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辞》 第一章 望 海 潮 绮素出生时,西京刚刚降下一场大雪。 时为显德元年三月,本该春光正好,不想突然间便大雪纷飞。城内纷纷传言,天降异兆,难道是京中有了莫大的冤屈? 绮素之父、中书侍郎韩朗恰在那时被贬为振州司马。 振州位于国朝南端。这里没有西京的恢宏庄严,也缺少东都的似锦繁华,只有滚滚的浪涛与海上无尽的礁石。贬谪至此,是皇帝给这位触怒他天威的臣子最严厉的惩罚。 “你是在西京出生的。”绮素从记事时起,就无数次地听到父亲这样说。 振州买不到京都佳酿。幸而这里气候炎热,盛产瓜果,当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这些酒虽不及京中好酒凛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韩朗常会在饭后饮上数杯甜酒,每当他微有醉意,就喜欢絮絮地对绮素说话。 他最喜欢谈论的便是西京,而他对西京的描绘,也总是从绮素的出生开始:“你出生于三月,是西京最美的时节。京中新绿,春花灿烂,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城外古木苍翠,碧草萋萋,正适合踏青。适逢春闱放榜,新进士意气飞扬,举办各种欢宴。进士们宴饮之时,偶尔也会碰上游春的淑媛,若是就此结缘,京中必传为佳话……”每到此时,韩朗便会停顿片刻,然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微笑着补充:“我与你阿娘就是这样认识的。” 绮素并不是很懂父亲的话。 对她而言,西京是个极遥远的词语。这份遥远不仅是因为路途,还出于对故乡的生疏印象。她无法从父亲的描述中勾勒出京都的恢宏气象。西京的繁盛她从未见过,更无从想象。她能见到的,只有那海崖上呼啸着冲刷在漆黑的礁石上的无边怒涛。是以父亲口中的九天阊阖与万国衣冠,总是让她困惑不已。 韩朗知她不懂,往往会淡淡一笑,话题就此结束,却唯有一次例外。那日他忽然抱着绮素轻轻叹息道:“可惜你出生那年,京中忽降大雪,掩盖了春景。之后我们就来了振州,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韩朗的妻子苏引一直在旁聆听,闻言神色一黯。她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若你愿意,要再见京中盛景,亦并非难事。” “向陛下乞怜,承认我不曾犯下的罪过?”韩朗冷笑,“还是赞赏陛下的恶行……” 苏引忙捂住他的嘴:“孩子还小,何苦在她跟前说这些事?” 韩朗闭上了嘴,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话,只抱着绮素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绮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时,才隐约听见父亲低语,“匹夫之志不可夺也……” 正因这种固执,韩朗终其一生都未能回到他魂牵梦萦的西京。绮素十岁那年,他于振州谢世。弥留之际,韩朗苦笑着对妻子道:“阿引,难为你出身勋贵,这些年却跟我在此受苦……” 苏引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含泪微笑:“不苦。能与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 “可惜……不能带你们……回京了……”韩朗的手垂了下去。那年他三十七岁,离开西京已九年整。 振州司马身故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被呈至皇帝御案。 因韩朗的情况特殊,在皇帝阅读这份奏报时,被召见的中书令冉训一直小心地等候着皇帝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中书令才听见皇帝低声询问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妻苏氏,为故魏国公苏灿女,同母兄苏牧现为京兆尹;膝下一女,年方十岁。”中书令顿了一顿,“苏牧向臣转交了韩朗妻女的陈情,希望能让韩朗归葬京都。” 皇帝点头,却未置一词。中书令揣测这应是许可之意,便不再进言。 实际上皇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回到后宫,皇帝对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朗死了!” 皇后虽不干预政事,但对韩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振州司马韩朗?” 皇帝并不回答皇后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昭武十七年,上皇西征,朕为东宫太子,受命监国。为选贤才,朕开科取士、亲试策问,状首即为韩朗。” “妾记得。其时韩朗未及弱冠,诗赋却已冠绝京华,陛下也因此对他格外爱重。”皇后温言说道。 “不错。那年取士三十人,朕最看重的便是他,还多次向上皇举荐,对他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令他及第不到十年便出任台阁清要,几可拜相。不想昭武二十八年之事,他却让朕那般失望。朕每每优容、一再暗示,他却一直冥顽不灵!”忆起旧事,皇帝仍不免耿耿于怀。 “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能释怀吗?” “释怀?朕赞赏他的才华,将他外调,便是要他知晓朕欲天下和解之意。但凡他能有一丝一毫的体谅,朕别说召他回京,便是让他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可他呢?朕既气恼他的固执,又痛惜他明珠暗投。你让朕怎么释怀?” 皇后默然,良久一叹:“妾也曾读过他的诗文,如此大才竟不能为陛下所用,实在可惜。”皇后转念一想,又道:“陛下既然爱惜韩朗的才华,不妨善待他的家人。” “说起这个……”皇帝沉吟道,“我打听到他尚有一女。咱们一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我想不妨将他的女儿接来,封为公主,权作咱们的女儿。你意下如何?” 皇后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昔年高祖、太宗曾将功臣子女养育宫中,陛下所言并不违背旧制。只是当年龙兴功臣的子女尚未有册封公主之例,今韩朗之女若受封公主,恐怕会引人议论,愿陛下三思。” 皇后言辞婉转,但皇帝还是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当年皇帝贬谪韩朗,其罪名颇为牵强,更无可令人信服的凭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韩朗左迁绝非出于皇帝所宣称的原因,恐与太上皇禅位及蜀吴二王的谋逆案有关。皇帝素来英明,盛怒之下却出了如此昏招,事后他虽懊悔,却碍于天子尊严,不肯收回成命。 韩朗出身宦门,皇帝本以为他一定挨不了振州的困苦,必上表求情,那时皇帝便可顺水推舟地召他回京。不料韩朗却一身傲骨,这些年从无一词求恳。他的谢世让皇帝深为痛心,这才起了要收他女儿为义女的心思。 只是得位之事向来为皇帝心病,他这些年来极力弥补,才终于让人们渐渐淡忘了此事。此时若突然将韩朗的女儿封为公主,必定会引人侧目,届时只怕有人重提旧事,这许多年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因此皇后不得不婉言暗示其中的不妥之处。 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皇帝不免有些泄气:“看来此事是不可行了。” 见皇帝郁郁不乐,皇后又微微一笑:“这事倒也不是全不可行,只是不宜大张旗鼓。妾想不如折中一下,想个办法悄悄将那女孩接入宫中,也不必给她封号,只将她留在身边当女儿一样疼爱也就是了。待她长大,咱们为她择一佳婿,再多给些陪嫁,让她一生平安顺遂,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大悦,轻拍皇后的手:“还是你虑事周全。那这件事可否由你去办?” “妾自当尽力。”皇后欣然领命。 还在南疆的绮素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被远在玉京的帝后决定了,此时她和母亲苏引正随着韩朗的灵柩行于回京的路上。 振州到西京有数千里之遥,这一路免不了要车马劳顿。绮素不惯长途跋涉,于途中大病了一场,母女俩抵京已是数月之后。苏引的兄长、京兆尹苏牧得了消息,亲至城外迎接妹妹和外甥女。 从车上下来的苏引母女皆着重孝,苏引脸上更有掩不住的疲惫,她手上牵着的女孩也显得很单薄瘦弱。看到昔年花容月貌的妹妹竟憔悴如斯,苏牧不觉心酸,连忙上前两步唤道:“妹妹……” “阿兄。”苏引见到兄长,只唤得一句,便泣不成声。 苏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缁车,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苏引慢慢收了泪,拉过绮素:“来,见过舅舅。” “这是绮素吧?”苏牧俯身,“都这么大了。” 绮素怯怯地叫了一声舅舅之后便不说话了。 “归葬的事……”苏引缓缓开口道。 “这事我已有筹划,进城再说吧。” 苏引点点头,牵着绮素再次上车,随即进入西京。 这是绮素第一次见到这座闻名已久的都城。她将帘子掀起小小一角,好奇地张望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地方。 西京由一条可并行十数辆马车的大道分隔两边,铺设沙土的大道直通天阙。从城门远眺,能看到位于高地的皇城轮廓,那层层宫殿庄严地俯瞰着全城,仿佛时刻都在看顾着天下万民。城中各坊亦由平直的道路整齐分割,道路两旁槐树葱茏,形成连绵的绿荫。 短暂的一段路途并不能让绮素窥见京都全貌,然而街市上人头攒动的景象已足以让她印象深刻:布衣游学的士子,披散头发的狄人,还有身着白袍、高鼻深目的西戎胡商……父亲的描述,第一次在绮素眼里有了真实而具体的形象。 苏引教女甚严,往常见到此等轻浮之行总会训斥两句,这日她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呵斥女儿,反抱她在怀,向她指点着京都名胜。 绮素饶有兴味地随着母亲的指点打量着这座城市。恰在此时,马车行经一坊,绮素先闻见了一阵隐约的檀香味,随着车辆的靠近,鼻端的香味越发浓郁。她探头张望,只见森森古木越墙而过,枝叶的缝隙间则露出片片青瓦,阵阵唱诵之声正自那墙瓦间飘来,仿佛自虚无中传出。 “这是安业寺,”苏引的声音有些异样,“是我和你阿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绮素惊讶地发现母亲竟难得地露出了娇羞的表情。苏引继续说道:“那时你阿爷刚刚进士及第,在杏林宴上被选作探花使 ,要于京中各园摘花作宴饮之用。安业寺的牡丹极负盛名,你阿爷自然不会错过。而我刚好随兄长来寺里进香,一进园便见到你阿爷站在花丛深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绮素忽地感觉颊上一凉,似有水滴在自己脸上。她抬头,发现两行清泪正自母亲面上滑落。苏引更咽着说:“可惜,你阿爷再也看不到安业寺的牡丹了……” 天气晴好之时,从西京遥望皇城,可见宫墙与角楼之间几分隐约的轮廓。这形象是如此模糊,以致外人无从得知天子居所的情况,只能不着边际地猜想大内光景。绮素踏入宫禁之前也无法想象统治着这片广袤国土的主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因此在初次进入都中称为“东内”的皇宫时,她被所见之景深深地震撼了。 高台上的宫殿由阁道相连,巍峨壮丽连绵不绝。大殿两旁又多有楼阁,飞檐斗拱,如同巨鹰凌空舒展的双翅。在她之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比这里更雄伟华丽的地方。 遥遥一瞥之后,她便由掖庭令带往内侍省,再由内侍引领着进入了后妃起居的内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后宫的建筑显得更为秀丽。宫内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树,众多殿台楼阁倒映湖中,不时有垂柳轻拂着湖面。 湖边小径上,一群十四五岁的宫女正在奔跑嬉戏。绮素走近了,才发现令她们如此跑动的原因——有个眼上蒙了红绫的锦衣男童正试图追赶她们,宫人们一边躲避男童伸出的双手,一边发笑。 那童子分明听见了她们的笑闹声,却因为响动来自各个方向,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一个宫女笑着从绮素身边跑过。男童听见了,立刻向这个方向摸了过来。他估算好了距离,猛地向前一扑,将一个温暖纤细的身体抱在了怀中。 “抓到了!”男童欢呼一声,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红绫。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绮素被他抱在怀里,有些手足无措。宫女们见男童抓错了人,都交头接耳起来,不时溢出几声轻笑,她更为羞怯了,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裙子。 “你是谁?”男童并未放开绮素,反而很直接地问。 负责指引绮素的老内侍忙上前应答:“禀殿下,她是今年刚采选的宫女。” “怎么就她一个?” “皇后吩咐老奴带她单独晋见。” “阿母?”男孩闻言,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绮素一番,撇嘴道,“她长得又不好看,阿母单独见她做什么?” 绮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还是头一次被人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不由得涨红了脸,越发不肯抬头。 “中宫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缘故。”老内侍恭敬地回答。 男童俯身,歪着头看了绮素一会儿。他这样的姿势令绮素不得不与他对视,她发现这梳着双髻的男童肤色白皙,眉目清朗秀丽,极是好看。绮素见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他这里得到“不好看”的评价了。 男童见绮素傻愣愣地盯着他,似乎觉得甚是有趣,转向内侍道:“让她留下陪我玩会儿。” 内侍有些为难,赔笑道:“这……中宫还等着见她呢。不如老奴先带她去见了中宫,再让她来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没意思!”男童悻悻地放开了绮素,“走吧,走吧。” 听内侍称男童为殿下,绮素已明了他必是当今的太子。待他松开自己,她便立刻伏下身向他行礼。男童却似没看见她一般,径自转身向周围的宫女喊道:“刚才不算,我们再来玩!” 别过太子,内侍领着绮素到了皇后殿中。 此时皇后正在礼佛,殿中宫人便将绮素领到了佛室外。直到皇后礼佛完毕,才有人来召绮素入内。一入佛堂,绮素便按内侍所教礼仪向皇后下拜。 皇后用微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绮素。大约是在南疆长大的缘故,她眼前的孩子看起来有些黄瘦。韩朗当年在都中以容貌出众而闻名,其妻苏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们的女儿竟然不够美貌,这不免让皇后略为失望。不过当皇后仔细观察她的眉眼时,仍能从她身上找到些许她父母的影子。而绮素行礼时的仪态得体,看来家教良好,总算让皇后有几分放心。 她向绮素轻轻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绮素向前膝行数步。皇后牵了她的手,温和地示意她起身。绮素这才借着机会看清了皇后。皇后约四十出头,已然过了最美的年纪,却依旧留有几分风韵。皇后礼佛时不见外人,故而打扮得甚为随意。她头梳椎髻,疏疏地插戴了两点珠翠;所穿衣衫皆由绢、绫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黄色半臂,搭一条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条红白相间的七破长裙。除了裙摆几道泥金的流云图案,再无其他纹饰。这身装扮对位居中宫的人来说委实朴素了些,然她意态安详,举止雍容,更兼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让绮素毫不怀疑她母仪天下的资格。 “你叫什么名字?”皇后微笑着问。 “奴婢乳名绮素。” “名字倒是有趣。多大了?” “今年十岁。” “几月生的?” “三月。” “三月?”皇后一笑,“那比太子小几个月。是哪里人?” “父籍京兆,但奴婢从小在振州长大。” “可读过书?” “阿爷在世时教奴婢认过几个字。” 虽然长于振州边陲,绮素却以纯正流利的洛下音应答,让皇后的好感又增了一层。听绮素提到振州,她便顺着这话问起了振州风物。才说得数句,便听佛室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出现在了门口,正是绮素在湖边遇上的孩子,如今的太子李承沛。 皇后见到儿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后揽入怀中。皇后一边摩挲着他的脸一边笑问:“又到哪儿淘气了?” 李承沛对皇后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娇:“阿母……” 皇后也不追问,仍旧笑着数落:“瞧你这一身汗……” 绮素向太子行礼后便安静地站在一边,此时见他们母子亲热,她垂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偎依在母亲怀中,此时却要独自面对宫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当然地吩咐绮素,“拿酪浆来。” 皇后微微皱眉,放开李承沛,道:“不可无礼。” “我没有无礼呀!”李承沛不解,“平时不也是这么使唤宫婢吗?” “身为太子,当以德行立身,即使是宫女,也当以礼待之。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宫女,以后你不但不许欺负她,还要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 “妹妹?”李承沛向来不喜母亲说教,闻言转头又看了绮素一眼,表情更加不以为意。 皇后见状,表情渐趋严肃:“你若敢欺负她,别说我不饶你,你阿爷也要教训你的。” 听皇后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缩了一下,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像谁稀罕欺负她似的。” 皇后一笑,摸着儿子的头说道:“这就对了。以后更要和睦,知道吗?” 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长大以后,绮素仍会频频地想起那一天。如果那日皇后未曾召见她,没有让她与太子相识,她这一生会不会过得平静许多? 那日召见后,绮素便被皇后留在了身边。 绮素此时尚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因此这样的厚待让她十分费解。不过她依稀记得入宫前母亲抱着她垂泪,舅舅苏牧在旁劝慰时说的话:“妹妹别难过,绮素入宫未必是坏事。” “我已经没了丈夫,现在女儿也留不住,我能不难过吗?我们韩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得送入宫去?”苏引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告,只不住地抹泪。 苏牧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终于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难道不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我曾四下打听过,看能不能打点一下,把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这孩子的名字是中宫授意添上的。” “中宫?”苏引一愣。 “妹妹认为中宫何以知道这孩子?” 苏引不说话了。 见妹妹不言语,苏牧趁热打铁:“以我的看法,苏韩两家与内宫皆不密切,中宫更未见得关心外官妻女,此举多半是陛下之意。若当真如此,外甥女入宫不但不是坏事,只怕还有后福。” “什么后福?” “妹妹且想,中宫亲自开了口,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想这孩子十有八九会被留在中宫身边。中宫性情温厚,又知道这是韩家唯一的孩子,断不会让她长久留在宫中,只怕过几年便会加恩放她出来。到时这孩子和皇后搭上了关系,说亲时岂不是更有底气?若这孩子福泽再深厚些,投了中宫的缘,中宫亲自为她择一门亲事,可就更妙了。皇后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夫家必不敢欺她,这孩子自然是一生的平安富贵。和外甥女的将来相比,这几年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 苏牧的话让苏引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轻轻拭去眼泪,对怀里的女儿说:“绮素,听话。” 舅舅的话对绮素来说太过于高深,母亲的话她倒是很容易懂。虽然绮素还不了解宫廷,但她明白,顺从的孩子不容易惹上麻烦,尤其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皇后对绮素的温顺颇为满意,对她更加照顾,并不让她像其他宫女一样受训于内庭或是终日劳作,绮素的任务似乎只是在中宫闲暇时陪伴她。 皇后闲时喜欢在静室读书或抄经,皇帝政务不忙时也常来皇后处。 皇帝今年四十五岁,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轮廓比常人要深些,肤色也更白些。绮素想起了初入宫时听到的宫人间的谈话:太宗在位时,中原动乱未平而北狄日盛。为了稳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为嫡子正妃,这便是皇帝的母亲。狄女乃可汗所纳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与上皇诸子颇有不同。 皇帝有嫔御十数人,但他似乎更愿意和皇后同处。二人往往各执书卷,静静地读上几个时辰。皇帝长于翰墨,有时亦会挥毫作书,让中宫品评。这时的帝后便与世间任何一对恩爱夫妻无异。这样的场景绮素也觉得亲切,这总让她想起父亲韩朗在世时与母亲读书习字、唱和酬答的情景,她往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一次皇帝习字时见绮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严肃,绮素对他颇为畏惧,即使皇帝对她从来都很和气,她仍不敢过于亲近。她低眉上前数步,垂首侍立。 “听皇后说你读过书?” “奴双亲教过几个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笔递与她:“写来我看看。” 绮素接过,略一踌躇之后,另换了一支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她常陪皇后抄读经文,因此拣了几句从佛经上看来的句子写了,双手向皇帝奉上,道:“奴写得不好。” 皇帝接过,见她写的是佛经上的偈语:“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她的字迹尚显稚嫩,却已依稀可见绮丽清婉之风。皇帝暗自点头,韩朗这女儿教得倒是用心。绮素见皇帝无话,以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的法眼,不免忐忑。良久,她才听见皇帝吐出两个字:“尚可。” 皇帝离开后,皇后将绮素拉到身边,道:“你这样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兴了?”绮素想起皇帝肃穆的面容,仍有几分忐忑。 皇后微笑着说:“至尊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相处。”见绮素茫然,皇后又道:“别看至尊看起来稳重端严,他其实最不擅与人相处。对臣子们他可用威仪服之,太子身为储君,严厉些也无妨,可对你这样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只是不知该说什么,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气。” 绮素有些惶恐:“奴不敢。”她顿了顿,小声道:“奴……只是奴婢。”绮素不傻,当然看得出帝后对她格外优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宫人,这样的青眼如何能承受得起? 皇后将她揽入怀中:“至尊和我从没把你当作奴婢。” 绮素依在皇后怀中,皇后身上淡淡的香气让绮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过得怎样,有没有在想她? “我有过两个儿子……”头顶上皇后的声音轻轻响起,“却从没有一个女儿。” 绮素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着听皇后叙述。 “而我的大儿子……”皇后的语气里有着无尽的忧伤,“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绮素听宫人说起过,在太子李承沛之前,皇帝与皇后还曾有过一子。那时皇帝还在东宫,因是储君的嫡长子,所以不但东宫夫妇珍爱,尚在位的上皇也极重视,一出生便封其为皇太孙。 皇太孙名承沣,精于骑射,上皇以为其英武类己,总喜欢带在身边,连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御驾征西也带了他同去。谁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险,皇太孙为救祖父,竟然战死沙场。那年他不过十五岁。 这件事让当时的太子夫妇,也就是现今的帝后伤痛不已。时至今日,宫中都没有人敢在帝后面前提起他们早逝的长子。从那时起,皇后便开始吃斋茹素、念佛抄经,祈祝长子早登极乐。 绮素想起皇后每日抄写佛经时温柔又伤感的神情,以及她将抄录的经卷供奉佛前、低声诵读经文的虔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此时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绮素能体会她的悲痛,也明白了为何她会对太子如此溺爱。 立储以后,太子便按惯例迁往东宫少阳院。只因皇后不舍,太子仍有大半时间出入皇后殿中,绮素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太子李承沛。 太子是绮素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大概也是最娇纵的孩子。振州汉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一到八九岁便得帮着家里干活。男孩或下田耕地,或随父兄出海打鱼;女孩则要学习中馈和织补。便是京中舅舅的几个儿子,也是六岁开始,便要一边读书一边学习骑射;女儿们除了请女师教习闺仪,还要学习女红、香道。太子却不太一样。皇帝虽请了饱学之士为太子启蒙,可太子并不怎么把学业放在心上,整日里只与宫人们笑闹戏耍。 起初因为绮素分去了皇后的关爱,李承沛并不喜欢搭理她,每次一见绮素,他要么从鼻子里哼一声,要么完全无视。绮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贵的太子,总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她入宫一年以后,李承沛才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那是显德十年春三月,皇后将行亲蚕礼。亲蚕古礼仪式烦琐,除却要预备种种所需之物,还须提前五日斋戒。皇后心疼绮素年幼,不愿因此拘束她,特命她不必近前。 入宫以后,中宫便让人拨了一间小屋子给绮素独居。无事可做时,绮素便留在自己房内临习书法或是做点针线。皇后斋戒,她便将时间都花在了临帖上。这日她正写得专心,忽听吱呀一声,窗户洞开,从外面翻进一个人来。绮素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来的是太子。 李承沛的锦袍染满泥灰,脸上也不知从哪儿抹了几道黑印。绮素搁笔,正欲向他行礼,李承沛却急急地一摆手,小声道:“别动。” 他满屋子乱看,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上。他眼睛一亮,走过去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胡乱丢出来,然后一头钻了进去,合上了盖子。绮素初时惊疑不定,旋即明白过来,太子必是又在和宫婢们游戏。她将太子丢出来的东西略作整理,便又回到几前,依旧提笔临帖。 前来寻找太子的宫婢们经过绮素窗前时,看到的便是绮素专心写字的情景。绮素一向得中宫厚爱,却从不恃宠而骄,宫婢们大多与她相善。她们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才选出一人问她:“小娘子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绮素不惯说谎,她怕开口会露馅,便摇了摇头。宫婢们也知她不多话,都不以为意,笑闹着往别处去了。 等她们走远了,绮素才起身关上窗,走到箱子前轻声道:“殿下,她们走了。” 李承沛咣的一下推开了盖子:“憋死我了。” 他急急地从箱子里爬出来,无意中将一道卷轴带了出来。他正慌忙迈步,一脚便踩在了卷轴上,另一只脚却将卷轴踢了出去。展开的卷轴在箱子角上一碰,嘶的一声被拉成了两半。 虽只是轻微的声响,却让绮素面色大变,一把推开李承沛,急急地将卷轴捡了起来。 李承沛自打出生起还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不由得大怒:“你好大的……” 最后的“胆子”二字还没说完,他却忽然泄了气。虽然不满,他却还记得母亲曾吩咐过,绝不可以欺负绮素,他怒斥起来未免底气不足。他低头一看,绮素正捧着卷轴,双手颤抖不已,眼泪更是簌簌地直往下掉。 李承沛不由得慌了:“你怎么了?我,我……我可没把你怎么样。你,你……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我……我也什么都不会承认的啊。” 绮素一边哭一边说:“这是奴阿爷给奴的字帖。” 这卷轴为韩朗所制,绮素刚学书时,韩朗亲笔写出千余文字,作为女儿临帖之用。韩朗的字自成一体,当年以清雅秀逸驰名都中,可谓一字难求。对绮素而言,这卷轴更是父亲的珍贵遗物。视若珍宝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坏了,绮素自然心痛至极。 李承沛不知原委,一听只是字帖,便很不以为意:“别哭了,别哭了,不就是幅字嘛,让你阿爷再写一次呗。” 绮素哭得越发伤心:“奴的阿爷……已经不在了……” 李承沛挠头:“那……我明天赔你一张我阿爷写的字,行了吧?那可是皇帝写的字呢,比你这个好一百倍。” “奴,奴不要,”绮素抽抽搭搭地说,“奴只想要阿爷的。” 李承沛向来任性,难得这么低声下气,绮素居然不识相,他不免有些火了:“你……哎呀,你烦死了!”他跺跺脚,不想再理这不识好歹的宫女。可刚走到门口,他又折返回来,讪讪地说:“哎,你把那个什么字帖给我,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赔给你。” 绮素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承沛神气地说道,“我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君无戏言,知不知道?” 绮素慢慢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把裂成两半的字帖交给了李承沛。李承沛接了字帖往外走。出了门他又突然回头,一本正经地对绮素道:“你可不能告诉我阿爷阿母啊,我要是挨了罚,就不赔你了。” 李承沛不敢把卷轴带到帝后面前,一路愁眉苦脸地捧回了东宫。他刚刚更衣完毕,宫人便禀报说冉令公求见。 太子的娇纵皇帝并不是毫无察觉,因此让中书令冉训兼任了太子左庶子一职。左庶子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冉训才学过人,更兼执政多年、深孚众望,如此安排自是为了劝导太子向学。只是李承沛嫌进士出身的冉训是个迂腐酸丁,本就在背后偷偷叫他“措大 ”,而冉训自任左庶子后,每见太子必有一通进言,更是让李承沛避之不及。 不过因为皇帝盛赞过冉训的书法,说他博采众家之长,这一次李承沛倒很欢迎他的到来。耐着性子听完冉训的劝谏,李承沛便拿出了那道卷轴,问他能不能仿一幅一模一样的字。 冉训将字帖细细地看了一遍,向李承沛一揖:“殿下恕罪,只怕老臣无能为力。” “这都写不了?亏你还是个大书家呢!”李承沛闻言不满,忍不住出言指责。 “殿下,如果老臣没看错,此帖乃韩侍郎所书。韩侍郎之书迹独具一格,自有风骨,当年在京中独领风骚,人称‘韩体’,非常人所能模仿。”冉训本是书家,说起书法便滔滔不绝,“臣记得韩侍郎在京时,所作之书用笔纤瘦,此帖之字虽神韵犹在,但多了几分圆润浑厚,且劲力内敛,更为雅致,莫不是他离京之后所书?想不到韩侍郎被贬之后,尚能苦练不辍,于书道上又有精进,实在是难能可贵……”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写不出来吗?”李承沛懊恼得直抓头,“我可答应了赔给人家一幅的。唉,烦死了,烦死了!” 见太子如此焦躁,冉训慢条斯理地抚须道:“臣虽无法写出这样一幅字,不过臣略懂修补之法,或可让此帖还原如初。” “真的?”李承沛又惊又喜。 “臣不敢欺瞒殿下。”冉训笑道,“臣虽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此帖,但韩侍郎此书堪称绝妙,就此毁损实在可惜。臣愿尽绵薄之力,让韩侍郎此书流传于世。” “太好了!”李承沛高兴得直拍手。 “不过,”冉训话锋一转,“殿下近来过于顽劣,陛下常为此忧心如焚……” “知道了,知道了!”李承沛心情大好之下着实敷衍了他两句,“我明天开始就好好念书,行了吧?” 几日后,绮素从李承沛手里接过卷轴,发现卷轴已被重新黏合在了一起,并用白绫装裱过了。除了中间一条淡得几乎看不到的裂痕,再找不到毁损过的痕迹。 看着绮素惊喜的神情,李承沛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怎么样,我就说能弄好,没骗你吧?” “多,多谢殿下。”绮素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不用谢!”李承沛很是自得,“不过你若坚持要谢的话,我就勉强一点接受好了。你是不知道,为了哄那个措大修补这幅字,我可是老实背了好多天书呢。” “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答谢殿下。”绮素有些沮丧地垂头。太子什么东西没见过?何况她身边一纸一物皆是中宫恩赐。 李承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这个简单,你陪我玩就行了。” “奴……”绮素咬了一下嘴唇,“宫里能陪殿下玩的人很多,不少奴一个。” “那怎么一样?”李承沛大摇大摆地在榻上躺下,“她们只是宫女。” “奴也是宫女。” 李承沛仿佛没有听到绮素的话。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阿母让我把你当妹妹。我吃点亏,虽然你长得一般了点,我也就勉强认了你吧。” 绮素把头垂得越发低了:“奴愚笨,总惹殿下生气……” 李承沛斜睨了她一眼:“你是挺笨的。不过我没几个兄弟姐妹,就算笨点也只能认了。” 绮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好字帖。 李承沛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漫不经心地哄道:“好好好,以后我不说你笨,行了吧?” “奴是笨……” “行了行了,都说以后不骂你笨了。你过来坐这儿,陪我说话。”李承沛拿出太子的架势下令。 绮素只得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李承沛望着屋顶,絮絮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其实有两个兄长。大兄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见都没见过。另外一个兄弟是淑妃生的,以前说不上多亲近,但一年里至少还能见上几次,两年前阿爷把他派去北府,我连他都见不到了。北府,你知不知道?” 绮素点头:“奴知道,那是龙兴之地。” 相善的宫人们偶尔也会提到那位庶出皇子的一星半点,绮素知道他受封晋王,领大都督之职。 北府乃国朝发迹之地,加上近年来皇帝有意对北狄用兵,这处北方门户便显得至关重要。为了这个缘故,皇帝才把庶子封到那里以加强对北方的掌控。最初只是遥领,等晋王满了十二岁,便和皇帝挑选的辅臣一起到北府任职了。 绮素怔怔地看着李承沛,不知该说什么。她在家中时是独女,不曾离开过母亲片刻。父亲闲暇时也肯花时间陪她。皇帝与皇后虽然疼爱太子,却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和太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绮素不由得同情起太子来,他虽然是天之骄子,其实却很孤单。想到这里,她对太子以前的种种无礼也就释怀了。 “其实奴也是一样的,”她轻轻说道,“奴没有兄弟姊妹。叔伯们因阿爷被贬受到牵连,多年不得晋升,不愿再和我们往来。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们倒是极好,奴却没福气与他们多相处几天。不过……奴是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论的……” 她没听到回音,转过头,发现李承沛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绮素啼笑皆非,也不去吵醒他,默默替他盖好绣被,便守在榻旁。坐了一会儿,倦意一阵阵袭来,她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李承沛睡醒,见绮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脚边,便大笑着将她拍醒:“起来,起来!” 绮素惊醒,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太子面前睡着了。这是极失礼的事,她急急忙忙伏在地上:“太子恕罪。” 李承沛却是一脸迷惑的表情:“恕什么罪?你做什么了吗?” 绮素讷讷道:“奴……奴……” 李承沛拍手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怎么恕你的罪啊?起来吧。” 他一把将绮素拉了起来。 绮素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承沛身后。李承沛在屋里摆弄了一阵她的东西,忽地瞧见天色,皱起了眉头:“坏了,我是偷偷出来找你的,没想到在你这里睡了这么久。这么晚了,宫里一定在到处找我。” 绮素也替他着起急来:“中宫一定急了,殿下快回去吧。” “那怎么行?”李承沛道,“现在回去准被阿母骂。再说你还没陪我玩呢。” “可是中宫……” 李承沛满不在乎地打断她:“这你别管。大不了我找个地方再躲一阵。躲到日落阿母就顾不得再骂我了。你信不信?那时我再回去,阿母就只会抱着我哭了。” 绮素不赞同这个主意,但碍于太子身份,她不敢直言驳斥。 李承沛却觉得这主意绝妙得很,他一把抓住绮素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他们找不到。” 绮素畏惧地仰望着夯土筑就的高墙。 李承沛骑在墙上,向她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墙太高……奴……奴害怕……” “这还高?这皇宫里再找不出比这儿还矮的墙了。没事,没事,比这高得多的墙我都翻过。来,拉我的手。” 绮素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握住了李承沛的手。李承沛已开始习武,臂上的力气不小,竟真的一提就将绮素拉上了墙头。绮素坐上墙头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拽着李承沛的衣袖直发抖。 李承沛安慰她:“别怕别怕,你看咱们不是上来了?等会儿下去就行了。不过一定要小心点,把墙弄塌的话麻烦就大了。” 李承沛利落地跳下地,向绮素伸出手:“跳吧,我接着你。” 绮素一咬牙一闭眼,真往地上跳去。落地前李承沛的手一扶,将她稳稳地接下了地。 李承沛笑嘻嘻地道:“你看,我说没事吧?” 绮素稳住神,这才开始打量自己身处之地。显然这里是有别于东内的另一处宫室,各处殿阁经过精心维护,庭内花木也被打理得很好,宫殿的深处则飘来阵阵乐舞之声。 “这是什么地方?”她小声问。 李承沛神秘地一笑:“进去你就知道了。不过咱们得小心点,被抓到的话……” 他正说着,一个略带惊异的女声已经响了起来:“太子?” 绮素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见一名做宫中女官打扮的中年美妇正伫立廊上。那妇人眉头微皱,显然并不认可他们的行为。 李承沛吐吐舌头,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阿监,又被你抓到了……” “殿下又在淘气?”妇人虽是数落的语气,嘴角却隐有笑意。 李承沛讨好地笑道:“我……其实我是特意来看阿翁的。” 妇人甚是无奈,轻叹一声:“殿下请随我来。” 两个孩子跟在那妇人身后,向着乐声飘来的方向走去。绕过漫长的回廊,三人到了一处偏殿之外,舞乐之声已近在咫尺。妇人向李承沛告了罪,先行入内。不一会儿另一名妇人出殿,向李承沛躬身行礼:“上皇请殿下进去。” 绮素听李承沛叫出“阿翁”,已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妇人这一声“上皇”更证实了她的想法——这里是太上皇的居所。 太上皇李延庆早年英武过人、战功赫赫,退位以后,上皇就不再过问政事,又因皇帝奉养优厚,他索性终日沉迷于乐舞。 在殿外时绮素便听出殿内的乐声为《春莺啭》,入内后果见数名乐伎跪坐殿内,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引箫……相离不远处,则有舞姬数人翩翩起舞。正中女官侍婢分列一张长榻两侧,榻上一名老者斜倚凭几,似睡非睡地观看着歌舞,想必便是太上皇了。 太上皇虽已须发灰白,身形却仍然魁梧。他并未戴冠,只以一枚金簪束发,内着素锦圆领袍衫,外披一领宽大的对襟深青锦袍。显然,退位以后,太上皇的打扮皆以舒适为要。 入殿后,绮素伏身行礼,李承沛却只是懒洋洋地叫了一声“阿翁”。 太上皇的眼睛微微转过来,在李承沛身上停留了片刻后,仍将目光落到舞姬身上,良久才哼了一声:“怎么又来了?” 太上皇的声音低沉苍老,虽是不耐烦的口气,绮素却觉得太上皇对孙儿的到来其实是很高兴的。 李承沛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爬上太上皇所坐的长榻,见祖父身旁的金盘里堆着不少糕饼,便抓了两个,一个扔给绮素,他自己不客气地吃起另一个来。 李承沛如此放肆,上皇却也不怪罪。他斜睨了一眼拿着饼站在一边的绮素,对李承沛说:“怎么今天带了个女娃过来?”他又看了一眼绮素,补充了一句:“还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娃。” 绮素想,太上皇说话的风格倒是和太子很像。 李承沛满不在乎地道:“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太上皇一哂:“好没品的小子。这女娃又黄又瘦,你倒说说,喜欢她什么?” “我……”李承沛一时语塞。他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绮素,且平日里他也常刻薄她的相貌,只是这时听祖父贬低绮素,他反倒不满了起来,似乎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能说她不好。他想了一会儿,说:“她阿爷还是很厉害的。” “哦?”太上皇失笑,明白孙子这是想护短,却偏偏又找不出这女娃的优点,只好搬出了人家的阿爷。 李承沛见祖父不信,便又夸张道:“前几天我把她阿爷写的字拿给冉令公看,那措大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都用鼻孔看人,那天居然把她阿爷狠狠夸了一通。你说这还不厉害吗?” 太上皇又是一声哦,却似有了点兴趣,问他:“她阿爷姓什名谁,在朝中任何官职?” “是……是……”李承沛记不起来,便转头问绮素,“你阿爷叫什么来着?” 绮素道:“家父姓韩讳朗。” 太上皇重重哦了一声,道:“是他。” 绮素鼓起勇气问道:“上皇知道奴的阿爷?” “昭武十七年的进士,官至中书侍郎。要是没被贬,应该早就拜相了……”上皇顿了一下,又问,“他回京了?” “家父于去年在振州谢世。” “也对,”太上皇再度打量她一番后淡淡说道,“韩朗回京必然为相,他的女儿又岂会沦为宫婢?” 绮素被他的话刺伤,默然不语。 “看来她阿爷也不怎么样嘛。”李承沛很是失望。 “你别小看他。”上皇却看着李承沛道,“你阿爷才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他一手提拔的人,能没点斤两?只是你阿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为韩朗受他提携,就一定会唯命是从。韩朗才学不错,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可惜是个正人君子。这种人怎能让他去做鬼祟阴险之事?你阿爷弄巧成拙,好好的一个宰相之才,倒让他给浪费了。” 绮素心头大震。她并不敢向父母询问当年往事,最多只能在心里猜测,上皇这一番话让她觉得她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她还想问什么,却听李承沛大声说:“这歌舞无趣得很,换一个,换一个。” 太子出言,乐伎和舞姬只得都停了,等着太上皇示下。太上皇一挥手,她们便都默默退到了殿外。上皇这才没好气地对李承沛道:“每次来都搅得我这儿鸡飞狗跳的,不看了。” 李承沛精乖,黏着太上皇笑道:“我知道阿翁不会生气的,是吧?” 上皇不答,闭目假寐。 李承沛抱着太上皇的大腿耍赖:“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生气,我今天晚上就睡你这儿了,还要往你床上吐口水。” 太上皇被他纠缠不过,只得睁眼笑骂:“你阿爷多知道进退,怎么偏生出了你这么个没皮没臊的东西?” 李承沛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一边笑一边骂,那就是不生气了。”他跳下地,拉起了绮素,道:“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上皇没说话,向他俩挥了挥手。 两个孩子拉着手走到了门口,上皇忽然道:“你下次来也把这女娃带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知道,知道。”李承沛心不在焉地向祖父挥了挥手。 “韩朗吗……”两个孩子走后,太上皇喃喃自语着,最后对着两扇洞开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门外红日渐渐沉落,在大殿的方砖上留下了一抹如血的残痕。 第二章 太 平 年 绮素再见到太上皇,已是很久以后的事。 那时太上皇也没再提起要问她的话——尊贵如他,大概早就忘了绮素这个人。并不是李承沛不守信诺,不肯带绮素去见太上皇,而是李承沛自己也因之后的种种风波,鲜有机会再去看望祖父。 李承沛带着绮素从太上皇所居之西内出来时,皇宫上下已为找寻太子闹翻了天,连皇帝也得知了此事。事情并未向李承沛预料的方向发展,皇帝对太子种种不成体统的行为不满已久,这次无故失踪更成了令皇帝震怒的因由。皇帝狠狠训斥了李承沛,并勒令他回东宫禁足一个月。 太子是为了给自己送还字帖才偷跑出来的,他因此受罚,令绮素很是愧疚。可她自知身份低微,并无向皇帝求情的资格,只好在每天陪皇后礼佛时向佛祖祈愿,希望太子能早日得到皇帝的谅解,好免了对他的责罚。 皇后见绮素礼佛虔诚,心里对她越发喜欢。虽然皇帝有心收养绮素,皇后却觉不宜草率,仍让她做了一段时间的普通宫女。自绮素入宫,皇后便一直对她细细观察。这一年来绮素乖巧聪慧,让皇后深觉合意。她便主动向皇帝提起,要选个日子将绮素收为义女。皇帝早有此意,自无不肯的道理。 收养女之事帝后皆不愿引人注意,便不打算举办隆重的仪式,只让绮素向皇后行了礼,又于当晚在皇后殿中设了小宴,就算全了此事。 皇帝特意出席了那次家宴。 他在绮素面前依旧显得拘谨,好在皇后知道绮素喜欢书法,有意把话题往书道上引。果然一说起书法皇帝的话便多了起来,他评点当世名家书法每每一针见血,让绮素受益匪浅。她又是个一点即透的人,不多时便与皇帝有问有答了起来。 绮素见皇帝心情愉悦,终于鼓起勇气请求皇帝让太子过来相聚。皇帝看了一眼皇后,见皇后一脸殷切,又想着太子在东宫关了十来天,也应该受足了教训,心便软了。何况一家人难得相聚,他也不想让妻儿扫兴,便向皇后点了点头。皇后喜不自禁,忙命人去唤太子过来。 李承沛生性活泼好动,被关了好几天,早就觉得憋闷了,听得帝后传唤,他欢呼一声,急急地叫人引路赶去了皇后殿中。虽然父亲在场让他少了很多乐趣,却也比他一个人关在东宫有趣得多了,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过了一个晚上。 皇帝体谅皇后新收了女儿,当夜并未留宿;太子也难得地善解人意,没有缠着母亲,家宴一结束就回了东宫。父子二人都给了方便,皇后便乐得将绮素留下与她同眠。 绮素在宫人的帮忙下净过手脸、换好衣服,乖乖地坐在床边看着宫人们伺候皇后晚妆。皇后从镜中瞥见她怯怯地抱着腿缩成一团,便笑着向她招手。绮素下床走了过去,皇后爱怜地替她顺了顺散在脑后的头发,轻声笑道:“还是女儿好,懂事贴心。” “奴婢……” 皇后微笑着看她:“还自称奴婢?” 绮素眨眨眼睛,声如蚊吟:“女儿,儿……” 皇后温和地拍拍她的背:“我知道你一时改不过口,没关系,慢慢来。”她叹了口气,轻轻道:“要是太子有你一半懂事,我能少操多少心啊!” 绮素讷讷道:“太子是好人……” 皇后笑了:“我也知道这孩子本性是好的,只是淘气太过……”她摇了摇头,摸着绮素的脸说:“现在你和太子是兄妹了,以后多劝着点他,别让他总惹至尊生气,知道吗?” 绮素点头。 皇后牵着绮素的手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皇后殿中的绣被都用香熏过,皇后身上则带着苏合香的味道。数种香料合在一起的馨香让绮素觉得安宁,很快她就眼皮沉重,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皇后便命人在自己的殿阁内收拾出一间更宽敞明亮的屋子供绮素居住。依皇后的意思,绮素还应有两个宫婢伺候。绮素却并不想因养女一事引人注目,坚决推辞了。皇后见她固执,便只派了两个宫女每日替她打扫一次房间,其他时候仍由她一人独居。此后太子便经常跑来找绮素,这不免让绮素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太子总看她不顺眼,怎么现在倒喜欢跟她凑一块儿? “阿母说我这个做兄长的要多照顾妹妹,让我多和你玩。”李承沛满不在乎地回答,“而且我觉得你这里人少,玩起来更有意思。” 太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虽然他常变着法子甩开他们,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他还常常会因此受帝后责罚。绮素这里拘束少,宫人们也放心,不会拦着他,他自然乐意来。何况帝后格外喜欢绮素,每次李承沛淘气,只要绮素求情,多半可以对他从轻发落。由于这两个原因,两个孩子很快就要好了起来。 “素素!”李承沛再次翻窗进了绮素的屋子。 绮素听见他的声音,便放下笔来相迎。 李承沛看见绮素又在写字,脸便一垮:“你怎么又在写字?好没意思。” 他不理解,写字这么乏味的事,他阿爷阿娘还有绮素怎么就这么有兴致?绮素也不理解,为什么太子总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一定要翻窗?虽是这么想,绮素却不习惯和太子争辩,只是默默地收起了笔墨等物。 “你看,”太子得意地把抱在怀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我今天带了好东西来。” 绮素细看,却是一副双陆。这双陆棋子以象牙制成,染作黑黄两色,上面镂雕了各色花纹,可说是她见过的做工最精美的双陆了。 “我和常山王斗鸡赢回来的,漂亮吧?”李承沛盘腿坐在榻上一摇一晃地说,“我们来玩吧。” 绮素在他对面坐下,轻轻问道:“殿下今天不用讲习吗?” “冉令公扭到腰告假了,今天没人管我。”李承沛已经迫不及待地掷点行棋,“该你啦。” 绮素被他握着手掷出了点数,口里却劝道:“殿下整天玩耍,至尊知道会生气的。” “阿爷这阵子要对北狄用兵,正忙得不可开交,才没空管我呢。” “可是……殿下将来要继承大统……” “唉,你怎么也这么烦?”李承沛不高兴了,“跟我阿母一样,念叨个没完。” 绮素低下了头:“我不想殿下受罚。殿下受了罚,我也会难过。” 李承沛捏了棋子,冲她一笑:“我就知道素素对我最好,一定舍不得我受罚。你不会去跟我阿爷告状的,对吧?” “不,不会……”绮素红了脸,低头盯着棋盘不说话了。 李承沛絮絮地诉苦:“当太子可真烦人!总有一大堆人跟着不说,还老在我耳边聒噪,让我当个好太子,以后当个好皇帝,烦也烦死了!这太子又不是我要当的。你说要是大兄还在多好,本来当太子就该是他的活儿。宫里人老在背后议论,说我这也不如他,那也不如他。既然我啥都不如他,干吗还逼我当这太子?如果他是太子,阿爷阿母就不用冲我生气了,我也不用受气了,多好!” “殿下……”绮素怯怯地说,“我相信殿下以后也会是个好皇帝。” “我才不想当皇帝!”李承沛又掷出一个点数,“我就喜欢玩。要是有个人替我当太子就好了。” 绮素皱眉,急急地说:“殿下不要这样说,没有人可以取代殿下!” 她语气激烈,倒让李承沛一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笑:“我随便说说罢了。阿母只有我一个儿子,哪有人能替我?” 绮素想想也是,李承沛是皇帝唯一的嫡子,确实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却总觉得有些不安。李承沛的话仿如谶语,让她有种预感,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将会威胁到李承沛的地位。 显德十三年秋,北府传来捷报,定襄道行军总管丘立行大破北狄,斩获敌军逾五万人。 皇帝接到露布 大为振奋,下诏加封丘立行为郑国公,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九月末,丘立行班师回朝,皇帝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丘立行时年三十五岁,初以门荫入仕,累迁至御史中丞。显德八年北狄入寇,丘立行自请入伍。一介文官竟能奋然从戎,顿时在朝野之中广为传扬。皇帝感于他的豪情,许他去军中为将。丘立行却拒绝皇帝好意,执意以白身从军。 他虽是文官出身,作战却极为勇猛,毫无文弱之气,于数年间累升为车骑将军。去岁,前定襄道行军总管裴远道病亡,前线骤然吃紧。皇帝破格提拔,让丘立行接替行军总管一职。丘立行果然不负所托,接任未足一年便捷报频传,这次大捷更是皇帝当政以来的最佳战绩。 接风宴上,皇帝对丘立行极为赞赏:“卿文韬武略,不愧为我李家长城。” 丘立行起身回奏:“臣才具平庸,唯知为国尽忠而已。此番侥幸得胜,陛下如此赞誉,臣受之有愧。” “卿不必过谦,”皇帝说道,“自前朝分崩离析,中原割据、战乱频频。高祖虽能一统江河,却对戎狄无可奈何。泱泱大国竟要受制于北狄蛮夷,实为国朝之耻。上皇在位时常思平狄患,奈何西戎未靖。今卿为朕肱股,勇挫北狄锐气,怎不令朝野感奋?” 丘立行道:“陛下励精图治,而今府库充盈、兵强马壮,平定狄患正当其时。臣愿竭平生之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好!”皇帝大悦,“若有平定四海之日,朕定要再与卿痛饮一番。” “是!”丘立行举杯,一饮而尽。 君臣对饮数盏,皇帝微有醉意,想象有朝一日四海升平、天下大治,为君者该是何等惬意!只是这样的理想又何其遥远?一念及此,皇帝不由得放下酒盏,转而对丘立行幽幽一叹:“可惜目下朝中无人,若能再得几个如卿这般的良臣,又何愁狄患不平?” 丘立行回道:“陛下何出此言?朝中人才济济,边疆将星辈出,国朝岂无良才?” “哦?不知卿所谓良才指的是哪一个?” “臣说的正是陛下爱子。” “太子?”皇帝失笑,“朕正为太子顽劣忧烦不已,卿何苦取笑朕?” 丘立行肃然离席,拜倒在皇帝面前:“臣不敢取笑陛下,臣指的乃是坐镇北府的晋王。” “晋王?”皇帝闻言怔住,“你是说阿涣?” “正是。晋王虽然年幼,自受命出镇北府,却尽心尽力。不但多次亲至军中抚慰将士,甚至甘冒奇险,随臣出征塞北。大王在军,披坚执锐,与将士们同心同德,实令臣感佩之至。” 皇帝亲自扶起丘立行:“晋王果真如此?” 丘立行回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晋王不但贤德,臣入京前,他还托臣向陛下进献白狐裘一领,清酒两坛,酥乳、毡毯若干。晋王言道:‘狄患未平,无法在陛下膝前尽孝,仅奉此微薄之物,请陛下勿念不孝之子。’陛下有子若此,国朝得臣若此,实乃天下之幸!愿陛下详查。” 皇帝动容,有些怅惘地归座,良久一叹:“这孩子十二岁出居北府,也不知这些年过得如何?因北边战事不断,朕倒是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丘立行道:“陛下勿忧。晋王如今英武过人,爱民若子,礼贤下士,北地百姓无不称颂。” 皇帝点头:“我确实该找个机会让他回京来看看了。” 十日后,令晋王进京的诏旨便抵达了北府。 晋王僚属、都督府录事参军宋遥闻讯,急忙从宅邸赶到大都督府,府中侍从很快便将他领到晋王所在的书室。 晋王李承涣刚满十七岁,却已是长身玉立,有天日之表。此时他正跪坐于案前,手执书卷,看得甚是专心。听见响动,李承涣抬起头,见是宋遥,不由得一笑,亲切地叫着宋遥的字:“远迩,你来了?” 宋遥一揖之后便在李承涣对面坐下,笑道:“好不容易有了意旨,想不到大王还能如此平静。” 李承涣放下书卷,淡漠地说道:“我并不想此刻回京。” “为何?” 李承涣起身,踱到窗口,方才道:“还不是时候。” 宋遥不解地看着主君负手而立的身影:“我们筹划许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现在正是大王一展宏图之际,大王怎么反倒犹豫起来?” 李承涣没有立刻回答心腹兼好友的话,而是安静地望向窗口。窗外是都督府的花园,北府不比京中,庭院内虽也有花木山石,却远不及都中园林的精致。李承涣注视着自山间引来的潺潺溪水飞流直下,悠悠言道:“并不是我忽有犹疑,而是还有一事尚未办妥。” “何事?” 李承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回案前坐下才道:“远迩,替我拟一篇奏疏,向都中说明,目下北府尚有急务若干,我不便立时入京,要待诸事料理妥当方可动身。” 宋遥迟疑道:“这……陛下召大王回京,大王却故意推托,若是惹得至尊不悦,甚至因此取消大王回京之行,却又如何?” 虽说皇帝不大可能因此对儿子怎么样,可这番做作若在皇帝那里留下糟糕的印象,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李承涣平静地拾起书册,淡漠地看了宋遥一眼:“果真如此,便说明现在尚不是回去的时候。” 晋王的上书数日后便传回了京中,皇帝并未动怒,反而亲自提笔回书,赞赏儿子以国事为重的态度。皇帝着意抚慰,让李承涣专心军政,回京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皇帝的回信让宋遥松了一口气。看来丘立行的进言非同小可,着实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对晋王来说是个绝好的消息。又过了十数日,李承涣才准备妥当,动身前往西京。 日夜疾行,西京的城门终于遥遥在望。李承涣驻马原上,举目凝视远处的都城。五年前离京之时,他也曾站在这片原野上眺望这座都城。疏朗的天色下,耸立着气势恢宏的巍峨城楼,不必进去,他便能在脑中勾勒出那城中的繁华景致。 五年了。 离开时他还是个十二岁的无知小儿,现在他却是坐镇一方的贤王。五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塞北茫茫无边的草原,听到的只有不断驰骋的铁马金戈。北狄无数次兵临城下,狄人的流箭甚至飞进了都督府。他身为坐镇北府的亲王,却不能后退一步。不但不能退,他还必须亲执戈矛、鼓舞士气,同将士们一同守卫自己的国土。而他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都中的少年郎还在无忧无虑地斗鸡走马,他却已经在北国的风霜里成长。北府五年看似默默无闻,却足以让他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大王?”身后宋遥的呼唤让李承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李承涣对挚友一笑:“进去吧。” 骏马嘶鸣声中,晋王李承涣进入了西京——这座主宰了无数人命运的城市。 皇后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宁。 即使中宫素来待下宽厚,可她心情不佳时,宫人们也都要小心翼翼,以免刺激到她。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染香见殿上众人都屏息静气,甚是忧虑。她想绮素一向得皇后欢心,或可宽慰两句,便悄悄遣了两个小宫女去请绮素。 两个小宫女到得绮素房内,却并不见人。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最后只得向染香回报说没看见绮素。染香心下奇怪,绮素一向少在外面走动,她能去哪儿呢? 其时,绮素正立在宫墙下与太上皇宫中的女官杜氏说话。 杜氏早年因德才兼备,受诏入宫出任司正。太上皇退位后,她亦辞去司正之职,随侍上皇身侧。几年前李承沛带绮素到西内时,便是她引着两个孩子入见太上皇,绮素也因此识得了她。 杜氏饱读诗书,她虽已辞去司正职务,皇后仍命她每隔数日便要入内文学馆为宫中妃嫔、女官讲学。绮素与她相识后,便常出入内文学馆向她请教诗文、佛理。杜氏不擅女红,见绮素手巧,便不时地请她帮忙做几件东西,两人倒因此成就了一段忘年交。 绮素这次正是为杜氏送绣品而来。 杜氏略翻了翻便赞不绝口:“小娘子的手艺越发精妙了。” “宫师满意就好。”绮素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辞别了杜氏,绮素独自走在宫中的小径上,没走多久便遥遥望见承香殿的轮廓。此殿曾为已故淑妃的居所,淑妃仙去后,那里一直无人居住,除了偶有宫娥打扫,一向没什么人来此。过了承香殿不远,就到了太液池边。 时近深秋,池边垂柳都已落尽,倒是道旁的红枫颇为可观。绮素贪看秋景,便不曾注意到她经过的两棵枫树间系着一条细线。她只觉脚似是绊上了什么东西,然后便听到破空之声,似乎有锐利之物正向她飞来。 “小心!”有人突然蹿出,将她往旁边一拉。 绮素感到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她擦了过去。惊魂甫定,她才看见一枚金钩正挂在树上摇晃,她再仔细一瞧,便发现了脚边断开的细线。显然有人在这里布设了机关,却被她无意中触动。 “宫中怎会有如此危险之物?”旁边有人喃喃出声,正是那位拉开绮素之人。 绮素这才有机会打量来人。此人为十七八岁的少年,剑眉星目,清朗秀逸,戴幞头,着紫衫,穿白袴,足蹬乌皮靴。从他的服色及腰间佩着的金鱼饰袋来看,此人显然是身份高贵之人。他又出现在内宫,极可能是皇室宗亲。可即便是皇族子弟,也当有扈从导引,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宫中行走未免有些奇怪,且他的面孔着实陌生。绮素将她记得的宗室子弟都想了一遍,却依旧猜不出他的身份。 那少年也在审视绮素。绮素得皇后特许,不必和宫人一样着装。这日她梳了一个双垂挂的发式,上着细绢浅黄小袖衫,浅碧色绫裙高至腋下,足穿青色丝履,除却额间的一枚菱形金钿,再无装饰。少年面露疑惑之色,显然也不能确定她是何人。 两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阵,绮素才勉强一笑道:“这大概是太子所为……” 少年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便以两指拈起那金钩问道:“太子常干这种事?” “殿下孩子气重,有时会作弄一下宫内人,其实没有恶意。”绮素忍不住在外人面前维护李承沛的形象,“无论如何……多谢郎君相救。” 少年微微皱眉,纵是没有恶意,这样的机关也太危险了。若他未曾及时拉开这少女,只怕如今她已受伤,要是伤到脸颊,这女子的一生可就毁了。 虽是这样想,少年却不想置评太子的行为,便向她点了点头:“没事就好。”说罢,他便欲转身离去。 “郎君。”绮素在他身后轻唤。 少年转身,温和地问:“小娘子还有何吩咐?” 绮素面色微微泛红,指了指他的手臂。少年低头,这才发现适才拉开绮素时,自己的衣服被金钩划破了一条寸长的口子。他不免露出了些懊恼的神色:“这可糟糕了,衣衫不整,恐怕会让中宫见怪的。” 他是来见皇后的?绮素想,无论如何,他总是为了搭救自己,总要设法替他描补过去才是。她鼓起勇气,对他道:“奴的居所离此不远。郎君若不介意,请随奴前往,也许可以想法补救。” 少年有些犹疑,眼前的少女身份不明,私下接触恐怕不大妥当。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在皇后面前失了礼数,是以,最终他还是听从了绮素的建议。 绮素领着少年从僻静的小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自己房内。 少年略略打量下这间屋子,只见房间颇为敞亮,房间正中以一架素屏分隔,屏风内纱幔幢幢,大约是卧榻所在。外靠屏风左侧置一长案,案上散放着书册、纸墨等物,案旁则有坐榻、凭几;屏风右侧则有箱笼若干,织机一架。整个房间朴素无华,只屋角有一素瓶为饰,内中疏疏供奉着几朵浅粉色的菊花。 绮素开箱找出一件披风,红着脸对少年道:“奴这里没有男子衣饰,请郎君委屈些,暂用奴的旧衣蔽体,免受风寒。” 说完,绮素背过身去。少年褪去紫衫,将披风随意搭在肩上,然后把衫袍递与绮素:“有劳。” 绮素已找出针线等物,接过袍衫便缝补起来。少年在案旁坐下,看绮素熟练地飞针走线。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针线穿过衣物时细碎的声响。 少年看了一会儿,忽觉自己这样盯着人看有失礼数,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身旁长案。案上除了经卷,尚有纸张若干,上面零散地写了些字。少年仔细翻看,见纸上字迹圆润秀丽,颇有可观之处,不知不觉便对着几张纸揣摩了起来。他瞧得入神,连绮素唤他也未曾听见,直到绮素叫了好几声“郎君”,他才猛地回过神。 绮素手上拿着缝补好的衣衫,有些羞赧地说:“仓促之间,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虽然勉强补上,却总归不大像。” 少年接过袍服,见袖上裂口果然已经补好。为了掩盖缝补的痕迹,绮素用同色的丝线在裂痕处绣了卷草纹。她又细心地在另一只衣袖上也绣了同样的纹饰,不留心看的话是难以瞧出缝补过的痕迹的,即使有人发现,在纹饰的遮掩下,也不致过于突兀。 应该能混过去。少年这样想着,松了口气。他接过袍服穿上,向绮素一揖:“小娘子费心了。” 绮素还了礼,说道:“这个时辰,中宫应该佛事已毕。郎君若要拜见,最好即刻前往。” 少年微微一笑:“谢小娘子提点。” 绮素送走少年,也松了口气,拿出早前未做完的针线活做了起来。这一做便到了掌灯时分,她刚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衣带,皇后殿中便有两个宫女过来请绮素去皇后处。 两宫女将绮素引到皇后的佛室前。绮素暗暗奇怪:现在并不是皇后日常礼佛的时间,怎么皇后还在佛室? 染香正守在门口,见了绮素,她满面笑容地上前施礼:“小娘子。” 绮素连忙还了礼,问道:“中宫现在还在诵经?” 染香遣退了两个宫女,拉着绮素走出几步道:“晋王奉诏回京的事,小娘子总该知道吧?” 绮素点头。皇后这几日的心神不宁想来正是为此。皇后与皇帝少年结缡,一路患难与共,她的地位可说稳如磐石。这些年唯一一个曾让她有所忌惮的人,便是已故去的淑妃,也就是晋王的生母。绮素曾怀疑过,晋王十二岁就出居北府,除了狄人为患,是否也有皇后的意志在内。 染香继续道:“晋王两日前抵京,今日特地来拜见中宫。” “晋王?”绮素心内一动,“除了晋王,中宫可还召见过其他人?” 染香摇头:“中宫见过晋王后便一直待在佛室,不曾见过他人。” 绮素恍然,那少年竟是晋王?她略一沉吟,问道:“可是晋王说了什么话让中宫不悦?” “晋王执礼甚恭,并没说什么失礼的话,”染香轻声道,“不过中宫今日反常,倒还真是晋王的缘故。” “这是怎么说?” 染香环顾,见四下无人,才轻声将晋王入见中宫的情形说与绮素知道。 虽说晋王与皇后并无血缘,但皇后到底是其名义上的母亲,晋王返京,于情于理都应来拜见;而皇后身为嫡母,也须表现出慈母应有的风范,以免落人话柄。是以,皇后与晋王见面时,倒还称得上母慈子孝。 晋王行过大礼,皇后便连忙让他起身,又是赐座,又让人摆上酥乳、杂果等物招待。二人久未见面,总要叙上几句。皇后不免问起了晋王在北府的生活,晋王便讲了些北府异于西京的风物、习俗,间或也提到了塞北的风光。 “这么说,你去过塞外?”皇后饶有兴味地问道。 “随郑公出征时去过。” 皇后听了,不觉轻叹:“小小年纪出居北府,还要随军出征,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为国尽忠是臣的本分。”晋王微微一笑,“这次回京,臣带了一些北府特产之物,请殿下笑纳。” “费心了。” 晋王微微迟疑,又道:“除了北府土产,臣还带了一件东西……” “哦?是什么?” 晋王吞吞吐吐道:“回京前,臣差人去石河请回了故皇太孙的骸骨……” “什么?”皇后面色大变,“你……你做了什么?” 皇后声音颤抖,也不知是惊是怒。 晋王拜在皇后面前,低声道:“殿下容禀:当年皇兄随上皇出征,不幸身亡。因战事正紧,上皇就地安葬了皇兄。臣感怀皇兄,两年前曾遣人赴西戎祭拜。从人扫祭归来,说皇兄之墓无人料理,日渐荒芜,难以寻觅。臣想皇兄为国捐躯,身后却如此凄凉,岂能忍心?臣派人日夜搜寻,终于找到皇兄埋骨之处,遣人重新修葺。可西戎终非皇兄故乡,所以臣擅作主张,返京前让人起出皇兄遗骸,运回京都故土……” 晋王陈情之际,皇后已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她沉默良久,最后摇摇头,凄楚地说道:“这……罢了……” 晋王低下头:“臣长居北府,无人教诲,任性妄为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不,你没做错。”皇后惨淡一笑,“至尊即位之初,我就想过迁葬之事。但一来西戎相隔千里,运送不易;二来朝中事务千头万绪,我不忍给至尊再添忧烦;三来虑及上皇,怕勾起他的伤心旧事,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你请回遗骨,倒是了我一桩心事,劳你费心了。” 她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慌忙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转回来,起身亲自扶起晋王:“起来吧。” 皇后泛红的眼圈没能逃过晋王的眼睛,他垂着头说道:“淑妃早逝,臣视殿下如同生身母亲,只是臣自知身份,未敢亲近,只愿能为殿下效绵薄之力……” 皇后一边领他归座,一边说道:“这些年我未尽母职,对你实有亏欠。” “不,臣在北府,常思慕殿下慈恩……” 皇后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温和道:“既视我如母,又何须如此生疏?” 晋王沉默片刻,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皇后见他微微颤抖,终于心软。她因淑妃之故,对这庶子始终有些成见。这次晋王回京,她虽未对皇帝的决定说什么,心里却颇有微词。然而晋王替她带回了长子遗骨,让她既愧且怜,这些年的芥蒂便消了七八分。何况晋王一脸孺慕之情,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又如何能硬得起心肠,拒他于千里之外? 良久,皇后才又开言道:“迁葬之事,可以托付于你吗?” 晋王一揖:“自当尽力。” 之后母子二人又闲话数句,晋王见皇后神色疲惫,便不再久留,随即拜别了皇后。 “中宫送走晋王之后,就一直待在佛室。”染香说完皇后与晋王见面的场景后又补充道,“我担心中宫过于忧闷,又想到中宫向来亲近小娘子,所以冒昧请了小娘子过来。” 绮素点头:“我明白。若有我能做的事,请阿姊一定吩咐。” 得到绮素首肯,染香才入了佛室,片刻后出来说道:“中宫请小娘子进去。” 绮素进入佛室,见室内一树铜灯,烛火跳动之下,皇后跪在佛前的身影也随之摇摆不定。 “是绮素吗?”皇后并未回头。 “是。”绮素走近皇后,在她身侧跪下。 “你都听说了?”皇后转过身,绮素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 绮素略微踌躇,轻声道:“晋王请回遗骨是好事,母亲应高兴才是。” “是啊,”皇后喃喃道,“我该高兴……” 跪了许久的皇后有些支持不住,慢慢瘫软下来,绮素只得使出全身力气扶着她。 “那孩子……终于回来了……”皇后的呜咽声轻轻响起。 这句低语包含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思念,听在绮素耳里,更是无尽的凄苦悲凉。 因为这件事,绮素对晋王便多了几分关注。 晋王返京后,很快便获得了皇帝的重视。他到京未足一月,皇帝便命人传话,让他在京中多住一阵,不必急于返回北府。闲时皇帝也常召晋王入宫切磋文墨,听说父子俩甚是相得。 晋王相貌堂堂,才学过人,更兼其平易近人、体贴入微,不过出入几次宫禁,便得到了宫中人的一致赞誉。一向不太过问宫中事的杜氏也向绮素问起:“听闻宫中对晋王风评甚佳,小娘子可曾见过他?” 绮素一笑:“匆匆照过一面,除了觉得容貌与太子有几分相像,也说不上什么了解。” 杜氏闻言,轻声问道:“太子近来还好?” “殿下……与平日无异……”绮素不想说李承沛的不是,便含糊其词。 杜氏何尝不明白绮素话中之意?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叹息一声。绮素知道她所叹为何,然杜氏毕竟是上皇身边的人,她不便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能保持缄默。 两人闲话数句后,绮素便辞别了杜氏,按原路返回皇后殿。路过太液池时,她远远地便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迎风而立。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正是前些时日遇上的少年。 少年依旧是常服打扮,他站在枫树下,正望着太液池想着心事。感到有人靠近,少年回过头,见是绮素,便展颜一笑:“小娘子。” 绮素上前一礼,轻唤了一声:“晋王万福。” 少年坦然受了她的礼,继而笑道:“上次幸得小娘子相助,我才不致失礼于中宫。” “若不是因为奴,大王也不会那般狼狈。” 晋王笑笑,继续看着湖面不语。 绮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见承香殿的屋檐自花木中透出。她忽然了悟为何上次会在这里碰上晋王,便低声说:“承香殿如今并无人居住,大王若缅怀淑妃,去那里待上一阵也是无碍的。” 晋王却微微一笑:“不,我是在等你。” 秋风拂过,枯叶纷落,太液池里波光如鳞。 绮素对着微起涟漪的水面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等我?” 晋王微笑着点头:“没错,等你。”他眼望清池,轻声道:“我想既然上次是在这里遇到你的,或许你还会来。我不便去皇后殿中找你,所以有时我会过来。” 绮素审视着晋王。他的容貌与太子颇为相像,只是他在北府多受风霜,肤色比太子略深,且长了一双细长的凤目,不若太子总是睁着一对天真的杏眼。 “小娘子?”晋王见绮素出神,不禁挑眉出声。 绮素慌忙收回目光,低首问道:“大王等我却是何故?” 晋王从袖中取出一支青色竹管,递到她眼前:“只想奉上薄礼一件,作为补衣的报答。” 绮素疑惑着接过。竹管光滑翠绿,上用白色丝绵封口,绮素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 “打开看看。”晋王温和地说道。 绮素取下丝绵,见竹管内卷着两张有字的纸笺。她将纸笺取出展开,却是两篇诗稿,无论是内容还是字迹,她都不陌生。 晋王悠悠说道:“上次我在你房中看过你的习作,我想小娘子既习韩体,想必会对韩侍郎的诗文感兴趣。这两篇诗稿为我旧日所得,就赠予小娘子吧。” “多谢大王费心。”绮素向晋王敛衽为礼。对她而言,这的确是珍贵的礼物。 “韩侍郎在京时,常与朝中大臣唱和,所遗诗作不少,谈不上费心。”晋王很自然地与绮素并肩而行,“不过韩侍郎被贬后,京中习此体者已寥寥无几,何以小娘子独好韩体?” “因为……韩侍郎正是家父……” 晋王并不惊奇,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道:“时人都道韩体过于绮丽,其实不然。韩侍郎之书,外形清俊而内蕴风骨。常人习之,往往只知描摹其表,故而有此评价。我观小娘子所书,虽未拘于韩体俊雅之形,其中神韵却已颇得韩侍郎真味。” “大王过奖,”绮素面色泛红,“奴只是随便写写……” 她正说着,忽然山石后传来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两人俱是一怔,皆未出声。 只听山石那边数声轻笑,然后男声响起:“哈哈,让我抓到了吧?”接着是娇嗔的女声:“殿下……” 那男声显然是太子李承沛。绮素与晋王对望一眼,有些尴尬地各自转开头。 那边太子却全无知觉,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道:“好玩,好玩!你这么机灵,不如我跟阿母说说,让你去东宫陪我玩吧。” “奴婢哪里配去东宫?”女声娇滴滴地说道。 “我是太子,我说你配,你就配。” 绮素听到这里忍不住伸头,见太子和一名宫女正亲昵地并排坐在青石上。那宫女绮素认得,正是皇后殿中人,名叫小秋。 绮素一探头,立刻便被太子发现了,太子叫了一声:“素素!” 太子拉着小秋转到绮素这边,见晋王站在绮素身旁,不由得也是一怔:“阿兄?你怎么也在这儿?” 晋王并不直接回答,不慌不忙地向他行礼:“殿下。” 太子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对绮素道:“你来得正好,上次你帮我做的花钿极好,再替我做两个吧。” 绮素看向太子身后的小秋,小秋的额心正贴着一枚精巧时新的大红梅花钿,那是前几天太子央她亲手做的。绮素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素素?”太子对绮素的态度有些惊讶,“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绮素低声回答,“太子要什么花样的?” 她语音微颤,连晋王闻声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太子却没察觉绮素的异样,爽朗地笑道:“你爱做什么样做什么样吧。宫里谁不知道你手巧,你做的一定不难看。” “是。”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 太子心情大好,对绮素道:“那我们先走了。” 他冲小秋一扬脸,小秋紧跟在他身后去了。 绮素和晋王目送着太子走远,待两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晋王才轻叹一声,说:“他是太子。” 听到晋王说话,绮素有些吃惊地抬眼看他。 晋王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慢慢说道:“未来的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绮素涨红了脸,退开一步,肃然说道:“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晋王注视着她,许久之后拂着袖子一笑:“就算是我失言吧。”他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宫了。” 绮素一言不发,向他屈了屈膝。晋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沿着小径去了。 这件事发生两天后,太子突然气冲冲地到了绮素房内。 绮素奇怪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子不答,在案旁躺下。 绮素目光微转,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的花钿还未做好吗?这几日中宫欠安,我陪她的时间长了些,一直未得空。明日我就做好交给殿下,好吗?” “不用做了。”太子闷声道。 绮素不解。 太子忽地翻身坐起,恨恨地道:“阿母把小秋调去当户婢了。” 从皇后的近身侍婢变为负责看守宫中门户的户婢,显然是极重的惩罚。 绮素在太子身边坐下:“可是她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中宫?” 太子哼一声:“没有。刚才阿母还把我叫去,又训了一通什么太子当以德行立身,不可沉迷女色的老话,好没劲。” 绮素明了,必是皇后发现了太子和小秋的私情,故而有此一举。这也怪不得中宫。以前晋王不在京中,无从比较,现在晋王回京,虽然时日尚短,却已得到“贤王”之誉。晋王声望与日俱隆,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顽劣不堪,怨不得中宫着急。 绮素婉转地劝慰太子:“中宫也是为了殿下,如今……” “行了行了!”太子不耐烦地说道,“阿母说完了你又来说,烦不烦?” 绮素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只能默然以对。 太子躺了回去。他翻来覆去,到底气恼难忍,复又坐起来向绮素抱怨道:“你说阿母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一个太子,连一个宫女也要不过来?” 绮素垂目不语。 “阿母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和小秋玩?”太子稍稍冷静下来后,立刻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绮素心想,以太子这藏不住事的性子,皇后要是瞧不出来才奇怪呢。她虽是这样想,却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就怪了,”太子喃喃道,“难道有人告密不成?” 绮素见太子的眼光瞧向自己,断然说道:“我没有告诉中宫。” 太子的隐秘心思被她说破,有些难堪地搔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素素你啊。”他自觉没趣,起身道:“太晚了,我,我回东宫了。” 绮素看着太子逃一样地出门,幽幽地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自己。 第三章 定 风 波 显德十四年元月十二,已近上元佳节。 都中唯有上元节前后三日解除夜禁,故而这几天西京城内极为热闹。道观佛寺皆燃灯相庆、供佛释道,京中更是处处灯光亮如白昼,鼓乐喧天,角牴、百戏杂陈,可说是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庆典。 皇后仁厚,收绮素为女以后,特许她每年于上元节前出宫,与其生母苏氏团聚,共度佳节。 绮素出宫的车驾并不显眼,与都中官宦之女毫无二致。行进途中,绮素隔帘打量着西京的街市。京都本就人口众多,又逢节庆,街道上更是行人如织,一片喜气。 车驾直入京兆尹苏牧府邸。苏牧并其二子苏仁、苏仪早已等候多时,绮素下车,先拜舅舅苏牧,再与两位表兄苏仁、苏仪见礼,父子三人都慌忙扶起了绮素。 苏牧对绮素道:“你阿娘已经等你很久了,快去吧。” 绮素点头,让仆妇领着向内庭走去。一出了舅舅和表兄的视线,她就顾不得旁人飞奔了起来。一入内院,绮素便被守在门口的苏引拥入怀中:“我的孩子!” 绮素偎依在熟悉的怀抱中,禁不住泪如泉涌:“阿娘!” 母女俩抱头痛哭,直至苏牧之妻王氏赶来,才把两人分开。王氏看着她们的样子,不由得笑道:“孩子回来是好事,哭什么?” 苏引听她这话有理,便慢慢收了泪,牵着绮素的手进房叙话。 没过多久,苏牧遣仆来告,家宴齐备。苏引便领着绮素到了厅上,一家人和乐同食。席间绮素得知两位表兄入选三卫番上数年 ,资格已满,欲在来年参加本部简试;两个表姐已经出嫁,还有三位年幼的表妹在室,现由姑母苏引教习文墨女红。 宴罢,绮素将从宫中带来的礼物分发给众人,苏家人也各有回赠。因太子总要绮素每年出宫时给他带几样好玩的东西,苏家人都心照不宣地准备了各式玩物作为回礼。之后苏引便携绮素回房,关好门窗,这才细细地打量起女儿。 绮素入宫数年,长高了不少。她在宫中颇得优待,早不复当年的黄瘦。苏引看着女儿乌发如云,面色红润,皮肤白晳,不由得十分欣慰:“气色一年比一年好,要不怎么说宫里养人呢?” 绮素依在母亲怀里,只是笑。 苏引摩挲着绮素的脸,轻声问道:“在那里过得可好?” 绮素点头:“好。至尊和中宫都待我极好。” “没人欺负你?” “我有皇后撑腰,谁能欺负?” 苏引却面有忧色:“太子呢?我总听人议论说太子顽劣,不堪大任。” 绮素低头绕着自己裙上所系丝绦,小声道:“太子虽然淘气了些,却是个很好的人。” 苏引迟疑道:“你舅舅说晋王贤孝,太子目下处境似乎甚为微妙。” 绮素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道:“太子乃皇后之子,至尊总不致重视晋王甚于太子。” 苏引摇头:“立贤不立嫡并非没有先例,便是今上……若不是那年当机立断,只怕也……”她自知失言,只起了个话头便急忙止住了。 绮素却不愿放过这个话题,追问道:“今上如何?” 苏引不答。 绮素不肯让她就这么回避,牵着苏引的衣袖恳切道:“阿娘,阿爷左迁振州是否也与当年之事有关?每次我问起,阿娘都顾左右而言他,若不是涉及皇权之争,阿娘何以讳莫如深?” 苏引转开身子,绮素固执地与她一同转过来,含泪道:“阿娘,告诉我吧。” “罢罢罢!”苏引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总有一天瞒不过你。” 苏引再次检查门窗,确认门窗都已紧闭,便让绮素入了内室。母女俩在榻上坐定,苏引才道:“你说得没错,你父亲遭贬,正因涉及皇族恩怨。” 绮素有些紧张地倾听着母亲叙述,生怕漏掉一个字。 苏引继续说道:“我想你也听说过,先皇后为狄人可汗之女。因当年中原余乱未平,而北狄势大,太宗不得不为太子迎娶狄女以安北狄。那时的太子,便是如今的上皇。上皇素来勇武,更兼年轻气盛,堂堂中原上国皇储竟娶了蛮女为妻,上皇心里很是不平,始终将这门亲事视为奇耻大辱。所以先皇后并不受宠,只在为妃时生下一子,便是今上。 “上皇虽将今上立为太子,但因太子为狄人血脉,上皇始终心有顾忌。且上皇在位时思平狄患,总担心太子为狄女之子,将来会有所掣肘,渐渐起了易储的心思。庶子之中,上皇最喜三子蜀王和六子吴王。蜀王英武,类于上皇;吴王文采出众,也颇得上皇爱重。不过太子向无过失,若轻易废之则难以服众,所以一直拖到昭武二十五年以后,上皇才明确表示有废太子之意。 “上皇连年征战,民间颇有怨言。太子多次上疏,请上皇罢兵止战。太子沉默寡言,向来不得上皇欢心,屡次上书更让他失宠于上皇。昭武二十三年,皇太孙在西戎战亡,又使上皇父子再次生隙。太子终于在昭武二十八年发动兵变,逼上皇禅位。 “上皇见京都为太子所制,知大势已去,只得退位迁居西内。今上刚登皇帝位,便有人密告吴、蜀二王心怀不轨、意图谋反。今上立将二王收押,命你阿爷主审此案。你阿爷素来刚正,再三审理仍坚持二王未有反迹。今上对你阿爷甚为恼怒,恰在此时朝中有人密奏你阿爷勾结逆党,今上一怒之下,将你阿爷贬至振州为官……” “蜀王与吴王后来怎样了?”绮素问道。 苏引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手背置于身侧的香炉上试了试火气,从香筒内取出香箸,打开炉盖拨弄了几下炉灰。盖好香炉后,她才淡漠地说道:“二王并其子孙于显德二年伏诛,妻女皆罚没宫中为婢。” 绮素不寒而栗。 宫中皆赞皇帝仁孝,上皇有疾必亲侍汤药;去岁大败北狄,皇帝大宴群臣,太上皇亲自舞蹈为贺,在宫内被引为佳话。却原来父慈子孝的表象下隐藏着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不知那对父子彼此相对时又是怀着何种感情? “绮素,”苏引的呼唤让绮素回过神来,“明敏如你阿爷,在皇权之争中尚且不能全身而退,我与你阿爷只你一女,让你入宫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我不求富贵,只望你一生平安。答应我,千万远离是非,不可犯险。不能招惹的人,你千万别去招惹。” 绮素抬眼,见母亲鬓边已有丝缕白发,眼角也生出了细纹,不由心中一恸,郑重答道:“是,女儿知道了。” 三天以后便是上元节,西京盛饰灯影,特许夜行。都中无论贵贱男女,皆以观灯为乐。绮素与三位表妹共乘犊车,在两位表兄及家仆的陪伴下出门看灯。 这年安福门外所设灯轮高达二十余丈,通明如昼。官府又妙选长安、万年两县少女,戴花冠、衣罗绮,香施粉黛,于灯下踏歌,可谓远超历年之盛景。 苏府奴仆早已占得佳位,绮素于犊车内隔帘相望,见外面佳人盛饰,士庶混杂,其乐融融。都中的贵人们也多携家眷出游,是以人来车往。这些人中有不少是苏府相识,因此苏仁、苏仪不住地与人见礼寒暄。 绮素初时和表妹们一样观看歌舞,后来渐渐地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与两位表兄酬答来往的人身上。毫无疑问,迎来送往的人都是京中的贵戚子弟,虽然相貌有别,却都仪态翩然。 “你是……”二表兄苏仪一声轻呼,引起了绮素的注意。 因犊车遮挡,苏仪面前的人并不在绮素的视线之内,但表兄那样惊讶,想必此人身份不同寻常。绮素越发好奇,便开始留心倾听他们的谈话。 透过纱幕,绮素瞧见大表兄苏仁严肃地看了弟弟一眼,似在谴责他的失态,然后他下马一揖,微笑道:“郎君何以至此?” “宴饮早散,便出来观灯。”来人语音儒雅而温和。 这声音听在绮素耳里却是大为震惊——这是晋王的声音。 上元节宫中自有宴饮,今上最喜灯下赋诗、君臣同乐,以往总是深夜方休。听晋王之意,竟似宫宴已罢,所以他才有暇外出观灯。且听得苏仁未以“大王”呼之,想来此番出行,晋王并不愿露出身份。 苏氏兄弟对晋王仰慕已久,难得有机会与他打交道,便将观灯之事抛诸脑后。二人低声商议了两句,便由苏仁说道:“此处嘈杂,说话不便,不若在下觅一清静处,再与郎君畅谈?” “正当如此。”晋王抚掌称妙。 话虽这样说,可上元这日要在都中找出一片清静之地却并非易事。一行人久觅不得,最后晋王便提议去他的府邸。犊车行了许久,终于驶进一处僻静的宅邸。绮素与几名表妹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犊车,此时晋王与苏仁、苏仪亦已下马,晋王更是主动过来与她们见礼。 看见绮素,晋王先是一愣,继而微微一笑:“是你。” 绮素向他行礼,晋王却道:“这是我私邸,小娘子不必拘礼。” 几位表妹也一一过来向晋王见礼,晋王都含笑还了礼,才引他们入内。绮素打量着晋王宅邸,宅子不大,庭院更是狭小。除却庭中引流泉注入的水池及花木、山石若干,宅中一应物事皆以实用为主。宅中虽也有仆从若干,但相较于晋王的身份,未免显得太过简陋。 许是意识到了绮素的疑惑,晋王淡淡说道:“我在北府生活简单,父皇所赐府邸过于奢华,令我颇为不适,日前已请父皇收回。此处宅邸虽然朴素了些,我反倒觉得自在。” 绮素垂目,片刻后微笑道:“怪不得京中皆称道晋王贤德。” 晋王的眼神在绮素身上略作停留,含笑以对:“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世人的眼光与我何干?” 说话间有家仆来禀,说酒宴已齐备,晋王同众人入席。因是仓促备下,菜肴并不丰盛,却还算可口。酒则是晋王从北府带回的,不及都中佳酿清醇,酒性却是极烈。绮素尝了一小口,只觉一阵火辣从喉头直烧到胸口。她看向几位表妹,尝过酒后个个都皱起了眉头,显然都喝不惯。场中三名男子却都不在意,他们早已兴致勃勃地谈起最近几次与北狄的战事。 “目前的局势对我方有利,某以为不妨乘胜追击。开春时大军出动,必能一举扫平狄患!”苏仪两杯酒下肚,话语渐渐激昂起来。 苏仁却更为稳重,向晋王道:“我兄弟二人虽入选三卫,也不过宿卫宫府,并未曾亲历战阵。纸上谈兵,让大王见笑了。” 晋王一笑:“某只是随郑公出塞两次,哪里谈得上知兵?真要说起来,只怕还不及二位。” “大王过谦了。”苏仁笑道,“我们都听说大王曾亲自上阵,这就强过我们许多了。以大王之见,下一步至尊会采取什么行动?” 晋王收敛笑容,慢慢说道:“某不敢妄测至尊之意,只是某若为主帅,必不愿在此时轻举妄动。” 苏仁目光一闪:“愿闻其详。” 晋王一笑:“二位不曾到过塞北,大概并不知道,那地方没有良田,都是草场。不宜农耕之土,中原人岂愿长居?故历代中原大军虽能攻陷其土,却无法将其踞有。而狄人逐水草而居,不比中原百姓安于一方,中原又不能将之彻底消灭,是以国朝至今犹有边患。某以为,北狄之患,不是难在战力,而是难以将其根除。与其一味出兵虚耗物力,不若国朝恩威并施,挟兵势以立威,继而施恩以抚人心,渐化戎夷为我华夏。去岁大胜,中原威信已立,此时应暂缓攻势,伺机而动,徐徐图之——不过这只是某之浅见,至尊或有更深的考量也未可知。” “大王言之成理,可这伺机而动,又作何解?”苏仁追问。 晋王持盏微笑:“狄人不若中原般州县为治、上下有序,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平日各自追逐草场,有战事则聚而战之。北狄各部并没有太深的联系,有时还会为争夺草场而大打出手。乌集之交,初虽有欢,后必相咄。某所说之伺机而动,即在于此。与其大军出动,不若利用狄人内部的冲突,坐收渔翁之利。” 苏仁、苏仪都没再说话,而是默默咀嚼着晋王的这番话。绮素听了也垂下目光,盯着眼前的酒盏出神。三位表妹对军国大事一无所知,只坐得兴味索然。 晋王见众人沉默,便不再多话,击掌唤来奴仆低语数声。不多时,家仆便领了一名横抱琵琶的乐人前来。乐人在厅中角落坐下,取出拨子,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 敞开的门户外,一轮皎洁的圆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天幕之中。墙外歌舞欢腾之声遥作,在琵琶的掩盖下似梦似幻。 “小娘子在想什么?”不知何时,晋王竟来到了绮素身旁。 “我……奴在想今日宫中欢宴,不知是何光景?”绮素微惊,有些慌乱地掩饰自己心事。 “不过一帮文人吹捧颂圣,了无新意。” 绮素吃惊地看向晋王,这并不像晋王会说的话。 果然晋王微笑着续道:“太子说的。” 绮素恍然,继而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太子如此让人扫兴,难怪宫中的欢宴会提早结束了。 晋王目不转睛地盯着绮素,悠然说道:“小娘子很关心太子?” “奴……”绮素抿了抿嘴唇,“太子待奴如同手足,奴自然关心。” “那么,”晋王淡淡说道,“请小娘子向太子转达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后巡幸东都,天子出行,太子理当监国,请他好自为之。” 绮素茫然点头,许久才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她不知晋王此番提醒是什么意思,可晋王不等她多问便已归座,与她的两位表兄继续聊起了刚才的话题。三人一直聊到夜深才兴尽而归,绮素的三个表妹都已困倦不已,在犊车缓慢行进中便已昏昏入睡。绮素照料着三个表妹,忽听车外苏仪对苏仁道:“若晋王是太子,将来必大有所为。” “阿弟不得妄言。”苏仁虽然喝止了苏仪,但绮素听得出,他对苏仪的看法不无赞同之意。 二人的话让绮素悚然而惊:如果连她的表兄都认为晋王更适合承继大统,太子岂不是很危险?她是不是该提醒太子小心晋王?可晋王并无逾越之举,贸然出言只会自取其辱。何况自己才答应母亲不涉入皇权之争,又怎能食言而肥?但若是什么都不说,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对她的恩情? 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绮素为这个问题思量了许久。 果如晋王所言,天气一和暖,皇帝便携皇后及众妃嫔行幸东都。太子受命监国,与几位宰辅留守京师;晋王则奉命统领军士,护卫帝后安全出行。 太子虽在东宫多年,监国却还是头一次。皇帝似乎认为已到了考验太子能力的时候,在东都驻跸的时间超过了他即位以来的任何一次,甚至打算在东都过完新年再起驾返京。 朝野上下也都明了这次太子监国的重要性,无不关注着太子的一言一行,看他能否胜任储君之职。遗憾的是,太子却未能让皇帝满意。 留守的几位宰辅执政多年,即使没有太子,他们也能处理好大部分的事务,离京前皇后又曾千叮咛万嘱咐,让太子多纳宰辅之言,因此最初的几个月,除了时常出入西内打扰太上皇清静之外,太子还算安分。数月来东宫的表现虽然无功无过,但太子毕竟只有十五岁,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差强人意。就在众人以为太子这次监国可以平平安安交差的时候,他却闹出了事故。 按国朝惯例,每年入秋后会对官员当年的为政优劣进行考课,是为小考。在京各部须在九月末以前完成本部考课,并于十月一日将结果送交尚书省;各地官员的考课则在年底由朝集使考解进京。 官员考课本是常例,又有吏部考功司负责,再有两位望高的京官出任校考使,分校中外官考,按理不会有什么差池。可一日太子玩兴大发,扮作黄门内侍混进了吏部闲逛,这便引出了事端。 其时吏部尚书卢文元正考校内外官。官吏中有一人姓张名启泰,负责督运米粮。不想路遇风暴,导致船沉米失。卢文元翻看档案后,认为监运损粮,有失职责,便将此人定为中下。张启泰倒是镇定自若,并不辩解。太子刚巧在侧,见此情状忍不住出声道:“遇风失米是天灾,又不是他能掌控的。尚书这么写,不太公平吧?” 卢文元初时见他着内官服饰,大为恼怒,以为一个宦官竟敢闯入吏部干涉考课,实在胆大妄为。他正待要命人拿下,定睛一看却是东宫太子,吃惊之余急忙起身下拜。太子倒是不以为意,只吩咐卢尚书继续。监国太子已经有言,卢文元不得不重新考虑张启泰的考评,最后他将之前的“中下”抹去,改写为:“非力所及,考中中。” 张启泰仍不置一词,亦未露半分喜色,再拜而退。 太子见状,再次出声:“你等等。” 张启泰闻声止步,默立于一旁。太子取笔,又将卢尚书之前所写“中中”涂掉,写上:“宠辱不惊,考中上。” 写罢,太子掷笔长笑而去。 出了尚书省,李承沛便直入西内太上皇别宫。祖孙俩同坐榻上分食蜜饼,太子便将这事当笑话一样讲给太上皇听。 太上皇听完果然大乐:“像我,像我!到底是我孙子,有我年轻时敢作敢为的风范。” 李承沛却不屑一顾:“别把我跟你比。你年轻时也就骑着马到处乱跑的出息,讨人嫌了还以为自己威风八面呢,哪有我英明神武?” 太上皇让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冲着他指了又指,却骂不出声。 李承沛吃完蜜饼,又从金盘里拿了一个橙子,取了银刀切开,撒上细盐一边吃一边抱怨道:“那群措大迂腐得紧,我忍了好几个月,今天总算是痛快了一次。” 太上皇哼了一声:“你是痛快了,只怕东都有人要不痛快了。” “谁?” “你阿爷。”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你阿爷最讲规矩,恐怕不会喜欢你今日所为。” 李承沛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认真道:“规矩也是人定的,不合理就该改。我不觉得我有做错。” 太上皇见李承沛尚不知其中厉害,思忖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听说晋王在东都愈见宠遇,你啊,最好当心些。” “哼,当年你不就是想废嫡立庶才引得我阿爷奋起反抗的吗?你觉得我阿爷会和你一样傻?再说不就是个东宫太子,好像谁多稀罕似的!”李承沛不以为然道,“说起来,好不容易我阿爷跑东都去了,还住了这么久,你这老东西就没想着搞点动静出来?” 太上皇干笑了一声:“臭小子,怎么扯到我头上了?” 不过这话到底让太上皇有些怅然,他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饼道:“你阿爷当年逼我传位,我自然怨过他。可话说回来,当年我想废你阿爷,最大的担心就是他乃狄女血脉。要是他因为母亲的缘故容让狄人,岂不白费我这么多年的辛苦?可这些年看下来,你阿爷对狄人该抚就抚,该打就打,并没有偏袒。可见他心里是明白的,我何苦再去添乱?身为皇族,理应以大局为重。只是我一生纵横沙场,自负英明,到头来却栽在儿子手上,嘿嘿,百年之后恐怕要成人笑柄了。” 李承沛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倒霉的人多了,又不止你一个。再说你现在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闷了还有歌舞看,比我过得都快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太上皇怔住,倚在几上良久,才干笑了一声:“也对。正好我这儿的几个舞伎新近排了一出舞戏,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我才不看!”李承沛对于上皇喜爱的歌舞一向避之不及,赶忙跳下长榻,“你喜欢的歌舞就没几个有意思的,还不如拿弹弓去太液池边打鸟好玩呢。”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回东内了。 太上皇见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知他并未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他有些忧虑,照此下去,昭武末年之事只怕会再度重演。晋王所图何事,别人或许瞧不出来,却瞒不过他。然而事关天下传承,纵然他与皇帝的关系近年来有所缓和,也不好出言。他思虑良久,最后一声长叹,只愿果如李承沛所说,儿子经过当年之事,不会再轻易起废立之心。 然而上皇所料竟是半分不差,皇帝接到京中消息时果然大怒。昭媛王氏原本正与皇帝对弈,见皇帝接报以后脸上阴云密布,便急忙伏在了一旁。皇帝却没看王昭媛一眼,只向内侍道:“叫皇后来。” 皇后携绮素正在园中赏枫,闻报急忙赶来。皇帝一见皇后,便将京中奏报摔在了皇后面前:“你养的好儿子!” 皇后只知皇帝震怒,却不晓因由,拾起奏报读过后也不免变了颜色。 皇帝怒斥道:“官员考课自有定则。他身为东宫,竟然扮作内官混入吏部干涉考课,以一己好恶自坏规矩,简直不成体统!无法无天!”皇帝正在气头上,皇后不敢答话,倒是王昭媛壮着胆子膝行上前相劝道:“至尊息怒。” 皇帝背着手烦躁地转了几圈,方向内侍道:“叫晋王来。” 晋王在东都一直随侍宫中,很快便赶了过来。此时皇帝已命承值的官员草拟了诏令。 “阿涣,”皇帝见了晋王便道,“你准备一下,即刻回京。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太子停止一切事务,在东宫待命。若有急务,便由你与宰辅商议着办。” 晋王在路上已得知了大略情形,此时并不惊讶,默然领命。 皇帝在晋王离开后即命人准备回京事宜,随后便丢下众人,拂袖而去。 王昭媛见皇后仍跪在地上,也不好先行起身,便膝行到皇后身前,轻声唤道:“中宫?” 皇后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王昭媛便默默退去了。 这期间绮素一直跟在皇后身侧,这时她才小心地上前扶起了皇后。 皇后在她的搀扶下起身,却双目茫然。良久,她才对绮素说了一句话:“太子这次是真闯祸了。” 回京前,晋王特来向皇后辞行。 绮素见皇后闻报后神情恹恹,知她不欲见人,便亲自出外告知晋王:中宫不适,不宜入见。晋王听了并不惊讶,点了点头,便欲离去。 绮素沉吟片刻,叫住了晋王:“大王留步。” 晋王止步,回望绮素。 绮素微微垂目,似在斟酌,旋即抬首问道:“至尊东幸前,可是大王向至尊建议让太子监国?” 晋王并不否认:“不错。”他扫了绮素一眼,又问道:“小娘子还有何见教?” 绮素脱口而出:“大王明知太子孩子气,为何还提议让他监国?”她看得明白,晋王与太子并无甚交情,何以却向皇帝进言?只怕他从一开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晋王轻笑一声,一双凤目上上下下地审视着绮素。绮素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逾越,被他一看便有些心慌,可事关太子,她不想就此退让,便依旧直视晋王的目光。 晋王打量了她一阵,敛去了面上笑容,淡淡道:“协理政务不是太子职责所在吗?” 绮素一凛,顿时语塞。 晋王说罢不再看她的反应,头也不回地步出了皇后殿阁。 晋王一路急行,数日后便抵达京都,直入内宫。 太子李承沛正用金弹丸在太液池下戏耍,虽在兴头上,他也不得不放下弹弓,恭恭敬敬地听晋王传达了皇帝的意思。晋王说完,太子拜谢,然后浑不在意地拾起弹弓,重新对着树上的鸟雀瞄准。 “殿下还有心情打弹弓玩耍?”晋王挑眉问道。 太子斜睨一眼晋王:“不打弹弓打什么,难道打你?打你又有什么好玩的?阿爷只说不让我监国,又没说不让我出来玩。还是我现在只能待在少阳院里,连太液池也来不得了?” 听他如此说,晋王垂下了眼帘:“承涣僭越了。”语罢他即退了下去。 晋王走后,太子接着打了一会儿弹弓,后来眼看着红日渐沉,忽然没劲起来,便将弹弓和剩下的几枚弹丸随手一抛,自回东宫去了。 晋王也在暮色将近时回到了自己的宅邸,宋遥已经等在府中。晋王将马缰扔给仆从,抬手示意宋遥随自己入内室。宾主坐定,宋遥才道:“听闻大王回京,我便立刻赶来。不知此时大王返都,所为何事?” 晋王将太子干涉官员考课,皇帝大怒并遣自己返京传令之事原原本本地道来。宋遥听完,才笑道:“没想到大王以提议监国来试探太子,倒有这样一番意外收获。大王正可借这个机会来结交几位宰辅。” “太子?”晋王嘴角微扬,“我想试探的从来不是太子。” 宋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陛下?” 晋王默认。 宋遥细思,让太子监国说明皇帝尚无易储之意,对晋王来说,这并不是好消息。 晋王似乎猜到了宋遥的心思:“的确,让太子监国说明至尊仍视他为嗣君。”晋王转目,直视宋遥:“不过……若再出几件这样的事,我想至尊或许就会重新考虑了。” 宋遥点头,目前的局势对晋王仍是有利的。两人随后商议起哪些重臣可以拉拢的话题,太子的事便被他们略过不提了。 在晋王与宋遥谈话的同时,东都回銮之事也已筹备妥当,不日即可起驾。皇帝得报后略作思量,便下令三日后启程回京。 是夜,皇帝在殿内读书,忽感倦意,便命人召王昭媛前来伴驾。 王昭媛在内官引导下姗姗而来,见皇帝烦躁而困倦地倚在榻上,便悄悄阻止了内官通报。她独自入内,走到置于殿中的莲瓣式鎏金铜香炉前,揭开了盖子,见里面焚的是龙脑香。她思忖片刻,便指使宫人取了以滴乳香合制的香丸来替换。待亲自添好香,她才走近皇帝身旁,将散落的书卷拾起,置于一旁。 皇帝蒙眬中感到有人靠近,又闻到殿中的香气与之前不同,睁眼见是王昭媛,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香?” 王昭媛答道:“是熏陆 。” 皇帝点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重新阖上了双目。王昭媛在手上薄薄地抹了一层香膏,轻轻按压皇帝头上的穴道,为他消除疲劳。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眉头微微舒展,向王昭媛道:“还是你的手法最受用。” “能为陛下分忧,是妾之幸。”王昭媛微笑以对。 “分忧?”皇帝忽地笑了起来,“以前皇后也常这么对朕说。那时候有很多事,朕不能对别人说,就只能跟她说。” “中宫随侍至尊多年,妾也深为敬重。” 皇帝点头:“是啊,朕和她也算是患难夫妻了。朕那时曾对她说,若有出头之日,定不相负。这些年她掌管后宫,朕从未干涉,凡她所请也无不依从。她倒好,把一个太子教成了这样!” 皇帝说起旧事时,王昭媛只是含笑倾听,等皇帝说到太子,王昭媛不能再无动于衷,她伏下身连声说道:“妾惶恐。” 皇帝失笑:“朕不是冲你发火,起来吧。” 王昭媛起身,坐回皇帝身边。皇帝却又叹道:“太子……朕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王昭媛小心地说道:“太子毕竟年幼……” “年幼?你看阿涣,他出居北府的时候才十二岁,比现在的太子还小三岁呢,怎么他就懂事了?” 王昭媛赔笑道:“晋王返京以来,确实为宫中人所称道。” “哦?都说了些什么?”皇帝似是很随意地问。 王昭媛看了看皇帝脸色,才斟酌着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宫人们都道晋王性格沉稳、处事得体,像极了至尊。” 皇帝面容缓和,微微颔首:“阿涣这孩子确实像朕年轻的时候。” 王昭媛见皇帝似乎心情舒畅了些,陪他看了一会儿书后含笑问道:“至尊要不要进些酥酪再看书?” 皇帝想了想,放下书道:“不必了。朕前几日冲皇后发了火,怕她到现在都未释怀。朕……去看看她。你先回吧,不必等朕。” 王昭媛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王昭媛回到殿中,近身的宫女香雪迎上来,向她使了个眼色。王昭媛会意,进了内室,只留下香雪伺候她晚妆。 香雪一边为她梳理鬓发,一边小声道:“郡君让人传信,说晋王命人送了翠云、金鸟锦各二十匹,水精帘十副到府上。” 王昭媛之父在朝中为官,其母受郡君诰封,与王昭媛偶有书信往来。 “也算难得之物了,”王昭媛一边仔仔细细地在面上、胸前扑粉一边道,“晋王出手倒是一向大方。一会儿替我研墨,总得给他些有用的消息,才好收他的财帛。” 香雪笑道:“昭媛在至尊面前替晋王美言,收他几匹织锦又算得了什么?” “傻子!”王昭媛轻笑着点了下香雪的额头,“我看重的难道是这点东西?” 她放下丝绵所制的粉扑,再次看向镜中。她今年已二十九岁,虽然镜中的容颜依旧姣好,可她自己清楚,她也就还能再美上那么几年。皇帝渐渐上了年纪,若不早做打算,一旦皇帝崩逝,她这样无所出的嫔妃就只能落个无依无靠的下场了。太子虽然本性不坏,但从小养尊处优,且有皇后疼爱,未必会顾惜他父亲的妃嫔。晋王却不一样。若她能对晋王有所助力,他必会投桃报李,自己便有了依傍。 香雪却不知王昭媛这百转的心思。她陪着王昭媛写完书信,又服侍着她睡下,这才将屋内灯盏一一熄灭。退出去时,她隐隐听见寝帐内的王昭媛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为了老有所依罢了……” 香雪一怔,昭媛十五岁入宫,如今尚未满三十,却已在谋划晚年的生活了吗?她轻轻叹息,将纱帐放下后便默默退去了。 御驾一回京,太子便被皇帝狠狠地训斥了,并且被再次禁足于少阳院。 太子这次闭门思过,任何人都不得去东宫探望,便是皇后想打听一下太子在少阳院的景况都不可得。虽然太子常受皇帝处罚,但罚得这样严厉,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皇后在试图向皇帝求情时甚至得到了如此回答:“若非素日溺爱太过,太子何至如此?他也该受些教训了。” 太子的衣食素来由皇后亲自过问,这番幽禁也不知少阳院的宫人照料得是否周全,直急得皇后好几日寝食不安。绮素既担忧李承沛,又可怜皇后一番慈母心肠,只是连皇后都劝不转皇帝,她人微言轻,自然更不敢为太子说话。皇后身边的染香给她出主意,说王昭媛颇得至尊欢心,如今的情况,中宫不便求情,她若肯美言几句,兴许能为太子解围。 绮素细思之下,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皇后碍于身份,不好请王昭媛出面,她却无妨。她便寻了个机会去拜访王昭媛。 圣驾回京后,皇帝为太子之事烦心,政事又忙,便懒于敷衍后宫,王昭媛这些日子轻闲了许多。她虽在太子和晋王之间有所倾向,却不愿在姿态上表现得与他们中任何一人过于亲近,此时反倒有意保持着中立。就连晋王奏请皇帝泰山封禅,她也没多说一个字。她看得清楚,皇帝精明过人,表现得太热络反会让他起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关键之时再推波助澜更好。 晋王明白王昭媛的想法,回京后也尽量避免和她接触。一连十数日,她除了晨昏定省,便在殿阁中弹筝、调香为乐。绮素来时,正巧碰上她在调筝。 听到香雪禀报,王昭媛微觉奇怪,这位皇后的养女是极少往嫔妃宫中走动的,也不知此次上门所为何事?她微一沉吟,便点头示意香雪领绮素进来,手上却并未停止拨弄筝弦。 绮素随香雪入内,一眼瞧见王昭媛坐在廊边。她这日不需伴驾,索性连髻也不梳,只用白色丝带束住了满头青丝。她身着黄色衣裙,外搭莲青披风,坐在廊下随意地拨动着筝弦。深秋疏淡的天色下,庭中红叶飘落于廊上,与神情慵懒的美人侧影相映,如在画中。 绮素虽常见王昭媛出入皇后殿阁,但那时的她总是低眉敛目,这样的风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看得出了神。中宫虽然端庄高贵,与王昭媛相较却欠缺了一点风情。绮素忽然明白了在帝后情意如此笃厚的情况下,王昭媛依然能在后宫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了。 王昭媛一曲奏毕,才放下筝微笑着问绮素:“小娘子此来有何见教?” 绮素被她唤回心神,连称不敢。 二人寒暄数句,绮素想起自己来意,试探着说道:“中宫回京后,时觉胸口烦闷,夜不能寐,又不愿传召医正。奴想起至尊凡有不适,常请昭媛伴驾,故来向昭媛请教,可有法子减轻中宫的烦恼?” 王昭媛笑道:“你倒是肯尽心。” “中宫于绮素有养育之恩,绮素理当尽孝。”绮素语气平和,“何况太子禁足东宫,无法侍奉中宫左右,绮素更不敢疏忽。” 绮素有意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不想王昭媛却不接她的话头,反而细细问了皇后的症状,略加思索后问她:“皇后殿中可常焚香?” 绮素不解她何以有此一问,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只得答道:“中宫不擅香道,常焚的不过是苏合香,有时也用龙脑。” 王昭媛一笑:“不懂香道无妨,只要中宫有焚香习惯就好办多了。” 绮素越发困惑,眨了眨眼睛才道:“还请昭媛明示。” “既然中宫不愿就医,不妨从香事着手。我知道几个醒脑宁神的香方,你拿去照方合香,让中宫日常使用,再辅以推拿之法,当有些效果。” 虽然这并非自己真正来意,不过若真能缓解皇后的病症,倒也是意外之喜。绮素连忙起身向王昭媛敛衽而拜:“如此……绮素多谢昭媛指点。” 王昭媛一笑,指向书案:“那儿有笔墨,我念你写。” 绮素点头,摊开纸墨,示意就绪。 王昭媛微微一笑,缓缓念道:“苏合香油一两,安息香、麝香、沉香、丁香、白术、青木香各二两,香附子炒过去皮……” 绮素仔细地把几个香方记了下来,又看了一遍后才交给王昭媛过目。王昭媛看过,表示无误,又将方子递回给绮素。 绮素拿了方子,并没有立即告辞,反而欲言又止。 王昭媛自然也瞧出她的踌躇,温和地问道:“小娘子可是还有心事?” “蒙昭媛赐方,绮素感激不尽。”王昭媛如此善解人意,绮素便将自己来意直言相告,“不过……奴觉得中宫乃是心病……” 她言犹未尽,王昭媛已经明白过来:“莫非小娘子是为太子而来?” 绮素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绞了半天袖子才轻轻答了声“是”。 王照媛亲切地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太子幽禁,我也于心不忍,却始终不曾为他求情。小娘子可知是为了什么?” 绮素摇头。 “女子干政,向为君王大忌,何况至尊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我若是求恳,只怕不但于太子无益,反会引至尊起疑。” 绮素一愣,她倒是从未想过这一节,讷讷道:“这……是绮素思虑不周了……” 王昭媛怜爱地说道:“小娘子年纪还小,想不到也不奇怪。” “难道……就没办法救太子了吗?”绮素想到太子还在受苦,免不了有些揪心。 王昭媛目光微微一沉:“太子禁足虽然可怜,却也是至尊的一番苦心。至尊是希望太子能好好思过,并不是要害他。待太子真心悔悟,至尊自然会放他出来。何言一个救字?小娘子出言,还是谨慎些为妙。” 绮素一惊,慌忙解释:“奴,奴不是那个意思。” 王昭媛这才重露笑容:“我知道小娘子没有恶意。这些话小娘子和我说说倒无妨,到了别有用心的人面前,保不定就会惹出祸事来。我也是当小娘子是自己人,方肯对小娘子说这些话。忠言逆耳,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绮素不敢,”绮素诚恳地说道,“绮素明白昭媛是出于好意才这样说的。” “你明白就好。”王昭媛暗暗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绮素是不会对她起疑了。她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说起来,小娘子也快到定亲的年纪了,中宫可曾提过?” 绮素不意她忽有此问,顿时满面通红:“不,不曾……” 王昭媛轻笑道:“不知中宫是什么打算。我若有你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定舍不得把你放在宫里……” 绮素有些吃惊地看向王昭媛。 王昭媛笑容渐散,末了一叹:“嫁到宫里可没什么好……” 绮素越发羞涩,头都快垂到胸前了:“昭媛的话,奴不明白。” 王昭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日后你会明白的。你这样通透的孩子,陷在宫中就可惜了……” 听王昭媛越说越离谱,绮素一阵心慌,她不敢再留,匆忙起身告辞。 绮素来访,香雪便退到了门外守候,此时见绮素逃似的走出殿阁,微微诧异,在她走远后入阁笑问:“那小娘子怎么了?脸红成了那样。” 王昭媛一声轻笑:“怕是春心动了。” 香雪回想,绮素可不就是那副模样?便笑道:“说起来,那小娘子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王昭媛掠了掠耳边的散发,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说起来……”她将绮素的来意向香雪说了一遍,又道:“她这次找上门,兴许是出自皇后的授意。你说我这样应对,可有破绽?” 香雪想了一会儿:“昭媛说得滴水不漏,想来就算是皇后的意思,她也挑不出毛病。” “那就好。”王昭媛轻轻一叹,“晋王与太子胜负未分,得罪中宫没有好处。就算将来晋王即位,皇后也是嫡母。他若想要个仁孝的名声,就得奉养皇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和皇后翻脸。” “昭媛说得是。”香雪道,“不过奴婢觉着还是晋王的赢面大些。” “谁输谁赢还得看至尊的意思。话说回来,就算至尊不支持晋王,我看晋王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一日,可有得瞧了……”王昭媛转着腕上的金跳脱道。 她语气轻柔,却不知为何,竟让香雪生出了一股寒意,似乎阵阵腥风正迎面扑来。 第四章 诉 衷 情 没人知道皇帝是何时对储位人选有了想法,是显德十五年夏,晋王迎娶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为妃时?还是次年春天,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训病逝之时?但毫无疑问,一年间皇帝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已日渐显出了差异。 不止皇帝,众臣私下里也没少议论晋王与太子的资质。晋王声名鹊起,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对兄长、众臣多有失礼之处。到如今,二人的风评已大相径庭。更糟糕的是,在太子处境不利之时,中书令冉训竟病逝了。 原本中书令德高望重,又一向回护太子,众人虽对太子资质抱有疑问,却都不便公开表露;如今冉训离世,不但国朝痛失良臣,也让晋王的支持者们再无忌惮。是以冉训才刚下葬,便有言官弹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奢侈过甚。 若仅仅如此,也不过是在太子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过错中多添一笔罢了。然而两日后,事情便急转直下。这日众臣朝参完毕,用过辰食后正各自前往官署,忽然一物自半空飞来,正打中了一名官员头部。众人只听那官员一声惨呼,围过去看时,却见那人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枚金弹丸。大家再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前日参奏太子奢靡的谏议大夫。 朝官竟在宫中遇袭,自然引动朝野。皇帝下令彻查,很快便从太子所居的少阳院中搜出了弹弓两副及金弹丸数袋。两相比对,太子宫中的弹丸与打中谏议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样。这弹丸乃宫中特制,他人绝难仿制,宫人们也都证实太子常用这种弹丸击打树上的鸟雀。 这下不但天子震怒,朝中更是物议汹汹。进谏乃是言官本职,太子不纳其言也就罢了,竟还事后报复,可见其人品不堪。想到日后要辅佐的天子竟是这种人,众臣不由得忧心忡忡。相较于太子的顽劣,晋王却是礼贤下士,器宇非凡,难免让人生出了热望。 可易储并不容易。 晋王的德行固然值得称道,可他终究只是庶子,废嫡立庶本为礼法不容,且今上当年逼宫之举,起因便是上皇有废嫡之意。是以臣子们虽然对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却没有人敢轻易跨越这条鸿沟,向皇帝提议改立晋王。反而是先从宫中传出了流言,说至尊私下里曾说起过易储之事。 流言越传越广,终于有朝臣大着胆子上疏,请立贤者为嗣。若在平日,这无疑会触犯皇帝大忌而受到斥责,可这次的上疏却迟迟不见皇帝批复。 禁忌打破,却没有引起轩然大波,此事本身已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废立之事已有如此明显的征兆,内宫也不会毫无察觉,宫人们很快就看到一名素服去饰的妇人低伏在西内太上皇别宫之前。 此时虽是仲春,入夜以后却仍有寒意。来往的宫人见着那身影都忍不住心生怜悯,要在心里为她叹息上一声。 那妇人每日拜伏在上皇宫前,坚持了四五日之久,才等来女官杜氏自殿内步出,向她言道:“上皇有请。” 妇人抬首,正是中宫无疑。听闻上皇终肯见她,皇后肃然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随杜氏步入殿内。 太上皇李延庆盘腿坐在榻上,右手则扶于凭几上,冷眼看着皇后向他下拜。 “阿念死后,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我这儿吧?”良久之后,太上皇缓缓开口道。 阿念正是皇后故去的长子李承沣的小名。 皇后低头良久,才答道:“新妇不孝,请上皇责罚。” “这不怪你,毕竟是我当年疏忽,没保护好阿念。”太上皇眯着眼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我,若不是为了承沛,你怕是死都不会踏足这里。” “新妇这些年慢怠上皇,本是没脸来这儿的,”皇后伏身于地,“可如今太子岌岌可危,上皇素来疼爱太子,新妇恳请上皇相助。” 太上皇道:“这件事我听说了。难,很难!” 皇后膝行两步,含泪唤道:“阿翁。” 只是一声轻唤,却让太上皇动容。 当年他与嫡长子的关系并不亲密,全赖这出身名门的儿媳尽心维系。当初他将易储之事一拖再拖,除了顾虑太子无过,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顺,他心中不忍之故。 那时太子妃常带着李承沣在他面前承欢尽孝,借此来弥合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看着新妇、长孙,他难免会心软,对儿子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就能容忍几分。不想长孙战亡,新妇虽未口出怨言,却再不曾来见他,更别提如家人一般亲近了。他心里明白,新妇是怨上他了。如今若不是为了小儿子,她也绝不会放下一国之母的尊严,苦苦哀求于他。 思及往事,太上皇百感交集,最终却是长叹一声:“不是我不想帮太子,而是不能帮。” 皇后泪流满面,再度伏下身去:“妾位极紫宫,却从未干涉政务,亦不曾扶植过任何党羽外戚。太子濒危,妾唯有恳请阿翁怜悯,保全太子。求阿翁助太子一臂之力。” 上皇身体微向前倾,慢慢地向皇后道:“不是我不喜欢承沛。我也不怕把实话告诉你:太子作为嗣君虽有不足,但若有合适的人引导,却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可事到如今,太子威信已失、群臣激愤,若他们兄弟之间再起纷争,绝非天下之幸。皇后,你懂我的意思吗?” 皇后缓缓抬起头:“还请阿翁明示。” 太上皇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后慈母心肠,我能谅解,但皇后也要记住,你不仅是太子生母,还是天下之母,当以大局为重。” 这番话对皇后无异于晴天霹雳。太上皇已是她最后的希望,他不肯相助,太子的结局可想而知。她身为母亲,绝不甘心就此放弃,便只是跪在地上垂泪不止。 太上皇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他叹息着劝道:“这件事只能让皇帝自己决断。他是一国之主,谁也不能代他做主张。” 上皇说得如此明白,皇后已知再无可能,她默默向上皇行了礼,往殿外退去。 “皇后,”太上皇忽又叫住了她,“你有没有想过,不当太子,也许对承沛这孩子反而是件好事?” 皇后迟疑着转身,低着头不发一言。 太上皇继续说道:“为天下之主,肩上便有千钧重担。太子有赤子之心,然过于天真,他若为帝,必然要舍弃他的长处。无法称帝固然遗憾,但他或许可以从此卸下这担子,说不定反是承沛的福气。” 皇后微微一震,抬头细细审视太上皇。 太上皇对她略微逾礼的举动泰然自若,反而温和地看着她。 良久,皇后重又向太上皇行下大礼。 “皇后这是何意?”太上皇抬手虚扶。 “妾可以不强求承沛为太子,”皇后直言,“但妾如今仅此一子,万万不能看着他送死。若承沛当真被废,上皇能保全他性命吗?” 太上皇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道:“皇后连日操心,想必累了,且回去吧。将我的话告诉太子,让他别胡思乱想。” 皇后未得到他答复,还欲出言,上皇却不愿再谈,翻身向内躺在榻上。皇后无奈,守了一阵后失望地出去了。杜氏见皇后出来,上前向皇后行了礼,又将她送至宫门,亲眼看着皇后进入东内才又返回太上皇处。 上皇只是假寐,等皇后一走他便坐了起来,此时正看着殿中的烛火出神。见杜氏进来,太上皇幽幽叹息一声,问道:“皇后走了?” 杜氏点头,道:“中宫如此失魂落魄,妾也于心不忍。” 太上皇道:“你道我就不难受?可既为皇室中人,就应以天下为重。阿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氏柔声回答:“上皇一片苦心,妾全都明白。不过……太子也是上皇看着长大的,上皇当真忍心吗?” 太上皇叹气:“我何尝就忍心了?难道承沛不是我的孙子?”他沉吟了一会儿,向杜氏道:“明日把皇帝和承涣都请来吧,我有话要说。” 杜氏微喜。看来上皇仍然有心要保护承沛,只是并无十足把握,才不肯给皇后承诺。不过杜氏很清楚上皇的能耐,他未必能让李承沛继续留在太子之位上,但保全其性命却是有可能做到的。皇后的一番求恳总算没有白费。 皇后却不似杜氏那般乐观。她回到东内时,绮素并染香已带着宫人候于殿下。见皇后神情疲惫,绮素和染香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入殿。 进殿以后,染香便命宫人取来热水、衣物,绮素则上前亲自为皇后更衣、净面。 这期间皇后一直默然无语,任凭她们摆弄。收拾妥当以后,绮素向染香使了个眼色,染香会意,便领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母亲,”绮素悄声问皇后,“上皇可曾答应为太子求情?” 皇后没有回答,眼中却止不住地掉下一串泪珠来。 见皇后如此情状,绮素大为吃惊:“上皇如此疼爱太子,竟也不肯相助?” 皇后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好一会儿,皇后才拭去眼泪,轻轻说道:“事已至此,各凭天命吧。” 绮素不禁心凉,天命?晋王来势汹汹,谁能保证天命在太子这边? 她的忧虑很快便成了现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刚一入夏,皇帝便颁下了诏书,废去李承沛太子之位,降为平恩王,徙永州;晋王有德,宜为太子,入主东宫。 易储诏书下达之日,京中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绮素听闻太子被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顾不得闺中训诲,提着裙子便向少阳院奔去。 一路上只见铅云翻滚,又闻闷雷之声大作,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绮素气喘吁吁地跑到东宫,只见少阳院门户大开。东宫平日里守卫森严、侍婢如云,今日却空无一人。绮素略略平复了下自己紊乱的呼吸,抬脚步入少阳院。 方进正殿,便见一物飞来,正打在绮素脚边,却是一个银质烛台。 “滚!”随着烛台落地,一声暴喝亦从大殿深处响起。 这是李承沛的声音。 殿中并未点灯,显得十分晦暗,绮素花了点时间才确定了李承沛所在的位置。他正背对殿外,颓然坐于书案上,殿中到处是散落的毁损物件。绮素缓步上前,轻轻言道:“殿下,是我。” 李承沛没有回头,只冷笑一声:“还叫我殿下?已经不是了!”他狂笑起来:“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殿下,别这样!”绮素跪在他身后喊道。 李承沛忽然转过身来,右手掐上绮素的脖子,将她推到柱前,大声吼道:“他们都走了,你还来干什么?啊?你来干什么?” 绮素被他掐着脖子,渐觉呼吸滞涩,又见他两眼通红,已有狂乱之态,心里只觉阵阵绞痛,不由得对着他默默流泪。 李承沛仿佛被她的表情刺痛了,猛地甩开她,向殿外大吼:“你们都不信我!不信我!” 绮素一把抱住他,哭道:“我信!一直都信!” 天际有闪电划过,一声惊雷炸响,如在耳边。 李承沛的身子僵硬,仿佛被什么东西陡然定住了。良久之后,他平静下来,涩然一笑:“你信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信我?” 他语气低沉无力,但已恢复了理智。 绮素站起身,半晌才低声道:“我知道殿下不是这样的人。我……喜欢殿下。” 李承沛晃了一晃,似是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未说出口的话,此时说来却极为顺畅,仿佛早已在舌尖萦绕过千百回:“我喜欢殿下,一直一直都喜欢。” 雷声之后,雨终于来了。 雨点如撒豆一般,密密地打在东宫的房顶上,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雨滴从房檐滑落,从殿内看去,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 李承沛和绮素并肩坐在殿内,默默无声地看着殿前的雨幕。 “素素,我已经不是太子了,”此时此刻,李承沛竟然有些胆怯,“你还会喜欢我吗?” 绮素点头:“我喜欢的是殿下,不管殿下是不是太子。” “别再叫我殿下了。” “是,大王。”绮素顺从地改口。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李承沛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浑蛋,你怎么还会喜欢我?” 绮素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喜欢大王。” “你真是个傻子!”李承沛笑了一声,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奇怪,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喜欢我?” 绮素小声嘀咕:“我知道,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大王从来就看不见我。” “不对,”李承沛大声说道,“是因为阿母让我把你当妹妹,所以我才没想法。” “不是,就是因为我不好看。” “不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以前一直把你当妹妹!” “大王从来不把长得好看的宫女当妹妹。” “她们本来就不是我妹妹。” “是因为她们长得好看。” “去去,我有那么浅薄吗?” “就有,就有。” “没有,就没有!” 两人争论起来,互不相让,彼此瞪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幼稚,不禁一同笑了起来。 李承沛道:“管他呢,我现在喜欢你了就好。” 绮素不说话,却默默地挨近了他。 李承沛向她伸出手,绮素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李承沛握住她的手,不时地摩挲。外面风雨大作,却被殿内的两人完全忽略了。在他们看来,这一刻反而成了人生中最温馨的一幕。 “素素,”李承沛犹犹豫豫地说道,“阿爷要我去永州。你……你愿意跟我去吗?” 绮素偎依在他身旁,坚定地说道:“大王去哪里,绮素就去哪里。” 李承沛反手将她抱在怀里,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就说定了。雨一停我们去见阿娘,谁反悔谁是小狗!” 绮素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后羞得满脸通红。李承沛却大笑起来,之前的颓然一扫而空。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时,雨就停了,只留下一阵清新的潮气和庭园树叶上滴答掉落的水珠。李承沛和绮素手牵手跪在了皇后殿前。 许久以后,皇后在染香的搀扶下走到了殿外,在殿前的石阶上注视着面前的一双儿女,他们的来意她已猜到。片刻后,她缓步走下石阶,却是向绮素道:“绮素,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愿意跟着他,是他也是我的福气。但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因此不幸。你要想清楚,不要因为同情我们母子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绮素看了李承沛一眼,伏下身子:“绮素已经想清楚了,请母亲成全。” 李承沛也跟着拜伏于地:“请母亲成全。” 好一会儿,皇后带着叹息的话语才在两人的头上响起:“好,我成全你们。” 可这件事却在皇帝那儿遭到了异常激烈的反对。 不等皇后说完她的打算,皇帝便训斥道:“你糊涂!你怎么能让那孩子跟着去永州?” “两个孩子都愿意,为何不能?”皇后沉静地反问。 “你难道忘了我们为何要将绮素养在身边?” “妾没忘。妾对绮素说,只要她愿意,京中贵戚子弟任凭她挑选,妾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可那孩子执意如此,妾除了遂她心愿,别无他法。” 皇帝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道:“不行,除了此事,朕什么都可以答应。” 皇后则平静地下拜:“除了此事,妾别无所求。” “你……唉,叫朕说你什么才好?” “妾的儿子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被废去了太子之位。承沛之质不足以承继社稷,至尊要废他,妾不敢有怨。妾只望至尊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念在他终是至尊骨血的分儿上,成全了那两个孩子。” 太子被废,皇帝已觉愧对皇后,此时她又提及早逝的长子,那拒绝的话就更说不出口。良久之后,皇帝才一声长叹:“罢了,你做主吧。” “妾谢至尊成全。” 皇后回到自己殿阁,将李承沛和绮素召来嘱咐了一番。两人得知皇帝同意的消息,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起。皇后本是愁云满腹,见状也不由得笑了,指着自己道:“好了好了,这会儿还有别人呢。” 绮素和李承沛有些不好意思地分开,坐到皇后两侧。虽然隔了一个皇后,却还是忍不住时时地四目交缠。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你俩从小玩到大的,以前也没见你们有多亲热,这时倒黏糊起来了。” “阿母别取笑我们了。”李承沛笑道,“我小时候懂什么?再说上次去祖父宫里,他说你和阿爷以前比我们还肉麻,你还好意思笑我们。” 皇后揪着李承沛的嘴笑骂:“竟敢编派起你阿爷阿母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哎哎,阿母轻点!儿子错了,以后不敢了。” 绮素含笑看着他们母子斗嘴,又是满足又是心酸。易储以后,这还是三人第一次有这样的欢愉时光。 说笑够了,皇后才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叹息道:“不是太子就不是太子吧,只要你们高兴,阿母也就放心了。” 绮素与李承沛对视一眼,一起拜倒,向皇后行了大礼。李承沛道:“儿子不孝,让阿母操心了。” 皇后拉起两个孩子,如初见之时那般,将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好自为之。” 四月易储,五月新太子与太子妃便已入主东宫少阳院;降为平恩王的李承沛则迁居宫外,准备移居永州。 平恩王搬离东内之后,由帝后做主,将故振州司马韩朗之女赐予他为妃。因京中人心未定,婚事不宣大张旗鼓,一切以俭朴为要,连皇族宗室也鲜有人受邀观礼。 成亲三日后,平恩王携妻悄然至京兆尹苏牧府上,拜见了绮素的生母苏引。 苏引原对这门亲事不以为然,只因是帝后赐婚,才不敢口出怨言。此时见李承沛颇具风姿,并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粗鄙易怒,虽则为人处事略显笨拙,但他对女儿绮素却不失维护关切,且绮素对他又是真心依恋。苏引虽然还有犹疑,却终被眼前的小儿女情意触动,在心里接纳了这门亲事。知道女儿女婿离京在即,苏引依依惜别,反复嘱咐二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期将近,平恩王夫妇入宫拜别帝后。皇帝虽恼恨李承沛不成器,但想到儿子即将远离,也不免伤怀。皇帝尚且如此,皇后就更是离情难抑,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垂泪不已。 绮素劝慰多时,皇后才收了泪,向两人道:“西内太上皇也须一别。” 夫妇二人点头,从帝后那里出来后便直往西内。途经仙居殿时,忽闻一阵笑声,却是宫人们簇拥着太子夫妇,分花拂柳而来。 现太子与前太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易储之后,兄弟俩都刻意避免碰面,不想倒在此地撞上了。绮素既担心李承沛心内不快,又怕他出言不逊,便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李承沛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子李承涣也看见了平恩王夫妇,此时再回避未免刻意,因而太子夫妇脚步不停,反而迎了上来。 虽已贵为太子,李承涣的装束却仍没有改变,私下里依旧戴平巾帻、着圆领袍。太子妃崔氏年方十六,这日头梳半翻髻,上着白绫小袖衫,同色绫裙高至腋下,外罩浅粉半臂,肩上搭一条浅碧纱罗帔子,足穿重台履。她虽用手中团扇掩住了大半面容,明艳的容貌却仍依稀可见。扇后更有一对翦水双目,眼波流转。两人并肩而立,恰似一对璧人。 双方见礼后,绮素先道:“太子妃如此美丽,太子真是好福气。” 李承涣看了绮素一眼,客气地一笑:“平恩王的福气看来并不比我差。”停了一停,他又迟疑着道:“你们……” 绮素道:“大王和妾明日启程去永州,今日入宫话别。” 李承涣点头:“一路平安。” 绮素笑道:“谢殿下吉言。大王与妾还要去西内拜别上皇,先告辞了。” 李承涣颔首。他目送李承沛夫妇离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于宫墙之内,他仍注视着二人离去的方向。 “殿下?”太子妃轻声唤他。 李承涣回过神,温言道:“我刚想起来,一会儿远迩还有事找我商议。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陪你游玩。” 另一边绮素和李承沛在宫人的伴随下进入了西内,绮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李承沛笑道:“原来你这么紧张。” 绮素白了丈夫一眼,噘着嘴说道:“还不是怕你脾气上来,说些难听的话?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偷眼打量着丈夫。 李承沛却没有妻子那般敏感,他笑着对绮素一揖:“王妃娘子再三嘱咐在下不可造次,某又岂敢不从?若有违妻命,晚上罚起跪来,在下的膝盖可经受不起。” 绮素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嘴角再也掩不住笑意。 李承沛连连作揖:“在下错了,王妃娘子饶命。” 绮素见左右跟从的宫人都忍不住掩嘴,倒不好意思起来,跺了跺脚:“还不快走。” 两人携手到了太上皇居所。杜氏出迎,见到两人,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拜见以后,杜氏道:“上皇已等候两位多时了。” 夫妇俩入内,这日殿中并无他人,唯杜氏侍立于内。太上皇满含笑意地看着孙儿与孙媳向自己行了大礼,起身后,李承沛与妻子一起立在太上皇身前。 太上皇轻轻挑眉:“当太子时不知礼为何物,怎么,被废了反倒学会礼仪了?” 李承沛哈哈一笑:“老东西,我难得礼貌一次,你倒不自在了?” 他旁若无人地踢掉靴子,爬上太上皇所坐长榻,还硬拉着绮素也坐到榻上。 绮素并不习惯在太上皇面前失礼,有些惶恐。太上皇却温言道:“你坐,有什么账我也只和这臭小子算。” 李承沛哼一声,揽着绮素问道:“老头,你看我这新妇怎么样?” 太上皇看了绮素一眼,慢慢言道:“没有承涣的漂亮,”李承沛眉毛刚要竖起来,却听太上皇又悠悠地加了一句:“不过比他的那个瞧着顺眼。” 李承沛转嗔为喜:“那是,你不看看是谁挑的!” 太上皇笑骂:“口没遮拦的东西,现在人家可是太子了!” “我承认他厉害,”李承沛握着绮素的手,“可厉害又怎么样?他能娶得到我这么好的新妇?” 太上皇不理他,而是眼光柔和地看向绮素:“你叫什么名字?” 绮素刚要回答,却又被李承沛抢了话:“老头,你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她,怎么还问?什么记性啊?她是韩朗的女儿。” 太上皇哦了一声,再仔细打量了绮素一会儿:“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竟没认出来。” 李承沛急急地挡在太上皇和绮素中间,嚷道:“老头老头,这是我新妇,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太上皇踢他一脚:“臭小子,倒喝起你祖父的醋了。第一次见孙媳,我能不好好看看吗?”说到这儿,他有些怅惘起来:“我老了,你们这一走,下次再见你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连有没有下次也还不知道呢。” 李承沛道:“老头,别说得这么不吉利,我看你硬朗得很,少说还要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没有答话,而是转向绮素道:“你嫁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以后有的苦头吃呢。” 李承沛很是不服气,绮素却只微微一笑:“能嫁给大王,是妾的福气。” 太上皇伸手,慈爱地抚摸绮素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他有你陪着,是他的福分。” 他向杜氏点点头,杜氏会意,转到内殿,不多时捧出一个托盘。她将托盘奉至李承沛和绮素身前,两人看向盘内,却是两枚黄金打造的护身符。 这时太上皇又道:“这是我前几年命人打制的,让寺里的僧人加持过,一直留着,等你纳妃时给你们,今天终于有机会送了。” 李承沛和绮素拜谢了祖父,收下了护身符。 “承沛啊,”太上皇又语重心长地交代李承沛,“废立之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身为皇族,要以大局为重。想开些吧!” 李承沛难得地没有反驳祖父,只简单地应了声“是”。 “你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我就不多留了。” 夫妇俩再度向祖父行礼,再拜而退。 送走了孙子孙媳,太上皇又叫杜氏:“阿杜。” 杜氏上前:“上皇有何吩咐?” 太上皇思忖半晌,叹了口气道:“这几年我老叫你多提点韩朗那个女儿,免得她和她阿爷一样死心眼,想不到她还是成了个固执孩子。” 杜氏微笑:“到底是父女,心性有些相像也是难免。不过妾以为,王妃外柔内刚,处事得体,不但上皇回护、中宫喜爱,连至尊也甚有好感,总不会落得和韩侍郎同样的结局。” 太上皇也点头:“这倒是。有这么一个明白人陪着承沛,我也放心。他们小夫妻若能长久,我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是。” “阿杜,”太上皇略略思索后又道,“你入宫也很多年了吧,有没有想过出宫安度晚年?” 杜氏想了想,慢慢答道:“妾还是留在宫里吧,平恩王与王妃或许会有用到妾的一天。” “也好。”太上皇说完,神情困顿地阖上了眼。杜氏见状,行礼后无声地退出。 次日清晨,平恩王夫妇启程前往永州。 车马在出了西京城之后稍稍停驻,绮素让侍女掀起帘子,好让她再回望一眼城楼。李承沛骑在马上,缓行到绮素身旁,与她一同眺望。 绮素望着远处的城楼。她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是运送父亲灵柩回都。千里路途,当时的辛苦自不必说,且对于未知的将来还有着深深的惶然。退路已无,前方犹是一片虚缈,不由得人不心悬;这次离开,虽也是前路未知,她却并不感觉惊慌。 “可惜吗?原本你有机会成为这座城的主人。”李承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语气微带遗憾。 绮素收回目光,对丈夫微微一笑:“一点也不可惜,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城池。” 李承沛伸手,在绮素的鼻子上轻轻一刮:“有你在,我才不管什么城池。” 夫妻俩又默默地对视片刻,李承沛才说:“走吧。” 绮素点头,坐回车内。帘幕在行进中时有起伏,让她能从空隙中窥见丈夫骑在马上的身影。李承沛也许说不上伟岸,但也矫捷灵敏,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绮素忍不住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她总是愿意跟着他的。 永州虽然远离西京繁华,然而山明水秀,自有一番奇趣。对李承沛而言,这里反是个更为自在的地方。平生第一次,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徜徉山水,他和绮素踏遍了永州的每一寸土地,于钴鉧潭畔饮酒,在西山林中烹茶…… 闲适日久,西京的一切反倒遥远起来,都城仿佛成了传说中存在的地方,往往隔上好几月才会有些新消息从人们口中传出:丘立行奉诏再次出兵,俘获牛羊逾万;北狄大可汗请尚公主,天子借此索要了北狄大批良马;太子上疏,天下大治,仓禀充实,请给复一年……每每有京城的消息,李承沛都会怅惘上一阵。所幸他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惆怅一会儿便会抛诸脑后,绮素也渐渐地放宽了心。 时光如清溪一般流逝,转眼之间,平恩王夫妇就在永州生活了五年,不知不觉便到了显德二十一年的夏天。 永州暑热正盛。绮素用丝帕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伏在案上习字。忽闻外面廊上一阵喧哗,她便知是李承沛回来了。她搁笔走上回廊,果然看见了丈夫头戴竹笠、手提钓竿的身影。 李承沛穿着短衣、挽了裤子、打着赤脚,乍一看直如民间渔人,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在暑气中被蒸得通红。 一见到绮素,他眼睛一亮:“素素,快拿冰来,热死我了。” 府中自有藏冰,但绮素怕他忽冷忽热伤了胃,最后还是端了茶来。李承沛一口吞下茶汤,方觉体内蒸腾的热气散了一些。他举袖欲拭额上的汗水,却瞧见妻子的神色,便讪讪地笑着放下了。 绮素从铜盆内绞了丝帕,上前替他拭汗,又呈上干爽的袍衫让他换上。待一切打点妥当,李承沛赤足坐在廊上,吃着解暑的瓜果,绮素则拿着团扇为他扇风,又不时地替他擦拭手中的汁水。 “今天去小石潭,一条鱼也没钓着。”李承沛一边吃瓜一边正经地说道,“王妃娘子,晚上没有鱼吃了。” 绮素一笑,每次李承沛开她玩笑时,就爱这么唤她。 “不过我猜你也没指望着靠我吃上饭吧?”李承沛笑道。 绮素举扇,轻轻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李承沛瞥见绮素案上的习字,摇头晃脑道:“王妃娘子今日又写了什么好字,速速呈上,寡人要品评。” 绮素轻推了他一把,转身却又真的将字拿来让他观看。 李承沛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不住地拖长了声音称赞:“好,好,妙字,妙字!” “敢问大王,此字妙在何处?”绮素促狭地问。 “妙在……”李承沛凑近了绮素耳边,“妙在鬼画桃符,寡人完全看不懂。” 绮素想笑,又觉两人靠得太近,刚想抽身而去,却被李承沛一把揽住:“素素,咱们再要个孩子吧。” 绮素眼神一黯。到永州的第二年,他们便有了个女儿,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没能养大。夫妻俩都很伤心,至今还是膝下孤寂。 李承沛见她眼圈泛红,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夭折的孩子,连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咱们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绮素低头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承沛赶忙转移了话题:“今年永州似乎特别地热呢。” 绮素附和道:“是,孙娘子上次说近来许多百姓中暑,冰价也比以往提高了不少。” 她口中的孙娘子乃是永州刺史张启泰之妻。皇帝虽不满李承沛干涉官员考课,却并未更改当年考课的结果。张启泰在那之后官运颇佳,于显德十五年末调任永州刺史。 这件事是平恩王夫妇到永州才知道的。李承沛对张启泰有恩,皇帝把儿子安排到永州这里,回护之意甚是明显。绮素暗暗感激皇帝,倒是李承沛压根就忘了张启泰这个人,直到妻子再三提醒,才想起了当年旧事。 李承沛听绮素这样说,大起同情之心,想了想问道:“咱们府里还有多少藏冰?” “去年扩充了府里的冰窖,今冬藏冰颇丰,倒还有一大半没用。” “既如此,就把富余之冰拿出来散发给百姓吧。”李承沛道,“府里若还有余钱,便买些解暑的药一并散发。” 绮素暗暗盘算了下府中用度,便首肯了丈夫的提议。夫妻俩正在闲话,府里仆从呈上了刺史张启泰的拜帖。 绮素忙命人将张启泰请入府内,又替李承沛重新整理了衣饰,才与他一同出迎。 张启泰素知平恩王府不甚在意虚礼,见王妃随同平恩王出来也不以为意,趋前几步便向平恩王夫妇见礼。 张启泰四十出头,微微发福,但容貌还算周正。他为官清正,在永州颇有官声。李承沛曾为太子,身份颇为敏感,张启泰却并不忌讳与他交往,绮素对他也甚有好感。主宾入座,寒暄两句后,张启泰便说起了正事:“近来京中传闻,圣躬违和。” 绮素和李承沛对望一眼,李承沛道:“可要紧吗?” 张启泰摇头:“尚不知详情。不过从前年起,陛下常受风疾之苦,听说太子数月前还曾向陛下举荐了方士炼药。” “方士?”李承沛皱眉,“阿爷从来不信的。” “可这次陛下却服用了方士所炼之药。” 平恩王夫妇再次对视,若不是病势沉重,皇帝岂会一改初衷? 父子连心,李承沛拍案道:“不行,我得马上回京!” 张启泰道:“大王切莫心急。诸王就居封地,无旨不得擅离。某料想,大王与陛下乃父子至亲,若病势果真沉重,岂有不召大王回京之理?京都遥远,消息不便,此时陛下已有起色也说不定。” 李承沛听了慢慢平静了下来,点头道:“有道理。” 张启泰此行不过是来告知此事,让他们夫妇有所准备。他既有公务在身,也不便久留,不多时即起身告辞。送别时,张启泰乘李承沛不注意时向绮素道:“王妃切不可让大王向陛下请求回京。” 绮素一怔,没有立即说话。 “莫说陛下不会召大王回京,”张启泰继续道,“即使真有意旨,最好也能想办法推托。” 绮素颔首:“多谢刺史提点。” 张启泰连称不敢,随后上马而去。 入夜后宅邸内便安静了下来,仅余了些许蝉鸣之声。庭院内漆黑一片,只偶见数点荧光一闪而过。 李承沛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黑沉沉的庭园。 绮素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还在担心陛下的病情?” “祖父去世,我不能回京相送;如今阿爷病了,我还是不能见他……”李承沛叹气,“素素,我是不是很不孝?” 太上皇于三年前过世,庙号武宗。太上皇去世时,李承沛曾请求回都奔丧,但并未得到皇帝的准许。 绮素像抱婴孩一样抱着丈夫,柔声说道:“这不是大王的错。” “五年了,素素,”李承沛从绮素怀中抬头,“你想西京吗?” 绮素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最后困惑地说:“不知道。” 李承沛笑了,说:“我也是。”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想那座城,可是我想里面的人。想阿翁,想阿爷阿母。素素,你想他们吗?” 绮素想起伴在皇后身边的七年岁月。香气萦绕的殿阁内,皇后慈蔼安详地握着她的手,教她识字,教她读诗。绮素心中一痛,皇后那么疼爱子女,这五年不知她是在怎样的思念中度过的。还有她的生母苏引。十岁以后,她便再没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一直寄居舅家,一定很孤单吧…… “素素,你怎么哭了?”李承沛以指在她脸上一沾,掠去那几点湿润。 绮素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流下了两行清泪,连忙拭去。她掩饰道:“没什么,刚才进了沙子。” 即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皇后也极少遣人来永州问讯。绮素能体察到皇后的用心,此时此刻,越少人注意到永州,他们才越有平安的可能。她冷静下来,不能再勾起丈夫对西京的思念了。 从那日起,她对京中的一切闭口不提,但每日多了一件必做的事:在佛前默默祈祝皇帝身体安泰。 她在永州居住已久,久到西京宫内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张启泰那天的提醒犹如一声棒喝,让她惊醒了过来。 李承沛是平恩王,也是被废的太子。若皇帝逝去,新君会以什么态度来对李承沛这个曾经的太子还未可知。虽然现在的太子一向以德行出众而受人称颂,但绮素总觉得看不透他。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绮素就觉得他的心思在层层包裹之中,谁也无法触及。 当然,她从未在人前说起过对晋王的感觉,仅有一次例外。 那是杜氏在内文学馆讲学完毕,单独留她品茗之时。京中茶风不盛,但杜氏长于江南,又笃信佛教,故有饮茶的习惯。釜中水微沸之时,杜氏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我观宫中内人对晋王多有爱慕,何以小娘子却从不提起?” 绮素对杜氏向来敬重,便诚实回答道:“晋王处事体贴,待人亲切,恰如温文君子。然宫师曾言‘无癖者不可交’,我以为晋王即是如此。处处周到,未免让人觉得圆滑太过。”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直到她随李承沛来永州之前,杜氏才托人传话给她:“王妃通达透彻,妾已无可教之事,唯愿日后善自珍重。” 可是势单力薄,又如何珍重?世间之事,能从人愿的又有几桩?即便绮素日日诚心祷告,却依然没能让上天对皇帝多加庇佑。不久后,京中消息再度传来:皇帝已于显德二十一年八月初五崩于东内清思殿。 太子在群臣再三劝进后嗣位为君。新帝登基,大行皇帝的皇后即被尊为太后,太子妃崔氏则被册立为后,崔氏之父崔明礼由门下侍中改任中书令。 国朝之制,中书掌军国政事、草拟诏敕;而门下出纳帝命,有封驳之权,两省皆为枢要之司。两省长官分别为中书令、侍中,各置两员。侍中号为左相,中书令人称右相,从名位上来说侍中为尊,然近代以来,论实权,却是以中书令为首。 崔明礼任侍中多年,门下众官多为其旧部,并不敢轻易驳他。崔明礼本为皇后之父,又职掌机要,外加新君特意让他为政事堂秉笔,可谓是风光无限。一时间凡中书省所出诏令,皆畅行无阻。 次年正月,新帝下诏,改元“光耀”。 新帝刚刚继位,事务繁忙,对宗室似乎无暇顾及。除却平恩王为避皇帝讳,将名字中的“承”字改为“元”字,京中与永州再无片语相通。 绮素暗暗松了口气,也许西京已经淡忘了他们夫妇?可她这侥幸的希望却在数月后张启泰再度来访时被打破了。 时值光耀元年三月,永州万物回春,百花繁盛。张启泰凝重的面色却与园中的春景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张刺史?”绮素顾不得见礼,急急忙忙地发问,“可是京中来了消息?” 张启泰点头,肃然回道:“某接到陛下诏令,回都接任京兆尹一职。” 绮素和李元沛面面相觑,皆未说话。国朝之例,刺史四考即迁。张启泰在永州任职之期已超过年限,转迁是顺理成章之事。京兆尹为从三品,职掌京师,地位不亚于台省要官,向选精强者出任。张启泰在永州政绩斐然,出任此职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李元沛勉强一笑:“某早说过张兄大才,必不会限于如今的官位。张兄升迁,我夫妇自当备宴,以作烧尾之贺。” 张启泰听着李元沛的恭贺之语,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当年李元沛在小考之时为他说话,他虽未露出什么情绪,却一直铭记在心。先帝将废太子安置在他州内,他也很能体察先帝的用心,一直对李元沛颇多照顾。几年观察下来,他看出李元沛的心地纯良,便有了真心结交的意思。 任职京兆固然是高升,但张启泰有些吃不准:这究竟是正常的调动,还是新君另有打算?他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疑虑告诉眼前这对小夫妻。 “刺史一走,我们夫妻……”绮素不由得红了眼圈。 虽然她未曾讲明,张启泰却懂得她的意思。这位王妃见事明晰,实为平恩王所不及。李元沛或许还未想到,但她应该已经明了自己的顾虑。 “王妃不必为某忧虑,”略微沉吟后,张启泰缓缓开口,“正如大王所说,此次乃是升迁。而且……京里的消息说,新君有意准许大王返京。将来大王与王妃回都,某还可与大王、王妃相叙别情。” 绮素有些茫然地看向张启泰,觉得他这时提起这话未免奇怪。他上次来时还让他们不要回京,为何这时却又突然改了口风? 张启泰又加了一句:“回京后,某自当去拜会苏侍中。” 绮素眼珠一转,茅塞顿开:先帝在时,永州天高皇帝远,只要此地刺史不刻意留难,他们夫妻的日子不会难过;如今新君即位,情势便复杂了许多。张启泰这一走,无异于釜底抽薪。若新帝有心对付李元沛,只要派个和李元沛无甚交情又懂得看皇帝眼色的人,他们便可万劫不复。 这种情况下,若皇帝当真准许李元沛回京,倒不如顺水推舟。至少在皇帝眼皮底下待着,皇帝会对他们更放心些。他们要打听消息、找人说话求情也容易些。且新君看来颇重名声,想来总不至明目张胆地残害手足。只要他们回京后安分守己,不让皇帝抓到把柄,反而比在永州更加安全。 何况李元沛在东宫多年,大臣中仍有一些是当年东宫的辅臣;绮素又从母亲苏引的信中得知,舅舅苏牧两年前在太子举荐下升任门下侍中,两位表兄也俱在朝中为官。若京中真有所变故,也并不缺少能替他们奔走之人。 绮素明白了张启泰的弦外之音,向他敛衽为礼。张启泰辞不敢受她的礼,绮素却仍坚持拜谢:“谢使君指点,来日必报大恩。” 第五章 芳 心 苦 光耀元年五月,新帝下诏,进平恩王李元沛为宁王,令其返京任雍州牧。 绮素与李元沛得了张启泰指点,即刻启程回返京都。眼见记忆中的西京城楼自地平线上出现,夫妇俩不胜唏嘘。当初离开,二人都以为不会再回来了,想不到六年之后,他们竟然又站到了这里。李元沛更是感慨万千:“没想到还有机会再看见京城。” 夫妇俩一同入城,看着日渐繁华的街道,心里都涌起一股说不明的情绪。李元沛更是一改平日喜欢说笑的性子,反常地沉默着,目光不时地在街市各处停留。 新帝才登基数月,京城里的百姓脸上已不见了哀戚,只各自平和地忙碌着。街市之间井然有序、分毫不乱,一派安居乐业之景。数年不见,都中繁盛竟然又增了几分,让绮素不得不在心里暗自佩服新君的治国之能。 新君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奢华府邸,一入京便有众多仆从前来迎接。在外人看来,新君无疑是在向兄弟表示自己的善意。两人在府中安顿好后便入宫晋见,李元沛去面见新帝,绮素则往内宫去拜会皇后。 六年不见,皇帝李承涣的面貌并无多大变化,衣饰也并不华贵,只穿了一件赭黄常服。要说改变,大概也只有他唇边蓄起的胡须而已。 李元沛刚要下拜,便被皇帝扶起:“一家人何须多礼?” “臣,臣……君臣之礼不可废……”相较于皇帝的亲切,李元沛显得有些木讷。 皇帝一叹说道:“你我兄弟,何必拘泥于君臣之礼?这些年你在永州受苦了。” “臣,臣不敢。” 皇帝轻拍他的肩膀:“先帝子息单薄,在世的就只有你我兄弟。今先帝已故去,我世上至亲唯你一人而已。我将你召回,也是希望能对你有所补偿。” 皇帝说得极为诚恳。李元沛听他提及先帝,不禁眼圈泛红:“陛下对臣并无亏欠,只是阿爷疾笃之时,臣未能尽孝,甚为愧疚……” 皇帝亲自领他入座:“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我本也想过召你回京侍疾,奈何先帝不许,终未能如愿。” “似臣这般的不孝子,先帝不愿见臣,也属应当……”李元沛甚是伤感,“然则身为人子,却无法奉养父母,总是遗憾。阿爷病重时的情形,可否请陛下告知?” 皇帝轻叹:“显德十九年起,先帝就常为风疾所苦,严重时目不视物。去岁病势越发沉重,常神志不清,后来竟至无法视朝……” 李元沛小心地问道:“臣听说陛下曾进丹药?” 皇帝点头:“寻常药石总不见效,先帝苦痛万分,命我寻找奇人异术,我才呈进丹药。可惜……” 李元沛举袖拭了一下眼角,又道:“那么臣的母亲……” “太后身体倒还康健,”皇帝温和地说道,“只是数年未曾见你,甚是挂念,稍后你可前去拜见。以后你要多到宫中走动,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李元沛应了。 兄弟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皇帝才微笑道:“想必太后已等急了,你这就去吧。” 李元沛忙拜谢而去。 另一边,绮素也见过了皇后崔氏。 崔皇后清丽一如以往,只是神态间多了几分端庄稳重。皇帝崇俭,皇后燕居时也就只梳三叠平云髻,穿小袖衫襦,下着七破间裙。 绮素行礼之后,崔皇后温言赐座,又按常例颁赐了赏物。彼时皇帝的几位妃嫔也正与皇后闲话,崔皇后为绮素一一引见。 皇帝为太子时曾纳良娣一人、昭训三人,皇帝即位以后,几位姬妾都有进封。 良娣萧氏育有二子,封为德妃。只是她产子后身体一直虚弱,故今日并未在场。三位昭训则都进位九嫔。修仪赵氏、修媛孙氏皆是婉约温柔的女子,含笑与绮素见过礼后便不怎么说话。昭仪沈氏却生得眉目娇艳,她梳着堕马髻,发上盛饰金钿,配以精致的斜红面妆,榴红大袖衫裙下酥胸半露,外面却披一件银红小袖长衫,打扮得极是出挑,竟比皇后还要明艳几分。 绮素入宫前已听说沈昭仪出身小家,深得圣宠,时有轻狂之举。果然,绮素见礼之后,沈昭仪并不还礼,而是柳眉一挑,笑道:“宁王妃长得可真清秀。” 绮素低眉回答:“昭仪谬赞,愧不敢当。” “别不敢当,”沈昭仪似笑非笑地说道,“谁不知道王妃才是太后正经的新妇。我们不过是些粗笨使婢,哪入得了太后法眼?” 绮素微笑答道:“恕妾愚钝,在座几位娘子有谁不是太后的正经新妇吗?” 沈昭仪这才仔细看了绮素一眼,绮素微笑着面对她的打量。见绮素泰然自若,沈昭仪倒不自在起来。她掩饰般地笑了一声,将绮素推到了皇后面前道:“皇后,你瞧王妃这张嘴多会说,怪不得太后心心念念地想着。” 崔皇后淡淡一笑:“王妃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挂念也是人之常情。”她又转头向绮素道:“昭仪爱说笑,你别往心里去。” 绮素明白皇后在为她解围,便客气地回答:“昭仪快人快语,妾也很喜欢呢。” 这时一名女官入内,在皇后身边耳语数句。皇后便微笑着向绮素道:“宁王已见过至尊,正要去见太后。王妃与太后几年不见,不妨与宁王一同过去。” 绮素起身再拜,然后随引导的内官退出殿外,与李元沛会合一处,前去拜见太后。 先帝西去以后,太后便迁居别殿,专心礼佛。绮素和李元沛见到太后时,她正身着素衣,手持佛珠盘腿坐于榻上。数年不见,太后鬓边的头发已白了一大片,眼角也垂了下来,颇见老态。一双儿女向太后下拜行礼,太后的面容也并未现出任何波澜。 李元沛行过礼便想上前,却被绮素牵住衣袖制止,让他不要逾礼。李元沛有些不甘不愿地退了回来。良久,才听见太后问话:“一路之上可还顺利?” 绮素回答道:“谢太后挂念,这一路很顺利。” 太后点点头,将目光凝于李元沛身上片刻,旋即转开:“那就好。” 绮素问道:“太后在宫中,起居可还如意?” “甚好。”太后答道。 绮素命人呈上一幅经卷:“此次上京仓促,未及备礼。听说太后专心礼佛,妾与大王手抄了佛经一部献上,聊表寸心。” 太后点头:“辛苦了。” 她向侍立一旁的染香使了个眼色,染香便将抄满字的经卷接过。太后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便命她收起来。 见太后似乎甚是疲倦,绮素和李元沛也不便多言,没坐多久即起身辞别,一同出了宫。 一上车,李元沛便急道:“阿母她……” 绮素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轻轻地靠在丈夫身上,才在他耳畔低语道:“京中不比永州,只怕身侧耳目众多,大王还请慎言。” 李元沛猛然转头:“这才一回京,咱们就连话都说不得了吗?外面都说皇帝事太后至孝,可今日阿母郁郁寡欢,可见传言根本就不可信!” 绮素默然无语,皇帝毕竟不是太后亲子,再怎么孝顺也总有着隔膜。太后又不知皇帝有什么打算,自然小心为上。可是……她看向丈夫,这些话她能对他说吗? 她略想了想,才婉言道:“咱们今天在宫里也都看见了,陛下对太后奉养优厚,绝无不孝之意。想来是先帝故去,太后和先帝情谊深厚,难免悲伤之故。” 李元沛狐疑地看着妻子,似乎不大相信。 哄骗不过,绮素只得握着他的手道:“张君临走前不是说了吗?回京之后一定要忍耐。现在忍耐,将来才能有生机。” “忍耐就有用吗?”不知为何,李元沛的语气有些冷淡,“你真觉得,他会因为我们现时的忍耐而放过我们?” “人强我弱,不忍又如何?”绮素低声反问。永州那样的逍遥岁月已经一去不返,现在的他们只能仰人鼻息。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也不知李元沛想清楚了没有,绮素只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光耀元年十一月冬,转眼间宁王夫妇已在京中居住了半载。 皇帝待李元沛这位兄弟可谓极厚,除了赐给极尽奢华的宅邸、食邑远超亲王应有的万户,又常召他入宫叙谈,且他每次入宫都会获赐珍玩财帛,让人羡慕不已。京中人见了有大赞皇帝友爱的,也有人私下说这帝位本属宁王,皇帝现在只不过是在聊做补偿罢了。 只是绮素发现,李元沛每次入宫回来,都会沉默上好一阵。她初时猜测皇帝是不是训斥过他,李元沛却说并无此事,皇帝待他一向优容,从来没说过重话。绮素还不放心,再三询问后李元沛才说,皇帝如今越来越像先帝,他每次见到总不免会神思恍惚。绮素也有同感,知他说的都是实情,便不再追问了。 除了入宫晋见皇帝,李元沛最常做的还是和皇族宗室们欢聚取乐。这日飘着小雪,李元沛一大早便被几个宗室子弟叫去喝酒,绮素则坐在炉前做着针线。她才刚穿好针,侍女便报有女客到访。 绮素命人请入,却原来是母亲苏引。回京后绮素曾派人去接苏引来王府居住,却被苏引以要照料侄孙女为由婉拒了,只说以后都在京中,来往方便,不必非居于宁王府邸。绮素知母亲一手教养表兄的几个女儿,不舍得离开,也就没有强求。 “阿娘过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绮素微笑着相迎。 苏引含笑打量着女儿,视线落到她手边——那里有一件正在缝制的婴儿小衣。苏引眼睛一亮:“这是……” 绮素红了脸,轻轻点头。 苏引又仔细看了下绮素的小腹,见她仍然未显身形,便问:“几个月了?” “才两个月。” 苏引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佛祖庇佑,总算有了喜信。大王应该很高兴吧?” 绮素点头:“刚知道的时候笑得一个晚上合不拢嘴,回京以后,就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苏引垂目片刻,随即环顾左右。绮素明白她的意思,屏退了所有人,和母亲进了内室。 “陛下对你们可还好?”苏引在内室坐下后问道。 绮素点头:“赏赐倒是不曾断过,每次大王入宫,陛下也很客气。不过……” “不过什么?” “陛下的心思从来让人猜不透,我们总不敢掉以轻心。” 苏引叹口气:“你阿舅也是这样说。” “阿舅?”绮素微微吃惊。苏牧为人谨慎,绮素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对他人的评价。 苏引点头:“你两位表兄本来好好地在朝中为官,近来你阿舅却想把他们安置到郑公军中。” 绮素皱眉:“听闻北狄正试图联结东夷,陛下有意出兵威慑,届时领兵的必然会是郑公。刀剑无眼,阿舅这样做,岂不是要将两位兄长置于危险之中?” “我也是这样说,”苏引叹道,“可你舅舅执意如此。我瞧他的意思,像是觉得自己这侍中干不长似的。” 苏牧任京兆尹多年未有差错,可谓干练。他不会无的放矢,如此急切地将两位表兄安插到丘立行军中,难道苏牧认为自己会被罢相?不,如果仅是罢相,舅舅还不至拿儿子的前程和性命冒险;难道舅舅认为自己还会获罪于君王,所以才让儿子从军,以期丘立行庇护? 绮素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莫不是舅舅看出了什么?” “他并没这样说,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的打算。不过你放心,你舅舅说了,他在一日,便会护你们一日。你们不要慌,戒急戒躁,多忍耐些。陛下重名,只要他抓不到把柄,便动不了你们。” 绮素点头:“这我明白,平日里也是这样劝他。” 苏引又道:“你阿舅说大王近来和宗室子弟们走得很近,让我提醒你一声,这些人多是轻狂浮躁之辈,大王与他们接触太多并不是好事。” 绮素叹气:“我何尝没劝过?可偏偏其他事都好,就这一件他不肯听。阿娘也知道,他现在虽领着雍州牧,却并不能参与朝政,在京里又不像在永州时那般自在,他总是闷闷不乐。我想他难得高兴,这些人虽是没什么本事,可终归是亲戚,陪着他玩乐也省却他在家里胡思乱想,不过是白费些钱帛罢了。” 苏引本想说皇帝最近正在削减宗室封邑,宗室中为数不少的人对皇帝怀有怨怼之心,常于私下抱怨,李元沛身份敏感,最好不要与他们接触。可转念一想,女儿现在怀着身孕,说了只怕她又要烦恼,还是改日让苏牧亲自向李元沛说明为好。 苏引的目光再次落在绮素的腹部,眼神越发柔和:“你说得也有道理。陛下赏赐丰厚,你们又不缺这点钱,就随他去吧。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才是。” 绮素抚着自己尚显平坦的小腹,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是啊,总算是盼来了。” 苏引离开后没多久,李元沛就东倒西歪地回了府。他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时,连头上的幞头也歪到了一边,在侍女们的搀扶下才进了屋。他一进来,绮素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得皱眉。李元沛知道妻子孕中对气味尤为敏感,便讪笑着去换了衣服,又用澡豆洗了手脸,再以清水漱口,自觉身上没有味道了,才又进来。 他坐到绮素身边,笑着问道:“王妃娘子今天可还安泰?” 绮素掩鼻:“又喝得浑身酒臭。” 李元沛在自己身上闻了一下,问道:“还有味道吗?我明明洗干净了。” “那帮人成天不干正事,大王怎么老和他们混在一起?”虽则对母亲有一番说辞,但绮素对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宗室子弟并无好感,难免会有所抱怨。 李元沛笑道:“又来了。我跟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大家这么熟,走动走动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他苦笑了一声:“我现在能干什么正事?” 绮素没吭声。正如李元沛所言,他现在不可能做什么正事,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做个闲散宗室。可李元沛回京后,又渐渐露出了以前纨绔的性子,让她有些不放心。 “生气了?”李元沛讨好地笑道,“那我以后不跟他们玩就是。” 绮素只得一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最近总有些不安。” 回京后,李元沛便多了许多心事,游乐回来以后也常一人独坐,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丈夫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李元沛揽着妻子的肩笑道:“你呀,又瞎操心。放心吧,我有分寸,跟他们只是喝酒打猎,从来不碰女人。” “你敢!”绮素作势要打。 “哎哟,王妃娘子饶命,鄙人不敢,再也不敢了。”李元沛求饶。 被他这么一打岔,绮素也不好再纠缠之前的话题。她孕中易倦,索性靠在丈夫肩上,两人说些闲话:“你说这一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李元沛抚着妻子的小腹:“不管儿子还是女儿,能安安心心地长大就好。” 绮素将手叠放在丈夫手上,轻声说道:“会的。” 李元沛微微苦笑:“真的吗?” 绮素听这话音有异,抬头看向丈夫。只见李元沛凝视着窗外,神色有些深沉。她怔怔地望着丈夫,许久没有说话。 李元沛也发现了妻子的沉默,便展眉一笑:“别担心,我说说罢了。这个孩子一定会好好地长大,会有个好前程。” 绮素仍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元沛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绮素摇头。 “那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是发现我最近又变英俊了?” 绮素啐他:“没正经。” 李元沛哈哈一笑,重又将妻子揽入怀中:“我就是没正经,王妃娘子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绮素也笑了,刚才是错觉吧?李元沛那时的神情高深莫测,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让她一阵心悸。 他们是兄弟,所以有时看上去相似吧?她想。都说孕妇情绪易有波动,最近的疑神疑鬼大概也因此而起。她不止一次地给李元沛分析过利害关系,想来他不会做什么不智之事。何况他们就要有孩子了,便是为了这孩子,他也不该冲动。以后孩子出生,他应该也会渐渐地平和起来。她怀着这样的期待,不知不觉地在李元沛怀中睡去了。 李元沛见妻子睡着,指使侍女取来披风,轻轻搭在了妻子身上。他不想惊醒妻子,便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风呼啸着吹开虚掩的窗,挟着雪花涌入屋内,其中的数点落在炉火之上,散出了几缕轻烟。 光耀二年元月十五,又是一年的上元佳节。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二个上元节。去岁先帝故去,都中哀思犹在,并不曾大肆庆贺。今年的上元节却是不同,到处都充盈着欢乐的气氛。似乎感受到了京都百姓的喜气,皇帝甚至亲自率后妃百官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侍中苏牧的两个儿子皆已出外从军,府中远不如往年热闹。李元沛和绮素担心两位长辈过节冷清,便双双来到苏府,与母亲、舅舅共庆佳节。 苏牧府中也布置了各式彩灯。因地上薄薄地铺着一层积雪,李元沛怕路上湿滑,赏灯时便极小心地护着妻子。苏牧抚须看着夫妻俩靠在一起的身影,笑着向苏引道:“原来我还担心宁王不懂事,外甥女嫁给他要吃苦头。如今看来,宁王倒是极爱护她的。” 苏引点头:“我原也不喜女儿嫁他,可看着他们小夫妻情意笃厚,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 苏牧点头赞同,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夫妻过于情笃也未必就是好事,就说你和妹夫……” “阿兄,”苏引制止了兄长再说下去,“过节呢,还提这么让人扫兴的话!” 苏牧知道妹妹的脾性,只得住了嘴,心里却不住地叹息。韩朗去世时,苏引还年轻,接着绮素又入了宫。他想妹妹一个人孤单,便屡次劝她改嫁,奈何苏引说什么也不肯。他当时不解,后来才渐渐想明白,妹妹当初嫁的是韩朗那样的人物,寻常的男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现在看着绮素夫妇,他不由得又想起往事。世间夫妻,彼此相仇固是不幸,然恩爱至深却不得不分离的夫妻岂不是更为不幸? 李元沛怕绮素受寒,并不许妻子观灯时间过久,不多时两人便回到了屋中。李元沛替妻子脱去御寒的大氅,引她到离火炉较近的地方坐下,又搬过一张凭几,好让绮素依靠着,不必坐得那么辛苦。 看着李元沛亲自忙前忙后,苏引和苏牧相视而笑。苏引打量着女儿,见她略丰腴了些,已微微显出了身形。 苏引问道:“近来可还吐得厉害?” 绮素笑答:“好多了。” 苏引点头,表示满意。苏牧却向李元沛道:“如此佳节,岂能辜负?今晚某与大王一醉方休!” 李元沛摆手:“素素怀上以后就闻不得酒味,我都好久没喝了,舅舅别来馋我。” 绮素一笑:“少喝一点倒也罢了。” “要么就不喝,要喝就要喝个尽兴,三杯两盏有什么意思?”李元沛笑道,“舅舅和咱们是一家人,不会怪罪我的。等这小浑蛋从你肚子里出来了,我再和舅舅喝个痛快!” 苏牧连声叫好:“对,等小世子满月那天,某定与大王不醉不归!” 一家人正在说笑,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接着就有家仆来报,说街上有大军出动。 “这时节大军怎么会出动?”苏引大奇,转向兄长问道。 苏牧沉吟道:“上元佳节出动兵马,恐怕是出了大事。” 绮素心里突地一跳,望了李元沛一眼。李元沛起身道:“若真出了事,等会儿只怕会戒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急,”苏牧道,“等消息确实了再回去也不迟。果真有什么事,便在寒舍住上一晚,料也无碍。” “舅舅美意本不当辜负,只是太后让素素明日入宫说话,恐怕有些不便。何况我夫妇已叨扰多时,也是时候回去了。”李元沛和绮素坚持告辞回府。夫妻二人在仆从的簇拥下上了车,一路缓行回到王府。路上果有兵卫盘查,所幸并不甚严,车驾顺利回了府。 到了宁王府,李元沛安置好了绮素,才让人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几个仆从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神神秘秘地回来禀报说:“听人说有刺客乘至尊登楼之时意图行刺。” 李元沛一惊:“陛下可有……可有受伤?可曾抓到了刺客?” “至尊并未受伤。刺客行刺不成,受伤逃了出去,现在城里正在搜查呢。” 李元沛深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陛下身边戒备森严,刺客又是怎么混进去的?背后可有人主使?” “这……某没打听出来。” 李元沛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众仆,他走到内室,绮素正撑着身子立于屏风之后。见丈夫进来,绮素问道:“出了什么事?” “跟咱们没关系。”李元沛怕妻子受惊,忙掩饰道。 绮素面有疑色,李元沛搂住她:“别瞎操心了,早些睡吧,明日不是还要入宫吗?” 他不让绮素再问,在榻上和衣躺下,不多时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绮素看着丈夫,叹了口气。 第二天,仆从带来消息,常山王李义兴被收押,其府邸也被查封了。绮素转头间见李元沛的脸色大变,不免起疑。 李元沛见妻子用探究的神色看向自己,便勉强笑道:“常山王和我从小玩到大,他出了事……”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样急着解释反倒会让妻子起疑,便讪讪地住了口。 常山王是太宗的孙子,比李元沛长一辈,年纪却和他相仿,两人自幼便常在一处玩耍。李元沛担心他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搜捕刺客怎会搜到常山王府?这不合情理。”绮素狐疑地问。 “听说有人看见刺客遁入了王府。” 绮素心念一动,向那仆从下令:“再去打听,一定要打探出常山王犯了什么事!” 仆从领命去了。 李元沛在屋里踱来踱去,绮素看得出他很紧张,却不知道原因,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素素,”李元沛忽然停住了脚步,“阿母不是让你今日入宫吗,你怎么还不去?” “常山王出事,我哪里还有心思陪太后说话?我正打算让人去回禀太后,说我今日不适,改日再去。” “不,你现在就去,也许阿母能帮忙打听一二。” 绮素定定地盯着丈夫。李元沛被她看得不自在了,扭过头讷讷道:“我和常山王交情不错。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阿母若是留你,你就先别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绮素已收回了目光,平静地吩咐人备车入宫。她召来侍女,为她更衣具服。车驾已备,绮素正要上车,却一眼瞥见墙角有人探头,正是那出去打探消息的仆从。 绮素叫住了他:“可曾打听到什么?” 那家仆看了下四周,见确实无人,才低声道:“听说从常山王府中搜出了不少兵甲……” 绮素本已有些疑心,此时听见立刻面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仆从见她神色大变,有些紧张地问:“王妃?” “没事,”绮素迅速镇定下来,“你进去回话吧。告诉大王,千万别轻举妄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仆从领命,绮素命马车前行。辘辘声中,车马向皇宫急行而去。 在她行往皇城之时,皇帝李承涣则在紫宸殿中召见了宋遥。 皇帝为太子之时宋遥出任太子詹事,皇帝登基后他为吏部侍郎,向来为皇帝心腹。因他资历尚浅,入阁时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昨日搜查刺客,竟从常山王李义兴的府内搜出了兵甲二百具,让皇帝大为震惊,特意选择宰臣中最受自己信任的宋遥来审理李义兴。 不过才一夜,宋遥已拿到了常山王李义兴的口供。皇帝默默翻看了宋遥呈上的供状,抬头问宋遥:“可有用刑?” 宋遥摇头:“搜出兵甲时他就吓破了胆,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当真无可转寰?” “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宁王绝脱不了干系。”宋遥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人呢?” “宁王府邸已经被围了起来,正等陛下示意。” 皇帝在案上轻敲几下,断然道:“召众位宰辅。” 内侍得令,很快便将几位宰辅请入殿内。群相刚行礼入座,皇帝便手一扬,将供状哗的一声掷于宰辅们面前,厉声问道:“朕何负于兄弟,他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皇帝是对着所有宰相说的,但眼睛却盯着侍中苏牧一人。苏牧如芒刺在背,小心地拾起供状匆匆看了一遍,顿时脸色惨白,伏于地上:“臣有罪。” “尔有何罪?”皇帝的声音冷冷地在他头顶响起。 “臣……”苏牧额上冷汗淋漓而下,“臣督导不力,才让宁王……” “够了!”皇帝打断了他,“这个暂且不说。朕问你,当如何处置宁王?” 苏牧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说道:“谋逆乃重罪,按律……”他尚未说完,皇帝已抬手制止了他:“且慢。” 苏牧不敢说下去了。皇帝垂目,似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他到底是朕的兄弟,虽说国有国法,朕也不忍取他性命……” 苏牧听得心惊。皇帝这话着实高明,看似仁厚,实则没给他任何求情的机会,只短短数语便已将此事定性。其他几位重臣也都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宁王,却不想留下残害手足的恶名,故而有此暗示。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对如何处置李元沛都已有了数。 皇帝见苏牧之外的几个分宰辅都会了意,便挥手令他们退出。宰辅们行礼如仪,然后默默地退至殿外。苏牧在殿中也听出了皇帝的意思,此时见几位同僚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便知他们已经有了默契,李元沛的结局已不是他所能改变的了。 皇宫里还有尚未撤去的上元彩灯,烧了一夜后已经暗淡无光,寒风一吹便簌簌地响。苏牧落在同僚们的后面,心事重重地抬头看那些残灯。他几次明里暗里地告诫李元沛,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终究是没听进去。若李元沛真能将皇位夺回倒也罢了,偏偏他的才具远不如皇帝,身边又尽是些轻浮放浪之辈,不但成不了事,还给了皇帝将他们彻底除去的机会。 苏牧瞧得明白,皇帝为太子时荐他入阁不过是让先帝安心之举——毕竟他的外甥女嫁给了李元沛,将来总会回护李元沛。这点皇帝并没有料错,苏牧的确有此打算。他将二子安排到丘立行军中,就是为他们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事,苏家也还能有出头之日。他什么都想到了,却只没想到皇帝的打击会来得如此之快。 皇帝这次的招数虽然简单,却行之有效,不但将李元沛给算计了进去,还可顺便将宗室里的不安定因素一并清除掉,甚至连自己这个碍事的宰相也可一并处置了。 苏牧长叹一声,如此手段,别说一个李元沛,十个八个李元沛加在一起都不是皇帝的对手。 入宫后,绮素便直奔太后居所。 太后正在佛室等着绮素。自传出绮素有孕的消息,太后还是第一次召她入宫,闻报欢欢喜喜地让人迎她入内。不想绮素一进来便跪倒在太后身前:“请太后救救宁王。” 太后手上的念珠一滞:“怎么回事?” 绮素膝行数步:“常山王府中私藏甲兵被搜了出来,现在已被收押。” 念珠发出几声轻响,显示出太后心里的波动。她定了定神,向绮素道:“你别慌,坐下来慢慢说。” 这一路上,绮素已大致理清了头绪。从李元沛的神情看,常山王私藏甲兵之事他分明早就知情!莫说他早已知情,就算他是真的不知,皇帝要借机给他安个罪名也绝非难事。 她起身坐到太后命人搬来的软榻上,然后急切地说道:“私藏兵甲与谋逆无异,常山王遭殃是一定的。再则近来宗室中对陛下心怀不满的人不在少数,陛下若欲借此案牵连大批宗室也易如反掌。大王回京后,与常山王过从甚密,恐怕……恐怕难脱干系……” “不必说了。”太后已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将念珠拨得哗哗作响,好一会儿才痛心道:“好糊涂的孩子!” “如今除了太后,恐怕没有人可以救他……”绮素重新伏倒在地,语气中已带有哭音。 太后扶起绮素,安抚道:“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可如此。”她让绮素入内室休息,然后转向染香道:“你找人看看皇帝是不是还在议事,如果没有,请他过来说话。” 染香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宫人禀报说皇帝来了。 绮素遵太后之意,隐于屏风之后。回京之后她虽见过几次皇帝,却都是在节庆大典与众命妇参拜之时,近距离打量皇帝还是头一次。 几年不见,李承涣已脱去了少年青涩,如今的他身量修长,俊秀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沉稳,举手投足皆是人君的威仪。见礼之后,他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太后身后的屏风,只那么淡淡的一瞥,却让绮素心里一阵狂跳,疑心他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 太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 皇帝微微低头:“请母亲指教。” 太后捻动着佛珠,好一会儿才说话:“听说常山王这两天犯了案,本来这些事我不当过问,不过常山王毕竟是皇族宗室,与他人不同,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恭敬地回道:“母亲垂询,儿子本应知无不言。不过儿子至今也不清楚其中因由,只知从常山王府邸中搜出了不少兵甲。事关皇族,儿子不敢大意,已命宋遥主理此案。今日是他承值,想必此刻他还在宫中,母亲不妨亲自召见他询问详情。” “这……恐怕不太妥当。”听说要见外臣,太后便有些迟疑道。 “儿子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母亲常伴先帝,明理睿智自不必说。儿子当政不久,经验尚浅,若有疏失之处,还望母亲多加训导。”皇帝微笑道。 太后略想了一想,颔首道:“也好,就召他来吧。” 皇帝命人传召宋遥,不多时便见宋遥匆匆赶来。皇帝陪同太后坐于帘后,与宋遥相晤。 “宋相公,”太后缓缓开口,“论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应干涉政务,然常山王为太宗皇帝之后,事关皇族体面,老妇不得不过问一二,还请见谅。” 宋遥连称不敢,复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供状呈上:“此乃常山王口供,请太后过目。” 宫官接过状子,呈与太后。太后接了供状,只看得几行便眉心一跳,厉声喝道:“宋遥!” “臣在。” “污蔑皇族乃是大不敬,供状上所说可有凭证?” “有!”宋遥响亮地回道,“常山王府内所藏兵甲二百具可为物证;王府仆从、在场兵卫皆为人证。” “那么宁王……”太后声音发颤,“供状上说宁王为其同谋……” “禀太后,常山王骄奢淫逸、生活靡费,其俸禄、食邑恐不足以支持他的企图,臣以为此事必有同谋。” 太后拍案:“即便如此,你何以确定宁王就是同谋?” 宋遥抬头,直视帘后,大声回道:“此乃常山王亲口承认,永义王、乐安王也皆指认常山王与宁王等人常私下议论,欲行不轨。臣知宁王为太后爱子,然证据确凿,实无可抵赖!” “大胆!”不待太后开口,皇帝已起身怒斥,“宋遥,你怎敢对太后出言不逊?” 宋遥见皇帝发怒,忙伏身于地,口里却仍高声抗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受命审理此案,唯有奉国法才不负陛下、不负天下百姓!” 皇帝抄起身旁盛了酪浆的金盏摔到宋遥脚边,怒喝一声:“滚出去!” 宋遥知道这是皇帝的信号,便不再申辩,再拜而退。 太后坐在榻上,颓然地看着宋遥退去。皇帝有些过意不去,上前扶着她的手轻唤:“母亲。” “你们……要怎么处置他?”太后无力地问道。 皇帝低头片刻,迟疑着道:“儿子会尽力保全他的性命。” 太后闭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泪。许久后,她才又开口道:“宁王妃怀有身孕,她对此事毫不知情……” 皇帝点头:“儿子明白。听闻王妃精通佛法,母亲不如将她接入宫中,请她代母亲为先帝祈福。” 太后知道这已是皇帝最宽宏的安排。李元沛犯的是谋逆大罪,她不可能指望皇帝给李元沛更多的宽恕。她疲倦地摆了摆手,让皇帝回去了。 皇帝似也不愿久留,很干脆地别了太后。皇帝一走,绮素便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伏在太后身前哭泣不止:“太后!母亲!” 太后扶起她,两人执手相对,皆泪流不止,最后只有抱头痛哭。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泪眼蒙昽中,绮素听见太后在不住地念叨,“他怎么能这么傻?” “母亲,”绮素颤声问,“大王会怎么样?” 太后摇头,泪如雨下:“别问我,我不知道。皇帝能留他性命,已经……”说到这里,她更觉惨痛,捶胸顿足道:“早知如此,我就该随先帝去了,也好过今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这条路!” 绮素听着太后一会儿哭儿子,一会儿哭先帝,反倒没有了之前的悲恸,只是默默垂泪。她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难受,就像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她进京时一样,一样的痛彻心肺,一样的惶然无措——母亲留不住父亲的生命,她难道也要重复母亲的命运? 可是母亲当年虽也凄惨,却并不用担心她们母女的性命,而她……绮素的手轻轻抚着自己微隆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期盼已久的孩子。除了李元沛,这孩子就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可这孩子还未出生就成了罪臣之子。她不敢想象这孩子出生以后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或者……这孩子又何尝有未来? 光耀二年元月末,常山王一案经过审理,终于有了定论。 皇帝下诏:常山王李义兴意图谋反,其罪当诛。念其为太宗之后,赐其自尽以全皇族体面。参与谋逆的宗室也多遭贬斥:宁王李元沛废为庶人,徙黔州;侍中苏牧被罢去宰相之位,外贬为道州司马。 苏牧被贬后心灰意冷,三年后在道州离世。所幸其二子苏仁、苏仪在军中得丘立行保荐,大军又出征在即,两人并未受父亲牵连,算是逃过了一劫。 与李元沛颇有来往的张启泰虽未涉案,但都中人人皆知他与宁王有交情。张启泰迫于物议,上表辞去了京兆尹一职。皇帝准其所奏,然又爱惜张启泰的才干,在他卸任之后又任命他为相州刺史。四年后,皇帝召张启泰回京,重新授予京兆尹一职。这已是后话。 光耀二年二月初二,李元沛在兵卫押解下前往黔州。 此时已是初春,冰雪消融,灞上杨柳新发,春草初绿。然而在离人眼里,灞陵原上展露的勃勃春色也似含着无尽悲苦。 原上有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最终停在了灞陵亭边。马车上下来一名穿着时新宫装的女子,向押解的兵卫出示了皇帝手诏。为首的将官看过后,便命人领出李元沛,让他入亭,其他人则退出数丈,好让车内之人可与李元沛安心叙话。 宫装女子转向车内,不多时搀扶着一名身着素色衫裙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容貌尚算秀丽,全身干净整洁却不着一饰,素面无妆的面容稍显几分憔悴,高至腋下的宽大襦裙已掩不住她隆起的腹部。那宫装女子将她扶进亭内,低声说道:“时间不多,娘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素衣女子点头,转向李元沛,双目泛起一层泪光。 这女子正是绮素。那日进宫,太后唯恐她受到牵连,一直令她留居在自己的殿阁。直至皇帝流放了李元沛,太后才恳求皇帝,让染香陪同绮素至西京城外与李元沛一别。 李元沛身着布衣,胡子多日未修,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茬,加上神情委顿,倒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绮素出现以后,他便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走到身前,他才哑着嗓子道:“你怎么来了?” 绮素强忍泪水,轻轻道:“我来送你。” 李元沛已知妻子被太后留在宫内,不必随自己一道流放黔州。他有些别扭地转开目光,断断续续地道:“你现在……不宜奔波……这样……对孩子……不好……” “你若顾惜孩子,就不该如此行事。”绮素到底没能忍住,一边说着,面上划过了两行清泪。 李元沛回过头,抬手欲为妻子拭泪,却最终止在了半空。良久,他才苦笑着问:“素素,你怪我吗?” 绮素没有回答,只用手捂着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一定觉得我太傻,”李元沛凝望着原野,“可是素素,阿爷从来不信方士,为什么要服食丹药?阿母那么疼爱我们,为何回京以后却连面也不许我们常见?” “你觉得是因为陛下?”绮素渐渐有些了悟。 李元沛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我做这些事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他们。阿爷当年正是因为有了我,才下定决心逼宫的……我想,我也应该为我的孩子谋一个将来……” 李元沛出生于昭武二十八年,正是先帝发动政变的那一年。 绮素无言。先帝之所以能逼父亲退位,在于他监国多年,已有了自己的羽翼;今上一直不让李元沛接触军政,李元沛身边又尽是常山王这样的庸才,他的谋划注定不可能成功。可是此时,她已经不想再指责丈夫什么了。 “我知道你们都让我忍耐,我不是不能忍,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绮素的腹部,“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像我们一样,一生谨小慎微,在忍耐中度过。不,这不该是我的孩子。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可惜功亏一篑,若再给我点时间……” 绮素摇头:“他不会给你时间。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等着你入局了?” 从张启泰调任西京开始,皇帝就在一步步引导着李元沛走入罗网。刺客一案,与其说是凑巧,不如说是有人刻意安排。可惜她直到最近才想通其中关节,否则她早些与丈夫分析清楚,或许如今的结果便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李元沛苦笑,“我不但不如他,甚至连你也不如……我到底还是辜负了阿翁,他生前总让我以大局为重,我却想着有一日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绮素黯然。作为皇帝嫡子出生的丈夫,自幼张扬无忌,又岂会是忍辱负重之人?永州天高皇帝远,他尚可以自处,一旦回京,昔日的太子如今南面为臣,时时要向庶兄叩拜,他怎能忍得了这样的刺激?丈夫的才具也许不可和皇帝同日而语,但他身上毕竟流着皇族的血脉,他与皇帝有着一样的傲骨,哪怕孤注一掷,他也会冒险而行。 李元沛的手轻轻抚着绮素的肚子,轻柔地问:“你说这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绮素摇头,表示不知。 “我希望是个女儿,”李元沛微笑,“像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女儿。” 李元沛越是平静,绮素就越难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李元沛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失态,慌忙抱紧了她:“别哭,素素,别哭!” “带我走,带我走!不管你要去哪里,都别丢下我!”绮素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素素,我不能。那里不是永州,我不想你再跟着我受苦了。还有我们的孩子……”李元沛柔声道,“好好生下他,等他出生以后,把他交给阿母。你还年轻,还有更好的可能,别毁了自己……” “不!”绮素哭道,“没有你,我还有什么可能?” 李元沛眼圈微微泛红,却仍然微笑着安抚她:“素素,你真是个傻女人。” 绮素抱紧了丈夫,抽泣不已。 李元沛看着灞原,细嫩的柳条在初春的柔风中轻轻摆动,他忽然柔声道:“素素,我都要走了,你也不为我折一枝杨柳?” 绮素勉强止住哭声,一步一摇地走到亭外,折下一根柳条。她回到李元沛身边,抽噎着将柳条仔仔细细地系在他的手腕上。 李元沛看着手腕上的柳条,唇边泛起了温柔的笑容:“你说人为什么总要做傻事呢?以为折柳相送,就能把那个人留住。”他拉起绮素的手,在她指尖上轻轻一吻:“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留在永州,和你冒足一辈子的傻气。可惜……素素……忘了我吧……” 他松开绮素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囚车。 李元沛就这样走了。 染香扶着绮素站在亭中,眼睁睁地看着囚车走远。绮素忽然挣脱了染香,向囚车前进的方向奔出几步。染香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怕她有闪失,急忙上前相扶。两人一路追着囚车,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元沛的身影。 绮素脚一软,终于坐倒在地。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落进了尘埃之中。 “娘子,回去吧!”染香婉转相劝,“娘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是的,孩子!除了这孩子,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绮素绝望地想着,咬牙扶着染香站了起来。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囚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留下古道旁飘摆不停的春草。柳絮翻飞,古木依依,在绵软的微风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西京已经抹去了李元沛的一切痕迹,而李元沛也再没有回到这座都城。 光耀三年四月,庶人李元沛在黔州病逝,年仅二十五岁。 第六章 慢 卷 袖 光耀二年七月,绮素生下一子。 她本是以代太后为先帝祈福的名义而留在宫中的,李元沛一走,她便搬入了宫中佛寺带发修行。 宫中后妃颇有崇佛之人,宫中也因此建有佛寺。先帝去世后,无所出的妃嫔皆迁居宫外佛寺为尼,唯有先帝昭媛王氏,皇帝念其出身名家,且伴先帝日久,又一向尽心侍奉,特遵奉为太妃,准其留居宫内。 王太妃入住之前,皇帝已命人扩建佛寺。太妃虽表示自己不愿过于奢华,皇帝却仍对其供养优厚,佛寺之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所用之物也无不精巧,是个极舒适的所在。皇帝安排绮素与太妃同居,也向宫中人说明了皇帝的态度——他虽将李元沛废为庶人,但仍然不忘兄弟之义。太妃闻弦歌而知雅意,对绮素也颇多照顾。 绮素虽已失王妃名分,但因太后、太妃皆将其生产视为大事,是以分娩之时宫中仍然做足了准备,甚至连皇后也亲临太妃居处探视。 这次生产颇不顺利,绮素挣扎了一天一夜,胎儿却仍未诞临。皇后未曾育有子嗣,全无生产经验,见众人忙乱、太妃焦虑,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向太妃交代一声后,便同侍婢们一起返回了自己殿阁。 皇后刚走出太妃居所,便见一人独立殿外,正是皇帝的身影。 皇后大奇,命众人留在原处,自己上前轻唤道:“至尊?” 皇帝回头见是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皇后前行数步,与他并肩而立。 “朕唯一的兄弟被朕废为庶人,这是他唯一的血脉,朕却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他们母子平安。”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痛呼声,皇帝淡淡开口。 皇后语气激烈地回答道:“至尊并没有做错。庶人元沛图谋不轨,实乃罪有应得。至尊对他已仁至义尽,不必因此负疚。” “罪有应得?”皇帝嘴角向上一扬,眼中却没有笑意,“世上之人,谁能说自己无罪?” “至尊……” 皇帝摆摆手:“朕不过一时感慨,皇后不必说了。几位宰执还在等朕召见,朕先回去了。有任何消息,务必禀报,太后那边也须留心照应。” 皇后称是,在原地恭送皇帝远去。之后她遵照皇帝吩咐,不时地遣人打探了消息报与皇帝、太后。一直等到凌晨,终于从太妃宫中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绮素已经筋疲力尽,听到孩子的哭声之后还是挣扎着起身问道:“是男是女?” 产婆抱了孩子,笑容满面地上前:“恭喜娘子,是个小郎君。” 绮素身子一晃,却被身旁的太妃一把扶住。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太妃低声道,“不想抱抱他吗?” 绮素闭目许久,才伸出手。 太妃抱过孩子,放在她的臂弯之中。绮素低头看向孩子,他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正安静地睡着。刚出生的孩子皱成一团,跟个肉球一样,能漂亮到哪里去?可绮素仍从他眉眼中看出了李元沛的影子。一想到李元沛,绮素忍不住心里一痛,落下泪来。 “我希望是个女儿。”她想起李元沛临去之前的话。可惜天不从人愿,竟偏偏是个男婴。若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女孩,皇帝必能容忍,男孩的命运就不是她所能预料的了。 “刚生产的人不能流泪,”太妃轻轻理着绮素的额发,“要落下病根的。” 绮素擦去眼泪,问太妃:“太后可有遣人过来?” 太妃点头:“染香已经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请她进来吧。” 太妃向侍女香雪点点头。香雪出去,不多时便领着染香入内。 染香跪在绮素身前,一脸喜极而泣的神色:“太后一直在佛室为娘子祈福,总算是佛祖庇佑,母子平安。” 绮素让染香靠近,对她说:“请你带走这个孩子,交给太后抚育。” 染香愣住:“娘子不想将孩子留在身边?” “这是阿郎去黔州前交代的,”绮素道,“想必太后能够谅解。” 染香思索了一阵,料想太后也不会反对,遂答应下来。太妃立刻命人准备好孩子所需之物,好让染香一并带回太后殿中。一切备妥后,染香小心地抱着孩子走了。太妃送走她后,见绮素极是疲倦,便只让几个干练之人留下照料,好让产妇休息。 太妃亲自扶着绮素躺下,回头见四下都是可以信任之人,才小声问她:“为何要将孩子交给太后?” “我是为先帝修行祈福之人,理应潜心向佛,怎适合抚育孩子?”绮素气若游丝地回答。 “这不是理由。”太妃微笑,“如今你的身份有些尴尬,未必能护得住这孩子。太后却不一样。太后终究是嫡母,皇帝总要敬着她,孩子在她那里能得到更好的庇护。我原就想建议你将孩子交给她,却担心你见怪,以为我是有意拆散你们母子,便不曾说。你自己能想通这一点,自是再好不过了。” 绮素睁眼,目光在太妃脸上转了一转,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便也不再否认。太妃说得没错,跟着无名无分的她,这孩子不会有任何将来;交给太后抚育,太后必会竭力保护孙儿的周全。绮素不知李元沛是否想到此处,但他的提议确实是目前最佳的选择。所以不管心里有多不舍,绮素仍然决定要把孩子送走,她想太后当能理解她这份苦心。 “这两天你也辛苦得狠了,好好休息吧,养好身子再做打算。”太妃耳语。 绮素点头。太妃吩咐众人好好照料绮素,自己也回去休息了。 如二人所料,太后果然接纳了这个孩子。常山王谋反一案的最后一点遗韵也终于完全了结,朝野再度归回平静,直到光耀五年的春天都相安无事。到李元沛的孩子将满四岁之时,朝中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国朝大将丘立行在光耀三年奉命出征讨灭东夷,在花费了两年时间之后,他于这年的三月率军一举攻克夷都,令中原声威远播四海。 当初先帝崩逝,北狄欺中原新君初立,不免蠢蠢欲动,遣人游说东夷一起出兵中原。东夷俯临中原,早有南牧之志,因此与北狄一拍即合,遥相呼应,对中原不无压力。 皇帝与宰执商议之后,立即赐下大批财帛与北狄各部,并且答应来年还会赐下相同数量的财富;又挑动北狄内斗,终令北狄暂缓进兵。接着皇帝便命丘立行统兵讨伐东夷,以断绝狄人的助力。 东夷地处北方,东面临海,西接中原。此地冬季极为漫长,一入夏则进入雨季,要出兵征讨只能在春季速战速决。但中原腹心离东夷千里之遥,要做到这一点实为不易,故东夷虽然称不上强盛,中原要扫灭其国却也并非易事。因为这个缘故,丘立行领兵出征的前两年,只在春季发兵侵扰,主力并不出动。 朝中对丘立行的消极策略颇多不满,皇帝却并不理会,反而遣使入军,对丘立行好言抚慰,以示信任。光耀三年冬,丘立行遣使入朝,请皇帝于国朝滨海建造战船。文官们对丘立行这一年的无所作为早有不满,此时见他还要大造海船,虚耗国朝物力,更是嗤之以鼻,言官弹劾的奏本接连不断地送到了皇帝案头。 皇帝少年时便与丘立行有交,深知其为人,接到弹劾时虽有犹疑,最终却还是准其所奏,在滨海各州兴造船只。不但如此,皇帝还给予丘立行专断之权,并命东南各地对其全力配合,不得有违。 这番苦心并未白费,两年后,丘立行发兵二十万,从陆路挺进东夷,沿路以海上舰船运送粮草,同时骚扰沿海各城,封锁东夷出海之路。如此水陆并进,一路势如破竹,短短数月便攻克了东夷王都。 皇帝接报大悦,遣使犒赏丘立行,同时下诏东南各州给复一年。宫中自然也大肆庆贺了一番,太妃虽在修行之中,也得到皇帝大批的颁赐。 各式珍玩在佛殿中铺了一地,太妃只不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便让香雪请来绮素。 不多时绮素出现在门口。她并未剃度,却穿了一身缁衣,立在珍宝之间,显得极是突兀。 “绮素,”太妃素喜热闹,见她来了便兴致勃勃地开口,“你以前常在太后身边,见多识广,来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绮素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垂目道:“妾潜心供奉佛祖,不知满目琳琅竟为何物。” 太妃顿觉扫兴,悻悻道:“罢了罢了,阿尼师请回。此处遍地俗物,不敢污了你的佛眼。” 殿中众人听得太妃揶揄,都忍俊不禁,唯有绮素面不改色,行礼后肃然退出。太妃自觉无趣,挥手斥退了其他人,只留了香雪在侧。 “香雪,”太妃抱怨道,“你说她是怎么回事?代太后祈福不过是个名头,她倒当真成了个尼姑了。” “大概是为了小郎君吧?”香雪想了想道,“虽然娘子从来不提,但我看她常偷偷对着小郎君出生时穿过的衣服落泪。母子平素都见不到面,除了为他祈福,还能做什么?” “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妃叹气,“那孩子在太后殿中可好?” “上次染香来说小郎君极是顽皮,活脱脱就是当年的……”香雪自知失言,停了片刻才道,“太后对他极是宠爱。” “宠爱?”太妃不以为然,“废太子不就是因为太后宠爱太过,以致一事无成?” 香雪赔笑道:“太妃说得是。不过就照现在的情形看,若小郎君真长成那英明神武的人,反倒不是好事。” 太妃点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她这样想孩子,连我看着都觉得可怜,但愿那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别再生出什么变故……” 香雪点头,深表赞同。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乃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事,何况这孩子还是绮素的唯一?若是连这样一个稚子也容不下,老天也未免过于残忍。无论太妃还是香雪,都不敢想象那会对绮素造成多大的打击。 绮素没想到皇帝也会来佛堂。据她所知,皇帝并不相信佛祖鬼神。 这日她一如往常前去佛室诵经,一入佛室便见纱幕后有人影伫立。从身形来看,那人应为男子,头戴幞头,翅脚软软地垂于身后,黄衫白裤。她有些恍惚,除了衣色,这身影和李元沛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上前一步,轻呼了一声:“你……”她想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想喉头更咽,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人听见响动,拂开纱幕,皇帝的面孔映入了绮素眼帘。 绮素一惊,匆忙下拜:“妾不知圣驾在此……” “我是悄悄进来的,”皇帝温和地说道,“你起来吧。” 绮素应了声,默默起身。她暗自苦笑,她早该想到是谁,李元沛早在光耀三年就已去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道:“昨晚大宴群臣,便多喝了些酒。今日又和宰辅商议经略东夷之事,原本以为攻克夷都就天下太平,不想要处理的事反而更多。我越听越头疼,就想寻个清静的地方歇歇,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这里平时是没什么人。”绮素谨慎地回答。 两人一时无话。皇帝这些年与她并没什么接触,不免有些尴尬,目光无意间落到了案上的佛经之上。他随手拾起,翻开卷首,读出声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念罢,他嗤笑一声:“这世上真有如来吗?” “若信其有,便有。”绮素一本正经地回答。 皇帝闻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绮素:“久闻娘子精通佛法,何如讲解一段以释我疑?” 绮素不便拒绝,便问:“不知至尊想听哪段?” “不拘哪段,娘子只拣有趣的讲讲即可。” 绮素想了想,说:“那么妾便讲一段鹿王本生故事为至尊解乏吧?” 皇帝颔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几上。 绮素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昔者菩萨身为九色鹿,其毛九种色,其角白如雪,常在恒水边饮食水草,常与一乌为知识……” 她声音清柔,极为动听。皇帝的神情似睡非睡,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绮素不敢看皇帝,两眼看着地上,专心地讲故事:“时水中有一溺人随流来下,或出或没,得着树木,仰头呼天:‘山神、树神、诸天龙神,何不愍伤于我?’鹿闻人声,即走往水边,语溺人言:‘汝莫恐怖。汝可骑我背、捉我角。我当相负出水。’既得着岸,鹿大疲极。溺人下地绕鹿三匝,向鹿叩头,乞为大家做奴,使令采取水草。鹿言:‘不用汝也,且各自去。欲报恩者莫道我在此。人贪我皮角,必来杀我。’于是溺人受教而去……” 皇帝初时随意地倚在几上,后来渐渐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 绮素浑若不觉,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时乌在树头见王军来,疑当杀鹿,即呼鹿曰:‘且起,王来取汝。’鹿故熟卧不觉。乌便下树,踞其头上,啄其耳言:‘且起,王军至矣。’鹿方惊起,四向顾视,见王军众,无复走地,即趋王车前。时王军人引弓欲射之,鹿语王人:‘且莫杀我,我有大恩于王国。’王语鹿言:‘汝有何恩?’鹿言:‘我曾活王国中一人。’鹿即长跪,重问王言:‘谁道我在此耶?’王指:‘车边癞面人也。’鹿闻王言,眼中泪出不能自止:‘大王,此人前日溺深水中,随流来下,或出或没,得着树木,仰头呼天:‘山神、树神、诸天龙神,何不愍伤于我?’我于尔时不惜身命,自投水中负此人出。本要不相道。人无反复,不如负水中浮木。’王闻鹿言甚大惭愧,责数其民语言:‘汝受人重恩,云何反欲杀之?’” 她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皇帝正听得有趣,不禁问道:“后来如何?” 绮素悠然续道:“大王即下令国中:‘自今已往若驱逐此鹿者,吾当诛其五族。’于是群鹿皆来依附,饮食水草不侵禾稼,风雨时节五谷丰熟,人无疾病灾害不生,其世太平运命化去。” “妙哉!”皇帝抚掌,“治国之道,终须怀德,然仅有德行,不修律法,亦不可称治。佛陀之言,可信而不能尽信。” 绮素垂目:“国家大事,恕妾不敢置言。至尊若信有佛,则世间有佛;若不信,则世间无佛。” “娘子是说,佛在人心?”皇帝微笑,“娘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使人茅塞顿开。” “不敢。” 皇帝注意着绮素,发现她的侧影尤为动人,不觉有些出神。绮素被皇帝盯得心里直发毛,只得装作添香以回避他的目光。 这时内侍急奔而入,向皇帝行礼:“至尊。” “何事?” 内侍看了绮素一眼,面有难色。 皇帝扬眉,呵斥道:“什么事不能明说,非得如此鬼祟?” 内侍只得道:“太后殿中出事了。” 绮素猛然回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忙低下头去。 皇帝也是一怔:“怎么回事?” 内侍吞吞吐吐道:“太后殿中的小郎君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中。” 绮素一声低呼。皇帝霍然起身,片刻后才问:“人可还平安?” 内侍面有难色。 皇帝大为光火,上前拽住内侍衣领,喝道:“说!” 内侍哭丧着脸道:“听说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 绮素闻言,如雷轰顶,向门外冲去,但只走得两步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皇帝欲前往太后殿,临出门前,回望了绮素一眼,见她浑身颤抖地瘫坐地上。皇帝轻叹一声,走回到她身边:“娘子可要同往?” 绮素看向皇帝,眼神却又不似在看他。好半天后她才听懂皇帝在说什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皇帝见状,伸手搀着她起身,向太后宫中走去。走到半途,皇帝见她一直垂着头,便有些担忧地停了脚步。若不是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皇帝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已失去了知觉。 绮素低吟一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两行泪水不断滴落,观者无不痛心。 “你还能支持吗?”皇帝亦有些不忍。 “妾没事!”绮素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低声答道,“不敢劳动至尊。” 即使事出突然,她也明白,两人若是这样出现,宫中必会流言大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失去皇帝支撑的绮素微微晃了一下,皇帝又欲伸手,却终是没有再扶她。绮素稳了稳心神,后退数步,示意皇帝先行。皇帝看了她一眼,指了一个宫女去搀扶她,才继续向前走去,且一路都刻意放缓了脚步,以便绮素能跟上。 一行人刚到太后殿前,便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入得殿内,皇后先迎了上来。 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太后抱着那孩子尸身,任谁也不能靠近。”皇后忧心忡忡地回答。 仿佛为了证实皇后的话,内室果然传出太后激烈的言辞:“不许靠近!你们谁也不许靠近这个孩子!你们害死了我儿子,现在连我的孙子也不放过!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害死他!” “这……”皇帝也大费踌躇。不是不能用强,但这事若传出去,始终会有损皇室体面。 “让我去吧,太后或许会听我的。”一个女声自皇帝的身后响起。 帝后回头,见绮素正立于他们身后。皇后微微诧异,随即想到出事之人乃是绮素的儿子,她赶过来也是情理中事。皇后便转目看向皇帝,请他示下。 皇帝见绮素面上犹有泪痕,全靠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不忍道:“朕和皇后会想办法。” 绮素摇头:“太后疼爱那孩子,怕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皇帝迟疑片刻,太后现在状似癫狂,恐怕也只有身为孩子母亲的绮素能劝住太后了,他只得点头。 绮素得皇帝首肯,向身旁的宫女吩咐了几句。那宫女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颔首,遂匆匆离去,不多时便捧着一套孩童的衣物返回。绮素双手接过,向内室走去。 “娘子,”皇帝忽然叫住她,“若是太后不肯听劝,娘子亦不必勉强。” 绮素低头,轻轻应了一声,便从宫人们让出的道路进入了内室。 太后正在室中抱着一个孩童痛哭不止。她花白的头发披散,衣衫不整,毫无平素的雍容。听得响动,她警觉地抬头:“谁?” “母亲,”绮素柔声道,“是我。” “绮素?”太后失声,“是你吗?” “是我。”绮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 “绮素,我对不住你!”太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绮素从来没见太后号啕大哭的样子,在她印象里,太后从来都是端雅从容的。太后一边哭一边不住地说:“我没照顾好这孩子!我没看住他!我应该看紧他!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绮素转视太后怀中的孩子。那孩子脸色青白,但是神态安详,眉眼似极了他的父亲。三年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只觉胸中有巨痛袭来,却不得不强忍下喷薄欲出的泪水。她轻抚太后脊背,哑声说道:“这孩子跟咱们没有缘分……” “不,不是这样的!”太后老泪纵横,“这孩子虽然淘气,但是从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他,他实在是……” “母亲!”绮素低声喝止。 她神色严峻,太后也不由得噤声。 见太后安静下来,绮素放缓了语气:“把孩子给我吧。” 太后不肯,绮素柔声道:“他已经不在了,母亲就让他安静地走吧。” “不!”太后泪如雨下,“这是我的孙儿,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他!” 绮素见太后情状,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度落下:“母亲,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所生,难道我不爱他?”她将手中的小衣示于太后:“这套衣裳是我为他做的,本想等他生日时再送来,没想到……母亲让我为他穿上,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吧……” 太后看看怀里的孙儿,又看看绮素手中的衣服。衣服的样式普通,但针脚细密,上面绣满寓含吉祥的纹饰。这衣服必是花了绮素许多心思才做成的,这孩子生前却连穿上一回的福气也没有……太后大恸,终于将孩子放在了绮素的怀中。 绮素抱着孩子冰凉的尸身,看着他俊秀的面容,想起三年前她抱在怀中的温暖肉团,只觉心如刀绞。她将孩子轻轻地放于床榻之上,温柔地替他换上新衣。她花了数月时光为他裁制的衣服,却成了他入殓的衣装。她一边换一边流泪,更换这几件衣服,竟花了许多时间。 太后早已不忍再看,背过身子去泣不成声。 绮素换好衣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一会儿,仿佛要将孩子的面容刻在心里。之后,她决然地抱起孩子走了出去。见她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皇帝快步迎了上来,扶住了她,接着有宫人上前接过了孩子。 “太后……没事了……”她吐出这句话,便带着惨淡的微笑失去了知觉。 自孙子夭亡,太后便一病不起,宫人们呈上的汤药一概被她推开。皇后颇为此事忧心:太后终是皇帝的嫡母,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损了皇帝的仁孝之名?兹事体大,她不敢擅自做主,便亲自来请皇帝示下。 皇帝听皇后说完太后病情,放下书卷沉思片刻,向皇后道:“现在太后怕是只听韩娘子劝,我看不若先让她去侍奉太后吧。” 皇后颇有些为难:“韩娘子刚刚丧子,让她再去侍奉太后,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也罢。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管了。” 皇帝愿意揽下此事,皇后少了桩心事,自然答应了。两人又闲谈了数句,皇后才告退。皇后走后,皇帝又读了几页书,这才起身前往佛堂。 绮素丧子,太妃担心她想不开,命宫人轮流守在佛堂外留意其动静。门口的宫人见到皇帝皆欲行礼,被皇帝抬手制止了。他立于门前,以手拂开纱幕,只见绮素背对着门口,正枯坐于案前。她的一头青丝未曾梳理,散落于缁衣之上。案上经卷、白纸铺陈,似乎正在抄经。然皇帝见她提笔数次,却终无一字落于纸上。良久,她似是放弃了一般,伏于案上悲泣起来。 皇帝轻咳了一声,踏入室内。 绮素闻声,抬起一双迷离的泪眼,向门口看来。不到半月的光景,她竟已是形容消瘦,憔悴至极。幸而她的神志尚算清醒,看清是皇帝后,便伏身行礼,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并不计较,亲自上前相扶。 绮素起身,触到皇帝的目光,却飞快移开。她从皇帝手中抽身,默立一旁。 皇帝瞧出她的动作略显生硬,却不置一词,径自入座,然后向对面的素榻一指。绮素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在榻上落座。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那孩子的事,朕甚觉遗憾……” “那孩子没福……”绮素虽是这样说,却又忍不住掉泪。 皇帝沉默一会儿,又道:“太后已经卧病,娘子应善自珍重才是。” “太后病了?”绮素一愣。 皇帝点头,叹息道:“按理娘子遭逢大变,朕不该提这种要求。可如今太后病着,却不肯进药,能否请娘子前去相劝?” 绮素听了,慢慢拭去眼泪,半晌没有作声。 皇帝有些尴尬,却还是温和地说道:“若娘子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他起身欲走,却听绮素低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后卧病,妾自当尽心侍疾。” 听到她愿意前去,皇帝心内暗喜,向她一揖:“有劳娘子。” 绮素忙侧身避过,低低说道:“太后对妾有抚育之恩,侍奉她是应该的。” 皇帝神色颇为欣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缁衣,转头向门外的宫女吩咐道:“替娘子更衣。” 立时有宫女捧来一套衣物。绮素见那衣服乃是素色,唯襟口用蓝色丝线绣了数朵小花,便默默地捧衣入内更换。 换好衣服,挽了头发,绮素见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怕太后看了难过,遂薄施一层粉黛。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一身素衣映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云。皇帝见她装扮得体,心中略生爱怜之意,却不曾说什么,只示意宫人引她去太后殿中。绮素默默行礼后才随宫人前去太后殿中。 染香正在苦劝太后服药,太后面墙而卧,对染香的劝告充耳不闻。见到绮素,染香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来。绮素从染香手中接过药盏,轻声说:“我来吧。”染香会意,引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绮素走向太后,在她睡榻边坐下,轻声唤道:“母亲,吃药吧。” 太后纹丝不动。 绮素放下药盏叹息:“绮素丧夫,复又丧子,如今还要丧母吗?” 她语中无限凄楚,令太后身子一颤,回过头来。 绮素眸中已是一片莹然泪光:“如今这世上,只剩母亲与绮素相依为命,母亲忍弃绮素而去吗?” “绮……素……”太后挣扎着起身,向她伸开双臂。 绮素伏于太后身上,喃喃低语:“就算是为了绮素,请母亲活下去……” 太后抚摸着她轻软的头发,老泪纵横。这孩子自幼在她膝下承欢,为她带来无限喜悦;又在元沛最艰难的日子里嫁给他,不离不弃;元沛流放黔州并在那里身故,她还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一个孩子,她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绮素,绮素……”太后轻柔地念着她的名字,“母亲怎么舍得丢下你……” 绮素抬头,含泪而笑。她端起药碗,以银匙舀起药汁,送到太后唇边:“那么……请母亲进药。” 太后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张口慢慢饮下了药汁。 殿中宫人见太后终于肯服药,皆欢喜不尽,立刻便有人呈报给帝后。 绮素不曾留意宫中动向,一直在殿中照料着太后,直到太后睡熟方才返回。她方要回自己的居室,却被宫人告知,太妃相请。 绮素常得太妃照料,不好推却,只得依言前往。一入正殿,便见案上杯盏散置,似乎有客刚刚离去。不等她细思,太妃已迎了上来,笑着唤道:“王妃。” 绮素一愣,正色道:“太妃久在宫中,岂不知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 太妃含笑道:“王妃不必惊讶。适才圣人来访,言道欲复元沛王号,并将他的遗骨从黔州迁回,附葬于先帝陵。如此一来,你岂不就是恢复王妃的身份了?” 方才离去之人难道是皇帝?绮素微微困惑:“无缘无故,陛下何以施此重恩?” 毕竟李元沛曾欲谋反,她不相信皇帝会不计较此事。 “圣人的意思是,你侍奉太后有功,故以此恢复你的身份。再说先帝子息单薄,圣人与元沛终是至亲兄弟……” “若我夫我子尚在,陛下可还会下这道意旨?”绮素冲口而出。 听得绮素此言,太妃沉下了脸色:“绮素,你自幼入宫,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你难道还不知道?” 太妃长袖善舞,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她表情严肃,竟颇有几分压迫之感。绮素沉默良久,低头道:“绮素失言,请太妃恕罪。” 太妃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的手,叹息道:“没什么恕罪不恕罪,我不过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绮素……受教……” 太妃松开她的手,和气地说道:“你照顾太后,也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绮素屈膝,默默退出。一走出太妃的视线,她脸上便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夺了她的夫、她的子,让她无名无分地住在佛堂中,如今却又轻易给了她尊贵的身份。 这就是皇权。 皇帝很快将李元沛追封为亲王,谥“哀孝王”,厚葬于先帝陪陵;绮素恢复了王妃的名号,得以名正言顺地侍奉太后。 太后虽肯进药,但到底年岁渐高,纵然绮素照料得无微不至,这大半年她的病情仍时好时坏,康复得甚是缓慢。皇帝也对太后的病十分挂心,常来探望,有时也会与绮素交谈几句。 因为操心太后之事,绮素总算从丧子之痛中稍稍振作,不再时时悲泣。皇帝与她说话,她也能平和地回答。只是无论皇帝如何隐约挑动,她总是疏疏淡淡,从不改恭顺拘谨之态,不免让皇帝有些兴味索然。 “昔日上元佳节,”皇帝于无人时缓缓对绮素道,“王妃在寒舍做客,也曾与我畅谈,何以如今却疏离至此?” 绮素低眉细语:“陛下已非当年的晋王,妾也不是当初的无知女子,岂敢有违礼法?” “我与当日并无不同。” 绮素不敢接这话头,只拜伏于地:“妾惶恐。” 皇帝拂然不悦:“不要说惶恐。” 绮素应了声“是”,惊惶之色却是更甚。 皇帝见之,不知为何心中怒气顿生,一把扯起她:“你怕我?” 绮素被皇帝的举动吓呆了,想要挣扎,却被皇帝箍于臂中。她惶惑地看向皇帝,随即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天子威仪,妾不敢不惧。”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恼怒,竟低头向她唇上吻去。 绮素不料皇帝竟有如此举动,大惊之下拼命挣扎。奈何她力气毕竟有限,且皇帝越箍越紧,她根本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她四下摸索可以助她挣脱之物,不久她指尖触及一物,她顾不得多想,握住此物全力向皇帝刺去。 皇帝听见破空之声,却不以为意,只举臂格挡,却觉臂上一阵剧痛,似被尖锐之物刺中。绮素只听皇帝一声闷哼,然后环抱自己的力道一松,她趁机挣脱,逃离了皇帝的怀抱。 她惊魂未定,入目却是皇帝臂上的淋淋鲜血,再看手中所握,竟是平日做针线所用的剪刀。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绮素手上的剪刀落地,张嘴便要惊叫。 “别叫!”皇帝见她如此表情,忙一声低喝。 绮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出声,眼中却已有泪水溢出。自己刚才的行为无异于行刺,只怕……她并不惧怕死亡,只是忧心会连累宫外家人。且太后的病才刚有起色,若知道自己身遭不测,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 皇帝捂着手臂,低声问她:“你这里可有止血的东西?” 绮素张皇地四处寻找,却实在记不起止血的药放在了哪里。她急得到处乱翻,目光忽然落在她放置香料的架子上。檀香!她猛然记起书上说过檀香有止血之效,连忙从架上取了一小瓶檀香粉,为皇帝上药止血。 皇帝左手臂上被她划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绮素本已不安,此时检视伤口更是惊慌。她试着向皇帝的伤口上撒香粉,奈何双手抖如筛糠,怎么也倒不到伤口上。皇帝却如往常一般沉着,见她如此紧张,便用没受伤的手按住她,淡淡说道:“朕自己来。” 绮素讷讷地将小瓶给他,自己退至一旁,呆呆地看着皇帝为自己上药。皇帝撒好檀香粉,见绮素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得再次出声问道:“你这里可有东西包扎?” 绮素这才回过神,为皇帝找来干净的丝绵包扎。 皇帝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丝绵缠绕在伤口上,倒笑了出来:“朕初见你时,你为朕补衣,何其沉着,怎么如今竟变得如此胆小?” 绮素听闻此言,手下不由得一紧,皇帝吃痛,皱起眉头低哼了一声。绮素连忙伏身请罪:“妾伤及至尊,罪该万死。” “罢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是你的错。” “妾,妾……” “元沛……他对你就如此重要?”皇帝忽然问。 绮素身子一缩,小声回道:“妾自幼与他相识,又与他八载夫妻,人非草木,岂能轻易淡忘?” “那朕呢?” “陛下天日之表,卑微如妾,不敢仰视。” 皇帝沉默了。 绮素见皇帝长久不语,不安地抬首道:“妾只能为陛下做简单处理,要不要叫太医署的人来看看?” “不必!”皇帝断然拒绝,“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绮素闻言一怔。此事让人知道,她自然难辞其咎,可听皇帝语气,竟似有回护之意。她凝视皇帝,皇帝面色平和地与她对视,轻声道:“这样一来,只能你来替我换药了。” 她低头不语,只默默地将丝绵打了个结。皇帝也不曾说话,室内再度沉寂。 皇帝缓缓放下衣袖,目光落于袖上。衣袖被扎出了一个大口子,且有大团的血迹。他不免皱眉,向绮素道:“你去找个人来,机灵点的。” 绮素已慢慢镇定下来,她轻轻点头,走向门外。不多时她回返室内,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内官。那小内官的相貌只能说略有些清秀,但一双眼睛直转,显得十分灵活。 皇帝侧身而坐,不让那内官看见自己受伤的臂膀,他淡淡地吩咐那小内官:“你去取一套朕的常服,随便你用什么方法,只有一条,不可有别人看到,否则……”他瞪了那内官一眼,声色一厉:“朕要你的命。” 小内官吓得一个哆嗦,却很清楚地应了声“是”。 那小内官走后,屋内又只剩下了绮素与皇帝二人。之前因要处理伤口,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此时两人方觉出了尴尬来。 “陛下……何以如此?”绮素问道。 “此事是朕过于唐突,并非娘子之过,”皇帝淡然道,“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 绮素默默一礼。无论如何,他肯放她一马,她总该感激的。 皇帝受了她的礼,才又向她缓缓说道:“娘子不必担心,朕不会再有无礼之举。” 说话间那小内官已取来了衣服,说是从浣衣处偷来的。皇帝仔细问过,确定无人瞧见,对他的机灵颇为满意,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王顺恩。”小内官恭声回答。 皇帝点头:“从今日起,你就在王妃身边伺候吧。” 小内官大喜,谢过皇帝,随即识趣地告退。 因皇帝有伤,不便更衣,绮素只得上前帮他。孤男寡女,又是如此境地,她不免有些脸红。 皇帝也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地说道:“幸好伤的是左手,若伤了右手,连字也写不了,可就瞒不过去了。” “宫中人多口杂,即便是左手,恐怕也很难瞒下去。”绮素惨淡地一笑,似乎已预见了宫中将有的风波。届时自己命途如何,并不难预料。 皇帝听了,轻声笑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这件事我定能瞒过去。” 绮素闻言一僵,许久才回道:“妾并没有东西可与至尊做彩头。” “若是我赢了,”皇帝指着换下的衣袍向她微微一笑,“这件衣服就由王妃替朕修补,如何?” 绮素默然。当年她若不曾替他补那件衣服,可还会有今日之事? “若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皇帝换好衣服,微笑道。 他已在此耽搁许久,不待绮素回答便自回了寝殿。在他走后,绮素对着皇帝留下的染血衣物,若有所思。 皇帝说到做到,果然将受伤一事瞒得滴水不漏。许多日下来,宫中竟无人察觉皇帝手臂受伤。只是他现在几乎天天来太后殿中探病,也时不时会借着机会让绮素替他换药。 换药时两人难免肢体相触,最初几日,绮素难免尴尬。皇帝倒是泰然自若,且那日之后他再无逾礼的举动。十多日下来,绮素终于确定皇帝不会再对她用强,神色才略微轻松起来,不再总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了。 她对刺伤皇帝一事抱愧,不好总与他冷面相对,皇帝与她说话,她也只得耐着性子回答。皇帝见她态度渐渐和软,暗自心喜。 “王妃用的是什么药,味道这样好闻?”绮素为皇帝涂抹药膏时,皇帝嗅了嗅,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药里混了几种香料,书上说用这香方涂抹,患处不易留疤。”绮素细声答道。 她抹完药,用细纱一圈一圈缠绕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她缠得很仔细,每绕一圈便会细细地调整纱布的位置,务必包扎得细密结实,但又不会让皇帝觉得不适。 皇帝看她低头做这一切,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颈项之间。那里的曲线在她垂首时最为美好,让他忍不住微微失神。宫妃里不乏姿态优雅之人,却只有她会让人觉得温婉沉静,这种感觉就像他早年征战归来时,看见北府星星点点的火光遥现于夜色之中一样。无论战争有多惨烈,只要看见北府的城郭,他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北府的万家灯火从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 “陛下?”绮素包扎完毕,见皇帝神思不属,不由得出声轻唤。 皇帝回过神,向她笑了笑:“就算留疤也没什么,在北府时又不是没受过伤。” 绮素也勉强一笑:“妾也听说早些年那里战况激烈,只是没想到陛下真的上过战场……” 皇帝轻轻叹息:“我是坐镇的亲王,不管文官还是武将,都不会轻易让我涉险。不过……真到存亡之际,亲王也好,士卒也罢,都没有什么分别。家人与国土就在自己身后,只要是个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不会退却一步。”他看了一眼绮素的神情,有些自嘲地一笑:“王妃大概不爱听我说这些。” 绮素摇头:“不,妾很喜欢听……” 皇帝听她这样说,便起了兴致,细细地与她说着在北府的经历。他述说之时,颇有感慨之意:“我第一次随郑公出征是十四岁。郑公觉得我年幼,派了他的亲卫护着朕在后面慢行。我那时倔强,不肯受他照顾,咬牙硬跟着郑公麾下精锐一路疾行。一天下来,两条腿上的皮都磨破了,好几天只敢圈着腿走路……” 绮素想象了一下皇帝圈着腿走路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但她随即又黯然想到,皇帝当年为国而战时,李元沛正在祥和安宁的皇宫中游戏玩耍,从不知道遥远的北国疆土上正进行着凶险的战事。即便再怎么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比起李元沛的轻佻,眼前之人或许真的更有问鼎天下的资格。 正因如此,即使李元沛死在了黔州,她也没有怨恨。可是,他为何要害她的孩子,那个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孩子?太后说那孩子虽然顽皮,却很少做出真正危险的举动,她相信太后的判断。而这宫中,最有可能伤害那孩子的人就是皇帝了。 那孩子与其他人没有利益冲突,却仍是皇帝潜在的威胁。她曾以为皇帝不会让她生下那孩子,皇帝却并没有那样做。孩子出生后,她隐隐抱了希望,也许皇帝会看在兄弟情分上放过那个孩子,谁想他到底还是对那孩子下手了。她的悲痛怨愤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还因为她曾经怀有过希望。 “王妃?”皇帝见她走神,微微挑眉。 绮素忙收回自己的思绪,叹息道:“吃那么多苦,真是难为陛下了。” 皇帝一笑,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他就此打住,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看王妃气色近日好了很多。” “前几日太医署的医正说太后大为好转,或许不久就可痊愈,想来是这个缘故吧?”绮素语气轻婉。 “王妃果然孝心可嘉。” 绮素低头整理着绷带,小声道:“妾十岁入宫,一直受太后照拂,又蒙她不弃收为养女。子女侍奉父母,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问道:“我记得王妃尚有家人在宫外?” 绮素的手微微一抖,然而只短短一瞬,她便神色如常地缠绕绷带:“妾的生母现居西京本家。” “王妃向来看重情义,想必对她甚为挂念。这些时日王妃侍疾辛苦,我无以为谢,不如让令堂入宫与王妃一叙吧?” 绮素抑制不住全身轻颤,良久乃向皇帝下拜:“妾谢陛下体恤。” 皇帝含笑虚扶:“王妃不必如此。” 绮素借皇帝放下衣袖的机会定了定神,才婉转说道:“自妾幼年归于京都,便与生母聚少离多。家慈唯妾一女,妾却不能尽孝膝前,实愧为子女。至尊体察妾心,妾自然感激不尽。” 皇帝抬手看了看,见绷带被衣袖掩得十分严密,便放下心来,掸了掸衣袖笑道:“我能体察王妃之心,王妃可能体察我的心?” 绮素身子微微一震,伏于地上,不敢回答。 皇帝明白这是送客之意,遂轻笑一声,起身出去了。他走出太后寝殿时,遥见太妃在宫女簇拥下正分花拂柳而来。皇帝对太妃向来尊重,便停了脚步,在原地等待太妃。太妃也看见了皇帝,从容上前,两人见礼。 “太妃也来探病?”皇帝客气地问。 “正是。”太妃含笑回答,却忽地闻到皇帝身上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别人或许不会注意,太妃却对香料最是敏感,不免诧异。皇帝旧年居于北府,不似京中子弟那般喜爱熏香,他身上出现这种味道,倒是有些稀奇。不过太妃素知进退,并不会深究皇帝身上香气从何而来。皇帝尚有政务,也顾不上观察太妃的神色,与她寒暄两句便匆忙离开了。 送走皇帝,太妃直入太后殿中。太后这两日精神好了许多,看见太妃颇为亲热,便拉着她的手说话。太妃向来八面玲珑,自然哄得太后高兴。就在太后兴致勃勃之时,太妃忽然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没见绮素?” 第七章 帝 台 春 皇帝走后,绮素便开始了日常的读经。可摊开佛经半日,她却连一行字也看不进去。皇帝刚才的举动有何用意?是单纯地感激她照顾太后,所以让她家人进宫,还是……有更深的含义? 虽然皇帝这段时日表现得对她甚是钟情,可绮素比较中宫,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更不必提相貌尤胜皇后的沈氏,皇帝又凭什么对自己用情?或者……虑及皇帝的心思深沉,她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难道皇帝有什么计划需要用到她? 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能有什么用?而且……绮素捏着佛珠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凭什么以为她会任他摆布?害死她的丈夫和孩子后,还要将她利用个彻底吗?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不让他利用?他手上握着她的把柄,何况他知道她还有母亲、太后、表兄。身为天下的主人,他要拿捏他们易如反掌。他今日的体恤也许到了明天就是威胁,她可以不顾惜自己,却不能不顾惜宫外的家人……但就这样入他彀中,她心有不甘。 她正想得心思百转,门外忽有一声轻响,一个女声道:“王妃?” 绮素一惊,回过神来,起身转向门外,却是太后殿中的宫人。那人见她回头,恭敬地说道:“太妃来了,太后请王妃过去说话。” 绮素点头,放下经卷,随那人前往太后居处。 她这大半年为照顾太后,已从佛寺迁出,与太妃碰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太妃与她多日未见,看她进来便极是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与她一同入座。两人靠近之时,太妃便闻到和皇帝身上一模一样的香味,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不过短短一瞬太妃就神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一点破绽。 “绮素,”太后笑着数落,“这半天你到哪里去了?太妃好歹是你的长辈,她来了,你也不出来拜见?” “妾在佛室读经,竟不知太妃到此,是绮素失礼了。”绮素掩饰道。 “太后这话就没道理了,”太妃含笑维护绮素道,“王妃潜心事佛乃是好事,我瞧着她比我这老骨头可虔诚多了。” “你也算老?”太后打量着才四十出头的太妃,“那我岂不更是朽木了?” 太妃掩口而笑:“太后哪能与我相比?我看太后比我还有精神,必是长寿之人。” “怨不得先帝在世时宠你。你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别说先帝,连我听着都高兴。” “太后,咱们都是阿婆辈的人了,还吃这飞醋,岂不让孩子们笑话?” 太后让她逗得笑了:“我说不过你。绮素,你口齿比我好,替我教训她。” 绮素微笑:“太妃是长辈,绮素岂敢无礼?” “王妃承太后意旨,只管放心大胆地教训,”太妃笑道,“反正吃了亏我也只和太后算账,绝不敢找王妃的麻烦。” 太后指着太妃,向绮素道:“你瞧瞧,你瞧瞧,她倒当面叫板了。” 绮素但笑不语。 太妃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太后渐渐有了倦意,便知趣地起身告辞。绮素送她出来,太妃轻笑一声:“听闻王妃雅擅茶道,不知可否让我开一开眼界?” 绮素微微诧异,怔了一怔才道:“太妃有兴致,岂有不从之理?这边请。” 太妃随绮素入室。绮素用活火煮水,又从茶笼里取出茶饼,用银锤敲碎,再细细碾筛。她烹茶并不如常人一般添加葱姜等物,只在水沸之时撒入细盐,再加茶末,最后才向盏中分茶。不多时,一盏漂浮着细密汤花的茶汤便放置到了太妃前面。 太妃尝了一口,赞道:“果真不错。京都向无茶风,我入京以后就没怎么尝过好茶了,不想今日倒有这口福。” “若太妃不嫌妾手艺粗浅,可以常来。” 太妃放下茶盏:“只怕我常来,王妃会有所不便。” 绮素一愣:“绮素愚钝,还请太妃明示。” “我方才遇见圣人,闻到他身上有股香气,”太妃目视绮素,“圣人一向不喜熏香,今日竟改了习惯,岂不稀奇?更稀奇的是,王妃来了,身上的香气竟与他的一模一样。不知王妃对此做何解释?” “太妃想让妾解释什么?”绮素不禁苦笑。 “你接近圣人有何目的?”见她并不合作,太妃沉下脸。 “目的?”绮素反问,“太妃以为,我能有什么目的?” 太妃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可是觉得宅家害了那个孩子?” 她早就在担心,若那孩子出事,绮素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却没想到她竟胆大到与皇帝牵扯不清。她后半生安稳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容不得别人加害。一念及此,她的语气更是严厉:“绮素,圣人安危关系国本,你若想谋害于他,我决不会坐视不理!到时你可别怪我不讲情分!” “昔年武宗皇帝在世,”相较于太妃,绮素的语气仍显得很平静,“妾随哀孝王拜见祖父,武宗皇帝言道,身为皇族,当以大局为重。祖父之言,妾一直铭记在心,太妃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听绮素如此说,太妃面色微微和缓,却仍紧盯着她道:“你可敢对着皇天后土起誓,终你一生,绝不对圣人不利?” 绮素默然片刻,随即举掌对天,肃容道:“妾韩氏绮素,对天盟誓,终我一生,绝不伤及陛下性命。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再加一句:若违此誓,我夫我子,必入阿鼻地狱受万世之苦,不得超生。”太妃冷冷道。 绮素注视太妃良久,惨淡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太妃的话。 太妃终于点头。她深知李元沛父子对绮素的重要,以绮素的为人,发下如此重誓,是绝不可能再谋夺皇帝性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亲切地握着绮素的手道:“绮素,别怪我对你苛刻,这也是为了天下的安稳。” 绮素自她手中抽离,淡淡地问道:“太妃满意了吗?” 太妃有些尴尬,为了自己的私心,逼迫一个孤苦无依之人,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她叹息一声,口气和软地承诺:“只要你不谋害皇帝,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过问。” 绮素默默行礼,恭送太妃离开。 宫人内官随着太妃一起走了个干干净净。绮素摊开手掌,手心中血迹斑斑,这是刚才起誓时她过于用力,指甲掐进肉中的结果。绮素并不觉得疼痛,她端详自己掌心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 太妃大概并不明白,要伤害一个人,并不是只有害他性命这一条路。 过了几日,因太后病体好转,皇帝大为高兴,向太后进言说,哀孝王妃侍疾有功,当予以褒奖,除钱帛、玩物之外,不妨把她生母也请入宫中小聚。太后对绮素向来疼爱,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数日之后,苏引便奉了太后之令入宫探望。 自李元沛被废为庶人,被贬黔州,绮素留居宫内,母女俩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绮素只知道母亲曾随舅舅短暂赴任道州,后来苏牧于道州逝世,苏引回京依苏氏族人而居。这几年苏仁与苏仪征战在外,难以顾及家中,全赖苏引上下打点才得以度日。 知道母亲入宫,绮素自然欣喜,早早地便守在殿外等候。将近午时,才见苏引在内官的引导下向太后殿走来。 绮素急忙迎了上去,向着母亲盈盈下拜:“阿娘。” 因她已恢复了王妃身份,苏引不敢受女儿的礼,连忙扶起了她。母女相对,都是唏嘘不已。绮素见母亲又添了不少白发,心里一阵难受,苏引则为女儿的清减鼻头一酸。然而苏引却也知道,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她们母女抱头痛哭,遂转身轻拭眼泪,然后回头笑问:“你在宫中一切可好?” 绮素点头:“还好。阿娘在宫外过得可好?” 苏引点头:“你舅舅去了,你两个表兄又在外从军,孩子们又还小,家里没个男人,刚开始时总要艰难些。好在如今陛下常常遣人问讯,又不时赐下财帛,家中景况倒是好了许多。” 绮素听了不由得一怔:“陛下?”她没想到皇帝会细心到照顾她的舅家。 苏引继续说道:“陛下虽然贬了你舅舅,倒还念着你舅舅的好处。” 绮素默然,舅舅苏牧本就是无辜被贬,皇帝要维系自己仁义的名声,自然要在事后有所补偿。况且她听说两位表兄在军中表现颇佳,丘立行也曾向皇帝推荐,说二人是将帅之才。皇帝欲平夷狄,必然需要提拔年轻将领,又怎么会不拢络两位表兄?厚待苏家人不正是收买他们的好机会?不过这些话不宜向母亲提起,绮素便微笑道:“至尊做事一向周全。”她携了母亲的手,又道:“太后也想见见阿娘,请随我来。” 苏引跟在女儿身后,入内拜见太后。太后着暗青衣裙,盘膝坐于榻上。苏引下拜,向太后行礼如仪。太后待她极是亲切,忙让绮素扶她起身。宾主入座,太后客气地与苏引寒暄,也不免问起家中景况,苏引都一一作答。 三人正在闲话家常,染香入内禀报说皇帝来了。太后与绮素对望一眼,对皇帝这时过来不免都有些诧异。绮素无暇多想,忙和苏引一同起身迎接皇帝。 “苏娘子不必多礼。”皇帝态度和蔼地让她们起身。 苏引起身后,皇帝又向太后施礼,殷勤问安。太后也温和地回答,看起来一派母慈子孝。只是苏引偶尔抬头,发现皇帝的目光竟飘向绮素,这让她有些吃惊。她转向绮素,却见女儿神色平静,全无异样;再看皇帝,他已回过头和太后说话。她不免疑惑,难道是自己眼花? 苏引正若有所思,偏偏皇帝在这时转向她问道:“苏娘子家中可还安好?” 她连忙恭谨回答:“蒙陛下恩德,家中一切安好。此番入宫,家中人再三交代,让妾代苏家上下谢陛下大恩。” 皇帝笑道:“娘子与王妃难得见面,不妨在宫中多住几天。” 苏引道:“陛下厚意,妾本不当辜负,只是如今家中小辈无人照管,妾若不归,恐多有不便。何况今日入宫,妾已知太后、陛下都是宽厚之人,王妃在这里,妾绝没有不放心的道理,便大胆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苏娘子真会说话。”皇帝笑道,“朕常觉得王妃聪敏不似寻常女子,今日得见娘子,方知因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苏引听了,勉强一笑,低低地答了声“不敢”,便不再说话。 恰在此时,有宫女持托盘而入,盘上置一银盏,内盛褐色药汁。绮素见了,便起身向太后笑道:“太后该进药了。” 太后所用之药一向由绮素亲自呈进,故她上前欲接药盏。不料那小宫女走到近前,被脚边茵褥一绊,一个趔趄,药盏顿时向绮素飞了过去。 太后和苏引见银盏直向绮素而去,都是惊呼一声。皇帝距绮素颇近,见状猛然抓住她手腕,把她向自己身后拽了一下,又以左手挡住飞来的药盏。银盏砸在了皇帝左臂上,药汁溅出,尽数泼到了皇帝身上。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小宫女更是吓得跪在地上,连声请罪。 皇帝却是看也不看,转向身后的绮素问道:“你可有事?” 绮素惊魂甫定,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太后一反应过来便急命宫女替皇帝更衣。皇帝皱眉,暗觉不妙。他被砸中的位置正是受伤的地方,此时患处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伤口裂开了,若是被人看见,不知会生出什么麻烦。可太后好意他又不便推却,只得踌躇着随宫女入内室更衣。 看到皇帝的神情,绮素也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皇帝一走,她便借口要让司药的宫人重新备药,也退了出去。 皇帝入了后殿内室,先以宫女们奉上的澡豆和铜盆净了手脸,再看宫女们捧上衣物,又欲替他宽衣,颇有些迟疑。他正没了主意,忽听窗棂上响起几声轻叩。这声音极轻,每隔片刻便响两声,极有规律。皇帝立时会意,借故斥退了宫女。宫女们虽有些奇怪,却并不敢违背皇帝的命令,都默默地退了出去。待室内再无他人,皇帝才踱至窗口,将窗户轻轻一推,果见绮素手持药瓶和细纱立在窗外。 皇帝低笑起来:“朕就知道王妃与朕心有灵犀。”他伸出右臂,一边将绮素拉进室内,一边问道:“王妃这么冒失过来,太后和苏娘子那边可怎么交代?” 绮素微微一笑:“妾自有安排。陛下的伤口可有开裂?” 皇帝抬了抬手:“似乎没什么问题。” “无论如何,让妾为陛下重新换药包扎吧。” 皇帝伸手,由她拆布查看。绮素细细地检视了伤口,松了口气:“幸无大碍。” “能有王妃关心,受再重的伤也值得。”皇帝含笑道。 绮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替他重换了细纱包扎,又帮他更换了衣袍,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为避人耳目,皇帝等她走后,又在室内待了一会儿,才返回了前殿。 太后不觉有异,依旧兴致勃勃地和绮素说话。唯有苏引,对着一前一后离开、又一后一前回返的皇帝和绮素,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苏引与太后言谈甚欢,临近日暮才辞别太后出宫。 太后向绮素道:“你去送送苏娘子吧。” 绮素点头,与苏引一道出殿。 “我进宫时见太液池风景尤其美,”苏引微笑道,“出宫前王妃可愿陪我去那边走走?” 绮素明白母亲有话要说,便引着母亲同到了太液池畔。她命内官、宫女在远处等候,自己则陪母亲在小径上漫步。 走了数十步,苏引见无人能听到她们母女谈话,方才问道:“你与陛下可是有了私情?” 绮素不意母亲竟如此直白地发问,低头不语。 苏引见女儿如此反应,心下更加笃定,便拉着绮素的手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嫁给哀孝王,是你自己一意坚持。现在元沛……”提到元沛,她不由得一声叹息,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苦劝女儿:“绮素,你已糊涂过一次,可别再糊涂第二次。当初嫁给元沛,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现在你和陛下无名无分,若让人传了出去,你哪里还有脸做人?就算陛下肯给你名分,你至多不过是他妃妾中的一员。你瞧这后宫里的嫔妃,哪个好应付?宫中又不比民间,一女侍二夫,朝臣们断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这一生可就算是毁了。女儿,找个机会求太后放你出宫吧,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哪怕是清贫度日,也胜过你与皇室牵扯不清。” 绮素苦笑:“阿娘以为我不明白这些道理吗?我何尝不想安分度日,可如今的形势还由得了我吗?” “难道……” 绮素轻轻挣脱母亲的手,唇边绽出一个凄凉的微笑:“他是天子,太后、阿娘、表兄,甚至整个苏家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母亲你说,我能拒绝他吗?” 苏引先是吃惊,继而胸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与心痛。她上前抚着女儿的脊背,忍不住垂泪道:“我苦命的女儿……” 绮素见母亲如此,怕她出宫后担心,又强抑苦痛,反过来安慰母亲道:“阿娘别担心,女儿不会有事的。陛下……对女儿极为回护,何况还有太后怜惜……” 苏引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太后疼你,因为你还是元沛的妻子,一旦她知道你和陛下的事,你以为她还会容你?” 苏引所虑自是极有道理。绮素暗叹一声,却柔声对苏引道:“母亲放心,陛下虽不是太后亲生,但到底是母子……” “陛下是夺走元沛一切的人,你以为太后真心和他母慈子孝?刚才在殿中你难道没瞧见,太后对陛下表面客气,实际疏远?陛下如此优待太后,也不过是为了博一个仁孝的名声,他不会为了你与太后冲突,坏了自己名声。” 苏引所说的一切都是绮素无法辩驳的,但她此刻不解了母亲的心结,只怕母亲会日夜担忧,她便搂着母亲的肩膀道:“母亲放心,这些事女儿已有所考虑,我会处理好的。” 苏引听了这话,正欲质疑她能怎么处理,转头间却看见女儿消瘦的面颊,心里忽地一软。她何尝不知女儿是怕她担心,才如此安慰自己。皇帝精明过人,女儿与他周旋已足够吃力,自己帮不了女儿,却还要责备她,岂不是要把女儿逼上绝路? 她叹息一声,抚摸着女儿的脸道:“你既能这样说,想必是已有盘算,阿娘就不劝你了。你最是聪敏灵慧,阿娘信你。你在宫中,阿娘照顾不到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绮素见苏引强颜欢笑,又岂会不明白母亲的心意?她既愧疚,又心酸,便像幼时一样搂着母亲的脖子,许久都没有说话。 送走苏引,绮素返回太后殿中。太后手执一卷佛经,正眯着眼轻声诵读。见绮素进来,她向绮素招了招手。绮素上前,在太后脚边坐下。 太后笑问:“你阿娘走了?” 绮素点头。 太后放下经卷,轻轻叹息道:“当年先帝让我把你召入宫中,以为能补偿你们母女,现在想来,让你们母女分离这么多年,倒是得不偿失了。” “母亲不要这样说,”绮素将头枕在太后的膝上,“母亲抚育之恩,女儿感激不尽。” 太后抚摸着她的头,轻轻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绮素感受着太后的温柔,忍不住想起了母亲出宫前的话。如果太后知道她和皇帝之间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她不怕太后恨她,只是怕伤了太后的心。 “母亲……” “嗯?”太后温柔地应道。 “有件事……”绮素下定决心一般仰起头,“我想告诉母亲。” “是……你和皇帝的事吗?”迟疑片刻后,太后轻声问。 绮素大为震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太后。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太后的目光依然慈爱,用淡然的口吻道:“从皇帝频繁来探病的时候起。”她微笑起来:“我并不是他的生母,也从未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我料想他对我应也如是。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会频频关心我的病?” 绮素沉默了。太后不愧是执掌宫禁二十余年的人,即使察觉了她与皇帝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依然不动声色,直到她自己坦白。 “母亲……怪我吗?”良久,绮素才轻声问。 太后微笑着,轻轻摇头:“我抚养你是先帝的意思,但认你为女却是我自己的决定。若不了解你的品性,我不会那么做。绮素,我是真把你当作女儿一样看待的。所谓亲人,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信任你的人,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母亲是这样相信的。” 绮素忍不住扑倒在太后怀中。虽然太后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可太后给予她的信任与理解甚至超过了她的生母。太后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还把她当作怯弱孩童一般。 “我会让他还回来的,母亲。”绮素在太后怀中低语,“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们失去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让他还回来。” 太后搂着她道:“母亲虽然老了,若有能帮得上忙的……” “不,”绮素急切地打断,“母亲什么也不要做,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将来……也请母亲尽量疏远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理应由我自己去走。” 太后注视着绮素,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说道:“好,我听你的。” 当晚,太后让绮素与她同眠。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说了一夜的话。次日绮素早早起身,亲手为太后烹药。她以为太后仍在熟睡,却不知太后其实一直在背后凝视着她的身影。 “染香。”绮素走远后,太后轻声唤着自己的心腹侍女。 染香入内,恭敬地等候她的吩咐。 “去请杜宫正。” 染香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绮素,太后在心里默默说道,这大概是母亲能为你谋划的最后一件事了。 太后一直将养到光耀六年的夏天,才算是康健如初。 她病着的这一年时间里,皇帝侍疾始终如一,赢得了朝中的一致美誉。皇帝如此郑重其事,皇后也不敢怠慢,常来陪伴太后。即使太后已经痊愈,皇后却依然时常来到太后殿中,陪她莳花诵经。 这日太后有兴致,皇后便陪着太后修剪园中花木。往常这时,绮素多半会随侍在太后身侧,这次却半天不见踪影。皇后便笑着问太后:“太后,今日怎不见王妃?” 太后抬手,轻扯下一朵赤薇,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今天不大舒服,我让她歇着了。”她转向皇后,微笑道:“这傻孩子,为了照顾我,倒把自个儿累病了。” “要紧吗?”皇后关心地问。 “太医署的医人说这孩子底子好,倒没什么打紧,养几天也就是了。”太后以手遮挡骄阳,“那边的紫薇花是不是开了?皇后,扶我看看去吧。” “是。”皇后扶着太后,向着园中渐行渐远。 皇后对太后的说辞并无怀疑,可事实上绮素并没有养病,此时她正在佛室读经。诵读完一段经文,她不经意地回头,却见皇帝扶着门,含笑而立。绮素连忙起身请罪:“不知至尊驾临,妾身失礼了。” “是朕擅自入内,打扰了王妃清修。”皇帝颇有兴致地问,“王妃今日读的是什么经?” “是《华严经》。” “哦?”皇帝拾起经文,“还是那本‘愿解如来真实义’?看来王妃是真的打算精研佛法呢。不才请教王妃,如来之真义究竟为何?” 绮素一笑:“至尊折煞妾了。妾资质愚钝,岂敢妄论如来真义?” 皇帝笑而不语。他徘徊片刻,忽然又问道:“王妃室中所焚何香?” “是檀香。” “胡说!”皇帝笑道,“朕能闻不出檀香是什么味?这哪能是檀香?” “至尊的鼻子倒灵。” “这么说果然不是檀香了?”皇帝笑着取了香箸,自行揭盖拨开炉灰,要看那内中所焚之香。 绮素见皇帝把炉灰拨得到处都是,知他成心捣乱,便啪的一下阖上炉盖,故作严肃地说道:“的的确确是檀香,只是另外添加了几味香料调和而已。” “都加了些什么?” 绮素忍着笑:“这是妾新学的香方,乃不传之秘,岂能轻易告知于人?” “哦?那朕倒一定要从王妃口中问出了。” 两人隔着香炉对峙,皇帝的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恰在此时,王顺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 室内两人匆忙各自退开,绮素走到门口应答:“何事?” “太后快回来了,王妃要不要过去?” “这就来。”绮素往门外走去,却被皇帝一把拽住。 绮素有些吃惊,却听皇帝低声道:“今晚你随内官到我殿中,我要好好地审你。” 她初时迷惑不解,随即了悟,瞪了皇帝一眼,面色绯红地出去了。皇帝含笑看着她远去。 入夜,绮素在内侍的引导下穿过宫内漫长的阁道。 蝉鸣萤飞的夏夜,天幕上一弯新月散发着微光,给四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绮素在阁道边上稍稍驻足,凝望着空中的钩月。 “王妃,这边请。”内侍满面笑容,抬手引路。 绮素点头跟上,却见阁道另一边灯影浮动,显是有人前来。内侍向绮素告了罪,上前查看,忽而笑道:“原来是杜宫正。” 绮素循声望去,果然在宫娥中间找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今宫人所谓的杜宫正,正是当年随侍武宗皇帝的女官杜氏。武宗过世后,尚为中宫的太后遣散其宫中侍婢,唯杜氏才德令太后信服,命其担任宫正一职。绮素虽然知道她的近况,但因诸事不断,与她的来往反倒稀少了许多。 杜氏款款行来,看见绮素,止步一礼:“王妃。” 绮素急忙还礼:“数月不见,宫师别来无恙?” 杜氏侧身,未敢受全她的礼,含笑回道:“妾本想来拜见王妃,只是太后一直染恙,妾料想王妃恐未得便,只得作罢,不想今日竟有缘在此相遇。” “宫师为绮素良师,世间岂有老师拜见学生之礼?”绮素微笑道,“未曾拜望宫师,是绮素失礼。” 杜氏一笑,只说:“天色已晚,不便久谈,改日再与王妃叙旧。”绮素知道杜氏消息灵通,必定会对宫中传言有所耳闻,但由始至终,杜氏都未询问自己何以深夜在此。 两人互施一礼,各自随宫人前行。持灯的宫人交错行过,两团摇曳的光晕渐渐向着阁道两端散去。 今上寝殿设于会宁殿。内侍止步殿外,绮素独自入内,刚进去便闻到一股异香。她循香前行,穿过殿内层层纱缦,来到了置于殿阁深处的博山炉前。 “王妃说说,炉中所焚何香?”皇帝满含笑意的声音突然自她身后响起。 绮素轻笑:“恕妾愚钝,竟不曾识得此香。” 皇帝忽然转到绮素跟前,以手轻抚香炉:“虽然不识,也请王妃评点一二。” “宫中最精于香道的乃是太妃,至尊岂不是问错了人?”她转身欲走。 皇帝拽住她手腕,将她拉转,向她颈上呵气:“若朕偏要问你呢?” 绮素低声笑了起来,缓缓道:“沉水香二两,细锉之,以绢袋盛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过,再以慢火煮一日;檀香二两,清茶浸之,一宿后炒至无香;另研龙脑二两、麝香二两、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研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入脑、麝丸之,即成此宫中香 。敢问至尊,妾说得可对?” “你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吗,却还骗朕说不识得?”皇帝轻笑着抚过她垂落耳边的发丝,“你说,朕该不该治你的欺君之罪?” 绮素眼波微转,懒懒回道:“谁让至尊总爱出题考校?妾既不是进京赴试的举子,也不是年年考课的官吏,哪里耐烦让至尊再三盘问?” 皇帝的手从她耳边滑至肩上:“原来如此。如王妃这样的女才子,便得一个进士及第也不为过。” 绮素的心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白了皇帝一眼,低声嗔道:“妾又不想入阁拜相,要这进士出身何用?” 皇帝被她逗笑:“那王妃想要什么?” 绮素想了想,说:“妾什么也不想要。” 皇帝的目光渐柔,在她耳边低语:“可是朕想要你。” 绮素忽然颤抖了起来。皇帝感知到她的紧张,反倒更为怜爱,轻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绮素忽然伸手,缠上皇帝颈项。 皇帝一笑低头,从她光洁的额头一直吻到她柔软的唇。 纱幔轻扬,灯影摇动,映得一室温香。 转眼已是光耀七年的初春。 这一年花开得格外早,虽还是早春,却已可见粉蝶翩翩,轻盈地落于娇蕊之上。久病在床的德妃萧氏难得有精神,便坐了檐子到园中赏看春景。 园内生机勃勃、姹紫嫣红的景象着实让人愉悦,萧德妃也越发有兴致,她推开搀扶的宫女,缓步走近花丛嗅闻那清淡的香气。恰在此时,一阵肆意张扬的笑声传来。萧德妃循声望去,恰见贵妃沈氏在宫人的簇拥下分花拂柳而来。 沈氏极得圣眷,她虽然未曾诞下子嗣,却并不影响皇帝在去岁将她从昭仪升为贵妃。贵妃位列四妃之首,这样一来,倒压了育有两位皇子的德妃一头。萧氏虽有不满,然她产子后就一直病着,自觉难与沈贵妃争锋,因此与她碰面时便处处客气忍让。 沈贵妃也看见了德妃,她撇开宫人上前笑问:“近来难得看到娘子,不知病体可还安泰?” 萧德妃微笑答言:“这几日倒觉精神好些,因此出来走走。”她说着,又低头轻咳起来。她身旁的几位宫女见状又是添衣又是捧盂,忙乱了好一阵。 沈贵妃冷眼看着,见德妃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才皱眉道:“这宫里迟早要出乱子,娘子悉心将养,早日复原才好,否则还不知怎样呢!” “贵妃何出此言?” 沈贵妃冷笑道:“娘子纵然卧病,也应该已经听说宫中新近添了一位婕妤吧?那位的来头可不小。” 萧德妃目光一转,轻声问:“哀孝王妃?” “她算什么王妃?不过是废太子的妻室罢了。”沈贵妃愤愤不平道,“使了些狐媚手段,竟让陛下给了她名分!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竟迷恋上这么个低贱的女人!听说如今连太后也厌了她,不愿再与她说话呢。” 萧德妃微微一笑,婉言道:“婕妤之父曾官至中书侍郎,其母也算得上是名门之女,婕妤本人又从小就养在太后身边,怎会是低贱之人?” 沈贵妃的寒微出身一直是她的隐痛,闻言顿觉刺心。然德妃出自兰陵名门,又诞下了两位皇子,地位不同于一般妃嫔,她不好轻易得罪,便又是一声冷笑:“出身高贵又有何用?她到底是哀孝王的王妃、陛下的弟妇!至尊纳这么个人,难道就光彩了?” 萧德妃刚要答话,突然又咳嗽起来,随侍的宫女不住地替她拍背。德妃一边咳一边道:“贵妃见谅,我这毛病只怕是又犯了。” “罢了罢了,”沈贵妃本欲与德妃好好抱怨一番,见她如此情况甚是扫兴,“我不与娘子多说了,快回去吧。” 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将德妃扶上了檐子,匆匆地抬走了。 德妃刚回寝殿,便有宫人回报说韩婕妤来了。萧德妃命人请进,不多时便见一名清秀妇人入内,正是绮素。她现在的打扮比起为哀孝王遗孀时讲究了一些,头上盘着回心髻,着一袭碧色衫裙,脸上略施了粉黛。 萧德妃打量着绮素。因曾生育过,绮素的身姿比为少女时略显丰润,神色间却比以前更有风情。风韵独具,又善解人意,怪不得皇帝喜欢。德妃想到此处,微笑着招呼道:“韩婕妤可是难得来我这儿呢。” 她语气亲切自然,却并不过分热情,似乎绮素本就是她熟识之人。 绮素先仔细地看了德妃一眼,才同样报以微笑:“德妃娘子这病总不见好,妾甚是挂念。这几日想起昔年太后卧病时,太妃教妾配制的几道香方,颇有宁神静气之效,宜用于卧床调养之人。妾这次正是将方子送来,娘子可令宫中司药合制,每日焚熏一丸,长此以往,必有效用。” 德妃一笑,命人接过香方:“谢婕妤费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绮素见德妃接受了自己的善意,笑容越发柔和。 德妃听了却屏退左右,对她叹气道:“我也不瞒你,自打生下两个孩儿,我这身子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别的牵挂没有,就对这两个孩子放心不下。他们还那么小,我若去了,也不知谁能看顾他们。” 绮素温言劝道:“娘子还年轻,日后精心调养,总能好转。” “便是养好了身子又能如何?”德妃叹息道,“至尊是如何待我,又是如何待贵妃的?便是我当初身子还好的时候,也不曾见至尊有如此的情义呢。” 绮素听了暗自思忖,从德妃的言辞看来,她平日里虽对贵妃多有容让,实际上却是积怨颇深。难怪自己不过才试探了两次,她便大有亲近之意。想来德妃也明白,以她现今的状况很难与沈氏抗衡,必要寻找助力。而自己身份敏感又孤立无援,正好可为她所用。若是这样,自己是不能不有所表示的。 想到此处,绮素抬起头,缓缓对德妃说道:“贵妃风头虽盛,所恃不过是至尊宠爱,终究无甚根基。可若有一天她生下皇子,情况便不同了……”她顿了一顿,才低声说道:“以妾看来,贵妃不像是能够容人的,那时两位皇子便是她的眼中刺了。” 这正是德妃所虑,她闻言不免叹息:“你说的何尝不是?” 她只说得一句便没了下文,绮素知道自己的表态还未能让德妃满意,便继续道:“贵妃对妾多有敌意,妾自然也有所忧虑。只是妾势单力薄,恐怕难以成事。” “倒也未必。”德妃淡淡地说道。 绮素低头道:“请德妃指点。” 德妃慢慢说道:“你如今根基未稳,自然无法与贵妃正面交锋,不过中宫对贵妃的心病由来已久,你倒不妨仔细想想。” “这……中宫素来宽厚,未必愿与贵妃冲突。”绮素对此颇为顾虑。 德妃轻笑:“中宫终究是中宫,性情再宽厚,也不会允许一个妃嫔越过她去,何况贵妃对她不甚恭敬,中宫怕是早积了一肚子怨气。只是她自重身份,不愿坏了自己的贤德名声才一直容忍罢了。若贵妃有什么不当的举止,当众损了皇室的颜面,你以为中宫会置之不理?” 绮素细思,渐渐了悟:“过些时日便是上巳……” 上巳之日,皇后会按惯例宴请内外命妇,倒是一个好机会。 “婕妤果然聪明。”德妃称许道。 绮素垂目,掩去了自己眼底的惊讶。想不到素来平和的德妃竟有如此城府,竟将皇后与沈贵妃的性子摸得十分透彻,难怪她能接连生下两位皇子。若不是她这几年缠绵病榻,凭她的城府,只怕后宫之中真无敌手了。 绮素起身,向德妃施了一礼:“多谢德妃提点,绮素知道怎么做了。” 与德妃见面后过了半个月,便到了三月初三。 上巳节颇受时人重视,每年的这一日新进士们都会在曲江举行盛大的游宴,江边也多有踏青的游人。皇帝亦常在此日赐宴城郊,与群臣竞射赋诗为乐。 这一日宫中亦依惯例举行拔褉仪式。水边祭祀后又有游兴,宫女们或在太液池中竞渡,或歌舞取乐。皇后则率内外命妇一道观看,又同赏园中盛放的牡丹。 太后偶感风寒,这日未曾列席;德妃则照例称病不出。除太妃之外,后宫诸人皆盛妆而至,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仍是贵妃沈氏。 沈贵妃本就生得艳丽,这日她盘了个双刀半翻髻,饰以各色珠翠;眉若远山,脸上又精心化了一个晓霞妆,显得面色更为红润;妆粉之上再饰以花钿,更添丽色。她穿了一袭红色织锦广袖百褶裙,配以金锦半臂与鹅黄帔子,颈上露着一条堆满五色琉璃的金项圈,整个人若朝霞一般,占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次则是婕妤绮素了。与沈贵妃的艳压群芳不同,她这日虽也精心修饰,却并不张扬。她梳着抛家髻,发上贴以金钿数枚;面上薄施一层粉黛,额头正中则贴着一枚花形翠钿;身着窄袖深紫绫裙,外罩白色硬锦半臂,搭一条浅粉纱罗帔帛,足穿重台丝履。绮素这身打扮虽不足以让人惊艳,却为她并不如何美艳的容貌平添几分飘逸,在众多盛饰的佳丽中也足以引人注目。 不过众人对绮素的注意并不是因为她这身装束,而是因她身份实在不同寻常。她以弟妇之身入侍皇帝,且受封婕妤,在后宫难免会引人侧目。 绮素倒是神色平和,以惯常的仪态向皇后行礼。 皇后对皇帝纳弟妇一事并非没有埋怨,但事已至此,绮素又一向恭顺,皇后也不愿失了国母的身份,仍然平和地与绮素叙了几句话。之后绮素又与众妃嫔见礼,各妃嫔皆有答礼,唯沈贵妃冷哼了一声,仿佛没看见她这个人。绮素神色不变,安然归位就座。 绮素越是淡然处之,沈贵妃便越是不悦,又见皇后软弱,便有些克制不住,只想找个机会羞辱绮素。 皇后见人已到齐,便命人开宴。只听一声鼓响,早已等在水边的宫女们开始划桨,争先恐后地掠过水面,激出一片片波纹。水浪声伴着宫女们的娇斥呼喝,太液池上喧闹非凡。 在场诸人除却太宗、武宗所出的几位大长公主,便以太妃辈分最高,故皇后格外留意,不时与太妃说笑。太妃又是最知情识趣的人,皇后也觉得与她说话尤其愉快。 “适才竞渡太妃可还喜欢?”皇后微笑着问太妃。 “自然是喜欢的。上次瞧见这么热闹激烈的竞渡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呢,”太妃一叹,“转眼先帝都故去七年了。” “妾与至尊也常思忆先帝。至尊常说,这几年他日日苦心经营,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先帝所托。” “我知道皇帝这几年定北狄、平东夷,甚是辛苦,”太妃笑言,“不过托他的福,如今天下太平,咱们才能如此取乐。” 皇后点头称是。 太妃仰看满园春色,又微笑道:“好景、好花,若再能有一盏好茶,便更有兴味了。” 皇后笑道:“我倒不知太妃如今喜欢吃茶了。” 太妃含笑回答:“宫中茶风不盛,你们自是不知道它的好处。我年轻时也不爱吃呢,后来我与僧尼论道,听他们讲了吃茶的种种好处,便也常吃,这才觉出滋味来。瞧,这才一日不到,我这老婆子便开始念着想着了。” 皇后让太妃逗得掩口而笑:“太妃何出此言?妾看太妃风华正茂,一点不老呢。我记得宫中正有今年新贡的团茶,何不一试?只是妾不通茶道,身边的宫人也没一个通晓烹茶之法,还要烦劳太妃荐个人,好让妾也有番口福。” 太妃当即回头向绮素道:“老妇还念着当年婕妤煮出的茶呢,不知今日婕妤可愿代劳?” 绮素起身趋前,低首道:“中宫、太妃不嫌妾手艺粗浅,妾自当效劳。” 皇后点头,命人取来茶饼及各种烹茶器具。绮素依次打开茶笼验看茶饼,见有顾紫、团黄、碧涧、白露……无一不是上品。 绮素略略沉吟,命宫女取宫中活水过滤,再以松木煮之。她自己则从笼中拿了茶饼敲碎,再细细研磨。不多时茶汤齐备,她取了镶有金银的竹勺,自釜中分取茶汤。她的动作从容舒缓,依次向面前一列银盏中注入茶汤,每盏一勺,分量不多不少。待她放勺,便有宫人将茶盏分置于众人面前。众人交头接耳,皆啧啧称奇,唯沈贵妃面有不屑之色。 太妃取盏浅尝一口,笑而不语。宫中妃嫔多出身北地,并不习惯此物,却都不曾言语,只默默啜饮;唯沈贵妃是南人,略略通晓茶道。果然沈贵妃不过向盏中看了一眼,便斜睨着绮素道:“茶中未加葱姜 ,让人如何下口?” 她语气简慢,似乎很为自己抓住了绮素的错处而自得。 绮素微笑道:“妾以为茶之清香,纯自天然,葱姜佐之,反失其味,故此茶中只加少许青盐提味。若贵妃实在不喜,妾可重新为贵妃烹制一盏。” 这竟是说沈贵妃不懂品茶了。沈贵妃脸现怒色,奈何自己不通茶理,驳她不倒,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不敢!婕妤多才多艺,又会烹茶,又会调香,还会讲释佛法,似我这般愚笨之人,何敢与婕妤论道?” “妾不过略通些旁门左道,并不敢以此为傲。”绮素低头婉言,“贵妃此言,实在令妾惶恐。” “旁门左道?”沈贵妃轻声笑了起来,“看来我须得向婕妤请教请教,将来也好拿这些旁门左道去哄至尊开心。” 她这话实在露骨,皇后忍不住皱眉,随即出声喝止:“贵妃慎言!” 皇后素来和蔼,她此时出言倒让沈贵妃吃了一惊,一时愣在当场。 这几年贵妃圣眷日盛,皇后早有微词,如今见她张狂,心里更是不喜,随即用冷淡威严的口吻道:“你与婕妤同侍陛下巾栉,当以和睦为上,如此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绮素听闻皇后出声,早已低头以示受教。沈贵妃却是第一次被皇后如此严厉地训斥,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再看绮素伏低做小,更觉刺目。她也不向皇后、太妃行礼,当即起身,带着宫女、内官离场。 如此无礼之举令素来宽厚的皇后也勃然变色,偏又碍于内外命妇在场,发作不得。众人见皇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都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出声。太妃微作环顾,便悠然端起面前的茶盏,浅饮一口后才言道:“世人皆以为茶味苦涩,须加葱姜佐味,却不知此等吃法尽毁茶中清雅之味。贵妃之见,未免流俗了。” 皇后尚未说话,众人却都知太妃这是有意解围,便纷纷附和,以为加了葱姜等物会掩盖茶叶本身的香气。有了太妃打岔,皇后的脸色总算微微和缓,亦点头称是。 太妃见皇后不再发怒,便放下茶盏笑道:“今日难得几位大长公主也在,咱们得好好地乐一乐才是。皇后可别笑我为老不尊,这会儿我倒想找几个宫女,看她们玩掷钱呢。” 皇后岂不知太妃这是故意逗她开心,不由莞尔:“这游戏我在闺中也常玩的,何必看宫人们玩,咱们自己玩才有趣呢。” “那就更好了,”太妃兴致勃勃地说道,“咱们再添点彩头,岂不更加有趣?” 皇后笑着应了。 太妃便向在场的其他人道:“我和皇后要玩掷钱,你们可有人愿意同玩?” 在场众命妇自然凑趣,纷纷取下身上簪钗做彩头,场面立刻热闹了起来。几位大长公主都表示愿意参与,其座榻被内官移到了近前。她们与皇后、太妃掷钱为戏,众人便围拢了观看。掷玩的空隙,太妃似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绮素,见她唇边仍带着恬淡的笑容,从容地坐在外围,安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第八章 更 漏 子 回廊上数名宫女缓缓行过,行于正中的那名宫女年貌比其他几位宫女大了许多,竟有三十余岁的样子。一路行来,她不时停下脚步,张望回廊四周,眉间颇有感慨之意。直到其他宫人再三催促,她才又迈步前行。 一行人来到殿阁之前,刚才东张西望的老宫女抬头,见殿上书有三个大字:淑香殿。 这淑香殿即为以前的承香殿,因避皇帝讳,于光耀元年改为此名。 殿内一名约十五六岁的宫女迎了出来,她不过中人之姿,却甚是伶俐,对着那老宫女爽朗一笑:“你就是小秋姊姊吧?我叫琴女,是服侍婕妤的内人。” “琴女?”这名字较为少见,故而那叫小秋的宫女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她。 “是呀。”琴女笑着露出一口贝齿,“我阿娘生我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一个仙人弹琴,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哦,原来如此。”小秋唯唯诺诺地应道。 “婕妤已等你很久了,快随我进去吧。” 小秋跟在琴女身后,步入殿中。 殿内几案前侧坐着一名女子,正是绮素。她正展开一个写满字的卷轴,端详上面的字迹。 “婕妤,小秋来了。”琴女禀道。 小秋已经伏身行礼,却许久没有听见绮素回答。她偷偷抬眼,见绮素仍在专注地看着那卷轴,并且伸出手从上到下地抚摸着卷轴中央,似乎那里有一道她看不见的痕迹。 琴女也意识到绮素并未察觉到她们进来,便上前又唤了一声:“婕妤。” 绮素一凛,似乎刚回过神来。她转头,看见伏在地上的小秋,唇边浮起一丝笑容:“小秋?” “奴婢在。” 绮素走到她面前,亲自扶她起身:“好久不见了。” 小秋这才抬眼打量绮素,除了略显丰润,眼前之人与她记忆中的印象几乎一模一样。她有些黯然,自己与绮素年纪相仿,当年的容貌还胜绮素几分,却因与太子接近被罚作户婢,将绮年玉貌消磨得荡然无存。 她讷讷地开口:“奴,奴婢……”她总算还留有几分当年的机灵,顿了顿才说:“奴婢也常想念婕妤。” “当年太后将你充作户婢,实在是委屈你了。”绮素温言道,“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这里吧。” “是。”小秋低眉应了。 “太好了,”琴女拍掌道,“我又多一个人做伴儿了。” 如此放肆的举动不禁让小秋侧目。 绮素并未生气,只是看了琴女一眼,笑道:“多嘴。” 琴女却只是嘻嘻笑着,显然不以为意。 绮素向案上的卷轴一扬脸:“替我把字帖收起来。” 琴女答应了,一边将那字帖细心地卷了收入箱中,一边天真地问道:“婕妤,你说今天至尊会来吗?” 绮素摇头:“至尊来不来,是至尊的事,我如何知道?” 上巳当晚,皇帝宿于沈贵妃处。沈贵妃向皇帝哭闹了半晚,皇帝为了抚慰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都宿在她那里了。宫中人也都能看出,沈贵妃在皇帝心里的确是不同的。 “我知道,”琴女仰起头天真道,“今晚至尊一定会来。” 绮素斜眼看她:“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琴女得意扬扬,却不肯明说。 “若是至尊不来呢?” 琴女想也不想地回答:“不来就不来呗,婕妤难道还罚我不成?” 绮素被她逗笑了:“这么一说,我倒是罚你不得了。”她向屏风后走去,“那咱们就等着瞧吧。” 结果倒真让琴女猜中,夜里皇帝果然过来了。迎驾之后,琴女对着小秋露齿一笑。小秋明白她的意思,也回以一笑。两人关闭了门户,安静地守于门外。 皇帝刻意不命人通报,蹑手蹑脚地进去,见绮素坐在灯下写字。他无声地笑了,轻轻上前,猛地将她正在书写的纸抢了过去。绮素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皇帝,慌忙起身行礼。 “朕倒是很久没看过你的字了。”皇帝笑着,摊开纸细看,“不错,又有进益。” “至尊总不忘取笑妾。”绮素半真半假地嗔道。 “朕可没取笑,”皇帝拉她坐在自己身旁,“那年朕在宫里刚认识你时就曾说过,你的字虽不苛求形式上的相似,但却深得你父亲的神髓。” 绮素有些羞涩地低头:“至尊如此过誉,妾愧不敢当。” 皇帝很喜欢看她含羞的模样,笑道:“只可惜宫中妃嫔的字画不宜流出,否则朕让文武百官评点评点,你就知道朕是不是过誉了。”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抽出一卷书道:“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绮素双手接过,问道:“这是何物?”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皇帝随口答了一句,低头对着绮素的字细细赏玩起来。 绮素翻看,见卷首有皇帝的亲笔题诗,更为不解。再往下翻,内中尽是父亲韩朗的诗文,她不由得一怔,抬头问:“这是……” “你父亲的诗集,朕已下令刊行。”皇帝转头看她,“今天是你生辰,朕这份礼物如何?” 绮素恍然,她竟忘了自己的生辰,难怪琴女说皇帝今晚一定会来。她低头片刻,起身走到屋舍正中,向皇帝敛衽一礼:“妾代先父谢过陛下。” “谢什么!”皇帝向她伸出手,“即便朕不这样做,你父亲的诗文也足以流传天下。” 绮素坐下,轻轻抚摸着诗集:“可是意义终究不同。” 皇帝笑道:“这还只是一件呢,朕还有第二份大礼:朕和皇后商量过了,下个月将你由婕妤晋为充容吧。” 充容为九嫔之一,这样一来,绮素便只在皇后、贵妃及德妃之下了。 绮素向皇帝行礼致谢,却被皇帝一把拉起。皇帝轻抚她的肩膀:“朕知道这阵子贵妃总是为难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这些便算是朕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妾并不觉得委屈,”绮素轻轻说道,“妾所得已经太多。贵妃不过是脾气直爽了些,妾不会因此而气恼。” 皇帝点头:“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他揽了绮素入怀,轻轻叹道:“人生于世,难免会有受委屈的时候。不过你放心,朕都记着呢,日后定会补偿。” 绮素不答,只是将他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皇帝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柔声道:“把诗集收起来吧。” 绮素依言起身,开箱将诗集放了进去。皇帝尾随而至,于她身后瞥见箱中的卷轴,出声问道:“这是何物?” 绮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回答:“幼年刚学写字时,家父为妾写的蒙帖。” “哦?”皇帝大感兴趣,“这可是难得之物,拿来我瞧瞧。” 绮素只得取出卷轴,双手呈给皇帝:“倒未见得是稀罕之物,只是家父遗物妾只此一件,因此这些年总留在身边。” “此言差矣!”皇帝笑着打开卷轴,“韩侍郎之书,哪怕只字片语皆为传世之宝,何况此帖不下千字,怎说不是稀罕之物?” 绮素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反驳。 皇帝细细看过,赞不绝口,却忽地发现卷轴中间有道淡淡的裂痕,他伸指轻轻掠过:“这是怎么回事?” “刚入宫时被人弄坏了,”绮素淡淡回道,“费了好大劲才补上,却终究不能如初了。” 皇帝哦了一声,面露惋惜之色:“真可惜。”他有些兴味索然地将卷轴合上,“收起来吧。” 绮素将卷轴放好,见皇帝颇有倦意,便命人换了宁神的香,才服侍皇帝睡下,一夜无话。 两月后的一个下午,炎夏热辣的阳光照得人心浮气躁。琴女偷闲,与殿中的小宫女在廊外阴凉处斗草。正玩得兴起,忽觉面前一暗,她抬起头,原来是有人站在面前挡住了阳光。因那人背光而立,琴女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忙招呼了一声:“杜宫正?” 来人正是宫正杜氏。杜宫正静静说道:“身为内人,竟只知游戏玩耍,岂不有亏职守?” 宫正乃正五品官职,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颇有职权。杜宫正虽为人和善,却向来忠于职守,琴女对她不免有些惧怕,软言向她求情道:“奴再也不敢了,宫正饶我这一次吧。” 杜宫正微微一笑:“若充容肯为你求情,我就饶你。” 琴女欢呼一声,急忙进去通禀。杜宫正摇头,不知向来稳重的绮素何以挑了一个这么不晓事的人。 不多时琴女出来,请杜宫正入内。 杜宫正被引入内室,见殿内放着冰盘,绮素与小秋正对坐席上品香。杜宫正笑道:“充容好雅兴。” 绮素放下正在品鉴的香料,迎了上来:“宫师怎么有空过来?” 杜宫正看了立在一旁的琴女一眼,淡淡说道:“充容殿中有人犯了事,妾特来讨个说法。” 绮素看了琴女一眼,含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不懂事,求宫师看在我的面上,饶她这一次。” “充容既然开了口,妾便饶过她这次,下不为例。”杜宫正也隐隐露出了笑意。 绮素请杜宫正入座,又命人呈上酪浆及各类小食。杜宫正略食一二,见宫人已被绮素屏退,只让琴女守在室外,她却并不开口,只默默饮着酪浆。绮素见她没有先说话的意思,只得先开口问道:“太后如今可还安好?” 杜宫正点头:“太后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担心你。她让我转告你,若有她能帮到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杜宫正的意思很明白,太后执掌宫禁多年,总还有些活动的能力。可绮素却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走的是一条险路,太后和我绑在一起,日后若有不测,必受牵连。太后年事已高,于我又有养育之恩,我不可再连累于她。还请宫师替我向太后进言,无论我发生何事,她皆不可出面。” 杜宫正点头:“我明白。我会把你的意思告知太后。”她停了停,又道:“不过陛下后宫中目前只有德妃与充容相善,德妃虽然位重,但身体孱弱,恐怕助力有限。沈贵妃虎视眈眈,皇后又两不相帮,充容还须早做打算。” 绮素苦笑:“宫师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可我终是陛下弟妇,除了德妃看淡宠辱,宫中谁还愿与我交好?” 杜宫正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凝神细思片刻,才又问:“近来陛下可向充容提过朝中事?” 她这话题转得突兀,绮素摸不准她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陛下从不对我说朝中之事。”她知道接下来杜宫正要说的必是极关键的事,便看了看门口的琴女。琴女依然神采奕奕地守在那里,不见松懈。 杜宫正也随绮素回头看了一眼琴女,见她虽然贪玩,人却很机警,这才暗暗认可了绮素择人的眼光。 两人都放下了心,绮素才能细问:“莫非朝中将有大事?” “是不是大事尚且未知,不过总有些苗头了,”杜宫正道,“听说昨日入阁时,崔令公和陛下闹得很不愉快。” 崔令公即皇后之父崔明礼,皇帝登基后他一直任中书令,可谓深得皇帝信用。 绮素果然大感兴趣,追问道:“崔相为了何事与陛下争吵?” 杜宫正慢慢道:“东夷。前年郑公一举攻克夷都,又花了一年多平定东夷全境,陛下和崔相正是为东夷的善后之事有了分歧。” 绮素点头:“原来如此。” “充容且猜,陛下与崔令公的分歧竟在何处?”杜宫正笑问。 杜宫正深谙世事,却也有她的古怪脾性,总喜欢在不经意的时候考校她。绮素沉吟一会儿,才慢慢道:“灭国之战非同一般,郑公铁骑虽已扫灭东夷雄兵,但夷人必不甘愿就此亡国。郑公至今都不曾还朝,也证明东夷仍不安定,或有反复的迹象……” “不错,”杜宫正赞许道,“说下去。” “夷人尚心怀故国,如何善后便至关重要。崔相老成,必然力主慎重;至于陛下……”绮素微笑,“陛下素有壮志,恐怕不见得会赞同崔相意见。” “正是如此。”杜宫显然满意于绮素的表现,微笑道,“郑公之所以一直没有班师,一是东夷尚未稳定,二是朝中还未对如何处置东夷达成一致。崔相认为,国朝不可据有东夷,不如效仿武宗皇帝征西旧例,在夷人中选择对中原亲善之人治理,中原则设都护府监视其行为,既不必驻扎大批兵马,又可免后顾之忧。不过陛下更倾向于将夷人迁入国中,由我中原礼仪教化。” 绮素想了想,说道:“崔相所虑不无道理。” 杜宫正点头:“我也认为崔相之议更为妥当。陛下的想法固然为圣人之道,但以国朝现今之力,未免有些不切实际。若夷人不遵教化,迁入中原后仍不安分,祸及的便是中原百姓。不过……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崔令公晓之以理,陛下未必不会听从,可议政之时,崔相态度过于倨傲,言辞之间似对陛下有轻视之意。陛下心里有了火气,又见无法说服他,便索性绕过崔相拟旨,送往门下复审。不想诏旨送到门下省时,崔相正好有事前往,刚巧就看见了这道旨意。他也不告知两位侍中,自己就先涂还了。你说陛下能不生气吗?” “不独陛下,崔相此举岂不是将参与拟旨和复审的几位宰辅都得罪了?”绮素皱眉,“涂还之后,陛下是何反应?” 杜宫正悠悠答道:“听说今天朝议,陛下倒是同意崔相的法子了。” “陛下到底是明白的,”绮素的叹息几不可闻,“幸好两下无事。” “我不这么认为。”杜宫正摇头。 绮素看向杜宫正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愿闻其详。” 杜宫正细细地向绮素解释:“陛下即位以来,一直由崔相担任秉笔。崔相既为皇后之父,又执宰臣之牛耳,可谓贵盛。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应小心谨慎。以前崔相似乎还能意识到这一点,这两年却有些得意忘形了。就说今日之事,陛下既然已答应按他的意思拟诏,他也该罢休了,他偏又将陛下昨日绕过他拟旨的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了出来,让陛下颜面无光。这岂不是过于莽撞?我想大概是光耀元年至今,他这宰相做得顺风顺水,又想着陛下是他女婿,便掉以轻心了。至尊虽有宽仁之名,到底还是天下之主,虽然这次陛下退让了,但我想这心结怕不是那么容易解了……” “宫师的意思是……” 杜宫正微微一笑:“内宫不过一隅。充容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着眼大局,而不是急于一时。陛下的眼光就一向很深远,充容不妨多留心些。” 杜宫正在宫中浸润多年,眼光老到。她有这番话,必是看出了什么征兆,让绮素不得不仔细思量。过了好一会儿,绮素才轻轻点头:“即便如此,也未见得能改变我的处境。” “这就要看充容自己了。”杜宫正微微一笑,“多谢充容款待。时候不早了,妾告辞了。” 绮素欲起身相送,却被杜宫正制止了:“充容不必远送,请留步。” 话虽如此,绮素依然让小秋送杜宫正到门口。琴女见小秋与杜宫正出来,便走入内室,见绮素靠在隐囊上,神思不属地用手指拨弄着摆放在面前的香料。琴女上前轻声唤道:“充容?” 绮素回过神,向她一笑:“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沈贵妃了。” 贵妃?琴女有些不以为然。她转了转眼珠,建议道:“让奴婢陪充容去吧。万一贵妃要对充容不利,奴还可以做帮手。” “你?”绮素啼笑皆非,“你这话一说,我倒不放心你去了,还是让小秋随我同往吧。” “小秋?”琴女虽和小秋相善,却并不觉得小秋是那能挺身而出的人。 绮素却只是点头:“对,小秋。” 她无意再回答琴女关于此事的任何提问,反而饶有兴致地向琴女说起了调香之事。琴女对香事不感兴趣,只听得昏昏欲睡,因而错过了绮素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莫测微笑。 一到夏日,树上的蝉便天天地聒噪起来,让沈贵妃愈加心烦。她叫来近身侍奉的宫女优莲,让优莲领着人将那些恼人的蝉都赶走。 优莲听了面露难色,树上的蝉怎么驱赶得净?可她又知道沈贵妃生性执拗,绝不会听什么理由。她苦着脸刚要退下,便有另一名宫女来禀,说是韩充容来了。 “她来干什么?”一听见绮素的名字,沈贵妃便更加没好气,“不见。” 优莲赔笑劝道:“她既然来了,贵妃就听她说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杀杀她的威风。谅她也不敢对贵妃怎么样不是?” 沈贵妃一想有理,便改了主意,命人请绮素进来。 绮素只带了小秋一人,打扮极为简素,见了沈贵妃也甚是恭谦。可不管她是什么模样,沈贵妃见了她仍是气不打一处来。然沈贵妃毕竟在宫中数年,多少知道克制些自己的脾气,因此反倒刻意地笑着问:“充容何事来我殿中?” “上巳节与贵妃闹得不甚愉快,妾深感不安,特向贵妃赔礼来了。” 绮素不提还好,她一提到上巳节发生的事,沈贵妃就忍不住怒从心起,脸上也变了颜色:“不敢当!连中宫都为充容说话,我哪里敢怪罪?” “中宫并不是为妾说话,只是想平息事端罢了。”绮素淡淡回道。 沈贵妃霍然起身:“你这意思是我在挑事了?” “不敢!”绮素平静地说道,“妾与贵妃全是误会一场,妾这次来是诚心诚意地想与贵妃修好,望贵妃明察。” “误会?”沈贵妃挑眉,“我和你没什么误会,我讨厌你——不,不是讨厌,是憎恶。” “不知妾做错了何事,以致贵妃如此厌憎?”绮素垂目问道。 沈贵妃上前两步,俯身看着她,目光中满含着怨毒:“就凭你那点手段,你当真以为我瞧不出来?若你不勾引至尊,至尊怎么会看上你这贱妇?” 绮素微微睁大了眼,似为贵妃的粗鄙言辞所惊:“妾自侍陛下巾栉,从未有逾矩之处,不知贵妃如此辱骂所为何来?” “别和我装可怜!我不是至尊,不吃你这套!你不逾矩?那你利用为太后侍疾的机会接近陛下,又做何解释?因为你,陛下受群臣指责,以致声名受损。陛下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要为你受累,你说我难道不该恨你?”沈贵妃越说怒意越盛,竟将手置于了绮素颈上。 小秋见状,以为沈贵妃要加害绮素,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但她惧于沈贵妃的威势,膝盖虽前移了一步,却并不敢真的上前阻止。 所幸沈贵妃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置绮素于死地,她只是用手在绮素脖子上来回摩挲着,发狠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有时我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这贱人!” 绮素甚至连脸上的微笑也没变:“莫非贵妃要对妾施刑?” “那又怎样?”沈贵妃轻蔑地说道,“你不过是一个充容,我一个贵妃难道竟动不得你?” “陛下一向禁止在宫中动用私刑,”绮素温言劝道,“贵妃还是慎重些的好,再说……贵妃还没有处罚妾的资格。” “你……”沈贵妃的瞳孔急剧收缩,“你说我没有资格?” 绮素似乎没有看见任何危险的信号,依旧不紧不慢地解释:“六宫之主唯皇后一人。皇后执掌六宫,有赏罚之权;贵妃与我虽名分有别,但同为陛下妃妾,贵妃并没有资格处置妾身。枉贵妃入宫多年,难道连这宫中规矩也不知晓?” 沈贵妃美艳的面孔有一丝扭曲,手也在极度的愤怒下微微发抖。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倒渐渐让她冷静了下来。她走回自己的坐榻,靠于凭几上,冷冷地看着绮素,良久竟轻笑出声:“不错,我现在没那个资格处置你,不过……”说到这里,她的手在凭几上猛然一拍,厉声喝道:“那不代表我以后也没有!” 绮素的表情像是十分遗憾,轻轻柔柔地说:“看来妾与贵妃终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真是可惜。” 既然话不投机,绮素也就没了再留下的理由,她很快便和小秋一起出了沈贵妃的殿阁。 殿外,优莲领着宫女们正用网兜在树上到处搜捕着什么。绮素瞧见,叫住优莲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贵妃嫌蝉鸣声太吵,命我等驱赶。” “入夏而鸣乃蝉之天性,贵妃此举,何其可笑?”绮素语气低柔,但其中的讽刺意味之浓,令小秋侧目。 眼前这优莲乃是沈贵妃心腹,绮素的话必会通过她的口转达给沈贵妃。小秋有些慌张地想,充容莫不是疯了?如今连太后都疏远了她,她竟还如此不管不顾地得罪皇帝最宠爱的妃嫔? 绮素走了两步,看见小秋煞白的脸色,温和地问道:“刚才吓着你了?” 小秋慌乱地摇头,但看得出,她仍对沈贵妃心有余悸。小秋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勉强以平静的口吻问道:“充容刚才彻底得罪了沈贵妃,以后怕是难以太平了。” “刚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即便我刻意忍让,她也不曾给过我一个好脸色。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敷衍?”绮素虽是这样说,但她的神色看起来却很惆怅,让小秋觉得她是有些后悔与沈贵妃的冲突。 “那……充容打算怎么办?”小秋怯怯地问。 绮素看了她一眼,笑容有些惨淡:“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无法和贵妃修好,我们只能多与中宫亲近了。中宫素来公正,必不会由得贵妃放肆。” 皇后?皇后向来两不相帮,小秋不确定那会是一步好棋。自己能摆脱户婢的命运是因为绮素,若绮素因为得罪贵妃而失宠……小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敢想象那之后自己的结局。 两天后小秋就听到宫女们传言,说沈贵妃在皇帝留宿时哭诉韩充容仗着皇帝宠爱目中无人,羞辱自己。皇帝对于内庭出现纷争一事甚是不悦,表示会给贵妃一个交代。可奇怪的是,他并未罪及与贵妃直接起冲突的韩充容,反倒让人训斥了皇后一番,说她对后宫掌管不力,致使后宫妃嫔不睦。 沈贵妃和韩充容的事与皇后毫无关系,却莫名其妙地受责,简直是无妄之灾。皇后脾气再好也有些受不了了。为着皇帝说她无所作为,她索性将沈贵妃和韩充容分别叫来,狠狠地斥责了一番,说她二人争风吃醋,不识大体。 韩充容的身份敏感,又一向小心惯了,被皇后责骂后甚是惶恐,连忙脱去钗环,伏地请罪。皇后见她如此,对她的气便消了许多,最后还好言劝慰了两句。沈贵妃的反应却是完全不同。她一向心高气傲,被皇后训斥后不但不低头认错,还顶撞了皇后几句。皇后大怒,命沈贵妃跪了半日,又让她抄写十遍《女训》。 沈贵妃自觉受辱,待皇帝一去便哭诉说皇后仗势欺人,容不得她。 皇帝对贵妃大为怜惜,命人去皇后殿中询问经过,得到的回答却是:“前日至尊责备妾不知掌控后宫,妾现在行的正是执掌六宫之权。” 皇帝听了皇后这样生硬的回答也没发火,只让人传话给皇后,说贵妃心直口快,纵然言行有些不妥,也不妨宽宥一二。 皇后对沈贵妃宠冠后宫的不满由来已久,只是顾忌着自己位正中宫,不肯与她一般见识。如今见皇帝如此回护贵妃,皇后心里的怨愤更甚。而沈贵妃自以为有皇帝庇护,越发不将皇后放在眼里。皇后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随着皇后与贵妃的矛盾日益加深,韩充容与沈贵妃之间的龃龉反而显得不怎么引人注意了。韩充容也似乎甘于平淡,尽量不再招惹事端。除了晨昏定省,她几乎都只留在淑香殿读经写字。不过无论后妃之间的争夺如何厉害,韩充容对于皇后都保持着一贯的恭顺,这让皇后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见她时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 绮素拉拢皇后的计策似乎奏效了,但小秋仍然觉得形势不容乐观。如今皇帝独宠贵妃,眼见着沈贵妃的气焰日益高涨;皇后虽然位极紫宫,却在和贵妃的争斗中一直处于下风。皇帝自皇后责罚贵妃后便绝迹皇后殿中,似乎对皇后颇为恼怒。宫中甚至开始传言,皇帝早有易后的打算,只是碍于崔相,才仍让皇后占着中宫的虚名罢了。这样的皇后能与风头日盛的贵妃抗衡吗?又能在后宫庇护她们不受贵妃欺凌吗?小秋深表怀疑。 光耀七年的秋天,天气仍延续着夏日的热度。 宋遥回府之时,已是大汗淋漓。他把缰绳往仆从手里一扔,对迎上来的侍女道:“取冰来。” 散发着寒气的莹白冰块很快从冰窖内取来,置于银盘之中。丝丝缕缕的白雾四下飘散着,终于让宋遥感到了一丝凉爽。 宋遥更衣后刚摇着扇子坐下,便有侍童呈上拜帖,却是中书侍郎程谨。 程谨是显德十五年的进士,在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受到赏识,去岁又以中书侍郎加授同平章事拜相。宰臣之中以宋遥和程谨最为年轻,关系也较其他人密切,或者说正是因宋遥不遗余力地举荐,程谨才能得以平步青云。 “慎之。”宋遥一边口呼程谨的字一边热情地出迎。 “宋阁老。”程谨拘束地一揖。 “说了多少次了,私底下不用这么客气。”宋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来,里面说。” 宾主坐定,宋遥才摇着扇子问道:“慎之,你专程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程谨并未马上开口,而是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慎之此来,是为陛下后宫之事。” “后宫?” “按理陛下内庭,你我身为外臣不当过问,但某以为,近来后宫影响之劣,恐国祸将至,是以颇有疑虑。” “你指的是……” “某听闻,贵妃沈氏张扬跋扈,近来更是变本加厉,数次无礼顶撞皇后。如此上下相悖,陛下却不以为意,一力袒护沈氏。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程谨忧心忡忡,“陛下纳韩充容时,某曾为此忧虑,怕陛下惑于美色。可现在看来,韩充容倒不足为惧,反而沈贵妃才是症结所在。此人毫无德行,绝不可母仪天下。” 宋遥一边听程谨诉说着自己的担忧,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慎之,我从潜邸时期就跟随陛下,深知陛下绝非糊涂昏庸之人,我想你过虑了。” “可是……”程谨还想说什么,宋遥已经抬手制止了他。宋遥沉吟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慎之,宫闱之私,你我外臣不宜干涉,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程谨怀疑地看着宋遥,但宋遥显然没有继续讨论的意思,而是说道:“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舍下用饭吧?” “不了,”程谨讨了个没趣,便无意多作停留,“拙荆还在家中等候,程某这就告辞了。” 程谨急匆匆地走了。宋遥摇着扇,对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程谨还是嫩了些,竟不能体会到皇帝的用意。想到此处,他不免得意,众多朝臣中,只有他宋遥能将皇帝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以皇帝的心计,若真的看重一个人,又岂会任那个人在后宫树敌无数?皇帝纵容沈贵妃,显然是别有用意。宋遥反而觉得那从不显山露水的充容韩氏才是真正的隐忧。 沈贵妃虽然门庭低微,好歹是身世清白;韩氏却是皇帝的弟妇,皇帝纳她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帝一向注重自己声名,却偏偏为了这个韩氏破了例,足见其地位特殊——她的存在已经开始影响皇帝的判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想到这里,宋遥的脸色渐渐冷峻起来,他得找机会向皇帝进言才是。 只是要在此事上进言并非易事。若是国事,他大可以直言不讳;但涉及后宫,就不能不好好地斟酌了。他得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否则不但无益,还会让皇帝觉得他在干涉自己的家事。不巧的是,那日程谨来访之后,内宫一直不曾安宁。在这样的敏感时节,宋遥便越发不好提及后宫之事,从而也错过了打击韩氏的最佳时机。 事由仍因贵妃沈氏而起。 近来沈贵妃常与皇后斗气,身体时有不适,常常感到胸闷气短,连日求医也不见效验。沈贵妃原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道多调养一阵也就是了。偏巧那日优莲顺口说了一句:“贵妃久病不愈,别不是撞了什么邪吧?”说者本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沈贵妃自知她在宫中不得人心,平时无事也要琢磨是不是有人害她,这下又有人提醒,她更笃定是宫中有人作法诅咒自己,她这病才一直都不见好。 皇帝来探病时,沈贵妃便哭哭啼啼地要求搜查宫中上下,看是否有人行巫邪之术。皇帝素来不信鬼神,觉得并无必要。可沈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他不好严词拒绝。再加上优莲进言,说宫中向来安泰,想来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做做样子去了贵妃的心病也未尝不可。皇帝认为有理,便由着沈贵妃去查了。 沈贵妃得了令,精神大为振奋,立刻召来内侍宫女在宫中大肆搜索起来,直闹得宫中鸡飞狗跳。皇后本与她不和,如今知道沈贵妃竟绕过她搜查内宫,更是怒不可遏。她向皇帝陈词,认为沈贵妃如此生事,简直莫名其妙。皇帝却只是敷衍了两句,并不阻止贵妃的任性妄为。皇后见状伤心至极,最终拂袖而去。 沈贵妃得了消息,越发有恃无恐起来。几天后,她殿中宫女竟来到皇后处,要求搜索皇后的殿阁。国朝历代皇后何曾有人受过如此羞辱?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指令宫人闭锁门户,决不让贵妃的人进入皇后殿内。 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有人去禀报了皇帝。皇帝多日未曾踏足中宫,闻讯立刻赶来,却也只说了一句话:“皇后若心中无鬼,便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贵妃的宫女们得了敕旨,强行冲破皇后殿宫人的防线,在皇后殿中胡乱翻检起来。 刚听到皇帝的话时,皇后羞愤至极,可随着时间过去,她反倒渐渐冷静下来,收起了愤怒之色。皇帝对她连月冷淡,崔皇后岂能不察?且宫中易后的传言已非一日,不得不让皇后疑心,皇帝此举是否是在为沈贵妃铺路。皇后勉力镇静,挺直身子走到皇帝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安静的语调问道:“莫非陛下疑心妾加害贵妃?” 皇帝依然温和地说道:“朕对后宫向来一视同仁。朕还是那句话:只要皇后心中无鬼,又何惧搜查?” “陛下似乎已认定妾行过不法之事。”皇后上前一步质问皇帝,“试问妾受此羞辱,日后还有何颜面治理后宫,又有何资格母仪天下?” “皇后有没有资格母仪天下,难道皇后自己不知?”皇帝淡淡地反问。 皇后闻言一震,她抬头看着皇帝,只见他目光深邃,仿佛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在他如此注视之下,皇后有些胆寒,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已至此,皇后已做不得任何反抗,只能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皇后认命的表情让皇帝有些惊讶,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皇后一眼,终究未发一言。 帝后两人默立殿中,仿若两尊石像,直到有宫人从殿内佛室中搜出了几个刻有沈贵妃名讳、生辰的小人,才打破了两人间如坚冰一般的沉默。 “你有何话说?”皇帝冷漠地问道。 皇后没有任何惊讶,也不为自己辩解。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抬起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皇帝,淡然说道:“贵妃承宠,此吾分也。” 皇帝闻言,忍不住再次打量着皇后。这个在他面前向来温柔婉顺的女子竟然挺直了脊背,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面对着他。皇帝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崔氏乃天下名门,皇后之父又官居宰相,身份自是极贵重的。然自两人结为夫妻,皇后总是以温良恭俭的态度对他,让他几乎忘了她的高贵出身。不想在这时她反而显露了无愧于世家之女的气魄与尊严,落在他的眼里,竟有几分刺目。 “将证物带走。”皇帝挥了下手,起身离开了皇后殿阁。 皇后行礼如仪,恭送他离开。 中宫暗行巫术诅咒沈贵妃一事震惊了朝野。历朝历代,宫中皆严禁巫蛊,皇后竟有此行,不免招惹非议。禁中的传言更是绘声绘色,皆道皇后因不忿贵妃承宠,其母卢氏才在入宫时向皇后建议行此卑劣之事。 因妻女皆牵涉其中,中书令崔明礼难以自安,终向皇帝辞去宰相之位。皇帝很快便准许了崔明礼的请求,降他为吏部尚书。 这期间皇后一直保持缄默,对于诅咒贵妃一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罢相以后,终于有朝臣提出,皇后失德,已无母仪天下的资格。然巫蛊之事毕竟非同寻常,认为证据不足的大臣也为数不少,其中还包括身为宰辅的程谨。由始至终,最受皇帝重用的宋遥都未置一词。 皇帝却似乎已下定了决心,于次月下诏,废去崔氏皇后之位,令她移居宫外。 废后崔氏在光耀七年的十月十六日出宫。 她出宫那天刚下过小雪,地面薄薄地积了一层雪,不久即化为水迹,濡湿了她的鞋尖。 无论是晋王妃、太子妃,还是后来的一国之母,崔氏多年来都是由宫女、内官前呼后拥着,如此时般只由两个宫人引着出宫的经历还是生平第一次。 崔氏不曾期望会有人来送她这个废后,不想她走近宫门之时,却见两个人影渐渐显现出来。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两人乃是绮素与琴女。崔氏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止步,脸上神情复杂。她为后七年,没想到今日来相送的竟是这两个人。 绮素远远瞧见崔氏走来,也在细细打量着她。崔氏已褪去华服,换了素衣,一头黑发盘成螺髻,以木簪束住。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反倒显得她面孔雪白,楚楚动人。绮素在心里暗暗叹息,崔氏之美,并不逊于沈氏多少,而其气度之高华,更为沈氏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未免让人唏嘘。 转念间,崔氏已经走到了她身前。绮素缓缓上前一礼:“娘子。” 因崔氏已被废为庶人,故绮素使用了这个称呼。 崔氏还了一礼,微笑道:“想不到来送我的竟是充容。” 绮素也报以和善的笑容:“我在宫中常得娘子照拂,娘子出居宫外,理当送娘子一程。” 她见崔氏衣衫单薄,便从琴女手中取过皮裘为崔氏披上。 崔氏没有拒绝。披衣以后她正视着绮素,慢慢问道:“充容今日送我,就不怕他日遗下后患?” “后患?”绮素转眸,“娘子是说沈贵妃?” “贵妃与我势同水火,我已废为庶人,算是从宫中脱身而去,送不送都是这个结局,充容却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贵妃没有容人之量,充容今日相送,我固然感激,不过若让沈贵妃知道,多半会记恨于你。他年若贵妃为后,充容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娘子多虑了。即便我不来相送,贵妃也容不下我。”绮素回道。 崔氏与绮素并肩走向宫门,边走边道:“那么充容还是趁早谋划的好。” “沈贵妃走不了太远。” 崔氏突兀地止步:“充容此言,未免过于自信。” 绮素转向崔氏,浅浅地笑了起来:“不是我自信,我只是相信至尊根本没有让贵妃成为皇后的打算。” 崔氏从未见过绮素这样的笑容。她为后时虽然总见绮素微笑,但总觉得绮素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让人看不透。这样如少女般明媚的笑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些失神地看着绮素,喃喃说道:“贵妃不会成为皇后?” 绮素浅笑着,口中的话语却像利剑一般刺进了崔氏心房:“令尊已经罢相,沈贵妃已经没有在后宫存在的必要了。” “你是说……”崔氏蓦地住口。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她虽然领悟到皇帝决意断了和她的夫妻情分,却一直想不通皇帝何以绝情至此,如今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结论。她再度看向绮素时,目光就显得极为复杂了。 绮素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轻轻言道:“废后只是手段。” “原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棋子。”崔氏苦笑。 娶她是为了得到父亲崔明礼的支持;而现在她的父亲成了皇帝的障碍,于是皇帝又利用沈贵妃引出了她的“巫蛊之罪”。此种情况下,父亲必然要上书请辞,皇帝只需顺水推舟,就可兵不血刃地收了她父亲的权柄。 她原本就觉得奇怪,皇帝一向品位高雅,何以会喜爱那粗鄙的沈氏?以沈氏的头脑,又如何能想到这嫁祸之计?却原来沈氏只是用来对付他们父女的棋子。崔氏似乎这时才真正认识了那个当了她多年丈夫的人。演这么多年的戏,真是难为了他!崔氏不无讽刺地想道。 她顺着绮素的思路想下去:他们父女如今已然失势,沈氏这枚棋子确实没必要再保留了。若沈氏稍有自觉,此时能收敛一些,皇帝或许会顾念几分旧情,令其有容身之处。不过她并不认为沈氏能有这个头脑。且听绮素的意思,她似乎已经有了对付沈氏的意思。崔氏苦笑,沈氏自以为得胜,却不想早有黄雀在后。 这么一思量,她和绮素已走到宫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望着身后连绵幽深的宫阙。又过了一会儿,崔氏才又听见绮素那安静平和的声音:“不独娘子,贵妃又何尝不是棋子?或许……连我也是。”顿了顿,她才低声续道:“听说近来还有人上疏弹劾崔尚书,娘子若能与令尊联络,不如请尚书致仕。” “多谢充容提点,”崔氏颔首,“我也有此打算。后宫、朝局,从此与崔氏再无干系。” 绮素点头,暗暗赞她通达明理。若不是身为崔相之女,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嫁给什么人都会赢得夫婿的爱重吧? 崔氏的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一会儿担心父亲的命运,一会儿又感叹皇帝除去父亲以后,终于可以乾纲独断。各种滋味掺杂,让她难以分辨自己的心情。不过她到底不是寻常妇人,片刻之后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再度转向绮素:“充容看得这样透彻,将来平步青云,想必不是难事,希望日后充容真能得偿所愿。” 绮素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微微低头致谢。崔氏与她道别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宫外。崔氏结束了身为皇后的人生,取而代之的,将是崔庶人在宫外的清冷生活。 也不知是崔明礼采纳了女儿的建议还是自己想到了这一点,一个月后,崔明礼上表,称自己年老多病,愿乞骸骨。皇帝念其年高,果然准奏,并且颁赐了大批财帛,让这位老臣得以体面地回乡养老。 崔相父女之事到此便告一段落。不过作为余波,禁宫内外总免不了要议论一阵,连杜宫正再度来访绮素时说起此事也甚是唏嘘:“崔尚书到底不同寻常,知道及时抽身。” 绮素一边分茶,一边点头称是。 “不过这件事你本不必出手。”杜宫正端起茶盏时又皱眉。 绮素急忙坐正身子,低首道:“请宫师赐教。” “至尊这几年专宠沈氏,为的就是废后这一日。贵妃生性轻狂,即便没有你的挑动,她也总有不甘其位的一天。皇后无过被废,沈氏又是那样的一个性子,你以为朝臣们会放过她?陛下拉着沈氏做了这几年戏,只怕也早已没了耐性,他又岂会为一颗棋子和群臣作对?沈氏在这宫中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旦除去皇后和贵妃,德妃又常年病着,这宫中还有谁是你的对手?你只需把陛下笼络住了,这后宫就是你的天下。你倒好,急急忙忙地去挑拨贵妃和皇后,根本多此一举!若是贵妃聪明两分,识破了你的用心,与皇后联手压制你,单是这一件,你就应付不了,更别说可能会落下的把柄。”杜宫正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绮素让杜氏说得羞愧难当,低头答道:“宫师教训得是,我确是心急了。” 杜宫正见她认错,也放缓了语气,轻轻叹息道:“不是我对你严苛,我在这宫中看了几十年,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了,一步错满盘皆输的情况并不鲜见。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不愿你也落得如此结局。” “绮素有负宫师指点。” 杜宫正看了她一眼,又叹息一声:“你也无须妄自菲薄。以你的资质,若只要做个宠妃,自然绰绰有余,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你的敌人不是后宫里的嫔妃,而是……”杜宫正终是有所顾忌,没有直言其人。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能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庶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城府之深沉、心性之坚忍,都非现时的你所能企及。若没有万全的谋划,你拿什么去和他斗?” 绮素打了一个冷战。她太知道皇帝的手段了,以他这样的心性,尚且花了这许多年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根基更加薄弱的自己又能走多远? 思量许久,绮素起身向杜宫正行了一个大礼:“谢宫师指点,绮素明白该怎么做了。” 杜宫正忙扶起了她,却也良久无言,最终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第九章 一 剪 梅 光耀七年十一月冬,东夷新君已立,设立都护府一事亦成定局,郑国公丘立行这才率军回朝。 崔明礼虽然已经罢相,但皇帝到底认可了他的提议,没有将夷人强行迁入中原。东夷局势渐趋稳定,便不必再由大军驻守。除少量兵马留守都护府,远征军尽数随丘立行回朝,其中便有绮素的两位表兄苏仁与苏仪。 苏家与丘家同是勋贵之后,父辈又曾同朝为官,原就有些交情。苏氏兄弟皆擅骑射,又精文墨,到军中不久便得了丘立行赏识,被他一力提拔。此番远征,苏仁俨然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苏仪性子稍嫌急躁,仍在丘立行麾下作战。他虽不及兄长战绩骄人,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兄弟二人此番归来不但加官晋爵,皇帝还亲自褒奖,可谓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当初苏牧遭贬并死于道州任上,苏家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且苏家人口众多,虽有些产业,仍不免拮据。幸而皇帝念着几分旧情,时有赐物;后来绮素入侍皇帝,颇见宠遇,她手中宽裕后更是常常赠以财物,苏家才不致为生活所苦。只是苏引因女儿为皇帝所纳,总担心别人指点,日子渐好以后,她反倒越发深居简出,除了常去佛寺祈福,几乎从不见她在外走动。 苏仁、苏仪归家时,苏引还在寺中祈福。兄弟二人不见姑母,索性向家人打听她所在之处,齐至寺中寻找。 冬日晴雪,佛寺中梅花正盛。兄弟二人久在边关,极少有观景的闲暇,此时下马后信步而来,倒也颇觉有趣。二人在寺中寻了好一会儿才找见了苏引的身影。 其时她正跪在佛前诚心诵经。虽则殿中生了火炉,然这佛殿高大宽敞,冬日里的穿堂风便有些厉害。兄弟二人见姑母衣衫单薄,一阵风过便瑟瑟发抖,皆有些心酸,忙双双抢上前去:“姑母。” 苏引闻得二人语声,身躯一震,转过身来。几年不见,兄弟俩已变得魁梧健壮,不复当日京中为官之时。她认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你们是……大郎和二郎?” “正是!”兄弟俩齐齐下拜,“这些年家中全赖姑母主持,几个孩子也多受姑母教养,请姑母受我兄弟一拜。” “这是做什么!一家人何须客气?快快起来!”苏引喜不自禁,声音竟微微发颤,急急上前扶起了兄弟二人。 苏仁已解下外袍为她披上,温言劝道:“山寺里寒气重,如今又天冷路滑,姑母再诚心礼佛,也不必如此自苦。” 苏引轻叹一声:“还不是为了……”寺中尚有香客,她不愿多提,及时止住了话头。 绮素之事,兄弟二人已经知晓。苏仁将姑母扶上牛车,温和地说道:“这事我二人也有耳闻,此处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回家再说。” 苏引点头。姑侄三人一起从山寺返回。兄弟二人此番返京,昔日同僚少不了要登门拜访,苏氏兄弟忙于应付,直到用过晚饭,兄弟二人才有闲与苏引详谈。 一说起女儿,苏引便禁不住抹泪:“你们妹妹命苦。你们姑父去得早,她年纪那么小又进了宫,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本以为她至少能有个好亲事,她又偏偏挑了哀孝王。后来丧夫也就罢了,她却连个孩子也没留住。如今……” 苏仁关切地问:“陛下对充容可有怠慢?” “那倒没有。听闻陛下待她倒是不错,只是沈贵妃容不下她。皇后被废后,贵妃越发没了顾忌,对她处处挑剔。前几日宫里传出的消息,说贵妃嫌她不知礼数,罚她抄写二十遍《女诫》。” 苏仁皱眉:“充容自幼养育于宫中,岂会不知礼数?” “既然有心要挑她的毛病,又怎么会找不出错处?”苏引叹气,“我劝过你妹妹多少次,让她不要涉入宫中争斗,她总不肯听。弄到如今这局面,可怎生是好?” “这如何怪得了充容?她一个女子,难道还能忤逆陛下?又何苦去为难她一个弱女子?”苏仁道,“且充容的性子我也知道,她绝不是招惹是非的人。想是贵妃看她势单力薄,以为她好欺负才会如此。如今我们兄弟立功归来,已非昔年狼狈之时;朝中故友亦有不少,待我们联络旧友,看能否助充容一臂之力。” 苏引闻言大喜:“若你们兄弟肯为她后援,想必贵妃也会有所顾忌。” “但凡有我们兄弟能出力的地方,我们必在所不辞。不过我们终是外臣,必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唯今之计,还是充容尽快生下子嗣为是。一旦她有了皇子,便是沈贵妃也得退让几分了。” 苏引待要点头,又想起夭折的外孙,不由得轻轻一叹:“唉,子嗣……” “子嗣?”内宫中,绮素搅动茶汤的手微微一滞。 “可不是子嗣?”太妃放下手中的银盏,“像我就吃亏在没有儿女,一生都要仰人鼻息。” 绮素苦笑:“太后有子,我也曾有个儿子,结果又如何?若是护不住他,我倒宁可不把他带到这世上。” “你是在担心沈贵妃?” 绮素不语。何止是沈贵妃?德妃也必不乐见她生子。只是太妃的母亲出自兰陵萧氏,太妃与德妃算是沾亲带故,她不便明言。 “不对……”太妃沉吟片刻后慢慢说道,“别人倒也罢了,你一向聪明,岂会看不出贵妃当不了皇后?你顾忌的是德妃吧?” 见她猜到,绮素便不再隐瞒,直言不讳道:“德妃虽与我相善,可若我育有皇子,她未见得还愿与我交好。一个贵妃就够让人吃不消了,若再加一个德妃,可怎么是好?” “这你倒无须担心,”太妃笑道,“德妃不是个没器量的人。照我说,这皇后之位贵妃是无望了,德妃却未必。若你能助她登上皇后之位,德妃的两位皇子便成了嫡子。身份有别,她又岂会容不下庶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绮素总算明白太妃这阵子常与她来往的缘故了,原来她是在为德妃做说客。 绮素放下汤勺,转头看向太妃:“请太妃指点,我能如何相助德妃?” “你两位表兄不是回京了吗?圣人对他们极为赏识,如今他们在京中炙手可热。他二人昔年在朝中为官,故交不少,若他们肯透个消息……” 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表兄身上!绮素暗自冷笑。 太妃见她不语,略有些扫兴,遂又淡淡地加了一句:“若你肯在圣人面前美言数句,那也自然是好的。” 绮素忙道:“倒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至尊向来有主意,我说话未必有用。且我自幼入宫,与苏家已颇为生疏,表兄们虽是亲戚,也未见得肯因我涉入内宫之事。” “这我自然明白,”太妃笑道,“只要你肯开这个口,成与不成,德妃总会承你的情。” 绮素含笑道:“那我便试试吧。不过此事若要顺利,有个障碍得先除去。” 太妃自然明白她所指,点头道:“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因彻底解决了东夷之患,这一年的年末,朝野上下都过得格外舒心。 除夕之夜,宫中照例有驱傩的仪式。从宫人内官中择其长者扮作傩翁、傩母,余者皆戴上狰狞面具,以作鬼神;又有乐吏领千名扮作护僮侲子的衣冠子弟入宫,歌舞殿前。内宫各处皆有灯烛盛饰于庭,皇帝则携宫妃、子女一并出外观看。 自皇后被废,宫中之事无人主持。皇帝曾命沈贵妃主事,可沈贵妃胸无点墨,连宫中的账目也瞧不明白,不过两三日便弄得宫中怨声载道。皇帝只得将后宫事暂交德妃署理,然德妃体弱,强撑着精神打理了两日就再度病倒了。贵妃、德妃尚且如此,别人就更难接手。皇帝只得让绮素协理诸事,方才太平了两日。 除夕时宫内人多眼杂,绮素却因常年跟随太后之故,对往年的成例胸有成竹,因此处理各项事宜有条不紊,让皇帝颇为满意,宴饮时便多有褒奖。沈贵妃在侧,闻言颇为不满,冷冷地哼了一声。绮素分明听见了沈贵妃的声音,却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银香球,不曾作声。 除却德妃育有二子,宫内还有赵修仪所出的一女。皇帝近来忙于国政,已久不见子女,正好趁此机会把几个孩子叫来团聚。德妃二子,长子名崇讯,今年十一岁;次子名崇设,年方九岁。二子皆未到行冠礼的年纪,仍梳着童子之发。两人都继承了德妃的秀美,兄弟俩一般装束,立于殿前时犹带稚嫩之气,倒也惹人喜爱,便是沈贵妃也对两人露出了笑容。唯崇设出生时,德妃已然有疾,故先天不足,略显瘦弱。 皇帝难得见儿子,不免问起二人的起居学业。崇设怯懦,多由崇讯作答。崇讯初时尚能回答皇帝的提问,后来皇帝越问越深,他便张目结舌,作声不得。 绮素见德妃有些尴尬,便笑着解围:“难得今夜大家聚在一起守岁,至尊偏还要考孩子的功课,未免不近人情了。” “不过问上两句,怎么就不近人情了?”皇帝笑问。 “孩子们还小,才刚开蒙呢,哪学得了那么多?”绮素笑道,“别说他们,妾也最怕至尊这喜欢考问的毛病。朝中那几个大儒不去问,只欺负我们几个妇孺算什么道理?” 众人都让她逗笑了,德妃也很承她的情,冲她点了点头,唯沈贵妃面带不屑。 皇帝也哈哈大笑:“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皇帝向两个孩子招手,说:“这几天过节,你们玩几天倒也无妨。不过学业一事万不可松懈,朕今日所问,皆是朕在你们这年纪时就知晓的道理,你们还须发奋才行。” 二子称是,然后由乳母带去坐在一旁。 这时赵修仪三岁的女儿也被乳母抱上了殿来。小公主为皇帝长女,小名阿芜,其可爱之态犹胜于两位兄长。 皇帝一见女儿,便喜笑颜开,伸手道:“阿芜过来,让阿爷抱抱。” 乳母将小公主递给皇帝,不想小公主一到皇帝怀中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登时手忙脚乱,众人也都凑上前去哄,偏小公主谁的面子都不给,只是哭个不停。 绮素并没有上前,依然拨弄着手里的银香球,后来见小公主哭得实在厉害了,才说道:“至尊还是把小公主交给乳母吧。” 皇帝无可奈何,只得将女儿递还到乳母怀中。说来也奇,那乳母一抱,小公主立刻就止住了哭声。 皇帝自嘲道:“原来阿芜是不喜欢阿爷。” 绮素微笑道:“谁让至尊总是那么忙,阿芜对阿爷没什么印象才会如此。” 皇帝对赵修仪道:“是朕这个父亲失职了,以后定然多来陪陪阿芜。” 赵修仪喜笑颜开,连忙称谢。 德妃却插口道:“至尊看顾着天下子民,儿女事难以兼顾也是有的。如今天下太平,还不都是至尊勤政之故?” 众人也都附和德妃。 皇帝大悦,与诸人共饮。他不断地劝酒,连德妃也饮了半盏。到绮素时,她笑道:“妾不胜酒力,还是以浆代酒吧。” 皇帝许可,绮素举盏,才饮得一口,她忽地干呕了起来。 琴女见状,连忙命宫人捧盂过来,又上前替她拍背。绮素呕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道:“妾失礼了。” 沈贵妃见状厌恶地掩鼻,皇帝却温和地问道:“没事吧?” “充容最近过于操劳,才有了虚火喉痹之症。”琴女代为回答,“不碍大事。” “多嘴!”绮素斥了她一声,转向皇帝道,“妾有些不适,恐失礼御前,请陛下容妾暂退。” 皇帝颔首,绮素遂领着琴女退去了。 “虚火喉痹?”德妃自言自语道,听起来似乎不甚相信,“我怎么瞧着像害喜之症?” 坐在德妃身旁的沈贵妃听见,转目看了她一眼,抿紧了嘴唇。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此时都一家团圆守岁,却还有部分官员仍得在禁中承值,以避免有突发情况时无人理事。中书侍郎程谨便是留在宫中承值的一员。 国朝初立之时,宰相并不在值宿之列 。宰辅中每日有一人承值的规定始于先帝,又由今上延续了下来。程谨虽然忠于职守,但此时听着远处殿阁中的隐隐欢声,他也不免有几分惆怅,很是想念家里的天伦之乐。 “请问……”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程谨循声望去,却见门边探出了一个脑袋。来人处在暗处,看不清面貌,但依稀可见此人头上戴了幞头,一双眼睛即使藏于暗处也有熠熠的光彩。这身打扮加上之前听到的声音颇为尖细,程谨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内官,他平淡地问道:“何事?” “请问程相公在吗?”来人的语音颇为轻柔,内官中有这样动听嗓子的人实在少见。 “某就是。” 来人听了,便迈着大步进了屋:“原来你就是程相呀?” 程谨这才有机会看清来人。这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她容貌中等,但是那双动人的眼睛为她添了不少灵气。因她一身男装打扮,才让程谨误以为她是宫中内官。 “你是何人?”程谨有些严厉地问道,“来此做甚?” 那女子灿然一笑:“我是韩充容身边的宫女。充容说今夜是除夕,却还有许多朝臣必须值宿禁中,不得归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诸公皆为国事劳心,不可亏待,故充容特命宫中额外备饭食分送给诸位。今日人手不够,我才来帮忙的。这是你的食盒。” 程谨看她手中果然捧着食盒,才有几分放心。那女子话语间全以你我相称,虽有些失礼,但胜在语气天真,并不让人生厌。程谨略一迟疑,并没有出声斥责。 那女子却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噘嘴道:“我们好心来送饭,你却凶巴巴地摆宰相的架子。” 程谨失笑,只得拱了拱手,以示歉意。食盒打开后,程谨踱到案前,见盒内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并几样小菜、杂点,虽不及家中过年时丰盛,却也让人极有食欲。 那女子将汤饼端出,程谨看见那汤饼一滴未洒,便知她必是一路小心地捧来,不由得又和软了几分:“适才某失礼了,小娘子恕罪。小娘子带来的可真是些好东西。” “这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呢!”她得意扬扬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银壶,“冬天夜里喝上一口暖酒才好呢。” 程谨不由得好笑:“官员承值不可饮酒。” 那女子睁圆了眼睛:“不可以吗?一点点总该可以吧?又不会有旁人看见。” “贪杯误事,还是不喝为妙。”程谨笑着推辞了。 汤饼的香气溢出,程谨也觉真有些饿了,便不客气地坐到案前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不多时便将送来的饭食吃了个干净。 那宫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吃完,才笑着说道:“原来宰相就是这个样子呀。” “然则小娘子以为宰相该是什么样子?”程谨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还以为能当上宰相的,都该是白胡子一大把了。” 程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确实宰辅多为年高德劭之人,但也不见得全是老头子。不独我年轻,宋阁老的年纪也不大。”说到此,他忍不住微微自得。在他这样的年纪而登如此高位,确实极为少见。宋遥虽与他同执相位,但毕竟是有几分皇帝故人之情在内。他白衣入仕至于宰相,论起来还略胜一筹。 见那宫女笑着看他,他自觉失态,便没话找话地问道:“充容还在和陛下守岁?” “没有,”宫女回答道,“充容有些不适,提前告退了。” “请小娘子向充容转达程某的谢意,让她费心了。” 宫女点头答应了。她收拾好碗碟,将要出门时,程谨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话一出口,他便觉自己冒失。那宫女却回过头,笑容温和灿烂,有如冬日的暖阳。 “我叫琴女。”这是她的回答。 除夕之后便是元日朝贺大典,之后官员们可享七天假日,直到初七人日才恢复正常的朝集、办公,到十五则是上元佳节。 可宫中节庆时却比平时还要忙碌。德妃本就多病,此时更是不济,只好万事皆托给绮素。事务繁杂,偏沈贵妃又处处和绮素过不去,让绮素咽喉失养之症越发严重起来,不时干呕。一直忙到了上元后,绮素才得闲休养。 这日难得有空,绮素精神也还好,她见园中梅花开得正好,便信步走到庭中观赏。她立于庭中,闭上眼深深地呼吸,顿感缕缕梅香入鼻,沁人心脾。 “这天还有些寒气,充容别着凉了。”琴女体贴地为她披衣。 “琴女,”绮素看着梅枝说,“你瞧这几株红梅开得多好。” “是。”琴女简单地答了一声。 绮素侧头想了一会儿道:“太妃素喜梅花,你折两枝给她送去。” 琴女应了,不多时便领着两个小宫女来,在绮素的指点下选折了两枝有奇趣的梅枝,插在瓶中捧去了太妃处。 琴女走后,绮素又站了片刻才回到屋内。 小秋殷勤地迎了上来替她解衣,又将火炉移近。绮素在案前坐下,小秋细声问道:“充容可是要习字?” 绮素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不,你替我把箱子里的字帖找出来。” 小秋应了,开箱取出绮素珍藏的韩朗字卷,置于案上。 绮素打开卷轴,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出神。 小秋知道每次绮素看这卷轴,心情必然不佳,便默默地退至一边。绮素以指轻触卷轴正中那道细微的裂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宫女捧着乳粥进来,小秋看见,亲自上前接过。遣退了小宫女,小秋才上前轻声道:“充容,粥来了。” “放着吧。”绮素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小秋赔笑道,“充容近来不思饮食,奴婢问过,说是胃里阴虚所致,所以命人准备了乳粥滋养。若是放凉了,不但没效果,反而会加重病症。” 绮素听了放下字帖,接过小秋递来的碗,浅浅地尝了一口,却又放下了。 “充容?”小秋有些紧张,“可,可是这粥不合口味?” “不是。”绮素忽然转向她,“小秋,我待你如何?” 小秋连忙伏身:“充容对奴婢有再造之恩。”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害我?” 小秋大惊:“奴,奴婢不敢。” 绮素俯视着她,温柔地问道:“贵妃给了你多少好处?一百金?两百金?” 小秋涨红了脸,许久后才嗫嚅着道:“五,五十金……” “才五十金吗?”绮素讽刺地笑。 “奴,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小秋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你不是鬼迷心窍,”绮素语气平淡,“你是认为我斗不过贵妃。我若输了,你就又要回去充任户婢,所以你投靠了贵妃。是不是这样?” “是!”小秋在极度的恐慌下情绪爆发了,“我不想再当户婢!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你看看我……我成了什么样子?” 她扑在地上大哭起来:“你我入宫时同为宫女,我的容貌远胜于你,只因太后不喜,我就得去看守宫中门户!可你呢?太后待你好,你可以无所顾忌地接近太子,甚至在他被废后还成了他的王妃!哀孝王一死,你又立刻转侍陛下!你凭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得到哀孝王和陛下的宠爱,我却要为奴为婢?” 绮素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问:“所以,你恨我……” “没错!”小秋怨恨地瞪视她,“除了太后养女的身份,你有哪里强过我?当年哀孝王喜欢的明明是我!以前他都不曾看过你一眼,要不是太后……要不是太后,现在坐在这里的本该是我!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悲惨的命运,你却可以一生都锦衣玉食?” 绮素依然平静地注视着她,慢慢地问道:“小秋,你还记得哀孝王是什么样子吗?” 小秋被她冷不丁地一问,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哀孝王……” 绮素的手轻轻抚过案上的卷轴,低语陈述:“你不记得。他在你心里,不过只是一个富贵的影子。他是什么模样,你并不关心。”她转过头,目视着小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可我记得。” 小秋作声不得。她从没见过绮素这样冷静而略带感伤的表情。她怔怔地看着绮素,不知该不该回应她的话。 绮素不想过多地泄露自己的情绪,因此闭上眼,慢慢说道:“我记得他被废后在少阳院伤心的样子,我记得在永州踏青时他快乐的样子,我还记得他离京时……”她竟有些更咽,摇了摇头,似乎不忍再说。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记着。我不在乎他是太子还是庶人,也不在乎他是才华横溢还是冲动莽撞,我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小秋眨眨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可是陛下……” 绮素冷淡地打断了她:“我要活下去,因为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陛下……不过是我在宫中存活所必要的倚仗。”她再一次俯视着小秋,目光锐利:“如你所说,你我同一年入宫为婢,同处于太后殿中。在如今的宫中,除了你我是旧识,我们再无依靠,并且……哀孝王对你有过些情意。你被罚为户婢时,他也曾难过,但他生前并没有机会为你做什么,所以我将你留在了身边,替他补偿你。若你有些耐心,便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知为何,小秋听她说话时发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由得有几分惶恐。 绮素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缓步走到小秋身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小秋睁大了眼睛,因为下一刻,她便感到颈后有温热的液体从后领流入,一股腥甜的味道从鼻端蔓延。小秋慌慌张张地转头,见绮素摇摇晃晃,似乎无法站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边却余有一缕血痕。即使这样,她的脸上仍带着莫测的微笑。 “你……”小秋大惊,她已想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恐惧涌上了她的脑海,让她动弹不得。 “啊……”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小秋木然回头,见琴女双手掩口,满面惊恐。琴女刚从太妃那里回返,即见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惊呼出声。小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可不待她开口,琴女已经冲上来抱住了绮素:“充容!”她向屋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人群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拥入,她们看到的是倒在琴女怀中的绮素,小秋则跌坐在一边。小秋身旁的几案上,一碗乳粥仍然散发着余温…… 完了,一切都完了!小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哪里?绮素拼命地想看清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自己似乎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耳中依稀能听到哭声与低语,但是忽近忽远,并不十分清晰。 乳粥里的药虽然猛烈,但是她很小心地控制着服用的剂量,应该不足以致命,且琴女回来得很及时,自己应该不至于死去。所以她大概是在昏迷之中?她忽然很想笑,这种情况下自己竟还能如此冷静。 她并不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坏。至少在她自己的意识里,她不必再继续伪装。无论在皇帝还是宫妃面前,她都时时刻刻紧绷着一根弦,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时日一长,她便生出厌倦,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演不下去了。 这样很好,她喃喃自语着,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素素,素素……” 有人在轻轻叫她。 这声音真耳熟。她这样想着,抬起了头。 李元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前。他的头发盘得规规矩矩,用一根白玉簪束住,身上穿着深青交领长衫。在绮素的印象里,他很少这样整洁闲适。他望着绮素迷惑的面孔,忽然微笑起来,展开双臂,向她问道:“怎么?我的打扮很奇怪?” 她摇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个傻女人,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李元沛说得理所当然,“我从来没离开过你。” “你……”绮素忽然觉得很委屈,“骗子!骗子!明明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却说从来没离开过我。” 她对李元沛又踢又打,李元沛却只是微笑着抱住她,不发一言。 绮素在他怀中挣扎着,最后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怎么了,素素?” “你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她小声哭道。 李元沛的笑容微微凝固,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叹息道:“是。” “我就知道,”她失望地嘀咕着,“你终究是要走的……” 她很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李元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动情了。哪怕他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她也很想留住他。 李元沛温柔地看着她:“虽然我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我一直在等你。” 她点头,目中泛起了泪光:“我知道,我都知道。” “素素,”李元沛在她耳边低语,“你不属于这里,快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你必须回去……”他微笑道,“你还有很长的路。” “多陪我一会儿,”她喃喃着,“只一会儿。” 他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好。” 她靠近他,把头埋进了他的怀中。 “素素,你看!”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又在她头顶响起。 绮素抬头,见不知何时两人已置身于满天星辉之中。四周到处是闪烁的光点,天河仿佛就在他们脚边流动着光泽。 “漂亮吗?”他问。 她点头:“像那年……我们在永州的时候……” “是啊,永州,”他揽着她轻声说道,“真想回去看看。” “我们还能回去吗?”她问。 李元沛摇头:“回不去了,素素,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扬手,一叶小舟蓦地出现,漂浮在天河之上。他跳上船,对绮素说:“我必须走了。” 绮素也发现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星河正在退去,她已隐隐地听见了人们的说话声。她急切地牵住李元沛的衣袖:“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李元沛只是微笑。 “你……不会再来了,是吗?”绮素颤声问道。 李元沛指向她的心口:“傻子!我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绮素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李元沛已拿起长篙,用手一撑,小舟便向河心划去。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绮素听见河心传来他的吟咏声,“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他的身形渐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星辉之中。 “……尔独何辜限河梁……”绮素低语着,念出了最后一句。 一片强烈的白光迫使绮素睁开了眼睛,身上一阵阵的钝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这细微的响动立刻引来了他人的关注。 “醒了,醒了!”她听见有人惊喜地喊着,“苏娘子,充容醒了!” 眼前的视线渐渐清晰,母亲苏引担忧的面容映入了眼中。 “阿娘……”绮素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苏引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别动。你现在还很虚弱,躺着吧!”苏引转头对身后的琴女道:“速去禀报至尊,说充容已经醒了。” 琴女领命而去。 “这是……”身体的状态让她的思绪有些混沌。 “你中毒昏迷未醒,至尊命我入宫照料。”苏引一说起来便止不住地抹起了眼泪,“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中了毒……”绮素喃喃着,渐渐记起了前事。 苏引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听说是贵妃指使小秋在粥中下毒。” 绮素唇边泛起了一丝笑容:“是吗?” 苏引一直在观察着绮素的表情,见她的情状便有些起疑,试探着说道:“小秋房内搜出了许多金子,贵妃身边的宫女优莲证实贵妃曾命她给小秋送金,小秋也招认是贵妃指使她在粥中下药。不过……” “不过?”绮素回望母亲。 “不过贵妃拒不承认此事。听说她吵着要见陛下,当面陈情。至尊到现在还未见她。” 绮素哦了一声,闭上眼不说话了。很好,计划成功了。 苏引回顾四周,见宫人们都在外间,听不见她们母女说话,她才凑近了女儿,低声问道:“当真是贵妃下药?” 绮素没法回避母亲的问话,她睁眼看了下母亲,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她确实让小秋在粥中下药,我是将计就计。不过……换了种药……” 苏引一震,吃惊地盯着女儿。虽然不曾亲身亲历过后宫争斗,但这些手段她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你……”苏引颤抖着,却没有问出声。 绮素摇头:“我没有。”她没看母亲,轻声说道:“我只是让她以为我有孕了。” “竟然是这样?”苏引语气有些急切,“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阿娘,也许不久之后,我会真的有孩子。”绮素转向母亲,“阿娘想过没有,那时我要怎么办?不错,贵妃在一日,她就一日是朝臣攻讦的对象,这点于我有利。她手段有限,如果只是我孤身一人,我并不惧怕,可如果我有了孩子,局面就会不一样了。这孩子会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不能不防。我试探她,就是想知道她会有何反应。结果很明显,她不会允许我有孩子的……” “所以……”苏引有些明白了。 “我必须除去她!”绮素冷冷说道,“阿娘,我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我不会再给人任何机会。哪怕会因此为朝臣所不容,哪怕我必须化身为魔,我也要护得我的孩子周全。” 苏引对女儿的话并不认同,她方要劝说,却听琴女禀报:“至尊来了。” 听说皇帝来了,苏引只得止住话头,起身向皇帝行礼。 皇帝对她极是客气,问了几句话才走到床榻之前。绮素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按住:“这时候就不必多礼了。” 绮素躺了回去,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好些了吗?” “好些了。”绮素点头,“家母说,妾是中了毒……” 皇帝一拍床沿,苏引白了脸色,急忙伏身于地。皇帝见吓着了苏引,反倒失笑,和缓了声音对苏引说:“你不必慌,朕不是气你。”苏引起身后,他才又脸色冷峻地说道:“朕气的是沈氏。自高祖鼎定江山,国朝从未出过如此恶劣之事。前朝失政,其因正在于后宫不宁,朕决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朕的后宫之中。”说到这里,他缓和了脸色,柔和地向绮素道:“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后宫因妾失和,妾惶恐之至。”绮素低声道。 “朕没糊涂。你对沈氏多有忍让,是她嫉妒成性,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 “即便如此,出了这样的事终不是好征兆。”绮素叹道,“等妾身子好些,妾想多做几场佛事,消除宫中的戾气。” 皇帝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柔和:“好,都依你。沈氏下毒一案你无须担心,朕会亲自过问,必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见琴女端上药来,便亲自扶绮素起身,又接过汤药喂她。 绮素有些惶惑,却不敢拒绝皇帝的好意,只得就着皇帝的手服药。 皇帝喂完药,才道:“你这次大伤了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你先歇着,朕晚上再来瞧你。” 绮素点头,温顺地躺下。 皇帝走后,苏引才心惊胆战地上前,小声问道:“刚刚陛下说会亲自过问此案,你就不怕贵妃见到陛下,会把事情抖出来?” “贿赂小秋是实,指使小秋下药是实,人证物证俱在,她百口莫辩。再说宫闱阴私之事不宜大肆张扬,必不会细审,沈氏翻不了身。” 苏引直叹气:“你这是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赌进去。” 绮素没有回答。母亲和父亲都是忠厚正直之人,她很难取得母亲的赞同。或许解释清楚利害关系后母亲会理解她,可刚才撑着和皇帝说话已耗了她许多精神,她已没有力气再分辩。苏引虽不认可女儿的行为,可见她这样虚弱,到底心疼,便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绮素直睡到日落才醒来。她睁眼时,见众婢都已散去,只有皇帝坐在床边。他右手执一卷书册,看得甚是专心,左手却还握着她的手。 她动了一下,皇帝立刻察觉了,他放下书卷道:“你醒了?” “未知至尊驾临,妾失礼了……”这段时间的休息让她有了些力气,得以从容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我没让她们叫醒你。” 见绮素想起身,皇帝忙上前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绮素慢慢问道:“陛下见过贵妃了?” “嗯。” “贵妃可说了什么?” “总归是些疯话。”皇帝不以为意,“沈氏以为你有了身孕,心生嫉妒,故下此毒手。不过朕已经召过医官,说你之前只是胃虚导致的咽喉失养,并非有孕。” 绮素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后宫绝不允许此等歹毒之事。” “陛下……” 皇帝摆手:“你不必求情。她的药量若再重上那么两分,你哪里还有命和我在这里说话?若你真的有孕,我失去的不单是你,还会有咱们的孩子。沈氏如此阴毒,我怎么可能饶她?” 绮素不吭声了。 皇帝似乎也觉得提起这事很扫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笑着说:“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可真是吓着我了。” “微贱之躯,不值得至尊如此费神。”绮素低声回答。 “别这样说,我从未轻视过你。”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至尊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绮素勉强一笑,“妾当年糊涂莽撞,至今想起,犹觉汗颜。”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你替朕补衣,你做针线时的神态像极了我的母亲。小时候,她也这样为我缝过衣服。” 绮素转了转念头,才小心地问道:“昭顺皇后?” 皇帝生母为先帝淑妃,皇帝即位后追封为昭顺皇后。 皇帝笑了笑:“祖父在位时,我母亲为他宫中使婢,后来被赐予了父亲。” 绮素点头,这件事她曾听年长的宫人说起过。 “因是祖父所赐,初时父亲并不敢怠慢我母亲。但是祖父与父亲关系始终不睦,所以父亲虽对母亲多加礼遇,却从未真正信任过她。我后来猜测,他或许怀疑母亲是祖父放在他身边的眼线,故而才会如此。我出生时父亲还肯敷衍母亲,到父亲即位,他几乎绝迹于母亲殿中。所以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父亲。” 绮素微微恻然,先帝登基时,皇帝也不过才三岁。 皇帝没有看她,而是继续说着:“那时我总是见母亲站在庭中等待,却从不见父亲的身影。父亲陪伴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母子。” 有那么片刻,皇帝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绮素靠着他,没有说话。 “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过了一会儿皇帝才继续说道,“等不到父亲,她就靠这个来消遣。我小时候的衣物全是她亲手缝制,她还替父亲做过不少衣服,但我从未见先帝穿过。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一直在做。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灯下裁衣织补。” 绮素仍旧没有答话,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那年在宫中与你初遇,你为我补衣,神情安详,嘴角还微露笑意。自八岁时母亲去世,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祥和安宁的情形。我那时觉得,家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皇帝似乎不擅表达自己的感情,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笑道:“绮素……”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绮素,却发现她一直闭着眼睛,竟已重新睡去了。皇帝哑然失笑,又想到她受了这许多苦楚,精神不济也是难免的,便轻轻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对绮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琴女正神情困倦地守在门口,忽见皇帝走了出来,她猛然一惊,刚要唤人,却见皇帝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绮素,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琴女垂着头,默送皇帝离开,然后进屋熄灭灯火,掩上了房门。 等到周身被黑暗笼罩,绮素才睁开了眼,脸颊上有泪痕划过,落于枕上。 皇帝向来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即使绮素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像这样表露心迹,在皇帝确是从未有过之事。她第一次明了皇帝的心意,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那个人害死了她的夫婿与儿子,现在却对她诉说衷情;明明是冤孽,他却偏要当成佳偶。错了,她轻轻地对自己说道,一开始就错了。 第十章 朝 中 措 绮素再没见过沈氏和小秋。 她只在卧床期间听琴女说,沈氏被废为庶人,幽闭于宫内,小秋则交与德妃发落。德妃一向慈眉善目,对小秋却毫不留情,命人直接杖毙。不过她请皇帝免于追究小秋的家人,倒也没负了她的仁善之名。 幽禁宫中的庶人沈氏树敌甚多,皇后崔氏又是因她被废,她早就为宫中人所不齿。皇帝此番处置她,宫中有不少人暗自称快,也免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背地里刁难。 沈氏一向养尊处优,何曾受过此等苦楚?初时她尚抱着希望,认为皇帝与她多年恩爱,虽有一时之气,终会原谅她。不想数月来皇帝竟不曾遣人探问,宫人们又诸多为难,终让沈氏绝望,最后郁愤成疾。 两个月后,沈氏幽居之地的宫人久不闻她动静,启门查看,却见沈氏脸色青白地躺在破碎的麻絮之中,早已气绝身亡。 荣耀一时的沈贵妃就这样成为了历史,并很快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了。旧人已去,自有新人取而代之,没人会记挂一个幽死的嫔妃,这正是宫中人所特有的冷酷。 沈贵妃一去,谁来打理后宫诸事便又成了宫内的焦点。名义上后宫应由目前最为资深的德妃掌管,但德妃多病,倒有大半事务落在了绮素身上。绮素中毒,皇帝大有怜惜之意,又思及德妃的病体,索性于光耀八年仲夏将绮素由充容晋为贤妃,代为执掌后宫。 贤妃处事大度,让宫中风气为之一变。许是因为内宫日渐祥和,这一年竟是喜事不断:同年秋天,修仪赵氏产下一子;冬至前后,绮素也有了身孕。 皇帝即位后的数年间仅有一女降生,皇子也只有尚为太子时德妃所出的二人,子息稍嫌单薄。宫中添丁,皇帝欣喜不已,赐予赵修仪诸多珍贵之物。 皇帝尚且如此,后宫诸人自不敢怠慢,连德妃也在精神略好的时候去了赵修仪殿中探望小皇子。只有绮素因有孕以来害喜严重,未曾前往,只托德妃带了不少礼物送去。赵修仪回赠了许多东西,包括许多婴孩所需之物。德妃正要过来探望绮素,便命人将赵修仪的回赠一道带了来。 绮素有孕以后,精神便有些不济,而除了她和德妃,其他嫔妃无论威望还是能力都不足以掌管后宫。太后又年老多病,皇帝不得不请出了太妃暂摄后宫事务。德妃到绮素殿中时,正巧碰上了太妃。 太妃正坐在床前与绮素说话。她与各宫嫔妃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德妃也不以为异,上前施了一礼。太妃还了礼,笑着向绮素道:“你好好养着,我先回去了。” 绮素欲起身相送,却被太妃阻止。德妃倒是将太妃送至门口才又返回,随她同来的宫女已在床前放了筌蹄 。因德妃畏寒,坐下后又有宫人上前在她膝上铺了绣毯。那宫人正是之前服侍过沈贵妃的优莲,不过德妃和绮素都很平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似乎一切本该如此。优莲退下时,绮素尚有余裕向她点头一笑。 等德妃坐下了,绮素才笑着问道:“见过赵修仪了?” 德妃点头:“她还托我带了许多东西给你,说孩子出生后能用得上。” “让她费心了。” “还吐得厉害?” 绮素点头,又道:“这两天倒是好些了。” 恰好这时琴女捧了乳粥来,绮素才看了一眼便恹恹地摆手。琴女苦着脸,皇帝亲自嘱咐她们好生照顾,可绮素不肯进食,倒叫她好生为难。德妃见状,含笑接过了粥:“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多少吃点。” 德妃在宫妃中资历最深,绮素不敢让她亲自奉粥,连忙让琴女接过碗。德妃陪着绮素说话,看着她吃了大半碗粥,才起身告辞。 德妃来回奔波了大半天,不免疲累,回到殿中更换了衣衫便倚在榻上小寐。优莲见状,忙替她搭上了绣被。德妃体弱,殿中一向是入秋以后就须准备暖炉。优莲将炉子移得稍近,让德妃能够取暖,却又不至于被炭气熏到。 德妃休息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好些了,便让优莲拿来凭几靠着,与她说些闲话。 优莲见左右无人了才问道:“贤妃虽蒙至尊宠爱,但论起地位尊贵却远不及娘子,娘子如此折节下交,岂不辱没身份?” 德妃笑笑:“你跟了沈氏几年,怎么连眼皮子都变浅了?你不是也说了,至尊宠她,这就是一切。” “可是沈庶人当年也……” “沈氏?”德妃笑容冷淡,“沈庶人是什么性子,贤妃又是什么为人?这两人岂可同日而语?贤妃自幼长于宫闱,这后宫里的门道,她比你我都要清楚。你看她平日里小心谨慎,该出手时却是当机立断、毫不手软,可见并不好对付。现在至尊已对她另眼相看,再加上她有了身孕……若她此胎为男,后面可就有得瞧了。” “那娘子可要早日为两位皇子打算了。”优莲有些担心。 “打算?怎么打算?我虽出身兰陵,父兄却无一人在朝中握有实权;我现在又是这样一个身子,连想争宠都是有心无力。我原本想着趁她根基未稳,先将她拉拢,由她出手铲除沈氏,为我两个孩子谋个前程,却没想到她手段竟如此厉害,至尊又是这样待她……” “至尊待贤妃虽然不错,终究有限,奴看比原来的沈庶人差得远了。”优莲安慰道。 “蠢材!蠢材!”德妃连声道,“至尊若像待沈庶人一样待她,我还忧心什么?如今至尊看似公允,可你看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在为她铺路?现在连整个后宫都交到了她手里,咱们这次算是为人作嫁了。” “可那只是代掌,”优莲道,“将来立了皇后,自然是要收回的。奴婢看至尊到现在都未提立后之事,想来不会是她。” “至尊不提立后,她固然无望,难道我便有希望了吗?如今我虽是看明白,却也晚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立新后不如维持现状。毕竟我和她平起平坐,有了皇后却都要屈居人下了。”德妃叹息着,就算明白了绮素和皇帝的心思,她也不能不与绮素交好。 “这可怎么是好?”听完德妃的分析,优莲才算明白了,“奴听说苏氏兄弟立功不小,又有郑公提携,将来前途无限。若她与苏家联成一线,那两位皇子的前程岂不是无望了?” 德妃沉吟道:“如今倒还不好说。苏家兄弟将来或许会权倾朝野,现在却还未够火候,朝中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目下沈氏已去,宫中没了不稳的因素;赵修仪和孙修媛都没什么城府,不足为患;贤妃虽然棘手,却是个明白人,她现在不敢与我们作对。就算她生下皇子,我这两个孩子还占着一个长字。何况她的身份终究不大光彩,朝臣们未见得会支持她。若我们小心谋划,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优莲不得不佩服德妃的见识。宫中人都道德妃是老好人,却不知德妃的厉害之处。当初的潜邸旧人,崔皇后与沈贵妃贬的贬,死的死,唯有她屹立不动,可见其手段。若不是她生子以后病痛在身,她的地位绝不会仅止于此。如今她与贤妃表面交好,心里却已有了嫌隙,不知贤妃是否察觉,又会如何应对? 光耀十年七月,绮素平安产下一子。 皇帝为这个男婴命名为崇谊,又亲自给他起了“长寿”的乳名,显然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极大的希望。自绮素有孕,皇帝便赏赐不断,远远超过了赵修仪。宫中传闻,皇帝打算近日册封这个小皇子为王。 这些传言都通过琴女与杜宫正之口传到了绮素耳朵里。皇帝来淑香殿时也隐约提过此事,看来传言不虚。绮素一向谨慎,听到这消息不喜反忧。赵修仪之子尚未册封,德妃的二子也都是前年才被封为亲王,皇帝若果真先于赵修仪之子册封长寿,只怕又要起波澜。 果然,不出数日,宰相宋遥便上疏请立太子,早定国本。皇帝仍在盛年,立储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可宋遥上疏,分量非同小可,尤其奏疏中的一句“国赖长君”更是耐人寻味。朝中大臣无不心下雪亮,宋遥倾向于德妃所出的皇子,于是纷纷附议。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散朝以后,他便到淑香殿来探视儿子。 长寿哺乳刚过,绮素正哼着歌哄他入睡。虽然宫中有乳母、侍婢,绮素却不肯假手他人,一定要亲自养育长寿。长寿在母亲的哄抱下很快睡着,绮素将他放入摇篮,微笑地看着儿子,偶然回头见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不由得一惊。她方要起身,却见皇帝摆了摆手,让她不要惊扰了长寿。他俯下身,含笑看了一会儿摇篮里的长寿,才让绮素随他到外间榻上就座。 琴女机灵,见皇帝过来便准备了酪浆,此时为两人送上,又体贴地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开口:“朕这里有份奏疏,你且看看。”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了宋遥的上疏。 “后宫不涉政事,这恐怕不太妥当。”绮素有些迟疑。 “我让你看的,不妨事。” 绮素听了,只得双手接了,展开看了起来。奏疏的内容她在皇帝来前已经知晓,不过她仍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向皇帝笑道:“都说宋相文采过人,果然名不虚传。” 皇帝失笑:“你就只留心到他的文采了吗?” 绮素想了一会儿,放下奏疏正色道:“宋相公所言不无道理,立储事关社稷,愿至尊三思。” “那你说说,立谁才好?” “这……国家大事,妾不敢置喙。” “但讲无妨。” “自古都立嫡立长……”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我并无嫡子。” “那便是立长了。”绮素笑着接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说:“你倒答得爽快,难道你就不为长寿打算?” 绮素低着头,一时没有回答。皇帝这话,是意在试探还是真的在为长寿着想?若是前者,她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她知道自己不能犹豫,便浅浅一笑:“为人父母,岂有不为自己孩子打算的?” 皇帝点头:“这是实话。” “可是……”绮素婉言道,“立嫡立长乃是宗法,长寿不合适。” 皇帝盯着她,问:“你这是真心话?” 绮素一叹:“妾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说过,我从无轻视之意……” “妾明白,”绮素语气柔和,“所以妾更不能给至尊添麻烦。” 皇帝一时没有言语。 绮素拿不准他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话。屏风后的摇篮轻轻响了一声,绮素入内查看,原来是长寿无意中踢了一下。她替长寿掖了掖被子,终于有了决断。她返回后并不入座,而是郑重地向皇帝下拜:“妾有一事,恳请至尊答应。” “这倒奇了,你一向很少开口向我要求什么。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答应。”皇帝一边端起酪浆一边温和地说道。 “妾……”绮素心一横,“妾请至尊将长寿过继给哀孝王为嗣。” “哀孝王?”皇帝愣了一会儿后似乎才记起他是谁。 “是。” 皇帝的手指划过金盏平滑的边缘,缓缓说道:“你要将朕的儿子过继给哀孝王?”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人倍感压力。 绮素依旧伏着身子,用一贯温婉柔和的语气道:“至尊容禀:数月前妾拜见过太后,太后一直遗憾哀孝王未曾留下子嗣。太后年事已高,唯有此事为憾。因此妾恳请至尊将这孩子过继到哀孝王名下,一来哀孝王后继有人,二来对太后也是个安慰。” “只是这样?”皇帝冷冷地问。 绮素额上微微沁出冷汗,却慢慢坐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说道:“妾曾为哀孝王之妻,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妾与哀孝王毕竟夫妻一场,他身后凄凉,妾若无动于衷,岂不是无情无义?此情出自不忍,无关私情,愿陛下察之。” 皇帝没有说话,却忽然将手中的酪浆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盏中酪浆剧荡,白色汁液在几案上漫开。接着他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皇帝离去后,绮素仍伏在地上,安静地听着酪浆一滴滴地从案上滑落。 此后二十余日,皇帝未再踏足淑香殿。不过在长寿满百日那天,皇帝却下诏,赵修仪所出三皇子李崇诫进位越王,领豫州刺史;四子崇谊出为哀孝王嗣,袭封宁王,领晋州刺史。 诏书一下,内宫的反应未知,已身为秉笔的宋遥却在闻讯后长舒了一口气。贤妃之子过继给哀孝王为嗣,等同于剥夺了他将来问鼎皇位的资格,即使皇帝对立储之事暂时未有回应,宋遥也已经很满意。立储是大事,皇帝又还年轻,将来未必没有嫡子。只要皇帝在贤妃之子上有了正确的表态,他并不想过于坚持。 和程谨对弈时谈起此事,宋遥不免显得十分愉悦。 程谨眼观棋盘,口里却道:“宋兄一向不管宫闱之事,怎么这次倒针对起淑香殿来了?依某看,那位倒是一直谨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正是找不出差错才可怕,”宋遥道,“可见她处心积虑。现下她已是贤妃,再往上就该谋夺后位了。国朝若出这么一位皇后,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宋兄过虑了吧?”程谨觉得宋遥说得有点刻薄了。贤妃不过一介女流,既不在后宫兴风作浪,也未干涉朝政,虽是皇帝弟妇,可皇帝毕竟也没提过立她为后。只要不影响国本,程谨并不介意在皇帝的私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遥见程谨神情,知他不以为然,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开口,良久才道:“慎之,陛下当年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论起身份之尊贵,哀孝王远甚陛下,你可知我为何要追随于他?” 程谨斟酌着回答:“自然是为陛下的才能所折服。” “不错。”宋遥道,“不怕你笑话,功名利禄我的确是看重。这些年为了往上爬,钻营之事我也没少做。虽然如此,我却并非没有报国之志。宋某辅佐明主、为天下开创治世之心也从未变过,当年我正是在陛下身上看到了希望。我不会允许陛下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哪怕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程谨大为震动。他虽是受宋遥赏识而平步青云,但心底却一直觉得此人虽有才具,却过于迎合圣意,故并不与其交心。但此时看来,宋遥虽然圆滑,却还不失宰相风范。程谨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宋遥作一长揖:“宋兄大志,某今日始知。为臣者,谁没有辅佐圣主、开创伟业之心?宋兄放心,在立储一事上,程某必与宋兄共同进退。” 宋遥扶起程谨,两人相对,只觉胸中浩然之气激荡,不禁一起大笑起来。及至后来,宋遥与程谨反目之时,仍会想起这一日的畅快。可惜这样毫无芥蒂地一起共事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绮素一直等到皇帝颁下了长寿出嗣哀孝王的诏旨后,才带着长寿去拜见了太后。 太后这几年身体已大不如前,她几乎闭门不出,嫔妃来探望也多半拒之门外,就连绮素也不是次次都能见着。不过太后此时已得知了过继的消息,听到染香说绮素带着小宁王求见,急忙让人请入。 太后年过六十,额上又生了不少皱纹,越发显得苍老。她花白的头发并未盘髻,而是任发丝垂于肩上。她倚在几上,默默地看着绮素行了礼。她有些混浊的目光落到了绮素身后,那里正站着怀抱长寿的琴女。 “这就是……”太后缓缓张口。 “是长寿。”绮素低声回答。 “就是那个孩子?”太后向琴女道,“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他。” 绮素接过了长寿,抱着他走到太后跟前。太后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长寿。长寿正安稳地睡着,看得出是个很清秀的孩子。太后伸手在他脸上碰了一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真像那个孩子……” 绮素知道太后必是又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孩子,便微笑着说:“也许上天垂怜,又把他还给了咱们。” 太后点了点头,向染香道:“把咱们前几天备下的小衣服、小玩物都拿出来吧。” 染香领命而去。 绮素垂目道:“我还道母亲会怨我……” 太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道:“我怎么会怨你?别人或许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好好地带大这个孩子,他就是你以后的依傍。” 绮素红着眼圈,应了声是。 太后又仔细看了看长寿,叹息道:“只是可惜,以后这孩子没机会了……” 绮素自然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机会,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长寿,轻轻说道:“除了两位表兄,朝臣中几乎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他二人又立足未稳,还难以扭转局势。陛下……他对我未必没有疑心,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其他东西再重要,也及不上长寿的平安。” 太后赞同道:“是这道理。这一招釜底抽薪,让朝臣们无可指摘,这孩子在宫中也就不会遭忌了……” 绮素点头:“我正是这样想,只是陛下那里……” 她正说着,外面忽传皇帝来了。两人都闭了口,各自整了整衣衫,便见皇帝出现在了门口。 皇帝经常过来探视太后,即使国事繁忙,也从未耽误过。绮素抱着长寿起身迎驾。皇帝见了她,只淡淡说道:“你也在。” 早有宫人移了坐榻过来,入座后皇帝笑问:“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今日倒是好些了。长寿这孩子长得讨喜,让人一见就有精神。”太后含笑回答。 皇帝这才又看了绮素母子一眼,笑着道:“母亲若喜欢,让他们母子常过来陪伴也就是了。” 他陪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绮素抱着长寿在旁听着,直到长寿哺乳的时间将至,她才起身辞了太后。出了太后殿,琴女上前欲接过长寿,绮素却摇了摇头,仍旧自己抱着。琴女无法,只得招手让宫人们都跟上。 方走得几步,却见皇帝也出来了。琴女眼尖,在绮素耳边低语了一句,绮素停了脚步,低头退至路边等候。 那日绮素冲撞,皇帝原有几分恼意,可是好一阵子没见他们母子,又不免挂心。踌躇了一会儿,皇帝才上前几步,向绮素伸开手道:“我来抱吧。” 绮素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顺从地将长寿递了过去。 长寿已经醒了,却并没有哭闹,而是懵懂地看着父亲。怀中的儿子温热绵软,让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也带上了几分柔和之色。绮素默默地跟在父子俩身后,看皇帝边走边兴致高昂地逗弄着怀里的长寿。 皇帝这一抱就一直抱到了淑香殿。哺乳过后,长寿便显出困意,绮素抱着他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皇帝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啜饮着酪浆,一边看着母子俩的身影。看着看着,皇帝的嘴角就微微扬了起来。 好不容易长寿睡得熟了,绮素将他放到摇篮里,然后才走到皇帝近前,伏身向皇帝请罪。 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地问道:“你有何罪?” “妾出言不逊,有忤逆之罪。” “你不过是说了实话,”皇帝叹息着向她伸出手,“可有时候,实话也伤人。” 绮素膝行数步,默默地将手放在皇帝的掌心:“妾知错了……” 皇帝握住,轻轻摩挲着,许久才道:“这事就别再提了。朕近来忙于国事,冷落了你,你不会怨我吧?” 绮素低头答道:“至尊为国事操心,妾岂敢有怨?” 皇帝叹息一声:“三年前才平定了东夷,还没安生多久,西戎又开始不安分,难啊。” “不是……有郑公在吗?”皇帝难得在后宫说起国事,故绮素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 “有消息说今年北狄疾疫盛行,死了不少牲畜,秋后必然会大举南下。丘立行得防备他们,没法分身。朕本来筹划多时,拟今秋大举兴兵,狠狠地压一压北狄的威风。可西边这么一闹,却只能转攻为守,以求万无一失。” 绮素不禁诧异,皇帝极少与她言及国事,为何这次会说得如此详细?难道皇帝仍疑心她有夺嫡之意?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紧,面上却如平时一般言辞婉转地回答道:“国政之事,妾不是太懂。不过西戎离中原甚远,又有大漠阻隔,对中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才是,何苦急在一时?”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微笑道,“西戎的安定与否关系到中原商路。武宗亲征西戎,并在那里设立都护府,其用意便在于维护商路畅通。先帝在位时府库殷实,除了鼓励农桑,也与这条商路密不可分。中原的丝绸能在西边的拂菻、大食等国卖出高价。要打仗,就得有兵有马有粮草,而发展马政、招募军士、打造兵器、充盈府库,件件都是要花钱的事。北狄难缠,咱们得做好长期周旋的准备,西戎绝不可乱。可惜先帝过世后,朝中将星凋零,除了丘立行,尚未有可独当一面的大将。” “这……妾就越发不懂了,”绮素赔笑,“出不了什么主意。” “我也没指望你能出什么点子,不过想有个人倒倒苦水罢了。”皇帝笑笑,“不过今天见着你,我倒想起来,朕当年与你两位表兄很是投契,他二人又得丘立行赏识,定是可造之材。” 绮素越发摸不准皇帝的意思,连忙道:“自两位表兄从军,妾就没见过他们的面,也不知他们现在是贤是愚。至尊不可因妾徇私,误了大事。” 皇帝摆手:“你太小心了,我还没那么糊涂。举贤不避亲方乃是为政之道。” 绮素含笑道:“至尊考虑周全,妾无话可说,唯有恭祝至尊旗开得胜了。” 皇帝忽然握住她的手:“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些,那大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绮素已明白他的用心,却还是低声答道:“妾没有担心什么。” “那你还把我的儿子过继给别人?”皇帝笑道。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在绮素颈间,绮素脸一红,小声说:“再也不敢了。” 皇帝这才满意地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一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绮素脸颊发烫,许久才声若蚊蚋地回应:“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个主动退让,一个刻意逢迎,终于让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光耀十年八月,皇帝下诏,授苏仁行军道总管一职,领兵征西;其弟苏仪也被派遣出京,前往北府协助丘立行防御狄患。 中书、门下两省因为皇帝近来接二连三地下诏忙得人仰马翻,宋遥、程谨更是夜以继日地留在北省处理各项因出兵而产生的事务。程谨这日实在累得狠了,只觉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得不搁了笔,信步走到庭中稍事休息。 中书、门下内省分列于宣政殿东西两侧,不时有往来官员、内官出入,见到程谨,他们皆侧身向他施礼。程谨一路还礼,更觉烦躁。他想寻个更安静的去处,便向僻静的地方走去。忽然一物啪的一声掉在他面前。程谨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枣子,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抬头望去,见身旁树上趴着一人,接着一对明亮动人的眼睛便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着内官服饰,程谨一眼就认了出来,道:“你不是贤妃身边的……” “嘘!”那人有些慌张地对他竖起食指。 此人正是绮素身边的琴女。她跳下树,小声笑道:“还好是你,若是被别人看见,我今天就逃不过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程谨问道。 这里多有朝官走动,宫女在此地出入是极不合适的。 “摘枣子呀,这里的枣子长得最好了!”琴女扬了扬手里的一包枣子。她忽地收了笑意,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可别告诉其他人,让贤妃知道我私自来这儿,我准得受罚!” 程谨自重身份,当然不会与一个小宫女为难,只是笑问:“怎么,贤妃对你不好?” “贤妃对我当然是好的,”琴女急道,“好几次我闯了祸,都是她护着我。” “那你还到处惹事,给她添麻烦?”程谨笑着揶揄道。 琴女眨着眼睛,满是乞求的表情:“所以你不会跟人说的,对吧?” 程谨忍不住又是一笑:“好,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让人看见,确实易生是非,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琴女拍了拍衣服:“那我走了。” 她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将一个纸包塞在程谨的怀里,说道:“你是好人,摘的枣子分你一半。” 程谨看着手上这包颜色尚青的枣子哭笑不得。他常得皇帝召见,也不是没见过宫女,宫中法度森严,宫人们在朝臣面前尤为谨慎。这琴女却是天真烂漫,算得上是异类。不过能容得下琴女在身边,想来贤妃定不是个刻薄的人。程谨想起他和宋遥之前处处防她,倒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琴女却没猜到程谨那些心思,哼着小调一路回了淑香殿。她刚一进门,便听见长寿的哭声,便顾不得换装,急急地进了内室。 绮素正抱着长寿哄着,见着琴女这一身装扮,便知她一定又出去玩了,于是轻斥一声:“成天出去逛,哪天你总得闯出祸来,连我也救不了你。” 琴女吐舌:“下次不敢了。” 绮素正哄着长寿,也顾不上再责备她。直到将睡着的长寿放回摇篮里,绮素转目见琴女捧出了一大盘枣,方才皱眉道:“你又去偷摘枣子了?那地方常有朝臣出入,被人看见可要惹祸的。” 绮素初时见琴女机灵活泼,性子讨喜,才将她选入自己殿中,谁想她近来越发胆大妄为,绮素不得不考虑留她在身边是不是合适。 绮素正巧说中了琴女心事,她红着脸道:“没有人瞧见。” “真没人看见?”绮素本是随意问了一句,琴女却扭着衣角不说话了。绮素见她神态,心里起疑,更加仔细地询问起来。 “程,程相公瞧见了,”琴女见瞒不过,哭丧着脸道,“可他答应不说出去。” “程谨?”绮素一愣,轻声喝道,“你与他说了什么?快从实道来。” 琴女瞒不过,只得原原本本地将她与程谨相遇的经过一一交代。后来绮素再三盘问,连除夕夜她为程谨送汤饼时的对话也如实道出。绮素听完,不禁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琴女。她的姿色在宫人里不算出类拔萃,只是圆圆的一张脸,又极爱笑,便总显得一团喜气。程谨为人正直,不拘言笑,却为她破了两次例,难道他竟是这样的喜好? 朝臣们对自己的看法绮素十分清楚,倒也考虑过要拉拢一二,为己所用。程谨作为宰辅中最年轻有为之人,她自然也曾关注过,可她知道此人不好说话,故一直不曾有所行动。若他真对琴女有意,倒是值得一试,若是成了,或许将来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却说程谨忙完一日公务,回到自家宅邸时已近日落。其妻李氏殷勤侍奉,更衣之后夫妻二人便在庭中小酌。 “这几日甚是忙碌,对家中之事多有忽略,还望贤妻勿怪。”程谨笑着向李氏举杯。 “阿郎辅佐君王,自然不应为家事分心,”李氏一顿,“不过今日倒有件异事,妾正想向阿郎交代呢。” “哦?”程谨放下酒盏,“是什么事?” “今日阿郎回来之前,宫中来人,却只留下了一包青枣,阿郎说怪不怪?”李氏一边笑道,一边命侍女将宫中的赐物呈上。 “青枣……”程谨顿觉可疑,“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又是个生脸。妾正待要细问,他却急急地走了。若不是他穿了宫里的衣饰,倒真有些可疑呢。”李氏回道。 程谨官运亨通,皇帝时有颁赐,是以李氏见宫中来使并不觉得奇怪,等见来使留下这样一件物事,又不曾交代半句,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程谨也不免疑心:送他青枣,莫非是暗指他与琴女之事?可他自觉光明磊落,并无不可见人之事。他与琴女两次往来虽不合宫中规矩,但他未曾失礼,是以送枣之人究竟是何意思?若是善意,却未留下只字片语;若是歹意,这连把柄都算不上,岂不是有些可笑?又或者,对方是在向他示威,显示自己的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这日以后,宫中未再向他宅中送过任何东西,然程谨在北省时,却每天必有人将一包青枣送至他的案头,且总是神出鬼没,让程谨甚是苦恼,不知那幕后之人是什么意思。他苦思不得,又连日忙碌,不免有些恍惚。便是皇帝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妥,召对时笑问程谨:“慎之可是连日操劳,以致神思不属?” 程谨不便回答,只是含糊其词。皇帝体恤宰辅们操劳,便给假三天,让他们稍事休息。 召对结束,宰臣们鱼贯而出,由内官引路回到北省。程谨正要收拾东西,却见自己桌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包青枣。程谨愣住,忙向在场同僚询问,是否有人看见将青枣放在他桌上之人。众同僚面面相觑,皆说不曾注意。 程谨大怒。他自问平生光明磊落,最恨鬼祟之人。无论此人是何目的,如此装神弄鬼,都算不得善类。他越想越怒,最后霍然起身,返回内宫求见皇帝。 听闻程谨去而复返,皇帝颇为诧异,命人召他入内。 程谨见到皇帝,将那包青枣拿出,又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向皇帝一一道出,末了又道:“臣见那宫人贪玩懵懂,因此答应隐瞒此事。臣不过是出自恻隐,无关私情,只不知是何人频频示意,愿陛下详察。” 皇帝听完程谨的述说,笑着道:“朝臣与宫女私相授受,确有些不妥,但朕又岂会因此降罪于肱股之臣?朕看倒像是有人作弄于卿,可是程卿得罪了什么人?” “臣担心的不是自己,”程谨回答道,“臣所忧的乃是幕后之人的目标恐怕不是臣。” “此话怎讲?” “若这件事传扬开去,于臣顶多是名声受损,可那宫女却必会受罚,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此事影响最深的是那名宫女。可对区区一名宫人,又何至如此?那宫女既然自称是贤妃之人,则贤妃必然难逃干系,至少也有不善约束宫人之责。如今贤妃执掌宫禁……” “不必说了,”皇帝打断了程谨,过了一会儿才道,“朕竟不知卿竟会为贤妃着想。” 程谨肃然道:“臣承认对贤妃有疑虑,但这却不是她被人陷害的理由。” “那卿以为,何人敢对贤妃出手?”皇帝问道。 “后宫之事臣并不了解,恕臣不敢妄言。” 皇帝点头,沉吟道:“这事倒也不难解决。几位宰辅劳苦功高,朕本就准备赏赐宫人,朕将那宫女便赐予你,幕后之人便奈何不得了。” 程谨不禁大惊:“这如何使得?” 皇帝却笑了起来:“卿才学过人,人品也甚是可敬,就是有些迂了。男人嘛,有些风流韵事又有何妨?何况卿正值盛年。这事由朕做主,就这么定了。” 且不说程谨如何红着脸出宫,皇帝因促成一段姻缘,心情颇为愉悦,政事一毕便来到了淑香殿,将此事告知了绮素。 此事正中绮素下怀,她听完却并不露出喜色,反而嗔怪道:“琴女乃是妾近身之人,如何随随便便地就赐了人?” “我也是为你着想,”皇帝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否则让人把这事传扬出去,就算不说你私下结交宰辅、祸乱朝政,也要说你管束宫人不力,到时你还怎么主持宫中事务?现在倒好,朕一番苦心,却连一个谢字都没落着。” “如此说来,倒是妾错怪至尊了。”绮素笑道。 “既是错了,便要认罚。”皇帝也笑了。 “至尊要怎么罚?” 皇帝附在她耳边低语数句,话音未落便听绮素轻啐道:“大白天的。” 她转身欲走,却被皇帝一把拽了回来,紧紧地箍在怀中。 绮素轻轻推他:“让长寿看见不好。” “长寿有乳母带着呢,”皇帝轻笑,“且你再瞧瞧,现在哪里还有人?” 绮素抬眼一看,见宫人不知何时竟都散得干干净净。她似嗔似喜地看了皇帝一眼,没有作声。皇帝见她眼波流转,便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慢慢向前倾去。眼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触碰到彼此的嘴唇,恰在此时,绮素忽地伸手,将食指抵在了皇帝唇上。 兴致突然被打断,皇帝不免出声问道:“怎么了?” 绮素向他一笑,手自他唇边移开,懒洋洋地滑过他的脸颊和肩膀,一路下移至皇帝指尖,反手钩住。皇帝这才放心,与她十指交缠,刚要亲近,却见她轻轻一挣,从他怀中脱身而去。好在她并没有完全挣脱开去,而是牵着皇帝的手,将他引向内室。这欲拒还迎的举动更挑动了皇帝的情思,才走出两步就将手臂一收,重新纳她入怀。 他低头吻她光洁的前额,她却促狭地将头一偏,让皇帝只吻到她的发髻。皇帝轻笑,便将错就错,以齿轻噬她束发的金钗,慢慢将其抽出,坠于地上。地上铺设着极厚的线毯,金钗落地竟无一点声响。绮素羞得满面通红,欲再次从他怀中挣脱,皇帝却早有准备,吻上了她的耳垂。她耳后的肌肤极是敏感,被皇帝的鼻息一喷便浑身轻颤,动弹不得。皇帝得计,这才继续拆她头上的钗环。随着头上的饰物接连掉落,绮素的一头如云长发也披散下来,垂落在皇帝臂上。绮素终于失去了反抗的力气,闭上了双目。皇帝终于如愿地吻上了她润泽的香唇。 皇帝的吻从她的唇一直蔓延到她的肩,绮素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搭在皇帝肩上的手越发无力。皇帝将她抱起,走向内室。层层纱幔撩动,散开一阵似有似无的暗香,竟是旖旎无限。 次日清晨,皇帝早早起身听政。平日这种时候,绮素总要起身相送,这次皇帝却向宫人摆手,示意不得将她惊醒。皇帝更衣完毕,掀起床前纱帐,绮素仍在沉睡。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绮素感觉到他的触碰,却只是动了一动,并未醒来。想起昨夜的种种温存,皇帝不由得微笑,走出内室吩咐宫人,贤妃正在休息,别让宫中琐事扰了她。宫人们心领神会,皆不去唤醒绮素,因此她醒来时竟已是天色大亮。 绮素起身,询问身边宫女皇帝何时离去,听闻皇帝是按时起身,并未误了朝参方才点头。琴女已捧了妆盒进来,侍奉她梳洗。绮素一边梳头一边向她说了皇帝欲将她赐予程谨之事。 琴女大吃一惊,只道是自己犯了大错,连忙跪伏在地。 “你不必称罪,”绮素亲手扶起了她,“至尊并没有降罪于你的意思。” “可是奴舍不得贤妃。”琴女哭丧着脸道。 “那可如何是好?”绮素笑道,“我可很舍得你呢。没了你,我得少多少麻烦?” 琴女抽抽搭搭地道:“奴就知道贤妃嫌弃奴。” 绮素笑出了声:“不过一句玩笑话,你倒当真了。” 琴女这才破涕为笑。她低头想了想,又小心地说道:“贤妃可有什么话要奴带给程相公?” 她虽贪玩,却并不蠢笨,很快就看出了其中定有关节。 绮素摇头:“你什么都不必说,你这一去,朝局、后宫就都与你无关了。你也别想着替我办什么事,省得程相公误会。”她叹息了一声,牵着琴女的手道:“我原本想着,过几年替你寻个殷实人家,将你嫁出宫去,也不枉你跟了我这几年。可出了这么件事,也只好将你给了程谨。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程谨对你未必没有疑心。好在他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虽是迂了些,脾气却是不错,只要你安分守己,他定不会错待了你。他夫人听说也是慈善温厚之人,不会为难于你,你将来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且我听说他与夫人成亲十来年,膝下仅有一女,若你生子,或许就是嗣子。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恃宠生娇,更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人就仗势欺人,对他的夫人失礼。女子贞静贤淑方是正道。” 琴女一一应下,表示受教。 梳洗之后用过饭食,绮素便让人告知杜宫正此事,请她留意可靠的宫人,以便填补琴女走后的空缺。 杜宫正对此早有准备,很快便带了一个人来。 绮素细细地打量着这宫人: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五官虽不出众,却也端正。且她比琴女年长不少,显得沉稳许多。 “抬起头来。”绮素道。 她抬起头,目光却仍看着脚尖,并不四下乱看。 “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绿荷。” “下位者以何奉主?” 绿荷不慌不忙地回答:“以宫人而言,其德有五:一曰忠勇;二曰善察;三曰寡言;四曰谨慎;五曰勤勉。阙其一者,皆不足以奉主。” 绮素笑向杜宫正道:“到底是宫师挑的人,比我亲自挑的要强多了。” 杜宫正含笑看了琴女一眼:“她虽然贪玩些,倒也未曾误过事,贤妃又何必苛求?” 绮素转头,对绿荷道:“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我这里吧。”说罢她又转向琴女:“你去替她安排住处,也带她熟悉一下这里的事。” 琴女点头,引着绿荷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走远,杜宫正才笑道:“你这次的手法倒是巧妙。” “这招也就对程谨管用,若是换了宋遥,他必不会就范。” 程谨行事光明,只不过是稍稍刺激,他就会选择向皇帝坦白。皇帝向来肯给重臣脸面,多半会顺水推舟成就此事;若是老奷巨猾的宋遥,绝不会这么轻易上钩。 “人有不同,手法自然也有别。这样一来,程谨身边的眼线就算是安插上了。” 绮素一笑:“我并不指望琴女能与我通风报信,我要的是程谨站在我这边。” 让琴女去刺探情报,不但有风险,且万一被程谨发现,只会让他更加警惕,倒不如与琴女把话说开,让她安心地与程谨过日子。她的一番体贴,琴女自然感恩,兴许能潜移默化,慢慢地改变程谨对她的印象。只要程谨对她不生恶感,日后有的是机会化敌为友。 杜宫正是聪明人,自然很快便猜到了她的想法:“这并非易事。不过有此远虑,贤妃长进了不少。” 绮素微笑:“全赖宫师指点。” 这个局她算是做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琴女的运气了。 十余日后,皇帝赐每位宰辅两位宫人,以慰他们操劳国事的辛苦。国朝向有赐女于重臣的先例,因此朝中大臣并不以为意。琴女便夹杂在众人之中,被悄悄地送至了程府。 此时朝中依旧平静,并不知风向正在悄然转变。 第十一章 满 庭 芳 光耀十一年七月,宫中传出消息,贤妃再度有孕。每次怀孕她都有一阵无法理事,皇帝只得又请出了太妃。这时宋遥忽然上疏,指出后位虚悬,才致宫中稍有变故便无人主事;又言近年来皇室人丁稀薄,应选世家之女充于后宫,以广子嗣。贤妃方传喜讯,宋遥便来这么一道奏疏,其针对之意不言而喻。 崔明礼罢相以后,便由宋遥担任秉笔,不久后皇帝又正式任他为中书令,总揆百官。他又是在藩的旧臣,与皇帝私交笃厚,连皇帝家事也知之甚详。这样一位重臣旗帜鲜明地反对贤妃,于绮素自是极大的阻碍。 看出这一点后,有适龄女儿的世家不免心思活动:自崔氏、沈氏先后被废,皇帝后宫的妃嫔不过才寥寥四人,可谓国朝历代皇帝里数量最少的一位。这四人中,德妃资历最老,却是久病;另外两位身世普通,皇帝也并不如何看重;贤妃虽蒙圣眷,但身份过于敏感,皇帝似乎也没有让她再进一步的打算。若自家的女儿、妹妹入宫得到皇帝喜欢,又能生下一男半女,位极紫宫并非不可能,到那时,一家贵盛便指日可待。 皇帝看过奏疏颇为踌躇,连来到淑香殿时都显得心不在焉。 绮素见皇帝神色有异,难免出言相询。皇帝知道这件事瞒不了人,便从实相告,并将宋遥的奏疏内容一一道来。 “原来是为此事,”绮素听完笑道,“宋相公所言不无道理。皇室兴旺利于天下,至尊何须苦恼?” “还不是怕你心里不痛快。”宋遥挑的这时机、针对的是谁皇帝自然看出来了,绮素心细,想来也能猜得到。 “妾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绮素笑答。 皇帝欲言又止。他记得绮素与李元沛成婚的那几年里,李元沛并未纳过妾室。皇帝并不认为李元沛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猜想她当初也未必有多大度。但话到口边,他又觉提起李元沛这前夫着实扫兴,便笑着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巴不得把我往外推呢?” 绮素脸色微变,却很快半真半假地笑道:“要不怎么说妇人难做呢?若是善妒,就会被人说成悍妇;若是不妒,又要被嫌弃不肯用心。” 皇帝笑了:“怎么倒是我的不是了?” 绮素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皇帝将她揽入怀中,轻叹道:“远迩说得在理,我也没理由驳他。” 听皇帝这样说,绮素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慢慢说道:“中宫虚悬数年,至尊也该有所考虑了。自从怀了这一胎,妾常感精力不济,后宫若有皇后执掌,妾也能卸下这担子。” 皇帝淡淡地言道:“我不想再出一个崔氏。” 这话绮素不好接口,便默不作声。 皇帝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笑着道:“没办法,只好继续辛苦贤妃娘子了。”言罢又装模作样地作揖:“有劳有劳。” 绮素也笑着还礼:“岂敢岂敢。” 皇帝笑着捏了下她的鼻子,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立后之事可以拖延,新人恐怕难免。” 绮素怔住,不过纳几个新人,皇帝何以如此小心,竟反复向她解释? 皇帝抚摸着她的鬓发,微笑道:“怕你多心,先向你交个底。” 绮素沉默了片刻,轻声回道:“妾明白。” 皇帝握着她的手:“明白就好。” 安抚好了绮素,皇帝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纳新之事便提上了议程。 宫中将有新人的消息也传到了别处。赵修仪与孙修媛先沉不住气了,二人来淑香殿打探消息,却被宫人告知皇帝正在里面。二人不敢惊扰,又双双去了德妃殿阁。德妃也得了消息,便让二人入内说话。 两人一进殿中便向德妃诉苦。德妃听完,倚在榻上,一边咳嗽一边训斥道:“最该慌的人都不慌,你们慌些什么?” 赵修仪和孙修媛闻言都是一愣。 德妃见她二人还是一脸茫然,只恨她二人愚钝,便小声斥道:“至尊待你二人本就寻常,便是有了新欢又能冷淡到哪里去?倒是对那一位的影响最大。她还没动静呢,你们两个又自寻什么烦恼?有儿女的管好自己的儿女,没儿女的好好行善积德,兴许哪天佛陀开眼,赐你个一男半女的。” 二人被德妃一番训斥,都有些悻悻,便各自回了居所。至此,宫内宫外都有了准备。数月后,皇帝便从功臣、贵戚之女中择选出了五人聘入宫中。 这五人都经过细细挑选,不但出身良好,且都才貌双全。德妃、贤妃年纪都已不轻,内宫都道这几位貌美的新人必会使后宫情势有所变化,说不定未来的皇后便要出自这五人之中。 新人入宫以后,自然要拜会早于她们侍奉皇帝的几位妃嫔。宫中这几位妃嫔,属贤妃最让新人们好奇。坊间对这位皇帝弟妇多有传言,可新人们前来拜见时,却都觉得她并不如传说中的美貌,多少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绮素也在打量着这几位新人,心道果然个个貌美如花。几人里尤以国子监祭酒柳向之女最为出众。柳向本出自河东名门,虽只是旁支,却也饱读诗书。其女自幼受其熏陶,早在京中才名远扬。是日,她居中而坐,身穿白色半臂、红色短衫及襦裙,显得神采飞扬、灿若春花。其次则为一身紫衫的顾才人。顾氏为给事中顾易之妹。顾家早年以军功出身,其曾祖位列三公,其父门荫入仕,官至黄门侍郎,可惜早逝,顾氏入宫前一直依附兄长而居。与柳才人的明媚娇艳不同,顾才人婉约动人,另有一番味道。余下谢氏、邓氏、吴氏,容貌虽然稍逊,却也各有姿色,家世亦不输柳、顾二人,难怪一入宫便引起了一阵轰动。 正巧太妃这日也在淑香殿,此时见了便向绮素取笑道:“可把你比下去了。” 她一开口,新人们才注意到这位先帝的嫔妃。在新人们看来,这位风韵犹存的太妃倒还有几分绝色佳人的样子,贤妃与她相比,未免有些逊色。 绮素笑答:“我就知道太妃瞧了我这么多年早瞧烦了,现在可好,才刚有了新人,我这个旧人就要丢过墙了。” 她言语有趣,在场众人都不由得一笑。 太妃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当即道:“孩子都快两个了,年纪一把的人也好意思和她们年轻人比?” 绮素掩口笑道:“太妃原来是嫌我老。” “贤妃娘子说哪里话?”坐于下首的柳才人忽然开口,“娘子风华正茂,正是最美的时候呢。” 绮素闻言,便将目光转看向柳才人。新人们尚不了解宫中景况,都默默无声,只有柳才人敢于插话,倒是个出挑的。且她的话大方得体,不显莽撞。绮素暗自点头,难怪皇帝最先选中了她,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人。 柳才人见绮素不接话,也不尴尬,自己接了话头道:“妾自幼喜好书法,昨日至尊对妾说道,宫里以娘子书法居冠,望娘子不要嫌妾愚钝,得闲时指点一二。” 绮素一笑,此人虽然聪明,却有些外露了。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其他几人,除了顾氏,另外三人的表情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绮素也不点破,只是客气道:“令尊乃是当世有名的书家,才人受其熏陶,自然胜我百倍。我虽喜好书道,不过附庸风雅,何敢班门弄斧?至尊取笑之言,才人不必当真。”她停了停,又道:“如今中宫虚悬,宫中事务无人掌管,我才德浅薄,虽暂行执掌之权,恐怕多有疏失不到之处。几位若是发现缺了什么,又或是宫人们少了礼数,请千万告知于我,不可客气。以后大家常来常往,但凡我能帮上忙的地方,绝不敢辞。” 这番话大方得体,连太妃也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几位新人也不禁刮目相看,觉得她到底不同寻常。 又闲话片刻,内殿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想是小宁王午睡醒来了。五位才人听见哭声,都知道不便再相扰,便纷纷起身告辞。与贤妃的见面虽短,对几位新人却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美貌虽有不足,气度却是有余,是不能小觑的人物。五个完全不同的新人却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新人入宫半月后便是中秋。 中秋是团圆日,宫中也如民间一般团聚赏月。家宴设在凉殿,上至太后、太妃,下至各宫嫔妃,皆聚于一堂。皇帝还将年长寡居的几位大长公主也请入了宫内,共享天伦。 因有新人入宫,这年的中秋也就格外热闹。一开宴,五位着精美衣饰的才人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向众人进献玩月羹。接着便由皇帝出题,由诸人赋诗。嫔妃、公主中也有不擅诗赋之人,故绮素令长于此道的杜宫正在殿外待命。皇帝的题目一拟好,便由她做了上来,由宫女们递到各人手中。这样的安排极是周到,家宴也格外融洽。 酒至一半,皇帝忽地一叹:“有诗有酒,若再有歌舞就更妙了。” 绮素本是抱着长寿喂羹,听见皇帝此语,抬头赔笑道:“是妾疏忽了,这便安排。” 柳才人正在近前献羹,闻言笑道:“妾在家时曾略习歌舞,反正只是家宴,至尊要是不嫌弃,便由妾献舞一曲可好?” 坐在皇帝身侧的德妃闻言看了柳才人一眼,却未说话。皇帝先一愣,随即笑道:“如此甚妙。” 柳才人得了皇帝首肯,极是高兴,笑着转向顾才人道:“听闻顾才人精于琵琶,可否请才人为我奏乐?” 顾才人点头,转身命人去取琵琶。 柳才人又道:“还得有个人击鼓才行。” 皇帝扫视殿中,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一直没有言语的太后插话道:“太妃擅击羯鼓。先帝在时,宫人歌舞便常由她击鼓。” 坐在太后身旁的太妃掩口轻笑:“太后又来捉弄我。难得今日大家有兴,我便献个丑,也算彩衣娱亲吧。” 皇帝客气道:“太妃说哪里话?太后常赞太妃才艺,想必是极好的。” 说话间,乐、鼓已经齐备,柳才人也去换了一身衣服。她头上戴了一顶卷边绣帽,帽上除了镶嵌珠翠,又缀以金铃,移步之间叮当作响;她身上则着数层窄袖紫纱轻衣,上缀银蔓、金钿,腰间束一条闪闪发光的银带,越发显得身段玲珑有致;足上则蹬一双绣金红锦靴,极是利落。 皇帝见她这身打扮,先叫了一声好。德妃却转头在绮素耳边低声道:“她这是要舞柘枝?” 绮素又看了一眼柳才人,同样低声答道:“想来是了。” 柘枝舞自西戎传入,讲究体态轻盈,腰肢柔美,舞者也要带有几分媚态,方能体现出其风情。柳才人此舞,更可明目张胆地向皇帝传情,不能不说高明。 德妃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想不到柳向一个学究,竟生出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 绮素听她大有鄙薄之意,只报以一笑,并不予置评。 殿中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她二人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了柳才人身上。柳才人向皇帝一礼,道了声“献丑了”,然后行至大殿正中。太妃和顾才人都已坐定,顾才人横抱琵琶,向太妃点头,表示自己已就绪。太妃一笑,抬手一击,鼓点响了起来。随着鼓点,顾才人拔子一动,乐声倾泻,忽忽如雷。 恰在此时,柳才人已随着乐声、鼓点起舞。她踏着鼓点旋转,帽上金铃乱响,腰肢扭动间柔若水蛇,眼中含情,顾盼有神。鼓点越来越快,她旋转的速度也渐渐加快,身上的纱衣层层脱落,如雪的肌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缀于衣上的金钿纷纷掉落地上,映于大殿灯下,光辉四射。 她边舞边趋前,渐渐靠近了皇帝。绮素目光微转,见皇帝含笑看着,似乎甚是愉悦。片刻间柳才人已至皇帝身前,却见她舞步一缓,微微屈膝,手向皇帝一抬,邀舞之意甚是明显。 皇帝一笑,竟真的起身与她共舞。柘枝本是女子之舞,极少有男女共舞的双柘枝。太妃向顾才人使了个眼色,顾才人微微点头,手下的拔子一动,曲声已变。柳才人也改柘枝为胡旋,与皇帝相对而舞。旋舞之间,她眼波流转,柔媚中略含羞意。如此姿态,别说皇帝,便是绮素也觉得心旌摇荡。 一曲舞罢,乐声渐低。顾才人放下琵琶,垂目而坐。皇帝则含笑揽着柳才人的纤腰,回应着柳才人含情脉脉的目光。掌声响起,却是发自绮素。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扬皇帝与柳才人的舞技。 皇帝笑着伸出手,柳才人面色绯红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皇帝笑意更甚,亲自引着柳才人回座。 “妾随至尊多年,却从不知至尊有如此舞技,”德妃笑着道,“可见至尊藏得有多深。” 皇帝大笑:“北府胡汉杂居,年节时常在一起歌舞。朕在那里多年,略通胡舞又何足为奇?”他回到御座,向太妃和顾才人道:“两位的乐鼓也很精彩,今晚果然尽兴。” 太妃微微点头,顾才人则伏身谢过,两人分别归座。 几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年纪尚幼,此时都已睡眼惺忪。绮素猜度皇帝之意,便请罢宴,让几个孩子早点安睡。皇帝首肯,家宴尽欢而散。 月色皎洁,秋夜寂静,绮素在宫人的引导下缓缓向淑香殿行去。 “贤妃娘子留步。”身后一声呼唤,让绮素停步。 绮素回头,却是顾才人。只见她款款上前,向绮素微微屈膝,绮素也还了一礼。顾才人道:“娘子有孕,何以步行?” “出来见月下景致动人,便想走走,不碍大事。” 顾才人道:“正巧妾也想走走,娘子若不嫌弃,可否同行?” 绮素微微一笑,吩咐乳母带长寿先回淑香殿,自己则与顾才人同行。 两人漫步月下,因顾才人向来含羞带怯,绮素想她大概不可能主动开口,于是便笑着道:“才人的琵琶果然精妙。” 顾才人目光微暗:“可惜终及不上柳才人之舞。” 绮素转眸,回答道:“春花秋月,各擅其长,何来高下之分?” “可是至尊……” 绮素抬手制止了她,轻声道:“日有阴晴,月有盈亏,才人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圆满?” 顾才人微微脸红,向她敛衽一礼:“谢贤妃指点,妾受教了。” 夜深不便久谈,顾才人不久就与绮素分别。绮素方要回淑香殿,却见山石后转出一人笑道:“贤妃果然好口才,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呢。”绮素定睛一看,却是太妃。 绮素料想太妃必是听见了她和顾才人的话,便笑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妃未免过于狡猾了。” 太妃也笑了:“我同你一样,见月色动人,忍不住想出来走走,谁想当什么黄雀?” 绮素与她并肩而行,走了一阵便听太妃低声叹道:“我看你也不用担心了,这几个新人没一个能成器的。” “我瞧着倒还好,”绮素笑道,“再说她们年纪还轻,一时气盛也是有的。” “你也是年纪轻轻就入宫,怎么没见你心浮气躁?”太妃斜了绮素一眼,“只盼你手下留情,别对她们太狠。” 绮素笑道:“太妃的话我可不懂,我不过是守着本分罢了。” 太妃仔细打量着绮素,见她笑容安详平静,也不点破,掩口一笑:“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中秋之后,五位新人便有了区别。 柳才人生得既美,性子又活泼,还涉猎文史,兼通骑射,很得皇帝的欢心。加上原本最常伴驾的贤妃又有了身孕,不能随侍,侍驾的机会便大半由柳才人填补了,算起来皇帝几乎日日都会去见她。 如此盛宠,不免让宫中人侧目。柳才人又不似贤妃那般谦和,时日一长,年长的宫人便难免议论,这岂不是第二个沈贵妃的势头?不过表面上宫廷之中仍是风平浪静,只有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才能看得出,新人间已是暗流涌动。 才人虽为宫妃,却是各有职司,柳才人忙于承欢侍宴,不免在这上头有所疏忽,其他人便不免有所怨言。又有好事者欲挑动圣眷仅次于柳才人的顾才人与之相争,可顾才人也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受了绮素的提点,对柳才人并无恶言。 宫中这些事自然瞒不过绮素,她见顾才人沉得住气,倒觉得可以一交。 顾才人见绮素和善,也很愿意来往,中秋以后便常来淑香殿拜访。绮素有孕后总是懒于走动,也乐得由她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说给自己听。 顾才人生性腼腆,拙于言辞,难得有人肯耐着性子听她说话,对绮素愈加信任亲近。且她不过十六七岁,正是芳心易动、多愁善感的时候,园中新芽、枝上落花都可以触动她的无限心事,何况是新入禁宫、期盼圣眷的才人?绮素听着,不免感叹宫中岁月摧人,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有此等忧思是什么时候了。 一次顾才人说完,见绮素神色有些恍惚,便不好意思地说:“娘子一直听我说些琐事,大概烦了吧?” 绮素微微一笑:“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我如今不便出去,有你陪我说话,我倒也少些烦闷。” 她越是客气,顾才人便越觉得她可亲。因绮素说闷,顾才人侧头想了想,笑着道:“若娘子不嫌我学艺不精,我愿为娘子弹奏琵琶解闷。” “才人技艺冠绝宫中,我正求之不得呢。”绮素含笑道。 顾才人一笑,即命人去取了琵琶。因这并不是正式的演奏,她也弹得随兴,仿若信手而来。不过她在琵琶上下过苦功,即使这样随意,仍是极为动听,并因此生出了另一番与众不同的滋味来。琵琶声时而清泠,时而激越,声声悦耳,引人入胜,连绮素也听得出了神。 一曲终了,绮素尚未回过神,却听得外面一阵击掌之声传来。绮素和顾才人循声看去,却是皇帝到了。 “好曲,好曲!”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赞不绝口。 绮素起身欲行礼,却让皇帝扶住,牵着她的手坐到了榻上。顾才人也上前行了礼,然后默默地退至一旁。皇帝先是与绮素说话,细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方转向顾才人。 顾才人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皇帝,并不曾盛饰,只做家常打扮。她头梳反绾髻,发上贴饰着两枚翠钿,面上薄施一层脂粉,再以胭脂注唇;身上则穿着白色小袖衫和襦裙,外罩浅粉半臂,肩上搭着碧色帔帛。这身装扮虽不够浓丽,却很适合她的年纪,不但把她婉约之态衬得恰到好处,还添了三分俏色。 绮素只作没看到,笑着道:“难得妾今天有耳福,至尊就赶上了。” 皇帝笑答:“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顾才人见他二人说话亲昵,便起身告辞。绮素微微一笑,向皇帝道:“至尊替妾送送顾才人吧。” 皇帝含笑起身,与顾才人一道出去了。绮素料想皇帝应该不会再回转,便叫人取了一卷书来随手翻阅。她孕中常感困倦,不过看得几行便蒙眬睡去。迷糊间似有人从她手里将书卷抽走,又为她盖上了绣被。 “琴女?”她恍恍惚惚地唤了一声,随即想起,琴女不是已经赐给程谨了吗? 她睁眼,却是皇帝站在她身前。 “至尊?”她一声轻唤。 皇帝笑吟吟地在她身侧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扰了你安睡?” 绮素摇头,随即问道:“至尊何以去而复返?” “你认为我会为了区区一个顾才人而丢下你吗?” 绮素笑道:“顾才人也许不会,换了柳才人就未必了吧?” 她本是玩笑之语,却让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在怨我因为新人疏远了你吗?” 绮素一怔,微微别开了头:“妾不敢。” 皇帝轻叹一声:“新人入宫前,我就向你交过底,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的语气大含深意。绮素不敢回头,怕自己对上皇帝的目光,会过多地泄露情绪。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陛下身边佳人环绕,哪个女子敢真的放心?何况妾才德浅薄,并不敢奢望长久的眷顾。”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不试过,又怎知是奢望?” 绮素不敢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皇帝若只以宠妃待她,她自有无数的应对方法,可皇帝并不如此。他付出了真情,并且指望她有相同的回应,这却是她不能给的。她的一颗心,早随着李元沛埋在了地底。可她明白,此时若不回答,或许会在皇帝心里留下疙瘩,将来也许再也不能弥补。她越想越茫然,不知不觉间额上竟沁出了一层冷汗。 皇帝看见绮素脸上血色渐失,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妾……有些不舒服……”绮素有些庆幸皇帝此时的关心,让她有台阶可下。 “我叫人来看看?” “不,妾躺一会儿就好。” 皇帝觉得怀中的绮素在不住地发抖,不由得软了心肠。他虽然想知道一个答案,可看这情形,若是一味追问下去,她难免情绪激动,若因此影响到胎儿,岂不是大大的不妙?眼下还是孩子要紧。他小心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然后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什么都不要担心,我在这里陪着你……” 绮素轻轻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皇帝听见她呼吸声渐渐平静,终于放了心。不久后,她的气息均匀绵长,应是睡熟了。皇帝看着她熟睡时安详的容颜,忍不住伸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与脸颊。 罢了!皇帝暗自叹息,逼是逼不出结果的。来日方长,他不信他们将来要共同养育这两个孩子,她还能如此铁石心肠。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皇帝似乎又忽然记起了旧人,来淑香殿来得很勤。除了常朝召对,他几乎不再去别处。绮素对此深觉不妥。皇帝镇日流连于淑香殿,连新宠柳才人和顾才人也无法得见天颜,外人不知情,必会说她霸道,有了身孕还缠着皇帝不放。然而前阵子发生的事让她不好再明言相劝,只能婉转暗示。 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懂她的旁敲侧击,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要么坐在床边看他的书,要么赏评新近搜来的字画。 这天绮素的精神略好,便坐在皇帝身侧与他同观。 皇帝抽出一幅字展开,赞叹道:“柳向的飞白倒是一向不错。” 国朝选官重视文才,高官中有不少是极有声名的书家,国子监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好书之人多半会尊他一声柳翁。绮素越过皇帝肩头看了一阵,笑着道:“柳翁的飞白向来千姿百态,美不胜收,这一幅虽然也颇见精妙,然布局略显不足,运笔偶见滞涩,似有露怯之意。妾斗胆猜测,这幅字恐非柳翁真迹。” 皇帝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些道理:“的确,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尽善。不过这笔法倒是有九分相似,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鉴,看着也不像伪作。” 绮素笑道:“这是什么缘故妾也猜不透了。妾眼力有限,也无十足把握断定是否伪作。妾想柳才人为柳翁之女,必然熟悉其父亲的笔迹,且闻她精通文墨,见识也必不凡,至尊不如请她过来鉴定一下?” 皇帝颔首,吩咐宫人将柳才人请到淑香殿。 柳才人已多日未见皇帝,闻讯急急地赶了来。她行礼后便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幅字,不过看得一眼便笑道:“这的确不是家父所书。” “何以见得?”皇帝不禁有些惊奇。 柳才人难得露出了羞怯之色,低着头道:“这是妾以前年幼无知,模仿家父的戏作。原是想拿去戏弄家父的几位故交好友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了出去。这幅字连家中的叔伯都无人看出破绽,妾自以为已经仿得极像了,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竟然瞧出来了。” “倒不是我厉害,原是贤妃瞧出来的。”皇帝笑着拍了拍绮素的手。 柳才人这才抬眼看了看绮素,笑着道:“常听至尊夸赞贤妃聪敏,果然不虚。” 绮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睃了一眼,淡淡一笑:“凑巧而已。” 大家闺秀的字画岂会轻易流出?不过此时的绮素倒很乐见她这些小心思,便不点破。果然听柳才人顺势言道:“妾那里倒还收着几幅家父的旧作,至尊若有兴趣,不如随妾一观?” 皇帝看了绮素一眼,笑着道:“不如拿到淑香殿中,贤妃也可一道赏评。” 柳才人笑容微滞,随即领命,令跟随的宫人去她房中取来父亲的字画。 绮素却道:“妾看了这半天,倒有些乏了。妾虽仰慕柳翁,现在怕是没精神看了。至尊还是去柳才人殿中细赏吧,妾想歇一歇。”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笑了:“那好,你且歇着,我先去瞧瞧,回来再与你细说。” 柳才人不胜欣喜,伴同皇帝起驾回了自己的宫室。 皇帝这一走,就再没回淑香殿。第二日宫中人便已知晓,柳才人竟成功地把皇帝从淑香殿引回了自己的宫室。宫人们都私下议论,这柳才人本事当真不小,她风头之盛,只怕贤妃也要忌惮几分;她又年轻貌美,将来怕是不可限量。就连德妃也得了消息,难得来淑香殿向绮素抱怨:“你也不是好欺负的人,怎么就由着她使心眼,一幅字就让她把至尊给拐跑了?” 绮素自不会同德妃说柳才人此举正是她所期望的,只是笑道:“她才新近入宫,你我却是在宫中多年的人了,若是计较这点小事,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至尊对她甚是优容,我瞧她这势头,将来难保不是第二个沈氏。”当年沈贵妃盛宠,德妃也不得不多年忍让,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皱眉。 绮素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看她腹有诗书,又是通达礼仪之人,想来不会同当年的贵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道:“那不是更糟?” 当年沈氏跋扈,在宫中树敌尤多,她们才能顺利地扳倒她。这柳才人虽然看着张扬了些,行事却有板有眼,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岂不是比沈氏更可怕? 绮素自是明白她的顾虑,正要说话,却有宫女进来说顾才人求见。绮素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德妃稳坐着,冷眼看着顾才人款款步入。她这日仍是家常打扮,头绾螺髻,着一身白色衫裙,外罩宝蓝半臂,腰间挂一玉环,很是清新素淡。 顾才人见德妃在此,连忙致意。德妃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寒暄之后,顾才人方道:“听说娘子孕中常感不适,妾手抄了一卷佛经,为娘子作祈福之用,还望娘子笑纳。” “有劳了。”绮素谢过,命人接了佛经。 宫人方要将佛经收入,却听德妃道:“慢着,拿来我瞧瞧。” 绮素向宫人点点头,宫人将佛经双手呈给德妃。德妃接了,翻看片刻,向顾才人问道:“这都是你亲笔所书?” 顾才人不知她何意,低头称了声是。 德妃又仔细地看了看手上的经卷,转向绮素:“你觉得如何?” 绮素就着德妃手里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清婉灵动,有卫夫人遗风。” 德妃得绮素首肯,便点头道:“我瞧着也不错。”她又转向顾才人,道:“你这一手字倒是不逊于柳才人。” “德妃过奖。”顾才人回答。 “我可不是夸你,”德妃一边将抄录的佛经交还宫女,一边说道,“你才貌都不逊于那柳才人,论起心思来却差得太远,难怪不讨至尊喜欢。” 顾才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心思,脸上一红回道:“妾生来愚钝……” 绮素怕顾才人难堪,连忙道:“娘子也别太苛责于她,不是人人都有柳才人那样的玲珑心肠,就是你我,又何曾有那样的巧思?” 绮素这一说话,德妃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欠考虑,便住了口,没过多久就起身告辞了。绮素送走了德妃,见顾才人犹自沉思,便轻声对她说:“德妃一时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顾才人应了,却依旧带着黯然的神色。绮素见了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叹息:五个才人里,品貌可与柳才人抗衡的也就这顾才人了,可她偏不懂得讨巧。若柳才人的心计再深些,懂得如何弹压顾才人,将来必是柳才人一人独大的局面了。 冬至将近时,绮素的害喜症状总算减轻了。 她这几个月卧床调养,不但宫中事务都托给了太妃,便是与其他嫔妃的来往也少了,不免有些疏远。这是不能不花时间弥补的,所以她身体方略略好转,便开始往各处走动,第一个要拜访的便是德妃。 访毕德妃,绮素随着引导的宫人、内官走在小径上。深秋红叶霜染,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了脚步。宫人们不敢相扰于她,都默默地伫立到一旁。就在这时,她听见远处有隐隐的话语声。虽然隔得甚远听不清楚,但从那极快的语速听来,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她暗暗诧异,命宫人们都留在原处,只扶着一个小宫女的手向声音的来源处走了几步。从径旁层层枫叶的缝隙间,她看见了四个人影。仔细一看,除了顾才人,宫中的几个才人竟都聚在此处了。其中穿着红色胡服的柳才人最是显眼,被其他三人围在了中间。 “柳才人,”谢才人柔柔地说道,“你我一同进宫,也算有几分情谊,不免想提醒你一句,身为女子,还是贤德些好。” 柳才人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三位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孙才人轻轻一笑:“咱们是一片真心才和你说这番话,你在咱们面前耍心眼倒也罢了,可贤妃是什么人?你怎么敢把手段用到她的面前?” “贤妃?”柳才人冷笑,“你们真在意贤妃吗?自己没本事留住至尊,就拿贤妃来压我。” 邓才人见她态度嚣张,也尖刻地说道:“亏你幼承庭训,这是女子应该说的话吗?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好。现在至尊宠着你,可是花无百日红,当年沈庶人的圣宠如何,结果又怎样?才人可别说进宫前没听过。当年沈庶人祸乱后宫,柳才人这做派,倒真有些那沈庶人的架势了。” 柳才人大怒,一掌掴在了邓才人的脸上。 邓才人受了她一掌,捂着脸恨道:“你敢打我?” 柳才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斜眼看着她道:“打都打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邓才人也顾不得平日里一贯的优雅姿态,伸着五指向柳才人扑去。 孙、谢二人虽也不满柳才人,但也知道若真闹出事来,凭柳才人的圣眷,最后是谁吃亏还真说不准,所以两人急急上前,欲拉开二人。 四人正扯作一团,却听得一声断喝传来:“都住手。” 她们回过头,见绮素慢慢地从枫树后走来,四人都变了脸色。 “贤,贤妃……”邓才人一张俏脸霎时变得雪白。 绮素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她们。除了柳才人,其他三人都满面愧色地低下了头。柳才人却还倔强地昂着头,丝毫不肯回避她的目光。绮素对这几个才人暗自摇头,好一会儿才缓和了口气道:“几位同为陛下嫔妾,如此公然撒泼,成何体统?” 谢才人见其他人都不作声,便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错了,贤妃恕罪。” “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不追究,下不为例。”绮素肃然道。 四人都应了,正欲退走,却听绮素道:“柳才人留步。” 谢、邓、孙三位才人互视一眼,都以为绮素必是听见了刚才的话,要发落柳才人,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但她们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彼此一笑便都匆匆地走了。 柳才人站在原地,等候着绮素发落。 绮素没有急着训斥她,而是向身边的小宫女吩咐了两句。小宫女点头,小跑着走了开去,不多时拿了褥子和两个软垫回来,铺在了地上。 绮素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了,向柳才人道:“你也坐吧。” 柳才人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天的事原不是才人的错,”绮素柔声说道,“可是才人态度强硬,又出手打人,没错也变得有错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至尊对才人青眼相加,然树敌太多,对才人终究不是好事。” 柳才人入宫得宠,一向被其他人孤立,听到如此恳切的话,不免鼻子一酸。她勉力克制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声:“贤妃教训得是。” 绮素看出了她的委屈,倒有些可怜她。再争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入宫前只怕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压力。绮素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才人的背,柔声说道:“我并不是想教训你,不过是痴长你几岁,在宫里时间又长些,给你一点建议罢了。” 柳才人闷坐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天我硬把至尊从娘子那里请了出来,娘子一定怪我了吧?其实……我很过意不去。” 绮素温言道:“小事而已,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不,这件事我一定要解释明白!”柳才人急道,“我并不想和娘子为敌,只是,只是见不到至尊,我就,我就慌了。我怕至尊忘了我,就用了那样的法子……” 绮素唇边的笑容微微淡去,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很喜欢至尊?” 柳才人红了脸:“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至尊的事迹:他十二岁出镇北府,肩负起了一方兴亡;回京后礼贤下士,朝野属望,并因此被立为太子;为太子时又爱民如子,一心为国……我那时就想,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就好了。不想过了这么些年,我竟然真的见到他了。奉诏入宫那日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我不只见到了至尊,还能一直长陪他左右,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听着柳才人倾诉着她对皇帝的仰慕,绮素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也思慕过他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她再也找不回那样的心思了。当柳才人一双闪亮的眸子转向她时,她竟瑟缩了起来,微微偏转了头。 “贤妃一定觉得我很傻气吧?”柳才人自嘲道。 绮素摇头:“不,我很羡慕。” 柳才人有些惊奇:“羡慕?” 绮素微笑道:“我羡慕才人还有这样纯粹的感情。” “难道……贤妃对至尊不纯粹吗?”柳才人疑惑地反问。 绮素意识到自己失言,笑了笑才道:“年纪渐长,不免想得多了些。想多了,便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 柳才人很困惑:“可是至尊对贤妃很好呀。” 绮素失笑,以柳才人的年纪,要她理解自己的心态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她少年时何尝不是如此天真?她慢慢说道:“至尊的垂青虽然重要,但并不是一切。想在宫中立足,仅仅得到至尊的喜欢是不够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柳才人:“我想,今日才人应对此深有体会了吧?” 柳才人想起入宫以来虽然皇帝频频令她陪伴在侧,她却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情形。就如今日之事,她并不曾招惹那三人,那三人却要来为难于她,可见贤妃说得有理。 “那贤妃觉得……”她犹疑着问道,“这样的纯粹应该舍弃吗?” 绮素道:“这要问才人自己。才人是满足于现状,还是想更进一步,能与至尊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四字让柳才人心里一动,她口中却谨慎地回答道:“妾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绮素慢慢说道:“如果才人只满足于陪在至尊身旁做个宠妃,你只需要考虑如何讨至尊喜欢就足够了;才人若想走到更高的地方,自然得考虑更多的事。那时就算你自己不想,也必须要舍弃许多东西。” 柳才人下意识地问:“如果妾想的是后者,要怎么做?” 绮素失笑道:“我若知晓答案,又岂会只是贤妃?” 柳才人醒悟过来,面有赧然之色:“妾唐突了。” “不过,”沉默一会儿后绮素又道,“或许至尊需要的正是才人这样的人呢。” “贤妃何出此言?” “虽然至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有许多烦难之事,有个人替他分忧解难也好。” “贤妃做不到吗?”柳才人又问。 “我?”绮素笑道,“我只是一个卑微之人,又没什么见识,至尊忧烦之事,我全然不懂。何况我并不奢望更高的位置,有两个孩子,我已知足。” 柳才人的心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俯瞰万里山河、开创伟业,这是她心里最隐秘的愿望。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想法,便时时抑制着它。现在经过贤妃的点拨,这个念头便在她脑中生根、破土而出。贤妃只是个寻常妇人,她却不同。她自幼涉猎文史,又有父兄耳濡目染,她能帮到皇帝。她需要的只是机会,一个让她脱颖而出的机会。 柳才人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几位才人入宫那日,她就看出柳才人与他人不同,只是柳才人年纪还轻,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野心的存在。宫廷是最能催生野心的地方,稍加诱惑便会萌芽。柳才人想要攫取权力,却又对皇帝抱有幻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绮素微笑起来,真是让人期待呢。 第十二章 感 皇 恩 光耀十一年冬,丘立行再一次大胜北狄,班师回朝。恰在此时,一道极特别的奏疏呈到了皇帝案头。这道奏疏言道:自武宗时期,国朝对外征战频繁。今上即位以来,亦有辽海之军、昆吾之役,连年作战,民间已颇有怨言。奏疏谏言,朝廷应息兵止戈,不可再轻易兴兵。 整篇奏疏文采华美,言辞犀利,在朝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可这篇奏疏最特异之处倒不在于它的立论和辞章,而是它并非出自朝臣之手——这奏疏乃是柳才人所书。 开国以来,虽尚无女子涉政之例,但前朝天下分裂之时,北国素有主妇当家的传统,后妃上疏倒也不是古所未闻之事。只是柳才人恰在此时上疏,就不得不让人玩味再三了。 郑国公丘立行自先帝时统兵至今,战功赫赫,可谓国朝柱石。他刚痛击北狄归来,皇帝必然会对其大肆封赏。柳才人这一道上疏,却直指朝廷好战,以致荒废农事,民间不忿,立刻让丘立行处于了微妙的境地。 丘立行毕竟立有大功,封赏乃是理所当然,甚至连他刚满三岁的幼子也都有封爵。只是有了此事,丘立行一到京便上疏苦辞。皇帝几经考量,最后收回了赐爵,财帛珍玩却依旧赐了下去,又好言抚慰,表示与丘立行君臣一心。对于上疏的柳才人,皇帝也表现出了欣赏之意,命人好好地褒奖了一番,以作为后宫的贤德典范。一个月后,皇帝便将柳才人晋为婕妤。这样的结果看似不偏不倚,但有识之人无不对皇帝的立场心知肚明,比如苏家兄弟。 丘立行乃是大力提携苏家兄弟的人,与苏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丘立行在军中多年,极有威望,很得将士们爱戴。于公于私,苏家都不能不有所警惕。 苏引再度进宫探望长寿之时,不免婉转地问起了这件事:“听说陛下褒奖了柳才人……” “不是才人,是婕妤了。”绮素笑着纠正母亲道。 苏引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问道:“陛下此举,可是要对郑公不利?” 绮素一笑:“阿娘不必紧张,陛下若是要对郑公不利,根本不会有那一道奏疏。” 苏引迷惑地看着女儿:“你的意思是……” “阿娘可还记得当年的崔令公?” “崔相?”苏引不明白女儿何以突然提起了已隐居数年的前宰相崔明礼。 “若是陛下有心要对付郑公,就不会借婕妤之手敲打他,反而会像对待崔令公那样,不动声色地抬举,直到他自以为贵盛无匹、忘乎所以时才突然发难。请阿娘转告表兄,让他们不必担心,陛下这还是要重用郑公的意思。这奏疏看似对郑公多有微词,却是他的护身符。郑公既然上疏辞了封赏,想来是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苏引已然明白:“我听说郑公近来广置地产,又大敛财帛,引得京中颇有怨言。我原还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他的作风,现在想来,也是这个缘故了?” 绮素点头:“郑公是明白人,知道自污保身。此前朝中一直有人议论,说郑公如今有功高震主之嫌,都让陛下压了下来。不过陛下终究是天下之主,有所防备也是人之常情,这时有人时不时地借着小错拿捏郑公一下,对他反是好事。以郑公的才智,自然能看得出陛下的深意。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道,我看郑公也要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路了。陛下平定北狄之心未改,郑公要想功成身退,必要有人取代他在军中的位置。两位表兄曾得郑公赏识,我看机会不小。” 听完女儿这一番分析,苏引算是放了心。两个侄子看来不但不会受牵连,还有望高升,不能不说是喜事一件。她想了想,又有些忧虑起来,低声问道:“那柳婕妤……” “她?”绮素淡淡地一笑,“她很会揣摸至尊的心思。不管这次上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出自别人授意,都投了至尊的意。五人之中,独有她能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引不免为女儿感到忧虑:“那至尊对她想必是极好的了?” 绮素目光微垂,轻声言道:“听说这几日至尊都在她那里。” 苏引忧色更甚。一直以来,皇帝的爱重是女儿最大的筹码,若是失去了这个筹码,女儿的晚景怕是不容乐观。而苏家与她们母女关系密切,难免会受到牵连。可苏引素来矜持,又不曾在宫中生活过,让她劝女儿想法子拴住皇帝的心却是说不出口的。她左思右想,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女儿。 绮素见母亲神色,已知她在想什么,便微笑着劝慰母亲道:“母亲不必担心,女儿有分寸。” 苏引叹息了一声,握住女儿的手道:“身为父母,哪有不为子女操心的?尤其你在宫里,有什么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当初我不愿你嫁与皇室宗族,原因就在于此。” 绮素苦涩地一笑:“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苏引轻叹着放开了绮素的手:“罢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宫了。你好好保重。” 绮素点头,起身相送。 送走了苏引,绮素回到廊上,抬头看着初冬疏淡的天色。入冬后日头短了,不多时红日沉落,在殿里投下了一片绵延的赤色。宫人们正带着长寿在廊下玩耍。长寿已经两岁,已能走路说话。他虽然年纪小,却已显出了好动的性子,伸着两手在宫人们身后追赶。 绮素的目光随着长寿移动,面上露出了笑容。 “在想什么?”身后皇帝微含笑意的声音传来。 绮素回头,欲向皇帝行礼,却被他伸手托住:“早说过你有孕在身,无须多礼。” 有宫人拿来了披风,皇帝接过,亲手为绮素披上:“天凉了,记得添衣。” “谢陛下!”绮素低声道,“陛下今日怎么不陪柳婕妤?” 皇帝一笑:“你这是在喝醋吗?” 绮素眼波一转,背过身去:“妾怎么敢?” 皇帝微露笑意,伸手慢慢从后面环住了她,伏在她肩上轻轻吐气:“朕这不是来瞧你了吗?” “长寿还在呢。”绮素提醒道。 皇帝温热的气息从她颈间拂过:“让他们带长寿到别处去玩。” 绮素只得挥手,宫人们带着长寿退了出去。 皇帝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而是携了她的手,在庭园中信步而行。园中红梅已绽,暗香浮动。日渐西沉,殿外的寒气也开始聚集,偎依在皇帝身旁的绮素微微缩了一下身子。皇帝见状,柔声说道:“你先进去吧,别冻着。” 绮素点头,自己先行走入殿内。皇帝却又耽搁了一会儿才进来,回来时手上却握了一束梅枝。他将梅枝递与绮素。绮素一笑,将梅枝插在了瓶中。白色瓷瓶里老枝欹曲,缀着疏疏落落的几朵红梅,甚是好看。 皇帝极是满意,一边观赏瓶中梅花,一边与她闲话:“也不知你这一次是男是女?” 绮素轻抚着已有些隆起的腹部,微笑道:“无论男女,妾都感激上天的恩赐。” 皇帝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嘴角上翘:“可朕希望是个男孩。”他稍稍停顿,接着说道:“这次,朕可不会再把他让给别人了。” 绮素怔忡地望着皇帝,过了一会儿,她笑容微露,用温婉的语气回答道:“嗯,不让。” 四月初八为佛诞日,按惯例,这一日官员可休假一日。京中会举行迎佛骨的仪式,佛寺也多半会在此日开讲设斋。 光耀十二年的佛诞,宫中依例浴佛、行像,也请了高僧入宫讲经。《目连变》才讲至一半,忽有淑香殿宫人来报,贤妃将要分娩。 绮素已近临盆,宫中早有预备,只是比预料的提早了十来天,不免仍有些慌乱。僧人们见状,也中止了讲经,临时在宫中设坛诵经,以佑皇嗣顺利降生。 日暮时,淑香殿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不久便有消息,贤妃平安产下了一子。 一直守于殿外的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顾不得帝王之尊,向为贤妃诵经祈福的僧侣们一揖:“幸得诸位高僧开坛,方得母子平安。” 为首的白眉僧人法空双手合十:“皇子生于佛诞之日,必然福缘深厚。”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这孩子既然与佛有缘,不如让他寄身佛门,望我佛庇佑此子平安康乐。” 法空微微弯腰,表示答应,转身命弟子为小皇子准备仪式。 不久小皇子由太妃亲自抱了出来。皇帝接过儿子细看,刚出生的婴孩皱成一团,实在说不上好看,皇帝却是越看越欢喜。婴儿的头上有几根湿漉漉的稀疏毛发,软软地贴于额上。法空及其弟子向皇帝告了罪,轻轻剃下婴儿的一缕胎发,就算承认了这孩子佛门弟子的身份。 皇帝喜悦地说道:“这孩子与佛陀同日出生,我看小名就叫莲生奴吧。” 太妃见皇帝欢喜的样子,料想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下儿子,便返回淑香殿,将皇帝为小皇子赐的小名说与绮素知道。绮素躺在床榻上,听了太妃之言露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太妃见她疲累,也不多说,绞了帕子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让她好好休息。 绮素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蒙眬中忽觉有人靠近。她睁开眼,却是皇帝抱着新生儿含笑立于卧榻之前。 “是个很健康的孩子,”皇帝含笑说道,“辛苦你了。” 绮素无力起身,只是望着皇帝手里的襁褓。皇帝明白她的意思,便坐在床边,将孩子放在她身边,让她能看见孩子的模样。绮素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孩子。虽然还未长开,但这孩子的眉眼却和皇帝依稀相似。 “这是我拟的名字,你瞧瞧。”皇帝拿过一张笺纸,上书“崇询”二字。 “这名字很好,”绮素欣慰地说,“我想长寿也会喜欢弟弟。”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正是,该让长寿来见见弟弟。” 他吩咐宫人去领长寿来,不多时就听见长寿响亮的哭声在外间响起。乳母惶恐地牵着长寿走进来,伏地请罪。 “这是怎么了?”皇帝失笑,“你看你,哪像个男孩子?” “阿爷,抱。”长寿已快三岁,还是爱撒娇的年纪,一见皇帝就伸着手要抱。也不知这孩子的性子随了谁,只要没人关注他就会哭闹不止。绮素临产,皇帝又忙于政事,不免冷落了他,这几天他闹得越发厉害了。 皇帝笑着抱起了长寿,把刚出生的莲生奴指给他看。 长寿像发现了新玩具一样,伸手戳了戳莲生奴的脸,莲生奴动了动。长寿觉得这个皱皱的肉球很好玩,回头问皇帝:“这是什么东西?” 皇帝笑出声来:“这不是东西,是你弟弟。” “弟弟是什么?” 皇帝抚着他的头,微笑道:“弟弟是除了阿爷和阿娘以外,你最亲近的人。以后你要好好爱护他,知道吗?” 长寿似懂非懂地又看了一会儿弟弟,得出结论:“他好丑。” 皇帝不禁哭笑不得:“过上两个月就会变漂亮了。” 长寿眼睛一亮:“那时我可以拿他来玩吗?” “弟弟不能拿来玩,”皇帝耐心地解释,“不过等弟弟长大一点,他可以和你一起玩。” “那弟弟什么时候长大?” “过个两年就能和你玩了。” “现在不能跟我玩吗?” “不能。” 长寿有些失望,随即对莲生奴失去了兴趣。皇帝怕他吵到绮素和莲生奴,便让乳母带他出去玩了。 绮素的目光一直在皇帝、长寿还有莲生奴之间游移,长寿被带走后,绮素望着床榻周围低垂的纱幔,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皇帝笑问。 绮素轻声道:“妾有件事想和至尊商量。” 皇帝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宗室诸王已都有子嗣。” 绮素忍不住笑了。看来皇帝对于长寿出继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不过她也预料到了皇帝的态度,所以并没有考虑过让莲生奴也过继出去。她伸手,轻轻覆在了皇帝手上:“妾是想说,等这两个孩子大些,能否请程相公担任他们的老师?” “程谨?”皇帝挑了挑眉。 “妾近来觉得,咱们对长寿有些过于溺爱了。程相公博学多才,又素来刚直,正好请他磨一磨长寿的性子。只是程相公身份贵重,政务又一向繁忙,怕有些唐突,所以想问问至尊的意思。” 皇帝面色松动,笑着说道:“这事倒是不难,我下旨就是。” “既是拜师,就得显出诚意来,不可强迫于他。妾想,还是先问问他的意愿为好。” “你的话也有道理,”皇帝反握着她的手,“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找机会去次程府,探探他的口风。正好你也可以去见见琴女,我听说程家也要添丁了。” “当真?”绮素面露喜色。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妾就先谢过至尊了。” “你和我客气什么!”皇帝含笑看了一眼莲生奴,“孩子还小,有的是时间筹划。你还是少操些心,把身子休养好才是正经。” 绮素点头。皇帝见她闭了眼,守了一会儿,觉得她已睡着,才吩咐莲生奴的乳母好好照看,起身出去。可绮素其实并没有入睡,莲生奴出生后,她需要考虑的事就多了起来。 她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太单薄,皇帝若表现得重视莲生奴,只怕朝臣又有话说,而这次她已不可能再以过继的方式保得这孩子平安。他们母子要想逃脱朝臣攻讦,至少得有一位宰相是自己人。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最有可能站在她这边的人是程谨。 自从琴女被赐给程谨后,程谨就没再为难过她,不过他也从未明确表示过对她的支持。她困居深宫,拉拢的举动不能做得太过明显,所以只能打两个孩子的主意。让两个孩子拜程谨为师,一是希望他能看在师生之谊上多维护这两个孩子,二是拜师之后或许她能得和程谨打交道的机会。 绮素默默地想好日后要怎么去见程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确定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光耀十二年九月初九,程府满园菊花盛放,遍地金黄。 数日前皇帝已遣内官告知,他欲在重阳这日与贤妃驾幸程谨府第,赏菊饮酒,共度佳节。皇帝驾临宰臣府第并非没有先例,皇帝即位十二年,几乎每年都会前往宋遥的府邸。只是程谨在宰臣之中资历最轻,在府中接驾还是头一遭,程府因此格外忙碌。李氏和琴女忙前忙后地准备着,府中奴仆奔走如流,只恨身上没生出一双翅膀。 为了便于赏菊,酒宴被设于庭园之内。琴女正领着人张设锦屏,却见程谨在一旁向她招手。琴女大奇,走过去问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程谨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可别过于劳累。” 琴女扑哧一笑,手指在他额上一点:“哪里就那么容易累着?你真是个呆子。” 程谨讪讪地搔头,赔笑道:“是是是,我是呆子。” 设好锦屏,琴女扶着程谨的手四下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了,琴女才拍了拍手,笑着道:“说起来,我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贤妃了。”她伸手比了一比,“我出宫时,长寿才这么一点点大,现在他应该长得很高了吧?” “你就这么记挂着贤妃?” “贤妃那么好的人,我又跟了她那么久,记挂不是应该的?”琴女斜着眼看程谨,“就那位宋令公每次来都要说她的坏话,也不知哪来的深仇大恨。” “宋兄自然有他的考虑。” “你和他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总想着欺负一个女人,也不害臊。”琴女每次说起宋遥,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青天在上,我可没欺负过女人。” “你……”琴女刚想说什么,却又忽地泄了气,“算了,我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 “我出宫前贤妃说了,不许我跟你吹枕边风。”琴女闷闷地说道,“她说程相公自有判断,用不着我来添乱。” 程谨不禁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本来就是!”琴女白了他一眼,“今天贤妃会来,你自己瞧瞧她是什么样的人。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判断一个人的品性,这也太不公平了。” 琴女说完就甩开程谨的手,自己大步回屋了。程谨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得不承认琴女的话有些道理。他与贤妃从未曾谋面,往往都是通过宋遥或琴女之口了解,而这两个人的说辞却全然相反。今天倒真是个好机会,他倒要看看这位贤妃究竟是宋遥口中野心勃勃的女人,还是琴女眼里的温柔女子。 皇帝与贤妃的车驾在日暮之前抵达了程谨的府邸。程谨早已率众仆候于门外,家眷则在门内相迎。车驾进入府内,众人上前行过大礼,皇帝才步出辇车,态度和蔼地让众人起身。 程谨起身后迅速抬眼,见皇帝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柔和清秀的妇人,心知她必是贤妃无疑了。 虽是皇帝宫妃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贤妃的打扮却并不华贵。除了为应景而簪在鬓边的一束茱萸,她并未佩戴任何饰物;她的长相也非绝色,却和琴女隐约类似,让人觉得温和可亲。 她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那男孩长得极是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转个不停。皇帝与程谨寒暄的时候,他似乎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伸手拽着皇帝的衣摆轻声叫道:“阿爷,抱。” 绮素低头,对那孩子道:“长寿,不得无礼。” 她声音柔和婉转,听在耳里很是熨帖。程谨微笑道:“原来这就是小宁王。” 绮素微微低头,神色间甚是抱歉:“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片刻离不得人。不过他一向喜欢琴女,我想今日让他们见见也是好的,便自作主张带了他来,还请程相公不要见怪。” 程谨低头,连道“不敢”。 之后绮素没再和程谨说话,她的目光扫过府内众人,似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李氏身后的琴女身上。她上前与李氏见了礼,然后微笑道:“琴女在宫中时,我疏于管教,希望她没给娘子添太多的麻烦。” 李氏连忙道:“琴女性子爽朗,阿郎与妾都很喜欢她。”李氏又转向琴女道:“你与贤妃很久未见,必有许多话要说,今天不必拘于俗礼,好好地陪伴贤妃就是。” 琴女应了,这才上前和绮素说话。见长寿嘟着嘴看着自己,琴女俯身,向长寿笑道:“宁王还记得奴婢吗?” 长寿看了她一会儿,伸开双手:“抱!” 绮素蹲下身,对长寿柔声说道:“琴姨现在怀着小娃娃,不能抱你。” “小娃娃?”长寿侧头想了想,“是小弟弟吗?” “也许是。”绮素微笑道,“长寿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要别人抱,要像阿爷一样做个男子汉,知道吗?” 她轻言细语地说话,长寿倒是很能听进去,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我喜欢小弟弟,我不要琴姨抱。” 程谨虽然多数时间在和皇帝交谈,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绮素。到目前为止,程谨觉得贤妃的行止都很有分寸,对皇帝及众人的态度也一直温柔体贴,并不像个城府极深、充满野心的人。程谨不禁疑惑:难道精明如宋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程谨探究的目光,绮素抬起头,向程谨的方向看来。两人目光相交,绮素微笑着向他低了一下头,态度极是恭谦。 皇帝素来喜爱风雅,因此对程府的酒宴赞不绝口。饮过菊花酒,皇帝便和程谨谈起诗文来,说得高兴时,还会当场挥毫作上两首。绮素一边和琴女、李氏闲话,一边喂长寿吃东西。 夜色渐深,已经接近起驾回宫的时刻。皇帝这才漫不经心地提起想让贤妃的二子拜程谨为师之事。 程谨一怔,回道:“臣才疏学浅,恐非佳选。误人子弟,臣难以心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抚须笑道:“卿这是说哪里话?卿学识之渊博,朝中无人可及,怎会误了两个孩子?” 见程谨仍有推辞之意,皇帝便向绮素道:“还是你来说吧。” 绮素点点头,向程谨道:“程相公也瞧见了,长寿长于深宫,周围都是妇人,对他又很溺爱,性子难免娇纵。莲生奴虽然还小,难保将来不会和长寿一般的脾性。皇子为恶,上可祸乱朝纲,下或殃及黎民,其害远甚常人。妾常为此忧虑,故有此议。妾不求两个孩子能成就济世之才,只愿他二人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素闻程相公为人刚直,岂不正是两个孩子应效法的楷模?愿相公多教这两个孩子为人处世之道,勿再推辞。” “这……”程谨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琴女,“事关皇子,臣请陛下容臣考虑几日。” 皇帝听得他语气有所松动,推辞之意已不像刚才那么急切,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他和绮素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地转了话题,说起了风月之事。 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后来皇帝看见长寿在绮素怀中睡得东倒西歪,方才醒悟时辰已晚,忙命起驾。 重阳酒宴,贤妃韩氏无疑给程谨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经过数日的仔细考虑,程谨答应为两位小皇子启蒙。莲生奴尚小,不能进学,长寿却从十月开始,每天有一个时辰要接受程谨的教导,学习读书写字。 宋遥对程谨收贤妃二子为学生之事有些不满,觉得程谨此举过于轻率。他数次苦劝,程谨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只说传道授业,原是读书人的本分。再说若贤妃真有祸国之心,教导好她的两位皇子不是更为重要吗?这话竟说得宋遥没法反驳,最后拂袖而去。 共事多年,程谨还是第一次和他有了这么大的分歧,宋遥回到自己宅邸时尚觉意气难平。他命人取了温酒来饮,却越喝越是烦躁,最后竟将酒盏摔了出去。他隐隐地预感到,程谨与他也许会走向不同的路。 光耀十三年十一月冬,西京上空飘起了小雪。 德妃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年入冬以后病势越发沉重,已有一个月不能起床。德妃卧病,她所出两位皇子纪王崇讯、康王崇设皆尽心侍疾。尤其是长子崇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母亲十数日,以宋遥为首的朝臣皆称赞纪王纯孝,有圣人遗风。 消息在后宫不胫而走。皇帝一直未立太子,众人私下都议论过,不知皇帝最终会以谁为嗣,现在宋令公如此盛赞纪王,看来已属意于他,这一来,宫中人看待纪王的目光便渐渐有了变化。 纪王李崇讯对此却并无察觉。 德妃虽出身名门,却不像贤妃那样既有皇帝眷顾,又有两个为官的表兄回护。母子三人之所以在宫中有立足之地,全赖德妃的周旋有度。所以对李崇讯兄弟二人而言,母亲才是他们最可靠的依仗。母亲病重之时,他们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外面的局势如何。 纪王对宫人们的照料不太放心,只要是能做的事,他都亲力亲为。这日他亲自在药室将德妃的药煎好,放在托盘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德妃房内。刚进屋,他便听见一个极悦耳的女声在和德妃说话。 皇子们极少接触皇帝的妃嫔。然德妃卧病以来,宫妃们常来探病,不免会与侍疾的纪王碰面。纪王一直秉承礼仪,尽力回避。他低着头,捧着药走近母亲床前,两眼只盯着眼中的药盏,绝不往其他地方看。与德妃相谈的宫妃见了他,也早已起身,默默地退至一旁。两人交错的短短一瞬,纪王鼻端飘入一股淡淡的馨香,让他的步履微滞。不过片刻之后,他便神色如常地将药盏置于德妃身前,柔声说道:“母亲,该进药了。” 那位宫妃见状,向德妃微微屈膝道:“打扰许久,娘子也该倦了,妾告辞了。” 德妃虚弱的声音飘了出来:“优莲,送顾美人。” 顾美人即是之前的顾才人,于今年仲夏晋封为美人。十一年入宫的五位才人里,她是除了柳婕妤之外唯一晋位的人。只是连不过问后宫事的纪王也都知道,这位顾美人生性腼腆,皇帝对她的喜爱程度远不如柳婕妤。 顾美人走到殿外,向优莲说道:“不必送了。” 外面还飘着细碎的雪花,服侍顾美人的宫人已上前为她加了一件披风。一行人正要离去,却听身后有男声传来:“顾美人留步。” 顾美人脚步一停,回过头来,却见是纪王李崇讯。她在殿中曾暗暗打量过纪王。纪王长得更像母亲德妃,容貌俊秀,举手投足总带着温柔之色,让人想起那于阗温润的美玉。此时见他在雪中款款地向自己走来,顾美人竟有些恍惚起来。纪王快步上前,向顾美人一揖。顾美人回过神来,连忙侧身避过,不敢受他的礼。 两人见过礼,顾美人才低声问道:“纪王叫我,不知有何见教?” 纪王搓着两手,似乎有些难为情:“适才为母亲进药时,闻见美人身上熏香之气。母亲不大喜欢熏香,病中对气味更为敏感,尤厌香料之味。所以崇讯冒昧请求美人,来探望母亲时是否可以……可以不用熏香?” 顾美人听纪王吞吞吐吐地说着,才想起德妃房室内确实不曾熏香,不由得面红耳赤,懊恼自己过于粗心,竟不曾注意到这点。难怪每次德妃见她,都不愿与她多说话。她只道是德妃病中易倦,却没想到竟是自己身上散发的香味所致。 纪王见顾美人一直没有说话,只道自己过于唐突,得罪了她,连忙作揖道:“是崇讯冒昧了,这原不是崇讯应该干涉的事,请美人恕罪。” “不不不,”顾美人连声道,“是我疏忽了。纪王事母至孝,妾很感动……妾父母早亡,不得侍奉,入宫以后连亲人亦难得一见。纪王得以侍奉在母亲身旁,实乃是福气。” 纪王点头道:“身为宫妃,确有许多不便之处。某虽人微言轻,但某愿向父皇进言,在合适的时候让宫妃们出宫省亲。” 顾美人喜不自禁,向纪王敛衽一礼:“果真如此,妾就谢过大王仁德了。” 纪王连忙摆手,直道不敢。不经意间两人目光相交,皆是心里一震,各自尴尬地扭过头去。良久,纪王才讷讷地开口道:“美人若无事,某,某先回母亲殿中了。” 顾美人红着脸应了一声,低了头不敢看他。 纪王走后,顾美人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她刚要回身,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道:“美人因何独立雪中?” 顾美人转头,却是绮素来看望德妃了。她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勉强笑道:“妾只是看着雪景动人,就多看了一会儿。” 绮素已走到她身前,温和地问她:“德妃今日可好些了?” 顾美人摇头:“精神比前几天差多了。” 她趁着和绮素说话的机会,留意了下绮素和随行宫人身上的味道,果然无一人熏香。她不由赧然,竟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未曾留意到德妃的喜好。 绮素却不知顾美人的婉转心思,她低头半晌,叹了一声:“我入宫以来,与德妃最是交好。她这样子真是让人忧心。” 顾美人道:“吉人自有天相。德妃素日事佛虔诚,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绮素默然地看了她一阵,轻轻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两人一时没了话说。过了好一会儿,顾美人才听绮素说道:“这几天寒气重,美人看完雪景,还是早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顾美人应了声是,两人作别。 之后绮素直往德妃殿中。纪王知道她与德妃交好,便托她照料一会儿德妃,自己好去别殿更衣。绮素答应了,坐在床边陪着德妃。她仔细打量着德妃,果如顾美人所说,德妃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了。绮素却宽慰德妃道:“娘子今天看起来比前两天精神了些,想是好转了。” 德妃摆了摆手:“你不必哄我。我自己明白,不过是在拖日子罢了。” 虽是寒冬,德妃额上却不停地出着虚汗。绮素亲手绞了帕子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又叹息道:“娘子纵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位郎君着想,快些好起来才是。” “天命如此,又能如何?”提及儿子,德妃也不免忧心,长长地叹息一声。 绮素握着她的手,却觉得不痛不痒的宽心话未必能安慰德妃。她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两位皇子都很懂事,娘子该高兴才是。” 德妃叹息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惜朝中并无强力后援,我总得替他们打点妥当才能安心……” 绮素默然,她当然理解德妃的心情。做母亲的,有谁不为自己的儿女操心? 德妃却是一直注意着绮素的反应,许久不闻绮素说话,德妃不得不开口道:“绮素……” 绮素一怔,她与德妃结交这么多年,德妃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德妃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叠握住了绮素的手:“你我相交多年,一向共同进退,从无芥蒂。甚至……”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在,才继续说道:“甚至我们还联手除掉了沈氏。纵非至交,也总有几分情谊的吧?” “当然。绮素以前受人排挤,全赖娘子回护方有今日。娘子的恩德,绮素从未忘记。”绮素恳切地说道。 听到绮素如此回答,德妃露出了欣慰之色:“听你这样说,我实在高兴……”她挣扎着坐了起来,靠近了绮素:“那我的两个孩子……” 绮素的眉心一跳,惊疑不定地望着德妃,没有说话。 德妃死死地拽住绮素的手,似乎她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这里:“你可愿意替我照顾两个孩子?” 绮素默坐良久,才勉强一笑:“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娘子在纪王和康王心里的地位,没有人可以替代,绮素也不能。娘子还是别过于忧心,养好身体要紧。” 见绮素无意回应,德妃面有失望之色。她松开绮素的手躺了回去,没再说话。 绮素有些尴尬,便起身说道:“娘子且休养着,过几天我再来瞧娘子。” 德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幔,对绮素的话充耳不闻。绮素叹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绮素走后,优莲入内替德妃擦身,却被德妃挡开了。 “去请太妃。”德妃轻声对她说道。 优莲一愣,不知道德妃是否神志清醒。 德妃慢慢转过头来,眼中一片清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道:“去请太妃,快!” 之后几日,绮素未再去德妃殿中,只遣人代为探问,又不时地送些珍稀的药材过去。但德妃的这次重病非同小可,已有人奏报了皇帝。他来淑香殿时也不免和绮素说起了德妃的病情。 德妃毕竟陪伴皇帝多年,皇帝说起来也颇为惆怅:“宫妃之中,属她伴驾的时间最长,又为我诞育了两位皇子。如今她病势沉重,我也颇觉难受。” 绮素点头道:“嫔妃之中以德妃与妾最为交好,这几天妾也很担忧。若德妃有个三长两短,纪王和康王不知会如何伤心……” 皇帝叹息了一回,说道:“朕昨天去瞧她时太妃也在,太妃也这样和朕说。她说德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崇讯和崇设那两个孩子。” 绮素苦笑:“做母亲的,谁能放得下自己的子女?” “太妃劝我多体谅德妃的心情,远迩也多次在朕的面前称赞崇讯仁孝。”皇帝负手立于窗前,似乎有很多心事。 绮素扶着皇帝肩头,轻轻说道:“纪王事母至孝,确实当得起宋令公的称赞。” “说起来,朕也该考虑立储的事了。太妃和远迩似乎都属意崇讯,只是朕觉得崇讯才具不足,又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并非上佳之选。” “才干可以培养,性子也可以磨炼……”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皇帝已转过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真这么想?” 绮素从容回道:“国家之事,妾不大懂,若是说得不对,还请至尊见谅。” 皇帝握了她的手,缓和了语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立储一事,我始终还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想法?” 绮素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不是妾该过问的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向来很有分寸。没关系,但讲无妨。” 绮素沉吟了片刻后才道:“纪王年纪最长,即便不考虑德妃的缘故,也名正言顺。他在朝臣中本有呼声,宋令公又很器重他,妾想纪王必有些过人之处吧?” 皇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我得再想想。” 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因德妃之病,皇帝也兴味索然,早早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皇帝忽听耳边有人低声说话,便半闭着眼问道:“可是有急报?” 夜间会偶有急报呈送,皇帝执政多年早已习惯,故有此问。 绮素已经起身,闻言返回帐内,轻声回道:“德妃殿中来人,说德妃怕是不大好。妾想过去看看。” 皇帝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坐起来摘了胡套:“朕与你同去。” 绮素微微迟疑道:“至尊明日还有朝会……” “不妨事。”皇帝断然说道。 绮素听他语气坚决,便亲自取了衣服与他穿上,然后她匆忙地挽了髻,草草地披衣随皇帝出门。 刚走到淑香殿外,便觉得一阵寒气袭来,激得绮素一颤。 “冷吗?”皇帝回头,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向宫人道:“拿狐裘来。” 热气从皇帝的掌心传来,绮素有些慌乱:“德妃要紧,别为妾耽搁。” “也不差这点时间,”皇帝的语气平静,“你若再病了,宫里更要乱套。” 绮素披好了狐裘,才和皇帝一起往德妃殿中赶去。到了德妃寝殿外,皇帝听见殿中隐隐地传来了哭声,便放开绮素,急步入内。绮素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 德妃身边的优莲先迎了上来,向两人行了礼。 “德妃怎样?”皇帝抢先问道。 “娘子昨日开始神志不清,后来就一直昏迷着。太医署的医正带人来看,说怕是不好了。娘子一直在喊着纪王和康王……” “他们人呢?”皇帝忙问。 “两位大王和太妃都已经在里面了。” 皇帝向内室走了几步,透过纱幕看见了两个儿子伏在德妃床前的身影。他听见身后绮素叹了一声,却无暇与她说话,匆匆地踏入了内室。 纪王与康王听见响动,都迎上前。皇帝见两人面上皆有泪痕,抬手制止了两人行礼:“你们母亲要紧。” 皇帝走向床前,在床边坐下,轻声唤着德妃的小字。德妃似是清醒了一些,艰难地叫了声:“陛……下……” 这两个字似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之后她张了好几次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皇帝柔声说道:“别急,等你好了,再慢慢说。” 德妃摇摇头,哀伤地看了皇帝良久,随即将目光移向了纪王和康王。见母亲看向自己,纪王和康王急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德妃不舍地看着两个儿子,又将目光转回到了皇帝身上。 皇帝从德妃眼中读出了她的意思。 他没有立刻回应德妃,但是德妃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刚被立为太子之时。那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先帝做主,聘下兰陵萧氏之女为太子良娣。那时的萧良娣容貌秀美、善解人意。这个女人在他最美好的时代陪伴着他,并且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皇帝不禁暗自叹息,她已是弥留之时,此时若再拒绝,岂不令她死不瞑目? 见皇帝不语,立于一旁的太妃上前,轻声对皇帝道:“请陛下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吧。” 皇帝身子微微震动。他闭目良久,最后长叹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德妃道:“朕答应你,立崇讯为太子。” 绮素虽有心理准备,闻言却还是忍不住一震,向皇帝看去,却见德妃的次子康王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于是便垂下双目,不发一言。 皇帝见德妃神情茫然,似乎没听明白,便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德妃懂了。她面色舒展,欣慰地看看皇帝,又看看纪王,目中两团雾气浮出。皇帝向纪王点点头,纪王上前,握住德妃的手:“母亲。” 德妃伸手轻轻抚摸着纪王的头。纪王悲恸得难以自已,伏在母亲身前大哭起来。忽然他感觉头顶上母亲的手滑落了下去,抬起头时,德妃已含笑而逝。 殿中寂寂无声,许久之后,绮素才上前,轻轻说道:“德妃去了。” 皇帝因尚有朝会,天亮后便匆匆离去,将丧礼之事托付给了绮素。绮素领命,吩咐优莲准备种种所需之物,绮素自己则亲手为德妃清理遗容。德妃卧病以后形容憔悴,骨瘦如柴,此时的面容却是十分安详。替德妃换好了入殓的衣服,绮素才起身,准备回淑香殿。 她一夜未曾合眼,刚一站起来便觉得两眼发黑。纪王见状,伸手欲扶,却又顾及男女大防,手僵在了空中。所幸绮素只是晃了一晃,并未跌倒。她回过头,见纪王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她自觉不宜多言,便向纪王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听纪王说道:“贤妃留步。” 绮素止步,回头问道:“纪王有话要说?” “我,我不想当太子,”纪王拘谨地说道,“可否请贤妃向阿爷进言?” 绮素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叹:“君无戏言。既然至尊已经决定,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事了。”见纪王神色惶惑,她轻叹一声,用颇具威严的语气说道:“大王将为太子,若不拿出些储君的器量,何以服众?” 纪王一凛,不敢辩解,只唯唯诺诺地称了声是。 “贤妃这话说得可奇了。阿兄做不好太子不该是娘子所期望的事吗?”语音传来,却是康王不知何时到了两人身后。 康王生得比纪王文弱些,性子也比兄长阴柔。他此时面带讥讽地看着绮素,显然不相信绮素刚才的话是出自真心。纪王很是尴尬,拉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却被他甩开了。康王抿着嘴唇直视绮素,表情十分倔强。 绮素却是神色未变,依旧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言出如箭,不可乱发。康王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妙。” 康王盯了绮素一会儿,似乎想看透她的心思。绮素却泰然自若地与他对视。良久,康王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道:“谨受教。” 第十三章 东 风 寒 皇帝在德妃临终前答应立纪王为储,却并没有立即下诏。 德妃过世时在场之人不少,消息不免走漏,纪王是未来太子这件事在宫内已不是秘密。然而皇帝却迟迟不令人拟诏,亦未让人准备册立太子所需的种种仪式,不免又让人疑惑。皇帝的此番拖延,莫不是又改了主意? 迟疑之际,程谨上了一篇奏疏,言辞激烈地抨击了此事,称储君乃国之公器,岂能因德妃求恳就拿来做人情? 自从贤妃所出的皇子拜了程谨为师,无论他的立场如何,众人都有意无意地视他为贤妃一党。而他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站出来,自然更坐实了他依附贤妃的事实。宋遥则一直被认为是纪王派系,程谨发难,宋遥自然要力陈纪王年长又有德行,实为最佳储君之选。 程谨性子直,与宋遥当庭激辩,激怒之下口不择言,直指纪王懦弱无用,宋遥支持如此优柔之人,莫不是为了日后要独揽大权? 听了这番言语,宋遥尚未如何,皇帝却是勃然大怒,当即斥退了程谨。不多时便有诏旨下来,罢去了程谨的宰相之职。 皇帝如此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程谨,引得朝中一片哗然。 众所周知,程谨虽在宰臣中资历最轻,却向来极受信用。他此番进言虽有过激之处,却也不无道理。皇帝此前也从未因直言进谏而贬斥过大臣。不过人们又随即想到,贤妃已有二子,且地位甚高,若皇帝决意立纪王为太子,必然要抑制贤妃一系,如此对待程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诏旨一下,以宋遥为首的一班臣子暗自松了口气。皇帝打击程谨,说明他还是倾向于纪王的。不过旨意下来时,宋遥看着面色灰败的程谨,多少有些不忍。别人或许不知,宋遥却是很了解程谨,他这两年虽与贤妃走得近些,但为政时并无多少偏向。这次的事,程谨不过是刚巧触了霉头,顶多算是不识时务罢了。 他叹息了一声,欲上前安慰程谨:“慎之……” 程谨看他的目光却很冷淡,让宋遥安慰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程谨显然不想和宋遥多谈,草草地拱了拱手:“阁老位高权重,程某不敢高攀,失陪!” 程谨愤然离开,宋遥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程谨追回,身后却有中书舍人恭敬的声音传来:“令公,这几道诏令已经拟好,请过目。” 宋遥无奈,只得耐着性子看了一遍,并提笔签了自己的名姓,又吩咐道:“若是门下复审无误,就抄录存档,然后颁行吧。” “是。”中书舍人躬身而退。 中书舍人走后,宋遥再次回望程谨消失的方向。程谨一向心高气傲,此番被罢相,怕是会与自己疏远了。程谨担任宁王老师时起,宋遥对这种局面已有所预料,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程谨虽然被罢相,却还是中书侍郎,按理仍应在中书省办公。只是宋遥现出任中书令,他若去了中书省,难免仍要碰面。程谨实在不愿见宋遥,便一连数日称病在家。 这日晨起,春雨如丝,绵绵密密地将庭中楼阁罩在了朦胧云烟之中。这种天气,一般不会有人登门拜访,何况程谨刚刚被罢相,朝中人都避之不及。往日程府车水马龙,一旦安静下来,倒让人不太适应了。 程谨闲极无聊,便穿了蓑衣,心不在焉地坐在池边垂钓。忽听前庭一阵喧哗,不多时就见琴女匆匆走来道:“宫里来人了。” 程谨暗暗诧异,随琴女到得前庭,见一年轻内官双手拢袖立于门前。程谨更是不解:“你是……” 内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回道:“奴婢王顺恩,乃贤妃身边侍人。程侍郎近来卧病,贤妃担心侍郎病体,特命奴婢前来探望。” 程谨一边揖手请他入内,一边说道:“有劳贤妃挂念,些些小病,不足为念。只是……耽误了宁王课业,程某实在惭愧,贤妃不如另请高明。” 自己乃失意之人,贤妃未必还瞧得上,还是自己开口辞了,省得以后大家尴尬。 王顺恩笑了:“出宫前贤妃便说侍郎必会有此言,已事先交代了奴婢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病,小宁王未来侍疾已属失礼,老师不过才病了几天就要换人,又与欺师灭祖何异?贤妃说了,宁王不会再拜第二个老师,也请侍郎好好休养,早日康复,重为宁王授课。” 程谨听了百感交集,贤妃为人果然厚道。他不由得为自己连日消沉愧疚不已,忙道:“是!请转告贤妃,程某一定尽快销假。” 王顺恩再次微笑:“如此再好不过。这几日宁王虽未得侍郎授课,贤妃却仍督促宁王习字,这次也吩咐奴婢将宁王的习作带来。若侍郎方便,还请指点一二。” 王顺恩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双手捧与程谨。程谨接了,翻看一遍,提笔将他认为写得不错的字圈了出来。圈到最后两页时,他却不由得一愣:“中官,这是……” 王顺恩上前看了一眼,一拍脑袋:“奴婢糊涂了,竟忘了这件事。”他赔笑道:“贤妃偶然听宁王提起侍郎曾求购韩侍郎字迹,特意命奴婢将这两篇诗文和宁王的习作一起送来。贤妃说韩侍郎所作诗稿、字画在流放途中散失了大半,她手上只余下韩侍郎在振州所遗留的诗文数篇,便从中选取两篇赠予侍郎,还望侍郎不要嫌弃。” 程谨连称不敢:“此乃贤妃留念之物,太过珍贵,某不敢受。” 韩朗当年在西京时诗作、字画受人追捧,一时京中纸贵;前几年皇帝又曾下令刊行他的诗集并亲自为之作序,这之后他的作品更是难求,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 王顺恩微笑道:“贤妃说:‘宦海沉浮,难免起落。侍郎有治国之才,必有再处囊中之日,不可因一时失意而一蹶不振。亡父当年最欣赏有气节之人,若他在世,与侍郎必成莫逆。妾不能承家父之愿,唯赠诗稿以壮侍郎之志,请不必推辞。’” 程谨叹息:“程某常慕韩侍郎风骨,岂敢与之比肩?不过贤妃苦心,某知之矣。请贤妃放心,程某明白该怎么做了。” “侍郎明白就好。时候不早,奴婢须回宫向贤妃复命了。” 程谨送走王顺恩,不由得感慨。罢相以来,贤妃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向他表示善意的人。她虽是女流,倒比许多男人更有情义。而他当年风光时前来巴结的人,现在却都不知去往了何处,果然是患难见真情。程谨抚摸着手上的韩朗诗作,轻轻一叹。 王顺恩却不知程谨这些心思,回到内宫,他便径往淑香殿。绮素正与杜宫正对弈,见他回来,神色平静地问道:“程侍郎怎么说?” 王顺恩行了礼,将他和程谨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来。绮素听完了点点头,向他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顺恩再拜而退。 杜宫正拈着琉璃棋子,笑着向绮素道:“怎么?你还在拉拢程谨?” “程谨有才,陛下也不昏庸,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现在他官场失意,正是收服的最好时机。照我看,这番起落也可磨磨他的性子,对他未尝不是好事。”绮素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话倒是不错,”杜宫正收敛了笑容,“只是斥退程谨,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已有了决断?” 绮素执棋的手微微一滞:“陛下的心思向来很深,我也说不准。不过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纪王的可能性很高。” 杜宫正又落下一子,才道:“纪王若被立为太子,局势可就复杂了。” 绮素嗯了一声。 杜宫正面有忧色:“德妃娘家鲜有人在朝中为官,纪王的根基并不牢固。可德妃临死前一搏,为纪王赢到了皇帝的承诺。他有了太子名分,你以后就被动了。” “可当时那情形我又能说什么?”绮素苦笑道,“且不说是她的临终请求,太妃和宋遥又为她说话,分量之重,便是陛下也不得不三思。即便她没有行动,陛下也到了该考虑立储的年纪了。目前,纪王可说是唯一的人选……” 杜宫正捏着棋子,没有说话。除了纪王与康王,皇帝其他三子皆在幼年,既非嫡长,也看不出将来的品性,立为太子自然难以服众;康王的性子刁钻,不比纪王宽厚,将来只怕容不下那几个弟弟。这样一来,能立的就只有纪王了,且他又是长子,名正言顺。 两人又各走了一手,杜宫正才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绮素低头半晌,才低声说道:“德妃去世前曾想向我托孤……” “你……”杜宫正的眉心一跳,“你可答应了?” 绮素摇头:“我把话题岔开了。” 杜宫正道:“你若是答应了,她安了心,也许就不会再四下活动,现在的局面有所不同也说不定。” “我并不这样看。朝臣们请立太子已非一两日之事,陛下年将不惑,立储一事已不能再拖,不管我答不答应德妃,最后大约都会是这个结果。而德妃……”绮素顿了顿才道,“当年她是宫中第一个向我表示善意的人,我不想欺瞒于她。将来我必会和她的孩子为敌,所以,没有必要给她虚假的希望。” 杜宫正闻言放下棋子,双手合于膝前,郑重地说道:“你可知道,若你安分守己,以纪王的个性,应当不会动你们母子;可你若起了夺嫡之心,事关权位,纪王便是再仁厚,怕也容不得你了。” 相较于杜宫正的严肃,绮素看起来依然平静。她拈着棋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明白,一旦选了这条路,就再不能回头了。这些年我苦心经营为的什么,宫师不会不知。若是不搏上一搏,我又如何甘心?” 她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盘上局面顿时一变,杜宫正看清盘面后不由得一怔。绮素微笑道:“宫师,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呢。” 光耀十四年春,皇帝立纪王李崇讯为太子,入主东宫少阳院,太子同母弟康王领雍州牧;中书令宋遥兼任左庶子一职,辅佐太子。其后又有数道诏令,择定朝中有贤名的大臣任职东宫。至此,立储一事尘埃落定。接着十五年初夏,宫中传讯,柳婕妤有孕。 后宫又将添丁,皇帝自是愉悦,很快将柳婕妤晋为昭容。 同年入宫的五个人里,柳婕妤升迁最快,也是第一个有身子的。且自她有孕之日起,宫中便有人传说,昭容曾梦龙入怀。入秋之后这传言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什么梦龙之时紫光入殿、满室异香……说得绘声绘色、言之凿凿。宫人们初时将信将疑,可传得久了,也就不免真的有些信了,私下议论着,天有异兆,昭容这次怕不是凡胎。 这些流言不免也传到了淑香殿里。 午后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几个宫女无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昭容梦龙入怀之事,你们可听说了?” “宫中早传开了,怎么会没听说?宫里人都说昭容怀的才是真龙。” “昭容怀的是真龙,那太子算什么?” “别说太子了,只怕贤妃将来也尴尬。” “这话怎么说?” “外头都说,至尊听闻昭容怀的是真龙,圣心大悦,有意立昭容为后。你们想,现在中宫无主,贤妃才能代掌后宫,若真立了皇后,贤妃这摄理后宫的权力岂不是要交回去?” “这柳昭容再怎么样也越不过贤妃吧?”有人将信将疑道,“何况至尊一向厚待贤妃。” “现下后宫虽以贤妃为贵,可你们别忘了,贤妃毕竟……”说话之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才道,“光是身份就矮了别人一截。这柳昭容呢,出身、才貌、见识样样顶尖,要我说,还真有几分皇后的气象……” “看来贤妃对你们太宽容了,一个个闲着没事在这儿嚼舌。”背后有冷冷的女声响起。 众人一惊,回头见一个年纪约在二十五上下的女子从廊柱后走了出来。这女子的容貌也算是秀丽,只是神色冷然,让人不敢生亲近之心,正是杜宫正荐来的绿荷。她办事可靠,又生性稳重,很得绮素信任,在淑香殿的宫人中威信极高。 她一出现,几个宫女都一脸惶恐地起身。 绿荷缓缓说道:“淑香殿从来没有传闲话的规矩。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暂不禀明贤妃。下次若再让我听到……”她含着警告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宫女。几人都瑟缩了一下,连声保证不会再传。 绿荷这才点点头,转身走开。 离了那几名宫人,绿荷穿过长廊,走向绮素所在的宫室。只见门口的帘子被人卷了上去,绮素正坐于室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外面的雨幕。檐下的雨滴连成一片,如垂挂的珠帘。莲生奴摇摇摆摆地走到廊下,好奇地伸手去接雨滴。 “莲生奴,”绮素向他招了招手,“快回来,别弄湿了。” 莲生奴听话地缩回了手,走到母亲身边。莲生奴已经四岁,还是圆圆白白的一张脸,但是已可以看出他的五官生得颇为俊秀。绮素摸着他的头,目中露出爱怜之色。听见绿荷的脚步声,绮素抬眼看了她一眼,吩咐乳母带莲生奴去别室玩耍。 等人都散尽了,绮素才问绿荷:“怎么样?” 绿荷上前,在绮素耳边低声说道:“宫里已经传遍了,连咱们淑香殿的人都开始议论了。” 绮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倒是绿荷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奴婢不明白,这些传言明明对娘子不利,娘子为何还要让人散播出去?奴婢担心过犹不及。” “这你不必担心,”绮素微微一笑,“传得越厉害,这水就越浑。局面混乱了,我们才能有机会。昭容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绿荷摇头:“暂时没见有什么反应,不过听说昭容之母最近和宋令公的夫人走得很近。” “入宫几年,她倒沉得住气了。但柳家人开始活动,说明她到底有了这个心思……”绮素思忖了一会儿道,“你把上次我手抄的数卷佛经找出来,过几天咱们去拜访一下太妃。” 绿荷应了一声,默默地退下了。 这场秋雨终止于两日后。绮素见天气放晴,便命人捧了佛经,随她同往太妃的佛殿。太妃素喜热闹,常嫌佛殿清冷,听闻绮素来访,极是高兴,捏着佛珠出来相迎。绮素与她见了礼,让人呈上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太妃十分喜欢,立刻让人供奉到了佛前。 “你现在难得来我这里,”太妃含笑道,“说吧,有什么事?我可不信你专程过来就只是为了这几卷佛经。” 绮素笑笑,说道:“妾今日来,确有一事要劳烦太妃。” 太妃掩口笑道:“这可奇了,你如今在后宫如鱼得水,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绮素淡淡地说道:“事关太子,论亲疏,论辈分,这件事还是太妃出面的好。” 一提及太子,太妃的笑容全收,戒备地看着她:“什么事?” “前日偶遇太子,见太子仍着丧服。妾以为德妃过世已逾一年,太子是不是早该除服了?”绮素用平缓的语速问。 “母亲过世年余,太子不减哀思,那是他仁孝,又有何不妥?”太妃淡淡地反问道。 “且不说宫中规矩,就是寻常百姓家,若父亲尚在,母丧亦不过一年。太子事母至孝固然令人感佩,但也需顾及至尊才是。” 太妃沉吟不语。 绮素又凑近了太妃道:“何况……太子年将及冠,若不除服,又如何议婚?” 太妃缓缓拨动着佛珠的手一缓:“议婚?” “恕妾直言,太子并无强势的母家,因此太子妃的人选便至关重要,还是及早定下为是。” 太妃自然明白绮素所说的及早定下的意思,她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绮素才道:“想不到你倒是会为太子打算。” “太子仁厚,他年得登大位,我母子也有了安身之所。何况当初德妃待妾不薄,妾为太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 太妃点头道:“这话倒不错。”她直视着绮素:“那你说,谁家女子堪为太子正妃?” 绮素心中早已有数,毫不犹豫地说道:“宋令公位尊望隆,其长女才貌兼备,妾以为是最合适的人。” 太妃听了,思忖了好一阵,方才点头道:“甚好。” 李崇讯被立为太子,宋遥本就是他最大的支持者,李崇讯若能与宋氏联姻,宋遥自然会更加不遗余力地扶持他。宋遥位高权重,与之联姻只会让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 太妃再看了一眼绮素,原以为她不过是惺惺作态,可她提出的这个人选,倒没法让人疑心了。或许正如她所言,她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才向太子示好的。想到这里,太妃抬头一笑:“你如今掌管着后宫,选妃之事只怕还要你多操点心。” 绮素嘴角一勾:“自当尽心。” 虽然太妃和绮素对太子妃的人选已心照不宣,但总要做足了戏才能让人信服。 一个月后,太子李崇讯在宋遥的劝谏下终于答应除服。入冬时,太妃婉转地向皇帝进言,太子年将及冠,也该考虑选妃一事了。皇帝表示认可,并让绮素留意世家贵戚适龄之女备选。 绮素得皇帝授意,便开始频频请外命妇携女入宫。朝野内外心知肚明,都猜到这是在为太子选妃探路。又过了大约一月,绮素才拟出了一个备选女子的名单。 这日她正在听长寿背书,绿荷匆忙入内,在她耳边道:“柳昭容现在在会宁殿。” 会宁殿正是皇帝的寝宫。 绮素听了点头,轻声吩咐道:“叫人把单子送过去吧。” 绿荷答应了,再拜而退。 绮素看着绿荷拿了卷轴出去,嘴角缓缓上扬。 柳昭容是个有志气的人,又对皇帝一往情深,这几年随着地位稳固,心气也越来越高,对中宫之位怕是越发渴望了。近来的宫中流言正巧又触动了她的心思,这些年她又常与皇帝言及政事,名单送去后她不会不看。列于名单首位的正是宋遥的长女,柳昭容一向聪明,自然看得出太子和宰相联姻将会极大地加强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她有心后位,又一向不欣赏太子的优柔之性,想来对此不会支持。 而宋遥若知道皇帝本对自己女儿属意,却受到柳昭容阻挠,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也必将与柳氏一门生隙。绮素的手轻划过案上的书卷,微笑着想,只要他们之间生了嫌隙,她就有机可乘了。 绿荷很快寻了殿中内官将名册送去了会宁殿。 名单送到会宁殿,交给了殿中内侍。内侍转身送入殿内,呈给皇帝御览。 柳昭容正在殿中抚琴。身旁香炉散发着淡淡香气,与悠扬的琴音缠绕在一起,透出绵绵情致。她不时抬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皇帝。皇帝却并没有看她,而是从内侍手中接过名单翻看。 柳昭容见了,轻轻咬唇,赌气地停了琴音。 “怎么了?”皇帝抬起头来。 “对牛弹琴。”柳昭容气鼓鼓地说道。 皇帝微微不悦,但念在她身怀有孕,难免会有些脾气,便没计较,低头继续翻看。 柳昭容本是对皇帝撒娇,不想皇帝没搭理她,倒有些讪讪的。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走近皇帝问道:“至尊在看什么?” “太子已到了选妃之龄,朕让贤妃留意贵戚世家之女,这是她拟定的备选名单。”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柳昭容心中一动,恳请道:“可否容妾一观?” 皇帝看了她一眼,将单子递了过去。 柳昭容翻开,一眼便看见宋遥长女的名讳列于其上。她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跳,随即笑着试探道:“贤妃将宋令公之女排在了首位,看来是属意于她呢。” 皇帝点头:“朕行幸远迩府第时也见过两次,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说话时微微含笑,似乎也很满意绮素的选择。 柳昭容的心突突直跳,她缓缓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婉转说道:“贤妃娘子处事向来妥当,只是这一次未免有些轻率了,妾以为宋相之女恐非太子良配。” 皇帝的笑容淡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何以见得?” 柳昭容知道她此时的进言非同小可,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宋令公已是秉笔宰相,可谓位极人臣。古来权臣之患,想来至尊不会不知。” “朕相信远迩的人品不致如此。”皇帝淡淡地说道。 柳昭容微微一笑:“妾也相信宋令公的人品贵重。可事关一国兴亡,把希望寄托于臣子的品性上,未免冒失了。宋令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女日后若再为皇后,只怕贵盛之下会有霍光、王莽之祸。何况太子性情本就柔弱,与权臣联姻怕是难以避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结果……” 皇帝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待柳昭容说到最后一句,忽地朝她看了一眼。 柳昭容只觉得皇帝这一眼锐利无比,如刀锋一般剜在人身上。如此威压之下,她难免胆怯,忙道:“妾……妾一时多言,望至尊恕罪……” 良久,她才听见皇帝的语声在头顶响起:“朕没怪你,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必如此。” 柳昭容小心地抬头,见皇帝表情平和,并无不妥。难道刚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皇帝却已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朕没想到你目光如此深远。” 柳昭容听他语气温和,这才松了口气,红着脸道:“妾只是想为至尊尽点心罢了。” “除了贤妃,后宫之中也就只有你还能和朕说点正经事。”皇帝含笑说道。 柳昭容听了,语气越发娇嗔:“妾就知道妾比不上贤妃,至尊什么时候都把她挂在嘴上。” “谁说的?”皇帝笑着揽她入怀,“这样的政见贤妃就不会说。” 十数日后,皇帝下诏,以德妃本家、兰陵萧氏女为太子妃,来年迎娶。 太妃原以为太子娶宋遥之女乃是十拿九稳之事,不想半路却杀出个萧氏女,不免大感意外。她诧异之下,自然命人打听,才得知这结果完全是柳昭容进言之故。除了不赞成以宋遥之女为太子妃,柳昭容还说太子事母至孝,建议从其母家择女,也算是全了太子孝心。 这个提议可谓高明。萧氏虽为人尽皆知的名门,这些年却鲜有人在朝中为官,自无外戚揽权之忧。皇帝虽不相信宋遥真的会借此揽权,但太子生性优柔,柳昭容的建议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以最终仍是择立了萧氏女。 太妃一向不大喜欢柳昭容那张扬的性子,打探出这底细后更加厌了她,和绮素说起她来更是一脸的不屑:“几句流言而已,她倒真动了心思,竟敢对太子的婚事指手画脚,还当真以为那中宫之位非她莫属了?” “中宫多年无主,至尊也该有所考虑了,”绮素倒是心平气和,“昭容的家世、才情都为嫔妃之冠,她若为后,朝野上下也没有话说。” 柳昭容若成了皇后,她所出的皇子便成了嫡子,必然会危及现在太子的地位。她好不容易当上皇后,又怎么甘心为人作嫁?她要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必会想办法削弱太子的实力。这一点太妃自然瞧得出,不由得冷笑道:“她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这么着急,就不怕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绮素微微垂目:“昭容年轻,就算这胎为女,日后也有的是机会。只要她成了皇后,所出的皇子就是嫡子,只怕太子将来会有些尴尬。” “你道皇帝真这么糊涂?才立了太子,就弄出一个嫡子与太子相争?” 绮素讪笑:“至尊的心思,妾不敢妄自揣测。” 太妃冷冷地说道:“宫中多的是变数,未必就如她所愿了。”停了停,她又轻叹道:“不过这次我和太子都承你的情。” 绮素低头道:“未能帮到殿下,太妃此言,妾受之有愧。” “罢了,又不是你的错。”太妃无奈地摇头。 “那柳昭容……”绮素小心地看向太妃。 太妃的神色一冷:“她?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不自量力。” 太妃在宫中浸润已久,手段自然非同寻常。 入冬以后,朝中事务渐少,太妃便寻思着趁这机会在宫中办场佛事,讲经说法,以启众悟。她本是修行之人,这一意愿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不但如此,皇帝还许诺会和同样笃信佛法的贤妃一起出席,可说是给足了太妃面子。 佛事由太妃操办,自然极是妥当。太妃请来说法、辩经的高僧十数人,其门人加起来则有数百。佛事开始,唱诵经文之声齐响,肃穆庄严,直达云霄。除柳昭容有孕未能前来,各宫嫔妃都赏脸到场,且各有供奉。 佛事完毕,太妃殿中又设了斋宴。皇帝食毕,见绮素还在向高僧请教佛法,似乎甚有兴致,便不急于离去。他对佛道不感兴趣,坐了一阵便去偏殿和太妃闲话家常。 太妃虽不常和皇帝见面,但她向来长袖善舞,皇帝与她谈话也颇觉愉快。过了一会儿,太妃隔着珠帘往外望去,见殿上的人已渐渐散了,绮素则仍在大殿另一侧和几位僧侣探讨佛经中的问题。太妃觉得是说话的机会了,便取了香箸,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着向皇帝道:“最近宫里有些传言,不知圣人可曾听闻?” 皇帝摇头:“朕并未听说什么传言。” 太妃慢慢地拨弄着香灰,缓缓言道:“宫里人都说,柳昭容怀的才是真龙。” 皇帝愕然道:“此话从何说起?” 太妃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色,随即垂目,依旧慢条斯理地拨着炉灰,轻叹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不过太子刚立就被如此中伤,实在让人寒心。我以为传这话的人必是别有用心,只怕将来宫中会不太平。” 皇帝果然皱眉道:“可知是什么人在传?” 太妃摇头:“宫中人多口杂,很难查到源头。再说这捕风捉影的事,也找不到凭据。我原不想用这捕风捉影的事来烦扰圣人,但宫中竟有人全不将东宫放在眼里,实在有些不像话,还望圣人明察。” 皇帝嗯了一声,沉思不语。太妃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皇帝开口:“太妃行事一向有章法,纵无真凭实据,也当有些线索吧?” 太妃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圣人只须想,这传言会壮大谁的声势不就清楚了?” 皇帝看了太妃一眼,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太妃将香箸放回筒中,正色道:“后妃之德,首在贞静。牝鸡司晨,非女子本分,亦绝非国之幸事。” 听了这话,皇帝的神情越发深邃,良久乃道:“多谢太妃提醒,是朕疏忽了。” 绮素和几位僧人论完佛法,也来至偏殿和太妃说话。她掀帘一望,见太妃神情悠闲地逗弄着脚边的拂菻犬,皇帝则垂首而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太妃听见响动,抬眼见是绮素,便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绮素会意,远远地向她施了一礼,自向皇帝走去。 皇帝直到绮素走到身前才察觉到,抬头向她一笑,伸出手去。 绮素在他身侧坐下,才笑着向太妃道:“打扰了太妃许久,妾该回去了。” “太妃和你向来交好,就是再打扰一阵也没什么。”皇帝笑道。 绮素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浅笑道:“纵使太妃不怪罪,长寿和莲生奴也离不了人。妾来了这半日,只怕淑香殿已经闹翻天了。” 提到两个儿子,皇帝的神情也柔和了起来,对绮素道:“我和你一道回去吧。这两天没见着他们,倒是有些想了。” 两人一同起身辞别太妃,太妃也起身答礼,然后含笑看着两人相携而去。 回淑香殿的路上,皇帝仍颇为沉默,绮素察言观色,猜知大约是太妃对他说了些什么,便赔着笑问道:“至尊可是有心事?” 皇帝抬头看她一眼,语气平和地问道:“宫中说柳昭容怀有真龙的传言你可听过?” 绮素笑容微凝,有些不安地回答:“妾听淑香殿的宫人们说过一些。” “既有如此传言,为何不告诉朕?”皇帝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妾以为此乃无稽之谈,至尊不必为此伤神,便不曾禀报。妾也已严令淑香殿上下不得再传这些胡话。” 皇帝不置可否:“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绮素温婉地一笑:“昭容有孕,招来一两个人嫉妒,说些不适当的话也非难以想象之事。东宫有主,天下谁人不知,何况是昭容这样的明白人?再说昭容这一胎尚未知男女,万一昭容产下的是女孩,岂不是让人笑话?可见这不是昭容自己所为。” “太妃似乎对柳昭容有些不满。” 绮素小心地说道:“太妃爱护太子,有些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神色略显和缓,握着她的手,轻轻叹息道:“其实不止太妃,宋遥也曾上疏,以为后宫不宜干政。” 后宫敢于直言政事的只有柳昭容一人,宋遥说的是谁,皇帝自然心知肚明。绮素嘴角一勾,口中却道:“宋令公确是至尊的肱股之臣,只是有时管的事也过于琐碎了。” 皇帝看着她:“听你的意思,似乎对远迩很不满?” 绮素笑道:“至尊忘了?前几年宋令公也没少为难妾呢。宋令公的才能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他总是和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过不去,妾私底下自然要腹诽他的。” 皇帝笑了起来:“朕还一直以为你大度,原来你也会记恨。” “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妾自然是不例外的。”绮素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皇帝大笑。绮素以袖掩口,遮住了唇边的笑意。这下皇帝应该不会怀疑是她做的手脚了,接下来就要看柳昭容与太妃谁更技高一筹了。 被绮素这么一打岔,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便不再提这事。两人一路话些家常,再抬头时淑香殿已在眼前。 长寿和莲生奴正拿着竹刀在殿前的空地上对打。长寿听见动静,回头见是父母回来,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就向皇帝扑了过去。莲生奴则拖着竹刀,慢吞吞地跟在兄长后面。皇帝刚才已看出莲生奴几乎没法还手,走近了又见莲生奴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样子,便弯下腰温和地责备长寿:“又欺负你弟弟了?莲生奴还小,你也不知道让着他。” 长寿瞟了莲生奴一眼,撇嘴道:“谁欺负他了?我都说不打了,他非缠着我;我说我让他赢吧,他还不干。我快要被他给烦死了。” 绮素早命人取了水和丝帕为两个孩子擦拭手脸,闻言牵着莲生奴的手问道:“既是打不过你哥哥,又何必硬撑?”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玩着手里的竹刀。 绮素微微皱眉,向皇帝道:“这孩子不爱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笑着抱起了莲生奴,说道:“这孩子性子像朕,好强,不肯服输。”说着,他转向莲生奴:“不过这么死缠烂打可不行,你现在力气小,不能强来。” 莲生奴似懂非懂,搂着皇帝的脖子问:“力气小的人是不是永远打不过力气大的?” “也未见得,”皇帝笑着拍拍他的头,“只是要讲技巧。阿爷等会儿教你两招你就厉害了。” 长寿听见,叫了起来:“我也要学!阿爷不许偏心,不能只教莲生奴不教我。” 皇帝牵过长寿,笑着道:“好好好,不偏心,都教,都教!行了吧?” 长寿这才满意,父子三人一起进殿。绮素落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的背影。 “娘子。”绿荷迎了上来。 “绿荷,”绮素小声问,“你觉不觉得陛下对这两个孩子有些不一样?” 绿荷看了一眼皇帝和两个孩子,轻声答道:“奴婢觉得陛下对两位皇子都很疼爱。” “可我总觉得,陛下更偏爱莲生奴。” 绿荷转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玩在一起的父子三人。长寿张开双臂扑向莲生奴,却被皇帝伸手挡了一挡。莲生奴趁机在长寿腋下挠了几下,长寿咯咯地笑起来,反过来要挠莲生奴。两个孩子围着皇帝转,很快闹成了一团。皇帝则笑着抚须,眼中满是柔和之色。 绿荷收回视线,转向绮素。绮素也正看着那父子三人,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越过了那三个人,投向了更为深远的所在。 光耀十六年春,宫中已在为太子纳妃之事忙碌了。 往年春日,皇帝必行幸曲江池畔,且多半由弓马娴熟的柳昭容伴驾。然今年因柳昭容已有八个月身孕,行动不便,这次便由顾美人随同皇帝前去。这多少让柳昭容的心里有些不痛快。 皇帝熟知她的性子,行幸回来便特意陪她登楼远眺,让她舒解心中的烦闷。柳昭容果然高兴,颇有兴致地与皇帝漫步于阁道之上。 柳昭容心情愉悦,想起皇帝已许久不曾说起朝政,不免问起。皇帝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霾,却仍不动声色,好好地抚慰了她两句。 柳昭容反应灵敏,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同,正待细问,却忽觉腹中一动,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皇帝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柳昭容一笑:“没事,是这孩子又踢我了。” 皇帝也笑了,伸手搀着她:“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柳昭容点头。皇帝递了个眼色,宫人们有条不紊地为二人在宽敞的地方张设坐处。柳昭容含笑入座,对皇帝道:“这孩子很是好动,每天总要踢上好几回。家慈上次入宫,说妾这次准是男胎。” 皇帝温和地一笑:“朕至今只有一女,倒希望你能给朕添位公主。” 柳昭容一双美目微微一转,撒娇道:“可是妾喜欢男孩。” “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会一样疼爱。”皇帝安抚道。 柳昭容显然不太乐意。 皇帝的目光微沉,笑容渐渐变了味道:“女儿乖巧,难道不比儿子更惹人怜爱?” 柳昭容依偎在他身边,小声笑道:“可是后宫嫔妃谁不想有个儿子?妾不知有多羡慕贤妃能生养两位皇子呢。” 皇帝不由得想起太妃的话来,轻轻推开了柳昭容,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你想生男,可是有什么期望?” 柳昭容尚未察觉,笑着道:“至尊喜欢打猎,妾想若这一胎是个儿子,妾便教他从小练习弓马,以后日日陪至尊游猎,岂不是美事?”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朕有天下,岂能耽于游猎?” 柳昭容笑道:“打猎能养成男儿的勇武心性,妾若有子,希望他能像至尊一样坚忍不拔。像太子……”柳昭容说到这里撇一撇嘴,“太子就未免有些柔弱了……” 她往日也曾说过太子柔弱之语,皇帝都并未往心里去,这次却是神色一冷:“太子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皇帝说完,也不管柳昭容满脸惊愕,扬长而去。 皇帝疾步回到殿中,犹觉烦躁,便让内侍把他尚未看完的奏疏拿来。皇帝拣了一份,打开看了两眼,忽地怒色浮现,将那道奏疏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内侍不知皇帝何故发怒,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皇帝的胸口急剧起伏,他抓起案上的笔,迅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让内官拿去给宋遥。 那内官莫名其妙,只得捧了这字条去中书省找宋遥。 宋遥正要回府,听内官讲明,也有些诧异,接了皇帝手书,哭笑不得。他再三看了那上面写的几行字,对那内官道:“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内官巴不得甩掉这烫手山芋,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走后,宋遥转身向程谨所在之处走去。 程谨正埋首公务,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来,见是宋遥也不惊讶,淡淡地叫了一声:“宋令公。” 宋遥向他点点头,拿出了皇帝手书:“程侍郎看看这个。” 程谨自上次被罢相,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的意气飞扬渐渐转变为沉稳内敛,政见上虽未见得有多少改变,却很少再使用过激的言辞。他和宋遥也还能维持着平和的关系,只是已不如往昔亲密。宋遥如今也不再以字呼他,而是客客气气地叫他“程侍郎”。 程谨接了纸条,不由得大奇:“区区一个六品官,陛下竟亲自下令贬斥?” 宋遥耸肩:“谁让他不识时务?” 程谨扬眉,有些不解。 宋遥笑着抖了抖皇帝的手书:“此人上疏奏请立后。宫里的传言,侍郎应该也听说了吧?” 程谨听了这话,低头思索。皇帝多年空置中宫,显然没有再立后的打算。这名官员提议立后,自然不得皇帝欢心,不过皇帝因此而大发雷霆却也有些过了。 见程谨仍不得要领,宋遥提醒道:“难道侍郎未曾听过宫中的流言?” 之前宫中流言大起,程谨自然有所耳闻。经宋遥这一提醒,他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抬头看了宋遥一眼,慢吞吞地道:“言官奏事乃是本分。纵其所奏一无是处,也不宜以此来贬谪。官员因言获罪……”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尴尬,他被罢相不也是这个原因?于是便停口不言了。 “侍郎有所不知,陛下这是敲山震虎,警告后宫某些不安分的人,”宋遥抚须打断他,“某以为并无不妥。” 程谨看了一眼宋遥,见他面有得色,颇不以为然。不难看出皇帝这番怒火是冲着柳昭容去的,宋遥长女本为太子妃人选,却因柳昭容进言而不得入主东宫,故而宋遥对皇帝借机敲打柳昭容拍手称快。想到这里,程谨对宋遥不免生出了几分鄙夷。宰相已主国政,若再为外戚,不免会为君王所忌,崔明礼就是前车之鉴。前例在此,宋遥仍不知避嫌,还为之耿耿于怀,器量也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如今程谨已不会再直言相斥,只淡淡言道:“当年某因沈庶人盛宠太过,欲向陛下进言,令公曾劝我后宫事外臣不宜干涉,想不到如今阁老倒是对陛下的后宫如此热衷了。” 宋遥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才讪笑道:“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我们还是照陛下的意思办理吧。” 程谨皱眉,却也只得应下。 送走宋遥,程谨凝视着案上的手书,深觉贬退言官实非明君所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皇帝进言。可摊开纸笔,他却想起那次罢相的情景来,便又有些犹豫。半晌,他叹了口气,将笔又搁下了。 “侍郎提笔又搁笔,想来是有心事?”窗外忽有人笑道。 程谨抬头,见是上次贤妃遣来问候的内官王顺恩,便笑道:“倒真有些麻烦事。” 王顺恩笑道:“奴婢受贤妃之命,把府上娘子要的合香方子送了来,碰巧听到了宋令公和侍郎的话。” 程谨并不吃惊,反而笑问:“不知中官有何见教?” “不敢。奴只是想,陛下也是人,一时意气用事也在所难免,这手书未必就是陛下的真意。主君有错,直言进谏方不愧人臣气节。何况侍郎亦深知陛下并非庸主,并不缺乏纳谏的器量。” 程谨豁然开朗:“谢中官教诲。” 不久皇帝便收到了程谨的谏书。皇帝本是在激怒之下欲贬斥那不识趣的言官,看到这道奏疏时已冷静了下来,也自觉失策。他阅罢谏疏,便顺着下了台阶,收回了贬斥那名言官的命令。处理完这件事,皇帝却又对着程谨的谏书沉思起来,随即吩咐摆驾淑香殿。 绮素正做着针线,听到皇帝来了,忙起身出迎。皇帝笑着问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才闲闲地问道:“程谨教这两个孩子可还用心?” “侍郎对两个孩子一向尽心尽力。”绮素并不吃惊皇帝会有此一问,微笑着回答道。 “今天他上了一道奏疏,斥责朕以一己之好恶贬斥朝官,有失公允。” 绮素看了看皇帝脸色,婉转地说道:“主明臣直,大臣敢于诤谏乃是好事。” 皇帝一笑:“不瞒你说,今天朕看他的谏书也多有感慨。他为相时朕嫌他烦,这两年他不在阁中,几位宰辅都很老到,却没人像他一样敢于直谏。这会儿朕倒有点想程谨的直脾气了。” 绮素一笑:“妾就知道,陛下还是念着程侍郎的。” 皇帝轻轻揽着绮素的肩,笑道:“我看他这两年性子也沉稳了,或许该让他再次入阁了。” 绮素眼中泛着笑意,向皇帝微微屈膝:“那妾就恭贺至尊再得贤臣了。” 光耀十六年四月,门下侍中之一以年迈之故,上疏乞骸骨。皇帝允其致仕,命程谨接任。罢相两年之后,程谨东山再起,一时之间朝野瞩目,而朝局也随着程谨的再度入阁,变得微妙起来。 第十四章 倦 寻 芳 程谨再度拜相的旨意下达后,皇帝特意在紫宸殿单独召见了程谨。 两年后以宰相身份重新立于紫宸殿前,程谨也颇为感慨。其他几位宰臣刚好结束了与皇帝的会面,从殿中鱼贯而出,为首一人正是宋遥。 程谨见到几位同僚,略整衣冠,然后向他们走去。宋遥也看见了程谨,目光复杂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程谨向他一揖,宋遥也还了礼。宋遥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扯动着嘴角,平静地说道:“恭喜侍中。”他虽是口中道着恭喜,脸上却并没有笑意。 程谨也以同样的礼貌表达了他的谢意。 宋遥手一抬:“陛下正等着侍中呢。” 程谨点头,向殿中走去。数步之后他再回头,见宋遥仍拢着袖子站在原处。两人目光交汇片刻,宋遥微微低头,再度致意,随即远去。 程谨苦笑,宋遥必是因他在背地里向皇帝进言,因而恼了他。如今的几位宰相中,宋遥仍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人,他若要趁机刁难,入阁以后自己恐怕会举步维艰。然程谨的心性也已远非昔日可比,并不肯因此示弱。 转眼已到了门口,程谨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入内。 皇帝召见,自然是好言激励,让程谨以后尽心国事;程谨表示会谨奉君令,再拜而出。 回府时,程谨从车内看见有数辆马车停于街口,便吩咐车驾直入府内。进门下车,果见家仆拿着一叠拜帖送了过来。 此外庭中尚立数人,皆着内官服饰,显然是宫中来人。听见车马的声音,为首的一人回过头来,正是王顺恩。 程谨上前相迎:“中官。” 王顺恩施礼之后微笑道:“贤妃闻知相公再度入阁,特命我等送来食盒,以作相公烧尾之贺。” “有劳贤妃记挂,请中官代某致谢。” 王顺恩含笑道:“奴婢一定转达。贤妃还有言:虽然以后相公必然会国事繁忙,但还请相公继续担任两位皇子的老师,教导他们为人处世之道。” 程谨含笑:“某绝不敢辞。” “既然话已带到,奴婢这就回宫去了。”王顺恩含笑辞别了程谨。 王顺恩走后,程谨吩咐仆从,将前来拜访之人一概挡驾,不过他仍颇有兴味地翻看了那厚厚的一叠拜帖。李氏和琴女这时才有机会上前和他说话。 “这么多拜帖?”琴女一边哄着啼哭不止的次子,一边咋舌。 “以后只怕会更多。”李氏含笑道。 琴女笑道:“这些人……以前罢相的时候可没见他们来过。” “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此乃世间常理。”程谨却表现得很平静。 “现在你可知道谁才是好人了吧?”琴女道。 程谨笑而不语。 琴女噘了下嘴,略有不满。不过儿子哭闹得太厉害,她无暇争辩,匆匆地抱着孩子走了。 李氏却笑道:“贤妃为人的确值得称道。阿郎罢相,她不以此轻视;阿郎起复,她也尽了礼数。那位宋相公以前虽和阿郎走得近,阿郎罢相,他却也就不来了。” 程谨苦笑:“那个时候他也不便与我们往来。” 李氏素来温和,并不与丈夫纠缠这个话题,只道:“咱们以后得想办法报答贤妃厚德。” 程谨笑着将那叠拜帖推到了一边:“恩自然是要报的,不过我想最好的报答,还是让两位皇子成才。” 李氏点头:“阿郎所言极是。” 程氏夫妇闲话家常,却不知王顺恩出了程府并未急于返回,而是隐于小巷,悄悄地观察程府动静,直到日暮时才返回禁中复命。 绮素早就在等他回来,闻报立刻让他入内,细细地盘问。 “程相公怎么说?” 王顺恩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在程府的所见一一道来。 “程相回府后都见了哪些人?” 王顺恩低头回答道:“程府闭门谢客。奴婢观察良久,虽上门拜访之人不绝,但程相公并未见任何人。” 绮素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件事你办得不错!绿荷,取绢帛五十匹给他。” 绿荷应了,当即命内官从库里搬运来绢帛。 王顺恩受宠若惊:“此乃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厚赐。” 绮素微微一笑:“这是你应得的。我让你多注意程相公,你做得很不错,那番提点也恰到好处。用心办事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 王顺恩谢过,默默地退了出去。 绮素这时才长舒了一口气。送程府烧尾事小,让王顺恩观程谨心性才是真正的目的。若程谨一复相位便忘乎所以,就算是这些年费尽了心思拉拢,她也必然会弃之不用。可程谨拜相之后并不与趋炎附势之人为伍,显然并未昏头,绮素这才有些满意。两年的起落的确让程谨成长了不少,这份沉稳已足以托付大事了。 程谨为人正直,自会认真教导两个孩子,日后朝中纵有变故,料想他也会有所回护。接下来……她转向正在书案前写字的两个孩子,接下来就要看这两个孩子自己能不能成器了。 似乎感受到了绮素的目光,莲生奴停笔,抬起头,用一双澄澈的眼看向母亲。绮素向他微微一笑,他也腼腆地回以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写字。再看长寿,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压在他身下的纸被他的涎水濡湿了一片。绮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前在长寿的桌前一拍,长寿哇的一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让你写个字就睡觉,”绮素忍不住数落他,“你可有点做兄长的样子?” 长寿看了一眼正安安静静写字的莲生奴,眼睛滴溜一转,讨好道:“我昨天背书背得太累了才睡着的,程谨可偏心了,莲生奴只用背一篇,我却要背两篇呢。” 绮素沉下了脸:“你怎么可以直呼老师名讳?你长这么大,难道连尊卑都不知道?你说程相公偏心,你怎么不说你比莲生奴大两岁呢?” “他?”长寿撇嘴,“谁要像个书呆子一样,除了写字就是读书?闷也闷死了。” “住口!”绮素警告地喝止他。 长寿见母亲声色俱厉,不敢再顶嘴,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笔练字。 绮素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莲生奴。莲生奴显然也听到了长寿的话,却只是抬头看了长寿一眼,然后依旧埋头写字。绮素不觉叹气,莲生奴不像长寿,他从小就很听话,很少扰人,给他一把竹刀他就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上很久。他两三岁时绮素抱着他识字,他学得很快也很专心,程谨讲解的经文他也领会得很快,只是这孩子未免过于内向了。 两个孩子本是一母同胞,却生性迥异,也不知最后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绮素正想得出神,却见绿荷匆匆入内禀报:“柳昭容殿中宫人来报,说昭容恐怕是要生了。” 离柳昭容分娩尚有两月时,绮素就命人做好了准备,闻报并不吃惊,只是问道:“可告知给至尊了?” 绿荷道:“昭容殿中已经遣人去了,不过听说北府那边出了点事,至尊正在紫宸殿急召大臣,报信的人被拦在了外面。” 绮素微一沉吟,叫来王顺恩,让他去紫宸殿外守着,等皇帝一结束召见就前去通禀。王顺恩领命去了。绮素又遣了妥当的人去柳昭容殿中守候,若有任何变故,即刻回淑香殿禀报。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人自淑香殿回返,说生产不太顺利。绮素又遣人去请太医署医正在柳昭容殿外待命,以备万一。即便如此,她仍不能完全放心,踌躇一会儿后对绿荷道:“事关皇嗣,不可大意,我们还是亲自去一趟为好。” 绿荷点头,即命宫人导引,与绮素同去柳昭容殿。 方到殿外,绮素便听见里面隐隐的呼痛声。她转身命宫女们在外待命,只携了绿荷入内。殿中宫女见着绮素都欲行礼,被绮素伸手制止。绮素见这些宫人慌慌忙忙的,不由得皱眉,快速地指挥着宫人们准备各种所需物品。这期间绿荷已让人捧来了清水、澡豆。绮素净了手,方才进入内室。 柳昭容躺在榻上,脸已疼得变了形,额上发丝被汗水濡湿,完全不似平日的艳丽华贵。她疼得那般厉害,却还在挥手,不让产婆靠近,产室的一干人等急得满头大汗。 绮素见状急步上前,轻声呼唤道:“昭容。” 柳昭容认出了绮素,挣扎着抓住了她的手。可除了呼痛,柳昭容实在发不出声来。绮素看她口形,倒也读懂了她的意思:“至尊。” 绮素的手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却仍是和颜悦色地说道:“至尊尚在商议国事,不过我已命人前去通禀,相信他会很快赶来,还请昭容安心。” 柳昭容听了精神略略振奋,终于清楚地说出了两个字:“我怕……” 绮素柔声安慰着:“别怕,第一胎都会比较辛苦,不会有事的。” 她见柳昭容情绪渐渐平静,才向身后的产婆点了点头,产婆及数名宫女这才上前助柳昭容生产。整个生产过程绮素都陪伴在柳昭容身旁,任由她握紧自己的手,甚至在上面抓出了数道血痕。 另一方面,皇帝与几位朝臣商讨国事耗时良久,几位大臣退出后,王顺恩才得以通报此事。皇帝闻报赶去时,已是深夜。皇帝刚到殿前,便听见里面传出了一声婴孩的啼哭。 “生了?”皇帝愣在了殿外。 不多时便见绮素扶着绿荷的手走了出来。绿荷眼尖,先看见皇帝,接着绮素也看见了,便放开绿荷的手,走上前向皇帝行礼,同时道:“妾向至尊贺喜,柳昭容为陛下添了一位公主。” 皇帝见绮素面有倦色,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辛苦你了。” 绮素微微一笑:“辛苦的人是昭容才对。昭容已问过陛下多次,还请陛下入内吧。” 皇帝点头,刚要迈步,却瞥见绮素手腕上的几道红痕,不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绮素轻轻地用衣袖盖住,低头道:“没事,至尊不必挂心。” 皇帝略一思索,已知道了因由,心里一软,替她将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掠至耳后,柔声叮嘱道:“回去先上药,别留下疤。” 绮素点头,小声道:“小伤而已,无须操心,至尊先去看昭容吧。” 皇帝有些歉意地向她笑了一下,转身入内。绮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绿荷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向绿荷一笑:“回去吧。” 绮素转身回了淑香殿,皇帝则在殿内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二人走得远了,皇帝才移步内室。产妇和新生儿都已移出产室,乳母是早就备好的,见皇帝入内,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婴上前行礼。皇帝免了她的礼,让她抱着女婴到近前细看。在皇帝见过的婴孩里,这女婴的五官无疑是最秀美的。皇帝原本只有一女,这时又添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女儿,自然满心欢喜,便走到床边对柳昭容说道:“女儿很漂亮,辛苦你了。” 柳昭容嘴动了动,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得知生的是个女孩,她只觉得如一盆凉水浇下,连孩子出生的喜悦也给浇熄了。 早前宫中因她梦龙而传言她这胎怀的才是真龙,她初时不以为意,时日久了,传言说得越来越真,再加上母亲和相士都断言必是男胎,她不免也有些动摇,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天命。孩子一生下来,她听到绮素说是个女孩,不由得一阵气苦。 此前的真龙传言宫中已尽人皆知,要是知道自己生的竟是个女儿,还不知要怎么笑话自己呢,尤其是一同入宫的那几个人,不用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偏那贤妃还不知趣,在一旁连声夸赞这女婴漂亮,说刚出生的孩子里,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贤妃越是羡慕,她便越觉得刺耳。贤妃自己育有两子,何必假惺惺地做姿态?可贤妃的地位远高于她,她纵然不满,也不敢发作,一腔火气便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女儿身上,怎么会是女孩?怎么就偏偏是个女孩! 皇帝却不知柳昭容的心思,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不想看看咱们女儿?” 柳昭容偏过头去,声音显得有些淡漠:“我累了,过几天再看吧。” “也对,这个孩子你生得辛苦,朕该体谅的。你歇着吧,朕去别室看女儿。”皇帝朝乳母挥了挥手,乳母领命,抱着婴孩出去了。 皇帝也接着起身,柳昭容却回过头来,委屈道:“至尊连多陪妾一会儿也舍不得吗?” 皇帝一笑:“哪里的话?我以为你想歇着了,怕留在这儿扰你安眠。既然你这么说,朕在这里陪你就是。” 柳昭容这才一笑,随即嘴角又垮了下去:“妾以为会是个儿子,没想到竟是个女儿。”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皇帝握着她的手问,“你说咱们女儿要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柳昭容意兴阑珊地道:“女孩的名字有什么要紧?” “这话就不对了。咱们女儿一看就是美人坯子,自然要有个好听响亮的名字才能配得起她。” “妾没有意见,至尊做主便是。” 柳昭容态度冷淡,不免让皇帝扫兴。但看在女儿的分儿上,皇帝还是捺着性子说道:“朕看你是真累了,你还是先休息吧,朕再去看看小公主。” 皇帝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就听见皇帝兴冲冲逗孩子的声音从隔壁的房室传来。柳昭容知道那是孩子的卧房,想必皇帝正满心喜悦地围着孩子打转。可皇帝越是喜欢这个女儿,柳昭容的心情就越是黯淡。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她这样想着,脸上有两行泪水滑落。 皇帝的儿子已有五个,女儿却仅有赵修仪所出的一人,即乳名为阿芜的临川公主。如今又添一女,皇帝自然欢喜。宫中人也都知趣,各式各样的礼物被源源不绝地送到了柳昭容殿中。 生了女儿还被如此重视,本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可柳昭容看着满满一室的礼品,想起之前宫中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反而越发不高兴。虽然那传言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如今生女,什么梦龙入怀也成了笑话一个,她便觉得其他人不过是借着这机会讽刺她罢了。 因她心中抑郁,对女儿也就越发冷淡,不说她殿中宫人,就是诸位嫔妃也都瞧出了端倪。 一次绮素前来探访,将小公主抱在怀中,想起柳昭容似乎还不曾抱过这孩子,便笑着走近她问:“昭容不想抱抱小公主吗?” 柳昭容摇头,看起来兴致缺缺。 绮素微一思索,已明了柳昭容心思,柔声劝道:“昭容还年轻,以后自然还有机会,何苦和刚出生的孩子赌气?” 柳昭容看了绮素一会儿,嘴唇冷淡地一勾:“贤妃已有二子,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立于绮素身后的绿荷变了脸色,即使不提贤妃在宫中的地位,此言也太过失礼了。 绮素却并不生气,微笑着哄怀中婴孩。等女婴睡着了,她将孩子交给乳母,才对柳昭容道:“男也好,女也好,总归是自己的骨血。为人父母,岂有不疼爱孩子的?” “贤妃莫非在指责妾母不为母?” “自然不是,”绮素的态度依旧温和,“只是觉得为人父母,疼爱子女乃是天性。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孩子将来会给昭容带来福气也说不定。” 柳昭容沉默不语,但神色间明显地不以为然。 绮素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柳昭容在宫中树敌甚多,太妃和宋遥又都怀疑她有夺嫡之意,此时生女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柳昭容入宫以来一帆风顺,怕是已瞧不清自己的景况了。绮素并不愿柳昭容就此失势,可她与柳氏却算不上盟友,说话不能不谨慎些,只能点到为止,否则风声走漏,反倒会牵连自己。 回到淑香殿,绮素在门口就听见了里面长寿和莲生奴的呼喝之声。绮素只道他们又在打架,不由得头疼,这两个孩子真是没有一天消停。她疾步向内走去,却见两个孩子并没打架,而是并排立在屋子中间,口中呼号,手里竹刀生风,竟有了两分武者的架势了。 “莲生奴,手再高一点。”座上一人一边饮着蔗浆一边慢悠悠地说道,却不是皇帝是谁? 绮素不由得好笑,原来父子三人又在指点“武艺”了。她上前见了礼,才笑着道:“至尊要过来也不让人说一声,妾若知道至尊要来,便会在殿中恭候圣驾了。” 皇帝放下蔗浆笑道:“今天事情完得早,就顺道过来了。” 两个孩子见母亲回来,都放下刀过来行礼。绮素见两人满头是汗,便吩咐绿荷带他们下去洗脸更衣,两个孩子望向皇帝,皇帝点头:“去吧。” 长寿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先跑了出去,莲生奴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跑,绿荷拾起竹刀,急急忙忙地追在他俩身后。 待屋内安静下来,皇帝笑着向绮素伸出手:“听他们说你去昭容那儿了?” 绮素被皇帝的手牵引着在他身前坐下,微笑道:“是呢。眼看着小公主越长越漂亮,将来不知会如何可人呢!” 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朕瞧你经常往那边跑,倒是比她亲生母亲还要上心。” 绮素听这意思,似乎皇帝对柳昭容有些不满。她不想节外生枝,遂又笑问:“小公主也快两个月了,名字和封号也该早点定下来才是。” 皇帝点头:“封号已经有了,名字我也想了几个,正好,你来参详参详,哪一个合适?” 绮素笑着取来了笔墨,又替皇帝铺了纸。皇帝提笔列了几个名字,拿与她看。绮素看了后笑道:“名字倒都不差,不过妾以为还嫌普通了些。至尊既视小公主为掌珠,总要有个极好的名字才配得起她。” 皇帝抚须笑道:“说得这样容易,你倒是想一个出来。” 绮素也笑着回答:“那妾就斗胆想一个了。”她凝神想了一阵,从案上另取了一笔,在白纸上提了两字,双手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却是“瑶光”二字。绮素语含羞涩:“妾读书不多,只记得少年时读的汉赋里有一句‘上飞闼而远眺,正睹瑶光与玉绳。’妾觉得瑶光二字好听又气派,正适合小公主的身份。若是这名字不对,至尊可别笑话妾。” 皇帝沉吟道:“《淮南子》载,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他在案上一拍:“这气派也配得起我的女儿。” 很快皇帝就正式给小公主赐名“瑶光”,封兰陵公主。宫人都道,皇帝对这公主果然是青眼有加,处处都显得与众不同。 柳昭容听到这名字时却是一愣,待听到这名字乃是贤妃的主意,更是皱起了眉头,向皇帝道:“瑶光乃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岂有用作女子之名的道理?贤妃为我女儿取如此之名,不知是何用心?” 皇帝怫然不悦:“贤妃也是好意,她读的书不及你多,不知道出典也是有的。瑶光本有祥瑞之意,朕也觉得这名字有气象,没什么不好。”他斜眼看着柳昭容:“上次你不是说女孩名字没什么要紧,让朕做主吗?这会儿赐了名,你倒又不满意了?” 柳昭容咬唇,片刻后才悻悻地道:“无论如何,她也是妾的女儿,难道连取个名字妾也不能过问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柳昭容:“这时你又记起她是你女儿了?她出生至今,你可曾抱过她一次?可曾仔细看过她一眼?朕倒觉得,贤妃对她事事上心,比你更像她的母亲。” 生女以后,柳昭容对绮素本就有芥蒂,听了这话她一时没忍住,冷笑道:“妾何敢比贤妃?” 皇帝听她语气不对,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若是平日,柳昭容绝不会在明知皇帝不悦的情况下还要逆他龙鳞,可此时她的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竟完全顾不得了,讥讽之语一时冲口而出:“哀孝王的遗孀若不是本事了得,又怎能得陛下厚爱?” 啪的一声,皇帝反手一掌,狠狠地掴在了柳昭容的脸上。 皇帝这一掌用劲不小,柳昭容没有提防,被这一掌打得跌坐在地。柳昭容被这一掌打蒙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皇帝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忙用手捂住了脸。皇帝对后宫的嫔妃一向有礼,从无粗暴的举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动怒。 “朕对你的确太过纵容了!”皇帝冷冷地宣布了对她的处罚,“从今天起,你降为美人,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什么叫作妇德。” 皇帝一边册封了幼女兰陵公主,宠爱非常;一边却又将其生母从昭容贬为美人,罚她闭于殿中思过,这一热一冷的态度不免让宫中议论纷纷。 柳昭容与皇帝争执时并未遣退宫人,故而好事者很快就打听出了来龙去脉,传了开去。这日谢才人、邓才人还有孙才人闲来无事,便聚在园中的阴凉角落里消夏闲聊。 “那件事你们听说了吗?”谢才人先开了口,慢悠悠地用银匙搅动着碗里的乳酪樱桃。 孙才人用团扇遮去了大半面容,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自然听说了。她嚣张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可惜至尊说了,要她闭门思过,否则我还真想去看看她现在是副什么嘴脸呢。”邓才人吃吃地笑道。 她们与柳美人同时入宫,却只有柳美人独得皇帝的欢心,而柳美人又是不知谦和为何物的人,三人对她早就满腹怨恨,尤其是当年挨过柳美人一掌的邓才人。此时见柳氏失势,三人自然是拍手称快。 “三位才人真是好兴致。”三人说得正高兴,身后轻柔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三人吃了一惊,她们明明命宫人守在四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怎么还会有人来惊扰?三人回头,却见绮素和绿荷站在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身后还有随侍的宫人,全都静默无声。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绮素听到了多少。到底谢才人机灵些,连忙接口道:“不知贤妃到此……”可当她接触到绮素沉静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就说不下去了,讷讷地住了口。 绮素缓缓地扫过她们,并没有说话。 谢才人向邓才人使了个眼色,邓才人赔笑问道:“贤妃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柳美人处。”绮素疏疏淡淡地回答,“希望我没有扰了三位雅兴。” 三人互视一眼,孙才人道:“贤妃说哪里话?只是柳美人被令思过,怕是不好见人呢。” 绮素向三人微微一笑:“柳美人初为人母,不见得知道怎么照顾兰陵公主,我不放心,所以过去看看。至尊总不至于恼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失陪了。” 绿荷向身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上前引路,一行人悄然无声地走远了。 等到绮素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三位才人都松了口气。 “这位贤妃……”谢才人语含讥讽,“倒真是当得起一个贤字。” 邓才人凑在她肩头,确定绮素走远了,才道:“她倒是一向老实厚道,那柳美人三番四次找茬,她不但忍了下来,还帮着照顾小公主。要是我,才不会这么大度。” 孙才人轻笑:“就因为她是这样的老好人,至尊才会把后宫交给她吧?若是换了柳美人那样跋扈的人,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花样呢。” 三人议论了一阵,自觉尽兴了,才各自散去。 绮素则在宫女引导下直入了柳美人殿中。 方进殿,她便听见了婴孩的哭声,便吩咐绿荷去向柳美人问禀一声,自己则径直向瑶光房中走去。一入室内,绮素却吃惊地发现在瑶光摇篮旁呆坐的正是柳美人。瑶光哭得这样厉害,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盯着对面的描金屏风出神。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柳美人慢慢地转过了头,向绮素看了过来。这一举动也让绮素看清了她的样子:仅仅数日,她竟已形容憔悴,脸上脂粉未施,双目红肿,两颊消瘦,下巴也尖了不少;一头乌发未加束缚,任其披散,垂落在素衣之上。这哪里是艳冠后宫的柳昭容?倒像是鬼魅一般。她盯了绮素许久,却没有出声,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到底认出了绮素没有。 绮素听瑶光的哭声已变了调,也顾不得和柳美人说话,匆匆上前将瑶光抱出摇篮察看,幸而瑶光并无大碍,想来应该只是饿了。绮素松了口气,转身让人叫来瑶光的乳母。 乳母匆匆赶来,一进屋绮素便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放着公主不管,这乳母你是怎么当的?” “禀,禀贤妃,”乳母惊惧地跪在地上道,“是,是美人不,不许奴进来。” 绮素看了呆坐的柳美人一眼,声音略微和缓:“公主饿了,你带她去哺乳吧。你是公主的乳母,照顾好公主才是你的职责。” 乳母应了,小心地从绮素手里接过瑶光,抱到别室哺乳。 没再听到瑶光的哭声,绮素这才放下心来。她将其他人遣退,走向柳美人,严肃地说道:“公主终是美人的骨肉,美人如此态度,未免太狠心。” 柳美人不应,反而有些厌倦地转开头。 绮素见她不答,略微提高了声音:“宫中风云变幻,起落也是常事。美人不过是稍受挫折,竟就如此自暴自弃,岂不让人笑话?” “笑话?”柳美人嗓音嘶哑地开口,“陛下如此轻贱于我,我不早就是宫中的笑柄了?我以真心待他,却落得了如此结局,贤妃却说我只是稍受挫折?” 绮素放缓了语气:“美人这些年怕是过得太顺心了,只道陛下斥责于你便是奇耻大辱,却不见谢才人她们独守空房。陛下虽将你的名分降为了美人,但吃穿用度却还是和以往一样,可见陛下对美人还是怜惜的。” “贤妃以为我在意的仅仅是名位?”柳美人挑眉。 “那么美人在意的是什么?”绮素反问。 柳美人没有马上回答,她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良久才道:“我以为陛下是我的良人……” “他是天子,是至尊!”绮素突兀地打断了她,“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是其他什么人。” 柳美人身子一震,似乎惊讶于绮素生硬的语气,开始重新审视她。绮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眼帘微垂,掩去了自己的情绪。柳美人坐回摇篮边,陷入了沉思。 绮素看着柳美人的举动,忽然有些不安,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名女子面前出现这种感觉。她立于原地,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待柳美人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柳美人喃喃道:“是这样吗?” “嗯?”绮素不解。 “贤妃说的话是真的吗?”柳美人抬头看向她,“他……只是至尊……仅此而已?” 绮素注意到她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之色,一时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便淡淡说道:“美人素来聪明,是与不是当自有判断,何须我多言?” 柳美人垂目,片刻后意味不明地一笑:“多谢贤妃指点。” 柳美人若有所悟的表情让绮素越发疑惑,也让她越来越不安,便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柳美人并未起身相送,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对后宫妃嫔来说,这是相当无礼的举止。绮素并不在意,却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柳美人仍坐在原处思索,脸上神情莫测。短暂的注视后,绮素收回目光,缓步走出了柳美人的殿阁。 太过热络未免会让人疑心,所以之后的一个多月,绮素没有再到柳美人殿中。但她到底不甚放心,每隔数日便会遣绿荷去探望兰陵公主。绿荷说乳母、宫人照料公主都颇为用心,柳美人似乎也有所振作,最近气色好了很多,也常会去看兰陵公主了。 绮素渐渐安心,到底是母女,总有骨肉天性,这样一来,事情也该平息了。不过柳美人着实出人意表,兰陵公主刚满三个月,柳美人忽然上奏,自请出家。 宫中哗然。开国以来,国朝尚无皇帝健在妃嫔就出家的先例,柳美人这个请求无疑会让皇帝的颜面扫地,何况柳美人已经惹怒过皇帝一次了。 绮素听见这个消息,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料到柳美人或许会有所动作,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绿荷见她神色变幻,不免担心:“贤妃是不是不舒服?” 绮素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随即吩咐:“我得和柳美人谈谈。” 绿荷点头,安排宫女、内官跟随绮素同去。 柳美人对绮素的到来并不惊讶,倒是绮素看到柳美人时颇有几分吃惊。皇帝尚未说话,她竟已换上了缁衣,她究竟是真心想出家,还是故作姿态? “出家并非儿戏,我以为美人还是不要冲动为妙。”互相见礼后,绮素直奔主题。 柳美人微微一笑:“贤妃多虑了,我想得很清楚,并不是一时冲动。” 绮素侧头看着她:“莫非美人觉得这样可以挽回陛下的心?” 柳美人短促地笑了一声:“贤妃未免太小看我了,我纵是轻狂惯了的人,也不会蠢到借佛陀之名来出这风头。” 绮素的目光在柳美人身上游移了片刻,终于相信她是真的想出家。绮素轻叹一声后劝道:“美人若是出世修行,公主岂不可怜?她才三个月大,纵是为她着想,美人也应三思。” 柳美人抬头看了绮素一眼,轻声笑了起来:“贤妃娘子对我倒真是关心,只是娘子如此挽留,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想留我在宫中继续当朝臣的靶子?” 听见此语,绮素微微变色。 柳美人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神色平静:“我生性狂傲乖僻,既不喜别人同情,也不愿受人利用,恐怕不能如娘子所愿了。不过我仍要感谢娘子,若不是娘子那天的当头棒喝,我恐怕也不会清醒得如此之快。” 绮素愣住。她和柳美人打交道从来都处在主导地位,这次柳美人却一举道破了她的用心。 柳美人生性张扬,又喜干政,必招朝臣反感,本是最好的挡箭牌。绮素原打算挑动她冲击皇后之位,使她与太子一派相斗,自己则可坐山观虎斗,将来要从中得利也不是难事。这计划原本进行得顺利,却不想半途被柳美人识破,她竟不惜为此遁入空门。她若一出家,自己前面的筹划就完全落空了。没有了柳氏缓冲,她与宋遥等人很难避免正面冲突,日后说不定要大费周章。绮素不禁皱眉,处在下风的感觉并不好。 她略微调整自己的情绪后才轻声发问:“美人对至尊用情至深,真能就此割舍吗?” “爱欲之人有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柳美人微笑道,“我曾以为只要我真心待至尊,终有一日他会以同样的真心待我;我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我的良配,却忘了他也是君王,不可能给我想要的情意。入宫数年,我逆势而行,有此下场实属应得。我不怨娘子、不怨至尊,不怨……任何人……我输了情局,愿赌服输。终我一生,绝不会再言一个情字!” 她面带笑容,缓慢轻柔地吐出这些字句,竟真有了几分彻悟的样子。话说到这个地步,绮素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她既已看透,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几番筹划,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绮素再好的涵养也不免有些懊恼。柳美人却在她转身后又道:“贤妃娘子留步。” 绮素回身,柳美人郑重地向她拜了下去。绮素大奇:“美人这又是做什么?” 柳美人却是纹丝不动:“还请贤妃替我照顾瑶光。” 绮素神色一冷,疏淡地说道:“瑶光乃美人亲女,美人尚且不顾惜,何况我一个外人?” 柳美人叹了口气,幽幽言道:“她一生出来我便没好好待她,此番出家更是一意孤行,我的确不配为母。这孩子是娘子看着出生的,名字也是娘子所赐,娘子待她又一向不错,我想托付给娘子是最妥当的。何况……抚育瑶光对娘子有百利而无一害。” 绮素挑眉:“何以见得?” 柳美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既然想明白了娘子想留我在宫中的目的,又岂会猜不到娘子的用心?太子的资质,娘子和我都明白。瑶光在娘子手上,我的母家自然会投鼠忌器;娘子若肯善待瑶光,我父心怀感激,纵然不公开支持娘子,也绝不会令娘子为难。娘子以为如何?” 绮素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一直以来,她以为柳氏不过是个被娇养的世家闺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倒没瞧出她竟有这样的心性,一看清楚局面,就痛快地抽身,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惜。不过……她也许是算准了自己无法拒绝瑶光,才敢如此笃定。看得透彻、狠得心肠,若是能早些堪破情劫,还真不知最后会鹿死谁手!绮素暗暗叹息,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好!”良久之后,绮素缓缓应道,“我答应你,日后必视瑶光如同己出,也希望柳翁不会让我失望。” 柳美人以手加额,郑重地行了大礼:“谢贤妃成全。” “真可惜,”绮素轻叹,“若不是相逢在此,我倒真想和美人诚心相交。” 柳美人淡淡地回以一笑:“现在再说如果,又有何意义?”她优雅地抬手:“该说的都说完了,恕不远送。” 两人话已说开了,自然无须再假装客气,绮素也不计较她的无礼,只自行离去。 送走绮素后,柳美人返回殿中,来到瑶光的摇篮前。瑶光睡得正沉,一脸的香甜,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没有丝毫的知觉。柳美人抚摸着女儿熟睡的脸庞,轻叹一声,她这一生是注定要亏欠这个孩子了。 绮素那天的话让她猛然惊醒了。她并不是愚钝之人,眼前的迷雾一朝拂去,便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这几年在宫中自以为聪明,又仗着皇帝的宠爱树敌无数,还不知不觉地中了贤妃的设计。现在宫里宫外都认为她野心勃勃,宋遥一党更视她如眼中钉,再加上皇帝又恼了她,可说是四面楚歌。她早年涉猎经史,不是没读过前朝故事,细细回想之下不禁悚然而惊,腹背受敌,自己的结局还能是什么? 这一个月她也仔仔细细地想过自己的出路,不外那么几条:妥协、抗争,或者彻底退出。 与贤妃妥协,老实地当她的棋子,大概可以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可贤妃不过是在利用她,纵使将来得胜,贤妃又能怜惜她几分?贤妃成功自己不见得有好处,但若是失败,自己这颗棋子却是必然要被牵连的。若与贤妃相斗,更是一天的安稳也不用想。贤妃多年经营,在宫中已根深蒂固,还有皇帝回护,自己并无如此雄厚的资本。若是能留住皇帝的心,自己或许还可一搏,然细思之下她竟连温柔婉顺也不是贤妃的对手。她是在父母的珍爱下长大的,并不习惯向人低头,贤妃的隐忍她自问做不到。何况她对皇帝已经失望,又怎会甘愿再伏低做小地讨好他?思前想后,与其母女二人在宫中受人欺凌,倒不如自己出家修行,落个干净。虽说这样做有些对不住瑶光,但却也可以借机为她寻个稳妥的靠山,让她一生平顺无忧。 贤妃的心事她已洞若观火,把瑶光托付别人不如托付给她。一来她如今的地位稳固,又一向有贤德大度之名,想必不会亏待了瑶光;二来父亲柳向也算是朝中清流,她若要成事,必然要想办法拉拢父亲。自己卖这个好给她,将来柳氏一门有拥立之功,也可保得一世平安——这样一来,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柳美人弯腰,为瑶光掖了掖被角,无奈而又凄凉地一笑。自己当初嫌弃她是个女孩,现在却为她是个女孩而庆幸。至少身为女子,还可以远离纷争。自己原想好好待女儿,以弥补最初对她的亏欠,想不到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好在自己当机立断,及时退出,纵然母女俩从此天各一方,至少还能保得各自平安。 柳美人趴在摇篮边,静静地想着,现在只等皇帝的决断了。 皇帝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却很快便以代皇室祈求上天福泽之名义准了柳美人的出家之愿,其女兰陵公主交由贤妃抚育。由始至终,皇帝都没再和柳美人见面,所以柳美人也无从知道皇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准许了此事的。 一个月后,美人柳氏在隶属皇家的佛寺中剃度出家。 柳美人剃度那天,绮素碍于身份没有前去观礼,只是抱着瑶光坐在廊下出神。 日暮时瑶光已经困倦,绮素便轻轻地哼着歌谣哄她入睡。因这日太后想念长寿,早些时候将他召了去,尚未回来,此时便只剩下莲生奴一个人在房内玩着竹刀。 莲生奴玩得厌了,便丢下竹刀走到廊上。绮素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不知不觉地走近。绮素也看见了儿子,向他招了招手,他便听话地坐到了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女婴。 绮素没有说话,凝神细听着远处隐约作响的暮鼓。随着鼓声,墨色笼罩了整个西京,内宫各处开始掌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暗夜里浮动。天幕上新月如钩,在庭中洒下了点点清冷的辉光。 这一夜过去,世上将再无皇帝宠妃柳氏,取而代之的是女尼明慧。绮素看着怀里的瑶光,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柳氏从此青灯古佛,却得以脱离宫内的争斗,倒也算得上幸运。自己这一生沉浮,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第十五章 怨 王 孙 柳氏出家的风波并没有持续太久,数月之后,内宫便恢复了平静。 皇帝于光耀十七年将谢氏、邓氏和孙氏三位才人晋为美人,同年又从宫女中择数人封为宝林、御女,内宫一时又热闹了起来。不过皇帝显然没有再专宠谁的意思,对这些年轻嫔妃一视同仁,几位嫔妾虽然背地里较着劲,却再没生出过大事。 绮素对她们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可只要不闹到她面前,她就乐得装作不知。是以接下来的一两年,内宫都风平浪静。倒是几个孩子都飞快地成长着,光耀十八年春天,赵修仪所出的临川公主便到了待嫁之年。 皇帝这些年极为倚重中书令宋遥,为示对重臣的恩宠,皇帝将临川公主许嫁宋遥次子。婚事定下,赵修仪便择吉日为女儿行及笄之礼。 赵修仪唯此一女,故对及笄礼极为重视,不但请了先帝幼妹南阳大长公主为其训教,还请了宫中地位最高的绮素为之执礼。 赵修仪在宫中资历甚深,绮素也很愿意与她交好,便盛装而往。 临川公主为皇帝长女,并在长时间内为皇帝唯一的女儿,甚得重视。她的及笄礼虽不铺张,却也花费了赵修仪许多心思,所用之物无不精巧,显得隆重其事。临川公主受大长公主训教之时,绮素立于一旁,细细地打量这位小名为阿芜的公主。 临川公主年方十五,身量已经比绮素略高。她的眉眼不及妹妹瑶光精致,却也秀丽可人,加上自幼养成的端庄举止,也算不负佳人之名。宋遥已位极人臣,再与皇室联姻,必会再增其威望。这并不是绮素愿意见到的局面,奈何这门婚事是皇帝亲自定下的,她并不敢多言。 “贤妃在想什么?”临川公主入内更衣时,与绮素一同执礼的南阳大长公主见她若有所思,便笑着问道。 “我想起了阿芜小时候的样子,”绮素轻叹,“一眨眼,她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大长公主也颇为感慨。 “我记得宋令公的长子娶亲还是大长公主做的媒?”绮素客气地与她闲聊着。 南阳大长公主嫁入清河崔氏,宋遥长子的亲事便是她帮忙说项,才娶了崔家嫡女。崔氏为五姓之一,门第之高连皇室亦有所不及,若不是大长公主保媒,宋遥的长子未必能娶到崔氏女。 大长公主微笑道:“我瞧两个孩子都不错,便帮他们牵个线而已,可不敢居功。” “大长公主说哪里话?过得几年,我也想麻烦大长公主替我物色新妇呢。” “你?”南阳大长公主不禁失笑,“宁王还小呢,你这心也操得太早了。” “也快了!”绮素向临川公主一扬脸,“我第一次见阿芜,她还在襁褓中呢,这一眨眼都要嫁为人妇了。” “这话倒也没错,日后我替你留意就是。”南阳大长公主微笑着转了话题,“阿芜有了门好亲事,我想修仪也该放心了。” 绮素转头看了赵修仪一眼。赵修仪正朝更衣后走出来的临川公主走过去,一脸的满足与骄傲。绮素垂目不言,直到临川公主走到她和大长公主身前,向二人行礼,她才抬头,从容地伸手相扶。 “阿芜谢贤妃赏光。”临川公主小声说道。 赵修仪也上前致谢:“今日得贤妃和大长公主为阿芜成礼,真是蓬荜增辉。” “修仪客气了。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尽点心也是应该的。”绮素微笑着回答。 她着实与赵修仪敷衍了几句,才同宫人一道返回淑香殿。 回去的路上,绮素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宋遥已有了出身名门的长媳,再有公主下嫁,宋氏一门可谓贵盛已极。有他们支持,要动太子就不容易了。且赵修仪与宋遥结亲,两家也会亲善,其子越王的立场必受影响。皇帝五子,除了自己所出二子,另外三人都与宋遥站在了一起,这实在不是她所乐见的局面。当初错算一招,让柳氏识破真相,竟至出家,否则她何至于如此被动?她正心烦意乱,廊上却还有人在敲击羯鼓,一阵咚咚乱响,搅得人越发烦躁。 绿荷见绮素神色不悦,便想喝止,却被绮素抬手制止了。不用问也知道,能在淑香殿附近撒野的,只能是那几个孩子。她无奈地循声望去,果然看见长寿背对着她跑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面羯鼓,边跑边退。瑶光拿着一支洞箫当鼓槌,追在长寿后面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羯鼓。长寿跑得快,瑶光很快就敲不到了。长寿显然也知道瑶光追不上他,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等她,得意扬扬地说:“来啊,来追我啊。” 瑶光被长寿戏弄,很是生气,哇哇大叫着把手里的箫向长寿扔了过去。洞箫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登时裂为了两半。 绮素摇头,这几个孩子实在不像话,整天糟蹋东西。她刚要上前呵斥,却见莲生奴拿着一个演戏用的傀儡从殿内走了出来。他一边牵动着傀儡一边向瑶光走去,瑶光本在发脾气,见到舞动着四肢的傀儡,立刻移不开眼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莲生奴看见绮素,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向殿内走去。瑶光被傀儡吸引了,顿时忘了长寿,欢叫一声就追着莲生奴跑了。绮素不禁微笑,莲生奴虽然不爱说话,却很懂事,又肯带妹妹,瑶光只要跟着他就很让人放心。 瑶光一走,长寿觉得没了趣味,气呼呼地把羯鼓随便往地上一放,就想跳下回廊往外跑。 “长寿。”绮素唤住了他。 长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龇了一下牙,低着头走到母亲面前,垂手而立:“阿娘。” 绮素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今日的功课可都写完了?” “写完了。”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 绮素有些意外,看向儿子的目光便有些怀疑。长寿不像莲生奴,一向不好读书,他肯老老实实地完成功课是极少见的事。长寿也察觉出了母亲的态度,抿了下嘴唇,又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绮素看着长寿的反应,越发觉得可疑,向他道:“拿来我看。” 长寿不甘不愿地回去取了自己的功课交给绮素。绮素接了,随手一翻,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扬手将那一叠纸掷在长寿面前,气得手直发抖:“你……你写的都是什么!” 长寿歪了一下嘴:“程谨让我写的诗文呗。” “这也叫诗文?”绮素怒斥。 绿荷很少见绮素动怒,不由得好奇:小宁王究竟写了什么,竟让贤妃气成这样?她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走近了那些散落的纸张,看到一页纸上写的是一首歪诗: “登高望楼台, 楼台塌下来。 楼台里的人, 只好爬出来。” 这诗不伦不类,就连一向稳重的绿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垂下了头。绮素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追究。她严厉地盯着长寿,长寿终于有些怕了,低着头不说话。绮素这才淡淡地吩咐他回去把功课都重写一遍。 长寿不敢违抗母命,只得愁眉苦脸地回去重写。 他喜欢骑射和音律,诗文从来就不是他的兴趣,每次写诗他都得搜肠刮肚才能勉强诌上几句。以前莲生奴还小,无从比较,这两年莲生奴在诗赋上进步神速,早就远远地超过了他,连程谨都对莲生奴大加赞赏。绮素每每拿弟弟与他相较,让他越发讨厌文事,连带着对莲生奴也生出了几分反感。 不过讨厌归讨厌,今天惹恼了母亲,可要怎么交差呢?长寿正在发愁,忽然听见奶声奶气的女童的声音:“阿兄……阿兄……” 他从窗外向外望去,正是莲生奴牵着瑶光在他窗外招手。长寿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有了主意。 瑶光虽然还未满三岁,却已经显出了活泼好动的性子。不过才玩了一会儿傀儡,她就被空中飘舞的柳絮所吸引,一边走一边伸着手去抓。莲生奴不放心她一个人乱走,便上前牵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了门外。瑶光追逐着半空中飘散的柳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长寿的窗前。 “莲生奴,”长寿亲热地向莲生奴招着手,“过来过来。” 莲生奴看见长寿目放贼光,就知道准不是好事,便有心推托。他指了指瑶光,摊开双手表示为难。长寿撇撇嘴,随手拿了两颗双陆的棋子塞给瑶光。瑶光见到有新鲜玩意立刻就进屋拿了,自己坐到一旁摆弄了起来。 莲生奴见瑶光玩得开心,只得进房对长寿施了一礼,温和地问道:“阿兄有何见教?” 以前莲生奴受了长寿欺负,总会奋起反抗,这两年他似是懂事多了,对长寿彬彬有礼了起来。两人在一起,莲生奴倒更像兄长些。 长寿搓着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我记得你的诗写得不错,替我写两首交差怎么样?” “这……”莲生奴有些迟疑,“阿娘和程先生若是知道,只怕会不高兴……”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可是……” “你是我兄弟吧?”长寿双手合十,“是兄弟就帮我这个忙。阿娘这次好像真生气了,不会那么容易让我过关的。算阿兄求你了,行不?” 莲生奴没作声。 长寿勾着他的肩膀,循循善诱:“上次阿爷送我一柄上等的桑木弓,你不是很喜欢吗?你帮我混过这一次,我便把弓送你,怎么样?” 莲生奴对这个条件似乎有些心动,可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既是阿爷所赐,转赠给我就不合适了。将来阿爷若问起来,也没理由搪塞。” 长寿把脸凑近了莲生奴,举着拳头威胁道:“就一句话,写还是不写?” 莲生奴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就是。” 长寿大喜:“好兄弟,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送给你。” 莲生奴有些无奈:“先记着吧,以后若有事,我再向阿兄讨还这人情。” 他走到案前提笔,不多时便将程谨要求的诗文作了出来。长寿一看,果然比自己所作的高明了许多,便急急地抄在纸上,然后兴冲冲地叫了绿荷,让她把自己的诗文送去给绮素过目。 “总算能出去玩了!”绿荷走后,长寿欢呼一声,跑出了淑香殿。 莲生奴看着兄长向外跑,却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变了脸色。他对着长寿的背影叫了声“阿兄”,长寿却生怕母亲看了诗文不满意,叫他再重写,一心只想往外跑,根本就没听见莲生奴的呼唤。长寿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莲生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口气冲出了淑香殿老远,长寿才舒了口气,快活地吹起了口哨。 这时节的内宫百花正盛,姹紫嫣红,鸟雀相鸣,蜂蝶穿梭于花间,正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如此好天气,正该出来游玩,谁要傻呆呆地在房里写什么酸诗?长寿这样想着,心情越发舒畅起来。 玩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往年这时候,燕子都会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檐下筑巢,便想去看看那些燕子回来没有,说不定还能掏到几个鸟蛋给瑶光玩。 他快步向那处冷清的宫室奔去。到了那里,果然见屋檐下有新的燕巢出现。他四下看了看,见有一棵树离屋檐很近,便向树上爬去。刚爬到一半,却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神色匆忙地走了过来。 这里无人居住,除了定时来打扫的宫人,并不会有人来,现在显然还没到打扫的时候。长寿有些好奇地探出头,想看看来者是何人。 来人身形窈窕,容貌秀美,举止优雅,只是眉间有一抹惶然。这个人长寿并不陌生,正是常去淑香殿的美人顾氏。 顾美人并没有看见挂在树上的长寿,她匆匆地扫了一眼四周,便向宫殿深处走去。 长寿微微奇怪,她跑这儿来做什么?不过他一向不关心父亲的宠妃,这念头一闪之后便被他丢到了脑后,仍旧吭哧吭哧地往树上爬去。就在他爬到树顶,离燕巢近在咫尺的时候,树下竟又有人经过。 长寿大奇,这地方一向没什么人来,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一个接一个地往这儿跑?他往树下看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珠,来的竟是太子李崇讯。 李崇讯虽身为太子,对兄弟们却没什么架子。长寿虽然不经常和他见面,却很喜欢这位长兄,因此吃惊过后便挥着手叫:“阿兄!” 李崇讯吓了一跳,慌忙抬头,见是长寿,不由得呆住,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长寿一溜烟地下了树,仰头向兄长笑道:“我在看燕子有没有下蛋。” “哦……”李崇讯神色古怪地问道,“那……燕子下蛋了吗?” 长寿摇摇头:“好像还早了点。” 李崇讯看看四周,小心地蹲下身子问长寿:“这里可有其他人来过?” “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燕子才在这里筑窝,”长寿天真地笑道,“阿兄要看燕子窝吗?” “我……”李崇讯似乎松了口气,“我就不看了。我就是心烦,出来随便走走。” “哦。”长寿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崇讯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拍了拍长寿的头:“你阿娘一定在找你了,早点回去吧。” 长寿想了下,觉得自己的确出来很久了,便听话地向淑香殿走。大约走了十几步,他才想起来,他忘了跟李崇讯说,其实刚才还有顾美人来过。 “大兄……”他急急地转过头,却早已不见了李崇讯的踪影。长寿疑惑地摸头:“怎么走这么快?”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长寿想着,就往淑香殿的方向走了。 从那处宫室返回淑香殿,太液池为途中必经之路。长寿经过时在池边折了根柳条,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抽着玩。池畔偶有宫人经过,看见长寿都屈膝行礼。长寿却仿佛没看见般,只顾着玩自己手上的柳条。 “阿兄阿兄,它现在就能飞吗?”走过假山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在石山的另一端响起,“我什么时候能用它打猎?” 长寿听见这声音,认出这是他的三哥、越王李崇诫的声音。他转过假山,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康王李崇设也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面是一只幼年的鹞鹰。 “现在还不行,要大一点才能捕得到猎物。”康王淡淡地回答。 长寿还是第一次见到鹞鹰的雏鸟,他见猎心喜,忍不住跳了出去:“阿兄,这鹞子能给我玩一会儿吗?” 康王和越王都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冒出来,都禁不住愣了一愣。待看清是长寿,康王与越王互视了一眼。康王转头看向长寿,嘴角微微上扬:“你吗?” 天色已晚,内宫各处开始掌灯。 一双素手在灯下抚摸着绣了忍冬和卷草纹的织锦襁褓。 绮素还记得当初她满心欢喜地绣这纹饰时,锦缎的颜色是何其鲜艳。十来年的光阴,已足以让这份鲜亮褪去,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她轻轻抬手,命人卷起垂帘,目视着跪在殿外的莲生奴。那孩子垂头跪着,一如既往地安静。绮素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垂目,看着织锦上的精致纹饰。 眼前的两个孩子有时会让她想起那个死去的孩子。如果他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深爱着那个孩子,却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为了他将来能够平安。可即使那样,她也没能留住他。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他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现在的两个孩子大概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如此险恶之事。 “贤妃……”绿荷一边为她奉上酥酪,一边小声求情,“已经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经受不住……” “让他起来吧。”绮素淡淡地说了一句。 绿荷听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了莲生奴。 莲生奴跪了这半天,膝盖上已经瘀青一片。他扶着绿荷,好一会儿才勉强站了起来。刚一迈步,便觉膝盖上一阵锥心的疼,脸都皱成了一团。 绿荷见状忙道:“别动,我去叫人来。” 莲生奴摇摇头,放开了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绮素看见莲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托着他,将他牵引到自己身边。 “阿娘……”莲生奴轻唤,声音细弱得像头受伤的小兽。 绮素一手揽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轻轻叹息道:“别怪阿娘罚得太重,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莲生奴羞愧地低头:“我知道错了。” 长寿把诗文交给绿荷后莲生奴才想到,他替长寿代写的诗篇已大大超出了长寿平日的水准,怕是要露馅。他本想叫住长寿,让他把诗文拿回来重写,可长寿却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听见。他若是去找绿荷,便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母亲的反应。果然绮素一看便猜到了这些诗作是莲生奴的手笔,大怒之下让莲生奴跪在门外反省。 绮素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知道错了就好,回去休息吧。” 莲生奴点头,方要转身,却瞥见了绮素面前的襁褓。那襁褓看上去颇为陈旧,上面的纹饰也很陌生,显然不是瑶光的东西。他一时好奇,便顿住了脚步。 绮素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却没有解释,只小心地将那襁褓叠起,准备收入箱内。 “阿娘,这是……” 绮素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像长寿,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要知道什么事,八成瞒不住。她将手放在莲生奴的肩上,语气缓慢而凄凉:“这是你们兄长的东西。” 莲生奴听到“你们”这两个字,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过别的孩子。 绮素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阿娘没能力保护他,所以失去了他。一个人无能,就无法保护自己至亲至爱。莲生奴,你明白吗?” 莲生奴无言,但他依稀明白了母亲对他们严厉的原因。他依靠在母亲怀中,忽然感到颈上一点温热,他立刻明白过来,伸手抚上母亲的脸庞,果然触到了她脸上的泪珠。他手一抹,为母亲擦去了眼泪。 “莲生奴,”绮素轻声说道,“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是血脉相连的一体,我们依靠的只有彼此,也只能是彼此。” 他抬头看绮素,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绮素露出欣慰的笑容,重又将他抱入了怀中。母子二人正偎依在一起,忽觉眼前一暗,有人挡在了树灯之前。两人一起转目,见是长寿站在了树灯之前。灯影跳动,明灭不定,长寿的表情也在那闪动的暗光下模糊不清。 见到长寿,绮素的脸色陡然一沉,冷声斥问:“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长寿踏前一步,仰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莲生奴看见长寿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长寿嘴角有一大块瘀青,身上衣服也被撕裂了。这模样虽然狼狈,但和长寿的表情比起来倒还是次要之事。长寿的表情阴沉,冷淡地看着他和绮素。在莲生奴的记忆里,还从未见兄长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转向绮素,却见母亲一脸恼怒,显然并没注意到长寿的神态,这份怒意在她看清长寿脸上的伤痕后达到了极致。 “又到哪里去撒野了?”绮素继续训斥长寿,“整天不知道用功,找弟弟捉刀,现在还和人打架,你就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长寿转向莲生奴,抬起下巴问道:“是你说的?” 莲生奴看着长寿的表情,竟有些害怕,连忙摇头。 绮素见状,严厉地说道:“你不用管谁说的。自己做的事,还怕人说?” 长寿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他抬起头,用从未有过的冷淡语气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哀孝王的儿子吗?” 绮素愣住:“你说什么?” 虽然宫中皆知长寿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但皇帝显然不喜欢这个人,宫中人也都很知趣地不提。是以过继一事虽然内外皆知,却又莫名地成了宫中禁忌,所以长寿听到康王的话时十分震惊。 “别叫我阿兄,”康王轻笑着用手轻划过他的脸,“你是哀孝王之子,不该叫我阿兄。”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毫不掩饰眼中对长寿的轻蔑。他说的是过继之事,越王年幼,不懂他的意思,又一向不喜欢长寿,便指着长寿的鼻子骂了句野种。康王虽然知道来龙去脉,却并不想为长寿澄清。 长寿大怒,一拳就揍在了越王的眼眶上。越王惨叫一声,冲上来扑倒了长寿。兄弟俩打作一团,最后还是康王把兄弟二人分开的。 “若不信,就去问你的母亲。”这是康王带着越王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寿自然不信,立刻就要回来问绮素。可在回来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对劲:母亲对他一向比对莲生奴严厉,难道是因为他不是阿爷的儿子?不,不是这样的。他拼命地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却在脑中膨胀,越来越不可抑制。在看到母亲温柔地搂着莲生奴时,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母亲不喜欢他,所以才总是呵斥他;她喜欢的是莲生奴,一直都是…… 他越想越是愤怒,对着母亲大喊道:“为什么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为什么只有我是哀孝王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骂我是野种!” 莲生奴原本一直低着头,忽地听见啪的一响,急忙抬眼,见长寿用手捂着自己半边脸,呆呆地看着母亲。绮素指着长寿,气得浑身发抖,良久才挤出两个字:“出去!” 长寿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阿兄!”莲生奴想追出去。 “回来!”绮素厉声喝止住他。 莲生奴只得止步,眼睁睁地看长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绮素颓然坐倒,伏于案上,将脸埋在了锦绣之中。莲生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轻轻颤抖的肩上读出了她的情绪。他悄无声息地上前,默默地抱住了母亲。 “阿娘别哭,”莲生奴喃喃道,“阿兄会明白过来的,一定会明白过来的。” 灯影下,太后正盘膝坐于佛前,慢慢地捻动着佛珠。 “太后,该进药了。” 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只有服过汤药才能得以安睡。染香这日也如常命人备好了汤药奉上。 “什么时候了?”太后苍老低沉的声音传来。 “回太后,已经戌时了。” 太后点点头,接了汤药慢慢地喝着。 外面忽然响起喧哗之声。太后向染香看了一眼,染香也一脸愕然,向太后道:“奴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后点头,依旧服着自己的汤药。刚好一盏药喝完,染香也回来了。她一脸愕然地向太后禀报道:“小宁王来了。” 太后也是一愣:“这么晚?可有人跟着?” 染香摇头:“没有,只有宁王一个人。而且……”染香犹豫了一下道:“身上还带着伤。” 太后一听就急了:“还不快让他进来……”她的话音未落,长寿已一头撞了进来,扑倒在她怀中:“祖母!” 太后待长寿一向特别,她眯起昏花的老眼,关切地捧起长寿的脸细看,果然瞧见长寿一脸的伤痕,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急忙叫染香取伤药来,染香立刻去了。 太后这几年眼睛不大好,摸摸索索地把长寿的手抓在自己手心,一触之下便发觉长寿全身冰凉,便急忙又支使宫人去取衣服为他更换。宫人们进进出出,太后自己也没闲着,心疼地连声问道:“你和人打架了,还是受了谁欺负?疼得可厉害?你阿娘知不知道?” 太后不提还好,一提起母亲,长寿积压已久的情绪猛然爆发了。 他激怒之下跑出淑香殿,被殿外的冷风一吹,便有些害怕,可他又不愿回去,最后想起了这位祖母,就跑了过来。 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对莲生奴倒还平常,长寿便觉得只有她不会偏心。果然,太后一见他的样子便不住地嘘寒问暖。她越是慈和,长寿就越觉得委屈,他瘪了瘪嘴,哇的一声伏在太后怀里大哭了起来。 太后见孙儿号啕大哭,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有什么事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他,他们说,”长寿抽抽搭搭地对祖母哭诉道,“他们说我是野种。” 太后闻言极是气愤:“谁这么说你?不像话!祖母明日便找你阿爷去,让他狠狠地罚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康王还有越王,”长寿呜咽着说道,“他们说我不是阿爷的儿子,是哀孝王的儿子。阿娘也是只喜欢莲生奴,不喜欢我……”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太后耳边滚过,她浑身一震,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长寿的手。 长寿半天没有得到祖母的回应,抬头哭道:“祖母……” 良久,太后才回过神来。她将手放在长寿的头上,缓缓说道:“你不是野种,你阿娘也没有偏心。” 长寿哭道:“她就是偏心!就是!她只骂我,从来不骂莲生奴。她就是不喜欢我!” “她训斥你,是因为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太后苦笑道,“她不会不喜欢你的。” 长寿听见这话,止住了哭声,仰头道:“我不信!她整天就知道骂我。” 太后摸着他的头,轻叹道:“祖母什么时候骗过你?” 长寿在脸上抹两把,擦去了眼泪:“真的?” 太后的手缓缓下移,握住长寿的手轻轻摩挲,叹息着说道:“你阿娘为了保护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她不会不爱你的。长寿,别错怪了你阿娘。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误解她,唯独你不能。” 长寿眨巴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太后移开了目光,盯着室中的烛火道:“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可是我现在就想知道!”长寿大声道,“祖母,我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告诉我!” 太后背过身,显然不想说。长寿却不肯放过她,牵着她衣袖不依不饶地追问:“祖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不然……”他转了转眼睛,说道:“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太后被他的孩子气逗笑,却又掉下泪来。她思忖了半晌,终于低声道:“好,祖母告诉你。可是你得答应祖母,保守这个秘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然,祖母就不说了。” 长寿察觉到了她的郑重,也难得地严肃起来,慢慢点头道:“我答应祖母,绝不告诉别人。” 太后慈爱地将他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道:“长寿,你要记得,你不是野种,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阿爷阿娘只是把你过继给了哀孝王。原因祖母马上就会告诉你。不过在这之前,祖母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日后若再有人这样骂你,你就把他带到你阿爷面前去,看你阿爷答不答应!” 长寿点头,末了又问:“哀孝王到底是什么人?” 太后默然,良久以后凄凉地一笑:“他是……我的孩子……” 长寿一夜未归,莲生奴十分担心,天刚亮就往母亲房中去听消息,却在门口被绿荷拦了下来:“昨晚宁王一夜未归,贤妃急得不行,整夜没有合眼。刚刚太后殿中来人,说宁王在她那里,贤妃这才肯小睡一会儿。你先别去扰她。” 莲生奴点头,又问:“可有说阿兄什么时候会回来?” “太后殿的人说太后想念小宁王,要多留他一会儿,过了午时就送他回来。” 莲生奴这才放心,转而笑道:“瑶光起来了没有?我想去看看她。” 绿荷也笑了:“这个时辰早了些,公主大概还没醒。你若是去,只能悄悄的,别吵醒了她。” 莲生奴露出欢喜的笑容,向瑶光的住处去了。 午后太后果然让人把长寿送了回来。经过了一夜,长寿脸上的瘀痕浅了些,也不见了前一天的戾气。莲生奴站在绮素身旁,看见他的样子,暗暗地松了口气,看样子母亲和兄长不会再起冲突了。 绮素却似乎被长寿伤了心,不肯轻易原谅他,冷冷地吩咐他去殿前罚跪反省。 平时长寿受点罚,必会大呼小叫一番,这日他却没有分辩,乖乖地领了罚,跪在殿前思过。这反应倒让绮素有些诧异,难道一夜之间,他竟转了性子?她叫绿荷多注意着长寿,别让他再耍花样。 长寿这一跪就跪了一个时辰。绿荷本来一直坐在廊下,后来时间长了,她扫视了一圈四周,果然看见莲生奴在墙角探头探脑的,她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扬,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揉着肩膀进屋偷懒去了。 莲生奴见绿荷走开,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才敢走了出来。他昨日被罚跪,尚未全好,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长寿瞧见了,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却又不敢太忘形,只好抱着肚子偷笑。 莲生奴却不知道长寿正在笑他,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到长寿身前,用自己身体挡住殿内可能有的视线,从袖中掏出一个蜜饼,反手递给了长寿。 长寿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挑了挑眉。 莲生奴一边机警地盯着四周,一边说道:“我替你挡着,你快吃。” 长寿跪了这半日,肚子早就饿得咕噜直叫,他也不跟莲生奴客气,抓过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阿娘说,”站了一会儿后莲生奴忽然道,“你是阿爷的儿子,只是过继给了哀孝王……” 也不知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是吃得太急,长寿被饼噎住了,连声咳起来。莲生奴急忙替他拍背,又飞快地跑去找了水来给他喝。长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三下两下便把整个饼送进肚,这才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了?”莲生奴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长寿摇头晃脑地说道,“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才没跟阿娘一般见识。” 莲生奴见他虽然跪着,却还是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不由得也笑了,难怪他今天这么老实地认罚。他放下心来,便准备溜走,却被长寿叫住。 “我不是很喜欢你,”长寿似乎有些局促,“你又闷又固执,一点都不好玩。” 莲生奴的目光暗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 “不过你今天给我送饼,算你讲义气!”长寿猛拍了下弟弟的背,“以后我尽量对你好点。” 莲生奴倒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阿娘说,在这宫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个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你是我阿兄,我应该帮你……” 他越说越难为情,便急匆匆地就要走开。走到墙角的时候,他又折了回来,对长寿认真地说道:“阿娘说了,爱之适之,足以害之。以后我不能再替你写功课了,不过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长寿飞起一脚:“你敢瞧不起我?” 莲生奴不和他争辩,冲着他笑了笑,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长寿看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哧的一声笑了起来。 “傻子。”他小声说道。 光耀二十年夏,东宫少阳院内绿荫满枝,在这炎炎夏日里透出了一股清凉之意。 太子妃萧氏正在宫人的导引下,缓步穿行于少阳院漫长的回廊之间。青色的纱裙曳地,随着她轻移的莲步在身后旖旎散开,仿若青碧湖水微起涟漪。 萧氏出自名门,端庄稳重,仪态优雅,她走过长廊时,犹如徐徐展开的美妙画卷。照理说太子妃如此风姿,又和太子是中表之亲,两人理该亲近才是。却不想二人成婚数年,太子对太子妃却敬重有余,恩爱不足,两人膝下亦无任何子女。 太子素爱音律,比起太子妃,他似乎更愿意与宫中乐工在一起,而不是与太子妃相伴。即便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也宁肯一个人抚琴为乐。少阳院里的人经常可以听见舒缓的琴音自太子的居处溢出。 清泠的琴声如往日一般适时响起。太子妃不由得驻足,细听这琴声。 谁能想到,这琴音是她获知丈夫心情好坏的唯一方式?太子在她面前总是彬彬有礼,虽说谦和的君子令人敬重,却让人无法亲近。丈夫对自己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她也无从得知。 也许太子是怨恨的吧?萧氏苦笑着想道。入宫以后,她便得知最初的太子妃人选乃是中书令宋遥之女,阴差阳错才成就了自己与太子的姻缘。如果丈夫娶的是宋氏女,或者是任何有着强势母家的闺秀,也许太子在朝中的地位就不会如此了吧? 今上为太子时,几乎年年都授命监国。而李崇讯入主东宫六载,也早已成年,却连一次监国都不曾有过。太子不涉政事,便无法在朝中树立威信,对于未来的天子而言,这种局面是颇为尴尬的。好在康王与宋遥多方奔走,皇帝终于在群臣的建议下,于上月下诏,令太子监国。 想到此处,萧氏忍不住微微叹息。虽然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太子李崇讯的表现却并不能令皇帝满意。他对政事缺乏自己的见解,反而一如既往地沉迷在丝竹之中。好在康王说今日会过来与太子一叙,想必会对太子有所劝谏。 她正这样想着,便有宫人来禀,说康王到了。 “快请。”萧氏连忙说道。 康王与太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私下并不拘礼,与萧氏这位表姐也颇为熟稔,是以萧氏并不回避,反而在廊上等着康王。 做武官常服打扮的康王很快就出现在了廊上,他向萧氏作揖道:“崇设见过阿嫂。” “小郎不必拘礼。”萧氏以团扇半掩其面,客气地向他还了一礼。 康王方要开口,却听见萦绕的琴声,不由得皱眉,问萧氏:“是阿兄?” 萧氏点头。 康王皱眉:“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有这兴致?” 萧氏关切地问:“可是出事了?”此言一出,她意识到自己乃是一个妇人,是不该直接过问政务的。她微微转动着团扇,以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们谈,我去吩咐掌食,让她们备些酒食送来。” 康王又是一揖,目送着长嫂离去。待萧氏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方向内室走去。 早有宫人向李崇讯禀报了康王来访,他却并未因此停了琴声。直到康王入内,他才起身相迎:“阿弟一向无事不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康王面色凝重:“郑公中风,现在卧病在床。” 郑国公丘立行领兵数十年,战功无数,可谓国之柱石。李崇讯再不关心政事,也无法不对这消息动容:“可要紧吗?” “陛下已遣医官查问,应无性命之忧。” 李崇讯神色一松:“那就好。”他坐回到案前,以指轻抚琴弦,显然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康王被兄长的冷淡激怒,额上青筋微爆:“好?阿兄,郑公中风,今秋必不能再领兵,你以为谁会取而代之?” 李崇讯想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答道:“应该是苏家两位郡公吧?” 苏氏兄弟极得丘立行赏识。他二人这几年战绩颇佳,又有人提携,是以升迁极快。苏仁封了雁门郡公,苏仪则被封渤海郡公,在军中的威信仅次于丘立行本人。 见兄长并未完全糊涂,康王才脸色稍霁:“这两年陛下有心出兵北狄,并为此多番谋划。如今出兵在即,郑公却倒下了,接替的人必然是他们。” “那两位郡公皆有大功于国,的确是合适的接替人选。”太子淡淡地说道。 “可他们是贤妃的表亲,”康王紧盯着李崇讯说道,“他们若得了兵权,对我们大为不利。而且边关若有动荡,阿爷必然要亲自坐镇朝中,阿兄的监国之权就会被收回。” “那么……”李崇讯终于抬起头正视着兄弟,“阿弟可有接替苏家兄弟的人选?” “这……”康王不禁语塞。 “既是没有,着急又有何益?”李崇讯叹息着推开了琴,起身走到窗前。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康王捏紧拳头道,“我们得尽快采取措施,不能让贤妃占了便宜。” 李崇讯身形一顿,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边军在苏家兄弟手里,咱们打不了主意。但京中的龙武军、羽林军,咱们得牢牢抓住。我和宋令公会想办法安插人手进去。” “这……父皇一向英明,咱们明目张胆地安插人手,恐怕瞒不过他。” “别忘了,咱们有宋令公。有他周旋,不会出事的。”康王道,“这件事交给我们。不过阿兄也不能闲着,你总得想办法树立太子威信。” 李崇讯眨眼:“莫非你已有了想法?” 康王一笑:“我和宋令公谈过了,除了监国以外,最好的办法就是编书。” “编书?”李崇讯疑惑地看向兄弟。 “对,由太子出面撰书。”康王大力挥手,“一旦书成,再以太子之名刊行全国,即为天下人所知。这是宋令公想出来的主意,我以为不失为太子立威之法。何况我们以编书之名召集学士,使天下士子皆为我们所用,尤其是德高望重之士。一旦东宫羽翼已成,便是父亲受贤妃撺掇,也会有所顾忌。” 李崇讯看着兄弟,迟迟没有说话。 “阿兄?”康王久不闻兄长回应,心中略有不安。 李崇讯苦笑:“有时我觉得,阿弟也许更适合储君之位。” 康王霍然起身:“难道阿兄有疑我之意?”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阿兄!”康王厉声道,“我们兄弟一母同胞,唇齿相依。若有人窥视太子之位,阿兄固然下场凄惨,我亦难保全性命。阿兄出事,与我何益?我所做一切,皆为阿兄打算。若阿兄不肯信我,我输肝剖胆又有何用?” 李崇讯唇边微弱的笑容消失了,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自己的兄弟,良久一叹:“我明白了。阿兄会照你的话去做。” 康王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对了。我们兄弟齐心,再有宋相公相助,这天下必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 “囊中之物吗?”李崇讯喃喃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之外,窗外骄阳胜火,却让他生出一股冷意。 第十六章 琐 窗 寒 琵琶弦动,在弹奏者的轻拢慢捻之下声若流泉。 顾美人跪坐在绣屏之前,横抱琵琶,低眉弹拨。顾美人的容貌本就出众,演奏琵琶时的风姿更是优美。她螓首微垂,仪态端雅,恍惚看去如在画中。可惜皇帝却并没有看她,反而闭目坐于榻上,随着乐声,以掌击案相和。 顾美人的一手琵琶精妙无比,向居宫中之冠,不过这日她虽在弹着琵琶,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不时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纵是她技艺精绝,如此心不在焉也难免会出错。曲至一半,她手上拨子一滑,乐曲中一个刺耳的音陡然出现,破坏了原本优美的曲调。 皇帝虽对音律称不上精通,但顾美人的琵琶他已听过多次,立刻觉出了不对。他眉头微蹙,睁眼向她瞧去。顾美人素来畏惧皇帝,被他一看,指间便越发滞涩,原本悦耳的琵琶声越发凌乱起来。 顾美人面带惊慌,放下琵琶伏身道:“妾失礼了。” “不妨事,”皇帝温和地说道,“以你的技艺,原不该在此处出错。可是有心事?” “妾……并无心事,”顾美人移开了目光,“只是今日早起有些头疼,故才精力不济。” “你身体不适,朕还勉强你奏乐,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微微一笑。 顾美人不料皇帝会如此体贴,伏身道:“妾……惶恐……” 皇帝见她神色慌张,身子隐隐发抖,只道她当真病了,便柔声说道:“既然不舒服,就好好地歇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顾美人伏身恭送:“妾谢至尊体恤。” 皇帝一笑,起身离去。 送走皇帝,顾美人便命宫人们守于室外,不得入内相扰,再让心腹侍婢扮作自己卧于帐中。安排好了一切,又更换了衣装,她才罩上披风,悄悄地走出殿外。 为免旁人瞧见,她只拣僻静的小路走。却不料在穿过一处花径时,树上忽然传来唰的一声响动,似乎有人隐于树中。顾美人一惊,喝问道:“谁?” 只听一声轻笑,一人自树上跃下,落在了顾美人面前。顾美人本就有些紧张,看见这人从天而降,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不过她反应也快,不多时便镇定下来,打量着来人,却发现是贤妃殿中那位小名长寿的皇子。 长寿一手拿了个果子,另一只手则托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他啃了一口果子,对那叫声细弱的小猫说道:“臭东西,看你还敢不敢爬那么高!”他转过身,仿佛才看到顾美人一般,冲她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顾美人?” 长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却还是幼童心性。宫中人皆知小宁王平素只好玩乐,其他事一概不理。顾美人也知道这宁王容易糊弄,便勉力镇定下来,拍着胸口道:“宁王在树上做什么?倒吓了我一跳。” 长寿举起手里的小猫,呵呵笑道:“瑶光养的这臭猫,我不过扯了一下它的尾巴,它就蹿到树上不下来,我只好上去捞它啰。”他打量着手里可怜巴巴的小猫,啧啧地咂嘴:“主人那么嚣张,养的猫却一点出息也没有。” 兰陵公主已经五岁了,她仗着皇帝与贤妃宠爱,时常使性子欺负两位兄长。莲生奴随和,总是让着妹妹,两人一直相安无事;长寿却不肯让人,虽然不敢明着还手,也总会在事后找机会报复。兄妹两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连顾美人也曾见过他们吵架。 此时的顾美人却管不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她心里一紧:“兰陵公主她……” 宁王好打发,兰陵公主却很机灵,且小孩子口无遮拦,若她也在这儿,自己日后怕是有些麻烦。 长寿听她提到妹妹,神色紧张地冲她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道:“你可千万别告诉瑶光啊,要是她知道我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猫,准跟我没完。” 得知兰陵公主不在附近,顾美人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宁王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长寿大乐,向她一拱手:“多谢多谢,那我先回去了。” 顾美人一直目送着他走远,又确定再无其他人了,才又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清冷宫室。她机警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闪身入内。 她方一进门,便被人拦腰抱住,男子炽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让她一阵脸红心跳。 “你总算来了。”那人说道。 顾美人双目含情,以手轻抚他的额头,柔声说道:“不管有什么阻碍,只要是你,我总是会来的。” 男人已急切地向她吻了下来。 顾美人微微挣扎:“门……门还没关……” 男子不作理会,抱着她向前一抵,那两扇门便紧紧地合上了。顾美人闭目,浓密的睫毛在爱人的拥吻下微微颤动着。长吻之后,她搂住男人的脖子,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男子看向他怀中瘫软无力的顾美人,呼吸越来越急,索性将她拦腰抱起,向内室的卧榻走去…… 鸟雀轻盈地落于枝上,用一对细弱的双爪刨着树枝,不时欢快地跳动着。忽然有人推窗,小鸟一惊,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半空,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能……把窗关上吗?”顾美人羞涩地用绣被掩住自己白皙的小腿。 “这里又没人来……”窗前的男子含笑转头,“再说,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这男子的眉眼与皇帝略微相似,脸形却更柔和一些,正是当今的太子李崇讯。 顾美人本已披上了衣服,正在绾发,闻言大羞,举袖虚掩其面,一头如瀑的青丝便散落在了榻上。 李崇讯微笑,上前将她揽于怀中:“若能与你日日相伴,该有多好?” 顾美人轻轻一颤,反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能这样与你见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李崇讯的手覆上她的小手:“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顾美人仰头看着他:“我是你父亲的嫔妃,怎能与你厮守?” “贤妃不也是父亲的弟妇吗?”李崇讯微笑着拂过她的长发,“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为何不能?” 顾美人叹息一声,靠在他的肩头:“我才疏德浅,不敢与贤妃相比。” “在我眼里,什么样的女人也比不上你。”李崇讯在她耳畔低语,“前几天崇设来找我,让我尽快想办法建立起太子的势力,我答应他了。” 顾美人一愣:“你以前不是不想涉入纷争吗?” 李崇讯挑起她的一缕秀发,在指中缠绕:“我的确不喜与人争斗。可这几天我总在想,我已经坐在这位子上了,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即便为了自保,我也该有所行动。而且,现在我又有了新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我只有成了皇帝,才有可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一个闲散的宗室,有何能力染指先帝的妃嫔?将来的新君也必不会允许这样的荒唐事发生。可若我为天下至尊,就没有人敢说什么。所以,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我想争上一争。我若继承大统,就能与你天长地久。” 顾美人的眸中浮起一层轻薄的雾气:“天长地久……” 李崇讯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道:“那天不会太远,你信我……” 顾美人抱紧了他:“我信你,一直都信。” 两人相拥,一室旖旎。 不知何时,那只被惊走的小鸟收拢了翅膀,轻巧地落在了窗棂上,好奇地向内张望着。窗内,两具年轻的躯体再度交缠,起起落落的呼吸声里混杂着恋人间的低语呢喃…… 日暮时分,李崇讯才与顾美人分别,返回了东宫少阳院。他一入内便见太子妃萧氏在宫人们簇拥下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急切地问道:“殿下这半日哪里去了?” 李崇讯方与顾美人幽会归来,见萧氏露出这样的神色,以为她有所察觉,慌乱地支吾道:“与教坊乐工讨教琴曲……” 萧氏鼻间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淡香,微微皱眉,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不过她此时也顾不上追问,急向身后的宫女吩咐道:“服侍殿下更衣!” “这,这是何故?”李崇讯吃了一惊。 萧氏转向李崇讯,双手拢于袖中,肃容说道:“会宁殿传讯,太后病危。” 虽然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但皇帝却一直对太后孝敬有加,绝不许子女们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太子既为长孙,又是储君,于情于理都应为孝义表率,更该于第一时间赶去。皇帝已命人来催过数次,宫中却遍寻不着太子的踪影,少阳院上下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李崇讯自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随着婢女入内更衣,然后又与太子妃一起急匆匆地向太后的寝殿赶去。 到了殿前,李崇讯便发现其他兄弟姐妹皆已到场,就连最小的瑶光也由乳母抱着,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免有些惭愧。 皇帝正在偏殿听太医署的人细说太后的病情,并未看见太子到来。绮素立于皇帝身后,先注意到了太子夫妇。她见二人在外面徘徊,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她侧头看皇帝,见他正专心听医正说话,便悄然退至外间,向太子夫妇二人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长寿旁边的位置。 李崇讯得她提点,登时醒悟,向她礼貌地一笑,默默地跪坐在长寿身旁。太子妃则和后宫女眷待在一处。 长寿原本垂着头,见李崇讯忽地到了自己身旁,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李崇讯素知太后与长寿的感情深厚,看他眼圈红红的,便对他温和地一笑。 长寿原本和李崇讯很亲近,但这两年他和康王关系恶劣,渐渐地也就不大跟其他兄弟往来了。见太子对自己笑,长寿也咧了咧嘴,勉强回了长兄一个笑容后,接着想心事。 绮素见几兄弟都很安静,放下心来,走回到皇帝身旁。 太后已卧病多年,这两年更是江河日下,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之时。太医署的医官们都连连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绮素返回时正听到医官下此判语。她心里虽早有准备,却仍止不住悲痛。入宫数十年,太后一直对她极为爱护,说是亲如母女也不为过。如今,连这个慈爱的老人也要离开自己了…… 皇帝听了医官们的话,也是眉头深锁,又听见背后低低的一声抽泣,他回过头来,果然见绮素在身后抹眼泪。皇帝深知绮素与太后的感情,他叹了口气,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转眸间瞥见外面跪着的太子,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呵斥道:“祖母有疾,你不曾侍奉在侧也就罢了,如今太后病危,你竟也姗姗来迟,像什么样子?” 李崇讯一向畏惧父亲的威严,此时心内羞愧,更不敢分辩,只唯唯诺诺地应着。 皇帝见状,越发厌烦。太子如此怯弱的性子,将来怎堪为君?倒是绮素忙擦干眼泪替李崇讯解围:“太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见至尊和医官们说话,才没进来打扰。至尊可别错怪了他。” 李崇讯暗暗向绮素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皇帝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绮素替太子遮掩,他便也不去戳穿。且眼前又有众人在场,让太子颜面扫地总归不是好事。故皇帝虽仍严厉地盯着太子,却很快放缓了口气:“既然贤妃这么说,朕就不追究了。不过身为太子,一言一行皆受人关注,太子也该好好想想,如何为天下孝义的典范。” 李崇讯连忙答应了。 皇帝便不再看他,转向绮素道:“朕还得去紫宸殿与几位宰辅商议国事……” “国事要紧。妾守在这里,陛下放心去吧。”绮素体贴地回答道。 皇帝温和地看着她:“你这几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太后,想必也累了。凡事不要亲历亲为,差人做就是。”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太子及他身后的太子妃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留下,听候贤妃差遣。” 跪坐在下的康王听见皇帝的命令,向贤妃投去了愤怒的目光。她不过是一嫔妃,竟让太子随她差遣?她有何德何能?可有皇帝在场,他不敢当面质疑,只是低头哼了一声。别人倒还罢了,偏长寿听见了他这一声哼,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夫妇却都不觉有异,恭声应了。皇帝这才又对绮素说道:“若有什么变化,只管让内官到紫宸殿传讯,朕即刻赶回来。” 绮素点头,与众人一起恭送皇帝离开。 虽然皇帝发了话,绮素却不敢真的指使太子做事。她仅向太子点了下头,便欲往内室探视太后。李崇讯在她身后一揖:“多谢贤妃解围。” 绮素的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举手之劳,太子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太后垂危,我不想有人在她的病榻前横生枝节。” 康王闻言忍不住一声冷笑。绮素分明听见了,却懒得与他计较。守在门口的宫女打起了珠帘,绮素脚步不停,径向内室走去。 室中纱帐卷起,宽大的卧榻上躺着一名年迈的老妇。 绮素忆起自己甫入宫时,还是中宫的太后坐于榻上,亲切地与她执手相问。那份雍容气度,至今仍无人可及。谁想她如今竟被病痛硬生生地磨去了当年的风华。太后已昏迷了好几天,连绮素都怀疑她的灵魂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那衰老干枯的躯体。她坐在床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枯瘦的老人与当年那个珠圆玉润的妇人联系起来。 已有宫女从铜盆中绞了丝帕,绮素接了,温柔地擦拭着太后的手脸,一边擦一边眼泪忍不住地掉。在她的轻柔触碰下,太后竟有了些许知觉,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呻吟。 绮素听见,面露喜色,急切地伏在她身边轻唤:“母亲?” 不闻太后回答,她立刻转头向侍立一旁的染香道:“请医官们过来,快!” 染香听命去了,很快医官们便鱼贯而入,依次上前诊视太后。完了又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才由其中一人向绮素回道:“禀贤妃,太后应是回光返照……” 绮素即使是早有准备,真听到这话时还是止不住脚下一软。幸亏染香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才不致失仪。绮素定了定神,说了声“知道了”,便挥手让他们都退出去。 医官们小心地退了出去,倒是适才向她禀报的那人经过她身旁时忽然停了脚步,从袖中取出了一包药粉,向绮素道:“太后尚未交代遗言,这药也许能让她精神些。” 绮素点点头,接过了纸包:“多谢。” 那医官低头道声“不敢”,尾随着众医而去。 绮素泪如泉涌,坐在床边低声哭泣。忽然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面容。绮素一惊,却见本已昏迷的太后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对着她微笑。 “绮……素……”太后已多日不曾说话,发音甚是艰难,但绮素仍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握住太后的手,热烈地回应道:“我在,母亲,我在这里!” “杜……杜……” 绮素不解其意,试探着问:“母亲可是想要什么?” “杜……” 一旁的染香插话:“太后可是想见杜宫正?” 太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绮素急忙说道:“快去请。” 染香答应了,匆忙差人去请杜宫正。 “母亲,”绮素柔声道,“杜宫正就快来了,你再等等。” 太后听懂了她的话,缓慢地点了点头。绮素见她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便将那包药粉交与染香,让她用温水冲开,喂太后服下。 太后慢慢服了半盏,又歇了一会儿,果然眼神渐渐明亮,口齿竟也清楚了起来:“绮素。” 绮素柔声回答:“我在。” “我的孩子……”太后爱怜地看着她。 绮素握着她的手,努力保持微笑:“母亲,我在这里。” 太后仔细地看着她,初入宫时的怯弱孩童,如今已是沉稳的妇人,面容也带上了风霜浸染的痕迹。她眼中泛起了泪光,吃力地说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母亲别这样说,”绮素柔声道,“我并不觉得辛苦。” “可是……我后悔……”太后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容,“我这辈子最后悔两件事,第一件是顺了先帝的意,让你入了宫;第二件……” 听太后呼吸沉重起来,绮素不忍地打断:“母亲,别说了……” “不,让我说完,”太后却冲她摆了摆手,“这第二件……是让你嫁了元沛……” 绮素失声道:“母亲……” 太后的目光温柔而伤感:“你这一生原不必这样……要不是因为我和先帝……” 绮素拼命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先帝与太后是真心疼爱绮素,嫁给元沛也是我自愿的,我从来没后悔过。” “那……皇帝呢?”太后颤声问她,“你和他在一起这些年,可曾快活过?” 绮素语塞,她该怎么来描述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她恨他,但他却始终是自己两个孩子的父亲,且并未错待过他们母子三人。这些年他并没辜负过她,她却一直在算计他,算计他的大臣、他的妃嫔,甚至他的子嗣……他不置一词,似乎从未察觉。有时绮素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他的精明,竟真的一点没察觉到自己做的手脚?还是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却故作不知? 当他露出温柔的神色时,她从不敢仔细分辨自己的情绪,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侧目看着他,她也会扪心自问,如果当初她先遇上的不是元沛而是他,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见绮素表情茫然,太后已经了然。她轻声说道:“这些年我瞧着,他对你也算真心,何况,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得为两个孩子想想。父母反目,你让他们如何自处?绮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是元沛……” “元沛已经死了,”太后干枯的眼里泪光浮现,“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他。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比起报复他,我更不愿意你不幸。绮素,别再执着于报仇了,好好带大你的两个孩子……” 绮素沉默着,良久才说:“我做不到,母亲。我不能对不起已经死去的那个孩子……” 不管以前设想过什么,如今走到了这一步,收手都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还想再说什么,却听珠帘声动,杜宫正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因太后还握着绮素的手,她没法相迎,只能微微地向杜宫正欠身,算是见礼。 杜宫正还了礼,在榻边跪下:“太后见我,可是还有吩咐?” 太后向她伸出手。杜宫正看向绮素,见绮素点头,于是伸手握住。太后将绮素和杜宫正的手叠放在一处,目光殷切地看着杜宫正。虽然太后一字未说,杜宫正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道:“太后请放心,妾自会拼尽全力护着贤妃和两位皇子……” “宫师……”绮素睁大了眼睛,难得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她以为太后是因与杜宫正相交多年,所以才想于弥留之际见上一面。却不想太后召了她来,只是为了将自己托付于她。 太后的这一举动,让绮素以前不得其解的疑问瞬间豁然开朗。杜宫正一向独善其身,却时常指点和帮助她。两人虽有过短暂的师生之谊,但似乎也不值得杜宫正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她曾为此疑惑过,可现在她明白了原因。的确,除了太后,还有谁能支使得动杜宫正这样的人? 杜宫正看出了绮素的想法,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当初她也不是那么轻易地松口的。太后至尊至贵,却放下了所有的身段,苦苦哀求于她,只求她能保全这个孩子。她一来感动于太后的情意,二来也是为了当年对太上皇的承诺,这才改变了从不涉入纷争的立场,对绮素倾力相助。不过这其中种种,她并不打算让绮素知道。她敬重太后的为人,也愿意为太后保留最后这一点尊严,绮素只要知道这个结果就已经足够了。 杜宫正虽然不曾明言,但绮素又岂会猜不到这其中关节?她百感交集,良久才轻唤了一声:“母亲……” 太后却并没有回答。绮素与杜宫正微微诧异,齐齐转头,却见太后唇边犹带微笑,已经归于极乐…… 室内是长久的静默。 绮素愣在原地,似乎还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末了,还是杜宫正先打破了沉默:“太后已逝,贤妃请节哀吧!” 绮素一震,没有说话。她闭目,却依然止不住滑落的泪水。杜宫正见状,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低声相劝:“太后与贤妃亲如母女,太后仙去,贤妃哀恸是情理中事,只是现在尚不是可以悲痛的时候,宫中之事,还有赖贤妃做主。” 绮素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微微仰头,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杜宫正。虽然她面上犹有泪痕,但至少在仪态上,已无从挑剔。 杜宫正赞许地点点头,向她伸出手。绮素扶着杜宫正的手站了起来,用平缓的语气道:“宫师说得对,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母亲向来整洁,我们得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她拭去泪痕,向染香道:“去取水和澡豆,为太后净面。再召王顺恩来,让他去紫宸殿告知陛下,太后已薨。” 染香追随太后日久,极是干练,早已命人备好了所需的用具和衣物。她闻言轻轻一拍掌,便有宫人将物品一一捧来。 绮素在床边坐下,亲自为太后清理遗容。谁料方擦拭了两下,便听见外面一声怒吼:“你敢再说一遍!” 这分明是长寿的声音。绮素皱眉,难道这孩子又惹麻烦了?太后生前最疼爱这个孩子,若他在此时闹出事来,自己丢脸不说,只怕太后在天有灵,也不得心安。 杜宫正见绮素有些迟疑,便从她手中接过丝帕:“这里有我,贤妃去吧。” 绮素感激地向她道了谢,在宫女捧上的盆中净了手,便向外走去。她刚到门口,便见长寿正对着康王做拳打脚踢状。幸而莲生奴死死地拖住了长寿,他的拳脚才没落到康王身上。 康王冷笑道:“再说一遍又如何?你阿娘既然做得出一女侍二夫的事,还怕别人说?” “滚!你滚!”长寿怒极,却被莲生奴拦腰抱住,挣脱不得,只能冲着康王大吼。 “这是太后的寝殿,可不是贤妃的淑香殿,你还没资格让我滚。”康王冷冷地说道。 “崇设,住口!”太子听到“一女侍二夫”之语时便脸色发白,此时听弟弟越说越不像话,便出言训斥。 大约长兄在康王心里尚有威信,他并没有直言反驳太子,却还是哼了一声,以示不服。 太子毕竟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一向不惯疾言厉色,见弟弟不吭声了,他便放缓了语气:“兄弟之间,岂可如此恶言相向?崇设,你是兄长,该让着两个弟弟才是。” 长寿看了太子一眼,抿了抿嘴唇,嘟囔了一句:“谁要他让?”他向康王挥了一下拳头:“别瞧不起人,有种和我单独打一场。” “长寿,”太子也有些不悦,“虽说崇设不该以大欺小,但你刚才难道就没有错处?大家各退一步,和睦相处才是正理。” 长寿不服,方要争辩,却听到一个清润的女声说道:“够了。” 几人听出是绮素的声音,都是一惊,不知她是何时到了外室,又听到了多少?康王虽然脾气乖张,可到底年轻,背后说人的不是却被当事人听见,他多少有些脸红,却又不甘示弱,便又冷哼了一声。 绮素听见,将目光落在了康王身上。她并没有露出多少情绪,康王却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只得收起自己的脾气。绮素这才移开了目光,缓缓扫过其他几人。所有人都不敢和她对视,纷纷低下了头。 绮素这才开口说话,她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太后才刚离世,你们就在此争吵不休,成何体统?太后在天之灵又会怎么想你们这些子孙?” 太子见大家尴尬,少不得要打个圆场:“贤妃教训得是,这件事是我和阿弟的不是。我们身为兄长,却不能容让幼弟,实在惭愧。” 他这番话避重就轻,却又让绮素挑不出来毛病。 绮素审视了太子片刻,淡淡地说道:“太子明白就好。太后过世,宫中慌乱,恕我无法招呼太子与康王,二位请回吧。” 康王听她逐客,大为不满。她凭什么自作主张?太子显然了解兄弟的性情,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和气地说道:“既如此,我们兄弟就不给贤妃添乱了。贤妃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少阳院上下皆可由贤妃差遣。” 许是太子应答得体,绮素面色稍霁,不失客气地将二人送出了殿外。太子与康王走后,她竟是看也不看莲生奴和长寿一眼。莲生奴深知母亲个性,知道她必是已怒极,便扯了扯长寿的衣袖。长寿这才不甘不愿地上前,小声说道:“阿娘,我们错了。” “别叫我阿娘,”绮素怒道,“我可教不出你这样的本事!我以前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就算做不到兄友弟恭,也不可和太子他们正面冲突。你倒好,祖母才刚过世,你就闹出这等事来!你……你对得起你祖母吗?” 长寿有些委屈,小声争辩道:“是他们先挑事的。他们羞辱阿娘,我才气不过和他们分辩的。” “康王说错了吗?”绮素冷淡地说道,“他说的是事实,你阿娘是侍了二夫。你再怎么跟他打跟他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不是想改变事实,”长寿大声说道,“我只是气不过,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他们自己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了?” “住口!”绮素厉声呵斥。 长寿不敢再与母亲争辩,但仍是满脸愤愤不平的神色。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绮素命左右宫人都退去,这才拉起长寿的手,与他分析说:“这点小事你就气成了这样,以后光生气你就气不过来了。” “就不能不受气吗?”长寿嘟起嘴。 绮素哑然,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受气?那得你自己有本事。没本事没地位,就怨不得别人要踩你。康王是什么人?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现在就领着雍州牧,等太子承继大统,他将来的贵盛指日可待。你拿什么和他争?” 长寿眼光一闪:“那如果太子继不了位呢?” 虽然已遣退了宫人,但毕竟不是在淑香殿中,绮素忙捂住他的嘴:“别胡说八道。”再说下去,不知道长寿还会说出什么浑话来,她索性道:“你祖母走了,你也不去看她一看,却给我惹出这么多事,你对得起她吗?” “祖母……”长寿垂眸。 他被越王骂作野种,晚上便跑来找祖母。太后抱着他,对他细说往事。他答应了太后,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守着承诺,对母亲也没有说起过。外人看来,他还是个不知世事的淘气孩子,但他自己却清楚,这不过是一张皮而已。这些时日他留心看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后说,任何人都可以误解你阿娘,你不可以。以后若是祖母不在了,你得保护你阿娘,别让人伤她。 “莲生奴,”绮素见长寿不再作声,叹了口气,“和你阿兄一起回去,替我照看好瑶光。” 莲生奴点头,扯了一下长寿的袖子。 长寿跟着莲生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母亲说道:“祖母不在了,我会保护你们,阿娘什么都不用怕。” 绮素愣住,没有回答。 长寿似乎也不期望她的回答,紧跟着莲生奴出去了。 兄弟俩默默地跟在内官身后,向淑香殿走去。半路上,莲生奴脚步一缓,刻意落后了几步,对长寿问道:“适才阿兄说会保护阿娘,是什么意思?” 长寿看着弟弟,小声说道:“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莲生奴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有了计划,不禁微微皱眉:“阿兄,我们年纪还小,斗不过他们,你别贸然行事。” “我又不傻!”长寿道,“放心吧,我不会冒失,要做就一定要让他们翻不了身。” 莲生奴怀疑地盯着长寿,显然不太相信。 长寿却无意再说,只是眯起眼,一本正经地在心里盘算起来。 莲生奴越发担心,犹豫着要不要去和母亲商量,可又一想,母亲现在怕是无心管这些小事。且按长寿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向母亲告密,准又会大闹一场。不过莲生奴并不认为比自己大两岁的长寿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还是自己多留心吧。若兄长莽撞行事,自己找个机会阻止了就是。 莲生奴却没想到,长寿要做的事竟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光耀二十年秋,又是一年霜染红枫。 因太后的丧事,宫中不曾举行任何赏乐之事,不免显得有些凄清。丧期之中,李崇讯也不好再与顾美人幽会,纵是相思难耐,也只得忍着。太子妃虽注意到了丈夫的焦躁情绪,却不解他为何会如此。好不容易等到了宫中除服,李崇讯便遣心腹的内官向顾美人传信,约好了在老地方见面。 顾美人数月不曾得见太子,也早已心焦,得信便欣然赴约。 久别之后再次相会,两人皆情动如火。李崇讯一见她便狠命地将她揉进了怀中,亲吻着她丰润的唇。顾美人抵在门上,热烈地回应着他,衣衫不知不觉地滑落,露出了雪白的臂膀。两人不知疲倦地缠在了一处。 忽然,窗外有稚嫩的童声响起:“阿兄,你说小黄真的藏在这里?” 小黄正是兰陵公主养的那只猫。这声音仿佛一盆凉水,瞬间便浇熄了两人的情火。 接着一个懒懒的声音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藏在这里,不过它喜欢往这里跑倒是真的。” 听这声音像是长寿。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兰陵公主不乐意了。 “谁骗你了?” “你就是骗我!怪不得这两天我找不到小黄,一定是你把它弄死了。”兰陵公主叫了起来。 “谁弄死它了?”被妹妹这么一闹,长寿也越发气急败坏。 “怎么办?”顾美人低声问李崇讯。 李崇讯将手指竖于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等这两个孩子走过去也就没事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一个满含着笑意的醇厚男声插了进来,“瑶光,要是真找不到,阿爷再送你一只也就是了。” “不嘛,我就要小黄!”兰陵公主撒起娇来。 听见那男子的声音,屋里的两人皆大惊失色。顾美人一慌,再想不到别的,忙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慌忙间,她不小心碰倒了角落里散放的灯台。灯台落地,发出了一声巨响,立刻引起了外间人的注意。 “小黄,一定是小黄!”长寿大叫一声,接着一阵脚步疾响,门被人一脚踢开,长寿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门口。看清室内的情形后,他似是一愣,随即大声叫了起来:“阿爷,阿爷!” 李崇讯与顾美人惊骇欲绝,两人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靠近。这个身影从未让他们如此惊恐过。 很快那个身影出现在了门边,软脚幞头、赫黄色的圆领衫袍刺目惊心。 来人正是皇帝。 灯台倒地,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瑶光好奇地盯着屋里两个衣衫不整的大人,澄澈的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长寿的唇边浮着一丝冷笑,目光在太子、顾美人和皇帝之间游移。 李崇讯和顾美人都只穿了一层贴身的衣服,战战兢兢地匍匐于地。皇帝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两个人。 “长寿,”许久以后,皇帝干涩地开口道,“带瑶光出去。” 长寿应了一声,拉起瑶光干脆地走了出去。等两个孩子出去了,皇帝才冷淡地吩咐两人:“穿上衣服。” 他背过身,李崇讯和顾美人慌张地将衣衫套到身上。皇帝纹丝不动,直到那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完全停止了,他才重新转过身。穿上衣服的李崇讯和顾美人已再度低伏于地,颤抖不已。 “带下去。”皇帝平静地吩咐身边的内官。 顾美人绝望地低泣了一声,顺从地起身欲随内官而去,李崇讯却仍伏在地上不动。 “太子?”皇帝玩味地低语一句,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太子竟敢违抗他的命令。 李崇讯抬头,面色苍白地说道:“这件事是臣的错,与顾美人无关。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请……陛下明察……”他惧于天威,语音微微发颤,却还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顾美人闻声浑身一震,胸中一阵激荡。她十分清楚李崇讯的性子,他并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可这个一向温和怯懦的男人在皇帝的威势之下却仍然出言维护自己。挚爱如此,自己尚有何求?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李崇讯身边跪下,哭着道:“不,不是殿下的错,是妾先勾引的殿下,至尊要罚就罚我吧!”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是以当太子和顾美人胆战心惊地偷瞄皇帝的脸色时,竟瞧不出半点端倪。 良久,皇帝抬手,缓缓击掌。太子与顾美人越发惊恐,不知皇帝是何意思。皇帝击掌数下,才慢慢开口道:“好,很好……”他语气平静,但话中的阴森冷峻让跪于地上的两人自五脏六腑都生出了一股冷彻的寒意:“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李崇讯与顾美人被带了出去,分别囚禁。李崇讯走出来时,长寿和瑶光正等在外面,瑶光年纪尚幼,还不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正高高兴兴地与长寿玩闹,小拳头像擂鼓一样往长寿的身上招呼着。长寿举臂,心不在焉地挡下妹妹的攻击。看见太子,长寿的面色一僵,手臂不自觉地垂下来。瑶光不解兄长为何如此,只道是进攻良机,小拳头打得越发密集。 长寿对瑶光的攻击浑然不觉,他全身僵硬,脸色泛白,却并不回避与李崇讯的对视。李崇讯注视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弟弟,见他扬着下巴,倔强地看着自己,自己倒先气短了,很快移开了目光。事到如今,再追问长寿是刻意还是碰巧,已经毫无意义了。 太子与顾美人私通一事,很快传遍了宫闱。 消息传入少阳院内,太子妃手一抖,盏内蔗浆泼洒。水迹漫延,濡湿了殿内的猩红毡毯,留下了一片黯淡的水迹。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雅谦和的太子竟会大胆到与皇帝的嫔妃私通,并且被皇帝亲自撞破。听说两人被抓住时几乎是一丝不挂,其情其景,简直不堪入目。 “太子妃,怎么办?”心腹侍女低声问道。 怎么办?太子妃心下茫然。入宫以来,她循规蹈矩,从不曾遭逢如此变故,不由得乱了方寸。出了这样的事,她理该怨恨太子,但他到底还是自己的夫婿,怨恨归怨恨,最终还是得想法子救他。可是……她真能救得了太子吗? 太子妃勉力镇定下来,不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纠葛,轻声吩咐道:“去请康王。” 事出突然,纵然叔嫂单独见面不合礼制,她也顾不得了。宫中内里,她势单力孤,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太子的同胞兄弟了。佛陀保佑,但愿康王能想出法子!太子妃在心里默默祷告着。 侍女立即出外传令,很快便有内官赶赴康王的府邸。康王却并不在府中。他的消息灵通,太子出事后,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实情,直奔宋府与宋遥商议对策。 宋遥不愧执政多年,太子宣淫宫闱乃是足以撼动朝野的大事,他竟能处变不惊,拢着袖子镇定地听康王说完了经过。可即使老辣如宋遥,得知来龙去脉以后也禁不住锁紧了眉头。 “太子危难,请宋公相助。”康王也知事情棘手,说完后立刻诚恳地相求。 宋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思索了半晌,缓缓摇头道:“难,太难。” “宋公!”康王略微变调,“某也知此事不易,才来相求宋公,请务必救我阿兄。” “康王,不是某不愿相助,”宋遥严肃地说道,“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攻讦太子,某必力保太子,绝无二话。可这件事是太子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陛下原本就对太子的才具心存疑虑,只是太子未有过错,才不曾提出易储。太子这些年可说是毫无建树,唯有德行广受称颂,方能得以留居储位。如今他连唯一的立身之本也没有了,大王以为他会有什么结局?” 宋遥的话,康王不是没有想过。李崇讯的储君之位本就不稳,出了这样的事,他失爱于皇帝已是必然,若朝中别有用心之人再以此攻讦,他的太子之位绝难保住。宋遥既然料到了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再出手相助太子,否则引得皇帝迁怒,岂不是引火烧身? 想到此处,康王便毫不犹豫地起身:“我明白了。那就不打扰宋公了,告辞。” 宋遥可以明哲保身,他身为兄弟的却不可以袖手旁观,纵然明知无望,他还是得为兄长四下奔走。 “大王要去哪里?” “我想再去其他相公的宅邸,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康王拱手,旋即转身。 “大王别白费力气了。”宋遥摇头,“陛下这次动怒非同小可,谁敢去讨这没趣?” 康王苦笑,他何尝不知这是徒劳之举?他沉默片刻后道:“多谢相公提醒,只是太子乃是我至亲,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某也要试上一试。” 宋遥叹息了一声:“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康王止步,回身道:“愿闻其详。” 宋遥起身,走到康王身前一尺之距,缓缓说道:“太子若被废,皇子中便以大王居长,将来大有可为。大王此时更应自惜羽毛,置身事外方是明智之举。” “置身事外?”康王勃然变色,“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正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某才如此建议。”宋遥正色道,“若太子果真被废,陛下择立大王为储,废太子的将来尚有保障;若大王因为太子奔走而被陛下迁怒,以致储位落于他人之手,届时废太子又有何人可以仰仗?” “这……”康王一时语塞,便有些迟疑。他自然知道宋遥所指为何。 康王一犹豫,宋遥便知他心思有些活动,便趁热打铁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大王三思。” “可是……”康王仍然摇摆不定。 宋遥抬手,一边请他重新入座,一边又道:“平心而论,大王之才并不输于太子,杀伐决断更胜太子十倍。若太子被废,大王继位便名正言顺。所以……一切只看大王有没有问鼎天下之志了。” 康王眉心一跳:“宋公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康王神色变幻,显然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是为兄弟情义营救兄长,还是放弃兄长图谋大业? 宋遥说得没错,若自己将来为君,尚可善待一母同胞的兄长;若是换作其他人,比如贤妃的儿子继位,他兄弟二人的命途根本难以预料。自己现在放弃太子固然会让太子受苦,但若自己将来继位,完全可以补偿于他。那么……何不放手一搏? 宋遥见康王的神色渐渐兴奋,知道他已动了心思,不由得暗暗点头,动心就好。如今太子失势已成必然,他不得不为自己寻找后路。 皇帝余下四子,二子为贤妃所出,自己绝不可能与之合作;三子越王的母亲出自寒门且不必说,听说越王性子暴躁,才具平庸,显然难当大任。这样一来,他的选择便只剩下了康王。好在康王的才具虽比不上当年的皇帝,但到底不蠢,稍加调教,做个守成之君应该不是问题。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激起康王的进取之心。只要他有意,自己就有办法扶持他登上大位。 宋遥的心里虽然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耐性甚好地坐于一旁等着康王做出决定。幸而他的等待并不漫长,很快康王便神色坚定地向宋遥一揖,沉静地问道:“若孤志在天下,宋公可愿相助?” 宋遥胸中长舒了一口气,微笑着向他还礼:“某自当倾力相助。” 派去请康王的内官迟迟不回,太子妃等得心焦,便接二连三地派出使者去察看究竟,返回的使者都说康王不在府中。 最后去的使者运气稍好,远远地瞧见了康王的车驾。使者大喜,赶紧迎上前去。车内却空无一人。他四下询问,却听从人说康王在宋府酒醉,因此宋令公留了康王夜宿其府,命车驾先行返回康王府,明日再去接人。使者只得回宫入禀太子妃。 太子妃得讯,有些疑心,一面令使者去宋府相请,一面又遣人去请太妃。使者很快返回,说宋府仆从告知,康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怕是无法入宫;去请太妃的宫人也回报说太妃卧病,恐怕这几日都无法和太子妃见面。 太子妃听着禀报,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一片悲凉。康王和太妃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宫中事态瞒不过他们,他们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消息。既知太子身陷囹圄,需要援手,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而不见,只说明了一个可能——他们已经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有些绝望,太妃和康王与他们夫妇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尚且靠不住,她还能指望谁? “太子妃……”侍女怯怯地问,“要不……再派人去请一次康王?” “不必了。”太子妃抬手制止了她,闭目片刻后,她静静地吩咐道,“替我更衣。我们……去淑香殿……” 太子妃在侍女帮助下卸去身上的钗环,换上素衣,散发赤足,跪于淑香殿前的石阶之下。淑香殿很快就有人发觉,匆匆赶去告知了绿荷。太子妃身份贵重,绿荷不敢自作主张,亲自去请示绮素。 绮素正面色铁青地坐在榻上,长寿跪在她面前,貌似恭敬地听训。绮素听闻太子之事后大为震惊,一见长寿便疾言厉色地训斥,并罚他跪在殿中反省。长寿虽不敢与母亲争辩,但神色委屈,显然并不服气。绮素见之愈怒,言辞也越发严厉。 母子正僵持之际,绿荷忽然入内,绮素不由得皱眉:“何事?” 绿荷在她耳边低语数声,绮素的眉头蹙得更紧。长寿竖着耳朵,依稀听见了“太子妃”的字样,不以为然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住口!”绮素喝道,“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长寿闭了嘴。 绮素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去见太子妃。她很快起身同绿荷出去,只留下了长寿一个人在殿中罚跪。 母亲走后,长寿长叹了一声。康王仗着同母兄是太子,一向霸道嚣张。他扳倒太子,康王就再不能欺负他们母子了。他明明是为母亲出了口恶气,怎么还是落到了这步田地?好在罚跪是常事,他虽然委屈,倒还不怎么难受。 窗外几声轻响,长寿闻声一喜,他膝行到窗边,果然看见莲生奴的半个脑袋露了出来。 “莲生奴,”长寿小声欢呼道,“你是来给我送吃的吗?” 每次长寿被罚,莲生奴都会偷偷给他送点吃的东西,这几乎已成了兄弟俩的默契。不过这次莲生奴面色沉重,对着兄长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长寿见他表情古怪,不免有些关心。 “阿兄,”莲生奴压低了嗓子道,“你为何不事先同我或母亲商量?你这次真的闯祸了。” 长寿一愣:“什么意思?” “现在太子威信扫地,阿爷很有可能会易储……”莲生奴道。 “没错,”长寿干脆地说道,“这样康王就再也不能仗势欺人了!” “阿兄,你错了!”莲生奴肃然说道,“若太子被废,我们才有大麻烦。储位空缺,你以为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 长寿一愣,他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只要能让太子和康王倒台,谁是太子他并不关心。 莲生奴幽幽说道:“是康王。” “不可能!”长寿惊呼了一声,“阿爷恼了太子,怎么可能还让他们兄弟掌权?” 莲生奴不禁苦笑:“阿兄,太子是太子,康王是康王,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体。阿爷也不会因太子迁怒康王,他不是那种人。除去太子,我们几兄弟便以康王为长,且我听说他和宋令公走得很近。宋令公的分量,阿兄总该知道。他若是向阿爷进言,阿爷很可能会听从他的建议,立康王为储。” 长寿一听,急了起来:“你说的是真话?” 莲生奴叹息一声:“阿兄,我又何必要骗你?阿娘不是抓不到太子的错处,只因太子性情宽厚,她才再三容让。太子温和,不易与我们起冲突,有他在,咱们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若换了是康王,很快就不会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长寿明白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气愤地一拳捶在地上,想不到自己自作聪明,倒弄巧成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阿娘会想办法保太子……”莲生奴才说了一句,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他只得中止谈话,匆匆地离开。 长寿有一肚子话想问莲生奴,却被突然打断,有些悻悻地朝门口看去,却见母亲扶着太子妃进来了。太子妃身着素衣,一头青丝散乱地披于身后,脸上不施粉黛,露出了苍白的面色。长寿只见过平日里光鲜美丽的太子妃,怎么也想不到才一日光景,她竟已如此憔悴。 有了莲生奴的分析,再看到自己造成的后果,长寿终于羞愧了,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子妃却全然没瞧见长寿,她紧紧地攫着绮素的手:“贤妃……”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绮素柔声数落着,“跪在外面,倘若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跪得太久,太子妃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已。可她此时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自绮素手中挣脱,拜伏于地:“请贤妃帮我……” 绮素婉言劝道:“太子妃不必如此……” 太子妃一动不动,仍伏于地上哀求道:“请贤妃救救太子。” 绮素轻叹一声,将手置于太子妃的肩上:“太子妃的来意我早已猜到,起来说话吧。” 太子妃怯怯地抬首,见绮素目光温和,这才直起身,用衣袖抹了抹眼泪。 绮素面有不忍,尊贵如太子妃,竟落到如此田地。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与太子妃,太子妃低声谢了一声,接过丝帕拭泪。 见太子妃平静了下来,绮素才道:“我没想到太子妃还肯为太子奔走。” 太子妃沉默片刻,惨然一笑:“太子如此荒唐,我自然有怨。可我们终究是做了数年夫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绝路。” 绮素动容,良久乃道:“难得太子妃重情义。”停了停,她才又说道:“看在你的分儿上,我便向陛下求个情吧。” 太子妃深深下拜:“谢贤妃。” “只是至尊性子强硬,成不成的谁也说不准。” “贤妃肯为太子求情,妾已感激不尽。无论结果如何,妾都会记得贤妃的这份恩情。”太子妃唏嘘不已。只因一向亲近的太妃和康王不肯出面,她病急乱投医才来求贤妃,不料贤妃与她虽无多少来往,却一口答应了帮忙,可见这世间人情冷暖,变幻无常。 “我这便去会宁殿求见陛下,太子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太子妃点头,绮素叫来宫女送她回少阳院。之后,她也稍作收拾,准备去会宁殿面见皇帝。临出门前,她看了跪在殿中的长寿一眼,轻叹了一声道:“罢了,你起来吧。” 第十七章 千 秋 岁 暮色给会宁殿的轮廓染上一层金黄,绮素安静地伫立在殿前,仰头看着这恢宏的殿宇。虽被四周的宫殿环绕,她今日却觉得这高耸的宫殿有说不出的落寞。 “贤妃,陛下说现在谁也不见,请贤妃先回去吧。”会宁殿的内官自殿内步出,恭敬地向她回禀道。 “那我便等到陛下愿意见我。”绮素淡淡地回答。 内官面露难色。皇帝囚禁了太子和顾美人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会宁殿里,如今殿中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就怕惹怒了皇帝。谁想贤妃偏要在这时候面圣,皇帝现在心情不佳,贤妃若再言语不慎有所冲撞,他们这些殿中人只怕连死的心都有了。可贤妃执掌着后宫,又是个得罪不得的人。那内官苦着脸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回了殿中再度禀报。 绮素立在殿前,看着斜阳一点点沉落,直到完全掩于层层殿阁之后,最后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各殿逐渐亮起了灯火,在暗夜里闪闪发亮。廊上偶有宫人持灯穿行,团团光晕浮于半空飘动着,仿若星火。 绿荷有些担心,上前小声地劝道:“贤妃,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绮素摇头,垂眸不语。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另一名内官持灯而出,向绮素躬身道:“至尊请贤妃进去。” 绮素点头,移步随他入内。 往常这时会宁殿中各处的灯烛都已点亮,将殿中照得通明如昼,这日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殿内一片漆黑,只有引路内官手中那微弱的亮光替她照亮着脚下的路。 很快一架织金屏风出现在绮素面前。绮素知道绕过这屏风,再经过一道纱幕,便是皇帝所居的内殿。引路的内官在此顿住脚步,低头向绮素道:“奴婢只能送贤妃到这里了。” 绮素点头,自内官手里接过灯盏,独自向内走去。 裙摆过处,地上毡毯轻软,没过脚踝,掩去了一切声响。她缓步穿过屏风,轻撩纱帘,只见皇帝的身影隐于层层帐幔之中。她低首上前,向皇帝行礼如仪。 “罢了。”皇帝低沉的声音传出来。 绮素起身,举灯看向皇帝。 皇帝似不习惯她手中灯盏所带来的光亮,伸手挡在眼前:“把灯拿远些。” 绮素踌躇片刻,索性吹了灯,将熄灭的灯盏置于案上。室内顿时陷入了黑暗。绮素略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暗中的视野,慢慢向皇帝走去。 “你来……是为太子求情的?”皇帝声音略显干涩地问道。 他清楚绮素的个性,她这个时候来,必是为太子之事。他本想拒而不见,谁料内官回禀,绮素一直站在殿外,不肯回去。他无奈,只得让她进来。 绮素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声音柔婉:“既然至尊知道妾的来意,想来妾是不用开这个口了。”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还有心情说笑。”他想到太子,怒气顿生:“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你还为他求什么情!” 绮素笑道:“太子妃在淑香殿外跪着不走,这不是让妾为难吗?” “她让你为难?”皇帝不禁失笑,“所以你就来会宁殿为难朕?” “谁让陛下是天子呢?天塌下来,也得至尊先顶着。” 皇帝干笑了一声,握着她的手叹息一声:“你啊……”让她这么一打岔,他胸中的怒气倒是消了不少,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绮素的另一只手覆上皇帝的手,柔声道:“太子年轻,谁年轻时没个荒唐的时候?” “你说得倒轻巧!”皇帝冷笑,“你以为朕恼的只是这件事?” 绮素慢慢地问道:“不是这件,那又是什么事?” 皇帝声音低沉地问:“你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绮素也在心里猜度过这个问题,这时却不敢回答,只能赔笑道:“这……妾真不清楚。” “朕想来想去,他二人平日并无机会接近,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想来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德妃病重的时候了。那时太子侍疾,各宫嫔妃也常去探病……”皇帝一掌拍在了案上,“他们两个竟瞒了朕这么久!朕倒不知道,太子还有这个能耐!” 绮素垂目,早知道皇帝震怒之下,要说服他并不容易,却没想到皇帝虽然恼怒,头脑却还是这么清醒,她便是想为太子遮掩也不行了。 她轻叹一声,低声说道:“太子这次的确是荒唐些……” “他荒唐的又何止这些!”皇帝冷笑,“做了这么多年太子,毫无建树,只知道和乐工伶人厮混。这次又出了这种事,可想他平时的心思都用在了何处!他哪里配做太子、配做一国之君?” “说起来……太子这些年没有作为也不全是他的错,”绮素慢慢说道,“至尊为太子时,曾监国多次,太子这才一次呢,而且才监国陛下就因郑公之故,收回了他的监国之权。太子从政时日尚短,哪有机会建功?” “他若是有这能耐,朕还会不放权给他?可你看他,这几年一点长进没有!朕上次问他政见,你猜他怎么说?全凭陛下圣裁!这还是朕活着,哪天朕死了,他也要这么没主意?这样的太子,要来何用!” “陛下春秋正盛,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教也就是了。” “教?这几年远迩在东宫手把手地教他,百官上疏,要紧些的朕都让人抄录一份给他看,有空时朕还亲自训导、提点他。你说,朕还要怎么教?” 皇帝的话让人无可辩驳,绮素也只能沉默。 “朕想过了,这天下是先帝和朕殚精竭虑守下来的,绝不能交给一个庸才。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太子……也得废了!” 绮素的心一沉,皇帝心性坚忍,一旦动了心思,再要劝说就难了。她沉吟着说道:“废太子关系到国本,陛下还须与几位宰辅商议,切不可一意孤行。尤其是宋令公,他是什么说法,陛下总要听一听。” 皇帝颔首:“这是自然。” 绮素微微放了心,太子是宋遥一手扶上去的,他总不至于冷眼旁观。虽然不情愿承认,但在国事上,宋遥的话确比任何人都有分量。这次他能不能真的劝住皇帝,就得看太子的造化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起身道:“妾该回去了。” “既然来了,就别急着回去,”皇帝却拉着她的手道,“再陪朕坐一会儿。” 绮素一笑,低声道:“妾怕一会儿还有人要来,妾在这里不方便。” “都这时候了,还有谁会来?” “妾想太妃一向疼爱太子,知道消息后应该也会过来说情;康王与太子手足至亲,太子出事,他大约也不会袖手旁观……”绮素忽然想起了什么,赧然一笑,“妾想岔了。他们与太子更亲近些,想必来得更早,只怕妾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来过了。” “不,”皇帝语气颇具玩味,“他们不曾来过。” 绮素一愣,神色间似乎对太妃和康王如此见风使舵颇为诧异。她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他们平日与太子的关系密切,这时要避嫌也是有的。” “不过是各有盘算罢了。”皇帝的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谁还能没个盘算?”绮素不好直言他们的不是,转而柔声相劝。 “是吗?”皇帝转向绮素,清明的双眸在暗夜中闪闪发亮,“那你呢,你的盘算又是什么? 绮素沉默着,听皇帝再度重复他的问题:“告诉朕,你盘算的又是什么?”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眸中闪动的幽光却让她明白,这是个必须要小心回答的问题。 垂目片刻后,她用平和的口吻说道:“妾盘算的自然是儿女康健,宫中太平。” “是吗?”皇帝语气平缓,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 绮素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皇帝一向目光如炬,这话怕是不易取信于他,然她仓促之间又想不到更好的回答。她微一沉吟,决定稍作补救,便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道:“做母亲的,谁不是这么替儿女盘算的?” 幽暗的光线下,她隐约看见皇帝的嘴角一勾,语气和缓地说道:“这倒是句实话。” 绮素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天色不早了,妾担心几个孩子,这便告退了。”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也好,你先回去吧。” 她方才起身,却忽地听皇帝说道:“长寿……” 绮素心中一紧,皇帝到底还是提起这茬儿了。她浑若不觉地笑道:“这孩子整天就知道带着妹妹淘气,妾今天已狠狠地责罚过他了。” “淘气倒也罢了,”皇帝道,“别受什么人唆使就好。” 绮素背脊僵硬,却不敢深想,顺从地低头回答道:“是,妾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皇帝这才点头:“你去吧,朕改日去瞧你们。” 绮素行礼如仪,然后才退了出去。出了会宁殿,绿荷迎了上来:“贤妃。” “回去吧。”绮素吩咐。 绿荷仔细地打量了绮素一会儿,小声问:“贤妃的气色不大好,莫非陛下给贤妃脸色看了?” 绮素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她隐隐觉得皇帝刚才的态度有些微妙,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本是为太子而来,难道竟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她向绿荷轻轻摇头,缄默不语。绿荷见她如此态度,越发疑惑。然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便道:“公主这么久不见贤妃,只怕又要开始哭闹了,还是先回淑香殿吧?” 绮素颔首,一行人向淑香殿行去。 淑香殿各处已经掌灯,绮素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伫立于灯影之下,不觉诧异,便向王顺恩道:“你去看看前面是谁?” 王顺恩应了,趋前几步瞧了一回,又返回到绮素身边回禀道:“是太子妃。” 绮素微微挑眉,疾行数步细观,果然是太子妃萧氏。 太子妃已更衣梳洗,虽还是一身素衣,脂粉未施,但至少已没有了初时的狼狈。她见绮素回返,恭敬地上前:“贤妃娘子。” 绮素轻叹一声:“不是让你回去等消息?你这样奔波,如何吃得消?” 太子妃有些讪讪地道:“妾回去也是心神不宁,来这里等消息,反倒好些。” 绮素见她情真意切,便不再责备,与她携手入内。太子妃捺着性子等绮素入座,又饮了半盏酪浆,才小心地问道:“不知太子之事,是否尚有转圜的余地?” 绮素放下杯盏,叹息道:“至尊已有了易储的心思,单凭我只怕是很难扳回来。” 太子妃身子一晃,绿荷在旁,急忙扶住了她。太子妃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抚着额道:“这可如何是好?” 绮素见她六神无主,出言安慰道:“你也先别急。储君废立是何等大事,至尊不会草率,总要先和宰辅商议。我想宋相公不会袖手旁观的,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太子妃一边掉泪一边说道:“若是以前,妾也会如此认为。可今日出事后,妾命人去请康王,康王却躲进了宋府避而不见。若宋公欲助太子,又怎会如此?只怕宋公的态度和康王是一样的。” 绮素一愣,半晌后才苦笑道:“若果真如此,恐怕太子凶多吉少。” 绿荷体贴地为太子妃递上丝帕,太子妃接了拭泪,又道:“要说起来,太子虽是宋公力保所立,但他二人的性子却是南辕北辙。这两年,我瞧着宋公对殿下已颇为失望,态度已趋疏淡,倒是和康王走得更近些……” 康王……绮素皱眉,若宋遥打的是康王的主意,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贤妃,殿下若被废,又会怎样?” 绮素苦笑,万想不到自己竟会再经历一次废立之事。她低头思忖了片刻,安慰太子妃道:“太子终是陛下的骨血,纵然不再是储君,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将来大约也会封王,做个闲散宗室。” 太子妃听她此话,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说道:“只要留得太子性命,妾也就满足了。” 绮素的笑容微带苦涩,她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今上在世,废太子或许可保平安,一旦新君继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史书上有几个废太子能得以善终?前车之鉴,她可是记忆犹新。 太子妃不知绮素的心思,听了这些话让她稍稍安了心,见时辰已晚,便起身告辞。送走太子妃后,绿荷见绮素面有倦意,便吩咐宫人上前,伺候绮素晚妆。 梳妆之事本不用绿荷动手,不过她瞧着绮素心绪不佳,怕其他人做得不妥让绮素更为心烦,便亲自取了梳子替绮素梳理青丝。 绮素默然坐于镜前,在灯下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影像,忽然叹了口气。 绿荷替她绾好了发髻,才轻声劝慰道:“娘子别发愁,太子之事未必不可挽回。” “挽回?”绮素苦笑道,“怎么挽回?” 太子本就资质有限,现在既失爱于皇帝,又众叛亲离,她实在想不出还可以怎么挽回。若皇帝废太子而立康王,如今的平衡便会被打破,日后的情势只会越来越恶化。 叹息间,她忽听身后一声略带怯意的轻唤:“阿娘……” 绮素回头,却是长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 “怎么了?”绮素有些奇怪,长寿可是很少有这么低眉顺眼的时候。 长寿跪下,低声说道:“阿娘,我错了……” 绮素看着儿子,忽觉有些头疼:“你可是又闯祸了?” “不是不是,我真的没再闯祸。只是我听莲生奴说,太子若被废……”他才起了个头,却被绮素伸手止住。 “绿荷,你们都退下。”绮素吩咐道。 绿荷点头,带领宫人退了出去。等人都走净了,绮素才问:“莲生奴都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现在的太子被废,阿爷就会立康王为太子,是这样吗?” 绮素一怔,没想到才九岁的莲生奴竟也能看得这么清楚。她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 长寿哭丧着脸:“我没想到会这样……” 绮素拉起他,轻声道:“算了,你起来吧。你阿爷今天很生气,下次可别再这么莽撞了。” 长寿点头,起身后犹带着几分胆怯地问:“如果阿爷真的立了康王,我们怎么办?” 绮素轻叹一声:“忍。” 皇帝的身体尚可,她还有时间等这两个孩子长大。 长寿咬了咬嘴唇,忽然问道:“有没有办法不让阿爷立他?” 绮素失笑,不知该如何应对儿子如此天真的提问。 长寿见母亲不答,有些局促地说道:“莲生奴说,太子之后就以康王居长,所以他才最有可能。这是不是说,阿爷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才会立康王?” 长寿的话让绮素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 “如果有更好的人选,也许阿爷就不会立康王了吧?” “更好的人选……”绮素沉吟着,“你是指……” 长寿肯定地点头:“莲生奴。” 绮素听到“莲生奴”三个字时已掩去了自己的惊讶之色。她未发一言,而是回身对镜,揭去额上的金钿,又低头用金簪自盒中挑出一点香膏,放于掌中仔细地涂抹。她越是慢条斯理,长寿就越是心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阿娘……”他轻声唤道。 绮素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盛着面药的银盒,回过头对他说道:“莲生奴只有九岁,去年才被封了楚王,遥领潞州刺史,目下并无实权;康王为太子母弟,年满二十,领雍州牧,这几年又已参与朝政,不少朝臣也都与他相熟。长寿,你告诉阿娘,现在的莲生奴拿什么去和他争?” 长寿语塞,越发感到泄气。打从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时起,他便在苦思补救之法。将莲生奴推出去当太子是他觉得最可行的办法,想不到母亲依旧不认可。 绮素见长寿面有愧色,便拉起他的手,以尽量温和的语气道:“你说的阿娘不是想不到,只是目前不是时候。阿娘曾几番告诫于你,务必要和太子、康王好好相处,你真以为是阿娘软弱可欺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后宫也好,朝堂也罢,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不能莽撞。” 长寿深深地垂着头,小声说:“我知道,以后再也不敢了。” 绮素慈爱地抚摸长寿的头顶:“发生了的事就别再想了。不早了,回去睡吧。” 长寿点头,默默退去。他刚走到门口,绮素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问道:“长寿,若以后继承大统的人是莲生奴,你会怨恨吗?” 她之前意外的并不是莲生奴这个人选,而是这竟然会是长寿的提议。她记得很清楚,长寿小时候并不是个懂得谦让的孩子,兄弟俩常因了一点小事打架。后来还是莲生奴渐渐晓事,知道退让,才算是相安无事了几年。可两兄弟毕竟还小,暂时未有多少利益冲突。她有些担心,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再生出龃龉,甚至手足相残?特别是长寿,毕竟把他过继给元沛为嗣是她的主意,长寿一开始就失去了问鼎皇位的资格,他会不会有怨? 长寿听见这话,身形一顿,片刻后答道:“以前会,以后不会了。” “这是为何?”绮素不解。 长寿慢慢转过身,抬头看向母亲,平静地说道:“祖母都告诉我了,阿娘是为了保护我才那样做的。若不是这样,也许我活不到现在。” 绮素沉默了。她一直觉得长寿不懂事,可他现在说着这样懂事的话,她反倒心酸了起来。若是那时她有能力,也不必用那样的代价来换取长寿的平安。 长寿似是看出了绮素的想法,向母亲微笑道:“反正我不喜欢读书,对政事也没兴趣,这种苦差事还是让莲生奴去做比较好。” 此话一出,顿时驱散了绮素的愧疚,她笑着瞪了长寿一眼:“你这孩子,就知道说嘴。” 长寿见母亲的心情不再低落,便向她露齿一笑,然后撩帘出去了。 绮素看着儿子的背影,颇为欣慰。比起一时一地的得失,她倒更在意长寿表现出的变化。若经过此事能让长寿明白点事理,倒也值得。以她如今的地位,这点损失还是能够承受的。 这一夜就在有人欢喜有人担忧的情况下过去了。 皇帝一向雷厉风行,次日便在与宰相议政时表示太子无才无德,言辞间大有要废黜之意。 程谨闻知皇帝之意,不由得向宋遥看去。他虽一向不看好太子,但当年宋遥是支持太子的,不知他有何说法。宋遥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拢着双手端正地跪坐在茵褥之上,不发一言。 见宋遥似有默许之意,程谨不免诧异,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宋遥何时转变了立场?或许是皇帝瞧见了程谨的神情,便看着他问道:“程卿对此有何看法?” 程谨微微低头,向皇帝回道:“储君废立乃是大事,臣以为不可轻率。” “那卿可认为太子能当大任?”皇帝又问。 程谨稍稍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臣以为太子才具不足,性子柔弱,恐非上佳之选。不过……” 皇帝伸手让他打住,没有让他再说下去,随即转向宋遥:“远迩,你怎么看?” 宋遥向皇帝拱了拱手,慢吞吞地说道:“昔年先帝以陛下贤德之故,舍哀孝王而取陛下。臣以为,为天下计,陛下效法先帝亦无不可。臣所虑者,立储关系天下兴亡,废太子后由谁接任储位,还须陛下思量。” 皇帝垂眸,淡淡地问道:“远迩以为谁堪为君?” 宋遥沉思片刻,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康王贤孝,臣以为是最佳人选。” “太子虽然失德,然我等外臣犹有不忍之意,康王却从头到尾毫无友爱兄弟之情。于公,太子为君,康王是臣;于私,太子为兄,康王是弟,如此无动于衷,不知这贤孝二字从何说起?”程谨冷冷地接话。 宋遥转视程谨:“国赖长君。太子之下康王最长,以康王为储名正言顺。程阁老对康王如此不满,或许是有更好的人选?” 程谨不说话了,其他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大,的确无法与康王抗衡。可康王性格阴鸷,实非他所能欣赏的。被宋遥这么一诘问,他只能哑口无言。 皇帝见场面稍冷,便打了个圆场:“二位所虑皆有道理,不过朕还是赞成远迩方才之言,先帝当年择贤而立,朕为其子,岂有不效法之理?朕以为,一国之君,重在才具,而非嫡长。” 宋遥心里一沉,皇帝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对康王不利,三言两语就抹去了康王的优势。偏偏皇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他刚才的话来堵他,让他实难再开口辩驳。程谨显然也体味出了皇帝之意,含笑接道:“陛下所言极是。” “朕想,朕大概还能再活好几年,立储之事也不必急在一时,”皇帝继续说道,“不妨花个两三年时间,观察各位储王的人品、才学,而后再做决定。” 皇帝已有所决断,且又说得在理,众宰臣自然不能再反驳,这件事就这样暂时定了下来。 议政结束,众臣鱼贯而出,唯宋遥落在了最后。皇帝与宋遥多年默契,抬首笑问:“莫非远迩有话要说?” 宋遥拜在皇帝身前,向皇帝道:“臣有罪。” 皇帝吃了一惊:“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太子出事,康王第一时间便想入宫求情,是臣担心陛下盛怒,而康王又素来忠直,恐会与陛下冲撞,才将他拦了下来。康王贤孝,并非虚言,是臣一时糊涂,才致使陛下误解。诚请陛下降罪于臣,勿怪康王。” 皇帝掸了掸衣袖,笑道:“远迩,你想多了,朕没有针对他的意思。” “那陛下……” “远迩,”皇帝正色道,“天下不能交给无能之辈,朕说要考较储子,并非戏言。国事为先,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宋遥应了声:“臣从不怀疑陛下之公心。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靠在凭几上问道。 “若是考较下来,贤妃之子拔得头筹,陛下又当如何?” 皇帝眼光一闪,却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朕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贤妃之子又有何不妥?” 宋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踌躇半晌后才道:“臣有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说。然此言一出,或有杀身之祸,恳请陛下屏退左右。” 皇帝听他说得严重,知他的话必非同小可,便敛去笑意,郑重点头,挥手斥退了侍立一旁的宫女、内官。很快殿中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只余皇帝与宋遥在内。皇帝这才淡淡地说道:“说吧。” 宋遥直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贤妃二子皆在幼年,将来或有母强子弱之患。以史为鉴,陛下不可不防。” 皇帝扶在凭几上的手不自觉地一紧,声音却还沉稳得不露任何情绪:“那你以为,朕该如何?” “臣……”宋遥额上冷汗淋漓,却仍清楚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若陛下真有心择立贤妃之子,臣请陛下效法汉武故事。” 紫宸殿外,一名年轻的内官把耳朵贴在墙上,试图倾听殿内的动静,忽然有人在他脑后一拍,那内官吃了一惊,吓得猛一回头,不想扭到了脖子,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拍他的人乃是皇帝身边的一名内侍,名唤余朝胜。 余朝胜见他又惊又痛的样子,有些好笑,随即又皱眉问道:“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内官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是来送酪浆的。” “酪浆呢?”余朝胜沉下了脸,盯着他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冷冰冰地问。 “我……”内官小声说道,“我给忘了……” 余朝胜哭笑不得,骂道:“你就是这么做事的?还不快滚!等着挨打吗?” 年轻内官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余朝胜眯着眼看那内官远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幽光。他张望四下,确定再无旁人,才站在刚才内官站的位置上,细听殿中的谈话。 殿内却一片静谧,良久才听到皇帝淡漠的语声在殿内响起:“汉武故事?宋遥,你要朕杀了贤妃?杀了朕两个儿子的母亲?” 宋遥所谓的汉武故事,指的乃是汉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弗陵为嗣,又担心其母钩弋夫人揽权,故杀其母而立其子之事。 空荡荡的宫殿里,宋遥承受着皇帝锐利的目光,只觉得若芒刺在背。他额上汗珠滑落,滴在了地上,形成一个个颜色略深的圆点。 在此之前,宋遥一直都很自信。他与皇帝识于微时,皇帝从先帝庶子到如今的天下至尊,每一步都有他的陪伴与扶持。皇帝也投桃报李,即位以后给予了他最多的信任与无匹的贵盛。宋遥曾经以为,皇帝与他的羁绊不会被任何人所影响,所以他才敢无所顾忌地在皇帝面前说话。然而现在,皇帝眸中那有若实质的威压,似有千钧之重,让他不敢抬头面对。宋遥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他高估了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 “臣……”宋遥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话已出口,索性便讲个痛快明白吧。他重新伏地道:“臣自知今日之言,将来或招杀身之祸。然为江山社稷,臣不得不言。敢问陛下,宁王撞破太子私通之事,果真是巧合吗?还是受人指使?那样的时机、地点,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若不是巧合,以宁王的年纪,竟能想出如此计策,又不得不让人生疑。且臣闻宁王素来单纯,如此孩童竟能设计太子,若说背后无人代为谋划,陛下信吗?而后宫中既能促成此事,又能指使宁王的人,还会有谁?” 皇帝垂目不语,宋遥说的正是让他生疑之处。可若说是绮素背后指使,手段又未免过于低劣,不像她的章法。 宋遥见皇帝沉吟不语,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便趁热打铁道:“臣之所以认为国赖长君,即在于此。退一步说,即便陛下有意择立幼子,也须绝了后患,以免将来的幼主受人辖制。” “这件事……”良久之后皇帝才道,“朕得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宋遥见皇帝没有表示,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寻常,不敢逼得太紧,深深一礼之后退出了殿外。 正在外面偷听的余朝胜见宋遥出来,急忙隐于廊柱之后。好在宋遥满腹心事,并未留意到四周,而是匆匆地前往官署而去。 宋遥走后,紫宸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余朝胜估摸着皇帝暂时不会出殿,匆忙绕至大殿之后。殿后两个十来岁的小内官正在玩耍,他们正是跟随着余朝胜做事的人。 “你过来。”余朝胜看了一会儿,向看上去机灵一点的一人指了指。 那两个小内官本是趁着余朝胜不在,才在这里偷懒玩耍,如今被他撞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被指到的那个更是战战兢兢,只道要受罚,不想余朝胜并未追究,而是问道:“你可知杜宫正居于何处?” 小内官见他不是要责罚自己,心內一喜,雀跃地回道:“知道。” “那好,你替我传个话给杜宫正,就说……”余朝胜沉吟片刻后道,“就说陛下或效汉武故事。” 小内官莫名其妙:“什么故事?” “汉武故事。” “那是什么故事?”小内官不解,大着胆子问道,“这话不明不白的,杜宫正听得懂吗?” 余朝胜不耐烦道:“你哪那么多话?你只要将原话告诉杜宫正就行了,她又不是你,自然明白。” 小内官哦了一声,刚要走,却听见余朝胜阴恻恻地说道:“这件事若是办不好,小心你的狗命。” 小内官吓得缩了缩头,赶紧走了。 安排妥当此事以后,余朝胜才返回了前殿,正巧看见皇帝走出来。余朝胜心里咯噔了一下,忙上前恭候。 皇帝果然不悦地问:“你到哪儿去了?” “内官们偷懒,奴婢在责罚他们。”余朝胜恭谨地回道。 “你不偷懒已是难得,竟还有脸罚别人?”皇帝冷笑。 见皇帝心情不佳,余朝胜不敢顶撞,便恭声应了跟在皇帝身后。 幸而皇帝并不追问,只有些烦躁地说道:“朕想走走,你跟着就行,让其他人都散了。” “是。”余朝胜应了,挥手让其他人都避了开去。 皇帝不再管他,自行走在了前面。余朝胜入侍多年,为人极是乖觉。他既知皇帝心事重重,自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跟在皇帝身后,尽量不让皇帝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以免被他怒气波及。 皇帝漫无目的地走着,越想越是心烦。太子情事荒唐也就罢了,竟引出了这样复杂的情势,须臾之间就将他苦心维持的平衡打破。康王固然有他自己的心思,宋遥和程谨也都各有各的打算,甚至连一向善解人意的绮素也让他有些看不透。皇帝第一次对自己生出了怀疑:治国齐家,他真的都做到了吗? “阿兄,潞州在哪里?”皇帝正叹息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童音在不远处响起。 那是瑶光的声音。 “在这里。”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回答道,是莲生奴。 余朝胜偷眼打量,见皇帝听到兄妹俩的声音后面色稍霁,连忙上前说道:“听声音好像在太液池边上。” 皇帝白了他一眼:“多事。”话虽这样说,皇帝人却往太液池畔走去。 绕过假山,果然见莲生奴和瑶光在池畔的亭子里。瑶光这日没有束发,齐肩的短发披于粉色的衣裙之上,极是可爱。莲生奴则着一袭淡青的衫袍,略显老成。兄妹俩都未穿鞋,趴在一幅巨大的地图上面指指点点。 侍立在两人身侧的内官和乳母见皇帝过来,皆欲行礼,却被皇帝一个手势止住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悄然立于两个孩子身后。 “那西京又在哪里?”瑶光浑然不知父亲的到来,依旧兴致勃勃地发问。 “这里。”莲生奴又在图上指出了西京的方位。 瑶光伸出小手,在西京和潞州之间比了比,撇了一下嘴:“也不是很远嘛。” 莲生奴笑了,伸手摸了摸瑶光的头:“图上看着是不远,可至少隔着几百里呢。你看,咱们从淑香殿走到会宁殿就要走很久了,对吧?” 瑶光点头:“对。” “淑香殿到会宁殿的距离,在这图上就这么一点点。”莲生奴伸出小指,用拇指掐出了一点点指甲的长度,“所以从西京到潞州,是很远很远的一段路。” 瑶光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远的地方。她咬了一会儿手指,有些担心地问:“那……我们白天去了,晚上回得来吗?” “回不来。”莲生奴摇头。 瑶光小嘴一瘪:“那我晚上就听不到阿娘讲故事了!”她随着莲生奴和长寿,也叫绮素阿娘。 “就只几天听不到而已。” “不嘛,我就要每天晚上听故事。”瑶光开始撒娇。 莲生奴想了想,说:“那阿兄给你讲?” 瑶光嘟着嘴,嫌弃道:“你讲的故事一点都不好听。” 莲生奴刚想说话,却听到背后一个含笑的语音响起:“瑶光想听什么故事?” 两个孩子回头,瑶光见是父亲,欢呼一声扑了上去:“阿爷!” 余朝胜跟着皇帝走到亭中,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在场的众人。除了王顺恩这个熟面孔,他还看见适才在紫宸殿外偷听的年轻内官也歪着脖子侍立在一旁。那内官注意到余朝胜的目光,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只是他歪着脖子的样子着实有些好笑,余朝胜心里一动,随即微笑着立于皇帝身侧。 这边皇帝已笑着抱起了瑶光:“你们俩在这儿看什么?” “瑶光想知道潞州在哪儿,我正指给她看。”莲生奴回答。 “潞州?”皇帝放下瑶光,“朕倒忘了,你现在遥领潞州刺史。” “阿兄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到潞州去玩。”瑶光细声细气地回答。 皇帝微笑着问她:“你想去潞州?” 瑶光点头。莲生奴却道:“其实是儿子想去。” “哦?”皇帝看向他。 “虽然只是遥领,不过儿子还是想去看看那是个什么地方。” 皇帝目光温和地说道:“等你再大一点,去那里历练两年倒也不是坏事。朕当年也是十几岁去的北府。” 莲生奴垂手而立,安静地应了声“是”。他说罢看了瑶光一眼,瑶光立刻说道:“阿爷,我也要跟阿兄一起去。” 皇帝在她的鼻子上轻轻一点:“女孩儿不能到处乱跑。” 瑶光噘嘴:“可是阿兄答应了要带我去的。我不依,我不依!阿兄走了,就只剩下长寿了,他老欺负我,一点都不好玩。” 因长寿老捉弄瑶光,所以她很少称长寿为兄。 皇帝被她的小女孩情态逗笑了,拍着她的背哄道:“好好好,让你跟你阿兄一起去。” 瑶光这才高兴起来,搂着皇帝的脖子撒娇。可没过多久,她忽然想起了一事,又可怜巴巴地问皇帝:“那阿娘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吗?我还要听她讲故事呢。” 提到绮素,不免勾起了皇帝的心事,他的笑容微微一滞。 莲生奴不失时机地接话,对瑶光道:“阿娘不能去。” “为什么?”瑶光眨着眼,满脸天真地问。 “阿娘要陪着阿爷。” 瑶光想也不想地就说:“那阿爷也一起去。” 皇帝笑了,刮着瑶光的鼻子:“阿爷不能去。” 瑶光不解。 莲生奴拉起瑶光的手,温和地说道:“阿爷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去;阿娘要陪阿爷,也不能去。”他转向皇帝,用一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皇帝:“阿娘不在,阿爷会寂寞的,对吧?”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话。 莲生奴却踏前一步,缓缓地说道:“我和瑶光都不希望阿爷寂寞。” 听到他第二次强调此事,皇帝不免失笑:“莲生奴,谁告诉你说阿爷会很寂寞?” 莲生奴再踏前一步,仰头看向父亲道:“就算阿爷不会寂寞,我也不想有人陷害我阿娘。” 他说得如此直白,皇帝立刻明白了他意有所指。皇帝眼神严厉地扫过在场的诸人,沉着脸问:“你们中是不是有人和楚王说了不该说的话?” 在场的内官、宫女急忙伏身请罪,连称不敢,其中也包括那歪着脖子的内官。余朝胜在皇帝身后,冷眼看那内官浑身发抖的样子,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勾。 “阿爷不用责罚他们。”莲生奴口气老成得不像个孩子,“这是我安排的,不关他们的事。” 皇帝的眼光一闪,语含警告:“莲生奴,不要做多余的事。” 莲生奴却迎着皇帝目光,毫不回避:“事关我母亲的性命,怎么会是多余?” “莲生奴,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有什么后果?”皇帝语气严厉地问道。这孩子一向懂事,想不到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买通人去偷听他和宰相的谈话。 莲生奴垂首,小声答道:“儿子知道。”但他又立刻抬头,厉声说道:“然身为子女,既知父母至亲有性命之忧,又岂能无动于衷?”四周一片安静。瑶光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见兄长神情严肃,便也不敢再像平日那样做娇痴之态,只站在皇帝身边乖乖地噤声。 “这话可有人教你?”良久,皇帝疏淡的语气响起。 莲生奴的唇边浮起一丝略带讽刺的笑容:“人伦纲常,何用他人教之?若连父母兄弟皆可抛弃,岂不是禽兽不如?” 皇帝被莲生奴的言语刺得一惊。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幼子:不过才九岁的孩子,却已沉着得像个大人。莲生奴缓缓地以一膝着地,半跪在皇帝身前,沉静地说道:“父亲若要取母亲性命,儿不敢求父亲收回成命,但求与母亲同死,母子共赴黄泉!” 皇帝良久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莲生奴。他做了二十年的天子,即使不发怒,只是这样冷冷地盯着一个人,已足以让那人胆战心惊。莲生奴也不例外。在皇帝不怒自威的仪态下,他紧张得额上沁出了点点冷汗。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压迫。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而是倔强地与他对视、僵持着。 这一刻,时间忽然变得如此漫长。在场的诸人也备受煎熬,都小心地低着头,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这场父子之争波及。仿佛过了百年之久,才听得皇帝淡淡的声音在众人的头顶响起:“很好。” 在场之人皆熟知皇帝的脾性,知道他的“很好”可以有很多含义,不禁都在心里暗自揣度。最后还是余朝胜大着胆子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皇帝,却有些吃惊地发现皇帝面带微笑,似乎颇有赞赏之意。 皇帝向莲生奴伸出了手。莲生奴迟疑了一下,最终握住了皇帝的手。皇帝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点头赞道:“不错,到底是朕的儿子!” 皇帝的态度转变过于突然,让莲生奴有些惊疑不定。他呆呆地看着父亲,半晌没有说话。 “你这个年纪,能如此坚持自己的立场,也很不易了。”皇帝的口气温和,仿佛刚才的不快完全没有发生过。 “那我阿娘……”莲生奴最关心的还是母亲的命运。 皇帝哈哈大笑:“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伤你阿娘的性命?” 莲生奴似乎还未尽信,轻声说道:“君无戏言?” “当然!”皇帝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莲生奴这才松了口气。他让内官去打听皇帝和宰辅谈话的内容,本是想知道皇帝是否属意康王,不想竟听到宋遥建议皇帝杀母立子的建议,不禁大为震惊。他深知父亲的性子,若是让这个念头在父亲的心里生了根,将来的局面必会极难预料,因此他当机立断,一边让人留意着皇帝的动向,一边策划了这样一个局,务必要将皇帝的这个想法扼杀。 因这一计划来得仓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带上了瑶光。若是自己无法说服父亲,就得靠年幼的瑶光来软化父亲的心肠,让他明白,幼小的儿女绝不能失去母亲。 这一次,他赌对了。 皇帝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儿子的表情。在几个儿子里,莲生奴最是安静内向,倒很难得能看到他如此丰富的神态。不过莲生奴这一闹,倒是让他对将来的嗣君有了新的想法。 “莲生奴,”皇帝说道,“明日午后,你到会宁殿来一趟。” 莲生奴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准父亲的心思,但他最终还是应了。 皇帝也不再多说,向王顺恩等人道:“送楚王和兰陵公主回淑香殿。” 王顺恩应了,命人收拾了东西,领着莲生奴和瑶光退去。 走出皇帝的视线后,莲生奴忽然叫停,一行人停在原地等他吩咐。莲生奴默默地扫示众人,缓缓说道:“今日之事,不可以告诉贤妃,明白吗?”他低下头,看着身侧尚懵懵懂懂的瑶光,又加了一句:“包括你,瑶光。” 第十八章 朝 天 子 虽然莲生奴费尽苦心要瞒下因宋遥进言而引发的风波,绮素却仍然听到了风声。 杜宫正一得了余朝胜的口信,便立刻遣人告知了绿荷。绿荷当即述与绮素,言明皇帝或有效法汉武帝杀母立子之意。 “此事非同小可,”绿荷急切地说道,“贤妃须早做打算。” 绮素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鞋,低头思忖了半晌,却是摇头苦笑:“打算?若真有君命,我还能违抗不成?” “或许……”绿荷试探着问道,“可以请程相公进言。” “万万不可!”绮素断然否定,“窥测上意只会让至尊的猜忌更深,不但于我们无益,连程相公也要受到牵连。” “难道便没有办法了?”绿荷神色焦急地问道。 绮素不答,只是皱眉苦思。绿荷不敢扰她,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也不知绮素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拾起了针线。 绿荷见她如此,微微振奋,小心地问:“看贤妃胸有成竹,莫非想到办法了?” 绮素浅淡一笑:“不能算是办法,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至尊的性子,就算是有了决断,也必会来见我最后一面。若要挽回局面,便只能在那个时候了。让人仔细留意他身边的动静。” 绿荷应了,默默地退出去安排。 与此同时,康王也正在府中焦急地等待消息。从人一来禀报宋遥已回府,他便立即来访。 康王进到书室时,宋遥正在熟绢上作画。狼毫小笔细细地勾勒出暮色下的花鸟轮廓,然后上色,层层渲染,极尽精微。 完成这样的画作,需要极为细致与极大的耐性。康王看宋遥气定神闲,用笔沉稳,不免哂道:“宋公还真沉得住气。” 宋遥搁笔与他见礼,笑着说道:“不动声色方是成大事者。” 康王却无耐性与他分辩,开门见山地问道:“今天的召对,想必父亲已有决定了?” 宋遥抚须,过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太子想来是保不住了。”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康王闻言仍忍不住有些恍惚:“保不住了……那太子又会如何?” “陛下总还有父子之情,当不致伤及性命。” 康王叹息道:“昔为太子,享天下尊荣,如今却沦为阶下之囚。不伤及性命又如何?还不如死了干净。” 宋遥也是一声叹息,但随即道:“若大王继承大统,太子方有出头之日,还请大王振奋精神。” 康王点头,用片刻时间定了定神,才问道:“父亲对储位的人选有何说法?” “陛下的意思,是先看两年,再在储子中择贤而立。” 康王微微变色,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择贤而立?只怕此贤非彼贤,他分明是属意贤妃之子!” “陛下未必会如此作想。”宋遥抬手引康王入座。 康王冷笑道:“除了太子,诸子中以我为长,若不是对我有所不满,何用等到那时?恐怕父亲是想等贤妃之子成人,才好立储吧?” 宋遥垂下眼帘:“如今的太子不成器,陛下对立长有所保留,也无可厚非。不过陛下并非昏庸之人,既言择贤者而立,便会考较诸王才学,大王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可是贤妃……” “一个女人而已,何足为惧?”宋遥不以为然。 康王咂嘴,摇头道:“宋公,你不曾见过贤妃,所以不知道。那个女人表面温良,城府却是极深。要不是她,当年的沈庶人也不会坏事。” 宋遥冷笑道:“沈庶人那是咎由自取。” “不全是这样,”康王道,“先妣身边曾有个叫优莲的宫人,她对我说过……” 宋遥不愿听他说这些琐碎之事,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诸王还未成年,纵要与大王相争,也是几年之后的事,大王正该趁这几年巩固自己的势力。大王如今领雍州牧一职,正可名正言顺地将京畿之地抓在手里。一旦大王羽翼已丰,就算宁王、楚王长大成人,又能奈你何?” 他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康王的两眼一亮:“原来如此,还是宋公老辣。” 宋遥微微一笑:“某既然能辅佐陛下登位,又何尝不能辅佐大王?” 康王起身,向宋遥一揖:“谢宋公提点。” 有了宋遥的这一番指点,康王顿觉有了底气。辞别宋府后,他便直奔郑国公丘立行的府邸。 丘立行中风以后即把边军交给了苏氏兄弟统领,自己留在京中宅邸休养。皇帝待之极厚,除了命太医署每日问诊,亦常遣康王带各种珍贵药材至国公府问候,故府内之人多与康王相熟。丘立行长子丘守谦闻报,忙亲自出迎。 康王亲自扶起了丘守谦,不让他向自己行礼。丘守谦虽然态度恭敬,却并不受宠若惊,只神色淡然地立于一旁。康王也知丘府待人接物向来如此,并不以为异,笑着问道:“郑公今日可好些了?” “禀大王,家父这两日已略有好转,已能开口说话,只是行动尚有不便。” 康王点头:“郑公为国朝柱石,还须保重才是。不知今日孤可否与郑公一见?” 他来过国公府数次,皆因丘立行病重,未曾见到。今日听闻丘立行好转,不免心喜。丘守谦迟疑了片刻,抬手道:“如此……康王这边请。” 康王跟在丘守谦身后,随他入内探视郑国公丘立行。丘立行本是一代名将,卧病之后却颇见老态,须发皆呈灰白之色。他正卧于榻上,由几个侍女为他净面修须。他听见响动,睁开了眼睛。他如今的眼神已大不如前,盯了康王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挣扎着便想要起身:“康……康……” 康王连忙上前一步:“郑公不必多礼。” 他扶着丘立行,让他又躺回榻上。 丘守谦上前,含笑说道:“父亲,康王来看你了。” 丘立行点头,哆嗦着说道:“大……大王驾……临,老……老朽……”他这话说得似乎极为吃力,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整。 康王见他如此,颇为失望,却还是捺着性子陪丘立行说了一会儿话。可惜丘立行这一病,不但话说不清楚,似乎连神智也受到了影响,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嘀咕不休,完全看不出其当年用兵如神的风采。 康王连连摇头,终于忍不住向丘守谦递了个眼色。丘守谦会意,对丘立行说道:“父亲,康王要走了。” “哦……”丘立行仿佛才回过神来,“送……送……送康王……” 丘守谦点头,起身送心事重重的康王出府。 康王对这次会面的结果显然不甚满意,一路上心情很是低落。直到临上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忙打起精神问道:“丘兄,你父亲如今成了这样,你有何打算?” 丘守谦低声回答:“父亲中风以前曾想安排某从军。某想等父亲身体略有好转,即赴边关。” “郑公一生为国尽忠,朝廷自当善待。不如我向陛下提一句,让你留京任官吧。” 丘守谦微笑不变:“康王好意,丘某心领了。不过父亲那性子大王也是知道的,某若此时违了父命,等将来父亲身体好些,只怕立时就要打断某的两条腿。” 丘立行教子之严,京中皆知。以他如今之官位,其子自可借门荫入仕,不必再去战场搏命。且以他的功劳,皇帝必会对其子另眼看待,官途可谓一片坦荡。可丘立行却异常固执,不但当年坚决辞了儿子官爵,这几年还多次放话,一定要让儿子去边关从军。这事连皇帝也曾有所耳闻,且在人前表示过不解。康王自然也听过这些逸事,因而听了丘守谦的回答后也并不觉冒犯,只是略有失望。丘家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满心遗憾地离开了丘府。 康王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以后,丘守谦返回房中向父亲禀报。 丘立行已遣散了房中侍婢,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响动,他便知是儿子回来了,便又睁开了眼。此时的他双眼清明有神,全无刚才的浑浊之态。他看着儿子,淡淡地开口:“康王走了?” 因中风之故,他的发音略显含糊,语速也慢了许多,但说话并不似刚才那般吃力。 “是。”丘守谦回道。 “康王可和你说了什么?” 丘守谦将康王的话复述了一遍。 丘立行听完沉吟不语。康王最近频频来访,他大概能猜到其来意,便一直借病推辞着。只是这样拖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便索性见他一见,让他知难而退。即使这样,康王似乎仍未死心,打不了自己的主意,又想将儿子拖下水。 “你准备一下,”丘立行很快便有了决断,“半月后出发北上。” “那父亲……” “我会上表请求致仕,回乡养老。”丘立行叹息道,“夺嫡之争,看来是无法避免了。” 丘守谦应了,方要退出,却又被父亲叫住了:“守谦,别怪父亲苛刻。你留在京中,高官厚禄固然唾手可得,却很难避开纷争。如今还只是一个康王,等将来诸王长大,相争必然更为激烈。当年为父官至御史中丞,朝中的争斗瞧得多了。与其在朝中结党相斗,还不如投身从戎、为国尽忠来得痛快。纵使你将来时运不济,落得个马革裹尸,也是个正大光明的结局,远胜于在京中因倾轧而落败身死。” “是,儿子明白。武将埋骨沙场,自是死得其所。” “苏氏兄弟曾受我恩惠,当会照顾于你。不过你也别老想着依仗他人,更别和他们走得太近。”丘立行道,“他们和贤妃有亲,将来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不像我们,没福气只做个单纯的武将……” 丘守谦一一应了,这才退出。丘立行躺回床上,回想自己的为官为将生涯,为官时不附权贵,为将时杀敌无数,如今及时抽身也能保个善终。这一生,自己上无愧君王,下不负百姓,足够了! 光耀二十年冬,皇帝下诏,废太子李崇讯,改封鄱阳王,移居袁州。 诏令颁行之后,李崇讯终于从囚室中被放了出来。大门打开,萧氏的身影首先进入了他的视线。 已是鄱阳王妃的萧氏看着从囚室中走出的丈夫,昔日丰神俊朗的男子,而今却胡子拉碴、形容憔悴。李崇讯跨出大门时,脚下一个踉跄,萧氏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两人一接触,萧氏才发现丈夫宽大衣袖下的身躯竟是那般消瘦,眼中不由得泛起了泪光。她颤声唤道:“大王……” 李崇讯转头看向妻子,嘶哑着嗓子道:“顾美人……” 萧氏心中一凉。夫妻分隔数月,丈夫开口的第一句话提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她缓缓拭泪,低声说道:“回去后再说。” 李崇讯点头,随妻子上了车。 既然已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东宫少阳院是回不去了。皇帝气他,并未另赐宅邸。既然将贬居袁州,萧氏也就未考虑在京中置宅,只托人觅得一处宅院暂居,只待李崇讯元气略复,便启程前往袁州。 既是暂居,自然以简便为要。萧氏扶着丈夫下车入内,见丈夫四下打量着这简陋的居所。数月前还居于奢华的少阳院内,现在却要栖身陋居,萧氏自觉窘迫,忙低声解释:“因想着不久之后就要去袁州,所以……” “这里很好。”李崇讯温和地说道,“这阵子我不在,难为了你上下打点。” “应该的。”萧氏温婉地一笑,“大王请进。” 李崇讯进入房内,早有侍女备好了沐浴之物。李崇讯沐浴更衣,再由萧氏替他修面。换好衣衫、剃去多余的胡须之后,李崇讯总算有了几分以前的俊朗模样。随后萧氏又亲自呈上了粥菜,让他果腹。 虽然囚禁之时并未受苛待,但饭食到底不及家中的合胃口,何况又要时时刻刻地提心吊胆,更无心饮食。如今诸事落定,又有妻子在侧,李崇讯便没了后顾之忧,吃得极是香甜。不过他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吃相并不算难看。 萧氏见他消瘦,怕他多食反而不好,几碗粥后便出声相劝。李崇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用丝帕擦了擦嘴,才问:“我如今出来了,怎么不见阿弟?” 萧氏听他提起康王,微微坐直了身子回道:“大概有事在忙。” 李崇讯不以为意,点头说道:“我被关的这阵子,他大概没少为我奔波。” 萧氏怕伤了丈夫的心,不敢直言,垂目片刻后才低声回答:“大王出事以后,妾从未见过康王。” “没见过?”李崇讯闻言大为吃惊。 萧氏不欲多说,只简单说道:“康王最近颇为忙碌,妾不便相扰。” 虽未明言,但李崇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容微泛苦涩:“也罢,有我这样不成器的兄长,也难怪他要避嫌了。” 萧氏忍不住说道:“说起来,那么多人里,只有贤妃曾为大王求过情。若不是贤妃,大王说不定连鄱阳王也不是。” 以李崇讯的行为而言,皇帝的处理确是算十分宽大了。 “贤妃?”李崇讯叹息道,“她倒是一向滴水不漏。” “大王,太妃和康王……” 李崇讯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做错事的是我,怨不得别人,你也别往心里去。” 萧氏只得住口,过了一会儿,她才讷讷地说道:“顾美人……” 李崇讯一颤,连忙抬头:“她怎样了?” 萧氏见丈夫对顾美人如此关切,心里一酸,别开头,淡淡说道:“陛下与大王是骨肉至亲,顾美人却不是……” 李崇讯大急:“她会怎样?” “宫妃与人私通会是什么结局,大王难道猜不到?”萧氏冷冷地问道。 李崇讯一掌拍在案上:“我去找父皇求情。” 萧氏慌了,急忙抱住要往外走的李崇讯:“大王!陛下已恼了大王,大王求见,不但无益,反会让陛下更为恼怒。恳请大王三思!” “放手!”李崇讯不耐烦地说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既嫁与了大王,便是与大王荣辱与共,怎说无关?”萧氏哭泣出声,“何况现在去已然迟了,三尺白绫昨日就已赐下了。” 李崇讯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萧氏慌了神,摇着丈夫:“大王!大王!” “是我……害了她……”李崇讯颓然坐倒,“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萧氏听了,只觉得胸中怒气上涌:他私通被囚,自己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求人;他储位被废,自己毫无怨言,只求他能留得性命;他贬居袁州,自己收拾行装,上下打点……她做了这么多事,他却仍心心念念只想着别的女人,想着那个害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女人! 她忍了这么久,终至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李崇讯脸上。李崇讯呆住,他从未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会如此放肆。 若是平日,萧氏的确没这胆子,可此时她已被怒意冲昏了头,忍不住指着李崇讯的鼻子骂道:“你身为太子,不思国政,已是不忠;与宫妃私通,祸乱宫闱,是为不义;淫人妻女,令老父伤心失望,是为不孝。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要来何用?” 李崇讯捂着脸,看着满脸怒意的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萧氏却还嫌不够,接着骂道:“你不考虑你被废去太子之位后,有多少人会受你牵连;也不看你如今众叛亲离,如丧家之犬;更不念你的妻房为你低声下气,四处受辱求人。你从头到尾就只想着一个你不该染指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正是害你落到如此境地之人!你还要糊涂到几时?” 她胸中怨愤已累积多日,此时尽数发泄了出来。她一直骂到词穷,才喘着气停了下来。室内寂静无声,唯能听到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许久都没看到李崇讯有所反应,终于有些担心,便抬头看向他。却见李崇讯还保持着捂脸的姿势,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忽然回过神来:夫为妻纲,她却怒打了丈夫,还劈头盖脸地骂了他。纵然夫婿的脾气再好,只怕也受不了这样的辱骂吧? 一旦冷静下来,萧氏不由得慌了神,急急上前解释道:“大,大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李崇讯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却越笑越大声,一边笑着一边掉泪。 萧氏见他如此,担心是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才刺激得丈夫癫狂至此,忙道:“大王,你别这样……大王……” 良久,李崇讯才停止了笑声,语气无限的悲凉:“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我活在这世上,毫无益处。” “不!”萧氏悲呼了一声,“大王,妾并不是这个意思。妾嫁与大王,大王便是妾唯一的依靠。大王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妾如何活下去?” 李崇讯扶起妻子,两人相视良久,皆是泪眼婆娑。 “我负了她,也负了你……”李崇讯只说得一句,便泣不成声。 “大王!”萧氏也哭了起来,“大王对妾若还有一丝怜惜之心,便请为妾好好地活下去。” “我……答应……你……”李崇讯呜咽道。 夫妻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夜,只是两人的恸哭并不相同,一个哭的是失去,另一个哭的,却是得到…… 七日以后,鄱阳王夫妇启程前往袁州,而康王终于在他们夫妇上路之前赶到灞原相送。萧氏不愿再与康王见面,便躲在了车内,只有李崇讯出来与他话别。 康王立于灞陵亭边,遥见兄长从车内步出,向自己走来。他瘦高的身影笼在一袭单薄的青衫之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康王面泛愧色,解下身上的狐裘为兄长披上,诚恳地说道:“当时我本想要为阿兄求情的,只是……” “阿弟,”李崇讯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做错。我是个无能的兄长,你不必为我受到牵连。” 康王抬头,双目炯炯:“阿兄放心,将来你我兄弟必有出头之日!” 李崇讯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兄弟微笑。 “阿兄,你信我,我和宋公……” “阿弟,”李崇讯淡淡地开口,“我的梦已经醒了,你还没醒吗?” 午后下起了小雪。 莲生奴一从会宁殿出来,便被寒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跟在身后的余朝胜忙取了御寒的狐裘给他披上。莲生奴向他点了下头,余朝胜微微一笑退开,在前引路。 途经宫中阁道时,莲生奴忽然驻足,对着天际出神。沉沉的铅云压于宫墙之上,宫室延绵不绝,似乎能直抵天际。细雪纷纷飘落,遮住殿阁顶端的黑瓦,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楚王?”余朝胜轻唤。 莲生奴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余朝胜。片刻后,他开始扫视身后的宫人、内官,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明明和他们已经相处了几个月,他却还是觉得他们都是陌生人。 “大王,天冷了,不宜在外久留……”余朝胜殷勤地劝道。 莲生奴并不搭理他,只是微微向上扯动着嘴角,表示听见了。一行人很快继续前行。行进中,他偶尔会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所握的书卷之上,这卷书乃是在会宁殿由皇帝所赐。 他的记忆回溯到了那日他因宋遥的进言而顶撞皇帝之时。皇帝不但不生气,还让他次日去会宁殿。他依言前去拜见,以为皇帝至少会就他擅自令内官偷听之事斥责几句,不想皇帝却只字未提,只是细细地查问了他的功课。 莲生奴有些吃惊,却还是清楚地回答了皇帝的所有问题。皇帝似乎颇为满意,拍着他的肩说道:“以你这个年纪来说,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 莲生奴垂下头,老成地说道:“全凭程相公教诲。” 皇帝从书案上随手取了一卷书递给他:“这书程谨可曾让你读过?” 莲生奴展开书,却是一卷《管子》。程谨并未授他此书,他便如实回答:“未曾。” “那就拿回去看看,五日后的这个时辰,你再过来,朕会查问你书中的内容。” 莲生奴吃了一惊,看着皇帝直发愣。 皇帝微笑着问:“怎么?不愿意?” 莲生奴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接过书,低声说道:“谢阿爷赐书。” “不许向旁人求教,更不许问程谨。”临走时皇帝如此吩咐他。 结束了与父亲的谈话后,莲生奴走出了会宁殿,却并不见同来的内官、宫女,倒是皇帝身边的余朝胜领了十来个人候在了殿前。 “大王。”见他出来,余朝胜恭敬地上前招呼。 莲生奴略感诧异,问他:“与我同来的人呢?” 余朝胜微笑:“陛下吩咐,从今日起,由我等侍奉楚王。” 莲生奴一震。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抬脚便欲返回殿中与父亲理论,却被余朝胜拦下。余朝胜低声说道:“大王,听奴婢一句劝,别在这件事上和至尊赌气。” 莲生奴拂袖,不待他引路便疾步行往淑香殿。余朝胜很清楚,这位楚王虽然年幼,却并不是好摆弄的人。何况他现下在皇帝心中又极有分量,故余朝胜并不敢逆他的意。是以莲生奴的行为虽有些不妥,余朝胜也没出声,只带着人跟在他身后。 回到淑香殿,莲生奴直入了自己居所,猛地推开了门。室内原有几名宫人做着洒扫之事,听到推门声都回过头来,见了莲生奴都忙不迭地行礼。 莲生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些人做事甚为娴熟,仿佛已在此多年,却全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父亲换人换得十分彻底,原来的一个人都没留。他呆立在门口,许久没有说话。 余朝胜见他脸色极为难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大王?” 莲生奴咬着嘴唇,没有应声。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他只想着救母,却没想到会牵连到身边之人。 这番动作显然是来自父亲的警告。虽然他是自己的父亲,但也是一国之君;纵然他欣赏自己的胆气与魄力,却也绝不会允许窥伺上意的行为发生。父亲一边对他好言安抚,一边却清算了他身边的侍从。恩威并施,果然是君王铁腕! 余朝胜见莲生奴的胸口急剧起伏,有些慌神:“大王,大王!大王若是生气,尽可打骂奴婢,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我没有生气。”莲生奴打断他的话,“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余朝胜不敢有违,带着众人都退到了门外。他临走时却又听莲生奴道:“叫王顺恩来。” “是。”余朝胜向身后的两个内官使了个眼色,让他二人守在门口留意楚王动静,然后才去传话。 不久之后,余朝胜便领着王顺恩出现在莲生奴面前,莲生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王顺恩深得母亲信任,父亲果然不好动他。 “你出去。”莲生奴对余朝胜说道。 余朝胜应了,神色恭谨地退了出去。 王顺恩神色如常地向他行礼。 莲生奴低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换的?” 王顺恩也压低了嗓子回答:“大王刚去会宁殿,便有人来传陛下之令,说大王身边的人照顾得不够尽心,要全数更换。” “阿娘是什么反应?” “贤妃虽有些吃惊,却没说什么。” 莲生奴点头,踌躇片刻后说道:“那天你也在场,说不定阿爷会疑心你也是报信之人。你最近避着点,跟在阿娘身边,别到处走动。” “奴婢明白,谢大王提点。” “好了,你且去吧。” 王顺恩行了礼,退了出去。 余朝胜立在外面,见王顺恩走出来,便向他微微一笑。余朝胜服侍皇帝多年,资历极深,王顺恩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才离开。 王顺恩的背影刚刚消失,余朝胜便见莲生奴出现在了门口,急忙上前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余朝胜跟着莲生奴入内,心里有些惊异。那日楚王直言顶撞皇帝,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日皇帝毫无预兆地将他身边的人换了个干净,他虽有惊怒,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冷静下来。余朝胜暗暗思忖,这楚王心性果然不似常人,看来他得小心应对,不能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莲生奴坐到案前,迟疑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换走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余朝胜苦笑,这楚王果然不好打发,一上来就问这么棘手的问题,让他实在难以回答。他小心地回避着莲生奴的目光,低声回道:“奴婢真心劝大王一句,这件事大王就不要再打听了。” 莲生奴闻言沉默不语,只低头翻看着皇帝赐给他的《管子》。一翻开书,他不由得一愣。 余朝胜本就有些忐忑,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不由得一沉,赔笑问道:“大王怎么了?” “没事。”莲生奴平静地说道,“我要看书了,你下去吧。” 余朝胜面现狐疑之色,不过他现在却丝毫不敢轻视这位年幼的亲王,行了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余朝胜走了,莲生奴才细细地翻阅皇帝的赐书。刚一打开书,他便意识到这本书大有文章。微妙的地方不在于书本身的内容,而在于字里行间的墨笔批注,那字迹莲生奴十分熟悉。 他从案上抽出皇帝日前赐予他的诗文,两相比较,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笔迹——这本书竟是皇帝亲手所注。他翻至卷末,见最后一条批注旁边写着“显德九年夏,北府”。莲生奴至此才恍然大悟:这是父亲在北府时读过的书。 莲生奴放下书,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父亲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又安插了余朝胜等一干眼线,最后却又赐了他这么一本书,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存了这样的疑问,五日后他前往会宁殿时便格外小心。皇帝果然考问了他书中的内容。因皇帝有言在先,不许他询问他人,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作答。忐忑不安地回答完问题后,莲生奴紧张地看向父亲,想从父亲的脸上窥出一点端倪。 皇帝点头,抚须说道:“差强人意。” 莲生奴见他虽这样说着,但眉头舒缓,对他的回答应该还算满意,莲生奴这才略略舒了口气。不料皇帝却又翻开了那册书,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篇章,对他说道:“不过这几篇你读得还不够透彻,回去多读几遍,三日后再来。” 莲生奴不禁微微吃惊。听父亲这意思,难道竟是要亲自指点于他?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皇帝微微一笑:“莲生奴,你很有胆色,不过,光有胆气还不够。”皇帝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你得靠这儿,明白吗?” 莲生奴低头以示受教,默默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每隔数日,皇帝便会召他去会宁殿,亲自查问他的课业,并不断地把自己早年的藏书赐给他。兄弟中并无他人有此待遇,莲生奴就是再愚钝,也觉出味儿来了。父亲日理万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难道说父亲器重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莲生奴便忍不住出声:“余朝胜。” “奴婢在!”已走到长廊尽头的余朝胜恭声答应,走回到他身边,“大王有何吩咐?” 莲生奴转头打量着他,这个内官为人机灵、心思乖巧,不输于母亲身边的王顺恩。可王顺恩对母亲忠心不二,淑香殿尽人皆知;这余朝胜却圆滑世故,让人挑不出错,却又无法真正信任。是以他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又迟疑起来。 “大王可是有何疑难?”余朝胜善解人意地说道,“奴婢虽然蠢笨,但只要奴婢做得到的,奴婢一定会尽力为大王分忧。” 莲生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吟了一阵才慢慢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冷风呼啸着刮过,引得屋顶上、树枝上的雪簌簌地往下直掉,除却这细微的声响,四周一片寂静。 “大王说笑了,”良久余朝胜才以一贯恭谨谦和的语调微笑着答道,“奴婢侍奉大王,自然是大王的人。” 莲生奴原是想刺他两句,倒没想到这个人竟如此厚颜,于是冷冷说道:“你之前侍奉的是我阿爷,难道你想说你不是我阿爷的人?” “奴婢侍奉至尊时,自然是至尊的人。” “也就是说,你伺候谁,就是谁的人了?”莲生奴挑眉。 “大王这么说也不算错。”余朝胜含笑回答。 “朝秦暮楚,未免太没有操守。”莲生奴的讽刺之意更加明显。 “奴婢伺候陛下时对陛下尽心,侍奉大王时对大王忠心,”余朝胜恭敬地回答,“这无关操守,只是本分。” 莲生奴盯着他,心里越发厌恶。要说这余朝胜待他也称得上体贴入微,尽心尽力,可他就是看这人不顺眼。初时觉得他是父亲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防备着他;但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余朝胜不但将他的起居照顾得甚为妥帖,还处处提点。他隐隐觉得,余朝胜或许不仅仅是眼线这么简单。可这个内官在想什么,他却看不透,留个看不透的人在自己身边,无疑很危险。 余朝胜见莲生奴不再说话,只道他话已问完,便依旧走在前面为他引路。莲生奴憋着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暗暗打定了主意,得想个办法把他从自己身边弄走。 回到淑香殿,莲生奴便来到母亲房中。余朝胜是父亲派过来的,仅凭他一个人不可能搬得动这个人,这件事他必须要先取得母亲的支持,才好下手。 绮素坐在窗下,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王顺恩奏事,回头看见莲生奴进来,便笑着说道:“莲生奴,过来试试这靴子可还合脚?” 虽然宫妃并不需要做什么针线,绮素却每年都会为几个孩子做点东西,有时是件衣裳,有时是双鞋子。虽然东西不大,到底也是做母亲的心意。莲生奴一向不会在这上面违逆了母亲之意,便乖乖地上前脱靴换上,穿上后又配合地走了两步给母亲看。 “怎么样?”绮素含笑问道,“可还合适?” “刚好合脚。” “我瞧也还合适,”绮素微微俯身,“只是这口开大了些,你换下来,我再替你改一改。” 莲生奴脱下靴子放好,有些踌躇地看了王顺恩一眼。 王顺恩心思灵巧,见莲生奴不说话,却时不时地拿眼瞅他,便知他们母子有话要说,于是笑着说道:“贤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将刚才的事交代下去了。” 绮素没有异议,便向他点了点头。王顺恩便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 “阿娘,那个余朝胜……”莲生奴迟疑着说道。 绮素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说你阿爷派来的那个内官?他怎么了?” “我不想留他在身边……”莲生奴吞吞吐吐地开口。 “为什么?”绮素似乎有些意外。 莲生奴不敢告诉母亲实话,有些泄气地说道:“我不喜欢他。” “这不是理由。”绮素说,“他是你阿爷指派的,仅凭这个,你还动不了他。”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 绮素看他的神色,有些担心地放下针线,拉着他的手问道:“莲生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莲生奴张了张口,最后憋闷地说道,“没有。” “不对,你一定有事没告诉我。”绮素严肃地看着儿子,“何况你阿爷最近又是赐书、又是换人,这绝不寻常。他不是会做多余事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撤换了你身边的人?你不喜欢余朝胜,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莲生奴见母亲一猜即准,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光:“真的没事。” 绮素叹息一声,有些无奈:“莲生奴,阿娘还没糊涂。你不来找阿娘,阿娘可以当作不知道,但你既然起了这话头,阿娘就不能不问清楚了。” 莲生奴估计是瞒不过去了,这才怯怯地抬头,对着母亲清明的双眸,嗫嚅地说道:“我派人偷听了阿爷和宋相的谈话,宋遥要阿爷效法汉武帝杀母立子……” 绮素听了并不吃惊,她重新拾起针线:“原来是这样。想来你阿爷也知道这件事了?” 莲生奴越发心虚:“我和阿爷闹了一次,迫他答应不伤母亲的性命……” 绮素点头,这就说得通了。以皇帝那么强硬的个性,他绝不会允许有人妄自揣测他的心思,难怪他会如此坚决地替换了莲生奴身边的人。虽说莲生奴这样做莽撞了些,但到底是儿子的一番心意…… 她目光和软地看向儿子,语气温柔:“傻孩子……我说你阿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你做的好事。” 莲生奴有些诧异:“阿娘知道这件事?” 绮素点头:“杜宫正当天就托人捎来了消息。” 莲生奴更是吃惊:“阿娘早就知道了?你难道不生气?” 他瞒得这样辛苦,却不想母亲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她竟然没有一点愤怒的意思。 绮素短促地一笑:“宋遥也不是第一天对我有敌意了,他如此进言不是情理中事吗,又何必为此而大动肝火?” 莲生奴局促地说道:“阿娘……我那时是不是做错了?” 绮素将手放在他头顶上,微笑着摇头:“不,你做得很好,即便阿娘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这是实话。知道消息之后,绮素所能想到做到的也不过是利用皇帝的感情,再加上儿女年幼,离不开她这个母亲,也许能挽回皇帝心。可这样的招数,效果完全取决于皇帝对她还存有多少旧情,总归是有风险。莲生奴这一手却是釜底抽薪。宋遥的立论是母强子弱,可莲生奴的做法却无疑让皇帝明白了,自己不是易受摆布之人。既然儿子并非软弱,自然也就没有了杀母的必要。 绮素看着莲生奴,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已经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智慧与勇气,这是值得宽慰的。可是一个才九岁的孩子,却已经要学着算计别人,保护自己和母亲,又不免让人心疼。莲生奴大概是永远都体会不到寻常孩子那无忧无虑的童年了。一时间,绮素悲喜交集,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莲生奴一见母亲掉眼泪,便有些慌神:“阿娘,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在绮素脸上胡乱地抹着。绮素倒被他逗笑了,抓住他乱动的手,自己拭了泪:“没什么,阿娘是高兴……” 她怎么能不高兴?当年还要她保护的幼子,如今都已经长大。不管是长寿还是莲生奴,都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们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羽翼。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跋涉了,她有了同盟,有了与她骨血相通、永远不会背叛的盟友。 只是……绮素不无讽刺地想道,皇帝的态度倒真让她有些意外。她得知消息后,忐忑地观察了几天,却不见皇帝有任何反应,还只道他是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下不了狠心。现在看来,只怕还是莲生奴的作用居多。自己原来还是高估了皇帝对她的情义,他到底是君王,也只能是个君王罢了,任何情分,都抵不过皇权的重要。 莲生奴大致猜到了母亲的复杂感受,他知道这时出言安慰不会有什么效果,便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张开双臂,抱了抱母亲。绮素一笑,将九岁的儿子搂在怀里,母子俩安静地偎依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母子俩才重新分开。莲生奴再次开口:“那余朝胜……” 绮素拭尽眼泪,慢慢说道:“他不是你阿爷的人。” 莲生奴吃了一惊:“不是?” 绮素苦笑道:“他是杜宫正安插在你阿爷身边的人。” 莲生奴的震惊又加了一层:“杜宫正?” 绮素低头,一边扯了一团丝线细细地理着,一边说道:“杜宫正历经三朝,在宫中根基极深,这一点谁都比不了。你阿爷精明如此,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边布下眼线的也就只有她了。” 即使自己掌管内宫,若真要向皇帝身边安插人手,只怕也会让皇帝生疑。当年太后低三下四地求恳,果然没有白费。 莲生奴听了有些啼笑皆非:母亲执掌内宫多年,她在宫中有所布置,他并不意外,只是想不到母亲竟能把人埋到了父亲的眼皮底下,更想不到他防了几个月的余朝胜竟然是自己人。 “既如此,他为何不和我明言?”莲生奴嘀咕着,“害我担惊受怕了几个月。” 绮素一笑:“他这个人有时的确谨慎得过头,不过你也知道你阿爷是什么性子,他但凡露出一点马脚,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了,也怪不得他。” “那……”莲生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阿爷把他放到我身边,是真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阿爷已经猜到了,借这个机会打发了他?” 绮素替他理了理耳边的垂发,轻声说道:“你阿爷的心思太深,谁也说不准他在想什么。既然他没发作,咱们就当作不知好了。” 莲生奴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不管是哪种情况,余朝胜都是暂时动不得了。 宋遥进言及余朝胜之事,绮素和莲生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长寿,免得长寿脾气一急,又要干出傻事。长寿回来后,同莲生奴一道陪着母亲说话,直到晚上困倦了,才各自回去睡觉。 两个孩子走后,绮素便也上床休息,可她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正辗转反侧之时,却听绿荷说,刚刚有人传了消息,皇帝正往淑香殿的方向而来。绮素披衣起身,她准备好的棋终于可以用了。她走出帐外,淡淡地吩咐道:“掌灯。” 绿荷亲自点起殿内的灯烛,绮素便自己取了衣料开始缝制。绿荷早些时候就见她在裁衣料,却到这时才明白了这些衣料的用处。 绮素飞针走线,一件男子的衫袍便渐渐成形。这时终于有人在殿外禀报道:“贤妃,至尊来了。” 绮素将缝了一半的衫袍卷了起来,这才起身相迎。 皇帝入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尚未收起的袍衫。绮素向他行礼,他伸手扶了一下,温和地问道:“怎么今日这么晚了还没睡?” 绮素低声回道:“至尊不也还没睡吗?” 皇帝心里微微一动,竟不知该说什么,便俯下身,用手挑起她未做完的衣服,发现竟是一件深青色的男式袍衫。 “至尊?”见皇帝许久不语,绮素有些不安地出声。 “长寿穿不了这么大的尺寸吧?”皇帝的声音微带困惑,“颜色也未免太老气了,不适合他那样年纪的孩子。” 皇帝知道绮素惯于亲手为孩子们制衣做鞋,故有此一问。 绮素脸一红,有些局促地说道:“不是给长寿的。” 皇帝剑眉微微挑动:“那是……” 绮素低头,声音细若蚊蚋:“是给至尊的。” “给朕的?”皇帝一愣。 绮素将那件未做完的衫袍叠好,微有羞意:“今天晚上长寿一提,妾才想起来,这些年妾给他们做了不少东西,却还未给至尊做过什么,这才想着也做一件。妾本想做好之后再给至尊送去,不想至尊今日来得如此突然,妾都来不及收起来……” 皇帝眸中带上了暖意,嘴角微露笑容:“难得你有心。” 绮素低头道:“妾这一生得至尊厚赐,却无以为报,这件衫袍虽不值什么,也是妾的心意。若哪天妾先一步离开,陛下也好有个念想……” 皇帝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忙低声喝止:“别说傻话。” “人有旦夕祸福,”绮素淡淡地说道,“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是不是……莲生奴和你说了什么?”皇帝迟疑着问道。 绮素心血来潮给他缝衣,又说这些意有所指的话,不能不让他有所怀疑。 “没有。那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能和妾说什么?”绮素虽是如此说着,却转过身去。皇帝见她肩膀轻颤,越发相信是有人透露了消息。 皇帝的脸色一冷:“那就是你身边那个内官了。他叫……王顺恩是吧?” 绮素忙道:“不关他的事。”她低头,怯怯地说道:“是瑶光说漏了嘴,妾去问他,他才告诉了妾那天莲生奴顶撞至尊的事。他一个内官,还没有胆子敢欺瞒于妾。” 皇帝见她眼中泪光盈盈,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忽地软了下来。他轻轻扳过绮素的肩,叹息着说道:“远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朕没有那个意思。” 绮素的笑容越发温婉:“十几年恩爱,三个孩子,妾所得已经够多,并不敢再奢求什么。” 她越是温柔,皇帝便越觉得凄楚。他哑着嗓子问道:“你不信我?” 绮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伏低身子,婉言说道:“有句话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若至尊觉得妾罪孽深重,妾甘愿领受三尺白绫。只望至尊看在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善待几个孩子……” 她原是作戏,说着说着却禁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皇帝见她泪如雨下,也觉得揪心,忙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住地柔声安慰:“你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真的不会……” 绮素从皇帝怀中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皇帝捧着她的脸,颇为动情:“你是我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做?” 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皇帝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地低语:“别这样,绮素,别这样……” 见绮素渐渐止住了哭声,皇帝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颈项。绮素慢慢软倒在他怀中。她要的不过就是皇帝如此的承诺,长寿和莲生奴都还未成人,还无法和康王抗衡,她不能让皇帝对她起疑,她需要时间等两个孩子长大。 皇帝抱起她,走向帐幔围绕中的床榻。低垂的纱幔之内,他俯身,温柔地吻上了她的面颊。他的吻和她面上的清泪混在一起,让人辨不出其中的滋味。 废太子的最后一点余波,也在皇帝的温柔中消散了。 光耀二十四年秋,西京城内一片萧索之时,太液池边的枫林却又泛起了红色。 去年秋天的这个时候,皇帝下诏,以苏仁、苏仪二人为行军总管,领兵北伐,到此时交战已近一年。 皇帝登位后便一直有意讨灭北狄,只是先有东夷之患,后来西戎又未安定,只得对北狄暂加安抚。等到渤海归一、昆吾平靖之时,主帅丘立行却又中风不起。紧接着又有了废太子一事,京中未免人心浮动。皇帝为求稳妥,只得暂时搁置了出兵的计划。如今四年过去,皇帝认为时机已成熟,才又召边军出征。 苏氏兄弟在丘立行致仕之后便正式接替他统领北府边军。苏仁用兵稳健,故皇帝以他为主帅,总领各处的兵马调度;苏仪的战法则是大开大阖,强调急攻,可弥补苏仁偶尔缺乏魄力的不足,故为之副。兄弟二人虽不能像丘立行那样屡出奇谋,但他们协力作战、步步蚕食,却也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最新的战报传到宫禁之时,莲生奴正在会宁殿接受父亲的考问。见父亲看完露布后面带微笑,他不由得笑问:“可是又有了捷报?” 皇帝点头:“苏仁和苏仪这次又斩获了三万狄人。” 莲生奴叫了声好:“果然是好消息!”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又道:“北狄十八部号称控弦三十万,这么一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歼灭了有近十万狄人了吧?” 皇帝点头:“这一年打下来,北狄大伤元气。两位苏卿这次立功不小,待他们班师,朕得好好封赏犒劳才是。” 莲生奴却笑道:“儿子倒觉得,此战功夫全在战场之外。若真要论起来,只怕阿爷的功劳还要大些。” “这是怎么说?” “若不是阿爷用公主下降为诱饵,挑拨得他们内斗不休,两位苏公此战未必会如此轻松。儿子觉得,阿爷才该记头功呢。” 皇帝连连摇头,骂莲生奴胡说,嘴角却止不住露出了笑意。 虽然之前的几年中原未曾调动兵马,皇帝却并没有闲着。几年来他不断地与几位宰辅商议如何削弱北狄,以减少将来出兵的伤亡,最后程谨提议,北狄部族众多,不如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这个提议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三年前,皇帝册封了两个宗室女为公主,有意下降北狄。中原公主下降,不仅代表着中原的认可,还意味着能与中原建立起亲善关系,更不必说会有大批财帛随公主出塞。只要是稍有实力的部族,对迎娶中原公主一事都不可能不心动,纷纷遣使前来求亲,其中也包括北狄的大可汗。 若论身份,自然是以大可汗最为尊贵。皇帝却以大可汗莫何年过五十,与公主不般配的原因拒绝许嫁,而是同意将公主嫁给大可汗之下的叶护可汗和弥射可汗。 叶护和弥射所统两部的实力仅次于大可汗莫何,又得了中原许嫁,声势大震,渐有自立之意。大可汗求亲不成,本就心怀不满,更对叶护和弥射心生猜忌。中原表面上不参与北狄内部的事务,暗地里却向叶护、弥射提供支持,鼓动他们与大可汗分庭抗礼。由是,北狄各部矛盾日渐激化,虽号称威震漠北,实则早已外强中干,成了一盘散沙。故此莲生奴才有了此战的功夫是在战场外之语。 皇帝这几年亲自指点莲生奴,如今见他才十三岁,却已识破了自己用心,不由得大感欣慰。但他并不因此夸赞,而是抚须问道:“那你说,咱们是见好就收,还是接着打下去?” 莲生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儿子以为,不妨再战。北狄之地,中原虽很难长时间占有,但此战已大伤他们元气,就不妨再使把力,让他们十年之内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十年?”皇帝哈哈大笑,“十年太短,若不打得他们在三十年内抬不起头来,何以扬我中原国威?” 第十九章 寰 海 清 皇帝政务繁忙,虽常拨冗指点莲生奴,时间却都不长,因此莲生奴没待多久便退出了会宁殿。 他在会宁殿外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先回淑香殿与母亲说话。行至半路,他远远地看见长寿穿着一件黑色镶金边的披风,扛着马球杆,也正疾步走向淑香殿。长寿身后的内官们都一溜小跑,却都有些气喘吁吁,越发显得长寿威风凛凛。 “阿兄。”莲生奴走到近前,含笑唤了一声。 长寿回头,见是自己兄弟,咧嘴一笑:“莲生奴?一个月没见,你好像长高了点。” 他等着莲生奴走上前,两人同行。 莲生奴上前与他见了礼,才又问道:“阿兄移居宫外后乐不思蜀,怎么今日有空入宫?” “阿娘叫我来的,”长寿懒洋洋地说道,“要不然我才不进宫呢。每次进宫来阿爷都得训我,一想起来我就头疼。” 莲生奴一笑:“阿兄在宫外逍遥,阿娘却一直挂念着阿兄。今日入宫,阿兄该多陪她说会儿话才是。” “这不用你教。”长寿一边说一边用手肘顶了弟弟一下,“你还没在宫外住过,所以不知道宫外的好处。外面有趣多啦,我每次出城游猎,出去了都不想回来……” 莲生奴笑笑,没有回答。长寿这几年依旧不改顽劣之性,宫中每每让他闹得鸡飞狗跳,连皇帝也拿他没办法。因此长寿一满十五岁,皇帝便赐了宅子,令他迁居宫外。他移居之时,内宫上下都因为走了他这个大麻烦,个个额手称庆。长寿搬到宫外后,很快就结交了一批京中的贵戚子弟。从那之后,他更是如鱼得水,整日吃喝游乐,没少让言官弹劾。万幸的是,除了喜好玩乐,他并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即便康王也找不到别的口实来攻讦他。 长寿歪着脑袋看了弟弟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猜你就算是开府独居,也没什么分别,反正你不会去找乐子。对了,康王……” 莲生奴抬手,没让兄长再说下去。他转头,见内官们都远远地跟着,才压低嗓子说道:“我听说康王这几年一直在京里安插他的人手?” 长寿也轻声回答道:“我通过几个朋友打探过,的确如此,龙武军、羽林军有不少人都和康王关系密切。我这次进宫来也是想问问你,咱们是不是要早做些打算?” 莲生奴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问道:“城门和宫门各处呢?是不是也有他的人手?” 长寿摇头:“这我倒没仔细查过。不过和康王结交的人品阶都不低,我猜他不会留心到这些地方。” 莲生奴神色略显轻松,向兄长一笑:“阿兄回去再查查,若他真没在这些地方安排人手,就不用管他了。” “不管?”长寿差点跳起来,“京军若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事情可就糟了。” “第一,这些人只是和康王走得近,我们很难证明他们就是康王的人;第二,就算能证明又有什么用?他们又没做什么逾越的事。我们要是管了,不但不会有什么益处,倒显得我们器量小了。” “那就什么都不做?”长寿挑眉。 莲生奴笑了:“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只是现在不宜有什么动作。”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兄读过《左传》吗?” 长寿一脸苦相:“你知道我从来不爱看那些书的。” 莲生奴失笑:“阿兄,有空你也该读点书……” 长寿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有话直说,别跟我兜圈子。” 莲生奴缓缓地解释道:“《左传》里公子段意图谋反,郑伯明知兄弟图谋不轨,却因其反迹不显,故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公子段公然举兵,郑伯才派兵平叛。阿兄且想:若郑伯提早动手,世人不知公子段之恶,必以为是郑伯不仁;而郑伯等到他恶迹昭彰,为国人所唾方才出手,这样一来,便无人可以指责他了。康王也是如此。他现今还什么都没做,我们若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长寿想了想,皱着眉说道:“可是康王已经快控制京畿了,你要真等到他动手,咱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控制京畿?”莲生奴冷笑,“阿兄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我让你结交贵戚子弟的用意吗?” 长寿摸摸头,讪笑道:“还……还真不太明白……我就是觉得和他们还挺投缘的。” 莲生奴细细解释道:“贵戚子弟多可由门荫入仕,进入三卫的人不在少数。如果出事,这些人都能派上用处。且他们的父祖辈在朝为官,背景深厚,人脉也广,消息灵通,我们也可以通过他们打通朝中关节。有他们周旋其中,京城就不可能让康王一手遮天。” “原来如此!”长寿恍然,“你还别说,平时和我混在一起的都是喜欢游猎的,真要打起来未必会输给他们呢。” 莲生奴点头:“正是这个道理。京城防卫森严,只要康王拉拢不了守城之人,即便是京中生变,我们也有应对之策。只要关闭城门,再发动皇城兵卒,以宫墙之坚,守上十天半月并不是难事。十余日时间,已足够各地勤王的兵马赶来。”他转向长寿:“所以我们现在不能贸然行动,更不能让父亲觉得我们有任何企图。只要我们能说服父亲,康王便不足为惧。” 长寿深感佩服,一把搂过弟弟的脖子,在他头上一阵乱揉:“让我看看你脑子怎么长的!一样的爷娘生的,你怎么就这么聪明?我就说阿娘偏心,生我时没好好生,聪明脑子都给你了。” “阿兄……”莲生奴一边儿狼狈地躲着长寿的蹂躏,一边说道,“这和阿娘没关系。我劝过你多少次了,有空要多读书……” 长寿揉够了,才放开莲生奴说道:“我才不读呢。有你这么聪明的弟弟,我还看什么书啊?当我傻吗?城门各处我会去打点,不过……”他凑近弟弟,小声问道:“你确定康王会不安分?” 莲生奴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若想安分,又何必急着在京中培养势力?就算他现在不想,将来谁又说得准呢?” 长寿认真看了莲生奴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幸好你是我兄弟,要不然我得头疼死。” “阿兄别挖苦我了!”莲生奴倒脸红了起来,“阿娘等你一定等急了,我们还是快点去吧。” 长寿听完莲生奴的分析,心情轻松了不少,二话不说就和莲生奴一道向淑香殿走去。看着淑香殿熟悉的轮廓由远至近地出现在眼前,长寿忽然心里一动,转向莲生奴道:“莲生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莲生奴温和地微笑:“阿兄请讲。” “如果……”长寿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在阿爷和阿娘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谁?” 因长寿今日入宫,淑香殿一早就开始准备了。殿中各处都清扫一新,长寿喜欢的吃食也都一早备下。绿荷正领着宫人们巡视,有内官来报,宁王和楚王将至。 绿荷得信便去禀报绮素。绮素正在习字,得报搁了笔,忙命人打起帘子,疾步行至门口,果然见长寿和莲生奴两人有说有笑地走来。 长寿和莲生奴见到母亲出现,都快步上前,向母亲行了家礼。绮素含笑拉起两兄弟的手,让他们一同入内。绿荷已命人摆上长寿爱吃的各色杂果及酪浆,长寿一入座便将各种吃食塞了一嘴。 绮素见状笑道:“怎么,在宫外还饿着了不成?” “倒没饿着,”长寿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过还是阿娘这里的合口。” “你就装吧,”绮素笑道,“当我不知道你出去后又怎么胡闹呢?你阿爷可是又收到弹劾你的奏疏了。” “这次又说什么?”长寿一口咽下食物后才问。 “还不是说你游猎频繁,日日马球、夜夜笙歌,扰民过甚。” 长寿跳了起来:“我怎么扰民了?京中贵戚,有几个不爱游猎的?马球、笙歌,那也是在我自己的府中,碍着谁了?”他压低了嗓子道:“再说了,我要不装成草包样,还不被人盯得死死的,我还怎么走动办事?” “阿兄,”莲生奴安静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他们抓不到你别的错处,就只能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我自然知道,”长寿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气不过,他们凭什么这么中伤我?” “阿兄且忍耐一阵,他们狂不了多久了。”莲生奴笑着安慰兄长。 “这个且不说,”绮素插话道,“今天让你们兄弟俩一起来,是有件事要商量。” 长寿和莲生奴对视了一眼,最后莲生奴道:“阿娘请讲。” 绮素用银匙搅动着面前的酪浆,斟酌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你们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对北狄的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提到这个,莲生奴便笑了:“正是呢,我今日在会宁殿,正巧看到露布,两位舅舅又斩获了三万狄人。” 绮素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必你阿爷是想乘胜追击了?” 莲生奴点头:“阿爷的原话是:不打得狄人三十年抬不起头显示不了中原国威。”说到即将进行的战事,莲生奴也难得地有些激动。 “三十年?”绮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果然。” 莲生奴和长寿见母亲的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莲生奴问道:“莫非阿娘觉得战事会有变数?” 绮素摇头:“阿娘不懂打仗的事,不过你两个表舅都是带兵多年的人,这次又筹划周全,想来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我担心的是以后。” “以后?”莲生奴有些困惑,“请阿娘明示。” 绮素幽幽叹道:“飞鸟尽,良弓藏。这一战伤了北狄根本,将来几十年中原将再无外患之忧,你们想想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莲生奴反应灵敏,绮素只这么一提,他便明白了过来。这些年边关不宁,国朝为抵御外虏,一直维持着大量的边军,到现在边军数量已大大超过了关内驻军。且为有效抵挡狄人进攻,边军将领并不经常更换,故边军守将在军中的威望甚高。长此以往,只怕军中会出现只知有统帅而不知有君王的局面。 外有强敌之时,上下一心,问题尚不明显;而一旦外患平定,这些隐患便会渐渐地显露。莲生奴这才恍然:难怪会宁殿中父亲说要打得北狄三十年内都无还手之力才肯罢休,父亲只怕,不,是一定早有计较。中原虽无法长久地占据茫茫草原,却可以做到威压北狄。此战让北狄的实力大损,未来数十年狄人都不会再有胆子大举进犯,岂不正是整合边军、将之重新置于皇权之下的绝好时机? 莲生奴想清了来龙去脉,才抬起头问道:“阿娘的意思是,阿爷会裁减边军?” 绮素点头,颇有赞许之意:“这是我的猜想。北方平定,你阿爷必会因战事减少之故而削减边军,更可以借着遣散军队的机会大力撤换将领,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这样一来,便可保证边军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阿爷的确深谋远虑。”莲生奴简短地说道。 “那……”长寿有些迟疑地问,“阿爷会对两个舅舅出手吗?” 绮素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以你们阿爷的性子,如果你两个舅舅肯合作,他大概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可你两个舅舅手里的兵权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若是兵权被收回,于我们相当不利。所以趁着战事还没有结束,我们得先想好应对的办法。” 长寿吞了一下口水,直接望着莲生奴说道:“拿主意的事我可干不了。” 绮素也知道他不是能拿得定大事的料,并不为难他,于是便转向了莲生奴。 莲生奴却没有立即说话,他低头思忖半晌才吐了口气:“这事儿子得想想。” 绮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他是真的没有对策,还是有别的打算。近四年来皇帝几乎是手把手地教莲生奴,这孩子的心智已远非当年可比,有时连她也看不透这个儿子的想法了。她看得出,莲生奴对父亲十分景仰,且以他的聪明自然也清楚皇帝对自己如此着意培养的意思。这孩子越长大就越有自己的主意,也让她越担心。将来莲生奴羽翼一丰,母子俩还能是一条心吗? 莲生奴大概看出了母亲的犹疑,微微抿了抿嘴唇,却没有说话。长寿虽不知其中微妙,但明显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便故作爽朗地笑道:“今天这蜜饼做得好,阿娘,我能带些回去吃吗?” 他这一打岔,绮素和莲生奴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适时地调整了情绪。绮素笑着对长寿道:“你问绿荷去,要有多的,你便全带回去吧。” 长寿笑道:“全带走的话,莲生奴就吃不到了,他肯定得在心里怨我。阿娘,你不知道,他可记仇了,小时候抢他半个饼,他都能记恨我半个月。” 莲生奴的脸微微一红:“阿兄,小时候的事你还提它干什么?” 绮素也笑着戳了下长寿的头:“你还好意思说?净欺负你弟弟。” 因为长寿,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只是莲生奴觉得长寿虽在说笑,看向自己时却眼神闪烁。莲生奴不禁皱眉,难道连兄长也在怀疑自己? 兄弟二人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长寿见莲生奴懒于说话,便起身向母亲告辞。 绮素点头,向莲生奴道:“莲生奴,你去送送他。” 莲生奴领了母命,起身送了长寿出来。 走出殿外,长寿便命跟随的内官去一旁等着,压着嗓子问莲生奴道:“莲生奴,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如果让你选,阿爷和阿娘你会选哪一个?” 莲生奴抬头,见长寿的表情严肃,知道兄长这个问题是认真的,便苦笑着回答:“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必做这个选择。” “如果一定要选呢?”长寿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追问道。 莲生奴知道无法再搪塞,只得长叹一声:“阿兄,我很明白,阿娘只有我们两个儿子,阿爷却不是。何况阿娘费尽心思才能庇护我们平安长大,你无须为此担心。只是……那终究是我们的父亲……” 长寿也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莲生奴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莲生奴叹息道:“阿兄,我们母子三人血脉相连,如果连你们也不信我……” “我信你。”长寿打断他的话,“我想阿娘也是信你的,所以……别辜负我们的信任。” 送走长寿,莲生奴回去向母亲禀报。 绮素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说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莲生奴想了想,也没有多话,默默地退了出来,自回了居所。 余朝胜早就候着了,一见莲生奴回来了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大王。” 莲生奴已习惯他的殷勤服侍,进屋后乖乖地张开手臂,让他为自己更衣。 余朝胜极擅察言观色,见莲生奴神色郁郁,便笑着道:“大王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耷拉着头,莫不是今日在会宁殿问对时,被至尊训斥了?” 莲生奴摇头:“没有。” 余朝胜极有分寸,见莲生奴不愿说话,便也不再追问。他将莲生奴换下的衣服递与宫女,取了件浅色衫袍细细地替他穿上。待他跪在地上系衣带时,才听到莲生奴问道:“余朝胜,如果你至亲至近的人怀疑你,你会怎么想?” 余朝胜仰头,见莲生奴面无表情,他略略思索之后才以谦卑的语气回答说:“奴婢蠢笨,不懂得许多大道理。不过以奴婢的愚见,这也是常有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说?” 余朝胜仔细地抚平莲生奴衣上的褶皱,低声道:“都说唇亡齿寒,可是奴婢有时吃东西吃得急了,这牙还会和嘴唇、舌头打架呢。再是亲近的人,也难免有别扭的时候,大王不必往心里去。” 莲生奴听了,表情不变,却老气横秋地问道:“那你碰上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余朝胜满脸堆笑,“奴婢刚来服侍大王时,大王不也厌着奴婢吗?” 皇帝刚派了余朝胜到莲生奴身边时,莲生奴的确防了他好一阵。余朝胜明知莲生奴不信任他,却不置一词,也毫无骄躁之色,只是默默地做好分内的事。后来莲生奴得知这个内官原是杜宫正布置的人,又见他周全体贴,这才渐渐地对他信赖起来。听余朝胜提起旧事,莲生奴果然不自在起来,挥着手貌似不耐地说道:“以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余朝胜知道莲生奴这是不好意思了。楚王少年老成,性子却有些腼腆,不擅表达,所以他也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今天兰陵公主过来,瞧上了大王案上的那方石砚,奴婢就自作主张地送给公主了。” 莲生奴听他提起了别的事,这才面色如常。他对妹妹瑶光一向容让,只是点点头也就罢了。更衣已毕,余朝胜见莲生奴无话,正要退出去,却又被莲生奴叫住了:“北边战事结束后,父亲也许会裁减边军,你怎么看?” 余朝胜赔笑道:“国家大事,奴婢又不懂,大王可是把奴婢问住了。不过奴婢想着,这边军一裁,朝廷要支应的军饷也会减少,应该是好事。” 莲生奴在书案前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的确,此事于国有利,于我们却未必。” 余朝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小声问道:“陛下有可能改主意不裁边军吗?” 莲生奴摇摇头:“恐怕很难。” 兵权是苏氏兄弟在朝中的立足之本,若被收回,他们说话的分量也必会减轻,他们母子便又少了个依仗。可以兵权之重,皇帝又绝不可能任之握于他人之手。这件事的棘手之处正在于此。 余朝胜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柔声劝慰道:“奴婢以为,顺势而为方能成事。若此事势在必行,就不必硬要逆流而上,倒是要想个主意把损害减到最低才好。” 莲生奴听了这话,低头沉思,忽地灵光一现,轻轻地在书案上一拍:“正是这个理。” 数日后便又是皇帝查问功课之期,莲生奴特意提前到了会宁殿。 皇帝刚睡过午觉,得报便让他进来。这几年莲生奴常出入皇帝寝殿,父子俩熟不拘礼,莲生奴进来见到父亲穿着单衣、外披一件袍衫坐于榻上也不以为异,如常行了礼。 皇帝一笑,抬了一下手让他起身。莲生奴站起来,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内官们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随便抹了把脸,随口说道:“今天来得倒早。” “今日课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来了消息,说家中娘子生女。儿想程相公添女,怕是无心授课,便请程相公回去,改日再来。” 皇帝点头:“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虑及人情,但该体恤的时候也要体恤。” 莲生奴应了,又环顾左右:“今日可有露布?” “还没有。”皇帝见莲生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往常你虽也关心战局,可也没这么急切过。” “儿子这几日整理宫中档案,见太宗时国朝兵力驻关中者十之六七;武宗平定江东之乱,国中平靖,武宗时府库并不宽裕,又专注于外战,关中驻军或调往关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边军之数也只增不减。如今边关驻军远超关内,儿子以为,如今之情形甚为不妥,将来或为国朝隐患,因此有些担心……”莲生奴似乎不甚自信,声音也越来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一笑:“小孩子经的事少,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沉不住气了。” 莲生奴不禁面红耳赤:“儿子愚笨,给父亲丢脸了。” “倒也不是这么说,以你的年纪,有这番见识已经不易了。”皇帝命内官设了坐褥,让莲生奴在他的对面坐下。 莲生奴入了座,这才道:“儿子这才明白,父亲为何会说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几十年不敢动弹的深意。只是……”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什么?” 莲生奴吞吞吐吐地说道:“如今领兵的人是阿娘的亲族,儿子担心将来父亲对边军有动作时,会闹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时,韩家就与外祖父一家断了往来,若再因此事绝了苏家的情分,阿娘难免会伤心。当然,这是儿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莲生奴一会儿,淡淡地说道:“你有孝心不是错,但不能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边军不可落于外人之手,战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权收回,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的语气虽平和,说出的话却十分严厉,莲生奴连忙站起来,垂手而立:“儿子绝不敢让父亲徇私。儿虽蠢笨,也知家国之重。” 皇帝听他这样说,才有些放下心来。他见这孩子资质着实不错,这几年便苦心栽培,眼见儿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儿子刚才这番话却让他大为皱眉,难道这孩子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幸好这孩子见事还不糊涂,否则他这几年的心血就算是白费了。他将擦过脸的巾子扔给内官,这才和缓了神色问道:“那你提此事又是什么想法?” 莲生奴不紧不慢地说道:“儿子愚见,两位郡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必不会阻挠大事。只是北疆路途遥远,传讯不便,怕有人误传了消息,会生出波折来。君臣失和,于国于家无益,将来载于青史也会让后人耻笑。” 皇帝暗暗点头,这倒是不可不虑。苏氏兄弟的为人和才干是值得信重的,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地让他们领兵。他也是在边疆历练过的人,深知将帅之才难得,便一直存着爱才之心。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自毁长城。苏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没有嫉恨他们的人。裁撤边军这种大事本不易行,若再有人从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间龃龉不断,事情办得难看不说,也着实会有损他明君的声名。 皇帝默然半晌,问莲生奴:“你可有对策?” “儿子想,整合边军之事已是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让人无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干吏前往,最好还要有个妥当之人在中间周旋……” 皇帝盯着莲生奴,又问了句:“人选呢?” 莲生奴被父亲打断,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该由父亲圣断。”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重复道:“人选?” 莲生奴涨红了脸,扭捏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儿子……愿意跑这一趟……”他抬头,见父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狼狈地解释道:“一来这件事是儿子提的,总不好推个干净;二来儿子与两位郡公有亲戚情分,又是亲王,既能与他们亲近,又不会让他们轻视;有些话别人说不得,儿子却能说得。儿子只想劝服了两位郡公,其他事儿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阵,这才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向谨慎,这几年他频频出入会宁殿,却从来都一不揽事,二不张扬。他人见了,也只当是皇帝疼爱幼子,喜他在侧而已。便是康王也只是不满,却从来抓不到他更多把柄。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差事,难免有些局促。 他和蔼地向莲生奴招了招手,莲生奴忐忑地上前两步。皇帝摸着儿子的头,和气地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 莲生奴心里一紧,垂头丧气地说道:“儿子冒失了。” 皇帝却是微微一笑:“既是要从中说合,又怎么可能不插手边军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说出来的话哪能有底气?莲生奴,你说是不是?” 莲生奴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皇帝:“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颇为欣慰。他慢慢说道:“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财帛可以给,权位可以给,但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才接着说道:“你得自己挣。”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诏:楚王李崇询免去潞州刺史之职,改领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诸州军事,不日赴任。 诏旨一下,朝中人各有一番肚肠,暗暗揣测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不过各人得出的结论虽有所不同,有一点却是无疑:楚王授职,所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康王。 在此之前,康王是唯一领有实职的亲王。他的年纪最长,领职又是京畿重地,在诸王中威势最盛。其他几个兄弟所领都不过是一州刺史,且俱为遥领,不得参与当地军政,远不能与康王所领的雍州牧相提并论。此番楚王不但一举得到了大都督之位,还知北方数州军事——皇帝这是允许小儿子名正言顺地插手北地的事务了。虽说如今狄患渐平,北府地位已远不及西京所在的雍州重要,但若虑及今上曾领北府大都督一职,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皇帝即位以来,北府大都督一直虚设,而今却突然授予幼子,不能不让人寻味。康王更是心生忧患,怀疑皇帝是否是在借此表明他对嗣君的倾向。 宋遥自然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政务一毕即赶赴康王的府邸商议。到了康王府,他方随仆从步入书室,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笔砚书册凌乱散落,显然康王已经发过脾气了。 宋遥自是知晓他心中在猜疑何事,不由得叹息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砚等物,低声劝道:“大事未定,大王又何苦如此?” “宋公难道还看不明白?”康王冷淡地说道,“父亲已有属意之人,你我还谋划什么?” “未必吧?”宋遥将一干物事置于案上,才转身说道。 康王狐疑地看了宋遥一眼,直接问道:“明公这是何意?” 宋遥说话如往常一样慢条斯理,话中之意却让人不寒而栗:“大王有所不知,其实陛下当年曾在军中培植势力,若是夺嫡不成,便要发动兵变夺取天下。只是当时的太子过于无能,竟未费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他,这个后招也就没用上。” 康王倒吸了一口气:“明公是说……” 宋遥眼中闪过了一抹幽光:“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北府路遥,路上出点岔子也是常有之事,不是吗?” 康王明白他的意思,低头不语,只用微微发颤的手端起了案上的酒盏。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口酒,才沉着嗓子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到底是我弟弟……” 宋遥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以为皇位是什么?多少父子相争、兄弟阋墙?能坐上御座的人,哪个不是满手鲜血?” 这句话之后,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康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回响着。 宋遥见康王不答,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道:“你我已经在同一条船上,某今日所言,句句都是为大王打算。现在心软,将来死的就是我们。大王还是早下决断的好。” “可是……”康王的语气艰涩,“如果父亲知道……” “知道又如何?”宋遥话中透着彻骨的寒意,“越王暴躁,宁王粗鄙,还有何人能是大王的对手?” 康王心头大震。宋遥的话虽然狠辣,却简单明了地点出了事实。几个弟弟里,只有莲生奴是他的威胁,其他几人皆不足为虑。北府路途遥远,如果埋下一支伏兵,将其劫杀于途中,即便皇帝知道了真相,只怕也无可奈何。康王的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不错,这是最冷酷、也最有效的办法。 康王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手掌一扬,案上地图哗的一声展开。他起身,对宋遥一抬手,冷静地问道:“那么宋公以为在何处设伏最为妥当?” 宋遥一捋胡须,冷冷一笑:“雍州为大王所辖,自不能在此地动手,这件事最好嫁祸于他人。” 康王凝神细思,忽然拍案道:“苏家人?” 宋遥抚掌:“一箭双雕!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地图开始细细研究于何处设伏最佳,欲使楚王毙命当场。 康王与宋遥密谋的同时,绮素也得知了皇帝的诏旨。一听到皇帝诏令中的内容,绮素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北府?”她严肃地转向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的莲生奴,关切地问道:“莲生奴,这是怎么回事?” 莲生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是儿子求阿爷下的诏旨。” 绮素连连摇头:“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儿子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莲生奴抬头,“阿娘,朝廷收回兵权乃是大势所趋,阿爷不可能改变这一初衷。与其等别人来做,以致舅舅在军中的影响被完全拔除,不如由我们自己动手,还能为两位表舅保存部分实力。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边军将来不再由两位舅舅掌控,我在北府也能应对,不至于会束手待毙。” “可是你才十三岁,”绮素眼里露出心疼的神色,“让我如何能放心?” “阿娘,”莲生奴踏前一步,“阿爷当年去北府时只有十二岁,比我现在还小。阿爷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 莲生奴的语气沉稳坚毅,让绮素越发不安。纵然满心不愿,她也不得不开口承认:“莲生奴,你阿爷当年赴任北府,吃了很多苦头,阿娘不希望你也走你阿爷的老路。为人父母的,谁舍得让自己的儿女受苦?” 莲生奴摇头,缓缓道:“阿娘,一直在京中受人呵护固然会性命无忧,却也培植不出自己的羽翼。阿爷说得对,财帛、权位别人都可以给,但是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阿爷当年赴任北府,并无人从中指点,尚能在北府开辟一片天地,我受阿爷四年教诲,若还不能胜任大都督一职,又有何资格问鼎天下?” “可是……” “阿娘,这是阿爷给我的考验,也是我的机会。如果我能在北府生根,就没有人可以欺辱我们母子了。”莲生奴拉起母亲的手,“阿娘,相信我。” 绮素摸着儿子犹带稚气的面庞,良久一声长叹:“阿娘没有不信你,阿娘只是担心。北府那么远,你若路上有个闪失……你也知道你阿兄不是个能成大事的。我就怕康王起了坏心,会在路上设伏,你应付不了。你留在京中,至少他不敢轻举妄动。” 莲生奴明白母亲的担忧,初时只是沉默,待听到母亲提到康王,他嘴角一扬,微带讥讽:“康王?我还怕他不来呢。” 既已授职,莲生奴便无意久留都中,于诏旨发布的十日后即启程离京。他的本意是简装上路,悄悄动身即可,不想皇帝却于此时再度显示出了他对幼子非同寻常的重视,他竟和贤妃亲自到灞陵相送。 今上不重游兴,他即位以来,兴师动众地出宫尚是首次。只见灞陵原上遮蔽风沙的布帷绵延十里未绝,带有皇室印记的旗帜迎风飞扬,浩浩荡荡的仪仗、侍卫将灞陵亭围得密不透风。 十三岁的楚王更换了行装,在内官的簇拥之下来到亭内。皇帝与贤妃并坐亭内,受了莲生奴的拜别之礼。幼子即将远行,皇帝虽然不舍,到底还有所克制,只是略略嘱咐了几句,不过是让他在北府不得任性淘气、荒废学业,要多纳辅臣之言。 皇帝说完,目光转向身边的贤妃。绮素一见小儿子,眼圈就开始泛红,这时在旁边低头拭泪。皇帝见状,颇为无奈,用低柔的语气说道:“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别误了他的行期。” 绮素这才收泪,起身上前,亲手扶起了儿子。她抬手,恋恋不舍地抚着儿子犹有稚气的脸,良久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柔声说道:“一路小心。” 莲生奴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深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稳地说道:“母亲放心。” 绮素点头,转而细细地嘱咐随行的余朝胜,要他好好地照顾楚王饮食,不得有误;末了又道北疆天寒,让他别忘了给楚王添衣。余朝胜跪地,恭敬地一一应了。 皇帝见母子俩犹自依依惜别,只得插话:“时候不早了,让他们上路吧。” 绮素叹息了一声,放开了幼子。莲生奴转身出亭,方要上马,忽见道上一阵烟尘,数人骑马而至,当先一人正是长寿。 长寿在亭前下马,手上的马鞭向身后的侍者一扔,便朝亭内走去。皇帝见是他,语带责备:“你弟弟赴任北府,你连送行都姗姗来迟,成何体统!” “昨夜饮酒,今晨睡过头了,”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可我这不是赶上了吗?” 皇帝听他语气轻佻,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莲生奴见皇帝似乎有发作的意思,急忙上前伸手一拦:“阿兄赶来相送,总是他的美意。” 皇帝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看在你弟弟分儿上,这次就不追究了。” 长寿咧嘴一笑,在莲生奴肩上一拍,似乎在感激兄弟讲义气,只有莲生奴才听得见兄长凑近时在他耳边的低语:“都安排妥当了。” 莲生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抬头向长寿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弟远在北府,不能尽孝膝前,请阿兄代为看顾高堂。”他看了皇帝一眼,又刻意补充了一句:“别再惹阿爷阿娘生气了。” 长寿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莲生奴再度向皇帝和绮素下拜,然后翻身上马,一行人绝尘而去。绮素扶着绿荷,向亭外疾行了数步,目送着莲生奴远去,一边望着一边再度泪下。直到再也看不见莲生奴的身影,她犹朝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张望不已。皇帝轻叹了一声,将手轻轻置于她肩上:“孩子长大了,也该走自己的路了。” 绮素默然无语。皇帝知她爱子心切,也明白她对自己让幼子远走他乡之举颇有怨意,便着意抚慰。一连数日,除朝参听政,皇帝皆在淑香殿陪伴。即便如此,绮素依旧无精打采。皇帝一筹莫展,只得把长寿叫进了宫来。 绮素如今只得长寿一子,见着他总算略微振奋。皇帝见绮素有了精神,对长寿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特意嘱咐他日后要多进宫陪母亲解闷。 长寿别无长处,却多的是法子取乐,一得皇帝授意,他便想方设法博母亲一笑。这日兴起,他便让宫人在殿前蹴鞠,邀了母亲同观。 女子蹴鞠多为白打,并不看重对抗,只以花样为乐。绮素被长寿拉到廊下观看,果然情绪大好。皇帝听闻也觉有趣,处理完政务后便也来淑香殿观看。 绿荷见帝妃二人皆有兴致,索性将一座长榻移到了廊上,以便他们同观。淑香殿前一时热闹非凡,年轻宫女们嬉戏殿前,缀满花样的八瓣球不时掠过高空,又翻滚于女子的足尖、臂上,煞是好看。长寿见父母开怀,竟也下场娱亲。他本就有武功底子,又精于游乐之道,踢出的花样又多又新鲜,更胜宫女们数倍,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绮素看了固然高兴,却又忍不住数落他玩物丧志。倒是皇帝见她难得高兴,反而出言开解,还赞长寿有心思。长寿很少得父亲夸赞,踢得更是卖力,那球就在他身上缠绕飞滚,竟无落地的时候。 众人正在赞叹长寿技艺,却有内官匆匆行来,在皇帝耳边低语了数声。皇帝听完,微微色变,却并不起身,只低声吩咐了几句。他本不欲众人察觉,依旧不动声色地观看。长寿却是一心二用,将球往旁边一扔,问皇帝道:“刚才那人来说什么?是不是出事了?” 绮素闻声回头,先瞪了长寿一眼,才婉言向皇帝说道:“若有要紧的国事,至尊就赶紧去吧,不必顾及我们。” 皇帝略一沉吟,便扶着绮素的肩道:“本不想扫你们的兴,但你们既然问了,自然也没有瞒着的道理。有件事……你们听了千万别慌。” 绮素与长寿面面相觑,皆有诧异之色,便都没说话,静待皇帝的下文。 皇帝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让宫人们都散了,这才缓缓言道:“刚刚来的消息,莲生奴在途中遇刺。” 即使对坏消息有所准备,绮素还是忍不住身子一软。皇帝连忙搀住她,低声说道:“你先别急,刚才内官来报,说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性命无碍。” 绮素听闻儿子性命无忧,微微地松了口气,又请皇帝召来传信的内官,仔细盘问当时的情形,确定刺客未曾得手,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这才定下心神。 可儿子受伤,她终究难过。皇帝不住地安慰,说他刚才已遣了宫中使者带了医官前去探问,又加派了护卫的人手,务必要护得莲生奴周全,让她不要着急。 绮素扶着长寿,垂泪说道:“妾怎能不急?算起来,莲生奴离京未远,尚在雍州之内。天子脚下尚有人敢暗算于他,这之后有多少凶险,妾想都不敢想。” 长寿也道:“是什么人想要害莲生奴?” 皇帝看了长寿一眼,握着绮素的手说道:“这件事朕必会追查。不过咱们还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不能自乱了阵脚,还是等使者回来再做打算吧。” 宫中皆知皇帝爱重楚王,故使者不敢怠慢,得令后便一路疾行,不过一两日就抵达了楚王下榻的驿馆。莲生奴遇刺后邻近府县立刻抽调兵马防卫,皇帝闻讯也分别从别州、京中加调了护卫,因此前前后后已来了好几批兵卫。他所停留的驿馆也因此人满为患,围得跟铁桶似的,如今别说是刺客,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了。 使者很快就见到了楚王。莲生奴遇刺受伤并不重,仅臂上被人划了一刀。医官仔细检视,见伤口并不深,又处理得当,便报告说无甚大碍。使者心里那一直紧绷的弦才微微松动,笑着向莲生奴说道:“大王的伤没有大碍,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莲生奴礼貌地一笑:“本是小伤,倒烦中使特意来这一趟,实在惭愧。” “奴领受君命,自当尽心。何况亲王遇刺,实在算不得小事。”使者笑容满面地言道,“此番前来,除探问大王伤势,奴还受命询问当时的详情,不知可否请大王告知一二?” 莲生奴转向余朝胜,余朝胜踏前一步,笑着说道:“大王受伤,精力不济,还是由奴婢来说吧。若有不足不对的地方,大王可在旁补充。不知中使意下如何?” 使者抚掌道:“如此甚好。” 余朝胜便将遇刺的情形一一道来,不过是道上遇袭,对方欲取楚王性命,护卫得免。余朝胜口才上佳,说得绘声绘色。莲生奴却每每在紧要之处打断,斥他过于夸张。余朝胜被他这么一搅,不禁谈兴大减,最后只得草草收尾。 这使者乃皇帝亲选,自然精明,一掂量之下便心下雪亮,这个叫余朝胜的内官有心夸大当时的凶险,楚王的话虽轻描淡写,却反而没什么水分。使者不禁在心里微微点头:这楚王年纪小小就沉得住气,难怪皇帝青眼有加。他念及此处,语气便越发客气:“可有活口?” 余朝胜连忙代为回答:“那些人见无法得手,便尽数退去,被俘之人也立刻自尽。” 使者微一犹豫,又问道:“楚王以为这些刺客是何来路?” 莲生奴摇头道:“不知。” 使者一愣。皇帝诸子之间的情形他并非完全不知,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敢问大王,那些刺客行刺之时,可有留下任何线索?” 莲生奴想了想,依旧摇头:“没有。”见中使惊异之色更甚,他苦笑着道:“中使且想,那些都是久经训练的死士,又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一被俘获便自尽身亡,这样的人可会留下线索让我们追查?” 使者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可转念一想,即便楚王看不出这些刺客的来路,但诸王中有谁与他不睦,他总不会不知,便又试探着问道:“那么大王以为在下应如何回禀陛下?” 莲生奴不假思索地说道:“照实回禀。” 使者听到这回答后愣了好久,直到余朝胜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该问的已经问了,他很快向莲生奴告辞,连夜回京。在他看来,和楚王的这次对话简直是匪夷所思。按理说,不管那刺客是谁派遣,都是个攻击政敌的好机会。若楚王一口咬定是康王所为,皇帝必会疑心,甚至可能会因此疏远,却不料这楚王却想也没想便一口否认,竟似不愿在刺客之事上多做文章。 回京路上,使者不住地思量,楚王看来不像是天真孩童,他是真的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还是想隐而不发,日后再作做图谋?若是后者,这份心思也太深了。想到这里,使者不禁打了个寒战,既然不知楚王深浅,还是如他所说,一切照实回禀吧。 第二十章 水 龙 吟 那使者离开后,余朝胜得莲生奴示意,掀开垂帘一角,听得蹄声去远,才确信人已走了。他放下帘子后又四处察看了一遍,确定全无异状,才安心地回到了房内。 入室之后,见莲生奴欲取案上书卷,余朝胜连忙上前替他取来。莲生奴手臂有伤,长久执卷甚为不便,好在余朝胜早知有此一事,亦有所准备,特意命人制了高矮合适的架子带着。此时支上放书,正好方便莲生奴攻书苦读。 莲生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余朝胜知道他这是满意自己的心思,便趁着这机会问道:“奴婢愚昧,以为大王和宁王费尽心机设这个局是想嫁祸康王。怎么在中使面前,大王却只字不提?” 莲生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北府路途遥远,难保路上不会出点什么事。我料到康王不会让我顺顺利利地到北府,故而布下此计,抢在他动手之前安排了这么一出戏。亲王遇刺,定会震动朝野,此后途中的任何风吹草动,皆会受人瞩目。阿爷加派护卫,说明他也已有所警觉。这样一来,想必康王不敢再轻举妄动,之后的路也就平安了。既已达到目的,就不必再嫁祸他人了。” 余朝胜想了一会儿,笑着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大王伤了自己身子才有了这个机会,如此白白放过,不免可惜。” “你以为我不说,父亲就不会猜疑了吗?”莲生奴淡漠地转动书卷,“以阿爷的精明,做得太着痕迹反而容易露馅,我们闭紧了嘴,他便不会疑心这行刺是我们自己安排的。只要他不对我起疑,猜忌康王便是迟早的事。” 余朝胜拜服,真心实意地说道:“大王英明。” 莲生奴并不搭理他的恭维,依旧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才道:“上次让你找个可靠的人给两位郡公传信,可有回音了?” 余朝胜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苏郡公已有消息。经沿途搜捕,发现有几人形迹可疑,便命人悄悄跟着,果然将他们一网打尽。人现在已经抓到,还搜出了一封书信,上有康王的私印。” 莲生奴一愣:“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了。” 余朝胜眉开眼笑:“可不是!郡公说了,只要大王一声吩咐,便随时可呈交御览。” 莲生奴点头:“再等等吧,若追查的过程太容易,反而让人生疑。你也给京中去个信,就说我一切平安,让阿娘和阿兄不要担心。” 余朝胜应了,即刻出去将莲生奴吩咐之事料理妥当。他返回后见莲生奴有些倦意,便早早地服侍他歇下了。 经此一事,莲生奴从此安枕无忧,康王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楚王遇刺之事一传出后,康王便知事情不妙,立刻命人去请宋遥。宋遥正在官署处理公事,接报并没有立即赶来,而是闻报后直接斥退了来人。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完了政务,一直等到他平日离开官署的时刻,才不慌不忙地起身离开,之后车驾直入康王府邸。 康王正坐立不安,听闻宋遥前来如获大赦,立即出迎。 宋遥慢条斯理地下了车,低声斥道:“你慌什么?” 康王遣散了众仆,才急切地说道:“楚王遇刺,我……” 宋遥抬手阻止他说下去,见四下无人才压着嗓子说道:“越是情况危急,大王越要镇定,切不可自乱阵脚,更不可让人瞧出端倪。” 康王心神略定,这才将宋遥迎入书室。一进书室,宋遥便一改悠闲之态,急切地问道:“楚王怎会在雍州境内遇刺?莫不是当时大王的安排有误?” “怎么会?”康王也急道,“某再愚钝也不会让人在雍州杀他,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如今已打草惊蛇,不宜再有行动,赶紧传信把人都撤了。” 康王神色不安:“一出事我就让人传了信,让他们不得妄动。照理说,现在也该有信回来了才对。” 正说着,便有一名侍从入内,说遣出去的使者已回到了府内。康王急令他入内,可使者带回的仍不是好消息:“某受大王之令前去传信,不想到了约定之地竟不见其踪影。某不敢大意,便四下打听,得知两位郡公的一支兵马前几日曾在当地停驻多时,只怕……” 康王还未有反应,宋遥的脸色已难看至极,他在案上重重一拍:“中计了!” “宋公,他们手上有我的亲笔信……”康王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浑身抖若筛糠。 宋遥猛然回头,声色倶厉地指着康王的鼻子怒斥:“你怎么如此糊涂!生死攸关之事,怎么能留下痕迹?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康王羞愧难当,吞吞吐吐地问道:“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宋遥拂袖欲走,“你闯出如此大祸,还问我怎么办?我现在回家安排后事兴许还来得及!” 康王慌了神,急忙拖住宋遥:“宋公,宋公!你我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某若获罪,明公只怕也难善了,还请宋公指点一条明路。” 宋遥摆脱不得,何况他也明白,他和康王现下是绑在一起了,康王若出事,自己也难脱干系。再说不助康王,难道现下他还能与楚王交好吗?他只得忍气回身,与康王思量对策。他在书室内踱步数圈,心里有了计较,在案上轻轻一拍:“事已至此,索性兵行险招。” 康王忙道:“请宋公明示。” “你那封信若是没来得及销毁,多半会落在楚王的手里。将来他若呈交御前,于你大为不利。你与其等到那时百口莫辩,不如先下手为强。你即刻入宫向陛下陈情,就说有人借此机会行刺楚王,实是想嫁祸于你,挑拨你们手足相残。因此若有人呈进任何不利于你的信物、证据,必系伪造,而那进呈之人便是那包藏祸心、离间兄弟的罪魁祸首,请陛下明察。” 康王愣住,好半天才迟疑着道:“这岂不是不打自招?父亲能信吗?” 宋遥斜睨着他道:“难道大王还有更好的办法?楚王是陛下之子,难道你就不是?陛下在这种事上是不便有所偏向的。你主动表明了态度,就是占得了先机。只要陛下还存着父子之心,就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彻查此事。因此大王绝不能松口,务必要一口咬定这是栽赃嫁祸,陛下就算起疑也不能奈何大王。若楚王真将那信呈交,咱们不但有能脱罪的说辞,届时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康王明白了过来,不禁抚掌大赞:“到底还是宋公老辣,竟能化不利于无形。某这就立即入宫,向父亲说明此事。” 他刚欲命人备车,却又被宋遥一把拉住了。 “此计虽好,终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尽去陛下的疑心。只要陛下心里有了猜疑的意思,对大王不利是迟早之事。”宋遥的语气阴森,“有些事,大王也该有所谋划了。” 尽管已经猜到遇刺之事可能是莲生奴安排给皇帝看的,绮素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莲生奴。他一人在外,也不知余朝胜等人能不能照顾好他?她急切地盼望着使者的消息,因而一直等到深夜仍未就寝。 过了子时,使者才终于返都向皇帝回禀莲生奴的消息。皇帝知道绮素一定还在等消息,一知使者回京便急让人来请绮素,让她一同去听使者的禀报。 会宁殿前早有内官守候,见到绮素一行便殷勤地上前引她入内。皇帝和归来的使者已在殿中,显然正在等她。见到绮素,皇帝微微一笑,向她招手。 绮素对皇帝回以一笑,不慌不忙地行了礼,在他的身侧入座。帝妃二人坐定,刚要开始问话,却又见内官急匆匆入内,向皇帝禀报说康王求见。 这个时辰京中各处应已宵禁,皇宫内里的法规更为严格,即便是皇室宗亲,未得允许也不该在这时候擅自入宫。一向重视皇室体面的皇帝对这种有悖宫中法度的行为自然不喜,闻报眉头一皱,语气已极是不悦:“他来做甚?” 绮素听得康王求见也是一惊,然她对莲生奴以后的计划略有察觉,不免想知道康王的说辞,便柔声规劝皇帝:“康王冒夜入宫,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至尊还是见他一见吧。” 皇帝闻言叹息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他挥了挥手,让使者暂且退下,然后向内官示意,让康王入内。 绮素揣测那康王之意,料他必不愿自己在场,遂起身笑道:“妾若在此,康王恐不便与至尊叙话,且容妾回避片刻。” 皇帝点头,却在她起身时轻扯她衣袖:“一会儿还要问话,你也别急着走,去后面等吧。” 这话正中绮素下怀,她便笑着应了一声,移步内室。 皇帝起居向来俭朴,在会宁殿侍奉的人也减至最少。此刻宫人皆随他处于前殿,内殿便仅留了两名宫女。绮素对迎上来的宫女挥了下手,两宫女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她在内殿略转了一圈,确定再无他人在侧,才慢慢地踱近屏风,倾听康王与皇帝的谈话。 皇帝背向屏风,语气中对康王的不悦显而易见:“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绮素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康王跪伏于地。他那么个张扬惯了的人,此时却卑微地匍匐于地,语气细弱地说道:“求父亲为儿做主。” 绮素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从他冷淡的口气推测,他应该颇为不耐:“你有什么事要朕做主?” 康王没有抬头,已是泣不成声:“儿子听说楚王在雍州遇刺,夜不能寐,唯有入宫面见父亲,方能心安。” “哦?”皇帝短促地一笑,“朕倒不知道你竟如此关心莲生奴。” 康王飞快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重新伏于地上泣道:“父亲大人明鉴,儿与莲生奴虽非一母同胞,亦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岂有不知孝悌友爱之理?可如今京中却到处传言,说此事乃儿子所为。儿子听闻之后悲愤难抑,才会寝食不安。” 康王这句话出口,绮素呼吸一滞,忙以手掩口,以免自己惊呼出声。这康王竟有如此的胆量和机变,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抢先发难,素日里倒是小瞧了他。她深吸了几口气,又不住地提醒自己要镇定,然后才继续听父子二人的谈话。 皇帝有一阵子没说话,最后才淡漠地说道:“若你问心无愧,又何必急于辩白?” 康王向前膝行一步:“三人成虎。父亲大人固然英明,可若是有心人伪造证据、刻意栽赃呢?儿子素来心直,不擅口舌之争,将来只怕会百口莫辩。幸而父亲一向公正严明,从不偏袒,必能还儿子的清白!” 皇帝没有说话,似乎正打量着康王,揣测他话中的虚实。康王则无所畏惧,抬首迎着皇帝的目光继续说道:“雍州为儿子所领,莲生奴出事,儿必难脱干系。纵然儿子凉薄,不知兄弟之义,却也总不至于行如此蠢事。幼弟在儿子的辖地遇害,岂不是要昭告天下,此事乃儿子所为?父亲素来知儿,还请明察。” 皇帝听了这话,语气才稍见缓和:“这话倒也有理,只是这刺客……” “父亲!”康王颇为激动地打断了皇帝,“刺客必是某些居心不良之人的安排,其意不在于杀害莲生奴,而是见不得我们兄弟和睦,欲以此离间我们兄弟!” 皇帝没有答话,似乎仍在犹豫。 康王不见父亲回应,料想他仍有疑己之意,便一咬牙,从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刀。只听得一声轻响,接着如霜的银光一闪而过,康王手中的刀已出了鞘。 绮素见康王拔刀,不由得大惊,再顾不得避嫌,急步走出了屏风,厉声喝道:“御前带刀,康王意欲何为?” 康王进殿时并不知绮素也在,更不知她在屏风后听他们父子谈话,面上略露惊异之色。他反应也快,抬首目视了绮素片刻,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接着便举刀在胸前一划。衣衫在锐利的刀锋下尽数裂开,露出了他结实的胸膛。 绮素和皇帝都吃了一惊。绮素掩口低呼,皇帝则身子微向前倾。 康王撩开破碎的衣衫,转向皇帝高呼道:“父亲若不肯信,儿愿剖心以证清白!” 皇帝见康王举刀,怕他真的会自刺,一边伸手制止,一边急令在场的内官们:“拦住他!” 几个身强力壮的内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拉住康王,夺下了他手中之刀。 绮素见状面色惨白,竟似摇摇欲坠。皇帝看了她一眼,吩咐身边宫人:“贤妃胆怯,受不得惊,扶她进去,再取热酒来给她压惊。” 绮素也觉此时不宜再与康王冲突,便顺从地让宫人扶着自己重回内室。她神情惶惶,仿佛真的受了惊吓一般软倒在内殿的榻上,胸中冰凉一片。 皇帝对子女一向宽仁,康王此番入宫又是哭诉又是自残,必然会让皇帝投鼠忌器,难以再追查刺客之事。日后即使莲生奴能拿得出他指使手下行凶的证据,只怕皇帝也会含糊其词,让他蒙混过关,说不定康王还会反过来指责莲生奴栽赃嫁祸。这件事看来多半会不了了之,莲生奴靠自伤才换来的机会,竟被康王化解于无形,难免让她愤恨。 所幸她在深宫中浸润多年,已不会再轻易失去理智。在榻上坐了片刻后,她便冷静了下来,前后一推演,便想到此计如此老辣,以康王的性子和头脑是绝对想不出来的,必是有人在背后替他筹划。一直隐在康王身后、又能如此精准地把握皇帝心思的人,除了宋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选。 绮素绞紧了衣袖,这个人当年就曾助皇帝陷害李元沛,在皇帝纳她之后又一直与她作对,如今他还想要伙同康王对自己的儿女不利。 她已经忍了二十年,不能再忍下去了——宋遥决计不能留了! 日暮将近,官署内的天光也渐渐地暗淡了下去。室中的昏暗终于让埋首公事的程谨抬起头来,天色已晚,是回家的时候了。 自李氏的长女出嫁,程府顿时冷清了不少,直到近来琴女又产下一女,府中才终于又热闹了起来。程谨和琴女对女儿降生的欣喜自不必说,连李氏也因膝下寂寞而对这个女孩另眼相看,围在摇篮边逗弄小女成了一家人近日来最大的乐趣。程谨守着家中的妻女,满足得连旬日里惯常的同僚相聚也都一并缺席了。 想到家中女儿的憨态,程谨便有些按捺不住,搁置笔墨便准备离开内省。不想他方出了门下省,就见王顺恩微微弓着身子立在角落里。 程谨一直担任着长寿和莲生奴的老师,贤妃出于关心,会不时派王顺恩来询问两位皇子的课业,故程谨与他颇为熟稔。程谨不以为异地上前招呼道:“某还以为楚王出京,该有一阵见不到中官了呢。” 王顺恩向程谨施了礼,眼角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周围,才低声笑道:“楚王虽然离都,宁王却还在呢。贤妃正是让奴婢给相公传句话,请相公趁着楚王不在,好好地打磨下宁王,省得宁王成日里不务正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程谨跟随于他。程谨不疑有他,只道他真是为贤妃传话而来,便一句话也没问就跟在了王顺恩身后。王顺恩领着他向那人少僻静之处走去,程谨初时犹未注意,后来见这一路渐渐离了前朝,越来越靠近后宫,终于感觉到不对,有些警惕地问道:“外臣擅入内宫多有不便,还请中官明示,这是欲往何处?” 王顺恩的脚步轻轻一顿,含笑一指:“程相公莫急,这并不是去往内宫。喏,就在前面了。” 程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一处不大的殿宇。这个地方程谨并不陌生,皇帝宴请外邦使臣时,多在此处更衣,有时也会在殿中稍事休息。程谨心中的疑云更甚,王顺恩带他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王顺恩一向乖觉,见程谨面露迟疑之色,便笑着解释道:“实不相瞒,贤妃欲与相公一晤。贤妃不便往前面走动,只好委屈相公来此会面。” 程谨本已隐隐怀疑,现在从王顺恩口中听到要见他的确是贤妃本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妃与大臣并不该往来,贤妃在这件事上也一向谨慎,除了询问两位皇子的课业以及年节赠礼,从不与他过多接触,如今她突然要和他见面,不能不让他震惊。 王顺恩见他沉吟不语,赔笑说道:“贤妃只是有几句话想问,并无他意。也请程相公放心,这件事奴婢已安排妥当,绝不会落人口实。” 程谨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径直大步向前走去。他都被带到此处了,要落人口实也早就落了,除了见面他还能有何选择?他倒要听听贤妃这下有何说辞。 王顺恩与程谨打过不少次交道,见他如此做派,知道这老实人怕是生气了。可一边是宰相,一边是贤妃,他谁也得罪不起。因此只能急步上前,将偏殿的门打开,希望以此来讨好程谨。 他的举动程谨看在眼里,却是一言不发,迈步进入了殿中。王顺恩恭恭敬敬地等程谨进去了,才把门关上,自己则把守在门口,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贤妃选择会面的地方并不大,内中的陈设也极简易:房舍两端各设坐榻,中间垂着淡黄色的纱帘,将两张坐榻分开,这显然是隔帘相晤的意思。 室内并无他人,显然贤妃还没到。程谨到底于宦海沉浮多年,不再如当年一般冲动,片刻之后即冷静了下来。贤妃在深宫浸润多年,不会连这点分寸都不懂,想必是有不便托人转告之事才会如此安排。若是这样,他倒应该好好思量一会儿如何应对。 绮素并没有让程谨等太久。程谨刚到不久,便听到帘内一阵轻响,已有人从另一端进入了室中。程谨微微抬头看向帘后,见当先一人红袖白襦,知她必是宫女无疑。那宫女站定之后,才又出来了一名着深紫衫裙和白色半臂的妇人,想必便是贤妃了。 程谨见她出现,便欲下拜,却听帘内女声说道:“明公乃国之肱股,妾不敢受宰相之礼。” 这声音轻柔悦耳,确实是贤妃本人。她虽如此说,程谨却并不好过于怠慢,依旧是见了礼才在榻上落座,绮素也在纱帘另一边的榻上坐定。既然是贤妃请他来的,自然没有他先开口的道理,故程谨安静地跪坐着,等对方先说话。 绮素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向宫女点了点头。那宫女会意,从另一边退了出去,想必也是守在门口听候动静。 “宫妃私下面见宰相确实不妥,”绮素缓缓说道,“只是情非得已,还望侍中谅解。” 程谨连称不敢,然后问道:“不知贤妃召见所为何事?” “楚王遇刺,想必程相已经听说了?”帘后的绮素淡淡发问。 “是。”程谨苦笑着点头。若不是楚王出事,贤妃也不会冒险来见他吧? “康王为此入宫陈情之事,妾猜相公也应听说了?”绮素的语气不变。 “略有耳闻。” “妾身想知道,”绮素停顿片刻后问道,“相公如何看待此事?” “这……程某不太明白贤妃的意思。”程谨小心地应对着,密切注视着帘后的动静。 帘后没有动静,只有绮素淡漠的语声传来:“我的意思是,在相公看来,此事是否是康王所为?若不是,又会是何人?” 程谨面露难色,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教导楚王多年,多少有些师生之谊,楚王离京,他不是不担心,生怕康王会对楚王不利。只是这行刺之事隐隐透露着不寻常的味道,让他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虽教导楚王,朝中众臣也认为他因楚王之故与贤妃亲近,可他自己很明白:他和贤妃虽然彼此客气,却并没有交心。贤妃如何作想他不曾知道,以他的自傲也绝不会党附于她。因此,他并不敢对她直言自己的怀疑。 “程相公?”见他久久不语,绮素忍不住出声唤他。 程谨忙打起精神,谨慎回道:“楚王遇刺不是小事,某想陛下必会彻查。程某所知不多,不敢妄测。” “康王愿剖心以证清白,这件事谁还敢彻查?”绮素的语气不无讽刺。 程谨皱眉,贤妃说话向来含蓄,如此直白的言语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小心地应对道:“某以为陛下自有圣断,贤妃不必为此忧心……” “程谨,”帘后的绮素语气一沉,“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程谨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程某愚钝……请,请贤妃明示。” 帘后一阵窸窣的响动,随即绮素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明白,在相公眼里,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可再怯弱愚昧的妇人也容不得别人染指自己孩儿的性命!” 程谨低着头,听得她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猛然间,她深紫色的裙摆已到了他的眼前。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绮素的面容便毫无遮掩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她如今韶华虽逝,却犹存着几分旧时的风韵,且又经过精心妆饰,比起同龄的妇人至少要年轻了十岁,只是她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全然瞧不出往日的温柔和蔼。 绮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诸位阁老平素怎么想我,我不是不知道,可无论这些年我做过什么事,我到底不曾干涉过朝政,更未仗着至尊宠爱在朝中培植势力。这一点,相公可有异议?” 程谨摇头,这一点她说的确是实话。虽然近几年苏氏兄弟风头极盛,但严格说来,他们与贤妃也只是表亲,算不上真正的外戚。且他二人都是凭自己的军功逐级晋升,并未受惠于贤妃,所以贤妃在朝中的确没有她自己培植起来的势力。对程谨自己而言,贤妃虽一直有意讨好他,却从未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拉拢他,也因如此,他才愿意这些年与她保持着一定的往来。 “那么,”绮素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口口声声说我祸国的康王和宋相呢?相公可知道这几年他们在朝中、军中安插了多少亲信?我看不出两年,羽林军和龙武军就会完全落在他们手里了。” 程谨难以置信地抬头:“他们当真……不,这不可能!” 他虽和宋遥已很少往来,但他绝不相信宋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当年宋遥可是口口声声说要做贤臣的,在统兵权上打主意,显然不是贤臣该有的作为。 绮素短促地一笑:“相公要是不信,不妨去查证一下。宋令公的手法一向都不着痕迹,查起来恐怕不太容易。可我想,再怎么巧妙的手段,终究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的。” 程谨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艰涩地说道:“贤妃是否意欲挑拨,使我与宋阁老相争?” 绮素侧头看了他一眼,神情间似乎觉得他太过于天真,她缓缓地问道:“恕我斗胆,程相公莫非忘了家父是谁?” 程谨一怔:“当然不会忘。” 绮素微露笑意:“程相公自然也该记得家父当年是因何遭贬。” 程谨点头,直言不讳:“韩侍郎不愿顺承帝意,构陷吴蜀二王,因此被贬至振州。韩侍郎风骨,程某素来仰慕。” 绮素微微仰首,肃容说道:“家父以忠直获贬,程相公性情类于家父,我又何敢期望相公助我行阴险之事?何况以程相公为人,就算我意欲挑拨,只怕程相公也不会与宋令公争斗。” “那……”程谨露出不解之色,“贤妃的意思是……” 绮素再度转向程谨,微微一笑:“若宋令公当真问心无愧,自然会无惧程相公的盘查;可若宋公当真有不轨之意,以程相公气节,定不会有所包庇。我所求的,不过是程相公身为良臣的公心罢了。” 程谨默然,良久之后向绮素郑重一揖:“谢贤妃指点。” 与程谨的谈话很快结束,之后绮素一行人便返回了淑香殿。 回殿之后,绿荷先领着宫女为绮素更衣。换回了家常衣衫,绮素坐在榻上,把和程谨说的话又回想了一遍,自觉没有什么差池,便到书案前将这几日京里发生的事简略地写在了一封信里,又叫过王顺恩,让他着人给莲生奴送去。 王顺恩领了命,立刻遣使者送去驿馆。不想使者到了驿馆,却只见人去楼空。使者很是诧异,急忙四下打听,这才知道楚王已连夜动身去了北府。使者无奈,只得托了驿卒先往西京递了消息,自己则再度启程赶往北府送信。 莲生奴这次行得极快,使者一路急追,直到入了北府才辗转觅得了他的消息:楚王已于两日前平安抵达了北府。 出乎人意料的是,莲生奴并未让诸官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反倒不声不响地进入了北府,花了两天时间来观察城中的街市、百姓。等他大致对城内的布局有所了解后,才命余朝胜拿了印鉴前往都督府。 楚王的出现令北府上下都吃了一惊。苏仁并未期望他能来得如此之快,其时尚在战地巡视。等他得了消息,匆忙将打扫残局的事交给苏仪,自己急急赶回北府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苏氏虽一门贵盛,但苏仁因经历过当年父亲苏牧被贬之事,一向持身谨慎。虽然绮素通过母亲苏引给他们带过话,楚王也表示出了善意,他仍不敢十分放心,更不敢对这位少年亲王有任何轻忽。楚王虽与他们有亲,却到底隔了一层,又从未与他们有过接触。何况这次他又是奉皇帝之令来处理边军之事,立场不免微妙。苏仁不愿给人落下任何话柄,在自家宅邸匆忙更换了衣衫之后,便驰往大都督府求见。 此时的都督府门前不出所料地停了车马若干,门边则是数名手持拜帖、做仆从打扮的人,显然也都是得到消息前来求见的人。苏仁见状更是谨慎,让家仆拿了拜帖,依样去门口恭恭敬敬地等候。 许是他来得极是时候,没过多久便见府门打开,出来一个戴幞头、着襕衫的小仆。那小仆尖着嗓子说道:“大王命奴婢代向诸位致歉:旅途劳顿,恐失礼人前,今日不便与诸公叙话。诸公若不嫌弃,可将拜帖留下,改日必在府内设宴,与诸君尽欢。” 众人听了,都连称“不敢”,接着又有人道:“大王远道而来,我等感念,才前来拜见。大王既然劳累,自当好生休养。我等改日再来为大王接风。” 那小仆听了,向众人行一长揖,方才上前将诸人的拜帖一一收下,之后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苏家仆人也随众人留了帖子。苏仁待他回返,正要回自家宅邸,收完拜帖的小仆却在此时上前施了一礼,在外面扬声问道:“车内可是苏郡公?” 听见问话,苏仁忙打起车帘回答:“正是。” 小仆从仰头,冲苏仁灿烂地一笑:“大王有令,若苏郡公来访,请入府一叙。” 苏仁听闻楚王肯和他相见,心内一喜,忙正了正衣冠,下车随小仆进府。 都督府虽在楚王赴任前重新修整过,但到底空置多年,略显陈旧。楚王入住不过才两日,也未及更改其中格局,只命人重新打扫了一番。苏仁见了府内光景,便猜测楚王在京中养尊处优,只怕会多有不便之处,便寻思着明日叫人送些上等用物过来。 他正想着,忽听前面小仆说道:“郡公,这便是大王的书室了。” 苏仁抬头,刚好看见一个高瘦无须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那人走到近前,用略显尖细的嗓子说道:“余朝胜拜见郡公。” 此前楚王与苏氏兄弟的接触多是由余朝胜居中联络,因此苏仁闻言抬头,略略打量他了一会儿才笑道:“久仰中官大名,今日总算有幸一见。” 余朝胜佝偻着身子连称不敢。两人客气一番后,余朝胜笑道:“奴婢竟忘了,大王还等着郡公呢,这边请。” 苏仁点头,跟在余朝胜身后走进了书室。室中一人坐在书案前,正在翻看手边的信件。听到有人进来,那人抬头向门口望来。苏仁看清那是一名少年,身量未足、眉目俊秀,心知必是楚王无疑,忙上前数步便欲下拜。 莲生奴却已起身相扶:“舅舅何须多礼?” 苏仁听见这声“舅舅”心里一震,回过神来忙道:“某身份低微,不敢当大王如此礼遇……” “舅舅,”莲生奴微微一笑,“我曾听母亲说过,因外祖父被贬,韩氏亲族早已断了往来,当年若不是苏家照拂,外祖母和母亲焉有今日?这一声,舅舅当得起。” 苏仁久经沙场,心志早已坚韧如铁,却被莲生奴这声“舅舅”叫得心里一软。他不善言辞,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某,某……” 莲生奴知道他的脾性,并不在意,一面引苏仁入座,一面向余朝胜道:“你去备些酒食,我好和舅舅叙话。” 余朝胜得令,走出去拍了拍手,便有婢女奉上了暖酒及小食。 莲生奴亲自替苏仁斟酒,苏仁有些受宠若惊,忙伸手拦他:“大王身份贵重,某不敢劳动。” 莲生奴却笑着坚持为他斟完了酒:“今晚不论尊卑,只论甥舅。” 苏仁不敢再推辞,举盏一饮而尽,莲生奴忙又替他斟上。二人就这么一个斟一个饮,几杯酒下去,苏仁总算少了几分拘谨。见苏仁的态度有所松动,莲生奴才慢慢开口道:“今日早些时候,有人捎来了母亲的信。” 苏仁听了,果然挂心:“京中可是有事发生?” 莲生奴放下酒壶,沉声说道:“阿娘说,康王进宫,愿剖心自证清白。” 苏仁心思缜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那刺客之事怕是不便再追查了。” 莲生奴点头:“以父亲的性子,多半会不了了之。” “可惜了!”苏仁叹息道,那封信看来是用不上了。 “不仅仅是可惜,”莲生奴肃容道,“经过此事,康王必生警觉,日后的交锋只怕会更加棘手。” 苏仁沉吟片刻,缓缓问道:“贤妃的意思如何?” 莲生奴年纪尚幼,苏仁并不指望他能拿主意,因此只问贤妃的应对之策。 “母亲说程相已开始追查康王党羽,”莲生奴目视着苏仁,“不过,我并不认为一个程相就能对付得了康王一党。” “大王的意思是……”苏仁这才把注意力转向了眼前的莲生奴。 莲生奴双手拢在袖中,唇边浮起了一丝莫测的微笑:“京畿已几乎在康王的掌握之中,我需要能与他相抗衡的东西。”他慢慢转向苏仁,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舅舅,你可明白?” 听到莲生奴的话后,苏仁原有的几分酒意在一瞬间便消散无踪。他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莲生奴的弦外之音。京中康王势大,要与他抗衡,就必须要抓住边军。他抬头,再次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莲生奴年纪尚幼,虽已渐渐长成少年,面孔却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圆润,只是这团团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到稚子的天真。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笑容里犹有几分腼腆,但他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王可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良久,苏仁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 “当然。”莲生奴微笑着低语,“舅舅该知道父亲的性子,此战结束,中原再无外患之忧,裁撤边军势在必行。京中康王虎视眈眈,为免我们他日沦为鱼肉,任人刀俎,边军绝不可落在外人手上。所以……舅舅,我需要你的合作……”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却在苏仁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一见面,这孩子就叫他舅舅,用亲情打动了他,使他卸下了心防,然后他抛出了康王这个难题。他们都清楚,苏氏一族与贤妃母子息息相关,将来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他用康王向他施压,迫他就范。 正如莲生奴所说,皇帝势必不会让自己和苏仪一直掌握着兵权,因此边军的整合已无法避免。苏仪对此并不是毫无准备,他也留了后手,预备与皇帝斡旋,等到时机成熟时才会交出兵权。他没料到莲生奴会打起边军的主意,并且直截了当地向他讨要。他原本以为,皇帝让楚王来此只不过是皇帝向他表明自己的诚意,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莲生奴显然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苏仁甚至怀疑,北府之行说不定就是莲生奴自己的计划。 “舅舅?”莲生奴久不见苏仁回应,微微扬眉。 苏仁被他唤回了神,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仔细地审视着他。不知怎的,苏仁忽然忆起了多年前的上元夜,还是晋王的今上在宫外宅邸中与他们兄弟侃侃相谈的情景。那时的晋王给他们兄弟二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几十年后,苏仁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可现在,记忆中晋王的面容却开始模糊,渐渐地与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之前苏仁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今上与楚王乃是父子。 事已至此,苏仁已经知道他该如何选择了。平复了自己内心的波澜,他缓慢而郑重地向莲生奴一拜:“苏氏一门谨听大王调遣。” 莲生奴嘴角上扬,伸手扶起了他,亲切地回应道:“舅舅何须多礼?” 有了苏仁的允诺,莲生奴召见了北府诸将。 众将虽知楚王与苏氏兄弟沾亲带故,但那关系毕竟不能算多亲密,何况兵权是苏家的倚仗,要说服他们交出兵权显然不是易事。如此的利害关系之下,实在不能指望楚王那点亲戚情分就能令他们乖乖就范。 可楚王是带着皇命而来,势必要就此事与苏家兄弟周旋。若苏氏兄弟寸步不让,双方的矛盾随时都有可能激化,因此北府上下都在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虽然有不少人出于礼仪前去拜访了楚王,但在双方的态度明朗前,显然不会有人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莲生奴大约能够猜到众人的态度,因此将拜访之人一概拒之门外。只有在确信苏仁和苏仪会全力配合自己以后,他才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数日后,众将第一次齐集于都督府。当看见苏仁和苏仪在楚王身后步入大厅时,众将都颇为意外。苏仁早几日赶回北府倒也罢了,苏仪一直身处前线,却是什么时候和楚王牵上的线?两人肯给楚王这个面子,是否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众人所想的那样疏淡?至少足以说明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与楚王作对。 苏仁、苏仪含蓄的表态让诸位将领看待这位年幼亲王的眼光立时变得不同起来。莲生奴的目光扫过众人,唇边的笑容隐隐浮现——他们开始敬畏他了。这意味着他实施计划时阻力将会大大减少。虽然他们现在的敬畏更多的是因为站在他背后的皇帝和苏家,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地让他们敬畏自己。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北府纳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因多年处于战地,北府的行事效率远高于西京。这日的会面除了为莲生奴引见了各级将领、官吏之外,也有军政之事需要商议。莲生奴初来乍到,尚未熟悉北府情况,因此之后的议事仍是由苏仁主持。 莲生奴在旁倾听着。在京中时,皇帝几乎把所有的战报都给他看过,因此对于他们议谈之事他并不陌生:随着中原军队深入北狄腹地,本被中原拉拢的弥射和叶护两位可汗终于发觉中原绝不是仅仅想把不合作的莫何大可汗除掉,他们的目标是整个北狄。意识到了这点,弥射与叶护终于和莫何尽释前嫌,联合在了一起。然而此举却为时已晚:近一年的交战中,中原已将莫何的战力几乎蚕食殆尽。北狄各部族见势不妙,纷纷倒向了中原。 弥射、叶护与莫何联合以后的几次交战都处于劣势,联军的士气低迷,几无战意。在最近的一场战役中,苏仪率军击毙了弥射,莫何与叶护率残部远遁漠北。 今日苏仁聚集众将所经商议的正是此事:莫何、叶护已经远遁,是否还要追击? 至今为止,中原与北狄争夺的都是大漠以南的地区,漠北远离北疆,中原的兵马极少踏足。战力再强的兵马,长途奔袭和地形陌生也足以对其构成致命的因素,何况深入北狄腹地,对中原的兵马而言也不安全。虽然漠南各部慑于中原声威暂时来降,却并非真正的归顺。一旦漠南生变,有人切断粮道,中原兵马将无法补给。而漠北遥远,粮道过长,极易给人以可乘之机。众人对此都了然于心,因而在听到苏仁的问话后,几乎所有人都面露迟疑之色。 “苏仪,你觉得呢?”苏仁见无人说话,便转向自己兄弟。 苏仪果断地起身道:“我可以出战。” 听到苏仪的回答,苏仁微微皱眉:“我们对漠北并不熟悉,何况又是长途奔袭,你可有把握?” 苏仪打断他道:“汉时卫、霍也曾千里奔袭,如今国朝兵强马壮,足以袭之。” “那么粮草……” 苏仪胸有成竹:“狄人作战时往往驱赶牛羊相随,因此不需粮草运送,某以为可以效法。狄人必然想不到,我们中原人也可以学他们的法子。” 苏仁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此一来,中原不必再担心补给,更不用考虑粮道。攻其不意,确是个取胜的机会。 不过苏仁到底老成,并没有立刻赞同,而是警告道:“你可知此战若是输了,中原刚刚重震的声威或许会立刻扫地,漠南各部会再度叛变,莫何、叶护可能会卷土重来?” 苏仪肃容,朗声道:“某征战多年,岂有不知之理?此战若不取莫何人头,某绝不回师!” “好!”他这话掷地有声,厅中众将不由得齐声喝了声彩。不少人被苏仪的情绪感染,纷纷表示愿随苏仪出战之意。 苏仁见众人斗志高昂,也不再泼冷水,之后的议事便围绕着出战进行:派遣多少兵马,牛羊要携带多少,分几路进兵等等,都需要安排,这些却是莲生奴不甚了解的事了。 一直到日落时分,众人才将大事定了下来,分别散去。苏仪因出征在即,也匆匆告辞。苏仁见莲生奴在商讨之时颇显困惑,料他有事要问,遂不急于回府,果然莲生奴请他入书室详谈。 “舅舅,”在书室坐下后,莲生奴开口问道,“我有些不解,两位舅舅为何要答应出战?” 苏仁微微扬了下眉头,似是不解:“大王何意?” 莲生奴沉吟片刻后才试探着说道:“若莫何与叶护藏匿漠北,中原为了防范他们,裁军就不可能彻底,也不便大举更换将领,这对舅舅有利。” 苏仁抬眼看了莲生奴一眼,微微一笑:“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请舅舅明示。” 苏仁道:“大王所言半点不差,莫何与叶护不死,于我等确实有利,只是……” “只是什么?” “大王能想到这点,陛下自然也能想到。若让陛下以为苏某私心过重,将来给苏家扣一个追击不力,甚至私通狄寇的罪名,苏某要如何自辩?” 莲生奴一惊,他倒没想到这一层。的确,此时若不出战,皇帝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因此而心生猜忌。苏仪出击,即便不能成功,日后皇帝也无话可说。 “何况,”苏仁正色道,“以陛下之明,苏某若有如此私欲,陛下也绝不会让苏某典兵至今。因一己之私,而为中原留下后患,某实耻为之!” 莲生奴默然,良久起身向苏仁郑重下拜:“谢舅舅指点,我明白了。” 送走苏仁,莲生奴坐在书室内沉思。余朝胜入内为他奉上酪浆,他也浑然不觉。余朝胜见他想得入神,只得轻声相唤:“大王怎么了?” 莲生奴回过神来,接过酪浆饮了一口才道:“看来有些事是我想错了。” 余朝胜了然地问道:“是为了两位郡公?” 莲生奴道:“我原想让舅舅暂缓战事,这样裁军之事便可以搁置一阵,好让我有时间掌握边军。不过我却错估了舅舅的为人。” “两位郡公的确是忠直之士。” “可这样一来,裁军就迫在眼前了。”莲生奴轻叹,“若舅舅交了兵权,我却还没能接掌边军,那就不妙了。” 余朝胜想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说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对大王寄予厚望,有心栽培,必不会让大王白来这一趟北府。纵然不是边军,也不会让大王空着手回去。” “你的意思是……”莲生奴不免迟疑。他的确想过,以父亲心思之缜密,边军之外或许还有其他深意,只是他尚未参透罢了。 “大王不妨把在北府的所见所闻向陛下禀报。一来可让陛下对两位郡公有个好印象,将来裁军时也许能留情一二;二来若陛下尚有别的意思,必然也会有所提点。” 莲生奴觉得有理,遂提笔修书,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记述,又在信尾加了一些自己的感慨,然后命人送往都中。 信件送抵西京之时,皇帝感染了时气,正恹恹地卧床休养。闻知莲生奴有信,他不由得精神一振,立刻展信读了起来。 绮素因侍疾之故,一直伴驾在侧,得知是莲生奴的消息,不免关注。只见皇帝阅毕,神色欣慰地说道:“让这孩子去北府,果然是对的。” 绮素好奇地问道:“信上说了些什么?” “倒也没什么,”皇帝一笑,“只是些北府见闻而已。”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将信交给绮素看,而是折好了压于枕下,然后从绮素手中接了药汁饮下。绮素不得见信,心里微微不安。难道是莲生奴出了什么事,所以皇帝才未将信给她?可她看皇帝神情愉悦,又不像是有事。难道莲生奴和皇帝之间有什么不足为他人道之的事? 皇帝服完了药,将空盏递还绮素。绮素惴惴地接过退了出去。皇帝看见绮素的神情,也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却只是一笑置之。他倒不是有意隐瞒她什么,只是信中涉及国事和苏氏兄弟,他才不便示之罢了。 他抽出枕下的信纸,又细细地读过一遍,心里越发满意。莲生奴所学皆为他所授,他不至于一点也看不出莲生奴想去北府的目的。只是他教了四年,看着莲生奴对权术运用越来越得心应手,却有些担心起来。帝王之道权术固然不可或缺,但权术并不是为政的根本,若莲生奴只重权谋而忽略了政之本源,只怕会走上旁门左道。 他顺应了莲生奴的要求,让他前去北府,除了想看他这些年教导的成果,也是希望莲生奴能体会为政之要究竟为何。看来苏家兄弟并没有让他失望,莲生奴应该已经有所了悟了。这也意味着,自己或许可以托付大事了。 第二十一章 归 塞 北 北疆不同于西京,未入冬便飞雪连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这一年的雪又来得格外早。 西京还是观赏秋景的时节,北府却已下起了大雪。雪一直下了三天,到这日的黎明时分才终于停歇。数日大雪,地上的积雪甚厚,人与马踏于疏松的雪上,扬起一阵细白的碎屑,在微弱的阳光下泛起一阵荧光。孩童们仿佛感觉不到寒冷,雀跃地在路边打着雪仗。北府都尉丘守谦清早出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他正在去大都督府的路上。楚王来北府之时,皇帝特意送信嘱咐,要北府各辅臣督促楚王的课业,让他不得松懈。北府官将不敢怠慢,楚王一到,丘守谦便领了苏仁之命,每隔两三日便要去都督府教导楚王的骑射和兵法。 这日他刚到楚王府邸,却被余朝胜告知,楚王天才蒙蒙亮就独自出了府,还未归来。 坐镇的亲王独自外出未免不合规矩,丘守谦奇怪之下,便多问了一句:“大王独自出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余朝胜摇头:“这几日并没出什么……”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道:“真要说起来,倒也有件事:昨晚京中来使,捎来贤妃亲手缝制的寒衣并一封书信。可奴瞧着只是封普通的家书而已,或许是离京日久,大王有些思亲了吧?” 丘守谦点头:“大王年幼,思念父母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近日多有风雪,大王千金之体,不宜过久地流连在外,某且去寻他一寻。” 余朝胜揖手:“有劳。” 丘守谦别了他,牵马在城内转了一圈,将楚王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却并不见他的踪影。他在街上停伫一会儿,想起楚王说起他刚来北府时曾和将官去城外的树林里猎过兔子,便决定去城外碰碰运气。 出城西向,不过三里之地便遥见松林一片。几抹松绿从重重的积雪中倔强地冒出头来。丘守谦缓缓靠近,果见不远处的小丘上立着一人一马。 黑马膘肥体壮,低头呼哧呼哧地对着碎雪喷着气,不时摇头晃脑地抖落身上的细雪;旁边身着貂裘的人正伸手轻轻安抚着躁动的黑马,不是莲生奴是谁? 丘守谦一喜,纵马向小丘驰去。 莲生奴听到蹄声转过头,见是丘守谦,便微笑着静立原地。待丘守谦驰近下马,他方才迎上前来:“丘都尉。” 丘守谦与他相熟,并不拘礼,一揖之后便问道:“大王何以独自在此?” 莲生奴不答,而是仰头望天。疏淡的天色下,浅弱的日光透过几缕浮云,映射在了雪地之上。 “丘都尉,”他用悠远的语气问道,“漠北应该比这里还要冷吧?” 丘守谦笑答:“是。听说那里八月就开始下雪了。” “不知道舅舅怎么样了。”莲生奴自言自语道。 苏仪带兵追击莫何、叶护等人已逾一月,初时尚有消息传来,可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漠北,信息传递也就慢了,近日又因大雪,彻底断了音信。丘守谦看着莲生奴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暗暗称奇。他原以为莲生奴犹在稚龄,担不得大事,可数月相处下来,他已察觉这年幼的亲王说起政事来头头是道,绝非寻常少年。 他听莲生奴之语,似乎对出征一事有些微词,便急切地解释道:“以往临近入冬,无论狄人还是我们都会休兵息战,这几乎是双方不成文的约定,极少例外,某很明白大王的顾虑。可这次有所不同。莫何、叶护实力大损,正是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否则郡公也不会选在这个时节带兵出击。如果让他们在冬季休养生息,开春后一旦他们卷土重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我自然明白。可是长途奔袭,到底过于冒险了。若有不利,那些暂时降伏的部族里必会有人思变,中原好不容易占据优势的局面就会变化。” 丘守谦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宽慰道:“大王所虑不无道理,不过两位郡公皆是久经战阵之人,用兵也一向稳健,想必出征前也反复权衡过,已有了应对之策。某以为大王不必过于担忧。” “可我担心京里……”莲生奴叹息道,“此战若是不能竟功,不知京中人会说些什么。” “某看陛下并非不通兵事之人,自然能瞧得出郡公他们已尽了全力。两军交战,胜负皆是常事,某想即便此战未能取胜,京里也不至过于苛责。” 莲生奴欲言又止。父亲固然是通达事理之人,未见得会多加留难,可母亲昨日来信,隐约暗示康王和宋遥大概揣摩出了皇帝有从苏家收取兵权的意图,现今正在京中四下活动。这就不能不让人担心了。 倘若苏仪这次追击无功而返,甚至多有折损,康王一派怕是会借机做文章。若仅是康王一人倒也罢了,加上他背后的宋遥,事情就极为棘手了。宋遥既得父亲信用,又素来狡诈多智,如今父亲有了压制苏家兵权之心,他岂有不乘虚而入的道理?康王已握有雍京,自己岂会容他再染指北疆? 丘守谦却不知莲生奴的心思。一阵风过,树上残雪便簌簌地直往地上掉落。他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边浓云泛起,渐渐移向本已微弱的日光。他以手搭棚望了一会儿,转向莲生奴道:“晚些时候怕是又会有风雪,还是请大王先回府吧。” 莲生奴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被他一言惊醒,神色茫然地转头看他。然看到丘守谦后,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起了丘守谦。 丘守谦被莲生奴如此审视,不免有些惴惴。若是别的孩童,他并不担心他们会对自己打什么主意,可这楚王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远非普通孩子可比,让他不敢轻视。 他犹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开口问道:“莫不是某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莲生奴摇头,简短地回道:“不,没什么。” 他转身上了马。原本懒洋洋的黑马在莲生奴骑上来后忽然来了精神,发出一声低鸣,马蹄在雪地上轻跺了几下。莲生奴一挽缰绳,它便撒开四足奔了起来。 丘守谦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心里却在不住地嘀咕,怎么楚王的兴致突然就高了起来?难道真是年少的缘故,才会这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莲生奴驰出一段,忽然勒住了马头,仰天笑了起来。 丘守谦见状更是莫名其妙,楚王今天到底怎么了? 莲生奴却不理会他,一路急驰回到了都督府。余朝胜见他二人回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他还未说话,便听莲生奴道:“笔墨。” 余朝胜一愣,向丘守谦看过去,丘守谦摊开手,表示不知。 莲生奴本已向书室走去,见余朝胜和丘守谦面面相觑,便停了脚步向丘守谦说道:“京中使者尚在等着我给家母回信,若都尉不介意,请稍待片刻,待我将回信交给使者带走,再听都尉授课。” 丘守谦忙道:“大王说的哪里话?请慢慢写,某在外面等着就是。” 莲生奴微微一笑,转身入了书室。他先提笔给母亲绮素复了信,然后又给父亲写了一份密奏,交予使者一并带回。 数日之后,密奏便经使者之手交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接到密奏并书信时,正携绮素、瑶光在池边赏枫。 他坐在榻上读完密报,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绮素。她正跪坐在红线毯上,用小风炉煮水烹茶;瑶光则在不远处跑动,四处搜拣可以烧火的枯枝。这并不是公主该有的行止,因此宫人们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想拦却又不敢拦。瑶光却不在乎宫人们的眼色,没多久便拾了结结实实的一小捆,摇摇摆摆地抱了回来,堆在绮素的身旁。 绮素见了瑶光的双手和脸上沾染的几抹黑痕,不由得莞尔。她转眸,视釜中水犹未沸,便对绿荷使了个眼色。绿荷会意,命人取了澡豆并清水来。绮素向瑶光招手,瑶光见了,提着裙子小跑到她身旁,乖乖地伸出双手让绮素为她净了手脸。 绮素刚用丝帕替瑶光擦干双手,釜中水已沸如鱼目。她便让瑶光坐在身旁,细细地教她烹茶之法。初沸时她以轻盐入水调味,待水沸如涌泉,便舀水一瓢置于一旁,复以竹筴搅于水中,并加茶末以育汤花;待茶水渐沸,则以先前所出之水止之。 瑶光第一次见她亲自烹茶,满心的好奇。茶汤才刚分好,她便迫不及待地抢过一盏,灌下了一大口。谁料茶汤苦涩,瑶光一尝之下,脸立刻皱成了一团,忙侧身将汤汁吐在了盂中,又一迭声地叫苦。四周宫人见了,无不掩口而笑。 绮素也笑了,却从她手里接了茶盏,加了晒干的红枣和龙眼,又添了大勺蜂蜜在里面,这才递回给她。瑶光又尝了一口,满口的苦味已被香甜盖过,这才觉得满意了,持盏小口小口地啜饮。这番小女儿憨态让绮素又是一笑,她伸手在瑶光粉扑扑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才将分好的茶盏置于托盘上,亲自端了向皇帝走去。 皇帝向她一笑,将莲生奴的书信示之:“莲生奴又有信了。” 绮素将茶盏置于小案,从他手中接过了信。莲生奴的信并不长,只说在北府一切安好,让母亲不必担心,除此之外,再无他言。绮素读罢,瞥见了案上莲生奴给皇帝的密信。虽不知内容,但显然比给自己的信要长得多。 皇帝本是接了茶盏慢饮,见她神情怏怏,便放下茶盏笑问:“怎么了?” 绮素斜了皇帝一眼,半真半假地嗔道:“这孩子给妾的信越来越短,给至尊的倒越发长了。” 皇帝大笑:“你还和朕计较这个不成?”他揽了绮素的肩:“莲生奴给朕说的是国事,自然要详尽些才好。” 这话也牵动了绮素的心思:“北府那边可还安好?” “苏仪带兵追击,尚没有消息。”皇帝说起也不无担忧,“这个时节出击,到底是艰难了些。如今也只有尽人事了。” 绮素心里一沉,没有说话。 皇帝见她眸色黯淡,怕她多心,便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不过莲生奴这次又给朕出了个难题。” 绮素听见,果然关心,连忙问道:“什么难题?” “朕原想从京中府卫里挑选干练之人接掌边军……”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下,飞快地看了绮素一眼,见她神色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不过莲生奴说,边军的兵士战力较强,性子也更为勇悍,若非久在军中者,根本无法服众。” 绮素闻言,隐约猜到了莲生奴的用意,却故作不觉,一边折信一边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家能有多少见识?信口胡言罢了,至尊可别被他唬住了。” 皇帝摇头:“莲生奴朕是知道的,他不是信口雌黄的人。他这样说,必是有所根据。不过朕当年在北府,郑公统兵已久,故朕未曾在此事上留心,考虑得也不够周全。现在想想,边军常年激战,将士们都是在刀口上活命,统帅必得是他们能够信任的人方可相安。若贸然从京里派人接掌,军中恐有人不服,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但绮素能猜到他言外之意:皇帝有心整顿边军,派遣之人难免要和边军的一些旧将冲突。若领命之人无法取信于军中将士,旧将中又有人故意挑唆,激起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此时战事才刚结束,万不可生乱。 想明白了这点,她便放下了心来,莲生奴毕竟还是有主意的,他信中提出了如此严重的警告,皇帝就不能不慎重考虑,那么宋遥想借机插手边军一事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只要莲生奴能掌控边军,日后自然会有与康王抗衡的实力。 “在想什么?”皇帝见她想得出神,便笑着问她。 “妾在想,北疆那边是不是已经下雪了?也不知那孩子受不受得了那里的冬天。”绮素回过神来,轻声回答。 “余朝胜虽然滑头,但照顾人却是极仔细的,这你可以放心。” 绮素应了,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皇帝说道:“不早了,也该带瑶光回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却道:“你先带她回去吧。”他拿起莲生奴的密信掸了掸:“这件事要越早打算越好,朕还是先和远迩、程谨商议一下为是。” 绮素应了,命宫人收拾了东西,带着瑶光先自回了淑香殿。 她们走后,皇帝便命人去召宋遥并程谨,自己则回殿更衣。等他步入紫宸殿时,宋遥、程谨皆已在殿中等候。 皇帝将莲生奴密奏的内容告知了宋程二人。程谨还在掂量,宋遥却是心里一沉,暗忖这楚王的心智当真了得,竟又让他抢先一步。听皇帝的口气,显然已接受了他的提议,京中怕是不会再直接派人去接管边军,他们得另行谋划了。 果然,皇帝很快便说道:“朕以为,与其从京中选人入主边军,不妨从军中提拔一些可造之材,以免兵将之间离心离德。” “陛下和楚王所虑自有道理,只是边军在两位郡公掌管下,恐怕提拔的人也……”宋遥缓缓地开口。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帝道,“朕拟多提拔年轻将领。年轻人有锐气,受的影响少,城府也有限,更易于朝廷掌控。何况楚王现在北府,更可从中调停。毕竟边军肩负着守疆卫土之责,行事不宜过激,削弱守将的权柄,让他们互相制衡即可。只要无人独断专行,朝廷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远迩、慎之,你们以为如何?” 宋遥哑口无言。皇帝口口声声要提拔年轻人,年轻人不可能身居高位,必然多为中下级军将。朝廷对低阶的将官不可能了解太多,最终多半还是要交给楚王处理。楚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在军中扩充自己势力的机会,这岂不是意味着皇帝要将边军拱手相送? 宋遥暗暗切齿,楚王纵有野心,但若没有皇帝几次三番地顺水推舟,他何至于迅速坐大?事到如今,宋遥再刻意忽略也无法避免这个事实了——皇帝已属意楚王。 程谨对宋遥反常的沉默有些诧异,但皇帝问话,他却不能不开口:“臣以为边军事关重大,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程谨不擅边事,故多有持重之论。皇帝也知道这一点,便不再问他,而是转视着宋遥,缓慢地说道:“不错,边军之事必要慎重。你们都回去想想,我们明日再议。” 宋遥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此前皇帝曾数次试探他对储君的意见,他并未明确表态,然言辞中他的确有偏向康王的意思,皇帝听过总是不置可否。而现在皇帝可说是公开表示了他的倾向,这让宋遥颇觉苦涩。 一直以来皇帝都极重视他的意见,可这次皇帝却完全忽略了他的立场。宋遥觉得自己多年来的雄心壮志都突然化为了乌有。皇帝大概还不想放弃他,故而才频频试探。可从他与贤妃的龃龉开始,就确定了他很难支持楚王。何况他已数次设计楚王,楚王对他怕是也没什么好感。即便他现在改变立场又能如何?还是……宋遥心里一阵狂跳,干脆效法先帝……不行,宋遥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提议。如果皇帝毫无准备,他或许还可一搏,可现在皇帝已向他示意,想必已是有所盘算。康王之才不比先帝,让他与今上相抗可说是毫无胜算,何况此时北疆还有一个楚王在虎视眈眈。 宋遥长叹,难道自己的路竟真的已经走绝? “父亲?”宋遥听到一声轻唤,抬起了眼帘。面前的青年长身玉立,正是他的次子宋霆。 宋遥虽然看见了儿子,神思却还未回转,不过胡乱地点了下头。 宋霆并未注意到父亲的心事,满面笑容地上前说道:“有件喜事要告诉父亲。” “嗯?”宋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宋霆的脸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公主不适,请了医正前来诊视,说公主有孕了!” 宋遥听了没什么反应,仍是耷拉着脸往书室走去。宋霆对父亲的冷淡有些不解,跟在他身后正要说话,却见宋遥的脚步忽然一顿,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宋霆见父亲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地连声道:“公主有孕了!我们要有孩子了!但愿这次是个男胎!” “公主……”宋遥有些茫然,仿佛完全不能理解儿子那高昂的情绪。 “若这胎生男,父亲就又能抱孙了!”宋霆继续说道。他与临川公主成婚数年,却一直未有梦熊之兆。他的长兄如今已有二子,他却还未有子嗣,一直引以为憾。这次公主有了佳信,他自然是兴奋难抑。 “抱孙……”宋遥喃喃着。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仿佛听懂了这个消息,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抓着儿子的肩膀艰难地问道:“你是说,公主她……” 宋霆连连点头:“公主还说,明日要遣人往宫中报喜呢。” “不,不,”宋遥忽然说道,“公主最好能亲自入宫报喜。” 宋霆大惑不解:“这却是何故?” “为父自有用意,”宋遥无暇解释,“你先回去,一会儿我会去探望公主,有几句话要嘱咐她。” 宋霆仍不明白,但他素来敬服父亲,也未有异议,答应之后便回去陪伴妻子了。宋遥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 罢了!宋遥长叹一声,事到如今,还是想想退路吧! 次日临川公主入宫,亲向其母赵修仪报喜。 赵修仪闻讯喜不自胜,却又不时地嗔怪女儿,说她应在家休养,不宜再四处走动。临川公主挽着母亲的手,如未嫁时一般撒娇道:“女儿想着现在精神尚好,就多来看看母亲。难道母亲就不挂念女儿吗?” 赵修仪闻言满心欢喜,轻轻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尖:“看你说的。你那弟弟不是个懂事的,母亲不挂念你还能挂念谁?若是你早些告诉阿娘,我也好多准备些你喜欢的吃食。要不你再多坐会儿,我这就让他们去预备。” “今天怕是不能领受,”临川公主道,“我还得去拜见贤妃呢。” “贤妃?”赵修仪大为惊奇,“你何时又同她亲近了?” 临川公主记得宋遥的嘱咐,笑着说道:“女儿不过是想着,如今宫中毕竟是贤妃主事,她又是长辈,于情于理,也该拜望一下才不失礼数。” 赵修仪觉得有理,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不妨现在就去,她那里人多事杂,宜早不宜迟。” 临川公主应了,起身说道:“那女儿就先去了,回来再与母亲说话。” 赵修仪取了披风为女儿披上,又嘱咐了宫人小心跟着,这才让她前往淑香殿去见绮素。 淑香殿内,绮素正在教瑶光写字,闻知临川公主来访,不由得一怔。临川公主与自己的关系并不密切,她嫁入宋府后来往更少,今日怎么忽然来了自己殿中? 她猜度一番不得其解,便让宫人将瑶光带出去玩耍,然后命人请临川公主入内。 临川公主出嫁以来,绮素见她的次数并不多,便仔细打量着她。临川公主下降时尚是少女,如今已长大成人,出落得高挑秀美,且她脸上容光焕发,想来嫁为人妇后的生活着实惬意。 两人客气地见了礼。绮素听说她有了身孕,忙亲自扶了她入座。临川公主一边与她叙话,一边向身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命人呈上了十匹蜀锦为礼。 拜见也就罢了,出手便是厚礼,未免客气得过甚。绮素携了临川公主的手,微笑道:“你有了喜事,我还不曾送你份贺礼,怎好反受你的礼?” “贤妃娘子是阿芜的长辈,原该孝敬,”临川公主笑答,“何况阿芜当年及笄,正是娘子执的礼,我还从未向贤妃道谢呢。” 绮素看了一眼五彩团花的锦布:“那不过是小事,你何必放在心上?蜀锦贵重,不如留着自己使吧。” 临川公主笑道:“这是阿翁在蜀地的门生带回来孝敬他的,阿翁尽数给了我。我用不了这许多,因想着这花样还算新奇,便借花献佛了。我又不像瑶光妹妹,将来还要攒个嫁妆。” 绮素莞尔:“如此,我便替瑶光收着吧。” 她命人收了蜀锦,目光轻轻地扫过临川公主仍然平坦的腹部,转向绿荷低语了数句。绿荷点头退去,不多时捧了一个托盘入内,双手呈给了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低头,见盘内是一个绛色的纱囊。她看向绮素,见绮素含笑点头,便拾起拆开,里面却是弓弦一枚。她不解这是何意,向绮素问道:“请教贤妃这是何物?” 绮素微笑着说道:“我收了你的礼,岂能没有回赠?你夫妇不缺财帛,寻常的回礼也必定入不了你们的眼,这件物事或许还有些用处。” 临川公主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将纱囊翻来覆去地看:“此物有何效用?” 绮素从她手里拿过纱囊,亲手替她系在了臂上:“这是民间求男之法。有娠后以弓弦封于绛囊,悬于妇人左臂,满百日后摘去 。我看你夫妇尚未得子,便想到了此法。虽不知是不是有效,但我想着试试总是无妨。这弦乃是当年至尊从旧弓上取下来送给莲生奴玩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吧。” 临川公主大喜:“父亲用过的,自非寻常之物,贤妃娘子有心了!” 绮素知道赵修仪必然嘱咐过生养之事,却仍拣了些妇人怀胎生产之事说给她听。临川公主初听时觉得与母亲所说的大同小异,听了一会儿才觉出贤妃所讲的更为详尽周到,便打起精神细细地听着,不时还会问上几句。绮素见她听得认真,更是事无巨细地与她解释。宾主二人谈得热切,直至日暮将近,临川公主才起身告辞。 绮素知道赵修仪必在等她,便不相留,只亲自送至门口。临走前,临川公主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贤妃今日所言,阿芜获益良多。我年轻识浅,这一胎又来得着实不易,日后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向贤妃请教,还望娘子莫要嫌我聒噪。” 绮素向她慈蔼地一笑:“这是哪里的话?你若想问什么,只管遣人来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临川公主得她允诺,心满意足地回了赵修仪殿中。她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才乘车出宫。公主府内,宋遥及宋霆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临川公主的车驾,两人都有些急切地起身相迎。 宋霆只在意妻子是否安适,因此上前只顾着扶她下车,不住地嘘寒问暖。 宋遥挂心的却另有其事,待他夫妇二人问候完毕便急切地问道:“可见着贤妃了?” 临川公主点头:“见着了,礼也送出去了。” 宋遥长舒了一口气。让临川公主送礼本是投石问路之举,贤妃既然收了,便说明日后有了接触的可能。 临川公主已在丈夫的搀扶下入座。宋遥跟在她身后问道:“贤妃可还说了些什么?” “倒也没别的话,”临川公主想了想道,“只是嘱咐了些怀胎时要注意的事。” 宋遥喃喃着:“那就好,那就好……”他面色略显轻松,向着临川公主一揖:“难为公主,这种时候还要为宋家奔波。” 临川公主急忙相扶。她看了一眼宋霆,温婉地一笑:“阿翁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嫁入宋家,便是宋家的人,为宋家分忧是我分内的事。今日我与贤妃已搭上了线,日后便可借安胎之事再与她往来。等我与她亲近了,就可探她的口风了。” “有劳公主!”宋遥长叹,“老夫生死皆不足惜,公主只要保得宋氏子孙平安,便是大功德了。” 临川公主见宋遥意态消沉,便出声安慰道:“阿翁不必担心。这些年阿翁操持国事,劳苦功高,国朝岂不有善待功臣之理?贤妃纵是与阿翁有些隔阂,我也当尽力弥合。” 宋霆也道:“是啊,阿爷执政多年,在朝中不可或缺,新君将来也要依仗阿爷的,阿爷放心便是。” 宋遥皱眉,觉得儿子与新妇都过于天真了。可他想到临川公主尚有身孕,便没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临川公主回府后即吩咐仆从摆宴,酒食如流水般送上,宋遥与他们把盏言欢,话些家常,直到夜色深沉,他才起身回了自己的居处。 宋霆夫妇送走了宋遥,临川公主才转向丈夫,亲昵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脖子。宋霆一笑,和妻子以额相抵:“今天累了吧?” 临川公主摇头:“其实贤妃为人不错,若不是记着阿翁的吩咐,我倒想好好地和她说说话呢。” 宋霆笑道:“真的?每次阿爷说起她来都没什么好话呢。” 临川公主轻叹一声,偎依在丈夫身边道:“其实我阿娘也说过贤妃心思深,可我看着总觉得不像。” “我也不信,”宋霆将妻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一个妇道人家而已,能玩出多少花样?” 临川公主嗔道:“妇道人家怎么了?我也是妇道人家。” “那怎么能一样?”宋霆轻抚她的颈项,笑着道。 临川公主很是受用,轻轻点着丈夫的鼻子说道:“还是你最会说话,像我阿娘就只会泼冷水,说我今天巴巴地前去拜见,还不定人家会怎么想呢。” 夫妇两人闲聊的同时,绿荷也正在询问绮素的想法。 “我怎么想?”绮素听到绿荷问话时淡淡地一笑,“一向没什么往来的人突然上门,必是有什么缘故吧?” “这是自然。只是奴婢愚钝,还想不太明白。”绿荷一边伺候她晚妆,一边赔笑道。 绮素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鎏金缠枝粉盒:“她出嫁这几年,回宫的次数并不少,却和我一直没什么往来,怎么偏偏这时倒想起来了?我想来想去,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此番是背着宋家向我示好;要么就是她得了宋遥的授意,有意与我接触。临川公主的性子并不像那么有远见的人,我料想她也没胆子在宋遥背后做什么事。因此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些。” “若是宋令公授意,不知又在图谋什么?”绿荷一边替她梳理长发,一边深思道。 绮素微微一笑:“既是有意与我们接近,总会让我们知道,等着瞧就是了。” 绿荷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理,也就一笑置之。 不多时发髻盘好,绮素起身离了妆台。绿荷以为她要安寝,正欲关窗,却被她扬声制止了。绮素走到窗前,见外面的月色皎洁,昏灯照影,不觉触动了心事,凝望片刻。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北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绿荷摇头。 绮素忧心忡忡:“带兵追击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绿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安慰道:“郡公打了那么多年仗,一定不会有事的。何况楚王在北府呢,若有消息,一定会告知京里的。” “莲生奴……”绮素喃喃道,“希望这孩子知道轻重,别事事都顺着他父亲的意思。他舅舅握着兵权,他才能有实力和康王相抗。” “楚王天资聪颖,一定明白的。”绿荷连忙道。 绮素苦笑:“但愿如此。” 虽然有着这样的担忧,但绮素给莲生奴的书信里却从未提起她的疑虑。毕竟往来的书信经过了太多人的手,她无法保证这封信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因此她仅在家书中细细叮嘱他要小心饮食、注意时气。 此外她也在信中记述了京中各人的近况:皇帝上次染疾后依然不废政事,以致复原甚慢,如今仍为头疼所扰;杜宫正年事已高,终在上月请求告老,出宫安度晚年;瑶光又识了不少字,现由太妃亲自教导她弹筝;长寿依旧整日游猎,让人担心。末了,她又提及临川公主来访之事,这成功地引起了莲生奴的注意。 虽然在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但莲生奴却熟知母亲不会无的放矢,她必是试图在长篇累牍的记述中告诉他一些事情。而在整封信中,唯一让人不解的便是临川公主一事了,虽然在这封不短的信里这件事只占了寥寥数语。 临川公主与他们素无往来,若无缘故,她必不会突然上门。莲生奴的看法和母亲不谋而合。这位异母姐姐的来访恐怕并不仅仅代表着她自己,也许是整个宋家的意愿。莲生奴不可避免地想到,父亲身边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才会导致如此的转变。 最合理的猜测,莫过于父亲已和宰辅们商议过他对于边军的提议,且在言辞之间表示出了赞同。这让宋遥意识到康王或许将无缘储位,因而才借临川公主来缓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莲生奴不能确信的是宋遥此举是真心想与他们修好,还是仅作为缓兵之计,以便另有图谋。若是后者,他就必须要加快步伐,赶在宋遥有所行动之前,将边军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好在这件事上他已有所进展。在他的请求下,丘守谦曾数次带他去往城外大营,这让他有机会与中下级的年轻将领有所接触。不过莲生奴也不得不承认,在结交朋友这方面,他到底比不上长寿。虽然在他人看来长寿一无是处,莲生奴却认为兄长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长处。至少他就无法像长寿一样彻底放下身段,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因此军中的将士虽然普遍都向他表示了善意,但他们还是不敢跟他过于亲近。这样一来,他的计划自然受到了影响。 念及此处,莲生奴叹息了一声,将母亲的信折好,置于砚下。恰在此时,余朝胜匆忙入内。 “什么事?”莲生奴问道。 “郡公回来了!”余朝胜压着嗓子说道。 “你说什么?”莲生奴霍然起身。 虽然再三地压抑,余朝胜的声音仍因兴奋而微微颤抖:“追击的兵马刚刚回返了,渤海郡公带兵平安回返,听说还取了莫何与叶护的首级!” 渤海郡公即是苏仪。莲生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不由得一阵狂喜:“此话当真?” “雁门郡公遣人传的消息,绝无虚言!” 莲生奴深吸两口气,勉力让自己平静,可到底兴奋难抑,于是吩咐道:“备马,更衣!” 余朝胜急忙替他整装。准备停当后,莲生奴在侍从的簇拥下出了都督府。他初欲前往官署,转念一想,此时必有许多善后事宜,自己尚不熟悉此类事务,去了只会影响他们做事,还是去苏仪府上等待为妙。 郡公府邸正忙于洒扫,准备迎接苏仪,听闻楚王来访,都慌忙出迎。莲生奴被他们迎进书室,见他们如此忙碌,莲生奴便让他们不必忙着款待自己,各自归位即可。虽然如此,苏仪的家人们还是让人奉上了饮食后才各自散去。 莲生奴端坐府内静待,却一直等到日暮才见苏仪归来。 他是和长兄苏仁一道回返的,听闻家人告知莲生奴在此,两人急忙入内拜见。 莲生奴连忙让他们不必多礼。 数月征战,苏仪的仪容绝不能称为整洁。出征前他是微微发福的体形,如今却完全消瘦了下去,原本儒雅端正的面容此时也被胡子遮住了一半。取下头盔后,他的一头乱发便横七竖八地垂在了肩上。 常年征战的军将多半都有以这副尊容出现的时候,苏仪自己早已习惯,只是莲生奴身份不同,又显得很文气,他觉得有些失礼,不时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怕熏着他。 莲生奴却不在意,上前携起苏仪之手与他叙话。最后还是苏仪自己忍不住说道:“某多日未曾沐浴,有碍观瞻,大王还是离远些为是。” 莲生奴微微一笑:“舅舅此言差矣。舅舅为国征战而不顾自身,某若因此嫌恶,也就不配为中原人了。” 苏仪心里一热:“大王此言过誉,某不敢当。” “不过……”莲生奴善解人意地说道,“舅舅征战辛苦,还是先洗去身上的风尘为妙。请舅舅自便,不必在此强打精神陪我说话。” 苏仪月余不曾沐浴,闻言极是中意,却又怕莲生奴只是客气,并不敢唐突。直到瞥见兄长苏仁向他颔首,他才放心地告罪,急向内室走去。 书室内只剩下了莲生奴和苏仁二人。苏仁向莲生奴转述了远征的情况:苏仪这次千里追击,多历艰险。漠北的天气恶劣,马吃雪、人饮冰,一起驱赶的牛羊也冻死了不少。远征时间又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有一阵他们几乎断粮。最后苏仪下令杀死部分战马,食马肉、喝马血,才得以继续。 莫何、叶护原以为他们逃回漠北,中原便无可奈何,他们可以借机休养,将来再重整河山。不想汉军这次却一路紧随,不让他们有半点喘息之机。他们且战且退,最后被逼入了大漠深处。其帐下残兵见战胜无望,趁夜反叛,杀死了莫何及叶护,献上二人首级向汉军投降。 莲生奴默然。莫何、叶护等人和中原相抗近三十年,也算是一代英雄,却落得如此的结局,不能不让他唏嘘。 苏仁大约也有些感慨。他慢慢啜饮着盏中的暖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莲生奴缓声说道:“此战成功,北疆应该会太平很多年了。” 他说得很平静,莲生奴却听出了其中复杂的情绪。这次取胜,他们已尽了保国之责,接下来就该为自己谋划后路了。苏仁和莲生奴都很明白,与狄人相比,边军的整合才是最危险之事,稍有不慎,苏氏兄弟的半世英名皆会毁于一旦。 此前苏仁已向他效忠,现在应该是自己回报的时候了。莲生奴收敛了笑容,肃然说道:“从之前的消息来看,父亲原拟从京中选人来接掌边军。不过我已向父亲上奏,非边军出身的将领恐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威信,而边军之事不宜再有所拖延。父亲尚未给我正式的答复,但从其他迹象来看,我有七分把握,此议不会被驳回。” 苏仁点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不过……”莲生奴说到这里略显迟疑,“兵权之事……” “某明白,我兄弟二人典兵已久,陛下难免会有些想法。兵权某可以交回,只是某需要一些保障,以免他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懂舅舅的意思。”莲生奴点头,“何况将兵权全部交回,不但于舅舅无益,于我也非幸事,最好的结果是二位舅舅能保留部分职权。” 苏仁转向莲生奴:“大王既已上奏,想必已有了对策?” 莲生奴一笑:“我的确有些想法。” “愿闻其详。” “兵权为舅舅的立身之本,不能全部交与他人,但要想不让父亲生出猜忌之心,就只有分权。” “分权?” 莲生奴肯定地点头:“军中职位可以保留,但权柄却得与他人共掌,且我已提议从边军中选人。当然,为免京中物议,接掌之人不能是舅舅的人。新提拔上的人,在军中的威信必不及舅舅,即便有所掣肘,舅舅也有自保之力。我以为这是目前能达到的最好结果。”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样一来,不同势力间可以互相牵制,有利于他对边军的掌控。 苏仁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赞同了莲生奴的提议:“这不失为可行之法。” “只是……”莲生奴微微皱眉,“人选上……” “怎么?” 莲生奴摇头:“要是北疆边军出身,既有才能又能取信于京中的人恐怕不易找到。我也曾在军中留意,却至今毫无收获。” 苏仁沉思,良久才捻着胡子说道:“某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选。” “谁?” “丘守谦。” “丘都尉?” 苏仁点头:“丘守谦是郑公之子,当年陛下为晋王时,郑公曾为之美言,算是有恩于陛下。虽然如此,郑公却从不居功,且持身甚正,一向不涉及朝中纠纷。有这一层关系在,陛下对丘都尉不会反感。丘都尉的禀性忠直,肖似乃父,用兵虽不及其父多出奇谋,却也稳健扎实。某想陛下应该不会对他起疑。” 这也正是莲生奴属意的人,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的确,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苏仁能提出这个人选,说明他是真心合作,这让莲生奴对他的信任又深了几分。 说话间苏仪已沐浴更衣,又有侍女替他修了面,这才又出来待客。苏府整治了酒宴,兄弟俩与莲生奴宾主尽欢。而后天色已晚,莲生奴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送走莲生奴,苏仪才问兄长道:“阿兄与楚王谈得如何?” 苏仁道:“大概会提拔一些年轻人来分去我们的权柄。不过此事既由楚王主导,我们的处境应该不致太糟,毕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仪挠头:“这些事我也不懂,全听阿兄的。” 苏仁看了兄弟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何尝不想做个单纯的武将?可惜现在由不得我们,须得尽早谋划才是。当年阿爷一个不慎,被罢相遭贬,你总该记得。” 苏仪听了也是叹息,末了又问:“楚王靠得住吗?” “我看他心性坚忍、头脑清醒,颇有人君之相。若陛下有意于他,对我们是绝好的消息。” “阿兄是说……”苏仪急切地说道。 苏仁却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这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且看京里的意思吧。” 京里也很快接到了消息,朝野上下大为振奋。 自开国时起,北狄便频频犯边,让国朝头疼不已。最初的几代君王虽有心平乱,奈何当政期间诸多变故,以致平定狄患之事一再拖延。而北狄也趁中原内乱未止之时迅速壮大,几乎要一统大漠南北。而今北狄首领尽数伏诛、各部离散,漠南漠北皆奉中原为宗主,困扰国朝多年的夷狄之患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朝中公卿皆向皇帝称贺,以为今上即位后屡行德政,府库充盈,国中日渐繁华,如今又一举扫平了狄患,可谓不世之功。皇帝听了却一笑置之:“自武宗皇帝始,三代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局面,岂是朕一人之功?此次铲除狄患,功劳最大的应是边关将士,其次是在座诸位。上下齐心,国朝方能有如今之盛。” 皇帝如此不吝夸赞,众大臣都满怀欣喜,不料皇帝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就算是楚王,此次出征,也为之多方奔走出力。” 楚王年纪尚幼,且到北府未足一年,诸大臣都不大相信他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影响。不过楚王毕竟在名义上总领北疆事务,此次获胜,按惯例也得记上一功。但此时皇帝特意提起,意义却又不同。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已足够说明了他要扶持楚王的意向。 众臣虽在楚王出京之时便隐隐察觉了皇帝对楚王的重视,可直到今日他们才知晓了皇帝的隐秘心思。然现下亲王里最有权势的乃是领着雍州的康王,他背后又有宋遥支持,不可小觑。大臣们即使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轻易表态。 皇帝见大臣们都不出声,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他转向程谨,正想向他示意,却见宋遥出列说道:“赏罚分明方乃是为政之道,楚王有功,自然当予以褒奖。” 众大臣不禁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是程谨与楚王关系密切,这宋遥又是何时搭上楚王的?若宋遥转而支持楚王,那局面可就大不一样了。 皇帝将众臣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揭破,只是向宋遥微微颔首。 大臣中心思敏捷的人已明白过来,于是纷纷附议宋遥,故而很快便有使者携皇帝赏赐,出京前往北府传诏。 苏仁和苏仪自然加官晋爵,苏仁加封赵国公兼御史大夫,入朝任官,他的职权则由楚王以及刚升任兵马使的丘守谦分掌;苏仪进卫国公,依旧留任北府;二人的长子分别加封五品官爵。 莲生奴听完诏旨的内容,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看来父亲也没打算彻底架空苏家。苏仁心思细密,目光深远,因此在诏令中召他回京,表面看似尊崇,实际是对其加以控制;苏仪心思单纯,翻不起大风浪,将他留在边军,既能镇得住边军,又能与苏家两下相安;苏仁入朝,其职权必然会出现空缺,皇帝将其一分为二,由莲生奴和丘守谦共掌,这样一来,边军内部便互相制衡,更便于京中掌控。莲生奴不禁连连赞叹,父亲的手段果然高明。 接下来便是对边军的裁撤调整。 有皇帝的筹划在前,又有了苏仪和丘守谦的支持,莲生奴之后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短短一年时间,边军已经焕然一新。不少年轻将领被提拔起来,这些人都是由莲生奴亲自挑选,并直接效命于他。莲生奴自信即使他和康王决裂,凭他对边军的掌控也足以一决高下了。 这底气也体现在了给母亲的信中。绮素展信,见他下笔笃定,便知儿子已有了放手一搏的实力。京中原本是长寿在奔走,苏仁回京以后,长寿与他多有来往,得其指点,更是牢牢掌控了京里一切动向。程谨追查宋遥、康王结党营私一事也已有眉目,只是绮素以时机未到为由,让他暂且按兵不动。如今再加上莲生奴……绮素微笑着将莲生奴的信贴在心口,自己二十年步步为营,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 “贤妃,”绿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陛下那边遣人来报,这就要起驾了。” 绮素将莲生奴的信仔细地折好,起身说道:“知道了。” 临川公主一个月前产下一子,今日正是其子满月的日子。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外孙,无论宋遥还是皇帝都极为重视,故皇帝特意选在外孙满月之时驾幸宋家及公主府第。 皇帝此前曾多次去宋家,再次驾临并非奇事,可这次绮素也要与他同去,意义就有些不寻常了。因宋遥与贤妃素来冷淡,皇帝行幸宋家亦从未令贤妃随行,然而自去岁宋遥为楚王说话以后,宋家与贤妃的来往便渐渐增多,临川公主临盆之前,淑香殿更是几乎天天要遣人送礼问候,这次皇帝带上贤妃同行,似乎也是双方关系日渐缓和的佐证。 临川公主的儿子出生才一月,却已长得又白又胖,极为讨人喜欢。皇帝抱着外孙,笑得几乎合不拢嘴。绮素陪着临川公主说话,见状笑道:“你瞧至尊高兴的,咱们都没法沾一沾手,长寿和莲生奴出生时也没见他这么上心呢。” 临川公主抿嘴一笑:“阿翁也是,现在一回来就看孙子,要不是阿爷今天来了,只怕他也不肯松手呢。” 绮素环顾,见宋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而皇帝仍旧在一门心思地逗着婴孩,并未注意到场中的变化。她回顾临川公主,临川公主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绮素会意,借口想与宋夫人说话,便避了出来。她沿着长廊缓缓地移步,不多时便有宋府侍女上前,为她指示方向。 绮素明了,随她前行,不多时一座幽静的楼阁便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至尊以前驾幸常在此处休憩,”侍女恭敬地说道,“贤妃若累了,也可在此地略作休息。” 绮素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便进去坐坐吧。”她回头吩咐随侍之人在外待命,不得打扰,然后只身一人进入了小楼。 楼内陈设精致,红毯铺地,帘幕低垂,锦地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影伫立。 绮素微微一笑,轻唤出声:“宋令公?” 帘帐轻动,屏风后步出一人,锦衣华服,方面美髯,正符合皇帝对宋遥的描述。 宋遥也在打量绮素,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贤妃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妖娆艳丽,倒显得端雅温和。 两人互相审视着,都觉对方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尽相同,诧异之下渐生啼笑皆非之感。两人二十年来明争暗斗,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宋遥有礼。”宋遥提起衣角欲拜。 “令公多礼了。”绮素连忙还礼。 二人都对今日会面的目的心知肚明,便不再于虚礼上客套,很快便直入正题。 绮素并不理会宋遥请她入座细谈的举动,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令公借临川公主频频传讯,究竟有何见教?” 宋遥自知如今底气不足,不便太违拗她的意思,便赔笑道:“某以前对贤妃多有得罪,难得贤妃大度,不曾计较。且公主有孕以来,贤妃日日遣人问讯,无微不至。某几次欲向贤妃致意,但唯恐他人传信不能通达,故而趁今日之机亲口向贤妃道声谢。” “些许小事,何须记挂?”绮素客气地说道,“只望令公将来能记着些我们母子的好处,我便感激不尽了。” “宋某惶恐!”宋遥忙道,“楚王前途不可限量,贤妃何出此言?” “这么说,令公是不会再为难我们母子了?”绮素眼眉一挑,微露笑意。 “某明白贤妃的担忧。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也难怪贤妃不相信宋某的诚意。不过某有一法,或可去除贤妃的疑心。” “愿闻其详。”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只需楚王承诺,将来不对宋氏子孙出手,某即刻上奏乞骸骨,从此再不过问政事。” 近一年来他颇有些心灰意冷,孙子出生后他更是只求一家老小平安,甚至愿意放弃如今的权位。只要他一退出,康王便无可倚仗,自然也会退却,楚王便可兵不血刃地夺得皇位。这无疑是双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绮素唇边的笑意更深,宋遥果然示弱了。她并不急于回答,室中香炉烟火太盛,她取了香箸轻轻拨动了几下炉灰,才用缓慢的语气说道:“宋公正值盛年,就此致仕未免可惜。何况楚王年幼,将来还需人扶持。我想至尊的意思,也是希望令公能继续为国效力,对楚王多加点拨。还请令公切勿弃国于不顾。” 宋遥原以为今日谈判必然艰难,不想贤妃却通情达理,这让他略微释怀。也许自己是真的误会了她?他语气微微更咽道:“贤妃大度,宋某佩服。” 绮素放下香箸,语气温和地说:“宋公何出此言?令公风骨我素来仰慕,至尊也常和我夸赞,我怎会与令公为难?只要令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会保全宋氏子孙,还可让他们安享尊荣,令公也可以继续辅政、执掌天下。” “请贤妃明示。” “正如令公所言,你我之间有过太多的不快,此时要重新信任彼此并非易事。譬如今日,令公是真心讲和,还是以之为缓兵之计,另有谋算呢?” 宋遥毫不犹豫地表态:“请贤妃放心,宋某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绮素平静地说道:“令公不必急于辩白,口说无凭,我需要看到令公实际的表示。只要令公能做到我所说的条件,我便相信令公的诚心。” “敢问是什么条件?” 绮素回视宋遥,嫣然一笑:“只要宋令公肯指证康王图谋不轨,我自然会相信令公。” 宋遥甫闻此言,震惊之下竟忘了礼仪,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良久,他才嘶哑着嗓子问道:“贤妃要宋某指证康王?” 绮素点头:“没错。令公与康王一向亲近,令公若肯指证,由不得至尊不信。” “谋逆乃是大罪……”宋遥吞了一口唾沫,“康王会因此丧命。” “也许,”绮素微微侧头,“不过至尊素来宽容,能饶恕他也未可知。” 由始至终,她都面带笑容,语气婉转,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让宋遥感到遍体生寒。他默然良久,最终艰涩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某需要好好想想。” “这是自然。令公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绮素微笑道,“出来太久,再不回去未免会让至尊起疑,告辞。” 宋遥心情复杂,却也只能客客气气地送走她。绮素走后,他又稍待了一阵,才回到了皇帝所在的厅堂。皇帝并宋家上下仍围在婴孩身边,只不过因为婴儿开始啼哭,皇帝才终于肯将外孙交还给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抱着儿子,一边哄一边埋怨父亲手脚太重,把孩子弄得啼哭不止。 皇帝分明理亏,却嘴硬道:“朕的儿女比你的多,还能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再说你小时候朕也抱过,也没见你怎样,偏这孩子这么金贵?”他瞥见宋遥进来,便道:“远迩,你来评评理。” 宋遥拱手讨饶:“陛下与公主乃是神仙打架,我等凡人还是避开为是。” 皇帝闻言大笑。 临川公主自然知道宋遥和绮素相见之事,她的目光在宋遥与绮素之间游移,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没奈何,她只得向丈夫使了个眼色。 宋霆会意,趁无人注意之时走过去小声问宋遥:“父亲,贤妃怎么说?” 宋遥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视皇帝身旁的绮素。绮素正含笑看着皇帝与临川公主打趣,表情柔和温婉,毫无破绽。宋遥眸中露出藐视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只有他父子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毒妇!” 宋霆惊呆了。看样子,父亲与贤妃进行得并不顺利?不,恐怕不止是不顺利,父亲的语气如此怨毒,两人的会谈应该是彻底破裂了。宋霆双目呆滞地转动着,落到了妻子身上。 临川公主正抱着儿子与贤妃有说有笑,贤妃的笑容依旧亲切,但看在宋霆眼中,那笑容却不再是以往印象中的温和无害,他仿佛能看见那笑容后面的寒光在闪动。他再转视周围,除了父亲宋遥,所有人的脸上都一片喜气,对他们头上已悬着的利剑没有任何察觉。宋霆想到自己的妻儿,只觉得肝胆欲裂。 宋遥发现宋霆的神色僵硬,便将手放在儿子肩上紧了一紧,悄声说道:“我告诉她我要想想,你别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 宋霆慌忙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到底不如宋遥能沉得住气,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宋遥看了一眼皇帝,又缓缓地将目光扫过在场的家人,最终又落在了绮素身上,冷笑着说道:“她以为陛下属意楚王她就可为所欲为吗?我看未必。” 宋遥父子说话的同时,临川公主估算着已到了哺乳的时候,便召来乳母,命她将儿子带去喂养。乳母抱着婴儿走了,她才又拉着皇帝和绮素说话。绮素虽然含笑与他父女交谈着,却一直留意着宋遥父子的动静,那两人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宋遥的神情已经告知了她结果。此人与她不共戴天,她又怎么可能允他全身而退?垂死挣扎吧,那时莲生奴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了。她微笑着想道。 第二十二章 玉 京 秋 光耀二十七年八月,在秋色的浸染之下,连素来繁华的西京也显出了几分萧索。 京郊的原野上,一队车马正辘辘而行,京都巍峨的轮廓渐渐显现。为首一人约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他身材高大、相貌端严,显非常人。眼见西京在望,他抬手示意车马停驻。随即那人转向策马行于身后的少年,低声说道:“就要到了。” 那少年一身仆从的打扮,此前他一直在埋首行路,听闻此语,才抬头遥遥地向城楼望了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首之人对少年的沉默不以为意,下令所有人稍事休整。他不无忧虑地向少年仆从嘱咐道:“城内才是凶险之处,我们得更小心些。” 少年点头:“一切唯丘兄马首是瞻。” 两人达成一致后,便与众人一道分食了少许胡饼及水酒,随后一行人入城。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队人行路时总是隐隐地包围着那少年仆从。来到城门前,少年留意到此处盘查较往日更为严格。不过因为首之人乃是北府大将的身份,故他们一行并未受到阻碍,顺利入了城。 通过城门时,那少年仆从一直半低着头。他的身形并不高大,掩在人群中并不甚引人注目。不过他策马驰过城门时,守城的一名兵士无意间抬头,刚好瞥见了少年的侧颜,竟是极干净俊秀的面容。 那兵士在城门任职数年,不是没见过自北疆归来的人。那些人无一不是风尘仆仆,如这少年一般整洁秀丽的倒不多见。那兵士揉了揉眼睛,正想再仔细打量,少年的身影却已湮没在了烟尘之中。 城内不便驰马,一行人只得放缓了行进的速度。为首之人打量着西京各种,面色渐趋凝重。片刻后他微微侧身,压着嗓子向那少年说道:“后面有人跟踪。” 少年并不环顾,只低头轻声道:“只作不知就好。” 男子点头,如常行进。 车马最终停于京中的一处宅邸前。那少年下马抬头,见匾上“丘府”二字刚劲工整,不禁展颜一笑。他这一笑显得容光焕发,驱散了秋日里肃杀的寒意。 为首的男子神色也略显轻松,很快便携同少年仆从一道进入了府内。 远远跟在这队人身后的人又默默地观察了一阵,不久后便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不多时,一页纸笺便被递进了宋遥府内。 宋遥阅毕,将纸笺收入袖中,前往公主宅邸。康王正在府内与临川公主叙话,见了宋遥忙起身:“宋公。” 宋遥以目示意,康王向临川公主点了点头,随着宋遥进了别室。 “丘守谦回京了。”宋遥开门见山地说道。 “他回来不会出乱子吧?”康王不禁皱眉。 “以北狄会盟之事召他回京,他应不致起疑。他才掌兵不久,根基不深,只要把他困在京中,北府那边可以慢慢动作。倒是苏仪……”宋遥慢吞吞地分析着。 康王哼了一声:“苏仁不是在京吗?只要我们能拿住他,苏仪不足为患。我看那丘守谦才是个大麻烦,听人说他和楚王亲近得很。” 宋遥想了想道:“郑公素来洁身自好,不附朋党,丘将军亦当如是。”话虽如此,他的底气却并不很足。 “那他和楚王又是怎么回事?即便宋公你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关系密切吧?”康王冷笑,“当初我想拉拢他,他可是清高得紧;想不到楚王一招手,他就唯命是从了。” 宋遥听见这话脸上有些发烧,疑心康王是在暗讽他。当初他因皇帝的暗示而对楚王变了态度,康王并不蠢笨,对此颇有不满。如今二人虽因形势紧迫而再度联手,却多少存了些心病。宋遥自觉理亏,并不分辩,只轻叹了一声:“大王放心,某既然筹划,必有把握。某会让人继续留意,绝不会让他与北府互通消息。” 康王虽有不满,但他知道此时还必须要依靠宋遥,见他态度友善,也就放下不提,任由宋遥部署。 线人很快得了宋遥之令,一连数日皆隐于丘府附近观察动静。丘守谦回京后曾数度出入,却皆是各部的官署,并未私下拜访京中同僚。线人盯了几天,只见他为公事奔走,除了命仆从给京中旧交故友送去了一些北府出产之物,就再无动作。线人查不出他的意图,只能如实禀报。 宋遥接报后也有些疑惑。按理说都中局势不明,丘守谦借回京之机打探消息乃是无可厚非之事,他这么毫无动作反而更让人起疑。可是抓不到丘守谦的把柄,宋遥除了加强戒备,竟是拿丘守谦毫无办法。 丘守谦对于在他宅邸附近的监视似乎并无察觉,依旧勤往官署议事,并不时令家仆将北疆的风物携往各府。因宁王身为皇室贵胄,又素喜新奇之物,丘家不免也备了一份赠礼送至他的府中。 随赠礼送入宁王府邸的还有一份名刺。宁王长寿素来懒散,这日也不例外。礼物送到时他正斜倚几上,由侍儿斟酒慢饮。见了这份名刺,他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命人将送礼之人请入。 来人很快低头入内,正是那和丘守谦一起回返的少年仆从。他不慌不忙地向长寿行礼,长寿抬手,道了声免。接着他又挥手屏退了众人,大步向那少年走去:“莲……” 少年竖起了食指。二人环顾,见四下已无他人,少年才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兄。” 长寿拽着他的手,压低了嗓子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这少年正是应在北府的莲生奴。听闻长寿如此说,莲生奴微微一笑:“只要不是康王、宋相亲至,谁又会认出我?若我所料没错,他二人正在为丘兄伤脑筋呢,哪里有闲心关注丘府的一个小小家仆?” 话是这么说,但长寿还是不能完全安心,吩咐侍从出府察看是否有可疑人迹。得知莲生奴一行并未被人跟踪,他才略微放松,对弟弟说道:“丘府人多眼杂,未必安全,你还是先住在我府中吧。” 莲生奴笑道:“我现在是丘府家仆,出来送个礼便不见了踪影岂不让人起疑?” 长寿挑眉:“这有何难?就说我看你聪明伶俐,十分喜欢,便把你从丘守谦手里强要过来了。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又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莲生奴无奈,只得随了兄长的好意。长寿满意了,这才唤来侍者,让他领莲生奴去更衣,之后兄弟俩才坐下细细地叙话。 “你这次太鲁莽了。你这么一走,北府无人坐镇,日后宋遥若发现了怎么办?他有这个把柄在手,岂有不弹劾你的道理?”长寿一边亲手为莲生奴斟酒,一边说道。 莲生奴不善饮,轻轻推开了酒盏,微笑道:“此事无须担心。我已预先写好了多封文书,每隔一阵便会有人将之发出,做出北府仍如常运转的假象,他不可能会发现。” “我就怕你自投罗网,中了别人的算计。”长寿放下手中的酒盏,“你能调动边军,就算都中有变,他们投鼠忌器,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你一回京,他便再无顾忌,定然要上下其手。” “我岂会连这个也不知道?我悄悄返都,正是不欲人知晓之意。只是北府路遥,消息不通,若等出了变故再回来,只怕一切都晚了。” “变故?”长寿大奇,“什么变故?” 莲生奴一愣,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不是说阿爷病重?那之后我一封书信都没收到过,怕京里有变。若不是担心阿娘和阿兄,我又何至于冒险回来?” 长寿大吃了一惊:“阿爷上个月旧疾发作,有几日确有些凶险,但近来已经好转。虽然还不能处理政务,但已无性命之虞。医官说阿爷是病根未除净,又操劳太过才会如此。他如今已在静养,并没什么大碍。这些我不是都写信告诉你了吗?” “可我没收到阿兄的信,不但如此,连我发出的信都没有回音。这一个月,除了一道召丘兄回京的政令,都中和北府几乎完全断了联系。” “难道是有人在算计我们,封锁了北府的消息?”长寿担忧地说道,“若是有人要对付你,我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得马上入宫找阿娘想办法。” 莲生奴在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脸色阴沉:“只怕算计我的人正是阿娘。” “怎么会?” “我与阿娘除了通信,还有别的联络渠道,宋公不会连那么隐秘的渠道也知道,更别提封锁了,能做到这点的只有阿娘。” 长寿脱口问道:“阿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只有阿娘才知道了。”莲生奴说道,“请阿兄代为安排,我必须尽快和阿娘谈谈。” 长寿拍拍他的肩:“包在我身上。”他想了想,又道:“你先别急,阿娘总不会害我们。” 莲生奴定定地看了长寿一会儿,勉强露出了笑容:“我知道。” 内宫会宁殿,皇帝寝宫内。 正在养病的皇帝靠在几上,兴味索然地翻阅着书卷。绮素持药盏入内,见状微嗔:“怎么起来了?”她上前取下皇帝手中的书,絮絮地数落:“不是说了陛下这病要静养、忌劳神吗?” 皇帝任她拿走了书,颇为无奈地笑道:“这二三十年忙惯了,如今突然闲了下来,反倒觉得处处不自在。” 绮素整理好散放的书卷,将药盏呈给皇帝,轻声宽慰道:“陛下若不是操心过甚,又岂会有今日之病?如今也该好好养养了。” 皇帝将手放在膝上,轻轻一叹:“只要天下太平,朕也就可以歇歇了。” “如今连困扰多年的狄患都平定了,怎么不是天下太平?”绮素笑着反问道。 “还不是。”皇帝笑道。 绮素一愣,小心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皇帝见她神色紧张,抚掌一笑:“等储君之事定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 听皇帝提到立储,绮素低头将药盏放回了盘内,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皇帝不见她回应,不免出声相问。 绮素小声说道:“立储之事,妾不敢置言。” 皇帝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恳切地说道:“这些年朕怎么对莲生奴,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莲生奴是个有福的孩子,”绮素道,“不过他毕竟年纪还小,不像康王,早就熟悉了政事……” 皇帝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短短两年,莲生奴就控制住了北府,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咱们老了,也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 绮素怔忡地看着皇帝。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你看,朕都安排好了。” 绮素一时悲喜莫辨,过了好一阵才重又用轻快的语气打趣道:“说了半天,原来陛下是嫌妾老了。” 皇帝笑了:“是朕老了,你还嫩着呢。” 绮素嗔道:“三个孩子都那么大了,妾还能怎么嫩?” “不能说你老,还不能夸你嫩吗?”皇帝笑道。 绮素也笑了:“说得人怪臊的。” 皇帝毕竟久病,才聊了一阵便有了倦意。绮素见状,忙体贴地扶他躺下,而后悄然退出。她方走出会宁殿,便见绿荷等在了门口。绮素微怔,刚要发问,却见绿荷向她使了个眼色。绮素顿时了悟,不再多问,只示意绿荷在前面引路。 回到淑香殿,宫人、内官皆已屏退,绮素入内室,绿荷则默默守在门口,不让他人靠近。室中已有两人,闻得绮素入内之声,皆起身侍立。此二人正是长寿和莲生奴。 绮素见了二子并不吃惊,而是微微一笑,上前携了莲生奴的手,柔声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莲生奴点头,略显生硬地回道:“还好。” 长寿却已忍不住,抢先问道:“阿娘何苦让莲生奴此时回来?” 绮素却依旧微笑着回答长寿:“我可没说让莲生奴回来。” “阿娘的确没说,”莲生奴慢吞吞地开口道,“可阿娘先告诉我阿爷病重,接着又切断北府与京中的联系,又做何解?若不是以为京中有变,我又何必冒险回来?” 绮素转向莲生奴,语气轻柔地说道:“陛下养病,政由宋公。他是我们的死敌,如今正是他加害你的机会。从他召回丘守谦、派人监视你苏仁舅舅,便可知他包藏祸心了。山雨欲来,这还不是变故吗?” 长寿急切地插话道:“莲生奴握有边军,只要他在北府,宋遥和康王绝不敢轻举妄动。阿娘叫回莲生奴,岂不是让宋遥更有机会加害莲生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绮素慢慢说道,“莲生奴留在北府,宋遥投鼠忌器,或许不会行动。但他若不行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事,我们又怎能将他与康王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莲生奴轻声重复着。 绮素轻抚莲生奴的头,慈爱地说道:“康王和宋遥是你最大的威胁,除去他们,你的地位才会稳固。” “那么母亲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莲生奴不置可否。 “程谨这几年一直在调查他们结党之事,如今虽有了不少证据,却还不足以置他们于死地。此次你阿爷卧病无法理事,他们必然会蠢蠢欲动。若能在此期间逼得他们露出反迹,便可斩他们于剑下。即便将来陛下不满,也已无计可施。” 莲生奴听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计划,忽然抚掌道:“母亲果然想得深远!只是儿子听说,宋公原本有意与我们和解,却因母亲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反将他逼得彻底倒向了康王?”他虽在击掌,语气里却没有任何的欣喜。 绮素并不吃惊,淡淡地说道:“是有这事。” “宋公可是说过,只要母亲答应保全他一家上下的平安,他便上表致仕?” “没错。” 莲生奴的脸色更为难看:“既如此,母亲何不答应?宋遥不涉政事,康王便无所依傍,日后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这本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儿不解母亲为何要拒绝?” 绮素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莲生奴,似乎是觉得他过于天真:“宋遥这二十多年屡次与我作对,焉知这不是他的缓兵之计?留下他们,遗患无穷。” “请母亲明示。” 绮素用手背在莲生奴的脸上轻轻摩挲,用疼爱的语气说道:“傻孩子,你阿爷虽然疼你,你却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要想保障你将来能顺利继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再没有其他选择。” 莲生奴何等聪明,他立刻就品出了母亲的言下之意:“母亲的意思是……” “袁州的鄱阳王也留不得。” 莲生奴脸色铁青,冷冷说道:“我记得当初废太子,还是母亲为鄱阳王求情。” “不错,”绮素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康王性子强硬,不易控制;而鄱阳王毕竟是长子,又曾被立为太子,还是康王的同母兄。若你阿爷立了康王,鄱阳王便会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可现在他属意的是你,莲生奴。所以,鄱阳王已经没用了,留一个废太子在世上对你没好处。” 莲生奴板着脸,漠然说道:“鄱阳王生性淡泊,无意争权,更不是精明干练之人。他不可能成事,儿子看不出有杀他的必要。” 莲生奴这番话似乎让绮素觉得极为可笑,她掩口轻笑。这样的态度让莲生奴的眉头皱得更紧,长寿则忐忑不安地在母亲和幼弟之间看来看去。绮素笑过之后,语气忽然一冷:“当年哀孝王又何尝是能成事之人?你阿爷也不曾放过他。”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长寿和莲生奴的耳中轰鸣而过。 长寿听见哀孝王的名号便知不妙,他刚想说话,却见莲生奴吐出了一口浊气:“原来如此。” “莲生奴……”长寿怕莲生奴不知当年的因由,急于插话,不想莲生奴却抬手阻止了他。 莲生奴审视着母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越是打量,莲生奴的目光就越冷,最后他惨笑了一声:“这才是母亲要斩尽杀绝的原因?为了哀孝王?” 绮素不答。 莲生奴忽然上前,大力拽住了母亲的手腕。长寿惊呼一声,上前想拉开他,却被莲生奴一把推开。莲生奴凑近了绮素低吼:“那我和阿兄又算什么?你复仇的工具?” 啪的一声,绮素一巴掌扇在了莲生奴的脸上。莲生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松了手。他俊秀的脸上浮起了红印。他捂着脸,只觉得一阵阵火辣的疼痛袭来。 绮素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好一会儿,她低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利用你们?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你们;我亲自喂养你们,从不假手他人;我护着你们长大,别人甚至都没法碰你们一根手指头。你们哪次生病,不是我日日夜夜地照顾?你去北府,我哪一天不在担心牵挂?莲生奴,你扪心自问,母亲可有亏待过你们?” 她语气平稳,声音也不大,可长寿和莲生奴却都听出了她话语中激荡的怒意,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头。 “你们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护,可是……”绮素声音凄厉,“你们死去的兄长呢?他又得到了什么?” 莲生奴心头一震,抬起头来。那个早夭的兄长乃是母亲的禁忌,他极少听到她提起。 绮素的脸上不知何时起已有了深深的疲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的事。他生下来,我还没能好好地抱抱他,便将他送到了你们祖母那里,我以为那样能保得他的平安。整整三年,我甚至都没能看他一眼。我最后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于非命了……” 她还未说完,长寿已听不下去了,他上前扶着母亲的肩,颤声说道:“阿娘,别说了,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绮素却摇了摇头,毅然抬头,目视着莲生奴道:“你和长寿被我抱着哄着的时候,你们的兄长躺在坟墓里;你们现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他却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待了二十年!如果我不为他讨还一个公道,就没有人会这么做了。莲生奴,你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说到此处,即使她一再抑制,却依然止不住地泪如泉涌。长寿扶着她坐下,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不住地向莲生奴使眼色,示意他别再刺激母亲。 莲生奴默然。他想起了几年前曾在母亲那里看到的锦绣襁褓,母亲当时的哀痛与悲伤他仍然历历在目。念及此处,他不由得心里一软,双膝跪地,膝行至绮素身前:“阿娘,儿子错了,请阿娘原谅。” 绮素拭去了眼泪,看向面前的幼子:“你还认为我在利用你们?” 莲生奴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摇头。 “那你还会不会和阿娘站在一起?” 莲生奴苦笑:“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绮素抬手欲抚摸莲生奴:“难为你了,莲生奴……” 莲生奴微一侧头,避开了母亲的手:“我只有一个条件:诛杀康王可以,杀掉鄱阳王也没关系,但我不会弑父。如果母亲要对父亲不利,我会不惜代价,终止计划。” 绮素轻叹了一声:“我用你死去兄长的名义起过誓,不会害你们父亲的性命,这点你可以放心。” 莲生奴了解母亲的为人,她如此保障,父亲的性命应当无碍。确信这一点后,他才凑近了母亲,在她耳边轻语:“皇城北门守将任全忠乃是郑公旧部。” 绮素心思何其通透,立刻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皇宫北门是至关重要之处,若能将此地纳入己方控制,他们几乎可说是胜券在握了。她唇边泛起了笑容:“丘守谦素来不附朋党,你有把握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他没有选择。他护送我回京,康王必会将他划入我们一党,何况……” “何况什么?”绮素含笑追问。 “他可以不附党,却不能不忠君。”莲生奴站起来,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不正是未来之君吗?” 宫内耳目众多,为免节外生枝,母子三人大事议定后,兄弟俩便匆忙出了宫。 回宁王邸的路上,长寿见弟弟脸上一片红肿,便命仆从将车停在了路边,遣人取来了凉水,用丝帕沾湿了递给自己兄弟。莲生奴接了帕子,神思不属地按在脸上。阵阵凉意略微抵消了他脸上的火辣,让他纷乱的心绪也略微平静。他刚想向长寿道谢,却听见长寿哧地笑了起来。 莲生奴有些诧异,抬头问他:“阿兄在笑什么?” 长寿双臂枕在脑后,靠在板壁上笑道:“我想起小时候你从来都很乖巧,倒是我每次都能把阿娘惹得火冒三丈,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能看见你顶撞阿娘。” 莲生奴闻言赧然:“阿兄,这不好笑。” 长寿手拢在袖中,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子觉得好笑。老子从小就被你衬托得面目猥琐,今天可算是报仇雪恨了。” 莲生奴无奈,默不作声地揉搓着手中的丝帕。 长寿看他神色,不好再继续挖苦,便在兄弟肩上拍了一拍:“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这家伙一向没什么趣,逗你一点意思都没有。” 莲生奴久久无语,不知过了多久,长寿才听见他用殊于少年人的低沉嗓音问道:“明天开始,我们也许就会与阿爷为敌,此时此刻阿兄竟还有心说笑?” 听莲生奴话中似有责难之意,长寿不禁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该像你一样,如丧考妣地拉长了一张脸?” “我不明白,纵然阿兄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不也还是父亲的骨血吗?为何阿兄竟对阿爷毫不在意?” “莲生奴,”长寿沉下脸来,“你脸上的肿还没消呢,别来讨打。” 莲生奴抿了一下嘴唇,放慢了语气:“小弟造次了。” 长寿很清楚莲生奴的性子,知他心结未解,便毫不犹豫地说道:“虽然你答应了阿娘,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是不是?那好,我们两兄弟今天就把话说明白,省得将来你对我和阿娘有芥蒂。几年前我曾问过你,如果有一天要在父母之中选择一个,你怎么选?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小时候我受罚,你又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阿娘只有我们,阿爷却并不止我们两个。你还说,这深宫之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你既然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现在又在犹豫什么?” 莲生奴不禁语塞:“我……” “不错,阿娘和阿爷之间有他们的恩怨要解决,但是她的话却并不是没有道理。康王的才具成事或有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这种人留着就是后患。别以为阿爷对你寄予厚望,他就动不了你。你难道不记得你去北府时,他在路上设伏的事?要不是咱们棋高一着,你现在还有命和我在这儿说话吗?皇权不容他人染指。我们祖父、我们阿爷是怎么坐上御座的,你难道不知道?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是个例外?” 长寿的话虽然直白,却让人难以辩驳,莲生奴的神情也稍微松懈了些。 见兄弟有松动的迹象,长寿便再接再厉:“再说了,阿娘谋划了二十年,怎么可能说罢手就罢手?别说她答应了不害阿爷性命,就算她真要害死阿爷,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让莲生奴浑身一凛。他震惊之下,过了好久才说道:“阿兄教训得是,我竟糊涂了!” 长寿见他服软,便也缓和了口气:“你也是关心则乱。阿爷器重你,你感激他,我都明白。我劝过阿娘,让她别逼你太紧,可你也得看清如今的形势不是?”他在莲生奴的后脑上轻轻打了一下:“兄弟,醒醒吧!” 莲生奴用丝帕覆在面上片刻,良久乃道:“阿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长寿确信莲生奴不会再节外生枝了,才又笑着说道:“这就对啦。阿娘是女人,很多事没法出面;我又讨厌那些动脑子的事,你要是还拎不清,我可不知这事要怎么收场了。宋遥那老狐狸阴险狡诈,可很难对付。你不在京里的时候,好几次我都险些中了他的计。” 莲生奴微微一笑,恳切地说道:“我不在京中之时,全赖阿兄周旋。阿兄所做的已经足够,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们之间何须客气?”长寿搔头,“我看康王还是我动手的好,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要是在青史上留下个弑兄的恶名可大大不妙,反正我想宰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莲生奴目中泛起了暖意,过了一会儿才道:“阿兄为我着想,我很感激。可杀了康王,阿爷必然震怒,阿兄未必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阿爷对我会有顾忌,所以还得我动手。阿娘也是明白这点,才会设计让我回京。” “可你的名声……”长寿不禁皱眉。 莲生奴莫测地一笑:“这一点阿兄不必担心。我羽翼渐丰,又有阿爷支持,日后地位会越来越稳固。时日愈久,对宋遥和康王便愈是不利。阿爷卧病不理政事,对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必然不会安分。只要他们有所行动,我们便有了铲除他们的正当理由。” 长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吗?” 莲生奴摊开双手,苦笑道:“她当然知道,这根本就是她设计的局面。我恼她不是因为她逼我选择,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光耀二十七年的秋天,西京暗流汹涌,表面上却还窥不出半点端倪。除了奉命进京的邱守谦不知何故被一直滞留都中以外,并无可让人侧目之事。除了局中人,谁都不知道这样的平静竟是大变的前兆。 临近入冬时,赵国公、御史大夫苏仁被言官弹劾,说他自恃圣宠,放纵家奴行凶伤人。皇帝此时犹在病中,虽对其事略有耳闻,却并无精力为此事费心,只让宋遥查问此事。不过苏仁毕竟是有功之臣,又是贤妃之亲,故皇帝特意让人嘱咐宋遥,要他从轻发落。 宋遥正欲打击苏氏兄弟,架空他们的兵权,岂肯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他不但未顺承皇帝之意从轻发落,反而命人细细地查问。一查之下,不但苏仁纵奴伤人一事属实,还查出了苏仁其他罪状:收受大笔贿赂,并默许其家人在都中经商敛财。 国朝律令一向禁止官员受贿,官员家眷经商亦为朝廷所忌。皇帝当政期间执法严明,各级官吏很少有人敢于违背国朝的律法。苏仁身为重臣,竟有此等不法之行,不免让朝中物议沸腾。苏仁府上搜出的财物足够流徙,宋遥很快便取得了众宰辅首肯,将苏仁一家收押。 苏氏族人一向奉苏仁为首,他一获罪,苏氏顿时陷入了慌乱,很快便有人给在北疆的苏仪发信,请他主持局面。苏仪虽然作战勇猛,在其他事务上却向来以兄长马首是瞻。苏仁不在,他便手足无措,除了接二连三地上表为苏仁求情,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苏仪为求苏仁脱罪,于表章中屡屡提及他兄弟二人的大功。他的语气浮夸已让人生厌,又复喋喋不休,更让众臣反感。言官中甚至有人提出,苏氏兄弟互为唇齿,苏仪又一向听命于兄,苏仁有罪,苏仪亦不可不察。 此议一出,倒也不无反对之声。认为苏氏兄弟有大功于国,又是贤妃、楚王之亲,恐非他人所宜定罪,应等皇帝病愈才好处置。众官中颇有附议者,朝中的舆论一时也有了犹疑。恰在此时,康王发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能因其为皇室姻亲而徇私? 亲王中以康王身份最为贵重。他一说话,局面顿时一变。宋遥很快便以皇帝之名免去了苏仪的兵权,令他入京接受查问。苏仪虽然不满,又多次上疏辩解,却终因顾忌着狱中的兄长一家,最终还是交出了统兵权,领命回京。 苏仪一走,宋遥便挑选了亲信的门生接掌了其职位。因皇帝数年来致力于分割边军权力,这位心腹门生又素来干练,在各方势力制衡之下倒也顺利地接过了兵权。他给宋遥的信中言道,除了楚王恼怒朝廷处置了苏氏,对他避而不见之外,北府一切平静。 宋遥一直担心楚王会利用边军生事,如今得门生密报,知他已全面接掌了北府,并在边军中架空了楚王,总算放下心来。 他烧掉密报,悄然访康王。 康王也正等着他的消息,闻报快步出迎:“宋公,可是成事了?” 宋遥点头:“北府边军已在我们掌控之中。楚王的爪牙已去,我们可以行动了。” 康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兴奋:“父亲知道我们杀了楚王会不会大怒……” “楚王一死,这天下便是大王的囊中之物。陛下就算震怒,又能如何?” “可是宁王、越王……” 宋遥冷笑道:“这两个人皆不足惧。何况既已杀了楚王,不妨将他们也一并除去。届时陛下只余大王一子,还能把大王怎么样?” “可是那样一来,宋公会不会……” 宋遥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或会迁怒于某,但某既为大王行此大事,便已抱了必死之心。陛下若要处置宋某,大王也不必求情,只须保全我宋氏族人。将来若大王登基即位,多看顾我宋氏子孙,宋某也可以瞑目了。” 康王听宋遥说得恳切,不免感动,向宋遥长揖道:“宋公大恩,崇设必不敢忘。” 宋遥受了他的礼,扶他起身。两人相视,各自更坚定了决心。宋遥从袖中取出一道诏旨,双手呈与康王验看。康王细览,见确是赐死楚王的诏令。他明白,这道伪诏一旦发出,便再无可能回头了。 康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御印,在诏旨上盖了下去。 赐死的诏旨很快被送往了北府。 信使走后,宋遥和康王的心情皆有些复杂,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某在北府的那位门生颇为机警,”迟疑了一阵后宋遥开口道,“倘若成事,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康王点头,慢慢说道:“若是成了……” 宋遥闭目片刻,深深吸气之后才缓声说道:“我们要面对的就是陛下了。” 楚王毕竟是皇帝一直属意的人,他们矫诏杀死了楚王,皇帝必然震怒。皇帝或许会因为没有其他人承继帝位而不会对康王下手,但并不代表着皇帝不会有所迁怒。而康王多年来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想到将来的局面时仍不免一阵惴惴。 大约是看出了康王的不安,宋遥的心里虽也五味杂陈,却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成事以后才是真正的较量。这两日请大王养精蓄锐,迎接将来的变局。” 康王回答:“我明白。” “鄱阳王那边……”宋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也需要一道相同的诏旨。” 康王对此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准备好另一份诏旨后,两人都再无心再谈,简短地告别后便各自回去,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险恶。 正如宋遥所料,他派往北府的那位门生极为干练,很快便传回了消息,可这消息却没能让宋遥和康王高兴——赐死的命令并未得到执行。诏旨被送到了都督府,却不见了楚王人影。那位门生在都督府的从人们支吾时果断地下令搜查全府,最终只找到了一叠预先留下的公文。门生心知不妙,经过拷问都督府下人,得知楚王已离开了数日,于是立刻火速报与宋遥。 宋遥接报,急与康王商议。康王本已焦躁不安,闻得消息更是如雷轰顶,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宋遥铁青着脸:“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那现在怎么办?” 宋遥踱了两步,忽地狠狠一拍桌子:“楚王知道我们要对付他,他这个时候离开北府,只能回京。他打的必是陛下的主意,咱们得抢在他入京以前把京中的局面控制住,等他来了,就可以瓮中捉鳖。” “那我们要做的是……”康王的声音微微发抖。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必须马上调动兵马入宫。” “这是……”虽然已有所准备,康王还是被宋遥如此急切的提议吓了一跳。 “楚王不是寻常之辈,不能给他任何机会。咱们现在的优势是陛下近在咫尺,唯今之计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若陛下亲自下诏,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发落了楚王,事情尚可挽回!” 康王点头:“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事不宜迟,今日就行动。” 两人议定后便分头行动,调动兵马入宫。还不到傍晚,西京的街巷上便有为数不少的人马出没。这些人马无一例外地打着龙武军和羽林军的旗号,并且都往皇宫的方向会集。西京在皇帝的治下向来安宁,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调兵。百姓们很快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寻常,纷纷躲避。素来繁华的街巷在几个时辰内便寂静了下来,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宋遥和康王已无法顾及城内百姓的想法,二人仓促调兵,发现应召的兵马虽不足以控制全城,但攻入皇宫应已足够。两人当机立断,迅速带兵驰向皇宫。 北门当值的守将正是任全忠。他见二人领着兵马气势汹汹地向皇城奔来,似乎颇为惊慌,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一面让人高声询问他二人意欲何为。 宋遥与康王对视了一眼,最后由宋遥出列,向任全忠道:“某与康王有要事求见陛下。因事出紧急,还望将军通融。” 任全忠迟疑了一会儿,才让人传话:“令公、康王入宫无妨,可这么多兵卫,总不能都尽数带进来吧?” 宋遥刚要说话,却被康王一扯袖子,他在宋遥耳边低声说道:“稳住他就好。我们随侍的人里有好手,我们进了城门便制住他,然后开门放兵马入内。” 宋遥略一思索,觉得可行,便点出数十好手,令他们入城后直取任全忠,夺取北门。任全忠见二人将大部分兵马留在了城外,似乎放了心,也没再刁难他们,爽快地下令开城。 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想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宋遥与康王不禁暗自心喜。两人刚入门内,任全忠便下令关门。 见他如此小心,宋遥与康王相视一眼,皆不动声色。康王见城门已合上,便要低声下令让他们拿下任全忠,却听宋遥低声说道:“大王,情形好像不对。” 康王抬头,见宋遥手指微颤地指着城楼。他循着宋遥所指举目望去,见城楼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弓箭手。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全是锐利的箭矢,拉开的弓弦无一例外地对准了他们。 宋遥的心提到嗓子眼,却还勉加镇定,高声问道:“将军意欲何为?” 城楼上寂寂无声。宋遥再度出声,依旧是无人回应。直到他再三询问,才听见城楼上有人笑了一声,随即一个略显喑哑的少年嗓音喊道:“宋公别来无恙?” 听闻此声,宋遥与康王皆是一震,齐齐向城楼望去。城楼上依旧不见任全忠的身影,却有两个穿着甲胄的少年。那两人一般的身高,在城楼上并肩而立,正是楚王与宁王两兄弟。 一时间,宋遥心内掀起无数的惊涛骇浪,却仍故作镇定,高声斥问:“楚王受命坐镇北府,何以未奉诏令,竟然擅自回京?且禁中布兵,是何居心?” 城楼上的长寿先沉不住气了,他向皇城外一指,冷哼道:“你带这些兵又是什么居心?贼喊捉贼,你还有理了?” 莲生奴抬手,阻止了长寿说下去。他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某承认某居心不良,不过我很想听听宋公对这件东西做何解释。” 他抬手亮出一物,宋遥一见此物即面色大变。康王见宋遥神色,也凝神细看,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从形状来看,莲生奴手上正是那道赐死的诏令。此物怎会到了楚王手上?这是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长寿却管不了许多。他见宋遥露出惊骇之色,不待莲生奴说话,便先自冷笑了一声,疾言厉色地斥他:“宋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诏意欲杀害皇室贵胄!你这贼子犯上作乱,还有脸质问我们?哼,等会儿我一定要亲手砍下你的首级!” “你……”宋遥指向莲生奴的手越来越抖,“原来是你们的圈套。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设好了局……” “不错。”莲生奴扬了扬手中之物,遥遥地向他一笑,“那些财物是我让人送入赵国公府中的;也是我授意卫国公上疏分辩,解了兵权,让你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宋公的那位门生,则将这道诏令送到了我的手上。有这道伪诏在手,还有谁敢质疑我的行为?我离府回京,为的是勤王平叛,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你……”宋遥气得全身发抖,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生自负聪明,不想最后竟棋差一着,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相较于宋遥的气急败坏,莲生奴显得意态闲适。他合拢双手,彬彬有礼地向宋遥一揖:“宋公,承让了。” 他身旁的长寿早已拉开了弓弦,莲生奴的这句话就像是给他的信号。弓弦慢慢绷紧,随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响,一支利箭离弦而出,直奔康王。康王见势不妙,早已暗自防备。听见锐箭破空之声,他迅速抽刀,砍断了飞来之箭。他知自己已处于下风,也不犹豫,立即转身欲驰往内宫求援。 长寿见他想逃,忙收弓挥手。城楼上万箭齐发,如雨而落,康王背心中箭,从马上跌落,随即被城楼两边拥出的兵马一拥而上,亡于乱刀之下。 宋遥臂上、腿上皆中了箭,却没伤及要害。他被任全忠等人拖下马,缚于地上。莲生奴并不移步,仅立在城楼上冷眼旁观。直到宋遥就擒后,他才向长寿微一点头。长寿会意,缓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拔刀。宋遥抬头,第一次失却了沉稳,满脸恐惧地盯着长寿。他想要开口,却连最简单的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了含糊的嘶嘶声。 长寿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前,翻转刀刃,扬手一挥。银光闪过,一代权臣的人头飞出,滚落于尘土之中。 康王进入北门之前曾向左右暗示,他与宋遥会设法打开城门。是以二人入内后,门内传来厮杀声时他们都不以为意。然而杀声渐止,却始终不见城门开启,有人便察觉不对,鼓噪起来。 “吵什么!”城楼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门外兵将听这声音陌生,都是一愣。接着只见城楼上令旗一挥,弓箭手纷纷转向,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城外。 众军哗然,不知皇城内发生了何事。接着只见两个穿甲胄的少年出现,其中一个向外探了一下头,然后向城下抛出两物。东西落地,人们才看清那是两颗头颅。两颗头表情狰狞,又是从高处落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几位兵将上前仔细辨认,才惊觉那竟是康王与宋遥的人头。 众军大惊,一阵骚动。有人意欲退却,有人却高声怒骂,呼吁攻入城门,为宋遥、康王复仇。 “列位!”城楼上的另一名少年徐徐说道,“宋遥、康王意图不轨,现已伏诛。诸位军将乃是国朝柱石,受其蒙蔽,寡人今日只诛首恶,无意累及无辜。只要列位放弃抵抗,各自散去,寡人保证将来绝不追究。” 少年说得很慢,又务求吐字清晰,兵将们在他平和的语调下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吃不准是不是应该马上缴械投降。 “你是谁?凭什么保证?”终于有人出列向城楼喊话。 “大胆!”任全忠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厉声呵斥道,“楚王身份尊贵,岂容尔等放肆?” 城楼上的楚王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转回头,依旧平和地说道:“凭什么保证?凭寡人受封楚王,凭寡人奉命执掌北府,凭寡人手上的数十万边军。”他俯视着城下,用不高却掷地有声的语气说道:“寡人当然有资格保证。” “少废话!边军远在千里之外,咱们围攻城门,一起冲进去,他又能奈何?”军将中有人乃是康王、宋遥的心腹,此时趁机嚷了起来。 能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响应康王与宋遥的号召,其中自然有不少对康王与宋遥效忠之人,闻言也都起了心思,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城下群情激愤,城楼上的莲生奴却丝毫不见慌乱,向任全忠点了点头。任全忠会意,转身走开。不多时,城上狼烟升起,直达云霄。 莲生奴见到狼烟,方又转向城下,淡然说道:“寡人能奈何?寡人现在就告诉你,寡人能奈何!” 狼烟升起片刻后,便见临近皇城的各坊街巷烟尘滚滚,耳中尽是马蹄的声响,似乎正有不少人马向皇城拥来。 城下众将瞠目结舌,这烟尘、蹄声表明,这是一支不小的兵马。这楚王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马带进京城的? 不多时,便见苏仁及苏仪各带兵马出现。皇城前的空间有限,是以看不出二人到底带了多少人马,但远处持续不断的尘烟,表明他们有足够的兵马将城下众将尽数拿下。 “如何?”城楼上的莲生奴不疾不徐地问道,“列位是否还想一试?” 城下兵将总算明白了这楚王是个厉害角色,不禁个个色变。 莲生奴看出了他们的慌乱,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放下武器,寡人既往不咎。” 众人沉默,终于有两三人带头扔掉了手中刀剑。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顺畅了许多,刀剑纷纷落地。众将屈膝,向楚王表示臣服。 这期间长寿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莲生奴身边。直到苏仁和苏仪带兵将城下的兵马分割开来,确定再无威胁以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我可真怕会露馅。” 莲生奴却仍然很平静,似乎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首恶已诛,他们本已军心涣散,只要略略施压,必然会屈服。” 长寿笑着向城下一努嘴:“要是他们知道两位舅舅带的人马还不到千人,其他全是京中及附近城县的刑囚,那些烟尘全是那些刑囚用扫把扫出来虚张声势的,不知道会不会吐血?” 莲生奴向兄长微微一笑:“兵不厌诈。” 长寿回以一笑。两兄弟在城上见苏仁和苏仪已控制住了局面,长寿才又说道:“阿娘一定还在等消息。” 提到母亲,莲生奴的表情才稍显凝重。良久,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向内宫走去。 长寿如今已有些摸不透弟弟的心思,见莲生奴如此反应,不免有些担忧,便紧跟在他身后,同往母亲居所。一路上只见内宫寂静肃穆一如往日,似乎浑不知北门刚经历了一场剧变。 淑香殿里也依旧平静,甚至还有宫人在洒扫,只有正神色不定地徘徊于殿前的绿荷才显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来。绿荷原本神情焦虑,见到兄弟俩平安归来,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向身旁的宫人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宫人便急匆匆地入内禀报,绿荷这才向着两兄弟迎了上来。 莲生奴和长寿也看见了她,莲生奴向她点了点头。绿荷方要说话,却见莲生奴突兀地止步向殿前望去。绿荷意识到了什么,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绮素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绮素的装扮、衣衫一如平日般简素,想必她一直在等着消息,才会出现得这样快。她此时神情平淡,并不能让人辨出情绪。她见兄弟俩在殿前的石阶处止步,并无迎上来的意思,也不以为忤,只缓缓地步下玉阶。 一步,又一步,正是在宫中浸润多年才会有的优雅步态。她以这样的仪态走到了两个儿子的面前,静待着他们开口。 莲生奴慢慢抬手卸下头上的盔甲,以少年人不常有的沉稳语气说道:“宋遥、康王皆已伏诛,乱党已尽数降服。” 绮素向兄弟二人点了下头,轻声问道:“此事至尊可已知晓?” 莲生奴身子略僵,随即摇头:“尚未遣人禀报。” 绮素嘴角微微上扬:“那便由我去吧。” 她向绿荷示意引路。莲生奴踏前一步,似欲开口,却被长寿按住了肩:“这件事我们插不了手,由他们去吧。” 莲生奴轻轻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路径的尽头。 绮素在内官引导下来到了会宁殿。皇帝病中常由她侍疾,是以会宁殿的宫人皆不以为意,通禀以后便请她入内。 绮素走向皇帝所在的内室,正逢宫人向皇帝呈进汤药。皇帝恰巧刚接了药盏,忽见绮素来此,遂向她一笑,不经意地问道:“适才外面似有喧哗,可是出了什么事?” 绮素微笑着,以一贯的柔顺语气说道:“康王、宋遥意图进攻北门,事败被诛。” 皇帝本欲饮药,闻言将药盏停在了口边,似乎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绮素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道:“康王矫诏,欲赐死诸王、逼至尊禅位,可惜阴谋败露,已被莲生奴和长寿诛杀。” 皇帝手一抖,手中的药盏落地,将地上的红毯染出一片深红。 第二十三章 朝 玉 阶 康王的矫诏摊在案上,皇帝正坐于榻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绮素娓娓陈述:“康王这次也太狠毒了,竟连袁州的鄱阳王也不肯放过。我们知道时已然迟了,虽然快马加鞭,却到底没来得及阻止。”鄱阳王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竟不曾怀疑过诏令的真实性,甚至在王妃萧氏质问时还拦下了妻子,毫无怨言地饮下了毒酒。说到这里绮素轻飘飘地叹息一声:“终归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下得如此狠手……” “不对。”皇帝突兀地插话。 绮素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却依然柔声问道:“何事不对?” “康王谋逆,理应告知于朕,”皇帝抬首,目光如炬,“若查问属实,朕自会惩处。如此重大之事,何以朕在京中尚不知晓,远在北府的莲生奴却先得了信?” 绮素凝视着皇帝,无声地笑了。她用手轻拂衣袖,用一贯温婉的语气道:“到底是至尊,一语便切中了要害。” 皇帝闻言似渐了悟,面色铁青地问道:“莲生奴何在?” 绮素微笑:“在殿外等候传唤。” “让他进来。”皇帝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绮素向身旁宫人颔首,很快便见莲生奴出现在了殿中。 莲生奴担心父母之间起冲突,虽有长寿劝阻,却仍跟着母亲到了会宁殿外,此时听得皇帝召见,匆忙进殿。 皇帝见他甲胄在身,嘴角微微一沉。然他为君近三十载,虽然面有怒色,却仍不失沉稳,冷眼看着莲生奴向他行了礼,才淡漠地向其他人道:“都退下。” 绮素皱眉,方欲开口,却被莲生奴拦下:“母亲,我能处理。” “可是……”绮素仍有些犹豫。 莲生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还需要父亲立储的诏令,不可过于激怒他,容我与父亲单独说几句话。” 绮素看了莲生奴一会儿,见他目中有恳求之意,又想到西京虽已在他们掌控之中,但天下仍听皇帝号令,皇帝的诏旨必不可少,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殿。 莲生奴等母亲走出了会宁殿,才重新跪在地上,恳切地唤道:“父亲。” 皇帝猛然抬手,欲给莲生奴一个耳光,可莲生奴脸上的关切之色让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这一掌怎么都落不下去。终究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也是他目前唯一的指望。半晌后皇帝无力地垂手,用有些疲惫的语气唤道:“莲生奴。” “儿子在。”莲生奴连忙应声。 皇帝慢慢将目光凝结在他身上,轻声道:“这几年朕对你悉心教导,是什么用意你该心知肚明。” 莲生奴斟酌着回答道:“儿子感激父亲的栽培。” “这天下你唾手可得,”皇帝的语音里含着隐忍的怒气与失望,“你有什么等不得,定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莲生奴沉默片刻,艰涩地说道:“儿子……的确等得……” 皇帝猛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他嘴角略微向上,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那么……是你母亲等不得了,对吗?” 莲生奴身子一震,沉默不言。 皇帝见状,面色稍显缓和。莲生奴不肯对他说谎,看来还是明白事理的。可一想到绮素,他却又情绪不明,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二十多年夫妻……”良久,皇帝轻声自嘲,“竟然还是这个结果吗?” 莲生奴开口道:“父亲……” 皇帝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他低头片刻,缓缓问道:“所以……你已决定和你母亲站在一起了?” “不是。”莲生奴冲口而出。 皇帝略微冷静了下来,淡淡说道:“那么,给朕一个解释。” 莲生奴低着头,似在考虑措辞:“母亲心性,父亲应有所了解。她筹划多年的事,必不可能轻易放弃。儿子也许能阻得了她一时,却不能保证她不会再有别的谋划。告知父亲固然也可,但一旦父亲得知,又岂会再容母亲活于世上?若为母亲隐瞒,又恐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那时母亲说不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父亲的性命堪忧……”言及于此,他缓缓抬头直视父亲:“儿子实在不愿看到双亲将来两败俱伤,与其等到那时不可收拾,不如由儿子现在了结,至少还能掌握主动权。” 皇帝冷笑:“弑兄逼父,这就是你了结的方式?” 莲生奴迎向父亲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回答:“是。”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倒让皇帝一时无言。 莲生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虽然母亲答应过不伤父亲的性命,但儿子并不能对她放心;而父亲的心性坚忍不输于母亲,只要手中还有权力,母亲的安全便无法保障。恕儿直言,今时今日,儿子不敢信你们任何一人。所以……”他再度直视着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儿子现在只能相信儿子手中的权柄。” “你……”皇帝的声音中透着迟疑。 莲生奴的语气掷地有声:“请父亲立儿子为太子,授予儿子监国之权!” 皇帝微微一震,抬眼审视莲生奴,似在重新认识眼前的幼子。良久,他露出了一丝苦笑。这孩子从小就很有主意,他九岁时就敢为了母亲与自己对抗,何况他已渐渐长成,有他自己的立场与主张,远非当年的稚子可比。平心而论,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自己的确是动了杀心,莲生奴的推断不能说没有道理。 “你母亲未必会答应。”皇帝淡漠地说道。 “只要父亲下诏,儿子便是监国的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连母亲也奈何不得。”莲生奴果断地说道。 这是事变前长寿给他的提示:只要父母手上还有实权,他们必然不肯停手。他之所以肯顺应母亲的计划,并不是想要替母亲复仇,而是打算一举从父母手中夺权。只有他一人独大,他才可以从中制衡,避免父母相杀的局面出现。 眼见皇帝仍有犹疑,莲生奴加重了语气说道:“儿子不愿有亏孝义,请父亲体谅。” “叫人……拟诏吧……”终于,皇帝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父亲松了口,莲生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大局已定。 绮素缓步走出会宁殿时,一眼便瞧见殿前石阶下内官和宫女正簇拥着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妇向她立足之处走来。那老妇面色蜡黄,身形佝偻,由宫人搀扶着走得甚是吃力,因此格外醒目。 绮素看清那老妇的面容,微微一笑,步下石阶,意甚关切地问道:“太妃久病,何不静养,反而会突然至此?” 太妃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绮素,却是一声冷笑:“贤妃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妇岂能不来一睹风采?” “太妃谬赞,绮素当不起。”绮素仿佛听不出太妃的讽刺,依旧温言回话。 “至尊何在?”太妃喘息着问道。 绮素眼光微微转向会宁殿:“和莲生奴在殿中,刚才有人出来传了程谨。康王谋逆,大约有不少善后之事要谈。” “谋逆?”太妃猛地一把抓住绮素的手腕厉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根本就是你设计的!你好狠的心!诛杀宋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灭宋氏满门?临川公主之子还不到两岁,你竟也不肯放过?若不是赵修仪见事有不对,命越王强行带回公主,你是不是连公主也要一并诛杀?” 绮素听着她控诉,面上竟仍带着浅笑:“太妃何时变得如此好打抱不平了?当初太子被废,可不见太妃有如此激愤。” “太子?”太妃眼中几欲喷火,“你果然是为哀孝王报仇来了!” 绮素摇头,悠然说道:“太妃误会了,我说的是鄱阳王。鄱阳王本是太妃力主之下才当上太子的,可他被废时,却不曾听闻太妃出言。想来太妃一生最识时务,方能在宫中数十年游刃有余。” 她语气辛辣,竟让太妃怔在了原地。 绮素轻轻拂开太妃的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才接着说:“对了,太妃恐怕还不知道康王矫诏杀害鄱阳王之事。” 太妃闻言腿下一软,几欲晕去,好不容易才在宫人扶持下站住。她指着绮素的手直发抖,颤声问道:“你……这也是你设计的?” “纵然是我设计,也要康王肯入彀才行,”绮素不紧不慢地说道,“若他安分守己,我又能奈何?当年哀孝王之事,可是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太妃不寒而栗,她自然知道,当初李元沛谋逆,乃是皇帝一心引诱之故。当初他们能理直气壮地说李元沛咎由自取,现如今呢?她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会宁殿,咬着牙问道:“你想把至尊怎么样?” “太妃不必担心,”绮素凑近她耳边低语,“我还记得当年太妃逼我发过的誓,我不会杀他的。” 提及当年的誓言,太妃不由得惊怕,脱口说道:“早知今日,当初……”话才出口,她便突兀地止住了。如今形势不同往日,她说话时不免多了些顾忌。 绮素微笑,并不与她计较,她甚至还体贴地替太妃将额前的散发拨到了一旁。太妃满心嫌恶,此时此刻却不敢将她的手拂开。绮素仔仔细细地为她整理好了仪容,才轻笑着说道:“当年太妃对绮素多有照顾,绮素一直未曾忘记太妃的恩德。太妃当初投靠陛下,为的不就是老有所依吗?太妃放心,今后太妃的供奉只多不少。太妃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太妃的面色几经变幻,最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绮素见了,笑意愈深,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太妃抬回她自己的殿阁。 送走了太妃,绮素便看见程谨匆忙从会宁殿走出。他手中捧着文书,想来应是立储的草诏了。程谨素来忠直,莲生奴和绮素怕他坏事,事前并未对他露出过口风,因此他事变之后才得以入宫。得知来龙去脉后,程谨再见到绮素时不免神情复杂。然他为相多年,毕竟经过了不少风浪,不再如旧年一般喜怒皆形于色。他微微躬下身子,不失礼数地向绮素致意。 程谨的表情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宋遥、康王在京中多年经营,根深蒂固,即使皇帝立莲生奴为储,朝中反对的声浪依旧不小。如今宰辅之中以程谨最为资深,朝野属望,将来莲生奴若要坐稳储位,他的支持必不可少。绮素欲为莲生奴扫清障碍,遂出声唤道:“程相公。” 程谨身形一顿,略显僵硬地回答道:“贤妃有何见教?” “不敢说见教,”绮素轻轻说道,“只是有一句话想问相公。” “不知贤妃想问某什么话?” 绮素淡然一笑:“妾只想问,相公是要做良臣,还是做忠臣?” 程谨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抬首反问道:“贤妃这是何意?” 绮素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说道:“够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却是莲生奴不知何时出了殿,站在了两人身后。 莲生奴肃容走到绮素面前,轻声说道:“母亲,这些事儿子心里有数,请别再为难老师。” 绮素和程谨闻言,心里皆是一动。程谨眼珠微转,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绮素却看了莲生奴一会儿,良久之后,向旁边退开一步。这是让路的意思。程谨看了莲生奴一眼,微微向他低了低头,便从母子二人身侧经过,走向台省。 程谨走后,绮素才向莲生奴道:“莲生奴,母亲此举是在为你的将来打算。” “我明白母亲的苦心。”莲生奴颔首,“可儿子不能一直靠母亲庇护,必须自己争取朝中众臣的支持,否则将来得了天下也未必能守得住。这件事儿子有儿子的章法,母亲不必再为此操心。” 绮素清亮的眼睛在莲生奴身上睃了片刻,最后才道:“既然你有主意,我不过问就是。” 她转身欲进会宁殿,却被莲生奴叫住:“母亲。” 绮素回头:“什么事?” 莲生奴微有踌躇,最后还是开了口:“兄长当年的死,儿子也十分痛心。可现在父亲也失了二子,是否可以请母亲适可而止?” 绮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莲生奴,慢慢问道:“方才在殿中,你父亲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 莲生奴的立场一直摇摆不定,不能不让绮素怀疑,不知他是不是已被皇帝拉拢。 “父亲什么也没说,”莲生奴道,“这是儿子自己的判断。母亲要求儿子的事,儿子也已经做到。儿子以为,走到现在这一步,母亲的恩仇已了,所以日后儿子会不偏不倚。” “不偏不倚?”绮素扬眉反问。 “不错。”莲生奴直视母亲,“儿子身为嗣君,自当守孝悌之道,以为天下垂范。帝妃相争,岂不是要让儿子沦为全天下的笑柄?希望母亲能够谅解儿子的立场。” 绮素与他对视良久,才轻轻叹息道:“莲生奴,你果然长大了。”大到她已无法再对他施加影响了。 莲生奴郑重下拜:“儿子从未求过母亲,但这一次,儿子恳请母亲就此收手。” 不知过了多久,绮素的声音才在他的头顶响起:“好,我答应你。” 莲生奴得到母亲的承诺,起身后再度深深下拜:“谢母亲成全。” 北门事变以后,皇帝正式下诏立楚王李崇询为太子,令其迁入少阳院居住。册立完太子,皇帝紧接着又发布了第二道诏旨,令太子监国,原本由康王领职的雍州牧也随之改由宁王担任。 事实上,由于康王谋逆导致皇帝的病情加重,在这道诏令下达之前,楚王便已开始代替皇帝听决庶务了。 皇帝诸子中,楚王年纪最幼,本不大被注意,皇帝早年也很少公开流露对楚王的爱重。虽时有传言说皇帝属意楚王,但许多大臣却以为那不过是由于皇帝对幼子的怜惜,甚至在皇帝任命莲生奴为北府大都督时,还有言官上疏劝谏,认为皇帝不该如此溺爱幼子。此次康王作乱,楚王只身从北府返回都中,又凭借不多的兵力力挽狂澜,这样的机变不能不让众臣印象深刻。 然楚王代掌朝政以来,却鲜少对政事置词。除了调动两万边军到京维持都中秩序,一应事务皆交由宰辅们酌情处理。这不免又让诸大臣心生疑虑,担心他是否对政事不够了解,对国政一窍不通的人必然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职责。然而大臣们的忧虑并未持续多久,当皇帝立储的诏旨发布,太子也开始发布政令时,大家才明白,楚王之所以不肯在之前发号施令,并不是因为他对政事缺乏见解,而是他不愿在皇帝正式下诏时有所僭越。这样的分寸,又加深了众臣对他的好印象。 受命监国以后,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康王、宋遥罪行及惩处。康王、宋遥身为动乱的首恶,虽已身死,却仍然被废为庶人,不得附葬帝陵;宋遥子嗣几乎都已在变乱中被杀,因此只将女眷籍没入宫。临川公主虽为宋氏的妻眷,但毕竟是金枝玉叶,便由赵修仪接回宫中,来年可择婿改嫁。太子对首恶惩罚严厉,对其从党却多有宽容,不但对朝臣中曾依附康王之人不予追究,还赦免了从乱的军将。 边军在第一时间及时保证了西京的安全,让太子得以放心发布政令;废康王、宋遥为庶人表明太子决不姑息大逆不道之人;而赦免曾经附逆的乱党则表达了太子和解天下的意愿。这几道政令一出,朝野立刻明白了太子用意,西京的局势很快便稳定下来。 有罪之人当罚,有功之人自然当论功行赏。宋遥死后,由程谨接任中书令,为政事堂秉笔。程谨本为太子授业之师,又任侍中多年,门下不敢轻易封驳。有他坐镇中书、门下两省,可保证太子的政令畅通无阻。赵国公苏仁除了赏赐之外,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补了宰相的空缺;丘守谦回北府执掌边军;苏仪则留在京中接管龙武军和羽林军;任全忠为苏仪之副,协助他处理军中事宜。 北府那位宋遥的门生,论功应当有所褒奖,然他毕竟背叛了自己的老师,为时人不齿。太子虑及京中物议,未调他回京,而是让其去了东夷的都护府,待人们淡忘此事以后,再入京授职。太子连参与平乱的囚徒也依据情况或赦或赏。这一连串的命令,不但表明了太子赏罚分明,且人们回过神以后发现,太子通过这几道命令,已将京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 消除了康王谋逆的影响之后,太子并未就此松懈。议政之时,太子率先表示前朝多有变乱,以致图籍散失严重,开国以来的数代君主历经忧患,均未有余力兼顾此事。如今天下太平,寰海清晏,正该整理前人心血,以教化天下。因此太子召集学士收集、编订图籍,甚至亲自为其中部分典籍做注。重新修订之后的典籍,由太子下令刊行。此举天下称善,令百姓也都知晓了新太子的作为,使他在民间的声望大增。 不久之后人们便发现,新任的太子入主东宫的时间虽然不长,却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迅速而有效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与数年前那位默默无闻的储君不可同日而语。 而在孝道上,太子也不遑多让。皇帝卧病,太子每日嘘寒问暖,亲侍汤药,内宫上下,无不称赞太子仁孝。不过禁宫之中虽然表面上一片祥和,但有心人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端倪,宫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之前皇帝养病,一直由贤妃侍疾。北门事变后,皇帝以贤妃执掌后宫,不忍她过于辛劳为由,免去了她侍疾一事。接着皇帝从会宁殿中择宫女二人,晋封为采女,由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皇帝不甚贪图女色,后宫多年未曾有新人,如此突然晋封宫人,虽然只是地位低下的采女,却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而贤妃虽不必再去侍疾,却仍每日必往会宁殿请见,只是皇帝一直避而不见,不能不让有心人生疑。 贤妃虽接二连三地被皇帝拒绝,却安之若素,第二日依旧会心平气和地到会宁殿求见。倒是会宁殿的内官如今见到她,都有些不自在——贤妃是太子生母,他们不敢不予以通报,但皇帝肯定不会见她,不但不见,还时常会发脾气。皇帝病中本就易怒,近来更是喜怒无常,他们夹在帝妃之间实在为难。 绿荷见内官们通禀时都耷拉着一张脸,略有不忍,便劝绮素道:“至尊不肯见贤妃,不如贤妃等至尊气消了再来吧?” 绮素温言说道:“我答应了莲生奴,不让他有违孝义,自然要尽力弥合与至尊间的裂缝。” 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可别说绿荷,只怕如今宫中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她这套说辞。贤妃为人何其乖觉,怎会不知她每日来此,必然又要惹得皇帝发怒?恐怕她是故意想让皇帝难堪,才会日日过来的,经过北门一事之后,只怕皇帝仅听到她的名字,就该怄上半天气了。 果然,不多时便见内官出殿,嗫嚅着向她说道:“至尊不肯见贤妃,还请改日再来。” 绮素听了内官的话并不吃惊,不过点了点头即准备带着绿荷离开。她刚转身,却见一年轻女子正端了汤药,从廊上轻盈地走过。 绮素认得那女子正是皇帝新封的采女之一,那采女也看见了绮素。她任宫女随侍皇帝之时也常见到绮素,此时不期偶遇,自然要上前见礼。 绮素并不还礼,却在她起身时冷笑了一声,即便转身走开。 那采女听在耳里,只觉如坠冰窖,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手中的汤药,忙慌慌张张地端着进殿。 其时莲生奴正在殿内陪皇帝下棋,他自然也听到了内官对贤妃求见的禀告。他本欲借机劝慰父亲几句,就算不能让父母重归于好,至少让二人能平和见面,强过如今的彼此相仇。可他抬头看到皇帝的嘴角微微下沉,又见他近来的面容越发消瘦,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父亲这些时日愈见苍老,莲生奴实不忍再刺激他。 莲生奴正在叹息,却见父亲新封的采女匆忙入了殿,她捧着汤药,本欲呈进给皇帝,不意脚下一个趔趄,竟将汤药尽数洒于地上。 皇帝心情本已不佳,见状更怒,立时高声斥责起来。 那采女素来胆怯,被皇帝一骂,越发抬不起头来,只伏在地上泣道:“妾无能,侍奉不了至尊,请至尊将妾贬回去做宫女吧。” 莲生奴见她哭得可怜,便打了个圆场,温言对她说道:“人谁无过,采女不必如此自责。” 那采女却是泣泪不止,只一味地恳求皇帝将她贬回宫女。 皇帝与莲生奴面面相觑,末了还是莲生奴问道:“采女如此要求,可是有何苦衷?” 采女不敢说,只一个劲儿地向两人磕头。 皇帝先不耐起来,将手中的棋子一掷,喝道:“说。” “妾……妾刚才看见贤妃……”采女哭哭啼啼地才说得半句,忽地想起贤妃乃太子生母,便立刻噤声,不敢再说了。 可这半句话却足以让皇帝和莲生奴猜到她与绮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莲生奴颇为尴尬,沉默了一会儿才向皇帝说道:“儿子会和母亲谈谈。” 皇帝的脸色虽有些不好看,却并未如莲生奴想的那样大怒,反而抬手制止了莲生奴:“不必。” “父亲……” “这是我和她的事,”皇帝淡淡说道,“我会和她解决。” 漫天霞光映照在会宁殿上。 绮素抬首,安静地凝望着这座这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踏入的宫殿。余晖层层渲染,在殿阁上留下了一抹金色的印迹。她眯着眼仰视了夕阳片刻,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原以为皇帝不会再见她了,想不到有生之年她竟还会再次走入这座宫殿。 昨日她与皇帝新晋的采女巧遇,她认出此人乃是之前在会宁殿掌职的宫女之一,以往也常能见着。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个极小心谨慎的人。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让她留在身边伺候那么多年。采女向她行礼时她故作冷淡,以那人素来怯弱的性子,见她如此,必然会心惊胆战。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人与她通报了消息,告知了会宁殿里发生的事。想不到她随意的一手试探,竟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位采女竟向皇帝请求贬斥,让她重新做回宫女。对皇帝来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想起皇帝,绮素忍不住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对,没人比她更了解皇帝,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在发生这样的事后他还肯见她,怕是有些不寻常。或许他已经不想再容忍自己了,今日的见面不能大意。在殿前静立了好一阵,自觉已做好了准备之后,绮素才让人前去通禀。 不多时殿内便有内官出外,对着她深深一礼:“贤妃,至尊有请。” 绮素吸了一口气,随他走进了会宁殿。 殿中依旧是她熟悉的场景,无论是书案上的陈设或是地上的红线毯,都未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她亲手添过香的铜炉也都还在原处,似乎皇帝并不急于抹去她的痕迹。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原该侍立殿上的宫女、内官,如今都已被遣散,连引路的内官在将她带进殿以后也默默地退了出去。殿中只余皇帝和绮素二人,皇帝端坐榻上,冷眼看着绮素趋前,向自己行礼如仪。 “事已至此,又何必多礼?”皇帝平静的嗓音响起,“坐吧。” 皇帝现在必然恨她,然陡然相见,他竟不曾多加刁难,让绮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她素知皇帝城府,又早已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因此只微微垂头,使自己不致表现得过于惊异。殿上另有一张坐榻,却远远地放在皇帝对面,似乎要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绮素不以为意,谢过之后便在那榻上落座。 “好手段啊!”绮素坐下后,皇帝淡漠地鼓掌,“简简单单就吓得采女肝胆欲裂,在朕的面前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去做宫女。看来这么多年朕还真是低估了你。” 绮素唇边微微浮起了笑容:“全凭至尊教诲。” “哦?”皇帝十指交错,“说说看,朕都教了你些什么?” “精于计算、口是心非、阴险毒辣,”绮素柔声说道,“无一不是至尊所授。” 皇帝未置可否,他一双凤目在绮素身上转了一转,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不得不承认,你学得很出色。” 绮素一笑,抬头与皇帝对视:“过奖。至尊这段日子看来过得不是太好,妾瞧着竟憔悴了许多呢。” 康王之事对皇帝的打击不小。他本已病着,经此一事,病势又加重不少,至今未曾复原。几个月不见,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之前皇帝虽然鬓边也添了白发,却只是稀疏的几缕银灰,如今头发却已白了一半,原本饱满的面容也消瘦了不少,眼眶竟有些深陷了。 面对绮素如此辛辣的嘲讽,皇帝倒也从容,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拜你所赐。” 绮素一怔,随即又是一笑:“想必至尊现在恨毒了妾。” “你又何尝不是恨毒了朕?”皇帝淡淡说道,“在朕枕边二十多年,却一直恨着朕。” 绮素默认。 皇帝见她神色,冷冷地笑道:“你恨朕,是因为朕抢了李元沛的太子之位?” 陡然听见“李元沛”三字,绮素眼光微沉,却依然没有说话。 皇帝却不介意她的沉默,缓缓说道:“朕幼年赴任北府,狄人势大,欺凌华夏。朕每日殚精竭虑,苦心维持,才使得郑公无后顾之忧,此后中原才有了反击之力;朕为太子,数次监国,听决庶务、举荐贤能;为君以来,行法令,实仓禀,平徭赋,去夷狄,天下无事二十余载。朕纵不敢以贤君自比,却也无愧先帝百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用轻蔑的口吻说道:“李元沛他又做过什么?除了一个出身,他有哪一点强过朕?仅仅因为他是皇后嫡子,这天下就要交到他的手上。可他又是怎么做的?朕费尽心血守护的疆土,凭什么让一个不称职的人得到?”皇帝陡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告诉朕,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国之君?” “与陛下相比,他或许真的不配做一个皇帝,”沉默了好一阵,绮素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妾也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才记恨陛下。论治国之才,他的确不如陛下。妾知道陛下是陷害他失却太子之位的人,妾也知道当年他谋反,陛下又在背后扮演了什么角色,可即便如此,妾也没有因此恨过陛下。因为妾明白,皇权不容他人染指,任何人站在陛下的位置,都可能做出相同的事。可是……陛下为何要害那个孩子?” 事隔多年,她提到那个孩子时,语言仍然有些发颤。皇帝微微动容,喃喃地重复:“孩子?” 绮素抬头,与皇帝对视:“妾曾经以为陛下不会允许妾生下他,陛下却并没有那样做。那个时候妾很感激陛下,以为陛下也许是还顾着几分兄弟之情,会让妾把那个孩子养大。陛下知道吗?那孩子生下来,妾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便把他送给了太后,只为了让他能好好地活着。 “妾只剩下了那个孩子,他是妾唯一的指望。只要他活着,妾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若是可以代替,妾甚至愿意替他死一千次一万次。可是陛下却夺走了他,在妾以为陛下已经放过了那个孩子的时候。如果妾一开始就不曾有那孩子,或许妾不会如此痛苦,可陛下却先给了妾希望,却又生生地将它打破。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更残忍的?陛下知道妾听到他的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哪怕堕入阿鼻地狱,受尽种种酷刑,也不会比妾当时的感受更加惨痛。陛下说,妾能不恨吗?” 皇帝安静地听完她的控诉,表情里满是玩味:“你以为是朕杀了那个孩子?” 大殿上两人静默无声地对坐着。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殿外的天光一点点暗淡,最后陷入了一片黑沉。 绮素的眼中有些困惑,似乎想确认皇帝言语中的虚实。 “若不是陛下……”许久以后,绮素才迟疑着开口,“又会是谁?” 皇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黑暗中凝视她,模糊的轮廓里,唯有她双眸中的些许幽光在闪动。 殿外的皇宫各处陆陆续续地掌起了灯,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入殿中,微微照亮了她依然有几分秀丽的容颜。即使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她也算不上有多美艳,更别说如今了。可那略显平淡的容貌却总是透着三分楚楚动人的柔弱,即使到了现在,依旧能撩动他的心弦。 飘忽不定的光影中,皇帝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响起:“朕知道是谁,可是……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绮素没有被他满是恶意的语气激怒,她深知皇帝脾性,知道与他打交道绝不可意气用事,便不急于应答,而是起身点亮了殿中的灯火,让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表情。做好这件事后,她心情略微平静,又重新坐下,对皇帝说:“陛下以为妾会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词吗?”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朕并没杀他。”皇帝淡淡地说道。 这是实话,当时他的确没想杀那孩子。 刚出生的孩子还妨碍不了他什么,且他也有自信,等那孩子长到能懂事时,他的帝位必已稳如磐石。到时天下正统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抚养孩子的太后想来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她对那孩子一味地溺爱,尤胜于元沛当年。看那孩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的确不像是能成材的人。显然太后也只想着为李元沛留存这一条血脉,因此不愿让皇帝感到有任何威胁。 皇帝能理解太后的苦心,便也乐得顺水推舟。对于没有妨害、又能为自己赢来仁德美誉的事,皇帝一向不吝成全。何况那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以后若真的不肯安分,再杀也不迟。因此当宫妃向他抱怨,说那孩子又不是正经的皇子,却被惯得比皇帝自己的孩子还要无法无天时,他不但不予理会,还劝告自己的妃嫔们要多加忍让。 “如今皇室人丁不旺,朕这个弟弟又只此一子,多疼惜些也是应该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说的。他甚至还打算着,若那孩子长大以后果是庸才,甚至可以多许他些爵禄富贵,以向天下显示自己的仁义。 “朕要杀他,机会多的是,”回想之后,皇帝慢慢对绮素说道,“不必等到那时。” “除了陛下,谁还有理由杀那孩子?”绮素下意识地问道。 皇帝冷笑:“你如此聪明,何不猜上一猜?” 绮素越发摸不清皇帝的底细,不禁犹疑起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是实情,还是……只是皇帝扰乱她的攻心之术?若是实情,又有什么人能够下手?是一直对她怀有敌意的宋遥,还是心思细密机巧的太妃?她思忖了半晌,始终未得头绪。她抬头刚想说话,却惊觉不知何时她竟已顺着皇帝的引导在思考了,这不是个好的预兆。 她生生咽下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开口道:“无论下手的是谁,北门之变已足以让他付出代价了。” “是吗?”皇帝的口气微妙,“你确定?” 皇帝的这句话让绮素几乎可以肯定,这不过是他乱她心神的策略,便微微一笑道:“即便妾不确定谁是真凶,但陛下既知是何人下手,想必陛下对那孩子的死也是乐见其成的。既然陛下默许了此事,那么妾把账算在陛下的头上也不算冤枉了陛下。妾失了一子,陛下却失了二子,算将起来还是妾赢了。” 皇帝垂目,片刻后森然说道:“可朕还是皇帝。” “不错,”绮素慢慢说道,“陛下还是皇帝。可除了一个帝位,陛下现在还有什么?陛下最看重的权力已经没有了。” “只要朕还是天子,朕就依然可以取你的性命。” 绮素冷笑:“陛下以为,妾还在意自己的性命?哀孝王死讯传来时,妾便痛不欲生,却因为那孩子才支持了下来;妾苟活至今,不过只是想为自己的孩儿讨个公道。从决定报仇的那天起,这条性命妾就没打算再留着。” 皇帝注视着她,良久不语。就在绮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皇帝却忽然缓慢地开了口:“朕不会杀你。” 绮素冷笑,皇帝已恨她入骨,竟会放过自己?这可真是少见之事。 皇帝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说道:“杀了你,岂不是让天下人看莲生奴的笑话?” 这句话让绮素抬起头来。的确,皇帝若是杀了她,就算做得再隐秘,宫禁中也难免会有流言传出去,这必会影响到刚站稳脚跟的莲生奴。皇帝视莲生奴为嗣君,自然不会做如此选择。想到这里,她唇边又浮起了浅淡的笑容:“原来是为了莲生奴。可就这样让妾活下去,陛下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似是觉得她这句话很可笑,皇帝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无论你心里有多恨朕,这二十多年你依然得对朕小心周到、殷勤体贴;你还和朕生下了两个儿子,其中还有现在的太子。莲生奴是你我的血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还是朕亲自教养、可以放心地交托天下的儿子。将来朕死了,他便会登基为帝,而作为生母的你会被他封为太后。待你死了,他也会追封你为皇后。” 绮素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显然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皇帝心里却爆发出了一阵快意。他慢慢地靠在凭几上,用更为闲适的姿态继续说道:“朕不杀你,不是因为朕不够狠心,而是因为杀了你才是对你的宽容。现在的你不配有这样的解脱,朕要你好好活着,生生地受着你自己带来的后果。不错,你一手把莲生奴扶上了御座,可你想过没有?朕没有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合葬的只会是太子的生母,也就是……”说到这里,皇帝讽刺地一笑:“你!你恨我又怎样?心里装着别人又怎样?你死后入的终归是我的帝陵,千秋万载,你永远都是朕的女人。” 他抬头,欣赏着绮素微微变化的面色。他直视着她的目光,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这句话的语声并不高,甚至还带有几分温柔,可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利剑,一剑剑刺在了绮素的心上:“你说,朕还有什么……不甘心?” 尾声 永宁元年三月春。 大行皇帝殡天,太子李崇询在群臣劝进下即位。这日天气晴好,正符合了钦天监的测算,是个适合举行大典的日子。 践祚之日,新君身着衮冕,金饰玉簪导,垂珠十二旒,硃丝组带为缨;白纱中单,黻领,以金饰舄,深青礼服上缀十二章,衣画裳绣,象征天地之色。 新帝年纪虽轻,为储君的时日也并不长久,却表现得极为出色。当他穿着这样庄重的服制坐在御座之上,以天子威仪面对百官时,众臣皆已心悦诚服。乐工奏起天子礼乐,雅乐声飘,直上云霄,连内宫也能听到这动听的音乐声。 绮素坐于佛前,在遥远缥缈的乐声中静默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太后,”身后宫人的轻唤声响起,“时辰已经到了。” “知道了。”片刻后,太后平稳的语气轻轻响起。 绮素将手中佛珠置于案上,合上了面前的佛经。她缓步走出佛堂,在内官的导引下行远。 她离开后,留在原地的宫人们缓缓关闭了佛堂的木门。就在门扉关闭的一刹那,一阵疾风吹来,翻开了几案上的经卷,被风挟裹而来的数片桃李花瓣在进入佛室后陡然失了风势的支撑,散落在了经文之上。 阳光暖暖地从半掩的窗扇射入,映得飘零的花瓣近乎透明。花叶之下,是墨笔在经卷上写下的清隽字迹: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番外一 长相思 光耀二年深秋,黔州已是落叶纷纷、枯枝满地的时节。街市上的孩童一大早就开始在路旁玩耍,将大人们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又踢得到处都是。 吕桂枝捧着厚厚的一叠衣物,小心地绕过闹作一堆的孩子们,走向道路尽头的院落。 这院里的房舍和黔州本地的民居无异,只是多了一道高筑的土墙,让外人不大容易瞧见里面的光景。院门前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卫,偶有贪玩的孩童跑到近前,总会被他们严肃的面目吓跑。 桂枝却不怕他们,她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推门走进院内。 院子里的花木也都掉光了枝叶,可院子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若不是那时隐时现的兵士,一般人也只会认为这里住的不过是一户讲究的人家。 院落的最深处是三间普通的房舍,正中的门大开着,一个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那疏淡的天色。年轻人的面目清俊秀丽,只是脸色苍白,身上的交领袍子格外宽大,越发显出了他的瘦弱。 “李郎君,你怎么出来了?”桂枝一见他便惊叫了起来,“现在天凉了,你的病才好,吹不得风。” 年轻人云淡风轻地一笑,和气地唤她:“吕娘子。” 桂枝进屋,将手上的衣服置于案上,对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年轻人说道:“郎君的衣服我都洗好了。” 年轻人脸上微微一红:“每次都要劳烦娘子,实在过意不去。” 桂枝爽朗地笑道:“又没多少活,再说了,郎君那样的出身,哪里做得来这些事?”她掠了掠耳边的散发,又说:“看郎君近日没什么胃口,我煮了点粟粥,一会儿让吴六给送来。”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有劳。” 桂枝见几日不来,他房里又积了些灰尘,便少不得要替他将屋里擦洗一遍。年轻人好几次想要帮忙,可他既不会做事,手脚又慢,顶多也就能递个水盆,反而让桂枝嫌他碍事,忍不住将他赶到一边,这才快手快脚地打扫了个干净。 做好这些事,桂枝便与那年轻人作别,年轻人不住地向她道谢。桂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只是叹了口气,觉得真是难为了他。 说来原本也是极尊贵的人,当了好些年的太子,后来虽然被废,却也被封了王爵,享着安稳的富贵,不知怎么地就岔了心思,谋反不成倒被贬成了庶人,远远地发配了才罢。听说他虽然大逆不道,皇帝却还是宽仁,仅仅判了他流徙,衣食供给也并不为难他,只是加派了兵士严密地监视而已。 桂枝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被罚流配的人,里面不乏衣不蔽体的惨状,如他这般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况当今天子年轻有为是连桂枝这样的村妇也知道的事。在她们看来,这个叫李元沛的人想谋害圣明天子,却只落了个流放黔州,实在是便宜了他。 初时桂枝并不喜欢这个意图不轨的人,不过当时她新婚不久,夫婿吴六便被调来看守李元沛,她便跟着来此地安家。原以为她与这个人无甚交集,谁知李元沛当时水土不服,来黔州不过两个月,却已大病了三次,最后竟让桂枝与他打上了交道。 有次他实在病得沉了,却偏偏碰上医士不在,无人诊治。桂枝的父亲年轻时倒是也行过医,桂枝从小跟着父亲出诊,看得多了,便也懂了一点医术。吴六便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她去瞧瞧。 桂枝拗不过丈夫,只得不甘不愿地跟了来。李元沛当时高热不止,脸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桂枝一摸他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她忙让吴六从井里打来凉水为他冷敷。她正绞了帕子擦着他的额头,李元沛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脸皮薄,又羞又急,只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叛逆,还是个色鬼。她硬是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正想开骂,却听见他急切的呓语:“素……素……” 桂枝没听清楚,坐在旁边琢磨了半天,他叫的是“苏苏”呢还是“叔叔”? 她和吴六两个人照顾了他一夜,总算让他的热度降了下去。累的时候,桂枝就靠在丈夫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李元沛的面容。他睡着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得像个孩子。桂枝便有些心软,觉得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逆贼。吴六也说,李元沛待人很是和气,一点都不像是个会谋反的人。 夫妻俩回家时议论了一路,一致觉得他不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判他流放的皇帝岂不就成了坏人?听见妻子的疑问,吴六连连摇头:皇帝爱民如子,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夫妻俩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吴六灵光一现,说李元沛八成是被冤枉的。皇帝虽然英明,可也会有被人蒙蔽的时候吧?这样他们两个就都不是坏人了。 对,一定是这样!桂枝松了口气,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顾李元沛了。李元沛自小养尊处优,洗衣、劈柴这样的事自然是不会的,所以桂枝总会让吴六把他的衣服带回去交给她浆洗,他院里需要取暖烧饭的木柴则由吴六包办了。桂枝做了什么吃食,也总是会多留一份,让吴六送给他。 李元沛并不知道吴六夫妇曾在背后议论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这夫妇二人。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却还有这样良善的人肯关心他,因此也与他们夫妇越发亲近起来。有时桂枝替他补衣服,他会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 针线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计,被他这样一看更是心慌,最后补出的衣服就总像条大蜈蚣,十分难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补好的衣服,总是会窘得满脸通红。 李元沛却并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补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微笑着对她说:“娘子别误会,因为娘子补衣服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才会总盯着娘子看。” 桂枝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李元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桂枝听吴六说过,李元沛在西京时似乎是娶过妻的,那他想起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吧?不过听吴六说,他的妻子好像是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时想,如果是吴六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定会跟着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这样的分别呢?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这个疑问告诉了李元沛。她以为李元沛会难过,谁知他听了却只是笑笑:“素素是个好女人,娘子不要这样说她。” 桂枝恍然,原来他生病时念的既不是“苏苏”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么不叫阿爷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来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说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么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进袖中,低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轻轻地说道:“不过是个傻女人罢了。” 他的描述仅止于此。桂枝无法想象李元沛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样,似乎他们夫妻的感情还不坏。她叹了口气,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李元沛又不愿意多说,所以从他口中探出详情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李元沛口中那个“傻女人”就好了,桂枝这样想着。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冬至过后,就一天天冷了。黔州虽然离北疆颇远,也并不温暖。深秋之后,此地显得越发萧索。 这日桂枝出门拾柴。她将捡来的柴火扎成一捆抱回家,刚在厨房放下,却忽地想起一句话要嘱咐吴六,便进了卧房。她刚进门,就见吴六抱着一叠衣服慌慌张张地想往柜子里藏。 桂枝从未见过吴六这么惊慌失措,顿时起了疑心。她急步上前,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吴六怕妻子误会,急忙说道:“你可别想岔了。” “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吗?”桂枝一边呵斥一边低头看手中的东西,看清了不由得一愣,“这是男人的衣服。” 吴六搔头:“都说让你别想岔了,这是上面给我的。” “上面?”桂枝越发不解,“平白无故的,上面为什么要给你这许多衣服?” “不是给我的,是京里送来给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让我仔细检查一下。”吴六搓着手解释道。 桂枝翻看手里的衣物,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衣服都拆了?” 吴六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不是怕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吗?”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发现什么了吗?” 吴六移开目光,瑟缩着摇了摇头。 桂枝在吴六胳膊上使劲一拧:“那你还拆得这么起劲?李郎君到现在还穿着单衣呢,他家里人辛辛苦苦地做了送来,却被你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让他就穿两件单衣过冬?” 吴六被她拧得不住地倒抽着冷气。他自知理亏,搔着头,讨好地笑道:“我不是想着你能把它们缝回去吗?” 桂枝仔细翻了翻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吴六怀里一扔,没好气地道:“这么细致的活我可干不了。” “好桂枝,你就帮帮我吧!” 桂枝被吴六求了半天,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试试。” 她花了三四个晚上,才把衣服细细地缝了回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仔细的活计。补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觉已瞧不出破绽了,才把衣服带去交给了李元沛。 看到她手里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了一个浅笑。桂枝经常见他微笑,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却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让她瞧得愣怔了好一会儿。 他从桂枝手里接了冬衣,却在翻开衣服时笑容微滞:“这针脚……” 桂枝心里咯噔了一下。吴六把衣服给她时她仔细地看过,那上面的针脚细密均匀,是极好的活计。她极力地缝补,自以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桂枝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到一般,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问道:“针,针脚怎么了?” 李元沛却只是怔了一怔,随即对桂枝温和地一笑:“没什么,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地将衣服收了起来。 见他如此珍视这些衣服,桂枝更觉歉意,便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郎君家娘子做的吗?” 李元沛看了她一会儿,才和气地回答:“想来不会是别人。” 桂枝赔笑:“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地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桂枝想起现在这衣服上的活都是她自己的,便有些讪讪的。 仿佛为了避免这份尴尬,桂枝又热情地说:“郎君收到衣物,也该向京中的娘子去个信才是。” “写信?”李元沛闻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饰般地大声说,“京里要往这儿送点东西着实不易,这些衣服不知经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写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让她放心。送信的事吴六会想办法的。” 李元沛一笑:“吕娘子说得有道理。” 桂枝给他取来了笔墨。李元沛提笔蘸墨,在纸上徘徊,数次想要下笔,却终无一字。反复数次后,他搁下笔,取过一张白纸封好,让桂枝交给吴六,请他代为寄出。 “可是郎君什么都没写啊?”桂枝困惑地问。 “她会明白的。”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给丈夫,吴六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狐疑地问桂枝:“当真什么都没写?不会是装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真是什么都没写。我还特意问了他,他只说京里的娘子会明白的。” “这信送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吴六捏着信,仿佛捏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桂枝也有点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气壮了起来:“不过是一张白纸,能出什么事啊?” 吴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听了妻子的话,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约五日后,吴六被上司叫去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上司面前摊着李元沛那封没有字的信。 吴六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上司默默听了,又反复确认道:“你看清了,当真什么都没写?” “当时内子就在旁边,她说的确一个字都没写。” 上司叹了口气:“这可不好办。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这封信别说上头,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头也是把这信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才让我来问问。” 吴六赔笑:“上头小心些原也应该。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里写封信,咱们也都一向通融,单单拦了这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这我当然懂,就连上头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让我来问。只是这信着实古怪,上头也怕担干系。”上司语重心长地说道。 吴六想了想,小心地说道:“那……这样办如何?反正这信是一张白纸,不如咱们另找张纸替换了,信上一个字没有,谅别人也瞧不出来。这样既显得咱们通达人情,也不必担心信里有古怪。将来问将起来,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上司想了一会儿,赞许道:“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你这脑筋动得不错。” 这样几经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过吴六和桂枝都很怀疑,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一封信,中间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京里的那个人当真能看得明白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还有了回应。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上司又交给了吴六一个锦盒,说是京里送来的。 吴六接过,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开,里面是一束女子的青丝,却被扎成了一个结。吴六疑惑,抬头看向上司:“这是……” 上司点头:“不可掉以轻心。你去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古怪,别是他们的什么暗号。” 吴六答应了。回家后他对着锦盒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没有猫腻,自己特意去问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不过上司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好过于怠慢。想了半天,最后他把锦盒给了桂枝,让她找个机会去问问。由妻子开口,相信李元沛不会排斥,转圜的余地也更大些。 桂枝带着锦盒去看李元沛。入冬以后李元沛便又病了,这两日他虽咳得厉害,精神却略好了些。桂枝来时他已经能起身,正在院中为梅树剪枝。 看见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桂枝取出锦盒,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 李元沛轻轻咳嗽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锦盒。他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发结,不由得怔住。 桂枝仔细留意着他的反应,见他凝视锦盒良久,最后用发白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盒中的发结,笑容苦涩:“傻女人……” “郎君……”桂枝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试探着问道,“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从那张白纸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元沛听见她的问话,有些迷茫地抬头。他看了桂枝好一会儿,才仿佛记起了她这个人。 桂枝并不擅长套话,顿时有点心慌,连忙解释道:“我,我只是有点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抚着锦盒,轻声说道:“小时候先帝教养严格,我却总是贪玩。有一次先帝实在被气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会把好玩的东西藏起来。可我那时马虎,经常会忘了藏东西的地方,所以我后来都交给了她,让她帮我藏着……” 绮素果然很仔细地替他保管好,并在他砚台上放上一张纸条,写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只要有这纸条,就能顺利地找到那件东西。后来先帝无意中在李承沛的书室里看见了绮素所写的字条,发了好一阵脾气,不但他被罚了,连绮素也被责骂了一顿。 绮素入宫以来,从未被皇帝责备过,只觉满心的委屈。他却不但没有体谅,还不住地埋怨绮素,若不是她写什么字条,他又怎么会让父亲逮到?他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气话,等他发泄完了,才发现绮素已是双目含泪。她不愿让李承沛看见自己哭泣,慌忙跑开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亲那里告状,急忙追在她后面,花了好半天的时间给她赔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记过夜,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再有什么玩物,他还是会交给她保管。绮素却更小心了,那以后她还是回他纸条,只是再也不写字,仅有白纸一片。只要看到砚台下的白纸,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东西保存妥当,要找出来的时候,他便直接去问她。如此一来,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后他偶然和绮素忆起了这事,绮素已经释怀,他却满面愧色。当年娇纵顽劣的太子怎会知道为人着想?所以那时他总是让她伤心。如今他渐渐明白了事理,上天却再没有给他时间补偿。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忆完后,李元沛摊开手对桂枝说,“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张白纸,让她知道而已。” “那这头发又是什么意思呢?”桂枝又问。 李元沛低头看一眼锦盒,笑容苦涩。他叹息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是他们在永州时的事。 绮素婚后并没有荒废习字,他偶尔闲着没事也会陪她。说是练字,他却从来不动笔。他的陪伴不过是将书盖在脸上,躺在旁边的榻上睡觉而已。若是不倦,便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话。有时她也会轻声把她写的内容念给他听:有时是一段佛经,有时是一篇诗文。 艰涩的佛法他不感兴趣,它们就像流水一样,在他半睡半醒间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几首诗,他还能时不时地记上一句半句的,这一首正是她曾给他念过的诗。所以看到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识字,但是这句诗她倒还能听懂。正因为懂了,才觉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叹着气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六。 吴六听完也叹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这么分开了。” 桂枝正在擦眼泪,听见吴六这话,又被勾起伤心来,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起来:“人家夫妻分离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却还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吴六吃痛,又被桂枝说得不好意思,忙找了个借口出门去向上司禀报。 上司正坐着,听着吴六一边搔头一边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听完后,上司也颇为感慨,对吴六说,日后李元沛若再要与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离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过只字片语。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来黔州的路上他便病过数次,到黔州后他的身体又一直时好时坏,隆冬之后的这次大病更是来势汹汹,全赖桂枝和吴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强熬过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边,轻拭着李元沛的脸额。数月的病痛早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难过,不时地别过头去。 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对着窗外,一眼便可见院中繁盛的花树。桃红李白,灿烂有如云霞。一时风过,花落如雨。杜鹃穿梭其间,啼遍枝头,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着外面的生机勃发,让桂枝越发心酸起来。她起身,抬手欲将窗户关上。 “别关……”床上虚弱的声音传来。 桂枝回头,见李元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点点头,轻声说道:“每次都劳烦娘子和六哥,实在过意不去。” “都这时候了,郎君还和我们客气什么?”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问:“外面是不是杜鹃在叫?” 桂枝点头,刻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是。年年这时都这么叫,吵得郎君心烦了吧?” 李元沛摇头,眼神黯淡:“明年这时候,我大概是听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说!”桂枝听他语意不祥,连忙阻止,“郎君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是吗?”李元沛勉强一笑。 桂枝怕他情绪低落,忙道:“当然了。吴六找医士瞧过了,说郎君挨过了冬天就能康复。你瞧外面开的这些花,冬天可不就过去了吗?” 其实医士说的是:他体质本弱,之前几次大病又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过一冬,或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李元沛大约也知道这是她的宽慰之辞,浅淡地一笑,没有说话。 见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里娘子还等着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丧气,要尽快地好起来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知道。” 他虽是这样说着,却把脸转开了,不让桂枝瞧见他的表情。 当天夜里,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离世,他的神志都不曾清醒。医士看过也是连连摇头,表示回天乏术。他弥留之时曾经短暂地睁开了眼睛,桂枝抹着眼泪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李元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他双目无神,视线仿佛穿过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最后渐趋涣散。桂枝越发难过,捂着嘴泣不成声。吴六虽然没哭,却也在门外闷声不响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讯在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西京。然他毕竟已是庶人,无法归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热将至,要尽早地入土为安。吴六与桂枝与他关系密切,便一力承担了下来。 为李元沛准备好入殓的衣服以后,桂枝便开始清理李元沛的遗物。 他来黔州不久,东西并不多,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工夫。桂枝只是想将他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起,若有贵重之物,便收起来,将来好送还给他在京都的家人。不过李元沛被贬之后身无长物,并没有多少可以收拾的东西。只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时,桂枝在枕边找到了一个盒子,正是之前京里送来的那个锦盒。 桂枝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盒盖打开之时,一张纸片随之掉落,飘到了地上。她拾起纸片,见上面有一行墨迹。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本欲将纸片放回盒内,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来时丈夫和上头的敏感。桂枝犹疑片刻,觉得还是让人验看一下纸上的内容为好。 吴六不在,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给李元沛诊治过的医士。那位医士这日正好在家,很热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说明来意,拿出盒子请他看看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医士接过纸片便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句古诗罢了。” “是什么诗?”桂枝好奇地问。 医士摸着胡子,拖长了语调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桂枝心里一震,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知该说什么,便低头看着盒内。盒中的发结仍在,只是失去了人体滋养,略减光泽。 医士不知就里,一边把纸片递还给桂枝,一边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写得差了些。不过吴六识字不多,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桂枝没有应声。她默默地将纸片收了,放回盒内,一言不发地走了,倒叫那医士莫名其妙,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将那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几经思量,桂枝将那纸片留了下来,却将装有青丝的锦盒放入了棺中,与李元沛一起下葬。 安葬后的当天夜里下了场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转为了绵绵的细雨。前几日还在盛放的百花被风雨摧得残破不堪,桂枝和吴六来到墓前,只见飘零的花叶堆满了坟前的空地。 “这是老天也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轻叹了一声。 吴六在她身后撑着伞,听见妻子的感叹,默默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了那张纸片,低声将诗句念给丈夫听,然后说:“我想这是李郎君写给他家里娘子的,便留了下来。日后京里来人,就让他们带回去,也好叫京里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吴六点了点头。夫妻俩又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携手离去。 桂枝和吴六每年都会去李元沛的坟前拜祭,几年里,他们等着京里来人,好将李元沛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们。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光耀五年的时候倒是来了一些人,却不是他们等的人,那些人找到李元沛的墓穴便开始挖了起来。 其时吴六和桂枝正好经过,见有陌生人挖开了李元沛的坟墓,都十分诧异。吴六上前询问,那些人告诉他说皇帝恢复了李元沛的王号,他们这次是特意来将李元沛的骸骨运到西京,附葬在先帝的陵中。 桂枝轻轻扯了下吴六的衣袖。吴六会意,又向他们打听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来人却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开口道:“李郎君还有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诸位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捎到京里,交给他的家人?” 那几人商量了下,领头的人回答说:“我们奉命而来,只管迁葬,不管捎东西。不过回京后我们倒可以替你打听下他的家人,带个口信。” 桂枝和吴六听了,觉得不失为解决之道,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很快便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运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踪影。桂枝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出生,等到吴六出征归来,等到自己日渐老去,等到那张纸片已经泛起了黄色,却还是没有等到那该来的人。 桂枝觉得自己老了。 当初年轻有为的天子都已经成了先帝,丈夫吴六也已去世四年了,她当然也该老了。 看着儿孙嬉戏于庭前,桂枝有时会想起已经流逝的岁月。先帝在位时曾数度讨伐北狄,吴六曾经应征,还立过不小的功勋。大儿子曾随父从军,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后务农垦荒,这些年风调雨顺,也挣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小儿子自幼聪敏,桂枝和吴六先送他去村学读书,后来又到州府求学,学业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进京赴试,第二年就进士及第,听说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里,他们的儿子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他的官运也好,出孝以后便入京为官,如今仍任着给事中一职。 儿女孝顺,从不让桂枝做活,她如今轻闲得很,除了看顾孙儿,便常去吴六的墓前坐会儿,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说话,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样。 吴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远,自李元沛的遗骸被迁走,那里便一直空着。桂枝偶然去那边看过一次,见那里开满了各色的野花,缤纷绚丽。 对着遍地的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李元沛给她念过的诗句。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时再度忆起,却是各种滋味掺杂在心间。她试着回忆那句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小儿子的学问好,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让长子给京中的小儿子写信,问他那是句什么样的诗。可长子不比小儿子,只识得有限的几个字,平日里动个笔就糊里糊涂的,桂枝除了“结发”、“恩爱”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都记不清楚,这封信就写得更是夹缠不清。 小儿子收到兄长的信时只觉得莫名其妙,他给一旁的妻子看了信,问她:“母亲这是想说什么?” 妻子停了手上的针线,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后,阿家老是念叨他,想来是她在思念阿翁吧?” 小儿子觉得有道理,叹了口气道:“父亲在世时和母亲的确恩爱,可是母亲老这么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妻子柔声说道:“她住在家乡,难免睹物思人,若是我们把她接到京里住一阵,或许能排解排解?” 小儿子接纳了妻子的建议,过了不久,在他的坚持下,桂枝便离开黔州,来到了西京。 “母亲你瞧,”来接她的小儿子扶着她,指向远处的城楼,“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传说中的都城。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雄伟壮丽。桂枝从来胆大,可对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她竟然有些瑟缩了。 儿子明白母亲的震撼,他刚从黔州来西京时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命车驾入城。路上桂枝不时地撩起帘子,张望着京中奇景。形形色色的异国人和琳琅满目的商铺让桂枝大开眼界,除了赞叹,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是为了转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儿子让妻子多陪桂枝游览京中名胜,桂枝果然欢喜。儿子与新妇见她开怀,也甚是欣慰。不知不觉,桂枝就在京中住了将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孙女不知怎么老是中暑生病,这日新妇原本要带桂枝去安业寺游玩,却因小女儿的病而无法成行。清早新妇便来向桂枝表示歉意,说不能陪她前去了,不过她已命家仆备了车,桂枝可以自行赏玩。 桂枝本想留下来帮新妇照顾小孙女,新妇却表示不碍事,让她放心去游玩。似乎是为了减轻桂枝的负罪感,新妇又道家中缺了几味香料,请桂枝游玩回来替她去西市买回。桂枝不便推却新妇的美意,只得独自出行。 安业寺为都中名胜,虽然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过,游人也比往日少了些,香客却还是不断。桂枝上了年纪后就不大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妇的陪同下胡乱地烧了把香,就去了寺庙后面的亭子里坐着休息。 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植了两棵槐树,上面结满花蕾,桂枝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婆?”一声呼唤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中等个子,相貌俊秀,桂枝觉得他有点面善,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年轻人向她一揖,笑容满面地问道:“我注意阿婆好一会儿了,见阿婆老是盯着那两棵树看,不知道那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他搭话的语气明朗轻快,又很温和,让桂枝心生好感,便开口回答他:“我在看那上面的槐米。” “米?”年轻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额上张望着,“树上还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地解释:“槐米不是米,是槐树的花蕾。” 年轻人恍然,敲着自己的头笑道:“原来如此!长得还真有几分像米。”顿了顿,他又问:“那这个槐米又有什么好看的?” 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小孙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药,每次都要吐出来。我家新妇每天都头疼怎么哄她吃药。我记得把槐米晒干了,用来煮水就可以清热去暑,很对我家小孙女的症,而且煮出来的水也没那么苦的味道,所以刚才想着要摘点回去……” 年轻人听了,摸着下巴说:“安业寺的僧人都凶巴巴的,还特别小气,我以前来他们这里摘了两朵牡丹,他们追了我好几条街。我看他们一定不肯给的。” 桂枝听了有点失望,起身说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轻人笑嘻嘻地叫住了她,“我家里倒有几棵槐树,阿婆家住哪里?我回家后摘点送你。” 桂枝大喜,便将家中的住址告诉了他。她与年轻人作别,又去西市买了新妇交代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见门前停了一辆大车。 儿子常与同僚往来,桂枝见了也不觉得奇怪。她进门下车,便见儿子迎上前来问道:“母亲今日可有什么奇遇?” 桂枝摇头:“没有。” “刚刚宁王命人送了一大车槐米到我们家里,喏,门口那辆大车上装的便是。” 桂枝听小儿子说起过京中的显贵,知道宁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贵不过。她吃了一惊,忙出来查看,果然是满满的一车槐米。 儿子在她身后继续道:“来使说宁王是指名要送给母亲的。” “可是……”桂枝手足无措,“我没见过宁王啊。” “听说宁王喜欢微服出游,也许曾与母亲巧遇?”小儿子推测道。 桂枝想起寺里遇上的年轻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个嬉皮笑脸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圣眷最浓的宁王吗? 桂枝再见到宁王是在半个月后。 小孙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复了。这日桂枝正陪着孙女玩双陆,忽听得前面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侍女急匆匆地过来,请桂枝到前厅见客。 桂枝在京里不认识什么人,更不参与儿子、新妇的应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地跟着侍女到了前厅,只见厅中正座上盘膝坐着一人,正在与儿子说话。听见桂枝进来的响动,厅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座上正是桂枝在安业寺中遇到的年轻人。 “母亲,”小儿子怕桂枝应付不来,急忙迎上来,“宁王今日是特意来拜访母亲的。” “阿婆,”宁王也起身,含笑唤她,“那些槐米可还好用?” 桂枝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孙女这两天已经好多了。不过大王送得太多了,我那小孙女才多大,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那么一大车来,我们又要去梗,又要晒干,都差点忙不过来……” 小儿子听她口无遮拦,连忙喝止道:“宁王也是好意,母亲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宁王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着摆手,“给阿婆添麻烦了。那么多出来的槐米阿婆要怎么办呢?” “分送给街坊了。”桂枝自豪地说,“我教他们怎么去梗晒干,以后又要怎么用,然后再分送给他们。这坊里每户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里不会有人再中暑了,大王这也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宁王听了哈哈大笑,向桂枝的小儿子道:“令堂说话当真有趣。” 小儿子赔笑:“家母是乡下田舍人,让大王见笑了。” 听了这话,桂枝不乐意了:“田舍人怎么了?你也是田舍人生、田舍人养的。怎么,到了京里没几天,就瞧不起田舍人了?” 小儿子面红耳赤,还是宁王笑着打了圆场:“我倒是听说乡下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许,每次都训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烦也烦死了。” 桂枝听他发牢骚觉得很有趣,便说:“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下厨去做点我们的家乡菜,请大王尝尝,也算是乡下的东西了。” 宁王连声叫好。桂枝忍不住莞尔,觉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她随后整治了酒食,多是些乡间风味。宁王很是喜欢桂枝的厨艺,一边大嚼,一边与她的小儿子对饮,不时蹈舞助兴,可谓宾主尽欢。天色渐晚,宁王便欲归去,临走之际却又转回来说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婆肯不肯答应?” “大王请说。” 宁王搔着头笑道:“近来天气炎热,太后不思饮食,某以为阿婆厨艺过人,必定合太后的口味。不知能否请阿婆随我入宫一趟,指点一下宫人们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十日,宁王便派了犊车来接桂枝入宫。 桂枝教宫人们做了几道她家乡的菜食,呈给了太后。不多久便见太后殿中来人,说太后极喜欢这几道饭食,又听说是宁王请来的人,便召桂枝入殿一见。 进宫前,小儿子曾给桂枝交代过一些宫中之事,说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过问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见到太后时并不吃惊。虽然不敢直视,不过桂枝偷偷打量了几眼,还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太后的年纪略长于桂枝,不过在宫中保养得宜,倒显得比桂枝要年轻了十来岁。虽然年华已逝,但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简素,除了发间绾着的银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无一饰。 桂枝觉得眼前的老妇一点也不像太后,倒像个民间妇人。寻思间,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宫人的指点向太后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快快请起。” 她说话声音不高,嗓音里虽听得出年纪,却仍有几分悦耳。桂枝起身后,太后便命人赐坐。 桂枝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宫中毕竟不比自家的府邸,太后也不比宁王,她不敢造次。 太后知道她紧张,先温和地开了口:“今日劳动夫人,委实过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结结巴巴地回答,“太,太后……喜欢,不,不胜荣,荣幸……” 太后笑了,对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时那样说话就好。”接着,她又问了桂枝的年岁、身体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见她态度温和,语气亲切,不免生出了好感,觉得宁王那般亲和,当和这位太后的言传身教有关。渐渐地她也能如常地和太后说话。桂枝虽不识字,言语却不乏味。见太后颇有愉悦之色,桂枝更卖力地讲起了种种乡野趣闻,逗得太后不时地掩口。 桂枝出宫时,太后赏赐了不少财帛,又特意对她道:“夫人以后若有空闲,可多进宫来和我说说话。” 桂枝谢了,满心欢喜地出了宫。 小儿子担心母亲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一早就从官署回家等候,见母亲满面春风地下了车,他才放下心来。 进了房,母子俩不免细细地说起了宫中见闻。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谨慎,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还道太后是个多威严的人,不想她竟那样随和呢。” 小儿子笑道:“即便如此,母亲也不可大意。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 桂枝不信:“我看不至于吧?太后看起来脾气很好呢。” 小儿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祸事,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母亲别看太后长得慈眉善目,就把她当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当年又是以哀孝王遗孀的身份入侍先帝,凭着这样的身份,却能将幼子扶上御座,太后绝不是寻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儿又问:“哀孝王是谁?名字这样耳熟。” 小儿子笑了起来:“母亲难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当年文宗废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当年的废太子啊。” 这句话仿若惊雷滚过,让桂枝彻底呆住了。难怪哀孝王这三个字这样耳熟,原来就是李元沛。桂枝记起,当年迁葬的人提到天子复了李元沛的王号,追谥似乎的确是这三个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遗孀,那岂不正是…… 桂枝的脸色变了,难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来……竟是这样…… 那日之后,太后又曾数次遣人召桂枝入宫说话,却都被桂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托了。 儿子久在官场,见母亲如此不给太后脸面,不免心惊。新妇也不住地劝桂枝,让她切莫意气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和新妇,只能长叹了一声。当宫中再度相请时,桂枝便没有再推辞。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语气也如上次一般和蔼,可听在桂枝耳里,却再不是同样的滋味。 察觉到桂枝的态度有异,太后关切地问:“夫人这次话少了许多,莫不是身体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地回答。 太后凝眸:“还是夫人有什么心事?” 桂枝低头片刻,向太后又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说道:“妾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后。” “夫人请讲。”太后含笑说道。 “太后或许不晓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缓缓地说道。 听到黔州二字,太后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滞。她抬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视着低伏于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后听了这话或许会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说道:“以前黔州经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轻时看管过一个西京来的犯人。那里是乡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个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时一直想念着不在身边的妻子,连我们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后,我们曾托人给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却总是没有音信。妾近来才得知,原来在他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她重新捻动佛珠,面无表情地听着桂枝说话:“丈夫过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就改适他人,未免过于薄情。不知道太后是什么看法?” 太后不意桂枝会忽然问她,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轻声说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间之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之,恕我无法解答夫人的疑问。” 说罢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让人将桂枝送出了太后殿。 那之后太后再也没有来请过桂枝。儿子初时也有些疑惑,不住地追问她与太后的谈话。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儿子听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气的份儿:母亲这不是故意揭太后伤疤吗?这事若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自己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他整日里忧心忡忡,就怕皇帝找他的麻烦。可之后数月,皇帝对他却并无二致,弄得他有些疑惑:皇帝是不动声色呢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太后之前的婚姻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太有光彩的事,太后若是明智,自然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提起。 他至此才松了口气。只要皇帝不知此事,他们一家暂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太后那里虽然有所得罪,但日后妻子在外命妇参拜时多去描补,太后宽仁,或许能够谅解。主意定下,他才彻底地放了心。 桂枝并不知自己曾让儿子如此烦恼。经过此事,不免又勾起了她的诸多回忆。她记得当年迁葬的人说过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觉得来西京一趟也该去拜祭一下李元沛这个故人,便动了打听的心思。只是其间新妇又有了身孕,桂枝要分心照管家事,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于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李元沛的墓与其他的陪陵都相隔较远,并不好找。小儿子提着篮子,扶着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俩渐渐走近,却见墓前已静静地立着一人。母子俩都很诧异,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那人听见,转过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宁王。 见到桂枝母子,宁王也有些吃惊。三人互相见了礼,却都一时无言。最后还是桂枝开了口:“大王怎么会在这里?” 她虽对太后有所不满,但对这个性格开朗的宁王却还有着好感,故而语气仍十分亲切。 宁王淡淡地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过继给了哀孝王,名义上他是我的父亲。” 桂枝见他身着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来……” 宁王自嘲地一笑:“虽然算是父亲,我却连见也没见过。不过有人牵挂,所以我会在清明这日过来祭奠。”他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问道:“阿婆又怎么会来这里?” 桂枝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李元沛的墓碑轻轻回道:“妾在黔州时与他认识。” 宁王并不蠢笨,顿时明了:“阿婆不再进宫,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认。 宁王苦笑:“看来阿婆对我母亲有些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桂枝冲口而出,“她现在安安稳稳地做着太后,又怎么会记得他?李郎君却是到死都在念着她呢。” 宁王有片刻的默然,最后缓缓开口道:“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记。” 桂枝不解。 “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宁王安静地说道,“不过若我的母亲当真能忘记他,她这一生或许就不必那么辛苦。” 桂枝困惑地摇头:“我不明白。” 宁王哧的一笑,摊手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见他说了几句正经话,不想这么快他就故态复萌,又嬉皮笑脸起来,倒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了。她转念一想,过继给李元沛一事,宁王应不至于说谎,且宁王也说了,他并不识得李元沛。那这世间还有谁会记着他,且让宁王过来扫祭?也许太后真是有苦衷? 想到这里,桂枝叹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捧到宁王面前。 宁王挑眉:“这是什么?” “这件东西我留了几十年,”桂枝叹着气说道,“原以为不会有人在意了,这次本是想带到李郎君的墓前烧掉的。在这里遇上大王也是缘法,便交与大王吧。” 宁王疑惑着接了过来。 见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继续说道:“这是李郎君遗下的东西。老婆子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交给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这样的渊源。大王既是他的后人,自然比我更有资格保管此物。至于这物事到了大王手里是留是弃,又或是要交给别的什么人,就都与老婆子无关了。” 听得是李元沛的遗物,宁王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向桂枝道了谢。桂枝自觉了了心事,将备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便与儿子一道离去了。 宁王立在墓前,遥见母子二人上了牛车,辘辘去远,这才打开了桂枝给他的盒子。 盒内是一张纸片。因年代久远,纸片已泛黄发脆,纸上一行深深浅浅的字迹,想来是那写字的人手中无力,数次停顿方会如此。 他取出纸片,仔细地辨认纸片上的内容。虽已历经岁月,那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番外二 双陆 李承涣很早就知道了绮素的存在。 在他回到西京之前的两三年时间里,他便在一直密切留意着京都的动向,即便是皇后私底下收了一个养女这样的小事,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那时他正计划着谋夺太子之位,而皇后作为太子的母亲,永无成为他盟友的可能。因此李承涣对她那毫无背景的养女并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期望这个人会与自己有任何交集。 显德十三年的秋天,因郑国公丘立行的进言,李承涣得以离开北府,回到了阔别五年的西京。 皇后身为嫡母,回京后他免不了要去拜见。可入宫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前往皇后殿中,而是向导引的内官道,他想先去承香殿待一会儿。 承香殿为他生母淑妃的旧居。内官知道淑妃早逝,又想到人伦天性不宜阻挠,便答应了。在他们到达承香殿后,内官便领着宫人们去了别处等待,好让他在缅怀生母时不受打扰。 然而内官不知道的是,他去承香殿并不是为了悼亡,而是为了见一个人——昭媛王氏。 李承涣很清楚,作为庶子,想染指天下并非易事,宫中必须得有自己的内应。王昭媛心思玲珑,颇得帝宠,伴驾多年却并未生下一男半女,亟须为自己寻一条后路作为将来的依靠,这使得她成了自己最好的人选。李承涣通过王昭媛的母家与她搭上了线,这次回京正是双方见面详谈的良机。 偏殿的两扇门虚掩着,似乎曾有人出入。李承涣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上前轻轻推门,老旧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内纱帘低垂,帘后两名宫女各自侍立一侧,中间端坐着一人,正是王昭媛。 “晋王?”见他入内,帘内女声轻传,确认着他的身份。 “正是!”李承涣上前施礼,“承涣见过昭媛。” 见过礼后,两人便隔帘相谈。因这本是一拍即合的事,因而这次对谈并未持续太久。王昭媛起身欲归,离开前,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李承涣道:“妾记得此处乃是淑妃旧居?” 李承涣不意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点头称是。 王昭媛环视四周,似有所感,轻叹一声:“淑妃故去后,竟荒废至斯,实在可叹。” 淑妃有子尚且如此,她膝下孤寂,若不早早谋划,真不知将来会何等凄凉。她本有自伤之意,听在李承涣耳里却是另一层意思。生母故去时他年纪尚小,又长年居于藩地,自是无力维护母亲旧居,王昭媛此语令他颇有愧疚之感。 因此王昭媛走后,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缓步走过各处殿阁。他三岁随母亲迁入此处,到八岁母亲亡故前一直居于此。曾经熟悉的家,却再没有了记忆中的温暖,只余一片萧索。这是他在北府能够猜到却一直不愿正视的事:他的母亲本就不得父亲喜爱,逝世后更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母亲虽然因他的缘故而进位淑妃,但她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也许还比不上仅位列九嫔的王昭媛高。 他轻抚过殿中的物件:熏笼、织机、绣架……每一件东西都曾那么熟悉,仿佛昨天母亲还在使用,如今却都已蒙尘。除了自己,大概没人会记得有个女子曾在这里,寂寞地看过庭中的花开花落。 然他的缅怀也只能是片刻的时间,他还有皇后要去拜见,不宜在此久留。很快李承涣便收起不合时宜的伤感,走出承香殿去寻找导引的内官。 从承香殿到内官与他约定的地点必须要经过太液池。他正沿湖岸而行,忽见前方的岔路走出一名少女。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会和他的人生有什么样的牵扯,只是因见那少女并不是普通宫人的打扮而迟疑了脚步。 他正想避开,却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在宫中布设下机关。那少女一时大意,触动了树上的丝线,从而引动了树上倒挂的金钩,眼见着金钩就往那少女白净的脸上飞去。 他未及多想,就冲上前拉开了她。无须多说,这定又是那位顽劣太子的杰作。除了他,还有谁会做如此低劣的恶作剧?他大概从未想过这样危险的圈套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少女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张脸上全无血色。虽然如此,她却还急切地为太子分辩:“殿下孩子气重,有时会作弄一下宫内人,其实没有恶意。” 李承涣失笑,对她细细打量。这少女的容貌算得上秀丽,只是宫中佳丽如云,她这般的样貌并不出众。不过李承涣却注意到,她的眼睛清亮而柔和。在那清澈的眼波下,原本平平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生动。 总算她没忘记李承涣的救助,盈盈地向他施礼道:“无论如何,多谢郎君相救。” 显然她并不确定李承涣的身份,才用了这样的称呼。 李承涣低头,刚才为了拉开她,自己反被金钩带到,衣袍的袖子上拉出了寸长的口子。这多少让他有些懊恼:衣服划破,还怎么去见皇后?于中宫面前失仪,必然会影响到他之后的计划。 那少女显然也发现了他袍衫上的划痕。她犹豫地绞了一阵袖子,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奴的居所离此不远。郎君若不介意,请随奴前往,也许可以想法补救。” 李承涣本能地觉得不妥,仓促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暗暗权衡了一阵,最后叹了口气:“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他跟随这少女去了她的居室。她居住在皇后的殿中,且从房舍之内不多却精致的陈设上来看,她的身份并不普通。她的打扮既非宫人,亦非嫔妃,李承涣略一思索,便猜到她定就是那所谓的皇后养女。 他脱下身上的衫袍交给她缝补,她熟练地飞针引线,他无所事事地在旁等待。他极少与女子独处一室,时间一长终究有些尴尬,不自觉地避免与她对视。垂目之间,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散落于书案的纸张上。几页纸上都写满了字,想来是她的习作。他素来喜好书道,不免凝神细看。 一看之下,他不由得讶异。她习的竟是盛行过一时的韩体。这韩体是由曾经的中书侍郎韩朗所创,昔日在西京极受追捧。只是世情冷暖,韩朗被贬后,曾名动天下的韩体也随之销声匿迹了。倒不想这少女年纪轻轻,却在学习他的字体,且已颇具神韵。 他举目再度打量她。她微微低头,素手无声地牵引着针线穿行于衫袍之间。她的唇边微带笑容,神情安详。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在世时,也是这样为他裁制衣物的。他胸中泛起一阵异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如涟漪一般散开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自那以后,他开始有意识地留心她的消息。几乎不必费什么力,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世——原来她是韩朗的女儿。 他在宫中布有眼线,要与她再次相遇并非难事。他收藏过韩朗的手迹,便从旧藏中选出了两份韩朗亲笔书写的诗文,作为补衣的答礼送给她。她眼中的惊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为自己的善察暗暗得意,讨她的欢心竟是如此容易。可片刻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料错了。 他们在假山后遇上了太子李承沛,他正在和一个宫女亲热。那宫女的相貌颇为出众,绮素只看了她一眼便双眸黯淡。在容貌上,她显然不是那宫女的对手。她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清楚明白地泄露了她的心事。除了李承涣,其他人却都不曾在意她的情绪。 李承沛正忙着缠着她做花钿。绮素的目光在那宫女的额上稍作停留,便垂目不语。李承涣顺着她的眼光瞧了一眼,看清了那宫女额上正贴着一枚精巧的金钿。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心中浮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他一向认为李承沛的太子做得一无是处,她如此关心,大概也只是恋慕太子的权势,原来她也不过是个虚荣的女子。 故而李承沛离开后,他半是叹息半是揶揄道:“他是太子。未来的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她却涨红了脸:“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他没有揭穿她,却也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致。两人就这样匆匆分别。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没再去关注她。毕竟要做一个人人称道的贤王并不是一件易事,何况他也渐渐到了可以纳妃的年纪,婚事也要开始筹备了。皇帝召见时也曾与他谈及,问他可有中意之人。他并没有马上回答父亲的问题,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婚姻也将是他未来的筹码。 最终宋遥为他相中的是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 中书令冉训素与太子亲厚,他们有必要拉拢重臣,好与冉训相抗。何况崔家本为高门,娶崔氏女为妇原就是极为体面的一件事。李承涣稍作考虑后便应允了,之后以宋遥为首的僚属就开始为此事而频频奔走。绮素的影子在忙碌中逐渐淡去,直到他们于上元节重逢。 京兆尹苏牧的二子陪同家中的女眷出游,与他相遇于街市。他与这兄弟俩有过数面之缘,对他们颇为欣赏,因此便邀他们往自己的宅中长谈。犊车驶进宅邸,苏家的女眷纷纷下车,他这才发现她也在其中。 他有片刻的惊诧,随即想起韩朗娶妻苏氏,她与这兄弟俩有亲,一起出现并不奇怪。 他释然,笑着上前招呼:“是你。” 她向他施礼。 他说:“这是我私邸而非宫中,不必拘礼。” 她却坚持行了礼。在礼数上,她是从不会出错的。 他一笑,与她寒暄。她言辞之间对他有些防备,不知是因为上次他说的话,还是因为太子——他在京中称贤之事,想来她也听说了。 他虽有心与她再聊上几句,却因苏家兄弟在场,不便逾礼;而她寒暄两句后就退至一旁与同来的表姊妹为伴,显然也无意再和他交谈。他只好陪着苏仁、苏仪说话。苏氏二子与他颇为投契,没多久他们便说起了北疆仍在进行的战事。 苏家的女眷对他们所谈的政事不感兴趣,因此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小声交谈着。不过李承涣却注意到,绮素虽在与苏家女儿们说话,却时不时地看向他们,似在留意他们说话的内容。 李承涣既诧异又好笑,她一个年轻女子,难道还能听得懂政事? 也许是出于好奇,他趁众人倾听乐人琵琶之际向她靠近,轻声问道:“小娘子在想什么?”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和她说话,吃惊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我在想今日宫中欢宴,不知是何光景。” 他明白她的掩饰,拖长了语调道:“不过是一帮文人吹捧颂圣,了无新意。” 她诧异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微含讥讽地一笑:“太子说的。” 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果然脸色微变,显然,她很清楚李承沛这样做的后果。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小娘子很关心太子?” “太子待奴如同手足,奴自然关心。”她口是心非地回答。 “那么请小娘子向太子转达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后巡幸东都。天子出行,太子理当监国,请太子好自为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太子监国不力,对他是极有利的。 不过话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收回。绮素自然会让太子知道这次监国的重要性,就算太子不放在心上,皇后也一定会为他打算好的。 确如他所说,一开春,皇帝便移驻东都,并命他同往。行旅在外似乎让皇帝颇为愉悦,不是命他陪同游猎,就是品题字画。他在北府数年,骑射颇精,又自幼在书道上用过苦功,故常能与皇帝心意相契,皇帝待他也愈见亲厚。 这日他被皇帝召入宫中论道。父子俩越说越相得,末了,皇帝感慨:“若太子能有你三分上进,朕又何至于日日忧心?” 李承涣不敢显露自己的意图,低头答道:“殿下年纪尚幼,日后定然也知上进。”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样的反应让他有些犹疑,不知父亲心里如何作想。他想父亲若要再提起太子,他并不方便接话,因此便借口还要拜见皇后,请求先行告退。 皇帝颔首,却在他将要退出时将他叫住:“正好,我这几日新写了几幅字,你替我送去,交给皇后。” 李承涣知道皇帝每有新作必令皇后品评,便小心地接了字,送往皇后殿中。 因近来皇帝器重李承涣,皇后对他颇有心结,见到他时也淡淡的。李承涣对她的态度并不吃惊,镇定自若地面对着她的冷淡。 皇后毕竟是极仁厚的人,李承涣笑脸相对,她也很难一直绷着脸,何况李承涣还呈上了皇帝的书作。她对着皇帝的笔迹端详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李承涣见皇后缓和了面色,自然要趁此机会改善与她的关系,便捺着性子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待他从皇后殿中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天边暮色苍茫,庭中霞光遍染。园内小径旁的秋千架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轻轻晃动。 李承涣认出那是绮素,她正坐在秋千上摆弄着什么东西。李承涣好奇,悄无声息地上前,在秋千上轻轻一推。秋千上的绮素吃了一惊,猛然跳下了秋千。 待看清是李承涣,她不由得怒目。李承涣故作不知,扶着秋千架微笑道:“小娘子何以一人在此?” 绮素扭过脸去不说话。李承涣看清她把玩的乃是双陆的棋子,便笑问:“莫非是因为无人同玩双陆,才会如此落寞?” 绮素似乎觉得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后才以微带揶揄的语气反问道:“大王如此问,莫不是有意相陪?” 她知道李承涣从不在玩乐之事上多费时间,料想他不会答应,故才做此问。不想李承涣却是一笑:“有何不可?” 他如此轻易地答应,倒让绮素有些诧异。可话已出口,便不好再推托,她默默地取出了全副棋子并棋盘,两人在不远处的石案旁坐下,开始博弈。 绮素先掷点,分别是三和六,接着李承涣掷出四和五,二人依点数行棋。 “此棋可是太子所赠?”下了一阵后,李承涣出声问道。 绮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大王何出此言?” “陛下尚俭,宫中除了太子,何人敢用此等奢华之物?”李承涣的话不无讽刺,“郑公在北府常为粮草发愁,太子却用如此珍稀的东西制作玩物。” 他一向不喜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却在她面前让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好几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想大约是因为她对李承沛的在意吧?那样的重视让他很不舒服。 绮素低头又掷了一次,才想到为太子分辩:“这并非殿下之物,而是他和常山王斗鸡赢回来的。” “常山王?”李承涣掷点的手一顿,开始在脑中搜索对此人的印象。 “殿下与常山王亲厚,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她故作平淡地解释着,“殿下并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 “你在意他。”李承涣下了断语。 绮素面上泛起了红色:“我,我并没有……” 李承涣抬头看向她,面色渐渐严肃:“你对我也算有过恩惠,我不免要提醒你一句:太子的身份不同寻常,非你良配。” 绮素霍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棋盘。她直视着李承涣,大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嫁与太子!奴自知身份,不敢有此奢望!”说完她便跑开了。 李承涣见她跑开时眼中已泛起了泪光,知道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他看着散落的棋子,在心里轻叹:可惜了一局好棋。也好!他想,将李承沛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最好不要同前途注定黯淡的太子绑在一起。 而事实正如他所料,形势急剧地向着不利于李承沛的方向发展。他隐于幕后,牵动着局势的发展,如同操纵着傀儡丝线的伶人,翻云覆雨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在他面前,李承沛不堪一击。看着父亲在李承沛一次次出错后失望的眼神,李承涣知道他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 成功比他的预期来得更早。金丸事件之后,皇帝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大发雷霆,然后处罚太子,反而代之以长久的缄默。整整一个月,皇帝没有对太子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 皇帝的异常让宋遥也不安起来,悄悄地建议道:“陛下看来未有易储之意,大王或当另做打算……” 李承涣明白他所说的“打算”——他在北府曾秘密操练兵马,作为最后的手段。他的确想过,若不能废掉李承沛而代之,他并不介意效法父亲当年。但当时他却否定了宋遥的提议:“再等等。” “可是再拖下去……”宋遥不禁皱眉,“若是陛下起疑,将来追查起来,知道我们……” 李承涣摆手:“父亲当年逼上皇退位,有失孝义,以致至今犹留有心病。将来记于青史,纵然一世英明,也必有骂名传世。我无意重蹈覆辙,不到最后关头,不可做有违大义之事。再等等吧!以父亲之英明,若不是要对立嗣一事做出决断,他不会犹豫这么久。” 宋遥不敢违背他的意思,默默地退出。不料片刻后他便返回书室,既似讶异又似兴奋地禀报道:“宫中来人,请大王前去西内。” 西内乃太上皇的居所,李承涣回京后也曾出于礼节而前去拜见。只是上皇不问政事多年,与皇帝的关系又甚是微妙,他并不曾特别亲近。太上皇偏爱李承沛,对他颇为疏远,这样主动召见他还是头一次。 李承涣不知上皇究竟何意,但身为子孙,总不能慢怠了祖父,因此具备衣冠之后便前往西内求见。 太上皇退位之后,镇日听歌赏舞,西内丝竹之声终日可闻。可这一日,李承涣直到走到太上皇所居的殿阁,也不曾听到舞乐声,反而异常沉静压抑。殿前一名中年女官伫立,见李承涣出现,上前施礼。李承涣知她是太上皇身边之人,连忙还礼。 那女官避过他的礼,微笑道:“上皇与陛下已在内等候,大王请随妾入内。” 李承涣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入内。殿内榻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拢袖而坐,正对着下首的中年人说话,正是太上皇与皇帝。 李承涣不禁微微诧异,他以为父亲逼迫祖父退位,二人就算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也必势如水火。且皇帝即位后就绝少踏足西内,足以证明父子之间的关系的确不佳,不意今日竟会见到两人如此平和地交谈。 太上皇听见响动,转过头来时李承涣已恭恭敬敬地下拜。太上皇有短暂的沉默,似乎在打量他,过了好一阵才淡淡说道:“不必多礼。” 李承涣起身,迎上太上皇的目光。太上皇虽退位多年,眼神却仍然清明锐利。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却已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坐。”太上皇简短地说道。 李承涣谢过,在皇帝之下入座。 “父亲这是……”皇帝有些迟疑,不知太上皇的用意何在。 “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想问什么,”太上皇看了皇帝一眼后说道,“所以我把承涣叫来,好把话都说开了。易储之事,我并不赞成。” 李承涣听见此语并不吃惊,故而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只是垂头不语。 “不过,”太上皇却又对皇帝继续说道,“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这个决定只能你做。若你真觉得承涣更宜为储,我不会反对。” 这话出口,不但李承涣,连皇帝也甚是吃惊:“父亲!” 太上皇转目凝视了皇帝片刻,继而叹息:“我是更喜欢承沛,但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断。此时我出来保承沛,父子兄弟必会再起纷争,这绝非家国之幸。这话我前几日也对皇后说了,我还对皇后说,让承沛从此退出,未必不是好事。她虽然伤心,但大抵也已接受了现实。她那边你无须过于顾虑。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该有自己的判断,用不着再问我的看法。” 这番话让皇帝极为震惊,许久之后他才似回过神来,向太上皇一揖:“多谢……父亲……” 太上皇没有回应,却转向李承涣:“承涣。” “孙儿在。”李承涣忙回答。 “皇帝若许你太子,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嗣君。” “是。” “我说过,我不会反对,但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请祖父赐教。” “别伤了承沛性命。” 李承涣大惊,连忙下拜:“孙儿惶恐。” “承涣,”太上皇的声音里透出疲惫,“这不是命令,而是祖父的请求。” “孙儿……”李承涣以手加于额上,郑重下拜,“孙儿答应,只要承沛安于王位,孙儿必不会薄待。” 太上皇点头:“承沛还肯听我的话,我会劝他。” 祖孙三人达成了共识,数日之后,皇帝便正式下诏易储。 多年的筹划得以成功,李承涣可谓是扬眉吐气。可他很快就发现,这还不是他高兴的时候。因为就在废黜了李承沛的太子之位后,帝后将绮素嫁给了他。不久之后,他就从太子妃崔氏口中听到,是绮素和承沛一起向皇后请求,才让皇后答应了这件婚事。她到底还是嫁了李承沛,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原来是自己看错了她。 废太子长居京中多有不妥,故皇帝将李承沛封为平恩王,命他夫妇居于永州。李承沛夫妇离京前,他在宫内见到了他们。原本的太子迁居他地,而他这个庶子却入主了东宫,他本以为这样的相见必然尴尬,不想李承沛却十分平静。仿佛一夜之间,李承沛就换了个人。 李承涣看到绮素轻轻扯了一下李承沛的衣袖,李承沛状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这样的默契让他觉得很刺眼。 “太子妃如此美丽,太子好福气。”绮素对他说道。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崔氏。崔氏的容貌比绮素美,性子也和顺,可他还是隐约觉得有缺憾。他想起那日同玩双陆,他对李承沛下的断语。此情此景之下回想,竟是有说不出的讽刺。可他面上却是淡淡的,甚至还能与她客气:“平恩王的福气看来并不比我差。” 她听了羞涩地低头,李承沛却笑得越发傻气。 后来他想,他是不是就在那时对李承沛起了杀心?为什么在失去了那么多之后,他的兄弟还能笑得那般没心没肺? 他答应过祖父,只要李承沛安于王位,就不会伤他。可若他不安呢?李承涣冷笑:李承沛和他流着相同的血,对权力的渴望早已藏在了他们的血脉里。在永州时的李承沛或许察觉不到,可一旦他回到了西京,回到这充斥着欲望的都城,他还会那般平静吗? 他再一次算计了自己的兄弟。他让李元沛回京,一步步诱导着他走向谋反的路。李元沛果然中计,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上元夜,李元沛谋反事发,他命宋遥审理此案。宋遥很快就得到了常山王的口供,李元沛与他乃是同谋。 他方召见了几位宰相,便有内官来报太后相请。 此时太后请见,必然是得了消息。他素来不愿违拗了太后,便急急赶去。太后手捻佛珠,坐于屏风之前。他见过礼,却瞥见一角衣袖微露于屏风之外。袖上的刺绣精美,让他知悉了此人身份,她必是为了李元沛而来。 太后想为李元沛求情。可他耗费这么多的心神,又岂肯让李元沛轻易脱罪?他故作不知根由,让太后叫宋遥来询问。宋遥跟随李承涣日久,自然明白李承涣的用意:有些话李承涣不便说,他却说得,因此他的口吻异常激烈。 李承涣一边斥责宋遥无礼,却一边用目光扫过屏风。露在外面的衣袖轻轻抖动,可见屏风后的人情绪很是激荡。他微微垂眸,随即举盏摔在了地上。这是给宋遥的信号,让他适可而止。 宋遥不敢再说,匆忙地退了出去。 太后瘫倒在榻上,过了许久才绝望地问道:“你们……要怎么处置他?” 他看了一眼屏风,默然片刻,最终轻轻地说道:“儿子尽量保全他的性命。” 李元沛被废为庶人,幽禁终身,他不必担心这个兄弟会再有翻身的机会,是以并不介意留下他的性命。太后没有再求情,显然她也知道,这是他的底线。她闭目良久,又轻轻说道:“宁王妃怀有身孕,她对此毫不知情。” 李承涣点头,答应让她留下。退出太后居室之时,他向屏风投去一眼,随即微微冷笑,若能早些知晓今日的结局,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李元沛谋反一案很快定了下来:常山王被赐死,李元沛被贬居黔州;赐给李元沛的宅邸、财物一并收缴,对皇帝不满的大批宗室也被治罪。李承涣大获全胜。 宁王府被收回以后,府内所有东西都由内官列清,呈交御览。李承涣不过略翻了翻便将长卷推回,他对宁王府的物品没有兴趣。内官待要退出,他却忽然想起一事,问他道:“内中可有一副象牙双陆?” 听得皇帝相问,内官连忙翻阅卷中名物,最后回答道:“确有象牙双陆一副。” 他勾了勾手。内官会意,即刻命人找出那副双陆呈上。李承涣就着内官的手看了一眼,正是他和绮素对弈时用过的那副。 他留下了那副双陆。 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解,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询问。待所有人都退下了,李承涣才打开棋盒,凝视着里面的棋子。经过这许多年,象牙的颜色已微微泛黄,却更显温润。他拈起其中的一枚,想着她是不是经常与李元沛打双陆,才会将棋子磨得如此光滑? “陛下,”内官在门外禀报道,“太妃来了。” “请她进来。”李承涣应道,顺手将棋子扔回了盒中,置于内室的箱笼之内。 王太妃便是当初的王昭媛。因与他合作,她最终得到了他的善待,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而他也很满意这位太妃的识时务,内宫有不决之事,他更倾向于与她商议,而不是皇后。今日他特意将她请来,正是为了绮素的去留。 太妃果然善于察言观色,几句话之后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圣人难道想将她安置在我这里?” “她是以祈福之名留在宫中的,与太妃一道更为妥当。”李承涣道。 “那……”太妃有些迟疑,“这孩子的将来,圣人有何打算?” 李承涣失笑,连王太妃这个盟友都疑心他想对那孩子下手吗?他温和地说道:“元沛有后,太后也好安心。” 太妃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她爱惜羽毛,虽助皇帝夺得了太子之位,却不愿自己手上沾血,便道:“这样也好,于圣人声名有益。” 见太妃明白了自己用心,李承涣笑道:“就有劳太妃照拂了。” “分内之事,圣人何须客气?”太妃笑答。 很快她就将绮素接了来。初时太后对这样的安排颇有疑虑,后来见太妃照顾妥帖,这才放了心。李承涣不便与绮素接触,却时不时地来探望太妃,打听她的情况。 “她性子柔顺,照顾起来并不麻烦,”太妃说道,“只是我看她忧思甚重,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日后能不能顺利生产。” 这却是他无能为力的事,便只是道:“还请太妃多加留意。若缺什么,只管去找皇后。” 太妃应了,欲起身相送。他却摆了摆手,让她不必如此。太妃这才止步,目送着他离开。 回到会宁殿,李承涣从箱中取出那副象牙双陆把玩良久,最后叫来一名宦官,在他耳边吩咐数语,宦官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照看绮素的宫女打开房门,却见门口静置着一个尺余的木盒。她俯身拾起木盒,发现内中是一副象牙雕刻的双陆。 她将双陆捧回了屋内,笑着向绮素道:“娘子快看,好精致的棋子呢。” 绮素起身,见到盒中的双陆,打翻了案上盛酪的银盏:“这是……这是谁送来的?” 宫女摇头:“不知道,就放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绮素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中,眼中不断有泪水涌出。 “娘子怎么了?”宫女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绮素匆忙拭泪。 宫女劝慰:“娘子可别哭伤了身子,对孩子不好呢。” 绮素擦干净了眼泪,对她微笑道:“你看,我这不是没哭了。替我梳梳头吧,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这就对了。”宫女见她开怀,喜气洋洋地拿起了梳子,“娘子想去哪里?” “去太液池边可好?” “好,咱们就去太液池。” 宫女一边细细地梳理长发,一边与绮素说笑。窗外微风拂动,柳枝上的露水在晨光下滚落,在青石上溅起了一朵轻盈的水花。 番外三 凄凉犯 京郊某处山青水绿,是块绝佳的宝地。碧色河水环绕山峦,犹如翠带。河岸杂植花树,春日桃花盛放,落英缤纷;入秋红枫成片,霜林醉染,俱为胜景。都中贵戚往往于此处修筑别院,用作游幸之所。河岸因此雕梁画栋延绵不断,直至山口。 沿山而上,清幽之处有一间尼寺,寺院不大,却受着皇室的供奉,早些年曾引起好些猎奇者的注意。坊间传说,先帝在世时,曾有妃嫔在此落发,游人去寺中进香时,也好向众尼打听宫中的秘闻。可对着香客们的询问,寺中女尼却个个双掌合十、口念佛陀,任凭如何试探,竟无一人能问出那位嫔妃的所在。时日久了,大家都渐渐淡忘了此事,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当作笑谈。忽然有一日,山道上来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打着皇室的旗号,遮天蔽日一般入了寺中。有些游人好奇之下前去打听,却被告知是太后亲自带着兰陵公主到寺中进香。众人疑惑,这么一间小庙何德何能,竟与皇室关系如此密切,连太后都要来此进香?莫非当年妃子出家的传言竟是真的?不过才短短一日,那位神秘的先帝嫔妃就再度成了坊间热议的话题。 外面的议论,寺中的太后和兰陵公主都不曾听见。兰陵公主对母亲定要来这里进香感到很奇怪,但她年轻好动,正巴不得出门游玩,很快便将些许疑问抛诸脑后。这一路出行,她见到什么都新奇,甚至会不时将车窗上的纱幕偷偷揭开,以便看得更加清楚些。太后却不比兰陵公主,虽然不用攀爬山路,可她到底上了年纪,光是这一路颠簸便让她有了些疲态。公主事母至孝,陪着太后烧了香,便忙扶着她去静室休息。 在静室坐下,便有宫人忙前忙后,送上种种果点。住持则亲自捧了茶盘,向太后及公主奉茶。太后饮下少许茶汤,缓缓开口问道:“明慧禅师何在?” 住持回答:“正在外面等候。” “请她进来。” 住持应下,退出禅室,片刻后领着一名中年女尼入内。 那女尼向太后下拜,却被太后扶起:“阿师不必多礼。” 女尼起身,众人这才看清她的长相。这女尼已不在盛年,又无粉黛之饰,却依稀可见清丽之颜,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必定十分美貌。 “瑶光,”太后轻唤兰陵公主的闺名,“来见过阿师。” 兰陵公主上前向女尼一福:“明慧师父。” “不敢。”明慧待要闪避,却被太后按住,就那么受了兰陵公主一礼。 兰陵公主起身,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尼。明慧有些局促,回避着她的目光。可当兰陵公主和太后说话时,她却又不住地看向兰陵公主。 太后只作没看见,放下手中茶盏,和蔼地问明慧:“阿师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每日研读佛经,也能静心度日。”女尼回答道,“太后近来身子还好?” “也还好,就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比以前。” 兰陵公主听了几句她们的对话,甚感无趣,便向太后道:“母亲,你和阿师聊会儿,我到外面逛逛去。” 太后数落道:“你这孩子,怎可慢怠了阿师?” 明慧却连忙道:“无妨,公主且去游玩。” 兰陵公主得意地看向太后:“阿师是出世的高人,才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太后赧然,对明慧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 明慧却微微一笑,对兰陵公主说道:“寺中还有几处好景,公主若有兴致,倒是值得一游。” 兰陵公主欢呼一声,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太后忙让宫女跟着她,又不住地念叨:“慢点,让她慢点。” 兰陵公主的离开仿佛带走了所有的亮色,室内忽然沉寂了下来。良久,太后才抬手,让众人都退出去。 室中只余太后和明慧女尼二人,明慧复又起身,向太后深深一礼:“多谢太后这些年一直照顾这孩子。” “你也不必谢我。皇帝事繁,宁王又是个荒唐性子,”太后微笑道,“多亏瑶光陪在我身边,给了我不少安慰。今日我是特意带她来一起进香的。” 明慧甚是感慨:“当日离宫出家,以为贫尼母女今生再无相见之期,不想今日竟然还能相逢……” 这明慧女尼便是当初出家的先帝嫔妃柳氏。 太后看她眼圈红了,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道:“母女相见是喜事,哭什么?” 明慧抹了抹眼角,笑着问道:“太后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带她来,可是有什么事?” 太后含笑道:“禅师果然聪明。瑶光亲事已经定下,过几个月就要出嫁了。我想着也该告诉你一声。” 明慧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关切地问:“不知定下的是什么人家?” “程家。” 明慧想了想,问道:“程相公家?” 太后点头:“是程谨的次子,叫程灏的那个。程家的家风一向清白,那孩子脾气甚好,肯迁就人;话虽不多,但挺有主意。我和皇帝都觉得这亲事合适。” 程谨官至宰相,辅佐了两代天子,如今虽已致仕,却是桃李满门,德高望重。若程家儿子真如太后所言是个好性情的人,的确是一门好亲事。明慧点头:“太后费心了。既然太后和陛下都觉得合适,想必是合适的。” “你不反对就好。”太后顿了顿,又道,“瑶光长大了,先帝也走了这么多年,你若想与她母女相认,也是使得的。” 明慧的眸子亮了一下,却很快黯淡了下去,摇头道:“当初我意气用事,把她舍在宫中,如今又有什么面目相认?她一直以为生母已逝,现在让她认母,只怕反添她烦恼。她并不是没有母兄疼爱,我亦已习惯与青灯古佛相伴,还是不认的好。” 太后叹息一声:“言之成理,那这件事就此作罢了吧。” 她要说的事已经说完,便想起身传唤宫人,却又听到明慧迟疑道:“太后留步。贫尼……受人之托,还有件事想向太后禀明。” 太后坐了回去,颔首道:“请讲。” “寺中还有个人想求见太后。” “什么人?”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慧犹豫片刻,靠近太后耳边低语数句。太后微露诧异之色,好一会儿才道:“请禅师引路。” “这边请。”明慧开了门。 门外不远处就有宫人守候,见二人出来都起了身。太后摆了摆手:“我想与禅师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明慧领着太后向寺院后的小径走去。山路曲折,并不好走,太后腿脚有些不便,虽在明慧的搀扶下,也有些气喘吁吁。走了不短的时间,两人才见到一处简陋的木屋。明慧在屋前停了脚步,对太后说道:“就是这里了。” 太后点头,上前推开了门。 屋内也如外观一般简陋。太后环顾片刻,见室中不过一几一榻及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箱笼而已。几上置有经卷,榻上一人拥被向内而卧,看不清面容,只可见其散落于脑后的白发。听见有人入内,那人缓缓转头,却是一个枯瘦的老妇。 那老妇病得甚是沉重,不但肤色蜡黄、眼窝深陷,她睁开眼时,眼白还微微泛黄,眼神也已浑浊。她便用这浑浊的目光打量着来人。太后走到卧榻之前,迟疑片刻后,才不确定地问了声:“是崔娘子吗?” “是!”那老妇挣扎着要起身,“民妇见过太后。”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太后让她躺下,“多年不见,我竟认不出娘子了。” 这老妇便是当年被先帝废为庶人的崔氏,太后曾听说她被废出宫后便一直带发修行,不想竟又在这里碰上了。 崔氏又躺了回去,对太后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明慧跟着太后进了屋,此时上前代为解释道:“崔居士是十年前搬来的寺中,一直在此带发修行。贫尼虽然见过,却一直不知她的身份。若不是数日前她向贫尼吐露,贫尼也想不到寺中的女居士竟然就是当初的废后。她坚持要见太后,却不说明因由,贫尼也甚是为难。可贫尼看她实在虚弱,又怕她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斗胆恳请太后一见。” 太后点头,向崔氏道:“若有我需要帮忙的事,只管开口。” “不,”崔氏嘶哑着开口,“民妇不是想求太后帮助,而是想向太后认罪。” “认罪?”太后不由得一愣。 “民妇做过一件错事,万死不能赎其罪孽。” 太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什么事?” “当年那个孩子……”崔氏艰涩地说道,“是……是民妇所害。” 明慧听说过哀孝王之事,听闻此言也是大惊。她只是同情崔氏的遭遇,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隐情。若是太后迁怒,会不会给寺中惹出祸事来? 她忐忑地观察着太后的反应,觉得太后在听到崔氏的话时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接着猛然拽住了崔氏的手,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哀孝王之子是民妇授意……推入水中……” “为什么?”太后语气变得激愤起来,“你为什么要害他?” 崔氏在宫中为后时,太后还只是妃嫔,又一向恭顺,还是第一次见她动怒。崔氏忍不住浑身颤抖,别开头道:“朝臣中并不是没有同情哀孝王的人,他的遗腹子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先帝让你做的?”太后尖锐地问道。 “不是,”崔氏连忙摇头,“先帝从没这么说过,他对那个孩子比对自己的儿子都好。罪妇那时认为先帝太过仁厚,必是下不了这个手,所以……” “所以你就代他出手了?”太后讽刺道。 崔氏挣扎着下床,跪伏在地。她年老病重,做这几个动作已是用尽了全力,伏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明慧到底不是当事人,见状有些不忍,挪了一下脚步,转念间又觉得她罪有应得,且不知太后会是什么态度,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 “请……太后降罪。”崔氏喘息着说道。 许是见了崔氏的病弱之态,太后的怒意稍减,语气也略微平静下来:“你的意思是,先帝并不知道此事?” “不,不知……”崔氏刚开了口,却忽然想起那孩子出事后,先帝曾经来过她的殿中,向她询问那孩子落水后的详情,她让身旁的宫人复述了一遍那孩子落水的经过。 先帝听时面无表情,没问任何问题,听完后也就不再提起此事。那孩子的死就被当作意外了结。当时她还以为已经遮掩了过去,可现在回想起来,先帝对她的态度日渐微妙正是从那时开始的。且她被废前,先帝颇有深意地问过她一句:“皇后有没有资格母仪天下,难道皇后自己不知?” 她当时不解先帝之意,现在想来,莫非先帝是认为她对一个幼童出手,已无身为国母的资格,才会有此质问? “我没告诉过先帝,”最终崔氏不确定地改口道,“不过先帝有没有猜到,罪妇不敢肯定。” 自然是猜到了。太后木然地想道,他说他知道是谁,但是不会告诉她。他那样精明,怎么可能会猜不到?她花了半生的时间来设局报复,却被告知竟连复仇的对象也弄错了。她曾以为先帝只是不甘心,才会编出这样的一套话来骗她,却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良久,太后才颓然道:“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何用?” “被废出宫时,罪妇曾想过要坦白,”崔氏道,“可又怕连累了家人。之后十年间罪妇娘家一系厄运不断,最后竟致离散,或许便是因了罪妇当年种下的恶果。罪妇想要向太后赎罪,奈何已是庶人,再难与宫中通信。前些年听说这间尼寺有皇家供养,就想着也许有一天能见到宫中人,便到这地来修行。这几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当日所为,我日夜为那个孩子诵经,希望他能早登极乐。罪妇知道这样并不能赎清我的罪孽,可是罪妇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万幸今日能见到太后,请太后治罪,我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 “罪责?”太后苦涩地说道,“无论我怎么惩罚你,那个孩子也不会回来了,你又能承担什么?” 崔氏抽泣着不住地重复着:“是我错了,请太后降罪。” 太后凝视着伏在面前的崔氏,许久之后,她一声长叹,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屋。 明慧将崔氏扶回了卧榻,急急地追到了屋外。 太后并没有走,只是安静地站在房前的空地上。 明慧上前,小心地问道:“太后打算如何处置她?” 太后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明慧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太后如此宽宏。” “若是早几年知道真相,我必不会放过她,”太后道,“可现在……这些年死的人够多了。她已时日无多,杀了她又有何益?何况……” “何况?”明慧小心地重复着。 太后喃喃说道:“谋害那孩子的人先帝心知肚明,却始终不肯对我言明……” “太后的意思是……先帝在回护她?”明慧迟疑着说道。 太后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但我不想再深究了。” 与崔氏的会面并不长,太后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她疲倦地摆了摆手,让明慧不必再说。明慧只好扶着她,沿山路返回。走到一处坡道,远远地便见兰陵公主站在顶上向她们招手。显然她已尽了游兴,急切地奔到两人面前,含笑唤太后:“母亲。” 太后勉强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出话。随侍公主的宫人只道太后是累了,忙从明慧手中接过太后,扶着她走上坡道。 兰陵公主察觉到太后的情绪有异,转向明慧问道:“禅师,我阿娘怎么了?” 明慧有些为难,没有直接回答:“还请公主这些时日好好陪伴太后。” 兰陵公主看了看太后的背影,点了点头:“我会的。” “公主……”明慧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说道,“请公主善自珍重。” 兰陵公主谢了她的好意,快步追上了太后。 明慧看着她们渐渐走远,她本想嘱咐瑶光,请她婚后不要自恃公主身份,要用心对待夫婿,两人相敬相爱,白头偕老。可话要出口时,她却想到了今日之事:崔氏为先帝造下了杀业,太后为报杀子之仇接近先帝;先帝虽倾心于她,却又想为崔氏遮掩,最后竟引出这几十年来无数的变故。细究起来,一切的纠葛不就是源自一个爱字?这种种可怕之处,她竟不知该不该再嘱咐女儿了。 太后与公主很快起驾,寺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三日后,崔氏殁于山后的小屋内。她这一支已无直系亲人,便由尼寺负责安葬。 崔氏下葬完毕,众尼陆续返回寺中,只有明慧还伫留于墓前。日暮渐沉,禅寺钟声响起,众尼开始了这一日的晚课。很快,悠远的唱诵经文之声便在幽静的山谷之间飘荡: 人为恩爱惑,不能舍情欲。 如是忧爱多,潺潺盈于池。 夫所以忧悲,世间苦非一。 但为缘爱有,离爱则无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