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纪事》 引子 这是一条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普通的道路,如同一根纤细而坚韧的丝线,弯弯绕绕,但却十分执著地穿越滇西和缅北的莽莽山川,延伸向那遥远的海洋和神秘的国度。千百年来,古道寄托了多少希望和梦想,也承载了多少悲愁和血腥。而人们总是乐此不疲地前仆后继,用弱小的生命倔强地演绎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古道以无比的宽怀包容了这一切,承载了太多关于人类的痕迹。 我的那个与古道密切相关的并不遥远的家世,便是这历史的沧海一粟,虽不算厚重,却也是这其中的一分子。那只见证了多少人的命运和劫难的翡翠凤镯,那个湮没于乱世的边关化外的末代扶夷府,以及那个湮没于战争的曾经名响一时的早家马店,那些遭受着时势的苦难但却深爱着自己的家园和祖国的人,在人们的口碑里反复地传说,数十年来耗费了人们的许多口沫和泪水。 我从四五岁开始就时常和爷爷在一起,随着他在神秘的高黎贡山里钻林走箐。或许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我从小对于山野有着一种近乎于痴迷的感情。后来上了学,每逢假期,必定要到山里和爷爷住上一段时间。无事的时候,爷爷总喜欢凝望着那条无始无终的古老道路,悠悠地翻阅那些凌乱而丰富的记忆。渐渐地,我也就知道了许多关于古道、高黎贡山和早家马店的故事。于是想做一些纪录和整理,留作人们闲余回味的料子。 第1章 寻梦之旅 一次出猎中的偶遇,在我爷爷早发义幼小的心灵里幻化成一个执著的梦,镌刻成前世今生注定的那份缘,牵引着他走向古道边关。 明朝洪武开边平乱,征伐夷方,先祖随大军辗转西来。几年之后,军队平腾越,长驱南下,拒敌于大金沙江,划江为界,勒石立誓,得胜班师,留下军队驻守腾永边地。先祖带着几个当地募兵留守高黎贡山要隘,建成了古道上最早的驿站,先祖便做了驿丞,在高黎贡山古道边筑屋定居,生息繁衍,渐渐发展为村寨,这便是后来的地方志书里标记的三家村。 祖人们靠山吃山,尤以打猎为主。宽怀博大的高黎贡山和南来北往的马帮养活了三家村和古道沿线的所有村寨。我高祖和曾祖都是这一带打猎的好手,天长日久,他们的名声随着古道上南来北往的马帮传播得远近皆知。这样的日子代代相传,直到我奶奶南卡来到驿铺安家落户,建起了后来名响一时的早家马店。 据说,我奶奶南卡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性情刚烈,十分能干,除了汉话外,缅北一带的土语也多数会说,这让她在留居古道的日子里,所有的迎来送往都做得得心应手。这从我家曾经短暂而红火的马店可以得到证明。高黎贡山两边的老马哥头和马哥头们的儿孙们在说起我的奶奶的时候,总是感慨不已,仿佛那根本就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爷爷早发义七岁开始学猎,不但练就了一身穿山过岭的好本事,而且手艺也日见长进,十多岁时就已经是狩猎的好手了。 爷爷秉承严格的家训,闲来知书识字,凡事都做得顺顺当当,很有主见,唯独对传宗接代的大事有些稀里糊涂,到了二十挂零还是光棍一条,这个状况让我高祖和曾祖大伤脑筋。 那时,古道上的早氏三家村的另外两家早已是四代同堂,已经开始分化出更多的家庭了,只有我家到爷爷这里打了嗝噔。凭着我高祖和曾祖的手艺和多年的积蓄,加上爷爷的个人资本,讨个媳妇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何况高黎贡山左右的远村近邻,谁不敬重早家的名声,请了几方媒人说和,几乎都是一说就应,纷纷表示愿意结亲。来来往往的马哥头们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起了多少次,说一路上有多少女人想跟着他们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从外面顺路捎带一个来,而且保证满意,要真不满意可以再换。 对于这些好意,爷爷就是没有一个首肯,他的婚姻大事也因此一再地耽搁下去。 我高祖和曾祖为着在人前脸面,同时也为着儿孙绕膝传宗接代的想头,看看三番五次的劝勉和催促仍然没有效果,心里自然就有些不舒服了,于是在爷爷早发义的年龄进入第二十一个秋天的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下达了最后通牒,令他在而立之前务必完成婚姻大事。 最后通牒下达的第二天清早,爷爷就离家走了。 全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人们并不在意,因为对于一个猎人来说,他的生命和时间都是属于山野的,一出门就是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要紧着做的,是广泛寻访,给他找一个可意的女子做媳妇,以完成生命和家族延续的大业。 爷爷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爷爷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爷爷记起了一个遥远的梦,这是他心中珍藏了十多年的一个秘密,一个谁也不会相信的秘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梦不但没有淡忘,反而越来越清晰。 爷爷说,那多年以来,他总是在做一个梦,梦中总是有一头白鹿,悠悠地沿古道朝着西南方向去了。 也许是久居深山的日子里可供记忆的事情本来不多,也许是那一个曾经的故事已经让爷爷刻骨铭心。闲暇的时候,他会静坐在山坡上朝着古道延伸的方向眺望,他似乎感觉到,那彩霞低矮的天幕底下,那千重万复的山水深处,分明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召唤。随着年龄渐长,那份召唤越发让他坐卧不安。 爷爷六岁时的那一个秋天,他随着我曾祖进山去猎熊。秋天是猎熊的最好季节,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果实都在成熟,所有的种子都在饱满,各种野果十分丰富,老熊为预备过冬储存能量,吃得膘肥体壮,油脂最为丰厚。熊油油质细腻,有防皮肤皴裂、平疤痕、散淤毒的作用。熊胆则可以预防热毒,退高烧高热,对于急性疟疾有一定的缓解作用。这两种东西是下夷方的赶马人常备的药物,已经有好多人跟曾祖说了,进了干天要出远门,等着要。 那个秋日的下午,清亮的太阳格外地温暖,山林展示着最为丰富的色彩,各色树叶在风里自由地抖动着,泛着粼粼的亮光。知了的鸣声响彻山山坳坳。花蜘蛛在树杈间张着五彩大网,静静地等待着在空中飞舞的昆虫。 这样的时光令人舒心和轻快。 爷爷跟在他的父亲后面东张西望,紧走慢跑,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无限地放松。在他看来,这次出猎更像是一次愉快的野游。 曾祖父对于猎物的存在有着特异的灵敏,当然,这种灵敏在后来也传给了我的爷爷,但在那个时候,六七岁的爷爷去打猎更多的是出于自由自在的玩耍和对山野自然的好奇,对于他来说,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或者蝴蝶远比一头麂子或山驴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就在这样的走走玩玩中,爷爷不知不觉地随着他的父亲去到了一个深涧里。 时间已挨近傍晚,掠过树梢的阳光照亮着山涧的一边山坡,显得异常地鲜亮,背阳的一面就被衬得很昏暗。这种时候,潜伏的动物开始出动觅食了。林木荫郁的山涧里,已经有淡淡的水气在往上升腾,蒙蒙地透着些神秘的气氛。 不用说,涧底肯定是一个温泉。 在高黎贡山的山坳间,这样的温泉数不胜数,挨近村寨的温泉,大都被人们稍加围砌用来洗澡,习惯地也就叫做澡堂。深山里的温泉则是动物们的乐园,有的温泉含有动物们喜爱的硝盐,每当夜晚,会有各种动物从山林里赶来觅食,因此,这些温泉也是猎人们经常光顾支扣子或乘夜伏击猎物的好地方。 正行走间,曾祖父突然停下脚步猫下腰去,摆手示意爷爷不要出声。爷爷知道,曾祖父已经捕捉到某种野物的气息了。两人凝神静听,隐隐约约地,爷爷也似乎听到了某种低沉的动物的鸣叫。 听了一会,曾祖父直起身来,对爷爷说,下面有一头鹿,多半是被扣子勒住了。 两人抓着树枝快速地趖到涧底,就看见在向阳的那一面山坡下,在挨近温泉的一丛树木中,一只白色的母鹿被倒吊着后脚挂在半空。白鹿的身体和头向下垂着,听到有人来,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动了,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呆滞而无助地望着曾祖父和爷爷。 白鹿是十分稀罕的动物,一般时候很难见到。老辈人说,白鹿是山神的坐骑,一般是不给人看见的,见着白鹿就要有白事,打就更打不得,打了就会招来七死三灾。这些传说,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内心里对白鹿也就有一种奇怪的神秘感,反倒想着要见一见。现在突然间不期而遇,心里不免一阵惊喜。 曾祖父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窝了”。然后摇摇头,拉起爷爷准备转身离去。 “放了它吧。”爷爷说。 “不行,这是人家的猎物”。曾祖父断然回绝。按照规矩,别人追赶的猎物被其他人捕获,要见者有份,但别人支的扣子捕获的猎物,不管是什么动物,其他人是不能动的,即使是放了也不行。 “它看起来很快就要死了,你不是说它有窝了?还是放了它吧”。爷爷哀求着说。 “不行!看那样子是已经吊了大半天了,现在放了它也是一个死”。曾祖父的语气斩钉截铁,拉了爷爷就走。 急忙中,爷爷反手死死地抓住了一棵小灌木。他那坚决的态度令曾祖父吃了一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爷爷虽然性情刚直,但从来没有这样坚决地反对过他。 迟疑了几秒钟,曾祖父叹了口气,返身朝着白鹿走过去,把支甩扣的小树用力坠弯下来。等到白鹿着了地,抽刀砍断了扣绳。 也许是吊的时间过长,也许是早已绝望,白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只被绳子勒着的脚血肉模糊,整条腿几乎无法伸缩了。 曾祖父小心地解开扣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些棕黑色的药末涂在伤口上。爷爷用树叶舀了些水来倒在白鹿微微张开的嘴上。他看到,那头白鹿轻轻地动了一下,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 它肯定还能活!爷爷心想。 “算他命大,能不能活得下去就要看它的造化了。”曾祖父说,就近扯了一把药草叶子塞在鹿嘴里,然后拉着爷爷退到温泉边。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奇迹出现了,那头白鹿动了动身子,伸了几下脚,慢慢地站了起来,回过头幽幽地望了爷爷和曾祖父一阵,瘸着腿走进山林里去了。 那是一种交织了各种复杂心情的眼神,令年少的爷爷怦然心动。 “走吧,小子”。曾祖父拍拍爷爷的后脑勺说,“记住,猎人在面对猎物的时候,是不能心软的,否则就要挨饿”。 因为见了白鹿,两人再没心思打猎,一前一后往回走。曾祖父不信那些传说,他认为白鹿就是白鹿,品种而已,白牛白马都有,连人都还有从小就白发的呢,挨临的岗房岭就有一个白发少年,但是现在突然间被自己碰上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爷爷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一般,对鸟雀、知了和树林都失去了兴趣,只为放生了白鹿无比地高兴着,而白鹿那水汪汪的眼睛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闪现。 仿佛早已有了一种心灵的沟通一般,爷爷固执地认为,那不是一头普通的白鹿,而是游走在天地间的一方灵物。 那天晚上,六岁的爷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那只白鹿来到他面前,直立起身子来,转眼间变化成一个清秀的女孩。女孩对爷爷说:“我是你的媳妇,十六年后,你来西南边找我”。说完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饭时候,爷爷很严肃地把这事向全家人说了,大家都乐得大笑,说他的善良把山神老爷感化了,要送给他一个媳妇当作礼物呢。在他们看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把一个梦当做真事来对待,是很平常的事情,可笑的是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突然间开窍了。 说完了笑完了也就过了,大人们都不在意。但这个梦却从此在爷爷心里扎下了根,成为一个只有他自己相信并一直守候着的秘密。 一转眼到了二十有余的爷爷,已经是一个远近有名的猎手了,他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让全家人大伤脑筋。因为按照我们地方的习俗,这是一个男人十八九岁就该完成的事情。如果照这样计算,我曾祖父不但早就该抱上孙孙,而且可以考虑培养新的一代猎手了。 眼看爷爷年岁渐长,而一个男人不管有多么能干、有多大的名声,只要没有娶亲,就算不上成家立业,隔壁邻居的各种传言和猜测也不好听。更主要的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大事情,这是每一个男人都要面对的头等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都差点要把爷爷的耳朵磨出老茧来。 在各种方式的动员和批评都毫无效果的情况下,长辈们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终于决定要强媒硬娶。在乡村间,这是行之有效的最普通的方法。大人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只要生米做成熟饭,日子一长,一切都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爷爷知道,长辈们对他的宽容和让步已经到了极限,这一次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并且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也不应该再滑下去了,人除了为自己活着之外,其实也还必须为其他人活着,特别是要为家人活着,女人都应当生儿育女,男人都必须传宗接代,这是做人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给长辈们,更是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况且,那个让他在心里保守了十数年的秘密,那个一直让他魂牵梦绕的召唤,如今是到了该要解开的时候了。他坚定不移地相信,天底下一定有那么一个属于他的人在某个地方等候着他,期待着他,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为着这个信念,爷爷踏上了他的寻梦之旅。 第2章 秘境惊魂 爷爷跟随好朋友张大仁的马帮出古关,下夷方,穿过缅北丛林秘境,不料半路遭遇野匪,马帮损失殆尽。爷爷仓皇逃得一命,获救板岗寨抚夷府。 古道在苍苍莽莽的大山间千回百转,穿过江河、森林、田野,穿过村庄和城市,通向遥远的地方。千百年来,多少人为着养家活口,长年累月地奔波在这些路途上,有的人发了财,成了大马哥头、大老板。更多的人行走一生,虽然是历尽千辛万苦,也就落得个衣干食饱,勉强维持生活。还有的人一去不返,遭遇各种天灾人祸,不知所终。 人其实和所有的动物一样,首先是为了生命的存在和延续而奔波的。 马哥头们说,每个人的命都是用细绳子系在天上的,都是天公说了算,风就是天公的剪刀,平时间就那样飘摆着,一阵风来,就有那么一根或几根不太牢实的,说断就断了。 想不到这些平常时间喝了酒后发感慨的话,在爷爷第一次离家出走的路上,突然间就成了眼前事实。 在腾冲城子里,正在街上无事乱转,找不定去向的爷爷碰上了张哥头。这对于久居深山古道、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爷爷来说,无疑是一种福音。 张哥头本名张大仁,比我爷爷稍大,家住高黎贡山西坡下龙川江边的江苴古镇,也是久在古道上行走的一条汉子,小时家庭贫寒,跟村里人赶马,省吃俭用积攒得一点本钱后,自己买了几匹马,拼得几个家间的伙伴组成一个小马帮,往返在腾冲与云龙、漕涧一带,从事盐巴、纸品之类小量短途运输,间或也做些小本经营。由于经常沿高黎贡山古道往来,时常在山寨歇脚,性情爽直不拘,一来二去,与爷爷就成了好朋友。 张大仁的马帮前几天刚从黑盐井运盐回来,到腾冲交货后,准备驮运一批观音塘宣纸进大理,因为家事耽搁了几天。准备启程的时候,盐老板找上门来,说受朋友的委托,接了一手英国人的货,要赶运一批石璜到蛮莫去,一时找不到恰好的运力,时间又是十分的紧迫,要张大仁的马帮帮忙走一趟。 张大仁起初不愿意,因为他的马帮只有十五六匹马,七八个伙计,这样的小马帮走缅甸,又是跑单帮,没有联手,风险太大。他最初出道时搭伙赶马,常走的就是这段道路,自然熟知路途的凶险,但那时拼的是大马帮,有人有枪,甚至还有保商队,与沿路的驻兵和头人也极为熟悉,一般的野匪路霸轻易是不敢招惹的。眼下的境况自然是不同了,虽说有保商营,但是为着各自的利益,一般是保大不保小,保强不保弱,况且又不是老联系户,根本请不动人家,请了也不划算。 后来禁不住盐老板的软磨硬磨,同时也为了生意上的交情,想想时季才入初秋,路上应当也还平静,赶紧一点,一个来回最多也就二十来天,于是勉强答应去一次。 那天下晚,张大仁正带着伙计在街上采买一些路上要用的货物,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上路。遇到我爷爷,张大仁显得特别高兴,执意邀约爷爷同去,一来好友同行,可以增加路途行走的兴致,二来多了个伴,胆子也就壮了几分。 爷爷这一路出来正没有什么目的和头绪,见好友相邀,想想自己长期游走深山,往东最远到了保山,往西最远也就到过腾冲城,这次出来有了时间,现在又有了伙伴,正好可以出去走走,看看是否真的有天和之缘,即使没有,也长些见识。于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爷爷踏上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缅甸之旅。 爷爷的加入,对于张大仁的马帮来说,无疑是一件喜事,毕竟多个人多个胆。一路穿山走箐,朝行暮宿,大家有说有笑、走走停停,在初秋的时光里无比放松和快乐,似乎完全忘记了旅途的艰险。 那时的缅甸,从光绪以来,已经被英国人控制二十余年了,中缅边界的大片土地,历史以来治乱无常,匪祸层出不穷,如今由于所谓的边界之争,硬是把大金沙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划出,有的虽说是未定界,实际上也是非正式地并入了缅甸的版图,结果是中国管不了,英国人管不好,更成了盗匪窝子,来往客商无不担惊受怕,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 那时节,常走缅甸的商帮,要么结成大伙,要么自办武装,有充分的把握才敢出行。尽管如此,仍有许多客商不时遭遇盗匪,弄得或死或伤。但是,为着生计,或是为着那一辈辈人发财的梦,古老的商路上千百年来一直商旅不绝,足音未断。就是沿着这条古道,印度的棉花和棉纱、缅甸的玉石、南洋的珠宝源源不断地流入腾冲,再往中国内地流散。 “元、明以来,缅北地区一直是世界最大的光珠、宝石和玉石的出产地,明朝时期,朝廷曾经在这边设置采买官,专门组织开采和征集珠宝,供给达官贵人和皇宫里享用。清朝以来,逐渐转变为以开采玉石为主,玉石开采出来之后,用骡马驮运到腾冲加工出售,出了不少的珍品,比较有名的是段家玉、张家玉、马家玉等。据说段家玉曾经被打磨成薄片,制作成一盏价值连城的翡翠宫灯;张家玉曾经琢磨出一对绝世玉镯。这些稀罕之物,被公认为腾越至宝,几乎都毫无例外地引起了祸乱。”张大仁在路上跟爷爷边走边聊。 “再好的玉石,也不过一块石头,何以如此神乎?”爷爷对玉石并不了解,因而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 “老弟还别说,虽说是石头,但也是天地蕴育千万年而成的灵物,自然不同于普通的石头,每一块质地上乘的玉石,不知左右着多少人的运数。”张大仁严肃地说。 “我也时常听到‘穷走夷方急走场’这样的说法,但却并不了解多少,大哥走南闯北见识多,想必有更好的理解。”爷爷向张大仁请教。 “这话也主要是说的腾越人,夷方就是南部一带地区,主要是缅甸和南洋一带。这些地方气候条件好,土地宽裕,物藏甚丰,况且又挨临海洋,南北货物集散,人们生活富足。中国人来到这里,做生意或者给人家打零工,多数人都是从当小伙计开始,但只要肯吃苦,糊个口赚些零钱是不成问题的,头脑灵光的,不上几年也就成老板了。但如果是急等着钱用,或是想要发个暴财,那就要上玉石场碰运气了,运气好的话,十天半月暴富也有可能。” “如此说来,只要敢上玉石场,就可以发财了。” “也不见得,除了要有那份胆量外,主要还是要看各人的运气,上玉石场是赌老命的营生,腾冲人上玉石场千千万万,到头来发财归家的也不上几人,象段家玉、张家玉那种一个石头暴富的情况,就更是少而又少了。多少人挖了一辈子玉石,依然两手空空,最后老死荒山,还有多少人打摆子,跟人家火拚,或是遭遇强盗土匪,半途夭折,有的留得个尸身,有的甚至尸骨无存……”说到这里,张大仁忽然打住,脸上掠过一丝惊惶。 爷爷知道,出门赶马的人是不能说强盗土匪、豺狼虎豹、病痛生死一类话语的,说了就是犯忌。张大仁显然是不经意间说漏了。 两人于是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不觉间走了三四日,出了铜壁关,就进入了缅甸地界了。 古道两边,宽广的丛林保持了比较原始的状态,高大的树木、肥硕的野芭蕉、密不透风的竹林、以及各种草木藤蔓混合生长,织成一张深邃幽暗的巨网,仿佛随时都会把人包裹、吞没。苔藓覆盖的古道如同一根纤细的丝线,曲曲弯弯地穿行在丛林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虽然是入了秋季,但沿途依然是一片阴暗潮湿,每一个山洼都在流水,各种腐烂物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蚊虫密密麻麻地绕着人乱飞,不时地会遇上一堆、或者一架动物的骨骼。野兽们大白天也在无所顾忌地嗥叫,从路上大摇大摆地穿过,拉下一堆堆还冒着热气的粪便。除了偶尔遇到不知什么时间熄灭在路边的一堆或几堆火塘外,再找不到人的痕迹。这样的路途让马帮的伙计们走起来提心吊胆,大家都紧着脚步走,很少出声,为避人耳目,连马帮的铃铛都用草塞死。 爷爷是经常在荒山野岭上来去的人,素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到了这样的境地里,也隐隐地感觉到了恐惧的侵袭,毕竟关外山川不是高黎贡山,脚下土地已经是充满各种神秘色彩和传闻的异域他乡。 只有张大仁心里倒有几分高兴,因为这种情形表明,还不到下夷方的马帮和客商出门的时间,野匪们多半也还不会出动。 这日天晚,一行人来到了一条河边,选了一片开阔背风的空地打尖。伙计们卸下驮子,有的到附近放马,有的就埋锅造饭,各忙各的事情。张大仁提了酒壶,拉了爷爷到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闲谈畅饮。 天气十分晴朗,斜阳的余晖暖暖地照着莽莽山林,空气轻松,山野里一派宁静,鸟兽们自由欢快地鸣叫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发生什么意外。 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去放马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又喊又叫。 张大仁和爷爷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他们意识到,一直担心的麻烦事真的降临了,但最多也就是蛇虫猛兽的袭击,大不了损失一两匹骡马。 还没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一声尖利的唿哨,一群青衣蒙面的持刀匪徒已经呼啸着来到跟前了。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大家措手不及,就那么几分钟时间,仿佛就是眨眼间,刚才还在埋头烧火做饭而毫无防备的几个伙计惨叫几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古典小说中那种路遇盗匪,先要双方僵持舌战一通,然后再打斗一阵,或者是弃财留命的惯例,在这里毫无发生的余地。匪徒们犹如出笼的困兽,狂呼乱吼着,仿佛就是在玩一场追逐院场里的猎物的游戏,追着人乱砍乱杀,并不问来头去向。 一看那阵势,爷爷顿时惊呆了。一路行来,虽然也设想过可能会发生各种险阻和意外,但是这样凶险的情形却是始料不及,仿佛旋转的碾子突然间断了水一般,一切思维都停止了运转。 张大仁一看势头不好,知道遇上了悍匪,不及多想,拉了爷爷就往山林里钻。 在这种时候,逃命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由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场面,爷爷只顾埋着头在丛林里乱钻乱跑,不知不觉间和张大仁走散了,他也不敢呼喊,只顾埋头乱走。 山林里野兽的嗥叫此起彼伏,不时有什么动物从身边窜过,点点绿光闪烁在树梢上或草丛中。 从小没有受过这种磨难的爷爷已经筋疲力尽,一种比死亡更大的恐惧顿时袭上他的心头。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天色完全昏暗下来的时候,他终于走出树林来到一片空地里。这是一片刚刚收割完毕的旱谷地,地的一头竖着一个歪歪倒倒的窝棚,窝棚旁边是两个圆形的谷垜,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得到窝棚里有人声。他毫不犹豫地朝着谷地里的窝棚走去。然而,突然受惊、耗尽了体能的爷爷还没走到窝棚跟前,便一个踉跄扑在一个谷垜上,又摔倒在地上,把谷垜扯下一大片。 听见声响,窝棚里就走出两个男人来,手里紧握着弯刀慢慢逼近。待看清了是一个满身伤痕的人之后,两人便把爷爷扶起来,架到窝棚里,从火塘上取下一口黝黑的大罗锅,倒了一碗水给爷爷喝下。 坐了一会之后,爷爷觉得缓和了许多。 两人见爷爷好转,就问爷爷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他们都是汉人,一个叫李发,一个叫李得贵,原本是板岗寨赵抚夷的练丁,汉话都说得很好。爷爷就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们。 听了爷爷的叙述,两人都有些紧张,说这里离大路还不太远,不能久留,得赶快转移到寨子里去。于是他们商定,李得贵留在谷地,李发送爷爷去寨子。 一路走来,爷爷从李发的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这一带地方的情况。 那伙强盗,是这这一带恶名远扬的惯匪,为首的叫张小果,原本是南甸水草坝囊土司家的护卫队队长。因为起心谋财,伪造证据,谣说囊土司与外匪沟通,借着局势混乱,与一班混迹山野的恶徒里应外合,血洗了囊土司全家,得了钱财之后,自立山头,称霸一方。上年初,也就是刚刚进入民国之后,张小果摇身一变,打出国民革命军的旗号,成立了个南甸国民救护队,用巧言和财物骗取了新成立的腾冲县府的信任。 那时,县府为了稳定人心,派出专员,设立设治局,对边远民族地方上的各种势力采取招抚感化的方法。张小果混水摸鱼,轻易地得到了县府专员的认可,列为边境民众自卫组织造册上报,甚至差点还被推举进入县参议会。 实际上,张小果和他的部下却是一伙不折不扣的盗匪。 站稳脚跟后,张小果一干人拉帮结伙,扩大势力,为非作歹,在蛮哈山下处于出入境交通要冲的板壁坡麻栎树寨修建了大本营,挂出国民革命军南甸巡防营的牌子,名为安边,实际上大肆抢掠周围村寨居民,对来往商旅名正言顺地强押硬保,勒索数额惊人的保护费。他们的势力迅速壮大,控制了南甸、盏达边地,直逼腾境,恶行愈演愈烈,渐渐惹成众怒。后来,边地民众联名状告,几家大商号联合腾冲马柜出面陈情,请求县府出兵収剿。事态的发展终于惊动了腾冲县府,派了刘得胜的游击大队,协同地方驻兵前往收剿。 别看张小果等人平时称王称霸,不可一世,但毕竟是一帮乌合之众,平时蛮横嚣张,可是一打就散,死伤惨重,张小果自认为有板壁坡天险和坚不可催的麻栎树大寨,拼死负隅顽抗。 在当地民众带领下,游击大队一边正面猛攻,一边绕道从小路突袭,张小果腹背受敌,措手不及,匪巢很快被攻破焚毁,鸡犬不留。张小果带着几个人坠崖逃脱出来,跑到缅北山区,就在这古道一带落草为匪,誓与腾冲为敌,专门抢掠过往客商和小马帮。这些人心狠手辣,谋财必然害命,气焰十分嚣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他们的手下。 第3章 关山情仇 死里逃生的爷爷栖身板岗寨抚夷府,幸遇抚夷府千金南卡,两人一见倾心。然而,南卡却与八里河寨主米照明定有婚约,这段孽缘欲了难了。 板岗寨在蛮哈山外,这一带曾有三山二十六寨,范围广及大金沙江北岸,与蛮莫山水相接,原本都是中华疆土,受铜壁关节制,统归赵抚夷家世代管理,自清朝嘉庆以来,已经一百余年。不期到了光绪时候,英人占据缅甸,在八里河寨主米照明等一帮奸人的引领下,窥我边疆,占我国土,屡屡制造事端,在后来的勘界中,不顾我方反对,竟然武断地将这一带划为了未定界。从此,铜壁关弃守,关外大片国土沦为蛮荒之地,盗匪出没,三山二十六寨居民受尽骚扰,有的家破人亡四处流离,更多的居民不堪逼迫,被迫躲进深山,有的靠打猎为生,更多的人则种植罂粟。这样不上几年,中缅边界一带的山山岭岭罂粟盛开,并在英人的怂恿下不断向腾冲蔓延,成为边地民众的极大祸患。许多商家和马帮为获取更多的利润,纷纷兼营鸦片。一时间,千年商旅古道鸦片流毒,祸害众生,腾越上至官绅富豪,下至普通民众,吸食者日多,多少人倾家荡产。 转过几个山洼后,两人沿着一条山脊往上走,说话间,不觉已来到板岗寨。 板岗寨独立于一个坡脑上,四周磊石为壁,墙壁上又用巨木竖起木栅,俨然一个坚固的堡垒,只有面向山脊的正南方立起高大坚实的木门,门墙也用巨石堆垒而成,两边门墙上筑有石碉,黝黑的射击孔透出明灭的火光,如同深邃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 板岗寨本寨内只有十余户人家,原本都是赵抚夷手下的练丁,寻常时间居家为民,种田种地供给抚夷府和自家日用,一有战事则举枪为兵。现在,抚夷已经名存实亡,但板岗寨依然遵循着旧有的礼制,尊赵抚夷为首领,而赵抚夷也已经变成为寨主了。往昔的声威加上大家和睦团结,使板岗寨固守自保,成为蛮哈山外三山二十六寨中唯一没有受到匪徒侵扰的寨子。 遭逢乱世,祸害连绵,五十余岁的老抚夷赵刚礼发下话来,全寨人不与土匪为敌,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坚决不以土匪为友。如遇到被土匪袭击的过往行商,只要是中国人,大家要竭力救护,见死不救者逐出本寨,趁火打劫或者谋财害命者按寨规处决。 有了这句话,我爷爷于是匪口逃生后活了下来。否则,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境地里,纵然不死于匪手,也难逃出这荒山野地。 通报了姓名由来,入了大寨,进了抚夷府,李发让爷爷在前院里等候,他自己进到里面通报。不一会,就有一个中年男人随了李发出来,说夜深了,老抚夷已经安寝,明天一早再行相见。 双方交接过了,李发自回家中休息,中年人就带了爷爷到厨房吃饭洗漱完毕,送进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安歇。 这一夜,爷爷睡了几日来最踏实也是最舒适的一个好觉。朦胧中,爷爷又看见了那只白鹿,在他面前温顺地立着,眼神里流露着忧郁与欣喜。 这一路来,也许是心有所思,爷爷已经不不止一次梦到这头白鹿了。他也曾把心中的这个过结告诉了张大仁,然而张大仁并不以为意,反而取笑爷爷是痴人说梦,自作多情。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爷爷赶紧起床,换上赵家送上的干净衣服出来,中年男人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随了中年男人往里走,穿过前厅和天井,来到中堂,赵老抚夷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互道了问候,落座把盏喝茶,谈些闲常家事。 老抚夷最为关心的,莫过于自己国家的大势,然而听去听来,无非一个乱字。爷爷不免又把路途遭遇备说一遍,听得老抚夷义愤填膺,摇头浩叹。若是以前,这一方水土还在他的管辖之下,岂容野匪如此猖獗,他早就带着练兵去把他们剿灭了,可如今,头上虽然还顶着中国的苍天,脚下踩着的却是异域的土地了,自保尚且为难,还谈什么剿匪。 赵抚夷家祖上原居大理府和睦关,清朝乾隆末随军来到南甸治边,嘉庆初年因剿野匪有功,升任铜壁关副抚夷,派驻板岗寨,世代承袭,管理蛮哈山外三山二十六寨,传到赵刚礼时,已是第六代了。此时清朝势微,虽然还是那样一个大家子,其实早已败絮其中,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并举,边塞之地更是早已无暇顾及。 赵刚礼做了十余年抚夷,便遭逢英人据缅寇边,边塞失控。后来英人与腾越道联合勘界,稀里糊涂将铜壁关外大片国土划出,作为未定界,板岗寨抚夷从此自然消亡,匪乱趁机四起,三山二十六寨汉夷民众流离失所。 正闲谈间,就听到一阵稚嫩的狗吠,只见一条年幼的杂毛猎狗径自跑进中堂,朝着爷爷吠叫。老抚夷正要喝止,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呵斥:“狐狸。”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已经轻捷地进入中堂,那只被叫做狐狸的小猎狗愣了一下,就掉过头去,扑腾着亲热它的女主人去了。 看见有陌生男子在场,年轻女子略一愣神,赶忙埋下头去,装着跟小狗逗乐。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爷爷忽地颤了一下:这女子似曾相识,分明就是在哪里见过。 老抚夷笑对爷爷说:“这是小女南卡,娇惯坏了。”然后望着南卡,嗔怒地说:“南卡,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不懂礼数,还不赶快见过客人。” 南卡这才慢慢地站起来,与爷爷相见。不愧是抚夷世家的女儿,穿着紧身束腰衣裤,干净利落,举止从容但不失度,娇羞而不失态,秀媚中透着刚健勃发的英气。更与内地女子不同的是,南卡并未裹脚,行动就显得自然而矫捷。 爷爷又记起了那个遥远的梦,心中不觉一动。 赵抚夷说,板岗寨本是中国西南部的边关要卡,控制着铜壁关外直至大金沙江的大片国土,关系着汉夷各族的治乱和商旅的安危,于是给女儿起了这么个很象少数民族的小名,本意是要世代为国家尽忠竭力、安边守卡的。想不到清朝政府如此荒唐无能,英军的枪炮还不响,自家就举手投降了,把这大片丰肥的土地拱手送给了人家,虽然说是未定界部分,实际已经成了英人的牧马之地。 宣统二年底,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李根源曾受命潜出,化妆成土民前来调查,赵抚夷以为看到了希望,声泪俱下具呈事实。李总办本是腾冲人,听完陈述,激愤不已,与赵抚夷同喝血酒,表示一定竭力而为,收复国土,固我边疆。临走,李总办写下一道札令,并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赠给老抚夷,要赵抚夷暂且隐忍,等待时机。这把匕首银柄雕花,镶嵌着几颗蓝宝石,刻有李根源名讳及制作年月,乃是随身器物中的精品,赵老抚夷爱不释手,连同札令一起珍藏身边,从不轻易视人。不想第二年满清朝廷沦亡,新政刚刚建立,国家陷于纷乱,李总办北上,忙更大的事情去了。 曾经常出入缅境,志存治边复土决心的腾越人张文光都督,在辛亥起义成功后,未及南顾,就在军阀倾轧中命殒硫磺塘。从此之后,再没有人顾及这边塞夷地。 “既然此地已经没有留守的必要,抚夷何不举家内归?”爷爷不解。 “自从划为未定界后,许多汉人和募兵不堪匪患兵灾,陆续返回国内去了。我也何尝不有这样想法,只是我家世受国恩,担守土之责,一心指望抚汉夷百姓、保疆守土,保全名节,以微薄之力安边平患。不想世道沦入无常,如今稀里糊涂置身化外,大片国土从自己手中丢失,自身难保,国难未息,有何面目内归!何况李根源曾付我札令信物,嘱我坚守,等待时机,我在此土,是最好的见证。只望国威重振,重整旧山河,虽拼尽全家性命也无怨无憾!只不知此日是何日?”说到沉重处,老抚夷嘘唏不已。 爷爷虽然是久居古道边,二十多年来也见了不少军队来往,大旗变换,也偶尔听马锅头们说些世事风雨,但向来以一介草民自居,只知道渔猎谋生,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不想这一趟出来,眼见耳闻都是国难民愁,方知个人与家国命运密切相关,又见赵抚夷身虽闲而心不静,时时以家国为念,心间受到很大的震动。 赵抚夷身在夷地,鲜有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见爷爷虽是山野猎人,但还知书识理,年轻气壮,心里自然高兴,自是时时与爷爷倾谈,引为知交。 南卡心直口快,活泼好动,毕竟是从小生长在久居野夷之地的武职之家,又受着良好的家教,既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又少了许多深闺女儿的拘束,平日最爱习武耍枪、打山蹘箐。擅长打猎的爷爷不期而至,更让她欣喜不已,毕竟平日里跟着东奔西走的都是些粗人,一切唯唯是从,不足以交谈。于是时不时邀了爷爷四处游走,撒欢解闷。 相处有日,两人自感情投意合。南卡把一副心爱的袖珍弩箭送给了爷爷,这副弩箭做工精巧,镶嵌着象牙和玉珠子,让爷爷爱不释手,时时把玩。 赵老抚夷获知爷爷尚未娶亲,看爷爷仪表气度不同常人,又与南卡志趣相投,心里是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女儿南卡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以后可以相谐回到国内去过安稳的日子,避免边塞夷地匪乱之苦、烟瘴之害,也可以了了自己的心头大事。忧的是八里河寨主米照明咬定婚约,逼娶南卡。这个多年前因考虑大局,一时兴起许下的婚约,一直是赵老抚夷心头的一块病根,多年来一直折磨得他寝食不安。 八里河寨在板岗寨以南约八十里,再走几十里就到大金沙江了。寨主米照明的祖上本是南明旧臣瑞昌王的大管家。永历皇帝在吴三桂大军追逼下惶惶奔缅,指望这个往昔的臣属国能够给予庇护。永历南奔,瑞昌王举家相随,到了缅甸后,缅王迫于清军的压力,假意安顿保护,暗中派人捕杀各位王爷及皇帝护军,明朝廷与缅国翻脸成仇,各位王爷和随从人员多遭杀戮,宫室侍从和家人陷于绝望,纷纷寻死。瑞昌王身死乱刀之下,王府上下一片混乱,大管家一看势头不好,也不想自绝,于是带领家人及部分王府仆从乘乱潜出,遁至八里河深山,改名换姓,结庐偷安,历经三百余年,渐渐发展成为现在的村寨。多年来,由于同属汉裔,身在关外,八里河寨与板刚寨互通有无,交往深厚。 缅甸沦亡后,赵抚夷为固守国土,与八里河寨老寨主、米照明的父亲米觐中结为儿女亲家,只望联防联治,据大金沙江为险阻,保得一方安宁。不曾想老寨主米觐中十余年前外出打猎,染瘴毒暴亡。米觐中死后,米照明当上了寨主,此人自小机灵可人,赵抚夷甚为喜爱,视为家子。不想此人长大后聪明不用在正处,为人诡计多端,惯于投机取巧,挑拨离间,自己从中获益。当了寨主之后,更是为所欲为,结盗纵匪,逼良扰民,成为远近有名的恶赖。英人窥我边土,米照明也带着人闹了几下,后来却适时投怀,竟然当起了英人的先锋,为他们引路开道抢占大金沙江以东以北地方。 为这事,赵老抚夷恨之入骨,悔之不迭,然而身居关外,寡援失助,也无可奈何。后来,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李根源先生来板岗寨时,赵老扶夷向李总办具述此事,以期国内发兵,互为呼应,铲除乱贼,收复失土,哪知又逢内乱迭起,没有下文。 米照明有英人撑腰,更是有恃无恐,抢占山寨土地,逼迫大量山民广种罂粟,从中敛财。 神气起来的米照明咬定父辈立下的婚约,自认为与南卡从小青梅竹马,隔三差五地来到板岗寨提亲论嫁。 赵老抚夷心中又恨又气,但却不便发作,因为跟米照明硬来是行不通的,再说,这个婚约也是自己亲口主动许下的。虽然立约的对方已经作古,但反悔却不是大丈夫所为,可是不反悔呢,恐怕要断送了南卡一生的幸福。何况南卡虽然通情达理,但性格刚烈,认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去做的。于是,每当米照明前来提亲,他只好全力敷衍搪塞。 南卡向来看不惯米照明,近年来更是怨怒有加,知道米照明来就远远地躲开,躲避不及,便冷漠视之。 老抚夷和南卡的这种态度,更加激起了米照明征服和占有的欲望,势必将南卡弄到手。在他看来,这也不过是探囊取物,笼中捉鱼,迟早些而已。 这些个结,爷爷偶尔也听寨中人说起,只是不甚了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四个多月,春天的气息已经悄然来临,并且绽放在枝头上了。南卡的那只名叫狐狸的爱犬也在快速地长大,在良好的训练下越来越懂事,成天跟着他们溜出溜进,关系好极了。 人总是这样,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容易发生。 米照明又来到了板岗寨,并且自作主张送来了丰厚的彩礼。 这天下晚,南卡和爷爷带着人下河取鱼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寨门,从人们异样的眼光里就感觉气氛不对。待进了院场,看见一匹黑红杂花的洋马和几匹本地马拴在马厩前,南卡的脸上立时一片苍白,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爷爷敏感地意识到,预感里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是终于发生了。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毫无经验的爷爷突然间显得无所适从,他不知道是该回避,还是该安慰南卡?如果是安慰,又将从何说起?几个月时间的相处虽然融洽,但他对南卡的了解毕竟还很浅,搞不好只会弄巧成拙,反而损伤了情面。 “听说府上先尊曾经从蛮莫购得一只上好的玉镯,相传乃是一件腾越至宝,可否赏脸让小侄一看?”中堂里传出米照明的声音。 “老侄别开玩笑,这些年来世道变化,家舍寒陋,衣食都将不敷,哪有什么玉镯?腾越至宝更是闻所未闻。”老抚夷断然回绝。 “有不有自然无关紧要,随便说说而已,还是言归正传……”米照明话锋一转,又谈到了他和南卡的婚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爷爷和南卡面面相觑,心里觉着十分别扭。南卡更是表情复杂,目光如火如炙,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停滞了几分钟,南卡猛地仰起头来,摇了摇,目不旁视地快步朝着中堂里走去。 爷爷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南卡那刚毅的背影,他知道,南卡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了。 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在中堂的客厅里发生了。 爷爷摇摇头,悄然无助地踅进了自己居住的厢房。爷爷知道,他虽然对南卡全家、特别是对南卡有着万分的好感,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遇难求庇、寄人篱下的过客,无权、也无由介入他们的恩怨纷争。 穿过前厅的时候,爷爷看见厅房里坐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兵丁,那几个兵丁也看见了爷爷。不用说,这几个人都是米照明的爪牙。 “米照明,我不喜欢你,你就死了心吧,我不会嫁给你!”南卡的话语斩钉截铁。 “南卡,话不能说得这样绝对,我履行叔父和先父的约定,完成他们的志愿”。米照明大言不惭,仿佛他现在所来讨要的是一件什么东西,而并不是一个活生生有骨有气的人。 “米照明,你怎么这样无耻,你以为我南卡是一样什么东西呀,你说想要就要!”南卡气极。 “随你怎么说,我今天把聘礼送过来了,定个日子成亲吧。再说了,在这三山二十六寨,除了我米照明,你还到哪里去找中意的人!你说呢?岳父大人。”米照明有恃无恐,一副探囊取物,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说侄子,这是你们的人生大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老抚夷缓缓地说。 “这话就不妥了,岳父大人。要说从长,时间已经是够长的了,难道彼此间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么?倒是我听说府上来了一个贵客,莫不是要招上门女婿了吧。或者哪天偷偷拐走了我的媳妇也未可知,再从长计议,我这个女婿怕就要被别人‘计议’掉喽!那我米照明还怎么在这三山二十六寨做人哪?”米照明不依不饶,言辞酸涩。 关在房间里的爷爷心乱如麻,两个拳头捏得吱吱作响。他真想抢过去将那个无赖暴打一顿。但他知道,这样不但于事无补,只会害了南卡一家,自己也将无法脱身。他紧咬着牙,忍了又忍,终于没有让自己爆发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米照明带着他的兵丁们走出来,在院场里上马,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南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人也不见,只弄得赵老抚夷茶饭不思,成天唉声叹气。 看着这情形,爷爷心里也十分难受,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跟他的到来有关。 此后,米照明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言辞也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恶赖,似乎是在下最后通牒了。赵老抚夷气得捶胸顿足、成日唉声叹气。一个曾经也是跃马横枪、名声响彻汉夷的边塞守将,不想今日沦落如此,实在是可悲可气。 爷爷隐隐地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就要发生了。这场风暴一旦来临,必将祸及诸多无辜,这是板岗寨所有人和他都无法抗拒的。也许只有自己离开板岗寨,才能缓和一下这场风暴,爷爷心想。他准备把这个想法跟赵老抚夷说说,其实也许这正是赵老抚夷所希望的。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南卡。几个月的相处,南卡已经渐渐占据了他的心胸,成为他生命中割舍不掉的一部分了。他甚至认为,南卡就是他一直等候的那一个人,离开南卡,他的人生将从此带伤,永远残缺不全。为着这些残酷的矛盾,爷爷在板岗寨坐卧不安,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天,爷爷正在中堂陪赵老抚夷说话,南卡突然闯进去,一脸生冷、态度坚决地对爷爷说:“早大哥,你走吧,越快越好,我再不想见到你!”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爷爷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南卡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如同九尾狐狸精并吞了苏妲己元神,人虽然还是那一个,性情却完全变了。他只感觉心象被钝刀锯割般地痛,一阵透彻肌骨的冰凉袭遍全身。是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还是有什么该做的事自己没有做?不过,从最近一段时间来整个板岗寨抚夷府的气氛,爷爷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潜在的不安。而对于这些事情,他自知是无能为力的,包括南卡和赵老抚夷也是如此。他只是在心理上准备着,甚至做着最坏的打算,和板岗寨一起应对任何突然而至的灾祸。 “南卡,你这是怎么啦?”赵老抚夷感到莫名其妙,惊异地望着女儿。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个原本活泼伶俐的姑娘被折磨得几乎完全变了一个样,变得冷漠呆滞,憔悴不堪。 “没什么,命中注定如此。你们收拾一下,告诉米照明,就说我决定嫁给他,让他这两天就准备迎亲。”南卡面无表情。 “南卡,这是怎么说法,我晓得你讨厌那小子,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赵老抚夷怜爱地说。“要不你和早大哥走,回国内去,这里留给我。” 其实老抚夷明白,南卡也明白,她是根本不能走的,因为这需要用整个板岗寨甚至更多的村寨做抵押,用大量无辜的人的生命做代价。除了英国人外,米照明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是不走又该如何,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儿落入虎口!老抚夷没了主意,心乱如麻。 “不必,我已经打定主意,你们赶紧准备操办吧,越快越好!”南卡说完,看也不看爷爷一眼,冷着脸径自转身走了。 南卡的态度让大家面面相觑,爷爷更是如醍醐贯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是天数啊!”赵老抚夷两眼空洞地望着远处,沉重地摇着头喃喃地说:“也只好如此,只好如此了。” 性情刚直的爷爷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南卡的性情,她是说到做到的。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心冷如冰,南卡下了逐客令,已经没有再在下去的余地了,一切似乎都无可挽回,而他现在也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碍眼的人,继续留下去只会让大家感到难堪,离开板岗寨也许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爷爷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万念俱灰的感觉。 收拾了简单的包裹,爷爷悄然离开了板岗寨。临走,他带上了南卡送给他的那只袖珍弩箭,不管怎样,毕竟相识一场,做个纪念也好。 “早兄弟要去哪里?”出到寨子门口,恰巧碰上李发从家里出来,见着了就高兴地过来打招呼。 “到山上走走。”爷爷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停下来回应说,“发哥是要去地里吧?” “正是要去地里,马上就要撒种了,得贵正在那里烧荒,我去帮他。”李发回答说,并没有注意到爷爷的表情。“早兄弟要是没事,走跟我去地里玩一转。” “你们忙,我就不去了,我想一个人转一下。”爷爷本来是不想碰上任何人的,只想快点离开。两人打过了招呼,各自上路去。 凭着前些日子和南卡一起外出的观察了解,爷爷估计,从寨子后面山脊上的小路走,翻过这一带山坡后归上大路,快一点的话,只要两天多时间就可以回到国内。 傍晚的时候,爷爷已经离开板岗寨好些路程了。他感到身心疲累,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最好是在一棵大树上休息,这样会比较安全。 回望层层叠叠的苍山野岭,在暮霭里显得异常宁静,而那个曾经给了自己快乐的村寨,早已不知掩藏在哪片山林里,更不知那个性情活泼的姑娘,此时正在如何寸断肝肠。满脑子里尽是南卡的音容笑貌,眼前浮现着几个月来所度过的快乐时光,然而此时,这一切是实实在在地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南卡,你这是何苦呢?”爷爷心伤意绝,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苍凉感紧紧地包围着他。“可是,不这样又该如何?”摇摇头,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自己。他知道南卡的苦衷,作出这样的抉择,对于南卡来说,已经是迫不得已。 爷爷选中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准备爬到上面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一条酒杯粗的花蛇正缠绕着一根树枝,扭动着身躯往前爬,一只大鸟绝望地尖叫着,扑腾着翅膀,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来,拼命地朝着蛇身和蛇头上啄,每啄一下,蛇头就摆动一下,但却没有停下来。树枝的顶端,枝杈间架着一个鸟窝,窝里羽翼未丰的小鸟随着树枝的抖动扑扇着翅膀,欲飞不能,惊惶地吱喳乱叫。 眼看蛇头就要够到鸟巢了,爷爷迅速取出弩箭,“嗖”一声射向花蛇。“噗”的一声,花蛇掉落地上。大鸟腾空飞起,在大树的枝杈间飞腾了一阵,毅然落到鸟窝边上,吱吱地抚慰着依然在惊悸不已的小鸟。 看着这一个场面,一向坚强的爷爷不觉热泪盈眶。亲情原来竟是如此的伟大,有时人还不及动物。他想。 “南卡!”爷爷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浮现出南卡赶他走时那苍白冷峻的容颜和决绝的眼神,心里一个激凌,仿佛突然之间受到了来自冥冥中的召唤,略呆了呆,掉头朝着原路飞快地跑转回去。 第4章 马店风雨 兵荒马乱的年头,关外野匪张小果等人突然闯进早家马店。早家智擒匪众,解送腾越镇守使署,只留下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土匪毛黑子,不料因此结祸。追究根源,竟在翡翠凤镯。 岁月按照自然的规律有条不紊地变化着,满清政府已经垮台十数载,中国大地依然风雨飘摇。新的国民政府面对外交内乱应接不暇,地处滇西边地的永昌、腾冲更是祸乱连连。随着中缅边境的不断开放,古道上来往的商旅马帮也在不断增加。因此,虽然不断有兵匪过往打搅,但在我奶奶的精心打理下,早家马店的生意依然做得十分顺畅。 转眼到了民国十五年,一向心怀异志的近卫军驻腾冲二十六团团长刘正伦异想天开,想当一回腾越王,忽然宣布独立,囚禁县府官员,招兵买马与省府对峙。 乱世年头,强生弱死,永昌、腾冲等边地野匪趁机作乱,烧杀抢掠。维西杨震寰起兵响应,率部队来到了腾冲,收罗各路乱军,扯起了独立的大旗。乱军头上包裹青布包头,扛长枪、挎短刀,袭击县府,包围机关,抢占乡村公所,到处烧杀抢掠,势如洪水猛兽。 一时间,全腾越官绅和民众人人自危,闻听“大包头”来到,在家的关门闭户、祈神求佛,在外的抛亲离友、舍财弃物,四处逃散。 “大包头”作乱的消息传到省府,省督急委陈维庚为腾冲镇守使,驱兵入腾平乱。 十一月,迤西张梁、宋金荣匪帮乘势作乱,在永昌被陈维庚部击溃,逃往腾冲,纠集腾冲匪众攻入军警局,驱散人员,盗抢枪械,夷方股匪一看有机可乘,纷纷入腾结伙,打家劫舍,一时匪乱喧嚣,势如洪水猛兽。幸有腾越商会筹措财物出面打点周旋,稍稍缓解腾冲民众苦难。 年底,陈维庚率部到腾,収剿瓦解乱军。刘正伦兵败,仓皇出逃缅甸,乱匪作鸟兽散。翌年初,祸乱渐渐平息。擒获及投降乱军一个不留,全部解往马家园斩杀,尸骨就地坑埋。 叛乱平息了,但由于私吞乱吃,军饷也成了大问题。陈维庚心里盘算着,要想一个应急的法子,以免引起士兵骚乱。何况腾冲一向有“小上海”之称,是滇西有名的富庶之地,古玩名器应有尽有,而以珠宝玉器最多,此行奔波劳碌,总得要有所收获,回去在同僚和亲属朋友面前也好有个脸面。想来想去,商会应当是一块肥肉,多少总可以揩些油水。这样想着,陈维庚便把手下心腹、三营营长杨华找来,如此这般授意一番。 杨华会意而去,径直找到商会会长金家惠索要军资。不料这个金家惠固执不化,认定剿匪平乱本是官军本分,军需应由官府供给,任杨华软硬兼施,就是不开窍,一点好处不肯开出来。这下终于惹恼了陈维庚,看看索财无望,又恼又恨,以商会曾经出财安匪为由,寻了个通匪的罪名,把金会长拿去杀了解恨。 金会长无辜被杀,惹得腾冲绅商义愤难平。 陈维庚也意识到犯了众怒,再不可久留,于是留下杨华带一个营留守腾冲,改称县警队,收拾残局,以图后计,自己带兵草草返回省城。只镇守使署依然留存。 这天傍晚,十余个从腾冲方向来的过路客商匆匆走进了早家马店,一色的青衣装束、青布缠头。这伙人似乎是走了老远的路来,一个个看起来疲惫不堪,进店之后就吵嚷着要酒要食。奶奶和爷爷赶忙招呼客人落座,备办酒食招待。 来客的吵嚷惊动了在隔壁老屋与曾祖父烤火闲谈的外曾祖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转过来看。这一看,外曾祖父热血膨胀,两眼喷火,浑身颤抖起来。原来,外曾祖父刚刚转进门角,就看见厢房里背对火塘而坐的一个客人的马靴上,明晃晃别着一把银柄雕花镶蓝钻匕首,这把匕首,正是当年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李根源赠给他的信物。外曾祖父本来以为,这把匕首连同札令已经在那场对板刚寨灭绝性的灾难中化为灰烬,想不到现在又重现于天日之下,这样看来,眼前这伙客人必然是当年攻杀板刚寨的野匪了。 毕竟是久居关外、遭逢乱世的老抚夷,处事总能临危不乱。他想,这伙野匪定然是在腾冲城被官军追剿,逃往高黎贡山的。 一般情况,被追剿的野匪通常是逃往夷方,以缅甸为避难的大后方,这伙野匪却反其道而行之,往高黎贡山方向逃跑,惑乱官军视线,不得已时又可以遁入深山,可见虽是惊弓之鸟,也是有些策略的。 但是,外曾祖父还不敢肯定这些人就是张小果匪帮,如果是,那野匪中或许有人认识自己。为避免引起怀疑,他定了定神,强压火气,悄然返回老屋,一个计谋已经在他头脑中形成。 受了外曾祖父的嘱咐,曾祖父装作无事的样子拐进马店,叫了奶奶南卡过去,说明了原委。 “难道这伙人就是张小果那帮恶贼?”奶奶心中猛然一震,惊问道。 “看那情形,估计不会有错!”外曾祖父肯定地说。 “那现在该怎么办?他们是有十多个人的。”奶奶紧张地说。 “南卡,这样……”外曾祖父把他想出的策略跟奶奶说了。奶奶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听完外曾祖父的安排,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店里,依然对客人笑脸招呼,看不出任何失态的蛛丝马迹。 “来来来,老板娘,敬酒!”自以为已经安全出逃的匪徒们边吃边叫,忘乎所以。 “好!就来。”奶奶爽快地答应,抱了酒坛出去往桌子上一放,一副久在江湖、放浪不羁的形态,引得土匪们狂呼怪叫。 “各位尊客,小女子不胜酒力,有言在先,敬酒可以,但是以一坛为限。店里有的是酒,大家只管痛饮。” “好!”“爽快!”匪徒们纷纷抬起大碗碰干。 转眼一坛酒完,奶奶已是踉踉跄跄酒醉的样子,故意指着匪徒们制止说:“说好一坛为限,各位尊客也少喝些,省得误事。” 奶奶的神态和话语更是把土匪们的情绪推向了高潮,他们笑着,闹着,直呼要酒。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奔波逃窜,时时担惊受怕,土匪们大约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肆意放浪过了,现在逃到了易躲易藏的高黎贡山,想着官军们一时半会还不会追来,何况留守县城的官军也就一个营,应当不敢贸然出击。这样想着,大家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 这情形正中了奶奶的心思,她故意的制止了一会,作出无奈的样子,让伙计抬大坛的酒来,让土匪们敞开了肚皮痛饮。于是,不上一个时辰功夫,所有的土匪都喝得舌头打结,东倒西歪,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在奶奶这里应对着这些土匪的时候,爷爷和外曾祖父他们也忙开了,他们悄悄把在马厩看管马匹的小土匪哄到老屋里,一绳子拴了,然后问他来龙去脉。 小匪徒惊慌失措,听到问话,就把自己晓得的情况一股脑说了。 审问明白了正是张小果一伙后,爷爷就骑马飞奔县城向县警队报告情况,请求派兵来援。 看看小土匪年纪幼小,大约只有十来岁,似乎什么事情都还不懂,外曾祖父就把他单独关在老屋里。 曾祖父这里赶紧通知附近人家,请了男人们过来帮忙。这些人家都是当地猎户,平素与早家马店来往密切,听说早家马店有事,就纷纷赶了过来,汇集在老屋里,等待消息动手。 看看土匪们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报仇雪恨的时机来临了。奶奶打一个唿哨,聚集在老屋里的壮汉们就呼啦一声跑过来,抖开绳索一个一个捆了,拖到院场里拴牢。 土匪们明白过来待要反抗时,已经迟了,清醒一些的就乱扭乱喊,污言秽语狂呼怪叫。只有马靴上别着银柄雕花匕首的土匪显得异常平静,瞪着一双醉眼审视着眼前的一群人。 外曾祖父走上去,拔下那柄匕首,果然是李国老亲赠的那把匕首。 外曾祖父把匕首握在手里,强压着满腔的怒火朗声问道:“想必你就是张小果?” “正是!”那人硬声回答,顿了顿又说道:“我与老丈无冤无仇,为何加害我们!” “无冤无仇?那你还记得这把匕首的来历吧?”外曾祖父两眼喷火地逼视着张小果,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匕首?你是――板岗寨――?”张小果将信将疑,神情明显地发生着变化。 “正是!”外曾祖父声音凝重。“没料到你们也会有今天,真是苍天有眼哪!板刚寨四十余人丁的血债,终于可以偿还了!” “杀了他们!”有人喊道。 “对,杀了他们!”众人高喊。 “这些土匪血债累累,残害了不知多少商旅百姓的性命,不能随便杀了,应当交给官府处理,当众正法以平民愤。” 外曾祖父制止大家说。 看看事情败露,逃命无计,张小果长叹一声,仰天怪笑,阴鸷之气慑人心魄。其他土匪也许是叫累了,也许是自知罪孽深重,渐渐的也就短了声息,作出听天由命的架势。 奶奶在院场里架起大火,外曾祖父和汉子们就围着火喝酒闲聊,一边监视着土匪们,等待着官军到来。 凌晨时分,爷爷带着官军来到了,吃了些酒食,休息了一阵,待天麻麻亮,一伙人把土匪拴捆结实,连同土匪们的马匹、包裹一道,吆喝着走了。只有那个藏在老屋里的小土匪,外曾祖父没有交出来。 “那个小土匪呢?”等官军走远了,爷爷问外曾祖父。 “还拴在老屋里。” “那怎么不交出去,我还以为你们把他放跑了呢。” “这伙土匪恶贯满盈,肯定是要杀头的,那个小家伙还太小,算不算真正的土匪,让他去陪死,觉着可惜了。”外曾祖父轻声说。 “也是岳父大人慈心厚道。”爷爷感叹说。 一伙人返回老屋,把小土匪放了下来。小家伙以为要把他交官,吓得连连磕头求饶,等知道官军已经带着那伙土匪去了,他才长长地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问他姓名家世,小家伙说姓毛,因为从小长得又瘦又黑,人们都叫他黑子,家在九保,跟父母在九保街上做些小本生意。两个多月前,父母被溃散抢劫的乱兵杀死,他在街上流荡时被土匪们抓获,就跟着来了,平时专门给土匪们看管马匹,早晚烧水做饭,时常遭到土匪们任意毒打取乐。 捋起单薄的衣裳来,果然就见毛黑子满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累累伤痕。 一向性情刚毅的奶奶差点落下泪来,赶忙让伙计拿了饭菜来,毛黑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他说,跟土匪们在一起,都是等他们吃完了自己才得吃,顿顿都是些残汤剩水,从来都没有吃饱。 “今晚就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把你放了,自己回家去吧。”外曾祖父和蔼地对黑子说。 “我不回去,我没有家了。”毛黑子一听就急了。 “那你该有亲戚吧,去亲戚家也是可以的。”奶奶说。 “我不去,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毛黑子流着泪说。 “那你怎么办?”外曾祖父也没了主意。 “我不知道。”毛黑子哭了起来。 “南卡,你瞧这孩子也怪可怜,干脆把他留在店里,干点杂活。”外曾祖父询问地问奶奶。 “也好。”南卡同意,转过头来问毛黑子,“想不想留在这里做活?” “想。”毛黑子擦擦眼睛,高兴起来。 想不到这次对毛黑子的同情和庇护,竟然成为了早家马店灾祸的引线。 正在全家为抓到了张小果等人,既报了深仇大恨,又为民除了遗害而高兴的时候,镇守使署又派来了几个兵丁,说是镇守使陈维庚大人有请,让爷爷去一趟。 “镇守使大人不是回省城去了么,怎么又会有请?必定是有假。”奶奶质问兵丁。 “我们是奉命行事,假不假去了就知道。”兵丁们回答说,看那情形似乎也并无恶意。 “有什么公干呢?”爷爷问兵丁。 “这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事情了,你家立了大功,抓住了那一干土匪,或许是要受封赏也未可知。”兵丁们依然很平静,不怒不恼。 “那如果我不想去呢?”爷爷说。 “那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们。还请大爷不要为难我们。”兵丁们回答说,也不吃饭,坚持立即要带爷爷就走。 爷爷心想,去就去吧,或许是为了处理张小果一帮土匪的事情呢。当下并不在意,于是辞别了家里人,跟着兵丁们快马加鞭赶往县城,进见镇守使陈维庚。 “陈大人已经带兵回归省府,此来必定又是公干?”见着眼前果真是陈维庚,爷爷赶忙上前打过招呼。 “是有些公事,顺便也办些私事。”陈维庚态度和蔼。 “但不知把小民找来所为何事?”爷爷直陈其疑。 “早兄弟一家智擒群匪,除了腾越大患,忠义可嘉,我这里正准备敦促县府呈文给省府,通令嘉奖。”陈维庚招呼爷爷坐下,微微地笑着说。 “这伙土匪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当年就是他们一伙残杀了铜壁关外板刚寨四十多人口,残害了不知多少过往客商。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不值得惊动大人和上司。”爷爷回答。 “话虽是这样说,但是你们一家是立了大功的。你看我们前时劳师动众奔波来腾,不就是为了剿灭匪寇,保一方平安。能有你们这些人的协助,何愁匪患不平!” “贵军远道而来,镇守使治军有方,帮助地方平息匪乱,是地方的大幸。”爷爷应对着。 “但是有人却不领我们这份情,甚至竟然筹了钱粮送给敌人。就说那个什么商会会长金家惠吧,帮叛贼做事跑得风响,捐资捐粮,与土匪打得火热,我们远道而来,粮饷一时跟不上,要地方筹一点,他们不但不积极去做,反倒来我面前装穷诉苦,想想就叫人心寒!”陈维庚显出气愤的样子。 陈维庚言语所指,自然是商会会长金家惠。 商会会长金家惠的事情,爷爷是知道的,据说是因为违抗镇守使令,拒绝筹措军饷,被扣了个通匪的罪名枪毙了。为这事,全县的士绅百姓都在为他抱不平呢。他陈维庚今天怎么又提起这盘话。听那话音有些不对,不知这位镇守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爷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前人说得好,除恶务尽,就是说,对那些恶人、坏人,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以免死灰复燃,酿成后患。”陈维庚不紧不慢地说。 “那是。”爷爷附和,心里对这位镇守使的意思明白了些。 “早兄弟,我就直说吧。听说你们抓获的土匪并未完全交出,还留下了一个小的,可有此事?” 陈维庚终于亮出了紧攥在手中的牌子。 “土匪?不是都交给陈大人部下带来了吗?”爷爷心中一惊,他知道镇守使指的是毛黑子,可是,是什么人走漏了这个风声呢?一定是张小果一伙说出来的。但是,他陈维庚此时提及此人,又有什么用意? “早兄弟不用瞒我,你家是隐瞒了一个土匪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被上边知道了,定个窝藏土匪的罪名,是要惹出大麻烦的!”陈维庚语气渐渐强硬起来。 “那是个小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孤儿,是土匪两个月前在九保街抓到的,只是给土匪看管马匹,干干杂活。”爷爷据理力争。 “还不是一样嘛,进了染缸哪能不着色。只要进了土匪窝子,一天也是土匪!” “那……”爷爷不知该怎样说。他知道,把柄是人家抓在手里了,陈维庚的为人也是众所周知,解决的办法不外乎把人送来,再奉上一笔财物了事。财物可以,只不知这位陈大人的胃口有多大。那个毛黑子当然是不能送来的,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命比鹅毛还轻,交出来,岂不是把他往火炕里推。 “我派几个士兵同你回去,把那个土匪押来交差。”陈维庚说。然后话锋一转,“还有,听说老弟家中还藏有一只上好的翡翠镯子,乃是腾越一宝,就请早兄弟顺便带来,借我一饱眼福如何?” 一听此言,爷爷终于明白,小土匪不过一个药引子而已,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这位陈大人的真正用意,却在于南卡那只翡翠镯子,真是用心良苦!可是,毛黑子是不能交出来的,镯子也是不能拿出来的,这不明摆着是要挟吗。 “怎么,老弟是不肯交出来?”陈维庚一语双关。 “陈大人,我早家世代居山打猎,也就勉强维持个温饱,哪里有什么翡翠镯子,想是大人搞错了。”爷爷心中觉着奇怪,那只玉镯的来龙去脉是只有张大仁知道的,但当时也就叮嘱了他不要对别人讲,莫非是一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家自然是没有,但是你从缅甸带来的媳妇可是抚夷府的千金,她身上却有,老弟就别要瞒我了,何况只是借来一看,何必如此小气。”陈维庚点明了玉镯的来处,显然是知道了底细的。 “不有,陈大人,真的不有,拙妻所戴,不过是普通玉镯,腾冲妇女多数都有的。” “嗤,你这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陈维庚大为生气。 “小民不敢,只是真的不有……”爷爷心中苦痛,不知说什么好。 “那,就只有委屈老弟了!”陈维庚语气生硬,挥挥手,立即上来两个兵丁,把爷爷带了下去。他的想法,凭你再硬的人,投进大牢里关上十天半月,怕也就软下来了。这也是他们一贯使用的伎俩。 就这样,爷爷被投进了狱中。 第二天下晚还不见爷爷回来,奶奶有些发急了,她隐隐地感觉到了有些不妙,决定第三天一早只身进城一趟,打探打探消息。正备办着要动身的时候,张大仁从云龙回来了。奶奶这下子有了主心骨,急急忙忙把事情跟张大仁说了。 “糟糕,早就听说过,这个陈维庚胃口大得很呢,这下麻烦了!他来腾冲时间不长,但却搜罗了不少宝物,商会会长金家惠送财不力,就被他一怒杀了。现今留守镇守使署的营长杨华是他的铁杆亲信,据说也是一个财迷,我得赶紧去看看。真是要破财也要尽早,迟了就来不及了。”张大仁把马帮交由伙计们在后料理,单身匹马望城里赶去。 一家人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第二天下午,张大仁独自一人返回到马店,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看那情形,奶奶就知道事情不妙。她紧张地抓住张大仁询问。 “关着了。”张大仁摇着头说。 “什么,关着了?”奶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关着了,不过各方面我都打点了,杨华那里也做了些安排,但是口气很硬。早兄弟我也见着了,暂时是没事,只是受点苦。”张大仁安慰奶奶说。 “那以后呢?以后会怎样?” 奶奶一股脑地说。“大不了这马店关闭,多散些钱财出去,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钱财顶什么事,人家又不缺,要顶事我就把人给你带回来了。” “那为什么呢?” “人家是冲着那只玉镯子,就是救了我的命的那只镯子。”张大仁无可奈何地说。 “玉镯?他陈维庚怎会知道我家有玉镯,莫不是……”奶奶面色冷峻地望着张大仁。 “弟妹不必怀疑我,玉镯的来历,我是守口如瓶的,否则,腾冲有那么多的宝货商人,家资巨富的古董玩家也不少,这么些年怎么没有人上门来寻?” “那又是什么回事呢?” “弟妹忘了,你们一家遭难,玉镯便是起因,土匪张小果是知道玉镯的来龙去脉的,如今被你家捆送官府,心里自然不服气。多半是他们反咬一口,捅出了这些事情也未可知。那伙土匪现在还在关押,迟迟没有正法,内中必然是有些原因的,听说前几日派了一伙兵丁去南甸,抬回来好几只大铁箱。” “哦,我倒忘了这一层。他陈维庚想要,那就给他去!只要人好好的回来就行。”奶奶坚定地说,就要去拿镯子。 “妹子不要急躁,你以为那是些什么人?是菩萨?人到了他手里,怎会轻易就放了,他已经不愁镯子弄不到手,现在满城都传遍了,说早家马店窝藏土匪,官军要来搜捕,弄不好还……” “那怎么办?”这下奶奶可真急得要哭了。 “现在怕是人财都留不住了,恐怕要明里把人交出去,暗里把镯子和钱物送去,让那些人得了好处还要有个台阶下,或许可以保住早兄弟。” “人是我留下的,绝不能交出去,镯子也不能送出去!大不了把我抓了去!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死过一回的了。”外曾祖父气愤地说。 在一边收拾杂物的毛黑子也听出了来龙去脉,呆了一般,怯怯地望着眼前的一干人,眼里满是恐惧。 “他们真来,我就跟他们拼了!”奶奶赌气说。 “该打点的我已经打点了,想必官军暂时不会来,说气话也不有用,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想办法救人,恐怕首先还得从上面打点下来。”张大仁安慰大家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上省城去,那里也有几个可靠的熟人,隆昌商号的大掌柜王子扬也是家乡人,在商界政界都很有威信,或许说得上话,家里也先别急,过两天继续去打点,尽量拖延时间。” 第二天天还不亮,张大仁就带着全家人的期望动身了。 天色黄昏的时候,一家人正在火塘边忧心如焚地谈论着,张大仁急风急火地赶回来了。 “怎么就回来了?”见张大仁返回来,一伙人大惊失色,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急忙忙迎到院场里。 “听说,听说新任滇西督军部参谋长华梁昨天来到了永昌,这两日要往腾冲巡视。”张大仁上气不接下气地跳下马来,对着惊慌失措的一家人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奶奶紧张地问,听张大仁这样一说,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坏事了。 “弟妹不要紧张。”张大仁见奶奶惊惶的样子,赶忙安慰说。“听朋友讲,华梁是当年讲武堂甲班的优才生,很得李国老器重,尊李国老为师,交谊深厚,为人亦十分公道。不妨先找到他说说看,或许可以救得早兄弟出来。” “哪个李国老?”外曾祖父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急迫地问。 “就是李根源,当年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后来当过国民政府代总理的李根源,老爹有李根源所赠信物在手,也算故交,如果向华梁呈情求救,想来这点问题不难解决。只是这事得老爹亲自出面才行。” “消息可靠?” “永昌的几个朋友都这样说,应当没有问题。”张大仁肯定地说。 “吓死我了!”奶奶长长地出了口气,“来来来,张大哥,快进屋歇歇,你马不停蹄地跑了一整天,一定非常累了。”奶奶忙着招呼。 “天不灭好人,这下发义有救了!”外曾祖父长出一口气。“如此,我明天就去永昌面见华参谋长求情。” “不能去,去了越发不妥。”张大仁阻止。 “为什么不能去?”奶奶心里着急。 “华梁在永昌,自然是公务在身,又有地方官尾前卫后相随,要见他很难,况且我已经探听明白,华梁要前往腾冲察看防务,就在这两天,老爹去了恐怕错过,越发于事无益。” “那怎么办?” “不如我们就在路上等,反正迟早也不在这两日。” “只好如此”。 当晚,外曾祖父挑灯夜战,写好了一份呈词,只等华梁来时当面上交。算准了华梁一定走这条路去腾冲,一家人大清早就用人轮换着在门外守望,张大仁则飞骑直往怒江双虹桥打探消息。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只等人 第5章 兵匪结祸 历尽多少周折,爷爷得出牢笼。镇守使署贼心不死,派人一路追杀,早家马店再遭劫难。 初冬时节,一个消息在腾冲城乡到处传播,说城里已经贴出告示,古历的十月十五日要在西校场公审处决一批大土匪,匪首就是张小果,其中还有几个是串通土匪的地方乡绅。 这个消息传到早家马店的时候,全家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沉浸在无边的愁闷里。联系到近时来探听的情况,以为我爷爷必在其中了。他们认为,官官相护鱼肉人民,世道古来如此!说不定陈维庚为了解恨,早已给爷爷捏造好了什么罪名,只等秋后算帐了。 看看日期临近,奶奶已经横下心来,暗地里做着准备,她决定在这天亲往腾冲城西校场。她的想法,如果爷爷当真被当做土匪窝犯处决,一切努力化作泡影,她就要开一回杀戒,拼个鱼死网破。 外曾祖父发觉了奶奶的心思,心里又气又急,他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气,铁了心要做的事情,九牛也拉不回,对于目前地境况,一切劝说都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随其行观其势,临事再做主张。他焦急地盼望着张大仁回来。 公审公判的头一天,张大仁回来了,其实也是赶着来传递消息的。 外曾祖父抓住了救星一般,急急忙忙把张大仁拉到一边说了情况。 张大仁一听也着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议定,奶奶要去就随她去,以免约束急了,以她的脾气,不但于事无补,反而酿出更大的祸端。这边由张大仁带几个人悄悄跟随前往,无事最好,一旦真有事,再见机行事,紧急挟持奶奶离开。 商议定了,各自准备停当,早早安歇。 五更天时分,奶奶悄悄起来,牵马离去。半个时辰后,张大仁一伙也相随而去。 张小果一伙被擒获归案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们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罪行昭著,为何迟迟没有伏法?市井对此早就议论纷纷,个中缘由,唯有陈维庚清楚。其中一点是最为明白的,那就是张小果匪帮多年来打家劫舍,谋害商旅,必定积藏钱财无数,而这是最能投合陈维庚胃口的。滇西督军部参谋华梁到来,才使他的这个黄粱美梦彻底破灭,他是又气又恨,但却无可奈何,在各方压力下,终于作出了处决土匪以息民愤的决定。 十月十五这天,整个腾冲城店铺关门,商旅停业,街边挂满爆竹,大家都在竞相庆贺。公审大会人山人海,群情激愤。土匪们被一字排开,捆绑在木桩上,嘴里塞上了布团,面前早已挖好一个大坑,准备用来掩埋这些罪恶的躯壳。 大家都想看看张小果到底是怎样一个怪物,却不料竟然是个黑瘦矮小、干筋缩猴的普通人。 奶奶挤进了会场,张大仁一伙也赶忙跟着挤了过去。隔着厚厚的人墙,把绑在木桩上的犯人逐一审视,并没有爷爷的身影,几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见我爷爷端坐在审判台上。 公审、表扬、斩决,一整套的程序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缓缓地进行着。但对于奶奶和张大仁来说,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所关心的是我爷爷的安危。看到爷爷安然无恙,多日来悬在心尖上的大石头落了地,几个人悄悄地退出了拥挤的人群,到校场外边安静地等候。 这时他们才发现,机灵的狐狸正在他们旁边不声不响地躺着休息。它是随奶奶一道出来,还是随张大仁他们一起出来,或是超前退后,大家都不得而知。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没有得到主人的吆喝或是允许,它是不会随便跟着人外出的。也许这时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正不知该怎么样才好。心情轻松下来的奶奶把狐狸唤过来,怜爱地抚摸着它的头。狐狸温顺地躺在主人脚下,一动不动。 接着了爷爷,一行人高兴万分,仿佛是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天色已是下午,几个人归家心切,在城边露水汤铺上随便吃了点东西,飞马出城,径往腾北赶回。他们知道,家里还有许多人在焦急地盼望着呢。跑一阵走一阵,不觉月影西斜,终于走到江苴,已是初更时分。奶奶和爷爷意欲继续往回赶,被张大仁坚持留住。 几个人把酒夜谈,感概万千,深夜方才各自安歇。 爷爷、奶奶和张大仁都不知道,在他们落脚之后,江苴街上又经过了一伙客商。但是狐狸知道,这一夜,它在张大仁家的院场里东转西转,不时呜呜有声,一直烦躁不安。大家以为它是因为主人平安归来,回家心切,也就没有在意。 第二天清早起来,张大仁家早已备好早饭,洗漱过了,匆匆吃过,爷爷和奶奶就带着随来的人往回赶。狐狸早已耐不住了,箭一般冲出去,跑了一截又折回来,朝着主人哼叫几声,又往前冲去。 “狐狸今天是怎么了,猴急猴跳的样子,一点不象平时。”奶奶感觉很奇怪。 “这有什么,还不是和你一样。它是接着了我,觉着高兴,想着要早点到家报喜呢。”爷爷不以为意。 “但是我还是觉着有点不对劲。”奶奶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赶紧些走罢。”一伙人于是加快了速度往回赶。 转过了几山几洼,来到一个叫做淌羊沟的山坳,迎面碰上三个骑马的行商,但是并不带多少行李包裹,装束也不象一般走远路的人,并且三人肩上都挎着长枪。这让爷爷觉着很奇怪,不觉多看了几眼。那三个人也迟疑了一下,仿佛遇到了久违的相识一般,边走边不住地往这边打量。 “也许是曾经来宿过店的人,觉着有些面熟罢。”爷爷心里想。狐狸却似乎是耐不住了,竟然对着这伙人吠叫起来。 奶奶赶忙喝止狐狸。 那伙人去了一截,狐狸依然意犹未尽,哼哼有声,一副仇人相见的样子。 越过山坳,正要转过山鼻,忽然就听到狐狸在后面狂吠起来,几个人急转头看时,就见那三个人已调转马头,立在对面的山嘴上,正举枪朝这边瞄准。 “赶快隐蔽!”爷爷招呼众人。就听一声枪响,一个伙计已经应声掉下马来。 与此同时,狐狸早已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狂吠着朝那三人飞扑过去。 眼前的情景让山坳两边的人都大吃一惊。那三个人回过神来,调头打马就走。 “狐狸,回来!”奶奶感觉不妙,急忙吆喝。但是狐狸却已经不顾一切地追过去了。 对面山嘴背后,又是一阵杂乱的枪响。 “狐狸!”奶奶大叫着,掉转头就要去追。爷爷急忙一把抓住。 “南卡,不能冒失!”爷爷死紧地抓着奶奶说,“眼下救人要紧,赶快走!” 受伤的伙计被击中了左肩胛,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另外几个伙计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看看眼前的情景,奶奶悲伤地垂下头去。 “掌柜,得赶快回去,这几个人一定是冲着我们马店来的,此时他们已然返回,还不知店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伙计说。 经他一提醒,大家的神经猛地一下就绷紧了。几个人赶忙把伤员扶上马,由伙计们在后照料着走。奶奶和爷爷急速往马店赶回。 挨近马店,就听到人声杂乱。爷爷和奶奶顿然头皮一紧,他们意识到,马店是真的出事了。 进得店门,就见家人和邻里围集院场中。看到他们进门,几个人几乎同时喊叫起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人们于是散开一条道,只见院场中间的地上铺了两条席子,两个人血淋淋地躺在上面。近前一看,原来是昨天安排守店的两个伙计。 “什么人干的?这会是什么人干的呢?”爷爷捏紧拳头。 “快进屋看看,已经翻得乱成一团糟了。”有人在旁边提醒说。 进到屋里,只见一切都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箱柜坛罐都打开了,墙板和地板撬烂许多。显然,这伙人是瞅准了机会,为着某个目的来的。安置了两个被杀害的伙计,看看整个马店一片狼籍,大家心里都一片灰暗。想不到苦心经营,刚刚红火起来的早家马店,竟然连续遭难。 “什么人竟然如此恶毒!”爷爷苦思冥想。他记起了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个人,必定是这几个杂种无疑了。那几个人既不象一般的商人,也不象强盗土匪,那又是是什么来头呢? “会不会是兵营里的人?”奶奶说。 经这一说,爷爷依稀记起,擦身而过时,那里边有一个人似曾相识,当时还以为是来住过店的。再一想,记起来了,就是当日前来带自己去镇守使署的人其中之一,只是改了衣装而已。这么说,这伙人是陈维庚的手下了。 真相于是完全明白了。“原来根本的原因还出在那只玉镯上。陈维庚对于早家马店里珍藏着的那只玉镯,真是垂涎若河,到了不惜一切手段的地步了。” “玉镯?”奶奶若有所悟。“玉镯自然还在,他们是抢不去的,但想不到它竟然又成了我家的祸根。” “其实也并不仅仅是玉镯的问题啊!”爷爷摇摇头,苦叹说。 “要是昨晚上别在江苴过夜,连夜赶回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奶奶说。 “连夜赶回来,也许比这还糟。”爷爷反驳说。“你想想,这伙人是从县城尾随着我们来的,目的首先就是要把我们干掉,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则是毫无防备,只是一路来天光明朗,沿途多是村寨,我们的行走速度又快,他们不便下手。一旦进到山里,我们在前面,速度慢下来,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从背后放冷枪了。我们在江苴住下,恰好避开了这场灾祸。” “身居关外的时候,想像着国内的繁华和希望,心里就觉着很热,老想着要回来看看,了一了心愿,现在真的回来了,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乌烟瘴气!官场里混着的那些人,一个个嗜财如命,视民生如草芥,甚至官匪勾结,为非作歹,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太平!”外曾祖父黯然伤神。 “国弱民困,必然世道混乱,古来如此。想着终究是会有好起来的时候。”奶奶安慰外曾祖父。其实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她心里也是一片空茫。 “但愿如此罢,我们已经老了,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不死已属苟且,一切就指望你们,还有那些孙男孙女,能够过上越来越好的太平日子。”外曾祖父仰天自语。 终于稍微空闲下来时,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了狐狸身上。对于那条舍身救主的义犬,奶奶想得心痛。她决定要去出事的那里找一找,希望能够有一些狐狸的踪迹,那怕是一点毛皮或者骨骸也好。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狐狸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了。只见它毛皮凌乱,血迹斑斑,四条腿一瘸一拐地几乎站立不稳了,但它还是坚持走到了主人跟前。呜呜哼叫几声表示相见,便无力地躺到地上。 奶奶怔了一怔,回过神来,赶紧把狐狸搂起来,就看到它的颈部和臀部有两个明显的枪伤,枪子对穿而过,好在没有伤着要害。由于受伤和劳累,它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一家人手忙脚乱地给狐狸清洗包扎,又弄来食物喂它吃下,放到一个暖和的窝里,每日精心调养。这样地过了十数日,狐狸渐渐恢复起来了。 然而狐狸毕竟是老了,又受了许多的伤,行动已经日渐迟缓,成天就爱宿在大门角,食量也逐渐减少。又过了一年,衰老的狐狸再也不能陪伴主人,终于悄然死去。奶奶痛哭了一场,和爷爷一起把这个患难与共的朋友埋在马店附近的一片高地上。 第6章 国老说玉 民国元老李根源先生归省故里,绕道早家马店看望故友。老英雄以物语道心语,解说翡翠凤镯,点破世事沧桑。 在奶奶和爷爷的苦心经营下,早家马店渐渐恢复了元气。 我大伯、姑妈和父亲也渐渐地长大了,已经可以帮着马店里做些事情。爷爷于是打算着培养子女们经营马店,自己过些清闲日子。但是奶奶的主张,并不要把子女们留在店里,在她看来,一个家庭里单是有些钱财是不管用的,也是不被人敬重的,况且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在那样混乱的年头上,说没的一声就没了,只有上学读书才能成就大事。 在这一点上,大约是深受了我外曾祖父的感染。 外曾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童子年年长,财门日日开,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这句口头禅对我的奶奶和大伯、姑妈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在这样的影响下,我大伯早占鳌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就毫不含糊地把他送到了学堂里,几年后又送进了保山的省立中学堂,到我父亲也是这样。 对于这两个儿子的上学读书,爷爷也表现了最大的支持,但在姑妈的上学问题上,他却有些不以为然。奶奶并不管这些,坚持也把姑妈送进了学校,成为学校里为数极少的女生之一。在读完高小后,迫于爷爷的坚持反对,姑妈只好回到马店里,帮着打理内外事务,渐渐的也学得了一手迎来送往的好本事。 姑妈的辍学一直是奶奶心头的一块心病,但她又确实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和方式让姑妈继续上学。 不觉间就是两三年时间,我父亲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大伯已经在省城上军校了。我父亲因为天性懦弱内向,特别恋家,坚持不愿意到外地去,奶奶和爷爷也不勉强,就把他留在了马店里。 这时忽然就有了一个喜讯,腾冲的县城里创办了腾越女子中学,第一班招收的大多是年龄偏大的女生,这对于姑妈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福音,在她的要求下,奶奶就把她送进了腾越女中,姑妈上学也特别争气,一开始就在各方面表现出超人的才识,开学不久就被公选为班长。 时值民国二十八年的岁尾,冬寒正浓的时候,一队人马迤逦向高黎贡山走来了。外曾祖父没有料到,在他九十多岁高龄的时候,竟然还能够跟昔日在关外同喝血酒的故交见上一面,了了后半生的心愿。 来人正是民国元老李根源一行。 民国二十七年,李根源奉国民党中央令,赶赴新疆与盛世才商讨抗日事务,八月因病飞赴西安治病,十月回到云南省府昆明休养。此时的中国大地已经是战祸连绵,抗日形势十分严峻,寻求外援已经迫在眉睫。李国老抱病上书蒋介石,建议修筑滇缅铁路西段,力请此线经保山、腾冲出缅甸接密支那铁路干线,争取从缅甸输入抗战物资。翌年十一月,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推举李国老为云贵监察使,督导西南军政事务。李国老慨然应允,但提出需回腾冲一行,一为省亲探旧,一为复勘滇缅铁路线路,三为了解滇西与缅北局势,得到同意,遂自昆明起程回腾。 这天傍晚,余晖暖暖地斜照在高黎贡山半腰的时候,一行人前呼后拥地径直朝着早家马店走来。 听到人声,奶奶和爷爷赶紧迎出门来。看那阵势,就知道这伙客人并非普通过路人,必是哪一方的大官要员。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排头的卫兵装束的年轻人紧走几步赶过来,挺身站在奶奶和爷爷面前,啪一声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说道:“毛黑子见过叔叔、婶婶。” “毛黑子?你是毛黑子?”爷爷和奶奶面面相觑,他们记起来那个被他们收留,然后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麻烦,后被滇西督军部参谋长华梁带走的那个小土匪。 “对,我就是当年被你们救下的毛黑子,眼下是云贵监察使李国老来到,不便细谈,请叔叔婶婶赶快迎接。” 看看这个毛黑子,昔日胆小畏缩的小土匪,转眼几年就出落得眉清目秀,知书识理了。这就更加坚定了奶奶把子女都送到山外去的想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马店门口。爷爷和奶奶慌忙趋前拜迎。 “想来你家就是早家马店?”李根源先生语气和蔼,态度十分亲切。 “正是。”爷爷和奶奶回答。“先生一路行走辛苦,快请进店歇息。”爷爷候着李国老一伙入店,奶奶朝前进店收拾打理,备办茶水。 “你家的事情,华梁和毛黑子也已经跟我说起一些,你们一家都是国家的功臣,我这里还要谢谢你们呢。”李根源边走边说,然后话题一转。“听说当年驻扎板岗寨的铜壁关副抚夷赵刚礼也来到了这里,不知是否还健在。” “老抚夷正是小民家岳父,现正在老屋休息。”爷爷回答。 “我是听毛黑子说了,也正是他保下了毛黑子的那条命,这次特意绕行此道,就是想要见见赵老抚夷,如此,快去把他请来。”李根源显现出无比的激动和迫切。 爷爷答应着,就要去老屋请我外曾祖父。 “不是,还是我自去见他吧。”李根源说着就站起来,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朝外边走。爷爷在前引路,其他人也都赶紧站起来随行。 看看那阵势,李根源挥挥手对大家说,你们不必相随,免得惊扰了老人家,就在这里喝茶。停一停,点着毛黑子说:“就你随我去,也好拜谢救命恩人。”毛黑子高兴地应着去了。李希泌及几个贴身人随后也跟了过去。 李根源步入老屋院场的时候,外曾祖父正靠在走廊上养神,手里抚弄着那把银柄雕花镶蓝钻匕首。 由于年高体弱,外曾祖父已经很少走动了,除了每天清早照例的户外慢走外,每日只在老屋里闲坐,最多也就是房前屋后慢慢地转转。无事的时候,他总是把李根源赠送的那把失而复得的银柄雕花镶蓝钻匕首拿在手里把玩,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 全家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他们知道,外曾祖父心里是有着太多的怀念,怀念那大片关外河山,怀念那些镇边守卡的时光,怀念那位心怀报国志,同在关外喝过血酒的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李根源。这种怀念,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替代的,并且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更加强烈。 见此情状,李根源情动于容,紧走几步,声音激动而洪亮地喊着:“老哥哥,根源看你来了。” 外曾祖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两鬓见霜的老人,仿佛还没有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老哥哥,我是李根源哪,你不记得我了?”李根源已经来到外曾祖父面前,躬着身说。 “你是――你是――李总办。”外曾祖父定定地看着眼前地这个人,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正是小弟根源。老哥哥,我来看你来了。”李根源十分激动,趋前弯腰握住外曾祖父的手,四只苍老的大手紧握着,颤抖着。 “李总办,真是你哪,想不到还能活着见你一面。赵刚礼死也瞑目了!”外曾祖父双眼发亮,颤抖着想要站起来。 “坐着,坐着。”李根源赶紧扶住外曾祖父,“老哥哥说哪里话,你是高人高寿,还要看着收复国土,国泰民安呢。” “想是想,只怕是等不得了。” “要等,一定要等,这一天想来不会太远了。” 看着两个老人激动不已的样子,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静静地站在一边观看。爷爷赶紧在堂屋里摆好桌凳,招呼两个老人落座畅谈,毛黑子一旁伺立,其余人就退到外间喝茶说话。 这一晚,李根源与外曾祖父畅说别后世事,晚间就同在老屋安歇。 李根源是早起惯了的,大清早就悄悄起来,不料外曾祖父也是喜欢起早的人,听见李根源起床,他也就起来了,两人于是迎着寒气到户外散步,日出时候方才返回。吃过早膳,摆上茶来,李根源突然对奶奶说:“大侄女,把你那只宝贝玉镯拿来我看看。” 闻听此言,奶奶心里打了一个咯噔。因为从骨子里,奶奶不愿意提起那只玉镯,它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但眼下是李国老吩咐,没有理由搪塞。奶奶应了一声,转身进里屋,一会就拿来了那只玉镯,恭敬地递到李根源手上。 在金石古玩上,李根源也算得是一个行家。收藏和过手的古董珍玩玉器不计其数。他把那只玉镯捏在手里,仔细地审视着,良久无语。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此物确实是一件玉中绝品,按迷信的说法,是一件成精成怪的物件,与时运相关,逢好则大好,逢坏则大坏,难怪会引起诸多祸端。”端详良久,李根源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先前也曾听人说起,这玉镯原本是一对,琢成之日就开始作怪,仿佛妖孽脱胎,引起腾冲城多少祸乱,财大气粗的主人家不上几年因此败落。后来其中一只在兵荒马乱中流失,另一只还藏在腾冲城,但是不管哪家藏了玉镯,不出一段时间就要生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老夫没有亲见,也并不相信,以为都是人们传成的神乎。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些玄妙。” “那该怎么办?”奶奶焦急地问到,“既如先生所说,此物留着必然为祸,不如现在就毁了它。” “那倒不必。”李根源不紧不慢地说。“虽说红颜薄命,至宝招灾,其实祸福自有天定,并非一物使然,何况大侄女一家该遭的都遭了,该受的都受了。现今世道不平,蹈规者尚且出轨越道,循良者也会为祸为害,又岂是人可逆转!只是时势轮转有度,度满则圆,圆则平。大侄女只把这玉镯悉心珍藏就是,是福是祸就随他去吧。”李根源说完,远眺不语。 大家都知道李根源见多识广,世事洞明,所说必有道理,一时都不作声。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遭逢乱世,本是善恶莫辨,清浊难分,万事无常,岂是一物使然。除非激浊扬清,换一个世道,才有太平。大家也知道李根源的心思,他奔走呼号一生,心存报国之志,虽说已是老骥伏枥,然而胸怀苍生,心志尚存一搏。如今国难当头,临危受命,大乱之时归省故乡,自是有感而发,借一玉镯,以物语道心语而已。 不觉日上三竿,喝足了茶,一行人作别出门,径往腾冲城迤逦而行。 李国老归省故里,官绅士民竞相迎接。恰逢腾越女子中学开办一周年庆典,李国老被聘为校董事长。 对于青年人的教育,李根源从来是十分重视的,特别是对女子的教育。在他认为,男人主外,大则迎逢世事,兼济天下,小则握算持筹,养家糊口。女人主内,相夫教子,操持家园。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人在和睦邻里、赡老育小上比男人更重要,何况如今女子抛头露面,从事各种社会活动的越来越多。因此,不仅男人要读书学知识,女子也要学知识。多年前,当他还是陆军预备二师师长的时候,就曾经在腾冲倡导过开办女中,只是后来诸事繁杂,心愿未能实现。此时回到故乡,看到兴文重教之风愈浓,多年前的心愿得于实现,自然高兴万分。所以当腾越士绅和学校说出聘请他为董事长的想法时,他欣然受命,并决定亲往学校看看,就势作一个演说,一方面鼓舞学生的志气,另一方面也为学校争取一些社会的捐助和重视。 李根源去学校的这天,学校里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我姑妈早占蕊作为第一班的班长,代表学生致欢迎词。 姑妈的欢迎词言辞恳切,朝气蓬勃,令李根源大为赞赏。当知道这个代表同学致辞的女生是故交赵刚礼的外孙女时,李根源也特别高兴,如同对待自己的至亲一般,晚宴上特地把姑妈叫到身边相陪,问长问短。姑妈得体适度的对答让李根源十分满意。 茶饭之间,李国老想起毛黑子与我家的因缘,一时兴起,就把毛黑子叫了来,看这一对年轻人年纪相当,便为他们指定了终身。 李国老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日,外曾祖父面色含笑,抚弄着那柄雕花匕首,无疾而终。 第7章 古城劫难 日军长驱入侵,腾越古城沦陷。姑妈的同学廖菊雨羊入虎口,多少无辜惨遭屠戮。国弱民困,世道混乱,热血儿女报国无门,边地山川悲声四起。 时值风云变幻的年代,就在李国老受任云贵监察使的时候,国内的大部分地区已经是一片混乱。日本军队从东、北、南三面向内侵进,中国大地狼烟四起,情势危急,只有西南地区尚呈偏安之势。然而好景也不长久,不断从南洋和缅甸归来的华侨和商贾,带回来了许多不好的消息,说南洋已经被日本人控制,缅甸的英国人已经投降,中国派出的远征军作战失利,日本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时势的发展超出了人们的预料,高山大河似乎根本无法阻挡侵略者的脚步,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腾越城晃荡起来了。 其实日本人虽已从缅甸入境,但还没有来到腾越,然而各种传闻让全城人早已如临大敌,败兵和华侨难民的大量涌入更是让大家惶惶不可终日。富足的人家纷纷收拾家资携儿带女往山区躲避,或者往内地迁移。 这段时间,高黎贡山古道迎来了少有的喧闹。先是有士兵押着一队队满载的骡马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内地逃去。后来是地方官绅们携家带口,背着大包小包也往内地逃去。这些平日里穿绸缎长衫、拄文明棍、出入必要轿马滑竿,很少走路的富人们,急急如丧家之犬一般,翻越高黎贡山来到早家马店的时候,早已累得浑身瘫软。 那些日子,马店的所有房屋里都挤满了人,院场里临时搭了棚子,抖了地铺,甚至大门外边的篱墙下、树下都躺满了人。整条路上怨愤充盈,不时有人永远地倒在路边。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生命显得无比地脆弱和渺小。 奶奶和爷爷一边忙碌着照料过往的客商,打听着城里的消息,一边心急火燎地巴望着姑妈归来。但有可考的消息说,腾越女中还在上课,并且正在计划着组织什么宣传队。大家心里都十分慌乱,各种消息如同一阵阵乱风刮过。奶奶打算亲自往城里走一趟,探探风头,把姑妈接回来。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张敬南从昆明回来了。 近一段时间来,省城已经盛传日本人来到了腾冲的消息,街头巷尾早已议论纷纷,几股军队也在加紧运动,大有随时开发前线之势。看到这些情况,张敬南就想到了还在城子里读书的我姑妈,生怕有什么闪失,恰好商号里还有一些业务在腾冲,急需收尾,于是张敬南就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 张敬南的到来无疑是我奶奶的最大福音,她正愁着抽不开身进城去,于是就把带我姑妈回来的任务托给了张敬南。张敬南到城里的时候,女中已经解散,大部分学生疏散回家去,或者跟随家人亲戚逃难走了,只有少数胸怀护国之心的学生和老师还在,正筹划着组织宣传队开展救国宣传,同时加入了益群中学和来凤书院的部分师生。 一些地方士绅也集拢来。大家为着家园的安定,决定为守卫腾冲做一些事情,推举出腾越临时救护委员会,将李根源推举为名誉会长,县长为会长,在场的骨干人士就做了委员。 临时救护委员会一边拟文快报殖边督办公署,一边联名呈请县府筹划守卫腾冲城。 这样一来,腾越女中成了临时的民间时政议事场所。 随着风声的日益紧张,留守的女中学生大多数已经离散,仍在的几个,除了我姑妈外都是城里人。 张敬南匆匆办完了事情赶到学校,向委员会说明了受托要将我姑妈带回去的意思。委员们也觉着一个女孩离家在外,一旦情势危急,恐怕相顾不暇,不便勉强,让我姑妈自己决定去留。但是姑妈坚持要留守,说自己是班长,要跟大家一起进行抗日宣传,任凭张敬南怎么劝说,她就是不改口,态度之坚决让委员们为之动容。无奈,张敬南只好暂时住下来,再寻良策。 不想当日不知发生了什么特事,一向热闹的县政府早早地就关了大门。大家以为是在开什么秘密会议,商量御敌之策,或是接待什么重要人物,也不在意。第二天一早,大家去到县府请愿,才知道县长已经带着大印和家眷连夜逃走了,只留下几个没有头绪的衙役守着空荡荡的县府大院。 县长一走,县府随之解散,护路营也退往西练,各道城门再无士兵把守,全城一时陷入混乱。 大家愤怒了一阵、哀叹了一阵,终究拿不出什么良策,只好各自走散。 第三天,女中里只来了寥寥几人,多数人都作鸟兽散,携家带口连夜逃出城去。来的人看看人少,也找了借口陆续走散了。姑妈呆坐在学校院场里,神情恍惚,不吃不喝直到下午,跪在先师牌位下嚎啕大哭一场,被张敬南连拖带拽带出城去,连夜往回赶。多年以后,每当说及此事,姑妈总是义愤填膺,大骂那些临阵退缩的人是软骨头、败家子。 直到第二天下晚,张敬南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我姑妈带到了早家马店。 看到女儿安全归来,奶奶和爷爷总算放了心。 休息了一夜,张敬南因为商号的业务要赶回省城去,意欲把我姑妈一同带走。奶奶也觉着这样最好,于是一同来劝说我姑妈,但她死活不肯离去。没办法,张敬南只好独自走了,说好到省城交了差事就回来。 就在这天,几个地方士绅和一些地痞无赖见风使舵,赶制了一批彩旗,组织队伍到南城门外举行了一场并不盛大的欢迎仪式。就这样,日本人不费一枪一弹住进了腾冲城。 腾越临时救护委员会的部分成员流散到西练,重新会合,改组成为临时县务委员会,谋划料理全县事务。这消息被我姑妈听到了,坚持要到西练去。我奶奶坚决不同意,说这样混乱的年头,一个姑娘家能够保全自身已经算是不错了,还有什么能力操心国家大事。 奶奶知道姑妈的脾气,心中认定的事情就会想方设法去做。为着防止姑妈偷跑,奶奶把她困在店里,形影不离。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在我姑妈心里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她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寻找临时县务会的念头。 这天下晚,姑妈的同学李桂和家人一起来到了马店,准备留驻一晚,第二天赶到内地投奔亲戚。李桂和我姑妈是女中的铁杆同学,也是最后离开女中的学生之一。同学相见,分外亲热,话题自然就聊到了其他同学身上。 从李桂的口里,我姑妈知道了另外一个铁杆同学廖菊雨的悲惨遭遇。 廖菊雨的父亲廖大儒,是腾冲城里有些名气的士绅,原来也是腾越临时救护委员会的委员之一。日本人进城之时,县府官员逃走,临时救护委员会自然解散。自以为看清时势的廖大儒为保全家产,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成为出城迎接日本人的骨干之一。日本人进城后,廖大儒顺势成为维持会成员,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让廖大儒意想不到的是,日本人进驻腾冲城后,在毫无抵抗的侵略面前忘乎所以,兽性大发,如饥似渴地需要女人。在他们看来,这些毫无抵抗的贱民都只配做他们的奴隶,必须召之即来,任其驱使玩弄。但是当时腾冲城早已十室九空,留着的除了那些前去欢迎日本人进城的汉奸走狗外,就只剩下些老弱病残,有女孩的人家更是早就躲到乡下或是外地去了,根本就无法找到足够的女人。 汉奸走狗们满城搜寻没有结果,日本人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为了交差保命,汉奸们也就顾不得什么情面了,把廖大儒金屋藏娇家有女儿的消息告诉了日本人。 廖大儒于是很快就被请进了宪警队。 万般无奈之下,为了表示对日本人的孝顺,保住小命和家产,廖大儒只好一狠心把自家姑娘廖菊雨亲自送给了日本人,得到了日军长官的赞赏。廖大儒天真地认为,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如今送给了日军长官,也算是有了一个前途,或许还能给廖家带来好运呢。只是,他的这个美好而天真的想法仅只保留了一个晚上。 廖菊雨深知眼下的情势,一旦被豺狼盯上,那是根本逃脱不了的。她心里知道,此去必然没有好的结果,本不愿意去,又不想让父亲为难,更不想让一家人因为她而遭灾。她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悄悄把一把剪刀揣在了怀里。 在日军官眯着淫亵的狼眼如饥似渴地扑上来的那一瞬,廖菊雨突然亮出了剪刀。然而或许是由于紧张的缘故,廖菊雨失手了,剪刀擦过日军官的左肋,仅仅伤了一点皮毛。恼羞成怒的日军官对廖菊雨拳打脚踢,给予了所能想到的折磨,发泄完毕之后,恨恨地把廖菊雨扔给了手下的狼群。 廖菊雨羔羊入饿狼之口,被群兽轮番糟蹋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廖大儒接到维持会长的紧急通知,火急火燎地跑到宪警队,从日本“姑爷”们手里领回了女儿那伤痕累累、浮肿变形的尸体。看到女儿的惨象,廖大儒的老婆立时气得背过气去,醒来后不哭不闹,傻乎乎的,仿佛陌生人一般,捱到中午,躲进里屋把门关紧,趁人不备在里头放了一把火,廖家大院顷刻间就燃烧起来,成了日本人进城后的第一把火。 “这些狗杂种!这些狗杂种!”姑妈咬牙切齿地骂。 得意忘形的日本人为所欲为,满城挨家挨户搜罗,不论老幼,男人一律杀死,女人一律奸污,带得走的财物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毁坏,不上几日,昔日富甲一方的腾越城转眼已被弄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听过路人说,日本人来了不到两个月,就用骡马驮走了几十个大木箱,满满地都装了金银珠宝。”姑妈说道。 “你道不是?为了满足日本人的需要,迎合他们孝敬天皇的胃口,维持会为虎作伥,收罗地痞恶棍和原来的帮会成员组成特别行动队,在各乡村寨培养爪牙,每天分组行动,到处搜寻财物宝贝。因为很少遇到反抗,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气焰也越来越嚣张,想怎样就怎样,毒爪逐渐从城里延伸向城郊,先前富足一些的人家几乎都被抄了,特别是以前藏有宝贝的人家,汉奸们三天两头去威逼,如果不交出来就把人带走,凑不够赎金去赎人的,多半有去无回。原来逃到城郊的居民看看躲不住了,大家就只好往山区躲,瞧眼下的形势,山区也不安全,有女儿的人家,要么早早嫁出,要么逃进深山,有关系的就往内地走。这些杂种,对日本人就像一群舔屎狗,对待自家父老乡亲却象饿狼野兽一样。” “听说是嫁出去的也不保险,日本人不管姑娘媳妇见着就抢走。” “就是,这几日就在草坝、下北糟蹋了好几个。城西赵家山一个女人在出嫁途中被抓走,下落不明,接亲的丈夫当场被打伤,跑进树林躲过一劫。第二天一早,她丈夫气不过,提把柴刀跑到城里找日本人拼命,命没拼成,反被脱光衣服捆在十字街心,让狼狗撕烂了下身,两天后才死去……。”李桂声音哽咽,讲不下去了。 “难道就这样死支死挨,毫无办法了么?那些平时人模狗样的绅士们、老爷们全都死到哪里去了!”姑妈痛苦不已。 “眼下这个世道,确实已经到了绝境了。”李桂轻轻地、悲愤地说。“占蕊,照目前的情势,高黎贡山也不是安身之地,我们也得赶快走。男人们无能,我们女流之辈又能如何!” “小日本真是太恶毒了!该天打雷劈火烧。”姑妈怒气满怀,“大家总得想些办法,做些坚决的对抗才是,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正是这样,但是那些叛宗背祖,替强盗做尽坏事的汉奸走狗更是可恨之极,要不是有这些狗杂种,日本人也不会来的那么快,来了也不敢恁嚣张。哪天我们有了力量,首先要把这些人千刀万剐!” “这种日子一定会来,迟早些而已,我辈定当拭刀以待!” “对,大家都应当拭刀以待!” 第8章 驿镇腥火 汉奸走狗为虎作伥,地方恶棍张旺财急于献宝邀功,带人突袭张大仁家,血仇火恨在驿路古镇爆发。 张大仁从云龙返回时,原本要替隆昌商号抢运一批物资,但是当他来到江苴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腾越城,他只好把马帮屯在江苴,准备看看风头再作打算。恰好遇上临时县务委员会在江苴成立,人手严重不足,张大仁就被推举为运输委员。 张大仁带着他的马帮,为临时县务委员会抢运了几批商会物资往凤瑞,最后一趟被维持会发觉报告给日本人,在马场河边遭到了袭击。幸亏天黑下雨,在损失了十多匹骡马之后,终于逃出虎口,从山道返回凤瑞。第二日,囤积在西城郊仓库里的所有商会物资,全部被日本人迅速运进城里。 过不上几日,日军扫荡腾北,张大仁又赶起剩下的骡马,驮着临时县务委员会的重要物资,和委员们一起翻山越岭到了大理,把骡马暂且安置在和睦关我奶奶的老家族人那里,然后只身返回江苴,打算看看头势再说,实在不行就举家迁走。 日军步步为营,已经在曲石街扎下营房,封死了进出的道路。准备着向高黎贡山逼进。龙川江两岸气氛紧张,好多人家已经往深山躲避了。张大仁与妻子商量,打算收拾一下,先往早家马店暂避。 这天下午,张大仁正在家里与生意场上的几个乡友闲谈,商讨往高黎贡山退避的办法,寨子里有名的赖皮、破落地主张旺才带着四五个人闯了进来。 张旺才的祖辈也是靠赶马起家,曾经是龙川江一带有名的大户,为人也很仗义。到了张旺才的父辈,弟兄几人相互抵触,只等老爹一死,就把家财瓜分一空。由于好吃懒做,后来又吹上了大烟,家境就日益萧条。传到张旺才手里时,除了百多亩田地外,已经没有什么家资了。张旺才就靠着收取田租过活。然而鹭鸶跌倒嘴撑持。这张旺才财虽不大,气确是很粗,到处招摇撒赖,村人都怕他三分。维持会成立后,张旺才被汉奸走狗们一眼看中,让他当了保长,专门监视古道上来往行商,一有什么消息,立即飞报维持会。临时县务委员会成立,张大仁赶马去城郊搬运商会物资,就是他报的信。 一看是冤家对头,张大仁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想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但看看他后面那些人,一身青衣,腰插短刀,有一个小头目模样的还挎着短枪,一个个面无表情,分明是维持会特别行动队的人。 张大仁知道来者不善,一时不便发作,勉强起身相迎。其他乡友一看势头,知道事情不好,就悄悄走散了。 “张老板,好些日子不见,近来去哪里发财了?”张旺才进门就打着呵呵,阴阳怪气地说。按辈分,张旺才是村里班辈较小的,应当叫张大仁叔公。但是在张旺才的眼里,所有人都是他的孙子。 “发什么财啰,近时来时势不好,生意清淡,替人家运脚又赔了本,都要讨饭了。”张大仁强打笑脸。 “我听说前些天张老板还在替人家运货,生意忙得很呢,哪里就赔了本?莫不是开玩笑。”张旺才依然不阴不阳地说。 “张保长说哪里话,眼下这种世道,命都快保不住了,不赔本才怪!”张大仁提高了声音,厌恶地反驳说。他心里知道张旺才刚才话里的意思,指的无非就是日本人刚来时抢运商会物资的事情。 “好吧,就先不说那些。”张旺才一看对手有些发硬起来,他知道张大仁的脾气,一旦什么都撕破了就不好收场,他是在维持会里夸下了海口的,如果货物弄不到手,他就要被维持会送进日军宪警队,那就是死路一条了。于是赶忙话锋一转软下声音说:“听说张老板先前在缅甸遭了黑手,被土匪洗劫一空,后来凭着一只玉镯做抵押,重新发了起来,据说那只玉镯是腾越至宝,我们杨会长思慕已久,只想一饱眼福,今天特别派了几个弟兄来,想借去一看,不知张老板能否赏脸?” “嗤,张保长真会说笑话,我张大仁做些小本经营,都是和弟兄们凭双手拼打出来的,也就勉强维持个生计,就是一般的镯子也没有一只,哪里有什么腾越至宝!”听张旺才一说,张大仁心中一震,暗叫不好,但脸上却显出十分的镇静。玉镯之事,社会上一度曾经传得沸沸扬扬,但并没有结果。那只玉镯从他的手里押出去时,因为是至宝,人家十分小心,见过的人没有几个,都是玉石界有德有望的行家,并没有外泄半点关于玉镯的来龙去脉,现在虽说世道变了,但那些人都已经作古,不可能再透露什么风声。后来虽然有陈维庚闹腾了一阵,但毕竟索宝是件丑事,又怕引起更大的争端,也不敢对外张扬。或许这张旺才只是道听途说,想要敲诈钱财也未可知,他想。 “张老板就不必绕山绕水了,倒不如拿出来,杨会长那里一高兴,说上几句好话,保不准你就会有很大的好处的。” “玉镯根本没有,好处自然不敢奢望。”张大仁回敬。 “张老板不必隐瞒,我自然是听了可靠的人说,有十足的把握的。”张旺才不依不饶。 “请问张保长是听什么人说的,简直就是无中生有的诈骗、诬赖!”张大仁作出生气的样子。 “你家老二说的,该不会错了吧。”张旺才得意地笑着,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我家老二?你说是我家孝南?”张大仁反问,心中暗暗吃惊,但嘴上并不慌乱。“开什么玩笑?十多岁的孩子,晓得什么,保长不必拿他做诱饵糊我。”张大仁的大儿子张敬南在外面,只有小儿子年纪还小,平时就随母亲待在家里。张旺才这一说,张大仁倒紧张起来,幸好小儿子外出游玩去了,如果今天落在这伙人手里,那就真的没救了。 “你只要把他叫来一问便知。” “他妈,他妈!”张大仁故作生气的样子,扭头朝厢房里大喊。张大仁的妻子急忙从屋里出来。“去找找孝南,把那个小杂种揪来,老子要揍死他!” 张大仁的妻子抬头惊惶地看看丈夫,她看到了丈夫地眼色,一声不吭地小跑步出去了。 “我说张老板,我们也是乡里乡亲的,何必互相下不去。弟兄们既然大老远地来了,总要有个结果,回去也好有个交待,拿出来不就完了,免得弄个人才两空。”张旺才的语气已经是在威胁了。 “我没有,你让我去哪里变出来!” “那我们就只好在这里等着,等你家老四回来再说,反正现在这样子弟兄们也回不去。回去了日本人是不饶的。”说到这里,张旺才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朝一个黑衣人说:“去找找看看,怎么还不回来。”黑衣人转身出去了。 “好险!”张大仁捏着一把冷汗,心中暗想,只不知那小子是否已经离开寨子。 出去的黑衣人带着张大仁的妻子回来了,看看张孝南没有来,张大仁才松了口气,但却装出愤怒的样子责问妻子:“人呢,那个小杂种呢,老子非要揍死他不可!”并作出要去抓棍子的样子。 “满寨子都找了没找着,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张大仁的妻子作出紧张而又气愤的语气说,一边把眼色递给丈夫。 “再去找!找不着连你也不要进这个家门。”张大仁粗声恶气地朝妻子大吼。张大仁的意思,以目前的处境,一家人必然凶多吉少,想要妻子赶紧外出避祸。 “我看不必了,有你们夫妻在家就行了,小孩子玩够了自然会回家。”张旺才冷笑着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不把玉镯交出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看谁熬得到最后。 张大仁知道张旺才得心思,但此时除了随机应对之外别无他法。几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觉间天已黄昏,几个黑衣人分明是等得不耐烦了,把张旺才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弟兄们肚子俄了,要到舍下做口饭吃。张老板看怎么办?”张旺才挑衅地问。“请自便!”张大仁没好气地说。他知道,这伙人就像鼻涕虫一样,沾上了就是倒霉,不会有什么好事,捱到这个时候,决不可能轻易放了他们。 “那就只好委屈两位一下了。我也是没办法啰。”张旺才冷冷地说,一努嘴,几个黑衣人一齐动手,把张大仁夫妇二人分别捆绑在柱子上,留下一人看守,其余人随张旺才出去了。 张孝南年纪虽小,但也是在山野里跑走惯了的,得了母亲吩咐,一路飞跑赶到早家马店避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事情。 我奶奶听得消息,两眼冒火,取了一柄锋利的马刀握在手里,往马店里牵出马来就要出门。 “南卡,你要干什么?”见奶奶那架势,爷爷心头一惊。 “这世道就是不让人活,我去杀了那些狗杂种!”奶奶边说边上马。 “等着,我们一起去。”爷爷知道奶奶的脾气,这个时候她已是气火攻心,要想阻拦是根本不可能的,况且朋友有难,本当竭力救护。 “要去就快些!”奶奶已经跨在马背上。 爷爷跑进屋里,取出已经很少使用的火枪挎在肩上,把袖珍弩箭拿出来递给我奶奶。他心里清楚,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爷爷和奶奶的马本是走熟了这条道的,凭借隐隐约约的残月的光亮,两人快马加鞭,径向山下奔来。跑到寨子旁边,找一棵大树拴了马,悄悄朝张大仁家靠近。 夜幕下的村寨一片灰暗,远远近近的狗吠此起彼伏,汹涌如潮,仿佛在预示着什么灾难的降临。在这样鸡犬不宁的年代里,昔日热闹非凡的古道村寨显现出少有的冷清,山村人家早早关门闭户,生怕一不小心把是非招惹到自己头上。 张大仁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爷爷用手推了推,大门是从里面销死了的。透过门缝,但见前庭昏暗的灯火里,张大仁夫妇被反剪双手捆绑在两棵前檐柱上。另外几人或站或坐,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 爷爷和奶奶无法进入院内,又不敢硬闯,生怕弄出响声来惊动了汉奸们,反而坏了事情。只好看看势头再见机行事。 又过了一会,一个站在张大仁面前的持刀的青衣人似乎是耐不住了,几步走到张大仁的妻子面前,用刀在她的眼前比划了几下,然后刀尖一扬,挑开了她胸前的衣襟。由于用力太狠,刀尖往上划破了她的下巴,就有血珠子滴滴地掉下。 “杂种,有本事你冲我来!”张大仁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骂声刺激了青衣人,他冷笑着,继续用刀挑着张大仁妻子的衣服。张大仁骂着,挣着,恨不得一把捏碎那小子。他的妻子却冷眼怒视,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张老板,你骂破嗓子又有什么用,还是爽快些好,何苦让女人受罪。”张旺才冷笑着,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对于他来说,张大仁夫妇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这些狗养豹子咬的!”我奶奶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爷爷紧紧抓住奶奶的手,他知道,越是这样紧要的关头越要沉住气,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只会害了张大仁一家。 这时,只见张大仁的妻子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青衣人的胯间。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命中了青衣人的要害。青衣人惨嗥一声,痛苦地蹲下身去。 “踢得好!”奶奶轻声说。 过了一会,青衣人慢慢立起身来,扭曲的脸上堆满恶毒和恼怒,甩手狠狠地给了张大仁的妻子几个耳光。 “呸”,一口血水喷溅得青衣人满头满脸。 青衣人越发恼羞成怒,兽性大发,左手抓住张大仁妻子的头发,右手将刀朝着她的胸部和腹部猛戳。 “杂种,老子干你祖宗十八代……”张大仁大喊着,狠命地挣扎着。 张旺才似乎想要制止,站起半截来,看看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又坐了下去。 事态发展得太突然了。奶奶怒火中烧,将马刀对准门缝,用尽力气劈下,门闩被一刀斩断。 奶奶一脚踹开大门,几步抢到庭前,手起刀落,将还在大发兽性的青衣人斜劈两片。等其他几人反应过来时,奶奶已翻身杀过来了。 爷爷此时也已经跑到跟前,一枪托将正要从椅子上起来的张旺才打翻在地。两个人以迅雷之势朝着几个青衣人没头没脸地猛劈猛打,不让他们有还手之力。那几个人原本都是青帮的混混,也是会些拳脚的,一边避让,一边抽刀跟爷爷和奶奶拼杀起来。毕竟爷爷和奶奶来势凶猛,武器也占了优势,不一会,几个人就都缺胳膊少腿地倒在地上了。 奶奶一刀挑断捆绑张大仁的绳子。张大仁几步抢到妻子跟前,只见妻子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个血人。他哭喊着,紧紧地抱着妻子。 “张哥,嫂子已经去了,赶快走吧,寨子里到处是汉奸走狗,曲石街住着日本兵,一下人来多了就更麻烦。”爷爷把张大仁拉过来。 “你们整得我家破人亡,我让你们尸骨无存!”张大仁咬牙切齿,把马灯扔向马厩上面的草楼,草楼立时就着了起来。 张大仁从地上拾起一把匕首,割断捆绑妻子的绳子,把妻子扛在肩上,出得门来,张大仁将大门锁死,意思是要让那几个汉奸的尸骨与房屋一同化为灰烬。 几个人急急忙忙往村寨外面撤退。等到火光冲天人喊马叫时,他们已经退到寨子外面的山上了。 三人选了一片背静的空地,挖个坑把张大仁的妻子草草葬了,匆匆忙忙赶回早家马店。第二日复带了锄头用具,备了香钱纸火来,砌了一座简单的土石坟,祭奠离去。 汉奸保长张旺才被爷爷一枪托打倒,但没有死,被闻讯而来的保丁们救出,在大火里侥幸死里逃生,伤好后继续为非作歹,祸害乡里。张大仁和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悔恨不迭,决心要寻找机会除掉这个汉奸走狗,出出心中的恶气,但张旺才处处防备,古镇上又住进了日本人,连夜出动了几次,都没有得手。后来有一次,张旺才假装成牧人进山里放羊,打探国军虚实,出卖了一队正在附近山林里休息做饭的国军游击队,几十个人刚煮好饭,还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全部被日军突袭打死。这件事情在龙川江上下引起了公愤,国军游击队更是怒火中烧,组织了一个锄奸队,乘夜化妆摸进村里,在群众的带领下抓获张旺才,用甩杆吊死。 第9章 凄迷寒心 姑妈跟随张敬南往昆明避乱,半路遭贼人洗劫,到昆后诸事不顺。张敬南沦落为街头混混,对姑妈百般哄骗。姑妈感觉一片渺茫,心情灰暗悲凉。 雨季的高黎贡山云缠雾绕,一片昏暗。 古道在经历了一阵喧嚣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显现出无比的苍老和荒凉。骡马的蹄痕长满了青苔,深深的蹄坑里积满了水,长出了摇头摆尾的蛆虫,除了偶尔经过的逃难乡人外,商旅来往几乎绝迹。 一支部队沿着古道从保山开过来,下到山下去了。从此,山下时不时就传来一阵枪声。日本人在过了一小段时间的安乐日子后,终于迎来了中国军队的反抗。但是,每一场战斗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残忍的报复,山下和山里的民众就要遭受一次更为惨痛的灾难。高黎贡山以西的腾越大地上,冤魂不断增多,滔滔龙川江水里,血腥日益浓烈。当然,日军和汉奸走狗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断有人被打死或是暗杀。 张敬南匆匆从昆明赶回来,这一次,他执意要把我姑妈带走,但是我姑妈坚持要随父母在一起,就是不肯离去。 张大仁和爷爷、奶奶一起分析了眼下的形势,他们知道,眼下日本人和汉奸是越来越嚣张,随时可能突然来袭,及早离开乃是良策,能走一个是一个,免得哪天突然就落到坏人手里。奶奶仔细替姑妈收拾了行装,马店里比较值钱的东西都打包让姑妈带走,其中就有那只玉镯。 奶奶把姑妈叫到房间里,郑重地把包着玉镯的小布包递到姑妈手里,交待给她说:“这只玉镯乃是赵家、早家的传家之宝,已经经历了多少世事沧桑,也见证了赵家、早家的所有灾难,一定要小心收存,留为纪念。” 从奶奶手里接下玉镯的那一瞬,姑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知道这只玉镯的价值,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这么一块冰冷的石头,何以会导演出那么多的悲剧,让那么多的人为之疯狂,为之不顾一切。她本不想把这块石头带走,联想到那许多灾难,她甚至有些恐惧,有些怨恨这只玉镯。但她知道这只玉镯在我奶奶心里的分量。 在奶奶和爷爷的坚持下,姑妈只好离开了早家马店,随张敬南往内地去。其实姑妈心里也清楚,怒江以西风雨飘摇,人心惶惶,多少村寨已经化为灰烬,多少人家妻离子散,高黎贡山没有强兵硬守,早晚必然沦入敌手,早家马店的破败只是迟早的事。 为着小孩的安全,也为着路上方便照顾,让爷爷和奶奶放心,张大仁让张敬南把弟弟张孝南一同带走。 这一个雨季,仿佛比任何一年的雨季都缠绵,让人倍感凄凉。从离开早家马店的那一刻起,姑妈的心里就一直发酸,前面是渺茫无终的路途,背后是破败不堪的家园,以及家园里悲苦地呻吟着的冤魂。 “在战争面前,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我们又能如何。”她一路在想,心里总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除了埋头赶路外,姑妈很少跟张敬南说话,凡事都由着张敬南办理。张敬南知道姑妈的心情,一路只是护着哄着,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这天下晚,姑妈和张敬南投宿在一家客店里。客店在一个集镇的边沿,面向大路,背靠山坡,环境还算清静,只是十分低矮破旧,但是没有办法,旅店都被逃难来的人住满了,有的还住进了军队,扛着枪的人进进出出,寻得个安身之所已属有幸。 三人选了楼上靠楼道尽头的两间房间住下。 因为一路奔波,十分疲惫,姑妈走进客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中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姑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就看见一个人正在翻她的行李。她以为是张敬南来找东西,不满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并不答理,只是继续翻找,仿佛根本就没有我姑妈的存在。 这下我姑妈就恼火了,忽地坐起来大声说:“张敬南,请你……”然而话未说完,张着的嘴就闭不拢了,凭着后窗缝里透进的微弱灯光,她发现那人并不是张敬南。 那人头都不转,一只手指着我姑妈恶狠狠地小声威胁说:“把嘴闭上”一只手继续翻她的包裹。 世间哪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小偷,分明就是强盗。姑妈又怒又怕,她装作看不清楚来人的样子,继续大声喊:“张敬南,你给我出去!”同时用手肘猛撞板壁。她知道,张敬南就住在隔壁,如果他在房间里,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骚婆,喊什么喊!想死?!”那人猛地转过头来,恼怒地说。借着暗淡的光亮,姑妈隐约看出那人的一个轮廓,似曾相识,但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你是哪个,我晓得你。”姑妈大起胆来指着那人说。那人并不搭话,急急忙忙地把一些东西往兜里揣。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张敬南一边敲门一边问:“占蕊,你怎么了?开门给我!” “快救我哪,有人害我!”一听到张敬南的声音,姑妈立时来了力量,大声呼喊。 那人一听有人来,慌忙拉开窗户,一纵身跳到外面去。慌乱中把姑妈的包裹抖散在地。 张敬南猛力撞开门冲进房间,见姑妈用手指着窗子,跑到窗前一看,那人已经沿着山坡跑远了。看看没出什么大事,张敬南才放下心来。 客店主人也闻声上到楼上,帮着收拾抖散的包裹,又仔细查看了门窗,说:“贼人肯定是从窗子爬上来的,一定是姑娘进房间后忘了上窗子的插销了。” 姑妈这才想起,自己进到房间里倒头就睡,果真是忘了销窗子。但谁会想到贼人会爬上二楼从窗户进来呢。 闹嚷了一阵,换了另外一间房间给姑妈,张敬南让店主人找来钉子把窗子钉死,又加固了门栓,感觉已经万无一失,大家方才散去。 这一夜,姑妈再也无法入眠。那个贼人是谁,为什么似曾相识,为什么在自己大喊大叫时并未对她下毒手?莫非……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觉得昨晚那个贼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有些像……”第二天,姑妈想向张敬南说说心中的疑惑,这个问题已经折磨了她一个夜晚,让她心里憋得慌乱,但话到嘴边又觉着不妥,便把后半截咽了下去。 “这一路来都是逃难的人,相互见过也是正常,或是哪个落魄的老乡或者同学也未可知。”张敬南不以为意,“况且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出几个盗贼也很正常,今后我们十分小心就是。” “但是我觉着那人真的很像。”姑妈依然疑虑未解。 “像谁?”这下张敬南倒感兴趣了。 “我大哥。”姑妈轻轻说,因为事实上她也不敢肯定。 “你是说你大哥早占鳌?”张敬南倒是吃了一惊,神情紧张起来。 “好像是,好像。”姑妈失神自语。 “如果真是大哥,那就糟了,他恐怕会一直跟着我们。”张敬南显现出极大的担忧。 “你怎么知道他会跟着我们?”姑妈惊异地问张敬南。 “你家的情况,你大哥是清楚的,这次你出来,他一定认为你带了许多财物,比如金银首饰钱财之类,尤其是那只玉镯……”说到这里,张敬南发觉说漏了嘴,赶紧打住话头。因为对于我姑妈来说,玉镯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何况这次姑妈是否把玉镯带出来,他张敬南是不知道也不该知道的。 “也许吧。”姑妈反倒显得异常地平静,平静中带着莫名的忧伤。“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就来找我们呢?毕竟也是自家兄弟姊妹,落难在外,自然就该互相周济,又何必躲躲闪闪。” “那是,那也只好边走边看。”张敬南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尽量显得平静地说。 一路走下去,张敬南和姑妈都很少说话,各自心头存着事情。唯有张孝南是初次外出,突然间见着恁大的世面,对什么都很有兴趣,每到一处都要东看看西瞧瞧,缠着哥哥问这问那,倒也给这沉闷的旅程增添了一些活气。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省城,暂且落脚在张敬南办事的隆昌商号的寓所里。由于战争的影响,隆昌号的生意已经每况愈下,在缅甸和腾越的惨重损失,更让商号的经营雪上加霜,好在是家大业大,联号众多,并没有很快垮下来。 从张敬南愁楚的脸上,姑妈感觉到了某种深深的忧虑。 然而更让她感到惶恐不安的,却是自己在国仇家恨面前的无能和无奈。想当初在学校时一干人血气方刚,誓以区区血肉之身抗敌御辱。不料转眼不上几月,当日的一群热血男女尽作鸟兽散,自己也背井离乡跑到省城,无所事事地苟且偷安。这样想着的时候,姑妈就心慌神乱,一阵阵痴痴地发呆。 后来的一天,张敬南匆匆赶回寓所,说商号经营亏损,要变卖房产抵债,房屋要誊出来给军队居住,不能再住下去了,已经在附近找了房子,即刻就要搬过去。边说就边催促收拾东西。 姑妈虽然觉着十分意外,但也无所谓。几个人收拾好了,张敬南叫来一辆马车,把姑妈、孝南,连同家当一并拉到了新居。 新的住处在一条偏僻的深巷里,是那种简陋的民房,倒是比先前清静多了。 张敬南再三告诫姑妈不要到原来的住处去,说寓所里住进了很多性情粗糙的士兵,免得惹上麻烦。 省城和城郊已经结集了大批的军队,每天里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部队的操练和打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人们都在竞相传闻,说国军就要开赴滇西打日本了。这些消息让姑妈心头一振,她于是时时盼望着这一天早些来临。 这一日,姑妈觉着心里慌乱,带着张孝南到外面闲逛,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先前居住的隆昌商号寓所前。寓所果然改变了用途,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但又不像住着部队,因为几乎没有士兵出入或是叫嚷,安静得如同空宅。 “也可能是住着什么军官吧,要不怎么要两个士兵站岗呢。”姑妈心里想着,“但为什么张敬南要说是住进了很多士兵呢?”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下级军官模样的人匆匆从里面出来。姑妈赶紧避到一边。 那个下级军官显然看见了姑妈,脚步迟疑了一下,朝姑妈怪怪地望了一眼,一个侧转身朝街上走去了。 就这一眼,姑妈的脸腾地红了,心跳猛然加快。那个下级军官分明就是毛黑子,是李国老给自己速配的未婚夫。“但是他为什么不搭理我?是他急着办事没看清楚?还是料想不到?”姑妈百思不解。“也或许是我慌乱中看错了吧。” 她决心弄个明白。 姑妈找了一家前些时认识的街坊,一打听,这间寓所里住着的正是云贵监察使李根源。“那么,刚才看见那个人就是毛黑子无疑,而他应该也是看清了自己的,但是为什么那样不理不睬?”。她想。心里越发慌乱,也无心再逛街,撇下张孝南一个人逛,径自转回住处独自发呆。 下午,张敬南回来了。姑妈便要向他问个究竟。 “我们先前住的那间寓所,现在是住着李国老他们吧?”姑妈单刀直入地问。 “你怎么知道?”张敬南显然没想到姑妈会问这个问题,暗暗吃了一惊。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只要告诉我是不是。”姑妈神态严肃。 “是的。”张敬南吁了口气。“隆昌商号的掌柜也是腾越人,与李国老相交深厚,李国老嫌原来的住处不清静,就搬到这边来了,所以我们就不能再住下去。”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说是里面住了许多士兵,让我不要到那里去。”姑妈已经是有些生气了。 “反正都一样,终归我们是不能在那里住下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他们心里清楚,这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但心里却都结了一个疙瘩。 或许是因为商号生意越来越萧条,姑妈明显地感觉到了张敬南的手头紧张,尽管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而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盘缠也快用尽了,只好变卖了一些首饰,权充生活日用。不上几时,除了那只玉镯外,其它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 转眼到省城也已经好长时间,但对于姑妈来说,这座城市对她依然十分陌生,越来越紧张的空气却不断形成重压,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于是十分怀念马店里的日子,设想着眼下马店的情形和家中人的各种可能状况,心里就越发地慌乱不安。 这天,张敬南依然一早起来去上班,姑妈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想法,想知道张敬南近来工作的情况。于是待张敬南走出之后,她也就悄悄地跟出去。 出了巷道口,转过街角,就见张敬南往南边一转,径直往杂货市场走去,并没有去商号。 “也许是生意难做,他要去市场上经营吧。”姑妈安慰自己说,一边继续跟过去。 转过两条巷,只见张敬南拐进了一家赌场。“莫非……”一看这情形,姑妈惊得浑身直冒冷汗。她不敢多想,也不愿再再跟下去,掉头返回住处。她心里清楚,其实自己的神经是十分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下午,张敬南回到寓所,姑妈淡淡地问。虽然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约定,相约来省城也只是为了避难,没有其它更密切的关系,但毕竟张家和早家是世交,小辈们也就像是自家弟兄姊妹一般,从小就相处惯了的,况且张敬南是她在昆明唯一的依靠,这些事情是想不过问都不行。 “在商号做事呀。”张敬南显得有些意外,顿了顿说到。“最近商号生意难做,伙计们多被辞退了,许多事情得自己跑。你怎么突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也怕我们拖累了你,各方面难为。” “妹子这是说哪里话?虽然眼下有些艰难,糊口总还是可以的。”张敬南轻轻说,话语里明显地隐藏着许多无奈和不安。 “这我知道,只是再艰难也要走正道。” “是该如此。” 各自说话都尽量显得婉转轻淡,毕竟是在那样的时间和那样的情况下,一切都让人无法琢磨和设想。两人都怕稍不留意就会彼此伤害,在心里结下更大的疙瘩。在那样艰难的境地里,一切都如同玻璃泡一般脆弱易碎。 不觉间又过了些时日,一天中午饭时分,早早外出玩耍的张孝南急匆匆跑进寓所,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姑妈说:“大姐,哥哥和人家打架,你快去看看吧。” “在哪里?”姑妈一听就急了。 “在――在赌场里头。”张孝南憋红了脸。 “糟糕,快走!”姑妈只觉着脑袋嗡地一声响,顾不上多想,拉了张孝南,两人一路小跑朝赌场去。远远就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声音十分杂乱。姑妈扒开人群钻进去,只见两个满面鲜血淋漓的人坐在地上,浑身上下一片污渍,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对着两人大声训斥,旁边还站着几个小兵。 “还好这个长官路过,要不两人非得打出人命不可。”一个人说。 “就是,你看那种架势,一个要把一个往死里打,真是太狠了。”另一人说。 “都是乡里乡亲的,如今大敌当前,日本人糟践我们不说,连你们自家人也还自己作贱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军官对着两人训斥。“今天就算了,也不处治你们,各人回去反省,以后不许再这样。” 姑妈辨清了其中一人正是张敬南。“张哥,你这是为什么哪?”她痛心地喊着,走进人圈子里。大家的眼光立时都集在姑妈身上。 几个人立时怔住了。 张敬南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把头扭向一边,显得十分狼狈和尴尬,不知怎么样才好。“妹子。”另一个坐在地上的人也忽地爬起来,朝着姑妈喊。 姑妈弄得不知所措,以为是那人喊错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妹子,我是你大哥占鳌。“那人又说。 军官一转身,恰好与姑妈撞个照面,两人立时目瞪口呆。原来这个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毛黑子。 “你……”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两人都觉着难堪,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不到一伙冤家都集在一堆了。姑妈觉着头脑里立时一片空白,差点要晕倒。 “大家都忙去吧,散了。”军官扬声对大家说,然后压低声音,似是对着姑妈。又似是对张敬南和我大伯早占鳌说:“各自回去料理吧,以后就不要再闹了,都是自家人,惹人笑话。”说完瞥了姑妈一眼,带着士兵走了。 “占蕊,你听大哥说,这个小子骗了你,自己要小心,不要被狗咬了!”我大伯指着张敬南对姑妈说。 “放屁!”张敬南急忙争辩,“你大哥做了赌场的棍子,我本来好好地在商号里做事,就是吃了他的亏,被他拉下水的。” “够了,哪个都不是好种,快滚远些,别在这里羞人。”姑妈愤怒地说。 张敬南和大伯愣了愣,悻悻地挤出人群,各自没趣地走了,留下姑妈在那里无语长叹,心酸到了极点。 张孝南把姑妈带回寓所里。 “张敬南,今天的事情你怎么说?”晚上,张敬南很晚才回到寓所,姑妈恼怒地责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一点小事。”张敬南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那个人是我大哥!” “我知道。” “他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肯定是就在这一带的。”张敬南陪着小心。 “你在瞒我,也一直在骗我,你是一个阴险的人。”姑妈发怒了。 “早占蕊,实话跟你说吧,你才来到昆明,你大哥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我怀疑他就是在路上偷你东西的那个人。”张敬南提高了声音。 “这个我知道,只怨他不成器,但终归也是我的亲哥哥。还有,毛黑子的事你又怎么说?”姑妈也觉着理屈,只是嘴上倔着。 “没什么怎么说的,你爱怎样想都可以!实在不得你就找他去,看他又会怎样。”这下张敬南是真的恼怒了,说话也蛮横起来,气冲冲地走开去。 姑妈没再说话,一种比冰还凉的感觉袭遍全身。 一夜辗转难眠,一大早,姑妈起床后径直朝隆昌商号李根源寓所走去,她要问问毛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走近大门,门口依然有两个士兵站岗。 姑妈把头一埋,打算径直走进去,她实在是懒得和任何人说话。 两个士兵几乎同时地把枪伸了过来,挡住了姑妈的去路。 “什么人?不得乱闯!”一个士兵喝道。 “我要找毛黑子,让我进去!”姑妈铁着脸说。 “小姐是毛队长什么人?”士兵口气缓和了些。 “我是――我是他妹子。”姑妈回答。 “我们从没有听说过毛队长有个妹子,大姐别是冒牌吧。”另一个士兵接口说。 “两位兄弟,你们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多呢。”姑妈依然铁着脸说。“要么让我进去,要么去帮我叫他出来。” 两个士兵不知姑妈来头,也生怕得罪了人,在毛黑子面前无法交代。凑拢嘀咕了一下,一个士兵依然持枪站立,另一个士兵转身朝门里跑去。 不一会,士兵引着毛黑子出来了。毛黑子衣着整齐,面色冷竣,见着姑妈仿佛路人,无喜无悲,沉声说道:“妹子一向和张先生相处甚洽,大清早突然来这里何干?” “我来找你……”姑妈一时语塞,看看毛黑子那毫无表情的神态,原来想好要说的话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妹子,如今大战将临,我就要随李监察使赴滇西,公事十分繁忙,有话以后再说。”毛黑子语气平缓,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去。”姑妈突然冒出一句,这是她原来根本没有想过要说的话,现在一急,脱口就说出来了。 “妹子别开玩笑,这肯定不行,前往滇西是要打仗,不是游玩,妹子请回吧,我要招呼李国老晨练,不能陪你了。”毛黑子说完,一个转身进门去了。 默立良久,姑妈只好怏怏返回,心里是无比的失落。她实在是不想回寓所去,可是自己在昆明举目无亲,街市上也是一片混乱,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回到住处,张孝南还在睡觉,张敬南已经不知去向。 她独自躺倒床上,一忽儿默想着苍莽的高黎贡山,想着穿过高黎贡山的千年古道,古道上那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以及铃声叮咚、来来往往的马帮;一忽儿又想到张敬南,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现在却越来越让她心寒的诡秘的男子,还有毛黑子,那个态度冷漠、琢磨不透的年轻军官;一忽儿又想到大哥早占鳌,自己的至亲骨肉飘零异乡,居食无所却又不相往来,真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想想这些,姑妈就觉着更加烦乱,心里惆怅万千,归家的念想就越发地强烈。傍晚,张敬南还没有回来,姑妈带张孝南在门外胡乱吃了些东西,早早地就上床躺下。 不知什么时候,张敬南回来了。他径直推门进入姑妈的房间里,随之涌进房间的是一阵浓烈的酒气。 姑妈知道,张敬南是很少喝酒的,酒量也很有限。她明显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但也懒得理会,裹紧被子转身向里。 然而张敬南却是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了。他扑在床沿,连被子把姑妈搂住,口里含含糊糊地喊着姑妈的名字。 “干什么!”张敬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姑妈猛地一惊,心里十分慌乱。她生气地大喊。可是因为裹在被子里,如同茧子里的蛹一般,浑身无法动弹。 “占蕊,原谅我,对不起,我们――我们……”张敬南含混地说着,喷着酒气的嘴往姑妈脸上凑,一只手抱着被卷,一只手从下面扯开一边被角。 被子一扯开,姑妈的手就誊了出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朝着张敬南的脸上抓去,五个手指狠狠地抠在那张软软硬硬的脸上。 “哎哟!”张敬南大叫一声,松开手来,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张敬南,你这是干什么!”姑妈坐起来,恼怒地指着张敬南责问。 “早占蕊,你何必下恁重的手!”张敬南双手捂脸,仿佛清醒了些,又气又恨。 “我下手重,是哪个先下手?我又不是羔羊,你想怎样就怎样!”姑妈怒声呵斥。 “占蕊,我……。”张敬南换了语气,带着哭腔说,“在外头吃多少苦,受多少气,我都不怕,就怕你恨我,不理睬我。你要知道,现在离了你我也就无法活下去了。” “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难过,但是你不能这样胡来。”姑妈心里发酸,两眼盈泪。那一瞬间,她突然觉着张敬南很可怜,觉着天下的男人都很可怜。 “占蕊,我是真心的。”张敬南低着声说,“自小我就喜欢你,我就想着,一定要先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堂堂皇皇地喜欢你。哪个晓得这个世道……” “算了,别说这些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后个人好自为之!”姑妈叹口气,慢慢从床上下来。披了外衣踱出房门。她觉着心里十分慌乱,乱得失了方寸。 “占蕊,我知道,你越来越看不起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身后是张敬南低低的哭诉。 第10章 明耻教战 反攻大战在即,姑妈与老同学李桂一起在大理加入抗日县政府,积极组织人员参加抗战后勤救护队。张敬南也来到了大理,向姑妈洗心赔罪。 这天,姑妈闲得心慌,就到城里闲转,想要打听一下眼下的时势,也好给自己拿出一个主意来。 “早占蕊。”姑妈正在走的时候,迎面有一个人喊她的名字,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同学李桂。 “占蕊,果然是你哪!”李桂拉着姑妈的手,激动不已。 “李桂,你怎么会在这里。”姑妈也十分高兴。 “我家的亲戚在这边,那回从你家分别后就直接来在这里了。”李桂快言快语。“原来你说也有亲戚在这里,想着你家也一定是要来这里的,我就经常出来闲逛,想着总会碰上你,现在果真是碰上了。你是什么时候来在这里的呢?” “才来几天。”姑妈缓缓地说。 “才来几天?怎么可能!高黎贡山都早就被日本人占领了。”李桂显出不相信的样子。 “真是才来几天。” “那么你是去哪里了,总不成是去当了山大王,从日本人眼皮下跑出来吧?”李桂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不是,其实你走后不久我也就离开家了,我是去了昆明一段时间。”姑妈平静地说。 “哦哟哟,去昆明了呢,肯定是你家……说说昆明都有些什么好玩的。” “唉,不说也罢。”姑妈叹了口气,昆明之行对于她来说,简直就像是一个噩梦,一场本来不该做的噩梦,如今方才醒过来了些,她实在是不愿再沉进去。“还是说些别的吧。” “也是,这样年头,处处一片乌烟瘴气,什么都乱了章法,在哪里又会有什么好玩的呢。”李桂看姑妈表情不好,赶紧打住。 “我这一向来闭塞视听,听说是准备开始反攻了,只不知情况如何,我正要找人问问,想来你要知道的多一些吧,给我说说。”姑妈换了话题。 “是要打了,前些日这里驻扎着多少军队,高级军官都来了不少,现在都开往保山和槽涧那边去了,敌人已经把工事修到了怒江边,在高黎贡山上更是层层设防,怒江两岸已经剑拔弩张。这一仗打起来一定是凶险异常。”李桂接过话题,“我就晓得你是一个关心时势的人,该不是你也想要上战场吧?” “如果有可能,我倒是真想上战场去,好好地打上一仗。” “真的?” “真的!” “那现在倒真是有个机会,虽然不扛枪杀敌,但是一样是上战场,一样是打日本,一样可以报仇雪恨。”李桂一脸严肃。 “哦,赶快说说看。”姑妈眼睛一亮。 “你知道有个腾冲抗日县政府吗?” “听说过。但是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成立,那时好像是叫做临时县务委员会,设在曲石,主任是刘楚湘。后来听说李根源发了火,省政府派人把逃跑县长押送回腾冲,交了大印,委派张问德做县长,成立了县政府。” “正是这样,县政府是流动的,前些时在大理住了一阵,和保山县一起组织民工赶修公路,现在是随着大军迁往保山去了。” “那你刚才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呢?”姑妈有些急不可耐。 “你想,大部队开往前线打仗,打的肯定是硬仗,要吃要喝,还要救护伤员。”李桂说,“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先生就安排给腾冲和保山县政府一个重大任务,负责组织一支运送伤员和后勤保障的队伍,现在正在征召民伕,情势十分火急,不论男妇,只要愿意都可以参加。” “这么说,你是想要去参加了。”姑妈朝李桂笑着说。 “算你说对了,县政府成立了战地救护组织,专门负责组织民夫运送弹药、救护伤员,做好后勤工作,我是其中的负责人之一,主要是发动流散在这一带的乡亲回去参与后勤救护队。”李桂自豪地说。 “哦哟,看不出,都当上巾帼英雄了。”姑妈打趣说,心里却有些羡慕。 “别取笑了,也是跟你学的。”李桂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年,流落到保山、大理一带的腾冲人也不少,我知道的就有好些家,我们的同学也有好几个,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只要去发动,肯定有人参加。” “那好,我们也从这边带一队人回去参加后勤救护队。”姑妈激动地说。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所以还留在大理,否则早已去保山了。”李桂道出了真情。 两人情绪高涨,边说边走,决定一起去发动流落在大理一带的乡亲回去参战。 忽然,李桂轻轻拉了姑妈的衣袖一下,小声说:“占蕊,我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我们,怕是汉奸走狗,得想办法甩开,甩不开就……”李桂做了一个刀割的动作。 姑妈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心里一激,猛然回头,却见一个男子赶忙将身一扭,蹩进小巷去了。但是姑妈还是看清了,那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这个不知羞耻的,他竟然还是跟来了!他怎么会跟来了呢!”姑妈脸上有些紧张。 “是什么人?”李桂追问。 “唉,不说也好,还是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吧。想着他是不会妨碍我们的”姑妈叹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人加快脚步,朝李桂的亲戚家走去。 连续几天,姑妈和李桂一起东奔西走,配合地方政府各处宣传、发动,终于组织了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县政府另外有人组织腾冲流散在外的马队集结大理,拟定时间,一起赶回保山。 这天下晚,姑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亲戚家里。奔走了几天,动员工作有了效果,她心里很高兴。但她实在是太累了,想着要好好休息一下,好和李桂他们一起带队出发。 刚一进门,姑妈突然愣住了。只见张敬南正和爷爷一起在走廊上坐着。 “真是冤家路窄,他竟然还有脸追到这里来。”姑妈心头有气,但也不想发作,低了头,一个转身打算退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张敬南已经快步走下来了。 “占蕊,你怎么悄悄地独自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到处找。”张敬南装作有些生气和激动的样子边走边说。 恬不知耻!姑妈恨得咬牙,冷着声音讥讽地说:“我还能不走?难道乖乖地等人家把我卖了不成!” 张敬南几步赶到姑妈面前,降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占蕊,给个面子,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那些日我们得生活下去,我……” “算了,我并不想要追究什么,我们也再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很累,请你不要再烦我!我要休息。”姑妈长叹一声,冷峻地说,也不看张敬南一眼,一侧身径直走进屋里,正巧碰上张大仁从房间里出来。 “占蕊,那小子也回来了,你们……”张大仁对姑妈说,但看到姑妈一脸铁青,就犹豫地把后面的话打住了。 “嗯。”姑妈轻声应着,只觉着心里发酸,埋着头紧步走进房间去。 姑妈的异常情状引起了张大仁的不安。联系到姑妈提前独自回来,以及那天刚遇到姑妈时的情形,他似乎隐隐地觉察到了什么。 “小子,过来我问你,前段时间你们怎么了?你都对占蕊干了些什么?”屋外,张大仁怒声大喊。 “没有什么,我们只是闹了点别扭。”张敬南分辨。 “闹了什么别扭?占蕊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断不会在那些小过节上作文章。那天我遇着占蕊独自回来,就知道不对劲,肯定是你这小子不长进,伤了占蕊。”张大仁声音十分愤怒。 “我们……我真的没有……”张敬南心里发急,话就说不上来。 “小子,你还不老实,你还想撒谎!我叫你撒谎!我叫你……”张大仁顺手抓起一根石竹杆,一伸手薅住张敬南的领窝,把他整个身子扁下去,举棍朝着屁股和腿脚狠狠地乱打。张敬南两腿一软,跪伏下去,被张大仁一把提起来,依旧挥棍乱打。 “大哥,算了算了,孩子刚回来,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打,即使真有过什么,现在不是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嘛,年轻人难免会走错几步的,以后改过来了就好。再说了。孩子们彼此闹点矛盾也是常事,过不上几日就无事了,何必动恁大的肝火。闹僵了反而让他们以后不好相处。”爷爷赶紧上前,夺下张大仁手中的棍子。 “占蕊一家对我家有多大的恩德,你晓不晓得!忘恩负义的东西,给我滚远些,最好永远消失掉!不要再让我看见。”张大仁还不解恨,手一甩,把张敬南搡倒在地。 “爹,我知道我错了,我也很后悔,我向占蕊赔罪。”张敬南带着哭腔说。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到姑妈房间门口,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姑妈泪流满面。那一段昆明之行,她实在是不想再提起,原本以为就像一个噩梦一般,天亮了就没事了。张敬南的跟踪而至,又让她坠入了痛苦之中。然而两家毕竟相交甚厚,她也不想把那些事情捅破,免得大家都难堪,滑过去了也就算了。 第11章 黎怒风云 奶奶被傈僳猎人老蔡家救获,随他们回到月亮山。日军报复扫荡,突袭月亮山傈寨。奶奶帮助月亮山人组建了游击队,高黎贡山和怒江一带的抗日游击活动如火如荼。 姑妈和李桂等人紧张地准备着带队回保山。听说大军就要反攻收复家园,逃到大理的腾冲、龙陵人都奔走相告,约着随后勤救护队一起返回。张大仁也在修整马鞍和用具,只等随队出发。 只有我爷爷显得无动于衷,家国社稷对于他来说仿佛身外之事,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奶奶的下落。虽然并不抱着太大的希望,但他还是期待着会有某种奇迹发生。 这天,一干人正在商量着上路的事情,一个花发飘飘,穿着傈僳服装的老妇人轻轻地推门进来了。大家都停止了谈话,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表示着各自的疑惑,不约而同地望着她。 老妇人进到院子里,抬手捋了一下头发。这是一个十分轻微的动作,然而对于我爷爷来说,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南卡。”爷爷呆呆地望着老妇人,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妇人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迟疑地抬眼望着眼前的一干人。 “南卡,真的是你?”爷爷已经快步走到院场里。 没错,那老妇人正是我的奶奶,只是显得十分地苍老了。 大家都围拢上去,为这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用各种方式表达着各自激动的、复杂的心情。虽然是日日在盼望的事情,但一当事情真的出现在眼前,却又是那么地意外。人们把我奶奶拥到屋子里,迫切地等待着解开心头的谜团,然而却又谁也不忍心提起。 “你们走后的第十天,我记着应该是第十天,米照明那杂种来到了马店。”略事休息之后,奶奶悠悠地说。 “米照明?你是说米照明?”爷爷和张大仁几乎同时吃惊地发出疑问。 “是的,就是米照明。”奶奶说起话来显得很吃力。“还有七八个小喽啰。” “他是在大金沙江边的,怎么会跑到高黎贡山来?”爷爷说。 “这有什么奇怪,张小果在铜壁关外做土匪,不是也跑到高黎贡山来了呢?”奶奶平静地说。 “然后呢?”姑妈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想那杂种怕认不出我来,我也装作并不认识的样子,好酒好菜招待,想着让他们失去戒备,然后一网打尽,就……”奶奶慢慢地理着记忆的情形,边理边讲。“可是那杂种太精明了,竟然在我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到了外边,差点让我的计划全部落空。……那个杂种手里有枪,我被打中了,只想着一定不能落在他的手里,就从北风崖跳了下去。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我跳下去时候,我似乎看到,有一团白云朝我飘了过来,驮住了我,轻飘飘地飞起来,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个山洞里,旁边有一老一少两个傈僳族男人,烧了一大堆火烤东西吃。 “原来正是这两个好心的傈僳人救了我。他们是月亮山的猎人,是爷孙两个,姓蔡,孙子叫天元。傈僳族的生活是以打猎为主的,据蔡老猎人讲,他们祖孙俩已经出来好几天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季打到的猎物比往常都少,只好把猎物剥皮处理后藏起来,继续沿着高黎贡山南下打猎。那天他们正在山槽里支夹子,忽然有一头白鹿从身边跑过,到前面的山坡上悠闲地吃着树叶。傈僳人的传说认为,白色的动物是银子变化的,见着了要赶紧过去,撒些粮米把动物围住,再烧些香钱纸火,把动物抓住就会发财。这样,他们爷孙两个就一路追了来,追到北风崖下的山谷里,白鹿忽然不见了,天色也已经很晚了,只好找了一个不深的山洞过夜。晚上,爷孙两个正准备睡觉,听到枪声响,两人出到山洞外边,看到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很高的山崖上飘下来,就赶紧过来,恰好救了我。” “哦!”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蔡家爷孙两个真是太好了,他们认为,既然是白鹿把他们引到这里救人,那就是山神的旨意。他们一边打猎,一边找药草给奶奶治伤,就这样在山洞里呆了十多天。 那段时间,日本人已经进入高黎贡山,一边在山顶上构筑工事,一边分派多个小队在山间巡游,抓掠大量民夫,高黎贡山上不时响起一阵枪炮声。古道边和山里的村寨人家都有窝藏国军游击队的嫌疑,有的被烧杀抢光,有的举家逃离,山洞已经很不安全。傈僳族爷孙俩对山洞做了巧妙的伪装,白天不敢外出,就在洞里守着奶奶,给她治伤。后来,积攒的猎物渐渐地吃完了,他们只好在夜里出动,去捕获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充饥。等到奶奶勉强可以行动,爷孙俩就乘夜出发,专捡隐蔽处走,把奶奶带到了月亮山的家里,继续疗伤。 老蔡家原本有五口人,老蔡的儿子曾经是附近有名的猎人。几年前一次大雪封山,一大群饥饿的野猪深夜闯进寨子里找吃食,毁坏了几家房屋,伤了好些人。老蔡的儿子带着男人们轰赶野猪,不幸遭到头猪的突然冲击,掉下山沟摔死。如今就有老蔡夫妇、儿媳和孙子相依度日,好在老蔡也是打猎的好手,孙子也渐渐长大,男人打猎,女人耕织,日子也勉强过得去,可是这次出猎收获不大,又添了我奶奶,日子就有些艰难了。 由于奶奶的伤势较重,加上一路担惊受怕的奔波折磨,到月亮山的时候,奶奶已经十分虚弱。寨子里的人都来探看,看看我奶奶那气息奄奄的样子,有的人就劝老蔡家把奶奶移到寨子外边的公共山房里,但老蔡家认为我奶奶是受了枪伤和跌伤,并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坚持不肯那样做。 奶奶知道老蔡家的艰难处境,提出要走,虽然她也知道走出去只有一个结果,但是她不想再拖累老蔡家。然而老蔡家怎么也不答应。老蔡认为,他们爷孙俩跑了那么多的路,恰好救了我奶奶,一定是神的旨意。神的旨意是违背不得的,否则就会招来灾祸。 公共山房在离寨子四里多远的下风口,是专门安置生了怪病、或者从外面染了恶症回来的人的地方,这些人一般都很难恢复,有的还会传染。村里人认为,这样的人留在寨子里会给大家带来晦气,但弃之荒野又显得不合人情,就在村寨外面建了公房,把这些人安置在那里,每天由家人送去饭食,任其自生自灭。侥幸活下来的,通过寨子里的药师验过之后可以回寨子居住,死了的便拖到旁边的天坑里一把火烧掉。 老蔡家在寨子里也算是有些声望的人家,他儿子又是为寨子的事情死去的,见他家坚持不肯把我奶奶移出寨子外,大家虽然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后来是寨长也亲自出面了,限定时间要蔡家把我奶奶移出,说否则就让全寨人把老蔡家赶出寨子。 奶奶也不想再连累老蔡家,象以往一样,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寨长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挨到老蔡家全都睡熟了,奶奶悄悄地爬起来,摸索着走出了老蔡家,借着微弱的月光,慢慢走出了寨子。 “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她想。老蔡家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难得了。她想先到江边去,找一个渡口,这段时间江水较小,方便的话,可以乘夜过江,如果不行,就待到第二天一早过去。如果能够,她想先去大理,去和睦关亲戚家里。 然而奶奶实在是太虚弱了,况且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走出寨子不多远,她就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歇下来,想着休息一下再走。可是才坐下去,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两眼模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躺在老蔡家屋里。外面红日高照,屋子里全家人围集在火塘边愁眉不展。看到奶奶醒来,全家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寨子里的人们也陆续集拢来了,要向老蔡家讨一个说法。 看看那种势头,老蔡家一商量,决定全家都搬出去,等我奶奶痊愈了再说。于是,一家人也不管我奶奶的反对,收拾了吃食用具,搬到离寨子好远的高处的山林里,在老蔡爷孙经常藏储猎物的山洞里住了下来。 傈僳人是惯于过野外生活的,只要有个能遮蔽风雨的地方,有水,有一些食物就行。搬进山洞后,老蔡家就做了自然分工,男人打猎,女人挖野菜,奶奶专心养病,就这样艰难地度过了整整一个雨季。 或许是有了清静的环境和平稳的心情,虽然条件很差,但在老蔡一家的照料下,奶奶的身体还是日渐好转。当天气逐渐晴朗,季节进入秋天的时候,奶奶已经可以到山洞外活动,挖些野菜,拾些山果,帮着做些事情了。 看看奶奶的身体逐渐恢复,老蔡家也十分高兴,他们打算着,等这一季打完了猎,就下山和寨长商量返回寨子的事情。 奶奶也在想,等着帮他家处理完这一季猎物就离开,毕竟月亮山不是她自己的家园,傈僳寨子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何况是给老蔡家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够多了,她不想再让他家为了她而感到为难。她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她实在是非常想念他们了。 就这样平淡地相处着,转眼就是将近一年时间。 就是这一段时间,日军大量向高黎贡山增兵,在各条道路、山头的各个控制点构筑工事,做着长期坚守的准备。同时,为了消灭游击队,布置江防,他们派出大批的巡逻队沿江而上,一路清剿,为此,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不断受到袭击之后,他们的报复更是变本加厉,沿途村寨一律烧杀一光。 冬日的一天下午,一队日军在汉奸带领下从林间小道突进,突然闯进了月亮山。一时间枪声大作,刀光乱闪,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做了冤死鬼。月亮山寨子完全是茅草房,日军抢完一家就烧一家,后来索性四方点火。就这样,除了一部分侥幸仓皇逃出和进山捕猎的人外,全寨许多人、特别是老弱妇孺都死于枪刀之下,或是葬身火海。在高坡上,老蔡一家和奶奶目睹了月亮山村寨化为灰烬的整个过程。 没有遇到任何反抗的日军发泄完兽性之后,留下一片狼藉、满地尸骸,带着劫掠的东西趾高气昂地走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居住在深山大谷里的劣等民族真是不堪一击。 失去了家园、侥幸逃出灾难的月亮山人陆续返回家园,含着眼泪掩埋了面目全非的亲人。他们悲愤交加,然而又毫无办法。大家心里都深埋着复仇的念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已经无家可归的月亮山人有的只好投奔亲戚,有的来到山林里,在老蔡家山洞里暂时栖身,商量着生存下去的办法。 傈僳人是十分相信鬼神的。老蔡家因为我奶奶的存在得于保全,加上老蔡爷孙俩关于救护我奶奶的奇遇,剩下的月亮山人忽然间对我奶奶敬重起来,在他们看来,她或许真是某种神灵的化身,比如说,或许就是就是他们大家的守护神――高黎贡山山神的信使。在这种情况下,见多识广的我奶奶突然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大家都恳求她拿出一个主意来,给月亮山人找出一条活路。 “现在到处是日本人,逃是逃不掉,躲也躲不脱,要想几个人去报仇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奶奶对他们说,“说不定过上两天,他们还会进来,继续烧杀抢掠。”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报仇,决不能这样等死!”人们都很激愤。 “要报仇就得靠大家的力量,唯一的出路就是联合起来,组织游击队。”奶奶引导说,“高黎贡山是游击队的天下,潞江、龙陵、明光都有游击队了,有了游击队才能打敌人。” “对,组织游击队,我们听你的。”人们大声吼叫。 “不是听我的,要听寨长的,听国军的。”奶奶劝解说。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无意、也无法由自己来组织游击队,但她想到了国军游击队,她知道潞江、上江一带有国军游击队和地方游击队的隐蔽组织,特别是国军游击队,好些人都到过早家马店,那几个长官她都认识。他们神出鬼没,坚持抗日,那一带的许多民众都发展起来了,可以跟他们取得联系,获得支持。 奶奶和老蔡说服月亮山寨长,召集本村剩下的人和附近村寨的傈僳族,把从国军那里听来的和看到的东西讲给大家,制定了一些简单的规则,组织了月亮山游击队。 为了壮大力量,坚定月亮山游击队的信心,奶奶和老蔡潜至上江,找到国军游击队的分队长,得到了国军的支持。之后,在国军的指引下,他们又联系上了边区自卫军潞江支队司令线光天,将月亮山游击队编组为潞江支队第七分队。 伤势刚刚好转的奶奶为成立和训练月亮山游击队忙碌了好多天,累得精疲力竭。 游击队相互联合,传递信息,活跃在沿江一带,四处设伏,进退有序,打死了好多日本人。 月亮山游击队隐藏在山林和草丛里的毒箭和火枪散弹成了日军心头沉重的阴影,他们决定要对月亮山进行一次彻底的清剿。 这天下午,山梁上来了一队批蓑戴笠、荷锄挎刀的傈僳族山民,后面还有两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国军士兵。走在前面的几个还不时唱上几句民族山歌,仿佛就是一队外出打工或者进山种地的傈僳族老百姓。 这天是老蔡家的孙子天元带着两个队员沿路巡防放哨,他们拦住了来人,询问他们的去向。走在前面的头人模样的傈僳人过来答话,用傈僳语告诉蔡天元,说是片马秧草洼人,受国军游击队安排,要到江对岸去替国军修路,希望游击队能送他们过江。在后面压阵的一名国军士兵也跑上前来证实。 这段时间,江对岸正在赶修道路,筹划反攻,确实也过去了好几伙修路的人。天元不敢大意,但也不敢贸然放行,留下两个队员截住来人,自己跑回游击队大本营报告。 蔡队长仔细询问了情况,认为既然是国军找去的民夫,又是本族人,况且还有国军士兵压阵,想来没有问题,可以放行。其他头目也没有意见。 “先等等。”奶奶站起来,向天元问到:“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好像是三十多个。”天元这才想起,刚才忙着回来报信,并没有点数过那伙人的数目。 “肯定是傈僳族吗?”奶奶再问。 “从穿着来看,除了两个国军士兵外,应当都是。”天元回答。 “那,你们有没有跟中间的傈僳族对话?” “那倒没有,但一看就是我们族人。”天元回答说。 “怎么一看就是?他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奶奶严肃地反驳:“越是伪装的就越象。” “那你的意思是……”蔡队长疑惑地望着奶奶说,这一段时间的游击队生活,让他们增长了不少见识,也提高了警惕性,对我奶奶也十分尊重。从刚才的问答中,他似乎也听出了一些破绽。 “我也不敢肯定他们是假扮的,但还是要十分小心,一不留神就会造成重大损失。”奶奶说。 “那怎么办?”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 “我看,不如这样。”奶奶把几个头目集拢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蔡队长立即把任务分下去,头目们各自带队紧急行动。 安排好后,天元原路返回,接着来人,告知游击队头目在前面等候。让原来的两个放哨的队员继续原地埋伏放哨。天元带着那一队人往前走,一边跟领头的傈僳族头人闲话,做出十分信任和随意的样子。 不觉间走到了指定地点,天元撮口打了一个呼哨,一猫身斜蹿进旁边的林沟里。这时,山林里忽然响起了牛角号,接着是一阵喊杀声伴随着几声枪声。按照我奶奶的设计,游击队的喊声和枪声只是虚张声势,目的是以此来判定来人的身份。 那队来人一看情形不好,并不十分慌乱,迅速分开、卧倒,扔掉锄头,掀掉蓑衣斗笠,亮出枪来朝周围胡乱射击。 情形已经十分明显,这伙人正是伪装前来的敌人。蔡队长一声令下,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火枪弩箭齐发。 敌人虽然措手不及,但毕竟训练有数,加上武器精良,阵脚丝毫不乱,一边组织反击一边后撤,留下五六个被打死或重伤的人。游击队武器不好使,不敢近战,只在林间伏击。敌人争得了时间,沿路逃回去。撤了一段,忽然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原来另一伙人已经在天元的带领下,从林间绕道到高处埋伏,只等敌人退到跟前,来他个突然袭击,打完就撤进密林里。敌人恼羞成怒,但也不敢追赶,无可奈何地拖着七八个死伤者狼狈撤离。 这一仗,就是有名的月亮山伏击战。 从此,月亮山游击队名声大振,进一步加强了与明光、片马的游击队和傈僳族群众的联合,成为高黎贡山北部的巨大防火墙。那段时间,游击队的活动很大程度上阻止了日军的继续北上,为国军远征军的布防赢得了时间。 奶奶成了月亮山游击队的主心骨,但她始终只是一个帮助者和支持者,不愿加入游击队。能为抗日做一些事情,她感到无比的欣慰,但她心里知道,少数民族有少数民族自己的特点,不好过多地干预他们。并且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能再随着游击队成天东奔西走了,一不小心反而会成为游击队的累赘。 与月亮山隔江相望的对岸就是大理地界。奶奶由于思念亲人,想着家人们大约已经到了大理,决定到大理去。游击队知道奶奶的心思,也不强留,用溜索把奶奶送到了江对岸。 一路走来,奶奶看到,江这边的云龙、漕涧一带正在加紧修路,拉运物资的军车随着新修通的公路推进,准备反攻的军队已经向江边集结了。这一切让她心里充满无限喜悦。 第12章 破庙除奸 姑妈到云贵监察使署看望李根源先生,返回路上,于荒山破庙里怒杀兵痞,解救了被兵痞劫持猥亵的李桂。 由于战事十分紧张,抗日县政府临时改组,年轻的男人大都加入了运送枪支弹药上前线的民夫队伍。妇女们重新拼组成战地后勤大队,姑妈受老县长亲点,做了副大队长,组织妇女们收集和分发粮食衣物,再由男人们运送到前线去。 这天下晚,姑妈正在带领姊妹们分装粮食,来了几个运输队的民夫,说云贵监察使李根源要亲往怒江一线督战,军队长官以安全无法保障为由,不让李国老前行。但是李国老心意已决,已经安排下去,近日就要动身。 听了这个消息,姑妈心里暗自吃惊。她决定要跑一趟监察使署,见一见李国老,可能的话,也顺便见一见毛黑子。 安排了事情之后,姑妈一路快马朝监察使署跑去。 监察使署设在卧佛寺,距保山城区二十余里,与国军长官部相邻。由于战事吃紧,除了几个高层将领和美国顾问外,多数军官都到前线去了。附近虽然有站岗和巡逻的士兵,但姑妈以地方政府后勤大队长身份前来,并未受太大阻拦,一路直至监察使署。卫兵往里面通报了,让姑妈进去,见李国老正在水中凉亭里静坐。 “报告,腾冲县政府后勤大队早占蕊拜见老先生。”姑妈紧走几步报告。 “哦,是侄孙女来了,过来坐下。”李国老十分温和地招呼。 “侄孙女听说先生想要到前边去,特来探望。”姑妈说。 “消息还灵通嘛,跟你母亲当年一样精灵。”李根源微微地笑了笑。 “先生一心忧国忧民,亲临保山督战,已经十分难得,再可不必到前线去。” “那边是我的衣胞之地,家乡父老遭难,我心不安哪。” “可是前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多少将士已经去了,他们不怕危险,我又何怕之有,何况……”李国老说着,用手一指。 顺着李国老的手指,姑妈看到凉亭的壁上挂了一副条幅,上面写着两行诗句,笔力苍劲有力,字里行间透着无尽的勇气。 “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难处行”。姑妈轻轻地念着,心里是无尽的敬仰。 看着姑妈不解的表情,李国老笑了笑说:“前来劝阻的人多了,只是他们都不明白我的心思。日本人侵占我家园,残害我同胞,如今总算迎来了报仇雪恨的一天,我的心,早已飞到家乡父老们那边去了,你说我还能坐得住?我要亲眼看看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是一群什么样的野兽,我更要亲眼看到他们可悲地跪伏在我们人民脚下,或是消灭于正义的炮火之中。” “大家都是这样心情,所以人人拼死杀敌,只是先生年事已高,前去毕竟不妥。”姑妈劝说。 “哈哈,会有什么不妥,我不仅要到怒江去,我还要翻过高黎贡山,到腾冲去,我要一路收埋烈士遗骨,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灵。”李国老爽朗地认真地说。 两人又说了些各方面的事情,姑妈向四面看看,并不见毛黑子的身影。“是不是知道我来,故意躲着了?”姑妈心里想着。 “侄孙女这一趟急风急火地赶过来,除了想要见我,恐怕还有别的吧?”李国老微笑着说。 “没有了。”姑妈回说,脸上就有些发烧。 “毛黑子真是一个好孩子。”李根源说,“当初,华梁参谋长从你家把他带出来,在昆明交付给我的时候,还是一个畏畏缩缩,什么事情都不懂的毛孩子。好在这孩子十分机灵,悟性很好,不上几年,就出落成像模像样的男子汉了,后来又读了军校,就越发让我喜爱。想想那时也幸亏是你家救了他,也算是一份莫大的功德,要不恐怕早就与土匪一并论处了。” “得于跟随先生,是他的造化。先生来保山,想必他是一定随了来的。”姑妈说。 “是随我来了的。他来到保山,心思就在打仗上。我也盘算着,老是把他留在身边也不是事,男子汉到了军队,就应当持枪上阵,建功立业。一个月前,132团的团长水土不服,身染疟疾,不能带兵打仗,长官部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就让毛黑子顶替上了,眼下怕是打到腾冲去了。” “原来如此。”姑妈方才知道毛黑子上了前线,心里就有些紧张起来。 “听说前些时侄孙女也到了昆明,只是并不见毛黑子提起。”李根源似是随意地说。 “是去了一段时间,人也见着了,只是这中间有了一些误会。”姑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得出来,他对你家是抱着极大的感恩的心的,就是生怕伤害了你,所以时常地回避着,有次我也听说了,是他阻止了你大哥和你的朋友的混战,似乎你也在场,后来我让他找你,他总说找不到,我就知道这中间有些问题了。” “我们不懂事,闹了点小别扭,倒叫先生操心。”姑妈回答说。对于那段往事,她实在是不想再提起。 见此情景,李国老也不再追问。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说:“你大哥原本是在军队里的,后来成了社会上的混混,也幸亏是这个毛黑子,想方设法把你大哥找了来,算是重新走了正道,前些时也上前线去了。” “哦。”听说我大伯重新归了部队,姑妈觉着轻松了一大截。 又坐了片刻,叙了些家常话,姑妈告辞归队。 天已经晚了,姑妈决定抄小路赶回去。小道沿西山脚走,是古驿道的一段,随着坝子中央大路的修建,小道就逐渐冷清了,成了附近村民来往走动的便道。两年多前的那场由日军飞播的瘟疫,导致了保山城区和城郊的巨大灾难,甚至出现了小脚妇抬龙杠、狗充孝子的情况。瘟疫过后,人丁大减,有的村寨十室九空。这些一度繁忙的古道突然间异常冷清,鬼魅的传说处处流传,天一黄昏,路上就少有人迹了。 就在穿过一片乱坟岗子,进入一片阴翳的竹林的时候,姑妈隐隐听到竹林后面有一些响动,似乎还伴有模模糊糊的人的叫闹声。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路上行人都没有一个,怎会有人声?姑妈觉着奇怪,勒住马头聆听,声音似乎又消失了。 每一条道路都有自己的传说故事,道路越古老,故事就越多。莫不是自己真的遇上了传说中的那些事物?她的心里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觉着脊背上有一股凉飕飕的气息袭来。 姑妈准备打马离开,正举起鞭子来,忽然又听到了声音。她觉着可疑,壮了壮胆,勒住马头屏息听了听,确定是有问题。 “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险处行。”她记起了刚才看到的李根源先生诗句。“先生是乱世英雄,我非先生那样人物,但也需有那样精神。”她决定探个究竟。 姑妈跳下马来,把马牵到竹丛下拴好,猫身快步朝声音来处走去。 沿乱石铺筑的小路穿过竹林,是一座平缓的小山坡,坡上辟出一块平地,建了一座房屋。看房屋的建筑样式,明显地是一座祠堂或者土主庙,大约是因为年久失修,或是在受了日军的飞机轰炸后无人照管,房屋已经破败不堪了。通向老屋的石阶上长满了野草,在晚风吹拂下唰唰作响。 姑妈猫着身仔细聆听,这下听清楚了,刚才听到的声音正是从破房子里传出的,此时已经很清晰了,是几个男人的嬉笑,好像还有女人含混不清的哼叫。 古典故事里,多有强贼劫掠美女后带到僻静处戏耍取乐的描述。但在这种场合下,一般是英雄男子突然而至,杀贼救美,然后演绎出一折折缠绵悱恻的故事。想不到那些从书里得来的意象,竟然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环境里上演了,可自己一介女流,并不是什么英雄,为什么偏偏被自己碰上。鬼魅自不可信,但如果是一群强贼,或者土匪流寇,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者,如果是乡野男女行苟且之事,在此寻欢偷情呢?姑妈心里有些发毛,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这时,又一阵明显的女人的哼叫声从破屋里传出来,似乎是被人蒙上了嘴,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和恐惧。 “怪事!”姑妈心里疑惑,决定要弄个明白,于是壮着胆子悄悄摸上去。 破庙的门虚掩着,门和门柱之间的缝里隐约露出一截枪管。看得出枪是斜靠在门后的。 姑妈紧走几步,等到挨近大门,一侧身闪进屋里。借着傍晚昏暗的光亮,眼前的情景让她吃了一惊。只见破屋里靠墙的一角缩着一个女人,双手被绑,嘴上勒了一块布片,两个只穿着裤衩的男人正在嬉皮笑脸地逗弄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猫玩老鼠的游戏。女人被反剪着双手,头发零乱,衣服已经被撕破许多,扭动身体避让着、哼叫着,一副惊恐无助的样子。 两个得意忘形的男人并未发觉有人进入,自以为安全的环境和时间让他们放松了戒备,只顾一门心思继续戏弄女人。 看看这一切,姑妈热血上涌,怒气盈怀,但她心里清楚,要对付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一定要把握有利条件,决不能硬拼。 姑妈迅速抓起靠在门后的长枪,端起来对着两个人,然后大喝一声:“畜牲!找死!” 两个男人从邪恶的美梦里被惊醒,惊恐万状地转过身来,看看是一个女子,立时放松了下来。在他们看来,一个连枪都端不稳的弱女子,对他们是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 “又来了一个,我道是土地婆婆或是王母娘娘来了,恁大的口气,吓老子一大跳!”一个男人阴阳怪气地说,“不防是一个小妮子,自己送上门来,哈哈,恰好,恰好!” “也是老天可怜我们弟兄,这下就不用分先后了,一人一个,用完又换。”另一个男人嬉笑着说。 两人边说便慢慢朝姑妈走来。 “站住!”姑妈大吼了一声,尽力把枪端平,手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两个男人略愣了愣,但并没有停下来,加快脚步从两边围拢过来。他们认为,眼前的女人虽然端着枪,但是双手明显地在发抖,必然是不会使枪的,他们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就在正面的一个男人快要靠近的时候,姑妈迅速拉动枪栓,扣动了板机。那个男人猝不及防,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是否该要躲避,就应声栽倒下去。 情况的突变让另一个男人感到不妙,他呆了一呆,“呀”地大吼一声,饿狗抢食一般猛地朝姑妈扑过来。 姑妈赶忙移身避让。 男人扑到门上,顺手抄起另一支枪,刚一转身,姑妈的枪响了。 由于慌乱,这一枪并没有打中那人要害。男人晃了晃,一屁股跌坐下去,痛苦地扭动着,长枪丢到一边。姑妈厌恶地看了看,不想再杀死他,提着枪朝墙角的女人走去。 这时,墙角的女人惊慌失措地哼叫起来,边叫边不住地仰头摇头。姑妈猛一转身,却看见那个没被打死的男人正在艰难地举起枪来。 姑妈恼了,一不做二不休,又朝他的胸口补了一枪。男人挣了挣,倒地死去。 被绑着的女人惊喜地一边摇头一边哼叫。 姑妈抚了抚狂跳的心口,紧走过去,解开了捆绑女人的绳子和布条。 “占蕊!”被解放下来的女人突然叫了一声。姑妈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李桂。 “是你?”姑妈十分惊讶,“你不是在野战医院里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我来看一个人,返回时,这两个士兵追上我,他们自称是长官部的卫兵,要到城里给长官办事,说可以顺便送我。恰好天色晚了,我心想有个伴是好事情,况且他们是国军士兵,应当可以放心相随。哪个晓得这两人竟是两个兵痞流寇,是两只饿狼,走到下面僻静处的时候,他们突然挟持了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李桂惊魂未定,悠悠地说,“如果不是恰好碰上你,我今天就死定了,死了倒是小事,只是还要受这两个畜牲的折磨和欺辱。” “这些民族败类,日本鬼子来欺辱我们,他们也欺辱我们,多少人上战场杀敌报仇,舍生忘死,他们却在背后下黑手,欺辱自己的同胞,真是死有余辜!”姑妈气氛地说。 “想不到你还会打枪,真了不起。”李桂换了话题。 “也是那些当兵的教的,他们说,在战争时期就要会打枪,这是基本功,关键时候还可以防身,不想今天真的用上了。” 两人下得山来,同乘一马,边走边谈。 “刚才你说来看一个人,是个什么人呢,值得你如此挂牵?”姑妈说出了心头的疑问。 “唉,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就是你大哥。”李桂低低地说。 “我大哥?怎么可能!”姑妈果然并不相信。 “真是你大哥。”李桂把我大伯战场负伤,进医院救治的前后事情说了一遍。“后来医院里伤兵太多,人在不下了,只好把伤势有所好转的伤兵分流到民间养伤,你大哥就被安排到了后面那个冷水田村。” 到这时,姑妈才知道了我大伯的确切情况,心里对李桂油然生出许多感激之情。 “那你怎么不来早一点呢?或者多时再来,何必如此仓促?”姑妈说。 “今天中午突然接到通知,说中线大部队已经过了高黎贡山,南线战事吃紧,伤兵太多,野战医院要分一部分人去松山脚下的野战医院,明天一早就要动身。所以只好今天下晚抽空来看一眼。” “也真是难为了你。”姑妈感动地说。 “说什么哪,我们什么关系?”李桂嗔怒说,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第13章 密林魅影 我大伯率队和赵明一起外出取宝。缅北丛林魅影重重,取宝之路疑窦丛生。 我大伯早占鳌安顿好军营里的事务,安排了几个小队长,叮嘱他们严防死守,不得向外面透露半点消息。为着把握起见,连李桂都没有告诉一声。做好了这一切,便带着一个十多人的巡查队,打扮成商队的样子,和赵明及赵明的伙计一起出发了。 大伯没有去过缅甸,关于那个神秘国度的认识,大都来自于我奶奶和曾祖父的口传,以及各种史册典籍,当然,也还有从缅甸远征回来的老兵们的亲历,包括这几条石砌泥铺的古道,古道上的险关要隘,以及古道上的多少故事,听得多了,也就不再陌生。但这次是自己亲自走在上面,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因此一路走走停停,每到险要地段,或是晚上安营扎寨,必查地势,做标记,安排专人值守,生怕一不小心遭遇不测。好在是大战之后,居民流离,商帮来往十分稀少,因而几乎没有什么土匪流寇,边境一线趋于安泰,行来还算平安。 行了几日,地势逐渐平缓,寒气大减,只是荒凉依旧。两边的山坡上,已经有当地人烧山种植罂粟了,浓烈的烟雾从荒莽的深山老林中升起,把天空映成一片灰黄。大伯说,那情形很有些象我们家乡秋收后在田野里燃烧碎稻草。 这天晚下,一伙人来到了一个山脑上,选了一个林密风小的山窝搭建帐篷,烧火做饭,准备歇宿。大伯照例登到高处查看地形。只见山谷里有一条白亮的河流,沿河而下,在一片三面环山的小坝子里,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个村寨,朦胧在暗淡的炊烟里,只有几间英国人时代留下的铁皮房子,在微弱的晚霞下依然有些刺眼。 如果走到那些村寨,估计只消大半日时间。大伯想。 不知什么时间,赵明悄悄地来到了大伯身边。他看起来有些激动,指着远处那片小坝子说:“那里叫做蹦卡塘,这次来要取的东西就在那附近。” “这样的荒山野地,英国人来过,日本人来过,只差把地皮刮走了,能有什么财宝?”大伯惊疑地问。 “大队长只管放心,东西自然是有,只是要花些力气。”赵明肯定地说。 或许是连日奔波的缘故,天一擦黑,所有士兵和伙计便都悄然进入了梦乡,连放哨的士兵都熬不住了,靠在帐篷外面的大树底下打盹。再看看赵明,也早已蒙头大睡。只有我大伯担着心事,张着眼睛胡思乱想。 子时过后,斜月如玉璧升空,山川大地一派迷蒙幽静,只有山谷里的河水传来时断时续的清响。就是这样看似宁静的天幕之下,有多少活动在进行,有多少事情在发生,没有人知道。 这样寂静的夜晚,天地茫茫,音迹渺渺,最容易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 大伯忽然十分思念李桂。这段时间以来,李桂忙着筹划高等护士学校的教学,以及组建国立医院,大伯忙着料理保安大队的事情,两人虽然隔得不远,相聚的时间却非常少。这次出来,知道是担着太大的风险,也没有敢告诉李桂。现在,大伯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只想着早些回去,哪怕是一无所获,只要把带出来的弟兄们平安地带回去,自己受个处分,甚至撤职查办都无所谓了。 正在东默西想的时候,大伯隐隐地似乎听到一阵挟裹着风声的游走,接着是树上枝叶的轻微摇动,再细听,似乎又没有了。凭着多年军旅生活练就的敏感,大伯断定,一定是有人,或者至少是跟人很类似的什么动物,在帐篷外面活动。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大伯感觉头皮发麻,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没有到过缅北,然而关于这一带地方的神秘和传说却是听了不少。特别是在野人山一带,至今还延续着猎头的风习,一伙人在火塘边睡着,什么时候哪个的头被砍走了都不知道。远征军入缅作战时期,就曾经在丛林里遭受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至今讲起来,听者犹胆寒。 大伯知道,自己是这个队伍的指挥官,越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越是不能慌乱。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心绪,定了定神,悄悄掀起帐篷的一角。他看到,就在士兵放哨的那棵大树上,在密集的枝杈间,隐约有一团黑影,手脚作攀爬状,正朝这边窥看。黑影的腰部,隐隐地闪着一点金属的光泽。 必然是人无疑了,大伯心想。如此轻巧的动作,可见这人也有些身手。大伯轻轻地掏出枪来,瞄准树上那团黑影,但是并没有贸然开枪,只是静观其动静。他实在是不想伤人,特别是无辜的人。何况,如果此时开枪,会把所有同伴都惊醒,给大家的心头蒙上阴影。假如周围的山林里有人,听到枪声围堵过来,那情况就更糟。 树上的黑影似乎也发现了帐篷底下的秘密行动,静静地攀立着,仿佛拿不定主意。僵持了一会,大伯也感觉了黑影的犹疑,他感到黑影并没有多少敌意,不会主动出击,贸然行动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轻轻地把枪收起来,把帐篷布蒙上,静听树上声息。 又过了一小下,听到一阵轻微的树叶响动。大伯轻轻掀开帐篷角观察,树上的黑影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大伯悄悄跟赵明讲了夜里发生的一幕,观其反应。 “没事,无非是个什么夜行动物,对我们感到好奇而已。”赵明轻松地说。“这种情形,出门人是会经常碰上的,猴子、飞猡之类都有,有时甚至还会碰上大象、野猪、倒脚仙。你不要主动惹它,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 “那肯定是一个人,而且还带着金属武器。”大伯补充说。 “即使真的是人,也不过是附近山上的野人,知道有客商过往,想要弄点东西,见我们人多,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赵明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大伯感到,赵明笑得有些勉强。其实这一路来,大家心头都笼罩着一幢魅影,赵明也不例外。 “今日就要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大家一路也十分辛苦,上午就多休息一下,吃饱喝足,积攒力气好办事情。”赵明对大家说,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我大伯说:“成败在今日一举,请你督促好弟兄们,务必一鼓作气,才能成功。” “你是说,今天真的是要取东西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要开始行动,大伯心中还是没有个底。 “是的,就在今晚上。”赵明肯定地说。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做得如此神秘。”我大伯依然是一头雾水,悄悄问赵明。 “那些东西原本是我的,日本人占领缅甸那年,我把东西交给一个朋友看管,日本人败后,我来取,他却不认账,说是被日本人拿去了。”赵明悠悠地说。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断定还在?” “后来是我旧时的一个贴心伙计偷偷告诉我,说那些货物还在,埋在附近的蹦卡塘古堡里。堡里有一座石碉,到正月二十日下半夜,残月斜照石碉正门时,沿石碉顶部尖角投影处开挖,即可取物。” “如此,沿大体方位开挖不就行了?”大伯依然不解。 “你是当兵出身,该知道这些边关哨卡历来有人驻守,那些人亦兵亦民,世代相传,得了内地汉人和缅甸、印度游方人士真传,善于设置机关,弄惑作蛊,稍有不慎就要丢命。” “那你何不以那个贴心伙计为证,当面讨要,何必费多少周折。” “我也这样想过,但是前那次来,那个小伙计却不在了,所有人都说不知道这个人。何况即使取得,这一路也未必带得去。”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们?” “是。” “晚上又怎么去取?” “现在也跟你说不清楚,只管放心就行,到时候见机行事,自有分晓。” “古堡的位置你知道?” “当然,就在蹦卡塘坝子东侧,河的北岸。当年的老路必须从堡子里穿过,出堡过河才到蹦卡塘,出入商旅都要通过堡丁查验,大宗货物要堡长盖印。英国人占领缅甸后,抓走了堡长,赶散了堡丁,堡子就废了。后来,英国人修马帮路,在离堡子四五百米的上游架了一座铁索吊桥,堡子就成了一座古堡,闲常很少有人光顾。” “你怎么恁熟悉?”大伯惊奇地问。 “我的二老婆就是蹦卡塘堡长的女儿,叫蛇羿。以前也经常在这些路上行走。”赵明平淡地说。 “那你以前是做生意的啰?” “应该算是吧。” “如此说来,这次把我们赚出来,是你早就计划好的了?” 赵明笑笑,并不置可否。 原来,这次看似十分偶然的行动,竟然是眼前这个人蓄谋已久的策划。这个人的城府有多深,谁也摸不透,安着怎样的心机,谁也猜不出。我大伯心头隐隐地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不仅仅是对这次贸然外出,更是对赵明这个人。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只好边走边看。于是转过来告诫弟兄们:“大家只管吃饭休息,不用担心,到时该做什么自有安排。” 数百年来,腾冲人一直延续着下夷方的传统,出入缅甸和南洋,赶马做生意,上场挖玉石,富足之人不在少数。日本人攻占缅甸时,许多人将财物埋藏起来,举家逃难,后来再没有办法寻找;也有做得妥善的,战后重新发达起来;还有的仓促间无法转移和埋藏,托了别人代管,待要重新取用时,已经被转移或者私吞。赵明的情况,大概应当属于后者。大伯想。然而战乱和战后这几年他在哪里,干些什么,恐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饭后,大伙朝着河谷里走,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伙计们,今天看上去表情凝重,心事重重。我大伯知道,他们必定是前次有所领教了。 峡谷里的河水不是很大,但是十分湍急,从两岸被水冲刷的痕迹可以看出,雨季的水流一定十分汹涌,把沿河而下的道路都淹没了。倒伏在河里的树木横七竖八,在这样的干季,无疑是成了动物们的通道,这从路边草地上的各种粪便和脚印可以看出。 傍晚时分,来到了赵明所说的铁吊桥。桥设置在河谷的开口处,过桥后离开河流向西南走不远,就进入蹦卡塘坝子了。 这次要去的目标是桥下游东岸的蹦卡塘古堡,是不过桥的。大伯和几个弟兄好奇,不约而同地上桥观看。只有赵明的伙计们视而不见,按照赵明的吩咐,继续沿河边道路下行。 吊桥宽不足三米,长约五十米,离水面高约七八米,构造十分简单,如同我们家乡的江河上最早修建的铁链桥。桥索上直铺圆木,用铁钩钉互相牵连固定,圆木上横铺竹篱笆。多数篱笆已经断碎,桥中段甚至已经漏了几个洞,大约是骡马或者什么动物踩踏而成。从整座桥来看,恐怕是有好几年没有修补了。站在桥上,听水声轰轰,看飞浪击石,真让人有些心惊胆寒。 离开桥头的道路就十分难走了,几乎全都被荒草和灌木掩埋,伙计们只好边走边砍掉那些拦路的荆棘和杂木,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走。 河水越来越平缓,不再象山谷里那样气势汹涌,这大约也是在这一带设置碉堡的主要原因:一是地势开阔,易于观察和防守;二是利于木排摆渡,迎送过往商旅。只是随着铁吊桥的建成通行,木排摆渡的历史便结束了,碉堡也随之废置。经过几十年的生长,两岸的林木越来越茂盛蓊郁了。 越挨近古堡,树林越阴暗,大伯的心就越紧张。他反复地安慰自己:“没事。”他知道,其实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自己必须稳住阵脚,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纵然有事,也要沉着应对。 终于挨近古堡了。在山坳里一片平缓的开阔地上,大块的条石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由于年代久远,而且无人修护,有的墙体已经倒塌,有的长出了树木,还有的被两边树木夹护,形成参差错落的形状。堡内荒草丛生,满地枯枝败梗,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古堡的中心,是一座底基丈五见方,高约两丈余,渐往上收的石碉,这是碉堡内的主建筑,保存还较完整,一尺见方的射击孔清晰可见。碉身被苍苔和野草覆盖,石缝间长出了灌木,显得无比的苍老和阴森,仿佛深山老林里没有后人敬奉的巨大古墓。堡内南侧较宽敞,依稀可辨高出地面的屋基石,大约是昔日守堡人的生活区。南侧的墙外又有一条河流,与正面的河流交汇,隔河即是陡峭的山坡,成为碉堡的天然屏障。 在赵明的提议下,大家沿着碉堡的围墙外往东走,绕到山坳深处隐蔽处,靠河边歇息饮食,等待时间。 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下一步将要怎样,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提着一颗心,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静地等待着。 我大伯默立静观良久,点头叹息:“古人选择这个位置设碉守卡,迎送来往客商,足见其用兵的高妙,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为做好职责内的事情,加上对于我奶奶一家的传奇历史,我大伯在成为腾梁边区保安大队副队长之后,很花了些功夫,阅读了大量的关于腾冲历史的典籍。如今亲临实地,看看这些只有名字还保留在史册里的废弃关卡,自然感触深切。 古代,腾越边境屡遭野夷进犯,历代朝廷多次大举用兵,最显著的莫过明朝,从王骥三征麓川到邓子龙烹象戍边,中原官兵大批屯守,边地始得到稳定,然而小患依然不停。于是,屯边将士筑腾冲石城以永久驻守,城外向西向南,选择出入境官马大道和重要商道筑成关隘,各关隘派驻扶夷和土把总,带领练兵防守。以这些重要关隘为中心,选择险要地带或交通要道修筑碉堡,派人带领土人驻守,这便是腾冲边防和军事历史上有名的“八关九隘七十七碉”。清朝以来,边地渐趋巩固,野夷划江为界,接受清王朝管辖,各条通关大道商旅活跃,而关隘驻防却松弛了,驻防官兵有的逃走,有的成了当地居民。清朝末年,在英国殖民者的强行干预下,中缅联合勘界,竟然把大片国土连同关隘民众划出,边地哨卡和碉堡自然废弃,于是形成了现在的这种格局。 第14章 孤女托终 张茹儿独行惹祸,寻找堂兄张赞不遇。张孝南收留孤女,相携旅腾越。 张孝南在腾冲办完事情后返回昆明,向王大掌柜汇报了在腾冲考察的情况,准备安排人员到腾冲设立分号,重整旗鼓发展生意。王大掌柜很满意,让张孝南一手操办。 这天,张孝南正在商号忙碌,忽然有一个伙计带了一个女子进来。 不待伙计报告,女子径自闯入厅房,一边大呼:“张赞!张赞!”一边东瞅西找,如入无人之境,全然没有一点妇道人家规矩。 什么人竟然如此无礼。张孝南正在纳闷,女子已经来到跟前。声音咋呼呼地朝着张孝南劈头就问:“张赞在哪里,我找张赞,叫他出来!” “张赞不在。出门去了!”张孝南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冷声说。他以为是张赞以前在道上混的旧相识,或者是什么时候结下的孽缘,打算几句话打发她走。 “不在?”女子依然大声地说,“不在也要叫他出来!” 听得这话,张孝南忍不住想笑。天下哪有这样说法,人不在还怎么出来,刁蛮得也太过分了吧。他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打算认真审视一下这位不速之客。然而一看之下,他不由得暗吃一惊。眼前的女子看起来不上二十岁,皮肤微黑,身材高挑,有些凌乱的头发随意披拂下来,满身洋溢着野性,却掩不住活力和冷艳。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然而又不敢肯定。于是温和地朝她问道:“你是张赞的什么人?” “我是他妹子,张赞是我堂哥。”女子快嘴回答,声调却明显地降下来了。张孝南优雅的举止、谦和的态度和荡漾在脸上的勃发的朝气让女子慑服。她呆呆地看了张孝南一会,发现张孝南也在看她,急忙羞赧地低下头去。 “你就是张茹儿?”张孝南依然和蔼地问。 “是。”张茹儿低声回答。 “你哥现在不在这里。”张孝南说。 “那他去了哪里?” “他去缅甸了,是去找你的”张孝南平缓地说,“前些时你忽然失踪,怎么也找不到,把你哥急坏了。他以为你回了缅甸,就去找你去了。” “那……怎么办?”张茹儿知道自己闯了祸,也急了,掉头就要走。 “哎!你去哪里?”一看那架势,张孝南急忙站起来喊。他也听说了张茹儿性情刚烈,却想不到竟然这样古怪。 “我去找他!”张茹儿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 “站着!”张孝南声音严肃起来。“你去哪里找?” 张茹儿于是站住。回答说:“他去了哪里我就去哪里找。” “不要使性子了。”张孝南抢前几步,拦在张茹儿面前说,“你人生地不熟,不要说缅甸,你恐怕连昆明都走不出去。”正准备接着批评她几句,然而他看到,泪水已经从张茹儿的脸上滑落下来。 “那我怎么办?”张茹儿带着哭腔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怎么办?” “怎么没有?你哥是隆昌商号的人,隆昌商号就是你的家,你只管在这里安顿下来。”张孝南安慰她说,“前次是我和你哥一起去的,过几天我要去腾冲,顺便帮你问问消息,说不定他已经回到腾冲了。如果回来了,我就把他带回来。” 张茹儿不再说话,顺从地跟随张孝南返回厅房里。 晚下,大掌柜王子扬回到商号,张孝南把张茹儿的事情向他汇报。王子扬于是亲自来看望了张茹儿,吩咐伙计把以前张赞住过的房间收拾好了给张茹儿居住。大家的关心让张茹儿感觉十分温暖,于是快活地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忽然有几个浪荡子模样的年轻人找到商号,怒气冲冲地要找张茹儿。张孝南把他们劝说了坐定,一问缘由,才知道张茹儿前些天闯了祸。 那些人说,他们的一个弟兄被张茹儿打伤了,现在都还起不了床,他们要找张茹儿算账。 “他一个小女子,怎么会打伤你们的兄弟?”张孝南问那些人说,“恐怕是你们欺负了人家还想占便宜!” “别看是个小女子,手段狠得很!”一个人说。 “就是,把我们兄弟的眼睛都差点打瞎了。”另一个说。 “这还不算,差点把我们兄弟都弄废了。”又一个说。 “她一刚刚去的时候,大家都可怜她,收留了她,哪晓得……” “叫她出来。” “叫她来跟我们走。”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里,张孝南听出了事情的大体端倪。看来张茹儿是沾上这伙市井无赖了,这样说来,她这个祸还闯得不轻,他故作不解地问道:“那你们怎么肯定张茹儿就在这里?” “她亲口说的,说是她有一个哥哥在这家商号做事。她不来这里还去哪里!”一个人说。 “莫不是你就是那妮子的哥哥吧?”另一个人盯着张孝南说。 “不要胡乱猜测。”张孝南平静而严肃地说,“不过她倒确实有一个哥哥在这里做过事,只是现在不在,说出来恐怕大家都知道。” “哪个?”众人疑惑地问。 “张赞。“张孝南回答。 “张赞?”来人惊异不已,“就是那个冷血枪王张赞。”“正是。”张孝南点头说。 几个人面面相觑,气势顿然收敛。隆昌商号虽然在战争期间大损元气,但毕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它的名气就让人们敬畏。也是因此,这伙人还不敢太放肆,现在事情居然还跟赫赫有名的张赞扯到一起,这就不得不让他们有所避忌了。 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小声商量了一会,其中一个用和软的口气对张孝南说:“我们是敬重隆昌商号的,但是我们的那位弟兄怎么办,伤成那个样子,总得医治才行。” 听听那口气,张孝南明白,那些人无非是想要一些钱财。现在张赞不在,对张茹儿还得倍加呵护,破些钱财是小事,伤了张茹儿的面子就不好了。且不管是有是无,也不管谁是谁非,赶快打发他们走了了事。他想。沉吟片刻说:“医治是应该的。这样吧,我叫伙计随你们去,送你们的兄弟去医治,各种损失由我们承担。” 一听这话,几个人显然有些着急了,其中一个赶忙说道:“这倒不必,怎敢劳烦你们去。” “这些无赖,”张孝南心中暗骂,“明明就是来敲竹杠!”但他不想让事情扩大,也不愿再跟这些人纠缠下去。“那——也好。”张孝南说,“就请几位去料理吧。”转身吩咐账房取来一袋钱交给来人。几个人于是高兴地走了。 下午,张茹儿外出闲逛回来了。当她穿过厅房的时候,张孝南喊住了她,故作平静地说:“妹子,今天白天有一伙人来找你了。” “哦。”张茹儿闻听,略一愣神,满不在乎地问:“他们找我做什么?” “找你要账!”看看张茹儿那无所谓的样子,张孝南没好气地说,心想,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如此态度。 “要账?”张茹儿停下脚步,仰起脸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张孝南,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就是要账,口口声声要你出去,肯定是你伤着人家、欠着人家了!” “那你给他们了?”张茹儿眉峰紧挑。 “不给还怎么着?难道让他们在这里一直吵嚷下去?”张孝南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见张孝南生气,张茹儿也来了横劲,扭头朝外就走,边走便愤愤地说:“这伙崽崽,等我一个一个掐死了,看他们还跳!” 一看那情形,张孝南反而没了主意。虽然也知道张茹儿有些脾气,但想不到竟然这样火爆。“去哪里?”见张茹儿径直往外走,张孝南急忙快步朝前,一把将她拉住。 “找那些渣子算账去!”张茹儿铁着脸说,“我要,我要把他们通通杀了!” “算什么账?还嫌不够乱!”面对张茹儿的任性,张孝南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张茹儿拽过来说:“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都没事了。” 张茹儿顺从地回来,垂着头快步走进房间,把门关紧,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的姑娘。张孝南无奈地摇摇头,并不去制止。他知道,张茹儿一定是压抑得太久了,身边又没有亲人,才会变得那样古怪,痛哭一场也许是件好事。张赞虽然是她的堂哥,毕竟相处时间不久,也是生人,并且性情沉毅直爽,不知道怎样关心人。张茹儿颠沛流离初到异地,接着又失去了父母,心情自然不好,也许正是因此才导致了她的出走。而一切也就因此而起。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让她觉着安全和温暖。 那时张孝南仅仅是出于同情和对张赞的感情,并没有想到与张茹儿会有更深的发展,更不会想到这个性情刚烈、脾气粗糙的女子竟然会成为他的妻子。 晚下,看看张茹儿情绪稳定了些,张孝南雇来一辆马车,带着张茹儿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找了一家临近的茶馆,坐下闲谈。温馨的环境和张孝南的体贴关心让张茹儿放松了心情,增加了对张孝南的信任感。于是,张孝南知道了张茹儿失踪那段时间的事情。 张茹儿失去双亲之后,心里一直郁郁寡欢,本来还指望着依靠唯一的亲人张赞。但是张赞已经为叔父和婶婶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心绪糟乱,并且又是孤身男人,对张茹儿自然缺少关心。张茹儿见堂哥对自己冷淡,以为他嫌弃自己,本来不好的性情就更加暴戾,终于离家出走。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好在街边碰上两伙人在打乱架。那时,张茹儿正好有气没出处,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打架的队伍,帮助处于劣势的那一伙大打出手。张茹儿本是武官世家出身,得了父亲张自行的亲传,本就有些身手,加上借机撒气,打起架来就十分拼命,不一会就把那伙原本占了上风的人打得东翻西倒,落荒而逃。 凭空得到帮助的那伙人突然遇到了救星,转败为胜,对张茹儿五体投地,拜她做了大姐。 张茹儿加入的这伙人原本是社会上的一群混混,大都是在战争中死了父母、离了亲人的孤儿,平日里专靠凌弱霸道、打家劫舍为生。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命运,张茹儿从他们那里找到了亲切感,相处情同手足,虽然厌恶他们的行止,但为了生存,也勉强容忍。那些人最初对她十分感激和敬重,大姐长大姐短叫得甜蜜,凡事都要向她禀报,各种行为也有所收敛,这让她感到多少有些满足。 然而俗话说,吃屎的狗改不得吃屎的路,相处有日,那些人的恶行便越来越暴露,并且认为张茹儿不过是个女子,渐渐地不愿受她管束,言行举止也越来越轻狂,肆无忌惮。特别是那个叫赖头的,时常对她出言不逊,眼光和行动都流露着猥亵,有事无事总往她身上瞟。终于在一天晚上,乘大家睡觉的时候,赖头对张茹儿动起了手脚。张茹儿本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有人对她不轨,本能地挥拳出击,照着那人面部打去,一拳将赖头打翻在地,然后一骨碌翻起来,提脚朝着那人身上狠劲乱踩,只踩得他狂呼乱叫。待其他伙计闻声起来制止,赖头已经不能动弹了。 看看那情形,张茹儿以为打出了人命,心里惊慌,乘那伙人愣神和忙着查看赖头伤情的时机,抽身逃走,投奔堂哥所在的隆昌商号。 于是有了那伙人前来要账的事情。 听完故事,张孝南对眼前这个有些野性的无助的女孩无限同情和怜悯。 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月。在张孝南和伙计们的关心下,张茹儿心情越来越好。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环境了。 秋天的时候,张孝南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要往腾冲,当然也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想起当初答应张茹儿的话,于是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张茹儿。 “太好了,我也要去。”张茹儿蹦跳起来,高兴万分。 “你不去,乖乖在这里。如果你哥在那边,我叫他赶快回来。” “不,我一定要去。”张茹儿固执地说,“要不你走我就走!” 张孝南知道张茹儿的性情,虽然觉着带她去很不方便,但是也不敢断然拒绝,沉思良久,只好勉强答应约她同行,板着脸说:“要去也可以,只是不能惹是生非,也不能耽搁时间。” “好,我一定乖乖跟你走。”见张孝南答应了一起去腾冲的要求,张茹儿十分高兴,催着张孝南赶快上路。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选了一个日子出发。张茹儿如同出笼的野鸟,一路欢快不已。这条路是她前些时才走过的,但那时是逃难,所有人都颠沛流离,惶乱不堪,一切行走都充满艰难和恐惧,因此并没有多少感觉。这次走来,却是旅游一般,漫山遍野果实成熟,五谷丰登,满眼迷人的色彩,一切都让人心情舒畅。张茹儿跑前跑后,对一切都很有兴趣,一路走走停停,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并不影响两人的兴致。 原来怕不方便,不愿带她同来,现在看来,有这样一个伙伴同行也不坏。看着张茹儿那欢快的情形,张孝南想。心间对这个小妹妹多了些怜爱。 这日来到保山城郊,在青龙街找了客店休息。吃过晚饭,张茹儿说要洗澡。问了店家,说不供应洗澡水,但是离青龙街不远的河边有个澡塘,夏季被河水淹没,秋冬季节又露出来,这段时间连续天晴,河水小了,应当可以洗澡。 一听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张茹儿就兴奋起来,嚷着要去。张孝南本来不想去,又怕扫了她的兴。两人于是一路寻去。 “在密支那的时候,我们一年四季都在洗澡。”张茹儿说。 “自己在家里烧热水还是去洗温泉?” “都不是,就是到江里泡冷水。” “那怎么受得了?”张孝南不相信。 “不洗才受不了呢。”张茹儿说,“那地方太热,就象在蒸笼里边一样,一天到晚都在出汗,腻得衣裙贴在肉皮上,不洗就睡不着觉。每到下晚,我们就约着去江里,泡到黄昏才回家睡觉。那感觉真是太舒服了!” “男人不洗吗?”张孝南好奇地问。 “当然洗,但不有女人勤,而且也不是在一起。以大桥为界,男人在桥上边,女人在桥下边。最热的时候,整个江边都是人。” “那被人家偷看了怎么办?”张孝南打趣说。在商号里做事以来,他跟着老板,或是自己带着伙计跑了很多的地方,也见了各种奇特的风俗习惯。在许多地方,特别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洗澡反而是最自由最开放的事情。 “有什么大不了的。”张茹儿不以为意,“大家平时就穿的很少,随便遮着些就行了,十来岁以下的孩子几乎不穿衣服,都见惯了。哪像你们,随时都是长衫子短马褂,从头捂到脚。” 跟着张茹儿的话语,张孝南的思绪穿越千山万水。朦胧的意象中,一幅江边洗浴图又清晰地浮现出来:霞光红晕的傍晚,清澈宁静的江滩,鸟雀归巢,渔舟拢岸,穿着简单的男女们三三两两从蕉林和竹丛里走来,带着欢声笑语滑进凉快的水里……多少平淡而美丽的故事就这样不断开始。 “难怪你敢和那些小混混在一起,还在了恁长的时间,怕也是见惯了?”张孝南开玩笑说。才讲完,发觉说过火了,急忙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张茹儿。 “瞎说!那时我是大姐……”张茹儿恼了,但一时也拿不出词来解释,毕竟自己跟那伙人一起生活了那一段时间也是事实,但那时似乎根本不会在乎这些。这样想着,突然间意识到眼下的境况,心里就觉着有些难堪,于是把脸一狠,顾自朝前走去。 “跟你开玩笑的。”张孝南一看张茹儿生气,急忙跟上去。 到澡塘时已快黄昏了。 澡塘就在河边,就一个热水池,用一些石头随便地围成一个圈,也没有门。进去一看,水也还算清澈,但是飘着些枯枝败叶和青苔皮,显然很少有人来。 张茹儿望望张孝南,一脸为难的样子。 “这样吧,你先洗,我在外面。”张孝南把水里的渣子捞出,对张茹儿说,“虽然破些,总算还有个遮拦,比起你们在江里要好些。”说完退出来,沿着河堤往下走开。 连续几日在路上行走,张茹儿浑身都感到疲惫,现在有了这样一池温泉,真是天赐之美。她慢慢躺倒在水里,舒舒服服地泡起来。 张孝南在河堤上走了几个来回,天就慢慢地黑了。但是却不见张茹儿的动静。他正准备返回喊张茹儿,远远地就听到喊叫声。 “坏了!”张孝南一惊,急忙朝澡塘跑去。 跑进澡塘,朦胧中只听见水响,好像是在打斗。“茹儿,怎么啦?”他急切地问。想起刚才放手灯的地方,朝墙上摸着了,打亮。只见张茹儿正赤条条站在水里,手里按着一个人。那个人被按在水里,扭动着,哼叫着,把水弄得噼啪乱响,就是起不来。 “怎么了?快上来。”张孝南移开灯光,朝着张茹儿大声喊。 “这个人不要脸,来偷看人家洗澡!”见张孝南打亮灯光照着自己,张茹儿又羞又怒,把那人使劲一推,两步跳上来,抓了衣服裹在身上。 那个被按在水里的人爬了几下,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大口地吐水喘气,浑身水淋淋的,一副狼狈相,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你是什么人?”一看那情形,张孝南乐了。这人显然已经被张茹儿搙在水里灌坏了。 “这个人——”那人脸红筋胀,语无伦次地说。“这个人不讲理,乱打人。” “哪个叫你来偷看,不打才怪!”张茹儿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涨红着脸怒声说。 “我才进来,一样都不知道,就被你拖倒在水里,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搙。”中年男人委屈地说,“以往这个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来洗澡,况且我来的时候,这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咋晓得是有人!” “误会了误会了。”张孝南听清了事情的端倪,拉了张茹儿出来,一溜小跑回去。 “你说在外面等着,去了哪里?害人家遭难。”张茹儿气恼地责问。 “我只是下去了几步路。”张孝南说,“得了吧,人家比你冤枉,你也没有蒙羞受辱,就不消觉着委屈了。”他心想,明明是你不讲理,打了无辜的人。 回到店里,张茹儿气犹未消,也不搭理张孝南,径直跑进房间里。 张孝南知道张茹儿的心思,也不打扰,在外面道了晚安,各自安歇。然而不知怎么,总是睡不着,闭上眼,周围便都是张茹儿那刚从水里出来的气息。 第二天早上起来,张茹儿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看张茹儿无事,张孝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而心间那种朦胧的涌动却更强烈了。也难怪,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他于是狠狠地责备自己。 “得找个理由离开她,否则朝夕相处肯定要出乱子。”张孝南心想。 到了腾冲城,张孝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准备把张茹儿暂且安顿在腾冲,等待张赞的消息,然后再想办法把张茹儿交给他。可是,我大伯关于张赞的消息却让他十分为难。好在时间还不太长,张赞应当还在蹦卡塘一带,最多也就是到了密支那,活动范围也不可能太大。他打算着,等办完了事情,请我大伯帮忙,把张茹儿送到缅甸去。 张茹儿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张孝南去办事,她坚持要跟了去,总不愿意呆在家里。没办法,只好带着她到处走,空暇时间也带她各处看看风景。这样耽搁了几日,总算是把事情办完了。 张孝南只想尽快把张茹儿送走,虽然心间已经有了些不舍,但毕竟人家孤身一人,并且是个小女子,许多事情在外界上说不清楚,日久生情反而要被别人认为乘人之危。他决定把事情向张茹儿说清楚,尽快想办法把她送走。恰好这几日来了一个熟识的马帮要下缅甸去。张孝南去跟马哥头说了,得到同意。 “茹儿,想不想你哥?”吃过晚饭,张孝南问张茹儿说。 “当然想。”张茹儿不假思索地说,“但是有什么意思呢?我又找不着他。” “找得着。”张孝南肯定地说。 “真的?”张茹儿高兴起来,“那赶快带我去见他。” “你先别急嘛,找是肯定找得着,但是不是现在。”张孝南有意卖个关子。 “为什么?”张茹儿有些急了。 “他在缅甸,也许就在你们原来的家。明天送你下去,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不去!”张茹儿收了脸,断然拒绝这番好意。她的反应大大出乎张孝南的意外。 “怎么不去?”张孝南有些惊讶,“这次带你来就是要送你回家的。你不是一直望着回去,怎么又不去了?” “反正就是不去!”张茹儿涨红着脸,很坚决地说,看见张孝南正吃惊地盯着自己,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把脸别下去。 “那你要去哪里,还是留在腾冲?”张孝南摸不准张茹儿的心思,试探着说,“留在这里也好,恰好腾冲的分号刚刚开张,人手很紧,你可以到里面去帮忙,等待你哥的消息。他在下面找不着你,自然就会回来。” “事情也不一定要做什么,就在我们这里在下来,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各处走走逛逛。”姑妈对张茹儿说。我姑妈说的是真心话,对于张赞一家,她总是抱着特别的好感。张茹儿虽然不太懂礼数,但是活泼大方,没有什么心机。来了这几天,姑妈已经喜欢她了。 “我也不在。”张茹儿依然低着头,硬气地说。 “想去医院里也行,我们那里正缺人手,女孩子去最合适。”李桂插话说。 “不去。”张茹儿摇头。 “那你到底要去哪里?”张孝南这下没有了主意。大家都在想,可是总想不出张茹儿还有去哪里的理由。 张茹儿满脸通红,这个一向嘴无遮拦的姑娘一时说不出话,憋了好一会,低低地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个回答让张孝南猝不及防。“别淘气,我要赶着回去办事情,不能一天到晚陪着你玩耍。”张孝南严肃地说。在他看来,张茹儿只是个贪玩的不懂事的孩子。 “你不要我?”张茹儿猛地抬起头来,逼视着张孝南说,“你不要我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收留我?而且,而且你也看见了……” “别胡闹。”张孝南不知所措,脸上有些发烧,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张茹儿洗澡的事情,感觉有些难堪,说话的声音就粗糙起来。 “哪个胡闹?”张茹儿也生气了,呼地站起来说,“不要算了,我自己走,不要你们管!”说着就往外走。 一看那情形,几个人急忙站起来把她拉住。仿佛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清澈的泪珠从她姣好的脸颊上悄然滑落。大家知道,这次张茹儿是认真的。 “她要跟你去也是好事嘛!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什么?”我姑妈一边劝说一边给张孝南使眼色。 “就是,何况人家茹儿生得恁整齐,那点配不上你了?”李桂快言快语。她已经看出了张茹儿的心思,觉着两人也还算般配。 一伙人把张茹儿拉了坐下,便转过来劝说张孝南。 “好吧好吧。”张孝南无奈地说,看张茹儿一眼,感觉又好气又好笑。说心里话,通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有些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姑娘了,只是因为张茹儿孤身一人,堂哥张赞也不在身边,生怕被看成是乘人之危,因此想方设法避让。 听得这话,张茹儿转悲为喜,瞟了张孝南一眼,欢快地走了。这个情窦初开、孤苦无依的女孩已经把张孝南当作唯一的依靠和托付终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