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 第001章 一轮明月静静挂在天际,月光皎洁,夜色静谧。 微风徐徐吹来,清新凉爽,白天的炎热和烦燥仿佛也被渐渐吹散了。 精雅房舍之中设着张小巧可爱的床铺,浅粉色的纱帐自房顶垂至地面,质地轻软,如烟似雾,纱帐中睡着位年约七八岁的幼女。她肌肤莹白如玉,却又嫩得好似要滴出水来,睫毛纤长,樱唇粉润,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这时她睡的正沉,两腮如点了胭脂一般,更是惹人喜爱。 两名婢女在床前摇着羽扇,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恐风大了,吹到这花朵般的小姑娘。 这两名婢女一个有十二三岁,另一个却才七八岁的样子,和帐中的女孩儿年龄差不多,圆圆脸,看上去一脸稚气。她踮起脚尖往帐中看了看,高兴的小声道:“睡的可真好。舒绿姐姐,我娘常说人能吃能睡就是福气,咱们姑娘这是好了吧?”那被她称作舒绿姐姐的婢女忙制止她,低斥道:“自喜,姑娘睡着呢,不许说话,吵醒姑娘还得了?”自喜忙伸手掩住了唇,不敢再作声。 床帐中的小姑娘眼皮动了动。 舒绿,自喜,一个是母亲何氏给她的丫头,一个是她自己图好玩从家生子里挑出来的小丫头兼玩伴。这两人自幼服侍她长大的,她还是锦绣里云府六姑娘的时候,身边最信赖的丫头便是她们两个了。可舒绿和自喜明明早就不在她身边了啊,为什么又会听到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名字?是在做梦么? 云倾微睁星眸,见纱帐竟是幼稚清新的浅粉,心中颇觉好笑。 果然是在做梦啊。 自她长大成人之后,哪里还用得上这样的颜色?她的床帐要么是华美端庄、深沉热烈、王公贵族嫡妻正室方可使用的正红,要么便是庄重尊贵、光华灿烂、专属皇室贵胄的明紫,这浅淡愉悦又可爱之极的粉色,她只在幼年之时才用过,那时她还在父母膝下承欢,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她微微一笑,慵懒又随意的张开了胳臂。 眼光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她不禁呆住了。 这般纤细柔嫩的小胳膊,根本不是成年人的,不可能是成年人的……眼光再往下游移,落到小小的、雪白的手掌上,她越发心慌了,这分明是孩童的小手啊…… “我怎地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发觉脸庞也小小的,不由的又是恐惧,又是迷惘。 这是……在做梦么?对了,一定是在做梦。他出征在外,数月未归,没有他陪在身边,她便六神无主,白天胡思乱想,晚上更是做起奇奇怪怪的梦来了…… 她坐起了身子。 “姑娘,你醒了?”自喜一个箭步蹿过来,笑的无比殷勤,“口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云倾望着眼前这张圆圆的、天真的脸庞,不觉怅然。她这二十多年来用过的丫头婢女可真是多了去了,什么样的丫头都见过、使过,可是像自喜这样单纯到冒傻气的,却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啊。眼前的自喜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自喜和她同年出生,只比她大上一个多月,如果自喜只有七八岁,那她应该也还是个孩子……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小身子,心怦怦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回到小时候了呢。如果是做梦,这梦做的也太逼真了,自喜跟真人一样,我也好像真的变小了……” 她呆呆的,一直没说话。 自喜同情的看着她。 舒绿走到桌案前,麻利的拿起水壶倒了杯水捧过来,“姑娘,请喝水。”她确实有些口渴,接过水杯抿了两口,水温正合适,喝到喉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舒绿恭敬的垂手侍立,身着青衣,豆蔻年华,娇嫩的像把水葱。 她幼年时候的舒绿,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梦做的真是邪了。 她把杯子还给舒绿,闷闷的重又睡下。 “舒绿姐姐,姑娘还是呆呆的。”自喜忧心忡忡的声音。 “胡说!姑娘不过是撞到头了,韩三爷说姑娘是脑中有瘀血,等瘀血清除了,姑娘就好了。”舒绿板起脸小声训斥。 云倾心中一颤。 她七岁半的时候和堂姐云佳、云俏一起玩闹,确实曾经摔过一跤,头撞到桌角,血流不止,昏迷不醒。救醒之后她嗜睡发呆,少言寡语,大异往日。父亲心中着慌,特地写信给远在川中的韩伯伯。韩伯伯回京为她诊治,妙手回春将她脑中瘀血清除,令她恢复如初。 “难道我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又回到了小时候?”云倾捏捏自己的小手小脸,又惊又喜。 这些年来她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现在虽然大红大紫、如日中天,可她太累了,太疲惫了,真想回到小时候,在父母怀抱里憩一憩啊。如果真的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那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了,那时所有的亲人都在,她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而是父母面前的娇女,哥哥背着抱着的小妹妹,云家最受宠爱的阿稚…… 云倾嘴角噙着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不知不觉已是次日清晨,晨光洒入窗棱,宁静温和中又透着勃勃生机。 “阿稚,阿稚。”耳旁响起温柔的呼唤声。 云倾睁开眼睛,母亲何氏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低眉生慈,爱怜横溢。 “娘!”云倾软糯的叫着,伸出小胳膊搂住了何氏的脖子。 有多久没见到母亲了?有多久没被人温柔亲切的唤作“阿稚”了? 她忽觉委屈,鼻子酸酸的,泪珠流过面颊。 何氏心疼的抱起她,柔声问道:“阿稚睡的不好么?为什么哭了?” 云倾抽抽噎噎,“我……我做梦了……” 她做梦了,一个漫长而又逼真的梦,逼真得好像她曾经活过一世似的……是了,她真的活过一世,现在她重生了,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还活着,怀抱如此温暖…… 何氏听她这么说,略略放心,取出巾帕替她拭去泪珠,微笑问道:“阿稚不睡了,先起来好不好?你韩伯伯来看你了。” 韩伯伯?云倾心抖了抖。 她知道母亲口中的韩伯伯就是是靖平侯庶出的三儿子韩厚朴了。因侯夫人卢氏厉害,待庶子刻薄,打压得很厉害,所以韩厚朴年少之时便无心仕途,常常独自一人出门在外游历。一个偶然的机会韩厚朴识得一位异人,得到这位异人的青睐,竟跟着学了一身了不得的医术,成为一位名医。他成名之后侯夫人卢氏便想要把他留在京城让他为靖平侯府出力了,他哪里肯?一直在外游历,迟迟不归。韩厚朴和云倾的父亲云潜是至交好友,云倾七岁半时无意中摔的这一跤后果严重,一直呆呆傻傻,云潜爱女心切,慌了手脚,写信向韩厚朴求救。韩厚朴接到云潜的信函之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对症下药,慢慢替她清除脑中瘀血,她方才好了。 这本来是件喜事、好事,但是,她痊愈之后全家人松了一口气,父亲尤为惊喜,以为这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欣然同意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云倾心如刀割。 父亲是最疼她的。父亲母亲只生哥哥和她这一子一女,母亲更器重哥哥云仰,父亲偏爱她多些,教哥哥功课时一本正经严肃非常,却抱她在膝头一笔一划耐心教给她,“阿稚先认自己的名字好不好?这是‘云’字,咱们姓云,知道么?这是‘倾’字,你的大名,这两个字‘念稚’,你的小名。”彼时云倾还小,雪团儿一般,胖胖的小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云,倾,念,稚,嘻嘻。”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夸她,“阿稚真聪明。”云倾咧开小嘴乐,口水沿嘴角滴下来,正好滴到“倾”字的右下角,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幅小小的水墨画。云倾“咦”了一声低下小脑瓜儿好奇的瞅来瞅云,父母哥哥被她逗的笑逐颜开…… 母亲是丹青妙手,欣然提笔将这一幕细细画了下来,一家四口个个惟妙惟肖,笑容可鞠。 自打父亲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中途身亡之后,这样的美好温馨,已是一去不复返。 父亲去了之后不久,母亲也一病不起,她和哥哥成了孤儿。 第002章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云仰和云倾兄妹二人一夜之间长大,事事小心在意,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年纪小小,心境却已沧桑。饶是如此,兄妹二人也没有得了平安喜乐,云仰不久之后便被送到他州外府求学,美其名曰“投名师”,实则是被放逐出了京城。而留在锦绣里云府的云倾三番两次被云家推到风口浪尖,柔弱双肩承担了本不属于她的重担,又有谁怜惜过她? 云倾并没有因此沉沦,最终一飞冲天成为人上人,把曾经轻侮过她的人全部踩在了脚下。可是,那些在泥潭中奋力挣扎的时日,太辛苦,太心酸,凄凉惨淡,不堪回首。 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艰难困苦、颠沛流离,起因都是父亲的突然身故。 父亲之所以会英年早逝,就是因为他同意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从此踏上不归路。 “如果我没有记错,就在我痊愈之后不久,父亲便要出京了……”云倾心惊肉跳。 因为出使高丽路途遥远,且需要走海路,波涛汹涌,祸福难料,所以一直是个苦差,人人避之不及。云潜之所以会摊上这个差使,并不是朝中指派下来的,更不是云潜主动要求的,而是因为一个人----云潜的堂弟,翰林院编修云湍。 云潜自幼父母双亡,是由他的叔父、时任礼部尚书的云守笃抚养长大的。云守笃娶妻王氏,王氏有两子,云浛、云湍,云守笃另有两名庶子,再加上云潜这个侄子,云府算来共有五位公子:大爷云浛,二爷云洺,三爷云潜,四爷云湍,五爷云浈。这五人脾气禀性各异,才华学问也差异很大,大爷云浛最为沉稳持重,恩荫入仕,官至武库清吏司郎中,二爷云洺是个才子,可惜青年早亡,三爷云潜和四爷云湍同一年中了进士,同一年进了翰林院,同为天子近臣,五爷云浈体弱,且从小不爱读书,只管了家中庶务,替父兄分忧,看样子是一辈子不打算做官了。 云湍这个人心高手低,志大才疏,他一时冲动向皇帝请旨,自告奋勇要做这个使臣,但是回到云府之后他妻子程氏闻讯大怒,跟他闹得不可开交,一定不许他出这次远门。云湍一向养尊处优,想到自京城到高丽的这番奔波他也畏缩了,但是已经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还能反悔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充好汉,“这使臣我是做定了!”程氏更加恼怒,扯着他到了王氏面前。王氏听说云湍要出使高丽,涕泪横流,寻死觅活,一位尚书夫人硬是使出了市井愚妇的手段,撒起泼来。云浛、云潜、云浈等人免不了前去劝解,云浛眼眶中两汪热泪,“我倒是想替四弟前去,可恨我如今主管武库清吏司,便是上表请旨,陛下也一定不允。”云浈非常惭愧,“我也想替四哥,可我一介白身,唉……”云潜是由叔父叔母养大的,不忍见王氏这样,道:“我替四弟前去便是。”王氏本来哭得震天响,云潜这一开口,她哭声立即停了,凝神看着云潜,又惊又喜,“阿潜,你这是真心话么?”没等云潜答话,她便一把拉过云潜的手痛哭起来,“你友爱弟弟,很有做兄长的气度,叔父叔母没有白白疼爱你啊!没有白白养大你啊!”云湍不好意思,“三哥,这趟差使是小弟自己求来的,怎好推给你?这一行山高路远,又辛苦,又危险……”云潜笑,“四弟,你就不必跟我客气了。”云湍讪讪的道谢,也便由着云潜了。 等云守笃回到家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云守笃把云湍痛骂了一通,“你自己揽的苦差,休想推给你三哥!”云湍被骂得灰头土脸,云潜却道:“阿稚的病来势汹汹,好不吓人,现在不也痊愈了么?可见这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叔父不必替我担心。”云守笃一声长叹,“如此也好。阿潜,等你载誉归来,叔父设宴替你庆功。” 呵呵,什么载誉归来设宴庆功,那一次出使,便是永诀…… “阿稚,阿稚。”何氏低声呼唤。 云倾抬头,见母亲正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不由得很是歉疚。 她漆黑如墨的大眼睛中满是迷惘,呆呆的点头,“好,起。” 她生的很美,神情却有些呆滞,不够机灵,更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活泼爱笑,太-安静了些,看起来有些呆傻似的。 何氏心中一阵难过,“阿稚原来是多聪明伶俐的孩子啊,现在却……”眼圈便有些发红了。她命婢女打了温水过来,亲自替念稚洗漱了,换了件淡绿色的杭罗衫子。 云倾本就肌肤白嫩,这淡绿色的杭罗衫子上身之后更衬得她小脸蛋如粉雕玉琢一般,娇嫩可爱。 不过,人还是呆呆的,木木的。 待打扮停当,云倾也清醒些了,何氏便牵着她的小手出门去了前厅。 前厅之中,上首坐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穿道袍,五官端正,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坐在主位相陪的青衫男子比他年纪略小几岁,清瞿隽雅,风姿特秀,眉宇间却隐隐有忧色。 “有劳厚朴兄了,小弟惭愧。”青衫男子客气道。 “你我兄弟之间,何须这般客套。”韩厚朴道:“你放心,阿稚是有福气的好孩子,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青衫男子便是云倾的父亲云潜了,字越客,听韩厚朴这么说,露出欣慰的神色,“承你吉言。厚朴兄,你的医术小弟是知道的,阿稚全指望你了!”握住韩厚朴的手,其意拳拳。 韩厚朴叹道:“咱们相识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性情旷达,却没想到你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愚兄这回便留在京中不走了,等阿稚什么时候大好了,愚兄再出门游历。” 云越客大喜,起身深深一揖,“兄长高义,小弟铭感五内。” 韩厚朴起身还礼,温声道:“阿稚是你爱女,愚兄自当竭尽全力。” “阿稚,慢点儿。”门外传来何氏温柔的声音。 云越客欣喜道:“阿稚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前。 云倾随着何氏迈入厅中,看到云越客迎面走来,心情激荡,百感交集,几首难以自持。 这是她的父亲,她的至亲,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最为她着想的人…… 云倾真想扑到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想到父亲即将到来的命运,她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喉间的深情呼唤咽了回去,“不行。爹爹如果知道我痊愈了,没事了,还是会欣然同意代替云湍的。如果我一直呆呆傻傻的,爹爹绝对没有心思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阿稚。”云越客弯腰轻抚女儿的头发,“阿稚睡醒了么?见了爹爹,高不高兴啊?” “那还用问么?定是高兴的。”韩厚朴含笑踱过来。 “韩伯伯。”云倾见到他透着憨厚和慈爱的面庞,心中一阵酸痛。 韩厚朴这次回京之后便被卢氏留下了,一直没能再离开京城,后来被卢氏举荐做了御医,卷入宫庭争斗,死得不明不白。 “韩伯伯一直在外游历,他是因为我才回京的,他是因为我才被卢氏利用的……”云倾无比内疚。 彼时她年纪尚小,并不清楚卢氏是如何留下韩厚朴,又是如何逼他做了御医的。不过,如果她现在便恢复如初了,韩伯伯是不是可以立即起程,以免落入卢氏的魔爪? 为了父亲,她应该装傻;为了韩伯伯,她却应该尽快好起来啊。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呆呆傻傻还是聪明伶俐?”云倾脑海中迅速转着念头。 “阿稚,怎么了?”“阿稚,不开心么?”云越客和韩厚朴不约而同蹲下身子,溺爱的看着云倾,目光中既有怜惜,又有担忧。 “阿稚才醒过来还好好的,比昨天强多了。”何氏忍着伤痛,低低的道。 云倾胸中一热。 前世那么艰难的情形都过来了,何况现在!前世她独自一人面对惊涛骇浪都没有自暴自弃过,现在她有父母、有亲人,助力更多,底气更足啊。 父亲,母亲,哥哥,韩伯伯,每一个人都要保住,一个也不能少。 “爹爹,韩伯伯。”云倾口齿清晰的叫道。 幼女的声音清脆又软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乖女儿。”云越客大喜。 韩厚朴拈须微笑,“好,好,好。”他不善言词,这时也不知如何表达喜悦之情方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云越客高兴的抱起云倾,让她在榻上坐好,“厚朴兄,你来给阿稚瞧瞧。”韩厚朴细心望闻问切之后,微笑道:“很好,脑中瘀血已清得差不多了。”云越客和何氏喜出望外。 韩厚朴斟酌过后,开了新药方。云越客忙双手接过,道:“有劳厚朴兄。”何氏笑道:“药方请给了我吧,时候不早,三爷也该办公事去了。”云越客叹道:“你可以在家里陪着阿稚,我却是非出门不可。唉,做男人不容易啊。”说的何氏等人都是一笑。 “男人当然不容易了。”云倾绷着小脸,认真的道:“所以才叫难人呀。如果容易,那便该叫易人了。” “难人,易人,原来是这么讲的么?”在房中服侍的婢女不由得掩口偷乐。 云越客却是和何氏惊喜的相互看了看,凝视云倾半晌,方转向韩厚朴,心怦怦直跳,“厚朴兄,阿稚这是……阿稚这是……”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韩厚朴微笑,“阿稚好了许多,对不对?眼神没那么木了,说话也清楚多了。” 云越客泪光闪动,握住了韩厚朴的手,语无伦次,“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多谢,多谢,阿稚好多了……”韩厚朴安抚的拍拍他,和他一起看向云倾,却见这位小姑娘伸手拿起块玫瑰茯苓糕专心致志的吃了起来,聚精会神,心无旁骛。 糕点一定可口美味,她吃的很是香甜,模样稚拙可爱。 何氏忙过去照看她。 云越客和韩厚朴微笑看了一会儿,也就要走了。何氏起身相送,云越客含笑冲她摆手,又指指云倾,示意她好生照顾女儿,何氏笑着点头,温雅的福了福身,云越客和韩厚朴拱拱手,悄然离去。 何氏喂云倾喝了一碗粥。 云倾时隔多年重回母亲怀抱,享受母亲喂饭的待遇,心满意足。 何氏见宝贝女儿吃饭吃的这么好,喜上眉梢。 用过早膳,何氏担心云倾积食,拉着她的小手到院中散步。才出了屋门,便有婢女迎面曲膝行礼,笑着回道:“三太太,大太太带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看望妹妹来了。”何氏道:“快请进来。”婢女答应着去了,何氏温柔问着云倾,“阿稚,大伯母和姐姐们看你来了,你高不高兴啊?” 云倾木着一张小脸,心中却是微微冷笑。 大伯母,姐姐们,呵呵,这些人可真是……久违了呢。 第003章 “六姐儿好些了没有?”大太太杜氏人未到,问候声先传过来了。 “阿稚,大伯母多关心你。”何氏一边拉着云倾迎上前,一边温柔的和她说着话。 一位四十岁上下、身穿深红地遍绣折枝富贵花蜀锦褙子的贵妇由姑娘们和侍婢们簇拥着走进院子,远远的看到何氏和云倾便堆上一脸笑,“弟妹,六姐儿可好些了没有?老太太一直惦记着呢,我也放心不下,特地来看望她。仪儿她们听说了也要跟着来看妹妹。”说着话,人已到了跟前,先和何氏寒暄过,又拉过云倾的小手轻声软语问了几句话,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云倾心中一阵恶寒。 这杜氏看上去貌似是位慈爱、怜惜小辈的大伯母,可她若狠起心来,会毒到什么地步?前世父母双亡后云倾被杜氏收在膝下,抚养长大,曾经也有些情份。不过,到了关键时刻云倾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情份原来全是假的,骗人的,遮人耳目的!太平岁月,风平浪静之时,杜氏确实表面上会疼爱她,若是有什么风波,有什么危险,杜氏第一个放弃的就是云倾,第一个被推出去送死的就是云倾! 前世,杜氏曾两次为云倾操办婚礼,送她出阁。 两次嫁的都是同一个人:太后的嫡亲孙子、宣王太妃唯一爱子,年方十六岁的宣王赵可英。 看起来这真是一桩无可挑剔的上佳婚事,皇室贵胄,太后嫡孙,翩翩少年,贵为亲王,以当时云倾无父无母孤女的身份,这样的婚事简直是高攀了,应该是全京城的少女们都羡慕她,她的姐姐们全部嫉妒她,不是么?呵呵,实际上却是人人同情她,人人怜悯她,便是不认识的路人提起她来也是异常惋惜,她的姐姐们更是眼中含泪,就要为她举哀了。 因为,她不是去做宣王妃的,是去送死的。 赵可英的父亲名赵景,是太后亲生子,却是先帝遗腹子,先帝驾崩三个月后他才出生,彼时他的庶出大哥赵暲已继位登基。所以他虽然是先帝唯一的嫡出皇子,却只做了宣王,没有机会登上帝位。赵景体肥,人又蠢笨,死的又早,偏偏遗下的儿子赵可英俊美文秀,聪慧过人,太后一向爱若珍宝,宣王太妃于氏更是拿他当心肝宝贝,这可是举国皆知的。 不独太后和宣王太妃宠爱逾恒,因为赵可英的出身,就连皇帝赵暲也是让他三分的。认真说起来,如果赵景早出生几个月,这皇帝的位子就应该是赵可英的了。 赵可英十六岁那年,忽然生了很严重的怪病,奄奄一息,太后和宣王太妃哭天抢地,皇帝也坐不住了,下令召集所有的太医和名医、悬壶济世的高人,但是没有用,任是什么样的杏林高手,哪怕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对着赵可英的怪病也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当皇帝盛怒之下连斩十名御医赵可英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之后,所有的人都觉得赵可英这是没救了,不可能再活下来了。 太后和皇帝就是在这个时候为赵可英选妃的。 太后和宣王太妃是姑侄之亲,太后只有赵可英这一个亲孙子,宣王太妃只有赵可英这一个亲生儿子,姑侄二人哀痛之下,决定为赵可英选一位世家女子为妃,生时和他成婚,死后和他同葬,以免他到阴间孤单寂寞,无人陪伴。也就是说,赵可英的王妃,是要陪他同死的。 云倾得知太后和皇帝选中了自己,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惊慌失措,泪落如雨。 她扑到杜氏怀里痛哭,“大伯母,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杜氏自幼将她抚养长大的,见她凄楚可怜,心中也是惨然,低声喟叹,“六姐儿,苦命的孩子,太后并不是要随随便便挑选一位世家女子,而是要为宣王挑选一位绝色佳人,才配得上到阴间陪伴他啊……”说到这里,杜氏掩面转头,不忍心再看云倾,“六姐儿,你太美了,只怪你生的实在太美了,才会被太后选中啊!” “太美了,怪我生的太美了……”云倾喃喃低语,痴痴坐到了地上。 旁边立着块玻璃镜,清晰映出了她的身影。 云鬓花颜,人间绝色。 “太美了……”云倾失神看着镜中身影,数滴眼泪自腮边流下,滴到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上。 好吧,怪她生得太美了,所有这一切都怪她生得太美了,所以才会被太后看上,要嫁给奄奄一息的宣王,不只一过门就会成为寡妇,还要陪他同死。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云倾认命了。 她擦干眼泪,答应嫁给赵可英。 杜氏露出满意的笑容。 云倾虽然同意出嫁,但她当时毕竟是个年方十四岁的小姑娘,明知嫁过去是要殉葬的,不知会是如何死法,心生恐惧,所以暗中重金求了剧毒之药偷偷带在身边,“若宣王过世,我服毒自尽便是。若要别人动手,我岂不是更加痛苦? 新婚之夜,赵可英才行完礼回到房里便昏晕过去了,云倾以为他死了,忙取出随身携带的绿色药瓶,想仰药自尽。谁知赵可英醒了,把云倾的药瓶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原来赵可英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云倾随身携带的毒-药以毒攻毒,竟阴差阳错令他绝处逢生。经名医圣手悉心治疗之后,重又成为一名翩翩少年。 “云六姑娘,是你救了本王的性命,本王定有重谢。”植满奇花异卉的花圃旁,他折下一枝鲜艳可爱、娇美无匹的名贵山茶花替她簪在鬓边,浅浅笑着,语气异常温柔。 云倾脸微红,螓首低垂,低声向他道谢。 风在吹,花在笑,一切都是这么的和谐美好。 赵可英病愈之后,云倾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苦尽甘来,但是太后却以“上回是冲喜,婚礼太简慢了”为借口,命她回到云府,等候宣王重新迎娶。 云倾坐着八抬大轿回了云府,一路之上听到行人议论纷纷,“还别说,这位云府六小姐虽然是位父母双亡的孤女,运气却好得很呢!以她这样的身份,居然被太后娘娘郑重其事的聘为宣王妃,下个月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了啊,让人做梦也想不到!”“就是就是,运气太好了!想当初她被太后娘娘选中时,没人不替她惋惜,没人不可怜她啊。当时宣王殿下可是命在垂危,奄奄一息,选妃不过是替他冲喜。若是冲喜也救不回来,这位云六小姐可要追随宣王殿下一起去阴曹地府,要殉葬的啊。谁知她洪福齐天,她冲喜嫁过去之后,宣王殿下竟真的好了!太后大喜,说冲喜那次婚礼简慢了,命她回到云府重新迎娶,务必要风风光光的的!”“所以这位云六小姐就这么成了宣王妃,太后娘娘还这么看重她?也算因祸得福了啊。”“是啊,因祸得福,有福气,有福气。”言词之中,满是艳羡之意。 众人口中“因祸得福”“有福气”的云六小姐不久之后便再一次面临死亡威胁。面对杜氏亲自递到她面前的、淡绿色的剧毒之酒,脸色煞白,惊骇莫名。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杜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低声道:“你父母过世之后,伯母便把你接到房中,亲自教养,视如己出,难道我舍得将你送上绝路?可是……唉,这也是你命中如此,莫要抱怨。可怜的孩子,我也舍不得你啊,真是心如刀割……皇上对太后尊崇孝顺,对宣王也是格外宽容优待。太后和皇上不会允许宣王娶一位父母双亡的孤女为王妃的,不吉利。” “这时候嫌我不吉利了。”云倾怨苦到了极处,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敢情是要冲喜要殉葬时就挑中她容颜绝世、举世无双,到了真正要娶王妃之时,就嫌弃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就要赐她毒酒一杯,让她无声无息消失在人世间了啊。 “六姐儿,你认命吧。”杜氏狠狠心,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彼时太后能选上你,现在宣王殿下已痊愈,她如何肯为唯一的孙子聘娶你这样的孤女为王妃?更何况你擅自携带剧毒之药入宫,胆子也忒大了,太后哪里放心以你为孙媳……你,你放心的去吧,后事我一定会替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云倾那时还以为杜氏对自己有几分真情,苦苦哀求,“大伯母,我愿出家为尼,我愿和宣王退婚,哪怕让我假死也行啊,我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再也不以云家六姑娘自居……” 杜氏神色变得冷厉,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在云倾脸上,“六姐儿,你就这般怕死,这般想要苟活于人世么?从小到大,我是如何教你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云倾原本是瘫坐在地上,这时却缓缓站起了身。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楚了杜氏的真面目。 杜氏哪里是真心疼爱她的呢?之前虚与委蛇,不过是想要她甘心就死。现在看她一再哀求,便不耐烦了,喝斥起她来了。 云倾幼年失怙,心性原比常人艰忍,伤心失望过后立即设法自救,奋力举起桌上的铜鼎将杜氏砸晕,然后叫来舒绿、自喜等几个心腹侍婢,倾翻火盆,在房中放起火,趁乱换了粗使仆妇的衣裳,先后逃出云府。 云倾那一下并没有砸死杜氏,杜氏后来又活过来了。也不知云家是如何捣的鬼,第二天云家便宣布云倾意外身亡,太后大为悲恸,下懿旨厚葬云倾,并且为宣王聘了云家四姑娘、云大爷和杜氏的女儿云仪为妃。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要害我的吧。”躲在乡下的云倾听到这个消息,如梦方醒。 多好笑,她从头到尾为人做了嫁衣。 第004章 杜氏低头看着云倾,很慈爱很关心的样子。 云倾怒气过后,却又同情可怜起她了。 这杜氏就算是机关算尽,又能怎样呢?太后赐婚之后杜氏大概算是如愿以偿了,可宣王却声称云倾才是他的原配妻子,要依礼制为原配守义一年,之后方能迎娶云仪过门。宣王这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别说杜氏了,就连太后和宣王太妃也是无话可说,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了他。 那一年的等待,杜氏大概不会心情坦荡轻松愉快,而是一直提着心吊着担吧?别家不讲,单单太后的娘家于太尉府便有不止一位才貌双全的姑娘,不止一位姑娘对宣王有意,夜长了梦就多,杜氏难道就不怕太后和宣王太妃那里出什么变数么? 好容易等够一年,佳期将至,变数果然来了。皇帝赵暲忽然暴崩,太后、宣王太妃和于太尉暗中勾结,假传遗诏要扶宣王继位,最终阴谋泄露,于太尉等人愁数被诛,太后和宣王则被幽禁了起来。可怜云仪这位被云大爷和杜氏捧在手心里的娇女也重复了孤女云倾的命运,一下子从云端跌入污泥潭,杜氏为此悲号惨怛痛不欲生,以至于一夜之间,头发尽白。 “杜氏,你知道是谁把太后、宣王太妃和于太尉等人一网打尽的么?”云倾有些幸灾乐祸了。 她心中虽在幸灾乐祸,却不爱在杜氏面前表现出来什么,仍旧是之前面无表情的样子。 “弟妹,六姐儿怎么还是……不大好的样子?”杜氏仔细打量云倾,担忧的说道。 “不会,阿稚好多了。”何氏声音柔和中透着固执。 “我瞧着六妹妹也好多了呢。”三个七八岁、八-九岁左右的小姑娘自杜氏身后过来了,中间那位身穿银红罗衫的姑娘年纪最小,衣饰却最为讲究,拉起云倾的小手说着话,颇为亲呢。 这便是杜氏的亲生女儿云仪了。 “四妹妹对六妹妹总是这么好,令人感动。”左首穿淡蓝衫子的姑娘陪着笑脸,神态言语中都带着谄媚和巴结的意思。 “那还用说么,四妹妹礼数向来是周到的。”右首那位身穿葱绿锦衣的姑娘脸上也挂着笑,语气却有些酸溜溜的。 这两人一个是二姑娘云佳,一个是三姑娘云俏,都是云大爷庶出的女儿。云佳的生母出身低微,为人便小心谨慎些,云俏的生母甚得云大爷宠爱,为人便张狂些,便是在嫡妹云仪面前,也时不时的生出争竞之心。 这三人一来,云倾就被三位“姐姐”给围住了。 云佳和云俏争着来拉云倾的小手,无外乎是当着杜氏、何氏的面表现爱护妹妹之意。 云倾记得上一世她俩下场都不太好,云佳被杜氏嫁给了一个和云大爷在官场上素有来往的一个老头子为继室,那老头子已经是六十岁的年纪了,儿子们已经长大,儿子儿媳一个比一个强悍,云佳嫁过去之后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日子过的很是狼狈。而且她的丈夫年纪实在太大了,她哪能享受到夫妻之间本该有的恩爱?成亲不久便憔悴消瘦的不像样子,很有几分可怜。云俏也好不到哪儿去,因生的有几分美貌,又单蠢好掌控,杜氏打算让她和云仪一起嫁到宣王府为云仪固宠,所以云俏也被耽误了。 寒暄过后,何氏让着杜氏和云仪等人进到前厅。 云仪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盒子,笑着对何氏说道:“三婶婶,我想着六妹妹有日子没到学里去了,功课许是拉下了不少。六妹妹一向是聪明机灵的,也很好强,若是功课拉下的太多,以后她岂不是会着急么?所以我亲手做了这些字块,想教六妹妹认识这些字,也当是陪六妹妹说话玩耍了,三婶婶看这样合适么?”说着话,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字块给何氏看了。 这字块是用硬纸做的,方方正正,上面书写的是楷体字,虽然限于年龄、笔力,字体说不上多么好看,却也是横平竖直,颇有章法。 何氏拿过字块看了,大为感动,“好孩子,你对你六妹妹可真好,有心了。”夸奖过云仪,对杜氏叹道:“大嫂,这般懂事体贴的女儿,亏你是怎么养出来的?”杜氏笑的合不拢嘴,少不了谦虚几句,“快别夸她了。爱护妹妹原是应该的。”妯娌二人客气了几句,婢女捧上茶来,杜氏笑的温和,“弟妹,让仪儿陪六姐儿玩会子吧,如何?我有几件家务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何氏赧然,“这阵子我只顾着阿稚了,家里的事通没管过,偏劳大嫂了。大嫂有话说,我自然是要洗耳恭听的。”让几个女孩子坐在一边学认字,她和杜氏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云仪轻声细语教云倾认字,云佳、云俏在旁看着,倒也和谐。 不知怎地,云倾总觉得云佳和云俏和记忆中的小姑娘没太大差别,云仪却似乎懂事的很,乖巧的过头了。 她记忆中的云仪虽然因自幼便延请名师读书,很有教养,但毕竟是由云大爷和杜氏娇惯着长大,还是有几分任性的。 云仪不仅太懂事了,而且看她的眼神……好像有悲悯之意…… “什么意思?”云倾心中暗暗寻思。 杜氏带笑的声音传到云倾耳中,“……弟妹,这善刺绣的女子姓胡,她的刺绣之所以格外精美,不仅是绣工好,也因为她能诗善画,所以绣品每每有意境,那可是寻常绣娘没法比的了。弟妹,若论起书画方面的造诣,咱家就数着你了。若你得闲,还请指点她一二,她若有长进,云家要进献给太后的生辰礼说不定便有着落了。” “这善刺绣的女子姓胡”,云倾蘧然心惊。 前世确有一名善刺绣的胡姓女子来了三房,一开始是向何氏请教书画技巧,后来有一天此女竟趁何氏回娘家的时候偷偷去了云倾父亲云三爷的书房。何氏自娘家回来,正好在书房碰到了衣衫不整的胡女,因此和云三爷吵了一架。 云三爷和何氏一向是恩爱夫妻,这次的争吵对于他们来说很伤感情。 更要命的是,云三爷遇难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这胡姓女子竟然捧着大肚子出现了,声称她怀了云三爷的孩子。何氏本就伤心欲绝,见到这大肚子的女人更是急怒攻心,当场吐血,从此一病不起。 “这个坏女人!”云倾大怒。 杜氏笑容满面的命令,“请胡姑娘过来见见三太太。”没过多久,一个身穿月白褙子、身材苗条的女子由侍女引领着进来了,体态虽风流,却微微低着头,很是谦卑恭谨的样子。 杜氏和何氏连说带笑的,眼看着何氏就要同意留下这胡姓女子了。 这是位绣娘,而且这位绣娘的技艺提高之后若能绣出佳作,云家要向太后进献的生辰礼就有了。指点胡女这件事情,何氏做为云家的三太太,如何能够推托。 云倾忽然拿了两个字块,蹬蹬蹬往何氏身边跑去。 何氏正笑问胡女:“敢问姑娘的芳名?” “奴是小家之女,父母也没给起什么好名字,在家里便叫做大妞。既到了三太太这里,还请三太太赏个名字,奴感激不尽。”胡姓女子细声细气的说道。 她话还没说完,云倾已到了何氏跟前,小脸绷得紧紧的。 “阿稚,怎么了?”何氏见宝贝女儿过来,别的事且顾不上,弯下腰肢,关切的询问。 云倾不说话,把两个字块塞到她手里。 “这孩子什么意思?”杜氏莫名其妙。 “我也猜不出来呢。”何氏笑道。 她一边应酬着杜氏,一边拿过云倾塞给她的字块看了看,“丽,晶,这两个字阿稚刚刚认识了,对不对?” 云倾也不点头,也不摇头,靠在她膝上,一脸严肃,一言不发。 “丽,晶,丽,晶。”何氏伸手揽过宝贝女儿,把两个字块又念了几遍。 “胡丽晶,狐狸精,嘻嘻。”何氏身边一个名叫晴霞的侍女掩口而笑,“狐狸精啊。” 晴霞这么一说,其余的侍女们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胡丽晶”原来是陪着笑脸的,这时笑容却凝固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却又发作不出来。 别说“胡丽晶”了,就连杜氏也窘迫之极,面皮通红。 第005章 “狐狸精啊。”云俏虽然不敢明打明的跟着凑热闹,眼眸之中却是笑意荡漾了,忍也忍不住。 云佳平时谨慎惯了,心中也觉可乐,但当着杜氏和云仪的面是半点也不敢放肆的,低头认认真真的看起字块,对这“胡丽晶”的说法和侍女们的笑声竟是充耳不闻。 “胡丽晶”是杜氏带来的人,她在三房被笑话了,杜氏脸上也无光。云仪平时是位孝女,若有人惹了杜氏她定是不依的,这时候却不便开口为杜氏说话------她是个娇贵的姑娘家,晴霞说的是“狐狸精”,侍女们笑话的也是“狐狸精”,姑娘家听到这种话如何能够接口,岂不是自贬身份了么? 云仪略一思忖,和云佳一样专心研究起手中的字块。 “胡丽晶”泪珠盈盈,就要哭出来了,杜氏又是难堪又是尴尬,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恼羞成怒,伸出手来,看样子要拍桌子了,要发脾气了。 何氏忙握住她的手,笑道:“大嫂,这是晴霞这丫头的不是了,阿稚不过随手捡了两个字块过来给我看看罢了,这丫头怎地口没遮拦,排暄起胡姑娘来了?且不说胡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单凭胡姑娘是大嫂带过来的人,晴霞也不能这么大胆啊。”一边安抚着杜氏,一边嗔怪晴霞,“你这妮子真是素日被我惯坏了,竟敢轻薄大太太带过来的人,还不快过来赔罪?”晴霞何等机灵,笑着对杜氏曲曲膝,嘴甜得跟吃了蜜似的,“奴婢一时失言,还请大太太恕罪。这也是大太太性情宽厚大度,宰相肚里能撑船,奴婢才敢在大太太面前自在说话呢。”冲杜氏赔过罪,又向胡女福了福,“方才是开玩笑的,你莫要放在心上。胡姑娘是温柔知礼的好女子,你不会见怪的,对吧?”语气便随意多了。 胡女心中愤恚,脸上却不好带出来,勉强笑了笑,声音微如蚊呐,“奴岂敢见怪。”晴霞伸长耳朵听了,抿嘴笑道:“大太太,胡姑娘都不怪奴婢了,您也饶了我吧。”何氏啐道:“呸,看把你能的,这般轻轻巧七便想逃过惩罚不成?便是大太太肯恕你,我也不肯,定要重罚的。” “大嫂,你说咱们如何罚这丫头方好?”何氏握着杜氏的手,殷勤相问。 杜氏心里也不知把何氏和晴霞这对主仆骂了多少遍,勉为其难的笑了笑,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晴霞也是无心之失,弟妹,算了吧。” 何氏勾唇一笑,“我原要重重罚她的,既然大嫂替她讲情,不敢驳了大嫂的面子,这次暂且饶了她吧。”叫过晴霞训斥了几句,“这次大太太恕了你,下次断断不可如此,知道么?若有下次,绝不轻饶。”晴霞规规矩矩跪下叩头,“谢大太太-恩典,谢三太太-恩典,奴婢以后再不敢了。” 杜氏看着这主仆二人惺惺作态,真是气得鼻子快要冒烟儿了,可她想到这次来的目的,衡量再三,还是决定先把心头的火气压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狐媚子甩给三房,否则将来一个不小心,大房又要多个姨娘了,后患无穷。” “弟妹,指点胡姑娘书画的事你要上心啊,这可是咱们云家的正经大事。”杜氏微笑道。 云倾本是靠在何氏身边的,这时却攀到何氏腿上,偎依到了母亲怀里撒起娇。 何氏轻轻拍了宝贝女儿几下,嘴角含笑,语气温柔似水,“大嫂你也看到了,我家阿稚现在真是很缠人,胡姑娘就算真住到三房,恐怕我也是均不出功夫来教她的。大嫂,不如胡姑娘还住在你那里吧,我每天趁着阿稚小憩之时过去看望大嫂,顺便和胡姑娘探讨书画之道,如何?” 何氏的话意,就是不肯留下这“胡丽晶”了。 虽说她作为云家三太太,要指点胡女这件事是义不容辞,但杜氏要把胡女留在三房,她也不是没有顾虑的。方才她一边问胡女话,一边在心中衡量利弊,其实也就是在拖延时间。“狐狸精”的说法一出,她是断断不肯留下胡女了。她又不傻,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担心狐狸精会勾引云三爷么。 “弟妹你……”杜氏听到何氏一口回绝,不由的有些着急。 杜氏还想再劝劝何氏,无奈云倾不知怎地不高兴了,在何氏怀里挪过来挪过去,一脸的不耐烦,慌得何氏一迭声的询问,“阿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杜氏再想说什么,何氏根本听不进去,一门心思扑在云倾身上了。 杜氏脸色阴沉下来。 难道今天她竟是白来一趟么?白白做了回恶人么? 云倾伸出小胳膊搂着何氏的脖子和母亲歪缠,心情十分舒畅,“杜氏,你就乖乖的把这‘胡丽晶’领回去吧,甭打算留下这女子祸害我的父母。横竖大房美人多,你也不多‘胡丽晶’这一个,对不对?” 云大爷外表是位至诚君子,回到内宅却是很好色的,房中不仅有几位姨娘,还有不少通房。而且,多年以来,云大爷书房里都有两个丫头服侍,一个叫晏晏,一个叫纤纤,人是已经换过不知多少茬了,名字却始终不变。晏晏,漂亮轻柔的样子;纤纤,细长而柔美;云大爷一直喜欢的就是苗条修长弱不胜衣的女子,“胡丽晶”正好是这一类的,外表谦恭、身段风流、深藏不露、略通文墨,杜氏如何能不提防着她?她做为正室想提防这个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可她想祸水东引,把狐狸精硬往三房塞,未免太欺负人了。对杜氏这种人、这种行为,必须给予迎头重击,让她怎么把人带来的,还怎么把人带回去,不用给她留面子,不用跟她讲客气。 杜氏气冲冲的告辞了。 云仪、云佳、云俏知道杜氏心情不好,很知趣的跟在她身后,不敢作声。 “胡丽晶”临出门时,颇为哀怨的回头看了何氏一眼。 何氏微微一笑。 杜氏等人走了之后,云倾也就不再折腾了,安安静静靠在何氏怀里,乖巧极了。 何氏低头亲亲云倾娇嫩的小脸蛋,满脸宠溺之色,“顽皮孩子。” 晴霞过来请罪,“方才奴婢大胆了,求太太责罚。太太,奴婢看那位胡姑娘真不像什么好人呢,太太不留她最好。”何氏笑,“越发惯的你没样子了,你这是请功来了不成?”另一名侍女晴柔也笑嘻嘻的来凑趣,“太太,不光晴霞姐姐觉着不对,奴婢也觉得那胡姑娘妖妖娆娆的,留不得呢。”何氏纳闷,“我素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竟连妖妖娆娆这个词都会用了?”晴柔方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羞的满脸通红,捂着脸跑了。 晴霞等人笑成一团。 云倾嘴角也勾了勾。 她这一笑可不打紧,何氏看到了,晴霞、舒绿、自喜等人也看到了,自喜兴奋的不行,“咱们姑娘这一笑,可真是太好看了呀。”自喜只会说“太好看了”,晴霞等人口才却是好多了,七嘴八舌的夸赞,“咱们姑娘这一笑像玫瑰花缓缓绽开,又温暖,又鲜艳,又娇美”“春风扑面啊”“这一笑简直倾国倾城”。云倾听她们越夸越没边儿,又觉好笑,又感温馨。 还是回到小时候好啊,还是回到母亲的怀抱好啊。 半下午的时候,云三爷差人送了张便笺回来。 何氏看过便笺,露出喜悦之色。 “阿稚,今天你哥哥要回家了。”她揽过云倾,高兴的告诉她。 云倾的哥哥云仰现在国子监读书,每十天才能回一次家。今天本来不是回家的日子,不过云三爷见云倾病情有所好转,很高兴,特地到国子监看望云仰,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刚好云仰才考试过,成绩特优,老师便批准他回家住一夜,不过第二天必须按时赶去上课,不准迟到。 “哥哥。”云倾轻轻念叨,“哥哥。” 父母只生了她和哥哥两个,兄妹二人自小便是极要好的,哥哥云仰对她的疼爱并不逊于父母。上一世父母去后不久哥哥也被送出京城,送到处于豫鄂之间的一所书院读书。这本来也算不上太坏的事,但是豫州王兴兵造反,附近的州县都被牵连了,战火纷纷,亲人失散,平叛之后哥哥便没了消息,生死不知。云倾后来多方设法查找,始终没有哥哥的下落。 “多年不见啊,哥哥。”云倾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傍晚时分,云三爷带着云仰一起回来了。 云仰今年十二岁,身材挺拔秀逸,面容和云三爷生的极像,虽年纪小小,却已是位俊美少年。 “哥哥。”云倾抱住他便不肯撒手了。 父母和哥哥都在身边,亲人都在身边,云倾是绝不肯再放手的了。 所有的亲人都要保住,父亲、母亲、哥哥、韩伯伯,一个也不能少。 云仰高兴得抱起云倾转圈,“阿稚,你好多了啊,上次回来你都不理我,只会发呆。” “仔细把妹妹转晕了。”云三爷和何氏一起笑着说道。 云仰很听话的停下来不再转圈了,笑咪咪拉着云倾的手,“阿稚,哥哥带了样好东西给你,你一准儿喜欢。” “是什么呀?”云倾好奇。 云仰面有得色,“现在还不到时候,晚上给你看。” 究竟会是什么?云倾更好奇了。 不光云倾好奇,云三爷和何氏也诧异,“等到晚上才能看,会是什么希罕物事?” 晚饭之后,暮色-降临,一家四口去到院子里乘凉,云仰命人拿了一个纱袋过来。 无数只萤火虫在纱袋中飞来飞去,亮晶晶,轻悠悠,像一盏盏绿色的小灯,轻盈流丽,朦胧婉约。 云倾蹬蹬蹬跑过去,看的着了迷。 “太美了。”云三爷和何氏赞叹不已。 云仰握起云倾软绵绵的小手掌,“阿稚,咱们把这些萤火虫放了,好么?” 云倾连连点着小脑袋。 兄妹二人一起打开纱袋,数道亮丽的光影流泄而出,在夜色中飞扬流淌,如梦似幻。 此情此景,令人陶醉,就连空气都变得清馥馥的,沁人心脾。 云三爷抱过云倾,何氏揽着云仰,一家四口看着如厮美景,喜乐之情,油然而生。 第006章 点点流萤在花丛中、树梢间忽前忽后时高时低的飞来飞去,像一盏盏飘浮的小灯笼,蓝幽幽,绿莹莹,欢快又调皮。 云倾童心起,挣开何氏的怀抱下了地,跑去捉萤火虫。 云仰忙跟在她身后,“阿稚,慢着点儿。” 兄妹二人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玩的很高兴,云三爷眼眶温热,“咱们阿稚这是好起来了啊。”何氏感慨,“你说的是,阿稚是比前阵子好多了,这都是韩三哥的功劳。”云三爷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芳卿,我很高兴。”何氏脸一红,轻轻拨开他的手,低声嗔怪:“孩子们在,下人也在,你这是做什么?”云三爷微笑,“我这是得意忘形啦,实在对不住,回房之后再向你陪不是,如何?”何氏愈发不好意思,却也知道云三爷是心情实在太好才会这样的,莞尔而笑。 云倾和云仰追着萤火虫越跑越远,云三爷和何氏含笑慢悠悠跟在后面,脸上满是宠溺纵容之意。 远处传来呜呜咽咽的萧声。 这萧声饱含深情,仿佛有诉不完的衷肠,说不完的爱恋,在无边夜色中却又显出几分凄清。 前方是一处竹林,这萧声便是从竹林中传出来的。 云三爷脸色有些尴尬。 何氏停下脚步,淡淡道:“两个孩子还小,不宜熬夜,我这便带他们回去了。” “我也累了,一起回去。”云三爷道。 晴霞、舒绿等人忙过去柔声哄道:“四少爷,六姑娘,时候不早,该安歇了。”云仰牵着妹妹的手跟她商量,“哥哥明早还要上学,天不亮便要起床,阿稚年龄也小,应该早睡,咱们现在回去好么?”云倾自无异议,笑着点头,“好。”跟着云仰一起回来了。 侍女们提着灯笼照明,一家四口原路返回。 两道倩影自竹林中飘出来,隔着两条林间小径,和云倾等人遥遥相望。 那是一主一仆,婢女手中提着盏制作精巧的美人灯笼,烛光若有若无的照在主人身上,二八芳龄,身姿袅娜,秀美如画,眉目间却带着淡淡的哀愁和忧伤。 “谁啊?”云倾不记得这是谁,转过头看了看,有点迷糊。 云三爷弯腰抱起她,“不相干的人罢了。”何氏往她身边挪了挪,挡住她的目光,微笑道:“不是谁。”云倾知道父母这是在有意隐瞒,不想让她知道这人的身份,也不想让她认识这个人,“哦”了一声,也就不再问了。 虽然云倾没有接着追问,不过这人的来历当晚她心里就有数了。 回到院子里之后何氏要亲自打发云倾洗漱,云三爷跟过来,却被何氏板着脸赶走了,“这里用不着你。”云三爷小声辩解了一句什么,何氏愠道:“还不怪你?你为什么以琴声相和?”云三爷讪笑,“我以为是四弟……和四弟的萧声真的很像……我是不知道,知道了以后不就躲着她了么……” “原来是这样啊。”云倾支着耳朵听了个清清楚楚,放心了。 云三爷以为是弟弟的萧声,欣然以琴声相和,谁知对方是位正值妙龄的姑娘。这便惹上麻烦了。 不过是偶尔和了一曲,这位姑娘想得开是最好,想不开也赖不着谁的。 何氏替云倾洗漱好抱了上床,唱着催眠曲哄她入睡。云倾舒舒服服的躺着,浅粉色的帐子,香喷喷的味道,母亲柔美的声音,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嘴角噙着甜笑。 次日清晨起来云仰已经上学去了,韩厚朴照例来看她。 韩厚朴和云三爷是从小便认识的知交好友,可云三爷风神秀异,是神仙一般的人品,韩厚朴却五官端正,气质淳朴,面目间颇有风霜之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 何氏拉着云倾的手到厅门口时,云三爷正和韩厚朴开玩笑,“侯夫人是怕你再来个不辞而别么?要小弟亲自去接才放你出门,好像怕你跑了似的。”韩厚朴自嘲的笑了笑,“可不是么?我以前也没发现,原来侯夫人这般宝贝我。我小时候在靖平侯府可是病上十天半个月都没人发现,发烧烧的都快糊涂了也没人过问一声的啊。” “韩伯伯。”云倾看着他憨厚的面容,心中一阵难过。 何氏心软,听了韩厚朴的话心里也不好受,拉着云倾的小手往外走了两步,拿出帕子来拭了拭眼角。 “……别的倒还罢了,只是那位袁姑娘昨儿忽然拦住我说话,险些没把我吓死。”韩厚朴抹汗。 “哪位袁姑娘?”云三爷一时没明白过来。 “当年侯夫人替我定下的那位。”韩厚朴叹气。 “她……她不是早就嫁人了么?”云三爷愕然。 韩厚朴苦笑,“当年她见我宁可被父亲打死也不肯娶她,确实死了心,另嫁他人了。可她嫁的那人不成器,听说又嫖又赌,不光把家产败光,连着她的嫁妆也花了个干干净净,后来被人追债,横尸街头。她一来恨那人不争气,二来也没孩子,守不得,便回了娘家。袁家正设法要嫁她呢,知道我回来了,便……” 云三爷倒吸一口凉气,“厚朴兄,你赶紧逃吧!这个女人可惹不得!” 云倾挣脱何氏的手跑到韩厚朴面前,一脸热切,“对对对,韩伯伯,你快逃吧!” 逃吧,逃离京城,逃离卢氏的魔掌,你就安全了。在外面不管日子过得是好是坏,不管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至少不会稀里糊涂被卷入宫庭争斗,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啊。 “这孩子。”韩厚朴和云三爷看到云倾忽然跑进来,小大人似的劝韩伯伯逃走,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又有几分好笑。 何氏也赶忙跟进来了,“阿稚,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随便插嘴。” 韩厚朴微笑,“咱们是自己人,阿稚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他叫过云倾,仔仔细细的望、闻、问、切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脉相健旺,甚好,甚好。”云倾仰起小脸,“我好了,韩伯伯你回川中吧。”韩厚朴粲然,“阿稚这是在赶伯伯走么?”云三爷笑骂,“岂有此理!阿稚你病才好了一点点便调皮起来了,坏丫头。” 他虽然嘴上在骂女儿,神情却很是惊喜。 何氏和他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也是喜悦又激动。 他们的阿稚原本就是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贪玩又淘气啊。 “伯伯还要给我们小阿稚瞧病呢。”韩厚朴笑道。 “我好了。”云倾很固执。 云三爷和何氏一齐道:“靖平侯府单有侯夫人在你的日子已是难熬,再加上这位难缠的袁姑娘,更是住不得了。三哥,你回川中吧。”韩厚朴笑着摇头,“阿稚虽好得差不多了,我却还不放心,要再察看一段时日。再说了,我想回川中谈何容易。我出府一回都是难的,贤弟接我出来时原时也说好了,必定要送我回去的。” “我倒是真的答应过。”云三爷沉吟。 他从靖平侯府接出韩厚朴时,确实答应过要亲自送回,不便食言。 云倾拉拉他的手,“爹爹,捉迷藏。” 跟卢氏那样的人难道定要讲究一诺千金么,该使诈的时候便使诈,甭跟她客气。 “捉迷藏么。”云三爷大为动心。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厚朴兄,先父在石桥大街给我留下一处房产,虽不甚大,却也精巧。因我自己想住过去,所以也没往外赁,一直有老仆人看家。不如咱们设个计策,你先到那里暂住一段时日,如何?省得回侯府被无关人等骚扰,却还可隔三差五看看阿稚。” “这个……”韩厚朴还有些犹豫。 云三爷笑着打趣,“莫非你还留恋那袁氏不成?若你真被你那袁氏缠上了,消息传到嫂夫人耳中,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韩厚朴吓了一跳,坐都坐不住了,慌忙道:“这种事若传到你嫂子耳中,那还得了?贤弟,你快替愚兄设法吧。” “是。”云三爷忍笑答应。 何氏和云倾也觉可乐。 韩厚朴畏妻如虎,她们自然也是知道的。 当下云三爷便和韩厚朴两人细细商议了,有了计较。 这天云三爷和韩厚朴一同乘车上街,路过果市巷的时候和一辆乡下来的拉菜蔬的牛车相撞,那车上的乡民是头回进城,没见过世面,一撞车就哭天喊地的嚎上了,拉着云三爷和韩厚朴口口声声要去见官。这本来不是件大事,以云三爷和韩厚朴的财力,就是把这辆牛车、车上所有的菜蔬都买了也是易事,可叹这乡民愚蠢,不听人说话,一味歪缠,拉拉扯扯,乱成一团。 云三爷后来到了靖平侯府的时候,衣衫不整,异常狼狈。 他求见侯夫人卢氏,一见面便满脸期盼的询问,“敢问夫人,厚朴兄可回来了么?我在果市巷和他失散的,想必他已经回府了。”卢氏莫名其妙,“没听说他回府啊。”云三爷忙把在果市巷遇上的事一五一十和她说了说,“……夫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那些乡下人,这才发现厚朴兄不见了……” 卢氏气得脸色又亮又紫,跟茄子似的。 她人又胖,穿的又是紫色褙子,那副形象真是难描难绘,用言语无法形容。 韩厚朴趁乱大模大样的出了城,之后却乔装改扮回来,悄悄在石桥大街住下了。 “好了,韩伯伯安全了。”云倾一颗心放回到了肚子里,拍掌欢呼。 “阿稚是什么意思?”云三爷、何氏见她高兴成这样,未免有些纳闷。 云倾眼珠转了转,“我是说,韩伯伯不用被猿猴看上,安全了呀。” “噗……”云三爷和何氏忍俊不禁。 “那女子姓袁啊,不是猿猴。”何氏柔声道。 “都差不多。”云倾不在意的道。 云三爷、何氏更觉好笑。 云倾高兴了一阵子,忽然跑到云三爷面前,“爹爹,我还没全好啊,我还是病人啊。” 小女孩儿面容雪白,眼珠乌黑,神情认真,语气严肃,别提多好玩了。 “所以……?”云三爷低头看着她,谦虚的询问。 “所以,爹爹不要对我的病情掉以轻心,要继续替我请医延药。”云倾眨眨眼睛,“还有,如果我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讲道理,人家毕竟还是病人嘛……” “哈哈哈---”云三爷和何氏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第007章 接下来的几天,云三爷天天到靖平侯府去走一趟,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心急如焚,弄得靖平侯韩充倒过意不去了,反过来安慰他。 侯夫人卢氏大为恼火,“我费了多少银钱,托了多少人情,才搭上太后的线,眼看着老三就能晋见太后了,他若能为太后治好头疼的宿疾,韩家还愁没有荣华富贵么?老三这一跑,坏了我的大事,更气人的是,这明明是云家那小子蹿掇的,侯爷被蒙在鼓里,还安慰他呢,简直老糊涂了。” 卢氏吃了这个哑巴亏,又拿云三爷没办法,情急之下想把气撒在那乡下人身上,悍然命人前去捉拿。无奈那乡下人已经逃了个无影无踪,卢氏派出许多家丁也没有把人抓回来,更是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摔东西、打骂下人,闹了个不亦乐乎。 这些事云三爷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回到家当笑话讲给妻子女儿。 何氏听了这些不过随意一笑,云倾却觉得痛快极了,“活该,卢氏越生气越好!前世韩伯伯被卢氏给坑害了,这一世韩伯伯不会重蹈覆辙,卢氏你就等着倒霉吧,生气吧,气死你才好呢!” 韩厚朴不再每天来为云倾诊治,云三爷另请了甘露阁的叶大夫。叶大夫五十多岁,微胖,爱笑,脾气很好,他只管每天开药方,云三爷谢过之后便收起来了,只管不给云倾吃。叶大夫每天会为云倾把脉,想来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大概涵养实在太好,笑一笑便过去了,并不当回事。 当然了,诊金他老人家是照收的,并且收得很贵。 “这位叶大夫也位妙人。”何氏笑道。 “反正我有韩伯伯的药方,让他来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云倾也笑。 提起韩厚朴,云倾想起了石桥大街的房子,好奇的问道:“娘,原来咱们在石桥大街有房子啊?” 她从来不知道云三爷是有房产留下来的。前世她可是一直以为父母过世之后她和哥哥便没有家业了,全靠着云大爷、杜氏等人在养活。可怜她那时每花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并且时常觉得自己拖累了杜氏,内心之中万分抱歉呢。 “对啊。”何氏轻抚她的头发,笑道:“是你祖父留下来的,不算大,不过很是精巧。你爹爹和我一直想搬过去住来着,但是你叔祖父叔祖母不答应,所以一年一年的就耽搁下来了。” “这样啊。”云倾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房产,石桥大街的房产……石桥大街那一带在京城属繁华地带,房价高昂,父母在石桥大街有栋房子,前世她在云家长到十四五岁,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她不知道的事究竟还有多少? 晴霞笑盈盈的陪着位青衣侍女进来了,这名侍女十六七岁,身材微丰,鹅蛋脸,眼睛大大的,模样很温柔,云倾记得她是王氏身边的得意之人,名叫圆杏。 “圆杏来了,不会是王氏那边有什么事吧?”云倾猜测。 圆杏一进来便行礼问安,“三太太好,六姑娘好,老太太命奴婢来瞧瞧六姑娘。奴婢瞧着六姑娘是大好了,这可要恭喜三爷、三太太了。”何氏站起身,含笑道:“劳老太太记挂,这孩子近来是略好了些。等她大好了,我带她去给老太太请安。”圆杏抿嘴笑道:“大姑奶奶带哥儿、姐儿回府看望老太太,正在寿萱堂坐着呢。薇姐儿很记挂六姑娘,问了六姑娘好几回。老太太说,六姑娘也多日没见姑母了,若身子还弱,便先将养着;若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呢,便请过去见见亲戚。” 云倾听了,不觉心中微微有气。 圆杏所说的大姑奶奶便是王氏的女儿云滟了。云滟嫁给了盛大学士的独子盛谦,生下儿子盛宣英、盛宣茂、盛宣荣和女儿盛宣薇。因盛家向来是单传,人丁有限,云滟生下三子一女后便成了盛家的功臣,公婆丈夫都容让她三分,王氏本就宠爱她,见盛家器重,也便变本加厉了。这不,云倾现在总还是位病人吧,云滟这位大姑奶奶回府省亲了,王氏也不管云倾病情如何,便要让何氏带云倾出来见客人了。 何氏笑的温文,“老太太身子可好?大姐好么?哥儿、姐儿都好?我多时没见到大姐了,甚是想念,正要过去问个好,六姑娘却需静养,我独自过去便是。” “是,三太太。”圆杏有些失望,却不敢多说话,忙曲膝答应。 晴霞送了圆杏出去。 出了院子,晴霞低声笑道:“姐姐,六姑娘虽说比前些时日好些了,可还是时不时的发呆,嗜睡,老太太那里现在肯定是济济一堂,太太、姑娘们全都在,是么?三太太也是担心六姑娘忽然见到那么多人,许是会吓到了,也说不定。”圆杏看看左右无人,也压低了声音,“这些我自然理会得,何消你说。不过,老太太疼大姑奶奶,这是不消说的了,便是大太太和四太太也器重嫡亲小姑,对大姑奶奶是格外不同的。薇姐儿说了要过来看望六姑娘,是大太太给拦住了,说贵客上门不敢怠慢,四太太也说不能委屈了娇客,老太太便让我过来了。”晴霞不由的冷笑,“做表姐的来看望生病的表妹,哪里便受委屈了呢?”圆杏叹道:“谁说不是呢。”有差使在身,不敢多耽搁,叹息了几句,匆匆去了。 晴霞回来之后,何氏正在重新梳洗打扮,晴霞便忿忿的、小声的把圆杏方才的话说了。何氏不以为意,“大太太和四太太也不过是奉承婆婆罢了。”梳洗过,换了见客衣裳,笑着嘱咐云倾,“让舒绿、自喜她们陪你在家里玩好不好?娘出去会客,很快便回来。”云倾不点头,也不说话,扯住何氏的衣袖不肯放。 “阿稚是要跟娘一起去么?”何氏有些纳闷。 云倾轻轻“嗯”了一声。 她并不喜欢王氏、云滟等人,可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啊。 “阿稚想去,便一起去好了。”何氏对云倾十分纵容,“横竖阿稚现在还是病人,想怎样便怎样好了,半分不必勉强。” 云倾点头。 何氏弯下纤细柔软的腰肢,一边替云倾整理衣衫,一边打趣,“我家小阿稚现在是病人呢,便是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教育啊。”云倾不好意思,小脸蛋粉扑扑的,娇嗔道:“娘!”何氏嫣然,“对不住,我失言了。”牵起云倾的小手往外走,慢慢告诉她什么是失人,什么是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云倾听的很认真。 从三房到王氏所居住的寿萱堂并不算近,云倾一路之上听着何氏温声细语的讲述,并不觉得累。 “我娘多好啊,又有学问,又温柔,又疼爱我。”云倾心中满足。 何氏、云倾一行人才进到正院,有丫头迎上来行礼问好,又有丫头张罗着打帘子,笑着说道:“三太太和六姑娘来了。” “不是说六姑娘要静养,来不了么?”才进门,云倾便听到一个傲慢又不屑的声音。 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庞。 她穿戴得很华丽,珠翠盈头,就连绣鞋也极尽精巧,鞋头缀着拇指大的珍珠,圆润璀璨。 云倾静静看着她。 这个人的脸她永远也忘不了。就是这个人在云家闹翻了天,云倾的父亲才会代替那个爱出风头的云湍出使高丽,英年早逝。 云湍的妻子,程氏。 程氏是定国公的独女,被娇惯坏了,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她舍不得自己的丈夫出远门,便在云家闹,她一个人闹了不够便拉着王氏一起闹,直到云三爷答应代替云湍,她方才消停了,却对云三爷和何氏连句感谢的话也懒得说。 和杜氏不一样,她并没有算计过云倾。 她眼里根本没有云倾。云三爷和何氏在的时候没有,云三爷代替她丈夫出使、身故之后,也没有。 她对云倾,从来不屑一顾。 “难得啊,云家这位了不起的四太太居然讽刺起我来了。我也值得她一提么?”云倾心中微哂。 第008章 何氏拉着女儿缓步进屋,笑道:“四弟妹贵人事忙,大概不知道自打阿稚和她几个姐姐玩闹时摔了那一跤,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现在有些任性,要静养便静养,想见客便见客。” 何氏这番话半真半假,半是打趣半是抱怨,却没有惯着程氏的意思。 程氏撇了撇嘴。 何氏先跟王氏请安,又跟云滟、杜氏等人问了好,也替云倾解释了,“大夫说阿稚且得将养一阵子呢,等脑中的瘀血慢慢清除了,方能恢复如初。她小脑袋瓜儿还混混沌沌的,不识礼数,我替她陪不是了。”有了何氏这句话,云倾也乐得省事,板着一张小脸,谁也不用理会。 第009章 云倾呆了好半晌,才慢慢将点心放入口中。 点心甜糯可口,她却觉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前世她一直以为父亲云三爷是寄人篱下长大的,却不知道他名下不仅有房产,还有祖父留下来的很多名人字画,云三爷不穷,一点也不穷…… “是么?”何氏略带惊讶的声音。 云倾心里本来沉甸甸的,听到母亲的声音,却是疑云陡生,“爹爹和娘何等恩爱,祖父留下的遗产难道爹爹会瞒着娘不成?不可能。娘一定是知道的,她现在只怕和我一样,是在装傻……是了,云滟不是无缘无故提起这些的,肯定有她的目的……” “三弟半分也没告诉你么?”云滟有点着急了。 何氏温柔依旧,“至亲至疏夫妻。男人有些事愿意告诉妻子,有些事却是不肯的。” “你和三弟这般恩爱,他竟然也有事情瞒着你。”云滟悻悻。 “我和三爷是再普通不过的夫妻了。”何氏微笑。 云滟脸色变幻,欲言又止,“唉,我公公想重金收购一幅严散之的画,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云倾本是乖乖坐在一边吃点心的,不知怎地忽然发起脾气,将手里的点心扔到地上踩了踩,委屈的扑到了何氏怀里。何氏慌了,抱着云倾又是拍又是哄,把云滟冷落到了一边。 云滟尴尬的坐在一边,心中很是恼怒,“还以为这三弟妹性子柔顺,是个好说话的呢,谁知她滑不溜丢的,始终不接我的话,始终不吐口。哼,三弟是我父亲抚养长大的,三弟妹却如此待我,可见她是没良心、不知感恩之人。我看错她了!六丫头也坏的很,早不发痴,晚不发痴,偏偏我才拉下面子想要跟她娘亲开口,她便发起痴来了……” 云仪等人陪着盛宣薇一起过来了,盛宣薇离着老远便笑道:“娘,三舅母,你们在这里喝体己茶么?我口渴了,也想喝一杯。”云滟正是烦心的时候,便没好气,“哪里有什么体己茶可喝?”说着话的功夫,这拨人已是到了近前。 别人倒还罢了,看到云倾跟何氏厮闹有的诧异,有的关切,唯有云俏掩口笑,“六妹妹这是把点心都踩了么?咱们云家的姑娘少爷三岁时候便开始背诗了,‘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家里的长辈,学里的老师,哪位不教导咱们要惜福,要爱惜粮食,不许糟蹋浪费啊?六妹妹,你发呆可以,踩点心可就不对了……” “六妹妹身子还没大好呢。”云仪皱起眉头。 “是啊,六表妹以前又没有这样过。”盛宣薇也为云倾说话。 “别的事也就算了,踩点心肯定是她不对,《治家格言》里可是说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云俏得意洋洋,滔滔不绝。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云倾听到这句话,大怒。 前世云倾偶尔有一回不慎将半块糕掉在地上,她生性-爱洁,掉在地上也就不吃了,命小丫头拿出去喂鸟雀。这本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偏偏云俏最爱生事,到学堂的朱老师面前狠狠告了她一状,说朱老师才教过《治家格言》,云倾便有意糟蹋粮食,可见这书是白读了。朱老师因此打了云倾十下手板,云倾被打得小手又红又肿,好几天都握不住笔!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桌子上还放着半盘点心,云倾从何氏怀里挣出来,蹬蹬蹬跑到桌前,伸出两只小手奋力抓起又白又嫩的糯米豆沙馅儿点心,尽数糊到了云俏脸上!云俏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顿时热闹起来了,白的是糯米皮,红的是豆沙馅儿,绿的是青丝,黄的是桂花瓣,暄暄嚷嚷,精彩纷呈。 云俏尖声叫起来,“你在我脸上抹了什么?这是我的脸啊,你瞎抹什么?” 云倾哪里理会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异常严肃,两只小手却不闲着,卖力的在云俏脸上抹来抹去,像做画似的,务必要均匀好看。 论起年纪云俏要略大一点,两人个子却差不多高,众人见她俩面对面站着,一个惊惶失措,尖叫连连,另一个严肃平静,只管涂来抹去,不由的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阿稚,别这样。”何氏走到云倾身边,柔声命令。 她虽这样命令了,却没动手制止云倾,任由她继续在云俏脸上“作画”。 云滟对云俏这庶出的侄女本来不太在意,也没有什么怜惜之心,不过她正在生何氏的气,自然而然便想帮着云俏了,忙紧跟着走过来,“这像什么样子?六丫头快停手,不许对你姐姐无礼。”谁知她才走近一点,云倾张着两只沾满碎屑的小手便要冲她身上抓,吓得云滟慌忙后退,“别,我身上这件是刻丝褙子,宫里赏下来的,珍贵万分,说什么也不能弄脏……” 情形更诡异,也更好笑了。 盛宣微、云仪等人从没见过云倾这么发“病”,也从没听过云俏这振聋发聩、响遏行云的尖叫声,一时间都有些发昏。 过了好一会儿,云仪才想起来过去劝解,“六妹妹,好了,好了,到此为止。”盛宣薇和云佩、云佳等人也围了过去,唯有云佼独自站在一边,不肯往前凑。 云仪等人虽然过去劝架,可是云倾手上不是点心皮就是豆沙馅,小姑娘哪有不爱干净的?劝归劝,却不肯离得太近弄脏了自身,所以她们只管劝,云倾只管不听。不仅不听,她还变本加厉,从盘子里又抓了把点心,硬生生填到了云俏嘴里。这么一来,云俏的尖叫声变成了呜咽声,眼里更是连泪花也呛出来了。 “好久没做坏人了,还是做坏人舒服啊,还是做坏人痛快啊。”云倾在云俏的脸上尽情涂抹,心中生出畅快之感。 人之初性本恶,欺负欺负坏人,感觉真好! “怎么了?怎么了?”杜氏、程氏等人带着丫头、婆子,急匆匆的朝这边走来。 不用问,她们是被云俏的尖叫声给招来的。 “行了,阿稚。”何氏柔声责备。 云倾看着杜氏等人越走越近,便顺手在云俏胸前擦了擦手,擦得干净了,小脑袋歪了歪,偎依在何氏怀中。 杜氏、程氏等人在跟前时,云倾跟个孩子似的靠在何氏怀里,云俏咧着嘴要哭,嘴里有东西又哭不出来,泪水横流,把脸上白白红红的物事冲得东一道西一道,又难看又狼狈,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这……这成何体统!”杜氏沉下脸。 程氏似笑非笑看了看何氏、云倾母女,“三嫂,这是你女儿的杰作吧?厉害啊。” 何氏语气淡淡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自打阿稚和她几个姐姐玩闹时摔了那一跤,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现在有些任性。我也言明在先,现在阿稚小脑袋瓜儿还混混沌沌的,差了礼数,请多担待。” “三嫂振振有辞啊。”程氏气的都笑了,声音蓦然拨高,比平时尖利。 “哪里,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何氏轻拍云倾,眉头微皱,不满的看了程氏一眼,似是嫌她声音大了,吓着了孩子。 程氏越发生气,脸罩寒霜。 云俏还在呜呜咽咽的哭,杜氏没好气,“嚎什么?有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云俏到底还是惧怕嫡母的,见杜氏发怒,只好把委屈暂且收起来,渐渐止了哭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你鬼叫什么?”杜氏厉声质问。 “就是,有话好好说,叫什么。”何氏淡声道:“这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别的不考虑,难道不想想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听不得恶声么?” 轻轻巧巧的,便给云俏安上一项罪名。 云俏又气又急,瞪大了眼睛。 她是受害人啊,她都被云倾那丫头整成这个样子了,错还成了她的么? 杜氏脸色更加阴沉,“说,你瞎叫什么?” 云俏嘴里有点心,说话费事,又不敢当着杜氏的面撒泼,只好忍气吞声将点心吃了下去,泪汪汪的道:“回太太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说着话,六妹妹忽然拿点心往我脸上抹,还往我嘴里塞,我……我吓坏了,惊慌极了,便叫了几声……” 这会儿她都顾不上告云倾的状了,先把自己摘干净要紧。毕竟王氏真的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她在王氏的寿萱堂尖叫连连,说起来也是她没理。 “是这样么?”杜氏的目光从左至右转了一圈,从云滟到何氏,从云倾到云佩、云佳、云仪、云佼、盛宣薇,在每个人脸上都停顿了片刻。 云佩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她没有靠山,底气不足,遇事总是退缩的。 云佳也是个胆小的,手里捏着帕子怯生生瞅瞅何氏,瞅瞅云倾,低下了头。 云仪沉吟片刻,心中也有些为难。云俏再怎么说也是大房的人,她若开口,不向着云俏似乎不妥,但何氏是长辈,云倾又病着,也没办法说云倾的不是。若放在平时,她还可以劝杜氏大事体化小,小事化了,一笑置之,可现在何氏已经把老太太抬出来了,和稀泥也不合适…… 盛宣薇本想说些什么,见云滟以手支头,似有倦意,便知道云滟这位已经出门的姑奶奶是不愿意随意搀和云家的家务事的。犹豫了下,没有开口。 云俏顶着个好笑又丑陋花脸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替她作证,又是生气,又是着急,险些又哭出声来。 杜氏看着和气,实则厉害,云俏的生母乔姨娘相貌柔美,楚楚可怜,在云大爷面前颇见宠爱,若是杜氏借着这个由头发作出来,名正言顺的重罚云俏,顺带着敲打敲打乔姨娘,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云俏越想越害怕。 何氏拿出帕子细细替云倾擦干净小手,抱着她坐了下来。 “阿稚,有没有吓到你?”何氏柔声问。 云倾不说话,偎依到母亲怀里,小脑袋依恋的在她胸口蹭了蹭。 吓到我,怎么会?我不吓她们就算好了…… 第010章 云俏早就吓得不敢叫也不敢哭了,侍女婆子更是人人摒声敛气,院子里安静的很。 何氏柔声细语安慰云倾的声音格外清晰,人人都听到了。 杜氏脸色铁青。 事实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不管惹事的人是谁,现在吃亏的人是云俏。云俏脸上被涂抹得乱七八糟,衣裳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哭不敢哭,说不敢说,一脸受气相。可是那欺负了云俏的人却是云倾,现在安安适适的靠在母亲怀里,何氏正满脸爱怜的哄着她,好像她才是受了委屈的人,她才是被欺负的人…… 杜氏对云俏绝无好感,可云俏却是大房的姑娘,名义上也是杜氏的女儿。杜氏便是不喜,表面上也要维护她的,毕竟打云俏的脸,也就是打大房的脸,打杜氏的脸。 要维护云俏,那就要派云倾的不是了。可云倾现在是“病人”,天天还请大夫吃药呢,何氏今天可是一进门就声明了,“大夫说阿稚且得将养一阵子呢”“她小脑袋瓜儿还混混沌沌的”“请诸位多担待”,要派云倾的不是,哪里能够? 若放在平时,杜氏冠冕堂皇的责备话早已经一句接着一句,滔滔不绝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了。但今天事情出乎意料,她左右为难,一时之间,竟是难以做出决断。 程氏一声轻笑,“三丫头这张脸……啧啧,简直都没法看了,六丫头小小年纪,却是大手笔啊。” 程氏这分明是帮着杜氏,帮着大房说话的意思了。 这也难怪,毕竟云家五兄弟之中只有云大爷和云四爷是同母所生,大房和四房自然亲厚,与众不同。程氏向着杜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杜氏欣慰又感激的看了程氏一眼。 程氏这弟媳妇向来有些高傲,但毕竟还是懂事的,能分出亲疏远近,知道帮着自己人啊。 “六丫头果然身手敏捷。”杜氏皮笑肉不笑,也不知是在夸云倾,还是在讽刺挖苦。 何氏恍若无闻,面色淡然的抱着云倾站起身,“阿稚,你叔祖母最爱清净,咱们在外面这般暄闹,定是吵到她老人家了。阿稚是有礼貌的好孩子,咱们现在去向你叔祖母陪个不是,好么?” 杜氏和程氏一齐变了脸。 何氏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是云家的儿媳妇,何氏却是侄媳妇,王老太太待何氏和待她们终究还是不同的,要客气许多。如果何氏抱着云倾到老太太面前告个状、撒个娇,她们还真讨不了好去。 杜氏和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是又气又急。 她们和何氏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没发现何氏是这样的人啊,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她们哪里知道,何氏以前退让是因为没被碰触到底线。别的争斗何氏可以让步,牵涉到了孩子,牵涉到云倾这掌上明珠,何氏就不惯着她们了。 何氏抱着云倾,由晴霞、晴柔等人簇拥着往上房走。 杜氏恼火的瞪了云俏一眼,“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你还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么?还不快去把脸洗了,把衣裳换了!”云俏愣了愣,期期艾艾,“太太,我,我若是把脸洗了,把衣裳换了,那岂不是……岂不是……亲手把证据全毁了么?六妹妹做了什么事,老太太便看不到了……” “你还想这个样子到老太太跟前去不成?”杜氏冷笑一声,眼神凌厉。 云俏吓的打了个啰嗦,不敢再多说多话。 杜氏冲身边的大丫头紫菱使了个眼色,紫菱会意,忙含笑过去,“三姑娘请随奴婢来。”云俏温顺的跟在紫菱身后去了,紫菱做事麻利,很快命人打水来给云俏洗了脸,换了干净衣裳,随后带云俏到了老太太面前。 云俏才进屋,便看到何氏带着云倾在罗汉床上玩耍,而王氏端端正正的居中坐着,面带怒意,神色不善。云俏心生恐惧,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你的女儿,你来管教吧。”王氏淡淡道。 “是。”杜氏躬身答应。 何氏专心陪云倾解着花绳,云滟、程氏等人低头喝茶,默不作声。 云佩、云仪、盛宣薇等人就更有眼色了,云仪和盛宣薇下棋,其余人围观,谨守“观棋不语”的君子守则,一丝声响也不肯发出来。 杜氏正色训斥云俏,“你今年九岁了,年纪不小,也该懂事了。不过是和妹妹玩闹罢了,你便尖叫连连,既不怕惊扰到老太太,也不怕吓坏你六妹妹,既不知敬老,也不知爱幼,成何体统!” 云俏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冷汗都流下来了。 杜氏严厉的斥责了云俏,罚她抄写孝经百遍,好明白做人的道理。 这个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如果是一个能静得下心来的人,这还算是练习书法的好机会呢。不过云俏一向不爱读书,更不爱练字,这对于她便是苦差了,苦不堪言。 云俏听到要抄写一百遍孝经,脸色登时煞白,半分血色也没有。 孝经全文共有一千九百零三字,抄写百遍,也就是说云俏要抄写十九万零三百字。云俏这提起笔就头疼的人,大概吓也吓死了吧? 云倾小手轻翻,翻出一个漂亮复杂的绳花,开心的笑了。 嗯,很好,云滟没有要到前朝逸士的画,程氏没有推销出去会吹萧的美人,杜氏房里的云俏丢了人现了眼得了惩罚…… 以后还会有更多事情发生的,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云倾两手撑着绳花送到何氏面前,何氏仔细看过,小拇指轻勾,灵巧的翻出一个新花样。 母女二人玩的很尽兴。 王老太太、杜氏、云滟、程氏等人却没这样的好心情,脸上虽挂着笑,却是一个比一个勉强。 午饭过后,何氏便带着云倾告辞了,“阿稚还要回去服药。” 云倾母亲走在花木丛中的小径上,迎面来了一个少年,身着深青长衫,长发用发冠规规矩矩的束起,五官端正,笑容腼腆,脸红了红,长揖行礼,“见过三舅母,六妹妹好。” 何氏笑道:“多日不见,你可是长高了不少。是来接你母亲的么?真孝顺。”和盛宣茂寒暄了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你六妹妹要回去服药,我们回去了。你快到寿萱堂去吧,老太太定是想念你了。” 盛宣茂无奈,只好跟何氏、云倾告辞。 口中虽然说着告辞的话,却忍不住偷眼看云倾,一幅恋恋不舍的模样。 云倾面无表情,牵起何氏的手走了。 盛宣茂人不坏,对她也有几分真心,但相貌普通,资质寻常,太平庸了。她见识过人世间最隽美的男子,拥有过他独一无二的宠爱,盛宣茂这样的人哪里还能看在眼里?前世她经历种种艰难困苦才和他相遇,他待她一直很温存、很体贴,可他位高权重,她却是一介孤女,总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这一世她已决定守护父母亲人,那么她的命运定有很大改变,或许她再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大风大浪、大红大紫了吧?保全了所有的亲人,她只需要做父亲母亲最宠爱的阿稚便好,日子可能会比较平淡,却也悠闲自得。当然她长大后总要嫁人的,不过婚姻对她来说不是大事,以她的家世才貌,就算闭着眼睛随便挑一个,那也会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啊。 或许将来她的命运和她的母亲何氏是一样的,嫁一个像云三爷那样学识渊博、风神秀异、门当户对的男子,诗酒相伴,琴瑟和谐,花前月下,美满度日。 这样的未来,倒也不错。 云三爷回家后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大为心疼,“阿稚受委屈了。” “就是。”何氏深以为然。 云倾坐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很有些飘飘然。有爹有娘的孩子真好啊,今天明明是她任性胡闹,她的爹和娘却异口同声,说她受委屈了。 云三爷安慰过云倾,出去了一趟。 等他再次回来之后,何氏和云倾才知道他方才是见云大爷去了。他见了云大爷自然满口替云倾陪不是,说云倾还混沌着,竟然得罪了姐姐,万分过意不去。云大爷大为气恼,“这三丫头是怎么做姐姐的?妹妹正病着,半分体谅关爱也没有么?真该好好教教她了!”知道杜氏已经罚云俏抄百遍孝经,云大爷直说罚轻了,应该再严厉些才对,“三弟放心,我一定好生管教云俏这顽劣的女儿。唉,你大嫂也真是的,怎地把个丫头娇惯成这样了?若是再有这种事,做大哥的便没脸见你了。” 本来云三爷是过去陪不是的,结果云大爷反过来向云三爷赔礼,说了无数抱歉的话,恳切诚挚,情真意切,云三爷大为感动。 “表面上陪不是,其实是告状。”云倾双手托腮,作深思状。 “这孩子。”何氏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了。 云三爷眼看着宝贝女儿一天一天活泼起来了,喜不自胜。 “阿稚,爹休沐的时候,带你去看韩伯伯。”云三爷笑道。 “要去石桥大街看!”云倾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 “要去石桥大街么?”云三爷沉吟,“爹本想和你韩伯伯约在如玉阁的,如玉阁的菜式你喜欢,你韩伯伯也喜欢。” “那咱们先到石桥大街接上韩伯伯,再一起去如玉阁好了。”云倾很快有了主意。 云三爷本来就宝贝她,更何况她现在大病初愈,那是更加不会违拗她的意思了,欣然答应,“好,便是这么说定了。” “阿稚很想去石桥大街么?”何氏有些纳闷。 “嗯。”云倾乖巧点头,“很想很想。” 石桥大街是祖父留下来的房子,是属于父母的房子,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家啊。 第011章 可能是前世留下的印迹太深了,云倾在锦绣里云府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这里实在太多不愉快的回忆了。 她想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只有父亲、母亲、哥哥和她的家,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平平安安。 当然了,要想真的搬到石桥大街去居住,绝非易事。云三爷是知恩图报的君子,他是被他的叔父云尚书抚养长大的,对云尚书感情之深厚,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云三爷和何氏都考虑过要搬出去住,但云尚书不同意,他们也就顺从了,不再提了。 想要有朝一日住到石桥大街去,任重而道远啊。 “虽然暂时住不过去,但是我可以过去看看啊,瞧瞧我和爹娘、哥哥的家是什么样子。”云倾乐观的想道。 心里想着好事,不觉露出喜悦的笑容。 她肌肤雪白细腻,嫩的好似要滴出水来,笑起来眉眼弯弯,又漂亮,又可爱。 “阿稚好很多了。”云三爷微笑看着她。 云倾警觉,“爹爹,我还没全好啊,我还是病人啊……” “知道,知道。”云三爷忍俊不禁,“我们小阿稚还是病人呢,所以不能掉以轻心,要继续请医延药。如果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讲道理。阿稚放心,爹和娘都记住了,忘不了。” 他和何氏一起畅快的笑起来。 云倾跟着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两声,心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主要的是想留住爹爹,省得他以为我好了,心无挂碍,再和前世一样离开京城……” “爹爹,昨晚我做梦了。”云倾在云三爷对面坐下,一本正经的告诉他。 “做的什么梦啊?”云三爷见她这么认真,来了兴趣。 何氏本来要料理家务的,也放下了,一齐看着她。 “一大片水啊,好大好大一片水。”云倾张开胳膊比划,表示这片水真的很大很大,“漫无边际,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波涛汹涌,水势腾涌……” “是大海么?”云三爷笑问。 何氏觉得不对,“阿稚从没见过大海,怎会做这样的梦?”她心中疑惑,但见云倾讲的认真,怕扫了宝贝女儿的兴,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反倒含笑看着云倾,鼓励她接着往下说。 “……我乘着一叶扁舟在水里飘啊飘,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飘了整整一夜,快累死我了。”云倾撅起小嘴,一脸的孩子气。 “茫茫大海,一叶扁舟。”云三爷乐了,“阿稚这梦做的有趣。” 何氏心疼的揽过她,“飘了一夜,能不累么?” 云三爷笑道:“做梦而已,怎么跟真的似的?” 何氏轻拍云倾,嗔道:“做梦也会累的,你不知道么?我记得少时在学堂中习论辩术,晚上做梦时整晚和人辩论,清晨起床时便觉腰酸背疼,浑身疲惫呢。” 云三爷失笑,“这还只是论辩呢,便这样了。若是打架,岂不更累?” “做梦打架确实会很累。”云倾忙不迭的为何氏作证。 云三爷和何氏不觉莞尔,“做梦还要打架,瞧把我们小阿稚给忙的。” 说笑了一会儿,云倾苦起一张小脸,“虽然是做梦,白茫茫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大海也是挺吓人的啊,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害怕呢。”云三爷和何氏都安慰她,“莫怕,你到不了海上,爹娘不会让你去的。”云倾顺从的“嗯”了一声,眼巴巴的看着父亲母亲,“我不去。爹和娘也不要去,好么?” 云三爷和何氏不疑有他,只当云倾是关心父母,自然满口答应,“好,爹娘答应你,不去。” 云倾咧开小嘴笑了。 傍晚时分,云大爷差大丫头紫菱过来送了几样从岭南过来的果子给云倾。这些果子还真是很稀罕,除荔枝、毛荔枝之外,还有红色果肉的龙珠果,果肉像蒜瓣一样的倒捻子等,甚是美味。次日王氏、杜氏、程氏等都命人送了吃的玩的过来,对云倾非常好,非常关心。 何氏有些奇怪,“怎地一个一个对阿稚这般好?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尤其是四弟妹,她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几时变得这般随和了?”想了想,叫了晴柔过来,交代了几句话,晴柔答应着去了。到了晚上,晴柔过来回话,“太太,昨天晚上老太爷在寿萱堂用的晚膳,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六姑娘和三姑娘的事被老太爷知道了。老太爷发作了几句,连老太太脸上也无光。” “如此。”何氏明白了。 “你叔祖父还是很器重你爹爹的。”何氏笑着告诉云倾。 云倾却并不高兴,反倒暗暗叹气。云大爷也好,王氏、杜氏、程氏也好,他们对三房的态度其实都是由云尚书这位家主决定的。唉,云尚书对云三爷越好,云三爷就越会觉得亏欠这位叔父,越想要报答他啊。 半下午的时候,云倾想要出去玩耍,何氏正看着帐本,闻言放下来,笑道:“娘陪你一起去。”云倾不愿意,“有舒绿和自喜陪我就行了,自喜听我的话,舒绿很老成的。”何氏想了想,“再添上一个晴霞吧。”云倾知道她是一片爱女之心,欣然点头,“好啊。” 云倾由晴霞、舒绿等人陪着出去了。 她对云府的地形自然是很熟悉的,出来之后单挑小路走,不知不觉之间,到了一个月亮门前。 这月亮门是用青石砌成的,石上雕刻有各色花鸟虫鱼,活灵活现,精致文雅。 “姑娘,不好再往前走了,从这儿出去应该就到外院了,似乎是四爷的书房。”晴霞忙弯下腰肢,柔声细语跟云倾解释。 云倾正要答话,忽听得门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四叔好!四叔,你今天回来的真早。”听声音却是云仪。 “不早了,这都快酉时了。”一名男子笑着答道。 这人自然是云湍了。 云倾身子躲在门后,好像要跟云仪、云湍捉迷藏似的,可是小孩儿心性忍不住,没多大会儿便探出了小脑袋往外张望。 晴霞、舒绿等人见状都是一笑。 云湍笑问,“仪儿,我听说你日夜用功,就快成咱们云家的才女了,是么?依四叔说,这才女做不做的倒无所谓,你小人儿家身体最要紧,可不能太过用功把自己累着了,知道么?” 云仪声音愉悦,“四叔对我真好。四叔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累着自己的。我这两天看游记呢,看到有前朝官员出使西域诸国,乌孙、康居等地的风土人情,都是极有趣的,改天四叔若有空,给我好好讲讲,行么?对了四叔,我还看到有出使高丽的官员回朝后记述的奇闻逸事,上面说从我朝去往高丽要走海路,惊涛骇浪,很是艰险呢。” “堂堂男子,岂惧艰险。”云湍笑声爽朗。 呵呵。云倾真想啐到他脸上去。 第012章 云湍一则是云仪的嫡亲叔叔,二则他向来随和,故此云仪在云湍面前是很自在的,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前朝有位姓孙的官员出使西域,归国之后写了本《西域见闻录》,上面记述有许多奇异景色、风土人情,我看了之后真是大开眼界。不过他走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回来的时候已经年近半百,真是令人唏嘘啊……四叔,我听说出使高丽更危险,海上风高浪急,常有船沉人亡的事发生,是不是真的啊?” 云湍哈哈笑,“大概是真的吧?四叔倒没留意过这些。仪儿,你不愧为云家的才女啊,勤学好问,把你四叔都问住了,哈哈哈。” 云仪很高兴,“四叔这是夸我呢,嘻嘻。听说高丽本是箕子所封之地,东至新罗,南至百济,都要跨越大海。海上不光风浪急,还有海盗出没,自古以来出使高丽的使臣有海上遇难的,也有路上遇盗被杀的,数不胜数。四叔,我近来看这些看的入迷了,你若得闲,把这些典故一一讲给我听,好么?” 云湍愉快的答应了,“四叔这会儿便闲着呢,仪儿跟四叔过来,咱们到书房慢慢谈。”云仪拍手笑,“好极了!咱们把书本翻出来细细研究,不就清楚明白了么?”两人说笑着便要往云湍的书房走。 才走了没几步,忽有萧声穿过花丛林木传了过来,如怨如慕,悠扬飘渺。 云湍干笑了几声,“那个,仪儿,四叔现在……有点事,有点事。” 云仪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失望,“有事啊?那好吧,四叔,我改天再来找你。” 云湍胡乱答应,匆匆忙忙的走了。 云仪独自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幽幽吐出一口气,“偏偏这时候吹萧,好不讨厌。” 云倾侧耳静听,眼眸如古井,如深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云仪发了会儿呆,缓步冲这边走过来了。 云倾扭头冲晴霞、舒绿等人使了个眼色,晴霞会意,拉着舒绿和自喜轻手轻脚的走开了。 自喜还不乐意呢,虽不敢开口说话,却挣扎着指了指云倾,意思是姑娘在这儿呢,咱们怎么能走开?晴霞乐了,小声骂道:“我还没你想得周到不成?”舒绿也笑,一边一个扯着她走了。 却没走远,隔着一条小径便在花丛后停下了。 云仪满腹心事慢慢走进了月亮门,才进门便看到云倾站在路中间,不由的一怔,“六妹妹,你怎会在这里?跟你的丫头呢,怎地不见?”四处望了望,脸上闪过怒色,“你还病着呢,跟着的人便无影无踪了,这般贪玩怠慢,可恶极了!” 云倾定定看着她,伸手往外指,“海,船。” 云仪气愤的神色渐渐敛去,替云倾掠了掠鬓发,叹了口气,低声道:“六妹妹莫怕。你方才听到姐姐和四叔说话了,对不对?放心,不会有海,也不会有船,那些事和咱们云家不相干,一点关系也不会有的。” 云倾一脸迷惘,似懂非懂。 云仪声音更低了,“可怜的六妹妹。”目光中满是怜悯之意。 她拉过云倾的手拍了拍,一声低喟,“有些做出来损人不利己,殊属无谓。唉,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是很好么?” 她见云倾呆呆傻傻的样子,心中酸楚,伸手想要把云倾拉入怀中。云倾却好像受了惊,“不,不!”大叫起来,还任性的跺起脚。 “六姑娘,六姑娘。”晴霞和舒绿离的本就不远,见状急急忙忙的奔过来了。 云仪一边哄着云倾,“六妹妹乖,不怕。”一边皱眉训斥晴霞等人道:“你们到哪里去了?怎地这半天人影都不见一个?”晴霞忙陪笑脸,“四姑娘,我们一直跟着六姑娘的。她不喜欢我们离得太近,爱一个人呆着,我们便蹲下身子躲在花丛后,但是三个人六只眼睛牢牢盯着我家姑娘,不敢有片刻怠慢。” “如此。”云仪神色缓和下来。 “六妹妹,姐姐陪你玩,好么?”云仪柔声哄着云倾,“你想不想捉迷藏啊?踢毽子也行。姐姐记得你以前最爱玩这两样。” 云倾不答话,扑到了晴霞怀里。晴霞歉意的笑,“四姑娘,奴婢瞧着我家姑娘的样子是想回去了,四姑娘你看……?”云仪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放在心上,微笑道:“既然是这样,你快带着六妹妹回去吧。路上要小心,不可让六妹妹一个人跑得太远。”晴霞等人都答应,“是,四姑娘。”小心翼翼的陪着云倾走了。 “唉。”云仪看着她们的背影,长长叹息。 害了别人,自己也没有得到好处,这又何必?不如未雨绸缪,令得每一个人都平安无恙,岂不是四角俱全,完美无缺? 云仪目送云倾一行人走远,直到她们消失在暮色中,方才转过身,慢慢回去了。 很快到了休沐的日子。 不光云三爷休沐,云仰也从学里回来了,一家四口聚齐,乘车去了石桥大街。 下了车,看到质朴无华的青砖院墙、黑漆大门,云倾一下子便喜欢上了。 虽处于闹市之中,这栋宅子却毫无浮躁媚俗之气,沉静安泰,格调超脱,犹如一位饱学宿儒大隐于市,庄重宽宏,却又和蔼可亲。 “真好。”云倾率先跑了进去。 “妹妹,慢着点儿。”云仰紧跟在她身后追。 “阿稚和这栋宅子有缘啊,头回来,便高兴成这样。”云三爷和何氏都笑。 进去之后迎面是一个照壁,由青砖砌成,须弥座,壁身除中心花外没有什么装饰,但也磨砖对缝非常整齐,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绕过照壁,进到前院,只见院子里种着两株石榴树,眼下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花瓣火红,一阵微风吹过,满树的石榴花轻轻颤动,蜂围蝶绕,生意盎然。门前置着两个青花瓷大鱼缸,鱼儿在缸中游来游去,自由自在。 云倾在石榴树下傻乐了一会儿,又跑到鱼缸前看小金鱼,心情别提多舒畅了。 这里连空气都是清香清甜的,她喜欢。 西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位身穿宽松舒适道袍的中年男子含笑走出来,正是韩厚朴。 “韩伯伯!”云倾、云仰看到他,争先恐后的跑了过去。 “厚朴兄。”“韩三哥。”云三爷和何氏也笑着和韩厚朴见礼。 院子里设有石桌石椅,韩厚朴在石椅上坐了,拉过云倾打量了下,先就很欢喜,“阿稚脸色白里透红,甚好,甚好。”仔仔细细的望、闻、问、切之后,叹息道:“贤弟,愚兄怕是要和你分别了啊。”云三爷一惊,“兄长,此话怎讲?”韩厚朴笑道:“阿稚好的差不多了,愚兄也便可以启程回川中了,岂不是会和你分别了么?”云三爷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失笑道:“你这老实人也学坏了,捉弄起小弟来了。”众人一起舒心的笑起来。 云三爷再三向韩厚朴道谢,和何氏相互看了看,都觉欣喜万分。 云倾情形一天比一天好,他和何氏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亲耳听到医生说话,那感觉又是不同,一颗心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众人都很高兴,云倾却扑到韩厚朴怀里,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韩伯伯,我觉得我还没有全好,需要再养养病……” “噗……”云三爷、何氏一齐乐坏了。 云仰也笑,“妹妹这是在耍赖么?韩伯伯,这耍赖的病有没有法子治啊?” “这不是病,也就不用治了。”韩厚朴一脸笑,“小女娃娃撒撒娇,耍耍赖,是人之常情啊。” 云三爷、何氏心情实在太好,大家又痛快的笑了一回。 云三爷忍笑拜托韩厚朴,“既然阿稚坚持说她还没全好,得再养养,那就劳烦厚朴兄在这里再住些时日,好么?”韩厚朴自是满口答应,云三爷又是高兴,又有些歉疚,“只是兄长在这里无所事事,又不能出门逛逛,太闷人了些……” 韩厚朴算是躲在这里的,没有家人陪伴,也没有朋友来往,因要避人耳目,连云三爷都不便经常过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韩厚朴这段时日还是很难受的。 “不会。”韩厚朴微笑摇头,“你搬了许多书籍在这里,还有几本医药学孤本,我逐日翻看,哪里会闷得慌?而且我无意中救了名少年人,他的伤很重,我每日单是为了救他便要花费许多精力,闲不下来的,那更不会觉得无聊了。” “是名什么样的少年?兄长在哪里发现他的?”云三爷很关心。 韩厚朴叹了口气,“这孩子跟阿仰差不多大,我无意中捡到他的,他不爱说话,所以我对他知道的不多,唯有尽心尽力替他治伤而已。” 云三爷和何氏一听“这孩子跟阿仰差不多大”,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兄长真是医者父母心。治外伤的药这里可齐全么?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说,这便让人送过来。兄长救人是本心,却也不可太过劳累,自己也要保养身体才是。” 韩厚朴道:“你送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备了许多书籍,各式各样的药材,尽够用了。” 云三爷也便放下心。 云倾听着父亲和伯伯说话,心中有些恍惚。受伤的少年?她依稀记得前世韩伯伯也救过一个不知名的少年,那次好像是在善明寺吧?父亲、伯伯带她到寺里见一位高僧,那位高僧也是精通医术的,不知怎地伯伯救了个少年人,她当时懵懵懂懂的,还给那少年喂过饭、擦过汗,他疼痛难忍的时候,好言好语安慰过他。他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是如何消失的,伯伯说他家里人很快便将他接走了。云倾只见过他那一面,却一直记着这个人,那真是位美丽如画的少年啊,身受重伤,脸色惨白,也俊秀好看的让人过目难忘……现在韩伯伯又救了一个少年人,但不是在善明寺,而且这少年人也没有立即被家人接走,和前世不大一样。那么,现在这个不知名的少年,和前世会是同一个人么? 第013章 云倾也不知怎地,很想见见这不知名的少年。 “爹爹陪韩伯伯说说话,娘许久没到石桥大街来,也该见见仆役婢女,交代交代家务。哥哥闲着没事,陪我四处逛逛吧。”云倾跳下地,清脆简洁的说道。 “阿稚分派的真好。”云三爷等人见她小大人似的,人人都想到了,人人都安排好了,颇觉好笑。 “兄长,那咱们就说说话吧。”云三爷笑着跟韩厚朴说道。 “好,说话,说话。”韩厚朴呵呵笑。 何氏嫣然,“我似乎没太多家务事要料理,不过既然我家小阿稚这么说了,还是见见这里的仆役婢女吧。” 云仰有些纳闷,“妹妹以前活泼归活泼,调皮归调皮,可没这么爱管事啊。她这一病好,和从前似乎不同了呢,连长辈也管起来了。” “恃病生娇呗。”云倾笑着拉起云仰的手,跑走了。 “恃病生娇。”云三爷、韩厚朴都是莞尔。 何氏看着宝贝女儿这活泼俏皮的小模样,心满意足,欢喜无限,料理家务去了。 云三爷陪韩厚朴在石榴树下喝茶。 石桥大街的这栋宅子乍一看上去非常朴素,可是房舍建得宽敞轩朗,院子里种植石榴树、枣树、柿子树以及丁香、海棠等花树,廊下挂着鸟笼,屋前置有鱼缸,叠石成山,水榭花墙,充满恬淡而温馨的气息。云倾和云仰兄妹二人一处一处挨着看过去,想像着以后住在这里的日子,都觉向往。 云倾不光看了正院,连两侧被屏门隔开的小院也一一看了。 小院西南角有一个青墙屋子,格外小巧,上面用篆体写着古朴典雅的三个字,“归一处”。云仰笑道:“也不知是哪位的主意,这里居然用篆体来书写。若是不认识篆字的人看了,大概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吧。”转过头对云倾道:“对不住,我要失陪片刻。”云倾会意,“知道了。”云仰一笑,快步往归一处去了。 云倾凝神四处看了看,轻手轻脚走到西侧的小屋前。 这个院子应该是没人住的,但是,这间屋里居然会有药味传出来。 屋里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云倾伸手推屋门,门没锁,吱吱扭扭的的开了。 门栓晃动,日影斑驳,云倾忽生出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之感。 屋子不大,正中间放置着简单的桌椅,左首便是床榻了。床榻也简单,木板床,白纱帐,帐子用木制床钩钩起,床上放着长枕、素被,一名少年斜倚枕上,双目微合,似乎在沉睡。 云倾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虽然在病中,也能看出来他生的很精致,很美丽,阳光照在他脸上,肌肤好像是半透明的。 脸色略有些苍白,人也消瘦,可这病容非但没有影响他的容貌,反而让他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逸隽雅之态。 “前世我看到的人,大概就是他吧?”云倾不禁微笑。 时隔多年,那少年的面目她自然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都是这般的美好如画啊。 那少年眼皮动了动,却不睁眼睛,伸手握住了枕畔的长剑! 那是一柄黑沉沉的剑,并没有什么锋芒,看上去倒像是大人随手削出一段黑乎乎的木剑哄小孩子玩耍的。 “你不必这样,是我。”云倾一声轻笑。 少年听到她的声音,身子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如极品墨玉般漆黑纯净的眼睛,璀璨,澄澈,清亮,眼明正如琉璃瓶。 “是你。”云倾嘻嘻一笑。 虽然确确实实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印象中那少年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和眼前这人一样呢。 少年的目光投射在她脸上、身上,精光闪烁,复杂难言。良久,他方低声问道:“你认得我?” 大概是受了伤的缘故,他声音有些嘶哑。 云倾心情莫名飞扬,笑的很是调皮,“有一个秀才住在寺庙里读书,自视甚高,常以禅机和赵州禅师论辩。有一天他坐禅时看到赵州禅师路过,却并不理睬,赵州禅师责备他,‘青年人看到长者为何不站起来行礼迎接?’秀才道:‘我坐着迎接你,就如同站着迎接你。’赵州禅师听后上前打了秀才一巴掌,秀才大怒,‘你为何打我?’赵州禅师温和的的告诉他,‘我打你就如同不打你’。” 少年眼神暗了暗,温柔的道:“所以,你不认得我,就如同认得我,是么?” “对极了。”云倾笑吟吟的点头。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云倾往桌上看了看,见桌上放着个瓷碗,碗里是黑呼呼的汤药,便过去摸了摸瓷碗,“这是你的药么?不烫了,我喂你喝了它,好不好?”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少年的,自然看不到少年脸上的神色,少年脸色变幻,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你想喂我喝药么?” “对啊。”云倾自然而然的点头,“我想喂你喝药,还想替你擦擦汗。可惜你现在不吃饭,如果你吃饭,我还想喂你吃饭呢。” “为什么?”少年声音发颤。 云倾小心翼翼的捧了药碗走到床前,笑了笑,“没什么,很久之前我喂过一个人吃饭,还替他擦过汗,但是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妹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云仰满脸通红的站在门口,“我从归一处出来没见到我,吓了一跳!”说着话,云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床上少年,“他是谁?对了,他便是韩伯伯救回来的无名少年,对么?”云倾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是啊哥哥,便是他了。他该喝药了,我正好进来,顺便端给他,也不知他自己会不会喝?”云仰快步过来,“你哪能做这些?给哥哥吧。他若不能喝,哥哥喂他便是。”云倾无奈,惋惜的看了看手中药碗,递给了云仰。云仰一手接过药碗,一手往外推云倾,“妹妹,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快出去。”云倾口中答应着,一步一步往外挪,听到云仰很有礼貌的问道:“敢问这位小哥,你能坐起来喝药么?”少年声音暗哑,“能,多谢。”缓缓坐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云倾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少年喝过药之后便撑不住了,药碗递回给云仰,连句谢谢也不及说,躺回枕上,满头都是汗珠。 “哥哥,你替他擦擦汗吧。”云倾取出一方淡绿色的罗帕,递给云仰。 云仰道:“用我的吧。”往怀里掏了掏,露出踌躇之色。云倾笑,“又忘带帕子了,是么?别客气,用我的吧。”云仰只好伸手接过来,一脸不情愿的小声嘟囔,“这是妹妹的帕子……”但见那不知名的少年额头全是晶莹汗珠,心中不忍,还是俯下身子细细替他擦了汗,“这位小哥,你可有不适之处?若有,我这便去请韩伯伯过来。”少年低声道谢,“多谢,我很好。”云仰道:“你歇息吧,我这便叫童儿过来服侍你。”把药碗放回到桌上,牵了云倾的小手,出了屋子。 已经到了院子里,云倾忽然挣脱云仰的手,小兔子一样敏捷的跑回到了屋子里。云仰吃惊,“妹妹!”一边叫着妹妹,一边在后头追,云倾笑着跑到床前,“哎,这位不知名的小哥,给你治伤用了我韩伯伯很多珍贵药材,你以后要记得还银子给他啊。”少年本是闭目养神的,这时却微笑睁开眼睛,“没银子还,卖身给他做侍从,可以么?”云倾一乐,“那倒不用,我韩伯伯不是这样的人……” 云仰气喘吁吁的追到了跟前,生气的拉起云倾,“妹妹,你太淘气了!”云倾冲他扮了个鬼脸,“恃病生娇呀,哥哥,我才病好,爹爹疼我,娘疼我,韩伯伯疼我,你难道不是也一样么?”云仰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你才病好了大家都疼爱你,惯着你,你就任性胡闹起来了。妹妹,你这样可不是好孩子啊。”见这里有病人,药味又浓,还是不愿云倾在这里多停留,拉着她往外走,“听话,要不哥哥生气了。” 临出门,云倾回过头去,给了那少年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回云仰吸取教训,为了防止云倾再瞎胡闹,把房门给带上了。 屋里暗了下来。 少年定定看着帐顶,纯白色纱帐仿佛映出小女孩儿的如花笑靥,他终于也轻轻笑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是么?” 弥漫着药味儿的房间里静谧安宁,却又孤单落寞。 云倾把这栋宅子从东到西、由南自北的转了一个圈,心满意足的回到前院。 “我喜欢这儿,以后要是搬了家,我要住种满丁香的那个院子。”她得意的告诉云三爷、何氏。 何氏笑着揽过她,“搬家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咱们去如玉阁好不好?你以前很喜欢那里的菜式。”云倾笑,“好啊,韩伯伯和我口味一样,也喜欢那里的。”她邀功似的殷勤看着韩厚朴,“韩伯伯,我方才见到那不知名的少年了。我跟他说,你救他用的药材都很贵,要他以后还你银子。他说还不起,要卖身给你做侍从呢。”韩厚朴失笑,“这又何必?”云三爷伸手刮刮云倾的小脸,“你韩伯伯心肠最好,常常送药给穷人的,你不知道么?他何尝在乎过这些?”云倾双手捂住小脸做羞涩状,逗的大家都是一笑。 众人正要准备出门,石桥大街一个老仆人自外回来,一脸惊慌的过来禀报,“三爷,三太太,小的方才出去买菜,见这街上忽然来了许多官差,正挨家挨户的搜查呢,就快搜到咱家了。”说着话,偷偷看了韩厚朴一眼,嚅嚅道:“也不知……也不知和韩爷有没有相干……” 第014章 “也不知和韩爷有没有相干”,这是什么话!云三爷登时沉下脸。 “大胆,竟敢对韩爷无礼!” 何氏向韩厚朴道歉,“对不住,韩三哥,这人名叫陈实,人是个老实的,就是老实的过份,快成憨傻了……” 韩厚朴脾气很好,微笑道:“贤弟,弟妹,这位老仆人愚兄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他性子直,说话也直。咱们自己人,无须客气。” 那名叫陈实的老仆人见主人生气,忙跪下磕了个头,“小的该死!三爷,太太,小的却不是胡说的,方才小的路过街坊家时,听到有人笑着叫一位官爷‘韩四少’,问他这位靖平侯府的少公子在忙什么,小的便想到韩爷身上了。” “是么?”云三爷吃了一惊。 韩厚朴排行第四的侄子韩锡是在北城兵马司任分指挥使的,如果挨家挨户搜查的人是韩锡,那不管他搜查的是什么人,韩厚朴都不便和他碰面,必须要躲起来啊。 “韩三哥,委屈你暂且避一避。”何氏立即说道。 “是啊,韩伯伯。”云仰也担心起来。 云三爷略一思忖,交代何氏,“娘子,你带阿仰和阿稚暂到厢房去,我去去就来。”吩咐仆人、婢女等,“若有官差到家里来搜查,不许进屋惊扰女眷,必须要等我回来。”仆人婢女齐声答应,云三爷携了韩厚朴的手,“兄长,请随小弟过来。”匆匆往后走。 何氏一手拉过云仰,另一手要拉云倾,云倾却弯腰一钻,跟条小鱼似的灵活溜走了,“哥哥,你保护娘,我跟爹爹和伯伯过去看看热闹,很快回来!”说着话,一溜烟儿跑远了。 “这孩子。”何氏嗔怪。 舒绿忙曲曲膝,“太太,奴婢和自喜跟姑娘一起过去。”她话音还没落,自喜已经蹿出去了,身手异常敏捷。 何氏本是担着心的,看见她们这样,却又觉得好笑。 云仰很想跟云三爷、韩厚朴一起过去,可是想想云倾方才喊的话,“哥哥,你保护娘”,又觉得妹妹虽胡闹,话却说得很对,他确实是应该是留在何氏身边保护母亲的。 “啪啪啪”,外面传来重重的拍门声和粗声粗气的问话声。 “娘,我陪你进屋。”云仰立即拉着何氏往厢房走。 何氏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女眷只能回避,微微叹气,和云仰一起进了屋。 “石桥大街住的人非富即贵,在这里大肆张扬的搜捕,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何氏听得外面官差厉声喝问仆役,不由的很是纳闷。 云仰也猜不出内情,见何氏似有苦恼之色,安慰她道:“总之咱家没有不法之事,最多是韩伯伯住在这里罢了,那也不过是靖平侯府的家务事,不会有什么灾祸的。” 何氏到了这时,忽然想起来,“你韩伯伯救的那名少年是不知来历的,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云仰想了想,“我方才见过他,虽在病中,也能看出来人品俊雅,他不会是恶人的。”何氏微微一笑,“难道官府捉拿的定是恶人么?”云仰似有不解,何氏笑了笑,温声道:“儿子,你还太小,有些事你现在不懂。”云仰伸手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我不小啦。娘,我都可以保护你了。”何氏心中感动,抚摸他头发,柔声道:“是,我的阿仰长大了,可以保护母亲了。”云仰胸口一热,昂起胸脯,重重的“嗯”了一声。 云三爷拉着韩厚朴匆匆走到一个偏院,“兄长,这里有一个暗室,可以暂时藏身。”韩厚朴到了这里方想起来,“我捡到的那少年便住在这里。”指了指西侧的小屋。云三爷一怔,“这么巧?”韩厚朴也呆了呆,“贤弟说的暗室便在这里么?”云三爷点头,“是啊。”两人相互看了看,忽地一笑,“竟然这般凑巧,有趣有趣。”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有一个年方七八岁的童儿守在床前打瞌睡,那少年却警觉,听到门响,立即握住身畔的黑剑,整个人都处于防备之中。 “是我。”韩厚朴望着他微笑。 少年身体渐渐松驰下来。 “哎,你怎么动不动就抓起你这把木头似的剑啊?吓唬人么?”云倾从云三爷和韩厚朴身边溜过,眨眼间便到了床前。 少年看到她重新出现在面前,眸中精光闪过,“是你。” 声音暗哑,也不知是悲是喜。 “阿稚,你怎地来了?”云三爷和韩厚朴在这里看到云倾,都有些吃惊。 云倾回过头调皮的笑了笑,“爹爹,伯伯,我有几句话要问问这无名少年。就几句,很快的,劳烦两位稍等我片刻,多谢多谢。” “顽皮丫头。”云三爷笑着摇头。 “阿稚想问便问吧。”韩厚朴一脸纵容。 云倾好奇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黑剑,“是木头做的么?你爹做给你哄你玩的吧?” 少年摇头,“他哪有这个功夫?而且这也不是木头做的。” “你爹娘是谁?你是谁?”云倾探过身去,甜甜笑着,柔声细语的询问。 她笑的很甜美,目光却仔细的审视着这少年,似乎在判断着眼前这个人,掂量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受了重伤?收留他,救治他,对云三爷、对韩厚朴究竟有利还是有害? 少年沉默片刻,缓缓的道:“你放心,我不会给这里带来灾祸。” 他眼睛太明亮太清澈,云倾呵呵笑了两声,有点窘,“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唉,方才还想喂他喝药给他擦汗呢,现在面对面的怀疑起他来了,真的还……挺过意不去的…… 少年语气温柔了许多,“不过,我现在需要躲一躲,不见人。” “好啊好啊,不成问题。”云倾连连点头。 “爹爹,你把他和韩伯伯一起藏起来啊。”她回过头,央求的说道。 云三爷摸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问道:“阿稚是担心这位小哥来历不明,可能给咱家、给韩伯伯带来麻烦,是么?真是乖巧孝顺的好孩子。”韩厚朴也很是感慨,“小阿稚怎地如此早慧懂事?比伯伯想的还周到呢。”云倾被夸得小脸发光,嘻嘻笑道:“爹爹和伯伯不急着夸我,回头再补也是一样的。现在先藏人要紧。”说的云三爷和韩厚朴都笑了。 少年痴痴看着纱帐顶,眼眸沉静,如秋潭深水。 前院的暄嚷声很大,都传到这里来了。 云倾皱眉,“我去拖住这些人,爹爹,你和伯伯快一点。”说着,不等云三爷答话,蹬蹬蹬便往外跑。 舒绿和自喜立即跟着跑出去了。 “不可!”床上少年疾呼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他伤的很重,这一下起得猛了,伤口裂开,胸前包裹的白布染上点点血迹。 “怎么了?”韩厚朴惊讶,“你说哪里不可?”口中问着话,手上不停,忙替他清理伤口。 少年一阵钻心疼痛,眉头紧皱,却顾不上伤势,伸手指着门外,“她七岁半了,不小了,不能见外面那些臭男人!” 韩厚朴医者父母心,见他伤得厉害,忙命童儿取过金创药替他重新包扎,一颗心全放在如何替他治伤上头了,他说的话竟然没有听清楚。等到弄明白他是着急云倾这小姑娘会被官差欺负了,安慰道:“不会,来的人里面有我一个侄子,阿稚认识他,叫他四哥哥的。” 韩厚朴都没有听清楚这少年在说什么,云三爷专心摆弄机关,就更不在意了。 少年恨不得下床去追赶,可他伤得根本动不了,心里这么想,哪里能做到?又痛又着急,晕了过去。 云倾跑到前院门口,却不进去,看到院门口有间小石屋,石屋外有石梯,沿着石梯便上去了,站在石屋屋顶,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笑嘻嘻的叫道:“四哥哥!韩四哥!” 她这一声清脆响亮,虽然院子里很吵,竟然有人注意到了,忙报给了韩锡。 韩锡是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神情粗豪,顺着小兵的指引看过去,见墙头露出一张小女孩儿的调皮笑脸,不由的一怔,“是六妹妹么?你到那么高的地方做甚?” 云倾笑得殷勤,“我弄坏了我爹爹的一幅画,怕爹爹打我,便躲得高了些。四哥哥,你到我家来做啥啊,是知道我闯祸了,来给我说情的么?”言语神情,十分天真。 韩锡哈哈大笑,“来给你说情?算是吧,哈哈哈。” 他进来之前都不知道这里是云三爷的宅子,哪会是来给云倾说情的?不过小女孩儿趴在墙头一脸殷切的看着他,一口一个四哥哥,他总不好驳回小妹妹的面子啊。 “六妹妹,你爹爹在哪儿?”韩锡笑问。 他是来搜查这里的,名正言顺的事,可云三爷本就是有身份的人,又和他叔叔韩厚朴是至交,总不能连云三爷的面都不见就命手下如狼似虎的扑进去了吧,那像什么样子?总得见着云三爷,知会一声,然后再例行公事。 云倾嘻嘻笑,“我到处躲,爹爹跟着追,可是追着追着就把我追丢了,嘻嘻。” 她神情十分得意,韩锡却是哭笑不得。 不光韩锡,兵马司的人也好,顺天府的人也好,都是啼笑皆非。 云家这位小姑娘似乎过于淘气了些啊,弄坏了父亲的画,怕父亲责打,四处躲藏,现在弄得家主人影不见,连公务都影响了…… “六妹妹,你怎么上去的?我扶你下来好么?”韩锡大踏步过来了。 “我不下去,除非你答应帮我说情。”云倾讨价还价。 “行,替你说情。”韩锡家里也有妹妹,却没见过小女孩儿这么耍赖的,颇觉新鲜,纵声大笑。 等到韩锡费劲扒拉的把云倾哄下来,云三爷这位家主终于露面了,脚步匆匆,一脸怒色。 “爹爹,我不是有意的,别罚我呀。”云倾一见他,就躲到了韩锡身后。 “云叔叔,我替妹妹说个情,莫罚她了吧。”韩锡笑道。 云三爷横了云倾一眼,“瞧在你韩四哥的份儿上,这回就算了,下回定要重责。” 训斥过女儿,他方和韩锡寒暄,这才知道韩锡的来意,不由的皱起眉头,“我和内人带一双儿女来看看老宅而已,便遇上了这件公事。贤侄,别的地方你随意看,只不许惊扰了女眷。”韩锡忙道:“这个哪用云叔叔吩咐?小侄理会得。”云三爷点头,“好,我亲自陪你四处察看。”韩锡一迭声的道谢。 云倾趁他们说话的功夫,一溜烟儿又跑了。 她跑到那间小屋看了看,见床还是原来的床,屋还是原来的屋,屋里也依旧有药味儿,可是床上躺着的不是那不知名的少年了,而是换成了方才的童儿。 童儿胳膊上、胸前都裹着白布,愁眉苦脸,一脸病容,看到云倾,连连咳嗽起来。 “装的真像。”云倾一乐。 她由舒绿和自喜陪着上了附近一个小阁楼,在阁楼上居高临下看风景。 云三爷陪着韩锡搜查到这里时,瞪了她好几眼,再三交代她不许乱跑,“乖乖的,爹爹过会儿便来接你。不许再乱跑了,若爹爹回来接不到你,必定要打的。”韩锡也笑道:“若再乱跑,我可不帮你求情了啊。”云倾连连点头,无比乖巧。 小半个时辰之后,韩锡等人一无所获,兵马司的人、顺天府的人,一起离开了云家。 第015章 石桥大街云宅又恢复了安宁。 官差搜查过后家里总是有些乱的,仆役们忙着打扫庭院,婢女收拾归置家俱摆设,人人忙碌。 云三爷和何氏见了面,知道官兵并没有进来打扰她,也便放了心,交代了几句话,独自去了偏院,启动机关,把韩厚朴和那不知名的少年一起放了出来。 那少年伤势很重,经过这一番折腾,人更是疲倦乏力。 一般人到了这时候只会显得颓靡憔悴,他却是生的太好了,依旧皎洁如玉,不过一张俊美的面孔几乎没有血色,苍白异常,却又令人生出怜惜之意。 “所谓粗服乱头皆好,便是指他这样的人了吧?”云三爷和韩厚朴看着眼前这名少年人,同时作此想。 “贤弟,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韩厚朴歉意的问道:“我捡了这少年的时候也知道他来历不明,却没多思多想……” 云三爷忙道:“何出此言?兄长,且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单看这孩子的相貌也知他不是坏人了啊。况且他说了,他不会给云家带来灾祸,只是暂时需要躲躲。” 童儿已经把身上包裹着的东西全扒掉了,一脸迷惘的听着他俩说话,听的都糊涂了,却不敢随意发问,心中暗想:“看相貌便知道不是坏人?坏人脸上写有字么?三爷平时不是这么教我的啊。” 韩厚朴替少年重新包扎了伤口,嘱咐他道:“这半天你精力消耗甚大,以你的身体是吃不消的,躺下休息,我这便命人煎药,你喝了药好生睡一觉,才是道理。”少年点头,声音暗哑的说了声“多谢”,便没有别的话了,韩厚朴已经习惯他的少言寡语了,也不以为异,当下便开了药方便童儿煎药去了。 云倾由舒绿、自喜陪着到了门口,却不进去,探进一个小脑袋,看着云三爷笑。 云三爷佯作发怒,“不是让你在阁楼上等着爹去接你么?谁许你自己下来的?”云倾也不躲着了,笑咪咪的走进来,“我一直听话在阁楼上等着的,可是我掐指一算,算到爹爹在这里有事耽搁了,没空去接我。我这个孝顺女儿便决定自己下来找爹爹了,这岂不是省了爹爹的事么?” “自吹自擂,不害羞。”云三爷笑骂。 虽然笑骂,却是一脸的宠溺之色。 “我用药是不是用过了?”韩厚朴也笑道:“阿稚,伯伯只想医好你,令你恢复如初,可没想让你比从前更调皮啊。” “没有没有,伯伯用药刚刚好,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云倾一脸笑,“伯伯用药是没问题的,不过一个人大病初愈的时候,也是父母亲人最纵容最溺爱的时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须得赶紧趁这个时候胡闹淘气,放纵自己,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啊。” 云三爷和韩厚朴都是忍俊不禁。 云三爷问云倾,“女儿,还有没有心思到如玉阁去吃饭?”云倾看着韩厚朴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呀。伯伯你会不会易容术?若会易容术,换张脸出去啊,想怎么逛便怎么逛。”韩厚朴笑,“易容术我不大会,不过试试也好。”云三爷笑道:“好,易容去。”和韩厚朴一齐站了起来。 韩厚朴看了看床上少年,见他正闭目养神,呼吸均匀,便放心的和云三爷一齐往外走。 云倾却不跟着两人一起出去,悄悄跑到床边,小小声的问道:“哎,你想不想你爹娘?要是你想他们,我让我爹爹设法替你找人啊。”少年睁开眼睛,道:“我娘早就去世啦,我爹有好几个儿子,不稀罕我。我不爱找他。”云倾有些同情,“这样啊,那你好好养伤吧。”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从自己腰间挂着的圆月小荷包里取出一粒饴糖,放到他枕边,“等下你喝完药把这颗糖吃了,嘴里便不苦了。”说完笑了笑,跑走了。 小女孩儿的笑容如蓓蕾初绽,可爱极了。 云三爷和韩厚朴站在不远处等她,见她过来,一齐冲她伸出手。 云倾一手拉着一个,高高兴兴的出了门。 少年目光落在那颗小小的饴糖上,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好,吃了这颗糖,便不苦了。 回去之后,韩厚朴取出一种药水来把脸涂成腊黄腊黄的颜色,眉毛和眼睛都另行画过,再粘上小胡子,换了件衣裳,看上去便和原本的形象大不相同了。 “妙极。”云倾拍掌笑。 云三爷左右端详,“厚朴兄,你这个样子出门,纵是熟人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呢。” 韩厚朴对镜自视,也颇为惊奇,“没想到我还有这个本事,硬是给自己换了张脸。” “快,伯伯咱们出去,看大家认不认得你。”云倾越看越新奇,拉着他便往外走。 见了面,何氏和云仰一时之间还真是没认出他来,何氏见女儿笑嘻嘻的拉着个陌生男人,这一惊非小可,“女儿,快过来!”忙冲云倾招手。云仰疑惑的看了韩厚朴一眼,“妹妹,这位先生是哪位?”一边问一边过来拉云倾,不许她和这陌生人过于亲近。 云三爷姗姗来迟,见状大笑,“厚朴兄还说自己不大会易容术呢,谦虚了,谦虚了。”何氏和云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仔细打量韩厚朴,越看越觉好笑。 云仰和云倾都说要学这易容之术,云倾兴致尤其高,兴滴滴扯韩厚朴的衣襟,“伯伯,我也想换张脸。”韩厚朴笑着摇头,“这可不成。阿仰阿稚两个娃娃生的这么好看,万万不能换,说什么也不能换。”云仰、云倾兄妹二人虽被拒绝,却也被夸奖了,并没沮丧,反倒都挺高兴的。 说笑一番,一行人收拾好了出门,分乘两辆车,去了如玉阁。 如玉阁是江南风格的饭庄,荷叶汤是一绝,茄子馒头等宫庭名菜也不少,糟鹅掌鸭信的味道更是与众不同。五代人谦光说“愿鹅生四掌”,言极嗜此食,云倾也有同样的爱好。韩厚朴喜欢的却是琵琶鸭信等,同样是如玉阁的名菜。 云三爷既然要请客,自然是早早的便定下了雅间的。到了之后,便被热情的请上了位于二楼右侧的坐忘轩,这雅间并不算大,布置却精巧,桌椅餐具无不讲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台上放有花瓶,瓶中鲜花怒放,馨香满室。 因云三爷和韩厚朴要喝酒,何氏却不喜酒味,云倾小孩子更沾不得酒,所以虽然只有五个人,倒分成了两桌。何氏带云仰和云倾坐到了窗边,窗外是一个水塘,碧波荡漾,入目便觉清凉。 云仰很喜欢如玉阁的酸梅汤,不知不觉便喝了两杯。 “我要去净心阁。”他笑着站起身。 何氏和云倾也笑,“去吧去吧。” 如玉阁的老板也是别具匠心,在二楼的最边角有一个小屋子,名叫“净心阁”,其实就是供客人如厕用的。据说是他看到有家寺院这么写,觉得风雅又有趣,回来之后便把自家的“更衣处”改成了“净心阁”。 没过多久云仰便回来了,一脸轻松,“幸亏爹爹提前定了这雅间,不然咱们现在还坐不到这里呢。我方才出去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人吵,好像是有几位客人临时起意过来的,店里已经没雅间了。” “这客人也是无礼,自己不提前定,倒好意思跟店里吵。”何氏微笑道。 “听着是外地口音,大概不知道京城的情形吧。”云仰随口说道。 云倾心情很好,什么都关心,忙问云仰,“哥哥,他们吵的很厉害么?现在过去有没有热闹可看?” 云仰笑,“看不着了啊。有个店伙计挺机灵,哄着他们到湖上泛舟去了,说是什么水上雅间。” 何氏和云倾都是一笑。 这也就是骗骗外地人吧,如玉阁哪有什么水上雅间。估摸着就是弄艘小船到水上逛几圈,让他们坐在船舱里慢慢晃着,也就把这些难缠的人打发了。 “看,水上雅间。”云仰倚在窗畔,笑着往外指。 云倾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水上飘来一艘小小的画舫,想来便是店伙计哄那些外地客人的“水上雅间”了。 “生财有道啊。”云倾看到船舱中果然放着桌椅,五六名客人围坐谈笑,不由的啧啧赞叹。 店家这心思,也算是上七窍玲珑了。 里面的人不知是觉着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两个人手持酒杯,到了船头。 “咦,怎么看着像四叔?”云仰讶异。 云湍会来如玉阁吃饭不稀奇,但是云仰方才一直以为这是几个外地人,却忽然在船上看到云湍,这一下真是大出意料。 “真的是呢。”云倾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有些奇怪。 云湍宽袍大袖,手持玉杯,谈笑风生,看上去真是神采飞扬,飘逸洒脱。 他旁边的那个人高高的,胖胖的,论起风度仪表可就…… 云倾目光落在那和云湍一起站在船头的男子身上,蓦然浑身发冷。 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冷,彻骨的冷。 这个人,她上辈子见过。 第016章 这个人,她一直拼命想要忘记,也的确多年不曾想起,可是今天猛然见到,那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却不由自主的便浮现出来了! 她十岁那年,在云家花园假山的一个山洞里,这高高胖胖、相貌粗俗的痴肥男子堵着洞口,一脸贱笑,色迷迷的看着她,肥猪似的,让人害怕又令人厌恶……她惊骇至极,想要痛哭,想要疾呼,却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娇娇软软的身躯被黑黑壮壮长着粗毛的胳膊抱住,鼻尖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她又害怕又愤怒,快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她是和姐姐们捉迷藏躲到这里的,没带丫环,身边没有能解救的人;她父母双亡,哥哥不在京城,没有亲人,没有靠山,此时此刻,她孑然一身,娇小文弱,如同无助的羔羊,任人宰割……狞笑声中,她不甘,她挣扎,纤细手指拨出头上发簪,奋力向那恶人刺过去!也不知刺中了他哪里,他愤怒的叫了一声,手臂松了,她乘胜追击,又是奋力一刺,那恶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她趁机推开他,逃了出来…… 出了阴暗的山洞,听到鸟语,闻到花香,恍如隔世。 她没头没脑沿着小径往前跑,泪流满面,仓惶狼狈。 程氏带着两名婢女从前面的甬路经过,裙裾曳地,气度雍容。 见到她这模样,程氏微微皱眉,斜睇她一眼,说不出的鄙夷、不屑。 她慌张又惭愧的低下了头。 程氏是那样的高贵圣洁,而她是多么的卑微,多么的不幸,多么的……肮脏啊…… 事后她也想过要向杜氏倾诉、告状,讨个公道,可她刚嗫嗫嚅嚅、词不达意的开了口,杜氏便正色拿出《列女传》,给她讲了王凝之妻李氏被店主人拉了一下胳膊便自己挥斧头斩断手臂的故事,听的她冷汗涔涔,恐惧顿生。被男人拉了下胳膊就要自己砍胳膊,那如果被陌生男人抱了,岂不是要挥刀自裁么? 她被吓住了。 一句话也没敢再说。 那是在云家,在云家内宅,她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陌生男子,会遇到那样的难堪不测。从那次以后她便愈加小心谨慎了,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带着舒绿和自喜,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敢独自一人,甚至于拿出攒下的月例钱私下里让舒绿买了把小巧的匕首,随身携带,时刻警惕,不敢有片时的放松。 那些年,她活的真是很辛苦,很艰难。 她在人前陪尽笑脸,背着人时却是悲伤绝望。 虽然侥幸逃出魔掌,虽然这件事似乎没有其他人知道,那难受恶心的感觉过了许久都忘不掉,多少个夜晚她浑身汗水从恶梦中惊醒,惶惑凄凉,伤心欲绝。 时隔多年,那个恶梦中的痴肥男子居然又出现了,就站在云湍身边! 云湍,程氏……云倾想起那天她从山洞里冲出来之后不久便遇到了程氏,程氏用厌恶又不屑的眼神斜睇她一眼,就是那个眼神,让年方十岁的她自惭形秽,让她觉得自己污浊肮脏…… 当时她没有多想,事后她不敢再想,可是现在事过境迁,一切忽然都明白清晰了:云湍为什么会认识这个贱男人?程氏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程氏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早就知道什么…… “我还以为程氏眼里根本没我,不屑于算计我。”云倾心中悲凉,冷笑连连。 不屑确实是不屑,可是该算计的时候照样算计,该利用的时候毫不手软啊。 呵呵。 “四叔交朋友倒是不挑剔。”云仰笑道。 他看到那人肥肥的好不难看,云湍却和那人很投机很要好的样子,少年心情,便感慨起来了。 云倾靠在哥哥身边,嘴角噙着甜甜的笑,眼神却越来越冰冷。 她自重生以来的愿望一直是守护父母亲人,过平静快乐的日子,从这一刻起,她的心境却起了极大的变化。 从前她只想“守”,现在她要反击了。 从前她或许有过设法阻止云湍的念头,想让云湍不要犯愣,不要在皇帝面前自告奋勇要出使高丽,现在不会了。 云湍尽管犯蠢好了,到时候他的嫡亲大哥替不了他,云三爷也替不了他,千山万水,路途艰险,让他自己面对,让他自己去闯! 云倾倒要看看,到了那个时候,程氏会是什么样的嘴脸! 云倾笑的更加甜美可爱。 “你们的四叔也在么?”云三爷听到云仰的话,笑着问道。 云仰回过头,“是啊,爹爹,四叔在水上雅间上,和几个外地客人在一起。” 云三爷起身踱到窗前,一手揽着云倾,一手揽着云仰,意态闲适,“你们四叔真是好雅兴,咱们也就是在包间里饮饮酒说说话,他泛舟水上了啊。” “水上雅间嘛。”云仰笑。 云三爷随意向外看了看,道:“也不知这是些什么人?可惜不熟,要不然应该命人请你们四叔过来坐坐的……” “不要!”云倾气鼓鼓的道。 她声音虽然和平时一样清脆动听,可是她生气了,激动了,这是很明白的事。 “阿稚。”云三爷低头看她,有些吃惊。 云仰见妹妹反应这么激烈,也讶异的转过头,“怎么,四叔惹你了么?” 云倾眼珠转了转,道:“嗯,他惹我了。我和云佼吵架,明明是云佼没理,他向着云佼,骂我……” “什么时候的事啊?”云三爷和云仰都是一呆。 云三爷问的尤其细,“阿稚,你们为什么吵架的?你四叔说你什么了?” 云倾硬着头发,“我都忘了,不记得了。反正他不好,他不向着我。” 敢情她忘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忘了她和云佼为什么吵起来的,更不记得云湍说了她什么,就记得云湍不向着她。 云三爷哭笑不得,温声道:“女儿,云佼是你五姐姐,你提起她应该说五姐姐,不应该直呼其名,知道么?既然你什么都忘了,爹爹也不便给你们评理,不过,你四叔并非护短之人,世上的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明不明白?” 云倾乖巧的答应了。 答应过后却拉拉他衣襟,小小声的说道:“爹爹,也不用太讲理了吧,下回我和姐姐们吵架,你自私一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向着我,好不好?” 她明明是在提不合理的要求,可她眼神清澈,天真无邪,让人觉得拒绝她实在太残酷了,于心不忍。 云三爷略一挣扎,看到宝贝女儿的小脸蛋比从前瘦了些,好不可怜,情不自禁的便点了头。 云倾笑逐颜开。 “有爹爹疼爱的孩子真好啊,下回和云佼……和五姐姐吵架,我再也不怕她了,嘻嘻。”她依恋的靠在云三爷身上。 云三爷和何氏相互看了看,目光中都有惊异之色。阿稚提了不只一遍和云佼吵架,难道云佼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仗着自己是姐姐,欺负了他们的小阿稚么?这件事以后倒要多加留意了。 不知不觉他们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何氏把云倾爱吃的菜一样一样夹给她,云倾埋头苦吃。 这餐饭大家吃的都很开心。 饭后乘车出来,附近有一条街上是卖各式各样小玩艺儿的,云倾想弄几个面具玩玩,云三爷便命人停了车,带她和云仰下去挑选。 云倾要了个娃娃脸的大面具,还要了寿桃形状的,两个面具换着戴,兴致高昂。 自喜也还是个孩子,看到云倾戴面具玩很是羡慕,她是云倾打小的玩伴,云倾看一眼便知道她什么心思了,笑着告诉她,“你去挑个喜欢的吧,我让我爹爹给钱。”自喜笑的像朵花,道了谢,颠儿颠儿的挑面具去了。 舒绿又是笑,又是摇头。 云倾也让舒绿挑,舒绿却婉言推辞了。云倾知道她老成惯了,也没当回事,“随你吧。” 嘴里这么说,却留意到舒绿看到一个红苹果的面具时目光停留了许久,便跟云三爷说道:“爹爹,我要那个。”云三爷自然依她,云倾要了那个面具之后交给舒绿,“替我拿着。”调皮的冲舒绿眨眨眼睛,舒绿明白她的意思,接了面具在手,心中十分感激。 云倾一笑,和自喜一起挑面具去了。一边挑,一边小声跟自喜说着话,自喜目不转睛的听着,“记住了么?”“记住了。”“重复一遍给我听听。”“好,说的很对,去吧。” 自喜人小,偷偷溜出去也没人在意。云倾挑完面具后又杂七杂八的买了一堆没用的小东西,自喜悄悄的走了,悄悄的回来,竟是没人发觉。 半下午的时候,云倾高高兴兴的和云三爷一起上了车。 原路返回,又到了如玉阁所在的那条街,云倾透过车窗看到云湍和那痴肥男子一行人走出来,有两个十几岁的乞丐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这条街上车多,堵的厉害,车子半天动不了,云倾坐在车里,那两个乞丐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哎,你听说了么?柳叶胡同金家有一个小金童,有一个小玉女,这金童和玉女今年都十岁了,神仙一般的人才呢。”“小金童叫轻怜,小玉女叫蜜爱,听名字我就酥了。唉,可惜他俩要价太高,咱们哪去得起?咱们天生要饭的命啊,轻怜蜜爱,这辈子是别想了。” 痴肥男子两眼放光,支着耳朵听。 云倾冷冷一笑。 第017章 柳叶胡同金家是当然不是户正经人家,是以卖笑为生的行院人家。既然卖笑为生,这痴肥男子只要大把撒银子,便能登堂入室,金家定会待其如上宾。云倾虽对这厮的底细不了解,但从当年的情形可以推测出这贱男多半不是正常人,极其恋童。金家既有轻怜,又有蜜爱,云倾不相信这厮能抵御得了诱惑,今天晚上想来不会做别的消遣,要到金家厮混了。 秦楼楚馆,走马章台,对于文人墨客来说乃是风流韵事,对于纨绔公子来说,更是家常便饭了。这厮若真到金家风花雪月一晚,也不过是平常又平常、不足挂齿的小事,但牵涉到了轻怜和蜜爱,他若真的去了,不是去寻欢作乐的,是去寻死的。 轻怜和蜜爱的身份可不普通,他俩背后是有人撑腰的,这个人便是栗侯的独子栗承刚。 栗承刚这个人只有脾气,没有本事,说白了就是个草包,是个浑人。平日里仗着他姐姐栗妃的势横行霸道惯了,只有他欺负别人的,没有别人占他便宜的。他是栗家独子,栗侯虽娇惯他,可一则怕他伤了身子,二则也考虑到名声不好,所以家里不许蓄养孪童、童女。栗承刚无奈,只好在外面偷偷摸摸寄养,这轻怜和蜜爱两人生的俱美丽之极,是栗承刚心类上的人。栗承刚已经如珍似宝的养了好几年,自己都没舍得怎样呢,若让别人染指了,那还得了。 云倾记得很清楚,前世就是在上一年的秋天,陕甘总督余增的小儿子随父亲进京办事,无意中逛到金家,一见轻怜就喜欢上了,要出大价钱包下轻怜。金家再三不肯,那余公子也是跋扈成性,当即翻了脸,非要轻怜不可。金家不敢怠慢,悄悄命人到栗家报信,栗承刚闻讯大怒,带领数十名家奴气势汹汹赶到,和余公子一场火拼,双方伤亡惨重。 栗家这边伤亡的都是是家丁,余家那边却是余公子胸部不幸重拳,当场昏晕,不醒人事。 这件事闹的很大,最后一直闹到了御前,连皇帝也是头疼。 一边是他宠妃的弟弟,另一边却是陕甘总督、封疆大吏,这场争斗该如何平息。 栗侯发狠把栗承刚打了一顿,还命令栗承刚把轻怜蜜爱这祸根赶紧发卖了,谁知栗承刚虽被打的头破血流,却抱着栗侯的大腿号啕大哭,“爹,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也比卖了他俩强啊!”轻怜和蜜爱,他是一个也不肯放。 据说当时栗承刚为了保住他的两个爱宠壮着胆子求到了皇帝面前,可见轻怜和蜜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这些都是前世的事了。现在京城没有几个人知道金家这一对金童和玉女,更加不知道这一对金童玉女后面的人是谁,不知道若是登了金家的门,点名要轻怜和蜜爱,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栗承刚是膏梁子弟,是花花公子,更是个浑人,头脑一热多混的水都敢趟。谁若惹上他,那可有热闹可瞧了。 前边没那么堵了,车子缓缓驶动。 云倾看了眼如玉阁前那馋涎欲滴、一脸丑态的痴肥贱人,想像了一下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痛哭哀嚎的狼狈模样,胸中一阵快意。 云三爷和韩厚朴同乘一辆车,虽然也看到云湍了,但是想想有韩厚朴在,多有不便,便没有和云湍打招呼。 离开如玉阁后,云三爷先送韩厚朴回了石桥大街,然后才回了锦绣里。 临分别之时,云三爷和韩厚朴约定五日之后再带云倾过来。 才回到锦绣里云府,留在三房看家的大丫头晴柔便陪笑来回,“外书房的麦光方才来了,传老爷的话,说三爷若回来了,带仰哥儿过去一趟。”云三爷微笑,“休沐日,极应该去看看老人家的。”命云仰先梳洗了,换件衣裳,这便跟他过去见云尚书。 云倾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和云尚书见面的机会都少,对云尚书所知不多。 云尚书重男轻女,对他的亲生女儿、亲孙女都不甚在意,云倾这侄孙女就更别提了。他若命人来叫云三爷,回回都是这么说的,“带仰哥儿过去一趟”,从来没提起过云倾。 云倾忽然想见见云尚书。 “爹,我也要去。”她牵牵云三爷的衣襟。 云三爷惊讶,“阿稚也想去见你叔祖父么?” 云倾点点头。 云三爷略一思忖,笑道:“一起去也好。阿稚,见了叔祖父你可要乖巧听话,不许淘气胡闹,知不知道?” “不,我想装个小傻子。”云倾很有主意,“我就呆呆的跟在爹爹身边,不说话,也不动。” “这是为什么?”云三爷、何氏异口同声的问她。 云倾嘻的一笑,“我不说话,也不动,我就不会出错,也就不会被叔祖父教训了啊。” “这孩子。”何氏嗔怪。 云三爷却笑道:“阿稚小小年纪,便知道话少行动少出错便少的道理了,难得难得。”很是夸奖了云倾几句。夸奖过后,答应带她一起去,让她也换衣裳去了。 云倾由舒绿服侍着梳洗了,换了件颜色娇嫩的淡黄衫子,和云三爷、云仰一起出了门。 走了没几步,云三爷就把云倾抱起来了,“阿稚累不累?今天玩的高兴了,走了许多路。”云倾还真有点累了,舒舒服服被父亲抱着,去了云尚书的书房。 云尚书的书房地方幽静,外面是一片桃林,院子里种植的全是名花异卉,景色很美。 书童在前边带路,云倾随父亲、哥哥走到了一丛山茶花前。 一位布袍的老者弯腰修剪着花枝,神态认真,技艺娴熟,乍一看上去像是位花匠。但若走近了细看,却发觉他相貌清癯秀雅,文质彬彬,显然是位饱学之士。 “叔叔。”“叔祖父。”云三爷放下云倾,和云仰上前见礼。 云尚书欣赏过修剪好的花枝,将剪刀交给书童,微笑道:“今日休沐,你们……”开口后才看到来的不只云三爷和云仰爷儿俩,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由的怔了怔,不过很快便恢复正常了,“……你们去了石桥大街,是么?石桥大街那两株石榴树好不好?我记着那两株石榴树结的果子味道甚好,酸酸甜甜,晶莹如玉。” “好着呢,等秋天摘了果子,请叔叔品尝。”云三爷笑道。 云仰在云尚书面前还是有些拘束的,垂手站立,神情恭谨,云三爷就自在多了,谈笑自如。 和云尚书说了几句家常,云三爷笑着抱起云倾,“这是小女阿稚,她现在很粘人,不拘我到哪里,定要跟着。我便把她一起带来了,叔叔莫怪。”云尚书年纪虽老,一双凤眼依旧有神,含笑看了看云倾,“哪里话,叔叔也正想见见这孩子呢。她小名叫阿稚,是么?是个好孩子。” 云倾偎依在父亲怀里,既不说话,也不乱动,很乖巧的样子。 既提到云倾,便少不了提到云倾和她的姐姐们一起玩闹时摔的那一跤,云尚书神色不悦,“家里这几个女孩子也真该管管了,姐姐欺负妹妹,像什么样子。”云三爷道:“倒不见得是欺负。小孩子打打闹闹,一时不慎出了意外,也是有的。”云尚书长长一声叹息。 云尚书叫过云仰问了问功课,命书童取了几样新鲜果子,让云仰去花树下的摇椅上吃果子、看花、喂鱼,自在玩耍,却把云三爷叫到了书房里。 云三爷一直抱着云倾,不过云倾跟个小傻子似的,云尚书也便没有在意。 “潜儿,叔叔老了,喜欢热闹,喜欢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有商有量,和和睦睦。”云尚书温声告诉云三爷。 云倾静静看着他,真想冲他扮个鬼脸。 我们不就是到石桥大街看了看么?你就防着我们要搬家啊。 云三爷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叔叔,我就是过去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如此。”云尚书颔首微笑。 书房里本来有个书童在旁斟茶递水,云尚书命他出去了,书房里只剩下云尚书、云三爷和云倾三个人。 当然了,因为云倾年纪小,也因为她现在傻傻的,云尚书应该没把她算做一个人,是要和云三爷单独谈些什么。 要说什么秘密的事么?云倾心中雀跃,有几分期待。 云尚书向云三爷招招手,云三爷会意,抱着云倾坐到了身边。云尚书看了眼云倾,微微皱眉,似是嫌她碍势,但云三爷自然而然,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也是无奈,只好附耳小声说了几声话。云倾侧耳细听,他们应试是在说“海运”“福建”“入股”,看样子是云尚书有门路入股海运,这是很赚钱的事,要让云三爷也分一杯羹。 “好,我听叔叔的,稍后便把银票送来。”云三爷想都没想,答应得很爽快。 “你四弟是通过定国公府认识了福建总督,要不然,咱们也没有这样的门路。”云尚书交代,“你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到明年翻一倍也不止。” 十万两银子!云倾惊呆了,心中有狂风呼啸。 十万两银子!天呢,她从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这么这么的阔气,这么这么的有钱! 想当年她可是每个月只能领二两银子的月钱,所有的开销都要从这二两银子里面出啊。 十万两,二两……不行,她简直呼吸不过来了…… 云倾脑子昏昏,两眼痴呆,恍惚中依稀听到父亲的声音,“……四弟是如何和福建总督攀上关系的?”云尚书笑的云淡风轻,“他在定国公府和胡总督的公子一见如故,这几天都陪着胡公子在城中游玩。” 云三爷有些吃惊,“胡总督的公子,是不是有些……有些发福?”犹豫了下,到底没好意思说出“肥胖”两个字,觉得太没礼貌,太伤人了。 云尚书拈须微笑,“胡公子确是有些富态的,和常人大不相同。” 云倾耳边模模糊糊是这样的声音,不知怎地,想纵声大笑。 好啊好啊,这下子热闹了,今晚的柳叶胡同,必将有大戏上演! 第018章 栗承刚偷偷养在金家的那对年方十岁的孩子就是他的心头肉,而福建总督的这个痴肥儿子根本就是冲着这对孩子去的,见不到轻怜和蜜爱,包不到轻怜和蜜爱,哪肯善罢干休?一个是栗侯独子、栗妃宠弟,一个是福建总督爱子;一个是京城膏梁,一个是外地纨绔;他俩若是对上了,定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示弱,到时候栗承刚这个浑人和胡痴肥这色中恶鬼激烈交锋,火花四溅,杀机重重,不死不体,想想就好玩啊。 云倾此时此刻的心情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激流澎湃,奔腾不息。 “潜儿,陪叔叔喝几杯。”云尚书谈完正事,一身轻松,含笑说道。 云三爷兴致也很高,“叔叔,今天休沐,大哥、四弟、五弟应该也在家,不如都叫了来,我们兄弟几个陪你一起吧。” 云尚书慢条斯理拈着他的胡须,“你大哥去同僚家中喝喜酒去了,你四弟今晚大概不会回来,他陪胡公子在城中逛逛。” 合着老大云浛和老四云湍都有事不在家,至于老五云浈,云尚书却是提也没提。 大概云浈这个庶出又没有功名的小儿子在他眼中实在是很没用,无关紧要吧。 “好,我陪叔叔。”云三爷笑道:“叔叔,我先把阿稚送回去,然后再回来陪你,好么?阿稚这孩子不爱闻酒味儿,平时她缠着我不放,若我要喝酒,她便躲得远远的了。”低头看看怀里的云倾,满脸怜爱之色。 云尚书眼中闪过丝兴味,“潜儿待你这小女儿倒很有几分溺爱呢。” 云倾忽然有些不安,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云三爷安抚的拍了她几下,笑道:“叔叔,我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和女儿都是心肝宝贝啊。阿仰阿稚这两个孩子我都是溺爱的,不过阿仰是男子,虽心中疼他,也要求的严些。阿稚是女孩儿家,天性-爱娇,做父母的难免有些娇惯纵容。” “花朵般的孩子,娇惯些也是应该的。”云尚书若有所思,含笑的目光落在云倾柔嫩却毫无表情的小脸蛋上,“潜儿,你带两个孩子回去吧。难得休沐在家,带两个孩子好好玩玩,改天咱们叔侄二人再聚。” 云三爷客气推让了几句,见云尚书执意不许,便顺水推舟的道:“也好,我带两个孩子好好玩玩。阿仰在学里功课很紧,阿稚又病着,我心里也实在放不下他们。改天我陪叔叔好好喝几杯。” 云三爷陪云尚书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出来了。 云倾一直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放,云三爷抱着她,身边跟着云仰,父子三人渐渐走远。 “阿稚,阿稚。”云尚书望着这父子三人的背影,目光有些茫然。 墙角一株六角大红开的正好,品种为纯正的松阳红,树形优美,枝条丰满挺拔,叶片浓绿,花色鲜艳异常,风姿楚楚,国色天香。 “美人胚子,云家竟有这样的美人胚子。”不知过了多久,云尚书怅然转身,一声叹息。 云倾一直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直到回了三房,也不肯放松。云三爷未免奇怪,“阿稚今天跟爹爹这么亲,搂着不放啊。”云倾小脸绷得紧紧的,“爹爹,我不是搂着你,我是搂着很多很多银子,白花花的银子。银子这么好,我当然不放啊。”云三爷不禁粲然。 何氏和云仰当然听不懂,都有些诧异。 云三爷笑,摒退丫头婆子,把今天和云尚书说的话告诉妻子、儿子,却没提具体要拿出多少银子,“……阿稚这小机灵装了个小傻子,把什么都听去啦。不成了,我这个富翁的真面目让阿稚看到了,这还得了。看样子往后阿稚要买什么,做爹爹的都只能答应她啦。”何氏和云仰这才明白云倾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母子二人都笑,“可不是么?爹爹有钱,做女儿的要拿来花用花用,人之常情。” “爹爹,伯伯叔叔也有钱么?咱们云家这么有钱么?”云倾漆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云三爷,认认真真的问道。 “哪会?”云三爷微笑,“咱们云家当然不是人人都这么有钱的。阿仰,阿稚,爹爹有钱,是你们的祖父留下来的啊。” 云仰和云倾都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们的祖父不就是云尚书的兄长么?如果他们的祖父有钱,那云尚书也应该有钱,不应该有差别啊。 云三爷笑,“今儿也是巧了,什么话都让阿稚这小机灵听到了。也好,爹爹就把从前的事全部讲给你们听听。”自己抱着云倾坐下了,让何氏和云仰坐到他身边,讲起一段往事。 云三爷的父亲,也就是云尚书的兄长,名叫云守拙。 君子处世四守:守朴、守拙、守笃、守诚。云家祖父那一辈的堂兄弟共有四人,云守拙行二,云尚书行三,所以分别取名守拙、守笃。云尚书早年间便中了进士,仕途顺利,云守拙却多年科举不顺利,相比较起弟弟,他在功名利禄的道路上可是差远了。 当年分家的时候云守拙和云守笃分到的家业差不多,云守拙是忠厚君子,心肠很软,每每见到有人遇到不幸或急难之事他总爱帮助一二,所以到了后来,云守拙就比弟弟穷的多了。 云守拙二十多岁的时候,偶尔路过河边,看到有一长满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要跳河,忙把这人拦下了。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络腮胡子是本县人,因想着要发财,所以借钱买了货物,跟着一帮海客出了海,想要赚笔大钱。海运的利本是丰厚的,无奈风险也大,他带货的那船沉了,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因此想不开,要图个自尽。云守拙叹息,“你家中有父母没有?有妻儿没有?为着他们也不能自尽啊。我助你些银钱,回家好好过日子吧。”恰巧身边有刚收来的田租,自己留下了数十两留待家人度日,其余的全给了那络腮胡子。 “后来那络腮胡子又到海上贩货了?发财了?”云仰和云倾听得津津有味。 “没那么容易。”云三爷笑着摇头,“你们的祖父救济了他一回,他没发财;后来他又寻了三回死,也是凑巧,全被你们祖父撞见了,每回都救了他,给他钱。咱们说起来容易,救了四回人,给了四回钱,实则他出海一趟便要一两年、两三年,救了他四回,十多年便过去了。” “天呢。”云仰和云倾一齐惊呼。 兄妹二人心中同时起了自豪之感,“祖父真是好人啊。”“忠厚君子,仁爱之心。” 云三爷也很感慨,“是,你们的祖父屡次救济这人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后来这人在海上发了财,拿了十倍的银财来还给你们的祖父。他老人家不肯要,说志在救人,不图利,那络腮胡子也是知恩图报之人,便说这些银子当作本钱,他要再次出海,若赚了大钱,到时候再分给你祖父。你祖父不肯,那络腮胡子说,海上风浪大,若是有你祖父这厚德之人的货物在,海神会保佑整条船都平安归来的。你祖父当时虽觉得他胡说,但见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没有再推辞,答应了他。” “后来很赚钱,是么?”云倾殷勤询问。 “是,很赚钱。”云三爷微笑,“也不知那络腮胡子是怎么一翻十十翻百的,总之最后他交到你祖父手里时是一大笔钱。你祖父性情淡泊,向来不把银钱俗物看到眼里,可是看到那个数字,也是大吃一惊。” “多少钱啊?”云倾眼睛亮晶晶。 “多少钱啊?”云仰也很有兴趣。 “不告诉你们。”云三爷偏偏卖起关子。 云倾喜滋滋的下了地,招手叫云仰,“哥哥,咱们也不管祖父给咱们留下了多少银子,反正以后我要买一堆面具,要买糖人儿,要买各式各样的小玩具,见着什么就要什么。” “我也要。”云仰见妹妹满脸都是笑,自然不会扫她的兴,顺着她的话意往下说,“我要最好的纸,最贵的墨,最有名气的砚,文房四宝全要好的,一样也不将就。” “我要新衣裳!”云倾越说越开心。 “我也要!”云仰笑咪咪。 看到他兄妹二人高兴成这样,云三爷、何氏相视一笑,也是欢喜。 “芳卿,我答应叔叔拿十万两银子出来。”云三爷小声告诉何氏。 “好。”何氏温柔点头。 云家这银子本就是通过海贸赚回来的,入股海运,何氏自然不会反对。 “那你取银票给我吧。”云三爷低笑,“我的钱全归你管,你不答应,我可拿不出来啊。” “这便取给你。”何氏娇嗔的横了他一眼,似是嫌弃他当着孩子们的面,言语神态太暧昧了。 “爹,娘!”云倾颠儿颠儿的跑过来了,堆着一脸笑,甜甜蜜蜜,“娘要给爹爹银票对不对?先给我行不行,我想揣着银票睡一晚,好做个美梦,梦到我很有钱……” “噗……”她孩子气的小模样把云三爷和何氏都逗笑了。 云仰也乐不可支。 揣着银票睡一晚,阿稚真是奇思妙想啊。 本来云三爷对不能陪云尚书喝酒很愧疚,想取出银票马上给他的好叔叔送去的,但是云倾这么一要求,他也就改了主意,捏捏云倾的小脸蛋,打趣的道:“好,那阿稚就揣着吧。阿稚,你今晚一定要做个好梦啊。” “一定,一定。”云倾忙不迭的点头。 给云尚书送银票?不急不急,银票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明天不一定是个啥情形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