就被乌泱泱的人群给吓到了。怎么今年七夕来上香的人这么多?若不是为了帮刚满月的女儿求个平安符,她也不用星夜起身赶过来。到底是比不过年轻人,罢了。 好在此番还带了几个小厮,李夫人吩咐他们去排队,自己则坐在轿子里等着。未几,晨风吹起轿帘,李夫人这才注意到,山路另一侧也停着一顶轿子,红色掐金丝绸缎贴面,金丝楠木的把手,一看就价值不菲。 正寻思着是什么大官家的夫人也来进香,对面的帘布翻起,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少女脸庞,浓眉长睫,歪着脑袋合着眼,正睡得香甜,一只脚都伸到了轿门外头。 “小姐小姐,快起来,”婢女见天亮,急忙出声喊人,然而那位小姐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甚至微微张开了嘴。 睡得更酣畅了。 眼见庙门口的人群因天色变化攘动起来,婢女一下子急了,脱口而出:“小姐,顾少爷来了!” “在哪里?!”轿子里的人瞬间跳了起来,脑袋直接磕到了轿顶,砰的一声,整个轿子剧烈晃动了一下。她却丝毫不在意疼痛,钻了出来,到处张望。 “人呢?” 婢女微微瞋了她一眼:“我要不这么说,您能醒来吗?天亮了,庙门马上就开了,小姐不是说一定要抢在顾少爷之前上香吗?” “对啊。我明明听见顾隽那小子说今天要来求签,不可能不出现啊。” “也许顾少爷还没醒呢,他一定想不到小姐半夜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门一开,咱们立刻就进去,等他来了,咱们都已经回家……哎呀。” 婢女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就吃了一记敲打。 “他要是不出现,我抢这么早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当着他的面,让他知道只要我安兮兮所到之处,就没有他顾隽的活路。”那位小姐说完,又有些焦急地催促身旁困得迷糊的下人,“还不赶紧去山路上蹲着,看看顾隽来了没。” 原来竟是首富安家的千金,怪不得那顶轿子如此奢华。那么她口中的顾家少爷,定是前御史顾永年大人的独子了。李夫人虽只是个妇道人家,但也听相公李源提过,其恩师顾永年和安老爷年轻时曾因一些私人恩怨结怨,已经交恶了二十年。顾大人辞官后,顾家家道中落,安家便逮着了机会落井下石。只是没想到,上一代的恩怨竟延续到了这一代。 李夫人正唏嘘不已,安家的下人跑了回来,说是见到顾少爷上山来了,马上就到。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安兮兮问。 “准备好了。” 李夫人内心捏了把汗,安家是京城首富,财大势大,安老爷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必定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方才听口气便知道这安家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是骄纵惯的,可别搞出什么事情来才好。若是真冲突起来,顾家少爷必定吃亏,相公蒙顾大人栽培,恩情尚未报答,她也只好冲出去替顾少爷挡个一二了…… 短短一瞬间,李夫人已经在内心排演了一遍仇家厮杀,她于混乱中将恩师之子救出来的场面,又排演了一出安小姐羞辱顾少爷,顾少爷临门一跪之际,她扑身过去扶住他膝盖,义正言辞提点“少年人,男儿膝下有黄金”的戏码,差点把自己感动落泪。 结果一回头,她看到了什么? 安家下人从轿子里抬出来的,竟是满满一箱钱,盖子打开的瞬间,银光大闪,李夫人下巴也无声地跌落。身为当今御史的夫人,她甚至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反倒是安家下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个个脸上无动于衷。 另一边的山路上终于慢悠悠地晃上来一道清瘦而高挑的男子身影,穿着单薄的青衫,系着回字纹腰带,束起的头发在额头处略显凌乱地耷拉下几缕,脸色蜡黄,脚步因饥饿而虚浮,把顾家的家道中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便是顾家少爷顾隽了。 安兮兮挥了挥手,两个下人立刻冲过去伸手拦住顾隽。安兮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真有缘啊,咱们又见面啦,顾少爷。” 看见她,顾隽立刻流露出厌烦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你要来求姻缘,就过来帮你啦。”安兮兮拍了拍身边的那箱子钱,笑容里是毫不遮掩的讥讽,“你们顾家如今温饱都成问题了,你怎么好意思娶个老婆陪你一起吃苦?只要你说一句‘顾家的人都是骗子、乌龟、胆小鬼’,我就把这箱子钱送给你,让你娶老婆,怎样?” “可笑,”顾隽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安家的人似的,掉进钱眼里去,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吗?” 这句话不知挑动了安兮兮哪根脆弱的神经,她突然愤怒地抓起银子就往顾隽身上砸过去:“你胡说!” 随后,她一声令下,安家下人一个个麻利地从箱子里把铜钱元宝从箱子里抓出来,往顾隽的方向砸过去。铜钱便罢了,元宝可是沉甸甸的,每每砸中顾隽一下,他整个人都吃痛地停住脚步,做出闪避的姿势,安兮兮和下人们便会笑得乐不可支。 欺人太甚,钱不是这么用的!李夫人正欲掀开轿帘去阻止这青天白日下的霸凌,却见安兮兮抬手止住下人的攻势,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赶紧又坐了回去,静观其变。 “你认不认输?”安兮兮挑眉问顾隽。 顾隽刚白了她一眼,元宝铜钱又像暴雪似的打过来,其中一个差点打中他的眉心。他一直隐忍的表情终于转为愤怒:“够了,安兮兮,你再丢我一次试试!” “好啊。”安兮兮立刻又丢了一个过去。 “你有胆子再试试?” “试就试。” 两人你一来我一往,顾隽始终只停留在嘴皮子的较劲,显得软弱不堪,完全比不上安兮兮一手一个银锭子的力量。李夫人替他急得心头直打鼓,连今天来这边干什么都忘记了。 几个来回之后,顾隽似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二话不说就往庙门口走:“我不跟你吵,我今天是来求签的。” 安兮兮哪里能放过他,快步拦在他面前:“想求签,排队!” “排队就排队,你还不是要排队。”大约是被欺负多了,顾隽早已学会了逆来顺受,转头就走到了队伍的最后。 就在此时,安家的人抬着银两箱子走了过来,招呼道:“我们家小姐要上香,谁愿意让位的,过来领银子。” 话音一落,谁还顾得上排队,全都涌到了箱子前面。什么姻缘,什么求签,也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雪花银重要。就连李夫人带过来的几个小厮,见到那箱银子,也一下子忘了主子的吩咐,疯了一样地冲过去。 所有人中,对银子无动于衷的只有顾隽。但他却并不能从原地挪动半步,因为那些人让的并不是他,而是安兮兮。 他羞红了脸,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望着安兮兮一步步向他走过去。 “想进去?没门!”安兮兮耀武扬威一笑,“等我进去,我就让他们都在这里排着,你想上香,明年吧。” 说完,这位安家大小姐领着自己的婢女小厮,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以胜利者的姿势进门去了,留下顾隽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 实在是惨绝人寰,催人泪下,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天子脚下,竟还有如此仗势欺人的事情存在。李夫人捏着帕子在眼底按了按,准备出来安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结果脑袋才刚钻出轿门,就见顾隽反身撤到庙外的一个角落蹲下来,手指搭在唇上一吹,方才领完钱的人便一窝蜂地围拢到他身边,开始上交“份子”,边交边不迭地表达内心的崇敬之情。 “顾少爷真是料事如神,等在这里果然有钱派。” “托顾少爷的福,咱们都过上了好日子。” “只可惜我是第一次来,要是早些认识顾少爷就好了。” 原来,这些人居然是顾隽雇来排队的。李夫人下巴都快震惊脱了,就是抠破脑袋她也不可能想到一向清廉的顾大人居然有个这么聪明且狡诈的儿子。 最后一个人交完钱,顾隽将所有钱放进自己准备好的袋子里,这才开口,声音清冽:“你们答应过我的事,没忘吧?” “放心吧,顾少爷,我们一定不会出去乱说的。”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毕竟这种好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分钱,何况,他们都是穷苦人,以后还要靠顾隽发财呢,当然不会违背顾隽的意思。 “行了,散了吧。” 顾隽一挥手,那些人立刻跑得没影,比下人还听话。而此时的顾隽哪里还有方才落魄颓废的样子,满眼的算计和精明。那些人刚走,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立刻抱着个包袱跑过来:“少爷,钱都捡回来了,有五百多两。” “怎么这次才五百多两?”顾隽对这个数目并不满意的样子,“我刚刚演得不够卖力吗?” “少爷,我都说了,卖惨不是长久计,安大小姐会麻木的。你打一条落水狗久了,也不免会有恻隐之心吧?” 顾隽斜了他一眼,成功让他乖乖闭嘴,随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挽尊:“幸好我早有准备。” 他从庙旁的老树上扯下一个包裹,从里头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裳直接换上,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束回冠中,又掏出手帕浸湿按在脸上。当手帕移开,方才面如土色的少年消失不见,只剩下有着明亮皮肤和深邃眼眸,端的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夫人怎样都无法将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跟刚刚的顾少爷联系到一起。 换好行头,顾隽开口:“阿福,我们这就去刺激刺激这位安大小姐。”主仆二人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庙里。 李夫人全程坐在轿子里,却感觉自己方才仿佛被人抬着上了山颠,又下了悬崖,又上了山巅,又下了悬崖,好不刺激。而且,直觉告诉她,这会儿不跟着进庙里,会错过更大一场好戏。 于是,她把小厮们叫过来,也马不停蹄地跟了进去。 2.第二章 下下签 说这华光庙在京城的地位,其实算得上是皇家御用寺庙了。从太祖年间开始,每代皇帝登基后及每年重大节庆,必定要到华光庙来烧香,求神明护佑本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家都如此相信这座庙的灵验程度,就更不必提其他的百姓了。尤其是这里的姻缘签,听说是灵中之灵。这也是为什么七月初七有如此多未婚香客前来求签的原因。 安兮兮今年满十八岁,在大礼朝,十八岁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过大部分人家还没等到子女成年,就已经先相好人家。安兮兮也一直以为,父亲应该早就暗中在帮她物色了,只等她十八岁一到,就将名单呼啦一下展开,让她随便挑,个个都是顶好的。 于是前几天生辰,她试探了下父亲,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她刚放下饭碗,顺手便抽出手帕按在眼睛下方,抽抽噎噎地说:“爹,今天以后女儿就成年了,也不知还能为爹承欢膝下多久,一想起来,不由得让女儿悲从中来,嘤嘤嘤。” 按照她的预想,此时父亲就应该拍着她的肩膀笑说:“哟,咱家闺女女大不中留了,看来,爹也是时候给你订一门亲事了。”然后她便故作羞涩,半推半就地开始愉快的选夫流程。 却没想到父亲把脸一板:“死丫头,我身体好好的,又没有绝症,最少还可以让你尽孝几十年呢,哭什么哭?是不是咒我?” “爹,女儿不是那个意思……” “你最好没有那个意思,不然老子把你腿打断!” 说完那句话,父亲就恨铁不成钢地出门了,临走时还嫌弃地瞪了她一眼。 是,她平时是没有什么建树,去年去商行帮忙还不小心搞砸了几笔大生意,得罪了几个老主顾,但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啊。再说了,父亲看她不顺眼不是更应该想办法把她嫁出去吗?瞪她有什么用? 罢了,靠爹不如靠自己,听说华光庙的姻缘签是最灵的,她还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过来才不会被人看穿她恨嫁,没想到顾隽就送上门了。 为了整治他过来,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理由了。 跪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安兮兮双手合十,默默许愿:“菩萨明鉴,我娘死得早,我从小就没有娘亲,我知道我爹父兼母职把我养大,又要操持这么大的家业,属实不容易,偶尔忘事也是情有可原。但我今年已经十八了,再拖下去就要被人耻笑了,求求您让我爹赶紧想起我的终身大事吧,拜托了。” 说完,安兮兮脑子里突然迸出一道身影,又急急忙忙对菩萨补充道:“对了,千万不能是苏家绸缎庄的少爷啊,我不喜欢他。” 想起这位苏少爷,安兮兮脑仁就一阵阵疼,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她情根深种,逢年过节都让人送礼物过来给她。她明示暗示过无数回,让他不要白费心机,他就是不听。前几年倒还好说,她没满十八,可今年就不同了,万一他直接上门提亲…… 不行,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浑身发毛。倒也不是这苏少爷有什么不好,主要是人憨了点,每次看到她就只会脸红傻笑,她要是真嫁给他,以后铁定会被一群姐妹们笑掉大牙。她安兮兮的相公不需要大富大贵,也不需要权势滔天,但一定要潇洒倜傥,能让她怦然心动。 说起来,倒也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的。两年前,爹爹下江南谈生意,她去京郊送行,途经茶摊休息时撞见一位白衣公子,真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让人内心小鹿乱撞。可惜她当年少不经事,以为用点手段就可以手到擒来,结果反而激走了他。后来她在京城四处打听,却再也没找到那位公子,这段邂逅也没了下文。 要是能让她再遇到那位公子就好了…… 安兮兮想着,蓦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无意识回头,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双眼倏地睁大——长身玉立的青年穿着白色绣兰花的锦袍站在大殿门口,手握一把折扇轻摇,扇面正好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深邃勾魄的眼睛,像一池漩涡直将她带进去。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身衣服和她两年前在茶摊遇到的那位公子身上穿的如出一辙! 这庙要不要灵验到如此程度? 就在认出他的第一瞬间,安兮兮迅速再许下一个心愿:如果能让她跟眼前这位公子冰释前嫌,再续前缘,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耗尽她这辈子的所有运气。 “好巧,又见面了。”公子开口说,“不知道姑娘还记不记得在下?自上次一别后,在下倒是经常想起来姑娘。” 一点也不巧,这是我在佛前苦苦许愿求来的,安兮兮内心呐喊,我当然记得你,我做鬼也忘不了你。 “我有个唐突的想法,希望姑娘不要怪罪。在下能不能……向姑娘提亲?” 提亲?安兮兮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老天爷是不是对她太厚待了些,让她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就算了,就连她之前犯过的错都一笔勾销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当然是在做梦了。” 羞答答问出来的话迅速被一盆冷水浇透,她一抬头就看见“公子”将折扇收起,露出一张她熟悉到不能熟悉,讨厌到不能再讨厌的死人脸。 “顾隽!!” “哈哈哈,安兮兮,你死了这条心吧,人家公子怎么可能会看上你?又不是瞎了眼。”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安兮兮急得直跳脚,她和那位公子的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姓顾的怎么可能知道?还有他身上穿的衣服,这绝不是巧合。 顾隽等了两年,就等着这一刻吐气扬眉。他挑了挑眉,笑道:“两年前你送你爹出城的时候,很不巧,我正好经过,看见你望眼欲穿地盯着那位公子离去的背影,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满足你的心愿,让你再见到你的意中人。所以这几年,我把你用来砸我的钱都存下来了,重金订制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怎样?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说到最后,顾隽忍不住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只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大字:来打我啊。 安兮兮此时的心情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一般,奇耻大辱都不足以形容。要是现在旁边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抽出来砍死顾隽这丫的。然而并没有,更让她气愤的是,眼前的人和从前那个任她欺凌的顾隽判若两人,她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现在他突然反抗,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反击的招数。 “我……我懒得理你!” 风水轮流转,安兮兮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转身去神案上拿签筒,打算求完签赶紧走人。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手刚碰到签筒,顾隽的手也伸了过来,和她同时握住了签筒。 “姓顾的,本小姐先来的。” “有人可以作证吗?” “你不要脸,你欺负女人。” “我欺负女人?你有本事走出去问问京城的百姓,这两年,是你们安家欺负我们顾家,还是我们顾家欺负了你们安家?” 安兮兮顿时哑口无言,顾大人辞官后这两年,父亲和她的确穷尽办法地羞辱顾家,但那又如何?是顾家先对不起安家的!这都是他们活该! 想到这,安兮兮终于恢复了一些底气,手指紧紧地抓住签筒:“那又怎样?你们顾家没一个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听到这,顾隽笑了出来:“没有比这句话更适合拿来形容你爹和你的了。按我的想法,你也别求姻缘了,你们安家断在你这一代就够了,免得祸害别人。” “你们顾家才断子绝孙呢,我诅咒你这辈子讨不到老婆,孤独终老。” “呵呵,彼此彼此,我也祝福你的心上人三妻四妾,第八个才轮到你。” “放手,我先。” “想得美。” 两人唇枪舌剑,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那个签筒。 李夫人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安兮兮和顾隽两人抢着求签,庙里的僮子在旁边紧张地劝说两人松手的场面。就在此时,一支签从签筒里飞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好落在她脚下。李夫人的目光顺着落地的签,看到了签头的“玖拾肆”字样,那代表这支签是第九十四签。 外地人也许不知道,但李夫人却门儿清,华光庙的签筒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签,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九支签。可为什么会有这第九十四号签呢? 李夫人并不知道,当年太祖爷前来华光庙参拜,曾经求过一支极为凶险的下下签,签文断言求签之人将有大劫,轻则是有生命之虞,重则祸国殃民,使生灵涂炭。太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后来太祖征战沙场,险些被敌军俘虏战死沙场,所幸死里逃生。而那一仗更是两败俱伤,死伤无数。 太祖才明白,当年神明已给过他启示,是他不自知,没有回头。 太祖笃信华光庙的灵签,可又惧怕有人再次抽中这可怕的四十九签,于是便下令华光庙历任庙祝必须将这第四十九签固定在签筒里,不可让人摇出。 华光庙历任庙祝交接时的首要任务,便是将此事告知下一任庙祝,让其时时检查签筒里这支签的牢固情况。为了万无一失,他们更将这四十九签改为九十四签,既应了相反之意,又合了“九死一生”的意头,取其一线生机。 大概也有人会问了,既然太祖如此忌惮这支签,为何不干脆将其销毁,只留下其余的四十八支签便够了。除了要保持七七四十九之数,太祖到底也留了个心眼,若是真到了国有大难之际,神明一定会有所指示,人为之力岂可胜天,那么到时候也许就是这支签出筒之日。 倘若真的有人摇出此签,庙祝须速速上报朝廷,不可拖延。 这种种因缘,李夫人是后来才从自家老爷口中得知的,而事情发生之时,她只是傻傻地看向那支签,再抬头时,便见到赶来的庙祝脸色惨白,整个人如临大敌。 3.第三章 五年后 五年后的京城依然是一派繁荣兴盛,除了城门口的老槐树因为生白蚁窝而枯萎,被连根拔起,其余的仿佛从没变过。 若非要说,这几年间,首富安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东西两城遍布产业,从前还能独立自主的大小商户,如今都只能依附着安家,从安家的手指缝里讨生活。“宁做安家奴,不做商户主”,渐渐成了京城人的一句调侃。安家下人平时出来替主子采办的财大气粗模样,就连店铺老板都得对他们点头哈腰。 在这种所有人都只能喝安家剩下的肉汤过活的情况下,安家的任何污点都足以被放大,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笑话。就此而言,大掌柜姚进觉得,自家大小姐实在是不容易——身为安家最大的污点,她竟然还能每天大摇大摆到商行帮忙,心脏委实强大。 不过另一方面,这也很让人头疼。 每天大小姐驾临商行前的半个时辰,就是商行窝里斗的时辰。今天姚进把几个伙计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问:“我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伙计们齐声道:“掌柜的义薄云天,待我们犹如亲兄弟。” 姚进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大家是兄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伙计们:“掌柜的请说,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姚进背过身去,微微叹了口气:“平时开会我身先士卒也就算了,今天是大小姐的生辰,你们是不是该牺牲一下?我准备了份礼物,一会儿你们谁送去给大小姐?” 话毕,姚进只听见身后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一个转身,就见伙计们都退到了门口,一个个诚惶诚恐。 “掌柜的,别搞我们了。” “说好的赴汤蹈火呢?” “赴汤蹈火可以,跟大小姐接触,不可以!” “你们这群丧良心的叛徒!!!” “谁是叛徒?” 商行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一顶轿子停在门口,安兮兮一边问一边从里头钻了出来。许是因为生辰,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下,红色罗衫,宝石珠翠,再加上本就精致明艳的脸,愣是让人看呆了眼。 但再好看又如何,姚进收回目光,迅速地退到一边,弯腰低头:“大小姐。” “其他人都去忙,姚叔你跟我进来!”安兮兮利落地吩咐,径直往书房走。 “大小姐,这样不好吧。”姚进急忙推辞,“我觉得商行的事情应该让伙计们也参与参与。” 伙计们齐刷刷摇头,并没有想要参与的意思。 安兮兮扫了众伙计一眼,继续对姚进道:“可是我想跟你说的,不适合让其他伙计听到。” 这句话一出,姚进仿佛被判处死刑,手底下的人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他就在一众伙计幸灾乐祸的目送中战战兢兢地进了书房。 安兮兮坐在帘子后头,手指翻动账本的声音透露出她的急躁。 “姚叔,商行的账是不是有点问题?怎么连几万两都拿不出来了?” 一滴冷汗从姚进额头滑下,账当然有问题了,要不是他搞了本假账,老爷不在京的这段时间,钱早就被大小姐败光了。要是大小姐真的想学做生意,交交学费倒也无不可,问题是,她的钱都用在了顾家少爷身上。 上上个月,顾少爷流连酒馆,她买下西城所有酒馆,说要让顾少爷死于酒瘾。 上个月,顾少爷流连马吊馆,她又把所有马吊馆都买了,说要让顾少爷死于赌瘾。 昨天听闻顾少爷进了青楼,大小姐这不是明摆着要买下西城所有青楼吗?顾少爷会不会死于色瘾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逼良为娼这种生意安家是绝对不做的,打死他也不能纵容着大小姐。再说,如今安家在京城就够横行霸道的了,再垄断这些产业,岂不是要天怒人怨? “大小姐,虽说安家和顾家是有恩怨,不过这几年老爷都不再去找顾家麻烦了,小姐你又何必跟顾少爷过不去呢?” “话不是这么说,姚叔,我爹已经老了,自然不能拉下脸去做那种落井下石的事情。但我身为爹的女儿,怎么能不秉承父志呢?” “我就怕老爷回来以后一口气提不上来,你真的要秉承父志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大小姐既然有需要,那容我再调动调动。” 姚进使了个拖字诀,反正过几天老爷就回来了,到时候这件事就不归他管了。 “如果大小姐没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出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姚进迅速地告了个退,结果还没来得及转身,帘子一掀,安兮兮从里头钻了出来。 “等一下,姚叔。” 姚进见状吓得急忙往门口退,同时捂住眼睛:“不可啊,大小姐!快回帘子里去!”要是让人知道他和未出阁的大小姐单独在房间里面对面说话,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姚叔,别人就算了,你看着我长大,难道还不清楚我吗?”安兮兮义正言辞道,“我岂是那种拘泥小节之人?” “话不是这么说啊,大小姐,你当然不在乎了,但我还没成亲呢,万一被老爷知道,逼我娶你怎么办?” 情急之下,姚进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情了。大小姐今年二十三还没嫁出去,每天又老往商行跑,伙计们好不容易才想出在书房挂帘子跟她隔开这样的绝妙计策,总算是保住了自身的清白。虽说这样对大小姐是有些不厚道,但大小姐都这个年纪了,好人家是肯定找不到了,万一老爷狗急跳墙,逮着窝边草薅,他身为安家商行最有为的单身男性,岂不是首当其冲? 就算话难听,他也要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襁褓之中。 他的话一出,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安兮兮脸色铁青地看着他,眼睛里寒光火光交织,半天不发一言。姚进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内心也是五味杂陈,他也不愿意这么刻薄地对待大小姐,但人言可畏啊。 不知过了多久,安兮兮紧咬的皓齿终于松开,扯出一丝笑容:“我只不过想问问姚叔,还记不记得我今天生辰。我在玉福楼摆了几桌,想请您赏脸。不过现在看来,姚叔应当是不记得也不愿意了。” 姚进一愣,想再说点什么,面前的人已经径自走了出去。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大概也已经晚了。 去玉福楼的路上,安兮兮努力平复了几次心情才让自己重拾寿星公的喜悦。她不能生气,这是她第一次大张旗鼓地过生辰,为的就是告诉所有人,她安兮兮就算不嫁人,日子一样如鱼得水。如果这点小小的挫折都受不了,以后漫长的人生要怎么度过呢? 很快,轿子在玉福楼门口停下,掌柜将安兮兮请进去,说她相熟的那些姐妹们已经基本到齐了,都安排在一号雅间。玉福楼也是安家的产业,知道大小姐包场请客,掌柜的一早就在门口迎客。 安兮兮夸了掌柜两句,直接朝雅间走过去。 刚掀开雅间的帘子,里头满满当当的人便吓了安兮兮一跳。这是安家最大的酒楼,每个雅间里都有一张大圆桌子,足以容纳十个人同时用餐。安兮兮的姐妹团有八个人,一个雅间其实绰绰有余。问题是,她这些姐妹都不是孤身前来。 三个带了丫鬟,四个带了奶妈,无一不是带着孩子,其中有几个还不止带了一个,安兮兮随意一扫,本来可容纳十个人的雅间,此刻挤了二十多个人。 掌柜低声在她耳边解释:“其实是安排了几个雅间的,但夫人们说人多热闹,分开就不好说说笑笑了。若不是我极力抗争,她们还想把姑爷们也留下……” 安兮兮抬手止住掌柜的话,知道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吩咐他去开席,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刚一坐下来,林娇娇三岁的大儿子冲过来撞进她怀里,抬头就喊:“老姑婆!” 安兮兮眉头跳了下,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林娇娇急忙将大儿子抓过去,呵斥道:“你瞎叫什么呢?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胡话?没点儿礼貌!” 三岁的小公子平时被宠坏,莫名被这么一喝,不仅没有住口,反而板起脸:“明明是娘你……” 还没说完,就被林娇娇捂住嘴扔到奶娘那边去了。 安兮兮抽了抽嘴角:“小孩子真是调皮。” 这厢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姐妹冯轻轻尚在襁褓中的千金又莫名其妙哭了起来,奶娘一边抱一边哄:“不哭不哭,哭多了可会变丑的哦,丑了以后就没有人要了,没人要就会变老姑娘,变成老姑娘可惨了……” 冯轻轻跳起来,不耐烦地让奶娘将孩子抱出去哄,省得在这里哭惹人烦。 安兮兮挑了挑刘海儿,面色看不出喜怒:“嗓门很亮,将来一定是个女中豪杰。” 眼看着两个前车之鉴,其余姐妹赶紧让奶娘和丫鬟把孩子带出去,由着掌柜将他们安排去其他桌子,省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无关人等一出去,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充裕不少,吵吵闹闹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清净。安兮兮从刚才就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清了清嗓子,打算开个场,毕竟今天是在她的地盘。 谁知嘴巴刚张开冒出两个字,“今天——”,整个屋子瞬间又恢复刚刚的热闹,甚至比刚刚还要热闹。 “兮兮,不是我有心说你,以你的年纪也该定下来了。” “就是,你看看我们都尘埃落定了,你还跟个浮萍一样,怎么能行呢?” “你现在可能觉得没什么,等将来老了,我们膝下儿女成群,你形单影只,你就知道了。” “虽说你家家大业大,不愁没钱养老,但钱到底是身外之物,女人还是应该有个依靠,男人才是你的归宿啊。” “孩子们童言无忌,话是有些难听,但正因如此,你更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连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姐妹们一人一句,无缝衔接,仿佛是背地里对好了词,没一个是重样的。安兮兮原本以为,自己拿出过生辰这样的招牌,起码可以换来一天的安生日子,竟然也是奢望。 到此刻,她总算悲哀地明白,以后漫长的人生是永远不会愉快了。 而这一切,都要怪那个杀千刀的顾隽,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五年前那支下下签,她早就嫁出去,过着有相公有儿女有钱的人生赢家日子了。 此刻,安兮兮的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从华光庙回到家没几个时辰,她的房间突然被宫里的密探重重包围。御史李源带着圣旨前来,跟她讲了一个太祖爷的故事。 “圣上本是打算斩草除根,免除后患的,我费尽心思才保住了你和顾隽的命,不过,有点小代价。” “什么代价?” “你们不是为了求姻缘去的华光庙吗?圣上有旨,你和顾隽此生不得成婚。” 她松了口气,笑出声音:“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跟他成婚?我脑子有病?” “咳咳。”李源尴尬地咳了两声,“圣上的意思是,你们这辈子就别成婚了,单着就好。” 怕她想不开闹事,李源最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密旨,除了圣上、你我和顾隽,不可有第四人知晓,否则……” 他比了个手刀在脖子上一划。 随着这一划,安兮兮觉得自己的青春和人生也就此咔擦了。 虽说被圣上勒令不得成婚的并不止她一个,往好了说,死也算有个垫背的,可凭什么啊?顾隽那种人孤独终老是应当的,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他拖累至此? 耳边的絮叨声还在继续,安兮兮再也坐不住了,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姐妹们被她吓了一跳,急忙反省:“怎么了?是我们说得太过分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起另一个仇人而已。” “那就好,刚刚我们说到哪了?哦对,你老大不小了……” “我突然有些尿急,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再听下去,安兮兮觉得自己就要上吊了。她跑出玉福楼,越想越火大,她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要让顾隽下半辈子和她一样,再无半点欢愉。 4.第四章 家训 京城虽说分东西两城,两城的情况却大有不同。东城是达官贵人聚集地,琴棋书馆古玩店遍地都是;西城却龙蛇混杂,住着三教九流的人物,除了供应民生所用的粮油肉店,最多的便是酒馆、马吊馆和青楼。 前几年,顾隽是各个酒馆的常客,时常天一亮就出现,点上两壶酒,喝不到一会儿便酩酊大醉地趴在桌子上睡觉,一到天黑又清醒如常地回家去。虽说占着桌子一整天,只要不是生意太火,酒馆老板一般都听之任之,毕竟喝醉了还这么老实的酒鬼已经不多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今年五月终于被打破,安大小姐以让人无法拒绝的价格买下了西城所有的酒馆,吩咐一切照旧经营,只除了一样:不得接待顾隽这个人。 寻常的酒鬼突然没有酒喝,日子一定比死还惨。顾隽却丝毫没受影响,隔天开始转战马吊馆,每天大杀四方,把一群大爷大妈的棺材本都赢走了。 一个月后,安大小姐经过马吊馆,听见他从里头传来的爽朗笑声,一怒之下把所有马吊馆也买了。 如今,西城也就剩下青楼产业还没有落入安家手里,身为当事人,顾隽实在很好奇,如果他迷上了软玉温香,安兮兮会不会为了跟他作对,把所有青楼都给买了? 为此,他昨天特意去了西城最有名的鸾凤楼踩点,虽说只是在大堂坐了一下,不过相信以安兮兮对他的关注程度,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她耳朵里了。 结果还没等来安兮兮,今天一出门他就被好兄弟湛君潇和莫北亭围堵了。 “你昨天去青楼了?”湛君潇上来就把他逼到墙边,折扇架在他脖子上,质问的口气里充满了不认同。 这也难怪,湛君潇和莫北庭都是他的同窗好友,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新科探花,两人都不是喜好花天酒地的人,自然也容不得他有这样的污点。 顾隽急忙开口解释:“是,但我是有原因的,实际上是因为……” “别解释了。”莫北庭打断他的话,怒斥道,“叛徒!” 果然,就算有理由,污点就是污点。顾隽正打算认栽,好好道个歉,湛君潇紧接着的话把事态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去青楼为什么不叫上我们?独乐乐难道会比众乐乐更有趣?” “就是啊,要不是我们消息灵通,还不知道你小子转了性。”莫北庭附和。 顾隽抬起头来,看着突然间显得陌生的两个死党,诧异地问:“你们俩不是从来不好这口吗?” “开什么玩笑?”湛君潇松开他,把折扇往腰间一插,“我和北庭背着你都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了。” 莫北庭解释道:“从前我们觉得顾大人家教严,你一定十分鄙视这种行为,所以每次去都瞒着你,以免你瞧不起我们。” 顾隽脸色一沉:“没想到你们是这种人,我现在的确有点瞧不起你们。” 湛君潇不以为然地揽住他的肩膀,边走边道:“男人出来混,怎么能不寻欢作乐呢?规规矩矩会被人耻笑的。尤其是我们这种有家室的,如果不出来做做门面功夫,很容易让外头的人以为我们惧内的。” “惧内不好吗?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顾隽咕哝,他不知道多希望有个娘子可以怕一怕,那他就不用每天早出晚归地避开老爹,也不会人生只剩下跟安兮兮作对这一个乐趣了。 湛君潇以为他去了趟青楼终于开窍,连连点头:“我早就跟你说了,让你早点娶妻生子,你偏不听,我还揣测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替我自己担心了好半天。” 莫北庭大声道:“我也是我也是。” 顾隽斜眼,他上辈子是造什么孽,怎么会认识这两个败类? 湛君潇还沉浸在快乐之中:“之前我还在思考,以后咱们三个聚会得去哪里,毕竟西城的酒馆和马吊馆现在都对你下了封杀令。现在就好了,直接去青楼,又有的看又有的喝,真是美滋滋。” “为了庆祝老顾转性,我决定,今晚鸾凤楼的账,我包了。”莫北庭直接宣布。 顾隽看着他们俩热血沸腾的样子,突然有些后悔昨天一时冲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到鸾凤楼,这一喝就喝到了子时。出鸾凤楼的时候,湛君潇和莫北庭都醉得不轻,满嘴絮叨。 湛君潇:“男子汉大丈夫要有原则,逢场作戏可以,对不起娘子是绝对不行的,不论多晚,一定要回家睡觉。” 莫北庭:“你说的对,一个男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成家、立业,成了家当然要顾家了。” 同样的场景,这几年顾隽不知已经见过多少回,每回坐下一碰面,三句不离“夫为妻纲”,但时辰一到,都得乖乖回家,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 一旦成婚,就失去了自由。 可即便是这样,依旧是他羡慕不来的福分。 顾隽抱手旁观,讥笑道:“难为你们出来喝花酒都喝得这么正气凛然,嫂夫人要是知道了,定必感动得很。” 话刚出口,就遭到两人的围攻。 湛君潇:“你有本事成个亲。” 莫北庭:“你说不定还不如我们呢。” 顾隽:“行行行,是在下输了。” 送走湛君潇和莫北庭后,顾隽回到家中,本以为这个时辰家里的人应该早就睡下了,没想到一进家门,烛光大亮,自家老爹坐在院子里一脸阴沉。 “你去哪里了?”顾永年劈头盖脸地问。 顾隽自然不敢说自己去喝花酒,于是随口编了个理由:“君潇的女儿今天满月,我去道贺,多喝了两杯,耽搁了。” 话还没说完,坐着的人突然跳起来,从椅子后头抽出藤条:“我顾永年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满口谎话的儿子?君潇的女儿今年都满月三回了,你是不是以为我老了就记不得事了?” 见父亲拿出藤条,顾隽急忙解释:“不是同一个女儿!” “你还编?你是不是想气死我?”顾永年怒不可遏,藤条直接招呼了过去。顾隽虽然拼命躲闪,到底是心虚,有心让父亲出气,眨眼间手上就吃了好几道。 顾永年却并没有解气,一边狠狠挥藤条一边将自己心中的怨气尽数吐了出来:“你从小我就教你顾家的家训,教你行得正坐得直,你倒好,至今不肯娶妻生子就算了,吃喝玩赌样样精通,现在连嫖也沾上了,你脑子里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姓顾的?” 顾家家训…… 听到这,顾隽突然反身握住藤条,眼眶湿润:“那父亲告诉我,顾家家训里何时多了一条,顾家子孙不得入仕为官?” 明明小时候,父亲是那样悉心地栽培他,替他请夫子,送他去书院,明明父亲自己就是在朝为官的人,为什么辞官以后却突然不许他考科举?他不服! “是,这家训是我定的,你是我的儿子,你就只能听我的。”顾永年铁青着脸说,“如果你想入仕,除非你不姓顾。” “是啊,反正姨娘已经替你生了另外两个儿子,父亲自然不在乎我是不是姓顾了。”顾隽冷声反驳,“父亲若是觉得我丢了顾家的脸,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说罢,推开藤条跑回了房间。 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顾永年只觉得筋疲力尽,他扔下手中藤条,转身回到书房。一进门,徒弟李源坐在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恩师这又是何必呢?隔三差五就要演这么一出戏,让这孩子以为你当真对他失望至极,你明知他内心有多苦,既失去了成家的权利,又不能建功立业,此生还有什么指望?” 顾永年走到他身边坐下,满脸愁苦:“不这么做,那个人怎么会相信我对此一无所知?你以为五年前他当真同意你那番说辞?” 回忆起来,李源也很是诧异,当时他硬将那支下下签与姻缘挂勾,内心不过抱着一丝侥幸,根本没想过圣上会接受,但那个人竟然附和了他的说法。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这么轻易点头。 顾永年冷笑着揭开谜底:“他不过在圣上面前假装仁慈,若是隽儿稍微走漏点风声,到时候他就可以顺势拔除我这个眼中钉,连你也不能阻挡。” “恩师说的是,只是,也太苦了这两个孩子了,好端端的,就被断送了一生幸福。”李源说,突然又想起来个事,“话说,恩师怎么知道他今天晚上去了青楼?” 顾永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给徒弟。 李源打开看了下,有些担忧地问:“看来她和隽儿的结是解不开了,需不需要我出手?” “那倒也不用,”顾永年面色平静了许多,“有她跟隽儿斗一斗,隽儿的日子会好过很多的。” 李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恩师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 顾隽回到房间,把睡在小榻的阿福从睡梦中喊醒,追问道:“今晚我爹出去了吗?” 阿福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摇摇头:“没有啊。” “那今晚有什么人来找我爹了吗?” “也没有啊。”阿福想了想,“不过吃完晚饭后,有人给老爷送了封信。” “信?什么信?”顾隽瞪大眼睛问,同一时间,脑子里却已经浮现出答案。 安兮兮!!! 5.第五章 爹养你 夜深了,安兮兮却并没有半点睡意,躺在贵妃椅上一摇一摇的,嘴角噙着抹笑容。只要想到顾家今晚应该会上演一场严父打子的好戏,她突然就觉得这个生辰过得分外开心,就连白天那些糟心事都变得不值一提。 她在西城放了这么久眼线,怎么就没想到可以用这个方法整治顾隽呢?果然是穷则变,变则通,谁说没钱买青楼就只能放弃的?虽说告密有些不光明正大,不过偶尔为一次,还是甚为美妙的。 她甚至不愿意把这么美妙的事情跟双喜分享,怕快乐会减半。为了让这份快乐持久一些,她坐起身来,开始数起了家当。 身为京城首富的女儿,钱对她来说原本应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安兮兮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即便是拿来砸顾隽,她也没有心疼过。直到这几年,因为她屡屡拒婚,父亲对她的耐性也越来越差。父亲的想法很简单,一次不肯嫁,可能是对方的问题,十次,那肯定是她的问题。 于是,父亲深思一番后恍然大悟:“都怪我太有钱,竟把你养成这等贪图富贵的小王八蛋。”悟完就开始克扣她的零花钱,直到今年,干脆直接断了她的用度。 她没钱花不要紧,但没钱对付顾隽,是万万不行的。 好在五月份父亲去了江南谈生意,临走时吩咐她好好看着商行,算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堂而皇之借扩张生意为名对付顾隽,还可以从中私吞一笔,作为来日的储备。 数了一炷香功夫,安兮兮内心很欣慰,才几个月,她居然已经存了五千多两,也算是富婆一个了。她把钱收好,感觉快乐在心头稳稳扎根,这才踏实地爬上床榻。 入睡前,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依稀总觉得今年的生辰少了点什么,可又想不起来,困意袭来,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早晨苏家下人上门,安兮兮才终于想起来——逢年过节从不缺席的苏少爷,今年竟然错过了她的生辰。 若是真错过,她压根也想不起来,这就罢了,但他不是错过,是记错了日子。没有什么能比从前一片痴心现在却连你生辰都记错的男人在第二天送礼物上门这种事更能提醒她如今处境的了。 安兮兮昨晚刚收获的一点儿小开心,此刻又被彻底冲灭。 随着送过来的礼物,苏少爷还附上了一封信。安兮兮意兴阑珊地打开,毫不意外地笑了出来。 信里,苏少爷先是诚恳地祝她生辰愉快,话锋一转又感叹岁月蹉跎、人事几翻新,最后终于切入正题——他定亲了,对象是文宝斋的方小姐。 当然,他也表达了无奈,无非是长辈逼迫、环境施压,一句话归结,他不是负心之人。 安兮兮倒真不觉得他负心,她既拒绝了他,他自然可以随时找其他人。只是定亲就定亲,何必写这种信来惺惺作态?当她不知道他已经一整年没来过了吗? 不过是嫌她年纪大,再不适合当婚配对象罢了。 安兮兮看完随手把信扔给双喜:“烧了。” “烧了?”双喜有些诧异,小姐虽说不喜欢苏少爷,从前苏少爷送过来的信看完以后也是让她找地方收好的。小姐说过,别人的心意即便不能接受,也不能弃之如敝履。这回是怎么了? “对,连着以前的,一并烧了吧。”安兮兮吩咐,“还有他送过的礼物,你们若有喜欢的就拿去,不喜欢的,就统统扔了吧。” 吩咐完,安兮兮头也没回地出了门,直奔商行。 往常这个时辰,安家商行早就门庭若市,今天顾客来了,却只得到门口伙计的一句提醒:“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明日再来吧。”然后伙计转身便开始关门。 岂有此理,她不过是出门时耽搁了一会儿,这群人就造反了吗?安兮兮刚好到门口,立马下轿,上前质问:“谁让你关门的?” “当家的啊。” “我什么时候让你关门了?” 安兮兮理直气壮地说,浑然不觉伙计正挤眉弄眼地暗示着她里头有人,直到一把威严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原来我才离开几个月,当家的就已经换人做了?” 安兮兮脸色瞬间一阵惨白。前几日她经过船行,听见有伙计说,最近从南方回程的船顺风顺水,总是提前到达。爹就在江南回程的船上,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小兔崽子,还不给我滚进来?” 随着更严厉的一声呵斥,书房的门应声而开,里头姚掌柜和一众伙计站成几排,耷拉的脑袋齐刷刷抬起来,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安兮兮就在这万箭穿心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看见珠帘被卷到两边,老爹安大富坐在他平日坐的桌子后头,脸色黑如锅灰。 还没来得及走到正跟前去,一声珠盘响清脆浮现,电光火石间,安兮兮形象都顾不得了,扑过去夺过算盘塞在膝盖下,跪得板板正正:“爹,别算账了。” “你给我起来!”安大富指着算盘命令她,满脸的怒色。 “不起,这是我应跪的。”这种时候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晚了就占下风了。 “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没辙了?”安大富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另一个袖珍算盘,啪嗒啪嗒地拨了起来,“二十三间酒馆,均价六百五十两,合计一万四千九百五十两。十七家马吊馆,均价九百两,合计一万五千三百两。总计,三万零二百五十两。” “不用算这么清楚吧?二百五不能抹零嘛?”安兮兮小声地提议。 “我是想把你给抹零了!要不是念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我早跟你断绝关系了,败家玩意儿!”安大富怒吼,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我离开京城之前虽然早有预感,冤枉钱是肯定要花一些的,但我怎么也料不到,才两个多月,你居然就能祸祸成这样。听姚掌柜说,我要是再不回来,你连青楼都打算买了?真是好样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有个这么能耐的女儿呢?” 安兮兮看向姚掌柜的方向,姚掌柜急忙望天,他不是他没有他不知道。 “爹,我还不都是为了帮你出气?那个顾永年从前冤枉你贿赂朝廷命官,他儿子现在每天花天酒地,我实在看不过去,怎么能让他日子过得这么逍遥快活?” 这个理由一搬出来,安兮兮相信,绝对能得到父亲的共鸣。毕竟这二十年来,父亲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看着顾家没落的时候。 “你是不是傻啊??”安大富神情崩溃,“他要花天酒地就让他花天酒地啊,他是顾家长子,他不求上进,顾家不就完了吗?你现在把他能玩的地方都买了,这不是逼着他上进吗?他要是中了科举,入朝为官,顾家不就又起来了吗?” 安兮兮傻傻地跪在算盘上,表情如遭雷击,父亲的话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安大富有些头晕目眩,怕再说下去真会忍不住冲动打死这根独苗苗,只好迅速转移了个话题:“罢了罢了,此事先不提,我另有一件事跟你商量。”说完,摆了摆手让其他无关人等先出去。 这么多年,安兮兮鲜少听见父亲跟她用商量这个字眼,瞬间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待众人都退出书房以后,安大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像朵花一样绽放开来:“我给你谈好了一门亲事。” 一盏茶后,安兮兮整个人都懵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爹去江南的真正原因是帮她相亲。对方是江南富商家的公子,今年刚十九岁,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每一项都符合她的要求,堪称完美。 这样完美的公子当然不可能看上已经二十三岁的老姑娘,而这门亲事之所以能成主要是父亲利用了地域距离的优势——“江南人又不知道我女儿几岁。” 果然是无商不奸。 问题是,父亲根本不知道,她身上背负着一道圣旨,他还以为她这几年屡次推诿婚事只是因为贪图富贵。怎么办? “爹,我不能嫁。” “理由呢?” “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怎么能远嫁呢?我还要为爹承欢膝下。” “你嫁出去,我还能多活几年,你要是留在家,迟早把我气死。” “其实女儿患了绝症……” “够了,这次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花轿上。”安大富面无表情地拒绝,脸上没有半点动容的意思。他就是太宠着她,才会被她屡次计谋得逞,拖到现在成为全京城的笑柄。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妥协。 安兮兮沉默了片刻,事到如今,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她狠狠咬住嘴唇,将眼眶咬出两包泪水,抬头看着父亲:“爹,其实我不是贪图富贵,也不是眼高于顶。我之所以不嫁,是因为几年前有次出城,我遇上了几个强盗,他们看我穿着富贵,就抢了我身上的首饰和钱财,其中一个见色起意,竟,竟……” 两滴眼泪顺着安兮兮的眼眶落下,安大富眼里的光也随着女儿这两滴眼泪彻底熄灭。 一整天,安大富没再说过一句话,一直到傍晚一同回家,见女儿要回房,他才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暌违已久地表现出父亲的温柔:“爹会养你一辈子。” 安兮兮眼眶一热,这次当真哭了。 6.第六章 告白信 当晚,双喜刚忙完手上的活儿,回到房间差点以为遭了贼,一屋子的东西被翻得东倒西歪,正想喊人的时候,她发现书桌上趴着一道奋笔疾书的身影。 “不行,不够深情。”一张纸被团成个球扔下来。 “不行,不够诱惑。”又一个纸团落下来。 “不行,太明显了。”这回纸团直接砸在了双喜的胸口。 安兮兮浑然未觉,突然仰天长嚎了一声:“我誓不罢休!” 双喜吓得退了一步,想起今天傍晚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她跟了小姐这么久,还从没见过没心没肺的小姐哭成那个样子。后来才知道,今天老爷一下船就去了商行算账,对小姐发了一大通脾气。哎,老爷也真是的,怎么能把小姐骂成那个样子呢? 所以小姐这是在写悔过书? 双喜随便捡起一个纸团,打开看了一眼,瞬间瞪大了眼睛,这好像是情书吧?小姐怕不是被骂成失心疯了,给老爷写信,这个格式不对啊! 安兮兮终于发现她的存在,急忙问:“双喜,你来得正好,我爹去年送我的那条面纱呢?” “面纱?”双喜回忆了一下:“小姐是说老爷送给你让你出门戴着以免被人认出来丢了他脸的那条西域面纱吗?” “对对对,就是那条,放哪里了?” 双喜不愧是持家小能手,很快就从抽屉里找到装在锦盒里的面纱。安兮兮打开锦盒,摸着冰滑的面纱,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双喜跟着一叹:“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不过小姐,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丫鬟,要想以后不抛头露脸,那我是不是也得戴个面纱?” 安兮兮回头瞪了她一眼:“我会怕抛头露脸?” 要是真怕见人,早在五年前她就会躲起来,现在都被笑了几年,早就习惯了。 “那小姐找这面纱干什么?” 安兮兮把面纱往自己脸上一蒙,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暗杀顾隽!” 五年前那支下下签既然昭示了求签的人将会祸国殃民,那她和顾隽之间必定有一个是罪魁祸首,不是她,就是顾隽。她真是傻,居然坐以待毙了五年。她早该下定决心的,只要把顾隽的罪名坐实,她不就恢复自由之身了吗?何至于现在要自毁清白以求活命?她恨!好恨! 双喜以为她说真的,腿一软跪在地上:“杀人是犯法的啊,小姐。” “开玩笑的。”安兮兮安抚她,把片刻之前刚完成的那封信递过去,“找人送到顾家。”话毕又多了个心眼,“不对,这么送过去,有些太不含蓄了,他搞不好会反感。” 安兮兮从双喜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丢进信封里,吩咐她:“找个生面孔的伙计去莫家,把这个给莫北庭,就说有人托他转交给顾隽。” * 顾隽一大早还没醒,就被莫北庭这厮钻了被窝,他跟吃错了药一样兴奋地追着他问问题,问的还都是他听不懂的,什么“哪家姑娘”,“白的黑的”,“腰细还是腿长”。 实在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顾隽一脚把他踹下了床,只听得耳边清净了片刻,突然,一抹奇异的花香扑进鼻子里,他一睁眼,就见莫北庭举着一支簪子竖在他眼前,啧啧称叹:“从这支簪子的外形就能看出来,这姑娘品味不俗,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顾隽盯着那簪子上的簇簇菊花,点了点头:“嗯,跟你一样不俗。” 莫北庭立刻问:“那你去不去?” 顾隽:“你在说什么?” 莫北庭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就是这位姑娘啊,她约你过两天七夕去看灯会。你会去的吧?” 顾隽这才坐起来,夺过那封信:“你看了?” 莫北庭爬上榻:“当然,莫名其妙突然有人让我转交东西给你,里头还沉甸甸的,我总要先看看是不是有暗器吧?” 顾隽再次把他踹下去,将信打开,刚看了两行便堆起眉头,眼神里满是狐疑。 这个反应并不在莫北庭的期待里,按道理,老顾还是少男,接到姑娘的表白信,不是应该有点春心荡漾才对吗?现在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 顾隽捏着信,问他:“你就没觉得这封信有问题?” 莫北庭把信接过来,反复看了几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很正统的表白方式啊。有什么不对?” “问题就在于,这姑娘跟我表白,居然让别的男人代为转交,也太不含蓄了,你觉得正常的姑娘家能做出这种事?”顾隽剖析,“而且姑娘家的贴身之物多么重要,她就随便扔在信封里,万一落入别人手里,被当做定情信物要挟,那怎么办?” 莫北庭觉得他实在是多心:“这姑娘不是没落款嘛,谁又能知道她是谁,除了你。” 顾隽挑眉笑了笑:“这就是第三,既然不落款,为什么要让你转交?送到我家不也一样吗?多此一举。”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莫北庭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解,“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顾隽其实也不确定,但这么多年跟他有过纠葛、做事又这么不经大脑的女子,他就认识这么一个,实在很难不联系到她头上。 “那你到底去不去?”莫北庭只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去,为什么不去?”顾隽爽快地应下,他正愁告密之仇没有地方可以报呢,要是安兮兮真的送上门来,那可就不能怪他了。 xx 安兮兮想的这个计划可谓天衣无缝,既不会连累无辜,又能精准地打击到顾隽。 她先假装爱慕者写一封信给顾隽,约他七夕一起去看灯会。七夕嘛,一般都是相恋男女互诉衷情的日子,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顾隽一定会春心萌动,很容易就会忘记自己身上有一道圣旨的事。到时候,她蒙上面纱去跟他见面,将他带到一个貌似隐蔽的位置,引诱他对自己许下海誓山盟。 顾隽看到周围那么隐秘,肯定会放松警惕,美色当前,他又怎么会放过一亲香泽的机会?待他举手就誓时,双喜便暗中将人群吸引过来,所有人都会听得一清二楚,顾隽有心上人,而且还打算娶她为妻。至于这个心上人是谁,那就没人知道了。 届时,她便去找李源告状,将那支下下签推到顾隽身上,李源也不能不秉公办理。最后的结果,顾隽自然是那个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斩他就对了。而她,不过是被他连累的无辜弱女子罢了。 想想,安兮兮就开心得笑出了声音。 为了万无一失,她还特意从自家酒楼要来了两壶七步醉,就算顾隽再有防备之心,两壶酒下肚,铁树都得开花吧? 七夕当晚准备妥当后,安兮兮便换了身从未穿过的新衣服,蒙上面纱,去春风街赴约。春风街分隔东西两城,是京城最大的一条街,逢年过节,热闹非凡。她去年已经勘察过春风街的情况,灯会举行时,两边商铺林立,摊贩众多,人潮汹涌,只有一处例外,就是街尾的那家古玩店。毕竟谈情说爱的时候,谁有心思逛什么古玩店,而且那家古玩店很特殊,四面都是轩窗,很适合偷听。 她跟双喜约定好,待她和顾隽进了古玩店,一盏茶时间后,双喜便寻个借口把人群引过去。当然,双喜并不知道她这么做的意图何在,但安兮兮交代得很清楚,千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和顾隽同处一室的人是她。双喜是个忠心丫头,绝对不会办错事。 很快,安兮兮便到了春风街,抬眼望去,长长的街市被笼罩在一片灯海之中,宛如万千星子铺成的一条星河。星河中,精心打扮的少男少女来回穿梭,偶尔不经意撞上,眉间眼梢都是星光。 真好啊。 安兮兮感叹,五年前的七夕,她本来也是预备好要在这里偶遇一位世家公子,和他一见钟情的,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愿今晚以后,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上。 她抖擞了下精神,昂首走进了那片星河。 没过多久,顾隽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湛君潇和莫北庭两个跟屁虫。 “我赴我的约,你们俩来干什么?”顾隽满脸的嫌弃,相交这么多年,他怎么没发现这两人这么八卦。莫北庭这厮也是的,自己知道就算了,还透露给湛君潇,明知道这位湛家少爷闲着没事就喜欢凑热闹。 “当然是帮你掌掌眼啊。”湛君潇理直气壮地说,“你没听人家说过,从军去三年,母猪赛貂蝉吗?像你这种单身多年的光棍,突然被女子表白,很容易就会冲昏头脑的。” “我是单身,但我不是没见过女人。”顾隽反驳。 “话不是这么说,”莫北庭帮腔,“正是因为你见过,你居然不为所动,单到了现在,我才怀疑你审美有问题啊。” “……” 顾隽无言以对,反正讲歪理他是讲不过这两个人。他只是担心,今晚约他过来的若真是安兮兮,以他和安兮兮的恩怨,万一起了冲突,安兮兮口不择言地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到时候岂非酿成大祸? 想来想去,顾隽觉得,还是应该支开二人。 他装作同意的样子,道:“那你们总不能吓到那个姑娘吧?我们三个大男人这么过去,人家扭头就跑怎么办?” 湛君潇笑得一派正直:“放心,哥哥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们远远看着就行,若情况不对,我们再过去救你。” 反正一会儿灯会人山人海,想甩掉你们,简单得很。顾隽心里想,没再耽搁,也跟着进了街市。 7.第七章 白衣女鬼 安兮兮站在街市临河边的一棵老树下等顾隽,穿着一身白色衣裙,蒙着白色轻纱,宛如月下仙子——出门前双喜说的。 其实她一贯喜欢穿的是红色,看着朝气,不过听人说女子穿白色衣服会显得更清纯,尤其是顾隽这种道貌岸然的书呆子,最喜欢清纯不谙世事的少女了,所以选白色准没错。 在等顾隽的过程中,安兮兮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去年来的时候这棵树上还挂满了求姻缘的红丝带,怎么今年却空荡荡的?她还特意跟顾隽写明,在那棵系满了丝带的树下碰面,想着整条春风街就这棵树最惹眼了,结果就这?顾隽不会找不到地方吧? 不行,她得做个标记才行。 没有红丝带,就用白色的先顶着吧,好在她这件衣服上面乱七八糟的丝带还不少。安兮兮垫起脚尖,努力把丝带往树上甩,奈何树枝实在太高了,几次都够不到。 突然,她听见噗通一声,好像有人掉落水中,一回头果然见一个男子在河里扑腾,岸上还站着几个围观的。看见她回头,这些人突然一窝蜂地逃走,水里那个更是游得比鱼还快。 果然,没有什么男人能抗拒一个白衣仙子,害羞得都跑了。 安兮兮很满意,转身继续挂丝带。 顾隽三人到的时候,远远看见的便是这一幕。湛君潇和莫北庭当场就腿软了,抱住旁边商铺的柱子,颤抖着声音交流。 莫北庭:“老实说,你……看见那棵树下有人吗?” 湛君潇:“你这意思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啊?” 莫北庭:“我当然是看见才问你啊,我看不见还问你个鬼啊。” 湛君潇:“你知道是鬼你还问?” 顾隽本来就浑身发毛,被他俩一渲染,鸡皮疙瘩更是起了一身,不由得发火:“你们俩有完没完?大好的日子能不能说点喜庆的?” 之前收到那封信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有人会约在这棵树下见面,明知道上个月有个女子因为被情郎悔婚,一时羞愤就吊死在这棵树上,不过那时他满脑子都在怀疑安兮兮,便没有多想。 此时远远看过去,那女子一身白衣飘飘,不带半点人气,手里还攥着条白绫抛啊抛的,怎么看也不像安兮兮,该不会是…… “听说那女子死的时候,就是穿着一身白衣。” 湛君潇的话无疑给了顾隽致命一击,他转身就想走,被莫北庭又拉了回来。 “你就这么走啦?” “那不然呢?” 顾隽并不想逞英雄,说他心里一点不慌,那是不可能的。反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亲,何必来碰这种不知是人还是鬼的艳遇呢? 湛君潇安抚他:“不过咱们三个人都看得见她,应该不会是鬼吧?你看,其他人不也都看到她了吗?” 虽然如此,顾隽心里始终有些不自在。架不住湛君潇和莫北庭不断劝他,什么“来都来了,让人家姑娘空等一夜也不好”,他决定去会会这个白衣女子。 安兮兮折腾了半天,还是没能把丝带弄到树上去,只能放弃。虽说是没有丝带,不过这条街上显眼的树也不多,想来,顾隽只要不是个瞎子,应该就知道她约的是这里吧? 她这么想着,一回头果然见到顾隽朝自己走来。 说起来,虽然这几年一直没有停止过和顾隽作对,安兮兮实际上却已经快三年没见过他了。最后一次碰面,是她去贺住在西城的好姐妹冯轻轻出嫁。冯轻轻是一众姐妹中最迟出嫁的,自此就无人能陪她分担各种闲言碎语了。本来心情就够不好的,结果还让她撞上了顾隽。 他竟然也带着小厮出来采买贺礼。她这才知道,冯轻轻要嫁的莫家公子,就是顾隽的死党莫北庭。 为此,她差点当街和顾隽打起来。要不是莫北庭刚好出现,她觉得以一敌二没什么胜算,一定顺便把他也打死。 回想起来,她和顾隽每次都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彼此的表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不像今晚,他和和气气地从远处走过来,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衬得气质温润如玉,竟然还……有点好看? 不行!她是疯了吗?她是来迷惑顾隽的,怎么能反过来被他迷了? 安兮兮赶紧背过身去,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一冷静下来,她立刻又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虽说她已经蒙了面纱,到底跟顾隽斗了这么多年,难保顾隽不会一眼认出来。为策万全,她最好不要与之对视,这样还能营造出几分羞涩的感觉。 顾隽走到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来,没再往前,以免唐突。他轻咳了两声,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才出声打招呼:“是姑娘托莫北庭送信给我的?” 安兮兮“羞涩”地点了点头,仍然背着身,不开口。 顾隽刚想问一下她的名字,突然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妖风刮了过来,扬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睛,他刚揉开,一抬眼却发现那姑娘已经不在树下了。她站在街中央,无声地对他招了招手,那模样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他刚迈了一步,那姑娘转身便往前走,她走路的样子也极为诡异,一侧肩膀低垂,两手紧贴着身侧,鞋后跟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裙外——像是没有脚,靠飘。 顾隽的心凉了一截。要不是知道湛君潇和莫北庭还在不远处观望,他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要命的是,那白衣女子每走一小段路就会回头冲他招一次手,他就是想跑,根本都没机会。 他根本就不该来!! 安兮兮一路迈着小碎步,左边袖子里还拎着两壶酒,累得额头大汗淋漓,完全无法理解大家闺秀为什么喜欢用这样的姿势走路,腿不酸吗?当一个白衣仙子真他丫的累啊。但她不能放弃,只要坚持过今晚,她往后的人生都会豁然开朗。 怕灯会人太多,顾隽跟丢,她每走一段距离,便转头确认一下,好在,色心让他穷追不舍。 安兮兮内心暗笑,今晚看样子是胜利在望了。 途经糖水铺的时候,她看见双喜捧着碗糖水在里头蹲守。见她出现,双喜眼中一亮,对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安兮兮心里暖暖的,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好不容易走到街尾最后一间房子,安兮兮站在门口,望着顶上的牌匾陷入了沉思。 谁来告诉她,这大大的“纸扎铺”三个字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她清清楚楚记得,古玩店就在街尾最后一家,且跟其他店面都不挨着,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 完犊子了,她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顾隽不会以为她是个傻子吧,第一次约会居然跟人约在纸扎铺。现在她如果说是邀请他一起做风筝来日放,他会信吗?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顾隽内心也在天人交战。 从刚刚进入街尾的范围时,他便有一种浓浓的不祥预感,尤其当纸扎铺远远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一颗心就狠狠往下沉,总觉得前面的人不会是想直奔那里而去吧? 结果她果然在纸扎铺门口停下了!!! 中元节还没到,鬼门关就提前开了吗?要不要这么凶? 顾隽下意识往身后看去,灯火阑珊处哪里还有湛君潇和莫北庭的影子,两人早就落荒而逃了。说好的情况不对就来救他呢?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换了他,他可能跑得更快。 顾隽觉得这时候他不应该再顾忌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保命要紧,但圣贤书又让他陷入纠结,就算要走,他是不是也应该跟对方说一声再走。 就因为迟疑了这么一下,他彻底走不成了,白衣女子喊住了他。 “公子,到了。”安兮兮捏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娇滴嗓,柔声开口。纸扎铺就纸扎铺吧,好歹清净,今天这个日子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人来纸扎铺光顾吧? 顾隽回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甘心地确认:“就是这儿吗?” 安兮兮点了点头:“公子请进。” 死就死罢,顾隽心想,自己平生也没做过亏心事,也不是这吊死鬼的负心郎,她总没有道理害他吧?便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昏暗的铺子里只点着一盏快燃尽的油灯,微弱的光芒覆盖处,大大小小的纸扎人摆在各个角落,看着要多瘆人有多瘆人。顾隽咽了口唾沫,觉得天灵盖冷嗖嗖的,就连耳边,都仿佛有风似的。 “客官要点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顾隽始料未及,差点吓得跳上房梁,凭着多年被安兮兮砸银子的反应速度,他飞蹿到角落里,拉开最远的距离,才看见那是个中年大叔,手里拿着竹条和纸。 顾隽一脸“你是人是鬼”的惊恐未定,尖声咆哮:“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叔指了指那堆纸扎人,淡定道:“那里啊。” 顾隽仰头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离被逼疯只有一步之遥。 这读书人胆子也太小了吧?安兮兮腹诽,怕坏了谈情说爱的气氛,只好把老板拉到一旁,塞过去一个银锭子,低声道:“你这店里的纸扎,我全要了。你先避避,我借你这地方用一下。” 老板也是个爽快人,抓过银子二话不说就消失,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安兮兮环顾四周,发现店里刚好有张四方桌,便将两壶酒放下,过去把顾隽从墙边扶起来:“让公子受惊吓了,这是我表叔,他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你莫怪。” 顾隽嘴角抽动,内心想,你实在谦虚了,论神出鬼没,你也没比他差到哪里去。不过鬼不是无形的吗?为什么此刻扶在他手臂上的这双手竟然带着一丝暖暖的温度? 然而顾隽没有时间思考,他屁股才刚沾到凳子,便感觉一阵阴森之气扑面而来,一抬头,白衣女子在他对面坐下,身后正好是一堆站立的纸扎人。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这仿佛是一大家子! 整个晚上的恐怖氛围终于被推向最高点。 8.第八章 美人计 顾隽原地起跳,退后三尺,咽了口唾沫,完全失去耐心地开口:“姑娘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在下还要早点回家。” 安兮兮撅起嘴,嗲声嗲气地嗔怪:“讨厌,急什么嘛。今晚是七夕,公子难道不想……” “我不想,我没有,你别胡说。”他又不是色鬼,色鬼也不能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啊。 “可是人家想啊,人家已经仰慕公子许久了。”安兮兮翘起兰花指托在下巴处,脑袋左右摆动,妖娆地说。从前她看林娇娇这么跟她相公撒娇,她相公立刻就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可见这是一记必杀技,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 果然,她见顾隽浑身抖了一抖,非常难受的样子。 “不会吧,我无权无势,没才没物的,有什么值得姑娘仰慕的?”顾隽暗道要命,这不仅是个女鬼,还是个看起来不太高雅的女鬼。她该不是想霸王硬上弓吧? “公子出身名门,家学渊源,这还不值得仰慕吗?” “不不,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好,其实我家道中落,食不果腹。” “公子饱读诗书,满腹才气。” “死记硬背而已。” “公子年轻俊美,一表人才。” “皮囊总有老去的时候,何况俊美的人天下千千万,我又算得上什么?” 安兮兮被他噎得火冒三丈,抬手狠狠拍了下桌子发泄怒气。闭上你的嘴,老娘就是喜欢你,不行吗? 看见顾隽愣住的表情,又意识到失态,急忙捏起兰花指:“公子怎么这样嘛,人家对公子的一往情深,岂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说完,急忙打开那两壶酒:“公子,趁着这佳节良宵,你我何不共饮几杯?” 顾隽不发一言,脑子里还在回味她刚刚拍桌子的动作,不知为何,她一拍桌子,他反而没有那么慌了,还莫名有种……亲切感? 他还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面前的酒壶打开,一股醇厚熟悉的酒味冲了出来,在他脑子里打开了个缺口,顾隽晃神了一会儿,然后仿佛当头棒喝,慢慢直起腰板,原本青白的脸色也终于恢复血色。 是啊,一个人的秉性,岂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就像安家酒楼招牌的七步醉,即便和其他酒混在一起,也绝不会失了它的味道;安兮兮就算换了身衣服,蒙了层面纱,也当不了个淑女。 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居然真以为遇到了女鬼。就算她化成灰,他也应该一早认出来才对。要不是那棵树,这个纸扎铺…… 顾隽暗暗握紧拳头,你死定了,安兮兮。 认清眼前的人,他的心态瞬间变得大不相同,现在他不仅不想走,还很怕不能多待会儿。他特别想知道,安兮兮今晚把他约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见得是真喜欢他吧? “姑娘说得对,是我太谨慎了。”顾隽改口道,“能得到姑娘喜欢,是在下三生有幸才是。既然如此,那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顾隽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作势去解腰带。 安兮兮瞪大了眼睛,这厮是什么色中饿鬼,要不要这么猴急?再说,这可不在她的计划以内啊。 “公子且慢,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安兮兮急忙止住他的动作,“酒还没喝呢。” “喝什么酒?你们女孩子不是最讨厌一身酒气的男人吗?”顾隽反驳她,倏地靠近了几分,“除非,你先喝。” 他盯着她那层面纱出神,安兮兮也看出来了,他是想看她的庐山真面目,如果她不同意,他肯定趁势轻薄,但如果她喝,势必要掀开面纱,真是进退两难。 好在,她很快转过弯来:“除非,我喝一杯,你喝三杯。” 想灌醉他?顾隽冷笑,整个京城能让他醉的酒,至今还没出现呢。 “好啊。”他爽快地同意了。 安兮兮立刻取来杯子,给两人各斟了一杯,做了个请的姿势。顾隽也不磨叽,直接仰头一饮而尽,安兮兮迅速又给他倒了一杯,直到第三杯,顾隽刚喝完,就看见安兮兮的杯子里已经空了,面纱上残留着一点酒渍,显然是趁他仰头瞬间急匆匆喝完留下的。 看不出,她还有点小机智。 顾隽转了转空杯子:“酒喝完了,现在是不是该……” 安兮兮迅速又把酒满上:“这才刚开始呢,老规矩哦,你三杯我一杯。” 想如法炮制?做梦。顾隽心想,等第三杯的时候,他突如其来杀她个措手不及,看她到时候怎么办。 然而他失算了,这次第二杯酒刚放下,安兮兮的杯子便空了。 她居然知道随机应变,顾隽简直怀疑这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粗线条的安家大小姐了。 安兮兮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她当然知道顾隽不是傻子,上了一次当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适当做出些战术调整是很有必要的。只要按照这个方法,让顾隽摸不准她在第几杯下手,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她打着如意算盘,正要继续灌顾隽,谁知手还没碰到酒壶,却被他抢了先。他起身夺过酒壶,仰头一股脑喝了个干净,再低头的时候,眼神里多了几分迷离,吐字也带了未匀的气息。 “喝完了,可以做别的事了吧?” 也不知道是酒太过辛辣呛了他的喉咙,还是她刚刚喝的那杯酒开始上头,安兮兮竟然觉得这嗓音该死的有男子气概,甚至想听他再讲一遍。 “你说什么?”糟糕,她的脑子管不住嘴了。 就见顾隽笑了笑,凑近她,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酒喝完了,是不是可以做点别的事了?” 要死了,这回她不仅觉得声音好听,就连这个人看起来,都开始顺眼。 被这种可怕念头吓了一跳,安兮兮心脏噗通狂跳,急忙打开另一壶酒,连面纱也没来得及揭开,猛灌了两口压惊,结果喝得太急,瞬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顾隽眉头一皱,下意识走过去,伸出手替她顺背,刚贴上去,便感觉安兮兮身体一僵,他也瞬间反应过来,猛地缩回手。 搞什么?他居然帮安兮兮顺背?他是中邪了吗?还是说,酒里有药?不对啊,她也喝了酒,为什么没事? 顾隽这么想着,一低头就见安兮兮面纱上方裸露的肌肤一寸寸变红,一直红到了耳根之处。虽说屋里的灯光昏黄,但这么明显的变化,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 所以是不惜自己也喝下毒酒来迷惑他吗?好狠你个安兮兮。 安兮兮不知道顾隽此时脑子里正经历着什么样的风起云涌,在她咳得差点昏过去的时候,她看见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到了?看样子,双喜已经行动了。也幸亏有双喜,不然她差点就被顾隽这狐媚书生勾去魂魄了。 安兮兮在心里暗自庆幸,从方才顾隽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显然已经色令智昏,满脑子都只想跟她干一些不可见人的勾当,完全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观念了。这个时候,只要她轻轻一个诱导,他自然会落入她的圈套。 想到这,安兮兮站起身来,本想假装酒醉倒进顾隽怀里,将他的神智推向谷底,没想到自家的酒这么上头,她竟然真的连脚跟都站不稳,晃晃悠悠地正好倒向顾隽那边。 就在她以为顾隽会顺势接住她的时候,这厮居然一个旋身完美地避开了她,她就这么直挺挺地摔趴在地上。 三个问号在安兮兮脑子里唰唰冒出来:发生了什么?她在哪里?她是谁? 她一抬头,昏黄的光线中,顾隽站在原地,面容清冷地看着她,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 她怔忪了下,眨了眨眼,又见顾隽急匆匆地过来搀她,神情关切。 “哎呀,姑娘怎么摔了?我还以为姑娘是在跟我玩呢,区区几杯酒,不至于醉倒姑娘吧?” 原来他是以为她在玩,怪不得呢,怎么可能有人能抵挡得这样的诱惑。 安兮兮松了口气,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 顾隽双眸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戴面纱却持续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女人,内心道了句好险,要不是他定力够高,就凭她下在酒里的药,只怕这会子他已经败在她的美人计下了。虽然他还不知道安兮兮亲自玩这出美人计图的是什么,但凭他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肯定居心不良。 绝对不能被她得逞。 谁知他刚把安兮兮扶起来,她便顺势偎依到他怀里:“公子刚刚说的对,春宵苦短,我们是不应该浪费时间。不过,在此之前,小女子想要公子一句承诺。” “什么承诺?” “若是今晚咱俩……,公子难道不该给小女子一个名分吗?” “当然……应该了。”顾隽飞速地转动脑子,总觉得好像抓住了一丝头绪,可又被什么阻碍了一样。随后,他发现了问题所在,安兮兮这样靠在他怀里,他根本无法思考! 理智告诉他,现在他应该直接推开她,离她要多远有多远,明哲保身;但显然刚刚那壶酒冲淡了他的理智,他居然就任由她这么趴在他心口的地方,而且,他的心跳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了…… 听着顾隽急促的心跳声,安兮兮踏实了许多,看来刚刚果然是个意外,就说嘛,这种书呆子怎么可能逃得过她的手掌心?是时候让大戏上场了。 “那公子还不说?”她催促顾隽。 顾隽虽然还未理出头绪,但对安兮兮的理解让他至少知道一件事:不能被安兮兮牵着鼻子走。她既然要他给承诺,他偏不能如她的愿。 “那不知道姑娘对我又有什么承诺呢?” “什么?” “姑娘方才不是说,对我仰慕已久吗?既然如此,姑娘难道不该给在下一个承诺吗?” 安兮兮内心暗自咒骂,只听说过男人油嘴滑舌哄骗女人的,哪里有男人要女人给承诺的?她怎么知道女人要给什么承诺?不管了,随便吧。 “那是自然的,我……” “且慢。”顾隽打断她,“在此之前,我还想知道,姑娘有多喜欢在下?是如小溪流水那般的清浅,还是,泰岳大海那样的山高水深?” “当然是山高水深了。” “山高水深又怎么能聊聊几字说完,这样吧,我们坐下来,姑娘好好详细说说。” 顾隽将她扶正,她一从自己的身上离开,他的脑子也瞬间清醒起来,更发现了倒映在墙上的窗外的人影。他也终于明白,安兮兮今晚的目是什么。 要么怎么说最毒妇人心呢,连这种阴招她都能使得出来,这是要他死啊。 既然她不仁,那就不要怪他不义了。 9.第九章 将计就计 清晨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鸡鸣声,一直叫个不停,吵得安兮兮睡都睡不好,在床上烦躁地翻来覆去。 几次翻身后,她的手往旁边一搭,突然感觉手底下有个东西在均匀地起伏,和她呼吸节拍一致。多年来孤枕单眠的经验告诉她,大事不妙,她记忆里最后见到的那个人,似乎是……顾隽? 安兮兮睁开一条眼缝,整个人瞬间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果然是顾隽。 这又他娘的是哪里?她明明记得昨晚自己跟他在纸扎铺里喝酒,怎么一醒来会在同一张床上?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 更让她崩溃的是,此时的时间并不是她以为的清晨,而是日落。也就是说,她和顾隽已经躺在一起足足睡了一天了? 连番的打击让安兮兮脑子一片空白,但她知道,无论事态有多恶劣,她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张床,再跟他待在一张床上,她怕是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顾隽的身体,爬下床,然后站在原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此时,她看见梳妆台的铜镜里头倒映出她戴着面纱的脸。安兮兮诧异地摸了下脸,面纱居然真的还在。 照说,如果她和顾隽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至于连她的面纱都没摘下来吧?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齐整的。这么说,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两个人都醉了,所以躺到了一张床上?那顾隽应当也没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吧? 虽然无法确定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生存欲还是让安兮兮迅速做出了判断,趁着现在顾隽还没醒,她赶紧走人,只要不被当场捉在床上,她就可以咬牙不认,反正笃定顾隽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就对了。而且顾隽越是想攀扯到她头上,越会被坐实他违抗圣旨,简直是一举两得。 安兮兮越想越觉得,事不宜迟,走为上计。她打开一条门缝,先是往外头瞄了眼,发现这似乎是家客栈,不过看着并不豪华,客人也没几个,这个房间又在拐角,挨着楼梯,她现在下去,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 她迅速钻出房间,回头带上房门,正当她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一股力道突然把她拽向一边的走廊死角,她差点大叫,一回头,发现是双喜。 “你怎么会在这?”安兮兮差点喜极而泣,随后又怪责起来,“你在这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小姐不是说,不能让人发现你的身份吗?我要是出现,那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里面的人是你了?” 对对对,安兮兮觉得自己一定是宿醉未醒,脑筋不灵光,还好,她没托付错人,双喜果然很靠谱。 “那既然事情办成了,我们别耽搁了,赶紧走吧。” 安兮兮催促,就要往楼梯去,刚抬起屁股,旁边的双喜疑惑地问:“什么办成了?” 刚说她靠谱,这又犯的什么糊涂?安兮兮道:“昨晚我不是让你把人引到街尾那边去,听顾隽跟我表白吗?” 双喜点点头:“是啊,小姐还说是古玩店,幸好我记得你说街尾最后一家店铺,原来已经改成纸扎铺了。” 这就对了啊,那些人只要听到她和顾隽的对话,她的计划就成功了。 “可是小姐,昨晚表白的人不是顾少爷,是你啊。”双喜一脸单纯地将昨晚的经过还原,“昨晚我把人引过去以后,就听见小姐你在里头夸顾少爷,说他玉树临风、潇洒恣意,是天上的星星,你心目中的月亮。” 仿佛有一万支箭齐刷刷射向心口,安兮兮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但这却只是开始。 “顾少爷就说他从来不信这种好听话,除非对方是喝醉了,酒后吐真言,那他才要信。然后我就听见小姐你让顾少爷背过身去,然后过了一会儿……” “怎样?” “小姐就开始调戏顾少爷,说只要他从了你,你以后一定好好待他,绝对不会背信弃义喜欢上别的男子,还说如果顾少爷不信,你可以把他的名字雕在自己的手臂上,以示诚意,说着就要去找刀子。” “……” 这回仿佛有道天雷打下来,她的灵魂都灰飞烟灭了。 双喜叹了口气:“幸好顾少爷没有答应,他说跟你萍水相逢,还没有深入了解,谈这些言之过早,又劝你洁身自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姐你才没有破相。” 那她还得感谢顾隽放她一马了是不是? 安兮兮怒火烧心,这王八蛋分明是在坑她!照双喜这么描述,昨晚外头的人听见的岂不是…… “幸亏我机智,一听见小姐你说话不对劲,就知道你喝醉了,便赶紧想办法又把人给引开了。谁知我回来的时候,纸扎铺里已经没人了。我跑了一整夜,问了好几家客栈,才知道顾少爷带你来这里了。我又不敢直接踢门而入,就怕别人发现身份。”说到这,双喜小声咕哝,“反正我到的时候,屋里已经没声息了,我估摸着,要是真发生了什么,我再进去也晚了。” “行了,你别说了。”安兮兮已经哀莫大于心死,要是现在旁边有口井就好了,她愿意跳进去,一了百了,结束这丢人现眼的一生。 见她这副样子,双喜不由得更加好奇:“所以小姐,你跟顾少爷……到底发生什么了没有?” 安兮兮头痛欲裂,她不知道,别问她。 双喜并不知道小姐在苦恼什么,她反而觉得这是天赐良缘啊。 “虽说顾大人跟老爷是有些陈年恩怨,不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几年老爷都没对顾家落井下石了,小姐你若是真跟顾少爷情投意合,说不定老爷会同意呢?” 安兮兮没心思理会双喜,她爱怎么误会就误会吧。 “再说了,以小姐如今的情况,想正儿八经地谈亲事,已经是不可能了。刚好顾少爷这几年也不知为何没有成亲,说起来,你们也算同病相怜。小姐何不干脆跟顾少爷……” 安兮兮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丫头越说越离谱,那她宁愿跟头猪在一起算了。 “顾家虽说现在家道中落,不过也算是书香门第,又家教森严,顾少爷想来品行也不会太差吧?若是真的污了姑娘的清白,一定会负责任的。要是按我的想法,不管昨晚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小姐你就只管说有,过了这个村,就怕没这个店了。” 安兮兮想对准她那个胡思乱想的脑袋一顿暴打,刚抬起手,却突然醍醐灌顶,她怎么没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呢?昨晚计划失败,顾隽搞不好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以后自然会提高警惕,她想重施故技也难,那不如干脆借此要挟他,让他去想法子,他想得到最好,要是想不到,以后一辈子被她要挟,她也不亏。 安兮兮越想越觉得可行,转头吩咐双喜:“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昨晚的事。”说完,她回到刚刚的房门口,又从那条门缝里钻了回去,把门合上。 双喜偷笑,她就知道,孤男寡女在一起一个晚上,怎么可能不发生点啥? 安兮兮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看见顾隽依旧睡在原来的位置,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窃喜不已地从他身上跨过去,躺到了里侧,闭眼之前顺手摘下自己的面纱。 搞什么,她怎么又回来了?顾隽躺在床上不敢动分毫,内心有些崩溃。昨晚在识穿了安兮兮的目的后,他本想让她自食其果,转念又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这样对待一个女子,实在不够光明正大。就算是安兮兮先动手,他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吧。 想清楚后,他便只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她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竟然真的把那壶酒喝完了,然后就开始说疯话。要不是他中途拼命引导她,再加上适时捂住她的嘴,只怕她早就把那些杀头的话都抖出来了。 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也不能放任她回家,只能把她带到西城这家生意凋零的客栈,开了间客房,守在她身边。 到了今天早晨,看她睡得迷迷糊糊,一时半会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终于放松了一些,靠在床边打盹,没想到困得厉害,竟然睡到了床上。 其实安兮兮的手搭过来的瞬间,他便醒了,不想跟她纠缠,才假装没睡醒,让她全身而退。 结果她怎么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了?这又是什么意图? 顾隽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既然她不走,他总不能真等她醒过来,跟她对质吧?那他走好了。 思及此,他小心翼翼地把两条腿挪到床畔,又小心翼翼地让腰跟着腿滑下床,全程不发出一点声响。两只脚落地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两声轻咳。 他一回头,安兮兮面朝他侧卧着,笑颜如花,媚眼如丝。 千算万算,顾隽唯独没有算到她会“将计就计”。 大意了。 10.第十章 结盟 这下,顾隽就是想装作不知道她真实身份都不行了。 他直面着安兮兮,生平第一次尴尬到想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他宁愿跟她狭路相逢,被她的一群家丁追着满街逃窜,也好过现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而且,还是宿醉后的同处一室。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顾隽艰难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我……” 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二个字,床上的人像开启了什么神秘机关,突然坐起来,疯狂地捶床板,一边捶一边涕泪交加地控诉他。 “你这个禽兽,你居然对我做出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我以为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一定知书识礼,品德高尚,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无耻之人。” “我的命好苦啊,我还什么颜面活下去?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顾隽站在原地,一声也没能吭出来,因为对方实在太连贯了,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缝隙插话。况且,这种情况,他在湛君潇那边也见过不少次,每次湛夫人收拾他的时候,都是这个套路,连消带打,不论他怎么解释,最后都会落入她的圈套之中。 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安兮兮在那边哭哭啼啼大半天,发现面前的人毫无反应,顿时有些没底,难道他昨晚没喝醉?还是说,他仗着背负圣旨,就觉得可以不用负责任了? 她越想越觉得,顾隽属于第二种盘算。她刚刚骂的真是一点儿不错,这人就是个禽兽! 不过他想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她可不是五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你以为什么话都不说了就行了吗?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仗着有圣旨就不想负责任吗?我告诉你,做梦!你要是不给我个交代,大不了鱼死网破!”安兮兮威胁说,就不信他连命都不要。 负责任?这就是她刚刚爬出去,又爬回来的理由?顾隽内心寻摸着,昨晚还想要他命的人,怎么今天就一反常态要他负责任了。按照他对安兮兮的了解,她一醒来发现被人占了便宜,这个人还是他,第一反应要么是打死他,要么……就是借别人的手打死他,断不会有让他负责任的想法。 她现在这样,分明是知道自己没吃亏,另有盘算。到底是奸商的女儿,脑筋转得还挺快的。但转脑筋谁不会啊?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顾隽拍了拍睡得起褶子的衣服,理了理袖口,抬头冷冷一笑,嘲讽道:“交代?呵,这句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吧?安大小姐,你最好给我个交代,不然,我跟你没完。” 这不是安兮兮期待中的答案,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榻上。 顾隽慢悠悠地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当酒似的一饮而尽,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悲痛出声。 “我好端端地在家里看我的书,是你写信给我,把我骗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还用你们安家的酒灌醉我。” “你明知道我不谙情事,清纯无知,便以美色诱惑我,还将我带到这客栈里,对我行此苟且。” “这就罢了,现在你竟然还倒打一耙?我若非醉到人事不省,我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你以为我择偶没有标准吗?是个母的就行?” 说到最后,顾隽仰天深吸了口气,抹去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溢出的泪花,完成了反击。 安兮兮呆若木鸡,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顾隽这种操作。他才是倒打一耙的高手吧?他简直是倒打一耙的祖师爷! “这么说来,该负责任的人是我咯?”安兮兮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那不然呢?”顾隽挑眉,“本来在我的人生里,是不该跟你这样的女人扯上关系的。就算要一夜风流,也应该是一位温柔美丽、善解人意的姑娘,现在我的清白无端端被你污了,这会给我留下极大的心理创伤,你难道不该负责任吗?” 安兮兮后悔了,她刚刚醒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应该拿个枕头按在他脸上,把他活活闷死,现在也就不用受这种屈辱了。 “无耻!”她从床上跳下来,朝顾隽扑过去,结果还没碰到他一根头发,就被他擒住双手,气得大叫,“你干什么?放开我!” 顾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才是他熟悉的安大小姐嘛,一哭二闹的,根本不是她的风格。他调侃道:“放开你也可以,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对我负责?” 安兮兮气得脸色发白,一副备受羞辱的口气:“既然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女子,又不温柔美丽,又不善解人意,那你还让我负什么责任?不怕以后对着我想吐吗?” 她完全不知,这话在顾隽听来,正中下怀。 “说的对啊,这也是我想问的。我应该不是安大小姐的理想对象吧,你要我负责任,不怕以后对着我想吐吗?” 安兮兮愣住,她居然又中了他的计。死了,这下该怎么圆过去? “我以前的确是不喜欢你,觉得看你一眼都恨不得抠出眼珠子,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经过昨晚,我觉得你也不是那么碍眼了。可能接受了‘米已成炊’这个事实,人的心态也就不一样了吧。” 要么怎么说人在危急关头的潜能是无限的呢,这番话从迸进她脑子里,到她脱口而出,中间只相隔了几个眨眼,但她说出来甚至连停顿都没有,一气呵成,仿佛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 她看见顾隽的神色怔了下,眼神里慢慢溢出感动。她真是个天才,这都能掰过去! 顾隽的确是被感动了,这得是多么厚的脸皮,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更让他感动的是,她藏在这番话后头的不达目的死不休的坚韧意志,真是常人所不及。 他顺着她的话道:“你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有同感。只不过,我也有心无力。” 顾隽定眼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可能”三个字,倒不是羞辱她,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不可能。正是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他更想知道,安兮兮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听他这么一附和,安兮兮顿时觉得机会来了。她拉了把椅子到顾隽身边坐下,和颜悦色地倒了杯水,送到他手上:“我当然知道,现在让你娶我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总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吧?” “你的意思是?” “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年了,你看,我们有没有可能想办法让圣上把这道圣旨给收回去?” 没等顾隽反驳,安兮兮已经抢先把自己的理由摆出来:“你想啊,普通人去庙里求签,勤快的,一个月去一次,再懒的,一年也会去一次吧?可见,这签是有时效的,不是一支签就代表了一辈子。” “现在五年都过去了,你看天下不是太太平平的吗?可见,这支签所预言的祸国殃民,根本就不存在。” “说不定圣上当初下那道圣旨只是一时担忧,现在他老人家早忘记有这回事了。若是我们能想办法跟他求个情,也许他会放过我们呢?” 顾隽原本是漫不经心地在听,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安兮兮的智商是给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的,但这回,他听着听着,竟不由自主地用手支起下颔,饶有兴致地注视她。能这么乐观地生活在世上,真是令人羡慕啊。 “然后呢?”他听得都不想停下来了。 安兮兮愣了愣:“我说完了啊。”话音未落,又急忙补了一句,“就算最后不能成功,起码我们努力过了,没有留下遗憾,你说对不对?” 虽然不想承认,顾隽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被说动了。也许是这些年过得太无趣了,现在突然有点事情做,就算最后没有结果,能让他过几年不那么浑浑噩噩的日子,也是好的。 何况…… 他居然真的认真考虑起安兮兮口中的,扭转局面的可能性。让圣上撤回圣旨,根本是痴心妄想,但凭借安家的财力,若能在朝中松动关系,也许倒真的有一线生机。就算最后不能成功,大不了也是回到现在这个状态而已,没什么好后悔的。 顾隽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几年的确是白过了,竟然还不如安兮兮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随机应变。看来,他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安兮兮见他发着呆不说话,等得心急如焚,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手臂:“你倒是出个声啊,你觉得怎样?” 心里早已打算好的顾隽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这计划想得太乐观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我当然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吧?”安兮兮双眼发亮地盯着他,想了想,伸手攀上他的胳膊,这么多年跟顾隽作对,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没讨到过好处,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他笨而已。现在为了终身大事,就算是让她牺牲尊严,她也认了。等事情一成,她就狠狠一脚踢开他,让他知道天底下还有比男人更无情的女人,哼哼…… 顾隽没忽略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再看到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内心啧啧称叹,看来这日子她是一刻都不想过下去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牺牲。只是不知道,她能牺牲到什么地步? “办法不是没有……”顾隽沉吟了下,“只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万一事成之后你一脚踢开我呢?除非,你能证明你对我的情意。” 安兮兮一怔,这要怎么证明?看见顾隽有意无意瞟向两人刚刚下来的床,她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该不是想……那个吧? 为了扼住他的念头,安兮兮飞快地倾身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顾隽猝不及防,只能呆呆地回味着刚刚留在脸上的触觉,软软的,糯糯的,似乎还有一丝胭脂的香气…… “现在,你可以相信了吧?”安兮兮近乎咬牙切齿地问。 顾隽没敢转过脸看她,半天才找回神智,一锤落音:“好,我答应你。” 11.第十一章 代号 安兮兮回到家后,立刻让双喜给自己打了盆水,将脸按进盆子里,拼命洗嘴巴,一边洗一边在水底咕噜吐泡泡。 双喜听了半天,才发现,小姐吐泡泡的时候好像是在骂人。她有些纳闷,傍晚离开客栈的时候,她明明看见小姐还春心荡漾的样子,怎么回来后仿佛要吃人一样的脸色? 她忍不住出声询问:“小姐,你不会跟顾少爷闹掰了吧?”听说刚谈恋爱的男女需要互相磨合,争吵是难免的,不过也没听说,刚同床第一个晚上就闹掰的啊? 安兮兮没理会她的问题,从水盆里抬起头来,焦急地问:“看我的嘴,还有东西吗?” 双喜眯了眼睛使劲瞧:“没有东西啊,小姐,胭脂都掉了。” 那可不吗?她那一口,稳准狠地亲在顾隽的脸上,口脂还能留下吗?全沾在那厮脸上了,那个鲜红的唇印简直像是羞耻的印记,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呜呜呜,她脏了,她再也不是玉洁冰清的黄花大闺女了。可恶,该死的顾隽,她以后一定要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好在,她的目的是达到了,顾隽终于答应对她负责任。现在,他们俩算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不过京城之中耳目众多,顾隽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不能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碰面,只能私底下见面。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还是要装作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小姐,所以你和顾少爷到底怎样了啊?”双喜没得到答案,还有些不死心。 “什么我跟他怎样了?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永远都只会是敌人!”安兮兮大吼。顾隽说了,双喜也是外人,不能告诉她! 双喜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小姐那么生气呢,原来是到嘴的鸭子飞了,怪不得呢。哎,连这最后一丝出嫁的机会也没有了,能不生气吗?她叹了口气,不敢再在小姐的心上插刀子,找了个借口便退出去了。 瞄着双喜走远,安兮兮才赶紧关上房门,把今天顾隽给她写的行动纲要拿出来仔细阅读。虽说她的气还没消,但也不得不说,书读得多的人就是细致。她只是提供了个想法,顾隽却能条理分明地给她列好各种注意事项。 比如,约会的时候记得随身携带遮挡面容的物件,万一被人撞破,可迅速包住脸逃跑; 又比如,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即便私底下见面,最好也不要直呼对方姓名,要用代号来互相称呼; 以及,碰面地点不能一成不变,经常去同一个地方,就容易引人生疑,所以下次碰面的地点和时间在每次见面的时候商量就可以了。 别的倒还好说,这个称呼对方的代号,顾隽定的也太恶心了吧?还让她回家多练习,这就是练一百遍,她也喊不出口啊。 安兮兮嫌恶地扔到地上,没过多久,又灰溜溜地跑过去捡起来,鼓起勇气尝试:“玉面哥哥,玉面哥哥,呕……”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称呼吗?她宁愿去死算了。像是为了抹去刚刚那两声留下的痕迹,安兮兮拿出毛笔,把纲要上称呼那一项彻底地涂黑,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隔天是两人结盟后第一次碰面,当然,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具体行动,顾隽说,主要是为了先熟悉一下接头的流程。碰面的地点约在了城南的寒灯书院。 这书院一听名字,就知道寂寂无名,又穷又破,尤其东城遍地都是大书院,稍微有点家底的,谁会送孩子去这家书院。安兮兮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打算读书,这家书院也在父亲的考虑范围内,还好她死活不肯,要不然就得跟一群穷鬼一起读书了。 后来她去了东城最多高门千金就读的金桂书院,别说,那几年确实挺愉快的,大家每天吃吃糕点品品茶,互相欣赏下彼此最新买的衣服首饰,一天就过去了。夫子也是个好人,从来不会疾言厉色,遇到交不上功课的学生,薄斥两句,让回去补上也就是了。 可惜大礼的规矩是女子十四岁以后就不能继续上学了,不然她真想多待几年。 虽说是个破书院,学生倒还挺多的,安兮兮到后院墙根处的时候,听见里头的朗朗读书声,竟然有些怀念起来。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跟着里头的节奏,脑袋一晃一晃的,仿佛回到了从前。 就在此时,有只手突然拍在她肩膀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就把攥在手里的面具给捂在脸上,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用袖子挡着脸,鬼鬼祟祟地退到几步外的树下蹲下,到处张望。 “是我。”顾隽将挡在脸上的袖子低下来,让她看清楚脸,随即又迅速地遮上去,四处张望,表现得十分谨慎。 安兮兮心头怒火顿时蹭蹭地冒上来,明知道这破书院周围都是荒郊野地,连个过路人都没有,想吓死她吗? “死顾隽,你是不是有病?我差点被你吓死!” “你在叫谁?”顾隽眼皮抬了抬,没听清的样子。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这个神出鬼没的王八蛋!” 顾隽轻咳两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眉梢一挑:“你再仔细想想?” 要不是大家现在同坐一条船,就冲他这个脑子不好使的样子,安兮兮真想过去暴打他一顿。她盯着他,真诚地开口:“你要是有病,我给你找个大夫治治。钱我有的是,千万不要耽误病情。” “我看你才有病!”顾隽终于放弃挣扎,阴沉着脸开口,“我昨天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叫名字吗?要用代号!代号!” 安兮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刚刚摸脸,是在提醒她代号……这人到底是有多自恋?她绝对怀疑,这丫是在占她便宜,要不然,为啥他的代号叫玉面,她就叫狐狸? “不叫。”她才不是傻子。 “你对我的代号不满意?”看出她的不情愿,顾隽凑了过来,真诚道,“有意见就说,别憋着。” 安兮兮觉得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必憋屈了,于是道:“我对这个代号并没有什么意见,但对这个代号安在你身上很有意见。如果你非要取这个代号,我怕我以后说一次吐一次。” “懂了。” 居然这么容易就妥协了,看来这个人也没那么难对付嘛。 “原来你在骗我!” 咋还有下半句? “说什么米已成炊,心态就变了,根本是在哄我。”顾隽冷冷地剖析,“其实你还是讨厌我,你只是想利用我,才装作愿意跟我在一起的样子,目的就是想让我帮你摆脱现在的困境。我说得有没有错?” 要不是身为当事人,安兮兮现在真想给他鼓鼓掌,一个字都没说错呢。被戳穿心事的她手指都吓得冰冷起来,这种时候,突然间觉得一个称呼也没那么重要了,再恶心她都可以接受。 “我觉得这个代号非常适合你,你就是我名副其实的玉面哥哥。”她果断堆起满脸的笑容恭维顾隽。 顾隽倒也不记仇,笑道:“你也是我最最信任的狐狸妹妹呢。”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在内心狠狠呸了一声:虚伪! 随后,两人借着石头垫脚,成功爬上墙头看书院里头的光景,安兮兮这才问顾隽:“为什么第一次碰面要约在这里?你在这里读过书吗?”虽说顾家现在家道中落,不过以前顾大人好歹也是御史,怎么也不至于把孩子送到这种破书院读书吧? 顾隽白了她一眼:“你以为寒灯书院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吗?这可是我的梦中书院啊。” 安兮兮诧异道:“你就这么喜欢跟穷鬼混在一起?”怪不得顾家没落了呢。 顾隽慢慢转过头去看着她:“不会吧,你居然不知道寒灯书院是什么地方吗?” 安兮兮摇摇头,不就是个破书院吗?还能是什么地方? 顾隽白了她一眼:“你不知道我朝历届状元十之八九都出自寒灯书院吗?现任的院士岑夫子是天子恩师,学识渊博,清廉自持,将教书育人作为毕生志愿。他从不看学生家境贫富,只在乎对方的品性和资质,若不对他的眼,即便家里送上再多的钱,他也不会收。所以能进来这边就读的,都是天底下最聪明刻苦的孩子。但这还不是最为人称赞的,岑夫子最令人敬佩的,是他对学生孜孜不倦的态度,只要是他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成才的。可惜啊,当年我自以为聪明……” 提起岑夫子,顾隽额嘴里滔滔不绝,双眼发亮,再想到自己失之交臂,满脸的遗憾之情。 安兮兮对此有些怀疑,有这么玄乎吗?当年她也差点进了这间书院,哪有这么难?她就没听爹爹说过什么资质和品性的事,肯定是顾隽在诓她。 “你在骗我的吧?这夫子要是有你说的这么好,岂不是个圣人了?” “差不多吧,”顾隽眺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道,“我只听说过一次例外,好像是夫子欠了个有钱人的人情,于是网开一面,愿意让那人的女儿免试入学,结果你猜怎么?她居然不肯,非要去什么有钱人扎堆的金桂书院读书,你说好笑不好笑?” 顾隽说完,半天没听到声响,一回头就见安兮兮整个人呆若木鸡。他突然想起来,安兮兮好像读的就是金桂书院。 “你别告诉我,那个有钱人就是……” “不是我爹!”安兮兮一口否认,内心欲哭无泪,她要是早知道,这会儿怕是已经成了名动京城的才女了吧?假如成了才女,涵养势必也不一样,就不会去跟顾隽抢签筒,没有那支下下签,那她顶着才女的身份,怕是一堆王公子弟都会来跟她求亲吧? 原来,早在拒绝上寒灯书院的那一刻,她就走错了人生的岔路,丑角竟是她自己。 12.第十二章 猪盟友 安兮兮花了好半天,才让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一回神就听见读书声止了,院子里站满了人,一个个朝着书院正门的方向眺望,似乎在翘首期盼什么。好在她坐着的墙头在西北角,并不显眼,没人发现。 “他们在干什么?” “方才远远听着,好似是有个大人物要过来,反正从寒灯书院出去的,大有八九都是大人物。”顾隽回答,顺着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过来了吧?” 安兮兮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过了,要想让圣上收回成命,光靠我们自己是不可能的,一定要找朝臣帮忙。鉴于我爹已经辞官,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曲线救国。过阵子就是寒灯书院百年庆典,到时候天下桃李尽来祝贺,随便一抓就是位高权重的朝臣,只要我们能打入寒灯书院内部,不就能有机会接近他们了吗?” 安兮兮听得热血沸腾:“那我们要怎么打进去?” 这一点顾隽也已经盘算好了:“我听说为了这个百年庆典,最近寒灯书院正在招厨娘,只要你乔装打扮一下,再学几个拿手好菜,到时候……”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已经因为太过震惊屁股一滑跌了下去,噗通一声巨响砸在草地上,院子里的人齐齐侧目。顾隽顿时愣住,刚想出声提醒,就见安兮兮已经爬了起来,脸毫无遮蔽地对上了众人的目光。 顾隽听见算盘在心里支离破碎的声音,这下乔什么装都没用了。 “你是谁?偷偷爬进来干什么?”一个弟子板起脸,指着安兮兮的脸怒斥,其他人也纷纷露出不善的目光。 眼看他们一步步逼近,安兮兮吓得一动不敢动,问身后的人:“我现在戴面具还来得及吗?”谁知一回头,墙上哪里还有人,顾隽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叛徒!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书院门口传来了动静,有人喊道:“到了到了,他们到了!” 眨眼间,朝她逼近的这群人又一窝蜂地往门口跑,根本没人顾得上她,安兮兮死里逃生,急急忙忙又沿着原路爬上墙头,临翻出墙之前,她下意识看了眼书院门口的方向,想知道救了自己的恩人是什么模样,却只看见他被众人簇拥的一袭背影,黑发如墨,头戴白玉发冠。 不知为什么,她依稀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熟悉,但她没来得及想清楚,因为她又踩空了一脚。 短短半天,从墙头连摔两次,安兮兮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摔成肉酱了,但这都不是她现在生无可恋的原因。她到底是哪里想不开找顾隽组队,居然指望他能扭转局面?这厮不往死里坑她就不错了。刚刚要不是她运气好,这会儿早就被扭送到官府了。他倒好,一溜烟就跑了,比飞的还快。 “可恶,别让我再见到你,再见到你,我就一刀……” 刚离开书院的范围,走到一条后巷口,安兮兮嘴里的赌咒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力道扯了进去。顾隽压住她的嘴,将她按在墙上,谨慎地探头出去察看有没有跟上来的人,然后才松开手,道:“你脱身啦?” 呵呵,亏他还有脸问?那她要是被人打死,他是不是还要问她死透了没?安兮兮怒火烧心,眼角伺机寻找可以殴打他的工具,就听见顾隽略带埋怨地出声。 “幸好刚刚我当机立断,跳出墙头替你引开那群人,总算我们俩都全身而退。你以后真要小心点,再有下次,未必就这么幸运了。” 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她掉在墙里头,他跳出墙外引开那群人?寒灯书院都是些绝顶聪明的学生,谁会傻到中这种计啊?安兮兮极度怀疑,他是在诓她,但看他义正辞严的样子,又似乎不像。难道真是她错怪他了?也许是他情急之下,想不到那么周全? 一旦坐上同一条船,安兮兮发现,就连这种最荒唐的可能性她都开始相信了。 她只能悻悻道:“那你总要知会我一声啊。” 顾隽辩驳:“情况那么危急,哪来得及?总之你记得,我绝对不会丢下我未来娘子不管的!” 未来娘子?虽然知道他在做梦,安兮兮心跳竟也漏了一拍,有点甜怎么回事?这大概就是将人玩弄于鼓掌的快乐吧? 看见她面上飞起的红色,顾隽内心暗暗松了口气,这都相信?果然他刚刚是白操心了,还以为要跟她多打几个来回才能把这事顺过去呢。他自然不是为了帮她引开那群人才逃走的,当时那个情况,如果他不当机立断跳下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和安兮兮是一伙的。一旦安兮兮被扭送到官府,他不免也要被顺藤摸瓜地抓住,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对他俩为什么在寒灯书院碰面感兴趣的。 她一个人被抓住,没偷没抢的情况下,送到官府了不起也就是训诫一番;但要是两个人一起被抓住,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是以,他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对两人最有利的选择,就是先保住自己不被发现。 当然,这种智者的思维是不可能被安大小姐理解的,所以他等在这里的时候,已经编好了一套连招对付她。只是没想到,这才出了第一式,她就被哄住了。 真没挑战性。 不过见她摔得浑身碎草泥土,顾隽还是不免有些同情,关切地询问:“怎样?刚刚摔疼了吗?有没有受伤?” “伤倒是其次,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脖子有点痒痒的。”安兮兮回,手指了指右边的耳根处。 “你别动,我帮你看看。”顾隽低头去探视她耳根下方的位置,果然见到有个浮包,上头有个细微的小眼,估摸着是摔进书院草地的时候被什么虫子给咬了,这阵子正是虫子多发的季节。 “怎么样了?好痒啊!”安兮兮催促,手忍不住爬过去。 怕她挠破皮肤,顾隽只能抓住她的手,见她难受得紧,有些不忍,又伸出另一只手,用手指尖在包包上戳了戳。 “我娘说,被虫子叮了,不能使劲挠,会留下疤痕的,如果真忍不住,用指甲轻轻压一下就好了。”顾隽说,丝毫没留意,他现在这个举动有多么的亲昵。 安兮兮原本还想骂他动手动脚,听到他提起他娘,又瞬间转移了注意力:“你就好了,还有关于你娘的记忆。”不像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这么多年对爹娘的印象,也只有爹爹一个身影罢了。 顾隽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拥有过再失去,才是更令人遗憾的,不如从来就没有拥有过。” 安兮兮诧异地看着他,第一次听见从他嘴里流露出这样神伤的话。她想起,顾夫人刚去世,顾大人便辞了官,顾家也搬到西城,从此家道中落。听闻五年前顾大人想给顾隽说亲,不过那时,她和顾隽身上已经背上那道圣旨了,后来他们父子狠狠吵了一架,顾大人气怒之下娶了一房小妾,又生了两个儿子,似乎不再指望长子了。 对顾隽来说,也许亲娘去世的开端,便是他人生悲剧的开始吧? 比起顾隽,她确实还算是幸运许多的,起码这么多年,爹爹一直挂念着娘亲,从没续弦,她依然拥有着父亲全部的爱。 这么想想,她都觉得顾隽有些可怜了。 “你要是真觉得遗憾,你也可以找个寄托啊,比如,”安兮兮冲他挑了挑眉头,“把我当成你娘。” 顾隽压在她脖子上的手指一顿,反了她了,居然占他便宜! 他威胁道:“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安兮兮吐了吐舌头,并没有一点怕的样子。顾隽正想着怎么整治她,才刚联盟,就想骑到他头上,以后还会听他的吗?没想到就在这好死不死的时刻,巷子口传来两把声音。 “等等,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老顾!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声音,顾隽就知道是他那两个全天底下最八卦的死党,如果他们误会,那他和安兮兮的事情不用半天就可以传遍整个京城。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按在安兮兮脖子上的手顺势转为掐,表情立时狰狞,语气也阴狠起来:“我受够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去死吧!”话毕收紧手指。 安兮兮自然也听见湛君潇和莫北庭的声音,知道情势紧急,按照行动纲要,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表现出仇深似海的样子。于是顾隽掐过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便配合地拉长了脖子,还担心他掐得不够逼真,假装挣扎地将他的手又往深按了几寸。 湛君潇和莫北庭果然信以为真,站在巷子口大叫:“住手啊,老顾,使不得!” 见他们上当,顾隽内心暗喜,表面却装作毫不动容的模样。 顾隽:“你们别劝我了!我已经想这么做很久了!反正现在四下无人……” 湛君潇:“想想你爹,如果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你爹会有多伤心!” 莫北庭:“是啊,想想我们三个的感情,你舍得丢下兄弟吗?” 顾隽:“我顾不得这么多了!” 湛君潇:“不顾也要顾啊,值得因为这个女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莫北庭:“常言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顾隽:“如果是兄弟就不要阻止我!” 湛君潇:“正因为是兄弟,我才不能眼睁睁看你万劫不复。” 莫北庭:“相信兄弟,兄弟难道会害你吗?杀人真的是不行的啊!” 那你们快来阻止他啊!安兮兮原以为他们见到顾隽想杀人的第一时间就会冲过来把他架走,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话唠,你一来我一回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还站在原地。更要命的是,顾隽光顾着演戏,手上的劲儿一点儿也没松,她就快要喘不过气了。 “放……放……开……”她拼命拍打着顾隽的手。 演得还挺逼真的,顾隽内心赞叹,没想到队友在演戏这块这么靠谱。为了不辜负她的努力,他也更加投入,开始在她脸上比画:“杀了她,再把她的脸画花,不就没人知道她是谁了?” 这回湛君潇和莫北庭终于有所反应了,两人迅速跑过来拉住他。 湛君潇:“不至于吧,我感觉你们没深仇大恨到这个地步啊。” 莫北庭:“小惩大诫一下算了。” 顾隽这才松口:“怎么个小惩大诫法?” 湛君潇和莫北庭相视一眼,默契地开口:“绑起来好了。” 绑……绑起来? 顾隽还没反应过来,莫北庭掏出一方手帕,湛君潇则在巷子里捡起一捆绳子,两人同时把东西递给他。他简直怀疑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绑人,流程也太娴熟了吧? “还等什么?快点啊。” “麻溜的,我们帮你把风。” 这下玩大了。 顾隽一回头,就见安兮兮眼睛里迸发出杀人的恨意,但他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先得罪她,回头再想办法了。 他用手帕堵住安兮兮的嘴,在死党的帮忙下,把安兮兮捆成了个粽子,用块破布盖住,藏在巷子里的一棵歪脖子树后。这巷子本来就荒废已久,平时没什么人过来,再加上这棵树挡着,基本不可能有人发现这里藏着个人。 搞定后,莫北庭扯了顾隽一把:“趁着现在没人,我们赶紧溜。” “可是……” “别可是了,明天早晨再让她家里人来接她就是了。” 话没说完,两人已经拖着顾隽出了那条巷子。 13.第十三章 蜂窝 一路上,顾隽回味着刚刚安兮兮的目光,旁边的莫北庭絮絮叨叨了半天,他一句也没听见。 “怎样,我和君潇刚刚配合得不错吧?” “什么?” “不是吧?你难道没看出我们俩是故意不阻止你吗?好让你多掐那个刁蛮千金一会儿,帮你出这么多年的恶气啊。” 怪不得呢,顾隽心想,从前他被安兮兮欺负得厉害的时候,这两人私底下义愤填膺,动不动就说要去给安兮兮一点儿颜色瞧,刚刚居然没有趁机帮他殴打安兮兮,怎么瞧着都不太对。他还以为他们是被他的举动吓到,没想到他们比他还狠。 一想起刚刚的情景,莫北庭就解气不已:“你瞧瞧她刚刚脸色惨白、脖子通红的那个样子,应该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了吧?这下她应该长教训了,以后想必也不敢犯到你头上。不过你也真是的,至于气到杀人吗?幸好我今天刚好要去寒灯书院,经过那个巷子,要不然你真要铸成大错了。” 顾隽停住脚步,脸色开始发慌:“刚刚我掐得那么用力吗?” 莫北庭点头,恭维道:“我看见她的脚尖都绷起来了,整个人就像是要升天一样,要不是这样,我还不舍得阻止你呢。可惜了,我马上要当朝廷命官,不能伤害百姓,不然刚刚应该把她吊起来的。” 你还知道你是朝廷命官啊!绑起来还不叫伤害吗?顾隽内心咆哮。 出了名腹黑的湛君潇从刚刚一直不发一言,此刻终于会心一笑:“有时候想教训一个人,也未必要自己动手嘛。刚刚我已经留意到了,那棵树上有个缺了口的蜂巢,一直在往下滴蜂蜜,我想,不用一会儿,安大小姐浑身就会爬满蚂蚁蜜蜂,等到明天早上,估计她的脸就可以被叮成个猪头了,哈哈哈。” 完了,这下真的完犊子了。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两个损友?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你们不是要去寒灯书院吗?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家就行。”顾隽再也待不住了,转身跟他们分道扬镳,然后趁着他们不注意,拐进另一条巷子,从另一条街往回折。 半个时辰以后,顾隽与安兮兮坐在一家医馆里相顾无言。主要是,说再多也已经没用了。 大夫端详着安兮兮的脸,发出啧啧的称叹:“老夫从医多年,还从没见过被叮成这样的。敢问姑娘,你是脚一滑直接把脸撞进蜂窝里去的吗?” 顾隽一惊,果然见到对面的人肩膀一耸,眼眶里倏地冒出一大包泪水,他立刻冲着大夫吼:“你会不会说话?她都被叮成这样了,你有没有点同情心?” 大夫满脸的无辜:“又不是我叮的她,再说了,她怎么不躲呢?” 再掰扯下去,安兮兮就该想起来是他绑的她了。顾隽赶紧把大夫支开:“行了行了,你先去开药吧,开最好的,诊金少不了你。” 大夫走后,顾隽才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没事,大夫跟你开玩笑呢,其实没那么严重,也就是有点红而已,过几天就没事了。”但事实是,她现在跟湛君潇说的一字不差。 安兮兮吸了吸鼻子,刚刚她被蜜蜂团团叮住的时候,顾隽折回来了,一把掀开那块布,抱起她就跑。当时她心里还挺愤怒的,觉得他怎么不等她被叮死了才回来呢,不过这会儿坐在医馆里,她又不这么想了,反而有点感动。 “你还挺有义气的。”安兮兮说,“你居然送我来医馆,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咱俩一块吗?” 顾隽心想,现在就是把你放你爹面前,你爹也够呛认出来啊。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到这么说。 “我跟你说过什么,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是最起码的品质。” 冲他这句话,安兮兮觉得自己也不好再计较什么,毕竟刚刚情况危急,由不得他做主。要怪也全怪湛君潇和莫北庭这两个王八蛋,等她好了非…… 一龇牙咧嘴,钻心的疼痛又传来,安兮兮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觉得头特别重。她刚想伸手揉一下脑袋,一抬手就被顾隽按了下来。 她不解地看着顾隽,就见他木讷地眨了两下眼睛,随后才道:“我刚刚问过大夫,你的脸最近不能沾脏东西,手是最脏的了,绝对不能碰,最好,连风也别吹。” “……” “一会儿我给你买一顶带纱巾的斗笠,你这几天就好好戴上,千万别取下来,知道吗?” 安兮兮点了点头,内心又是一阵感动,没想到顾隽对她这么好,当初她真不应该落井下石。好在,现在他们结盟了,也算是朋友了,有她安兮兮吃肉的一天,绝对不会让他顾隽喝汤。不过…… “我现在受了伤,计划岂不是要耽误一段时间了?” “你的伤要紧,计划搁置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顾隽善解人意地说,内心已经开始三跪九叩起来,老天爷啊,你可千万别让她看到自己这张脸,要不然,我怕是要横死街头了。 看完大夫后,顾隽雇了辆马车,将安兮兮送回家,这才回西城。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家,折腾了这么一天,也够累的了,不过又突然想起,今天莫北庭说过,他要去寒灯书院商量百年庆典的事,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怎么没想到莫北庭呢?他就是寒灯书院出来的啊,而且还是未来的朝廷命官。虽说那件大事指望莫北庭是不可能的,但想进寒灯书院,他总有办法吧? 他立刻吩咐马车转道去莫家,刚到莫家门口,正碰见莫夫人,也就是安兮兮的闺中密友冯轻轻送客出来。 “难为你整天想着我,知道我女儿手上有个胎记,一有祛胎记的药就送过来给我。” “到底我也为人母亲,又不是兮兮那家伙,没心没肺的。姑娘家的相貌是最重要的了,虽说胎记在手上,万一遇上计较的人家,可也是要犹豫的呢。” “从她一生出来,我就开始操心,你说要是跟兮兮一样嫁不出去可怎么办?我倒也不是嫌弃兮兮,她家财万贯,嫁不出去也不愁吃穿,我女儿可没那个命。” “说什么呢?一群姐妹就你命最好,夫君中了新科探花,以后,你就是官夫人了。” “那也比不上你家那位开国子啊。” 两人有说有笑,连旁边停着一辆马车也没发现。顾隽坐在马车上,听着她们一口一个安兮兮,内心颇为不忿:安兮兮嫁不出去怎么了?吃你们家大米啦?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们说的是安兮兮,又不是他,他在这不忿个什么劲。不过转念想,大约因为他跟安兮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吧,所以听见她们非议安兮兮,自己也好像被非议似的。 一定是这样。 顾隽从马车上下来,跟冯轻轻打了声招呼,便去找莫北庭。没想到湛君潇也在,两人刚从书院回来,正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方才在书院的情形,见他过来,立刻拉他一起讨论。 顾隽这才知道,今天书院等着迎接的那位大人物,竟是当今太子。对这位太子殿下,顾隽崇拜已久,他不仅天纵英才,还勤勉刻苦,从十几岁开始,整个宫里的师傅就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后来他为了求学,四处拜访名师,最近这一次,更是求了圣上的恩旨,远下江南。 用一句话概括——比你尊贵的人,还比你努力。 顾隽想到自己小时候奋发读书的最大动力,就想有朝一日能跻身朝堂,成为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可惜,老爹不让。 莫北庭:“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太子下江南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人,他就是……” 顾隽打断他的话:“行了,我对别人没兴趣。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问问,寒灯书院百年庆典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去凑凑热闹?”顿了顿,“最好还能让我再带一个人。” 莫北庭身为新科探花,算是寒灯书院这一届的翘楚,此次的庆典他也是负责人之一,弄两个位子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 “你想带谁?” “这你就别管了。” 他越不说,莫北庭就越猜得准:“肯定是姑娘家吧?哥哥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包在我身上。” 湛君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会是那个女鬼吧?你们在纸扎铺里发生了什么……” 顾隽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好意思提七夕晚上的事,他还没跟他们算账呢! “不关你们的事!” “果然发生了什么!”湛君潇指着他,斩钉截铁,“我不管,寒灯书院百年庆典那天,你一定要引荐她给我们认识,不然,这两个位子,休想。” “你又不是负责人。”顾隽嗤之以鼻,没想到下一秒莫北庭就反水了。 “我也想知道,那么特立独行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就这么说定了!” 从莫家出来,顾隽的头更大了,安兮兮那边还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呢,这边又摊上个麻烦。看来,接下来是绝对不能有一点差错了。 14.第十四章 打小人 安兮兮戴着斗笠回到家,谨记着顾隽的嘱咐,一刻也不敢摘下来。但一般正常人谁会在家里戴斗笠,慈爱的安大富还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非要刨根究底。安兮兮不得已只能编造了个理由,说自己牙疼,肿了一边脸,是以戴上斗笠。 安大富起初还不信,后来饭菜一上来,见女儿戴着斗笠狼吞虎咽下去三碗,他心瞬间就宽了,看来牙疼也完全不严重,很好。 安兮兮就这么一直戴斗笠戴到了睡觉前,眼瞅着不得不取下了,便让双喜出去时把门窗都关好,确保一丝丝风都进不来。双喜一出去,她立刻把斗笠摘下来,视野清晰的瞬间,整个人也大大松了口气。 结果一口气还没松全,双喜咋咋呼呼地推门而入:“不好意思啊小姐,我忘了拿东西……啊!!!” 随着双喜的一声尖叫,住得最近的李妈也冲进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啊!!!” 护院小六紧随其后地跳进来:“小姐房里有贼吗……啊!!!” 每个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先是一愣,随后惊恐地瞪大眼睛,然后鬼叫一声。安兮兮就是再愚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刻冲到镜子前,才刚看了一眼里头倒映出来的脸,两眼便往上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临晕过去之前,脑子里却清晰地印下一个念头:她要是再相信顾隽这个王八蛋说的一个字,就让她出门被雷劈死! ———— 顾隽在家躲了十几天,估摸着安兮兮的伤势应该恢复了有一大半,才壮着胆子踏入东城的地界。鉴于安家的伙计下人对他的相貌了如指掌,他还特意贴了两撇胡子,乔装成一个中年大叔,这才敢出门。 本来出事的隔天,他跟安兮兮就该碰面了,毕竟她的脸每天都要上药,若是由其他人代劳,岂不是很容易就会穿帮?所以他特意提出陪安兮兮每天去医馆上药。但他没想到,安兮兮隔天没去医馆,也就是说,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既然如此,他还是避避风头,先别跟她见面的好。毕竟应该没什么女人能接受自己变成那副样子,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来到安府附近,溜达了两圈,顾隽才小心翼翼地溜到后巷的位置,正想着要怎样给安兮兮传个消息,让她出来见他,后门突然打开,两个丫鬟抬着一箩筐垃圾走出来,他急忙躲到暗处,就听见两人压低了声音交谈。 “大小姐这是还没消气呢啊?” “我看这辈子都很难消了,换了是我我也是要记一辈子的,小姐原本多好看啊……” “也是啊,女孩子最重视的就是脸,这顾少爷真是天杀的,知道斗不过小姐,就玩这种阴招,保佑他以后出门被马车撞死!” “走路掉井里淹死。” “爬山失足跌死。” “游水抽筋溺死。” “吃饭被噎死。” “喝水被呛死。” “就算睡个觉,都能睡死。” “哈哈哈……” 你们是接受了专门的骂人培训吧?要不要这么狠?顾隽咬牙切齿,等她们进了门,挪到那筐垃圾旁边,才发现,那是一堆被砸得稀巴烂的废纸,数目众多,每张纸被砸烂的位置和程度各有不同,但都有两个共同点——被剪成人形,以及,写着两个字。 他的名字。 这下,顾隽总算明白那两个下人嘴里咒人的话为什么不带重样的顺溜了,这还没入秋,他已经觉得丝丝凉意入骨,不寒而栗了。他随意抽起其中一张纸人,居然还残留着一丝温度,都十几天了,要不要这么记仇? 看来这次不费点功夫,是别想蒙混过去了。他转了转眼神,一个计谋便浮上心头,事不宜迟地走到门口敲门。 安兮兮蹲在院子里,累极地放下手里的鞋子,把地上的纸捏起来扔到一边:才不到片刻的功夫,又打死了一次顾隽。在不能出门的这十几天里,她每天打发时间的唯一娱乐就是打顾隽的小人。一开始,她是自己骂自己打,但久而久之,不免有些累,所以有时候她就让下人帮她骂,她就轻松多了。 “小姐,这是今天的第一百八十九遍了,还要继续吗?”双喜在旁边询问。 “当然了,这才哪到哪?昨天都打了三百多遍,今天才一百多遍,说得过去吗?” “的确说不过去,不过,小姐想清楚了吗,你真的希望顾少爷死?” “那不然呢?” “会不会你内心还有另外一种想法,而你没有发现呢?” 安兮兮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她难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坦白说,顾隽只是死,还不能平她心头之怒呢,必须死得很难看才行。她已经决定了,等她的脸完全好,就跟顾隽恢复到水火不容的关系。她豁出去了,不就是孤独终老吗?有什么好怕的?嫁人难道会比整死顾隽更有乐趣吗? 双喜就不这么想了,小姐那天明明是带着伤回来的,却非要假装是牙疼,还用斗笠遮起来,摆明就是不想让老爷发现,可见,她原本是想帮顾少爷隐瞒的,只是后来不小心被撞破,才恼羞成怒地开始记恨顾少爷的。这种转变就很微妙了,说不清是因爱生恨,还是因恨生爱…… 安兮兮懒得询问双喜有什么想法,她拿起鞋子,又恢复了斗志:“我要一次打十个!” 就在此时,看守后院的下人过来禀报,说有人敲门,说要见大小姐。安兮兮心想,正常的人怎么会走后门来找她呢,不见。 下人又道:“那人说,他的名字叫玉面……” 话还没说完,下人便感觉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刮过,原地哪里还有大小姐的身影? 安兮兮经过后院的时候顺手从刚劈好的柴火堆里挑出一根最粗最尖的,今天要么打死他,要么捅死他,两样他总得挑一个!她一把打开门,棍子还没举起来,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顾隽站在门口,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像是刚经历了什么极其悲愤的事,仔细看,袖子还破了一边。 饶是想给他一顿打,安兮兮也忍不住先问:“你怎么了?” 顾隽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泪,这才道:“我跟他们掰了。” “谁?” “湛君潇和莫北庭。” 安兮兮诧异不已,他们仨不是好到可以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吗?怎么会掰?发生了什么? 顾隽这才缓缓道来:“其实那天送你去医馆,我就想跟他们散伙了。你别看他们俩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未来的朝廷命官,其实根本品性顽劣,最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像绑你的事情,根本是湛君潇提前看到了那个蜂窝才想出来的恶毒计谋。我知道以后已经立刻赶回去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你知道晚了就好。”安兮兮冷冰冰地说,晚了就算了,居然还骗她,枉她还以为他义薄云天,不惜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带她去医馆,结果原来是因为她肿成了个猪头。她手里的棍子又蠢蠢欲动了。 “所以我想了很多天,我还是不能接受那样懦弱的自己。”顾隽突然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涕泪交加,“我连我未来的娘子都不能保护,我还有什么资格当个男人?所以,我刚刚找他们打了一架,就算是赔上这条命,我也认了。” 听到这,安兮兮陡然瞪大眼睛:“你跟他们说什么了?你该不是把咱俩的秘密告诉他们了吧?” “那倒没有。”顾隽随即改口,“我只是警告他们以后不许再管我跟你之间的事,不过他们好像已经开始怀疑你和我的关系了,无所谓,怀疑就怀疑吧,就算让他们知道又怎样?我不想再骗你了,之前我就是怕你找他们寻仇,才故意骗你的,是我错了。” “谁说你有错了?”安兮兮翻了个白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比起此刻的危机,十几天前的事根本不算什么好吗?不行,不能坐视不理,一定要想办法扭转局面。 她立刻拉住顾隽的手,吩咐他:“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赶紧回去,找他们俩和好。” “为什么?”顾隽故作不解的样子,“他们都把你欺负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能忍?” “有什么不能忍的?不过就是被蜜蜂叮了几下而已嘛。”安兮兮摆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比起性命,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你也说了,你这两个朋友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们要真的以为咱俩有奸情,传开了去,你跟我都要人头落地啊!” 这个道理他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安兮兮内心叹息,太蠢了。 顾隽恍然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想让他们不怀疑,岂不是就要说你的坏话?而且那两个人太恶心了,我实在耻与他们为伍。” “几句坏话而已,有什么所谓?你要为了我,忍辱负重。”虽然脸上的伤还没好全,安兮兮不得已也要拿出美人计了,“想想咱俩的美好将来,是不是就没那么难了?” “的确没那么难了。”顾隽望着她,俨然被迷住的模样,深深地点头,“我这就去找他们,为了你,就算是跪下来认错,我也愿意。” 安兮兮这才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又让她化解了一次生死危机呢,本来还想指望下顾隽的智慧,没想到这人这么冲动,幸亏她保持了理智。 她和顾隽约定了下一次的碰面时间,目送他离开巷子,这才转身回家,一进门,她脑子里又突然闪过一个问题——顾隽这十几天怎么不来找她呢?不过这都不重要,过去了。 还没走远的顾隽站在街上,凝望着安家的宅院,慢慢地将脸上的眼泪擦掉,终于露出老狐狸的笑容。 又让他过了一关。 15.第十五章 见机行事 硕大的灯笼围绕着院墙挂满,门口停满了马车,前来的客人锦衣玉带,珠翠缤纷,四处礼乐之声不绝于耳,这就是寒灯书院百年庆典。再加上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这座被安兮兮误会了小半辈子的书院,终于展现出真正的高光。 “我这样打扮真的行吗?你真的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俩?”马上就到书院大门口,安兮兮忍不住有些担忧。别人也就罢了,湛君潇和莫北庭那两个都是人精,又跟她碰过好几回面,哪有这么容易蒙混过去? 顾隽倒是淡定得很:“怕什么?你不是拿着扇子吗?你只要全程遮着脸,不开口说话,谁能认得出来你?我当初不也着了你的道吗?何况是其他人。” “说的也是。”安兮兮松了口气,又问道,“但我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啊,他们会怀疑的吧?你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我的计划具体来说分为四步。”顾隽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安兮兮急忙拉长了耳朵,就听见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见、机、行、事。” “然后呢?” “没了啊。” “不是四步吗?” “是四步啊,”顾隽指着自己胸口、袖子、以及脖子的位置,“点头、摇头、坐下、走人,你就做出不同的反应就行了。” 安兮兮这才发现,他衣服各处用金线绣了四只不同形状的山鸡,低头啄米的表示点头,侧头的表示摇头,孵蛋的表示坐下,站起来的表示走人。绝的是这金线藏在其他刺绣里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原来是“见鸡行事”。 她内心又焕发出对顾隽的欣赏,真不愧是曾经的御史府公子,智慧到底是有继承到的。 两人事不宜迟地进了寒灯书院,还没走几步,就被人给叫住了。 “顾兄怎么来得如此晚?叫小弟好等呀。”湛君潇显然是在门口守株待兔,就怕顾隽进了书院就不见人。不过顾隽美人在旁,他倒是知情识趣地没有往前一步,只在原地喊了声。 “怎么只有你?莫北庭呢?”顾隽独自上前询问。 “庆典从今天白天开始,他忙了一整天,刚刚才稍微脱空,便听说太子殿下那边有些事要吩咐,又急忙赶过去了。不过他交代我在这等你。”湛君潇回答,眼睛朝他身后瞄了一眼,这姑娘今晚换了身红色的衣服,用扇子遮着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倒是和七夕那天晚上判若两人。没想到老顾这小子还真的走起桃花运了。 “这姑娘到底是哪家的?胆子还挺大。” “小门小户,说了你也不知道。” “总要告诉我她姓什么吧?” 自然是不能说真姓的,顾隽转了转心思,道:“姓胡。” “怪不得呢。”湛君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顾隽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这才带着他过去跟安兮兮打招呼。 这就来了?安兮兮眼下的紧张就仿佛平时没有读书却突然遭遇随堂测验的学生,一下子紧张感拉到了最满。好在,她已经将四只鸡的密码牢记于心,绝对不可能出错。 但她没想到,顾隽刚介绍完“这是我的好兄弟湛君潇”,湛君潇开口就甩了个问题过来:“敢问姑娘贵姓?” “刚刚不是……” “没问你。”湛君潇打断顾隽,“我跟这位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 顾隽怎么也没料到有这一出,湛君潇明显是不相信他,担心他随便编个姓,非要再验证一遍。顾隽简直怀疑国公府是不是抱错了孩子,哪有这么八卦的世家子弟。 安兮兮愣愣地盯着顾隽,从他的话听出了一丝端倪,敢情,他刚刚已经跟湛君潇说过一遍了?那岂不是完犊子?四只鸡里也没有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啊。 就在此时,她见到顾隽抬手摸了把脸,熟悉的感觉袭来,她脑子里反射性地冒出答案—— “玉……” “喀喀!”顾隽陡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兮兮脑子急速转动,不是玉是什么?难道是面?没人会姓面吧,又不是包子!不管了,搏一搏。 “胡!” 顾隽直起腰来,表情满是感动,真是不容易啊。 “原来是胡姑娘。”湛君潇满意地笑了笑,这份满意自然是对顾隽的。他拍了拍顾隽的肩膀,“那我就不打扰你跟胡姑娘了,走了。” 湛君潇一走,安兮兮仿佛死里逃生一样松了口气,顾隽目露赞赏:“看不出你还挺聪明。” “那当然了。”安兮兮自豪不已地仰起下巴,下一秒顾隽的手兜头压下来。 “别抬头,扇子遮不住。”说完,他示意她跟上,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安兮兮愣了一瞬,下意识摸了摸脑袋,这才疾步跟上去。 ———— 比起前院的宾客云集,寒灯书院后一进的院落却格外安静。自十几天前确认太子殿下会代表圣上出席庆典后,书院便严阵以待,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今晚太子殿下驾临后,这里更是被侍卫重重守护起来,一个人也近不得。 但这却并非太子的本意,而是岑夫子的意思。圣上派太子殿下过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若因为今晚人多事繁,怠慢了太子,或者引发不必要的骚乱,那岂非辜负了圣上一番心意?而且,书院里的这些孩子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容易失仪,更是马虎不得。因此,他早早就下了命令,让学生们不得去后面的院落。 但夫子吩咐是这么吩咐,学生们却一个个不死心地挨着侍卫往里眺望,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一睹太子真容,哪怕听见太子说两句话也好。原本以为会很快被侍卫驱走,没想到里头却传来消息,太子正在挥毫,墨宝人人有份。 一瞬间,所有学生都乐开了花,排成一队等着被赐墨宝,不吵了,也不挤了,只是小声地互相交流,不知道太子会写什么字送给自己。 此时太子下榻的厢房里,宫人将四面的烛火拨到最亮,居中一张桌子后坐着个男子,眉目如画,乌发似墨,头戴玉冠,一身淡紫长袍于袖口处绣了几朵兰花,伸出袖口的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端正而典雅,笔下的字体苍劲有力。 不论远望还是近观,皆是风景。 男子每写完一幅字,旁边伺候的一个宫人便将压在朱砂上的印玺拿起来递上。修长的手接过去,将印玺置于合适的位置,双手交叠着轻轻一压,松开,宫人又将印玺接回去,另一个宫人顺手抽走刚刚完成的墨宝,挂到一旁的架子上晾干。 男子写得极快,不一会儿,架子上收下来的字就有二三十幅了,但这还远远不足以给书院学生人手一幅。 在房间一侧的一张卧榻上,另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男人悠哉地喝着茶水用着点心,间或把玩一下桌子上的匕首和长剑,兴致十分高昂。 “我说太子殿下,你连印玺都交给我来盖,就不怕我存什么私心,假传千岁旨意么?”写字的男人一边从容落笔,一边出声调侃榻上的人。 榻上的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把匕首翻了好几次面,才漫不经心开口:“从我八岁开始,我哪篇文章不是由你代劳的?我的印章你也早用了无数遍了,现在才来替我担心,是不是有点晚了?” “那是小时候。”男子强调,“如今……” “如今也一样,我若连你都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太子打断他的话,语气毫无生分,“我拿你当兄弟,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就劳烦兄弟你下次不要随口就赏人墨宝行不行?我的手,很酸。”男子埋怨,手上的笔却一刻也没有停。很快,几十幅字写完,被宫人送了出去,很快便听见外头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太子在榻上发出了真情实感的感慨:“与民同乐,大抵就是如此吧。原来给人快乐,自己也会快乐,这种感觉真好。” 男子终于忍无可忍地剜了他一眼:“时间到了,你该出去了,总不会连这张脸都让我替你去露吧。” “那不能的,我还是有起码的底线的。”吃饱喝足的太子殿下终于舍得挪下软榻,宫人急忙过来将他的匕首长剑收好,毕竟那可是太子爱不释手的宝贝。 太子理了理衣冠,又突发奇想:“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出去吧,京城的人也应该认识认识你。” 男子却果断拒绝他:“不了,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 太子挑眉一笑:“你该不是怕遇见几年前那个女流氓吧?” 听见女流氓三个字,男子平静了一晚上的神情终于微微崩盘,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太子!” 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太子眉开眼笑地往外走,临出去前却不忘留下两个宫人,吩咐他们好好伺候。他一走,男子似乎想躲开方才那句话的阴影,坐了不到一会儿,也起身离开了。 16.第十六章 偷听 安兮兮原本以为,今晚的画风应该是她和顾隽装作书院的贵宾,与一众权贵友好亲切交谈,交换姓名,约定改日互相拜访,一切水到渠成。万万没想到,现实是她和顾隽蹲在各种暗处偷听权贵交谈,他们时而躲在假山后,时而藏在花丛里,时而趴在柱子后,现在竟过分到躲在桌子底下。 “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安兮兮有种被人把脑子按在地上摩擦的耻辱感,虽然知道周围都是人,一旦开口声音大点都会被人发现,但是心头一股气实在不吐不快,“你明明说随便一抓就是个权臣,接近他们轻而易举。” “嘘!”顾隽立刻竖起食指,让她声音小点,这才解释,“那接近他们之前不得先知己知彼吗?偷听就是最好的方式!” “可是……” “别可是了,蹲好!”顾隽道,“万一错过什么消息,影响了我们的大计,唯你是问。” 安兮兮一听,只能赶紧闭嘴,拉长了耳朵听,没想到这回还真听到了一些有用的。 两个官员挨着桌子坐下,趁着周围人少一些,侃侃而谈。 “听闻御史台上个月查出几个吏部的官员徇私,秦相勃然大怒,下令六部自查,一个月内要交上所有官员的身家明细。” “你不在京城,对京城的动向倒了若指掌,相爷老人家这回的确是动了真格,毕竟前阵子国库盘点,发现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储备却不增反减,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在这节骨眼,御史台又查出这档子事,相爷怎能不震怒?让六部自查,或者还只是个开始。” “这倒也是好事,那些害群之马越早肃清,真正愿意报效朝廷的人才能有机会一展所长。只不过,相爷雷霆之举,恐怕会得罪不少人,万一惹来杀身之祸……” “是啊,我听说圣上想派一队暗卫保护相爷,却被相爷拒绝。他老人家说,他时常各处行走体察民情,若是身边跟着暗卫,老百姓定不会相信他,一定要圣上收回成命。” “相爷真是爱民如子啊。” “听闻今日西郊的满叶村有个村姑因为不小心撞断守护神像,被村民视作不祥,要将她活活烧死,相爷又是马不停蹄地前去调停,这才缺席了今天的庆典。” “怪不得没看到他老人家。” 说完,两人似乎又看见了谁,起身离开去打招呼。 安兮兮和顾隽在桌子底下相视一眼,两人似乎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想说的话。 “你先说。” “你先说。” “秦相!” “秦相!” 没想到他们居然也有如此默契的时刻,安兮兮忍不住伸手跟顾隽击了下掌。两人面带喜色,正准备撤退,没想到头顶突然传来一把尖锐的声音,莫北庭仿佛是见了鬼一样地叫道:“我的天,谁让你们把这张桌子摆在这里的?这是专门给太子殿下和夫子坐的,快点挪到最前头去!” 话音刚落,好几双手从外头伸进来,捏住了桌子的边缘。千钧一发的时刻,顾隽指了指自己衣领处的鸡,安兮兮心领神会地点头。只见外头的人齐齐将桌子往上一抬,两人的屁股也双双抬了起来,保持着腿半弯的姿势,跟着抬桌子的人的步伐往前走。好在桌面上铺了桌布,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他们。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听见莫北庭的声音:“行了行了,就放在这边吧。” 桌子被放下的瞬间,两人的屁股又蹲下去,不约而同地抹了把冷汗。原以为这就结束了,下一秒,几张凳子围着桌子摆下来,身着明黄锦袍的人坐了下来。 看见这身颜色,安兮兮瞬间捂住自己的嘴,这是……太太太……子?顾隽白了她一眼,少见多怪。 “岑夫子也坐吧。”太子坐下后,又对身边的岑夫子招呼。 “太子殿下开玩笑,老朽怎么可以……”岑夫子急忙推辞,然而还没说完,就被太子拉着一并坐了下来,只能从命。 太子又道:“只有咱们俩,这张桌子未免空了一些,不如,让您的学生也过来一起坐吧。” 岑夫子犹豫了下,觉得自己跟太子单独一起坐,也的确有些不自在,便对身旁的学生道:“去叫北庭过来,啊,还有君潇。” “君潇?可是定国公府那位世子?” “正是。他虽然不是寒灯书院的学生,论资质却不比老朽那些学生差,是定国公亲自教的功课。”岑夫子夸完,又急忙补了一句,“当然,他们所有人,都自是比不上太子殿下您的才学。” “夫子客气了,学海无涯,天外有天,我在课业上的不足还有许多。” 岑夫子最喜欢的便是谦卑的后生,一听太子这么说,忍不住便主动邀请:“太子殿下若是喜欢,往后可以多来寒灯书院和老朽……”话没说完,便被太子打断。 “他们来了!” 湛君潇和莫北庭一坐下来,顾隽就知道完了,今晚不蹲到宴席散是不可能脱身了。果不其然,这两个自来熟一坐下便跟太子侃侃而谈,询问太子去江南的情况。这位太子殿下倒也是个好脾气的,并未觉得他们逾越规矩,便把自己在江南一些有趣的见闻一一分享给他们。 安兮兮一开始还听得挺有兴致的,久了就觉得无聊了,尤其这位太子殿下说来说去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事情,大同小异;而且奇怪的是,每次岑夫子一提到功课,他就开始转移话题,她本还以为可以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太子的才华呢。 顾隽就不这么看了,凡是才学越高的人,越懂得谦卑的道理,越不会在人前张扬,懂得给别人留颜面。太子就是太子,果然是心胸博大。 “对了,听闻今晚秦二公子也来了,怎么没见他跟太子殿下一块儿出来?”瞅着个话题转换的空挡,莫北庭出声询问。对这位只知有其人却不知其人的秦二公子,不止莫北庭,所有朝官都好奇很久了。 安兮兮和顾隽的耳朵又赶紧竖了起来。 太子笑了笑:“子益说自己胸无点墨,今日庆典来的又都是才高八斗的文官,他怕贻笑大方,就不出来了。” 莫北庭惊愣了下:“二公子不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吗?” 顾隽也有些惊愕。当年秦府原有两位公子,相差九岁。大公子才华横溢,冠绝京城,可惜天妒英才,不到十五岁便因病去世。秦相悲痛欲绝,连着好几个月无法上朝,后来一回去,便将二公子送入东宫当伴读。此后,秦二公子住在东宫,吃在东宫,随太子晨读夜弈,甚少回相府里住。 自打秦二公子进宫以后,太子殿下的功课便突飞猛进,屡屡令龙颜大悦,写出的文章更是连当世大家都交口称赞。可见功不可没。按道理,二公子的文墨即便不如太子殿下,也应当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吧? 不过说来也古怪就是了,一直只听闻太子殿下功课好,四处拜访名师,却很少听闻关于秦二公子的情况。要不是莫北庭此刻提起来,顾隽都差点忘了太子殿下还有这么个伴读。 “是啊,就是因为和子益投缘,想留他作伴,知道他醉心武艺,不爱诗书后,我不得不每天帮他写功课,就怕父皇会赶他出宫。没想到这样一来,自己反而进步神速。”太子一脸谦和地解释,内心颇感遗憾,子益要是在场就好了,这番话当着他的面讲,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堂堂太子,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不愧是我崇拜的人。顾隽在桌子底下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 “竟是如此……”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最近传闻太子从江南回来,大家还惊愕了下,圣上竟能放太子下江南游历,现下想想,这秦公子一定武艺超绝,万夫莫敌,能护得了太子周全,圣上才首肯的吧?否则即便瞒得密不透风,终究也有风险。 “不过秦公子不习文,相爷应当很失望吧?”湛君潇添了一句,神情有些可惜,毕竟大礼朝多年重文,世家子弟多以科举为目标,相爷身为文官之首,自然更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衣钵吧? “习武有什么不好的?国家也需要保家卫国的将士,文臣武将一样都是国家栋梁。何况,你们不觉得,习武的男儿更有气概吗?” 太子这番话在众人听来,颇有一股护犊子的味道,所有人一时都没有出声,咂摸着太子这番话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意味,只有顾隽在桌子底下醍醐顿开地点了点头——原来太子殿下欣赏习武之人!好的,从明天开始,练武! 后头众人又不着边际地聊了些别的事情,桌子底下的人一个意兴阑珊,一个心有旁骛,完全没听进去。一直到太子殿下上台代表圣上祝贺寒灯书院百年庆典,众人起身欢呼时,安兮兮和顾隽才趁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溜之大吉。 见天色已晚,顾隽主动送安兮兮回东城,两人在马车上交流了下。 安兮兮:“趁着这几日秦相爷在西郊处理村民的事,我们正好可以接近他。” 顾隽:“西郊?听闻西郊有家打铁铺远近闻名,正好去买把剑。” 安兮兮:“买把剑也好,万一秦相爷不肯答应,我们就把剑往脖子上一横,威胁他。” 顾隽:“想想还是不好,刀剑无眼,新手容易伤到,要不换成棍子?” 安兮兮:“棍子?棍子要怎么用?”总不能她跟顾隽互殴来威胁秦相吧? 就见顾隽用手在空中比画了个耍棍的姿势,然后问她:“你看?是不是像太子殿下说的,特别有男子气概?” 安兮兮这才知道,刚刚自己是对牛弹琴了一路,不由得怒上心头:“你就算是浑身挂满剑,也只不过是个剑架子而已。想跟人家秦公子一样受太子殿下青睐,做梦!”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顾隽的软肋,他顿时有些挂不住面子:“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没见过那个秦公子,凭什么认定我不如他?” 安兮兮心想,这还用比?你就是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里最差的,我随便在京城大街上抓一个,那肯定也比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车窗外突然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安兮兮愣了好一瞬,在脑子里回忆那张脸对应的出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急忙钻出车窗,看向来时路,然而已经不见了那个人。 是七年前,七年前她遇见的那位公子!! 17.第十七章 秦相 隔天碰面,安兮兮破天荒地姗姗来迟,一副起晚了的困顿模样,眼下还泛着一丝乌黑。 “该不是想到有机会重遇心上人,太过开心,所以一个晚上都没睡吧?”顾隽回想起前一晚回去路上发生的事,忍不住讥讽。当时她急匆匆地跳下马车,差点一个脚崴当场扑街,他还以为她发现什么惊世奇景,没想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看见了七年前那个人。 亏她记得那么清楚,竟然只花一眼就认出来了。 被戳中心事的安兮兮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我哪有?” “还说没有,你看我一提到他,你脸都红了。”顾隽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说完又觉得不解气地,伸手往她脸上发红的地方一掐,结果,更红了。 红得扎眼。 他别开眼睛,埋怨道:“明知道今天有大事要做,还不好好睡觉养精蓄锐,看样子是不想拿回那道圣旨了,是吧?” 安兮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昨天晚上的事,实在是太意外了,她没想到还能在京城再见到他。其实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想起他了,毕竟当年匆匆一面后他就再没出现过,她觉得他极有可能不是京城人士,只是凑巧来京城办事,短暂停留了那么一下而已。天下这么大,想要再遇到一个人,几率太小了。 正是因为如此,她认出他的瞬间,才会有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这么小的几率都被她撞上了,是不是说明,她跟那位公子也许还有未了的缘分? 她想了一整晚也没有答案,到了天亮才困得厉害睡过去,没想到就起晚了,想来是挺对不住队友的。不过…… 安兮兮盯着他的脸:“你确定你昨晚睡了吗?怎么你眼睛底下比我还发黑?” 顾隽狠狠剜了她一眼,辩驳:“我这是天生的!” “不可能!前几次见你的时候都没有!” “闭嘴!”他把脸转到她看不见的方向,然后迅速切了个话题,“我打听过了,秦相爷虽然经常到处体察民情,但想要接近他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他到底是丞相,位高权重,还有不少人暗中想要对他不利,所以他的行踪一向是保密的,只有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心腹下人才知道。而且,这几个心腹看似文质彬彬,实际上武功高强,如果我们硬闯,恐怕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已经被打死了。” 安兮兮一听,顿时心急地问:“那怎么办?” 顾隽挑了挑眉:“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几天后,顾隽搭上线的秦相心腹来传消息,相爷不日会到某家酒楼用膳,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跟相爷碰上一面的机会。 “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负责放水,让你不至于被第一时间打出去,能不能让相爷接见你,以及求到相爷帮忙,我一概不管。”心腹开诚布公地说。 “这是自然的。”顾隽笑眯眯地点头,奉上了银两。 心腹拿过以后掂了掂,满意地走了。待他走后,安兮兮才从暗处跑出来。 就这? 安兮兮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好赚的钱,只是放个水,什么都不包,就拿走了她辛辛苦苦存的三千两。抢劫都没有这么暴利吧? 顾隽安慰她:“把目光放长远点,用这点小钱就能换来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难道不值得吗?” 话虽如此,那可是三千两…… “区区三千两对你来说算什么?”顾隽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以前哪次拿来砸我的数低于这个了?”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你存下来的钱呢?三千两一人一半吧。” “不好意思,我早就花完了。” “可恶……” 等到玉福楼迎来相爷大驾,安兮兮更有种脑子被驴踢了一脚的感觉。她怎么就没想到呢,整个东城的酒楼几乎都在安家旗下,相爷在她家酒楼吃饭,她这个老板去招呼一下,借机攀谈,不就水到渠成了? 啊,她的三千两…… 事已至此,她只能安慰自己,既然要接近相爷,买通他身边的人,往后总还有用得上的时候。她和顾隽按照心腹的指示,在对面的厢房里等着,一旦有合适的时机,心腹自然会走到走廊里给他们放信号,到时候他们再过去便是。 结果刚坐下来,小二就送了一大桌子菜进来。顾隽用折扇挡着脸,对小二道:“是我点的,放下就出去吧。” 安兮兮扫了一眼,鲍参翅肚应有尽有,这一桌起码要个上百两。这钱…… “记你账上了。”顾隽说,“难得来一次你家的酒楼,你不得尽尽地主之谊?” 安兮兮揉着胸口,劝自己忍住,毕竟大事在身,要是打起来,误了事就不好了。透过窗户的缝隙,她看见秦相爷带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一起落座,随后,号称心腹的那几个就都被叫出去了,排排站在门口。 这算哪门子的心腹?她的钱果然是打水漂了吧? 安兮兮急得不行,回头见到顾隽还在大快朵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确定那个人没有骗我们吗?” 顾隽让他淡定,走到窗边跟那人对了个眼色,回头告诉安兮兮:“没问题,他让我们等一等。” ———— 对面的厢房里,秦相翻看着准备呈交圣上的六部自查结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件事交给施悦你去办,果然令人放心,这份结果呈上去,我们安插在六部的重要棋子就可以安然无虞了。” “多谢相爷夸奖,属下愧不敢当,这次我们还是损失了不少人。”坐在他身边的师爷杜施悦毕恭毕敬地回答,丝毫不敢有一丝骄傲。 秦相却摆了摆手,安抚他:“弃车保帅,才是上上之策。若不送些人给御史台,怎么能轻易逃过这次的劫难?圣上又怎么会相信,我对他忠心耿耿?” 杜施悦不住点头,相爷说的都对,至于那些人的手尾,他自然会帮相爷处理好。 “有你在本相身边,本相便如虎添翼了。”秦相将那摞册子往旁边一放,招呼他一起吃饭,表情极为热络。 杜施悦觉得,这是个开口的好机会,于是深吸了口气:“相爷,不知道前些日子属下跟您提的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 “什么事?”秦相一脸茫然。 “就是属下想在京城置一处宅院……” “啊,本相想起来了,你的确提过。”秦相恍然大悟,露出慨然的笑容,“你跟了本相好几年了,办事妥帖,这点奖励不在话下。” 杜施悦面色一喜。 “不过买宅院可不是一件小事,需要勘察环境、研究风水、调查人脉。” 杜施悦内心一沉。 “其实杜某已经相中了一块风水宝地,周围环境绝佳,人脉也绝无问题。” “那本相就放心了。” 杜施悦又面色一喜。 “那宅子在哪条街啊?” “回禀相爷,在映翠街。” “映翠街?那岂不是离相府十万八千里?不行不行,你是本相的左膀右臂,不能住在离本相太远的地方。” 杜施悦又内心一沉。 “其实离相府很近的撷芳街也有一处不错的宅院。” “如此甚好,你应该早说啊。” 杜施悦又面色一喜。 “等等,本相突然想起来,之前命人去撷芳街寻觅别院给二公子居住的事还没有着落……” 话到此处,杜施悦已经不是内心一沉,而是心如死灰了。 “既然是二公子要住,那杜某自然愿意割爱,杜某……再去寻别的宅院便是。” “施悦你真是本相的贵人,快吃快吃。”秦相比刚刚更加热情,还吩咐外面的下人们再加一道鱼香肉丝给师爷。 铁公鸡!杜施悦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崩溃,寻了个尿遁,从房间里出来。没想到刚出来就被其中一个相府侍卫拉过去,才知道有人出一大笔钱想见相爷。 “多少钱?”杜施悦问。 侍卫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杜施悦急忙压低声音,“两千两?” 侍卫点了点头,将跟顾隽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杜施悦。 杜施悦转了转眼珠子:“钱给我,我来安排吧。”说完,又回到房间里,问秦相,“相爷可记得,五年前那支下下签的主人公?” 秦相原本吃着饭,闻言面色一凝:“顾永年的儿子?” 杜施悦点点头:“他想见相爷,出了这个数。” 杜施悦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一千两?没想到顾永年辞了官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不少的积蓄。”秦相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结束用膳,“他想见本相做甚?” 杜施悦虽然不敢肯定,不过倒也能猜到个大概,应当跟那支下下签脱不了干系。若是其他的,也不用找到相爷这边。 “可惜,越是他,本相越不能见,你应当懂得是什么道理。” 杜施悦揣测了下:“一来,当年若不是他跟安家那姑娘坏事,相爷早就利用那支下下签将李源彻底逐出朝堂了,让他孤独终老已经算是便宜了他;二来,相爷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若是接见他,未免有明知故犯之嫌。这顾少爷若是有心想摆脱圣旨,找不到相爷,自然也会去找其他人。他若是走漏风声,便中了相爷的下怀,正好把顾永年也一并除了。” 秦相赞赏地看着他:“所以本相不论何时都说,施悦你是本相肚子里的蛔虫。” 杜施悦无心领这份恭维,他满脑子只有另一个念头:“不过钱已经送过来了,难不成要退回去?” 秦相瞋了他一眼:“施悦你那么聪明,自然有办法的。”说完,从他手里把一千两银票拿了过去,让他慢用,自己则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18.第十八章 兄台救我 安兮兮和顾隽在厢房里待了半天,饭都吃得差不多干净了,也没等到对面的召唤,正心急的时候,却突然看见秦相离开,那一群“心腹”也跟在后头下了楼。 两人心急如焚,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下去拦住秦相,门口却传来敲门声。顾隽急忙给安兮兮使了个眼色,让她躲到一边去,然后走到门口:“谁?” 就听见一把温温吞吞的声音道:“在下杜施悦,是相府的师爷。” 顾隽打开门,果然见到刚刚跟秦相一同用膳的人,此时近距离地瞧,才发现这人比他年长不了几岁,一双眼睛过分精明地四处打量。怕他发现屋里的端倪,顾隽急忙遮住他的视线:“原来是杜师爷。” 杜施悦笑了笑,道:“劳顾公子等待多时了,真不巧,今天相爷临时有要事离开,是杜某安排不周了。” “好说好说,”顾隽客气地回话,“那不知我何时能再见相爷呢?” “杜某一定尽快安排,请顾公子静候佳音便是。” 顾隽不是傻子,这种没凭没据的话,说着容易,那得等到何时? 他不悦地板起脸:“你们收钱的时候,可没说连面都见不上啊。既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安排,那先把钱还我吧。” “顾公子稍安勿躁。”杜施悦急忙道,“其实,你们若想见相爷,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知道相爷明天会去满叶村善后一些事情,他到时候会坐轿子经过东郊河边,你们不妨用点苦肉计,相爷爱民如子,一定会下轿听你们陈情的。” 不管了,赚钱要紧,反正只答应了他们见相爷一面,又没打包票事情可以办成。这个难题就留给相爷自己去烦恼吧,天底下哪有白白收钱这种好事? 说完,杜施悦便告辞离开。这一回,顾隽没有拦他,而是返回屋里,跟安兮兮商量后续的事情。杜施悦的话给了他一个提醒,苦肉计的确是一条好计谋。他和安兮兮若是光鲜亮丽地去找秦相,秦相根本体会不到他们的苦处,但如果使点苦肉计就不同了,秦相爱民如子,说不定没等他们开口,自己就按捺不住了。 顾隽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安兮兮则比较关心另一件事:“既然是苦肉计,必定有一个是挨打的,你挨打还是我挨打?” 最后,两人确定了,由安兮兮来当苦主。主要是考虑到秦相是个男人,对女子一定会比较怜香惜玉,更容易生出恻隐之心。 以上是顾隽的说辞,从安兮兮的角度出发,她完全是被逼的,因为顾隽说了,如果她不配合,到时候拦轿失败,他就退出联盟,跟她一拍两散,她只能含泪同意。 顾隽特意撰写了一个剧本:年方二十三的京城姑娘安兮兮,因为一些不明的原因,多年来一直拒绝上门求亲的人,终于沦为人人耻笑的老姑娘。西城有一恶霸相貌丑陋,行为凶残,多年来也一直娶不到媳妇,便恶向胆边生,将目标放在了安小姐身上。话说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安小姐去东郊河边散心,竟被这恶霸尾随,恶霸带了好几个人,强迫安小姐答应嫁给他,安小姐抵死不从,被恶霸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就在此时,秦相爷的轿子经过…… “等等等等,”安兮兮打住了他的编排,“拳打脚踢是不是有点严重了?” “不这样怎么显得你楚楚可怜?” “可是听起来……很疼耶。”安兮兮有些害怕,“我从小到大连老爹的揍都没挨过,每次他生气,奶娘一见情况不对,就护着我让我先溜。双喜说,我浑身上下光洁溜溜的,一个伤疤都没有的。” “光洁溜溜?”听到这,顾隽的眼神有些管不住地往她身上飘过去,下一秒就吃了安兮兮一记爆头。 “流氓!” 他才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解释道:“这只是我的形容,到时候恶霸打手都是我安排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对你光洁溜溜……啊不,拳打脚踢呢?也就是做做样子。” 安兮兮愤恨地瞪了他一眼,最好是这样,她要是身上破了哪怕一点小口子,她就要他好看。 ——— 隔日的东郊河边,一众“恶霸”在顾隽的安排下准备就绪,安兮兮瞅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四肢发达的,不禁又开始替自己担心,感觉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弹飞到天上去,她真能从他们脚下全身而退? 顾隽安慰她道:“放心,我只付了定金,跟他们交代得很清楚,对你拳打脚踢的时候,务必要逼真,又不能真的伤害到你。要是回头你身上多一个伤口,他们都别想拿到尾款。” 虽说平时跟他在一起说不到三句就吵起来,到了关键时候,安兮兮倒觉得他人还不坏,起码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不过她还是有点紧张,跟之前在湛君潇和莫北庭面前演戏不同,这回她面对的可是一人之下的丞相啊,要是一个演不好,被秦相识穿就罢了,搞不好还得被问罪。 想到这,她赶紧跟顾隽又确认一遍:“到时候秦相一出现,我就躺下挨打就行了吧?不用干别的事了吧?” 顾隽沉思了下,让她把衣领上的扣子解开。 “为什么?” “不是要强抢民女吗?拉拉扯扯之间,衣裳乱了才是正常的吧?不用多,就把最上面那个扣子解开就行。” 安兮兮虽然有点迟疑,为了大计,还是同意了。 扣子刚解开,“恶霸”那边望风的人突然出声提醒:“来了来了,轿子来了!” 顾隽一声令下:“准备!” 安兮兮立刻往地上一躺,眼睛透过围着自己的一群人的脚,看向秦相的轿子,她要留意轿子到了何处,好让自己的哀嚎可以传进秦相的耳朵里。可就在这时候,她见到轿帘被吹了起来,露出那张一眼万年的脸。 下一秒,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瞪大眼睛。 “你怎么回事?”顾隽诧异地问,轿子马上就到跟前了,来不及了。 安兮兮才不管,她不能让那个人看见她这个狼狈的样子。 “快帮我把扣子系上。”她催促顾隽,后者压根就不知道她发什么疯,愣在原地。安兮兮只能自己上手,但许是因为紧张,这个扣子死活就是扣不上。眼看那顶轿子马上就要到跟前了,安兮兮把心一横,将顾隽往地上一推。 “干活!”她一声令下。 不得不说,这群人反应能力还是极强的,知道她和顾隽是一伙儿的,那听谁的不是听呢?见她把顾隽推到地上,立刻便按照计划,对顾隽一阵拳打脚踢,边踢便叫嚣:“你从是不从?我们当家的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别给脸不要脸!” 词倒是一个字没变。 安兮兮趁这个空隙继续跟扣子作斗争,总算系上了。 顾隽虽然不知道安兮兮发生了什么,但经过之前的经验,他也知道,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先配合队友再说了。于是,他开始鬼哭狼嚎:“啊……救命啊……” 声音在空旷的郊外回荡,听着更显得惨绝人寰。 “住手!”略显低沉的声音划破喧闹传来,干净温柔的声线中带了几分怒气,“恶霸们”立刻停下了动作,望向声音来处。只见那顶轿子停下,一只清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轿帘,淡紫长袍的人走了下来,长身玉立,面如冠玉。 安兮兮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七年了,她终于又一次跟他见面了。不是擦身而过,也不是缘悭一面,是真的重逢了。原来,当年在华光庙许下的那个愿望,菩萨终究是成全她了。 她激动地望着他越走越近,直到在她面前停驻。他的目光与她对视,像是有惊涛骇浪在里头翻涌,良久之后——他转身扶起了躺在地上的顾隽。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询问顾隽,后者头发凌乱,衣裳满是泥土,满脸委屈地摇了摇头。 按照之前约定,目标人物一出现,“恶霸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以功成身退了,尾款随后顾隽会送过去给他们。但是没想到,他们才刚迈了一步,嗖一声,一把长剑横在了他们的去路上。 如果他们是真正的恶霸,倒没什么好怕的,问题他们不是,连最基本的武功底子都没有,立刻就举手投降:“大侠饶命。” “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众人齐刷刷地指向安兮兮。 安兮兮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她像看戏一样地观赏着眼前的场景,内心想,不愧是我一见钟情的人,连握剑的姿势都这么好看!结果下一秒,那把剑转移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喜欢的人满脸冷色地开口:“七年了,没想到你还是劣性不改!” 七年?顾隽看向说话的人,咂摸着这个词眼,敢情他就是安兮兮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再看到安兮兮呆愣的样子,答案不言而喻了,怪不得她突然改变计划,原来是不想一重逢就让心上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 安兮兮晃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着她说的,难道他以为是她想对顾隽…… “你听我解释!” “晚了。” “……” “若我不阻拦,你打算对他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速并不快,语调更是较常人平和,显得一派温柔,但安兮兮莫名却能从此时这温柔的声音中听出极力克制的怒意,而且这怒意显然跟七年前脱不了关系。 她一下子有些慌张,话也说不利索:“我没……我只是……” 活该,让你不按照计划走,这下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吧? “兄台救我!”像是怕这误会不够深,顾隽又添了一把火,往那人怀里一倒,装作伤重不支的样子,随后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顾隽一晕,安兮兮立刻感觉面前人的目光仿佛要吞了她一样。他扶着顾隽,连声线里的温柔都被愤怒盖住了,冷冷开口。 “今日我暂且不跟你计较,人我带走了,你若不怕死,只管到相府跟我要。”说完,他一把将顾隽抱起来,送进轿子里,自己也随之坐进去,命人起轿。 全程没再看安兮兮一眼。 安兮兮就这么愣愣地目视着轿子离开,随后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他住在相府? 前一瞬间的失落瞬间转变为狂喜,老天爷真是待她不薄,不仅让她重遇旧人,还让她把对方家门都摸清了。 19.第十九章 秦府二公子 顾隽本来只想作弄下安兮兮,谁让她见了心上人就不顾两人大计,没成想这男人也是个不嫌事多的,竟然就将他放轿子里带走了,临走的的时候还让安兮兮去相府要人。 顾隽琢磨了下,相府里除了秦相爷,也应当没几个出门用轿子代步的人,那个杜师爷那天走的时候都还是用两条腿的,这个年轻人派头比杜师爷还大。再加上他身上佩着剑,只有一个可能。 他想起了寒灯书院庆典那晚躲在桌子底下听见的对话,心里暗道不妙——这该不就是太子殿下口中剑不离身的秦家二公子吧?按照太子殿下对他的欣赏程度,此人一定武功奇高,如果跟他去了相府,一会儿被他发现自己没受伤,岂不是完犊子? 顾隽猛然清醒地坐起来,就见那人坐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要不是提前了解过,顾隽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差不多赶上自己好看的男人竟然身负绝世武艺,他看起来安安静静,就跟个文弱书生似的。 果然越是厉害的人越不显山露水。 “多谢兄台相救,其实我的伤势并不严重,这就告辞了。”顾隽学着习武之人的样子,对他抱拳致意,却发现他并没有让人停轿的打算。 良久之后,才见他缓缓开口,吐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那个女子不好惹。” 顾隽当然知道,所以他更要赶紧回去了,刚刚装晕摆了安兮兮一道,现在她指不定在哪个角落发疯呢? “多谢兄台提醒,我会小心的。”顾隽说,发现他还是不打算喊停轿子,顿时有些紧张,“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我叫秦鑫,住在东城相府里,如果她再来找你麻烦,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他从腰间解下随身的玉佩递给他,“相府的人都认得这块玉,你带着它来,他们不会为难你。” 果然是秦家二公子。 顾隽接过玉,忽然有些疑惑。如果说这个人古道热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就罢了,连这么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佩都可以随手交给一个刚救下来的陌生人,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但不管了,先收下再说。 他把玉佩揣好,再次道了谢。秦鑫让人停下轿子,看着他离开的时候却又深深叹了口气。直觉告诉顾隽,他这口气大有深意。 他拐了几条街来到安府的后巷,果然见安兮兮没回家,在等他。 见他一出现,安兮兮激动地上前追问:“你快告诉我,他是不是就是太子殿下口中的那位秦二公子?他有跟你说什么话吗?你们去了哪儿?” 顾隽本来以为自己刚刚摆了她一道,就算不被她揍一顿,起码也得挨几句骂,没想到她一颗心全吊在秦鑫身上,连算账的心思都没有,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是,没错,他就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当今相府的二公子,秦鑫。” “他告诉你的?” “是啊。” “那他有没有提到我?” 顾隽转头看了她一眼,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再加上之前秦鑫的反应…… “要我说也可以,除非你先告诉我,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兮兮脸色一垮,转身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顾隽双手往胸口一交叉,以逸待劳。 就见她迈了两步,一个旋身又走了回来,到他面前:“先说好,你听完不许笑啊。” 顾隽肃然点头:“我以人品保证。” 片刻之后,顾隽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原来当年他见到的一幕不过是冰山一角,在他来之前,还发生了很长一段故事。简而言之,就是安兮兮贪图秦鑫的美色,为了跟人家套近乎,强行要请人家喝茶。被秦鑫无情拒绝后,恼羞成怒,当场把茶摊给买了下来,坐地起价,一杯茶一百两,笃定秦鑫得跟她认怂。 但秦鑫是什么身份?相府公子,太子伴读,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点钱折辱了自己的尊严?直接便掏出银票放下。没想到当时茶摊正好有几个官差,一见有人讹诈,猛然拍案而起,就要将安兮兮扭送官府。其他茶客也义愤填膺,纷纷声讨她。 见情况不对,安兮兮只能转身就跑,好在那几个官差也不过是吓吓她,还有紧要事办,很快就走了。秦鑫随后放下茶钱,也跟着离开。 至于他,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目睹安兮兮望眼欲穿的眼神。 “喂,你答应我不笑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 “你这个人品低劣的王八蛋!” “我能比你人品低劣?一杯茶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顾隽越想越觉得好笑,这应该可以排进安兮兮此生最不愿意面对的糗事第一名吧?以后安兮兮要是敢顶撞他,他只要把这件事拿出来一讲,她不得当场跪下求饶? 就冲着这个,这辈子他都不可能输了。 安兮兮气得满脸通红,当年她的确少不经事,毕竟从小在家里,所有人都惯着她,没人敢顶撞她,那还是第一次有人不领她的情,再加上那天周围都是茶客,她的面子实在挂不住,这才脑子一热,想要逼他就范。 事后她也很后悔,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再遇到他,一定要当面跟他道歉,忏悔自己的罪过,没想到,再遇到已经是七年后,而且还是今天这样的场景。 现在她最关心的事就是,经过这七年,秦鑫的气消了没有。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顾隽道,“他剑都拔出来了,可见是恨你入骨啊。” “有那么严重吗?我不过就是想请他喝杯茶。” “那可不好说,有时候男人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安兮兮颓然往墙壁上一靠,那可怎么办?七年前那一笔还没勾销,今天又让他误会她强抢民男,下一次秦鑫见到她,还不直接将她碎尸万段? “你揪着我的袖子干什么?”正幸灾乐祸的顾隽突然感觉衣服一沉,一转头就见安兮兮楚楚可怜地盯着自己,立时反应过来她的意图,“你休想,我不会帮你的。” “咱俩好歹同坐一条船。” “亏你还记得咱俩同坐一条船,计划说变就变,幸亏我随机应变,否则秦鑫早看出问题了。”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好险,否则秦鑫将此事跟秦相一说,以后他还怎么接近秦相? “那他现在不是没看出问题嘛,何况,今天我们不是也达到目的了吗?” “怎么个说法?” “虽然我们没有见到秦相爷,但是见到秦二公子也是一样的啊。只要能接近他,还怕没有见到相爷的机会吗?” 道理是这么说,但她只差把私心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顾隽剜她一眼:“你的重点不是见到秦相爷,是接近秦二公子吧?” “当然不是!”安兮兮努力压住心虚的表情,又觉得自己这么反驳实在有些立不住脚,便迂回道,“诚然,我有一部分私心,是想和他化解陈年的恩怨,但这只是人之常情。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接近秦相,求他老人家帮忙,这件事不止跟你有关,还跟我有关,万一因为秦鑫对我的误解,在秦相老人家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岂不是连累了你?” “你说的好有道理……”顾隽拜服地看着她,“我竟然不知道你有这么巧舌如簧的本事。” 当他是傻子吗? 见他不为所动,安兮兮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她摇了摇顾隽的手:“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求求你了。” 大概是平时被打被骂习惯了,现在被摇一下手,顾隽竟然觉得自己该死地心软了。 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肠:“你多年的夙愿关我什么事?” 要是夙愿都那么容易实现,那他还希望有人帮他实现一下“整得安大小姐痛哭流涕”的夙愿呢。等等—— 想到这,顾隽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他回头问安兮兮:“要我帮你也可以,我有什么好处?” 安兮兮早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但既然是她有求于人,拿出点诚意也是很应该的,于是道:“你等我一下。” 她折回家里,从床底下搬出自己的家当,除了上次贿赂秦相心腹用了的三千两,她还有两千多两银子,以及一堆首饰珠宝,就算贱当,起码也能换个几千两。她把这些东西用包袱皮一团,直接塞给了顾隽。 虽说安家富可敌国,顾隽也并非没有了解过,这几年安大富对女儿的纵容已经收敛很多,安兮兮平时又花费无度,想来手上攒的钱应该不多,上次三千两都能让她心疼半天,这些不会是全副家当了吧? 为了讨秦鑫原谅,她倒是舍得下血本。这一下,顾隽原本不知该开心还是生气的心情,好像彻底往生气那边走了。 他把银子一收,道:“说吧,想要我怎么做?” 安兮兮表示,自己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让秦鑫知道真正的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想当面跟他道歉,解开当年的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行,等我好消息吧。”顾隽胸有成竹地说。 安兮兮宛如看救星一样的眼神,对他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从前真不该那样对你,我发誓,以后一定会加倍补偿你。” 加倍就不必了,到时候别要他的命就成。顾隽拎着沉甸甸的包袱,内心暗自期待,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她发现被骗以后的表情了。 20.第二十章 习惯就好 天还没黑,秦府膳厅的灯已经掌了起来。 下人们将许久未用的大桌子搬出来,十二道时令菜,两壶酒,三副碗筷一摆下去,日子都觉得有了点盼头,毕竟二公子不回来,夫人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见相爷,也不同相爷一起吃饭,相爷干脆也就不回家吃饭了。一到饭点,别的府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其乐融融,只有相府,安静得连声音都没有。现在好了,二公子一回来,夫人也肯出来吃饭了,他们也有事可以做了,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齐齐整整。 饭菜刚布置好,下人们就见二公子扶着夫人林氏走了进来,母子俩有说有笑,只有这种时候,下人们才能看见夫人笑,在心里感叹,夫人笑起来是真好看啊。 然而下一秒,相爷出现在膳厅门口,夫人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转为怒容。也只有这种时候,下人们才能看见夫人生气,在心里感叹,夫人生起气来,是真可怕啊。 “开饭吧。”林氏吩咐了一声,自己拉着儿子坐到了饭桌边。秦相见状也打算落座,却听林氏哼了一声,屁股顿时又抬了起来。 林氏指了指自己对面最远的位置。 秦鑫:“娘……” 秦相摆摆手:“行行行,我坐哪里都行。”自动自觉地坐到对面去。 这也并非第一次了,下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回回吃饭都是夫人和二公子你帮我夹一筷子,我帮你夹一筷子,相爷孤家寡人坐在对面,自己吃自己的。 但这也怪不得夫人,那年大公子去了,夫人伤心欲绝,几乎随大公子而去。本就只剩下这么个儿子,相爷还狠心地将他送进宫里,夫人怎么可能原谅相爷? “你瞧你这次回来又瘦了,多吃点;把相爷面前的那盘水晶鸡换到这边来。” “补汤每日都要喝,不可以少,今天的补汤呢?嗯嗯,不用分碗了,都给公子。” “晚上不要读书读太晚,早点睡第二天才有精神,你们一会儿把相爷房里圣上赏赐的安神香送到公子房里去。” 林氏每说一句话都分成三截,一截对着儿子说,另一截对着下人说,还有听不见的一截,直接戳在了相爷的膝盖上。 秦相的脸色隐隐可见是挂不住面子了,饭也不香了,嘴唇也哆嗦了,下人们吓得是心惊肉跳。 这时候,唯一的救星终于出声:“娘——” 拉长的尾音带着无可奈何和哀求,林氏表情瞬间缓和下来,尽管嘴上还有些不甘不愿:“好吧,把那盘鸡放回去。” 虽说只是一盘鸡,已经足够让秦相找个台阶下来,他腰板挺了挺,露出“这才像话”的表情,夹走一块他最爱的水晶鸡送进嘴里。 林氏懒得理他,问儿子:“你方才说,圣上打算为太子殿下选妃?” 秦鑫点点头,虽说此事还没有宣布,不过告诉家里人也无妨,最晚过几日就会提上议程了。其实几年前圣上就有这个意思了,不过太子托辞要求学,将此事推了,如今,大江南北该拜访的名师,都拜访得差不多了,推无可推,自然只能应下。 林氏面色一喜,太子娶了太子妃,那儿子再住在东宫也就不方便了,往后岂不是就能天天在家了? 很快,一盆冷水泼了过来。 “太子殿下对你如此器重,即便以后有了太子妃,也离不开你。依我看,你就在宫里找个差事,随时听候太子调遣,也免得往后来回奔波。” 刚缓和回来的气氛瞬间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僵。 林氏隐忍良久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你就这么见不得儿子在家吗?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你非要把他往外赶?” 秦相冷冷扫了她一眼,吐出四个字:“妇人之见。” 林氏冲着下人们吼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又来了。每回都是这样,不论多么美好的开始,最后都会走向毁灭。但这一次,下人们很感恩,因为夫人终于记得先让他们退下了。所有人不敢耽搁,立刻夺门而出。 秦鑫见状,也站了起来。 林氏:“你坐下!”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垂头静默。 林氏开始细数:“从他六岁起,你就把他送进宫跟着太子殿下,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被爹娘亲着疼着,他却在东宫里帮太子挨夫子的打;太子学不会功课,干脆就让他捉刀,他一个人做两份功课不止,还要学太子的笔迹,练字练得手都肿了;这就罢了,最过分的是,太子自己沉迷武艺,却为了瞒住圣上,非逼着他也练武,好让他随时顶包,你明知道,他根本就不喜欢打打杀杀,他只喜欢读书!” “你说够了没有?”秦相勃然大怒,“为太子殿下做任何事,都是臣子的本分,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那你就不会心疼儿子吗?他每次回来,你对他嘘寒问暖过吗?”林氏气道,“阿哲还在的时候,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秦相嘴角一抽,像是有一肚子的火想要发出来,却又无从辩驳,竟转头责问儿子:“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秦鑫缓缓抬起头来,如古井一般的眸子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毕竟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也记不起,父亲从前对哥哥是不是个慈父,有没有关怀备至。就算像母亲说的,从哥哥去世的那天起,父亲就变了,那又如何呢?对他来说,有记忆的岁月里,父亲待他都是一贯如此冷淡的,并不曾有什么不同。 他能做的,只有在父亲每每把球踢过来的时候,尽力接住而已。反正只要能平息父母之间的争吵,就是他莫大的福分了。 “爹身为一国之相,心系的是天下的百姓,只要天下百姓安好,其他事情稍有疏漏又有什么关系呢?儿子并不觉得有什么。”顿了顿,又对母亲道,“其实太子殿下对我也没那么差,是他教我装作不爱读书的样子,这样就可以只做一份功课了,反正宫里的夫子只在乎太子殿下读得好不好,不会在意我。至于练武,强身健体倒也不是坏处,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这四个字已经成为他生活的良方,不论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一旦变成习惯,也就不值一提了。 听见儿子这番话,林氏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刚想说些什么,秦鑫已经站起身告退:“如果爹娘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休息了。”他走出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这下子,他们就是吵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了。 回到自己院里,他正想着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从刚刚的窒息里跳出来喘口气,看门的下人跑进来,说有个男人带着块玉佩在外头求见。 秦鑫怎么也想不到,白天刚刚给出去的玉佩,晚上就回来了,他把玉佩给出去的时候,存的是以防万一的心思,那女子虽然猖狂,但他走的时候也撂下了相府的名号,他想,即便她再觊觎那位仁兄,也要卖相府一个面子,短期之内,想必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看着面前衣服被撕破,头发凌乱更胜白天的男人,他才知道,相府的面子也有使不上的一天。但他内心竟隐隐有些喜悦,正愁如何排遣,这下倒有事做了。 “是她干的?”虽然明知故问,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 顾隽含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本来他可以回家睡一觉,醒过来再来办这件事的,不过不这样,怎么凸显出安兮兮无法无天、有恃无恐呢?在大晚上来求救,才显得十万火急,性命攸关啊。 他抹了把眼泪,娓娓道来:“白天我回去以后,就发现她带着人在我家附近蹲守,我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她拖进了暗巷里。她说我居然找你假扮相府的人来骗她,不由分说就把我打了一顿,还说以后我找你一次,就打我一次。” 秦鑫呆愣几秒,似是没想到她能猖狂到这种地步,而后直接往外走:“她在哪?” 顾隽急忙拦住他:“天色已晚,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回家了,她家的人多,我们敌不过的。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以后见到她,记得绕着走。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作势要离开,内心倒数:三、二、一…… “兄台,等等。” 顾隽立刻旋身:“怎么啦?” 秦鑫看着他:“她不许你来找我,你还来给我报信,这么一回去,她岂不是又要对你不利?” 顾隽一“愣”:“我急着来告诉你,倒把这给忘了……” 秦鑫弯起嘴角一笑:“兄台若是不介意,晚上就在相府将就一个晚上,待明天起来,再从长计议。”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顾隽立刻拱手:“那就叨扰了。” 进了相府以后,秦鑫将他带到自己院里:“府里规矩多,只有我这个院落还算是自由一些,你就住这里吧,对了,还没请教兄台?” 顾隽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报名姓,往常这等礼仪他自然是不会忘记的,主要是今天一波三折,他倒给忘了。 “我叫顾隽。” “顾?令尊莫非是……” “好说,我爹以前在御史台的,不过现在已经辞官了。”提起自家的落魄史,顾隽如今已经可以做到心头毫无波澜,仿佛在说昨天吃了什么饭一样。 秦鑫却并不能毫无波澜,那可是顾家啊。他虽然这些年在东宫,不怎么接触朝堂,但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对朝臣自然颇有了解,偶尔听闻一些朝堂之事,也会回来与他分享,记得顾大人还未辞官之前,太子殿下提及最多的便是他。这位大人身居御史台之首,刚正不阿,明察秋毫,屡屡犯颜直谏,可谓是贪官污吏的眼中钉。 即便是这几年,太子偶尔也会感叹,如今的御史李源处事圆滑,不如他恩师顾永年一般刚正,是朝廷的遗憾,还一直想着,得空要去拜会一下辞官的顾大人,结果,倒让他先遇到了顾大人之子。 再看到顾隽浑身的狼狈,秦鑫瞬间义愤填膺,顾大人不在朝堂,连他的儿子都要遭到如此的对待吗? 痛心! 21.第二十一章 从哪里跌倒 顾隽一到秦鑫的院落,便四处观察周围的环境,安兮兮有句话说的对,能接近秦鑫,就能见到秦相爷本人,只要他常来相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怕碰不到秦相爷? 至于怎样才能常来相府,他已经想好了计策。 结果他一回头,就见秦鑫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眼神里还流露出人类看受伤动物时特有的悲悯,顿时打了个激灵,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秦鑫这才回神,急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她一定并非寻常的恶霸,背后一定大有势力,否则即便令尊已经不在朝堂,她总也要顾忌着令尊的人脉,不至于敢对你下手。” “何止,从前我爹在朝堂的时候,也没见她收敛啊。” “……难不成,她是什么权贵之后?” “权倒是没有,贵是挺贵的。” “她是王侯之女?按道理,如此的行事作风,我应当早有耳闻才是,为何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看他认真地揣测,顾隽倒觉得这人挺有趣的,一点儿都不像太子殿下口中的武林高手,没有半点干脆利落,反而有点像个书呆子。怕他猜到天亮也猜不对,顾隽直接揭开谜底:“其实她是京城首富,安记商行的千金,安兮兮。” 王侯将相也许都不一定有人认识,但是在京城,只要提起安家,无人不晓。凭着敏锐的商业触觉和过人的商业手段,安大富稳坐京城首富的交椅十多年,拥有京城商界的半壁江山。历朝像这么有钱的,要么就因为赚了太多黑心钱,民怨沸腾最后被抄了家,要么,就是家大业大,起了内讧,分崩离析,唯独安家,越做越大。 “原来是安家的女儿。”秦鑫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关键,怨不得她出手阔绰,行事张扬,如果是首富的女儿,从小养尊处优,行事乖戾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 “我记得七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按照年纪,如今应当嫁做人妇——” “她没嫁。” “为什么?” 实话他哪里能说?说出来就是杀头的大罪。不过秦鑫这一问,正合了他今晚的来意。 顾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要是能嫁出去,那才有鬼呢。” 接下来,他给秦鑫讲述了安兮兮是如何在安大富的纵容下,成长为一个刁蛮任性、无法无天的少女,又是如何每天到处上街调戏良家美男,臭名远扬以至于嫁不出去,最后又是怎么将气撒到跟安家有恩怨的顾家少爷,也就是他,身上的。 最后这段因为改编自真实事例,顾隽屡次差点落泪,这么多年,虽说他也跟湛君潇莫北庭非议过安兮兮,不过到底碍于面子,点到为止,现在为了让秦鑫深信安兮兮是个恶霸女流氓,他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倾心相告,说到动容之处,完全是真情流露。 秦鑫原本就已经义愤填膺,听到最末,几乎是双拳紧握。 顾隽瞅着目的差不多达到,将故事结局一收:“最后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样,她表面上是想让我从了她,其实是借机对我拳打脚踢。我就算从了她,以后少不得也要挨打。” “怙恶不悛!天子脚下,岂有治不了的恶霸!” 温文尔雅的面孔露出坚毅的神情,那是要发威的征兆了。顾隽内心暗喜,这回还不让安兮兮彻底栽个大跟头?从小到大被欺负了那么多回,光捞点油水怎么够本,怎么也得让她体验一把绝望吧?虽说现在两人同坐一条船,他这么做有些不厚道,但说到底,是她先打翻友谊小船的,前脚对他山盟海誓,后脚见了心上人就什么都忘了,真当他死人啊。 再说了,留着她这个“恶霸”,以后只要“走投无路”就可以来相府找秦鑫,岂不是一箭双雕?他才没有那么傻,让她跟秦鑫解开心结。 顾隽点头:“没错,我也不信治不了她,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秦鑫抬起头来,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在顾隽期待的目光中迸出石破天惊的两个字:“报、官!” 顾隽屁股一滑差点从石凳上滚下来:“报……报官?” 秦鑫点头:“当然,像这样的恶霸,交给官府处理是再好不过了。我知道顾兄一定是担心,若是报官,以安家的财力,说不定会将其压下去,所以为免后顾之忧,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报官,若是亮出我爹的官职还不足以让官府秉公办理,那我便去请太子殿下主持公道。” 越说越离谱了,要真的闹到官府去,安兮兮还不跟他同归于尽? “不能去官府!” “为什么?” “因为——”顾隽转了转眼珠子,“我觉得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如果闹大了,被判了牢狱,也挺惨的。” 秦鑫眼底瞬间流露出赞赏之色。 “顾兄真是与人为善。” “那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跟个女子计较,未免有失风度。” “若是取得苦主谅解,打个几十大板,免去牢狱之灾,倒也是可以的。” “不好吧,你想想她从小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打她几十大板,不是要皮开肉绽吗,那也太狠心了吧?” “也有别的办法,可以让官府颁布一个禁制令,罚她在家禁足个几年,她若敢出门,就直接下牢狱,如何?” 顾隽听不下去了,这人到底还是不是武林高手?武林高手不是路见不平,直接就出手吗?左一句官府右一句官府的,比他还不如。 他打断秦鑫:“不是,就不能不去官府吗?” 秦鑫一脸认真地反问:“不去官府,怎么能让她长教训?你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顾隽:“虽然如此,我是个读书人,喜欢以和为贵,不想跟她加深仇怨。” 秦鑫恍然大悟,内心再次感叹,顾大人的家教是真好啊,即便被人欺负到如此田地,依旧不乏悲天悯人之心,就连几十大板都不忍让对方承受。 他只得问:“那依顾兄的看法呢?” 顾隽一喜:“我有一个计策,只是需要二公子你配合一下。” 他凑到秦鑫耳边说了一通,秦鑫面色骤然变得有些紧张:“我?这样不好吧?” 顾隽又说了几句,他这才下定决心:“好吧,那就这么办。” ———— 京郊那个茶摊,后来安兮兮让双喜把地契拿回去还给了摊主,也并没有把钱收回来,这些年已经很少来过,但这次一来,摊主夫妇竟然还记得她,热情如火地给她泡了一壶茶,上了几个包子。 她掏出钱来想付账,老板娘推了回来:“这点东西,哪能收姑娘的钱啊。姑娘当年没跟我们把钱拿回去,那笔钱就够我们过好多年了。” 其实安兮兮很希望摊主就当做不认识她,毕竟那点陈年旧事说出来也不光彩,而且并非她想行善积德,只是当时人多,她没脸要而已。但人家那么热情,她也不好推拒,只能笑着致谢。 老板娘便顺势坐到她身边:“姑娘今天是刚好路过,还是约了人?” 安兮兮左右瞅了下,她来的应该还算早,时间充足,便安心跟老板娘聊起来:“不知道你还记得七年前那位公子吗?” 老板娘精神一个抖擞,那哪能不记得?当年的场景,她到现在都历历在目呢,本来以为是俊男美女的一场邂逅,没想到最后事态发展歪到天外天,一口大馅饼就这么砸在自己头上,简直跟做梦一样。这几年她都时常想着,要是再来一回就好了。 “记得记得,怎么说?” 若是对着旁人,安兮兮其实是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过摊主夫妇都是知情人,最难堪的都被他们看过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道:“我约了他在这里见面,跟他道歉。” “竟有此事?”老板娘顿时有些兴奋。她委实没想到,当年的事情都过了七年,还能有后续,要么怎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呢?开茶摊这么多年,迎来送往也见了不少故事,时间线拖得这么长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人类八卦的直觉让她意识到,这次的故事并不简单。 “不过,可能还需要您帮个忙。”安兮兮小心翼翼地说。 跟老板娘主动聊起这事,她自然是有目的的。顾隽今天来找她,是这么说的—— “你让我办的事,我办得差不多了。我已经偷偷找人在秦鑫面前透露了咱们两家的恩怨,河边那件事,他倒是多了几分理解,现下对你的气也消了不少。只是,他还是很在意你七年前对他的侮辱,说每每经过那个茶摊,都会回忆起不堪的往事。不过我帮你想了个办法,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顾隽说,既然七年前的事情从京郊那家茶摊而起,不如就把秦鑫再约到茶摊去,相逢一笑泯恩仇。至于怎么泯恩仇,当然是把这个秦鑫一见就联想到往事的茶摊给拆了,就像拆除他们俩之间的心结一样。 所以,她特意提早了一个时辰,过来跟老板娘打点一下。 老板娘并不知道安兮兮的来意,一听需要自己帮忙,豪爽地拍了拍胸口:“姑娘只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义不容辞。” 安兮兮立刻道:“那不知道您能不能,把茶摊重新卖给我?” “什么?”老板娘吓了一跳,“你要我的茶摊?” 之所以用“要”这个字,是因为七年前安兮兮给了钱,却没有把茶摊拿走。老板娘心里很自然地揣测,这次安兮兮让她卖茶摊也并非真的卖,而是想免费拿回去。 这她就不愿意了,甚至连刚刚那壶茶和几个包子,都觉得亏了大发,应该早问明她来意才对嘛。 “不行!这可是我赖以为生的店啊,我不能给你。” “要什么价钱,您随便开。” 钱?老板娘脸色瞬间一变:“有钱啊,那好说。” 两人迅速谈拢了价钱,安兮兮把银票塞给老板娘,道:“一会儿那位公子来了,麻烦你帮我做个见证。” 老板娘数着钱,再度豪爽:“姑娘放心,我会在心里为你呐喊助威的。” 安兮兮这下安心了,想到一会儿充满仪式感的画面,她内心都忍不住激动起来了。 22.第二十二章 就从哪里再摔一次 时间一到,秦鑫果然如约而至,一身白衣,没有佩剑。见到安兮兮,他的神情虽还有些复杂,到底是从容地走到她面前坐下了。 安兮兮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都说万事开头难,今天他没有带武器来,这就算是好的开头了吧?那接下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是她和秦鑫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刻了。 为表友好,安兮兮主动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笑了笑,道:“你喝。” 要不是之前已经有过两次交锋,再加上顾隽提点,秦鑫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明艳到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的女子,竟然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霸,她笑起来真是一派天真。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秦鑫又想到那天晚上顾隽最后跟他说的话,他说安兮兮这个人从小骄纵,等闲的软硬不吃,生平只对一种人另眼相看,就是地位高手段狠的江湖人,大概是因为听戏听多了的缘故,有种盲目的崇拜。要想让她知错,除非假装杀人不眨眼的黑帮老大,这样才能让她屈服。 这倒好说,太子殿下把东宫的侍卫都交给他调遣,从不当值的里面随便调出个几十号人来充场面,完全不是问题。此时,这些人就隐藏在林子里,秦鑫内心暗暗盼望,最好不要用到他们,他可不想吓到摊主夫妇。 他看着那杯茶,想到七年来的心理阴影,并没有端起来,而是问安兮兮:“姑娘今天约我出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安兮兮在肚子里打了一天的草稿,此时到了嘴边才发现如此难以启齿,只得先抛了个引子:“其实自从七年前分开以后,我一直在找你。” 秦鑫毫不意外,顾兄说她睚眦必报,他当时给了她那么大难堪,她自然是要找他报仇的。 “其实事后我特别后悔,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不应该那样强迫你。” 恐怕是后悔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若是换个人少寂静的地方,也就不会被人阻拦了。 “所以,今天我约你来,是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秦鑫抬起头来,心头不由得紧了一下,这女人想干什么?直觉告诉他,她的礼物一定不是什么正常的礼物。 果不其然,只见她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右手一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几个下人突然拎着斧头冲过来,秦鑫以为他们是要对他动手,急忙跳起来往后一闪,没想到他们却直接绕过他,冲向茶摊,抡起斧头就砍了下去。 老板娘本来还在兴致勃勃地旁观一对旧人重逢的唯美场景,完全没想到有人会冲出来对自己的茶摊下手,顿时吓了一跳,本能地冲到斧头下阻拦:“你们这是干什么?” 安家下人也是横行无阻惯了,知道主子已经买下摊子,便也不搭理她,照拆。 老板娘这才知道安兮兮买下茶摊是这个目的,她虽然收了钱,但这个茶摊经营了多年,到底有感情,现在看见他们这样拆法,心疼之情表露无遗,理智也顾不得了,抓住其中一把斧头,回头就对安兮兮求饶:“姑娘,你别拆啊。” 怕老婆受伤,摊主也扑身挡在茶摊前面:“不许,不许动我老婆子的摊子。” 安兮兮见状冲过去,不解地问:“我不是已经买下这个茶摊了吗?” 老板娘哭得稀里哗啦:“你没说你要把它拆了啊,你要是说要拆,那我……那我……”话到此处说不出来了,心里想着,现在要是说不卖,钱怎么也得还回去吧?可是如果卖,她的小茶摊岂不是就要从此消失了?一时陷入两难,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安兮兮哪里看不出老板娘的犹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劝她:“你别这样,大不了,我给你加钱啊。” 老板娘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加钱虽然听着很诱惑,但她要是同意,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贪财?而且,这可是陪伴了她多年的小茶摊啊,该加多少钱才能合适呢? 见老板娘不为所动,安兮兮心急如焚,干脆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拿,只要你答应,什么都好说。” 秦鑫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她所谓的礼物,就是当着他的面,把人家的摊子拆了?从前是强买强卖,现在变本加厉,强买了,还要强拆?人家摊主夫妇与这个小摊子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她怎么能连这点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 本来不想动用大阵仗的,秦鑫这下却觉得,顾隽说的很对,如果不让她害怕,她是永远不会改过的。想到这,他手指搭在唇上,吹了一记口哨,这是他跟那东宫侍卫约定的暗号,只要他一吹,他们便会立刻出现。 只听哨声悠扬地穿过林子,原本寂静的林子里突然影子攒动,下一秒,百十号高手把整个茶摊都包围了起来,小小一个茶摊,突然间就有了风声鹤唳的气息,连吹过的风都似乎带了点血气。 安府的几个下人原本还拎着斧头,心想这摊主夫妇未免太不识相,都给了钱还多加阻挠,干脆把他们都绑起来算了,结果下一秒,无数黑衣人像是鬼影子一样凭空出现在他们周围,顿时吓得连斧头都握不住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东宫侍卫和秦鑫打配合多年,早已养出了默契,牵制住了拆摊的下人,下一秒就把刀剑齐刷刷架在了安兮兮脖子上,随后,自动自觉地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给秦鑫。 秦鑫走到安兮兮面前,这会子她倒是没有刚刚跋扈的气息了,还用一脸天真诧异的表情看着他,好像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 他在宫里长大,这种矫饰出来的无辜,并不能打动他。 是时候给她一点儿教训了。 “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再次在我面前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秦鑫冷冷质问,“我早知道你无恶不作,但你胆子倒挺大的,我不喜欢什么,你偏要往我的雷点上踩。” 安兮兮瞪大眼睛,仿佛窦娥:“我什么时候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了?我明明是买!你也听见了的啊,不信你问他们。” 摊主早被这阵仗吓得双腿哆嗦,脑子一片空白,老板娘却脑子转得飞快,没想到这白衣公子看着斯斯文文,竟然带着上百个高手,这莫不是江湖中某个门派的门主?江湖的事情她听说太多了,腥风血雨,杀人不眨眼,她要是帮着这姑娘,万一引火烧身,岂不是完犊子? “就是她,她强迫我们卖摊的!”老板娘立刻调转枪头,不顾安兮兮已经危险的处境可能会因为她这句话雪上加霜。 “老板娘,你说话要凭良心啊!”安兮兮崩溃状,“我怎么强迫你了?” “你……你一出手就是大叠银票,这还不叫强迫吗?” “给你钱多你还不乐意啦?” “钱这么多,我……我害怕嘛。”老板娘哆哆嗦嗦地自圆其说,“天地良心,我们本本分分地做着买卖,姑娘你为什么成天跟我们过不去?” 说完在心里默默忏悔,对不起了,这位姑娘,我也是为了自保。 秦鑫回过头来,眼底毫无意外,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你嘴里吐不出什么真话”。 他不耐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安兮兮绝望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我要是说,我是怕这个茶摊给你添堵,所以才想买下来拆了它,你信吗?” “可笑,给我添堵的不是你吗?跟这个茶摊有什么干系?”秦鑫脸上的耐心终于耗尽,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顾兄说的对,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转过身去,立刻有黑衣人伸腿勾了张凳子到他面前,秦鑫坐下,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袍:“告诉她,我一向是怎么处置犯了我底线的人的。” 东宫侍卫已经被提前打过招呼,把编好的话拿了出来:“我们挨刀门的规矩很简单,谁犯了门主的大忌,兄弟们就要让她挨刀,不多,一人一刀就够了。” 挨……挨刀门? 安兮兮随便扫了一眼现在站在面前的人,不说有上百个,起码也有七八十,别说一人一刀了,就是一人一拳,她也死定了啊。而且,秦鑫不是相府的少爷吗?怎么会掌管着一个挨刀门? “你不是朝廷的人吗?” 黑衣人群齐刷刷眼神一凛,为首的更是眼迸杀气:“门主,这等机密,她怎么会知道的?” 安兮兮快哭出来了,她约的又不是挨刀门门主,是秦家少爷啊,她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 秦鑫面色更为苦恼:“看来,是不能留活口了。”他像是不忍看杀生的场面,将脸别开去,挥了挥手,让手底下的人自己处理。 安兮兮吓得面无血色,就见黑衣人慢慢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掰开她的嘴,把一颗药丸丢进她嘴里,将她下巴一抬,那颗药丸就顺着她的喉咙滑进了她肚子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 “一颗普普通通的毒药而已。”黑衣人道,“你真幸运,这下不用挨刀子了,过一会儿你就会感觉自己饥肠辘辘,很想喝东西吃东西,然而你每吃一点,毒药就会让你发胖一点,最后你会胖得像个皮球,直到皮肤承受不住,突然,砰——” 他收拢的五指往外一张,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安兮兮双腿一软,像泥鳅一样滑到了地上,那些人架都架不住她。 这还不如挨刀呢,挨刀起码还能博个生路,现在是死路一条了。 她要是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可安兮兮就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明明只是想跟秦鑫化敌为友,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她越想越委屈,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地落下来,生平第一次在人前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哭得无比凄惨,声音在整个郊外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秦鑫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恐惧、哭泣都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人面对死亡哪有无动于衷的,但她哭得那样委屈,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在欺负弱质女流,差点想反过来求她别哭,毕竟他这辈子还没有把一个女孩子弄哭过。 他偷偷地瞄了安兮兮一眼,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模样,即便是毫无形象地跪坐在那,五官因为哭泣而略显扭曲,依旧掩盖不了她的明艳,连哭也可以称得上梨花带雨。 不行,他不能心软。 他蹲到安兮兮面前,用半是警告半是规劝的口气道:“我知道安家富可敌国,也知道你们与顾家有多年恩怨,但既然被我碰见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顾隽这个人,以后你离他远一点。若是再动他一根头发,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别以为我是官家子弟,凡事就会按官府的规矩来,我更喜欢用江湖人的规矩来处理事情。” 顿了顿,终是给她留下一线希望:“如果你痛改前非,我也许可以考虑,在你毒发之前,把解药给你。但若再让我知道你犯下一丁点错……” 话到此处,秦鑫不再说了,起身带着那堆黑衣侍卫离开,被围得满满当当的茶摊,瞬间又恢复了片刻之前的安静。 摊主和老板娘这才凑过来看安兮兮的情况,老板娘面露愧色,红着眼眶道:“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这钱你拿回去吧?”她实在没想到会把她祸祸成这样,要是早知道,她就不卖这个摊子了,不卖,哪里还有什么事? 安兮兮心如死灰地把那些钱推开:“不用了,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说完,带着满脸的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朝京城的方向拖着步子,留下一个惨绝人寰的背影。 23.第二十三章 玩过火了 茶摊那片林子对面不远,有一座小山丘,不高,平时也很少有人涉足,但视野刚好能将那个茶摊的细节尽收眼底。顾隽就坐在上面,挨着其中一棵宽叶子树,看着安兮兮买下茶摊,又看着她让人拆摊,最后看她被一群黑衣人用刀架脖子,吓成一只鹌鹑,在空旷的郊外突然大哭起来。 他差点笑到满地打滚,他夙愿得偿了,那些被她带着家丁围堵抱头鼠窜的日子,都得到应有的回报了。从前他就常常想,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安大小姐也被人欺负得满地找牙,痛哭流涕,那可比从她身上捞油水过瘾多了。当然,不靠秦鑫,他也有能力这么做,只不过这样一来,安家跟顾家的仇怨就会加深,他可不想给父亲惹什么麻烦。 不过,她是不是哭得有点太瘆人了?好像就快把心肝脾肺肾都从嗓子里哭出来了,至于吓成这样吗? 顾隽有些不安,从树干上把背挺了起来,望向山下那个茶摊,就见秦鑫已经撤了,整个茶摊里只剩下摊主夫妇和安兮兮三个人,安府的几个下人已经从刚刚那群黑衣人出现,就已经退到几丈以外,秦鑫等人没走远,他们连回去搀扶下自家大小姐都不敢。 真是一群白眼狼。 顾隽暗骂,眼睛盯着坐在地上的人,就见她慢慢爬起来,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只剩个空荡荡的躯壳。几个下人见那些人没折回来,终于壮着胆子上去想扶主子,却被安兮兮推开。 她摇摇头,像是让他们都别管自己,然后径自往前走,每走一步,肩膀便剧烈地耸一下,显然是哭得太过厉害的缘故。 不会玩过火了吧?顾隽有些慌了,他的确是想让秦鑫吓吓她,不过想想,方才那个阵仗,就算是个大男人,也可能吓得屁滚尿流,更别说是个弱女子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瞬间就把安兮兮跟弱女子划上了等号,但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下了山丘,直奔着安兮兮的方向过去了。 快到城门的时候,顾隽终于追上了她,她果然很不对劲,一脸生无可恋的呆滞,碍于她身后一直跟着几个下人,他也不好上前,只能远远看着。 她别是被吓傻了吧? 顾隽心急如焚,正犹豫要不要去找秦鑫问问,一顶熟悉的轿子经过他身边,里头的人掀开了帘子:“顾兄!” 顾隽急忙拦停轿子,钻了进去,差点想揪他的衣领,质问他到底干了什么,但想了想,主意是他出的,只能心虚地询问:“你刚刚是怎么跟她讲的?” 秦鑫一脸正直地回答:“就是按照你跟我说的去做的啊。顾兄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你提前想好了对策,我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制住她。” 说完,秦鑫便将茶摊的经过跟他原原本本地讲了一下。 “那颗药丸是什么东西?”顾隽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教过他喂人毒药这种事。 “那当然不是真的毒药了,不过是一颗消食的健胃丸,宫里的伙食好,常常会有宫人闹肚子,这种药东宫里一大把,吃了会让人很快饥肠辘辘。我只不过想吓吓她,小惩大诫而已,我想,总不会有人真的怕到不敢吃饭吧?等她饿得两眼发晕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了。” 顾隽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她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万念俱灰,好在没事,那他就放心了,过两天她吃了东西,发现自己没长胖,自然就会知道被秦鑫戏弄,到时候也就恢复生龙活虎了。 “那没什么事了,我先走了。”顾隽说完,就要钻出轿子。 秦鑫觉得有些奇怪,刚刚他钻进来的时候明明一脸急色,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就只是想问问事发经过?不过想想他又理解了,顾兄被欺负这么多年,一定很迫不及待想体验下报仇雪恨的痛快吧? 不过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他对顾隽劝诫道:“为长远计,顾兄还是得想想如何化解你们两家的恩怨,若不然,以她的个性,迟早还是会卷土重来的。” 顾隽原以为今天看到安兮兮痛哭流涕,自己心里会很痛快,可是好像跟他想象中的却完全不同,不过开心了一瞬间,剩下的却反而是后悔。秦鑫说的对,他本来想的应该是如何化解两家的恩怨,要是让安兮兮知道,是他在背后整她,那这阵子生死与共的情谊,也就烟消云散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竟然有些心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知道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安兮兮也是受害者,他何苦去为难她呢? 他拍了拍秦鑫的肩膀,真心致谢:“多谢,我会仔细想想的。”便离开了。 虽然知道安兮兮无虞,顾隽心里始终有点不踏实,一整晚上翻来覆去的,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安兮兮生无可恋的模样,还有那回荡在郊外的凄惨的哭声,怎么都睡不着觉。 他自认不是道德良善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捉弄安兮兮,突然这么良心不安,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想来想去,也只能解释为盟友的自觉了。 浑浑噩噩了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实在挨不住了,跑到安家附近,想着再次假装玉面去敲门,没想到却撞见几个安家下人匆匆出门,道是要去请大夫。 那几个人顾隽认得,就是平时跟在安兮兮鞍前马后的那几个,对他砸过不少次银子。那么说,他们是去帮安兮兮请大夫的?她病了? 虽然秦鑫绝对不可能骗人,但难保安兮兮自己胆子小,一吓厉害就病倒了。顾隽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已经站在安府的花园里了。 翻墙这种事,果然一回生二回熟,翻多了就习惯了。 这还是顾隽第一次进安府,以往他脑子里对安府的想象,一定充满着有钱人的气息,比如漆金的柱子、大红大绿的花园、堆叠错乱的亭台楼阁,反正很多有钱人都是这样,什么东西贵就拼命买,然后一股脑塞到家里。 但居然没有。 出奇雅致的布局,错落有序的亭台,池塘周围种着一些竹子,铺着鹅卵石的路从花园一路通到月亮门,除了路,其余的地方都铺上了细软的草地,种的也并非贵气的牡丹芍药,而是山间常见的那种小花,看着极其舒服。 没想到安大富坐拥富可敌国的财富,品味倒还挺不俗的。顾隽内心想,不过下一秒又想到他在顾家门口施粥的情景,暗自吐槽了句:附庸高雅! 虽然没来过安家,不过并不妨碍顾隽迅速找到安兮兮住的地方,他好歹也曾是御史府少爷,再说,安府再大,能有湛君潇家弯弯绕绕?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刚翻墙进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双喜路过。 双喜端着一盘点心,形色匆匆地从厨房往大小姐院里跑,前几日大小姐整天神秘兮兮,出门也不让她跟着,她寻思着可能是跟顾少爷有关,男女之间的私事,她怎么好瞎掺和,就正好告了个假,去探亲了,没想到昨天才刚回来,就听说小姐被人欺负了。 那几个昨天跟着小姐出去的下人回来以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说他们在郊外遭遇了江湖人士围攻,当时刀光剑影,几乎当场毙命,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回不来了。小姐怎么会惹上了江湖中人呢?双喜百思不得其解。安家本来就因为太有钱引人注目了,江湖人又杀人不眨眼,万一结了仇,借着什么劫富济贫的机会来血洗安府,到时候大家就都别想活了。 她本来还想问出点什么,奈何这几个废物当时一见情况不对就跑得远远的,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小姐又什么都不肯说,一问就眼泪汪汪,还不肯吃饭,真是把她急死了,就算不吃东西,好歹也要喝点水吧。 她从厨房拿了些蜂王浆,兑到水里面,好歹可以补充一点体力,只盼着那几个废物能赶紧把大夫请回来,不然小姐这身体可扛不住了。 双喜刚到院里,就见老爷安大富已经过来了,在女儿房门口徘徊,神色焦急万分。对安大富来说,女儿不吃饭这件事,即便只有一顿,都是天方夜谭。她从几岁起,就没亏待过自己,顿顿燕窝鱼翅少不了,如果病了,还要另外加一盅参鸡汤。现在居然一整天没吃没喝,不是病入膏肓,就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闺女,你这样不行啊,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乖,开门,跟爹聊聊,有什么问题,爹都会帮你解决的。” “爹,你别管我了。”屋子里传来安兮兮有气无力的声音。 “爹怎么可能不管你呢?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跟爹说呢?” “我……”安兮兮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能是报应吧,怪我没有听爹的话……” 对这个闺女,安大富平日里的要求并不多,寻常女儿家的女红厨艺,他是从来没培养过,更不用提什么琴棋书画了。若非要说他提过什么要求,也不过就是这几年催婚催得急了点。 难道说…… “哎呀,你这个傻孩子,爹已经跟你说过,会养你一辈子,你……你何必还记着那件事呢?” 安大富还以为她又因为那件羞辱的事想不开,因而悔恨没有早点成亲,急忙出声安慰。 “不是这个啦!” 不是?那还能有什么?安大富迅速开动脑筋,除了催婚,再远一些的,不外乎就是跟顾家的恩怨,他告诉过闺女,如果遇见了顾家的人,一定要往死里整。 前些年,闺女为了修理顾永年的儿子,花费无度,他只当是替自己出气,从来没约束过她,直到这几年,他一门心思放在她出嫁的事上,为了逼她嫁人,不惜克扣她的用度,她没有钱,自然也对顾家无计可施。 上次她趁着他不在京城,买下西城不少娱乐馆子,他还责怪她没脑子,反过来帮了顾隽一把。 难道是因为她许久没有跟顾家少爷作对,所以无聊了?郁闷了?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了? 安大富脑瓜子瞬间嗡嗡的,他怎么没有想到,闺女从小到大无所建树,唯一的成就感就是羞辱顾家那个儿子,现在突然什么都做不了,一定会觉得挫败啊。 人生在世,怎么能没有梦想? “爹明白了,闺女,你是许久没有狠狠羞辱顾家儿子,所以觉得很是寂寞吧?” 房间里的人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安大富豁然开朗。 “你早跟爹说啊,爹如果知道你不开心,一定不会拦着你。” “这样吧,爹现在就让人去西城,把他逮过来,先让你抽他一百鞭子,再吊起来用盐水泼,泼完再扔到油锅里炸一炸,如何?” 顾隽在院门外听得浑身哪哪都疼了起来,好你个安大富,居然这么狠毒,就让你看着你女儿饿死好了。 他转身就想走,可不知为何,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愣是一步也挪不动,最后还是乖乖地趴了回去。 24.第二十四章 将计就计 安大富说完,立刻就吼着要去逮顾隽,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院落。 双喜端着蜂蜜水进了房间,可是好说歹说,安兮兮就是不肯喝,她只能把水放下,想着万一一会儿小姐饿厉害了,也许会自己主动喝下。之后也不敢再留在房里,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刚一出来,就见去请大夫的那几个下人回来了,说是离得最近的那个张大夫今天出城外看诊了,还没回来。 双喜正愁一肚子的郁闷无处宣泄,这下倒好,被他们拉开了一个口子,瞬间脸黑如墨地开骂: “所以你们就回来了?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吃屎吗?张大夫不在你们不会去找别的大夫吗?” “有危险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倒是聪明,连主子都不管了,跑得比天上飞的鸟还快,现在让你们做点小事,你们就一个个给我装傻,是不是大鱼大肉吃撑了,油全涌到脑子里糊住了?要是脑子不要就把头摘下来,省得我看见你们这几张脸就想到你们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要是早知道你们是这么群废物,昨天我就该求老爷把你们通通扔出去,让你们试试去其他人家做事能不能有安府这样的好日子过,到时候再回来求小姐收留,也不必做事了,就在安府门口跪成一排,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当奴才的做到像你们这样,就是死路一条。” 安府只有一个大小姐,跟着她的双喜自然是府里最横的下人,她一开骂,谁也不敢反驳,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挨骂,末了齐刷刷求饶:“双喜姐,我们知错了。” “废物,还不赶紧去请其他大夫?还有,找几个人去把守着府里各个门,万一那群江湖人真的来了,就冲上去挡住,放进来一个,伤了小姐,你们全都得死。给我滚!” 下人们立刻逃命似的跑出院子。 双喜刚骂完,便听见安兮兮唤了她一声:“双喜。” “在呢,小姐。”双喜的声音瞬间变得软软甜甜,“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吵到我了,让我安静一下。” “好的呢,小姐。” 顾隽站在原地,对双喜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安兮兮对他还是仁慈,要是她从前用来砸他的不是银子,而是双喜的嘴炮,他可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双喜乖乖地安静地在院子里踱了几个圈圈,想了想,不如趁小姐安静的时间,再去趟厨房,也许让厨娘搞点新花样,小姐就会有胃口呢。 她一走,顾隽从角落里走出来,悄悄地溜进院子里,躲在廊下的柱子后头,慢慢掀开了窗户的缝隙偷看。偷窥女孩子的房间当然有些不磊落,不过这会儿安兮兮万念俱灰,应该没什么心情沐浴或者换衣服吧,先看看情况再说。 安兮兮的房间极大,毕竟是首富独女,光一个房间,顾隽觉得就差不多赶上自家院子的大小了,而且里头陈设极为繁复,他这才知道,安府不是品味高雅,而是所有有钱的东西,全都堆在安兮兮一个人的房间里了,左一张贵妃榻,右一张罗汉床,大红大紫的地毯就铺了十来张,更不用说什么价值不菲的苏绣屏风,跟不用钱一样地,从这面墙一直堆到了对面墙。连东海的珊瑚盆栽,房间里都摆了三大盆,在夕阳的照射下泛出奇异的光芒。 才看了几眼,顾隽觉得自己眼睛就快晃瞎了,内心油然而生一股仇富之心:这里头随便拿一件出去卖,都可以够普通人家吃上一辈子了。哪怕不卖,放在屋子里,也可以使蓬荜生辉。被这样堆在一起,真是暴殄天物,还不如让江湖人来劫富济贫呢。 他愣神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他是要偷看安兮兮在干什么的。 结果不看不要紧,顾隽一抬眼就发现其中一扇屏风的上头冒出来半个头颅,下一秒,一条白绫从里头往上一抛,挂在了房梁上,房间里传来安兮兮哀莫大于心死的声音:“与其最后饿得瘦骨嶙峋而死,不如现在了结自己,还能死得美美的。” 话音一落,屏风里传来凳子被蹬翻的声音,白绫在空中剧烈晃动。 他的小祖宗啊!!! 顾隽想都没想,直接跳窗而入,奔过去一脚踹开那扇屏风,把她从上面抱了下来。好在发现得早,她的手还没有从白绫上松开,基本上没受什么伤,脖子也没有被勒到。 “你疯了吗?为了这么点小事你想不开?”顾隽大声地吼她,吓得脸色都煞白了。 安兮兮满脸委屈,反驳的声气却丝毫不比他弱:“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是小事?对我来说,是很大的事!” “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值得你拿命去交换啊!”顾隽有些心虚,不由得放柔了语气,幸好他今天来了,幸好他来得早,他简直不敢想,自己要是晚来一步,会是什么结果。 安兮兮却把头别过去,像是在说“你懂个屁”。 顾隽本来是想隐瞒的,但被这么一吓,实在不知道自己如果不说真相,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他一转头,她又想不开,岂不是悔之晚矣? 就算是被她打一顿骂一顿,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也好过看着她真把自己饿死或者吊死吧?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和盘托出:“秦鑫喂你吃的那个根本不是毒药,只是个健胃丹而已,还有,他也不是什么挨刀门的门主,只是编出来骗你的而已,这下你可以放心,不用再寻死了吧?” 安兮兮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冷笑一声,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 “你想骗我,好让我乖乖地放弃轻生的念头,度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对不对?” “我是说真的。” “我懂,你是看我可怜,想最后给我一点儿温暖,毕竟我们这段时间同坐一条船,也有了一点友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自戕,这是人之常情。我真的很感动,谢谢你。” “不是,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顾隽有些无奈,他难得说一回真话,结果她居然不信? 安兮兮哀莫大于心死地说:“他那么讨厌我,怎么可能放我一条生路?而且,你没看到那天他身边带着多少人……你别管我了,反正我不能吃东西,迟早也是要饿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现在痛快地死了算了。” “他根本没那么讨厌你,是因为,”顾隽咬了咬牙,“是我做的手脚,我给他支的招,行了吧?” 安兮兮微微支起脑袋,直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隽心虚地回避她的眼神,嘴里小声地咕哝了句:“谁让你一见他脑子就不转了……” “嗯?” “我是说,我小气,我记恨你以前欺负我,所以存心报复。” “你说真的?” “真的。” 安兮兮沉默了片刻,先是松了口气一般地,脑袋靠了回去,随后才后知后觉似的反应过来,鼻子突然一红,肩膀剧烈抽动了一下,委屈的眼泪豆大地从眼眶滚落:“你怎么这样啊……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条船……你骗的我好惨啊……” 顾隽整个人都乱了,怎么她哭得这么小声,却比昨天在郊外哭得惊天动地时还要委屈百倍,把他这辈子的内疚感都勾了起来,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他就算跪下来求秦鑫,都一定会满足她的心愿。 他只能不迭道歉:“是我的错,我错了,小祖宗,你别哭了,我发誓,以后绝对不骗你了。” “呜呜呜……” “我将功赎罪行不行?我,我保证,一定帮你实现夙愿。” “我才不信……”安兮兮哭得更厉害了。 “我发誓!”顾隽举起三根手指对天,“我顾隽要是再骗安兮兮,就让我出门遭遇横祸,这辈子都走不了好运。” “不够……”她拼命摇头。 “再加上断子绝孙,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行了吧?”如果这她还不信,他怕是只能自绝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怀里的声音骤然降了几个调子,莫名变得阴森,顾隽一低头,就见前一刻还满脸泪痕的人此时却勾起一侧唇角,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他如遭雷击,这才意识到上当:“你骗我?” 安兮兮从他怀里跳出来,站在几步外,笑得狡猾诡诈:“是啊,只许你骗我,就不许我骗你吗?” 顾隽缓缓站起来:“所以绝食也是假的?” 安兮兮晃了晃脑袋:“当然,为了引你上当,我可是连双喜和我爹都瞒过去了。” 顾隽觉得自己真是个猪脑子,他怎么就想不到呢,安兮兮这家伙平时连一点儿皮肉之苦都吃不了,比谁都怕死,怎么敢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只是,在郊外的时候,她明明还万念俱灰的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被骗? 安兮兮原本的确上了当,真以为秦鑫出现在茶摊是真的想跟她和解,还听了顾隽的鬼话,差点把茶摊给拆了,直到秦鑫说出那句“顾兄说的对,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才恍然大悟,顾隽根本就没在秦鑫面前帮她说好话。 既然他敢在秦鑫面前这么做,自然能担保秦鑫不会伤害她,那么秦鑫喂给她吃的,一定不是什么毒药。 那一瞬间,她做了个决定:一定要让顾隽悔断肠子,反过来求她。于是,她将计就计,假装伤心欲绝的样子,回到家后又不吃不喝,让全家人担心,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到厨房摸了几个包子吃。 想到这,安兮兮又略带诧异地看着顾隽:“我原本还以为要装个几天,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你很担心我吗?” 顾隽一愣,脸唰一下变得通红。 “哦,你果然很担心我。”安兮兮指着他,更觉得大仇得报,“刚刚看到我想不开,是不是急得脑子一片空白?是不是很舍不得我死啊?你该不是……” 还没说完,就被顾隽伸手捂住了嘴。 努力忽略自己脸上的火热,顾隽威胁她:“你要是再说,秦鑫那边,休想我帮你。” 安兮兮瞬间便安静下来,他一松开手,她又叭叭起来:“你刚刚发过誓的,是不是想断子绝孙?” 顾隽吐了吐舌头:“我要是断子绝孙,也一定拉你垫背。” 安兮兮气得抡起拳头砸他,两人在房间里你追我赶的时候,双喜的声音远远地去而复返:“小姐,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两人惊慌地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退到侧墙的窗户边,顾隽轻车熟路地翻了出去,临走时不忘嘱咐:“事情我答应你了,你记得吃饭,还有,以后不许像刚刚那样……” 话到此处,他突然发现安兮兮的脸色有些古怪,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句话听起来仿佛满是对她的关心,急忙撇清:“我是怕你有个什么好歹,你爹非灭了我不可。” 安兮兮哪里听不出他是嘴硬,要不然他也不会巴巴地跑过来看她饿着没有,就冲着这点,她就算没白跟他结盟。虽然这次被他耍了一道,就当是还了这么多年欺负他的债吧,何况他也答应补偿了,就此一笔勾销吧。 “知道了知道了,男人家家的怎么这么啰嗦?”安兮兮故作嫌弃地说,“我还能亏待了自己不成?” 听见她这么说,顾隽心里的石头才总算全部放下,安心离开。 下一秒双喜推门进来,见到房间里屏风倒了,凳子翻了,还有条白绫躺在地上,不由得露出疑惑的表情。安兮兮急忙解释:“刚刚我饿得发昏,一时没留意,撞倒的。” “小姐你觉得饿?那要不要吃点东西?”双喜仿佛看见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抓住。 “吃,为什么不吃呢?”安兮兮笑着坐下,从来没感觉自己心情这么好过,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地把这两天饿的补回来,一边吃还一边点菜让厨房去做,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 不过她怎么老是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呢? 25.第二十五章 被包了 从安家回去的一路,顾隽捶着自己刚刚救安兮兮时不小心抻到的手臂,一边盘算着怎么把自己跟秦鑫编的那套话再圆回去。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吧?但他明明只是想接近秦相爷,怎么会搞出这么多枝节? 说来说去,都怪安兮兮,如果不是她觊觎秦鑫的美色,怎么会搞出那么多事情?再说,既然贪图美色,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呢?她眼前不就有一个绝世美男子吗? 真是瞎了她的眼。 顾隽心里一边抱怨一边往前走,快到自家所在的街时,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虽说此时已经快深夜,街上理应人不多,但也不该只有他一个人吧?还有,商铺怎么都关得一干二净? “今天西城怎么那么安静?闹鬼了吗?” 像是为了映证他的话,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突然多了几道人影,紧贴着他身后前进,影子拉到他跟前,看着就像如影随形的鬼魅。顾隽加快步伐,他们也加快步伐,分明就是为了他而来。 顾隽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些人来意不善,那他还不赶紧跑?等着被他们围殴吗?他拔腿狂奔,那些人果真直接追起来,眼看着就要拐过街口看到自己家,顾隽却不小心绊到了地上一块石子,跌了个狗啃泥。那些人顺势抓住他,很快,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顾隽顿时松了口气,就说嘛,他一介良民,奉公守法,怎么会有人跟他过不去。 等等,他依稀仿佛好像记起了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安大富慢慢走到他跟前,露出难得在顾家人面前展露的笑容:“你是自己乖乖跟我走呢,还是让我把你绑起来带走?” 顾隽腆着笑脸:“您怎么就不问问我想不想跟您走呢?” 安大富:“很简单,因为我不打算给你第三个选择。” “早说啊,那我自己乖乖的吧。”顾隽假装认栽的样子,然后趁着安家的那群下人松懈了钳制,嗖一下拔腿往家跑,然而他的计划还是落空了,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着,一群人从前面蹿了出来,挡住他回家的路。 顾隽回头,就见安大富露出“我就怕你不耍诈”的得意表情,心下一凉。 “安老爷,有话好好说嘛。” 安大富冷笑,他蹲在顾家所在的街口已经一个晚上了,就等着逮住这小王八蛋回去给女儿当下饭菜。他原本可以雇几个人就完事,又担心这小兔崽子狡猾,下人们会中他的奸计,这才亲自前来,也幸好如此,不然还真让他跑了。 “怎么?现在想跟我好好说了?”安大富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小兔崽子。” “我刚刚是想回家给您泡壶茶,再慢慢听您说来着,您误会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关键时候,脸皮该丢就丢,什么也没有自己小命重要,顾隽内心拎得很清。 虽说安顾两家交恶多年,对顾永年的这个儿子,安大富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到顾永年半点的影子,哪怕是矫饰出来的道貌岸然都没有,活脱脱就是个没什么骨气的小滑头,但胜在足够真实。 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顾永年那种人,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儿子?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他那么英明神武、生财有道,还不是生出了个败家玩意儿。 “泡茶就不必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是有紧要的事,你以为我稀得在这里等你这小兔崽子?” “什么事居然劳动您大驾?” 安大富脸色阴郁,挥挥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一段距离,忽然嗓子一沉:“我问你,我女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隽内心一咯噔,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安小姐出事了吗?她怎么了?” 安大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恶狠狠道:“少跟老子装糊涂,我女儿这阵子早出晚归,天天往外跑,还不带着双喜,分明就是有秘密。玉福楼的伙计说,前阵子她签了一张账单,请一个男人吃饭,根据伙计形容的身形,分明就是你!” “……” “不仅如此,根据双喜反馈,她的首饰少了大半,应该是拿出去变卖了。我堂堂京城首富,如果她有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只要是正当用途,我岂有不给的道理?可见,她这些钱花得不能见人。” “……” “最欲盖弥彰的是,我今日问她是否因为没有与你作对而人生无趣,她竟没有反驳我,分明是想引我误会,以为她与你还针锋相对。你还敢说你不知情?” 顾隽全程哑口无言,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以为安大富真的傻到相信安兮兮茶饭不思是因为不能跟他作对,没想到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如今他才知道,安大富能成为京城首富并非运气好,这人的确有点东西。 他只能认怂:“我错了。” 安大富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日理万机,就对你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我玩手段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在这个世上呢。” “是是是,您说得对。” 顾隽头疼不已,李源说过,圣旨的事情绝不可外泄,否则便是杀身之祸,可现下这个情况,他要编个什么理由才能瞒过安大富呢?不,根本不可能瞒过他,就算这边瞒过去,安兮兮那边也可能会穿帮的。 看来,他只能把真相告诉安大富了,到底是杀头的大事,他应该不会拿女儿的命冒险吧? “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我女儿包养的?” “我是……”顾隽下意识接话,随后瞪大眼睛抬起头来,“我是什么时候……被包养的?”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安大富再次抬起手来,“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想跟我玩花样?” 顾隽往后一缩,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他立刻顺着承认:“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从一个月前被包养的。” 他刚一承认,安大富手上的力道瞬间收紧了十分。 “不可能!我女儿她明明恨你入骨,怎么可能突然瞎了眼看上你?你是不是对她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说!” 安大富本来就壮硕,生起气来手劲一大,勒得顾隽差点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求饶:“你先松手,你不松手,我怎么说?” 安大富犹豫了下,稍稍松了些手劲,喝道:“说!” 顾隽转了转眼珠子,缓缓开口:“其实,我们是各取所需。想必安老爷也知道,我爹辞官以后,我家家境大不如前,前些年安小姐没事拿银子羞辱我,我还可以从中捡点便宜,这两年她不知为何,不跟我作对了,我又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只好去求安小姐。她看我有点姿色,又觉得这正好是个羞辱我的机会,我们俩一拍即合,她出钱,我卖笑,各得其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顾隽当然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安大富都不会完全相信,所以他也不必编造什么完美的理由,只要听起来模棱两可,剩下的,他自然会自己在脑子里补全。 果不其然,安大富迟疑片刻后似乎慢慢相信了他的说辞。 “那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 “没有,什么都没有!” 关系到安兮兮的清白,这一点顾隽自然不敢信口开河,反正笃定安兮兮只是为了羞辱他才包下他的便是。 安大富的脸色瞬间轻松了不少。 “呵。我早看出来了,没什么能瞒过我的双眼。” “您不生气啦?”顾隽有些死里逃生的庆幸,但又觉得不真实。按道理,没有什么父亲听见未出阁的女儿包养男人会不疯的吧?就算他跟安兮兮没发生什么实质的关系,到底也不光彩,安大富是不是淡定得有些过分了?当首富的心这么宽吗? 他并不知道,安兮兮为了拒婚在安大富那边撒了怎样一个弥天大谎,以至于安大富今天突然将所有事情串起来后,第一反应竟是安慰。好在,女儿还没有对人生失去希望,还对男色有迷恋。虽说这件事放在寻常人家,估计是能天下大乱的丑事,但女儿遭逢了那样的不幸,让他忽然觉得其他事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她下半辈子能好好活下去,过得开心愉快,世俗礼教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何况,这可是对家送上门来让他羞辱的好机会,他不知多开心。 “我为什么要生气?”安大富挑眉一笑,“你做出这种不要脸不要皮的事,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顾永年吗?” 顾隽内心一咯噔,突然意识到安大富是在这儿等着他,这回他真是阴沟里翻船了。刚一转身,他的手已经被安大富擒住,早听说安大富年轻时练过拳脚,果然名不虚传,他一个人便顶得上那一群家丁了。 “我现在便要去问问顾永年,他是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说完,安大富便将他反手一扭,推着他往顾家的方向前进。刚拐过街口,两人却是齐刷刷止住了脚步,下一秒,安大富拽着顾隽躲到了一堵墙后。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家门口那辆马车——车身包着绣工精致的锦缎,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车顶四周打了一圈璎珞,璎珞上还坠着玉石。 以顾家今时今日的落魄,顾隽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贵客能驾着这样的马车来拜访父亲,就连这辆马车本身停在这条街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更令他诧异的是,从车上下来的,并非是什么客人,而是顾永年。 顾永年身上罩着一件斗篷,下车后先是回身对车厢内行了个礼,然后又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可见对马车里的人极为恭敬。 会是谁呢? 顾隽正思考着,便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冷哼,回头便见安大富嘴角漾着一丝冷笑。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什么意思?”顾隽问。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顾永年不是自诩两袖清风么?怎么都离开官场七八年了,还有贵人相邀?怕不是贼喊捉贼吧?” 顾隽知道,安大富所指的是二十几年前,父亲将安大富以贿赂州官之罪下狱的那件事,他后来也听父亲提起过,那桩案子因为证据不足,安大富无罪释放,但从此,安家和顾家便彻底结下了梁子。 这么多年,安大富一直声称父亲污蔑了他,处处为难父亲。从前他只当安大富是恼羞成怒,蓄意报复,但这一刻,顾隽却迟疑了。父亲明明说过,辞官以后从此跟官场再无牵连,就连他的爱徒李源,都再没踏上过顾家半步,这样的深更半夜,父亲是坐着谁的马车回来的?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一堆的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还没能捋出个头绪,便被打断了。 “谁?”顾永年大喝了一声,看向两人藏身的方向,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安大富也不屑再躲着,松开顾隽,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顾大人。” 看见来人,顾永年有些惊诧,毕竟这些年和安大富交锋了那么多回,他从来都是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挑衅,似这样大半夜上门的,还是第一次。来就来,还躲在暗处偷窥,未免失了他京城首富的身段吧? 直到看见安大富身后慢慢走出来的那道熟悉身影,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顾大人看见我很惊诧吗?这两年我不怎么到西城走动,顾大人便忘了我不成?” 安大富笑着走到顾永年面前,上下扫了他一眼:“顾大人真是好兴致啊,深更半夜还出门应酬,比我这个首富还忙。等等,我突然想起来,顾大人好像不做官很久了吧?看来,人虽不在官场,心倒是一刻也没离开。” 顾隽听不下去了,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阴阳怪气个啥,他刚想开口回击安大富,却被顾永年狠狠瞪了一眼,只能乖乖闭嘴。 顾永年淡淡道:“安老爷有话就直说,不必一口一个顾大人。” 安大富瞬间变了脸色:“哼,问问你的好儿子干了什么!”说完,将顾隽从旁边拽到前面,推到了顾永年身边。 顾永年看也没看顾隽,脸色越发云淡风轻。 “他干了什么?” “他为了钱,不惜勾引我女儿,出卖廉耻,连吃带拿,你们顾家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安大小姐可吃了亏?”顾永年问。 安大富没想到顾永年会如此直接,顿时愣了一下,他自然不能让人瞧不起自己的女儿,于是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如此说来,安大小姐没有上当,既然如此,安老爷又找我要什么说法?” “你这是什么话?”安大富瞪大眼睛,“哦,没吃亏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了?怪不得从前顾大人冤枉了人,连句道歉也没有呢,原来这是你们顾家的家风,那我倒是谅解令公子几分了,毕竟上梁不正……” “喂,你说我就说我,不要扯上我爹。”顾隽插话,“一码事还一码事。” “在我心里,这两件事就是一码事。” “你这分明是借题发挥。”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你个小兔崽子。” “你搞清楚一点,这是我家门口,安老爷。” “你家门口又怎样?你当我喜欢到你家门口说话啊。” 本来是安大富和顾永年之间的交锋,因为顾隽插进来,画风突变,一老一少站在顾家门口便吵了起来,看着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顾永年原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够了,都给我闭嘴。”顾永年喝了一声。 吵架的两人被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安大富盯着顾永年,满脸不情愿:“你让我闭嘴就闭嘴啊?凭什么?”顿了顿声音却是小下去,咕哝道,“我偏要说。” “冤有头债有主,安老爷既然觉得犬子骗了安大小姐,大可以去报官,若是怕祸害了安大小姐的名声,直接将他打死也罢,不必来告诉我。” 顾永年冷冷说着,转身推开家门,踏进门的瞬间,又添了一句。 “反正我早当没这个儿子了。” 说完这句话,门在他身后彻底关上,落锁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隽的心上。 就连安大富,都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转头看着那个站在家门口,却仿佛流浪狗一样的后生,轻轻叹了口气:“你有这样的爹,我都开始同情你了。” 说完,拍了拍顾隽的肩膀,转身离去。 顾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家门口,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声才将他从怔愣中惊醒。 他听见小娘抱着弟弟到院子里哄,一边哄一边带着哭腔控诉:“你明知道儿子浅眠,关门还那么大声,一个两个的,真不让人活了。等会儿你大儿子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又要拍门,我们娘俩还睡不睡了?我真是命苦,我儿子也命苦……” 又听见父亲柔声道:“放心吧,他不会回来的,我来哄孩子,你安心去睡吧。” 小娘于是破涕为笑。 不必想,里头肯定是其乐融融的一幕,这样的场景,这两年顾隽早见过无数遍,他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夜色迷茫中,他转身离开,一步也没回头。 26.第二十六章 东宫 秦鑫在东华门下轿子时,已经有东宫的宫人在门内等着。此次在家只歇了几日,又匆匆入宫,除了因为父亲催促,也是多年习惯,只要在京城,只要太子在宫里,他就没有离宫超过七天的。圣上随时可能心血来潮召见太子问功课,没有他帮忙捉刀,很容易出状况。 岂料,这次他才刚踏入东宫,一柄剑从斜刺里横过来,架在了他脖子上。太子站在门旁,目光冷若寒潭,声音冰寒刺骨:“本宫将东宫守卫之责交给你,就是让你公器私用的?子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岿然不动,直视着面前的人,平静地解释:“侍卫们反正也不当值……” “住口!你竟然还不知错?”太子勃然大怒的模样,眼中隐隐有什么跳动,最后化作失望,“这么多年,是我太纵容你了,自己请罪吧。” 秦鑫面无表情,一个眨眼后,膝盖突然弯了下去。 下一秒,脖子上那柄剑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了膝盖下,堪堪来得及阻止他跪下去。 太子诧异地盯着他:“喂,你干什么?我跟你开玩笑,你都看不出来嘛?” 秦鑫恭敬道:“臣不敢。” 太子把剑收回剑鞘中,瞋了他一眼,随后才坐下。 秦鑫见桌上的茶壶里已经放了新的茶叶,便将炉火上的热水取过来,开始泡茶。在东宫多年,他泡茶的技艺自然不会差,再加上本身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专注气质,只是坐在那,便是堪可入画的一幕。 殿里的几个宫女红了脸地使劲偷瞄他,又怕瞄得太出格被发现,时不时便抬头偷偷看一眼,又迅速将眼皮子垂下。 太子见状,内心颇不是滋味:“你说有什么道理东宫最受欢迎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你。” 秦鑫这才发现那些宫女的异状,顿时有些不自在。 太子赶紧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就见对面的人递了杯茶过来,同时开口,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殿下说笑了,若能得殿下青睐,她们又怎么会看得到臣?” 太子并无心纠缠宫女喜欢谁这个问题,顺而责怪道:“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能陪我打打闹闹一下?连卫邈这小子都被我教得逐渐没大没小,你怎么还是这副死板样子?” “就是因为东宫的侍卫都被殿下带坏了,臣才不得不严肃一些,否则,整个东宫岂非让人笑话?” “什么叫被我带坏?在宫里生活就已经够压抑了,要是自己人私底下还不能放下规矩,那人生多无趣?”太子说完,又突然凑近他:“再说了,你对着别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样子。” 秦鑫面无表情:“殿下的意思,臣没听明白。” 太子挑了挑眉,语气神秘兮兮:“我可是听卫邈说了,那女流氓生得极为美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姿国色,你还演了出戏,装江湖人士骗她,吓得她哭成泪人,我怎么就从没见过你如此有趣的一面呢?” 卫邈便是那日给安兮兮喂药的侍卫,东宫的侍卫虽然是受秦鑫所管,但侍卫之间也有等次之分,卫邈在东宫时间最长,资历最久,算是侍卫之首。年少时倒也是个木讷不多言之人,这些年跟着太子耳濡目染,渐渐也活泼起来了。那日在京郊给安兮兮喂药这一段,便是他帮忙设计的。 秦鑫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分明叮嘱过卫邈别让太子知道这些细节,结果他还是和盘托出,让他的脸往哪里搁? “所以太子殿下今天急召臣,就是为了跟臣八卦那个女子?” “是,但也不全是。”太子的语气骤然添了几丝愁绪,“我今天找你过来,是另有要紧事的。” 秦鑫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他拽进了暖阁,平日里太子用来躺着休息的小榻此刻被堆积如山的画轴占满,连一丝空地儿也抽不出来。其中几幅被打开后弃置在地上,散落之处依稀可见丹青描绘的云鬓朱钗、冰肌玉面。 秦鑫恍然,这些都是朝中百官推荐上来的太子妃候选人,粗略估计,少说也有几百幅。看来,太子选妃这件事已经正式提上议程了。 “恭喜殿下。”秦鑫拱手祝贺。 “喜从何来?”太子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我都不知道有多后悔,早知道就再拖个两年再答应父皇选妃的事。这些画像我才看了不到十分之一,就已经觉得头昏脑涨了。” 秦鑫摇头苦笑:“殿下已经二十五了,再拖下去,只怕就算圣上肯,文武百官也等不及了。” 储君的婚配大事一向牵动朝官的心,像太子这般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纳妃的,几乎史无前例。这其中除却太子本人的意愿以外,也是因前几年,大部分王侯和显赫的朝官之中,并无有适婚的千金。是以,将婚期拖延,是太子与一众王侯官员的共同意志。 但到了这两年,情况就不同了,王侯府邸中有不少千金已届婚龄,六部之中,几大尚书侍郎家也有女长成,再不遴选,便错过时机了,这次即便太子想拖,那些有适婚千金的王侯朝官也不会让他拖下去的。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啊,”太子伸手把他按坐在榻上,自己跟着坐到对面,“你帮我挑挑看,哪个好?” “臣?”秦鑫愣住,“这种事臣怎么能做主?” “没让你做主,你就帮我掌掌眼,看看哪个适合我。”太子安抚道,“要是我不喜欢,难道还能拿自己终身大事开玩笑不成?”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太子有命,他也只能遵从。秦鑫翻了翻那些画卷,虽说这里有好几百幅,但按照惯例,大部分都是用来充数罢了,圣上和娘娘内心只怕早有心仪的人选范围,只不过还想问问太子的意见。若是太子正好选中了他们心仪的人,那自然最好;若没有,那就劝到他接受为止。 秦鑫突然恍然大悟,怕是太子知道自己怎么选也不会选中那个范围,所以才干脆让他代劳吧。 想到这,他心里倒是松快了一些,翻开那些卷轴,按照家世、才能等各自排列了下,最后将二十几幅放在案上,其余的则让宫人都搬了出去。随后,他打开其中一幅:“殿下可曾听说过京城第一才女之名?” 在等他的时间,太子已经无聊得拔剑在屋里耍了起来,闻言也没有停下动作:“你是说,户部尚书之女陆云瑶?” 秦鑫点头:“殿下将来君临天下,太子妃便是母仪天下之人,必须才德兼备,方能与殿下比肩。” 太子顿悟,一剑往前刺出:“那就选她。” 秦鑫看了他一眼,又拿起另一幅画卷:“不过殿下喜欢武艺,若要鹣鲽情深,比翼双飞,选一位将门虎女也不错,金吾卫魏将军之女听闻武艺精湛,就连魏将军本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太子眼中一亮,剑往上一指:“这么厉害?那选她。” 秦鑫摇摇头,又继续道:“不过这次虽说是替殿下选妃,倒也没说必须是正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论美貌,韶王府静瑜郡主无人能匹。” 太子这回终于停下舞剑的动作,瞪了他一眼:“你在耍我呢啊?左说一个,右说一个,难不成让我都娶回来?” 秦鑫放下画轴,淡淡一笑:“这是殿下之事,让臣参详本就不妥,臣也只能从各方面挑出最出类拔萃的候选人,以供殿下抉择罢了。” 太子悻悻地在他对面坐下,擦拭着剑柄上的汗渍,漫不经心地问:“那么你是让我在这三个人里面挑一个?” 秦鑫抬起头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从太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愠怒。但想再从太子的表情仔细分明时,太子已经擦完剑,回头瞋了他一眼:“你明知道我最讨厌静瑜,你还提她?” 原来是因为静瑜郡主而生气,秦鑫顿时觉得自己多心,他和太子一起长大,何时见太子真的生过自己的气?即便有,也是气自己过分拘礼罢了。 思及此,秦鑫主动认错:“殿下教训的是,我以后不提了。” 听见他自称的变化,太子脸色顿时晴朗,又坐正了对着他:“那你到底觉得哪个适合我,是陆氏还是魏氏?” 其实在秦鑫看来,陆氏和魏氏都并非上上之选,即便是一向在朝中貌似中立的韶王,手中也代掌着半枚兵符,不论选择哪一个,都似乎有笼络之嫌。父亲说过,圣上多疑,百官尚且要小心翼翼,何况是储君? 想到这,秦鑫摇摇头,将第四幅画轴推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将其打开,只见画像旁边以小楷清晰地记载了该女子的名姓、年龄、出身。 他下意识念了出来:“湛佩柔,定国公府?” 27.第二十七章 定国公府 此时的定国公府正快要到传午膳的时间,看门的小厮远远望见有辆马车直奔过来,还以为是偶然路过的,毕竟一般没人会在饭点的时候来打扰别人,没想到马车到了门口便停了下来,还真是有客到。 刚寻思着是什么贵客,帘子一掀,莫北庭的脸露了出来:“世子在家吗?” 小厮内心郁闷,这些人当国公府什么地方了,没事就往这里跑,一个也是,两个也是。面上却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回道:“莫公子怎么来了?世子在呢。” 莫北庭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轻车熟路地踏上台阶:“行了,我自己过去找他,不用领路了。” 就在一炷香之前,湛君潇刚刚从外头回来,一进国公府便直奔东院的客房,屋里一切跟他出门之前一模一样:顾隽烂醉地躺在榻上,案上一堆酒瓶子东倒西歪,自家妹妹趴在床边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 连他进门的声音都没听见。 “好歹也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你能不能有点矜持?”湛君潇脱下外袍,出声提醒,“让人看见了,以后国公府的脸往哪里搁?” 湛佩柔被惊了一下,回过神来,见是哥哥又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湛君潇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戳了下她的额头:“我都出去两个时辰了,你连姿势都没变,我看你才想气死我,女大不中留!” “你胡说什么啊?”湛佩柔顿时红了脸,“顾公子是哥哥的客人,等于也就是我们国公府的客人。哥哥你出门没空招呼朋友,我当然要帮你看着啊,何况,顾公子现在心情不好,多陪陪他不是应分的吗?” 湛君潇瞪了她一眼,他才说她一句,她居然顶了这么多句,还有没有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你要是喜欢人家,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别找那么多借口,等会儿人家一醒,你又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玩这种暗恋游戏,有什么意思?” “我哪有?你再说我不理你了!”湛佩柔抬起手来狠狠地捶了他一记。 湛君潇吃痛地捂住胳膊,这死丫头,真是越来越难管教了。他报复心起地朝她道:“我现在就去烧香,祈祷你被太子殿下选中,到时候让那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再说一遍?”湛佩柔抓起榻上的瓷枕。 湛君潇立刻闭上了嘴巴,他真搞不懂这丫头喜欢顾隽什么,若是在从前顾隽还是御史中丞府公子的时候,他倒能理解,那时的老顾芝兰玉树,勤奋好学,即便是跟世家子弟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只是这丫头明明是在顾家家道中落后才第一次见到顾隽,彼时顾隽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吊儿郎当,终日胡混,不了解他的女子,对之只怕避之唯恐不及,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喜欢就喜欢,偏还不承认,死鸭子嘴硬,以后有的她苦头受的。 “行行行,我不说了,我去吩咐下人煮醒酒汤和饭菜。”湛君潇举手投降。 湛佩柔立刻道:“记得饭菜清淡点,醉酒的人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还有,让厨房顺便炖点养胃的补汤。” 湛君潇嘴角抽了抽,他喝醉酒回家的时候,可不见她这么关心过自己,他偏不让她逞心如意。他转身出了房间,去厨房点了一桌子大鱼大肉,让厨娘炖个十全大补汤,又提醒她别多嘴告诉夫人。 国公府这位厨娘已经在此做了二十年的饭,可以说是看着世子长大的,自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但国公府也并非与世隔绝,她早听闻这位顾家少爷在西城的名声响当当的,出身官门,还是个读书人,却毫无读书人的儒雅之气,不是酗酒,便是烂赌。若是晓得不给人添麻烦,自己滚一边去喝酒赌钱,那也就罢了,昨天竟跑到国公府来讨酒喝,现在竟然还劳动世子亲自过来点菜,真是可恶至极。 厨娘内心愤慨不已,碍于世子的面子,只能委婉地提了个忠告:“那位顾家少爷是真的不像话,世子还是少跟他交往的好。” 湛君潇敷衍了几句,刚从厨房出来就见莫北庭步履悠哉地往他的院子走去,顿时兴起,绕后过去,捏着女人腔调哼了一声。莫北庭瞬间站定,举起双手:“嫂夫人明鉴,我这次来找君潇是真的有事,绝不是要出去喝花酒,也不是出去鬼混,您听我说……” 莫北庭回过头来,就见死党捧着肚子在身后笑得花枝乱颤,气得给他一脚:“湛君潇,你能不能做一回人?” 湛君潇白他一眼:“谁让你这么笨?老顾这个样子,我能把他安排到我的院子里住吗?” 莫北庭这才反应过来:“对哦,那他是在东院的客房里?这小子又怎么了,跟他爹闹翻了?” 他昨日下朝以后,跟几个同是这一届科举及第的同僚一起出去联络感情,等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看到湛君潇送来的信,才知道老顾在国公府借宿。天色已晚,他只能暂且作罢,今天一下朝匆匆就赶过来了。认识这么多年,老顾这小子也只有跟他爹闹翻的时候,才会喝醉。其实要照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父子之间的事情,也只能让他们自己处理,别人不好插手。再说,顾大人的确也是有些不讲道理,自己辞官就算了,凭什么限制儿子考科举,还动辄打骂,他要是老顾,他干脆断绝父子关系算了。 湛君潇嗤了一声:“我让你过来是帮忙安慰他的,不是让你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他已经够惨了,你还想让他变成孤儿啊?” 湛君潇平时虽然没点正经,到底是世家出身,在家庭观念这块,始终比莫北庭强一些。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总要知道从何安慰起吧?”莫北庭拧紧眉心,就见死党叹了口气。 “他被顾大人扫地出门了。” “这么严重?怎么办,要不咱俩去顾家求求顾大人?” “要求情,也得等那小子醒了再说,先过去吧。” 两人折回东院,莫北庭走在前头去推门,刚踏进客房便浑身一滞,下一秒,他迅速捂住眼睛,把脸偏开,望天咳了两声。 湛君潇这才发现,自己走开了那么会儿功夫,妹妹居然趴在顾隽身边,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瞬间瞪大了眼睛。 湛佩柔见到两人,急急忙忙抽回手,从榻上起来,站到一边,乖巧地打招呼:“哥,莫公子。” “这么巧啊,大小姐。”莫北庭移开手,意味深长一笑,“你也是刚到的?” 湛佩柔的脸瞬间红成柿子,借口要去厨房看看醒酒药熬得怎样,就匆匆跑走了。湛君潇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莫北庭不是外人,这丫头,改明儿他得好好说说她了。 “这一次太子选妃,大小姐应当也在其列吧?”莫北庭出口询问,一脸的意味深长。 湛君潇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悻悻道:“轮不到这丫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已经三代没有参与过朝政,不过是仗着我太爷爷的功勋,靠封地过日子罢了。今年朝官后代中不乏长成的秀女,就连韶王府的静瑜郡主都在当中,有这丫头什么事儿啊?” 莫北庭不怀好意一笑:“怪不得你由着她照顾老顾。” 湛君潇白了他一眼,内心却不由得陷入惆怅,以前他只觉得妹妹还小,未必知道什么是喜欢,也许只是贪图老顾长得好看而已,那就由着她呗,反正两人年龄悬殊,过不了两年,老顾都成亲了,也就没她啥事了。谁知道老顾直至今日都还没成亲,她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 他倒不是没考虑过撮合他们,只是,顾家家训摆在那边,只要顾大人一天不改变主意,顾隽这辈子就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定国公府虽不涉朝政多年,也是相当注重门当户对的,现在别说是他爹妈了,连定国公府的下人都已经开始瞧不起顾隽了,也就这丫头还死心塌地地喜欢着他。 “你以为我没有劝阻过她?这丫头正值叛逆期,我越劝她,她越是不听。也不知道老顾脑子到底怎么回事,自从家道中落之后就死活不成亲,他要是早点成亲,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莫北庭啧啧道:“万一他就是在等大小姐长大呢?” 湛君潇一把锁住了他的脖子:“瞎说什么呢?你这个禽兽!” 正闹腾着,身后的榻上传来一声嘤咛,像是顾隽醒了过来,两人急忙散开,走到他跟前探视,结果他只是在做梦而已,根本没醒过来。 莫北庭没耐心地搡了搡顾隽:“喂,老顾,起来啦,别睡了。” 顾隽这回是醉得不轻,叫都叫不醒,反而说起梦话来:“爹,别生气,我错了……” 湛君潇趁机占他便宜:“那你说说,你都错在哪儿了?” 顾隽呢喃道:“我不该辱没顾家门楣,不该为了钱出卖自己……” 为了钱出卖自己?两人瞬间都来了兴趣,莫北庭问道:“说说,怎么个出卖法?” 就在这个节骨眼,顾隽突然从梦中惊醒,坐直了起来,睁开眼睛,湛君潇和莫北庭被吓得倒退了两步。 顾隽回了片刻的神,才想起来自己在国公府,便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了?” “你不是睡,是醉。”湛君潇纠正他,“一天一夜零三个时辰了。” 顾隽揉了揉眉心,他居然睡了一天一夜?不行,他得回家。他试着站起身来,结果两条腿才一着地,就跟面条似的弯下去。湛君潇和莫北庭急忙扶住他。 “你都两天没吃饭了,好歹先吃点东西吧。”湛君潇说。正好莫北庭也还没吃饭,三人干脆一起吃。 很快,厨房的饭菜和醒酒汤送了过来,湛君潇方才交代的那些菜色,一样也没出现,全都被替换成清淡的。他还眼尖地发现醒酒汤旁边放了颗蜜饯,厨娘那么嫌弃顾隽,自然是不可能这么贴心的,那就只有那个丫头了。 湛君潇把醒酒汤和蜜饯往顾隽面前一放,下命令道:“喝掉,一口也不许剩。” 顾隽蹙眉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只怕是另有其人吧。”莫北庭看穿了一切,满脸透着股看好戏的开心。 “什么另有其人?”顾隽觉得有些古怪,这两人从他刚刚醒了以后就一直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他,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有话能不能直接说?这样绕来绕去有意思吗?” “那我可就说了。”莫北庭向来心直口快,直接便问,“你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没有梦见什么佳人在侧吗?” 佳人?顾隽顿时有些心虚,因为他的的确确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带着他去了安家提亲,跟安大富相谈甚欢,一锤定音,把他和安兮兮的婚事给敲定了。虽然是个梦,他自己在梦里都觉得不可思议,拉着安兮兮问,我爹和你爹什么时候和好的?怎么可能答应咱俩的婚事?而且,不是还有圣旨吗? 然后他就听到安兮兮道,你忘了吗,咱俩的婚事,就是圣上赐的婚啊。 他内心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惊诧之余,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欣喜,可算是熬到头了…… 顾隽一下子警惕起来,难道说他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提到了安兮兮的名字?不会吧,他以前从来没梦到过安兮兮,不至于这么倒霉,在国公府过个夜第一次梦见她还嚷嚷出来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湛君潇一眼,就见其满脸严肃,看来是真的。糟糕,他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顾隽正绞尽脑汁地回想,莫北庭给了他一肘子:“发什么呆呢?湛大小姐从早上就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柔? 说不清楚为什么,顾隽瞬间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她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在说安……” “谁?”两人一时都没听清楚。 顾隽赶紧扯开话题:“没什么,你们方才说阿柔怎么了?” 湛君潇觉得,也是时候跟他好好提一下了,便正襟危坐,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你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既然今日老莫开了话头,我便索性问个清楚:你……喜不喜欢阿柔?” 28.第二十八章 别跟阿柔说 顾隽愣在原位半天,才把莫北庭和湛君潇的话串了起来。怪不得他在梦里握着安兮兮的手触觉如此真实,难道说,是阿柔照顾了他一个早上?难道说,阿柔对他…… “不会吧?”他讪讪一笑,“你们在跟我开玩笑的吧?” “谁跟你开玩笑了,”湛君潇道,“你问问老莫,我是开玩笑吗?” 莫北庭诧异问:“你不会真看不出来君潇他妹喜欢你吧?” 顾隽满脸的莫名其妙:“她又没说,我怎么知道?”再说了,谁会想到,堂堂国公府的小姐,会看上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他呢?难不成是好日子过多了,想忆苦思甜? 莫北庭摇了摇头,平时他总觉得自己是三个人里面脑子最不好使的,但在感情这种事上,他真是比老顾不知道强了多少。 “你难道就没发现,每次你和我来国公府做客,上的菜都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而且,我从来不喊她阿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本来就比你招人喜欢。”顾隽说完,又大感冤枉,“你喊她什么关我什么事?” “……你就笨死吧你。” 湛君潇没耐心听他俩在这掰扯,他就只想要句明白话:“那你到底什么意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顾隽直言不讳:“不喜欢。我一直就只把她当妹妹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几岁啊,我怎么可能有那种想法?”再说了,这么多年,他跟阿柔说的话满打满算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句,怎么可能发展出感情? 他的回答倒是在湛君潇意料之中,反正他早觉得这丫头是自作多情,现在弄明白了也好,找一天他再跟她说清楚就是。 那厢莫北庭还在纠缠不休:“你就没想过吗,以你现在的年龄,以后的夫人基本上只可能比阿柔小,年龄差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 顾隽:“那不一样,我又不会看着她长大。这不是年龄差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大不了就找个跟我一样年龄的呗。” 莫北庭嗤之以鼻:“那恐怕全京城只有安大小姐可以满足你这个要求了。” 一提到安兮兮,顾隽脑子里又浮现出昨晚那个梦。梦的后面,他跟父亲刚提完亲回到家里,便东窗事发,父亲提着藤条质问他为什么为了钱出卖自己,被安兮兮包养,难道忘了顾家和安家的恩怨了吗?他反问父亲,刚刚去提亲的时候你不是还笑眯眯的吗?没想到父亲脸色突然变得狰狞,嘿嘿冷笑着道,我就是要让你娶了安家的女儿,再始乱终弃,气死安大富,你玷污了顾家的门楣,也只配当个棋子,让我用完就弃。 梦到此处他便吓得醒了过来,幸好只是个梦。 莫北庭说完半天,发现身边的人没回嘴,有些奇怪,结果一转头就见顾隽陷入了沉思,顿时有些狐疑:“说起来,你最近似乎很少提到安大小姐,上次我们把她绑在后巷之后,她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顾隽含糊其辞,“第二天我就放她走了啊。” “那后来呢?你这么对她,她就没有伺机报复啥的?” “她想报复,我难道就不会躲吗?” “可是……” “别可是了。”湛君潇打断莫北庭的八卦,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管这些有的没的,他转头对顾隽道,“你别怪我多事,你每次跟你爹一吵架,就喝个酩酊大醉,这样也不是办法吧?父子哪有隔夜仇,就算有,总有办法解开的。” “顾大人虽然有点凶,不过也不像不顾念父子亲情的,我真的很好奇,你这次是怎么顶撞了他老人家的?”莫北庭问。 一提及顾永年,顾隽的脸色立时晦暗下去。他端起醒酒汤吹了吹:“别问了,问了你们也帮不了我。” 关于顾隽的家事,湛君潇和莫北庭很少过问,不过大致也知道一些节点,顾隽小的时候,顾大人对这个儿子是寄予厚望,极力栽培,顾隽当年与寒灯书院失之交臂,并非因为他不聪明,恰恰是因为顾大人教了他太多,导致他太过聪明,显得有些自傲,岑夫子反而担心他沉不下心钻研,便有意给他一个打击,没有将他录入寒灯。说起来这还是一桩缘分,后来这个漏子,被莫北庭捡了,两人由此结识。 后来顾隽虽然去了另一间书院,却反而变得沉稳了许多,直到有一天,顾大人突然辞官,带着顾隽搬家,顾家的家训上从此便多了一条“不得考科举”。 这些年,顾大人责备顾隽,不外乎两个缘由:喝酒、不婚,但这两个缘由,多少都是顾隽不得志的反击。这对父子是走进了互相伤害的死胡同,却又不自知。要想解开他们的死结,首先就要找到根本原因。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顾大人是为了你好?”湛君潇说。 顾隽抬头盯着他,这说的是人话?敢情他还得谢谢父亲把他赶出家门? 湛君潇知道他误会了,急忙道:“我意思是,顾大人辞官一事也许另有隐情,他不让你考科举,也许是为了你好呢?” 若真是为了他好,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每次他问起这件事,不是被大骂一顿,就是被大打一顿,只有心虚的人,才不敢告诉别人真实理由。不过就算父亲不说,他也大致能猜到,以父亲那一板一眼的个性,又身负弹劾朝官的职责,只怕是为了达到目的,干脆以辞官威胁圣上,结果反而下不来台,便觉得朝政无望,连带着也不让他考科举了呗。 “你也别说的这么绝对。”莫北庭道,“我这些日子辗转六部学习,跟不少官员打过照面,没听说过顾大人辞官威胁圣上之事。若真有这样的事,六部里面肯定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湛君潇也觉得事实并非如此,“顾大人虽然素有冒死直谏的美名,但为官多年,一定深知有些谏言不一定会被君上所采纳,怎么会轻易拿辞官做威胁?若真到了那样的程度,一定是攸关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但也没听说那一年朝中有什么大事啊。” 顾隽有些郁闷:“你们俩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都向着我爹说话了?” 湛君潇反驳:“我们不是向着顾大人,是就事论事,我知道你这些年很委屈,但有时候当局者迷,有些事情你未必有我们看得清楚。如果顾大人真是你口中那样的人,为什么你们每次吵架,你都如此难过呢?” 顾隽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可如果不是他想的那样,那父亲还能因为什么事突然辞官呢?不过就算他弄清楚了又如何,就能改变他们现在的关系吗? “弄清楚了,你就可以考科举了啊。最近圣上不是彻查六部吗,我有小道消息,听闻明年圣上可能会加开一次恩科考试。”莫北庭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啊,老顾。等你当了朝官,以你的能力,自然混得风生水起,到时候也不必终日流连酒馆,恐怕还有不少权贵想招你为婿,你爹还有什么理由责备你?” “你说什么?”顾隽像是此刻才彻底从醉生梦死里醒过来。 “我说,明年圣上会加开恩科……” “倒数第二句。” “权贵招你为婿……” “没错!“顾隽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有想到?只要高中状元就可以了啊。” 每一届的科举三甲都备受权贵青睐,而最大的权贵,自然是当今圣上。只要他中了状元,便可以直接面圣,自古帝皇都惜才,他以状元的身份去求圣上的恩典,不论如何,也比当平民百姓的时候胜算来得高吧?如果能再请动秦相爷从旁帮腔,更是十拿九稳。 莫北庭说的对,只要他弄清楚父亲辞官的真正理由,也许就能去考恩科了;即便这条路行不通,他还可以先斩后奏,等到圣旨解除,父亲知道他违背家训是事出有因,想必也会谅解他,更不会再误会他不肯继后香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简直是一箭无数雕。 他怎么一早没有想到这种好办法? 顾隽顾不上吃东西了,把醒酒汤一饮而尽,起身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改天再找你们。” 莫北庭:“你这就走了?不用我们帮你跟顾大人求求情吗?” 顾隽冷哼一声:“君潇不是说父子没有隔夜仇吗?这都隔了两夜了,还用你们求什么情?”说完,归心似箭地就离开了。 湛君潇低头一看,那颗蜜饯还躺在空碗旁边。 莫北庭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不妙:“老湛,你说他梦里那句‘为了钱出卖自己’不会是真的吧?要不然怎么听到权贵招他为婿,就这么激动呢?” 湛君潇捏了捏眉心,良久才道:“别跟阿柔说,我怕她接受不了。” 29.第二十九章 指望 顾隽回到家的时候,家门还紧闭着,他站在家门口,突然有些胆怯,不知是直接推门而入,还是该像个客人一样敲门。那天晚上父亲的话还言犹在耳,或者,他根本就不该回来。 想要说动父亲让他考恩科,哪有这么简单?以前关系还未闹得那么僵的时候,他尚且不能探听出个蛛丝马迹,更何况现在? 干脆就先斩后奏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跟父亲请罪。嗯,就这么办。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脚却挪不动半步。如若考中状元才能回来,这一走的时间可就长了,父亲会不会想他?怎么也得让他老人家多看儿子两眼吧?做人不能自私。 但现在父亲还在气头上,他这一回去不是得被打个半死?有点危险啊…… 顾隽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了半天,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一转身,刚看清楚是安兮兮,就被她拉到一旁的小巷子里。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吓死我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你在这等我?”顾隽有些诧异,“等我干什么?” “我爹啊,我差点以为他把你灭口了。” 说起来安兮兮还心有余悸,那天顾隽走了大半天以后,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她居然把爹爹要去抓顾隽这件事给忘了。她正打算出门去看看情况,一到院子里就见爹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 她急忙上前去询问情况,按道理不论是找到顾隽还是找不到顾隽,应该都有迹可循才对,但她那天晚上愣是从爹的脸上发现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他含糊其词地说他累了,然后便回房了,她追问下人,下人倒是透露了一点情况,说是见到老爷和顾家少爷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老爷将顾少爷带走了片刻,之后就一个人回来了。 “那爹打他了吗?” “没有啊。” “你是说,爹打都没打他,就这么放他走了?” “是啊。” “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真没有,大小姐,我们发誓。” 下人们一个个信誓旦旦,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哪有这么好的事,爹爹出手向来不容失手,怎么可能在下人面前什么都不做便打道回府,这不是丢他老人家的脸吗? 难道说…… 她突然浑身发抖,不会是顾隽说错话得罪了爹爹,被带到无人的角落,被咔擦了吧? 于是她就在顾家这边等了两天,越等越绝望,就在她犹豫着是不是回家劝父亲自首的时候,失踪人口出现了。 安兮兮围着他转了几圈:“你没事吧?以我爹的本事,你不可能从他手上全身而退啊,你有没有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儿?” 这是顾隽第一次见到安兮兮这么主动关心自己,一时间居然有点不适应。本来之前中了她的计还让他有些懊恼,现在看到她这么着急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反倒是小心眼的那个。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顾隽将她拉到自己跟前,这才把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交代了一下,然后便看着安兮兮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笑够了没有?” “没有。我还可以笑一整年。”安兮兮说着,伸手去勾他的下巴,“来,给本姑娘笑一个。” “别闹了。”顾隽躲开她的手。 “来嘛来嘛。”安兮兮乐此不疲地追着他,风水轮流转,他上回怎么取笑她的,这回总算轮到她了。 顾隽原本就觉得够丢脸的,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他能吃下这种哑巴亏?她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还反过来调戏她。 眼看她越来越放肆,手都快捏上他的脸颊,顾隽终于忍不住了,抓过她的手反身便将她按在墙上。 安兮兮没料到他会突然反击,再回神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手腕处传来的陌生温度让她一下子有些乱了心神。 她愣愣地看着顾隽,就见顾隽也怔了一下,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俱是脸颊一热。 顾隽像是被蚂蚁咬了一般地,骤然松开手,背过身去,语出埋怨:“都跟你说别闹了。” “不闹了,不闹了。”安兮兮的声音低得跟蚊子似的。 巷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顾隽才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件事我很好奇,你爹对你包养男人这件事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想,你们安家的家规应该没有宽松到这种程度吧?” 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理由。 安兮兮这才把之前跟安大富撒谎说自己被流氓玷污的经过如实相告。 “就为了拒婚,你连这种谎都跟你爹撒得出口?”顾隽目瞪口呆,这若是被别人听去,她怕是要被全京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连绝症的借口都用上了,我爹说让我死也死在花轿上,我还能怎么办?”安兮兮落寞道,“但凡有第二条路,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 “……”顾隽默了默,出声,“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我跟我爹说我不举。” 两人随后在巷子里蹲下,双双叹了口气。一个是被玷污了身子,一个是不能人道,全京城还有比他俩更惨的吗? 顾隽:“你也别难过了,我们这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等到圣旨撤销,你就可以跟你爹说实话了。” “那你呢?你这两天都跑哪里去了?” 其实不用顾隽说,她也大致知道,不是在湛君潇家,就是在莫北庭家,毕竟顾家附近的酒馆都已经被她买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虽然安兮兮没怎么跟这位顾大人打过照面,但这么多年从自家老爹嘴里已经完善了一幅顾大人的画像:为人古板、严肃、丝毫不近人情,只要认定的事,坚决不会改变看法。 顾隽有这样的爹,她不得不替他捏一把冷汗。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早就是众所周知的差,再加上这次的事,雪上加霜,只怕顾大人没那么容易原谅他吧? 顾隽笑了笑,还能怎么办,求饶呗,挨一顿打不行,就挨两顿,毕竟血浓于水,像君潇说的,父子哪有隔夜仇。 一炷香以后,顾隽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纹丝不动的家门,再看看自己拍门拍得肿了的手,陷入迷惘之中。 看来,湛君潇说的也不太准确。 顾家所在的这条街,虽然不是人流如潮,但左邻右舍也不少,听着敲门声不断,还以为是公差找上哪家的门。这里的人贫苦,平时也没个什么消遣,最大的乐趣不外乎今天看这家夫妻吵架,明天看那家兄弟反目。 是以,一听见敲门声,大家连手里的活儿都顾不上做了,急匆匆地打开门。才发现是那个花天酒地的不孝子被拒之门外了。瞬间,整条街的街坊奔走相告,所有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就在此时,顾家的大门突然从里打开。 安兮兮还没来得及替盟友高兴一下,一盆水泼了出来,把顾隽浇了个浑身湿透。 出来的不是顾永年,是顾永年的小妾。 “哎呀,大少爷你怎么站在门口?”小妾捂住嘴巴,一脸惊色,“我还以为外头没人,打算把崽崽的洗澡水倒一下,这可如何是好?” 小妾一口一个抱歉,安兮兮却分明看出她眼角的得意之色。再说,顾隽在门口都拍了半天门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外头有人?简直欺人太甚。 顾隽倒是没有发火,像是早就见怪不怪,攥起袖子抹干脸上的水,问道:“爹在家吗?” “在倒是在,就是这几天不太高兴,至于原因,大少爷比我更清楚吧,如果大少爷不是想气死老爷,最好还是先别回家的好。” 安兮兮原以为,顾隽听到这些话一定会狠狠给她点教训,毕竟他是顾家大少爷,一个小妾怎么能踩到他的头上,但她没想到,顾隽竟然什么话都没说,转身便走。 街坊四邻抱着看热闹心情而来的,见顾隽离开,顿时大失兴致,一个个又钻回家里,一瞬间四周又安安静静。 就这?安兮兮简直不敢相信,平时那个把她欺负得跟什么似的的顾隽呢?她在另一个街口追上了顾隽,拽住他的手:“你就这么走了?不回家跟你爹和好了?” “还能和好吗?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什么“父子没有隔夜仇”,都是放屁,老头搞不好恨不得他死在外头。 “你要是遇到挫折就这个态度,以后我还怎么指望你?”安兮兮气得想一巴掌打醒他。 “什么指望我?”顾隽愣住,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我们的大计啊,你忘了吗?” “……”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顾隽把脸别开:“没什么。” 安兮兮也顾不得分析他内心的小九九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她拽紧顾隽的手:“我有办法,跟我来!” 顾隽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她拽到了自家后巷,她突然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一脚踩着他便翻进了墙内。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顾隽只能紧随其后,翻进了自家。 好在顾家搬到西城后,家里就只留了两个下人,这会儿大概都在做事,院子里没人。 “你爹在哪?”安兮兮直截了当地问。 “你到底要干什么?”拿不准她的目的,顾隽自然不敢随便指路。 但这根本难不倒安兮兮,这么小的院落,顾永年还能躲到哪里去。她直奔北边的厢房,推门而入,果然见到顾永年在里面。 两父子一对上面,脸色瞬间都变得凝重无比。顾永年打量了安兮兮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凝重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转而冲儿子吼道:“谁让你带她进来的?” 顾隽刚想出声,身边的人已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 “不是他带我进来,是我送他回来的。听说顾大人把他赶出门了,难不成是想我直接把他收在府里?抱歉,我只是当买了只猴子玩耍,可没真打算包养他,论姿色,本小姐还瞧不上他。” “安兮兮!”顾隽低吼,她还嫌事情不够乱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安兮兮瞪了他一眼,暗示他闭嘴,自己紧接着道: “你们父子的事,原本我也不想多管,顾隽是死是活,是冻死在路边,还是醉死在河里,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就是奇怪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当爹的自己拍拍屁股辞了官,两脚一翘,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却责怪儿子出去谋生计?常言道,笑贫不笑娼,比起躺在家里的人,出去想办法讨生活的人,哪怕手段再卑贱,也更值得敬佩不是吗?” “我知道,你们父子向来不合,这么多年,顾隽的确也不上进。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普通人,家里突然遭逢剧变,也需要时间适应吧?更何况他原本还是御史府的少爷,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突然就家道中落,寒酸得连几个钱也拿不出来,你让他怎么跟人交往?他的朋友也会瞧不起他的啊,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了钱走上岔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身为父亲的,不是应该开解他,关怀他,呵护他弱小的心灵吗?” 顾永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很好,继续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就是怕他死在外面连累我,所以把他送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大可以把他再打出去,不过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 “哦?为什么?”顾永年问。 “顾大人没听过一句话吗,家丑不可外扬,就算你们父子不合,关起门来要打要骂都可以,打完还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开,但若是闹到外头去,别人不明就里的,可就不会深究其中的原因了。善良的,便说顾大人是爱子心切,不善良的,只怕编排出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由头呢?顾大人不是最爱惜顾家的名声,所以才恨铁不成钢吗?既然如此,任由儿子流浪在外头,不是更糟蹋顾家的名声?” 顾隽两眼发黑,这回是没法收场了,虽然安兮兮每句话都刻意表示她并非有意帮他,但父亲怎么会听不出来?这不是更坐实两人关系匪浅吗?他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这次不仅会被赶出家门,连从族谱上除名都很有可能。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预备承受一波父亲排山倒海的怒骂,可等了半天,房间里却一片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父亲,就见他从躺着的椅子里慢慢坐起身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安兮兮,好像下一秒便要发难。他急忙将安兮兮护到自己身后:“爹,她不是故意的,她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我口无遮拦?”安兮兮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瞪大眼睛,“喂,你搞清楚,我……” “闭嘴!你想死吗?”顾隽想拿根针把她的嘴巴缝起来,在顾家的地头,她一个安家的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简直是自找死路。 安兮兮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顾永年笑了笑:“多谢安小姐提醒,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安兮兮突然反应过来,“我可不是在帮顾隽,也不是在帮顾家,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想不到理由了。顾永年却自顾自地替她圆下去。 “我懂,安小姐是善良之人,只是不忍见犬子冻毙于街头,才抛下过往恩怨,救人一命,倒不是在乎犬子,也不是想跟顾家化干戈为玉帛,是这个意思吧?” 意思好像是对的,但不知为何,从顾永年嘴里说出来,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安兮兮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她不会没帮到顾隽,反而害了他吧? “既然犬子已经平安送回来,安小姐也可以回去了吧?” …… 两个年轻人双双一愣,顾隽更是眼含光芒,他有没有理解错,父亲的意思难道是…… 安兮兮壮着胆子帮他开了口:“那你的意思是,你不赶顾隽出家门了?” 顾永年:“安小姐若再不走,我可就要改主意了。” 安兮兮立刻往外跑:“我走我走。”结果没看路,一脚绊在门槛上,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30.第三十章 真正的盟友 安兮兮走后,顾隽在房间里沉默了良久,不知要如何打破僵局,鼓了半天勇气才冒出一句:“爹,您要是想打我就打,不用忍着,别憋坏了身体。” “我若是想打你,还需要忍着?” “您不打我?”顾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道理,父亲就算不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也绝对不会轻易饶过他才对啊。 “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以为我犯了错……” “你的确犯了错。”顾永年厉声说,“不过安大小姐都跑上门来替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了,我若还怪责你,岂不是连一个后辈都不如?” 顾隽诧异地看着父亲,他今天是怎么回事?不仅没有斥责他和安兮兮私底下往来,竟然还反过来同意安兮兮的话?他不在家这两天,不是发生什么意外把父亲的脑子砸懵了吧? “咱们父子俩也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坐吧。” 顾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过来啊,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顾隽仔细地端详着父亲的神情,有些过分的祥和,太反常了。不过难得有一次不用挨打,他也不愿意往坏处想,便坐过去,安静地等父亲开口。 顾永年:“我辞官的这些年,你一定在心里怨了我很多次吧?” 顾隽心里一咯噔,拿不准父亲这么问是因为被安兮兮那些话所影响,还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只能默然地摇了摇头。 “我何尝不知道你这几年有多辛苦,安小姐说的没错,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只顾自己一意孤行,却没有考虑到给你带来的伤害,错的人其实不是你,是我。” “爹……”这是顾隽第一次听到父亲如此低声下气地坦诚过错,错愕的同时又有些感动,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这次他真的可以弄清楚父亲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看见儿子动容的表情,顾永年的神情越发慈祥。 “我也不知为何,自从你母亲去世以后,心境便大不如前了。每次你不服管教,我总是想起她,想起她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交代我定要保护好你,便更是心急。” 顾隽鼻子酸楚,他何尝不是一样常常想起母亲,若母亲还在,他和父亲的关系断不会像现在这样。 “信不信由你,其实每次打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很痛,我跟天下所有父母是一样的,希望子女过得幸福,看到儿女受苦,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有办法能让你过得好一些,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真的吗,爹。“顾隽的眼眶红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 “那我想考科举。” 和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冰凝,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 “但这种办法并不存在。”顾永年装作听不见他说什么,接着自己前面的话说。 顾隽急道:“爹,你少装聋子了,你明明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见没敷衍过去,顾永年只能收起慈爱,正色道:“你也明知道顾家家训是不能考科举,除了这个,什么都好说。” “可是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想要啊。” “所以我说了,办法并不存在。” 顾隽内心凉了大半,他早该知道是这种结果的,他就不该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盼。只是他不甘心,为什么爹自己就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却要他恪守家规? 他不服。 “那您自己呢?” “什么意思?”顾永年问。 顾隽扯开个心寒的笑容:“爹不让我涉足官场,可自己辞了官以后却还跟朝中的人往来。您自己舍不得权富,又凭什么来管教我?口口声声说和天下的父母一样,可以为了子女做任何事,其实根本是刚愎自用、自私虚伪。你有什么资格说安大富,安大富为了女儿尚且可以豁出一切,连荣辱都能放下,你呢?”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出来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可有些话他已经呕在心里太久了,再不说就要疯了。 顾永年呆呆地看着儿子,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眼神里满是刺痛,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原来在你心里,你爹便是这样一个人。既然如此,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出去吧。” 顾隽利落地站起来,反正他也不抱希望了,再谈下去,也不过是让他更清楚父亲对自己的不在乎而已。 他火气冲冲地夺门而出,穿过院子的时候正见到小娘呆愣地望着大门口的方向,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是我看错了吗?那好像是安家大小姐?” 阿福提着两桶水从后院的方向过来,一见他顿时欣喜万分:“少爷,你回来啦!”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转动,“——少爷你又要出去?” 小妾闻声回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隽没搭理她,径直离开,迈出大门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大呼小叫的声音:“你这算什么?好歹我也是你小娘,连声招呼都不打吗?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顾隽出了门以后立刻左右张望,安兮兮应该还没走远,他追一追也许还能追上她,他立刻往东边跑去,结果才过了一个街口就看见她蹲在一个不起眼的烧饼摊旁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烧饼,吃到一半还打了个哈欠。 她说在这里等了他两天,所以连觉也没睡,饭也没吃? 顾隽躲在一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地偷看她,直到她吃得太急,呛了一下,他才急忙跑过去,跟另一边面摊的老板要了碗水给她就着。 安兮兮顾不得喝水,满嘴喷烧饼渣就开始说话:“你怎么又出来了?不会是你爹又把你……” 不想让她担心,顾隽摇了摇头。 “没有,是我自己想出来找你。” “找我干嘛?” 顾隽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良久后才出声:“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帮我?” 且不说顾家和安家有二十多年的恩怨,就冲着他刚整了她那么一通,害她被秦鑫误会成那个样子,她不落井下石,也应该隔岸观火的,不是吗?为什么反而对他这么好? “我这个人很大度的,虽然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不过你都道歉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何况,我爹去抓你的时候,你宁可被误会,也没有泄露咱俩的机密,还算有点义气。看在你还不是太坏的份上,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不会丢下他不管……连父亲都不能做到如此,她却给了他这样一个承诺。她不知道,在他决定从此以后就孤身闯荡的时刻,这样一句话有多么珍贵。 “谢谢你。”顾隽第一次真心诚恳地想要谢谢她,也许从前是他太过于沉溺在顾家和安家的恩怨之中,像君潇说的,当局者迷。其实认真想想,这么多年安兮兮每次针对他的时候,口中惦记的都是要帮安大富讨回公道,她不是天性喜欢欺负人,只是和他一样,陷在其中看不清楚罢了。 “干嘛突然这么客气?我都有些不习惯了。”安兮兮说。 “因为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盟友了啊,我当然要对你好一点。” 安兮兮愣了愣。 “敢情你之前跟我结盟都是在耍我啊?”她下意识抡起拳头,却被顾隽握住,顿时浑身一僵。 顾隽道:“我想去考科举。” 安兮兮:“你想考就考啊,为什么要告诉我?”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这句话顾隽没有说出口,内心又百转千回,如果莫北庭的消息准确,他很快就能报名参加科举,若要高中,怎么也得闭门苦读几个月吧。若是在几年前,他倒是没什么好怕的,即便是一觉醒来突然发现科举就在今日,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但这几年他浑浑噩噩,疏于文章,落下的东西太多了,势必要重新捡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跟她见面的时间只怕也不多了。虽说参加科举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解决那支签,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想给你个机会,让你提前巴结下未来的状元郎,看在你对我还不错的份上,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有求必应。” 安兮兮眨了眨眼,把手抽回来,道:“你要是真想谢我,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就好。” “你就这么想获得秦鑫的谅解?他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顾隽努力压抑自己语气里的不是滋味,刚问出口便觉得后悔了,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他何必多此一问?但安兮兮却已经接过了话。 “也不是因为他重要吧。” “什么意思?” “你从小到大就没有试过想要什么东西却要不到,于是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吗?” 顾隽想了想,倒是没想起来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情况太多了吧,爹娘虽然疼他,却从不溺爱他,怕他恃宠而骄,除了文房四宝是任他随便挑的,其他东西便要看情况了,若是表现得好,就当做奖励,若是调皮不听话,也就没下文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就没试过被别人拒绝。我娘死得早,我爹只有我这么个女儿,对我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家里下人更是生怕我有一点不高兴。我从来没要过什么东西,因为我根本不缺,我也不主动对人示好,因为从来都是别人来巴结我。除了秦鑫。” 安兮兮顿了顿,露出气馁的表情:“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想认识一个人,只是想请他喝杯茶,跟他说句话而已,有那么为难他吗?若他生性冷淡也就罢了,他对不认识的你都可以出手相救,还为了你专门演了一场戏来教训我,你明明也没有做什么,为什么他就对你那么好?就因为他软硬不吃,压根不给我好脸色,才会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拔都拔不出去,他要是一开始就接受我的好意,我兴许早就把他忘了。” 顾隽愣了愣,揣摩出她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如果秦鑫愿意跟你握手言和,你就不会再想着他了?所以你才那么想要让他对你改观?” 其实安兮兮自己也不清楚,她后来思考了很久,要说她对秦鑫有执念,当年如果没那道圣旨,她早欢欢喜喜嫁给别人了,也不是非秦鑫不可;可要说没执念,为什么重遇到秦鑫以后她又心心念念想要跟秦鑫化敌为友呢? 想来想去,也只能解释为是自尊心作祟了。她是曾经对秦鑫一见钟情不假,不过经过这么多年,大概也已经变质了吧。 “也许吧,想要放下,总得先不留遗憾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说这是她的夙愿。要是早知道她是抱着这种念头…… “放心,这次我一定帮你,要是再骗你,就让我……”顾隽顿了顿,把她手上的饼直接掰下来一半,“跟这个饼一样。” 安兮兮看着他,很想说,我看你跟这大饼一样,是有大病,但看他这么诚恳,内心又不由得有些感动:“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不相信你。” 顿了顿,又问:“你说我跟他结下的梁子都这么深了,他能对我改观吗?” “当然。”顾隽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你忘了下个月就是四海节了吗?” 31.第三十一章 四海节 “四海节?” “你不会还没听说吧?”顾隽问。 安兮兮摇了摇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顾隽捏了捏眉心,这才娓娓道来。四海节源自寒灯书院多年的传统,最初是由上一任的袁夫子发起的,在书院内举行一对一的帮扶活动,由功课好的和功课差的学生结成一队,差生可以取长补短,优生则可以温故知新。后来成效显著,京城其他书院也纷纷效仿。到了前几年,不止书院,整个京城学艺的圈子,不论是文是武,都热衷于此。 朝廷觉得发扬此等互助的传统十分有有益于社会风气,想推及到整个京城,便提议将每年九月份定为四海节,取“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含义,号召京城人互帮互助。不过说是互帮互助,穷人都自顾不暇了,又哪里有能力去帮别人?朝廷无非是希望有钱人伸出援手帮穷人,以缓和东西城贫富差距带来的日益激烈的矛盾罢了。 但京城向来人情淡薄,没有好处的事是不会有人去做的。经过几年没有成效的尝试后,朝廷终于另辟蹊径,想出了一条妙招:将四海节变成许愿抽奖大会。 “许愿抽奖?” “由官府牵头,在九月初一举办盛大的四海节开幕庆典。穷人只需缴纳小小十个铜板,便可以获得一次许愿的机会,把心愿写在花笺上,交给府衙保存。到了四海节当天,由府衙见证,邀请京城一众有钱老板上台抽奖,抽中任何心愿,都可以达成。如此一来,穷人得到一夜暴富的机会,老板们也可以在四海节上出尽风头,还捞了个热心慈善的名声,朝廷又可以借着报名费得到一笔财政收入,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还有这种事?”安兮兮顿时来了兴致,“真的什么心愿都可以达成吗?那万一有人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朝廷又不是傻子,为了长做长有,自然不会得罪赞助方。所以,他们事先会将那些心愿都过目一遍,把容易实现的放在特定的位置,老板们都事先知道规矩,只要不乱选,就万无一失了。” “这些机密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今年是第一次搞抽奖大会,为了隆重其事,自然要邀请几个能上得了台面的贵宾坐镇。湛君潇就是其中一个,他要负责见证抽奖的公平公正,当然知道其中的门道。” 安兮兮听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出身商贾之家的自己已经算是绝顶聪明了,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这群老狐狸! 不过她怎么没听爹爹提过要去参加四海节呢?按道理既然是做善事,安家平时都做那么多善事了,也不差多做这一件吧。 听完她的疑惑,顾隽讥笑一声:“所以说你还年轻,你爹号称京城头号奸商,其他商人恨他入骨,要是你爹去了,别人还会去吗?” “我爹才不是奸商!”安兮兮狠狠捶了他一记,又道,“那按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也不能参加?” “不,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顾隽不说话。 安兮兮揣摩了下,顿时明白。她是安家最大的污点,安家的竞争对手不仅不会拒绝她,还会热烈欢迎她,看她笑话。 她狠狠瞪了一眼顾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盟友的?”居然给她支这种招。 “这是最快获得秦鑫好感的办法,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顾隽问。 “去!” 安兮兮想也没想便说出答案,反正自己又不是第一天当笑话,有什么好怕的?何况,那些人是来出风头的,总得要点脸面吧,还能直接在台上就对她冷嘲热讽? “那不就得了?”顾隽道,“我这就去帮你报名,十个铜板拿来。” 安兮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差点忘了,你是金主,不用缴纳报名费。”顾隽摸了摸鼻子,一脸心虚。 事情敲定,安兮兮心情一下有些沸腾,她长这么大还没身体力行地做过好事,虽说安家时常派米派粥,但那都是爹爹安排的。而且那些人领了东西也并没有多感恩,反而更觉得安家的钱是当奸商得来的,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是应该的。久而久之,她更不想参与了。 但这次的情况就不同了,她是去帮人实现心愿,设想一下,一个穷人原本三餐不济,衣不蔽体,突然被她抽中,得到了改变人生的机会,应该会开心得跳起来,对她感恩戴德吧?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四海节的盛况了。 看见她喜滋滋的样子,顾隽心里的愁绪也冲淡了不少:“那就这样吧,我还要去做点准备。月初四海节见。”话毕起身,却被安兮兮拉住手。 “还有事?” 安兮兮指了指他手里的半个烧饼:“我还没吃饱。” 顾隽把饼塞给她,瞋了她一眼:“就知道吃!”转身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 九月初一,四海节如期而至,府衙在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中央临时搭建了一座高台,以红绸装点,布置得极为喜人。高台前立着丈高的竹牌楼,京城书法名家樊老先生题的牌匾挂在最上面:四海升平。高台下从天亮开始已经拥挤如潮,整条长街几乎水泄不通。 看着盛况空前的场面,坐在侧对面茶楼二层的顾隽露出满意的神情,转头给秦鑫斟了杯茶:“秦兄这次回来得正是时候啊,之前几年,四海节可不是这么热闹的。” 秦鑫看着底下群情激昂,想到自己几年前偶然听太子殿下提过一次,说有官员上奏,东城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乞儿,大部分都是西城的贫民。朝廷对此很是忧心,怕再不解决西城贫民的温饱问题,迟早会出大事,便集思广益。后来有位大人提议举办四海节,希望借助京城有钱人的能力,帮助穷人纾困。 他彼时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不切实际,却没想到,是他目光短浅了。 “哦?秦兄为何不看好?”顾隽好奇地问。 秦鑫苦涩一笑:“我当时觉得,西城贫民之多,贫苦之普遍,需要的是朝廷真正施恩,在民生上惠及所有穷苦老百姓,靠人与人互助,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又能有什么用?不过现下看来,是我太故步自封了。四海节也许是帮不了所有穷人,但只要能给他们一个希望,就能支撑他们度过更多困苦的日子,只要坚持下去,总会过上好日子的。” 顾隽愣愣地盯着他。 秦鑫顿时有些不安:“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你说得很对。”顾隽内心思忖,太子殿下不是说秦鑫一介武夫,胸无点墨吗?怎么说起社稷民生,比朝臣还头头是道? 不过这不重要,他今天约他过来也不是为了探究这些的。 “秦兄既然这么说,那今天我们不如就在这里喝喝茶,顺便看看热闹,怎样?” 秦鑫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立刻叫来茶楼小二,点了几道点心,好整以暇地等四海节揭开帷幕。 点心刚上,顾隽便眼尖地发现人群中多了一道红色身影。按照他的吩咐,安兮兮是孤身前来的,并没有以往家丁成群的阵仗,以至于周围一时间竟没人认出她来。也正因如此,她挤了半天也挤不到最前面去。 顾隽茶杯抵着嘴唇,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对秦鑫道:“说起来,我以为四海节的善心人士都是些大老板,没想到还有朝中人士。秦兄你跟着太子殿下,不知道认不认得那几位大人是什么官位?” 秦鑫顺着顾隽的目光看向府衙门口的礼台,的确在第一排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便一一介绍道:“除了第一位我不认识,从左到右,分别是户部尚书、翰林学士、诸卫将军、少府监以及秘……” 说到这里,秦鑫却是忽然卡了一下,望着人群入了神。 安兮兮费劲力气,终于拨开人群到了最前面。衙差见是一个姑娘莽撞地冲上来,横起手便打算阻拦,却被府衙的师爷斥了一声。 “胡闹!这是安大小姐!” 安大小姐? 原本熙熙攘攘,热闹得像赶集一样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除了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一个孩子突然哭嚷了一声,人群才如梦如醒,随后炸开了锅。 “原来这就是安大小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前几日听到有人说安家大小姐会参加四海节,我当时还不信呢,谁知道竟然是真的。”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按道理不是应该安老爷来参加吗?” “这你们就不懂了,我猜啊,她肯定是知道嫁不出去了,想借这个机会博个好名声,万一就有人上当呢。” “有道理,要是真有善心,以前怎么不出来做善事?怕是前几年还以为自己能嫁出去呢。” “不过啊,她嫁不嫁得出去我不关心,我只关心她能不能抽中我。” “想得美,一定是我。” “是我是我。” 人群开始争吵起来,台上的几个京城富商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幸灾乐祸。 安兮兮额头突突乱跳,握紧拳头把身后的声音从自己耳朵里摒除出去,在师爷带领下上了台。 “秦兄?”顾隽喊了秦鑫一声。 秦鑫这才收回眼神:“以及秘书少监。”说完,又忍不住朝台上看了一眼,眼里疑惑和惊诧交织。 顾隽装作没留意到他发现的“异样”,继续道:“那看来今天的盛会一定格外精彩,不能错过了。” 32.第三十二章 岔子 在师爷的安排下,安兮兮落座在嘉宾席的第一排,正挨着莫北庭。对方像是看见天方夜谭一样地从她上台一直盯到她落座,满脸都写着“你怎么会来”的疑惑。 要不是现在几千双眼睛盯着,安兮兮真想回头把他眼珠子抠出来,问问他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她的人多看两眼也就罢了,他又不是第一次认识她。 她只能坐得笔直,把眼角余光都收回来,尽量忽视他,没想到他居然还跟她搭话。 “不要以为你参加四海节,做几件善事,就可以抵消过往的一切。”莫北庭记仇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欺负我兄弟的。” 安兮兮差点一屁股站起来,理智又让她坐了回去,不值当为了不相干的人动粗,不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你记性可真好,” “当然。”莫北庭仰起下巴,俨然这片刻的功夫已经在口风上帮兄弟教训了这个刁蛮小姐一通。 安兮兮内心翻了个白眼,冯轻轻怎么会嫁给这种幼稚鬼?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不打算跟他计较,倒是有件更重要的事,她得抓紧确认一下。 顾隽明明说过,今天会带秦鑫过来的,在哪里?她四处张望,很快便发现了顾隽和秦鑫的所在,两人一个身穿白衣,一个身穿天青色,相对而坐,倒是绝佳的观赏位置。 安兮兮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以免被秦鑫发现端倪,等着府尹大人宣布四海节开幕。但不知为何,原定午时开始的盛会,已经过了时间,府尹却迟迟没有出现。 这一任的京城府尹一向不是个这么没有交代的人,是以时间一过,所有人都渐渐不安起来,别是有什么变动才好。 好在,过了半个时辰以后,府尹总算出现,身后跟着一众衙差。只见衙差们抬着一块七尺见方、厚几寸的木屏风,上面以精巧的刀功雕刻着无数个小孔,每个小孔里藏着一张卷起的花笺,花笺的边缘坠着细巧的璎珞。 璎珞一水的红色,最后密布成了四海二字,里头满满当当都是穷苦人家的心愿。 此番这个盛会之所以能举行,事先朝廷是做了方案,请了京城一众最有钱的富商去商议的。为了让他们甘心出钱,各个细节都要顾及到,比如给多少时间宣传,比如,如何保证不会抽中错误的花笺,这些都清清楚楚地演示了。 这木屏风放在高台之上,底下的人看起来,花笺每一份都长得一模一样,连璎珞都是同一颜色,根本不可能作弊,殊不知,府衙早已在屏风镂空之处做了细小的标记,只要循着标记抽,万无一失。 对富商们来说,花一笔小小的钱便可以博得个仁善之名,又能配合朝廷将事情办了,还能宣传自家商号,这笔买卖的确很划算。 而朝廷这边的打算,是随着一届又一届的四海节举办,会有越来越多的有钱人加入其中,他们可以不必是巨富,只要有余力帮助别人,又想借着四海节出名,那便招揽进来。长此以往,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穷人受惠。最理想的情况,以后不必府衙牵头,富商们自己便乐得组织四海节,那么四海节便会成为京城最盛大的民间节日。 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木屏风一被抬出来,高台底下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般的尖叫声,所有人都以最大的热情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那日听顾隽说完,安兮兮便在想,对像她这样的人来说,帮人不过是顺手之事,甚至不值得一提,但对这些心愿的主人来说,这也许就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幸好她知道了,若是错过,那岂不终身遗憾? 她失去的只是一个帮人的机会,而别人失去的,可是一夜暴富的希望啊。 像这样的活动,她往后一定要多参加。 安兮兮回过神来,就见府尹大人神色有些古怪,拿着锣一副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的模样,还莫名其妙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刚弯起嘴角想回以一笑,府尹又一脸无奈地把脸转了回去,提起手中铜锤,犹豫几秒后重重敲在金锣上,正式宣布盛会开始。 随后又是一阵长久而热烈的掌声。 按惯例抽奖之前自然是要把见证的朝官和金主们都隆重介绍一下的,但没想到,府尹介绍完,还有金主们的宣传时间,于是接下来半个时辰,安兮兮看着各大富商将自家商铺、产品都不遗余力地推荐了一遍。 虽说已经是金秋,但秋老虎也不是开玩笑的,顶着似火骄阳,别说站一个时辰,就是坐的人也撑不住啊,莫北庭差点都开始打盹了,底下的老百姓更是一个个满头是汗。 轮到安兮兮的时候,她迫切地只想赶紧开始。 “呃,大家都知道我,我就不必自我介绍了吧,”安兮兮作了个请的手势,对府尹大人道,“大人,开始吧。” 现场立刻掌声雷动,听得出来,大家都是真心诚意地感谢她。 顾隽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本来还担心她在台上说话时会不会有人在底下起哄,让她下不来台,谁知她自己倒是轻而易举化解了。 “我没看错吧,安兮兮居然也来做善事?”顾隽装作吃惊的样子,“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说是不是啊,秦兄?” 秦鑫盯着台上那抹红色身影,神色已经回复平静,闻言淡淡道:“不管怎样,做善事总是没有坏处的。” 秦鑫这个反应在顾隽的意料之中,虽然他对安兮兮的印象差到了极点,但依然是非分明,不会被个人情感裹挟。这样的人,其实即便安兮兮不做什么,只要相处久了,也自然会对她改观。 不过为了省时省力,偶尔走些捷径也无妨。 此时台下的人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重头戏也终于上场。京城此次一共有二十四位富商代表共襄盛举,他们一人会抽出一位幸运儿,当场实现他留下的心愿。这个环节激动人心之处在于,所有人都不知道,中奖的幸运儿会是谁,留下的心愿又是什么,心愿背后又会有怎样的故事。未知的事情总是令人向往的,所以不仅台下的人紧张,台上的人也一样紧张兴奋。 且为了表示对四海节的重视和共襄盛举的诚意,二十四位老板将当场签下军令状,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要不是知道内幕,安兮兮觉得自己还真会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感。可惜现在,她只觉得心虚不已。 签完军令状后,安兮兮回到座位上等着,她并不打算第一个上台,反正最后总会轮到她的,何必急着出风头。但今日确实有些奇怪,府尹大人从上台开始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仅是府尹,就连师爷和衙差都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一阵紧密的鼓声,第一位富商代表黄老板站了起来。他走到那面木屏风前,笑容满面地开口:“各位老板互相谦让,都不愿意第一个上来,那我便当仁不让了。” 这黄老板是东城卖古董的,虽说算不上京城前十的富商,但却未必比别人钱少。皆因他收藏成癖,一有钱便忍不住到处搜罗古董,所以他家里古董堆积如山,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身家。 “说起来,顾家还跟他打过交道呢。”闲着也是闲着,顾隽坐在茶楼上顺口跟秦鑫提起往事,“当年宫中仓库因为一场大雨损毁了一副名家之作,后来听闻黄老板收藏有该名家的另外一幅作品,朝廷便派了两位大人去与黄老板沟通,希望他能借出名作,让宫中画匠借鉴技法,好修补名作。其中一位便是我父亲,那年我才十五岁。” 秦鑫知道那场大雨,墨宝书籍之类的,最怕潮湿,当年宫里仓库堆了无数的珍宝,金银铜器、名家书画、翡翠玉石,偏偏就是放书画的地方正上方的瓦片裂了,水一直沁进去,毁了不少东西。他听闻的时候不知多痛心,太子却满脸不解。这若是换做宝剑库走水,只怕他就不是这个反应了。 “原来如此,”秦鑫很是好奇,“不知这黄老板生平最得意的收藏是什么呢?” “我知道。”顾隽道,“我听我爹说,当年黄老板带他去参观库房的时候,曾经提过他这辈子最珍视的四件珍宝,一把东汉的焦尾琴、一柄越王用过的青铜剑、一块千年的沉香木,还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观音。” “的确是十分珍贵。” “可不是,黄老爷逢人便吹嘘,京城几乎无人不晓。”顾隽说着,就见黄老板已经从屏风里抽出了第一张花笺,看也没看便递给了一旁充当见证的湛君潇。 为了公平公正,所有抽出来的花笺都是交给朝廷派来的见证人公布结果的。 湛君潇对着台下所有人淡淡一笑,然后展开纸条:“第一个中奖的心愿是——” 话还没说完,湛君潇却脸色一变,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朝府尹那边看了一眼,府尹却急急忙忙避开他的目光,满脸的心虚。 台下的人还在等着,黄老板满脸笑容看着台下,催促道:“世子,请大声念出来吧,不论是什么心愿,老夫都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其达成的。” 黄老板身为当初受邀去商议四海节细节的富商,这木屏风他已经研究过好几遍,完全莫得问题,稳妥得很。他之所以第一个站出来,主要是想抽到最简单的心愿。他一个卖古董的,顾客都是有钱人,这底下又能有几个人是他的潜在顾客呢?他今日来,不过是充数罢了,既然充数,又何必花太多冤枉钱? 他还以为湛君潇是觉得心愿太简单,不好意思念出来,于是不断催促。 “还是不要吧?”湛君潇为难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老夫不是小气的人。”黄老板摆手。 湛君潇迟疑了下,只能听从他的。 “第一个中选的心愿,是西城苦茶巷刘大壮的心愿,他希望能得到,”湛君潇深吸了口气,“黄老板您收藏的四件古董——焦尾琴、越王剑、沉香木、玉观音,其中的一件。” 湛君潇说完,将那张花笺翻过来面对所有人,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台下安静了一瞬间,突然爆发出热烈的狂呼,所有人都激动不已,中选的刘大壮更是激动得仿佛在做梦:“是我?真的是我?” “是你是你,你发财啦。”旁边的人告诉他。 安兮兮一干坐在台上的富商们都傻了眼了,黄老板这么慷慨吗?记号都给他标好了,他偏不选,非要点指兵兵,结果抽到个这么刺激的。这几件古董,就算最差的,怎么也得值个千两银子吧?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都是黄老板的心头肉啊,他怎么舍得啊? 台上的人此时都在看笑话,都觉得黄老板疯了才会这么想不开,谁也没往坏处想。 黄老板也怔愣在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明明是按着标记抽的啊,而且他还特意挑了最左边的那一个,是最简单的,不可能出错啊。为了确认,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空出来的那个小坑,上面有一道清晰的刀痕,没错,他没抽错。 “哦,你们居然……”黄老板的手刚举起来,那厢湛君潇已经迅速将他的手按下。 “借一步说话,黄老板。”此时此刻,湛君潇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让黄老板将四海节的秘密宣之于口。他对莫北庭使了个眼色,两人合力将黄老板架到高台后的宅子里。这里已经临时被府衙征用为休息区,有衙差看守,无人打扰。 黄老板情绪激动,手都颤抖起来:“你们……你们骗人……” 莫北庭满脸嫌弃:“黄老板你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你有四件珍宝,现在不过是要你其中一件,你还有三件啊,怎么这么小气啊。” 黄老板尖叫:“我要退出!我不参加了!你们骗人!” 府尹大人急忙过来劝,结果越劝黄老板越激动,一口一句“诈骗”,就要去告官,说到一半却发现自己面前的的就是官,又哭天喊地起来。 湛君潇趁机将府尹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不是说过,屏风上做了记号的花笺都是最简单的吗?” “是最简单的啊。”府尹道,“但是世子你不知道啊,这些人不知道都发什么疯,狮子大开口,一个比一个离谱,我已经尽力了。” 要是说刚刚那个已经算是简单的,那接下来的岂不是…… 33.第三十三章 搬救兵 府尹抹了把汗:“是本官草率了,这次报名的人太多了,我们人手不足,一直到今天开场前才刚刚清点完花笺。我一直以为,只是凑巧我们先清点到的都是些难的,没想到刚刚开幕前清点完,才发现大事不妙。” 府尹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仿佛此事他真是无心之失。但湛君潇哪里看不出来这府尹的精明之处。他方才故意不说,这会儿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想追回来也来不及了。底下现在几千个人,要是弄不好,酿成什么骚乱,谁都担当不起。 他区区一个府尹,自然是逃不了罪责,但今日座上宾的几位大人,谁又能摘得了干系?自然只能跟他同坐一条船,出手平息此事。 湛君潇淡淡扫了他一眼:“府尹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冤枉啊,世子,本官也不想的,本官怎么会料到……” “行了,别装了,我又不会拆穿你。” “……” 府尹沉思了下,大约是拿不准继续演下去会不会适得其反,只能默默站在那,一脸的诚惶诚恐。 湛君潇也不想多事,便催促他道:“你还愣着干嘛?既然事关重大,你做不了主,还不赶紧去找个做得了主的人商量,晚了,责任可就都在你头上了。” 府尹顿时醍醐灌顶:“多谢世子。” 湛君潇:“在有应对之策前,让人好生安抚底下的百姓,要不然,可真是神仙难救了。” 府尹立刻点头哈腰,如释重负地跑出去了。 见府尹跑出去,莫北庭立刻凑过来,问:“什么情况?” 湛君潇简单地将今年的变故说了下,莫北庭顿时瞪大眼睛,他方才还以为黄老板是自己失误抽错了花笺,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严重。 “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湛君潇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看好戏呗。” “你倒是可以看好戏,别忘了我现在可是朝官,今天的事要是摆不平,我也得受牵连啊。” 湛君潇脸色才稍微正经了些,以他对京城这群富商的了解,今天的事情想顺利平息,恐怕没那么容易。 湛君潇摸了摸下巴,突然一脸狡诈:“今日安大小姐也来了,你说老顾会不会在附近?” 此时的高台上,府尹刚把突发情况报告给了户部尚书,户部尚书一脸惊愕。他这是造了什么孽?相爷特意跟圣上力荐他前来主持四海节,他原本以为可以威风一下,怎么偏偏就出了问题。 当下只能喊上其他几位官员,退到后面商量。 这群大官儿一退下,底下的百姓顿时感觉不对,也纷纷骚动起来。 府尹带着几个衙差急忙上前劝导:“稍安勿躁,黄老板身体有些不适,一会儿就出来兑奖……几位大人只是进去看一看黄老板的情况,并非出了什么问题。” 但骚动的又岂止是底下的百姓,台上的富商老板们也坐不住了。有人瞧见了黄老板下台前口口声声喊着骗子,肯定是有不妥。说好了只是做做样子,出不了几个钱,现在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分明是在坑人。他们也纷纷站起来,要找府尹问个明白。 场面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莫北庭从侧门绕出来,站在人群之后,正寻思着顾隽可能会躲在哪里,下一秒就被一只手拉到了僻静处。 顾隽借了个尿遁从茶楼上下来,正好见到莫北庭出来,便将他拉到无人之处,问道:“怎么回事?出什么问题了?” “你在这就好了。”莫北庭如见救星,“我正要去找你。”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跟顾隽说了下,顾隽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就见那府尹不对劲,原来是出了岔子。 莫北庭:“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咱们大礼朝朴素的民风都到哪去了?” 顾隽摸了摸鼻子,看向台上还云里雾里的安兮兮,虽然之前他就预料到,如果安兮兮参加四海节,势必会有不小的反响,但眼下这局面还是在他意料之外。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那现在怎么办?老湛让我找你求救。”莫北庭说,“那些老板又不是傻子,说好了不让他们割肉他们才肯参加的,现在看情况不对,肯定不会继续配合的。四海节办不成不要紧,要是闹出骚乱,可就不是小事了。” 顾隽撇了撇嘴,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都到了这个时候才想办法,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啊。若是前两天便发现问题,大不了偷偷一把火烧了那些花笺,宣布四海节因故不能举办,退还报名费便是,但现在众目睽睽,让他怎么想办法? “要是连你都没有办法,我这回可真是死定了。”莫北庭焦急不已,他们仨就数顾隽最聪明,鬼点子最多,现在他所有的指望都在他身上了。 顾隽捏了捏眉心,偏生今天湛君潇和莫北庭都在这儿,他总不能看着他们受牵连吧? “你等我一下。” 顾隽转身走到茶楼门口,对小二吩咐了一句,让其去楼上跟秦鑫打声招呼,就说他家中有事需要先行离开,走的时候顺便伸手在掌柜的砚台里按了下,往自己的鼻子下方抹了两抹,然后便要莫北庭带他去见湛君潇。 两人循原路绕过百姓,钻进府衙临时设的休息区,就见户部尚书等几位朝官正愁得团团转,倒是湛君潇正拿着杯茶在喝,一脸好整以暇的模样。 黄老板大约是喊累了,半靠在椅背上休息,肩膀还时不时抽动两下。 见顾隽出现,湛君潇慢慢放下茶杯:“各位大人还没想出来计策吗?再拖下去,恐怕就收拾不了残局了。” 户部尚书眉头都快拧成一座山:“世子有什么办法吗?” 湛君潇冷笑:“我能有什么计策?若是以各位大人的聪明才智都解决不了此事,那湛某就更无能为力了。不过……” “不过什么?”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湛君潇笑了笑,附耳过去低声道,“若是此次四海节的支出,全数由国库买单,此事不就解决了?” 尚书还以为他想出了什么好办法,这要是听他的,圣上非摘了他的乌纱帽不可。本来举行这四海节,就是为了借有钱人的手缓解国库的压力,现在不是本末倒置?世子这简直在坑他嘛,想不出办法就算了,添什么乱? 尚书懒得理他,回头又继续跟几个同僚商量,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去找秦相爷求救。他们刚把手下派出去,在外头等了半天的富商们便一哄而入,府尹做出一副拦阻的样子,手却松懈得很,瞬间就把人都放进来了。 安兮兮跟在他们后面,她其实并不是很想进来,虽然方才的功夫,她已经在外面听这群富商们交流过了,知道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并不如他们反应那样激烈,甚至有些不理解。这群人这么有钱,不过让他们多出点钱,又不是出不起,怎么这么吝啬?但外头实在太晒了,她只能假装跟他们一伙,进来乘一下凉。 没想到才一进来,所有人就跟点了炮仗似的,跟朝廷的人吵了起来。 “之前府尹大人明明跟我们说好了,大家走个流程,最多一人出不了个百八十两,长做长有,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信任朝廷才出钱又出力,朝廷不能这么坑我们啊。那些穷鬼分明是人心不足,若是今天满足了他们,明年还不知道他们要什么?” “若是不能解决这件事,我们就不参加了,大家一拍两散,总不能让我们吃这个哑巴亏吧。” 显然,府尹不仅松了手,连口也松了,将事情的缘由都透露了出来。 户部尚书冷眼看着群情激愤的这群有钱人,他当然知道这是个哑巴亏,但他们不吃,总不能像世子说的,让朝廷吃了吧? 他官至尚书,平日里也不曾被人这样直接拿手指指过,一个激怒上来,顿时失了冷静。 “本官也希望今天无风无浪地把事情给办了,但意外来了,谁都不想的。搞砸了四海节,对朝廷有什么好处?对本官有什么好处?倒是各位老板可以扪心自问,你们之中哪一个身家低于万两?现在虽说与计划有些偏差,对你们来说,这点钱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既想出风头,又不愿意给钱,天底下的便宜都让你们占了去,怪不得能无往而不利呢。” 户部尚书这番话一出,顾隽便知道要麻烦了。眼下安抚人心都来不及了,他还说这种话,简直是找死。 果不其然,就连身子最弱的黄老板都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尚书大人此言差矣,我们的钱有多少,那是我们的事,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何况,行善本就该是自愿,我愿意给多我便给,我不愿意便不给,哪有非逼着我捐的道理呢?”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各位老板纷纷表示赞同。 “而且我们身家再多,那也多不过安家啊。连安小姐都觉得那些人过分,更别说我们了。” 安兮兮躲在最后面,正用手绢扇凉,冷不丁听到身旁的王老板开口,没想到竟然是祸水东引,推自己出来背锅。 王老板还一脸“你我应当同仇敌忾”的表情对她笑了笑:“安小姐你说是不是?” 安兮兮在内心对他千刀万剐,转头满脸无辜道:“其实小女子今天只是代父亲过来做善事,父亲交代我一定要尽力帮助别人,其他的,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过如果各位老板觉得过分,那应该就是了吧。” 言下之意,她可没跟官府唱反调,但她也不好违背其他人的意志。 王老板甩锅失败,只能自己找补:“本来就是他们过分啊。” “反正圣上有命,命我搞好此次四海节,事已至此,你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得继续下去,否则出了问题,圣上问罪,你们应当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见这些人毫不配合,户部尚书一急,直接抬出了圣上的名号。 “尚书大人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今天不得不从,但若京城以后出了什么问题,哪里需要钱,需要人,请恕黄某无能为力。” “我王某也无能为力。” “我李某也无能为力。” 众位老板异口同声,尚书被这气势吓得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他没想到这些商人如此硬气,他搬出圣上来,竟然都压不住他们。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冲动,但又拉不下脸来说什么转圜的话。最要紧的是,一旦他松了口,这些人可能真的会一哄而散,那今天要怎么收场? 府衙内此时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僵在原位不动声色,生怕自己一个轻举妄动,便会引发连锁反应。 34.第三十四章 献计 僵局持续了约莫半盏茶,便被冲进来的衙差打破——府尹让人来报,说是外头的老百姓已经察觉不妥了,他们快扛不住了,各位大人和老板们若再不出去,就要天下大乱了。 所有人瞬间又乱成一团,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来一把声音:“各位稍安勿躁,不如听我一言。” 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带着几分自信,瞬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众人循声而去,只见秘书少监莫北庭站在角落,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袍、蓄着两抹胡须的中年男人。那声音正是这个中年男人发出的。 “你是谁?”黄老板坐在椅子里,一副“你是哪棵葱哪颗蒜”的轻蔑表情。 顾隽笑了笑:“小人是莫大人的随从。” 黄老板嗤之以鼻:“不过一个随从,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一边去。” “那本官要不要跟着滚一边去呢?”莫北庭接话,“黄老板好大的威风啊,本官差点以为这里黄老板说了算呢。” 黄老板一听,急忙坐正了些许,却依旧没有好脸:“岂敢,莫大人说笑了。” 湛君潇打圆场道:“现在大家反正一筹莫展,多一个人多一份心思,有什么话不妨等这位……兄台说完,我们再商量嘛。”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湛君潇此言有理,便让顾隽继续说下去。 顾隽上前一步,道:“其实依本人愚见,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各位老板还是想开一点,吃亏当福气吧。” “你说什么呢?”黄老板怒不可遏,“你这算什么办法?” “黄老板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顾隽扇子一打,悠悠道,“各位可还记得,几年前王老板在西城的米铺因为米价涨了两个铜板,差点连人带铺子都让人给踏平了这件事?” 王老板面色一恼:“你提这个干嘛?” “我就是提醒下各位老板,前几年两个铜板都能差点酿成血案,现在如果各位老板突然宣布退出四海节,你猜外头的百姓会善罢甘休吗?府衙的衙差虽然多,也不过区区几十之数,万一真的骚乱起来,我看连护着几位大人撤退都未必有把握,各位老板的周全,恐怕就顾不上了。” 顾隽的话一出,所有老板的脸色纷纷凝重了起来。比起什么秋后问罪,眼下能不能全身而退,显然是个更迫切的问题。 见无人反驳,顾隽又接着道:“何况,各位老板方才上台的时候已经签下了军令状,承诺一言既出,绝无反悔,若是你们此时离开,朝廷完全是可以治你们罪的。” “之前明明说好了,那军令状只是个摆设,唬下面那些傻子的,怎么还当真了呢?”众老板再次感受到了欺骗。 顾隽一笑:“是,那军令状的确是个摆设,朝廷也没想过要用它约束各位,像尚书大人所说的,意外来了,谁都不想。” “那现在就是逼我们接受咯?” “各位老板想必都知道圣上举办四海节的个中目的。表面上呢,是请各位老板出钱做善事,其实还不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各位老板是朝廷的税赋大户,只有你们赚钱了,朝廷才有收入,而你们的钱又是从这些穷苦百姓的身上赚来的,各位老板和外面的这些穷人,其实是同坐一条船的。得罪了他们,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我知道肯定有几位老板会觉得不以为然,比如黄老板,你心里肯定觉得,你是做古董生意的,这些穷人又不会来光顾你,此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但黄老板别忘了,其他老板们的日子若是不好过,也不会有钱去帮衬你的生意,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黄老板一脸被戳中心事的心虚,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现在摆在各位老板面前的选择,不外乎两个,要么挥挥衣袖走人,要么,咬咬牙吃了这个亏。我替各位分析下利弊,若你们现在走人,唯一的好处便是不用花钱,但若朝廷追究、百姓激愤,后果难以想象;可如果你们留下,便是帮了圣上的忙,为朝廷做了贡献,人身无虞之外,也得到好名声,往后生意也一定比别人更好做。而且,若你们愿意留下,我还有一计可以帮各位老板减轻负担。” “什么计策?”没等在座的老板们发话,户部尚书已经迫不及待地问。 顾隽笑了笑:“朝廷对商品交易的税赋规定是十税一,若是由官府帮忙变卖,是十税三,四海节又规定了许愿不得直接索要银两。外头都不是富有之人,你想他们拿到各位老板的赠予,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呢?” 黄老板抢答道:“换成钱!” 户部尚书也跟着抢答:“我明白了,只要想办法让他们将东西交给官府变卖,便可以将这笔税拿来补贴各位老板了。” 虽说只能拿回十分之三,但好歹比什么都没有强啊,老板们一个个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 铺垫到此处也差不多够了,顾隽扇子一打:“各位老板若是改变主意可要趁早了,毕竟花笺的难度也是有区别的,先挑先得,越迟就越吃亏啊。” 话音一落,老板们互视一眼,突然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在门口挤成了沙包。 “我先!” “让我先!” “你一边去!” 这些人一跑,终于没人挡着安兮兮的视线,她才发现刚刚说话的人果然是顾隽,怪不得她总觉得那把声音熟悉得很。这家伙不是跟秦鑫在茶楼上喝茶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诧异地盯着他,就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对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别暴露他的身份。这一点,安兮兮倒是不用他提醒,她才不会傻得直接上前跟他打招呼,那别人不就知道她跟顾隽早就化敌为友了? 她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跟着其他老板们出去了。 安兮兮一走,顾隽回头对莫北庭低声道:“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没想到莫北庭却拉住他:“你不留下来看好戏吗?” “什么好戏?” “安大小姐啊,你不想看她一会儿钱袋大出血的样子吗?” “有什么好看的?”以安家的实力,就是今天所有人的奖都由安兮兮出,她也出得起,她可是安大富的独女,京城一半的财富都是她的。 “就算不为看好戏,你今天可是大功臣,万一一会儿结束以后,尚书大人要对你加以褒奖呢?错过这个机会不就可惜了?” 顾隽根本没考虑过这个,要不是为了安兮兮能在秦鑫面前表现一回,再加上怕四海节搞砸了会牵连到莫北庭和湛君潇,他才懒得搅和进来。 不过莫北庭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他本来就想借机接近朝臣,户部尚书虽然不及秦相爷有名,但也算是个大官了,若能跟他攀上交情,也许的确能帮到自己。 想到这,顾隽决定听莫北庭的,留下来静观其变。不过想到秦鑫就在对面茶楼,他决定先换身衣服再出去。 等顾隽再出去的时候,户部尚书和府尹已经重新站在台上主持大局,满脸的从容风光,难以想象片刻之前是何等的焦头烂额。 莫北庭特意换了个座位到第二排,在身边给顾隽留了个座儿,前面正好坐着安兮兮。 “怎样?我对你不错吧?一会儿你就能近距离看好戏了。”莫北庭格外兴奋。 顾隽冷眼瞧了他一眼,很想说,假如刚刚的事情没有解决,现在恐怕被看好戏的就是你了。但看在莫北庭这小子满心都是义气的份上,他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 也不知是不是事情解决了,人心情格外畅快的原因,连阳光都变得没有那么灼人,且有丝丝凉风不间断地吹过来,吹得顾隽脸上都有些发痒。他伸手轻挠了下,却从脸上挠下来一根长发,细软而长,泛着墨黑的光泽。 他抬眼,就见到前面的人头发被风吹起,和着她挂着发间用来装饰的珠串,竟出奇地有些……好看。 见鬼。他狠狠甩了下手,那头发却像是缠上了他的手指一样,怎么都甩不下去,反而粘得更牢。他盯了几秒,决定算了,任它缠绕。 35.第三十五章 好戏 顾隽把目光挪向台上容光焕发的黄老板,他正大大方方地问幸运儿想要哪一件古董,问完之后便利索地让家丁去取,全程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不乐意。 “我黄某平生最喜欢做善事了,这么有意义的活动,我以后一定每年都来参加。大家放心,四海节童叟无欺,只要是抽中的心愿,就算是让黄某倾家荡产,黄某也定会帮你们达成。” 底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台上的老板们生硬地跟着鼓掌,内心白眼早翻上了天,刚刚在里面哭天喊地的是你,现在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恬不知耻。 黄老板下去后,其他老板争先恐后地上台。 王老板:“别说是倾家荡产了,就算要去借钱,我王某也决不食言。” 李老板:“如果我借不够,那我就让我的亲人都去借。” 刘老板:“我让我的儿子也去借。” 真惨,亲人和儿子是做错了什么,无端端地就要替他们举债。按照这个发展趋势,安兮兮怀疑,轮到自己的时候,她的子孙十八代都得去借钱。这些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做个善事都要攀比,明明不是真心诚意,口号喊得一个比一个响,就不觉得心虚吗? 早知道四海节是这么虚伪的活动,她就不来参加了。也不知道秦鑫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反而觉得她是个什么爱慕虚荣的人? 真是愁死她了。 很快,四海节到了尾声,台上的金主只剩下安兮兮一人还未抽奖。排在她前面的贺老板送出去了一套东城别院,真真是心如刀割,脸上却还要假装笑眯眯,喊着来年还要送套更大的,以免在声势上落于人后。 安兮兮暗自盘算了下,贺老板送出去的这套别院市值约莫快两千两,已经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馅饼,想必接下来的心愿,再离谱也不会比这个高到哪里去吧?放心了。 不过一会儿颁奖的时候她要说些什么才不会显得自己俗不可耐,但是又热心助人呢?好烦。 算了,干脆什么都不说吧,都出了这么多钱了,要是秦鑫还看不出来她善良,那她也只能放弃了。 顾隽坐在她身后,看着她时而紧张得肩膀僵硬,时而又松懈下来,只觉得好笑不已。这家伙要不要把什么心事都表现得这么明显?好歹是来出钱的,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顺便把面子给挣了吗?他已经可以想象见,一会儿上去她肯定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迸不出来。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她越不张扬,就越能博得秦鑫的印象分。 顾隽正想得正入神,莫北庭突然凑了过来,神秘莫测道:“好戏来了。” 哐当! 只听一声巨响传来,被贺老板抽中的那个卖菜佬原本在衙差的带领下,都已经准备下台,却不知怎的,脚上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接扑向了木屏风。只见屏风哗啦一倒,花笺跟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卖菜佬吓得脸色发白,急急忙忙爬起来,将木屏风扶起,又抓起掉出来的那些花笺往格子里塞。 “哎——” 尚书和府尹齐刷刷伸手想阻止,但想想,似乎也没用了。 卖菜佬一边塞着花笺,一边连连道歉,生怕这一失误会让他失去之前已经得到的奖品。 顾隽转头看向莫北庭,他脸上毫无诧异,嘴角还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瞬间反应过来,低声问:“这是你刻意安排的?” 莫北庭挑眉一笑:“怎么样?兄弟对你够好吧?这次还不整惨这个刁蛮大小姐?你多年的仇怨可以一次全报了。” 报你个头啊报,顾隽恨不得跳起来暴打他的头。 “我才费尽心机摆平了事情,你居然自己搞出个乱子,你嫌命长吗?” “又是你说的,就算所有心愿都让安家来实现也不在话下,既然如此,干嘛不趁机让安大小姐出出血?而且,她又不知道是我设计的,意外的事情,谁也不想的啊。”莫北庭满脸天真地说。 “我这次要被你害死了!” “我好心帮你,你不谢我,还怪我?” 顾隽无心跟他掰扯,他看着安兮兮被请上了台,背影都显而易见地透着慌张。别说安兮兮了,就连他自己现在都有些六神无主了。 鬼知道连府衙都挑不出来的心愿都是些什么东西,安兮兮毫无准备,也不知一会儿会有什么反应,真是急死人了。 因为安兮兮是最后一个出场,又是京城首富之女,为视隆重,户部尚书和湛君潇一左一右站到了她身边,一起帮她开奖。只是好端端出现了这么个意外,两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凝重。 倒是和安家有生意竞争的这些老板们一看箱子被打翻,一个个表面还很冷静,眼神嘴角却已经出卖了内心,只差跳起来载歌载舞。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是箱子没打翻,越晚上台的人就越吃亏,何况现在箱子打翻了,等待着安兮兮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陷阱。安大富独霸京城商界这么多年,没想到老了却栽在这个宝贝女儿的头上,真是一报还一报。 看着周围一张张笑里藏刀的嘴脸,安兮兮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她这次参加四海节是瞒着爹爹过来的,能动用的钱只有自己的私房钱。再加上前阵子花钱如流水,可以说是背水一战。万一要真的不走运抽中个大的,花光私房钱倒也罢了,要是落得要跟爹爹求救,那才是真的完了。 如今她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运气上了。 她在屏风前来回走动,眼睛从无数的花笺上扫过,明明知道现在挑也根本没用,只能碰运气,可却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定,万一……万一…… 就在此时,台底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等等!” 安兮兮回头,就见有人举起了手,手上捏着一卷花笺:“有个花笺落到台下了。” 就在这一瞬间,安兮兮灵光一闪:“那就它吧。” 不抽了,交给天意吧。 那人立刻将花笺递了上去湛君潇接过来,交给了户部尚书。 “圣人道,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某别无他求,凡君有之,某亦有之便可。” 安兮兮愣愣地看向户部尚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户部尚书没有说话,但他转过脸来的表情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出大事了,而且是天大的事。 此时此刻,安兮兮只恨自己读书的时候不认真,没搞明白前半句啥意思,她只听得出来后半句似乎是“你有的我也要有”的意思,但是合起来是不是这个意思,她就不清楚了。 偏偏尚书又不说话,真是急死她了。 她只能求助湛君潇:“这人到底想要什么?” 湛君潇目不斜视地盯着底下的人群,沉沉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意思是天下之人不在乎分得少,只在乎是否公平。只要你有的他也有,便相安无事。” “那这意思就是……” “你是安家的继承人,安家的财富将来都归你所有,也就是说,他要的是安家一半的财富。” 36.第三十六章 别怕,我在 安兮兮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这算哪门子的救济穷人做善事?有这样的野心,早就应该发达了才对,还要什么救济? 她死死盯着纸条上的落款,孙青云,好,她记住他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在她愤恨的目光中,心愿的主人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安兮兮原以为能开这种口的一定什么相貌猥琐、贪钱如命的豺狼虎豹,没想到竟是个面色苍白、身形柔弱的穷书生。他身上的衣服浆洗得发白,看起来仿佛许久没吃过饱饭,风一吹随时可能倒下去的样子。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想吃下安家一半的财富? 安兮兮简直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怀疑自己眼睛的人又岂止是安兮兮。顾隽认得这个孙青云,他在西城颇有善名,虽然人穷困潦倒,但一直乐于助人,时常帮乡里免费写信,就算自己三餐不继,也从不收人纸墨钱。 说起来,他和孙青云还有过几面之缘。从前他每次计划骗安兮兮,便会跟几个熟人联络,让他们看看西城有没有急需用钱的穷人家,这些人往往老实巴交,又不贪婪,大家二一添作五,你好我也好。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好几次碰见孙青云,他正好住在其中一个熟人家对面,时常坐在自家院子里读书。 熟人说,孙青云父母双亡,从小是被祖母带大的,一直很用功读书,希望能考中功名报答祖母。可惜,直到祖母去世,他也没有成功,反而因为屡屡落第,搞得生活也越来越清贫,偶尔还要靠邻里接济才能度日。 顾隽还记得,当时听熟人说完后,自己内心十分唏嘘,想帮他又不知道怎么帮。孙青云毕竟是个读书人,他总不能拉着他一起去骗人吧,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跟自己一样脸皮厚,豁得出去。 想来想去,最后他只好放了二十两银子在熟人那边,让他平时多照顾一下孙青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孙青云,可能是羡慕他拥有自己永远也不能拥有的自由吧。 他也好几年没见过孙青云了,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如此让人“刮目相看”的一幕。 顾隽沉着脸色,盯着慢慢走上台来的人,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一个原本善良正直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贪婪,何况,他想贪的,还是安家的钱。 等等,方才落到台下的那张花笺难道…… 莫北庭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不由得也有些慌了:“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安兮兮,我也没想到她会抽中这个孙……”顿了顿,“这个孙子也太狠了吧?” 顾隽还处在震惊中,他当然知道孙青云不是莫北庭安排的,要是莫北庭心狠到想坑了安家一半财产,他早就掐死这臭小子了。只是没想到竟如此巧合,莫北庭想教训安兮兮,倒是反而给了孙青云机会。只怕刚刚那个卖菜佬即便不被衙差绊倒,也会自己想办法摔在屏风上。 好个孙青云。 “四海节不是有规矩,不得直接索要钱财吗?”顾隽提示莫北庭,“你还不赶紧将功补过?” 莫北庭不敢再耽搁,急急忙忙便去跟府尹交涉,没想到孙青云却早已看穿似的,一上了台便直接对府尹发话:“府尹大人不必纠结了,我这个心愿绝对符合四海节的规矩,一,我没有直接要钱;二,你们也没有公告过,做善事的人都是有钱人;三,既然前面那么多位老板又是送古董又是送别院,都不违背规矩,那安小姐送我一半身家,也不算违背规矩吧?我并不要求折成现银,店铺、地皮皆可。” 府尹愣住,为难地看向莫北庭:“他说的也没错啊,他又没直接要钱,就不算违背规则。虽说要跟安大小姐平分财富是有点过分,不过他也不知道会被安大小姐抽中吧?” 莫北庭简直快被他气死了,堂堂一个府尹,居然反过来帮个刁民说话,还有没有点官威? 户部尚书一听,看来还得自己出马才能镇得住场子了,于是开口对孙青云道:“年轻人要懂得见好就收,要安家一半的财富,那未免有点过分了。这样吧,本官来做个见证,不如就让安小姐送你两套豪华别院,如何?” 户部尚书内心都有些羡慕了,两套别院,他当朝廷三品大员,十年不吃不喝,都还只能买一套呢?现在这个穷书生一下子就能得到两套,比当二十年大官挣得还多,怕是会开心得当场跪下来叩谢吧? 但他没想到,孙青云毫无反应,反而冷冷一笑:“尚书大人不如直接告诉大家,你们玩不起,也省得我们来年继续被你们忽悠。” “你这什么意思?” “安家坐拥京城半数财富,区区两套别院,对安小姐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我说了,安小姐有的,我孙某也要有,我要的是均分,不是施舍。” 户部尚书怒道:“你既然知道安家掌握着京城半数财富,你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你一个穷书生……” “尚书大人这是瞧不起穷人了?” 孙青云背朝台下,与身后几千个穷人站成一线,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抬起来,户部尚书吓得倒退了两步:“本官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乱扣帽子。” 孙青云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安兮兮:“安小姐怎么说呢?” 其实四海节举行到此刻,该抽的奖都已经抽得差不多了,就算她反悔不愿意兑奖,想来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拖累了安家商号的名声而已。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不能反悔,她已经是安家的污点了,再做出有辱安家名声的事,怎么对得起爹爹? 可如果答应下来,就得把安家半数的财富都拱手让人,安家的产业也是爹辛辛苦苦挣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有爹的心血。 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不孝,从小到大毫无建树就罢了,还从来没让爹爹省心过,现在更是做什么都注定毁掉父亲半辈子用心血经营的一切。 她要是有良知,就该找根柱子把自己撞死才对。 “怎么?安小姐需要时间考虑?那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孙某不急于这一时,一炷香的时间够不够?” 莫北庭一听,立刻过来拉住安兮兮:“那我送她先去休息一下,一会儿再说。”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安兮兮拉到她原先的座位坐下。为免有人落井下石影响安兮兮的情绪,他还体贴地清退了前两排的人。 而后,他坐到安兮兮身边。 “你……还好吧?”看见安兮兮双目呆滞,莫北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脸色十分担忧。他是想替顾隽教训安兮兮不假,再加上没娶妻之前安兮兮还时常挑拨他和轻轻的关系,他可以说是烦透了她,可平心而论,她也罪不至受这种惩罚。要是她今天真的答应孙青云的要求,安老爷知道,怕是打死她都有可能吧? 一想到这,他就没办法不内疚。 “你要是想哭,就哭一哭吧,别憋在心里。”莫北庭道,“我是说真的,不是奚落你。” 安兮兮其实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的耳朵里轰轰作响,四肢也冷得像冬天的湖水,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她只能拼命提醒自己,不能乱,无论如何一定会有办法的,然后像在大雾中摸索一样,拨开脑子里的迷雾。 突然,她听见了顾隽的声音。 “别怕,我在这。” 醒醒啊安兮兮,就算现在把顾隽找过来帮忙也来不及了,没时间了,自己想办法吧。 安兮兮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作祟,拼命甩了甩头,结果下一瞬肩膀微微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顾隽的声音清晰地从身后传来:“别回头,听我说。” 安兮兮顿时喜出望外:“顾……你没走?” “我说过了要帮你,你还没过关,我怎么会走?” “我还能过关吗?我怎么觉得是死路一条呢。” “还好你刚刚没冲动答应他,不然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有别的办法?”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了?” 莫北庭坐在旁边,听着两人一句接一句,眼睛越瞪越大,尤其是看着顾隽的手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直接温柔地搭到了安兮兮的肩膀上,他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他?这两人不是世仇吗?不是走在一条路上看见对方都立马会抽出刀子拼个你死我活的关系吗? “那我该怎么办?” “听我说,一会上去了,你就这么说……” 两人还在继续说话,根本无心理会在一旁震惊到嘴巴大张的莫北庭。 “明白了吗?” “明白了。”安兮兮点头,本来她真的差点都哭出来了,甚至都打算以死跟爹爹请罪了,现在却觉得满怀希望。 莫北庭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们明白什么了?我也要知道。” 安兮兮:“那我去了。”嗖一下便站起身来,大步迈了出去,根本没理会莫北庭的存在。 她一离座,莫北庭立刻揪住死党的衣领:“你这次要是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跟你没完。” “先放手!”顾隽拉开他,焦急地望着台上,“解释我一定会给你,不过不是现在,先看完情况再说。” 莫北庭这才松开他,虽然他恨不得现在就撬开这家伙的牙关,不过反正不急,他也很好奇,这件事要怎么解决? 见安兮兮回来,孙青云笑了笑:“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安小姐这么快就考虑好了?确定不再多考虑一会儿?” 安兮兮昂首挺胸,面无惧色:“不就是要安家的一半产业吗?我给你就是了。” 37.第三十七章 峰回路转 安兮兮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就连孙青云本人都愣了一下,似乎这并不在他的期待之中。 “安小姐是认真的?”孙青云问,又道,“安家的产业可不是个小数目,是不是该去请示令尊?” “不必了,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我爹将来的财产都是我的,我自然可以分你一半,只是……” “只是什么?” 安兮兮笑了笑:“现在安家的产业还没有到我手上呢,得等我爹百年之后,我才能继承,到时候才可以分给你。不过孙公子放心,我身为我爹的女儿,绝不会言而无信。但凡我有的,我都会分你一半,孙公子现在便可以随我回家,清点我闺房中的东西,哪怕是一条丝巾,一件裙子,都是我安兮兮的身家,都有你的一半。” “你……”孙青云顿时脸色一红,“安小姐还是庄重一些的好。” “孙公子害羞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但凡我有的,你都要有。除了丝巾裙子,我还有许多胭脂花钿,香粉珠钗……” 话到此处,围观的人早已忍不住爆发笑声。 孙青云是一介读书人,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只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多听一句都觉得羞耻至极。安兮兮倒是无所谓,反正她的名声早就差得不能再差,多丢一次脸,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何,孙公子是现在就跟我回去呢?还是等我自己清点好送到府上?” “随你便。”孙青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冲下台,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府尹赶紧趁机出声:“本官宣布,今天的盛会——圆满落幕!” 随着一声响锣,安兮兮仿佛也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差点腿软地摔在台上。但她还不能休息,她现在迫切地想感谢一个人。 她回头望向身后,却看不到顾隽的身影,只见到莫北庭正安排着衙差送金主们离开。她追过去拉住莫北庭:“他人呢?” “谁?” “你好兄弟啊。” “我没有这种兄弟。”莫北庭一肚子郁闷,气死他了,什么事都瞒着他就算了,现在居然还玩金蝉脱壳之计,这死小子最好别被他再撞见,要不然他一定把他拆骨剥皮。 等等,问不到那小子,他还可以问另外一个当事人啊。 莫北庭眼神瞬间直勾勾地转向安兮兮,后者瞬间打了个寒颤。 “你看我干什么?” “安小姐,有没有时间,咱俩聊聊?” “没有,一丁点都没有。”安兮兮退了两步,撒丫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就怕莫北庭追上来,结果却不小心撞到了人,整个身体瞬间往后一倒。 只感觉一弯长臂将她轻轻捞住,她一抬眸,眉目如画的脸落入眼底。秦鑫将她扶正了身姿,手迅速抽离,表情有些不自在:“没事吧?” “没……没事。”都怪这四海节峰回路转,一波三折,她居然把秦鑫都给忘了。糟糕,刚刚她在台上那么羞辱孙青云,秦鑫对她的形象肯定雪上加霜,这回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不安地看着秦鑫,生怕他像上次一样,对她语出鄙夷,没想到却听见他出乎意料的夸赞:“你刚刚应对得很好。” 安兮兮怔住。 “你不觉得我言而无信吗?” “为什么这么说?” “来参加四海节,就是要帮别人完成心愿,就像其他老板们说的,就算倾家荡产,也要遵从规则,但是我却……” “四海节的初衷是帮助穷人,不是助长贪婪的风气。你如果真的答应了无理的要求,以后会有更多人借此机会以小博大。何况,我也不认为那些老板真如他们口中所说的一样慷慨,否则,黄老板一开始便可以兑现承诺了,不是吗?” 这他都知道?安兮兮诧异万分,不过想想,连底下那些穷人都看出来黄老板他们反悔了,秦鑫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是她没想到,秦鑫竟然会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说话,她还以为他那样善良的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孙青云那边才对。 “你真的没有觉得我做错了?” 秦鑫坚定地摇了摇头,又突然失笑起来。 安兮兮急忙问:“你笑什么?” 秦鑫忍住笑意,迟疑了下,才慢慢开口:“我在想,为什么有些时候你错得很离谱却毫不自知;可明明没有错的时候,却又拼命责怪自己?” 是啊,为什么呢?安兮兮也觉得奇怪,明明刚刚对付孙青云的时候还毫无道德负担,而且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怎么到秦鑫面前,就那么不肯定了呢?大概是因为,她在秦鑫面前就从来没有正确的时候吧。她总是下意识觉得,不论自己做什么,秦鑫对她的观感都不会轻易改变。 可现在他却说她是对的,这是不是代表,她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一想到这,她内心就克制不住激动起来,一激动便脱口而出:“那是因为以前你误会我了,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人,我这个人其实……” 她还没说完,秦鑫却已经收敛了笑意,又变回严肃的样子。 他打断她:“抱歉,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话毕,从她旁边擦肩而过,往府衙的方向去了。 安兮兮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个人也太捉摸不定了,比今天的四海节还要让她大起大落。但她并没来得及失落多久,因为她看见双喜匆匆朝她跑过来,一脸大难临头的急色。 “小姐,你怎么真的在这里啊?完了完了。” “怎么了,怎么就完了?” “老爷听说你参加四海节,气得不行,现在正带人过来要把你逮回去呢。” “为什么爹会生气?我替他做善事积德,他不是应该开心吗?” 双喜一边喘大气一边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姚掌柜来报的信。他说,老爷不参加四海节是有原因的,好像说什么安家树大招风,容易出岔子,结果小姐你自己偷偷跑过来,果然出岔子了。老爷说等把你绑回去,要家法伺候。” “什么?那你帮我殿后一下,我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安兮兮一听,吓得两腿发颤,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最后她硬着头皮,选了西边的方向,一路狂奔。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一抬头,才发现这是去顾家的方向。 “安兮兮,你可真是越活越出息了,现在一出事就找顾隽,还有没有点安家人的自觉?”她自嘲,然而眼睛却四处打探,想着兴许真的能撞见顾隽呢。 顾隽没撞上,她倒是发现了另一个人——孙青云。他从对面的街边钻进一条巷子里,行色匆匆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待办,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左右张望。 经过这些日子和顾隽偷偷碰面的经验,安兮兮已经可以百分百地断定,这个孙青云有问题,这很明显是做贼心虚的样子。 但是他有什么好做贼心虚的?他不就是个落魄读书人吗? 不知为何,她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应该跟过去看看,尽管她知道这么跟上去也许会有危险,但还没来得及犹豫,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她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好在这条巷子两边有不少人家,她走一段便借着别人的门口遮蔽行踪,总算没被孙青云发现。 她看见孙青云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三下门,门很快打开,有人将他请了进去。因为离得太远,再加上角度不对,安兮兮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见他的衣袖是靛色的。那人伸手将孙青云拉了进去,迅速关上了门。 一定有鬼。 安兮兮想也没想就打算去翻墙,正左右找可以垫脚的东西,突然有人将她往后一扯,她一回头顿时欣喜过望。 “你怎么在这?” 顾隽瞪了她一眼:“我还想问你呢?” 安兮兮赶紧将他拉近些许,小声道:“我跟你说,这个孙青云有鬼,我刚刚看见他……”她把自己怎么跟到这里的事跟顾隽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想到顾隽却毫不意外。 “我早知道他有问题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有问题的?” 从湛君潇让莫北庭出来求助开始,顾隽其实就已经有些感觉不对劲了。四海节在京城已经办了好几年,虽说之前不是以今年这样的方式举行,但在朝廷的不遗余力下,还是有不少成功案例的。以往几年朝廷做民调,问及穷人心愿的时候,虽也不乏有些心比天高的,但大多数都志在温饱,从没有像今年一样,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一致变得如此贪婪。 他在西城住了七年,对西城也有一定了解。这里的穷人大多都不识字,哪怕想捎个信给乡下的亲人,都只能找人代劳,要参加四海节,就必须找人帮他们写心愿。但参加四海节本身就已经要付出代价了,若是再出钱找人写心愿,就更不划算了。 孙青云一向热心帮人,即便是帮乡亲写信,也从来没有收过纸墨的费用,帮忙写写心愿,又岂在话下? “你的意思是,这次四海节的心愿,是孙青云帮乡亲写的?也就是说,是他怂恿乡亲们狮子大开口的?”安兮兮恍然大悟地问。 除了这个原因,顾隽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能性,能让一群原本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穷人突然开天大的口。而且,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无声无息瞒过官府,否则,若是走漏出一点风声,府衙那边也不至于今天被打得措手不及。 而且最后那张花笺,实在太可疑了,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吗?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万一搞砸了四海节,大家什么都捞不着,不是得不偿失?” “是啊,就是这样我才费解,除非——”顾隽挑了挑眉,“他做这件事背后有更大的动机和利益。”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爬进去看看啊。”安兮兮说着,提起裙摆就要上墙,被顾隽又拽了下来。他使了个眼色,让她观察墙头的异样,她这才发现,墙头上有一小排木桩,木桩之间以极细的丝绳穿着,绳子的那头不用说,一定挂着铃铛。 京城很多大户人家因为院落深,屋子多,就算护院多也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时常被小贼得逞,为了能及时发现,便在墙头埋这样的木桩和线,一旦有贼翻墙,家里人就能及时听到响声。 但这里是西城,这巷子里的人家全都一穷二白,进了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要怕贼? 又或者,怕的不是贼,是有人偷听。 那岂不是更有猫腻了? “反正现在知道孙青云有问题,我们就可以顺着他查下去,不急。”顾隽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38.第三十八章 面壁思过 第三十八章 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点东西,出了巷子以后,两人找了家不起眼的食店,叫了些吃的。安兮兮把东西推开,胃口缺缺:“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了?在我面前矜持可不像你。” 安兮兮白了他一眼,往桌子上一趴,发愁道:“我在想怎么跟我爹解释,这次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就算我在孙青云那边过了关,但我也承诺我爹百年之后把安家的半数财产都给孙青云啊。我爹还好好的,我居然就败了他一半身家,像话吗?” “淡定!”顾隽安慰道,“你败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相信你爹的承受能力早就被你锻炼得非常强悍了,不用担心。” “你这算哪门子的安慰?能不能用点心?”安兮兮嗓门提了一下,才用多了一丢丢力气,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出了声。 咕—— 可恶! 顾隽把那笼包子又推过去:“先吃吧,办法我帮你想就是了。” “真的?”安兮兮眼中一亮,随即又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毕竟是安家的家事,她如果求助到顾隽头上,那也太没面子了。 “你确定真的不用我帮忙?” “不用了,反正我爹再生气,总不至于打死我吧?”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吃饭吧。” 安兮兮这才直起腰,抓了个包子果腹。她又想到了刚刚孙青云去见的那个人,除了穿着靛色的衣服,手还很是清秀,就像…… 她抓起顾隽的手端详:“就像你的手。” “什么像我的手?” “孙青云去见的那个人啊,我只看到他的衣服和手,他的手就像你一样,干干净净,骨节分明。” “这有什么奇怪的?读书人的手都是这样的。” 顾隽说完,脸色却突然一变:“孙青云去见的这个人,也是个读书人?难道说是我误会孙青云了?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反正不管怎样,总是读书人干的呗。”安兮兮笑得不怀好意。 顾隽哪里听不出她在指桑骂槐,这小没良心的,他才刚帮她过了孙青云那一关,她就过河拆桥了。 “读书人怎么了?你不也读过书吗?”顾隽说,又突然醒起什么似的,“我差点忘了,你是连‘不患寡而患不均’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读书人。” 安兮兮正吃着包子,瞬间就来气了:“谁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忘了,忘了!” 她一激动,包子渣就跟天女散花似的朝顾隽喷过去。顾隽挡都挡不住,只能求饶:“是是是,麻烦你先把嘴闭上好吗?” 安兮兮捂住嘴,只恨自己嘴太小,应该嚼烂了三个包子一块往他脸上喷才能消气。 顾隽伸手摊到她面前:“拿来。” “什么?” “手帕啊,难道你以为我一个大男人会随身带这种东西吗?” 要不是看在联盟的份上,她就一把把他的头拧下来。她掏出丝巾,塞到他手里:“给。” 顾隽扫了一眼丝巾,不悦地皱眉:“你这丝巾跟街边卖的十文钱三条的有什么两样?怎么连个绣花都没有?” “你没什么毛病吧?我有带就不错了。而且,为什么丝巾一定要绣花?” 顾隽摇头,一脸夏虫不可语冰的失望:“你看看京城的闺阁千金,哪一个不是女工高手,更别说官家千金了,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再看看你……” “我怎么了?又没有律法规定女孩子一定要懂这些东西,我不懂也很正常啊。” “话是这么说,你不是要博取秦鑫的好感吗?不是要在他面前展现你真善美的一面吗?就靠这个?”顾隽捏起那条毫无特色的丝巾,“他会相信才怪。” 安兮兮被堵得哑口无言,迟疑了半天才问:“这个真的会有影响吗?” “观一叶而知秋啊。” “那我回去让双喜……” “嗯?” “我尽力就是了。” 顾隽这才收口,慢条斯理地把脸上的包子渣给擦掉:“这个暂且不急,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 “不论事情是不是孙青云做的,我都肯定,他是知道内情的。要想弄清楚背后谁在搞鬼,只能从他身上下手。你不是还有一半身家要送过去吗?我要你借此机会接近他。” “我?” “那不然呢,还有比你更适合的人?” “但是我刚刚在台上让他那么没面子,他一见到我肯定没什么好脸色,”安兮兮推拒道,“而且,就算我亲自把东西送过去,也未必就能跟他搭上话啊。” 对她的担忧,顾隽早有对策。 “放心吧,我会帮你安排好帮手的,你就放心地去吧。” “什么帮手?” “嘘,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当晚,安兮兮悄摸摸回到家,才刚推开房门,就被几个下人直接捆了起来,送到安家的佛堂里面壁思过。佛堂里供奉着安家的祖宗们和安兮兮早早就去世的母亲。 安大富站在佛堂外面,气得话都说不利索:“要不是你母亲临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照顾着你,我也不会什么事都顺着你,要是早知道你会变得这么无法无天,我就不该宠着你。” “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一丁点女孩子的样子吗?三天两头不着家就算了,你还跑去参加四海节,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能不能做什么事情之前好歹问一下我?” “我认了,这辈子反正我是别想安享晚年了。我就是难过啊,这二十几年我辛辛苦苦,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养到这么大,为了你连自己的幸福都失去了,结果呢,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安兮兮原本也觉得自己是理亏,让自己老爹骂几句也是应当的,反正又不会少块肉。但是她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她推开窗户:“爹,这你都能怪到我头上?我又没有不让你续弦。” 安大富咆哮:“我倒是想续,我续得上吗?你这个小王八蛋,从小只要是漂亮的姐姐一接近你,你就哭个没完,我都头疼,人家能不头疼吗?谁愿意嫁进安家当后母,不得被你活活烦死?” “爹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可以找个丑一点的啊。” “我为什么要找个丑的?爱美之心人人有之,我要不是喜欢好看的,你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 可恶,她竟无法反驳。 “那你现在找也……来得及啊。”她才二十三岁,爹爹也还不到五十,还有半生幸福可以争取,她已经长大了,如果爹真的遇到合适的人,她一定成人之美。 安大富冷笑两声:“就凭你刚给我败出去一半身家,我不被人家抛弃就不错了,我还指望人家答应嫁给我?真是好笑了你。” “人家?”安兮兮突然反应过来,“爹,你外头有人了?” “什么有人……哪里有人?”安大富的声音抖了抖,怒斥道,“我让你在佛堂里好好反省,不是让你在这跟我顶嘴,给我回去!” “回去就回去!” 安兮兮把窗户猛地关上,又叹了口气,爹说的对,她是该好好反省,怎么还顶嘴呢?她跪到祖先和母亲的灵位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祖先保佑,娘保佑,希望爹爹这辈子不会看到家产被我败光的一天,我以后吃不上饭不要紧,嫁不出去也不要紧,就算是活不到老的那天也不要紧,只要爹爹这辈子吃穿无忧就好了。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有别的愿望,就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度过下半辈子,只要爹高兴,我做什么都行。” 安大富站在窗外,眼眶微红,嘴角却忍不住翘起——说的比唱的好听,那倒是少气我一点啊。 他摇摇头,走远了些,把一个下人招到跟前,道:“去跟双喜说,明天早晨记得送早饭去佛堂给小姐,还有,让双喜提醒小姐,欠孙青云的,早点送过去,别让人看了笑话。” 下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立刻眉开眼笑:“知道了,老爷。” 安大富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回房睡觉。 39.第三十九章 接近孙青云 隔天,安兮兮清点了自己的身家,一锱一铢都让人清清楚楚地记下来,列在清单之上。这一盘点,她才知道自己身家不菲,虽说从前花钱如流水,但光是她房里的奇珍古玩,就已经是不小的财富了。 这么想想,她还是有些心疼,这对一个穷人来说,是十辈子都挣不到的财富啊,孙青云看到这些,恐怕做梦都会笑出来吧。 早知道她就不参加什么四海节了。 说是这么说,安兮兮还是乖乖地分了一半的东西,让下人打包好装到马车上去,一共装了三辆马车。 一路往西城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呆了,昨天四海节的详细经过已经传得街知巷闻,谁都知道这两天安家大小姐会把自己的一半身家送去给西城一个穷书生,但谁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看看,这还没继承她爹的财产呢,就已经这么有钱了,要是真继承了,那这日子得过得多穷奢极欲啊?” “当然了,那毕竟是首富安家啊,我有个亲戚是收潲水的,听说那安家每天倒出来的剩饭剩菜,比京城最好的酒楼直接端出来给客人吃的还好。” “那你亲戚不是赚大了?天天吃酒楼啊。” “……” 安兮兮坐在轿子里,听着街边这些闲言碎语,真觉得好笑,天天吃山珍海味,胃也消化不了啊,这都相信?怨不得爹爹一直让她低调,果然她只要稍微高调一些,铺天盖地的谣言就会不胫而走。 很快,马车便到了孙青云家的巷子口。 安兮兮对西城的了解一直仅限于顾家四周的那片范围,没想到还有比那片更破落的,这四处开裂的墙壁,还有稀稀拉拉的瓦片,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 她按着顾隽给的地址去敲孙青云的门:“孙公子,你在家吗?” 没想到门没关,一敲就开了。她往里头扫了眼,孙青云似乎没在家。没在家怎么不关好门呢?不过转念一想,关门不关门又有什么区别,谁会来偷孙家? 安兮兮便直接让下人把那些东西搬进孙家的小院子,将马车驾回去,自己则坐在孙家唯一能找得出来的一张凳子上休息,等孙青云回来。中途四邻的街坊路过,看见孙家里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都忍不住驻足观望,露出艳羡的神情。 安兮兮赧然一笑,更不自在了。 没过多久,孙青云果然回来了,一进门看见那堆东西,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喜悦,而是满满的厌弃。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我来兑现承诺啊。”安兮兮伸手,从下人手上接过清单递给孙青云,“虽然你没亲自看着我清点,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请了一位乡绅当见证人,一个铜板都不会坑你的。这是清单,你可以看看有没有漏了什么。” “不用了,麻烦你带着人立刻离开我家。”孙青云没接那份清单,一脸仿佛周围都是洪水猛兽的样子。 安兮兮觉得有些奇怪,他既然那么贪婪,不是应该仔细地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遗漏吗?怎么反而很害怕看到这些财物似的。 本来东西送到这,她也可以功成身退,她还巴不得孙青云别纠缠她呢,但顾隽说了,要她借机接近孙青云,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你真的不要再点一下?万一真的少了呢?”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用就不用,快走。”孙青云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暴躁。 安兮兮转了转眼珠子,道:“其实我应该跟你道个歉的,昨天在台上,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 她对孙青云伸出了手。 就见孙青云抬起头来,目眦尽裂地看着她,突然,他像是发了疯一样,直接就将她往外推。 “你听我说啊,孙公子……” “滚!” 安兮兮一边坚持不懈地纠缠他,一边在内心呼喊,顾隽你找的帮手到底在哪?该出现了呀喂,再不出现,我扛不住了呀。 还没能扛过片刻,她的脚绊在门槛上,加上孙青云的推力,整个人飞出去摔在门口。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我不想再见到你,滚!”孙青云恶狠狠地说,砰一声便关上了门。 安兮兮躺在地上,这巷子的路面凹凸不平,这一摔差点把她骨头都摔断了,她急忙对站在旁边的一个路人伸出手:“扶我一把,谢谢。” 等到那人将她扶起来,她一抬头,整个人傻眼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 秦鑫看着她的表情完全不能用好脸两个字形容,语气更是冷冰冰:“我替朋友过来送些东西,没想到又遇到你了。怎么,这回又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昨天四海节看到她还以为她终于有了一点转变,没想到只是在做戏,四下无人又想调戏良家男子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安兮兮试图解释:“不是的,我刚刚是……” 秦鑫一句也不想听,直接绕过她进了孙家对面的林家,不给她任何机会。 一进林家,秦鑫便见到一位大叔坐在院子里砍柴,那应当就是顾隽让他找的人了。 他还没出声,大叔已经发现了他,打招呼道:“你是……” “是林大叔吧?晚辈姓秦,是受顾兄之托,过来给您送药的。”秦鑫举起了手中的药材包。 林大叔急忙招呼他坐下,倒了杯茶过来道:“真是不好意思,舍下简陋,委屈秦公子了。” 秦鑫摇头:“怎么会?林大叔客气了。” 林大叔跟着坐下,道:“顾隽这孩子,也太客气了,我都说了,我这腰伤已经好多了,他还非要常常给我送药。不过怎么今天是秦公子您过来呢?” 提起这个,秦鑫内心不禁有些难过。他昨晚刚回到府里,顾隽便登门致歉,说是白天家里仆人来找,只能匆匆回去,来不及告别,还问及了四海节的情况。他简略跟顾隽说了下,顾隽突然面露感伤,道:“要是林大叔也有这样的好运,就不用为了药钱而发愁了。” “林大叔?” “是我搬到西城以后认识的一位大叔,人十分之良善,可惜命不好,年轻时上山砍柴弄伤了腰后,就做不了什么力气活,后来夫人也跟人跑了,日子越过越凄惨。我想帮他买点药,他还嫌我穷,怕连累了我。” “果然是良善之人。” “我突然想到,若是由秦兄你出面帮林大叔,他说不定就不会拒绝了。不如,秦兄替我去送药?”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他今天就过来送药了。但真实原因,他自然不能跟林大叔说,毕竟这是人家的伤疤。 秦鑫笑了笑,解释道:“顾兄最近家中有事,恐怕无暇分身,又怕林大叔你没有吃药,耽误病情,才托我过来的。我听顾兄说,林大叔您的腰伤是陈年旧患,要想根治,一定要坚持吃药,绝不能半途而废。刚好我认识一个医术颇好的大夫,就自作主张替您问了一些治腰伤的药。您权且试试,若管用,以后每隔几天我再送些过来,直到您的腰伤完全好了为止。” “这怎么好意思呢?秦公子您可真是大好人啊。”林大叔一边千恩万谢,一边上下扫了秦鑫一眼,内心暗自佩服,顾少爷真是厉害,从哪里钓到的另一条肥鱼,看着跟安家小姐真是不相上下,一个贵,一个富,而且看起来比安小姐可和善多了。 不过和善归和善,这个人一定有很大的问题,要不然顾少爷怎么会让自己装成腰伤未愈,骗这位秦公子常来呢?一定是想坑他的钱。这个姓秦的说不定是什么贪官的后代,他爹鱼肉乡里,中饱私囊,所以顾少爷才决定替天行道。 一定是这样。 “对了,林大叔,不知道您对门住的是什么人?”秦鑫喝完茶,突然有些好奇地问。 林大叔急忙道:“您问这个干嘛?” 秦鑫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方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对面门口围着一群人……” “嘿,说起来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对门那个穷酸秀才昨天去参加四海节,竟然中了头奖,被安家小姐抽中,得到了安家的半数产业,你说气不气人?虽然这些产业要等安老爷百年以后才可以拿到,不过安小姐承诺,会把她现在拥有的一半东西都给他,这不,刚刚人家把三辆马车的东西运过来了,谁知道这个孙青云居然还不领情,把安小姐扔出来了。没错,这安大小姐平时是野蛮,安家伙计又在京城横行霸道,不过说真的,人家这回没做错什么啊,好心好意把东西送过来,他这算什么态度?” 一提起对门,林大叔的嘴就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说个没完。主要是他实在是愤愤不平,同住在一条巷子里,同样交了十个铜板,怎么天大的好事就落他头上了,凭什么啊? 林大叔怨天怨地,感叹命运不公,完全没留意到对面的秦鑫已经陷入了呆若木鸡的状态。 “不好意思,林大叔,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去办,今日就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您。” “这么快?”林大叔还有些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人串门,又是个陌生人,正是个说八卦的好对象,怎么就不多坐会儿?但人家要走,他也不好拦着,只能送秦鑫出门。 到了门口,他不忘顾隽的嘱咐,提醒秦鑫道:“那秦公子过几天可记得再来啊。” “一定。”秦鑫作揖完,急急忙忙便往巷子口走。 安兮兮揉着身上的痛一步步地走在街上,这个可恶的顾隽,还说给她找帮手,帮手呢?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现在孙青云也接近不了,她还平白又被秦鑫给误会了一次,真是比窦娥还冤。她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从五年前抽中那支下下签以后就彻底触了霉头,要不然她怎么会连做好事都能被一个扔出门,被另一个误会呢? 明明四海节顾隽也是不遗余力地在帮她,但偏偏却一波三折,最后差点下不来台。她是不是应该去庙里吃斋念佛一段时间去去衰运再出来行走江湖? 想来想去,安兮兮还是有些不甘心。既然都来了,好歹两个得争取一个吧。她转身折回孙青云家那条巷子,没想到却在巷口撞到了正要出来的秦鑫。 40.第四十章 软饭胡同 大概是因为刚刚被他无端端地冤枉了那么一下,安兮兮破天荒地没有给他好脸色,而是冷冷淡淡地请他让路:“麻烦借过。” 秦鑫愣了下,急忙侧过身子。 安兮兮从他身边迈过去,突然就悔青了肠子——她这是干什么?要跟秦鑫老死不相往来吗?已经糟糕的情况,还要让它变得更糟糕吗? 但脸色已经甩出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只能一往无前,直到她听见秦鑫在身后叫住了她。 “安姑娘留步。” 她一回头,就看见秦鑫追过来,一脸心虚的样子,眼神也不敢与她对视。 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突然对她道歉:“方才的事……是我误会安姑娘了,对不起,还希望你能原谅我。” 惊喜来得太快,安兮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终于也有对不起别人的时候了,正好趁着他受道德谴责的机会,跟他化干戈为玉帛,让他知道,她是个多么大度宽容的人。 “原谅?岂敢。秦公子怎么会对不起别人呢,反正像我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这辈子就该被人瞧不起,我早就认命了。”救命,这不是她要说的话,她怎么管不住自己的嘴? 秦鑫闻言,脸上的神色更为愧疚,一时间杵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秦公子还有别的指教吗?如果没有,那恕我不奉陪了,我还要去调戏良家少男呢。” 秦鑫脸色极为窘迫地摇了摇头。 安兮兮转身走到孙青云家门口,贴着大门,差点流下悔恨的泪水,她到底是在干什么?面子能当饭吃吗?能让她达成所愿吗?她内心暗自祈祷秦鑫快点走人,他要是再待下去,她可指不定会说出些什么。 等了好半天也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她一回头,果然发现秦鑫已经离开了。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觉得见不到秦鑫居然是那么值得开心的事。不过话说回来,顾隽这王八蛋到底搞什么鬼? 此时此刻,顾隽正在东城一个牙郎的带领下,四周看合适的房子。上次从家里出来之后,他就已经决定在恩科之前都不回家住了。但他毕竟总不能老是去打扰湛君潇,天天住客栈,花销又大,最好的办法,还是找个地方落脚。 不过他怀疑这个牙郎到底有没有点儿本事,都看了好几天了,他连一套满意的宅院都没看到。 “这不能怪我啊,客官,我带您看的这几套已经相当不错了,都是抢手的好房。您也知道,东城都是有钱人,那些好的早就被人买下了,就这几天看的这几套,还是东主临时搬迁,才腾出来的房子。”牙郎说完,又忍不住好奇,“其实客官到底是哪里觉得不满意呢?” 顾隽:“我觉得哪哪都不满意。” 牙郎内心暗忖晦气,怕是又遇到个没钱的,兜里搞不好揣着十几两银子就想买套大宅子,穿得一派富贵,买不起房子就滚一边去,添什么乱。要不是看在每天他都会给赏钱的份上,他现在甩头就走。 “那客官既然这么说,我再找找有没有别的就是了。”牙郎心想,明天他就开始玩失踪,谁爱伺候这位大爷谁伺候去。 “还找?我哪有这么多时间?”顾隽说。 “那太好了,”牙郎脱口而出,“那不如客官您……” 另请高明四个字牙郎还含在嘴里,就见一锭银子递了过来,顾隽凑近他,压低声音:“就没有兰亭街的宅子吗?” 兰亭街?牙郎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他怎么看都相不中呢,早说呢啊。他抓过银子塞进自己怀里,才道:“客官既然点名要兰亭街,应该也知道,兰亭街就那么长,一半都是安家的宅邸,另一半,都是安家的商铺,整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我上哪里给你搞房子?” “那你还拿我银子?” “客官别急啊,虽然兰亭街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但兰亭街西边有一条浮香胡同,跟安家只有一墙之隔……” 牙郎伸手比了那么下,就见顾隽眼睛都看直了。 “真的只有一面墙之隔?” “差不多啦。” “等等,我又没说……想住在安家旁边。”顾隽摸了摸鼻子,“我就是觉得兰亭街的风水不错而已。” “那是那是,”牙郎立刻附和,“如果为了风水,那就更要住得离安家近一些了。” “为什么?” “客官你想想啊,安家可是京城首富啊,富可敌国啊,为什么能富可敌国?还不是因为安老爷选对了家宅,我可听风水先生说过,安家那府邸正在京城的龙脉之上,皇宫是龙头,安家是龙尾,首尾相映啊,能不发财吗?” 真是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还胆敢乱造谣龙脉之说,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就是遇到自己,顾隽想,换了别人,一准早把他告到官府了。 牙郎内心暗忖现在世风日下,愿意自力更生的男人是越来越少了。昨天四海节安小姐一掷千金,轻轻一抽,败了安老爷半壁江山,今天一大早,浮香胡同就被一群油头粉面的男人挤破,个个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听闻这其中还有最出名的京城四大软饭王。不过这也不奇怪,安家小姐败家败得如此出类拔萃,哪怕当不了安家上门女婿,手过肥肉也有一层油,这些人怎么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他本来以为顾隽是个大客,又看了好几日的房子,出手也还算阔绰,便丢掉浮香胡同的生意专门伺候他一个人。没想到啊,又是个胃不好吃软饭的,吃软饭就吃软饭,还装模作样,好像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呸。 “客官怎么说?浮香胡同的房子可是很抢手的,您要是再考虑,怕是就没有了哦。”牙郎已经笃定,顾隽这次绝不可能拒绝。 果然,顾隽闻言毫不迟疑:“马上带我去看。” 等到交完定金,已经过了晌午,顾隽看着牙郎开开心心地去帮他办房契,内心真是五味杂陈。京城迷信风水的人居然这么多,这浮香胡同不过是一条小胡同,也没有什么有名的人住过,房子竟然如此热销?明明什么都没有,格局也不好,价格现在竟然都快赶上繁华地段了。要不是他决定得快,差点价格还涨了一波。 他方才留意了下,他隔壁、隔壁的隔壁、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东主都才刚刚腾空,估摸着傍晚就会有人搬过来。可见这又是牙行新兴出来的卖房套路了,搞不好就是这里的东主见房子怎么卖都卖不出去,干脆联合牙行编了这么个龙脉之说。 不过算了,买都买了,也只好住在这里了。 顾隽环视四周,到底是东城,这院子虽小,却还算得上保养得当,并不显得那么破落,关键是离安家只有一臂之距,以后跟安兮兮商议大事就不用约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既不安全,又累得慌。而且互相通起消息来,也快得多。 不过虽说就在隔壁,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就让安兮兮来串门吧,街坊四邻看见了,肯定要议论纷纷。最好还是秘密行事,那么梯子就少不了了。 从集市上买完梯子,他又想到另一件事——既然往后会经常在这里碰面,那碗筷什么的,总要备多一份吧。安兮兮那家伙养尊处优,肯定挑食,一顿没七八个菜,怕是满足不了她。 于是他又去买了一堆盘子碗筷。 碗筷盘子都买了,厨房的东西总也得买吧? 于是等他回过神来,已经买了一马车的东西。马车是集市上雇的,连带着雇了个推车的伙计。见天色快傍晚,顾隽带着东西回到浮香胡同,就见胡同里停满了马车,隔壁那几户人家搬过来了。 本着邻里和睦的相处精神,顾隽觉得自己应该上前跟他们打个招呼,然而才刚走近两步,其中一户的小童立刻怒目相向:“别挨那么近,碰坏了我们公子的东西,你可赔不起。” 顾隽看向马车上的东西,哇哦,绫罗绸缎的被褥,玉石镶嵌的桌椅,确实是赔不起。 他退了两步,又看向其他几户,竟然如出一辙,顿时有些摸不着脑袋,京城的有钱人最近是有什么特殊喜好吗,扎堆跑浮香胡同来受罪?还是说,京城就剩下这么个风水宝地了,非住这边不可? 顾隽本来就不喜欢跟有钱人打交道,又不是每个有钱人都跟安兮兮一样那么好相处,何况他也不打算长住在这里,说不定明年就搬走了。正好干脆不打招呼,直接让伙计帮他把东西搬进去。 他一进门,方才那个小童的主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小童立刻附耳过去说了两句。 “你看清楚了?真的长得这么好看?” “真的啊,公子。” “比其他几位公子都好看?” “好看多了。” “比你公子我呢?” “呃……”小童露出尴尬且不失礼貌的笑容。 “好了我懂了,不用说了。” 主人抬手,目光渐渐幽深起来,这一行竞争大,他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隔三差五便有人想来分一杯羹,早已见怪不怪。 “去跟几位公子说一下,我备好了酒菜,让他们搬完家到我这边一叙,顺便去找几个歌姬舞姬来助助兴。” 41.第四十一章 四大软王 顾隽放好了梯子后便端了盆水,坐在院子里开始洗起碗盘。从前在家,这些事情都有阿福做,现在出来了,他也该学着自力更生。 才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摔烂了第一个盘子。 不过不怕,幸好买得多。他又拿起了第二个盘子,熟能生巧,这回稳稳当当地洗干净了。 不是他自夸,这就是天赋异禀,要是换了安兮兮那个笨蛋,怕是打烂这整一堆,都洗不出来一个好的。 顾隽抬头看了下天色,已经几乎黑了,也不知道今天安兮兮去见孙青云见得怎样了?有秦鑫在,她应该已经顺顺利利跟孙青云搭上话了吧?以孙青云那天在四海节落荒而逃的情况来分析,他一定极其不想再见到安兮兮。安兮兮去送东西,料想孙青云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正好,秦鑫是个老好人,如果看见安兮兮被孙青云欺负,一定会忍不住帮安兮兮,孙青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知道秦鑫是相府公子,自然会留几分情面,也就不会为难安兮兮了。 一来二去,安兮兮便既能接近孙青云,又能让秦鑫看到她信守承诺的一面,增加对她的好感。 他可真是个天才。 顾隽自信满满地站起来,开始走到墙边测试梯子的稳固程度,他在集市上专门货比三家,选了一张木头最粗、距离最合适的梯子,毕竟安兮兮是个女孩子,爬上爬下什么的肯定不擅长,万一摔伤就不好了。 “顾隽啊顾隽,你这个盟友当得也未免太尽责了,又帮人讨好秦鑫,又考虑得这么周到,真是万里挑一的好男人。” 他身体力行地爬上去,梯子的高度正好可以够到院墙的最上方,再往上一跨,便可以上屋顶了。牙郎说得果然不错,这边的房子跟安家当真只有一臂的距离,屋顶跟屋顶更是几乎相连,只要轻轻一跳,便可以直接跨到对面,位置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这么办,明天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安兮兮。 顾隽眺望了一眼安家院子,便又踩着梯子下去了。 就在他下屋顶的同一瞬间,安兮兮怒气冲冲地跨进家门。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孙青云如此难搞,她站在他家门口拍了半天的门,他连出来跟她说句话都不给面子,搞得周围无数人看她笑话。 想来想去,都怪顾隽,要是他上点儿心,她也不至于今天白跑一趟。 “小姐,这是厨房熬了一天的银耳雪梨汤,冰镇过了,你喝点去去火。” 连双喜都知道她有火,安兮兮觉得,自己现在一定看起来跟个炮仗差不多了,偏偏耳根子还不能清净。 “怎么那么吵?谁在西厢那边?” “不是咱们,小姐,是西面的浮香胡同,有人在搬家。” “住到我们安家旁边?你去打听过底细了吗?”安兮兮问,一脸未雨绸缪的稳重模样。 双喜眼神闪烁,就在片刻之前,姚掌柜派人专门过来通传,让府里的护院加紧巡逻,尤其是西厢那边,更是要多派些人手。她仔细一问,才知道隔壁浮香胡同竟被京城几大软饭王给买下了,很明显是对安家有所图。 安家虽然一直是京城首富,但从老爷到伙计个个精明,从不做赔本买卖,谁也不敢把歪主意打到安家头上。就连小姐变成老姑娘不出嫁,外头的人也只敢看看笑话,都觉得是安家看不上别人才沦落至此。要不是因为小姐去四海节出了那么大的风头,想来这些人也不敢这么胆大妄为。 姚掌柜知道后已经迅速去想办法了,而她要做的,就是瞒住小姐。老爷说小姐性子急,做事又冲动,有些事不能让她知道,以免她又不知做出些什么壮举来。 不能说,坚决不能说。 “打听过了,不过就是几个有点钱的生意人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好,现在我们安家是如履薄冰,凡事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安兮兮叹了口气,“你们也是,勤快点,多做事少惹祸,别给爹添麻烦。” 双喜内心长叹一声,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除了她,这个家基本没什么人会惹麻烦,也没人可以带给老爷麻烦。 奔波了一天,安兮兮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喝完甜汤以后就打算洗洗睡了,但偏生西厢那边一直有声音传来,她向来浅眠,稍微有点声响便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来,喊上双喜来到西墙。 “小姐,真要上去吗?”看着架在墙上的梯子,双喜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当然了。”安兮兮斩钉截铁,她一定要看看到底是谁大半夜笙歌载舞,扰她安眠,“你不爬的话,我爬。” “我爬,我爬。”双喜急忙应承,身为丫鬟,这种事情哪里能让小姐做啊。双喜手脚利索地爬上梯子,爬到一半,已经听见有几个男人的笑声传来,夹杂着琴声,十分之不正经。她迅速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往对面眺望。 “怎样?看到什么了?”安兮兮迫不及待地询问。 双喜一眼就看见隔壁那座宅子的庭院里坐着几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一个个唇红齿白,体软娇弱的样子,正喝着酒聊着天,旁边还有几个歌女琴女助兴。 软饭王就是软饭王,看着就很软,她都心猿意马了。 “呃……有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喝酒呢,可能是乔迁新居,太开心了吧。” “他们开心就可以不让人睡觉了吗?”安兮兮怒道,“你喊一声,让他们别吃了。” “啊?就这么去?” “不然呢?” “不行啊,小姐。”双喜急得快哭了,对面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她这么爬上屋顶,他们肯定以为她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她不正经,就是小姐不正经,那这群吃软饭的不是更要黏上来了吗? 见双喜一脸古怪,安兮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干脆自己爬了上去,就见对面院子里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这是一家人?”她质问双喜,后者满脸心虚,捂住了眼睛。 “小姐你不能怪我啊,我也是怕你知道以后会生气,我才瞒着你的。” “那些都是什么人?”安兮兮问。 见事情已经败露,双喜倒是敞开了说:“他们可厉害了,听姚掌柜说,他们四个是京城富商遗孀们的最爱,价格比青楼里的红牌姑娘都贵,要想包下他们,没有个千两银子,想都不要想。” 安兮兮扫了一眼,不过尔尔,论容貌比不上顾隽,论气质比不上秦鑫,就这也好意思开价千两?不过这四大软饭王怎么会搬到这边来的呢? “还不是为了小姐你。” “我?” 双喜把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如实告诉安兮兮,安兮兮听完,怒火已经从心头烧到了头顶。 “爹把整条兰亭街都买下来,就是图个清净安全,没想到这都不能如愿。岂有此理,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几个胆子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双喜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安兮兮爬起来,直接从自家屋顶跨到了对面的屋顶。虽说两个屋顶挨得近,中间也是有距离的,小姐就这么跨了过去? 这么高……她站在屋顶颤颤巍巍,一步也迈不过去,一下子腿软,差点从屋顶滚了下去。 安兮兮回头示意她待在原地,自己则趴在对面的屋顶上偷听,这回那几个男人的声音也清晰传来。安兮兮在心里默默给这几个人的声音做了个记号,大致是:磁性阳刚音、明媚少年音、病娇柔弱音、高冷无情音。 明媚少年音:“还是刘兄有先见之明,今天一早便把这宅院买下,不像我们,到中午买的,就已经贵了两成。” 磁性阳刚音:“哪里,你们也算手快了,我隔壁那傻子,今天傍晚成交的,贵了三成呢。” 明媚少年音:“不过依我说,就算贵三成也是值得的,你们也瞧见了,安家小姐根本是个败家女,那孙青云明摆着是想坑安家的钱,就这样,她居然眼皮都不眨地就答应了,拱手送了人家一半身家。” 病娇柔弱音:“保不齐那个孙青云早就是她的入幕之宾了呢,你们懂的,有钱人就喜欢玩花样,包男人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非要搬到四海节上出风头。” 高冷无情音:“我也早有听闻,前几年她的入幕之宾似乎是一个西城的书生,两人还喜欢玩什么仇深似海的戏码,安小姐每次用来砸书生的银子,已经是普通人家十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了。” 明媚少年音:“那你不早跟我们说?有这么号人物,咱们还服侍那些老女人做什么?我可受够那个薛夫人了。” 病娇柔弱音:“你就知足吧,那薛夫人只是薛将军的填房,现在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我们那几个树皮才叫难啃。不过当然了,若是比起安小姐,薛夫人顶多也就算是树皮了。” 磁性阳刚音:“哎,大家既然做了邻居,奔着同一个目的而来,就是好兄弟,管她安小姐是树皮还是羊脂白玉,对咱们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就是了。” 四人立刻举杯碰了下。 明媚少年音又问:“刘兄,你说我们现在近水楼台还来得及吗?孙青云已经抢占了先机,而且你不是说,你隔壁还来了个相貌比咱们更胜几分的。” 磁性阳刚音:“有什么来不及的?安家小姐还年轻呢,连如狼似虎的年纪都还没到,我们大把机会,何况,那个孙青云相貌平平,怎么跟咱们几个比?至于隔壁那个,更不足为惧,只要咱们四个联合起来,安小姐还能飞出咱们的手掌心?” “对对对。”其他三人连连附和。 对个屁的对。安兮兮火冒三丈,只觉得耳朵听进去了一堆污言秽语,恶心得直让她想吐。她又听见他们盘算着去她常去的地方跟她偶遇,还想上演什么落难才子英雄救美之类的戏码博取她的芳心,简直当她是个傻子。 而且听他们这么说,隔壁还有个也想来分一杯羹的?她倒要看看,是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安兮兮趴在屋顶上横向挪动,方才那个明媚少年音提到隔壁的时候,她刚好探头看了眼,见他比了个手势,那人想必就住在那一侧,她身手敏捷地从刘家的屋顶跨过去隔壁的屋顶,只见这处宅子里清清静静,连灯都没有点两盏,只有一处光亮,集中在北边厢房里。 借着窗户上倒映的影子,她看见那人似乎正握着本书在看。呵,不用猜,肯定是准备以什么书生的身份来接近她,不得不说,这个倒是抓准了她的心理弱点,她的确对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更有好感。 不过又怎样,装得再像,不还是一个吃软饭的? 安兮兮等了片刻,见他没打算出来,便沿着原路回到自己家。下梯子以后,双喜惴惴不安道:“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啊,姚掌柜已经去处理了,您别自己动手啊。” 安兮兮翻了个白眼:“我动什么手?我还嫌脏呢。” 双喜松了口气:“小姐会这么想就好了,不然一会儿又惹出麻烦来,老爷肯定打死我。” 要么怎么说人会成长呢?经过这几年的锻炼,安兮兮觉得自己理智多了,生气归生气,动手?不可能。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也管不了的啊,别人也不会觉得被癞蛤蟆喜欢的天鹅就不是天鹅了,对不对? 总而言之,她自高贵就行了。 42.第四十二章 白眼狼? 隔天,安兮兮早早便直奔西城。昨日离开孙家的时候,她在附近打听了下,知道孙青云每三天便会去集市上摆摊帮人写信,初三正好是孙青云出来摆摊的日子。 她进不去孙家的门,总可以等孙青云自己出来吧?虽说孙青云一朝富贵,未必会再那么好心帮乡亲写信,不过总要碰碰运气的。 去西城的路上,途经和顾隽经常碰面的地方,安兮兮偷偷留下了张纸条,让他好好反省,把握机会,要是今天再见不到帮手,她就跟他拆伙。 到了集市,安兮兮果然见到孙青云的身影。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一身粗布衣裳,与往日毫无不同。集市上的人不少,但他的摊子却无人问津。 上次顾隽说,孙青云是免费帮乡亲写信的,因此颇受乡亲欢迎,安兮兮想,就算刚好今天没人需要写信回家,但集市上人来人往的,怎么就没人跟孙青云打个招呼呢? 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 孙青云支着摊子半天没等来人,心情似乎很低落,这时突然有几个乡亲朝他走了过去,他立刻提起笔,难掩喜悦:“几位要写信吗?我这边不收费的,你们要写什么?” 那几个人却没有坐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很明显是来者不善。 “你不是都发财了吗?还来这儿摆什么摊?”其中一个壮汉不客气地冲孙青云说,“以为写几封信,就算是给乡亲们的大恩大德了?” 孙青云抬起头来,眼神里满是诧异。 “你别忘了,你祖母去世那会儿,你连安葬她的钱都没有,是乡亲们一个个帮你凑钱完成了你的心愿,现在好了,你一有钱,就忘了乡亲们的好处了?”另一个人说,话毕突然拼命招手,“大家过来看啊,这里有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快来看看他的嘴脸。” 很快,集市上的人都聚集了过去,把孙青云的摊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安兮兮本来还想过去跟孙青云攀谈几句,一看这阵仗,顿时庆幸自己没上去,决定先静观其变。 就听见方才率先找孙青云麻烦的那个壮汉像是变成了正义使者,开始慷慨发言: “各位乡亲,大家来评评理,今年四海节,是不是咱们众志成城,配合着某人改了心愿,才逼得那群奸商当场大出血?” “是!” “咱们西城民风淳朴,乡亲们个个守望相助,如果换了是你们发财,会将财富据为己有,自私地看着邻里乡亲受苦吗?” “不会!” “但偏偏就有人想吃独食,平时受着乡亲们的各种恩惠,发了迹却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你们说,这种人该不该打?” “该打!该打!”众人顿时情绪激动不已。 那人又举手让众人稍安勿躁,继续道:“各位,其实将心比心,若今天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走了好运,突然天降横财,得到几百两银子乃至上千两银子,我断不会去为难他,为什么?这钱看着多,却也是有数的,花个几十年也就没了。但今天——” 他指向孙青云:“有人得到了安家的一半家产。” 所有人的拳头瞬间紧握了起来。 “各位你们可能不知道,昨天安家小姐拉着满满三辆马车去了孙家,那马车上的珍宝,可不比黄老板收藏的差到哪里去。要么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咱们原以为众志成城,便占了极大的便宜,殊不知,咱们只是做了人家的垫脚石。你看,人家教咱们的时候,心愿便写的要某个东西,到了他自己,他要的却是安家半数财富。你们知道安家的半数财富是什么概念,那是十辈子,百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所以你们说,孙青云得到的钱,难道不该分给咱们吗?若不是咱们帮他,他能活到现在吗?他能顺利地得到安家小姐的承诺吗?起码也得给我们每人一百两。” “一百两!一百两!一百两!” 整个集市的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安兮兮听得是目瞪口呆,道理还能这样讲的?而且居然有这么多人附和,觉得孙青云是应该把钱拿出来分给乡亲。是,就算孙青云真的受过乡亲们的恩惠,但他不是一直也帮乡亲们免费写信吗?而且,就算要报恩,这西城这么多人,总不是个个给过他恩惠吧?这里面摆明有浑水摸鱼的啊。退一万步说,就算今天这里所有人都帮过孙青云,那也得看帮了什么,帮了多少吧?一张嘴就想分钱,还要一百两,跟强盗有什么两样? 安兮兮看得一肚子火,真想拿根棍子过去挨个敲烂这些人的脑袋,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不就是孙青云的翻版吗?孙青云可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劫走了安家一半的财富呢,她怎么能跟这种人共情?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而且照这些人所说,孙青云果然是幕后主使的人。那她更要看看他怎么死了。 她换了个更好的位置,好方便看到孙青云的举动,就见他坐在摊位上,看着这些曾经与他交好的乡亲现在一个个反过来控诉他,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也逐渐灰暗。突然,他站了起来,收起那块“代人写信”的幡,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那些人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一个个上前拦住了他,见他沉默不语,又发了急狠,狠狠地推搡他。 “小人。” “白眼狼。” “狗东西。” 他们一边推一边骂,孙青云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能抵得住这么多人的推,一个趔趄便跌倒在地。有人便趁机上前给了他一脚,随后,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拿脚往他身上招呼。 安兮兮原本以为,这些人就算贪婪,好歹应该有做人的底线,他们跟孙青云一场相识,又曾经互相帮助,怎么也不至于加害他,最多骂两句也就散了。 岂料他们不仅骂人,竟然还打人。 眼看着孙青云被他们围着,眨眼间就受了几十脚,就是壮汉也未必顶得住,安兮兮实在是忍不住了——孙青云是不值得同情,但也不该死在这群强盗脚下啊。 她豁出去了。 安兮兮箭步冲上去,从旁边一个卖菜摊上抓起一筐菜扔了过去,被砸中的几个人却丝毫没有感觉,安兮兮又转头拎起一篮子梨,一个个精准地砸在那些人脑袋上。 “全都给我住手!” 她大吼了一声,终于成功吸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他们回过身来,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她身上。 此时安兮兮的处境,就仿佛深夜在山里行走的人突然闯进了一片狼窝,四周全是通红的狼眼。说实话,不害怕是假的,她这辈子还没跟那么多人碰过硬,尤其这边是西城,是她完全不熟悉的环境,她根本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当然也可以现在转头就跑,找顾隽想办法,但她若是一走,谁知道这些人又会对孙青云做出什么。 但既然都强出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头到底了。 她扫了一眼趴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孙青云,看向这群陌生人:“你们这样以多欺少,有意思吗?” —— 顾隽在自己的新屋睡了第一个好觉,醒来后悠哉地用了个早饭,这才出发去接头点。他和安兮兮约好,如果平时有突发情况,需要把消息传递给对方的时候,便在接头点留下讯息,若是有需要碰面,便写下碰面的地点时间。 他以前每隔两天便会去接头点察看一次,不过以后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他带着写好的字条到了接头点,刚打算将纸条塞进墙壁的缝隙里,却发现里面已经塞了一张字条。 一定是安兮兮迫不及待想告诉他关于昨日接近孙青云的结果吧?顾隽将字条抽了出来,打开一看,瞬间打了个寒颤。 “姓玉的,帮手呢?玩我啊?一个时辰,西城集市,再见不到帮手,要你狗命。” 落款是一只狐狸的图案,以及时间。 算算时辰,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留下的了。那岂不是只剩下半个时辰了。顾隽收起纸条,什么也来不及思考,直奔秦府。 没想到到了秦府,秦家下人却说秦鑫今天一早便出门了,没在府里。 难道秦鑫搞错时间了?以为今天才是去给林大叔送药的日子?顾隽暗道失算,怪不得安兮兮昨天没见到帮手,以这家伙的性格,要是他今天再失手,她真的可能会要他狗命。 想到这,他马不停蹄又直奔西城。 43.第四十三章 出手 秦鑫坐在自家的马车里,脑子里还盘旋着昨日的情景。他自问读过不少圣贤书,也知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的道理,为什么这次却问都没问,便认定她是在作恶? 四海节那天明明对她刮目相看,甚至想亲口夸她两句,可一见到她飘飘然,又立刻心生警惕,怕她又再次纠缠不休。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做到公正,绝不会带着成见看人,可没想到,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正眼看待过安兮兮。也难怪她会生气,明明一心想行善,不仅不被受施者接受,还要被外人误会,换了任何人,都会觉得心灰意冷吧? “快到了吗?”秦鑫撩开帘子问驾车的小厮,后者回道,“快了,少爷,过了这个集市,应该就到了。” 这是他第一次去造访顾家,也没有提前跟顾兄说,按照规矩,本来应该先递个拜帖的。不过以顾兄豁达的性格,应该也不会计较这些。主要是,他实在等不及想跟顾兄见一面,聊聊自己心中的困扰,想来顾兄一定能理解他的。 秦鑫放下帘子,让小厮再赶快一点,没想到话音才刚落,马车却慢了下来。 “少爷,前面集市好像出了什么事,被人堆挤满了,马车恐怕过不去。” 反正都到西城了,只剩下这么几步路,走过去也就罢了。秦鑫果断下车,让小厮驾着马车先回去,待他回去的时候,自己再从集市上雇一辆马车便是。 小厮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听命回去了。 秦鑫转身往前走去,他其实没怎么来过西城,以前住在东宫,难得出宫的时候,便很想到西城走走,但父亲总是不让,说西城的人品流复杂,容易出事,他也只好作罢。 不过现在长大,他渐渐也觉得,父亲说得并不对,人的品性,岂是能用地域来区分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好人,也有坏人,不是吗? 西城的人,他看起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一样面目慈善,一样淳朴可亲……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滚一边去!”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秦鑫从美好的想象中打回现实。他一抬眼就见前面聚集了一大堆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正起争执,听起来,似乎还是跟一个姑娘在起争执。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忍不住朝人群走了过去。 安兮兮站在人群中央,因为帮孙青云出头,那些人将她和孙青云当做一个阵营的,瞬间将她包围了起来,看来,她今天是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她低头看了眼孙青云,拿脚尖轻轻碰了他一下:“喂,你还好吧?” 孙青云此时才抬起头来,看见是她的瞬间,眼神都满是难以置信,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帮我? 安兮兮心想,还不是你个臭书生,要是你昨天不把我赶出你家,我今天需要过来吗?我要不过来,能摊上这种事吗?也不知道顾隽的帮手什么时候能到,就算到了,搞不好也没用,看见这阵仗,是个人都懂得明哲保身吧? 她真是猪脑袋才会强出头,自己一个人跑就已经够呛了,要是拉上半死不活的孙青云,根本就是死路一条,但偏偏她又不能扔下他。 “你别管我了,你走吧。”孙青云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突然对她说。 难得,他居然主动对她说了一句话,安兮兮老怀安慰,觉得他这句话还像句人话,显然是不想连累她。就冲着这个,她说什么都不会丢下他。 “你们这些人不觉得羞耻吗?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还是个曾经对你们有过恩惠的人,我都替你们觉得害臊。”安兮兮说,满脸的不屑。 方才煽动群众的壮汉立刻叫嚣:“你知道个屁,你是西城的人吗?看你穿得一身富贵,怕也不是西城人吧?有什么资格管我们西城的事?” 这人还挺眼尖,可惜,怎么就没认出她来呢? 安兮兮勾唇一笑:“不是西城的人,就不能路见不平了?可笑。就算我不是西城的人,我总是京城的人吧,天子脚下,你们还想占地为王不成?” “你……” “怎么?说不出话来啦?哦,见我是个弱女子,就觉得可以欺凌,一说天子脚下,就怕了?怪不得逮着软柿子捏呢。今天这闲事我偏要管,你们打算拿我怎样?” 安兮兮内心冷笑,也不看看她是谁,她的丫鬟双喜在京城可是吵遍无敌手,她身为主子,还能被野蛮人挤兑得哑口无言不成?以前她不跟人吵,是怕失了身份,不代表她怕了别人。 此时也终于有人认出了安兮兮,悄悄在那壮汉耳边说了两句。 壮汉顿时堆起笑容:“原来是安大小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怕了吧?安兮兮想,到底是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一听到她的名号,就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了。这下他们肯定要卖她个面子,放过孙青云,很好,事情迎刃而解了。 她将孙青云扶起来,准备离开,没想到,下一秒,那壮汉拦住了她。 “安小姐就这么走,似乎还有些事没做吧?” “什么事?” “孙青云欠我们一人一百两还没给呢,安小姐带他走也可以,只要安小姐帮他把钱给了就行。” 安兮兮瞪大眼睛,完全被这人的厚颜无耻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孙青云什么时候欠你们钱了?” “安小姐别管他什么时候欠的,他今天若是不给,以后休想在这个村待下去。” 安兮兮被他逗笑了。 “那正好啊,我现在就带他回去搬家,反正我看有你们这样的乡亲,孙青云也未必想待下去呢,有钱去哪里不行?” 壮汉没想到安兮兮反应这么快,居然给他挖了个套,他自然是不能让孙青云走的,如果孙青云走了,他去哪里要钱去? “本来看在你是安家大小姐的份上,我还想给你几分面子,你既然敬酒不吃,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壮汉表情骤然狠厉起来,他身后的几个人也瞬间绷紧了身体,这分明是要动手的意思。 安兮兮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这群人,光看这个壮汉的体格,就可以一个人撂倒她和孙青云两个,但要她跟这种人服软,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本事就过来,你们要是打不死我,我包管安家三千伙计会让你们在京城混不下去。” 这狠话一放,安兮兮知道自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就是被打死,要么就是安然无恙地离开。她押上安家的名号,自然指望的是后者。 但她实在没想到,这群人想钱想疯了,竟然真的扑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子里顾不上别的,只知道一定要护住自己的脸,千万不能破相。她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顺势将孙青云往自己身后掩了掩。 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当街被揍死的时候,一声哀嚎从对面传来,粗粝而凄惨。她睁开眼睛,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必等安家三千伙计了,今日我就送你们离开京城。” 秦鑫横亘于安兮兮和那群人中间,只单手便握住了壮汉挥过来的拳头,面上毫无惧色,一身白衣高贵胜雪。 安兮兮一直知道他武功了得,是太子殿下的护卫,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了得。他不佩剑的时候看起来不过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她时常会忘了,他其实身负武艺,而且一向正直。 那壮汉估计怎么也没想到本来情势大好,突然会跳出两个程咬金,而且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但又不愿意就此放弃,毕竟他还有村民的支持呢。 “你们就是孙青云请来的帮手?看来,他早就勾搭上了你们东城的有钱人,各位乡亲,咱们都被他骗了,被他骗了啊。” 安兮兮暗道不好,这人又想煽动村民,真是巧舌如簧。 她心里一急,对秦鑫道:“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秦鑫却岿然不动,道:“你扶着他先躲躲,给我一点儿时间。” 安兮兮刚想问一点儿时间是多少,他又准备干什么,就见秦鑫已经冲出去跟那些人打了起来。他身手敏捷,走位巧妙,招式像是一代宗师精心设计出来的,每一招既到位又不失美感。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打架如此美不胜收,仿佛一幅画。 她还没欣赏够,壮汉一伙人已经趴在地上求饶了。这件事本就是这群人挑起的,他们一认怂,其他村民个个也急忙鸟兽散,谁也顾不上搭理他们。 所谓大势已去,也不过如此了。 “限你们一个时辰内,去府衙投案,将你们今天所做的事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我姑且还可以让你们安然离开京城,否则,有的是牢狱之灾等着你们。”秦鑫冷冷地说。 经历了他的身手,再加上他此时的口气,这群人似乎终于意识到惹到了个大人物,颤颤巍巍地问:“敢问阁下名讳……” “堂堂相府公子的名讳,轮得到你们问吗?”秦鑫的小厮去而复返,正来得及耍了把威风。壮汉等人一听,脸色瞬间惨白无比,相府,那岂不是…… 秦鑫本无意表明身份,见到小厮出现,诧异问:“不是让你先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厮:“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公子,毕竟这里是西城……” “行了,既然你来了,正好留下。”秦鑫打断他的话,回头看向安兮兮和孙青云,“孙公子受了伤,行动不便,不如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虽然受了秦鑫搭救,但安兮兮还惦记着昨天的事,不免有些尴尬,再加上孙青云似乎对有钱人很抵触,她也不确定他愿不愿意坐秦鑫的马车。 便问孙青云:“你怎么说?是坐马车回去,还是自己走回去?你要是不喜欢有人跟着你,我替你回绝了就是。” 孙青云从刚刚便一直神情呆滞,此时才似乎找回了一点儿清醒,用只有安兮兮听得见的声音问:“他真的是……秦相爷的公子?” 安兮兮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任何人第一次见到秦鑫,都逃不了这个反应。 孙青云咳了两声,才又开口:“我……确实是走不动了。” 安兮兮便懂得了他的意思,将他扶到秦鑫的马车旁边,小厮立刻帮着把孙青云扶了上去。安兮兮拍了拍手:“那既然你没事了,我就先走了。” “等等!” 44.第四十四章 同乘 安兮兮回头,盯着秦鑫不发一言,只觉得尴尬到了极点。昨天人家上来道歉,她甩了那么一通脸色,今天却被人家救了性命,就算撇去秦鑫昨天误会的那份,她怎么也得做牛做马才能报答了吧? 那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反过来跟他道谢?但万一他记仇,像她昨天那样反过来甩她脸色怎么办?那她只有期待下一次他误会她的时候,她再甩回去了。 那岂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安兮兮想得入神,甚至开始有些慌张,满脑子都是二选一,是直接跟他道谢还是在他甩脸之前先落荒而逃。 却没想到,秦鑫指着她的手:“你受伤了。” 安兮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大概是刚刚情急拿着蔬菜果子打人的时候,不小心擦在竹篮上弄伤的吧?皮上裂了个口子,翻出鲜红的血口子,不过并不严重。 她没想到,秦鑫居然会注意到这小小的口子。 她挥了挥手指,干干一笑:“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 话还没说完,一条手帕却包了上来。 秦鑫将手帕在她手指上绕了一圈:“如果方才那些人不是普通的村民,而是真正的恶霸,你受的伤就不止如此了。” “……哦。” 安兮兮内心直擂鼓,他这是在提醒她?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关心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秦鑫怎么可能会关心她呢?他昨天还一口咬定她调戏孙青云,根本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可见恨毒了她。今天虽然救了她,可能也只是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个性而已,并不是因为她。 她千万不能误会,不能再得意忘形了。 为了缓解尴尬,安兮兮决定找个话题。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出门还带手帕啊?” 秦鑫帮她包扎的手势顿时一滞,面色窘迫地看了她一眼。他很快低下头,帮她迅速包扎好,然后问:“你是一个人来的?” 安兮兮点了点头,她找孙青云是为了弄清楚他背后的秘密,既然是秘密,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方才跑走的那些人兴许还徘徊在附近,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坐我的马车,我送完孙青云,再送你回去。” 最后这句话,他并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命令。安兮兮犹豫了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这样走了确实有点亏,她还没跟孙青云搭上话呢,便同意了。 她上了秦鑫的马车,见孙青云坐在最里面,自己便坐在一侧,随后,秦鑫跟跪在地上的那群人交代了几句,也上了马车,坐在她对面。 马车很快离开集市。 待到马车走远,顾隽才慢慢从暗处走出来,脸上阴晴未明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身离开。 马车一路往孙家跑去,车里的三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对于安兮兮来说,简直是个折磨,她一向是个话唠,尤其从小身边跟着个最强嘴王双喜,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早就习惯了用说话化解任何冷场。 但今天的情况又不同,上了马车以后,她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很危险,左边的孙青云讨厌极了她,对面的秦鑫也讨厌极了她,他们俩不会坐着坐着,突然跳起来将她一顿狂揍吧? 为了将这种可能性缩到最小,她只能拼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甚至面朝窗外,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秦鑫一直低着头,避免抬头与对面的人对视,毕竟昨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而且她方才那般讥讽他,是心里还生着气吧? 就算她生气也是无可厚非的,是他做得太过分了。尤其今天,当他看到她为了保护孙青云不惜与那些人对抗,他更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七年前她也许是少不经事,无法无天,但七年后,她至少是有了变化的。 虽说她欺凌顾隽的行迹确实令人发指,但一码事还一码事,在孙青云这件事上,他也的确是误会了她,无可辩驳,她若是要因此责怪他,他毫无怨言。只是,他始终希望,她能原谅他,至少,接受他的道歉。 他偷偷留心着对面的动静,虽然以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安兮兮是什么表情,但他却从她无处安放的手和脚,察觉出了她的不安。尤其是她的脚,几乎都绷直了地戳在地板上,可见是紧张到了极点。 看到这一幕,他反而轻松了不少,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开心。 “少爷,马上就到孙家的胡同了。”就在此时,小厮突然报了声,降低了马车的速度。 秦鑫立刻发现对面绷紧的那对脚尖松弛了不少,他莞尔一笑,道:“在胡同口停下。” 马车停好后,秦鑫和安兮兮便先下了马车,小厮又去帮忙把孙青云扶了下来。安兮兮这一路没敢把目光到处乱放,此时才发现孙青云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几乎没块好地。 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记得看一下大夫,找点药擦擦,别死撑着。” “相府里倒是有些上好的伤药,反正平时也用不上,我回去后派人给你送过来,你若是自己上不了药,可到对门找林大叔帮忙。” 孙青云愕然抬头:“你认识林大叔?” 秦鑫没有否认。 就在秦鑫和安兮兮准备离开的时候,孙青云突然喊住了他们:“你们……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安兮兮诧异回头,她没听错吧,孙青云居然会主动留他们。 “你们救了我,总要让我表达一下谢意吧。”孙青云说,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胡同。 安兮兮和秦鑫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都读到了不反对的意思,便一起跟着孙青云进了胡同。 一进门,院子里依旧是昨日安兮兮离开时候的样子,一堆东西堆在院子里,连动都没动过。孙青云四处找寻了下,搬出唯一那张凳子放下,然后又四处找,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安兮兮送来的那堆东西,从里头费劲地拖出一口木箱子。 “我家没有多的凳子,拿这箱子将就一下吧,抱歉。” “没事没事。”安兮兮急忙接话,刚想往箱子那边过去,秦鑫却已经将凳子挪到她面前,自己直接在箱子上坐了下去。 孙青云进厨房捣鼓了一阵子,终于端着两杯茶出来。 安兮兮内心庆幸,好歹杯子是有两个了,不然还真怕他拿着个壶就让她将就呢。 递完茶,孙青云随便往院里的一块石头上一坐,良久后终于开口:“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他看向安兮兮,“我在四海节上提了那么过分的要求,你不是应该很恨我吗?为什么方才要救我?” 安兮兮愣了下,脑子飞速转动,她当然是不能说怀疑他在四海节捣鬼,所以有心接近他,不过今天那种情况,就算换了个不认识的人,她也不能袖手旁观吧? “你在四海节上,的确是差点害我万劫不复,不过我既然应承下来,就会老老实实履行承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那是小人所为,反正我爹也没有因此打死我,我有什么好记恨你的?”安兮兮坦率地说,“至于帮你,那也只是看不过去而已,你在四海节上被我抽中,那是你走了大运,你再有钱,那也是你靠运气得来的,关别人什么事?他们凭什么什么都不做,就跟你要钱呢?” 孙青云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豁达和不计前嫌,眼里又迅速闪过一丝伤痛,大约是想到刚刚自己在集市上的遭遇,相比之下,这些与他相处了这么多年的村民,竟还不如一个陌生人对他善良。 他怅然一笑:“我以前每次听到安家的传言,都以为安小姐是个养尊处优、横行霸道、徒有其表的人,现在才知道,传言不可尽信。” 听到这,安兮兮下意识瞄了一眼秦鑫,就见他低着眉眼,转着手里的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以她对秦鑫的了解,大抵是不同意的吧。 她赶紧否认:“其实传言也不是完全空穴来风的。” 噗—— 对面的秦鑫突然呛了下,茶水溅了一身,污了白色长袍。 秦鑫掩口轻咳,忍不住看向始作俑者,从来只有人急着撇清污点,哪有人急着撇清别人对她的好感的?真不知是说她坦率好,还是说她傻。 孙青云也有些诧异,他本来还觉得,方才安兮兮那番不记恨他的说辞有些夸大的成分,她也许是不打算跟他计较,但心里总不至于对他一点儿记恨都没有的吧?现在看来,他想多了,她兴许就是脑子缺根筋罢了。 安兮兮还不知旁边这两人心里正百转千回,见两人不说话,觉得自己肯定又说错了话,只能急忙转移话题。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那么多钱?”安兮兮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东西,“我昨日送过来的东西,你一样也没动过,就扔在这院子里,那张清单也是原封不动地放在原位,你就不好奇自己现在有多少钱吗?” 安兮兮说这话自然是在试探孙青云,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孙青云轻扯唇角,状似不屑:“我既有意取安家半数财富,这点东西自然不在我眼里,我没有动,又有什么奇怪的?” 安兮兮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他若有那么大的野心和胆识,刚刚在集市被那群人围堵的时候,就不会连还击的能力都没有了。何况,真正图钱的人,是多的也要,少的也要,可不会因为少便弃之如敝履,那可是钱啊。 顾隽说得对,孙青云参加四海节,一定有别的动机。 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想念顾隽了,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三言两语就能把孙青云的真话套出来。早知道应该让顾隽那家伙自己接近孙青云的,为什么非要她来? “你只不过得了这些东西,已经险些连命都丧了,若真得了安家的半数财富,未必有好的下场。”此时,秦鑫插了一句,云淡风轻却让孙青云脸色瞬间起了变化。 孙青云冷冷一笑:“人生在这世上,若不能留下痕迹,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人生想要留下痕迹,有的是其他的办法,为什么要借着四海节呢?窃取别人的财富,不劳而获,即便死后也只会留下骂名而已。还是说,对你来说,不论是美名还是骂名,只要是名,就可以?” 秦鑫的话一出,安兮兮整个人都激灵起来,好像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就见孙青云直直地盯着秦鑫,桀骜地开口:“秦公子说得倒简单,若是我能像你一样,生来便在相府,自然有无数选择,每一条路都是捷径,终点都是那九天之上。可不是每个人都像秦公子一样好命的,有些人生来便是下等人,连温饱都谈不上,为了得到一顿饱饭,已经耗尽所有力气,根本没有力气再去做其他的事情。若非如此,穷人们又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四海节上呢?” “凡事事在人为,只要想改变,愿意改变,就一定有办法。” 孙青云嗤之一笑:“真是‘何不食肉糜’,秦公子不妨试试十天半个月不吃饭,兜里没有半分钱,再看看能不能说出这番话。” 秦鑫不以为然:“只要肯吃苦耐劳,不沾染恶习,又怎么会吃不上饱饭,兜里没有半分钱呢?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孙青云倏地站了起来。 安兮兮急忙打圆场:“大家讨论讨论而已,不用这么激动吧?”看不出来秦鑫一派温和的样子,在这件事上倒还挺执拗的,何必非要争个到底呢? 不过秦鑫倒是帮她问出了一些眉目,如果说孙青云的真正目的是为求名,那倒是很符合顾隽对他的描述:一心求功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可见,他很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人。 只是,她总还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 “其实不管从前如何,你如今已经不用为温饱犯愁了,而且你在京城也已经出了名,这也算多多少少实现了心愿吧?”安兮兮说。 孙青云不悦地把脸别开:“我想要的,你们永远不会理解的。” 话到此处,谈话已经陷入僵局,再聊下去,只能等着打架了。尤其秦鑫的脸色也并没有很和颜悦色,安兮兮实在不想一会儿搞出什么乱子,便起身告辞。 45.第四十五章 约定 孙青云这回没有挽留他们,但毕竟经过方才集市那一场,还是起身相送了。 到了门口,孙青云又突然叫住秦鑫:“那些人……必须离开京城吗?” 秦鑫回头看着他,淡淡道:“自然不是,只是,他们若不离开京城,恐怕还会再找你麻烦。” 孙青云似乎陷入挣扎之中,拿不定注意。 安兮兮忍不住问:“你和那些人很熟吗?” 孙青云先是摇了摇头,又补充道:“有些熟,有些不熟,不过基本都认识。我常在集市上帮人写信,集市上人来人往,都是附近的乡民,自然眼熟,只是,除了写信,也没有其余的交往了。” 可在那些人嘴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仿佛个个都是孙青云的衣食父母,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到底认识一场……”孙青云欲言又止。 秦鑫看了他一眼:“你确定?我看这些人可并不像会知恩图报的样子,你放了他们,他们说不定根本不会感谢你,反而还会更加怨怪你。” “没关系,大不了,我搬家就是了。”孙青云说,“反正,我也不会永远住在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孙青云的眼里闪过复杂强烈的情绪,喜悦的,自信的,盼望已久的,似乎所有希望都在眼前了。 安兮兮看得很是迷惑,但也不好询问。秦鑫见他主意已定,也没有强求,道:“你既这么说,我不为难他们就是了。” “多谢。” 孙青云道完谢,转身进家,大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眉头才皱了起来:不是他。 随后,安兮兮坐着秦鑫的马车回家,感觉更尴尬了,手手脚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神更是从头到尾都不敢乱飘,生怕不小心跟秦鑫一个对视上,就不得不开口。 结果她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高冷,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因为浑身绷得过紧,屁股一滑,直接跪到了秦鑫面前,车里气氛顿时从冷凝变成了热火朝天。 她一抬头,就见秦鑫呆若木鹅,她眉头一凛,他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将她从地板上扶起来。 “你……没事吧?”他小心地问。 “死不了。”只是脸全都丢光了而已,反正也不是没丢过,只是这次丢得比较别致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 虽然知道这样有些不厚道,但秦鑫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想大笑过了,并非因为想笑话她,而是觉得这事情本身就很有趣。 他没想到,自己有天居然也会觉得跟安兮兮相处很有趣,有些话果然不能说得太满。 安兮兮生完闷气,反倒觉得气氛没刚刚那么窒息了,反正还有一段路,不如说点话缓解下尴尬,便问秦鑫:“你今天怎么又到西城来了?” 秦鑫也没多想,顺口道:“哦,我本是想过来拜访顾兄的。”说完才想起来顾隽和眼前人的纠葛,急忙又将话带过去,“主要是我闲着也是闲着,到处看看也好。” 安兮兮又问:“你是怎么认识孙青云对面那个……什么大叔的?” “林大叔。”秦鑫想,这回还是别提顾隽了,省得又惹她不高兴,便只说林大叔是朋友的旧识,他得空便过来探望一下。 不知为何,安兮兮总觉得,孙青云一听到林大叔的时候,反应显得格外不同,连带着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同了起来。不过这怕是一时也弄不清楚了,只能以后再说了。 “你呢?你又为何到西城来?” “我……想看看孙青云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帮忙?” 安兮兮点了点头:“我总觉得他不是故意想要那么多钱的,也许他有其他的苦衷,如果我能知道,也许就能帮到他了。” 对面坐着的是秦鑫,安兮兮始终不想扯谎骗他。这么说应当也不算是撒谎吧? 秦鑫恍然大悟,那他方才岂不是弄巧成拙了?他本是替安兮兮抱不平,让孙青云自食其力,不要再惦记着安家的财富,结果却惹怒了孙青云。如果只有安兮兮一个人,也许,反而能问出些什么。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想办法补救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安兮兮其实也不知道,只能回去找顾隽再商量商量了。不过现在孙青云对她的敌意已经消解了很多了,想要接近他也不是难事,想办法再制造机会就是了。 见安兮兮没回答,秦鑫主动道:“我倒是有个想法,林大叔那边我隔两天便会去送一次药,你若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这样……方便吗?” “不过是送药,没什么不方便的。”秦鑫说,“那就这么与约定了,两天后的巳时,我在兰亭街街口等你。” 话音刚落,驾马的小厮便报说安府到了。安兮兮来不及深究秦鑫为什么要帮自己,点头答应后便打算下马车。秦鑫自是不便送她下马,以免被人看见了多生口舌,对她投去歉然的目光,便让小厮驾车离开了。 回到秦府,一进门便听管家说父亲在找自己,秦鑫急忙往书房而去。 秦相此时正跟师爷杜施悦在房里议论这次四海节的变故。 “相爷,属下已经调查过了,当时尚书大人派来求助的人拿着您的亲笔书信回到四海节的时候,事情已经解决了,据说,出主意的是秘书少监莫北庭身边的一个随从。” “莫北庭?是今年恩科高中的莫榜眼?” “正是。” 秦相手里捏着块温润的玉石,思考的时候手指不住地在上面摩挲:“莫北庭的文章我也是读过的,虽有文采,稍显木讷,这样的人,身边竟有如此狡猾的下人,不觉得很奇怪吗?” 杜施悦点头:“正是,所以属下也去调查了下莫少监的情况,您猜怎么,此前他身边根本从无那样的一号随从。” 秦相眼神陡然锐利:“你的意思是……” 杜施悦:“恐怕是有人想混进四海节,便收买了墨少监,扮作下人跟进去。相爷,此次四海节实在过于蹊跷,往年都好端端的,今年怎么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很明显有人在背后捣鬼。而捣鬼的人,跟解决事情的人,可以是同一个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秦相眯了眯眼眸,“你是说,有人一边想搅乱四海节,一边想借着立功,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正是,此人心思不可谓不缜密,竟跟相爷您心意相通,出了同样的主意,可见是个绝顶聪明之人,真不知他背后图谋什么,若不是同道之人,那可真是祸患无穷。” 秦相捏着玉石的手瞬间一紧:“你去好好查清楚,务必要将这个人揪出来,弄清楚他的所有图谋。不管这人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有更大的盘算,他刻意搅乱四海节,差点连累本相,绝不能姑息。他最好是没有同谋,若是有,一个也不能放过。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杜施悦点头:“属下明白,属下立刻去查。” 说完,杜施悦立刻退出书房,刚关上门,正好见到秦鑫从庭院里走来,赶忙上前去请安。 “见过公子爷。” “杜师爷。”秦鑫回了个礼,“刚跟父亲谈完事?” 杜施悦点了点头,低头瞥见秦鑫衣服的异样,问道:“公子爷出门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秦鑫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先去换一身衣裳,方才打了一架,又在孙青云家泼了茶水,现衣服几乎不能入目。 “没什么,去西城找个朋友,路上出了点小意外,弄脏了。”秦鑫略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衣服。 “真的是小意外?” “什么都瞒不过师爷。” “公子爷一向最注重仪态,平日里着装一丝不苟,即便出门回来,衣裳依旧板板正正,一丝痕迹也没有,能让你这样狼狈,肯定不是什么小麻烦,杜某自然是要关心一下的,还望公子爷别怪我多事。” “怎会?”秦鑫浅笑,“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就不用劳烦师爷您了。” “那好吧。”杜施悦说,正打算要走,又突然立住了,转头问,“对了,公子爷,我之前替相爷去办了点事,回来才知道,满叶村后续的事是你代相爷去处理的,当时路上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秦鑫愣了下:“奇怪的人?没什么印象。” 杜施悦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只是担心那些村民不讲理,若公子爷回头遇到人纠缠,别忘了告诉我。” 秦鑫点了点头:“多谢师爷。” 杜施悦这才离开。 秦鑫回房换了身衣服,这才到书房,一进门就见父亲坐在书桌前,面前公文堆积如山,手里的笔不停地挥着。 “爹,您找我?” 秦相没停笔,只淡淡应了声,继续把信写完,又打开一封公文批示起来。秦鑫也不着急,坐到一旁静静等着,就在他以为父亲可能把自己都忘了的时候,秦相突然开口了。 “我听说,你最近认识了新朋友?” “爹是说,顾隽?” “顾隽?”秦相的笔顿时停住,“你跟顾永年的儿子在交往?何时的事?” 秦鑫这才知道,父亲并不知道他交往的是什么人,不过也不需如此惊讶吧? “就是最近的事,父亲觉得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顾永年已经辞官了,顾家如今不过是平民百姓,又住在西城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你跟他们交往,对你有何益处?” 虽然早已习惯父亲对自己的任何事都要握在手里掌控,也早放弃了抵抗的打算,可现在就连交个普通的朋友,他都没有自由了吗? 秦鑫忍住不适:“我和顾兄的交往,是君子之交,志趣相投,根本从未想从中得到什么益处。” “问题是你不想,别人未必不想。”秦相厉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送到东宫,就是不想让你成为别人接近我的工具。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费劲了心思想接近你爹,好图谋得利吗?” “顾兄不是那样的人。” “放肆!你懂什么,有些人表面对你掏心掏肺,其实背地里不知盘算些什么,好人和坏人不是凭眼睛就能分辨出来的,若是不小心将仇人视作知己,连累的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整个秦家。” 46.第四十六章 富婆 整个秦家。秦鑫内心冷笑,父亲心里当真有过这个家吗?自大哥死后,这家里不过三个人,一个进了宫,一个终日以泪洗面,他却一心只有朝堂政事。身为秦家的人,想见到他,还不如百姓来得容易。 父亲怕的不是秦家被连累,怕的是他声名受累吧。 见儿子沉默不语,秦相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爹也是为你好,人心险恶,不得不防,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秦鑫立刻起身,告了个退,毫不迟疑地离开书房。 待房门合上,秦相仿佛被抽去浑身力气一样靠在椅背上。他的手摸到书架上一个盒子,将其抽了出来,在面前打开。 里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旧物,从孩子小时候的玩具,到身上佩的玉佩,还有惯用的笔、荷包,每一样都保存得完好。他的手每摸过一样,眼睛里的湿润便增加一分,直到眼泪即将溢出的瞬间,他将盒子瞬间盖上。 “顾永年,你我的恩怨本可以到此为止,如果你儿子安分守己的话。可他偏不。既然如此,这笔账,咱俩只能继续算下去了。” ———— 安兮兮回到家后发了好长一会儿的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是跟秦鑫定了个约定?而且还是秦鑫自己主动跟她定的。这是不是代表秦鑫不讨厌她了? 她把双喜叫到跟前。 “问你个事。如果你很讨厌一个人,你会不会主动送她回家,跟她约下次见面,而且知道她有困难还主动想办法帮她?” 说得这么明显,安兮兮想,答案也不言而喻了吧。 “那就要看情况了。”双喜道,“虽说讨厌一个人当然是恨不得这辈子也不要看见对方的脸,不过如果他有可以利用之处,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都讨厌一个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利用他呢?” “小姐你就不懂了,当你讨厌一个人到恨不得弄死他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当然,杀人是犯法的,既然不能杀人,就得伤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先假装对他好,引他上钩,欺骗他的感情,对他物尽其用,最后,等他没有价值了,再狠狠地抛弃他,让他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这就叫兵不血刃。” …… “怎么了,小姐?你讨厌谁啊?” 安兮兮觉得自己现在心情很复杂,很需要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她决定去接头点看看顾隽有没有给自己留下纸条。 到了接头点,她发现自己的纸条被抽走了,但墙缝里并没有留下新的纸条。 可恶,这个顾隽,都看见她的求助信息了,居然还不做事? 安兮兮正愤愤不平地想着怎么找他算账,没想到一回头就见他站在她身后,贴着墙,一脸玩味的表情。 顾隽微微一笑:“某人今天在西城集市上可是出尽了风头啊,不仅见义勇为,还被人英雄救美,亲自送到家门口,现在不是应该在家偷笑吗?跑出来干什么?” 安兮兮被他戳中心事,下意识还心虚了下,随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啊,这些事,他怎么知道的? “你当时也在场?” 顾隽慢慢抬起右手,两指中间夹着她留下的纸条:“不是某人说见不到帮手要我狗命的吗?我当然得赶紧去盯梢,看看帮手有没有尽心尽责了。” “呵,亏你还有脸说,”安兮兮气不打一处来,“今天要不是秦公子,我就死在西城了。” “幸好,那我的狗命不就可以保住了?”顾隽嬉皮笑脸地说。 “你的狗命,我看你的狗命是……等等,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安兮兮瞪大眼睛,“秦鑫就是那个帮手吧?” 顾隽耸了耸肩膀:“是啊,虽然我不知道昨天他是为了什么误事,不过冲着今天的表现,你应该不会再怪我了吧?” 安兮兮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怎么等都等不到呢,原来……怪不得她两次去找孙青云,秦鑫都恰好在附近出现。她怎么这么笨? 现在知道秦鑫是那个帮手,安兮兮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那说明秦鑫不是想利用她,也不是故意要报复她,只是因为顾隽的安排,才会恰巧出现。所有的举动,他也是出自真心的。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安兮兮问。 “我若是说了,你肯定心里惦记着,难免会扭扭捏捏的,那就不真性情了。” “那你就不怕我真性情起来,会让他对我的印象雪上加霜吗?” “那可敢情好。” “嗯?” 顾隽撇了撇嘴:“怎么可能?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你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只要秦鑫稍微花点时间了解你,就会知道,他从前认识的根本不是真正的你。” 算他说了句人话,安兮兮这才饶了他,又问:“你方才看见秦鑫送我回来了?你干嘛鬼鬼祟祟躲在我家附近?” 顾隽心想,如今他想知道她的动向还需要靠“鬼鬼祟祟”?他过来找她就是打算告诉她,他已经搬到她家隔壁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兮兮已经抢过话去:“算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天鬼鬼祟祟了,不重要。我眼下还有个更重要的事要你帮我想想办法。” “什么事?” 安兮兮伸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少许,顾隽还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就撞在她额头上,顿时屏息凝神不敢动。 就见她左右张望了两眼,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不过现在情况有变,秦鑫约了我以后一起去给林大叔送药,万一他送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顾隽木然看着她:“你说的不该看的东西是指……” 再难以启齿也得说出来了,安兮兮咬了咬牙:“我们家隔壁那条胡同被一群吃软饭的给买了,现在整条胡同住的,全是想当我面首的!” 顾隽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浮香……胡同?” “你怎么知道是浮香胡同?”安兮兮扼腕,“你不会是听见什么风声了吧?” “没有!”顾隽眼神躲闪,“我猜的,你家隔壁还能有几条胡同啊。” “就算再多几条,我看也不够他们住的,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回来以后偷偷爬墙去看了眼,好家伙,他们才刚搬过来,已经开始在商量怎么拿下我。双喜说,他们四个是京城最有名的软饭王,有钱富婆的最爱,你说我在秦鑫面前已经那种形象了,要是再让他看见……” 安兮兮气得揉胸口:“他肯定以为我就是最有钱的那个富婆。而且他们还说,隔壁有个也想来分一杯羹的,我看现在全京城吃软饭的都想住到我家旁边,你说,就算再多几条胡同,是不是也不够他们住的?” 顾隽暗自庆幸,幸亏啊,幸亏他急着去西城,没来得及留下信息给她。 怨不得呢,他就说浮香胡同怎么突然住进那么多富贵人家,连下人都趾高气扬的样子,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回想一下,昨天牙郎看他的眼神,分明也以为他是吃软饭的吧?可恶。 顾隽偷瞄了眼安兮兮,果然人得立对了人设才行,之前那几年京城纷传她眼高于顶以至于嫁不出去的时候,哪里有人愿意跟她沾上边;现在一走败家女人设,立刻就不同凡响了。 “你本来就是最有钱的富婆啊。”顾隽调侃,“反正你爹连你包了我都不介意,我看你就算再养几个面首,他也不会在乎的。”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 “怎样?” 安兮兮抿嘴盯着他:“信不信我告诉湛君潇和莫北庭,说你被我包了。” 顾隽脸色顿时一变:“你……” 果然是结盟久了,顾隽发现,现在两人都对彼此的弱点一清二楚了。 “你真是够没良心的,四海节那天我不顾脸面,当着莫北庭的面都要帮你,你不感恩就算了,竟然还恩将仇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准确点说,你只是救了我家的钱,救了我一命的,是秦鑫。” “……” 听到这句话,顾隽没来由地心口噎了一下,他扯起唇角,凑到她面前:“那按照江湖规矩,你是不是该考虑对秦鑫以身相许了?” 然后他便看到她脸红了。 她居然脸红了! “你想都别想,别忘了你跟我之间还有婚约呢。”顾隽厉色提醒,明明从没拿结盟时的话当过真,可就是见不得她心猿意马。能不能好好办正事,等圣旨解除,她爱跟谁一起跟谁在一起,他才懒得管她。 安兮兮本来还有些心虚,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一听他这话,立刻道:“我当然没有想啦,你当我什么人?我像是那种会背信弃义的人吗?” 眼神却始终不敢与顾隽对视。 顾隽也懒得拆穿她,到底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心思了。 “行了,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既然担心被人看见,最近没事就别出门了,尤其是那条胡同,一步也别踩进去知道吗?要是被人看见,那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这还用你说?” “翻墙也不许!” “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还不是怕你发现。 “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会尽快帮你赶走那些人的。”顾隽说完,迅速转了个话题:“你今天见了孙青云,有什么收获吗?” 提到孙青云,安兮兮的反应自然多了,立刻将自己和秦鑫在孙家听到的告诉了顾隽。 “我猜得果然没错,他根本就不图安家的钱。人生痕迹……”顾隽琢磨着这个字眼,“对孙青云来说,人生最大的成就,不外乎就是考中功名吧?” “可是这跟他搅乱四海节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人以功名做饵,让孙青云上钩呢?” 安兮兮顿时瞪大了眼睛。 顾隽继续道:“我早该猜到的,只有功名,才能让孙青云甘愿受人驱使。只是我还有些不明白,孙青云名落孙山也有些年了,祖母也已经去世了,按道理,就算他再想考中功名,也已经不在最迫切的时候了,为什么要甘心被人利用呢?” 安兮兮下意识道:“没有祖母,也可能有别的原因啊,难道他考功名就一定要是为了他祖母吗?” 这回瞪大眼睛的换成了顾隽。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不是祖母,那这个人对孙青云一定很重要。能让一个男人突然萌生奋斗之心,还能有什么人呢? 安兮兮跟顾隽并不在一个思路上,她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比较好奇的是,谁会有那么大的能力,能许给他功名呢?”连顾隽这个前御史的公子想要功名都得靠自己考,居然有人能许孙青云功名,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啊,会是谁呢。”放眼整个朝堂,能许这样承诺,且让孙青云信服的,没有几个人。要是他的猜测当真,恐怕牵连甚大。 但不管如何,现在顾隽仿佛已经看到面前的云雾在散开,真相呼之欲出。不管背后主使孙青云的那人是谁,他都相信,很快可以知道。 47.第四十七章 开恩科 随后,顾隽嘱咐安兮兮接下来跟孙青云见面的时候不要说漏嘴,以免打草惊蛇,便准备离开。 “等等,你不是要回家吗?”安兮兮问,“你怎么往我家的方向走?” “对哦,我怎么往你家的方向走?”顾隽转了转眼珠子,“我是想说顺便去找找湛君潇。” “可是国公府的方向不是……” “就这样了,回见。”顾隽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迅速转入另一条大街,然后一路弯弯绕绕逃回浮香胡同。 进了家门,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跟安兮兮说清楚,他又不是想吃软饭,只不过被牙郎骗了才买的这宅子,但他就是不想说,总觉得说出来,肯定会被她笑一辈子。 他靠在门上,正思考着怎么解决掉隔壁那几个麻烦货,突然背后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招架,整个人已经往前一扑,趴在了院子里。 有人立刻以膝盖压制住他,顺便将他的手反身一扭。 “好汉饶命。”他立刻喊出声。 “现在知道求饶啦?晚了!”左边的那个怒道,“这回就是皇帝来了,也救不了你。” “这次还不人赃并获?”右边那个冷冷一笑,“我还只当误会了你,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自甘堕落。” 顾隽翻了个白眼:“你们在说什么啊?” 莫北庭一把将他从地上抓坐起来:“你跟安家大小姐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瞒着兄弟,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顾隽:“我跟她什么时候开始了?根本就没有的事。” 湛君潇抓着张崭新的房契:“你不知道我有个亲戚是做牙行生意的吗?今天我正好去找他,没想到却碰见有个牙郎在帮你办房契,地址这么凑巧,在安家旁边。你觉得我会认为这是巧合吗?” 顾隽无言以对,这他娘不叫巧合,叫啥?他才买下这个宅子还不到两天,房契都还没办下来,就被湛君潇发现了,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巧合的事吗? 莫北庭、湛君潇:“快老实交代!” 一盏茶后,莫北庭和湛君潇总算放开了顾隽的领子,顾隽揉着脖子,觉得皮都开始痛了,要是再被他们揪着不放一会儿,他的小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原来七夕节那天晚上的白衣女子就是安大小姐,这么说来,是她先看上了你?”莫北庭很是诧异,“没想到她平时看起来眼高于顶,实际上还挺不讲究的。” 顾隽:“……” “这不重要。”湛君潇问,“你们两家不是结了仇吗?怎么安大小姐会突然看上你呢?” 顾隽内心长叹,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编下去了。安兮兮,你可不要怪我了。 “你们不知道,其实她早就暗中喜欢我了,就是碍于有仇,不能跟我在一起,所以才一直隐瞒真实的感情。一晃眼五年过去,她现在想嫁人也嫁不了了,这才勇敢地跟我表明心迹。” “就算这样解释得通,那你呢?你总不会告诉我,你一早也喜欢她了吧?” “怎么可能?我……就是耍耍她,机会送上门来,总不能放过吧?” 见他目光躲闪,湛君潇实在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好兄弟是不是阴沟里翻了船对安家小姐动了心思。凭他对顾隽的了解,这家伙虽然这么多年跟安家小姐不对付,也不至于小人到利用人家的感情来报复啊。但转念一想,前不久他在国公府醉酒的时候,对权贵招婿的事情似乎颇为热衷。难道说…… 湛君潇心下一沉,老顾该不是想一劳永逸吧?以前他借着安小姐针对他的机会敛了不少财,近几年安小姐自顾不暇,找他麻烦的次数少了许多,他的日子也捉襟见肘起来。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在意,但人的习性往往如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想再过清贫的日子,也是很正常的。 而且靠坑靠骗,过得了一时,却过不了一世,万一安小姐走运嫁了出去,就等于断了生财之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 一往深处想,湛君潇的心更灰了。 其实缺钱大可以跟他们说啊,何必出卖自己呢?刚刚他跟在牙行的亲戚一打听才知道,这里已经变成软饭男大本营,京城几大软饭王都搬到了这里。他现在还嘴硬地说什么想耍耍人家,怕是自愿送上门去被人耍吧? 退一万步说,吃软饭也罢了,何必吃得这么出格呢?搬到这种地方来,也太不要脸不要皮了。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们不会不相信我吧?”顾隽问。 “说实话,真的很难相信你。”莫北庭道,“你知道你隔壁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不就是京城四大软饭王嘛。” 湛君潇和莫北庭露出诧异的眼神,满脸都写着“你看,你果然知道,你就是奔这个来的吧”。 顾隽不以为然:“我住在这儿又不代表我跟他们是一样的,那要是我住皇宫里,难道我就是皇帝了吗?” 莫北庭:“我懂,你和他们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他们什么客人都接,但你绝对不会,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你的。” 湛君潇:“你不会想软饭硬吃吧?虽然我也不大喜欢那个刁蛮大小姐,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吃软饭就得有吃软饭的觉悟,不能没有良心。” 顾隽双拳瞬间握紧:“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吃软饭,以前没有,以后也不打算。” 说完,他看见湛君潇和莫北庭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一点儿也不打算相信他的样子。 “好吧,我老实交代,我是贪图她的美色,这总行了吧?”顾隽把心一横,决定两权相害取其轻。 莫北庭立刻将手贴到他的额头上:“你没事吧?你贪图美色也找个年轻一点的啊。” “她怎么不年轻了?她比我还小两个月呢。”顾隽下意识反驳,“而且,她就算不年轻,也不代表没有美色啊。” “你居然觉得她有美色??你在逗我吗?” “只要不是瞎了眼的人,都会觉得她好看吧?” 莫北庭回头看着湛君潇:“惨了惨了,看来得替他找个大夫看看眼睛了,他居然觉得安大小姐长得好看。” “早听说有种病的病症是审美偏差,以丑为美,但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今天真的见到了,而且得这个病的,还是我的好兄弟。”湛君潇一脸担忧,走过来拍了拍顾隽的肩膀,“现在我终于明白你这些年为什么没有成亲了,原来,你不是不想成亲,是有病。放心,身为兄弟,我就是倾家荡产都会找到名医帮你治好的。” 顾隽整个人愣住,有种怀疑人生的惊愕:“难道你们真觉得安兮兮不好看?” 两人齐刷刷摇了摇头。 莫北庭:“岂止不好看,简直就是丑。” 湛君潇:“也别说得那么难听,毕竟尊夫人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你标准自然要高一些。在我看来,安大小姐也就是平平无奇吧。” 莫夫人才叫平平无奇吧!顾隽内心呐喊,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 就在他目瞪口呆,差点真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的时候,对面两人突然互相击了个掌。 莫北庭一脸兴奋:“看,我说什么,我就说他肯定喜欢上人家了,你还不信。” 湛君潇咬牙切齿:“我怎么想得到呢?这么多年老顾每次提起安大小姐,都是仇深似海的样子,居然有天会喜欢她?我真是宁愿相信他出卖自己了。” 莫北庭:“这你就不懂了,你跟你夫人是门当户对、媒妁之约后才见的彼此,当然没有那种命中注定就是你的感觉。我就不同了,我认识轻轻的时候……” 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当他是个死人,顾隽怒了:“你们够了!还是不是兄弟了?居然这么玩我!” 湛君潇和莫北庭这才赶紧过去安慰他:“不这样做,怎么把你的真实想法逼出来呢。大家都多年兄弟了,就不能坦诚一点吗?” 顾隽欲哭无泪,垂死挣扎:“我真的是为了耍她……” 还没说完,两人已经坐在院子里里开始烧水泡茶,根本不打算听他继续说下去。顾隽无奈,只能放弃。 其实换做从前,湛君潇自然是万分不愿意接受这种现实的,想想安家这些年是怎么欺负顾家的,顾隽还在读书的时候,安大小姐每次见到他便派家丁围堵他,不追到天黑绝不打道回府。后来顾大人辞官,安大富又时常去顾家门口施粥,摆明了要恶心顾家的人。似这样穷追猛打的父女,他巴不得顾隽跟他们永远扯不上关系。 但这几年他看着好兄弟终日醉酒,意志消沉,又实在有些不忍。当惯了御史府公子,突然变成一无所有的贫民,科举不能考,婚姻大事也没有着落,换了谁,都会觉得人生无望吧。虽然安大小姐是嚣张跋扈了些,不过如果老顾喜欢,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烦恼之事,少一件算一件。 莫北庭向来没心没肺,想法就更简单了,感情之事本来就没有办法用常理判断,一物降一物,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当事人喜欢,他们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当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放开胸怀,换个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安家小姐长得明艳动人,又家财万贯,也不算委屈了老顾。 是以,两人今天来之前,已经交流过一番,只逼顾隽说实话,绝不干涉他的选择。不过—— 湛君潇:“上次我把安小姐绑在后巷,引蜜蜂去蛰她,没留下什么疤吧?” 莫北庭:“我那天在四海节捣的鬼,你可千万别告诉安小姐啊,不知者不罪的道理你懂的。” 湛君潇:“说到这个,从前狭路相逢互相开骂的时候,大家也没料到会有今天,安小姐不会介意吧?” 莫北庭:“要是安小姐介意,你可得帮我们说说话,你知道的,轻轻跟她是多年姐妹,要是轻轻不高兴,我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顾隽死死盯着两人,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已经被贴上“安兮兮所有物”的标签,以及必须被迫跟他们同流合污,成为“惧内一族”了。 造孽啊。 他也不打算解释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对了,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指定高兴。”莫北庭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兴奋道,“上回我不是跟你说,六部大查之后留下不少职位空缺,朝廷有意再加开一次恩科吗?圣上已经下诏了,你赶紧准备准备吧。” “当真?”惊喜来得太快,顾隽简直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虽然知道莫北庭的消息一定八九不离十,但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等等——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按道理,孙青云应当不知道朝廷准备加开恩科的事情,下一届恩科正常是在三年之后,那他就算想考功名也急不来,怎么会被人以此利诱呢? 除非,那个人也知道恩科即将加开的事。 “老莫,加开恩科的事情,在圣上下诏之前,应当没有几个人知道吧?” “那当然了,这可是大事啊。我也是送典籍去给圣上的时候,站在外面正好听了那么一耳朵。” “那除了圣上,还有谁知道?” “韶王啊。”莫北庭脱口而出。 48.第四十八章 夜会佳人 顾隽很少听到韶王叶忠的消息,倒不是因为他不够显赫,他是圣上母家的表弟,和圣上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当年更说服镇国将军薛一平拥立时为五皇子的圣上为帝,并从把持朝政的先帝宠妃手中盗得虎符,与薛一平里应外合,平定了乱局。后来圣上感念他的相助,便封他为韶王,赐他随时在宫里走动的特权。 但韶王却一直谨记尊卑,虽有特权,从不逾越,无诏便不进宫,也很少过问朝政。直到十年前薛一平将军意外身亡,圣上命韶王接管薛将军的半个虎符,他才渐渐到宫里走动。 韶王的身份尊贵,加上又代管着虎符,按道理加开恩科这种事圣上不应当交由他去办才对,为什么呢?以往不都是秦相爷负责的吗? “大概是因为之前六部大查的事吧,揪出了好些朝廷蛀虫,相爷痛心疾首,向圣上递了自罪书。” “这与秦相爷何干?” “到底六部的官员任免都是要秦相爷首肯的,就算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官犯了事,层层往上追究,终究会追究到他这。不过其实这次揪出来的人都无足轻重,圣上压根也没打算怪罪相爷,是相爷自觉愧对圣上,递了请罪书,又说什么以后不再管科考,圣上这才将恩科交给韶王主理的。” 原来是这样。 “可韶王有什么理由要破坏四海节呢?”顾隽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莫北庭见他嘴里咕哝,忍不住询问。顾隽急忙摇头:“没什么,我胡思乱想。” 莫北庭担忧地看着他:“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为了让你胡思乱想的,现在离恩科也就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你可得抓紧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顾隽觉得他像个母亲一样啰嗦。 湛君潇轻轻地摇了摇头,怕就怕某人现在近水楼台,根本无心功名了。他也只能尽力帮忙而已:“我那有不少历届科考的考题,回头给你送过来,你再忙也好,每日还是得抽出些时间练练,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顾隽鼻子有些发酸,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感谢的话心照不宣了。 三人又唠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去,湛君潇和莫北庭这种有妻室的,只能起身告辞。顾隽送他们出去,在门口驻足打闹了下,没想到又遇见了隔壁那个小僮。 他上下左右扫了顾隽三人一眼,突然露出嫌恶的目光,噔噔地跑回了屋子里。 同样是男人,谁理解不了那目光里的意思? 湛君潇虽然看着彬彬有礼,一向有仇必报,当下便不悦了:“同样是住一条胡同,他有什么脸鄙视别人?只是个小僮便如此猖狂,可见其主人有多横了。” 莫北庭弹了弹额头的刘海:“惹到你,看来他们是别想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顾隽本来还寻思着怎么帮安兮兮解决麻烦,这下倒好,老天送上来的两个帮手。 “正好,这群人最近想对安兮兮动手,我忙得很,你们要是能帮我解决,那我就谢谢你们了。” “你安心读书就行,其他的,交给我们。” “别做得太过分,好歹也是邻里,留点情分。”顾隽说完,转身推门,“废了武功就行,看他们还敢不敢把主意打到安兮兮头上。” 说完,门砰地一声关上。 湛君潇和莫北庭两人不约而同抖了抖,动了心的男人真的可怕,尤其是这种娘胎至今单身的老处男。 ———— 这天夜里,更深人静的时候,孙青云打开家门,沿着胡同一路绕行,避开大街,最后在西城河边一个丝毫不起眼的酒馆前停下。酒馆里亮着烛火,外头却挂着打烊的牌子,他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 只见酒馆内挂着重重的青纱做帷幔,一女子坐在最深处,面前一方酒桌,上头的酒已经温好。 孙青云走过去坐下,神态有些拘束。 “怎么了?见到我,你不高兴吗?”女子问。 孙青云急忙摇了摇头:“怎么会?我见到你,心里不知道多欢喜。” “那为什么不笑?” 孙青云迟疑了下,才道:“四海节的事,我没想到会……” 女子伸手贴在他唇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对方太聪明了,你也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想出办法来。没关系,爹爹会理解的。” “那你爹会同意我们的事吗?”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不过若你考中恩科,他自然会同意的。” 孙青云眼中一亮,却又迟疑起来:“我……以我自己的能力,恐怕……” 女子轻笑了一声:“傻瓜,我既然对你心有所属,我爹自然会帮你的,反正做文章这种事,见仁见智,写得好不好全看主考官喜好。不过,你自然也要争气,不能写得太过难看了,否则,就算我爹想帮你,也不好太过出面。” “那是一定的。”孙青云激动地说,“我绝不会让你爹为难的。” 女子点了点头,忽然又低首,道:“不过恐怕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就不能再见面了。” 孙青云立刻:“为什么?” 女子沉沉道:“你我总是男女有别,每次见面又都是这样的深夜,若是不小心被人瞧见了,到时候我爹就更生气了。在科举之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孙青云本来正点头,一听到最后那句,又瞬间抬起头来,似是不舍,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子突然往他肩上一偎:“傻瓜,我们的日子还长着,何必在乎这朝朝暮暮呢?你专心读书,考取功名,等你高中,还怕不能天天见到我吗?” 软玉温香在怀,孙青云就是再有意志,也都消融在温柔乡里了,只能点头答应。 两人默默地偎依了片刻,女子又道:“这些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若是走漏了风声,不仅你我之间的事告吹,就连我和我爹,恐怕都不能安身立命了。”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我怎么会拿你来冒险?” 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家去,免得被爹爹发现,你也快回去吧。” 知道这一走,便要好几个月不能见面,孙青云十分依依不舍,出门的时候一步三回头,那女子就站在帷幔深处跟他挥手,亦是恋恋难离的模样。 待孙青云走远,酒馆梁上的护卫们才跳下来,那女子转身吩咐,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温柔,冰冷刺骨:“把这里收拾干净,一点痕迹也别留下。” 孙青云走到半路,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她这段时间能否通信的问题,自打认识以来,一直是她送信给他约定见面时间和地点,他从不知道怎么联系她,既然接下来几个月不能见面,那总可以写信吧? 想到凭这个理由,他又能回去见她多一面,他便欢喜地奔跑起来,结果还没到河边,远远他便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上了马车,桌子、椅子、帷幔像垃圾一样被扔在酒馆门口,随着马车离开,一支火折子从随行侍卫的手里抛出,火苗窜天而起,火光倒映在河面,那河水却像是油一样,把火引了过来。 孙青云站在对面,也仿佛被火焚烧干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好像失了魂一样,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烧了那些东西,那都是他和她在一起时碰过的用过的东西,每一样都有他们的回忆,为什么她要烧掉? 是了,她说过不能走漏风声,所以才要烧掉的,一定是这样。 可那些死物,又能走漏什么风声呢?还是说,她怕的是他去睹物思人,才会走漏了风声? 他回到家,躺在床上,只觉得心像在炭火上煎熬,恨不得立刻到她家去找她问个明白,可他不能,他不能拿她冒险。 她一定有苦衷,他只能这么说服自己,绝不是因为她不信任他。 等恩科结束,等他高中,就什么都明白了。想到这,他睡意顿时全无,翻坐起来找出自己闲置已久的书,开始一页页地读起来。 49.第四十九章 卖身葬父 和秦鑫约定好去给林大叔送药的这天,安兮兮换了身新衣裳,早早就在街口等着。有了上次同坐一辆车的经验,这回两人自在多了,一路上还聊了几句。虽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但气氛比以前好了许多。 两人在林大叔家坐了片刻,始终没见到孙青云打开家门,一问林大叔,才知道孙青云已经两天没有出家门了,不仅没出门,连饭也没吃。 “你怎么知道?”安兮兮忍不住问,“保不齐是他出门了,你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天天盯着他呢。” “你盯他干嘛?” “我看他啥时候搬家啊,你知道的,他现在是有钱人了,如果搬到新家去,家里那些旧东西指定是不要的吧?既然不要,那反正要送人,我住在对面的,怎么也该送给我吧?” 虽然也是有所图,不过这林大叔人品就比那天集市上那些人好多了。 不过这孙青云两天没吃饭,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好。 安兮兮和秦鑫便去敲了下门,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孙青云终于打开了门,安兮兮瞬间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秦鑫也下意识将她掩到自己身后。 只见孙青云满脸胡渣,头发凌乱,眼下乌黑,像是——被掏空了身体。要不是知道他为人还算正派,安兮兮差点以为他被什么女鬼吸干了精气。 再看他手里还捏着本书,两人瞬间明白了。 片刻后,安兮兮蹲在灶台边给孙青云做饭,一边烧柴火一边唠叨:“就算是要考恩科,你也不能废寝忘食啊,不养好身体,没到恩科你就已经倒下了。” 因为上次聊得有些不愉快,秦鑫这回态度倒是温和了许多:“其实离恩科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急也急不在一时。你既有报效朝廷的想法,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位老师给你,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孙青云抬起眼来,似乎有些不肯定。 秦鑫直接从他桌子上拿起纸笔,写下姓名和地址:“这位席夫子与寒灯书院岑夫子乃是八拜之交,博学广闻,满腹经纶。我曾与太子殿下拜访过他,他为人风趣,也不拘一格,我稍后请太子殿下为你做举荐,相信他一定不会拒绝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秦鑫下意识地往安兮兮的方向看了一眼。 “相识一场,即是有缘,又何必非要有理由呢?” 孙青云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两人立刻冲过去,就见安兮兮提着锅铲站在灶台上:“有……有老鼠!” 秦鑫和孙青云相视一眼,不知为何,两人都笑了出来。 “你们还笑?真的有老鼠,我没有骗你们!” 因为她这一搅和,不知为何,孙青云突然放下了之前和秦鑫的芥蒂,道:“那我就先多谢你了。” 和安兮兮从孙家出来,想到刚刚那一幕,秦鑫还有些忍俊不禁,再想到那些饭菜的卖相,他都要替孙青云捏一把冷汗了——万一吃完上吐下泻,病个十几天,耽误了恩科就麻烦了。幸好他不用留在孙家吃饭。 但这样的想法,他自然是不能明言的。 “没想到你也会下厨,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安兮兮自己也很意外,她从小到大连厨房都没进过,最接近下厨的一次,也就是骗顾隽那回,半夜里摸到厨房生火给自己蒸了个包子,除此以外,当真是碰也没碰过厨房。 不过偶尔闲着没事,也去过厨房看双喜做东西,久而久之,有些基础操作还是知道的,就是味道不敢保证。不过瞧孙青云那个样子,有的吃就不错了,难道他还能挑剔她做得不好? “哪里哪里,这都是女孩子必须要学的嘛。” 秦鑫抿着唇,轻轻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正准备回街口去坐马车,突然听见一阵哭声,抬头一看,就见有小伙子在街边卖身葬父,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安兮兮露出好奇的目光,秦鑫和她对视了一眼:“反正天色还早,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还是安兮兮第一次看见有男的卖身葬父的,围观的大部分人都跟她一样觉得新奇,但根本没人出手帮忙。这世道本就如此,娇滴滴的小姑娘也许可能会被哪个大老爷看上,买回去当个丫鬟填房什么的,男人谁会想买? 但正因如此,安兮兮想,这人一定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吧?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宁愿卖身也要葬了他爹,一定是个孝子。”安兮兮低声道,直接掏出一锭银子就递了过去。 小伙子一见那么大锭银子,先是愣了下,随后激动地叩拜起来:“谢谢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以后就跟着姑娘了。” “别别别。”安兮兮吓得双手举起来,“我只是想帮你,不是想买你的意思。” “怎么不是呢?我都写明白了,卖身葬父,既然姑娘出了银子,那我以后当然就是你的人了。”小伙子说,突然捋了捋头发,“难道姑娘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吗?” “不是你好不好看的问题,我是个女子,你是个男子,天底下哪有女子把男子买回家的道理呢?不,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人本来就不是用来买卖的,这点钱,就权当我送给你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安兮兮想,这么一说,这个人应该就明白了吧,他本来卖身就是迫不得已的事,现在有人肯白给他钱,他难道还能拒绝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但她没想到,还真能。 “我认得你,你不是安家大小姐吗?你那么有钱,买了我又能怎样呢?”小伙子道,“我年轻力壮,可以干活的。” 这话说的,安兮兮脸上一热,感觉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说得对啊,你年轻力壮,你去找个活儿干啊,干嘛非要跟我呢?” “还能有什么活儿比跟着你更有钱途呢?” 安兮兮刚刚有多同情他,现在就有多恨他,这人怎么死缠不休呢?再这样下去,秦鑫不知又会往哪里想。 “那你把我钱还回来吧,我不帮你了。”安兮兮说着就要去他手里拿钱,没想到他居然把手一缩。 “你想反悔?你买了我又不要,分明是想侮辱我,你这人还有没有点儿善心?” 她没有善心?她就是太有善心才会掉进他挖的坑里。 算了,这钱就当喂了狗了。安兮兮拉过秦鑫转身就想走,没想到这人居然追了上来,伸手就想来拉扯她。关键时刻,秦鑫将她往身后一带,单手直接捏住了那人的手腕,手指一紧,一锭银子立刻从他手里掉落下来。 秦鑫松开对方的手:“别逼我动第二次手。” 对面露出凶狠的目光:“你好样的,等着!”转身又跪回了大街上,继续卖身葬父。 这未免也……太容易放弃了吧?不是要让人等着吗? 秦鑫捡起那锭银子放回她掌心里:“人固然是不值得买,钱总得要回来吧?” 安兮兮急忙解释道:“我真的没想买他,我家里虽然也有家丁,不过都是在前院当差的,我院里只有个丫鬟。”言下之意,她可没有什么养男人在自己院子里的嗜好。 “我知道。”秦鑫淡淡道,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安兮兮实在拿不准秦鑫心里在想什么,而且她老觉得刚刚那个人透着点古怪,像是为了她而来,又不是为了她而来的样子。 正百思不得其解,前面又是一群人围在一个客栈前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明明今天也不是赶集的日子,这条街上反而比平时人更多了。 基于前车之鉴,安兮兮决定,这回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她谨慎地远离人群,收起自己的好奇心,万万没想到,就这样也能中招。 一个绣球从天而降砸在了她头上。 抛绣球招亲之类的事在京城其实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尤其西城这边的穷苦人家,有些女儿生得好看的,便会想办法搞个抛绣球招亲,引一些有钱人过来抢,哪怕是当个小妾,总比嫁给穷人强。对这种事,西城的客栈倒是挺乐见其成的,甚至愿意免费把二楼借给他们一用,一来这样可以招揽客人,二来若是真抛中个有钱人,客栈也能收到个不小的媒人红包呢。 看到是个绣球,安兮兮顿时松了口气。不论怎样,她是个女的,这绣球总不能让她认了吧? 有惊无险。 她正打算把绣球扔回去,结果一抬头,客栈二楼走出来一位年轻公子,正往下探视:“谁接了我的绣球?” 安兮兮吓得把绣球一扔,仿佛被雷电劈中,她不是,她没有。 这回没等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回头,秦鑫已经拉过她的手狂奔:“还不走?” 安兮兮这才回过神来,跟着他拼命跑,就怕晚一步,就会被人直接抓进洞房里。两人一路跑到人少的地方,看着身后没人追上来,才终于停下喘口气。 方才这一跑安兮兮简直是豁出了命,这辈子都没有跑这么快过。她一边喘气一边看着秦鑫,想解释又连不上气,内心焦急不已的时候,突然,秦鑫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她一下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站在大街上,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开怀。 “今天的西城是怎么了?好像所有奇怪的事都被咱们碰上了。”安兮兮笑完,才开口说话。 秦鑫看着她,突然有心想捉弄下她,便道:“我看那抛绣球的公子长得倒是不错,我以为你会心动呢。” 安兮兮一愣,顿时有些紧张,再看到他脸上戏谑的表情,才知道他在开玩笑,顿时松了口气。 “我跟他连认识都不认识,他就是长得再好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完,她又觉得这番话未免有些不够理直气壮,急忙补了句,“七年前那是我少不经事,现在,不会了。” 话毕,没敢再看秦鑫什么反应,低着头往前走。 秦鑫怔了怔,内心有种很是奇怪的感觉,像是开心,又像是若有所失,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两人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直到安兮兮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 50.第五十章 美好 今天真不知是什么日子,好像所有的事都紧着这一天发生一样,一个接一个,就是不打算让她安生。 “哎呀,瞧瞧我们遇上了谁?” “这不是咱们的同窗安兮兮嘛,好久没见了。” “呀呀,真的是呢,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呢。” 确切地说,安兮兮这是撞上了三个人,其中两个人是她当年在金桂书院读书时候的同窗,但恰巧是和她最不对付的两个。 当年在金桂书院读书的千金小姐很多,那会儿安家虽然已经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但还不是最有钱的人家,和安家并驾齐驱的还有两家,齐家和葛家,谁都说不上谁最有钱。安兮兮是个混世魔王,从小被宠着长大的,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听见齐葛两家的小姐炫富,就看不过眼,非要跟她们比一比。 结果梁子自然是越结越深,而且后来齐家和葛家因为经营不善,生意被安家分走了一大部分,从此齐月琅和葛敏慧更是一见她就没好脸。当然,这五年安兮兮名声一落千丈,她们也算是什么仇都报了。安兮兮虽然没认真追究过,但也知道,外头关于自己的不少谣言都有这两位同窗的努力,她们费尽心思地抹黑她,就是不知能得到什么好处。 虽然并不是很想见到她们,毕竟是同窗,又长时间没见面了,安兮兮还是努力堆起笑脸来跟她们打了声招呼:“是啊,好久不见,你们出来逛街?” 齐月琅道:“是啊,我们今天一起约好的,出来买些布料,回去给相公裁制衣裳。” 一听相公这字眼,安兮兮额头青筋就敏锐地跳动一下,知道她肯定没安好心眼。 果然,葛敏慧立刻跟着道:“齐姐姐就是贤惠,像我就没那么心灵手巧了,我只能买现成的。” 齐月琅立刻道:“现成的有什么不好呢?我还想买现成的呢,可惜,我相公非是不依,说要穿我亲手做的。你也知道,我手脚粗笨,做一件衣裳,要费大半个月功夫呢。” 跟在齐月琅身边的齐家二小姐似乎是最近刚出嫁不久,也做了新妇的打扮,揶揄道:“谁让姐夫跟姐姐举案齐眉呢?再说,姐夫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怎么能随便穿外头那些衣裳呢?自是要姐姐你亲手缝的才安心呀。” 外头的衣裳有什么不好的?安兮兮心想,她从小到大穿的不都是外头买现成的吗?也没见她穿坏过身体。 她一言不发,任她们在那自由发挥,还中途偷偷瞄了秦鑫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既不感兴趣,倒也并无不耐烦之色。 此时,齐月琅突然目光在秦鑫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开口:“对了,兮兮,你身边这位是……” 秦鑫虽然是相府的公子,但在京城一直甚少走动,连湛君潇等人都不认识他,更别说闺阁里的千金了。 安兮兮正想开口介绍,齐月琅又突然不在乎一笑:“算了,其实是谁都不要紧,我只是想提醒你把握住机会,别蹉跎了年纪。” “姐姐怕是在说笑,她哪里还有年纪可以蹉跎?我十九岁嫁人,都已经被人嫌弃了呢。”齐二小姐说。 “齐妹妹你这就不对了,你怎么能跟安小姐比呢?她在书院的时候,可已经是裙下之臣无数,自然不担心终身大事的问题。不像咱们……” 葛敏慧话还没说完,一盆水从天而降。秦鑫身为习武之人,警惕心比常人敏锐,一察觉不对,立刻拉着安兮兮后退了两步,这才堪堪避开,但对面说得口沫横飞的三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浇了个正着,顿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我的衣服啊……”葛敏慧愤怒不已,立刻抬头看向旁边的楼上,“谁?是谁干的?” 旁边正好是家两层的酒馆,二楼靠着大街的阑槛内摆了两张桌子,一抹天青色衣摆恰好从阑槛的隙处伸出。下一秒,穿着同色袍子的手臂往阑槛上一靠,始作俑者的脸探了出来,一脸愧色。 “哎呀,真抱歉,我还以为下面没人呢。” “你,你这人有没有公德心?”葛敏慧气得大叫,“就算下面没人,你就能随意泼水了吗?” 顾隽笑了笑:“我这人的确一向没什么公德心,这位夫人真是慧眼如炬。要是早知道有人,我就把水烧开了。” 葛敏慧本来觉得自己占着理,怎么也得让泼水的人下来给自己赔礼道歉,谁知道竟遇上个不讲理的,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 齐月琅到底嫁入了尚书府,碍于身份自持多了,虽然也气得脸色发白,却没有当街大骂。她想也知道,楼上这人跟安兮兮肯定是认识的,所以才会帮她。算她好运。 她拉过自己二妹的手,道:“算了,不必跟这些没涵养的人计较,我们还是赶紧回家换衣服吧。”说完,也不理葛敏慧罢不罢休,拽着自家人就走了。 她俩一走,葛敏慧讨不到便宜,自然也只能跟着灰溜溜地走了。 “顾兄?”秦鑫惊喜万分,“你怎么会在这儿?” “相请不如偶遇,”顾隽转了转酒杯,“上来喝一杯?” 看见顾隽出现的一瞬间,安兮兮就明白了,刚刚那什么“卖身葬父”和“抛绣球招亲”,一定都是他安排的,怪不得她总觉得透着点古怪。这种花招也只有他想得出来,而且,也只有他不怕弄巧成拙。 不过话又说回来,效果的确还不错。她原本还担心自己在秦鑫心头多年的印象,一时半会不可能洗刷,没想到刚刚下意识的反应,反倒证明了自己。 有时候她真的很好奇,同样是人,同样都长了脑子,为什么顾隽的脑子就可以这么聪明?而且齐月琅她们出现在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又藏在暗处,无人发现,本来可以做壁上观不出手的,可他还是出手了,不顾秦鑫会诧异他反过来帮了她。 同盟那么久,她一直觉得他狡猾、贪钱,还时常以捉弄她为乐,可现在才发现,他比谁都讲义气。 那盆水,实在是浇在了她的心坎上,浇灭了她心头的怒火,她现在简直周身淋漓畅快,恨不得原地起舞。 “你意下如何?”秦鑫转头征求安兮兮的意见,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化解顾隽和安兮兮之间的恩怨,没有比今天这样的机会更合适的了。 “好啊,喝一杯就喝一杯。”安兮兮自然不反对,反正她和顾隽又不是真的敌人。 两人上了酒馆二楼,顾隽就坐在阑槛旁边的桌子,桌上摆了几道小菜,一壶小酒。 秦鑫特意将安兮兮让到顾隽对面的位置,自己则坐在两人中间,以防一会儿他们打起来,他也能出手制止。不过这是最坏的设想,他不认为会发生,因为片刻之前那盆水,他百分百肯定,是顾兄看不下去才出手相助的。 “顾兄,这杯我敬你。” “敬我什么?” “敬你不计前嫌,心胸宽广。” 顾隽轻轻一笑:“这好像不该由你来敬我吧。” 安兮兮瞄了他一眼,这时的他拽得跟个什么世外高人似的,纵然知道他这态度是在演戏演全套,但怎么看着就是这么欠揍呢?看在他刚才大快人心的壮举份上,好,这杯酒她敬了。 她举起酒杯,诚恳道:“谢谢你刚刚替我解了围。”眼神:“卖身葬父”和“抛绣球”的账回头再算。 顾隽面无表情:“谁说我是替你解围,我不过是担心她们再说下去,秦兄也会被连累,成为你的‘裙下之臣’,这才出手而已,你可不要自作多情。”眼神:我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你,你还怪我? “哎你这人……” “好了好了。”秦鑫急忙打圆场,“我知道顾兄是嘴硬心软,不如就趁这个机会,由我当个见证,你们握手言和如何?” “谁要跟他握手言和?” “谁要跟她握手言和?” 两人异口同声,该死地默契了起来。 秦鑫低头一笑:“那就跟我握手言和。你们俩如今都是我的朋友,我实在不想左右为难,更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就当给我个面子,前事不计,好吗?” “你的朋友?”安兮兮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你当我是……朋友?” “自然。”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秦鑫举起酒杯,“我也要跟安姑娘道个歉,之前我确实对你有成见,以至于一度误会了你,还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实安姑娘性情率真,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若是能稍微收敛脾气,以及,放下顾安两家的恩怨,相信也一定可以跟顾兄成为好朋友的。” “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安兮兮立刻举起酒杯,“其实我们两家的恩怨也不算是什么大恩怨,可以放下的,你说是吧,顾隽?” 顾隽嗤之一笑,秦鑫要是十几年前就成为他的朋友,那该多好啊,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他整个人生了。 “当然了,毕竟上一代的恩怨,就该留在上一代嘛。” 两人碰了下杯。 秦鑫难掩内心喜悦,他从小到大一直住在东宫,身边唯有太子殿下一个朋友,即便随太子殿下游历,认识的人也大多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偶尔也会羡慕那些知交遍天下的人,他生在京城,却仿佛不是这里的人,连多的朋友也没有。 这是第一次,他好像真的交到了知心的朋友,可以一起谈天说地,也可以一起路见不平。 这种感觉,真好。 “要是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他不自觉地感慨出声。 顾隽纠正他:“这话你对我说就可以了,你跟安大小姐认识得还不够早吗?” “顾隽!”安兮兮一根筷子扔了过去,“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想死?”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都过去了还不能提吗?” “我说不能就不能。” 两人沿着阑槛追逐,只有秦鑫安坐如斯,笑着看他们打闹,时间仿佛被拉长一样了,就固定在这一刻,落日西照,静谧美好。 51.第五十一章 静瑜郡主 为了孙青云的举荐信,秦鑫隔日便进东宫去见太子。 太子听他一番说明来意后,不以为然一笑:“还以为多大的事,想请席夫子帮忙,其实哪里用得着我写举荐信,你身为相府的二公子,席夫子总要卖你一点面子的。” 秦鑫正想说点什么,太子又接着道:“不过既然子益你开口了,我也肯定不能拒绝你,不过是写封举荐信,举手之劳而已,又有何难?” “那就多谢殿下……” “等等!”太子打住他的谢,“不过有个疑惑你得先给我解开了才行,这孙青云是西城的一个穷书生,跟你又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非要帮他呢?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可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么一号人物。” 秦鑫低下头,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他是我最近才刚认识的朋友,殿下自然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我之所以帮他,也是出于朋友的道义……” “真的?”太子突然凑近了他的脸,目光炯炯,“跟那位在四海节上被坑了半副身家的安大小姐当真没有半点关系?” 秦鑫顿时一怔。 太子坐了回去,笑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这次四海节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我早让卫邈去打听清楚了。方才你一说孙青云,我就知道,肯定跟安家小姐脱不了干系。这孙青云如此贪婪,贪的还是安家小姐的钱,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说着,太子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一边吹凉一边等他的回答。 秦鑫沉吟了下:“其实……” 话还没说完,外头的宫人突然来报,说静瑜郡主来访。太子手抖了下,一盏茶全撒在手上,放下茶盏便疼得跳了起来。 秦鑫急忙将桌上的手巾递过去,又命屋里的宫人去取烫伤膏。 太子擦着手,露出厌恶的神情:“她来干什么?不见。” 秦鑫出声劝解:“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听闻韶王今天入宫了,还带了郡主过来给圣上请安。郡主既然进宫,来东宫打个招呼也是理所当然,殿下还是见一见吧。” 太子:“你说得简单,我要是心软,后面有的我受的。我不见,你帮我去打发了她。” “我?”秦鑫露出为难的神情,“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快点。” 太子有命,秦鑫也唯有听命,起身拍拍衣裳,便走了出去。 东宫正殿和大门之间隔了个宽阔的庭院,种着一些丹桂,此时正是花期,满院芬芳。秦鑫走出去的时候,就见静瑜站在庭院里等着,一身暖黄衣裙,正和了桂花的颜色,柔和清新。她脸上薄施粉黛,一双眸子像小鹿一样天真而期盼。旁边的几个东宫侍卫虽然站得笔直,仿佛坚守岗位,但眼神却难以抑制地频频朝她投过去。 她不需要做什么,只是站着,就已经是“我见犹怜”四个字最好的诠释。 只是这份“我见犹怜”,对秦鑫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听见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静瑜原本没有着落的眼神突然一亮,她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却发现来的不是太子,而是秦鑫。 “太子殿下呢?” 她的嗓音轻轻的,糯糯的,像个一缕轻烟,风一吹便可以散去。秦鑫拱手行了个礼,这才开口。 “太子殿下今日抱恙,恐怕不能接见郡主了,还请郡主见谅。” “我只是想跟太子殿下请个安,这样也不可以吗?” “殿下感染风寒,此病容易传人,为了郡主的身体着想,还是请回吧。” “我站得远一些,只见一面就走,保证不会打扰殿下休息,你再帮我通传一下,好吗?”静瑜哀求着说,声音里夹杂着哭腔,院子里几个侍卫又纷纷侧目。 秦鑫却不为所动:“郡主来之前,殿下已经身体不适去歇息了。若是郡主非要见殿下,秦某当然可以通传,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又违背了郡主不打扰殿下休息的心意?” 言下之意,便是要静瑜在私心和太子身体安康之间做个抉择。 静瑜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痛下决心,最后唯有转身离开,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整个人突然像散了架的木偶,往地上一倒,不省人事。 几个侍卫不敢迟疑,迅速凑过去察看她的情况,而后抬头向秦鑫求助。 “老大,郡主晕过去了,怎么办?” “可能是着了风寒,要不要请示太子殿下?” “还是说先把郡主送到太医院?” 秦鑫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飘来一道声音。 “送什么太医院?郡主千金娇躯,能随随便便给太医诊视吗?”卫邈从外头走进来,斥开那几个侍卫,“你们也是,几个大男人,围在郡主身边,像什么话?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说过吗?” 几个侍卫闻言,急忙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只是眼睛依然不放心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人。 卫邈低头看了静瑜一眼,才走到秦鑫的面前,抱手道:“老大,依属下愚见,还是先派人去通知韶王,看看韶王有什么意见,再行定夺,以确保万无一失。” 秦鑫看着卫邈脸上微妙的表情,极力忍住情绪:“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不知韶王现下何在?” 卫邈立刻道:“属下方才经过宫门,正好见韶王乘马车离开,按照车程,现在应当已经回到王府了。如果快马加鞭派人去王府,约莫一个多时辰也就能回来了。” 秦鑫手抵下颔:“如此,便赶紧去吧,莫误了郡主的病情。” 卫邈立刻领命:“是!属下立刻去马厩申请一匹快马,大概一个时辰就可以出发了。” 几个侍卫瞬间瞪大眼睛,一个时辰,再加一个多时辰的车程,那等韶王的口信回来,岂不是郡主要在地上躺两个多时辰?这可是郡主啊! “你带着我的手信过去,就说是我要用,马厩的人想来不会为难你,不过你这身衣服……”秦鑫露出为难的神情。 卫邈一拍脑袋:“瞧我都糊涂了,侍卫服是不能穿出宫的。没事,我现在回去换一身,很快的。”顿了顿,“两个时辰估摸着我今天早上晾的衣服也就干透了。” 几个侍卫就是再愚钝,此时也都看明白了,他俩分明是在唱双簧,就是不想救郡主。可为什么呢?秦老大和卫邈平时的为人也不像见死不救的人啊。 今日当值的这几个东宫侍卫虽说也归秦鑫调配,但调到东宫的日子还短,并不了解东宫跟静瑜郡主的一些往事,自然心生疑惑。不过即便是在东宫日子长久的侍卫,有些事情也得亲身经历才能懂。东宫的侍卫之间早已养成默契,言多必失,日久见人心便是。 是以,秦鑫也不打算多作解释,让卫邈去做他自己的事,自己则吩咐侍卫搬了张椅子,拿了本书好整以暇地坐在廊下看着。虽说时节已经是秋天,不过这几天天气略有些返暑,还没到中午,日头便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即便是在廊下,一刻钟的时间,秦鑫已经觉得额头微微渗出了些许汗珠。 他偏头瞅了一眼地上的人,还没有要起来的迹象,倒是耐心越来越好了。 他又翻了几页书,突然一个侍卫从外头跑进来:“老大,卫邈让我来传个信,说他刚晾的衣服被风刮到茅坑那了,他还得重新洗一遍。” 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人眼见是稳不住了,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秦鑫放下书,走过去蹲下:“郡主?” 他站的位置极为巧妙,正好挡住了侍卫们的视线。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道:“郡主要是再不起来,可就要躺到明天了。” 刚说完,就见地上的人猛然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了出来,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它吞噬入腹。什么我见犹怜,荡然无存。 “太好了,郡主醒来就好。”秦鑫笑了笑,无视那两道目光,对身后的侍卫吩咐,“去找两个宫女过来扶郡主。” “不必了。”地上的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冷冷道,“我自己可以起来。”话毕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那颤颤巍巍倒不是假装出来的,毕竟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有半个时辰,是个人都得四肢酸麻。 “那秦某派两个人护送郡主回去?” “多谢秦公子好意,心领了。”静瑜脸色铁青地说,方才等在院子里时的温婉静美全然消失,连一丝礼貌的笑容都挤不出来,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东宫,头也没回。 她一消失,卫邈立刻跑进来:“可算把她送走了。” 几个侍卫盯着他,面上满是好奇,嘴上却不敢询问。卫邈瞅了一眼秦鑫,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开口:“以后你们会知道的,殿下回宫,这位郡主以后就是常客了,有你们长见识的时候。” 他既这么一说,侍卫们也不好再问,想来事出有因便是了。内心倒是觉得,若是以后还能时常见到这样的美人,也不枉在东宫当差。 秦鑫却丝毫没有卸下包袱的愉快,将卫邈叫到跟前,道:“以后非万不得已,你不要掺和静瑜郡主之事。” “为何啊,老大?”卫邈不解地问。 秦鑫转身往正殿走,卫邈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自小就在东宫当差,誓死效忠的除了太子,还有老大,为老大分忧,是手下的本分,何况,这也不是静瑜郡主第一回在东宫吃闭门羹了,有什么不对? “韶王身份尊贵,静瑜郡主也并非一般心性的女子,我得罪了她,还有太子殿下与我父亲周旋,你若得罪了她,万一……” “我不是也有老大你和太子殿下撑腰吗?”卫邈理所当然地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僭越之处。秦鑫愣了愣,突然一笑,这么说倒也没错,便也不要求他了。 52.第五十二章 另有隐情? 卫邈欢欢喜喜地跟着秦鑫进了正殿。 刚进暖阁,就见太子从窗边缩回身子,显然已经将刚刚的好戏尽收眼底,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方才她躺在地上,你应该让她多晒会儿,最好让她病个一年半载的,我的日子就安生了。”太子不胜其烦地说,“前两年跑去江南,总算眼前清净,这才刚回宫呢,又来了。” 秦鑫摇摇头,叹了口气:“她若真病了,殿下你的日子怕是就更不好受了,殿下莫是忘了,韶王有多疼这个女儿。” “呵,那又如何?”太子从座上起身,拔出墙上的剑,“他敢来找我算账吗?他若是敢对我动手……” 剑还没刺出去,便被人一手捏住。 秦鑫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天家最善玩弄权术,他认识的这位太子偏偏是最无野心的,从小耽于武学,不喜读书,尽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却根本不懂人心险恶。 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帮他捉刀,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你一脸的发愁做什么?放心吧,韶王就算爱女儿,也知道男女之事不能勉强,难道还能逼我娶了静瑜不成?” 秦鑫顿了顿,觉得也的确如此。换个角度看,太子对静瑜冷酷一些倒也是好事,若叫她存了一丝念想,反而更难摆脱了。 太子转头从案上拿过刚写好的举荐信递给他:“倒是你,别耽搁了,赶紧去帮你的心上人吧。” 秦鑫眉头一皱:“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没有?”太子手指头刚离开信封,又捏了回去,“那举荐信还我。” 秦鑫用力一扯,把信往怀里一揣:“多谢殿下,臣告退了。”行完礼跟卫邈点头示意便离开了。 太子望着他的背影离开,脸上的笑意未曾淡去,良久才对卫邈道:“子益有喜欢的人了,真是件好事啊……” 卫邈看着太子,连连点头:“是啊,没想到老大平时看着不苟言笑,板板正正的,竟然会喜欢那位安家小姐,以后可有得被兄弟们调侃了。”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走进暖阁深处。 卫邈摸了摸后脑勺,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 “这是举荐信,你拿着它去找席夫子,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席夫子一定会倾囊相授的。”秦鑫将信放在孙青云面前,“另外,这是前几届科举三甲才子的答题卷,我从宫里誊录了一份,你可以参考一下。这里还有几套文房四宝,接下来的时间宝贵,就省得你自己去买了。” 孙青云看着自己面前的信和卷子,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一直以为出身官贵的人和穷苦百姓之间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更何况,面前这个人是相府的公子,是贵中之贵,自然更不会理解他。 可秦鑫却不止帮他找好了夫子,连该看的该用的,都帮他准备了。 孙青云想道谢,却发现自己有些更咽:“秦公子,我……” 秦鑫拍了拍他的肩头:“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下意识看向在对门正跟林大叔聊得开心的安兮兮,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我知道你并非贪婪之辈,我愿尽我所能帮你,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收回你在四海节所提的要求。” 孙青云恍然大悟,原来,秦鑫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不知为何,知道这一点,他突然觉得跟秦鑫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那条鸿沟,仿佛被无形中填平了。 “我明白了。放心吧,我本来就没打算让安小姐履行剩下的那部分承诺,安家的财富对我而言,不值一提。” “哦,那什么才值得?” 孙青云脑海里浮现伊人倩影,淡淡一笑。 “聊什么这么开心?”安兮兮看完林大叔,从对面跑了过来,见两人都在笑,坐下来便问。本来今日她还想把顾隽也叫过来的,他暗中帮了孙青云这么多,她总觉得也该让孙青云知道才是,兴许孙青云感动之下,会说出四海节的主谋呢。但顾隽却临时被湛君潇叫了过去,说是要帮她解决浮香胡同那群软饭王的问题。 软饭王的问题自然要重要得多,她便让顾隽赶紧去,反正孙青云现在跟她关系不错,想来不会跑,晚几天也无妨。 “没什么,随便聊聊。”秦鑫说,“你呢,跟林大叔聊了什么?” “还不就是聊什么时候发财的事。”安兮兮说,看见桌上摆着些卷子,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眼,“这是什么?” “这是秦公子给我从宫里誊录的,历届三甲的答题卷。” “这居然也能誊录出来吗?”安兮兮诧异不已,“我以为这都是机密的。” 对普通人来说,自然不能,不过对于秦鑫来说,这不算什么。反正每一届的考题都不一样,他这么做也不等于泄题,只要对下一届科举没有影响便可以了。 安兮兮翻动着卷子,突然抬头问:“能不能多誊录一份给我?” 秦鑫愣了愣:“你要这个干嘛?” 当然是给顾隽啊。安兮兮心里想着,又觉得不能实话实说,她和顾隽才刚在秦鑫面前演了场和好如初的戏,自己要是说是替顾隽要的,秦鑫肯定会觉得奇怪,她为什么突然对顾隽这么好。 不能说。 “我是觉得上面的见解都很独到,我也想好好学学。” “那我再誊一份给你就是了。”秦鑫温温一笑,“只是你看完记得收好,别让旁人捡去了。” “放心吧。”安兮兮一口应承,内心欢喜不已,这下顾隽还不开心疯了? 她不知道,此时顾隽刚从湛君潇嘴里得知了一些陈年往事,心情沉重得很。起因是湛君潇替他去解决浮香胡同那几个软饭王,老湛这个人向来腹黑,以富婆的名义花大价钱把这几个人请到自己别院里,然后便关门放狗,装作是富婆的相公,要找他们算算夺妻之恨,连用刑的道具都准备好了。 这几个人本来就没什么胆气,再加上吃惯软饭养尊处优久了,一见那些刑具,吓得连连求饶。湛君潇想着逗他们玩玩,便搬了张椅子坐下,让他们讲讲这些年伺候过的主儿,权当听个有趣。 其中那个姓梁的现在正伺候着已故的薛一平将军的填房。薛将军意外身故后,这薛夫人继承了不少家产,不甘寂寞,便包养了不少小白脸。这姓梁的已经不知是第几任,倒颇得她欢心,枕边耳鬓厮磨的时候从她嘴里听了不少薛将军的旧事。 巧的是,薛将军跟顾安两家的恩怨大有牵连,而湛君潇又恰巧是顾家少爷的朋友。这一听,倒是有意外收获。 湛君潇把顾隽叫过来,转述了自己从姓梁的口中听到的事情:“薛夫人说,当年薛将军之子薛逸去探视外祖母的期间,因为看上一个姑娘,得不到手,便想奸污人家,结果被当场捉住,送到了衙门处。事情发生的地方,正好是你父亲所管辖的区域,你父亲便是该地的县官。所幸的是薛逸还未最后得逞,按律法,关个几年也就完事了,却没想到……” “没想到,有人想替薛逸脱罪,于是行贿县官。”顾隽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个人就是安大富。” 当时安大富想往京城做生意,正缺京城的熟人帮忙,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薛逸后,便时常与他来往。薛逸在他外祖母家住了几个月,安大富去拜访过好几次,与他私交甚笃。而且,父亲收到行贿赃款的那天晚上,安大富正好去过衙门,与他聊起薛逸的事,所以父亲很自然地便认定,是安大富行贿。 “我以前也以为是,不过现在就不那么肯定了。” 顾隽愣了一愣:“什么意思?难道说,向我父亲行贿的人,不是安大富吗?” 湛君潇道:“薛夫人对梁友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说薛将军得知儿子犯事之后,急匆匆地从家里的账房拿了一笔银子便出门了。我特意让莫北庭去调了当年的公文来看,巧的是,这笔银子与你父亲当年收到的行贿数目一致。我记得你说过,安大富之所以无罪开释,是因为找到目击证人,证明见到他进衙门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拿着任何东西,身边也未跟着任何仆人,所以行贿证据不足,才被释放的。” 顾隽点了点头,但其实父亲对此一直有所保留,觉得安大富当时星夜来找他,如果不是为了行贿,又为了什么呢?至于那些银子,他也许是刻意不自己带着,用其他途径带进去的,也未可知。所以尽管后来安大富被释放,父亲却只觉得是天网恢恢,顾家和安家的关系,也从此恶化。 难道说,安大富当真没有行贿?真正行贿的人,是薛将军?其实身为父亲,爱子心切,想要用钱摆平事情,倒也不值得奇怪,可他记得父亲说过,薛将军当时从头到尾置身事外,大义灭亲的态度更是令人赞赏。再说,父亲根本没见到过薛将军,又怎么会是薛将军行的贿呢? “这恐怕咱们就不得而知了。”湛君潇道,“不过这么多年,安大富一直坚称他没有行贿县官,对你父亲也大有报复的态度,一个人如果做了亏心事,还能二十年如一日地反咬一口,那可真不简单。” “除了这件事,薛夫人还提到过其他的事吗?”顾隽问。 湛君潇摇了摇头:“床笫之间,能聊的事情有限,何况梁友华对薛将军的旧事根本不感兴趣,是薛夫人自己倒苦水倒出来的,说薛将军自从儿子死了之后,便郁郁寡欢,性情大变,对她也不如从前温柔,言谈之间,颇有怨怪顾大人之意。” 当年薛逸虽然犯下大错,好在及时被发现,没有酿成真正的恶果,如果不是有人行贿,再加上他在公堂上行为张狂,有恃无恐,引起民愤,根本不会走到最后那步。父亲年少气盛,又向来憎恶权贵欺凌弱小,薛逸既是权贵,又有鼓动他人为其脱罪之嫌,父亲一气之下,便重判了他十年流放。 最后薛逸的结局也很令人唏嘘,他才流放不到三年,便因病去世了。他去世的那年,父亲正好调任京中,跟薛将军变成了一朝同僚,原本担心薛将军会挟私报复,没想到,薛将军却态度如常,丝毫没有芥蒂,反倒使父亲更为愧疚。 后来父亲每次提到薛将军,言语间总是充满了敬佩,更要他以薛将军为榜样,做人不偏不斜,堂堂正正,必要时候大义灭亲。可如果薛夫人所说的是真的,那薛将军恐怕不止偏了私,肯定还恨极了父亲吧? 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没有报复呢? 顾隽脑子里瞬间多了许多疑团,一时间也拆解不开,只能任其留着。 “其实我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让你解开陈年旧案的,”湛君潇拍了拍他的肩膀,“薛将军人都去世了,也不可能对顾大人做什么了,你管他当时到底有没有贿赂顾大人呢。” “你说的也是。” “干脆就把事情推到他身上去,这样你和安小姐的阻碍,不就没有了吗?”湛君潇话锋一转,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隽盯着他看了半晌,扭头就走:“我懒得理你。” 53.第五十三章 被发现了 到了晚上,顾隽躺在院子里,却开始不断回想湛君潇的话。如果这二十年的恩怨,最后真的变成一场误会,那该多好? “薛将军……薛逸……安大富……爹……”顾隽嘴里念叨着这些名字,越念越变成一团乱麻,他自然不可能像湛君潇所说的,将一切推到薛将军身上,虽说薛将军已经去世,也很可能就是当年真正行贿之人,可就像安大富无罪开释一样,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能将这个罪名安到他头上。 谁都一样。 他坐起来,甩了甩脑袋,就算一团乱麻,也得想办法抽丝剥茧啊。虽说找到真相未必就能让父亲跟安大富化干戈为玉帛,但若安大富真是冤枉的,能还他清白,安兮兮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提起笔,把这件事的一些要点记了下来,以便自己以后回想。写到薛夫人的时候,他的笔在其名字上画了个圈。薛家如今就只剩下一个薛夫人了,若想要知道更多的事,还得从她身上下手。 反正顾家和安家已经结怨二十年了,不急在这一时,待他考完恩科再好好琢磨吧。 顾隽放下笔,把纸收好,正打算回屋里休息,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从墙外上方传来,他瞬间警惕心大作,立刻扑向墙边,贴墙站好。 “奇怪了,人呢?”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咕哝,“明明院子里亮着烛火啊……” “你回来!”又一道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哀求和无奈,“就当我看错了行不行?” “不行!我一定要搞清楚是不是他。” 顾隽捏了捏眉心,该来的还是来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肯定是今天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双喜看见了行踪,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反正他本来也打算找个机会跟安兮兮说清楚,这么藏着掖着也不是办法。想到这,他干脆大大方方地走到院子中央。 安兮兮回头跟双喜说个话的功夫,再转回头的时候,就发现院里站了个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说实话,这背影的确跟顾隽有九成九的相似,但是他不转过身来,她也不好百分百肯定,这是不是顾隽,毕竟双喜说看见他走进浮香胡同的时候,也只看到了个背影。 她使劲地盯着那道背影,内心默默地祈祷他转身,果然见他以极慢的速度朝她这边转过来,四分之一脸,二分之一脸,正脸…… 顾隽一回头便对她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岂有此理,居然真的是他!安兮兮气顿时怒不可遏,差点想直接跳进院子里跟他同归于尽,但一想到现在是晚上,而且两人之间还有盟约,要真是让人知道他住这里,岂不是很容易暴露? 大局为重,安兮兮劝自己冷静,她决定明天再来找他算账。她恶狠狠地瞪了顾隽一眼,转身翻下屋顶。顾隽走到墙边,还能听见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什么眼神啊?这都能认错?” 又听见双喜委屈不已:“我又没有打包票。” 声音渐渐弱下去。 这回是真的该睡了,因为他敢肯定,天一亮,某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翻墙过来找他。 果不其然,隔天天刚亮,他就见到安兮兮从梯子上翻下来,身手敏捷,可惜脸色不太好看。 “你悠着点,我又不会跑,别摔了。”他朝梯子走过去,怕她不小心踩空了,结果安兮兮一跳下来转头就揪住他的衣襟。 “你最好给我个完美的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顾隽转身走向厨房,“连你爹都同意了,我需要向你解释吗?” “我爹?我爹知道你搬到这儿了?”安兮兮大惊失色。 “凭你爹的本事,我搬到你们家旁边,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他还过来我这边坐了坐,提醒我要上进一点,免得你被别的‘狐狸精’勾走了。” 安兮兮头晕目眩,往后跄踉了两步,靠在梯子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在爹爹心里,她已经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吗?爹爹居然把顾隽视作她的最佳选择?甚至还担心顾隽失宠? 累了,不愿再笑。 “我胃不舒服,熬了粥,你要不要吃点?”顾隽站在炉灶前问。 “我看出来你胃不好了,你自己吃吧。”安兮兮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原地消失。 顾隽盛了两碗粥出来放在院子里,又炒了一盘鸡蛋,直接把她拽过去,塞给她一双筷子。安兮兮低头看了眼,发现上面刻了个字:安。 顾隽解释道:“我不习惯跟人混用筷子,所以买回来以后就刻了字上去,这双没用过,是你的。” 呵,别人都没嫌弃他,他倒好意思嫌弃别人,还不习惯跟人混用筷子,当他自己是皇帝啊。她堂堂安家大小姐,都不用专属筷子呢。 安兮兮闷闷地坐下,但看见那盘炒鸡蛋又觉得的确有点饿了,忍不住便夹了一口送到嘴里,没想到还挺好吃的。本来还想着这软饭留给他自己吃算了,现在她决定,给炒鸡蛋一个面子。 吃到一半,顾隽倏地开口:“那四个软饭王昨天让湛君潇给收拾了,应当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安兮兮面露惊喜,又很快恢复平静,“那你呢?” “我怎么了?” “没怎么。”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吧? “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我想参加科举吗?圣上已经下诏加开恩科了,明年春末便要考试,时间只有几个月了,我如果一直住在西城,恐怕就难以兼顾咱俩的大事了,所以我想了想,还是住得离你近一点比较好,一来省得来回奔波,二来,在这里见面总比在外面见面要安全得多吧?” 安兮兮手里的粥扒拉到一半,嘴巴合不上了。所以他搬到浮香胡同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这个? “怎么不吃了?粥里有东西吗?”顾隽问,探头朝她碗里看了眼。 安兮兮突然觉得自己脑子被驴踢了,怎么会误以为他搬到这里是为了跟那群软饭王抢吃的呢?顾隽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吧。她居然这么怀疑盟友,太不应该了。 为了将功折罪,安兮兮急忙从怀里掏出那叠考卷:“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顾隽拿过来一看,眼睛随即一亮:“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的?” “秦鑫从宫里给孙青云誊抄的啊,我见是个好东西,就顺便帮你要了一份,不过你放心,我没告诉他是给你的。”安兮兮一脸“我是不是很聪明,你快夸夸我”的沾沾自喜。 难为她还记得他之前说过想考科举的事,顾隽内心说不感动是假的,总算她没有辜负两人结盟的情谊。虽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作用,就算没有这些前人的答卷,他也有信心拿下三甲,但这份心意,才是他更珍惜的。 他把卷子卷起来,淡淡道:“谢了。” 安兮兮一愣:“就这样?” 顾隽:“那还要怎样?这不是你该做的吗?你想想,我是你未来的相公,我若考中了状元,你就是状元夫人了,你做这点小事就可以混到这么大的头衔,简直是一本万利啊。” “胡说八道!”安兮兮一拳挥过去,被他躲开。 顾隽跳起来:“夫人吃完饭记得顺便洗碗啊,为夫去刻苦读书了。”说完就往房间里跑。 安兮兮气得骂骂咧咧:“你最好读死过去,王八蛋!还让我洗碗,做你的春秋大梦。” 说是这么说,片刻之后她却不知为何,蹲在了厨房里,面前是一盆刚打上来的干净的水。她是疯了吗?居然真的给他洗碗?她这辈子什么时候洗过碗? 她愤愤地把筷子在水里荡了两下,便扔到专门用来放筷子的竹筒里,然后继续拿起个碗。 突然,她又放下碗,回头把竹筒拿起来端详,只见里头插着一把筷子,五六双的样子,却唯独只有她那一双刻了字,仿佛鹤立鸡群。 “不是说不喜欢跟别人混用筷子吗?凭什么就只刻一双给我用?湛君潇和莫北庭的专属筷子呢?” 分明就是只嫌弃她!过分!早知道就不该帮他! 安兮兮越想越气,转头看到水缸,突然会心一笑,把厨房里的白醋打开,直接往里一倒,凑近一闻,有点酸味,但离远了又察觉不出来。 等顾隽下次做饭,一定会以为家里的米馊了,活该,想想就开心。 54.第五十四章 恨铁不成钢 顾隽和安兮兮“和好”后的“初次见面”,是陪着秦鑫一起去席夫子那探视孙青云。 坐在马车里,顾隽对秦鑫道:“其实你不用叫上我的,我跟孙青云又不熟。这样去了,不是反而让他不自在吗?” “叫你去就去,那么多话干什么?多认识个朋友不好吗?” 秦鑫还没说话,安兮兮已经忍不住开腔了。她早就想让孙青云见见顾隽,只是碍于在秦鑫面前,她和顾隽的关系才刚缓和,自然不能主动提。难得秦鑫也有这个意思,她正好顺水推舟。她就不明白了,顾隽推脱个什么。 顾隽哪里看不出她的用意,此前他就是怕让孙青云知道自己暗中关照他,所以特意让林大叔保密,毕竟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情,说出来反而显得高人一等似的。何况,他虽然很好奇孙青云是受什么人主使,但若是以恩人的身份自居,即便问出真相,似乎也有些强迫之嫌。 他让安兮兮接近孙青云,已经不算是光彩了,冲着孙青云算计在先,大家勉强算是扯平了。再多一点,就变成他理亏了。 不过这个道理,安兮兮这种直肠子怕是不能理解的。 “那也得看是什么朋友,如果是像你这样的……” “嗯?”安兮兮立刻飞过去一记眼刀。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相逢恨晚啊。” 秦鑫看着两人唇枪舌剑,摇头一笑,掀开车帘子,就见席夫子的住所近在眼前了。三人在门口下了车,顾隽帮着秦鑫把给孙青云带的书从马车上抱下来,望着门口,神情颇为复杂。 安兮兮还以为他仍抗拒见孙青云,正想劝他,席夫子家的看门小厮突然朝他叫了一声:“顾少爷?是您吗?” 然后便小跑着过来相迎。 “好久没来看夫子了,夫子还好吗?”顾隽问。 “好,就还是经常念叨着您呢。”小厮说,从他手上把书接了过去,“快进屋里吧。” 三人往里走,秦鑫诧异不已:“顾兄原来是席夫子的门生吗?” 顾隽怅然一笑:“是最没有出息的门生。” 小厮跑得飞快去通知主人,席夫子一知道顾隽来了,开心得从屋里跑出来,一看见他又开始指着他骂:“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还记得有我这个夫子吗?” 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顾隽转过头去囫囵擦了把脸,回头笑道:“这不是来看老师了嘛。” “哼,我还以为得等我埋进黄土了才能见到你呢。”席夫子板起脸,命令道,“过来!” 顾隽立刻走上前去,席夫子伸手狠狠在他脑袋上拍了下。 “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顾隽低着头,唇角弯着,安兮兮却分明看见,他眼眶比席夫子还红。讨厌,怎么她也跟着有点鼻子酸了呢。 教训完徒弟,席夫子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两个人,秦鑫他倒是认得,至于另外一位…… 顾隽摸了摸鼻子:“她就是以前我跟老师您提过的,安家大小姐。” 席夫子脸色登时一变,不过又很快恢复过来,道:“稀客稀客,快请屋里坐。”转身便往屋里走。 安兮兮上前两步,追上顾隽:“你是怎么在席夫子面前提的我?” 顾隽白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安兮兮柳眉一竖,秦鑫立刻隔开两人,提醒道:“我们今天是来做客的。” 三人在堂屋里坐下,席夫子命小厮去泡茶。顾隽环视四周,没见到孙青云,便询问了声,没想到席夫子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师?孙青云在这儿是有什么不妥吗?”顾隽问。 席夫子看了看秦鑫,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鑫坐正了些许:“席夫子有话不妨直说,不必顾及太子殿下。实际上,关于孙青云的举荐信,是晚辈请太子殿下写的,若给夫子添了什么麻烦,全是晚辈的错,所以,还请夫子直言便是。” “麻烦倒说不上,”席夫子道,“只是,秦公子的托付,老朽怕是无能为力。” “夫子的意思是?” 席夫子给小厮使了个眼色,很快小厮便取了一沓纸过来,席夫子将其递给秦鑫:“秦公子过目一下吧。” 秦鑫接过来,才翻了两张便神色一凝,安兮兮凑过去看了眼,每张开头都是字迹端正清秀,语句优美,但到了中间便开始潦草,甚至还有写到一半便扔下笔不写,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迹,再无后文的。 对于写文章,安兮兮其实没什么发言权,从前读书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写文章,每次夫子让写文章,她开个头就恨不得退学,能写到一半就是神佛保佑,若是能侥幸耐着性子写完,那简直是要摆宴席庆祝的地步了。看到孙青云这些卷子,她简直看到了知音,可仔细一想,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秦鑫放下卷子,为难地看着席夫子:“夫子觉得,孙青云并非可塑之才?” 席夫子摇头:“为师者,讲究因材施教,天下没有不可塑之才。只是,老朽年迈,能力有限,何况现在距恩科时日不多,若要帮青云高中,恐怕难如登天。” 顾隽到底是亲徒弟,直言不讳地问:“老师就直说了吧,孙青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席夫子瞋了他一眼,才道:“忧思过重、难以专注。” 多年考不中的人,一般都有这个毛病,此前莫北庭去贡院考试的时候,便曾经亲眼见到有老生因为写不出东西当场发疯,被拖出了贡院。对老生来说,科举最大的坎并不是卷面上的那道难题,而是心里那头恐惧的凶兽,何况孙青云从十几岁开始,至今已经落败三次了,压力可想而知。 秦鑫点了点头:“给夫子添麻烦了,既然孙青云是我向夫子引荐的,不如就让我跟他谈谈,若是能开解他,兴许还有希望呢。” 席夫子欣慰一笑:“那是再好不过了。”说完,便让小厮带三人去见孙青云。 三人刚到孙青云的房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东西摔落的声音,噼里啪啦的,摔的还不止一样。三人面面相觑,一下子都不知是该走还是该去敲门,直到门里突然传来怒吼声,才急忙上前。 顾隽本想抬手敲门,转念一想,直接推开了门,就见孙青云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眼眶发黑,神情颓丧至极,见到他们出现,也并没有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开口。 “我根本不是考科举的料,我根本不可能高中,我连,我连完成一篇文章都没有办法,根本不可能,我对不起席夫子,我对不起所有人……”说到最后,一下掩面而泣。 秦鑫急忙走过去,蹲下来拍他的肩膀,语气不忍:“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全。” 孙青云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废物,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为什么非要做这种登天之梦?因为我,祖母含恨而逝,家里一贫如洗,还有安小姐……” “我没事,对我来说,钱是最不缺的东西了,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的。”安兮兮急忙摆手。 但这也抚慰不了孙青云,他就这么陷入自己挖的沼泽之中,步步下沉:“像我这种人,就应该去死,免得累人累己。” “那你去啊。” 旁边传来泼冷水的声音,秦鑫和安兮兮诧异看向顾隽,他站在一旁铁着脸,眼神里满是鄙视。 安兮兮皱起眉头,这种时候他不帮忙安慰就算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呢?万一孙青云认真了怎么办?她朝顾隽挤眉弄眼,让他赶紧改口,没想到他视而不见,反而继续火上浇油。 “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想读书,却连上书院的钱都交不出来吗?你又知道有多少人想拜我恩师席夫子门下却不能入吗?你还知不知道,有些人从小读书,立志功名,到了可以考科举的年纪,却因为家里出了变故,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实现理想,自己却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你,你比他们都幸运,你却想死?”顾隽大吼,“比你想死的人多了去了,你没资格!” 孙青云被吼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顾隽说完,转身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你陪孙青云,我去找他。”安兮兮对秦鑫道,没等他回答便追出去了。 到了院子里,就见顾隽坐在回廊下生闷气,见她出来,他立刻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安兮兮走过去,趁他不注意,把脸绕到他正面:“怪不得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去参加考试,原来,是有苦衷。” 她靠着他坐下:“其实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虽然跟你作对,但有一点一直很佩服你,就是你读书读得好。我觉得会读书的人,简直是老天爷偏心。” “会读有什么用?我爹根本不让我考。” “你说你决定考科举,难道不是已经说服顾大人了吗?” “如果是就好了,”顾隽面色黯然,“可惜,我是打算偷偷去考。” “偷偷就偷偷啊,我支持你。”安兮兮道,“虽然我不知道顾大人是怎么想的,但考科举又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你都已经是成年人了,难道还不能决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吗?” 顾隽看着她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自觉笑了起来:“那万一被我爹发现,打断我的手怎么办?” “顾大人不会真这么狠吧?”安兮兮瞪大眼睛,随后又给他撑腰,“没关系,我有钱,我可以雇人贴身保护你,在恩科之前,保证你爹近不了你的身。”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知道你对孙青云是恨铁不成钢,不过他也挺可怜的,考了这么多年都没高中,换了谁都会负担沉重吧。而且若是他真有不得不高中的急切理由,肯定更不容自己错失,这样双重压力,怎么可能不崩溃?” 顾隽沉默片刻:“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没考虑到他的心情。”话毕从回廊上跳下来,拍了拍袍子:“走吧,去看看他。” 55.第五十五章 未来太子妃 两人回到房间,孙青云似乎已经冷静了许多,坐回了凳子上,秦鑫陪在旁边。 见顾隽回来,孙青云似乎有些惧怕,拼命回避他的目光。秦鑫安抚他道:“我想顾兄不是有心的,他只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是啊。”安兮兮赶紧帮腔,“其实你也不是第一次考试了,为什么这次压力那么大?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孙青云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良久才下定决心:“我喜欢一个姑娘,可她家不许,除非我能高中,否则,否则……” 他没提那姑娘的家世姓氏,轻描淡写一句话,显然是不想让他们三个知道那姑娘的身份。安兮兮抬头和顾隽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也许正跟他们想找的答案有关系。 “其实只要你们是真心互相喜欢,高中不高中也没那么要紧吧?”安兮兮坐下来道,“我想那姑娘的长辈要求你高中,不外乎是为了她衣食无忧,你现在又不缺钱,他们会同意的。” “你不懂,她家不是一般的人家,钱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孙青云烦躁不已,“我只有高中,才有资格跟她谈婚论嫁,否则,根本是痴心妄想。” 顾隽转了转眼珠子:“听起来,她家还是权贵?难道她比你眼前的秦公子出身还高贵?” 问完这句话,顾隽小心翼翼地观察孙青云脸上的表情,如果他下意识否认,那也许还有希望,可如果他…… 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能过一遭,便见孙青云眼皮沉了下去,眼神晦暗,他竟然没有否认。这京城中能比秦家更高贵的门庭屈指可数,再加上知晓恩科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韶王? 顾隽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问个清楚,突然席夫子的小厮在外头禀报,说是定国公府来了人请他过去。 顾隽略感诧异,今日来席夫子这边,他并没有跟任何人知会,湛君潇怎么会知道他在这儿的?就算他知道,明知他来找席夫子不会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派人来请他,除非是有急事。 想到这,他立刻走出房间,果然见到定国公府的仆人。仆人一见他便如见救星:“顾少爷,小的可终于找到您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小姐被太子殿下选中了。”仆人心急如焚,“公子让我来请您,说无论如何让您一定要过府一趟,除了您,谁也劝不住小姐。” 怨不得湛君潇找到这里,估摸着是把京城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去遍了,最后抱着一丝希望让人到这里来找他的吧。 这岂止是大事,这是天大的事。 虽然从来只把阿柔当妹妹,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顾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承受,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妹妹,竟然就要进宫当太子妃了?这一进宫,怕是再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吧? 他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心绪繁乱,直到身后传来秦鑫的声音才回过神。 “怎么了,顾兄?” “没什么,我突然有些急事要去处理,今天就不陪你们了,改日再叙。” 说完,顾隽朝安兮兮看了一眼,便跟着国公府的人走了。 安兮兮从没见顾隽露出那样严肃凝重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担忧,问秦鑫:“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秦鑫摇了摇头,他隐隐猜到,可能跟太子殿下选妃的事有关,但国公府为什么要专门请顾兄过去呢?希望不是他给太子殿下出的主意间接连累了顾兄才好。若真是那样,他真不知如何面对顾兄。 ———— 顾隽匆匆进了国公府,往日对他一向没好脸色的下人们今天见了他,一个个都奉若上宾,待他热情得不得了。 “顾少爷您可来了,公子正等着您呢。” “顾少爷您吃饭了吗,想吃什么随便吩咐,小的很快给您送过去。” “顾少爷大人有大量,往日小的有对不住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顾隽看着这些诚惶诚恐生怕惹他不高兴的下人,这才理解从前湛君潇说的,“我妹妹一天不嫁,国公府就一天轮不到我说话”这句话的含义,连下人都如此牵挂她的喜怒哀乐,阿柔当真是在万千宠爱的包围下长大的。如今却要一个人走到那深宫之中,如何不害怕? 他长叹了一声,道:“不必了,有需要我会找你们的。” 下人们急忙道:“那我们领顾少爷过去。” 一路往东院而去,下人们才说出经过,今天宫里来了圣旨之后,阿柔便一个人跑东院这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一句话也不说,湛君潇去拍门,她一个花瓶直接砸到门上,让他滚。生怕她伤害自己,湛君潇不敢再刺激她,只能立刻派人出门搬救兵。 “公子写了好多个地方,说按照顺序一个个找过去,我们怕耽误事,便分头行动,现在还有一些人没回来呢。” “圣旨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一大早,辰时不到宫里就来人了。” 现在是未时,这么说已经有三个时辰了。 “那么你们小姐也没吃东西了?” “没呢,见都不让见,饭菜怎么送得进去?” “行了,你们去厨房做一些她爱吃的食物过来吧,我去劝劝她。”顾隽说着,直接进了东院,一眼就见湛君潇坐在房门外托腮愁苦的样子,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丫鬟立在院子里,随时等候差遣。 丫鬟们见他来了,纷纷行礼,湛君潇这才发现他来了,顿时脸上一喜:“老顾,你可来了!” 顾隽忐忑地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异样的声响,似乎是手忙脚乱打翻了东西的声音。 湛君潇拍了拍他的肩膀:“全靠你了,我走远几步,你好好劝劝她。”说完,便走到院门外,顺便带走了一众丫鬟。 顾隽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才敲门:“阿柔,是我,能进来吗?” 里面的人没有出声,大约是默许,他便壮着胆子推开房间。因为窗户都关着的缘故,房里比外头暗了许多,但他还是一眼便瞧见了湛佩柔满脸的泪痕。她坐在小榻上,头发显然是刚匆匆整理完,还有几根发丝没有别好,从鬓角飘在脸颊上。 顾隽缓缓走到窗户旁边,把几扇窗户都打开,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若是再把自己关起来不透风,会更不开心的。” 他转过身去看她,笑了笑:“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那时候你才这么高……”顾隽比了个手势在自己腰间,“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小丫头,居然有一天会变成太子妃。” 最后三个字一落地,豆大的泪珠立刻从湛佩柔眼眶里滚落下来。 顾隽眉头抽了抽,深吸了口气:“其实……当太子妃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太子殿下文采卓绝,幽默风趣,京城多少官家千金想得他青睐都得不到呢。” “那是她们!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太子妃!”湛佩柔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哭泣变得沙哑,只能竭力吼出来,“太子殿下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人喜欢便让别人拿去,我不稀罕。” “可太子殿下喜欢的是你啊。” “可我喜欢的不是太子殿下,是……”话到一半,那个名字却被她压在舌头底下。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波流转里倒映着某人的模样。 顾隽别开目光:“我知道,其实我也是到最近,才理解你的心情。可能这世上很多的事情便是这样罢,不能尽如人意,你喜欢的,偏偏辜负你,而喜欢你的,你偏偏也只能辜负。与其把一腔心思都用在别人身上,最后令自身受伤,倒不如多爱自己一些,起码自己不会辜负自己,对吗?” 湛佩柔怔怔地看着他,他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着拒绝她,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他和她一样有喜欢的人,可那个人,不是她。 原来,他早已有了喜欢的人。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顾隽,他来国公府里做客,和哥哥、莫大哥三个人在花园里煮酒,寒冬腊月,京城大雪,他披着一件旧的披风,坐在池塘边烤肉,香味飘得老远,把她给引过来了。 长在国公府,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做法的肉,滋滋冒油,焦香扑鼻,馋得眼睛都直了。哥哥见她出现,直接便要妈子带她离开,说什么都不带她玩,最后还是顾隽留下了她。 “君潇,她总归是要长大的,你不能老是护着她,需知,养在房里的花草最是经不住风雨。” “你说得简单,一会儿出了事,你负责啊。” “我负责就我负责,来,小阿柔,吃烤肉,顾大哥给你烤的。” 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大哥哥真好啊,比哥哥对她好多了,哥哥连口肉都不给她吃,算什么哥哥,她吃口烤肉,又能出什么事?分明是借口。 烤肉是真香啊,她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块不够,又要了一块,自始至终,哥哥和莫大哥都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她,满脸的害怕和担忧。 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肉,他才悠悠地开口:“其实兔肉还算不上顶好吃的,小阿柔,下回咱们养只羊,羊肉烤起来那才叫一个香。” 兔子? 她忽然愣直了眼,哥哥和莫大哥已经站起来亡命狂奔,只剩他还坐在她面前。 “就是你养的那一窝啊,肥美得很,以后可以多养点,我每次来都烤上。”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从没试过如此伤心,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哭出来。 “你,你别哭啊…不就是吃你两只兔子吗?” “它们不是兔子,它们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对不起,我不该吃你的好朋友,那我赔你两个好朋友?” “……” “两个不够?那四个总该够了吧?” 她的哭声瞬间减弱了大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在内心盘算着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然后等下次,我们可以一起把你四个好朋友烤了。”他接着说,然后在她再次放声大哭之前一溜烟跑了。 因为这件事,她记恨了他许久,往后每次见到他在国公府出现,第一件事便是去笼子里数好朋友有没有少,然后死死守着笼子,就怕他来偷。 后来哥哥才告诉她,其实兔子是花匠偷去杀了的,刚剥了皮还没吃便被他们发现了。反正兔死不能复生,他们便直接烤着吃了,还让厨房又杀了两只鸡加菜。其实那天顾隽给她吃的根本不是兔子肉,只是鸡肉罢了。至于为什么要骗她,大概是觉得反正自己是个外人,又的确吃了她的兔兔,不如干脆坏人做到底,也省得花匠被问责了。 她这才知道,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坏,虽然往后的很多年,她没怎么主动跟他说过话,他也向来不怎么留心到她,可他不知道,她一直害怕自己长大得不够快,会突然收到他的喜帖。这五年,每次哥哥提起顾隽,她的心都要悬上一悬,在一瞬间告诉自己,若他真的有了婚配,她不能小气,一定要心怀祝福。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以为所有等待都到尽头,马上就要守得云开的时候,老天爷却开了这么大的两个玩笑,她被太子殿下选中,他有了心上人。 56.第五十六章 香囊 湛佩柔狠狠地擦了把眼泪,说好的不能小气,说好的心怀祝福,就算顾大哥没有心上人,她也注定是要进宫的,何必让他为此增添烦扰呢? 她笑了笑,道:“你说得对,其实想一想,我的确挺幸运的。哥哥说国公府已经三代没有入仕了,这种好事怎么也不可能轮到我,谁知竟让我碰上了,你说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 明明想笑,可是一开口,眼泪又满满地盛在眼眶里。 没等他接话,她又问:“你喜欢的那位姑娘,难道不喜欢你吗?”语气里满是担忧。 有那么一瞬间,顾隽差点便心软了,很想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像多年前一样拍拍她的脑袋,笑她:“傻瓜,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担心我做什么?” 可想了想,始终没有这么做。 “那要看你说哪一个了,我喜欢的有好几个呢。” “好……好几个?”湛佩柔瞬间瞪大眼睛。 “当然了,我跟你哥还有你莫大哥不一样,”顾隽笑了笑,“我才不会早早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当然要千挑万选了,就算对方现在不喜欢我也不要紧,只要我广撒网,还怕没有鱼撞上来吗?” “那她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顾隽下意识接口,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这小妮子的当,瞬间面子挂不住了。 “我说的那个她,是泛指,不是特指。” “我说的也是泛指啊。” “你……” 湛佩柔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的会心一笑。顾隽本来还想狡辩,看见她这么一笑,什么话都吞了回去。被取笑就被取笑吧,此时此刻,还能有比让她开心起来更重要的事吗? 两人又聊了几句,突然看见门口有人鬼鬼祟祟地探了下脑袋,又很快缩了回去。 湛佩柔收起笑容,嗔了声:“哥!还不出来?” 湛君潇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来,放下食篮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会笑了?没事了?” 湛佩柔使劲捶了他一拳:“我本来就没事。” “是啊,你怎么会有事呢?有事的是我,我差点担心死了。”湛君潇揉着痛处,又看了一眼顾隽,内心颇不是滋味。他捧在手心里疼了十多年的妹妹,心里最有分量的人物竟然不是他这个哥哥,而是一个外人,这让他的脸往哪里搁?幸好这个人是老顾,要是换了别人,他一不做二不休就让他消失了。 不过他还是很感激老顾,在这种时候还能让阿柔笑出来的,也只有他一个了吧? 盯着湛佩柔吃了东西后,顾隽才告辞离开,湛君潇送他出去,一路两人都有些沉默,到了大门口才借着话别聊了下。 虽然事情已经解决,顾隽却还是有些疑惑:“太子殿下怎么会选中阿柔呢?他从来没见过阿柔,跟国公府也并没有什么交情,就算是随便选,也应该有大把排在阿柔前面的女子吧?” 湛君潇摇了摇头,他也想不通,按说朝中文武两边都有不少闺阁千金待嫁,太子不论是选一位文官之女或者武将之女,对他的将来都大有裨益,怎么也不该选中早已远离朝堂的国公府才对。即便是不选朝官之后,韶王府的静瑜郡主也是可堪匹配的,不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才情世故,都是上上之选。 可能世事便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圣旨已下,揣测原因也是无济于事,不管是太子殿下挑中的阿柔,还是圣上娘娘挑中的,国公府有一位待嫁入东宫的太子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有人都不能掉以轻心。身为国公府世子,他更是要做好万全准备。 “从现在开始,我怕是要忙起来了。”湛君潇说,“所幸,浮香胡同那几个算是解决了。我与那梁友华也打过招呼了,此后若薛夫人那边有任何关于当年之事的消息,有多少我买多少。” 难为他这时候还惦记着帮他,顾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切谢意尽在不言中。 回到浮香胡同没多久,安兮兮便翻墙过来找他了,询问白天是怎么回事。顾隽简略地说了下,将湛佩柔对自己的心意略去不表,只说湛家收到圣旨措手不及,让自己过去帮忙打个商量罢了。 “太子妃……”安兮兮听得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湛君潇的妹妹马上就要嫁给太子?” “没那么快,现在赐婚刚下,宫里繁文缛节多,还有一堆流程,到真正成亲,怎么也得一年以后了吧?” “那她以后该不会就是……”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顾隽从她眼里看到了普通人对于皇权的畏惧,突然有心想吓吓她,便点了点头:“是啊,如无意外,她就是未来的皇后。” “那湛君潇岂不是……” “未来的国舅爷。” “你扶我一下,我腿软。”安兮兮浑身摇摇晃晃,伸手去够他。 顾隽忍住笑,把她拉到石凳上坐下,就听见她喃喃自语:“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什么完了?” “湛君潇啊,他要是变成国舅爷,还不想办法帮你出气?以前咱俩针锋相对的时候,我还当面骂过他几次,他肯定跟莫北庭一样,暗中记仇,就等着报复我呢。” 顾隽笑出了声音。 “你笑什么?” “他要是真记仇,以他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想报仇早就可以报了,何必等到成为国舅爷?何况,你也会说是从前了,现在你跟我已经结盟,就算他想报复你,我肯定也会拦着啊。” “说的也是哦。”安兮兮立刻松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什么,满怀希冀地问,“如果湛君潇他妹妹真的成了皇后,那我们那件事岂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顾隽端了盘花生,剥了两颗送进嘴里:“是啊,如果到时候你还觉得有必要的话,倒是可以请她帮帮忙。” “什么叫做有必要?” “等她当了皇后,你和我大概也已经三四十岁了吧?那道圣旨还有解除的必要吗?” “对哦。”安兮兮露出“我仿佛是猪”的表情。 顾隽已经习以为常,她要是哪天聪明起来,他反而要怀疑她被夺舍了。 “对了,今天我走了以后,你们和孙青云有聊出什么吗?” 安兮兮摇了摇头,虽然孙青云当时已经快将那个姑娘的身份呼之欲出,但大概因为国公府的人打了岔,他突然意识到草率,后来便再也不肯说了。不过有件事,她倒是觉得值得留心一下。 “什么事?” “我今天帮着孙青云收拾屋里东西的时候,见他帐上挂着一枚精致的镂空银香囊,应该是某个很有名的饰坊出的,肯定是那姑娘送的。” “你还能认得什么有名的饰坊?”顾隽一脸不信,“就凭你用的那种十文钱三条的丝巾?” 安兮兮反手就给了他一捶。 “我好歹也是京城首富的千金,就算我为人朴素,也不代表没见过好东西吧?” “说得有道理,不过,帐上挂香囊,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吧?你为何觉得是那姑娘送的?” “孙青云去席夫子那边住,只带了几本书和两件旧衣服,身无长物,却带了个那么漂亮的香囊,不奇怪吗?我送了他那么多贵重东西,他一样也没带,秦鑫送了他上好的文房四宝,他也没带,可见,他根本不喜欢用那些好东西,那他独独用这个香囊,肯定是因为这香囊对他而言很重要。再加上那个香囊看着并不像是旧物,所以我猜,肯定是那姑娘送的。” 顾隽真不知该怎么说,刚刚还觉得她一根筋,现在又觉得,她粗中有细,还挺聪明的。 “你既然提到那香囊,肯定代表那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吧?” “当然了!”安兮兮道,“我瞧着那香囊的雕工精致繁复,而且中间的机括跟寻常摊贩卖的也不一样,就算一般的高档饰坊,都不一定有呢,得花大价钱定做才能买到。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我对贵的东西,有极其敏锐的触觉。” 顾隽丝毫不怀疑:“那你还记得那家饰坊叫什么吗?” 安兮兮仔细想了想:“好像叫明月坊。” 57.第五十七章 明月坊 虽然只是个小小线索,顾隽也并不想放过。恩科在即,他想尽快解决孙青云的事情,然后安心备考。 “来明月坊,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跟过来干什么?”隔天在明月坊门口,顾隽才发现安兮兮跟过来了,结盟之时明明说好的,两人平时在外要避免一起行动,她倒好,左耳进右耳出。 “以前咱俩敌对,自然是不能一起行动,但现在咱们不是和好了吗?既然和好,偶尔一起逛个街,有什么大问题?湛君潇和莫北庭不也已经知道咱俩和解了吗?你怕什么?” “话虽如此……” “别如此了,进去再说。”没等他说完,安兮兮已经拖着他进了饰坊。 明月坊不愧是安兮兮口中寻常人进不来的地方,装潢一派富丽堂皇,再加上绚丽夺目、栩栩如生的各种金银宝石饰品,整个饰坊内仿佛一个藏宝阁,让人应接不暇。 能到这里光顾的,自然也个个都看起来颇有家底。顾隽换了身苏锦的天青色长袍,玉骨折扇,一派贵公子的模样,要打探消息,自然要做足功夫。 见惯了他平时不修边幅的样子,偶尔看他精细地打扮一下,安兮兮还真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以前我老怀疑,你真的曾经当过御史府的公子吗,怎么跟顾大人的气质差那么远,还一度怀疑你不是你爹亲生的,不过现在看来,你打扮起来还是人模人样的嘛。” 听出她话里的揶揄,顾隽挑了挑眉:“我倒是没怀疑过你不是你爹亲生的,你看看,奸诈两个字简直刻在你的脑门上。” 他一个指头戳在她额头,安兮兮打掉他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顾隽心情大好地问:“接下来该你发挥专长了吧?”要论和明月坊的气质融合得最天衣无缝的,还得是他面前的这位安家大小姐,查找那个香囊的事情自然也该由她出面。 安兮兮立刻招来一旁介绍东西的伙计,表示这外头摆的她都看不上,想见东家。伙计扫了一眼她的穿着和头饰,不以为然道:“东西都在这大堂里了,没有别的了。” 哎呀,还瞧不起人了。安兮兮正打算把怀里的银票拿出来砸他面前,看他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招呼:“这不是安大小姐吗?” 安兮兮和顾隽一回头,就见四海节上的熟人黄老板站在眼前,身旁还跟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安兮兮笑逐颜开:“这么巧啊,黄老板。” “可不是这么巧嘛,安小姐来买东西?” 这不是废话吗?不是来买东西,难道是来瞎逛的?不过看着黄老板身边的佳人两手空空、表情冷漠的样子,黄老板可能还真是来瞎逛的。 这也忒抠了。 明月饰坊的伙计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得罪了人,急忙招呼安兮兮道:“原来是安大小姐,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安小姐里面请,东家在里面。” 黄老板急忙道:“那安小姐忙,老夫还有事,就不多聊了。” 安兮兮求之不得:“您慢走,有空到安家商号喝茶。”随后转身,在伙计的带领下往饰坊的贵宾室走。 黄老板出了明月坊,却是站在门口望着门里发起了呆。他身边的是他在青楼新结识的相好,今日本是想带她出来走走,买点东西讨她开心,没成想这女人竟然直接拽着他进了明月饰坊,他像是个傻子吗?当下便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将里头的东西贬得一无是处,全身而退。 此时这相好满脸没好脸色,急着赶去下一家饰坊,都出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定要让这老东西出点钱,便催促道:“人都上楼了,你还看什么?看得到也吃不到啊。” “你胡说什么呢,”黄老板皱起眉头,“我看的是她旁边那个后生。” “看他做甚?你认识他?” 黄老板没回答,只是内心不断咂摸,怎么看起来那么面熟呢?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还没等想明白,一双蛇手已经攀了上来:“你到底带不带人家去买东西啦?” “买买买,这就去。”黄老板拍拍相好的手,立刻把其他事抛到脑后,快步离开。 安兮兮和顾隽在伙计的带领下上了饰坊二楼,这里有好几个隔间,每个隔间外都另有一位侍女候着,问明客人的喜好后,再带到对应的房间挑选。安兮兮表示自己想看看镂空香囊之类的饰品,汀兰间外的侍女立刻过来引他们过去。 门刚拉开,两人却是双双愣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面,正闲适端着茶杯品茗,闻声回过头来,也是愣了一愣。 “顾兄?安姑娘?” 安兮兮往旁边挪了挪,跟顾隽隔开半个身位,诧异地打招呼:“你怎么会在这儿?”正想迈进屋里,却被顾隽拉住了手。 “怎么了?” “你也不问问秦兄方便不方便,就这么进去?”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安兮兮纳闷,但见顾隽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又不敢轻举妄动,下意识只能征求秦鑫的意见。 秦鑫立刻道:“怎么会不方便?请进。” 安兮兮朝顾隽努了努鼻子,看,哪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多虑,转身便蹦进去了。顾隽拿扇子在胸口敲了敲,也不知是不是这明月坊的格局不好,怎么这里堵得慌? 侍女道:“两位稍等,容奴婢去请一下东家。”说完便把门带上。 两人坐下后,秦鑫立刻斟了两杯茶给他们,沉默了片刻,才探问道:“顾兄和安姑娘是一起过来的?” 安兮兮赶紧道:“偶遇!我们是刚好在外面偶遇的。”话毕转头向顾隽,“是吧?” 顾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女人心啊,前一刻在门口还说什么,既然和解了,一起逛个街又怎样,现在就非要说是偶遇。 他不说话,并不想配合她撒这个谎,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秦鑫看了两人一眼,低头一笑:“其实我本来还担心你们俩是碍于我的关系才跟彼此和解,一直很苦恼,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真正让你们化敌为友,现在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我怎么可能那么小气?不过别人我就不知道了。”安兮兮一边说一边瞟旁边的人。 顾隽怒极反笑:“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肚量还能比不过小女子?为了证明我和解的诚意,我愿意跟你歃血为誓,谁要是先做对不起对方的事,哪怕是脑子想想,就地暴毙,怎样?” 安兮兮握紧了拳头,这王八蛋,要不要玩这么大?她不就是撒了个小小的谎,骗秦鑫说是偶遇而已,至于这么生气吗? 她一下子有些下不来台,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杵坐在位子上。 还是秦鑫打圆场:“那倒也不必如此,君子之交贵乎诚,只要有心,又何须起誓?”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一位穿着贵气、妆容精致的妇人拉开门走了进来,这便是明月坊的东家了。 京城人才济济,女子做生意当家的也不乏少数,每每遇到女东家,安兮兮都不由得肃然起敬,想着自己光是翻翻安家的账本,就已经头疼欲裂,更别提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了。若哪天能像她们一样独当一面,爹爹也可放心将安家的生意交给她了。 “东家怎么称呼?”顾隽问。 “各位贵客唤奴家玉娘便是了。” 玉娘坐下后,手指轻轻一招,身后跟着的小厮立刻将手里托着的锦盒交到秦鑫手里。 “秦公子要的东西,实不相瞒,明月坊统共也只做过两件,另一件奴家总算不负期望找到了,还请公子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样子?” 顾隽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东西啊?” 秦鑫却将那盒子一收,赧然道:“没什么,是朋友托我来找的一件东西,未得许可,恕我不能示人,还请顾兄原谅。” 安兮兮恍然大悟,怪不得秦鑫会出现在这里,她还觉得奇怪呢,他来这种卖首饰的地方做什么,这下倒明白了。 随后,秦鑫便跟他们告别,大约是要去确认下东西,以及结账什么的,起身离开了。 待他走了,玉娘才对顾隽和安兮兮问道:“婢女方才告诉我,两位贵客想做香囊,不知是想要什么款式呢?” 玉娘将一本香囊款式的画册放在两人面前:“这些都是明月坊最好的款式,两位可以看看,但凡看中了,细节还可以再调整,不论是换花样还是加名字,都是可以定制的。” 顾隽没见过那个香囊的样子,自然只能交给安兮兮认,安兮兮翻了一遍,却是没发现跟孙青云那款一样的,顿时有些纳闷:“东家,你确定,明月坊就只有这些款式了吗?没有遗漏?” 玉娘摇摇头:“就这些了啊,难道两位觉得这些不够好吗?” 安兮兮急忙否认:“那倒不是,就是没有我想要的那一款。” 玉娘笑了笑:“那不知姑娘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呢?兴许这画册是有遗漏,不过玉娘的记忆不会,贵客只管描述出来,若是明月坊打造过,玉娘一定有印象。” 安兮兮便将那日在孙青云那边看到的那个香囊的样子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就见玉娘愣了半晌,呆坐在蒲团上,半天没有反应。 顾隽将折扇在她面前挥了挥,玉娘才如梦初醒,歉然道:“贵客恕罪,是奴家一时想象得入神了。这香囊不是明月坊出的,恕玉娘无能为力。为表歉意,玉娘会命人小备薄礼,给两位赔罪,若两位有其他挑中的花样,玉娘再为两位效力。” 说完,玉娘便起身告辞,去其他房间招呼客人了。 安兮兮托腮思考:“连明月坊都做不出来的东西,见鬼了,那京城还有哪里可以做得出来?” “不见得。”顾隽道,“你没瞧见你描绘完香囊的样子后,玉娘的脸色都变了吗?我敢肯定,那香囊一定是明月坊出的。” “那我立刻去找她。” “回来!”顾隽叫住她,“她既然有意不让你知道,就证明这香囊的主人肯定是个大人物,你就算去问,以她的手段,也能毫无破绽地回绝了你,问也是白问。” “可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不过是个香囊而已。” “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自然对用的东西更为谨慎,这明月坊以定制出名,大约是和客人订了合约,不可再做同样的东西给其他人,是以不肯透露。再加上,谁知道你找这香囊是为了什么目的,万一告诉了你,得罪了老主顾,不是得不偿失?” “那照你这么说,岂不是问不出来了?” “那也不一定,我们问不出来,有人也许可以呢?” 安兮兮这回很快反应过来,顾隽说的是秦鑫。可惜他们想找秦鑫的时候,他已经结完账离开了明月坊,不见踪影。看来,也只能找机会寻个借口再请他帮忙了。 “那来都来了,要不要顺便逛逛,买点东西回去?”顾隽问。 安兮兮好不容易发现了个线索,现在一无所获,内心烦躁得很,哪里还有心情闲逛。 “你要逛你自己逛吧,我先回家休息,累死了。”说完便直接走了。她走了,倒是合顾隽的心意,他转身回到明月坊,问刚刚的伙计:“你们这边最受女孩子青睐的首饰有哪些,你给我介绍介绍。” 58.第五十八章 相约 安兮兮回到家,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孙青云这事,自己还要不要继续追究下去。此前她是担心孙青云背后的人想对安家不利,所以必须搞清楚,但这些日子和孙青云相处下来,他并不像这么坏的人。他的确是有所图,但若说为了一己私利,便狠下心拿无辜的人垫背,她是断不相信的。 但顾隽说的也有道理,孙青云是颗棋子,棋子又怎么会知道下棋的人的动机呢?也许孙青云从没想过要安家的钱,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背后的人图的是什么。若不弄个清楚明白,始终也是个隐患。 真是令人头疼。 她捏了捏眉心,让双喜去炖点补脑汤给自己补补脑。双喜端汤回来的时候,手里顺带夹着几封信,说是前几日便送来的,因为送信的人把信偷偷塞进门缝,鬼鬼祟祟的,信上又写着是给小姐的,管家担心有诈,便将信扣下来,想着等老爷回来再定夺,正巧老爷这几日没回来,就一直扣着了。但她看着信上的笔迹有些眼熟,便跟管家要过来了,估摸着应该是给小姐的。 安兮兮拿过来一看,可不是么,苏少轩的笔迹,他从前写过那么多信给她,他的笔迹,双喜自然多多少少认得。 双喜差点都忘了苏家少爷这号人物,他不是就要成亲了么,怎么还会写信给小姐? “怕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安兮兮捡了最上面一封拆开来看,果不其然。 “小姐,苏少爷说什么来着?”双喜好奇地问,虽然她对这个苏少爷已经完全没有好感了,但这种前任的来信,往往都很狗血,她实在很想知道,这个苏少爷在上次写了那样一封信跟小姐划清界限以后,现如今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安兮兮拿着信,一字一句地给她复述:“他跟我诉苦呢,说苏家绸缎庄最近出了一些生意上的问题,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然而作为未来亲家,方家却不肯相助,不仅如此,方家甚至还有了悔婚的打算。” “懂了。”不用听下去,双喜也知道,“他后面肯定是说,他很后悔没有守住对小姐你的承诺,小姐你才是对他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现在别无所求,就希望小姐你能原谅他当初的所作所为,那他就算是流落街头,也没有遗憾了,对吧?” 安兮兮目瞪口呆地看着双喜,要不要这么神?连流落街头这四个字,她都猜到了。 “那当然了啊,他要是不卖惨,小姐你怎么会借钱给他呢?” “原来他是想借钱,”安兮兮松了口气,“我差点以为他想重新回来追我呢。” 双喜也不知道她为何能这么轻松,这苏少爷也太没脸没皮了,居然还好意思把信偷偷塞门缝里,自己都知道惹人讨厌,怕上了门招打,倒好意思求人原谅了。 “那下一封呢?” 安兮兮又拿起第二封信,是昨天送过来的,内容基本和上一封差不多,只是措辞更恳切了一些,还说他去方家看望方小姐的时候,竟被方老爷打了出来,额头受了伤。虽然经大夫包扎以后已经没有大碍,但总觉得有些头晕,迷迷糊糊之间,总是回忆起过往和她的点点滴滴。 “我和他有个屁的点点滴滴啊?”安兮兮厌恶地把信一扔,“不过就是那些年苏家和我爹做生意,苏老爷带着他来拜会的时候,见过几面罢了。他写的信,我可是一封也没有回过,他送的礼都是借着他爹的名目送的,我也是一样没用过,怎就点点滴滴了?” 枉她从前还觉得他为人憨厚,一往情深,一直不忍心说重话,哪怕他上次送了那样的绝情信过来,她也一笑置之,甚至还交代爹爹到时候苏方两家成亲莫忘了送贺礼,结果他倒好,现在苏家出问题了,便想到她头上了,还颠倒黑白。 “按我说,小姐你就应该回一封信去,狠狠地骂他几句,让他少在这做梦。连方家都瞧不上他了,更何况咱们安家。” 安兮兮的确想这么做,但内心深处回忆起多年前两人还稚气未褪的时候,苏少轩那羞红了的脸,总归是不忍。他应当是真心喜欢过她的吧,哪怕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她还是想给他留一点余地。 “算了算了,到底一场相识,能帮的就帮吧,看看苏家到底欠了多少银子……”安兮兮又拆开第三封信,突然瞪大了眼睛,“五千两?” 双喜在旁问:“小姐,这钱是您自己出呢,还是跟老爷拿?” 安兮兮咆哮:“出个屁!让他自己解决,五千两?五十两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就算放大所有情分,苏少轩这个人在她这里也就值这么多了。 双喜摸了摸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小姐你真心软了呢。” 本来就已经够烦躁的了,添了这么几封信,安兮兮觉得更头疼了,正打算一股脑把这些信扔了,却发现最下面有一封笔迹与苏少轩完全不同的信。 “这是谁送来的?” 双喜摇了摇头,她方才没仔细看,还以为这几封都是苏少爷送来的,便一起拿过来了。 安兮兮怀着好奇,拆开信,整个人瞬间呆住。双喜见她宛若被点了穴一样,伸手在她面前扫了扫:“小姐?小姐?” 安兮兮这才回过神来,又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看了一遍。她不是在做梦吧…… “双喜,我上次让你教我绣的帕子呢?”安兮兮突然问。 “收起来了啊。” “快拿出来。” “现在?” “对,就是现在。”安兮兮催她,又推了她一把,然后又举起了信。 双喜摸不着头脑,只能去取那个帕子,也不知道小姐是发什么疯,上次回到家突然说要学女红,绣什么手帕的,她耐心地教了半天,小姐倒好,绣了不到一片叶子就扔下了。她本来想直接扔了那帕子,后来想想,一片叶子也是怪难得的,就算绣得像虫子给蛀了一样,留着当个纪念也好,毕竟这是小姐第一次绣出来东西呢。 谁能想到她还记着这帕子。 好在是前不久才刚绣的,双喜打开柜子,一下就找着了。 安兮兮捧着手帕,突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双喜,有件事你真的要帮我。” 双喜露出不解的表情。 “有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可以让我一晚上就把这个帕子给绣好?” “有,我来绣。” “不行,必须是我绣。” “为什么?” 安兮兮心跳得噗通飞快,因为她从来没想过,秦鑫会写信给她,约她碰面。她总觉得,这跟之前每次大家约好了一起去孙青云家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没有提到顾隽,也没有提到孙青云。 他好像就只是想见她一个人。 这代表了什么?他有什么悄悄话要跟她说吗? 不行,她不能高兴得太早,也许,他只是另有事情想找她呢,自作多情是不可取的,把期望降低,才不会有失望。 但万一,她是说万一,秦鑫真的是……那她什么准备都没有,岂不是也很糟糕? “你别管为什么了,反正,能不能嘛?” “那我把花样减减,勉勉强强,应当也可以吧,不过小姐你可不能偷懒哦。” “放心,我就是不睡,也一定要绣出来。” 于是,一夜过去,安兮兮顶着两团黑眼圈,总算在晌午的时候把帕子给绣出来了。看着自己辛辛苦苦耕织出来的成果,她觉得—— 还不如不绣呢。 这玩意儿要是拿到秦鑫的面前,不是自曝其短吗?本来秦鑫可能还不知道她如此粗枝大叶,这手帕拿出去,正好变成呈堂证物。 但安兮兮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想起顾隽的话,还是硬着头皮把手帕放入怀里,这才去赴约。 59.第五十九章 我喜欢的 秋日的云黛河宛如仙子的衣带,蜿蜒飘动,不慌不忙地于一日之中各个时辰变幻不同的颜色,清晨是鹅卵石的颜色,中午是洒金花笺的颜色,到了傍晚,又是浓烈的金色。 秦鑫站在河畔,一身淡紫色长袍被余晖笼罩,浑似天边与落日相交之云霞,绚烂无比。云黛河晚照向来被称作京景一绝,此刻在他面前,竟然也稍逊一筹。短短一盏茶时间,已经有不少过路少女偷偷驻足张望他。 他却毫无所觉,低头看着手里的锦盒,内心有些忐忑。今天自己这番举动会否有些唐突?虽说这些日子时常与她碰面,但每次都是为了去孙青云处,师出有名,并不曾有什么尴尬的,可现在私底下写信邀她出来,情况又完全不同了。她会不会觉得他轻浮?即便她向来大大咧咧,与男子交谈也毫不掩饰声量,可终归是个女孩子,定然觉得单独出来与男子见面,有些不合适吧? 他本也想过等下次见完孙青云回去的时候,再将这东西交给她,但昨日见她和顾兄一起出现在明月坊,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便写了那封信,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让人送出去了。 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觉得这个秋天自己的心态似乎也像这云黛河一样,悄然变化着。 起初重遇安兮兮的时候,他当真是厌恶她的。他自小随太子起居,宫里规矩森严,身边不论是宫女抑或是女官,个个举止有度,从没见过像她那样乖张无度的女子。即便是城府甚深的静瑜,只要在人前,从来都是温婉可人。只有她,不仅举止轻佻,气量还狭小,调戏不成竟还恼羞成怒,无法无天到了极点。且七年过去,她竟是半点未变,将恶行又加诸到了顾兄身上,简直穷凶极恶。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她改观。书上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被太子殿下调侃了七年,内心早已将她当年的作为放大了无数遍,现在想来,他内心的偏见便是那片叶子,遮住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她,便先入为主地认定她死性不改。 其实她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顽劣,不过有些骄纵罢了,与顾兄之间的过节,也大抵不全如顾兄口中所言,否则那日见到齐月琅等人欺辱她时,顾兄就不会出手帮忙了。 顾家和安家积怨已久,有时人在激愤之下,言行有所偏差,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不会责怪顾兄欺骗,同样的,也不会怪她曾欺辱过顾兄。 何况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才发现,她其实襟怀开阔,善良热诚,更有着一般女子没有的胆色,这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开始有些期待每次和她一起去西城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太子殿下言中,不过过了今天,他应当就知道了。 约定的时辰将至,秦鑫终于有了些动作,开始往附近张望,这才发现有不少目光朝自己投来,顿时有些难为情,只好收回张望,回到原先的姿势。 没想到下一秒却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娇滴滴地喊了声:“公子——” 他眉头微微一皱,是他太久不居京城了吗,怎么京城的女子…… 他咬牙转身:“抱歉,在下约了人,还请姑娘——”话未说完便呆住了。 面前站着的,哪里是什么陌生的女子,分明是他等了半天的人。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和作弄成功的得意,像极了一只小狐狸。 这一声公子,恍惚间让他回到七年前,他又是气,又是无奈,可更多的,却还是欢喜。本还担心她不会如约而至,现在看到她来,他心头的大石才总算放下。 见他神情有异,安兮兮收起笑容,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后面那么多姑娘在盯着你,所以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不会生气吧?” 秦鑫:“我若说会呢?” 安兮兮顿时有些慌张,手差点都不知往哪里放。 “你真生气啊?那我,我给你赔礼道歉。” 秦鑫定定地看着她:“赔礼?” 简直是老天爷跟她开玩笑似的,她今天什么都没带,就带了那条丑不拉几的手帕,她犹豫了半天要不要拿出来给秦鑫,就见他莞尔道:“我与你说笑的。” 他居然会说笑?安兮兮有些不确信,仔细地盯着他,才留意到他手里一直握着个锦盒。她虽然一向眼力不怎么好,但这盒子她昨日才刚见过,是明月坊的。 她还来得及好奇他为什么带着这个锦盒来跟她见面,他已经将盒子递了过来。 “给我的?”她讷讷地问。 对面的人轻轻颔首。 安兮兮接过来,心里还有些打鼓,他怎么会送她东西呢?而且还是明月坊的东西。因为明月坊的东西奇贵无比,是以京城一直流传,男人若是得罪了夫人或是心上人,带着明月坊的东西上门求饶,定可化险为夷。一个不够,那就两个,没有什么矛盾,是明月坊的礼物无法化解的。 可这怎么会发生在秦鑫和她之间呢?她和他又不是那种关系…… 大约只是凑巧吧,秦鑫毕竟是相府的公子,有钱有势,出手阔绰,也是很正常的。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送她礼物,或者也许可能,纯粹只是因为他本人有这个喜好? 那又为什么要特意约她出来呢? 短短一瞬间,她脑子里已经翻来覆去地思考了一大堆问题,然后才打开那个锦盒。只见红色绸缎中托着一只精巧的镂空香囊,缠枝花鸟纹,和她在孙青云家见到的如出一辙。 “这是……”她抬起头来看他,表情满是诧异。 “那日在席夫子家,我见你对孙青云帐上的香囊似乎很喜欢,虽然知道你大抵从不缺好东西,也想尽力为你寻一寻。孙青云那枚,我猜,大约是他心上那位女子送给他的,让他割爱是万万不可能了,便去明月坊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真的寻到了。” “你是说,你去明月坊,是为了替我找这个香囊?” “你不喜欢吗?” 安兮兮急忙摇头,她只是没想到,秦鑫会为她做这样的事。是啊,她是不缺好东西,她从小到大用的香囊,虽没有这个精巧,但也是顶好的,她也收到过无数名贵的礼物,比这个香囊名贵的,比比皆是。 可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她多看了什么东西一眼,便暗暗记在心里,费心替她寻来。更曾有人说,她拥有的太多了,不该再求什么,才不会折了福寿,若还心存什么贪念,一定会落得什么都没有。 她虽然不信,可的确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的,不该再求什么,所以一向对这些东西不大在意。留意孙青云那个香囊,也不过是为了查出他背后的主使者罢了。 可现在站在秦鑫面前,看着他期待的目光,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贪婪心都被勾了起来,她就是喜欢这个香囊,就是想要。 “喜欢,我喜欢得很。” “喜欢就好,”秦鑫的肩膀稍稍落下,松了口气,转过身去看河面,突然道,“虽然想到你和孙青云用同一款香囊,着实令我有些嫉妒,不过,最要紧是你开心。” “什么?”安兮兮看香囊看得入神,一时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秦鑫笑了笑,轻描淡写将话题转开,“对了,你昨日去明月坊,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不过是随便去逛逛。”她和顾隽背后调查孙青云的事,不能透露给秦鑫知道。可如果要知道这香囊的主人是何身份,又只能请秦鑫帮忙,该怎么开口呢? 安兮兮突然想起来昨日玉娘所说的话,立刻道:“对了,玉娘说这香囊只做了两枚,那一般人应当是直接把两枚都买了吧,怎么还有一枚留在明月坊呢?” “这是明月坊的老规矩了,为少数尊贵的顾客定制饰品的时候,一般为了保证质量,会打两个样,以最后成品中更佳的一个交付,剩下那个,便留在明月坊中存底,不对外售卖。” “那玉娘为何愿意把这个香囊卖给你?不怕得罪了那位贵客吗?” “若我是自用的,玉娘肯定是不会卖的,不过我说了,我想送给一位姑娘,她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不过最主要的,大概还是因为,我是相府的二公子吧。”秦鑫自嘲一笑,“这个身份,很多时候还是挺吃得开的。” 秦鑫的话更映证了安兮兮所想,送孙青云那个香囊的,果然是个女子,所以若是秦鑫买那个香囊自用,玉娘是断不会同意的,以免污人清白。 可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呢? “我若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能帮我吗?”安兮兮问。 “你说。” “我想知道,买下另外那个香囊的姑娘是谁。” “为什么?” 安兮兮露出为难的表情,正想着是择哪些跟他说,才不会暴露她和顾隽结盟的关系,对面的人却已经先开了口。 “你若有苦衷,不说也无妨,我去帮你打听就是了。”秦鑫怅然一笑,“只是我原本以为,你是喜欢那枚香囊,看来,是我误会了。” 他面上藏不住的失落,让安兮兮瞬间心跳如擂鼓。她原本还压抑着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现在却整个脑子都不受控制地异想天开了。 他是那个意思吗?是吗?是吗? 然后就在这一凝视的瞬间,她从秦鑫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不,你没有误会。”安兮兮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几乎要着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平第一次慌张到声音颤抖,“我的确不喜欢孙青云那个香囊,可你送的这个,我是喜欢的。” 说完,没等他有反应,她将怀里那条手帕往他手里一塞,抱着锦盒转身飞奔逃走。 60.第六十章 戳破窗户纸 “小姐,你对着那个香囊还要看多久?它又不能当饭吃。”双喜出去忙了大半天,回来看见某人还趴在桌子上,对着那个锦盒发呆,忍不住出声提醒,却见安兮兮无动于衷,连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甚至还开始傻笑起来。 真是魔怔了。就算是心上人送的,也不用开心得不吃不喝吧? “双喜啊,你说,他会喜欢我给他绣的手帕吗?会不会嫌弃我绣得很难看?” 难看倒是不至于,就是粗糙了点,勉勉强强还是看得出来是朵花?只是,要是早知道是绣来当定情信物的,她就教小姐绣点其他花样了,大男人用个花帕子实在是有点…… “小姐这辈子都没拿过针线,现在为了他已经破例了,他还敢嫌弃什么?再说了,他家都什么环境了,小姐看得上他,那是他的福分,还不知道老爷能不能同意呢。” “你觉得爹会不同意?”安兮兮一听,直起腰来,面露忧色。 “当然了,小姐你难道忘了吗,他可是仇人的儿子啊。虽说老爷一直盼着小姐你能嫁出去,但如果亲家是仇人,肯定还是要考虑一下的吧?不过没关系,从前到现在,老爷哪次拗得过小姐你?这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安兮兮这才知道双喜误会了,不过也难怪她会误会,就连爹都以为她跟顾隽已经在一起了。她倒是不怕误会,既然是误会,总有解释清楚的一天,可眼下,她烦恼的是却是另一件事。 她抓起香囊,喊双喜帮自己去厨房弄点吃的,然后趁着她离开,悄悄溜到西院,拿了梯子就开始翻墙。刚爬上隔壁屋顶,就见到顾隽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安兮兮刚开始还以为这家伙是在偷懒,之前还说什么要考科举,勤奋用功什么的,结果私底下就知道发呆?但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个物件。 那是一支女子用的珠钗,虽然隔得远看不仔细,但亮晶晶的,显然价值不菲。 原来这家伙有心上人!平日里见到他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眼高于顶的样子,没想到,他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这回还不被她逮到?安兮兮蹑手蹑脚地朝梯子挪过去,打算从身后吓他个措手不及,顺便逼问他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结果最后两格梯子一着急,脚底打滑,直接摔了出去。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顾隽第一反应便是抓起珠钗往自己怀里藏,然后才转过身去看情况,就见盟友躺在梯子底下呻吟,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还是急忙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大晚上的,你做贼啊。” “我倒是想,你家里有东西给我偷吗?”安兮兮揉着自己的腰说。 “当然有。” “什么?” 顾隽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安兮兮倒是没想到他不打自招,翻了个白眼:“嘁,珠钗而已,我有一大把,我会稀罕偷你的?” “你……你看见了?”顾隽一脸心虚,“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刚刚啊,”话毕露出八卦的神情,“你买给哪家姑娘的,我认识不认识?” 顾隽别过身去,眼珠子溜了溜:“你猜猜?” 下一秒,一枚香囊突然悬到了他面前,他一回头就见安兮兮笑得仿佛沁了蜜:“你看看这是什么?” 顾隽眉头一皱:“孙青云的香囊?你怎么拿到的?”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听安兮兮描述过花纹,和这枚别无二致。 “是,但也不全是。”安兮兮收起香囊,将今天见了秦鑫的事告诉他。 顾隽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一出现便心情大好,连摔了都仿佛不觉痛,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簪子,看来这支簪子到底是买给哪位姑娘的,她大概也毫无兴趣了吧。 他撇了撇嘴:“这么说来,秦鑫已经答应去帮你打听下香囊的主人了,那应该很快会有消息吧?孙青云背后那个人,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安兮兮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相处久了,现在她只要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他便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有时候他真宁愿自己迟钝点,也就不必这么累。 “怎么?知道秦鑫是个谦谦君子,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对不住人家,不想利用他接近秦相爷了?”他调侃道,原以为她怎么都会心虚否认一下,却见她低下头,沉默以对。 “他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却一直在骗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安兮兮小声说。她承认,重遇秦鑫以后,她满脑子都想和他化敌为友,也想过,如果连她都跟秦鑫成为朋友,那靠着他跟秦相接近的机会就大多了,可她唯独没预设过,秦鑫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好到她连对他撒个谎,都觉得自己仿佛罪孽深重。他那样真心地对他们,如果有天知道自己被骗,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只要一想到可能伤害到他,她就难以下定决心坚持原来的计划,这才过来和他商量。 从顾隽结识秦鑫,发现这位相府公子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高高在上,反而比谁都平易近人,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对安兮兮来说,秦鑫原本就意义特殊,何况现在,他除了特殊,还无可挑剔的完美。 只是,早预料到,和听到她坦诚交代,还是不大一样的。他努力忽略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郁闷,平静地开口。 “那你不想恢复婚配的自由了?” “当然想,我只是在犹豫,这算不算欺骗和利用?虽然我们只是有求于他,并不是想要什么好处,可如果是朋友,是不是应该坦诚地告诉他?而不是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 顾隽看着她,很想问她真的只当秦鑫是朋友吗?对孙青云,他们不也是这样处心积虑,可她却只考虑到了秦鑫一个人的感受,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秦鑫真正的心思。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我可没打算欺骗和利用他,是你要我帮你挽回在他心中的印象的,我何时说过,要利用他接近秦相爷了?” “你说什么?” “虽说如果能得到秦相爷帮忙,自然是更好,但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不是打算考恩科了吗?若我能高中,便有直接面圣的机会,到时候又何必靠秦相爷呢?” 安兮兮愣愣地盯着他,眼睛里慢慢溢出狂喜,从来没一刻像现在一样,觉得顾隽那么高大威猛。她扑过去抓住他的袖子:“怪不得你突然决定背着你爹考恩科,我就知道你是个有道义的人,原来你早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要是真是因为道义就好了,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秦鑫,还是为了……不过不可否认,秦鑫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也不愿意失去这份友情,所以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反过来补偿秦鑫,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补偿的办法,老天爷却已经帮他想好了。 白天秦鑫在河边将这香囊交给她的时候,她一定开心得几乎飞上天去吧。以秦鑫的为人,若不是真的对一个姑娘动心,绝不会轻易邀她单独见面,还如此费心地送她心仪之物。 是啊,她的心仪之物,从来就不是什么发簪首饰,她的心仪之人,也早在七年前就已经遇见了。他还有什么好介怀的? 想是这么想,见她片刻功夫又开始盯着那个香囊爱不释手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想捉弄她一下。 “那就这么办吧,下次再见到秦鑫,我便开诚布公,告诉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你说的,做朋友一定要坦诚,不能有所欺骗。” “我们之间的关系?”安兮兮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对啊,咱们之间的盟约啊。”顾隽笑了笑,凑近她,“你说,如果我跟秦鑫结拜为兄弟的话,他应该喊你什么?” 安兮兮脸色一变,手里香囊的链子从指间滑出去,拖着香囊哐地一下落在地上。 顾隽笑不出来了。第一次觉得,她实在诚实得有些可恶。 他低头捡起那枚香囊,放到她的掌心里,嘴里轻轻一叹:“我逗你的,我没打算跟他结拜。” 也没打算要你履行盟约。 这后半句压在喉咙口,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安兮兮才回过神来:“很晚了,我先回去了。”转身便往墙边走。 顾隽走过去想帮她扶一把梯子,手刚越过她的肩膀,却见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他压抑了半天的情绪终于被撕开一个决口。 “对你来说,秦鑫是你连欺骗也不舍得欺骗的人,而我却是可以随意辜负的,对吗?” 61.第六十一章 苏少轩 夜凉如水,两人就这么站在梯子前对视,四周空气凝滞,连彼此的呼吸都仿佛暂停了一般。安兮兮愣愣地盯着他,院子里没有掌灯,流淌的一地月光到了墙边所剩无几,她看不清楚他的脸色,可却能感觉他的怒气排山倒海一样地朝她袭过来。 以前她从没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那时候结盟,虽然彼此都默认了是婚盟,可这么多年斗过来,她和顾隽针锋相对的习惯早就根深蒂固,就算结了盟,相处模式也并没有任何变化。 哪怕他口口声声占她便宜,她也从不觉得,他拿那个婚盟当过真,他不过是天性就喜欢捉弄她罢了。他经常拿这个开她玩笑,可见早就知道她不是真心要跟他订婚盟的。但他既然知道她不是真心的,为什么又会认真了呢? 他明明知道,顾家和安家,是永远不可能的啊。 她就那么站在那,什么话也没有说。 顾隽回过神来,突然很想给自己一拳,他到底在干什么?明明都决定成人之美了,为什么还要冲动?说这些话,除了让他和安兮兮的关系陷入僵局,还能有什么用处? “很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他放缓了语气,轻声说,拍了拍梯子确定稳当,便自觉地走开。 安兮兮想回应他,可一时又不知道能说什么,顿了顿,还是爬上梯子离开了。 随后几天,两人没有互相联系,像是都想趁此机会冷静一下,谁也没有找谁。习惯了这些日子每天一醒来便去隔壁找人插科打诨,安兮兮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只能每天强迫自己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 在这期间,苏少爷又命人送了封信过来,口吻已经从哀求转变为威胁,扬言若她不帮忙,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安兮兮虽然不吃这一套,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若不跟他来个了断,只怕他还会继续纠缠下去。她立刻让双喜送了封信给苏少轩,约他在玉福楼见面,玉福楼是安家的地盘,谅他也不敢做什么事。 隔日,她带着双喜去赴会,苏少轩如约而至,见到她却完全没有信里那般的嘴脸,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兮兮妹妹……” 安兮兮立刻摆手打断他:“别叫得这么亲热。”从前有交情的时候,尚且是公子小姐地互相称呼着,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不熟了,这么叫不嫌恶心吗? 苏少轩赶紧帮她拉开凳子:“你坐。” 安兮兮看了眼双喜。 双喜立刻拉开另一张凳子给她坐下,顺带狠狠地瞪了一眼苏少轩,想从前这位苏家少爷每次跟他爹来安家的时候,都是一副老老实实、知书达理的样子,那时候虽然小姐不喜欢他,但她对苏少轩还是颇有好感的,总觉得也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天他会走进小姐的心里,成为安家的姑爷。 没想到才短短几年,便人事全非了。上回他写信来和小姐划清界限,她虽然生气,心里倒也没怎么怪责他,毕竟是小姐对人家没意思,总也不能让人家继续蹉跎下去。但既然界限都划清了,合该桥归桥,路归路,家里一出事便巴巴地回来哀求,算什么好东西? 苏少轩也知道如今自己在她们眼中是什么评价,他并不在意,只要能要到钱救苏家,他什么都不在乎。见安兮兮坐在另一张凳子上,他便就着自己拉开的那张凳子一坐,哀求道:“安小姐,你这回真的要帮我,如果你不帮我,苏家就彻底完蛋了,我此生也无望了。我知道过往是我对你不住,但我当真是心里有你的,否则,我也不会一直巴巴地等了你五年。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一直等下去,若不是我爹一直逼我……” “好了,别说了。”安兮兮对他这些说辞并没有丝毫兴趣,他是等了她五年,但这五年里,难道就没有暗中物色其他人家的姑娘吗?后来她才知道,苏府里的暖床丫头都换过好几拨了,真是好一个情深不倦。 但她并不打算当面拆穿他,她今天来,只是想做个了结,不想节外生枝。过去的情分,若说一丁点都没有,那也不合适,苏老爷当年也送了她不少东西,她还回去,就当是孝敬他老人家了。 安兮兮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他面前:“我能拿出来的就这么多了,其他的,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苏少轩欣喜地拿起那张银票,才看了一眼便脸色一变:“五百两?”他从凳子上跳起来,怒容毕现,“你好歹是安家大小姐,你能拿出来的,就这么点?” 安兮兮点了点头,她原本还不想给这么多呢,都是看在苏老爷的面子上,要不然,就冲着苏少轩,她连五十两都嫌给多了。 “苏公子,不是我不想帮你,前段时间四海节的事情你想必也有耳闻,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 “你少骗我,你前阵子送东西去给那个孙青云,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随便拿几件东西出来当了,也不止这个钱吧?” “喂,你搞清楚,我们小姐有多少东西是我们小姐的事,你算哪根葱哪头蒜,凭什么让我们小姐为了你当东当西的?”没等安兮兮开口,双喜已经忍不住呛苏少轩,“五百两你要是不满意,就放下银票滚蛋,没人强迫你,你们苏家那个烂摊子又不是我们小姐造成的,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应分,都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了,找女人要钱,还好意思嫌少,我要是你,我趁早拿根绳子找棵树吊死算了。” “双喜!”安兮兮轻咳了两声。 “在呢,小姐。”双喜低下头来,还以为自己说得太过分了,影响了小姐的形象,正想收敛一下,就听见安兮兮道,“说得很好,别停下来。” 苏少轩算是看明白了,她今天约他出来,根本不是要帮他,而是要羞辱他。现在不仅是她,就连安家一个小小的丫鬟,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训斥他了。他有今日,都是因为绸缎庄经营不善,如果他真的保不住苏家的产业,以后不仅是安家的人,全京城的人都会看他笑话,落井下石。 他不能任由这样的结果发生,他不允许,绝不允许。 苏少轩站在原地,像是入了魔一样精神恍惚,突然,他朝安兮兮冲了过去,抓住她的双肩拼命哀求:“安小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你救救我们苏家。” “你干什么?放开我。”安兮兮怒喝。 “我知道安老爷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现在反正也不可能嫁出去了,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要你这样的老姑娘,你既然嫁不出去,搂着那些钱有什么意思呢?”苏少轩瞪大眼睛,“只要你帮我救苏家,我可以娶你,哪怕是让我入赘,我也不介意的。” 安兮兮愣愣地看着他,这人疯了,没救了。 “你放开我,你疯了吗?双喜,救我。” 双喜扑过来想拉开苏少轩,奈何她只是个弱女子,根本抗衡不过苏少轩的力气,反而被他一发狠便摔了出去,头撞在柱子上晕了过去。 安兮兮见状,心里不由得也慌了,虽然这里是玉福楼,但此刻她和苏少轩在包房里,他若是关上门,一时半会儿,伙计们也是发现不了的。想到这,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往门外冲,方才进门以后她特意让双喜将门打开着,以免落人口实,门此刻打开着,离她就只有几步之遥。 安兮兮拔腿冲过来,没想到苏少轩却洞悉了她的计划,抢先一步冲到门边将门关上。他转过身来,神情狰狞。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玉福楼,隔一会儿便会有伙计经过,你若是伤了我,你也休想能从这里跑出去。” “我怎么会伤你呢,兮兮?”苏少轩眼里满是算计,“我说了,我只想救苏家,我只想娶你,只要你答应……” “做梦。” 安兮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苏少轩眯了眯眼眸,像是在下定决心一般,再抬起眸子的时候,眼底都是噬人的狠意:“我也不想的,兮兮,是你逼我的……” “你想做什么?”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突然长臂一伸,将她拽了过去,推撞在方才双喜撞晕了的柱子上,低头便想要轻薄她。 安兮兮此刻才明白他的盘算,他的确没打算伤她,她原本以为,约在玉福楼是万无一失的,但千算万算,算不到苏少轩的心已经败坏至此。现在她若是高声叫喊,伙计们冲上来的确能阻止苏少轩作恶,但同时的,她被苏少轩轻薄的事实也就人尽皆知了,到时候,她除了死,便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可走了。 她就是死,也不会嫁给这种畜生。 安兮兮咬了咬牙,正打算喊人,突然,门被人一脚踹开,顾隽反手将门一带,直接冲过来揪住苏少轩的的领子将他拉开,挥手便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直接打在苏少轩的鼻梁上,他往后一仰,躺在地上脑袋左右摇晃,眼神迷茫。 顾隽转身握住她的双肩,上下检视她:“你没事吧?他有没有……伤到你?” 安兮兮急忙摇头,本想挤出个笑容安抚他,却不知怎的,一看见他,眼泪就从眼眶里滚下来。 下一秒,她被顾隽拉进怀里,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明明是他在安慰她,安兮兮却分明感觉到他浑身在颤抖,比她还慌张的样子。她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钻出来,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可能是默契吧,这几日跟她没有见面,顾隽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见面,只是徒增尴尬而已,不如等秦鑫那边回了消息过来,再见面也更自然一些。可今日起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胸口那处仿佛被什么压着一样。他本来是想出门去透透气,没想到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她带着双喜出门,两人脸色凝重地上了马车。 就在她们离开的瞬间,有一辆马车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他下意识觉得有危险,便也跟了过来,没想到竟然被他猜中了。 “我也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安兮兮冷漠道,“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下作到这种地步。幸好你及时赶到,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你到底是谁?”此时,地上的苏少轩终于缓过劲来,指着顾隽威胁道,“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死不悔改,安兮兮真觉得,从前那些年的相识真是喂了狗了。她嫌恶地看着他:“苏少轩,就凭你今天对我做的事情,我安兮兮在此发誓,就算苏家这次侥幸度过困难,我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失去一切,我说到做到。”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苏少轩似乎终于害怕,朝她爬过去,“安小姐,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的,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 “要不是因为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就可以送你见官了。只是让你流落街头,已经算是便宜了你。” 说完,安兮兮转身去找双喜,好在她只是晕了过去,没有大碍。她让顾隽抱着双喜,自己跟在身后,顺手将桌子上那五百两银票带走。 顾隽走到门口,侧过头来:“你方才问我是谁,大概是想来日报复?我姓顾名隽,西城人都知道我,我随时恭候。” 三人走了出去。 待他们下了楼,旁边房间的门才慢慢打开。黄老板站在门口,眯了眯眼眸,嘴里念叨着:“顾隽……这个名字倒是有点耳熟。” 他走到隔壁,见苏少轩坐在地上,鼻青脸肿的,顿时一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那可是安家大小姐,安老爷的掌上明珠,你这么做,除了自讨苦吃,还能有什么好处?” 苏少轩一言不发,对他置之不理。 “其实想救你们苏家,办法有的是,你何必去求安小姐呢?老夫就可以帮你。” 随着这句话,苏少轩的头终于抬起,眼里慢慢浮现出光亮。 62.第六十二章 你和她不同 双喜在马车上便醒了过来,见到安兮兮和顾隽在自己身边,还以为自己是做梦,突然才回忆起今天在玉福楼的事情,吓得差点跳起来:“小姐你没事吧?那个苏少轩没对你怎样吧?” 安兮兮摇摇头,这才将她晕了之后的事告诉了她,说完,又抬起头问顾隽:“你方才为何要告诉苏少轩你的身份?你明知道他会报复你。” 顾隽一脸不以为然:“我谅他没这个胆子,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他既然问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不是显得我很没有胆色?”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不知为何,从那天意识到他的心思后,她突然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他为什么会在筷子上刻她的名姓。有些事情一旦挑明,他在她面前就像一张纸,清清楚楚。他不是怕苏少轩以为他没胆子,他分明是怕苏少轩报复她,所以刻意将苏少轩的仇恨拉到他身上罢了。 她就想不明白了,她又不是才女佳人,从前她那样欺负他,结盟也是为了利用他,他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穿她的心思,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好? “那不然还能因为什么?”顾隽说,突然觉得她的目光有些灼人,下意识避开,去看双喜,“你额头怎样了?” 双喜原本还在打量两人之间微妙的眼神交流,第一次觉得小姐是真的对顾少爷有那么点意思了,竟然会流露出羞怯的表情,正开心不已的时候,突然听见顾少爷询问自己的伤势,赶紧道:“没什么,就是有点疼。” 顾隽伸手替她揉了揉额头,道:“好双喜,以后若是那个苏少轩再来找你家小姐麻烦,你就到浮香胡同给我送信,知道吗?” “浮香胡同?”双喜转头去看安兮兮,“小姐,你上次不是说我看错人吗?原来顾少爷真的搬到浮香胡同了?” 安兮兮捏了捏眉心,这下是真的跟她交代不清楚了。 好在,马车正好到家,安兮兮急忙拽着这丫头下了车。刚见到管家,便见他手里捏着封信。现在看到信,安兮兮都心有余悸了,就怕是苏少轩送来的。不过想想也不可能,她前脚才刚见完他,他怎么可能这么快便送信过来? 她打开信,才看了两眼,便吩咐管家:“你赶紧请个大夫给双喜看看伤口,我还有点事出去。”说完,她转身又上了马车。 顾隽没料到她突然爬上来,吓了一跳,再见到她手里拿着信,顿时明白:“秦鑫那边有消息了?” 安兮兮点了点头。 顾隽立刻吩咐车夫往东城那边去。秦鑫信上说,安兮兮托他查的那枚香囊的主人,他已经知晓了,只是,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也不便在信里告知她,只能请她过去当面谈。 看到这封信,顾隽心里已经基本有谱了。连秦鑫都不便提及的人,身份必定十分尊贵。 “那我们怎么办?”安兮兮说,“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顾隽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只能见了秦鑫再说了,若真是他想的那样,那孙青云只怕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棋子。他就算不追查下去,也得想办法帮帮孙青云才是。 两人很快到了之前一起在西城喝茶的那家茶楼,顾隽掀开帘子,对她道:“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你不跟我一起去?”安兮兮问。 “秦鑫又不知道我在调查孙青云的事,我若是跟你一起出现,他就知道你和我之间早就没有芥蒂了。虽然我们是打算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不过现在孙青云的事要紧,还是别节外生枝了。” 安兮兮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便道:“那你也别等我了,我见完秦鑫便去你那找你。” 顾隽刚想说不安全,转念一想,秦鑫总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家的吧?便答应了。 安兮兮正要下车,突然顿了顿,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很快回去的。”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顾隽坐在车里,突然怅然一笑,这是干什么,既然已经心有所属,为什么还要在意他?难道不知给人虚假的希望,是最残忍的吗? “走吧,”他对车夫道,“绕远一点,我不想那么快到家。” 安兮兮上了茶楼,见秦鑫果然已经在楼上等她了,只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连她已经走到他跟前,他都没发现。 安兮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被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手,顿时怔了一下。 “你来了?”秦鑫急忙松开手,“对不起,我正在想事情,没注意到你来了。” “没关系。你方才在想什么?”安兮兮在他对面坐下,见他没有动作,自己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秦鑫摇摇头,脸色有些黯然:“没什么。你托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原本那日在河边,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香囊的主人,可如今知道了她是谁,我反倒不想知道你查她的原因了。” “为什么?” “因为很多事情一旦跟她挂上勾,便没什么出乎意料的,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也就理解了你想做的事,不会心存疑虑。” 他越说,安兮兮却是越不明白了。 “你口中所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秦鑫深吸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抬起头来,道:“韶王府,静瑜郡主。” 安兮兮张大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到自己的神识:“你是说,那位救过当今圣上、年纪轻轻便因为扶持圣上登基有功而被赐封的,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韶王……的掌上明珠?” 秦鑫看着她诧异的神情,沉重地点了下头。 安兮兮觉得自己很需要时间来缓缓自己内心的震惊,之前她和顾隽也不是没猜测过,孙青云背后的人一定很有权势,送他香囊的姑娘也一定是权贵之后,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贵到这种地步。 那可是韶王啊。就连她这种商贾之后都知道韶王的名声,可见他有多么显赫。自古以来,能在每朝每代中被封异姓王的屈指可数,除非是极得皇帝信任或者立下极大功劳的人,才可能得到这样的殊荣,而韶王是两者兼而有之。他既立下了不世之功,更是圣上最为信任的权贵,连皇帝亲生的儿子成年后都未必能常常入宫,但韶王可以,就知道圣上有多看重他了。 别说韶王了,即便是他的女儿静瑜郡主,那也是等同于皇亲国戚一般的身份,怎么会跟孙青云扯上关系呢?而且,还将香囊送给孙青云定情,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她并非嫌弃孙青云,只是得多少巧合的促成,才能让孙青云这样身份的百姓走得进一个郡主的眼里呢? 安兮兮看着秦鑫,想到他刚刚话里的深意,不由得有些在意:“你跟这位静瑜郡主很熟?”说完,又急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你好像对她很了解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了解,也许,连她自己都未必真正了解她自己。至于跟她很熟,”秦鑫自嘲一笑,“我怕是没这个福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安兮兮的心顿时安了不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那个郡主都把香囊送给孙青云了,又能跟秦鑫扯上什么关系? 见她低下头害羞的样子,秦鑫心头瞬间乱跳了一拍,原本被陈年旧事笼罩的阴霾也瞬间被驱散似的。他腼腆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一五一十慢慢跟你讲。一切都要从很多年前说起……” 这位郡主大概是秦鑫这辈子见过的人里面最聪明,却也是最虚伪狡诈的一个。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十二岁在东宫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日太子在书房被夫子考问,他按照往常惯例,躲在屏风后捉刀,结果中途,一个衣着华丽、容貌清正的小女孩闯了进来。东宫守卫森严,按道理这种情况是不该发生的,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跟着她的嬷嬷追过来,喊着她的小名瑜哥儿,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韶王府的静瑜小姐,怨不得能到处乱跑。 静瑜的父亲韶王并不常入宫,是以,他进宫了几年,才第一次见到韶王府的人。 因为有客到来,夫子卖了个面子,让太子休息。静瑜虽然年纪比秦鑫还小了四岁,可却有着韶王的风范,进退有度,举止典雅,太子和她很快相谈甚欢。秦鑫躲在屏风后,对这位小姐也颇有好感,但他万万没想到,片刻后太子离开书房,他却亲眼目睹静瑜将半根针偷偷插到一块咬了一半的点心里,然后捂住肚子开始哭疼。 很快,太医赶过来,在询问了一番她的饮食后,从吃剩的半块点心里发现了那半根银针,瞬间吓得脸色惨白,急急忙忙便去上禀了。结果可想而知,整个东宫的厨娘、丫鬟,甚至连只负责看守庭院的宫人,都遭了重刑。毕竟静瑜只是偶然出现在东宫,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有人会故意害她,那根针针对的,必定是太子殿下。而她的来到,正巧帮太子挡下了这次灾祸。 圣上雷霆震怒,下令内廷司严刑拷打东宫的宫人,一定要揪出是谁在谋害太子。这群宫人是无辜的,自然不会承认,也指认不了其他人,只能白白地挨打。秦鑫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说出来,一则是一旦说出来,他便会暴露自己为太子捉刀之事,陷太子于两难之地;二则,静瑜的身份尊贵,即便他说出来,圣上也极可能顾念韶王的面子,找个替罪羊帮静瑜背锅。最后的结局,可能既害了太子,也治不了静瑜。 权衡之下,他只能假装不知情,看着静瑜因为这场“阴差阳错”立下救了太子的大功,被圣上封为郡主,更为了确保她无虞,将她留在宫里小住。随后,静瑜的情况反反复复,没事的时候跟个正常人一样,能走能跑,欢欢喜喜地天天往东宫跑,但往往太医一觉得她病情康复,第二天她便会突如其来地肚子疼痛,使得太医也不敢断言她痊愈,这一住就住了半年有余。 内廷司后来实在拷打不出结果,便将东宫所有下人都换了,之前的那些都打发去宫里各处做苦差。那段时间,是太子最难过的时间,那些宫人都是陪伴他长大的,突然说他们图谋不轨,他的心里如何能好受?本想着等事情过去了,再找机会求个情,将他们要回来,偏生静瑜的病情反反复复,他自然也不能提,只能天天找最好的朋友诉苦。 他就这么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守口如瓶了大半年。若不是后来静瑜见他和太子形影不离,将计谋放到他身上,想离间他与太子,他也不会迫不得已将真相说出来。幸好,在静瑜和他之间,太子始终倾向于他。太子早觉得静瑜心思不单纯,有疏远之意,便和他唱了几出好戏,让她知难而退,后来更不惜为了躲开她,假装四处寻访名师。 “这些年,但凡太子殿下在东宫,静瑜总会借着一些名目进宫来探望,什么计谋都用上了,就希望太子殿下能垂青于她,但她不知,她越是穷追不舍,太子殿下越是厌恶她。” 听到此处,安兮兮抠了抠桌子,突然有些心虚。 秦鑫见状,意会过来,急忙道:“我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你比她,不,你跟她,是完全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安兮兮咬着唇道,“我也是对你穷追不舍,我比她还糟,我不仅穷追不舍,我还仗财欺人。” “你那是少不更事,何况,你也没有伤害到人。” “那也不好说啊,如果当年旁边没有官差,我说不定真的可能对你动手的。” 秦鑫一愣,正绞尽脑汁想别的说辞,却突然听见对面的人噗嗤一笑,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他看着她,又是气又是无奈:“这也就是你,换了旁人……” “怎样?” “不怎样。”他别开目光,嘴角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63.第六十三章 教我写情书 两人平定了下心神,安兮兮这才接着道:“若按照你这么说,静瑜郡主心仪的分明是太子殿下,又怎么会送香囊给孙青云呢?” “我也不清楚,但我很肯定,孙青云绝对不是静瑜所喜欢的类型。” “若是如此,孙青云岂非被骗了?可静瑜是堂堂郡主,骗孙青云是为了什么呢?” 秦鑫长叹一声:“是啊,为了什么呢?我也很想知道。” 不管如何,知道这香囊的主人是静瑜,对安兮兮来说,已经算是天大的进展了。其他的,只能等回去再找顾隽慢慢参详了。 她又不由得有些担心秦鑫:“我没有想到这香囊竟然是静瑜郡主的,你方才说,因为这些年帮太子殿下打发静瑜,她对你积怨已深,那这件事会不会连累到你?若是查香囊的事被她知道,你会不会有麻烦?” 秦鑫看着她,神色温柔:“能听到你这些话,那我便什么麻烦都不怕了。” 安兮兮怔住,心脏顿时跳得飞快,这人当真是京城最神秘清冷的贵公子吗?怎么说话可以如此犯规? 见她羞红了脸,秦鑫急忙转了话题:“其实我倒是担心你多一些。” “我?” “孙青云当日在四海节的举动,显然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我曾以为他是为了名扬天下,哪怕是以夺人财富这样的方式,可后来才渐渐发现,他对安家的财富根本毫无兴趣。若说他缺钱应考,实在不必在四海节一鸣惊人,我总觉得,他身上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现在知道他和静瑜之间有牵扯,我就更加担心,不知这件事会否跟安家有关。” “我会小心的,你帮我查到她的身份,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安兮兮说,她不想再把秦鑫扯进去,韶王来头太大了,秦相爷又是朝廷的人,若是一个弄不好,只怕真的会连累他。 “可是……” “别可是了,我会小心的。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的。”最后一句,她含在嘴里,没发出半点声响。随后,担心秦鑫会追问下去,她急急忙忙寻了个借口离开茶楼,自己雇了辆马车回家。 顾隽坐着马车在京城兜了好几圈,才让车夫往回走,没想到刚进家门就见到安兮兮在等他,比他还早回来。 “你怎么这么快?”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这么慢?我都等你半天了。” “我哪里知道你是说真的。”顾隽弱弱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顾隽摇摇头,“怎样?秦鑫怎么说?” 安兮兮将秦鑫所说的一五一十和盘托出,顾隽沉思了片刻:“我有些地方想不通,如果说孙青云背后的人是韶王,那他破坏四海节的目的何在呢?退一万步说,就当韶王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他又怎么会利用女儿当诱饵呢?” 韶王疼女儿是出了名的,听闻前几年静瑜郡主生病,韶王为了她去求圣上,把宫里所有御医都召进了王府,就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这么疼女儿的人,怎么舍得拿女儿的名节冒险,让她去诱惑孙青云呢? “那有没有可能,静瑜郡主是真的喜欢孙青云呢?” “怎么可能?秦鑫不是说她钟情于太子殿下吗?” “万一她两个都喜欢呢?” “……” 安兮兮突然想给自己一棍子,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仔细想想,确实不可能,那我们要告诉孙青云吗?” “当然,不告诉他,我们怎么会知道,他背后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破坏四海节的呢?”顾隽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这样不会很残忍吗?而且你也说过,孙青云不一定就知道真相,告诉他也未必有用啊。” 说到底,安兮兮犹豫的还是对孙青云的伤害,如今他为了科举备战,如果这种时候知道被骗,一定会很难过,万一影响到应试,岂不是害了他? 顾隽倒不这么想。既然静瑜不是真心喜欢孙青云,又怎么会给他平步青云的机会,那不是等于给自己找麻烦吗?且孙青云的心思根本不在备考,而在于必须夺得功名迎娶心上人,他给自己这样沉重的心理压力,又怎么可能心无旁骛地考试? 但若是告诉孙青云,他势必会去找静瑜郡主对质,想想也的确有不妥。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也不该让孙青云直接和韶王府起冲突,那才是真的害了他。 想到这,顾隽也不再坚持自己刚刚的意见。 “我倒是有别的办法,只是,可能会有点冒险。” “什么办法?”安兮兮心急地问。 “想知道真相,我们不一定的要从孙青云身上下手,现在既然知道香囊的主人是静瑜郡主,我们完全可以从她下手,直接找到真相。” 安兮兮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们可以假装孙青云,给她写信,从她那边套话。” 顾隽看着她,慢慢流露出赞赏的表情:“不错嘛,跟我认识久了,连脑子都变聪明了,就这么办。” 两人迅速开始商量计划,第一步自然是要模仿孙青云的笔迹和口吻,但难就难在,他不知道孙青云跟静瑜相处的时候,是如何称呼对方的。要想做得滴水不漏,还是得先确认一下才是。 “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安兮兮自告奋勇。 顾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包在你身上?你行不行?” “当然,我好歹也是我爹的女儿,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安兮兮拍胸脯保证,“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虽然不知道她想出了什么办法,见她胸有成竹,顾隽决定让她放手一试。至于他,这几天就好好在家模仿孙青云的笔迹。 两人立刻分头行动。 —— “你要我教你写情书?” 今日席夫子有事外出,孙青云本想温会儿书后便回西城家里看看,没想到安兮兮突然造访,一上来便对他提了这么个请求。他惊诧地看着她,真觉得这位安大小姐特立独行,语不惊人死不休。哪有女子先给男子写情书?就算是写,难道不该是自己偷偷写吗?怎么能如此大大咧咧地宣之于人? “对啊,你不肯吗?” “当然不是,只是……”孙青云突然有些好奇,“你想写给谁?” 他其实疑惑有一阵子了,当初秦鑫当街救了他和安兮兮,后来便经常和她一起来看他,又处处替安兮兮考虑,他一度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可后来,顾隽一出现,他们三人之间似乎多了些微妙的气场。他总觉得,顾隽对安兮兮,也不仅仅是朋友的情谊那么简单。 圣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底下的君子,自然不会只有秦鑫一个。 “你问这个干嘛?”安兮兮露出羞怯的表情,顾左右而言他。 平心而论,孙青云当然希望她心有所属的是秦鑫,毕竟秦鑫帮了他这么多,投桃报李,他即便是无法帮他,总也不能反过来害他。若她喜欢的是顾隽……那他只能说爱莫能助了。 “你让我帮你,总得让我八卦一下吧,连问问都不行?” “也不是不行啦,但是你得帮我保密,绝对不能说出去哦。” “大丈夫绝不搬弄口舌是非。” 虽然不是真的打算写情书给谁,不过为了让孙青云相信自己,安兮兮还是决定吐露一点儿真心。她咬了咬牙,小声而迅速地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孙青云愣了下,慢慢释然一笑:“原来,你喜欢的是……” “说好保密的。” “好好好,我不说。”他拿出纸笔,又突然有些好奇,“其实你也不是不识字,以前也在书院读过书,写一封情书,应该不在话下吧?” “我书读得又不好,怎么比得上你呢?再说,你有心上人,肯定更能理解我这种感情吧?” 安兮兮这番话说到了孙青云的心里,他的神情顿时落寞下去。自从那天晚上分开,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伊人,若不是她说过在科举之前不能见面,他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她面前,一诉衷肠。可他不能,他甚至连写封信给她都没办法,就算是从前她写给他的那些,都已经按照她说的,看完便烧毁。 他能睹物思人的,也只有那个香囊了。 思及此,他苦涩一笑:“你比我幸运多了,起码,你还能常常见到你喜欢的人,想告诉他的话,还能写信给他,不像我。” “你也可以写信给她啊,为什么不?” “我答应了她,在恩科考完之前不见面,至于写信,”孙青云摇了摇头,“她从不让我写信给她。”顿了顿,像是怕安兮兮多想,又急忙补了句,“她家教森严,怕父亲责怪。” 恐怕是怕被骚扰吧,只需要有事的时候把他叫出来,无事便让他自己待着,静瑜郡主这做法倒符合秦鑫对她的描述。 “就算你不可以写信给她,你也可以把你对她的思念之情写下来啊,就像,札记一样,待你俩重逢之日,你再将这些思念摊在她面前,她看了一定十分感动。” “札记……” 孙青云像是突然被点醒了,醍醐灌顶一般的,眼里慢慢透出无数的光亮。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呢? 话到此处,安兮兮觉得应该也够了,至于其他的,就等着他自己慢慢去领会吧。她让孙青云慢慢写,她过两日再来取,然后便离开了。 64.第六十四章 乞丐送信 两天后,顾隽上门看望恩师,安兮兮“正好”和他一道过来找孙青云。孙青云将自己写好的信交给她,道:“其实我也不知这样写合适不合适,你权且做个参考,不过我想,不论你怎么写,秦公子收到你的信,一定会很开心的。” 安兮兮拿过信,也不打开看,便说要请他吃饭。 “吃饭?” “是啊,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怎么能不请你吃饭呢?” “我还要温书……” “我知道,我亲自下厨,就在席夫子这边,不会让你跑来跑去的。” 一想到上次她做的那些菜的口味,孙青云露出为难的表情:“呃,还是不要了吧?” “厨房在哪?你领我过去嘛。”安兮兮说着,拽着他便走了。 两人一离开,顾隽从暗处出来,摸进了孙青云的房间,轻轻松松便找到了那本札记。翻开一看,这才两天,上面已经写了五六篇了,字里行间尽是痴心。 虽说是为了查四海节和韶王的事,师出有名,偷看别人的私隐到底有些不光明正大,顾隽将书页翻得飞快,尽量不去着眼那些感情的字句,只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留心的关于静瑜郡主的细节。突然,他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页,孙青云提及,自四海节一别后,也不敢写信给她,思念甚狂的时候,只能通过杜师爷得知她的近况。 杜师爷…… 难道会是杜施悦? 顾隽很快摇了摇头,他在想什么呢,杜施悦是秦相爷的心腹,怎么可能会跟韶王府扯上关系?天底下重姓的人那么多,想来可能韶王府正好也有一个姓杜的师爷罢了。 他又翻完了剩余的,记了些重点,这才心情沉重地合上札记,放回原位。想到孙青云从前人生只有考功名一件事,虽然执拗,却也单纯,静瑜郡主千不该万不该,拿感情玩弄这样一个老实人。她肯定从未想过,如果孙青云落榜的同时,发现自己被欺骗,不仅失去心上人,还失去男人的尊严,这样重重的打击之下,会变成什么样。 就算是为了孙青云,他都一定要追查下去。 当晚,顾隽便模仿着孙青云的笔迹便将给静瑜的信写好了。只是,孙青云说过,静瑜不让他写信给她,这封信这样贸然交过去,恐怕静瑜也会装作没有收到,不会回复。 “她当然不会回,我看,她根本就不打算再见孙青云。”安兮兮坐在院子里,手里抱着个梨一口口地啃着,“那天听孙青云说,静瑜不让他写信,我就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今天,我才突然想明白。太子殿下正好是这段时间遴选妃子,如果静瑜郡主中选的话,那等到孙青云考完科举,即便真的高中,心上人也已经是太子妃了啊。那到时候,就算他再不甘心,总不可能跟太子殿下抗衡吧?” 顾隽茅塞顿开,怪不得四海节事败以后,她仍旧对孙青云虚与委蛇,安抚他去考科举,原来是想好了后路。这样,若孙青云科举失败,自然没脸求亲,若高中了,她大可以推到“皇命难违”的理由上,还能留着个裙下之臣,来日备用。 秦鑫说的对,这个女人真是满腹心计。要不是安兮兮发现,他根本联想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他不由得夸赞道:“你最近脑袋是越来越灵光了,不会是吃了什么聪明药吧?” 安兮兮满脸自得:“我本来就不笨好吗?只是从小到大都太有钱了,就算我不动脑,也会有人帮我想好,我根本不用操心而已。何况,我爹是首富,这种事我见多了,自然不难理解。” “哦?怎么说?” “我娘早早去了,安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小的时候,好多漂亮姐姐想嫁进来当我爹的填房。我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差点就成功了,她长得与我娘有几分相似,待我也很好,我爹对她呢,自然也有几分动心,只想着再相处一段时间,等彼此感情更深厚了,再谈婚论嫁。没想到中途却发现她同时跟好几个人处着,对每一个备选的,都说我爹财大势大,想强娶了她。” “后来呢?” “我爹知道后,便果断和她断了来往。没想到她还不死心,一直回来找我爹,说她是受家里逼迫,才会做出对不起我爹的事。我爹一度心软想原谅她,结果又发现了一件事,原来,她回来找我爹,是因为她发现那几个备选的,也拿她当了备选,她心里知道我爹才是她的上上之选,所以怎么也不愿意放弃。” 顾隽听完一阵唏嘘,没想到,安大富也有这么曲折坎坷的情感经历。 “经过那位姐姐的事情后,我爹就无心再想着续弦的事情了,我也对漂亮姐姐有了抵触,从此以后,但凡是长得好看的接近我爹,我便又哭又闹,我爹干脆也就断了念想。” 安兮兮话锋一转,道:“所以啊,我越想越觉得,静瑜根本不可能会再见孙青云。虽然说,太子殿下选中的太子妃是湛君潇的妹妹,但你想想,就算太子现在选中的不是她,他日太子临朝,君临天下,后宫佳丽三千,总能给她一席之地吧?” “你说得对。”顾隽面色沉重地将那封信揉成一团,“看来,想通过孙青云把这位郡主的话套出来,是不大可能了。我们还得另外想个办法才是。” —— 此时的韶王府,已经陷入愁云惨雾好几天,所有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做错事情,便会遭池鱼之殃。 就像今天早晨,伺候郡主的丫鬟冬儿只不过是好心提醒了主子一句,让她莫因为落选太子妃的事情难过,便挨了好几巴掌,还被扔到后院去洗衣服了。 大家其实都觉得,事已至此,郡主就算是哭是闹,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局面了,圣旨一下,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与其难过,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可经过冬儿的遭遇,谁又敢去劝一句呢? 到了晚上,下人们扎堆站在郡主的院外,一个个互相推诿,谁去送饭,成了最大的问题。就在此时,韶王回来了,直接端过餐盘:“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拿过去。” 比起郡主,韶王对下人可谓是宽厚多了,下人们纷纷感恩戴德地溜了。 韶王推开女儿的房门,只见房间内一片凌乱,该摔的能砸的,一个都没逃过。静瑜趴在梳妆台上,泪痕未干,头发凌乱。 原本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的韶王,如今也不免觉得自己太乐观,低估了女儿对太子的深情。他放下吃食,走过去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你这样不吃不喝,爹会心疼的。” 话音一落,几滴泪迅速滴落在韶王的手臂上。静瑜抬起头来,抓着他的手臂拼命摇晃:“爹,还有机会的对不对?你去求圣上,圣上那么宠信你,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就算圣上答应,太子的心不在你身上,你嫁过去又能如何呢?” “不是的,爹,太子殿下心里是有我的,”静瑜辩解,“他只是不想辜负我,才装作对我冷漠的样子。他心里是喜欢我的。” “不论怎么说,现在米已成炊,圣旨都下了,难道你要圣上出尔反尔吗?” “我可以不当正妃,哪怕只是个侧妃,妾氏,我也心甘情愿……” “胡闹!”韶王脸色一变,“你是堂堂韶王府郡主,怎么能当人妾氏?” “可是爹,我等不了啊,今年我已经十九了,若是再等下去,就没有机会了。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就算多娶两个侧妃又如何呢?你去跟圣上说,好不好,好不好?” 韶王叹息了一声,他终究是拗不过这个女儿。 “好,我去说,只是,圣上此前已经有言,太子的婚事还是要看太子的意思,若是太子不肯……你也要接受才是。” 听到父亲松口,静瑜的脸色终于转阴为晴。她擦干脸上的裂痕,自信一笑:“他不会的。” 韶王刚离开房间,王府管家后脚便送了封信过来,说是交给她的。静瑜拆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犹豫了会儿,才问:“送信的人是谁?” “是个乞丐,郡主可要我将他带进来盘问?” “不必了,”静瑜又将信反复地看了两遍,“你拿点吃的给那个乞丐,让他转告送信的人,就说我会准时赴约。”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立刻按照吩咐,从厨房拿了一些吃食,送到门口给那个乞丐,并把静瑜交代的话转述。那乞丐也没有说什么,拿了东西转身就走。他前脚刚走,韶王府两个护卫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然而跟到一半,那乞丐却像是发现了端倪似的,突然间蹿进小巷子,三拐五拐便将他们甩掉了。他们站在原地迟疑了半天,只能选择回去复命。 待巷子里空无一人,顾隽才慢慢从角落的一堆木棍后走出来,摘下身上的伪装,打道回府。 他刚回到浮香胡同,一进门便发现院子里的石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走过去一看,什么铜制的护心镜、牛皮的护甲、短刀短剑,连袖箭都有。他正纳闷,安兮兮从厨房里钻出来,手里提溜着两个水袋:“你回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 “做好应战的准备啊。你想想,对方可是韶王府的郡主,我们现在写信去威胁她,说要毁了她入宫的美梦,她还不想办法灭了我们?”安兮兮说完,突然又问,“你说我要不要再雇十几二十个打手跟我们一起去?万一要真的厮杀起来,好歹还能有一拼之力。” 长这么大,这还是安兮兮第一次感觉到了生死攸关的紧张,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她仿佛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旦事成,利国利民,事败,她舍身成仁。 呸呸,当然最好不要,人生这么美好,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看她这么认真的样子,顾隽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感动,她明知道这一趟去可能会身处险境,竟然没有丢下他,总算没有辜负两人结盟的情谊。 “如果静瑜郡主真的动杀机,你觉得十几二十个打手有用吗?再说了,你带着十几二十个人去,就算她本来不想灭你的口,看见那么多人,也会怕走漏风声,只能真的灭口吧?” “你说的也对哦,”安兮兮这会子脑子又不太灵光了,“那我们就这么空着手去?” 顾隽拿起桌子上的护心镜,藏到怀里:“带着脑子去就可以了。” 65.第六十五章 正面交锋 隔天晚上,月黑风高,两人提前到了约定的地方。这个酒馆是顾隽挑的,西城临河这一片,只有这一家结了业,到了晚上,整条河边灯火通明,只有这一家黑黢黢的,外头贴着个转租的告示,适合人安静地谈话,又不至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被人杀了都神不知鬼不觉。 但安兮兮始终有些紧张,总觉得这家店跟以前那家纸扎铺仿佛有异曲同工之阴森,她从一进来,就觉得四周穿堂风吹得她凉飕飕的,再加上四周昏暗,更显得幽静恐怖,总觉得好像四周都是人。 “别紧张,漆黑的地方一般都会给人错觉,我给你点个火,你就不觉得了。”顾隽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下。 只见整间酒馆里满满当当地站着几十个黑衣护卫,个个手里握着几尺长的刀剑,环视四周,竟只有他们进门以后走的那小截路是没有人的。 下一瞬,所有黑衣人齐刷刷拔出刀剑,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顾隽和安兮兮毫不迟疑地举起双手投降。 顾隽定了定心神,平静道:“郡主怎么开这么大的玩笑?” 只听酒馆深处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酒馆四处的烛台一盏盏被点亮,黑衣护卫们随着那把声音慢慢转动方向,顾隽和安兮兮自然也只能跟着他们动,就见黑暗中走来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裳的美人,婉约温柔,倾国倾城,当真是人见心醉。 顾隽愣直了眼睛,下巴慢慢滑落。 静瑜抿嘴轻笑了下。 安兮兮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盟友已经被敌人的美色迷倒,顿时没来由一阵生气:“喂,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克制一下你的色心?” 顾隽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仍旧不知足地又瞄了静瑜一眼,才回答她:“我哪有……什么色心?我是在打量她,知己知彼,才能想办法脱身好不好?” “臭不要脸,这种瞎话你都编得出来?” “闭嘴!”站在静瑜身边的一个高挑护卫喝断了两人的吵架,“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俩说话?” “关你什么事?”两人顿时异口同声。 静瑜抬手阻止侍卫,淡淡一笑:“你们都先下去,我有话要跟他们谈。” 侍卫们立刻收起刀剑,退到酒馆后头的厨房和杂物间,但却并没有关上门,像夜间山林里的狼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动静。显然,要是他们敢轻举妄动,才刚下了脖子的刀剑会顷刻回来,而且这回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顾公子不用怕,我们韶王府做事是讲究规矩的,只要你们没做错什么事,我是不会对你们怎样的。” “你知道我是谁?”顾隽双眼顿时放出光亮。 “令尊顾大人曾任御史中丞,是圣上倚重的朝臣,百姓心目中的清官,名声如雷贯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没想到郡主深居简出,对朝堂之事却这么了解,真是令人佩服。” “哪里,怎比得上顾公子的聪明才智,仅仅凭着一枚香囊,就轻而易举地查到了韶王府,知道了我便是孙青云背后的人,果然是家学渊源啊。” “你说孙青云是何德何能,怎么能令郡主你倾心于他?这天下的男子千千万,比他强的大有人在,郡主真该往别处看一看,也许,抬头就有一个呢?” 安兮兮越听越窝火,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说好了来套话的,结果一见了人家的美色,就只顾着打情骂俏了。要是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跟着来了,他俩爱怎么互相恭维她管不着,能不能让她的耳朵免受荼毒?现在她站在这儿,被一群带刀侍卫虎视眈眈,想走都走不了,还得受这种罪,有没有天理。 她正打算豁出去来个痛快,要么走,要么让侍卫把她带走,结果旁边的两人话锋突然一转。 “顾公子不是很清楚我心里钟情的人,所以才写这样一封信将我约出来的吗?何必拐弯抹角呢?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郡主还真是坦诚,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只想要一个答案,郡主指使孙青云破坏四海节,到底背后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跟你有关系吗?”静瑜淡淡一笑,劝道,“顾公子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道理,不该知道的别问,不该插手的别插手,这才是活得长久的法门。” “谁说这件事与我无关?”顾隽突然牵住安兮兮的手举了起来,“你指使孙青云一句话便想拿走安家一半财产,我这个未来的安家女婿,可不同意!” 安兮兮盯着顾隽,紧张得后背都冒汗,但越到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慌,一定要配合好顾隽。 她反手跟顾隽十指交叉,挺起胸膛道:“没错,他就是安家未来的女婿!” 静瑜扫了两人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们这些日子接近孙青云,应当也看出来了,他对安家的钱根本没有兴趣,我也没有。何况,你们已经跟他成为朋友,他是不会辜负朋友的,这些担心,你们大可以收回肚子里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顾隽问,“你连一个对你如此痴心的人都骗,骗我们,那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吗?” “信不信由得你们,我不在乎。再说了,四海节最后不是顺顺当当地办完了吗?我即便有什么阴谋,也已经落空,你们又何必追根究底?” 顾隽内心不得不佩服,这位郡主当真是头脑清晰,一点儿漏洞也没有。可惜,他也不是吃素的。 “那你总该在乎太子殿下的想法吧?” 静瑜回过头来,脸色瞬间一凝。 顾隽勾了勾唇:“我们今天既然过来,不要到个答案,我们是不会轻易罢休的。除非我能确定郡主你想对付的不是安家,否则,我只有对不起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黑衣护卫所待的两间屋子里突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顾隽立刻注意到静瑜紧握成拳的手,他立刻拉着安兮兮退了两步:“我今天过来之前,已经留下口信给可以相信的人,我们若是回不去,就会有人去报官,检举你利用孙青云破坏四海节之事。” 静瑜冷冷一笑:“那我顺便杀了孙青云,不就死无对证了?正好把我的香囊取回来,省得夜长梦多。” 她一步步朝他们走近,安兮兮紧张得心脏噗通乱跳,只能紧紧抱着顾隽的手臂,却发现这厮比她还不淡定,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 两人退着退着,撞上了身后的柱子。顾隽突然开口:“你知道我托付的人是谁吗?” 静瑜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定国公府的湛君潇。他妹妹是未来的太子妃,你应该不陌生吧?” 静瑜眼里顿时杀机毕现。 “你可以杀了我们,杀了孙青云,不过以定国公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话语权,再加上太子原来好像就不太喜欢郡主你,我想,郡主这辈子也别想嫁进东宫了。” “你们找死!”静瑜突然发怒地抬起手。安兮兮吓得闭上了眼睛,结果等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悄悄睁开眼睛,就见静瑜脸色煞白,手停在半空中下不来,只是目眦尽裂地瞪着顾隽。 她知道,这把他们赌赢了。 静瑜转身走远了两步,骤然回过头来:“好,我答应你。但是我要怎么相信你不会出尔反尔,背后捅我一刀呢?别跟我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废话。” “郡主说笑了,我又不是不怕死的人,现在我敢站在这里跟你讲条件,无非是笃定你不会跟我们玉石俱焚,我若是真告发了你,你没有了后路,我们的处境才危险呢。” “按照你这么说,我即便不告诉你,你也不敢拿我怎样吧?” “郡主可以赌一赌,我愿不愿意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下半辈子。我这个人害怕起来,喜欢先下手为强。” 静瑜似乎终于被说服,闭眼深吸了口气,抬眸道:“好,我姑且相信你,不过这个理由,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对顾隽勾了勾手指。 顾隽刚想往前,却被身边的人抱住了手臂。安兮兮满脸的不放心:“你可要记住,咱俩是……” “夫妻!”顾隽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绝不会背叛你。” “你最好是啊,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安兮兮说着,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他的手。 顾隽走到静瑜面前,侧过身,静瑜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顾隽的双眼随着这句话慢慢睁大,眼里满是诧异和惊恐。随后,静瑜将护卫都叫出来,道:“希望顾公子不要忘记承诺过我的话。”便带着人走了。 66.第六十六章 梁友华暴毙 他们一走,安兮兮立刻追问:“她跟你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顾隽杵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一些无所谓的……阴谋。” “什么叫无所谓的阴谋?都是阴谋了,还能无所谓吗?”安兮兮觉得他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再说了,就算是再无所谓,她今天晚上冒那么大的风险过来,难道不该有知情权吗? 但她无论怎么问,顾隽就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 最后,安兮兮把脚一跺,彻底怒了:“你这个骗子,你根本就是被她迷晕了头,站到她那边去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说完,她转身夺门而出,顾隽愣了一下,才急忙追出去,但已经丢了她的踪影。好在,安家的马车也跟着丢了,看来,她应该是乘着马车回去了。 顾隽急忙赶回去,果然见安家后门停着那辆马车,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他回到家里,还是有些没缓过神,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静瑜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要对付的,是你们一直以为爱民如子的秦相爷,你好兄弟的父亲,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显然,静瑜一直派人留意着孙青云的动静,连他们跟秦鑫结交的事情都知道。但她一直按兵不动,是笃定了孙青云不会出卖她,他们也别想从孙青云口中套出任何事情。只是她没想到,他们会凭借一个香囊,查到了她身上。 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说秦相爷不是他们以为的爱民如子,所以韶王对付秦相爷,是师出有名?可这怎么可能呢?那次在寒灯书院,所有朝官都交口称赞秦相爷,而且全京城都知道,秦相爷为了百姓,终日马不停蹄,从来不知休息,就连圣上都因为担心秦相爷的安危,想要派人保护他,他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这一定不是真的,她向来阴险诡诈,说不定根本是想挑拨离间他和秦鑫之间的关系。 可也说不通啊,她现在担心的应该是孙青云的事,挑拨其他的又对她有什么好处?顾隽越想越觉得头疼,从没觉得一件事令自己如此犹豫不决。他不知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是告诉秦鑫,让他提醒秦相爷提防韶王,还是什么都不做,假装从未听过那些话。 归根到底,他始终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静瑜所说为假,他对秦相爷只有风闻的了解,从未真正接触过,也根本不能确定,他就完全如百姓所描述的那样,是个清廉无私的好官,而最最根本的,也许是他时至今日,都未能真正把秦鑫当成兄弟看待。假使今天静瑜口中所说的,是定国公府,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知会湛君潇。 他实在称不上是个好朋友,也配不上秦鑫的一片热诚相待,就连对安兮兮,他都没有尽到盟友的本分。 他真的是够失败的。 这一晚,他坐在屋顶,就这么望着安家的庭院发呆,手边几壶酒喝完了,依旧毫无睡意,眼睁睁地看着天亮,阳光慢慢晒到自己身上,实在是没办法待了,才翻了下来。 没想到,他才刚下梯子,墙头便传来动静,他一抬头就看见安兮兮挂在梯子上。两人对视了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尴尬。 顾隽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突然屋顶上似乎有东西坠下,他来不及思考便冲上去将她拽了下来,下一秒,酒瓶子啪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散在院子里。 安兮兮呆愣了须臾,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间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生气了,他会借酒浇愁,可见是良心不安,还不是完全没救。 “知道错了吗?”她问。 “啊?” 顾隽没防她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昨晚喝这么多酒,难道不是知道错了?” 顾隽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没想到她还不依不饶:“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他又是拉不下脸道歉,又是硬不了嘴,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我说,我知错了。” 安兮兮立刻回过头来,眉开眼笑:“既然你道了歉,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昨晚的事我就算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静瑜到底说了什么吧?” 顾隽叹了口气,正打算告诉她,突然间门被人撞开,湛君潇急匆匆地跑进来,见安兮兮在院子里,先是愣了下,随后道:“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们俩。” 被湛君潇这一打岔,安兮兮也不好继续追问昨晚的事,正好让他先说。 湛君潇问顾隽:“你还记得,上次我帮你解决那四个软饭王,其中有个伺候薛夫人的,叫做梁友华的。” 顾隽点了点头:“我没忘,怎么了?” 湛君潇喘了口气:“昨天早上,他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河里。” “你说什么?”顾隽吃惊不已,“那薛夫人呢?” “她没事,在她自己家呢。” 安兮兮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梁友华?什么薛夫人?” 三人出了门,一路往府衙那边去。马车上,湛君潇才说了来龙去脉给安兮兮知道。 安兮兮狠狠地瞪了一眼顾隽,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从头到尾没告诉过她,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结盟的自觉? 顾隽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想等查清楚了再告诉你嘛,万一只是个美丽的误会,那不是白开心一场?” 安兮兮脸色稍霁,想想他说的也没什么错,安家和顾家都结仇二十几年了,除非真的能证明当年的事情是有人刻意安排,否则,这个仇是怎么也解不了的。只是,从前她从没想过,爹爹和顾大人的恩怨,竟然还可能有转圜的一天,实在是人生处处充满奇迹。 到了府衙,两人伪装成湛君潇的随从,和他一起去见了府尹和仵作。 梁友华的尸体是昨天早晨在河边被发现的,有妇人到河边浆洗衣服的时候,看见他远远飘在河面上,便急忙报了官。经过仵作验证,证实他是溺水而亡,鉴于有不少人见过他几天前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后独自离开,在河边某一处也找到了他失足滑落留下的鞋子,所以府衙推测,他应当是酒后失足,跌落河里溺毙的。 府尹说完,好奇地问湛君潇:“世子怎么会跟这个梁友华认识的?他可是京城有名的软饭王。” 湛君潇轻咳两声,这才道:“是这样的,本世子之前有个朋友也想干这个行当,所以找这个梁友华取了一下经,因此认识。” 府尹嘴角抽了抽:“世子还有这样的朋友?” 湛君潇摆了摆手,一脸慨然:“英雄不问出身,交朋友无论贵贱嘛。” 府尹赔着笑脸:“世子说的是。” 湛君潇又提出要去看一下梁友华的尸体,府尹自然是百般推脱,耐不住他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再加上梁友华的死因也暂无可疑,便叫了捕头全程陪同。 捕头领着他们去了停尸房,揭开了梁友华身上的白布,只见他浑身都已经泡胀了,死状十分恐怖。安兮兮吓得往顾隽怀里钻了下,顾隽急忙拍了拍她的背。 湛君潇瞥了顾隽一眼,暗笑不语。 “对了,请问林捕头已经通知梁友华的亲人了吗?” “他哪里有亲人?”林捕头说,“我们问过了,这梁友华是几年前家乡水灾逃难到京城的,家里人早死光了,又没有什么手艺,只能仗着几分姿色,去当了吃软饭的,但人品又不怎样,连他那些吃软饭的兄弟都不管他的安葬,还得我们善后。” 林捕头越说越是生气。 湛君潇和顾隽相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湛君潇道:“好歹相识一场,林捕头要是嫌麻烦,要么就将梁友华的尸体交给我吧,我会命人替他好好安葬。” “这怎么好意思?”林捕头说,表情却分明恨不得赶紧甩掉这个麻烦。 湛君潇递给他一锭银子:“别这么说,这个给衙门的兄弟们喝茶。” 从府衙出来,湛君潇看了顾隽一眼:“你觉得哪里有古怪?” 顾隽:“哪哪都古怪,可具体要说,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太巧合了,我们才刚嘱托完梁友华,没几天他就死了,怎么都像是,有人故意不想让我们知道当年的事。” “如果是这样,直接解决薛夫人,不是更简单吗?为什么反而解决梁友华?”湛君潇问出心中疑惑。 顾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很想见见那位薛夫人。” 67.第六十七章 静儿不会骗我 湛君潇劝阻他:“梁友华才刚出事,你现在去找薛夫人,若万一梁友华真是被人所害,那该人一定也在暗中盯着薛夫人,那只怕薛夫人就危险了。” “或者,薛夫人现在还活着,就代表那人根本不怕我们去找她,就算找她,想必我们也问不出什么。”顾隽接着分析,分析完,自己也觉得此时去找薛夫人,的确不合适,只能暂且先搁下。 “放心吧,薛夫人那边,我会找人小心留意的,若有什么事情,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顾隽有些过意不去,如今定国公府上下忙成一团,湛君潇还要分心出来帮忙他的事,真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 “对了,阿柔这几天的心情如何?”顾隽关切地问。 湛君潇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平静,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事实。经过这件事,我才发现,这丫头比我想象的坚强,也很会自我开解,我本来还很担心,她会钻了牛角尖,没想到,她对你也没那么执着嘛。” 顾隽面上浮现一丝尴尬:“我过阵子再去看她。” “等你。”湛君潇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便走了。 顾隽站在原地出神,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头:“原来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湛家大小姐喜欢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快给我讲讲。” 安兮兮一脸八卦的表情,压根已经忘了湛君潇出现之前,她还在意着静瑜说了什么。正好,顾隽也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也好。 正好府衙离席夫子住处不远,顾隽便道:“我打算去看看老师,你一起去吗?” 安兮兮毫不犹豫地跳上马车,那她正好去看看孙青云。 一路上,顾隽将从前结识湛君潇,在国公府认识了湛佩柔的事情告诉她,其实从前那么多年,他当真是意会不到阿柔喜欢他,总觉得,那不过是个小妹妹罢了,何况,他什么都没有,阿柔喜欢他什么呢? “女孩子的心思你不懂的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未必一定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者家里有钱或是很有才华,有道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嘛,有些人可能就喜欢一无是处的呢。” 顾隽听懂了,在她眼里,他便是一无是处的那个。 他悻悻地下了马车,直接去找恩师,没想到席夫子不在,倒是他们家小厮十分紧张地通知他们,说孙青云从昨晚回来以后便有些古怪,饭也不吃,叫他也不应,只是呆呆地坐在房间里,神情很是恐怖的样子。 “昨晚?他去哪了?” “小的也不知道,他是大半夜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跟他说话,他都好像听不见。早上我去送早饭,一推门进去吓了一跳,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双眼乌黑,我差点以为见了鬼。” 顾隽低头沉思了下,昨晚……大半夜……不会这么巧合吧? 他和安兮兮立刻去找孙青云,一进门果然和小厮描述得丝毫不差。顾隽走过去刚想拍一下他的肩膀,突然却被他狠狠挥开,他抬起头来,眼底满是血丝和恨意,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顾隽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可怕的神情。 “你怎么了?”顾隽问,有些心虚,“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小厮说你昨晚很晚才回来,你去哪里了?”安兮兮也跟着问,并没有往坏处想。 孙青云低着头,有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一丝反应,像是陷入了什么思考。就在他们都迟疑着是不是该让他一个人静静的时候,他却突然出声:“你们俩还要在我面前做戏做到什么时候?” “什么做戏?”安兮兮问。 顾隽刚才哪怕有再多的侥幸心,到了现在,也不得不全收起来。 他平静地看着孙青云:“你昨晚都看到了?”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安兮兮吓得瞪大了眼睛。 孙青云抬起头来,眼眶红润:“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已经答应秦公子,我不会去要安老爷的身家,我也不会为难安大小姐,我只想努力考取功名,和静儿终身厮守,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 听到他提及秦鑫,安兮兮有一瞬间的失神,但这会儿她也没办法仔细思考,她听得糊里糊涂的,什么叫“不放过他”? 她和顾隽做什么了? 顾隽原本还不愿意往坏处想,觉得兴许这只是个巧合,但仔细想想,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多巧合,就算孙青云当真是偶然出现在那边,当时静瑜已经先在酒馆里埋伏,孙青云见到的,也应当只有他和安兮兮才对。何况,就算孙青云真的见到他们跟静瑜在一起,也没道理第一反应便是他们想坏了他和静瑜的事吧? 原因只有一个,孙青云会到那个酒馆去,是有人提前通知他,而那个人,自然就是静瑜。 他自以为够聪明,结果只是班门弄斧罢了,这个女人的心计,到底有多深? “是静瑜约你到那去的?”顾隽问。 “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孙青云突然发怒地站起来,就要扑向顾隽,好在安兮兮及时拉住了他。 安兮兮挡在顾隽身前,对孙青云道:“就算你要跟我们决裂,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吧?衙门送人进牢里,还要经过盘问呢。” 孙青云后退一步,点了两下头:“好,你们既然要说清楚,那我就跟你们说清楚。是不是你们威胁静儿,如果她不跟我分开,就将她和我的事情公之于众,让她从此抬不起头做人?是不是你们骗韶王爷,说我和静儿私下偷偷见面,害得她被韶王爷责怪?是不是你拿我和静儿的事跟韶王爷做交易,要韶王爷帮你在这次恩科中高中?” 最后一句,孙青云是只对着顾隽说的。 安兮兮目瞪口呆了几秒:“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简直一派胡言。” 顾隽冷笑:“这都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吧?你就这么相信她说的话?” “我为什么不信?静儿从来没有骗过我,也永远不会骗我。”孙青云道,“你知道她为了跟我在一起,付出了多少,她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苦,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可却为了我顶撞她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她用性命威胁她爹,才换来我们的一线生机,可就因为你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孙青云你醒醒好不好,她根本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单纯无辜。她说的这些话,只是为了把责任都甩到我们头上而已,其实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她喜欢的人从来就不是你,是太子殿下。” “你胡说!静儿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昨天晚上,我去见她,她哭得那样凄楚,如果不是我拦着她,她早就投河自尽了。就算是被你们威胁,她依然让我不要怪你们,她那样善良,你怎么能反过来污蔑她的人格?安兮兮,你良心何在?” 孙青云失望地看着她:“枉我还以为,你也许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只是受了顾隽的嗦摆,原来,你跟他是一样的,为了你自己,不惜将脏水泼向静儿!” 对这位郡主,顾隽如今只能用五体投地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佩服,她连他们会跟孙青云说的话都已经算计好了,将后路安排得妥妥当当,堵住了孙青云所有的怀疑。 看来,即便她把韶王府的目的告诉他,也早做好了他会通知秦鑫的准备,也许,他越是想做什么,反而会越掉入她的圈套。 “你一口一句‘静儿不会骗你’,那我来问你,你的静儿让你去搞砸四海节,可告诉过你,背后的原因?”顾隽问他。 “我不需要知道。” “是不需要知道,还是她根本就不让你知道?” 顾隽的咄咄逼人激怒了孙青云,他脸色涨得通红:“既是我不想知道,也是静儿不让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韶王爷忠君爱国,替圣上办事,自然会得罪一些恶人,我知道得越少,就会越安全。” 顾隽笑了笑:“是么?就算他们想对付的是秦相爷,你也觉得理所当然?” 话音一落,孙青云瞪大了眼睛,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旁边的安兮兮。 安兮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韶王府要对付的,是秦相爷?原来昨天晚上,静瑜告诉你她想要对付的人,就是秦相爷。” 顾隽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安兮兮顿时慌了:“这怎么可能呢?相爷为民请命、爱民如子,韶王爷为什么要对付他?那秦鑫会不会有危险?”她转身抓着孙青云,“你还知道什么?秦鑫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那样对他呢?” 孙青云挥开她的手,激动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静儿从没说过她要对付秦相爷。”顿了顿,兀自摇头,“你们在骗我,你们想挑拨我和静瑜之间的关系。” 他就像陷入了魔怔一样,任何关于静瑜的坏话,他都听不进去。 顾隽定了定心神,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其实要想证明我们和那个女人之间,谁的话可信,很简单,你昨晚见静瑜的时候,她可跟你要走了那个香囊?” 68.第六十八章 秦家出事 孙青云脸色一青,惊诧的目光已经透露了他心中所想。 “不可能的,她不会骗我的。”孙青云慢慢后退,直到腿绊到椅子,整个人跌坐在上面,仍旧在摇头,“她说王爷以叶家满门荣辱为由,让她断了念想,要她将香囊拿回去,否则,便要她自尽以谢宗亲。她是想自尽的,可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怎么能?” 两行眼泪从他脸颊滑落,他就像被抽去了魂魄一样,又恢复到方才他们来之前的呆滞。 看见他这副样子,顾隽就是有再多指责的话,也一句都说不出口。他看不得孙青云这个样子,背过身去。 安兮兮看了顾隽一眼,又看向孙青云,道:“我知道,有些事实是很残忍,我们就算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你试试回想一下你和她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难道你自己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难道她真是毫无破绽的吗?” 孙青云依旧眼神涣散,一言不发。 安兮兮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也许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她转身拉过顾隽,将他带出房间。 两人站在院子里,对视了片刻,安兮兮才道:“原来你不肯告诉我,是怕我会担心秦鑫。” 顾隽垂眸,他才没有那么正直无私,若真只是如此,他也不用良心过不去地喝了整一夜了。人的心就是这么奇怪,虽然最后总会走到自己应该走的那一步,但必须经过弯弯绕绕才能想通。 “你觉得静瑜说的话会是真的吗?”安兮兮又问他。 顾隽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静瑜满腹诡计,也许是无中生有,以此掩盖她的真实目的,但也有可能,她是真的无所畏惧,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秦相爷如她所说的,并不是个好人,所以韶王只是在为君分忧。 “会有这样的可能吗?” “我不知道。”顾隽觉得心里有点乱,“从前我爹在御史台,禀清正为尺,度天下贪昏之官,经他之手入狱的不止百数。他常常说,一个人若是心不正,身必斜,即便藏得再深,迟早会败露。” “可是这么多年,秦相一直美名远扬,我想,他应该不会是个坏人吧?如果是,那这样十年如一日地做戏,未免耐心也太好了吧?” “是啊,应该不会有那样的人吧。”顾隽道,“不管如何,这件事我们既然知道了,便要让秦鑫做个提防。” 安兮兮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我立刻去找他。” 见她如此雀跃,顾隽勉强一笑,寻了个托辞:“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我在这里等等老师,如果孙青云想通了,也可以顺便跟他聊聊。” “那我晚上再去找你。”安兮兮说,迫不及待地便走了。 顾隽望着她的背影半天,才慢慢回到席家待客的堂屋,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席夫子回来,手里抱着两卷字画。 一见得意门生,席夫子顿时满脸笑容:“你怎么来了?来得正好啊。”席夫子朝他招了招手,“你来帮我看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顾隽走过去一看,“清风峻节”,笔法浑厚苍劲,是难得的好字,道:“老师的字,自然是好的。” 席夫子笑了笑,将字交给小厮卷起来装盒,道:“那你便多待会儿,走的时候顺便将字带上。” “带上?”顾隽傻傻地问,不知道恩师是何用意。 席夫子皱眉:“你个傻孩子,下个月便是你父亲大寿,你连这也不记得了?” 顾永年一向有清官之名,颇受文人敬重,当年将顾隽送到席夫子这里读书,席夫子见这孩子绝顶聪明,又是清官之后,几乎是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培养,不遗余力。即便是顾永年辞官后,逢年过节,席夫子还是会遣人过去送东西问候,心中敬重一丝未减。 今年是顾永年五十大寿,知天命的年纪,席夫子早早便在寻摸着有什么可以送的贺礼,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亲手写一幅字来得有心意。 顾隽自惭形秽,身为儿子,他竟然连这个都忘了,真是不孝。 席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你爹的心结,为师也很清楚,这也不能完全怪你,你也有你的心酸。只是,你爹虽然辞了官,我却还一直记得他为官时的刚正不阿,朝廷失去这样一位好官,是朝廷的损失。你虽然不能去考科举,人生不免留下遗憾,但做人却不能留下遗憾,一定要如你爹一样正直,这才是最要紧的,你明白吗?” 顾隽点头:“谢老师教诲,学生谨记。” 接过那幅字,顾隽的心情更沉重了——清风峻节,如今爹还当得起老师的期望吗?还是当年那个清官吗?他不敢去问,也不敢弄清楚,只怕一旦知道了,便连这最后一丝期望也没有了。 左右离寿辰还有一些时日,顾隽先将席夫子的字拿回了家里,准备等下个月的时候再送回家。 用过晚饭后,顾隽便在院子里等安兮兮过来,越等越是郁闷,那家伙不是说去给秦鑫送个消息就回来的吗?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出现,不会是秦鑫一个感动,对她说了什么动情的话,那家伙就迷得晕头转向,连回家也忘了吧? 不至于不至于,他应该相信秦鑫,秦鑫那人向来最重举止礼仪,不会轻易这么做。 是了,她回来总要先吃个饭的,说不定跑累了还要沐浴一下什么的,自然会比较费时,顾隽劝慰自己,反正也不打算那么早睡,看看书等她便是。 说是这么说,今晚的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脑子乱哄哄的,分神分了无数次。这才觉得自己跟孙青云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什么资格数落他?想到今天白天离开恩师家之前去看了下孙青云,见他已经埋头在书本里,大约是已经想通了要好好读书吧。 他还不如孙青云豁达呢。 顾隽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正打算平静,结果下一秒就听见有人在外头拍门,频率仿佛十万火急。他刚打开门,对面的人顿时一个惯性扑到了他怀里。 安兮兮抬起头来,一见他便瞬间红了眼眶。 看见她这副不对劲的样子,顾隽急忙问:“怎么了?” “相府可能出事了。” 安兮兮原本是想去相府给秦鑫送消息,没想到到那边的时候,却看见相府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看起来来意不善的人。她刚想去拍门,就被那两个人大喝一声赶走了。 “不想惹麻烦上身的,最好不要再来。”那两人对她说,然后便继续把守在门口。 她躲在暗处悄悄观察,过了没多久,便见到有几个人跟那两人如出一辙的打扮,手里抬着口箱子出来,几人一起迅速离开。她这才赶紧去相府敲门,结果一开门,就见整个相府里的小厮下人全都跪了一地,抖如筛糠。 “那你见到秦鑫了吗?”顾隽问。 安兮兮摇了摇头,秦府的人说没见过他,她只能像没了头的苍蝇一样到处在京城乱找,找不到又回到秦府等他,可是等到夜里,还是没有见到他。 “我听相府的人说,秦相爷从今天早晨入宫以后就没有回来,现在连秦鑫也不见了,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顾隽定了定心神,道:“你先别自乱阵脚,也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安兮兮:“你想的是哪样?和我是一样的,对吗?” 顾隽无言以对,时间如此巧合,他自然不可能不往韶王府那边想。静瑜前脚刚说完对付秦相爷,后脚相府便出事了,他实在很难不怀疑,是韶王府动的手。 只是,敢公然到相府里去搜查,还带走了东西,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恐怕这一次,是圣上亲自下的命令。至于圣上是因为什么突然要对秦家动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如何,当务之急,还要要先找到秦鑫。 顾隽安慰她:“你先别急,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府里休息,明天一早你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找秦鑫。” “去哪里找?” “莫家。” 莫北庭是朝廷命官,消息门路自然比一般人多。要不是湛君潇现在府里事情多,顾隽会把他也一块叫上帮忙,但想来想去,还是先找莫北庭看看情况再说。 隔天早晨,两人碰头后立刻赶往莫家,算算时辰,莫北庭应该刚下朝回来。冯轻轻还不知安兮兮跟顾隽已经和解了,一见两人出现,立刻将安兮兮拉到自己身后,如临大敌:“你尾随兮兮干什么?不要以为你跟我相公是朋友,就可以枉顾律法,信不信我拉你去见官啊?” “轻轻……” “干什么?我在帮你呢。”冯轻轻拍掉身后人抓着自己的手,继续戒备地盯着顾隽。 顾隽想起上次来莫家的时候,还觉得安兮兮交的是什么朋友,背后一口一个嫁不出去地贬损她,但现在看起来,又觉得还算她有点良心,关键时候知道护着姐妹。 他没有说话,径直转身去找莫北庭,冯轻轻在他身后大喊:“算你识相,知道去找我相公护着你,要不然我饶不了你。”说完,转头拉着安兮兮的手,“快到我房里说话。” 安兮兮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被她拉走了,她难得来一趟,也不好拂了冯轻轻的好意,只能跟她回房,将问话的事情交给顾隽。 莫北庭刚从朝中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听见顾隽登门,立刻换了身衣服出来:“今天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你不在家好好读书,来我这儿干什么?” “你既知道我现在一心读书,就应该知道,我特意过来找你,绝对不会没有缘由。”顾隽问道,“有件事,我想跟你打听打听。” “什么事?” “相府的事。” 莫北庭愣了下,眼神突然有些闪躲:“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咯?”顾隽顿时看到了希望。 莫北庭叹了口气,道:“我是知道一点,但也是拼拼凑凑听说的,何况,这次的事情与你我无关,实在没有必要去过问,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安全。” 认识这么多年,顾隽当然知道莫北庭不会害自己,他这么说,就证明相府真的遭遇了大事。他也不愿意为难他,便道:“我也不问原因,我只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你拣能说的告诉我便是。” 他这么坚持,莫北庭也不好三缄其口,只能如实相告:“我听说的,只是听说啊,御史台给圣上递了个密奏,圣上看完之后龙颜大怒,立刻将相爷拿下,命龙卫去秦府搜查。至于相爷是因何获罪,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前阵子六部大查,秦相爷包庇门生,以权谋私;还有人说,这几年国库的账目亏空,是因为秦相爷暗中捣鬼。” 莫北庭灌了一大口茶:“说法太多了,纷纷云云,不知哪个靠谱。” 顾隽沉思了片刻:“那秦鑫呢?” “秦鑫?你是说秦相爷家的那位二公子?”莫北庭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怎么了?” “你可有收到消息,他是否也跟秦相一样,被抓了起来?” “这倒是没有听说过。”莫北庭摇摇头,又有些好奇,“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相府的事?我可提醒你,这次的事非同小可,别说令尊已经不在朝为官,就算你还是御史家的公子,最好也明哲保身,不要掺和进去。” “我知道了。”顾隽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满脑子都在想,既然秦鑫没有被抓走,那他会在哪里呢? 69.第六十九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此时的东宫一片压抑,自昨日秦相被圣上下狱的消息传来后,所有侍卫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都在打鼓,若是秦相过不了这关,只怕他们的老大也要换人了。 卫邈一向跟秦鑫要好,担忧的心情自然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今天天亮,宫门一开,老大便急匆匆地来求见太子殿下,进暖阁以后到现在都没有出来,也不知结果如何,真是急死人了。 他又不能去偷听,只能在廊下来回地走动,好像这样便是跟老大有难同当。 “你这是做什么?”暖阁中,太子坐在榻上,看着突然在自己面前矮了半截的人,皱起了眉头。 从小到大,因为君臣礼仪,秦鑫不知跪过面前的人多少次,可只有这一次,他是有求于他。 他朝地上深深一伏:“请殿下帮帮我。”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子益,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虽是太子,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这深宫之中,却并非无所不能,反而我的身份越是特殊,有时候能做的事情就越少,你明白吗?” 秦鑫抬起头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殿下为难,不敢要殿下为我涉险,我只求面见天颜,弄清楚我爹下狱的原因,好想办法将功补过。” 在东宫多年,秦鑫对天子并不陌生,但他并非朝官,虽担着个太子伴读的名号,也不是正式官职,根本无法出现在天子面前。如果想见圣上,必须得召,或者由太子引领。 “其实昨天事情一发生,我便立刻去求见了父皇,但却被拒之门外。这个中缘由,你想必也猜到了,我和你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常,父皇避开我,无非是为了避开你,就算我带你前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秦鑫何尝不知?只是,为人子女,父亲深陷牢狱,哪怕知道希望渺茫,他也要尽力一试。万一圣上改变了主意,肯见他呢? 太子将茶杯盖提起,又放下,来回磕碰:“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是御史台递的奏折,父皇在御书房亲自拿的人,连给满朝文武缓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事情便已经发生了,可见,御史台那边绝不是无的放矢。子益,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办?” 秦鑫突然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次父亲犯的不是普通之罪,若是谁去求情,可能会连一生的前途都赔进去。其实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不乐观,可内心总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呢? 此刻他才明白,这一丝希望,是源自他和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以为,至少殿下会为他尽力一试。他从没想过要连累别人,他只是想要一个跟圣上求情的机会而已。 “臣……明白了。”秦鑫磕头告退,转身便要离开,却被太子叫住。 “子益!” 秦鑫垂眸,几秒后才慢慢回过身来,双手合拢行礼:“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太子看着他,似乎也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良久后方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知道你在怪我,可我不会怪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 “多谢殿下。”秦鑫面无表情地回话。 太子又沉默了须臾,既没有让他走,也没有说话,整个殿里连空气都仿佛是冷凝的。这个东宫是两人一起长大的地方,过往只要是对方在的时刻,无时不充满着热闹温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两人面对面,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还是在怪我?你为何不能替我想想,我身为太子,本就该以天下为重,不偏不倚,若是为了你去求父皇,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我?我在父皇心里,又会是什么地位?将来又如何能服众?” 太子突然开口,焦躁地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委屈溢满脸上。 秦鑫平静地站在原地,道:“臣明白,所以,臣不敢强求殿下,臣也不敢怪殿下,怪只怪家父有负圣恩,没有克尽臣子的责任。殿下可以选择臣子,可臣却不能选择父亲,也请殿下理解臣的难处。” 秦鑫说完,低头行礼:“请殿下容臣告退。” 这一回,太子没有再留他,极力忍着情绪,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秦鑫从暖阁出来,卫邈立刻迎上来:“老大,怎样了?” 秦鑫苦涩一笑,摇了摇头。 “事情这么严重吗?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办法?”卫邈心想,这整个宫里,除了圣上,太子就是最大的了,如果连太子都没办法,那秦相爷岂不是凶多吉少?若真是如此,老大该多难过啊? 他想安慰,又知道自己嘴笨,说出来的话怕是不好听,只能傻傻地杵在老大面前,一脸哀愁的模样。 秦鑫知道他关心自己,不愿意让他担忧,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我还撑得住。只是这阵子恐怕分身不暇,东宫的守卫之责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太子殿下。” “那老大你接下来要去干什么?我,我可以替你做些什么?”卫邈问。 秦鑫看着卫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了,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动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但我也知道,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那毕竟是我爹。” 说完,秦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卫邈看着人越走越远,急得叫喊起来:“老大,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想办法?你带上我,好歹能有点用吧?我一个人在东宫,也没什么意思啊。” 秦鑫却似乎没有听见,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 卫邈颓然地靠在树旁,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直起身,收拾心情去做事,没想到一回头就见太子立在大殿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尽是冷色。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一颤,刀也没握住地跌落在地上,慌忙捡了起来:“殿下恕罪。” 太子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拿过他手里的刀,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用一贯的调侃口气道:“你看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卫邈知错了。” “是真的知错,还是在敷衍我?” “……”卫邈愣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淡淡道:“其实毛躁倒也没关系,当侍卫的,最要紧是忠心,知道自己该效忠的是谁,知道什么是你该做的,什么是你不该做的,那就可以了。” 说完,将刀递回给他,转身走回殿内。 直到看不见太子,卫邈才松开自己一直按着右手的左手,瞬间又感觉右手颤抖个不停。他深吸了口气,拼命摇了摇头,一定是他误会了,他认识太子殿下这么多年,殿下一直没心没肺的,说话从来都不过脑子,好几次得罪了圣上娘娘都不自知,方才那番话殿下想必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何况,殿下跟老大是兄弟,他既然相信老大的为人,自然也该相信殿下。 嗯,就是这样,他实在不该有那样的错觉,太不该了。卫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像是在惩罚自己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然后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当差去了。 ———— 秦鑫出了宫,脑子仍旧一片混乱,尽管他一直提醒自己,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才能想出办法,但一想到父亲如今在牢狱之中,他就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受苦,可吃得饱穿得暖? 回想起上次在书房里吵架,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理解父亲的意思。怪不得父亲如履薄冰,总是担心有人要对秦家不利,可能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忠君爱国,爱民如子,藏在这样的伪装下的父亲,到底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辈子可曾见过父亲真实的一面?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自己藏得那样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瞒得一丝不透? 他好恨。 恨自己既没有早点发现,规劝父亲回头,更恨自己明知父亲对朝廷不忠,对圣上不忠,却依然不能放弃血缘亲情。 不知过了多久,秦鑫才慢慢收拾起心情。不管父亲最后能不能获救,他总归要先了解清楚,到底他做了什么。这几年,跟在父亲身边最久的人,是杜师爷,他肯定知道不少事情。 秦鑫立刻让车夫赶去杜师爷家。 到了杜家,大门敞开了一半,像是忘了带上一样,秦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杜师爷为人向来稳重,怎么会放任自己家门敞开着。 他匆匆跑进杜家,就见整个屋子满地狼藉,柜架东倒西歪,锅碗瓢盆、书籍桌椅被随处丢弃在各个角落,值钱的东西基本上都被带走了,除了一个玉质花樽,大约是收拾东西的时候太过忙乱,不小心从架子上打翻,碎成了好几块。 屋子里不见一人,就连杜师爷相依为命的那只橘猫,都连猫带窝一起带走了。 秦鑫苦涩一笑,早知道人情凉薄,只是没想到连杜师爷也是如此,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还记得,这些年他难得回府的时候,若是遇见,杜师爷总会过来嘘寒问暖。也曾一起下过几盘棋,把酒言欢到深夜。 杜师爷年长他七八岁,他便一直将他当半个兄长一般敬重,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虚影罢了。 杜师爷这一走,更佐证了太子的话,父亲这回当真是犯了重罪,恐怕是罪劫难逃。秦鑫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无助过,好像突然间,整个天都压在了他肩膀上。他几乎喘不过气,突然间胸口里翻江倒海,他跑到墙边,低头干呕了一阵子,才慢慢回复呼吸。 从昨天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只是乏,极度的乏,乏到但愿自己就此倒下,无知无觉。 他回望了下整个屋子的狼藉,慢慢走了出去,回到马车上。 “回府吧。” 70.第七十章 别看了 一进府里,秦鑫便见到往日的下人如今个个无心做事,三三两两地在一起小声议论。 一天之内,他已经经历了两次打击,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性再容忍这些家奴的背叛,罕见地动了怒:“我爹虽然不在府里,这里还有我,你们若是不想在秦府待下去,大可以直接走,我绝不留你们。” 下人们一听,急急忙忙地便散开了。 秦鑫又喊住了个下人,问:“我娘呢?” 林氏跪在蒲团上,面前的墙上挂着观音画像,案台上摆着观音像,一侧是秦家长子秦哲的灵位。这些年她缠绵病榻,很少能起身活动,但若是哪天醒来精神不错,她便会到这间小屋子来,替长子诵经超度,替小儿子诵经祈福。 这是她第一次跪在这里不为两个儿子,而为一个她恨了多年的人。虽然是他害得她失去了与仅剩的一个儿子相聚的时光,但平心而论,他待她并无不是之处。到底是多年的枕边人,她又怎么可能真的恨他?不过是越期望越失望罢了。 她从来没过问过他做什么,他也从来不告诉她,虽是夫妻,却形同陌路,以至于如今他出了事,她除了能跪在这里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她闭上眼睛,手里的佛珠转动,经文早就背得烂熟于心,却越念越是心慌。耳边传来脚步声,林氏回头,见儿子跪到自己身边,朝着对面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跪着和她说起话来:“娘又在想哥了吗?” 林氏淡淡一笑:“是啊,不知不觉,你哥已经走了十几年了,想他还在的时候,每天一回到家便会跟我说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时候烦得我,真想立刻给他娶个媳妇儿,好让他少在我面前唠叨。可没有想到……” “娘,你还有我!”秦鑫道,“哥哥不能为您承欢膝下的,我会替他做到。虽然我永远比不上哥哥,可我会加倍努力。” “傻孩子,你是你,你哥是你哥,”林氏宠溺地看着儿子,“娘心里从来没有将你们俩拿来比较。你再优秀,也不能弥补娘心里失去你哥的伤,同样的,你就算不优秀,你也是娘的孩子,娘对你的爱,也不会比对你哥的少。” “如果爹也是这么想的,就好了。”秦鑫不无感伤地说,又摇了摇头,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还在计较这些?爹如今深陷牢狱,都不知能不能出来,他还在想有的没的。 林氏站起身来,将佛珠放到案上的盒子里,慢慢走到小榻坐下,这才道:“纵然我如今已经看不懂你爹,也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我心里总归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但倘若真的有一天,他做了国法不容的事,那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陪他一起承担后果,但你不同,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孩子,你要当断则断,不用顾念太多。” “娘……”听到母亲这么说,秦鑫将原本想告知她的真相又咽进了肚子里。既然是一家人,谁又可以独善其身呢? 见他失神,林氏安慰他:“我只是说万一,也许没那么糟糕呢。”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你奔波一天了,先去休息吧,我也要歇息了。” 林氏露出疲惫的神情,秦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告退。刚从屋里一出来,就见管家在院子里踌躇,好像有什么事要禀告。 他立刻走过去询问,管家为难道:“我知道现在不应该拿其他的事情来烦少爷您,但我又怕不说,回头有什么事,少爷要责怪我。” “到底什么事?” “昨个那些龙卫走了以后,安记商行的安小姐曾经来找过少爷,还叮嘱我一定要转告您,让您务必去找她,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少爷。” 说话的时候,管家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眼神也在他脸上飘过去好几回,显然,他是看出来了他和安兮兮之间“交情匪浅”,这才冒险在这时候打扰他。 之所以觉得冒险,无非也是猜到他如今无心儿女私情罢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秦鑫说,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被龙卫搜过以后,已经几乎不剩下什么,秦鑫坐在这空落落的房间里,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连接下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越想越懊恼,狠狠踢了一脚桌角,却连带着踢倒了个什么东西,他蹲下来,才发现那是装着哥哥小时玩物的箱子。父亲一直将这些东西收藏着,就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时常怀念。 如果哥哥还在,以他的才智,一定会有办法救父亲的吧?枉他一直以哥哥为念,想努力抚平父母心里的伤,结果却只会在这自怨自艾。 冷静一会儿后,秦鑫才慢慢捡起那些东西,重新坐回到书桌旁思考。他不能乱,秦家如今就靠他了,他一定要想出办法。 “御史台……” 现在只有御史台的人知道爹到底犯了何事,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来人,备车。” —— 顾隽和安兮兮从莫家出来,又吩咐马车往秦府赶。 见完莫北庭,两人都松了口气,知道秦鑫没有跟秦相爷一样被抓,他们就放心多了,这说明秦相爷的事还没有严重到连累家人的地步,想必秦鑫现在也是为了他爹的事情在到处奔波。 看见安兮兮从出来以后眉头就没有舒展过,顾隽有些担忧,安慰她道:“你放心吧,秦鑫不会有事的。” 安兮兮低着脑袋,无精打采:“我知道他不会有事,就算秦家出了事,我想,太子殿下也会保住他的。可他一定会很不开心。他说过,他从小被送进东宫,很少能与家里人团聚,好不容易等到太子殿下选妃,以后也许他就不用再住在东宫了,可没想到,他爹又出了事……” “我们不是已经在想办法帮他了吗?我想,秦鑫怎么也不会想到,背后害秦相的人,是韶王。如果他知道了,说不定就有办法可以救出他爹了。” “可是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韶王到底为什么要对付秦相爷,也不知道他那封密函到底写了什么,这样告诉秦鑫,万一他直接去找韶王,不是很危险吗?” “所以我们要陪着他,不能让他冲动行事。在有万全之策以前,绝对要看紧他。”顾隽说着,看向她,“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安兮兮一脸诧异。 “当然是你了,”顾隽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们现在都心心相印了,不是你陪着他,难道还要我去啊?” 安兮兮顿时脸上一热:“什么心心相印?你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我还不想理你呢。”顾隽把头转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马车很快到秦府门口,没想到他们又来晚了一步,管家告诉顾隽,秦鑫一刻钟前才刚出的门。 顾隽问:“你可知道你们家少爷去了哪里?” 管家歉然一笑:“少爷是主子,去哪里又怎么会告诉小人呢?” 这个回答也在顾隽意料之中,秦府的管家肯定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不会随便将主子的行踪透露给别人。他正打算告辞,安兮兮掀开帘子:“你可告诉你家少爷我找过他?” 一见到安兮兮,管家的神色倒是变了一变,和颜悦色了不少:“原来是安小姐。小的哪里能忘,已经跟少爷禀报过了。” 安兮兮松了口气,立刻让车夫往回走,回安家。 “他一定去找我了,我们现在回去,估计正好能碰上他。”安兮兮说,又催促车夫,“再快一点。” 顾隽觑了她一眼:“这是马车,马又不长翅膀,就是再快,也不可能眨眼就让你到家的。” “那我怕秦鑫到我家了找不到我,又走了,那我们不是要来回奔波吗?” “他找不到你,自然会等你,你怕什么?”顾隽道,“你不如趁这段路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安慰他吧?他现在心灵一定很脆弱,说不定一会儿见了你直接就哭出来了。” 安兮兮知道他向来没点儿正经,估摸着又是在捉弄她,但一想到秦鑫,又不免认真起来:“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他不会哭的吧?” “男人也是人啊,为什么不会?孙青云哭的时候你也瞧见了,眼泪可不比女人少。可见,这不是男人女人的问题,是伤不伤心的问题。” 安兮兮顿时有些紧张,开始在心里打腹稿,如果秦鑫哭了,她该说什么,如果他不哭,她又该说什么,如果他不说话,她又该怎么安慰他。 想一想,果然这段路便快了许多,眨眼间就回到安府了。她让顾隽在车上等她,然后冲进家门,逮着管家王叔便问:“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王叔摇了摇头:“没有啊,小姐。” “当真没有?你确定?”安兮兮诧异地又问了一遍。 “真的没有啊,小姐,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家,如果有人来找过小姐,我肯定知道。” “哦,那没事了,你去忙吧。” 安兮兮转身迈出门,不知为何,每一步腿上都仿佛有千斤重一样。兴许是她马车跑得太快,秦鑫反而落在后头?又或者,秦鑫是走了远道,所以路程远一些,不如她快?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怎么可能比她还迟呢。 不管怎样,她早到总好过让他等她吧。 她安慰自己,下一秒突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立刻奔到路上,想看看是不是秦鑫,结果却看着马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直接拐向了另一条大街。 此时,又另一辆马车经过,她又目不转睛地跟着车轮子转动,结果再一次望着马车的背影出神。 她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的,不知目送了多少辆马车经过,才终于意识到,秦鑫应当是不会来了。虽然她不是不能理解,也没有怪他,可她就是莫名地难过起来,眼眶越来越红,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就在眼泪即将决堤而出的时候,一堵胸膛挡住了她追随那些马车的视线,顾隽将她拉进怀里,掌心的温度从她背后传来:“别看了,安兮兮。” 71.第七十一章 李夫人 顾隽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合时宜,既然选择让步,对她的关心就该适合而止。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要让你来回跑呢,我们刚刚就在秦家等他不就好了?反正他找不到你,也会回家的。现在我们在这儿胡思乱想,可也许他是在路上被什么耽搁了呢?”顾隽安慰她,从前巧舌如簧,现在却笨嘴拙舌的,真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安兮兮从他怀里钻出来,挤出笑容,擦了把眼睛:“我没事,我知道他现在最紧张的是救出他爹,其他的,他顾不上也是正常的。你说的对,他也许是耽搁了。要不这样,我在这里等他,你去秦家等他,这样,他不论去哪一头,我们都可以及时地把消息告诉他。” “好。”这时候她就算叫他整个京城跑,他也不会说个不字。 顾隽立刻转身上了马车,又对她道:“你也别在门口巴巴等了,先回去休息一下,让管家帮你看着。”说完,不再耽搁,沿着原路返回秦家。 此时,秦鑫的马车却停在李府门前。和李源,他其实只打过两次照面,在宫里的宴席上,却并未怎么交流过。当年顾大人辞官后,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以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引起了朝野不少议论,这其中自然有人喜有人忧。 他便是忧的那个,总觉得李源为人处事圆滑,只怕不能做到绝对的公正。但没想到,这却成了他今日赖以为靠的一线生机。 秦鑫下了马车,禀明身份,求见李大人。没过一会儿,李府的下人回来,说老爷有请。 进了大厅,秦鑫打量了一下屋里的环境,朴素却不失雅致。他刚坐下来,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只竹编的蚂蚱,一看见有陌生男子,大吃一惊后转身便跑。 跑到门口,正好与李源擦身而过。 “没规矩!去后院里玩。”李源斥道,“不许到前面来。”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朝他爹吐了吐舌头,然后才离开。 秦鑫急忙站起来行礼:“李大人。” “使不得使不得。”李源上前两步止住他,笑道,“秦公子可是太子殿下面前的红人,不必如此客气。” 秦鑫内心很是佩服李源,是他将一朝宰相送进狱中,现在对着其子,却可以这样笑若无事发生,甚至还曲意逢迎,真真是官场一把好手。 他定下心神,不打算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其实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事想求李大人。” 话音一落,李源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慢慢走到主人座坐下:“秦公子可是来问,关于相爷的事?” —— 顾隽的马车一路往秦家而去,他靠在马车窗边,看着街上的景色,突然却似乎见到秦家马车从面前一闪而过,急忙让车夫停车,这才发现,自己刚从李源家门前经过,而疑似秦家的马车,就停在李源家门口。 他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认错,毕竟京城的马车多,有相似的也是正常,仔细辨认了下,才确定的确是秦家的马车,当下便从自己马车上下来,直接上李府去找人。 没想到却被看门的下人阻拦住了。 “我们老爷在见客,请改日再来吧。” “我就是知道你们老爷在见客,我才上门的。”顾隽道,“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我姓顾。” “我管你姓顾还是姓杜,我们老爷刚刚吩咐过了,他会客期间,不见其他人,走走走。” 这李府的下人也太没有见识了,居然不知道自家老爷的恩师就姓顾吗?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帮他通报一声吧? 顾隽正想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突然门里传来一道声音:“你是顾大人家的公子,顾隽吗?” 他一抬头,就见一妇人牵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见到他满脸的惊喜。他愣了下,才意识到,那应该就是李夫人和李家小姐了。 “您认识我?” “怎么能不认识呢?你一说姓顾,我便猜到,你是顾永年大人的公子了。”李夫人说,对下人道,“还不赶紧将顾公子请进去。” “可是老爷方才说……”下人为难地搬出了自家老爷,被李夫人迅速打断。 “老爷见客让他见,这是我的客人。”李夫人转头对顾隽道,“我们到花厅去说话。” 顾隽心里有些奇怪,这李夫人怎么见了他如此熟稔,仿佛从前认识他一样。但不管怎样,先进了李府再说。 到了花厅,李夫人请他坐下后,便让丫鬟去奉茶。李家小姐就坐在顾隽对面,两条腿从椅面上垂下来,因为够不着地面,只能胡乱晃着,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 顾隽还想着挤出个笑容来以示友好,没想到她翻了个白眼,对他毫不客气。 李夫人急忙道:“小女没规矩,让顾公子见笑了。” “哪里,我也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顾隽满不在意,迅速转了个话题,“冒昧问一句,李夫人为何好像对我很熟悉似的?我们以前见过吗?” “顾公子忘了么?五年前的七夕节,在华光庙。” 顾隽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日子,只是他没想到,那天李夫人也在。 “我当时刚生下这丫头满一个月,想着去华光庙给她祈福,天没亮便在庙外等着,没想到撞见了你和安家小姐争执,还差点想出手帮忙,不过终究是我多虑了,顾公子满腹计谋,真是虎父无犬子。” 被李夫人这么一说,顾隽有些无地自容,摸了摸鼻子:“李夫人别拿我取笑了。” 回想起来,真是岁月飞逝,李夫人又问道:“两位近来还好吗?” “好,挺好的。”顾隽挤出笑容道,“她好,我也好。” “那就好,当时你们摇出了那支签,我还真担心了好一阵子。” “李夫人知道那支签的由来?”顾隽诧异地问。 李夫人这才惊觉自己说漏嘴,急忙道:“我,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 其实想想也不奇怪,当时圣旨是李源来颁的,李夫人那天又恰好出现在华光庙,李源会将此事告诉妻子也不出奇,他们本就伉俪情深,没有什么信不过对方的。 顾隽自嘲一笑:“李夫人不用担心,我皇命在身,除非是不要命,否则绝不会自己往外说的。” 李夫人闻言,却是露出愧疚的神情:“这几年,苦了你和安家小姐了。其实我那时也问过老爷,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们,可圣心已决,也无转圜的余地了。这几年,我总是惦记着你们俩,偶尔也会跟老爷问起来,只是,问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徒增伤感罢了。” 对这五年来的生活,顾隽其实早已习惯,不觉得有什么,最难最苦的并非那道圣旨本身,而是有苦不能言,有委屈不能诉。现在却发现,这世上除了他和安兮兮,还有人知道内情,他心里瞬间有种难言的感觉,把所有委屈都带了上来。 见他神情落寞,李夫人问道:“你今天过来找我家老爷,是否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顾隽迟疑了下,李夫人立刻让丫鬟将小姐带下去玩。花厅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她才继续道:“顾公子如果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顾隽摇摇头:“不是我需要帮忙,是我一个朋友。” 72.第七十二章 罪名 “秦公子的来意,李某清楚了。只是,恕李某不能告诉秦公子想要的答案。”李源淡淡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后辈,声音平静却坚定,“虽说御史台对百官行监察之责,没有什么不可对外说的,但我们也是要依流程办事的。折子递上去,圣上看过之后自然会传回通进司,到时候,秦公子就可以知道令尊所犯何事了。” “若我能等到那时候,就不会来找李大人了。”秦鑫直言不讳,“我知道家父这次犯的必定是重罪,若不能将功折罪,是绝无生路的。我明白李大人的顾虑,但家父这回即便侥幸能从牢狱中出来,也绝不可能再身居高位,李大人为何不能卖我一个人情?我定必感恩于心,涌泉相报。” “秦公子真是聪慧,连李某的后顾之忧都考虑到了,但李某的担忧,可不止这一层。”李源笑着说。 秦鑫以为李源终于肯亮出他的条件,眼中顿时一亮:“李大人请讲。” 李源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厅中,慢慢回过身来开口,掷地有声。 “李某忧的何其之多,一忧令尊身居高位却其身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满朝文武皆效仿之;二忧天下黎民百姓有令尊这样的父母官,有冤难申,有诉无门,身陷疾苦,水深火热;三忧轻纵之例一开,贪官污吏肆无忌惮,变本加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所以,秦公子的请求,恕李某无法答应。李某知道秦公子孝顺,但李某身为御史,拿的是朝廷俸禄,受的是浩荡皇恩,即便有一丝一毫的偏私,那也是辜负朝廷、辜负圣恩。还请秦公子谅解。” 秦鑫怔怔地看着李源,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又仿佛眼前的不是李源,而是另一个人。 他这才恍然明白,那个处事圆滑的李大人,只不过是表象而已,真正的李大人,却是顾大人的得意门生,也继承了顾大人刚正不阿的性格。 他更自惭形秽,从小到大,他都以父亲是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为傲,也立誓要一生做个清正的人,可父亲一出事,他便只有将其救出来一个念头。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等同徇私,却不断说服自己,不过是打探一下父亲犯了何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总要知道的,不是吗? 李源这番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无言以对,更愧对圣上、太子的厚恩,原来真正无法做到公正的,不是李源,是他。 “李大人教训的是。”秦鑫落寞地起身,“晚辈受教,这便告辞了。” 说完,他便步履仓皇地离开。李源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他也不愿意这么疾言厉色地与他说话,毕竟他和秦定方不一样,是个良善之人,不过是救父心切,才会有一念之差。可正是因为这样,若不喝醒他,等他真的走上歪路,就再不可能回头了。 身为御史,这种事情李源实在见多了,多少贪官在走上不归路之前,也曾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可就在不知哪个节点,因为小小的身不由己选择了让步,从此再不能守住界限,越退越后,终于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老师已经被逼得退出朝堂,他若是再不能坚守住原则,这个朝廷将会变成什么样?天下的百姓又可还有信赖的父母官?他不敢想,也不敢退。 李源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方才秦鑫来之前,自己正打算陪女儿去做草蚂蚱,急忙去找,正好见夫人独自从花厅出来。他走过去询问,才知道恩师的儿子方才来过。 “顾隽?他来做什么?” 恩师退隐以后,李源很少去顾家走动,即便去也是隐藏行踪,暗中会面,连顾家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他与恩师的约定,只有这样才能瞒过秦相。他不去顾家走动,顾家的人自然也不会来李家。顾隽这个时候突然过来,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李夫人这才告诉他顾隽的来意。 “你说什么?你是说,他结交了秦相的二公子,还跟对方成了好友?” 李夫人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劝过他了,秦相此次犯了大罪,我怎能让他还跟秦家的人交往?希望他听得进去。” 李源点点头,是要劝的,虽说秦鑫与秦相不可相提并论,但现在是多事之秋,让他不要掺和进来也是对的。等等—— “你把秦相所犯何事告诉他了?” 李夫人愣愣地看着自家相公,一双眼睛里写着不解:“啊,怎么了?” 李源捏了捏眉心,他方才还在秦鑫面前义正言辞,说自己绝不会透露半句,转头夫人却告诉了别人,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李夫人看相公脸色不对,顿时慌张不已:“相公,我不会是泄露了什么朝廷机密了吧?会砍头吗?要不要立刻收拾行李?” 李源翻了个白眼,食指戳在她脑门上:“你啊,以后真是什么事都不能告诉你。” “那到底要不要紧啊?” “真要紧我还会站在这里跟你闲话吗?” 李源想,反正这次罪证确凿,想必过两日,圣上便会有决断。以秦定方所犯之罪,即便是秦鑫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挽救。他只是惦记着恩师那笔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给他希望罢了。 倒是顾隽结交秦鑫,这件事,他要不要跟恩师知会一下呢? —— 从李源家出来以后,秦鑫便像是失了魂魄一样,连自己怎么上的马车都不知道,一直到马车停下,小厮在车外提醒他到了,他才如梦初醒。 他掀开车帘,一抬头就见顾隽站在秦府门口等他,发现他立刻冲上来道:“可算见到你了,我和安兮兮找了你半天。” 见他满脸焦急,秦鑫心里难以不感动,尤其是在此刻,他才知道雪中送炭是多么可贵,只是,他当下实在是没有心情与顾隽把酒言欢。 “抱歉,我这两天有点忙,不在府里。” “你爹的事怎样了?” 秦鑫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来找秦鑫之前,顾隽原本已经决定将静瑜和韶王所做的事告诉秦鑫,可方才跟李夫人一聊,他才知道秦相爷入狱的事,是御史台递的奏章。御史台做事,向来不会无的放矢,如果秦相爷当真贪赃枉法,那韶王所做的事,就是为民除害,那他如何还能站在秦鑫这边? 但想到安兮兮,他又不能这么回去,至少要确定秦鑫安然无恙吧?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你若是需要有人陪你聊聊,我随时奉陪。” 秦鑫抬头看了眼天,已经快傍晚了,昨天的夜里,他站在宫门外一宿,从没有觉得时间那么漫长过,可昨天他还怀着希望,今天却是一丝希望也无,长夜漫漫,他要怎么挨过去? 他拒绝不了顾隽的好意。 当晚,两人在秦鑫的院子里喝了不知多少壶酒,从最初的用杯子喝,到后面干脆直接一人一壶。管家送了几次酒过来,神情从原本的担忧变成了诧异。 “我一直以为,在京城没有人能喝得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也千杯不醉。”顾隽提着酒壶,半靠在石桌上,微带着醉意说。 酒真是个好东西,秦鑫原本以为,自己今晚会哭,可现在竟然能笑出来。他没有主动提起父亲入狱的事,顾隽便也不提这话,两人仿佛和以往一样,只是一起闲坐说话。 “我好歹也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这么多年,若是酒都不会喝,那未免太没用了。” “怎么跟着太子殿下,要会喝酒吗?” “殿下向往江湖中人的豪气干云,你见过江湖中人不会喝酒的吗?” 顾隽直起腰来,在迷离中找到一丝神智:“说得有道理!那江湖中人是不是还要会武艺?” 秦鑫不置可否,顾隽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我现在就开始学,是不是这样?”他两只手在空中瞎比划了起来,毫无章法,跟苍蝇打架似的。 “不不不,不是这样。”秦鑫也有些微醺地撑起身,从院子里折了根树枝,“看好。” 他以树枝做剑,一刺一挑,旋身一划,行云流水的剑招便横空而出,顾隽看得眼花缭乱,认识秦鑫之前,他结识的都是读书人,什么武林高手,一直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叹为观止。 “你和太子殿下的武功,谁更胜一筹?”顾隽好奇地问。 “自然是太子殿下。” “你教我两招呗,万一有天我能见到太子殿下,说不定还可以和他过两招。” 秦鑫停下来看着他:“你认真的?” 顾隽其实对学武之类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虽然那次在寒灯书院知道太子殿下欣赏会武艺的人,但没天分就是没天分,强求也强求不来。只是今天晚上如果能做点什么事情分散秦鑫的注意力,就算让他学杂耍他都会尽力一试。 “当然,太子殿下文武双全那么厉害,我总要会点皮毛,才能让他注意到我吧?”顾隽道,“你们平时会过招吧?你就当你平时和太子殿下过招那样,随意教我两招就行了。” 秦鑫沉默了下,转身折了根树枝给顾隽,先是演示了一下自己出招的招式和顺序,然后才教顾隽如何拆解,还击。 顾隽虽然是第一次学,好在耳聪目明,上手得还挺快,片刻功夫就已经学得有模有样,热情高涨起来,已经忘了自己是个初学的新手,俨然是个武林高手。 “你就当我是太子殿下,咱俩过过。”顾隽说着,又想到戏台上常这么演,兵不厌诈,出其不意,话音刚落便握着“剑”朝秦鑫偷袭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的武器即将碰到秦鑫的瞬间,秦鑫突然一个侧身躲过,右手一抬,“剑”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 顾隽刚想笑着认输,突然感觉秦鑫将树枝狠狠地往他脖子上推进了几分。 一个抹杀的动作。 他错愕地回头,就见秦鑫咬紧牙齿,眼里弥漫着一股杀意。 73.第七十三章 兀自珍重 顾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突然,秦鑫反应过来,收了那根树枝,如梦初醒一样的退了几步。 “对不起,顾兄,我……我方才失态了。” 顾隽摸了摸还有些疼的脖子,心有余悸地打哈哈:“这就是你们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看来以后不能跟你开这种玩笑了。” 秦鑫低下头,神情落寞:“我以为我可以很冷静,我在宫里长大,什么事情没见过,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更是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以为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让我失了方寸,可原来不是。” 顾隽凝眸看着他,喝了一晚上的酒,就是为了这一刻让他将心里的情绪释放出来。 “我从来没想过,我爹会是个坏人,从小到大,我是那样敬仰着他,一朝宰相,百姓爱戴,所到之处,夹道欢迎。就连我爹将我送进东宫陪太子殿下读书,一年到头不来见我,我也没埋怨他,我爹是百姓的父母官,自然是要以百姓为先,身为儿子的又怎么能争风吃醋?可现在所有人却突然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爹不仅不是个好官,更可能是遗臭万年的害群之马,我要怎么接受这个事实?顾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顾隽不敢告诉他,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曾经经历过一样的心路历程。他和秦鑫还真是难兄难弟,就连遭遇的事都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能给秦鑫什么意见,他何尝不是在逃避?他到现在都不敢去跟父亲问清楚。现在看到秦鑫这样,他突然觉得,也许他和父亲这些年的争吵不休是件好事,起码,他早不像小时候那样对父亲崇拜不已了,那样以后知道真相,也许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 “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答案,不过我想,你心里早就有个答案了,不是吗?你奔波了两天,难道不是因为,在你心里你爹始终占据着无可取代的位置,即便你知道他做了一些不可饶恕的事情,也要想办法救他。” “可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身为人子,若是见到父母受苦,可以无动于衷,那与铁石有什么区别?即便你什么都不做,难道就能逃过心里的煎熬吗?你若是觉得你爹对不起朝廷,那将来你努力报效朝廷,将功补过不就可以了?” 说完这番话,顾隽突然觉得自己也一瞬间豁然开朗。在那次目睹父亲深夜从那辆马车上下来后,他考科举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他一直不懂是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可能就是因为害怕父亲会变,才想要自己努力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至少,他有能力可以阻止。 秦鑫呆愣在原地,想了好久,才恍然失笑:“是啊,我在烦恼什么呢?若是连父亲深陷牢狱都可以无动于衷,我又怎么可能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我想救我爹,与我对朝廷尽忠,是不矛盾的。” 秦鑫感激地抱住顾隽:“谢谢你,顾兄。” 顾隽拍了拍他的背,心里丝毫不减沉重,他不过是轻飘飘地说了这么几句话,算什么帮忙,怎么当得起这一句谢?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两人重新回到桌旁坐下后,顾隽问。秦鑫垂眸:“我也不知道,总得先弄清楚我爹犯了何事,才能想办法吧?” “你还不知道你爹犯了何事?” 秦鑫摇摇头。 “那你去找李源是为了打听……” “顾兄怎么知道我去找过李御史?” 话到一半顾隽便知道自己莽撞了,他本是不想让秦鑫知道的。当时见完李夫人,得知秦相爷出了何事后,他想着若是在李府外头等秦鑫,反而会让秦鑫难受,还不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秦鑫跟他说话也许会自在一些。 “呃,我是在李府门口看到了你的马车,所以就去问了下,又刚好遇到了李夫人,她招呼我进去坐了会儿,所以就……”顾隽一边解释一边绞尽脑汁思考,按照秦鑫这么说,他去找李源是为了打听秦相爷所犯何罪,可为什么李源不肯告诉他呢?就算李源不说,太子殿下不是也应该知道吗? 见他支支吾吾的,神情古怪,秦鑫突然意识到什么,抓住他的手臂:“顾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爹犯了什么事,对不对?” “我……” “求求你告诉我。” 顾隽愁得想拿头撞墙,他多什么嘴?既然太子和李源都不肯告诉秦鑫,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若是告诉秦鑫,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但仔细想想,连李夫人都知道的事,又能是什么紧要机密呢? 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在这一瞬间也只能屈从于内心——他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就当是为了安兮兮,他也不能。 顾隽深吸了口气:“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清楚,似乎是因为此前国库税银亏空的问题,连带的可能还有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之嫌。” 秦鑫愣愣地看着顾隽,停在他手臂上的手无声滑落。这些罪名,每一条都是重罪,数罪并发,他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力挽狂澜。这样的重罪,别说活命了,连全尸都未必能留。 爹…… 秦鑫闭上眼,这种时候他真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过知道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顾隽想安慰他,抬起手来,又放了下去,沉默了良久,才自责道:“我原本以为你知道……我不该告诉你的。” “不,谢谢你告诉我。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该去哪里想办法,也许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但现在,我反而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 秦鑫说完,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又陡然落寞下去:“麻烦顾兄跟安姑娘说一声,我这阵子恐怕抽不开身去见她,请她,兀自珍重。”话毕站了起来,“我有些不胜酒力,顾兄自便,我先回房休息了。” 顾隽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他已经走远。 “你倒好,一句兀自珍重就了事了,我怎么跟安兮兮交代啊?”顾隽自言自语,提起酒壶一仰而尽,随后离开秦府。 安兮兮半夜醒来,晃了晃酸楚的胳膊,才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看了眼天色,已经快亮了,也不知道顾隽回来没有。她急急忙忙地去西院,刚想爬梯子过墙,突然听进底下一声咳嗽。 “爹?” 安大富不知何时出现的,连脚步声也没有,就这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墙边。安兮兮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滚下来,急忙跳下来,往梯子后藏了藏:“爹你怎么突然出现,吓我一跳?” 安大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伸手穿过梯子戳在她脑门上:“你这一天天的,能不能顾及点颜面?天还没亮,就这么迫不及待去找那小子了了?” “天没亮才好过去啊,天亮不就容易被人发现了吗?” “还顶嘴?” 安兮兮闭上嘴,又忍不住咕哝了句:“你还不是背着我去找顾隽,还让他看紧我,你又顾及颜面了吗?” 安大富瞪大眼睛:“我还不是为了你这兔崽子开心,要不然,我能容忍顾家那小子接近咱家一步吗?你可知道你爹为此有多么忍辱负重……” 安兮兮哪里不知道,急忙从梯子后头钻出来,拉住安大富的手臂:“我知道,爹最疼我了。” 安大富白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你先别过去,我有事跟你谈一谈。” 安兮兮望了眼墙头,顾隽也没给她留下信号,估计是还没回来?那她晚点过去应该也不打紧吧?便点了点头,跟着安大富去了书房。 “什么?爹你要续弦?”刚进书房没多久,安兮兮就被得知的消息震惊得双眼放大,“怎么这么突然?事先也不通知我一下。” “我这不就是在通知你吗?再说了,也没有很突然吧?你娘都过世那么多年了,我在男人堆里算是个痴情种子了。”安大富道,“这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这会儿怕是孙子辈的都出来了。” 安兮兮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啦,爹,我是说,你认识的哪家姑娘,我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说?” 安大富叹了口气,他也是有意不说,多年前的前车之鉴让他心有余悸,所以这次,他决定等真的尘埃落定再宣布,免得女儿不同意,还得为此事吵一架。 “哦,我懂了,我还以为爹你这么早就起来,敢情,你昨晚根本没回来是不是?” 安大富瞬间露出心虚的表情。 “你胡说什么呢?我是出去查账误了时辰,所以才……” “查账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得到爹你去做?姚掌柜随便指派个二掌柜就可以办了,你少糊弄我。”安兮兮毫不留情地揭穿,又恍然大悟,“怪不得爹主动跟我摊牌,原来是到了对人家负责任的时候。” 安大富皱起眉头,觉得这丫头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就算是又怎样?大家彼此彼此。你放心,你爹我不是厚己薄女之人,在办我的事情之前,我一定会先把你的事情办了的。” “我的事情?我的什么事情?”安兮兮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74.第七十四章 有点良心 “当然是你和顾隽那小子的事。”安大富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道,“虽说咱们家和顾家已经结了二十多年的仇怨,但我想了想,上一辈的恩怨不该叫你们这些小辈承受。你现在跟顾隽如胶似漆,我若是因为当年的恩怨,硬叫你们这么偷偷摸摸下去,也未免有些不懂事。所以我想好了,允许顾隽那小子跟你提亲。” 这也太懂事了吧?安兮兮完全不想领这个情,她之前不解释是为了方便跟顾隽密谋大计,也料定以安顾两家的恩怨在,爹绝对不会让她和顾隽成婚,万无一失。她怎么也料不到,爹会突然想开。 “可是爹你不是说过,咱们跟顾家的仇怨不共戴天,这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吗?我身为安家的后代,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让爹为我受此屈辱呢?” 安兮兮急了,她了解自家老爹的性格,他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不论如何,她也得把他这个念头扼杀在襁褓里,否则传到顾大人耳朵里,弄假成真了可就难以收场了。 “这就是为人父母,为了你的终身幸福,爹就算牺牲自己的尊严,也在所不惜。”安大富说,“而且仔细想想,当年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怪顾永年。” “为什么?” “那时候薛逸的事情发生后,我深夜造访衙门,的确存了私心,想请他通融一下,让我见见薛逸。只是还什么都来不及说,顾永年便下逐客令了。”回想起来,安大富有些赧颜,“当时我怀里藏着块上好的翡翠,如果顾永年再晚一步赶我,我可能就掏出来了。” 安兮兮愣住,她从没听爹爹说过这其中还有这一段隐情。 “虽说真正行贿的人不是我,但我确实也动过类似的念头。也许是做贼心虚吧,后来顾永年怀疑我的时候,我喊冤喊得比谁都大声,因为如果不这样,我的良心就会出卖我自己。这么多年,我对顾家极力落井下石,说到底,还是心虚作祟,我总觉得,顾永年当年一眼就看穿了我,在他面前,我就像是个被贴了符咒的鬼魅,无所遁形。” “爹……” 安兮兮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不忍心地安慰道:“都这么多年了,爹何必耿耿于怀呢?衙门早就还爹清白了,爹本来就是无辜的。” 安大富长叹一声,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孩子,你不懂,正是因为你爹这辈子光明磊落,从没有做过一件违背大是大非的事情,所以这个污点才让我一直放不下。尤其对方是顾永年,我和他从小认识,从没觉得低他一等,可在那件事发生后,我每次看见他,总觉得自己低他一头,到现在都是。” “我懂我懂,就像我从前在书院读书,也看不惯齐月琅整天耀武扬威的。” “差不多吧,意思你领会了就行。所以,你和顾隽的亲事必须办。” 安兮兮跳了起来:“这怎么就所以了?有什么因果关系?” 安大富板起脸来:“前几年你对顾隽赶尽杀绝、落井下石,难道不觉得愧疚吗?不该给人家一点补偿吗?” “爹你这道理也太歪了吧,明明是你教我不要对顾家人客气的,现在你居然把责任甩到我头上?” “父债子偿,我都肯为了你忍辱负重了,你就不能为了我稍作让步吗?咱们父女俩可以互相成全啊。”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安兮兮算是明白了,兜了半天圈子,原来爹是良心发现,想让她还这个良心债。他向来不是思想觉悟这么高的人,突然这么转变,肯定是因为谈了恋爱。看来这次这位姑娘果然是靠谱,不仅征服了人,还把思想都净化了。 但她何其无辜? 安兮兮想起了顾隽上次说的关于薛夫人和梁友华之间交谈的内容,若是弄清楚,也许就可以解开爹的心结,她也就不用替父还债了。 “我当然愿意为爹牺牲,不过爹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和顾隽查到一些事情,可能跟当年的真相有关。” “什么事情?”安大富果然上钩。 “爹知道薛夫人吧?” 安大富当然知道,她是薛将军的填房,颇有名号的美人儿,当年嫁给薛将军时虽说薛将军已经年过三十,又刚成了鳏夫,但毕竟身份显赫,这桩婚事还算是郎才女貌。只是没想到她嫁过去不久,薛逸便出了事,几年后,薛将军也因意外落马去世。 好在薛将军去世的时候,她肚子里怀有骨肉,圣上感念薛将军的功绩,没等那孩子出生便赏赐丰厚,还特意禁止薛家的亲戚骚扰她们母子。 只是这两年,安大富在京城中行走,隐隐听到一些关于薛夫人的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言,不过都只是私下流传,那可是镇国将军的遗孀,谁又敢去说什么。 “你提起薛夫人干什么?”安大富问。 安兮兮凑过去,在自己老爹耳边说了一通。 安大富听完大惊失色:“什么?你是说当年真正行贿之人可能是薛将军?”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当爹的看见儿子有危险,当然比谁都着急,但他记得,当时薛将军还特意与顾永年交代过,让他秉公办理,不要因为薛逸是将军府的人便轻纵了他。就因为这个,顾永年当时还讥讽他枉做小人,连薛将军都深明大义,他一个外人倒反过来包庇罪犯。 如果这件事查实了是薛将军所为,那顾永年的脸岂不是要被打肿了?那他也不用再低人一等了? 安大富越想越激动:“这件事一定要好好查。” “对啊,好好查,那爹,我和顾隽的事……” “先放一放。”安大富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扳回一城,等到他在顾永年面前可以堂堂正正抬起头的时候,再考虑这事不迟,否则女儿嫁过去,不是会被他连累得也抬不起头吗? 安兮兮偷偷松了口气,可算是蒙混过去了。 “那就这么办,我现在去找顾隽,继续去查这件事,爹你就安心去谈恋爱吧,不用管我了。”说完,安兮兮转身便溜之大吉。 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天都大亮了,趁着下人们还没活动开,安兮兮手脚麻利地翻到顾隽那,只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房间门也打开着,显然主人是一夜没回。 安兮兮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张望了下,一肚子疑惑,难道他在秦府等了秦鑫一整个晚上?不可能啊,他不是个这么没交代的人,如果等不到秦鑫,他肯定会派人回来送信的。 还是说,他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韶王府的人发现了他要去告密,于是提前一步,杀人灭口吧? 不行,她得出去找他。 顾隽走到家门口,内心千头万绪,头也越来越疼。想了一路,还是不知怎么跟安兮兮说,要是把秦鑫的话直接告诉她,她肯定会肝肠寸断的。 只能先瞒着了。 他伸手去推家门,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动静,整个人顿时警惕起来,反身贴住门旁的墙壁。 下一秒,大门打开,安兮兮跑了出来,刚迈了两步又停住身子,望着虚空处自言自语。 “等等,我不能这么冲动。韶王府如果要杀人灭口,我和顾隽都是目标,他们杀完顾隽,下一个就会来找我。我现在过去,不是等于送羊入虎口?” 顾隽站在她身后,听见她这番自言自语,顿时了然,她这是以为他被韶王的人抓了,所以急着去救他? 他抿嘴一笑,一股甜蜜涌上心头。 “不行,万一顾隽还没有通知到秦鑫,我跟着被抓,那秦鑫那边不就没人帮他了?” 白眼狼!脑子里就只有秦鑫,他就不重要了吗? “可是顾隽是为了我才出事的,我不去救他,不是很没有义气?如果当初不是我非要跟他结盟,他现在,准备考恩科。他都这样豁出来帮我了,我居然不去救他,我还是人吗?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世上?”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反思自己。 “但是对方可是韶王啊,我又能有几斤几两重,跟人家抗衡呢?秦鑫现在又自顾不暇,肯定帮不上我。还能找谁呢?对了,找湛君潇和莫北庭!” 顾隽内心轻笑,自己要真是被韶王抓了,湛君潇和莫北庭也没辙啊,除非去告御状。 “不行,我又没有证据证明顾隽是被韶王给抓了,这样去找他俩,他们也不会帮我的。”安兮兮沉思半天,把心一横,“救人要紧,没有证据,制造一个不就行了。” 听到这,顾隽已经大致知道她要做什么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闪身进了门,迅速跑回屋里,翻开被子跳上榻。 安兮兮折回院子里,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可以假冒韶王的名号写一封威胁信,带着这封信去找湛君潇求救,不管顾隽是不是被韶王的人抓了,先去韶王府要人再说。如果是个误会,大不了赔礼道歉呗,总比误了救人好。 纸笔呢?安兮兮环视了一圈院子,随后直接进了顾隽的房间。 就在她于书桌旁边到处搜寻的时候,一只手慢慢靠近她,突然拍在她的肩膀上。 “啊!!!”安兮兮吓得整个人差点蹦上房顶,腿都软了,一回身就见顾隽衣裳不整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在干什么?”顾隽装作被吵醒不悦的样子。 “你没出事?”看见他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安兮兮差点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抓住顾隽的双臂,上下检视他。 “我能出什么事?倒是你,一大清早偷跑进来我房间里干什么?” “谁知道你睡觉……不关门啊?”安兮兮脸发烫,很快转移话题,“我还没问你呢,你回来怎么不给我送个信?” “深更半夜的,怎么给你送信?反正以你的性子,睡醒了也会自己过来找我,我不如以逸待劳。” 居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难道就没想过,她可能巴巴地一直等他吗? 安兮兮不想和他计较,反正也说不过他,便问道:“你见到秦鑫了吗?” “见了啊。” “那你告诉他了吗?” 顾隽避开她的目光,收拾起她方才弄乱的书桌:“说了。” “那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我们,他会想办法解决的。” “就这样?” “嗯啊,哦,他还说,等忙完了这两天,再来找你。” 安兮兮松了口气:“他没事就好,现在他家里的事要紧,反正我又不会丢。” 顾隽顺势道:“就是,这几天你也别往外跑了,万一被韶王抓走,反过来要秦鑫担心你就不好了。” 安兮兮深以为然,现在关键是别给秦鑫添麻烦,但一直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吧,扔下秦鑫一个人到处奔波,算什么朋友? 顾隽立刻自告奋勇:“你一个女子出去当然不行,我就不同了,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我可以保护自己。这样吧,最近跟秦鑫联络的事情就交给我了,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你?”安兮兮一脸的不信任。 顾隽立刻挺起胸膛,他难道不是堂堂男子汉吗? 安兮兮这才闻见他身上一阵浓重的酒味,怪不得他昨晚回来没找她,肯定是跟秦鑫喝多了吧?秦鑫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这种时候她再去分他的心,的确是不合适。 便道:“那你保证,每天一定回来,绝对不会让我空等。”说完伸出尾指。 顾隽盯着那根小小的手指,第一次感觉骗人是如此压力大的一件事,但还是义无反顾地伸手勾了上去,许下承诺:“我保证。” 75.第七十五章 跪火炭 两人按了拇指,随后,安兮兮迅速把手缩回去:“那我晚上再来找你。”说完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意跑了。 随后的几天,顾隽觉得自己就像在人间炼狱,为了不被安兮兮发现,每天醒来便急急忙忙地出门,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到了傍晚,在回去的马车上便开始思考怎么编故事,连秦鑫每天穿了什么衣服,心情如何,都得事先想好,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当然,他也的确去了秦家一趟,但秦鑫并没有在府里,听管家说,这几日,秦鑫一直早出晚归,每天回来都十分疲惫,似乎很不顺利。他也想过留下来等秦鑫,问问情况,可又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问了也是白问。 他还去找了莫北庭,打听秦相爷在牢里的情况,但据闻圣上一直没有宣布秦相的罪状和如何处置的问题,现在朝中还人心惶惶,每天上朝气氛都十分诡异。而且圣上此番不许任何人探视秦相,连秦鑫也不例外,可见是动了真格。这种情况下,只有不怕死的才敢去求情。 “也不知道圣上到底在盘算什么,既不提审秦相,又不放人,真是让人摸不着脑袋。”莫北庭如是说。 顾隽内心猜测,若是按照御史台所递的奏章,秦相当真结党营私,暗中侵吞国库这么些年,为他卖命的人一定不少,圣上的确是要思量的。要么是下狠心,犹如刮骨疗毒,将整个朝堂换血一番,要么,就是杀鸡儆猴,杀秦相一人,震慑其余朝官。但如何杀,怎样杀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便需要细细斟酌了。总而言之,不论什么结果,秦相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在劫难逃了。 他现在只希望,秦相的事情不会连累到秦鑫,他知道突然失去一切的滋味,爹当年只是辞官,已经落魄至此,何况以后秦鑫要顶着罪臣之子的名号。 又是一天在客栈读书消磨时光,到了傍晚,顾隽抱着书上了马车,让车夫直接往回赶,就在他的马车刚离开客栈的时候,两个护卫打扮的人进了客栈,出手便是一锭金元宝,直接丢到了柜台之上。 “我们家主子要包下这间客栈一晚上,麻烦掌柜的,将所有客人请出去。” 在京城做生意的老板都是见过世面的,但也很少见出手这样阔绰的,一见这金元宝,掌柜的就知道这位客人得罪不起,自然不敢拒绝,立刻便让小二挨个去请走客人,当日房费、菜钱全免,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客栈腾了出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围的客栈酒馆都已经宾客满座,只有这家客栈里空无一人。掌柜还在期待着这客人是何方神圣,就见一顶轿子来到门口停下,从里头走出个身穿柳芽色衣裳的姑娘,一头珠翠华贵无匹,面容更是楚楚可人。 掌柜愣神了下,急忙上前招呼,就听那姑娘声若黄莺地吩咐:“不必您多费神,酒菜备好送上去,您和伙计就都去休息吧。”说完,命人又递上两个金元宝。 “是是是。”掌柜连声应道,急忙去厨房吩咐厨子,然后便靠在门口,望着二楼发呆。这要是天天都有这么慷慨的客人上门就好了,那他赶超安家的酒楼指日可待了。 很快,好酒好菜就都备好了,掌柜不敢违背那姑娘的吩咐,立刻带着伙计退到客栈后院,那姑娘的护卫顺势把住了出口,他也不得而知前面的情况了。 秦鑫如约来到客栈门口,见韶王府的护卫等在门口,就知道她已经做了安排,自己也不必再做什么,在护卫的带领下直接上了客栈二楼。 居中的最大一间包厢门敞开着,宽敞的红木圆桌正对着门口,他一眼就见到她坐在桌旁自斟自饮,浅笑盈盈,心情大好的样子。那自是,多年仇怨一朝得报,能不开心吗? “你来啦?”静瑜听见声音,头也没抬便直接开口,“进来吧。” 秦鑫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既然来了,就没什么放不下的,只要能见父亲一面,让他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迈过了门槛,站在了静瑜面前:“今天打算让我做什么?” 静瑜转了转酒杯,抬起头来,双眼明亮地盯着他,一派天真的模样:“我都还没说话,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啦?” “你叫我过来,不就是让我为你办事吗?”秦鑫冷冷地问,“不管你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便是,我绝不推托。” 这几日,他已经见识到这位韶王府郡主的本事,他几乎是跑遍了整个京城,被她耍得团团转,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若不百倍千倍地偿还她这些年在东宫受的屈辱,她是绝不会罢休的。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求你呢。”静瑜把杯子放下,神情转瞬冷淡,“你若觉得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公子,不肯放下身段,门口就在那,我绝不勉强。” “你到底想怎样?”秦鑫虽然甚少动怒,但连日下来,耐性已经渐渐被她磨得一干二净。偏偏就算知道她在玩弄他,他也不能反击,更不能惹她不开心。就算此刻他心头像火在烧,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质问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对挑动了他些许情绪的成果,静瑜似乎很是满意,又恢复了笑意:“我逗你的,我怎么舍得让你走?你那么好玩。” 秦鑫沉默不语,不管她的话再难听,再侮辱人,他也绝不能动怒。 “我今天约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这几天的表现我很满意,我答应帮你了。”静瑜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想要你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秦鑫迫切地问。 静瑜拍了拍手,很快便有几个护卫抬着一个浅口的长形铁盘进来,等到那铁盘放在秦鑫面前,他才发现,里头满满是烧红的炭火。 “那日在东宫,我躺在地上晒了快一个时辰,当时心里便想,如果有天你栽到我手上,我定必十倍百倍地还给你。可惜最近秋高气爽,实在找不到好阳光,你看这炭火,够不够热?” 秦鑫咬住牙齿。 静瑜勾唇一笑:“我也不要你躺一个时辰,你只要就着这炭火,跪在上面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答应帮你,如何?” “君子一言?”秦鑫问。 “驷马难追。”静瑜回。 话音刚落,秦鑫掀开长袍下摆,直接便跪了上去,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灼痛从双膝传来,他几乎跪不住,双手撑到了地上。 因为疼痛,他身上的汗一层层地渗出来,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倒下,至少,至少要磕完这三个响头。他双手撑着地面,顶着神智涣散,慢慢趴了下去。 静瑜愣了下,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连犹豫也没有。她本来还想看他进退两难的样子,好嘲讽他也不是个什么孝子,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跪了。 真是个傻子。 磕完三个头,秦鑫再次撑起双臂,想直接站起来已经不能了,他伏在地上,从那堆炭火上滚了一圈,遍体鳞伤地移动到了铁盘以外的地方。 静瑜的眼神微微触动了一下。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你可以帮我见我爹一面了吧?”秦鑫爬起来,虚弱地开口。 有一瞬间,静瑜似乎有些怔忪,但她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你,你方才明明说……”秦鑫一急,胸口气血翻涌,连声咳嗽起来。 静瑜冷冷一笑:“我又不是君子,哪有什么君子一言的承诺?这几天我不过是跟你讨回过去这些年你对我和太子殿下从中阻挠的债而已,即便是再让你跪在这炭火之上几天几夜,我的心头之恨尚且不能消。你还想让我帮你见你爹,做梦吧。” “你……” “我就是耍你,如何?以你今时今日的处境,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让我信守承诺吗?” 秦鑫这才知道自己被耍,可他不能就此放弃,如果他想见父亲一面,放眼整个朝堂,如今能帮他开口向圣上求这个恩泽的,就只有韶王了。他原本以为,这几日自己甘心情愿地受静瑜驱使,她会消了这些年的气,哪怕是高高在上,以施舍的姿态对他,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在乎。 其实他早该料到的,静瑜对他恨之入骨,又怎么可能真的帮他?除非他真能将过往这些年的过节,悉数奉还。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答应帮我?如果是要我的命,见完我父亲,任你拿去便是。” 静瑜站起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直接朝门口走去,就在跨出门的瞬间,她又回过头来,语气稍微和缓道:“看在你方才毫不犹豫跪下的份上,过往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若想见你爹,等你伤好了之后再来找我吧。” 76.第七十六章 以后绝不骗你 当晚回到秦家,秦鑫便发起了高烧,一直烧到了第二天早上,下人去伺候他洗漱的时候,才发现他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急急忙忙便去禀报了林氏。 林氏立刻让管家去请大夫,自己则留在儿子身边照顾他,结果掀开被子才发现,他浑身是伤,膝盖被火烧伤严重,身上也有不少灼痕。 看见自己疼爱的儿子变成这样,林氏当场便差点晕厥过去,多年前的恐惧再次袭来,害怕失去这仅剩的一个儿子,林氏将所有下人都派出去找大夫。 “全京城的大夫,全都给我请过来,不管花多少钱,听到了没有?” 当年哲儿突发重病的时候,她就是掉以轻心,一个大夫不行,便换另一个大夫,结果拖着拖着,便将他拖垮了。她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了。 下人们领了命,立刻出府,分成几个方向去找大夫。京城的医馆虽说不少,但秦家平时用得上大夫的机会也不多,下人们对医馆也并不很清楚,只能边走边询问路人。 正问到一家酒楼门口的时候,里面突然跑出来一位红衣姑娘,瞪大着眼睛问:“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你们家公子怎么了?” 下人们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只是打听医馆所在,这姑娘追根究底做什么? 还是其中一个眼力劲好的下人认了出来,这好像就是上次来秦府找过少爷的那位姑娘,当下便将秦鑫的情况说了一下。 安兮兮这几日一直没有出门,今天本来也不打算出门,凑巧安家的新酒楼需要人试菜,爹最近忙于谈恋爱,便将这事甩给她了。 也好在她来了,不然还不知道秦鑫出了事。 安兮兮立刻告诉酒楼掌柜,今天这菜不试了,让伙计们带着秦府的下人去找附近的医馆,自己则先一步去秦府看秦鑫。 到了秦家门口,安兮兮正好遇见回来的管家,身边跟着一位大夫。管家正上前要打招呼,安兮兮手一摆:“先去看你们家少爷。” 这还是安兮兮第一次见到秦鑫如此狼狈虚弱的样子,她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他不是身负武功吗?他连太子殿下的安危都能守护,怎么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少爷昨天很晚才回来的,当时他走得有些慢,我还以为是累了的缘故,根本没多想,再加上当时灯黑……” 看门的下人还在解释,管家已经听不下去了,让人将他带下去,先打个二十家棍再说。 此时,大夫终于检查完秦鑫的伤势,回过头来对林氏道:“令公子是被炭火所伤,最严重的是双膝的位置,皮肉溃烂焦黑,发烧也是因此引起。老夫现在先开一些药帮他退烧,只要烧退了,自然会慢慢痊愈。” “那若是一直烧下去呢?”林氏问。 大夫迟疑了下,叹息道:“这便是老夫接下来要说的,这烧伤可大可小,若是感染加重,可能会引发高烧不绝,届时便会有生命危险的。” 林氏退了一步,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安兮兮见状,急忙扶住了她,然后才对大夫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大夫请仔细交代,需要再珍贵的药材,我都可以想办法弄到,您说句话就行。” 大夫点点头:“老夫会尽力的。”话毕便起身去写药方了。 随后,陆陆续续有其他的大夫到来,诊断都大同小异,谁也不敢保证秦鑫能好起来。其中一位大夫见林氏脸色苍白,宽慰了一句:“不过令公子是习武之人,身体较一般人康健,相信痊愈的机会还是比较高的。”这才让林氏稍稍恢复了些血色。 随后,在管家和安兮兮的劝慰下,林氏回房稍作休息,安兮兮这才问管家:“你家公子昨天去了哪里,见了谁,你可知道?” 管家面露难色。 “都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说,难道你希望你家公子真的出事吗?”安兮兮道,“这次还只是烧伤,万一下次是缺胳膊少腿,你如何跟夫人交代?” 虽然只来过两次,安兮兮看得出来,秦府的下人对林氏还是颇为敬重,秦家如今祸福难料,能留下来的,大都不是无情之人。何况,方才她在门口碰见管家的时候,他一脸的焦急,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实话告诉安姑娘吧,少爷的确没跟我说过,他这阵子早出晚归的,也不让人跟着,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至于昨天……” “昨天怎么了?” “少爷出门的时候,我依稀听得,他好像吩咐轿夫去金碧楼。” 安兮兮知道那家客栈,就在玉福楼附近,她和顾隽以前曾经经过。只是,秦鑫去那里见谁呢?等等—— “你说你家少爷最近早出晚归,天天如此吗?”安兮兮问。 管家点点头:“是的,天亮便出门,往往到深夜才回来。” “中途就没回来过?” “没有。” 安兮兮愣了下,拳头瞬间握紧,可恶,她又上了顾隽那厮的当,他还说每天都在秦家陪秦鑫,根本是子虚乌有。 顾隽看着书,突然打了个喷嚏,一种不妙的感觉浮上心头,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他从金碧楼的二楼往下望,见今天的街上似乎格外热闹,前几日都不曾如此。 他招来小二,问他可知是怎么回事,才知今天秦府派了所有家丁出来请大夫回去医治秦鑫,据说伤势严重,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议论纷纷。 顾隽一听,连书也来不及收拾,让小二帮自己保管,急急忙忙便离开了。到了秦家,才知道安兮兮已经来了,他愣神了一瞬,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才刚进秦鑫房间便见安兮兮坐在秦鑫床畔,见他进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面色清冷中蕴着一丝怒气。 顾隽走过去先是看了秦鑫的状况,又问了管事几句,这才走到安兮兮身边,刚想解释,她却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们都已经一起经历那么多事了,为什么你还要骗我?是你觉得我不堪信任,还是我帮不上忙,不配知道任何事情?” 顾隽喉咙生涩,竟然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我知道我没有你聪明,遇到事情也没有你法子多,可至少我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绝不会怀疑。哪怕我只有那么一点儿勇气,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你前头。”她抬起头来凝视着顾隽,眼眶里突然涌出一层水雾,“那你呢,你能不能,不要骗我?” 顾隽心头一紧,立刻蹲了下去,抬手擦去她眼底马上要落下的眼泪。 “我不是故意的,我答应你,以后绝不会骗你。” “谁知道你这句话是不是又在骗我。” “我发誓。” 顾隽举起右手,郑重其事地跟她许诺:“以后我要是再骗你,我就跟你姓。” 安兮兮抽了抽鼻子,以顾家和安家的恩怨,他拿自己的姓发誓,是真的很诚恳了。那她姑且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吧。眼下她更着急一件事,那就是,到底是谁把秦鑫弄成这样的。 她将管事告诉自己的信息告诉了顾隽,顾隽大吃一惊:“金碧楼?我昨天就在那,一直待到傍晚才走。” 安兮兮:“那你可见到秦鑫了?” 顾隽摇摇头,他若是见到,怎么可能还由得秦鑫受伤?不过若是秦鑫去过金碧楼,那掌柜和小二一定见过他。 事不宜迟,顾隽决定立刻折返回去查清楚,刚转身,身后的人却拉住了他。 “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秦鑫……”现在她不是应该最想陪在他身边吗? 安兮兮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陷入了两难。她留在这里,除了能担心着急,根本什么也做不上,跟着顾隽,也许还能为秦鑫做点什么,可她若是走了,没人看着秦鑫…… “两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家少爷的。”管事主动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少爷的朋友,还请你们一定要帮帮我们少爷。” 安兮兮的后顾之忧终于放下,不再迟疑,立刻跟顾隽往金碧楼赶去。 一路上,两人在马车里有些沉闷,顾隽斟酌了好半天,才告诉她那天晚上和秦鑫之间的对话。他以为安兮兮会很难过,没想到她听完后只是失神了片刻,脸色却很平静。 “如果换做是我,可能也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连累别人吧,不论是让别人为我担心,还是为我承担风险,都只会让我更加愧疚而已。我现在才明白,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对方的感受也很重要。如果秦鑫觉得我在他身边会让他感到更沉重,那我就离得远远的,只要他过得好就好。” 顾隽没说话,只是一瞬间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安家大小姐了。不知何时起,她任何事都会先为别人考虑,即便是在紧要关头,也从没自私地只为自己考虑。 只是,她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她越是变得更好,就会更让人难以放下。 顾隽不敢看她,转头开始想秦鑫去金碧楼的事。他身上受的伤,最严重的是在膝盖,火炭之伤,若是跟人交斗,即便受伤应当也是利器或者拳头造成的伤害,又怎么会是火伤,而且还是在膝盖。 难道是对方以多敌寡,将秦鑫拿下后,对他用了刑?可又为什么将他轻易放回家呢? 这些疑惑,在他到金碧楼以后,终于一一得到了答案。 77.第七十七章 交换条件 金碧楼的掌柜告诉顾隽,昨晚金碧楼确实被一位财大气粗的金主包下了,对方是个姑娘,身边跟着好些护卫。而秦鑫是一个人到的,至于到了之后两人聊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就不清楚了,因为整个客栈的伙计都被赶到后院去了。 顾隽在金碧楼也消费了几天,跟掌柜还算有些交情,便问道:“昨晚他们停留的那间客房,现在里头有人吗?我们能否进去看看?” 掌柜迟疑了下,安兮兮直接掏出银两递过去:“我们就看看,一炷香的功夫,不会耽误你们做生意的。” 有钱,掌柜自是啥都好说,立刻便让小二带他们过去。 这是金碧楼最好最大的房间,即便是平常,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消费得起的。顾隽和安兮兮进门以后看了下,房间已经被打扫过了,从四处来看,并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家具柱子毫无毁损。 突然,顾隽蹲了下去,察看地板上的痕迹。这金碧楼在京城才经营了几年,地板还算新亮,但这一处的质感却跟其他处的不同,看起来脱了蜡,也显得有些粗糙。 顾隽询问小二,对方道:“可不是嘛,也不知昨晚那位贵客搞什么,我来打扫的时候发现满地都都是炭灰,这个地方的木板也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幸亏她给了大价钱,不然掌柜的肯定要她赔钱。” 安兮兮看着这一大片暗色的木板,脑子里瞬间便浮现出秦鑫跪在这炭火之上的模样,她突然眼眶一红,转身便要冲出门:“我要杀了她!” 顾隽眼明手快地拉住她,让吓了一跳的小二先退下,这才安抚她:“你先冷静一点!她是韶王府的郡主,身边动辄几十个护卫跟着,你怎么杀她?再说了,你杀她,还得把整个安家的人的命赔上,值得吗?” 安兮兮也知道不值,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害人就像喝杯茶那样等闲。她凭什么把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顾隽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和你一样气愤不平,但是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冷静,冲动是帮不了秦鑫的。” 安兮兮看着他,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顾隽一定会有办法,她相信他。 顾隽沉思了片刻,道:“你不觉得她昨晚在金碧楼见秦鑫,有点太过巧合了吗?” 安兮兮愣住:“你的意思是,她刻意挑了你常待的地方?” 顾隽点点头:“她知道秦鑫一定不会找我们帮忙,所以她特意约他在金碧楼见面,我近来每日都会去金碧楼消磨时间,很有可能会从掌柜和小二口中得知昨晚发生的事。” 怪不得今日他到金碧楼的时候,见客栈的伙计们似乎在交谈什么,只是他这几日心烦意乱,实在无心八卦。要不是后来见街上出了动静,他可能就错过静瑜给他留下的信息了。 这女人,真是心思缜密。 “那接下来怎么办?”安兮兮急忙问。 “她这么做,无非想引我过去见她,那我便去就是了。” “不行,万一她也让你跪火炭怎么办?”现在只要一想到那个女人的手段,安兮兮就浑身发抖,她绝对不能让顾隽再遭遇秦鑫遭遇的事。 “我又不是傻子,她让我跪我就跪啦?” “那万一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呢?” “那我还是跪吧。” “顾隽!”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她都快急哭了。 顾隽急忙宽慰她:“好了好了,我逗你的。再说了,我跟她也没有多大仇怨吧,她折磨我又能获得多少乐趣?” “不行,如果你去见她,那我也一起去。” 安兮兮决定了,既然结盟,有难同当,要她丢下他一个人,她做不到。没等他回答,她已经指着他:“你休想再骗我,然后一个人去见静瑜,要是这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说到做到。” 被说中心事的顾隽只能乖乖打消念头。 两人从金碧楼出来,便直接去了韶王府,果然,门口早已有人在等着,直接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将他们带了进去。 韶王府的华贵自是不必说,连招待客人用的茶,都是见所未见的。 静瑜还没出来,顾隽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登时把旁边的安兮兮吓个半死。 “你怎么能随便喝这里的茶呢?快吐出来。”说着便伸手要去帮他抠喉咙。就在此时,一阵笑声从里头传来,静瑜莲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自得笑意。 “安姑娘未免太多心了,你们都进了我韶王府,我还需要用下毒这种方式对你们动手吗?” “就是,你太多心了。”顾隽转头埋怨安兮兮,“都是你,吓得我连这茶是什么滋味都忘了,难得喝到这么好的。” 静瑜立刻转头吩咐身旁的下人:“去给顾公子打包两斤上好的茶叶,再从仓库里拿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就当是我的礼物了。” “这怎么好意思?”顾隽急忙道,“我们登门拜访,应该我们拿礼物才对。” 又来了,这厮怎么每次见了这个静瑜,就跟失了智一样。但安兮兮这回没有发脾气,只是坐在位子上,一直用愤恨的目光盯着静瑜。 “安姑娘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秦公子受伤,你肯定心如刀割,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可不是我逼他的。” 来这之前,安兮兮原本想让顾隽主导,以免自己冲动之下中了静瑜的什么诡计,但既然对方都直接对她开口了,她不回应也有些不礼貌。 “虽然我不知道秦鑫到底有求于你什么,但从小我爹就教我,做什么事都要堂堂正正,哪怕欺负人,也不能把人逼到死路上。你握着他唯一的筹码,让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不得不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这还不叫逼迫吗?” “安姑娘这话从何说起?我有给过他别的选择的啊,他只要放弃见他爹一面的执念,明哲保身,不就不需要卑躬屈膝了?” “这算什么选择?如果他愿意明哲保身,又何必去求你?” “安姑娘这就是为难我了,我跟秦鑫非亲非故,秦相爷又犯了重罪,在这种时候让我帮他,总得给出我满意的价码吧?何况,我和他还有多年旧怨没了,我就是想帮他,也得先了了以前的恩怨啊。” 静瑜端起茶杯,吹了吹:“不过你放心,昨天我已经跟他说了,过往一切一笔勾销,往后我不再为难他就是了。” 听到这,顾隽大概已经知道静瑜叫他们过来的用意了。 “所以郡主的意思是,接下来我们可以谈谈那个价码了?” “聪明。”静瑜放下茶杯,“不过我很好奇,顾公子曾是御史府的公子,明知秦相爷犯了对朝廷不忠之重罪,为何还要帮秦鑫呢?就不怕顾大人知道以后失望吗?” 顾隽淡淡一笑:“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若是走上歪路,郡主不是更喜闻乐见吗?郡主只需要动动手指,这京城便可以被搅得天翻地覆,这不正是你喜欢看的戏码吗?” 静瑜莞尔一笑:“说到看戏,没有一种成就感能比得上亲手写一台戏,然后看着它在自己面前上演。我这里正好有一台戏,不知道顾公子和安小姐愿不愿意当一回戏中人呢?” “如果我们答应,郡主就会帮秦鑫吗?”顾隽问。 “我若说是,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我。不过你们来不就是为了帮朋友吗?你们冒险,总好过让秦鑫冒险,是吧?” “好,你要我们做什么?” 静瑜拍了拍一早放在桌子上的信:“我要你们做的事,这里已经写清楚了,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考虑好了来找我,过时不候。”说完她便起身离开。 顾隽走到她的座位处,从桌子上取了信,打开看了眼,神情突然凝重起来。 “怎么了?她要我们做什么?” 顾隽收起信:“我们先离开再说。” 78.第七十八章 闫侍郎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安兮兮赶紧问顾隽信的内容,才知道,原来静瑜要他们接近工部闫侍郎,想办法让他近女色。 “这天底下还有不近女色的男人?”安兮兮十分诧异,而且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当官的不都是财色兼收吗?” 顾隽抬头看了她一眼,安兮兮急忙改口:“当然,顾大人例外!这我还是知道的。” 顾隽倒也不是想为父亲正名,他只是跟安兮兮一样有些好奇,闫侍郎何时是个不近女色的官儿了? “你认识他?” 工部闫侍郎其实跟顾家还算有点渊源。二十几年前,闫侍郎在雍县县衙里当主簿,后来顶头上司,也就是顾永年调任州官,他留在了雍县,据说后来当了县丞,又转了县令,一路做到了京官。 “那他不是跟顾大人关系很好?” “恰恰相反,他调任京师之后,从未跟我爹联系过,我爹还是从其他的同僚口中才知道他到了工部。在工部以后,他又接连立了些功劳,很快便坐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我爹也曾经请他到家里吃饭,不过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爹是御史台的人吧,朝官多半都不喜欢跟我爹交往,总觉得我爹不怀好意,说不定是想借机调查,所以我爹的官途一直都很是寂寥。” 安兮兮恍然大悟,只是其他朝官还好说,闫侍郎跟顾大人好歹也曾在一县为官,面子上总要做做功夫吧,就像安家在生意场上有不少竞争对手,即便恨安家恨得牙痒痒,可到了碰面的时候,依然是要笑脸相迎。爹爹常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所以凡事不可做得太尽。这些年安家的版图做得再大,也从没有在斩尽杀绝任何一个同行的退路,反倒是将不少产业外包出去给那些人经营。 这闫侍郎倒是很古怪,在京城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不是应该多跟旧相识联络感情吗?即便不图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旧友也是好事啊,怎么反过来避之唯恐不及。 “也可能他心高气傲,不愿意在我爹面前低人一等吧。”顾隽懒得揣测他跟顾家把持距离的原因,倒是想起另一些事,“前几年我在西城酒馆里混日子,酒馆的老板是个极爱跟客人聊天的,因此我听了不少小道消息,其中就有关于闫侍郎的。据说他入京为官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儿子,糟糠之妻和女儿都留在了雍县,到了京城以后,时常和要好的官员一起出入花街柳巷。” “听你这么说,这人哪里是不近女色,分明是色鬼投胎吧?” “所以我才有些奇怪,按道理,韶王府应当比我们消息更灵通才对,静瑜不可能不知道闫侍郎从前是青楼常客啊。” “那有没有可能是他改邪归正了呢?”安兮兮大胆假设,“我以前和双喜去庙里上香,就曾经见过一个浪子因为得了一身花柳病于是回头是岸,想要剃度出家,从此皈依佛门,六根清净。说不定闫侍郎也是如此?” 这种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从此断了去花街柳巷的念头倒也正常,可闫侍郎又没有皈依佛门,何至于不近女色呢? 顾隽总觉得,这其中的原因一定没那么简单。而且若真只是因为这样,静瑜也不需要借助他们去接近闫侍郎,只要买通几个美貌女子,装成良家子,时间一长,闫侍郎自然会上钩,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除非……闫侍郎是对接近自己的陌生女子有戒心,所以静瑜才不得已要借助跟他相熟的人,来放下他的戒心。 “你的意思是,静瑜知道顾大人跟闫侍郎有交情,所以想通过你,让闫侍郎放下戒心,接受女人。那她的目的呢?” “你觉得呢?” 安兮兮想了想,美人计这种东西用在人身上,一般都没什么好目的。要么就是为了迷惑敌人,让敌人听自己的;要么就是为了从敌人那拿到什么东西。 “这闫侍郎不过是个工部侍郎,若是想收买他,为何不干脆用钱?明知他对女子有戒心,还偏要让他重新再近女色,不是很奇怪吗?” 说完,安兮兮恍然大悟:“她想偷东西!” 顾隽想狠狠地夸赞她,又怕她得意忘形,只能忍住,道:“既然知道,我们没道理不将计就计。我明天就回复静瑜,我们接受这个条件。” 隔日,秦府管事命人到安家给安兮兮送信,说秦鑫的烧已经退了,虽然还没清醒,但伤口并没有恶化,大夫说这是在好转的迹象,想必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 安兮兮的心头大石这才落下,只是想到秦鑫一醒来可能就会去找静瑜,她便心急如焚,他现在一心想见他爹,如果让他再接近静瑜,还不知会受什么罪。 想到这,她急忙又去找顾隽商量。 顾隽刚送了信去韶王府,告诉静瑜他答应她的要求,正思考着这计划要怎么进行下去。 “既然是要让闫侍郎近女色,总得先准备个女色吧。”安兮兮提出自己的见解。 顾隽挑眉:“你说得很有道理,不知道你有什么好介绍?” “你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顾隽左右看了一圈:“哪里?”下一瞬便吃了安兮兮一记重捶。 “我!我不好看吗?” 顾隽目光躲闪:“人家闫侍郎是在脂粉堆里打滚过的,见多识广,你这种他能瞧上吗?” “我可以学啊,你说,我还差在哪里?” “就……哪哪都差吧。” “……” 安兮兮怀疑他是活腻了,但她不想跟他计较,时间不多了,不能浪费。 “反正你也没有其他人选,我是你的唯一选择,你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好歹比没有强吧?” “你没听说一个词叫宁缺毋滥吗?” 看来他的确是想死,安兮兮站起来朝他就是一顿招呼,你才烂,你烂透了。 顾隽一边抱头躲避她的攻势,一边坚决不改变主意,开什么玩笑,那闫侍郎可是个老手,万一她吃了亏,他怎么跟秦鑫交代? 最后,安兮兮停下手:“那是不是只要我能证明自己,你就答应让我去?” 顾隽正好被打到墙边,顺势一靠:“你能怎么证明?” 话音刚落,只见面前的红色身影突然欺身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安兮兮按在了墙上。 她凑近他,身上淡淡的胭脂香气瞬间将他笼罩。 顾隽实在没防到她有这一手,当下就失了神,一双耳朵瞬间比喝了酒还红,脸上更是滚烫火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兮兮本来只是想捉弄他一下,顺便堵住他的话,好让他带她一起去接近闫侍郎,可现在跟他咫尺相隔,四目相对,她突然心跳乱了一拍,整个人也不知所措起来。 在露馅之前,她迅速离开顾隽身边,趾高气扬道:“你不是说我哪哪都不行吗?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顾隽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此刻才明白湛君潇和莫北庭这两人为何心甘情愿被夫人管束,夫纲二字从不敢在家里提起,只有你喜欢的人,才能随心所欲地欺到你头上来。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现在倒好,被她拿捏住了。 “好吧,我承认你的确有几分本事。不过静瑜已经安排了人给闫侍郎,你去也没用啊。” “那你不早点说?”她不是白忙活半天了?他耍猴呢啊? “我又没说我需要帮手,是你非要毛遂自荐的。” “姓顾的,你看我不打死你!!” —— 闫侍郎从宫中下朝回来,一路上坐着轿子不断往窗口外张望,就怕突然有什么人跳出来将自己劫走,又或者到了家门口,看见朝廷的官兵团团围住府邸,要将他逮回去。 为官二十几年,他那么努力才混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以为跟了秦相便从此衣食无忧,可以平步青云,没想到,一夕变天,秦相如今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着手底下的人了。 现在满朝文武都在猜测,秦相到底犯了什么事,还有没有可能从昭狱里出来。他和户部陆尚书私底下悄悄聊过,希望怕是不大。若秦相俯首认罪,那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为自己留条后路。放眼整个朝堂,也只有韶王有能力在圣上面前进言,他就是铤而走险,也只能博一博了。 既然路已经选择了,就没有回头的机会,闫侍郎提醒自己,这段时间务必要谨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只有这么一个筹码,绝不能丢失,否则,就是自己葬送自己的生路。 “老爷,前头就是玉福楼了,您要在那吃饭吗?”轿子外头的下人问闫侍郎,自家老爷以往最爱去这家酒楼吃饭了,他们也能跟着吃顿好的,虽然比不上老爷的,但也算是改善伙食了。若是去青楼,那更是美滋滋。 “不去不去,直接回家。”闫侍郎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在外头吃饭,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下人们虽不知老爷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但也不敢多问,只能悻悻地往回走,刚走了没几步,突然路边有人喊了一声:“尊驾可是闫大人?晚辈顾隽求见。” 闫侍郎本来就心虚,好些天都没睡好觉,猛然被人喊了声,吓得差点想跑,急急忙忙道:“有刺客吗?护住我!” 轿夫和随轿的下人都愣了下,面面相觑,大白天哪来的刺客? “大人,是一个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 “叫顾隽的。” “我管他姓故还是姓新,总之谁敢近我的轿子你们就……”说到一半,闫侍郎突然反应过来,“他姓顾?” 轿子被放了下来,闫侍郎却还有些不放心,只掀开了车帘的一丝缝隙,打量向站在不远处的青衫后生,只见他生得一派少年风流,眉宇清朗,确实与当年的顾永年有几分相似。 闫侍郎的戒心放下了几分,一想到自己刚刚的反应,实在有些丢人,急忙沉下语气,问道:“你是……” “晚辈顾隽,家父是顾永年。” “原来是顾大人的爱子,有事么?” 顾隽迟疑了下,行了个礼:“街上不便谈话,闫大人若不嫌弃,前面便是玉福楼,让小侄做东,请闫大人吃顿饭,再慢慢详谈,如何?” 闫大人第一反应便想拒绝,毕竟他来京城之后对顾永年一直敬而远之,再加上如今顾永年早已不在朝堂,顾家就更没必要交往了,何必还跟个乳臭未干的顾家小子吃饭呢? 但他还没来得及拒绝,顾隽又道:“若大人觉得不方便,那小侄和表妹就先告退了。” 表妹? “等等。”闫侍郎叫住他,“顾公子不是有事情要找本官聊吗?怎么还带上自家表妹了?” 顾隽叹了口气,道:“不瞒大人,顾隽此次求见大人,正是为了自家表妹的冤情,来求大人施以援手的。” 闫侍郎在轿子里转了转眼珠子,他如今已经自顾不暇,还哪里有时间理会别人的冤情,再说了,有冤情应该去找衙门申诉,找他有什么用?不过嘛,既然他是顾永年的儿子,他见见也无妨,若是帮不了,走人就是了。 “那便依顾公子的,在玉福楼稍作歇息吧。” 79.第七十九章 玉雕 片刻后,顾隽和闫侍郎在玉福楼的上房里落座,桌子上摆满了招牌的美酒佳肴,顾隽提起酒壶想给闫侍郎斟酒,却被他挡住了杯子。 “顾公子客气了,闫某不喝酒。” “闫大人果然是官场清流,小侄佩服。我本来还特意点了玉福楼这里最贵的酒,看来只能自己喝了。” 顾隽笑着把酒壶移到自己的杯子上,内心翻了个白眼,看你能忍得了多久。 闻着醉人的酒香,闫侍郎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无比怀念从前的时光。待他这个坎儿迈过去,定要去醉红楼搂着翠翘醉他个三天三夜。但现在,他必须忍住。 见闫侍郎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酒杯,顾隽内心暗笑:“大人真的不来一杯?” “不了,顾公子不是说,令表妹有冤情吗?不知她人何在呢?” “大人稍安勿躁,方才我出来等大人的时候,表妹又哭了一阵子,妆容不整,怕唐突了大人,因此现在正在重新梳妆,还请大人见谅。” 闫侍郎内心想,这哭成这样,听起来是天大的委屈啊,那他最好还是别沾染了,说不定是个烫手山芋,若是弄不好,还给自己惹一身骚。 他正想找个借口开溜,突然房门被叩响,他一回头,只见两扇梨花木门从外被推开,一白衣姑娘站在门口,长睫低扫,眼角含情,身后似有烟云笼罩,端丽不可方物,浑似天外仙子。 虽然她脸上戴着半幅面纱,却丝毫不减容色,反而更有种神秘的气质。 一瞬间,闫侍郎脑子里已经将这辈子所有用来形容女人的好词都温习了一遍,甚至可以倒背如流。幸好啊,幸好今天他来了,要不然怎么能见到这样的绝色呢? 不同于闫侍郎的惊为天人,顾隽此刻内心简直是晴天霹雳。要不是箭已离弦,收不回来,他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大小姐绑起来,有多远丢多远。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小女子来晚了,请大人恕罪。”安兮兮对着闫侍郎盈盈一拜,刚弯下腰便觉得骨头一阵疼。这姿势还是前两年几个闺蜜怕她嫁不出去,集合起来逼着她学的,如今已经生疏了。方才时间紧迫,她练了两下,结果一不小心把腰也给扭了。 好在,效果似乎还不错。看着闫侍郎的反应,安兮兮感觉十分满意;但转头看到顾隽,她又觉得自己死定了。但她发誓,这真不能全怪她,要怪就怪顾隽说什么都不让她参与,明明静瑜那日说了,这任务是给她和顾隽的,凭什么他就一人揽了去? 今天早晨她看着顾隽出门,知道他要去会闫侍郎,便偷偷跟了上去,想着若是有什么不对劲,也好扑上去帮个一二的,没想到顾隽一出门便直奔玉福楼,没过多久,静瑜安排的人也到了。 顾隽和那女子短暂地碰了个面后,便出去拦截闫侍郎,留下她在房间里独自等待。安兮兮心想,万一这是静瑜的诡计,那女子身上带着什么利器,直接给闫侍郎一刀子,那顾隽岂不是要背上杀人罪名?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决定先去试试那女子,于是,她伪装成跑堂,说顾隽点了些点心,进门以后又假装失足将茶水泼在那女子身上,然后趁机上去一边擦干,一边摸清楚其身上有没有武器。 大概是她找得太投入了,头顶上方突然传来那女子的冷笑:“你摸够了吗?” 安兮兮一抬头,就见那女子满脸阴森,眼睛似乎要吃人,她一急,直接朝对方鼻头挥了一拳头,趁她晕眩的时候,又拿起椅子往她后颈上砸了一下,结果下一秒,对方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就算醒了,怕也是没啥用了,鼻子都红了,鼻孔还挂着两行鼻血,怎么色诱闫侍郎啊? 不得已,她只能自己亲自上阵了。既然闫侍郎不敢去花街柳巷,她自然要装扮成良家子,这么巧,她从前为了迷惑顾隽还买过一身白色的衣裳,这不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吗? 于是就有了她此时此刻站在顾隽和闫侍郎面前的这一幕,也不知顾隽能不能从她的眼神里解读到整个事情发生的经过。 顾隽狠狠瞪了她一眼。 好的,他不能。 但这不重要,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达到目的,谁来不都一样吗?于是她直接走到闫侍郎身边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抬手给他斟了杯酒,娇滴滴地举起来:“大人……” 顾隽的天灵盖嗖嗖一阵发凉,拼命给她使眼色,安兮兮突然反应过来,对哦,自己现在扮演的是良家子,怎么能这么主动? 她急忙放下酒杯,想拉开距离,闫侍郎却已经抓住她的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表妹姓胡。”顾隽急忙道,“表妹,你有什么冤屈,还不快跟大人说?”话毕狠狠地剜了安兮兮一眼。 安兮兮意会过来,原来她是这个设定,懂了!立刻捏起袖子按在眼皮底下:“说起来,小女子真是命苦。之前认识了一个在工部做事的小官儿,他对小女子柔情蜜意,海誓山盟,承诺非小女子不娶,小女子信以为真,便推了其他上门求亲的人,没想到时隔没多久,这个人便消失不见了,只给小女子留下一封信,说他家有恶妻,与我无缘。这,这分明是欺骗小女子,让我怎么活下去啊……” 话没说完,安兮兮便一抽一搭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闫侍郎的心都化了:“胡小姐别急,这样薄情寡性的男人,就是不要也罢,你又何必为了他寻死觅活的呢?” “大人也觉得这样的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安兮兮泪眼朦胧地问,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当然了,这种男人就应该孤独终老,被世人所唾弃,怎么配得上胡小姐您一片真心呢?”闫侍郎已经被美色迷昏了头,连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安兮兮在心里暗暗呸了两声,擦干眼泪转哭为笑:“大人说的对,他不配,可是小女子已经推了其他人的求亲,若不嫁给他,岂不是,要当老姑娘了?” “天底下好男人千千万,表妹你又何必一根藤上吊死呢?以你的人品,还怕不能找到值得托付的郎君吗?那工部的小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他官再大,能比得上你面前的闫大人吗?” 事已至此,如果今天不拿下闫侍郎,往后再想接近他怕是根本没机会了。顾隽当机立断,决定配合安兮兮。 这话正中闫侍郎下怀,他正愁怎么开口,没想到一根竿子便递了过来。他装作不安的样子:“顾公子说什么玩笑话?胡小姐年纪轻轻,自然应该找个青年才俊。本官都已经年过不惑,怎么能配得上胡小姐?就算是类比,也别拿本官取笑啊。” 其实闫侍郎的年纪都已经快五十了,但在美人面前,他自然要藏着一点,不好将自己说得太老。 “大人何出此言呢?其实小女子今日见了大人,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起大人的英姿,那个人根本粗不可言。大人若不说,小女子还以为大人只有三十出头呢?” 顾隽瞥了她一眼,还真不知道她撒谎的本事竟然如此炉火纯青,这种瞎话说出来竟不带一丝气喘的。 闫侍郎一听,整个人更是心花怒放,只觉得美人马上就要到手了。但他始终还是留了个心眼,毕竟如今是非常时期,哪怕是顾永年的儿子,也不可轻易相信。 “胡小姐真是抬举本官了,本官愧不敢当。今日本官过来,本是想替胡小姐伸冤的,不过既然如今胡小姐已经释怀,那本官也放心了。以胡小姐的人品,往后自然能觅得良配,本官也会好好替胡小姐留意,这一点,胡小姐尽管放心。” 说完,闫侍郎起身便要离开:“若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本官就先回去了。” 顾隽和安兮兮顿时紧张起来,没想到这个老狐狸如此防备,到这个地步都不上钩,看来他是想调查清楚再下手。 顾隽焉能让他如愿?好在,他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闫侍郎刚走了两步,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怎么回事?本官明明才喝了一杯……” 顾隽笑了笑:“闫大人有所不知,玉福楼这新酿的招牌酒就叫‘一杯倒’,大人没喝过自然容易醉。表妹,你还不扶闫大人到榻上休息?” 闫大人有些恍然,见美人朝自己走过来,又觉得欢喜,可下意识,又捂住了胸口的位置。 还没来得及再思考,就已经醉倒了,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 见他临倒下前捂着胸口,顾隽道:“难道静瑜想要的东西,就在他身上?看看到底是什么?” 他直接摸到闫侍郎的胸口,果然摸到一个硬疙瘩,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羊脂白玉的籽料雕件,刻了一个初生婴儿,外头的籽皮呈现黄色,就仿佛一张襁褓。 安兮兮从顾隽手上接过玉端详了一下,道:“一般都只见人将玉雕成龙啊凤啊,怎么会有人雕个孩子呢?” “自然有,有些大户人家喜获麟儿,会请画师来家为孩子作丹青,也有一些会将孩子的名字刻在首饰上以作纪念;这料子特别,外头一层黄皮,里头白玉无暇,正适合用来雕刻襁褓中的婴儿,想来应该是父母为了纪念刚出生的孩子,特意请工匠雕刻的。” “闫侍郎倒还挺慈父情怀的,这玉价值不菲,若是雕成别的,还能卖个好价钱。”安兮兮说,下一秒却见顾隽摇了摇头。 “不,这个雕件,应当不是闫侍郎的。” 80.第八十章 收买人心 如果这是闫侍郎为了纪念自己孩子出生的东西,静瑜要来何用?闫侍郎也绝不会小心如斯,一觉察有异样立刻护住这个东西。 很显然,他知道有人想要这个东西,放在府里怕被人偷,只能随身带在身上。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不亲近女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继续接近女人,对方就能通过这种方式,将东西偷走。 分析得很合情合理,安兮兮不打算反驳顾隽。既然这东西不是闫侍郎的,会是谁的呢?难道,这是韶王府的? 顾隽皱了皱眉:“韶王只有静瑜一个女儿,膝下无子,你仔细看看这雕件……” 安兮兮低头再端详了一眼,非礼勿视。想来也是,她堂堂安家大小姐,老爹都没雕个翡翠来贺她出生,换做其他人家,怕也只有生儿子舍得这样花费吧。 “那怎么办?我们要把这个交给静瑜吗?”安兮兮有些不大情愿,静瑜害秦鑫伤成那样,现在他们又帮着她从闫侍郎这里拿到东西,天知道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如果不弄清楚这个东西的来历,怎么能放心交给她? 顾隽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他们要帮秦鑫,但也不能助纣为虐。如果明知静瑜要这个东西是为了害人,他们还可以装作不知,那以后有什么面目见人?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到隔壁房间里,将被安兮兮打晕的女子用水泼醒。 那女子一醒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顿时怒目直瞪:“你们竟敢违背跟郡主的约定?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我?” “嘘!”安兮兮提醒她,“别大声嚷嚷,你喊郡主喊得这么大声,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韶王府派来偷闫侍郎东西的吗?” 女子脸色一惊:“你怎么……你胡说什么?” “我是胡说吗?”安兮兮掏出那块雕件在她面前一晃,她的眼神顿时都直了。看来,他们猜的没错,静瑜果然想要这个东西。 顾隽拉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道:“这位姑娘,咱们来做个交换如何?我可以把这个东西给你,让你安全地回到你主子那边复命,但你要告诉我,这东西的主人是谁,你主子要这东西为了什么。” 女子冷冷地把头偏开:“想套我的话?做梦吧。我自五岁就跟在郡主身边,对郡主忠心耿耿,我是绝对不会出卖郡主的。” 怪不得静瑜放心让她独自前来,想来对她十分信任,那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顾隽笑了笑:“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安大小姐,我看这雕件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若是交给令尊放出去卖,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抢。你看如何?” 安兮兮接过玉:“是个好东西,不如就让我爹搞一场拍卖,让全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来抢,价高者得,说不定,还能卖个天价。” “你们……”女子终于变了脸色,“你们若是敢这样做,郡主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都知道郡主的手段,何必跟韶王府作对呢?” “我们从没想过跟韶王府作对,是你们郡主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凭良心说,你真觉得你们郡主是个好人吗?” 女子冷哼一声,又把脸偏开,并不想跟安兮兮讨论这个话题。 顾隽转了转眼珠子,笑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看也没看他一眼:“我只不过是个下人,顾公子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顾隽走到她身边,刚伸出手便见她下意识往后躲,拳头紧握,反应像是有些武功底子。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巾,从绳子和手的间隙里穿过,隔开了绳子和她被绳子磨得已经发红的手。 女子愣了愣:“你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姑娘有武功底子,我只是一介书生,怕一旦放开你,你会反过来要我的命,只能这样稍微缓解你的痛楚。” 女子愣了愣,脸色竟缓和了一些,看顾隽的眼神也跟刚刚有所不同。安兮兮突然懂了,顾隽是想把静瑜打算用在闫侍郎身上的计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那丝巾明明是她上次借给他的,他竟就这么拿去用了?可恶。 “其实不管你们家郡主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确定我不会助纣为虐。你可以笑我酸腐,但读书人若是连这点原则都没有,那就枉读圣贤书了,你说对吗?” 女子迟疑了下,突然开口:“你方才说的交换,是当真的?绝不骗我?” 顾隽举手起誓:“我若是骗姑娘,愿受五雷轰顶。” 要不要起这么重的誓啊?安兮兮郁闷,分明是在跟人家姑娘耍花腔。 “你方才问我的那两个问题,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姓闫的前阵子带着这个东西来找过我们王爷,后来郡主得知后勃然大怒,说是为了王爷,一定要从姓闫的手上把这个东西拿过来。至于这个东西是谁的,郡主没说过,我也不会问。” “那你可知道,闫侍郎找王爷所为何事?” “这并不在刚刚的两个问题之中。” “可你也没解答这个东西是谁的,我多问你一个问题,不过分吧?”顾隽说,见她不为所动,从安兮兮手上把那块玉拿过来,递到她面前,“仅此一问,姑娘说完,我立刻放了你,并将这块玉交给你。你既然都已经告诉我,这块玉可以要挟你们家王爷,若是你今天不带着这块玉回去,势必难以交差,更会拖累主子,何必执着呢?” “好像与相爷有关,但具体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顾隽琢磨了一下,她说的这些倒是和闫侍郎的举动能对得上。如果闫侍郎是秦相爷的人,现在秦相爷落马,他一定心慌意乱,急于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而韶王是圣上最为信任的臣子,闫侍郎手上若有能要挟他的筹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但这块玉有什么秘密,为什么闫侍郎可以用它来要挟韶王呢? 顾隽不想为难面前的女子,她不过是个下人,想来静瑜也不会让她知道太多。 “多谢姑娘,一诺千金,这块玉你可以带走了。”顾隽替她松了绑。她站起来松了松手脚,拿起玉便要走,到了门口,却又回过头来:“我知道顾公子你还会继续追查下去,郡主迟早会知道我今日出卖了她。我今日这么做,不是因为被顾公子你打动,而是因为,我奉郡主之命来取这个东西,就一定要完成任务。我只有一个请求,若有天郡主知道,还请顾公子帮我捎个信给青州临淄的的堂叔,我姓千,叫红雪。” “千姑娘……” 顾隽想喊住她,她却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安兮兮本来还觉得和静瑜一伙的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可听到最后又觉得,这千红雪倒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只可惜跟了静瑜这么个主子,若真因此送了命,未免有些不值。 看见顾隽愣愣地盯着对方的背影,安兮兮调侃道:怎么?心疼人家啦?要是担心人家,就赶紧去拦着,说不定人家会弃暗投明跟着你呢。” 不知为何,顾隽仿佛闻到她话里有一丝醋味,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明知她心里只有秦鑫。 “我是想拦着她,可惜我知道她不会跟我走的。” “你还真看上她了啊?”安兮兮瞪大眼睛,神情突然紧张起来。顾隽方压下去的念头,又蹭蹭地冒了出来,只能别开目光,不去看她。 “先走吧,闫侍郎一醒来,发现那块玉不见,立刻就会找我们算账,此地不宜久留。” 话毕,两人迅速离开了玉福楼。 回到浮香胡同,顾隽将那块玉的样子按着自己心中的印象描绘下来,那块玉看着有一些年头了,并不像是新雕而成的,再加上价值不菲,想必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闫侍郎竟然能用其要挟韶王,这东西肯定属于一个身份极为重要的人物。 “会是谁呢?” 顾隽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写下的关于梁友华和薛夫人的线索,将两个放在一起,脑子里慢慢串起一些东西。 难道这块玉,跟薛将军有关? 81.第八十一章 嫁祸 这一夜,顾隽睡得有些不安稳,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就像一团乱麻在他的脑子里纠缠,他想找到一切的源头,可又仿佛还差一些什么。 突然,他似乎听见有什么声响,迷蒙中睁开睡眼,才辨认出来,声音是从隔壁安家传来的,有人在吵闹和争执。 他急急忙忙爬起来,上梯子去看,没想到安家院子里全是衙门的人,而这些人,都是静瑜带来的。 静瑜好整以暇地坐在安家的院子里,才对面前目光愤恨的安兮兮道:“安大小姐这么盯着我,也不会有任何帮助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安兮兮自嘲一笑,昨日离开玉福楼的时候,她和顾隽还在为千红雪担心,没想到,千红雪还没出事,她倒是先有麻烦了。方才她还在睡梦中,衙门的人突然上门,说静瑜告发她偷了韶王府的东西,要搜查她的房间。 她倒没有什么好惧怕的,没做过的事,就算衙门搜查,也不可能转白为黑。只是,她不明白,静瑜明明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为什么还要跟她过不去? “你以为你和顾隽很聪明,从千红雪身上套了话,再让她拿着东西回来复命,我就会以为你们替我办了事,信守承诺帮秦鑫?可笑,红雪跟着我十多年,一个眼神我便知道她心里有鬼。” “你将她怎样了?”安兮兮激动地问。 “一个不忠的奴才,留在我身边也没什么用,自然是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千红雪最后一句话在安兮兮的脑子里盘旋,她不是没料到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才一天的时间…… 她倒想看看,静瑜能玩出什么花样。 “双喜,给我也搬张凳子过来,我陪郡主坐坐。”安兮兮淡定地说。 双喜立刻从房间里搬了个凳子过来,不忘提醒搜查的衙役:“你们搜归搜,可别弄坏了我们小姐的东西,要不然,就是做一辈子也赔不起,想卖身还债,我们还不要呢。” 说完,把凳子送到了安兮兮面前:“小姐,请坐。” “好歹是衙门的人,客气一点的,别太过了。”安兮兮小声提点双喜,又提起声道,“还不去给郡主准备点心茶水?不能叫人家白来这一趟,说我们安家待客不周啊。” 静瑜笑了笑:“安小姐这么有信心,觉得我一定会空手而回?” 身为京城首富的女儿,安兮兮觉得,什么罪名栽在她身上都行,但要是说她偷东西,那就是在侮辱她家的钱! 她堂堂安家大小姐,要什么东西没有,会偷人东西?开什么玩笑?除非是栽赃。想到这,安兮兮给管家使了个眼色:“你带着几个下人,帮衙差大哥好好搜搜,别落了什么角落。”也别让人做了手脚。 管家是个聪明人,心领神会,立刻跟着去了大小姐房间里,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 “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这样活着不累吗?”茶水送过来后,安兮兮替自己和静瑜各斟了一杯,也不想虚与委蛇了,打开天窗道,“你要算计多少人,就要防着多少算计,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这样的日子对我没有意思呢?”静瑜接过茶,笑容突然淡下去,“倒是你们,我明明已经给了机会,你们如果不那么多事,现在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们也可以帮到秦鑫,为什么非要逼我动手?” “因为做人不能没有原则,不能为了一己私心,明知是错的事情也执意去做。”这是顾隽说的,她和顾隽既然结了盟,彼此自然要一条心。 “说的真好,你们有你们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就是,宁可我骗天下人,不可天下人骗我。” 静瑜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就在此时,一个衙差从安兮兮房间跑出来,手里拿捧着一个物件,安府的管家和下人们也跟着跑了出来。 等到那衙差跑近,安兮兮才看见,他手里捧着的,正是之前秦鑫送她的那个香囊。电光火石间,安兮兮似乎明白了什么,刚想上前,就被几个衙差齐刷刷拿刀架住了脖子。 “郡主,可是这个香囊?”衙差走到静瑜面前询问,将香囊捧到她眼皮底下。 静瑜扫了一眼:“多谢各位差大哥了,这正是我丢失的那个香囊,明月坊的老板届时可以作证。现在人赃并获,你们可以做事了。” 安兮兮脸色一变,下一秒双手便被绑了起来。管家和所有下人心急如焚,可那香囊的的确确是从小姐房间里搜出来的,不是衙门栽赃的,他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双喜从厨房捧着茶点出来,见衙门的人押着安兮兮,丢下糕点便扑了过来,抱住自家小姐:“我们小姐没偷东西,我不许你们带走她。” “衙门办事,轮得到你一个丫头说话吗?”带头的衙差撂话,兜头便给了双喜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安兮兮心疼不已,担心双喜还要冲上来,急忙道:“双喜!快去找我爹和顾隽,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我的,记住。” 顾隽冲出院子,绕到安家大门口,却已经晚了,衙门已经带着人走了。双喜冲出来,正好见到他,顿时哭成个泪人:“顾少爷,救救我们小姐啊,那个香囊明明是你送给小姐的,怎么会是韶王府东西呢?你快想想办法啊。” 顾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手攥住一样,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跳上马车,对双喜道:“你先去找安老爷,我去衙门。” 双喜满脸泪花地点了点头。 到了衙门,顾隽却是被拦在了门外,衙差表示,安兮兮已经被押进牢里,谁也不可探视。 “大礼律法规定,即便是杀人奸淫的重罪,在没有结案之前,都是允许家人探视的,你们有什么理由阻拦我?” “律法是有这么一说不错,但顾公子你又不是安小姐的家人。”静瑜从衙门里走出来,施施然开口。 顾隽冲上去,很想揪住她质问她是个什么怪物,可到了跟前,却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有任何差错,如果他现在对静瑜有任何不敬,她更有理由将他抓进牢里去,到时候,他不仅救不了安兮兮,还会把自己赔上。 “怎么?顾公子想清楚了吗?” “你有什么条件?” 静瑜冷冷一笑:“闫侍郎的东西我都已经拿到手了,你觉得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我这个人没那么狠心,好歹相识一场,你让秦鑫来见我,他若是愿意再跪一次炭火,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你……” “事关安小姐的安危,我劝顾公子好好想清楚。” 静瑜上了马车,甩下几声笑容离开。 顾隽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慌乱,从前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游刃有余地解决,可现在只要一想到安兮兮在衙门的牢里,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他就什么都无法思考,再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秦府门口。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本来是要帮秦鑫的,现在不仅没有帮到他,反而要他再去静瑜面前受一次屈辱,他算什么朋友? 顾隽转身想走,没想到秦府的管事发现了他:“顾公子来得凑巧,少爷正好醒了。” 秦鑫醒了? 顾隽下意识便跟着管事进门去看秦鑫。到了房间,就见林氏坐在床头喂秦鑫喝粥,他看着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双眼的精神倒是不错。 见顾隽来了,林氏主动让出位置:“你们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着下人煎药。” 顾隽凑到床前,打量了他一番:“你醒了就好,可把我和安兮兮吓死了。” 秦鑫歉然一笑:“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也没想到,只是小小一点伤,我竟然睡了好几天。” “这还叫小小一点儿伤?”顾隽揶揄他,“要是静瑜听到,下一次恐怕就要你跳火海了。” 秦鑫愣了下:“你已经知道了?” 顾隽点头。 屋里沉寂了片刻。 秦鑫神色黯然,良久才自嘲:“我原以为,只要让她出了心里的怨气,就可以求她帮我见我爹,没想到,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你想得简单,是你面对的根本不是一般心性的女子。” 静瑜是顾隽平生所见最心机深沉的人,狠毒犹甚男子。每次当他以为可以计胜一筹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完全落入了她的圈套,根本猜不到她会用何手段。她既有地位,又有谋略,更有庞大的野心,若是她真的嫁给太子,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她登临后座,会变成什么样子。 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这么多年,秦鑫才会帮着太子殿下一直将她拒之门外,跟她结下深重的梁子,只是造化弄人,今日他唯一能求助的,却只有她,这大概是他欠她的吧。 秦鑫不愿多扯这个话题,转而问顾隽:“对了,安姑娘她……还好吗?” 上次请顾隽转达那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准备,不再与她见面,不拖累于她,可今天当他看见只有顾隽一人出现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心里根本没有放下。她是不是对他失望了?是不是在心里怨恨他软弱? “她……” 顾隽不知该不该将事实告诉秦鑫,若是让秦鑫知道,安兮兮是因为他而出了事,他势必内疚不已,心急之下不知又会中什么静瑜的什么诡计。可如果不告诉他,静瑜是绝不会放过安兮兮的。 顾隽进退两难,所有的犹豫都转变成深深的后悔——如果他不是执着着要知道静瑜拿那块玉的目的,如果昨天他拿到玉以后,直接交给千红雪,让她回去复命,现在所有问题都不会存在。他满口的原则,却从来没考虑过后果,自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靠聪明才智解决,却把身边的人陷入危险的境地。就连秦鑫,如果不是他透露了御史台告发秦相爷的罪名,他也不会受伤。 他真是天底下最自以为是的蠢货,这一切分明都是因他而起。 “顾兄,你怎么了?”见他神情有异,秦鑫突然意识到不对,“是不是安姑娘出了事?” “没有,我还有事,先走了。” “顾兄!” 秦鑫心里一急,从榻上翻了下来,跌落在地上,身上的伤一碰及坚硬的地面,瞬间引发剧烈的痛楚。 “秦鑫!”顾隽急忙将他扶起来,却被他抓住了手臂。 “安姑娘是不是出了事?你老实告诉我!” 顾隽虽然没说话,可眼神已经泄露了心里所想。 秦鑫看着他,慢慢说出心中猜测:“是……静瑜?” 顾隽迟疑片刻,慢慢咽下所有的负疚感,安兮兮要是有什么差错,秦鑫也不会原谅他的。如果静瑜当真要秦鑫再跪一次炭火,他陪秦鑫跪就是了! 他将这连日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秦鑫。 82.第八十二章 表叔 秦鑫换了身衣裳,让顾隽扶着自己,到了大门口,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你说什么,你要自己一个人去找静瑜?”顾隽激动不已,“你的伤还没好,若是她对你……” “现在能帮到安姑娘的,就只有我们俩,如果你和我都身陷韶王府,那谁来救她?”秦鑫道,“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静瑜就是想再为难我,又能为难到哪里去?我若真在她韶王府里丢了性命,她也脱不了干系,太子殿下……” 秦鑫顿了顿:“太子殿下不会置之不理的。为今之计,只有咱们分开,才能确保救出安姑娘的。” 顾隽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是,要让他放任秦鑫一个人去见静瑜,他怎么都难以放心。即便静瑜不会要了秦鑫的命,可谁知道她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折磨他? “我会自己随机应变的。”秦鑫安抚他,“如果到了今晚,我还没有回来,就只有靠你另想办法了。” 顾隽不想坐以待毙,既然要救安兮兮,与其等秦鑫的消息,不如分头行事,他现在就去想办法。 “放心,你若没从韶王府出来,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杀进去跟静瑜要人。我们是兄弟,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 顾隽举起右手。 秦鑫顿了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好,要生一起生。” 两人分别上了马车,秦鑫往韶王府而去,顾隽想了想,决定先去找莫北庭。 “你说什么?你说安大小姐……”莫北庭还没出声,就被闻声而来的冯轻轻打断。 “他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兮兮被那个什么郡主坑进牢里去了!现在需要想办法救她!”冯轻轻心急如焚,“姓顾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找个状师准备打官司?要不,让北庭去告御状,就说那个什么郡主栽赃陷害!” 没等顾隽回答,冯轻轻又急得在厅里打转:“要不,干脆拿点钱去贿赂一下府尹吧。” 莫北庭作势恫吓道:“你丈夫我好歹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做出这种知法犯法的事情,你要是再乱说,小心我休妻啊。” 冯轻轻急出了眼泪:“那不然怎么办啊?兮兮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连点儿苦也没吃过,现在蹲在那个牢里,谁都见不到,会吓坏她的啊。” “你不是老说她被惯坏了,应该受点挫折,以后嫁人才不会被夫家嫌弃吗?” “我说是这么说,我又没指这种挫折!这可是坐牢啊!以后还有谁敢要她?这可怎么办啊?” 说完,冯轻轻哭了出来,莫北庭见状,赶紧上去搂住她小声呵哄,内心想,幸亏自己平时没乱说话,还以为她们这群姐妹都是表面做做功夫,背地里无甚感情,没想到关键时候才看出来。 “好了好了,我和顾隽这不是在想办法了吗?你先去准备点点心茶水什么的,总不能让我们饿着想辙吧。” 冯轻轻吸了吸鼻子,这才赶紧点头:“那我去给你们准备吃的,等我回来,你们一定要想到救兮兮的办法啊。” 支走冯轻轻,莫北庭轻轻叹了口气,这才与顾隽商量:“那个香囊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已,顾隽只能将他和安兮兮以及秦鑫三人之间的关系和盘托出,哪怕被死党嘲笑,也顾不得了。 莫北庭听完,倒是一反常态地没有揶揄他,反倒有些感慨:“都说人经历感情后会变得成熟,你倒是跟从前不一样了,虽说结果不尽如人意,不过输给秦府二公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顾隽苦笑,真不知他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补刀,不过这都不重要,他只在乎,有没有办法救安兮兮。 “按照你这么说,除非能证明,明月坊当时做了两个香囊,而安兮兮这个香囊跟静瑜郡主的不是同一个,不然就没办法脱罪。”莫北庭分析。 “可惜,两个香囊如今都在静瑜手上,静瑜能知道安兮兮手上有个香囊,可见,明月坊的玉娘是她的人。若是玉娘不肯说出事实,谁也证明不了。即便是让秦鑫出来佐证,到时候也只会各执一词,不了了之。” “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去查查这个玉娘。”莫北庭起身道。 顾隽立刻跟着起身:“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两人便匆匆出了门。冯轻轻端着茶点回来时,厅里已经空无一人。 莫北庭是京城土生土长的人,对京城摸得很透。能在京城这边做生意立足的人,谁没有点本事和人脉?就算这明月坊是静瑜罩着的,能打开门做生意,就逃不过这京城的人脉网。 “我有个表叔是京城的本地通,这京城说得上名的人物,谁跟谁之间有交情,谁又跟谁有过节,他门儿清,找到他,我们就能知道明月坊的玉娘有没有软肋了。” “看来我找你是找对了。” “那当然,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了?” 很快两人到了莫北庭表叔家。 看着面前高高的门庭,顾隽感慨:“没想到你居然有个这么有钱的表叔,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莫北庭道:“我为人有多低调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表叔有钱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又不靠他。” 说的也是。 莫北庭上去敲了下门,很快便有小厮探出头来:“你找哪位?” “跟你们老爷通报一声,就说他的表侄儿莫北庭求见。” “等着。” 不知为何,听这小厮的语气,顾隽便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片刻后,门再次被打开。 小厮:“我们老爷说不认识你喔。” 莫北庭还有些不死心:“你们老爷是不是姓蔡?” 小厮:“是啊。” 莫北庭:“那没错啊,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你再去通传一下……” 顾隽将他拉回来,无奈道:“看来不是你表叔有钱跟你没关系,是压根你们就没关系吧。” “不应该啊,五年前过中秋的时候,我还给他送过月饼呢。” 五年前……顾隽捏了捏眉心,犹豫自己还应不应该在这儿继续浪费时间。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表哥?” “表弟?” 莫北庭冲上去,跟一个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稚气未褪的少年搂在一起:“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表弟:“表哥,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是难为表弟了,居然还认得这种表哥,顾隽腹诽。在表弟的帮助下,他们总算如愿见到了表叔本人,为免这叔侄俩尴尬,顾隽主动跟表叔提及了来意。 “你们想查玉娘?查她做甚?”莫北庭的表叔这几年已经不怎么愿意去插手外头的事,京城格局瞬息万变,这几年更是盘根错节,早已不是从前了,一个弄不好就会给自己惹麻烦。 顾隽还没回答,莫北庭已经抢过话:“表叔就别问了,知道得太多对你也没好处。” 表叔抡起拳头就想给他一锤子:“你这个白眼狼,这么多年没来看我,一上门就想给我找麻烦,还不让我问缘由,我是欠了你还是跟你有仇?”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会上门来找你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脾气有多臭,有几个钱拽得跟什么似的。” “哎呀,你还有脸说我?” “说你怎么了?我现在是朝廷命官,说不得你吗?” 顾隽本来就已经够心急如焚的,听他们吵得没边没际,越发觉得救不了安兮兮,突然绝望地起身:“我先告辞了。” “老顾!” “且慢!” 表叔和莫北庭齐刷刷地喊住了他,这个时候,两人终于有点叔侄的模样了。 表叔瞪了侄子一眼,这才对顾隽道:“你爹是不是有个徒弟,叫李源?” 顾隽茫然片刻,点了点头。 表叔轻叹一声:“你去找他吧,我想,他应当能帮上你。” “您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玉娘跟李源是老相好,走吧。”没等顾隽反应过来,莫北庭已经拉着他往外走。 表叔摘下鞋子砸在莫北庭头上:“我可没这么说过!你再胡诌以后休想我再帮你。” “放心,没事的话求我我也不来。” “滚!!!” 离开蔡家,一路上莫北庭才跟顾隽讲了自己与表叔的事。莫北庭小时候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在表叔家寄养过几年,因为耳濡目染表叔的江湖作风,曾经一度想放弃念书,长大后去江湖上捞偏门。后来表叔知道后,直接将他丢出府去,扬言不再认他这个侄子。 莫北庭心高气傲,从此除非有母亲的吩咐,否则绝不再登蔡家大门。几年前莫老夫人去世后,他当真就再没去探望过表叔。 “其实我一直知道,表叔是为了我好,希望我好好念书,走正道,也是因为他把我丢出府,我才没有走了歪路,后来又乖乖在我母亲身边念书,直到考取了功名。” “看来今日不是你帮我,倒是我帮了你。”顾隽一语道破莫北庭的心事。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很快,李府便到了。莫北庭留在马车上,道:“我就不陪你去了,我看见御史台的人,也是头直疼。” 顾隽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多谢。” 莫北庭叹了口气:“你若解决了事情,捎个信给我,也好让我放心。” 顾隽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马车离开,这才转头去李府求见李源。 83.第八十三章 他们都在骗你 有上次李夫人的招待,这次李府看门的小厮对他客气多了,主动替他去禀报老爷,很快又回来请他进去。 一路往偏厅走去,顾隽想起自己与李源也有些年没见了。从前爹还是御史的时候,时常请李源到家里吃饭,李源不过比他大了十岁,他便喊其李源哥哥,当其如兄长一般。 没想到后来爹辞官,李源接任御史中丞,成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史中丞。那阵子,有无数流言蜚语,说爹辞官是被徒弟所构陷,他原本还不信,可后来,李源再没来过顾家,爹也没提起过李源。 一直到他和安兮兮摇出那支下下签,他才又见到李源,只是他已经不再是李源哥哥,而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李大人。他来宣读圣旨,提点他君命不可违,一句话便改变了他的一生。 往事不堪回首,顾隽叹了口气,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你小子终于敢来见我了吗?” 李源跨进门来,一见他便开口质问。 顾隽上次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也没跟他打个招呼,心里的确过意不去,只是,他有什么不敢见他的?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李源这声质问,仿佛将顾隽又带回从前的时光,面前的人,好似还是他的李源哥哥。 “我哪有?”他声音瞬间便带了稚气。 “还说没有?那上次为何不等我出来便跑了?” “我又不知你会客会到何时,总不好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吧。” 李源招手让他坐下,睨了他一眼:“你倒会替别人打算,连秦府的事你都管上了,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顾隽知道瞒不住他,也没打算否认:“我又没干涉御史台做事,我只是帮秦鑫打听一下他爹犯了何事,不违背律法吧?” “小滑头!”李源看着他,无奈道,“你今天来又是为了何事?” 李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登门拜访,以他和顾家如今明面上的关系,顾隽对他能避则避,断没有主动上门闲聊的道理。他不想浪费时间。 “李……”顾隽差点脱口而出旧称呼,想了想,还是改口,“李大人,你可认识明月坊的玉娘?” 李源脸色一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见李源这个表情,顾隽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大半,看来,莫北庭的表叔所言不虚。 “我有个朋友被韶王府的静瑜郡主冤枉偷了东西,那东西是明月坊所留的备用之物,玉娘如今却被韶王府收买,若是她不肯说出实话,我朋友便难以脱身。我听说李大人与玉娘认识,能否请您帮我当个说客?” “你这个朋友,不会是秦府二公子吧?” 李源虽和韶王府没有什么来往,不过在御史台的一个好处,便是消息收得多,静瑜郡主在东宫吃过几次闭门羹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听闻都是秦二公子给的难堪,两人之间怕是早结了梁子。 秦家如今失势,静瑜郡主想办法落井下石,倒也不奇怪,就像当年顾家离开朝堂,安家也是如此。 虽说秦家的事与秦鑫无关,但李源不免存了个心眼,顾隽和秦鑫之间走得太近并不是件好事。 顾隽迟疑了下,才道:“不是秦鑫……是安兮兮。” 李源瞪大眼睛:“安家小姐?她怎么会跟韶王府的人扯上关系了?” 这件事说起来有一匹布那么长,顾隽心急如焚:“我回头再告诉你,你能不能先帮我去找玉娘?” 见他这副样子,李源也不好再追问,既然事关的是安大小姐,那帮个忙倒也无不可。只是—— “你确定安小姐是清白的?你要知道,我身为御史台的人……” “我确定,我以性命发誓,她绝对是清白的。”顾隽举起手指,“你只要见了玉娘,就一清二楚了。” 李源叹了口气:“行吧,容我换身衣服,你先到马车上等我吧。” 顾隽大喜过望:“谢谢李源哥哥,啊不,谢谢李大人。” 李源无奈摇了摇头:“你啊你!” - 坐在韶王府中,秦鑫内心反倒较前几天平静了很多。当你摸清楚敌人的脾性后,也就不难猜测她接下来想做的事,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如果这样就能消她心头之恨,他给她就是了。 可秦鑫没想到,静瑜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毫无敌意,反倒带了位御医来诊治他的伤势。 “你又想做什么?”对她突然的示好,秦鑫反而觉得这是更大的陷阱,下意识便想拒绝。 “裴御医你不是不认识,你从小在宫里都是他给你看的病,难道你觉得他会害你吗?”静瑜说。 裴御医自然没有理由害他,但架不住有人施压,不是吗?何必惺惺作态。 静瑜坐在他对面,悠悠道:“我那日说了,你我之间的事就这么一笔勾销。虽然是有些便宜了你,但我说得出做得到,绝不会再为难你。” “你若是言出必行,就不会冤枉安姑娘,以此引我过来了,不是吗?”秦鑫冷冷说,也不顾裴御医在场,直揭静瑜的目的,“你要为难我,我绝无怨言,可安姑娘是无辜的,请你放了她。” “在你心里,安小姐就那么好?为了她,你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他从不觉得安兮兮是个完美的人,甚至,她有很多缺点,根本无法与他认识的其他女子相比,可她胜在真诚,尤其是,与此时坐在他面前的这位相比。 秦鑫虽没有说话,可他某个瞬间投来的蔑视目光,深深刺痛了静瑜。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心里所想,顿时拍了下桌案:“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单独跟秦公子说。” 裴御医今日本来是奉圣上之命过来给静瑜郡主请脉,却没想到另有乾坤,两人的对话听得他心惊胆战,一得令,赶紧提起箱子就跑了,以免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其他下人也纷纷退下。 静瑜坐在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当真以为你那位安姑娘天真无邪,对你一往情深?可笑,你好歹也是堂堂相府公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知道吗?” 秦鑫并不理会她的说辞,挑拨离间的伎俩,她从第一次入东宫就玩得风生水起了,他若是还能上她的当,那才是可笑。 “有件事不知你想过没有,你的安姑娘和顾家的公子,为何双双到了这个年纪还未成婚?” 秦鑫只当她想污蔑安兮兮的清白,终是不可抑制地动了怒。 “我不需要想,也不需要知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怀疑安姑娘的人品和清白,你若是想以此挑拨我和顾兄、安姑娘的关系,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秦鑫撑着身子站起来,对她道,“我今日来,只想问你,要怎样你才肯不告安姑娘,若你不肯说,那秦某告辞。” 秦鑫笃定,静瑜是为了羞辱他,既然如此,她绝不会放过拿安兮兮来交换这样的好机会。可他没料到今日的静瑜一反常态,不仅只字不提条件,甚至心急地拦住了他。 “你以为我是为了挑拨你们,所以才对你说这些话?”静瑜抬头看着他,脸上竟隐隐有一丝委屈。 “否则呢?”秦鑫将那丝委屈的表情解读为伎俩,丝毫不为所动。 静瑜也不知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她明明恨不得让他去死,那就该让他被那两个人耍得团团转,她坐山观虎斗,不是更开心吗?可莫名其妙的,她就是不甘愿,不甘愿看到他对那个安兮兮倾心信赖的样子。 “那我告诉你,你喜欢的安姑娘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成亲,是因为五年前她和顾隽在华光庙摇中了太祖爷的那支下下签,被圣上下了圣旨,这一生都不能成婚。而他们接近你的目的,就是想请你爹替他们在圣上面前陈情,替他们摘了这道圣旨。” 静瑜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还觉得你的安姑娘善良无辜吗?你还觉得你的顾兄和你兄弟情深吗?他们只是在骗你而已!” “你说完了吗?” 静瑜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神色毫无波澜的人:“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在骗你?” “为了折磨秦某,郡主真是不遗余力。其实何必如此费心,我爹和安姑娘在牢里,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折磨,郡主实在不必多费周章给秦某心上添堵。告辞了!” “秦鑫,你给我站住!”静瑜叫住他,“我不许你走!” 秦鑫脚步却未停半分,对静瑜,他实在不该有任何侥幸之心,她怎么可能会真的轻易放过他呢?他最不该的,便是将安姑娘扯进来,他越是在乎安姑娘,静瑜就越是不会放过他。 他根本不该来。 看着秦鑫蹒跚地走出韶王府,静瑜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将厅里的东西尽数推倒:“姓秦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84.第八十四章 李源与玉娘 明月坊这两日客似云来,伙计们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原以为当家的会很高兴,却发现她坐在阁楼的阑槛旁一直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家的,来了个挑剔的客人,绯云招架不住,说是请您过去镇镇场子。”玉娘身后的伙计毕恭毕敬地来请示。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玉娘施施然起身便是一脸手到擒来的笑容,可今天她却意兴阑珊:“挑剔就让他去别处买,咱们明月坊又不缺这么一个客人。” 话音刚落,另一个伙计又来报,说有个客人自己弄坏了首饰,拿到明月坊来生事,非说是明月坊做的首饰劣质,要退货退款。 以往这种情况玉娘扯扯嘴角便能让对方知难而退,今日竟也破天荒地让了步:“要退就退,让他她拿了钱赶紧走人,别在我跟前招烦。” 说完,玉娘又补了一句:“今天老娘心里不痛快,有什么事都别来烦我,你们自己做主便是。” 东家既然这么说,伙计们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都分别下去做事。就在他们下楼之际,李源和顾隽踏进了明月坊,直接点名要见玉娘。 “不好意思,两位贵客,我们东家今天身体不舒服,不面客。两位有什么需求,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源从身上掏出一枚精致的镂空玉质叶片,交给伙计:“劳烦你将这个交给你们东家,她自会见我。” 伙计虽然得了吩咐,但见眼前这人看着气势颇盛,不像是个普通人,为免得罪人,还是壮着胆子上去请示了下东家。 没想到玉娘看见这玉质叶片,顿时变了脸色:“那人在哪?快请他到水月阁去,先备上好酒好菜。”说完,她匆匆跑回自己房间,打开梳妆匣,把胭脂花钿都拿了出来,首饰更是满个匣子地挑花了眼。 李源和顾隽坐在明月坊后院花园里,顾隽吃惊地看着这里的布置:“没想到明月坊后头还另有一番天地,这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吧?” 上次秦鑫到明月坊,也不过是被安排在楼上的一个房间,与其他客人同等待遇,没想到今天跟着李源,却进了这花园里,说是两人没关系,他都不信。 “李源哥哥,你就老实招了吧,你跟玉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陈年往事?” 李源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救安大小姐了?” 顾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下一刻便见到玉娘走了过来。一看见玉娘的装扮,顾隽觉得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他甚至都不需要问李源,就可以肯定,玉娘对李源绝对有意思。 没想到李源看着正正经经,背地里居然…… 见到顾隽跟李源一起出现在这儿,玉娘的脸色一瞬间起了变化,顿了顿,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去,摆出东家的风度:“真是稀客啊,没想到李大人居然会光临我明月坊。不知道玉娘有什么可以为李大人效劳的呢?” 李源一脸欲言又止。 顾隽突然意会过来:“咳咳,人有三急,我先去解决一下,一会儿回来。”临走的时候不忘给李源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忘了安兮兮的事。 顾隽走后,李源和玉娘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李源才缓缓开口:“你这几年……还好吗?” 玉娘故作轻松一笑:“明月坊在京城无人不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自然过得很好。倒是李大人,家里一切可好?” 李源点了点头:“一切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是她当年给他的离别赠言。那时薛将军去世,她被薛府变卖,流落在京郊的茶馆里唱曲,被班主动辄打骂,他偶然撞见,不忍袖手旁观,便替她赎身,留她在身边。那时他还没说亲,一门心思想考功名,每日就在书斋念书,她每次替他斟完茶水,便乖乖地坐到窗户旁,不说话不打扰。 也不知是哪一天,他从书本里抬起头时,正好见她映在整片晚霞里,内心怦然一动。她回过头来,也对他羞涩一笑。从此,两人似乎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原以为,她会愿意一辈子跟着他,他甚至不在乎父母宗亲会怎么议论两人之间的门不当户不对,做好了抗争的准备,可她却拒绝了他。 她向他求了一纸赎身纸,说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他也想过自私地不放她走,可这样又能如何呢?她既不愿意跟着他,强留也不会有任何幸福。 临别的时候,她对他说,愿他一生平安顺遂。他果真后来一帆风顺,如愿考中进士,迎娶贤惠的妻子,成为御史台的一员。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好些年以后,他才知道,她一直没离开京城,还成了赫赫有名的明月坊东家。 只是,她当初说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却又为何一直没有成婚? 这个疑惑一直在李源心里,偶尔便会冒出来,只是很快又会被他压下去。前尘往事都成过眼云烟,他实在没必要执着答案。 “李大人今天来找我,还动用到这个玉叶,想必是为了安姑娘被冤枉偷东西的事?”当年离开李源后,她从一个小作坊慢慢将明月坊做起来,渐渐在京城站稳脚跟,第一件事便是让人送了这个玉叶给恩人,承诺他只要带着这个玉叶来找她,她定会还他这份恩情,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你既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为何要帮静瑜郡主撒谎作证?”李源微露失望之色,他认识的玉娘,并不是那样没有是非观的人。 他记得当年她被薛府变卖,正是因为薛夫人指摘她偷盗,后来在茶楼,也时有手脚不干净的客人借故轻薄她,被她反抗后便诬赖她不尊重客人,这才时常遭班主的打。 她是饱尝过百口莫辩的苦的,又怎么忍心看着别人遭受同样的罪? 玉娘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你就当我变了吧,我一个女人在京城打拼,有时也是需要妥协的。对方是韶王府郡主,大人觉得我能跟韶王府的人抗衡吗?” 李源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在京城做生意的人,没几个愿意惹事的,但此时坐在他面前的是玉娘,在他心里,总觉得她该是不一样的。 “韶王府再有权势,也不能只手遮天,不该指鹿为马,这世道,不论有再多的险恶脏污,终会有正本清源的一天,为虎作伥,最后只会被反噬。” “大人不愧是御史,三句不离本行,其实这些道理不说我也明白,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倒还不至于为虎作伥,不过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沦落至此,大人会如何呢?” 李源愣了愣,没有说话。 玉娘继续追问:“大人是会放了我,还是……将我与老虎一视同仁呢?” 李源终于开口:“本官是御史,既着了官服,自然不能徇私枉法。” 玉娘抚了抚额,突然噗嗤一笑:“那我还真不能轻举妄动了。” 李源拿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还没问,她又接着说:“大人放心,你既然带着这片玉叶子来,我定会兑现承诺,哪怕是豁出去这个明月坊,也在所不惜。” 李源心知这个明月坊是她的心血,也不愿意要她割舍,脱口道:“你放心,明月坊这边……” “大人不必操心其他的。”她却已经站起身来,“我现在便去府衙作供,很快安小姐便可以放出来了。” 说完,玉娘便离开了这个后院。 她一走,顾隽从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攥拳挡在嘴边清了两下嗓子:“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你们不多聊两句?” 李源白了他一眼:“我若是多聊两句,你怕是要怪我不分轻重了吧?” “哪能,我像是这种人吗?”顾隽一本正经地否认,又凑近李源道,“要不等安兮兮出来,我摆一桌酒,到时候你跟玉娘再好好唠唠?” 反正玉娘已经答应下来了,他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李源狠狠地盖了他一脑勺:“你什么时候能稳重一点?怨不得你爹担心你入了官场会遭秦相所害,我看就你这个样子,没等被害,自己就已经纰漏百出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样子以后要是当了官儿……” 李源突然住了口,他从顾隽急转而下的表情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泄露了天机。完了,这下没办法跟恩师交代了。 85.第八十五章 秦相被放 顾隽抱着字帖站在自家门口发呆了良久,也没想好应不应该进去,正晃神的时候,阿福突然开门走出来:“少爷?” 原来弟弟这几日有些咳嗽,小娘抱了去看大夫,爹便也跟着一起去了。 顾隽将字帖交给阿福,让他等下个月父亲生辰那天再拿出来送给他,这是席夫子的一番心意。 阿福愣了愣:“老爷大寿那天,少爷你不回来吗?” 如今他还有什么面目见爹,如果不是李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爹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危,才受秦相的威胁离开朝堂,他也不会知道,原来那一夜他撞见的马车上,坐着的是太子殿下和李源,他更不会知道,爹尽管离开朝堂,却从没停止为朝廷效力,若非如此,御史台也不能成功搜集到足够证据,将秦相爷拉下马。 而他却一直以为父亲是为了一己之私才阻拦他考科举,更以为父亲早已变节,成了攀附权贵的势利小人。他身为人子,却枉为人子,愧对父亲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我不回了,你替我告诉爹,我祝他福如东海,寿比青松。”说完,顾隽红着眼眶离开了家。 顾永年坐着马车快到家门的时候,掀开车帘却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夺门而出,急忙让车夫停在家门口,进去问阿福,才知道儿子刚回来过,留下了一幅席夫子转交的字帖。 “他还说什么了?” “少爷说他下个月不回来了,祝老爷您寿比青松。”阿福有些忐忑地说。 顾永年轻叹一声,他不回来,自己过寿辰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至今圣上仍未发落秦相,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个好兆头,秦相一日不除,朝廷就宛如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毒瘤,百姓亦承受着被这毒瘤波及之危险,他又有什么心情庆贺生辰? “行了,我本就没打算办什么生辰,倒是这幅字,是席夫子的一番心意,你替我挂起来。” 说完,顾永年便回房去了。 这一夜,他却睡得不是很安稳,梦里他在捞一弯水里的月亮,不论他如何努力,却总是成空,最后,他被一声敲门声猛然惊醒。 “阿福,看看外头怎么回事?”顾永年起身坐在床畔,揉了揉太阳穴。 下一秒,李源推开房门冲了进来:“老师,不好了。” 顾永年抬起头来,看着爱徒的眼神,瞬间便意会过来,他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 秦鑫站在宫门口,内心忐忑不已,既怕消息是假的,更怕突然出了变化。今早天刚亮,太子殿下突然遣人来通知他,说圣上开恩,念在相爷身体不好,恩准他回府先住着,大约巳时便会从昭狱里放出来。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备了衣裳披风到宫门口等着。 今日恰巧是个阴天,风有些大,还没到晚秋,却已有了些冬意。巳时刚过,秦相爷果然出来了,一身白色单衣,头发凌乱,短短十几天时间,仿佛老了十岁。 秦鑫急忙拿了披风上前去,披在父亲身上:“爹!” 秦相转头看着儿子,才十几天不见他,他似乎也瘦了一圈,想必是因为自己的事,四处奔波求助吧?苦了他了。 “先回去再说!”秦相身体尽管虚弱,眼神和语气却比以往更坚定。 回到秦府,林氏已经准备好柚子叶和火盆,去过昭狱的人,总要去去身上的晦气。秦相洗了手,跨过火盆,这才进了前厅。 一家三口坐在厅里,气氛却有些凝重,林氏早已从儿子口中知道枕边人此次所犯的事,她没想过他还能从昭狱出来,内心甚至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年少时嫁给他的时候,她是多么欣赏他一腔报国的热忱和满腹的正义感,那时候他们也是心心相印,没想到短短几十年,却渐行渐远。 秦鑫何尝不是一样的心事,从小到大他都以为,爹是为国为民的好官,走到哪都深受百姓爱戴,他是那样为爹骄傲,即便爹忙得一年到头顾不上他,他也不敢埋怨,因为他知道,一个好官总是要将百姓放在最前头的。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虚幻。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好陌生,他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妻儿半天没有说话,秦相也猜到他们内心的想法,他这十几天在昭狱里,想的最多的并不是如何出去,而是如何面对他们。若他真的出不去,他们又该怎么办? 人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为了他们,他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我……” “好了,刚回来先别说那么多了,我去让下人准备饭菜。”像是为了逃避,林氏站起来,转身便走出前厅。 秦鑫望着母亲的背影,什么也没说,迟疑良久,还是鼓起勇气打破沉默:“爹,孩儿有话想问您。”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秦相看着他道,“以后我自会告诉你,现在,你先去替我办一件事。” 秦鑫不解地看着父亲。 “把杜施悦给我找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立刻见到他!” - 京城府衙门口,顾隽已经来回踱了几十趟,看得莫北庭都心烦:“行了,玉娘都已经去作证了,你怕什么?” “我就是怕啊,万一她临门一脚翻供了怎么办?万一,她又受了静瑜指使,不仅不帮忙,还落井下石,又怎么办?” 看他这个样子,莫北庭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抽身而退,毕竟人家安小姐喜欢的又不是他。 “你就算信不过玉娘,也得信得过李大人吧?李大人都出马了,若这事还不成,那你也唯有认命了。” 莫北庭说的虽然都对,但他一刻见不到安兮兮,一刻就没办法放下心来。玉娘为什么进去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该不是府衙的人不相信她吧?还是说,静瑜早料到他们会去找玉娘,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一肚子疑惑在顾隽脑子里纠缠,转头看见安大富蹲在府衙门口无所事事的样子,他又走过去:“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着急能有什么用?你不是已经想到办法救她了吗?” “那是你女儿!你当人爹不用负责任的啊?” “那还不都怪你,自从她跟你……”安大富压低了声音,“自从她跟了你,背地里干什么事都从来不让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招惹上了韶王府,我能管得着吗?啊?” 顾隽瞬间没了声气。 安大富一肚子委屈,都说女大不中留,从前他心心念念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她非拖着不肯嫁,好啊,他认了,那就养她一辈子啊。结果说变就变,跟顾隽这小子好上了,又整日不见人影,好嘛,那就随她吧,她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去个四海节,送掉他一半身家,他忍了;把顾隽这小子养在隔壁,天天爬墙头,他忍了;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韶王府。 他就是家财万贯,也不能只手遮天去跟韶王府对抗啊。这两日他吃不好睡不好,一睁眼就在发愁该怎么救她出来,可以找的人全找了,谁也不敢跟韶王府扯上关系。 钱,有个屁用。 “好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让她出这种危险,你别生气了。”见安大富委委屈屈,顾隽蹲到他旁边,拿胳膊肘了肘他,“我知道你是个好爹,我刚刚是一时烦躁。” “滚!死小子又想哄我,别以为我对你和颜悦色,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你……” 话没说完,府衙大门突然打开,两人立刻站了起来。只见安兮兮在玉娘和衙差的陪同下走出来,看着虽然有些疲惫,却并没有受什么苦的样子。 顾隽心里的石头瞬间落下。 他和安大富齐头并进地走过去接她,他手里拿着柚子叶,已经想好了流程,一会儿等她扑进安大富怀里哭,他就拿着柚子叶在她头上乱扫,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她就不会哭很久了。 谁知他和安大富一出现在安兮兮面前,她却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 “我被抓进来的那天,狱卒对我说,没人敢跟韶王府作对,就算我是冤枉的,也不会有人帮我作证,但我却一点儿也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不管对方是谁,你一定会想到办法救我的。” 顾隽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放在她的头发上:“傻瓜。” 安大富站在旁边,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他伸手夺过顾隽手上的柚子叶,这种粗活就让他这个没什么用的爹来做吧。 莫北庭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又犯了嘀咕,这两人看起来哪里像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样子?连他这种已有家室的,都感觉被狠狠虐了一把。 “安小姐没事就好,我也可以放心了。”莫北庭道,“不然回去真没办法跟轻轻交代了。” 安兮兮才从顾隽怀里钻出来,对莫北庭道了谢,转头又扑进安大富怀里撒了会儿娇。 玉娘站在他们身后良久,一直没出声,等到他们准备离开,才慢慢走过来,歉然道:“连累安小姐受了两日的牢狱之灾,玉娘在这里给安小姐赔不是了。” 安兮兮还心有余悸,总觉得她和静瑜是一伙的,下意识退了两步。玉娘也不介意,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胭脂盒:“这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谁知道你又安什么心?我不要。” 玉娘面露怅然,握着胭脂盒的手停在半空,进退两难。顾隽知道她并没有恶意,莫北庭说的对,他就算信不过玉娘,也该信得过李源。 他替安兮兮接过那个盒子:“多谢。” 玉娘这才松了口气,淡淡一笑后转身便离开了。 安兮兮看着顾隽:“你干什么收她的东西?万一……” 顾隽:“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天好像快下雨了。” 正好玉福楼就在附近,四人立刻上了马车。才刚到玉福楼门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安大富见女儿神采奕奕的,不像是吃了两天牢饭吃出心理阴影的样子,总算放下心,便去找酒楼掌柜忙事情了。 顾隽三人上了二楼,找了张桌子坐下,一边赏雨一边吃饭。 听完顾隽讲了这两日的事情后,安兮兮才知道玉娘为何会反过来帮自己,没想到玉娘和李大人之间有这么一层交情。说起来因为当年那支下下签,她对李源一直没有多少好感,今日却欠了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莫北庭并不知道那支下下签的事,只觉得两人提起李源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正好让他想起今日过来之前收到的消息,跟他们俩以及李源都有关系,便道: “对了,有件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今天一早圣上将秦相爷从昭狱里放出来了。” “什么???” 顾隽和安兮兮齐刷刷瞪大了眼睛。 86.第八十六章 父子和解 从玉福楼出来,莫北庭直接回家,安兮兮和顾隽同乘马车回安家。 一路上顾隽有些安静。方才见她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他还担心她问起秦鑫,自己不知如何解释,毕竟昨天从明月坊回去后,他立刻派人去通知了秦鑫,告知他今天安兮兮可能会被释放,可没想到今日秦鑫却没出现。 原来这么巧,今天正好也是秦相爷从昭狱被放出来的日子,怪不得秦鑫没有来。 可秦相怎么会被放出来呢?御史台明明告发了他那样的重罪,数罪并罚,他就算是不在昭狱里被处死,也该被投进天牢里,永世不得出来才对。 到底是为什么? 从李源口中得知父亲辞官的真相后,顾隽已经无法再将秦相看做是与自己无关的人。如果秦相今日身处昭狱,他也许还可以劝服自己,坏人已经伏法,过往一切可以烟消云散,但坏人如今不仅没有受到制裁,反而逍遥地回到了相府里,天理何在? 秦相这一出来,他的党羽又会怎样对付御史台的人?如果他们知道爹也参与了御史台的行动…… 顾隽心头一紧,拳头也瞬间握紧,不行,他不能让爹陷入危险。 安兮兮没有察觉顾隽的神色有异,她心里想的是,秦相爷没事,秦鑫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去求那个狠毒的郡主了,那她和顾隽也不用担心秦鑫受伤,也不用为了帮他跟静瑜周旋了。 怪不得今日秦鑫没有出现,她本来还担心是不是他伤还没好,原来,他是去接他爹了。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秦府看望一下秦鑫?还是说,等过两日我们再约他一起出来喝酒?”安兮兮询问顾隽的意见,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算了,还是过几天再说,他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也不宜饮酒。” 顾隽迟疑了下,还是默然点了点头。 送安兮兮回府后,他立刻折回西城家里,一进门就见李源和父亲都在,两人神情凝重。 “爹。李大人。” 李源轻叹一声,起身告辞,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爹心情不好,好好陪陪他。” 顾隽慢慢走到顾永年跟前,突然噗通一声跪下:“爹,我错了!” 顾永年低头看着他,李源已经知会了他,当年他辞官的真相,这小子已经知道了。只是,有件事连李源也不知道的。 “你以前不是常常问我,为什么不许你考科举,又为什么不肯告诉你辞官的原因。现在,你想知道吗?” 顾隽重重地点头。 顾永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凳子,让他坐着,这才讲起了陈年往事。事情,要从二十七年前,薛将军唯一的儿子薛逸在雍县犯事说起。 当年顾永年还是雍县的县令,有一日接到有人举报,说有人奸污民女。他立刻派手下的捕头前去捉拿人犯,没想到,捕头带回来的人竟是当朝镇国将军薛一平之子薛逸。 薛逸本住在京城,此番前来雍县,是为了探望他的外婆,并小住几日。没想到这一住,他却看上了雍县的一个姑娘,想带她回京城。 这姑娘家世平庸,父母不过是雍县卖菜的小贩,但却有铮铮傲骨,知道薛逸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色,根本不是真心相待,一口便回绝了。没想到薛逸恼羞成怒,竟让人将这姑娘绑到自己客栈里,想直接霸王硬上弓。 好在客栈的伙计及时发现,薛逸才没有最后得逞,但即便如此,在世人眼光中,那姑娘也不是清白的了。 薛逸被捕后,顾永年这个雍县县令名声大噪。整个朝野都知道,镇国将军薛一平在圣上心目中的分量,谁又敢去动薛府的人?但顾永年却偏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按照律法,意图奸污妇女,轻则入狱三年,重则流放边境。薛逸既没得逞,按律法,顾永年也只能判他入狱三年。可偏偏在此时,他收到了一大笔贿赂。 其实当时安大富坚称他没有行贿,证据也不足,这笔贿赂又查不到来源,对薛逸本身是好事,可没想到他在公堂上却公然大放厥词,扬言无人敢动他,更说如果放了他便可升官发财,如此猖狂之人,顾永年前所未见,他的行径也引起了百姓的愤怒,渐渐从雍县传到京城。 顾永年虽然还年轻,却有一腔热血,深知若此例一开,往后律法将难以为普通百姓伸张正义,便提请刑部批核,判了薛逸流放十年。 没想到,刑部果然核准了。原因是当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若不重判,难以服众。 谁成想,薛逸流放第三年,便染上重病死亡。薛逸死后没多久,顾永年便因为表现出色,被调任京中为官,和薛将军成为一朝同僚。一开始他还有些忐忑,怕薛将军会因为丧子之事与他结仇,没想到,薛将军却一直待他十分和气。 “这些爹从前都已经和我说过了。” “是,因为你年纪还小,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接下来这些,便是你不知道的。” 薛逸死后第六年,宫里举办了一场中秋宴会,邀请百官赴宴。当时太子只有六岁,宫里的其他皇子都还在襁褓之中,怕他孤单,圣上特意让百官中有子嗣的都携子赴会。 而这些朝官子嗣之中,又以户部尚书秦定方的儿子秦哲最为出彩,不过十四岁,就已经是冠绝京城的第一才子。 太子殿下很喜欢秦哲,那一晚上一直围着这位大哥哥转,一直到宴会快结束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因为是中秋佳节,圣上让御膳房制作了很多月饼,宴席散的时候送给百官。 顾永年没想到,自己却在离开的时候不慎撞到了秦尚书,也撞落了他手里的月饼。为表歉意,他便将自己的月饼与秦尚书的交换。当时二人都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可就在那场中秋宴会过后,秦大公子的身体却突然急转直下,没过几天,便离开人世。 顾隽脸色一凛:“是那盒月饼?是薛将军?” 顾永年沉痛地点了点头,但他当时并不知道,一切系于那盒月饼,还以为秦大公子是天妒英才,才会突发恶疾去世。想来,连秦相爷自己一开始都可能以为是这样,直到他查出是那盒月饼,又顺势查出薛将军是下毒之人。 “秦相爷早就查出来了?那他禀告圣上了吗?”顾隽说完,又想到薛将军当年是意外去世,若秦相爷禀告了圣上,想必薛将军早已伏法,也就不会因为意外去世了。 顾永年怅然摇头:“不论他禀不禀,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对圣上来说,薛将军的地位极为特别,他又经历了丧子之痛,从人伦角度,谁又忍心完全责怪他。只可惜,当年吃下那盒月饼的,不是我。” “爹!”一想到当年差一点,他就失去爹,顾隽心里便不寒而栗,“所以,秦相爷无法拿薛将军如何,便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了爹身上?”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秦哲的死,总归有我一部分责任,他针对我也是理所当然的。若非秦哲的死因为圣上所知,他无法直接下手害我,我想,我早已没命了。后来那几年,圣上似乎有意补偿他,屡次委以重任,并将他提拔成宰相。秦定方也不负重望,渐渐成了人人称颂的良相,但我却看得出来,他早已不是当年为人正直的秦尚书。” 顾永年叹了口气:“我们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他是当朝宰相,附和他的人自然众多,再加上秦定方运筹得当,我在御史台渐渐被同僚所怀疑,圣上对我也不如从前信任。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也许还能在他手底下周旋,但你年轻,经验不足,若是入了朝堂,一不小心中了他的陷阱,可能连我也保不住你。于是,当秦定方再次威胁我的时候,我便答应他退出朝堂,并且永不让你入朝为官,以此为交换条件,他也不得对我们父子动手。”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顾永年瞒了儿子这么多年,终于能袒露心声,心上也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 直到此刻,顾隽才明白,爹为他牺牲了多少。他眼眶湿红地看着父亲,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多希望这些年自己从没和爹吵过架,没说过那些让爹心痛的混账话。 他伏在顾永年的膝盖上痛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顾永年拍着他的背:“是爹不好,这么多年从来没跟你说实话,你会怪爹吗?” 顾隽拼命摇头,如果不是爹一直保护他,他早就出事了。如今他才感到后怕,如果当时他和安兮兮如果真的见到秦相爷,跟他说出那支下下签的事,今天的结果还不知是怎样的。 顾永年将儿子扶起来,看着他,道:“爹原本想,待这次秦定方伏法后,再告诉你恩科的好消息,圆你多年的愿望,可怎么也没想到,秦定方还能从昭狱里出来。” “爹,我的愿望不重要,我可以一辈子不考科举,不求功名,只要爹你平平安安的。” 顾永年摇头:“奸相一日未除,你我何谈平安?隽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爹已经妥协了一次,但我希望,这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说完,顾永年像是极为疲累,转身回房去了。看着他的背影,顾隽第一次觉得,父亲是那样苍老,那样无助,他将肃清朝纲视作毕生志向,却为了儿子中途放弃,好不容易见到曙光,却又一夕之间被掐灭。 圣上到底在想什么? 87.第八十七章 太子与静瑜 东宫中,太子坐在棋盘前已经一个时辰未动,在旁伺候的宫人也一个个不敢动,腿麻了只能用脚趾头抓地来缓解。 突然,太子放下棋子,道:“你们都下去吧,没我的吩咐,别进来。” 宫人们得了命令,赶紧鱼贯而出,有几个腿麻厉害的使不上力,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待所有人出去,太子顿了顿,倏地将整个棋盘扫落在地上。 他布了这么久的棋,搜集了这么久的证据,却敌不过父皇一句话——“秦定方是死不足惜,可要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朝野必定动荡,不可轻举妄动。” 秦定方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今日党羽众多的奸相,父皇心里比谁都清楚!若不是他一直宠信秦定方,他如何能一手遮天? 他不懂,他不懂,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他痛苦地趴在案上,直到宫人来禀报,说静瑜郡主求见,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东宫后头的花园里,桂花都已经谢了,如今是秋菊盛放的时候。静瑜折了只黄色的菊花在手里把玩,她喜欢黄色,灿烂明亮,如果人活着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又怎么会快活?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便知道是他来了,一二三,她突然回头,将那支菊花递到他面前:“香吗?” 太子从她手里接过花,却笑不出来,只是闷闷地坐下。 “你不开心?” “我开心得起来吗?” “是因为秦相爷被释放的事?”静瑜敛了笑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已经尽力了,圣上要怎么裁决,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不,我可以做得更好的,是我给秦定方留下了机会。” “怎么会?从杜施悦那里得到的证据都交给了御史台,我又一直拖着秦鑫,不让他去想办法,还有什么遗漏的呢?” 太子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长。 静瑜心里一紧:“太子哥哥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太子站起来,突然伸手去抚她秀发上的簪子:“这些年,你一直帮我做事,可曾觉得累?” 静瑜弯起嘴角,摇了摇头:“怎么会?帮太子哥哥做事,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这样一心为我,我常常在想,到底该给你什么才能回报?如果我能娶你为我的正妃,那该多好。” 静瑜眼神黯淡下去:“太子哥哥别说了,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算不是正妃,我也不在乎。” “真的吗?名分你当真不在乎?” 静瑜摇了摇头,自从她决意暗中为太子做事,就已经将所有身外之物抛弃,这些年她在东宫出尽笑话,又何曾在意过?只要太子哥哥需要,她什么都可以。 “那如果……我要你跟了秦鑫呢?” 静瑜倏地抬头,圆睁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红了眼眶。 “你不愿意?”太子扯开唇角,轻轻一笑,“原来你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太子哥哥明知道我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能……怎么能……” “你也会说,我是太子,我将来要负责的是一个国家的百姓,岂能耽于儿女私情?” “对付秦相爷跟儿女私情有什么关系?且不说你还只是太子,他日你一登宝座,难道处置一个臣子,就要用心爱的女人来交换吗?” “如果不得不如此,没错,我会。” 静瑜慢慢退了两步,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如果今天你要我替你去死,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你不该,不该将我视作玩物,拱手让人。你不是我的太子哥哥,你不是!” 静瑜落泪,转身跑开。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跑越远,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追上去,可理智又让他驻足。她不会离开他多久的,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她和他是同类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计较手段,不在乎他人死活。她现在也许难以接受,但等她想清楚,就会明白,这是走进他心里的最好机会。 她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放过机会的。 - 秦鑫只花了两天时间,便将杜施悦带了回来。杜施悦根本没离开京城,兵家常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假装落荒而逃,实际却雇了个人伪装成自己,他本人则一直躲在京城窥视风向。 其实他逃走那天,秦鑫就已经立刻让管事去跟城门口的人打听,得知的确有人搬离京城,车上还带着只猫,但从城门官兵的描述来看,那人却并不像是杜施悦,他便知道杜施悦应当没离开。后来他让管事打点好城门的人,如果杜施悦离开,务必要捎个消息过来,但城门一直没有动静。他又忙于想办法先见父亲,便一直没有去找杜施悦。 此番他终于得空,循着其他线索追查,很快就找到了他。他躲在西城一个贫民窟里,一直在暗中打听秦府的消息,这两天得知相爷出了昭狱,立刻神情紧张,这才泄露了踪迹。 秦鑫将人带到父亲面前,秦相让他先退出房间,他有话要跟杜施悦单独说。秦鑫迟疑了下,还是遵从了。 杜施悦跪在秦相爷面前,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这回是死定了,他从来没想过,相爷还能从昭狱出来,他本来以为,等他被处斩了,秦家家道中落了,他便可以在京城从头开始,没想到,没想到…… “本相那么信任你,一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秦定方坐在椅子里,窗棱的阴影夹杂着阳光倒映在他脸上,使他的脸色看起来阴晴难明。但杜施悦就算看不见他的脸色,也能感觉到他阴狠的气息慢慢笼罩过来。 反正是不能活了,不如索性说个痛快。 “不薄?相爷是在说笑吗?我跟着你那么多年,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你给过我什么了?”杜施悦抬起头来,“其他大人的心腹吃香喝辣,住着华宅,身边美女如云,我呢?我有什么?我只有一身布衣,一座破宅,逢年过节连下个馆子都要迟疑。” “本相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还未到时机。在百姓眼里,本相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你们跟着我,自然也要身无长物才行。” “可惜我们不是看着身无长物,而是真的身无长物。我跟相爷说过,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京城安个家,有自己的一座宅子,养猫为乐,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相爷还诸多推托,您住在相府之中,高床软枕,可曾想过底下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因为这个,你就背叛了本相?”秦定方眯上眼眸,“施悦啊,你真是太叫本相失望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相爷不会天真地以为,我是唯一一个背叛您的吧?您身边的人,哪一个没有想尽办法从其他地方刮油水?若是相爷真的厚待于我们,我们又何须出此下策?” “放肆!你背主求荣还振振有词,你大抵想不到,本相还有从昭狱里出来的一天吧?” 杜施悦冷冷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就算相爷杀了我,也不会有人找你报仇,大可放心。” 说完,他闭上眼睛,只求一个痛快。 秦定方看着眼前的人,他入昭狱的第一天便猜到是杜施悦背叛了自己,除了他没人能知道自己这么多秘密,御史台也不可能查到那么细的东西。但他想不明白,这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为什么会背叛自己。 是,他在钱财上或许是待薄了身边人,那是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他们发迹,御史台那些人就会像狗闻见了肉香一样地扑过来。他原以为,别人再不明白这个道理,施悦也一定会体谅他,没想到…… 秦定方将手狠狠掐入扶臂之中,像是要下定决心,良久以后,他站起来,走到杜施悦面前。 听见他的脚步声,杜施悦眉头微微跳动了下,这是一个人临死之前最真实的反应。但杜施悦没想到,下一秒,秦定方却是将他扶了起来。 他惊恐未定地盯着秦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算了,本相也有过错,就当是两清了吧。” 杜施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差点害得秦相死于昭狱之中,他怎么可能不对自己恨之入骨?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秦定方道:“本相不是圣贤,自然不可能完全对你的背叛释怀。但本相也不是草木,你跟了我这么久,总有些许情分在。” 秦定方松开他的手:“你此番作为,已不可能再让我留你于身边,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京城去过日子,但在此之前,你要替我再办两件事。” “什么事?” 秦定方重新回到位子上坐下:“第一,你需老实告诉本相,收买你的人是谁。” 杜施悦眼眸里闪过一丝惶恐与抗拒。 秦定方:“说与不说,都在你。但你可想好了,这个人值不值得你为他隐瞒?他又能不能护你周全?” 杜施悦惨淡一笑:“我不过是个蝼蚁,谁又会护我周全呢?” “本相会。”秦定方扔给他一个牌子,“这是我让户部为你安排的新身份,你大可以隐姓埋名,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 杜施悦捡起那块簇新的牌子,放在手里摩挲,少年时他想在京城安身立命,扬名立万,可这阵子如履薄冰的日子,他过怕了,原来身处漩涡之中,你永远不知何时会被撕碎。 他突然有些想小黄了,回归田园,与猫为伴,不也很好吗? “若我说出来,相爷当真会放了我?” “你可以相信本相。” “收买我的人是……韶王府的静瑜郡主。” “是从何时开始的?” 杜施悦低下头,其实早在两年前,他便偶然见过静瑜郡主一次,当时她已暗示过他,但他一口回绝了。他没想过要背叛相爷,也一直坚信,自己不会这么做。只是在那次以后,他时常会见到许多比他地位不如,却过得比他更好的人出现在眼前,不知不觉,心态便发生了变化。 在四海节之前,静瑜郡主再次找到他,这一回,他终于答应了她。他先是利用孙青云,想办法破坏四海节,想借此搅乱京城,好让圣上下令彻查,以此顺藤摸瓜,揪出秦相爷一党,到时候再配合他提供的证据,由御史台呈上去,便可以顺理成章了。 但没想到,这一切却被一个人轻而易举化解。 听他说完,秦定方的手指已经几乎嵌在扶臂之中,差一点,差一点…… “原来是韶王府。”秦定方道,“我记得我让你去查那个在四海节上出谋划策的人,后来可有眉目?” 杜施悦点了点头,他找了当时参加四海节的黄老板帮忙,要他留意,后来他总算不负所托。 “是谁?” “顾永年之子,顾隽。” 又是他!没想到,顾永年这儿子,无形之中倒是帮了他一个忙,这真是始料未及。那他应当不介意再多帮他一次吧。 秦定方的神情似乎没有多少波动,很快又接着说出第二个要求。 “我要你亲口去告诉二公子一个真相。” 88.第八十八章 明月坊结业 秦鑫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才见到父亲的房门打开,立刻心急地跑过去,就见杜师爷安然走出来,神色平静。 秦鑫很是诧异,他原以为爹一定不会放过杜师爷,甚至担心会闹出人命,没想到竟无事发生。 “让二公子失望了。”杜施悦歉然一笑,“是杜某鬼迷心窍,听信了静瑜郡主的话,出卖了相爷,险些也害了二公子。” “静瑜?”秦鑫瞪大了眼睛,他原本以为她只是趁机落井下石,没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在背后主导。 “经此一事,杜某已经不能再留在相爷身边了。相爷宽宏大量,愿意给杜某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在离开之前,杜某能不能与二公子再下一回棋?” 院子里,棋盘已经摆好,一如既往,只是下棋的两人心境已经完全不同。虽然知道是杜师爷背叛了父亲,秦鑫却始终无法完全恨他。这么多年,他每回从东宫回来,对他嘘寒问暖最多的,除了母亲,就是杜师爷,就连父亲,也未曾如此关心过自己。更遑论那些难得对弈的时光。 “离开京城后,师爷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不过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地,杜某孑身一人,也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随遇而安吧。” “那若是杜师爷将来有什么需要……”说到一半,秦鑫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不联系才是最好的,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杜施悦放下一颗黑子,道:“在杜某走之前,有件事想告诉二公子。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杜某也是偶然听见韶王和静瑜郡主交谈才得知的,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二公子说。” 秦鑫默不作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二公子与安家大小姐有来往,杜某劝二公子还是不要对安小姐有任何牵挂。” “为什么?” “因为,安家大小姐身上背负着一道圣旨,她这一生,永远也不能成婚。” - 安兮兮在家里等了几天,也没等到顾隽来找她。之前两人约好了,过几日便去找秦鑫,他却连个人影也不见,她翻了好几次墙,发现他家里的东西都没动过。 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立刻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先去西城顾家看看。没想到途经明月坊,却看见一堆人围在明月坊的门口,她仔细一瞧,才发现明月坊的门楣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安兮兮急忙让车夫停车,下车去看。只见往日熠熠生辉的大堂现在一片狼藉,精致的饰品落了一地,伙计们一边收拾一边落泪,玉娘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坐在廊下休息。 安兮兮走过去,玉娘一见她,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 “是韶王府的人做的?”安兮兮坐下后立刻询问。 玉娘没有回答,只是道:“反正这些年我也累了,一个人经营着这样大一间店,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实在是如履薄冰,趁这个机会关了也好。” 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安兮兮却分明看得出来,玉娘心里的不舍,明月坊如此成功,这其中灌注了她多少心血,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或者,我们可以找李源大人帮忙呢?” “他?”玉娘摇了摇头,“他是御史台的官,这种事轮不到他管,管了也会落下个不好的名声,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那难道你真要放弃明月坊吗?” “我知道安老爷认识不少商人,不知道安小姐能不能帮我问问令尊,看有无人想盘下我这明月坊,我愿意将明月坊的经营秘诀无偿奉送,只求能给我这些伙计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玉娘心意已决,安兮兮也不好再劝说,只能答应下来。随后,她去了一趟商行,将这件事告诉了安大富。 安大富听完后倒没有拒绝,其实找人脱手并不难,难的是,要如何才能让韶王府的人不再找明月坊麻烦。 “让你爹我再好好想想,难得你有这胸襟,我一定帮人帮到底。”安大富说。 “要不,爹你直接盘下明月坊好了,反正我们家又不差这个钱,干嘛要让玉娘的心血白白给别人?” “你说风就是雨的,谁不知道现在明月坊是个烫手山芋,咱们虽然有钱,可是没势,哪天惹怒了权贵,说不定一夜就倾家荡产了,自然要找个能接得住的去接。” “除了咱们,京城还能有接得住的人?” “你就别操这个心,交给爹就是了。” 听他这么说,安兮兮也不担心了,现在她更着急的是去找顾隽。到了顾家,一问阿福,果然这几日顾隽是回家住了,她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那你们少爷呢?”安兮兮问阿福。 “今日好像秦公子约了少爷出门见面,至于去哪里,小的就不知道了。” 秦鑫?顾隽约了秦鑫,那他为什么没有叫上她?安兮兮顿时满脑子疑惑。 “那他大概是什么时候出的门?” “刚出门不久,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吧。” 安兮兮顿时眼中一亮,立刻跟阿福问了顾隽去的方向,然后转身上马车,让赶车的小厮朝同样的方向走,自己则一路留意有没有他的马车。 89.第八十九章 决裂 再次站在秦鑫面前,顾隽只觉得自己始终还是个俗人。这几天,他告诉过自己无数次,不论秦定方做了什么,一切与秦鑫无关,就像他和安兮兮,哪怕父辈打得不可开交,还是可以摒弃上一代的恩怨,成为朋友。 可原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和安兮兮可以“冰释前嫌”,是因为横亘在他们两家之间的那场恩怨不过是个误会,并没有真的伤害到任何一方。而秦相爷却恨毒了所有伤害过秦大公子的人,他不知道,秦相爷如果知道顾家也参与了御史台的行动,会做出什么事来。 秦相与其党羽一日不倒台,爹便一日不能安全,他也不可能真的和秦鑫毫无芥蒂地交往。 “来了?”秦鑫坐在亭子里等他,听见他的脚步声却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背对着他开口。 不知为何,顾隽觉得有些不对劲,秦鑫一向不是这么没有礼貌的人,并且今日他命人送信来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希望自己单独前来,似乎是有什么事不愿让安兮兮知道。 他内心有些不安,但还是开口询问:“你的伤都好了吗?我听闻秦相爷已经没事了,想必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顾兄很在意我父亲能不能从昭狱出来吗?”秦鑫转过身来,脸上冷漠陌生的表情让顾隽更加不安。 顾隽定了定心神,坐在他面前:“自然,秦相爷是你爹嘛。” 秦鑫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却像蒙了一层冰似的,让人不寒而栗:“是啊,若我爹不是当朝宰相,我想,我也不会有机会与顾兄和安姑娘认识,对吗?”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秦鑫看了一眼亭子外的风景:“顾兄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顾隽自然记得,这是从满叶村回京城的必经之路,当初他和安兮兮就是在这里蹲守秦相爷,结果没想到,来的不是相爷,而是秦鑫,他们也因此误打误撞相识。 等等,难道—— 顾隽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他不是小孩子,不会抱着什么侥幸心理,以为一切不过是巧合。怪不得他没有约安兮兮来,比起从心上人口中得知残酷的真相,这的确是要好很多。 秦鑫抬头看着他:“那日我为了安姑娘的事去找静瑜,她对我说,你和安姑娘身上背负着一道圣旨,我拂袖而去,一字未信;昨日,我见到杜师爷,他亲口承认,他受静瑜收买出卖我父亲,巧合的是,他也提醒了我此事。你知道的,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和安姑娘接近我,是不是为了那道圣旨?你和安姑娘是不是早已冰释前嫌,在我面前做戏?这些日子你们与我生死与共,为我四处奔波,到底是因为视我为知己,还是想继续取信于我?” 这三个问题像三把尖刀一样插在顾隽身上,他不是没想过有一天秦鑫得知真相会伤心,为了保住这难能可贵的友情,他和安兮兮私底下不知商量过多少回,早已决定找个日子对他坦白。只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意外接踵而至,让他们措手不及,也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他从没想过,静瑜会知道那道圣旨的事,冥冥中老天爷好像就是不想让他们如愿。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安兮兮早就打算好,过一段时日便对你坦白,你会相信吗?” “所以顾兄是承认了?” “我承认我和安兮兮一开始接近你,的确是有私心,可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我们早就……” “够了!”秦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手扶在石桌边缘,不断颤抖,眼眶慢慢变得通红,“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坐在这里,脑子里幻想了无数次,我多希望你会斩钉截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们从未骗过我。你又知不知道,我自小住在东宫,除了太子殿下,你们是我仅有的能真诚以待的朋友。这些日子,你们为我做的事,让我得到了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感动。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会是生死之交,可没想到,原来你们早已将我带到万丈悬崖,只等着亲手将我推下去。” “秦鑫……”顾隽心急地喊了一声,却被他摆手打断。 “事已至此,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秦鑫仰头,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将眼泪藏回去,“今时今日,我自问帮不了你们什么忙,顾公子大可不必再在秦某面前演戏。” “就算我是演戏,安兮兮对你怎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顾隽拉住他,“自从七年前第一次见到你,她便对你情有独钟,那时还没有圣旨,你总不会觉得她在利用你吧?秦鑫,一切的错都源于我,是我想利用你,你怎么恨我都是应该的,但安兮兮是无辜的。” “顾公子刚刚不是已经承认你和她一开始接近我都是有私心的吗?七年前没有,不代表七年后没有,这个道理秦某还是明白的。” 秦鑫毫不迟疑地迈出凉亭,顾隽追上去。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我也没有资格要你原谅我,我只请求你在安静的时候回想这些日子的一点一滴,安兮兮是不是真心待你,你比我更清楚。秦鑫,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心。” 秦鑫突然收住了脚步。 “我不是让仇恨蒙蔽了内心,我是让感情蒙蔽了内心,我竟会以为,你们是真心待我。在我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是想着有两个人在身后的支持,我才能坚持下来,可当我回头,却发现,这两个人是握着刀抵在我后背的。”秦鑫忍了良久的眼泪终于落下,“你说安姑娘真心待我?她与你私下商量着如何在我面前演戏以取得我信任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知道真相会有多难过?你将她的真心看得如此清楚,也许是因为,你们二人早已心心相印吧?秦某就不横刀夺爱了。” 顾隽无言,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走远。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头,却见到一抹红色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什么时候来的? 顾隽急忙冲过去,到了她跟前,却突然不知说什么话,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安兮兮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神,良久才面色不安地问:“秦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什么话?” “他说他不会横刀夺爱,是什么意思?”问出这句话,安兮兮的鼻子瞬间一酸,她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前几日大家还好好的,明明她身陷大牢的时候,秦鑫为了她还去求静瑜了。她只是想着过几日等他伤好了再去看他,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 “你说啊,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任她拼命摇晃自己,顾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该怎么说?说秦鑫知道自己被利用,所以与他们割袍断义吗?说他苦苦哀求秦鑫,秦鑫却已恨毒了她,不愿意再见到她吗? 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是他自负,以为一切事情到了时候自然能迎刃而解,可他忽略了,人心是最脆弱的,他就算有千般智慧,也补不上秦鑫心上的裂痕。 而下一个就是安兮兮。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让她即将碎裂的心少几分自责罢了。 他突然挥开安兮兮的手,不耐烦道:“是我跟秦鑫摊牌,说我与你已经私下订了婚盟,他是谦谦君子,自然做不出与兄弟争夺女人的事,所以只能成人之美,你明白了?” 安兮兮怔怔地站在他面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跟秦鑫说……” “因为我喜欢你!” 安兮兮睁大眼睛。 本是为了搪塞她的一句话,说出口顾隽才发现,全是一片滚烫的真心。他不敢直视安兮兮的眼睛,咬牙作出自私的样子:“我们之间本来就有婚盟,不是吗?我为什么要将你让给秦鑫?何况,你爹早已同意了我们的事,论父母之命,也该是你跟我在一起。”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在风中回荡。 安兮兮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掌印,突然有些后悔,可盛怒让她无法回头地大吼:“可我说过,我我喜欢的不是你。” 顾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足够了。”顾隽淡淡说,话毕转身离开,留下她一人独自站在亭外的风中。 90.第九十章 相思两处 京城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今年过于反常,往年这个季节哪有这么多雨,有些甚至都开始疑心,是不是老天爷有什么不满,雨一停便马不停蹄去华光庙里求个心安。 安兮兮却觉得,多下点雨也好,双喜和爹就不会老问她最近为什么不往外跑了。 自从那天与顾隽分开后,她没再去过浮香胡同,有时看见西院那面墙,心里有冲动想翻过去,看看他在不在,想着也许再见面,两人会相视而笑,把话说开,可到了墙边,却怎么也没有勇气爬上梯子。 她有什么资格打顾隽一巴掌呢?当初说要结盟的是她,以终身大事托付的也是她,中途变卦不想承认婚盟的,还是她。顾隽凭什么要任她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呢? 是她做错在先,却反过来责怪他,好像他有多么对不起自己似的。这几个月如果不是他,她早就闯下了无数大祸,不知死在哪里了。他处处帮她,维护她,什么危险都挡在她前头,若是换了其他女子,肯定早已感动得以身相许了吧? “你常常说我是白眼狼,我确实是个不识好歹的,你早该丢下我才是。”安兮兮趴在桌子上,一想到那个巴掌,便恨不得还自己十个,顾隽肯定对她失望透了吧?也许他回去想想便觉得她并不值得他喜欢,也许他已经决定不再见她了,也许,他已经在着手卖掉浮香胡同的房子了…… 突然,安兮兮爬起来,把双喜叫了过来。 “什么事啊小姐?” “你帮我去查查,看浮香胡同的房子是不是有人在出手?” “浮香胡同?那里不是只剩下顾少爷在住吗?” “就是要你去查一下,看他有没有在卖房子啊。” “小姐想知道,问顾少爷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去查?”双喜觉得十分奇怪。 安兮兮气道:“吩咐你你照做就行了,啰嗦什么?快去啊!” 谈恋爱的人真是奇奇怪怪的,有什么事不能当面问啊,非要背地里查来查去。双喜腹诽,还是提着雨伞乖乖地去找姚掌柜帮忙。 这一去,回来的时候,双喜却是如临大敌。 “小姐,大事不好了。” “他真把房子卖了?”安兮兮瞪大眼睛。 “不是啊,小姐,我方才去商行找姚掌柜,听说明月坊的玉娘把店卖了,你知道买的人是谁吗?” “谁?” “苏少轩!” “什么?”安兮兮诧异不已,“苏家还没倒吗?” “岂止没倒,我听姚掌柜说,有个做古董的黄老板入股了苏家,现在苏家已经起死回生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上次在玉福楼,安兮兮曾放话要对苏少轩赶尽杀绝,让他在京城待不下去,当时想着的是只要她不救苏家,他迟早会流落街头,没想到他还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那黄老板又是怎么回事?做开古董的,去投资苏家的绸缎庄做什么?现在又让苏少轩盘下明月坊,他岂不是要越做越大? “就算他把明月坊经营起来又怎样?”双喜道,“那也比不过咱们安家呀。” “那倒是。”就凭苏少轩的脑子,再做个几十年,也不可能跟安家一较高下,她担心个什么呢?安兮兮转而问:“那我让你去查的事呢?” 姚掌柜去找牙郎打听了,没听说顾少爷要卖房子呀。 安兮兮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只要顾隽不卖房子,总还会回来看看吧? - 顾隽坐在自家回廊上,看着雨渐渐小下来,屋檐边落下的水珠终于不是串成一条,而是滴滴答答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 也不知,她平静一些了没有。 好在这几天雨下得京城一片白茫茫,谁也出不去,不然他还真怕安兮兮会去找秦鑫。以秦鑫现在的心情,只怕会不择言语地伤害她,那她就会伤上加伤。 他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将她所受的伤害减到最轻。 “在想谁呢?”突然,有人往他身边的位置一坐,他抬头就见李源满脸坏笑。 自从秦相从昭狱出来后,李源来顾家的次数变得频密许多,正好这几日大雨,更容易遮掩行踪,他便每日都过来与父亲商谈。 顾隽知道,父亲没有放弃,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与秦鑫的交往也许或多或少会让父亲为难,现在倒好,也没有这个顾虑了。 “我哪有想谁?” “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好歹是过来人,你那点小心思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李源道,“是在想安家小姐吧?” 顾隽懒得理他,把脸转开。 他越是这样,李源越是要逗他:“当初去给你们俩宣旨的时候,我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一天。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顾隽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叨了?那你和玉娘是冤家吧?怎么没见你们聚头?” 李源脸色一变:“你这是想祸水东引。” 顾隽犹豫了下,直起身来:“我认真地跟你讨教个问题,你不许敷衍我啊。” 李源:“你说。” 顾隽顿了顿,问道:“如果你发现你喜欢的姑娘心里有别人,虽然她跟这个人已经不可能了,你还会继续追求她吗?” “那就要看我在她心里是什么分量了。” “怎么说?” “如果她心里有那么一点在乎我,而她又云英未嫁,我为什么不追?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互相一见倾心,感情有时候是需要培养的。” “那不会惹人厌烦吗?” “如果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你,她当然会觉得厌烦,但我看,安大小姐也不像是不喜欢你啊。” “怎么说?” “我听说,有人和安老爷一起去接安小姐出府衙,安小姐出来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扑到安老爷怀里,你说呢?” 顾隽怔住,脸上慢慢飞起一抹红色。 “这也不能代表什么吧?也许,也许她只是没看到她爹,又或者她……”行了,他不装了,“这到底代表什么?” 李源笑着打了他一下头:“书都读傻了吗?这代表你是她最信任依赖的人啊。” 顾隽摸着脑袋,这么一会儿间,雨竟然停了。 “还不去找你的心上人?”李源催促。 顾隽立刻跳下回廊往外跑:“你要是敢骗我,看我回来不找你算账。” - 此时的秦鑫刚送完杜师爷离开京城,一回到家,便被父亲叫到了书房。连着几日,父亲都避而不谈昭狱的事,只说迟早会告诉他,大概就是此时了吧。 他进了书房,坐在自己往日的位子上,看父亲气定神闲地写着字,一如往日。若不是太过清醒,他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也许父亲从未进过昭狱,他也不会从静瑜和杜师爷口中,得知那个真相。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圣上为何会放了我吗?”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秦定方突然开口,“现在我就告诉你。” 秦定方回忆起他那十几日在昭狱中的日子,其实圣上待他还算是不薄,他并没有被刑求,也没有少一顿吃的,他知道圣上迟早会见他,所以他刻意不吃东西,只待到了他面前,好好哭诉一下自己这么多年将失子之痛寄托在敛财之上的心路历程。 因为他知道,圣上内心对他有所亏欠,而这一份亏欠,就是他的筹码。 当年秦哲从宫中晚宴回来后,突然一病不起,病情来势汹汹,群医束手无策,最后他们夫妇只能眼睁睁地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一开始以为,是天妒英才,他的哲儿冠绝京华,连天也看不过去,却没想到,那日他在哲儿房间痛苦思念的时候,却看到屋子角落里的半块月饼和几只死在旁边的老鼠。 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他初初以为,是顾永年所为,但又觉得,若是如此,顾永年未免有些愚蠢,当着他的面换了那盒月饼,是怕别人发现不了是他所为吗?于是,他又暗中调查了许久,终于让他发现,原来是薛一平因为薛逸之死记恨顾永年,于是在那日晚宴的时候偷偷在宫里给朝官准备的月饼中下了毒,又买通了宫人,将这一盒月饼专门留给了顾永年。 只可惜阴错阳差,顾永年一时不慎撞到了他,为了赔罪将两盒月饼调换,没想到,却因此害死了哲儿。幸好秦家上下除了哲儿,没人喜欢吃甜食,否则,当时死的,可能是秦家满门。 查出这件事后,秦定方立刻去求圣上做主,可他没想到,圣上竟公然包庇薛一平,只因薛一平是其最大的功臣。他秦定方何尝不是为国效命?何尝没有为这个朝廷殚精竭虑?就因为薛一平曾辅佐圣上登基,所以他所有的错都可以被磨灭吗? 他不服! 圣上在他面前极力劝说,要他以大局为重,言若是此事流传出去,对朝廷名声毁损甚重,他就不明白了,他的儿子被人所害,求一个公道,怎么就对朝廷名声有损了?不是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怎么到了薛一平身上,就变成大局为重了?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圣意已决,要他忍辱负重,他只能在哲儿坟前暗自发誓,定要报这深仇大恨。 后来圣上为了补偿他,将不少朝廷大事交由他处理,他虽然只是尚书,却位同副相。短短一年时间,圣上便将他扶上了丞相之位。可圣上许诺他丞相之位的同时,却要他将小儿子送进宫中与太子一起读书。 那一刻,他才明白,圣上根本不相信他,只有他将儿子送进宫当人质,才能让圣上安心。 秦鑫浑身颤抖,只觉得像被抽去了全部力气,他从来不知道,大哥原来是被人下毒致死。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在东宫,原来只是一个人质。怨不得他小时候怎么求父亲,父亲都不肯接他回家,只要他好好在宫里陪伴太子。 “现在你明白了吧?”说完前因后果,秦定方看着儿子,“并非你爹我对朝廷不忠,是朝廷先负了我们秦家。” “所以爹这么多年利用权势,暗中结党营私,亏空国库,就是为了替大哥报仇?” “没错!时至今日,我午夜梦回都会看见你大哥在怨我,怨我为何没有将薛一平这个凶手公诸于世,反而让他死后尊享美名,就连牌位都被供奉在皇家的寺庙里。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可是爹,你这样做大哥也不会开心的。”秦鑫走到他面前,极力劝说,“大哥一定不愿意见到你为了帮他报仇而送了性命,爹,此番你好不容易从昭狱出来,也许是大哥冥冥之中的庇佑,在提醒你收手。” “收手?怎么收手?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可以收手吗?”秦定方笑他天真,“你以为我今日从昭狱里出来,是全身而退?” 秦鑫茫然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圣上命我在限期内补上亏空的银子,一分不少,若我做不到,那么下次进昭狱,就是你我父子永别的时候。你可知道这笔银子有多少数目?” 秦鑫往后踉跄了两步,后背撞在了柱子上。他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无法不害怕得而复失。他不想再见到父亲进昭狱。 “如今摆在你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秦定方来到儿子面前,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杜师爷已经跟你提过五年前那支下下签的事了吧?” 秦鑫瞪大眼睛。 91.第九十一章 写信 “其实这支签是我为了除掉李源而安排的,原本我以为将顾永年赶出御史台,我便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我看走了眼,李源这小子表面圆滑,实则跟他师父是一条心。我自然留不得他。可惜,让安家那丫头和顾家那小子坏了我的好事,否则,今日我何至于此?” 秦定方面露凶狠之色:“让他们还回来,就算是两清了。” 秦鑫大惊失色:“爹的意思是……” “没错,我要你想办法促成顾隽和安兮兮的好事,待他们二人花好月圆,我便可以违抗圣旨的名义将他们拿下,抄了安家。这是唯一可以填补国库的办法。” “可是爹,他们是无辜的。”秦鑫急切道,“大哥的死虽然与顾大人有关,但他根本不知情,错不在他,更不该牵连到顾隽身上。安家更是与我们毫无瓜葛,我们怎么能这样做?” 秦定方突然给了儿子一巴掌:“到了今天,你还为他们说话?难道杜施悦没有告诉你,他们一开始本是想接近我,是因为阴错阳差,才跟你结识吗?这些日子,他们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你一清二楚,还执迷不悟?” 秦鑫捂住自己半边的脸颊,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父亲。 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慢慢模糊了视线:“爹是故意让杜师爷告诉我那支签的事情,对吗?先让我与他们决裂,再将大哥的死因告诉我,如此,我便会甘心情愿受爹的驱使,去对付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成为爹你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秦定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爹你何尝不是在利用我呢?你们都在利用我,谁又在乎我怎么想呢?我愿意,不愿意,开心,不开心,自由,不自由,都不在你们任何一人的考量中。” “我曾经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锦衣玉食,有爱我的父母,有相知的朋友,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鑫儿……” 没等秦定方说完,秦鑫已经夺门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想逃得远远的,远离所有伤害自己的人,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宫门口。 他笑了出来,没想到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东宫陪太子殿下念书的时候。万幸的是,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没有牵连到他,他依旧可以用腰牌自由出入宫里。 进宫以后,他熟稔地走向东宫。那日父亲出昭狱的消息,是太子殿下第一时间通知他,论情论理,他也该去叩谢殿下。 到了东宫,他却发现太子殿下并不在殿内,一问才知,殿下方才觉得烦闷,独自去后花园散心了。秦鑫本想坐在殿内等,想了想,还是起身往后花园而去。 此时的后花园,菊花比前几日开放得更为热烈,但静瑜却无心欣赏。她有些恨自己为什么放不下,明明知道他无心,她却连走开都做不到。甚至,她连拒绝他无理的要求都做不到。 “你要我接近秦鑫,我可以答应你,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论怎样都好,我不能嫁给他,我可以对他虚情假意,可以替你当探子盯着秦家,但若是你要我嫁给他,我绝不答应。” 静瑜说完,眼眶早已红成一片。 太子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傻瓜,我怎么舍得让你嫁给别人?我只要你当我的眼睛,其他的我自会处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就是东宫的女主人,我最心爱的女人。” “真的吗?那定国公府那位小姐呢?” “什么定国公府?我心里只有你。”太子道,“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静瑜从他怀里钻出来,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才离开。待她走远,太子的神情才慢慢回复到冷漠的状态,仿佛刚刚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一场虚幻。 他正想回寝殿,一转身却看到花园一侧的月亮门处,有一抹颜色迅速闪过。好似是淡紫色…… 他心下顿时了然。看见了也好,早晚总会知道的。这盘棋下到现在,才是真正到了尾声的时候。 - 顾隽回到浮香胡同的宅子,几天没回这里,桌椅便都沾了一层灰。桌椅沾了灰,还可以擦干净,可人的心一旦疏远,怕是再无法回到过去了。 他坐在院子里,想起这几个月以来的时光,觉得自己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第一次体会感情,第一次与朋友决裂,第一次被心上的姑娘打一巴掌…… 他不知道李源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只知道,如果不努力一次,他永远都会后悔。 他正想着怎样才能让安兮兮再见他一面,结果收拾屋子的时候却在墙角发现了一封信。 信很新,新到连墨迹都还没干透,显然是他回来之前有人刚放进来的,而且在这片墙下,就只有一个可能——是从安家那边扔过来的。 会是她吗?顾隽内心忐忑不已,既希望是她的信,又怕这是封绝情书,握在手里迟疑了半天也不敢打开,好像只要没看到,他和她之间就还没走到最后一步。 罢了,早死晚死,总归是要死的。就算不看,难道两人之间的嫌隙就不存在吗?她愿意写绝情书,总好过从此一个字也不跟他说吧。 顾隽咬了咬牙,打开那封信,才看了一眼,差点整个人蹦上了天。 【如果你敢卖房子走人,我就一辈子不原谅你。】 顾隽握着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不是在做梦?她,她写的居然不是绝情书? 他又看了一遍,生怕自己是书读得多了,一目十行,落下了什么关键的字眼,他甚至用手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然后内心大喜。 没漏,他没念错一个字。她就是那个意思。 他简直心花怒放到恨不得跳到隔壁,大声告诉她:我怎么会卖房子?好不容易才能近水楼台,我是傻子吗? 他的确是个傻子,把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连她哪个字上的哪一笔重了轻了,他都一清二楚。 他靠在墙边,觉得李源真丫的是盏明灯,出现得那么合时宜,早一刻他便看不到这封信,晚一刻,也许大雨再次降临,又会将这封信淋透…… 仿佛连天也在帮助他。 他欣喜得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突然眼前有什么东西飘过,他下意识伸手一抓,结果又是另一封信。 他看了眼墙头,刚雀跃起来的心又不安起来。该不是她又后悔了,所以写了另一封信来绝交吧?那他还看不看? 他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将第二封信拆开。 【你不要以为我不让你卖房子就是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我是为了大计,我的气还没消呢。】 顾隽怎么觉得,自己越看越开心呢? 这次没等多久,第三封信又抛了过来。他已经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拆开了。 【算了,你要卖房子就卖吧,我不在乎。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一墙之隔的安家西院里,双喜坐在梯子上,看着自家小姐坐在石桌旁写信,默然摇了摇头,不懂了,现在的恋人,有什么话不能一次性在一封信里说清楚?非要拆成好几封。 “不行不行,双喜,快把刚刚丢过去的那封给我拿回来。”安兮兮突然道,“我重写一遍。” “啊?小姐你还能不能行了?信都扔过去了,我怎么捡啊?” “你翻过去啊。” 真是折腾死人了。双喜只能站起来,反身往墙头爬,没想到才刚刚越过墙头,就见自己刚刚扔过去的那封信卡了一角在瓦片那,根本没落到隔壁院子。 哎嘿,省事。双喜直接取过来,送到安兮兮手里:“还好还好,没丢过去,捡回来了。” 安兮兮摸着胸口松了口气,没过去就好,撕了重写。手上刚要使劲,却发现不对劲,这不是她刚刚用的信封! 她赶紧拆开一看。 【你不在乎我在乎!休想!】 完了! 安兮兮愣愣地看着信,很想假装自己在做梦,但奈何理智不允许。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么说,刚刚她一封接一封的信,他全看到了? 她不如死了算了,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城混? 她正想找个洞钻,双喜突然叫起来:“小姐,信。” “什么信?” “隔壁啊!”双喜跑过去,捡起刚落下来的信,“奇了怪了,今天的风是怎么回事?刚丢过去又刮回来了?” 安兮兮抢过来,迅速打开。 【负荆请罪够吗?如果不够,任你发落。】 “哼,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怎么又来了?”双喜又抓到新一封,这次却是沉甸甸的。 安兮兮打开信封,里面躺着一支发簪,是那次她撞见他在院子里独坐时,他拿在手上端详的那支。尽管那个晚上,她已经知道他的心意,可后来却从没见他再拿出来过。 她以为,他早将这东西丢了。 安兮兮的心突然跳得飞快。 “双喜,把东西收走,我不写了。”说完,安兮兮跑过去爬上梯子。 92.第九十二章 表白 顾隽靠墙站着,内心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押上了自己所有的心意,孤注一掷,如果不能成功,这辈子他也许都不会勇气再来一次。 今日与李源聊完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些日子,不论他多努力地跟自己说潇洒放手,成人之美,可内心却始终无法完全放下。或许就是因为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一直感受到的不是彼此远离,而是互相靠近。 他原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个秘密,可直到看见这几封信,他才恍然明白,安兮兮也早就意识到了。 他和她之间,只剩下面前的这一堵墙了。 顾隽握着信,耐着心等待,突然,他感觉到一阵动静,转头便见梯子微微晃动。他抬起头,看见他心爱的姑娘爬上墙头,与他相视一笑。 时间就仿佛定格在这一刻,雨后的阳光绚丽夺目地自她身后照来,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眼睁睁看她一脚踩在因为连日下雨已经发霉长了青苔的梯子上,直接滑了下来。 噔噔噔噔! 该死的顾隽,他是不是故意把她骗过来杀?安兮兮捂着自己的腰和屁股,疼得差点厥过去。 下一秒,顾隽冲过来,将她扶起来:“你没事吧?伤着哪里没有?” 他紧张地打量她,又不敢轻易触碰到她,毕竟她刚刚滑下来的时候是腰臀着梯,他只能观察她的表情来确定她有没有大碍。 突然,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脸,停在她的发髻上。她虽然出身富贵,却很少戴得满头珠翠,素日出来只是简单地梳个发髻,点缀一两支朱钗。可现在,她的头上却别着一支她从未戴过的发簪,璀璨夺目,与她的明艳相映成辉。 顾隽愣愣地盯着那支发簪,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 安兮兮发现他盯着自己的头发,顿时红了脸:“我戴起来不好看吗?” “当然不是。”顾隽回过神来,“这可是明月坊出的,怎么可能不好看?”他花了大价钱呢,伙计说这是最好的。 “我没问你簪子好不好看。” “那你问什么?” 安兮兮抬起脚狠狠碾了他一下:“你在这儿给我装糊涂是吧?” 话音刚落,便被面前的人一把揽进怀里。 “你当然好看,你怎么会不好看呢?从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我心里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明明安大富长得那么其貌不扬……” “喂,不许说我爹。”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见惯了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每次你找完我麻烦,我总发现身边有几个人来向我打听你的事情,我才渐渐意识到,是我瞎了眼。” 安兮兮不自觉弯起嘴角。 “我从前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与你争斗,明明钱也挣够了,捉弄你也没有什么成就感,毕竟你实在很好骗……” 顾隽感到脚背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却没有停下来:“可我就想看你得意洋洋,看你气急败坏,看你看不顺眼我,却又收拾不了我的样子。” “原来最笨的是我,花了这么多年时间,才渐渐意识到,那都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安兮兮没有说话,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安静,因为从刚刚到现在,她的心跳都像擂鼓一样,一刻也没办法平息。就连那次秦鑫送她香囊,她都没有这样心跳如此凌乱过。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天从京郊回来,她满脑子都是自己打了他一巴掌的画面和说出那句伤人的话后他的表情。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不是更应该难过秦鑫的决裂吗?毕竟,秦鑫才是她喜欢的人啊。 可奇怪的是,她怎么努力在心里想着与秦鑫解释,不到片刻,脑子里就会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坏,他的笑,他的揶揄,他的着急,他的伤心,他所有所有的表情,都像镌刻在她心里一样,清晰可见。 就连他转身的背影,都好像定格在她眼前。 她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了几天,直到今天早晨一醒来,见到爹在仓库替心上人挑礼物,她过去一问,爹就像是孩子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停不下来:“你没见过她,你不知道,她一贯过得朴素,不喜欢穿金戴银,家里干干净净,一点儿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还有啊,东西一定要好用,她才会用,要不然,哪怕是再贵再稀罕,她也不在乎。她还很喜欢自己动手做东西,板凳桌子、斗笠蓑衣,连棚子她都会盖,她手上有道伤疤,就是她以前劈竹子的时候被划伤的,有这么长一道呢。” 爹伸手在她面前比划。她顿时愕然,她印象中的爹爹虽然在商界呼风唤雨,对账目的把握分毫不差,但在生活小事上,他却并非是个细心的人。可现在,他却对别人生活上的事巨细靡遗,可见他是真的喜欢对方。 也就是在这瞬间,安兮兮恍然大悟,她为什么满脑子都是顾隽的点点滴滴。原来,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早就渐渐走进她的心里了。 她开始害怕,害怕他被自己那句话伤害,害怕他从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更害怕没有他的日子,自己要如何度过。 于是雨停后,她让双喜取了纸笔,直接在西院里给他写信,最要紧的,自然是先稳住他,让他别卖房子。如果他回来是为了卖房子,她自然是要第一时间让他别卖。 写完第一封,她又突然有些担心,这样会不会暴露自己的什么心思。她是想留住他不假,可他一贯是容易蹬鼻子上脸的人,万一反过来讥笑她怎么办? 于是她又写了第二封。 一扔过去她又后悔了,这好像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他可是顾隽,就他那脑子,他怎么可能瞧不出来她那点小心思? 她突然生气了,破罐子破摔,又写了第三封信,这回相当绝情。 然后,更后悔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翻来覆去的纠结,一点儿没遗漏地,全被他抓到了。丢人,太丢人了。 安兮兮捂住自己的脸,如果现在有挽回颜面的办法,她愿意倾家荡产交换,只求在顾隽面前抬起头做人。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顾隽低头问她,她捂着脸,他只能透过她的手指缝,试图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该怎么说?安兮兮飞快开动脑筋,怎样才能含蓄又明白地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怎样才能不被他取笑? 突然,她抬起头来,仰视着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顾隽,第一次无比严肃认真地开口:“你要不要跟我回去见我爹?” 顾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差点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什么是欣喜若狂,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 他侧过身去平复心情,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慌乱。 安兮兮还以为他是有什么犹豫,忍不住伸手去搭他的肩膀:“你要是不愿意的话……” 话未毕,就见他倏地一个回身,顺着她的手将她拉进他怀里,低头吻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他迅速离开:“谁说我不愿意?你少自作主张。什么时候?” “总得等我跟我爹先禀明情况以后吧。”安兮兮小声说,满脑子都还沉浸在刚刚那个触觉里,凌乱道,“万一我爹不肯呢?” “你是不是忘了?前些日子你爹还吩咐我千万不可让别的男狐狸精抢走你呢。” “那怎么一样?我爹先前只是以为我包养了你,又不是以为咱俩来真的。何况,我还撒了谎,自然要跟他解释清楚。” 顾隽牵起她的手,揶揄道:“反正怎样,我都注定是你的人了。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面对。” 安兮兮双颊发烫,羞得狠狠砸了他两拳,突然又陷入沉思之中,面色有些不安。顾隽看着她:“你在担心秦鑫?” 安兮兮急忙摇头:“我不是那种意思,我只是在想,要怎么跟他解释和你之间的盟约,才会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她既然已经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就不能再欺骗秦鑫,虽说顾隽已经和秦鑫谈过,但她也很应该亲自去跟秦鑫说个清楚,跟他要回那条手帕。只是,他送她的那个香囊,她却是没办法还给他了。 顾隽轻叹一声:“也许你怎么解释,他也不会听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你我最初接近他的目的了。” 安兮兮愕然抬头:“你是说……” 顾隽点头:“他已经从静瑜口中得知了那道圣旨的事,其实那天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提及什么婚约,是秦鑫以为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利用他,无法接受,决定与我们划清界限。” 现在知道她的心意,他才敢将真相告诉她。 安兮兮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在京郊,顾隽说那番话的用意。她是怕她难过于秦鑫的决裂,所以才将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她真是个傻瓜,她应该早看出来的,他怎么会是做那种事的人。 “你的脸还疼不疼?”她盯着他半边脸颊问。 顾隽摸了摸左脸:“疼是不疼了,就是看见你有点发憷,可能落下心病了。” 安兮兮噗嗤一笑。 “那我给你治治?” “怎么治?” 安兮兮踮起脚,突然侧过脑袋,亲了他脸颊一下。 “好像,好一点了,但是还没有全好。要不,再来一下?” “不要得寸进尺!” “来嘛来嘛。” “走开!” 93.第九十三章 耳环 韶王叶忠今日从宫里回来后,一进门便让下人将大门关好,自己直奔女儿的房间。 静瑜正在窗下绣帕子,抬眼见父亲怒气冲冲地走来,立刻便猜到他所为何事。她不慌不忙地将针扎进绣框里,放到一边,让伺候自己的丫鬟退下。 叶忠一进门便直接走到她面前质问:“闫侍郎的事,是你做的?” “爹不开心吗?东西我已经拿到了,放在很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再被人拿到,以后那闫侍郎就不能以此威胁您,薛伯伯当年贿赂顾永年的事情也不会被揭穿。爹您最怕的,不就是薛伯伯的名声受损吗?” “胡闹!谁让你这么做的?我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是王府的郡主,就该好好待在王府里,整天干涉我的事情做什么?” “还不是爹您优柔寡断,受人所制,我才会出手。若那闫侍郎第一次登门,您便将他拿下,施以威严,他又怎么敢继续威胁您?难道您真以为答应他的要求,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吗?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往后的祸患只怕无穷无尽。” 静瑜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这样的人,就该好好给他点教训,不能让他以为有恃无恐。” 看着气定神闲的女儿,叶忠只觉得不寒而栗:“就算是你要帮我,你已经拿走闫侍郎的那块玉,为何还要将他打伤?你可知道打伤一个朝廷命官,是何等重罪?若是被人知道……” “爹放心,我身边的人个个忠心耿耿,做事滴水不漏,绝对不会让人抓住把柄,就算我明摆着告诉闫侍郎,是我做的,他能拿我如何?难道他还能到御前去告我一状?谁会相信呢?” 静瑜笑了笑:“我这些年在外人面前,可连大步都没迈过一步。” 叶忠只觉得头疼欲裂,都怪他平时太宠溺着这个女儿,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从十来岁开始,她便开始指挥府里的护卫替她办事,她向来聪明,满腹计谋,这么多年来,时常是到最后他才发现她背着自己做了不少事,想要阻止根本已经晚了,只能作罢。 这次太子选妃,他迟迟没有去向圣上求恩赐,也是因为这个,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那样的心性,若是到了东宫,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样的滔天巨浪。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将来后宫佳丽成群,她若是一个管不好自己,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东窗事发,怕是连他都救不了她。 他不能因为宠爱她,便什么都由着她,这是害了她。 她已经十九了,也许他也该是时候狠下心,好好管束她了。 “我不管你有任何理由,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许出王府,给我在家好好反省。” 叶忠说,随后召来护卫们,对他们宣布:“从现在开始,给我看好郡主,谁要是敢放她出房间,就休怪我不客气。” “爹,你凭什么把我关起来?”静瑜终于紧张起来,想去追韶王,却被护卫拦住了。 “郡主就听王爷的话,别出去了。”护卫们面露难色,“王爷现在在气头上,你就算去说,也是自讨苦吃啊。” 静瑜慢慢沉下心来,爹又能关得住她几天呢?不用两天,太子殿下一定会想办法把她弄出去的。她只要等着就可以了。 两天后,静瑜果然收到安国公府的请柬。安国公夫人邀请了京城一众未出阁的千金去饮宴,原本这种宴会,静瑜身为郡主去与不去都行,可偏偏圣上膝下唯一的公主平乐也嚷着要去。公主都去了,郡主又怎么能不去? 韶王虽然不放心她,却也不能不同意,只能千叮咛万嘱咐,让护卫送她过去后好生跟着,千万不可让她肆意妄为。 静瑜打扮了一番,一出门又恢复柔弱的模样,到了安国公府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后,便托词身体不适的,带着护卫离开。 ‘郡主,王爷说……’ “闭嘴,你们是跟我时间长,还是跟着我爹的时间长?”静瑜打断护卫的话,“如果还想跟着我,就别废话,我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咱们现在去哪啊?” 静瑜想了想:“去云黛河边。” 这几日她虽然不能出门,却一直让人暗中留意秦鑫的动静,自从他爹出昭狱以后,他似乎有什么心结,这些日子一直独自在云黛河待着。 很快,静瑜带着护卫到了京郊,果然远远见到秦鑫坐在河边发呆。她让护卫们都退下,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她本是想直接跟秦鑫交谈,结果到了他身后,却发现他根本没听见声音——他全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而那个天地,是他手里的一方帕子。 绣工惨不忍睹的一方帕子,若不仔细看,静瑜压根瞧不出这是两朵并蒂花。这种如此基础的花样,她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绣出来了,而且绣得比大人还好看。 可就是因为这样,此时看到秦鑫沉浸在其中,她才越是恼怒。她一眼便看出来,这是安兮兮送他的。这么丑的帕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站在他身后,突然弯腰夺过那手帕:“你还放不下她?” “还给我!”秦鑫终于发现了她,起身便跟她讨手帕。静瑜自然不会轻易给他,拉住手帕的两个角在手里绞扯:“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我不是告诉过你,她在利用你吗?” “我不用你管,把手帕还我!”秦鑫的语气又重了几分,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不知为何,静瑜心里突然生出无边的烦闷。她将自己的宝石耳环摘下来,包进手帕里,团成一团,当着秦鑫的面直接就将其扔进了河里。 “我就是不还,有本事你自己下河里捞去啊。”说完,她别开脸,料定秦鑫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却不成想,下一刻便听到噗通一声。 她立刻回头,河边已经不见了秦鑫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在河水中挣扎找寻的狼狈人。她站在岸上,气急败坏道:“你疯了吗?只不过是一条手帕而已。” 秦鑫泡在河水里,应也没应她一声,只是不断沉进水里,又浮出水面,又沉进水里。他并不是熟识水性的人,几下来回,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这阵子雨势连绵,京城的天气冷了不少,河水虽不如寒冬时候的冰冷刺骨,却也相差无几了。 秦鑫在河里淌了一会儿,脸色便苍白无比,突然间,他像是被冷得失去了意识,脑袋往后一倒,慢慢地沉了下去。 静瑜见状,直接解开身上的披风,纵身一跃。她小时候曾落过一次水,差点淹死后便请了师傅教自己游水,水性相当不错。 她拼命游向秦鑫,总算在他完全沉下去之前拉住他。可就在此时,她的小腿突然抽了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还来不及做什么,已经迅速地往下沉。 第一口水呛进嘴里的时候,幼时的恐惧迅速涌至,她仿佛看到死亡袭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幸运的是,秦鑫在此时缓过知觉来,反过来将她拉住,慢慢拖着她上了岸。 “静瑜!静瑜!你怎样了?没事吧?”他拍打她的脸,语气里满是急切。 静瑜躺在他怀里,好半天才慢慢找回神识,一睁眼便见秦鑫满身湿透地抱着她,神情满是关切。 她闭上眼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居然没死。 远处的韶王府侍卫见主子落水,一个个都冲到了河边,后来看见秦鑫将人救上岸,才放下心来。此时见郡主苏醒,两人湿透地偎依在一起,他们不敢正眼看过来,只能间或偷瞄一眼,倒是十分自觉地退到了二人眼睛不及之处。 “你,方才为何要救我?”秦鑫问她,语气已不如刚刚那般生硬。 静瑜恼怒地闭上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要找死便由得他,为什么要救他?天这么冷,连个大男人都撑不住,更何况是她。方才她的腿抽筋,一定是被冻的。 要是不救他,什么事都没有。 见她不说话,浑身湿透,衣服全贴在身上,秦鑫将目光别开,继续道:“你救我做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是啊,我是巴不得你死,但你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死。” “我死在哪里,还需要你同意吗?” “哎,我那么拼命救你,你连一声感谢都没有就算了,倒反过来怪我了?” “如果不是你把我的东西扔进河里,我又怎么会……” 说到一半,秦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静瑜见状,立刻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没事吧?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她小时候听教她会水的师傅说过,有些人呛了水,当下看着没事,过后却可能慢慢出现症状,最后甚至会死,死状与溺毙无异。 秦鑫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方才使力的时候没调整好呼吸,岔了气罢了。” 静瑜瞬间松了口气。 “你等我一下。” 她走到不远处,捡起自己方才脱下的披风,回到秦鑫身边替他披上,又在河边树下捡了几根没被雨淋透的枯枝,生了小丛火烤衣服。 她若是这么湿漉漉地回去,爹就会知道她瞒骗他,那她以后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两人对坐无言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由静瑜打破沉默。 “那条手帕对你就那么重要?你就那么喜欢她?” 说完,她才发现秦鑫闭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结果下一刻便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 “这是我唯一可以保留的与她有关的东西了。” “你与她……” “我们再不会见面了。” 静瑜顿时了然,看来,他还是信了她的话。她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你不会再被人利用了。” 话音刚落,她看见秦鑫的眼睛突然睁开,朝她看过来,那眼神莫名其妙让她有些心慌。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突然凑近,摊开右手。在他右手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宝石耳环,正是她刚刚摘下包在手帕里的。 “没找到手帕,好在,找到了你的耳环。”他说着,将那枚耳环帮她戴上。 银针穿过耳洞的时候,静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方才河里的水声还大。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应该做,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直到秦鑫帮她戴好耳环,起身离开,走了不知多远后,她才恍然意识到。 他那样逾越规矩,她竟然没有推开他。 94.第九十四章 见家长 顾隽坐在安家的大厅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紧张得四肢无处安放。但一想到安兮兮在自己身边,他又提起了勇气,他不能怂,这一次可关系到他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拿下。 最近正值各地收成送往京城的时候,安家商行也跟不少粮食商人有合作,安大富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然而今天天还没亮,宝贝女儿便来找他,要他晚一个时辰去商行,说是有事与他商量。 他一进前厅,看见顾隽坐在里头,心里顿时敲响了警钟。再看看女儿,粉面含春,和从前见到这小子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心下凉了半截,迟疑着走到椅子里坐下,端起茶杯:“你小子怎么来了?” 顾隽立刻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长袍,双手不安地叠放在身前:“安伯伯。” 噗—— 这个称呼一出来,安大富还没凉的那半截心,也彻底被喷出来的茶浸透了。 “别!谁让你叫那么亲热的?少在这攀亲带故。” “爹!!!” 安兮兮娇声娇气地喊了声,安大富的心更是一颤。之前他只当女儿是想替自己报复顾家,玩弄这小子的感情,还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太不厚道,暗中提点这小子,让他要多使尽浑身解数,以免日后年老色衰时会失宠。 没想到,他终究是引狼入室了。这小白脸混着混着,竟然登堂入室了。 “你们就老实说了吧,你们是不是来真的了?”安大富问。 两人对视了一眼,安兮兮把脚在地上一碾,腰扭成个麻花:“爹你说什么呢?” 安大富和顾隽见状,双双颤抖了一下。顾隽将安兮兮拉到自己身后,主动扛起男人的责任:“安伯伯,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为了我和兮兮之间的事,想请您老成全。” 顾隽牵起安兮兮的手:“我和兮兮兜兜转转,终于印证了彼此的心意,我此生非她不娶,还请安伯伯成全。” 安兮兮已经难为情得头也不敢抬,半天才附和:“请爹成全。” “你们……你们真是……”安大富颤动着手指,指着二人的脸,表情激动莫名。就在安兮兮和顾隽都以为他即将大发雷霆的时候,安大富话锋一转,手掌拍在大腿上:“太好了。” 顾隽和安兮兮一脸愕然,按道理,安大富不是应该强烈反对吗? 安兮兮诧异地看着老爹:“您不生气吗?你看清楚,我旁边这个,是顾隽哦,就是你死对头的儿子。” 安大富当然知道,他方才下意识就想上去掐死这小王八蛋了。但转念一想,这不是正好帮他解决了个难题吗? 他摆了摆手:“我岂是那种肤浅之人,为人父母,儿女的幸福最重要,我个人的恩怨又算得上什么?”又转头看向顾隽,“虽说撇开恩怨,你这小子还远远达不到我对女婿的要求,但看在你对我女儿一片真心,情真意切的份上,我就勉强同意了吧。” 他怎么就一片真心,情真意切了?他还没表现呢。来之前,顾隽已经想好,为了劝服安大富,自己必须使出十八般武艺,关键时候哪怕跪下磕头抱腿哭得梨花带雨,只要能让安大富相信自己对安兮兮的感情,放下两家恩怨同意他们交往,那就什么都值了。 结果他居然什么都不用做。还有这种好事? 安兮兮也觉得莫名其妙,凑近老爹想问个明白,就被他拉到一边:“女儿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赶紧把日子定下来,要不然我怕夜长梦多。” “什么夜长梦多?” “啧,你怎么不懂呢?”安大富小声道,“你俩应该还没圆房吧?” 安兮兮吓得后仰了一下:“爹你胡说什么呢?当然没有。” “那就对了,你看这死小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样子,听爹的,先成亲,只要混过婚礼那晚,你就……” 安兮兮算是明白了,怪不得老爹会同意这门婚事,原来是想让顾隽当冤大头。她拧了拧眉头,怅然道:“爹,有件事,我想跟您坦白。其实我之前说我被流氓玷污,是骗您的,我只是不想成亲。” 安大富目瞪口呆。 “所以你没事?” “没。” “这死小子也知道?” 安兮兮点了点头。 安大富伸出手:“等等,让我缓缓。”他慢慢回到椅子里坐下,抬头问顾隽,“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顾隽:“安伯伯,我今天来,是想请您答应我和兮兮交往。” 安大富拍案而起:“混账!我不同意!哪来的滚回哪里去!” “爹!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安兮兮急了,“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你还不是骗了我?原来这么多年,你不肯成亲,就是为了跟这小子暗通款曲?你真是气死我了。”安大富捂着胸口,痛心疾首的模样。 顾隽走到他跟前:“安伯伯,其实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们少哄我,我不听。”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安大富像个孩子一样堵住自己的耳朵。 安兮兮无可奈何,都怪她,突如其来的带顾隽回来,也没跟爹先打个招呼,让他一下子猝不及防。她正想带顾隽离开,等改天再商量,一转头却见顾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安大富问,“不要以为下跪我就会心软,没门。” 顾隽仰头看着他,神情诚恳:“我知道安伯伯这么多年一直最疼的就是兮兮,所以想帮她找更好的归宿。我也知道,以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要安伯伯答应我们,的确是难如登天。但我愿意用行动来证明我对兮兮的感情。如果我不能令安伯伯满意,那又怎么有颜面从您手中带走您最爱的女儿呢?” 安大富扫了他一眼:“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要怎么用行动证明?” 顾隽昂首挺胸:“安伯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若是做不到,我自己消失,不劳您费心。” 安大富:“呵,好大的口气,你有本事去考个状元回来啊。” “一言为定!” “什么?” 顾隽站起来,满脸喜色:“这一届恩科,我志在必得。” 安大富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陷阱之中,但想了想,考中状元哪里有这么简单?天底下有才华的人遍地都是,轮得到他顾隽吗? 便应承下来:“好,如果你当真能考中状元,我就同意你跟我女儿在一起。但你要是考不上,哪怕是个探花榜眼,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安兮兮拿胳膊肘撞了下顾隽,这条件不能卡得太死啊,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万一考不上呢? 见顾隽没反应,她自己抢话道:“爹,我这种性格,怎么能当什么状元夫人呢?我看,进士就差不多了。” “你闭嘴!女大不中留!”安大富瞋了她一眼,道,“我安大富好歹也是京城首富,我女儿当个状元夫人,这不是很应该吗?” 顾隽:“应该应该,包在我身上。” 嘴上虽然不饶人,安大富心里却不知怎地,有些甜丝丝的。没想到好事成双,他找到了挚爱,闺女的终身大事也有着落了。安家祖上保佑啊,一定要让顾隽这小子中状元啊。 随后的日子,安大富天天翻看黄历,从恩科放榜以后的日子开始看起,必须找个十全十美,诸事皆宜的日子,将女儿风风光光出嫁。 三月倒是有个好日子,草长莺飞,惠风和畅的日子,举行婚礼最好不过。不过若是要三月成婚,那纳吉什么的,就得加快操办了。 安大富翻着黄历的时候,安兮兮和顾隽正在隔壁宅子里花前月下。 两人趴在石桌上,四手相牵,四目相对,不说话却感觉什么都说了。良久,顾隽才开口:“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要好好用功了,不能让你爹有反悔的机会。” “你还说呢,我之前那样提醒你,说话留点余地,你怎么不听呢?万一……” “这种万一不存在。”顾隽胸有成竹,“如果中不到状元,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跟我受委屈呢?” 安兮兮垂眸一笑,脑子里浮现出他春风得意中状元的样子,再想到到时候,这些年看不起她的人全都会瞠目结舌,看着她摇身一变成为状元夫人,想想就开心。 只是,她怎么好像老觉得他们忘了什么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最重要的事,不就是让你爹同意吗?”顾隽道,从几日的喜悦占据了他全部的思想,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就是中状元。 一定要中,不中不行。 安兮兮难得地在喜悦中抽出了一丝清醒,终于想到了关键:“我们是不是还没有解决那道圣旨的事?” 顾隽:“……” 95.第九十五章 各得其所 两人坐在院子里,顿时陷入沉默。 “一时太开心,把这件事都给忘了。”顾隽捏了捏眉心,突然觉得这条路还很漫长,第一次觉得心上负担沉重。从前和安兮兮结盟,他并没想过那件事做不成会怎样,了不起就是维持现状。对他来说,考功名要远远重要于成亲,他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那道圣旨,不如说都为了让爹同意他参加科举。 可现在不同了。 他有了真心想守护的人,他想和她在一起,不是像现在一样私底下见面,而是光明正大地,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必须想办法请圣上收回成命,否则,这辈子他们的感情都不能袒露在阳光之下。 可即便他考中状元,圣上能不能收回成命,都是未知之数。何况,如今秦相从昭狱里出来,迟早会知道御史台和父亲尚有联系,他们与秦鑫又已决裂,怎么想都并不乐观。 他该怎么办呢? 看见他眉头不展的样子,安兮兮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故作轻松道:“其实就算圣旨不解除也没关系的,反正我年纪都这么大了,嫁人也挺丢人的,其实只要你不离开我,有没有成婚也不是那么重要。” 难为她为了安慰他,竟然连这样惊世骇俗的话都说得出来。 顾隽敲了敲她的脑门:“可我觉得很重要,不管要付出多少努力,不管需要多少年,哪怕要再等上个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让京城人知道,你不是嫁不出去,你是顾家的新娘子,我顾隽的新娘子。” 安兮兮瞬间便红了眼眶,第一次因为他的话感动落泪。她从没想过,两人会从仇人慢慢走到今天这一步,好像那支下下签冥冥之中在帮他们一样。 其实哪有女子不想风风光光地嫁给心上人,但有他这番话,她就是等个几十年又怎样?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其他都比不过。 “我相信你,我等你。不,我和你一起努力。”安兮兮站起来,道,“我虽然不能陪你一起考状元,不过我可以做你的后盾。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夜宵。” “那还是算了吧。”顾隽婉拒,“我怕吃了你做的东西,我考试就更力不从心了。” “你什么意思啊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兮兮举起手就要招呼,突然外头有人敲门。这么晚了,会是谁?两人面面相觑后,顾隽去开门。 来的莫府的下人,说是莫北庭有信交给他。 顾隽接过来看了眼,脸色有些微妙。安兮兮急忙问:“怎么了?什么事情?” 顾隽将那封信交给她,安兮兮低头看完,神色并未有多大变化,只是淡然一笑:“没想到他居然跟静瑜走到了一起。” 莫北庭还不知顾隽已经抱得美人归,只当安兮兮还喜欢着秦鑫,便写信给顾隽告知此事,要他把握机会,莫错失良机。 莫北庭会得知此事,也是因缘巧合。这几日工部闫侍郎突然受伤,京郊正在修建的新马场需要人接替去监管,朝中百官推来推去,最后就落在了他头上。毕竟这闫侍郎突然受伤,谁知道是不是跟这马场的事有关,万一接了个烫手山芋,捞不着好处还惹一身麻烦。 莫北庭毕竟是刚入朝为官,最好拿捏,也拒绝不得,只好接下来。没想到这几日到京郊马场,竟让他在郊外撞见了秦鑫和静瑜。 两人时而一起策马徐行,时而下马并行,到了今天,已经共乘一骑了。 其实从第一天撞见,莫北庭已经想通知顾隽了,不过转念一想,顾隽这小子万一毫无心机,把事情告诉了安兮兮,安兮兮来马场拿人,那秦鑫和静瑜还没开始就黄了,大概率秦鑫便会回到安兮兮身边,那他的好兄弟不是什么都捞不着? 于是他静观其变了几天,直到确定这两人肯定已经互生情愫,他才写信告诉顾隽。不过这个过程嘛,就没必要告诉顾隽了,省得这小子还要反过来怨他没早说。恋爱中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但他不知道,只是短短几天时间,形势已经完全逆转。他的好兄弟连终身大事都敲定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安兮兮将信递回给顾隽,回到院子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顾隽内心还有些不安,不知她会什么心情。他虽然并不怀疑安兮兮对自己的心,但毕竟是喜欢过的人,会有所波动也是正常。 他斟酌了下,道:“其实你如果不开心,想说就说,我不会介怀的,我说真的。” 安兮兮垂眸:“我不是因为他喜欢了别人而不开心,我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静瑜。你我都知道,静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他甚至知道得比我们更清楚。他为何还要与她在一起呢?” 顾隽没回答,内心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说她曾经喜欢过的人。 安兮兮却已经猜到了答案:“看来,秦相爷从昭狱出来以后,他已经想好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的确,静瑜郡主是最能帮助他的人。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静瑜心里喜欢的不是太子殿下吗?” 这一点就不得而知了,静瑜喜欢了太子那么多年,可太子一直不为所动,也许,她也看开了呢? 顾隽揉了揉心上人的头发:“如此也好,我们都各得其所了。” 安兮兮点了点头,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 秦鑫从马场回来,一进府便直奔秦定方的书房。一场秋雨一场寒,近来的天气越发冷了,书房里已经燃上了烤暖的炉子,与外头像是两个世界。 自打从昭狱出来,秦定方便没再上过朝,每日起身便在书房里写字看书,以及,数日子。眨眼间,半个月过去了,离圣上所给的期限,只剩下半个月了。 “回来了?今日又是与静瑜郡主去赛马了?” “嗯。”秦鑫淡淡回应,将手在炉子上烤了烤。 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让秦定方有些拿不准,忍不住出言提醒:“别忘了,我们时间不多了。” “爹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办到。如今时机也差不多了。” “爹自然信得过你,只是那个静瑜……”秦定方皱了皱眉,“你这样利用她,韶王府不会善罢甘休的。韶王虽不怎么干涉朝政,但在圣上心中分量可不一般,一个弄不好……” “我没打算利用静瑜。”秦鑫回过头看他,“孩儿正打算跟爹说,我和静瑜情投意合,已经决定在一起。” “你说什么?”秦定方大愕,“你跟静瑜郡主当真……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她吗?” “是,我从前的确不喜欢她,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才发现,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差。她不过是骄纵了一些,其实人并不坏。” “但她是韶王府的人。” “韶王府的人怎么了?” 秦定方内心始终有根刺,当年薛一平与叶忠一起辅佐圣上登基,两人虽年龄差距甚大,却十分投契,是莫逆之交。薛一平害死了哲儿这件事,虽然叶忠不知情,但他只要一想到叶忠与薛一平的关系,便难以放下心中芥蒂。 不过也罢,以他现在的情况,与韶王府结交,总好过为敌,也许必要时候,静瑜还能帮秦家一把。 “没什么,你既喜欢静瑜郡主,为父也不便多加阻拦,终归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拿主意便是。” 秦鑫有些诧异,他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轻易地同意,不过也许他的终身大事根本不在父亲的考量内,父亲也根本不在乎。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了。”秦鑫说,转身走出书房。他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默然片刻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这香囊原本在安兮兮洗脱盗窃罪名的那天,就该由府衙物归原主的,但那日衙差去安家搜查的时候,碍于静瑜的身份,竟没有将这香囊封存起来当做证物,一直就存放在静瑜那边。 而安兮兮似乎也忘了这香囊的存在,从头到尾没有跟府衙要过…… 直到今日,他才从静瑜手上将这东西要过来。这原本是他送给她的真心,现在,却要成为他对付安家的工具。 他收紧手指,将香囊握在手里,仿佛感觉到她的手就在自己手心里。如今,他也只能靠这样的的想象,来弥补心上的缺口了。 他将香囊放进锦盒里,命人送去安家给安兮兮,同时帮他捎一句话。 96.第九十六章 夜探闫府 “你们公子想见我?”安兮兮诧异地看着秦府送过来的锦盒,她怎么也没想到,秦鑫还会想见她。 而且这香囊,不是已经被静瑜拿走了吗?他是怎么拿回来的? 秦府下人道:“公子还在等姑娘回话,请姑娘给个答复。” 安兮兮陷入了沉思,论理说,她和秦鑫之间不该再有任何联系了,他已经和静瑜在一起,而她也离不开顾隽,合该是彼此相忘于江湖。他今日送这香囊过来,就像是从断了的藕中又牵出了一根丝,她不想如此。 她将香囊递回给秦府下人:“你将它带回去还给你们公子吧,我不能收。” “公子只让我将东西交给姑娘,可没说要我把东西拿回去。我若是这样空手而回,公子会怪我的。”来之前,下人早已从秦鑫口中得到吩咐,这盒子必须让安兮兮收下,她答不答应见面是其次,只要收下东西,他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姑娘就别为难我了。您若是不愿意见公子,我回去跟公子禀告就是了。”说着,下人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安兮兮看着盒子,心里也不愿意为难一个下人,既然如此,她就去见秦鑫,当面还他就是了。 “你告诉你们家公子,我明日会准时赴约。” 下人顿时喜笑颜开:“多谢姑娘,小的立刻回去禀明公子。”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安兮兮拿着盒子回到房间里,寻思着要不要告诉顾隽,说了怕他多心,不说又觉得仿佛有些心虚似的。想了想,还是决定翻过去隔壁跟顾隽说一下。 到了隔壁,她却发现顾隽不在家,桌子上留着一张给她的纸条:我去一下国公府,晚些回来。 她收起纸条,甜蜜一笑,决定等晚一些再过来。 此时的顾隽与湛君潇坐在酒楼里,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出来聚过了,国公府忙得不可开交,顾隽平时想找人说话也只能去找莫北庭。难得今日湛君潇得空,他说什么也不能不出来。 “还没恭喜你,抱得美人归啊。”湛君潇给他倒了杯酒,笑吟吟地说。 顾隽眼睛一瞪:“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都还没来得及跟莫北庭说,更甭说莫北庭才刚送了封信给他,根本对此完全不知情。老湛这家伙该不是开了天眼吧? “那倒不至于,只是方才你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见了一阵清晰的胭脂香气。我心想,若是普通朋友,即便难过的时候借你肩膀靠靠,也不至于留下这么清楚的味道吧?” 顾隽无言以驳,他昨晚的确和安兮兮在屋顶上看星星看了大半个晚上,中途她困了,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他不忍心叫醒她,就一直那么坐着,差点胳膊都废了。 没想到这都被他发现。 “过来人,懂的都懂。”湛君潇笑道,“估计也就老莫那家伙缺根筋发现不了。” 顾隽有些难为情道:“我不是想瞒着你们,只是想等过一阵子再告诉你们,正好你也忙,老莫那边又要去督造马场,我这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嘛。” “兄弟的喜事,怎么会是麻烦呢?天知道我等你一杯喜酒,已经等了多少年。” 顾隽内心唏嘘,那恐怕还有的等。 他撇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对湛君潇道:“你今日找我出来,应该另有事情吧。” “你之前不是命人送了一张图纸给我,要我帮你查一下图上的那个玉雕吗?” 顾隽点了点头,就见湛君潇拿出另一张图纸:“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顾隽拿过来一看,这是一张极为陈旧的图样,纸张都已经泛黄了,还有几处残破,但从残存的图样处,依然可以看出来,这就是闫侍郎那块玉雕的出处。 “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说起来真是费了我一番功夫,幸好你告诉我,这可能与已故的薛将军有关,不然我还真查不到。我让人去薛将军年轻时驻守的地方查访,终于找到当初雕这玉雕的工匠,他本人已经去世好几年,好在还有个徒弟,一直细心地保存着其师傅的遗物,我的人便是在遗物中,找到了这张图纸。” “所以这果然是薛将军为了庆贺他儿子薛逸出生所雕的玉雕。” “没错,而且这块玉极为罕见,那个工匠的徒弟说,似这样的玉雕他平生也没见到过一次,因为需要玉料本身特性相合,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玉雕。” “也就是说,这块玉雕一拿出来,就可以证明,是薛将军所有。” “没错,为此我还问了我爹,没想到我爹竟也知道这块玉。” “国公大人说了什么?” “我爹说,薛将军对玉石很是痴迷,从前也会经常邀请朝官到他家去赏玩玉石,所以朝中见过这块玉石的不在少数。不过在未确定这块玉有什么干系之前,我也不好跟我爹问太多,以免他起疑心。” “我懂,这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顾隽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块玉与薛将军有关的?”湛君潇说,“你看你应该也不会拿着图样去找不相干的人询问。” 说起来顾隽也无法解释,就是很多事情在脑子里纠缠,突然间又好像串了起来。闫侍郎拿着这块玉威胁韶王叶忠,而韶王恰巧是薛一平将军的忘年交,闫侍郎当年又在雍县当过主簿,他总觉得,闫侍郎可能与当年的事情有关。 所以他才请湛君潇去调查。 “你是怀疑,闫侍郎便是当年的内鬼?” 顾隽点了点头,当年安大富并未带着银两进入县衙,那那些银两又是怎么出现在县衙里的呢?那么大一笔数目,要想瞒天过海带进去,除非,是县衙里的人做的。但时间隔了太久,已经无从稽考,他也只是凭空猜测。 要想知道真相,除非,亲口去问闫侍郎。 “你可听说闫侍郎近日受伤的事情?”湛君潇问,“传闻他好像伤得不轻,也不知是谁与他有深仇大恨。” 这个顾隽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静瑜干的。闫侍郎没了威胁韶王府的东西,她便不再需要投鼠忌器,以她的个性,肯定会将之前的一笔讨回来,也算是给闫侍郎一个警告。 突然,顾隽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看来,我又要多麻烦你一件事了。” “正好我今日有空,那就,舍命陪君子?” 两人碰了一杯,愉快地达成了一致。 - 是夜,闫侍郎躺在府中,不断哀嚎。从受伤到现在已经好些天了,他的伤势却没有一丝丝好转,人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那些人再下手重一些,恐怕他现在已经魂归离恨天了。 见他受伤,府里的下人也开始怠慢起来,伺候得越来越不得心。此番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好在,听闻秦相爷安然无恙从昭狱里出来了,他立刻修书一封去问候,只要秦相爷东山再起,他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但现在,他只想让自己的皮肉少受点苦。 “翠萍,安神汤炖好了吗?”闫侍郎使出力气喊叫,方才他只是眯了会儿的功夫,屋里伺候的下人便跑没影了。待他痊愈,非要好好整治他们不可。 “翠萍!红柳!” 喊不到人,闫侍郎只能撑着快散架的身体坐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而就在他刚在桌旁坐下的瞬间,窗户突然被风吹开。 大夫说他不能吹风的。 这些下人都死哪里去了?他只能自己颤颤巍巍走过去关窗户,然而他刚关上一扇,另一扇又被吹开,就在他来回关窗的时候,门也打开了。 闫侍郎叫苦不迭,又走过去关门,就在他累得满头大汗,正准备回床上躺着休息的时候,一转头,烛火突然熄灭,微弱的月光中,他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他的床榻前。 “谁?”他吓得想大叫。 “你连我也认不得了吗?”屋里响起威严的中年男子声音,清晰却不声张,他背对着闫侍郎,一身锦袍,气质高贵无比,只有头发中些许银丝泄露了他的年纪。 闫侍郎愣神了一眨眼,噗通跪了下去:“参见王爷。” “闫侍郎何必行此大礼?未免太过客气了。” “下官岂敢,王爷身份尊贵,下官跪拜王爷,是理所应当的事。” “若非丢了那块玉,本王想,闫侍郎现在就不是这番说辞了,对吗?” 闫侍郎低着脑袋,浑身颤抖,韶王果然并不是个简单角色。那次自己拿着玉雕去跟他做交易的时候,他一脸诚恳,答应得和颜悦色,事后又派顾隽那小子偷走了玉雕,真是卑鄙无耻。 自从玉雕丢失,闫侍郎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前几日被打,他虽然受了苦,内心却反而松了口气,韶王若只是打他一顿便算解气,那他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没想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王爷意欲如何?不如,给下官一个明示吧。” 97.第九十七章 安兮兮被绑架 天亮的时候,安兮兮才从石桌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在顾隽的院子里等了一晚上,也没见他回来,这家伙,还说什么晚点回来,分明是在骗她。 眼见和秦鑫约定的时辰快到,安兮兮不能再等下去,只能如法炮制,也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自己去把那个香囊物归原主,晚点回来。 顿了顿,为了暗示他自己的不满,又补上了几个字:【也可能像你一样不回来。】 放下字条后,她便回到家里,洗漱了下后出发去见秦鑫了。 而顾隽此时刚和湛君潇回到国公府里,他们在闫侍郎家装神弄鬼了一个晚上,先是顾隽假装算命的经过,将闫府的下人都招过去算命,趁机撒了把迷药将他们弄倒,后面由湛君潇伪装成韶王,去套闫侍郎的话。 也亏得湛君潇这家伙平日里爱恶作剧,男女老少的声线他都信手拈来,毫无难度,居然真骗过了闫侍郎。 然而两人此时的神色都有些凝重,因为他们没想到,当年为薛逸贿赂牵桥搭线的,果然是闫侍郎。 “我爹跟我说过,他任雍县县官的时候,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便是闫主簿,两人可以说是志趣相投,将为民请命视为己任。没想到,我爹完全看走了眼。”顾隽怅然想,如果爹知道这个事实,心里定必很失望。 湛君潇淡然道:“闫侍郎当初在顾大人手下的时候,未必不是个好官,只可惜,有时候人的转变是一瞬间的,在某个时刻,某个节点,一旦意志力软弱,就可能从此走上不归路。” “你说的没错,在薛逸出事之前,薛将军又何尝不是个好人呢?精忠报国,浴血沙场,为朝廷守住每一寸疆土,没想到,却因为儿子晚节不保,不仅贿赂朝廷命官,还打算下毒杀人。在一己的私利面前,他们都忘了,自己是身受朝廷俸禄的官员,忘了自己的职责,如果朝廷命官都是如此,又凭什么让百姓知礼守法、信任朝廷?” 湛君潇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安慰道:“哪朝哪代都免不了有些害群之马,所以朝廷才要选贤与能,何况还有御史台。御史台的职责,不就是监察官员吗?” 顾隽失落道:“可惜,即便是证据确凿,秦相爷还是从昭狱里被放出来,圣上甚至连他的罪名也没公布,从头到尾都只有御史台知道。我真不知,御史台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湛君潇知道他是一时气话,身为顾家的长子,他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认输? “我听说,好的医者是不会因为病人有沉疴便弃之不理的,反倒越是难以治愈的病,越让他们奋不顾身投入,因为每次找到一种治疗恶疾的办法,救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往后千千万万的病人。你若是觉得朝廷有沉疴,那为什么不去做这个医者呢?” 顾隽愣了下:“我?” 湛君潇点点头:“虽然你从来不说,可我知道,你一直视顾大人为榜样,你那么想考科举,难道不是希望和你爹一样,成为一名御史吗?” 顾隽没想到,自己的心事竟早就被人看穿。这些年他时常与爹吵架,一度愤愤不平地觉得爹是自己为官失败才迁怒他,不让他考科举,于是他更放弃不了考功名的执念,便是想着,如果他入朝为官,一定会比爹做得更好。 他是那样希望在爹面前证明自己,这正是因为,他对爹崇拜不已,对御史台向往无比。 现在被湛君潇点醒,顾隽只觉得自己豁然开朗,是啊,如果每个人面对不公都选择转身离去,那这世道只会变得越来越差。为官者,不就应该迎难而上吗? 见他眉头舒展开,湛君潇放下心头担忧:“我知道你不会钻牛角尖的,既然事毕,我就先回去了。关于薛将军贿赂朝官的这个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 “人都已经去世了,即便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好在当年安老爷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连累,否则……” “否则今日你和安小姐就是苦命鸳鸯了。”湛君潇揶揄道,“依我看,这事最大的好处,就是促成你和安大小姐。你现在应该马不停蹄回去报喜,然后摆一桌和头酒,让顾大人和安老爷坐下来,好好聊聊你们俩的婚事。” “不劳您费心了。”顾隽起身告辞,“您贵人事忙,我就不叨扰了。” “让你马不停蹄,你也不需要急成这样吧?” “还不是嫌你烦?走了。” 怕他啰嗦,顾隽逃也似的溜出国公府,上马车回家。到了浮香胡同,一进门他便发现了桌子上的纸条,拿过来一看,才知道安兮兮今日去见秦鑫了。 他呆呆地在院子里坐了片刻,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兮兮只是去还香囊,难道到现在你还信不过她?” “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她见了秦鑫会尴尬。” “尴尬就尴尬,又不是没尴尬过,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这么说,她那个人心软,万一见了秦鑫,因为愧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秦鑫会错意怎么办?” “你还说不是怀疑她?” 顾隽心里就像是藏了两个小人,一左一右地对他吹耳旁风,让他瞬间心烦意乱的。最后,他使劲甩了甩脑袋:“我在想什么啊?她都已经留了纸条告诉我,光明正大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大概是一夜没睡,在闫侍郎那边忙了一晚上,精神高度紧张,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吧。顾隽决定去睡一觉再说,等他睡醒,说不定安兮兮就回来了。 不成想,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等他醒来,已经天黑了,安兮兮还没过来找他。顾隽心里有些没底,顺着梯子爬过去安家的屋顶,正好见到双喜经过。 他小声地叫了一声,问双喜:“你们家小姐呢?” 双喜愣了下:“小姐没在顾少爷你那吗?” 顾隽摇摇头:“没啊。” 双喜露出慌色:“我还以为小姐回来以后直接去找你了,难道说,小姐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都不大妙。 顾隽回到院子里,转了两圈,扭身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他这么去找秦鑫,如果安兮兮早就走了,那岂不是给秦鑫难堪?更糟糕的是,如果安兮兮没走,他不是等于告诉她,他不信任她吗? 可是都这么晚了,她就是有再多的话跟他说清楚,也该说完回来了吧? 他踌躇半天,又爬回安家屋顶,等了片刻,等到双喜出现,才对她道:“如果你们小姐回来,你让她过来找我,多晚都一定要过来。” 双喜连连点头,内心想,顾少爷真是痴心,小姐真是太不像话了,都有情郎了怎么还能出去玩到这个时间还不回来。 回到院子里,为了排遣焦虑,顾隽只能拿出书本来看,但不论他怎么努力,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冷静,很淡定,可到头来才知道自己的软弱。他不是不信任安兮兮,是对自己没信心,除了嘴上的诚意,他又有什么比得上秦鑫呢?不过多读了几本书,平时对她还极尽揶揄,时常笑她脑子不好,看看人家秦鑫,翩翩佳公子,温文尔雅,从不会拿别人的弱点取笑,想来,若不是秦鑫发现那道圣旨的事,安兮兮跟秦鑫在一起,应该会比跟他在一起要自在快乐许多吧。 可他又不愿意放弃,心里总有个念头在提醒自己,他和安兮兮能走到今天,绝非偶然,如果安兮兮心里没有他,在秦鑫离开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去挽回秦鑫,不是吗? 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他将那张纸条夹好,慢慢收起胡思乱想,翻开书沉浸进去。 - 此时,安兮兮被绑了手脚,蒙了双眼,扔进一间房间里。她看不见东西,只听见那人将她扔进来以后便带上门出去了。她很想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可是双手被捆在身后,让她根本无法动弹。 就在她不断尝试的时候,她又听见门被打开,另一道脚步声走了进来。相较于刚才那个人,这个人的脚步声轻了许多,但却依然听得出,是个男子的脚步声。 她今日本来是去赴秦鑫的约,到了地方却没见到秦鑫,还以为是自己来早了,便坐下慢慢等他,可突然间,一方帕子从后头绕过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她连思考的空隙都没有,再醒来时只觉得胃里翻涌——她被人扛在肩膀上,扔进了房间。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这一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最害怕的一次是进了府衙的大牢里,虽然府尹看在她是安家大小姐,破格让她独处一个牢笼,但就算再宽敞,那始终是个牢笼,不干不净,暗无天日。 可那时尽管害怕,她却始终坚信,顾隽会想到办法救她出来,她不过是需要等待,反正在衙门牢里,也没人敢动她。可这次却不同,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也许顾隽还没来得及找到她,她就已经出事了。 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声音,安兮兮惊慌地往后退,可身后就是墙壁,她退无可退,只能无力地吼叫:“别靠近我!你们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屋里一片安静。 安兮兮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抵上了自己的唇,她吓得拼命摇头,下一刻,下颔和脖子被溅湿,她才知道那人是在喂她喝水。 猫哭耗子! 她扭开头,那人似乎也迟疑了下,将碗放在她不远的地方,然后转身便想走。 安兮兮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的方向问:“你是静瑜派来的吧?” 那人没说话,她觉得自己猜对了。原来自己又上当了,她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动脑子?明知那个香囊在静瑜手上,秦鑫又怎么可能会拿到?他总不至于在跟静瑜交往的时候,跟静瑜要这个香囊吧,难道就不怕她怀疑他的真心吗? 她早该想到的,她总是那么没脑子,总是拖累旁人。静瑜这样将她抓过来,肯定是想利用她威胁她身边的人,她不能让她得逞。 认定是静瑜将自己抓过来,安兮兮心里的害怕倒是减少了几分,起码,起码这些人应该暂时不会对她做什么。 “那个谁,你别走,我们聊聊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毫无弱点的人,她总要试试,也许可以试出一条生路呢。 说完,她耐心地等着那人的反应,果然听见他走了回来,在她身旁坐下。 安兮兮唇角勾了起来,内心感到充满希望,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你要听命于你主子,我不会求你冒生命危险放了我,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主子在哪里?我想见她。” 那人沉默,没说话。 安兮兮又道:“那好,我不找她,你陪我坐一会儿。我一个人害怕。” 她知道不能着急,就像上次顾隽对千红雪那样,要想办法降低对方的防备,找准时机,才能一举攻破。当然,她此时被绑着手脚,又看不见东西,很难精准地找到对方的弱点。那就反其道行之吧。 “我的手被绳子绑得好痛,你能不能帮我垫个手帕?或者一块布也行。当然,如果你怕你主子会发现,我绝不为难你。” 如果他答应了,那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安兮兮翘首期盼,没想到下一刻他居然真的绕到她身后,在她的手和绳子之间垫了块柔软的布。 98.第九十八章 试探 安兮兮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感激道:“谢谢你,好多了。” 她靠墙坐着,停顿了片刻,才道:“其实你知道吗?今天我本来以为我是去见一个我曾经喜欢过的人。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回不到当初了,我去赴约,是想跟过去做一个了断。可没想到,约我的人并不是他。” 安兮兮怅然一笑:“我还以为,我能再见他一面,和他解释清楚,我从未真心想过利用他,更害怕伤害他,只是有些事情我一开始没有跟他坦白,越到后面就越不敢说。其实我早已决定跟他坦白,只是没想到,他家出了事,我也出了事,只是耽搁了这么一下,一切都变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冥冥中注定。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原本只是想跟这个陌生人套近乎,却没想到,一出口却反而像是找到了个机会将自己这些天的心事释放出来。说出来,安兮兮觉得自己心里也舒服多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太多了?我一害怕的时候,只要身边有人,就会忍不住说话,你大概觉得很烦吧?” 那人还是没说话,却将水端过来碰了她一下手,又搅拌了一下,将匙子送到她嘴边。 这一次,安兮兮没有拒绝,一喝下去才发现,原来不是水,是冰糖银耳羹。没想到被绑架还能吃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运气真好。 她说了这么多,这人却一句话都没说,看来,他是个哑巴?也对,上次千红雪的事情,估计静瑜已经有了防范,定然不会再冒同样的风险。那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静瑜的目的呢? 喝完银耳羹后,那人便退了出去,安兮兮没办法,只能乖乖地躺下,一边保存体力,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 顾隽看了一夜的书,始终没有等到安兮兮,就是再有定力,他也坐不住了。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安兮兮不是那样毫无分寸的人,就算她真的有什么决定,也肯定会回来跟他先说的。 她不可能连知会也不知会他一声。 想到这,顾隽出门直奔相府,却被管事挡在门外,管事歉然道:“抱歉,顾公子,我家公子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会客,您请回吧。” “劳烦你跟你们家公子通报一声,我有要紧事要见他。” “顾公子就别为难小的了,公子爷交代过,这阵子他谁也不见,尤其是顾公子您。” 就算秦鑫不想见他,顾隽此时也非见到他不可了。他推开管事,径直冲进秦府,直接往秦鑫的院子里过去。管事一边小跑一边喊,奈何年纪比顾隽大,始终追不上顾隽的脚步,直到顾隽推开秦鑫的房门,才赶上。 顾隽望着秦鑫房里的一片狼藉,还有趴在桌旁烂醉如泥的人,心顿时一沉:“你们公子……” 管事愤然道:“顾公子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呢?难道一定要看到我们公子这样,你才高兴吗?虽然公子不说,可我知道,他若非伤心到极点,是不会纵容自己酗酒的。这些日子,他从白天喝到夜里,饭也不吃,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命,顾公子应该知道所为何事。小的虽然只是个下人,但护主的心还是有的,请顾公子离开!” 管事伸手指向门口。 顾隽内心说不出的滋味,不放心地看了秦鑫一眼,而后才转身离开。出了相府,他才感到懊悔,他怎么能怀疑到秦鑫身上?秦鑫便是再恨安兮兮,也绝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难道说……是静瑜?顾隽内心警钟大作,那个香囊原本就是在静瑜那,她想用香囊骗安兮兮出去,几乎易如反掌。如果是她,那她抓走安兮兮是想做什么?她已经与秦鑫在一起,难道是担心安兮兮会坏了她和秦鑫之间的事? 顾隽越想越怕,事不宜迟地往韶王府的方向赶去。到了韶王府门口,正好见静瑜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进门。顾隽连喊停马车都顾不得,直接跳了下来,直冲过去,因为事发突然,韶王府的护卫不及反应,他就这么到了静瑜跟前,抓住她的双肩。 “你到底把她带到哪里去了?你想对她做什么?她和秦鑫已经毫无关系了,你为什么还要对她下手?你说啊。” 静瑜被他晃得满眼冒金星,终于在晕眩中挤出一丝力气:“你们这群废物,还不拿下他?” 护卫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将顾隽拉开。静瑜缓了下脑子,才抬起眼眸看他:“你是疯了吗?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是谁?” 说完,静瑜皱了皱眉:“你不会是说安兮兮吧?” “你承认了是吧?就是你把她抓走了。”如果不是被护卫钳制得牢牢的,顾隽会再一次冲上去。 静瑜翻了个白眼:“你脑子没问题吧?我抓她干什么?我一向敢作敢当,你什么时候见我遮遮掩掩过了?我若真抓了她,我恨不得第一时间告诉你,让你急死,你越着急,我越高兴呢。” “除了你,还会有谁能拿着那个香囊去骗她?你还不承认?” “笑话,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承认?” “如果你没做过,那个香囊呢?你现在手上,应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对吧?” 静瑜转了转眼珠子,他怎么会知道她手上没有安兮兮的那个香囊?前两天秦鑫从她手上要走了香囊,说另有用处,她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这些日子每次她提起安兮兮,他的神情都极为阴沉,料想他不至于是为了取回香囊与安兮兮复合,便将那个香囊交给了他。 难道,他取回那个香囊当真是为了跟安兮兮复合?难道,他一直在骗她? 静瑜想得入神,再抬眼就见顾隽目眦尽裂地看着自己,她定了定心神,走到顾隽面前:“你信或不信,反正我没有绑架过安小姐。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让京兆尹来搜查王府。” “你若是抓了她,会傻到藏在王府这种地方吗?” “如果你们都觉得我不会傻到藏在王府,我为什么不藏在王府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过多说也是无用,我根本就没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就算你一直跟着我,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说完,静瑜转身就要进王府。 “当真不是你做的?你敢起誓吗?” 静瑜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只觉得可笑,枉她以前还觉得他有些智慧,没想到心上人一出事,他却变得如此平庸,除了这种小儿科的东西,竟想不出什么真正的办法来。 “当然可以。” 静瑜举起右手三根手指:“满意了?” 顾隽:“等等!那你敢以秦鑫的名义发誓吗?” 静瑜神色一变,顿了顿,像是不想和他计较,依然应承下来:“可以,反正我没有做。” “我是说,你敢代他发誓吗?如果是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做的,你们会一起应誓。” “你不要太过分了!”静瑜顿时露出怒容,“我是念在你牵挂心上人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你不要以为我好脾气。你若再纠缠不休,休怪我辣手无情。” 说完,静瑜让护卫将他拖走,她则头也不回地进了王府。 护卫将顾隽拉离了王府十几步,将他扔在路边,警告了几句,这才回去。顾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神情渐渐晦暗下去。 他知道方才静瑜看着他的眼光里透露了什么,她一定觉得他很可笑,为了喜欢的人不自量力,毫无章法,可她竟然一再容忍他,换做从前,她早就让人动手了。 因为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静瑜了。只有一样身陷在感情之中的人,才会理解他的举动。而让她陷进去性情大变的这个人,却绝不是已经出现在她生命中多年的太子殿下,而是另一个人。 她是当真喜欢了秦鑫,因为秦鑫变得柔和,不再像从前一样满腹毒计。所以,安兮兮绝不是她抓走的。 再想到方才静瑜的神情和反应,顾隽的心更是狠狠沉下去。她可以替自己发誓,却不能代秦鑫发誓,因为她很清楚,那个香囊去了哪里。 他不敢想,也不敢相信,秦鑫竟会变化至此。这几个月来的相处,关键时候的扶持,竟敌不过一道圣旨的打击。 他们三人当真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99.第九十九章 自救 被蒙着眼睛,安兮兮并不清楚周围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能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有人出现,她闻见了饭菜的香味,也听见了自己被抓以来的第一把人声。 “姑娘饿了吧?要吃些东西吗?还是,老婆子先带你去方便一下?姑娘不用害羞的,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对我说便是。” 安兮兮大喜过望,她急忙询问老妇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老妇人道:“已经辰时了。” 天大亮了。不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她肯定不会告诉她。安兮兮立刻提出要去解个手。老妇人赶紧打开门,扶着她出去。 一走出房间,安兮兮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明暗不一样,只是包在她眼睛上的纱布有好几层,她根本看不清楚周围的环境。但从她走出的这个房间到茅房,居然足足有百步的距离,可见这个宅子不小。 到了茅厕以后,她问老妇人能不能松开她的手。 “对不住啊,姑娘,这个恐怕不行。若是给你松了绑,老婆子可就要遭殃了。” “可是你不帮我松绑,我怎么方便呢?” “也只有委屈姑娘了,放心,老婆子年纪大,啥都见过,姑娘不必害羞。”说完,老妇人伸手便要帮安兮兮脱裤子。 安兮兮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吓得惊叫起来,连连后退了几步,因为看不见的关系,她一下子重心不稳,往后栽倒。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惨的时候,一只手将她捞了起来,刚将她扶正,便迅速松开。 安兮兮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只感觉周围一片安静。她等了等,忍不住出声:“婆婆?” “在呢在呢,姑娘可吓死我了,要不是我手脚灵活,让姑娘受伤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不上茅房了,婆婆带我回去吧。”她宁可憋死,也没办法让别人给自己脱裤子穿裤子,那也太难为情了。 老妇人顿了顿,道:“哎,算我怕了姑娘了,我可以给姑娘松绑,但姑娘需答应我,不可揭开眼睛上的布。” 安兮兮连连点头:“我保证。” 老妇人走过来,替她松了绑,又扶着她进了茅房里,替她关上了门。 门一关,安兮兮立刻低头,迅速拉下眼睛上的布,先适应了下光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抬头,一抬头便又急忙低下头,因为她看见那老夫人的半个后脑勺就在门上边,只要她一探头进来,便会发现她摘下了布。 她的时间不多,在这个茅房里,还能做些什么呢?一出去肯定又会被绑起来。 安兮兮突然灵光一闪,她将蒙着自己眼睛的布取下来,摊开,从中间对折了一番,然后突然高声跟外头的老妇人对话:“婆婆,我肚子有些痛,您能不能帮我去准备点药?” “姑娘肚子疼?没事,这里有的是药,姑娘放心,等回房以后我立刻让人送来。” “多谢婆婆,那我就放心了。” 这几句对话的功夫,安兮兮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蒙眼睛的布撕成了两半,还多亏了她从前练不好女红,撕了不少失败的作品,反倒学会了看布料的纹理。 她将一半的布藏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半则叠成眼睛大小的宽度,重新蒙到自己眼睛上。这一下,她看到的光更多了,甚至隐隐可以见到一些近处东西的轮廓。 她提起裤子,推开了门:“我好了。” 老妇人立刻拿着绳子过来:“得罪姑娘了。”复又将她双手反绑起来。透过纱布,安兮兮看见她身形有些微胖,比自己约莫矮半个头,至于什么样子,就看不清楚了。 她又被带回房间里。 “饭菜好像有些凉了,姑娘稍等,我去热一下。”老妇人说完便将盘子端走了。 她刚出去,熟悉的脚步声又踏了进来,是前一天那个哑巴。安兮兮看见他走到自己跟前,身影虽然朦胧,却看得出来是清瘦高挑。他拿水杯碰了下她的手,然后塞了一颗药到她嘴里。 “是肚子疼的药?”安兮兮含着药丸问。 “嗯。” 他拿鼻息哼了声。尽管只是气声,她却不知为何,觉得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她任他给自己喂水,闻见他掌心里的药味,微微皱了皱眉头,一个不小心便呛了一口。下一秒,一只手贴上她的背,小心地拍打。 她浑身一滞。 他敲了敲她的手臂,像是在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什么,药好苦啊,早知道这么苦,我就不吃了。” 他像是松了口气,转头出去,没过多久,又折回来,往她跟前递了个东西。 安兮兮闻见桂花糖的香气,木讷地张开口,将那颗糖含在嘴里。等到他彻底离开房间,门一关上,眼泪却从纱布下滴落。 没过多久,老妇人又将饭菜热好送过来,安兮兮却推说自己不舒服,一口未动。到了晚上,依旧如此,任凭老妇人怎么劝说,她就是不吃。 到了夜里,那人又来了,依旧是一碗银耳羹,这次喂到她嘴边,安兮兮却怎么也不张口了。她倒要看看,他能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你们就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一口水一口饭地喂我吗?那我宁可死。” “要我吃饭,除非替我松绑。” “怎么?你怕替我松绑,我会记住你的脸吗?其实你大可放心,我这个人记性很差,哪怕见过一个人好几次,也未必认得住。” “或者,你可以直接把我眼睛弄瞎。” 话还没说完,安兮兮感觉绑在自己手上的绳子瞬间松开,她迅雷不及地扯下眼睛上的纱布,就见他坐在床边岿然不动,并没有任何一丝想避开的意思。 她多想自己猜错,多希望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可惜不是。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她拼命忍住眼泪,可是眼睛却根本不听使唤,从心底涌起的无数失望无法用其他的形式表达,最后都变成了眼泪。 她认识的那个秦府二公子,善良正义、充满热诚,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冒犯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圣上限我爹在一个月内,将这些年亏空国库的数目补上,我别无他法。” 秦鑫面无表情地交代,对她的诚实再次成了伤害她的一把利器。 “你为什么不继续骗我呢?哪怕继续绑着我,蒙着我的眼睛,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安兮兮大吼,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其实她根本不敢确定,只要他不解开她的绳子,她永远不会相信真的是他。 正是因为知道她心怀侥幸,秦鑫才不想再骗她。既然注定了会走到那一步,何必再给她虚假的希望,只会让她在最后受到更重的伤害。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因为在事成之前,我需要你好好地活着。即使你想死,也等到我不需要你的时候再死,我不会拦着你。” 安兮兮愣愣地听完他的话,脑子里空白了好半天,突然惨淡一笑:“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秦鑫心里一紧,忍着内心想安抚她的冲动,将银耳羹送到她嘴边,这一回,她没有拒绝,直接端过去,一仰而尽。 “秦公子满意了?可以走了?” 秦鑫没说话,也没再绑住她,直接离开了房间。 安兮兮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拾起心思,她不能再这样下去,顾隽现在应该知道她失踪了,他肯定心急如焚地到处找她。秦鑫既然绑架她,一定会写信勒索爹,爹那么疼她,说不定真会将安家所有财富拱手让出,到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想办法通知顾隽,只要顾隽抢先一步将她救出去,就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布,又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突然发了疯一样地砸东西,将整个屋子的东西都砸完了,然后跑到门口拍门:“来人啊。” 秦鑫正在另一处院子里静坐,下人来报,说安兮兮将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打烂了。 “她受伤了吗?”听见她打烂东西,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想自尽,方才他见她老老实实喝了银耳羹,觉得她大概不会做傻事,才一时心软没有将她重新绑起来。她若是动了自尽的念头,那他就非绑着她不可了。 “没有,只是,这姑娘脾气好生差,屋里能打烂的都打烂了,现在一片狼藉,她又喊着没法住人。” 秦鑫皱了皱眉头:“安排人把她打烂的东西收拾一下,重新添置上。另外,打烂的那些东西扔之前检查清楚,看有没有夹带着任何可疑的东西。” “明白。” 秦鑫勾了勾唇,她能这样努力自救,他就放心了。不过可惜,她不会如愿的。 100.第一百章 不能报官 短短一天之内,安兮兮砸烂了房间三次,下人来收拾了三次,东西刚摆好,门一关又听见她开始砸。本来以为她可能是想往外通风报信,不过检查了几次,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看来,这姑娘就是纯粹想泄愤而已。也不知公子为什么绑了她,又这么宠着她,一点儿也不心疼钱。 此处是秦家空置多年的别院,在城隅不起眼的地方,常年少有人来,只留着几个下人做打扫之用。大家平日里闲得慌,只有偶尔秦府管事来察看的时候,才有事情做。这回好不容易公子过来,大家都以为这别院要热闹起来了,没想到,公子绑了个姑娘回来,还严禁他们声张出去,否则性命不保。 这秦府才刚出过事,公子又绑了人,也不知要做什么,真是猜得人心里发慌。但慌归慌,当下人的也只能按主子的吩咐做事。 屋里头刚消停下来,这几个下人立刻便鱼贯而入,轻车熟路地把一屋子的垃圾都收走,然后再换上新的,临走时还客气地朝安兮兮鞠了一躬,像是在对她道:请继续。 安兮兮喘着气,决定休息一会儿。也不知道她砸了这么多东西,顾隽能不能接收到她传出去的讯息。 此时的顾隽刚回到浮香胡同,虽然他已经可以肯定,安兮兮失踪与秦鑫有关,但秦鑫既然在他面前演了那场戏,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安兮兮是他带走的。以秦鑫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就算他找上门,也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一点信息。另一方面,他现在还拿不准秦鑫带走安兮兮是想做什么,如果贸贸然找湛君潇和莫北庭帮忙,反倒可能让安兮兮身陷险境。 他只能去西城找几个相熟的生面孔,让他们帮忙暗中盯着秦府,又亲自去找了上次帮他买下这宅子的牙郎,请他帮忙查一下秦家在京畿一共有几处产业。牙郎一听是秦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上不断数落他胆大包天,最后他只能掏出一锭银子,牙郎立刻改口说最快今晚给他消息。 现在安家一定已经乱成一团了,顾隽想了想,直接上门去找安大富。幸好他来得及时,安大富正准备出门报官,两人撞了个满怀。 “安伯伯,你先听我说。” “你说个屁啊,就是因为听你的,我才没有报官,结果现在一天又过去了。你知道一天是什么概念吗?”如果坐船顺风顺水,两天他都快可以到江南了。 饶是他再有耐性,现在也磨灭殆尽了。有什么可能女儿会两天不归家呢?肯定是出了事了!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决定报官!”安大富下定决心,“我不管兮兮是出了什么事,哪怕是被土匪绑走,我也一定要救她回来。你若是担心她污了清白,随便你要怎样,你不娶她我也不会怪你。” 今天一早的时候他就想报官,是顾隽让他等消息。他还以为他有什么门道,结果还不是空手而回?他就不该相信男人,他自己就是男人,还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德性吗?到了关键时候,都靠不住。 “安伯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别再说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安大富眼眶一红,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你不会知道我又当爹的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有多不容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比我的命还重要。这么多年我赚那么多钱,都是希望她这辈子无忧无虑,可以不用受苦。哪怕是遇人不淑,那人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可以对她好一些。结果现在她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知道我的心情吗?你还让我别报官,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京城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 他唯一不想报官的理由,就是怕女儿以后抬不起头做人,这些年她在京城本就已经够抬不起头了,若是让人知道她失踪,不知被什么人绑走,她往后在京城还有面目吗? 但相比起女儿的性命,她的颜面他也顾不得了。到今时今日他才知道,即便他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也不能随心所欲,女儿就是他的软肋。他可以在商界叱咤风云,却连女儿都没有办法保护好。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就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顾隽知道安大富心急,自己又何尝不是。但他很清楚,如果是秦鑫带走了安兮兮,他一定另有目的,不会轻易伤害她。 “安伯伯,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她出事的。我也绝对不会放弃她,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和你一样珍惜她、看重她,我发誓。” “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男人发誓就跟喝水一样,张口就来,兮兮要是出了事,最后你也只会哭个几天,还不是又好好的了?可我不同,我这辈子都会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之中。你有过女儿吗?你没有!你永远也理解不了!” “我虽然没有女儿,但我有爹,如果我爹出了事,我也会五内俱焚。但安伯伯,现在着急有用吗?你想想,兮兮被人绑走,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安大富握紧拳头,他当然知道,他身居京城首富多年,背地里有多少人嫉妒不已,还有多少人盼着从他身上捞一笔,一朝致富。上次四海节以后,盯着安家的人不知多了多少,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得住。 就凭安家的人脉和财力,谁又敢真的动这种歪念头?可他没想到,还真有人敢。 “安伯伯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了吗?”见安大富不像刚才一般怒气冲冲,顾隽心头才稍微宽松了些。 安大富愤愤地折回家,屁股往椅子里一坐,一巴掌拍在扶臂上,声音把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吓了一跳。 顾隽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走过去,道:“安伯伯在商界这么多年,肯定听过类似的事发生。一旦报官打草惊蛇,对兮兮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安大富愤然不语,顿了顿,又抬起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坐在这里干等吗?” 顾隽想了想,道:“安伯伯,你现在立刻召集所有安家掌柜,让他们通知伙计,留意最近京城各个商铺的动静。” 安大富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顾隽回道:“我想,如果绑走兮兮的人是对安家有所求,他一定不会伤害兮兮,反倒可能会对她有求必应。兮兮那么聪敏,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我们的,所以,我要你留意最近有没有人到安家的各个商铺买兮兮喜欢吃的和用的东西,或者有没有什么异于寻常的事情。” “你以为绑匪有那么好说话吗?你吃过的米还没我吃过的盐多,你知道什么?光是绑匪将人质折磨死的故事,我就听过不下十回了。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好好待她?” 顾隽自然不能说他已经猜到了绑走安兮兮的人,他只能说服安大富:“万一呢?即便是有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也不能放过。” 安大富现在是六神无主了,不过仔细想,顾隽说的也有一点道理。那些绑架的人是求财,在没惹怒他们之前,想来不至于会虐待人质。 他当机立断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安排。你也给我继续想办法。这一次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顾隽点点头。 刚回到浮香胡同,牙郎便找了过来,说顾隽交代的事已经查清楚了。 顾隽伸出手:“东西呢?” 牙郎摇了摇头:“没有东西,秦家现在在京城就只有一处产业,便是相府。” 顾隽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怎么可能呢?除了登记在秦相爷名下的,你有没有查秦二公子名下的?” 牙郎拍着胸脯:“当然有,顾公子别以为你没吩咐我就不晓得,我们干这行当的见多了。一般让我们查这些的,那都是有利害关系的,自然要顺藤摸瓜,越详尽越好。别说是秦二公子,就是秦府的管事,我都查了个遍。” “你方才说现在,你意思是,秦家之前不仅有这一处?” 牙郎左右瞄了两眼,这才小声道:“顾公子应该听闻前阵子相府前阵子出事的消息了吧?虽说圣上没有明发上谕,大部分老百姓也不甚清楚,但我们做这一行,最大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我听闻,秦相爷表面廉洁,其实背地里不知刮了多少朝廷的油水,本该是死路一条,圣上却不知为何,对他法外开恩。你想啊,他的事情都已经败露了,还不赶紧把能卖的都卖了,上缴朝廷,以求宽恕吗?” 看在是熟人的份上,再加上知道顾隽的出身,牙郎对他倒是没多大的防备,反而有些想交他这个朋友。 牙郎的话倒是让顾隽恍然大悟,他原本只是猜测的念头,现在倒是有了七八分肯定。看来,秦鑫绑走安兮兮,很可能是为了帮秦相筹钱。如果当真是这样,安兮兮的安全应该无虞。只是如果她知道秦鑫的目的,一定会很伤心吧? 顾隽想得入神,直到牙郎拍了一下自己才回过神来。 “顾公子还有别的吩咐没有?没有的话,我就告辞啦?” 顾隽想了想。 “我想请你再帮我查另一个人名下的产业。” “叫什么?” “杜施悦。” 101.第一百零一章 夜宿 是夜,秦府别院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秦鑫早知道这事瞒不住她,只是没想到,她来得这样快。 静瑜站在院子里,看着被下人看守严密的院落,再见到北厢房窗户上倒映出来的倩影,转头就扇了秦鑫一个巴掌。 秦鑫默然片刻,拉过她的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到了他的院子里,静瑜才挣脱开他的手,质问道:“这就是你从我那里要走香囊的原因?你既迫不及待想挽回你的心上人,为什么还要……还要……” 她向来无所畏惧,可这一刻竟然问不出心中的疑惑。既然他另有所爱,为什么这些天却对她关怀备至?难道仅仅是想从她这里骗走那个香囊吗? 对他来说,即便被那位安家大小姐利用、玩弄,他都可以毫不介怀,可她只是在他面前耍过一次心机,他从此便对她敬而远之,避如蛇蝎,这么多年,从没给过她一次好脸色。虽然她一直安慰自己,为了配合太子殿下,就算受他冷眼也无所谓,可扪心自问,她哪里比不上那个安家大小姐? “我没有想挽回谁,这一切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秦鑫淡淡地开口,并没有恼怒,可也并不焦急。他这副样子,在静瑜看来,却仿佛是另一种羞辱。 她见过他为安兮兮心急如焚的模样,他不是毫无情绪的人,可这些情绪,却只有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才能释放。 她知道自己在自取其辱,可却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那是怎样?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秦鑫迟疑了下,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打算利用那支下下签做文章,抄了安家,填补国库的亏空。这是救秦家唯一的办法。圣上已经许诺,只要补上这笔钱,一切可以既往不咎。 而要抄了安家,只让安兮兮和顾隽之间产生感情,是远远不够的。只有让他们二人生米煮成熟饭,成为真正的夫妻,才能坐实他们违抗圣旨的罪名。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带走安兮兮了吧?你还会觉得,我是想挽回她吗?” 静瑜愣愣地站在那,她完全没想到秦鑫是因为这个理由带走了安兮兮。就算他恨自己被安兮兮欺骗利用,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报复吧?抄了安家,安兮兮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仅失去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再原谅他。 “你确定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安兮兮知道你这么对她……” “她已经知道了。” “你说什么?你告诉她了?” 秦鑫点了点头,慢慢地走到石桌前坐下:“既然走到这一步,何必再心存欺骗。让她知道是我做的又如何?并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那你就不怕她难过吗?” 秦鑫抬起头来,眸子里盛着清冷的月光,他注视着静瑜,良久方道:“比起这个,我更在乎你会不会难过。” 静瑜心跳乱了一拍,慌忙侧过身去:“我难过什么?” 秦鑫起身走到她跟前。 “你这么急匆匆地跑过来兴师问罪,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我会与安兮兮旧情复燃吗?”他笑了笑,“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挨巴掌。” 静瑜脸皮发烫,转过头来盯着他的脸:“疼不疼?我不是故意的。”说完伸手便要去摸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他轻轻一扯,她便陷入他怀里。 月色迷蒙,静瑜抬头望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噗通乱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已经低下头,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彻底融化。 天明的时候,静瑜在榻上醒来,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她有些紧张地坐起来,正四处张望,他却从帐后绕过来:“在找我?” 回想起昨晚的点点滴滴,她脸色一红,下巴支在胸口。 秦鑫靠着她坐下,将她揽进怀里:“你会不会后悔?” “嗯?”为什么要后悔? “也许该后悔的是我。” 她诧异地看着他,就见他怅然开口:“以秦家如今的境地,想回到从前的荣光早已是奢望的事情,我实在不该自私地跟你在一起。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归宿,比如——太子殿下。” 再听到太子殿下这四个字,静瑜才发现自己心境全然不同。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太子殿下是爱情,可现在才恍然大悟,那只不过是她心中的一个执念罢了。太子那样高高在上,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谁看见了都会心生向往,为了捞到这个月亮,她用尽了所有办法,最终也不过是水中捞月。 褪去所有光环,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渴望的是心上人的关怀和疼爱。那些被辜负的岁月里,她唯一的安慰便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她更惨,她好歹还有父亲的关怀,他却什么都没有,独自在东宫之中,就连他一直信赖的兄弟,也只是在利用他罢了。 也许就是这样一份同情,让她渐渐看到了他的存在,越来越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对他的感情也悄然起了变化,最后,她连不该告诉他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从此她便要跟太子泾渭分明了。太子若是知道她假戏真做,真的跟了秦鑫,定必会恼怒,可她顾不得了。 她重新靠进他怀里:“我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归宿,我只知道,我认定了就不会后悔。” “你当真……不会后悔?” “嗯。” 秦鑫环住她,感慨道:“若这次秦家可以度过这一劫,我定会去韶王府求亲。怕只怕老天爷不会帮我。” “何必靠老天爷,你有我呢。” “你?” “不论你打算做什么,我都一定会帮你的。”静瑜捧起他的手,真诚道,“有我在,秦家绝对不会有事。” 秦鑫看着她半晌,突然将她拉进怀中:“你这样真心待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 牙郎再次找到顾隽的时候,总算带来了好消息。没想到杜施悦名下居然真的有产业,而且还不止一处。 “这几个别院都是好几年前秦相爷买下的,虽然登记在这位杜师爷名下,但我打听了下,房契并不在杜师爷手中,可能连他本人都不知道。” 秦府出事后,杜师爷第一个潜逃,这背后恐怕大有文章。顾隽突然想起来,在孙青云写给静瑜的札记中曾提起过,他一直通过杜师爷了解她的情况,难道说,秦相爷入昭狱的事,与韶王府有关?如果杜师爷被韶王府收买,那秦府出事,他怕秦鑫发现端倪,第一个潜逃就不奇怪了。 不过他实在不明白,这杜师爷跟着秦相爷应该赚得盆满钵满,又为何要背叛秦相爷?而且他名下除了这几处秦相爷偷偷买下的别院,竟无他自己买下的宅邸,又似乎有些奇怪。 但不管如何,既然查到了,就不能放过线索。 酬谢牙郎后,顾隽立刻去找安大富,没想到一进厅门就见姚掌柜站在安大富身边,两人的神情都如临大敌。 “怎么了?”顾隽问。 安大富将自己刚收到的信举起来,心情沉重地说不出话。 姚掌柜不忍心,主动替老爷开口:“绑匪来信了,要老爷准备五十万两白银赎回小姐。” 顾隽上前一步将信拿过来看了眼,心里更加肯定了,一般的绑匪,谁又能这样狮子大开口?五十万两白银,几乎就是安家的全部了。 “一时间,让我去哪里筹那么多钱呢?”安大富急道,“就算是卖商铺,也需要时间吧?” “就算老爷愿意卖商铺,安家这么多产业,也不一定能全找到人接手啊。我们越是心急,买家就会越压价,到时候不仅卖不出去,就算能卖,恐怕也筹不到那么多钱。”姚掌柜说。 姚掌柜到底是大掌柜,一下就点出了关键。更何况,安家立足京城这么多年,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商行,一旦出了问题,只怕也会影响到京城的稳定,绝不能轻举妄动。 为今之计,一定要在交赎金之前找到安兮兮,救出她,才能化解这一场危机。 “你说得简单,去哪里救?怎么救?我们现在连兮兮在哪里都不知道。”安大富顾不得什么了,转头对姚掌柜道,“我不能拿兮兮冒险,你现在立刻去打点一下,让几个账房先生都过来,我要知道我现在有多少现银,多少地契房契,所有能换成银子的,都给我点一遍。” “老爷!” “听我的吩咐!” “……是。” 姚掌柜无奈地准备离开,被顾隽一把拦住。 “安伯伯,姚掌柜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你若是突然变卖安家的产业,不仅可能筹不到赎金,还可能会引发京城大乱,到时候就更加难救出兮兮了。” “那你有什么办法?你若是有办法,我全听你的。你若是没办法,就给我闭嘴。” 顾隽正打算开口,外头突然又来了人。 “齐掌柜?”姚掌柜喊出声的同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有什么大小姐的消息?” 齐掌柜是负责安家在京城东郊商铺的掌柜,一般只有季度盘点账目的时候才会过来,现在他突然出现,一定另有要事。 果不其然,齐掌柜说这两天有户人家的下人频繁在京郊的集市上采购,而且不在乎东西的好次,来了便将东西一扫而空。 那几个下人去的店铺虽不是安家的店铺,但店铺掌柜见客户买得爽快,不由得也有些好奇,便打听了下,那些人刚开始支支吾吾,后来经不住问,还是透露了一番,说是家里的主子心情不好,便拿东西出气。这些东西便是买回去让主子砸的。 京郊的几个商铺掌柜多有来往,这事就传到了齐掌柜的耳朵里,齐掌柜寻思着,大掌柜命他们最近见到什么古怪的事,不论大小,都必须立刻来报,他便过来了。 顾隽立刻询摊开牙郎给自己誊抄的那几个宅邸的地址,没想到竟真的有一处在京城东郊,再跟齐掌柜一对,那集市果然就在这宅邸的附近。 安大富大喜过望:“你意思是……” 姚掌柜立刻让齐掌柜先退下。顾隽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没错,我猜兮兮就困在那里。” “那我们还等什么?我立刻叫上伙计们,一起去救大小姐。”一听到大小姐有音讯,姚掌柜也失了冷静。这回反倒是安大富理智许多。 “不行,万一对方在京城留了眼线呢?一旦我们召集人马,很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去探探。” 顾隽也是这个意思。 越到紧要关头,他们越不能草率行事,否则救不到人,还可能会弄巧成拙。 安大富:“那就我和你去。” 姚掌柜:“那我继续让人打听消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打草惊蛇。” 三人达成一致,分头行动。 102.第一百零二章 顾永年寿辰 两人乔装出了京城,一直停留到天黑,才驾着马车前往东郊的那处宅邸。 一路上,顾隽有些心事重重。安大富见状,狐疑问:“怎么了?你不是在担心什么有的没的吧?” 安大富现在十分敏感,如果这臭小子敢表现出对女儿的任何嫌弃怀疑,他绝不会放过他。 顾隽摇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明天就是我爹的生辰了。” 安大富一愣,这几天他着急疯了,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之前顾隽来过家里后,他便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找顾永年这老家伙坐下来聊聊,既然儿女都已经看对眼了,他们两个老头子为了儿女的幸福,总得有所表示。哪怕是表面上装装和气,也是好的,总不能将来让一双儿女在夹缝中求生吧? 正好顾永年马上要过五十大寿,他也打算趁此机会跟他和谈,连贺礼都让姚掌柜去准备了,可偏偏这时候兮兮失踪,他也把这事都抛到脑后了。 难怪顾隽这小子闷闷不乐。 他安慰道:“这次算是我欠你的,等救了兮兮,我再替你去跟你爹解释。你放心,哪怕豁出去我这张脸,也绝对不叫你受委屈。” “我不是担心怎么跟我爹解释,我只是有些难过,这些年每年我爹生辰,我总是借故跑出去,连句吉祥话也吝惜给他,可他却从没怪过我,为了不让我介怀,甚至也不过寿了。我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从没理解过他,安伯伯,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 安大富一滞,脸上多了几分慈祥:“当父母的就是这样,哪怕孩子再不像话,也会一直等待。只要最后能等到你,那你从前如何,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顾隽闻言,脸上慢慢释然,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中有着不言而喻的默契。 很快,他们便到了那处别院。一见门外看守的护卫,顾隽心里更是笃定,安兮兮一定在里面。否则在京郊这样的地方,何须重重守卫。 他和安大富交流了下计划,两人决定绕过正门,从侧面翻墙上去看看情况。到了墙边,两人却是犯了难,这处宅子的墙比普通宅子高了不少,要想翻进去根本没那么简单。 放眼望去,四周连块可以垫脚的石头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安大富:“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顾隽:“那怎么行?你是长辈,你踩我。” 安大富:“好主意。蹲下。” 顾隽:“……” 安大富的脚一上肩膀,顾隽半蹲的身体瞬间便狠狠往下一沉。 “安伯伯,答应我,你以后少吃点行不行?” “少废话了,再高点,我够不着墙。” 顾隽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总算把安大富举过了墙头。 安大富探眼一看,院子里烛光摇曳,好几个下人守在北边的厢房外,严阵以待的模样,不像是伺候主子,倒像是看守犯人。 “看来我们来对了。” “怎么说?” 安大富从顾隽肩膀上跳下来,道:“我瞧着里面不大像是普通人家。” 顾隽转身看了眼墙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的手给我看看。” 安大富摊开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染上了颜色,跟墙头的瓦片一个样。顾隽嗅见一阵奇怪的味道,突然意识到什么:“快走。” 他拉住安大富想走,但安大富已经站不住了,反倒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天旋地转:“怎么回事?” “安伯伯!安伯伯!” 才喊了两声,安大富已经人事不省,顾隽也跟着脚下不稳,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几个人朝自己走来。 “通知公子,时间到了。” - 今日是恩师五十大寿,一大早打点完府里的琐事后,李源便携着妻女往西城赶去。 好几年了,自从恩师辞官后,为了避人耳目,每年这个日子,李源都只能遥祝恩师身体康健,不能亲自来祝贺,更不敢送礼。 饶是这样小心翼翼,终于搜集到秦相贪赃枉法的证据,却还是让他从昭狱脱身,李源知道恩师内心有多失落。如今御史台和秦相已经是水火不容,既然迟早有一战,他也无需再躲躲闪闪了。 下马车的时候,李源却觉得有些奇怪,顾家今日怎么闭着门?虽说恩师之前从不过寿,但今年毕竟特殊,恩师也知道他会过来,怎么会让阿福紧闭大门呢? 李源让妻女先等着,自己上前去敲门,可敲了半天,却一直无人回应。就在他疑惑不已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身后停下。 “这么巧啊,李大人!” 李源一回头,就见韶王叶忠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与他打招呼,急忙过去行了个礼:“王爷。” “本王还以为认错人了呢,李大人是来探望恩师的?”韶王笑着问。 李源与韶王并无私交,过往也很少打交道,韶王竟会停下来与他打招呼,这实在让他有些诧异。但不管如何,韶王身份尊贵,他自是不能轻忽。 “今日是下官恩师的五十大寿,所以前来贺寿。” “怎么顾家大门紧闭,看起来不像是要摆寿酒的样子啊。”韶王疑惑地问。 就在此时,经过的街坊突然插口道:“你们是来找顾大人的?他今日不在,他的丈母娘突发重疾,带着娘子和孩子回去探望了。” 李源恍然大悟,许是事出突然,恩师来不及托人去通知他。既然如此,那只有等恩师回来,再将贺礼补上了。他正打算带着妻女回去,韶王却又叫住了他。 “李大人,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到我别院里喝杯茶,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身为御史,李源对朝官的邀约一向是敬而远之,以免招人话柄,正打算拒绝,韶王又发话道:“是关于秦相爷的事情。” 李源闻言,迟疑了下,看向自己的夫人。李夫人赶紧道:“你去忙吧,我带女儿回家便是。” 李源这才放心,将马车让给妻女,自己则与韶王同行。 马车一走,李源立刻急切地问:“王爷方才说,有关于秦相爷的事要与下官商议,不知是何事?” 韶王淡淡一笑:“李大人不必着急,马车上不宜商谈,等到了别院,我们再慢慢谈。” 李源虽然心急,但想想韶王所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只能耐心等着。很快,马车出了城门,到了郊外的别院。两人刚踏进别院,便听见一阵鼓乐的声音隐隐传来。 韶王停住脚步,问下人:“附近是有人在办喜事吗?” 下人立刻道:“是啊,王爷,是咱们后头的那宅子,之前本来无人居住的,前几天突然又了动静,好像是专门过来这边办喜事的。” “既然是睦邻,你替本王送份贺礼过去,聊表心意。”韶王吩咐。 下人立刻领命退下。 韶王领着李源去厅里用茶,两人才刚坐下不久,下人匆匆回来,又道:“王爷,我看后头那宅子有些不对劲。” 韶王放下茶杯:“怎么了?” 下人表示,自己去送贺礼的时候,见那家人大门紧闭,一点儿也不像是办喜事的样子。他去敲门,里头瞬间静寂无声,也无人应门,很是可疑。 “有这等事?难不成是借着喜事为名,暗行什么蝇营狗苟?”韶王看向李源,拿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李源愣了愣:“王爷既有此担心,去看看也无妨。若是一场误会,跟主人家道歉便是,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想来,他们也会谅解。” 韶王会心一笑:“还是李大人思虑周全,不如李大人就跟本王一道去吧,若真有什么事,也可以帮本王参详一下。” 左右也是无事,与其在这儿干等,不如一起去看看情况。李源便应允了。 韶王立刻点了十来名别院的家丁,绕过别院东墙,到了后头的那宅子。如下人所说,大门果然紧闭着,之前的奏乐声也丝毫未闻。 李源也觉得有些可疑,只是,除却对于这宅邸的怀疑之外,他总隐隐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来不及思考,韶王已经一声令下。 “来人,把门撞开。” 话音刚落,下人们齐刷刷上前,拼命撞向大门,很快把门破开。韶王一马当先地踏进去,李源紧随其后。 众人站在院子里环视一圈,里头布置得喜气洋洋,但却并不见宾客满堂,厅堂的门更是紧闭着。 “看来果然有鬼。”韶王挥了挥手,带着人便撞开了厅堂的门。 就在门破开的一瞬间,李源浑身的血液几乎停止流动,并以极快的速度冰凝下去。他终于知道,方才站在外头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因为什么了。 他看向韶王,韶王也回过头来看他,在交汇的目光中,李源已经不需要再求证任何事情了。 “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拿下。”这次下令的人变成了李源。出奇的是,韶王也并未阻止,而是厉声附和:“李大人说将他们拿下,你们还等什么?” 韶王的下人一听,立刻上前将面前的几个人制住。只是,他们都有些奇怪,方才来的时候,不是说这些人借着成亲的名义做什么坏事吗?可他们看着,明明就是在成亲啊。 一男一女的新人,双方长辈,有男有女,那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小娃娃。怎么看也没有一个像是恶人的模样。 除了有一样,他们看向李源大人的时候,神情都十分复杂,而李源大人的神情,也很是微妙。 “李大人!”这时,“新郎官”突然开口喊了声,奇异地对李源露出笑容。 他竟还笑得出来? 李源怔怔地看着穿喜服的年轻人,慢慢闭上眼睛。 “有什么话,到天牢里说吧。”说完,便让人将他们押走。 待他们走远,李源才木然开口:“下官一直以为王爷清正严明,是绝不会构陷污蔑他人的。是什么让王爷甘于与他人同流合污?” 韶王抬起眸子:“李大人言重了,本王只是误打误撞,下令拿人的,分明是李大人你。倒是要请教,到底他们是犯了何事,竟让李大人不惜在恩师大寿这一天,将他们父子送进天牢呢?” 李源默然不语,懊悔排山倒海袭来,他该更小心一些的,今日去顾家的时候他就该察觉的,怎么也不该中了韶王的计谋。他对秦相爷千防万防,却没防住韶王,他愧对恩师的教诲。 这么多年的筹谋,如今却做了他人的棋子,更害了安老爷和安小姐,就连京城的太平,恐怕也要覆灭了。 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103.第一百零三章 圈套 时间倒回一盏茶之前,顾隽和安兮兮从睡梦中醒来,竟见到了彼此。两人欣喜过望地抱在一起,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好像过去了几年一样漫长。就连现在再见面,都仿佛像在做梦。 顾隽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明明还在到处找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突然,有什么念头闪进他的脑海里,下一秒,他浑身僵硬地将她从怀里拉开,才发现他们身上原先的衣服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成亲的喜服。 “怎么会这样?”安兮兮诧异地问,环视一周,才发现不仅他们的衣服被换了,就连这屋子,也被布置成了成亲的礼堂。 两人正惊疑着,很快又听见屋里传来另外几道声音。一进暖阁,才发现安大富、顾永年、顾隽的小娘和弟弟,以及阿福都在。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陆续醒来,身上穿的也都是参加喜宴的新衣裳。 安大富揉着发疼的脑门,先是纳闷地问了句自己在哪,紧接着,他看见女儿站在自己面前,生龙活虎,毫发无损,瞬间老泪纵横地奔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乖女儿,爹想死你了。” 安兮兮却没兴致回应老爹的温情,很显然,秦鑫想利用那支下下签做文章,直接抄了安家。 她看向顾隽:“是秦鑫的计谋。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顾隽点头,立刻扶上顾永年就想离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外头传来撞门的声音。 来人将时间掐得正好,并没打算给他们撤退的机会。他们会在这一刻醒来,想来也是安排妥当的。 逃不掉了。 虽然他不知道外头来的会是谁,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是秦鑫和秦相爷。秦家要置身事外,才能掩人耳目,在后续安家的处置中得利。 只要不是秦鑫,那他们之中,也许还能有一个人逃脱。 顾隽转头看向阿福,对他道:“你找个地方躲,不论一会儿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别出来,如果你侥幸能脱身,避开追踪再去找湛君潇和莫北庭想办法。” 阿福满脸惶恐:“什么意思啊,少爷?” 顾隽嘶吼:“躲起来!!” 阿福再不敢迟疑,立刻打开柜子躲了进去,柜门刚关上,韶王便带着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李源。 的确,要想将他们带走,李源是最适合的人。他既知道圣旨的存在,又是御史台的头儿,若不秉公办理,只会沦为同罪。 想明白这一点,顾隽对李源流露出笑容:“李大人。” 嘴上叫的是李大人,心里喊的却是李源哥哥。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彼此的想法。在这种时候,绝不可意气用事,否则,只会抱着一起死罢了。 李源读懂了他,也没有辜负他。 此时此刻,身在天牢之中,顾隽和安兮兮才得以对安大富及顾永年道出这五年间他们背负的一切。 “爹,是孩儿不孝,连累了您。”顾隽跪在顾永年面前,眼眶含泪,这辈子他从未为父亲做过什么,却在他五十大寿的今天,连累他入了天牢。如果时光能倒回那个七夕节,他发誓,一定不会去华光庙,不会碰那个签筒。 顾永年看着儿子满脸愧疚的神情,摇了摇头。 “傻孩子,我们既是父子,本来就该同甘共苦,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我一直阻止你考科举,你也不会因为壮志难酬将心思寄托在与安姑娘的争斗上。” “爹为何还要安慰我?”顾隽更觉得无地自容,“明明是我争强好胜,行事乖张,才惹来今日的牢狱之灾,爹应该怪我的。” “一切都是天注定,冥冥之中自有机缘。你我父子之间谁欠谁的,早说不清楚了,你又何苦自责呢?”顾永年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就算真是你做错了,爹也永远不会怪你的。” “你不怪我怪!”安大富突然插话,将顾隽从地上提了起来,揪住他的衣襟,“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俩居然瞒了我五年!怪不得我怎么给兮兮说亲她就是不同意,不是装病就是嫌弃对方,原来都是因为你!这回我们都被你害死了!” “爹!”隔壁牢房的安兮兮心急地出声,却被安大富打断。 “你少替他说好话,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胳膊肘往外拐,忘了我是怎么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吗?白眼狼!”说完,安大富又回头继续责备顾隽,“枉我还打算把兮兮嫁给你,将你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为了你们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把我们父女送进天牢,跟你一起等死吗?” 安大富暴怒如雷,这几天他有多么沉浸在女儿即将嫁人的喜悦中,现在就有多愤怒。如果不是这小子,兮兮怎么会背上那道圣旨,怎么会嫁不出去?他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哪怕受一丁点伤,他这个当爹的都会心疼不已,可就为了这臭小子,她这辈子都不能成婚。不能成婚就罢了,现在还陷在这天牢之中。他年过半百,死了就算了,没什么打紧的,可他的女儿还年轻啊。 安大富想着想着,眼泪便淌了下来:“我们安家到底欠了你们顾家什么?一个冤枉我贿赂,一个骗走我女儿的心,还要拉着我女儿一起死。就算是上辈子撅了你们顾家的祖坟,也不至于要我们赔上性命吧?” 说完,安大富像是失去所有力气,松开顾隽,回到角落里,颓然往地上一坐,再也克制不住地大哭。 安兮兮靠过来,伸手穿过牢笼,抱着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背上:“爹,是我不好,从来也没让你省过心。如果你没有我这个女儿,那该多好,现在说不定有妻有子,一家人过着和乐融融的日子。都是我害了你。” “你个傻丫头胡说什么呢?没有你,爹早不想活了。”安大富说,父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看着这一幕,顾隽只觉得心如刀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背过身去,想喘口气,却见到了坐在另一侧牢房里一直安静没有出声的小娘。她抱着弟弟,出奇地冷静,换做从前,他哪怕做错了一丁点事情,她都会逮住不放的。 顾隽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正想说什么,她却已经开口:“你不必跟我道歉,我和孩子的命,都是顾大人救的,哪怕是今日死在这儿,我也无怨无悔。” “小娘……” “事到如今,顾大人也该将事实告诉少爷了吧?”小妾对顾永年道。 顾隽愣愣地看着父亲,顾永年这才道出,他根本没有纳妾,这些年来,他和名义上的妾氏司云一直分榻而眠。至于这个孩子,也并非他所出。 “几年前,我夫君去世,我被婆婆赶出家门,走投无路打算自尽的时候,幸得顾大人相救。后来我才发现,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先夫的骨肉,我只能再次求助顾大人。恰好顾大人说他需要‘纳妾’来掩人耳目,问我愿不愿意成为他名义上的妾氏,以换取有瓦遮头。我同意了。” 掩人耳目…… “爹您早知道那道圣旨的事了?” 顾永年没说话,神情已然默认了一切。 “这些年,我对顾少爷多有刁难,这并非我的本意,还请你莫要见怪。”司云说。 顾隽摇了摇头,他怎么会责怪她呢?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些年,爹对他的动辄打骂,恨铁不成钢,都是为了保护他。而他还以为,爹早已不在乎他。他真是个傻子,傻到头了。 安大富瞪大眼睛,合着这个牢房里的人,就他一个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他好歹是堂堂京城首富,不要面子的吗? “好你个顾永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是早说……” “早说就能如何?你有本事让圣上收回成命吗?”顾永年呛他,“就是给你十个胆子,你敢到圣上面前去说话吗?” “我……我不敢,你就敢了吗?”安大富伸长脖子反驳。 顾永年冷冷一笑:“我在圣上面前据理力争的时候,你满脑子可都在想着赚钱呢。” 安大富脸红脖子粗:“赚钱有什么错?我赚钱也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我有错吗?” 顾永年实在不想跟他辩驳,但又气不过他方才将所有事情推到顾家身上,便直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是你富可敌国,料想那支下下签也没有发挥的余地。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已经离开朝堂,那些人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安家的财富?”安大富终于想明白,但想明白又能如何?人都在牢里了,还不是只能任人鱼肉。 钱不钱的,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要女儿平安。 104.第一百零四章 琅国来犯 李源穿着朝服,匆匆进宫面圣,他必须赶在韶王和秦相下手之前,先跟圣上求情。其实那支下下签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或许连圣上自己都忘了有这么回事的存在,时过境迁,也许圣上会网开一面呢。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启元殿,幸而总算快人一步。一进门,他立刻跪下:“圣上。” 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坐在书桌后,正执笔批复奏章,见他进来,微微抬了下头,又低下去,面无表情道:“这么急匆匆,出什么事了?” 李源跪在地上,双手合拢,奏禀道:“臣有事想求圣上开恩。” 皇帝的手顿了顿,眼皮微微一动,很快将笔放下,脸上展露笑容:“什么事居然能让你亲自来朕面前求情?说来听听。” 李源深吸一口气:“圣上还记得,五年多以前,华光庙那支下下签吗?” 皇帝眼神一凛,与他交汇了一个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源将今天于韶王别院后头的宅邸拿下人的经过和盘托出,他虽知道事有蹊跷,却不能断言,一切都只能交由圣上裁决。 皇帝合上奏章,李源要是不提,他差点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五年多以前,华光庙的人匆匆来报,说有人摇出了太祖爷的那支下下签,兹事体大,不敢瞒报,特来请示。 事情传来的时候,他正好在启元殿里商议事情,身边的两个臣子,一个是秦定方,另一个便是李源。他便拿此事问二人的意见。事情牵扯到顾家,他也很想知道,这两人会作何选择,毕竟他们二人,一个视顾永年为仇敌,一个却是顾永年的高徒。 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人竟然意见一致。李源认为,这下下签虽事关重大,但顾隽和安兮兮不过是两个孩子,因为长辈不和争锋相对,才会去抢那个签筒,并非有意图谋什么,求的也不过是姻缘这样的私事,与这签所卜的后果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再者,顾永年在京城颇有名声,安家商行又系着京城的民生,若是因为这支签便对这两家人赶尽杀绝,恐怕才会埋下祸患。 李源提议,既然这两个孩子求的是姻缘,就索性断了他们的姻缘,如此一来,也就不会应卦了。秦定方也点头同意了。 两个肱股之臣都同意,身为皇帝,他也没道理反对。其实对签文之说,他一向半信半疑,只是坐在这张龙椅上,任何小事,都需谨慎待之,既然有可以不杀人又能安抚人心的办法,他自然乐得成全。 没想到一转眼,五年多过去,那两个孩子,竟走到了一块儿,还私下成婚。 “你的意思,是希望朕网开一面,赦免了他们?”皇帝淡淡地问。 李源伏在地上,头贴着金砖:“臣知道不该开这个口,但顾永年是臣的恩师,臣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你明知这签关系到我朝的命运,你依然觉得,我该放了他们?” 李源知道自己此刻在冒险,如果一个弄不好,他的命运也许就会和顾家绑在一起,可他却不能不这么做,如果连他都明哲保身,顾家和安家就真的完蛋了。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在圣上英明治理下,我朝文人辈出,将士英勇,有这些人在,我们礼朝何愁国运不昌?若是,若是圣上将国运寄托在两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身上,反倒显得对臣下不信任。” “放肆!”皇帝厉声一喝,脸色瞬间沉下去。 “臣有罪。”李源立刻趴下去,他知道自己是在行一招险棋,但他别无他法了。若不冒险,顾家和安家的生还希望几乎是没有。 那可是欺君之罪。 殿里一片死寂,有好一会儿,李源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只听见心跳声越来越急促,命悬一线原来便是这样的感觉。 “起来吧。”皇帝突然开口,声音缓和了不少。 李源抬起头来,讷讷地望着龙椅上的人,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腿还在发抖,只能勉力维持住站姿。 “今天要是换了另一个人对朕说这番话,只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皇帝说,“看在你情急的份上,朕就不跟你计较了。” “圣上。” 皇帝摆手,打住他的话,李源只能耐心等待,他知道,皇帝心里应该已经有了决定。 事实的确如此,其实从李源方才进门跪下,说有事相求的一瞬间,皇帝心里便已拿了主意,不论其说什么,但凡于社稷无损,他都决定应允。原因无他,御史台早前呈上来的关于秦定方的罪证确凿,他却将秦定方从昭狱里放出来,这件事不论如何,他都要给御史台一个交代。 没想到这个关口,李源却有事相求,怎么能不让他龙颜大悦呢?他只要卖李源一个面子,答应他所求,那秦定方的事便算是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一向圆滑,从不出错的李源也会有如此不冷静的一天,他说什么也要镇镇他,好让他知晓分寸,往后在御前更加谨言慎行。 至于那支签的事,都五年过去了,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朕知道你想救顾永年父子,但你未免也把朕想得太无情了。难道要朕饶过他们父子,就必须使这样的激将法吗?” 李源内心大喜过望,面上却极力克制,摇头否认:“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笑了笑:“罢了,你的为人,朕还不清楚吗?既是你所求,朕便……”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外头的太监突然来禀报,说兵部尚书求见,说有急事。 皇帝顿了顿:“宣。” 很快,兵部尚书便匆匆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噗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圣上,西北八百里加急奏报,琅国敌军来犯。” 随着兵部尚书这一句话,李源双膝一软,仿佛看见希望像泡沫在眼前破灭,再看向皇帝的时候,龙椅上的天子已经神色剧变。 “立刻召集六部到金銮殿与朕商议。”皇帝道,起身便要离开,临走时却回头看了李源一眼,那一眼饱含深意,所有话尽在不言中。 李源双手合起,慢慢伏地。 “恭送圣上。” 待皇帝走后,他才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地爬起来,慢慢踱出启元殿,往金銮殿的方向走去。 随后,便是他为官生涯最为漫长的一场朝会,面对西北军情,百官各执己见,有主战的,也有主和的,最后,皇帝狠狠一拍龙椅扶臂。 “我泱泱大礼,岂有不战而降的道理?” 话音一落,百官都很清楚,此番定是要战了。那琅国人骁勇善战,凶狠嗜血,十几年前已经大败过礼朝一次,这次若是开战,谁胜谁负当真是不可知。何况,今年年初,天灾频发,国库又出了亏空,早已入不敷出,此时开战,粮草兵甲又该去哪里弄呢? 但皇帝心意已决,百官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随后,皇帝将韶王和秦相叫到书房商议,李源只能跟其他人一起静静等待。 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 等到秦相爷和韶王再出来的时候,两人脸上的神情截然不同。秦相爷满面春风,韶王却心事重重。 “朕意已决,命韶王领兵十万,出征西北,秦相爷为后备,筹措粮草,誓与琅国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金銮殿内回响,百官个个看似群情激昂,实际上又有几个是真心期盼这场战事呢? 恐怕只有秦相罢了。 李源的目光透过其他朝臣,最终与秦相对上。秦相勾唇一笑,似乎在说,这一次又是他赢了。 李源哀莫大于心死,如今,他还能做什么呢? 105.第一百零五章 牢里拜堂 这一夜,京城突然翻了天。先是西北战事的消息传来,一时间人心惶惶,都在担忧这一仗是赢是输,结果还没从战事的消息中缓过神来,首富安家竟因为欺君罔上的罪名被抄,所有商铺都被宫中的龙卫和京兆尹的人查封,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被装上马车,运送到户部清点。兰亭街的安府更是被重重包围,几百号人一直搬了一整夜才搬空。 清晨天明的时候,京城已无安家商行,从前呼风唤雨的安家伙计,犹如丧家之犬在街上游走。事出突然,就连姚掌柜都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以为是强盗入侵,跟龙卫动起手来,差点被当场打死,幸得几个伙计拼命护住,才侥幸留命。 只是命虽留下,看着这么多年日夜打理、辛苦守护的商铺门楣凋落,姚掌柜内心却比死还难受,更别提,现在老爷和小姐陷在牢里,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怎会一夜之间如此呢?安家做生意一向本本分分,从不攀附权贵,与朝中人士更是避免来往,怎么会犯什么欺君罔上的罪名? 姚掌柜躺在医馆里,又听旁边来看病的几人议论纷纷。 “我看啊,安家这事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 “安家一介商贾,怎么会扯上什么欺君罔上的罪呢?这个节骨眼不是西北军情告急吗?怕不是朝廷粮饷不够,借此为名……” 那人说到一半不说了,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情。 姚掌柜的心狠狠一沉,若真是如此,那安家岂不是沉冤得雪无望了?那老爷和小姐…… 他一急,气岔了地儿,顿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身上的伤重,直接疼晕了过去。好在几个伙计在身边,最后将他背回了家,大家如今也无处可去,便留下来照顾姚掌柜。 待姚掌柜再醒来,已经是一天一夜后的事情了,他一睁开眼便急忙问有没有老爷和小姐的消息。 伙计们道:“我们已经去打听过了,老爷和小姐被关进了刑部大牢里,除此以外,顾家一家人也被关了进去。” 顾家?顾家又是为何? 伙计们摇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刑部那地方也不是他们能去打探的,能知道这么多,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姚掌柜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事到如今,只怕他们也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 另一边的刑部大牢里,李源将自己功亏一篑的经过告诉了顾永年。 “看来真是冥冥中注定的,你也无需自责了。为了我们父子,你已经冒了够大的风险,结果不论如何,都不必介怀于心。”顾永年说,他教出来的徒弟他了解,他不愿让他背负着这份内疚过下去。 “可若不是我中了韶王的计策,恩师你们也不会……”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韶王和秦相都是何许人也,你当真以为,他们没有万全之策吗?千防万防,君子总是难防小人的。” “不管如何,只要没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的,老师也别放弃。我一定会继续想办法的。” 顾永年知道一时间想让徒弟释怀是不可能的,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好过一些,他不会阻止他。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西北战情不利,败仗的消息一传来,他们恐怕就会立刻被送上断头台,以安民心。 “盼只盼,这次韶王能打胜仗吧。”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了。 李源低头,犹豫了半天,才对恩师道出了事实:“这次奉命督办军饷的,是秦定方。” 顾永年一滞,突然捂住自己的心口,面色剧变。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爹!!!” 顾隽见状,急忙凑到他身边,帮他拍背。 “老师。”李源懊恼不已,明知这对老师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顾永年慢慢缓过神来,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滑落:“都到了这个时候,圣上还对他委以重任。苍天啊,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啊?” 饶是安大富,看见这一幕,也觉得难过不已,眼眶瞬间便红了。 “老顾,你坚强点,如果连你都倒下了,我们怎么办?你是我们之中最冷静最有毅力的,你拿出点魄力来,别让那奸相瞧了笑话。就算他现在春风得意,没到最后一刻,谁赢谁输还不好说呢,只要不放弃,就一定会有机会,就像做生意,今日赔了,明天赚了,若是输几个子便自怨自艾,这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安兮兮诧异地看着安大富,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安慰顾大人的,会是自家老爹。她还以为这辈子爹都不可能跟顾大人和解呢。看来,患难见真情这句话果然是真的。 看着与自己斗了二十多年的人,顾永年哑然失笑,没想到他有一天也会被安大富点醒。是啊,他怎么能倒下?他若是倒下了,只不过是让秦定方更痛快罢了。他一定要撑住,他要亲眼看着秦定方伏法。 见恩师神情振奋了一些,李源心里总算稍稍松快了一些。他又看向顾隽和安兮兮:“你们俩有没有什么需要?这几天秦定方忙着查抄安家,一时应该顾不上来刑部大牢。圣上对我还算不错,并没有限制我来看你们,你们若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我帮你们去办。” 顾隽和安兮兮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很是淡然,都已经在牢里了,便随遇而安吧,反正再怎样,他们也不可能把这个牢房布置成家,不可能过得自在舒服。 倒是有另一件事…… “阿福。” “双喜。” 两人齐声说,默契一笑。李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找到他们,妥善地安置,绝对不会让他们出事。” 说完,李源便起身离开。 夜里,牢房里其他人都睡了,只有顾隽和安兮兮两人清醒,靠着牢笼说话。 安兮兮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再进一次牢房,比起上一次,她这次倒是不怎么害怕,毕竟她最亲最信任的人都在这里了。但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内疚不已,如果最后大家不能一起出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们会出去的,”顾隽信心十足地说,“我相信老天有眼。” “可老天有眼的话,为何会让我们摇中那支下下签呢?为什么罪证确凿的人还能全身而退?而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的,如今却要被关在这里等死。” 这五年多来,她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她没有摇中那支签,是不是今天一切都会不一样。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她几乎要费尽所有力气,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乎。她那么努力地扭转局面,好不容易就快看见曙光了,老天爷又再次将她打入地狱。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才要遭这样的罪? “你转过身来。”顾隽说。 安兮兮回过头,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就见他伸手穿过牢笼,掌心向上摊开着,她顿了顿,将手放上去,被他旋即握住。 “你还记得,被抓来这里之前,我们在做什么吗?” 安兮兮脸色一红,她又不是老到糊涂了,怎么会不记得? “虽然,”顾隽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虽然那天的婚礼是假的,但我想和你成亲的心是真的。如果我们这次当真逃不出去,你愿不愿意,就在这里嫁给我?” “这里?”安兮兮愣了愣,环视了周围一圈。 顾隽以为她是不想在这牢房里成亲,正想说什么,安兮兮却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那交杯酒怎么喝啊?” 不是都说,要喝了交杯酒才算是真夫妻吗? “没问题没问题,安排安排。”牢房里的安大富和顾永年瞬间醒过来,两人扒着牢房门就开始喊狱卒。 敢情他们刚刚是在装睡? 好在,李源走之前打点了一下,这天牢也不是昭狱,狱卒还算好讲话,尽管有些嫌他们麻烦,还是帮他们准备了两个杯子,还给了半壶酒。 顾隽和安兮兮就在至亲的见证中,完成了三拜之礼,然后各自执一杯酒,穿过牢笼给对方喝。 礼成。 众人欢欢喜喜地鼓起掌来,就连两岁的奶娃娃都在司云的帮忙下,给哥哥拍掌庆贺。 就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刻,牢房里却慢慢走来一人,他原本是在狱卒的带领下过来的,走到不远处,听见声响便拦住狱卒,驻足倾听。 当那声“一拜天地”响起时,他的神情骤然一变,他们竟真的走到一起了。从很久以前,他便知道,顾隽和他心仪同一个人。与他摊牌的那天,他便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亲眼所见却是在天牢之中。 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行礼,他竟有些嫉妒,这世上的人,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便是患难见真情,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共度患难的人。 那他呢?可以陪他共度患难的人,又在哪里?如果他没有放弃,即便今天是他身陷囹圄,安兮兮也会对他不离不弃的吧? 回忆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那张明艳的脸却离他越来越远,好似被一层烟雾笼罩,渐渐消失不见。待他回过神来,“夫妻交拜”的声音已落,留给他的只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远远看着他们喝下交杯酒,从此拥有对方的全部,而他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局外人。 “秦公子?”见他停下不动,狱卒忍不住小声询问,“还要过去吗?” 他今夜来是为了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念头兴起,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这里。 今日之人已非昨日之人,还有什么必要再相见,相见也不过是唏嘘而已。 他转身离开:“别告诉他们我来过。” 106.第一百零六章 下毒 回到相府,已经是深更半夜,秦鑫正打算回房,却发现厅里亮着烛光,他走过去,见到里头好几个朝官在。 “二公子!”众人起身打招呼。 秦鑫扫了他们一眼,懒懒地回了个礼,便想转身离开,却被父亲叫住。 “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商议一下。” 秦鑫没抬头,声音平淡无波。 “爹和各位大人商议就行,我并非朝中之人,还是不宜妄议朝政了。” “这次若没有你,我们怎么能顺利地抄了安家呢?”秦定方道,“几位大人都很赏识你的聪明才智,这是你的荣幸。” “我也不过是听爹的吩咐行事而已,算不上什么聪敏才智。” 秦定方原本是想趁这个机会,让儿子在这群朝官之中树立几分威信,好为他将来铺路,没想到他到了今天还是执迷不悟。 “你今夜去哪里了?”秦定方转而质问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到处乱跑?” “不过是去走走罢了,爹和各位大人若无别的吩咐,我先回去休息了。”秦鑫说完,不待他们反应便迅速转身离开。 秦定方皱了皱眉,待散了才找到负责驾车的小厮,询问公子今天晚上去了哪里。 “果然是刑部大牢,他到现在还牵挂着那两个人。看来是留不得他们了。”秦定方说,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去韶王府捎个口信给静瑜。 此时的韶王府中,叶忠正收拾着行李,其实也无甚收拾的,毕竟此去是打仗,也不是游玩,一副盔甲,一把剑足矣。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女儿。 “爹。”不知何时,静瑜进了房间,站在他身后,眼眶泛红地喊了他一声。 叶忠回过头,一见她也红了眼睛,良久才找到声音,道:“爹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别再肆意妄为了。若是我不幸死在战场之上,往后就无人能护你了,你要记得,不要到处树敌,这韶王府看似风光,实则越在高处,越如履薄冰。” 静瑜上前抱住了父亲,趴在他的肩膀哭泣:“都是女儿不孝,如果不是为了女儿,爹就不需要帮秦家,也不需要主动挂帅上战场了。都是女儿不好,是女儿连累了爹。” 叶忠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是爹不好,这么多年只知管教你,你为了王府尽心尽力,爹却还总是责备你。若非如此,你也不会什么事都不和爹商量。归根到底,都是爹的错。” “不,不是爹的错,是我,我太任性妄为了。” “不管如何,你既已跟了秦鑫,爹定要尽力护着秦家。此番安家被抄,想来,秦定方已经拿到足够可以填补国库的钱,秦家算是保住了。爹已经在御前求了恩旨,不日圣上便会为你和秦鑫赐婚,秦家又多了韶王府这一层保障。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好好准备,当一个最漂亮的新娘子便可。” 静瑜拼命摇头,爹去战场了,她有什么心情成亲呢? “未免夜长梦多,赐婚的圣旨一下,便立刻完婚,无需等我。” “那怎么可以呢?” “听爹的!若是能在战场上得到你成婚的消息,爹就算是战死,也可以瞑目了。” “爹!!”静瑜急得大叫,这样的晦气话,她不想听,也不许爹说。 “我不管,爹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许食言。” 看着女儿竖起的尾指,韶王宠溺一笑,伸手勾住,像小时候无数次答应她的一样承诺:“好好好,答应你。” 静瑜顿了顿,又扑进他怀里:“那我们说好了,等爹回来,我再成亲,我一定要爹送我出嫁,看着我风风光光地当新娘子。” 叶忠苦涩一笑,他何尝不想呢?只盼这场仗早点打完吧。 两父女又话别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隔天清晨的城门外,韶王率领十万大军动身,前往西北出征,静瑜站在城楼上相送,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直到军队消失在视野中不见时,她才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相府的人却带来了秦定方的口信。她听罢以后,良久不能回神,昨夜父亲交代的话在耳边回荡。 “未免夜长梦多,圣旨一下,你便立刻完婚。” 她握紧拳头,难道连爹都看得出来,秦鑫对她并非完全真心吗?到现在,他还在惦记着那个女人,韶王府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他为何还要想着那个女人?为何还要到天牢里去看她? 静瑜闭上眼,像是在坚定决心,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的神情变得冰冷无比。她转身走下城楼,对护卫道:“替我去办一件事。” - 被关进天牢的第三天,湛君潇和莫北庭终于赶来见顾隽,两人颇是费了一番功夫,这天牢本来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即便是狱卒通融,也不能通融完一个又一个。多亏定国公府有一个未来的太子妃,狱卒怎么也得卖湛君潇一个面子,这才放了二人进来。 “阿柔那丫头听说你出事,哭着喊着要来看你,被我拦住了,她如今身份特殊,我怕一个弄不好,反倒连累了你。”湛君潇一来便先解释了一下。 顾隽摇摇头,他如今这个样子,也不希望让阿柔看到难过。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就瞒了我们五年!!”莫北庭气得脸色发白,“你若是早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也不至于……” 话到最后,只有恨叹一声。 “你也知道是大事,你们少知道一点,就会安全一点。我若是告诉了你们,岂不是要你们跟着我一起担险?”顾隽云淡风轻地说,“你们愁眉苦脸干什么?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等我死的时候你们再……” “住嘴!”牢门外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喝住他。 顾隽笑开:“人生得一知己,已经死而无憾,更何况,我还有俩。” 湛君潇剜了他一眼,哭笑不得:“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我们仨,一个也不能少。” 莫北庭也跟着道:“就是,我还等着喝你和安小姐的喜酒呢。”来的路上,莫北庭才知道,原来顾隽早已和安兮兮走到了一起,这小子倒是瞒得严严实实,枉他还操碎了心。 说到这,顾隽一笑:“你们来晚了,要是昨天夜里过来,你们倒是能喝上这杯酒。” “你们……” 顾隽点了点头,看向隔壁牢笼里的人。 湛君潇伸手穿过牢门捶了他一记:“好样的啊,在这地方都能把人生大事给办了,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既成了婚,以顾隽的性格,定然不会轻易放弃他和安兮兮的幸福。 莫北庭则挪到隔壁牢门口,对着安兮兮一阵恭喜。 这也算是他们今日过来的意外收获了。 时间不多,湛君潇也不多废话,道:“我和老莫过来之前,还刚听说了另一件事。” 莫北庭接过话:“韶王在出征之前,向圣上请了恩旨,将静瑜郡主许配给秦鑫了。” 顾隽了然于心,这就能解释韶王为何会帮秦相下这个圈套了,为了静瑜,他怎么都不能让秦家出事。 只可惜,现在他陷在这个牢笼里,就算知道什么,也无计可施了。 三人说话间,狱卒过来放饭,还贴心地让湛君潇不用急,可以多聊会儿。湛君潇道了谢,跟顾隽继续说话。 那厢顾永年靠在牢笼边,帮司云哄孩子吃饭。两人虽不是夫妻,这孩子顾永年却是当亲儿子一样地宠爱,从未视作外人。 但这孩子一贯挑食,从前在家好菜好肉的,尚且不肯好好吃饭,更不用说现在在天牢里,饭菜仅仅是能下咽,根本毫无风味。见孩子不肯吃饭,顾永年叹了声,劝司云先吃。却没想到,司云刚吃了两口,下一刻便腹痛如绞地倒了下去,神色惨白。 “司云!司云!”顾永年急得大叫,随即反应过来,“饭菜有问题,先别吃。” 安大富的饭碗都端到了嘴边,一听这话,吓得摔了碗。安兮兮也心有余悸,好在她还没吃。 狱卒匆匆赶来,湛君潇怒地站了起来,揪住他的领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当着我的面都敢下毒。” 狱卒拼命摇头:“冤枉啊,世子,我们岂敢下毒?这犯人若是出了事,我们也要担责的。” 莫北庭威喝:“今天的饭菜是谁送过来的?老实说,否则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狱卒满脸愁苦:“天牢的饭菜都是刑部里的厨房做的,也是厨娘亲自送过来的,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别吵了,能不能先去请大夫?”牢笼里的顾隽突然吼了一声,忧心如焚地看着地上的司云,“小娘!” 狱卒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找大夫了。 顾永年看着这个与自己生活了几年的“枕边人”,多年前失去爱妻时的痛楚又一次浮上来:“司云?” 司云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眼神却很是平和:“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你不会死。”顾永年隔着牢笼,紧紧握着她的手,努力忽视她手指的冰凉,安慰道,“大夫马上就到,你不会有事的。”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如果可以一直过下去,该多好?” “等你好了,我们,我们……”顾永年眼泪落下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司云对他而言,早已不是掩人耳目的存在,而是真真正正的家人。他在乎她,绝非只是因为她此刻危在旦夕。可越是在乎她,他就越不敢委屈她。 司云像是读懂了他的意思,疼痛之中眼神却反而亮起来:“我一定会撑住的。” 她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这一点力气,让顾永年喜不自胜,也让顾隽看到了希望。他冲过去对湛君潇道:“能不能让国公府的大夫过来?别人我不放心。” 湛君潇点点头:“我立刻去,你让她一定撑住。” 莫北庭则留下来帮忙照看。 也不知是司云命大,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竟让她撑到了大夫过来。大夫诊断后松了口气,好在她吃下去的毒剂量不大,许是那毒药在饭中没有捞匀的缘故,虽然伤了五脏,好在还没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大夫开了药后,便急急忙忙去煎药了。顾永年握着司云的手,一刻也不敢放开。顾隽来到湛君潇面前,还没出声,湛君潇已经先开口。 “我知道,我会去查清楚,到底是谁做的。” 其实顾隽内心已经有了答案,不外乎是秦家和韶王府,看来,他们是不想夜长梦多。今天的事情可能还会再发生,防得了一次,防不了十次。进来这里之前,他原本还觉得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秦鑫要的是安家的钱,待秦家的危机过后,也许他们就会被放出去。 看来,是他天真了。 只是他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秦鑫会完全忘了从前的情分,竟真的想置他们于死地。难道对他来说,他和安兮兮所犯的错,真的如此不可救药吗? 既然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和安兮兮犯下的错,应该自己承担。 “老湛,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 “帮我捎个信给秦鑫,我想见他一面。” 107.第一百零七章 质问 果如韶王所说,为秦鑫和静瑜赐婚的圣旨很快便到了相府和韶王府,一时间整个京城又议论纷纷。知道内情的,叹一句秦相爷果真是百足之虫,不知内情的,还道是传言不可尽信,秦相爷若真的有问题,圣上又怎么可能将韶王府的静瑜郡主赐婚过去呢? 在这纷纷扰扰的议论中,太子被皇帝宣进了启元殿。这对父子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品茗对弈,上一次还是好几年前。 宫人熟稔地烧水煮茶,很快便将茶汤分好,送到天子和太子面前。 皇帝品了一口:“论煮茶的功夫,这宫里谁也比不上秦鑫。” 太子低着头:“子益的茶道的确是令人望尘莫及,只是儿臣不知,父皇是何时喝过子益泡的茶的?” “就在昨日赐婚后,他前来谢恩,朕召见了他。” 太子抬起眸子,顿了顿才道:“儿臣竟不知。” 皇帝淡淡一笑:“秦家出事的时候,你不顾你与秦鑫的多年情谊置身事外;现在朕放了秦定方,为秦鑫赐婚,你也毫无反应。朕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父皇怎么处置秦相爷,都一定有父皇您的理由,儿臣不敢置喙。” “不敢?那就是你的确有想法,说来听听。” 太子浑身僵硬地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然而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儿臣的想法不重要,反正到了时间,父皇一定会将理由告诉儿臣,儿臣只需耐心等待。” “那万一朕错了呢?” “父皇不会错,只要是父皇的决定,儿臣便会义无反顾地支持。” 皇帝眼神一凛,难见的恼怒浮上眼底,突然便将杯子往地上一砸。太子立刻起身,跪在地上:“儿臣知罪。” “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对着我也开始虚与委蛇了,你心里还有将我当成你的爹吗?你还记得我怎么教导你的吗?” 精致的地毯被茶汤泼出一片斑驳,茶杯滚落在旁,太子的眼睛盯在茶杯上,记忆却回到了几岁的时候,父皇教他读书写字,射箭投壶,夜里将他抱在怀里哄睡,对他道:“不论父皇在外人眼里是什么身份,在你面前,就只是个父亲。” 后来,秦鑫进了宫里。父皇又将他召去,对他道:“睿儿,父皇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要跟秦府的二公子成为好朋友,将他变成你的左右手,但别让他瞧出你的真本事。” 父皇说,这皇宫是天家的,但这片天空却不是,只要有翅膀,谁都能飞进来。储君一定要深藏不露,才能进可攻退可守。他那时懵懂未懂,只明白字面上的意思,后来才知道,父皇是要保护他,他越是显得不聪明,就越无人会忌惮他,他才能稳稳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父皇是一条心,他从未怀疑过,可现在,他真的不懂,父皇为何一意护着秦相? “儿臣没有忘,儿臣一直都遵循父皇的教导,以父皇为榜样。但父皇从没教过儿臣纵容贪赃枉法的奸臣凌驾于朝纲之上,是父皇变了吗,还是儿臣从未领会过父皇的真正意思?” 生在帝王家,他早已做好准备,即便割舍一切情感,也要维护祖宗留下的基业,守住这个天下,为此,他连秦鑫都可以背叛利用。可为何父皇却偏偏放了秦定方?他不相信父皇不知道留着这个奸臣会有什么后果。 皇帝收回目光,眼神投射在虚空处好一会儿,才慢慢道:“起来吧。”声音已变得柔和许多。 太子顿了顿,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良久以后,皇帝才又开口:“父皇老了,就当是让我再任性一回吧,最后一回。我并非不想肃清朝纲,也从未改变过初衷,我只是欠了秦定方一桩债,想再给他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太子看着他:“父皇说的债,是指薛将军误杀秦大公子的事?” 他不明白,即便这是债,欠债的人也是薛将军,不该是父皇。 “可你别忘了,若没有薛一平,就没有今日的朕。”皇帝说,“更不会有你如今的储君之位。” “父皇的意思是,为了薛将军这笔债,不论秦定方做什么,我们都不予追究吗?” 皇帝摇了摇头。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是最后一次。若他继续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朕不留情面了。” - 秦鑫登门的时候,静瑜正对镜梳妆,听见他来了,她浅笑嫣然,昨日赐婚的圣旨刚下,今天他就来了,也不怕叫人笑话。 不过他来了也好,她正打算去找他,与他商议一下成婚的日子。爹说的对,夜长梦多,她不该不听话的。 她放下木梳,刚走出房门,便见秦鑫背身站在院子里,周身似是笼罩着一股寒气。她甩了甩脑袋,安慰自己兴许是个错觉,昨日入宫谢恩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一定是她多虑了。 “你怎么来了?”她走到他身后,像这些日子每次见面时一样,伸手环在他腰间,却感觉他全身瞬间僵硬,心下顿时浮起不祥的预感。 秦鑫拉开她的手,慢慢回过身来,脸色几乎不能用阴沉来形容,目光更是犹如利剑刺进她心里。 “我来问你要一个答案。” “什么?” “是不是你命人在天牢的饭菜里下毒,意图杀了安家和顾家的人?” 静瑜微微一颤,心跳开始加速,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毒死他们?” 秦鑫抓住她的手:“你只需要回答我,是不是你干的?我要一句实话。” 他的疾言厉色刺痛了她,他们都快要是夫妻了,他却因为区区几个外人来质问她,对她毫不客气,在他心里,到底是那些外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是,是我做的,不可以吗?”静瑜一口承认,“我都是为了你好,留着他们的命,只会祸患无穷。你将他们害到如此地步,难道还指望他们原谅你吗?” 果然是她。来之前,秦鑫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不是她做的,也许是爹。可直觉却让他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他多希望是自己弄错了,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居然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你也知道是我害了他们,为何还要取他们的性命?”秦鑫怒道,“抗旨之罪已经足够让他们在天牢里过一辈子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静瑜退了两步,突然笑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舍不得安兮兮死。现在才来愧疚,未免晚了一些吧?我不是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我既然是夫妻,你狠不下心,我便帮你代劳,省得夜长梦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打算放弃吗?”如果不是湛君潇来找他,他甚至不知道,顾隽和安兮兮差点就死在天牢之中。 静瑜知道,自己此时最明智的做法,便是顺着他的心意,答应他收手,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却不听使唤,脑海里有个危险的念头,催促她确认他的心意。 到底是她重要,还是安兮兮重要? “没错,只要他们一日活着,我就一日无法安睡。这次毒不死他们,那就下一次,我就不信,他们每次都这么走运。” “你敢?” “你知道我敢不敢。” 秦鑫握紧拳头,浑身的血液都似涌到了胸口处,眼睛也因为愤怒布满血丝。他盯着静瑜,慢慢松开她的手,往后退步,而后转身离开,一句话也再未说。 他消失在大门口的瞬间,静瑜颓然往地上一坐,下人匆匆过来扶她,提醒她地面寒凉,却不知,这比不上她此时心情的万分之一。 她还是输了,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她以为,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会彼此心意相通。可原来,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和承诺呢?明明说过绝不负她,难道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不算负她吗? 既然他违背誓言,她也不必再顾念他了。他越是在乎安兮兮,她就越不能任由安兮兮活在她和秦鑫之间。只有安兮兮死了,秦鑫才会彻底死心,从此乖乖地留在她身边。 “来人。” “在。” “准备火把和火油。” 就让一切做个了结吧。 108.第一百零八章 再见秦鑫 得知天牢里出的事后,李源夜里匆匆赶来,再三确认他们都安全无虞,才松了口气。 “这件事我定要告到御前,绝不会就此罢休。”李源咬牙切齿地说,“如今西北战乱,正是文武百官焦头烂额之际,他们竟趁机暗下杀手,实在无法无天。” 顾隽急忙劝阻他:“算了,无凭无据,你若是真告上去,说不定反而会被他们反咬一口。再者,如今圣上为了西北的事就已经够发愁了,我和兮兮在他眼里又是昭示着不祥的两个人,最好还是避免在圣上面前提及我们的事。” 李源沉思了下:“你说的对,是我草率了。” 顾永年道:“安家的产业,户部应该抄得差不多了。你可有留意秦定方有无做手脚?” 李源叹了口气:“他何须做手脚?如今西北征战,急需粮草,所有入了户部的钱,往国库的账簿上做个账,不停片刻便挪去买粮草了,连来源也不记清楚。户部尚书又是秦相的人,等到后面使个移花接木的功夫,国库亏空那笔账也就填平了。” 顾永年咬牙,面色凝重。 但最难过的还是安大富,听着李源的话,想到自己这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财富,就这么一干二净,连半分也没剩下,他真恨不得大哭出来。 安兮兮赶紧安慰他:“爹,你也别难过了,如果安家的钱都能换成粮草,帮朝廷打败西北的敌军,我们也算是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了。你想想啊,天下安定还有我们的功劳呢。” “天下安定关老子屁事?天下安定的时候,皇帝也没有赐我个官做,我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为什么要给朝廷买粮草?” “买都买了,爹你就想开点吧。” “你想得开吗?别忘了,我的钱都是留给你的,以后什么燕窝鱼翅,人参鹿茸,都没你的份。” 安兮兮一听,突然感同身受,捂住了心脏,她的钱啊…… 虽然是惨绝人寰的遭遇,却不知为何引人发笑。就在众人都忍俊不禁的时候,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走水了!快救火!!” 李源立刻站了起来,牢房里的顾隽等人也纷纷起身,大半夜的,天牢怎么会突然起火呢?难道是…… 还来不及思考,狱卒已经匆匆跑过来:“李大人,外面起火了,您赶紧走吧,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 “那这牢房里的人呢?” “顾不得这么多了,您别有闪失最重要。” 李源一步也不肯挪,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抛下恩师他们离开? 眼见烟雾慢慢蹿进牢房里,顾永年也忍不住催促爱徒:“快走吧,别为了我们把命送了。” “老师!” “走吧!”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催促李源,李源眼眶通红,可不论众人怎么劝,他就是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牢房外的火势越来越大,所有狱卒都已经顾不得里头,纷纷去打水救火。 就在烟雾即将淹没众人的时候,一道身影蒙着半张脸,穿过浓烟冲进牢房,直奔顾隽等人所在的牢笼。因为烟雾太大,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那是狱卒,直到他来到近前,众人才发现其身上没有穿着狱卒的衣服。 来人拿出钥匙,迅速打开顾隽所在的牢笼。 顾隽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那人并不说话,迅速又挪到了隔壁牢笼,将安兮兮放了出来。 安兮兮一出牢房,立刻跑向顾隽,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人就这么愣愣地他们相拥,随后才在顾永年的请求下,去放了另一个牢笼里的司云。 此时牢里的浓烟已经很浓了,几乎无法呼吸,李源也不及多想,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众人在浓烟中摸索前进,很快便出了大牢。刚一走出去,就被迎面救火的狱卒拦住。狱卒突然戒备地按住刀柄:“你们怎么出来的?来人啊!” 电光火石间,蒙面人已经转身掐住了李源的咽喉:“让开,否则我杀了他。”这句话一落地,顾隽和安兮兮双双看向那人,眼里满是诧异。 狱卒果然不敢上前,只是依旧握着刀,随时准备反扑。 蒙面人突然一个反手劈晕了李源,而后左右开弓,瞬间便将几个狱卒撂倒:“快走!” 顾永年不放心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徒弟,陷入了迟疑。 还是安大富反应快,这天牢是不能待下去了,已经被人下了一次毒,现在又放火,再下去,他们肯定得死在这儿。他立刻拉过女儿的手:“走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可是……” “别可是了,快点。”不由分说便拽走了女儿。 安兮兮一走,顾隽自然也只得跟着,顾永年也只好护着司云和孩子迅速离开。蒙面人负责断后,将李源挪到了安全的位置,这才离开。 但他们这些人一起大半夜移动,目标实在太过明显了。于是刚走出天牢没多远,顾隽便提议大家分头行走,约定一个安全的地方再集合。 顾永年也表示赞同。 司云身体还虚弱着,顾永年不放心她带着孩子,自然要一起。安兮兮一刻也不想离开顾隽。安大富左右看了下,默默地站到了顾永年身边:“我可以帮忙抱孩子。”话毕,将孩子从司云手上接过去,抱在了怀里,就像抱着个小动物。 “你们先走。”顾隽说,“我和兮兮脚程快,可以追上你们。” 顾永年和安大富不再迟疑,转身离开,就在那蒙面的人也打算离开之际,顾隽却喊住了他:“秦鑫!” 方才情况虽然危急,顾隽还是认出了那把声音。他等了几天,原本以为不会见到秦鑫了,没想到他却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出现。 那人迟疑了下,才慢慢转过身来,扯下了脸上的面纱。 果然是秦鑫。 三人再相见,已经是恍若隔世。秦鑫淡淡一笑:“还未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顾隽并不知他已经来过一次天牢,只当他是见到方才他和安兮兮拥抱,因而有此言论,倒也不否认。却是安兮兮,从方才出了大牢以后便一直神色冰冷,此时更是握紧了拳头,冷冷地开口。 “我和顾隽能在一起,还要多亏了秦公子悉心安排,只可惜当日秦公子没有亲自过来那间别院,否则,我定要敬你一杯酒,以表我的心意。” 秦鑫神色黯然,知道她是在指他布下陷阱陷害他们之事,沉默良久才道:“我也希望能有机会喝上你们的喜酒,只可惜,今晚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顾隽心里虽然也气恨他的设计,但想到方才他舍命相救,终究不忍说重话,道:“谢谢你方才救了我们。” 秦鑫尴尬地扯了扯唇角:“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火是静瑜放的,就当扯平了。” 顾隽意会过来,他已经从李源口中得知,圣上为相府和韶王府赐了婚,秦鑫和静瑜大概很快就会成亲。 “我也差点忘了恭喜你,祝你和静瑜郡主百年好合。” 听见这句话,秦鑫眼底闪过一丝痛楚,百年好合?他和静瑜永远都会是貌合神离的夫妻,又怎么可能百年好合。这样的词语,只适合用来祝福像他眼前这一对一样的人。 他收起那一丝痛楚:“你们快走吧,天牢大火马上就会被扑灭,刑部也会发现牢里少了人,此地不宜久留。” “那你呢?” “我?”秦鑫没想到这时候顾隽还会关心他的安危,内疚一笑,“我蒙着脸,刑部不会知道是我做的,倒是你们,别再回到熟悉的地方,以免中了埋伏。” “我知道,不管如何,今晚多谢了。”顾隽拉过安兮兮的手,很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待他们离开,秦鑫才折返相府,一进门却看见满院子都是人,韶王府的护卫和静瑜都在里头,除此以外,还有秦定方。 静瑜似是已经等他许久,眼眶也有些发红,看见他出现,眼底顿时湿润起来。 秦定方叫住他:“今晚去刑部天牢里救人的是不是你?”其实他不必问,只要推算时间,就知道答案,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没想到秦鑫却直接承认:“是。” 啪! 秦相挥手给了他一巴掌,院子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想到,秦相爷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掌掴自己的儿子,就连静瑜都吃惊不已。 “你疯了吗?刑部天牢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闯?你可知道,若是你被拿下,秦家全家都得跟着陪葬。”秦定方从未如此震怒过,就为了顾家和安家那几个不相干的人,他竟然拿整个秦府和韶王府来做赌注。他秦定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会生出这样任性妄为的儿子。 “爹若是没有和郡主定下杀人灭口的计划,我今晚也不需要去天牢救人,也就没有被拿下的风险了。这一切,难道不是爹和郡主造成的吗?” “你……” 秦鑫退了两步,反正他的心已经在今晚彻底被撕碎,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为了秦家,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爹要说什么,所以爹什么都不必说。我既敢劫天牢,就敢去御前自首。若是爹再对顾家和安家的人步步紧逼,就做好准备失去我这个儿子吧。” “不打扰爹和郡主商谈大计了,失陪。”秦鑫转身离开。 静瑜愣愣地站在原地,从方才进门到现在,他连一眼也没瞧过她,不是刻意不瞧,而是根本眼里就看不到她。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一缕最轻的风,摸不着看不见,哪怕与他擦肩而过,也吹不皱他一角衣袍。 他彻底放弃她了,再也不会理她了。 而他们还未成婚。 眼前突然天旋地转,静瑜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109.第一百零九章 玉娘自由了 顾隽和安兮兮一路小心掩藏行踪,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约定的地方,一进门才松了口气,大家都在。 此处是顾家一个远亲留在京城的空房子,已经多年没人住过,一时半会儿,刑部还追查不到这儿,可以暂时落脚。 只是,落脚虽然可以落脚,吃饭却成了问题。这么多张嘴,只怕要天天出去买食物才能应付得过来。 “那倒简单,我和兮兮可以乔装出去买。”顾隽说,“只是,要先去取点钱。” “去哪里取?咱们两家都被抄了,就算回去,也一个子儿都找不到的。”安大富泼了盆冷水过来。 顾隽当然知道,那日湛君潇和莫北庭来的时候,他询问了一下,他在浮香胡同的房子,似乎还没被查出来。他所有的积蓄都放在那,如今也只能冒险回去一趟了。 “那怎么行?那宅子就在安家隔壁,若是朝廷的人在安家附近埋伏,我们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安兮兮担忧地说。 “顾不得这么多了,就算我们可以挨饿,孩子怎么办?” 司云怀里的孩子在熟睡中咬住手指,对危机一无所知。众人沉默了下,顾永年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顾隽和安兮兮便乔装改扮成小厮的模样,偷偷溜了出去,直奔东城。到了安家附近,两人小心地观察了下,却并没有见到任何官兵的存在。 为策万全,他们并没有直接去浮香胡同,而是在附近溜了一下弯。没想到这一遛弯却发现了两个熟人。 黄老板和苏少轩。 安兮兮这才发现,兰亭街这一片都成了黄老板的产业,原来传言不假,这黄老板说不定比安家还要有钱。看来,朝廷抄了安家以后,将能带走的财物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便直接变卖,而这些产业便都落入了黄老板手上。只是苏少轩是什么时候跟黄老板混到一起的? 安兮兮虽然好奇,却并不想探究下去,反正不是黄老板接手,也会有另一个人。至于苏少轩,她更没兴趣打听了。 更何况,他们来只是为了取回自己的钱,别的都不重要。 趁着人少的时候,两人溜进了浮香胡同的宅子里,很快便将钱取到手,这还要多亏湛君潇命令浮香胡同那几个软饭王搬走以后不许转卖房子,以免再有人打安家的主意,现在他们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这里。 取完钱后,顾隽又清点了一下家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不值钱的,只有一样。 他拿起了明月坊玉娘此前送给安兮兮的那个妆盒,这盒子一直放在他这里,没想到却侥幸留了下来。 安兮兮拿着盒子,想到玉娘将这个送给她的时候,她还不屑一顾,好东西她见多了,会缺这么一个妆盒吗?就算是明月坊出的,也不过就是精巧一些罢了。 但现在,这可能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将盒子揣进兜里,等到那天钱不够花了,这妆盒好歹也能换一些钱。 两人很快折回西城,买了干粮回去。 为了避人耳目,顾隽交代了几件事。一是夜里院子里绝不可燃灯;二是这段日子不可生火做饭;三是司云和孩子要待在房间里,以免孩子的哭声被人听见,毕竟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若是被人发现生火做饭,或者有人声,定会引起注意。 众人牢记在心,也一一严格遵守。只是隐藏行踪虽然容易,逃犯的生活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适应的。除了司云了无牵挂以外,大家都各有各的心事,最难的便是顾永年和安大富,一个牵挂徒弟,一个牵挂自己的心上人和所有商铺的伙计。 在这种情况下,顾隽和安兮兮也只能频繁出门打探,好让他们安心。 不过有件事倒是很奇怪,按道理他们从天牢里逃出来,刑部应该会立刻大肆搜捕才是,可他们连续出去了好几天,都未发现京城有什么动静,也未听到人议论天牢丢了犯人的事,李源以及与安家相关的人等也并未受到波及。 朝廷似乎并不想让这件事传开。这也算是他们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们就这么躲了一个月,终于渐渐适应了这种日子。 这一日,众人在院子里休息,突然听见大门被人敲响,瞬间齐齐站了起来,如临大敌。顾隽悄悄摸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立刻惊喜万分地打开门。 湛君潇扑了进来,抱住他,低声道:“你小子,可让我好找。” 进了房间以后,湛君潇才告诉顾隽自己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好在他记性不错,从前听顾隽提过一次,顾家有个远亲,便暗中查了下,又亲自到这附近留意了好几天,果然见到一个身形很像顾隽的人出现。 “其实我前几天就想过来了,只是不放心,怕有人跟踪,直到今天完全确定安全,才敢过来。”湛君潇看了眼他们这些天住的地方,再看到满桌子的干粮,内心颇不是滋味。不过比起这些,能活下来总是最重要的。 难得见到他,顾隽急忙询问了下朝中的情况。湛君潇道:“左不过都是西北的战事,琅国势如破竹,已经拿下了边境两座城池,现在西北的将领只能负隅顽抗。好在,韶王的大军已经行至一半,想来,再过一个月便能与琅国正式开战。” “秦相那边呢?” “他忙于筹措粮草,我听老莫说,他最近很少过问其他的事情。倒是秦鑫和静瑜郡主马上就要成婚了,日子就定在三天以后。” 顾隽有些唏嘘,最终秦鑫还是跟静瑜走到了一起。 两人刚叹了口气,房间里突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顾隽回头一看,就见司云的儿子从角落里钻出来,一脸的心虚,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精致的盒子,正是玉娘送的那个盒子。 安兮兮走过去,拍了拍小顽皮的脑袋,然后弯腰捡起了盒子。就在此时,她发现盒子底部松开,露出一道缝隙。她好奇地顺着那道缝隙撬开底板,没想到里面有一封信。 安兮兮立刻抖开,才看了两眼便神色大变。顾隽立刻凑过来:“怎么了?” 安兮兮愣愣地将信交给他,顾隽和湛君潇同时看完,同时脸色一凝。三个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陷入了僵局。 好半天,安兮兮才捂着胸口道:“如果玉娘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便是秦相杀了薛将军?”湛君潇接过话。 “你们不觉得太巧了吗?”顾隽道,“薛将军去世的那年,琅国来犯;这一次秦相进了昭狱,琅国又再次来犯。” “你的意思是……” ”玉娘一直在明月坊充当秦相的眼线,而明月坊用来做首饰的玉石一向是从关外采购的。” “你是说,秦相与琅国有勾结?”湛君潇目瞪口呆。 顾隽不敢肯定,但他知道,只要找到玉娘,就一切都清楚了。 - 玉娘知道,只要明月坊一倒,自己迟早逃不过这一天,躲躲藏藏,也不过是为了多偷生几日罢了。 看着追来的这几个人,她露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笑容:“各位今日终于可以和相爷交代了。” “玉娘,你别怪我们,我们也不想的,谁让你自作主张将明月坊卖了呢?你明知相爷器重你,需要你替他联络琅国,为何还要这么做?” 为何?玉娘笑开,这还需要为何吗?因为这个探子,她早就做腻了。她从前不过是薛府一个普通的丫鬟,人生的天地就只有将军府,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少爷的死却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薛将军开始酗酒,喝醉了便对她动辄打骂,终于在某个夜里借醉强行占有了她,毁了她所有的平静,那时她才十五岁。 她恨这天道不公,却无能为力,从此沦为他发泄愤怒的工具,无数次在他施暴后躲起来以泪洗面。也许是这份恨被老天爷感知到了,秦定方出现在她面前,要她留在薛府替他办事。她知道自己报仇的机会到了。那几年,她一点一滴地往薛一平的饮食中下毒,终于,薛一平在随皇帝狩猎的途中坠马身亡。 她以为自己大仇得报,终于可以过回平静的生活,事实上,她也差点得到了这样的日子。那两年在李源身边的日子,是她从未有过的快乐。若不是李源起了娶她的念头,她真想一辈子都在他身边,只要当一个丫鬟就好。 离开李源后,秦相再次找上门来,要她替他搜集京城的线报,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摆脱秦相的控制,除非死,只能答应了他的要求,摇身一变成为明月坊的老板娘。 这么多年,她好不容易等来了再次脱身的机会,得罪韶王府的静瑜郡主,让明月坊再无法成为她的容身之地。只是她知道,这样一来,她大概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了。收拾完明月坊的一切后,她便躲了起来,有一天过一天,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如今,她已经没有遗憾了。 只可惜,死在这样的冬天里,若能晚几个月该多好,草长莺飞,是她当年遇见李源的日子,一定很美很美。 玉娘慢慢闭上眼睛,耳边听见利剑划破长空的声音,感觉到脖颈上一凉。 她终于自由了,再也不是一个棋子了。 她缓缓倒下,鲜血慢慢在身下流淌成一片。 110.第一百一十章 成亲 “你们听说了吗?明月坊的前东家被人杀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个侄子在衙门当差的,昨天接到线报说京郊发现一具尸体,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明月坊之前的东家。那死状叫一个惨,被人一剑抹了脖子,血都流干了,吓死人了。” “什么人下这种狠手啊?怎么说明月坊那东家也是个美人啊。” “可不是嘛,真是可惜了。” 顾隽坐在街边的面摊下,听着旁边的食客议论,拳头紧握着久久不能放开。如果他早一点看到那封信,是不是玉娘就不会死?他和玉娘只有两面之缘,甚至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楚,可她却将最大的秘密交给了他和兮兮。她当时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会不会也抱着一丝希望,如果他们看见那封信,会去救她? 可他们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他不敢再停留,唯恐再多留一刻,便会在这里哭出来,只能迅速放下铜板离开。 是夜,李源到了京城府衙,对府尹提出要见见玉娘的尸体。京兆尹与他还算是有些交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揭开那块布,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的。” 随后便撤走了所有人。 李源站停放玉娘尸体的桌子旁边,驻足良久,几度想伸手去揭开那块布,再看看她一眼,可想到京兆尹的话,却始终还是停下了手。 这些年他为数不多与玉娘相见的机会,她都打扮得光彩照人,她一定不会愿意他见到她此时的样子。 可是即便是蒙着白布,他却也能想象到,她死时的悲惨。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对她下此狠手?如果知道有这一天,那日去明月坊找她,他应该多与她说一些话的。他应该告诉她,他这些年从没有忘记她,哪怕做不成夫妻,他也依旧是她的朋友,依旧关心她。 可惜,这些话,她再也不会听见了。 “玉娘,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你且再等等。” 李源按下内心的悲痛,转身迅步离开。出府衙后,他坐上了马车,只是今晚这车夫不知是不是困了,将车驾得颠簸不已。他出声提醒了一句,就听见帘子外传来熟悉的一道声音。 “是我,李源哥哥。” 李源大惊失色:“顾隽?” 顾隽早已乔装成车夫的样子,换下了李府的车夫。 “你怎么能这么冒险?若是被人发现……” “所以我只能长话短说了。”顾隽从帘子外将玉娘的那封信抛进去给李源,“这是玉娘此前藏在妆盒里交给安兮兮的,是关于秦相命她在薛将军的饮食中下毒,令薛将军逐渐虚弱,最后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的经过。另外,我有个猜测。” “你说。” “我怀疑,秦相与琅国有勾结。十六年前,薛将军死的那年,琅国来犯,朝中无将可用,只有割让城池,以求和谈。今年天灾频发,国库被秦相挖空,此时琅国又来犯,未免太过巧合了。琅国起兵进犯,筹谋的时间也需要几个月吧,正是国库账目刚被查出来问题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与秦相脱不了干系。” 李源沉默了片刻,将那封信叠好收进怀中:“若要查清楚秦定方是否与琅国有勾结,我们还需要个帮手。” 顾隽望着茫茫夜色,道出了一个名字:“秦鑫?” -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今日是相府二公子迎娶韶王府郡主的日子,为了见证韶王府嫁女的阵仗,京城人一早便涌到大街上,等着看花轿经过。 孙青云站在人群中,却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苦涩和悲伤。不论她嫁的是太子殿下,还是秦府二公子,都是他高不可攀的人物。顾隽和安兮兮说的没有错,她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 来的这一路,他想了很多,他可以去拦花轿,当着全京城人的面,让她脸面尽失;他也可以以秦鑫朋友的名义上门道贺,在他们拜天地的时候,出来质问她一声,是否忘了当初的花前月下。 可最后,他却选择了成为今天无数个围观路人中的一份子。 很快,花轿在锣鼓声中经过,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风恰巧吹起了一侧的窗帘,他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她,哪怕是覆着盖头的她,他也可以想象,一定很美。 他想象着她在盖头下微微绽开的笑容,突然什么都释怀了。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何没有嫁给太子,而是嫁给了秦鑫,但秦鑫是个好人,他相信,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原来,只要她过得幸福,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从前外祖母在的时候,他立志要高中,让她老人家开心,后来有了静瑜,他知道自己非高中不可,否则便不能娶她。 现在,她们都离开了他,他也无需再为此努力了。这么多年,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不是这块料,有时候,放弃也是另一种开始。 他终于露出笑容,带着满心的祝福,转身离开。他也是时候离开京城了。 - 此时的秦府已做好了接新娘子的准备,本该等候在门口的新郎却迟迟未现身。管事见吉时快到,急忙去请新郎官,结果到了秦鑫房门口,刚敲了下门,便听到秦鑫冷冷的斥责。 “花轿到了,我自会出去,不必催促,下去吧。” 管事也知道,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不敢再说什么,便退下了。 房间里,秦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顾隽和安兮兮,问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个鱼肉百姓的贪官,也可以接受父亲杀人灭口,可他怎么都无法接受,父亲通敌卖国。 这是何等罪名? 顾隽也知道,自己无凭无据,断难让秦鑫相信。可种种巧合却让他无法不怀疑。 “要想弄清楚相爷有没有通敌卖国,很简单,你只需调查一下,从国库里拨给相爷的钱,是否都用于购买粮草支援西北的大军。对你来说,弄清楚这个应该不难吧?” “我相信我爹,我知道他犯下了无数过错,可我绝不相信他会背叛大礼。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为了你哥,秦哲。” 秦鑫抬起头,眼睛慢慢睁大:“你知道我哥的事?” “因为秦大公子的死,秦相爷将我爹逼出朝堂,我如何能不知?即便我爹心里也明白,始作俑者是薛将军,可只要秦相爷一天不释怀,他就无法不怀着愧疚。”顾隽看着秦鑫,“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相爷的为人,薛将军是害死了大公子不假,可秦相爷心里最恨的,当真是薛将军吗?还是帮薛将军隐瞒过错的圣上?” 秦鑫退了一步,脑子里浮现出父亲与自己曾经的对话,渐渐不安起来。顾隽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上前一步:“我知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秦鑫,否则那天夜里,你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救我们。你和你爹终究是不同的,我也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决定。我言尽于此,告辞。” 顾隽说完,打开靠花园的窗户。安兮兮回头看了秦鑫一眼,迟疑了下,才走到他面前:“我和顾隽其实一样,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我知道你事亲至孝,不忍心见你爹出事,所以,我原谅你了,就当是我们一人欠对方一次,打平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三个还有再把酒言欢的一天。” 秦鑫怔怔地看着她。 安兮兮对他露出笑容,转身和顾隽翻出窗户。 秦鑫独自坐在房间里许久,直到花轿到门口,才收拾了心情走出房间。这一天,秦府热闹非凡,他却像是行尸走肉,在宾客中穿梭,敬酒。 到了晚上,宾客皆散,秦相也因为喝多,支持不住地回房睡了。秦鑫来到父亲的书房,推门而入,这书房他来过无数次,看着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他此时的心境罢了。 他在书桌附近四处翻找,摸索,一无所获,就在他暗自庆幸顾隽所猜的根本不是实情的时候,他却意外碰到了一个东西,只见书柜慢慢在他眼前挪开,一个通往地下的通道在他面前展开。 他顺着阶梯走下去,在震惊和难以置信中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堆满了金银财宝。 安兮兮说过,她从小就被安大富溺爱,许多好东西别人家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件,她却有好几件一样的。四海节以后,她将那些东西分了一半给孙青云,而另一半,全都在此处。 这一箱箱的银两,有许多还贴着封条,连打开都没有打开。 他在心里默默地盘了下,这几乎是安家被抄的所有数目。可是朝廷抄了安家的那些钱,不是已经尽数拨去购买江南购买粮草了吗?如果安家所有的钱都在这,那粮草呢?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秦鑫猛地回头,就见父亲站在台阶上,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到了这种时候,他以为他还能用父亲的身份命令他吗? 秦鑫失望地看着他:“这就是你所做的事情?在琅国大举进犯的时候,吞下粮草,陷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是皇帝欠我们秦家,欠你哥的。”秦定方大吼。 “是吗?你当真是在为大哥报仇吗?还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欲望?与琅国勾结,颠覆礼朝,想必琅王应该对爹许下了承诺吧?” “住口,这是谁跟你说的?”秦相勃然大怒,表情却泄露了心事。 秦鑫怒极反笑:“我以为,不论爹你错得再离谱,在最简单的大是大非面前,是绝不会有任何差池的。可今日我才知道,错得离谱的人是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你,不该维护你,不该为了你去陷害安家和顾家。” 见秦鑫神情癫狂,濒临崩溃,秦相突然慌张起来:“鑫儿,你听爹说。” 秦鑫却冲过去推开他,朝着台阶跑上去。刚出书房,便见一抹红色匆匆跑出秦府大门,秦鑫立刻追出去,果然,静瑜已经骑着马奔向皇宫的方向。 他不敢耽搁,立刻从马厩解了马,追了过去。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秦相伏法 静瑜一路策马狂奔,眼泪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楚前路。她心里涌满了悔意,如果不是她喜欢秦鑫,爹就不会为了她与秦相合作,也不会挂帅上战场,更不会被秦相陷害。没有粮草,西北这一仗,礼朝输定了,爹不仅会惨败,更可能连命也保不住。 她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爹一个人对她好。如果她不任性妄为,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圣上,只要粮草运得快,爹就还有救。 她抹了把眼泪,终于看清前路,快马加鞭地朝前赶去。然而就在她看见宫门的时候,她却听见秦鑫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她不能心软,她若是再心软,当真就要万劫不复了。 “静瑜,你听我说,一切还有转机,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王爷出事。” 她不信,她一个字也不会信了。 “你就算不相信我爹,也应该相信我,我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她就是太相信他了,才会一步步踩进他的陷阱里。他何曾真心想过娶她,不过是为了借韶王府度过难关罢了。可笑,她现在才看清楚,若早一点,何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静瑜,停下来,我们先谈谈好吗?” “有什么好谈的?你爹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到这个时候,你还要维护他吗?我爹的命就不是命吗?” “我答应你一定会解决此事,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突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进了她的后背,静瑜身子一僵,剩下的话淹没在喉咙里,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静瑜!”秦鑫大吼一声,连勒停马匹也来不及,便翻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她,“静瑜,静瑜,你别吓我,醒醒。” 今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她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可此刻这喜服却被鲜血染透,她躺在他怀里,气息渐渐溜走,只剩下嘴唇微弱地动着。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宫门,看着自己倾尽了爱意的男人,突然滑下两行热泪,努力地从嘴里挤出声音。 秦鑫低下头。 “救我爹……求求你……”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从没想过伤害你爹。静瑜,静瑜……” 秦鑫抬起头,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去了,她闭着眼睛,嘴角满是鲜血,脸色比冬天的雪还惨白。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他这一声承诺。也许她根本没听见。 难以言喻的悲伤像巨浪一样瞬间吞没了他,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对怀里这个人,他从不是毫不在意的。在那些为难她的岁月里,她早像一个烙印刻进了他心里,只是他从未察觉,而现在,她死了,这个烙印却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本可以与她白头偕老的,如今却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猛地回头看向来时路,就见秦定方站在马车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并无多大触动。他怎么还会对这个人有期望呢? 这一瞬间,秦鑫下了自己这一辈子最难的一个决定。 他翻身上马,冲向宫门口。宫门竟缓缓开启,任他长驱直入,这一夜,注定所有人都无法安眠。 天明的时候,权倾朝野的秦相爷再次踏进昭狱大门,而这次,皇帝已经在里面等他。 “为什么?”皇帝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定方跪在地上,听见这话仿佛觉得可笑至极,闭上眼不屑回答。 “你做了多少错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因为朕知道,你也曾经忠心耿耿,是朕先有愧于你,所以只要你痛改前非,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你为什么要一次次让朕失望?朕将粮草之事交给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还是朕信任的臣子。你可知道,这对朕来说,并不容易,而你呢,你却在两军交战的这个关键时刻,狠狠捅了朕一刀。你就这么恨不得朕死吗?” 听到最后这句话,秦定方终于抬起眼眸,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曾经,臣也只想要手刃害死我儿的仇人,臣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圣上,而圣上又是怎么对臣的呢?薛一平意图毒害朝廷命官,误杀无辜孩子,圣上却要臣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臣如何视而不见,那是臣的儿子!” “圣上说信任臣,难道圣上不记得吗?在我大儿死的第二年,您便下召让小儿秦鑫进宫伴读,名义为伴读,实际却是人质。我们父子被迫聚少离多,这难道就是圣上的信任吗?” 皇帝双手紧紧抓住扶臂:“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以免你再拿错主意。可惜,你终究还是杀了薛将军。” 看到李源呈上来的证据,他才知道,原来当年薛将军坠马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他的臣子们,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他竟完全被蒙在鼓里。 “让他多活了那么几年,已经是便宜了他。我的哲儿,他才十五岁,冠盖京华,人生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却被薛一平毁了,难道不该一命抵一命吗?” “薛一平的事,朕可以原谅你,可你叛国投敌,国法难容。在朕离开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圣上应该知道臣的心愿。” “你的家人,朕不会为难他们。何况,此次秦鑫弃暗投明,朕更不会牵连他。只是,朕也不能再留他在太子身边了。” “臣也不希望他再与朝堂有任何关系了。” 皇帝筋疲力尽地站起身来,正欲离开,秦定方突然又叫住了他:“臣还有一件事,要对圣上坦白。” 皇帝回头看向他。 “是关于当年华光庙那支下下签的。” - 几天后,处置秦定方的圣旨昭告朝堂。李源在皇帝的授命下对百官宣读秦定的罪状,五十二条罪状,每一条都是重罪。 刚宣读完,秦定方便被推出宫门,斩立决。至于秦鑫,则被软禁在秦府。皇帝虽答应了饶过秦鑫,但物议沸腾,若是此时放了他,对西北大战也不利。 对朝廷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打赢西北这场战事,其他都可以暂且搁置。为此,太子主动请缨督办粮草,又从六部中挑选了信得过的人,命他们押送粮草前去西北。 随后便是令人煎熬的几个月,韶王到了西北以后,与琅国军队交战数次,因为粮草不继吃了几次败仗,只能负隅顽抗。就在弹尽粮绝之时,朝廷的粮草突然运到,将士们士气大振,竟反过来狠狠地挫了琅国锐气。 紧接着捷报频传,韶王接连收复了几座城池,将琅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终于,在开战第十四个月,琅国送来降书。 等到韶王班师回朝,已经是第三年的春天了。京郊漫山遍野的小花,草长莺飞,回朝的大军到了郊外,韶王却命他们停下。 他下马在山坡上摘了一簇野花,这才重新翻上马背。 入宫交还虎符后,韶王来到了女儿的墓碑前,将那束花放在她的坟包上。他护了她一辈子,最后却是她拼死保护了他。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死在战场上,只要她能平平安安。 就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韶王一回头,就见顾隽和安兮兮携手而来。 他看着他们,只觉得造化弄人,也许这便是报应吧。 安兮兮在静瑜的坟前放下了自己亲手制作的糕点,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如果不是静瑜,秦鑫也不会幡然醒悟,秦定方也不会这么快伏法,眼前这位王爷,恐怕也早死在战场上了。 “你看着我干什么?”见韶王盯着自己,安兮兮忍不住呛他,“这一年,你女儿的墓都是我扫的,你若是不肯也晚了。” 韶王没说话,转身想离开,却被顾隽叫住。 “有件事还想请教王爷。” “什么?” “梁友华的死,是王爷所为吗?” 韶王没有回身,只是冷冷地问:“谁是梁友华?本王不认识。” 顾隽笑了笑,道:“王爷可以不承认,我其实也没打算追根究底,反正时过境迁,又死无对证,没人能确定真凶是谁。只是我很好奇,王爷为何如此维护薛将军?闫侍郎拿着玉雕以薛将军当年贿赂我爹的事相要挟,王爷明知一旦答应他会后患无穷,却还是这么做,为什么?” 韶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理不理会他,但最终却还是开了口。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知己?我以为王爷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即便陷害安顾两家,也是为了女儿迫不得已为之,可原来竟不是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韶王渐渐失了耐性。 顾隽将玉娘留下的那封信塞到他手里:“王爷看完这个就会明白了,但愿你看完不会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说完,便带着安兮兮离开。 待走远了一些,安兮兮才问顾隽:“你说,韶王会去自首吗?他若不去,我们要不要举发他?” 她和顾隽已经去探过薛夫人的底了,在梁友华死后第二天,韶王曾经去“提点”过薛夫人,要她谨言慎行,可见,杀梁友华的,就是韶王。 没想到韶王为人淡薄,却为了一个忘年交,不惜杀人灭口,真叫人唏嘘。 顾隽轻叹了一声:“那倒也不必,我想,对韶王来说,这个真相够残酷了。他若自首是最好,他若不愿意,就让他带着自责过完剩下的一生吧。” 站在静瑜的坟前,韶王慢慢打开了那封信,在看到薛一平对玉娘所做的事后,他双腿一软,扶住了女儿的墓碑。 他一直以为薛一平是个君子,纵使为了薛逸的事贿赂朝官,甚至下毒误杀秦哲,也是情有可原,可原来他错了。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情有可原”这四个字来解释的,那只是在为一己之私找借口。 若是在薛逸出事的时候,薛一平便接受儿子犯错的事实,他也不会去贿赂顾永年,薛逸也许就不会死,后来的桩桩件件,也就都不会发生。 那么今时今日,自己也不会站在女儿的墓碑前。 因果报应,天理循环,终究还是逃不过。 他也该去为了自己犯下的过错承担后果了。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 秦鑫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在这秦府里过了多久,久到他几乎忘了怎么说话。自从秦府被朝廷接管后,曾经的秦府下人便都散去了,母亲也病重去世。这里变成了一座牢笼,看管他的人从不说话,每日来了放下饭便走,面上总是没有表情。 他也并不想和他们说话,独自舔舐伤口,已经足够他消磨时间了。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突然,秦府的大门缓缓开启,他看见李源站在自己面前。 “秦公子,你自由了。”李源笑着说,“太子殿下有请。” 再回到东宫,已经恍若隔世。坐在熟悉的榻上,闻着熟悉的沉香,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就连这茶具…… 秦鑫伸手想提起茶壶,却发现没有力气,只能放弃,就在此时,太子走了进来。 看见太子,秦鑫却没有起身行礼,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至他在自己面前坐下,才收回目光。 “真好,我还真怕你会起身给我行礼。”太子笑了笑,“毕竟我还是比较喜欢从前和你相处的时候。” “卫邈呢?” 太子愣了愣,对他第一句话竟关心的是卫邈有些不大自在,半天才道:“我将他调到另外的地方了。你也知道,他素日里都将你视作老大,对你忠心耿耿,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在东宫这里也备受非议,不如到其他地方当差。” “原来如此。” “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跟我说吗?”太子有些难耐的焦急,“你可知道,为了让你从秦府出来,我在父皇面前费了多少功夫?到了这里,你就连跟我说句话都不愿意吗?” “那天晚上那支箭,是不是你射的?” 太子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一年多,秦鑫才慢慢想明白,那天夜里的宫门为何会为他而开,皇帝为何会在启元殿等他,其实在他进入宫门的同时,龙卫早已在秦府外头等候,等着他们离开,好再次搜查秦府。 原来他和静瑜都只是棋子罢了。 御史台和顾永年一直都是东宫的人,天罗地网已经布好,插翅难飞。但他不怪顾隽和安兮兮,他们并没有害人之心,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天下百姓而已。 “子益,你听我说……” “殿下是不是想说,你只想对付我爹,并不想伤害我,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太子愣住。 “可为什么要用她的命?她曾经那样死心塌地、奋不顾身地为你付出,你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犹豫?” 这是他唯一不能原谅的事情。他可以接受父亲伏法,可以接受秦家落败,这都是罪有应得,可他不能接受,静瑜死在她曾经最爱的人手上。 而这个人,恰巧,也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太子紧闭双唇,一个字也没有出口。 秦鑫淡淡一笑,说出最后一句话:“对殿下来说,我和静瑜都是你不会后悔的落子,如今棋局赢了,这些棋子,也该回到盒子里了。” 他起身离开,像从前无数次离开东宫一样的路,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 宫门缓缓开启,秦鑫缓缓走出去,抬头看了一眼天,晴光正好。突然,他看见远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杜施悦等了一年多,终于等到秦府大门打开。 他眼含热泪地喊了声:“二公子。” 秦鑫笑了笑,父亲做错了许多事,亏欠了许多人,但他内心终究曾经柔软过,否则,他不会偷偷为杜师爷置了那些宅子,也不会最后放了他一条生路。 也许往后余生,与杜师爷一起养猫为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拖了一年的恩科,终于在韶王班师回朝的次月开考,顾隽差点等得头发都白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安大富的条件,中状元,娶老婆。虽然他和兮兮已经在牢房里拜过堂,但若是这样就草草了事,未免太没有男人的责任感了。 所以他与安大富商议好了,牢房里那个,就当是预演,等他中了状元再真正成婚。 这一年家里的书他翻来覆去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书页都快翻烂了,总算等来了恩科开考。这一次,他志在必得。 到了放榜这一天,一大早湛君潇和莫北庭便将他拽了起来,要拉着他一起去看榜。 “有什么好看的?状元必定是我啊。”顾隽把被子一扯,又打算继续睡。 湛君潇将他又拽坐起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从放榜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你这边为何还安安静静的?” 顾隽愣了下:“对哦。” 三人正疑惑着,安兮兮从门外冲了进来,脸色凝重。 湛君潇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不是已经去看了榜了吧?” 安兮兮点了点头。 莫北庭捂住了胸口:“那老顾是第一名吗?” 安兮兮没说话,但表情显然已经透露了答案。 湛君潇:“不是第一名,那是第二?” 莫北庭:“不会跟我一样,是探花吧?” 安兮兮脸色更难看了。 顾隽终于正色起来:“难不成,我连三甲都没有。” 安兮兮直接揭开了谜底:“放榜的名字我都看了,没有你。” 顾隽直挺挺地往后一倒,眼前天旋地转。湛君潇抱住他:“老顾,你坚强点,不过就是一个恩科嘛。过两年还有科举呢。” “就是就是,大不了从头再来。” “你们说得简单,我不中状元,怎么成亲?两年以后,黄花菜都凉了。”他都在安大富面前放下狠话了,不中状元不成亲,现在总不能舔着脸皮回去求饶吧。 没道理啊,以他的水平,再不济也得是个进士,怎么可能连榜都没上呢? “你该不是考试的时候太紧张,忘记写名字了吧?” “我像是那么愚蠢的人吗?”说完,顾隽觉得更丢人了,没写名字还说得过去,考不上才是真丢人。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李源来了,一进门便满脸凝重道:“大事不妙,快换衣服,随我进宫。” 顾隽心想,该不是他试卷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所以被剥夺了恩科资格,现在圣上还要追究他吧? 他匆匆换了衣服,跟李源一同进宫,一路上东问西问,可李源怎么都不肯说,只说到了御前就知道了。 顾隽就这样怀着胆战心惊的心情走进了御书房,跪在皇帝面前。 “来了?”皇帝的声音听着有些阴晴难辨。 “是。” 这已经不是顾隽第一次面圣了,秦相伏法后,圣上召见过他和安兮兮,表示看在他们立了功的份上,不再追究他们从天牢逃狱的过错了。除此以外,那支下下签的事,也已经证实是秦相刻意所为,于是,圣上收回了那道不许成婚的圣旨。 本来圣上还想替他和安兮兮赐婚,不过他拒绝了,他想凭本事娶媳妇儿。现在想想,顾隽觉得自己怕是脑子进了水,早答应不就完事了? “文章写得不错,朕看过了,堪为状元之才。”皇帝批完了一个奏章,才抬起头看他。 顾隽内心想,那您倒是给我个状元啊,就吝惜到连个榜都上不去吗? “朕来问你,若是入仕,你想做什么官儿?” 恩科他都没考中,还做什么官?皇帝真是搞笑了,逗他玩吗? 李源在旁催促他:“圣上问话,你老老实实回答便是。” 顾隽意兴阑珊道:“我爹是御史,李大人也是御史,我自小崇拜他们,自然也想去御史台追随他们,肃清贪官污吏,还朝堂一片清正。” 皇帝笑了笑:“你倒是不改初心,既然如此,便着手准备,去御史台报到吧。” 顾隽愣了下,抬起头来:“什么?” 李源:“还不赶紧谢恩?” 顾隽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李源按着头谢了恩。等他爬起来,又听见皇帝道:“李源,这一届的恩科状元人选,就这么定了,去宣旨吧。” “是。”李源笑逐颜开,又搡了下顾隽,“说你呢,臭小子。” “我?我是这一届的恩科状元?” “不是你,还能是谁?我们逗你玩呢。”从昨天夜里,李源便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想到顾隽这小子太过自信,有心想挫挫他的锐气,便将安兮兮他们叫过去,商议好今天早晨演一出戏。 惊喜来得太快,顾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他们居然合起伙来骗他。可恶! 见顾隽喜不自胜,皇帝又道:“说起来,朕还欠你和安兮兮另一桩事。那支下下签耽误了你们这么多年,还连累安家失去了所有,朕心里确实过意不去。如今西北平定,朕也很应该把安家的钱还回去。正好京兆尹反映,黄天达接手安家的产业后,鱼肉百姓,随意哄抬物价,京城百姓怨声载道,朕已经命人将他和那个苏少轩拿下,安家的产业,还是交给安家的人去打理吧。” 顾隽噗通一声跪下:“谢主隆恩。” 随后,他起身狂奔向宫门,在宫门外,安兮兮、安大富、顾永年、湛君潇、莫北庭都已做好了准备,迎接状元郎,一见他便点起了炮仗,顿时漫天飞花。 湛君潇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等顾隽到了跟前,才道:“这是圣上送给你和兮兮的成婚礼物。” 莫北庭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一块精致的嵌金翡翠,形状神似当年他们在华光庙摇出的那支签,只是,这次上面的字却不是下下,而是上上。 “圣上说,赐这支上上签给你们夫妇,愿你们往后人生遇到任何事,都能得偿所愿,就像这支上上签。” 看着这支签,顾隽和安兮兮久久说不出话,只有他们知道,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从摇出那支下下签,到今天得到这支上上签,这其中他们经历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谁说命运不可改变?幸好他们没放弃。 顾隽牵起安兮兮的手,迫不及待道:“赶紧回家。” 安兮兮:“回家做什么?” 顾隽:“当然是成亲啊。”他一天都不能等了。 说完,两人牵起彼此的手全力奔跑,这次,谁也不能再阻止他们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