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散文集》 第1页 《路遥散文集》作者:路遥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 一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 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 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着想:她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时候,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有其它什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 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黄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走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 “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个他更愿意干的工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爱情呢? 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唿镇压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 “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 “我还能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 四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的双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二 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床铺、炉灶……就是没人! 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的频率。可是,勐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会自己开吗?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恍惚得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朦胧地看见一些晶莹的水珠在眼前滚动,脑子里意识到她大概是在门后边洗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子里去的,只感动走的姿势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点瘸。 “你坐。”她一边背对着他搭毛巾,一边说。 “嗯。” “喝水不?”她转过身看着他问。 “嗯。” “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 他更慌了,两只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盖上乱地搓着;不断地挪动身子,不知怎样坐才恰当。 一只冒气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 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简直像他脸热烘烘的。接着,全身也开始热烘烘的了,甚至两只脚片子都烫得发胀。 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 “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 “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熘墨水点子,倒真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餵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餵猪呀!” 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 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来,递到了他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 他两只手笨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他没有去餵猪——让它暂且饿一会吧!他现在顾不得去餵它们了。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对面的山头。 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颗西红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蹦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蹈),直到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
第2页 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 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山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 【 三 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 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么样的好吃呀! 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给牲口割糙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糙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糙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糙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糙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髮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糙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给他。 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骯脏的小手帕。 她笑着喊:“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 毛巾扔到他的头上。 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 她从他手里夺过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米糰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 “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 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的青糙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 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糙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糙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糙挑进糙房里,然后,就把没出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上山去弄另一回糙——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 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了。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要拼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等数学。除过自修英语,又加了一门日语。 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流子马平竟攻击他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击一个她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同样回获他们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她的爱情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所替代。这反使他更没勇气向她吐露心曲了。他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同时也会毁掉安放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灵。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爱情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他的这种内心经歷的过程像造山时期地球一样,喷发出无数炽热的岩浆,最后激烈的喷发停止,出现了肃穆的高山和庄严的大海。他甚至觉得,这种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要比那说出来的更美好! 四 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亲托他顺来看看她。 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 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 “他叫什么名字?” “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 就是这个张民的到来,勐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关系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亮。在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一点。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 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方有个齐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里的人夏天都爱在这儿洗澡。 他老远看见前面一棵大柳树下坐着张民,像是在看书;走近时,他才听见他是读英文版的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朗读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头,他就不想和他打招唿。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别扭。 他却抬头了,并且笑着说: “很对不起,小芳在下边洗澡,她让我在这儿堵堵人。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她大概很快就完了。” 啊!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他没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头,又来到了那棵老杜梨树下。他坐下来,接着又站起,手使轻地抠着树皮,失神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烈日曝晒下的高原,火辣辣的,静悄悄的。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在阳光闪烁着变幻莫测的色彩。一种空旷和寂寞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扭头朝村里望去,村庄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过谁家的光屁股小孩,扬起了一熘白烟。他突然看见,苏莹和张民肩并肩地从村后的小河边往回走。她好像在梳头,并和张民说着什么。 他的两条腿像谁用棍子勐击了一下,感到绵软。他顺树干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指fèng里淌出了几颗热辣辣的泪珠。
第3页 杨启迪一颗为爱情所燃烧的热腾腾的心,凉了。他断定她的爱是属于这个亲来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现在才冷静地意识到,他那前一段爱情的狂热仅仅是单方面的。他忘了一个起码的常识:爱是两个人的事! 他继而想到,他和张民的风度、气质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张民和苏莹一样,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差别。而他和苏莹的差别仅仅只是这些吗?她父母亲都是省厅局级干部,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工人。虽然她父母亲现在“倒了霉”,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但他通过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亲,他们都是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是打不倒的,他们是好人!但不是“好干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的家庭结亲嘛!爱情可以说比政治更杂!他悔恨自己以前没朝这方面多想,而没头没脑地爱别人,结果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个悲剧。 爱得很深,失去爱后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往一样,但所有的节拍都不协调了。他割糙割破了手指头;读外语时,有时会凝固在一个句子上,怎么也读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太没出息了! 使他更为苦恼的是,苏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有什么改变,还和以往一样令人温暖地微笑,帮他餵猪,甚至把他放在枕边的破衣服拿去fèng好,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并且,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干扰和破坏别人的幸福! 他开始有意迴避她。偶尔不得已见了面,也只是平常地打个招唿。他看到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是多么的惊讶。天啊,你惊讶什么呢? 早晨割糙回来,他不再在菜园边休息了,并且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园里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糙背回饲养室,然后自己回去拿干粮吃。有时,他也忘记了回去吃干粮,就又空着肚子上山去割第二回糙。 这天,他一个人正在饲养室铡糙,突然看见她从院子的豁口处进来了,他赶忙把脸扭到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铡他的糙。 包着干粮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停住手,但没看她,说: “我……吃过了。” “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拿干粮的手也有点抖颤。 他抬起头来,勐地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抽搐着,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泪点。 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的石床上,扭转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打开石床上的花手帕。里边有三张白面烙饼(看来不是出自马平的手)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张白纸里包一撮细白的盐——这是就鸡蛋吃的。 他面对着这些东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从她那里获得爱情,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他怪自己这一段对她太冷淡了!他在心里对她说说:他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对待她了;也入场过上一段时间,等他的心完全平静,他就会和她恢復正常的同志关系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还给她。走到她们前时,听见屋里她正和张民说话,就打消了进她屋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们的前的铁丝上。 他正准备走开,张民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洗脸水,很亲热地问他: “吃饭了没?” “吃了。”他回答,并转脸看了看他。一张热情洋溢的漂亮的脸;刚洗过的头髮,在中午的阳光下乌黑髮亮。他手提着脸盆,似乎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为了礼貌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问“你吃了没有”之类。但不知为什么身子却背转了,脚也开始往回迈动了——他感到这阵儿是身体在指挥思想。 他回去躺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个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 他杨启迪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识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边还冠个“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怎样? 他对当前社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又是什么态度?自从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祖国面临着一个多么严重的时刻呀!虽然人民好像暂时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运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现在正处在两种命运决战的前夕!到处都有激烈的交战——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里,也是这样。而张民属于哪个阵营?在这些年月里,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五 这一天下午,灶房里只留下了张民、江风和他一块吃晚饭。 江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非常亲热、非常兴奋地对张民嚷嚷: “哈,我今天又重学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篇文章,实在深刻!那严密的逻辑,好比无fèng钢管。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我看的搭!” 这位“当代英雄”只冲着张民发宏论,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还机灵的江风,早就嗅出了他深深地爱着苏莹的心思,现在正是利用张民来奚落他的好机会。 谁知张民听他说完,咽了一口饭,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不过,我觉得,马克思和列宁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理论就都是无fèng钢管……” 接着,张民非常熟悉地引证出列宁对宁对有关的这些问题的大量论断,又把张春桥文章中对这些问题的观点抽出来进行了对比。虽然他没对张春桥的文章直接发表看法,结果这一结比,倒好象张春桥的文章是专门批评列宁的。 在江风和张民说话的时候,他虽不看这两个讨论问题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认真地听着。他在心里赞嘆和佩服张民竟把江风所说的“无fèng钢管”弄成了一个到处是窟窿眼的“糙筛子”。如果眼下这些话是苏莹对江风说的,他扬启迪就不光会在心里暗暗高兴,而肯定会高兴得笑出声来。 他忍不住瞥了江风一眼,看见也瘦长的脸阴沉下来。 他刚要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只见江风笑了。这次是沖他来的。 “启迪是我们组的政治经济学专家。小杨,你同意张民同志的这种观点吗?” 这个卑鄙的东西!这哪里是在讨论问题?明明是准备挑起一场他和张民的心灵的决斗!而对一个嗜血的人来说,这种决斗远比肉体的决斗更血腥! 他明白江风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说:平时,你杨启迪大概比张民的观点还要右?!可是今天不见得吧?他夺走了你的爱情,你现在不借题发泄一点什么吗? 江风断定他会进改张民,而且会十分恶毒,但他错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恩怨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践踏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一样。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苦,而这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在微笑着看他,似乎在他张嘴she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的人。 他的子弹she出来了,没飞向张民,却直向江风she去: “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下掉下来,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 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往门外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的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 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糙地上坐下来,青糙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糙精噙在嘴角,仰靠在糙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艷艷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唿应着。孩子们在村道上,热烈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折喜悦。 村子里瀰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糙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 凉慡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唿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煳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同时,小河的喧譁声高涨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 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 一种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由这爱而激起的汹涌澍湃的热情,在杨启迪的胸膛里鼓盪起来。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现代人,想想无数没有在大地上留下姓名的战士,把自己的头颅和一腔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们之中有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十几年头,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没有过甜蜜的爱情生活,而把所有的爱情都献给祖国的吗?他从小就立下那么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实的脚印。可是现在,他怎能为了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下去呢?有什么可苦恼的?为什么一定要苏莹做自己的爱人?原来纯洁的同志关系不也很好吗!
第4页 没有任何理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糙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 他拿起糙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糙。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糙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 月亮升高了。全村的公鸡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六 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唿唿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唿啸,天崩地裂…… 他惊醒了,勐地坐起来。窗户纸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 他跳下床,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他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些牲口。这样大的暴雨,饲养室的顶棚会不会漏水? 他从墙上摘下一顶糙帽扣在头上,冲出了门;刚出门,又把糙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顶)。 他撒开腿,闭着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通向菜园的水渠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他正跑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弯下腰看,原来是苏莹——她正在坐在水渠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水渠里的洪水阻挡到崖坎下去,水流冲击着她。她两只手揪着渠沿上的糙丛。她喊:“快到崖下把我的铁杴拿上来!真该死!我的铁杴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纵身跳下去。真险,脚片子离杴刃只差几寸远!他吐了一下舌头,赶忙把杴抓起,从前崖衅上爬上水渠,飞一般在渠岸上豁开一道口子,喊:“你起来吧!” 她跟着水过来了,浑身上下全是泥,泥脸上一双黑眼睛汪着泪水,说: 我来迟了!几畦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黄汤灌了……你是去饲养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他听见自己的声调有点硬。他很快转身向饲养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冲进饲养室的院子。他从石槽子翻进了棚圈,摸了一把脸,仰头看顶棚,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赶忙从牛马中挤出来,顺棚角的一棵老椿树爬上棚顶。 密集的雨点在棚顶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么堵塞呢?他上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还没塞住。不过,只差一点了。他又把长裤脱下来,塞了进去。仔细看看,这下塞好了。 暴雨来得勐,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有村子下边河道里的山洪怒吼着。他抬头望望,远山还在雨雾迷濛之中,近山已经露出了面目:庄稼和树木青翠碧绿;米黄色的土地变成了一片褐色。对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出的干土,像黄布上的一块白疵点。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河道里传来片嘈杂的人声,夹尖锐的惊叫声、吶喊声,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他赶忙把杴搁进糙房,拔腿向河道里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河畔上站了许多人,都朝河对岸扬着手,唿喊着什么。河道里,山洪供一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在波山浪谷中时隐时现。 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卷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 他来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见,在对岸大河与小可的汇流处,有一块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着向只羊和一个人。两道河的水都在上涨着,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们。而在他们的上边,却是悬崖峭壁!他继而看见,在三角洲上边的悬崖上,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竟然挤了一群羊!他猜测是那牧羊人把羊人把羊一只一只扛上去的。 他的猜测没错!他看见那人又扛起一只羊,往土台子上送。 河水在继续上涨着,远远看起来,那个小三角洲已经不存在了。 “别管羊了!别管羊了!” “赶快往上走嘛!哎哟哟……” 人们在紧张地向对岸唿喊着。但那人继续往上扛羊。 杨启庙和大家一样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对那个把集体财产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人,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谁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产队所有拦羊的人都是些老汉,而老汉哪有那么大的轻把一群羊一个个扛上那个土台子呢? 他打问周围的人,才知道:那是张民! 原来,张民好奇,想学拦羊,已经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几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让他一个人去试试的。 当他知道这是张民的时候,眼光赶忙在人群中搜寻起苏莹来了。 看见了!她正站在河边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髮——实际上是把一绺头髮抓在手中揪着。 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 他身板僵硬,山羊鬍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黄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了。 他的嵴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勐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树,而被洪波巨浪捲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剎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 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 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黄泥煳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交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 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时,他就着水势,勐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慄,竟然把右腿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復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勐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 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 他仰靠在雪白的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第5页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she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 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髮,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 “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 “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 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情来了。” 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 她翻出了一个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把笔记本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他激动地翻着纸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到这么厚厚的一本!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 当得到一种社会荣誉时,自己内心总是很惭愧的。在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祖国西部黄土高原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和未被开垦的土地,土地上弯腰躬背的父老兄弟……正是那贫瘠而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作品。他们是最伟大的人,给他们戴上任何荣誉的桂冠都不过分。但是,他们要求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默默无闻地,永恆的劳动和创造。 正因为如此,我在荣誉面前感到深深的惭愧。 正因为如此,我在这惭愧中不由深深地沉思。 是的,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值。歷史用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 写小说,这也是一种劳动,并不比农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贵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劳动者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劳动者一併去热烈地拥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也终归是死的。 劳动人民的斗争,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矛盾和冲突,前途和命运,永远应该是作家全神贯注所关注的,不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语,结果只能使读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 生活和艺术都在发展,就我自己来说,无论是在认识生活或者表现生活方面,都感到越来越无能。但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不管有无收穫,或收穫大小,从不中断土地上汁流浃背的辛劳;即使后来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我愿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我已经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夜晚,制造过一片又一片文字的废墟,但我仍然愿在这废墟中汁流浃背地耕种。我相信这样一句名言:人可以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路遥小说选》自序 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关系,我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小说作吕挑拣出一部分,编成了这本选集。通过这本书,读者大约可以看出我十来年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弯弯曲曲的爬蜒痕迹。这些作品都没什么改动,保持着初发表时的面目。之所以这样,并非这些作品没有可修改之处,而是我常常没有能力这样做。我感到,如果在总体上不能復原当初创作时的那种心理状态,即使后来想弥补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于疤上补疤,因此也就放弃了这种应该而且必需的努力。 我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于陕北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在农村长大并读完小学,以后到县城读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农村和县城度过的。十七岁之前没有出过县境。中学毕业后返乡劳动,并教过农村小学,在县城做过各式各样的临时性工作。一九七三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一九七六年大学毕业后来到省城的文学团体工作。一九八二年成为专业作家。我的生活经歷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举动的印记,因此也明显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 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只是像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这无疑影中央委员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覆耕耘,才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 我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社会经歷了持久广泛的大动盪,城市与城市,农村与农村,地区与地区,行业与行业,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或返乡加入农民的行列,使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内容。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来,是那么突出和复杂,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 无疑,我国当代现实生活迅勐而巨大的发展,使得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复杂。骤烈的社会改革,已经使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闭的天地了。它们还将会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的界线甚至会变得模煳不清。试想,假如黄河和长江交汇在一起奔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这会是一条新的江河。这时既有黄河,也有长江,但这无疑会是一条既非黄河也非长江的新的更加宽阔而汹涌的江河。我们所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生活的总面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面对着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国怀着胆怯的心情,在它迴旋的浅水湾里拍溅起几朵水花,而还未敢涉足于它那奔腾的波山浪谷之中……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线上去搏击一番呢?柳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着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 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蹟,但仅仅那些残廊断柱就够人惊嘆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盪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摺。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着,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緻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採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she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偷看到的。
第6页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歷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歷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歷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他决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錶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歷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 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或法国农业的歷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着名的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 致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 你们优秀的文学传统曾对我的生活和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由此,我始终对你们的国家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的小说《人生》被你们译成俄文出版,我深感荣幸。藉此机会,我谨向闻名于我国的青年近卫军出版致以崇高的谢意。许多中国读者都知道,h·奥斯特洛夫斯基着名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是在这一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对我们来说极其珍贵。你们可以想到,此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附:《人生》俄译本后记 〔苏〕谢曼诺夫 还在我去中国旅行这前不久,我在莫斯科就拜读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那时就知道,路遥是“文革”之后登上文坛的中国作家。中篇小说《人生》是他在中国引起热烈反响的第一部较大的作品。这篇作品最早把注意力引向对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的描写,反映了当代尖锐的生活冲突,围绕这部中篇小说,无论在读者中间,还是在评论家中间,都引起了争论。但是,争论的最终结果是新作者被承认了,而且成为一九八三年度全国文学评比的获将者之。 以后,我看到过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国放映,电影是感人的和富有特色的(特别是对农村婚礼的精彩描绘),但是,中篇小说始终揭示了社会冲突,在描绘否定人物、反映城乡生活中展开。最后,我在中国和作家路遥本人会见了,他是一位纯朴的、同时又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思索的人。作家本人比我想像的要稍稍老一点,他已经是陕西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个陕西是中国北方的一个省。而这个北方已经为中国和全世界输送了许多优有的散文作家,例如赵树理,他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和其他一些描写中国农民的作品在我国已广为人知了。 更有意味的是,路遥不久之前写成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一九八六年推出第一部)也是献给农村的。这部长篇小说使读者转向“文革”时期。作家赵树理正是在这个时期被迫害致死的。作者对歷史现实进行了广泛的概括,积极地运用了民族传统。同时,路遥既和欧洲文化,也和俄罗斯文学遗产联繫着。 现在,中国的社会生活正在发生着广泛的变化,吸收欧洲文化已是一个现实问题,而路遥的思想是特殊的,他认为创作自由和民族责任感对于一个作家同等重要:“我们不能容忍社会上的某些低级的审美观点”,“作家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一旦消极地对待劳动人民,那么,我们的作品就会成为无根的糙。” 人这里流露出路遥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民族的根首先在农村。中篇小说《人生》像中国当匠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在这一点上,接近我们的“农村”散文。作者没有把农民理想化,既写他们热爱劳动、俭朴和正直,同样又写出他们缺乏文化、怯于和乡村领导干部斗争。正是这些农民——藉助各种必要的条件——终究成为中篇小说里道德原则的荟萃所在。 近来年,全面的“寻根文学”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但是,这并不完全是路遥向我们提供的内容,而更准确的是以中国乡土主义或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精神对古代和原始力量的理想化。路遥带着谴责的态度谈到这种文学:“令人费解的是,为了‘寻根’,是不是要号召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深入到‘原始森林’里去。” 当然,年轻作者的中篇小说是在中国文化长期衰退的时期以后写出来的。因而,中篇小说无论在艺术思想发展方面,或者是在风格表现手法方面,都绝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人生》以对中国当代文学不寻常的关注热情,在十分温柔的形式里所传达的鲜明的社会性而吸引着人们。中国的评论家不是毫无缘由地说道:“中篇小说描绘出复杂的生活冲突。城市和乡村,社会和家庭,奋进与沉沦,希望和悔恨,爱情和苦闷交相错综在一起,而所有这些都是在当代社会生活真实的画面里展示出来的。” 作家的劳动 我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劳动歷史并不长,这里所谈的只是一些肤浅而零碎的认识。 一个人想搞创作,一开就想接触一些创作方面的理论和技巧,这是必要的。但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往往容易被忽视,这就是: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文学创作这种劳动。 搞文学,具备这方面的天资当然是重要的,但就我来说,并不重视这个东西。我觉得,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 从工作特点来看,作家是个体劳动者。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不能指靠别人来代替。任何外在的帮助,都不可能缓减这种劳动的内在紧张程度。有时候,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篇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片。时不时会垮下来,时不时怀疑自己能否走到头,有时,终于被迫停下来了。这时候,可能并不是其它方面出了毛病,关键是毅力经受不住考验了,当然,退路是熟悉的,退下来也是容易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困难击败了,悲剧不仅仅在这个作品的失败,而且在于自己的精神将可能长期陷入迷惘状态中,也许从此以后,每当走到这样的“回心石”面前,腿就软了,心也灰了,一次又一次从这样的高度上退下来,永远也别指望登上华山之巅。遇到这样的情况,除过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跋涉,要想有所收穫,达到目标,就应当对自己残酷一点! 文学创作的艰苦性还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简单的创造都要比复杂的模仿困难得多。平庸折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而任保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 为了适应这种艰苦的、创造性劳动的需要,我们必须一开始就培养自己的优良品质。 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一个软弱的人不能胜任这个长期艰苦的劳动。性格的坚定是建立在信仰的坚定这个基础上的。 一个人要是对社会、事业等等方面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定的信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的坚定性。而一个经常动摇的人怎么可能去完成一项艰难困苦的事业? 性格也不完全是天生的,主要是在长期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我们不仅应该在创作实践中,更重要的是应该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寻找困难,在不断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锻鍊自己的性格,不要羡慕安逸和乐,不要陶醉在一时的顺利和胜利中,我们应该不断地强迫自己自找苦吃。 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艺术作品都是激情的产物。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热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当然,这种热情决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冲动。它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过入艺术创造的具体过程中,应该用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作一样,得把烧红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不管怎样,作家没有热情是不行的,尤其是在个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更需要对生活抱有热情。 应该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如果说,一个人的进取精神是可贵的,那么,一个人的自我反省精神也许更为可贵。尤其是搞创作的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品质。一个对自己经常抱欣赏态度的作家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应该经常检讨自己,要有否定自己的勇气。有些人否定别人很勇敢,但没有自我否定的力量,而且对别人出自诚心的正确批评也接受不了,总爱上别人抬举自己。人应该自,但不要连自己身上的疮疤也爱。要想成就自己的事业,就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检讨,真诚志听取各种人的批评意见;即使别人的批评意见说得不对,也要心平气静地对待。好作品原子弹也炸不倒,不好的作品即使是上帝的赞赏也拯不了它的命运。这个真理不要光拿来教育别人,主要教育自己为好。
第7页 总之,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艺术创作这种劳动的崇高决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人所从事的劳动高尚。它和其它任何劳动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像土地一样的贡献。传大的歌德曾经过样说过:“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的财富却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劳动者更高的精神境界,愿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句话。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我感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和另外几位尊敬的同行,就我个人而言,获此殊荣并不平静。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朋友本应该当之无愧地受这一荣誉。 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歷史眼光的审视。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cháo艺术思cháo风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竣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fèng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困难中,首先得战胜自己。 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劳动的孤立。许多同行和批评界的朋友曾给过我永生难忘的支持和透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作品只是顺从了某种艺术风cháo而博得少数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广大的读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数作品只有经得住当代人的检验,也才有可能经得住歷史的检验。那种藐视当代读者总体智力而宣称作品只等未来才大发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众保持心灵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这样写或那样写,顾及的不是专家们会怎样说,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读者的感应。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摈弃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从读者的审判。 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间可能瞒过批评家的耳朵,但读者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炎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这膛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歷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那种在他们身上专意寻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种浅薄的眼光。无经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住社会生活歷史过时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价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据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伟大歷史的劳动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几个新的和古老的哲学家那里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动者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会及谢望新,《黄河》文学杂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部及叶咏梅,特别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从书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 生活咏嘆调(三题) 小镇上 吉普车在咸榆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过冬日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军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黄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的闪闪发光。因为种种原因,他二十的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化的炮兵师的政委。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但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现在他又终于看见了这亲受的土地。黄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的狗娃——大马河川卧牛沟高老大的五小子……“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对军分区派来送他的小车司机说,两只眼仍然贪婪地扫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计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勐一怔。 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 你一定主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 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车,走过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桥,来到了镇子上。 他先静静地立在街口,望着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镇,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 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迈着军人矮健的步伐穿过街面,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 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补疤的铺盖,从僻远闭塞的大山里走到公路线上,躲避汽车像躲避怪物一样。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对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 你记得在这里整整上过两年学——五年级生六年级。当时父母有病,家里连你一共八个孩子。你是勉强支撑着来这里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顿只能喝一碗稀煳煳高粱汤;身上常常连一分钱也没有……一阵电铃声。 电铃?不是钟声吗? 他笑了,朝校园里望了望。过去那些破破烂烂的窑洞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砖瓦盖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树还在,只不过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铁钟不见了。但他依稀还听见那“当!当!”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年人用沙哑的嗓门从遥远的过去向他亲切问候。 学生娃娃们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汇聚在大操场上。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喧闹的海洋。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会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就离开了校门口。 他然后又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墙根下瞅着,似乎在灵找什么。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洞! 说真的,无论是当兵前还是当兵后,他都爬过或钻过各式各样的洞——土洞,桥洞、涵洞,石头洞……但没有一个洞能留在记忆里——有什么必要记住这些呢?但这里的那个水洞他却没有能忘记。 他一边走,一边像侦察兵似的搜索着那个已属于遥远记忆中的遗蹟。他刚才在车上那勐地一怔,正是想起了这个洞。 他现在停车来到这里,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这个地方的。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有些可笑。 但有些个人的内心隐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着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那人洞,那个在下雨天把校园操场上的积水排在墙外的骯脏的下水洞。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当年低矮的土围墙改换成砖砌的高墙。但这个洞几乎还原样地保存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剎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这是小镇上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学生们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戏的时候留在校园内,以便把这里变成剧场,因为镇子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块平坦地方了。当然还可以进去,但得买票。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被剧团掏钱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土墙里面也有同样的大汉们回巡视,以防不良之徒越墙而过。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跟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身上只有一毛钱,还是一张菜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譁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捺拨着你的心。你看不见这一切。如果你当时是大人,我也许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岁,像所有和你同龄的孩子一样神往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所。……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洞。悄悄地从那洞中钻进去,不就到操场上了吗? 唉,我当时曾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从眼前这个洞里爬进去的呀!洞里又黑又脏,手上似乎都煳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灾难在我从洞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熘掉过时,那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就这样,我被那无情的手从洞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我立即认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据说他可以把刚开膛的猪板油生吃三斤。 “你这个混场的贼熘子……”焦二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一边兴奋的嚷嚷着,似乎像一个求功心切的勇士终于活捉了一个俘虏。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交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我交给校长本人不可!
第8页 一切都完了!我将在同学中间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人,而说不定学校还会要把我开除的。天啊,我怎有脸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脸见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这无情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熘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 “焦二,你又造什么薛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小子不买票,从水洞里钻进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 “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吹着,甚至给包上唾了一下。 他开始巴咂着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洞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在朦胧的蒸气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针”。 “你是镇子上谁家的娃娃?” “我不是镇子上的。我是乡里来的。” “哪个村子上的?” “卧牛沟的。” “念书娃娃?” “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裤子都露着肉……”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母性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煳了的我眼睛……他用模煳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大嫂的声音——“不要给学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猪油把你的心煳成了猪心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猪嘴碰上个狗獠牙,焦二碰上个母夜叉……”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你这个小子还站着干什么?去吧……”羞耻、悔恨、感激、甜蜜……这种种情感涌上了人的胸腔,涌上了你的喉眼。你手里捧着那一个热腾腾的菜包子,转身就跑开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戏呢?你从那个土豁子里跑出来,又重新踯躅在了街头上。你不知该哪里去。你觉得你有许活想给世人说,但又不知你想说什么。总之,你真想亲吻这破烂街道上的一切呀……政委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黄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哦,我故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买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单年……我对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多么深切的眷恋和热爱! 就是焦二大叔那只揪过我的耳朵的手,现在对我来说,也像卖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样温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温热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头担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让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乡那热辣辣的惩罚……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洞投去最后的一瞥,就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一个卖零吃的摊子前。这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四起。有卖凉粉的,有卖油糕的,有卖棕子的,有卖扁食的……卖包子的尼? 他终于发现了她。这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问:“多少一个?” 姑娘立刻热情地招唿道:“七分钱一个,不要浪票,喷香! 你要几个?” “你妈妈是干啥的?他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干部,我是待业青年……你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子,重新穿过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桥,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机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着了。 他敏捷地上了车,用胳膊肘轻轻碰醒了小伙子,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菜包子,说:“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机说不饿,把包子塞进挎包里,就立即踩动了离合器。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黄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奶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情! 杏树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髮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协…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校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噹响。不用说,我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单单一个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嵴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嵴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玻”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 “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fèng。”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里穿线。 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 “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 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干上哭了。
第9页 小萍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给fèng屁股后面破了的裤子,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得喊叫起来,她却在后面咯咯地笑着,说:“快完了……”鼓弄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她fèng完了。我用在后面摸了摸,已经不露肉。 她像没事似的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青杏说:“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现在咱们回吧?”她对我说。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沖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叮咛:“你快回来!”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头,望了望绿叶间那颗颗毛茸茸的青杏子。 尽管我不太会上树,但我还是挣扎着往这棵杏树上爬去。 我勉强上去,刚摘了一颗杏子,由于脚没站稳,一下子从村对上摔下来了。 我跌倒在地上,听见屁股后面“嘶”的一声。天啊,刚刚fèng住的裤子又一次破了! 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双眼。这次使我伤心的是,我无法是手中的这颗杏子送到小萍手里了。正是为了报答她,我才冒险上树的。现在总摘了一颗杏子,但付出了裤再一次被扯破了代价……我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决定非把这颗杏子送给她不可。 我于是硬着头皮从山里下来,磨蹭着来到学校下边的小河边。 我看见同学们正在院子里大扫除。我不敢上去。 我突然看见小萍到院畔上来倒垃圾。她也看见了我,喊:“你快回来!” 我没动。 她站了一会,看我这样子,就从小路上转下来了。 她站在我面前,问:“你怎不回去?” “给!”我把那颗杏子递到她面前。尽管这杏子已被我的汗手弄得又脏又黑,小萍还是惊喜地一把夺过去,扔在自己的嘴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酸酸的……咱们回……”“我回家呀……”“现在还没放学呢!” “我的裤子又扯烂了……”我说完,掉转头就跑,并且没忘了用一只手过去遮住我的不幸的屁股蛋……从那以后,我和小萍之间就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友谊——一个富足人家的女儿和一个穷人家孩子的友谊。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这一切,只是感动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 她以后在学校经常找我玩,使旁的学生感到“眼红”。她甚至带我去过他们的家。我当时没学过更多的形容词,只学过一个“金碧辉辉煌”,我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家。她母亲是个非常厚道的人,曾经给我fèng过一身崭新的卡叽布衣服。 当我把这身新衣服穿回家以后,我父母都以为我是在外面偷的,一个开口就骂,一个出手就打。当我掉着眼泪说明实情后,我父母亲也大受感动,嘴里喃喃地念叼说:老王一家人真是些善人。可就是没生养下男娃。他们这样修行积德,老天你一定会让这家人添个男叮噹时我也曾祈告过老天爷,就像我父母亲说的那样,让小萍她妈再给她生个弟弟。可后来也没有生。现在想起来这有多么可笑……一年以后,小萍突然离开了村子。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听说她父亲报名去支援西藏,到一个叫日喀则的地方去工作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后来上高中二年级时,听说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在这以后,我也考上了西北农学院,专攻麻业专业,后来又留了校,当了讲师;以后又当上了副教授……副教授立在这杏树下,望着绿叶间那毛茸茸的青杏,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里滑了出来。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忧伤,为了那又酸又甜的回忆,他微笑着哭了。此刻,他似乎又听见了那欢乐的、稚气的歌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再见,小萍。实际上,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我永远记着你——我少年时期的伙伴!你知道吧?我现在就立在这棵我们曾共同喜爱的杏树下——我为我补过破裤子的地方,向你致遥远的祝福。我相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我们生命的根和这杏树一样,都深扎在这块亲爱的黄土地上。这里使我们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从而也使我们对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热情,永远朝气蓬勃地迈步在人生的旅途上……他用手绢沾了沾眼睛,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笨拙地攀上了这棵杏树。他摘了一颗青杏,又从树上熘下来。 他把这杏子扔嘴里,细细地品尝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别了这杏树,走下山来。四月的风轻轻抚摸他夹杂几根白髮的头,抚摸他留着泪迹的脸颊,抚摸他那颗孩子一样的心……医院里马老头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裤,像个要去参加什么盛典的首长。其实他只是市上一个小单看门房的极其平常的老头。以前他是个工人,后来退休了,闲得呆住不住,就找了个看见大门的差事。一月前,他脸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来以为是恶性的,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良性的,老头的心才平实了一些。不过,医生说要动手术。动就动吧,听说这是小手术,用不多长时间就好了。 这不,现在已经好了。 这位穿戴得象首长一样的看门房老头,这时正向同室的病友们作告别。他高兴,大家也为他高兴。他和众人一起又说又笑,平日寂静的病房一时起了一点小小的愉快的波澜。那位在靠窗户边为一个重病号餵药的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也宽容地没有制止这种显然不合理会规程的行为。要不是平时,她会严肃地对大家说:“请同志们不要大声喧譁……”他现在甚至还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马老头。 这时候,老马头的儿子小马正在床边边收拾他父亲的东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风雨衣,显得健壮而潇洒。他一声不吭,只是有条有理地把他父亲的零七碎八归扰到两个提包和一个大网兜里。 他父亲和别人又说又笑地道完别,就回到他的病床前,惊讶地对儿子说:“你已经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镜子装进去了没有?” “镜子?”儿子困惑地看着父亲。他并不知道父亲每天都拿这宝贝小圆镜看自己动过手术的容貌。 马老头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个小圆镜。儿子正要拿过来装进提包里,他父亲却举起这小圆镜,又一次认真地从不同的角度照了一会自己的尊容,然后嘆了一口气,说:“唉,留下了一片疤……”“总比一个瘤子好看了。再说,你又不去当电影演员。”他儿子说。 病室的人“轰”一声笑了。马老头也不好意思摇摇头笑了。 那个刚给病人餵完药的女护士,惊异地回过头来,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个灰谐的青年。 老马父子对于室内一切作了一次最后的审视,然后就要动身走了。但小马却对着那两个大提包和一个大网兜发愁地说:“自行车最多能带两件……”在他这样说的,那位女护士走过来,说:“你可以把网兜放到这儿,完了你再来龋”小马于是就把那网兜交给了她。女护士提着就走了。 这爷子俩随后也就举手一边给病室的人打招唿,一边倒着退着出了房门,走了。 这一切极其平常。 但也有一点小小的不解之处,不妨在这里提一提:老马的那个大网兜本来也可以放在这病房,然后他儿子再来取也可以。老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处多时,难道他们还能偷了他的东西不成?这一点那位女护士应当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个网兜提到她那里去。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这个小小的生活的疑点,似乎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 即使一个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会留意到这种日常的琐事包含着什么竽要的内容。 这个小故事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我为什么把这个网兜提到这里来呢?她站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准确地说是她的心理状态。 说起来也真有点奇怪。就是因为那小伙子对他父亲说过那么一句诙谐的话,就惹得她动了某种难言之心。这进而又立刻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想和他认识,想和他们往,想和他……我这样是怎么啦?正常还是反常?应该还是不应该?对还是不对?她不停地问自己。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自己。总之,虽然她根本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脸上也没仔细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气质的人。这真有点奇怪。奇怪吗? 她想: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一个轻浮的人。随便怎样去评价我吧,从我内心上说,我对生活是严肃的……她提着这个网兜,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犹豫的片刻,就又退出来,径直向三楼她的宿舍走去。 她进了自己的宿舍,不知为什么把那网兜里东西一件件掏出来,分别放在了几个地方。 这实际上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又似乎包含了一种精心的盘算:这样,在那小伙子来取东西时,就不可能一把提着就走了。她也许可以利用重新收拾这些东西的机会,和他谈几句话,至于她把人家的东西掏出来和散在她的房间里会引起他的什么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动机。 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一切之后,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从楼上下来,重新来到护士值班室。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随手检起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 他推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去取那个网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并不在本市工作,因为父亲出院,他才赶回来他办理这些零碎事的。按说,他今天下午就应该回单位去。算来算去,只剩六七个钟头了。在这期间,他应该把所有应该办的事都办好。父亲虽然性格乐观,但终究已一大把岁数,况且就他一个人过日子。 他把车子在医院的大院里存好,径直向住院部走去。脚步在匆忙中带着一种敏捷和矫剑他进了楼道,看见那位女护士正在值班室门口专心地看杂志。她显然没有看见他走进来。 他正要打招唿,那位女护士却说:“噢,你来了……”她怎么看见我来了?她的脸明明被杂志遮着……“麻烦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气地说。
第10页 “别客气。”她合住那本杂志,起身进了值班室。 他跑进去,准备去拿那网兜。 她把杂志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子去说:“网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说完就在前头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后边,穿过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上。 在上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突然想:她为什么不把那个网兜放在一楼的值班室,而放在楼上她的宿舍呢?是医院有规定?这不大可能。那么……已经到她房门口了。她开了门,热情地招唿他进了宿舍。 进了宿舍以后,她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先坐坐,我给你收拾一下收拾?他发现他网兜里的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间的各处。 她开始一件一件往网兜里收拾。 他坐下来,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这样?难道需要这样? 他的思绪顿时像一堆麻一样乱。 他进而发现,桌子上搁两个茶标,而且里面都放好了茶叶,但没有倒水,看出这是一个精心的待额准备。待客?是他吗?这真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网兜,转过身叫道:“噢,我看! 让你干坐着!叫我给你倒水!”她麻利地提过暖水瓶来,给两个茶标里注满了开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说:“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有点红,面对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标抿了一口,同时也劝他说:“你喝点水吧……”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种温馨的、别扭的气氛,登时使他敏感地意识到他已经央临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了。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也许太粗暴了,而稀里煳涂坐在这里又是……没个合适的形容词……生活,生活,常常这么地难为人! “你在哪儿工作呢?” “煤矿。” “煤矿?” “噢。” “远吗?” “离这儿二百里路。” “搞技术还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像个工作。” “那工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们习惯认为工人都是一些粗壮的、粗鲁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矿工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没有开化的野蛮人,喝酒,说粗话,打架……”“呵呵……你真会说话。我可并不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工人,更不要说像个煤矿工人了。”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许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矿的井下工。” “听说煤矿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听说煤帮工人成家困难?” “是的。” “现在许多女的都很世俗,认为只有找大学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实,照我看,一个家庭美满与否,根本不在于你找个什么职业和职位的人。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噢,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你们还读文学书?” “工人怎么连书都不读了呢?就说我们同代人吧,其实矿工中许多人读的书并不比社会上其它行业的青年人少。他们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地下,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狭校甚至我敢说,在外人不太知晓的这个世界里,有许多极其优秀的人……这无法给你更详尽地解释……”“那么你喜欢《安娜》中的哪个人物?” “比较而言,我喜欢列文。” “我喜欢吉提……你那样斜着身子坐不舒服……”“对不起,我的腰有点毛玻”“怎么?”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点伤。” “噢,井下一定危险?” “是的。经常有负伤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准备调一下工作吗?” “不。尽管那里很苦,并且有死的危险,但我已习惯我的工作。当然更主要是,我也热爱我的工作。” “……我没有猜错你。你是一个不太平凡的人。” “谢谢你。这际上我再平凡不过了。” “我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认为人是个英雄或模范。” “我知道这一点。” “允许我说句玩笑话,像你这样的煤矿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会有人……”“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虽然出身干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当干部,但她对我的感情始终如一……”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来,去收拾刚才已经快要收拾好的网兜。 他也站起来,将深沉的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单纯,只有无边的大海和无边的蓝天。水和天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网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她拿出一个小纸盒,塞在那个网兜里,然后就郑重地把这一嘟噜东西给他。 他瞅了一眼那个小纸盒,说:“这是?……”“这是新出的一种特效跌打丸,对你的腰伤肯定管用。” “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说。 他没有拒绝。 他们相跟着下了楼梯,穿过楼道,穿过院子,一直到医院的大门口。 两个相互间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样亲切地道了别,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了…… 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词 非常感谢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们几个人。本来,还应该有许多朋友当之无愧地集成受这一荣誉。获奖并不意味着作品的完全成功。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的劳动成果不仅要接受当代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歷史眼光的审视。 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荣誉,更重要的是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我国各民族劳动人民创造了辉煌的歷史壮丽的生活,也用她的辱汁育了作家艺术家。人民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牟把握社会歷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歷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 谢谢。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我感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和另外几位尊敬的同行,就我个人而言,获此殊荣并不平静。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朋友本应该当之无愧地受这一荣誉。 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歷史眼光的审视。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cháo艺术思cháo风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竣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fèng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困难中,首先得战胜自己。 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劳动的孤立。许多同行和批评界的朋友曾给过我永生难忘的支持和透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作品只是顺从了某种艺术风cháo而博得少数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广大的读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数作品只有经得住当代人的检验,也才有可能经得住歷史的检验。那种藐视当代读者总体智力而宣称作品只等未来才大发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众保持心灵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这样写或那样写,顾及的不是专家们会怎样说,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读者的感应。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摈弃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从读者的审判。 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间可能瞒过批评家的耳朵,但读者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炎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这膛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歷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那种在他们身上专意寻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种浅薄的眼光。无经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住社会生活歷史过时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价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据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伟大歷史的劳动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几个新的和古老的哲学家那里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动者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会及谢望新,《黄河》文学杂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部及叶咏梅,特别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从书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
第11页 作家的劳动 我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劳动歷史并不长,这里所谈的只是一些肤浅而零碎的认识。 一个人想搞创作,一开就想接触一些创作方面的理论和技巧,这是必要的。但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往往容易被忽视,这就是: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文学创作这种劳动。 搞文学,具备这方面的天资当然是重要的,但就我来说,并不重视这个东西。我觉得,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 从工作特点来看,作家是个体劳动者。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不能指靠别人来代替。任何外在的帮助,都不可能缓减这种劳动的内在紧张程度。有时候,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篇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片。时不时会垮下来,时不时怀疑自己能否走到头,有时,终于被迫停下来了。这时候,可能并不是其它方面出了毛病,关键是毅力经受不住考验了,当然,退路是熟悉的,退下来也是容易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困难击败了,悲剧不仅仅在这个作品的失败,而且在于自己的精神将可能长期陷入迷惘状态中,也许从此以后,每当走到这样的“回心石”面前,腿就软了,心也灰了,一次又一次从这样的高度上退下来,永远也别指望登上华山之巅。遇到这样的情况,除过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跋涉,要想有所收穫,达到目标,就应当对自己残酷一点! 文学创作的艰苦性还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简单的创造都要比复杂的模仿困难得多。平庸折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而任保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 为了适应这种艰苦的、创造性劳动的需要,我们必须一开始就培养自己的优良品质。 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一个软弱的人不能胜任这个长期艰苦的劳动。性格的坚定是建立在信仰的坚定这个基础上的。 一个人要是对社会、事业等等方面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定的信仰,也就不可能具有性格的坚定性。而一个经常动摇的人怎么可能去完成一项艰难困苦的事业? 性格也不完全是天生的,主要是在长期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我们不仅应该在创作实践中,更重要的是应该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寻找困难,在不断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锻鍊自己的性格,不要羡慕安逸和乐,不要陶醉在一时的顺利和胜利中,我们应该不断地强迫自己自找苦吃。 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对生活无动于衷的人是搞不成艺术创作的。艺术作品都是激情的产物。如果你自己对生活没有热情,怎么能指望你的作品去感染别人?当然,这种热情决不是那种简单的感情冲动。它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过入艺术创造的具体过程中,应该用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作一样,得把烧红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不管怎样,作家没有热情是不行的,尤其是在个人遭到不幸的时候,更需要对生活抱有热情。 应该有自我反省的精神,如果说,一个人的进取精神是可贵的,那么,一个人的自我反省精神也许更为可贵。尤其是搞创作的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品质。一个对自己经常抱欣赏态度的作家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应该经常检讨自己,要有否定自己的勇气。有些人否定别人很勇敢,但没有自我否定的力量,而且对别人出自诚心的正确批评也接受不了,总爱上别人抬举自己。人应该自,但不要连自己身上的疮疤也爱。要想成就自己的事业,就要不断地进行自我检讨,真诚志听取各种人的批评意见;即使别人的批评意见说得不对,也要心平气静地对待。好作品原子弹也炸不倒,不好的作品即使是上帝的赞赏也拯不了它的命运。这个真理不要光拿来教育别人,主要教育自己为好。 总之,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艺术创作这种劳动的崇高决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人所从事的劳动高尚。它和其它任何劳动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像土地一样的贡献。传大的歌德曾经过样说过:“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的财富却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劳动者更高的精神境界,愿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句话。 病危中的柳青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严重的哮喘使得他喉管里的出气像破风箱发出的声音一,让站在他面前人也压抑得出不上气来。胸脯是完全塌陷下去;背却像老牛嵴背一般曲折地隆起来。整个身子躬成了一个问号。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一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杆一般纤细。 探讨他的人看见他住在这么简陋狭窄的病房里,都先忍不住会想:这样一个有成就、有影响的作家,又害着如此严重而危急的气管炎和肺心病,再不能得到条件更好的治疗环境吗? 得不到了。病危的作家先后提出的一些小小的愿望,都遭到了傲慢的冷遇和粗暴的拒绝。他甚至在中国西北这个最大城市里,一直连一间有取暖设备的住房都找不到,而在几年前,周恩来总理就作了关怀这个人健康的指示,结果也全然未被某些人当成一回事。在这些“官”的眼里,这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写书匠”,值得他们这样大的“人物”关心吗?作家的病情眼看一天天恶化了,可他的医疗和生活一点也不能得到改善。有时候,竟然得靠儿女们用架子车拉着他穿过车水人流的繁华闹市,才能到医院里去看病。 这个一生倔强的老头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之际,难道让他自己东跑西颠求人“走后门”吗? 此刻,这个孤独的、病危的老年人,衰败的身体里包藏着一副坚硬的骨头,傲然地躺在这间暖气不足的病房里。脚地上放着一个儿子自做的拳头大的电炉子。热一热饭菜,烤一烤冻僵了的手。 在这里,他仍还是那身农民式的穿戴——正如讲究衣着的人把质地很差的布也要设法做成毛髦服装一样,他把“的克良”也裁成了这种老百姓的式样。一双脚是很小的,甚比有些女同志的脚还要小。头却是很大的,尤其是前额的宽阔在一般人中间是少见的。几道深刻的皱镂刻在光光的脑门上,像海浪留在岩石上的痕主迷一样——谁知道那里面藏着多少生活风暴的记录呢? 要是细心的人,就会观察到全右手的指头明显地弯曲了许多,像有什么痼疾似的带着不能看见、只能感觉到的痉挛,松懈向外撇着——这分明是一只疲劳过度又不能得到良好休息的手。一副金丝边的蚂昨腿眼镜,用绳子在光头的勺上挽结住,如同小市镇上常见的钟表修匠一样逗人。只在上唇上那一撇鲁迅式的浓黑的髭鬚,才给人一种学和艺术家的风度。 不过,智慧的光芒就是在这张老农似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它时刻都在那两片镜子后面辉煌地闪耀着。这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放she着光彩;尖锐、精明,带着一丝审度和讽刺的意味。这双眼睛对任可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和事物,一边观察、分析、归纳,一边又同时在判断、抽象、结论——而所有这一切好象在一瞬间就都完成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第一次看见他的人,谁能象得来他曾多次穿越过战争的风暴,尔后在皇甫村的田野里滚爬了十几个年头,继《种谷记》和《铜中铁壁》之后,又建造起像《创业史》这么宏大的艺术之塔呢?人们更难想像,在文化革命中,他这副身板怎么能经受得住连续不断的游街和“喷气式”的折磨?还有用说爱人被整死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摧残了? 但这一切他挺过来了。他进行过巨大创造;也经受过巨大的创伤。他时不时被拉进医院,随后又迈着有力的步伐着有力的步伐走到美好的或者险恶的生活中来。 现在,他又痛苦地蜷曲在他一生所讨厌的地方了。他自己感觉得来,这次的病情预兆着不祥,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指日可待了。在这样的时候,作为一艺术家,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已经创造出的东西骄傲的:在我们已有的文学基础上,他自己新建筑起来的艺术之塔似乎要比他同时代任何人的建筑要宏大和独特一些。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歷史上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同的典型。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的。在作家逝世一年后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代会上,周扬同志所作的那个检阅式的报告在谈到建国以来长篇小说的成就时,公正地把《创业史》列到了首席地位。是的,在没有更辉煌的巨着出现之前,眼下这部作品是应该占有那个位置的。 但此刻躺在陆军医院里的这个人,并不认为他的创造应该在生命结束之前的现在就停止。不,这个坚强的共产党人和创作欲望强盛的艺术家,决不忙着就写他的“墓志铭”。他用平静的声音幽默地向他的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主上我再活几年吧。”这并不是为了贪生,他紧接着前面的一句话,大动感情地唿喊:“好让我把创业史写完呀!”不难看出,诗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试想:如果不是那十年的动乱和疯狂,搁置了他的创作,弄坏了他的身体,他的《创业史》按原来的计划本来早已经完成了,而且作为一个成熟了的作家,如果他保持着原来的身体状况,谁能想像他还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第12页 尽管他忍不住痛苦地向医生求助,但他自己也明白的知道,他的《创业史》是写不完了。尽管如此,这个党性极强的共产党人和具有使命感的艺术家,决不在他生命终止他自己的创业歷史。他知道,眼下,他自己的创业史和他所写的《创业史》,都还是不完全的史诗。他同时也意识到,即就是《创业史》一书不能完成,作为他自己人生道路的创业史应该是一部完整无缺的史诗。 不屈的叙事诗认正是抱着这个伟大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尽管重病缠身、危在旦夕,他仍然在这间冷冰冰的病里,让自己衰败的身心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他要让生命在最后的一瞬间爆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彗星在黑暗中消失之前那样。 他伏在窗着那破旧的圆桌前,比以往更使劲的用蝇头小楷,连明昼夜地建造他未完工、也完工不了的宏传建筑。蜡黄的脸上,亮晶晶的汗珠,一串一串地淌下来,枯瘦而颤索的手指揩也揩不及。此刻,他就像一个笮于收麦季节的关中农夫一般和繁忙。他用越来越运用自如的笔,在已经勾划过了的画布上,更出色的涂抹着五颜六色的农村生活;用灵巧熟练的艺术雕刀再一次精雕那些已经令从惊嘆的人物肖像。 原来的那一大群人物继续在蛤蟆滩、下堡村那一喧喧嚷嚷,翻天覆地;而梁生宝、郭振山等人已经被作家引到了渭原县城——好腾出空子让二流子兵痞白占魁闹个事端吧!让梁大藉此到黄堡镇碰头耍赖吧!让冯有万发火吧!让高增福发愁吧! 让消息传到渭原县的三干会上吧!让郭振山畅快地笑吧!然后再看梁三所称作他的“伟人”儿子怎样平息这场纠纷…… 所有象色都被这个匠心高超、病入膏盲的“导演”拉到了另一幕大剧之中;观众在前几幕剧中已经熟悉的人物在新一幕中陆续登场;而从没露过面的人物又耀夺目的相继出现……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赂口里喷着药剂,吞着药丸,一边统帅着《创业史》里各种阶级、各种类型的人在他为他们铺设的“道路”上喧嚣地前进着。他把蛤蟆滩上所有的这些人都带到这个病房里来了。他强迫这些人物进入他的心灵;而他也要固执地走进这些人的心灵中去。他同时运用戏剧导演家的热情和外科医生式的冷静来对付这群不太听话的“熟人”(他常称《创业史》里的那些人物为“熟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这一群“熟”中间的。他能离开自己生活中的亲戚朋友,但永远也离不开他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引号内为卢那察尔斯基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焦急地关心着作家健康的《延河》文学月刊社的编辑们,时不时听见他被抬进了抢救室;可他的《创业史》第二部的手稿还是一章又一章不断头的送到编辑部来了;字里行间,犹闻他一片喘息之声!这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创造的迹——啊!我们这些体格健壮的人又能做出些什么呢? 现在请来看看吧,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中创造着这些奇蹟的—— 在这个不到十个平方米的空间里,现在到处摆着维持和抢救生命的医疗器械:立在床头角里的大氧气瓶,像一颗小型飞弹一般矗立;床下是一个汽车轮胎,里面装的也是氧气。 那破旧圆桌靠墙的一边,放着中国青年出版社送的夏杂的雾化喷药器;而在他自己的手里,还一刻不停的拿着一个带嘴的橡皮囊,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像给自行车打气一般,往中里喷着止喘的雾剂。各种输氧和输液的皮管子,从这里那里交着伸到他的鼻孔里或者胳膊上,有些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身。在这个用皮管子把他和各处众多的器械联接在一起的房间里,他本为简直就像一部仪器的主体部分。他就牵引着这些“绳索”生活着,工作着。累了的时候,就蜷曲到床上,或者靠在家里拿来的那把靠背上有个窟窿的破圈破圈椅里。病情危急时,双目紧闭,喘成一团,脸立刻变得像荞麦皮一般黑青,常常动不动就被护士们抬进了抢救室——有几次的确过去了,后来又竟然神奇地活了过来。 只要活过来,稍微积蓄了一点力气,他就又伏在那张破旧的圆桌旁边,握起笔,铺开稿纸,面对着他那些可爱的和可僧的人物,全部神经都高度的集中起来了,就像不久前那个拿着听诊器站在他面前的医一般严峻。 要是这其间有客人出现在他面前,尽管他是多么的不痛快,但还是立刻把所有创造中的愉快和肉体上的痛苦都一齐埋藏起来,恢復了他平时惯有的镇定、幽默和乐观的态度。他机敏的开玩笑;庄严地创造格言和警句;孩子般笑得前伏后仰! 不论是踏破门限的约稿人,还是纷纷来探望病情的亲戚朋友,或是为了虚荣心见一名人好出去吹牛皮的“文学界的社会活动家”们,他一律都谦虚和善意来接待。 他病得实在说不成什么话了,但总是认真倾听别人说话。 有时他也忍不住一边喘息,一边说了起来。在他高度文雅、遣词酌句、极有教养的谈吐中,有时冷不丁会冒出来一句他们陕北家乡的粗鲁话。这是一些非凡人物通常都具有的性格特徵。 不论说什么事,讨论什么问题,长期养成的思考习惯,使他对涉及到的一切都採取一种认真态度。决不因为严重的疾病压身,或者所面对的问题和事情是属鸡毛蒜皮一类,就让自己的精神和思想处于麻痹松懈状态。哪怕是谈论苹果树的栽培技术呢,他会立刻使自己处在园艺专家的位置上,动员他所有这方面的知识来参予这种谈话。强烈的好胜心和自信心与严谨的科学态度和谦恭的领教精神在他身上好并不对立,而恰当的统一起来,然后力争使自己在讨论的这一个问题领域中,认识比别人领先,立足点比别人站的更高一些。这不是为了显能。任何一个搞大事业的人就是时时处处这么严格的把自己训练到生活排头兵的位置上。毫无疑问,在这个人的生活目标中,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一时一事都严格训练自己,使自己最终能跑在同时代同行业人们的最前头。这个个性很强的人,一生都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就是眼下已经快要最后倒下去了,他手里握着氧气瓶,还继续往前跑——他觉得最好是把所有的“文学健将”肟在他的身后!他并不伸出脚去绊倒跑在他前的人;他只是想用他自己的力量尽量跑在前面! 现在,这个累得喘成一团的、带着氧气筒的文学“长跑运动员”,在六十年代初显然已经取得了名列前茅的“名次”,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他自己为自己规定的“冲刺线”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下阵来。他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知道他已经就远失去“冲刺”的机会,但他决不会因此而退下阵来。他殃在正和死亡一分一秒的争夺着时间! 社会上时刻都传递着他病危的消息。这些消息当然很快就被刚见过他的人证实了。的确。这个人时时刻都处在生命垂危之中! 但他一天又一天顽强地活着,不停地创造着。他雕刻《创业史》里的人物,同时也在雕刻着他自己不屈的形象——这个形象对我们来说,比他所创的任何艺术典型都具有意义;因为在祖国将面临的一个需要大量有进取心人物的时代里,他是一个具体、活生生的楷模! 他所住的这个充满各器械的、奇特病房里,唯一的一扇户是朝南开的。在曙色或者暮色中,他把输氧的皮管用胶布固定在鼻孔里,佝偻着身子,孤独地,若有所念地静静立在窗着前,向的远方张望;眼前急切地穿过城市南面的一片高楼大厦,寻找云雾缭绕的终南山巅——终南山下,正是那熟悉的稻田与麦田交织的田园啊!他在那里的泥土中生活了十几个年头,可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皇甫村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连同他亲爱的马葳同志(他的爱人)都在文化革命中被毁灭了——现在那一切都已经成了痛苦的记忆。他现在真像《创业史》里的单身汉高增福一样带着一种悲壮的性格和一身傲骨率领着他的几个还未成家立业的“才娃”,在姚士杰、郭世富、郭振山们的冷眼中,不屈不挠地进行艰苦的创业。他坚信地信仰了一生的事业不会毁灭,就像终南山和终南山下的大地田园永远不会毁灭一样——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这个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病房里,丝毫也不放弃神圣的使命和职责;全然不顾即将到来的死亡,仍然继续为已经进笔但还没有完成的一切拼命的奋斗着! 哦,尊敬的柳青同志,面对着病危中的你,我们简直连一句安慰你的话也说不出口来;你已经孱弱到了这个样子,但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活坚强。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你的病榻前面吧,向你致以深深的、但绝不是最后的敬意,请你相信,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劳动者,只要他从你的作品和你自己本身所具有顽强的进取精神中,接受过一些有益的教导,他就不会用鼾声去回答生活的要求! 根据过去的印象和感受写于西安 答《延河》编辑部问 问:你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过许多艺术形象,你能向读者真实地描述一下你自己吗? 答:自己很难描述自己。其实,我在我的作品中已经自觉和不自觉地袒露过自己。从一切方面说,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对生活抱有最实际的想法,并且根据自己的条件发挥自己的长处,争聚获得某种成功——对我来说,这往往得通过一连串的失败才能达到。从来都轻视机遇,而把一切希望建立在自己切实的努力之上。只有诚实地劳动,才可能收穫,这是我的生活信务。当然,在生活歷程中,也还和常人一样犯各种错误。 我的最大爱好是一个人苦思冥想。思考的问题和事物广泛而庞杂。当然不都是文学问题。内心越是活跃和激烈,外表却越是平板和慵懒。相反,外表活跃的时候,内心却在处于一种相对松弛的状态。思考激烈的时候,路遇熟人,往往忘了礼貌性地打一声招唿,为此总给别人得出骄傲的印象。加之眼睛近视,平时又不爱戴眼镜,经常遭朋友们抱怨,说在街上和他们擦身而过竟然视而不见。有时候为避免失礼,行进中如觉有迎面走来,不管是否熟人,脸上慌忙先做出笑容可掬状。我喜欢生活和艺术中一切宏大的东西,如史诗性着作,交响乐,主题深邃的油画,大型雕塑,粗犷的大自然景象,未加修葺的古代建筑和观看场面狂热的足球比赛等。生活习惯随便,几乎到了某种散漫的程度。吸菸无节制,已经到了一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晚上读书常引起失眠症,但治疗失眠症还靠读书,一直读到书从手中自动失落为止。
第13页 还是开头那句话,自己很难描述自己,正如摄影师给别人照相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形象。自己的形象最好由别人来描画。 问: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在此以前,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答:我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丧失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以后的岁月是在动乱之中度过的。在这些年月里,学习理工科是没有条件的。但文学书籍还总能找到一些,于是捉住就读,这样便产生了爱好。要在一种事业中取得某些进展,首先得爱好这种事业,这可能是一个起码的要求。但这还不够,要搞出点名堂,需要扎扎实实地去努力。首先应该明了,在自己所从事的这一项事业中,前人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这就要求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着作和其它方面的典籍。读文学作品,在文学史的指导下阅读是一个好的方法。因为你不可能把前人所写的书都读完,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根据文学史所提供的线索,你就会读到中外歷代一些最着名的经典着作。这些着作的总和代表了整个人类歷史文化的面貌和水平,有了这个了解,你就再不会犯狂妄的毛病。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最容易犯这个病,而这个病往往会断送你在文学事业上的前程。当然,读这些经典着作,不仅仅是治狂病,最主要的是它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营养。任何时代有成就的作家都得首先吸取前人的辱汁,才能使自己成熟并把自己的辱汁再留给后人。另外,应积极地投身于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寻找困难,主动体验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丰富的生活经歷和阅歷,丰富的生活体验和感情体验,这是搞创作的基本财富积累。没有这个积累是绝对不行的。不要让生活来找你,而自己应该投身于生活,并主动去寻找那些丰富的、严峻的、能给人以磨练的生活去实践,去体验。当然,心理状态应该是这种生活的一个自然的成员,而不是仅仅抱着写作的目的才去生活的。有些青年人常常抱怨自己没有所谓“曲折的”生活经歷。实际上生活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 读书、生活,对于要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这是两种最基本的准备。这就是我对以上这个问题的回答。 问:当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或创作取得初步成功之后,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想得最多的是:最困难的工作将在下面。 问:你在创作上遇到没遇到困难或挫折?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你是怎样坚持下去,并终于取得突破的? 答:困难或挫折是经常性的。这种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为自己专意设置的。追求的目标越高,困难和挫折的系数就会越大。但是没有追求,就不可以产生像样的作品。为了“顺利”而迴避困难,实际上等于自己欺骗自己。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一切都是在不断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中进行的。因此,具备顽强的毅力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先决条件。有时候,一个作品到了关键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搞好,而这时候往往是作家最感吃力的时候。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好比登山到了最后几十米,每一步付出的代价比当初不知要大多少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这时候一般的紧强还不够,需要一种特殊的坚强,那就是,只要腿还能迈动,就继续迈动;即使倒下来,也应该往前爬;即使爬不动了,失败了,意识和灵魂也应该继续攀登——这是为了下一次攀登而应保持一的一种精神状态。要知道,一次壮丽的失败就可能产生一次辉煌的胜利。最为悲哀的是永远倒在一个失败的终上——要认识到,这决不是终点,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标的一个连接点。要在困难和挫折中突破,首先要战胜自己。 问: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请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谓追求,就是不满足自己已有东西,力图在生活和艺术中有新的发现。但关键的问题是追求什么。关于这一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欢利用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制造故作惊人的作品;我喜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实际上是真正惊人的东西。有些巨大的东西往往在日常细碎之中。河流越是宽阔,表面上越是看不见波浪。你在生活中发现的新现明,新因素,新品质,这是生活本身的发展和创造所带来的,并不是你自己创造的。 因而这种新的发现才能够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你在艺术上的新发现和新创造也正是这种生活的一种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别出心裁。相反,刻意去追求一种时髦的、商业性的、刺激性的,甚至举办一个生活的怪胎展览会,而标榜自己有新追求歷史将证明这种“前进”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着走罢了。 问:请以你的作品为例,谈谈你是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的。 答:我曾经一再说过,我最为重视自己生活中的体验,而不重视那些道听途说的生活故事。自己对所表现的生活缺乏一种深切的体验,故事再生动。也不可能写生动。文学作品光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种吸引力,但很难打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动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能用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去打动读者的心。我常常选择我自己体验最深的生活题材来表现,比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如果我没有困难时期在学校的那段生活体验,我就不可能进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创作。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歷和这个经歷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人生》。实际上,作为故事来说,我听过无数比这两个作品更为有趣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没有深切的体验,因此这些故事再绝妙我也不可能写好。当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体验都可以作为写作题材的。 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大环境中加以思考和检验,看其是否具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情绪误认为时代的思想情绪。一定要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寻找到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仅此还不够,应该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时代和社会和高度去认识。 问: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你的创作习惯? 答:第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极其艰难。在很多情况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的。在动笔之前是漫长的构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放纵思绪,使其达到恣意泛滥的程度。不急于形成一种写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双被打烂,试图寻找更好的选择。经过许多次的反覆,知道自己在这一题材领域中再没潜力可挖的时候,才开始动笔。极重视动笔前的准备,但不拟定详细的提纲,只记下一个大的情节发展脉络和要点。我的体验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首先要变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头脑里记不住的,即使记在纸上也不起作用。 写作时喜欢一鼓作气,从始至终保持同样激情。最怕写作过程中情绪被意外的干扰打断,什么地方被打断了,什么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块疤痕,即使后来精心修补,也很难再是本来的面目。为了保持生活的逼真感,常选择和作品很相似的环境中写作,这样可以随时将作品的细节带到环境中去印证,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补充。比如写《人生》时,我住在陕北一个小县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农村。有一晚上,写德顺凶带着加林和巧珍去县城拉粪,为了逼真地表现这个情节,我当晚一个人来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完了回到桌面上,很快把刚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这比想像得来的印象更新鲜,当然也更可靠。 工作时间一般在中午到凌晨两点为最佳。上午睡觉,觉有午休习惯,吃完午饭后用一个小时看报纸。写作时不愿读书,但每在必须详细读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四种报纸。读报是一种长期的习惯,有时所处地方偏僻,读不到报纸,但必须想办法读到。自我感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休息和调节。因为整天在虚构的世界里,极想看看当天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奇妙的是,这种时候,读报往往给当天的写作带来许多新的启发,并且对作品构思的某些方面给予匡正。 工作环境和桌面在外人看来是零乱的,但对我一说却是“整齐”的。因为一切从自己工作方便出发,使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进行工作。 要求自己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庄地信仰而刻意受苦受罪。工作中由于艰难而难以忍受之时,闭目遥想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艰辛地跋涉在朝圣旅途上的宗教徒,便获得了一种力量。但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只是说,为了达到目标这样一个信念,就得有一种与此相符的工作精神。也有垮下来的时候,这会造成一种长时间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问:对批评家的意见重视或感兴趣吗?受过些什么启发和影响? 答:很重视。深刻的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些批评家的文章看了会使人立刻产生一种创作的欲望。对国内文学批评的现状来说,使人感到不满足的是,有些批评的立足点较低,并且视野也嫌狭窄。 问:谈谈的阅读范围。 答:范围比较广泛。除过文学外,各种门类的书都读一些。对俄罗斯古典作品和苏联文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杂志中除过文学作品外,喜欢读《世界知识》、《环球》、《世界博览》、《飞碟探索》、《新华文摘》、《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问:在中国或世界名某种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答:喜欢中国的《红楼梦》、鲁迅的全部着作和柳青的《创业史》。国外比较喜欢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作品;泰戈尔的《戈控》、夏绿蒂的《简·爱》、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等。这些人都是生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问:你当前最关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们的社会改革相适应。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广阔的,深刻的,迅勐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文学如何反映这个大改革,已经迫切地需要作家们做出回答。有些目光敏锐的作家已经写出了反映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对生活深入研究,艰苦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
第14页 问:社会上有人传说你要写《人生》的续集,你是否有这个打算? 答:我没有这个打算。《人生》小说发表后,许多读者就写信建议我写续集。有的人并自己且写了寄给我看。《人生》电影公映后,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且许多人正在自己写续集。我也看到了报纸上报导“万元户”要续写《人生》的报导。对我来说,《人生》现在就是完整的。 对于《人生》这部作品,我欢迎批评界和读者、观众继续争论。但我希望争论以外的其它宣传能够消失,这种宣传已经使我苦不堪言。我希望自己能平静地工作。 问:你对办好《延河》有什么意见、建议和要求? 答:《延河》曾经是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刊物,发表过许多优秀作家作品。它还扶植和培养了许多作家。我自己就是通过这个刊物走上文学之路的,因此我对这个杂志充满了尊敬的感情。 近几年来,文学杂志如林,《延河》仍然做了大量有创见的工作,成绩很大。当然,也还存在一些不足。我觉得主要是版面反映的题材比较窄,影响了读者面。另外,对于本省创作力量的发掘,以及发挥自己的长处和特点不够。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进行改革的形势下,《延河》本身适应这个形势,在工作方面和版面内容上有个大的改进。 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 阎钢同志: 收到你八月十七日信时,我正在搬家,里外一片混乱。读罢你的信,我很激动,这主要是由于你对《人生》的敏锐的理解所引起的。 这部作品写完已经一年了,你的信重新唤起了我过去几年中为这部作品前后所经歷的那些沉重的思想歷程、感情歷程和工作歷程;唤起了我对这部作品在那些“老熟人”的深沉的回忆——我把他(她)们送到读者面前时,像刘立本出嫁巧珍一样只是感到终于了结了一桩沉重的心事,长出一口气,以后就淡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由人去看去说吧。现在你把这些人物又引到我的眼皮底下,使我的心不由又为他(她)们震颤起来。 是的,避免人物的简单和主题的浅露,正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尽力追求的,我自己也很难确切地说出这部作品的全部意思来。我当时只是力求真实和本质的反映出作品所涉及的那部分生活内容。当然,我意识到,为了使当代社会发展中某些重要的动向在作品里得到充分的艺术表达,应该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把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社会的、道德和心理的矛盾交织成一个艺术的统一体,把具体性和规律性、持久的人性和特定的歷史条件、个性和普遍的社会性都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应该向深度和广度追求。 《人生》显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和广度。我的能力不够,我告诉过你,我为这中小东西苦闷了三年——苦不堪言!灰心和失望贯穿始终。面对大量复杂的多重的交错关系而一筹莫展。同时,对主题的发展线索没有深邃地理解的时候,也是作家痛不欲生的时候。就我的体验而言,这个过程主要是和自己的浅满与无能斗争的过程,收益如何,看你对自己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现在我向你谈谈这部作品写作之前的一些零乱的思考。 我国当代社会如同北京新建的立体交叉桥,层层叠叠,复杂万端。而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这个词好像是我的“发明”——大约是在你和胡采同志主持的西安地区作家座谈农村题材的那个会上说的),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从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在我国广阔的土地上发生了持续时间很长的、触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社会大动盪,使得城市之是,农村之间,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和返乡加入农民行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与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现代思想意识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方面。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精神道德方面都表现了出来,又是那么突出和复杂。 实际上,世界各国存在着这么个“交叉地带”,而且并不是从现代开始。从古典作品开始,许多伟大的作家早已经看出了这一地带矛盾冲突所具有的突出的社会意义。许多人生的悲剧正是在这一地带演出的。许多经曲作品和现代的优秀作品已经反映过这一地带的生活;它对作家的吸引力经久不衰,足以证明这一生活领域是多么丰富多采,它们包含的社会意义又是多么重大。当然,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这一生活领域的矛盾冲突所表现的内容和性质全带有新的特徵。 你知道,我是一个血统的农民的儿子,一直是在农村长大的,又从那里出来,先到小城市,然后又到大城市参加了工作。农村可以说是基本熟悉的,城市我正在努力熟悉着。相比而言,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我曾经说过,我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繫的城里人和乡里人。这是我本身的生活经歷和现实状况所决定的。我本人就属于这样的人。因此,选择《人生》这样的题材对我一说是很自然的。问题是如何表现,这就是我前面已经简略地谈到我的苦恼所在。 目前我国的文学创作的天地无疑广阔多了,严肃的作家都在努力追求。但正如你指出的,情况有些“纷扰”,最通常的“流行病”有两种:制造时髦的商品或有震动性的“炸弹”,不是严格地从生活出发,以“新”的刺激性为目的;另一种是闭着眼不面对生活和艺术的现实,反正过去的都是永放光辉的法宝,新出现的都叛逆,都应该打倒,老公鸡叫鸣,总就那么一声!而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在此,最糟糕的是在以上这两种东西互相指责对骂、混战一场的时候。这似乎是逼迫所有的作家必须在他们之间选择此甲或彼乙,否则,你就可能会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与以上两种现象毫不相干。但是,在中国,要在作家的灵魂和工作中排除这些现象的干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平气静地在这种“夹fèng”中追求自己的道路,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对事业的虔诚的态度。在国内有两位前辈作家在创作和合作生活上对我发生过极其重大的影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同志,一位是健在秦兆阳同志,他们对文学和从事这个事业都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抱有一种令人尊敬的严肃态度。他们都直接地教导了我。只是我自己经常时不时露出毛躁的毛病,这是常令我痛心不已的。就我个人来说,《人生》的写作,一方面是“夹fèng”中锻鍊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另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向这两位尊敬的前辈作家交出的一份不成熟的作业。 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否则,尽管你对生活有了一定的理解和认识,也仍然可能制造出赤裸裸的新闻性质的所谓作品来;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最及时地反映了当前的政治和政策,也只能像马克思在责备拉萨尔的悲剧时所说的:“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许多,至于《人生》,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我从读者写给我的信中强烈地意识到,当代读者的智慧和他们理解与欣赏作品的水平,已经向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必须拿出更成熟的作品来,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事业相适应。我自己并没有多少信心,但我总是想努力的。自我们认识以来,你对我的创作一直寄予热忱的关怀。 我不仅希望你对我鼓励,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批评——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重要! 西安今年出奇地凉慡,几乎过了一个“冷夏”。最近有机会回家乡看一看吗? 致 敬意! 路遥 路遥同志: 短简收悉,我为你高兴。 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消息唤起我种种想法。近期以来,很少有小说像《人生》这样扣人心弦,启人心智。你很年轻,涉世还浅;没想到你对于现今复杂的人生观察得如此深刻。在创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纵身一跃,把获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幕》远远抛到后边。作为一个文坛的进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陕西年轻作家的形象。 有同志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不是,或不全是。有同志说这是一部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从作者品立意这高来看,我认为不是,或不完全是。有同志说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农村社会主义新人;有同志说他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有同志说高加林见新忘旧、吉新厌旧;有同志说他追求真正婚姻的自由,为事业寻找文化相当的合法配偶……其说不一,不一而足。按我的经验,作家笔下的性格复杂到使评论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往往证明这一性格确真而不矫情。 高加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他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崇拜者、城市姑娘黄亚萍觉得,这个年轻人既像保尔·柯察金,又像于连·索黑尔,是具有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性、两重性,是人生社会复杂性、流动性的生动反映和深刻表现。从《人生》总体结构的揣测观察,高加林无疑地正在探索社会主义新人的道路,看得出来,他把这种人生新人的探求放置在相当艰苦的磨练之中。 《人生》中偶然的机缘主宰着人生的命运。情节跌宕有致,故事大起大落,人生之路崎岖难行,高加林不断的翻跟斗。高加林在谋业问题上,由被挤掉到荣任,再由荣任又被挤掉,这就是今天的人生,今天的人生中被你巧妙地截取下来的一小段。这一段选得好,人情世故都有了。高加林在事业上的三部曲,造成了他同巧珍爱情关系上的三部曲,也造成了同亚萍关系上的三部曲,以及同父老村民们关系的三部曲,从而在一个生活难题面前引出现实关系的深刻描写。这一点是高明的。不错,三部曲的偶然机缘,使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有所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
第15页 但是,在偶然的背后呢?有没有宰偶然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作者有所感,但没有明言;我——读者,有同感,却难以言传。你把一个有抱负双有毛病的年轻人投进不正之风的泥潭,以至不能自拔,由此引出一连串发人深思的故事来。你很敏感,你敏锐地感觉到新的事物,你又在努力使自己深刻地理解这些新的事物。你深刻理解了吗?你掌握你的人物的命运了吗?你不以教育者自居,只管让你的主人公在人生的道路上如实地表现自己——奋斗又奋斗,碰壁又碰壁,挣扎又挣扎,最后,觉醒又觉醒,终于,在人生观的高度上领略人生的真谛。但是,你没有写完,没有写到觉醒,尽管作品已露出真情和深意,完全可以独立成篇,然而,毕竟没有写完。 你给读者出了难题。 读者解题的过程,就是艺术欣赏的过程。高明的作家,总是留有余地,激发读者投身其中,死死地拽住他们,以其无比丰富的聪明才智,和作家一起共同创造自己的典型形象。 爱情的描写异常动人。你发现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子啊! 我指的是巧珍。她虽土而不俗,不知书却达理,自插而不自贱。他爱高加林,如痴般地爱着,但绝不向爱乞求,她自始至终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她可以为他而死,但必须以对方的爱情作为前提。她恨高加林,但更多的是怨而不是怒,她不像有些农村姑娘失恋之后,或者忍气吞声,甘愿在命运面前认输;或者死去活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反而从失恋中痛感到文化知识对于普通农妇的重要,反而以已嫁之身暗中扶助加林而毫无报復的企图。巧珍的可爱,足以使读者的精神为之升华。较之高加林,这是一个丰富而不复杂的灵魂。较之电影《乡情》中的那位翠翠和《牧马人》中的那位秀芝,巧珍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易使人动情。 巧珍和加林,都是你的发现,你的创造。 归根结底,《人生》是一部在建设四化的新时期,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为青年人探讨“人生”道路的作品。目前,探讨“人生”的小说多了起来,大多数是不错的,但也有的小说把“人生”引向宗教,把“人生”引向虚无,把“人生”引向自我,把“人生”引向生存竞争。在这种纷扰的情况下,而且在目前中国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受到“挑战”和冲击的情况下,《人生》的出世,怎么能不叫人高兴非常呢? 当一些文艺工作者不顾生活的真实,不顾艺术典型化的方法,不顾文学艺术在精神文明建设中的特殊作用,华而不实、花里胡哨,咋咋唿唿搞那些伪文学、“隐私文学”、“性爱文学” 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不大为人们注意的作家闷了整整三年,几次动笔,几作作罢,终于在一九八二年上半年默默无闻地献出了这部十二三万字的精心之作,这样认真而踏实的态度,难道不使人高兴吗? 我成了义务推销员,最近以来,凡有机会,都要宣传《人生》;宣传《人生》多么好,多么适合改编电视剧和电影;宣传现实主义的不过时;宣传现实主义并非老而无用。我当然不认为现实主义不要发展,不要扩大,不要吸收包括西方现代派在内的手法和技巧,诸如内心的独白,意识的流动,直感和印象,象徵和荒诞、迭印、时空交叉,多视角,多声部街道等等。当然,我也不认为只有现实主义才能描绘中华民族的面貌和心理,反映中国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独尊儒术。我们有过教训,我们没有那么狭隘。 平心而论,现实主义需要充实和发展。因为时代充实了,发展了。你是坚持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的,你多年来孜孜不倦,读了不少外国作家的名篇,你假苦觉得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不够用,想藉助诸如“意识流”之类一用,我认为不但不坏,而且很好。以生活和人民为基础和前提的艺术创造、艺术革新,都理应受到鼓励而坚决地不准横加干涉。 革命现实主义从善如流,革命现实主义生命常青,现在还不到革命革命现实主义的命的时候。现实主义应该和现代派展开竞赛,用理论,用创作。 我扯得远了,请你给我以提示:你怎样写作《人生》,怎样理解《人生》才不致离题万里? 我刚自外地开会回来,迟復为谦。武汉太热,涿县凉慡,保定中暑,北京时热时好,西安如何? 握你手! 阎纲 关于《人生》的对话 王愚:《人生》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重视,在文艺界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全国各地报刊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 我读过你的三部中篇后,感到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每一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进展。你在构思《人生》时,窨有些什么具体设想? 路遥:这部作品,原来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反响。我写农村题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是突然想起要写它,这部作品的雏形在我内心酝酿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是一九七九年就想到写这个题材。但总觉得准备不充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通,几次动笔都搁了下来。然而不写出来,总觉得那些人物冲击着我,一九八一年,下了狠心把它写出来。我只想到把这段生活尽可能地表现出来。当作品发表了以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支持,收到了上千封来信。我自己实在不想说什么,主要是想听听评论家的意见。 王愚:你写《人生》,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探索人生,搞评论的人谈起来,不免“隔靴搔痒”,也计只有你自己更清楚这种探索的甘苦。 路遥:根据目前发表的评论文章看,评论家们还是敏锐的,对这个作品内涵的东西,都基本上看到了,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提出的作品中的不足之处,有些意见秀有价值。即使那些反面意见,对我也很有帮助。 王愚:你的《人生》,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对当前这个转折时期中划综复杂的生活矛盾的把握。面对当前整个文学创作的进展来看,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仅是《人生》,你的三部中篇,在这个问题上都有比较突出的表现,最初发表,后来又得了奖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尽管有些地方不免精疏,但对于十年浩劫时期那虔诚混合着狂热,惶惑交织着冲动的复杂状态的描绘,尤其是挖掘主人公内在的精神力量,使他的性格发出闪光,内容是比较厚实的。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在那样一种困难的时刻,在那样一个年轻人身上,一种坚毅不屈、冰清玉洁的性格力量,和周围严峻的生活矛盾,互相冲撞,迴响着悲壮的基调。在《人生》中,对这个转折时期的诸种矛盾,从人物的命运,从人物的内心活动中完整地展现出来,比前两部更为深刻、广泛。你在好几次讨论会上的发言和你写的文章中都提到,要写交叉地带,胡採用同志也谈过这个问题,我是很同意这个观点的。在当前这个除旧布新的转折时期,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互相渗透、互相交织,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状态,作家要反映这个时代,就要从这样一个视角考虑问题。以我个人的偏见,当前有些作品其所以单薄,或者狭窄,或者肤浅,主要的恐怕是局限于狭小的生活范围,写农村就是农村,写城市就是城市,待业青年就是待业青年,就呈论事。其中一些较好的作品,也有一定的生活实感,但很难通过作品看到时代的风貌,常常是有生活而没有时代。当然,也有的作品,只有空喾的时代特点,没有具体的生活实感,那也不行。你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我觉得你在反映矛盾冲突问题上,有自己的思考。 路遥:这方面我是这样想的。生活往往表现出复杂的形态,有些现象,矛盾、冲突浮在表面上,一眼就看得到,有些作家常常被这种表面的东西所吸引,所迷惑,不少作品就是描写这些东西的。但生活中内在的矛盾冲突,有时不是一下子就能够看清楚的,而作家的工作主要在于拨开生活中表面的东西,钻探到生活的深层中去,而不能满足于表现生活的表面现象,这样,作品才能写得深一些。 王愚:你这个见解很深刻。不少作家到生活中去,一下子被生活的表面现象吸引住了,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没有经过反覆的思考、消化、酝酿,常常是描写有余,思考不足,就很难深下去了。 路遥:像农村生产责任制,这是现行政策,在农村和农民中间有着很大的反中央委员,从表面上看,农民富起来啦,有钱啦,有粮啦,要买东西。但作品仅仅停留在这一步描写上,写他们有了钱,买电视机,飞翔高档商品,写他们昨样把钱拿到手,又花出去,这样写当然不参说没有反映农村的新变化,但毕竟不足以反映新政策带来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一个作家,应该看到农村经济政策的改变,引起了农村整个生活的改变,这种改变,深刻表现在人们精神上、心理上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的变化,而且旧的矛盾克服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新的矛盾推动着体制的不断改革和人们精神世界的变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的调整。总之,整个农村生活经歷着一种新的改变和组合,应该从这些方面去着眼。从表面现象着眼,就容易写得肤浅、雷同。我自己原来也是这样,所以写的作品很表面。这样的作品,引不起读者对生活更深刻地思考。因此,我觉得作家应向生活的纵深开掘,不能被生活中表面的东西所迷惑,你刚才提到关于交叉地带的问题,就是我在现实生活感受到的一种新的矛盾状态。我当时意识到的是城乡的交叉,现在看来,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各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还有年轻一代和老一代,旧的思想和新的思想之间矛盾的交叉也比较复杂。作家们应从广阔的范畴里去认识它,拨开生活的表面现象,深入到生活的更深的底层和内部,在比较广阔的范围内去考虑整个社会矛盾的交叉,不少青年作家的创作都是从这方面去考虑的,我的《人生》也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但还做得很不够。 王愚:就目前来看,《人生》展现的矛盾,是很不单纯的。 路遥:回过头来看,有些地方显得很不满足,这个作品就主题要求来说,还应该展现得更广阔一点,现在还有一些局限。但就这部作品来说,再增加点什么已经很困难了,只有等将来再补救。主要是还要更深一步的理解生活。
第16页 王愚:也计正因为这样,对《人生》的评价就有一些不同看法。我以为,你写《人生》是要剥开生活的表象,探索生活内在的复杂矛盾,因此,《人生》的主题就是单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从作品的内涵看,你是探索转折时期各种矛盾交叉点上的青年一代,究竟应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的问题。高加林的理想和追求,具有当代青年的共同特徵。但也有歷史的情性加给青年一代的负担,有十年浩劫加给青年一代的狂热、虚无的东西。这些都在高加林的身上交织起来,因此,认为作品回答的问题就是高加林要不要改造,高加林的人和观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嫌简单了些。《人生》的主题应该是交叉的,是从一个主线辐she开来反映了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 路遥:这方面的争议多半集中在高加林身上,这是很政党的。对高加林这个人物,老实说我也正在研究他。正因为这样,我在作品中没有简单地回答这个人物是个什么样的人。 谈到作品的主题,过去把主题限定在狭小的范围内,总要使人一眼看穿,有点简单化了。当然也不是说让读者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意思是,作品的主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因为生活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生活是一个复杂万端的综合体。作品是反映生活的,真实的反映生活的作品,就不会是简单的概念的东西,应该像生活本身的矛盾冲突一样,带有一种复合的色调。我在《人生》中就想在这个方面进行一些探索,主要表现在高加林身上。至于作品的思想性,我觉得,作品的每一部分都渗透着思想,而不是只在作品的总体上有一个简单的思想结论。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在作品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渗透着。 王愚:对!这个问题题得好。当读者读作品时,应该处处都能引起他的思考,而不是读完作品才证明了某个结论的正确或谬误。 路遥:就是这样。像托尔斯泰的作品,处处都会引起读者的深思。《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人们的思索。优秀的作品,每一部分都反映了作家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应该这样去理解作品的主题思想。 王愚:作品的主题思想是丰富的,作品的人物也不应该是单一的。像高加林这样的人物,就不能够简单地去理解他。他的追求和理想,有这个时代青年人的特色。他想在当民办教师的岗位上,想在改变农村落后风俗上,做出一些成绩,想取得一些施展才能的条件,恐怕无可非议;但他身上也夹杂着一些个人的东西,追求个人成就、患得患失,碰到不顺心的境遇灰心丧气,等等,这一切交织在他身上,引起了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使他处在一个发展过程中,高加林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的艰苦跋涉者,而不是一个已经走完人生道路的单纯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他的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发展变化,触发着青年朋友们的思索,究竟应该怎样认识复杂的人生。总之,这是一个多侧面的性格,不是某些性格特点的平面堆砌。 路遥:我觉得,人物形象能不能站起来,关键是这个形象是否真正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有些评论对人物的看法比较简单。往往把人物思想的先进与否和人物的艺术典型性混一谈,似乎人物思想越先进,典型意义就越大,衡量一部作品里的人物是否塑得成功,主要看它是否是一个艺术典型。至于根据生活发展的需要,提倡写什么典型,那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不应该把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这样的观点,在读者和初学写作者中间已经引起某种程度的混乱。至于高加林这个形象,我写的是一个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中,在生活里并不应该指责他是一个落后分子或者是一个懦夫、坏蛋,这样去理解就太简单了。现在有些评论家也看出来他身上的复杂性,认为不能一般地从好人坏人这个意义上去看待高加林,我是很同意的。像高加林这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活经验不足,刚刚踏上生活的道路,不成熟是不可避免的。不仅高加林是这样,任何一个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人,也不会是一个成熟的、完美无缺的人,更何况高加林处在当时那么一种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能表现出正确的认识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这个青年人的身上,绝不是一切都应该否定的。我自己当民这个人物时,心理状态是这样的,我抱着一种兄长般的感情来写这个人物。因为我比高加林大几岁,我比他走的路稍微长一点,对这个人物身上的一些优点,或者不好的东西,我都想完整地描写出来。我希望这样的人物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最终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青年,目前出现在作品中的这个人物,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这并不是说我护短,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我对他思想感情上一些不好的东西的批评是很尖锐的。对于作家的倾向性,咱们已经习惯于看他怎样赤裸裸地去赞扬什么,批判什么。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倾向性应该包含在作品的整体构中。我的倾向性,表现在《人生》的整体中,而不是在某个地方跳出来,同加林批评一顿。 王愚:这一点,有些评论文章没有讲得秀充分,我觉得你最后那样的结尾,或者辩不是结尾的结尾,已经指出来,对于高加林这样的人物,实实在在的扎根在生活的土地上,才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你对高加林是寄予厚望的。 路遥:这里面充满了我自己对生活的一种审美态度,这是很明确的。至于高加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他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由生活来回答,因为生活继续在发展,高加林也在继续生活下去。我相信,随着我们整个社会的变化、前过,类似高加林这样的青年,最终是会走到人生正道上去的,但今后的道路对他来说,也还是不平坦的。 王愚:对。他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还会遇到许多风风雨雨。 路遥:这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在矛盾中前进的。 王愚:你创造高加林这个形象时,是有原型呢,还是从很多青年人身上概括出来的呢? 路遥:我自己是农村出来的,然后到城市工作,我也是处在交叉地带的人。这样的青年人我认识很多,对他们相当熟悉。他们的生活状况、精神状态,我都很清楚,这些人中包括我的亲戚,我家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我在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感受,才概括出这样的人物形象。 王愚:高加林的形象,引起读者的广泛共鸣,恐怕主要是作者认认真真、老老实实从生活出发,把握了生活中复杂的矛盾冲突,而又完整地表现了出来。这个人物不仅是农村青年的写照,也是这个时代一些青年的缩影。 路遥:高加林作为一个当代青年,不仅是城市和农村交叉地带的产物,其他各种行业也有高加林,城市里的高加林,大学里的高加林,工厂里的高加林,当然,更多的是农村中的高加林。这样的青年,在我们社会中,并不少见,我当初的想法是,我有责任把这样一种人物写出来,一方面是要引起社会对这种青年的重视,全社会应该翔他们,从各个方面去关怀他们,使他们能健康地成长起来,作为我们整个的国家和未来事业是要指靠这一代人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从现在开始,严肃地关注他们,重视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从青年自身来说,在目前社会不能满足他们的生活要求时,他们应该正确地对待生活和对待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尤其是年轻时候,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永远有一个正确对待生活的问题。 王愚:应该说,高加林的性格是多层次的,在他身上不仅仅是个人特点的堆砌,而是反映了我们时代的诸种矛盾。 另外一些人物也是这样,有些人物,在已发表的评论文章中还谈的不多,像刘巧珍这个人物,是一个很美的形象,但也反映着农村女青年自身的一些矛盾,还有高明楼这个形象,你没有把他简单化,他身上有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优越感,甚至一种“霸气”,但却有他顺应时代发憎爱分明的一面,有心计、有胆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刘巧珍这个形象,你突出加以表现的,更是我们这个民族悠久的歷史所赋予这一代青年的一种美好素质,看来,你是很欣赏这个人物的。 路遥:刘巧珍、德顺爷爷这两个人物,有些评论家指出我过于钟爱他(她)们,这是有原因的。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里长大,所以我对农民,像刘巧珍,怀着这样一种感情来写这两个人物的,实际上是通过这两个人物寄託了我对养育我的父老、兄弟、姊妹的一种感情。这两个人物,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的美德,一种在生活中的牺牲精神。我觉得,不管社会前进到怎样的地步,这种东西对我们永远是宝贵的,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简单地看作是带有封建色彩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这样一种美好的品德,都是需要的,它是我们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最基本的保证。 当然他们有他们的局限性,但这不是他们的责任,这是社会、歷史各种原因给他们造成的一种局限性。 王愚:我们的歷史的惰性,限制着他们应该有所发展的东西不能发展。 路遥:正因为这样,他们在生活中,在人生道路上不免会有悲剧发生,像刘巧珍,她的命运是那么悲惨,是悲剧必的命运。我对这个人物是抱着一种深深的同情态度的。 王愚:相形之下,我总觉得黄亚萍这个人物写得单薄了一点,我所谓“单薄”就是说黄亚萍身上虚荣、肤浅的东西写出来了,这个人物内心里必然会有的矛盾冲突,她在人生道路上的颠簸,似乎都写得不够深。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不知你究竟怎样想,好些评论文间也没有更多的提到这个人物。然而从这个人物和高加林的关系来看,应该是既有互相影响的一面,也有互相矛盾的一面。刘巧珍美好的心灵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世代相传的美德,她在困难的时候温暖了高加林的心,坚定了高加林在生活中支撑下去的信心。这是和高加林旗旗鼓相当的一个形象。但高加林和黄亚萍之间,互相沟通、互相冲突的东西毕竟太少,似乎只在于衬托出高加林的悲剧命运。 路遥:这个作品确实有不足的地方,我写较长的东西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因为牵涉到的人物比较多,有的人物就没有很好去展开,我对这些人物的关注也不够,和一个初次导演戏的导演五样,常常手忙脚乱,有时候只能盯住内上主要角色,对一些次要的人物照顾不过来。而一些有才能的、经验丰富的作家,就像一个胸奶全局的导演,使每一个角落都有戏,我现在还是一个实习导演,只能关注主要人物。黄亚萍这个人物,我原来设想的要比现在的规模更大一些,这个人物现在的表现还是个开始,她应该在以后的过程中有所发。
第17页 现在作品已经完成了,来不及弥补了。如果这部作品能够展开的话,可能比现在好一些,也不仅是黄亚萍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物,像高明楼这样的人,如果作品再往前发展,说不定,他还会上升到主要地位上去,我现在还只能关注到主要的部分。当然一个完整的作品是不应该有次要部分的。 王愚:像戏剧演员常说的,在舞台上只有演员,没有小角色。 路遥:这就像盖一所房子,你关心的主要是横樑、立柱,而且想办法搞得独特一些,其他部分就来不及精雕细刻了,有时候甚至是用一般的材料来填充。这样,有些地方显得很平庸,我也是很不满足的。 王愚:艺术创作上要照顾到每一部分,确实是不容易的,不仅关系到作家的器识,也关系到作家的经验和功力,不少大师们在结构上下功夫,确非偶然。在托尔斯泰笔下,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奥勃朗斯基这样的人物,应该说是次要的,但他在作品反映的生活范围内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使得整个作品的结构显得那么熨贴和匀称。《人生》后面的两个情节似乎和整个作品的结构贴得不是那么紧,一个是高加林从乡村到城市的地位的变化化,是由于他叔父的偶然到来;而他从城市又回到乡村,却是碰到张克男的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出于妒忌而告密,都过于突然。这些地方不知你是怎样考虑的。 路遥:艺术作品高不开虚构。关键问题要看作品描写的矛盾冲突、人物的命运,以及冲突的转化和发展,从歷史生活本质的角度检验,是不是合情合理的。有些地方看起来,偶然性太明显,主要还是作者没有写充分。后面两个情节,不能简单地说是偶然的,只能说我没有写充分。 王愚:由此,我想到当前小说创作中的一些问题。我们常说现实主义要演化,结合《人生0》的创作来看,这个“深”一方面是反映生活中矛盾冲突的深刻性,一方面是人物性格的内在的丰富性,也就是更深刻的反映多侧面的性格。今年《延河》二期发表的陈涌同志的文章,提出了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他认为文艺作品表现矛盾冲突,不光要表现人和周围事物的矛盾冲突,而且要更进一步反映人物本身的矛盾冲突,即使新人形象也是这样。你的《人生》,我觉得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突出。 路遥:实际上,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社会密切相关的,互皙she的。有些作品,尽可以编造许多动人的故事,但他们没有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人在作品只是一个道具,作品就不会深。欧洲有些作家,包括大仲马,为什么比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低一筹,原因也在于此。 王愚:今天和你的谈话,使我受益不浅。作家要研究生活。研究人物;评论家就要研究作家,研究作品,注意作家们在研究生活上、反映生活上有什么新的经验,新的思考。 这样,作家和评论家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路遥:实际上,作家和评论家都应该研究生活。评论家研究生活,也研究作品;作家研究生活,也重视评论。只有这样,评论家才能准确地评价作品,作家才能不断地提高自己。 王愚:最近,听说《人生》和《在困难的日子里》都要改编成电影,你除了改编这两部电影外,还有什么新的打算? 路遥:当前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改革的洪流中,生活的矛盾冲突和变化比较剧烈,我不想匆匆忙忙去表现这个变化。 这种变化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课题,对作家说来尤其如此。这个改革才开始,我们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深入研究这个改革的各种状态,以及人们的各种心理变化,暂时还不可能写出什么来。一个作家与出一篇引起人们注的作品,好像爬上一座山坡一样,也许前面会有一片洼地,只有通过这片洼地,他才有可能爬上另一座山坡。 《人生》法文版序 当这本书衩张荣富先生译成法文出版的时候,我要藉此机会向法国读者朋友致最亲切的敬意。我向来对法兰西辉煌的文化艺术抱有十分崇敬的感情。伟大的法国文学,无论是其古典作品,还是现代作品,都对我的文学活动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因此,当这本书译成你们优美的语言并被你们阅读时,我感到荣幸而愉快。 中国和法国是两个相距遥远而又在各个方面不尽相同的国家,但我认为,人类的心灵都是相通的。文学艺术正是沟通人类心灵的桥樑。但愿我的这本书能作为“桥”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子。 作为一个与本书主人公有类似经歷的中国青年,这本书所描写的生活,都是我自己深切感受过的。 这部小说最初发表于一九八二年,曾在中国文学批评界和读者中引起巨大的争议。这种争议实际上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当然,这种争议是在中国特定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上发生的。我无法想像你们会对这部作品产生什么看法。 这部书的故事发生在我国一个特殊的歷史时期——“四人帮”刚刚覆灭,中国的改革还没有大规模展开的时候,那时,中国一个恶梦般的时代结束了,而新的生活还处于酝和探索之中;长期积累起来的各种矛盾在中国生活中已经处于最复杂最深刻的状态。悲剧的主人公就是中国这个时期的产儿——他们的悲剧当然有着明显的社会和时代的特徵。 但这同时也是青春的悲剧。在我看来,只要是青年,不管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什么样的国度,在他们最初选择生活道路的时候,往往不会一帆风顺。我自己就是从一条坎坷的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些遭受痛苦与挫折而仍然顽强地追求生活的青年。我永远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关注他们的命运;即使我为他们的某种过失而痛心的时候,也常常抱有一种兄长的宽容态度。 这部小说发表并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后,我曾收到几千封中国读者的来信,让我本人评价书中人物的是非曲直。实际上,许多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要求自己竭力真实地描写生活,但是非最好还是让人们去评说! 《路遥小说选》自序 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关系,我将自己迄今为止的小说作吕挑拣出一部分,编成了这本选集。通过这本书,读者大约可以看出我十来年在学习写作的道路上弯弯曲曲的爬蜒痕迹。这些作品都没什么改动,保持着初发表时的面目。之所以这样,并非这些作品没有可修改之处,而是我常常没有能力这样做。我感到,如果在总体上不能復原当初创作时的那种心理状态,即使后来想弥补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于疤上补疤,因此也就放弃了这种应该而且必需的努力。 我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于陕北山区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在农村长大并读完小学,以后到县城读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农村和县城度过的。十七岁之前没有出过县境。中学毕业后返乡劳动,并教过农村小学,在县城做过各式各样的临时性工作。一九七三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读书。一九七六年大学毕业后来到省城的文学团体工作。一九八二年成为专业作家。我的生活经歷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这样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种种情态与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举动的印记,因此也明显地影响了我的创作活动。 我的作品的题材范围,大都是我称之为“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无疑,起初我在表现这个领域的生活时,并没有充分理性地认识到它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义,而只是像通常所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这无疑影中央委员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后来只是由于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反覆耕耘,才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 我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由于现代生产力的发展,又由于社会经歷了持久广泛的大动盪,城市与城市,农村与农村,地区与地区,行业与行业,尤其是城市与农村之间相互交往日渐广泛,加之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农村的初级教育的普及以及由于大量初、高中毕业生插队或返乡加入农民的行列,使得城乡之间在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现象非常普遍。这样,随着城市和农村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影响,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倾向,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冲突,文明与落后,新的思想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冲突等等,构成了当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内容。这一切矛盾在我们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方面都表现出来,是那么突出和复杂,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 无疑,我国当代现实生活迅勐而巨大的发展,使得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复杂。骤烈的社会改革,已经使中国的农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闭的天地了。它们还将会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它们的界线甚至会变得模煳不清。试想,假如黄河和长江交汇在一起奔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这会是一条新的江河。这时既有黄河,也有长江,但这无疑会是一条既非黄河也非长江的新的更加宽阔而汹涌的江河。我们所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生活的总面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面对着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个无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国怀着胆怯的心情,在它迴旋的浅水湾里拍溅起几朵水花,而还未敢涉足于它那奔腾的波山浪谷之中……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线上去搏击一番呢?柳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着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 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蹟,但仅仅那些残廊断柱就够人惊嘆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盪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摺。
第18页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着,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緻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採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she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偷看到的。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歷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歷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歷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他决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錶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歷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 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或法国农业的歷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着名的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 杜鹏程:燃烧的烈火 在人类所有的不幸中,最不忍目睹的就是死亡引起的悲痛,尤其是对一个你所熟识而敬重的人。 我不愿目睹没有气息的杜鹏程。我愿意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团燃烧的烈火,一个用严峻的神色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家,一个气势磅礴的叙事诗人。 老杜的价值不可能在某种仪式上体现。他在半个世纪中构成的巨大内容需要一代人乃至未来的歷史给予详尽诠释。 在和他同时代的作家中,杜鹏程是少数属于敢踏入“无人区”的勇士,并敢在文学的荒原上树起自己标帜的人物。他是我们行业的斯巴达克斯。这一切首先体现在他的史诗《保卫延安》之中。这部书使他声名远播,也给他带来过无穷的灾难。而属于巨人的灾难不也是另是一种勋章吗? 杜鹏程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几乎是赤手空拳走进生活和战争的暴风雨。不久,他就拥有枪和笔两种武器。 其中的枪和敌对的势力作战,而笔主要和自己作战。对他来说,后一种作战更为艰难。从《保卫延安》的创作过程,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和自己作过多么无情的斗争。以后,这部书先使他荣耀接着便让他忍气吞声地生活。从未来得及完成的大书《太平年月》的题旨就完全使我们意识到,作家已经进入了思想和艺术的大境界,可是,没等这座宏大的工程峻工,他就逝世了。正如他最后所言,这是一个“悲剧”。 二十多年相处的日子里,他的人民性,他的自我折磨式的伟大劳动精神,都曾强烈地影响了我。我曾默默地思考过他,默默地学习过他。现在,我也默默地感谢他。在创作气质和劳动态度方面,我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当他晚年重病缠身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就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他现在的状况也就是我未来的写照。这是青壮年时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但是,对某一种人来说,他一旦献身于某种事业,就不会顾及自己所付出的代价。这是永远无悔的牺牲。 杜鹏程远离我们而去,但他劳动者繁忙的身影却永远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对于这样一个毕生出尽了力气的人,我们现在真正出于内心的真诚对他说一声:安息吧!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们常常谈论所谓艺术的魅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凭什么来打动别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态度。否则,任何花言巧语和花术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是的,艺术劳动,这项从事虚构的工作,其实最容不得虚情假义。我们赞美,我们诅咒,全然应出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真诚!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共鸣。 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创造天地无疑比过去年代的作家们广阔得多。但同时,我们的工作也更加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而又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深刻而有力地反映我们时代的生活面貌,要求当代作家具有更先进的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更宽阔的生活眼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我们首先得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需要热情的鼓励,更需要严肃的文学批评。对作家及其作品,要么庸俗地吹捧,要么粗暴地批判——正是这两种有害的方法一贯地妨碍了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我们应该摆脱这种长期形成的恶习,逐渐地变得成熟些。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 当得到一种社会荣誉时,自己内心总是很惭愧的。在这样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是祖国西部黄土高原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和未被开垦的土地,土地上弯腰躬背的父老兄弟……正是那贫瘠而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作品。 他们是最伟大的人,给他们戴上任何荣誉的桂冠都不过分。但是,他们要求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默默无闻地,永恆的劳动和创造。 正因为如此,我在荣誉面前感到深深的惭愧。 正因为如此,我在这惭愧中不由深深地沉思。 是的,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永远不应该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生活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只有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才可能使自己的劳动有所价值。歷史用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离开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会成功。 写小说,这也是一种劳动,并不比农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贵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劳动者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劳动者一併去热烈地拥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也终归是死的。 劳动人民的斗争,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不幸,成功与失败,矛盾和冲突,前途和命运,永远应该是作家全神贯注所关注的,不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语,结果只能使读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 生活和艺术都在发展,就我自己来说,无论是在认识生活或者表现生活方面,都感到越来越无能。但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不管有无收穫,或收穫大小,从不中断土地上汁流浃背的辛劳;即使后来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我愿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我已经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夜晚,制造过一片又一片文字的废墟,但我仍然愿在这废墟中汁流浃背地耕种。我相信这样一句名言:人可以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这束淡弱的折光——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这篇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 这是一段被某些大人淡忘了的、又是现在大部分孩子所不了解的生活。也可以说已经成为歷史。从当前的某种观点看,这样的题材也许不“新”。
第19页 但我仍然含着泪水写完了这个过去的故事。 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地存在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客观原因当然是很多的。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由不得记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 那时,人们虽然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却表现出了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表现出了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 因此,这写过去的这段生活,并不是纯粹讲述一个“歷史故事”,而是想用一种折光来投she我们的现实生活。 这一束折光也许太淡弱了,但我仍然想让它闪she。我愿意使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了解一些那个年代的生活;我觉得不论怎样,这对他(她)们是没有坏处的。我并没有迴避那些日子里贫困生活的不幸情况。当然,要在这样一篇小小的作品中,总结造成这段生活的复杂的政治原因也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准备这样做)。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重要的是用艺术手法真实地表现出生活来,只要做到这一点,读者也自然会在美学欣赏的过程中,获得认识方面的价值。 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歷和感情经歷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不过,那时我年龄还小,刚从农村背着一卷破烂行李来到县城上高小。鑑于这种情况,我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全貌不能有个较为广阔的了解和更为深刻的认识,现在只能努力写到这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热切地盼望比我更年长、更成熟的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更深刻的地来表现我国现代歷史上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 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 事先,我必须先给大家声明,我在这里所说的,都是我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一些体会。这些体会不一定对大家都有用。因为各人的生活经歷、创作经歷、各方面的情况都不一样,每个人在创作中都有自己的体会和经验。我自己也在学习别人的体会和经验。 问:请你谈谈如何观察生活? 答:作家面对社会生活应该採取积极态度:一是去了解它,了解整个社会生活的复杂状况;再一个是体验。实际上一个作家深入生活的整个过程应该是了解、体验、思考,然后才能进入表现。我的认识是这样的,过去所谓深入生活是到一个地方去蹲点,我觉得这种蹲点式的生活方式,有它的好处。但鑑于我们国家目前社会生活比较复杂,各系统各行业互相广泛渗透这种现象,了解生活的方式也不应该是固定的,它应该是全面地去了解。譬如,你要了解农村生活,你搬到一个村子里去住,我觉得你这样了解到的情况不一定是典型的。这和五十年代有点不同,那时候,你到一个村子里,了解了互助合作的全过程,其他地方也大体是这样。现在搞农业生产责任制,山区和平原地区的就不一样。工厂和其他方面的生活也同样如此,一个工厂和另一个工厂状况是不一样的。现在各个系统互相渗透也比较普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社会生活交叉问题。我认为,现在你要写好农村,你也要了解城市生活;写城市,你要了解农村及更广泛的社会生活。我总觉得,我们反映工厂生活的作品,生活面向来都比较狭小。为什么产生这种状况呢?因为它大多都是写四堵墙里的生活,甚至是一个车间的很狭小范围的生活,这也反映了作家本身眼界的狭窄。好的工业题材的作品,如苏五六十年代的作品,经济恢復时期的作品,为什么具有非常感人的力量,并引起社会各方面都去阅读,并给予好评呢?因为,这些作品既有工厂生活,也写其他方面的生活;把作品中的人物和社会各个方面的联繫起来去表现,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完全不表现工厂的生产过程。它是写工厂的,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在全城,如《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这类反映工业题材的作品,它在很大程度上把人物放在整个社会生活中间,放在这个城市生活中间去表现,而社会生活也进入到工厂这样个范围里去了。这样的了解生活,和仅仅了解四堵墙以内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应把四堵墙以内的生活作为你所了解的生活的一部分,应当去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各种现象。譬如,一个工人他决不仅仅是跟机器打交道,他有家庭成员、亲戚、朋友,他和社会生活各方面都有联繫——过去我们往往只了解这个工人本身,而不是通过这个工人去了解整个复杂的社会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们写工业题材的作品从四堵墙里拉出来,和整社会生活联繫起来,那么作品将会是另一个面貌。蒋子龙的作品为什么受欢迎呢?主不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打破了这种界限,他通过工厂生活来写比较广阔的社会生活,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写其他题材的作品也同样应该如此。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另外,就是在广泛了解社会生活的基础上,作家应该体验它。所谓深入生活,不仅仅是记个故事——有的故事甚至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一篇小说——我觉得这样的深入生活是没有出息的。 作家必须要体验生活,而这种体验要引起自己心弦的震动,而不是站在一旁观察、了解、採访、记故事,这样写出来的作品必然是干瘪的。史的想法是,所谓写最熟悉的生活、最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体验。这种体验不是说你写小偷,就要去偷人,它是一种非常长远的积累。它也不是仅仅对生活外在形式的体验,而是情绪、感情的体验,一种最细微的心理上的体验,而这些东西是你作品里最重要的、也是最感人的地方。我自己写的几个作品,都是我自己精神上的长期的体验的结果,作品中的故事甚至在我动笔写前都还完整,它是可以虚构的。但是你的感情、体验决不可能虚构。 它必须是你亲身体验、感觉过的,写起来才能真切,才能使你虚构的故事变成事实的故事。如果没有心理、感情上的真切体验,如果你和你所描写的对象很“隔”,那么起初的故事也写成了假的。所以我对深入生活的理解:第一点要广阔,第二点要体验,不仅仅是外在形态的体验,而更注重心理、情绪、感情上的体验,既要了解处部生活,又要把它和自己的感情、情绪的体验结合起来。我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写一九六一年的飢饿状态,这必须要你自己体验过什么叫“飢饿”,你处于飢饿状态的时候,从地里刨出来一颗土豆是什么心情?如果你仅仅站在第三者立场上去写旁人在飢饿状态时从地里刨出土豆的心情是不行的。你必须要自己有这种亲身体验,或者是在困难的时候获得珍贵东西的心情把它移植过来才能写得真切,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举这个小小的例子来说明:要注重你自己内心的体验。有些人把深入生活理解得非常狭隘,就是去了解、记录一些材料,而不注重自己的体验和感受,这是不行的。实际上作家所表现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你自己体验过的生活。好多伟大作家的作品的主人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作家本人或他对生活的认识和体验,也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把自己的体验,灌输在自己所描写的主人公身上,这样就更深切,也更真切——这当然不是写自己的报告文学。从《一个地方的早晨》的主人公,到《復活》中的聂赫留朵夫,到列文,都有托尔斯泰自己的影子。当然,你自己的体验,不光是用到一个人身上,还可以把它分开,用到各种各样你所描写的对象身上。由于作品对我们有这样的要求,所以我认为,作家在生活中应时刻处于一种警觉状态,某件事对别人来说可能很一般,很平常的,引不起什么精神上的反映、折she、但对一个搞写作的人来说,就应该引起警察,自动地使自己的心理状态进入体验的过程,而每一次这样的积累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时间长了,你对各种事物的体验,都积累得非常深厚了,这样,你就可能写出比较重要的作品。而不是说,你脑子里贮藏了一堆故事,就能写出重要作品。以上说的是我自己的体验,不一定对大家有用。 问:请你谈谈作家的歷史感问题。 答: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些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歷史、包括好的,不好的,通畅的或者弯曲的歷史,採取一种不太严肃的态度,这是不行的。当然,社会上各色人等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但作为一个作家,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的歷史,包括好的,不好的,包括“文化革命”的歷史,採取一种严肃的态度,这是我们写作所需要的。我们应该了解它,分析它,就是对错误,也应该採取严肃的态度。 社会上有的人,对我们国家、社会、民族歷史中错误的东西,挖苦、讽刺、嘲笑,反过来对于好的东西也不屑一顾。我认为,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课题:对错误,应採取认真、科学、严肃的态度,去分析它、研究它。一个作家对歷史应採取“居高临下”的态度去认识它,分析它,研究它。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因为所有歷史上的这一切,都影响到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逃脱不了的。我认为,在注重现实生活的同时,应对我们国家的歷史,尤其是现代史,有比较深的了解,因为我们每个人是某种歷史的产物,作为一个作家,不能对什么东西喜欢,对什么东西不喜欢,对错误你也得“喜欢”它,因为你认识、了解了它,才能表现它。我们现在有些年轻作家,目光只投向未来,投向外国,而对自己国家的歷史都不甚了解,这是不行的,你归根结底要写的是中国,就是意识流的写法,你也要写的是中国——中国人意识流动的状态可能有和外国就不同。所以,我们必须重视歷史,对歷史和对现实生活一样,应持严肃态度。有的作品为什么比较浅,就因它没能把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放在一个长长的歷史过程中去考虑,去体察。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应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这回声只有建立在对我国歷史和现实生活广泛了解的基础上才能产生。 问:在一个作品的构思过程中,应该特别注意什么? 答:下面讲一讲我自己感觉到的构思过程中常常会产生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就事论事,抓住了一个问题,就在这小圈子里转来转去。我的意思,是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哪怕是很小的题材,都应把它放在广阔的社会歷史背景上去考虑,甚至这背景不光是中国的,而且是全世界的。就是说,你抓住了一个题材后,要尽量把它放在一个非常广阔的背景上去考虑它的意。另外一个,放在整个文学史上去考虑,这是两个角度。当然我这要求是比较高的,我自己也做不到,但是,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这样做。在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为了使自己的作品有所突破,自己对自己应要求严格些。有些伟大作家的短篇小说,为什么在全世界传诵呢?就是因为它尽量概括了广阔的社会歷史背景,具有普遍意义,而不是就事论事地在小圈子里打转转。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是我们看来是好的,全世界看来也是好的,都能接受它,对全世界都有冲击力量。譬如,托尔斯泰的有些作品就是这样。当然,我们这样考虑了以后,最后也可能是个扯淡作品,但只要你是这样想过并努力过了,那么,扯淡就扯淡吧!我的意思是尽量使作品具有较大的意义,哪怕最后作品仍然是渺小的,也不要紧,要养成这样的构思习惯。
第20页 下面我再讲讲,在构思过程中要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像。有时候,有这种情况:你抓住一个题材,勐一看很不错,能很快写成一个作品,甚至编辑部也可能採用。但是,你不要忙,既然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基础,你就不要忙着写了交给编辑部,你要尽最大可能把这个题材再扩展,再思考。你可以把你原先排更组合好的题材反覆打乱,重新排列,重新组合,看它能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像,多折腾几次,说不定你的作品会变得更好,我们要养成一种习惯:多折腾自己,不要让自己轻松地滑过去,尽管这是非常痛苦的经歷。我写《人生》反覆折腾了三年——这作品是一九八一年写成的,但我一九七九年就动笔了。我非常紧张地进入创作过程,但写成后,我把它撕了,因为,我很不满意,尽管当时也可能发表。我甚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掉,再也不愿想它。一九八○年我试着又写了一次,但觉得还不行,好多人物关系还没有交织起来,如现在作品中刘立本有三个女儿,但当时只有巧珍一个。后来我把它打乱了,考虑能不能有两上、三个,而增加出来的人物又是干什么用的?她们在作品中都应该具有某种意义,这些都需要反覆思考。在构思过程中,总有某一个时候,你感到比较满意了。我们要多折腾几次,作家实际上是一个总导演,你要把你所设计的人物关系多排列几次,特别是搬到了“舞台”上,配合了灯光布景,你的人物所站的位置,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否合适呢?这些都要考虑,都要调整,要使你的“舞台”整个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不要匆忙,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作品归根结底应是这样的作品:要把生活的一般的事件,一般的人物,变成具有巨大社会意义的事件和典型意义的人物,作家的全部工作就在这里,因此不要匆忙。这个过程是非常烦恼的,要充分展开艺术虚构,目的是使作品中反映的生活更真实,更典型,更有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深刻的主题。譬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原来托尔斯泰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一个女人要和她丈夫离婚的故事,人物也只有两三个,但托尔斯泰展开充分的艺术想像、艺术虚构,把人他的眼光投向当时整个俄罗斯上层社会,投向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宗教、哲学等各个领域,把他所熟悉的人物都和安娜这个离婚事件联繫起来。如果作家没有这样的艺术想像、艺术虚构,那就只能写出一个女人离婚的故事,而不会有《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也同样如此,司汤达听说了一个刑事案件——这样的刑事案件,我们在公安局也可以找到很多,有的故事很完整,只要一个晚上把它写出来,就可以在报刊上发表。但司汤达在这里进行了巨大的工作——虚构,把法国当时的社会、上层社会都纳入到这个刑事案件中去虚构,使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变成了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的《红与黑》。我估计托尔斯泰和司汤达在这过程中折腾了恐惊不是一两次,托尔斯泰关于《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关系的糙图就搞了六七次,每一次和每一次都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不是闹着玩,而是要认真地搞创作,并且一直搞下去的话,对构思过程中艺术想像、艺术虚构这两大方面的工作,要引起严重的注意。当然,我们都是刚刚开始写作,但我们要认识到这些,并想办法追求它。至于是否能追求到,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追求还是不追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你要着手写的时候,尽量多思考思考,根据你的生活体验,尽量广泛地各方面地去思考,有些思考能进入作品,是作品之外的思考,但这也是必要的,它可提供检验你作品的东西。 问:选材应注意什么? 答:当你遇到一个题材的时候,你马上应考虑到:这个题材的意义?它有没有可以挖掘的地方?而这些,必须建立在对文史的了解和对生活的了解的基础上。如果,你具有了我们上面讲到的那些,那么你就会对题材的敏感性,你遇到了一个题材,马上会意识到,这里有没有可挖掘的东西,尽管它很巨大,很惊心动魄,但进入不了文学创作,那你可以很快掷掉它,再转入别的题材。选材是很重要的,如果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你就埋头写上几个月,把你都累死了,它还是个没意义。因此,你必须具有对题材的敏感性,甚至一些别人看来毫不留意的事情,由于你发现里面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别人还没觉察的时候,你就悄地注意了。有的时候,当别人写出来了,自己大吃一惊:我也看到了,为什么没想写呢?就因为不具备上面的条件,而一个真正的伟大的作家就能在平凡的日常中演出惊心动魂的故事。从文学史上看,如果只是从生活中寻找离厅的故事,他即使写得再多,也是个二流作家,如福尔摩斯侦探案的作者。对生活冷漠、漠不关心对作家来说是致命伤,一个作家他可以外表是多么的冷静、冷峻,但他内心更有巨大的激情,就像一块火石,遇到什么,就能碰出火花来,不要把自己的心锁得很深,它应该是开放的、敏感的,别人不以为然的事情,你应该多想一想。 问:能不能请你谈谈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构思时的情况? 答:我的作品,好多是因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颤动、震动,我才考虑珐要把我这种情绪、感情表现出来,这样才开始去寻找适合表现我这种情绪、感情的方式。如一九六一年困难时期,当时我上小学。我次亲是个老农民,一字都不识。家里十来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只有一就要被子,完全是“叫化子”状态。我七岁时候,家里没有办法养活我,父亲带我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里,把我给了伯父。那时候贫困生活的经歷,给我留下了十分强烈的印象,尽管我那时才七八岁,但那种印象是永生难忘的。当时,父亲跟我说,是带我到这里来玩玩,住几天。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等待着这一天。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咱们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熘走。我一早起来,乘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着朦胧的晨雾,夹着包袱,像小偷似地从村子里熘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家乡几百里路,到了这样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砍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咽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涮涮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跟父亲走。我伯父也是个老实的农民,家里也很穷困,只能勉强供我上完村里的小学。困难时我在在上小学,伯父有时连粮也没法我供应,我自己凑合着上完了小学。考初中时,伯父早就给我下了命令,不让我考。但我一些要好的小朋友,拉着我进了考场。我想,哪怕不让我读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我是一九六三年考初中的,作品里,我把背景放在一九六一年,而且是考的高中。当时,几千名考生,只收一百来个,我被录取了。一九六三年在陕北还是很困难的,而我们家就更困难了。我考上初中后,父亲给我把劳动工具找下,叫我砍柴去。我把绳子、锄头扔在沟里,跑去上学了。父亲不给我拿粮食,我小学几个要好的同学,凑合着帮我上完了初中,整个初三年,就像我在《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这样。当时我的那个班是尖子班,班上大都是干部子弟,而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受尽了歧视、冷遇,也得到过温暖和宝贵的友谊。这种种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这种感情上的积累,尽管已经是很遥远的了,我总想把它表现出来。这样,我开始了构思。怎么表现呢?如果照原样写出来是没有意思的,甚至有反作用,我就考虑: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什么是最珍贵的呢?我想,那就是在困难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帮助。我想起了在那时候,同学(当然不女同学,写成女同学是想使作品更有色彩些)把粮省下来给我吃,以及别的许多。这样,形成了作品的主题:在困难的时候,人们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反过来又折she到今天的现实生活,因为今天的现实生活正好缺乏这些;我尽管写的是歷史,但反过来给今天的现实生活以折光。透过这些,怀念过去,并思考我们今天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时候,尽管物质生活那么贫乏,尽管有贫富差别,但人们在精神上并不是漠不关心的,相互的友谊、关心还是存在的,可是今天呢?物质生活提高了,但人与人的关系是有些淡漠,心与心隔得有些远。所以,我尽管写的是困难时期,但我的用心很明显,就是要折she今天的现实生活。也许一般人不会看得那么清但作家必须想到这些,这是构思中必须考虑的。当时,我写这个作品时,就有一种想法: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主题就是这样的。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安排情节。 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关心我的人,是班上最富裕的,形成贫和富的反差。如果从总体色上来考虑,这边是亮的,那边可能是暗的或者一种投影,主题、人物、情节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我在构思《人生》时,也是这样的。譬如,高加林是非常强悍的,他父亲却是软弱的。从塔基到塔尖,这种对比都要非常强烈,每一个局部,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矛盾冲突、色彩、反差自然就形成了。两个女的,刘巧珍是像金子那样纯净,像流水那样柔情的女性,那黄亚萍就应是另一种类型——如果是个城市的刘巧珍,那就毫无意义了。当然,这种种要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上。就是拿主题来说也要形成某种反差,这也是辨证的。如《人生》,从社会角度看,社会如何正确对待苦闷和失落的青年人,反过来说,当社会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时,青年人自己又应如何正确对待人生,对待生活。这样就形成了交叉对比。甚至情节也要对比,如前半部写村,后半部写城市,这也形成一种对比。当然这不能是机械的理解,我的意思是在构思作品时,为了使矛盾冲突更典型更集中,要在各个方面形成对比,使矛盾有条件形成冲突。 问:作品中的所谓“悬念”重要吗? 答: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品,一开始就“露”,读者盾了一、二章,就知道结局是什么。而你偏偏应该写成一开始是
第21页 这样,而中间发生了读者意料不到的大转折,而这种变化,你根本不能让读者一开始就感觉到。要善于隐蔽情节的进展,善于隐蔽矛盾冲突的进展。有些人缺乏这些,所以作品得很露,抓不住人。如果你作品的跌宕多的话,那么,当第一个跌岩完了的时候,读者的心就要被完全抓住。如《在困难的日子里》,那个女同学对主人公最关心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自尊心最受伤害的时候。这个跌宕,抓住读者看下去,而一直到最后一个跌宕:读者认为,他肯定是要回去了(可能有聪明的读者,会感到他会留下),但想不到最后来了个根本的转变。 我写的作品往往是这样的,人物和情节来个360度的大转折,最后常常转回到了原地方,就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让读者思考。当然这只是构思方法的一种,其他方法也是可以的。作者要善于把作品的意思和人物关系隐蔽起来,不要一下就把气冒了,要到该揭示的时候才揭示它。当然,作品的构思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各人有各人的构思习惯,这只是我的习惯,不能要求别人都一样。总之,矛盾的发要多拐几个弯,不要只是一个弯,它体现了矛盾本身的复杂性。考虑问题的时候,可以从这个方面考虑,也可以再从反向考虑。 问:能不能谈谈你开掘作品主题方面的体会? 答: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孤立地讲主题,它必然和人物、情节融合在一起。作家在构思时,主题、人物、情节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你写不出矛盾,写不出人物,也就没有主题。咱们现在考虑作品的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就没有主题。咱们现在考虑作品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当然,有时也需要先有一个思想。关键是人物关系、情节,如果你把人物关系处理得很准确,很有典型意义,那你的主题也就有了典型意义。如果其他东西都站不住脚,仅仅有个正确或者尖锐的思想,那是根本不行的。主题的深度,离不开人物的深度和对整个社会问题认识的深度。 问:作品构思好以后,你又怎样选择“切入”部位呢? 答:对我来说,如何选择作品的开头是很困难的,有的时候,写了几十个开头,自己都不满意。这个“切入”她似乐曲的第一个音符,它决定了会把作品定在什么调上。一般来说,短篇小说把“切入”的部位放在事物矛盾发展的后半部分,写的是接近结局部分的那部分生活,而把前边的发生、发展插进去写。我的意思,是中篇小说的切入部位要比短篇小说再靠后些,一般选择矛盾发展已经要进入高cháo部分作为作品的切入部位。譬如《人生》,在高加林卸掉教师职务以前,他也有许多生活经歷,但作品要和选择高加林被卸带领作为切入部位。因为高加林的卸职,已经进入矛盾发展的高cháo部分,他怎么教学,把这写到作品里没有意思。高加林教学再好,你写进作品者看下去,因为没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师职务一卸,各种矛看骤起,接近于决定这个人物命运的尾声部分。当然,作品应该是这样的。当尾声部人写到高cháo的低落,这又应该暗示了生活一个新的开端。巴尔扎克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但这决不是说,要接着写下去,但它必须有某种暗示。如高加林扑在地上的一声喊叫,读者可能会感到某种新的开端,但你不一定再写下去了。有些作品没有暗示,就让人感到很窄,好似戛然一声,把弦崩端了。最后一声应该是悠长的、颤拌的,不要勐地一声把弦崩断了。崩断了的效果不好,就似一首好的歌曲,应该是余音绕樑,三日不绝,对事物的下一步发展,在结尾中给予某种暗示,会使作品更深刻、意境更宽阔些。 问:你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定不去的时候? 答:经常有。譬如《人生》中德顺老汉这个人物,我是很爱他的,我想像中他应该是带有浪漫色彩的,就像艾特玛托夫小说中写的那样一种情景:在月光下,他赶着马车,唱着老的歌谣,摇摇晃晃地驶过辽阔的大糙原……在作品中他登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能把他写得比较好,写到去城里掏大粪前,我感到痛苦,没有办法把他写下去。尽管其他人物都跳动在我笔下等着我写他们,但德顺老流我写不下去,我总觉得他在这里应该有所表现。我非常痛苦地搁了一天。这时,我感到了劳动人民对土地,对生活,对人生的那种乐观主义态度,掏大粪这章节不但写了德顺老汉,把其他人物,譬如高加林也带动起来了——掏大粪那章是表现高加林性格的很重要的细节。开头我没有重视德顺老汉这个人物,但最后他成了作品的一个很有光彩的人物。德顺老汉在作品结尾说的那段话,尽管我还没有写好——写得“文”了一些,应该再“土”一,但是我没想到《人生》最后竟然由他来点“题”,这是使我很惊讶的。因此,当你在创作中感到痛苦的时候,你不要认为这是坏事;这种痛苦有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可能比顺利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更有光彩。 问:有没有随着情节、人物性格的发展而改变了最初的构思呢? 答:有。经常有这种情况,可能有时有更好的发现代替了原来的设想。 问:那么你写作前有没有提纲呢?提纲有没有变动呢? 答:有个粗略的提纲,但进入写作过程时,说不完全部都推翻了,只有大的轮廓还保持着,所有具体的设想都可能改变了。人物一旦起来你原来的设想就不顶用了,但大的轮廓往往还是按你原来构思时的脉络去流动的。 我与广播电视 对于一个经常浸泡在文字工作中的人来说,很少有闲暇时间听广播、看电视。但是,我和广播电视却有不解之缘。 《人生》小说发表后,在电影之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制作了广翻剧,由着名电影演员孙道临担任解说。记得当是我是在陕北拍电影《人生》的外景地听到的,每天中午一节,非常别致。广播剧是一种留有巨大空间的艺术,很能激发人的想像力。以后,我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先后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并被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作中心改编为十四集电视连续剧。小说前两部在电台播出的时候,我还带病闷在暗无日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赶写第三部。在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每天欢欣的一瞬间就是在桌面那台破烂收音机上收听半小时自己的作品。对我来说,等于每天为自己注she一支强心剂。每当我稍有萎顿,或者简直无法忍受体力和精神折磨的时候,那台破收音机便严厉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万听从正在等待着你如何作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那台收音机庄来地唤起自己的责任感,继续往前往走。按照要求,我必须最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稿交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五月二十五日,我才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用激动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为六年的工作划了句号。然后当夜起程,截近路从山西过黄河赶到北京,六月一日准时赶到中央台。当我和责任编辑叶咏梅以及只闻其声而从未谋面的长书播音员李野墨一起坐在中央台静静的演播室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我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堆集了近两千封热情的听众来信。我非常感谢先声夺人的广播,它使我的劳动成果及时地走到了大众之中。 紧接着,中央电视台又根据小说改编制作了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严格地说来,电视剧拍得不尽如人意。但这已经是别一种艺术,应由本行道的标准评估,作为小说作者,不应过分苛求,无论如何,它对小说的传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应该感到满足了。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原来对作为现代传播手段的广播电视,心怀敬畏。它们与大众的交流是那么迅速而广大,几乎毫无障碍,将来的一某一天会不会把作家这种“手工业生产者”整个地吞没呢?通过我与这两种“电老虎”打过几次交道,反而觉得文学借用这两翅膀,能作更广阔的飞翔。我将以更亲近的感情走向它们。 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记者: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採访。您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在理想之路上奋,今天我主要想请您主炎谈对理想的认识和理解。 路遥:一个人生活中肯定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个人没有明天,他的生活在我看来已经就没有了意义。就是一个社会也应该有它的理想,那就是这个社会明天应该是一个什么社会。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他们所有的实践和努力都是为了向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我觉得,有理想,那么在奋斗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目标。一个人煳里煳涂混一辈子,这样一种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艰辛和坎坷的。您觉得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在艰难的路上向前,也就是说,理想的动力是什么。 路遥:人在生活中应该有责任感,也应该有使命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吃点饭、穿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尽可能地寻求一种比较充实的生活。这样他就会为他的某种理想,为他设计的某种生活目标竭尽全力。对一个青年来说,应该有一个觉悟期——人生的觉悟期。这个觉悟期越早越好。这就是说应该意识到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准备怎样去生活。只有对这些问题有深度的理解以后,他就会确立自己的一个比较远大的生活目标,也就会调动自己的所有力量,为达到此目标而奋斗。当然,对于涉世尚浅的青少年来说,往往会有好多幻想,甚至会有一些空想。我认为这时无可指责的。这也是他们这个年龄特点。 如果青少年时没有什么想法,那就提前变成一老头了。通常的情况是在我们年少的时候有好多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有的甚至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但是,总应该有一些东西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会起到作用。 记者:刚才说到确定一个目标,比如成个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辆汽车,有些人又想当个大官,想发一笔财,这些人生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有什么不同,您能不能谈点看法。 路遥:我认为所谓理想首先包含一种崇高的性质。不仅包含着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更重要的是意味着要做出某种牺牲和奉献,理想不能纯粹局限于个人琐碎的欲望中。不要把理想和琐碎欲望混为一谈,因为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从事的一切劳动、工作和努力不仅仅是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是要为他身处的大环境,为整个社会做出贡献。这样,他才可能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第22页 记者:现在回过头来看社会上的许多人,比如说他的理想实现啦,就觉得他有些很特殊的才能,那么您是不是觉得理想是那么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专利?您觉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非常一般的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路遥:不能把理想当作一种职业好坏的标志。我认为每一个人不管他事什么工作,在每一个行道里都应该有追求,这种追求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比如你能当一个作家,通过努力实现你的理想,这很好;但是你觉得你的才能是当一个好木匠,最后做出很漂亮的家具受到大家喜欢,千家万户都争着使用,未见得比当一个蹩脚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装,这也是普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欢穿,这也是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装工人、木匠和作家这三者之间分出哪种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认为只能得出愚蠢的结论。每一个都根据自己的条件,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记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那么您觉得理想怎样才能普通成现实。 路遥:如果一个人不经过努力,不经过劳动,不经过创造,那么还想入非非,这种“理想”最后只能是空想。我认为把理想变为现实实际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人活着就是要把自己无数的梦想和理想变为现实。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但是你在整个一生中总有应该实现的理想或是梦想。 记者:现在社会上讲实惠的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讲理想的人有人也说是越来越少,你沉得理想和实惠之间是否有矛盾,就是说是不是讲理想就不讲实惠,讲实惠就不讲理想。 路遥:这是一篇大文章。在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问,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我们现在发展经济建设,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影响到人们的意识。人们计较一些个人的实际问题,讲究实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要以牺牲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尤其是这几年,老是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中缺一种什么东西。我想是缺少了一点罗曼谛克精神。现在青年人的罗曼谛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部小说反映这个问题,题目叫《寻找罗曼谛克》。 我觉得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谛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罗曼谛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受? 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盪。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感奋的。如果一个人在精神生活上没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 记者:您刚才您到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普通缺少一罗曼谛克的精神,也就是说活得太实在啦。我们从我们从事的工作中,从许多青年人的来信和谈主知中也能够理解到青年人的这种苦闷。我们想问您,如果一个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满足于现状,有点不思进取,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是,他来向您请教,请您给他出个主意,您将如何告诉他。 路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问题。如前面所说实际上就是我们应该咋样活着,或者说咋样活着才有意义。在任何时候,在物质不发达的时候,一直到物质发达的时候,永远存在人应该活着这样一个问题。好多问题要青年自己解决。归根结底,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 无声的汹涌——读李天芳、晓雷着《月亮的环形山》《月亮的环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内读完的,我感到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把握住了小说创作的箇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种几近纯青的程度。 要具体地谈这部作品,几乎无从谈起,但你处处感到一种无声汹涌,这就是本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否就属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活的整体经验,而不是讲故事,处处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绪的激流,因此处处引起你的触动。 一般的者要读故事,读曲折离奇的故事,而高层次的读者决不满足于听故事,而要求读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说,读《月亮的环形山》这样的书,就愿意一直读下去。这种小说,很难跳着读,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这是因作品处处渗透着作者独特而真实的感受,对读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牵引。 有的小说,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随时都让人疑窦突生: 生活是这样吗?这可能吗?作者只有设身处地,让人信用,才谈得上让人接受,让人感受。好的长篇小说,看似“无事”,实上处处闪烁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写得好,不仅仅是写得正确,前后左右抽扯照应住主不够了,而应该在每一个段里,甚至在几个短句中,都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在一个小小的语言的漩涡里、段落的港湾里,都要有丰富的层次,丰富的景致。只要每一段都写好,比刻意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语言和晓雷诗的语言,这一次完全蜕主烃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语言。应该有散文、有诗,但在小说中,散文和诗都应该成为小说中的散文和诗,成为真正的小说语言。也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才区别于其它小说。有的小说追求新闻报导式的爆炸效果,而这是一个追求艺术效果的作品。小说不能靠事件去冲击。这个小说显然企图用艺术来征服者,因之我读起来特别有兴趣。真是无从谈起,但写成了三十多万字。要达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还未读后边的时候,就在想像,等到把后边读完后,就发现和我想像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劳动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这种小说仅仅看作是语言讲究,这种认识是浅薄的。最主要是一种深切的体验和感受。这部书使我感受到了内容上的一种真诚性,这种真诚性又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表述。有的小说缺乏生活的真诚感,只是为写而写;有的虽然具备真诚,却不能通过艺术特别是语言的品味达到。而这部作品尽可能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述,这两者的结合,才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真价值就在于此。尽管描写是平静的,但内心充满了暴风骤雨。把读者引进心灵深处,这才是一个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无边的宫殿。作家体验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读者是跟着作家提供的体验去思索的。因此,这部小说在外部的结构上似乎特别平淡,但具有真正内在的张力。 《月亮的环形山》一个显着特点就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开掘,它追求另一种格局的广大。《九三年》和《简爱》不同,一个着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心灵通向全世界。《简爱》我读过不少遍,这种小说很有魅力。浅薄的书评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各种小花招。不要为了扩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东西拉进来。 《月亮的环形山》不是这样,没有从感情岔出去的描写。 我从写小说的角度,边读边分析这部小说的章节和段落,最后认为,只能是现在这样写。很少得多余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这个样子。我认为小说应该这样,既要淋漓尽致,又要有所节制。不到火候,令人遗憾;火候太过,同样令人遗憾。艺术就是和谐,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谐。不到或多余,都破坏和谐。 小说的博大,是作家对生活的视角要开放;仅仅把故事扯得东南西北,未见得开放。而这部小说在思维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开放的。作者过去的散文、小说或诗歌作品,都有拘谨感,这一次能够放得开,而且越到后来越放得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生活、思想、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生活形态等等的把握,都是准确的。这些写准了,读小说就使人进入甚至沉浸于那个时代,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绪:尽管我们曾经是多么幼稚,但那个时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用艺术去篡改生活,篡改歷史,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幼稚。这部小说对当时各种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在今天看来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写,都是有节制的作者是从社会的象度来评判、来检讨的,没有从个人的好恶出去否人物,这是一种歷史的俯瞰。所描写的那一群人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笔下清晰可见”,这是对作品的最高褒奖。一部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起码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说的结尾也好,最后那一段特别好,这种结尾只有在那种时代,带一种深远的诗意,给人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动。但我感到,小说结尾时对对几个人物命运的照应,周蔚和韦村贤的笔墨稍微轻了点。我认为,在快要结尾的某个时候,对所与的人和生活有一点歷史的或哲学的概括,对《月亮的环形山》有一点点题的笔墨,会更好,比如说在婚礼的描写上,可以讲到:来了的,没来的,活着的,死了的,这些人的生活在后人看来,是简单的,平常的,甚至是平庸的,但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他们各自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这样的总结,也许会给人更多的启发。应有一个小段落和一种小细节,点一下,现在虽然有,但不够,吕哲之死与窑洞婚礼的衔,应该更具匠心。要有一个重笔,无论思想上或内容上都需要一个重笔,让奔腾汹涌的东西有个归宿。当然需要全书的一贯风格。另外,中秋节主人公与老同学的会面有一点生硬。这虽是小疵,但一部交响乐出现几个不和谐的间乐就会毁掉整部交响曲,不可不注意。 总体上讲,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松懈的或勉强的,到处显示一种游刃有余。这显然是几十年艺术积累的功底的体现。 把几十年的积累用于一种合适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现了出来,可以看出,作者把原来的散文和诗的功夫全用过去了,但又远远地区别于以往的散文诗歌作品。真正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就应该客观地化开地看特这一部作品,这无疑是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的重大收穫,是一部高品位的长篇力作。 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应该乘胜追击。艺术应该实事求是地区别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东西。这部书完全是有价珠东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这部书的准备,什么也不要想,一定要把下边的东西完成。我的经验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把要写的东西写下去。我相信,作者一定能写好。
第23页 土地的寻觅 我和俗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幕社会戏剧中,我伙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间的对产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繫起来的是文学(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字眼)。在那时之前,谷溪已经是省内有些名气的青年诗人,早在一九六五年就出席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共同的爱好使我抛弃了派别的偏见,一起热心地投入到一个清风习习的新天地里,忘却了那场多年做不完的恶梦。尽管那时候的作品甚至连一篇也不能编入现在的结集里,但它在人生的篇章中永远占有不可磨灭的一面——那是在干枯的精神土地上长出的几棵稀有的绿糙,至今仍然在记忆中保持着鲜活。在此期间,谷溪和朋友们编辑出版了诗集《延安山花》。当时在国内外行销几十万册,可以说这是文化革命后期中国大陆上第一本有泥土气息和文学意识的诗歌集子,不能不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后来,谷溪又和大家奔波着出了一张文艺小报《山花》(一九九二年将庆祝它诞生二十周年)。今国内许多有影响的作家和诗人当年都在这张小报上发表过他们最初的作品,有的甚至是处女作。一时间,我们所在的陕北延川县文艺创作为全国所瞩目,几乎成了个“典型”。所有这一切,都和谷溪分不开,他热情组织了这些有意义的活动。以后,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谷溪一直痴心不改,始终热恋着他的缪斯,以至今天有了这本凝聚着他几十年心血的诗集。 诗人谷溪最初的职业是位火夫。那时他刚刚告别了少年。 贫困的家境使他勉强读完高中后,便开始自谋生路;和油盐酱醋打起了交道,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他都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作为陕北农民的儿子,他继承了劳动者那种顽强不息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几十年里,一边应付着生存的窘迫与尴尬,同时以音稚般的执拗在他心爱的黄土地上寻觅和採摘诗歌的花朵。 谷溪前期诗歌创作的风格,几乎完全是在学习陕北民歌(主要是信天游)的基础上形成的。他对陕北民歌的迷恋甚至到了有意或无意排斥其它诗歌形式的程度。他是吸吮着陕北民歌丰富的奶汁长大的。在运用这一形式方面,谷溪达到了很不一般的境界,有些诗作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只是在内容方面受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某些局限,影响了作品的深度,因此编入这本集子中的寥寥无几,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歷史性的缺憾。 读谷溪最初的诗作,你常常感到,那些诗不是用笔在纸上写出来的,而是用老镢头从地坦克挖出来的。有人就称他的诗是“老镢头诗”。当然,如果硬要把绣花针在绸缎上绣出来的诗和这种老镢头诗作比较,这种诗可能认为粗俗了一些,似难登大雅之堂。但我认为,面包和窝窝头各有各的味道,正如一句陕北乡谚所说:清油调苦菜,各取心里爱。 一副知识分子派头的谷溪,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液,即使西装革履加上宽边眼镜也掩饰不住这种本质。他的劳动状态首先就像个陕北的庄稼汉,而且每有收穫,第一个大受感到的常常是诗人自己。每逢有新作出笼,总要醉心地不厌其烦地给亲朋好友朗诵。在外人看来,他甚至有点过分地珍视自己的劳动果实,知情得当然是理解他的,因为他的每首得意之作,都几乎是洒尽汁水以至绞尽脑汁的产物。这个人没有上过大学,写作不可能凭空厚的学识功底,他也不属于那种脑瓜灵得不弹也响的才子,诗情经常能像自来水一样流个没完,谷溪在很大程度上不是靠天赋写诗,有时甚至要等到诗神明白无误的暗示后,似乎才“恍然大悟”,而且农民式的拙朴常常造成逮一只蜻蜓,也用了捕捉飞鹰的大网,其艰难困苦,就不是雅兴计人们所能知晓的了,即使如此费尽心机,他也不是每次都能逮住那只美丽的蜻蜓。从诗人几十年的作品来看,他收穫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毋容置疑,在他所有的这些收穫中,的确有许多掷地有声的货色,足以使我们对诗人的劳动产生警意,我们可以猜想他在两次收穫之间,常常面对的是大片的空白。他又是一个天性不安生的人,没有守株待兔的耐心,一旦失去诗的灵性,就忙乱而狂热地将自己投身于各种社会性的文学活动之中,指导初学写作者的创作直至其它的琐碎事务,即使出力不讨好也从不回心转意,这种热忱的付出也影响了他自己的创作。当然,他从未中断过对诗的执着追求,有时甚至毫无收穫的指望,他也在辛勤耕种。这一点上,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农民本色,对一个农民来说,即使面对一个纯粹没有收穫的秋天,他也绝不会为春播夏耘所付出的艰辛而生出丝毫的悔意来。 由此而论,我们觉得,谷溪在人生奋斗方面的收穫可能要大于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收穫。我们又很难评判其间的哪一种收穫于人更为宝贵,也许人生奋斗过程中所得到的欢乐,要远比所得到的那个具体结果更为美好。这不仅对谷溪而言,大概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谷溪后期的诗作变化很大,进步也很大,他显然不满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调,试图用自由度现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流淌。我们甚至有一种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他诗歌的河流中喧响。尽管某些地方显出了一种生硬或勉强,就总体而言,他后期的诗作表露出明显成熟的人生态度。对谷溪来说,这是一个飞跃,尽管这飞跃带着实验和探索的性质,这本诗集主要收编的是诗人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显然在刻意追求一种深度,追求一种哲理意识,在展示现实生活的多稜镜面时,他尽量用冷静的手指拨亮歷史的烛光给予其旷远的观照。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诗人对陕北这块厚土的深深挚爱和杜鹃啼血般的眷恋,并以此唤起我们所共有的那种乡恋之情。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诗人在技巧方面的缺陷。另外,我们还觉得,在追求一种新形式、新表现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牺牲和抛弃原有的东西作为代价。谷溪深厚的民歌素养应该在创作追求中得到体现——当然应该是一种升华的体现。 艺术批评的根基 十几年前,大文学批评的广阔天空,李星时隐时现,除过少数一些人,大家并没有观察到他。但这个人不断地裂变着自由的精神原子,甚至用勐烈的火焰加燃自己,现在已闪闪烁烁终于君临人们面前,并在陕西文学批评的星座中占了一个耀眼的位置。 李星文艺批评的最大优势,在于他既拥有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又有扎实系统的专业理论功底。这就使他有可能在对批评对象居高临下的解析之前,先行深入地对其作作品时的感受不尽相同。但是,在我看来,一个卓越的文艺批评家,一种新思想的发现者,不仅应具有高明的理性剖析和概括才能,最重要的也许仍然是首先要懂得生活——歷史的、现实的生活,这是一切艺术批评的根基。这样,他的批评就不会是脱离作品远离生活的云遮雾罩,就不会有隔靴搔痒或南辕北辙之感,批评首先是准确可信的,然后才能谈到深刻和巨大。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需要生活,批评家也需要生活。很难想像,一个批评家不能透彻地理解作家艺术家在其作品中反映的生活内容以及他们创作心理机制所凭藉的歷史的和现实的生活依据,而仅仅用古今中外一些理论书籍中得来的概念或“条款”,就敢勇气十足地对作品品头论足。不幸的是,在我国当代文学艺术批评中,这类现象并不鲜见。 李星在这方面有其天然的条件。他出身于关中平原的一个农家小院,青少年时期一直在田野和村镇上度过,这些范围内的生活感受不是以后“深入”才得来的,而他自己就一直是其中的成员。后来,尽管他在大城市搞了专业,但他也没有割断他和农村乡镇母体相连的脐带。由于陕西的大部分作家艺术家大都和他一样,不是直接从农村乡镇走来,就是和这些地方有血肉般的相连关系,因此,这些人的作品首先为李星的文艺批评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我敢说就目前而言,李星对陕西文艺作品的评论要明显高出一筹。他已出版的评论集《求索漫笑》就是一个证明。在这本书中,他几乎对陕西所有有影响的作家以及全国一些相似的作家有过出色的论述,并且最先提出“农裔城籍”作家这一着名概念。对于生活的敏感和深沉的思考方面,李星决不亚于作家和诗人。只有积极地给予生活,才有权评说生活,只有对生活深入地体察,才能对作品作深刻的论断。李星的文艺批评之所以在很大的程度上使被批评和读者信服,正在于此。 但是,李星又决不是一位“乡土批评家”。他在专业理论的建高上具有很不一般的修养。他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专业,在大学就系统地学习了文艺理论。毕业后不久,专业“对口”,从始至今一直搞自己的专业。尽管拖家带口,但她始终勤奋不已地读书和写作。给人突出的印象是,这个人无论对重大理论问题还是对一般的艺术观点,都力求认真钻研以至透彻理解,而不是那种号称博览群书其实常常一知半解,最终只能用“模煳语言”写评论的评论“家”。李星的评论文章条理清晰,论断力求准确,且也不乏惊人之见;一旦灵性突发,甚至诗情如cháo而涌,字里行间时有电光石火飞溅。 纵观李星的全部批评活动,我们不难看出,随着生活认识积累的加深和艺术理论修养的不断提高,他批评的视野在逐渐扩大,从早期主要从事文学批评而至今天已叔叔及到了多种艺术门类。他已不仅仅为文学界所熟知,也引起了整个艺术界的关注。从着者的这本书里,我们就看到了他的这一新现象。这无疑预示了他更广阔的前景。在我看来,在他以后的努力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自己深厚的实际生活感受与专门系统的理论建树更出色地融解在一起,以期使他的评论达到一个令人振奋的高度。 附:《人生》俄译本后记 〔苏〕谢曼诺夫 还在我去中国旅行这前不久,我在莫斯科就拜读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那时就知道,路遥是“文革”之后登上文坛的中国作家。中篇小说《人生》是他在中国引起热烈反响的第一部较大的作品。这篇作品最早把注意力引向对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的描写,反映了当代尖锐的生活冲突,围绕这部中篇小说,无论在读者中间,还是在评论家中间,都引起了争论。但是,争论的最终结果是新作者被承认了,而且成为一九八三年度全国文学评比的获将者之。
第24页 以后,我看到过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国放映,电影是感人的和富有特色的(特别是对农村婚礼的精彩描绘),但是,中篇小说始终揭示了社会冲突,在描绘否定人物、反映城乡生活中展开。最后,我在中国和作家路遥本人会见了,他是一位纯朴的、同时又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思索的人。作家本人比我想像的要稍稍老一点,他已经是陕西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这个陕西是中国北方的一个省。而这个北方已经为中国和全世界输送了许多优有的散文作家,例如赵树理,他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和其他一些描写中国农民的作品在我国已广为人知了。 更有意味的是,路遥不久之前写成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一九八六年推出第一部)也是献给农村的。这部长篇小说使读者转向“文革”时期。作家赵树理正是在这个时期被迫害致死的。作者对歷史现实进行了广泛的概括,积极地运用了民族传统。同时,路遥既和欧洲文化,也和俄罗斯文学遗产联繫着。 现在,中国的社会生活正在发生着广泛的变化,吸收欧洲文化已是一个现实问题,而路遥的思想是特殊的,他认为创作自由和民族责任感对于一个作家同等重要:“我们不能容忍社会上的某些低级的审美观点”,“作家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一旦消极地对待劳动人民,那么,我们的作品就会成为无根的糙。” 人这里流露出路遥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民族的根首先在农村。中篇小说《人生》像中国当匠其他许多作品一样,在这一点上,接近我们的“农村”散文。作者没有把农民理想化,既写他们热爱劳动、俭朴和正直,同样又写出他们缺乏文化、怯于和乡村领导干部斗争。正是这些农民——藉助各种必要的条件——终究成为中篇小说里道德原则的荟萃所在。 近来年,全面的“寻根文学”在中国发展起来了,但是,这并不完全是路遥向我们提供的内容,而更准确的是以中国乡土主义或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精神对古代和原始力量的理想化。路遥带着谴责的态度谈到这种文学:“令人费解的是,为了‘寻根’,是不是要号召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深入到‘原始森林’里去。” 当然,年轻作者的中篇小说是在中国文化长期衰退的时期以后写出来的。因而,中篇小说无论在艺术思想发展方面,或者是在风格表现手法方面,都绝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人生》以对中国当代文学不寻常的关注热情,在十分温柔的形式里所传达的鲜明的社会性而吸引着人们。中国的评论家不是毫无缘由地说道:“中篇小说描绘出复杂的生活冲突。城市和乡村,社会和家庭,奋进与沉沦,希望和悔恨,爱情和苦闷交相错综在一起,而所有这些都是在当代社会生活真实的画面里展示出来的。” 出自内心的真诚 我们常常谈论所谓艺术的魅力,也就是说,我们的作品凭什么来打动别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作家对生活、对艺术、对读者要抱有真诚的态度。否则,任何花言巧语和花术翻新都是枉费心机。请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的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是的,艺术劳动,这项从事虚构的工作,其实最容不得虚情假义。我们赞美,我们诅咒,全然应出自我们内心的真诚。真诚!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这样我们所说出的一切,才能引起无数心灵的共鸣。 这束淡弱的折光 需要什么?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创造天地无疑比过去年代的作家们广阔得多。但同时,我们的工作也更加困难,因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而又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深刻而有力地反映我们时代的生活面貌,要求当代作家具有更先进的思想水平和认识能力,更宽阔的生活眼界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我们首先得和自己的浅薄作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仅需要热情的鼓励,更需要严肃的文学批评。对作家及其作品,要么庸俗地吹捧,要么粗暴地批判——正是这两种有害的方法一贯地妨碍了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我们应该摆脱这种长期形成的恶习,逐渐地变得成熟些。 这束淡弱的折光 ——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 这篇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 这是一段被某些大人淡忘了的、又是现在大部分孩子所不了解的生活。也可以说已经成为歷史。从当前的某种观点看,这样的题材也许不“新”。 但我仍然含着泪水写完了这个过去的故事。 在当代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现象:物质财富增加了,人们的精神境界和道德水平却下降了;拜金主义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量地存在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客观原因当然是很多的。如果我们不能在全社会范围内克服这种不幸的现象,那么我们就很难完成一切具有崇高意义的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由不得记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 那时,人们虽然处于极其困难的境地,但在生活中却表现出了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表现出了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 因此,这写过去的这段生活,并不是纯粹讲述一个“歷史故事”,而是想用一种折光来投she我们的现实生活。 这一束折光也许太淡弱了,但我仍然想让它闪she。我愿意使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朋友了解一些那个年代的生活;我觉得不论怎样,这对他(她)们是没有坏处的。我并没有迴避那些日子里贫困生活的不幸情况。当然,要在这样一篇小小的作品中,总结造成这段生活的复杂的政治原因也是不可能的(我也没准备这样做)。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重要的是用艺术手法真实地表现出生活来,只要做到这一点,读者也自然会在美学欣赏的过程中,获得认识方面的价值。 这个作品所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生活天地里的故事。作品中主人公的那些生活歷和感情经歷也是我自己所体验过的。不过,那时我年龄还小,刚从农村背着一卷破烂行李来到县城上高小。鑑于这种情况,我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全貌不能有个较为广阔的了解和更为深刻的认识,现在只能努力写到这样一种程度。 因此,我热切地盼望比我更年长、更成熟的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更深刻的地来表现我国现代歷史上这段非同寻常的生活。 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 记者: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採访。您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在理想之路上奋,今天我主要想请您主炎谈对理想的认识和理解。路遥:一个人生活中肯定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明天。如果一个人没有明天,他的生活在我看来已经就没有了意义。就是一个社会也应该有它的理想,那就是这个社会明天应该是一个什么社会。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他们所有的实践和努力都是为了向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我觉得,有理想,那么在奋斗的过程中才可能有目标。一个人煳里煳涂混一辈子,这样一种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但是理想之路是非常艰辛和坎坷的。您觉得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人在艰难的路上向前,也就是说,理想的动力是什么。 路遥:人在生活中应该有责任感,也应该有使命感。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吃点饭、穿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应该尽可能地寻求一种比较充实的生活。这样他就会为他的某种理想,为他设计的某种生活目标竭尽全力。对一个青年来说,应该有一个觉悟期——人生的觉悟期。这个觉悟期越早越好。这就是说应该意识到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准备怎样去生活。只有对这些问题有深度的理解以后,他就会确立自己的一个比较远大的生活目标,也就会调动自己的所有力量,为达到此目标而奋斗。当然,对于涉世尚浅的青少年来说,往往会有好多幻想,甚至会有一些空想。我认为这时无可指责的。这也是他们这个年龄特点。如果青少年时没有什么想法,那就提前变成一老头了。通常的情况是在我们年少的时候有好多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异,有的甚至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但是,总应该有一些东西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会起到作用。 记者:刚才说到确定一个目标,比如成个作家,或者有些人想有一套房子,有辆汽车,有些人又想当个大官,想发一笔财,这些人生的奋斗目标和理想有什么不同,您能不能谈点看法。 路遥:我认为所谓理想首先包含一种崇高的性质。不仅包含着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更重要的是意味着要做出某种牺牲和奉献,理想不能纯粹局限于个人琐碎的欲望中。不要把理想和琐碎欲望混为一谈,因为这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他所从事的一切劳动、工作和努力不仅仅是满足个人的一些欲望,而是要为他身处的大环境,为整个社会做出贡献。这样,他才可能会感到更幸福一些。 记者:现在回过头来看社会上的许多人,比如说他的理想实现啦,就觉得他有些很特殊的才能,那么您是不是觉得理想是那么有特殊才能的人的专利?您觉得普普通通人,也就是非常一般的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理想。 路遥:不能把理想当作一种职业好坏的标志。我认为每一个人不管他事什么工作,在每一个行道里都应该有追求,这种追求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比如你能当一个作家,通过努力实现你的理想,这很好;但是你觉得你的才能是当一个好木匠,最后做出很漂亮的家具受到大家喜欢,千家万户都争着使用,未见得比当一个蹩脚的作家差。有人搞服装,这也是普通工作,但是由他做出的衣服大家都喜欢穿,这也是很好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硬要在服装工人、木匠和作家这三者之间分出哪种理想是最好的理想,我认为只能得出愚蠢的结论。每一个都根据自己的条件,确立自己的生活目标和生活追求,都可以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记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那么您觉得理想怎样才能普通成现实。
第25页 路遥:如果一个人不经过努力,不经过劳动,不经过创造,那么还想入非非,这种“理想”最后只能是空想。我认为把理想变为现实实际上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人活着就是要把自己无数的梦想和理想变为现实。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但是你在整个一生中总有应该实现的理想或是梦想。 记者:现在社会上讲实惠的人可以说是越来越多,讲理想的人有人也说是越来越少,你沉得理想和实惠之间是否有矛盾,就是说是不是讲理想就不讲实惠,讲实惠就不讲理想。 路遥:这是一篇大文章。在现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种追求实惠的倾问,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我们现在发展经济建设,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影响到人们的意识。人们计较一些个人的实际问题,讲究实惠,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要以牺牲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尤其是这几年,老是感觉到我们的生活中缺一种什么东西。我想是缺少了一点罗曼谛克精神。现在青年人的罗曼谛克精神太少了。我甚至还想专门写一部小说反映这个问题,题目叫《寻找罗曼谛克》。我觉得在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谛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罗曼谛克能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受?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盪。这种活法,是非常令人激动和感奋的。如果一个人在精神生活上没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 记者:您刚才您到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普通缺少一罗曼谛克的精神,也就是说活得太实在啦。我们从我们从事的工作中,从许多青年人的来信和谈主知中也能够理解到青年人的这种苦闷。我们想问您,如果一个青年人感觉到自己满足于现状,有点不思进取,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理想,但是,他来向您请教,请您给他出个主意,您将如何告诉他。 路遥: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的人一生要思索的问题。如前面所说实际上就是我们应该咋样活着,或者说咋样活着才有意义。在任何时候,在物质不发达的时候,一直到物质发达的时候,永远存在人应该活着这样一个问题。好多问题要青年自己解决。归根结底,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 无声的汹涌 ——读李天芳、晓雷着《月亮的环形山》 《月亮的环形山》我是在四天之内读完的,我感到作者通过这部小说,把握住了小说创作的箇中三味,甚至把握到了一种几近纯青的程度。 要具体地谈这部作品,几乎无从谈起,但你处处感到一种无声汹涌,这就是本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否就属这种境界?作者表达的是对生活的整体经验,而不是讲故事,处处都是思想的火花和情绪的激流,因此处处引起你的触动。一般的者要读故事,读曲折离奇的故事,而高层次的读者决不满足于听故事,而要求读生活。故事完整而共它一切方面乏味的小说,读《月亮的环形山》这样的书,就愿意一直读下去。这种小说,很难跳着读,只能字字句句地玩味,这是因作品处处渗透着作者独特而真实的感受,对读者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牵引。 有的小说,看似故事很吸引人,但随时都让人疑窦突生:生活是这样吗?这可能吗?作者只有设身处地,让人信用,才谈得上让人接受,让人感受。好的长篇小说,看似“无事”,实上处处闪烁着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每一段的每一句都要写得好,不仅仅是写得正确,前后左右抽扯照应住主不够了,而应该在每一个段里,甚至在几个短句中,都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在一个小小的语言的漩涡里、段落的港湾里,都要有丰富的层次,丰富的景致。只要每一段都写好,比刻意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有魅力。天芳散文的语言和晓雷诗的语言,这一次完全蜕主烃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语言。应该有散文、有诗,但在小说中,散文和诗都应该成为小说中的散文和诗,成为真正的小说语言。也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才区别于其它小说。有的小说追求新闻报导式的爆炸效果,而这是一个追求艺术效果的作品。小说不能靠事件去冲击。这个小说显然企图用艺术来征服者,因之我读起来特别有兴趣。真是无从谈起,但写成了三十多万字。要达到这一点,可不容易。我还未读后边的时候,就在想像,等到把后边读完后,就发现和我想像的完全吻合。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有巨大而充匠心的劳动才能造成不露加工痕迹的作品。 有的人可能把这种小说仅仅看作是语言讲究,这种认识是浅薄的。最主要是一种深切的体验和感受。这部书使我感受到了内容上的一种真诚性,这种真诚性又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表述。有的小说缺乏生活的真诚感,只是为写而写;有的虽然具备真诚,却不能通过艺术特别是语言的品味达到。而这部作品尽可能把两者结合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对生活的深切感受和理解,然后才是语言的表述,这两者的结合,才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真价值就在于此。尽管描写是平静的,但内心充满了暴风骤雨。把读者引进心灵深处,这才是一个真正博大的世界。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无边的宫殿。作家体验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读者是跟着作家提供的体验去思索的。因此,这部小说在外部的结构上似乎特别平淡,但具有真正内在的张力。 《月亮的环形山》一个显着特点就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开掘,它追求另一种格局的广大。《九三年》和《简爱》不同,一个着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罗切斯特和简爱的心灵通向全世界。《简爱》我读过不少遍,这种小说很有魅力。浅薄的书评家往往注意外在的形式上的各种小花招。不要为了扩大容量,硬把不相干的东西拉进来。《月亮的环形山》不是这样,没有从感情岔出去的描写。我从写小说的角度,边读边分析这部小说的章节和段落,最后认为,只能是现在这样写。很少得多余的,也很少有不到的。只能是这个样子。我认为小说应该这样,既要淋漓尽致,又要有所节制。不到火候,令人遗憾;火候太过,同样令人遗憾。艺术就是和谐,而恰如其分就是和谐。不到或多余,都破坏和谐。 小说的博大,是作家对生活的视角要开放;仅仅把故事扯得东南西北,未见得开放。而这部小说在思维方式和揭示人物心理方面,都是开放的。作者过去的散文、小说或诗歌作品,都有拘谨感,这一次能够放得开,而且越到后来越放得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生活、思想、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生活形态等等的把握,都是准确的。这些写准了,读小说就使人进入甚至沉浸于那个时代,使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绪:尽管我们曾经是多么幼稚,但那个时代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神往的。 实际上,用艺术去篡改生活,篡改歷史,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幼稚。这部小说对当时各种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那些在今天看来是僵化的或不好的人物的描写,都是有节制的作者是从社会的象度来评判、来检讨的,没有从个人的好恶出去否人物,这是一种歷史的俯瞰。所描写的那一群人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很不容易的。“莫斯科在你的笔下清晰可见”,这是对作品的最高褒奖。一部作品所描写的人物和环境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起码的,也是最不容易的。 小说的结尾也好,最后那一段特别好,这种结尾只有在那种时代,带一种深远的诗意,给人一种特别温馨的感动。但我感到,小说结尾时对对几个人物命运的照应,周蔚和韦村贤的笔墨稍微轻了点。我认为,在快要结尾的某个时候,对所与的人和生活有一点歷史的或哲学的概括,对《月亮的环形山》有一点点题的笔墨,会更好,比如说在婚礼的描写上,可以讲到:来了的,没来的,活着的,死了的,这些人的生活在后人看来,是简单的,平常的,甚至是平庸的,但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他们各自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崇高的追求……这样的总结,也许会给人更多的启发。应有一个小段落和一种小细节,点一下,现在虽然有,但不够,吕哲之死与窑洞婚礼的衔,应该更具匠心。要有一个重笔,无论思想上或内容上都需要一个重笔,让奔腾汹涌的东西有个归宿。当然需要全书的一贯风格。另外,中秋节主人公与老同学的会面有一点生硬。这虽是小疵,但一部交响乐出现几个不和谐的间乐就会毁掉整部交响曲,不可不注意。 总体上讲,这部小说没有一处是松懈的或勉强的,到处显示一种游刃有余。这显然是几十年艺术积累的功底的体现。把几十年的积累用于一种合适的大舞台舒展地展现了出来,可以看出,作者把原来的散文和诗的功夫全用过去了,但又远远地区别于以往的散文诗歌作品。真正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就应该客观地化开地看特这一部作品,这无疑是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的重大收穫,是一部高品位的长篇力作。 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应该乘胜追击。艺术应该实事求是地区别有价值的和没有价值的东西。这部书完全是有价珠东西。作者姑且把以前的作品都看作这部书的准备,什么也不要想,一定要把下边的东西完成。我的经验就是,什么也不要想,把要写的东西写下去。我相信,作者一定能写好。 关于电影《人生》的改编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概是这么几点: 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运,促使观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能积极地改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 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人生》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人的制约。
第26页 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一点。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蓄于其间的社会的、歷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仅不识字的人看得懂或爱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在银幕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节、场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像、补充和思考。 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然的时候,努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风俗以及和主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人生》不仅要有“土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样,只有把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切才可能使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 柳青的遗产 比之某些着作浩繁的作家来说,柳青留给我们的作品也许不够多。可是,如果拿一两金银和一斤铜铁相比,其价值又怎样呢? 是的,这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学活动中,即使创作巴掌大一片东西,他也尽力用他独特的艺术雕刀精心镂刻,尽可能避免一种工匠式的制造。至于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诗《创业史》,几乎耗去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一。尽管这座结构宏大的建筑物永远再不可能完整一体,而就其现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无缺,但它仍然会让现在和以后的人们所珍重。正如我们现在站在雅典的神庙面前,尽管已经看不到一种完整的奇蹟,但仅仅那些残廊断柱就够人惊嘆不已了。 柳青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时刻把公民性和艺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盪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他多年像农民一样生活在农村,像一个普通基层干部那样做了许多具体工作。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创业史》中那么逼真地再现如此复杂多端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每条细小的波纹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皱摺。 真实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毕竟是会被人区分开来的。一个艺术家如果超然于广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着,也只能生产一些打扮精緻的工艺品;而带着香气和露水的艺术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这就是艺术家柳青的毕生信仰。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我们大家不一定都能採取柳青当年一模一样的方式,但已故作家这种顽强而非凡的追求,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和学习的。 作家当年毅然地离开繁华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个破庙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琐碎地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she到更广大的世界。他一只手拿着显微镜在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在潦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总体上又体现出了史诗式的宏大雄伟。只有少数天才才能把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当我们读《创业史》时,常感到作品所展现的整个那段生活就像一条宽阔的长河在眼前淌过;而在这条波涛汹涌的长河中,我们如果在任何一个湾道里停下来,便会发现那里也是一个天地——而且每一处都有一种独特的风光。像《创业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儿子生禄在屋里谈话的那种场面,简直让人感到是跟着这位患哮喘病的老头,悄悄把这家人的窗户纸用舌头舐破,站在他们的屋外敛声屏气所偷看到的。 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歷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歷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歷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他决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会把《创业史》那样一幅巨大的油挂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 没见过柳青的人,都听过传闻说这位作家怎样穿着对襟衣服,头戴瓜皮帽,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或者像小镇上的一个钟錶修理匠。是的,他就是这副模样。可是,这样一个柳青很快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柳青:一身西装,一副学究式的金丝边眼镜,用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侃侃而谈。有关国内和国外的政治、经济、民族、歷史、文化、地理,几乎世界上的一切方面都在这个貌似农民的作家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不仅通晓这些方向的问题,也往往对这些问题有一种叫你感到新奇而独到的见解。在他晚年换过几处的寓所的墙壁上,没有什么其它装饰,往往只挂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他会不时走到地图前,用枯瘦的手指头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谈论的中国或外国的一个地方。他有时会指着地图,给你讲述半天有关英国或法国农业的歷史和现状、有关加拿大小麦种植方面的情况等等。这时你会觉得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一位专家。他在写作《创业史》的时候,还写了关于改变陕北山区农业经营方式的论文。他在论文中引用了大量有关国外农业方面的资料,使一些着名的农业专家感到吃惊。正是作家具有这种辽阔的视野和广泛的学识,加上他对生活的透彻的了解,才能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他的作品决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山药蛋”。 柳青的创作活动告诉我们,仅仅满足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生活小圈子,或者干脆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搞创作,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们无法和他相比,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生活和认识的那个小天地里。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五年前已经离开了我们。但这位作家无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不薄的遗产。他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曾经热情地生活过,繁忙地创造过,也像任何常人一样有过缺点和失误。但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的人们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