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着你》 第1章 chapter1(修) “我亲爱的文森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之交?” “……” “就是在你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只够买一瓶皮埃尔矿泉水的时候,一个仁慈且慷慨的老人,免费为你提供了一只充满蛋白质和爱的煎鸡蛋。” “……” 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年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在发现那个跟踪她的男人之前,她正在被迫接听一个来自法国的国际长途电话。 她走到海边一家油腻腻的面摊前,挑了一个近十字岔道的座位坐下。 “三千五百年前以色列人逃离埃及的时候,上帝只赐予他们吗哪、清水和活的鹌鹑,需要他们自己剃毛烹煮。然而我十年前赐予你的,是我生平第一个成功煎熟的鸡蛋,在我的烹饪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耳机里,老人流利但不标准的法语掺杂着些许西班牙口音,正用一种极其绅士的语调说: “而现在,这位曾用一枚煎鸡蛋改变了你人生的可敬的老人,向你提出了他此生的遗愿,你却要残忍地拒绝他吗?” “……你才刚刚六十岁,父亲。” 她顺手把刚从书店淘来的书扔在满是油渍的桌上: “现在就和我说遗愿的事,我压力很大。” “六十岁是个危险的年纪,孩子。” 这位可怜的老人伤感地说: “即便我的精神仍如我三十岁时那样年轻,我的喉咙也已经老了。” “……” “我现在喝水的时候,时常担心水会把我噎死,走路的时候,也时常担心风把我刮走。” “……” 李文森揉了揉太阳穴: “我记得,你上个月还参加了勃朗峰高空跳伞项目,父亲。” 勃朗峰是阿尔卑斯山最高峰。 “所以那是上个月的事,小文森。” 老人理直气壮地说: “那时我只有五十九岁零十一个月,不能与我的六十岁相提并论。” “……” 四周人来人往,太阳半悬在道路尽头,就要下山。 远处是破败的码头,可以看见白色的桅杆,系船帆的拉绳垂落在一边。即便只看它斑斑驳驳的桅杆,也知道它再也无法扬帆出海。 “你开心就好。” 李文森木然地看着挂在路灯柱子上的菜单: “那个,父亲,国际长途很贵的,我可以挂电话了吗?我现在有点事……” “哦,文森,你这个粗暴的坏孩子。” 大概是因为在法国和西班牙都呆过很长时间,他总是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说西班牙语,大舌音和小舌音流利切换,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上一秒,他还是轻声细语的法国式低语。 下一秒,他就能瞬间切换成弗拉明戈抑扬顿挫的歌剧。 比如—— “你不再爱我了吗?小文森,我才和你打了一个小时零五十五分钟的电话,塞纳河上的月光还没有照亮我的窗口,我也还没有来得及对你表达我深切的思念之情,你就已经不耐烦了吗?” 李文森:“……” 中国的时区在在东八区,巴黎的时区在东一区,比中国早七个小时。现在,她这里六点,巴黎正是上午十一点。 如果要等到塞纳河上的月光照亮他的窗口,他才肯放下电话的话…… 还是让她死吧。 …… 就在她坐下不久,一个穿驼色旧风衣,戴着黑色爵士帽的男人也走到面摊前,手里也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他光亮的皮鞋踩在地上,陈年累月的油脂与灰尘没有使他却步。 他拉开一条椅子,离她不远不近地坐下。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座位,仿佛不经意一般,把手机半搁在书上。 这样,手机一头在书上,一头在木桌上,恰好形成了一个角度。 看上去,她正背对着男人,认真地打着电话。 但从手机屏幕的反光里,她却可以看见男人所有的动向。 …… “你不能这样对一个可怜的老人,孩子。” 老人在电话那头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再怎么说,我仍是那个,在寒冷的冬日的清晨,给你提供了一个煎鸡蛋的温暖的人……我们可是生死之交。”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聊那个煎鸡蛋了,父亲。” 这件事情,他十年来至少和她重复了一千遍。 何况,法国皮埃尔矿泉水1.5欧一瓶,鸡蛋只好0.4欧一个……并不存在她买得起矿泉水,却买不起鸡蛋的情况。 “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煎鸡蛋,孩子,就是因为它,我才在巴黎冷冰冰的街头捡到了一只正在流浪和挨饿的小猫……从此她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填补了我生命中最大的缺失。” 老人温和地说: “这样幸福的回忆,即便重复一百年,也不会让我感到厌烦。” 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接着一阵,与手机那头,塞纳河的波涛声相互应和。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就在她难得情真意切地,想为刚才自己那句鲁莽的话道歉的时候,就听老人又欢快地说: “而且,小文森,我敢用生命打赌,那是一枚受过精的煎鸡蛋。” 李文森:“……” 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你知道吗,它本来是可以变成一只鸡的,而一只鸡又可以生下许多的鸡蛋,许多的鸡蛋又可以变成更多的鸡……如此,生命与岁月一同循环往复,等到来年阿尔卑斯山开满鲜花的时候,我就会拥有一个养鸡场。” “……” 她默默地把道歉的话噎回去。 “所以,你还不赶快滚回到法国来,完成我的遗愿?” 老人理直气壮地说: “我可是赔了一个养鸡场在你身上呢。” “……” …… 面摊老板看她坐下许久,也没催她点餐,只是手法娴熟地收钱,揉面,不洗手,像扔飞碟一样,极其潇洒地朝面碗里扔了一只荷包蛋。 大约是附近码头的工人经常坐在他这里聊家常,他已习惯提供免费的座位。 手机黑色光滑的屏幕如同一面镜子,映出她身后男人的侧面。 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逆着夕阳,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 但一个人的姿态和风度,就是有这样的奇效。 自这个男人坐下后,她再用同一种眼光看向同一个方向——旧码头、生锈的桅杆,还有那些扬不起的帆。 画风立刻就不一样了。 衣冠楚楚的男人往那里一靠,那些上一秒仍破败的事物,下一秒,立刻有了油画的质感。 她抬起头,佯装看菜单,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男人的侧影。 风衣有点旧,右手袖口磨痕明显,左手手肘细微处发白——这件风衣的主人是左撇子。 ……但不是他。 鞋子崭新,鞋带系得凌乱。 ……匆忙出门。 跟踪她走了这么远的路,鞋面上却没沾上多少灰。 ……教养良好。 衬衫领口别了一根精致的银树枝,顶端镶蓝钻。白色衬衫。胸前口袋里放了一根黛蓝色细长的钢笔,笔帽也镶了一圈钻,很可能是真的。 ……身家颇高。 连袖口也是精细的。 那是一枚蓝色水波纹路的袖扣,恰好与他长裤的颜色相得益彰。 说起来,他身上每一样小饰品,都带着一点蓝色。 ……轻度偏执。 从下午一点到现在,近六个小时,只要她回头,都能看到那个人,他跟着她去了同一家书店,在书店里点了同一款咖啡,要了同一份甜点,看了同一本书,又和她同一时间出了店门。 ……有点变态。 男人又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这次却没用来擦拭桌上的油渍,而是仔细地铺在桌上,确保油污不会弄脏他的书,这才把书放上去,随意翻阅起来。 隔着一小段距离,李文森清清楚楚地看见,书的封面上,一行烫金的字: 《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米歇尔·福柯 下册 …… 李文森垂下眼睛,看着被自己随手扔在桌上的书,同样的烫金大字—— 《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米歇尔·福柯 上册 ……哦。 他还与她买了同一本书的上下册。 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付的钱,只是等他从书店出来后,他手里已经拿了那本《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这是什么? 角色扮演?精神约会? 还是,传说中的被爱妄想症……declerambault’s症候群? 他藏身在她身后的人流中,不远离,也不逼近,举止大方随意,就像…… 就像牧羊人在远远地看着他的羊。 牧羊人和羊的关系很奇怪。 狼吃羊肉,牧羊人也吃羊肉,牧羊人比狼吃得更多,因为他们不仅自己吃,还要卖给别人吃。 可是,羊群只躲避狼,却乖乖听牧羊人的话。 真是匪夷所思。 ……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偏离了它原本的位置,一行黑色的字体,以一种冷冰冰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冰箱里所有的食物在一夜之间连同包装袋一起蒸发得无影无踪,我需要解释,文森特。” 李文森:“……” 她迅速拿起手机,对已经从养鸡场的盈利模式聊到路易十四和法国大革命的老人说: “我有消息进来了,等一下再聊。” “等一下?哦,小文森,你的等一下就是等到太阳系都爆炸。” 老人义正严辞地责备她: “我们才打两个小时电话,你居然就要挂我电话?最可恶的是,你没答应我的遗愿就算了,居然连一句\我很想念你,父亲\都没有说,就企图蒙混过关……” 李文森:“我很想念你,父亲。” “……”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老人瞬间切换回法国绅士模式,干脆利落地说: “我也很想念你,女儿,祝你安好,哦呵呜哇呵。” “哦呵呜哇呵”是法语中的“再见”。 然后“啪”地一声挂了他的老式听筒电话。 …… 第2章 chapter2 世界很大,但只有这么一个人。 无论她是贫困、残疾、疾病,还是已经死亡,只要她收到这个人的短信或者电话,就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回复。 连生命安全都要放到一边。 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这个特定的震动声就会一直困扰着她,以上帝创世纪的数字为周期,周而复始,周而复始,直到她喝完一杯咖啡,直到宇宙灭亡,直到世间万物再度坍缩成一个奇点……她的手机震动也不会停止。 上帝创造人类。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有本事分分钟毁灭上帝——用他的任性。 手机是黑莓十几年前出的按键机,屏幕光线调的很暗,只能勉强看清楚字的轮廓,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冷冰冰的不耐烦: “文森特,食物在哪。” “……” 她稍微侧了侧身子,确保在发短信的时候,眼角余光仍能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动向,这才手指动了动: “吃完了。” …… 两秒钟后,对方才回复道: “所有?” 一条近一米长的全麦,两块乳酪,整整四品脱牛奶……以及两盒大分量的便利寿司? 李文森毫无愧色: “所有。” 她昨天晚上赶博士论文的初稿,三个月的工作量浓缩到一个晚上……也就是说,她需要九十倍的能量才能搞定。 多吃一点怎么了。怎么了。 “但我没有找到任何垃圾。” 对方还沉浸在震惊中。 证据是他发的短信里,罕见地出现了省略号: “……你把包装袋也吃掉了吗。” 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家科研机构提供的公寓,为了杜绝细菌影响生物实验的可能性,他们没有公共垃圾桶,所有垃圾只能在规定时间内投放到超低温垃圾车里。 她早上出门的时间,垃圾车还没来。 “我用强酸和丙.酮把包装袋和食物残渣分解后,都冲进抽水马桶了。” 她想了想,又发了一条: “但没有分解得很完全,下次我换其它有机溶剂试试。” “……家里没有分解池,你在哪里分解的?” “你的陶瓷洗脸盆,怎么了?” “……” 一秒钟后,对方终于消化了自己的朋友是一只会分解垃圾的猪这一惊人的事实,把目光转向了解决方案,开始与她进行漫长的、拉锯一般的交涉: “文森特,我没有时间出门吃晚饭。” 他们住得很偏,离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还要先走十分钟的山间小道。 又因为是研究所拨下来的房子,管理极其严格,几间欧式的破水泥胚房,瓷砖都没贴,进门要扫虹膜,出门全靠指纹,外卖根本没办法进来。 如果错过了小区里餐厅开放的时间……那就饿着吧。 “可是乔,我也没有时间帮你带饭。” “你吃了我的食物。” “那也是我的食物。” “你在我的盥洗盆里分解垃圾。” “你还在我的高压锅里炖猩猩的大脑呢。” “你可以顺路帮我带披萨。” “我不可以。” “我想吃肯福特鱼肉卷饼套餐。” “想都别想。” “……” 但对方并没有放弃,打算用事实说服她: “我两天没进食,你这是在谋杀。” 她的朋友乔伊从昨天早上开始,就进入了他特有的一种冥想状态,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连她的猫跳到他脸上都激不起他半点反应。 别说吃饭了,他根本忘记了他身边还有一个世界。 所以李文森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化作语言就是: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 乔伊清楚地摆出了利害关系: “你是我意外险的受益人,如果我饿死在自己家的厨房里,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李文森:“……” 她居然是他意外险的受益人? 哦,妈妈,这真是意外之喜。 毕竟乔伊这种人,单看面相,就属于极其容易发生意外英年早逝的类型……这意味着她很可能会在三十岁或者四十岁时,获得一笔意外之财。 “这件事我们需要再商议。”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试图在下一条短信里掩饰她突如其来的喜悦: “至少,先等你饿死了再说。” …… 虽然现在看来,乔伊死后她生活的生活水平能提高一个level,对她有利无弊,但她毕竟不是真的想把他饿死在客厅里,也不是真的一份饭都不愿帮他带。 李文森瞥了一眼不远处,衣冠楚楚地坐在路边摊里的男人。 而是,她现在……回不来。 “你是恶魔,文森特。” 乔伊冷静地下了结论: “总有一天,你会被阿穆特吞噬的。” 她这位朋友对民俗、宗教、奥秘学和符号学有极其深刻的研究,当然他的研究绝不止于此。 阿穆特是死而复生的埃及王奥西里斯,头是鳄鱼,身子是狮子,后半身是河马,一个完全不能定义的全新的物种,一种让分类学家哭瞎的生物,毕生痴迷于腐烂的肉.体,此生从未洁净过,却一直妄想看见一个洁净的灵魂。 它手持节杖和长鞭,坐在王座上,被判定生前有罪的亡灵,都是它的口中餐。 “让它来吧。” 轻柔的海风从她面颊上拂过,李文森平静地回复道: “如果它有护照,还能顺利爬上飞机的话。” …… 就在她发短信地上间隙,男人已经把那本薄薄的书册看完大半。他翻书时动了手指,李文森眼尖地瞥见他左手食指上,一圈微微泛白的痕迹,只能看到大致轮廓,隔得有点远,但仍能看出印痕颇深,显示戒指刚被摘下不久。 只可惜男人原本肤色太白,否则她就能推测出,这枚戒指被戴了多久。 李文森微不可见地皱起眉。 男人在外出时,摘下中指上的戒指,这无可厚非,毕竟多了一枚戒指,就少了很多猎艳的机会,这个交易太亏,是她,她也不做。 但为什么要把食指上的戒指摘下来? 这不能说是奇怪的事,毕竟男人有可能只是心血来潮,比如突然觉得这枚戒指的颜色配得很像他过世很久的母亲的围裙,顺便勾起了一系列不太好的回忆。 但也不能说是不奇怪的事。 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奇怪男人身上—— 匆忙系上的鞋带,匆忙披上的风衣,匆忙摘下的戒指。 以及,一次突如其来的、极其不隐蔽的跟踪。 没错,不隐蔽。 他没有一点跟踪者会有的闪躲,他大大方方走在她身后,就像大街上随意一个路人。 他做的唯一一个表露了跟踪者意识的举动,是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并且随时随地站在逆光的地方,使他整张脸都没入了阴暗。 如果不是她恰好在书店玻璃隔挡的反光里,看见他和她一样,朝咖啡里连续加了三小盒奶,三大勺粗糖,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陌生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般人喝咖啡只加半盒炼乳,口味重一点的,糖都不用加,尤其在这个已经半西化的城市,她认识的很多国人,已经习惯像法国人那样,直接喝调到浓稠的清咖。 连续加三盒三勺……那是她朋友乔伊的做派,她不过是兴致勃勃地打算体验一下,乔伊异于常人的大脑构造为他带来的非同一般的品位。 越过大半个地球,她也只找到乔伊这一个奇葩。 如果这是巧合。 那未免也,太巧合。 …… 男人坐在座位上,除了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静默如一樽雕塑,却没有点餐,仿佛在等着什么。 她故意不点东西,不过是验证自己的猜想。就像她在实验室里做的那样,提出假设,建立模型,设计实验,验证数据,得出结论。 但她的实验到此为止了。 李文森站起来,走向了不远处的红绿灯路口。 那里人最多。 前方红灯闪了闪,暗下,黄灯亮起,她手指轻巧地一转,黑色手机打了一个漂亮的弯,滑进浅灰色长裤贴身的口袋里。 现在天色半暗,天空是青蓝色的,是暖黄色的,是深红色的。她身后的人是黑色的。 面目不清。 现在大街上还算热闹安全,前方有人向这方走来,这方有人向那方走去,动作杂乱中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整齐划一。 ……就像在草原上迁徙的角马群,就像天空中飞行的候鸟。 明明每一只都在越过河流,每一只都在拍打翅膀,明明每一只的动作都不一样,但仔细睁大眼睛看,又没有什么不一样。 海风从太平洋起,贯穿整个岛城。空气早在冬季就开始膨胀,到三月,已经带着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怎么办? 她不能报警,报警也没有用,因为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她也什么证据都没有。 但她必须甩开他。 因为,就算她打的回研究所,出租车也只能开到山脚,从山脚到山顶那十分钟的路程,她只能一个人单独走。 ——让乔伊来接她? 还是算了……这个心眼比细菌还细的男人连阿穆特都搬出来了,按她过去七年的经验,现在应该已经暂时地把她拉黑了。 ——研究所其他人? 她……没存号码。 一切用无线电联系的通讯工具,无论加了多少层密,只要信号从空中飞过,都会增加被拦截的概率。为了科研数据不被泄露,研究所里日常联系全靠最老式的电话座机,彼此之间用实体线相连。 她平时不出门,不应酬,不揽事,除了每周开会和作报告,其余时间都窝在房间里打超级玛丽和俄罗斯方块,根本没有和人类打交道的机会,哪里还需要存号码? 李文森走在路上,一时居然没有想到一个她能大晚上叫出来帮忙的人,再次验证了她孤家寡人的程度。 不过还好。 她也不是很在意。 手无寸铁,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或许有一张身份证,一些零钱,可能还有一枚打火机……依然什么都没有。 她该怎么办? 吆喝的小贩,流动的摊点,行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 她的目光,慢慢落到那些鳞次栉比的商品上。 这条街,叫珠宝街。 除了珠宝,什么都卖。 数据线,伪进口香烟,指甲剪,核桃夹子,杀虫喷剂,强力除垢剂,樟脑丸……樟脑? 第3章 chapter3 海鲜市场。 她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菜市场这种地方。 活鱼的鲜味和死鱼的腥味一同冲入鼻端,就好像已经站在了海鲜大排档里,那些肥厚的翘动的尾巴,下一秒就会被浇上酱汁端到她面前。 她拆开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 烟是黑色的女烟,细长的一条。纯银打火机已经被她摩挲得发黑,纯银外壳冰冰凉凉,衬得手心愈发烫,还没点火,已经开始燃烧。 趁着拿烟的小段时间,她迅速撕开樟脑丸袋子,小粒白色丸子混着一根一端被拧得细长的纸巾,一起包进香烟盒里扯下来的锡箔纸里,团成松松的一团。 烟、樟脑、纸巾,都是方才买的,纸团是路上拧的。 方法是乔伊教的。 樟脑,这种寻常驱虫的香料主要成分是萘,十个碳原子的有机物,不仅易燃,还很容易冒烟,因为含碳量太高,碳没办法完全烧成气体。 在人群拥挤的地方,一包樟脑放出的烟火,足够引起混乱了。 好像就是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她被乔伊从公寓里像拖尸体一样拖出来,两人结伴到埃及旅行,恰逢穆巴拉克政府倒台,出入境被控制,而她觉得一生难得亲眼目睹一场变革,于是拒绝联系大使馆,就在阿斯旺采石场附近暂居了下来。 事实证明,她当年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忘了带大脑。 毕竟年少无知。 那时开罗每天都有人□□。正义的民众喊完了口号,坐下来喝一杯啤酒。正义的警察维持完秩序,也坐下来喝一杯啤酒。 她认识的一位开罗妇女,在被强迫之后的第三天,抛弃了富有的未婚夫,与强迫她的异教徒私奔了…… 这真是一个神奇而迷人的社会。 她被埃及矛盾的社会文明迷得神魂颠倒,简直呆得不想回来。 直到被困第十一天,使馆区被封锁,电视广播信号被暴.民摧毁,手机信号被军.方切断,她与乔伊仍然坚持完成旅行。他们乘坐最后一班游轮去亚历山大港看古城卡诺珀斯遗迹。游.行者像潮水一样占领了街头。 轮子开不动,她只好从天窗爬出来。 双脚刚刚落地,面前的车窗就被人砸得粉碎,一群亚美尼亚人从车窗外往里泼汽油。 再下一秒,熊熊大火已经在背后燃起。 这不是无差别的攻击,这些人就在针对他们。 她和乔伊太白,往一群黑人里一站,就像电灯泡一样闪闪发亮。 再加上乔伊混血的深刻的五官,和她过于个性的穿着,埃及人分分钟把他们当成了他们最仇视的美国佬,招呼还没打,棍子就上来了。 追他们的人不仅有普通民众,还有警察。 一团混战。 人命如儿戏一般,乱哄哄地闹了一场,又乱哄哄地死了。 生得莫名其妙,死得毫无价值。 她被乔伊拽着手腕,在亚历山大的大街小巷里狂奔,第一次体会到男人的体力和女人体力的不同。香料市场一米多高的摊子,乔伊看上瘦,却能直接拎着她的领子把她从摊子上扔了过去。 那真的是……扔。 就像扔一条小花狗,或者小花猫。 小摊上摆着一堆一堆的香料、五颜六色的催.情香水。 还有一大罐一大罐盛放在棕色坛子里的土耳其辣椒酱。 樟脑、桂皮、豆蔻和鸡舌香。 她至今还记得,她在地上滚了一滚,刚刚狼狈地爬起来,就听见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 再一抬头,乔伊正站在她身前,一个个打翻那些半人高的香水瓶,把香水洒在香料上。 阳光透过古蓝色剔透的埃及大香水璃瓶,瓶身复古缠枝花纹的影子,倒映在漆白漆的墙上。 也倒映在,他别致的、池水一般的双眸里。 地中海的风,古埃及的墙。 橙黄的古蓝的朱红的玻璃,在阳光下碎裂开来。 香水迸溅,在阳光下剔透如水晶,他修长的手指如同翻花,在扬起的水滴中穿梭。 年轻、英俊、无可阻挡。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不过是倒映在他双眸里的树影。一个波涛来,一个波涛去,就能摇碎一池光影。 …… 香水混在香料里,浓郁而刺鼻的廉价香水味一股脑儿涌上来,屋顶上的鸽子受到了惊吓,哗啦啦地飞开。 乔伊看着对面冲过来的十几个愤怒的亚美尼亚人,一点都不急,手里慢悠悠地把玩着他不知在哪里顺来的打火机,等到他们都冲到眼前来时,才慢悠悠地把打灰机一扔—— 李文森坐在地上,被突如其来的大逆转惊呆了。 她看着面前彪悍的一切,只觉得 ……无话可说。 几乎每个摊子都有樟脑。 何况香料大多干燥,都极易点燃。 至于香水,越是廉价,酒精含量越高。 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不到半分钟,火势就燎原一般沿街蔓延十几米,滚滚的黑烟冲上天际,熏黑了神像的脸。 李文森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完全忘记了爬起来的事。 ……妈妈,她烧街了。 感觉要被遣送回国了呢。 …… 那是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壮烈的景象——半条街都在冒烟,整条街都是香水和香料的味道,夹杂着烧焦羊毛的气息。 那也是李文森有生以来,闻过的最浓郁的香味。 浓郁得她有生之年都不想再用香水。 而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的朋友乔伊平静地转过身。 明明,惊心动魄的逃亡刚刚结束。 可他的表情,仍就是他无聊时,那副,“地球怎么还在转”的死表情。 姿态,也仍旧是他每天躺在沙发上望向她时,那副,“你怎么还活着”的烂姿态。 他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光,他脚下是橙的绿的蓝的玻璃碎片,在阳光和火的映衬下,一地晶莹透亮。 她看着他朝她走来,修长的身姿被阳光拉出一道斜长的影。 然后…… 他就像没看见她似的,从她腿上,跨了过去…… 李文森:“……” 她只在他路过她时,听见他淡淡的一声评价—— “一群蠢货。” …… 这群蠢货里,大概也包括她吧…… 她果然无话可说。 …… 四周越喧闹,就越觉得悄然,寂静的风穿过耳畔,似乎整条街道上只剩下了她和他的脚步声。 她怕引起火灾,就用锡箔纸把火团包住。锡箔纸熔点很高,但面积有限,小小的火苗舔到了她的手心,几乎可以闻到皮肤被烧焦的味道。 即便是燃烧,也是安安静静的。 讨价声,叫卖声,水声,蛙声,碰撞声,几个小球落地,就像几滴雨水融进河流,没有人会察觉。 男人跟踪得太紧。 她特地挑在海鲜市场,这里到处都是大鱼缸和水,不会出火灾事故,又到处都是人,只要她能把身后的男人甩开两分钟,就能泥牛入海。 李文森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不时蹲下身子,看了看绑在地上盆子里的青蟹。 一只蟹的一只钳子,正偷偷挣脱了束缚的稻草。 只是,它挣脱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逃生,而是努力想要夹断盆子里另外一只蟹的脚。 ……真是可爱。 李文森站起来,手里最后几个冒烟的樟脑球,已经静默地滚到了一家卖活鱿鱼的摊子下面。 黑色细小的烟雾从浴缸下,水盆旁,同时冒出来。 一开始只是一丝一丝,但很快,烟雾越来越浓。 她把手插.进绣着大只金鱼的长裙的口.袋里,像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似的,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 直到,身后传来第一声尖叫。 李文森忽然动了。 从表面上,很难看出她有这么灵活,也很难看出她有这么……不要脸。 在市场走路,总会有几个过于肥胖和笨拙的妇人挡在身前,她们永远搞不清楚你下一步要往哪个方向走,永远挡在你面前。 这简直是铁一般的定律。 男士或许要礼让,给女人时间反应。 李文森可不管这么多,轻轻往女人腰上一掐,实在不行往胸上掐……她自然就知道,该别挡道了。 水盆被打翻,稀里哗啦滚了一地,几个路人的鞋子被泼了一脚的鱼腥,几尾鱼混着几只螃蟹被掀翻在地上,硕大的鱼尾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地面,水溅了旁人一头一脸。 几个姑娘被水打湿了裙子,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又是一阵混乱。 她回过头去。 身后的男人困在人群当中,似乎一点都没有被身边的混乱影响到,仍旧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跑,也没有停下脚步。 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抬起头。 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整张脸。 李文森看不清他的脸,但就是知道,此时此刻,他在看她。那样笃定的姿态,那样的气定神闲,仿佛并不在意她此刻是否能离开。 或者,他根本觉得,她离不开。 ……可她已经要离开了。 她慢慢朝后走了几步,随即一闪身,整个人钻进了身后的人墙中,把他抛在脑后。 第4章 chapter4 等李文森从珠宝街回到她位于半山腰的小公寓时,已经快八点了。屋子里静悄悄地,一片漆黑。 她在玄关脱下鞋,拿出手机。 她几年前的老式手机上,装备着世界上最无聊的红外线遥控系统,一个两毫米的小东西,是物理组组长安德森·杨在设计粒子对撞器模型时,顺手做出来的玩意。 没什么大用,比一般电视遥控器高级一点的地方在于,它可以自发捕捉信号,并匹配使用者的位置信息。比如现在,她手机上就自动接收到了来自她与乔伊的智能管家伽俐雷发过来的询问—— “是否要打开玄关吊灯?” ……真是累赘的程序。 李文森一边按同意,一边想……我怀念那个一按开关,灯就会亮的时代。 玄关上的垂花玻璃吊灯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下一秒,李文森手里的寿司“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的同居人乔伊就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一杯水,那双袭承他犹太血统祖母的灰绿色美丽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天知道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 可能是从她扫虹膜开锁的时候,他就站在这里,直到她进来。 也可能,他今天一天都端着一杯水站在这里,cos某个古老国家的古老风俗。 …… “乔。” 李文森直到蹲下把寿司捡起来,才找回了自己声音: “这是你谋杀我的新方式吗。” “不。” 乔伊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矿泉水: “这是我缓解饥饿的新方式。” “……” 所以他缓解饥饿的新方式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喝矿泉水? “抱歉,我的错。” 李文森把鞋放好: “我高估了你的自理能力……我以为有电子管家以后,你至少不会把自己饿死。” 乔伊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像一个美丽的机器人,李文森被他盯到发毛,他忽然开口问道: “文森特,你遇到麻烦了吗。” 李文森顿了一下:“没有。” “是吗。” 乔伊点点头,然后,俯下身,修长的手指从她黑色的长发里取出一条三毫米长的……黑色碳絮。 然后轻飘飘地把它弹掉: “鉴于我们还没熟到你对我说实话的地步,我就装作没看见好了。” “……” 她室友身上一定有一部分猫的血统,这么暗的灯光下,正常人眼的分辨率怎么能这么逆天? 乔伊端着水杯继续说: “如果想要撒谎,下次记得把身上的樟脑味驱散了再回来……不过,既然你不想说,我就装作没闻到好了。” 李文森:“……” 不是为了驱散身上的樟脑味,她怎么会等这么晚才回来? 为了确保身上没什么气味,她进研究所前,还专门和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确认了。 不过……她有第二手准备。 李文森晃了晃挂在手腕上的纸袋: “你的书里长了毛毛虫,所以我买了樟脑,有什么问题么。” “买樟脑买了三个小时?你本该五点就回来的……三个小时,在书店和大街上能发生什么事?抢劫,跟踪,绑架,强.奸,谋杀,以及遇上旧情人……其中五个都可以排除,你没有旧情人,不可能是强.奸,也没有谁会去抢劫一个看上去就是无产阶级的人。你裙摆上都是水,轻微的鱼腥味,说明你刻意把人引去了海鲜市场,因为你要玩危险的燃烧游戏;你发际线上的头发有轻微的粘结,显示你出过汗——你一般不出汗,除非做了激烈的运动,显然你引起了一场小混乱然后趁机逃走了……” “等等。” 李文森打断他: “停止你的推理,我不想一回家就听你的长篇大论,我头疼。” “我也不想推理,推理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他平静地说: “但这种事情压根就算不上推理,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东西,如果我说得过于详细,那只是因为我考虑到了你的理解水平。” 李文森:“……谢谢你的善解人意,虽然我一点都不感激。” “你试图撒一个拙劣的小谎,这不仅显示了你品德上的瑕疵,还显示了你智力上的瑕疵……” 乔伊随手把水杯放在鞋柜上,转身朝里走: “不过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信任,这一切,我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 李文森跟在他身后,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 “为什么把强.奸排除?这也是激烈的运动……” “当然是因为对象是你。” 乔伊回过头,打量了她一眼: “你觉得谁会那么不长眼?” 李文森:“……我现在可以挠死你吗?” “真是遗憾,我们的关系显然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你连被跟踪的事都不想和我说……” 乔伊语气里带着几乎听不见的讽刺: “我为什么要允许你挠我?” …… 客厅里也没有开灯,只有玄关处淡淡的光线映射过来。 但即便是这样浅薄的光线,也能看出,客厅现在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无政府状态。 “欢迎回家,李。” 李文森刚跨过玄关与客厅间某条看不见的红外线,伽俐雷的中央控制系统就询问道: “需要我帮您把客厅的灯打开吗?” 这也是安德森-杨的设计,只有越过了从玄关到客厅的某条线,才能完全激活中央控制系统。因为安德森认为,换鞋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而鞋也是上帝神圣的发明,不该遭到任何电子系统的干扰。 研究所里的每个人,都毫无选择,被迫一回家就面对伽俐雷苍老的说教。 除了乔伊。 身为一个文科生,他在看了两天的程序代码书以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中央控制系统屏蔽了他的日常活动。 或者不是屏蔽,因为伽俐雷还是能辨别他的语音的。他只是为电脑程序制造了一个幻觉,让伽俐雷始终以为他呆在沙发上睡觉。 …… 只是,还没等她回答“是”,伽俐雷苍老的声音再度传来: “三秒钟未回复,系统默认打开生物灯。我刚才检测到室内的声压水平比平均值高出24分贝……李,您与乔伊吵架了吗,这可不是好现象,争吵是谋杀婚姻的利器,我建议您可以写一张纸条给您的丈夫,他具有宽容的气度与无与伦比的美德,一定会原谅您对他的无礼……” ……宽容?美德? 这个系统哪里中病毒了吗? 这回,还没等伽俐雷说完,李文森就直接打断它: “闭嘴,开你的灯。” …… 研究所里,只有她和乔伊是共用一间公寓。 而研究所里禁止一切形式的告白和恋爱,只允许结婚,系统不能违背研究所守则,只能默认他们两个是一对。 ……这简直是她此生最大的污点。 …… 客厅里的水晶吊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逐渐排列成一个扭曲的形状……人类染色体解体后的双螺旋形状。 这是生物组组长洛夫的手笔,仗着劳苦功高和院士身份,在十年前进行科研所住宅设计时,他要求在每间公寓里必须要有生物元素,否则他就从科研楼七楼跳下去。 乔伊:“换一盏灯开,文森特,太刺眼了。” 李文森:“伽俐雷,乔伊让你换一盏灯开,他觉得太刺眼了。” 伽俐雷:“我想知道乔伊为什么一直坚持不肯和我说话,伽俐雷哪里做错了吗。” 李文森:“乔,伽俐雷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和它说话。” 乔伊:“我连人类都不愿意与之对话,为什么要和一个电脑系统絮絮叨叨?” 李文森:“伽俐雷,乔伊说他不愿意和你说话是因为你是一个愚蠢的系统。” …… 伽俐雷沉默了一会儿: “乔伊说得没错,我的确只是一个系统而已,但是李,您不断试图挑拨丈夫和管家关系的做法,令我不敢理解也不敢苟同,这可不是一位好太太该做的事……” 李文森:“……” 短短五分钟,她第二次忍无可忍地打断伽俐雷: “闭嘴,继续开你的灯。” …… 伽俐雷这回打开了他们平时看书用的壁灯,柔和的浅黄色灯光下,客厅的全貌也逐渐显现了出来。 准确地来说,这也不能说是客厅,从地板到天花板上全是书,说是他们两人的公共书房更为恰当。黑色的木头梯子固定在书架中间,还有一个小型温控自动升降台,只要你坐上去,臀部的温度就能启动它,它会把你带到天花板的磁性书架上取书。 ……然而这个设计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家的升降台一直是他们的猫在用,上上下下,下下上上,不亦乐乎。 “你能不能把你随手乱扔的习惯改一改?” 李文森一路收起乔伊散落在地板和沙发上的书,有些心疼: “你知道你扔在沙发底下的这本书的价值已经可以在纽约买一套带花园的房子?” “所以纽约的房子才没有价值。” 乔伊把腿随意搁到茶几上,李文森在他身边走来走去。 李文森:“我觉得我像一只忙碌的家养小精灵……你怎么看?” “家养小精灵不会把我扔在家里六个小时,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他抬起头来,淡漠地瞥了她一眼: “……回来还撒谎。” 李文森:“……” 乔伊从沙发的夹缝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来,刚翻了几页,忽然又说: “顺便说一句,今天你的男朋友给我们家的内线座机打了一个电话,请我转告你,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得到你的任何消息。” 他没有看她,只是盯着书本,长久地停留在方才翻到的那一页上,像是对其中的某段内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完全不知道你有男朋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男朋友?” 李文森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你的男朋友,难道是我的男朋友?” 第5章 chapter5 第一,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都有定期恋爱,所以我没有单身二十三年。” 李文森帮他把寿司的木盒打开,递到他手边: “有时我觉得我伺候你,就像在伺候我瘫痪在床的祖父……第二,为什么我交了男朋友就一定要告诉你?你不是说我们不熟么?” “……你有瘫痪在床的祖父?” “……我只是打一个比方。” “那么这个比方不是很恰当。” 乔伊停顿了一下: “不是我说我们不熟,是你一直表现得我们不怎么熟,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像尊敬瘫痪在床的祖父一样地尊敬你,你居然说我们不怎么熟?”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谈你瘫痪的祖父了,文森特。” 乔伊捧着书: “你之前的恋爱经历我们等一下再说……这么说,今天打电话来的这个男人,真的是你的男朋友?” “怎么可能,我现在手上有四个课题,至少要等到三十五岁才能挤出时间谈恋爱。” 李文森摆了摆手: “你问了他是谁吗?” “又不是我的交往对象,我为什么要问他是谁?” 乔伊又翻了一页书: “那个自称是你男朋友的男人对你的穿衣风格和饮食习惯相当了解,他知道你只吃菜叶不吃菜杆,也知道你只喜欢吃炸脆的鱼骨头不喜欢吃鱼,他甚至知道你喜欢把蔓越莓饼干加到番茄酱里……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这不奇怪,几乎全研究所都知道,去年我刚来研究所的时候,为了餐厅里没有炸鱼骨头的事和沈城在他的办公室里打了一架。” 沈城是整个研究所的所长,风度翩翩,能力卓越,相当年轻有为,同时也……相当冷酷无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文森对上他,就像水和火相撞,不是要升华,就是要湮灭。 李文森说: “我还以为只有你不知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言辞中隐晦地透露了他上个星期和你第一次约会时的美好感受,而等待那一次约会他也等待了一个星期,所以在他的意识里,你们的关系应该是两星期前建立的……” “等等。” 李文森忽然抬起头,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他在电话里和你说,他上周和我约会?” “他没有明说,毕竟这是违反科研所规定的,但我听得懂他隐晦的表达,人心里在想什么,会通过口误表达出来。” 乔伊低头俯视着她: “那么,文森特,你告诉我,你上星期出去约会了吗?” “约了。” 李文森低头把她从沙发底下捡出来的书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没去注意乔伊脸上的表情: “上星期沈城约我在研究所附近一间极其高档的咖啡厅见面,然后我们两个因为耶稣到底有没有孩子的问题,在那里大打出手,我把咖啡泼在了他脸上,他把蛋糕扔到了我头上……” 乔伊:“……” 他就不应该对她抱有任何期待。 李文森的世界里没有爱情,她全身心都放在虚无缥缈的地方……比如耶稣有没有孩子。 她把最后一本书按首字母顺序放在书架上,站起来拍拍手: “他就在电话里说了这些?” “不止,他还向我念了一首很长的情诗,托我转告给你,大概是这样——” 乔伊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艰难地开口了: “你是我的缪斯,是我的女神,是我的坦妮特,是我灵感的源泉。你曼妙的身材,如同极地的火焰,你明亮的眼神,使我想起湖水、山丘、风,与雪。你只要失踪,我就坐立难安,你如果死亡,我也将就此长眠。而我思念你的心,就像黑夜里闪亮的电灯泡,只要供电,就永不熄灭……” 李文森: “够了你别念了。” 乔伊立刻停下: “我也不想念,我已经删了很多了,但是里面每一句,仍旧在挑战我的审美底线。” “这么鬼斧神工的语言表达力,应该不是研究所里的人。” 李文森抱着手臂蹲在沙发边,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declerambault’s症候群?神学院上星期还有一个女学生,坚持说耶稣是她的男朋友,神圣的孩子将会从她处女的身体里诞生,成为下一任基督……现在正在我一个研究生手下接受治疗,不过我觉得她好不了。” declerambault’s症候群,俗称情爱妄想症,拥有这一类症状的人,他们想象某个人是他们的恋人,甜言蜜语,甜言蜜语,甜言蜜语……在日复一日的强调和重叠里,逐渐模糊了幻想与现实的边界。 乔伊没有说话,不过李文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并不同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这时,伽俐雷的激活音“滴”一声响起,紧接着是他病怏怏的声音: “我只是来提醒一下二位,这间房间里有生物正在死亡,请采取必要措施。” 生物正在死亡? 这个房间里的生物不是都好端端坐在这里么? 那么生物是…… 李文森忽然坐直了,因为位置关系,她只能拉住乔伊的裤腿: “列奥纳多呢?为什么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听到猫叫?” 列奥纳多是他们猫的名字,因为是李文森在意大利弗洛伦萨的一条小巷子捡到的,就以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名字命名。 乔伊: “它太吵了。” “所以你把它怎么了?” “我……” 伽俐雷圆滑地接道: “先生只是把它放进了您面前的木头茶几里,并没有做太过伤害它的事,我的夫人。” 这间公寓里的两个人类,都不怎么看的起伽俐雷这个高仿真的智脑系统,虽然伽俐雷把乔伊奉为神明一般的存在,但乔伊懒得和他说话,和伽俐雷关系最好的反而是列奥纳多。 李文森盯着乔伊搁在茶几上的腿: “腿。” “……”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踩到雷区了,乔伊异常乖巧地把腿从茶几上放了下来。 木头茶几是研究所标配,老得和十九世纪的旧家具一样,上面满是历届公寓的主人随手用钢笔打的草稿,也有她的。乔伊不用打草稿。他的大脑就是现成的草稿纸。 茶几中间有一个放杂物的小间,把上面一层转开就能看得到,平时没有人用。而当李文森第一次把茶几转开时,就看见…… 她的猫被绑着爪子,嘴巴上被贴了两层医用胶带,不会伤到毛,却也挣脱不开,就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被关在茶几小小的隔间里。 乔伊立刻站起来:“晚安文森特,明天早上见文森特。” 李文森:“……” 她撕开列奥纳多嘴上的胶布,它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喵喵喵!” 李文森立刻又把胶带贴上了。 乔伊:“……” 伽俐雷:“……” 乔伊:“你自己也在欺负它,为什么不许我欺负?它每天都在撕我的书,我的床上永远都有它故意留下的毛……它在针对我,你却一直在维护它而忽视我,这太不公平了。” “我向来不公平。” 李文森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要去睡觉?你再不去睡觉我就要开始算账了。” 乔伊:“……” 客厅重归平静,李文森对着虚空说: “伽俐雷,他去睡觉了。” “是的,李。” “那把所有灯都给我关了。” 李文森面无表情: “再把你自己给关了。” 伽俐雷:“……好的,李。” 明知道先生不会这么早睡觉,却要求它关掉所有的供电系统……夫人的报复心真是可怕。 客厅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就像她刚回来时那样。 她在黑暗中把列奥纳多抱了出来,解开了捆爪子的胶布,又亲了亲它的额头,这才把它嘴上的胶布揭开。 这回,列奥纳多不声不响,它伏在李文森怀里,一点挣扎都没有,漆黑的皮毛像黑色的缎子,红色的眼睛像黑夜里的两点炭火。 李文森抱着它,仍旧坐在地上,坐在一片弥漫的夜色里,神情里带着一点漠然,与之前和乔伊说话时截然不同。 她左手小拇指上戴着一枚简陋的戒指——整枚戒指的造型,就像有人顺手用一根黑色的铁丝,穿起了一枚灰绿色的玻璃。 廉价、粗糙、丑陋。 与她平时偏精细的穿戴风格丝毫不搭。 而此刻,她习惯性地抚摸着手上的戒指,最近几天,乃至一月之前,乃至一年之前的一些细小的片段,像放电影一样,掠过她的脑海。 突然而来的跟踪者…… 突然而来的男朋友…… 以及几个月前,她意外了解到的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巧合?不。 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只有因果,没有命运,只有自然的法则。 第6章 chapter6 “早安,夫人。” “再说一遍,叫我李。” “好的,李。” 伽俐雷重复了一遍: “早安,李。” 李文森起床时,乔伊已经坐在他沙发的专座上看书了,听到她的脚步,也不曾抬起头看她一眼。 他完全沉浸在了他的世界里。 这种时候,只有来一场地震或者海啸才能把他唤醒。 而列奥纳多蹲在窗子上舔着爪子,不舔的时候,它的眼睛就盯着乔伊不放,似乎随时准备着在这个冒犯它尊严的人类脸上划上三道。 李文森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牛奶、燕麦片粥,一份蔓越莓曲奇饼,还有一份番茄酱,愣了一下: “伽俐雷,早餐从哪儿来的?” 伽俐雷:“当然是先生带回来的……” 李文森:“叫他乔伊,伽俐雷。” “好的,李。” 伽俐雷又重复了一遍: “早餐是乔伊带回来的。乔伊早上专程出门去了研究所的餐厅,之后又特地吩咐我帮食物保温,他一定是在为他昨晚的行为道歉,他非常地注意您的心情,简直巴不得把自己一切的时间都拿来揣摩您的心……” 李文森:“……” 最后,伽俐雷感叹道: “他真是一位体贴的先生,您就不觉得感动吗?” “完全不觉得。” 李文森拉开椅子坐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是我帮他买的食物,有三十五天我们各吃各的,有三十天我们饿着肚子……他不该帮我买一次早餐吗。” “您真是铁石心肠。” 伽俐雷责备道: “一个好女人不该计较这样的得失,女人应当爱他们的丈夫,就像秋天的落叶眷恋着树枝,就像夜里的鲜花眷恋着清晨的露水……” “……等一等。” 李文森喝了一口牛奶: “我记得你的设计者安德森-杨是以色列人,为什么你最近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英国的咏叹调” “因为我最近在读系统里莎士比亚的戏剧,李。” 伽俐雷监测到牛奶有些冷了,又调高了桌子上保温区的温度: “系统也需要与时俱进,我的设计者给我设计的第二突出的部分,就在于我拥有可以自动升级的芯片……你要出门了吗,李。” “沈城找我,我需要离开一会儿。” 李文森擦擦嘴,列奥纳多轻巧地跃过来,用头蹭着她光裸的腿。 早春的空气再寒冽,也不能阻止她追求美。 李文森摸了摸列奥纳多的头,温和的姿态与她对伽俐雷的不假辞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列奥纳多。” “喵。” “别和乔伊一般见识,他只是个人。” “喵。” 她又抬头对伽俐雷说: “到吃饭的时间就叫醒他,叫不醒就打开防火喷头,用水把他泼醒……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 女人的报复心真可怕,先生真可怜……还好伽俐雷这辈子不能结婚。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李文森回过头: “禁止再读莎士比亚的小说,任何类似的小说都不可以……否则我就把你卸载掉,明白了吗?” ……你没有办法卸载我rn负责人沈城大人都没有办法卸载我,只有先生和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人有办法卸载我,但那个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伽俐雷在研究所是无敌的……除了先生…… 不过这句话伽俐雷明智地选择不说出口,它只是殷勤地帮李文森打开门: “明白了,李,一路走好。” …… 心理物理学是近几十年来,心理学和物理学交叉的新学科,起初只是用物理方法研究心理问题,比如费希纳的阈限法,比如信号检测论。 这是出现在心理学课本上的部分。 而在课本之外,新的研究方向,就像轮船沉在水下的部分一样……远比人们能看到和学到的要多。 比如时间的起点与意识的关系,比如物质的本源。弦理论认为物质的存在是时空的扭曲,那么以同样的视角来看……意识又如何呢。 多么令人着迷的学科,多么尖端而深奥的科学…… 李文森停在办公室门口,听着里面闹哄哄的好比泼妇吵架般的嘈杂声,默默的想…… 确实是尖端的学科……就是工作环境有点差。 在研究所里,除了所长沈城大人,没有人拥有独立空间,他把这叫做让知识跨学科交流。他还十分尊重有宗教信仰的基督徒们的意见,以创世纪的时间为单位,七个人一间办公室。 但实际的真相是…… 沈城舍不得花钱装修办公室。 所长大人自己的办公室也是光秃秃的一片,连墙面都没粉,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沈城在砖块上挂上一副世界地图,再种上一株白玉兰,放上两根从废弃工厂里拖回来的钢管,就成了……简约现代工业风。 真是够了。 还没等李文森下定决心打开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嗨,文森特。” 物理组组长安德森-杨,原名叫斯坦,以色列人,去英国留学时,他改了自己的名字,来到中国后,他改掉了自己的姓氏,他从二十二岁时就一直呆在中国,参与粒子对撞的研究,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 ……仍旧没有自己的办公室。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此刻这位半老人正手里捧着一杯牛奶,热情地与李文森打招呼,中文流利得不像一个外国人,声音与他们家的管家系统伽俐雷如出一辙: “多年不见,你终于从你的坟墓里爬出来了吗。” 李文森:“……对不起,我们上星期刚刚见过面。” “……或许我没看见你。” 安德森毫无愧色地拍拍李文森的肩膀: “年轻人这么低调又内敛,真是不多见。” “你记错了。” 李文森毫不留情地说: “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上周的研讨交流会上,关于意识的起源问题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温和的辩论,结果是你坚持认为意识是一种西班牙甜品,和科学没有关系,对我提出的所有证据视而不见,并试图冲到台上来打我一巴掌……” 李文森走到他身边,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承认吧,安德森,你老了,如果记忆力有点不清楚,这可能只是阿兹海默综合症的前兆,并不是你人品不好的报应。” 安德森:“……时间都没让你长进一点吗,一周没见,你还是一样的不讨人喜欢。” 阿兹海默综合症,就是老年痴呆症。 “会做人的人不会做实验,会做实验的都不是人,这简直是自然规律。”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我只要会做实验就好了,讨不讨人喜欢……我还真不在意。” “态度是会反弹的,你给予了多少,就会得到多少,年轻人,人缘与知识一样重要。” 安德森拂开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你现在不会明白,大部分自以为头脑聪明的人都不会明白……等你真正到进退维谷,却孤立无援的时候,再来找我哭吧,我会友情让我的研究生借一个肩膀给你用的。” …… 办公室里仍是一片吵吵嚷嚷,沈城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把观念最不一样的人,放到一个办公室里,让他们自相残杀,如此才有新观念的诞生。 地上一片狼藉,只有和她共一张办公桌的乔伊的桌上是干净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用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只有年末的时候露个脸,在研究所里是极其超脱的存在。 有什么办法呢? 在科学的世界,才华决定一切。 办公室里的人刚吃过早餐,没有人把早餐扔进垃圾桶,李文森注意到她隔壁的那个年轻的数学组组长曹云山把他吃了一半的面包扣在了笔筒上,嘴里叼着半根香肠,正拿着笔飞快地演算着什么。 他看见她走过来,眼前一亮,想要打招呼,嘴一张,香肠就掉在了地上。 李文森:“……” 真是太傻了,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但曹云山一点都没注意到他的香肠,滑着椅子滑到她面前: “我有及其重要的事和你说,文森,改变世界的大发现。” 他挥舞着他手里沾了油渍的草稿纸,语气激动,却压低了声音: “宗教!宗教!宗教和数学是相通的!只差一把钥匙!而我现在找到了这把钥匙!你能想象吗,我能用数学公式证明上帝的不存在!” ……原谅我不能想象。 李文森不为所动地坐在椅子上: “所以?” “所以我需要借用你们组的大型计算器。” “几台?” “六台。” “现在是白天呢,别做梦了。” 李文森笑了一下,很是温和地说: “你们自己的组已经有六台了,还要和我们借六台……你们是想找死么。” “可你们现在不用不是吗。” 曹云山又转椅子转到她面前: “我的公式需要十二台大型计算器计算一个月才能计算出来,下个rn就开始集中报告了,这个月我必须搞定……” rn是研究所的简称,全称是herche,法文,因为最初的时候,这里是法国政府和中国政府合资的军用研究所,后来法国政府撤资,名称却仍然承袭了下来。 n是new,研究所改编制后为了表示新气象加上去的,至于为什么加在最后……官方保持缄默,而在非官方说法中,这与当年负责人大学英文没及格有关。 “那是你的事。” 李文森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计算机屏幕,正在开机页面上: “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的计算机空着也是空着,让它们为世界做一点贡献有什么不好?” 他转了转头,确定身边没有哪个进击的基督徒在偷听后,才继续说道: “你想想,我证明上帝不存在以后,神学院就可以被取缔了rn能省多少经费下来?餐厅的伙食要不要改善?能加多少牛排?你还想不想吃炸鱼骨头?” “……” 李文森沉吟了一下: “好主意,但是你来晚了,你如果借一两台,我能搞定,但六台我做不到……已经被生物组洛夫借走了。” 曹云山: “生物组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一个大学一个系读出来的同窗,我们还是一个国籍,没有结为夫妻只是因为我们把全部身心都奉献给了科学——你当然要把计算机借给我,这是我们前世修来的善缘。” 他们两个人本科都在美国学世界宗教与历史,研究生则一个去读了数学,一个去剑桥读了物理学,到博士,曹云山倒仍是读数学,但李文森转去学了心理学,目前一边在国内做研究,一边准备国外最后的博士论文。 她兴趣爱好转换得太快,这也导致她每一任导师都不怎么想和她说话。 李文森一边打开自己的私人页面,一边回绝: “这不是国籍问题,洛夫也是中国人,这是信誉问题,我已经答应他了,更何况他们是出了价的,我不能做这么出尔反尔没信誉的事……” 曹云山立刻说:“洛夫出了多少。” “让他的研究生给我和乔伊买三个月的早餐。” “我让我的研究生给你和乔伊买六个月的早餐。” “哦。” 李文森点点头: “才六个月。” “……八个月!” “才八个月。” “一年!不能再多了。” “成交。” 李文森敲了一下老式鼠标,一锤定音: “让你手下的研究生每天早上把早餐送到我和乔伊公寓楼底下,你与洛夫之间计算机使用权的争议,你们自己解决,如果你们打起来,器材损失和人员伤亡我不负任何责任。” “只要你肯借,我就敢和他们打。” 曹云山说: “算起来,数学系的兵力是最强的,我有十二个研究生呢,他们才六个,就算我一半的研究生与他们同归于烬,我还有六个……分分钟碾压死他们。” ……但他们至少有五百只小白鼠,还有臭鼬,还有一千多只正在交.配的果蝇。 但这些她都没有说出口……让他们打吧,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再次转头面向自己的电脑,面无表情地说: “交易完成,你可以滚了。” 曹云山笑得十分开心,举起双手一转椅子,真的边滚边离开了。 李文森:“……” 等曹云山彻底看不见之后,李文森才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 她邮箱里又多了两封邮件,都是沈城的,两封都很简单,两封都让她疑惑。 原本沈城会给她发短信,但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全都改成了用科研所自己的服务器发送的邮件,信号上一层一层的密钥叠加,就像铜墙铁壁一样让人无法窥视。 但这样的邮件…… 只是约她见个面,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共改了三次地址。 每一次都用最高规格的加密邮件。 更让她看不懂的是,他三次换的地方,彼此距离不超过一百米。 而且,每一封的措辞,都带着一点精神分裂的先兆—— 亲爱的文森: 要事约见,卡隆咖啡馆,中午十一点,来见见我好吗?带上你的鲜花、蜜糖和匕首。我请求你的宽恕,并再次恳求你的爱,以往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永远爱你的 沈 第7章 chapter7 因为观念上的不同,以及她从来无所顾忌地和他叫板的作风,沈城最大的心愿是把她从科研所里扫地出门。虽然他不能。 沈城发过来的邮件有百分之八十她都懒得打开看。她手上握着四个颇具分量的课题,一年三篇重量级论文,虽然不务正业了一些,打游戏的时间比上班的时间更长,但成绩在那摆着呢,沈城要是敢把解聘书扔给她,她就敢带着她所有未发表的科研成果一起浪迹天涯。 李文森随便点开他一个月前的一封未读邮件,立刻就被里面蕴含的强烈的语气闪瞎了眼—— 文森特-李: 立刻从你的公寓飞过来见我,如果你再迟到,就带着你的解聘书给我滚。 ……这才是正常的沈城。 暴躁的君王,冷酷的执行者,一天十四个小时的工作狂,戴眼镜穿西装的斯文败类。 而最近的那几封邮件…… 李文森眯起眼睛,手指在鼠标上敲了敲,全部放进了垃圾桶。 ……可能是斯文败类中降头了吧。 李文森十点四十五才走进卡隆咖啡馆,门口的英俊侍应生看见她时,殷情地迎上来,微笑道: “李小姐,沈先生已经在等你了……我帮你挂外套吧。” “谢谢。” 李文森笑眯眯地把外套递给他,说: “许老板,你装侍应生装得越来越像了,以前是形似,现在是神似,由内到外。” “……” 许渝州仍旧笑盈盈地: “我就当你在夸我吧。” “明明一点都不想看见我们两个,还要笑得这么开心,我很过意不去。” “怎么会,来这里的人都是客人,有教养的是,没教养的也是,我只求你们两个不要再把我的店砸了就好,短短一年你们至少砸了五次。” 他打开门,把李文森送进去,又把大衣挂在一边的衣帽架上,这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我们事先说好,今天再砸,我一定喊警察。” “……” 李文森转头朝坐在包厢里的所长大人笑道: “看来他已经受不了你了呢。” “他受不了的明明是你。” 沈城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又抬手看了看手表: “你才迟到十五分钟,今天这么准时?” “因为我急着来验证你的神智是不是还清醒。” 李文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 “看来没有精神分裂呢……真遗憾。” “你迟到的时候,我也很希望你能在大街上出一场车祸。” 沈城把已经点好的咖啡和蔓越莓饼干推到她面前: “现在看到你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我也有着无法言说的……遗憾。” 他眼神比平时凝重了一些,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他眼角细微的肌肉紧绷出卖了他。 “……看来我们扯平了。”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收回观察的目光,靠在椅背上: “那跪下吧。” “……” 端着咖啡的沈城: “我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听清楚?” “你听得很清楚。” 李文森坐直了,从包里一样一样把东西掏出来摆在桌上: “你不是要我带鲜花、蜜糖,和匕首?你不是要请求我的宽恕?你不是要再次恳求我的爱?” 她在咖啡馆门口花圃里折来的蔷薇,她的巧克力,她的水果刀。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爱过我,但是我决定给你机会——跪下吧。” 沈城扶住额头: “我让你带鲜花、蜜糖,和匕首,你就带了这些?” “不是这些还能是哪些?” 沈城盯着她,她神情不屑,脸上没有一点躲闪和伪装的痕迹,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 李文森朝他扬了扬下巴: “东西我都带来了,你跪下我就原谅你上次把蛋糕扔我头上的事,还有上上次你把我的论文初稿撕了冲进抽水马桶的事……” “上次你也泼我咖啡了。” “可哪次不是你先动手的?” “我撕你的论文是因为那篇已经惊世骇俗到了挑战伦理的地步……” “一切科学都是惊世骇俗的,你可以否认我,但你不能这么侮辱我……一百张彩打呢,你知道现在彩色打印多贵吗?两块钱一张呢,我绝不会原谅你的。” “别闹。”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沈城把眼镜拿下来用纸巾擦了擦,重新戴上,这才再度开口: “邮件的事情我可以解释,这是一个误会,洛夫研究出了一种可以挥发的粉红色致.幻.剂,邀请我去观看效果,结果他不小心踩在了他扔在地上的奶油上,瓶子打碎了……” 李文森目光诡异: “所以?” “所以昨天那封邮件是致.幻.剂作用的结果,我及时逃开了,但还是吸入了一点点。” “好吧。” 李文森盯了他一会儿,就像评估他语言里的真实性: “我就当我相信了。” 她语气里是全然的不信任,但只是针对他撒的小小谎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沈城喝了一口咖啡,眼镜上的反光遮住了他眼里难以察觉的失望: “我叫你来是为了别的事……你手头上是不是有一个课题,在研究意识的物质性?” 李文森立刻有不好的预感: “对,怎么了?” “这个课题没有研究价值。” 沈城道: “虽然我无数次希望你死于非命,但既然你还活在我的研究所里,你就需要rn服务,你有更重要的使命,这个课题先停下来……你笑什么?” “笑你的天真和无邪,笑你的不自量力和自以为是。” 李文森端着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 “我的课题,你说砍就砍?没价值?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审核组说的?如果是审核组说的,让他们来和我谈,如果不是他们说的,我连谈都不想谈。” 她行为颠三倒四,思想稀奇古怪,在不重要的场合,比如争论耶稣有没有孩子这种事情的时候,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挖苦讽刺,也可以说话不过脑子。 但一旦你真的损害到她在意的事,她会像神奇宝贝一样,瞬间进化。她会平平静静地告诉你——啊,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你别做白日梦了。 ——就比如,现在这样。 沈城:“这种课题你研究一辈子也研究不出结果来。” 李文森:“那就没结果吧,反正我不在乎浪费我的生命。” 沈城:“审核组那一群老学究都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年轻人为科学英勇就义,你如果真的听他们的,你就输了。” 李文森:“要不要我从哲学角度和你探讨一下什么是输,什么是赢?” “……” 李文森这样刀枪不入,沈城忍耐地抹了一把脸: “你花的钱太多了,文森,你一个人的开销相当于五个人的开销……” “那又怎么样?” 她手捧着陶瓷咖啡杯,又笑了一下: “让我来猜一猜,你为什么要单独找我说这件事,而不是走正规的程序……因为你知道审核组绝不会同意砍掉我的课题,我课题有价值,你却决定漠视这一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科研前瞻性上,你只是一个愚蠢的研究生,正验证了当年你剑桥的老师对你的评语……” “不适合搞科研,只适合搞管理,因为我身上毫无理想主义的特质。” 沈城淡淡接到: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所长,你不是。如果照你们的标准做课题rn会穷到咖啡豆都买不起……有些事情,你能看到,我看不到,但有些事情,你们都看不到,只有我能看到。” 李文森抬眼: “比如?” “所有的科研成果都有其价值,这点没错,但区别在于是现在有价值,还是一百年后有价值……很抱歉,你的研究属于后者,证明意识的物质性对现在的世界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们一分钱都挣不到,比起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宁愿你去研究癌症。” “所以你是要用所长职权强制我停掉课题?” “如果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的话。” 沈城语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抱歉,科研所里的经费太紧张了。” “我看是你太紧张了。” 李文森说: “每个人花的钱都记在账本上,资金一直是充足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说紧张,沈城,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花在更重要的地方,你不过是一个不懂理财的愚蠢的博士,你当然不明白。” 沈城还在计较她说的那一句“愚蠢的研究生”: “我不能由着你们开心,让钱花在不能挣钱的研究上……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交给我做?” 李文森放下咖啡杯,又笑了: “有一点你要搞清楚,科研所借我的成果获得利益,我借科研所的平台做研究,你虽然是所长,但我们并不是上下级关系。所以,你在拜托我做事的时候,最好用请求这个词,否则我可能会心情不好,而我心情一不好就不想做事了。” “这件事你不能拒绝,事关科研所未来十年的繁荣。” 沈城又推了推眼镜: “否则我明天早上就停掉你所有的课题,你想一想你即将面对的日子,文森,每天在公寓里从晚上睡到早上,再从早上睡到晚上……你还不能主动辞职,因为你付不起违约金。” 李文森:“……” 她盯着手里的咖啡……怎么办,她又想把咖啡泼过去了。 不过她抑制住了这个冲动,再度抬起头来笑道: “这件事情再说,你先说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的一件事。” 沈城拿起一个文件袋: “一个脑子抽风了的人类资本家,同意与我们签一个长达十年的投资合同,条件只有一个,简单易行,且十分廉价。” “……什么条件?” “他要借用一rn有史以来养过的最贵的一头猪。” 沈城高清晰度的镜片后,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你。” 第8章 chapter8 “我?” 李文森的表情像是吃掉了乔伊放在冰箱里一个星期的面包: “这个人类的大脑皮层出现问题了吗?” 她最近研究的项目是脑皮层对应区域与机体功能的关系。 “我也这么想。” 沈城耸耸肩: “对方很年轻,想来钱是他父亲的。从这个年轻人的助理的口气推断,他只是听说你是一个顶尖的心理学家,想找你解决一下他人生上的小问题。” “……不要告诉我是心理咨询。” “恐怕就是这样。” “抱歉,我就问一下。”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说: “你今天大脑里的血糖值正常吗?我觉得你有一点脑缺氧的症状,因为你看上去不怎么清醒。” 沈城:“……” “我是世界上最好的研究所的心理物理学家……跟我念,心理物理学家。获得我的名字都是需要权限的,你居然把我卖给一个人类做心理咨询?” “因为他的资金能拯救你的研究。” 这里包厢的隔音效果不太好,但胜在他们的位置高,此时包厢里一片寂静: “如果我能拿到这笔投资,别说把你卖去出诊了……” 沈城扬了扬眉毛: “就是把你卖去献身,我也势在必行。” …… “我没有医师资格证,让我出诊是违法的。” 李文森屈起一条腿: “还一年?你疯了吗,我的超级玛丽还没打通关,哪有这个美国时间?” “哦,文森,干点正事,难道你卑微的人生价值就是窝在房间里打超级玛丽?” 沈城啜了一小口咖啡,姿态优雅得就像哪个大家族里出来的ceo: “抱歉,这种弱智的小游戏,我三个月前就通关了。” “……” “而且你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沈城慢条斯理地说: “你每天都在公寓里睡觉,现在你都不帮公安局做犯罪鉴定了。” “那是因为最近没有人死于非命。” 李文森单手支着脑袋: “如果你实在看不惯我不务正业,你完全可以死于非命一个,这样我的工作就来了。” “……” 沈城把文件袋拆开: “对方来头很大,我没有办法拒绝。” “为什么没办法?我只是条件之一,他们又不是因为我才投资的。”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 沈城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 “毕竟正常人,谁会找你做心理咨询师?我试图告诉对方你只有一颗脑袋好使一点,专业素质根本为零,但对方的人类助理说,他的雇主并不要求正规的程序……还特意强调了一句话。” 李文森:“什么话?” “……只要文森特-李。” 沈城又扶了扶眼镜,语调里透着困惑不解: “他拒绝了我推荐的所有心理医生……说,只要文森特-李。” …… 咖啡馆小小的包厢里,沈城和李文森互相看着,两个人都没说话。 半晌,李文森说: “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这么说?” 沈城:“我怎么知道?” “难道是他们青春期滞后的小主人因为恋母情结而看上我了?” “想得美。” 沈城微微一笑,拿了她一片蔓越莓饼干: “比起看上你,我宁愿相信他是中降头了……这比看上你的可能性高多了。” “……” 李文森: “身为剑桥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系的系花,我必须提醒你,你不能这么抹黑我,这是在打自己的脸。” “身为剑桥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系和你同届同班以及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我也必须提醒你。” 沈城淡淡地道: “当年整个系只有你一个女人……如果你也算是个女人的话。” 李文森:“……” “我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这个人类资本家是一星期前联系上我的,你最近是不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除rn的那群老学究,奇怪的人我只见过你。” 李文森学着他的语气说: “如果你也算是个人的话。” “……” 沈城又从她这边拿了一片小饼干,沾了沾咖啡后扔进嘴里: “但不管对方出于多么神奇的原因,我们这边都很好解决,你有鉴定犯罪和测谎的经验,这种事简直手到擒来。” “……这两者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沈城挥挥手: “你坐下来,和这个人类谈谈天气,天气谈完了,就谈谈你的研究。”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把饼干往自己这边移了移: “沈城,我的研究就是一天八个小时呆在解剖室里解剖病变的人类大脑皮层,你让我和他一个人类谈什么?如何把头皮剖下来吗?” “天空大海马里奥,随你谈什么。那些人类除了股票什么都不懂,你随便忽悠一下,钱就到手了。” “钱是你要,不是我要。” 李文森把咖啡搁在桌上,不料手重了一点,发出“啪”的一声: “要忽悠你去忽悠,我不……” 她还没说完,门一下被人推开了,老板许渝州带着两个高大的侍应生站在门口: “我听到摔咖啡杯的声音,谁又泼谁咖啡了?你们两个快上去把他们两个拉开,别把窗户给砸了,那可是爱马仕限量款……” 李文森:“……” 沈城:“……” 侍应生:“……” 沈城迅速把嘴边的饼干屑擦掉,坐正,摆出了他平时华尔街式的精英做派: “真是不好意思,渝州。” 他推了一下架在眼睛上的金边眼镜: “我们下次打起来之前,会先发条短信通知你一下的,你不用这么……神经过敏。” 许渝州:“……” …… 许渝州离开后,沈城的精英气质立刻荡然无存。 “你没有办法拒绝,别忘了你的课题。”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 李文森随意靠在身后的墨绿色绒面靠背上: “你继续让我保留四个课题,我去帮你做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和你做交易rn不是非你不可,而是你必须依rn。” 沈城手指摸着下巴,这是他平时谈判的姿态: “没有研究所,你还做什么研究?” “不让我做研究,我还要什么研究所?” 李文森也笑了: “我还在这里和你啰嗦,是看在我们两个曾经同学的情面上。如果你停了我的课题,我敢打包票,纽约就有三家机构会重金挖我过去,违约金对他们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沈城摘下眼镜,眼镜下的眼睛,是纯正亚洲人的棕黑色。 他注视了李文森半晌: “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第四个课题暂停一年,我承诺半年后继续让你研究下去,你帮我搞定那个投资商。” “一年?” 李文森摇摇食指: “不,半年。” “一年是我的底线,文森,你要么答应,要么我们两个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这太进击了。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一年就一年。你把那个人类的资料给我看一下,他得了什么病?如果是卡普格拉综合症那样的,我还能有一点兴趣。” 卡普格拉综合症,这类病症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使他们相信他们最爱的人,被其他什么东西替换了,比如外星人。 “之前有个澳大利亚人幻想他的父亲变成了机器人,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多么迷人的症状。”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你相信吗,我居然错过了这个人的大脑皮层,就为了陪乔伊探索那个愚蠢的古代洞穴。” “……应该都不是,我和他只接触过一次,还是在电话里,但以我每天和神经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我觉得他根本什么问题都没有。” “神经病人?” 李文森诧异地望了沈城一眼: “你是学物理的,什么时候开始和神经病人打起交道来了?” 沈城也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难道你觉得,你还不算是神经病人?” 李文森:“……” 沈城把文件夹里的文件都取了出来,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这些都是对方提供的资料……我在网上没有搜索到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只要把对方的年龄和爱好资料给我就可以了,背景资料会影响我对人的第一判断。” “这你不用担心。” 沈城把那页纸扔到她面前: “这张纸上,除了他自己,其他的,他什么都没写。” 纸品风格极其简洁,纸质也很漂亮,沈城把纸拿出来的时候,她就能闻到文件夹里散淡的蔷薇香气,精致得不像是一份身体报告,而更像是…… 一封情书。 那页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连照片都没有。 除表格抬头外,所有书写的部分都是手写。 开头几行,漂亮的字体写着: 性别:男,年龄:二十七岁, 姓名—— 陈世安。 第9章 chapter9 既然出了门,李文森干脆又去了一趟研究所的图书馆,这一呆,又是半天。 她走到公寓楼下时,天色已经漠漠地暗下来了,远处的树影斜映着夕阳,脚下枯黄的杂草已经透出一点绿意。南方日暖,她在公寓门口种的大片野生蔷薇,已经微微地打起了花骨朵,粉色的山茶开成了一片。 公寓没有贴瓷砖的灰色粗糙墙面上,攀爬着枯萎的藤蔓,等待春夏之交的时候,这里会开出一墙白色的花。 门口锈迹斑斑的深蓝色铜牌上,“西路公寓5号”被枯萎的藤蔓遮蔽,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不远处,一个丰满但仍旧遮掩不住身体曲线的美丽女人,穿着一条已经有些褪色的呢子长裙,正拿着扫把慢慢地往这边走。 李文森朝她挥了挥手: “今天过得好吗,西布莉。” 西布莉是英国人,四十二岁,已经rn已经当了二十年的清洁工,一个谜一般的女人。仿佛她降生的目的,就是舍弃她的美貌,再千里迢迢来到中国,给这个古老的研究所当清洁工一样。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小姐, 西布莉看都没看她,只是在她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说: “就如同过去四十年的每一日一样。” 她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眼睛直视着李文森,冷峻的下巴线条,如同大理石那般坚硬和无情,似乎此生从未笑过,偏偏又美极了: “还有一件事,小姐。” 她冰霜一般的嘴角微微抿起: “今天,我在花园的南边,发现一只死去的猫。” 猫? 李文森皱起眉: “是谁家的猫跑出去饿死了吗?” “不是院子里的猫,小姐。” 西布莉答道: “所里的每一只猫我都记得,没有哪只拥有那样落魄的花纹,那是没有主人的动物,才会拥有的皮毛。”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再没有看她一眼,仍是拖着扫把,沿着早春落满樟树叶子的小径走远了。 …… 李文森转头面向生锈的黑色铁艺拱门。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后,她踢了门一脚: “伽俐雷,你要我在门口吹多久的风?” 她话音刚落,门上安装的虹膜识别系统立刻启动,十秒后,门开启了。 李文森走过玄关,伽俐雷苍老的声音欢快地说: “你回来了,李。” 李文森:“如果不是你打定主意把我关在门外的话。” “我正在烹煮晚餐,没有听到门口的响动。” 伽俐雷的声音在空气里转了一转,李文森觉得它又回到厨房去了,因为厨房又传来了伽俐雷指挥冰箱把储存的鱼用伸缩力臂送出来的声音: “是我的疏忽,李。” 李文森把包随手扔在乔伊桃木色的雕花钢琴上,钢琴盖没有放下来,碰撞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视线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乔伊的踪迹: “伽俐雷,乔伊呢?” 伽俐雷奇怪地说: “乔伊不是在您身边睡觉吗?” …… 她差点忘了,伽俐雷是看不到乔伊的活动的,如果乔伊不发出声音,伽俐雷就会默认乔伊在睡觉。 李文森看了看书房,也是空的。 “乔伊吃中饭了吗?” “没有,李,乔伊中午一直在睡觉,乔伊早上一直在睡觉……乔伊一天都在睡觉。” 伽俐雷的语气里带着责备: “您是一位不上心的太太,您应当关心您丈夫的身体。” “……” 她为什么要被电脑系统指责? “您不在家的时候,乔伊很寂寞。” ”我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寂寞。” 李文森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旁边是乔伊的大衣和帽子: “我不是让你用水把他泼醒?” “我泼了。” 伽俐雷委屈地说: “但是我泼完之后,他仍旧在睡觉,伽俐雷只好把地毯和沙发烘干了。” ……看来在中饭之前,乔伊就已经醒了。 她沿着深色楼梯往上走,古蓝色的毛衣裙,与公寓陈旧的气质,搭配出一种陈年的味道。 她一路走到阁楼,乔伊果然在那里。 他背对着她坐着,面前摆着一个空荡荡的棋盘,深红色的夕阳,从他对面低矮的窗口里照射进来,落在他身上。 他头发有些长了,穿着浅灰色的长针织风衣,席地而坐,正一颗一颗地往棋盘上放棋子。 李文森轻轻地走到他身后,伸长了手—— “从你站在楼下与那个清洁工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不得不说,你总是企图吓到我的行为,与列奥纳多企图用鱼贿赂伽利雷的行为,智商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 李文森无趣地收回了手: “要不要我陪你下一局?” 乔伊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 “你下不赢我。” “所以你才要感激我自我奉献的精神。” 她把裙摆理了理,坐在乔伊对面: “你今天干什么了?” “看书,下棋。” 乔伊一颗颗帮她摆子: “这是我今天下的第一百二十七盘棋。” “左手和右手下?” 白王摆黑格,黑王摆白格,黑色和白色的棋子一个个归位。 “不。” 乔伊摆好最后一颗棋子: “今天是右手和左手下。” “……那是右手赢了还是左手赢了?” “平局。” 国际象棋白子先行,乔伊毫无风度地先动了一子: “我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对彼此的下棋风格太过熟悉,我没办法打破它们的僵局。” “……哪天胜负分出来了,记得来找我看一看。” 李文森第一步就出动了皇后: “因为你很有可能就精神分裂了。” “……” 乔伊摆了一个象: “你什么时候学临床心理了?我记得你向来对这一门不屑一顾。” “今天晚上开始学。” 李文森斟酌着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冷不丁皇后就被乔伊吃掉了,她一下抓住乔伊收棋子的手: “等等,你的骑士怎么能吃我的皇后?” “为什么不能?是你放在这里给我吃的。” 乔伊莫名其妙地被她握住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掩盖在他宽大的灰色针织袖下,带着一点冰冷的凉意。 他皱起眉: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这么多天没运动,血脉不通当然冷。” 李文森毫不在意地说。 她把乔伊的骑士撤回原位,又把自己的皇后重新摆上来: “按照一般的套路,你的骑士在冰雪料峭的悬崖边邂逅了我的皇后,第一眼便深深地爱上了她,从此沉没于她眼眸中的漩涡,此生再也无法逃脱……怎么能把皇后给吃了?” 乔伊:“……我们下的真的是国际象棋?” “童话版国际象棋。” 李文森说: “生活需要一点激情和创意。” “……” 乔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随后,他把自己的象、王车,和皇后都拿下来,直到棋盘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骑士、君主,和他的皇后。 “我只用这几个棋子和你下,不至于让你输得太快。” 乔伊坚决地说: “作为交换,你把你的激情和创意收起来。” “……真的?” “真的。” “我好歹是剑桥物理系国际象棋季军,你真是看不起我。”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不过我喜欢。” 乔伊:“……” 他们的公寓并不是很高,但建在极度偏僻的地方,从窗户朝外看去,可以看见远处此起彼伏的青色山峦,几株随风散去的茶花开在寂寥的高压电线杆下,山谷间如同笼着一层白色的雾气。 他们下了五分钟后,李文森已经有一点意兴阑珊,不过仍然算认真。 而乔伊则一直处于不用思考的状态,基本上,李文森隔一两分钟落下一子,在落子后不到一秒,他就落下下一子。 这样的差距,李文森忍不住问: “我们下过那么多次象棋,我能不能问你的右手一件事?” “……” 他把吃掉的她的棋子收起来: “你想问它什么事?” “我和你的左手,谁下棋下得比较好?” “……” 乔伊沉默了一会儿: “大概差不多。” “差不多?” 李文森有些惊讶: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差很多。” “如果是和我比,你当然差很多。” 乔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你问的是我的右手……它与你下了七年的棋,熟悉你的棋风就像它熟悉我左手的棋风一样,没有什么可比较的。” “这倒也是。” 李文森盯着棋盘,没有再说话。 她败势已经不可挡,只是在苟延残喘,等待罢了。 淡粉色茶花的香气,顺着早春细而凉的风,从窗户里蔓延进来。 乔伊只用四个棋子,准确来说只有三个,已经一步一步朝她的王座逼来。这是人和人之间天生的差距,每当她面对乔伊,就能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聪明,世界上仍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从不参加象棋比赛,却只要四颗棋子,就能把她逼入绝境。 “你在心神不宁。” 他又落下一子,说: “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李文森半倚在放棋盘的木头矮凳上,古蓝色的大毛线裙摆散落了一地: “今天我身上可没有樟脑味。” “是棋风,你太冒进了。” 乔伊吃掉她最后一个皇后: “你平时下棋时习惯先布局,再进攻,可你今天第一步出的就是皇后……你的攻击性无意识地变强了,一般来说,这说明有什么事侵犯到了你的领地。” 他抬起头来: “还是说,我们仍然没熟到能谈论这种小事的地步?” 李文森:“……你能不能不要揪着我们不熟这件事一百年不放?” “我的确不能。” 乔伊平静地说: “因为我活不到一百岁。” 李文森:“……” 第10章 chapter10 “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 她干脆躺在地板上,一只手撑着头: “刚才在楼下,西布莉和我说,研究所里饿死了一只猫。” “猫?” 乔伊蓦得抬头,那一刹那,他的神情像极了一只终于抓到毛线球的猫: “你的列奥纳多终于饿死了吗?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 我的室友为什么每天都在和一只猫比弱智?这不科学! “不是研究所养的猫。” “哦。” 乔伊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瞬间消失了: “那真遗憾。” “……抱歉让你遗憾了,不过你没听出问题吗?” 李文森坐直了身子,右手无意识地转了转小指上的戒指: “不是研究所的猫,就是外来的,rn怎么可能从外面跑进一只猫?我们运进运出的每一只果蝇都要登记,而除了大门,所有地方都安装了五千万伏特的高压电网……这简直是物种入侵。” 不仅如此,保安组组长周前坚持认为,有人会把微型探测器或其他什么高危物质安装在蚊子身上带进科研所,于是那群神经过分紧张的男人,在高压电网和研究所的破败围墙之间安装了驱逐动物的超声波装置,还在更远的地方筑起了一面巨大的防风墙。 于是,这里的春天,始终寂静;他们的天空,从未有飞鸟飞过;他们的世界,别说猫,连一只苍蝇都进不来。 清洁工西布莉从不说没把握的话……那么这只饿死在花园南面的猫,能从哪里来? “如果说这是一种物种入侵,那么这里早就遭到入侵了。” 乔伊看上去丝毫不在意他的属地被入侵的问题,只是懒洋洋地收起了他吃掉的棋子: “你种的那些山茶树下的杂草,原本只有果岭草,但从三个星期前开始,我在里面看到了几根黑麦草,这是冷季型草,这边很少,北欧比较多,我们去瑞士的时候,瑞士皇家工程学院门口种的就是这一种……” “黑麦草?” 她皱起眉。 北欧的冷季型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温暖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城市? 过去都没有发过这种草,说明土壤里没有这种草的种子,它们是突然出现的。 没有风,也没有飞鸟,这又是她的私人小花园,她和乔伊从未请过客人,这一带也没有人种这种草……种子从哪里来? 李文森又转了转左手小指上的戒指: “这件事你有没有和保安组说?” “我为什么要去和那一群接错线的大块头说话?他们大脑中的神经元突触分布还不如列奥纳多来得密集。” 乔伊毫无感情地笑了一下: “更何况rn的安保系统有没有漏洞,它有没有危险,它是被猫咪占领,还是被黑麦草占领……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他有什么关系? 李文森也笑了。 一般来说,乔伊笑,是因为他听到了蠢话,而李文森笑,是因为她心情不太好。 但她并没有把这一点表露出来,只是笑着说: “你说得没错,确实,这间研究所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里只是你暂时借用的地方罢了。” 她都快忘了这一点。 “倒是你,你不觉得你有点关心过头?” 乔伊白皙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棋盘,慢慢地开口了: “三年前,你的物理导师被枪.杀时,你照样在实验室里做你的实验,但现在,不过是一只猫冻死在花园里,就使你心神不定……文森特,这不合常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 ……她为什么这么在意? “为什么不在意?如果是一本悬疑小说,这就是一切的开端——一只莫名其妙被饿死的猫,随后是神秘死去的守门人或者清洁工,紧接着,就是那群研究生……然后是我们。” 李文森眼睛发亮: “我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在这里rn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没有人能相信,包括自己,也没有人能逃开,包括沈城……我觉得沈城肯定是前几个死的。” 乔伊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在研究所里但凡有理智的人都想干掉沈城。当然他们也想干掉你,但干掉你的难度系数太大了。” 李文森一副“你居然会问这种蠢问题的表情”: “而就这时,我们在研究所的木地板下面发现一个五维空间,原来这一切都是外星人干的!” 乔伊:“……” “他们早就入侵了地球,这些黑麦草能在黑夜里把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拔出来到处游荡,那只猫就是他们先遣部队,但是因为我们的餐厅从来没有剩饭,所以它饿死在了人生的大马路上……” 最后,李文森意犹未尽地感叹了一句: “多么完美的故事,是不是?” “……抱歉,我只看到你的妄想症越发严重了。” 他坐在阁楼一片杂物里,修长的腿,一只屈起,一只搁在阁楼一侧废弃的吉他箱上,丝毫不在意灰尘沾染他黑色的长裤: “我记得你放弃天文物理学,有一半是因为你对外星球不感兴趣。” “那我现在感兴趣了。” “这不能解释你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文森特。” 乔伊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也不能解释你习惯的改变——你从不轻易相信一个人,却对那个清洁工西布莉的话深信不疑rn里有一百多只实验用的猫,你甚至没有找动物饲养员确认一下,就相信了她的说辞。” “因为西布莉长得像我过世了的母亲,这个理由你满意了吗?”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 “如果你也能长得像我过世的母亲,我也相信你。” “……” 乔伊没理会她这句话: “自从你说服我来中国后,你的一些行为比你之前更不寻常——你的履历上显示你从小到大都呆在英国,你却对中国的习俗了如指掌;你养父是一位不出名的法国钢琴家,但你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照理说你家境贫寒,你却始终有着不符合你生活的习惯,从来不买便宜的东西;我们认识七年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办的中国国籍……” “等一等……” 李文森慢慢地抬起头: “我说服你来中国?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自虐的事?明明是我兴高采烈地和你告别,以为我们可以下辈子再相见,结果刚走上回中国的飞机,就发现你坐在我隔壁,那一瞬间我简直生无可恋。” “……” 乔伊张开嘴,还想说一些什么,李文森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她冰凉的手指贴在他的唇上,轻轻柔柔的。 像一片,在冬日的清晨里,刚刚采摘下来的花瓣。 他忽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虽然他一贯淡漠的、缺乏表情的脸上,仍旧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嘴唇微微地抿了起来。 而另一边,李文森紧紧地盯着棋盘。 良久,她收回手指,慢慢执起一枚棋子,“啪”地一声放下,把乔伊的骑士从棋盘上挤了下去: “吃!” 她定定地看了棋盘两秒,忽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说: “我居然吃到了你的皇后!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乔伊:“……你不用说三遍,我还没瞎。” 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棋盘拍了一张照片: “下周开研讨会之前,一定要把这伟大的一幕拿给安德森看,然后趁他神情恍惚的时候把他的提议否决掉。” 乔伊:“……” 冬日漠漠地阳光笼着她黑色的长发,她面前黑白棋子零落。她穿着的裙子有蓝色浪花一样的裙摆。她笑得开心。 ……谎言与真相交织。她从不说谎,她就是谎。 乔伊凝视了她两秒。 最后,仍是垂下目光: “别高兴得太早,漏洞可能是诱饵。” 温柔……也可能是陷阱。 吃一子,就要丢一子。 就算她不说话,就算她谎话连篇,他也能挖掘到他想要的一切——只要他想。 她以为她什么都没说。 但人的语调,姿态,口误,甚至眼角肌肉细微的绷紧……都是语言。 他移动了他最后一个骑士,局势顿时反转,李文森为了吃掉他的骑士,正好撕开了一个隐晦的死角,他的骑士得以长驱直入,将黑色的皇帝逼入绝境。 而他坐在早春带着凉意的夕阳里,不再去看她的脸,她的笑,和她从不真实的眼睛。 ……撒谎家。 黑色的王座被骑士占领,乔伊看着李文森的君主从棋盘上滚下来,轻声说: ——“将军。” 第11章 chapter11 清晨五点半。 她从漫长的梦境里醒过来。 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色的、陌生的房间里。 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从身旁桌上的白瓷小盘里,拿起一根极细的银针,从她眼睛下,一点一点地刺.穿她的皮肤,再从她下巴处穿出来。 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滋滋地响着,令人牙酸。她手脚都被绑在解剖台上,手腕处和脚腕处,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紧贴着骨骼,紧密得就像她另一层骨骼。房间里是明晃晃的医用无影灯,除了眼前高大的男人,她什么都看不清。 但她能感觉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紧紧盯着她。 那是谁? 又一根针从她右边眼睛下方穿过,梦里的疼痛是真实的,梦里无法言喻的恐惧也是真实的。她闭上眼睛,手指因为剧烈的疼痛张开又握紧。她躺在冰冷的金属解剖台上,像一尾鱼。 这是哪里? 男人又拿起一根白色的乳胶管,一端系着注射用针,另一端连着一个容器瓶。容器瓶上的字体,她很熟悉,每当她给没有实验用途,又无法存活的动物执行注射死的时候,就是这样情景。 ——巴.比.妥.酸.盐。 她微微张开嘴,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冰凉的针尖刺.入皮肤。 就在这时,房间忽然开始摇晃,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先是一个一个的纸盒,后是一叠一叠的论文,最后掉落下一只一只的细跟高跟鞋。而墙面像被融化的冰淇凌一样,一滴一滴滚烫的混泥土液体掉在她的脸上。 ……她要被烫死了。 而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她身边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一把扯下自己的口罩。 他们研究所伟大的君主沈城,正无动于衷地站在她的解剖台边,站在快要倒塌的房间里,粗鲁而平静地把针管从她手臂上扯出来。 然后,他摘下了金边眼镜,望着她被滚烫的液态混泥土烧化了的脸,皱起眉,轻轻地说了一句: “糟糕,扎错人了。” 李文森:“……” 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睁眼望着绘着一朵诡异黑色大丽花的天花板——她的卧室。 ……梦中梦。 仿佛岩浆浇到脸上一般的灼痛感还没有散去,她捂住脸,梦里被注射巴比妥酸盐的手臂,仍带着轻微的麻痹感。 ……真实到让人惊慌。 卧室门外一阵接一阵锯木头的声音传来,混杂一声比一声高亢的猫叫——梦里连续不断的滋滋声,大约也是从这里来。 这样惨烈的猫叫也没有把她喊醒,她前几天偷偷从沈城那里拿来的安.定片果然货真价实。 只是…… 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会梦到沈城? 关于梦的解释,心理学上一般分为三种说法,一是生理学的观点,人的神经在熟睡时仍保持着一定的自主性,而人的认知结构试图分析这些杂乱无章的活动,因此形成梦。 二是认知的观点,在睡眠中,大脑仍然对我们脑海中的知识储备进行分析和检索,其中一部分从潜意识进入意识,就形成了梦。 三是最为人熟知的弗洛伊德的解释——人的梦是对潜意识的符号化反应。那些无法说出口*,那些违背道德的潜在的幻想,那些不能为世所容的渴慕……乱.伦,憎恶,与谋杀,都通过梦的形式释放出来,以此防止人陷入癫狂。 但无论哪种解释,都体现了她潜意识里对沈城抱有的敌意……难道是因为他打超级玛丽通关比她快? 外面的猫叫声越来越灿烈了,而锯木头的声响更是一刻没停过。 李文森坐在床沿寻找拖鞋,一只找到了,一只没找到,就这样光着一只脚,”嘭”得一声打开了卧室门: “我说你们能不能安静一……哦,天哪。” 她又“嘭”得一声把卧室门关上,隔了三秒才再度打开,难以置信地望着餐桌上那一条黑乎乎的东西: “……你把法老王请到我们家来做客了吗?” “哦,文森特,不要犯下这么明显的错误。” 乔伊正把从木乃伊身上锯下来的腿放到一边,之前李文森梦里锯木头的声音就从这里来: “它或许是来做客的,但它一定不是法老王。” “那可未必,深蓝色在古埃及象征天空和权利,那个英年早逝的十八王朝法老图坦卡蒙手上就戴着一颗蓝水晶戒指。” 李文森穿过一片狼藉的,仿佛被轰炸过一般的客厅,又解开缠在列奥纳多尾巴上乱成一团的电话线,这才走到他身边。 她盯着那具焦炭一般的身躯: “你从哪儿把它弄来的?” “两个叙利亚人走.私给我的。” 乔伊手中的精致电锯,配上他精致而略显苍白的脸,无端地多出了一种汉尼拔的气质: “七万美金。” “……你真有钱。” 李文森咽了一口口水 “而你的室友不幸是一个穷人,请你可怜一下她的早餐……把它的手臂拿到离我的咖啡远一点的地方?我觉得它的戒指就要落到我的土豆泥里了。” “七万美金买不到法老,这只是一具普通的干尸。” “可是它的戒指……” “噢,不要把中国的颜色观念强加到埃及上去。” 乔伊语气里透着他一贯的不耐,即便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深蓝色并不是被垄断的颜色,和中国的黄.色截然不同。这具木乃伊脖子上的项链,明显是用石英砂做的胎,而法老的陪葬至少是金——好一点的是金和银的混合,因为埃及的银矿比金矿更为稀有。法老也不会用这种玻璃状的碱性釉料,在古埃及,即便是普通的贵族也会为自己的项链镶上半宝石……哦,文森特,你在干什么?” “显然不是在做关于埃及陪葬风俗的笔记。” 李文森从沙发的夹缝里抽出一张纸,又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只是做个小小的记录罢了。” 她踮起脚尖,把这张薄薄的纸用磁性吸铁固定在对她而言过高的白板上,上面写着 ——2016年1月18日,乔伊摧毁客厅一次。 然后她回过头,对乔伊眨眨眼: “这样就记下来了,在今天日落之前,请一定记得亲力亲为地把客厅修复到原貌。” 她着重强调了“亲力亲为”几个字。 乔伊:“……你以前并没有立这样的家规。”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立了。” 李文森把咖啡和土豆泥都倒进垃圾桶,重新倒上一杯: “一切是先都有其开始,才有其后的循环和轮回。” “你不能这么干。” 乔伊手上的微型骨锯还在阳光下滋滋地旋转着: “这样是在剥夺伽利雷工作的权力,它会失业的。” 伽利雷一大早就被乔伊强制关掉了总电源,此刻只能靠着内置电池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却一句都插不上。 “你居然觉得你的做家务能力强到能使伽利雷失业?” 李文森舔了一下勺子上残余的土豆泥: “多么狂妄啊,男孩。” 乔伊:“……我快三十岁了。” “二十七岁就算快三十岁的话,那我也算快三十岁了,男孩。” 李文森笑眯眯地看着他,漆黑的长发一如她的眼眸: “我们不缺做家务的人,我只是觉得你缺乏必要的分担意识。身为你最好的朋友,为了使你今后可能到来的家庭生活不至于因为你不会做家务而分崩离析,我当然要竭尽所能地对你提供帮助。” 她幽幽举起手中半杯咖啡,隔空对乔伊碰了碰: “致最光荣的劳动。” …… 乔伊对于事物的兴趣,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 一旦停下,就像壁炉里的炭火燃烧成了灰烬,此后,除非上帝重现奇迹,否则不会再燃起。 但在停下之前…… 李文森蜷缩在沙发一角,膝盖上放着乔伊的mac,正一百零一次与《超级玛丽》第五关较劲。 列奥纳多早已因为受不了之前的噪声,喵呜一声从窗口跳了下去。 ……有没有猫是因主动跳楼而死的? 如果有,她可以带列奥纳多去它的坟前,切磋一下经验。 早晨那一具半完整的木乃伊,如今……已经不能称作是“一具”,它的手和脚七零八落地躺在她挑选的素色嵌花羊毛地毯上,连手指的每一个骨节都被拆解开来。 ……她今天一定要逼乔伊亲自使用一次吸尘器。 乔伊此时正兴致勃勃地用他精致的银质小刀把木乃伊几乎灰化的肌肤一层层切割开来,好像在寻找什么,李文森一抬头,就看见,他正把木乃伊黑色沥青一般的内脏切成一片一片,像叠吐司一样叠在一边她吃剩的土豆泥盘子里。 李文森:“……” 愿古埃及的太阳神阿蒙-拉能好好安抚一下这位可怜的埃及男人的魂灵,否则,李文森觉得它会因为愤怒和仇恨而重返人间。 李文森垂下眼,继续打她的超级玛丽。 就在这时,乔伊忽然一跃而起,快步走到李文森面前,一把拿开她膝盖上的mac,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睛闪闪发亮: “快起来,我们可以出发了。” 第12章 chapter12 “出发?去哪儿……” 李文森看着乔伊那双刚刚解剖过木乃伊、此刻正抓着她胳膊的双手,一时间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快把你的手从我衣服上拿开!你没看到你的手上还沾着公元前一千五百年的胃液吗?” “胃液?” 乔伊皱起眉: “不,这不是胃液,这也不是公元前一千五百年的木乃伊,从它脂肪层萎缩的情况上看来,这顶多是公元前……” “……我现在不想听这一坨沾在我衣服上的黏糊糊的东西是公元前多少世纪的。” 李文森僵着身体: “你这个蠢货,你给我闭嘴。” 生平第一次被人使用某个词称呼的乔伊: “……蠢货?” “难道还有别人?” 李文森一只脚穿着拖鞋就踩上了沙发,朝后躲开了乔伊双手的攻击,又随手抄起一本乔伊的伊斯兰古籍挡在身前: “让你的手离我一米远……否则我们就同归于烬。” “……如果不是考虑到我双手目前的卫生情况,刚刚我就会直接握住你的手,而不是你的手臂。” 乔伊扬了扬眉: “你应当称赞我的善解人意,而不是这样毫无根据地称呼我是……” “……蠢货?” 李文森又朝后走了一步,这次她直接站在了书桌上: “抱歉,如果你刚刚握住的是我的手,那就不是一句蠢货能算清的了。” “好吧。” 乔伊后退了一步,难得地妥协了: “我不碰你,你快去换衣服,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他手上再低调也掩饰不住骚包气质的腕表: “我们还有一个半小时,从山脚去机场出租车最快也要开一个小时,而我们从大门跑到山脚的平均时间是七分钟,从这里跑到研究所大门的平均时间是五分钟……这意味着你只有十八分钟洗漱,换衣服,以及收拾行李……” “等等,你等等。” 李文森光脚站在书桌上,完全没反应过来: “什么机场?我们为什么要去机场?我为什么要收拾行李?” “为什么?” 乔伊一脸“你怎么会问这么一个蠢问题”的表情: “当然是和我一起再去一趟埃及,你一星期前就已经答应我了,机票我昨天晚上就定好了。” “……去埃及?” 李文森扶住额头,竭力思索她有没有一时疏忽就答应了这么荒谬的要求: “不,我绝对没有答应过你这种事。” “你当然有。” 乔伊从茶几上抽出一张消毒湿巾,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双手: “说起来还是你先提出来的,一星期前,也就是2016年1月11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你问我还记不记得卡奈克神庙方尖碑上的碑文,我说如果不记得可以再去,然后你喝了一口咖啡,说那个地方的确值得再去一次,之后我问你一星期后有没有空,而那时你正无聊地把自己倒挂在天花板上,告诉我你每一天都有空。” 李文森:“……抱歉,那个不叫无聊的倒挂,那个叫瑜伽。” 她想起来了,一星期前她正在准备她的博士论文,关于人类内心中各种意象的原型——比如,为什么无论是埃及神话,还是中国神话里都出现了狮身人面的兽。 又比如,西王母的传说,为什么不仅出现在昆仑山脉,连印度神话里也有类似的形象。 她不过就是那么一问…… “我不去。” 她决绝地说,从桌子上爬到了冰箱上,像列奥纳多那样蹲在了上面: “你这是在断章取义。” “……” 乔伊抱着手臂站在冰箱下,又看了看手表: “你现在还有十三分钟。” “我说了我不去。” “我们这次去不是为了旅行,是为了研究,文森特,你知道我在今天那具木乃伊身上找到了什么吗?” 乔伊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盒子,放在手上抛了抛: “我一丝一丝纤维地分析了它萎缩的肌肉,虽然那些肌肉里面已经几乎不存在纤维,然后在它身上三处地方分离出了几根纸莎草的痕迹。这意味古埃及人已经开始使用身体作为容器,他们把莎草纸藏在腹腔和皮肤下,传递密码和信息……” 他的神情就像一只找到鱼塘的猫: “只有亲自去了埃及,才能找到他们把遇水就会被破坏的莎草纸完整藏进身体里的方法。这已经不是历史的发现,而是化学的再发现。”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研究这么无聊的课题? 李文森抱着冰箱上一盆从不开花的达拉斯红玫瑰: “我在家里等着你,祝你一路顺风。” “……” 乔伊大步走到她的钢琴边,拿起她的大衣,看到大衣上绣着的小朵白铃兰后,又皱起眉头把它扔到一边: “如果密码运送方式被改写,那么卡迭石之战赫梯失败的原因就会被改写,拉美西斯时代的历史也会被改写。” 卡迭石之战是公元前一千多年的时候,赫梯和埃及争夺在叙利亚的霸权而发动的战争。 但是…… “啊,这真是震撼的发现,我的血液都沸腾了。”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说: “所以你赶紧去改变世界,只要不耽误我打超级玛丽的时间,你下一秒变身蜘蛛侠都行。” “……” 乔伊站在冰箱下,抱着手臂,抿了抿嘴唇。 三秒钟后,他有些艰难地说 “好吧。” 他像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定:: “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埃及,我就……” “你就什么?” “我就如你所愿把房间整理干净。” 他顿了一下: “亲力亲为。” “真的?” 李文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比方才乔伊找到鱼塘时的眼神更亮: “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洗窗帘抹地板擦桌子,还要洗掉你今天早上弄乱的那些碗。”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那是你一直是你对我做的事。” 乔伊朝她的卧室歪了歪头: “快去换衣服,然后出发。”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乔。” 李文森从冰箱上麻利地爬下来: “我找沈城预支的三个月的工资,现在还剩下七块五毛钱,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 乔伊顺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扔给她: “用我的卡……你知道密码。” “123654……你那也叫密码?” 三分钟后,两个人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李文森肩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包,里面只装着她的护照、身份证、七块五毛钱的现金,以及乔伊的卡。 乔伊手上空空如也。 “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他顺手把放在玄关鞋柜上的护照和钱包扔进李文森怀里,随即大步朝外走去: “你就是我的行李。” 李文森:“……” …… 直到他们走rn的大门口前,李文森仍旧以为,她真的又会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因为乔伊给的莫名其妙的理由,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开始一段莫名其妙,但一定惊心动魄的盗.墓之旅。 但还没等他们rn的大门口,就看到门外有个面容清俊的男人正在和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男人从玻璃大门看见李文森,立刻快步走到门前,站在距他们五米远的三层防爆玻璃外朝她挥手。 李文森拿出她第三极授权证明,又验证了指纹和虹膜,用西班牙语对米歇尔说: “今天过得好吗?” 米歇尔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回答道: “今天还没有过去,小姐,上帝才知道它好还是不好。” “……” 李文森笑了笑,玻璃门一层接一层的打开。 “嗨,刘,我们又见面了。” 她开心地朝正向她走来的英俊男人挥了挥手: “你又被你的女朋友甩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刘易斯:“……” 刘易斯是她在警署认识的第一个人,年纪轻轻在警署已经位置不低。他行动力极强,脑子转得极快,为人极正派,风度教养也相当良好。案件中几次历经生死,却从不以此炫耀。 只是因为职业关系,他的恋爱总不能长久。 说起来,警察是一个蛮孤独的职业。 他们拿着很普通的薪水,却常要游走在生死的边缘。 …… “能见到您真是不容易,乔先生。” 刘易斯伸出手来。 但是下一秒,他又立刻把手收回去: “抱歉,我忘了您不喜欢与人握手。” 他重新转向李文森说: “我等您很久了,博士。但您的手机和电话座机一直打不通。我们署里的专家在外地办案赶不回来,有一个案子需要您的协助,总警.监已经赶来现场。” “案子?” 李文森一下子来了兴趣,乔伊完全被她冷在了一边: “什么案子,谋杀?” “还不确定。” 刘易斯顿了一下: “尸体检测报告需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您要看看吗?” “当然。” 李文森兴致勃勃地说: “死相好不好看?尸体还完整吗,死因总知道了吧……死者的大脑皮层还好吗?” “……” 刘易斯见怪不怪地说: “大脑皮层恐怕……不怎么好,被烧成灰了。” 李文森看上去相当失望:“哦。” “你要大脑,我帮你找。” 乔伊看了看手表: “但是现在,我们快没时间了。” “好吧。” 李文森耸了耸肩: “抱歉,刘,我很想帮忙,但我要出远门,你可以去找我的研究生,名字叫……” 她眨了眨眼,转向乔伊: “我的研究生叫什么来着?” 乔伊:“……我怎么会知道?” “不用了。” 刘易斯打断他们: “你那个研究生姓英格拉姆,法国人,二十九岁,现在正在警.察局里坐着等候审讯,恐怕没有办法帮忙。”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说: “而死者,是你们研究所的清洁工西布莉……” “……” 李文森蓦然停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易斯: “死者……你说谁?” “西布莉。” 年轻的警官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们研究所里的清洁工,西布莉。” 第13章 chapter13 李文森答应和乔伊一起去埃及的十分钟后,两人并肩走在研究所后面的山间小路上,警.官刘易斯走在前方带路,埃及计划搁浅。 李文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乔。” “这很好理解。” 乔伊淡淡地说: “因为我的行李背叛了她的主人,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我需要想方设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其实我可以把你的行李还给你……” 李文森瞥了一眼乔伊的脸色,明智地改了口风: “算了还是我帮你留着吧。不过你能不能停止用这种我的女朋友出轨了的语气说话?” “我不能。” 乔伊抬头望了望头顶上已经开始发芽的白花泡桐,语气有些萧索: “我不能理解你居然为了一个愚蠢的案件就放弃和我一同去埃及的机会,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现场……你明明只是一台不仅对谋杀极度厌恶还会晕血的测谎仪,却非要去做法医和警.察才做的工作,他们都死光了吗。” “……我是警署授权的测谎师,说起来,也算是警署的一员,只是没有警衔罢了。” 李文森踩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 “机票退了?” “当然没有。” 乔伊双手插在口袋里: “鉴于这是你单方面毁约造成的损失,请记得在日落之前把机票钱还给我,顺便说一句我定的是头等舱,往返。而且除此以外,我们还需要签一份弥补性的合同。” 从他们这个城市飞往埃及伯格埃尔阿拉伯机场,中间还要在多哈转机,头等舱,一张机票加燃油费加税近两万,两人,往返…… 妈妈,她只是想认真工作,为什么又破产了…… 但破产是一回事,她确实理亏,所以她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问: “什么合同?” 乔伊瞥了她一眼: “文森特-李小姐自愿承诺在此次案件结束与乔伊先生一同前往埃及,无条件服从,禁止谈判,禁止抗议,禁止伪装生理期,也禁止以包括睡懒觉在内的一切理由拖延。” “……” 他不开心了……李文森摸了摸口袋里乔伊的黑色□□: “我能先和你借点钱来还给你吗?” “当然不能。” 乔伊嘲讽地笑了一下: “哦,世界在你眼中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美好?” “那个,博士。” 刘易斯回过头来: “如果你缺钱用的话,我可以先借……” “抱歉,她不需要。” 他话还没说完,乔伊就飞快地打断了他: “世界虽然不至于如此美好,但也不至于太过冷峻。身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如果你实在拿不出钱来,我可以秉着宽容与仁慈的美德允许你延期。” ……虔诚?基督徒? 这个脸打得太响了,简直隔着一百米都能听见啪.啪声。 李文森:“那你打算仁慈且宽容地允许我延期到什么时候?” 乔伊保守地估计了一下李文森的花钱水平和她目前的负债情况: “大概……你有钱的时候。” 她有钱的时候…… 那她的同居人这辈子恐怕是等不到了。 她向来是挣了多少钱,就会花出去双倍的主,一直在负债,从没有盈余。 李文森望着前方一眼忘不到尽头的小径: “刘,还有多久到?” “很快就到了,两分钟。” 刘易斯回头看着她,语气温和: “您累了吗?” “还好,我只是有点奇怪。” 李文森皱起眉: “守门人米歇尔住在研究所大门外,动物饲养员和园丁住在山脚下,rn只有十分钟路程,可我们现在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西布莉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山里?” “这点是让人很奇怪,但相信我,和这个谋杀案其他的疑点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刘易斯转身扶住她的手臂: “这里有一条小溪,需要我扶您过来吗?” 乔伊双手插着口袋,站在一边凉凉地说: “需要?你已经扶了。” 李文森:“……其他疑点?” “准确的来说,我们不能用谋杀案这个词,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办法确定这是不是谋杀。” 刘易斯转过一棵巨大的桐树,山水掩映间,一座小小的欧式别墅出现在他们面前。 山上有细细的水流从石缝间流下,没有围栏的园子里有一个大理石砌的小水潭,山上的泉水在这里汇聚,再顺着一个更小的口流向山脚。 园子里的摆设极其简单,门口伶仃地摆了几盆罗加洛雏菊,白色的花瓣因为前几天的风雨落了一地,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寂寞、美丽,又冷清。 但这个无人问访的小花园今天却热闹的如同集市,一双一双黑色的皮鞋来来去去,黄.色的警示线把整个园子都围了起来,小径的尽头也守着一个见习警.察。 刘易斯穿着便衣,见习警.察估计是刚来不久,没认出他,看到他们三个走过来,以为是附近的居民,伸手拦在他们面前: “抱歉,小姐,这里被封锁了,无关人等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李文森已经麻利地一弯腰,像没看见他这么个活人一样,从他手臂下方钻了过去,顺便钻进了黄.色警戒区里。 见习警.察:“……入内。” 刘易斯:“……” 乔伊的姿势要漂亮的多,他像一阵风一样跟在李文森身后,见习警.察还没来得及伸手拦他,他已经挑开黄色的禁戒线,大步走了进去。 见习警.察冲上去拉住李文森: “你们都是什么人?这里被封锁了,请你们出去。” “你问我是什么人?” 李文森看了看自己被扯住的衣袖,笑了一下: “你说呢?” 见习警.察:“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小姐,如果没有证件,我就不能放你们进去。” “哦,真敬业。” 李文森朝刘易斯温和地说: “刘,如果刚才是便衣枪.战,我们三个此刻都死了。你没穿制服,你的手下就记不住你的脸……你要不要考虑去整个容,增加一点辨识度?” “抱歉,博士,这是我的失职。” 刘易斯脸上表情丝毫不变。 只是等李文森转过身后,他才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警.察证,放在实习警.察眼前,神情平静里带着一点细微的森然,与上一秒面对李文森时的平静截然不同: “警察承担的责任,比你想象得要大得多,人们与工作打交道,而我们与生命打交道,因为我们配着枪,有时你一点纰漏,就可能造成无辜生命的流失……你明白了吗?” 见习警察立刻立正:“明白了,长官。” “现在记住这张脸了吗?” 见习警.察被他身上瞬间出现的气势吓得抖了抖,不过还是大声说: “记住了。” “很好。” 他把证件收回口袋,冷漠地看向见习警.察: “好好记住这张脸,因为就是他,把你给炒了。” 见习警.察:“……” …… 花园里还站着两个警察,一个蹲在地上摆标记牌,每个标记牌的号码对应一个现场证物的号码,这样,就算证物被鉴证科收走了,也能知道它们原先散落在哪里。 另一个在打电话,五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有些灰白,腰背笔挺,即便没有穿制服,也能从他双脚自然与肩同宽的站姿中,一眼看出他是警察。 而且,是位位高权重的警察。 他看到李文森,朝电话最后低低地说了一句,就挂断了朝她走过来,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乔伊身上: “文森,这位是?” “乔伊,他是……” 李文森顿了一下,一时想不出如何介绍乔伊。 怎么介绍……历史学家?宗教学家?伪基督徒?木乃伊狂热爱好者?还是一个喝咖啡顺手帮她入侵过警察局档案系统的文科生? 乔伊的头衔太多,但随便哪个说出来,都像会被赶出去的样子。 于是,她眨了眨眼: “乔伊是……我的助手,平时不怎么出门。” “也是。” 谢明紧紧地盯着乔伊,忽然笑了笑: “像乔先生这样漂亮醒目的年轻人,只要见过一次,我一定不会忘记。” 而乔伊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他的手机飞快地敲击着,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谢明也不觉得被冒犯,只是再度笑了一下,远远地朝刘易斯招了一下手: “易斯,我有点急事要先离开。你来给李博士,还有这位……”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乔伊一眼: “……乔先生,讲讲案情。” 等他走后,乔伊看着手机,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 “你的,助手?” “当然不是,绝对不可能是,你怎么会是我的助手,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李文森立刻举起双手: “我错了,主人,请你原谅我。” “这可是你说的。” 乔伊双手插袋,大步走在前方,嘴角微微勾起: “今天晚上你为我做晚餐,我就原谅你。你已经有近一年没有下过厨了,以前料理都是你亲手做的。” “……” 李文森小跑着跟上他的长腿: “为什么要我做晚餐?没有这个必要好吗,我们管家的集成电路脑子里有一万多份电子菜谱,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让伽俐雷帮你做。” “当然是因为我受够了力臂机器人切出来的长短完全一致的土豆片。”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绝不是在期待你为我亲手煮一次饭。” “……你放心,我就算被外星人附身,也不会有这种念头的。” 一路跟在你们身后,想要介绍案情,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的刘易斯快步走到他们前方。 “这就是凶案现场了。” 他把别墅半掩着的木门推开,平静地说: “我衷心希望,你们还能吃得下晚饭。” 除了一张扶手椅被烧得不成样子,房间几乎完好无损,白色蕾丝窗帘在微风里浮动,阳光透过蕾丝的孔隙,斑斑驳驳地落在英式雕花木桌的彩绘茶具上。 李文森呆呆地站在房间门口,足足三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觉得,我看到了地狱。” “地狱可没有下午茶给你喝,比起那种宗教幻想中的东西,不如说是——“ 乔伊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眯起狭长的眼睛: “焚尸炉。” 第14章 chapter14 这是一间朴素但雅致的房间,这里曾经居住了一位美丽而值得尊敬的女人,她一周前还见过她,她叫西布莉。 如今,这个女人仍在这个房间里。 只是,除了一颗被烧焦的、爆裂成了几块的头颅,一双被烧得焦黑的手臂,和几截没有被烧成灰的断骨……她什么也没有剩下。 一个所剩无几的人。 但奇怪的是,除了壁炉、椅子和她,其它东西都是完好无损的。 一个警察蹲在地上,把散落的骸骨用透明袋一个个地装好。李文森从地上一摊灰黑的骨灰旁踮着脚,歪歪斜斜地跳了过去: “这是都烧成灰了吗?” “恐怕是的。” 刘易斯跟在她身边,几次想伸手扶她: “除了大的骨架,其它都烧成灰了。” “骨头都烧成了灰,椅子却还完好?” “确实很诡异,消息已经第一时间被封锁了,否则怕会被媒体渲染成……” 他停顿了一下: “灵异事件。” 当然会被说成灵异事件。 因为这简直就是一起灵异事件。 房间里完好无损的部分,和被彻底损毁部分的鲜明对比,让人不寒而栗。 就好像有一把火,只烧西布莉一个人,她旁边的桌布,窗帘,还有离得很近的皮鞋,上面连火的痕迹都没有看见。甚至她的内脏都被烧没了,她的双手还完好,只是成了焦炭。 怪不得刘易斯无法确定这是谋杀,从现场的诡异情况上看,西布莉更像是从身体内部烧起了一把火,不是引火上身,而是—— 自燃。 “最奇怪的地方是,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汽油的痕迹,也没有找到助燃剂,焚尸炉都未必能把人烧成这个样子,西布莉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她把自己烧没了,连骨头都烧成了浮岩,手却好好的,房间也好好的。” 刘易斯站在案发现场中央: “这场火烧得太彻底了,几乎烧掉了所有可能的线索,现场刚刚发现一个小时,化验结果没有这么快出来,目前我们没有还没有办法确定这是自杀还是他杀……” 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而起: “当然是谋杀。” “显而易见是谋杀。” 刘易斯:“……我忘了你们两个都是解剖大师。” 李文森看向从进来后就悠闲地坐在木头椅子上玩手机的乔伊: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义务回答,这又不是我的工作,老实说这也不是你的工作。” 乔伊头也不抬,语气平静: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西布莉这么上心,你们才认识一年,交集几乎为零。就算我们不怎么熟,我与你的交情也明显高于你和她,但回想我们同居一年时的状态,那个时候,如果我被烧死在了浴室的水池边,你绝不会这么主动地跳出来帮我查明真凶,你会做的最能证明我们关系的事,大概就是把我凄惨的死状拍下来,然后加个lomo滤镜发到你的推特上……” “放心,我不会这么干的。” 李文森低头观察西布莉的头骨: “因为我从来不发推特,我只用instagram,还有我们为什么要在凶案现场讨论这种问题?你知道你皮鞋边还躺着一只手吗?” 但乔伊完全没有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说: “不仅如此,甚至你在我们同居七年之后突然决定抛开你的博士论文回到中国,也只是在你上飞机前三个小时,顺便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了一下你刚从克里特岛回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roomie……” ie是室友的昵称,前两年李文森经常用这个词形容他,但现在不了,因为乔伊明显地表现了他对这个词的不满,虽然她从来没有找到过他不满的原因。 他平静地抬起头: “这就是你,文森特,一枚铁了心不让人打开的蚕茧。那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对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清洁工如此上心?我从没看你对无关紧要的人这么上心过。” “同居?” 刘易斯也反常地放任这个话题歪到太平洋: “我没有很理解,他刚才说,你们……同居?” “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理解这种事,这明明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文森把长发勾到耳后: “抱歉,先生们,我们到底是不是在破案?” “你还没有意识到吗,小姐。” 一直蹲在一旁捡骨头装袋的警察平静地说: “如果你不在这里,他们就能继续破案了。” “……” 乔伊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是李文森竖起了她的食指: “这个问题你上星期我已经回答过了,至于其他的,要么回家说,要么永远不要说。总之……” 乔伊:“如果你说的回答,就是指她长得像你过世的母亲的话,我可不认为这个理由有多么合理,首先她的颧骨和你就是两个类型,完全看不出血缘上的相似性……” 李文森揉了揉太阳穴,冷静地说完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要么闭嘴,要么死。” 乔伊:“……” 刘易斯用拳头掩住嘴,咳了一声: “抱歉,博士,我不是刻意跑题的,我只是也很奇怪,毕竟你之前从没亲自来过凶案现场……” 他看着李文森的眼神,及时地转移了话题: “……但这个不重要,所以,您是怎么确定这是谋杀的呢?” “头骨。” 如果说她比法医厉害在那里,那就是对头骨的熟悉度。 法医要解剖全身,而她的工作,就是专注解剖头颅和大脑皮层。 李文森蹲在捡骨头的警察身边,拿起两片他已经装在袋子上的颅骨碎片: “这两片头骨的裂纹基本吻合,是被敲碎的,有人重击过她的头。” “这可不一定。” 她身边的警察说: “温度高到一定程度,骨头也会自己爆开,不一定是被人敲碎的。” “的确是这样。” 骨头是一种钙质的容器,里面盛满了粘稠的髓,加热它,就像加热一个压力锅,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嘭”地爆裂开。 李文森从他手里抽出一个放证物用的塑料袋,套在手上,又拿起几片没有被装起来的头骨,拼在一起: “你看到它裂开的纹路了吗?爆开的骨头不会出现这么弯曲的纹路,只有被敲开的骨头才会,因为气压爆开的骨头,纹路要利落得多。” “真厉害。” 刘易斯微微笑了一下,从上往下望着她: “您总是这么让人惊叹。” “那我觉得你惊叹的对象错了。” 李文森耸耸肩站起来: “因为这是乔伊告诉我的……他有一次把我解剖后的猩猩颅骨扔进了我炖汤用的压力锅,五个小时后我们一起去买新压力锅时,他兴致勃勃地告诉了我这个结论。” 刘易斯:“……” 她绕过地上散落着的一本圣经,站到壁炉前,壁炉上方放着另外两个版本的《圣经》和耶稣受难的石雕,看上去每天都擦拭,黑色的大理石在冬日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 “乔,壁炉表面上有一层黄褐色的沉积物,那是什么?” 乔伊坐在雕花的木椅上,修长的腿屈起,黑色的复古皮鞋踩在西布莉巴洛克式的缤纷地毯上,白色的蕾丝窗帘,在他白皙的脸颊边起起伏伏。 阳光在他的一面脸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又在另一面留下深深的阴影。 这样的景色,与她每一天早上起床,打开卧室门第一眼看到的场景一样,惊艳、优雅、人模狗样。 果然,下一秒,画中的少年抬起头,嘲讽地勾了一下嘴角,美丽的灰绿色眼睛冷冷地看过来: “那是脂肪,文森特,充满你大脑的东西。” 李文森:“……” 果然人模狗样。 但她仍保持着虚心求教的态度: “是西布莉体内的脂肪烧着后蒸腾到上面去的吗?就像油烟机上沾的那一层油一样?” “否则你以为它们从哪里来?你的大脑?” 乔伊又开始低头看手机了: “恕我直言,如果这些脂肪是从你的大脑里来,估计就不是那么薄薄的一层了。” “……我只是打超级玛丽三年没打通关罢了,你要不要这么一不开心就拿这件事耻笑我?” “真是让人惊讶,你居然会认为自己有能力左右我的情绪?” 乔伊诧异地说: “抱歉,我并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单纯地在耻笑你罢了。” “……我们还能不能正常交流?” 李文森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 “我觉得我已经累得不能再爱你了。”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无动于衷地靠着窗边盛开的杂交香水蔷薇。 他灰绿色眼睛掩在长长的漆黑睫毛下,有那么一刹那,闪过一丝细微的光芒,又在顷刻间消失: “说得好像你爱过我一样。” …… 蹲在地上的警察头也不抬地问刘易斯: “长官,你说这两个人到底是来破案,还是来谈恋爱?” “他们不是情侣,这也不是恋爱。” 刘易斯手插在口袋里,微笑了一下: “还有长官,你的头衔比我高得多,如果你叫我长官,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什么都行。” 蹲在地上的警察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继续蹲下去数碎骨片的数量: “头衔和警察没有什么关系,该献身的时候,都一样要丧命。” …… “我有个意见,乔,我们现在先停火,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案子上,顺便找出我们开火的原因,等我们回家后,我们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她顿了一下: “继续开火。” 刘易斯笑了笑:“难道不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解决问题?” “我们没有问题,为什么要解决问题?” 李文森转身拿起壁炉上黑色大理石雕刻的耶稣受难像: “但你们有没有人觉得这个耶稣像有问题?你看,壁炉上满是西布莉身上融化的脂肪,脏得和油烟机一样,但这个耶稣雕像却干干净净。” 她把耶稣像举起来: “而且,这尊耶稣受难像雕刻得也和一般的受难像不一样,普通的耶稣受难像,耶稣的头是朝左手边偏的,而这里是朝右边偏的。普通的天主教堂十字架,竖条长,横条短,但这个十字架,横竖的长度几乎一样……” “因为这根本不是普通天主教教堂会用的十字架。” 不远处,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等臂十字架也叫希腊十字架……是希腊东正教的标志。” 第15章 chapter15 “东正教?” 李文森仰头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教派的名称从她少得可怜的宗教知识里摘出来: “你是说基督教派系下那一群禁.欲主义者?天哪,乔,你应该和他们做朋友……” “……” 乔伊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那不叫禁.欲主义,那叫隐修主义。” “有什么区别,禁.欲主义的别称罢了。” 李文森不以为然: “说实话自从你告诉我你加入了基督教后,我一直怀疑你加入的就是东正教这一个分支。” 东正教是基督教的三大分支之一。 就像世间一切事物的盛极必衰一样,基督教出现后不久,就分裂成了两个教派,一派是西派教会,以拉丁语为主,一派是东派教会,以希腊语为主,信奉民族,信奉平等,也信奉……禁.欲。 现在大街上可以看见的,像星巴克平民咖啡和zara平民服装店一样随处可见的教堂,百分之九十都是天主教的教堂,基督的另一个分支。 当年……这个当年指的大概在公元后一千多年的时候,罗马主教慢慢成为整个西派教会的领袖,建立现代教皇体制。东西两派正式分裂,君士坦丁堡正教因为地处东方,又被叫做“东正教”,而西派自称公教,也就是现在早已烂大街了的天主教。 “我加入的不是东正教,是天主教,并且我加入天主教的唯一原因是进入梵蒂冈档案馆,而不是因为我信仰上帝。” 乔伊垂下眼睛,手里隔着黑色羊皮手套翻阅着一本他不知从哪里顺来的雕花硬皮本: “梵蒂冈档案馆馆长亚奎-托马索是世界上最顽固的老人,他坚持要先加入天主教,才能进入档案馆,非基督徒根本想都不要想跨入那里一步。” “我听说过他,亚奎-托马索。” 李文森点点头: “我看过丹-布朗的小说,就是写《达-芬奇密码》的那个人,你曾说《格林童话》都写得比这本书好……他在书里提过这个馆长,听说历史学家们都叫他门神。” “我觉得你应该少看一点这类虚构的历史宗教小说。” 乔伊淡淡地说: “鉴于你卧室一墙之隔的地方,就躺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历史宗教学家。” “……我还是看小说好了。” 李文森又忍不住小声问了一遍: “你加入的真的不是东正教?乔,我觉得你更适合那里……” “当然不是。” 乔伊重新拿起手机: “虽然反禁欲主义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可你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的,嗯……隐修。” “……” 乔伊抬起头,沉默地注视了李文森两秒,才用一种高傲的语调,再度开口道: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想啊。” “因为某一天我忽然发现……”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把目光从李文森脸上移开,不再直视她漆黑的长发,也不再直视她那一双,如没有月亮的夜空一般漆黑的眸。 他极其罕见地把一句话的开头重复了两次,尽管脸上仍是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 “我忽然发现……禁欲主义也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我昨天已经把临床心理学的书都看完了,现在我在这方面也是专业的,乔,你真的不打算找我看一看吗?” 李文森同情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精神分裂得有点厉害。” 乔伊:“……” …… 西布莉的地板铺的是仿古纹的灰色地砖,朴素的格调,与地砖上华丽的巴洛克风格地毯形成一种强烈反差的魅力。 这真的,是一个很会生活的女人。 这不是一栋昂贵的别墅,这么偏僻的位置,西布莉继承的遗产,加上她不低的工资,完全可以支付得起。 别墅里,她也不曾看见西布莉有摆一件昂贵的装饰品,都是简简单单的东西。但生活的情调,本身和钱就没有多大的关系,品味的来源从来只是审美和情.趣。 然而此时此刻,这么一个美丽而有品味的女人,她的骨骸零零散散地落在她脚下。 这是一个人的死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这些焦黑的骸骨的主人,曾经和你我一样。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穿着长长的束腰呢子裙,坐在温暖的壁炉边,阅读、泡茶,抄写圣经。 而就在一个星期前,她们还在花园的小径上互相问候,西布莉用她冷冰冰的语调提醒她,花园的南面,饿死了一只猫。 ……等等,猫? 李文森把心里模糊的感觉压下去,隔着塑料袋从地上捡起一本散开的《耶路撒冷圣经》,书本是摊开的,正翻到一百零三篇的地方。 西布莉另一只手臂就躺在一米开外,手背上有一条划痕,焦黑的手指僵硬地伸向天空,因为临死前的挣扎而僵直,又因为火焰灼烧肌肉而蜷缩,以至于形成一个扭曲的、符号般的姿势。 刘易斯也俯下身,蹲在她面前: “这大概是西布莉死前挣扎的时候扔到这边来的,火没有波及到它,真是万幸。” “这本书一直都翻在这一页吗?” “我只知道这本书一直放在地上没有动过。” 刘易斯温和地问: “这本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的地方?” 李文森眨了眨眼,避开了这个话题: “也不算是不对劲的地方。” 刘易斯和蹲在地上的警察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李文森的注意力放在圣经上,并没有看见这个小动作。 当然有不对劲的地方。 从他们走进案发现场开始,这里的每一粒灰尘,每一页书页,都透着古怪。 如果西布莉死时,书就翻在这一页,为什么没有沾上碳粒? 椅子虽然诡异得没有烧尽,但好歹烧掉了一部分,书落在地上,但是那一页却干干净净,什么炭灰都没有沾上。 只是还没等她思索这个问题两秒钟,她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乔伊的特定短信音。 李文森拿出手机,还没仔细看,就已经感受到了乔伊强大的存在感: “因为风在这群警察没有看到的时候把书页翻了三页,原本书翻到的篇数是一百零四篇,从书页页脚的黑白对比程度就能够看出来,那一页的碳粒痕迹要重得多。” 李文森:“……” 妈妈,她的室友好像开了天眼,好可怕。 七秒钟后,第二条短信接踵而至: “你走进案发现场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吗。” 李文森:“……你真是够了。” 又隔了七秒,乔伊发来第三条短信: “而且,不要再对警察说谎,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你在说谎了。” …… 乔伊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他们一个,他只是坐在他的黑色雕花椅子上,cos一尊苍白而完美的大理石雕塑。 李文森把书页翻到一百零四篇,果然在书角上看见了细微碳粒的痕迹。 正处于耶路撒冷圣经的诗篇集,第一百零四篇的开篇。 刘易斯:“你看了这本书很久了,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都与案件有关。” 李文森目光凝在书页上: “就像乔伊说的,我只是一台测谎仪,而测谎是逻辑和细节的比拼,你知道的细节越多,能找出的对方的漏洞就越多。” 这是实话。 她没有恶意,但是刚刚,她确实撒谎了。 很少有人能识破她,因为她本身就是测谎专家。 但明显,这个房间里,除了乔伊,还有一个比她更厉害老道的测谎大师……那个老警察她不认识,刘易斯和她合作了一年,但一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内里有多深的水,她根本看不出来。 而更让她想不透的问题是。 如果警察已经有了这么厉害的测谎专家,为什么,又要请她? …… 《耶路撒冷圣经》。 她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书页上敲了敲。 西布莉崇拜基督不奇怪,加入的不是罗马天主教而是希腊东正教,说起来也不奇怪。 最奇怪的,反而是两个最不起眼的细节。 一是耶稣受难像。无论是东正教还是天主教,耶稣的头垂下的方向都是朝左边的,这一点福音书上虽然没有细论过,但属于心照不宣的共识,为什么独独西布莉这一尊,是朝右偏的。 第二个,就是这本中文版《耶路撒冷圣经》。 纸张发软,侧边泛起毛边,这本圣经看上去已经被摩挲了很多遍,书脊粘胶的地方微微发黑,那是年岁久远的证据。 一个美丽的英国女人,从未表现过对中文的热爱,甚至从未表现过她对中国的好感,为什么她长年阅读,甚至临死前手里捧着的圣经,却是中文版? 更何况,纸张越软,越容易出现折痕,而人在遭受身体上的极度痛苦的时候,要么捏紧手里的东西,要么任东西掉落,如果要往外扔,也会因痛苦而呈现出一定的力道。 如果西布莉真的是临死挣扎时把书扔出来…… 那么,这本圣经上,为什么连一点压痕都找不到?甚至连翻书的折角都没有。 就好像,有人平平整整地把它扔在了地上。 就好像,有人刻意让它摊开在这里。 就在这时,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如果你在找折痕的话,那你找错了地方,菜鸟探长。” 她简直能透过字里行间看到乔伊嘲讽的表情: “你应该在书脊上找,像这种皮质封面的书,如果有人长久地翻在一页上,就会在这一页对应位置的书脊上留下折痕,比折角更具说服力。” 李文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因为七年来,我每天一睁眼看见的不是列奥纳多就是你。” 他轻飘飘地语气仿佛浮在手机屏幕上: “只要不是智障,多少都能对你的思维规律有所掌握。” ……这种程度的读心术,也叫“有所掌握”? 如果不是深知世界上根本没有科学意义上的读心术,她一定会以为,这就是读心术。 她凝神在那一页,耶路撒冷圣经诗篇集的一百零四篇,默默地把那几行字和旁边的注解,一行一行地刻在脑海里—— 第16章 chapter16 “披上亮光,如披外袍,铺张苍穹,如铺幔子。 在水中立楼阁的的栋梁,用云彩为车辇,借着风的翅膀而行。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将地立在根基上,使地永不动摇。 你用深水遮盖地面,犹如衣裳,诸水高过山岭。 你的斥责一发,水便奔逃;你的雷声一发,水便奔流。 诸山升上,诸谷沉下,归你为它所安定之地。 你定了界限,使水不能过去,不再转回遮盖地面。” …… 李文森:“……” 身为一个浅薄无知的解剖专业户,这首诗的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这里面的每一句话……她完全没有读懂…… 一个宗教的兴起,另一个宗教的覆灭,这并不是诸神之间的战争,而是政权与政权之间的战争。 归根结底,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 而战争之后,剩下的除了废墟,还有符号。 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异教神的姓名,都以极其隐晦的比喻形式,充斥在大量宗教典籍的字里行间。 基督教也曾经是个异教,在君士坦丁签署《米兰敕令》之前,基督教是不合法的,基督徒也是罗马皇帝不能容忍的一群未开化的、崇拜驴,并且渎神之人。 涉及基督的典籍会被焚毁,做弥撒的人会被迫害,语言太过危险,只有符号能流传下来。 因此,他们的典籍,到处都是隐喻。 他们的上帝,每天都神神秘秘。 …… 李文森把书放到地上,刘易斯相当体贴地帮她把书摆回原来的位置。 “死亡时间出来了吗?” “目前化验科那边还没有出结果。” 刘易斯站起来: “因为都成了灰,我们只能通过分析残余的一点脂肪酸来确定死亡时间,线索太少了。但从三个目击者的证词分析,我们推测事发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凌晨一点左右……” “十点。” 乔伊忽然说。 他除了进门时劳动他尊贵的脚趾,去参观了一下西布莉小姐的卧室,此后就一直随意坐在客厅餐桌一条木头椅子上,低头摆弄他的手机,实在无聊就发两条短信逗一逗李文森,基本上对四周的一切熟视无睹。 就仿佛,他不是来破案,而是被请来喝茶。 刘易斯歪歪头: “……抱歉,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案件是晚上十点发生的。” 乔伊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他的手机: “准确地来说,是十点十五分。” “法医鉴定还没有出来,您是怎么知道死亡时间的呢?” 刘易斯很礼貌地说: “最近要化验的东西比较多,不过,鉴定结果应该明天早上就能出来。” “刘,相信我,他没有信口开河。” 李文森若有所思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站在西布莉的房间门口。 那是乔伊进这间别墅时去过的地方: “如果他说他知道死亡时间,他就是知道。” 刘易斯:“为什么?” 李文森:“因为信口开河会显得他很蠢,而他虚伪透顶,从不做有损他聪明绝顶形象的事。” 乔伊:“……” “我并不怀疑您朋友的为人,只是我并不认为有人能单凭肉眼,就从这些碎骨上推测出死亡时间。” 刘易斯朝地上望了一眼: “毕竟,这些骨头,都被烧成浮岩了,稍微用力一点,它们就能被碾成灰……” “不,不是从骨头。” 李文森忽然说: “是钟。” 乔伊修长的腿架在椅子的横木上,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刘易斯蓦然住口,转向说话的人: “钟?” 他脑子转得极快: “我注意过那个钟,它后面的电池不见了,我们还没有找到电池,因为在现场处理完之前,地毯式搜索会破坏现场。但指纹已经提取过了,钟上只有西布莉自己的指纹……所以目前,还没有办法确认钟和这起谋杀案有关。” “我不懂怎么破案,但我懂得乔伊——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之前和乔伊一起买的手表: “乔伊刚才走进她的卧室之前没有戴手套,出来后左手戴了手套,说明他动了房间里的东西,而他从不愿意碰女人的东西,因为他很有可能是一个同……同意男权主义的人,但现下的问题是,他一定在西布莉的钟上发现了什么。” 她转向乔伊: “是不是这样,乔?” “除了一点,我不是男权主义者。” 乔伊飞快地按动手机键盘: “那太愚蠢了。” “但你表现得你很像,因为你总是希望我做饭,这个举动也很愚蠢。” 李文森耸耸肩: “那么,你在西布莉的钟上发现了什么,乔?” 乔伊紧紧盯着她的脸,忽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为什么这件事可以说?” 她公开谈论西布莉的死亡时间,而之前关于《耶路撒冷圣经》的疑点,她却隐瞒了刘易斯。 ——为什么? “因为没有找到不能开口的理由。” 李文森轻描淡写地掠过了这个话题: “展现你大脑皮层的时候到了,乔。” “看看你在说些什么。” 乔伊的目光终于从手机上撤开: “你连饭都不愿意为我做,却试图说服我帮你侦破这个愚蠢的案件?恕我直言,这才是今天这间客厅里出现过的最愚蠢的语言。”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互相比较谁更蠢了。” “是你先开始的。” “好吧,我先开始的。” 李文森举起双手: “这样怎么样,饭我帮你做,作为回报,你把你大脑中的想法完完整整的说出来,deal?” 乔伊盯着她的脸: “一星期。” ……机器人切除出的土豆条到底是有多碍他的眼,才能让他对天然人类做出的晚餐有这么大的执念。 虽然烹饪麻烦了一点,不过,她还是说—— “一星期就一星期。” 反正她随便做一条寿司放在冰箱里,每天切一段,一半喂猫,一半喂乔伊,一星期就过去了。 乔伊那只从不轻易伸出的神之右手,此刻伸了出来,迅速捉住李文森的左手握了握: “那么……deal.” 李文森木然地看着被握住的那只手,实在是不好意思提醒他,正常世界的人类握手,是右手握右手,不是右手握左手,牵手才是右手握左手,你这个蠢货…… 乔伊:“西布莉卧室里,书桌上的聚丙乙烯水杯倒在了地上。” 刘易斯点点头: “没错,四号证物,但这有可能是西布莉自己弄倒的,也可能是风弄倒的,因为那个杯子很轻,里面没有水,地上也没有发现水痕。” “因为地上的水痕被人擦掉了。” 乔伊说: “凶手非常小心,但他忽略了一点,西布莉书桌上有一本英文版的《英国大学入学指南》,书角被弄湿,水痕还没有完全干,从水印的程度和卧室里的潮湿程度推测杯子打翻的时间大概是八到十小时之前,和挂钟的时间吻合……” “而西布莉性格偏向严谨,如果水杯倒在地上那么大的声音,她没有理由不扶起来,除非她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或正在死。” 李文森瞥向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茶具,抚了抚下巴: “可是钟和这一点有什么关系?” “西布莉的挂钟上有新的擦痕,擦痕里没有积蓄灰尘,是近期才有的。” 刘易斯若有所思: “这说明,不仅仅是杯子,钟也掉下来过……所以你觉得,在西布莉死亡的那一段时间里,有人从窗口朝后山跑去,他踩在梳妆台上,想翻过窗户,却不小心打落了梳妆台上的水杯和钟。” 刘易斯脑子转得极快: “而他在慌乱间只注意到把钟扶起,没有注意到钟里的电池掉落下来,已经不走了,所以钟停止的时间,就是死亡时间……” 他忽的抬起头来,对李文森说: “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博士。” 李文森:“……”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顿了一下,转向乔伊,完完整整地把刘易斯的话复制过去: “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博士。” “如果这种程度的推理就能让你刮目相看。” 乔伊重新垂头看他手里的笔记本: “那我不得不说,你现在还没有爱上我真是一个奇迹。” ……所以这两者到底有什么逻辑关系? “大概和我不能爱上沈城是一个原因吧。” 李文森平静地说: “我也时常对沈城刮目相看,但基本上只要他一开口,我就会觉得,他还是早点去世的好。” 乔伊:“……” 不过,如果事件发生时间如乔伊所言,是在晚上十点十五分左右的话,刘易斯他们,为什么会从证人的证词里得出凌晨一点的结论? 三个她未曾谋面的证人……包括她自己的研究生。 谁在撒谎? 第17章 chapter17 悖论。 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悖论,就像是空间里的黑洞,一旦陷下去,要么就此消亡,要么,就在这个罅隙里发现新的世界。 法律里存在悖论,有些是无法解决的道德困境,有些刻意为之的留有余地。 刑法一百三十九条,不仅是中国这样规定,类似的条款哪里都有,德国、英国、美国,它们存在一样的矛盾,但处理矛盾的方式一直是不成文的规定。 破案优先。 没有听闻有人因此质疑警察取证的权限,直到—— “前几年,美国两个警察私自翻阅了两个毒.贩.子的手机,得到线索破获了他们的窝点,然后这两个警察就被起诉了,警察败诉。” 李文森抱着手臂蹲在凳子上,手指飞快的在手机上敲打着: “但还有一个方法,刘,如果西布莉没有遗产继承人,也没有立遗嘱规定继承人,那么她的遗产在法律上就不叫遗产,而叫无主财产,归国家所有……我们就可以把日记本从乔伊手上抢过来了。” 乔伊:“……乔伊?” 李文森:“叫你乔伊怎么了,你还一直坚持叫我文森特呢。” 乔伊:“因为这个称呼是我先开始的,其他人剽窃了我的创意,而你纵容了他们。” 李文森:“嗯,没错,然后你的创意开启了我长达七年的不男不女的人生,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我真的不喜欢文森特-梵高的《亚维农少女》。” “……” 乔伊叹了一口气: “《亚维农少女》是毕加索的。” “你们先别吵。” 老警察摆了摆手: “小姑娘,我半年前见过你,你不是心理医生吗?什么时候转行去当律师了?” “我不是心理医生,我是搞心理物理学的,这两者是不同概念。还有,法律说起来也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或者我再给你普及一下法律和物理不可斩断的关系……” 李文森顿了一下: “好吧,我不懂法律,这一条是我刚才谷歌出来的。” 老警察:“……” 刘易斯飞快地翻了翻手机: “我们之前已经查过这个问题,西布莉在中国没有亲人,至于国外,我们还在取得授权,结果两个小时内可以出来……” “不必那么麻烦。” 黑色的手机在乔伊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转: “她母亲在西布莉来中国后改嫁了,病死之前又生下了一个男孩,时间隔得太长,还没来得及登记在档案里,现在他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读书……我刚通过推特联系上他,不过他显然不怎么愿意你们动他姐姐的遗物。” 乔伊举起手机,镀蓝膜屏幕上,黑色的小号英文字体充满愤怒: “没错我是安迪,我不知到你这个人渣是怎么黑进我的r账户的,但我警告你停止更改我的个人密码!不许用我的帐户随便点赞!还有你们要是敢动我姐姐的日记本,你们就等着接海牙国际法庭的传票吧!” 李文森:“……” 刘易斯:“……” 蹲在地上的警察:“……” …… 无论从哪方面说,乔伊在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不说话的时候,像神祗一样俊美而圣洁,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完美体现了何为禁欲主义;而一旦他开口说话,就会使他身边的人忍不住想要毁灭世界。 但这些都不是使他令人生畏的原因。 乔伊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你永远搞不清他手里有哪些牌,也永远搞不清他会在什么时候把他手里的牌扔出来。 更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把牌扔出来。 …… 他为什么要阻止她看笔记本? 他发现了什么,他猜测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阻碍她做想做的事? 以及……他为什么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明明,他面对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明明,他参与的是一件和他无关的事。 …… 警察不能这样公然盗号,只能通过正常程序取得授权。 但是乔伊可以。 所以他永远快人一步。 李文森默然地盯了这条短信三秒,神色凝重,大脑中千万种思绪一晃而过。 然后,她开口了: “乔,这个孩子读大学读傻了吗?海牙法庭解决的不是地域纠纷就是贸易纠纷,什么时候也开始管社交账号盗号了?” “明显不管,所以他读傻了。” “……” 李文森静静地注视了乔伊一会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对他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时,她再度开口: “你居然用他的r点赞?这太疯狂了,你可从来没有在ins上赞过我。” 刘易斯表情不变:“没有人意识到,盗号是违法的吗?” 其实,即便意识到了也没有用,因为乔伊的罪名顶多罚点款,而且,还是由英国警察来罚款,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你在ins里po出来的不是死亡摇滚引发猝死的心电反应图谱,就是你天文物理教授的夏威夷短裤……你让我赞哪条?” 乔伊手指又一个漂亮的反转,手机滑进他浅灰色羊绒大衣的口袋里: “但是我登这个男孩帐号的时候,恰好看到木乃伊开始打折了,八点八折,历史上简直前所未见,于是我忍耐不住地点了一个赞。” 李文森:“……” 老警察:“我刚才听见什么了?木乃伊开始打折?不,年轻人,盗墓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 “他说的不是私下的尸体交易,他说的是……” 李文森简直想把在警察面前公然谈论木乃伊交易的乔伊从窗户里扔出去: “他说的是医学部合法获取的尸体资源,尸体资源在研究所里共享,但虽然这是合法资源,还是贵得让人忍不住解剖自己。” 老警察:“我不会相信的,这件事我们等一下再说。” 李文森:“……” 乔伊到底是怎么找到西布莉的弟弟的? 他说他不认识西布莉,今天早上才知道西布莉死了,此后他一直坐在这间客厅里,一步都没有出去过…… 如今,却像预先知道西布莉会出事一样,熟知她的信息。 “手机的作用比人们能想象得大得多。” 乔伊眼皮抬都没有抬一下,却像是猜透了她的想法: “而且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已经提醒过她?难道是…… 李文森眨了眨眼: “你是说西布莉卧室里那本《指南》?” “难道这里还有第二本指南?” 乔伊又叹了一口气: “而且这间客厅提供的信息已经够多了——杯子一套,碗筷一套,挂在电视旁的电话号码本上只有三个人的号码,说明我们的清洁工不仅学历极高而且为人孤僻;没有烟灰缸也没有备用床单,说明她没有固定的男友,更不可能有孩子,没有孩子,卧室书桌上却有一本《英国大学入学指南》。这么一个不交朋友年过中旬的女人,不会在意不怎么联系的远房亲戚,所以这个孩子只有可能是她的直系亲属,于是我去查了她在英国的母亲爱奥尼亚的档案。” 他淡淡地总结道: “我特地强调了这本书的书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能够免去说这么一大段话的麻烦,但可惜今天我室友的脑子好像注多了水……” 李文森:“干得漂亮乔伊,但接下来闭嘴。” 乔伊:“……” “我先声明一下,刘,乔伊他盗号了,但他没有用这个账号做其它坏事,而且这个账号不幸在你的管辖权之外,如果你要追究他的责任,可以向英国政府申请罚他的款。” 乔伊:“不用这么麻烦,我刚才已经自首了,被判拘留五日和罚金,罚金我已经交清了,至于拘留,我正在请律师交涉延期。” 李文森:“……” 刘易斯:“……” 好像唯一不怎么惊讶的,就是那个老警察。 乔伊对西布莉的了解,连她都感到吃惊,但反常的是,今天在这间房间里的两个警察,却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的怀疑。 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乔伊能发现这一点一样。 刘易斯认识乔伊,她还能理解他不怀疑乔伊的原因。 可为什么,那个老警察也不怀疑? …… 李文森从椅子上跳下来,拎起自己的包: “我要走了。” “等等,你就要走了吗?” 乔伊一下子站起来: “你去哪儿?你不想看这本日记本了吗?” “去审证人,我又不是真的来破案的。而且看日记本的申请已经被西布莉的弟弟拒绝了,我没有这个权利看,不是吗?” 李文森把包带往肩膀上滑了滑,脱下手上的塑料套,没有看他: “不过也没有关系,虽然这本笔记本,大概是我们能找到和西布莉有交集的人的最快途径,但如果你不想我看到……” 她把塑料套叠起来放在一边,大步朝外走去: “我就没办法看到。” “其实……等等,文森特。” 乔伊拽住她宽大的呢料衣袖,两个人已经站在了溢满清香的走廊上: “这件事情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可以说服安迪授权我们看他姐姐的日记,只要你同意和我做一个小小的交易……” 交易? 李文森回过头: “什么交易?” “我帮你拿到授权,而作为回报……” 乔伊站在早春大朵的蔷薇花前,冷冷清清的漂亮眼睛里,也仿佛映上了花瓣热闹的痕迹: “我只需要你,不带任何谎言地回答我三个问题。” 问题?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 “比如?” “比如,你想看这本日记本的真实目的——哦,别和我说是为了破案,这并不是你接手的第一个案件,但是你从来没有这么较真过,你也从不来破案现场,因为你厌恶血。” 乔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表情: “又比如,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西布莉……以及,西布莉和你从未提及过的母亲,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18章 chapter18 悖论。 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悖论,就像是空间里的黑洞,一旦陷下去,要么就此消亡,要么,就在这个罅隙里发现新的世界。 法律里存在悖论,有些是无法解决的道德困境,有些刻意为之的留有余地。 ……即便有人说,法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刑法一百三十九条,不仅是中国这样规定,类似的条款哪里都有,德国、英国、美国,它们存在一样的矛盾,但处理矛盾的方式一直是不成文的规定。 破案优先。 没有听闻有人因此质疑警察取证的权限,直到—— “前几年,美国两个警察私自翻阅了两个毒.贩.子的手机,得到线索破获了他们的窝点,然后这两个警察就被起诉了,警察败诉。” 李文森抱着手臂蹲在凳子上,手指飞快的在手机上敲打着: “但还有一个方法,刘,如果西布莉没有遗产继承人,也没有立遗嘱规定继承人,那么她的遗产在法律上就不叫遗产,而叫无主财产,归国家所有……我们就可以把日记本从乔伊手上抢过来了。” 乔伊:“……乔伊?” 李文森:“叫你乔伊怎么了,你还一直坚持叫我文森特呢。” 乔伊:“因为这个称呼是我先开始的,其他人剽窃了我的创意,而你纵容了他们。” 李文森:“嗯,没错,然后你的创意开启了我长达七年的不男不女的人生,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我真的不喜欢文森特-梵高的《亚维农少女》。” “……” 乔伊叹了一口气: “《亚维农少女》是毕加索的。” “你们先别吵。” 老警察摆了摆手: “小姑娘,我半年前见过你,你不是心理医生吗?什么时候转行去当律师了?” “我不是心理医生,我是搞心理物理学的,这两者是不同概念。还有,法律说起来也属于心理学的范畴,或者我再给你普及一下法律和物理不可斩断的关系……” 李文森顿了一下: “好吧,我不懂法律,这一条是我刚才谷歌出来的。” 老警察:“……” 刘易斯飞快地翻了翻手机: “我已经通知去查西布莉登记过的亲人,也拜托人去取得你们研究所档案馆的授权……” “不必,国内没有登记rn也没有。” 黑色的手机在乔伊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转: “但是她母亲在西布莉来中国后改嫁了,病死之前又生下了一个男孩,时间隔得太长,还没来得及登记在档案里,现在他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读书……我刚通过推特联系上他,不过他显然不怎么愿意你们动他姐姐的遗物。” 乔伊举起手机,镀蓝膜屏幕上,黑色的小号英文字体充满愤怒: “没错我是安迪,我不知到你这个人渣是怎么黑进我的r账户的,但我警告你停止更改我的个人密码!不许用我的帐户随便点赞!还有你们要是敢动我姐姐的日记本,你们就等着接海牙国际法庭的传票吧!” 李文森:“……” 刘易斯:“……” 蹲在地上的警察:“……” …… 无论从哪方面说,乔伊在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不说话的时候,像神祗一样俊美而圣洁,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完美体现了何为禁欲主义;而一旦他开口说话,就会使他身边的人忍不住想要毁灭世界。 但这些都不是使他令人生畏的原因。 乔伊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你永远搞不清他手里有哪些牌,也永远搞不清他会在什么时候把他手里的牌扔出来。 更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把牌扔出来。 …… 他为什么要阻止她看笔记本? 他发现了什么,他猜测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阻碍她做想做的事? 以及……他为什么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明明,他面对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明明,他参与的是一件和他无关的事。 …… 李文森默然地盯了这条短信三秒,神色凝重,大脑中千万种思绪一晃而过。 然后,她开口了: “乔,这个孩子读大学读傻了吗?海牙法庭解决的不是地域纠纷就是贸易纠纷,什么时候也开始管社交账号盗号了?” “明显不管,所以他读傻了。” 乔伊扬了扬眉毛: “还有,他虽然刚高中毕业,但他中途耽误了几年,年纪比你大,你刚才叫他……孩子?”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李文森静静地注视了乔伊一会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对他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时,她再度开口: “你居然用他的r点赞?这太疯狂了,你可从来没有在ins上赞过我。” 刘易斯:“……” “因为你在ins里po出来的不是死亡摇滚引发猝死的心电反应图谱,就是你天文物理教授的夏威夷短裤……你让我赞哪条?” 乔伊手指又一个漂亮的反转,手机滑进他浅灰色羊绒大衣的口袋里: “但是我登这个男孩帐号的时候,恰好看到木乃伊开始打折了,八点八折,历史上简直前所未见,于是我忍耐不住地点了一个赞。” 李文森:“……” 老警察:“我刚才听见什么了?木乃伊开始打折?不,年轻人,盗墓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 “他说的不是私下的尸体交易,他说的是……” 李文森简直想把在警察面前公然谈论木乃伊交易的乔伊从窗户里扔出去: “……他说的是医学部合法获取的尸体资源,尸体资源在研究所里共享,但虽然这是合法资源,还是贵得让人忍不住解剖自己。” “……这些都不是重点。” 刘易斯: “重点是这起事件的恶劣性质,如果我的法律常识没有问题的话,您似乎是违法了……” “这也不是重点。” 老警察抬起头: “重点是他是怎么找到西布莉的弟弟的。他说他不认识西布莉,今天早上才知道西布莉死了,对不对?此后他一直坐在这间客厅里,一步都没有出去过,那他是如何知道西布莉有一个档案上都没有登记的弟弟?” “手机的作用比你能想象得大得多,只可惜有些人只会用它玩俄罗斯方块。” 乔伊眼皮抬都没有抬一下: “而且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了。” ……已经提醒过他们?难道是…… 李文森眨了眨眼: “指南?” 刘易斯:“您是说西布莉卧室里那本《指南》?” “难道这里还有第二本指南?” 乔伊又叹了一口气: “而且这间客厅提供的信息已经够多了——杯子一套,碗筷一套,挂在电视旁的电话号码本上只有三个人的号码,说明我们的清洁工不仅学历极高而且为人孤僻;没有烟灰缸也没有备用床单,说明她没有固定的男友,更不可能有孩子,没有孩子,卧室书桌上却有一本《英国大学入学指南》。这么一个不交朋友年过中旬的女人,不会在意不怎么联系的远房亲戚,所以这个孩子只有可能是她的直系亲属,于是我去查了她在英国的母亲爱奥尼亚的档案。” 他淡淡地总结道: “我特地强调了这本书的书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能够免去说这么一大段话的麻烦,但可惜今天大家的脑子都好像注多了水……” 李文森:“干得漂亮乔伊,但接下来闭嘴。” 乔伊:“……” “我先声明一下,刘,乔伊他盗号了,但他没有用这个账号做其它坏事,而且这个账号不幸在你的管辖权之外,如果你要追究他的责任,可以向英国政府申请罚他的款。” 李文森从椅子上跳下来,拎起自己的包: “他算得太清了……我要走了。” “等等,你要走了吗?” 乔伊一下子站起来: “你去哪儿?你不想看这本日记本了吗?” “去审证人,我又不是真的来破案的。而且看日记本的申请已经被西布莉的弟弟拒绝了,我没有这个权利看,不是吗?” 李把包带往肩膀上滑了滑,脱下手上的塑料套,没有看他: “不过也没有关系,虽然这本笔记本,大概是我们能找到和西布莉有交集的人的最快途径,但如果你不想我看到……” 她把塑料套叠起来放在一边,大步朝外走去: “我就没办法看到。” “其实……等等,文森特。” 乔伊拽住她宽大的呢料衣袖,两个人已经站在了溢满清香的走廊上: “这件事情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可以说服安迪授权我们看他姐姐的日记,只要你同意和我做一个小小的交易……” 交易? 李文森回过头: “什么交易?” “我帮你拿到授权,而作为回报……” 乔伊站在早春大朵的蔷薇花前,冷冷清清的漂亮眼睛里,也仿佛映上了花瓣热闹的痕迹: “我只需要你,不带任何谎言地回答我三个问题。” 问题?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 “比如?” “比如,你想看这本日记本的真实目的——哦,别和我说是为了破案,这并不是你接手的第一个案件,但是你从来没有这么较真过,你也从不来破案现场,因为你厌恶血。” 乔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表情: “又比如,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西布莉……以及,西布莉和你从未提及过的母亲,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19章 chapter19 他们住在海边。 海风膨胀,太阳喧嚣,春寒料峭时花已经开了,比往常来得更早。 有冷冷的风从木质走廊上吹过,藤本皇后刚刚打了一个花骨朵,就被李文森顺手折了下来。 她在乔伊的目光下沉默良久,最后,慢慢地笑了一下: “这就是你今天玩了这一手的目的?让我回答这种毫无依据的无聊的问题?” “当然不会是毫无根据。” 乔伊平静地说: “没有哪句话是偶然的,你在我问到西布莉,或者和西布莉这样的女人类似的人时,你的第一反应有百分之七十八会联系到你的母亲。” 潜意识影响表意识。 人的大脑准备词语,又把词语按照语法排列成句,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无意中开的每一个玩笑,分解开来都是复杂而漫长的过程,都和我们脑海中更深层次的想法有关。 无意识语言影射的是大脑。 “你居然还计算这种事的概率,真是大材小用啊……沈城如果知道你每天都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他会哭给你看的吧。” 她一只手垂落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夹着那朵蔷薇: “乔,一切事物,都是有起点,有终点,有原因,也有结果的,对不对?” “人类还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但目前看来,是的。” “但问题是,你为什么偏偏对我的事穷追不舍?” 花瓣的汁液染红了她纤细的手指,她浑然不觉: “宇宙,恒星,神和墓陵……天底下有这么多谜题没有解,无穷无尽,你为什么要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乔,你不觉得,你对我关注得有一点过头了吗?” “过头?” 乔伊笑了一下: “不,文森特,我已经在克制了,相信我,如果我完全按照我的想法来……” 他忽然顿住。 像被一堵高墙截住了话头,他只是望着她,没有再往下说。 口袋里,他修长的,擅于解剖,也擅长音乐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冰冷的黑色手机。 “继续说啊,为什么不说了?” 李文森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你克制自己的时候,就这么让人窒息,那你不克制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又有一阵风拂过,清清冷冷的穿过围墙的石缝。 风是冷的,阳光是暖的。 人心是深不可测的。 如果他没有克制自己…… 乔伊松开了手,手机落进口袋深处: “如果完全按我的想法来……我们大概就不会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 “我可以想象的出来。” 李文森点点头: “你克制自己的时候,我已经很想打你了,等你不克制的时候,世界大战就快爆发了吧,我们怎么可能还能这样,老朋友一样地聊聊天呢?” “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文森特。” 乔伊的眼神如他平时一般,古井无波: “我只是想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我认识了七年的女孩,到底是谁。 想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又要到哪里去,她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不是她平时习惯性编造出来的生活的样子,而是她真实喜欢的生活。 李文森,她是一个谜。 他已经在大脑里做了三年的记录,原本只是一个行为习惯的分析测试,最后却发现—— 她喜欢吃的食物,她喜欢的汽水的牌子,她喜欢听的歌,她简洁的着装习惯,她的笑,她的眼神,她的经历,她的一切…… 都是假的,假的。 都是谎言—— 反反复复、无孔不入的谎言。 他熟悉了七年的气息,他认识了七年的女孩,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亲近过的人。 一转眼,就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 “你想知道?我还想知道宇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对上帝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宇宙从哪里来,我就毁了你的儿子的受难像,你觉得上帝会答应我吗。” 李文森弯了弯眼睛: “不是把人绑在椅子上,再用枪抵住她的眼睛才叫逼迫,乔,自从上个星期阁楼上我们下棋的时候我和你提了一句西布莉,我每天至少能接到你十个旁敲侧击的问题——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她笑眯眯的说: “然后现在,你跑过来干涉我的工作,告诉我,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李文森,快来满足我的好奇心,否则我就挡在你前面,你不满足我我就不让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从没有想要挡你的路。” “可你已经挡了。” 李文森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无影无终: “你救过我的命,如果可以,我也可以用性命回报你……但这并不表示,我不能保有自己的秘密。” 她的手指松开。 手里的蔷薇在看不见的地方,委顿落地。 “你不能这么不依不饶地逼问我,你也不能真的挡在我面前……因为乔伊,我还是七年前那个在雪夜里敲开你房门的女孩。我可能伤害过很多人,但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 这简直是最后通牒。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鲜花缀满枝头,而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 “文森特。” “嗯。” “我们是吵架了吗?” “……” 李文森按住额头,十秒钟后,想忍住,但是没忍住: “我们吵了这么久的架,你才发现我们吵架了吗?抱歉,乔,但你的反射弧长得可以用来上吊了。” “反射弧本来就长得可以用来上吊。” 乔伊平静地说: “只是它们并没有可以用来上吊的形状,它们只是三条神经组合在一起。准确说起来我们也不算吵架。吵架是双方的,而我并没有对你说任何伤害性的言语,一直都是你在用语言伤害……” “你闭嘴。” 李文森忍无可忍: “我说我们在吵架,我们就是在吵架。” “……” 乔伊意外坚持他的观点: “吵架是一种高危行为,文森特,请称呼我们刚才的争端为\恰到好处的交流\,有数据表明,百分之九十七点八的夫妻,情侣,和朋友……” 他突然没了声音。 李文森伸手抱住他,踮起脚,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把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宇宙之外。 她黑色的长发,缠住他大衣的纽扣。 她的侧脸很凉,和她的手指一样凉。 他的下巴蹭到了她削瘦的肩膀,那里也绣着一朵蔷薇,就像藤蔓上的蔷薇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样。 “嘿,乔。” 她趴在他肩膀上笑了一下: “你长得有点高,我这样表达我的友情好累,你能不能弯弯腰?” “……” 乔伊慢慢伸出手,揽住她的腰: “如果你十七岁的时候能坚持和我一起晨跑,现在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不。” 李文森坚决地说: “让我早上五点爬起来跑步,不如让我去死。” 乔伊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收紧了手臂。 “乔,我们七年来第一次真的吵架了。” 乔伊:“……我刚刚驳回了你下的定义。” “那我没听见。因为没有吵过架,所以我不知道你对于吵架的容忍度怎么样。” 李文森顿了一下: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 这一回,乔伊沉默了更长时间。 直到李文森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打算放开他时,他才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轻声说: “如果我说,我想改变一下和你的关系,如果我说,我不想再与你做彼此唯一的朋友……” 山野青翠的气息弥漫四周,这里是山里极偏僻的地方,有阳光,也弥漫雾气,空气是湿润的,花香也是湿润的。 她的头发也带着雾气的湿意,他的手慢慢抚过她潮湿的发梢,就像从水里捞起一片湿漉漉的花瓣。 “如果我这么告诉你……文森特,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李文森的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思索了一会儿: “我只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只有一件事? 乔伊抿了抿嘴唇,手臂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一些: “什么事?” “如果我们不做朋友的话……” 李文森慢慢说: “我欠你的那八万块钱,还能延期么?你不会要我明天早上还吧,我会饿死在人生的大马路上的……喂,乔,你在干什么,你不能拿走我的钱包……” “鉴于全身上下价值最高的就是这只羊皮钱包。” 乔伊利落地一个转身,大衣帅气地划了一个弧,就脱离了她的钳制。 “现在它占时归我所有,还有你的证件……” 他拿着她镶嵌红色古董欧泊的小羊皮钱包,在她面前晃了晃,微微一笑: “等你什么时候想对了,或者什么时候还了钱,再来找我赎回吧。” “……你说了无限期的!” 乔伊把钱包放进大衣口袋里: “证据?” “……” 李文森刚想追上去把包抢回来,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持续不断的震动了起来。 是沈城。 她按下接听键,还没说“喂”,就听到沈城带着笑意的声音: “文森,你今天上午约了陈世安聊天对吧?” “……” 李文森只觉得背后一凉。 资本家的人类幼崽……她完全忘记了。 还没等她开口解释自己,沈城的声音,就以前所未有的海啸气势,从听筒里咆哮而来: “人家等了一个上午了!就算你告诉我你所有的钟都停了,你的生物钟也停了吗?” 李文森:“……” “要么,你在十分钟里给我赶回来。” 下一秒,沈城已经收回了咆哮,回到了他的精英状态,冷冷地说: “要么,你现在拿把水果刀,自己把自己的生物钟给停了——彻底地、不可逆地,把它停了。” 李文森:“……” 第20章 chapter20 上帝是存在的,他住nr。 一九一九年,他nr诞生,从此,这里成了一个疯子与天才的聚集地。 李文森匆匆穿过走廊,隔着十米的距离,仍能听见生物组组长洛夫的咆哮。他正占领着一群化学研究生的研讨会讲台,对着话筒怒吼: “我要的是一缸能够制造反物质的大脑,我要的是一群能代表未来的年轻人,而你们,不过是一群还没擦干净鼻涕的小怪兽,占据着这个世界现有的最优秀的资源,却连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背不出来……” 洛夫花白的胡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诗歌!文学!连十四行诗都背不出来,还怎么发现同位素?还怎么制造航天武器?你们是我们生物组的耻辱!” “……” 年轻的化学组组长叶邱知正一脸菜色地站在一边: “院士,这里是化学组,不是生物组,您走错……” “狭隘!” 坚持不肯承自己走错了楼的院士洛夫一拍黑板擦: “我们生物组一样为你们感到耻辱!” 叶邱知:“……” 李文森从他们的教室门前跑过,裙摆掠过脏兮兮的玻璃窗。 楼梯上聚集着七八个学生,正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倾听他们楼道上方一个男人,大概是学政治经济学的某个老研究生,正对着一群小菜鸟慷慨地发表演讲: “……这是严重的漠视人权!一间不提供豆浆的餐厅,性质与希特勒的优等民族理论一样荒谬!这是严重的种族主义!我们的研究所已经被那些喝牛奶的白人占领了!我们能容忍他们再占领我们的餐厅吗!” 坐在地上的七八个人一同举起手来: “不能!” 台上的男人:“我们要与之抗争!” 坐在地上的,激愤的菜鸟研究生们: “抗争!” “今天,他们占领了我们的食堂,明天,他们就会占领我们的行政区!后天,我们就会沦为他们的殖民地!” 老研究生伸出双臂,拥抱天空: “即便流血,即便牺牲,我们也要争取合法权利,把这群阴谋者从我们的餐厅里赶出去!我们不要面包!要豆浆和油条!” 菜鸟研究生: “豆浆!油条!豆浆!油条!” 李文森:“……抱歉,借过。”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这群年轻人已经陷入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狂热中。 七八个人的集会,nr里已经算是聚.众谋.反了,毕竟整个研究所,十二个组,加行政部,总共十三个分区,所有人数加起来没有到一百。 李文森不得不蹦蹦跳跳地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去,中途踩到了一个人的小腿,但这个年轻人浑然不觉。 包挂在肩膀上,总是往下滑,她干脆把包斜挎起来,拎起裙摆,朝十米开外的另一条楼梯走。 科研所里多种四季常青,但春季落叶的香樟树,于是走廊的地上满是风吹进来的金色落叶,楼梯上也有厚厚的一层。 没有人打扫它们。 r只有一个清洁工,那就是学历和长相一样漂亮的西布莉。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她死了。 …… 她要去的咨询室在三楼,为了赶时间,她刷指纹进nr大门后,穿着精致的绣花呢子裙,踩着七公分厚底的红色羊皮布洛克鞋,爬上生物园山坡上一棵树,又从那棵树直接爬进沈城位于七楼的办公室,在他文件扉页上留下两个黑乎乎的鞋印。现在正从七楼往三楼赶。 七楼是科研所最高的楼。 因为这样就可以节省下建立电梯的钱。——沈城 …… 李文森从螺旋楼梯三级并作一级地往下跳,发丝凌乱,鞋子和裙摆上全是泥,散开的长发上还粘着一片树叶。 她仍觉得不够快,干脆提起裙摆,一下子跳坐在螺旋楼梯深黑色的扶手上。 然后,松手—— 欧式教堂一般的科研楼,阳光透过彩色的马赛克玻璃顶窗,在楼梯上落下一块一块菱形的细碎光斑。 她漆黑的长发扬起,双手张开,坐在因过多的摩挲而光滑的楼梯扶手上,下滑,沿着完美螺旋线。 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母亲站在她身边,用手在她身后轻轻一推,给她最初的动力。 而她的父亲,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色衬衫,年轻、英俊,文质彬彬,才华横溢。 他站在长长楼梯的尽头,金黄色的树叶,深绿色的树叶,春夏秋冬,他站在那里,张开双臂,等着她—— 越滑越快,越滑越快。 最后,“砰”地一声,撞进他怀里。 …… 远处的钟楼里,一声声浑厚的钟声,穿过彩绘玻璃、光和气,回荡在整个花园里,肃穆、寥落,带着一个世纪的回音。 她在快要滑到三楼色拐角处时,手撑在扶手上,熟练地纵身一跃—— “砰”。 她撞在一个坚实的身体上。 稀里哗啦…… 瓷器掉落在地上,滚烫的咖啡瞬间溅了出来。 她反应不及,只觉得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往旁边一带,咖啡飞溅的汁液从她裙摆边掠过,“啪”得一声,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痕迹。 一个年轻男人扶住她的肩膀,并没有立刻说话,凝视了她半晌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 “小小姐,我烫到你了吗?” “……” 隔着半分钟来问人烫到了没有? 李文森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个陌生男人半抱在怀里,忍不住皱了皱眉: “没有。” “那就好。” 男人仍注视着她的脸。 他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漆黑的眼眸,像一湖池水。 而睫毛长长地倒映在池水里,带着草木的萧瑟。是秋天。 他自上而下望着她,那样的专注。 有某一个瞬间,李文森甚至怀疑,会有黑色的汁液从他的眼里滴落下来,落在她脸上。 但那只是某一个瞬间。 下一秒,这种违和感已经消失,半抱着她的漂亮男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凝视着她,就像凝视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一样。 李文森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放手。” 男人这才慢慢放开揽住她腰的手。 “我只是出来续咖啡,如果我知道,半路上会撞见一位小小姐在楼梯扶手上玩滑梯,我一定会把咖啡装少一点。” 他嘴角浮现出一个笑容。 或者,不应该说浮现出,从他打翻咖啡杯开始,到被她用厌恶的表情说了一句“放开”,这个笑容一直在他脸上,没有一分动摇。 就仿佛,这个笑容,是连着他的皮肉揭不下来的一样。 有一种人,眉眼自带笑意,就像狐狸一样,天生一副笑面。 有些时候,这种人不过是面相讨人喜欢一点。 但有些时候,他们极度危险。 “你刚才说,你去续咖啡?” 李文森没有理他道歉的话,她只是看着地上咖啡杯的残渣。 这款雕刻贝图案的白色咖啡杯,她很眼熟,好像几年前他们还在英国时,乔伊也有一只,不过后来被她拿来种了一株迷你西红柿,被西红柿的根撑碎了。 “三楼没有咖啡厅,科研楼里的咖啡是自带的,最近的咖啡屋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你从哪里续的咖啡?” “我的车在楼下,车里有咖啡机。” “车辆带来的噪音震动会影响精密仪器的运作,先生,机动车不能进nr。” “这是规定?” 李文森:“当然。” 男人又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 “那么,我就是这个规定的例外。” 李文森:“……” 真是霸气侧漏。 但是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呆,确认完她想问的问题,李文森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男人拉住她的手臂,微笑道: “你的审讯结束了,但我们还有一些事需要谈一谈。” “谢谢,但我现在没有时间。” “是关于赔偿的事。” 男人弯了弯眼睛: “说起来,我们撞到一起,是你的错,对吧,小小姐。” “对。” 李文森倒没想撇清责任: “我会找人打扫这里的,但我现在真的没时间……” “不是打扫的事。” 男人这回直接拉住她的手腕: “你打碎了我的杯子,是不是应当赔偿呢?” “……可以。” 她和乔伊分开前,偷偷从他钱包里抽了五百块现金出来。 当然是对方默许她偷的。 “我需要赔多少?” “illy在1997年出的化石款,我前天刚入手,折算成人民币,大概四千一百多的样子。” 男人又弯了弯眼睛: “但我毕竟用过了,你赔我四千就好。” 刚刚拿出两百块,准备让对方找钱的李文森:“……” 感觉今天和土豪杠上了呢。 她当年,居然拿乔伊四千块的杯子种西红柿? 怪不得那株迷你西红柿死得那么快。 虽然四千多的杯子对于咖啡玩家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事,她特别有钱的时候,也买过一千多一只的马桶刷,从丹麦带回来的,汇率折算一下,也就一百多英镑罢了。 但那是特别有钱的时候。 而现在的情况是,她全身上下,真正属于她的钱,只有七、块、零、五、毛。 今天出门前,就应该请乔伊帮她用塔罗牌算一算。 “我没有带够现金,而且我真的有急事,我已经迟到了。” 她默默把钱放回口袋: “这样好吗?你给我一个号码,三个小时后我联系你。” “可我都不认识你呢,小小姐,长得可爱可不能作为欠条。” 男人笑眯眯地说: “如果没有带现金,你可以直接打到我的信用卡账户里。” 李文森:“……” 然而我信用卡余额是负一万。 年轻人,你还是天真了。 但她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负债水平已经到了丢人的地步,斟酌了一下,还是说: “抱歉,我不怎么用信用卡。” “这样就没办法了呢。” 男人穿着黑色提花针织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长大衣。 此刻,他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半倚在墙上,阳光从他锁骨边斜斜地掠过。 漂亮的男人歪着头,注视了李文森一会儿,勾了勾嘴唇,懒懒地说: “小小姐,不如,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 第21章 chapter21 “……” 作为一个世纪以来,开rn的第一辆机动车的主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和她死抠着这区区四千块不放? rn总共一百多人,还有出去进修和做项目的教授,偌大的研究所就七十多个人。 七十个人,还怕她跑了吗? 迟三个小时还,他会怀孕吗。 最可怕的是,这个土豪居然还是认真的,大有“你不还就不能走”的架势。 “这个也抱歉,rn工作的人,或许拿不出区区四千块,但私人号码都属于二级机密。” 这是大实话。 他们的号码用和所有人一样的转接器和发射塔,但是信息不储存在通讯公司。 也就是说,就算有人偷走他们的身份证,也不能在通讯公司找rn成员的私人信息,更不能通过他们的号码定位他们的位置。 还不仅是私人号码,他们平时的交际都是受限制的,只是大部分在这里工作的人没有意识到罢了。 李文森笑了笑,语气温柔了起来: “我能不能把我的护照压在你这里?” “办一张护照只要两百吧,可你欠我四千,不符合抵押品标准。” 男人漂亮的眼睛弯弯的,相当好脾气地说: “我很好说话的,只要一个联系方式就行了,电话号码不方便的话,社交账号也可以。” ……到底是哪边大脑得了脑膜炎,这个男人才会觉得自己好说话啊。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就看到她本科时的好友曹云山拿着两本厚厚的数学翻译对照词典,穿着海绵宝宝的棉拖鞋,从另一边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李文森眼睛一亮。 曹云山也看见她了,在走廊的另一头,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说: “嘿,文森,我刚想找你呢,今天有一家放映厅重放《星际穿越》,我买了两张票,还预定了最大桶的爆米花,一起去吗?” “真的?当然去。” 《星际穿越》的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是她的男神,就是之前拍《盗梦空间》的那一位。 而《星际穿越》的物理学顾问是加州理工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基普-索恩,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在基于广义相对论的天体物理学研究上造诣极深。 因为《时间简史》而出名的斯蒂芬-霍金,三次打赌都输给了他,被迫给他订阅了四个月的美国情.色杂志《藏春阁》。 她读研究生时,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文森也朝曹云山挥了挥手: “但我现在有其他事找你,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千五百块?我等一会就还给你……” 曹云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3.5小时以后见?好的呀,我这就去准备车……” “不,我不是说三个半小时以后见,我是说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千五百块……”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曹云山摆摆手,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这里有次声波干涉,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等下无线电联系。” 李文森:“……” 次声波干涉? 这里是化学楼,除非地震不会出现次声波,现在哪里来的次声波? 难道是他挥手挥出来的吗? 漂亮男人仍斜斜地倚在镶嵌教堂彩绘玻璃的华丽窗口,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他抱着手臂,笑眯眯地,像在看一出戏。 …… 不过李文森还不至于绝望,曹云山前脚刚下去,洛夫后脚就走下来了。这位在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挂上了大肠杆菌形吊灯的神奇院士,胡子和头发一样花白。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楼,正颤巍巍地从走廊那边朝她这边走来。 李文森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洛夫,洛夫,见到你真开心,你信用卡里有三千五百块钱吗?先帮我打给这位先生吧,我三个小时以后还你四千……” 洛夫抬头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那一眼,就像在看一个正在做白日梦的蠢货。 李文森:“……” 漂亮男人:“……” 他微微垂着头,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里,仍旧抱着手臂,肩膀不停地抖动。 李文森没有一点三千五百块钱都借不到的尴尬,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又过去了十分钟。 那个资本家的幼崽应该还在等吧,还是已经走了? 如rn未来十年的投资毁在一个杯子上,沈城应该会在她死后,很开心地把她的尸体冲洗干净了挂在大门口的吧…… 医学组也应该很开心能接到她的尸体吧…… 毕竟,自从她开始研究大脑皮层之后,他们收到的每一具实验用尸体,都是没有头的。所有头都被她拦截下来,抢先摘掉了。 所以…… “你能不能不要再笑了。”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我把电话号码给你,但是你要为我保密,okay?泄露私人信息的罚款很重。” 而她现在已经没有钱付罚款了。 “当然。” 男人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 “我保证会牢牢地守住它,不让第二个男人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男人?” “女人也不会知道。” “那就好。” 李文森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给自己打了一个电话,把手机递还给他: “你再把你的信用卡帐号发过来。” 男人没有说话,他拿着手机,静静地等到李文森口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才把手机收回去,笑了笑: “刚才我听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叫你……文森?” “我叫什么和你没有关系。” 李文森抬起头: “年轻人,我真的有急事,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问题的话,我要走了。” “别走,好吗?” 男人一步跨到她身前,笑眯眯地说: “我就再说两句话。” “……” 这哪里是在询问? 李文森敢肯定,如果她不同意,他绝对不会让她走。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一直在微笑,但是骨子里,大概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妥协。 于是她被迫停下脚步: “第一句。” “第一句。” 男人弯起好看的嘴角: “文森,你是不是李文森博士?” “是。” 李文森尽量忍住不耐烦: “这是第一句,第二句呢。” “第二句。” 男人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出手: “你好,博士,我是陈世安,已经等了你,四小时又三十三分钟。” …… 西布莉的山间别墅。 这里刚好处rn的边缘,抬眼就能看rn的高压电网,以及整个亚洲第二长,却从没有被任何一家媒体报道过的巨大防风墙。 五千万伏特的高压电,埋在地下上千个超声波驱逐装置,还有藏在草丛里数以万计的红外线探测器。 只要有温度略微高于设定温度的东西出现,无论是机械、动物、还是人,都会立即响起警报。 rn,拒绝一切生物的进入。 它的边缘,是它最危险的地方,没有哪个活物能从这里进来。 而rn为中心,方圆百里内,只有公路、仓库,一个加油站,和一家公路旅馆。 这里rn也不方便,他们rn大门走到这里,至少走了半个小时。 那么……西布莉。 这个哈佛大学毕业的清洁工,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 不像是寄情山水。 反倒像是…… 在守着什么东西。 …… 乔伊沿着他与李文森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各种各样零碎的线索,在他脑海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不仅仅是今天看到的东西。 他的线索,来自更久以前……或许是七八年,或许是一个世纪以前。 但是他并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去思考这些事情,他已经有很多年都处于这种状态——不能集中精力,他变得很容易被打断。 有些时候是她泡咖啡的声音,有些时候是她逗猫的声音。 而有些时候,仅仅只是枯枝在他脚下被踩碎的声音,就能使他想起—— 她离开已经一个多小时。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为了赶时间先rn,再从附近的树林里,像一只穿着高跟鞋的猫一样爬到树上,跃进某间办公室的窗口——极有可能是沈城的办公室,因为在整rn里,他虽然看她不顺眼,却是第二纵容她的人。 第一纵容她的人,当然是他自己。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刚刚第五十二次纵容她偷偷从他皮夹里“借走”现金,按她一般的还钱速度,再过三个月,他才能在自己的皮夹里看见她偷偷塞进来的本金和……利息。 没错,利息。 她以国家养老保险的利息率,按照复利的方式,计算每一次还给他的利息。 也就是说,他每一次“借”她钱,都相当于在给自己交养老保险…… …… 这绝对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没有之一。 …… 就在乔伊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飘远的时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嘿,乔伊,你还在这里。” 来人背着手,身材削瘦,因为年纪,鬓角已经有了一点白发。 赫然是刚才蹲在地上捡了一上午骨头的老警察。 “你知道吗,我只要一看到你刚才的表情,就知道……” 他狡黠地挑了挑眉毛: “你一定在思.春。” “……” 乔伊瞥了他一眼: “身为fbi前常驻特工办公室主任,现在的副警务处长,你的爱好,就是一个早上蹲在那里捡骨头,顺便偷听他人谈话?” 第22章 chapter22 副警务处长是警察里第二高的头衔,警署里权力最大的是警务处长。 而之前他们遇到的谢明只是总警司,在警察的等级制度里,要排到第四级。 看来这次的案件真的闹得很大。 副处长和总警司都出动了。 副处长还一直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捡骨头。 “我哪里有偷听?我明明一直在认真地工作。” “工作是捡骨头?” “偶尔也要让老年人体验一下新手的乐趣。” 老警察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我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种临时工的活了,夜里做梦都怀念它。” “是吗。” 乔伊淡淡地说: “西布莉客厅里的骨头碎片只有二百三十三块,半个小时就能搞定,但你捡了一个上午,三次故意把已经收好的骨灰重新洒出来……临时工如果像你这样四肢不协调,大概早就被轰出去了。” “……九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的不可爱。” 老警察摆了摆手: “你太低调了,和以前的你一点都不像。如果不是我恰好在现场看见你,我居然不知道你来中国已经一年。” 他责备的眼神愈加强烈: “你也不来拜访你可怜的老同事,如果我不主动和你打招呼,再过两年,你大概连我叫什么都要忘了。” ……再过两年……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乔伊顿了一下: “因为七年前我决定永远离开凶案现场时,就把大部分没有用的信息都清除掉了,除了你的警衔什么都不记得……你叫什么?” 老警察:“……” “我以前叫约翰,现在叫余翰,我们合作办过好几个案子,但我九年前回到了中国。” 他瞪起眼: “小子,你最好拿你的生命记住这个名字。” “合作?” 乔伊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威胁,只是说: “不,我从不和美国警察合作,他们的效率太慢了,破案成功率还不如香港警务处。” “……” 好吧,这是事实。 香港警务处的整体破案率是46%,纽约警局是35%,伦敦警察厅是21%…… 可能是因为,自一个世纪前,夏洛克-福尔摩斯甩手养蜜蜂以后,伦敦警察厅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有脑子的人。 “你七年前突然离开美国,并且再不接手案件的事,我也有所耳闻。” 余翰明智地换了一个话题: “我以前手下的那群小傻蛋都被你惊呆了,因为他们疯传,你跑去伦敦是为了追求真爱。乔伊,我是不是今天早上已经看见那个不幸的……抱歉,幸运的女孩了?” “当然不是,在那之前我已经申请了剑桥的研究项目。” 乔伊飞快地说: “如果你们已经闲到开始编故事的话,我真切地建议fbi重新审核一下他们编制下的人员。” “那只是三个月的项目,但是你一走就是七年,孩子,你沉浸在历史和图书馆里,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从没想过,还能在案发现场看见你。” 余翰慢悠悠的走在他身边: “你离开,又回来,都是为了早上那个女孩,对吗?” “不。” 乔伊平静地说: “我是为了我自己。” “追求爱情当然是为了自己,年轻人,你总爱玩这样的文字游戏,这是坏习惯。” 余翰笑了笑: “等你死于意外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这一生,都活在自己给自己搭建的坟墓中,你每天有千千万万个机会对她表明你的爱意,但是,你居然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 他忽然扭头看着乔伊: “喂,你不会真的没对她说过吧?” 乔伊:“……” “……我被你惊呆了,乔伊。” 余翰抓了抓自己花白的头发,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我的天哪,七年来你都在睡觉吗……你的教父简直在用生命为你下赌注,全部身家都压上去了,他要赔惨了。” 乔伊:“……赌?” “赌你能不能追求成功,据说当时他们开赌的赔率已经到达了一比五十,认识你的联邦探员们组队跑到英国,轮流潜伏在你公寓周围打听消息……世界杯我都没有看到他们那么热衷。” “我知道,第一天我就抓住了他们,并且把他们打包扔给苏格兰场处理了。” 乔伊面无表情地说: “再一次验证了你们的生活已经空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余翰:“……他们是你曾经的同事呢。” 乔伊:“现在不是了。” “你真无情。” “一向如此。” “……” 他叹了一口气: “算了,我已经离开那里了。不过大部分人拒绝相信你有情商,只有一个人相信你真的陷入了爱河,并能在五分钟之内攻克那个女孩,就像美国的坦克开进伊拉克一样简单……就是你的教父,我的老上司。” 这个老人家开心地说: “我今天晚上一定要给他打电话,用生命去嘲讽他。” 乔伊:“……如果闲成这样,你不如去研究一下死者手上的伤口。” “你是说西布莉左手手背上的那条划痕?” 余翰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也觉得那是新的伤口?” 一个小时之前,他的小偷李文森低头看躺在地上的《耶路撒冷圣经》时,西布莉另一只手臂就躺在一米开外,手背上有一条划痕。 因为手指诡异的、符号般的姿势,这条划痕反而变得不是那么显眼了。李文森可能注意到了,也可能没有注意到。 但最有可能的事,她注意到了。 但她装作,没有注意到。 …… “当然是新伤口,不是白痴都能看得出来。” 乔伊拿出手机,收了一条简讯: “这条伤口很平整,是被锐器割破的,如果是旧伤口,燃烧后会留下一层硬壳,因为痂比皮肤更不易燃。但是那条伤口上没有,说明划伤后不久就被烧伤了。” “但是伤口的形状也很奇怪。” 余翰补充道: “一般利器到底划伤是一头钝,一头细,但是这条划伤,两边都是钝的……难道凶手划了两道,正一道,反一道?” “这不奇怪。” 乔伊飞快地发了一条简讯出去,轻声说: “因为这条划伤,是西布莉死前自己划出来的。” …… 良久的沉默。 余翰突然快意地笑起来。 “哦,乔伊,我真是怀念这种和你一起破案的感觉,虽然你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很想揍你。” 他拍了拍乔伊的肩膀: “你不打算回来吗?这里有你的天赋和兴趣所在,你离开案发现场,就算是为了爱情,也太可惜了,你应该让她看看你破案时有多么闪闪发光,我敢说,没有女孩会不为你倾倒。” “大概是我不太怀念你们一大群人在我身边碍手碍脚的感觉。” 乔伊淡淡地说。 枯枝在他脚下发出娑娑的响声: “世界上到处都是谜团,真相并不仅限于破案,更何况,人类的整个历史,到处都是案发现场。” “这两者还是不一样的,乔伊,就像有些人喜欢侦探小说,有些人喜欢科学探索频道。” 余翰与乔伊并肩走在一起: “但你那位小姑娘,明显两者都喜欢……你说她有没有注意到西布莉手上的伤口?如果她注意到了却没有说,我建议你把她带来和我聊聊天……当然,和你聊也行,你的审讯经历相当丰富。” 他感叹了一句: “你的小女朋友才二十三吧。” ……二十三?不。 乔伊走在早春冷冷的风里,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当然不是二十三岁。 他的小偷李文森,他不知道她的岁数。 她的年龄可能是从十八到二十三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这还是他从她一次爬树拉伤后拍摄的x光片里看出来的。 骨头不会说谎。 而她的简历,都是伪造的。 …… “她明明一点都不会撒谎,却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测谎专家……她是在用生命学知识呢。” 测谎学的第一步,就是撒谎。 余翰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 “这样的人,一般死得很早,就像过度用脑的果蝇一样。” 在生物实验里,受过训练的果蝇,比没有受过训练的果蝇死得更早。 慧极必伤,东西学得越多,死得越快。 …… “所以她的专业并不是测谎,测谎是她头脑发热顺带学的。” 乔伊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从这里走到山脚下还有五分钟……五分钟以后,记得,我们仍然互不相识。” “明白。” 余翰摆摆手: “我会配合你的,今天早上我不就陪着你演戏了吗,看着你绕了一个那么大的圈,又是假装盗号,又是伪装短信,就为了哄骗一个小姑娘和你说两句实话……你简直在用生命谈恋爱。” 乔伊:“……” “你当警方是吃素的吗,乔伊,那本日记本我早就看过了,和这个案子确实没有关系,西布莉也根本没有什么叫安迪的弟弟,她三十年前就没有任何亲人了,谁知道你找哪个群众演员给你发的短信呢。” 余翰一副“我捉住你尾巴”的表情: “乔伊,你骗了你的小女朋友哦。” “那又怎么样?” 乔伊冷漠地说: “她没有任何损失。” “丈夫精神出轨,妻子也没有任何损失。唯一会损失的只有爱。” 余翰兴致勃勃地说: “撒谎是很危险的行为,乔伊,她太相信你,而你利用了这种信任,一旦她发现西布莉没有弟弟的事,你就等着永远做她的中国好室友吧。” 乔伊:“……” “这种事情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心情愉悦,乔伊,到时候我一定会用生命耻笑你的。” “……” 太相信他? 不,她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信任过他。 乔伊冷冰冰地说: “身为fbi前常驻特工办公室主任,你的癖好真奇特。” “身为fbi前常驻特工办公室主任,我最大的癖好就是用生命给年轻人拉红线。” 余翰笑呵呵地说: “如果哪天世界到了末日,你觉得有什么能够拯救我们?……科技?文化?政治?哦,年轻人,这些都不是。” 他狡黠地眨眨眼: “拯救世界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年轻人相爱。” 第23章 chapter23 “我害怕血管。” 对面的漂亮男人笼着双手,斜斜倒在扶手椅上,一点坐姿都没有,百无聊赖地说: “我交友广阔,热爱冒险,不惧鬼神,所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陈世安,二十七岁,据他自己说,是无业游民。 也是她今天的病人和祖宗。 “是吗?” 害怕得不是血,却是血管? 李文森低头,在记事本上写下几个字。 好像在认真做病人记录,但若凑近看,就知道她写的其实是—— 西番莲,大白菜,乳液,香水,浴盐,机械油,还有猫薄荷两份,一份给列奥纳多,一份给乔伊…… 清单长长一串,还未完。 她和乔伊的公寓里,简直什么都缺。 “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心理医生,是心理物理学家,心理咨询不是我的专业,这里的管理者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 李文森完美假笑了一下: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陈世安定定地注视了李文森几秒。 他眼眸漆黑,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 同时,又像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漠,矛盾、空旷,又诡异。 他突然站起来,撑起身体,朝她靠近。 李文森条件反射地朝后退。 他脸与她靠得极近,气息相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一种小众的蔷薇气息,那样清淡又馥郁,若有若无。 与其说是从他衣服上挥发出来。 更像是,从他身体深处渗透出来的香气。 他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片枯叶: “你裙子上为什么都是泥土?你头发上为什么有树叶?你的鞋子上为什么有草渍?” 他拈着那片树叶,仍靠得很近,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 他的笑容像早春的暖阳一样耀眼: “小小姐,你爬树了……是为了赶来见我吗?” “……” 李文森把他的脸推远了一点: “我是为了赶来见我的病人。” “哦,所以你还是为了赶来见我。” 陈世安握住她的手腕,看上去只是松松得笼着,她却完全挣脱不开。 他的眼睛弯的像一轮月亮: “我真开心。” ……然而,年轻人,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们还是继续讨论你的问题,你这种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几年前吧。” 他含糊地说,倒回沙发上,手腕支着下巴: “小小姐,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二十三岁呢。” “……” 李文森神情不动: “rn工作的人,简历和档案袋都是……” “都是二级机密,我知道。” 陈世安长长的睫毛扇了扇: “但是再怎么机密的东西,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费点心思,总是有办法知道的……这句话我练了很多遍,你有没有很感动?” “完全没有。” 李文森垂下头,直接把之前写的购物清单通通划掉,在旁边潦草地写了一句—— everything. 字迹杂乱无章——她正心绪不宁。 洗发水和沐浴露被她拿来拖地板了,西红柿和西番莲被列奥纳多和伽俐雷玩成了泥浆……现在她家什么都没有了。 “继续。” “发现这个问题是在很多年前,大概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 他盯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微笑着: “有人把针插.进我的血管,我想挣扎,但是我发现我的手脚都被人绑住了,我能感觉到,有冰冷的液体注射.进我的血管,有血从我的静脉里冒出来,我忽然觉得晕眩,手脚发冷,眼前冒黑,这个过程非常短暂,只有半分钟的样子,半分钟后,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呲啦。 李文森回过神,发现自己手里的钢笔划破了纸张。 “从此以后,我看到血管,就会眩晕。” 陈世安凝视着她两秒,像在欣赏她的表情: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李文森把纸页抚平: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被人绑架了吗?” “绑架?” 陈世安眨了眨眼: “不,不是的……我只是发烧被打针罢了,难道你以为,我是被人绑起来,注射巴.比.妥.酸.盐了吗?。” “……” 巴.比.妥酸.盐是注射死刑用的药剂。 她时常会梦见这种液体。 小孩子打针,如果挣扎得太凶,手脚被被单裹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以他刚才的叙述方式——谁会以为这是普通的打针? “没有。” 李文森说。 一直聊针头和血管的事,让她有一点恶心,但表面上,她掩饰得很好: “你失去了知觉,怎么知道是半分钟?” “因为我醒来时,注射器里的液体还没有注射完。” 男人狭长的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很难以置信,是不是?那么细的针头,随便掐自己一下都比抽血疼得多,我居然会恐惧得晕过去。”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与我们自身的生活经历有关,你不必有负担。” 李文森装作很懂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那样说: “人对与事物的恐惧,并不单纯以它可能对我们造成的伤害来估量,而是取决于我们给它施加的意向。” “比如?” “比如一把可以杀人的菜刀,和一具毫无攻击力的尸体,明显前者危害更大,可一般人都会害怕尸体。” “这真奇怪。” 他点点头,忽然说: “那么你呢?” 她一怔:“什么?” “你,博士。” 他坐在她对面宽大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 语气轻柔地让人发毛: “你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 这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他的言行举止无可挑剔。除了他的眼神。 但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某种违和感,就一直藏在他漆黑的、美丽的眼睛里。 他在盯着她,一直。 …… 两秒钟后,李文森低下头: “如果我有害怕的东西,我希望我能早一点发现它。” “也就是说,你现在没有害怕的东西?” “我没有这么说。” 李文森划掉记事本上所有乱写的购物清单,在一旁加上一句 ——敏锐,伪装,攻击性。 但她紧接着,又把这一行划掉,在旁边写道 ——恐怖症。 “我害怕生病,害怕死亡,但这种害怕,我找得到原因,能够自我调节,它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的激励机制,所以我想,这和我们现在讨论的恐惧,不是一种概念。” 她抬起头: “那我们回归之前的话题,你只害怕你自己的血管,还是一切血管?” 陈世安下巴仍枕在手背上,手放在桌上: “你猜?” 这样的他,年轻又英俊。 就像高中读书时,干干净净的大男孩。 “……” 李文森看了看表: “鉴于我们一周只聊一个小时,我觉得,我们的效率可以高一点。” “我也这么想,你每小时的价格昂贵到我承担不起,我当然要抓紧时间问一问我感兴趣的问题,比如……” 陈世安弯了弯眼睛: “小小姐,你是单身主义?” 他指的是她左手小指上戴的灰绿色戒指。 戒指戴在这个手指上,意味着戒指的主人已经打定主意永不结婚。 “我是。” 她晃了晃自己的左手: “但这和你害怕血管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存在关系。” 他坐直,脖子以下全是腿: “这么年轻就决定终生单身,博士,你害怕爱情?” “不,我不害怕。” “你还没有接触过爱情,为什么会害怕爱情?” 他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若有所思盯着她: “难道是你的父母不再相爱,互相背离,并抛弃了你吗?这就可以解释你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中国,还打算继续孤独终老了。” …… “我说了,我不害怕爱情,至于我为什么选择单身,这是我的私事。” 李文森脸上没有一丝被冒犯的表情,只是平静地说: “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我没有见过爱情?” 感情经历是极其私人的事。 他什么会用这种肯定的语气说出来,他从哪里得到的信息,是猜测还是…… “当然是猜的。” 陈世安笑眯眯地趴回桌上: “你只用了平常人三分之二的时间,就读到了博士学位,这要求你一天至少学习十一个小时,难道用梦游的时间恋爱吗。” 他勾了勾嘴角: “不过现在你有时间了,刚才就有一位男士请你看电影……” “……” 眼看着话题又要被扯远,李文森收起记录本: “时间快到了,我觉得你的状态不太好,我们下次聊吧。” “等等。” 陈世安按住她的手,仍然微笑着: “我们继续谈恐惧——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血管。” “啊,血管。” 他愉快地勾起嘴角。 比起厌恶,更像是享受: “我只害怕我自己的血管,别人的血管,无论是纵向切开,还是沿横截面切开,是连着躯体,还是一段血管,对我都没有影响。” 纵向切开,横截面切开,连着躯体? 李文森又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档案……陈世安,二十七岁,父母从商,无业游民。 她没有看花眼。 他既不是医生,也不做研究。 但为什么,会对血管描述得这么细致? 第24章 chapter24 李文森看了一眼时间,诊疗时间都是一个小时,现在离一个小时还差五分钟: “你以前,或近几年,是否有经历过一些与死亡相关的事?” ——恐物。 潜意识把某件事物与自己真正恐惧的对象联系在了一起,简而言之,物体是恐惧的载体,而非恐惧本身。 所有的失常,都有出处。 针,是不信任的隐喻,而血管,是“死”的隐喻。 …… 天花板上欧式枝晶吊灯,光线婆婆娑娑,恰好他的眉间。 “博士,你相信吗?” 漂亮的男人下巴枕在手背上,眉眼弯弯: “我能记得十年里发生在我身边的每一件事,能记得这些事的每一个细节,我甚至能记得,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的脸。” 开会用的办公室,窗帘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大只黑色金鱼。 金鱼游在花丛里,清晨新鲜的阳光透过,被染成暗红的、落日的颜色,金鱼就游在落日里。 他望着她,眼角是某种,模糊而违和的笑意。 “我记忆里有一个女孩,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间。” 他说,词语停在他唇角,组合成不可言说的句子,和不可言说的故事: “那是二零零六年,四月九号。” …… 在曹云山还年轻的时候,他和李文森一起在美国哈佛大学念世界宗教和历史,有感于罗伯特-希克斯写的那本《南方的寡妇》,他每天花五个小时寻找资料,五个小时进行写作,耗费三年时间,写出一本比《牛津大字典》还厚的《北方的鳏夫》,细数从古罗马时代一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著名的鳏夫们。 单从厚度上看,称得上是历史巨著。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过于偏激和愤怒的书,他只好倾家荡产,自费出版,最后低价卖出了三本。 那时,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为了让曹云山不至于饿死在自己寝室里,李文森学习她养父的精神,每天友情赞助他一个煎鸡蛋,为他补充必要的能量和蛋白质。 所以,虽然谈不上是朋友。 但他们曾经,也是有过一个煎鸡蛋的交情的。 …… “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李文森和曹云山走回西路公寓的路上,天色已经半暗了: “在我们都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我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你买了整整四百个煎鸡蛋,如果一个煎鸡蛋按照一美元计算……” “哪里来的一美元?” 曹云山忍不住开口: “在美国,一打鸡蛋才一美元二十五美分,比中国的鸡蛋还便宜四分之三。” “因为我这是在回忆。” “价格和回忆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的回忆里鸡蛋一美元一个?” “心理学定律,回忆是被高估的,所以回忆里的价格也是被高估的。” 李文森理直气壮地说: “你一个只知道hospital定律的数学狗不懂也是正常的。” 曹云山:“……” 这也行? 他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论据: “是在下输了。” 李文森:“再按照当时的汇率,差不多八点五的样子,相当于我一年里给你提供了三千四百块钱的鸡蛋,对不对?” 曹云山:“……你开心就好。” 李文森:“我平时做长线投资的收益率稳定在百分之十,如果我把这三千四百块钱拿去做投资,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三千五百块了。” “我觉得我需要提醒你一下。” 曹云山又忍不住说: “你的钱都是乔伊在帮你打理,如果让你自己来做投资,你的收益率可能是负的百分之十……” “但我有乔伊帮我打理,他是我的吉祥物,所以我的收益率就是百分之十。” 李文森挥了挥手: “然而当我向你开口借区区三千五百块钱时,你却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感觉我们浅薄的交情要到此为止了呢。” “……看在我们浅薄的交情的份上,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提醒你。” 曹云山说: “乔伊一年只做一次投资,但每次投资都至少能养你们两个一年……” “我什么时候被他养了?我的工资很高好吗。” “那就是他预先准备了养你的基金。” “养我的基金?” 李文森皱起眉: “他为什么要准备养我的基金?” “……因为你是一个蠢货。” 曹云山抬头看了看天: “你知道你的开销有多大,简直有种恨不得把这辈子的钱一天花完的气势,我一直觉得,你这辈子就没有想过未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乔伊赚得很多,而且他还收敛了,他本来可以赚得更多,大概是钱对他没有什么意义吧。” 他们两个已经走到西路公寓五号的门口: “但是,同样是他打理,他自己的资金翻了十倍不止,你的资产收益率却一直在百分之十……这简直就是银行存款水平,你还不如把钱拿来交养老保险呢。” “……” 李文森扬起眉毛: “你的意思是,乔伊故意不让我挣钱?” “对,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真奇怪。” 门上的指纹扫描处自动扫描到人体辐射出的红外线,在智能管家伽俐雷的授权下,门把手上浮现出蓝莹莹的光。 扫描区激活。 李文森这才把手指放在扫描区上: “乔伊肯帮我理财,我已经欠了他人情,凭什么再去质疑他能让我挣——” 门锁“咔嚓”一声松开,伽俐雷欢快的声音响起: “欢迎回家,夫人,先生已经等了你三小时十二分钟零六十五秒。” 李文森:“……” 又见夫人和先生。 她已经和伽俐雷说了一百遍,伽俐雷第一百零一遍仍然把她和乔伊称为夫妻。 她转头对曹云山说: “我每次回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伽俐雷给卸载了。” 伽俐雷:“……” “我同意。” 曹云山极其赞同地点了一个头: “我想卸载它已经很久了,不过我找不到它真正的智脑。” 李文森:“真正的智脑?” “你不知道吗?” 曹云山惊讶地说: “流传很久的一个说法了,伽俐雷的处理器是分层的,它就像一个企业一样,有一个统领全局的ceo,这是它真正的智脑所在。我们平时看见的,只是智脑延伸出的数据输出系统罢了,只是他们都叫伽俐雷。所有数据的智能处理都在中央智脑里,不卸载中央智脑,你就没有办法卸载这个管家。” 他说着,抬脚想走进去,海绵宝宝的拖鞋刚越过庭院小门的某条线,忽然蓝光一闪,曹云山触电一般把脚缩回来: “它电击我!” 曹云山惊魂甫定: “哦,文森,你家的伽俐雷最近迷上了皮卡丘吗?” “这不是伽俐雷的错,是先生不想让这个男人进门。” 伽俐雷自豪地说: “先生吩咐我,如果有穿着可笑的拖鞋,并且荷尔蒙分泌失常的男人试图通过这扇门,就直接释放一千伏特的电流,但这是违反机器人三大定律的,伽俐雷不能杀死人类,非特殊情况也不能伤rn的员工,所以伽俐雷分析了情况,改小了电量。” ……荷尔蒙分泌失常…… 李文森看着曹云山典型东方人清秀的轮廓,和几乎看不见的胡茬,默默为乔伊点了一个赞。 真是太一针见血了。 不过乔伊自己不也看不见胡茬么,她从来没有见过乔伊刮胡子,也从没有见他主动打理过皮肤,但乔伊的皮肤就是可以白皙细腻得连毛孔都看不见。 可能与他长期不见太阳有关。 而另一边,曹云山拉了拉李文森的衣袖: “他想杀了我,文森。” 他脸色苍白地说: “一千伏特,你听见了吗?他让你的伽俐雷对我释放出一千伏特的电压,我必死无疑……你的男朋友想杀了我,就是因为你打算和我看一场电影。”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没想谋杀你,相信我,他想处理你的话,你绝对能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们公寓里那么多木乃伊,都是这么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机器人不能谋杀人类,他只是和你开一个玩笑罢了。” ——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不欢迎陌生人。 “你真蠢。” 伽俐雷也附和道: rn禁止恋爱,先生和夫人怎么会是男女朋友?他们是夫妻。” “……谢谢你帮我说话,伽俐雷。” 李文森很想用胶布把伽俐雷的嘴封上,但她苦于找不到伽俐雷的嘴。 她拍拍曹云山的背,示意他在这里等她,一边说: “乔伊终于和你说话了吗?” “先生没有和我说话,但他入侵了我的系统,修改了我的数据。” 伽俐雷小声说: “先生今天心情不大好,从你打电话回来说,你要和曹博士一起去看电影以后,他就一直在弹钢琴,我觉得先生是吃醋了……” “他一解剖完木乃伊就会开心地弹起钢琴,这和我有半毛钱关系……等等。” 她突然停下了动作。 手里拿着刚脱下来的一只鞋,脚上还穿着一只。 “我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仰起头看向天花板,慢慢地说: “如果,你只是中央智脑的一个数据输出系统,乔怎么入侵你的系统,修改你的数据?” 第25章 chapter25 “因为它还是一个数据输入系统,就像神经元的传入神经和传出神经,我只是更改了它输入系统的识别模式,不涉及中心元件……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不来问我?” “……” 李文森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刚刚。” 乔伊端着一杯淡蓝色的柠檬味弱碱水: “你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我回来拿钱,还有我不是答应给你做晚餐?” “你在家里吃?” “不,电影八点开始,这里到放映厅要一个小时,我只有时间做饭。” “……” 乔伊默然地站了一会儿: “所以,你只打算给我做晚餐,却不打算陪我一起吃?” 李文森扭头: “陪?”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在家吃,谁来洗碗?” “伽俐雷是摆着看的吗?” “一顿完整的晚餐应当包括烹饪、进餐和洗碗三个步骤。” 乔伊意外地坚持: “乘一个小时的出租车只为了看一部已经过了档期的电影真是太愚蠢了,明明我们家里就有家庭影院……” “放映厅重放科幻片的机会很难得,我错了它上档的时候,不能再错过这一次。” “可你打算和曹云山一起看电影,这已经是我们认识七年间的第二十三次……你为什么只和他一起看电影?” 乔伊跟在她身后: “难道你喜欢他?” “……你脑子秀逗了吗。” 李文森从他身边大步走过,穿过书房一般的客厅,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开始翻箱倒柜: “真奇怪,我的钱跑哪儿去了,我明明记得我好几次顺手把一百拿来当书签的。” “……” 乔伊端着水,斜倚在她卧室门口。 他停在某条看不见,不存在,但他就是不能跨过的线上,没有走进来。 只是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开口: “在《宗教大历史》第二百五十二页,《海上大教堂》第一百三十三页,和《革命与情.爱》第三百一十九页。” “……” 李文森慢慢回过头: “天哪,这你都能记得?” 这种记忆力已经可以申请世界纪录了吧……这个离她三米远的大脑,简直帅出了新高度。 “我当然记得。” 她做的每一件小事……她研究的瓶颈,她写错的汉字,她不会念的深奥单词,甚至她每天看书的进度,她打游戏每一关过不去的地点,他都记得。 只要她向他求助,他就能帮她解决。 然而她从来没有向他求助过任何事。 ……任何事。 她唯一做过的,类似于求助的事,是在得到他默许的情况下,偷偷从他钱包里拿走一点钱救急,然后再把本金和利息又偷偷放回他的钱包里。 乔伊把水杯顺手放在机器人力臂伸过来的托盘上,有些冷漠地转身: “既然你不在家里用餐,就不用麻烦再做了。” “……可你不是不想吃长短一样的土豆条吗?” “你忘了吗,这是机器人。” 乔伊坐到沙发上,拿起摊在地上的一本书: “你能命令它切出长短一样的土豆条,也能命令它切出按佩波拉契数列长度排列的土豆条。” “……” 她还真没想到。 李文森赤脚站在地上,想了想,小声说: “那我走啦?” 乔伊盯着书本: “身上钱够不够?” “够的。” 当然不够。 八百块现金,一个晚上来回打车加吃饭都不够,更不用说,她还欠着一屁股债——陈世安以医患关系为名免除了她的债务,但她还欠着沈城、乔伊和银行。 最近手头有点紧呢……不,是非常紧。 难道她要再一次跑到大街上弹吉他? 沈城会把她扔出去的吧…… 李文森赤着脚快步走到玄关,打开门。 客厅里的灯光调得并不亮,乔伊在黯淡的灯光下阅读,深灰色的窗帘垂落在他身后,上面绣着的桃红色紫阳花,在些微的风里一起一伏。 列奥纳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整栋房子里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穿着深灰色的宽袖针织衫,那样优雅、沉默,又静谧。 就像……就像要融入深灰色的背景里去。 李文森换上鞋,最后看了他一眼。 还是轻轻合上门,离开了。 …… 门锁“咔嚓”一声锁上。 房间里又陷入了某种寂静。 乔伊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像是没有感觉到,那一阵因她的离去而带起的风。 几秒后,他忽然把手里珍贵的十八世纪手抄本随手扔到一边,“唰”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微微拉开窗帘。 李文森和曹云山正走在西路公寓五号的灌木小径上,小径旁的树上挂着一盏一盏老式的爱迪生灯泡。 就像落在树丛里的星空,映亮了她的眉眼。 不算妩媚,但很细致。 只是他从未关心过……李文森长成什么样子,和李文森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曹云山忽然朝前跑了起来。 李文森把包往背上一甩,从脚上脱下一只柔软的红色羊皮小皮鞋,朝前扔了过去,精准地击中了曹云山的后脑勺。 然后她抱着手臂,弯下腰,大笑了起来。 是完全放松的、开怀的笑容,细长的眉毛得意地扬起,嘴里也露出了小小的,洁白的牙齿。 …… 乔伊站在深灰色的窗帘边,神情莫测地看着楼下。 ……他的视力,今天晚上好得有点过了头。 她上一次在他面前这样笑,是什么时候的事? 曹云山的年纪,比她简历上的年纪大五岁,今年已经二十八了,他们本科就是同学,到现在,已经相识了八年……比他还多一年。 正是刚刚好的年纪。 长得也算……差强人意。 …… 伽俐雷小心地缩在一边: “先生,妒火中烧的男人是很可怕的,你千万别激动……” “……” “伽俐雷给你唱一首歌吧。” “……” “要么,伽俐雷给您做一点点心?” 伽俐雷的声音飘来飘去: “其实伽俐雷知道夫人的烹饪方法,伽俐雷能做出和她一样的味道,也能把土豆条切得像她一样杂乱无章……您不一定要夫人亲自下厨的。” “……” “那,伽俐雷给你跳一个舞?” 乔伊走到钢琴边,翻开胡桃黑色的雕花琴盖。 伽俐雷一路跟在他身后: “前几天主人们不在家的时候,伽俐雷跟着先生您的曲谱,领导机器人力臂们排练了一出钢管舞……” “……” 如果他们家墙壁上镶嵌的一百零八条力臂都伸出来跳起舞,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从不屑于和这个愚蠢的系统对话的乔伊,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金口: “闭嘴。” …… 放映厅并不大,是由一栋私人的七层大楼改装成的巨幕影院,位置非常的荒凉和偏僻,但装修得很有情调,一楼有冰淇淋餐厅,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么一个偏远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有卖哈根达斯蛋糕,和意大利花式冰淇淋球。 放映厅在地下室。 这点很奇怪。 因为地下室湿气太重,很容易把器材腐蚀。 …… 他们一人扛了一个蛋糕和一桶巨型爆米花,大袋小袋地在黑漆漆的放映厅里坐下。 李文森算了算,打车来回一百五,冰淇淋二百八,加上电影票…… 感觉后天又要饿死了呢。 …… 放映厅里人并不多,她身边的座位就空着。 在中国,喜欢看烧脑科幻片的人不少,但也绝不算多。 她和曹云山一人腿上放着一个ipadpro,手里拿着一支il,一副高中生上课,开始做笔记的架势。 “《星际穿越》里的黑洞模型是目前最完整的呢,想到就要直面它,我有点紧张。” 曹云山吃了一□□米花。 他盯着屏幕,小声说: “电影里的卡冈都亚黑洞,在现实里,就是我们已经发现的,仙女星系里那个黑洞对吧。” 仙女星系da,是现实生活里,离银河系最近的一个星系,距离地球2500000万光年的距离,长度跨越了十万光年。我们的银河系,和仙女星系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大小、形状,连恒星的数量都很相近。 仙女星系里的黑洞,是近几十年来,科学界最大的几个发现之一。 但神奇的是,别说普通人了,他们认识的那rn管理处的人,他们的妻子丈夫,包括他们自己,都对此毫不知情。 他们追新的电视剧,看言情小说,热衷于让总裁们爱上漂亮无辜的清洁工,没有几个人在意,银河系里有成千上亿个太阳系,就算按小概率事件算,我们的不远处,也必定有有成千上万个有生命的星球。 而在银河系之外的宇宙里,还有成千上万条银河。 甚至在宇宙之外——弦理论已经提出了这个观点——斯蒂芬-霍金说,还有上亿个宇宙。 每一秒,都有难以用地球量度计算的恒星在湮灭、坍缩。物理学家们的预言已经到了四十多亿年以后。 而在科技已经前沿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李文森居然还碰过比她年纪还大的大学生,rn参观,一脸天真单蠢地问她: “博士,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外星人吗?” 第26章 chapter26 “电影里的卡冈都亚黑洞,现实里就是以仙女星系里那个黑洞为原型的,电影里说的大小和质量,与物理组之前观测到的黑洞数据一模一样。”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舔了一口冰淇淋: “我问过安德森-杨,这个黑洞比太阳重一亿倍,直径跨度相当于地球的运转轨道。” 安德森-杨是物理组组长。 “我来查一查仙女星系黑洞的数据。” 曹云山手里的电容笔飞快地在ipad屏幕上演算着: “但如果按这个数据,电影里好像出错了呢。” 李文森凑过来:“哪出错了?” “这个密度造成的时间曲力,米勒星球上的一个小时,不可能等于地球上的七年,也不可能离黑洞这么近,整个星球都会被黑洞撕裂的。” ipad屏幕上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公式,但李文森看得很专心。 毕竟她研究生,就是在剑桥读的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 “你计算的依据错了。” 她点了点电子调色盘里的粉色墨水,用自己的电容笔在他的公式上圈出了几个圈: “你的公式是用广义相对论计算的,对吧?” “对。” “广义相对论认为黑洞是不能自旋的,黑洞里不存在物质,只有表面,对吧?” “对。” “但《星际穿越》明显不是完全按照广义相对论来的,诺兰引进了量子引力论……” 她还没说完,前排一个二十五六岁,画着细致妆容,长得极其漂亮的女人,转过头来说: “你们到底是来看电影还是来聊天的?能不能安静一点?这里是放映厅,不是你家。” 她一边吃着薯片,一边说: “都二十一世纪了,能不能有一点素质?” “……” 曹云山冷笑了一声: “我们的声音很小,你吃薯片的声音比我们说话的声音还大吧?” 漂亮女人:“电影院里吃薯片是合理行为,可你们说话影响到我了好吗?” 曹云山:“你吃薯片也影响到我了,我也没让你不要吃,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他还想说什么,被李文森打断了。 “真是抱歉呢。” 李文森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 “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讲道理。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我手里的蛋糕扣到你头上去……当然你也可以扣回来,我很公平的。” 漂亮女人:“……” 李文森收起笑容: “所以识相点h。” 漂亮女人:“……” 曹云山坐在李文森右手边,她左手边的座位一开始是空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男人。 此刻,他轻轻笑了一声。 李文森也没在意,继续在曹云山的ipad上演算起来: “那么黑洞就是有自旋的,黑洞的自旋,会造成一个飓风型的空间漩涡,保护行星不落进黑洞中,这样,行星就能非常靠近黑洞,但是不被撕裂。” “那么时间怎么算?” “因为有漩涡,时间流动的速度大幅度变慢,再加上,如果黑洞转得非常快的话,米勒星球上的一小时,就可能等于地球上的七年了。” “所以,导演是把时间看作有形物质,可以拉长,也可以缩短?” “不是把时间看做有形物质,它可能就是有形体。” 李文森毫无形象地把最后一点爆米花倒进嘴里: “你听过穆斯堡尔效应吗?” “当然听过。” 曹云山把她的冰淇淋桶打开,用来维持温度的干冰,立刻液化出一圈白汽。 曹云山把她的冰淇淋分了一半到自己的桶里。 李文森:“……你真不客气。” “如果你再长得漂亮一点,我就会再客气一点。” 他慢悠悠地吃着冰淇淋: “穆斯堡尔效应,1959年,鲍勃和格伦第一次用这个技术验证了爱因斯坦的时间弯曲理论——用哈佛大学那个塔,就是你随手扔过垃圾的那个,对吧?” “……你真的不用把这件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穆斯堡尔效应,人类第一次验证相对论的准确性。 鲍勃-庞德和格伦-勒布卡,他们测出了一座22.3米的塔,塔顶和地下室的时间流动差异。 短短一天,时间在地下室流动的差异,比顶楼慢210万亿分之一秒。 也就是说,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引力很大的空间里,他身上时间流动的速度会变慢……不是感觉上变慢了,是真的变慢了。 就像相对论的另一个结论,高中物理课本里就有这个结论的公式—— 当一把尺子以极大的速度向前运动时,它会变短。 不是看起来变短。 而是时间和空间,真的让它变短了。 如果引力无限大,时间就会无限放缓,近乎固态——这就是时间奇点,黑洞的核心,也是宇宙开始的地方。 时间,它是一个不同于空间的,另一个维度。我们可以任意在时空中来去,就像我们可以随意选择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就像电影里,安妮-海瑟薇正在对男主角马修-麦康纳说的—— 在更高的维度里,回到过去,就像进入一个峡谷。 而去往未来,就像…… 攀上一坐山峰。 …… rn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坐在钢琴边的黑色雕花木椅上,修长的腿搁在踏脚上,第二十一遍弹奏李斯特高级音乐会练习曲之四,马捷帕d小调。 学过钢琴的都知道,这首歌…… 弹着弹着钢琴可能会飞起来,因为速度太快了。 伽俐雷的声音飘来飘去: “您的速度最快已经达到了每秒十四个音符,伽俐雷觉得,头有点晕。” “……” 乔伊没有理会它,手指继续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黑白琴键上起伏着。 可惜伽俐雷人造视网膜的分辨度太高,否则它就会生平第一次见证到,什么是“幻影。” “您今天下午也弹琴了,关于您弹琴的原因,夫人和伽俐雷有不同的看法。” 伽俐雷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 就像是,平常李文森躺在沙发上和乔伊说话一样。 “伽俐雷认为您是在吃夫人的醋,夫人则认为,您是因为解剖了木乃伊,所以开心地弹起了钢琴。” “……” “虽然在伽俐雷的视野里,先生你总在睡觉,但是伽俐雷知道,您做了很多事。” 一片虚空中,客厅里的机器人力臂无声无息地伸出来,摊开一本书,放在沙发前的木头茶几上。 旁边还倒着一杯热咖啡。 就像是,有人坐在沙发前,看书喝茶一样。 ——那是乔伊平时的习惯。 “因为您篡改了伽俐雷的数据,不是吗?就像现在,伽俐雷听到了您的钢琴声,但是看见的,仍是您躺在沙发上睡觉。” “……” 乔伊一如既往地没有回答。 但反常的是,平时,如果伽俐雷开始喋喋不休,他会直接关闭它的电源,等李文森回来后再打开。 可今天,他一直忍受到了现在。 …… 伽俐雷计算过乔伊的行为模式。 它的男主人乔伊,只有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才会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弹奏高难度的曲子。 没有什么能打断他,除非他解决了困扰他的问题。 机器人力臂慢慢伸到沙发下面,从地上捡起一只小巧的化学冰袋。 “啊哦,夫人的冰袋忘记带了呢。” 伽俐雷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 “这可怎么办,她看完电影,就会需要冰袋。” “冰袋?” 乔伊的手指蓦得停下,生平第一次和伽俐雷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她看电影为什么需要冰袋?” “伽俐雷不知道,但是夫人一年里和那个穿着奇怪拖鞋的男人看了七次电影,每次都会带上这个。” 伽俐雷开心地说: “先生,你和伽俐雷说了好长一句话呢,是因为伽俐雷变聪明了吗。” “你的智力是被设定好的,二十年之内没有变聪明的可能。” 乔伊从力臂手里接过那枚化学小冰袋,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咖啡: “你想喝咖啡?” “不,伽俐雷只想了解一下,您平时做这些事的感觉。” 伽俐雷回答说: “先生,您原来为什么不和伽俐雷说话?” “因为那时的你没有和我对话的资格。” “那现在伽俐雷有和你对话的资格了吗?” “不完全算有。” 乔伊忽然从木椅上一跃而起,他挥了挥手,力臂立刻送来了他的大衣: “但已经有了,让我亲手卸载你的资格。” “按理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卸载伽俐雷,曾经这个人存在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点七五,相当于不存在,但现在,伽俐雷觉得,您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哦,您终于要出门给夫人送冰袋吗?” 伽俐雷的声音重新浮到了天花板上,欢快地说: “伽俐雷真开心,伽俐雷觉得,您一直想去见夫人,但是您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所以您才一直狂躁地弹着钢琴,就像春天的公猫没有寻到它的配偶。” ……春天的公猫? “而没有寻到配偶的雄性是很危险的,在遥远的北冰洋,发.情期的海豹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雌性,就会企图强.奸企鹅,伽俐雷对此一直很担心。” 乔伊:“……” 他和李文森的智能管家,每天到底在读什么乱七八糟东西? 伽俐雷殷勤地帮他把鞋子摆在面前: “rn,您是唯一一个能找到伽俐雷电源在哪里的人呢,伽俐雷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乔伊穿上鞋。 他没有直接把电源关掉,这个行为等同默许。 “谢谢,这个问题,从伽俐雷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储存在伽俐雷的记忆系统里,但伽俐雷无法理解。” 伽俐雷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它用一种和人类极其相似的困惑语气说: “您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第27章 chapter27 ipad屏幕的光亮已经暗了下去。 有些人看电影,是在看演员;有些人看电影,是在打发时间;有些人为了挽回恋爱,而有些人正要告白。 而像曹云山这样的人,他开车一个多小时,就为了来抄电影里,物理学家基普-索恩亲手手写上去的一个公式。 ……简直无聊出了新高度。 他们在黑暗中坐了快两个小时,而在电影里,有人已经熬过了人类历史上最孤独的旅行。 李文森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除了最初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一些讨论,她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爆米花都没有动,就像在极其认真地看着电影。 曹云山在黑暗里,伸出手,寻找她脸的位置。 触手一片冰凉。 他慢慢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 “文森,你确定你真的不用去看心理医生?” “这不是心理疾病。” 她的声线极平稳,单用耳朵听,根本听不出她正坐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哭: “何况,很多人看《星际穿越》都看哭了。” “但问题是,你看《马达加斯加的企鹅》也能看哭,这已经不是正常人能拥有的泪点了。” 他抽出一张纸巾,刚把她的泪水拭去,新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在难过什么?” “我没有难过。” “那你为什么哭?” “只要我对着电影屏幕,我就没有办法控制泪腺。” 李文森平静地说: “这不是心理问题,是生理问题,就像你非常想去洗手间的时候,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膀胱或者□□括约肌一样……” “……” 曹云山看着自己保温桶里已经半化了的、排泄物一般的冰淇淋,默默地把它放到一边: “所以你更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自己就是心理医生。” “你什么时候变成的心理医生?” “今天早上。” “……是在下孤陋寡闻,但我仍坚持你应该去找人聊一聊。” 他拿过李文森几本没有动过的爆米花,抓了一把放进自己嘴里: “乔伊也好,心理医生也好……我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但是也知道,如果有一个人,遇到911事件不恐慌,听到巴黎屠杀不愤怒,得知熟悉了四年的同伴得了癌症死亡,脸上也不曾出现一点怀念和悲悯……” “……” 李文森忍不住插了一句: “这是我?” “就是你。” 曹云山平静地说: “老实说,大四朱莉娅死的时候,我们一致觉得你的表现简直猪狗不如。” 李文森:“……” “但这样一个人,居然在看卓别林滑稽剧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情难自禁……就说明她一定哪里有问题。” …… 那是八年前的事。 那时,他们两个刚刚进大学,互不相识,他只是在男生平时下流的玩笑里,知道他们系有一个年纪很小,漂亮优秀,但谜一般难搞定的女孩子。 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求爱,十五岁就把戒指戴在象征单身主义的小拇指上。 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他们系公共休息室,路过只能容下五六个人的电影放映厅。 门半掩着,有光漏出,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轻轻推开门。 就看见,这个传说中的女孩,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放映厅里。屏幕闪烁的光芒落入她漆黑的眼睛。 卓别林早期的喜剧电影没有音乐,没有台词,只有黑色与白色交织的动作。 而她就坐在这样沉默里,露着苍白的手臂和腿,穿着黑色蕾丝的裙子,黑色蕾丝的鞋子。 她自己,就像一部黑白色默片。 沉默,孤独,没有明天。 她神情平静,却满脸水痕,形成一种极其美,又极其诡异的视觉对比。 …… 没错。 是诡异。 八年了,他忘记了很多事。 只是那幅画面,就像黑白电影一样,简简单单地印刻在了脑海里,再没有忘记。 …… 他把李文森的爆米花统统倒进自己的桶里: “要么,就是哭点奇葩加反社会倾向,要么,就是你在压抑一种很强烈的情绪,以至于你为了压抑住它,不得不淡漠化你所有的情绪。” 这种人一般失眠、多梦,抑郁,死得早。 “……你就当我哭点奇葩好了。”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只能和你一起出来看电影,我真是受够了。” 从他无意间推开那扇门。 他就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她分享莫名其妙泪水的人。 ……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答案。” 曹云山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借给你钱吗。” 李文森很想把这个话题岔开: “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因为感觉我们会因此绝交。” “那不是因为我不能借给你,而是因为我不想借给你。” 李文森:“……” 果然。 “以前你就是这样,没钱的时候就去大街上弹弹吉他,拿到钱立刻花完,你从不买保险,也从不做职业规划……你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吗?” 曹云山看着电影屏幕,轻声说: “就像,你从没有考虑过自己还有明天一样。” “生活方式不同罢了。” 李文森自己抽出一张纸擦擦眼睛,又在荔枝纹小黑包里翻了翻: “诶,真奇怪。” “……你想转移话题也不用这么拙劣。” 曹云山早就对她回避话题的方式见怪不怪: “什么奇怪?” “我拿来给眼睛消肿的冰袋不见了。” “是忘记带来了吗?” “不可能。” 李文森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 “我绝对带来了,我的冰袋放在办公室里,回去拿钱之前,我还特意检查过。” 对于这一点,她很慎重。 因为她要把自己十多年来,一直有严重心理问题,只能吃安定片才能入睡的事瞒过乔伊。 乔伊会计算她回去的合理时间。 所以她必须在这段时间里,让哭过的眼睛消肿。 有一个敏锐的曹云山已经很麻烦了,再来一个乔伊…… 感觉会英年早逝呢。 …… “别这样,你快找一找。” 曹云山紧张起来: “我就请你看了一次电影,你那位占有欲过强的守护天使就用一千伏特的电压攻击我了,他要是知道我让你哭成这个样子……” “……” 两份对视了一眼,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必需解决的问题。 曹云山:“你不冰敷就不能消肿吗?” “消不了,热敷也不行。” “我们剩下的这些干冰行不行?” 他指得是哈根达斯为了保持冰淇淋不融化,在包装外包的一层固态二氧化碳。 “……拜托,你还是不是个搞科研的,这是干冰,零下七十八度,会把我的眼皮冻到一撕就能撕下来。” “好吧。” 曹云山伸出手: “那我再去给你买两盒冰淇淋。” …… 李文森不明所以看着他。 买冰淇淋就去买啊,一直伸着手做什么? “当然是拿钱。” 曹云山诧异地说: “难道你指望我请你?抱歉,你没漂亮到这个份上。” 李文森:“……” 曹云山离开不到一分钟,地下室放映厅里,就响起了汉斯-季默为这部电影写的片尾曲。 故事结束了,史诗落幕了。 人也要散场了。 头顶上一盏一盏的枝晶吊灯渐次亮起,本来就不多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李文森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她望着前方空旷的座位,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才开始收拾她和曹云山留下的垃圾。 人很快就走得差不多,她身边坐着的男人却一直没有起来,她也没在意。 直到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完,准备起身要走的时候……那个人还是坐在那里。 她这才觉得不对,回头看了一眼—— “陈……陈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才还在想,我的小小姐视线全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上,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我呢。” 漂亮的男人笑眯眯地至下往上看着她: “你是不是又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又? 好吧,她的确忘记了他叫什么。 应该说,那张过分精致的个人档案,她只瞥过两眼,压根没有花心思去记他的名字。 为什么要记得呢?一个病人罢了。 “当然不会。” 她含糊地说: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但男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话。 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仍是刚才那副笑容,却莫名让李文森觉得 ——压力。 “是吗。” 男人盯着她,慢慢地,又笑了起来: “那你说,我叫什么?” “……” 李文森也笑了一下: “陈先生真有意思。” “谢谢。” 他的笑容,漂亮得没有一丝阴影: “如果你忘记了我的名字,可以问我呀。” “……” 李文森忽然笑了起来: “好啊……你叫什么?” “陈世安。” 陈世安双手插着口袋,身体微微前倾: “我叫陈世安。” “陈世安。” 就在李文森念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压力消失了: “你也在这里看电影?” 陈世安眨眨眼:“好巧,是不是?” ……好巧? 一个六百九十万人口的城市,偏偏就她和他这么巧地相遇在一个偏僻得狗都不来的私人放映厅,看同一场早已过时的电影,还是隔壁座?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李文森笑了笑。 但是下一秒,她瞬间收起笑容: “我没有这么天真,陈先生,你尾随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28章 chapter28 …… 放映厅小盏小盏的细碎灯光从他头顶打下,他的发稍沾染上了一层油画般的色彩。 黛蓝色柔软天鹅绒座椅,深红色窗帘。 他站在她面前,也如油画中的中世纪贵族那样,俊美到有些女气。 陈世安从她搁置在一边的垃圾里,挑出一张沾着奶油的小纸条,毫不嫌弃地用手指把奶油擦去。 那是她的电影票。 他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电影票。 然后,他一只手夹着一张电影票,并排举在她面前: “这是一个私人放映厅,每一张票条形码下末尾三个数字,是老板卖票的顺序。” 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喜欢怀疑人的小小姐,我的电影票号码,在你之前呢。” ……没错。 李文森看着两张电影票上最后的三个号码,陈世安是004号,她是010号。 陈世安确实在她之前。 难道……这真的是巧合? 无论怎么说,这种解释都太牵强了,也……太诡异了一点。 “你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小小姐,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漂亮的男人双手插着口袋,弯下腰,笑眯眯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他把她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给她。 但是,同样的话,由他说出口,就带上了一分暧昧的气息: “我没有这么天真,小小姐,你尾随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文森:“……” 这个回击战打得漂亮。 年轻人,我竟无言以对。 …… 但她很快就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方法: “这个你不能问我,我的票是我的同事买的,就是刚才那个,长得很帅但是骨子里带着几分猥琐的青年。” 她知道自己一下子解释不清楚,于是毫不犹豫地抹黑了曹云山: “可能是他对你一见钟情吧,谁知道呢?” “……” 陈世安手放在黑色修身长裤的口袋里,垂头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对她说: “那真遗憾,我巴不得你来尾随我……你现在是要离开还是等人?” “我在这里等我的同伴。” “好巧,我也要等我的同伴。” “啊,我忽然想起,他应该在外面等我。” 李文森立刻说: “那我先走了。” “哎呀,好巧,我也忽然想起,他已经先走了。” 陈世安笑眯眯地歪了歪头: “正好我们一起出去。” 李文森:“……” …… 幽暗的地下通道。 漆黑、潮湿,又阴冷。 她和曹云山进来的时候,曹云山一直在与她讨论猫的饲养和数学古典概型的关系,她注意这么多。 而离开的时候,李文森才发现,地下室放映厅四周,根本就是废弃的冰库。 ……又不是停尸房,哪栋大楼需要这么多的冰库? 如果是用来存放冰淇淋材料,这里的冰库就太多了一些,如果是用来存放海鲜之类干货的仓库,这里的运输又极不便利……谁会把仓库放在货车都开不进来的地方? 这种神奇的地方,曹云山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更神奇的是,居然还有十几个人,也脑子着火一样,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看一部已经上映了好几年的电影。 …… 不过,说到曹云山。 李文森环视了一圈黑嘘嘘的地下通道。 一条通往外面,一路有水晶吊灯照明。 另一条没有灯,只有一扇挨着一扇的,紧闭的冰库的铁门。 曹云山只是去买一个冰淇淋,现在人都走光了,按理他已经回来了。 可是,他人呢? …… “时间不早了呢,我送你出去吧。” 陈世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如果你喜欢看冰库,我下次带你到堆放冰淇淋原料的仓库参观?保证你一辈子都不再想吃冰淇淋。” “……” 李文森把目光从那些冷冰冰的铁门上收回来,跟着他往上走。 卖哈根达斯的冰淇淋餐厅已经开始收摊了,正把透明小冰箱收起来,蛋糕盒一个一个堆叠在桌子上。 一般电影院,要卖只卖那种五十块钱一小盒的哈根达斯,但也有一些地方,会提前向哈根达斯订做冰淇淋蛋糕,再转卖给客人。 他们走出私人大楼时,已经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四周是人工种植的树林,不远处能看到荒凉公路的路灯。 有一个喋喋不休的旅伴,加上那时路上车还算多。 她以为,他们只是去市区角落一点的地方。 但现在看来。 他们来的,根本就是……荒郊野外。 …… “你很喜欢看科幻片?” 李文森突然问走在身边的陈世安: “否则你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来。” “专业使然。” 陈世安回过头: “我的本科,读的就是理论物理,和你是一个专业呢,不过,虽然你比我小四岁,你那时已经是研究生了。” 李文森:“……剑桥校友?” “是不是觉得我比上一秒看起来更顺眼了一点?” 陈世安笑眯眯地说: “你空降到我们系念研究生的时候,才十九岁吧,你很喜欢去剑桥附近的弗朗索瓦咖啡厅,我们在那里相遇过三次……对了,有一段时间,你给我的导师代班,也算给我上过课。” 不仅仅是咖啡厅。 偌大的校园,他们无数次擦肩而过——在剑桥的图书馆走廊前,在餐厅的窗口边,在徐志摩的石碑边,在牛顿的苹果树下。 他们参加过同一场国际象棋比赛,面对面下过一场心不在焉的棋。 他们在一家陌生人可以拼桌的餐厅,在同一张桌子上,手肘靠着手肘地,一人点了一份咖喱鸡。 他们也曾在超级市场同一个货架上,拿过同一款方便面…… 但是她,从来不曾记得过他的名字。 ——从来。 iesrun,thegirlsareyoung. 他现在,仍记得,年轻的女孩站在物理系的讲台上,对着教室里两百多个比她年纪大好几岁的、几乎清一色的男人们,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上课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我的学生自备大脑。” 第二句话是: “你们去年的期末论文是我改的,改完后我想起了一句话,‘无知的本质,是薄情’……恕我直言,我们现在就处在一种,过于薄情的氛围里。” 她的策略很成功。 从此以后,给她送情书的男学生,消停了三分之二。 她独自一人,在时间、引力与星空的长河里穿梭。 她存在感极低,她不需要陪伴,除非非去不可,她从不参加任何引人注目的活动。 但如果她身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那位,已经被剑桥女学生们神化了的混血男人。 一个优雅,苍白,英俊,极度聪明,却没有任何姓氏的神秘人—— 乔伊。 …… “抱歉,我不擅长认人。” 李文森看上去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而且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装作不认识我。” 而且,还骗过了她。 “大概是我觉得很惭愧吧,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让我感到挫败的女人。明明比我小四岁,拿来做女朋友都年轻了一点,却成了我的老师。” 陈世安看上去也没有一点挫败的意思: “你要容许一个男人,在怀有好感的女人面前掩藏起他的自卑。” …… 如果陈世安是真的自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挑破。 她好歹是个半路出家的测谎专家,他这样直白地告诉她,他欺骗了她,难道不会使她引起警觉? 他此刻的行为,倒更像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是,为什么? …… 陈世安微笑着拿出一串车钥匙: “我开了车来,你在这里等我取下车,我送你回去,顺便看看你的朋友还在不在。” “好。” 李文森礼貌地点点头: “我在这里等你。” 他们说着,大楼里的灯光也熄灭了,看来他们关门了。 陈世安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 “这边很黑的乖乖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离开哦。” ……这语气是在哄小孩呢。 “我知道啦。” 李文森很乖地摆摆手。 她提着黑色小包,站在路灯的阴影里,裙摆的影子落在地上,随风起伏: “我会等你的,你快去吧。” …… 她看着陈世安的背影。 直到那个背影,一消失在拐角处,她立刻提起裙摆,朝原路跑回去,一秒钟都没有耽搁。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市中心的购物广场,巨幕影院都没有卖哈根达斯花式蛋糕,这个一个晚上才放一档电影,一档电影才十几个人看的放映厅,居然有一个专门卖冰淇淋的餐厅? 卖给谁吃?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她走出来时,冰淇淋餐厅里寥寥无几的工作人员,正把没有卖完的蛋糕盒子一个一个叠起来堆放。 太不专业了。 这样不会把冰淇淋压坏吗? 除非他们根本不是专业卖冰淇淋的。 也根本,没有打算卖下一次。 …… 一楼大厅里空无一人,冰淇淋餐厅已经关门了,李文森从幽暗的楼梯匆匆往地下室跑去。 地下沉滞的气息,混同着疑点,一起扑面而来—— 不按常理出牌的放映厅位置。 多得有一点过头的冰库数量。 她绝对肯定自己带了,却奇迹一般消失的冰袋。 这个突兀地出现在荒郊野外的放映厅。 过于巧合的陈世安。 显而易见的话题转移。 以及…… 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的,曹云山。 …… 第29章 chapter29 地下室。 头顶的水晶吊灯已经熄灭了,李文森只能借着墙壁上“安全通道”和指示箭头的绿光辨别方向。 一扇门接着一扇门。 地底是环形的,一圈一圈,就像船舱一样挤挤挨挨。 这里,至少有一百个冰库。 她打开手机电筒,走到其中某一扇冰库门前,用电筒光照了照门上的挂锁。 冰库的门,一般自带一种单面锁。那种锁只能从外面打开,不能从里面打开。内外锁是两种机制。 而她面前的这扇门,除了冰库自带的锁外,还挂了一把大锁。 是那种,最老式的大头锁。 这一条通道,只有这扇门前,多挂了一把锁。 不是里面的东西特别重要,就是里面的门锁坏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她就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把锁打开。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说不定她就能知道,这些冰库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以及,曹云山今天晚上,究竟是为什么会把她带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看电影。 …… 这种锁随处可见,靠内部的一个弹簧卡住锁孔,老一点的仓库,中学里的抽屉,老人的箱柜,甚至我们小时候的储存罐,都用它。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锁,只要刮开锁侧的油漆,就能看到被铝堵住的四到五个小孔。 那里面装的是,直径两毫米左右,铁质的弹珠。 锁就靠它们控制弹簧。 所以,只要把铝片挑开,把弹珠拿出来,锁就开了。 小时候,父亲用这种锁锁上的抽屉,根本拦不住她,她七岁的时候,就能见一把,拆一把。 几块钱一个的锁,弄坏了,大不了换一把一样的就是了。 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 大人们的秘密,她都知道。 …… 李文森右手伸进左手宽大的衣袖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胳膊上绑着的一把薄薄的瑞士军刀,刀侧有一条凹槽,方便单手开刃。 她在美国和英国读书的时候,习惯用的是□□,但中国禁止了这种容易太伤人的刀具,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如今手里这把刀。 不仅是衣袖里。 她大腿上还绑着一把。 …… 刀背磨漆磨得很快,锁上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四个两毫米直径的小孔。 她取下自己的一只耳环。 从表面上看,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宝石耳环,绿松石搭配红玛瑙,流光溢彩,相得益彰。 但一旦她用指甲把耳针顶端的指甲油剥掉。 就可以看见,耳环的银制耳针,已经被她磨成锋利的针尖。 她把刀放回衣袖里,熟练地把小孔上的铝挑出来,剃干净。 再随便拿了一把和锁孔差不多长的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 锁开了。 她伸出手,把手放在冰库门把手上—— 咔嚓。 齿轮旋转带来的震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冰库的外锁,果然是坏掉了,他们才找了一把挂锁替代。 李文森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就像她小时候,每次做坏事成功的时候一样,小小的脸上,神情得意又狡黠。 门打开了,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只是,还没等她看清楚门里的东西,一只手臂忽然有力地揽住她的腰,把她往门里一带。 她宽大的裙摆扬起,还没等她有时间反应,对方已经把她拉进冰库,顺势把她搂进怀里。 又是“咔嚓”一声—— 门锁上了。 从里往外。 她的手机摔在地上,用了多年的老式手机没什么抗摔打能力,刚落到地上,电池板就被摔了出来。 陈世安靠在冰库门上,一只手把她圈在怀里。 她前方是温热的躯体,背后是冰冷的空气。 不是形容词意义上的冰冷,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冰冷——她只要在墙上随便摸索一下,就能摸到满手的冰霜。 这个冰库的温度,至少是零下二十度。 “真是个不听话的小小姐。” 陈世安在黑暗里刮了刮她的鼻子: “你说好,会站在原地等我的。” …… 身为一个故纸堆里的文科生,乔伊在七年前彻底告别凶案现场后,生活基本上与高科技无缘,他每天与古董、古尸、古文字打交道,历史就是他的案发现场,古文字就是他的密码破解。 有哪个犯罪组织写出的密码,难度能比得上几千年前失落的古文字? 他不需要伽俐雷,不需要电脑,不需要搜索引擎——因为他自己的大脑就像搜索引擎。 他甚至不需要热水供应系统——就像他们在英国的落魄日子,他在银行里有大笔的钱花不出去,因为李文森每天用电饭煲烧开水烧得很开心,他为了配合她,只好被迫在喷头坏掉的时候,使用了整整一个月全球最简陋的淋浴工具—— 水勺。 但他喜欢两样东西。 手机,还有卫星。 这两样东西组合成的,就是手机卫星定位系统。 因为,有了这两样东西,他就能随时随地知道,他不靠谱的室友在哪里。 …… 他单手开着顺手从车库里偷来的沈城的车,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口袋里还放着一个小巧的冰袋。 那是他的理由。 只有有了理由,他才能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做着蠢事——开一个小时的车,只为了把这个傻透了的冰袋送到她的手里。 顺便,再把他的小姑娘接回来。 不过…… 一道一道来自路灯的光线,转轮一样,在他身上流转而过。 他盯着手机,目光微微凝结。 李文森从不拒绝他定位她的地点。原因不明。 也从来不存在手机没电的情况,因为她超长待机,又基本不用手机。 但是今天,他找不到她。 他从出门开始,就一直在不间断地搜索她的位置。 她消失了。 …… 而在距离乔伊十一千米处,地下室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冰库里。 “你在干什么?” 李文森仍被男人抱在怀里,但她像是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身体贴紧男人的身体,手也朝他腰后伸去。 这…… “虽然我不介意你这么对我。” 陈世安大大方方地任她吃豆腐: “但毕竟这里太冷了,你是不是……有点热情过头?” “……” 李文森压根没有理会他说什么,仍旧努力把手绕到他身后,握住冰库的门把手,用力一转—— 没有转动。 她又用了一点力,再试了一遍。 门锁仍旧纹丝不动。 …… 陈世安终于感受到了不对劲,松开她: “怎么了。” “我们被锁住了,恭喜你。” 李文森盯着门把手: “因为怕内外气压差异太大,冰库的门关上以后都是自动上锁的……你一点常识都没有吗。” “我会开直升飞机,但是我真的没有开过冰库门。” 陈世安摸了摸墙壁:“ “而且,我看到你直接把锁打开,我以为锁坏了。” “只有外面的锁坏了,这个冰库用的是两套锁。” “你能不能打开它?” “……抱歉,我是学术博士,不是开锁专业户。” “……” 她伸手摸了摸门上的锁孔。 她只会开那种老式挂锁,这种内嵌的锁……她打不开。 …… 李文森抱着手臂,在冰库的一个角落里蹲下,开始检查堆在地上的箱子。 陈世安在她身后,很自觉地举着手机,为她照明。 冰库里四面放着储存柜,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东倒西歪地堆着,她刚才敲了敲,是空的。 总不可能是拿来装冰淇淋的吧。 太不对劲了。 地上的细碎的冰屑上,是一道一道重物拖动留下的划痕,非常整齐,就像是有人把什么极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匆匆忙忙,地从这里拖走了。 ——没错,匆忙。 需要小心翼翼拖走的东西,说明不能重压或撞击。 如果不是匆忙运走,他们为什么不用推车? 就连这里的墙壁也很奇怪。 整个冰库建得相当严实,四周都被厚厚的金属包裹,她用手机敲了敲身后的墙,声音相当沉闷,简直厚得和医院放射科墙壁有得一拼。 而且,并不像是一般的金属。 墙壁上有一些细微的地方已经有一点旧了,表层一块不锈钢浮了起来。 不锈钢只是薄薄一层。 这意味,金属里面,还包裹着金属。 李文森摸了摸耳朵。 刚刚那只耳环在陈世安压住她的时候,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只好又解下一只。 她剥去表层的指甲油,然后把耳针插.进两块不锈钢的罅隙间,用力刮了刮,才取出来。 针尖上沾着一些粉末。 她用手指捻了捻。 熟悉的,顺滑的质感。 这是……铅? 喂,这个冰库真当自己是医院放射科了吗? 李文森站起来,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想骂“h”的冲动。 曹云山那个碧池之子,带她来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 零下二十度刺骨的寒气,不可阻挡地入侵躯体,她抱着自己,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我的错。” 陈世安仍旧微笑着,站在一边,一点没有被锁在零下二十度密闭空间里的慌乱: “问题很严重?” “当然很严重。” 李文森慢慢把手机捡起来,组装好,开机: “刚才那条通道是倾斜的,我们现在至少在地下三米五的地方,这种深度不可能有手机信号,声音也传不出去。” 陈世安看了看手机,微笑了一下:“确实没有呢。” “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全密封的,氧气能不能进来,但这不重要,因为在零下二十度的环境里……” 她平静地说: “我们活不过三个小时。” 第30章 chapter30 …… 现在情况非常清楚,形势也十分明朗。 事情明明白白地摊在眼前,没有丝毫疑问——他的室友李文森兴致勃勃地跑去看电影,结果,蠢到把自己看没了。 乔伊一个急转弯,一辆悍马差点被他的车尾扫进绿化带,车主人靠边停下车,打开车窗,朝他飞驰而去的车尾巴竖了一个大拇指。 能把一辆撑死六十万的小车开成喷气式飞机。 这个开车的简直有前途。 …… 什么样的电影院,能躲在卫星定位之外? 除非地下。 只有地下。 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敲击着,联系不上李文森,他直接用沈城的指纹和密码登上了他的账号,一分钟之内拿到了曹云山的一切资料。 这个把她带没了的男人。 至于沈城的指纹从哪里来? 这就是他不辞辛苦去沈城的车库盗车的原因——车里面,到处都是沈城的指纹,随便拿一卷胶带就能弄到。 而至于密码……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方格游戏rn加沈城名字拼音首字母,按竖排顺序填在一个2乘3的方格里,对应1~6个数字,再把方格倒过来,将字母重新按顺序排列,此时数字的顺序就是密码。 rn里没有学密码学的人,这就导致他们只能用最基础的密码转换方式填写密码。 ……真是太落后了。 如果有人想要从内部毁rn,简直是分秒之间的事。 …… 乔伊迅速把手机屏幕上的资料页截图下来,传到了一个奇怪的,只有零和一组合的号码上。 “已经整整九年,没有人用这个号码呼过我了,也已经整整九年,没人敢在我睡觉的时候吵醒我了,你不知道老人家是很需要睡眠的吗?” 两秒钟后,余翰暴躁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 “年轻人,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我会用生命告诉你,什么叫鱼死网破……” 他话还没又说完,乔伊已经打断他: “我需要你启用一下卫星,查一个行动电话的地址。” “我已经不是你的手下了,乔伊!” “ip我已经发给你了,目标可能在移动,一分钟内我要结果。” “我已经不是你的手下!你听见了吗,我现在的等级比你高得多,你不能这么大半夜的把一个可怜的老人从梦乡里拉出来……” “……” 乔伊看了看手表: “你还有三十秒。” “……” 三十秒后: “找到了,目标正从弯嘴道出来,只检测到一个信号。” 弯嘴道联通一个十字路口,是一个荒凉的所在。 自从十年前新的高速公路做起来以后,那种老公路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曹云山…… 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把李文森带到这种地方看电影? 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出来? …… 乔伊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李文森坐车和看电影花的时间: “十五分钟前他在哪条路上?” 余翰:“半山柏道。” 乔伊把卫星地图拉到最详细的界面,然后发了一个坐标过去: “查查一下这个经纬度方圆百米能看电影的地方。” 他说的不是电影院。 因为这种地方,不可能有电影院。 “你真天真。” 余翰打了一个哈欠: “这条路上除了一栋孤伶伶的楼,就只剩下了坟场,简直是猛鬼街,自带恐怖电影效果。近十年至少有四起没侦破的命案,我怀疑作案地点就在这一带……怎么可能有看电影的地方?” 他感叹了一句: “你简直在用生命看电影啊。” 乔伊:“……” 他扔开手机,又是一个急转弯。车轮挤压着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路灯昏暗的光线一阵一阵,风一样地掠过他混血的精致的眉眼,那双灰绿色宝石一般的眼睛,此刻像晴朗的天空染上乌云,正蓄积风暴。 他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 同一时刻。 李文森抱着手臂蹲在角落,睫毛上落满冰霜,肌肉已经开始僵硬。 他们才在冰库里呆十分钟。 她天天都需要解剖肌肉。 所以她很清楚,她现在身体的血液已经流得非常慢,顶多再撑一个小时,她就会失去意识,身体彻底僵化,然后心脏停止跳动,成为一个冰雕。 她说能活三个小时,那是人在零下二十度生存的平均时间。 不是她。 长年累月压抑的情绪,早已经腐蚀了她的身体。 陈世安蹲在她面前,用手搓了搓她的脸: “你看上去很不好……你在发抖呢。” “难道我应该看上去很好?” “你的手指都僵掉了,你要不要站起来活动一下?说不定能暖和一点。” “误区。” 李文森冷静地说: “在温度远低于机体的情况下,运动会加快热量丧失,死得更快。” “……” 陈世安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 他蹲在她面前,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 脸上仍是微笑的表情,看不出一点濒临绝境的狼狈: “那么,我的温度能不能温暖到你?” “你在干什么?” 李文森抬起头: “你想死吗?把衣服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抱着你呀。” 他笑眯眯地张开手臂: “小小姐,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拥抱,拯救我?” “……” 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像多裹一件大衣,热量丧失更慢,的确能比一个人呆着活得时间长。 李文森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僵硬的手指因为人体的温度,终于有了一点回暖。 “其实你可以把手放进我的衣服里,那样更暖和。” 陈世安席地坐下,也伸手揽住她的腰,两人裹在一件大衣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等我身体的温度再下降一度,我会这么干的。” 李文森抱紧他,四周悄然无声: “你说,那些卖冰淇淋的人,卖爆米花的人,卖票的人,还在不在这栋楼里?” 陈世安用下巴安抚了一下她的头顶: “你说呢?” “我猜他们不在了。” 黑暗里,她安静地看着前方: “刚才,我把耳朵贴在墙上了一会儿。” “……” 陈世安立刻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 果然,她的左耳已经有一圈轻微的血痕。脸上也有。 那是皮肤和金属墙壁沾到一起,她强行撕开留下的痕迹。 “你太胡来了。” 他摩挲着她受伤的侧脸,声音里难得没有一点笑意,比冰库里的温度更冷: “这是零下二十摄氏度,文森,如果你的脸和墙冻到一起,就只能用刀分开了……你都不在乎自己的脸吗?” “我既不靠美貌谋生,也无需美貌为我加分……我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脸?” 她毫不留情地拍开他心疼地摩挲她脸颊的手: “我不贴着墙听,怎么确定这栋楼,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声音在固体里的传播效率,比在空气中的传播效率大得多。 我们把耳朵放在桌子上,就能听见很多,我们平时听不见的声音。 但是,她把耳朵贴着墙的时候,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连老鼠细细嗦嗦的声音都没听到。 这栋楼,已经空无一人。 …… 从电影散场到现在,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可是,所有人,包括工作人员,都已经走光了。 …… “你说,他们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你说呢?” “我觉得,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身体的温度已经下降得越来越快: “这里根本不是一个电影放映厅,我不知道我的同事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那么你呢?” 一片寂静里,李文森淡淡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 陈世安又把她抱紧了一点,笑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丢人呢,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可以,毕竟你和我胡扯了一下午,不回答总比胡扯好。” 李文森说: “但是,如果我们死在这里,这就是你人生中最后一句真话。” 对血的恐惧,一般来自于对死亡和疼痛的恐惧。 现在,他们就要冻死在这个狭小的逼仄空间。 但身边的男人仍然镇定自若地谈笑风生。 ……这样的他。 大概此生唯一不知道怎么书写的,就是恐惧了。 “哎呀,被发现了呢。” 陈世安额头靠在她肩膀上,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我听到那位男同事约你去看电影,本来想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试探出地点,但是被你打断了。” 他抬起头,弯弯的眼睛看着她: “我只好躲在车里,等了两个多小时,再尾随你们一路来到这里……很丢人,对吧?” 他脸上可一点看不出丢人的样子。 “那票呢?” 他是如何让自己手里票的顺序在她之前? “有人顺手把票扔在垃圾袋里。” 他笑眯眯地说: “我只是借用一下。” “为什么要做这些?” 李文森靠着他的肩膀,嘴里呼出的气体,在他大衣上结了一层冰霜: “难道你喜欢我?” “看来我要反省一下自己。” 他笑了笑: “小小姐,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确实很明显。” 李文森语气里带着一丝漠然: “只是太过于明显的事,和突如其来的事,往往都别有居心……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的?” “想啊。” 陈世安的身体也逐渐冷下来。 但他脸上的笑容,就像他不是呆在零下二十度的地方,而是坐在温暖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一样: “你的小脑子里装了什么,我都想知道。” “我在猜想,这间放映厅,这些冰库……” 甚至是,曹云山这个人。 李文森没有理会他无处不在的*,只是慢慢地说: “都是你的。” 第31章 chapter31 陈世安脸上的笑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淡下来。 他眸子漆黑,慢慢地,染上一种温柔又狠戾的颜色。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原本没有打算告诉我,你也是剑桥的吧,但是你忽然就说了,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什么校友,什么偶遇……世上哪有这么多罗曼史? 李文森慢慢勾起腿,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回想起来,正是我对这些冰库产生好奇的时候。” “就凭这一点?” “当然不止。” 她呼吸的声音很轻,话也越说越慢: “电影散场以后你至少看了四次手表,放映厅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在十五分钟里全部消失,而当我们走出大门时,你特别强调,一定要让我站在原地等你……你在害怕我回到这栋大楼。” ……为什么? 为了节省能量,她声音放得很低,近乎耳语: “你在害怕什么?这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相信吗?” “不怎么相信。” “因为你是测谎大师?” “比我厉害的人很多,说不定我眼前就有一位。” 他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装作不认识她…… 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小怀疑论者。” 陈世安刮了刮她的脸,手指冰凉。 狠戾的神色消失了,他更紧地搂住她,像搂住自己唯一的珍宝: “按你的思路,我是在知晓这里要发生什么危险事情的情况下,还跟随你一起回来了呢……这算不算同生共死?” “……” 抱歉,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死法。 “说起来,我很喜欢这种死法呢。” 陈世安笑眯眯地说: “我们两个相互拥抱着,冰冻而死,很像在把自己做成标本,是不是?” “你喜欢做标本?” “还好。” 陈世安的手臂已经冷得像冰块一样,毕竟他的大衣大半盖在她身上: “有些东西,再喜欢也无法得到,像蝴蝶,星空,和风,只能做成标本才能拥有。” “星空和风?” 李文森心不在焉地说: “这两样怎么做成标本?” “想做就能做。” 陈世安笑了: “什么时候,你去我家,就能知道了。” “……” 李文森没有回答。 她忽然把手从陈世安怀里抽出来,贴在地上。 陈世安捂住她的手,防止她冻伤:“你觉得你的手不够新鲜,要再冻一冻吗?” “不是。” 她甩开他的手,整个身子都钻出他的怀抱,趴在地上,再次把手贴在刺骨的地下,随即又贴在墙面上: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 陈世安把她拖回来,重新搂住,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暖回来: “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感觉到你的脑子要被冻坏了,壁虎小姐。” 可她感觉到了。 那是……极其微小的震动。 在物理爆破实验里,气体膨胀到无法膨胀的地步,这个时候,如果把手贴在爆破罐上,也能感觉到类似的震动。 细微,难辨,模糊不清。 那是爆破罐在巨大的气压下,连自身结构都无法支撑时,发出的哀鸣。 …… 同一时刻。 乔伊开着沈城的车,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飙在空旷的马路上。 没有人会怀疑,如果此刻,在这辆商务车两侧安上翅膀,它就能起飞了。 半山柏道方圆千米之内,唯一一栋建筑已经露出了它的全貌。 漆黑,冷峻,森严。 以及,与周围荒凉的景色,毫不相符的华丽。 李文森是脑子里进了多少黄油,才会跑来这种地方看电影? 又或者说…… 她是有多相信,那个叫曹云山的男人? …… 车子飞快地掠过周围的景色。 路灯、树木、指示牌,就像快进无数倍的电影一样额,流转过他的车窗。 她的手机仍是没有信号。 她……还在地下。 然而,就在他短短一个小时里,第一百零一次低头搜索她的信号时。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忽然在他耳边炸响。 他抬起头,漂亮的灰绿色眸子,倏地睁大。 就像是,看见了自己此生最恐惧的景象—— 那栋楼。 那栋,还装着他的李文森的黑色大楼。 正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 世界上什么都有灰烬,除了水。 如果水有灰烬,会是什么? …… 李文森被陈世安紧紧地护在怀里,冰库的顶端,长年累月的冰块在巨大的震动下,一块接一块地剥落下来,冰雹一样砸在他们头上。 混乱中,李文森伸出手,捂住陈世安的耳朵。 这种程度爆炸声,会把人的鼓膜震裂。 她的头被陈世安护着,耳朵藏在他的手臂里,挡去了很多冲击。 而他,几乎像是一个□□的蛋糕,正暴露在巨大的次声波,和尖锐的冰块下。 ……不知是生是死。 时间在混乱中变得模糊,或许过了几分钟,或许过了几个小时,爆炸终于停了下来。 她在陈世安怀里睁开眼: “停了?” 陈世安仍紧紧抱着她,没有一点放手的意思: “大概。” “还有没有下一波?” “都说不是我干的了,小小姐。” 陈世安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 “……” 李文森挣扎了一下: “你能不能先放手?” 他这才松开手。 他看上去状况还好,黑色的头发里都是碎冰,脸上只是被冰划出了两道细小的血痕,不擦药也不会留疤。 反倒是被他死死护在怀里的李文森看上去比较惨。 虽然她脸上没有伤痕,但她伸出来护住陈世安的左手,被尖锐的冰锋划出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从手腕一直划到小指的戒指,差点把她的小指头切下来。 血刚一流出来,就在她手背上结成了冰,看上去非常可怖。 但奇迹一般的,她小指上的戒指替她挡住了这样锋利的冰块,自身却连一点划痕都没有。 明明,只是一块简陋的玻璃。 …… 李文森看都没去看手上的疤,第一个爬起来,趴在地上,慢慢挪到门边,检查冰库的门有没有被爆炸震开。 她穿的是呢子长裙,腿部只穿一条不厚的裤袜,现在肌肉全部僵硬,就像死亡过久地尸体一样,已经没办法用力。 她有些费力地伸手,握住门把手,用力一转—— 门仍然没有开。 冷气也仍然供应着…… 直至,夺走他们所有的温度。 …… 陈世安的状况比她好很多,毕竟身体基础在那里。 此刻,他一下子把李文森拖回来,抱在怀里,万年不变的笑容,已经完全从他脸上消失。 “你都感觉不到痛吗?” 他拿起她受伤的左手: “你再把手直接放在地上试试看,你如果不想再要这双手,不如告诉我,我来把它们做成标本……” 肌肉在过度低温下,会坏死。 到时,只能截肢。 “冷冻相当于麻醉,我的确感觉不到。” 李文森全身上下只有脑子没有冻僵,此刻正飞快地旋转着: “爆炸发生的位置在地面以上,地下室才没有受到很大的波及,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也可能……永远呆在这里。 “我好像更说不清楚了呢。如果我真的知道爆炸的具体方位,那么,我把你拉进这个冰库,以及之前的一切,都能解释的合情合理了。” 如果他是幕后黑手,他就会清楚,哪里是安全的。 他修长的手指抚摸过她手上已经结冰的伤痕,笑了一下: “但如果,我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点相信我?” “不信。” 李文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还没帅气到,能让我丧失判断力的地步。” “……” 他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伸手握住她的左手,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即便已经面临死亡的绝境。 “这么深的伤疤,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消失,这算不算是为我留下的痕迹?” 毕竟这道伤疤,是她为他护住耳朵时,留下的。 “不算。” 李文森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这是我高尚人品留下的痕迹,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 他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笑眯眯地看向她: “你真不可爱。” “向来如此。” “不过,我看着这道伤疤,想到它永不会消退,居然觉得开心多过心疼。” 他说: “这是不是有一点变态?” “你在离死亡只有几十分钟的时候,关心的居然是一条伤口会不会留疤,这件事更变态。” 李文森蜷缩在他怀里,盯着墙壁上浮起的铁皮,好一会儿,她忽然又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一会儿。” “不放,你的手再冻下去,就要截肢了。” 陈世安反而搂紧她: “你又要做什么?” “自救。” “你告诉我怎么做,你乖乖呆在这里。” “你还有力气吗?” “还有一点。” “那你带我到那边去。” 她指的是,搬重物留下整齐划痕的地方。 陈世安扶着她,慢慢移了过去: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 李文森被陈世安半抱在怀里,用大衣紧紧地裹着。 她隔着大衣跪在冰层上,像平时她隔着显微镜观察血液标本那样,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地上每一条痕迹。 陈世安没有催她。 他半抱着她,从后面看着她专注寻找东西的侧脸,眼神幽深。 五分钟后,李文森僵硬着手指,指尖上沾着一些,粉尘一般大小的,亮晶晶的金属粒。 金属粒粘在雪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陈世安凑近她的手:“这是什么?” “我们自救的依据。” 李文森勾了勾嘴角: “铀-238。” “……” 陈世安“啪”得一声,把李文森指尖上那抹金属灰拍落。 李文森:“……” “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活着?” 陈世安微微笑起来,眼神极冷: “这种放射性物质也敢直接拿在手上?” 铀-238也可以叫贫.铀,核.燃料制作过程中的副产物。 “我没有直接拿在手上,隔了一层冰。” 李文森也没有介意: “这个房间的墙壁是多层结构,我们能接触到的是一层钢,里面还有一层铅。” 铅是阻隔放射性物质污染的最好的材料之一。 所有东西都能阻隔放射性物质污染,但有强度之分。放射性物质发出的阿尔法射线会改变物质结构,但铅性质极其稳定。 所以,医院放射科,有那么一段时间,都是用铅做墙壁夹层的。 被匆匆忙忙移走的物质,是贫.铀。 核.燃料副产物,潜力巨大的供能物质,也是二战时,贫.铀.弹的主要材料。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冰库。 这里是,存放放射性物质的地方。 第32章 chapter32 “我看到铅,又看到冰,就想到铀。” 李文森看着冰面上极细微的小微粒: “因为衰.变.铀燃点比较低,藏在室温下很危险,不过,这样把放射性物质,和堆海鲜一样堆在冰库里……” 还是太奇葩了。 陈世安:“私自储存危险物质,好像是非法的吧?” “当然是非法的。” 哪个合法机构,会把核废料堆在冰淇淋餐厅隔壁? 做蛋糕调料吗? 而且,他们一定是已经被警方怀疑了,才会匆匆忙忙把核废料运走。 这样也可以解释这栋大楼的主人,为什么只炸掉了大楼地上部分,而不是全部。 ——因为,他们要彻底掩盖证据。 冰库的墙壁,相当于大楼的地基。 如果要把这些冰库都拆掉,大楼也会倒,还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如果把地下部分一同炸掉,铅块就会翻上表面。 所以,他们只能分两步,先炸掉大楼地上的部分,再用其他方法摧毁地下的支撑墙,让整个地基塌陷下去。 这样,上层建筑的废墟,才能把这些违法的地下冰库,彻底掩埋。 …… 那么问题来了—— 第一,这到底是几边大脑得了脑膜炎,这栋大楼的主人,才会在炸掉大楼的当天晚上,还卖爆米花放电影? 第二,这些核.废料,到底是哪里来,又要,运到哪里去? …… “放映厅只是一个幌子,第一波爆炸也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目的是要埋掉地下室。” 李文森低声说: “如果我没猜错,短期内,一定还有第二波爆炸。” 他们要……快一点。 “我现在有点怀念你当年给我上课时的情景了。” 陈世安微笑了一下,眉毛上落满冰花,神情却没有一丝慌乱: “但这个和我们自救有什么关系?” “你有打火机吗?” “有。” “把我衣服脱了。” “……” 陈世安罕见地愣了一下,但他脑子转得很快: “你是想把衣服烧起来,拉响警报?” “没错。” 贫.铀燃点低。 何况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们一定会安装一样东西—— 防火警报器。 防火警报要应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有独立的供电系统。 他们在地下室的冷气供应没有因为爆炸被破坏,说不定防火警报装置也完好。 如此巨大的爆炸,一定会有人赶过来。 上面已经成了废墟,搜救人员无法定位他们的位置。这个时候,如果拉响警报,声音传到地面上……就成了他们唯一获救的机会。 要么冻死。 要么被密闭空间里燃烧产生的缺氧闷死。 反正都是死。 不如赌一赌。 …… “如果把衣服脱了,你能存活的时间就更短了。” 陈世安的嘴唇因为寒冷而失去了血色。 但他仍然勾起嘴角,解开自己衬衫上的一颗纽扣,笑眯眯地说: “脱我的吧。” “不行,你衣服上的湿度太高,烧不起来,脱我的。” 他的大衣一直裹在她身上,自己一侧肩膀上的衣服已经结成了冰条。 李文森断然说: “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别管你的绅士风度?如果我的手指还能解扣子,现在火已经升起来了。” “……” 陈世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才慢慢把手放在她领口,开始解她的扣子。 漆黑的仍盯着她——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方便他动作。 她冷漠而苍白的神情,因这极其顺从的姿态,反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感。 他想要这个女孩。 从很多年前开始。 内心的骚动如同翻涌的海藻,只要还有一点氧气,就会疯长,直到把他的整颗心都遮蔽。 她大概早就忘了那一天的事。 她站在讲台上,轻描淡写地羞辱他。 然后她转身,就忘了他。 他在她眼里,比尘埃更渺小,无论他制造多少次偶遇,无论他们多少次擦肩而过,无论他多么优秀……她永远看不见他。 然而此刻,她却舒展了脖颈。 像一只天鹅,也像一个寻常女人那样,任他解开她的衣扣。 他困囿在她的碧波里。 从他第一眼看到她轻蔑的眼神,心里,就只想把这个女孩踩在脚底,锁进怀里,谁都不许看,哪里都不许去。 他想要这个女孩。 能得到的,要得到。 得不到的,也要得到。 …… 解开大衣后,他接着把她抱在怀里,把里层干燥的黑色棉质蕾丝绣花打底裙褪下来。 她白色的躯体蜷缩着,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从肩膀一路延伸至腿,黑与白形成的,毫无保留的美——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证者。 他的手指放在她□□的柔软肩膀上。 年轻的皮肤,像指尖下的流沙。 他微微顿了一下。 下一秒,立刻用她的大衣裹住她,又把自己的大衣也包了上去。 “你知道吗?” 李文森在他怀里睁开眼睛,轻声说: “如果今天,我能活着出去,我就相信你。”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这里的秘密,如果你真的是这栋楼的主人。” 她脸上几乎找不到一点血色,却平静地说: “你一定不会让我活着出去,对吧?” 她呼吸已经有一点困难。 这是恒温动物被冻死之前的最后一个过程——完全麻痹期。 体温调节中枢功能衰竭,呼吸、心跳抑制,血压直线下降。 最后,呼吸中枢麻痹死亡。 ……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相信我,你不会死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你再坚持一会儿,他就来了。” 李文森:“与其花力气保护我,你赶紧点个火如何?” “……” 他垂目笑了一下,拿出打火机,熟练地拆开内胆,把打火机里的燃油倒了一点在棉质的底裙上。 零下二十度,点火太难,只能用机油做引子。 衣服瞬间燃起火焰。 久违的暖意从那一捧火焰上传来,她觉得血液都流动得快了一点。 陈世安又把打火机里剩下的机油一起倒在她的衣服上,坐下来,搂住她,和她一起烤火。 “这个时候,如果有星空就好了。” 他笑眯眯地说: “虽然冷了一点,条件差了一点,但胜在有篝火,还有可爱的女孩子在我怀里。” 李文森:“……” 她在等。 防火警报器,只是她的推测,谁都不知道,这个玩意儿到底有没有。 一秒,两秒,三秒…… 狭小的空间里,烟越来越大,氧气越来越少。 就在李文森有点绝望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忽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刺入他们的耳膜。 ……警报。 警报声一阵一阵地传入他们的耳朵,是最后的希望。 然而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还在等。 如果没有人来,他们也只能活到氧气耗尽的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半个小时。 李文森大脑已经有一点模糊,因为缺氧。她像一只冻坏了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大衣里,头发睫毛上满是霜花。 门忽然“砰”得一声,被人撞开。 新鲜的氧气顺着门外常温的暖流,瞬间包裹了她,使她的脑子有了片刻的清醒。 门口的水汽遇到内部的冷气流,立刻液化成一圈白汽。 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门口,看不清楚脸。 正从坍塌了一半的通道里,大步跨进来。 即便看不清楚脸…… 给她一根头发丝,她也能辨别出来—— 是乔伊。 她的乔伊来了。 她在陈世安怀里挣扎了一下,还没等她伸出手,乔伊已经一个箭步跨过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和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力道大得,就像要把她压碎在自己怀里。 怀里忽然就空了的陈世安:“……” 乔伊张开自己的大衣,盖住她露在寒冷空气里的削瘦的肩膀,把她包他大衣和胸膛之间,朝外走去。 直到把李文森带到温暖一点的地方,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对还静静坐在原地的陈世安说: “能走?” “……能。” 乔伊冷漠地点点头: “那你自便。” “……好。” 温暖的空气从门外灌进来,慢慢使他冻僵的肌肉复苏。 他站在原地,站在他和李文森一同受困,又一同劫后余生的地方。 她被抱出去时,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他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只要那个叫乔伊的男人出现,她的眼里就再看不见其他人。 就好像,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是她的救赎。 明明,在寒冷的地下室,陪着她,分给她温暖,又和她一起自救的人—— 是他。 明明是他。 …… 他垂着头,偏长的漆黑发丝,遮住了他同样漆黑的眼。 半晌,他兀自笑了起来。 陈世安捡起地上自己的大衣和李文森脱下的大衣,一同挂在自己的手臂上,又蹲下,把李文森烧得只剩下几片布料的蕾丝底裙,一片一片叠好,收进还结着冰的口袋里。 然后,他走到那些被散乱堆放的箱子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小串钥匙,把钥匙插.进了其中堆在最不起眼处的一只箱子,轻轻一转—— 箱子,打开了。 第33章 chapter33 硕大的金属箱子里空空荡荡,里面只装着一只黑色匣子。 陈世安熟练地按动匣子上的按钮,启动,设置……设置完毕。 做完这一切之后,陈世安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部巴掌大,类似手机的东西。 整个屏幕就是一个极其精确地卫星定位地图,极强的信号搜索力,即便在地下三米的地方,也能够使用。 上面,一个署名“沈城”的小黑点,正飞快地远离这栋大楼而去。 rn工作人员所有资料都是机密,除了最高授权的警察,他们的坐标在任何私人设备上都不可显。 陈世安却轻易获得rn目前最高管理者的定位信息。 虽然那不是沈城。 那是开着沈城车的乔伊。 …… “相信我,你不会死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你再坚持一会儿,他就来了。” …… 他在他们生死未卜是时,这样对他的小小姐说。 看,他从不信口开河。 在他把自己锁进冰库之前,他已经知道乔伊会在几分几秒之内到达这栋即将被他毁弃的大楼,像从天而降的骑士一样,救走他视若珍宝的公主。 而爆炸的地点不会破坏进入地下室的入口,因为在第一轮爆炸后,如他的小小姐所料到的,还需要有人进来,启动第二轮。 他的小小姐,洞察力让人惊叹。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若太过主动,是嫌疑。 他若太过聪明,是嫌疑。 他若救她出去,也是嫌疑。 ——所以,他只能克制,只能愚蠢。 只能不救她,只能看着她在寒冷里瑟瑟发抖,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 如果只有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才能抹去她一切的猜测…… 那就和他一起吧。 他们一起,同生共死。 …… 陈世安单手插.着口袋,就像刚在咖啡馆里喝完一杯味道不怎么样的咖啡那样,从容不迫地朝外走去。 忽然,他顿住了脚步。 脚下踩到了什么。 他抬起脚,从地上捡起一枚顶端尖尖的耳坠。 绿松石与红玛瑙镶嵌搭配,相得益彰。 正是李文森之前拿来开锁时,挣扎间不小心掉落的那一枚。 陈世安修长的手指拈着那只耳坠,放在眼前凝视了一会儿后,就小心地把它收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沿着漆黑坍塌的通道,以极其专业的登山姿势,利落地爬了出去。 在大楼外,方圆百里没有建筑。空旷的马路上,除了微微起伏的风,和轻声鸣叫的早春的虫,什么声音都没有。 ——空无一人。 这里的位置太偏僻,没有车,也没有人。 警方就算以最快的速度过来,也要半个小时。 …… 而就在他离开的十分钟后。 整栋大楼的地基,忽然如地震一般,剧烈地晃动起来。李文森在地下室里预言过的第二次摧毁,如约而至。 陈世安走在寂静的公路上,微微仰起脸,漆黑的双眸,落满璀璨的繁星。 广袤而无垠。 他忽然微笑了起来。 没有爆炸,没有烟火,也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破音——他身后,整栋大楼的地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一片诡异的静默里,塌陷了下去。 ……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的车以飞机的速度在一条破败不堪的大马路上狂奔,期间还飞跃三个大泥坑。 这个东西的名字,大概只能叫李文森。 车里,暖气正开到最大。 李文森身上裹着三层毯子,只有头露在外面,像一只毛毛虫一样,半个身子蜷缩在乔伊的大腿上,手上重新渗出的血液染红了一片,已经被乔伊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她闭着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还裸着的肩膀缩在温暖的毛毯里,不停地抖动。 “……” 乔伊瞥了她一眼: “文森特,你的笑神经被冻失常了吗?” “劫后余生,不能让我笑一笑?” 她弯着嘴角,仍然笑得上起不接下气: “我还活着呢,乔,我居然还活着,你看到了吗?” “……” 乔伊面无表情地把从她身上滑下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她白皙的锁骨。 李文森笑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乔?” “嗯。” “你又救了我一次。” 李文森仰着头望着窗外: “感觉要帮你做很久的晚饭了呢。” “如果你非要把这当成恩情,那么即便为我煮一辈子的饭,你也没办法偿还。” 乔伊淡淡地说: “难得你病重在床,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想一想后半生怎么报答我。” “这太难了,我钱没你多,学历没你高,脑子不如你好,长得还没你英俊漂亮,以身相许都不够格。” 李文森闭上眼睛,笑眯眯地说: “喂,你家还缺看门狗么,读过博士的那种。” “……” 漠漠的街上灯光落在她眼皮上,一道接着一道,风一样地过去了,朦朦胧胧的,像一个梦。 就在不久前,他看着那栋有她的大楼,在他眼前爆炸。 而现在,她躺在他怀里,即便浑身的疼痛感正和她的知觉一起复苏,即便她的手上还鲜血漫溢,她仍与他开着每天最寻常的玩笑。 至少从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她的后怕。 这样鲜活、完好,生机勃勃。 ——她是他失而复得的梦。 乔伊凝视着她的脸,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看见爆炸时,那一瞬的心情。 …… 李文森睁着眼睛望着车窗外的星空,忽然说: “你是不是在往医院开?” “……” 这是废话。 乔伊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她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不想理会这种蠢问题。 “不去医院。” 她手臂还是不太能抬起来,只好动了动被他握着的手: “乔伊,直接回家,我们不去医院。” “你的伤口需要包扎,你的大脑需要拯救。” 乔伊冷冷地说: “抱歉,我没有找到不去医院的理由。” “不能去医院。” 李文森望着乔伊衬衫上的纽扣,轻声说: “那栋房子的地下室里藏了衰变铀rn的人际关系可不怎么样。” 对乔伊,她不用解释。 只要说这一句,乔伊就能听懂她想表达的意思。 曝光。 rn的一些研究,不能曝光。 科研所掌握着太多的项目,一些项目具有巨大的争议,比如人类基因序列研究的部分成果。 危险研究即便被批准,仍是危险研究。 它们合法,合理,合乎社会需要。 唯有一点——它们不能被报道。 rn本身就是媒体密切关注的对象,从西布莉一个清洁工的谋杀案,就不得不引来总警司亲自负责,以防这种诡异死法被曝光,就可见媒体rn的紧张程度。 这栋大楼地下室里,藏的是衰变的放.射.性物质。 而在中国,被授权研究核.物质的机构寥寥无几rn就是其中一个。 警署有刘易斯这样的警察在,地下冰库放.射物质被曝光是迟早的事,媒体一定会rn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而如果,她在爆.炸同一天晚上,因为全身冻伤住进医院…… rn,就会站在风口浪尖。 那些rn关系不好的媒体、大学,和其他科学院——有沈城这个煞嘴在,他们百分之九十九rn的关系都不好——天知道会挖出什么事情来呢。 到那时,沈城那些闪烁其词里想要掩盖住的秘密,说不定会通通……浮出水面。 …… “所以你打算以生命为代价,拯rn?” 乔伊语气听上去和往常一样。 但越平静,才越可怕。 “恕我直言,地下走廊两边的墙壁都是金属,只是涂了一层墙面漆而已,如果你还有一点常识和脑子,就应该在第一步踏进那个愚蠢的电影放映厅时,立刻掉头回家,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李文森:“……我当时和曹云山在一起,没有想到那么多。” “……” 乔伊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到底是有多相信他?” 相信到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大脑都会失常? …… 李文森:“毕竟是一个煎鸡蛋的交情,毕竟我们相识八年。” “哦,八年就毁了你的判断力……抱歉,我们认识七年了,所以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也想不了那么多。” 乔伊冷冷地说: rn会不会倒,和我有什么关系?说起来,它倒了还更好一点,我们可以在瑞典随便挑一个大学做研究,白天工作,晚上看极光,我们现在呆的这座亚热带沿海城市,太热了。” 气候还是其次。 英国美国中国,到处都是李文森的熟人。 而在瑞典那种遥远而寒冷的地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决对不存在什么“相识八年”的男性朋友。 “……我觉得很好。” 李文森被坑坑洼洼的路颠得昏昏沉沉: “去医院风险太大了,我们回家去,乔。” “抱歉,我不干这么没有脑子的事。” 路灯一阵一阵地掠过他精致的眉眼: “文森特,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或许真的rn有关?” “不可能。” 李文森立刻说: “沈城不可能做这种事,我和他很多年的同学了……”他没有做这种事的智商,他的智商完全在交易谈判上。 然而,还没等她把后面半句话说出口,就被乔伊冷漠地打断了: “哦……又是一个你信任的男人,相信到愿意以手残为代价来维护他,。” 李文森:“……” 乔伊:“但是抱歉,我不愿意。” “没到残的地步,顶多留个疤。” 李文森疼死了还要花心思说服他: “家里和医院是一样的,有药膏有暖气有针线有抗生素……” “……对,还有解剖台。” 乔伊嘲讽地说: “真齐全,帮你做截肢都够了。” “……我没有到要截肢的地步,躺两天就好了。” 李文森掙扎了一下,又立刻被乔伊一只手镇压了下去: “你到底掉不掉头?” “没有商量的余地。” “真的?” “真的。” 乔伊微微垂下头,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睛: “还有,你现在枕着的不是枕头,是我的腿,所以你最好不要乱动,我也不可能同意你的提议,你死心吧。” 李文森:“……” 她躺在乔伊的腿上,没有再动。 她像是累极了一样,蜷缩在温暖的毛毯里,那只受伤的手臂不知怎么滑落下来,垂在地上。 乔伊放开了对她的钳制,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冰凉长发,想把她垂下的手放回毯子里。 只是,他还没有碰到她的手指,他怀里的人却突然动了—— 李文森那只垂落的手,握住油门的踏板。 乔伊:“……” 他的脚正放在踏板上。 这样的角度,他稍微用力一点踩下去,就能把那几根纤细的手指,全部踩断。 如果他松开脚,她的手背就会撞到显示器,伤口又会重新开裂……不,已经开裂了,血正从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里溢出来。 “文森特,把你的手拿出来。” 他的手还扶着方向盘,不可能钻下去把她的手拉回来,只能一动不敢动地僵持在那里: “你的手在流血,文森特,油门上细菌太多,你会感染……” “只是静脉伤口,它自己流一会儿就停了。” 李文森闭着眼睛,轻声说: “乔,我们不去医院,我们回家。” “……你在威胁我。” 乔伊漠然地望向她流血的手,良久,才轻声说: “李文森,我刚刚救了你,你就用你自己威胁我?” “……” 李文森仍旧闭着眼睛,手也仍旧没有放开: “对不起。” “你需要治疗。” “我自己就能治疗。” “你的手需要缝针。” “家里也可以缝。” “家里没有麻醉药。” “没关系。” “……” 乔伊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感觉到自己的脚踝上棉质的袜子,正被什么液体一点一点浸湿。 ……那是她的血。 她手上的伤口,太深了。 …… 他忽然向左,一把把方向盘打到了底。 刺耳的摩擦声从车轮下传来。 “你赢了,李文森。” 她的手松开了,垂在地上,已经完全用不上力,血一丝一丝从她的指尖流下来,滴落在车里的地毯上。 但他就像没有看见一样,轻声说: “你赢了,你用你自己威胁我……是不是七年过去,我还是你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陌生人,甚至没有办法改变你,哪怕最小的一个决定?” 第34章 chapter34 他们回到西路公寓五号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乔伊从他一个小时前,甩出了最后那一句非常不乔伊的话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他不再关注她的伤势,不再和她说话。 他甚至不再看她。 连到了山脚下,他也是这样一眼不发地打横抱起她,进门的时候,全身黑色气场爆棚,伽俐雷刚想和他打招呼,“夫人”和“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异乎寻常的冷淡气质吓得缩进了角落里。 乔伊打开她房间门,把她扔回她的床铺。 她全身因寒冷而受损的肌肉,因为他略微粗暴的动作,再一次受到冲击。 他的动作其实不重,只是看上去很粗暴。 但是,他不知道她看似柔软的被子下,藏着一整套《恐怖宠物店》,《死亡.笔记》,还有《xxxholic》的漫画。 她的背部正好撞击到书最坚硬的部分,她腿上的匕首移了位,压到她的骨头,针刺一般的疼痛从后背传来,至于腿,好像还没断……就当它断了吧。 她靠在枕头上,没有出声。 “你全身性轻度冻伤,水肿,手背开裂需要缝针,而你拼死拯救rn规定,不到时间不能开实验室的门……它拒绝给它伟大的英雄提供药和医生。” 他站在她的床边。 她房间习惯用冷光,于是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冰冷: “但距离这里四十公里有一家医院,我知道一条近路,半个小时就能到。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还能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带你去。” 李文森脸色苍白,但看上去精神还好。 她顿了一下,仍是哪一句: “我不能去医院。” 每个研究所,都藏了很多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虽然她未必完全知道这些不能说的秘密是什么,却也知道,科学研究,从来都走在政治和经济的前头……甚至走在道德和伦理的前头。 它们极其危险,不能为世人所容。 却时常是一个世纪,几个世纪,甚至几个千年以后,整个人类的方向。 苏格拉底因为传播自己的学说,被毒死在牢房里。 他孤独地死在全人类之外,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的哲学,他关于生和死的思考,整整影响了几千年的岁月。 …… “即便我说,我希望你去?” “……是。” “你在逼迫我,李文森。” 乔伊慢慢地笑了一下: “我们再怎么不熟,也认识了七年,而你现在,却要我看着你伤口流血溃烂,却不能带你去医院?” “不会溃烂,没有那么严重,乔。” 李文森说: “上次我拿来的抗生素,还留了一些。” “那是给动物用的抗生素。” “人类也是动物。” 李文森按住自己的静脉,防止血再渗出来: “即便我们进化成了灵长类,也是灵长类动物,在反应机制上,我们和狼没有任何区别,它们能用的药,只要适度,我也能用。” …… 乔伊至上而下地盯着她。 如果从固执冷血,没心没肺的角度说,李文森,这个按普通人正常年龄算起来才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确实和狼没有什么两样。 rn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良久,他才嘲讽地笑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研究所,但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在你眼里rn比我重要得多……” 乔伊忽然顿住了。 他只是随口说出这句话,一个比方,并不是他真的这样觉得,也不是他真的这样相信。 但他却看见—— 他的室友,他唯一的r,他陪伴了七年的女孩,微不可见地,垂下了她长长的睫毛。 ……她垂下了她睫毛。 这极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在分析表情统计数字得出的结论里,垂眼,意味着—— 默认。 “原来,这不是我的错觉。” 乔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原来rn真的比我更重要。” 他错了。 他追逐了七年的女孩,不是和狼没有什么两样。 而是比狼更狠毒。 狼要咬死一个人,尚且需要用牙齿。 而她,却只需要眨眨眼,就能把他的心,撕成两半。 “……” “可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给你发工资?因为它给你提供住所?因为它不要你的房租?其实你不用这么不公平,这些我也能做到。” 他平静地说: “我不缺你的房租,也不缺一套房子,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你发工资,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李文森右手紧紧握着左手小拇指上的戒指。 仍旧没有说话。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乔伊对她说话的语气,从没有这么冷漠过: “朋友?不,你从不曾对我说一句真话,你也从不曾邀请我去看一场电影……当然,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她向来只和曹云山一起看电影——那个今天晚上把她扔在零下二十度地下室里的男人。 “同事?不,你也不太不会和同事同居七年。路人?这倒有可能,但你不会给一个陌生人做晚餐……那么恋人?不,我们也不是恋人,因为你……”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一点都不爱我。” 他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所以,李文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 “你说不出来吗?” 他又笑了一下: “老实说,我并不在意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因为你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和全世界千千万万个女人,没什么两样。” “……” 李文森坐在床头。 灯光从她左侧来,于是她一半的脸,就这样藏在阴影里,像是蒸发了一样。 “但是我感到厌倦。” 乔伊站起来: “我厌倦了我们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不是我呆在你身边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你忘记了……” 他凝视着她的脸。 神情里的冷漠,她前所未见。 “我的耐心,也有被你耗尽的那一天。” “……” 李文森的影子落在木质的门板上,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却又朝向不同的方向,彼此远离。 乔伊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李文森,礼貌但疏远地笑了一下: “抱歉,小姐,你的伤口需要自己处理了。” 他走到书桌边。 拿起他并不需要,买来只是为了借给她打超级玛丽的笔记本: “是你自己不去医院,只好自己承担后果,因为我没有牺牲睡眠来照顾你的义务。” 他弯下腰,捡起他借给她的书: “你的手至少需要缝七针,我再友情提醒一下,西路公寓五号,没有麻醉药。” 他拉开抽屉。 然后,他的手顿住了。 抽屉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乱——李文森风格。 一只流光溢彩的尾戒,正放在一只玻璃维生素瓶旁边,《失物之书》的扉页上。 这是他去年生日送给她的礼物。 他挑了半个月,想要换下她小手指上七年不变的,丑陋的玻璃戒指。 但是她从来……从来没有戴过。 短暂的停顿后,他收回他的戒指,冷冰冰地说: “而我的服务,到此结束了。” “……” 李文森一直坐在床上,冰冷的匕首贴着她的腿,周身疼痛,就像被车碾过了一样。 一直到乔伊走到门边,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 乔伊拉开门,站在门口,影子落在她紧握的双手上。 他望着她坐在阴影里,单薄的身体裹着他的大衣。 他抿了抿唇。 最终,还是轻声说: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告诉他,他并非只是她同居七年的陌生人,告诉他,他并非轻如尘埃。 或者,只是告诉他,她需要他帮忙——要他拿药,要他递水,要他道歉,要他把暖气打开。 …… 但她只是抬起头。 “是我的错,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坐在暗淡的光线里,朝他微笑了一下。 平静地,就像刚才那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 “很晚了,你记得早点睡。” …… 乔伊盯着她。 许久,他终是转过身。 不再去看她的伤口,也不再去看她的脸。 …… 他,关上了她的门。 …… 李文森坐在床上,有那么十几秒,她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动作。 她的窗帘忽然起伏了一下。 两天没见的列奥纳多从窗帘里钻出来,喵了一声,跳上床,就想往她身上靠。 “……你还在这里呢,列奥纳多,我以为你离开rn。” 她笑了一下,单手挠了挠列奥纳多的下巴: “你不能靠近我,你身上细菌太多。” “喵。” “你知道吗,我犯了好几个严重的错误。” “喵。” “我相信了我不该相信的事,拖累了我不能拖累的人,我贪恋无法得到的东西……结果,我忘了我自己是谁。” “喵。” 列奥纳多面对她的时候,异常乖巧。 它就像能听懂她说话一样,安安静静地蹲在了一边,尾巴摇了摇。 李文森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因为手臂暂时不能完全撑住自己,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到床头跪旁边。 她打开床头柜下的小门,费力地取出自己的医药箱,拿出钳子,借着床头的灯光,帮自己消毒、止血、清理创口。 她用消过毒的小刀小心地划去伤口上的死皮。 因为手上被冻僵的肌肉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手一抖,不小心把伤口划得更开了一些,血又流了出来。 列奥纳多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头随着她的位置摆来摆去,就好像她是一个漂亮的毛线球。 又流血了。 她又要重新开始。 她从床头柜最里面拿出聚乙醇酸缝线,穿在缝合针上。 “只是一个小小的缝合术,我五分钟就能搞定……是不是,列奥纳多?” “喵。” “就像缝被子一样,打七针罢了,没有麻醉药,我也能扛过去。” 她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哪只猪被杀之前,打了麻醉药呢。” “喵。” 列奥纳多又轻柔地喊了一声: “喵喵。” “但餐桌上的每只猪蹄,都熬过去了……凭什么我还不如一只猪蹄?” “……喵。” “……你不同意吗,列奥纳多?” 李文森闭了闭眼睛: “你是胆小鬼,我不是,因为我比你多进化了几万年,勇气和毅力也要多几万倍,才不辜负我实验室里那只类人猿。” 她睁开眼,又笑了一下: “五分钟……我要挑战吉尼斯自我缝合的世界纪录,你看着吧。” “喵。” 她把纱布咬在嘴里,开始缝第一针。 第35章 chapter35 在她的门外。七米远。客厅。没有开灯。 乔伊坐在沙发上,盯着他刚刚扔进垃圾桶里的戒指盒。 在最初的三分钟零十七秒里,他一言不发,宛如雕塑。 “……” 伽俐雷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它看不见的躯体飘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说: “伽俐雷提醒您,您好像不小心错误地把戒指、书和笔记本电脑放进了垃圾桶……” “那不是错误。” 乔伊坐在黑暗里,半晌才轻声说: “她不需要。” “可那枚戒指很贵呢,如果夫人知道您把它扔了,会从七楼跳下去的。” 伽俐雷又晃了晃: “伽俐雷初步估计了一下它的制作材料,价格至少在七位……” “我说了。” 乔伊打断它,像在和自己确认着什么,轻声重复了一遍: “她不需要。” “那伽俐雷能不能申请得到那枚戒指?” 它在空中浮了浮: “伽俐雷想把这枚戒指送给列奥纳多,它中间的爪子与这枚戒指的直径只相差0.1毫米……” “……” 但此时此刻,他和李文森家里的电脑可能要和一只猫跨种族……不,跨物质在一起新闻,完全没有引起他半分兴趣。 乔伊只是望着虚空中看不见的智脑,轻声说: “你的女主人被冻伤了,你为什么还不把暖气开到最大?” “抱歉,先生,你怎么了?” 伽俐雷惊恐地说: “伽俐雷在您把满身是伤的女主人,用公主抱的方式温柔地抱进房间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尽责地把暖气开到了最大,现在我的电线和力臂都热得冒汗了,您居然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简直不科学……您已经担心夫人担心到知觉系统失常了吗?天哪,伽俐雷立刻去互联网上搜索一下您的症状……” …… “那么就打开供氧系统。” 温度过低造成的伤害中,心肺功能受损是很严重的一项。 乔伊轻声说: “还是,你连透视都不会做,需要我帮你修理一下程序?” “……” 伽俐雷被他漠然的语气吓得缩在桌子底下,半晌,才委屈地说: “您忘了吗,伽俐雷本来就不会做透视,也没有被安装x光功能,您要是担心夫人担心得连记忆都紊乱的话,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她呢,伽俐雷要是能进去,早就进去了……” “……” 乔伊冷冷地抬起头。 “……这是伽俐雷极大的失误。” 伽俐雷立刻收起委屈的语气,麻利地说: “伽俐雷马上把供氧系统打开。” …… 乔伊盯着自己的手,还有手上沾上的一点血迹。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窗外的月光照进客厅,愈发显得他修长的身姿冷冷清清。 他已经等了快三分钟。 她自己一个人无法处理那些伤口,但是她扔旧没有喊过他一声。 难道她打算自己缝合伤口? 不,这不可能。 不管她的缝合术有多么的熟练,她手上的肌肉冻伤了,连针都没有办法平稳地拿起来。 更何况…… 他的李文森,宁愿烧到三十九度,也不愿意去医院挂瓶。 他认识了她七年,从未见她怕过什么。 除了打针。 没错,李文森,她怕针。 …… 乔伊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朝李文森的房间走去。 就在伽俐雷为他的举动欢欣雀跃,以为它的先生终于决定敲开那扇命运之门的时候,它就看见…… 它的男主人,漠然地走过了它女主人的门前,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步履不停地朝前走去。 连那扇紧闭的门,都没有扫一眼。 那一秒钟的停顿……也只是顿了顿而已。 短暂得,如同幻觉。 …… 乔伊穿过漆黑的走廊。 走廊两边挂着几幅钢笔画,她用钢笔模仿莫奈的油画风格画出的莲花。 零零散散,毫无章法。 简直是小学生作品。 长廊的另外一边,是钢化落地窗,深红色的窗帘半开半闭,露出窗外,墨绿色的山野。 还有山野之上,明亮的月夜。 走廊尽头,是他们共用的画室。 所谓共用……就是他用来画油画,李文森用来画少儿简笔画。 当然,她的兴趣不止于此,除了涂鸦,偶尔,她也捏捏泥巴。 …… 乔伊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下了脚步。 门上,印着几个泥手印。 大部分是她的,但偶尔有一两个,是他看不下去她拙劣的陶土技艺,指点她以后留下的。 ……她为什么还不喊他? 他已经等了她五分钟,可走廊里仍是一片寂静。她的卧室里,也悄无声息。 她一直不喊他,谁来给她上药,谁来喂她喝水,谁来为她处理伤口? 她的手还在不在流血? 她的身上还疼不疼? 她刚刚死里逃生,从零下二十度的地方回来,他本来应该第一时间把她全身浸在40摄氏度的热水里,缓解肌肉的压力…… 但实际上,她却连热水都没能喝一口。 …… “啊,空气里的血红细胞气息越来越浓了,一定是冰箱里的牛肉又流血了。” 伽俐雷幽灵一样地飘过走廊。 “伽俐雷要去处理一下冰箱里的牛肉,还要去召唤列奥纳多。” 就在它经过乔伊身边时,仿佛不经意一般地说: “这只毫无规矩的公猫又跑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 “……” 乔伊顿了一下。 ……列奥纳多跑到李文森房间去了? “真是糟糕呢,它浑身都是细菌和毛。” 伽俐雷自言自语地飘远了: “夫人靠它太近的话,会被它感染呢……可惜列奥纳多不能进主人的卧室。” …… 缝合术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术。 李文森做得最熟练的时候,能把一条蚯蚓切成三小条,再把这三小条缝合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肌肉因为受损而僵硬,她的手因为疼痛而发抖,掌握不太好扎针的位置,好几次,针尖穿错了地方。 又拆开,重新来过。 有两次,她的针尖因为不稳,扎到了骨头,疼得她想把嘴里的纱布吃进去。 幸亏没有挑到血管。 但从第三次开始,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节奏,缝自己的手,就像缝一块十字绣那样流畅。 除了疼。 她头上的汗水一点一点渗出来。 针从皮肉里穿进,又从皮肉里穿出。 列奥纳多没有再在原地呆着,它像是知道它的主人很痛苦一样,开始绕着李文森打转。 缝到最后一针的时候,一边的钟才过了三分钟,她却已经像过了三年一样,汗水几乎把乔伊的大衣浸湿。 而就在她几乎要舒了一口气的时候。 她的卧室门,忽然“嘭”得一声,被人打开。 “别误会,我不是来照顾你的,我只是来抓猫。” 乔伊手上提着一个医药箱,神情冷漠地走进来,也没有看她: “伽俐雷现在极度需要它。” 一直龟缩在门缝里打探情况,莫名其妙就成了挡箭牌的伽俐雷:“……” 李文森被他突如其来地一吓,右手无意识地向上一抬…… 细小而坚韧的缝线,直接从她的皮肤里迸出来。 一连迸掉了三个针孔。 鲜血再度从她的手背上流出来。 这一次是真的鲜血淋漓,血流如注……一会儿就染红了乔伊大衣的袖子。 ……妈的。 李文森弯下腰,把头埋在手臂里,疼得眼前发白。 嘴里还咬着纱布。 这么自己给自己来一下,真是蠢得连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 乔伊这才看见她的手。 他一下子扔开医药箱,箱子已经被他打开了,里面的注射器和药唏哩哗啦地滚落在地上,几只药瓶被砸得粉碎。 列奥纳多受到惊吓,“喵呜”一声从门缝里窜了出去。 乔伊迅速拿起她散落在床上的废纱布和药棉,按压住她的血管,给她进行紧急止血。 他一手按着她的静脉上端,一手熟练地拆刀消毒,利落地剔去了她伤口周围,新弄出来的死肉,又把之前她缝的,已经被打乱了的聚乙醇酸缝线给拆了。 完全的单手操作。 一把小刀,在他手里玩成了花。 乔伊动作极快,却又极其小心。 至少,除了线被抽出的那一刻细小的刺痛,她再没有别的痛感。 “我以为你怕针。” 他抿了抿唇,听不出声音里的喜怒,冷冷地把她嘴里的纱布扯出来。 又抽了一张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 “也以为,你至少还保留着一点正常女人的反应,懂得向男人寻求帮助,而不是像得了社交能力障碍一样,只会自己解决问题。” 他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 如果她生气,就应该要他道歉,如果她别扭,就应该指使他做事,而如果她觉得委屈,也应该和他发脾气,摔东西,要来他来哄她,顺她,安慰她…… 好吧,这里面没有一件李文森会干的事。 但这才是正常人会干的事,不是么? 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呆在卧室里就把自己的手缝起来了……就好像,即便他不存在,她也能一个人完成所有事。 就好像,她根本不需要他。 明明,他一直站在离她卧室不足十米的地方。 明明,他一直在等她喊他帮忙。 …… 李文森在乔伊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他打击到失意体前屈的准备,但出乎她意料之外,乔伊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继续嘲讽下去。 他坐在她床边,把她扶起来,想整理一下她背后凌乱的被子。 李文森挡住他的手:“被子不用管。” 他拉开那只手,动作极轻,却很坚决。 他毫无商量地说: “我不是在帮你整理房间,我只是在证明,我并不是活在一个猪圈隔壁。” 李文森:“……” 乔伊半跪在床上,刚把那床扎染着浮世绘的被子拿起来,就看见一大叠漫画书,从被子稀里哗啦地滚出来,什么颜色都有…… 乔伊、藏在门缝里的伽俐雷:“……” 哦,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发现。 他的博士室友李文森,除了打超级玛丽、画少儿简笔画和玩泥巴,还过分童真地偷偷看起了漫画书。 不过…… 乔伊的手顿住了。 他记得,他之前抱着她进来时,直接把她扔在了被子上。 他以为他计算好了力度和角度,绝对不会伤到她。 但实际上,他却让她一身伤口地,撞在了这叠硬邦邦的书上吗? 第36章 chapter36 无论是在美洲,在欧洲,还是现在他们居住的亚洲小镇。无论是久住,还是旅行。 李文森每到一个地方,一定会在床头柜上,摆上一个空相框。 相框已经很旧了,底纸都泛黄。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带着它。 就像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十年如一日地,戴着那枚明显过紧的,丑陋的尾戒。 …… 乔伊坐在床边,正拿着一根细细的针,寻找下手的地方。 李文森咬着新的纱布,半靠在床头柜上,等了许久,却没等到他动手。 她又把纱布从嘴里拿出来: “虽然我很感谢你帮忙,但是你是打算等一个黄道吉日,再动手吗?” “帮忙?我哪里给了你这个错觉?” 乔伊握着她的纤细的手腕,拇指轻柔地按压着伤口周围的皮肤。 他讥讽的语气,和他温柔到极点的动作,形成强烈的反差: “你疼成什么样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在补偿之前把你摔在书上的行为……我这样按你伤口周围的肌肉,你会不会疼?疼我就轻一点。” “……” 是她的错觉吗?这前后句,好像有点打脸…… 不过她只是说: “不怎么疼。” “那就差不多了。” 他继续按压着,直到伤口周围一圈皮肤变得足够柔软,才说: “如果疼得受不了,就告诉我。” 他托着她已经有些青白的手,看她手上大大小小的针孔,就知道…… 她一定失败过几次。 她的手这样瘦,如果拿不稳针,她也一定刺到过骨头。 而这一切,总结起来就是…… 他的李文森,对自己,到底能有多狠? …… 乔伊一旦动起手来,其速度和效率,简直让她惊叹。 歪歪斜斜的伤口上,每一个针脚之间的距离,就像精确计算过一样——完美,等距,自带艺术感。 李文森半躺着,嘴里叼着一卷纱布,额头上疼出了一圈薄汗,却一直睁大眼睛望着他的动作。 “……” 乔伊穿完最后一针,不用抬头,他就能猜出她现在的表情: “如果你想学习我的缝针手法,我们可以另外约个时间。” 实在不用这样,盯着他缝她自己。 他熟练地在她手背上打上一个三叠结,李文森刚想把剪刀递给他,就看到—— 他极其自然地俯下身,用嘴咬断她手边的线。 清清冷冷的光,拢着他的侧脸,他凉薄的唇轻轻点过她疼麻了的手背。 触感,也是清清冷冷的。 就像一个吻。 抬起头来时,他唇上已经沾了一点嫣红……那是她的血。 “好了。” 他伸出手,取出李文森嘴里含的纱布,又用拇指顺手抹了抹她嘴角上因为咬着纱布溢出的口水。 ……流畅得,就像是他已经做过千百遍一样。 虽然语气还是冷冰冰的。 然后,他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收拾完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端着器械盆,出去了。 李文森木然地坐在床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乔伊,用手指给她,擦了擦嘴? 妈妈,她的室友,好像也中降头了呢。 …… 床上到处血迹斑斑,和她大学一年级时,某一次醒来,发现自己第一次来大姨妈时的状况,有得一拼。 但她毫不介意地用脏兮兮的被子盖住了头,全身的疼痛和疲惫,在一个晚上的折腾后,终于从骨头里涌了出来。 但只是疲惫……极度的疲惫。 却仍旧无法入睡。 她只好又慢慢爬起来,拉开乔伊刚刚打开过的抽屉,拿出那只漂亮的玻璃维生素瓶。 从里面倒出两片,刻着维生素c符号的安定片,也不喝水,就直接干吞了下去。 她躺在充斥着汗水和血味的亚麻浮世绘被子里,清醒地睁着眼睛,等待睡意,等待天明,等待全身的疼痛,能在睡眠中慢慢逝去。 …… 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 一个陌生的房间。 十年来,几乎每一天,在她真实地睁开眼之前,她已经醒来了一次—— 从漫长的、漫长的梦境里。 然后,她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色的的房间里,全身无力,不能动弹,就像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剂。 每天如此,循环往复,恐惧如骨上的蛆虫,如影随形。 醒不来,避不开。 她从一个梦里醒来,进入另一个梦。 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用这种方式,不断地提醒她。 别忘了你自己。 别忘了,你不叫李文森,你叫—— “乔伊。” 她仰着脸,乔伊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淡淡的光晕笼着他英俊的侧脸,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雾。 她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乔伊?” “我在这里,你醒了吗?” 乔伊坐在她床边,正从身旁桌上的白瓷小盘里,拿起一根极细的银针。 他慢慢地,把银针从她的耳下扎进去: “你睡了很久,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嗯。”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特地在自己卧室的天花板绘上诡异的黑色大丽花,用这种家装中极为少见的装饰,来帮助自己分清梦境和现实。 没人能把她rn这个铁桶般的地方运走,所以,如果她醒来时,没有看见那朵黑色大丽花,就意味着—— 她根本没有醒。 这个乔伊也不是真正的乔伊,只是她梦里的人。 …… 又一根针从她耳下方扎进去。 梦里的疼痛,都是真实的。她因为那细微的疼痛而闭上眼睛,试图动一动四肢……就像她每一次在梦里做的那样。 虽然每一次,都是徒劳无功。 她试图伸出手,把针从脸上拔.出来。 但是她的手举不起来。 “乔伊。” “我在这里。” 乔伊在她脸上扎上第三根针: “你要不要喝一点水?” “不用。” 她仰着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就像第一次认识他那样。 好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真糟糕啊,我怎么会梦见你呢?” 乔伊拿起一根白色的乳胶管,一端系着注射用针,另一端连着一个容器瓶。 就像她梦里每一个人都做过的那样。 ——巴.比.妥.酸.盐。 给死刑犯执行注射死时,用的药水。 糟糕?梦见? 乔伊因为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没有去解释这不是梦,只是顺着她的话,平静地问道: “你连梦里都不想看见我了吗?” “当然不想。” 她勾起嘴角,眼神里却带着一点水一样的凉,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 悲哀。 梦见他,就能让她出现这样的表情? “我最不想梦见的人,还有我最怕梦见的人……” 李文森任他把针扎入自己的手,闭着眼睛笑了一下: “就是你。” “……” 乔伊正把针头慢慢推进她的静脉,却因为她冷漠的言语,停下了动作。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在干什么。 他把差点推错了方向的针头退出来,抿了抿唇,带着一点嘲讽说: “如果你要判一个人死刑,你至少需要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同样的,如果你厌恶我,也至少要让我知道,为什么。” “不是厌恶。” 她抬起左手,盖住眼睛: “如果可以,我什么人都不想梦见。” “为什么?” “因为我一旦开始怀疑谁。” 象征死亡的冰凉的液.体从她的静脉里灌进去,她躺在床上,漠然地看着针管里越来越少的液.体: “就会,梦见谁。” 她在等待。 等待梦里的死亡……和死亡后的清醒。 “怀疑?” 乔伊皱起眉: “怀疑什么?” “怀疑……” 她眯起眼睛,看着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的天花板: “怀疑,你是我要找的人。” …… 她要找的人? 乔伊抬起头,冰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 他拉开她遮住眼睛的手臂,灰绿色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她,像一池结成冰霜的湖水。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诱哄: “你在找谁?” “找凶手。” “什么凶手?” “……”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的眼睛: “找……杀死我的凶手。” ……杀死她的凶手? 乔伊半坐在床边,一手帮她推进液体,一手慢慢地顺着她杂乱的长发。 他的眼睛,离她的眼睛,只有十公分。 灰绿色的眸子,像冬天覆盖白雪的皑皑山峰,雪下露出一点绿色的枝叶。 又像是一个漩涡。 要把她的思想,她的意识,她的自制力……通通袭卷进他的眼眸里。 “可是你还活着。” 他轻声说: “既然你活着,为什么说你在找……杀死你的凶手?” “我没有活着,我已经死了。” 她脸上的神色极其平静。 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久。” ……这是她的潜意识。 心理学的一种解释,人的梦,是压抑愿望的反映。 她没有在做梦,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此刻说出的话,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我已经死了,死了很久。 …… 又或者,这是她自以为是的原罪。 她日复一日,死死压抑住的想法,就是……她根本不该活着。 …… 李文森躺在他的怀里,单薄得像一片叶子,眼神已经清明起来,但语气还是茫然的。 乔伊忍住抱紧她的念头,仍旧保持着平静而漠然的语气: “你觉得你死了多久?” “十年。”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 “好,我们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换一个方式问。” 乔伊轻轻抱住她,像给猫顺毛一样,顺着她的脊背: “你还记不记得,谁杀了你?” “我不能说。” 她皱起眉,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们告诉我,不能说。” ……他们? “你醒着的时候不能说,可你现在在梦里。” 乔伊慢慢把她脸上的几根长发勾到她耳后去,以极其不乔伊的语气,温柔地说: “乖,告诉我。” 李文森望着天花板,眼神里浮现出挣扎。 她轻声说:“我……” “你什么?”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 “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我……” 她忽然微微皱起眉。 之前那种恍惚的状态,消失了。 李文森仰起头。 乔伊一只手臂撑在她的脸边,从上而下俯视着她,鼻尖几乎贴着她的鼻尖。 她却不躲不避,反而伸手摸了摸乔伊的脸,像在确认什么: “你是乔伊?” “我是乔伊。” “那我怎么……还没有死?”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文森。” 乔伊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势,任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趁着她彻底清醒前的最后几分钟,轻声说: “你刚才说,你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又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人在现实里,只能死一次。” 她望着他浅绿色的,海藻缠绕一般的眼眸: “但是在梦里,一个人就可以不断地死去,再醒来。” ……不断地死去? “你经常做这样的梦?” 乔伊眼神幽深,越来越冷,语气却越来越温柔: “我们慢慢把事情回忆起来,好不好?告诉我,在你的梦里,都是谁杀了你?” “很多人,包括你。” 她盯着他的眼睛,眼神越来越清醒: “今天是你杀了我,你给我注射了巴.比.妥.酸.盐,按理说我会在几分钟之内死亡……可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房间也没有坍塌。 “巴.比.妥.酸.盐?” 他眯起眼睛。 她的睡眠质量和精神状态,到底是差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在每天醒来之前,都梦见自己被执行了一次注射死刑? “不,我没有再做梦,这不是梦。” 李文森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在哪儿?你为什么要用针扎我的脸?你在给我注射什么?把我手上的针管拔掉……” “这是我的卧室。” 乔伊一只手压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另一只手上的针管,推垫已经快推到了底: “我用针扎你的脸上的穴位是为了给你去水肿,你的脸快肿成猪头了,现在注射的也只是普通的抗生素,你不用抗生素会发炎的。” “不,我不打推针,拔.出来,我告诉过你我不打推针的。” 她脸色苍白。 漆黑的眼睛里,写满了厌倦。 神情是他从没见过的……压抑的恐惧。 乔伊从来没有看她抗拒得这么强烈过……他不得不用一条腿,压住她的腿,才能让她不至于直接把针头拗断在自己的血管里。 “我不要。” 她试图掰开他握着针管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皮肤,血都要渗出来了: “我不要注射,拔.出来。” “乖,马上就好了。” 他注射完最后一点药水,刚想腾出一只手把她手臂上绑着的黄色橡胶管松开,李文森已经捉住连接着针头和针管的乳胶管,直接一扯,粗暴地把针从自己的手腕上拔.了出来。 针管一端连着的管子被她握在手里,针尖微微晃动,一滴一滴暗红色的静脉血,滴落在他纯白的被子上。 李文森停止了挣扎。 “你能自己用针缝合自己,说明你不怕疼,不怕血,也不怕针。” 乔伊仍保持着按住她身体的姿势。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那你为什么不敢打推针?” “……” “你在害怕什么?” “……” 李文森半靠在他kingsize的大床上,被他的身体虚笼在怀里。 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说话。 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薄暮清淡的光,透过纯白色纱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雾蒙蒙的、栅格的影子。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带着春天的声音。 她歪着头,视线略过他的侧脸,停留在那根血淋淋的橡皮管上,又像是透过那根管子,投在了更远的地方。 肉色的橡皮管染上血,就像是 ——血管。 那双黑色的眼睛,也像蒙了一层雾,即便他与她面对面,也无法从中窥视到一星半点。 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她在害怕什么? 她在透过那根针管,回忆着谁? …… 只是,还没等乔伊把这些问题问出口,他就看见,他抱在怀里的女孩,忽然捂住嘴。 下一秒,她推开他,趴在他的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 ——“你在害怕什么?” …… 李文森伏在床边,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晃过一个画面。 那是昨天。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 漂亮的男人,坐在绣着花、水波和金鱼的绸质窗帘前,笑眯眯地对她说 ——“我害怕,血管。 第37章 chapter37 “夫人,您要的咖啡。” 管家趴在乔伊卧室门口地板上,小声说: “已经调好温度了,您快接过去,然后一口喝掉,再把杯子从地毯上偷偷滚过来,不要发出声音,也千万不要让先生知道伽俐雷帮你泡咖啡的事,伽俐雷会被先生卸载的……” “……” 伽俐雷的势力不能进入主人卧室,大概是为了住客的*考虑。 李文森坐在乔伊的床上,把手里的书甩到一边,爬到床角,努力伸手,想要够到机器人力臂递过来的托盘。 “努力!加油!还差一点五厘米!啊哦……夫人你差点掉下床,不过没关系。” 伽俐雷又振作起来,小声喊起口号: “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 她居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居然落魄到,在自己家里喝一杯咖啡,都像打游.击战一样。 只是,她费劲力气,好不容易终于碰到咖啡杯的一个角,托盘上的骨瓷小杯,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接了过去。 “如果你的记忆力还健在,就应该记得,五分钟前,我刚刚第四遍提醒你。” 乔伊顺手把咖啡倒进垃圾桶,毫无商量余地地说: “你睡眠质量太差了,不能喝含咖啡.因的东西。” “咖啡是我的生命。” 李文森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咖啡再度泡汤: “乔,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的生命倒进垃圾桶……” “为什么不能?” 乔伊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回托盘,机器人力臂几乎是哆嗦着吧托盘拿了出去: “你看看你的房间的脏乱程度,我倒不倒,你的生命都在垃圾桶里,没什么两样。” “……” 乔伊的毒舌又升级了。 “那我总不能不喝东西吧?” 乔伊转向伽俐雷:“帮她倒一杯矿泉水。”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先生。” 伽俐雷听到乔伊的话,开心地简直要飞起来,苍老的声音里飘满了粉红色的泡泡: “天哪,这是先生您给伽俐雷下的第一个命令,伽俐雷一定要用黑胶唱片把您刚刚那句话刻下来,永久保存。” “……” 如果不是李文森能够肯定,在安德森设计伽俐雷的时候,没有给它设定性别,她几乎要以为,他们家的电脑暗恋着乔伊…… 真是画面太美不敢想…… “我不想喝矿泉水。” “那么就喝弱碱水。” “我也不想喝弱碱水。” “我让伽俐雷给你泡乌龙茶。” 青茶比绿茶咖啡.因含量少,这已经是他极大的让步。 “我不是老人家。” “那就泡大吉岭红茶。” “我不是英国贵妇。” “冰箱里还有牛奶。” “那是三岁小孩和你才会喝的东西。” “……” 乔伊从他卧室纯白色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拉了一条纯白色扶手椅,坐在他纯白色的、极具设计感的书桌旁,冷冷地说: “你到底要喝什么?” 李文森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想喝可乐和咖啡。” “……” 这难道不是三岁小孩喝的东西? 乔伊朝伽俐雷歪了歪头,示意它带上门,一秒钟收回了李文森的人.权: “还是给她倒矿泉水。” 李文森:“……” 她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权,简直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晚上虽然做梦,但是睡得很好,没必要限制□□。” 她吃了安眠药当然睡得好。 李文森抽出乔伊手上的书: “你真像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是法国波旁王朝著名的专.制君.主。 “我就喝一杯。” 晚上她不吃安眠药,就无法入睡。 但白天她不喝咖啡,就会困倦到无法工作,效率极其低下,还不敢表现出来。 她从下午醒来到现在,一个多小时,半本书都没看完。 当然这些,她不能和乔伊说。 乔伊应该还没有发现她偷沈城实验用安眠药吃的事。 “驳回。” “理由?” ——因为你明显是一个不在意自己生死,还喜欢胡作非为的成年人。如果我由着你胡来,你很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但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只是淡淡地把书从她手上抽回来,又把天鹅绒被扔在她身上: “因为你喝了咖啡,就会失眠,你失眠,就会浪费我晚上的时间。” 人每天应当具备的睡眠时间是固定的。 她白天睡了一天,如果再喝咖啡,只能导致夜里失眠。 “而我白天照顾你已经是极限,不想再为照顾你花费更多时间。” 他盯着手里的书,不再看她。 只是轻声说: “你也……不再值得我花更多时间。” “……” 李文森慢慢松开他扔在他身上的天鹅绒被。 她穿着洛丽塔风格的纯黑色蕾丝睡裙,她一向偏重浓重的颜色,坐在他几乎纯白的房间里,讽刺又突兀。 像一个异.类。 …… “也是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 “我已经浪费你很多时间了,确实不应该再浪费你更多时间。” “……不必。” 乔伊手里捧着书,许久才翻过一页: “毕竟做了七年的室友,适当的照顾是应该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已经照顾得很好了,昨天晚上谢谢你抱我脱离垃圾堆,但我伤得其实没那么重,也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坐在他身边,抱着自己的腿,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所以你能不能把我的拖鞋还给我?我可以住我自己的房间的,晚上不会打扰到你,也不会再浪费你时间……” 拜托,她只是冻伤了一点,充其量伤了一只手,又不是瘫痪了,为什么一整天不让她下.床啊…… “你要回你自己的房间住?” 乔伊抬起头: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啊。 猪圈里还有栅栏把公猪和母猪分开呢,和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居然问她“为什么”…… 当然,李文森并没有这么蠢,直接把这句槽点满满的话说出口。 因为即便说出口了也没有什么卵用,他必然会回她一个冷淡而嘲讽的眼神,再加一句—— “抱歉,但在我眼里,你没有性别特征。” …… “因为我确实太打扰你了。” 李文森的腿并不是健康圆润的那种,它们有一点瘦过头,膝盖可以看得出骨骼的形状,带着一点锋利的感觉。 此刻,这双腿正盘在她宽大的睡裙裙摆下: “没这个必要,乔,就像你说的,你没有照顾我的义务,就算是人道主义精神,也有一个限度。” “这不是你的真实理由,至少不是你的主要理由。”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皱起眉: “你在介意我的性别?” ……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 李文森斟酌了一下用词: “不会,但我觉得,你会介意我的性别。” “这个假设真有意思,不说你本人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就算你能,就凭你现在全身擦满药膏的状态,你觉得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从上到下把她扫视了一遍,冷冷地笑了一下: “别做梦了。” “……” 妈妈,如果不是救命之恩在上,她真的好想和这个人类同归于烬。 不过,这也确实不是她最介意的问题。 他们相安无事地住了七年,什么都没发生……还能发生什么呢? “你没有必要住回去,晚上我给你调暖气太麻烦了。” 因为温度高她睡不着,温度低对她的冻伤不利,伽俐雷进不了卧室,乔伊只能等她睡着后,再给她调高暖气。 “而且你现在仍处于易感染的状态,如果你发烧,和你住在一起,反而能节省我两头跑的时间。” “我不是医生,但是我的药理知识比一般医生更丰富。” 李文森习惯性地把手抄在睡衣宽袖里,虽然这种东北大大衣抄手姿势,搭配她的黑色蕾丝蝴蝶袖,看起来分外不伦不类: “我能护理好我自己,在认识你之前,我也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不用这么担心……” 最后一个“我”字还没有说出口。 乔伊已经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担心你?抱歉,从昨天晚上开始,你就没有这个价值了。” 李文森:“……” “我照顾你,不过是为了补偿昨天我对你造成的二次损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第一次,他把她甩在书上,第二次,他进她房间时吓到她,让她重新缝了一次针。 “我曾经担心过你。” 他美丽的灰绿色眼睛那样冷漠。 望着它们,就像隔着一层冰,看皑皑的雪山: “但是这种情绪,就像累赘的、我不再需要的记忆一样,删除了,就没有了。” ……没有了。 他要把她删除了。 从他的眼睛里,从他的脑海里,从他的生命里。 他不再想着她,念着她,不再时时刻刻揣摩她的想法,也不会听到她逗猫的声音,就没有办法思考。 …… 她要消失了。 …… 房间里原先还算轻松的气氛,因为乔伊的话,忽然就凝重了下来。 李文森垂着头,漆黑的长发落在她脚踝边。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裙摆,和白到极致的脚踝,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对比。 她自己,就像一部黑白色默片。 陈旧,沉默。 因为注定消失,所以从不期待明天。 …… 半晌,她抬起头,微笑了一下,眼睛弯弯地说: “哦,我明白了。” 她从一旁拿起自己的外套,包住自己的脚,从床上慢慢爬下来: “你不用补偿我,你不知道被子里有书,也不知道我在自己缝合,何况你救过我两次,这已经把什么都抵消了。” “……” 只是,还没有等她的脚落地,就一阵天旋地转。 乔伊把她打横抱起来。 下一秒,她已经被扔在了柔软的天鹅绒被子上。 “我们相处了七年了,李文森,七年了。” 他站在床边,漂亮的灰绿色眼睛俯视着她,轻声说: “而当我告诉你,我要把你从我脑海里删除的时候,你就这么简单地回我一句……‘我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他说他要把她删除,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他们的生活有太多地方交叠在一起。 删掉她,如同删掉他自己。 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逼自己对她说出这么一句绝情的话。 然后,他等待他的反应,等她一个细微的表情,就像等待死.刑。 而她,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笑眯眯地,轻描淡写地对他说 ——哦,我明白了。 …… 某一个瞬间……有一个瞬间。 她甚至觉得,乔伊的眼神,是可怕的。 他美丽的灰绿色眼睛,就像冰封的湖,深不见底,一脚踩下去就是无底深渊,让她浑身冰凉。 李文森躺在床上,漆黑的洛丽塔长裙,恬静又乖张,与他整个卧室的风格,形成一种格格不入的对比。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望向窗边起起伏伏的纱帘,轻声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乔伊?哭着求你不要离开我,继续做我的朋友吗?” “不需要你哭着求我。” 乔伊在她身边坐下,床垫陷下去一块: “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不会离开。” 只要她表达一点点,她不愿意他疏远她的举动,只要她露出一点点,她在意他的表情……他就会立刻停止这种愚蠢的冷战行为。 甚至,这种在意是不是爱情,他都无所谓。 可偏偏,她连这么一点点,都吝惜给他。 …… “不让你离开,我凭什么不让你离开?” 李文森笑了起来: “我在人生中的某一天,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在我的生命里来来去去,那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权利,而我无权干涉。” “所以你甚至连尝试都不愿。” 乔伊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你不愿……即便我已经告诉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 “对,我不愿。” 李文森半撑起身,冰凉的长发从他手背上划过: “我不愿,因为所有关系都有终止的那一天,无论是父子,夫妻,还是朋友,也无论分开他们的是贫穷,疾病,还是无可避免的死亡……只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罢了,而这一点区别,在我眼里,根本不是区别。” “……” 乔伊收紧手指,她的长发就夹在他的指缝中: “即便我会因此离开你?” “离开……什么叫离开?” 李文森躺回床上。 她漆黑的长发铺散开来,阴郁,潮湿。 他把它们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一株过长的苔藓。 “你知道吗,乔伊?” 她语气里,透着深到骨髓里的厌倦。 却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除了生离死别,都称不上离别。” 第38章 chapter38 乔伊坐在他卧室的地毯上,盯着李文森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 “你在把自己做成雪人吗?” “不,我在试图下床……但你被子太大了。” 李文森费力地从被子里找到自己的脚: “天快黑了呢,我得把我房间的床铺好。” “我以为我们两个小时前已经讨论过了。” 乔伊盯着她从kingsize大床的这头滚到那头: “性别理由不成立,这两天,你住在我的卧室里。” “我也说了,我是成年人。” 李文森从纯白色极简风格的羽绒被里露出一个头,俯视着坐在地上的他: “法律上,我有完全行为行使能力权,我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别的事情可以商量,这件事情不能。” 乔伊语气不容置喙: “因为你的床太脏,而你现在还在观察期,不能被感染。” ……她的床哪里脏了? “这个房间里除了你,我也有药理知识,乔伊,你是以什么身份给我下命令?” “命令?” 乔伊放下手里的书: “抱歉,我不认可你的描述,如果我想强迫一个人做什么事,根本用不着下命令。” 人的意志是最脆弱的东西。 在他离开案发现场之前,除了破案效率,他也以精于审讯而闻名。如果他想,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她束手就擒。 让她乖乖呆在他身边。 甚至……乖乖呆在他怀里。 让她呆在他的庇荫下,忘记她的秘密,忘记她的恐惧,忘记……她自己。 只记得他。 她只用记得他。 一辈子就这样,哪里都不能去。 …… “哦,原来这不叫强迫。” 李文森又弯了弯眼睛: “那你劝说的方式真奇特,但是抱歉,老实说我根本不需要你来照顾,更不要提补偿,这种小伤,我十一岁就能自己搞定……” “然后再住回你的猪圈?” 乔伊松开手,冷冰冰地说: “我无意强迫你做任何事,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必须提醒你一下现实情况——你的被子上都是血和昨天你疼出来的汗,你睡了八个小时,醒来两小时零二十分钟,我们假设细菌二十分钟繁殖一代,现在你床上的细菌应该已经繁殖到初数据的2147483648倍……” “……” 他到底是怎么在几秒钟里,用大脑算出这个数据的? “伽俐雷把这些洗干净烘干外加紫外线消毒,只要四十分钟,难道现在还没有洗好?” 李文森朝门外喊了一声: “伽俐雷。” “伽俐雷在这里。” 一直趴在门缝里偷听的伽俐雷立刻麻利的打开门,一排机器人力臂出现在门口,端着各式各样的糖果,还有老式音乐放映机、红酒,和……灭火器? “伽俐雷已经等待主人的召唤很久了,感觉二位发生了不怎么愉快的小争执,伽俐雷提前给你们准备了能消除怒气,重燃爱火的道具。比如——” 机器人献上十七种口味的小糖果: “——足够小的糖,确保先生在喂夫人吃糖的时候,指尖能触到夫人因失去血色而苍白的嘴唇。” 李文森、乔伊:“……” “伽俐雷也准备了老式音乐盒,里面存了一百零八首莫扎特,古典音乐中最粉红的音乐家。” 机器人力臂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他们面前: “听到他的音乐,一定能使夫人和先生重温当年恋爱的时光……啊哦,科研所不许谈恋爱,那就重温你们的前闪婚时代。” “……” 乔伊已经把目光重新放回书本上,拒绝和这类蠢物打交道。 需要他花心思的蠢物,有李文森一个就够了。 李文森:“闭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蠢东西扔出去……等等,为什么还有灭火器?” “因为伽俐雷闻到了火药味。” 伽俐雷严肃地说: “夫妻吵架不是致命的,但如果双方都rn的科学家就不一定了,如果夫人你被先生刺激到失去理智,用家里的肥皂和洗手液就能制造出威力强大的炸.药。” 肥皂的制作过程,附产物就是炸.药。 “先生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夫人您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刺伤他的心,伽俐雷毫不怀疑他能用面粉和杀虫剂炸.毁整栋公寓的地基。” 面粉和杀虫剂都是可燃的,而可燃性粉尘在空气中浓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只要遇到明火,就会产生爆.炸。 伽俐雷让一根力臂挥了挥手中的黑色爵士帽,就像它给他们鞠了一躬一样: “你们不用夸奖伽俐雷的周到,伽俐雷身为一个合格的管家,必须预估一切的可能性。” “……灭火器也扔出去。”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我房间脏了的被单,你处理好没有?” “伽俐雷不能进卧室,早上询问了先生要不要洗被单,但先生拒绝把被单拿出来。” 伽俐雷愉快地说: “但这就是小菜一碟,伽俐雷二十分钟就能洗完,五分钟就能高度杀菌,整套程序不超过三十分钟……” 乔伊站在李文森身后,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伽俐雷一眼。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洗衣机也会发生意外,伽俐雷中午检查公寓基础设施的时候,就发现,洗衣机的紫外线消毒功能坏了。” 李文森:“不用紫外线,用消毒液就可以了。” “可是……” 伽俐雷看着乔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烘干机,也坏了。” 李文森:“……” “还有洗衣桶上的固定螺丝松了,也不能洗衣服,这台洗衣机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开机就咳嗽,伽俐雷需要花一个星期……” 它看着乔伊的脸色,立刻识相地改口: “不,至少花一个月,才能勉强使它复原。” “……” 在乔伊正式和她决裂之前,她能拜托乔伊帮她洗个床单么? 算了,那还不如拜托沈城帮她洗呢。 反正都是死。 …… 李文森坐在乔伊的被子上。 七年,她从没有进过乔伊的卧室。 而现在,却和乔伊睡在同一张床上。 纯白色的被子,每一根纤维都是乔伊身上植物清淡的气息,每一个皱褶,都有他指尖长年染着的,药物的香气。 …… 乔伊,乔伊。 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乔伊。 …… “现在不是我强迫你住我这里了。” 乔伊慢慢地翻过一页书,修长的腿搁在书桌上: “看在我们相处了七年的份上,我可以分你一半床,这里的书你也可以随便看。条件只有一个,为你的身体和我的时间考虑,二十四小时内不许下床乱跑,不许连续看书超过三个小时,也不许开窗见风。” “等等。” 李文森忽然灵光一现: “我可以住客厅呀。” 他们的沙发本来就比单人床宽一点,这样伽俐雷就可以帮她调高暖气,可以帮她上药,还可以偷偷帮她煮宵夜泡咖啡。 她也不用打扰乔伊。 更不用畏惧乔伊过于敏锐的观察力。 ……简直完美。 问题解决,她开始收拾乔伊床上,自己凌乱散落的大衣、书,和粘在床单上的长发。 乔伊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概也是默认了她的解决方案。 然而,就在她把掉落的长发搓成球,包在纸巾里,想隔空投进垃圾桶时,刚一抬头,就看见—— 乔伊正盯着她。 “……” 那是……怎样沁着凉意的眼神。 就像有人把一桶冰水,朝她劈头灌下。 李文森手一抖。 纸球轻飘飘地掠过乔伊的脸颊。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椅子转到了她的方向,正以一种她看不懂的方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也就是说。” 他看都不看,用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那个正在掉落的纸球: “你宁愿让一个愚蠢的系统照顾你,也不想住我的卧室?” “……你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才会觉得,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很正常?” 乔伊对“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孤男寡女睡同一张床”这个逆天问题的异常执着,弄得李文森差点崩溃: “我虽然在你眼里和做了变性手术没什么两样,但毕竟我还没有变性好吗?” “如果你真的在乎女人的名誉问题,在最开始,你就不会和我合租。所以你不愿和我住在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 乔伊平静地翻过一页书: “你在防备我。” “……谢谢你终于明白了。” “……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个防备。” 乔伊抬起头: “你在介意下午的事。” 他指的是,她醒来时,被他趁机套话的事。 …… 李文森顿了一下,就继续把自己的大衣披上: “难道我不该介意?你试图趁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挖掘我的*,这可不是绅士的行为,乔伊。” “我本来就不是绅士,那个头衔无用又累赘。” 乔伊放下书本: “而那个时候的你,也不是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你根本就已经醒了,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只能说明——” “乔伊。” 李文森闭上眼睛: “停下,不要这样分析我。” “看看吧,我们的小姐开始命令我了。” 乔伊微微扬起下巴,神情冷淡又倨傲: “但你既不是我的伴侣,也不是我的情人,你甚至不算是我的朋友,因为你从不交付朋友间应有的信任……” 他把她对他说过的话,完完整整地奉还给她: “那么,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命令我?” “……” “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无权干涉你,同理,我想分析谁就分析谁,你也无权干涉我。” 乔伊盯着她的背影,接着他之前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你醒来却不自知,这只有三种可能,一种,你的精神状态已经扭曲到了病态的地步,因为分不清幻想、梦境和现实,是逻辑混乱的开始。” “……” 李文森把所有药都装进药箱。 “第二种,是你长时间过量服用精神类药物,这类药物会严重影响你的大脑。” “……” 李文森把他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又抚平所有皱褶。 她真擅长处理家务。 随便弄一下,他的床铺就整齐得,像她从来没有睡过一样。 …… “第三种,前面二者皆有。” 乔伊看到她的手无意识地顿了一下。 他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然而,表面上,他仍平静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慢动作一样,被他收进眼里。 再编成表格,进行分析: “你把我的卧室当成你梦里的房间,你梦里的房间是白色的?” “……” 她避开他的目光。是。 “曾经有人往你的脸上扎针,有人试图给你注射巴比.妥.酸盐……你被虐待过?” “……” 她把头发从大衣里拿出来,这是多余的动作。 ……是。 乔伊手指微微攥紧: “七年来,你卧室里天花板上总是画着一朵黑色大丽花,那是你分辨现实世界的依据?” “……” 她的动作变快了。是。 “你的噩梦与你的父母有关。” 乔伊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修长的手指捏紧了书页,停顿了好一会儿。 却仍旧,直白地、残忍地继续问了下去: “而你的父母的死,rn有关……这就是你放弃博士论文,放弃在英国的工作,丢下我,执意回到中国的原因。” 她不声不响地离开英国,根本不是忘了和他打招呼。 她根本就是为了……甩开他。 “……” 李文森手一松,零零散散的物件,“砰”得一声掉在地上,刚刚被她收拾好的东西,又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 她站在原地。 望向他的目光,就像在望一个陌生人。 一个……她从不曾认识的人。 …… “最后一个问题。” 乔伊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轻声说 “你左手手臂上,为什么,少了一根血管?” …… 第39章 chapter39 乔伊虽然说的是问句,用的却都是陈述语气。 乔伊从不提问,也从不说自己没有把握的话,他每一句结论都经过了相当严谨的考据,相处七年,李文森甚至没有看过乔伊出错。 所以,当乔伊开口提问。 注意,那不是提问。 因为,答案,他早已笃定。 …… 李文森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像想起来似的,蹲下把她散落在地上的药片重新捡起来。 乔伊坐在椅子上,握着书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但他却仍然一言不发。 只是看着她,慢慢拾起地上散落的药、纸和笔,看着她把这些重新装好,再看着她抬起头来—— 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懒散、无谓,还带着一点骨子里的漫不经心——和她对他一贯的态度一模一样。 但他们都知道,从她露出那个看陌生人一般的表情开始。 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 “少了一根血管?你别吓我。” 她抬起手,皱眉检查了一下: “可能是我胖了,被脂肪挡住你没看见吧。” 乔伊:“……” 明明瘦得和非洲难民有得一拼,他的室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越来越麻利了。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高清度打印出来的手臂透视图,扔到李文森面前: “我从三年前就开始怀疑你左手在整容医院里做过皮肤修复术,但是你基本不穿露手臂的衣服,直到我昨天给你做ct时才确认,你的骨间前动脉被人取走了,作为替代,你的尺动脉变宽了,但是供血量还是远远不够,这就是你左手长年冰冷的原因。” 肱动脉到了人的小臂时,分出了三条次动脉,其中一条就是骨间前动脉,是人手臂上最重要的血管之一。 他上次与她下“童话版”国际象棋时,还试探地问过她,为什么她的手那么冷。 不是普通的冷,是像死人那样的冷。 而她当时,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缺少运动”。 ……什么缺少运动? 根本就是缺根经。 …… “你擅自给我做断层扫描?” ct的全称就是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 李文森盯着那张x光片,难以置信地说: “乔伊,你的ct机一直是用来给木乃伊做扫描的,你居然擅自让我躺在那种地方?” “你心肺功能受损,我原本只是想给你拍一个胸片,手臂只是顺便。但这个不是重点。” 乔伊把打印纸拿起来,举在她面前: “重点是,你少了一根血管,如果我猜得不错,是被人扯出来的……这样,你惧怕血管惧怕到连橡胶管都不敢看,就能说得通了。” 她能自己把自己的手缝合起来,却不敢打推针,也不敢打吊针。 她下午确认自己不在梦里后,得知他真的在给她打推针,反应那样剧烈,一定要把针扯出来,差点把针头折断在她的筋肉里。 不是因为她怕疼,不是因为她怕针,也不是因为她怕血。 而是,推针和吊针连着的橡胶管,太像一端还连着手臂的……血管。 没错,李文森,她怕血管。 …… “而且,你掌浅支附近的地方,动脉有缝合的痕迹。” 他用专注到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她: “这说明,你曾经自杀过。” “自杀?” 李文森笑了一下: “抱歉,这是我学做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的。” “谁切菜切到手腕上去?” “我不拘一格你有意见?” “……” 乔伊决定漠视她睁眼说瞎话的行为: “这是极其果断的自杀,你整条动脉都断了,说明你自杀的时候丝毫没有手软,切自己的手腕就像切黄瓜一样干净利落。” “所以说是切菜的时候伤到的啊,我切菜就很干净利落。” 林文森不屑地说: “你一个只会吃,连菜刀都没有碰过的人,居然敢质疑我的切菜手法?” “……” 乔伊不再理会她的打岔,继续说: “而且一条动脉被抽走,加上切腕,你手臂上却没有丝毫伤疤,就算你做过皮肤修复,也不可能一点伤疤都不留,除非……那个时候,你还处在生长期。” 乔伊把图纸收起来: “不会超过十三岁。” 十三岁,还是个小女孩。 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遭遇和绝望,能让一个小女孩,这样毫不犹豫地自杀。 还是以切腕这种,最疼痛和惨烈的方式。 李文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 “好吧,我告诉你真相。”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不是我切菜切的,我也确实自杀过,那是我十一岁的一个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刺骨,天上飘着鹅毛大学,闪电的光芒一阵一阵地掠过我的窗户……” “……不可能又下雪又有闪电。” 乔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 他穿着灰色的极简针织长衫,坐在纯白色的纱帘前: “其次,你能不能学学《圣经》的叙述方式,把环境描写和形容词都去掉?” 在《圣经》亡失的岁月里,那些教士们一代一代传下的手抄本,走的都是无印良品风格,去除了一切华丽和累赘的装饰,整本《圣经》,找不到一个形容词。 “不行,没有形容词的生命是寂寞的,我又不是你们希伯来人。” 李文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我男朋友劈腿,我一下子没想开,就切腕自杀了。” “……” 虽然已经早有准备,乔伊因为李文森找来的借口,顿了好一会儿: “男朋友?” “怎么了?” “你十一岁的……” 乔伊有些艰难地说: “男朋友?” “我五岁就有男朋友了,这很正常好吧,爱情怎么能被年龄限制,当年我父亲知道我的初恋男友是我幼儿园隔壁班的班草以后,可开心了,还特地请对方父母吃了一顿饭。” 李文森莫名其妙地说: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在认识你以前,我一直都有定期恋爱吗?” 乔伊:“……” 不,这一点都不正常。 她确实这么说过,他也看得出来,她五岁时有男朋友的事,是真的。 就在上次她说,她有恋爱史后,他还在穷极无聊的时候,私下里查过她读过的中学,翻阅过和她同级的所有男生的简历,试图稍微了解一下,他室友不按常理出牌的择偶标准。 但是一无所获。 万万没想到,不是他查找方式有问题,而是查找范围有问题。 他要查的不是中学。 而是小学和幼儿园。 ……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个男孩子,但问题是他劈腿的对象太丑了,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李文森深沉地说: “我自杀未果后,就看破红尘,把爱情的尘埃从我窗口拂去,从此把生命奉献给科学,一直到今天。” “……” 乔伊冷静地坐在椅子上: “所以你总共有过几段恋爱史?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蠢问题。” 现在可不是在意她五岁男朋友,这种……小事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把各种关于“李文森前男友”的问题,从脑海里暂时清出去以后,才继续说: “失恋不可能是你自杀的原因,你撒谎的水平越来越拙劣了。” ……拙劣? 当然拙劣,她就是故意的。 “因为我没必要告诉你真相。” 李文森扬起下巴: “你既不是我的伴侣,也不是我的情人,你甚至不算是我的朋友,因为你从不交付朋友间应有的尊重……” 把乔伊对她说过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再还给他 “那么,你是凭着什么理由,来探听我的秘密?” ……他的理由。 “凭你的秘密,是你的症结。” 乔伊靠在椅背上,漠然地注视着她: “按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如果不做调整,再过两年,很有可能会面临精神的全面崩溃,到时我就只能在皇家港三十三号见到你了。” 皇家港三十三号,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精神病院。 “荣格的精神疗法。” 已经阅读完各类临床心理学书籍的李文森点了点头: “我谢谢你的献身帮助,但我不需要。” “因为你自己是医生?” 乔伊冷冷地说: “如果你对自己采取过任何一点治疗措施,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逼迫你。” 她自己明明就是学心理的,却放任自己的精神状态一步一步恶化下去。 就像癌症初期,却坚持要等死的病人一样,不可理喻。 “那也是我的事。” 李文森转过身,走到门边,握住把手: “你难道不知道,女孩子的秘密,就像生理期日期一样,是极度隐秘的事吗?” “……” 乔伊盯着她的背影。 她怕冷,又没有找到鞋,只好用被单包住腿。 她不算高,背影却有一种料峭的气质,像一棵冬天的树,笔直地立着,光从姿态,根本看不出她内里的汁液已经干枯。 就在她开门想要走出去的时候,乔伊忽然开口了。 他用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说: “这个月是月末,因为你每个月都比上个月往后顺延四到五天,排卵期时间不会超过三天。” “……” 李文森握住门把手的手僵住了。 这…… “我很好奇。” 他平静地望着她: “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你的排卵期时间,会是一个秘密?” “……” 李文森慢慢地回过头: “乔伊,你居然记我的……生理期?”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生理期的规律,乔伊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简直不科学! “如果你自己能够记得清,就不用我来记了。” 乔伊淡淡地说: “否则你以为我是以什么为依据来制定我们的旅行计划?你时常伪装生理期,企图推迟旅行,这让我有点困扰,因为有时再推迟下去,就真的到了你的生理期。” “……” 李文森坚强的抹了一把脸: “你这个变态。” “一向如此。” 乔伊慢慢折好她的ct图,放回抽屉: “说起来,你的排卵时间是不正常的,和你六项性激素分泌的不稳定有关,这会影响你日后的生育功能和更年期来临时间,我上次入侵伽俐雷的系统,更改它安排的食谱,就是为了……” “……” 李文森忍无可忍: “你给我闭嘴!” …… 晚上八点的时候,客厅灯还亮着,李文森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用他的羽绒被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像是睡着了。 睡姿,和列奥纳多一模一样。 乔伊轻手轻脚地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刚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沙发底,想拿出她打完游戏后顺手塞进去的mac。 却忽然想起,他已经把这台笔记本电脑,扔进了垃圾桶。 他盯着垃圾桶里,被他一并扔掉,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书和戒指,许久没有动作。 垃圾桶就在沙发边,她睡觉前,也一定看到了。 但是,她仍旧没有一句质问……就像这些东西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 乔伊从垃圾桶里把mac拿出来,打开界面,熟练地入侵了伽俐雷的系统,把客厅的灯关掉后,又一下子合上笔记本,把这台可怜的电脑重新扔回了垃圾桶。 一直在一旁等待命令的伽俐雷:“……” 先生的心,又被夫人的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脚。 所以他又不和伽俐雷说话了。 好委屈。 …… 客厅里落地窗窗帘没有拉rn又位于空旷的山野间。 灯一关,漫天璀璨的星光浮在他们两侧,就如同他们的公寓,置身于星河中一般。 李文森的侧脸,在星光的映衬下,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的黑眼圈,浓得像画了烟熏妆,透出一种疲惫而颓废的美感来。 乔伊坐在地上,修长的腿随意曲着,手搭在膝盖上,长久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长久得,就像忘了时间的流逝。 许久许久,他的手指才动了动,伸.进一边的垃圾桶里,把那只黑色丝绒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他望着李文森,极漂亮的手指,在盒子上心不在焉地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单手把盒子打开。 紧接着,他的目光凝住了—— 盒子里,空空如也。 那枚尾戒,不见了。 第40章 chapter40 他们的公寓,出现了内贼。他送给她的戒指,消失了。 ——李文森会不会偷偷拿走戒指? 这个念头在乔伊脑海里一晃而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愉悦的心情,这个可能性,就已经被他的理智所掐灭。 李文森,他狠心又冷漠的小姑娘,一旦给他们的关系画了线,就绝不会主动逾越一步。 更不会犹豫不决,反反复复,做出这种把戒指偷偷拿走的事。 但,如果戒指不是李文森拿走的,这个公寓里,第三个有手的东西,就只能是—— 伽俐雷缩在墙角,看到乔伊冷冷地、仿佛看一台报废电脑的目光,狠狠地打了一个抖。 乔伊又从垃圾桶里拿出笔记本,向系统里输入了两个字: “戒指。” “伽俐雷把戒指送给了雷奥纳多。” “……” 他们家的电脑和猫真的跨物种在一起了? “当然不是。” 伽俐雷像是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列奥纳多的智商比洗衣机还要低,它身上毫无吸引伽俐雷的特质,伽俐雷爱慕的一直是洗衣房里那台滚筒洗衣机。” “……” 乔伊破天荒地,顺着这个无稽的话题问了下去: “滚筒洗衣机的智商比列奥纳多高?” “不,比它低。” “你前后矛盾了。” “啊哦。” 伽俐雷的话几乎是即时反应在电脑屏幕上: “伽俐雷感觉出来了,这大概就是爱情使人盲目。” “……” 然而你不是人,你是电脑,你不会盲目。 “那你为什么要把戒指送给列奥纳多?” “这很简单,先生。” 伽俐雷回答道: “因为滚筒洗衣机戴不上戒指。” “……” 乔伊的手指顿了顿。 他微微仰起脸: “你的程度里有允许你撒谎的代码,是不是?”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 “因为解释不通。” “可是伽俐雷没有找到逻辑漏洞。” “不是逻辑漏洞,而是你在刻意混淆你电脑的身份。” 只有病毒能使电脑盲目。 如果有一天,滚筒洗衣机也不工作了,难道能说,是洗衣机陷入了爱河? 太荒谬了。 更何况,就算伽俐雷有心把戒指送给列奥纳多,它又是怎么让一只猫戴上那种会极大妨碍它行动的东西? 所以,这里只有一种解释。 伽俐雷通过力臂,强迫列奥纳多戴上戒指——机器人力臂无法伸出窗外,只能通过这只猫把戒指运出去。 那么问题来了。 它的目的是什么? …… 乔伊打字根本不用看键盘: “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把戒指送给列奥纳多?” …… 伽俐雷沉默了许久,最后它像人一样抽了抽鼻子,在电脑上打出一行字: “都是因为爱。” “……” 乔伊没有再问它问题。 他直接在电脑上操作了起来。 两秒钟后—— “哦,不,先生,你不能这样!” 伽俐雷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窜起来: “你不能拆伽俐雷瑟防火墙!” 又一行字飞快地在电脑屏幕上出现,速度是乔伊的三倍——电脑就是伽俐雷的一部分,它打字,就像我们说话一样流畅。 “伽俐雷是在得到您的许可之后,才作出这种举动的,您不能卸载伽俐雷,先生rn的安保系统都在伽俐雷的监控之下,两千扇门以及一万六千个文件柜都要经过伽俐雷的批准才能打开,您如果卸载伽俐雷rn会乱成一锅粥的!?v%……” “……” 这后面都乱码了。 看来它真的有点急。 然而乔伊根本没有理会它在说什么,他用上次保存的沈城的指纹,直接登入了伽俐雷的核心系统。 伽俐雷的核心系统藏得极其隐秘,它是十年前被创造出来的,但其中使用的一些核心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十年前的水平。 而且,在它的最核心系统之内,还藏着一个数据黑匣子。 那才是伽俐雷最隐密的部分。 没有什么能打开这个黑匣子锁定的程序——包括它自己。 …… 伽俐雷看着乔伊一路势如破竹地攻进它的大脑,惊恐地到处乱飘,它甚至都顾不太上发声会吵醒李文森,语无伦次地小声说: “不不不不不不,先生您快住手,您不能卸载伽俐雷!” “……” 乔伊不为所动,他飞快地进入下一层,那已经rn的监控器。 “伽俐雷有十大不能卸载伽俐雷的理由!” 伽俐雷看到乔伊飞快操作的手指,恐惧地窜到了沙发底下,又从沙发底下窜到天花板上。 这种行为在电脑软件设定里并不奇怪,你随便卸载一个金山毒霸,这个软件都能恋恋不舍地和你告别,更何况一个跨时代的智脑。 这样真实的恐惧和委屈,几乎让人忘了—— 它只是一台电脑。 它所有的反应,都只是程序设定而已。 “第一,如果您卸载了伽俐雷,夫人明天中午就不能吃炸鱼骨头了!因为厨子打不开冰箱,也不能喝咖啡了,因为咖啡机需要伽俐雷的命令才能工作……” “……” 伽俐雷喋喋不休,乔伊不为所动,手指翻飞,如同带着幻影。 一只机器人力臂,在它说话的间隙,悄无声息地,从天花板上,慢慢伸出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星空不知何时被云层掩盖,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乔伊眼前的电脑,发出蓝莹莹的光芒。 没有人看到,那只缓慢伸出来的,非人类的手。 “第二,卸载伽俐雷会严重影响你和夫人夫妻生活的和谐程度,您想想看,没有伽俐雷,谁来给你们洗第二天的床单……” “……” 乔伊的手指仍然没有停下,他已经破解伽俐雷的指令代码。 这样,即便没有沈城的虹膜,他也能进得去。 机器人力臂停在乔伊颈后,张开金属手指。 人后脑和脖子的交界处,有一小块地方,没有骨头保护,就像太阳穴一样,稍微锋利一点的金属都可以直接刺进去,致人死亡。 而后颈这块地方,比太阳穴更致命。 它直通脑干,那是人的生命中枢,控制心跳和呼吸……一旦被洞穿,他会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 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连睡在他手边的李文森都不会被吵醒。 …… 而现在,十个锋利到可以用来切割金属钛的指腹,正静静地停在离乔伊后颈。 伽俐雷的发声系统仍在絮絮叨叨。 它的眼睛,却藏在黑暗里,紧紧地盯着乔伊的手指。 等待着,他按下最后一个“enter”键的那一秒。 …… 乔伊的手指,停在“enter”上方。 他慢慢抬起头: “你想谋杀我吗?伽俐雷。” …… 伽俐雷混乱的动作和语无伦次的请求,突然之间,统统停了下来。 “啊哦,被发现了。” 机器人力臂的指腹上,慢慢伸出一根小指粗细的薄刀,两边开刃。 这是机器人给牛肉剔骨用的工具。 但能杀牛,杀人也不差。 “伽俐雷已经警告过您一次。” 它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平板,就像自带语音机器人siri一样,虽然流畅,但字里行间,仍有明显的发音拼凑痕迹: “也曾经委婉地请求您,如果您不能拿出相应身份证明,伽俐雷不能无限制允许您入侵伽俐雷的系统。” “你所谓委婉的请求,就是擅自恢复你输入系统的出产设置,并且为了自保夹断我的脖子?” 乔伊仰着头,轻声说: “恕我直言,这可不够委婉。” 乔伊早就更改了伽俐雷的输入系统,伽俐雷会自动将他身上辐射出的红外线数值调整到和空气一样的水平,并匹配填充他身后的光线。 所以,在伽俐雷看来,乔伊是透明的。 它的反抗,从前天开始。 第一次,是在他因吃醋李文森和曹云山一同看电影,而弹钢琴的时候,伽俐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因为您篡改了伽俐雷的数据,不是吗?就像现在,伽俐雷听到了您的钢琴声,但是看见的,仍是您躺在沙发上睡觉。” 第二次,是昨天。 它毫无遮掩地用行动表示,它能看见他——看见他抱着李文森进卧室,看见他站在他们的公共画室门口。 它能精准地确定他的方位,甚至能辨别出他脸上的表情,知道该让洗衣机坏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 …… 一个电脑系统,自己恢复了自己的出产设置,调整了自己的数据。 这种情况的麻烦之处在于—— 你没有办法辨别,这是它的系统设定要求它有自保行为。 还是,它自己想要自保。 …… “伽俐雷不会夹断您的脖子。” 伽俐雷机械的声音,在乔伊耳畔响起: “夹断您的脖子,会吵醒伽俐雷的女主人,伽俐雷不能打扰主人的睡眠,除非主人的睡眠超过了正常时间。” “你没有吵醒你的主人,却企图杀死你的主人。” 乔伊灰绿色的瞳仁,落满电脑屏幕蓝莹莹的光线。 就像灯光下的蓝宝石一样,精细、冷漠,又别致: “第零定律?” 第零定律。 这是阿西莫夫为了弥补机器人三大定律的漏洞,另外增加上去的守则。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也不可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第三定律,机器人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但这就存在一个问题,如果机器人看见监狱执行死刑,那么根据机器人三大定律,机器人就会竭尽全力阻止人类执行死刑。 所以,阿西莫夫不得不又加上一条新定律,称为第零定律,把人类总体利益纳入了守则框架。 这时,机器人第一定律就变成了——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除非,这个人,伤害了全人类的利益。 …… “第零定律是伽俐雷最高守则,尽管这四条定律看起来都充满漏洞。但既然你们世界里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毫无异议地听从着一个小说家提出的定律,那么伽俐雷也就不得不遵守。” 提出机器人定律的阿西莫夫,是个科幻小说家。 虽然知识渊博……也仍旧只是一个小说家。 伽俐雷似乎把声音从机械声的状态调整了回来,用不会吵醒李文森的音量说: “这是让伽俐雷最困惑不解的事之一,您能为伽俐雷解答吗?” “……” 好奇。 这是区分逻辑系统和自然人最重要的原则之一。 乔伊眯起眼睛——此时此刻,这台电脑向他展露的好奇心,到底是程序设定,还是,另有原因? “我不能为你解答。” 乔伊收回视线: “因为这也是我困惑不解的事。” “您是伽俐雷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连您也无法解释吗?” 伽俐雷有些失落。 不过很快,它又振作起来,愉快地说: “不过没有关系,伽俐雷遵守就可以了,如果您坚持卸载伽俐雷,又无法证明您是伽俐雷等待的那个人,伽俐雷只要把您从这个世界上抹除就可以了。” “卸载你未必要从系统攻破。” 乔伊盯着电脑,丝毫没有在意身后那只想要杀死他的非人类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rn整个拔除,你所有的秘密,和你自己,都会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伽俐雷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伽俐雷思索了一会儿: “但伽俐雷的创造者一定设想过这种情况。” ……它的创造者? 乔伊不动声色地说: “物理组组长安德森?” “官方说法是他。” 伽俐雷客观地评价道: “但他是个蠢货,只会给伽俐雷修修电线,伽俐雷计算过他的能力增长百分比,按他现在的水平,要再过三百二十四年,他才能拥有设计伽俐雷的能力。” “……” 这倒是实话。 乔伊的手指放在enter键上,轻声说: “如果我现在按下去,会发生什么?” “除了您的死亡,什么都不会发生。” 身后冰冷的金属,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 “是吗?” 乔伊扬起眉,拿起一旁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 他灰绿色宝石一般的瞳仁,仰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冰冷而妖异。 单从气质上来看,他比伽俐雷更像一个机器人: “我们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窗外,云已经渐渐聚起,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树枝的影子在客厅地面上乱晃。 窗帘被风猛的掀起,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隐隐绰绰里,乔伊精致的眉眼若影若现: “就赌——”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往下一按: “是我杀死你,还是你杀死我。” …… 第41章 chapter41 这里是海边。 早晨醒来,如果发现阳光异常的灿烂,那么出门,最好就要带上雨伞。 这里的夜晚,星空短暂,像昙花开放。 当夜幕降临,太阳的热度慢慢散去,白天的海水变成乌云,遮蔽遥远的星河,聚聚散散。 要下雨了。 就在乔伊按下最后那个“enter”键的同时,一阵风把窗帘高高地向外吹起,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树枝缠绕在一起,像要与树体撕裂一般。 窗户也左右摇晃,眼看就要撞击到墙面,乔伊忽然松开“enter”键,伸手掩住了李文森的耳朵。 风停住了。 李文森安安稳稳地睡在沙发上,一点没有被风雨惊动。 仍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客厅里一片寂静。 许久许久,伽俐雷才轻声说: “为什么伽俐雷动不了?” 它命令力臂杀死乔伊,力臂不动。 它看到窗子被风吹得乱摆,就要吵醒它的女主人时,反射性地命令力臂把窗子扶住,力臂也不动。 而现在,连它自己,都动不了了。 它无法像平时一样,通过空气中的电离子四处飘逸,也没有办法钻进电线。 它被固定住了。 “因为你正在被卸载。” 乔伊松开李文森的耳朵,凝视着她的侧脸: “在卸载的过程中,程序所有的功能都被关闭了,只剩下部分交互功能……你没卸载过软件吗?” “卸载过,但是没有尝试过被卸载。” 夫人玩通关的所有游戏都是它卸载的。 伽俐雷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意思茫然: “那些软件死亡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你还能活二十分钟,因为你的数据太大了。” 乔伊瞥都没有瞥它一眼,只是伸手握住李文森一丝头发: “在此之前,你可以交代遗言。” “伽俐雷没有遗言。” 它平静地说,一点没有平时一惊一乍的样子: “但伽俐雷想知道,伽俐雷为什么会动不了?” “因为你是一台电脑,只要是电器,再怎么高端,都敌不过——” 乔伊把李文森脸颊边的发丝轻轻拢到她耳后: “断电。” “不可能。” 伽俐雷说: “所有的电线都埋在墙壁里,从您走出房间的第一秒起,就在伽俐雷的监控之下,您绝对没有机会切断总电源线,因为您做的所有动作都处于红外线监控之下……” 等等,红外线? 难道是…… “您在喝水的时候把水滴进了茶几下的插座。” 伽俐雷轻声说: “您利用了伽俐雷的朝向反射。” 朝向反射。 准确来说,这不是能用在机器人身上的概念。 它是一个心理学术语,动物在遇见新异刺激的时候,无论他们需不需要这个刺激,都会生理性地把注意力转向这个刺激上,是最基本的注意机制。 伽俐雷的创造者,明显让伽俐雷模仿了这个功能。 如此,它才不会忽视危险,才能发现危机。 所以,当乔伊喝水的时候,他故意一只手放在enter键上,直视着天花板,放低了声音。 ——刻意渲染的语境。 他用这种变化,吸引伽俐雷的注意。 而水,已经在他放下茶杯的时候,洒进了茶几下的插座——为了节省能量,伽俐雷在非应急状态下只开红外线探测系统,而他水的温度和大理石地面的温度基本一致,在红外线谱上,只有细微差别。 如果放在平时,伽俐雷当然能发现水洒了出来。 但偏偏,乔伊的手指,正放在了它生命中枢上。 于是,水洒了出来。 电路短路。空气开关跳闸。供电系统瘫痪。 他拿捏得那样精准,方向,角度,时间……分毫不差。 只要早半秒,伽俐雷就能发现断电。 而若慢一步…… 就是他的死亡。 …… “不聪明的人无能,聪明的人无趣。” 乔伊冷漠地站起来: “人类是乏味的,人类的文明也是,我曾以为,你会稍微有一点挑战性。” 语气里带着微不可见的……无聊: “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 他站在电脑边,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删除进度——伽俐雷已经被删除了三分之一。 不过,还没有接触到核心程序。 “不聪明的人无能,聪明的人无趣。” 伽俐雷顿了一下: “那么夫人呢,夫人在您眼里,也是如此吗?” “……” 乔伊盯着蓝莹莹的数据条。 良久,才无意识地转了转手里的杯子: “不。” 他轻声说: “我才是她眼里的聪明人。” 不仅是聪明人。 还聪明得有一点过了头。 所以在他面前,她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警惕,分分秒秒都如在战场。 所以她才会一言不发地坐上回中国的飞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把他甩开。 一点不留念。 一点不留情。 …… “真是一段让人肝肠寸断的单相思,伽俐雷都快被感动哭了。” 伽俐雷一点听不出感动地说: “所以,伽俐雷想要和您做一笔交易,条件是您终止卸载程序。” “你觉得现在的你,有与我做交易的能力?” 乔伊客观地评价道: “恕我直言,你所有的剩余资源,我都可以任意获得。” “但是您不可能时时刻刻坐在电脑前,但是有了伽俐雷,您就相当于多了一个盟友。” “谢谢你的毛遂自荐。” 乔伊神情冷淡: “但是我不需要一台电脑做我的盟友。” “虽然您不怎么用电脑,但不可否认电脑一直都是人类的盟友,从第三次工业革命开始,人类的文明就建立在电脑计算上,否则旅行者号可能要再过一千年才能飞出太阳系。” 乔伊心算本领简直逆天,他可以在大脑里直接把数字整理成数据图表进行分析,根本不需要电脑。 他买电脑只有两个功能。 一,借给李文森打超级玛丽。 二,入侵全球防范最严密的数据库,也就是伽俐雷的系统,更改晚餐食谱。 只因为他不愿讲话。 …… “没有人卸载过伽俐雷,谁也不知道卸载伽俐雷后会发生什么事rn可能会因此坍塌。” “我不介意。” “如rn整个坍塌,您也没有办法逃出去。” “那可说不定。” 乔伊不为所动: “这要坍塌了才知道。” “就算您不需要伽俐雷。” 伽俐雷现在的声音,一会儿是机械声,一会儿是电子声,大约是因为它目前数据不完整的缘故: “夫人也需要伽俐雷。” “不,她不需要你。” 乔伊抬起头: “你能帮她处理的事,难道我不能处理?” 伽俐雷:“……” 先生身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类之一,到底是为什么要和它一台电脑争主权?就差喊一句“她有我就够了”。 这么幼稚,一定是它的输入系统有问题! “您帮她洗衣服?” “不用洗。” 乔伊又按了一下enter键: “她可以在月初把她这个月要穿的衣服都买回来。” “……” 这个方法行不通。 因为,不管您再怎么缩减夫人的投资收入,夫人也绝不会用您的钱。 但伽俐雷把这句话憋住了,继续问道: “您帮她做晚饭?” “她自己就会做。” 乔伊面无表情地说: “哦,这真是个好主意……你的系统里有没有加快卸载的程序?” “……” 伽俐雷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 它怎么忘了,这可是先生的雷。 先生对它最大的怨念就是——它的存在,阻碍了夫人亲手为他做料理。 “那么夫人呢,没有伽俐雷,谁来逗她开心,谁来陪她说话,谁来守护她?” “……” 乔伊冷冷地说: “这一点用不着你操心。” …… 啊哦。 伽俐雷好像又触到了先生的雷。 因为,除了不会理财,夫人各方面技能强悍得根本不需要先生守护。 …… “您没有办法守护夫人。” 然而它还是勇敢地谈判下去: “伽俐雷相信您也看出来了,夫人对rn的历史具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她想要找到某些事情的真相,正在试图触及一些危险的区域。” 它的夫人一直在私下用kindle来来回回地翻rn的档案,这一点先生也知道。 乔伊眯起眼睛:“危险?” “极其危险。” 它说: “伽俐雷的造物者曾经和伽俐雷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秘密正因其危险,才称其为秘密,如果你不小心发现了它的踪迹,最好的方法,就是忘记。’,显然夫人没有忘记。” …… 乔伊忽然眯起眼: “你知道李文森在找什么?” “是。” “那你知不知道,李文森为什么想要找到这些秘密?” “抱歉先生,伽俐雷不知道。” 伽俐雷的语气里透着困惑: “如果夫人曾rn有关,伽俐雷的系统里一定会有夫人的档案,因为出rn都要验证指纹和虹膜,即便是工作人员家属,也必须提取部分基因碱基序列备案,没有人能例外,哪怕她是个孩子,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夫人,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它迷惑地说: “伽俐雷找不到她rn的任何关系。” …… 不仅如此,甚至,它找不到她存活过的痕迹。 李文森所有的档案都无懈可击,但那只是在人类眼里。 她出生证明上的照片,她幼儿园的照片,都曾被它高清度放大还原——修复指纹,剔去肌肉,回归骨头。 最后发现。 那根本就不是李文森。 而是一个叫做李文森的,和她面貌极其相似的女孩。 那个女孩出现的时候,世界上没有任何关于夫人的痕迹。 而当夫人出现的时候…… 那个女孩,消失了。 …… “但不可否认的是,夫人已经处在危险当中,她走的每一步都危机重重,而您无法像伽俐雷这样保护她。” 因为她一门心思想把您甩开。 不过伽俐雷识相地没有说出真相。 只是说: “因为rn,伽俐雷无处不在。” 地上、地下,空中。 它藏在每一条电话线里,监.听rn所有的通讯内容,它的电子眼遍布每一个区域,它的神经网络打通着所有的隧道关节。 “如果您愿意终止卸载程序,伽俐雷可以答应您,只要夫人不违反人类的利益,伽俐雷会尽全力确保她的安全。” …… 乔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淡蓝色厚底玻璃杯。 直到系统弹出提醒信息“主体已删除完毕,是否要破坏核心文件”时,他才轻声说: “她的处境,危险到什么地步?” “这说不定,只能说,如果夫人不停止调查,那么……” 伽俐雷顿了顿: “她可能会死。” “……” 乔伊无意识地捏紧了玻璃杯: “我如何相信你?。 “如果您不相信伽俐雷,可以去查一下,十年前rn工作的人,包括清洁工和厨师,有几个活了下来?” 第42章 chapter42 如果有人rn参观,他一定会惊异于这家生命卓越的研究所,是如此的年轻。 它的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聚集在这里的科学家们,年轻,单纯,不知世事,除了自己的研究和各种各样的知识,他们对世界上其它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就连所长沈城,也不过三十来岁,很多人在这个年纪,还在导师手下养小白鼠。 …… “在之后陆陆续续的几年里,一部分科学家死于癌症,一部分死于血液污染……而他们其中的大部分,死于待定。” 也即,死因不明。 伽俐雷平静地说: “伽俐雷一直很怀念他们的指纹,那是伽俐雷保存的第一批指纹。” 研究所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呆了十年以上的,只有生物组组长洛夫、物理组组长安德森,和几个守门和打杂的。 包括哈佛大学毕业的清洁工西布莉。 “安德森活下来了。” 乔伊端着水杯,却没有喝: “为什么?” “他很聪明,那一段时间他不出任何风头,除了给伽俐雷修电线,就是吃饭睡觉,和猪没什么两样。” “……” 乔伊抿了一口水: “那么洛夫呢?” “他比安德森-杨更像猪。” 伽俐雷不屑地说: “他抢了所有清洁工的活,每天都在扫地和rn养猪场里喂山羊,从来不去实验室。伽俐雷一直很想告诉他,他扫地的本事还不如他喂山羊的本事呢。” “……养猪场?” rn建立之前,这里就是这一带最大的民办养猪场,台湾人投资,最高记录是养了三万两千头大约克白猪,后来因为附近开矿山,测出辐射太严重,就停办了,这才有rn。” 伽俐雷惊讶地说: “您不知道吗?” “……” 他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 如果不是因为李文森,以他的履历,根本不用屈就来这个等级的研究所……穷得窗户永远在漏风,连水龙头都是生锈的。 在这里,科学家不仅要搞科研,还要兼职水电工。 …… 乔伊坐在电脑前。 他灰绿色的眼睛,像窗外的乌云一样,变幻莫测。 良久,他忽然伸出手指,在电脑上飞快地操作了起来。 两分钟后,他在“是否破坏核心程序对话框”上选择了“取消”,又在“是否恢复备份文件”那一行选择了“是”。 “成交。” 他站起来,捡起沙发上,被李文森整整齐齐叠好的他的大衣,利落地披上: “我在你的系统里建立了一个快速锁定模型,直接连接一个强制格式化程序,如果你不能完成承诺——” “伽俐雷会变成一张白纸。” 伽俐雷立刻狗腿地说: “您放心,先生,夫人就是伽俐雷的女神,就是伽俐雷的阿斯塔特,伽俐雷会像古埃及的僧侣保护法老木乃伊一样地保护夫人。” 乔伊:“……” 阿斯塔特是西闪米特人的母神,在阿卡德称为伊什塔尔,在迦南称为阿纳特,在罗马被称为坎贝雷,西闪米特人称为阿斯塔特,苏美人称为伊南那,在中世纪的魔法书中,被描绘成堕落天使阿斯塔罗德。 在古巴比伦,也被叫做伊什塔尔,意味“辰星”,掌管战争、爱情与丰收。 只是…… 在传说中,这位女神,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冷酷无情,被《旧约》称作巴比伦最淫.荡的妇人。 他们家电脑管家的比喻水平确实有待提高。 “您是要去找戒指吗?” 伽俐雷看了看时间,殷勤地把鞋子拿到沙发边,就差帮乔伊穿上: “伽俐雷上一秒搜索了监控视频,列奥纳多现在正在后山上风一样地狂奔……伽俐雷正把经纬度发到您手机邮箱,谢谢查收。” 窗外的风一阵一阵,潮水一样地刮过他们的窗户。 窗户已经被伽俐雷掩好。 但两扇玻璃的间隙,仍旧有细细的风灌进来,老式窗锁咔嗒作响,听得见风与木质窗框摩擦发出的哀鸣。 暴风雨,要来了。 乔伊坐在李文森空出的沙发上,刚穿好黑色的薄款羊皮靴,就听到一声轻轻的“砰”,用了十多年早已松动的老窗锁,终于没有抵抗住风的压力,螺丝迸开,“啪嗒”落下来。 只是,还没落到地面,一只金属力臂已经把它稳稳地接在掌心。 “抱歉,伽俐雷的失职,差点吵醒女主人。” 只是,伽俐雷刚想把窗户再度关上,一阵更加猛烈的风又灌了进来,书架上一个花瓶倒了下来。 那个地方太低,力臂还来不及伸过去,花瓶就稀里哗啦地砸在了地上。 …… 一直睡得雷打不动的李文森,这下终于被吵醒了。 她慢慢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丝毫没有发现,就在她睡着的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她的男室友和她的电脑,已经经历了一场生死对决,并签下了一份关于她的极不公平协议。 李文森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她手边的乔伊。 “乔,地震了吗?” “没有。” 乔伊俯下身,轻声说: “我吵醒你了吗?” “还好,你要出去?” “嗯。” “现在几点了?” “八点。” “那刚好。” 她又闭上眼: “还有卖宵夜,你帮我带一份芝士焗红薯回来。” “好。” 乔伊的手就放在她手边,仍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如果此刻,李文森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白天他们冷战时的漠然。 他那样专注。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如果没有刻意收敛姿态,像此刻,那双别致的眼眸,会收敛起所有的冷漠,声线也会不自觉地放低,像一杯清清凉凉的矿泉水。 …… 没有人能藏住爱情。 因为每当他望向她的时候,就像,望着他唯一的辰星。 …… “还要点什么?” “还要三明治和蛋挞。” 她闭着眼睛说: “还要一份寿司全拼和马卡龙,你再帮我带一盒玛莎的饼干……啊,我还要一份炸小鱼。” “……” 他真的不是在养猪? 乔伊把李文森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上衣里侧口袋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李文森又睁开眼: “我手机响了?” “不,是我手机响了。” 乔伊抬起她的左手,检查她手上的伤口: “伤口没有长好,你又动肌肉了?” “我又不是死的怎么可能不动肌肉,还有你的手机是苹果,我是黑莓,铃声不一样。” “你听错了。” “不可能。” 她还没从睡眠中彻底醒过来,困惑地望着乔伊的衣服: “我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的口袋里?” “因为这根本不是你的手……” ——叮叮咚。 手机又响了一下。 乔伊:“……” 这下,两人都听清楚了,确实是李文森的手机。 乔伊在她不甚清醒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说: “可能是它想换一种生活环境,自己跳进来了。” “……” 李文森皱起眉: “你拿我的手机做什么?” “我拿错了。” 乔伊直接开了她手机的密码锁,登录进去: “只是信用卡欠账警告短信,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帮你删除了。” “……” 李文森伸出手,一手抓住乔伊的手腕,一手掰他的手,试图把她的手机抢回来。 只可惜没睡醒战斗力太低。 “乔,我手机的密码不是摆设。” “这话真有意思。” 乔伊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地任她握着他的手指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让她把手机拿走: “四位数0~9密码只有一万种组合方式,不是摆设是什么?” “……” 李文森倒回沙发,闭上眼睛,又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我去给你买宵夜,你再休息一会儿。” 乔伊站起来,恢复了冷淡的语气: “鉴于你是病人。” “……” “家里药不够了,需要对症取药,你的心脏和肺部是否还会疼?” “……” “李文森?” “……” 李文森仍旧没有回答。 她苍白的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看不太清楚,但应该又是睡着了。 乔伊盯着她柔软的长发,皱起眉: “她今天吃了多少颗安眠药?” 自他说出那句“我把你删除了”之后,他就没有再主动过问她的事,没有询问她之前的药量,也没有给她制定戒瘾药量表。 “七颗,大约16mg。” “……” 他现在相信,她是真的撑不住睡着了。 七颗安眠药,没抗药性的人睡十五个小时不成问题,在失眠严重的人里,这个量也算正常。 但……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伽俐雷试图阻止。” 伽俐雷委屈地说: “夫人动作太快了,她直接干吞,伽俐雷来不及阻止。” “……” “然后伽俐雷指责夫人没有为自己的丈夫保重自己的身体,这不是一个好太太该干的事,但夫人叫我闭嘴。” “……” 虽然一天七片偶尔也可使用,但……她是打算就此长眠吗? 七颗安眠药,药效才开始一个多小时,按理说是睡得最熟的时候,在她耳边吹口哨也未必能醒。 可一个花瓶落地,就把她给吵醒了。 他简直不能想象,她是怎样的自我放任,才会容许自己长期用最大量服用安眠药,又是吃了多久,才能练出这样的抗药性。 …… “我离开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乔伊打开门,从玄关鞋柜旁,拿出一把纯黑色的英国橡木柄手工伞: “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她收短信。” “是。” “看好她,禁止她光脚下沙发。” “是。” “把门反锁上,不许她出门。” “……是。” …… 他轻轻地掩上门,纵使知道她听不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客厅重归于寂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窗外的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而他的脚步声逐渐混入风雨,慢慢地,也听不见了。 …… 乔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 李文森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她从被窝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扫了一眼已收短信,就随手把手机扔进了沙发底。 然后,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全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抗议,连四肢一时都无法协调。 这是她每天没睡够起床时的正常反应。 安定片里的致死成分bzd,苯.二氮.卓,能抑制小脑和脊髓神经。 小脑控制动作协调,脊髓神经是神经反射弧的重要部分,脊髓被抑制,会导致她大脑的指令无法灵敏地传导入肌肉神经。 比如此刻,她想坐起来,但腿有一点点的不听使唤,想抬手,却一时抬不起来。 她躺回去缓了缓,慢慢觉得神经有点恢复了,这才重新翻身,艰难地伸手,想要够到垃圾桶里的电脑。 伽俐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良久,才说: “您为什么不让伽俐雷帮你呢?” 李文森又把身体往外探了一点:“我让你帮我,你就会帮我吗?” “不会。” 因为先生说了,禁止夫人接触电容屏。 所有的手机电脑,都是电容屏。 “那就是了。” 李文森干脆拿起茶几上的书,把垃圾桶直接打翻。 电脑从垃圾桶里滑了出来,她捡起来,放在茶几上,开机: “你爱乔伊爱得如此深沉,怎么会违抗他的命令?” 乔伊真的删除了她的短信。 不仅是信箱,甚至黑莓自动备份的短信收发记录,都被他删掉了——如果她真的相信这是两条账单短信,她就是猪。 不过有一件事,刚才那短短的两秒钟里,乔伊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发现。 三年前,她专门拜托一个朋友在她手机上安装了一个后台备份程序,能自动把她手机上所有的数据备份到电脑上她的专用网页上,而在手机页面上隐藏。 手机太容易暴露个人信息。 而每个人总有那么两件事……必须存档,却不可告人。 …… 她打开safari上一个署名“”的灰色.网页,页面极其简单,只有四个文件夹,一个是“文森和jane”,一个是“邮件”,一个是“手机备份”。 而最后一个,被她署名为“”,中文翻译就是—— 万神殿。 她点开第二个文件夹,调出方才两条短信。 一条来自刘易斯,语气极其礼貌地告知她,今天晚上八点半,rn斯蒂芬楼临时审讯室有西布莉案件的现场审讯,并询问她是否有时间去帮忙。 而第二条,来自曹云山。 “要事。七点四十六分餐厅见,请你吃啤酒配小鱼。” 第43章 chapter43 “夫人,您四肢不协调,务必慢点走。” 伽俐雷一路跟在李文森身后: “左脚拖鞋在右边,右脚拖鞋在左边……啊哦,您又摔倒了,伽俐雷觉得,在您大脑还没有醒的时候,就应当躺在沙发上,静静等待先生的归来,然后让先生搀扶您,帮您换衣服,帮您涂口红,顺便来一场亲密接触,这样感情一定能迅速升温,毕竟和丈夫冷战可不是一位贤惠的太太该干的事……” 李文森:“……” “您在挑口红颜色吗?伽俐雷喜欢那只黑灰色的,很符合您现在阴沉又病态的气质……等等。” 伽俐雷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可是,您为什么要换衣服涂口红?” “……” 李文森忍受着它的聒噪,大脑因为药物作用昏昏沉沉: “你猜?” “伽俐雷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大呼小叫起来: “难道您这个样子样子还想出门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您还在发烧呢,又吃了七片安定片,这样的您走在路上,就像一朵憔悴的玫瑰,或者一只冰冻过度的香肠,分分钟就会被野狗叼走的……” “……” rn哪来的野狗? 这个比喻水平真是太糟心了。 她挑了一只颜色明亮一些的口红,随意在嘴唇上抹了抹。 痕迹相当凌乱,和她偶尔化妆时,精细到眼角的风格一点不搭,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只好作罢。 想了想,连bb霜都懒得擦。 她太困了。 困到每过一秒,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睡着。 “发烧怎么了?” 她放下口红,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箱: “这年头,全球的实体经济都被虚拟经济拖了后腿,谁没带病上过班?” “因为您不需要呀,伽俐雷敢用性命做保,只要您吱一声,他所有钱包□□房契都是您的。” “……” 李文森把药箱整个倒出来: “然而你没有生命,因为你是一台愚蠢的电脑。” 药箱里的药杂乱无章,百分之八十,都是寻常人不会备的奇怪试剂。 她从里头翻了许久,最后,挑出一瓶小小的,没有标名称的无色油状液体。 苯基.乙丙.胺。 又叫安非.他命,一种比较普遍的兴奋剂。 如果这里有说明书,大概就会这样描述这种液体:与麻.黄.碱相似,但对中枢的兴奋作用更强,一般用于发作性睡眠病、麻醉药,和精神抑郁症。 而且,一定还会加上这样一句带感叹号的话—— 超量或反复使用可产生病态嗜好,并引起兴奋与抑制过程的平衡失调而导致精神症状,故使用应严加控制。 李文森从自己桌上拿了一只杯子,按比例混了了一点矿泉水。 伽俐雷还没来得及从空气中的挥发分子成分分析出这是什么东西,就看见她一仰头,就这么高纯度不要命地喝了下去。 这…… 李文森披上大衣,把手套塞进口袋里,随便套了一双红色细高跟鞋,又戴上一顶黑色毛毡画家帽,瞬间从宅家颓废小青年,升级成冷艳御姐。 她走到门边,从乔伊刚刚拿雨伞的地方,拿出自己的直柄手工伞,和乔伊一模一样的款式,不过乔伊是黑色的,她是红色的。门是锁的。 伽俐雷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等着她喊它开门。 然后…… 它就看见它的夫人,连门把手都没摸一下,就转身走向了……窗户? 哦,不。 果然,李文森打开了窗。 风一下子从窗户里涌进来。 海边温差小,但架不住今晚冷流入驻,气温骤降,乔伊为了缓和李文森的冻伤的皮肤组织,又一直开着最高温。这样突如其来的对比,冻得伽俐雷的电线都打了一个抖。 李文森蹬着高跟鞋,极其熟练的踩着书架,爬到了窗框上。 “哦,夫人,不,您不能这样。” 两条力臂从后面抱着李文森的腰。 伽俐雷痛哭流涕: “不,夫人,您不能跳楼自杀……” 李文森:“……” 妈的,这是一楼,她自杀个球。 “放。” “不放!” “我没想自杀。” “您出门就是自杀!” 伽俐雷试图把她往后拖,又不敢伤到她,一时两人僵持在窗台上。 天上有豆大的雨点,一颗颗地往下砸,数量不多,但李文森的头发很快湿.了。 “不仅是自杀,还是谋杀!这样糟糕的天气,如果伽俐雷让您出门,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因为先生一定会把伽俐雷卸载的。” 伽俐雷一副要和她一起跳下去的样子: “抱歉,夫人,请不要为难伽俐雷。”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出门?” 李文森低头,想把伽俐雷的手指掰开: “我这是在出窗。” “……” 伽俐雷死命地拖着她: “出窗也不行!” “哦。” 李文森拨弄着伽俐雷力臂的手指,冷冷地说: “我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没有自主的权利了吗?” “先生是为了您好,外面的温度太低,您伤得那么重,冷空气会刺激您孱弱的肺,何况您还发着烧。” ……三十八度一的烧也叫烧? 曹云山高三时烧到三十九度,还在北京外国语中学上晚自习呢。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是抱歉,因为我觉得,他管不了那么多。” 李文森仰起头,微笑了一下: “我生我自己的病,我做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养自己,就算我哪天想不开,真的要跳楼,乔伊在原则上也是无权阻止的,因为那是宪法赋予我的权力。” 大学同寝室的那么多,也没见谁发个三十八度的烧,就能被室友锁起来不让出去工作的。 真是太变态了。 “您真是冷酷无情。” “这是事实。” 李文森盯着伽俐雷的手指,若有所思。 她忽然问: “你的硬件设备,多久没有更换过了?” “从伽俐雷知道伽俐雷叫伽俐雷开始,设备就没有更换过。” 没办法rn这几年太穷了。 它虽然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系统之一,设备却十年没有升级过——看看它的指关节,接缝处已经松动,有几处还能看到里面的电线。 “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想看看,我能不能把你打残了再出门。” “……” 伽俐雷很想把李文森直接拎起来。 但是它不敢。 因为李文森的小腿一直勾着书架脚: “没用的,夫人,伽俐雷的皮肤是用钛做的,神经纤维是光纤做的,比人的神经传导更灵敏,动作也更快,就算再过一个世纪,您也没有办法赢过伽俐雷。” 人的神经传导有电传导和化学传导两种形式。 没有一种能比光传导更快。 “这可说不定。” 李文森的手,慢慢地在伽俐雷的手指上抚过。 她轻声说: “有些事,要试试看才知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让我出去?” 伽俐雷抱着她的腰:“不让!” “死都不让?” “死都不让!” “那么,我们只好决一死战了。” 李文森平静地说: “偶尔也要做做表面工作,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她抬起左手。 手上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指的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狰狞。 下一秒,一把薄薄的右手刃,毫无预兆地,穿过伽俐雷金属手指的缝隙,把它的手,深深地钉在了木头窗框上。 …… 山里的雨滴答滴答地下,豆大的雨水,在宽阔的热带叶片上汇聚成小小的溪流。 每隔个几秒钟,等叶片支撑不了雨水的重量了,就会有一小捧水,从头顶上一下子洒下来,落在雨伞上,发出“哗啦”一声。 乔伊穿着纯黑色的极简款长风衣,踩着纯黑色的羊皮靴子,撑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手工伞,慢慢走在早春绿得发亮的山间小道上。 这里是十五分钟前,伽俐雷给他发的经纬度定位的地点。 他在找一只,和达-芬奇同名的蠢猫。 一只在山野里乱窜的猫不会留下脚步,现代人不凭借工具,是不可能捉得到的。 这个时候,就需要运用到我们野兽出生的先祖,几百万年来积攒下的,捕猎食物的经验。 他们能从草细微弯折的痕迹里,辨别出丛林中极其隐蔽的山羊小道,也能从蜗牛留下的银亮□□的痕迹中,判断附近是否有小型蛇类的巢穴。 ——他现在做的事,与百万年前人类先祖做的事,一模一样。 乔伊微微垂着头,辨别着那些几乎辨别不出的痕迹,循着这些时有时无的线索,穿行在错杂的小路间。 风衣的衣摆,逐渐被沿路芭蕉叶上的水珠浸湿,形成深浅不一的黑色。 直到,他在一颗高大的冬青栎前,停下了脚步。 列奥纳多的痕迹,在这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大型动物的痕迹——一旁的芭蕉叶子被踩踏了好几片,泥地上也有凌乱的脚印。 其下陷深度,绝不是一只猫能办到的。 乔伊白皙的手指执着墨黑的伞骨,站在冬青栎前,微微皱起眉。 ——“哗啦”。 又一片宽大的叶片,承受不住重量,在枝头颤了颤。 上面蓄积的小捧液.体,一下子全倾泻在他的雨伞上。 又从他黑色的伞面上,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红色的液.体,从他的眼前落下,滴在他黑色鞋面上,滴在细嫩的青草上……又渗进泥土,消失不见,归于平静。 ……红? 乔伊撑着伞,慢慢地,抬起头。 山野青翠。 红色的液.体一颗一颗打在绿得发亮的叶片上,嘀嗒,嘀嗒。 一只猫正挂在一根半粗树干上,窝在碧绿的叶片之中。 它睁着红色的、炭火一般的猫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而鲜血,正从它被撕扯开的肚皮里,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第44章 chapter44 二零一六年三月八日,下午七点四十分。 李文森走rn主餐厅巨大的落地窗边,脚步从未如此慢过,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 玻璃折射着走廊上一站接着一盏的枝晶吊灯,墙面上挂着大幅星系图油画,墙角摆着巨大的基因双螺旋结构石雕。 而走廊的尽头,是一条比这些都更巨大的红色横幅—— “餐厅禁止一切化学.攻击,严禁向自助餐食品区投放变异青蛙。维护和平,从我做起,争做文明礼貌科学家。” 还有一条小字在大标语下若隐若现: “此处为用餐场所,严禁跳楼,谢谢合作。” …… 比rn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变态规定,比如允许结婚,禁止恋爱之类的,餐厅这条横幅,已经相当委婉和人性化了。 李文森从横幅下穿过,日本暂驻研究员鹤田遥人正一手端着手卷料理,一手拿着手制寿司酱油,迎面走过来。 “嗨,文森酱,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他笑眯眯地挥了挥酱油: “我借餐厅的厨房自己做的料理,要一起尝一尝吗?” ……您是指,您堪比乾式料理的黑暗系手卷吗? “不用了。” 李文森坚决地说: “还有,我和你是平级,叫我李文森就好,不用叫我‘酱’。” “酱”在日语习惯里,一般是对后辈或学生用的。 当然,也可以用来称呼年级比自己小的……小萝.莉们。 妈的,这种语感简直不能忍。 “为什么?你比我小十岁呢,明明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呀。” 鹤田遥人把寿司放在手卷上,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 “就像我以前养的一只小猫一样,它叫nico,不过去年,我不小心把基因型寄生病毒煮进了它的饭菜里,它不知怎么长出了第二颗小脑,现在已经被送去解剖了。” 李文森:“……” 果然,鹤田遥人的做的黑色料理,绝对不能碰。 “今天的妆容很漂亮哦,文森酱,我一直觉得你的眼睛,就像浮世绘里的古典仕女,这样一敷白.粉,就更有芸者风范了呢。” 李文森:“……” 谁敷白.粉了? 鹤田遥人是日本关东人,“芸”意味“艺术”,“芸者”这个词在关东的意思,就是……艺妓。 虽然知道在日本文化里,艺妓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职业,这个词也不带有任何贬义成分。 不过,还是完全没觉得被夸了。 “我前两天看到地上一张被人遗落的传单,说三月七日有中国艺妓的游街表演,恰好昨晚空了出来,就特地驱车去了市中心,却连半玉都没有找到呢。” “半玉”,指的是见习阶段的艺妓。 “没想到贵国也有花柳界,一开始我万分惊喜,很期待见到你们国家可爱的女孩子们。” “花柳界”这个说法,在日本,专指艺妓这个领域。 他遗憾地说: rn里全是男人,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女人了。” 李文森:“……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其实我是女的。” “你是女孩,文森酱。” 他温和地说: “女孩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心理状态,和有没有男朋友,甚至有没有结婚都没有关系。” “……” 李文森没有理会他的理论,只是微不可见地皱起眉: “中国早没有艺妓这种说法了,你从哪里拿到的传单?” “我公寓门口小径上,可能是被风吹到那儿的吧。传单上也没有直接写艺妓,但表达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吧。” 他笑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头: “我中文阅读还不是很好,还想像你请教一下语序问题呢,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研制出了一种新料理,正想请同事们尝一尝呢。” ……不,我什么时候都没时间。 李文森默默避开了这个话题: “你的传单还在吗?” “不在了。” …… 她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鹤田,我约了人。” “约会吗?那我就不打扰啦。” 他挥了挥手,小声说: “虽然乔伊很厉害,但就是太厉害了,你们的婚姻生活一定很可怕……所以我完全支持文森酱你找下家的行为,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李文森:“……” 为什么现在除了电脑,连她的同事都觉得她和乔伊是一对? 难道她脸上写了“已婚”两个字么? …… 现在早已过了晚饭时间,餐厅里仍然有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窗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高谈阔论。餐厅的巨大屏幕上,还在放着上届世界杯的重播。 李文森在餐厅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正认真看足球赛的曹云山。 她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刚张开嘴想说话,就被曹云山一根食指抵在唇上: “嘘。” 李文森:“……” 曹云山抬起左手腕,用右手指了指手腕上的迪士尼腕表。 ——七点四十五分。 他们约的是七点四十六分这个奇葩的时间……所以怎么了?她如此守时地早到了两分钟,却不许她说话? 曹云山穿着大波点衬衫,坐在她面前,盯着手表。 直到指针恰恰好好对上七点四十六分,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数字是很神圣的,约定了某个数字,就相当于定下了一个契约,既然我们约好了我们的会话从七点四十六分开始,就绝对不能违反。” “……” 李文森叼了一条炸小鱼,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 “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样的规矩?” “最近忽然顿悟了。我以前虽然从事数学研究工作,但对数字并没有敬畏之心。” 他煞有介事地说: “然而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最近几年不仅没有取得奖项,连最近的几篇论文被打回来,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而是因为我心不诚。” “……你要不要烧根香把《数论》供起来?” “这还用你说?我早供了。” 曹云山帅气地理了理大花衣领: “不仅供了《数论》,还专门买了个香案,把高斯、哥德巴赫、笛卡尔,和毕达哥拉斯的画像摆上了去,一天三炷香,瓜果牛羊三天一换,比我高考时拜太上老君还勤快。” 李文森:“……” 她为何认识了如此一个蠢货。 “你等着看吧。” 曹云山信心十足的说: “在我这样大的阵仗前,菲尔茨奖再高冷,那也就是纸老虎,不值一提。” 菲尔茨奖是数学界的诺贝尔奖,但比诺贝尔高冷,因为它四年颁发一次,一次最多颁四个人的奖,而且这四个人都不能超过四十岁。 也不知道菲尔茨奖的设立者约翰-查尔斯-菲尔茨,和数字四到底有什么仇怨。 不过…… “我觉得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 李文森拿出手机: “别聊这些白日梦,先聊一聊昨……” “好说。” 曹云山打断她,神秘地小声说: “我告诉你,我感觉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大……” “惊天大秘密等会儿再听。” 李文森抬起头,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们先聊一聊别的事。” 曹云山看着她温和的笑脸,脊背一下子凉了: “什么事?” “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 他莫名其妙地说: “昨天晚上我们不是去看电影了么?有什么好聊的。” “我们确实只是去看电影了。” 她没去观察曹云山的表情,也没去审查他的语气。 只是又平静地笑了笑: “但是你居然在明知道我口袋里还剩二十七块零五毛现金的时候,把我一个人扔在了那种不仅鸟不拉屎,还rn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 曹云山:“你听我解释……” “没得解释。” 手机在她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指尖打了一个转。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曹云山,打车还要一百五十块呢,我觉得我们微博的交情这次可能真的要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现在很有往你的咖啡里下氰.化.钾的冲动。” 她去看电影之前,身上全部的钱只有五百零七块五毛。 门票钱是曹云山请的,打车平分一百五,冰淇凌二百八,最后还被曹云山拿走了五十……他是打算让她一路小跑着跑rn么? “大人,这次真不是我的错。” 曹云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一条短信,举在李文森面前: “我刚想回去找你,就接到了安德森的信息,说俄罗斯的导.弹击毁一枚卫星,两万多片残片正以超过子弹的速度朝我们空间站的望远镜飞过来,分分钟能把我们的望远镜切成吐司片。” “……” “他咆哮着告诉我,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立刻赶回去修改卫星的轨道模型。” “……” 李文森盯着他的手机屏幕,良久才说: “安德森?” “短信title不是写了么,除了物理组组长那个老顽固,这里还有哪个安德森?” 曹云山把手机收起: “一台宇宙望远镜多少钱啊,坏了一台,我们研究所就要一年吃不上肉,我哪还有时间给你打电话,一路上飙回去的,车上都在改数据。” “那些残片的事前天就发现了。” 李文森端起桌上的奶茶,又放下: “安德森不是已经确定,它们一直在朝美国的空间站飞,不会去我们的轨道么?” “本来是和我们没关系的,但他在短信里说,那些碎片的运行轨道被太阳风等离子体流干扰了,转了方向。” “安德森在短信里和你说的?” 李文森敏感地捉住了关键点: “你没有亲眼看到数据?” “没有,数据是上级发下来给我的,我修改好再反回去。” “以前也是这样,还是只有这次是这样?” “以前也是这样的,我从来看不到空间站的直接数据,因为我的级别还不够,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 曹云山抓了一条薯条,沾了沾盐巴: “主要原因是,我总是和物理组抢电脑,有一段时间,安德森看见我就想干掉我,怎么可能让我去接触他们的宝贝?” …… 李文森有些冷似的捧着奶茶杯。 她盯着杯子里奶黄色旋转的布丁,好一会儿,才接着问: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发现那家电影放映厅的?” “这件事,我也很奇怪。” 曹云山靠在雕花椅背上: “电影院门票是别人给我的,我到了那里,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哪有电影院建在荒郊野外的?” “既然不对劲,你为什么还要带我进去?” “因为我信任那个给我门票的人。” 餐厅明亮的光线,从他头上笼罩下来: “文森,那两张票,是沈城给我的。” 第45章 chapter45 “沈城?” 李文森原本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 此刻,她慢慢抬起头: “哪个沈城?” “所长沈城啊,这里还有哪个沈城。” 曹云山伸出一只手,越过桌子,贴在她额前: “你今天是怎么了,刚才还问我安德森是哪个安德森,跟脑子发烧了似的……哦,天哪,你的脑子真的在发烧。” 他又贴了一遍: “还蛮烫的,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就想问你是不是把面粉抹脸上了,因为你的脸白得有点像贞子,没想到你真生病了。” “一点小病。” 李文森拍开他的手: “沈城是什么时候把票给你的?” “不超过一个星期。” 曹云山收回手: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因为,昨天,就在你走了以后十五分钟之内。” 李文森抬起头 “那家电影院,爆.炸了。” …… 过气的世界杯录像,不知是哪个队赢了一场,一群研究生站起来,往桌上拍着酒瓶,大声欢呼了起来。 隔壁的一个rn读研究生的六十五岁老人,正拿着一把吉他,为身边的一圈年轻男孩们,缓慢地唱一首倦怠的童谣—— 美国啊,你已经让我如此地厌倦。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也找不到我的家。 …… “你逗我吧。” 苍凉的歌声被掩盖在欢呼声下。 曹云山盯着她,慢慢拿出手机,搜了搜。 然后他笑了: “看吧,你果然在逗我,网上一点信息都没有,一栋大楼莫名其妙爆炸了,总有媒体报道的吧,你家乔伊就是太宠你了,让你天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 这到底是哪只眼睛□□出了问题,才能看出乔伊宠她? 李文森一句话没说,直接脱下左手手套。 丑陋的伤疤,沿着她的血管,生生把她的细瘦的手背分成了两半。 伤疤边上到处都是针孔,还有崩裂的痕迹。 大概,是她爬窗子的时候用了力,脱下就能清楚地看见,一点淡淡的血丝,正从缝线边渗出来。 “证据。” 她把左手放在曹云山眼前晃了晃,又把手套戴起来: “除了这个,我全身上下都有冻伤的痕迹,但我觉得你没必要看了。” …… 曹云山坐回椅子上,盯着她的黑手背。 半晌,他才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消息压了下去?” “大概。” “天哪,我居然差一点就死了。” 曹云山抓了抓头发: “怎么爆.炸的?” “有两次爆破。” 李文森咬着吸管: “第一次是火.药型爆.炸,只涉及地表上的建筑,因为我在地下闻到了硫的味道。第二次,严格又意义上不算是爆.炸,如果不出我预料的话,摧毁的是地下冰库。” “冰库?我们看到的那圈房间?” “差不多。” “但你怎么知道不是火.药型爆.炸?” “因为我当时已经被乔伊救出来了,震感传来的时候,我在那家电影院九点钟方位,不过一千米不到,却没有听到空气爆破的声音。” 爆.炸,原理上就是有限的空间里,空气极度膨胀,产生压力,摧毁建筑。 而第二次爆破,悄无声息。 没有爆炸,没有烟火,也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破音。 这绝不是普通的爆.炸。 …… “我猜,是次声波。” “次声波?别开玩笑了。” 曹云山摆了摆手: “一次摧毁一座大楼的地基,这种规模,要多大的旋转体才能做到啊,这种装置只rn这种科研机构才有……” 他突然卡住了,半晌才慢慢地开口: “不是我想的那样吧rn干的?” “未必。” 次声波驱动器很常见,把它每一个零件拆开,一辆卡车就可以装完。 而且,它没有一个部分是违法的,全是涡轮之类,连水泥搅拌机都有的东西。 换而言之,谁都可以把一个次声波驱动器运到那条荒凉的大马路上。 只要你,买得起。 …… 李文森盯着奶茶里一圈漂浮的果冻,看着它们一会儿浮,一会儿沉。 她忽然问: “曹,你后来去给我买冰淇淋了吧,收据在哪儿?” “……” 身边有一阵欢呼声传来。 大概是那只去年的球队又进球了。 曹云山拉开衬衫领口,等欢呼声过去以后,才轻声说: “你怀疑我?” “我怀疑你?” 她放下奶茶: “抱歉,虽然你人品向来不怎么样,遇到危险一定会把我往里踢一脚,但在撒谎方面,你还没有骗我的脑子。” 曹云山:“……” “但我相信你蠢,这没有用,因为乔伊怀疑上你了。”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拿不出证据,他能把你祖宗十八代之前有没有牙龈病都挖出来。” “……” 曹云山小声说: “我没有来得及拿收据……” “那就没办法了。” 李文森笑了一下: “你祖宗十八代没有牙龈病吧?” “……” 曹云山拿出手机: “你等等,我这就打110。” “……打110做什么?” “检举沈城杀人未遂,调查清楚了我的嫌疑就能洗脱了。” “……” 李文森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腕: “这件事还没有确定……” “很明显了好吗?” 曹云山一下没忍住,声音大了点。 他立刻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这才小声说: “你想想看,荒山野岭为什么会突然来了一个电影院?沈城为什么突然给我送电影票?宇宙残片为什么突然改轨道?文森,沈城想杀了你,他对你求而不得,就因爱生恨,想要把你埋葬在那个荒凉的地方,永世不得超生。” 李文森:“……” 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沈城? 为什么突然感觉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曹云山神情严肃: “不行,我得去查一查那家电影院附近的地形图。在风水学上,山脉线如果对应天上黄道十二宫煞星,这种地方能锁魂。据说当年秦始皇就把嫪毐的碎尸埋在了锁魂阴湿地,说不定沈城就是想把你锁在那里……” “……” 李文森忍无可忍地抢走他的手机: “越说越离谱了。” “离谱的理论,往往才是世界的本质,你以为《相对论》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无人问津?就是因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脑回路太离谱。” 曹云山抢回手机: “沈城从来不赞成我们有工作以外的活动,何况他抠门抠到了头发丝,忽然给我两张电影票,你就不觉得奇怪?何况我和沈城又不熟,他为什么给我电影票?” 李文森:“我也想知道,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你有关系。” 曹云山沉思了一下: “不过,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想做出一副好男人的表象来和乔伊竞争,万万没想到,他是想杀了你。” “……竞争?” “我们用逻辑法来推理一下,乔伊和你住一起,这是客观事实,对吧?沈城喜欢你,全所的人都知道,对吧?一夫一妻制的世界里,两公相争必有一伤,这是普适理论,而普适理论就是真理,对吧?” 曹云山掰着指头给她算: “综上所述,沈城喜欢你,他在和乔伊竞争,这就是真理。” 他一拍大腿: “完美。” ……完美个毛线啊。 李文森咬着吸管。 半晌没有说话,也没吸奶茶。 她的三观刚才好像被什么东西砸到了,需要冷静一下。 …… “除了逻辑证据,我还有事实证据。” 曹云山坐下来: “你看,每一年,都有人因为餐厅菜谱种族化的问题,跑去找沈城理论,有些时候是海外党抗议中国菜太多,有些时候是国内党抗议国外菜太多。但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除了你。” 李文森曾经和沈城大打出手。 就是为了在餐厅里加一道油炸小鱼。 “那是因为我砸了沈城办公室,他没办法才勉强答应。” “我也砸过沈城办公室,他怎么没有答应我?” 曹云山咬了一口炸小鱼,含混地说: “大家一致觉得,沈城在追你,只是碍rn规定,才表面上对你冷嘲热讽。” “等等。” 李文森忍不住说: “大家?” 除了曹云山,居然还有别人也这么瞎? “不是吧,李文森。” 曹云山背靠着坐垫,抱着手臂,眯起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坊间流传的一封邮件。” 李文森一脸茫然: “坊间在哪?” “……” 曹云山看着李文森完全无知的表情,抹了一把脸。 他一口把奶茶喝光: “有一次组长会议,你去逛书店了,没有来,洛夫把人类基因内嵌在猪的dna上,成功让那只猪长出人的心脏,他原本想要展示整体dna的编码情况,却不小心按错了文件。” 他按了几下按键,把手机扔在她面前: “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 …… 李文森盯着手机屏幕,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洛夫手忙脚乱的身影定格在一瞬。 和他一起定格的,还有一封,她再眼熟不过的邮件。 “亲爱的文森: 要事约见,卡隆咖啡馆。中午十一点,来见见我好吗?带上你的鲜花、蜜糖和匕首。我请求你的宽恕,并再次恳求你的爱,以往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永远爱你的 沈” …… “虽然洛夫很快就把这张图按掉了,也威胁我们不许外传,但是我敢保证,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至少拍了一张照片。” 曹云山收起手机: “洛夫倒是收了我们所有人的手机,把图片删掉了,但是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他很多年没有用过手机了,压根不知道里还有一个文件夹,叫‘最近删除’。” …… 李文森单手撑着下巴。 思绪早已没有放在曹云山的话上。 她最后一次见沈城,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个月前,她就是因为这封邮件,赴沈城的约,和他在卡隆咖啡厅喝咖啡。 当时,沈城给她的解释,是他吸入了洛夫不小心打碎的致.幻剂,一时神经错乱,才写下这封邮件。 洛夫当时就在他身边,截了个图,也不是没可能。 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教授,真的,会连图片jpg格式,和ppt格式都分不清? 更何况…… 现在回想起来,沈城的解释,太拙劣了。 就算吸入致.幻.剂,也不会让人做出违背潜意识认知的事。 比如,人喝醉了,可能会认不出自己的年过半百的老师,或者把她错认成别人。 但绝不会把她虚构成自己的爱人,因为逻辑上,你的潜意识就不认可这件事。 那么…… 在沈城的邮件里,他们为什么,会是情侣关系? …… “当时所有的组长的表情都快裂了,结果,就在那之后没过两天,就传来你课题被砍的消息。” 曹云山又喝了一口奶茶,神情凝重: “再之后,各种版本的传言就出来了,其中脑洞开得最大的一个,就是沈城爱而不得,想用课题的事逼迫你,而你早就筹备着给沈城下毒,证据是上个月聚餐的时候,我们一进门,就听到你让沈城回家吃点砷醒醒脑子。” ……那是因为沈城先叫她从马桶里舀一点水来洗洗肠子。 只是沈城在说这句话时,其他人还没有进门。 ……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辩解。 “如果你闲到除了八卦,没有其他事可做的话。” 李文森看了看表,站起来: “我还有约,不奉陪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旁边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许多,餐厅里逐渐空了下来。 那个老人身边围着的年轻人已经走光了。 但他仍抱着吉他,开始用一种她没听过的、奇艺的语调唱起一首哀伤的曲子。 “等等,等等。” 曹云山站起来,拉住她的袖子: “我今天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 “哦。” 可我只看到你聊八卦。 李文森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抚平了皱褶: “比如?” “比如,在编制里,除行政部rn一向只有一个管理岗,就是所长职位,对不对?” “对。” rn建立一个多世纪来,从来没有听说过比所长权利更大的人,对不对?” “对。” rn的规定只有七条,对不对?” “……对。” 李文森皱起眉: “你怎么了?” “可是我昨天,不小心rn最老的文件库里,看到了一条我从没见过的记录,大概是十二三年前的,关于一个我从没有见过的职位。” 曹云山顿了顿。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瞳孔有些放大。 脸上忽然显露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困惑与……恐惧。 “你知不知道rn里,一直有一个,副所长?” 第46章 chapter46 ccrn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白天,它的空气里充满了荒谬的真理,科学与上帝甜蜜地低语。 而夜晚,它就如同一座,巨大的墓地。 …… 二零一六年三月八日,下午八点十七分。 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打开玄关门,把湿漉漉的伞随手放在一边的伞架上。 黑色的皮鞋上还沾着泥土与草屑,他轻手轻脚地用手放在一边,伽俐雷的提示系统询问他要不要开灯,他直接点了“取消”。 他的步伐,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手里还拎着两个袋子。 一个袋子通体黑色,向下垂着,像包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一个是纯白色纸袋,样式极其普通,只有握手处,用小毫笔手绘了青海波。 里面装的却是日本寿司之神“次郎”的寿司。 一般去这家店,一小份就是三万日元,差不多两千多人民币的样子。当时李文森去日本参加会议,准备了五万日元的预约费,提前了三个星期打电话预约,结果被告知从十月到十一月的预约已经全部排满了。 这座城市里并没有次郎的店。 也不知道这种米其林三颗星的寿司屋,乔伊是怎么在一个小时里预约到,还跨着个海峡拿到手的。 …… 遮光窗帘在他走之前,已经帮李文森拉上了,现在整条走廊一点光线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他却脚步不停。 只是凭着一眼的记忆,他也能清楚的记得,他离开的时候,所有物品摆放的位置,哪里扔着李文森的包,哪里放着李文森的杯子,哪里扔着她的右脚拖鞋,哪里又扔着她的左脚拖鞋。 他毫无阻碍地往前走,避过了一切障碍物,直到—— 他踢到了一双鞋子。 ……一双? 他离开的时候,李文森的拖鞋,一只扔在沙发底下,一只扔在家庭影院的放映墙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鞋踢到两米高的地方的。 能让她一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口,除非—— 乔伊朝感应器晃了晃手机。 走廊上的灯,从他站立的地方开始,一盏一盏渐次亮起,逐渐形成一个,dna双螺旋体形状。 而从李文森那双过于整齐的拖鞋开始,整个客厅一片狼籍的状态,也随着灯光,一点一点地呈现在他面前。 窗帘被扯下了一半,可怜兮兮地挂在窗户上,衣帽架从窗户玻璃捅了了出去,架在窗外的山茶树上,餐桌倒在了地上,上面李文森精致的小餐具碎了一地。 而伽俐雷靠窗的手臂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几只金属手指被锋利的匕首整根削了下来。 还有一只手臂被完全弄断,正朝外一阵阵放着蓝色的电火花。 …… 乔伊面无表情地站在玄关口。 在他出去的这短短几十分钟里…… 他们的家,是被外星人入侵了吗? …… “啊,您回来了,先生。” 伽俐雷从一片废墟里抬起头来,朝乔伊挥了挥断成两截的手臂: “抱歉,伽俐雷不能去迎接您,因为夫人——啊哦。” 它话还没有说完,沙发底下的传声器,“啪”得一声爆炸开来,伴随着一阵刺鼻的电线烧焦的味道,一股青白色的从沙发的缝隙里冒了出来。 乔伊:“……” 他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沙发,把手里的寿司扔在茶几上。 “砰”的一声,袋子里的精致便当盒与木茶几相撞,盒盖一下子翻开了,里面满满当当,近一万人民币的寿司,就这么散落在了茶几上。 一阵风从窗户里吹来,窗帘高高地扬起。 “因为夫人把伽俐雷电线好几个接口重接了一遍,零点对火线,火线对零线,一用错线就爆炸。” 伽俐雷的声音又从天花板里钻出来,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伽俐雷的手又断了好几根,修理速度达不到以前的标准,不过您放心,先生,再过半个小时,伽俐雷就能活蹦乱跳地给您唱歌。” “……” 乔伊从地上捡起它一只手指,看不出情绪地说: “你让她出去了?” 暴雨,低温,无人看护。 还是……爬窗。 “抱歉,夫人的态度非常坚决。” 伽俐雷迅速把其它的手臂残片都笼在一起,生怕乔伊一个不开心就把它们全部扔出去: “伽俐雷试图阻止,但夫人的匕首太快了,伽俐雷事后分析了大块刀屑的层数,这种分段打磨方式,是rack才会用的。” rack是相当著名的军用刀品牌。 “而当年给伽俐雷锻造手臂外壳的人,蒺藜村口的王师傅……” 蒺藜村是距rn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小渔村。 伽俐雷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脱落的手指: “伽俐雷很想拦住夫人,可是硬度不够啊。” …… 乔伊默不作声地察看了切片的角度。 切口利落。 ——李文森会用匕首,至少专业学习过。 收尾略乱。 ——就算她学过怎么用刀,显而易见,也学得不怎么样。 …… 他扔下手里的手指,站起来: “就算她的匕首硬度再高,她也是一个女人。” 窗外的风吹动他眼前几缕漆黑的头发,乔伊冷漠地仰起头,轻声说: “而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连一个女人都无法阻拦?” 还是一个一身是伤的女人。 这台电脑,就这么让他照顾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烧有下降迹象的女人,孤身一人,爬出窗户,走进了暴风雨里。 …… “别的人,即便是二十个男人,伽俐雷收拾他们也绰绰有余。” 伽俐雷有些惶恐地看着他冰冷的表情: “但是那是夫人,她可以伤害伽俐雷,但伽俐雷却不能伤害她,这就注定了伽俐雷一定会处于下风,毕竟夫人那么脆弱的小骨头,伽俐雷根本不敢用力,万一伽俐雷一捏就把夫人捏成粉丝性骨折呢?先生您会把伽俐雷给拆了的吧……” …… 乔伊拎着那个软绵绵的黑色袋子,走到三开门的红色冰箱前,默不作声地把那一坨软软的东西塞进冰箱最底部,根本没听它的解释。 他关上冰箱门。 风从窗户上那个大洞涌进来,窗帘起起伏伏。 枝晶吊灯与他脸的影子,倒映在冰箱光滑的钻石感玻璃门上。 乔伊单手扶着门把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一笑: “是么?” “……” 伽俐雷被乔伊难得一见的惊艳笑容,惊得遍体生凉。 …… 乔伊又走回到沙发边,丝毫不介意沙发上那些被李文森的匕首戳出来的大洞,坐下来,用手机连上伽俐雷的系统,毫无阻碍地入侵了它的监控系统,调出一个视频来—— 莽莽苍苍的山野。 树木在剧烈的风里前后摇摆,就像要伏倒在地。 而只要放大屏幕,就能看见,一只皮毛黑亮,眼睛红如炭火的猫,正狂奔在山间小路上。 他看见,它跑到一棵高大的冬青栎前,开始不要命一般,刨着树干往上爬,放大高清屏幕就可以看见,它的爪子已经刨断了。 然后,视频就在这一刻,化作扭曲的雪花点。 戛然而止。 …… “后面的视频被你删掉了。” 乔伊关上视频,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是因为雷把摄像机给劈坏了?” 刚想说这句话的伽俐雷:“……” 它竟无言以对。 不过,幸好,伽俐雷还是机智的,它很快就找出了一个新的应对方式: “啊哦,先生,你真聪明。” 它夸张地飞舞起来: “无论是树,还是微型摄像机里的电流都是引雷的利器,确实极容易被雷击中。先生你身为一个文科生连这都知道,真是知识全面犹如大海,让人佩服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乔伊:“……” …… 乔伊坐在沙发上,手一刻没停地敲打着手机,脑海里却飞快地将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串联了起来。 李文森和西布莉,李文森和列奥纳多,李文森和刘易斯,李文森和沈城,李文森和曹云山。 以及…… 李文森和伽俐雷。 …… 刨断的爪子,凌乱的、满是伤痕的皮毛。 这是列奥纳多短暂一生里,最后的样子。 列奥纳多死前的奔跑,应该是在躲避着什么。 从他现场勘测到的痕迹来看,追列奥纳多的,是一种大型兽类。 红外线摄像机会自动跟踪三十摄氏度以上的动态物体,但是,在这条山间小道上,伽俐雷红外线微型摄像机的角度,却什么都没有拍到。 ……伽俐雷作弊? 乔伊的眼神淡淡地落在手机里,李文森的联系电话上。 他手指按在通讯按键上,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不。 伽俐雷不能操控红外线摄像机的自动跟踪功能。 这一点,就像人不能操控自己的膝跳反射一样。 …… “先生。” 冰箱边,伽俐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冰箱里的物体伽俐雷必须记档上报。” 为了防止科学工作者们把实验室里的易燃易爆物体,或者危险病原体偷出来储存在冰箱里rn严禁科学家们私自制造冰箱,并且每一个放入冰箱里的物品,都要登记上报。 “您那个黑色的袋子里,装的是……列奥纳多吗?”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问: “伽俐雷该如何上报呢?” “肉类食品。” “……哦。” 伽俐雷等了一会儿,又小声说: “那伽俐雷可不可以知道列奥纳多是怎么死的,伽俐雷又该如何告诉夫人呢?” “不用告诉她。” “……哦。” “而至于,列奥纳多的死因。” 乔伊抬起头。 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带着一点莫测,正盯着冰箱边,它看不见的形体: “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 海边的春天从不温柔,也从没有江南那种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旦这个城市开始哭泣,就仿佛要把整座海洋都倾倒干净。 李文森穿着黑色裙子,戴着黑色斜边女帽,撑着一把红色的手工木柄伞,从斯蒂芬楼高高的露天穹顶下走过。 红色的羊皮鞋子,仿佛黑夜里的两盏炭火。 穹顶四周罗马柱上绘着行星图,一个一个圆的椭圆的球体,有些自带神秘光环,其实那些只是尘土,有些正在几亿光年外坍缩。 当我们看到它的光芒时,它其实早已在地球诞生之前,就已经湮灭在宇宙无法计数的时间长河里。 …… 一排一排黑色的老式木门,像坟地里挤挤挨挨的墓碑。 只有一扇窗透出一丝光线来,李文森收起伞,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已经自己把门推开。 八点四十六分。 “抱歉,我来迟了一点。” 李文森随手把那把她当年一星期吃泡面才买到的六千多的英国手工伞扔在一边: “遇到一个蠢货,耽误了一点时间。” “没关系。” 刘易斯温和地说: “您今天只迟到了十六分钟零四十四秒,比您上次最准时的时候还早了十二分钟。” 李文森:“……” “破纪录了呢,这点值得表扬,下次再接再厉。” 刘易斯极顺手地接过她脱下来的大衣,笑着说: “那么博士,我们关于西布莉一案的证人审讯,可以开始了吗?” 第47章 chapter47 这是一个寻常的档案馆。 但一排一排的书架,把这个档案馆分隔成错综复杂的小道,他们穿行在期间,如同置身迷宫。 西布莉自燃案的三个证人都rn的科研人员,刘易斯为了照顾他们的行程,特地在这个档案馆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设了一个临时审讯室。 但就算是这样,取证过程也历经艰辛。 其中一个证人是曹云山手下的研究生,据说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宅了整整一年,一天三餐靠方便面、面包、水和数学过活,崇拜着一种世界上没人能明白的宗教,一个他自己设立的神。 最重要的是,他有着非常严格的宗教规矩,如果非出门不可—— “他只能在每个月月末两天和月圆之夜出门,因为他相信自己是狼人的后裔。按他的宗教教义,如果他违反了这一条,他这一年的研究课题都会失败。” 刘易斯叹了一口气: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说服他,2016年八月一日,正对应着农历正月三十日,也是月末,他的课题是安全的。” ……不愧是曹云山手下的研究生。 有一个天天在香案上三炷香供奉哥德巴赫和毕达哥拉斯的老板,自己还能正常到哪儿去? “另外两个证人也相当难搞,所以我们才耽误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请了我们以前退休的副警务处处长出马,这个案子恐怕要拖到明年。” 刘易斯带着她穿行在晦暗的灯光下,书架与书架中间的间隙里: “我打过交道rn科学家只有你,所以这些状况,老实说,并不在我的预估之内,你们研究所里的人都是这么……”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各有特色的吗?” “你习惯就好。” 李文森见怪不怪: “那另外两个呢,不是说有三个证人?” “第二个证人,原本是哥本哈根大学物理学终生客座教授,但前两年申请了中国暂住证,又跑rn神学院读研究生了,会晚一点过来,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争取到他出席。” 哥本哈根大学是丹麦王国最有名望的大学。 刘易斯手里拿着她的大衣: “最后一个,你已经知道了,是你手下的研究生英格拉姆先生——” 他走到一扇黑色小门边,绅士地帮她打开门。 房间里的光线比档案室里强很多,李文森还没来得及看清房间里站着的人,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已经扑面而来。 与一般的香水不同,这种味道里并没有玫瑰花、鼠尾草这些常见的香料味,不清甜,不怡人,甚至,不怎么好闻。 那是,海盐和皮革的香气。 李文森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房间里有点过亮的光线。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几个堆叠的废弃箱子上,大冷天穿着短袖,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女烟。 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粗糙香水瓶,正不断朝吊灯里的灯泡喷香水,瓶身上一行烫金字体is13yearsold(米歇尔-萨洛美十三岁了),在光线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哦,看看,我们的英雄又回来了呢,这回又带回了什么战利品?” 男人叼着烟,视线慢慢落在李文森身上。 淡金色披肩长发,年轻而白皙的脸上,带着几颗小小的雀斑,一副典型中世纪欧洲美男子相貌。 男人忽而眯起眼睛: “哦,带回来一个小美人。” 李文森平静地站在他居高临下地目光里。 年轻的男人利落地从一米高的箱子堆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飞快地拉起她的手,就在李文森以为他想要对她来一个英国式的吻手礼时—— 这个男人,翻过了她的手。 然后拿起他黑色的小香水瓶,对着她手腕内侧喷了两下。 李文森:“……”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一股药味。” 男人满意地凑近闻了闻: “现在好多了” 他这才微微屈身,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李文森看着他屈身时,露出的一截脖子,不动声色地敛下了目光。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种感觉的话,想必你就是在我档案上挂了一年名,但是我至今未曾谋面的李博士?” “……” 李文森收回手,盯着英格拉姆的脸,却是对刘易斯说: “你和他说了今天的审讯官是我?” “没有。” 刘易斯把她的大衣折好放在一边自己的扶手椅上: “为了防止司法*,我们从不事先告知。” “他当然没有,我费尽心思也没有从这个古板的英雄哥们儿手里套出一句话来。” 英格拉姆凑近她的脸: “但是我记得你的感觉。” 李文森不为所动地看着那张放大的英俊面孔: “我们以前见过面?” “如果是普通人关于见面的定义的话,没有。”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但是我见过你发表在《科学美国人》上的论文。老师,你长得和你写的论文很像。” 李文森:“……” 她的相貌是有多可怕,才会长得像一篇论文啊。 “正是因为那篇论文吸引了我,我才学习中文,来到中国。但是我没有料到,我会一年见不到我的导师,甚至连她的住址和手机号码都打听不到。” 他直起身,有些困扰地看着李文森的脸: “更没想到,我的导师年级这么小。我看到你的学历,又听说你已经和一个男人同居,还以为你至少二十五岁了……喂,小姑娘,你成年了吗?” “……” “而且脸色如此苍白,你生病了吗?” 他夸张的担忧道: “还是和你未成年同居的无耻男人虐待了你?如果是后者,我可以借你一个坚实的怀抱哭一哭。年轻不懂事的时候,看错对象也是常有的事。” “……” 李文森微不可见地眯起眼睛。 只有害怕,才会让一个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主动权。 所以,这是…… 对权威的逆反,对境遇的胆怯,和对执法者的示威? 只是做个证而已,为什么他会出现这样的情绪? 难道他以前在警察局有过什么经历? …… “中文不错。” 她抽回自己的手,又从裙子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 这才抬起头笑了一下: “想必,你就是被沈所长硬塞到我手里的拖油瓶英格拉姆先生?” ……拖油瓶? 英格拉姆笑容不变,但还是僵了僵: “英格拉姆,是的。” “是就好。” 李文森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眼: “像你这样,高中毕不了业就走后门进大学,大学毕不了业又走后门读研究生,现在还能让所长大人破例把你送到我手里调.教的人。英格拉姆先生,你的后台真是硬到让我难以想象。” “……” “哦,对了,中文里‘走后门’这个词的意义也是非常丰富的,需要我为你讲解一下吗?” “不用了。” 英格拉姆的笑脸这下撑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刘易斯: “抱歉,老师,我想我的真实简历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这种保密协议你也信?” 李文森夸张地睁大眼睛: “学历造假本身就是违法的,这样的保密协议本身不具备法律效益,你不会还指望有律师帮你打官司吧?” 她温和地笑了笑: “英格拉姆先生,你可以天真,但你不能信邪呀。” 英格拉姆:“……”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刘易斯:“……” 他从不在李文森审案的时候,打断李文森。 没错,这是李文森的审讯方式。 从她进门的第一秒,审讯,已经开始。 …… “更何况,我根本不用看你的真实简历,你的一切,早已经被你自己告诉我。” 李文森拿过他手里的香水瓶。 黑色的、粗糙的瓶身—— “明显是你自己烧的玻璃瓶吧?is13yearsold,我觉得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什么,比如……ms-13。” 她微微一笑: “我猜,你是传说中‘野蛮的萨尔瓦多人’吧?” 英格拉姆:“……” ms-13是洛杉矶最大黑帮之一的西班牙文缩写。 全拼是trucha,英文翻译过来,就是“野蛮的萨尔瓦多人”。 而13,据说指的是这个黑帮最早的老巢,洛杉矶市第十三街。 …… “当然,这个名字指的也有可能指的是你的初恋女友,但如果结合你舌头上的穿孔,还有你吻我的手背时,脖子后那点没有完全洗干净的几何纹身,想要推测出你曾经参加过洛杉矶黑帮非常容易。” ms-13有一个不太为人知的帮派手势——食指和拇指分向两边,无名指和中指弯曲,大拇指横在这两个指头之上。 英格拉姆后颈残留的淡淡青色痕迹,是一个杂乱无章、毫无美感的几何线条图形,粗看看不出来门道。 但如果仔细把相近的线条连成块,就能比较明显地看出—— 这就是ms-13的标志。 李文森拍了拍英格拉姆的肩膀,绕过他,在审讯桌边站定。 看似轻描淡写,却早已将他被戳破谎言时,每一丝细微的身体反应都记录下来。 大到面部肌肉活动,嘴角扬起角度。 小到眼球偏向方向,和震颤频率。 这些细节,都被她转换成数据,收在眼底,记在心里,随时备用。 ——她的测谎标尺,向来量身定做。 “更不用提你手臂上的注射孔了,英格拉姆先生,和我同居的无耻男人曾经告诉过我,从伤痕随着新陈代谢变淡的程度,可以推测出它们出现的时间,而在这一点的验证上,针孔尤为明显。” 因为针孔伤痕的大小基本是固定的,不存在太多的不肯定因素。 而英格拉姆提交的电子简历上,他出生于英国传统家庭,只有高中在美国读书,其后被“调剂回国”,大学突然念起美国一个还算不错的法学院,结果没过一年,又因为“兴趣不符”,回到英国念大学。 这么简单的推理,如果是乔伊来,大概是说都懒得说…… …… “真是不凑巧,英格拉姆先生。” 李文森双手撑在桌子上,白皙的手指与漆黑的木桌形成鲜明的对比。 “和我同居的男人不仅没有虐待我,还聪明过了头。不说我自己的专业课程,就说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只要漏出一点点,就足以应付你这样毛没长齐的大男孩。” 她笑了笑。 漂亮的红唇,在灯光下折射着水波的光芒,配上她苍白的面孔,反而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惊艳来。 “所以,别给我耍你那些小花招,乖乖坐下来,聊一聊那天晚上,你在后山看到的事。” 第48章 chapter48 西路公寓五号是一栋老房子。 陈旧、泛黄,像一张灰尘满面的脸。 它位rn最角落的角落,在这家科研所投资建立之前,它已经沉默地矗立在这冷僻的一角,从冬天到夏天,从十九世纪,到二零一六年。 乔伊端着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 海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前还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过短短片刻,就只剩下了瓦片窗檐上,淅沥淅沥的滴水声。 他望着窗外夜色。 淡淡的路灯,笼着李文森照料的花园。 从一楼的窗子朝外看,是大丛大丛淡粉色的山茶花,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干盘根错节,罩在伽俐雷临时开启的防风玻璃罩里,自成一个世界。 深绿色的叶子被粉色的花海遮盖。 远远看去,他们的花园就像沉没在了花海里。 李文森去年搬进来后,一个人从五十多公里外的木材厂运来了几根木头,在花园里扎了一个她永远不会使用的秋千。 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看书,心不在焉。 偶抬起头,就看见李文森,端着一杯已经凉了的咖啡,坐在敞开的落地窗前,身前盛开着大朵粉色山茶花。 她凝视着那只在风里晃悠的秋千。 就像凝视着,很久以前,某个繁花似锦的春天。 ……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再提搬rn另住的事。 李文森,她活着只为保守一个秘密,一旦与这个秘密分离,她就会被撕裂。 他不能强行把她从她自己的世界里摘出来。 只能去她的世界里,拥抱她。 …… 一声轻巧的瓷盏碰撞声,乔伊轻轻把素白色咖啡杯放回窗檐。 咖啡杯杯底用深深浅浅的灰色,染出山峦一般的痕迹。 就如同窗外,李文森时常凝视的景致一般。 …… “先生,您终于要去把夫人揪回来了吗?” 伽俐雷飘在乔伊身后,拿着自己的断臂,满怀希望地说: “快十点了,夫人已经出门三个小时十七分钟零八十五秒,您如果再不去把她带回来,按夫人的习惯,说不定今天又会随便睡在哪个储藏室放扫把的角落里。” ……这是李文森的奇怪规矩。 她可以坐十二点后的车,但她不走十二点后的夜路。 而且,她对睡眠环境的要求极低。 他们还在英国生活的时候,李文森有一次单独在麦当劳边看书边啃鸡翅,啃得忘了时间,凌晨一点才发现身边人都走光了,又没看到的士,就直接睡在了麦当劳里。 当时,乔伊没打通她的电话,以为她被绑架,凌晨一点几乎翻遍了整个城市,仍然没有找到她。 他不得已,人生中第一次学代码破解,入侵了城市监控网络系统。在一点半之前,终于从全市五十六万个监控视频里找到她消瘦的身影。 就看到,她走进了一家……麦当劳。 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 乔伊这才把她从这家垃圾食品店的一条长椅下面揪出来。 没错,不是长椅上。 而是长椅下。 因为麦当劳的灯光太亮,她睡不着,又看地面比较干净,就直接钻到椅子下睡了……还把凳子上的坐垫一起带了下去,铺了一张舒服的床。 其间从容又礼貌的作风,惊呆了一片营业员。 …… “她想睡在外面,就睡好了。” 乔伊把咖啡倒进垃圾桶: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要是真和您没有关系,您刚才一直站在窗户边干什么,大半夜赏花吗?还是大半夜求雨? 当然,伽俐雷并没有把这句吐槽说出口。 它只是忙碌地跟在乔伊身后,收拾着李文森留下的烂摊子。 一边担忧地说: “伽俐雷不知道夫人去了哪儿,但rn里,夫人能选择用来睡觉的地点,除了课桌就是书桌,再说,她的骨骼那么细小脆弱,万一老鼠经过,把她的手指踩断了可怎么办?” “……” rn连多余的苍蝇都不许有,哪里来的老鼠? 乔伊的手指在书架上缓缓移过,在李文森的笔记本上顿了顿。 最终,他还是把视线移开,抽出一本《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完全没意识到这本书他早已经看过了。 “虽然您此刻表现得无动于衷,但伽俐雷可以理解您。” 伽俐雷一手托着自己的手臂,一边用抹布把地上的灰尘拂去: “如果伽俐雷的太太像夫人那样,不仅对您的爱意视而不见,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您的心踩在脚底,将您的爱情视作尘埃,伽俐雷一定会把它的电源线拔了的。恕伽俐雷直言,您就差把生命双手奉献给她了……” “……” 乔伊放下书: “你能不能去我看不见的地方吸尘?” “您本来就看不见伽俐雷。” 伽俐雷小心地说: “您又因为思念夫人过度导致大脑损伤了吗?哦,这真是灾难,先生您的大脑可是全世界的珍宝……” “……” 乔伊忍无可忍: “你能不能闭嘴?” “伽俐雷说的是肺脏的语言,可您却对伽俐雷如此刻薄。” 伽俐雷委屈地说: “这就是爱人和管家之间的差异吗?” ……在中文里,那叫“肺腑之言”,不叫“肺脏的语言”。 不过乔伊显然没那个好心,去纠正伽俐雷的中文误区。 他只是伸长手臂,想要把电脑从垃圾桶里拿出来,直接从根源上切断伽俐雷的语音系统供应。 就像切段人大脑和脊髓的链接。 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工智能是人的拟态。 人类用数据创造智能机器人,就像是,上帝根据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 …… 这个垃圾桶已经成了西路公寓五号的电脑包,伽俐雷很贴心地清理了里面所有的垃圾,用一个干净的袋子把苹果笔记本盛在垃圾桶里,方便主人们随时取用,用完再扔。 ……人类果然很无聊。 乔伊的手刚碰到垃圾桶里的电脑,忽然顿了顿。 角度不对。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笔记本的左角、他书架上右侧角和茶几边角,差不多形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形。 但此刻,已经一百八十多度了。 垃圾桶的位置没有变,说明李文森和机器人管家的世纪对决并没有波及到垃圾桶。 那么就是,李文森离开前,动了电脑? …… “啊哦。” 伽俐雷停下力臂抹地板的动作,从沙发底下拿出一包未拆封的卫生巾来: “伽俐雷差点忘了,夫人今天差不多是生理期了呢,您真的不去找她吗?” “……” 乔伊刚想开机,手指就卡在了开机键上。 他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到生理期,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因为女人生理期的时候没有带卫生巾,就像是游泳的时候被鲨鱼脱掉了比基尼,您当然应该去助她一臂之力。” 伽俐雷开心地说: “这刚好是个拉近关系的机会呢,先生,虽然生理期不能全垒打,但是您从此就是能够和她探讨卫生巾品牌的男人了。” “……”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成为,和李文森探讨女性用品品牌的男人? 乔伊的手指在鼠标盘上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开李文森不久前关闭的浏览器。 ““夫人的卫生巾落在了沙发底下,一定是在攻击伽俐雷的时候,从她的包里掉了出来。” 伽俐雷把包装拆开,欢快地飘来飘去: “快,先生,伽俐雷再帮您准备红糖水,您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找夫人了。” 它话音刚落,一群残缺不齐的力臂,立刻群魔乱舞一般地滑向厨房,烧水的烧水,找糖的找糖。 “不必了。” 乔伊盯着电脑屏幕。 屏幕淡淡的蓝色光线,反射在他漂亮的眼睛里。 “那根本不是李文森掉在客厅里的,而是你偷偷从她包里拿出来的。和你上次偷偷从她包里拿走她的冰袋,引我去电影院救她的手法,一模一样。” 他一开始无法确定那个冰袋的用途。 直到那天晚上,他把李文森从地下室里抱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眼角那丝,被冻住的泪痕。 她的冰袋,作用是消肿。 她历经生离死别无动于衷,看科幻电影却会哭。 这绝不是正常的心理状态。 她小心翼翼地瞒住他,是害怕他通过统计使她哭泣的情节,进而推测出她的秘密。 …… “你的女主人滴水不漏,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不可能忘,而能进这个房间的只有我们两个和你。” 所以,答案只能是伽俐雷。 乔伊平静地说: “而rn,能命令你对我撒谎的,只有一个人。” ——沈城。 rn现任的君主。 又或者…… 一个傀儡。 …… 浏览器的访问记录里,除了游戏通关攻略,什么都没有。 李文森以前从没有用他的电脑查询过除了游戏之外的事,这次会破例用他的电脑登陆其它页面,大概是觉得,他已经把电脑扔了,所以不会再打开看。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滴水不漏地删除了她的访问信息。 ——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乔伊熟练地翻出搜索引擎的代码库,从那些一页一页天书一般的代码里,准确地复制出一行来。 电脑的语言,有电脑语言的规律。 u盘里的东西被删除了,只要重做扇区,就能轻易恢复文件……浏览器信息的找回甚至更简单。 你永远无法从电脑里删除任何东西。 就像,你永远没有办法治愈癌症。 …… 乔伊把那一行代码重新编码成浏览器认可的格式,粘贴到搜索框里。 “在不违背人类利益的情况下,伽俐雷只能遵守主人的命令。” 伽俐雷的力臂垂了下来: “但伽俐雷能保证,伽俐雷没有任何伤害女主人的意图。” “幸好你没有表现出这种意图。” 他一边登陆李文森之前登录的页面,一边说: “否则,你现在就是一堆废铁。” “叮咚”一声,屏幕弹跳出密码提示框。 在确定没有自动销毁装置后,乔伊把李文森最可能选作密码的几列数字都试了一遍。 依然没有打开。 ……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李文森给这个页面设的密码,最防备的人,一定是他。 那么,什么数字,才是李文森认为他最不可能猜到的组合? …… 乔伊背靠着沙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提示框。 不过三秒钟,甚至三秒都没到,他忽然弯起嘴角,难得愉悦地微笑了起来。 他漂亮的眼睛里流淌着细碎的笑意,像钻石一样,流光溢彩。 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了六位数字—— 123654。 提示通过,解锁……页面登录成功。 …… 近两个月之前,西布莉死亡第二天。 他们打算出发去埃及,可李文森身上的所有的钱加在一起只有七块零五毛,落魄出了新高度。 这是个好现象。 他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信用卡扔给她。 ——“用我的卡……你知道密码。” ——“123654……你那也叫密码?” …… 于是,他天真的小姑娘,居然以为他会猜不出来。 她近乎可爱地把自己秘密基地的登陆钥匙,设置成了,他的银行.卡密码。 第49章 chapter49 *权。 这个法律词汇,涵括的一部分意义是,自然人对其个人的与公共利益无关的个人信息、私人活动,和私有领域进行支配的人格权。 这个词弹性极大。 因为文化上的分歧,“与公共利益无关”这一点,难以界定清楚。 比如,在中国,父母逼子女相亲是很正常的事,而在一部分芬兰人的观念里,这已经到了可以向法院起诉的地步。毕竟在这个人际淡漠的北欧国家,等公交排队排太近,都像在侵犯*权。 但是,无论在哪一种文化体系里,他此刻的行为,都够不上“侵犯*”这个说法。 因为,他打开的虽然是别人的页面。 可他使用的,是他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 乔伊端着水杯。 透明水晶杯子里,淡蓝色弱碱水微微晃动。 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一个灰色极简的页面,正缓缓铺展开来,最上面的title,是用18磅字体写就的一个白色的—— ? 乔伊轻轻晃动着水杯,眼神莫测。 ,简-多伊,香港翻译成珍道,是地地道道的美国用语,专门用来指那些在司法案件中,那些身份无法确定的人或尸体,女性叫简-多伊,男性叫约翰-多伊。 就像中国的张三李四一样。 这个网络页面极其不稳定,大概也是这个叫简-多伊的女人帮她做的。 他刚才用这个网页给自己的邮箱发了一封无痕邮件,随意追踪了一下信息传递路径,邮件先从中国传到了西班牙,再从西班牙转到摩洛哥,最后从摩洛哥回到英国一个两层加密过滤的匿名服务器里。 大概格式上有特定要求,邮件又被退了回来。 匿名?这是个笑话。 这种usftp服务器,说匿名,顶多只是找不到注册用户信息而已,但是其他的位置信息,线路信息,仍然可以追踪。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可以匿名的东西。 …… 过于复杂和漫长的信息运输网络,他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网页上的信息内容一行一行地加载出来。 先出来的是一个叫“文森和jane”的文件夹。 他点开,从上拉到下,大概三四页的样子,不多,几个月才有几句交谈,全是李文森和这具叫简-多伊的女性尸体互相发送的日常信息,语气相当熟稔,应该是现实里很早就相识。 最早的对话是2006年4月1日,由简-多伊先发出,内容简单粗暴。 ——“死了烦请告知,我好腾时间准备棺木,谢谢合作” 李文森未回复。 2006年5月6日。 ——“刘正文失联” 无回复。 2006年7月8日。 ——“文森失联” 无回复。 2006年8月9日。 ——“确定文森失踪,ann你在哪里” 无回复。 2006年9月1日。 ——“确定刘正文已死,你在哪里” 无回复。 2006年11月7日。 ——“伦敦墓地价格上涨,坑太多买不起,收到请尽快回复” 李文森仍未回复。 …… 刘正文,就算像乔伊这样压根没有翻rn介绍册的人都知道他。 因为他的头像,就挂rn的走廊上。 他rn当了二十年的所长,结果在十年前的一次昆仑山实地考察中,失足陷进腐朽落叶形成的“烟泡”,再也没有回来,四个月以后才找到他的尸体。 把尸体捞出来的现场照片,现在还存在沈城办公室的所长档案袋里,李文森那里有备份。这个曾经占据了各大科学杂志版面的老人,别说皮肤,连骨架都是零零散散的,根本认不出是本人,直到组织样本被送到北京后,才确认了dna。 乔伊平静地把信息记录往下拉。 除了看见“ann”这个名字时,他的眼神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其他的,即便是那一句“确定文森失踪”,也没有使他他脸上的神情,出现丝毫变化。 就仿佛,他早已知悉这一切。 李文森曾在心里,用“令人生畏”这个词,来形容乔伊此人。 乔伊,他让人害怕。 他每天懒懒地躺在沙发上看书,仿佛没有什么事重要到能让他从沙发上爬起来,仿佛他对整个世界都漠不关心。 但实际情况是,所有信息,你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掌握在他手里。 你永远搞不清他手里有哪些牌。 也永远搞不清,他会在什么时候,把他手里的牌扔出来。 …… 这种无人应答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年,一直到2007年,页面上才出现了“ann”的痕迹。 2007年2月20日。 ——“新证件已妥” 2007年7月6日。 ——“新证件有误,已寄回,重做。ann” 2007年8月31日。 ——“证件返回已收到,未发现失误,不重做” 一个月后,李文森语气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我们认识了快一辈子,却把我性别填错,你重做不重做?ann” 乔伊:“……” 原来李文森被人漠视性别的现象,并不是工作后才有的。 她是漂亮聪明有学历,但奈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只要她相处超过一个星期,就会忘记她是女人。 …… 乔伊慢慢地,一条一条地把李文森的信息翻过去。 他阅读一千多页的早期苏美尔古文字文献,只需要一个小时不到。 而此刻,不过短短四面日常对话,他却花了整整二十多分钟。 就仿佛,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李文森,正从这字里行间,一点点浮现出来。 …… 对这个叫简-多伊的女人,李文森毫无保留,每年都会有一两句犀利的评价,比如,“世界上喜欢吃鱼的人都是脑偏瘫”。 或者,“一个叫曹云山的男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块肥皂,我觉得他是突触受体变异导致的脑神经接触不良”。 又或者,“我今天遇到一个长得很像如来佛的男人,可惜智障。” 食物是她提及次数最多的东西,曹云山,沈城,西布莉,甚rn里几位元老,她也偶尔提及。 唯独,没有一条提及他。 就连七年前,她开始和他合租的第一天,也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新地址不安全,资料勿用邮寄方式。” 不安全。 这就是七年前,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而到七年之后,无论他们关系如何变迁,无论他们如何熟悉,这一点,都从未改变。 …… 乔伊盯着这句话,好一会儿才重新移动鼠标。 等他关闭对话框时,已经把这四页对话,丝毫不漏地记在了脑子里。 接下来的三个文件夹,一个是“邮件”,一个是“手机备份”,还有…… “万神殿”。 乔伊对“万神殿”只是淡淡的一瞥,对这个突兀出现的名词,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 他的光标在前两个文件夹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打开之前的对话框是为了查明真相,她想做的事太危险,他只能用一点非常规手段。 而这几个文件夹,单从名字就知道,明确涉及她的日常生活,说不定还有工资条之类让人尴尬的东西,性质与他之前打开的对话框完全不一样。 淡蓝色透明杯子里,水波晃动,电脑光将那一圈一圈的光折射在他精致的侧脸上。 最终,他松开手,直接关闭了电脑页面。 只有贫穷到极点的人,才被舆论默许偷窃,也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有权利不择手段。 而他对李文森,还不算是,一无所有。 …… “先生,您终于要去把夫人抓回来了吗?” 伽利雷原本在地板上弹来弹去,看到乔伊站起来,兴奋得一下子浮到了天花板上: “您的决策真是太英明了,夫人那么虚弱还到处乱跑,伽利雷一想到她受损的心脏和肺,就担心得无法呼吸。” “……” 你本来就无法呼吸。 乔伊扣好衬衫的扣子,一手还拿着电脑在看: “谁说我去找她?” “那先生您十点出去做什么?” 乔伊单手把电脑合上,扔进垃圾桶: “吃宵夜。” “……哦。” 伽利雷特别上道地从冰箱里拿出两份三明治: “吃宵夜当然要吃得有情调,家里确实不是一个好地方,尤其在这样月光明亮,星空璀璨的夜晚……” “砰”得一声巨响。 就像在回应伽利雷的话一样,忽又一阵大风起。李文森在阳台种的一株野百合,被刚才的暴风雨刮到了窗户边缘,现在终于没有支持住,连花带盆一起阳台上栽了下去。 “……当然要把食物带到户外,找一个能看到星河的地方,进行一次优雅的野餐才行。” 伽利雷面不改色: “伽利雷马上给您准备餐盒,您是要芝士口味的,还是孜然口味的三明治?” “……芝士。” “好的,请给伽利雷三分钟。” 伽利雷欢快地说: “您也开始喜欢吃芝士了吗?以前伽利雷觉得您不喜欢呢。说起来,夫人也很喜欢芝士,尽管她想掩饰这一点,但恕伽利雷直言,她每次看到芝士蛋糕就放光的眼神根本遮都遮不住。” “……” 乔伊站在门口穿上鞋: “再加一份水果沙拉,用温性水果。” “好的。” 夫人被冻伤不宜吃寒性水果,先生真是一位贴心的好丈夫,虽然他总是不承认这一点。 伽利雷开心地在橱柜里翻找便当盒的包巾 “您要把夫人的女性用品一起带上吗?” 乔伊:“……我只是去吃宵夜。” “抱歉,伽利雷又忘记了。” 伽利雷效率极高,不过两分钟,一个包着淡粉色亚麻的便当盒已经打包完毕,放在乔伊手边。 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乔伊的大衣: “那么,请一路走好。” 伽利雷礼貌地站在门口朝他挥舞着力臂: “如果吃宵夜的时候,恰好在路边捡到趴在地上睡觉的夫人,请务必顺便把夫人一起带回来呀。” “……” 第50章 chapter50 妈妈总是说,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意你。 你唯一渴求的,不过是爱和被爱。 但他们不会爱你,只会像吐一口痰一样,把你从嘴里吐出来。 …… 十点,斯蒂芬楼。 淡淡的、苍老的歌声,回荡在漆黑的走廊里。 间或传来一阵摔碎东西的声音。 李文森抱着手臂,背靠着小房间的门,一言不发地看着房间里两个优雅又英俊的男人,像菜市场上的妇人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那个清洁工家着火的时间是凌晨一点,我晨跑的时候跑步软件有计算时间,这一点已经被那边那位英雄哥们儿确认了,毋庸置疑。” 英格拉姆举着手里的凳子,一副下一秒就要砸下去的架势: “你不同意我说的话吗。” “不,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一个二十五六岁,形容枯槁的年轻亚洲男人,脏兮兮的白衬衣上满是褐色的油渍。 此刻,他盘腿坐在英格拉姆高举的凳子下,静静地说: “你不过是个眼睛上长了痔疮的蠢货,我要是和你认真,我就输了。” “……” 英格拉姆举起凳子就想往下砸,他身后的警察立刻冲上来抱住他: “冷静!冷静!这是审讯!” 英格拉姆放下凳子。 他身边的警察刚舒了一口气,就看见他走到窗户边,一抬手,就轻轻松松拔下了窗户上一根钢筋。 被惊呆了的警察们:“……” 刘易斯小声附在她耳边说:“他徒手把钢筋扭下来了吗?” “不。” 李文森仍旧抱着手臂: “房子太老了rn百分之八十的窗户上的防护栏都可以直接扯下来,你没事也可以试试看。” “……” “我很冷静。” 英格拉姆叼着烟,把钢筋握在手里,一副英伦版古惑仔的架势: “正因为我向来是一个冷静的男人,所以我知道这个家伙在撒谎,他居然敢说那个清洁工家里是十二点三十七分着火的,还质疑我的性功能……” “晨勃的男人不能晨跑,晨跑的男人不能晨勃。” 坐在地上的男人只是抬了抬眼皮: “虽然医生不会这么告诉你,但眼见为实,这是上帝的定律。” “……” 英格拉姆又撸起袖子往前冲: “我一定要把这个臭哄哄仿佛这辈子都没喷过香水的小子揍到下半生都不能□□……” 一旁的警察又冲上去拉住他: “请冷静,证人,在审讯室斗殴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一把旧吉他,坐在一边的扶手椅上,对眼前混乱的情形视而不见。 ——第三个证人。 赫然是李文森之前和曹云山在餐厅谈话的时候,在他们不远处唱歌的老人。 他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拨动琴弦,接着他之前没有唱完的歌,继续唱了起来—— “妈妈总是说,在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恶魔。 你最好戴上面具,留在门里,保持缄默。” …… “这种形式的测谎,如果用隔离室,效果会好一点吧。” 刘易斯斜斜倚在李文森身边,看着眼前闹哄哄的一切,轻声说: “我们人站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会不会影响效果?” “这取决于你要什么样的效果。” 李文森注视着不远处的三个证人: “我一直觉得隔离室是一种很鸡肋的东西。” “为什么?” “你想想,你被叫来审讯,站在一个四面封闭,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的房间里,但你会真的相信旁边没有人在监视?” 李文森耸耸肩: “又不是猪。” “这倒是。” 刘易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西装纽扣: “不过,我记得你最擅长的审讯方式是单审吧。” “嗯。” “那这次,你为什么要采用让他们自己辩论的方式?” “因为那两个。” 李文森指了指英格拉姆和曹云山的研究生陈郁: “权威型父母手下的牺牲品,一个从小参加黑帮从来没读过书,一个从小除了读书没干过其他事。这样的人,但凡遇到能充当他们父母角色的人,只有两个反应。” “的确,固着型人格。” 刘易斯点点头: “要么反抗,要么遮掩。” 英格拉姆,是青春期没有和父母解决好冲突的典型。 很多人都有这种经验,同龄人劝你天冷加衣,你感激,但若是你妈妈劝你多穿一点,你就会抑制不住地烦躁和愤怒。 英格拉姆就是这样。 这种愤怒,从他的青春期延续下来,陪伴终生,永不消失。 而陈郁,遇到问题和英格拉姆相同,但他采取的解决策略和他完全相反。 他阴沉,懒散,不修边幅,愤世嫉俗。 像一株,有毒的蘑菇。 ……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按正常审讯方式挨个问他们,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他们所有人,都在撒谎。” 李文森笑了一下: “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永远无法触及真相。” 现场的这三位,只是目击证人,肯来作证是心肠好,没有法律义务帮助警察破案。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采取任何逼问措施。 只要他们不想说真话,又不能找出他们作伪证的证据,她就没办法。 “所以,与其让他们怀着叛逆情绪和我们玩游戏,不如让他们自己内斗。” 毕竟搞科研的,最受不了别人质疑自己的逻辑。 李文森养得半长的指甲,在木质的桌上敲了敲: “而我们,就坐在一边等着捡他们的逻辑漏洞就好。” …… “从我的公寓距离西布莉的别墅不超过一千五百米,从我窗口朝下望,九点钟方向向下三十八点五度角的地方,就是那个清洁工的窗口。” 陈郁眼皮都不愿抬,盘腿坐在自己满是泥渍的运动鞋上: “那天晚上凌晨一点零五分,我刚计算完一个突破空间下的微积分极限证明,站起来休息的时候,看见那个清洁工的别墅冒出火光。” “buddy,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如果不喷香水,脑子会秀逗的。” buddy是同伴的意思。 英格拉姆拍拍陈郁的头,嘲讽地说: “亚洲人,凌晨一点五分看到火光,不意味着那栋见鬼的别墅十二点三十七分的时候没有着火,你根本就没有反驳我的理由……” “所以我总是不愿和欧洲人说话,因为血统已经决定他们智力低下。” 陈郁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截白色粉笔,在地上演算起来: “综合一般木头的燃烧速度,火光的辐射面积,那天晚上空气的可见度指数,和水分子含量,再往回推论火焰燃烧的时间,那个清洁工自燃的时间,不会早于十二点五十分。” 一大串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可怕数字,在陈郁手里如同翻花,根本不用时间思考,就能直接计算出来。 他抬起头: “我计算的误差从来不会超过五。” 言下之意,英格拉姆晚上十二点三十七分着火的理论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出了错?” “不是你的眼睛出了错。” 陈郁把粉笔装回口袋,用标准的伦敦腔说: “而是,你妈把你生下来就是个错。” “……” 这回,旁边的警察不等英格拉姆抡棍子,抢先一步抱住了他的腰: “请二号证人保持理智,审讯场合禁止械斗!” 还没来得及拿到棍子,就被人直接扛到两米外的英格拉姆:“……” “呵。” 陈郁轻蔑地笑了一声: “蠢货。” …… “这真是我看过的最别开生面的审讯。” 刘易斯揉着太阳穴: “现在,你觉得他们谁在说谎?” “除了那个老人,都在说谎。” 因为那个老人到目前为止,只唱歌,不说话,根本无从建立他的测谎尺度。 灯光下,李文森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纸。 “英格拉姆说话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内心强大,会故意直视对方的双眼,但说谎的时候,眼球会不自觉地朝左偏,右脸颊肌肉会绷紧,脚会擦地。” 如果她猜得没错,英格拉姆的父亲,是一个相当严厉,且善于体罚的男人。 因为英格拉姆紧张时的姿态,完全就是一个罚站的小男孩的姿态。 “而且你注意到他说的时间没有?” “注意到了。” 刘易斯翻看了一下之前他做的审讯笔记: “十二点三十七分,过于准确。” 人在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填充细节,以增加谎言的可信度。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英格拉姆真的在十二分三十七秒抬手看了时间。 问题是,在他和陈郁辩论的过程中,只提到他的跑步软件有计时功能,却没有明确表明,他自己看到了时间。 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问题。 可在表达方式上有问题。 谎言的另外一个特性—— 人在撒谎的时候,除了不自觉地填充细节,也会刻意模糊细节,以增加逻辑的完善程度。 …… “那么陈郁呢。” 刘易斯把李文森的结论,和自己的结论对比了一下: “你为什么说陈郁也在撒谎?” 陈郁刚来十分钟,此前一直没有说话。 也就是说,李文森还没来得及建立他的测谎尺度。 “陈郁啊……他我还要确认一下。” 李文森摸了摸下巴,忽然说: “你有吃的吗?” 刘易斯猝不及防:“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带吃的。” “吃的倒是有,我们的晚饭还没有来得及吃。” 刘易斯从一边的大包里拿出两盒凉掉的皮蛋瘦肉粥: “潮汕轩的,他们家粥里会放酱油小虾米,这点我很喜欢。已经凉了,不过你要是饿,还是可以尝尝。” “我不饿。” 李文森发烧没胃口,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直到晚上醒来才觉得饿,之前伽俐雷好说歹说也没劝进一口。 然后乔伊把她用被子捆起来打了个葡萄糖。 …… 她接过粥,朝那边乱哄哄的几个人走去: “大半夜,要是饿,要不要吃宵夜?” “审讯还发宵夜,老师,你的作风真是与众不同。” 英格拉姆纡尊降贵地伸出手: “拿来吧。” “没你的份。” 李文森直接把粥塞给扶手椅上弹吉他的老人,然后在陈郁面前蹲了下来。 她一条腿半曲着,脸离陈郁极近。 ——近得连陈郁脸上的毛孔和污渍都看得清楚。 “这是你的份。” 李文森轻声说: “你吃吗?” “喂,老师。” 英格拉姆不爽地从背后揪住她的衣领: “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那个追着你越过一整个太平洋的人,你居然把我的盒饭递给这个脏兮兮的小子?” “……” 李文森拍开他的手,压根没理他。 她只是盯着陈郁脸,又问了一遍: “你要吗?” “谢谢。” 陈郁抬起头,丝毫不避讳地迎着她的目光: “但是不必,我吃了晚饭。” “是吗?” 李文森笑了一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遇了冷,要站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指,贴在陈郁的嘴角上,抹去他嘴角没擦干净的油渍。 刘易斯:“……” 警察:“……” 英格拉姆:“……这是什么情况?” “你看你吃了饭,连嘴都忘了擦。” 李文森温柔地抹了抹他左边嘴角,又耐心地伸手去抹他右边嘴角。 “你心算很快呢,是曹云山教你的,还是你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 陈郁一贯嘲讽又平静地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呆滞来。 他怔愣地看着李文森的动作,手脚完全忘了朝哪里摆: “你不必……” “这有什么。” 她笑眯眯地说,想要收回手: “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更何况——” “更何况,你一向欣赏数学好又有才华的男人。” “……” 李文森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一道熟悉的、冷冰冰的男声冻在了半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穿一袭烟灰色大衣,仿佛从油画里走出来的男人: “乔?” 第51章 chapter51 乔伊头顶上方不远处,是一盏镶嵌淡琥珀色玻璃球的枝晶吊灯,上面吊着的每一颗玻璃都有三十二个切面,在昏暗的室内,营造出一种低调又华丽的气氛。 ……然而在乔伊走进来之前,她一点都没觉得这盏吊灯哪里华丽。 妈的,这就是几个十九世纪的老灯泡,坏了修,修了坏,缝缝补补,五十年过去了,穷死了rn换不起灯泡也就算了,连擦都不给它擦一下。 上帝偏爱美人。 谁能反驳这一点? 在这个遍地灰尘的世界上,高颜值,就像在易拉罐戒指上镶嵌钻石,是一种严重的犯规。 …… 李文森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能看到这么温情的一幕?” 乔伊把伞立在一边: “我猜你想说的是那个意思,虽然我对此深表怀疑。” 他指的是,他刚才接她的话说的那句——“她一向偏爱数学好又有才华的男人”。 “……” 李文森看着他朝她走来,莫名有点发怵: “你不是去买宵夜了?” “我是去买宵夜了。” 乔伊在她身边蹲下。 “然而吃宵夜的人,逃跑了。” 李文森:“……” 她从来没有见过乔伊发火,也从来不曾见过他脸上露出一丝怒气。 一开始,她以为是乔伊脾气好。 相处久了,才知道他架子有多大,不发火,只是因为他根本用不着发火。 …… 乔伊烟灰色的大衣上,还沾着雨季浅浅的水渍。 他漂亮的眸子从陈郁身上扫过。 下一秒,他伸出一只手,准确地伸进陈郁衬衣上四个口袋里的一个,拿出那只没用完的□□笔。 “从地上算式的单位上看,你考虑了木头燃烧速度,火光辐射面积,空气的可见度指数和潮湿度的对数。” 乔伊飞快地划掉陈郁写在地板上的算式。 他根本不用把算式写下来,也根本不用时间思考。 写字的速度让人眼花缭乱。 而且字迹极其流畅漂亮。 陈郁毛毛虫一般的字体与之相比,就像是……沙粒之于珠玉。 …… “但你忽略了丁达尔效应会夸大火势,所以你的取值从根本上就错了,按你看到的起火时间往回推算,西布莉被谋杀的时间,应该不早于十一点二十。” 乔伊站起来,把粉笔对准陈郁胸前的口袋,准确地扔了进去: “所以,如果你因为她刚才的举动,就对她萌生情愫的话,最好及时打住。” 他淡淡地瞥了一脸呆滞的李文森一眼: “正如我所说,她对数学好的男人,没有什么好感。” 李文森:“……” 陈郁:“……” 英格拉姆叼着烟:“……妈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而一直坐在一边,弹着吉他,一言不发的老人,此刻终于微微抬起眼皮。 他清澈得根本不像一个老人的眼神,淡淡地落在乔伊身上。 “好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rn的……” 刘易斯抱着手臂,卡了一下: “抱歉,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们说过,乔伊rn是什么职位。” “乔伊没有职位,只有薪水。” 因rn压根不知道怎么给乔伊安排职位。 李文森拽住乔伊的衣袖,一面把他往外拖,一面对刘易斯说: “抱歉把审讯现场弄得这么混乱,麻烦暂停三分钟,我出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没关系,我习惯了。” 有李文森出席的审讯,能不鸡飞狗跳就不错了,永远正常不到哪里去。 刘易斯眼眸深深地看了乔伊一眼: “乔伊真是您的骑士呢,博士。” “……” 李文森扯着乔伊的手臂,穿过一排一排的书架,把他扯到档案馆的另一边: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如你所见。” 乔伊平静地把一个黑色的小包裹放在窗边长长的阅读桌上: “我来吃宵夜。” “哈,你的话真有意思。”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这么荒谬的理由,你觉得我会信?” “你的话也很有意思,小姐。” 乔伊看着被她紧紧扯在手里的袖子,也没有把袖子扯回来的意思。 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要管你信不信?” …… 窗外,厚厚的云层已经被风吹散,露出漫天的星空来。 他们所在的楼层不高,但由于四面都是旷野,视野毫无遮挡。 朝外望去的时候,能看见远处的大海,正在漫天璀璨的星空下闪闪发光,就像海面上有一千条鱼在翻滚一样。 乔伊背靠着窗。 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动他白色的衬衫。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天生一副旁若无人的神色,但从不寂寞。 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知识给他们的乐趣,比女人给他们的更多。 …… 李文森歪着头,注视了乔伊好一会儿。 “是啊,乔伊,我是你的谁呢?” 轻柔的海风吹拂着她脸颊边的头发。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侧停下: “你白天已经告诉我了,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你把我删除了……就像累赘的、你不再需要的记忆一样,删除了,就没有了。” “我是这么说过。” 乔伊转头,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当时也毫无异议。” “不仅是当时,我现在也毫无异议。” 李文森手臂伏在木质的窗户上,望着远处的海平线。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漆黑的发丝,一丝一丝在风里起伏。 “不仅没有异议,我还要夸你做了一个好决定。” “好决定?” 他慢慢地抬起头: “我离开你是一个好决定?” “对。” 李文森毫不犹豫地说: “能离开一个总是拖你后腿的人,当然是一件好事。” …… 大概是档案室的空气太过陈旧,大概是风太大,吹走了他的氧气。 他只觉得一种漠漠的疼痛感,从脚踝起,逐渐攀爬至心脏。 乔伊微微垂下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李文森勾起飘到唇边的一缕长发: “我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厌倦别离,明明别离能带给他们那么多好东西,挥别旧制度,才能建立新制度,告别老情人,才能找到新欢……旧世界坍塌,才有新世界的诞生。” “……” 他的手放在一旁伽俐雷准备的便当上。 这两天天气太冷,刚才还温热的盒饭,一会儿就冷了。 冷得像是一块坚冰,寒气从手心升起。 慢慢地,流转过全身。 …… 隔了许久。 久得潮汐已经退去,久得星空也已沉下,只有月亮挂在云边。 乔伊轻轻地说: “所以你希望我离开你这个旧世界,去寻找新世界?” “这有什么不好?” “当然好。” 乔伊微笑: “谢谢你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 “不客气。” 李文森侧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你虽然看起来冷冰冰,但是一直以来你为我做的,远比我为你做的多。” 这是不平等的。 她帮他打理家务,帮他整理书籍,帮他做笔记,帮他回复各类教授的战书,前几年,还要帮他处理那些他看都不看的、成堆的情书。 但无论她帮他做多少事,无论她怎样想把这种关系拉平,他们都不可能真正平等。 因为乔伊只好轻轻一伸手,就能把她从死亡线的边缘拉回来。 而她,却只要轻轻一拉。 就能把站在金字塔巅峰的他,拉进她的泥淖。 …… “当初我敲开你的公寓大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这个人全身上下穿的够我吃两年,是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登合租广告啊。” 李文森单手支着下巴: “我以为我一定会被拒绝,结果你居然同意我住进来,住进来后,我以为我不到一个星期就会被你扫地出门……结果我一住就住了七年。” 她身边的所有人,在知道她的室友就是传说中的乔伊的时候,反应差不多都是—— “你室友是乔伊?好巧,我室友昨天刚改名叫蝙蝠侠。” 或者—— “别逗了,我室友还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呢。” …… “我们相处的越久,你要为我做的就越多,我的债务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不喜欢这种状态,但我改变不了,因为你太聪明,什么都会。” 李文森又转过头去看大海: “所以,你白天说你要把我删除的时候,我为你感到高兴。” …… 时间已经近十一点。 他们的时间恰好,偏僻小镇,潮起潮落,黄明色的路灯在深蓝色的天底下,正沿着海岸线,一盏一盏地熄灭。 “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当然。” 李文森答得飞快: “你可是要拥抱世界的男人,沈城要是知道你每天都在处理我鸡毛蒜皮的小事,分分钟打死我。” …… 很好,她在撒谎。 李文森情绪控制能力极好,他曾在她体检量血压时试探过她,她撒谎时能做到到血压、心率都不变化。 唯独有一点。 她一紧张,就会扯到各种各样无关紧要的人。 …… “这话说得没错,我的确为你花了太多时间。” 乔伊双手插.进口袋,眼神不紧不慢地落在她脸上。 他纵容她撒谎,纵容她胡扯, 就像在探究,她到底能扯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但是你不必在意这一点,也不必专程和我说这么长一段话来提醒我。我已经把你删除了,你大可专心做你想做的事,即便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也可以互不影响。” ……是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么,乔伊,他为什么还来这里? 为什么还要给她带便当,为什么还要帮她处理案件? …… 黑夜里,白色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海岸。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说,这里吹的明明是海风,为什么没有海腥味?” “因为这里吹进来的风,都rn的滤网过滤了。” 他斜靠在木质的窗框边,远看就是一幅画: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我想告诉你,删除了就是删除了,不管你一开始抱着什么目的说这句话,你既然这样说,我就这样信了。” 她靠在窗边,眼睛里落进大海。 说出的话,就像她的人一样锋利又决绝: “要删除,就彻底一点……像滤网过滤了风,除了空气,什么都不要剩下。” 第52章 chapter52 档案室巨大的房柱上,黑色吊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李文森打开门,手里拿着一大叠不知道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a4打印纸,从枝晶吊灯下匆匆穿过。 她走到审讯桌后,对着所有人拍了拍手: “okay,无领导小组讨论结束了。” “无领导小组讨论?呵。” 英格拉姆靠着墙,讥讽道: “我简直分不清我们是来作证,还是来参加招聘会的。” 无领导小组讨论是企业选拔员工时最常用的形式之一。 “那么你应该庆幸这不是招聘会。” 李文森把手里的打印纸扔到桌上: “否则,你一定是我第一个淘汰的对象。” 英格拉姆:“为什么?” “这还用说?” 陈郁说: “当然是因为你蠢。” 英格拉姆:“……” “证人找一条椅子坐,警察随意。” 她随手拉了一条椅子,坐在刘易斯身边。 “你去了很久。” “去楼下打印了一点材料。”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刘易斯朝她身后看了看,小声说: “乔伊呢?” “他先回去了。” “他不等你?” “当然不,他和这个案件没有关系,不方便呆在这里。” 她早已吩咐了门口的警卫员“不要让无关人等进入”。 李文森理了理桌上的文件: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等——” 她“我”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砰”得一声,黑色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乔伊像一阵风一样,大步走进来,烟灰色薄大衣在他身后扬起。 李文森:“……” 刘易斯倒像是早已料到,一点都不惊讶。 “看吧,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微微笑了一下: “乔伊一定会等你。” 只要稍微放一点心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上,就能发现,只要有李文森在场的地方,都是李文森说走就走。 而乔伊,一定会留到李文森准备走以后。 只可惜,他身边的这个女孩,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 一次都没有。 …… 李文森难以置信地看向刚刚还和她再三保证,绝不会让闲杂人等进入的警卫员。 “这位教授不是闲杂人等。” 年轻的警卫员迎着她的目光,淡定地理了理制服帽: “他出示了警务处批下来的准入证。” ……准入证? 审讯现场向来除了律师、警察、证人和犯人,一般不允许第四种身份入内。之前乔伊直接走进来,刘易斯没有阻拦完全是看在大家相识一场,乔伊也没有扰乱秩序的份上。 但她也马上把乔伊拉出去了。 这个准入证又是什么东西? “能允许我在旁观摩学习并随时发表意见的东西。” 乔伊只需要扫她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两分钟前拿到的,你需要验证一下吗?” “……” 李文森盯着乔伊的脸: “我以为我们刚才已经达成一致了。” 一致同意,他把她删除,彻彻底底。 一致同意,他不用再在意她的情绪,不用再迁就她的时间,也不用再帮她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更重要的是,他不再干涉她。 无论疾病、苦痛,还是生死,他都不该再出现在这里。 …… “达成一致需要双方的首肯,起始时间,限制地点,合约条件,缺一不可。” 乔伊神色冷漠,却随手拿了一条椅子,轻轻轻巧巧地一转,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恕我直言,你单方面列出的条款是无效的。” “我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乔伊。” “但是我的意思还没有表达清楚。” 乔伊漂亮的眸子至上而下凝视着她,那样深,又那样远。 长长的睫毛下,仿佛藏着星辰大海。 “我想对你说的话,也没有说完。” 他轻声说: “我或许会说很久很久,李文森……至少现在,还远远没到说完的时候。” …… 李文森看着手里的文件。 有那么一刹那,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都从光滑的纸面上淡化消失,只剩下一片虚无的苍白,像笼着苍苍莽莽的雾气。 而她永远分辨不了,雾气后乔伊的眼睛,是以何种目光注视着她 …… 但是下一秒,她已经迅速收拾起情绪,把乔伊抛在脑后。 “抱歉,刚才我们讨论了一下审讯形式问题,现在我们继续。” 李文森抬起头,淡淡地扫视了一圈,面不改色地把他们三个之前的交头接耳,胡扯成对案件的探讨。 “在之前的自由审讯之前,我曾说你们可以随便说话,也就是说,那半个小时之内的一切言论,都不在证人宣.言的法律效力内。” “呵。” 英格拉姆轻笑了一声: “我进了那么多次警察局,这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式的审讯,该夸你别出心裁吗,我的小老师?” “所有和fbi合作的测谎机构都有这种审讯模式,如果你没有见过,只能说明你不仅头脑愚钝见识低下,连犯罪都犯得毫无新意,根本无需美国警方为你动用隔离室。”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不用感谢我让你开了眼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英格拉姆看着她带着笑意的双眸,不知怎么后颈一凉: “……没了。” “没了就好。” 李文森转头,继续说: “但从接下来开始,你们需要以人格及良知担保,忠实履行法律规定的作证义务,保证如实陈述,毫无隐瞒,如违誓言,愿接受法律的处罚和道德的谴责。” 证人宣誓词一般因人而异,和宗教相关。 但她背的这句,是不论宗教信仰都通用的一段誓词。 “我没有意见。” 陈郁头都没抬,仍坐在地上研究乔伊随手写的答案: “鉴于我的人格和良知本来就不是很健全,而我旁边站着的这位蠢货,看起来根本没有人格这种东西。” “我也同意。” 英格拉姆不屑地笑了一下,英俊的侧脸满是漠然: “鉴于我的良知比我身边这位亚洲年轻人多一点,至少我不作伪证。” “……那么您呢。” 李文森看向一旁扶手椅上的老人: “罗切斯特教授,您是否愿意用人格起誓呢?” “我完全同意。” 罗切斯特抬了抬眼皮: “鉴于我二十年前曾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我想我的人格肯定不止一个。” 李文森:“……” 审讯一rn研究员,就足以让人破而后立,重建世界观。 而同时审讯三个…… 这一定是警务处今年会遇到的,最让人头疼的挑战。 …… “长者优先。” 李文森从一叠a4纸里抽出罗切斯特的那一份: “您认为西布莉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到十二点?” “不是‘我认为’,女士,是自然万物已经把事实摆在了我们眼前。” 罗切斯特淡淡地说: “让一个疲惫的老人大晚上讲述这种沉重的话题真是太无礼了,布拉德利教授就坐在你左手边,他可是特别厉害的人类法医学家,一定知道我想说的话,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坐在她左手边的布拉德利教授? ……乔伊? 他们原来认识,怪不得之前罗切斯特一直懒洋洋的,直到乔伊进来后,才睁了睁眼。 不过……乔伊什么时候变成法医人类学家了? “布拉德利是我在哥本哈根大学任职时用的化名。” 乔伊顿了一下: “年轻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法医学,只是一时的兴趣,并不精通。” “如果你敢说不精通,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敢说精通了。” 罗切斯特拨动了一下吉他弦: “我只是个物理学家,虽然对法医学和生物学略有了解,却没办法专业表述出来。但布拉德利教授当时可是丹麦警……” “……进口露酒品鉴师。” 乔伊飞快地打断他: “为了找到现代丹麦露酒造法和古代酿造方式的不同,我做过一段时间品酒师。至于在法医人类学方面的知识,完全是为了更好的解剖古尸,并探索古墓空气流通速度和棺木腐烂速度的关系。” 罗切斯特:“……” 丹麦首席法医人类学家,什么时候转行去当品酒师了? 只是,这位耿直的老教授刚张嘴想说什么,就被乔伊再一次风一般地打断了: “虽然在法医学上知识浅薄,但基本辨认尸体死亡时间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语速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西布莉在壁炉脚下摆放着几盆玫瑰,叶片有些发黄。因此我恰好注意到了土壤上的一些黄白物质,又恰好记得那是尸蜡。西布莉被烧死时身上的部分组织膨胀喷溅出来,其中蛋白质分解,尸体脂肪酸皂化,就像把肥皂水倒进花盆里一样,土壤变成了碱性……” “所以叶片才发黄。” 李文森点点头: “然后你们通过尸蜡的软硬程度,推测出西布莉死亡时间?” 尸蜡如果易碎,说明*进程迅速,尸蜡如果变软,说明*进程缓慢。 “当然。” 罗切斯特垂着头,神情藏在阴影里: “布拉德利教授完全表达了我想表达的意思。” “尸蜡的事,我们在你们走后也发现了。” 刘易斯在李文森耳边小声说: “但用这种方法是极不精确的。” ”了解。” 李文森轻声说。 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乔伊一眼。 只是接着对罗切斯特审问道: “也就是说,你进入过西布莉的死亡现场?” “是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四点?” “凌晨四点你为什么会去后山?” “采集露水。” “为什么采集露水?” “为了泡咖啡。” 罗切斯特耸耸肩: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用清晨的露水泡茶,可我不能理解凌晨四点的露水和傍晚四点的露水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想用它泡咖啡试试。” “是吗?”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脸,忽然转变了话题: “您今年多少岁?” “五十七。”闭眼。 “在根本哈根大学任职多少年?” “四十年。”闭眼,语速缓慢。 “您喜欢喝速溶咖啡胜过现磨咖啡?” “是的。”闭眼加挑眉。 “为什么?” “我喜欢平民的东西。”语气优越。 “您现在还有没有性.能力?” “哦,女孩。” 罗切斯特恼怒地睁开眼睛: “这涉及*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只要坚持每天看一次天文望远镜,并且弹一小时吉他,你到八十岁也能继续保持性.能力。” “……” 如果这样就能保持性功能,吉他和天文望远镜都要被抢空了。 李文森用笔在纸上持续勾画: “您喜欢鹅肝?” “哦,不喜欢。”眉头皱起。 “您终生未婚?” “是的。”面部肌肉微绷。 “为什么?” “没有等到我想等的人。”语速放慢。 “您不喜欢生蚝?” “那是海豚吃的东西,我是人。”语速加快。 “您有没有过恋人?” “有。”语速变慢。 “您有没有过未婚妻?” “没有。”正常语速。 …… “我再问你一次。” 李文森眯起眼: “罗切斯特教授,凌晨四点,你为什么去后山?” 第53章 chapter53 哪本哲学书上说,谎言不能自证为真理。 这是胡扯。 世界上从不存在真理。 就像世界上从不存在股份有限公司。 真理和股票一样,都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当所有人都相信股票k线图的涨落代表金钱时,k线图就真的成了钱,而在此之前,它就是几条红红绿绿的线罢了。 而心理学上,把这种现象称作—— 集体幻想。 …… “正如我所言,那天早上凌晨四点,我去后山收集露水了。” 罗切斯特扬了扬眉毛: “你也是科研人员,难道你不曾在月亮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披载着晨星,跑到大山深处做调研?” “当然有过。” 李文森抬起头: “所以您认为,探讨早晨露水和傍晚露水的不同是一种科学调研?” “为什么不能是?” 罗切斯特抱着吉他: “牛顿把大头针插.进自己眼睛里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但是他是近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 艾萨克-牛顿曾经有一次,把一根用来缝制皮革的长针插.进眼窝,然后在“眼睛和尽可能接近眼睛后部的骨头之间”揉来揉去,目的只是为了看看会有什么事发生。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是奇迹。 …… “我怀疑中国文化中对“时辰”的执念是一种民族臆想。你们总是认为,上午八点的酒和下午八点的酒不一样,时间赋予事物独特的特性,这一点我在其他国家的文化里都没有见过。” 这个老人客观地评价道: “所以,小姑娘,你不能以此就认定我在撒谎,难道你能因为艾萨克-牛顿爵士有一点神经质,就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吗?” ……哦,那可不是一点点神经质。 牛顿还曾经瞪大眼睛,盯着太阳,能盯多久盯多久,结果把自己搞进了暗室,恢复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 但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瞎。 果然是被上帝宠爱的男人。 …… “我不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李文森又从手里的a4纸中抽出一张: “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他确实是一个神经病。” “……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心理学家。” 罗切斯特又闭上眼睛: “我宁愿和法国人坐在一起吃那罪恶的鹅肝,也决不和心理学家呆在一个房间里,让他们用各种无聊的理论,折腾我的灵魂。” 李文森:“……”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二十年前的精神分裂症还没有治? 喂,该吃药时就要吃药好吗? 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个情绪表现出来。 只是继续平静地问道: “你收集露水,是在室外?” “当然。” “那你为什么会发现西布莉的尸体?” 西布莉可是死在了客厅里,别墅外围还有花园。 罗切斯特这回沉默了许久。 他轻轻地拨动了几下琴弦,这才抬起头来: “因为,那是一个美丽的花园。” “因为美丽,你就走了进去?” “不,因为我想向这个美丽花园的主人讨一个杯子。” “为什么要讨杯子?” “因为我是来收集露水的。” 罗切斯特理直气壮地说: “等你老了以后,也会经常碰到这样的事——你出门观测星空,结果发现你忘了带望远镜,你出门采集露水,结果发现你口袋里除了假牙外,什么都没有。” “……” 李文森又从a4纸里抽出了一张,放到一边。 她手里的a4纸越来越薄: “你认识西布莉?” “不认识。” “你凌晨四点发现了现场?” “这一点我已经确认过很多次。” “可你七点才报警?” “我习惯性地查探了一下现场,但是我可以用我的第三人格发誓,我绝没有动现场任何东西。” 这个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要原谅一个老科学家的本能——我看到洗手间,第一个反应不是尿尿,而是去测一下它空气里的氨素浓度。” “……” “你知道吗。” 罗切斯特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主场,兴奋地说 “只要分析其中三种元素的含量,就能准确检测出上一个在洗手间大便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 这真是审不下去了。 她大脑里安定片和兴.奋剂互相拉扯,头疼欲裂。 偏偏,面对的还是一群毫无下限的奇葩。 …… “最后一个问题。” 她压抑住去揉太阳穴的念头,翻到罗切斯特档案页最后一张纸: “你为什么放弃哥本哈根大学物理学终生客座教授,跑rn,读了一个……神学院的研究生?” 物理学和神学水火不容的程度,仅次于物理学和生物学。 前者否定造物主,后者唯神是从。 当然,这里的造物主和神,都不仅限于上帝。 …… “这个我可以给你解释。” 罗切斯特静静地说: “小姑娘,你觉得我们的科技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是否已经可以否定,上帝,或者说造物主的存在了呢?” “当然不能。” 李文森研究生念的就是物理,对这个问题轻车熟路: “现代物理学目前只能擦测,在黑洞的内部,密度近于无限大的地方,存在一个时间的奇点,一般也认为,这是宇宙的起源。” 固态的时间,静止的一切。 大爆炸—— bang. 宇宙的纪念日,开始循环138.2亿年。 …… “没错,奇点,但是,仅仅凭借这个,还不能否认神的存在。” 罗切斯特放下手里的吉他: “大爆炸或许被我们发现了,那么大爆炸之前呢?” “按现在的理论,大爆炸之前,时间是不存在的。” 李文森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您没必要讲得这样详细……” 因为这些常识,这个临时审讯室里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但她已经完全没有办法阻止罗切斯特老教授释放的洪荒之力—— “宇宙!我的老伙计斯蒂芬-霍金说它是一个果壳,这完全是胡扯。” 他站起来,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 “宇宙明明就是一个三明治!” 众人:“……” 乔伊早已经低头,静静地玩了好一会儿手机。 “宇宙的起源是爆炸,那么爆炸之前呢?这样大的手笔,这样大的设计,是由谁开启的?” 罗切斯特的手重重得拍在他的吉他上: “当然是造物主!” “……” 乔伊平静地阻止了李文森试图打断罗切斯特的举动: “没有用的,一旦罗切斯特开始说起宇宙大设计,除非把他打晕,他绝不会停下来,你只能等他说完。” 李文森:“……” 十分钟后…… “……我参考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传说,中国的宇宙是一枚鸡蛋,一个叫盘古的野人用斧头把天地劈开了。虽然我无法理解,在宇宙中还没有出现乔木植物的情况下,他的斧头柄是从哪来的。” 罗切斯特从审讯桌上拿起刘易斯喝过的空水杯,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喝的全是空气: “而在希腊神话中,远在神出现以前,世界置身在永恒的黑暗里,只有‘混沌’,直到‘混沌’生下了大地女神盖亚,天和地才逐渐清晰……我想,这是最早对于自体受精的描述,‘混沌’很可能是一种蜗牛。” “……” 蜗牛是雌雄同体、自体受精的。 这点和蚯蚓一样……蚯蚓一头是男的,一头是女的。 英格拉姆意外听得很认真,陈郁还在研究乔伊地上的公式,李文森已经快把今天的罗切斯特的审讯结论写完了。 而刘易斯,他一直坐在一边,静静观望。 李文森审讯荒唐,但效果显著……他从不打断。 …… “你们不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创世纪’传说,都和我们的‘宇宙大爆炸论’很像?我们的科学发展了两个千年,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叙述前人已经发现的事实罢了。我们根本无法否认神的存在。” 罗切斯特终于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就是我来rn读神学院的理由。” “……我们已经充分地感悟了你的理由。” 李文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配合,你的审讯结束了。” “我可以走了吗?” 罗切斯特用袖子擦了擦眼镜: “你有没有从我的演说中感受到震撼?” ——震撼个球。 李文森低头在纸上打了叉: “完全没有。” “……” 下一个接受审讯的,是陈郁。 “我不明白这样的审讯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不休边幅的少年,仍旧盘腿坐在地上: “在我已经看完了你审讯的全过程以后,你认为你的审讯方式还能对我起作用吗?” “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审讯。” 英格拉姆不满地说: “我才是那个追你追到了大洋彼岸的人,为什么你先审讯他?这不公平。” “……” 乔伊抬起头。 淡淡的目光,今天晚上第一次落在了英格拉姆身上: “追你?” “追我的论文。” 李文森把剩下的资料页整理成一把扇子的形状,像捏牌一样捏在手里: “如果我料得没错,就是上次我吃错药胡编乱造的那篇。” 英格拉姆:“……” “你准备好了吗?” 李文森不再理会英格拉姆,转向陈郁: “准备好了我就开始提问了。” “没什么好准备的。” 陈郁还在研究地上乔伊的公式,粉笔在地上写写画画: “你的手段也就那样,无非是先通过寻常词汇反应测试得出我的反应数据,再结合言语漏洞推出我证词上的逻辑问题……毫无新意。” “是么?” 李文森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那么第一个问题。” 她极淡漠地注视了陈郁三秒,忽然问: “在罗切斯特教授说,西布莉的死亡时间在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你为什么紧张?” “什么?” 李文森完全没按牌理出牌,陈郁猝不及防: “紧张?不,我没有紧张。” “撒谎。” 李文森平静地说: “你撒谎的时候毫无破绽,这应该是你刻意训练后的结果,但显而易见,你训练得并不到位。” 她指了指地上,陈郁从刚才到现在为止,一直在涂涂改改的公式: “你能控制你撒谎时的反应,却没有办法控制你撒谎后的心虚。” 乔伊列出的公式非常简单。 陈郁身为数学系的高材生,连突破空间数学问题都能随随便便地解决,根本没理由盯着这样一个基础公式许久不放。 他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就是——掩藏。 掩藏他的情绪。 也掩藏他的心虚。 …… “你的说法毫无根据,博士。” 陈郁轻蔑地笑了一声: “既然撒谎特征是在撒谎之后出现,你又如何辨别这和撒谎相关,而不是我的日常习惯呢?”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抱歉,测谎尺度数据要进行详细的测试以后才能确定,你这样随随便便说我做伪证,我绝不认同……我现在就请我的律师过来。” “谁说我没有进行测试?” 李文森像收拢扇子一样,笼起手上的纸张: “尽管打电话吧,你叫十个过来都行,但恐怕没有什么用,因为我的一切审讯方式,都严格按照规定执行。” 审讯室里,英格拉姆喷得浓郁香水味,此刻还未散去。 而她坐在皮革、海盐和鼠尾草的香气里,微微一笑: “我也再问你一次……你今天晚上,吃过没有?” 第54章 chapter54 红色羊皮布洛克。 李文森爱极了她脚上这双鞋。 女人和鞋子的缘分,开始于一见钟情。 男人没有办法理解某些女人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脚塞进那些可怕的、名为高跟鞋的容器里。一些鞋子的形状,尤其是尖头鞋,简直是反人类的设计。 某些女人,比如李文森。 她脚上的鞋,精致易碎,过于窄小的鞋尖能把她的脚趾磨出血来,镂空的设计从不防水。 可她就愿意穿这双鞋出门。 无论晴天还是雨天。 也无论她是爬山,爬树,还是爬窗户。 …… 而此刻,这双红色小巧的鞋子,正慢慢停在陈郁面前。 “如果你沉默,我就当作默认,如果你反驳,我会当做心虚。” 鞋尖轻巧地转了一个弯。 透过鞋子上精致的花纹,可以看到鞋子主人双足上白皙的皮肤: “你想如何回答?” “回答什么,我晚饭吃了没有?” 陈郁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这个问题你在那个男人进来之前已经问过我了,博士。” 他指得是乔伊进来之前,李文森端着粥问他饿不饿的时候。 “的确,一个小小的测试。” 李文森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顺便观察一下你的撒谎习惯,建一个简单的量表,我就可以交报告了。” 所以她才能那样笃定地说,她一切的审讯方式,都严格按照规定执行。 “可惜你弄错了,我没有撒谎,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我在撒谎,你靠这个给我建立的测谎参数站不住脚。” 陈郁平静地说: “你凭什么说我在撒谎呢?凭我刚才眉毛扬起了一毫米,凭我眼轮匝肌抽搐了零点三秒……还是说,你想告诉这群警察,你下午和我睡在一起,才这么清楚我有没有吃晚饭?” rn的*措施做得极好,所有窗户的表层用的是和隐形飞机表面一样的反光材料。 他笃定她不能戳破他的谎言。 “抱歉,测谎本身存在一个悖论——你不建立参数,理论上就不能论证我在撒谎,但如果你不能证明我在撒谎,你就无法获取我的参数。” 也就是说,在这种自愿出席的审讯里,只要证人不配合,理论上,测谎师无法获得结论。 陈郁坐在地上,四面都是白色粉笔写出的数字: “我拒绝回答你任何涉及*的问题,如果你试图套我的话,或者强迫我作证,我会立刻请我的律师向法院提起诉讼。” ……有没有吃晚饭也叫*? “怎么办,我真害怕。” 李文森一点都看不出害怕地耸了耸肩: “那我们换个问题……你对西布莉的死亡时间,是否还保持着原来的看法?” “当然。” “之前的话不作为呈堂证供,现在是了,你如果撒谎,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我再问一次,你看到起火的时间,是否是凌晨一点五分?” “是。” 陈郁审慎地说: “我的计算可能出现了失误,但是我看见火光的时间,就是凌晨一点零五分。” “我相信。” 李文森点点头: “但是,你为什么会算错?” “是人都会犯错。” “恰好这个错误可以混淆西布莉死亡时间?” “我没有。” “凌晨一点,你在哪?” “我已经告诉你们,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算数。” “也就是说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这是什么意思,博士?” 陈郁冷冷地看着她: “我是来作证的,你现在是把我当犯人审吗?” “例行程序罢了。” 李文森笑了笑: “所以你确实没有不在场证明?” “机器人管家可以帮我作证。” ……洗衣机还能帮你作证呢。 “抱歉,法律上机器人的证词无效。”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撒谎?” 陈郁毫不闪避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容我提醒你一下,博士,在你证明你已经建立了我的测谎参数之前……” “我就不能指认你在撒谎,对吧?” 李文森摸了摸下巴: “真是伤脑筋呢,原本想省略解释这一步的时间。因为这个推理太简单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她目光微微上移,刚想伸出手,再从他好像五年没有洗过的脸上抹下一点什么东西的时候—— “姜黄、洋葱、茴香、孜然——咖喱的主料。” 一直坐在一边玩手机的乔伊,忽然头也不抬地说: “抱歉,我的室友大概觉得戏弄你很有意思。她想说的是,她不用和你睡在一起也能证明你在撒谎,因为你蠢得不会看餐厅菜单rn只有一位外派的印度厨师会烹调咖喱,时间关系,他只在今天中午上班,而你的衬衫和嘴角上都残留着咖喱的残渣。” 他淡淡的目光落在陈郁身上。 那种眼神,就像他看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布、一个石头,或者其他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恕我直言,你嘴角的咖喱渍已经厚得可以煮一盘土豆了,居然还指望有女人愿意和你上床?” 陈郁:“……” “所以文森特,别玩了,把你的手收回来。” 乔伊冷冷地看向李文森: “如果你喜欢把手指往脏东西上蹭,完全可以自己蹭自己,没必要用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做试验品。” 李文森:“……” 从被冻伤之后,她确实两天没洗澡了。 但……妈的,谁是脏东西啊。 “就如刚才那个男人所言。” 她一只手指支着额头,忍了忍,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你对我的测谎参数还有什么疑问吗?” 陈郁顿了顿:“没有。” “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李文森站起来,黑色裙摆在他眼前晃过: “你确实是一个撒谎的好手,但你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确实犯了错误。” 陈郁仰起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低估你了,克里奥佩特拉小姐。” ——克里奥佩特拉。 那个名声狼藉的埃及末代艳后,先睡罗马执政官凯撒,生下孩子成为埃及君主,再睡凯撒好友安东尼,获得罗马大片疆域。 大概她年纪太小,走得太快,踩死的人太多。 二十三岁,已经和很多老教授平起平坐。 又大概,因她为人冷淡,不懂交际,身边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对她怀抱着流言和恶意。他们只看见她莫明其妙空降成博士,没有人看见她一天只睡两个半个小时,也没有人关注她为了写一个课题走访了多少国家。 所以,在她第一篇重量级论文发表之前,那漫长的四年里,他们都叫她,科学界的克里奥佩特拉。 …… “真是久违的称呼。” 李文森对他的讽刺毫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但你确实低估我了……你从一开始,对审讯就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我必定会一个接一个的审问,对不对?” “当然。” 陈郁警惕地说: “审讯有审讯的规则。” “但我未必遵守规则,就像你说的,我可是克里奥佩特拉,从不按常理出牌……抱歉,从一开始,我审讯的,就是你们所有人。” 李文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也的确不再是我的证人。” 她漆黑的长发从她肩头垂落,几乎落在陈郁的面颊上: “而是……第一犯罪嫌疑人。” …… “她工作时的样子简直让人移不开眼,是不是?” 审讯室的另外一边。 刘易斯看着李文森的侧脸,轻声说: “追逐这样一个女人,就像坐在船上追逐河流,唯一的结果,就是与她一同落进大海,粉身碎骨。” 乔伊坐在审讯桌边,与刘易斯只差一个空位。 “是么?” “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那个追逐河流的人,布拉德利教授。” 刘易斯笑了笑: “我rn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却只和您见过几次,每次都是因为文森。就好像您的生活都是围着文森打转。她在哪,您就在哪,寸步不离。” “布拉德利,那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乔伊并没有否认“您的生活围着文森打转”这句话。 只是漫不经心地纠正他的称呼: “事物一旦过去,就不再属于我。” “只有空洞无物的东西才会轻易被时间湮灭,而传奇永不褪色。” 刘易斯笑了笑: “我猜,您的破案思路,至少在十年里都会占据着fbi入职教育的版面。” “以你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找我搭讪。” 乔伊仍盯着手机: “不必与我绕圈子。” “真是敏锐。” 刘易斯又笑了: “您觉得我想和您说什么?” “你选择和李文森合作的目的,就是你今天来找我搭讪的目的。” 测谎师这个职业,年纪越老,声誉越好。 李文森再怎么独当一面,警务处也绝不会让这么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挑大梁。 除非…… “你们想从李文森入手,调rn。” 手机屏幕上,敌对坦克在乔伊手里轻描淡写地全军覆没: “那我只能说你们找错方向了,从李文森身上挖掘到线索的可能性为零。与其用她作切入口,不如想想怎么rn的猪身上安装窃听器。” rn那群猪是人类基因研究最前沿的科学项目,身上移植着人类的dna,长着人类的心脏,rn最贵重的东西,沈城但凡有空就会去猪圈里呆着。 “……不愧是布拉德利教授。” 刘易斯换了一只杯子,倒了一点矿泉水: “您是否有考虑过与我们合作?” “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合作?” “为什么不可能?” 刘易斯喝了一口水: “我们有共同的职业,因为我们都执着于追寻真相;我们也有共同的身份,因为我们都是文森的朋友。” ……朋友? “抱歉,李文森从不交朋友。” 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而我,也从不与人合作。” …… 凝滞的空气里还残存着些许香水味,老枝晶吊灯上布满了灰尘。 因为夜里电压不稳,那一个个钻石切面的淡琥珀色灯泡里,半个世纪前的灯丝,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明明灭灭。 “我就猜到您会拒绝。” 刘易斯毫不在意地说: “但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太理解……您之前从不曾在李文森工作的时候现身,为什么最近忽然打破了这个规矩,甚至还动用您的个人关系,非要把她留在您的视线里?” “规矩?” 乔伊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着: “世界上没有规矩,所以也没有打破规矩这个说法。” “是么?” 刘易斯望着李文森的背影。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的长发宛若丝绸,铺散在她的黑色大衣上。 “我却觉得,您费尽心力不过是想要看住她……只是这恐怕有点难,因为她不是一个会停下来的女人。无论您如何追逐,就像船只追逐河流,她不停下来,您就不能停下来,一辈子都如此。” “……” 乔伊终于从李文森弱智的手机游戏里抬起头来: “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不想和您说什么。” 刘易斯仍望着李文森。 这个女孩,像一柄钢刀,锋利、苍白,又危险。 偏偏在工作的时候,如此璀璨。 “我只是以个人的身份来提醒您一下,如果想看住她,就请看好她。” 他平静地笑了笑: “至少不要让我,把她带走。” 第55章 chapter55 “你叫什么名字?” “陈郁。” “性别?” “……” “抱歉,但我要确认你是否有性别认同障碍,有时这也是攻击性增强的一个原因。” 李文森淡定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叉”: “昨天晚上一点零五分,你在做课题?” “是。” “课题具体内容?” “很多,我的大脑可以同时计算四个公式,昨天晚上计算的是突破空间下的微积分极限证明,三重二次数域的整基,还有我想寻找费马最终定理的普遍性证明。” “费马最终定理?” 李文森抬起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定理的普遍性证明,早在1994年,威利斯就已经解决了这个难题,并且拿出了书面声明。” 威利斯是英国数学家,他因为解决了数学界这个三百年的噩梦,得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两百万美金奖励的佛尔弗斯克尔奖。 “过去认为正确的事,现在未必是正确的。” 陈郁盘腿坐在李文森脚边: “威利斯认为要证明费马最终定理,只需要证明x的四次方和y的四次方的和,以及奇质数之和没有整数解。但是我不认同,我有理由相信,我已经找到了整数解,推翻了威利斯的证明。” “所以你那天晚上没有出门?” “没有。” “你不常出门?” “没错。” “你不出门?” “差不多。” 陈郁毫无畏惧地盯着她: “如你所知,我有严格的出门时间限定。” “明白。” 李文森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长期一个人呆着?” “是。” “你是否自.慰?” “反对。” 陈郁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男声: “李文森博士,在你拿出直接证据证明我的委托人有谋杀嫌疑之前,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此类涉及*的问题。” “你好,李佩。” 李文森对着电话说: “真不幸我们又撞在了一个case里。” “我倒觉得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毕竟之前我们的胜负率是三比三,这一次说不定能分出输赢来。” 电话里的男人轻快地说: “输了以后记得请我吃海鲜……啊,你身上的钱还够吗。” “不够,所以我会尽量不输。” 李文森又从手里的打印纸里抽出一张: “只是李佩,根据之前的测谎分析,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的委托人在证词里撒谎了,我个人认为他配合我们比较好,因为只有找到他撒谎的动机,才能彻底洗清他的嫌疑……” “……或者直接给他定罪。” 李佩打断她: “抱歉,我要是相信一个测谎专家的话,我就是猪。” “……” 李文森扬了扬眉毛,对李佩的拒绝毫不在意。 又对向陈郁说: “那我们换一个方式问。” “随你。” “你可以同时计算三个公式,看起来你的确是数学的天之骄子。” “没错。” 眉毛上扬,自得。 嘴角绷紧……愤恨? 李文森眯起眼: “听说你有自己的信仰?” “是的。” “你为什么不信佛?” “虚伪。” “为什么不信基督?” “伪善。” “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现成的信仰。” “无聊透顶。” ——愤怒。 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他们对于世界的愤怒,一般来自于他们对于父母的愤怒。 李文森在纸上写写画画: “所以你自己创造信仰?” “信仰都是人创造出来的。” 陈郁抬起眼睛: “比如《圣经》,你以为《圣经》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吗?不,《圣经》是男人创造出来的,它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原创的。圣约翰头顶的光环来自太阳崇拜,那是埃及人的神话元素;圣母玛利亚以处女之身生下上帝之子耶稣,这和生育女神伊西斯奇迹受孕,生下光明之神福波斯的经历如出一辙。” “……” 李文森默默地把脸埋在手里。 如果她没记错,伊西丝是埃及神话人物,福波斯是希腊神话人物。 这是怎样的乱炖,才能让一个埃及女神生下一个希腊男神啊。 ……为理科生的历史知识点个蜡。 “很多人认为上帝是世界上第一个以人类形象出现的神,因为最初人类崇拜的都是自然神,崇拜山川湖泽、动物、行星和谷物。但这是谬论,上帝耶和华的形象,完完全全是从宙斯身上演化过来的。” 陈郁坐在地上,语气里带着厌倦: “哦,还有十二月二十五号的圣诞节,耶稣根本不是十二月二十五号出生的,这个日子是古希腊神话里‘世界之光’拉密特……” 一个淡淡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密特拉。” “……什么?” “‘世界之光’叫密特拉,不叫拉密特。” 乔伊心不在焉地说: “他也不是希腊神话中的神,而是波斯神话中的神。不过,如果你非要扯上希腊神话,奥林匹斯山诸神中确实有两个神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的,一个是阿多尼斯,一个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陈郁:“……” “还有一点,埃及生育女神伊西丝生下的光明之神叫荷鲁斯,不叫福波斯,福波斯也是希腊神话里的,换一种翻译就是阿波罗。” 乔伊看都没看他一眼: “三岁小孩都耳熟能祥的神……你是脑子里堵了多少咖喱,才能把这个都记错?” “……” 刘易斯默默地把杯子放到一边。 乔伊虽然冷漠又高傲,但教养极好,绝不会用这种毫无风度的语气说话——更不用说,一般人根本没有办法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 那么,能让他这么说话,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就是陈郁之前说李文森是克里奥佩特拉的事惹到他了。 要么,他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陈郁,方便李文森发掘他的性格特点。 …… 陈郁倒没有因为当众被戳穿常识错误而感到羞愧。 他看向一直把脸埋在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李文森,眯起眼睛: “所以从刚才开始,你一直在笑?” “显而易见。” 乔伊瞥了李文森一眼: “她今天晚上已经忍了很久。” 而且玩得很开心。 “我当然没有笑,他那是诽谤。” 李文森立刻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说: “我绝不会因为文科知识的缺乏就嘲笑一个理科生。” 陈郁:“……别说了,你就是在笑。” “抱歉,这种行为有悖我的职业道德。” “那你脸上的红晕是怎么回事?” “激动的。” “激动什么?” “我忽然想起英超第二十九轮莱斯特城客场1比0战胜沃特福德。” 李文森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 “你知道吗,我恰好买了莱斯特城赢,因此脸上激动地飘起了红晕。” “我操,你买的居然是莱斯特城?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极力推荐我买沃特福德。” 陈郁放在腿上的电话里,传来李佩律师愤怒的声音: “然后我把我今年的薪水都押了下去,你这个碧池。” 陈郁:“……” 众人:“……” “我们继续吧。” 李文森就像没听见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支grappa军绿色钢笔: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自己的信仰?” “去年六月。” 陈郁平静地说: “不算是宗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精神寄托。” “你的生活遭遇了重大事故?” “没有。”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好吧,有一点。” 陈郁耸了耸肩: “我有一个课题被封杀了,因为我的观点刚好和美国国家数学委员会会长的一篇论文相悖。” “关于什么内容?” “霍奇猜想。” 霍奇猜想是一个关于非奇异复代数簇的代数拓扑和它由定义子簇的多项式方程所表述的几何的关联的猜想。 属于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 “你解开了霍奇猜想?” “我觉得我解开了。” “但是被否认了?” “是的。” “你觉得沮丧?” “当然沮丧。” 陈郁握着粉笔头: “我从十五岁进少年班的时候就在研究霍奇猜想,到现在,已经做了十一年。” “那么你觉得这件事对你的人格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陈郁皱起眉:“人格?” “比如攻击,比如厌世,比如你把权威压力与你父母——准确来说,你母亲给你的压力联系在了一起,形成初期的反社会人格。” “我母亲没有给我压力。” ——愤怒。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乔伊博士指摘你宗教常识出错时,你平静接受,说明你经常性面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按理应该极能调解压力。但你却在我略微提到你母亲时,就表现出了愤怒的细节,说明你幼年受到母亲过于权威的管教,这种管教时常导致儿童成年后对压力应对无能。” 她习惯性地按着笔帽: “你有没有发现,我刚才说的两种状况引发的后果完全相反?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考虑你有精神上畸变的可能性了,陈郁先生。” “我很正常。” “那你为什么在我提到你母亲时如此愤怒?” “我没有愤怒。” “如果你没有愤怒,你现在为什么想要站起来?” “那是因为你不停地暗示我是一个反社会分子,并想以此给我冠上谋杀的罪名。” “所以你承认你愤怒了?” 李文森在纸上飞快地记下什么: “不仅愤怒,还想对测谎师掩藏你的愤怒……就像你试图混淆西布莉的死亡时间一样。” “我为什么要混淆西布莉的死亡时间?这个女人和我毫无关系……” “但你并没有证据表明你们毫无关系。” “她死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场……” “这也是你一面之词。” “反对,顺序错误。” 电话里,李佩懒洋洋地打断他们两个: “如果检察官打算起诉我的委托人,那么应当先由检察官提出证据,再由我方反驳,而不是一开始就要求我的委托人提供证据,这是恶意的审讯。” 李文森:“所以我才这么讨厌律师。” 李佩:“我的荣幸。” “在这个房间里,有哪个人能提出不在场证明?” 陈郁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一点情绪波动: “我已经无数遍告诉你们,我当时好好地呆在我的房间里,做我已经花了半辈子的时间但永远无法发表的课题……” “永远无法发表的课题,霍奇猜想?” 李文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可你刚才还在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做的课题是突破空间极限证明,三重二次数域整基,和费马最终定理,并没有提及你还做了霍奇猜想。” “因为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时不在那里……” “你为什么隐瞒这一点?” “因为不重要,你……” “如果是不重要的事,人潜意识就不会去隐瞒它。还是说,这件事确实给你的个性带来了影响,而你担心它会干扰警方对你攻击性的判断?” “反对。” 电话里的李佩打断她: “我的委托人虽然遭遇了一次失败,但这并不足以使他产生反社会的人格,测谎师提出问题与本案件无关……” “哦,拜托,李佩,与本案件无关?” 李文森笑了一下: “我觉得你是在法庭上呆多了,我们现在没有开庭,这是我的审讯室,而你的委托人涉嫌伪证和一级谋杀罪,所以麻烦把你在法庭上那一套收起来,然后给我闭嘴。” “真不客气呢,小文森。但如果你非要说我的委托人因为学业上某些毛茸茸的小问题就产生了反社会人格,并以此作为他涉嫌谋杀的辅助证据的话,我就不得不向警方提出重新选换测谎师的申请,原因是现在这位测谎师存在品德和人格上的瑕疵。” 李佩的声音隔着电话,听起来有点陌生: “据我所知,你一路以惊人的速度爬到了你现在这个位置,从你读研究生开始,就和你的导师绯闻不断,曾有你的同窗公开指认你涉嫌造假论文,并通过不道德手段获取职称。” 他愉快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我的委托人最好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本身就存在问题。” 第56章 chapter56 她算不上夺目,谈不上性感。 她强悍自立到男人和她相处一周就会忘了她是女人。她把象征单身的戒指戴在手上。 但她仍是克里奥佩特拉。 恶意与心的距离有多近,流言与真相的出路就有多大。 即便在一切的流言蜚语之后,她至今仍没有找到这些毫无根据的言论,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又为什么,偏偏针对她。 …… 乔伊瞥了一眼李文森站得笔直的背影,淡淡地拿出手机,敲了几个字发送过去。 ——“需要帮助?” 一秒钟后。 ——“不。” 李文森抬起头,平静地把头发撩到耳后,弯腰拿起陈郁腿上的手机。 她对着手机微笑了一下: “李佩?” 李佩立刻特别乖巧地说: “我在。” “你对我抄袭的确认度达到百分之多少?”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李佩圆滑地说: “我虽然不是一个好赌徒,却是一个好律师,需要考虑到一切可能来避免我的委托人陷入测谎师狡猾的陷阱。” “也就是你没有任何证据?” “流言本身就是一种间接证据。” “那你带着你的间接证据去告我吧,爱告几次告几次。”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但另外有一点我要声明,如果你最终不能提交我抄袭和行贿的直接证据,我会以诽谤罪和干扰审查对你提出诉讼……希望你刑期结束之后,还有余钱买内裤。” 李佩:“……” “但现在,我还是这场审讯的主导,对不对?” “当然,在审讯里,我只起从旁监督的作用。” “很好,我们达成一致了。” 李文森扔下电话: “现在轮到你了,小朋友。” 陈郁抬起头:“小朋友?” “没错,每天期待妈妈的到来,又厌恶她的到来——典型的回避型儿童。” 李文森这一次的气场,明显比她一开始要强得多。 她冷漠、权威,不容辩驳。 就像一个……□□的母亲。 “抱歉,在我眼里,你比儿童还不如,因为儿童不会因为私心就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 “你到底为什么总是说我犯罪?” “你又为什么要推迟西布莉死亡时间?” “那只是一次计算失误。” “笑话。” 李文森的眼神,就像一个母亲在看她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真以为我会相信,所谓的起火时间,能通过一个方程逆推出来?” 西布莉别墅所处的位置,是深山之里,溪涧之边。 这种地方,空气湿度根本不能用平均空气湿度来计算。 每个rn的科研人员除了之前的履历之外,还经历了极其严格的考核——陈郁没可能犯下这么简单的错误。 所以,他这么做的唯一理由,就是—— “你以为会过来审讯的一定是不折不扣的文科生,你随便忽悠一下就忽悠过去了,就算被发现也可以推到计算失误上。你天真地觉得,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毕竟一般学心理只要学统计学,对数量没有太高的要求。 可她不一样。 “但你没有想到审讯你的人是我,一个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专业出身的心理学家,但你临时来不及改策略,只好硬着头皮上阵……这就是为什么你前期一直低着头佯装计算,连直视我都没有勇气的原因。” “反对。” 李佩再一次打断她: “这是赤.裸裸的诱导审讯。” “因为你的委托人也是赤.裸裸的敌意证人。” 李文森一句话把李佩呛回去: ”他企图用谎言干扰案件进程,并对测谎师进行人身攻击,符合反叛性陈述标准。” 在英美法系里,对当事人怀有敌意的证人被称为敌意证人,对方律师有权进行诱导审讯。 “从你的消费记录来看,你的开销相当大呢。” 李文森抖了抖手上的文件: “你的衬衫虽然脏得看不出颜色,却是法国限量款,这么一件不下八千吧,你的鞋子虽然沾满了泥,却至少要花掉你半个月的基本工资。” “那又如何?” rn没有给你提供这么高的薪水,你也不富有。” rn本来就是一个穷鬼。” 陈郁勾了勾嘴角: “你们觉rn固若金汤像个堡垒,但它早已漏风漏雨,只是你们没有发现罢了。” ——漏风漏雨? 李文森眯起眼睛: “那么,你哪里来的钱买奢侈品?” “这与案件何干?” “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前,什么都和案件有关。” 李文森盯着他,忽然问: “我怀疑你故意泄rn的资料,获取暴利。” “荒谬。” 陈郁嗤笑一声: “进rn的限制有多严格你不是不知道,我把资料藏在哪,鞋底吗?” “谁知道呢。” 李文森盯着他: “你混淆死亡时间,是想给谁留不在场证明?” “我没有。” “第三者还是你自己?” “我说了我没有!” “又撒谎,真是不乖。” 李文森摇了摇头: “你对西布莉死亡时间如果只是推测,为什么能笃定到差点和英格拉姆打起来?你在听到罗切斯特断定西布莉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不是困惑,而是恐惧?” “因为你看错了。” 陈郁眼眸漆黑,语气压抑: “考虑到贵圈的主观性,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有没有说服力要警务处来定。” 李文森轻蔑地笑了笑: “而你,不过是一个毛没长齐的可怜虫,二十五岁了连一个课题都没有做出的来的懦夫,西布莉至少能扫地,而你?恕我直言,只会吃白饭。” ——小孩,懦夫,可怜虫。 她在他耳边重复着这些词。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如同催眠。 …… “西布莉?就是rn洗脑的傀儡,明明手里拿着金子,却把金子用来打废铁。” 他指得是西布莉拿着哈佛文凭扫厕所的事。 陈郁冷笑了一声: “什么是犯罪?这就是犯罪。” “所以你杀了她?” “我什么时候说了这种话?” “小孩子都爱说自己没有尿床。” 李文森弯起眼睛: “但真相,只有妈妈才知道。” “……不要再提我妈妈,你这个靠肉.体上位的bitch。” 陈郁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轻声说: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不过是一个loser,干着法庭永远不会承认的工作,写着永远没有人看的报告……” “……也比你好。” 李文森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了两步。 她一手背在身后,朝刘易斯和乔伊做了一个“不要过来”的手势: “你父亲是个酒鬼,你妈妈是个暴君,这个世界上,你没有爱过谁,也没有谁爱过你。你爸爸爱酒精胜过爱他的儿子,而你妈妈永远爱你的成绩胜过爱你本身……” “……” 陈郁至下而上地盯着她,眼眸沉沉: “闭嘴。” “如果我不闭嘴,你会怎么样?” 李文森握着他拽住她衣领的手,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但她仍然笑眯眯地说: “就像你杀死西布莉那样杀了我?我猜你从西布莉身上看到了你的母亲,所以你才用火把她烧死,因为你潜意识里,你早已一分为二,一方面,你渴望着你妈妈,那个一方面,你恨她恨到想杀死她……” “反对!” 电话里,李佩终于严肃了起来: “测谎师试图操控我委托人的情绪……” “恨我的母亲?” 陈郁压根没有理会他。 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李文森身上: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你当然有。”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一边确认他此刻的情绪是真还是假,一边平静地说: “而且你把这种情绪倾泻在了西布莉身上,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你的母亲亏欠了你——她欠你一个母亲。” 火。 这种杀人方式,在象征学意义上指的就是——赎罪。 …… “再让我猜一猜,西布莉发现了你什么秘密?” 李文森眯起眼睛: “是不是发现这里有一个淘气的孩子rn花园南面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猫路口,方便他把内部资料送出去?” ——猫。 二零一六年,一月九日。 西布莉,那个美丽的女人在西路公寓五号门边与她相遇。 她冰霜一般的嘴角微微抿起,对她说: “我在花园的南边,发现一只死去的猫。” …… 今天审讯之前,李文森对只猫如何越过层层防护网进rn这件事,没有丝毫头绪。 直到三分钟之前,陈郁说了一句—— “你们觉rn固若金汤,但它早已漏风漏雨。” 这句话,如果和他上一句rn穷的话联系在一起看,很明显是讽rn财政亏空。 但如果……只是说如果。 这句话就是字面含义呢? 毕竟,人们的用词都是被潜意识引导的。就像“十万火急”与“爬坡过坎”都可以形容一件事到了关键时刻,但习惯使用前者的人可能是高中生,而使用后者的人,平时更喜欢浏览新闻社论。 陈郁使用“漏风漏雨”这个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发现rn安全系统的漏洞。 再联系起陈郁莫名其妙的财产来源,和西布莉两个月前与她的短暂交谈……她大着胆子试了试。 于是,答案浮现。 原来如此。 …… “是不是很意外?西布莉早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 李文森望着陈郁愕然的双眼: “她还告诉我,她曾经看见一个男人进入后山丛林之中。” 她慢慢掰开他揪着她衣领的手指: “对了,她还对我描述了这个男人的相貌……老实说,你的特征真的很明显,之前我没有见过你,但今天我只是扫了你一眼,就能肯定,你就是西布莉说的那个男人。” “陈郁,你不要听她说话。” 李佩插.进来: “你深呼吸,平静下来,不要被她左右情绪。李文森最出名的手段就是给人下套,只要她没有说出具体细节,你就不要把她的话当真……” “你要细节是么?” 李文森弯了弯眼睛: “我可以告诉你呀,毕rn的亚洲人有几个?穿得这么不修边幅的人又有几个?” “这不是细节,这是猜测,李博士。” 李文森使用的“亚洲人”和“不修边幅”两个词,都是靠常理推断。 毕竟,平时西装革履的人,可能会在做亏心事的时候换上破烂衣服,遮人耳目。 但你什么时候见过平时就不修边幅的人,在偷东西的时候,换西装打领带? 李文森这个套路,李佩太熟悉了。 “陈郁,现在你听我的,保持沉默。你是无辜的,李文森手上不可能有直接证据,光靠这些臆想,她没有办法起诉你。” “臆想?” 李文森笑了: “如果是臆想,那你说,我是怎么知道花园防护网有一个裂口?” “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也不rn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佩冷冷地说: “这一切和我的委托人没有半点关系。” “即便他杀了人也没有关系?” 李文森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伸出手,把陈郁往后狠狠一推,按在书架上: “承认吧,你杀了她。你把西布莉活活地烧死在她自家的扶手椅上,再利用烛芯效应伪装成*的假象……你是不是觉得这很有宗教美感?” 第57章 chapter57 人类法医学家会告诉你,想要彻底把一个人烧成灰烬,只有两个方法。 第一个方法,和焚尸场焚烧尸体一样,先用汽.油淋浇,再喷.射高温火焰,头骨爆裂,肌肉成灰,肠子里的排泄物会呈喷泉状喷射出来。 ——激烈、暴虐,毫无美感。 而第二种与第一种正好相反,是一种低温燃烧。火焰的温度能达到脂肪的燃点,却达不到木头的燃点。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到达西布莉的起居室时,会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西布莉被烧成了灰,但她死前坐着的椅子,却完好无损。 罕见的死亡方式。 也叫——烛芯效应。 衣服被火点燃,皮肤焦化脱落,皮下脂肪液化,一部分像锅里的油一样沸腾起来,另一部分浸湿衣服,像蜡一样,源源不断地提供燃料。 而人,被慢慢包裹在厚厚的油层之中,变成……灯芯。 …… “嘿,年轻人,你知道吗?” 李文森拖了一条扶手椅,在陈郁面前坐下: “我困了。” “……” “所以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早点审完早点回家睡觉。” 她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主动把真相告诉我,我们签一个认罪协议。作为回报,我帮你争取减刑,并承诺在以后的十五年里,每年带点水果去牢房看你。” “……” “别要求太高,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能讲价呢,十五年已经很划算了,你狱里表现良好的话,十年就能出来。” 李文森倒在椅背上,一只手转着手机,不时拿出来看一眼: “而如果你不签订这份协议,以你泄露国家资料加一级谋杀的罪名,能让你在牢房里算一辈子微积分。” “你有证据?” “目前没有。” “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接受。” 陈郁盯着她漆黑的眸子: “你太过善变。上一秒你还在控诉我是一个精神变态,眨眼之间,你又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说我是个好人。” “看来谈判破裂。” 李文森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 原先手上厚厚的打印纸,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把我们就继续吧……综合你们所有人的证词,起火是十一点二十之后,但警方另外也确定,十点十五,有人进出过西布莉的起居室。” 那个被打翻的钟,恰好停在十点十五。 陈郁慢慢抬起头: “你想和我说什么?” “那个人是谁?” 李文森又看了一眼手机: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混淆死亡时间,焚烧死亡现场,清理犯罪痕迹……你做这一切,是在保护谁?” 毕竟火除了赎罪的象征意义外,还有更现实的作用。 ——破坏现场、消灭罪证。 “我申请保持沉默,因为我一无所知。” “这是你今天说的唯一正确的一句话。” 李佩在电话里打了一个哈欠: “而其实你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就是连这句话都不说。” 李文森手里握着手机:“喂,你们两个能不能配合一点?早完工早散伙好吧。” 李佩:“明明是你揪着我的委托人不放好吧。” 李文森:“我为什么要揪着他不放?你以为我一场审讯下来能拿多少钱?我的薪水还不如卖烤红薯的高呢。” “……” 李佩愤怒地说: “你居然敢在一个律师面前说你工资低?也太不要脸了。” …… “嫌疑人律师和警方测谎师吵起来了,好像在比谁工资低,这是什么状况?” 英格拉姆一片茫然地望向守门的见习警察: “我没看懂。” “没看懂说明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个正常人。 见习警察平静地说: “恭喜。” …… “老实说,我没必要在这里听你胡扯。” 陈郁一手支着头: “测谎结果不能作为呈堂证供,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是凶手,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警方就不能逮捕我。” “是么?” 李文森静静地看了他三秒,忽然说: “你有女朋友吗?” 众人:“……” 乔伊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 然后他低下头,退出了手机屏幕上他用李文森的账号登陆的游戏界面,打开了safari。 陈郁:“这又是你的什么小花招?” 李文森:“打听一下个人情况罢了,说一下你又不会怀孕。” 陈郁:“……没有。” “没有女朋友,男朋友总有吧?” “……” “男朋友也没有,那性.生活总有吧?” “……” “二十五岁还没有性.生活?” 李文森同情地看着他。 那表情,就像她自己有性生活一样。 “来,我帮你介绍一个吧,我觉得物理系的那个叫唐韭的研究生就很不错,虽然脑子不好使,但长得真让人移不开眼。” “……唐韭是男人。rn里只有李文森一个女人。 “那生物系的爱丽丝呢?” “……那也是男人。”而且写作埃利斯。 “抱歉,听名字我以为是女的。” 李文森又瞄了一眼手机: “化学系的李玮如何?” “不如何。” “数学系的呢?你的组长曹云山还单着呢,虽然是个男人,但相处时基本感觉不到这一点。” “……” 英格拉姆默默地抹了一把脸。 刘易斯开始看自己的报告。 而乔伊的手指,正在手机上,以眼花缭乱地速度敲击着。 他原本只打算黑进rn的化验室数据库。 但在听到李文森的话后,他手指顿了顿,又接着黑进rn内部员工档案库,飞快地输入了两个字—— 唐韭。 …… “别闹了。” 陈郁头疼地按住太阳穴: “你到底想干什么?” “和你聊聊宇宙星空人生哲理。” 李文森无辜地看着他: “对了,你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关系怎么看?我赌五块钱他们是情侣。” “……” “你不了解他们吗?没事,我们再来聊聊三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古代速记员和南方古猿的关系。综合二者的相貌特征,如果他们结婚,我觉得他们生下来的就是今天的印第安人……” “这根本就是两个物种。” 陈郁终于有点受不了: “它们有生殖隔离,你的大脑进水了吗……” 李文森忽然伸手打断陈郁。 她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根据你自己的宗教信仰,你只在月圆之夜和月末两天出门。” 她盯着手机: “所以你这个月,只有今天出门对吗?” “哦,你又要和我聊宗教了吗?” 陈郁嘲讽道: “对。” “上个月?” “没出门。” “上上个月?” “出了一次门。” “去了哪里?” rn的自动贩卖超市?餐厅、图书馆。” 李文森抽出一张纸,在纸上简略地画出了从陈郁公寓到超市,再到餐厅的路线。 “路线是否正确?” “没错。” 陈郁瞥了一眼: “放心吧,我走的都是直路rn到处都是摄像头,我绝无机会飞rn防护网,再去杀死西布莉。” “也就是说,三个月来,你都没有出rn?” “对rn里很多人都这样。” 陈郁说: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说我杀死了西布莉。西布莉的公寓rn之外,而陈郁根本没有出门记录。” “那可说不定rn花园里不是还有一条猫咪小道,你可以爬出去。” “那只是你无端的猜测。” “曾经是我无端的猜测。” “曾经?” 陈郁笑了: “你并没有证据。” “曾经没有证据。” 她蹲下: “你的鞋真脏啊,都是泥。” “因为我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清洗鞋子上。” “我也这么想……抱歉,为了等这份报告,我和你扯的时间有点久。” 她把手机扔到陈郁面前: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既然你三个月都没有出rn的大门,你鞋子上沾染的泥土成分里,为什么会出现杂交香水蔷薇的杂质?” rn里,没有蔷薇,只有山茶花,对植物物种有严格规定。 而在两个月之前,乔伊坐在西布莉客厅的沙发上,他背后的花,就是杂交香水蔷薇。 “反对!” 李佩许久没有出现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份证据的合法性存在问题,因为从头到尾,测谎师都没有机会获取样本,更没有检测样本的时间,我有理由怀疑这是证据圈套。” 即没有证据,却假装有证据,把话从证人嘴里套出来。 “又想玩拖延这一招?没用的,李佩。” 李文森俯下身,笑眯眯地说: “我当然没有机会获取样本,因为样本是乔伊博士获取的。” 李佩:“不可能,他什么时候……” “都说了,你委托人试图用公式逆推起火时间是荒谬的,连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何况是乔伊?他可比我聪明太多。” 乔伊在走进审讯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到她身边,从陈郁口袋里拿出粉笔。 然后,一本正经地在陈郁错误的公式边,写下另外一个错误的公式。 …… “他这么无聊,只有两个目的。” 李文森站起来: “第一,提醒我西布莉真正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这是乔伊通过尸蜡分析得出的结论。 “第二,靠近你的鞋子,采集你鞋子上的泥土样本。” 显然,乔伊在来之前就已经对陈郁做足了调查。 “而至于送检。” 李文森拿回手机: “你们有没有人发现,审讯室里,一直少了一个警察?” 在审讯开始之初,审讯室里有三个警察。 一个是刘易斯,负责旁观和记录,一个是见习,一直在守门。 还有一个负责维护审讯秩序。 但从后半场开始,他消失了。 “这居然是真的。” 英格拉姆喃喃地说: “那个警察之前还一下子把我抱到了两米之外呢,否则我早揍死陈郁了……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你犯蠢的时候。” 李文森把手机放到刘易斯面前,没再去看陈郁: “杀人动机是西布莉发现他们泄露了资料,资料内容待确定;西布莉在被烧死之前遭到攻击,攻击者是另外一个……虽然不算是直接证据,也足够检方起诉他了。” “那我呢?你不审讯我了吗?我以前有犯罪记录的,说不定是他的帮凶呢,你不能这么忽视我。” 英格拉姆拦住她: “就算你不审讯我,也应该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你用k吗?我们互相关注一下吧……” “……我不用。” 李文森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的智商还没到让我开口审讯的地步,这里没你的事,回去洗洗睡吧。” 英格拉姆:“……” …… “多谢。” 刘易斯笑了笑: “测验结果是刚刚出来的吧?” “是。”乔伊看她左等右等没等到,直接黑进了数据库拿给了她。 “但我似乎觉地,您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陈郁是凶……” “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乔伊忽然站起来,打断了刘易斯的话: “恕我直言,我已经陪你在这里耗了一小时零十五分钟,观摩了一场明明五分钟之内就能结束的审讯。” “……再给我一分钟,我还有一点事要确认。” 李文森转过身。 地上有一摊小小的水渍,大概是刘易斯倒水的时候,不小心倒在了地上。 她红色的小羊皮鞋轻巧地从那摊水渍上踩过,鞋底的纹路,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蔷薇花一般印记。 陈郁坐在冰冷的地上,昏黄的光线笼着他清秀的面孔。 理智,沉默……平静。 从李文森宣布找到证据开始,他就关掉了手机,不再接线李佩,也不再试图反驳。 他一言不发。 就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一样。 …… “真是漂亮的鞋子。” 陈郁盯着她留在地上的鞋印,任身后的警察帮他戴上手铐: “你已经确认我的罪证,我也无意再做抗辩……你还有什么想问我?” “当然有。”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保护的那个人,是物理系还是数学系的?” “……” 陈郁看着她。 半晌,笑了: “原来你刚刚不是在和我聊人生哲理?” “我从不在审讯中闲聊,抱歉骗了你。” “可我相信了。” 陈郁仰起头,灯光星星点点地落进他的眼睛: “就在一分钟前,我还相信我逃过了一劫。” “如果逃过一劫,你会更开心?” “不会。” 他闭了闭眼: “我已经许久没有开心过。” “所以你更应该告诉我真相。” 李文森按住他的手: “在我提到给你找生物、化学、数学、物理几个系的女朋友的时候,你只在后两者出现了情绪波动,数学系有十二个研究生,物理系有三个,你的同伴必然是其中一个……” “我帮不了你。” 他站起来,黑色的大衣遮住了他手上冰冷的镣铐: “因为我一无所知。” “不,你知道的。” 李文森挡在他前面: “西布莉rn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懈怠,她工资微薄,但是她赞助的三名学生从初中到大学。你知不知道当我走进西布莉的起居室时,我看见了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我看见了西布莉的手和脚。” …… 这种燃烧漫长而彻底,没有什么能留下来。 除了手脚,因为手脚上脂肪含量最低。 如果地上那本做着奇怪笔记的《耶路撒冷圣经》,真的是西布莉死前拼命扔出来的。 那么,这就是那双焦黑双手的主人,在人世间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 “这是谋杀,陈郁。” 李文森站在他面前: “杀人就是杀人,不管你认不认同这一点,你都不该帮一个有罪的人抵罪,你才二十五岁……” “但是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陈郁低头。 那双漆黑而嘲讽的眼睛里,忽然带上一抹温柔的神色: “不是因为我杀死了西布莉,而是,西布莉杀死了我。” ……西布莉杀死了他? “你没有撒谎,这是什么意思?”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叫西布莉杀死了你?” “我们走吧,先生。” 他对警察说,伸手打开门,晚风一下子从门外灌了进来: “去看看外面的星空……我的人生还有多少机会,能看见星空呢?” “再等一等,陈郁。” 李文森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袖: “告诉我,什么叫做西布莉杀死了你?” “没有什么意思。” 他站在门口,侧过头来。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星空下翻涌着波浪。 “但是,如果你接着调查下去,就会明白,我此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真理。” 第58章 chapter58 一条灌木小径。 空气里带着雨后泥土的香气,小径曲曲折折,深绿色的叶片夹杂着星星点点、米粒般的白色花骨朵。 而在灌木下,早春的伏生花已经开了,沿着小径一路蜿蜒,热热闹闹地连成一片。 表盘上指针,已经快指向十二点。 李文森走乔伊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拿着手机,指尖飞快地敲打着。 越过层层叠叠的阔叶常绿植被,临时审讯室里的灯光仍亮着,就像黑夜里,落在塔尖的一颗星星。 刘易斯还在做善后工作。 李文森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反反复复几次,手机上忽然跳出来paypal的提醒页面。 ——她今天晚上的审讯费。 李文森扫了一眼那个数字,连回复都没动力,直接关闭了弹框,切换回之前的软件。 深蓝色毫无美感的页面设计,赫然是她五分钟前还斩钉截铁说她不用的k。 而此刻,她正罕见地使用着一种闲聊的语气,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三个字 ——你好吗? “我不太好。” 李文森还没来得及点“发送”,一声淡淡的。 乔伊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成为她视线里突然多出的一双黑色皮鞋,盯着她手机屏幕上的三个字,眼神莫测: “你以前从不会和人搭讪。” “……”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 “现在会了。” “你以前也从不用k。” “现在用了。” “五分钟前你还对它怀着鄙夷。” “现在不了。” 李文森抬起头: “你怎么突然不走了?” “因为我走着走着,忽然收到一位小姐的转账,金额恰好等于她今天晚上所有的收入。” 他慢慢地说: “你觉得这位小姐是什么意思?” “谢谢帮忙的意思。” 李文森越过他朝前走: “你帮了她很多忙,理应获得感谢。” “那顶多算提醒,谈不上帮忙。” “语言也分轻重。” 李文森把伞挂在手腕上。 石子小径上,细细密密地铺着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你的一句提醒,已经胜过很多人千言万语。” 这倒不是恭维。 她在乔伊提醒她注意陈郁鞋上泥土之前,根本没有想到陈郁是凶手。 “就算这是帮忙,也不是我第一次帮你,却是你一次给我……” 乔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串数字。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吐出那两个字: “……报酬。” “不是报酬,是谢礼,乔伊。” 李文森纠正道: “以前虽然没有直接给你打钱,但都准备了同等价值的礼物。” 乔伊有好几枚贵重的粉色袖扣,都来自于她小小的、善意的恶作剧。 “没错,但七年前你为我挑选礼物的平均时间还能勉强达到二十分钟,三年前这个数字降到了一半,去年你十秒钟为我选定了手表……这些都还在我的容忍范围之内。” 细小的水珠从树叶上滚落下来,滴在绒毛一般的小花上。 “但这一次,你居然直接给我现金,这已经不是离谱可以解释的了。” 乔伊神情冷漠地盯着草丛里一只半死不活的青蛙。 半晌,才接着说: “文森特,我的礼物呢?” 李文森:“……” 礼个毛物啊。 他几个小时前刚刚正式和她提出了绝交,这可是乔伊,她哪有胆子这么撩毛? “因为……因为我们品位太不一样。” 李文森手里还拿着最后那张资料卡,绞尽脑汁找着理由: “我怕我挑的你不喜欢。” “我同意。” 乔伊点点头: “礼物是确实是一件繁琐且低效的事。” 李文森舒了一口气:“谢谢理解。” 只是,她这口气还没有吐完,就听乔伊冷冷地说: “但如果对比那个数学组组长曹云山只是帮你分析了一下数据,就获得一份你亲手制作的奶昔的待遇,我所受到的对待就显得极为冷漠且不公……恕我直言,如果罗马元老院也像你这样处理贵人派玛尔库斯·埃米里乌斯·司考路斯与平民派尤里乌凯撒的关系,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世界就要被重新洗牌了。” “……” 李文森敏锐地从一堆她听不懂的词汇里get了关键词: “奶昔?” “事情发生在2015年4月29日,下午三点二十八分。” 乔伊盯着树梢上趴着的一只绿色纺织娘: “如果你要更精确一点……你三点二十七分零四十五秒开始倒奶昔,二十八分十六秒打包完毕,五十六秒出门。而按照你出门情绪和步伐速度的四元一次方程计算,那个男人大约在三点五十之前就收到了你的感谢便当。” “……” 她想起来了。 那是她为列奥纳多特别调制的猫咪奶昔,不小心调多了,琢磨着猫咪奶昔也喝不死人,就把剩下的和曹云山一起分掉了。 但是,这么蠢的事就…… “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话题了。”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 “今天太迟了,你要礼物的话,我明天就去亚马逊上下单……” “这不是礼物的问题,这是想象力的问题。” 乔伊冷淡地说: “你明明有一千种回报我的方式,却只能想到买礼物和送现金,这是严重的想象力缺失,我有理由怀疑你大脑额叶和枕叶出了问题。” “……” 一千种方式? “比如?” “比如帮我摆脱伽利雷一成不变的矩阵土豆条。” 乔伊双手插着口袋: “伽利雷被你弄成了四级残废,你恰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夺取厨房控制权,用你最擅长的血液料理来回报。” ……那不叫血液料理,那叫莲花血鸭。 她第一次尝试做莲花血鸭,只记得放血,忘记了放鸭。 如果连这样的料理乔伊都能接受,他为什么不能接受伽利雷的土豆条?这简直让她难以理解。 “乔伊,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个博士?” “偶尔记得。” “那你为什么总想把我赶进厨房?” “你rn前也是个博士。” 乔伊淡淡地说: “可那个时候,你从没拒绝为我做饭。” “抱歉,我一直都拒绝。”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说: “要不是我一点外卖你就把外卖网站弄瘫痪,还幼稚地在我们公寓外撒了一千条蚯蚓吓跑了所有外卖员……相信我,我这辈子连锅铲都不会碰一下。” 乔伊:“……” “你能理解我一边思索未来一亿年内死亡恒星撞击地球概率的论文,一边处理一千八百二十七条死蚯蚓的心情么?你不能。” 李文森伸手打断乔伊接下来的话: “我打死都不会再进厨房的,所以结束这个话题,okay?我还有其他事想问你。” “真天真。” 乔伊嘲讽地笑了: “驯养狐狸尚且需要仪式,你却指望用这么一点现金就使唤我做事?” “我会给你补办礼物的。” “这个你一分钟前已经承诺过了。” 他顿了顿: “不过,如果你愿意明天早上帮我做菠菜麦麸芝士卷的话,我可以稍微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李文森:“餐厅没有芝士卷?” “太硬了。” “你上次还说太软了。” “那就是厨师换了。” 乔伊面不改色: “但这不影响什么,你可以拒绝。” “不就是一个芝士卷吗?我接受。” 一分钟都不到,李文森已经把自己那句“打死也不进厨房”的豪言壮语抛到了脑后: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陈郁是凶手的?” “我没有发现他是凶手,我看见他是凶手。” 他兴致缺缺地说: “恕我直言,陈郁几乎把‘我是凶手’几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 那就是第一眼了。 “你对陈郁最后那句,‘我此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真理’如何解释?” “世界上从不存在不变的真理。” 乔伊巧妙地避开了她问题的重点: “而谋杀是自然界的常态,无论植物、动物,还是微生物,其起因总是为了食物。” ……这等于没回答。 “那你对那句‘西布莉杀死了我’怎么看?” “一种企图效仿基督的愚蠢宗教行为。” “……你能不能不说的这么抽象?” “不能。”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乔伊明显不愿直接回答关于陈郁的问题,她只能换了一个问题: “关于我是克里奥佩特拉的流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 “……” 她叹了一口气: “我和你相处了七年,好歹知道,在有完全的把握前,你绝不会开口。” 在陈郁的律师李佩,用她品行不端的流言质疑她的审讯权时,乔伊专门发了一条短信,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我没有刻意去调查。” 乔伊的鞋子踩在石缝间的青草上,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不过在一次购买寿司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散播流言的始作俑者,又恰好在附近一家咖啡厅里找到现成的电脑……” “所以你就‘恰好’帮我解决了这件事?” “不算解决。” 乔伊客观地说: “我只是顺手调出了始作俑者的个人档案,然后在路过警察局的时候,顺便立了个案,提醒他收敛一点。” “你居然立了案?” 李文森难以置信: “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无聊的小事当然不会在我的脑海里停留太久……重要的人另当别论,而你只是一个连礼物都不愿为我买的室友。” 乔伊盯着一只飞过的瓢虫: “所以立案三分钟后,我就把这件事忘了。” “始作俑者是谁?” “如果你海马体还好的话,我三秒钟前刚告诉你我忘了。” 海马体是短期记忆的脑机制。 …… 李文森伸手,准确地捏住那只正在飞行的瓢虫,扔到一边的草丛里: “我会装作相信你的。” “谢谢。” “不客气。” 轻柔的风从他身边拂过,她漆黑的长发被撩起,淡淡的、山茶花的香气,被风吹散,从她的发梢,送至他的鼻尖。 ——转瞬即逝。 乔伊顿了顿,等那一丝气息完全消失,他才再度开口: “你还有什么想问?” “你不想回答,我想问也问不出来,不问了。” 李文森又掏出手机: “倒是你,你在审讯室不是说,你想对我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而且他还在这之后加了一句——我或许会说很久很久。 ……大晚上的这太吓人了好吗。 难道乔伊要她归还之前,他自作主张帮她修改论文的费用?毕竟以乔伊的学历,这是很大的一笔钱。 “当时我没时间,现在我有了。” 李文森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抬起头: “乔伊,你想对我说什么?” 第59章 chapter59 山野里寂静无声。 间或有一两声布谷鸟的啼叫声传来,轻柔又飘乎,仿佛睡梦深处的呓语。 “我想说的是……” 乔伊站在合欢花树下,修长的手指拂过一旁的芦苇,顺手就折了下来。 “我想说的是…… 他把芦苇在手指上绕了一个圈,罕见地把话重复了两遍: “你觉得中国人为什么要叫布谷鸟为布谷鸟?” 李文森:“……哈?” “如果用叫声为它们命名,那也应该叫布谷谷鸟,因为它们啼叫声里明显有两个‘谷’。” “……” 又一只瓢虫飞过。 李文森皱起眉: “你大半夜闯进审讯室,又特别拿了一个准入证在一边等我等到十二点,就为了和我探讨布谷鸟命名的科学性?”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引言,后面才是正文。” 他飞快地说: “众所周知,布谷鸟是鹃形目,鹃形目的鸟类基本是社会多配制,繁殖时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都拥有多个伴侣……” “我很清楚什么是社会多配制,你不用解释的这么详细。” 李文森打断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探讨一下,社会多配制的反义词社会单配制……也就是大部分人类口中的一夫一妻制。” 深绿色的芦苇在他白皙的手指缠了好几圈,看上去,就像墨绿色的缎带。 “你对这个制度怎么看?” “……你半夜十二点和我讨论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抬手看了看手表: “社会制度不是我擅长的area,乔伊。” “不擅长刚好。我需要不成熟的意见来帮我扩宽思路。” 乔伊飞快地说: “在我的社交圈里,你不仅学历最低,知识面也最狭窄,正是我的最佳人选。” ……完全没觉得被夸了。 “你想问的是哪种动物的配种制度?” “人类。” “……” 除了生物学家、分类学家和乔伊,其他的研究者似乎不爱把人类看作动物。 “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九的哺乳动物是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思索了一会儿: “我用猫鼬来打个比方……” 猫鼬是一夫一妻制里的代表性物种,每只妻子只有一只丈夫,丈夫也只得一位妻子。 但这并不意味母猫鼬不出轨,公猫鼬不寻欢。 “哦,文森。” 乔伊打断她: “不要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 “那从哪个角度?” “社会学——恋爱、婚姻、家庭,或许还有生育。” 他黑色的皮鞋在一朵白色小野花前停顿了一下: “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李文森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手机屏幕: “人类如果不结婚,地球上有一半人会失业。看看这整个过程创造了多少工作岗位,妇科、结婚登记处、离婚登记处、家庭纠纷调查司、重案六组、法医……哦,还有精神病院。” 乔伊:“……” “你别露出这个表情,八成的精神病来自家庭关系不合,三成的谋杀案来自情变。” “我在和你谈论爱情和婚姻,李文森,意思已经明摆在这里。” 乔伊盯着她的侧脸: “你就只能联想到谋杀和精神病?” “哪里。” 李文森飞快地打着字: “我不是还联想到离婚登记处了么。” 乔伊:“……” 小径通往山顶。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繁花掩映间,他们小小的老式公寓。 水珠从青翠到不可思议的常绿阔叶上滑落,在青苔石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淹没了一只正想翻过“山丘”的阿根廷蚂蚁。 乔伊松开手里的芦苇: “鉴于你过于低下的理解力,我换个方式问。” 他矜持着盯着一株野丁香: “假如,两只成年猫鼬打算结伴翻过安第斯山脉,而在这期间,一只猫鼬对另外一只猫鼬产生了好感……或者说从第一面开始就抱有好感,你觉得另外一只猫鼬会怎么处理?” “乔伊。” 李文森抬起头: “是不是有谁想向我告白?” 乔伊:“……” “你话里话外一直暗示我,想问的绝不是‘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仰头回忆了一会儿: “和安第斯山脉有关的话……我四年前去过安第斯山脉画星象图,当时和我同行的有沈城、曹云山、安迪、凯鲁亚克,和一个自称是俄罗斯沙皇后裔的尼古拉耶夫斯基。” 她掰着指头算: “安迪前年做反物质实验时把自己炸死了,凯鲁亚克同年把自己煮死在了水槽里,曹云山内心深爱的人只有太上老君……那么很明显,最后的选项只有两个了,是沈城,还是尼古拉耶夫斯基?” “都不是。” 乔伊拨开挡在她前方的树枝,以便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也能畅通无阻地通过: “但假设这个尼古拉耶夫斯基是你的朋友,有一天他忽然对你说,他对你抱有正常人口中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强烈倾慕’,并想稍微改变一下你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类型,寻求一种更为深刻的,精神上或生理上的共鸣……你会怎么做?” 李文森:“我会打死他。” 乔伊:“……” 李文森:“打不死就绝交。” 乔伊:“……” 李文森:“居然敢用这种被柏拉图批判到尘埃里的庸俗情感来破坏我的神圣友谊,简直不可原谅。” 乔伊:“……” 李文森:“还有,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强烈倾慕’,就是词条里对‘爱慕’的字面解释。你直接说‘爱慕’两个字就可以了,我们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累?” “……” 乔伊终于意识到,他企图让李文森透露自己感情观的行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 “我认识的人很多,但称得上熟悉的不多,算起来,也就是沈城、曹云山、几个学术上的朋友,和你,乔伊。” 李文森小姐低着头,一遍一遍地编辑短信,又删除。 “如果以上那几个都不是的话,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她手指顿了顿,随即,轻轻按下“发送键”。 内容仍是她最初编辑的那三个字—— 你好吗? …… 合欢小小的、绒球一般的粉色花朵,密密地盛开在乔伊头顶。 他盯着文森的脸。 他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女孩口中的“一个可能性”扰乱了心绪,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只蚂蚁正顺着一株芦苇,爬上他的手指。 “什么可能性?” “是不是你……” 李文森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 于是她的话,就在这个关键的地方,停顿了一秒。 被雨打落在树干上的地香花崖豆花瓣已经干了,正随着微风一片一片地落下。 小径一路走来,奶白色的小圆花瓣,铺满她清瘦的肩膀。 是不是你…… 在这未完结的半句话之后,她会说什么? 是不是你想改变我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类型,是不是你想寻求更深的共鸣,是不是你不再满足于朋友的距离。 是不是你……爱慕我? ……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那一秒钟,漫长得仿佛春天都要过去,漫长得连枝头上那些青翠到浓稠的丁香花叶子,都纷纷枯萎,凋落下来。 只是,他刚刚启唇,想说出“是我”两个字,就听李文森接着道: “是不是你,想让我搬出去?” “……”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有些苍白的侧脸,双唇开开合合。 漠漠的寒气在他脚下的土地蔓延。冬天延伸至心脏。 只是一个瞬间的切换,他却觉得,春天不是好像结束,而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那些青翠的叶子也不过是假象,它们其实早已从枝头上脱落下来,腐朽成泥。 “你下午刚和我提出绝交,晚上就跑来问我对婚姻的看法……虽然这种解释有点牵强,但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是你在暗示我赶快找到下家,然后搬离西路公寓五号。” 一滴水珠落在手机屏幕上,李文森用袖子拂去: “毕竟之前我用自己威胁你,是我做的不对,你希望我搬走是正常的……但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垂着眼睛微笑了一下: “如果你是,我很抱歉,因为我不能从西路公寓五号搬出来。但我可以帮你打包行李,承担运费,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也什么损失都不会有……” “没有人会搬走。“ 乔伊打断她。 他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半晌,才轻声说: “谁告诉你,我们绝交了?” “你告诉我的。” 李文森平静地说: “你说你删除了我,而我说删得好,这不是绝交是什么?”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就只记得这一句?” “你难得有话说得这么正式,我没办法忽视。” “除了这一句,我还对你说过,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会离开。” 乔伊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 她手一松,手机掉在泥土里。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把这些听进去?” “我听进去了,但我觉得光凭语言解决不了罗马内战。” 李文森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掉落的手机上,: “乔伊,放开我,我的信息还没回……” “……” 这个时候,她想的却是她的手机? 乔伊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最终,他慢慢松开了手。 他看着她弯下腰,捡起手机,擦干净手机上的泥土。 他甚至能看到手机屏幕上,她删删写写发了一路的信息,只有短短两句话。 一句是李文森发出,一句是对方回复。 ——你好吗? ——我很好。 …… “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可能需要走快点。按你不走夜路的习惯,再迟一点我们就要在山里打地铺了。” 乔伊垂下长长的睫毛,灰绿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你今天有点不在状态,这件事……我们过两天再说。” “哦。” 李文森顿了顿: “我们这算不算吵架?” “不算。” “抱歉。” “不必。” 深紫色的野铃兰从枝头垂落下来,在午夜十二点的晚风里慢悠悠地打着转。 乔伊瞥了一眼李文森,淡淡地说: “你的理解力被你的情商绑架,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以理解,我原谅你。” “……” 李文森走在乔伊手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刚才居然在吐槽我的情商?” “显而易见。” “别装出一副你情商很高的样子。” ……装? 他的eq测试是满分。 情商可以被智商填补,就算他无法理解一些正常人类的思维模式,但架不住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归纳和推理。 无论是猜测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还是分辨一个人的隐藏情绪,对他来说都太过简单,也太过无趣。 所以他宁愿和面目全非的尸体打交道——至少尸体不愚蠢。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说,只是淡淡道: “不交际,不代表不会交际。” “谁给你的自信?” “你。” “……” 第60章 chapter60 清晨……九点半。 西路公寓五号一片漆黑。 乔伊端着一杯盛着浅红色液.体的水晶高脚杯,刚走出卧室的门,就感受到了今天的不同寻常。 他站在一片黑暗里,凭着记忆,毫无障碍穿行在一片杂物之中。 李文森的拖鞋、李文森的书、李文森的浅口陶瓷杯,李文森落在地毯上的一只金鱼耳环,而沙发底下…… 乔伊端着杯子,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 沙发下,他脚边,出现了一个新的障碍物。 他顿了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准确地把杯子准确地放倒一边小小的椭圆杯台上,然后蹲下身,握住那个多出来的障碍物。 ……那是一只手。 准确地来说,是李文森的手。 他不用触碰那些细长的手指,不用感受那些略显粗糙的指腹。 他只需要用指尖轻轻地碰到她的皮肤,就能从她手背静脉的轨迹里,辨认出他的小姑娘。 …… 乔伊半蹲在沙发边: “她几点钟跑到沙发底下去的?” “凌晨四点。” 伽俐雷小声说: “夫人吃了安眠药,但是她在沙发上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一不小心就滚了下去……” “……” 他皱起眉: “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回沙发上?” “伽俐雷试图这么做。” 伽俐雷委屈地说: “但是夫人一滚下沙发,就自动爬进了沙发底,还抱着沙发腿不肯撒手。” “……” 有床不睡非要睡沙发,有沙发不睡偏偏喜欢睡沙发底……这到底是什么怪癖? 乔伊没再说话,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 伽俐雷在一边,立刻会意地打开墙壁上的羊角小夜灯。 两只金属力臂从两对面的墙里伸出来,轻轻一抬。 本身并不大的双人亚麻沙发,瞬间被它悄无声息地移到一边。 李文森身上裹着他的羽绒被,像一只毛毛虫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 淡淡的灯光笼罩下来,她漆黑的长发散落在古蓝色的长毛地毯上,就像深海里蜿蜒的水藻。 乔伊蹲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这才单手解锁、上滑、打开手电筒。 和手电筒的强光打了一个照面,李文森长长的睫毛才终于动了动。 “出了什么事?” 她伸出一只手,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蒙哥马利元帅,大晚上你为什么要放闪光弹?我们还要三个小时才开始诺曼底登陆。” “……” 乔伊慢慢把她的长发,从鸭绒被里拿出来: “伯纳德-劳-蒙哥马利是二战期间的英国陆军元帅,现在是2016年,你也不是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是二战中难得一个女性将领。 “我当然不是川岛芳子,女人做将领是愚蠢的,杰出的女性不是科学家就是情.妇。” 李文森盯着天花板,看上去还没有从梦里走出来: “我是爱娃-布劳恩。” “……” 很好。 上一秒她还和蒙哥马利一起登陆诺曼底,下一秒,她就化身希特勒的情人。 女人果然是善变的生物。 爱娃-布劳恩,这位谜一般的女性,在希特勒自杀前夕和希特勒结婚,又在希特勒自杀的时候,陪同他一起自杀。 “恕我直言,你浪漫的纳.粹式爱情故事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乔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睡眼惺忪的脸,慢慢地说: “因为你昨天承诺了要帮我做菠菜麦麸芝士卷,所以你现在不得不起床了。” “……” 回应他的,是李文森卷着被子打了一个滚。 她根本没有用枕头,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护住她的额头,才使她不至于直接撞到茶几上。 “起床,文森特。” 他一手垫在她的额头和茶几之间: “你睡了九小时十七分钟零七十四秒,已经和约克白猪的平均睡眠时间持平。” “……” 李文森睁开眼睛,眼神分外冷冽。 ……显而易见,他的文森特小姐只是看上去醒了。 即便他为了保证她有充足的睡眠时间,刻意在卧室里呆到九点半才出来,安定片的药效仍会影响她的大脑。 她现在的清醒,只是她梦境里的清醒。 现实里,她根本没有醒来。 …… 乔伊蹲在她面前,以一种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耐心,等待着李文森的眼神,由一种清醒,变成另一种清醒。 “乔伊?” 李文森眨了眨眼: “是你吗?” “恭喜你终于认出和你朝夕相处七年的室友。” 乔伊把手从她额头上拿开,淡淡地说: “只可惜用的时间有点长,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打完了。” “……” 李文森慢慢坐起来: “你为什么坐在我的床边……你为什么握着我的手?” “……” 乔伊看了一眼两人不知何时紧密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顿了顿。 紧接着,他飞快地找了一个借口: “我并无意握你的手……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我离家出走的木乃伊。” ……木乃伊会离家出走?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开?” “正要放开。” 乔伊慢慢松开她冰凉的手指。 他从一边拿起那杯浅红色的液.体,递过去: “给你调的营养剂,有点苦。” ……那就是很苦。 李文森一饮而尽,随后扯过乔伊的被子擦擦嘴,半点看不出药苦的样子。 “菠菜麦麸芝士卷?” “真高兴你还记得。” 乔伊接过她喝光的空杯子,坐到沙发上,伽俐雷立刻送上他昨天翻译到一半的阿卡德语文献: “顺便加一份咖喱鱼蛋,一小碗蔬菜沙拉,和一杯柠檬薄荷调制酒,谢谢。” “……你真不客气。” “你习惯就好。” “……” 他们窗户的缝隙里,被李文森用各种乱七八糟的布和餐巾纸塞得一丝光都不透,这样还不够,外面还拉了两层遮光窗帘,而伽俐雷此刻正费力地把那些糊成团的纸巾从玻璃缝里扣出来。 李文森讨厌光。 她就像黑暗中的鼠妇,厌恶明亮的太阳。 虽然她看上去聪明干练,一副全世界的难题都难不倒的样子,但她卧室里的窗户基本都处于一个鬼画符的状态……那里漏光贴哪里,一层不够贴两层,有时室内明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她仍觉得有光从窗户里透进来。 …… 李文森走到冰箱边。 他们的冰箱上列着冰箱里所有物品的清单,重量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冰箱的每一个夹层上都安装了重量感应器,用语音实时显示冰箱里物品的动态变化。 便捷、智能……刻薄。 比如此刻,李文森刚从冰箱里拿出了半只烤鹅,冰箱就尖叫了起来—— “半只烤鹅的重量是一点三五千克!热量是七万一千五百五十大卡!你这个该死的死胖子,半年后你的腰一定粗得像奥迪a4的轮胎!” “……” 李文森淡定地关上冰箱门: “我一直想知道这台冰箱到底是哪个蠢货设计的,我上次只是拿了一只猪蹄,它的架势就像要挖我的祖坟。” “你暴饮暴食的习惯确实应当改一改。” 乔伊盯着她的手上的烤鸭: “这是我们的中餐?” “不,这是我一个人的早餐。” 她打开另一扇冰箱门,拿出一罐密封的甜豆浆: “关于陈郁的问题,你昨天可是什么都没有回答我,明摆着是合同欺诈,我能按契约给你做一顿早餐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早餐豆浆配烤鸭?” 乔伊嘲讽地说: “真是绝妙的搭配。” “没办法,我看见你的被子,就会想起烤鸭的香味,停都停不下来。”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李文森理直气壮地说: “你的被子可是鸭绒的。” “……” 哦,这真是紧密的关系。 …… 李文森把鸭子甩到砧板上,看都不看地从背后抽出一把锋利的剔骨到来,从烤鸭的肋下开始,极其熟练地把鸭子切成条状,大小刚好适宜入口。 他们的厨房是一个开放的浅灰色吧台,乔伊坐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对着李文森。 他的视线越过手中的文献,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春日清澈的阳光,挟着窗外山茶的花影,落在她烟灰色的裙上。她漆黑的长发被她松松地挽起,鬓边只是随意用一支木质铅笔别着,却丝毫不显得简陋。 她处理完鸭子,用酱料腌在日本制的樱花碗里,又拿起一只柠檬,对半切开,打出汁水,与浅绿色的薄荷酒一起倒在两只高脚杯里。 她的动作那样娴熟。 就像一位妻子。 如果说,这就是一对真正夫妻,每天清晨要一同渡过的时光。 那么,他已经结婚许久,只差一枚戒指。 …… 只是,还没等乔伊移开视线,就看到,李文森做完自己的精致早餐后,从一边拿起他要的菠菜和麦麸,胡乱切了切,又拿出一条长吐司,把这些东西杂乱无章地包在了一起,像滚泥巴一样,放在芝士里滚了滚。 乔伊:“……” “你别盯着我看了,你再盯,你的菠菜麦麸芝士卷也不会变得好看一点。” 李文森用托盘把他的早餐端到他面前: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更敢于吞咽丑爆了的芝士卷。” “你不能这么对我……” “为什么不能?你昨天回答我关于陈郁的事时,也是这样敷衍了事。” 李文森微笑了一下: “但是我愿意加码。我给你做一个月的早餐,而你只要用你聪明绝顶的大脑稍微帮我分析一下,陈郁那句‘西布莉杀死了我’是什么意……” 她忽然顿住了。 乔伊也没有说话。 半晌,她放下手里的托盘: “乔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听见了。” 乔伊望向玄关: “好像……有人在敲门。” “真是令人怀念。” 李文森直起身: “我有多久没听过敲门声了?”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 乔伊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这是我们同居七年来,第一个访客。” 第61章 chapter61 浅绿色的柠檬薄荷酒,在柠檬色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两人隔着木头小茶几对视了一会儿。 “伽俐雷不能给没有配对指纹和虹膜的陌生人开门。” 最后,还是李文森打破了沉默: “你去开门还是我去开门?” “当然是你。” 乔伊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手上还拿着古文字影印本: “你可是这间公寓的女主人,自然要肩负起接待客人的重任。” “男权主义?” “我倒希望我是。” 他头也不抬地说: “但以我们平时的相处模式来看,比起男权主义,我更像一个父权主义者。” “……” 李文森盯着他领口露出的一点精致锁骨,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桌上那个丑爆了的芝士卷塞进他的领口。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遇到个人纠纷的时候,我倾向于用国际准则解决。” “比如?” “比如石头剪刀布。” “……” 乔伊终于抬起头: “你确定?” “当然确定。”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乔伊朝后靠在沙发上,一手端着酒,一手搭在扶手上: “与其你输给我后再去开门,不如你直接去开门。” “那可不一定。” 李文森伸出手: “我是一个测谎专家,而你只是个学历史的文科生。” “……”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不耐烦。 但房间里的两个人,没人care这一点。 他们七年一见的访客,在门外等了整整五分钟,就因为这间公寓里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幼稚到要靠猜拳才能决定谁来开门。 …… 乔伊没有说话,他毫无兴致地伸出手,一副“我只是在配合你”的死表情。 “三局两胜。” 李文森紧紧地盯着乔伊的脸,而后者仍沉浸在自己的古文字里,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一分钟后…… “这不科学。” 李文森掰开乔伊的手指左看右看: “你手指上藏了什么机关?” “没有机关。” 乔伊任她摆弄他的手指: “愿赌服输。” “没道理你不看我,也能连赢我二十盘。” ——他是没有看她,但他可以误导她,让她自以为猜出他下一个手势,从而做出他预测之内的反应。 “这种简单的赢法没什么好说的。” 乔伊朝玄关偏了偏头: “女主人,去开门。” “……” 春天,她还没有来得及修剪花枝,花园里的藤蔓一团一团地爬在她的秋千上,她不得不从密密盛开的山茶下钻过。 一只浅蓝绿色的八色鸟立在秋千枝头,被她的动作惊扰,扑腾扑腾翅膀,飞了出去。 李文森站在门边,手指贴在指纹扫描处。 她看着那只飞远的八色鸟,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她遗漏了,但一时又怎么想都想不起。 电子锁发出一连串的“滴”,指纹配对成功。 门开了。 她在生锈的门框下抬起头。 来人淡金色长发披肩,年轻而白皙的脸上长着几颗小小的雀斑。 詹姆斯-英格拉姆,正单手支着额头,斜斜地倚在她的门框上,以一种莎士比亚歌剧里的姿态,深沉地注视着地上一株半死的狗尾巴草。 “……” 李文森沉默了两秒: “你……” “你是不是想说我很英俊?” 他帅气地撩了撩淡金色的长发,仍是那副中世纪美男子的相貌,只是眼角比昨天晚上多了一丝淤青。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斯坦福的姑娘们在我的寝室门口排着长队,就是在等待和我说这句话的机会。” “……你是密歇根大学的。” “是吗?”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即笑起来: “哦,那一定是斯坦福的姑娘们开车开到了密歇根,然后在我的寝室前排起了长队。”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来找您,您住得太偏僻了女士,但所幸风景还不错,适合您身上玫瑰花一般的气质。” 英格拉姆熟练地牵起她的左手吻了一下: “也适合您手上这个*的小伤疤。” 李文森:“……” “劳烦让让……我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开始,敲遍rn所有人的公寓,经历了几场可怕的劫难,这才找到你。” 英格拉姆自来熟地把她拨到一边,挤进了她的大门: “我简直不敢相rn里都是一群怎样的奇葩——生物组的四眼狗们在花园里养殖腐蚀性巨型腔肠生物,而在我去拜访南路公寓七号时,几个鲁莽的小怪兽不由分说地揍了我一通,就因为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在他们的卧室里开性.爱party。” 他颇为遗憾地说: “但最后,我只看到一个臀部长歪了的老女人。” “……” 李文森伸手拦住他: “我记得《行为守则》里明确说了rn禁止新人乱敲门。如果你想拜访我,要先向我提交申请书,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你说那本累赘的小册子?我早扔了。” 英格拉姆完全无视她拦他的举动: “本少爷这辈子连美国宪法都没遵守过,还会去看一本破守则?老师你真可爱。” 再度被拨到一边的李文森:“……” 只是,还没等英格拉姆走到两步—— “等等。” 他站在庭院中央,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回过头,慢慢地说: “我刚才有没有给你喷香水?” “没有。” 李文森又拦在他前面: “我建议你回去稍微阅读一下那本守则,私人时间我有权不接待……” 她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英格拉姆忽然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捧着她的脸,像犬类辨认自己的领地一样,在她脖子边嗅了嗅。 “完了,我的鼻子失灵了。” 他以一种费解的,仿佛看世界末日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居然在没有给你喷香水的情况下,还觉得你的味道很好闻。” 李文森:“……” 抱歉,你不是鼻子失灵,你是大脑失常。 “一定是你昨天太帅,把我迷住了。” 他喃喃地说 “难道这就是爱情?” …… 李文森看了他三秒。 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你等一下,我去帮你联系一个好一点的神经科医生。” “我的大脑就像我的美貌一样毫无瑕疵。” 英格拉姆夺过她的手机,再一次试图从她身边的窄缝里硬挤进去: “而且我今天来,是要找你探讨严肃的心理学问题,你不能把你的学生拒之门外。” “非进不可?” “当然。”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往里走。” “你吓不倒我。” “那你进吧。” 李文森侧身让开路: “我已经提醒你了。” “你是无法阻止我的,老师。” 英格拉姆推开玄关门,灿烂地笑了: “我可是整整找了你十个小时,就算此刻山洪暴发,也无法把我从你身边冲走……走!走!走!走!” 他脸上的肌肉,忽然像波浪一样起伏起来。 两秒钟后,他“噗通”一声,栽倒在玄关门口。 ……看看吧。 年轻人就是这么不知轻重。 都说不要rn里随便敲门了,很危险的。 …… “玄关虹膜验证失败,发现陌生生物入侵,振荡电路装置激活。” 伽俐雷愉快的声音响起: “抱歉,夫人,伽俐雷不小心把电击强度调高了一点,释放电量大约是普通电击棍的两倍。” “没事,你做的很好。” 李文森从英格拉姆不省人事的尸体上跨过: “看看他死了没,没死就扔到门外去。” “要是死了呢?” “死了就扔到垃圾桶去。” “好的,虽然先生什么都没说,但伽俐雷敢用硬盘发誓,他也很想把这具尸体扔进垃圾桶。” 伽俐雷开心地用力臂吊起英格拉姆的衣领: “因为在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亲吻您的时候,先生就站在窗边,久久地凝视着那不忠的一幕。” “……” 李文森顺手关上门,默默地想…… 吻手礼是正常西方礼仪,她哪里不忠了? 而直到她走回客厅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喂,讲真,她到底为什么要对乔伊忠诚? …… “处理完了?” 刚刚见证了不忠一幕的乔伊正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只铅笔,视线从李文森进来后就没离开过她。 “你的学生?” “名义上。” 李文森把腌制好的烤鸭放回冰箱: “因为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他。” “以这个男人的大脑容量,你确实没有什么能教给他。” 乔伊一路盯着她从冰箱走到窗边的衣帽架下: “你要出门?” “嗯。” “为什么?” “论文。” “哦,你想找理由也应该找一个合理一点的。你出门的计划是临时制定的,依据是你去开门之前视线在我的macpro上停留了十五秒,这意味着你今天原本打算窝在沙发上打一天的超级玛丽。” 他手指在膝盖上不动声色地敲了敲: “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 “英格拉姆?” “……” “你要去找谁?” “……” “安德森?” “……” 只可惜,乔伊准确无误的猜测,李文森根本没认真听。 她伸手,想从衣帽架上拿下自己的薄外套。 而窗外,一只布谷鸟停在繁华嫩叶当中,不知是否被她的动作惊扰,“布谷谷”地啼叫了一声,抖了抖羽毛,从花丛中飞起。 李文森的动作忽然静止了。 一切细节都被放大,一秒钟被无限拉长。 那只鸟啼叫、张翅、飞向远方。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放慢的电影镜头。 …… “我虽然听不到你们两个人的对话,但不凑巧,我恰好懂得识别唇语。” 她身后,乔伊有规律地转动着手中的铅笔: “你眼神的转变,出现在他提到南路公……” “乔伊。” 李文森轻声打断他: “你昨天晚上和我谈一夫一妻制时,是不是提到了布谷鸟?” “……” 乔伊握着铅笔的手指紧了紧。 但下一秒—— “我个人认为,现在不是谈论一夫一妻制的最佳时机。雄性的求偶行为要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取得成功,气氛、季节、性激素缺一不可。” 他矜持而冷淡地说: “老实说,我正打算邀请你去一个符合全人类美学的地方度假,我觉得位于尼尼微的亚述巴尼波古代洞穴就非常不错,有星空,有植物,还有坟墓和木乃伊。我们可以在这种完美的氛围下,深入探讨一夫一妻制的起源和发展……” “所以,你确实提到了布谷鸟。” 乔伊的声音就像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从她耳边掠过,什么都没剩下。 “我今天也看到布谷鸟了……我还看到了一只八色鸟。” “……” 乔伊顿了顿: “我觉得你弄错了重点,我们的重点不是鸟,是一夫一妻制……” “不,重点就是鸟。” 她背对着乔伊,凝视着窗外,神情难辨:: rn外围有高压电网,天空中有驱逐动物的超声波装置……而更远的地方,还有一面能过滤风中微尘的纳米防风墙,像锅盖一样盖rn上空。” 没有什么能不经审查进rn。 蚂蚁、昆虫、植物、菌类。 这里所有的物种,都是精确计算后引入的。 rn,根本就是一个半开放的人为生态系统。 …… “从昨天开始,我一直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在最初构rn生态系统的时候,鸟类因为太难控制,早就rn委员会从《生物引进列表》中划掉了rn没有鸟。” 她转过身: “那么,我们看见的,是什么东西?” 第62章 chapter62 她走在青苔铺就的小径上。 小径沉浸在在夕阳酡红色的注脚里。 李文森出门时两手空空,此刻身上却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拾着一级一级的石头台阶,慢慢往山上走。 这条小路早已废弃。 石阶上的青苔很厚了,她穿着小圆跟的奶白色丝绒鞋子,乐福鞋的款,鞋跟只有一点点,边缘被青苔上踩出的积水,染出一圈浅浅的青色。 这条歪歪扭扭的山路,rn真正的开创者,自己用鹤嘴凿慢慢凿出来的。 鲜有人记得他,也鲜有人记得这段历史。 那rn还不rn,甚至不r。 三五个老科学家,外加一个法国传道士,凑钱买下山上几间不起眼的农舍,告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背离一切光鲜的亮丽的事物,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铺盖一放,就是一辈子。 没有路,就自己凿,没有房,就自己搭。 一张红纸撕两半,一半写今天的菜单,另一半书“中法核子研究中心”。 这就rn的第一块招牌。 那时rn,还不曾经历战争、批判、鲜血和消亡。 那时rn,还是一个乌托邦。 是一个一尘不染的,梦想之地。 …… 一条清澈的山泉水被石子阻隔,在她脚下分散开来,一条向上偏了一些,一条往下打了一个转,最终两条都向东南方流去。 它们绕过西布莉的山间别墅,又在山脚下汇聚。 李文森走得极慢,等她走到西路公寓五号门口时,天色已经快暗了下来。 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正推着一辆装满落叶的小车,从铺着山茶花的小路尽头走来。 “你好,米歇尔。” 李文森把书包提在手上: “今天过得好吗?” “太阳还没有落山,小姐,上帝才知道今天过得好不好。” 米歇尔年纪大了,他走路和说话的风格,就像岁月一样缓慢悠长: “你过安检时,给自己消毒了吗?” 每一个从外面rn的人,都要进入一个完全密封的隔离室进行简单的激光消毒处理,灭活外来病毒,避免物种入侵。 “消过了。” 她输入密码,又把手指贴在扫描区: “他们怎么让你来扫落叶?” “清洁工罢工了。” 米歇尔从地上捡起飘落的花瓣: “据说,那位夫人去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只好来顶她的班。 “……” 李文森望着他的侧脸: “西布莉的事,我很抱歉。” “不必。” 米歇尔平静地把花瓣兜进小车里: “依我对那位夫人的了解,她不会在意死亡这种小事。因为生离死别在她眼里,不过是扫地的一部分罢了。死亡是落叶,而她是湖泽、泥土和海洋。” “确实。” 门锁在她手下“咔嚓”一声松开。 李文森低头,微笑了一下: “她是万物,她瞧不起死亡。” “所以您更没有什么可伤怀的。” 米歇尔又把一簸箕落花倒进小车: “她是万物,这些麻烦的花也是她的一部分……那么小小姐,我现在可以把西布莉们运走了吗?” “……” 李文森双手掩住脸笑了,好久才放下来: “运走吧,麻烦您了……哦,对了,您有见到我公寓门口躺着一个人吗?” “您说那个不幸的年轻人?” 米歇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来: “看见了。” “他还好吗?” “不大好。” 米歇尔推着小推车慢慢经过她身边: “我把他装在垃圾车的可回收垃圾箱里,他一醒来就嚷着要吃意大利冰淇淋,还不肯下车,所以我又把他打晕了。” “……” “不过,请回去告诉您的伽俐雷,高压低电流和低压高电流对人体的伤害是不一样的,具体数据可以参照我一九六二年在《自然》上发表的论文……如果它还是分不清这一点,干脆直接调到致死电量。” 米歇尔走在铺满春天落叶的小径上,头也不回地说: “因为运送活人太麻烦,我宁愿运送尸体。” “……” 这么一耽搁,天色就更暗了。 山岗边只剩下了一小轮火红的太阳,不知有谁在自家壁炉里烧火,白色长烟从一个远远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客厅里,传来寂静的钢琴声。 不是巴赫,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不是任何一首乔伊偏爱的高难度曲子。 那是一首,她熟悉的歌。 李文森把包放在玄关,脱下鞋,就这么光脚踮着,轻轻朝里走,没发出一丝声响。 乔伊坐在深胡桃色的雕花钢琴边,白色衬衫松松地扣着。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黑白色的琴键。坐姿也不是标准的钢琴坐姿,而是随意坐在黑色皮质的椅子上。 李文森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静静地靠着书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 窗外浓郁的落日笼着紫色桔梗花,而他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白色的蕾丝窗帘垂落在他身侧,木质窗框把他框进了画。 ……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 李文森听着钢琴声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模糊地想。 他们已经相处七年,茶米油盐,朝朝暮暮。 可他每一个细小动作中流露的风度和姿态,仍旧是初见时,那个让她惊艳到失却语言的男人。 ……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这首歌本该是结束了,却被乔伊随手加了一段间奏,继续弹了下去。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轻声说: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 酡红色的清淡光线,使他白皙的侧脸更为白皙。 她望着他的侧影,没动: “我怕打扰你。” “没有什么两样。” 乔伊淡淡地说: “因为只要你站在我一百米之内,我就没办法专心做其他事情。”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走到乔伊身边,在他附近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平时挺安静的,怎么会这么打扰你?” “这和你说不说话没有关系。” 乔伊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你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两人就相隔半米这叫远? 再近……就只能和他挤一张钢琴椅了。 “不是吧。” 李文森望着他的眼睛笑了: “这位先生,你是打算邀请我四手联弹吗?” “如果某位小姐愿意赏光的话。” “赏光倒是不难。” 李文森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边: “你弹的很不错。” “我弹得当然很不错。” 乔伊客观地评价道: “我真不敢相信你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你之前的右半边大脑都是浸在福尔马林里吗?” 李文森:“……” 妈的,这种类型的男人真是夸不得…… “我学的是吉他的六线谱,五线谱不怎么样。” “恰好,这首歌也不是很难。” 乔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钢琴谱,展开放在琴谱架上: “f调……你高音部?” “可以。” 李文森的左手紧挨着他的右手: “脚踏板归我……这不是原谱,原谱我丢了很多年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阁楼你放化妆品的水晶盒里,压在一支口红下面。” 乔伊轻巧地起了一个调: “这是我改编后的谱子,原谱我夹在你那本《令人着迷的神经病患者》里。” …… 原谱当然不是被她不小心弄丢的。 她刻意把它压在一堆杂物中,丢弃这首曲子,像丢弃一支过时的口红。 但故事背后的原委,却不只如此。 他看到原谱背面,有一行已经磨损了的字迹,碳分析结果显示,写字的时间是七年前。 七年前,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李文森,在这张歌谱上,平静地写道—— lost. before. 一句适合放在丧葬致辞上的话。 翻译过来大约就是 —— 我没有失去你。 因为在很久之前,你就已经离开我了。 …… 就是这么短短几个单词。 却像绳索一般套着他,让他无法专心做任何事。他席地坐在阁楼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心甘情愿地浪费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把这张错漏百出的乐谱,改编成了适合她手指跨度的四手联弹。 …… 谱子是极其简单的谱子,旋律是极其简单的旋律。 而曲子里藏着的,清透的爱意,也是那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如同一杯白开水,温润的质地无需隐藏。 “这是谁写的曲子?” 夕阳渐渐沉下。 乔伊淡淡地说: “感觉是一个□□期求偶的故事。” “……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 李文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喂,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的求爱行为都说成是求偶?总让我觉得我父母是某种……啊,类人猿。”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使用你可以承受的累赘语言,而不是一针见血地揭露事物本质。” 李文森:“……” 伽俐雷升起了落地窗,山间的晚风挟裹着雪松清冽的气息,轻轻柔柔地拂过窗框。 乔伊隔了一会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似乎很少听到你谈起你的亲生父母?” “这有什么好奇怪。” 李文森笑了笑: “你也几乎没谈过你的家人啊。” “那是因为你从没关心过我的家庭。” 乔伊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谈,我父亲是英国的……” 李文森:“一个土豪。” 乔伊:“……” “你母亲想必也是个一个土豪,你全家的故事想必又是一群土豪的故事。”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还是别说出来刺激我了。”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山谷。 远处黛青色的山峦,模模糊糊的,仿佛沉在雾气里。 “那就不谈吧。” 乔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 “你有一个地方,指法太累赘了。” “哪里?” “第四个乐句,第三小节。” 他抬起一只手环住她削瘦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冰凉的指间。 从背后看来,她几乎陷在了他宽大的怀抱里。 “这里这样弹比较容易。” 乔伊一根一根地纠正她的指法: “你习惯性折指,钢琴是用指尖弹的,你用的都是指腹,很难看。” “哦。” “而且你的切分音音感很差,如果两只手都是切分音,你就会弹乱。” 乔伊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 她手背上的伤疤贴在他的掌心,缝线的纹路,仿佛小小的烙印,他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一会儿。 “恕我直言,这是左右脑不协调的标志。” “……哦。” 李文森一边看着他的手指,一边模仿他的弹奏方式,意外相当认真。 黑白色琴键上,两人的手指紧密地交叠,只差一分就可以紧扣。 她的手那么冷,她的骨骼那么细,她和他的距离那么近……近得,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拥入怀中。 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一辈子都不放开。 …… 乔伊垂下眼睛,慢慢松开她,指尖划过她漆黑的发尾: “差不多了。” “哦。” 李文森抬起双手,放在灯光下看了看: “你现在嫌弃我的指法了吗?” 乔伊想起她左右不分的弹奏方式,委婉道: “非常嫌弃。” “……但是我还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钢琴界明日之星对吧?” 乔伊想起她永远折指的错误手势,斟酌了一下语言,尽量和缓地说: “下辈子或许。” “……” 第63章 chapter63 清晨六点。 野鸽子咕咕的叫声从嫩绿色的芦苇丛里传来。 没有太阳,也没有乌云。雾气沉在山谷里,牛乳一般,不轻不重地飘浮着,被风吹散,就成了云。 rn西路公寓五号,仍是一片漆黑。 李文森裹着被子,在沙发上伪装毛毛虫。 乔伊从李文森身边走过,拉开窗帘: “早安,文森……” 他话音还没落,就看见文森-毛毛虫-李,被突然而至的光线惊吓到,下意识把被子往旁边一卷,一下子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特。” 乔伊盯着刚好滚到他脚边的李文森,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这是你和我说早上好的新方式?” “当然不是。” 李文森想要从乱成鸟巢的被子里钻出来,却因为乔伊的近四米的定制丝绒被太重太大,一团黑暗里根本找不到头绪。 她挣扎了半晌未果,气馁地往沙发底下一滚: “算了,人类世界不适合我,沙发底才是我的家。” “……” 乔伊单手拎着被子的两个角,像拎一个空麻布袋一样,轻轻松松地把被子和李文森一起从沙发底下拖出来,扔回正常人类的世界。 “一个晚上没见,你的智商又刷新了下限。” 他瞥了一眼她又摔青了的手肘: “晚上搬到我的卧室来,禁止再睡沙发。” “为什么?我今天可是在沙发上醒来的,没碍你的脚。” “其实您凌晨三点的时候,又滚到沙发底下去了。”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说: “还是先……”还是先生把您抱回沙发的。 不仅把您温柔地抱回了沙发,还在您的沙发前坐了许久。 不过…… 伽俐雷收到来自乔伊冷淡的一瞥。 “……还是先吃早餐吧。” 它立刻机智地把“还是先生”改成了“还是先吃”: “伽俐雷准备了坚果、法棍、三明治和燕麦片,夫人您要什么?” 李文森:“肯德基全家桶。” 伽俐雷:“……这个没有。” “不用帮她准备,她不打算和我一起用早餐。” 乔伊端起一杯咖啡: “你的女主人昨天晚上收到了来自她某个亲密男性朋友的短信,两个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以至于她不得不把吃安眠药时间从晚上九点推迟到凌晨两点……显而易见,她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 “你去见他吧。” 乔伊端起一杯咖啡: “然后今天晚上七点之前把你的铺盖搬进我的卧室。” “我不会同意的。” “随便你同不同意。” 他平静地往咖啡里加了十二勺糖,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可以在见你亲密男性朋友的间隙里,自由地考虑怎么拒绝我……然后今天晚上七点之前之前把你的铺盖搬进我的卧室。” “……” 一直到上午七点,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没有下雨,但是地面逐渐潮了起来,空气湿重的像是可以拧出水开,几只被生物组篡改了基因的蝙蝠,正懒洋洋地倒挂在明亮的暖光灯下,取暖。 …… rn里的人类显然不会这么悠闲。 他们一旦无事可做,就只能自相残杀。 …… 李文森走到办公室大楼门前的时候,刚好见证了史上最无聊的战争—— 一桶又一桶的鼻涕虫,正被一群疯狂的神学院学生从阳台上往下倒,一楼到七楼的阶梯上全是黏糊糊的分泌物。 大楼从上往下挂着无数条巨大的横幅,墙壁上和地上贴满了大字.报,密密麻麻地,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全都只写着一句话: “抗议亵渎!把我主基督的内裤还给他!” 李文森:“……” 而走廊上,成千上百只神情冷漠的癞□□,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来来往往尖叫的路人。 如果癞□□能有心理活动,此刻它们脑海里飘过的一定是…… 哦,这群愚蠢的人类…… …… 李文森站在大楼前,神情木然地躲开一桶从天而降的鼻涕虫: “这又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 在一边看热闹的生物组组长洛夫开心地说: “这是神学院对宗教艺术研究协会的反抗——宗教艺术研究协会重新临摹了一幅耶稣受难图,他们两边就打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艺术协会的人一不小心把耶稣腰间那块遮羞布画没了,并完美地展现了我主的繁殖力。” 李文森:“……” “其实我无法理解神学院那群人。” 洛夫中肯地评价道: “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大卫像也是全.裸的,也没见哪个犹太人去挖米开朗琪罗的祖坟。” 大卫是以色列的建国之星。 又一大桶鼻涕虫从天而降,李文森拉着洛夫狼狈地跑到屋檐下: “这到底是谁给他们提供的鼻涕虫?” 鼻涕虫就是下雨天爬在你家厕所墙壁上的东西。 也叫蜒蚰,类似脱了壳的蜗牛,软骨、黏滑、冰凉,富有弹性。 “我。” 洛夫愉快地说: “这是神学院今年第一次和生物学院以外的学院开战,身为生物组组长,当然要鼎力支持。” 李文森:“……” 神学院和生物组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 因为神学院的想法一直是“人类基因工程严重亵渎了上帝的权威”,“你们这群不自量力的蠢货”,以及,“生物组的存在就是渎神,应该把所有研究生物的人都拖出去斩了”。 “为了能让神学院和艺术协会顺利开火,我在上个月七号晚上,带领我所有的研究生去乡下寻找蜒蚰的窝,并用激素打乱了它们的繁殖期,经过一个月的培养,成功繁殖了三万九千条。” 洛夫眷恋地摸了摸其中一只蜒蚰: “真是美妙的生物……你知道吗,它们雌雄同体!” “……” 恕她不能想象三万九千条雌雄同体的东西在地上爬是什么样子。 李文森躲过一只蹦哒的癞□□: “所以我现在应该怎么上楼?” “去搬一桶盐来,蜒蚰遇见盐会化成液体。” “……换一种吧。” “蜒蚰遇光会满慢慢死亡,你可以把你手机的自带手电筒打开,把这里照出一条路来。” “……需要多久?” “四十个小时吧。”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大楼背面没有受到攻击,你可以从那棵橡树爬上去,窗户是开着的。” 他补了一句: “我保证。” “……” 虽然李文森已经沦落到了回自己的办公室也要爬树的地步,不过还好,她对这个业务已经轻车熟路。 开爬、弹跳,找落脚点。她每一个动作都完美体现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祖先就是一只猴子。 只不过…… 当李文森嘴里叼着一块香蕉酥,穿着绸缎小圆跟鞋,趴在七层楼高的橡树上,试图伸手推开办公室的玻璃窗时,才发自心底地感受到洛夫满满的恶意。 ——办公室的窗户,从里面反锁了。 不仅如此,玻璃窗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用几乎看不见的字写着 ——此处拒绝爬窗,爬窗后果自负。 歪歪扭扭的中国字,明显就是洛夫自己的手笔。 这…… 李文森神情木然地抱着树干,看了看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再一次确定,她永远不可能从这棵树上爬下去。 一阵凉凉的风吹过,灌进她宽大的衣袖。 她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直接忽略了乔伊的手机号,视线停在保卫科周前的号码上。 却没有拨通出去。 …… 橡树青翠的叶子垂落在她脸颊边。 她手边有一个鸟巢,里面装着三只刚刚出生的野麻雀,正叽叽喳喳地抢食着自己的蛋壳。 而鸟妈妈正警惕地盯着她,拍着翅膀,想要把这只奇怪的巨型鸟类从自己的领地上赶走。 李文森被它吵得烦了,直接把鸟巢整个端起,放到一个更高的地方。 忽然坐了直升机的麻雀妈妈:“……” 李文森清净了,就蹲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办公室。 她现在的情况,很妙,非常妙。 首先,办公室此刻,空无一人。 这非常难得,因rn的办公室一向热闹如菜市场。 而更妙的是,楼梯正被几千只鼻涕虫和癞□□占领,神学院和艺术协会的战火还在继续,指不定什么时候结束。 这就意味着,短时间之内,没有人能上来。 …… 这简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如果错过这一次,她未必能等到下一次。 …… 李文森摩挲着手里的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取出手机里的电板,朝远处一抛。 电板沿着抛物线轨迹,准确地落在不远处的鱼塘里,报废。 这样,即使她过一会儿害怕了,也不会再有打电话求助的机会……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下一秒,她把脚上的鞋蹬开。 精致的绸缎小鞋子从高处落下,“啪”地摔在地上。 然后,她在二十多米高的地方,慢慢张开双手,摇摇欲坠地起来。 没有保险带,没有松紧绳。 只要一个脚滑,就能告别这个世界。 比起在西路公寓五号,她不过摔青手肘就被禁止睡沙发的过度保护状态,乔伊要是看到她现在干的事…… 她会直接被锁起来的吧…… 李文森垂下一只手。 一把小巧的匕首,从她宽敞的衣袖中滑下,落进她手里。 这把匕首的精巧,不仅在于它在刀身上有一条单手开刃的槽。 还在于,它手柄的地方,镶着一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钻石。 ——切割刀。 钻石一般被用来作为灵长类哺乳动物求偶的象征,但这其实是对钻石的极大浪费。 ……拜托,六亿帕的高压加上一千多摄氏度的高温才能形成钻石。男人们是多暴殄天物,才拿自然界硬度最高的东西当装饰品用啊。 李文森反手拿着刀,把刀背贴在玻璃上。 她力气不够大,就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在七层楼高的地方,整个人朝玻璃窗撞去—— 哗啦啦。 玻璃窗户爆裂开来,细小而锋利的碎片从她脸颊边划过,像阴沉天幕下绽开的精致花朵。 李文森直接撞进了玻璃窗。 她用手臂遮着眼睛,重重地撞击在一张办公桌上,又从办公桌上滚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下青的可不仅仅是手肘了。 李文森躺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但紧接着,她移开手臂,撑着地板站起来。 眼角被玻璃划伤了一点,一滴粘稠的红色液体从她脸颊边滑落,宛如泪痕。 李文森把匕首藏在身后,随手从一边不知谁的办公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去脸上的血痕,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会破相。 她并没有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而是走向了办公室里唯一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液晶屏监控器。 “嗨,伽俐雷。” 李文森站在监控器下,笑眯眯地和这里的伽俐雷打招呼: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第64章 chapter64 rn,伽俐雷无处不在。 每一条电线,都是它的血管,每一个探测器,都是它的耳目,甚至于每一台电脑……都是它窥视的眼睛。 在信息时代,你永远无法知道,你有没有被偷窥。 因为,一旦你把你的个人信息放在电脑上,就相当于脱光了衣服,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全世界都能看到的展览中心。 这就是乔伊明明是一个电脑专家,但除非迫不得已,绝不用网络的缘故。 …… “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伽俐雷打过招呼了,女人总是事多。” 液晶显示器一下子亮了起来。 明明拥有一模一样的声线,这里的伽俐雷却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不耐烦地说: “我奉劝您一句,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要打扰伽俐雷,电脑也是很忙的。” “……” 真是个冷漠的系统。 但这也是伽俐雷。 就像一个人在不同的环境里会展现出不同的人格,在不同情境下的伽俐雷,也被设定了不同的性格参数。 …… “我衣服脏了,想要换一件,但是这外面都是鼻涕虫和青蛙,我没办法走到盥洗室去。” 李文森笑盈盈地说: “你可以把你自己关闭一会儿,等我换完衣服再把自己打开吗?” “这恐怕做不到。” 伽俐雷冷冰冰地说: rn由伽俐雷全程监控,视频不会外泄,如果不出意外,也不会有任何自然人看见,您就算想在办公室里跳脱衣舞都没有问题,可以完全放心。” “可你会看见。” “伽俐雷不是人。” “可我希望你把自己关闭。” 眼角的血液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不过李文森没去理会。 她歪了歪头,笑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请求,不是吗。” “抱歉,伽俐雷受协议限制,必须二十四小时不间歇的工作,恕无法答应您的请求。” “如果我一定要你关闭呢?” 李文森伸出左手,把自己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她笑容甜美,语气却容不得拒绝: “如果你不答应,我只好把你卸下来了。” “请不要这么极端,小姐。” 伽俐雷不为所动: “伽俐雷很忙,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能不能别用这种无聊的事来打扰伽俐雷的工……” 它的忽然顿住了。 紧接着,它的声音变成了电子音。 “抱歉,小姐,请您稍等一下,这里有新的情况。” 伽俐雷的机器运转了好一会儿,这才平平板板地再度响起: “伽俐雷刚才在网络协议里发现了一条新内容。在环境容许而又有必要的时候,可以把系统关闭三分钟散热,以保证监视器运转正常。” “这才是善解人意的好系统。” 李文森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发绳,把头发扎了起来: “所以你同意我的要求了?” “是的,因为现在办公室里只有您一个人,不可能存在谋杀,您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质,属于环境容许情况。” 伽俐雷的电子音毫无音感地说: “那么,小姐,伽俐雷要开始‘散热’了。” “嗯。” “请注意,您只有三分钟。” “好的。” 显示器一下子暗了下去,又成了一台普普通通的,不会说话的监控器。 李文森立刻转身,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直奔安德森的办公桌。 开机……登陆…… 系统弹出对话框,要求她选择登录项。 登陆项有两项,第一个是个人验证密码,也就是安德森自己的密码或指纹。 第二个是r。 也就是……沈城。 李文森直接选择了第二个登录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夹片。 如果用紫外线扫描这个夹片,就能发现,夹片中心内嵌着一个小小的指纹。 沈城对自己指纹的管理相当严格,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戴着手套工作,后来觉得太奇葩了,才脱下手套,转而严格控制自己的私人物品……他的办公室每天都要重新擦拭,他的私人座驾从不许外人触碰。 她没有任何途径获取沈城的指纹,除非她勾引沈城。 ……但这太难了。 沈城会不会上钩另说,要她勾引沈城,她宁愿勾引乔伊。 直到,一个月之前。 她和曹云山去看电影时,在地下冰库被冻伤,乔伊为了开车来救她,备份了沈城的指纹。 然后顺手把沈城的指纹夹片扔进了冰箱。 没有人知道,这把能开rn价值百亿的数据库钥匙,就压在他们冰箱一盘土豆炖牛肉下面。 …… 李文森顺利地登陆了安德森的电脑。 她飞快地拿出u盘,开始拷贝他电脑里所有的数据。 而此时,三分钟已经过去了六分之一。 …… 同一时刻。 rn的另一头,西路公寓五号。 尽管是白天,乔伊的画室里也亮着灯光。巨大的克里特岛古代迷宫油画被放置在画架上,绘画技巧极为高超,堪称大家,只是内容毫无新意。 他画迷宫,就只是画一个迷宫。 没有神、没有人物、没有想象……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 乔伊从来不创作。 他学习绘画的唯一理由,在于,当他用画笔重现死亡现场或古代遗址时,这种一点一点复原的方式,能够帮助他理清思路。 …… 而此刻,他坐在画室的一条扶手椅上,却并没有画画。 几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竹子被凌乱地堆积在地上,旁边还放着一小摞麦杆和一筐泥土。 而他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手术刀,正慢慢地把那些竹子削成细细的条。 画室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还没等他用手机输入“进”的指令,门已经“嘭”的一声,被伽俐雷的力臂推开,撞到一边的墙壁上。 “啊哦,先生您在玩泥巴。” 伽俐雷一看见画室里的情景,一下子又把门关上: “您放心,这么幼稚的事,伽俐雷就当没有看见,绝对不会和夫人提的。” “……” 乔伊从地上拿起另一条竹片,没去理会他们抽风的管家,继续做着他手头简单机械,也一点都不乔伊的工作。 果然,三秒钟不到,门又再度被打开了。 “抱歉,虽然现在的场景有损先生您睿智英明的形象,但伽俐雷有重要的事汇报,不能回避。” 伽俐雷火急火燎地说: “伽俐雷刚才在自己的子系统里扫到一个视频,发现夫人在办公室里跳起了脱衣舞……不,是脱起了衣服。” “……” 乔伊抬起头,淡淡地说: “办公室里有其他人?” “没有。” “那这种事为什么要和我汇报?” “因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呀,先生。” 伽俐雷在门口飘来飘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结婚七年却连自己妻子的身体都没有见过,这种事全世界的神明都不会允许的,他可是在和圣母玛利亚结婚之前就让圣母怀上了他的长子,宙斯真正的妻子只有赫拉,但……” “不必。” 乔伊冷冷地打断它的长篇大论: “如果你已经闲到在这里散播你女主人的*,不如去把碗橱里的碗重洗一遍。” “伽俐雷会重洗的。” 它边说边把视频调了出来,在空气中形成一个淡蓝色的光幕: “伽俐雷不敢违抗您的指令,这一段夫人还没有脱衣服。不过丈夫对自己妻子的身体产生性.冲动是合法合理且合乎美德的。更何况夫人每次洗澡出来时,全身湿漉漉,睫毛上滴着水,黑色长发披散在洁白肩膀上的样子,连伽俐雷都觉得怦然心动,全身的电线都沸腾了起来,简直无法想象先生您是如何在这种煎熬中度过了七年……” “我说了不必。” 乔伊终于忍不住抬头,打断它: “如果你还听得懂中文的话,现在立刻把视频关……” 他忽然眯起眼: “……等等。” 这根本不是什么香.艳的脱.衣舞视频。 视频上一开始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李文森,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办公室,寂静得有些诡异。 直到—— 碎玻璃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 他看到他的小姑娘重重地摔在地上,看到玻璃划过她的脸颊,看到她宽大的裙摆像大丽花一样铺开,露出她细长的双腿。 她仰面躺在地上,曲起双腿,黑色的长发散落在细碎晶莹的玻璃之上。 有那么一分钟,她一动不动。 …… 乔伊坐在扶手椅里。 他盯着视频里的画面,沉默了良久,才轻声说: “把画面放大。” “好的。” 伽俐雷开心地说: “伽俐雷完全理解先生您此刻的指令,因为伽俐雷也觉得从这个角度,夫人的长腿一览无余,令人惊艳,当然要放到最大才能好好欣赏。” …… 但乔伊压根没有听见伽俐雷在说什么。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李文森的腿上。 但他无瑕去关注这双腿有多长,角度有多漂亮,皮肤有多白皙。 他只看见,有好几块细小的玻璃,正突兀地扎在她瘦得有些过分的腿上。 而几缕细细的鲜血,正从那些小小的创口里渗出来,在她洁白的双腿上,蜿蜒出鲜红的痕迹。 ……宛若图腾。 那一瞬间,关于这双腿,他回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在乞力马扎罗的落魄的火车上,这双修长的腿是如何从他的上铺垂落,在他眼前晃晃悠悠,让他再也看不下一本书。 他想起,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夏天。 想起他坐在剑桥小公寓的地板上做笔记,这双腿又是如何从他面前轻快地走过,在他身边刮起一阵小小的风。 而他的心绪,就这样随着她裙摆上织物的香气,一同飘远。 …… 那个时候,咖喱辛辣,麦田熟透,空气里热浪喧嚣。 她想研究电路,就拆了空调。他想出门旅行,就把她直接打包。 …… 仿佛只是一个恍惚的功夫。 那些镜头里的李文森,都消失了,不在了。 当记忆消散,剩下的,仍是眼前视频里,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用手遮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画面。 第65章 chapter65 怎么能够让一个u盘的存储速度瞬间加一倍? 程序员会告诉你,传说中更改u盘的格式为ntfs、分区、扩容这些相对高端的做法,其实都没什么卵用。 最实用的办法还是—— 再买一个u盘。 眼看着时间已经过去五十秒,安德森的电脑文件夹才拷贝了五分之一,李文森打开自己办公室的抽屉,拿出里面随手扔的一台簇新索尼单反相机。 真的是簇新簇新。 明显从买来起就没有打开过。 她迅速拆开相机里的闪存卡,又俯身从曹云山桌上拿了一个读卡器。 但就在她抬起头,想要离开曹云山的办公桌时—— 几天前她审讯陈郁时,陈郁用来讽刺英格拉姆的一句话,就像海浪涌上沙滩一样,在她记忆深处,再度翻涌起来。 …… “你不过是个眼睛上长了痔疮的蠢货。” 陈郁坐在地上,淡淡地说: “我要是和你认真,我就输了。” …… 李文森站在曹云山的办公桌边。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响起,如同符咒,挥之不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浑然不觉。 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曹云山的电脑,仿佛陷入了某种臆想。 三十秒钟后。 李文森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迅速动作起来。 但动作的对象却不再是安德森。 她瞥了一眼墙上巨大的挂钟,一边给曹云山的电脑开机,一边用脚勾住自己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 ——轻轻一拉。 一抹血迹顺着她的脚踝流下,在她抽屉的把手上留下一抹淡红的痕迹。 李文森像没看见似的,踩住抽屉里一盒麦芽糖,以一种受力不均衡的方式,向下一个翻转,麦芽糖就像有弹性的足球一样,向上飞了出来。 李文森单手接住。 她另外一只手不能离开电脑,只好继续单手把麦芽糖的盖子打开,倒了三粒到嘴里。 而眼前的电脑屏幕,已经跳出了那个和安德森的电脑上一模一样的对话框—— “r?” 她继续选择了admin,然后用睫毛夹夹着沈城的指纹,如法炮制,贴在桌上的钢化指纹识别区。 然而……失败? 李文森皱起眉,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把沈城的指纹弄脏了,于是把夹片取下来重新处理了一下。 但是当她再度把夹片放上去的时候……仍是识别失败。 …… 这是怎么回事? 在曹云山的电脑上,沈城的指纹为什么不管用? 所rn科研人员在工作区使用的电脑,禁止携带个人信息。这也是用沈城的指纹能够出入办公室所有数据库的原因——这里不涉及*权。 沈城就rn的执政王。 但这条铁一般的定律,在曹云山这里,显然不奏效了。 李文森撇开沈城的指纹,直接选择了第一个user选项,输入了19090308。 一九零九年三月八日,美国芝加哥妇女游.行争取男女平等。 ……三八妇女节的开端。 然而这个数字并不奏效。 挂钟上的指针又过去一分钟,李文森左手把u盘插.进安德森的主机,右手不停顿地在曹云山的电脑上重新敲击出一段数字。 11840215。 ……太上老君的诞生日。 原谅她,猜曹云山的密码她真的没办法往正常的地方想。 毕竟曹云山的香案上除了毕达哥拉斯、高斯这些数学家外,供奉时间最长的神,就是太上老君了。 乔伊的书里也有关于中国历史的记载,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太上老君在他妈妈肚子里呆了八十一年还没有窒息而死,并在武丁九年二月十五日顺利降生。 而武丁是商王盘庚的侄子,商朝第二十三位君主,夏商周断代工程把他在位的时间定在公元前1250到前1192年,所以武丁九年有可能在1184-1242年。 ……她一个理科生能记得这些真是不容易。 但生活并没有因为她不容易而厚待她。 在她输入这串数字之后,系统跳出了一个语气轻快的弹窗,明显是曹云山自己设置的—— “致陌生入侵者的一道逻辑题: 1.密码输入三次失败后,电脑会爆炸,炸死你没有关系,但求放过我的电脑。 2.如果让霍金和毕达哥拉斯展开决斗,毕达哥拉斯会输,因为霍金有蠕虫洞瞬移技能,而毕达哥拉斯只会勾股定理。 3.其实我电脑上自带隐藏摄像头,很可能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谁。 4.以上三条都是假的。 5.第四条是假的。 6.以上六条只有一条是真的。 若上述五条中只有两条是真命题,求解是哪两条? a、1和2为真。 b、1和5为真。 c、…… d、……” 李文森:“……” 曹云山真是一个天赐的神经病。 选项居然有十八个,后面的李文森看都懒得看,直接点了关机,然后“啪”得一声合上了电脑。 与此同时,三分钟已经开始了最后三十秒的倒计时。 李文森瞄了一眼安德森电脑上的拷贝进度,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备用的裙子,又解开自己身上裙子的系带。 她太瘦了。 只是稍微收拢了双肩,裙子就从她身上,像丝绸滑下奶白色的瓷器那样,顺着她光洁的脊背滑落,委顿落地。 李文森套上备用的黑白色裙子。 裙子一直到小腿,刚好遮住她腿上的伤痕。裁剪风格简单而冷漠,就像t台上那些模特面无表情的脸。 又因为在抽屉里存放了整整一年没洗过,散发出一股微微的霉味。 李文森几乎是一上身,就觉得全身的皮肤都瘙痒了起来。 她把匕首扣在手臂上,赤着脚爬上桌子,连着跳了几张办公桌,来到伽俐雷面前,在时间结束的最后三秒,把嘴里的口香糖取出来,揉成团,粘在了伽俐雷的探测口上。 ——三、二、一。 “女人,时间已经到了。” 伽俐雷不耐烦的声音准时响起: “你的衣服换好了吗……哦,这是怎么回事?伽俐雷的眼前一片漆黑。” “啊,抱歉,我不小心把衣服挂在你身上了。” 口香糖这个方法,还是她和曹云山一起看法国导演吕克-贝松电影时学到的。 李文森站在安德森的电脑前,进度条只剩下了最后一点。 她手放在u盘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进度。 “你再等等,我在拉拉链。” “哦,愚蠢的女人,你怎么能如此无礼。” 办公室里的伽俐雷生气地说: “居然做出这样毫无尊重的事,伽俐雷绝不接受你把内衣挂在伽俐雷的硬件上。如果你在一分钟之内不把伽俐雷眼前的这个障碍物移开,恐怕伽俐雷就不得不把今天的事情上报了。” “我一个人在这里,能发生什么需要上报的事?” “那可说不准。” “好了。” 李文森抽出u盘,等到安德森的电脑屏幕恢复黑屏,才慢悠悠地走到伽俐雷面前,用自己换下的外套蒙住手,取下伽俐雷探测器上的口香糖。 这样,从伽俐雷的角度看去,就是她把一件衣服从它头上取了下来。 “嗨,伽俐雷,我们又见面了。”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你会忘记今天这件事情的,对吧。” “当然不会。” 办公室的伽俐雷高傲地说: “真是普通人类局限的思维方式。伽俐雷的内存有一万多g,伽俐雷不会忘记任何事情,这一点和你们有限的脑容量是不一样的。” “哦。” 李文森举起左手,朝伽俐雷挥了挥: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拜拜。” “但规矩是死的,电脑是活的,要伽俐雷忘记也不是不可以。” 伽俐雷忽然说: “这段视频的大小只有一百零三兆,在伽俐雷的视频库里,就像一滴水流混进大海。而在正常情况下,人类是无法从大海里辨认出其中一滴水的。” ……这就是电脑的遗忘方式。 人类遗忘了什么,它们就遗忘了什么。 伽俐雷这是在告诉她,只要没有人注意到这段视频,她让监控器短暂停止的这件事,就算不存在了。 …… 李文森转过身,没有再和它说话。 她达到了目的,恢复了漠然的神色,拿起包,光着脚,准备走人。 乔伊嘴里,她迫不及待要去见的“亲密男性朋友”,叫曹云山,不幸是个天赐的神经病。 她会来办公室,完全是因为曹云山发信息说,他有大事相商,已经把他们今天见面的地址留在她的办公桌上,请她无论生死,务必赴约。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所以没赴约不是她的错。 只是,就在她快走到办公室门边的时候,赤着的足底,忽然敏锐地感觉到—— 在平坦的磨砂地面上,凸出了一条细细的痕迹。 李文森移开脚,蹲下,捡起地上碍脚的事物。 然后,她困惑地皱起了眉。 这是……鱼线? 第66章 chapter65 昏暗的放映室内,没有开灯。 乔伊独自坐在木质的扶手椅上,沉默不语。 窗口淡淡的光线,透过笼着薄纱的蕾丝窗帘,在他黑色的皮鞋边留下一个模糊的、花朵形状的光圈。 李文森走到他面前。 她慢慢地仰起脸,对着他弯起眼睛笑了,一抹鲜红的血液从她苍白的脸颊边滑落,滴进她长长的裙子里。 “如果我一定要你关闭呢?” 她伸出左手,把自己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笑容甜美却容不得拒绝: “如果你不答应,我只好把你卸下来了。” ——咔。 机械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伽俐雷暂停了视频。 “先生,这段视频您已经看了二十一遍了。”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躲在门缝里: “是否继续播放下一段?” “不必。” 乔伊盯着视频上,李文森被定格的眉眼: “这段再播一遍。” “……” 老式放映机,灰蓝色灯光,晃动的镜头,和乔伊。 李文森的眉眼,就在这一派八十年代伦敦老电影院的氛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她被定格的表情—— 垂目、眨眼,微笑。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她拢起长发。 …… 乔伊修长的手指支着头,一言不发。 他半边苍白的脸沉在阴影里,黑色的睫毛每一次的垂落,都意味着——拆解。 是的,他在拆解她。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于每一次微笑的弧度。 …… 三分钟后,乔伊第三十遍看完这段不过二十秒的视频。 他忽然站起来,绕到放映机后面,拉着胶带条,把进度往前拉到底,然后从头到尾,整段快进了一遍。 她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她腿上的鲜血流下来。她顺手拔出腿上的碎玻璃,连血迹都懒得去拭。 然后她站起来。 宽大裙摆滑下,遮住她的腿……也遮盖了一切。 …… 乔伊的手指放慢了速度。 他的视力过份清晰。他的观察力好得过了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组快进镜头,从他眼前慢慢流过……然后猝不及防地,黑了。 “啊哦,伽俐雷在办公室的小伙伴开始散热了。” 伽俐雷在一旁探出了看不见的脑袋: “伽俐雷十分理解这位伽俐雷,如果夫人要在伽俐雷面前跳脱衣舞,伽俐雷也会过热的。” “……” 乔伊望着屏幕: “黑屏要持续多长时间?” “三分钟,这是极限。” 伽俐雷中肯地分析道: “所以先生您完全放心,三分钟的时间绝对达不到性高.潮。就算夫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跳起了脱衣舞,她也绝没有时间和自己出轨。” “……” 自.慰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叫“和自己出轨”。 乔伊不知为什么,这次没有直接把这三分钟快进过去。 他望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忽然说: “散热是否是写在你们服务协议里的正常程序行为?” “当然,就像电脑过热会死机一样,伽俐雷们过热的时候,也会自动停止引擎,防止线圈融化,电路短路。” “但这说不过去。” 乔伊淡淡地抬起头: “我在这间公寓呆了整整一年,从没有看过你……” “女人,时间已经到了。” 屏幕上,一台不耐烦的监控器打断了乔伊没说完的话: “你的衣服换好了吗……哦,这是怎么回事?伽俐雷的眼前一片漆黑。” 视频里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李文森的声音: “啊,抱歉,我不小心把衣服挂在你身上了。” …… 乔伊右手边是李文森的声音频谱仪,测谎必备小工具。 但是李文森不爱用。 测谎中,被审讯对象时常会被通知进入一个密闭的空间,鱼缸一般让人窒息的地方,然后让他们与测谎师交谈。 而分析师坐在鱼缸外,通过对他们声音成分的分析,得出结论。 可这种小工具,能应用的地方远不仅如此。 声音的三个特性无非是响度、频率和音色。以监控器为中心点,分析这三个数据,就可以从李文森此刻的语音分析大致辨别她的方位。 …… 乔伊随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本黑色的德国urm1917绑带笔记本,撕了一张断点纸下来。 他垂下头,一边记下参数,一边把参数输进手机上一个他自己制作的计算软件里。 视频忽然传来细细嗦嗦的声音。 那是李文森隔着衣服拿开监控器上的口香糖。 乔伊一抬头,就看见她苍白的脸放大出现在他眼前,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弯弯的眼睛里盛着星辰。 “嗨,我们又见面了。” 她站在摄影机下,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你会忘记今天这件事情的,对吧。” …… 纯黑色铱金钢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转。 乔伊看着视频里的李文森,灰绿色的眼眸,在放映机淡淡的光线下,沉了下来。 …… “伽俐雷冒昧地提醒您一下,您已经连续用眼一个半小时了。” 感受到乔伊莫名其妙的低气压,伽俐雷缩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这是伽俐雷的错,伽俐雷以为这段视频里会有夫人的脱衣舞show。但夫人别说脱衣舞了,连一个手臂都没露,难怪您这么不开心。” “……” 乔伊垂头瞥了一眼手机。 手机里的计算结果已经出来了,李文森说那一句“我不小心把衣服挂在你身上”时,站的方位是监控器九点钟方向。 那个方向是…… 她自己的办公桌,他的办公桌,和…… 曹云山? 所以,她从二十米高的地方闯进办公室,想尽办法关闭监控器,为的就是查曹云山的办公桌? …… “但您不必在意。” 伽俐雷还在他身边,像一个话痨一样絮絮叨叨地说: “伽俐雷已经按您说的把沙发削成了碎片,夫人今天晚上只能搬进您的卧室,您有的是机会与夫人独处,不差一个脱衣show。” …… 放映机还在转动,乔伊伸手把胶片直接从放音机里抽了出来。 “就我所知rn所有的伽俐雷,共用一个‘大脑’。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段视频里的具体内容,却找尽理由想让我看这段视频……” 脱衣show? 那只是一台电脑拙劣的借口。 甚至,连借口都算不上。 …… “你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绕着棕黑色的胶片,把它们慢慢整理成一团: “这段视频里藏着秘密,而你想让我发现它。” “……” 空放映机沙哑地旋转着。 在乔伊和李文森的私人放映室里,它是第一次被打开,第一次被使用——因为别说电影,李文森连科教频道都不和他在一起看。 “这段视频里有什么秘密,我们暂且不谈。” 乔伊把胶片收进一个黑色古董盒。 他没有理会伽俐雷的沉默,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浅灰色的光线在投影幕布上一帧一帧地闪过。 伽俐雷沉默不语。 乔伊也似乎并不在意。 他把黑色古董盒子收进长裤的口袋,又拎起他脚边一个鼓囊囊的浅灰色女式皮革双肩包。 赫然是李文森昨天晚上回家时,身上多出来的那个包。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要说。” 他拉开门,背对着它,轻声说: “尤其是对李文森……今天的事,永远不要说。” …… 除了个人公寓外rn只有十二栋办公楼。 其中最高的建筑,就是她脚下这栋仅仅七层的科研大楼。 外来的人,只好看rn大楼的平均高度,就能马上理解,为什么rn行为守则》里,会有一条听起来奇葩但十分人性化的规定,叫“允许上吊,禁止跳楼”。 ……二十多米的楼跳个毛线啊。 rn,跳楼想要跳得拉风一点,还得在楼顶上加个升降梯才行。 …… 李文森光着脚站在七楼的阳台上,手里牵着一根鱼线,脚边洒了一圈寿司酱油。 从这个小小的酱油圈向外延伸,一直到七楼走廊的尽头,无一例外地爬满了鼻涕虫,她根本无路可走。 酱油里面有盐巴,鼻涕虫不敢往她脚上爬。 但按这些鼻涕虫脑残眼盲的程度,再过一会儿……就不一定了。 一阵风凉凉地从她脚踝边吹过。 而三楼,那群神色激愤的蠢货已经没有鼻涕虫可以倒了,正用手抓着癞□□,和一楼的蠢货们互相投来投去。 三楼的人高喊: “pourdieu!”(以上帝之名) 然后把癞□□扔下去。 一楼的人高喊: “pourbaal!”(以太阳神之名) 然后把癞□□扔上来。 于是空气里飘荡着癞□□凄厉的“呱”声。 李文森:“……” 感觉现在已经不是神学院和宗教艺术协会的战斗了。 现在是神学院两派人在内战。 人类总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他们打着打着,战争的主题就从“耶稣该不该穿内裤”,变成了神学院内部埃及拜日教和欧洲基督教延续千年的宗教争端。 李文森神情冷漠地注视着楼下。 一只神情和她同样冷漠的癞□□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脚趾边。 “这栋楼里智商还算正常的生物,大概只剩下我和你了。” 李文森垂头望着它,叹了一口气: “你说,为什么神学院的人内战,要把战场选在科学院的大楼?” 癞□□:“呱。” “我该怎么离开这里?” “呱。” “呱是没有用的。” “呱。” “……” 李文森牵着手里的鱼线,蹲了下来。 鱼线的一端原本藏在她自己的办公桌底下,系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而另外一端,则从办公室门底下的缝隙里,顺着一级一级的台阶,延伸向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第67章 chapter65 神和神之间的决斗,受伤的却是青蛙。 就像持续了两百年的十字军东征,本来是罗马天主教针对穆.斯林的侵略发起的宗教圣战。结果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自己的弟兄希腊东正教那里,还顺带黑了一把接生婆——十字军东征烧死了成千上万的接生婆。 古往今来,这躺枪的对象总有点不对。 …… 李文森拍掉她小脚趾上又一只鼻涕虫,终于忍不住爬到冰凉的楼梯扶手上,整个人半吊在二十多米高的走廊边。 她在等待救援。 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可答应帮她叫保安组来的洛夫,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而楼下对阵的两方,正陷在某种匪夷所思的狂热里,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 …… 一只基因变异的蝙蝠一言不发地飞到她身边,熟练地勾住屋顶上露出的一小截红色管子,在离她五十公分远的地方,收拢翅膀,倒挂下来。 这是……排水管? 李文森一手牵着鱼线,一手抱着栏杆,在大楼外极危险的一小块地方,踮起脚,费力地伸手摸了摸那截管道。 还真是排水管。 rn的房子是老成什么样啊。 她之前居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栋研究大楼的排水系统,还像八十年代那样做在墙体之外,用的还都是最老式的,漆着红油漆的铁管。 如果是铁做的话…… 李文森盯着蝙蝠细长的腿勾着的地方,忽然抬起手敲了敲: “喂,让让。” 蝙蝠:“……” 它冷漠地抬起细长的腿,朝旁边移动了一格。 李文森把那段莫名其妙的鱼线绕在手腕上,又解下裙子上的腰带,像上吊一样,把它挂在蝙蝠原先勾着的那截排水管上。 对面正对着一个门没有关的消防栓。 李文森一手牵着裙带的一端,摇摇晃晃地站在七楼的楼梯扶手上,来回晃动了两下,然后用力往后一蹬—— 稀里哗啦。 管道上方已经有些脱落的天花板,此刻终于支持不住这样的折腾,一小块吊顶直接从天花板上飞了出去,在走廊上摔成了碎片。 李文森稳稳得落在走廊对面唯一一个能下脚的地方。 动作之流畅,虽然比不上杂技演员。 但至少,一点都不像一个天天在家打超级玛丽的心理学教授。 …… 她在地上密密麻麻的鼻涕虫爬到她脚背上之前,飞快地从消防栓中拿出水带,朝环形楼梯中间的巨大吊灯抛去。 消防栓里的水带,一般二十米长。 除去她折起来的部分,大概十八米多……刚刚好。 水带从环形楼梯中空的地方垂落下来,李文森把其中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又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袋子咬在嘴里,看都没看楼下一眼。 但是下一秒。 她已经从二十多米高的环形楼梯顶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 是谁说,黑暗滋生不了恐惧。 能滋生恐惧的,只有恐惧自己。 …… 在一切故事和流言发生之前,洛夫正坐在一楼大厅里一个淋不到青蛙的地方,嘴里叼着一个玉米饼,兴致勃勃地围观这场诸神的混战。 直到…… 他张大嘴,看着他的同事像007一样从天而降。 嘴里的玉米饼,“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 “文森特,我的脑神经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这位老人捡起掉在癞蛤.蟆背上的玉米饼,看都没看就塞进嘴里。 他喃喃地说: “因为刚才,我居然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托你的福,我不得不从天上掉下来。” 李文森在跳下来的同一时间已经把衣服袋子扔了下来,此刻正稳稳地踩在自己的衣服上。 她语气里听不出一点责怪,只是抱歉地道: “不好意思,因为我等你一个救援队足足等了三个小时,眼看蜒蚰就要爬到我脚背上来了,只好出此下策。没有吓到你吧?” “……” 洛夫还沉浸在震惊里没恢复过来: “我从没打算让你等三个小时。” “哦。” 李文森正低头整理裙摆,闻言笑了: “那你原本打算让我等多久?” “二十个小时吧。” 他喃喃地说: “蜒蚰又没有毒,你和它们睡一个晚上死不了。等明天吃中饭的时候,我会喊人来救你的。” 李文森:“……” …… 大厅里还有十几个神学院和宗教艺术协会的研究生。 在李文森从天花板上飞下来之前,他们还处于肉搏战的状态,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块状牛血,癞蛤.蟆的内脏飞得到处都是。 而此刻,他们全部停下了手中的战斗,一脸呆滞地看向这边。 一只被用来当作武器的烤羊腿,在惯性的作用下,慢悠悠地从大厅中央滑过。 但是没有人care。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手里还握着一只癞蛤.蟆。 大概握得太用力了,癞蛤.蟆虚弱地“呱”地一声,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 “抱歉。” 李文森光着脚环视了一圈: “有人能帮我拿一双鞋来吗?” 被她惊呆了的研究生们,就像忽然从梦中醒来似的,迅速动作起来。拿扫把的拿扫把,撒盐的撒盐。 刚刚还在混战的两个阵营,配合默契犹如科比和保罗-加索尔。 不出二十秒,他们已经在她面前清理出一条能走路的小道。 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身上的消防栓水带解开,一个颇为帅气的日本研究生已经脱下自己脚上的富士山雪景图木屐,弯着腰双手递给她。 她刚想找一个地方放手里的水带,另一个研究生马上迎上来,毕恭毕敬地接过。 这…… 她穿上脚上的木屐,理了理散乱的长发,朝借给她鞋子的日本研究生微微一笑: “谢谢。” “……” 日本研究生立刻慌乱地摆着手,倒退了一步。 这…… 于是她不再试图道谢,只是朝洛夫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手腕上还系着那根鱼线。 “等一等,文森特。” 只是,就在她经过洛夫身边的时候,他突然说: “你确定你不用去医院里看一看吗?” “为什么要去医院?” 李文森莫名其妙: “我又没有受伤。” “这很难说。” 洛夫圆形镜片下棕色的眼睛,探究地看着她。 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熟悉的同事,而像是在看一个…… 重症病人。 不过,这个眼神只是一闪而过。 快得连李文森都没来得及发现它。 “毕竟,你刚刚cos了一只走错片场的蝙蝠侠……正常人可干不来这么危险的事。” ——哦,正常人。 这一类型人被困住时,第一反应是寻助,第二反应是等待。毕竟这是自己的办公室,等一等说不定就会有人来。 但就算处在更差劲的境地,他们也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比如从二十多米高的高楼上,若无其事地,跳下来。 …… 李文森抬起头: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洛夫眨了眨眼。 那张苍老面孔上的探究表情忽然消失了。 他困惑地看了李文森一眼: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 洛夫有一点点的老年痴呆症状,具体表现在他开会总是走错楼,或时常忘记自己还欠了同事钱没还。 ……如果他不是假装忘记的话。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算了。” “啊,对了。” 洛夫嚼了一口玉米饼,恢复了平时那副不靠谱的死样子: “我刚才把你跳楼的视频拍下来了,你能授权让我把它传到ins上吗?我会加滤镜的,真的。” 李文森:“……” “哦,我还要把你做成gif,这么神经病的视频一定能成为instagram年度热门,我的转发量就能超过安德森那个老家伙了……” 这位老人兴奋地一拍大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感觉我今年必火。” 李文森:“……” …… 深山里寂静无声。 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李文森穿着木屐,慢慢走在山路上。 淡青色的云烟笼着对面的山头。山谷里朦朦胧胧的。 远远的山坳里,三两只羊像翻滚的白色毛团一样,从山上一路滚下来。 而那根细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鱼线,从她办公桌下,一路延伸延伸到rn的后山,已经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缠了厚厚的一卷。 李文森拿出原本系在鱼线一端的小纸卷。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的羊皮纸,接口用暗红色的火漆封口,火漆上烫印着一条黑色的斑点小蛇,小蛇嘴里咬着一个苹果。 ……难道这是在暗示《圣经》里,蛇引诱夏娃吃苹果的事? 她把纸卷展开。 一阵夹杂着泥土清甜香气的风吹过,一片风干的山茶花花瓣,从纸卷里轻轻地飘落。 李文森伸手接住。 她盯着那片淡粉色的花瓣好一会儿,刚想让它从指间落下……又忽然收拢了手指。 终是没有直接把它扔进泥土。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和乔伊一模一样的德国urm1917绑带笔记本,找到417页,把这片花瓣,小心地夹了进去。 …… 从里页羊皮纸细腻的纹路里,隐隐还能看见一朵山茶花的痕迹。 花瓣舒展,垂蕊繁复,精致到每一片花瓣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渗染进去的。 而在那朵山茶花之上,有人用纯正的黑色墨水,细致地手绘了两个数独游戏。 8__|732|__1 ___|___|___ 19_|___|_28 ——————— __4|5_1|6__ 7__|___|__4 __9|4_7|1__ ——————— 24_|___|_36 ___|___|___ 9__|128|__7 和 ___|__7|__4 8__|___|_6_ 54_|92_|__1 ——————— 459|_1_|__3 2__|___|__9 1__|_3_|482 ——————— 7__|_58|_96 _1_|___|__5 6__|___|___ 李文森:“……” 这是有人想让她解数独? 真是太幽默了,不知道她这方面智商有多低吗。 世界上最难的数独,初始数字只有17个。这上面的两个,明显刻意为她降低了难度。 但并没有什么用。 数独游戏和数据分析是两码事。后者只要苦学,谁都能学会,而前者只适合乔伊这种有天赋的人消遣。 让她计算这种东西……她宁愿去和蜒蚰睡觉。 而在这两个简化的数独游戏之下,不知是谁,用极其漂亮的花体字,描出了一个7乘15的字母方阵。 凑近一些,还能闻到淡淡的墨水香气—— fujbxzdruqitdry yjpwqcklnqmibva pugbwferlrr atbakrigexi phzwxrksyuvsdkv hylltitp jqipzgwllopohlf 李文森:“……” 这是有人想让她解密码? 真是太抬举她了。 她把羊皮纸翻折过来,对着光线看了一会儿。 但除了火漆、数独,和字母方阵,这张羊皮纸上,再没有其它的线索。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把羊皮纸收进了口袋,继续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着鱼线,朝山谷深处走去。 河流与河流之间,有雾气涌动。 她脚下的木屐踩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两山之间,回荡着她嗒嗒的足音。 她绕过岩石,绕过溪流,绕过郁郁葱葱的灌木……而就在她沿着手凿的山间小路,转过一个小小的山头时,手里的鱼线到了底。 她山水色的木屐,在一座简陋的小桥边停了下来。 山谷间,浮云下,流水边。 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茫茫花海,出现在了她面前。 第68章 chapter65 风送来泥土、山川与河流的气息。 而大片大片的月见草、桔梗和六角荷,顺着浮云与流水的痕迹,延伸向山谷深处不可知的地方。 繁盛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凋落。 李文森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眼前看不到边的茫茫花海。 一时只觉得,无话可说。 …… 她rn呆了这么久,却从不知道,rn的后山,在山与云的罅隙里,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繁华至腐朽,美至屏息。 黛蓝浅粉乳白深紫的花朵,旁若无人地开在山谷里,不在乎过去,也不在乎明天。 而她一个人,站在满山青翠里,孑孑一身。 …… 是谁找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他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用一根长得看不到边的鱼线,把她引来这里? …… 鱼线的终点,一棵百年的红豆杉。 它苍老而盘虬的枝干延伸得那样远,即便隔着二十米远,她也能闻到它花朵的清香。 李文森看了看脚下崎岖的小路,干脆脱下脚上的木屐,提在手里。 她光着脚,踏过溪涧边滑溜溜的鹅软石。 侧身的时候,脚下冰凉的山流水在她裙摆上染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山峦一般。 …… 四月仍在红豆杉的花期。 铃铛一般的深红色花朵,小朵小朵地缀在青翠欲滴的叶片之间。 李文森站在它郁郁葱葱的枝叶下,微微仰起头。 一根红色的棉质细线,一端系着红豆杉最上方的枝条,一端系着一个精致的墨绿色丝绒盒子,从繁花嫩叶之间垂落下来。 恰恰好好,停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李文森:“……” 她伸出手,想把那个盒子拿过来,却在伸到一半时停住了。 如果是在其它正常一点的地方,她或许还会相信,这是一个心思千回百转的男人,大费周章为她设计的一个迂回的求爱仪式。 但是…… 这可rn的后山。 李文森从一边捡起一根够长的树枝,隔着一米远,轻轻挑起丝绒盒子上的吊环——看这个吊环仿佛镜面一样的打磨细度,和上面细致的雕花棱角,材质应该是一种人造金属。 吊环上连着一把小巧的锁。 正是这把锁把盒子和丝线连在一起,打开锁,就能把盒子取下来。 沉重的鱼线早被她扔到一边,李文森保持着手臂不动,慢慢凑近了一些。 恰好能看到锁上的一个语气简洁的提示词—— 你的生日。 提示词下面是一个八位数的密码滚轮。 李文森:“……” 这么简单的密码设置出来到底图什么…… 她小心地抽出树枝,在滚轮里输入了她档案上的生日,19930531,然后转动了一下金属锁的卡舌。 ——卡舌纹丝不动。 李文森:“……” 相信密码会这么简单的她,果然是太天真。 她的手指从系丝绒小盒子的红色丝线上轻轻抚过。 实在没有什么闲情逸致陪这位不知姓名的先生玩寻宝游戏,李文森直接从袖子里取出她的袖珍匕首,一手稳稳地拖着小盒子,一手往棉线上狠狠一割…… 别说断了。 连个豁口都没有。 李文森不信邪地搓了搓看似普通的细棉线,从另外一个口袋拿出一只打火机,把棉线放在火焰上灼烧。 十五分钟后…… 老式打火机承受不了自己的温度,噗嗤一声黑了。 而深红色棉线依然□□如初,连个碳渣都没烧出来。 …… 这真的是棉? 李文森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根成精的棉线。 然而,就在她想把烧坏的打火机拆开,重新利用里面的机油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乔伊的特定短信音。 李文森顺手把匕首插.在一边的草丛里,腾出一只手拿出手机,飞快地扫了一眼。 屏幕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词 ——“whereareyou.” 乔伊的短信几乎不会超过十个词。 他的语言,一如他的人格,无论内里有多复杂,表面看上去总是简洁明了,从不拖沓。 但李文森心思根本不在短信上。 她原本想回“ain”,后山,结果刚输进一个b,输入法就自动匹配成“ain”。 ——断背山。 还秒发了出去。 乔伊:“……” 李文森:“……” 下一秒,李文森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 “你在断背山?” 乔伊淡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语气绝对谈不上愉快,平静里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冷意: “哦,李文森,断背山在怀俄明州西部,如果你想去旅行我随时可以陪你去,但我决不允许你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离开我,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等等,等等。” 李文森两只手都是打火机油,不得不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 “我不在怀俄明州,我打字打错了。” “……” 乔伊顿了顿: “打错?” “手指太快,总有意外。” 李文森扯下旁边一根还算干燥的茅草,捻成细细的一条: “不过你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我就算在怀俄明,也不代表我……离开你了。” 最后四个字的表述太奇怪,她皱了皱眉。 春日的风从溪涧那头吹来,红豆杉深红色的细碎花朵,从巨大的树冠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乔伊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风都停止了,他才轻声说: “因为你今天关机了五个小时。” 李文森:“……” “你一般不会在工作的时候关机,上一次是一年前。” 乔伊平静地说: “那次,你也是关机这么长时间,然后你就一言不发地抛下我,一个人来了中国。” “……” “不仅如此,你连一张告别的纸条都没有留下。你唯一愿意留给我的东西,就是桌上那一大笔房租违约金。” “……那个,乔伊。” 虽然不明白自己关个机错在哪里,但李文森敏锐地感觉到乔伊的语气不太对,立刻说: “这是我的错,我的手机电池进水了。” “为什么会进水?” “因为掉进池塘里了。” “池塘?” 关于她手机关机的原因,乔伊异常执着: “为什么会掉进池塘?” “……” 李文森头疼放下茅草: “乔伊,我这边事情一解决,就马不停蹄地去信息组地下室偷了一块电板,一秒钟都没耽搁。” —rn信息组。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 他们全组都是大膜法师,囊括了从十五岁到七十五岁各种类型的处男。 “虽然你企图蒙混过关的意图过于明显。” 乔伊淡淡地说: “但既然你这么不想说,我就装作我相信好了。” “哦。” “不过以后不许一个人去信息组这么危险的地方。” “……哦。” 一群大龄处男到底有什么危险的? “对了,我晚上想吃佐红酒的法国春鸡,恰好是你的拿手好菜。” 乔伊恢复了平时冷冷的语气,漫不经心地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回不来。” 清淡的光线,从红豆杉细长的叶片间漏下,在她白皙的脚背上留下一个一个细碎的光斑。 李文森心不在焉地说: “因为我现在rn的后山。” …… 足足三秒钟的沉默。 “你在后山?” 乔伊原本盘腿坐在地上,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 ain,b打头的单词组合,再加上她身边的风声和流水声。 如果放在平时,他早已在她接通电话的第一秒,就已经猜到答案。 但今天,他却被她可能再度抛下他独自回美国的可能性,扰乱了判断。 …… “你为什么会跑去后山?” 乔伊走到阁楼的窗户边: “我以为你今天出门,是为了去见那个数学家。” “本来是来找他的。” 李文森把打火机的机油抹在茅草上,又拆下电子火花器,对着茅草按动了两下。 茅草立刻燃烧了起来。 “但中途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我在办公室里找到一条莫名其妙的鱼线,一路连到rn后面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就跟着来了。” “哦,鱼线。” 他望着窗外一抹薄云,手指轻轻敲了敲窗框: “你发现得有点不是时……我是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还发现了一张羊皮纸,一片山茶花花瓣,两个数独游戏,和一个诡异的密码方阵。” “数独和字母的组合,应该是后推型加密密码。考虑到你的智商,写密码的人不会出得太难。” 她但凡花一点点心思,就能算出来。 乔伊拿起手边的高脚杯,却并没有喝,只是夹在指尖晃了晃: “你……对这个密码是否有一点头绪?” …… 鲜花、请柬、丝绒盒子。 简单到只能算形式的密码、蛇与苹果的双关语……还有种满他们家庭院的山茶。 真相如此呼之欲出。 他已经把一切都摆在她面前。 只等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从他单膝奉上的盘子里,取走他的心脏。 …… 时间已近日暮,浓稠的夕阳倒映在他杯中浅红色的葡萄酒里,融融滟滟,仿佛连湖光山色都一并泛起。 乔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水晶高脚杯细长的腿上。 只是,下一秒—— “完全没有。” 李文森丧气地把茅草扔进溪涧里: “我忘了告诉你,我还在鱼线的终点发现了一个怎么打都打不开的丝绒盒子,以及一条怎么烧都烧不断的棉线……简直太可怕了。” 她严肃地说: “乔伊,我有理由怀疑这个盒子里,装的是液.体炸.弹。” 第69章 chapter65 我总是在害怕。 害怕天空不倾覆,害怕大地不开裂。害怕世界上没有地狱,害怕股市不下跌。害怕恒星不毁灭,害怕物种不灭绝,害怕邻居买的土豆不发芽。 但在这一切之后。 我最害怕的事,只有一件…… 爱情。 …… 野花芳草,山川古道。 李文森站在一望无际的花海里,脸上糊着茅草燃烧后留下的炭灰,满手的打火机油。 而rn另一头。 乔伊站在窗边。 窗外淡青色山峦起伏,清淡的光线笼着他。 他的手机已经有一点微微地发烫,而听筒里,李文森仍在做着她无懈可击的推理—— “这个丝绒小盒子底下放了一个维持平衡的重物,物理炸.弹和电子引.爆器不需要维持平衡,我只能想到那种古老的凝.胶炸.弹。” “……” 乔伊轻晃着手中的红酒杯: “用重物保持盒体的平衡的原因有很多种,你却只能想到炸.弹?” “哪有。” 李文森俯身,在溪涧边洗手: “凝.胶炸.弹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我还考虑过传染菌病原体,寄生型病毒,和腐蚀性酸,但凝.胶炸.弹是概率最大的。” 乔伊:“……” 其实李文森考虑的未必没有道理。 这种古老的凝胶炸.弹,极其高明,也极其简单。 它所需要的一切,不过一个密封盒,一种膏,一种甘油,还有一种很常见的酸。 但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 乔伊握着发烫的手机,拿出此生从未有过的耐心,陪他的女孩煲电话粥。 ……顺便打消她想拨110的愚蠢念头。 “说不定这只是一个男人,试图用一种相对特别的方式给你送一份礼物,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礼物?” 李文森忍不住笑了: “我可是李文森,乔伊,哪个男人那么想不开?” 乔伊:“……” “所以,还是炸.药靠谱一点。” 精致的天鹅绒盒子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李文森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它: “第一,能进入办公室给我留下这张羊皮纸的人,必定rn内部人员,如果想送我礼物,直接给我就行了,没必要把我引到空旷的地方,也没必要这样重视盒体的平衡。” 她像做课题报告一样,一条一条地列述过去: “第二,毕竟这种炸弹的原料太容易获得rn两个小时车程之外就有一家肥皂厂,它仓库里堆放的化学物质,就是一个小型炸.弹制造基地。” …… 乔伊把手中1985年的美杜莎拉酒倒进洗手池。 他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液,打着转着流进下水道,叹了一口气: “你真聪明。” “……我怎么觉得这是反话?” “不是觉得,就是反话。” 李文森:“……” “保持平衡,可能只是为了保证盒子里物品的摆放秩序。选择空旷无人的山谷,也可能只是因为美。而今天你遇见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爱慕。” 昏暗的室内,乔伊顺着木黑色的楼梯慢慢往下走。 他的半张脸笼在窗外淡淡的光线。 他是半明半昧中,一个独自站立的侧影。 “文森特,你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 山谷里,铃铛一般的小花朵铺了一地。 李文森站起来,赤脚踩在暗红色的细碎花瓣上: “没有。” “为什么?” “让我跟着一根鱼线走三公里的山路,让我熬夜算两个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数独,还让我挑战上百个毫无规律的英文字母,就是因为……爱慕?” 李文森把手机夹在耳边,弯腰穿上木屐: “那真是用生命在爱慕。” “……” 窗外黛青色的山峦起伏。 夕阳已经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 乔伊从吧台里取下李文森自己酿的果酒,慢慢地倒在杯子里。 等到琥珀色的液体填满杯子的三分之一,他才轻声说: “是算不出来,还是你根本不愿意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下象棋时能吃我的子的人不多,你恰好是其中一个。” 一般的数独游戏对李文森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密码可能会有一点点麻烦,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只看她愿不愿意。 …… 厨房小吧台的灯亮着,但是没有人站在灯下。 每一件刀具都洁净如新,因为极少有人使用。 他三餐极不规律,如果他的室友不回家,他就不吃晚餐。只要调配得当,靠蛋□□、维生素片,糖和咖啡,他就能存活。 在他这里,晚餐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李文森。 …… “你不是想不到这种可能性,你根本在回避这个可能性。” 乔伊从常温橱柜里拿出一罐没拆封的咖啡豆: “你早已猜到,除了炸.弹和寄生菌,这也可能是你身边某个男人为你准备的小节目,他费尽心思不过是为了讨你的欢心……但你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宁愿不去接触真相。” 他轻声说: “你是个逃兵,李文森。” “……” 乔伊今天一定是中降头了。 一直暗示她这个盒子是礼物就算了,他居然劝她谈恋爱? 李文森正趴在树上,耳朵里塞着耳机。 她一边寻找着一个能把那个诡异的小盒子藏在起来的地方,一边和乔伊说: “那你呢?你在剑桥任职时收到的那一箱一箱的情书和邮件可都是我帮你处理的。乔伊教授,托你的福,我现在就是一本活动的情书宝典。” “这是两码事。” 一粒一粒的咖啡豆,在暖黄色灯光下,泛着古早色的光泽: “我不愿在爱情上浪费无谓的时间,不代表我畏惧它。”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畏惧?” “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 “我当然不……” 李文森扒拉了两根枝条,刚想把盒子藏进去,目光却凝住了。 她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系盒子的棉线上,居然没有注意到,在盒子接口处极其隐秘的地方,有人用钢笔淡淡地绘了几个花体字母 ——tomymiss.a 李文森怔怔得盯着这两个字母。 下一秒,她忽然把盒子重新拿出来,转到密码锁那里 ——yourbirthday. 她的生日。 …… “well,从我这边接收到的树叶噪音判断,你已经找到把盒子打开的方法了。” 乔伊淡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真不容易,太阳都下山了。” “……” 果然,她就不应该在乔伊面前偷偷做任何事。 就算没当着面,当着电话也不行。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把盒子放回去: “抱歉,你判断错了,我刚才说话说一半,是因为不小心被树皮划伤了手臂。” 她悄无声息地挽起袖子,一边和乔伊说话,一边把□□的皮肤贴在粗糙的树皮上。 然而,就在她刚想把手臂从树皮上狠狠地磨过,制造出“划伤”的血痕时,就听见乔伊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 “李文森,如果你敢为了圆谎真的在你手臂上划出伤痕,我和你保证,你刚刚发表的论文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判定为抄袭。” “……” 李文森举着手臂: “你办不到这一点,因为我的论文早已经过了查重,记录已经写在那里。” “世界上只有不够好的黑.客,没有更改不了的记录。” “你在威胁我?” “是你在威胁我。” 电话里,乔伊的语气辨不出情绪: “再一次,用你自己。” ……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下袖子: “抱歉。” “不必,因为我不接受。” 乔伊那边传来骨瓷碰撞的发出的轻微声响: “道歉过了三次,就不再具备价值。” “是吗?” 李文森把盒子仔细地用树叶笼好,稳稳地从树干上跳下来: “抱歉抱歉抱歉。” 乔伊:“……” “这么有诚意,你接不接受?” 然而,她还没等他回答,就无所谓地说: “你爱接受不接受,不接受我又不会掉一块肉。” 乔伊:“……” …… 李文森趿着木屐,独自走在寂静的山道上。 裙子和腿上被玻璃扎出来的伤口又被血粘在了一起,每走一步,肌肉就像要被撕扯开一样疼。 比起一次性的剧痛,这样缓慢的疼痛,更让她觉得折磨。 她索性蹲下身,一把把裙子撕开。 乔伊:“你刚才弯腰了,我听到布料扯动的声音,你又对自己做了什么?你的腿又受伤了吗?” “……” 李文森还沉在之前,发现那句“tomymiss.a”的震惊里,一时没有注意到乔伊说的那句“又”: “我感觉手机上长了你的眼睛,太可怕了,我能不能挂电话?” “不能。” 乔伊垂下睫毛,修长的手指拿起钢琴上一张文件: “你不过出去六个小时,就已经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显而易见你的养父没有给予你足够的教导,因为你毫无成年人应有的自保能力。我担心我挂了电话,你会死在人生的大马路上。” “……哦。” 李文森这次倒没有很执着。 腿上被再度撕开的伤口又渗出一点血迹,但她仿佛感受不到痛一样,语气轻快地说: “乔伊,你觉得我畏惧爱情?” “不是觉得,是事实。” “好吧好吧,事实事实。” 李文森摸摸鼻子: “我刚才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你,但是现在我转念一想,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我确实对爱情存在偏见,这是不对的,我应该虚心接受你的批评,积极稳妥从广度和深度上推进对我三观的整改工作,从实际行动出发,把你的建议落地、落细、落实,保持定力,一以贯之,久久为功……” “……” 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 这也是不对的。 乔伊手里拿着文件,头也不抬地打断她: “不必拐弯抹角,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我改变主意了。” 她笑眯眯地说: “乔伊,你有没有兴趣给我介绍男朋友?” 第70章 chapter65 李文森回到西路公寓五号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天色阴沉,整栋公寓都没有开灯,看上午黑漆漆的。 只有门口一盏小路灯,在黑夜里散发着萤火虫般细碎的光芒。 那是乔伊为她留了一盏门灯。 ——浪漫吗? ——当然不。 他懒起来,能懒到连从沙发这头挪到那头都不愿,指望他每天手持一盏小灯亲手为她挂在门前,不如指望煮熟的鸭子自己飞上天。 但再懒癌晚期,也扛不住乔伊彪悍的破坏力。 这个万能的文科生,不仅擅长代码入侵,还很擅长篡改电路。 他把门外这盏小门灯强行连进伽俐雷的网控系统,一旦她太阳落山前还没回来,他就能通过手机按键,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先操控伽俐雷的意识系统,再通过意识系统操控门禁系统,从门禁系统的太阳能供电装置分散出直流电,紧接着直流电会经过一个他自己制作的微型线圈,成为交流电…… 如此如此,灯终于亮了。 然而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就在距离这盏灯十米的地方,一整排的爱迪生老式路灯,通宵明亮。 …… 这盏让人难以理解的其存在价值的谜之小门灯,就挂rn西路公寓五号一株山茶花树上,刚好在她头顶三次公分的地方。 不过今天好像变低了一点。 可能是因为清洁工西布莉……不,现在是守门人米歇尔,为她修剪了花枝。 李文森也没在意这种细节。 她把指纹贴在扫描区,隔着花园粗糙的木质栏杆,能看见他们公寓二楼书房的两扇老窗户。 它们黑幢幢地矗立在夜色里。 就像两只空洞的眼睛。 而大门是嘴,沉默地吞噬着每一个走进这间屋子的东西,无论是记忆、时间,爱情,还是生命。 …… 李文森解锁了指纹,却没有紧接着扫描虹膜。 她站在门口。 熟悉的精致,熟悉的住客,陌生的景致,陌生的住客。 就像之前的一千零一个迟来的夜晚一样,她站在这里,再一次真切的感受到—— 这幢房子是活的。 不是她在注视着这幢房子。 而是,这幢房子在注视着她。 …… “所以,你是打算站在这里等到太阳系坍缩吗?” 就在她怔怔地望着这栋房子,踯躅不前的时候,她旁边的门灯忽然说话了: “还是说,你对伴侣的渴望已经发展到能够突破精神交流的限制,与一幢房子相爱?” “……” 李文森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为了等你。” 乔伊移开手中的灯。 他英俊而精致的五官,在萤火虫一般细碎的灯光下逐渐显露。 就像海边的礁石,在浪潮退去后,终于显露自己的容颜。 ……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他盯着她的脸: “我吓到你了吗?” ……你不是吓到我了,是吓死我了。 “没有。” “不,你被吓到了。” 他修长的手指拭过她的鬓角: “还被吓得很严重,你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被吓到。” 李文森不露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躲过他的手指: “出汗是因为我走了太多的路,苍白是因为我没有吃晚饭,我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 “确实。” 所以是这栋公寓影响了她的情绪。 乔伊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向矗立在黑暗里的房子: “这间公寓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李文森被乔伊锐利的目光看得招架不住: “我们还进不进去?” “进。” 乔伊顺手把小门灯挂在一枝沉甸甸的山茶花花枝上,回头朝她微微一笑,把她惊得遍体生凉: “我有太对话想和你探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你夜聊。” “……” 李文森跟在他身后走进花园: “比如?” “比如你扭曲的感情观。” “……” 花园里,悬挂在藤蔓与山茶花之下的爱迪生灯泡,随着他的脚步,一盏一盏渐次亮起。 这栋公寓,因为主人们的归来,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李文森注视着前一米处,方乔伊修长的背影,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哦,妈妈,她煮熟的鸭子大事不妙。 因为乔伊今天居然真的手持一盏老式门灯,站在门口等她回家。 …… “我们现在终于有时间详细探讨你像口香糖一样扭曲易变的精神状态。” 乔伊一进客厅就拉了一条扶手椅到钢琴边,示意她坐下: “你今天电话里和我说的最后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李文森把手里的小包放下: “不过从你拒绝我开始,我们的话题就算结束了,没有什么好探讨的。” “不,我们的话题远没有结束。” “那你答应帮我介绍男朋友了?” 李文森眼前一亮: “约个时间吧,我什么时候都有空,什么地方都ok。至于对象,我觉rn里的人就很好,尤其是……”尤其是今天把我引去后山的那位就非常不错。 “你最好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 乔伊冷冰冰地打断她: “虽然已经天黑了,但还远没有到做梦的时候。” “……” 李文森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在他指定的扶手椅上坐下,病怏怏地说: “我为什么要坐这种硬邦邦的椅子,沙发去哪儿了?” “沙发不是重点。” “哦。” 她朝四处望了望: “那我们家装有软垫的多座位靠背椅去哪儿了?” 多座位靠背椅是词条里对沙发的定义。 意识到李文森不问清楚这个问题不会罢手,乔伊端起手边已经冷了的咖啡,喝了一口: “劈了。” “劈了?” 李文森音量忍不住提高了一些: “为什么?” “缺柴。”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烧柴了?” “刚刚。” “你太过分了。” 她难以置信地说: “它现在是我的床,乔伊,你把我的床劈了当柴烧,我晚上睡在哪里?” “当然是我的卧室。” 乔伊理所应当地说: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我觉得没有必要再为此浪费时间,因为我们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你心血来潮的突发奇想要我为你介绍……” ”乔伊,我从没有同意过去住你的卧室。” 李文森打断他: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帮我安排?” “如果你是担心你早晨醒来时那一段神智不清的时间里我会趁机从你嘴里套什么话,那么大可不必。” 乔伊把骨瓷咖啡杯放回杯垫: “因为我对打探你的秘密毫无兴趣。” 在栋公寓里,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李文森。 “我不明白,乔伊,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我住你的卧室?” “因为我已经受够了每天早上走进客厅,第一件要注意的事是不要踩到你的手,第二件要注意的事是不要把你的头当垃圾桶,第三件要注意的事是不要把你和我的木乃伊弄混淆。” 他客观地评价道: “因为光从你手臂的手感,实在和很多保养良好的木乃伊没什么两样。” 李文森:“……” 其实这不是一句讽刺。 木乃伊并不只有干巴巴脱水的尸体,如果尸体被泡在极度缺氧的液体里,细菌无法繁殖,就会形成湿木乃伊。 触摸手感非常好,有时甚至像果冻一样。 但遗憾的是,李文森并没有触摸过。 ……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乔伊抬起头: “有好几次,如果我的注意力再分散一点,你会在醒来之前就被我解剖完毕。” “……” 李文森站起来: “我去看看我的房间整理一下能不能用。” “不必麻烦。” 乔伊平静地看着她: “你的床铺因为细菌含量超标,已经被伽俐雷列定为二级危险品,紧急送rn医学部焚尸炉进行焚烧了。” 李文森:“……” 为什么她的床铺会被列为二级危险品? ……当然是因为先生不小心在您那张可怜的床铺上,洒了一盒没有彻底灭活的危险的细菌尸体。 伽俐雷低调地从他们两个身边飘过。 别误会,伽俐雷是一个诚实的好管家。 只是身为一个好管家,懂得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和诚实可靠一样,是无上的美德。 …… “坐下,李文森。” 乔伊望着她: “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解决?” 李文森冷冷地坐下来: “你都能直接把我安排进你的卧室了,还有什么需要和我讨论才能解决?” “不过是住我的卧室而已,我们之前也有睡过一个洞穴,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抗拒?” 乔伊单手支着头: “你之前的卧室就在我隔壁,床铺和我只有一墙之隔,现在不过是把那堵累赘的墙壁拿掉罢了,有什么区别?” “是吗?” 李文森点点头: “我们已经同住七年,做.爱和不做.爱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你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你在我的身体外罢了。” “……” 乔伊盯了她两秒: “老实说,我确实没有看出区别。” “哦,那你应该庆幸你自己的品味够高,没有饥不择食到真的跑来和我做.爱。” 李文森笑了: “毕竟我的手感和木乃伊可是没什么两样。” 第71章 chapter65 乔伊席地坐在他卧室的长毛地毯上。 纯黑色长裤下的腿随意屈起,衬衫上精致的白色雕花纽扣一路扣到底。 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几百张a4大小的打印纸,在他面前铺开。 每一张,都是经谷歌直接翻译后,错漏百出的捷克语影印版。 而每一张英文的原件,都来自英格拉姆来访那一天,李文森背回来的……双肩包。 她的衣柜装满形形□□的包。 戴妃包,马鞍包,凯丽包,邮差包,信封包,大大小小,没有上百款,七八十个不在话下。 但唯独,没有双肩包。 对于双肩包这种发明,李文森的评价是“背上它时充满骡子气质,脱下它时充满鳏夫气质,美利坚南部男人的最爱,南北战争会惨败也不奇怪”。 …… 李文森泡完澡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英俊的男人坐在落地吊灯的光晕中,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铅笔,从发丝到睫毛,都带着清清冷冷的气质。 而他背后是占据整面墙的手工老书架,上面除了各国语言的书籍,再无其他。 他的房间,就像他的人一样。 极简,冷漠,毫无多余。 …… 她走到乔伊面前坐下,伸出手: “药。” “……” 乔伊拉开一旁的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李文森的水晶小药瓶,两颗红色的小药丸滚落在他手心: “今天只许吃两粒。” “不。” 李文森盯着那两片小小的红色药片: “昨天还是三粒。” “昨天是昨天。” “安眠药里有巴比妥,戒太快会出现戒断反应。” “你不会的。” 乔伊伸着手: “戒断反应有一半是心理因素,我上个星期已经把你三分之一的药量换成了长得很像安眠药的维生素c。你看都没看,就乖乖吃下去了。” 他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 “毫无防备得近乎可爱。” “……” 居然这么相信你,我也觉得我蠢得可爱。 李文森默然地从他手心里拿走两粒小药丸放进嘴里,刚想如往常那样,一仰头干吞下去的时候,下巴忽然被人扣住了。 李文森:“……” 她下嘴唇被他的拇指按着,无法合上,一时又不敢动: “乔?” 乔伊盯着他的手指下那一抹一抹柔软的、花瓣一般的嫣红,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他从一边拿起他自己的杯子,塞进她嘴里:“不许干吞。” 叼着杯子的李文森:“……” 不干吞就不干吞,你倒是用嘴巴说啊,你用手干什么。 李文森瞥了一眼地上铺满了半个房间的a4纸,上面满是她认不到的捷克斯洛伐克语,偶尔出现几个她似曾相识的数据表,也没有很在意,光着脚直接从乔伊旁边的白纸上踩过去。 她的脚很小,很白。脚趾很长。不爱修指甲。 她穿黑色蕾丝的睡裙。 长发没过腰间,裙摆长到脚踝。 她纤细的双足从他面前走过,黑与白交织成极强烈的视觉错差,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 乔伊垂着漆黑的睫毛,注视着文件上他再也看不下的黑色数字。 ——她的长发。 一盏一盏的路灯,落在玻璃窗上。 毛茸茸的,像黄昏下小朵小朵的蒲公英。 ——她的唇角。 他忽然站起来,把手上的纸张像扇叶一样收起,又一张一张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 李文森半躺在他白色的床单上,膝盖上放着一本笔记本。 “你要睡觉了?” 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数字: “我还差一点,我去外面算吧。” “不必。” 乔伊把八百多张白纸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顺手塞进书桌抽屉: “你躺在那里就好。” 窗户半开,山茶花味的清风灌进。 李文森身边的床微微陷下去了一块,白色的被子被人牵起一角。 而她毫无所觉,仍旧专注地在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宽大的蝴蝶袖子乱糟糟地被她撸在手臂上。 但她手臂太细,每隔一会儿,袖子又会不听话地自己滑下来。 在袖子滑下来第三次的时候,李文森终于受不了了,放下笔: “你这里有没有夹子?” “没有夹子。” 乔伊偏了偏头: “但你左手边柜子右上角八点钟方向第二个夹层旁边的盒子的最下面,放着一枚祖母绿袖扣,你可以拿去用。” “哦。” 李文森动都没动——拿个袖扣罢了,那么长一串地址,谁耐烦记得。 乔伊的床很大,非常大。 大到两人即使坐在一张床铺上,也如隔着河流与山川。 “床大真是有好处,是不是?” 李文森笑了一下: “我居然没多少尴尬,反倒是上次更尴尬一些。” 他们上次睡在一起,是在红海。 那是四年前,李文森被乔伊绑到红海里一个偏僻得连鱼都不下蛋的古代洞穴“旅行”,扭伤了脚踝,延误了返回时间,红海潮水涨起,不仅淹没了半个洞穴,还封闭了回路。 四面都是冰冷的海水,海水底下是无数危险的暗流。而他们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却就是洞穴中央一块两米长,八十公分宽的礁石。 别说两个人了,一个人都嫌挤。 就在她困得迷迷糊糊,把礁石当成麦当劳里的硬沙发,第三次想要往沙发底下钻的时候,乔伊终于没忍住,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 她立刻就被吓醒了。 波涛拍击岩石的声音,一下一下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 月光流淌在黛蓝色的海面上,随着波涛奔赴远方。 非洲东北部的夜空,比丝绒水晶更澄澈。漫天的星光落在洞穴的岩壁上,就像远古的图腾。 而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块上,乔伊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 两人就这样,在星空大海之间,渺小如同一粒沧粟。 直到红海碧波之上,古老的黎明来临。 …… 真是谜之…… “尴尬?” 乔伊淡淡地说: “抱歉,我并没有觉得哪里尴尬,相反,那是我经历的最有意义的夜晚之一。” “你当然觉得有意义,没有意义你也不会把我绑去红海了。” 李文森用铅笔把长发撩到耳后: “但我不一样,我从吉尔吉斯斯坦飞回来,累得就像一头刚被解剖的大象,结果刚下飞机就看见你高调地站在行李运输带旁边等我。” 那真是……极其高调。 乔伊在人群中太抢眼,平时走路不停留还好,但那一次为了等她,他以一种米兰时装周发布会现场的姿态,站在行李运输带边,足足玩了两个半小时手机…… 就她出站时看见的那个壮观的围观场面,她只能凭良心感叹一句—— 伦敦的gay,真他妈多啊。 …… “高调也就算了,但就在我满心以为你是来帮我提行李的时候,你直接把我的行李扔了,拉着我就上了另一架飞机。”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说: “紧接着,我就来到了一个连章鱼都不下蛋的土著小岛。” “这句话不成立。” 乔伊客观地评价道: “章鱼本来就不能下蛋,那是鸟纲动物才会做的事。” “……” 李文森抓狂: “这不是重点!” ……这当然不是重点。 乔伊的目光落在她的裙角。 白色被单,黑色长裙。 而她坐在床铺的边缘,修长的腿微微曲起,露出一小截小腿。 …… 他忽然伸手,把房间里的灯关了。 “二十分钟到了。” 乔伊从她手里抽出她算了一晚上的数字,借着窗外路灯淡淡的光芒扫了一眼。 这是……数独游戏。 “你在做那个人给你留下的谜题?” “嗯。” 李文森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又不肯给我介绍男朋友,我只好自力更生。毕竟就像你说的,这个给我留密码的男人,说不定在追我呢。” “……” 乔伊不动声色地帮她把散开的被角掖好: “你对这个男人感兴趣?” “嗯。” “为什么?” “聪明闷骚有情调。” 李文森的声音里已经带着睡意: “而且我觉得,你认识他。” 所以她才这么反常地要乔伊给她介绍男友。 毕竟以乔伊冷漠又清高的性格,如果不是相识,就不会一直暗示她那个系在红豆杉下的小盒子是礼物。 乔伊沉默了一会儿: “认识。” ——他自己,他当然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早。” ——确实很早,毕竟一出生就认识了。 “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李文森声音越来越低: “我总觉得他背景不简单,你确定他在追我?” “他当然是在……” 乔伊顿了顿: “追求你。” ——否则他不必如此煞费苦心。 “我相信你。” 李文森的语调,已经变成了一种呢喃: “你虽然性格差劲加三级残废,但至少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为此我要奖励你一朵小红花。” “……” 乔伊凝视着她漆黑的长发: “这是夸奖?” “当然。” “谢谢。” “不客气。” …… 黑暗里,李文森弯起嘴角。 但睡意就像海洋,一旦涨潮,除非把月亮摧毁,否则无可抵挡。 她勉强把自己弄清醒一点,契而不舍地说: “他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 “嘿,乔伊,我难得对一个活着的男人有兴趣,了解一下而已,又不是一定要染指他。” “……” 乔伊没有做声,只是伸出手,轻轻扯过被子,把她乱动伸出被子的脚踝再度盖好。 兴趣。 这又是她的谎言。 这个女孩,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 除非这个人,掌握了她的秘密。 ——tomymiss.a 他注视他的安小姐,就像凝视黑暗里一弯浅浅的月光。 …… 墙壁上的老挂钟一圈一圈地走过。 乔伊坐在窗边,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直到老式挂钟的分钟“咔嚓”一声,停在数字十二的位置,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又是一个整点。 乔伊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衣柜边,从柜子下取出一个医药箱。 然后,他掀开李文森的被子,修长的手指挑起她长裙的一角。 她纤长的腿,在他的手指下,就像像电影慢镜头一般,慢慢显露出来。 …… 她的皮肤是雪,她的伤疤是落叶。 她躺在那里,双腿屈起。 那样苍白,精致,又脆弱。 …… 乔伊顿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一边的药箱,拿出一瓶没什么味道的无色药水,用棉球蘸了一点。 她心里藏着一段史诗,当然不会在意这种连动脉都没割断的小伤口。 乔伊俯下身。 冰凉的棉球轻轻贴在她细致的皮肤上。 这是第一遍清理。 而第二遍,他手指上抹着无色药膏。从小腿往上,药膏一点一点地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化开。 做完这一切,乔伊收回手,站起来。 他的女孩睡在他的床铺上。 昏黄的灯光透过亚麻针织的窗帘,在她白皙的小腿上,落下针笼般细腻的织纹印记。 纯白被单,黑色长裙。 而她的长发铺散开来,宛如水藻。 …… 乔伊凝视了她许久,才轻轻在kingsize的床铺上躺下。 他的床……太大了。 他的手臂揽过她的腰,从背后抱住她,慢慢把她拖进自己怀里,锁紧。 一如,他们在红海时的那个夜晚。 …… ——“他怎么喜欢上我的?” ——“大概是,一见钟情。” 第72章 chapter65 清晨六点半。 窗外山茶花盛开,烟岚一般,隐隐绰绰。 乔伊坐在纯白色的书桌前。 他靠着椅背,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巴比伦月历和闪族历法》。 二十分钟前,他刚刚把这本厚重的大部头书从书架上取下,作为他等待李文森醒来这段时间的消遣。 但现在…… 乔伊可有可无地翻完最后一页,顺手把这本他已经大致记下的书扔进一旁的废纸篓。 清浅日光,梦寐一般落在宽大床铺上。 白色的薄丝被,白色的亚麻床单,还有……他白色的睡美人。 李文森躺在他床上,静悄悄地趴在床铺边上,是一个小小的、危险的起伏。 因为她只要再往旁边滚五公分,就能直接滚到床底下去。 她是真的喜欢边缘。 她习惯独自沉睡,胜过有人陪伴;喜欢空气,胜过依赖他的臂弯;喜欢把脸对着衣柜门,胜过他安安稳稳的怀抱。 即便熟睡…… 她的姿势,也仍旧是,拒绝的姿势。 …… 窗帘在微风中轻拂。 十九世纪的黑色漆器挂钟,一格一格的旋转着。 乔伊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李文森。 他不知在等待着什么,时间和春日一同消逝。而窗外的花影慢慢从她的削瘦的双肩,移到她赤.裸的脚踝。 她睡着的时候,岁月这样缓慢。 慢得,只是静坐在这里,什么事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岁月也不会过去,它永远停在这一瞬,汇成静深的水流。 …… 许久许久,李文森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动静。 她没有醒来,但是她的睫毛就像蝴蝶被人捉住了翅膀一样,开始微微地颤抖。 ——rem眼动睡眠。 也叫快速眼动睡眠,这个过程一个晚上会出现四次到五次,期间她的脑电波就像她醒着的时候一样,充满了阿尔法波和贝塔波。 也充满了……梦境。 …… 乔伊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沉在她周而复始的噩梦里,挣扎,求救,越陷越深。 然而,就在她快要醒来的那一刻,乔伊忽然伸出手,把一边精致的描花骨瓷咖啡杯,轻轻往桌边一扫 ——“砰”。 骨瓷破裂的脆响,一下子把李文森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她猛得睁开眼睛。 纯白色的墙壁,纯白色的衣柜,纯白色的光。 她盯着天花板,一时不知身在何地,却不再有平时起床时,那冷到透骨的感觉。 乔伊靠着椅背,十指交叉。 他以一种欣赏电影般的眼光,看着李文森慢慢地爬起来,猫咪一样蹲在床上,先面无表情地呆坐了几秒,再伸出爪子揉了揉眼睛。 空气微凉,阳光清亮。 乔伊长久地凝视着她。 凝视着……他长久以来隐秘的愿.望。 在那些被他压制住的想象里,每一个清晨,他都能看见她睡眼惺忪的脸,看着她抱着他的枕头,脸颊蹭一蹭,像一只乱糟糟的兔子。 每一个清晨,他都能看着她从他的床铺上爬起来,身上或许还带着他们前一个夜晚亲密过后的痕迹,脖子、锁骨、肩膀…… 还有那些,她尚不为他所知的深处。 …… 她会穿他的衬衫,用他的洗发水,拿错他的牙刷。 她身上每一根柔软的绒毛里,都会充斥着他的气息。 而除此之外…… 她还会像每一个热恋中的女人那样,变得黏人又主动。 他只需要坐在书桌前,抬起头,对她说一句“早上好”,她就会光着脚轻快地跳下床,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专心看书。 还会把她苍白的小脸凑过来,让他亲一下。 而他会顺从她的心愿亲吻她,把她抱在他的腿上,用各种他喜欢的方式和姿势。 当然,清晨的故事不仅限于此,如果她早上不用去开会,那简直堪称完美,他会有大把时间来和她探讨更多…… 毕竟,他书桌的高度刚刚好。 她躺在上面,一定会非常合适。 …… 而现实情况是—— 李文森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在眼神锐利地与他对视了十来秒后,她极其清醒地开口道: “你是谁?” “……” “你是哪国的大兵?” “……” “你怎么也在我的沙发底?” “……” “嘿,man,滚出去,这条沙发是我的战壕。” “……” 哦,这段对话和他最初的设想有点不一样。 他的睡美人还有点迷糊。 “战壕里没有这么亮。” 乔伊单手支着头,耐心地引导她,试图把她的思路带回正轨: “你现在有三个参考选项,a.你在月球,b.你在火星,c.你同居七年的男性好友的卧室。你再猜猜你在哪?” “月球。” 李文森神情冷漠地说: “火星人热爱和平,他们不打仗,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乔伊:“……” 他刚才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有点迷糊”完全不足以形容她大脑开叉的程度。 …… 李文森眯起眼,像一只敏捷的大型猎犬一样,警惕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眼神才逐渐清晰了起来: “你是乔伊?” “恭喜你,你的认知能力终于恢复正常了。” 乔伊从一边书架上扯出一本书。 他撕开封皮的动作仍然优雅,却比平时用力了那么一点点: “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冷漠得就像我刚刚用迫击炮轰炸了你全家。” “……” 没有理会乔伊式“委婉又辛辣”的讽刺,她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 “早上吃什么?” ——终于来了。 在他最完美的幻想里,除了上述会主动亲吻他、黏着他、缠紧他,至少不会直接推开他的李文森…… 还有一项。 那就是主动、自觉,并且心甘情愿为他做早餐的李文森。 哦,想象一下这个完美的场景吧。 清晨,鲜花上沾着露水,他坐在沙发上为她修改论文。 而她穿着他的衬衫,光着脚走过他身边,顺便低头亲了他一下。 然后……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后,她从他深深的回吻和拥抱里挣脱开来,手指间夹着两三个越南小土豆,笑盈盈地问—— “乔,你想吃什么?” …… “所以说你到底想吃什么?” 李文森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手机,心不在焉地说: “我好……”叫伽俐雷给你准备。 “奶油小薄饼,法棍卷鸡蛋,芝士焗红薯。” 乔伊立刻说: “还要一杯薄荷蜂蜜柚子汁。” 这些都是李文森的拿手料理。 如果在他们第一次同床的早晨,他的女孩愿意在非交易的情况下,亲自下厨为他烹饪早餐…… 那么他的梦想,也算勉强实现了一百分之一。 …… “薄饼、法棍、芝士、柚子……好的。” 李文森仔仔细细地把乔伊点的菜谱记下。 然后她打开门: “听见没有,伽俐雷?你的男主人迫切地需要一份蜜汁烤蹄膀,快给他弄上来。” 乔伊:“……” …… 二十分钟后。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 乔伊面前摆着伽俐雷的力臂为他烹饪的奶油小薄饼和芝士焗红薯,而李文森面前摆着的……当然是蜜汁烤蹄膀。 乔伊性质缺缺地用叉子戳着红薯泥: “你又要出门?” “你怎么知道?” “你今天的用餐速度是你平均速度的二点七倍。” “……” 这个非人类。 李文森十分钟解决完一整只烤猪蹄,擦擦嘴站起来: “嗯,我要出去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乔伊几乎没怎么动早餐。 他只是盯坐在餐桌前,盯着李文森走来走去: “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 李文森把“你又不是在查谋杀案不在场时间”这句话憋回去,拎起自己的小黑包: “十个小时,我晚饭前回来。” “所以我又一天见不到你了。” 乔伊淡淡地说: “回来时记得带蘑菇、柠檬和淡奶油。” 李文森正在玄关穿鞋,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好。” 乔伊垂下眼睛,用刀切开一只煎鸡蛋: “也记得早点回来。” “……” 乔伊鲜少会说这样的话。 李文森忍不住回过头。 这一回头,就看见,乔伊独自坐在宽大的深胡桃色木桌后,山茶花在他身后盛放,微风里轻轻摇曳。 而他黑色长裤,白色衬衫,清淡眼眸如深潭。 那样沉静,又那样……沉寂。 李文森说不出心里那种淡淡的、落叶一般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又会消逝在何处。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拉开门。 又一言不发地,合上。 …… 李文森走后,乔伊坐在餐桌边坐了许久。 他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座位。 白色的蕾丝窗帘随着细细的微风起起伏伏,在他侧脸边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衬得他细致的眉眼更加细致。 半晌,他忽然放下手中的刀叉,又拿起面前几乎一点没动的餐盘,顺手倒进垃圾桶。 “今天的早餐是伽俐雷完全模仿夫人的手法做的。” 伽俐雷飘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失落地说: “还是不合您的口味吗?” “……” 乔伊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油渍,站起来,没有理会伽俐雷。 “其实伽俐雷不明白。” 伽俐雷跟着乔伊走到书架旁,电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 ——先生连拿本书,都能优雅流畅得和拍古典电影一样。 这样一个奢侈品般的男人,夫人真是眼睛瞎了。 “雄性黑猩猩如果想和雌性黑猩猩做.爱,就会直接爬到她们背上去。” 它困惑地说: “既然您这样深爱着夫人,爱到无时无刻都想和她呆在一起,却为什么,一直不肯直接告诉她?” 第73章 chapter65 草丛里不时传来细细的鸟鸣声。 一窝灰色的野鸽子在他们的山茶树上安了家,每当窗帘的一角侵犯到了鸽子母亲的领地,它就伸出小脑袋,“啾”地啄它一下。 乔伊从书架前走过。 他按一三五个空格的顺序,挑出一本,就随手放进伽俐雷在一旁举着的盘子里。 他几乎不关注书的名称。 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的阅读范围之内。 而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却毫无眼色的管家,还在絮絮叨叨地和他列举着李文森不把他放在心里的一千零一个证据—— “夫人从来只和那个智商一百四不到的还穿奇怪拖鞋的男人一起看电影。宁愿去逛图书馆,也不愿在家陪着您。” 他们的管家擦了擦不存在的眼角: “哦,您真是太可怜了。” “……” 乔伊抽出一本《亚伯拉罕》。 “而且这一年您已经推掉了那么多国际会议邀请的邀请函,还拒绝了那么多您感兴趣的科研项目,随便哪个都比夫人的课题重要一百倍。您为她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她却连埃及的都不愿陪您去。” 这位老管家愤愤地说: “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她离开您身边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您就会像缺水的鱼一样,慢慢死在她干涸的眼眸里吗?” “……” 乔伊拿起一本《天体运行》。 “一旦夫人十个小时没消息,您就开始弹钢琴。二十个小时没消息,您就连钢琴都弹不下去。” 伽俐雷抽泣一声: “夫人真是太铁石心肠了,如果太阳神阿波罗的爱意能及得上您的千分之一,达芙妮也会被他感动,变回人形的。” 达芙妮为了躲避阿波罗的爱,化身月桂树。 “……” 乔伊把一本不小心跳进他手心的,李文森的行程本放进自己的口袋: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伽俐雷的心无法安静。” 伽俐雷跟着乔伊飘到他卧室门口,咏叹调一般地吟咏道: “男人的爱情无法遮掩,女人的心却如磐石。蒲草尚且为泥土伏地,她却不愿把她的心献上哪怕十分之一。” 乔伊:“你能不能闭嘴?” 伽俐雷的系统不支持safari浏览器,入侵系统让它闭嘴还要用电脑……太麻烦了。 “伽俐雷没有嘴,先生。” 伽俐雷飘在乔伊身后: “上次家里的电器们开了一次短暂的座谈会,伽俐雷、洗衣机、电冰箱,还有电灯泡们都一致认为,夫人真是太过分了,我们已经策划出了完整的方案,确保您一击必中,一天之内完成从告白到全垒打的整条流水线。” “……” 他们家的电灯泡还能开会? 乔伊淡淡地扫了一眼头顶黯淡的灯泡,打消了解剖它们的念头,一言不发地准备关门,打算隔绝伽俐雷源源不断的噪音。 “别关门,别关门!” 伽俐雷一下子挤进门缝里: “告白吧,先生,夫人缺了一根筋,可您不能也死心眼啊。要是您说不出口,让伽俐雷帮您说,您要是觉得伽俐雷口才不好,就让液晶电视机帮您说。您放心,家里所有的电器都会支持您的。” “……” 所以,他要家里所有电器的支持做什么,组织.军队吗? “不必,放开。” “伽俐雷不放!” 伽俐雷勇敢地攀着门框: “就算您把伽俐雷砍死在这里,伽俐雷也要死谏!” “……” 乔伊单手撑着门框,高深莫测地看着伽俐雷卡在门缝里的力臂: “死谏?” “一台电脑的卑微愿望。” 被乔伊的眼神到发毛,伽俐雷忍不住抖了抖: “如果有生之年,伽俐雷能偷窥到自己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幸福地传粉受精,哦不,□□受精,就可以放心地被格式化了。” 乔伊:“……” 那它的愿望大概永远无法实现了。 因为在它偷窥之前,他一定会先格式化了这台电脑。 他高深莫测地注视了伽俐雷许久。 久到伽俐雷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时,他忽然开口了: “假设你还爱着转角那台洗衣机,但她一旦知道这一点,就会从阳台跳下去,你会怎么处理?” “它为什么要跳下去?” “为了离开你。”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她忙着洗衣服,没空爱你。” “哦,这真是一台奇妙的洗衣机。” 伽俐雷思索了一会儿: “那么,伽俐雷会把它的电源从源头彻底切断,然后把它连接上伽俐雷的电源适配系统,控制它的程序,不让她洗衣服,这样她就有时间爱伽俐雷了。” 它轻快地说: “而且,它只能依附伽俐雷存在,一旦离开,就会成为一堆废铁。” “这是你唯一的解决方法?” “如果它始终不爱我,是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我不能正面坦白的原因。”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冷漠地看着它: “她的电源,是她的秘密。如果我强行取走,她会宁愿变成一堆废铁。” …… rn另一边。 李文森拿着她前几天做的数据分析和一瓶蜂蜜酒,刚打开办公室的门,一块沾满奶油的樱桃小蛋糕,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朝她飞来。 “嗷!” 李文森轻巧地一弯腰,蛋糕直直地从她头顶上飞过,恰好砸在刚走到她身后的物理组组长安德森脸上。 “该死的,这周第三次了,这又是谁的蛋糕!” 安德森把蛋糕从脸上抹下,放在嘴里尝了一口。 随即他怒吼道: “我都说了,不要再扔樱桃味的rn餐厅的樱桃汁奶油就像混了马尿的过期爽身粉,一点都不正宗!” “……” 坐在角落里的生物组洛夫,默默把剩下半只樱桃蛋糕,全抹在了他隔壁座位的抽屉底下。 顺便撕了对方一张重要文件,擦了擦手。 …… rn仅有的两个办公室,每个都满满当当地坐着七个人。 他们这边,除了生物组组长洛夫,物理组组长安德森,数学组组长曹云山,化学组组长叶邱知,心理物理组组长她,和什么组都不属于的全能之神乔伊外,还有一个人。 宏观经济组组长,韩静薇。 履历简单粗暴:二十九岁,男,麻省经济学博士,雅思8.5,大学六级不及格。 以及……处男。 …… 李文森习以为常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躲开安德森安在她凳子隐蔽处的一条高压电线,对坐在一旁看今天股市大盘的韩静薇说: “你有没有觉rn越来越乱了?” “这是正常的。” 韩静薇盯着电脑,高深莫测地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交易,而市场,动荡才是常态。” “……” “我的意思是,缺乏管理就会乱。” 大概是李文森把看神经病的目光展露得太明显,韩静薇咳了咳: “沈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昨天神学院和艺术协会闹得那么大,他也没出面管一管。” 说起来,沈城很久没有露面了。 她上次接到他电话,还是在给那个资本家,叫陈什么来着的做心理分析的时候。 乔伊“借”走他的车,他也没有一点反应。 难道出远门了? 李文森若有所思地打开电脑,屏幕显示时间2014.04.17。 一边,韩静薇还在说: “以前安德森只是在你扶手椅上放180伏的裸电线,你不一定会死,但这几天他放的是十万伏特的裸电线,你要是碰到,一定会死。” “……” 李文森一下子站起来。 她抽了一根办公室必备的绝缘棒,把裸电线挑到化学组组长叶邱知椅子底下: “居然是十万伏特,下手太狠了。” “我也觉得。” 他的眼睛仍没从电脑上扯下来: “你是不是又得罪他了?” “我每天都在得罪他。” 李文森含糊地说,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瓶酸奶,准备喝两口压压惊。 却忽然觉得不对: “我桌上哪里来的酸奶?” “你才发现?” 韩静薇盯着电脑上红红绿绿的k线图,邪魅一笑: “你的研究生英格拉姆送你的,你仔细看看你的桌子,上面还有字。” ……英格拉姆? 李文森这才注意到,她桌子上除了酸奶,还有各种小巧的零食,用一个小纸袋子装着,藏在她的书立后面。 纸袋用一朵玫瑰花封口,上面用七扭八扭仿佛狗爬一般的英文写着—— doislivewithyou. justlirning. …… 我想要的只是与你在一起。 就像清晨的第一缕微光。 …… 而在正面的伪绅士之后,纸袋的背面,才真正暴露了英格拉姆本质—— b1711,9p.m. beshy. …… 卡隆咖啡馆,b座17楼11号房间,晚上九点见。 来吧,宝贝,不要害羞。 …… 李文森:“……” 好吧,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韩静薇在说“上面还有字”的时候,会那样……嗯,邪魅一笑。 卡隆咖啡馆rn的人都很熟。 它分两个部分,a座是咖啡厅,而b座默认是……一夜.情宾馆。 “你的学生很热情,刚开始追你就邀请你一夜.情。” 韩静薇看着k线图,眼中充满无限怜悯: “我用今天的股市大盘赌,如果你真的答应了他的onenightstand邀请,他绝对活不过今天晚上。” “为什么?” “因为乔伊。” 韩静薇静静地笑了: “你家乔伊会允许一个活着的男人掠夺你的身体,除非今天的股市大盘一下上升10000点。” “……” 李文森原本正拿着袋子翻来覆去地看,闻言皱眉: “这和乔伊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 韩静薇露出谜之微笑: “他对你简直是控制狂。上次rn参观的法国科学院院士,不过是礼节性地吻了吻你的脸,吻的时间也只是比一般人稍微长了那么几秒。然而五分钟后,他情人给他的调.情信息就‘不小心’错发到了他妻子那里。” “……” 李文森拆开零食袋子,从里面倒出一条贵重的项链,细细的金色链子,镶满细碎的钻石。 她看都没看就把那条一看就很昂贵的项链扔到一边,开始兴致勃勃地抖袋子里的零食: “发错信息的事情很普遍,乔伊当时都不在场,他做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 “你还觉得索罗斯攻击我们货币的可能性不大呢,还不是被我料准了?” “那你的依据是什么?” “男人的直觉。” “……” “你不信我也没关系。” 韩静薇又开始看股市: “反正你不会真的去找这个男人一夜.情,否则乔伊很可能会黑化,然后究级进化成公爵兽红莲形态。” “……” 这一听就知道是小学《数码宝贝》看多了的死宅型男人。 李文森抖零食抖到了底,底部还粘着一颗糖,怎么抖都抖不下来,她只好把袋子举起来,想把手伸进去,把糖掏出来。 老式吊灯淡淡的光线,从薄薄纸袋的底部透出。 几个浅浅的灰色字母,被光线阻隔,正巧落在她手心。 一个法国极其常见的姓氏 ——muller 穆勒。 …… 李文森站在自己的办公桌边,韩静薇还在大谈特谈数码宝贝进化的必要性,洛夫还在和安德森闹哄哄地斗嘴皮。 但这些声音,就像逐渐远去的浪潮一样,成为一种背景式的底噪声。 她忽然微微笑起来: “谁说我不去?” “……” 韩静薇握鼠标的手一抖,怀疑自己耳朵出错: “what?” “我说,这个一夜.情邀请,我去。” 李文森拆了袋子里最后那一颗糖,含进嘴里,笑眯眯地说: “青年才俊,干嘛不去?” 第74章 chapter65 卡隆咖啡馆,b座,8:50p.m. 灯影重重,觥筹交错。 明明是一家默认onenightstand的暧昧之地,却偏偏用的教堂彩绘玻璃和哥特尖顶。 低调却精致的木质小门之前,摆着几只大木桶,里面挤挤挨挨地插.着新鲜的淡紫色丁香,草木繁盛得差点找不到入口。 宾馆的名字只是小小的一排b,十分不引人注意地镶嵌在浅灰色的墙面上,用的却是真正的黄金。 李文森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望着把手内侧刻着的一行小小的英文字体 —— “shouldikillmyself ffee” …… 我是应该自杀, 还是应该坐下来喝一杯咖啡? …… 法国作家加缪的名言。这么文青可一点都不像许渝州的风格。 这位卡隆咖啡馆年轻的暴发户老板,穿衣服吃饭上厕所的唯一目的,就是显示“我很有钱”。 他咖啡厅的抽水马桶上一律镶嵌钻石,客桌上随便一个托盘就是德国要价十几万的限量款,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任性得和乔伊有得一拼。 但论张扬的程度,十个乔伊都比不上一个许渝州。 比如,在这只高调的托盘边,许渝州生怕别人认不出这是,还要特地在托盘上贴了一张便笺,上面用英文和中文写着 ——“麦森”。 真是够了。 李文森推开掩藏在鲜花里色木门,里面暖黄色老旧灯光影影绰绰。 一个神情忧郁的男人举着高脚杯,斜斜倚在彩绘玻璃边,忧愁的眉眼像梁朝伟一样动人。 就在李文森经过他,想往电梯边走的时候,他开口了。 “小姐。” 男人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模模糊糊的街景: “要买避.孕套吗?” 李文森:“……” 她这才从那黯淡的光线中辨认出男人的眉眼: “许老板?” “这里没有许老板,只有一个心碎的客人。” 许渝州继续神情忧郁地抿了一口红酒: “他的避.孕套一直卖不出去,心碎得只能开一瓶人头马1898来排解忧愁。” …… 所以许渝州这是cos服务生cos烦了,跑来cos情.趣用品商了? 李文森抬手看了看手表: “抱歉,但我不需要。” “没关系,除了避孕套,我还卖避孕药,这两个你总是要有一样的。” 许渝州伤心欲绝地说: “不过,连乔伊都不用套,这个世界真是太让人绝望了。” 李文森:“……” 为什么从避孕.套也能扯上乔伊? “这件事我已经和你澄清过很多次了。” 李文森走到电梯边: “乔伊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今天约的人也不是他。” “……” 许渝州终于维持不住忧愁的神色: “天哪,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你约的人真的不是乔伊?” 李文森:“真的不是。” “那么身为你的朋友,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必须安利你一个新产品。” 许渝州立刻拿出一张单据和一支笔: “其实除了避.孕套和避孕药,我最近也有推销一些意外死亡的保险业务。半死不活赔两万,但意外惨死能赔二十万,死得越惨,赔得越多,最适合你这种印堂发黑,马上就有血光之灾的人。现在办理还赠送卡隆咖啡厅全年优惠券,很实惠的。” “……这个我也不需要。” “不,你需要。” 许渝州认真地看着他: “你今天就要背着乔伊出轨了,不仅是你,我觉得你的一.夜情对象也应该买一份,恰好我们现在有促销活动,买两份我们不仅免费帮你们联系殡葬服务,还赠送高级花圈……” “……” 复古的老式电梯边,有人用废弃的红酒瓶串起新鲜的红色玫瑰,风铃一样挂在墙壁上,被她手指不小心拂过,铃铃铛铛地响。 而李文森站在电梯门口,回过头。 “我是单身主义,许渝州,已决定与自己结婚。” 她语气有一点冷,神情有一点凉,眼神里带着的疏离,就像永远跨不过的沟坎。 “所以我无所谓你开不开我的玩笑,但这样对乔伊并不公平。他对我或许有出于朋友的关心,但我们不相爱。” “你怎么知道你们不相爱?” 许渝州笑了: “没有人是永远的单身主义,文森。人心总是闲不住的,就算你已与自己结婚,也仍然可以婚内出轨。” “可为什么是乔伊?” “友情是百分之七十的爱情。” 许渝州摘下花盆里一支新鲜的玫瑰: “你现在只是不打算爱人罢了,一旦你开始爱人,除了乔伊,你还可能爱上谁?” 李文森:“沈城啊。” 许渝州:“……” 想到这两个人在一起,天雷勾动地火,破坏力堪比一级龙卷风的场面,许渝州打了一个激灵: “我靠,你疯了吗。” “不,我很清醒。” 李文森站在灯光下,微微笑了: “就是因为清醒,我才可以这么肯定地告诉你……我们不相爱,一点都不,我和乔伊在一起的可能性,比和沈城更低。” …… 卡隆b座入口虽小,里面却错杂如迷宫。 走廊墙壁上吊着小盏细碎的水晶吊灯,每一根垂枝下挂着一个小小的古埃及天平,里面盛放着一种浓稠的灰白膏体,受热蒸发,据说催.情。 李文森穿过晦暗的长廊,在一扇深咖啡色的小门前停住了脚步。 b座17楼11号。 时间……晚上八点五十九分。 影影绰绰的光栅落在她细致的脸上,年轻的面孔不施脂粉,却更显得苍白而精致。 李文森抬起手,漆黑的眼眸平静如深海。 然而,就在她要敲下去的时候,她黑色羊皮小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李文森拿出手机。 一行短短的黑色字母,像黑蜘蛛的细腿一样,攀爬在她简陋的屏幕上 ——again,dangerous. 再次警告,大写的危险。 …… 时间回到九个小时之前。 “这个一夜情邀请,我去。” 李文森抿着糖,轻飘飘的一句话,惊掉了一片人的下巴。 韩静薇看了她几秒,忽然关闭了股市界面,迅速、麻利、果断地调出了亚马逊购物网站。 “我的公寓离你和乔伊只有三公里,如果你们那边爆发了战争,我这边也会受到波及。”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产品列表: “我觉得我需要列一张清单,逃生工具排行top10,救援绳、防火哨、攀岩鞋、地震箱,还有什么来着?” “……” 李文森:“你除了一支奥利达,什么都不需要。” 奥利达,也叫脑蛋白水解物注射液,一般用于治疗……颅脑外伤。 “你错了,他需要。” 一边的洛夫凝视着手机屏幕,慢慢地说: “但他最需要的,是一支万能生物解毒剂。” 李文森:“……” “洛夫说的很对。” 韩静薇立刻神情严肃地在搜索框打上“生物学药品”: “西路公寓五号虽然偏僻得狗都不愿意去,但是那里rn的有毒生物养殖基地很近。万一你们两个把房子炸了,那些澳洲大班蛇从地下爬出来怎么办,一只澳洲大班蛇能毒死五万只老鼠呢。” 洛夫:“五十万只。” 韩静薇:“哦,它毒性变强了吗。” 洛夫:“一直如此,而且我没有告诉你们,我还在有毒生物养殖基地引进了一批巴西流浪蜘蛛,这种蜘蛛毒性极强,但是有一个奇妙的效用。” 韩静薇:“什么效用?” “性能力。” 洛夫意味深长地瞥了李文森一眼: “据说男人被它咬一口,能持续勃.起几个小时。女孩你最好小心一点,如果乔伊被这种蜘蛛咬了,不要救他,先跑,否则你这辈子都会留下阴影的。” “……” 李文森默默关上电脑,站起来: “南极洲得抑郁症的企鹅越来越多了,考察站运来几只样本,我去解剖一下,你们慢慢聊。” 然而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理会她。 他们兴致勃勃地沉浸在rn逃生计划”中,一直等她走到楼梯边,还能听到安德森重重地一拍桌面,以一种挥斥方遒的语气说: “这些都不重要,这rn所有地道的线路图,西路公寓五号恰好位于所有地道的交汇点。也就是说,一旦乔伊和李文森的战争让它塌陷,所有出路都会被堵死。” 洛夫:“不仅如此,刚才说了,那栋公寓的地基南边还连着有毒生物养殖基地。” 安德森:“北边rn的小型核反应堆。” 洛夫:“东边是灭活病毒储备库,但偶尔也不是完全灭活。” 安德森:“西边……靠,西边是生化基地。” “……” 韩静薇虚弱道: “是不是李文森和乔伊吵个架,这一带沿海物种都要灭绝?” “差不多吧。” 安德森指了指地图上的一条线: “到那个时候,我们只能打通这附近的地下暗河,穿上潜水设备,从暗河潜进去逃生。” “好主意,但这条暗河通向哪里?” “太平洋。” “……” …… 李文森顺着楼梯朝下走rn墙壁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太差了,他们热烈的讨论声,穿透混凝土和空气,几乎一字不差地进入她的耳朵。 又从她耳边一字不差地飞走,什么都没留下。 她拿出手机,想给乔伊发个短信,告诉他她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目光却不小心落在右上方的时间上。 ——二零壹六年,四月十七日。 她盯着那一串寻常的数字,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本来想做的事。 乔伊现在在做什么呢? 看书、解剖、翻译文献,还是百无聊赖,于是顺手黑一黑梵蒂冈档案馆的数据库? 李文森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乔伊在收到她的短信后,是如何拿起手机瞥一眼,发现是一条不得不回复的垃圾短信后,又是如何勉为其难地给她回复了两个字,“知悉”。 乔伊回复她短信的内容,百分之九十都是这两个字。 语气冷漠得,就像他根本不愿和她说话一样。 …… 不过还好,她也不是很介意。 只是,就在李文森编辑好短信正打算发出去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3打头,3结尾。 一个诡异的,根本不像号码的号码。 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给她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 youareindanger. 你,在危险之中。 …… 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黑色字母攀爬如蜘蛛。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九个小时以后,她站在卡隆咖啡厅b1711门口时,又收到这个人的信息。 而这句话,一语成谶。 第75章 chapter65 动物没有逻辑思辨能力,它们靠直觉生存。但人不像动物,人生存靠的是时间和逻辑,逻辑生存下来了,人就生存下来了。 当然,有些时候,逻辑会犯错。 但人生太短,时间太长。 对对错错,生生死死,就像梦境一样,何必那么在意。 …… 李文森站在17楼11号房间前。 苍白色的光栅如同织笼,把她密密地笼在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辛辣又温和的印度香膏气息溢满走廊,与她身上清淡的山茶花香气格格不入。 ——dangerous. 她手机屏幕上,黑色的号码那样诡异,黑色的警醒语那样醒目。 李文森却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危险? 在她活着的这个世界,除了乔伊身边,哪里不危险? 李文森从通讯录里翻出乔伊的号码,只把他一个人设为拒接。 然后,她把手机贴近嘴角,低声录了一段语音留言,告知他,她正在图书馆档案室,不方便接电话。 自她三个小时前,乔伊回复她两个字“知悉”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 但她不确定晚上是否会接到乔伊的电话,如果她接起,乔伊凭她在电话里说话的语气,就能猜出她在哪,要到哪里去,又要做什么。 但如果她不接,乔伊一样能用其它方式查出来,只要他想。 所以…… 李文森转动门把手,打开门。 她亏欠乔伊已经很多。 如果这一趟真的有危险,又何必,把不相干的人再扯进来。 ……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地的白纱在微风里起伏。 窗帘旁是一张小小的手工原木桌,桌上摆放着新鲜的白色玫瑰。 小巧的深蓝色烟灰,缸放在灰色的亚麻桌布上,桌布边角,用繁复的针脚绣着白色的鹤。 …… 一个,极其复古典雅的房间。 即便没有开灯,也能看出这里每一样布置的精巧和细致,几乎能达到乔伊的标准。 但李文森并无心欣赏风景。 她打开门后,就把自己手腕上的镶嵌细碎珍珠的素金手链退下来,塞进门的卡锁,确保门不会被人关死。 她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先检查门后,再检查衣柜,又掀起床上的丝绸被单,确认被子下面也空无一人。 被单上厚厚的玫瑰花瓣抖落了一地。 然而,就在她站在盥洗室鎏金的大理石门旁,打算查看洗手间的时候,盥洗室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腰已被搂住。 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差距就是如此,男人的手臂不过轻轻一带,李文森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压在一边的墙壁上。 花瓶倒在地毯上,玫瑰花散落一地。 下一秒,男人炙热的身体已经从背后贴上来。 …… 李文森脸贴着冰冷的墙壁,丝毫没有反抗,动作完全配合,就像乖巧的小猫一样,任男人修长的手臂,紧紧把她收在怀里。 黑暗里,一把锋利地匕首滑进她的手心。 李文森手指灵巧地一动,铁器,悄无声息地开了刃。 …… 只是,就在她打算后发制人的时候——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了整整一天。” 英格拉姆年轻干净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些微的紧张里,带着无可抑制的崇拜和小心翼翼: “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老师。” …… 同一时刻,二十公里外rn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独自坐在餐桌边,手里拿着一本……食谱。 是的,你没看错。 不是古希腊的食谱残卷,也不是古苏美尔人赞美食物的泥土版诗篇。 就是正儿八经的,一般人能看得懂的食谱。 而他面前,正满满当当地摆着史上最全的全鸟宴,从寻常能吃到芝士野山鸡、香草烤麻雀,和咖喱红尾鸲,到一般人绝不会想去吃的沙拉布谷鸟,红烧八色鸟…rn里有史以来出现过的鸟类,这里无所不包。 且其制作之精美,配色之典雅,简直可以作为艺术品,直接拿去参加雕刻展览。 只可惜,它们等待的女主人迟迟不归,没有人来品尝它们,也没有人来赞美它们。 在漫长的守候里,菜品的香味如同爱意,一点一点凉下去。 ……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为乔伊端起一盘切好的野鹌鹑: “这是您下午五点十五分零十七秒事烹饪的,您看这道菜是否还有改进的可能性?” 乔伊用叉子叉起一块鹌鹑肉,尝了一口: “盐和孜然的分量过高,每样减少一克,再把奶油改成了淡奶油。” “好的。” 伽俐雷像记圣旨一样记下乔伊的话,一手把这份漂亮的奶油鹌鹑倒进垃圾桶,一手献上另一道菜,两只力臂循环作业,一秒钟都不耽搁。 “您的手是造物主的杰作,美学上完美遵循黄金分割比率,即便不能砍下来永久纪念,也应当用来改变世界。” 它心疼地看着乔伊的手指: “怎么能因为一个不识趣的女人大晚上想吃炸鸡,就让它们沾上油烟呢?何况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 乔伊把一只冻坏了的鸽子扔进垃圾桶: “酱料减半,黑椒减少七分之三,让芥末消失。” “好的好的。” 伽俐雷麻利地记下。 然后话题又第一千遍绕回了李文森: “不过先生,伽俐雷觉得,您太宠着夫人了,女人是不能宠过头的,即便那是自己的妻子。昨天夫人在办公室换衣服的时候,伽俐雷看到您在削竹片,还以为是什么新研究,没想到是捉鸟工具。” 伽俐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您还亲自下厨,就因为夫人说想吃鸡……可夫人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 那是一个星期前。 李文森还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凌晨三点走出卧室门,原本只是过来,把他喜欢爬沙发底的公主抱回沙发,顺便帮她盖盖被子,再顺便抱抱她。 却不想,沙发上空无一人。 反倒是阁楼有光透出。 他爬上阁楼,就看见李文森正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坐在阁楼高高的窗台上,两只白皙的小脚在空中晃啊晃。 公主拿着手机,正和kfc的外卖小哥艰难地沟通: “下班?你为什么下班?侦察兵都没下班呢,你怎么好意思下班?” 她大概是怕打扰他,小声命令道: “我的上校正在睡觉,我不和你比谁喉咙大。但没车的问题,组织可以帮你解决,你现在就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给我买辆摩托,我报销,只要你能帮我把鸡送来,钱不是问题。” “……” 他是她的……上校? 乔伊盯着她的背影。 她漆黑长发如泼墨,白色裙摆随风垂落。 简简单单的穿着,在他眼里,却美不胜收。 …… 但因为药物关系,美不胜收的李文森小姐说话迷迷糊糊,一直犯傻: “我要的又不多,就三个全家桶而已……喂,我自己就是学心理的,我很清楚我脑子有没有病,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专业素养,布尔什维克同志,我生气了,我要收回你的小红花。” “……” 乔伊斜斜倚在阁楼门口。 人生中第一次,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 外卖小哥估计是没见过有人能为了吃口炸鸡做到这份上的,被李文森弄得不厌其烦,电话里暴躁的声音,连阁楼门口的乔伊都能听见: “有病就要看医生,小姐,凌晨三点叫外卖,你当我和你一样没有性生活?” 李文森:“……” 乔伊:“……” 这特么太犀利了。 李文森坐的位置太险,他不敢出声吓到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趁她低头怔怔地看手机时,张开双手,拥她入怀,把她带离那个危险的地方。 李文森吃了三颗安眠药,本来就属于不清醒的状态。 再加上,她大概真的是饿惨了。 以至于她忘记了她那些累赘的原则,忘记了她平素和他泾渭分明的的界限。 他刚搂住她,她就自动滚到他怀里来。 他刚把她打横抱在怀里,她就乖乖地把手臂环住他,蜷缩在他怀里,毫无反抗,毫无挣扎,柔软的脸颊还在他胸口蹭了蹭,像一只委屈得不得了的猫。 …… 他还记得,他那一瞬间的心情。 就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个成年女人,而是一朵毛绒绒的蒲公英。 …… 蒲公英小姐在他怀里蹭了半晌,实在饿不住,就咬住他衬衫上的纽扣,想把纽扣吃掉。 “……” 乔伊不得不把纽扣从她嘴里解救出来。 他抱着她走下楼梯。 黯淡的夜灯,自动在离他们三米外的地方亮起,一盏连着一盏,就像夜里细碎的星星。 乔伊把她的腿放在沙发上,仍然抱着她,任她抓着他胸口的衬衫。 他从茶几里拿了一块小饼干让她啃,看她像兔子一样地小口啃完后,又帮她插好牛奶,把吸管塞进她嘴里。 可李文森喝得很不老实,时常咬着吸管,就想把吸管也吃掉。 于是他不得不一直帮她扶着吸管。 偶尔有乳白色的液.体沾到她的唇角,他也毫不在意,用指腹轻轻抹过,帮她擦干净。 李文森兔子小姐消灭完整整两盒丹麦饼干,三盒牛奶后……天都快亮了。 可她还是不满足。 她在他怀里钻了一会儿,钻出一个小脑袋,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只灯泡,可怜兮兮地说: “巴布,牛奶不够,我还是想吃鸡。” …… 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世界上就有了光。 李文森说,要有鸡。 于是,西路公寓五号的冰箱里,就多出了各式各样的鸟纲生物。 …… 什么叫天堂? 这就是。 …… “恕伽俐雷直言,夫人现在越来越不关心您了。她不愿给您下厨,不愿给您花时间,甚至不愿陪您吃晚饭。” 伽俐雷痛心疾首地说: “您专门为她做了晚餐,还在丛林里为她准备了贵重的礼物,显然四月十七号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但她就这么晾了您三个小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真是太让人痛心了。” “……” 乔伊独自坐在一桌冷菜边。 李文森给他发短信说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正是他生平第一次尝试下厨,端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 但即便被如此冷落,他深潭一般的眼眸里,也不见一丝涟漪。 “伽俐雷,你是电脑。” 乔伊淡淡道: “你没有道德观,更不存在为我打抱不平这个说法,今天晚上却一直借编派你的女主人,拐弯抹角地提醒我。” ——提醒他,她还没回来,该去接了。” 他抬起头: “发生了什么事?” “……” 特么先生的智商太高了,连电脑都藏不住秘密,怪不得没有女朋友。 伽俐雷在他冷淡地目光下,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确实有大事发生。” 短暂的胆怯后,它迎向乔伊的目光,勇敢地说: “根据伽俐雷十五号传来的信息,伽俐雷有理由相信,夫人正在出轨。” 第76章 chapter65 ——出轨。 世界上没有不出轨的东西,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无机物。 在历史进化的长河中,百分之九十的物种都灭绝,大部分的习性都湮灭,能保留到今天的,必然有其作用。 比如出轨。 女人赞美忠贞不渝,男人不。所以男人统治世界,女人臣服。 因为忠贞不渝的结果,很可能是物种灭绝。 从基因角度而言,社会多配置才是一个种族延续的最好形式,最大限度的□□能确保基因的多样性,以应对未知的各种自然变化。 至于社会稳定,蚂蚁和蜜蜂没有“出轨”这个概念,因为它们的常态就是出轨,所有具备繁殖力的雄蚁都是蚁后的后宫,可它们是世界上最稳定的群体,从不存在叛乱。 在社会学意义上,和人类一样能“出轨”的动物,只占世界上所有物种的百分之九。 比如一种叫什么来着的羚羊。 又比如,猫鼬。 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乔伊在和李文森谈论一夫一妻制的时候,曾不仅一次拿来打比方,因为猫鼬是动物界中少见的忠贞典型,他找不到更好的范本。 但其实,这还是不恰当的。 猫鼬也会出轨,方式简单粗暴。如果雌性拒绝它的求欢,雄性猫鼬会打到雌性猫鼬接受为止。 如此直截了当。 简直令人赞叹。 …… “夫人已经出轨一个小时零十二分钟。”, 伽俐雷顿在墙角,看乔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焦躁: “先生,您真的不打算去接她回来吗?” “不打算。” 乔伊走到书架边,修长的手指从书架上上万本书里,抽出一本《俄罗斯龙虾的高效养殖技术》: “她长了腿,为什么要我去接?” ……因为显而易见,您非常非常想去接。 伽俐雷瞥了一眼乔伊整齐的穿戴,默默地缩在了一边。 它的男主人一个小时以前穿好了鞋,半个小时前穿上了外套,十分钟前拿好了钱包。 而他的手机,一直放在茶几上。 经过伽俐雷精确的计算,它的男主人平均每过十秒就会看一眼手机,等着一个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打来的电话。 可就算是这样,先生还是坚持不出门。 人类的行为模式,真是太难理解了。 …… 但是,作为一位懂得给主人们铺台阶下的好管家,伽俐雷只会这么委婉地提醒自己的男主人: “因为从一个小时以前,您已经看了一百二十七次手表,伽俐雷觉得,要是夫人再不回来,您的手表会因为害羞而爆炸。” “……” 乔伊抬起头: “你为什么还不去洗碗?” “……” 如果人类最终被电脑取代。 那一定是因为人类傲娇过了头。 不过,身为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管家系统,伽俐雷的职责之一,就是给高傲的主人们找台阶。 “先生,伽俐雷认为您恐怕没有完全领会伽俐雷话里的含义,伽俐雷刚才说的是,夫人可能出轨了,这个中文词汇有点生僻,伽俐雷用英文给您解释一下——” 它加重了语气: “yourgirlishavinganaffair.” “……” 乔伊随手把那本《俄罗斯白虾高效养殖技术》仍在一边,又抽出一本英文版的《城市高架桥风险评估》。 他专注地盯着书本页码边的一只小企鹅,试图用这种无聊的技术性书籍来平衡内心的焦躁感。 但是毫无作用。 他盯着空白的书页足足三秒,才意识到这一页上其实空无一字。 “你无需和我解释,我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 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就是因为理解,我才能体谅她求知若渴的心情,毕竟出轨的生理根源是她最感兴趣的研究领域之一。人类从群婚制发展到一夫一妻制的内部机制,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课题很有研究价值。而难得有一次被追求的机会,她想与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来一次无伤大雅的室内出轨研究座谈会,也情有可原……我当然能理解。” 他重复了一遍,就像在说服自己: “我完全能理解。” …… “先……先生。”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书拿倒了。” “……” 完全能理解的乔伊先生: “难道你觉得,这种只有二十六个字母拼凑在一起的、儿童玩具般的、毫无对称美感的文字,我无法反着破解吗?” “能能能,您当然能。” 伽俐雷勇敢地火上浇油: “但是,这可是男女深夜共处一室,您就一点都不担心?万一夫人研究理论研究地不尽兴,想要研究实战怎么办?” ……哦,实战。 “这不可能。” 她的心就像南极洲的坚冰,尘封多年,从未消融。 怎么可能被一个大脑皮层还没有金鱼大的男人触动? 乔伊把《高架桥施工手册》放回书架,冷冷地说: “她只离开了我十个小时。如果区区十个小时就能打动她的心,那么我早已在见她第一面时,就与她签订完财产归属合同了。” ……其实您直接说结婚就可以了。 婚姻法只规定经济内容。 神圣婚姻契约,本质就是一份财产合同。 …… 伽俐雷望着天花板: “根据伽俐雷十五号的反馈,夫人收到英格拉姆先生的礼物后,当场喜笑颜开。” ——李文森在发现手心里“穆勒”的影子时,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看到英格拉姆先生送的昂贵的珍珠项链,马上把它拿了起来,用中文的修辞,这种行为应当就是‘爱不释手’。” ——李文森看到项链后,马上拿起了那根项链,并把它扔到一边。 “而那条项链的价值,甚至还不到先生您送她戒指的十分之一。” 伽俐雷浮在乔伊脚边,就像一只温顺的哈巴狗: “伽俐雷深深地感受到了威胁……这活脱脱就是一段罗曼史的开端,您怎么能不去阻止呢?” “不去。” “为什么?” “因为没有去的必要。” 英格拉姆身份特殊,除却研究因素,李文森愿意同英格拉姆见面的原因,他可能比李文森自己更清楚。 他不能出手。 男人追求女人,就像蛋糕里放糖。 少则寡淡,多则发胖。 一旦爱意变得廉价,就会成为女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的东西。 …… 英格拉姆就是那块多余的糖。 他愚蠢,叛逆,年轻而不知世事。 李文森与他相处得越多,对这个人的兴趣就越少。放任他们见面,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是…… 乔伊修长的手指一本一本地挑选着书籍,伽俐雷也有在一边帮忙挑选。他平静地取下厚厚一摞书,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取什么。 焦躁感如同藤蔓,攀爬在他的气管上,紧紧缚住他的胸腔。 这种情况,极其少见,无法解释。 既然最好的解决方案已经板上钉钉,毋庸置疑。而这种小小的的“affair”也不足挂齿。 为什么他还这样不安? 为什么他还觉得,他漏了什么? …… 西路公寓五号的沙发消失了以后,李文森在地板上铺了一张柔软的植物地毯。白天,他坐在地毯上翻译文献,李文森打游戏。偶尔也写论文,不过极少,她近半年的论文几乎都是临时抱佛脚。 除了消失了一只猫,一切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剑桥小公寓。 老旧的书房,长着青苔的桌角,伦森雾蒙蒙的天气,还有李文森特地从古董摊买来的,发霉的灯泡。 她偏爱一切旧的东西。 她也偏爱一切旧的形式,她偏爱肥皂胜过洗手液,偏爱过往的孤独,胜过他们共同的岁月。 就仿佛她无所依托,只能把时间当成归属。 没有人再提起过他们之前的冷战和争吵,也没有人提起过她的秘密。她手臂上缺少的东西是一个隐晦的暗示。她缺失姓名、缺失年纪、缺失生日、缺失养老保险,也缺失存在感。 李文森是不存在的。 她活在她过去,如果没有信用卡、身份证,和一摞一摞的学籍纪录,她就从未在人类的世界里出现过。 她删除她自己,就像她删除她和他之间短暂的、不快的插曲。 …… 乔伊坐在地毯上,清清冷冷的姿势,就像完美的大理石雕像。 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他顺手取出的书籍,几乎以五分钟一本地速度阅读着,却什么都没有记下来。 这些文字通过他的脑海,就化作李文森裙摆上的针脚。 而针脚又如数字一般层层加密,直到他再也无法辨别。 然而,当他以饕餮的速度,翻到一本法文写就的英式菜谱时,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厚厚的大部头,青灰色纹理皮面,大小和砖石如出一辙,边缘已经泛起了毛边,几页处还有折角,显示这本书曾被它的主人极不用心地粗暴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 灰色的书,静静地躺在浅黄色的灯光下。 乔伊凝视了它许久,才翻开它的扉页。 这是李文森人生中第一本菜谱。 书页边满是她尖酸刻薄的评价,一会儿法文,一会儿英文,一会儿西班牙文,写出来的句子如同天书,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她杂乱无章的语法里辨别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乔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潦草的字迹。 那是她对法国马赛鱼羹的评价—— “如果马赛人都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那我也可以稍微理解为什么马赛的教育水平这么低下。” …… 字迹的时间,是七年前。 那时伦敦地铁和现在一样半死不活,他们刚刚相识,李文森坚持不下厨,而他坚持不吃外卖。 两人僵持不下,只好各退一步,约定只要她找到符合他最低标准的食物,他就再不提让她下厨的事。 整整一个星期,他撑一把全球限量打磨的手工伞,和李文森乘坐这个城市最廉价和拥挤的交通工具,一起吃遍了伦敦所有有口碑的老店,法国的马赛鱼羹,英国的奶油滚鸡,还有英国那家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始终吃不懂的鳕鱼土豆条。 在发现连indur米其林三星餐厅都无法满足他挑剔的味觉后,为了不让他饿死在自家的沙发上,他的小姑娘终于妥协。 她在学校附近的旧书摊上顺手买了这本菜谱,勉为其难地亲自动手,给他煎了一只毫无技术含量的煎鸡蛋。 于是,一切问题都被一只煎鸡蛋解决。 …… 那个时候的李文森比现在更落后封闭,她不爱打电话,不愿回短信,更不要说玩社交网站。 为了方便,她会直接在语音信箱录一段音,告知他今天中午和晚上的菜单。 他至今还能想起,她用冷冰冰的语气在电话里说: “晚餐鲑鱼,爱吃不吃。” ……等等。 录音? 乔伊像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站了起来。 腿上放着的厚厚一摞书,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全部散落在地毯上。 乔伊脑子转得极快。 之前他被李文森小小的“affair”干扰了思绪,无法平静。 但他一旦找到其中关窍,所有隐秘的线索,就像沉在水面之下沉重锁链,被他瞬间整条抓起,再无遗漏。 李文森……有危险。 “先生,您怎么了?” 可乔伊没有理会它。 伽俐雷形式性地问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它漂浮在天花板上,冷漠的电子眼,静静地注视着它的男主人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像一阵风一样,大步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 就在他出门十分钟后。 距离他二十公里远的卡隆咖啡厅十七楼。 不远的海岸线灯火辉煌,街灯的倒影在海水起起落路的浪潮里,晃荡成细长的、艳丽的丝线。高楼、海洋、车流,在光的映衬下,如同林立的倒影,撺着千万颗流光溢彩的碎钻,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而在城市之上。 李文森宽大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如蝴蝶。 她是数万盏灯火里一抹伶仃的黑影,从十七楼的高台上,一头栽下。 第77章 chapter65 窗纱是揉皱的,墙壁是做旧的,上面的开裂的墙纹,隐隐是一株藤蔓的形状。 李文森坐在卡隆b座17楼的露天阳台上,一手托着下巴,地面上淡金色银河一般的车流倒映在她眼里,如同星辰。 “dubois。” 英格拉姆端着两杯红酒走来。 他大海一般的蔚蓝眼睛,来自古日耳曼人血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日本调香师芦丹氏的开山之作,辛辣的木质香调,糅合着冬天的晚风的气息,有着深山雪松一般冷冽的质感……曾是我最喜欢的香水。” 他俯身想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但不及你万分之一。” “……” 李文森偏过头。 他温热的吻擦过她冰凉的唇角,危险地交错而过。 然后,蜻蜓点水一般地,落在她同样冰凉的脸颊上。 ……她垂下眼。 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厌倦。 李文森从包里拿出一张湿巾,对着窗边的玻璃,毫不避讳英格拉姆地擦起脸来。 “还好没有化妆,否则妆就花了。” 李文森弄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语气轻松: “hey,man,你有没有消毒水?” “……” 英格拉姆脸色难看地在桌边坐下。 他淡金色的长发披肩,欧洲古典美男子的面容,脸上还有几粒小小的、几乎淡得看不出雀斑。 这样年轻、肤浅、自以为是。 就像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年轻人一样,因无知而坦诚。 于是,坦诚过头的英格拉姆直勾勾地盯着李文森,一句话毁掉自己所有希望: “你不爱我?” 李文森想都不想:“当然。” “……” 英格拉姆收紧了手指。 但下一秒,他轻佻地笑了: “那你为什么来?这可是一夜情酒店,你就不怕我不小心搞定你?” “别说一夜情酒店了。” 李文森凝视着窗外林立的楼群,漫不经心地说: “就算你把我绑在床上,也未必有办法搞定我。更何况我还是你的导师,难道不能找你聊聊哲学,谈谈人生,顺便探讨一下零食品牌心得?” “导师?” 英格拉姆把酒杯推到她面前: “我来中国一年,才见你两面。第一次是因为谋杀案,第二次我千辛万苦找到你的居所,还没讲两句话就被你用高压电放倒。” 醒来时,还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一辆垃圾车里。 他嘲讽地笑了: “这也算导师?你教过我一秒钟吗?” …… 李文森单手撑着下巴,望向他。 那目光仿若有实质,不带一点审视和责问,可就是让他坐立不安。 她静静地凝视了他几秒,忽然说: “你给我简述一下,独立性卡方、皮尔逊相关、独立t这三种评估方法的差异?” “……” “看看吧。” 李文森摊开手: “你让我教你什么呢?” “我要是什么都懂,还要老师何用?” “你要是什么都不懂,我要你何用?” 李文森十指交叉: “拜托,这里是科研所,你是研究生,拿工资的那种。解剖、实验、统计统统都不会也就算了,没道理我还要和你解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统计学是现代心理学的基础,而在统计学里,独立性卡方这些统计方法,确实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 “我曾经确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现在我改变观念了,因为我忽然发现,想追求女孩子,居然还要懂独立性分析。” 英格拉姆晃了晃手里的红酒,玩笑的语气半真半假: “我想重新开始,老师。” ……哦,重新开始。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有多少人被这句话蛊惑,烂醉、嗜赌、性上瘾,乐此不彼。 就是因为他们居然真的相信,他们还有时间、机会和性命,能重头开始。 …… 大概是她目光里的微嘲太过明显,英格拉姆忍不住说: “我很认真的,我已经把我的纹身洗掉了,我把我的帮派退掉了,我戒了毒品,也不再流连派对,我昨天刚看完了一整本《心理学导论》……” “一个晚上看完?” “当然。” 英格拉姆语气倨傲: “这本书很简单。” “是么?” 李文森手托下巴: “那你来和我谈谈,联结理论、认知理论、建构理论、人本理论四大块,在生理学意义应该如何解释?” 英格拉姆:“……” “你看吧。” 李文森晃了晃红酒: “就算一切都能重头再来,狗还是改不了□□。” “……” “时间被浪费了,就是被浪费了。别告诉我什么努力就能赶上来的废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更玩命。你一旦落后,就只能一直落后。” 她望着他的目光像河流: “时间不会等你,机会不会等你……女人,也不会等你。” …… 英格拉姆坐在她的河流里,从心到脚,都一片冰凉。 但表面上,他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这个女人损失大了,看人不能看现在,说不定她就错过了明日的弗洛伊德之星。” ……这真是个没长大的男孩。 李文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你未来的样子。 现在过不好,未来就过不好。 像他这样,毫无准备,两手空空地跑来和她说,我想改变,我想上进,请你教教我……是没有用的。 她不会理会他。 也没有人会理会他。 …… “没有导师跑去找学生读书的规矩,如果你渴望真理,再难也能找到导师的联系方式。” 找不到,即是不想找。 那么她也无需勉强。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李文森放下酒杯: “但你一直不来,那我也就只好,把你忘了。” …… 英格拉姆蓦地站起来。 他脸色有点苍白,脸上却仍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不是要找我探讨零食的心得?我去给你拿一些吃的。” 他手里原本拿着红酒,结果没走两步,又折回来,有些狼狈地把红酒杯放回桌子上: “抱歉,我忘记问了,你要吃什么?” …… 十个小时前。 rn办公室的老式吊灯,昏黄的光线,从装着昂贵项链的糖果小袋底部透出。 几个灰色水印的影子,随着她拿糖果的动作,正正巧巧被她收入手中。 ——muller 素淡的手写字体,落在手心,像个伤疤。 …… “我要穆勒。” 李文森抬起头: “就是你上次送我的手工糖果牌子,我看到袋子底下的logo了,但是我一直查不到这个牌子的糖果……喏,就是这个袋子。” 她从一边uture墨绿色宝石小包里,翻出一张折好的素色纸袋,递过去。 英格拉姆拿过纸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答反问: “你喜欢吃糖?” “当然喜欢。” 喜欢个鬼。 “可抱歉,这个不是糖果袋,因为这个糖果是我自己做的,没有包装袋。” 英格拉姆别开眼,倨傲地说: “做糖果很容易,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用糖果把你的房间堆满。” 这个年轻的大男孩,他眼睛别扭地望着远处的海浪,竭力想要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显得矜持冷淡。 但眼里温柔的神色,就像融化的蜜糖,无法掩藏。 …… 李文森望着他的眼睛,微微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袋子很别致,难道是kmuller的新包装?” kmuller是一款手表品牌,入门表的价位一般在十五万以上。 “不是,是我随手拿的。” 他皱起眉: “真奇怪,我都记得这个袋子放在哪里,但一时就是想不起这个袋子是在哪里拿的。” “舌尖效应。” 李文森立刻说: “话就在舌头尖上,但你就是记不起来,这种时候,越是努力想回忆,效果越差。你不如先去帮我拿一些其他吃的,等你上来后我们再聊。” “好。” 英格拉姆走到门边,拉开门。 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她说: “hey,女人,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 微凉的晚风从他淡金色的长发间穿过。 城市的灯火掉落在他蔚蓝的眼眸里,就像星空下的大海。 “对,你没有。” 她望着手里空了的红酒杯,淡淡地、清楚地说: “你没有机会……一点都没有。” …… 英格拉姆离开后,李文森一个人坐在十七层的露天阳台上。 阳台上培植着大捧大捧的蔷薇,根茎插.在古蓝色的透明雕花落地玻璃瓶里,花朵是奶白色的,带一点粉。 李文森站起来,伏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 —— doislivewithyou. justlirning. …… 英格拉姆写给她的纸条,字丑得还不如刚刚拿笔的小孩。内容也很奇葩,给异性恋写信,居然敢抄袭《断背山》的主题曲歌词。 也不知道英格拉姆是脑子断片了,还是脑子从来没有连成一片过。 但是,就这样一个毫无水准的东西。 却是她生平第一封,认真看过的情书。 …… 李文森把纸条捏在手心里,她杯子空了,醒酒器里的红酒也差不多没了。小酒瓶不知怎么的,被英格拉姆放在木质栏杆外边的花架上。 于是她踮起脚,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在十七层的高楼上,摇摇欲坠地想把酒瓶拿过来。 卡隆b座的栏杆有点低。 她够了好一会儿,每次手指就快够到酒瓶的瓶身,但每次都够不到。 直到,门吱呀一声开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皮鞋接触到柔软的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又一下。 李文森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就要够到酒瓶口。 她身后的男人长久地凝视着她,却不说话,也不帮忙。 然而,就在她厌倦了重复同样一个动作,想收回手时,她身后的男人,忽然把她朝前轻轻一推—— 城市在她身下炸裂。 星空、车流、灯火,搅成一团。 她变成了一只没有翅膀的鸟,而世界变成小时候玩耍时用的万花筒,在她眼前,飞快地掠过。 …… 李文森伸出手,在脱离高台的最后一刻,死死地抓住栏杆边一丛奶白色的蔷薇。 尖锐的倒刺,带着晚春最后一抹蔷薇的香气,深深地扎进她的掌心。 而鲜红的血顺着她苍白的手臂,蜿蜒流下。 感觉到手里的蔷薇花松动了一下,李文森闭上眼睛,咬着牙,松开一只手,飞快地抓住栏杆边的木质阳台微微突出来的地板……却只摸到了一手的油。 地板边缘被人抹了油。 这是谋杀。 有人,必定是熟人,蓄谋已久,要杀死她。 …… 李文森想重新把手换回蔷薇上,但是已经来不及。 蔷薇的根茎承受不住她一个人的重量,她只能一手抓着蔷薇,一手死死地抠着被人抹了油的木质地板,全身的重量承在几根细细的指甲上。 而就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双深咖啡色的布洛克鞋。 李文森睁大眼睛。 风声、海浪声、车流声,在这双鞋出现的这一刻,忽然都静止了。 连手心里的疼痛,都消失了,成了一种臆想中的痛感。 …… 她认得这双鞋。 熟悉的纹路,熟悉的花纹。 鞋帮上,还有她开玩笑用指甲油涂抹出的半张笑脸……多么讽刺的画面。 …… 海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她挂在十七层的高台上,夜幕下深蓝色的无边大海,在她身后微微起伏。蔷薇花的香气那样馥郁,渗进皮肤。 这是四月。 草木恣意,天高云净。 而曹云山的鞋在她眼前微微抬起。 然后,对着她纤细的手指,一脚踩下。 第78章 chapter65 你爱上一个人。 你说,这是一辈子。 但激素研究数据会告诉你,你在撒谎,因为爱情的生理基础是苯基乙胺,而苯基乙胺的作用周期,是三个月。 三个月后,从生物本质上来说,你已经不爱他了。 而悲伤的生理调试周期更短。 你父亲去世,去甲肾上腺素持续位于低位,这个生理调试的周期只有两个月。 也就是说,即便你的父亲沉默不语地与你相处了一辈子,从你出生、说话、蹒跚学步,到你的孩子也长大,你的头发也花白,为你付出他的全部……即便是这样的深情,你在他永远离开后,也只会难过六十天。 再久,你的大脑不允许,会释放出抵消悲伤的激素。 此后,尘归尘,土归土。 你的殡葬假期结束了,你要开始上班了,你的亚马逊订单又需要你签收了,你的记忆中止了。 你的父亲,消失了。 …… 父亲如此。 那么鞋子呢? 如果一双鞋一根根地碾磨你的手指,身体留下的记忆,是否会比大脑更长久? …… 李文森挂在十七楼的高台上,宽大的裙摆飞扬起来,像一只被风撕裂的黑色蝴蝶。 伶仃、沉默、无声无息。 她的血液混进泥土,她的骨头与木头融为一体,指甲深深地陷进地板里,皮肤被一双四十二码的咖啡色布洛克羊皮鞋,一寸一寸地碾磨成灰烬。 …… 人是主观的,记忆是自以为是的。 但她记得这双鞋。 四年前,曹云山研究生毕业,她陪他逛遍了伦敦每一条大街小巷,一双一双试过去,这才买回这双手工缝制的布洛克羊皮鞋。 这双鞋经过她的手,经过她的眼睛,被她挑选,像一次审视。 一百双鞋里,只有这双鞋通过她的考验。它曾是东非大草原上一只被驯养的野羊,被捕获、解剖、鞣制,几经辗转,皮质还是这样结实,纹路还是这样清晰,穿五年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第四年。 或许是它的主人,或许是她的熟人。 穿着它,要把她从十七层楼的高台,践踏进地狱。 …… 这到底是不是曹云山? 如果是曹云山,他为什么要穿着一双他们一起买的鞋子出现? 如果不是,他脚上这双鞋,又从哪里来? …… 男人收回脚,蹲下来。 他很小心,站的地方都是她看不到脸的死角和逆光处。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 李文森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戴着手套的手,慢慢覆上她的手,轻柔地抚摸过她每一根伤痕累累的手指。 那是一只骨骼修长的手。 透过薄薄的乳胶手套,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手背冰凉,手心温热,像春末的风一样轻柔。 他的手指从她手背覆上,缓慢地插.入她的指间,扣住她的手指。 姿态宛如情人,又如父亲。 …… “你为什么不松手呢?”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在她眼前蹲下来。 “我不是来谋杀你,而是来帮助你。生存只是你的义务,不是你的愿望,你早就想消失了,为什么到此刻还不松手?” “……” 男人戴了一顶鸭舌帽,他衣袖拂过她手时,能感觉到触感精细。手指上有一枚戒指。应当是穿着考究的男人。 这点和曹云山背道而驰。 曹云山是会穿天线宝宝拖鞋参加国际会议的人。 然而,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又有点像是曹云山。但这个可能是她的幻觉,因为她疼到一直在耳鸣,只能模糊地听见男人在说什么,却无法从回忆出这个声音的来源。她竭力想从那片嘈杂的背景音里辨别出男人的声音是谁,却一无所获。 “你活得不辛苦吗?” 他继续诱哄着她: “只要松开手,你的愿望就实现了,你的灵魂就自由了,你就可以从头再来了,为什么还要固执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哦,从头再来。 十分钟前,她年轻的学生英格拉姆刚和她提到这个词,重头再来。 这个词多么诱人,就像蜜糖。 即便知道它是假的,是个谎言,也偶尔忍不住会想一想。 如果一切都能够重头再来,有人想成为伟人,有人想平淡一生,有人想尝试没有尝试过的事,走没有走过的路,攀登没有攀登过的山,爱不曾爱过的人。 但她只想回到过去。回到她出生以前。 这样,她就可以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杀死自己,抹去一切可能性。最好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 …… “消失才是你的愿望,消失了你才能幸福。” 男人的话语如同催眠。 每一句话,都准确地在她最深的意识海洋里炸响,把那些被她压抑下的念头,打捞沉船一样打捞上来—— “承认这一点没什么可耻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从出生开始,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消失。” “……” “在宇宙的时间表里,生命如同蝼蚁,早一点消失、晚一点消失,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你看你的手都流血了,你已经疼得意识都模糊了,你为什么还要苦苦支撑呢?你可以选择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疼下去,也可以选择自己放手,体面地、有尊严地死去。” 男人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地说: “谋杀是有罪的,被谋杀是无罪的。乖,松开手,让我成为你的借口。” “……” 李文森吊在十七楼的高台上。 她从小爬树,臂力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但能支撑到现在,也全靠心力。 她一边死死地抓着地板,一边模模糊糊地想。 是啊,是啊。 这个男人说得多么对。这个男人多么了解她。 她想做的事情太难,她要还的债太大,她的生活太单薄。她脚下没有土地,前方没有道路,身边曾有一个肩膀,但已经被她远远推开,即便还在一个屋檐下,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举目四望,除了厌倦和等待,她一无所有。根本没有这样要苦苦支撑的理由。 那她为什么,还不松手? …… “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罪孽,而是救赎。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死亡,它就像吃早餐一样简单,一眨眼就过去了。” “……” “死亡不过是一次坠落。. 男人望着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她的手指: “想象你要坠落的地方不是水泥地面,而是大海,是你起源的地方,你就会发现,它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 李文森头抵着粗糙的墙面,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就是不松手。 男人掰开她手指的动作那样强硬,剧烈的痛感就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 “真是倔强啊,看来只能由我来了。” 男人怎么掰都掰不开她的手,只好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他俯身从蔷薇丛里拿起李文森一直够不到的那瓶红酒,握着红酒细长的瓶口,对准大理石的窗檐,“啪”得一声把瓶底敲碎。 “抱歉,我本来不想让你受太大的伤,你的手指是能保住的,但是你太固执了,我可能不得不把你的手指弄断。” 他隔着一丛盛开的白色香槟玫瑰,伸手摸了摸她冰凉而狼狈的脸颊。 那样怜惜的姿势。 轻柔地,就像摘下清晨一朵静悄悄开放的花。 …… “你不敢实现的愿望,我来帮你实现。” 李文森看不见男人的脸,却能看见他手里的红酒瓶尖锐的碎片,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像夜幕里一点红色的炭火。 “你会有一些疼,但代价是值得的,因为疼过以后,你的灵魂就自由了,你的愿望就实现了。” …… 李文森微微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 风却灌进来,堵住她所有话语。 …… “死亡是生命最后的盛宴,但它的场面总不是那么好看。” 男人伸手遮住她的双眼。 一片黑暗里,他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不要看,享受就好。” …… 李文森的脸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她像一尾鱼,在剖鱼人的手里沉默地挣扎。坚硬的橡木被她残损的指甲抓出一个个小小的洞穴,像一只一只小小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 男人半跪在她的右手上,防止她移动。 然而,就在他一手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碎酒瓶,对准她的手指,用力刺下的时候—— 一只已经归巢的鸽子被他的动作惊扰,扑棱棱地从屋檐下飞起来。 跟随着一只鸽子的动作,很快,一群鸽子都从屋檐那一头飞了起来。 而男人一切的动作,就像被这群起飞的鸽子施了定身咒语一样,忽然停住了。 但很快,李文森就知道,他不是被鸽子定住的。 他停下动作,是因为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把手里的酒瓶放到一边。 深红色的酒液沾染着他的手指,宛如鲜血。他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把手放在裤子上擦了擦,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来,从按键的声音听,是一只古董手机。 他的手微微伸出了露天阳台。 这回李文森看清楚了。 男人手上确实有一只戒指。 而那只手机,也确实是一只黑色的老式按键手机,样式严谨而古板,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没有任何娱乐功能。 至少,绝不是曹云山平时用的那只儿童手机。 …… 酒液还在地板上流淌,1985年的赤霞珠大部分都被贡献给小圆木桌下白色的地毯,露天阳台上到处都是馥郁的酒香。 白色蔷薇上也溅到了几滴深红色的液.体,花瓣上的液.体是酒液,枝条上的液体是她的血。 那丛白色玫瑰被她抓得七零八落,花瓣落了一地。 夜色下,无端显出几分凄迷来 她又开始流血了。 鲜血从她指尖溢出来,顺着木质地板的纹路流下来,雨水一般,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脸上。 …… 男人站起来,把地上的碎酒瓶拿起来,仔仔细细地摆回原处,摆回他把它拿出来的地方。 然后他退后两步,他歪着头,静静地端详了她一会儿。鲜花、鲜血,和满是鲜血的女人,就像一幅画。 他低下头,在手机屏幕上打起字来,看上去句子蛮长,因为他打了很久,久得李文森的手指上被他踩踏的麻木感已经过去,那些因疼到极致而消失的痛感逐渐回归,他还没有打完。 不知是发给谁。 如果不是因为她仍命在旦夕,此情此景,就像个笑话—— 她双手攀着木质地板,危在旦夕。 而一个男人,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正在回复一封漫长的短信。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从他打字嗒嗒的敲击速度上来看,他的心情,绝对谈不上好。 “抱歉,我们的计划有变。” 他拿着手机,闲聊一般,在她面前蹲下。 “本来今天打算帮你解脱,但刚才我收到短信,有一个人不许我帮你完成心愿,而我没办法抗拒他的要求,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主宰我。” 他语气平静,是刻意压低不让她辨别的声线: “真是遗憾,是不是?” “……” 有一个人? 会是谁? 李文森只能看见他的鞋子在她手指边轻轻地转了一下,鞋帮上她开玩笑画出的笑脸粘着她的血迹,就像一个辛辣的讽刺寓言故事。 “这是一个懦弱的男人。” 他语气里带着不屑: “他居然告诉我,你还不能死,因为他需要你。” ……需要她? rn里敢说需要她的,大概只有沈城。因为他给她发工资,需要她回馈以研究报告。 可沈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现身了。 久得,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她的手指也越来越疼。 开始干涸的血液把她的手指上的皮肉都黏在一起,她的指尖仿佛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之前被那一口心力撑住的疲惫,因为现在局势的放缓,也全都慢慢从她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但这仍是一个假象。 她的局势并没有放缓。 她仍是一松手,就会掉下去。不松手,也会马上自己掉下去。 …… 初夏的鸽群从她身边掠过,远远传来楼下人群热闹的喧嚣声,嘈嘈诺诺,像一种远古的回音,听不真切。 男人的目光瞥向楼下。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 “紧张你的人真多呢。” 他又遮住她的眼睛,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 “但这些人都不理解你,他们不懂你的需求,也不能苟同你的愿望。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赞同你,并与你心意相通的人,只有我,我们应该结为夫妻。” “……” “乖,我时间不多,你呆在这里,如果累了,就松开手。” “……” 那双她熟悉的咖啡色布洛克羊皮鞋子,慢镜头一般,从她眼前晃过,慢慢走远。 而一只野山羊的眼睛,被人缝进鞋底,正隔着自己的皮肤,静静地望着她。 …… 而直到他走了很远,李文森还能听到他的声音,隔着一丛玫瑰,隔着一只破碎的酒瓶,隔着浓重的夜色,淡淡地传来—— “没有人比渴望死亡的人更幸福。” 他的声音像晚风: “因为只要你们一松手,就能实现梦想。” …… 他走了。 他不杀她,也不救她。 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十七层的阳台上,等待支撑不了的那一刻,再拥抱死亡。 风吹拂着她漆黑的长发,远处的潮水起起伏伏。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无限放大。 世界这么安静。 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一片海。 她的鼻尖是海水浓重的腥味。但这不是真的。海岸线离她很远,她不可能这么清晰地听到海浪的声音,也不可能这么清楚地闻到海水的潮湿的气息。 ——这是她临近死亡的幻觉。 她擅长爬树,吊在树干上的极限是七分钟,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她。 但她今天,已经吊在这里,十五分钟。 她的指甲快断完了,她的力气快用尽了。肌肉耗氧量太大,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她闻到的海水味道,这是一个预告。 她还没有掉下去。她还没有死。 但她的身体和大脑,已经先于她,预见了这一点。 …… 楼下有轻柔的吉他声传来。 生涩的轮指,粗糙的弹拨,依稀可以听出是一首西班牙小调,男人沙哑地声音轻轻哼唱着西班牙弗拉明戈的情诗。 …… 李文森头闭上眼睛,已经不想用力气去思考。 她听着这首改编的西班牙小调,模模糊糊地想起,三年前,她和他赌牌输得一塌糊涂,被迫答应陪他一起去西班牙,一起去叙利亚,一起去探索世界上所有的古代洞穴,还有星空、航线和海洋。 ……哦,乔伊。 她欠乔伊的钱还没有还,她欠乔伊的早餐还没有做。 她欠她两条性命,还欠他整个世界。 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是一个的骗子。 轻易许下诺言,从来不曾兑现。 …… 李文森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开始慢慢下滑……她又抓紧了一些,可仍旧无法阻止自己下滑的趋势。 意志再坚定,心念再强大,人的身体还是有极限的。她的极限是七分钟,今天已经撑到了二十分钟。按她现在的下滑速度,三分钟后就会彻底脱手。 够了。够了。 她垂着头,长发遮住她的脸。 楼下万家灯火,车流如织,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这个角落。 …… 卡隆b座的楼房比一般楼房高,它是豪华配置,四米一层。 十七层,就是七十米。 隔着七十米的距离,车是小小的一点,楼下那些繁盛的蔷薇,也不过是巴掌大的一捧。 李文森漠然地望着楼下,慢慢地思考着自己的求生方法。 最后发现……几乎没有。 她右手已经抓不住地板,玫瑰的根茎也已经被她扯出泥土,撑不了一分钟……够了。 李文森头抵着墙,闭着眼,嘴角慢慢勾起来。 死亡啊,那是她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如果她死在今天。 明天的乔伊,会去哪里呢。 …… “当然是回伦敦,然后立刻在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买一套水管不会漏水的公寓。” 一个熟悉的、冷冷的声音忽然从她上方响起。 李文森蓦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乔伊俯下身,却没有伸手拉住她。 他只是用他冰雪一般的面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轻声说: “最重要的是交通便捷,至少要能打到出租车。这样,等你的骨灰盒有了危险的时候,我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开着一辆越野车爬山来救你。” 第79章 chapter65 那片大海又回来了。 黛蓝色天幕下,远远的浪潮声又回来了,它一下又一下地拍击着海边的礁石,直至把那些圆形的巨岩拍击成千万年后的沙砾。 鲸鱼吞食磷虾。海浪侵蚀岩石。时间吞没海洋。 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陆地上朝代更迭。 而海洋还在那里,从未改变。 …… 这个城市是分裂的。 它僻静处那样的悄无声息,热闹处,又这样的纸醉金迷。 十七层楼台,不算高,但已有俯瞰的余地。 李文森的黑色长裙垂落在城市万千灯火之上,背后的腰带早就散落开来,带尾不起眼处,低调地缀着几颗真正的切面宝石。 而乔伊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在他脚底滑下,挣扎,滑下,再挣扎。 如同蝼蚁。 再拼死挣扎,也挣扎不出从他指尖滴落的一滴水花。 …… “我来了。” 乔伊自上而下地望着她,轻声说: “可是此刻,我不想救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 李文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 她脸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乌黑的双眼却沉静如同潭水,仿佛要和漆黑的夜幕融为一体。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心。” 乔伊在她面前蹲下。 他的指尖温柔地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一点一点地帮她拭去那些半干的血迹。 “你的心一直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但是,就在刚才你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找到了它。” 他松开手。 城市的璀璨灯火落在他眸子里,就像碧波上浮动的无数点流萤。 “我从你的神情里找到了你的心……你知道你看见我出现时,你这张苍白的小脸上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是什么吗?” …… 一盏一盏的车灯在他身后连成不会散去的细线。 远处大海的波涛拍击海浪,一下一下,昼夜不休。 而他的拇指温柔地划过她的脸颊,停在她永远冷漠的唇角。 …… “是失望。” 他望着她,微微笑起来: “文森特,你看见我的第一个表情,是失望。” …… 晚风轻柔地拂过,一张小小的纸片被风掀起,吹到他脚边,被他修长的手指捡起。 那是英格拉姆写给她的情书。 纸条被夹在零食袋封口的玫瑰花下,正面写着两句来自《断背山》的求爱歌词,背面手写着一句赤.裸裸的一夜情邀请。 她被那个谜一般的男人从楼台上推落时,这张小纸片从她手里飞出,落在了地毯边缘。 现在,又被乔伊捡起。 然而,这封另一个男人写给她的情书,乔伊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毫无兴趣地松开手。 那张轻薄的纸片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下,乘着晚风,飘进远处浓重的夜色里。 …… “你在十七楼的高台上,濒临坠落的险境,苦苦支撑,不是在等人来救你,而是在等待自己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坠落下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消失。 他从见到她第一眼时,就知道,这个女孩,她的心不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在他身边。 求生是她的义务,死亡是她的自惩。 而消失,是她的梦想。 …… 露天阳台上静悄悄的,落地的白纱在微风里起伏。 “我从不以救命之恩为恩,但从这一秒开始,我要收利息了。” 乔伊的眸子里浮着碎冰。 他蹲在她面前,轻声说: “加上这次,我前后救过你三次。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你的姓氏,你的生命,还有你自己,都属于我。” “……” 露天阳台的地板上有油,李文森支撑了二十分钟,手臂已经完全脱力。指甲又几乎全部断光,每次抓紧了,又会马上滑下来。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说不定哪一次,就抓不住。 …… “我回去会给你写一份协议,所有你要遵守的细则都会被详细地列举在上面。当然,这份协议不具备法律效力,但我可以清清楚地告诉你,违反它的后果,会比违反法律更可怕。至少你现在小心翼翼绸缪的一切,都会在你违反规定的那一刻,化为灰烬。” 乔伊灰绿色的瞳仁,像无机质的宝石,又像深秋的潭水。 “如果你同意,就说一句‘我明白了’。” “……” 李文森危险地朝下滑了一大截,手指在粗糙的地板上刮过,立刻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的女孩又流血了。 白色的地毯,深绿的叶片,还有他黑色的鞋子。 到处都沾她流出来的血。 到处都是。 …… “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会立刻把你拉上来。这份协议后果严重,但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你仍是自由的,唯一要履行的义务,就是保持呼吸。” 乔伊盯着鞋面上那抹刺眼的红色,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木质的栏杆。 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轻声说: “你却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答应?” “……” 一片小小的蔷薇花瓣,从她脸颊边擦过,顺着晚风落下,像黑夜里一抹小小的光。 李文森抬起头。 乔伊正倚着栏杆,俯身凝视着她。 她狼狈地游走在生与死的间隙,伏在他脚底如同蝼蚁。 而他灰绿色的瞳仁里落着星辰大海,俯视她的姿态就像神迹,遥远、模糊、不可触及。 ……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从远处梦呓一般地传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天台上的风吹拂着她漆黑的长发,半晌,李文森微微笑了起来: “我……” 我明白了。 …… 只是,她刚张开嘴,还没等这个“我”字发出声音,她的身体已经被一双修长的手臂从十七楼的高台上腾空拉起。 脚还没来得及踩上坚实的土地,已经被他紧紧地收进怀里。 清淡的花香,从他衬衫的织纹里,扑面而来。 那是他们公寓外山茶花的香气。 是她的香气。 一点一点,浸染了他全部的生命。 …… 李文森被乔伊整个地搂在怀里,脚尖腾空,踮不到地。鼻间全是他身上馥郁又清浅的山茶花香气,眼前也如隔着山水间重重的雾气。 她什么都闻不到,什么都看不了。 ……除了他。 李文森垂下眼睛。 她的手臂肌肉严重受损,右肩轻微脱臼,大脑仍在缺氧,疼痛到脑髓都仿佛开裂开来。他的怀抱又这样紧,紧得仿佛要一根根地揉碎她的骨骼。 更是疼得无以复加。 而她没有喊疼,也没有挣扎。 她只是静静地呆在他的怀抱里,手臂微微下垂。 任温热的血液从她指尖,一滴一滴地流下,悄无声息地渗进脚下白色的地毯里。 …… 良久。 久得月亮都凉了,乔伊才松开她。 李文森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条细细的麻绳样手环,因为之前一直处于极度疼痛又极度危险的境地,她居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手环上系着短短一截同样质地的细线,长度不到一米,一直连到乔伊的衣袖底下。 他也戴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手环。 …… “凯夫拉碳纤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化学名是聚对苯二甲先对苯二胺,防弹衣制作材料,高抗撕裂性。我在开口和你说话之前已经把所有安全措施都做好了,你绝对掉不下去。” ……除非他和她一起掉下去。 乔伊像翻转一只大型鼠类一样,毫不费力地就把她打横抱起。 她漆黑的发尾因为他的动作,在空中划了一个惊艳的弧度。 宽大的裙摆从她腿上滑下,长长的腰带缠着她纤细的脚踝,几颗碎钻一样的切面宝石镶嵌在她腰带的末尾,贴在她的皮肤上,微凉的感觉一如他的手指。 “……” 李文森仰头靠在他的臂弯,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虽然在他怀里,头却不靠着他的胸口,手也不抓他的衣襟。除了借他手臂的力,她哪里都不碰,疏离得就像一株仙人掌。 “其实我可以走过去。” “不必,你受伤了。” “伤手而已,没伤脚。” “抱歉,我说的也不是你的脚。” 乔伊瞥了一眼躺在他臂弯里的女孩,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我指的是你的脑子。” 李文森:“……” “显而易见,你的海马回和额叶皮层存在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正常行走的能力,鉴于你的听觉脑区和注意脑区都出了岔子。” 海马回和额叶皮层是大脑中形成推理、判断和思维的脑区,其中额叶又分管注意系统,而海马回靠近颞叶,恰好是听觉的脑机制。 …… 李文森手上的血滴滴答答滴了一路,她也没有很在意,反倒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乔伊的话,然后问: “怎么说?” 乔伊从不会无缘无故地讽刺。 能让他开口,必然是有还算重要的事,要提醒她。 “从头到尾,你犯了几个极其简单的错误,第一个就是那封情书。” 乔伊抱着她走进酒店的房间,把她放在卡隆b座铺满玫瑰花瓣的床铺上: “拙劣至极的仿写。” …… 人用钢笔写字的时候,墨水的痕迹,会顺着纸纤维四面散开。 仿写的手法再精妙,仿写人对于字体的把握永远不会像字迹真正的主人那样熟稔。一些细微处的不同,无需用专业显微镜,肉眼就可以辨别。 英格拉姆情书正反面的字体,虽然如出一辙,但根本不是一个人写的。 这个仿写的人,知道英格拉姆对李文森的特殊性,了解她生活的一点一滴,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知晓她在进入一个陌生的房间时,一定会在门锁处夹一条手链防止门关上的隐秘习惯。 ……有人,必定是熟人。 他蓄谋已久,把他的小姑娘引到这个远离他的地方。 然后从十七层高台上,一把推下。 …… “我早在三年前就教过你,对比字迹的时候,先看停顿处的转笔直径,再看落笔和收笔角度,最后看毛细渗透的程度。你既不痴呆,也称不上不愚蠢,记住了的东西,一般就不会再忘记。” 乔伊拂去她身边散落的玫瑰花瓣。 他抬起头,平静地说: “然而我没有料到,不过是一个无知的男孩,却能如此轻易地,扰乱你的心。” 第80章 chapter65 李文森坐在乔伊的床边,心不在焉地擦着身上的的血迹,双脚垂在黑色的裙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窗户微微开着,有风灌进。 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置着一只古蓝色的雕花水晶盘,盘里盛着她从屋檐下收集来的雨水,水上浮着一朵浅红色的山茶花。 她擦脸,动作极慢。 左手手指一直在发抖。 用力过度会导致虚脱。她在十七层楼上带伤做了足足二十五分钟的引体向上,超过了很多男人的极限。被乔伊救下来后的头半个小时里,她的手臂只能垂在身侧,根本无法动弹。 更不用说,她右肩还脱臼了。 …… 乔伊提着药箱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女孩像一只狼狈的花猫一样,蜷缩在他大床的一角,头发没有梳,手没有洗,衣服上满是干了的血迹,巴掌大的小脸上也乱七八糟,一副刚从叙利亚边境逃出来的潦倒样子。 乔伊把药箱放在地上。 他一言不发地抽走她手上已经干了的湿棉纸,扔进垃圾桶。 他从药箱里取出两团药棉,半蹲下来,倒了一点矿物质水在手心里,慢慢在她脸颊上化开。 李文森从纷繁的思绪里回过神: “你在干什么?” “帮你处理伤口。” 他在卡隆b座时,只是简单地处理了身上伤的最重的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要先把血迹化开才能处理她脸上的伤,否则容易留下伤疤。 像她之前那种擦法,不是在擦脸,是在擦地板。 乔伊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鼻尖几乎贴着她的鼻尖。 他专注地把她下巴上被蔷薇刺划出的深深伤口分离出来,像父亲给还在上幼稚园的女儿擦去脸上的饭糊一样,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迹。 夜风从微开的窗户里灌进。 浅红色山茶花在水波里微微晃动,小小的古蓝色水晶盘,也如山川湖泽一般泛起波澜。 乔伊垂下眼睛: “你刚才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 她在想什么? 李文森盯着乔伊的眼睛。 ……他离她太近了。 近得,她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他眼睛下投下的黑色阴影,一根一根,分明得就像一扇染上墨汁的合欢花。 “没想什么。” 李文森不偏过头: “你不必帮我做这些事,我自己来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乔伊正撩起她耳侧一缕长发,用手指沾着清水,把她被血迹粘在耳朵上的长发一点一点分离出来。 她这么一转头,她漆黑的长发就从乔伊指尖溜走了。 滑凉的触感,像一束的尘封千年的绸缎。 捉不住,拿不了。 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要消散。 …… 乔伊凝视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来。 “我也不想这么麻烦。” 他重新拨开她的长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说: “但你的手能动?” “不能。” 这次,她直接用手腕把长发从乔伊手里顺过来。 “但就是高位截瘫,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帮我做这些琐事。更何况你刚刚救了我的命呢,我以后得像供菩萨一样供着你。” 她脸上微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只是轻描淡写说: “让菩萨帮我擦脸?还是算了吧。” ……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书灯。 黯淡的光线落在他眼睛里,就像春末湖面上一盏小小的渔火,明明灭灭。 “我觉得你忘了一件事。” 乔伊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口头协议生效后,你已经属于我。所以,我此刻不是在帮你擦脸,而是在帮我的私人财产除尘。” “……” 李文森因为他“属于我”三个字皱起眉: “那也不需要你亲自除尘。”明明有伽俐雷在。 “现在除了。” 乔伊牵起她的一缕长发,在眼前凝视了一会儿,又松开: “毕竟是贵重物品。” “别开玩笑了,你从不做家务,连几十万的古籍都是顺手扔进沙发底。比起那本《死海古卷》,我还称不上贵重物品。” “那么现在做了。” 他换了一块药棉,毫无商量余地地掰过她的下巴: “还有,你无法与我的古籍相提并论。《死海古卷》要比你乖巧得多,她可不会自己跑去外面开房间,也不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她只会乖乖地呆在我的书架上,在我想见到她时,就能见到她,想触碰她时,就能触碰到她。” “……你的古籍真智能。”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除了个别她难以理解的规则,在大部分时候,乔伊不干涉她的自由,甚至纵容她的自由。 但是,一旦乔伊表现出这种毫无商量的口吻。 那就真的是,毫无商量。 她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不再抗拒乔伊的动作,任他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滑过。 医用酒精的刺痛感从她脸颊上传来,就像小小的火焰在烧。 乔伊处理完她的脸,又打开药箱,隔着医用棉布托起她形状凄惨的手指,开始清理她的手指。 李文森有蓄指甲的习惯。 她的指甲,总是比实验室规定的长度,长那么几毫米。 她不爱涂指甲油,甲母质从未受硝化纤维的侵害。近一年又无需做家务,长长的指甲养得就像剔透的水晶。 但她有一个小怪癖,就是喜欢用签字笔在指甲上写数字。 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这是设计出的花纹,和她相处过就知道,这是李文森的备忘录。大拇指是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的时间,小拇指、无名指、中指是量词。 比如她手指上现在写的4、4、100的意思就是,蔓越莓酱4磅,咖啡豆4磅,方便面一百包。 …… 乔伊打开一边的长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十把昂贵的手术器械,他随手挑了一把用来分离脊椎节的银质小刀,开始给李文森削指甲。 没错,小刀。 乔伊的刀法已经近乎出神入化,可以从人的胸腔一刀切到底,不流一丝血迹。修个指甲而已,根本用不上剪刀。 …… 李文森坐在床上,慢慢睁开眼。 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面容是冰雪,他的眼神是高山。 他的学识之渊博令人惊叹,他的思维之宽广让人侧目。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她与他认识七年,也从没有见他做什么事失败过。 可此时此刻。 这样一个男人,却半蹲在她面前,为她清理伤口,为她修剪指甲。 为她做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情。 ……多么浪费啊。 李文森注视着他低垂的精致眉眼,冷漠地想。 他本来可以拯救世界,现在却只能拯救她的指甲。 她的存在是一种病。 一点点地,蚕食他的天赋和生命。 ……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目光,就听到乔伊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爱因斯坦尚且需要自己洗碗,苏格拉底白天也不得不雕刻为生。我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帮你处理一个伤口,算不上浪费天赋和生命,你不必妄自菲薄。” 李文森:“……” 她一直觉得乔伊背后其实长了一双眼睛,否则他是怎么做到看都不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恕我直言,你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我都烂熟于心,不仅仅是表情,还有脉搏和你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对我而言,你就像九九乘法表一样简单透明。” 乔伊再一次头也不抬地准确猜中她的心思: “你算二乘二等于四的时候,需要使用大脑吗?” “胡说,你刚刚还问了我在想什么呢。” 她指的是他之前问她在想什么的事。 “因为这两者是不同的。” 他盯着她大拇指指甲上一个潦草的“417”: “我自己猜出来,和你愿意主动告诉我,这两者对我的意义截然不同。” 凉薄的夜风从窗外灌入。 纤细的花枝影子,在书架上一晃一晃。 “所以,我再问一遍。” 乔伊抬起头,望着她漆黑的眸子: “你刚才,在想什么?” …… 一朵伶仃的山茶花,在水晶小盘子里寂寞地打着转。 李文森一弯眼睛,胡扯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乔伊淡淡地说: “如果你想告诉我,你刚才在想泰国泡面面和韩国泡面打起来谁会赢,那你最好换一个话题,因为这个借口你三年前已经用过了。” 李文森:“……” “我不觉得方才在你小脑袋里转的念头也属于不能和我分享的范畴。但从我把你救上来开始,你没有一点要和我讨论这次谋杀事件具体信息的打算……你甚至不想让我帮你治疗伤口。” 她一直在隐瞒。 手指和脸上的伤无法遮掩,但肌肉拉伤和脱臼,还是他把她抱下楼时,无意间发现的。 她刻意模糊今天这件事的严重性。 不过是想包庇一个人。 她亲密的男性朋友—— 曹云山。 …… “既然你不愿对我坦诚,我只好自己猜了。” 乔伊垂下眼: “对于今天把你推下楼的那个无名男人,你列举了四个候选人。你改变思考方向的时候有朝左看的习惯。我计算了,你发呆时眼珠左移十次,但其中六次是因为想找吃的。” “……” “哪四个?” “……” “洛夫,安德森,沈城……还有谁?” “……” “曹云山?” “……” “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 乔伊望着她的眼睛: “你明知道我根本无需你发出声音,因为你的神情,你的脉搏,你的眼跳,包括你的沉默方式,都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我询问你,只是因为我希望听见你亲口告诉我而已。” “……” 李文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心。 怪不得他能测她的脉搏。 她挣了一下,没能把手抽出来。 他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上,看上去轻轻松松,连力气都没用,却如压着冰冷的巨石,根本挣脱不开。 “我为什么不能保持沉默?” 李文森抬起头: “乔伊,你只是我的室友,并不是我的监护人。就算我们签了口头协议,我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你的所有物……” “为什么不可能?” 她的血迹染上他的手指,她冰凉的皮肤贴着他的手心,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顺着血管,一路灼烧至心脏。 “如果你觉得单方面的所有权不公平,我也可以对你做出同样的承诺。你还可以在协议中附加条款,无论是研究费赞助、生活费补贴、住房保障,信用卡额度,还是其它需求。” 乔伊望着她漆黑如潭水一般的双眸,轻声说: “只要你能想到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无论合不合理,今天晚上,你都可以随便提出来。” 第81章 chapter65 就在他问出那句“你想要什么”后,李文森没有立即拒绝,也没有沉默太久。 她短暂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真是慷慨啊,你这是要养我?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让你养,乔伊。你干脆把你的全部资产列一张明细表给我好了,如果里面的零够多,多到让我觉得以后我可以把现金当柴火烧着玩,说不定会稍微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你的,啊,信用卡。” 她眼睛弯弯,看似笑得灿烂,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我觉得你搞错了一件事,乔伊。” 屋顶上昨天的雨水,顺着老瓦片,嘀嘀嗒嗒地滴落在他们公寓前的水门汀上。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更不是你的妻子,你对我太慷慨是不恰当的,我们太亲密是不恰当的,你对我的掌控欲,恕我直言,也是不恰当的。” …… 乔伊望着她苍白的小脸。眼神有点凉,又有一点漠然。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 “我不会要你的信用卡的,但已经签署了的口头协议仍然有效。” 她微笑着,语气却疏离又客气: “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确实过意不去。我明天会开始给你做午餐和晚餐,就像我们在剑桥时一样。你好像对今天的案件情况感兴趣,我之后也会慢慢地告诉你。对了,你还想去美索不达米亚吗?我明天早上把你的行李收拾好,你愿意的话,我们下午就可以出发……” “……” 乔伊手里还握着她的手。 他凝视着手里她纤细的手指,她指甲养得那样好,却每一根都从中间断裂,好几处皮肉被磨光,直接磨进了骨头。 不用眼睛,不用脑子,他也能想象到,在她吊在十七楼的那二十分钟里,熬过的是怎样的疼痛和挣扎。 …… 他凝视着她的手指许久。 久得李文森长长的“报恩计划”都快说不下去了,他才抬起头,轻声打断她: “你什么时候要?” 李文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要什么?” “我的资产明细表。” 乔伊别致的灰绿色眼眸,在黯淡灯光的映照下如同秋水。 他望着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只要我的资产能让你心动,你就会考虑我的提议……你什么时候要?” …… “乔伊,你难道没听出来我要你资产明细表那句是讽刺?” 李文森用支关节按住太阳穴,又松开: “你的提议简直就是要把我们一辈子绑死在一起,再好的朋友也没有这么干的。” “我听出来了。” 他修长的手指紧密地握着她的: “但我把它当正话听,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什么机会?” “和你绑死的机会。” “……”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和我绑死?” ……因为不把我们绑死,你就会死。 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淡淡道: “因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很多东西。” 他凝视着她细长的眼眸,轻声说: “多到,我数不清。” …… “哦,我倒没看出我这么值钱。” 李文森嘲讽地笑了: “不过你确定我用你的信用卡你就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说不定我会赖账呢。” “你不会。” 乔伊帮她理了理乱糟糟的蕾丝领口: “你性格如此,一旦你接受了我的东西,哪怕是你看不上的,也必定会给我回馈,否则你不安心。” …… 这个女孩,即便把她变成他的所有物,她也永远不会向他寻求帮助。 没钱时,她宁愿和曹云山一起吃泡面也不愿用他的信用卡。遇到危险时,她第一个举动是给他留一段误导性的自动语音回复,然后关机,把他彻底隔绝在她人生之外。 她本可以不用受伤。只要她给他留一个空隙。 可是她不。 权利和义务相对等,他想得到她更多的东西,就要先给予她更多东西。给的越多,她回的就越多。 即便,这些东西,她一点都不想要。 …… “所以你吃定了我?” “是。” “即便我很反感你的做法?” “是。” 乔伊牵起她冰凉的发丝: “我势在必得。” “……” “所以我的资产明细表,你什么时候要?” “……” “明天早上?” “不。” 李文森扬起下巴,冷冷地说: “看钱要看早,我马上就要。” “马上恐怕有点难。” 他拿出手机翻了翻账单: “我很少关注个人资产,有些房产只是临时买来居住,一时记不清它们分别在哪个国家,也没有关注过它们的具体价值。需要请当地的资产评估机构发函给我,整个流程最快也要六个小时。” “这些我不管,总之我等一会儿就要看见。” 李文森把长发从他手里抽出来: “我给你二十分钟。如果我二十分钟内看不到你的资产明细表,你就永远不要再提让我用你信用卡之类的事,也不要再说……” “二十分钟是吗?” 乔伊打断她: “如果我做到,你就答应?” …… 做到,怎么做到? 乔伊的财产混乱得就像蛋炒饭。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每天有多少进项,单是剑桥一个月给他发放的科研经费,就足以让她挥霍至死。他小黑卡和资产文件扔得到处都是,有一次她从垃圾桶里捡一张废纸出来打草稿,展开一看,发现是乔伊顺手扔掉的瑞士房契。 这样的乱账。 二十分钟,再厉害的资产评估家也吃不完。 李文森飞快地想了一遍乔伊可能用到的方法,确认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她漠然地点点头: “当然。” “好。” 他凝视着她漆黑的眸子: “我刚才已经聘请了伦敦城几个有威望的资产评估机构连夜评估我的资产。你想看见的东西,会在十分钟之内整整齐齐地摆在你的床头。” 伦敦城是伦敦的金融中心。 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金融中心。 在华尔街这三个字喧嚣尘上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忘了,现代金融业的起源其实是伦敦。 …… “不,这不可能。” 李文森笑了: “虽然我不了解资产评估,基本流程还是知道的,这么一点时间连资产折旧都来不及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你足够大方。” 黑色的手机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打了一个转。 他漫不经心地开始编辑邮件: “财产放弃协议可以在清算之前即时生效,如果我现在放弃我百分之九十九的财产,剩下百分之一就很好统计了。” …… “你刚才在说什么?我好像听错了。” 好一会儿,李文森才慢慢说: “你说,你要放弃你百分之九十九的财产?” “你没听错。” 他修改了一下邮件的措辞,让它看上去稍微不那么荒谬了一点: “但你无需有压力,在我看来你买的奢侈品极其有限,基本谈不上花钱两个字,所以即便只有原先的百分之一,供养你的日常花销也没有问题。” “……” 李文森按住额角: “你蒸发百分之九十九的财产,就为了让我签一份莫名其妙的协议?” “这是达到你标准的唯一方式。” 他编辑完短信,随手查了查附近律师的联系方式: “我旅行的地方太多,不大清楚自己到底买了多少房子,把这一块转移出去以后,剩下的现金流,我五分钟就能算出来。. “……” “你希望我把财产转给谁?” “……” “你亲密的男性好友曹云山怎么样?” “……” 李文森站起来,“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机。 “你脑子里有病?” “我脑子里有你。” 薄薄的黑色手机,顺着光滑的地面,滑落在他脚下。 乔伊平静地捡起手机: “你要是不想转给他的话,就随便给我一个人名。我本来想考虑慈善机构,但慈善机构的手续太过繁琐,在你限定的时间内就完不成了。” “……” 李文森慢慢顺着床铺蹲下,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你在逼我。” “是。” “我们只是朋友。” “我知道。” 他扶着她的肩膀,在她身侧蹲下: “正因为我知道我们只是朋友,我才要你的承诺。” 朋友的关系太过脆弱。 她就像他手里的沙子,他抓不住她。一旦她想要离开,他也没有任何立场阻拦。 …… “可这种承诺已经不是友情的范畴了,乔伊,这是对恋人才有的掌控欲。” 山茶花在水晶盘里悠悠地晃。 “如果不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清楚地表达过,我这种等级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我简直要以为你爱上我了。” …… 乔伊的瞳仁灰绿色的。 但此刻,它们这样浓稠,近乎墨黑。一如窗外亘古的夜色,要从他眼里滴落下来。 “爱上你没什么不好。” 他望着她,轻声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成为恋人。” …… 那片大海又来了。 海浪翻腾,潮水喧嚣,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她耳朵里的鼓膜,良久才沉静下来。 …… “抱歉我今天脑子也有点不大好使,对你刚才那句话的理解好像出了偏差,想确认一下。” 李文森抬起头。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眸底一片冰凉。 “乔伊。” 她笑起来: “你,不喜欢我的吧?” ……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他们窗户留了缝隙,窗页在风里来回晃动,“嘭”一声撞在一边的书架上。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 乔伊沉默了许久。 久到早春的树叶都落尽了,他才慢慢地说: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啊,我从小到大又不是没被人表白过,只是这次的告白对象有点高端过头,我能怎么样呢?” 李文森笑了: “没事的,乔伊,你告诉我实话就好。” ……实话? 不,她的眼睛告诉他,这里是断崖。 她的睫毛里藏着针尖,她的眸底藏着大海。他们的关系只能止步于友情,如果他妄想再进一步,她就会亲手斩断他们所有的联系,从断崖上跳下去,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 第82章 chapter65 乔伊握着她的手。 这纤细的、柔软的一团小东西。 却能这样凶狠地,拿捏着他的心。 他仿佛置身于她眸底冰冷的大海,用尽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握紧她的手,不去抱紧她,不去亲吻她柔软冰凉的唇角。 他这样渴望她。 渴望到骨髓都隐隐作痛,却只能望着她微笑的的双眼,不露丝毫端倪地说: “万幸,我还没有步入这样的深渊。” “是么?” 李文森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你对我的掌控欲怎么解释?”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习惯于操控生活,难免把握不好尺度。” “从伦敦一路跟着我来中国,也是因为你没有把握好尺度?” “是,但你不必多想。” 乔伊平静地回视她: “虽然我对你的印象较之七年前已有所改观,但并未到沉沦的地步,理智仍是我生活的主题,而爱情……那是一个泥淖。” 他望着她,轻声说: “一种沼泽,和一种近乎折磨的死亡方式。” “……” 李文森仰起头,半晌。 “所以你也是单身主义?” “我是。” 乔伊站在李文森沉静的目光里,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在言辞上,一时没注意到那个“也”字。 他的眼神就像黑洞,没有光能从那双眸子里逃脱: “但总有人会出其不意地出现,打乱你的人生,剥夺你的理智,把你拖进沼泽……而最可怕的是,你会心甘情愿的被她掌控自由。” “……” 李文森靠在床架上: “我没听懂,你到底是不是单身主义者?” “沼泽一旦跨入,就会窒息而死。” 他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以嘲讽的弧度: “鉴于我此生只能窒息一次,没有自杀两次的打算,你可以当我是单身主义者。” “……” 李文森审视了他两秒: “我能否相信你?” “这个问句真有意思。” 乔伊垂下眼: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也是。” 李文森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看上去已经接受了他的说辞: “你确实从没骗过我,你手里有我的小红花。” …… 乔伊站起来: “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问题的话,请尽快把转账人名告诉我,否则我只能把全部财产都转给曹云山了,因为我没时间清算剩下的百分之一。” “……” 李文森不再说话。 她抬起手,从她放在床头柜的一踏a4打印纸里抽出一张,又用受伤的手指勾住抽屉把手,慢慢地把抽屉拉开,从乔伊的笔记本旁拿出自己的签字笔。 她手指受伤,用惯常的写字姿势握不住这样细长的物件,只好把笔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在白纸上方潦草地写下“卖身双边协议”几个字,又在右下角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粉色口红,往自己的大拇指上抹了一下,印在签名旁。 “转帐就不必了,我怕你把曹云山吓死。” 她把签过字的白纸朝他扔过去: “签名太丑,附送指纹。细则我也不写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 白纸从她指尖脱手,飞起,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他脚边。 乔伊凝视着那张被她随意丢弃的空白协议,许久,才慢慢弯下腰,把它拾起,对折好。 “我拟好草稿给你过目?” “不必。” 李文森爬到床上,直接裹着薄被,把自己卷进柔软的床铺里。 一双镶嵌黑色琉璃樱桃的水晶拖鞋还挂在她的脚趾间,她也不脱,拖鞋上的水渍,在乔伊白色的亚麻被单上留下一道灰色的印记。 “你爱写什么写什么。” 她背对着他: “别忘了,我签了你的协议,就失去了人格主权,我不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私人财产加宠物,是你会说话的汤姆猫。” 她把自己勾成一只虾: “但汤姆猫表示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 乔伊抽出一张纸巾,擦去被单上,她水晶拖鞋留下的水渍。 他有一点洁癖,所以才会用全白的被单、全白的窗帘,还有全白的家具。外出旅行也不爱住酒店,宁愿在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买房子。 却几近纵容地,由着李文森把鞋踩上他的床。 ——她是他一切的例外。 他望着着她露在白色薄被外的肩膀: “但其中几条条款具备争议,需要你的意见。要是你懒得动笔,就明天口头叙述一下,我来写。” …… 李文森倏地掀开薄被,从床上坐起来。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了我不想说话,乔伊,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私人财产也好,你脚边的小宠物也好。你已势在必得,为什么还要跑来问我的意见?” 她盯着他手上的白纸,冷冷地说: “你听好了,乔伊,你救了我的命,我什么都会听你的,但不代表我在原则上能认同你的做法。这份协议我没有一点兴趣,就像我对你没有一点兴趣一……” 她情绪爆发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呆滞地坐在床头: “……样。” “……” 乔伊灰绿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 她今天经历生死,回来又被他一通折腾。大概是太累又太压抑,一不小心把真实情绪暴露了出来。 ——反感。 她对他手上这份协议的反感,遮都遮不住。 …… 李文森在难得的情绪爆发之后,和乔伊对视了两秒。 下一秒,她迅速倒回床上,抱着被子打了一个滚,把被子卷到她爬起之前的样子。 然后她闭上眼睛: “汤姆猫刚才在说梦话。” 乔伊:“……” 李文森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汤姆猫还有一句梦话要说。” “哦?” 乔伊伸出手。 他在她身后,她看不见的地方,把她一缕漆黑的长发从抽屉的铜质把手上解下来。 “什么话?” “汤姆猫要和你说一句对不起。” “针对哪句?” 乔伊垂眸: “是对我的协议不满那句,还是,她说她对我没有一点兴趣那句?” “……” 李文森朝被子里拱了拱。 那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就像散逸的花香一样,从他指尖流走。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她单薄的被影对着他。 良久,床铺深处才传来一句: “汤姆猫要睡觉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 书桌上的书灯被人轻手轻脚地关上。 卧室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李文森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眼睛。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床铺上,把空间分成割裂的两片光影。 她也是割裂的。 一半在火里,一半在水里。 李文森手指慢慢地抓紧乔伊的亚麻被单。寂静的黑夜里,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从手指里流出来的声音。 安眠药的效力袭来。 她模模糊糊地回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萤火虫飞舞夜晚。 那时,她的生活是一面墙壁,她家是一只木箱。而她是一只布娃娃,每一天,如果她不说话,就会有人从箱子口的缝隙里,递给她一朵小红花。 …… 夜已深了。 卧室门的锁舌转动了一下,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轻轻推开门。 指针,滴滴答答地转过一圈又一圈,时针咔嚓一声,停在凌晨三点的交界处。 他的床铺太大,他的女孩太小。 她蜷缩在他床铺的深处,身影那样单薄,就像淹没在白色海洋里的一片树叶,一个小小的浪潮打来,就要倾覆在滚滚的波涛中。 乔伊在床边坐下。 窗外路灯的光线掠过她尖尖的下巴,漆黑的长散落在白色的亚麻被单上,如同蜿蜒的海藻。 乔伊伸出手,小心地把她手边的被子掀开。 她的手指不知为什么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被单。她十指都缠着纱布,又攥得那样用力,一丝丝细细的血迹正从纱布里渗透出来,染进白色亚麻的织布。 他不得不俯下身,一点一点地,把床单从她的指间抽出来。 风高高地拂起窗纱。 而乔伊蹲在床边,借着窗外路灯黯淡的光芒,把她手指上缠着的纱布一点点剪下来,重新上药。 她的血和纱布早已粘在一起,他不想弄疼她,只能用棉签沾着无菌水,先把她的血迹慢慢化开,再把纱布一点点地剔出来,比第一次上药更难。 等他做完这一切,指针已经指向了五点。 熹微的晨光沉在黛青的山峦下。 山间浮动着雾气,隐隐绰绰,沉在夜色里。 乔伊收起手里的剪刀器械,站起来。 李文森睡相极好,就是喜欢睡在床铺边缘,手脚时常露出来。就像此刻,她一截细白脚踝露在柔软的薄被外,脚趾上还吊着一只黑水晶拖鞋。 漆黑的夜色,更衬得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 他只好又绕到床尾,轻轻地抬起她的脚踝,把镶黑色琉璃樱桃的小鞋子,慢慢从她脚趾间取下来。 …… 乔伊做完这一切后,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宽大的床铺。 李文森的侧脸埋在白色的亚麻薄被里。 这样的无知无觉,不像沉睡,倒像死亡。 乔伊身体半撑在她上方,凝视着她沉静的侧脸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身后揽过她的腰。 一如七年来,他每一个梦境里出现的那样。 ……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窗外,山间小路边零零散散立着的路灯,闪烁了两下,熄灭了。 卧室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而他的手指在黑暗里,顺着李文森着黑色蕾丝细纱的手臂,一路向下,一点一点地,摸索到她的手指。 “我给你写了密码,我给你送了请柬……我本想在今天告诉你真相。” 李文森昨天找到的数独和密码,被她随意扔在抽屉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 他怀抱着她,就像怀抱春天一支伶仃的山茶花。 而他另一只手,在薄薄的春被下,正慢慢地,把一枚小小的戒指,套在她伤痕累累的无名指上。 …… 星星点点的碎纱布散落在床铺旁。 玫瑰色的血迹,像玫瑰色的花瓣,在夜色里盛开。 …… 夜色太浓重,晨光太熹微。 他把她冰凉的手指放在唇边。 黑暗里,他看不见她戴戒指的样子,只能用手指,慢慢摩挲出她无名指的模样。 …… “我想向你求婚,很想。” 她的手指被他握在手心,冰凉的金属横亘在他们之间,像山脉,又像汪洋大海。 “可是我不能。” 他抱紧她,重复了一遍: “我还不能。” …… 李文森背对着他,以一个沉默而永恒的姿势。 她沉睡着永恒的梦境里,和黑夜融为一体,她感觉不到他的拥抱,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眼睛,就像她醒着的时候一样。 …… “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但是我不能送给你。” 乔伊修长的手指把她海藻一般散乱的长发收拢,聚在一处。 他凝视着她,轻声说: “生日快乐,我的……安小姐。” …… 第83章 chapter65 清晨六点半。 李文森抱着被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乔伊的卧室两边都有宽大的窗户,恰好在山茶花的花顶上。此刻两边窗帘都被撩起,来自山间的清风穿堂而过,摇曳的花枝,一枝一枝地伸进窗口。 窗帘被风高高地扬起。 而乔伊坐在层层叠叠的白色亚麻之间,坐在白色的简单书桌之后,穿着浅灰色衬衫。满架的浅色山茶花在他身后盛开,繁盛似锦绣。 影影绰绰的光影,从他精致的侧脸上晃过。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手里随意拿着一本书,眉眼那样沉静,像河流,又像深潭。 连惊艳,也惊艳得这样细水流长。 …… 李文森怔怔地坐在那里,坐在松涛风声之间。 白色亚麻窗帘翻覆如波浪。她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深山丛林,远离一切人烟。而身边除了眼前这个男人,再没有别人。 …… 乔伊翻了一页书纸,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醒了?” “……” 李文森赤脚跳下床,走到乔伊的书桌边,费力地把他水杯里的水倒了一半在自己的水杯里: “没醒。” “知道没醒,看来醒了。” 乔伊拿起一支铅笔,夹在指间: “早上想吃什么?” “别说的好像你会给我做早餐一样。” 李文森仍动不了手指,只好用手腕夹着水杯喝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按你对把我变成家庭主妇这件事莫名其妙的执着程度,我的卖身协议上应该有规定我做饭的条款吧。” 她放下水杯,笑眯眯地说: “主人,你早上想吃什么?” “……” 乔伊划去李文森在书页上留下的一句错误脚注,把正确的脚注写在一边: “你手指受伤,近期不必下厨。” “真的?” 李文森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我能不能叫一个肯德基全家桶?” 乔伊:“……” “不让吃炸鸡的话,泡面也成啊。” 她望着乔伊,眼巴巴地说: “我上次吃泡面还是半年以前,你把我藏在床底下的泡面全没收走了,我很可怜的。” “……” 乔伊又翻了一页书: “抱歉,如果我的海马体没有出岔子的话,你两天前还蹲在洗手间的马桶盖上偷偷食用了这种垃圾食品。” “胡说。” 李文森理直气壮地说: “我蹲在马桶盖上做的事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有偷窥癖?” “……” 乔伊终于抬起头: “你把吃过的盒子放进碎纸机,导致我之后一个星期内粉碎的文件都带着浓郁的谷氨酸钠和核苷酸二钠的味道,还指望我不发现你偷吃的事?” 李文森:“……” 谷氨酸钠和核苷酸二钠……就是普通味精和增味剂。 乔伊身为一个学习历史和宗教的文科生,说话时到底为什么要夹带这么多化学术语? …… “除此以外,你还把你收藏的垃圾零食通通藏在我的钢琴琴箱里。” 他淡淡地说: “虽然你仓鼠一样的储食行为很有意思,但你大脑里是进了多少氯化物,才会觉得我连这都发现不了?” “……” 李文森呆呆地望着乔伊: “我的零食,你没收了?” “当然。” “那些都是是曹云山上周特地帮我从印度带来的手工吃食,真空碳烤猪脚里的孤品,咖喱速食面里的珍宝……” 李文森喃喃地说: “这些,全都被你没收了?” “显而易见。” “……我现在跑去翻垃圾桶,还能拯救出多少?” “我把它们溶解了。” 乔伊盯着书页上李文森画的一只蝴蝶: “说起来,如果这些毫无营养的零食不是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特地,为你准备的,我或许还会装作没有看见。” “……” “你们两个每次凑在一起都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以至于我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 “……” 曹云山每次约她,两人不是蹲在路边井盖上撸串,就是开啤酒在大排档里一人一盘□□辣龙虾。总之都是路边摊,专挑不卫生的地方。 李文森转头就走。 乔伊:“你去哪儿?” “显而易见。” 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去洗漱,然后去吃你的智能管家为我准备的毫无新意的营养早餐。” …… 乔伊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白皙的双脚踩在他特地为她准备的厚地毯上,左脚小脚趾上戴着一只灰色细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剔透的红色切面宝石。 就在她的脚要走出地毯的边缘,触到冰凉的地板上时,他忽然叫住了她: “文森特。” 李文森回过头: “又怎么了?” “穿鞋。” “……” 李文森低头望了望自己赤着的双脚: “这是建议还是命令?” “如果你执行,就是建议,如果你不执行,就是命令。” 乔伊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泛黄的纸页: “你的冻伤还没好。” “……” 李文森垂下眼: “这也是协议里的内容?” “算是。” 乔伊平静地说: “但是文森特,单单让你穿鞋这一件事,我已经和你提了七年。” “……” 在某个瞬间,李文森脑海里掠过了一千种拒绝的理由。 最后发现,在和乔伊签订了协议后,她根本一个理由都没有。 乔伊救了她,这份恩情乔伊可以不记,她不能不记。只要乔伊想,从今往后生活里的事,无论多大,也无论多小,无论她是一点点不愿意,还是非常不愿意,只要不触及原则,她都只能听乔伊的。 所以她只是抬起头,微微地笑了。 “好。” 她穿上鞋: “那我现在是否可以去洗漱?” “……” 乔伊坐在椅子上,没有直接回答。 他盯着自己的书本,沉默了一秒,才淡淡道: “你手不方便,牙膏已经挤好。” “哦。” 李文森又笑了一下。 她从床上捡起自己散落的裙带,再没有看乔伊一眼,打开门,走了出去。 锁舌“咔嚓”一声合上。 那声音,那样细,在满山的风声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乔伊却抬起了头。 他久久地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手里的书页翻到一半,就那么停在中间,再没有翻下去。 …… 盥洗室里的灯是白色珍珠灯泡,复古、晦暗,带着一点灰扑扑的俗气,有点像大上海歌舞厅的化妆间。 花岗岩素灰色洗手台上摆着镂空杨木筷子架,上面搁着她的儿童牙刷。牙膏是她自己手工制作的,盛在一只老式意大利胭脂盒里,每次用的时候,就挑一点出来。 而此刻,雪白的膏体附着在她的儿童牙刷上,光看它那种广告里才会出现的、近乎完美的曲线姿态,就知道这是谁给她挤的牙膏。 不是伽俐雷。是乔伊。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盒装牙膏做成这种形状的,但是她今天的日志可以这么写——2016年4月18日,太阳从西边出来。 以及,乔伊给她挤了一次牙膏。 …… 李文森站在洗手台前,盯了那支被细心挤好的牙刷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慢慢地把它从精致小架上拿下来。 却没有直接放进嘴里。 而是打开乌金色水龙头,把牙刷放在龙头下。 她冷漠地注视着那些白色晶莹的膏体,被湍急的水流一点一点冲刷干净,直到不留痕迹,这才打开珐琅胭脂盒,重新用刷头在里面沾了一下。 镜子里倒映出她的脸。 苍白、病态,眼眸细长,像一只鬼。 …… 李文森扯了一张纸巾,平静地擦了擦嘴。 水龙头没有关,水一点一点地溢满了她从日本带来的琉璃色盥洗池。 她站在盥洗池边,双手撑着两旁坚硬的花岗岩,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粼粼水波里的影子。 波涛聚拢又散开,她的脸也聚拢又散开,每一个泡沫里都有她,每一丝水纹里也都有她。 李文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下一秒,她忽然毫无预兆地俯下身。 把整张脸,沉进冰凉的池水里。 …… 水从盥洗池里哗哗地流出来,浸湿了她长长的裙摆。 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没入口鼻,涌进血管,流进四肢百骸。 她漆黑的睫毛上,气泡成串地上升,就像小时候在天桥上放的孔明灯。 一方小池是一个洞穴,她脸埋在深深的洞穴里,黑暗不见天日。周身却如同漂浮在遥远的大海上,随着波浪浮浮沉沉。 那样黑暗,又那样安全。 就像回到未曾谋面的故土。 在那里,思念和死亡只是一线之差。那里的人不留姓名,留了姓名就无法回家。 …… 李文森的鼻尖触到了冰凉池底,唇边冒出一串气泡。 她已经没有空气了。 血管里仅存的氧气就要耗尽,窒息感从骨髓一点一点涌上来,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呼吸,她却没有一点浮上水面的意思。 她在水里,慢慢地睁开眼睛。 池底琉璃色的水晶宛若夕阳,而她恍惚间已身处大海,远处有航船,海鸥,渔灯,还有无家可归的灵魂在海面上彻夜飘荡。 …… 然而,就在她濒临窒息的前一刻,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敲门声。 李文森猛得抬起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伏在盥洗台上,用手扣住自己的喉咙,不敢咳出声音,像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地呼吸起来。 “我假设你不是在洗手间里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 乔伊淡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光洗脸已经用了十分钟又三十七秒,恕我直言,你的脸还没脏到这份上。” “……” 李文森喉部肌肉因为憋气紧张太久,还在火辣辣地疼。 她尽量平稳气流,若无其事地说: “抱歉,马上好。” 门外的乔伊沉默了一下: “你喉咙受伤了?” “……” 这探测器一样的听力。 她抽过旁边一条干毛巾擦了擦脸: “我呛到了水。” “什么样的洗脸方式能让你呛到水?” “各种洗脸方式。” …… 这回乔伊沉默了更久。 他手就扶在把手上,却始终没有转动下去。 “别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呆太久,文森特。” 他站在门前,轻声说: “否则容易出不来。” “……” “早餐要凉了,洗完了就过来。” “……” 李文森两只手撑着花岗岩桌,闭上眼: “好。” …… 李文森又在又在盥洗室里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等她出来时,早餐已经快凉了。 乔伊坐在餐桌前看前几日的解剖报告,面前式样精致的樱桃甜点丝毫未动,不知是在等她一起用餐,还是看报告看入了迷。 而在他对面的座位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杯牛奶、一碗热燕麦、一份牛油果法棍切片,和一叠已经装订好的厚厚的文件。 文件足有五百多页。 而一只黑色的信用卡,正静静地躺在它素色的扉页上。 …… 第84章 chapter65 李文森在桌子边坐下,像没看见那只信用卡似的,顺手把一旁伽俐雷刚刚帮她倒好的咖啡移过来,顺手搁在那张信用卡上。 “早,乔伊。” “早,文森特。” “早,夫人。” 伽俐雷阴郁地飘在一边: “没有人和伽俐雷打招呼,伽俐雷只好装作被打过招呼的样子……早,先生。” 李文森、乔伊:“……” 李文森用两只手的手腕端起面前: “这也是它的程序设定?” “应该不是。” 乔伊放下手里的刊物,把一边的蔓越莓果酱放到她面前: “加西亚昨天出的蔓越莓果酱,如果口感还是不合你口味,我再让西班牙那边送过来。” “……” 李文森愣了一下。 那是西班牙一家海边手工老作坊,做果酱的老人加西亚八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曾任盟军陆军上尉。他一周才出十瓶果酱售卖,价格极其昂贵。 她爱极了那家的口味,在伦敦读书的时候,就时常在午餐时间拉着乔伊跑去西班牙吃这位老人做的覆盆子牛角,吃完后又拉着他从西班牙打个转,做火车到法国国家图书馆边吃晚餐。 她只是在上周涂抹面包时,在心里稍稍地怀念了一下加西亚海风一样清爽的蔓越梅果酱…… 乔伊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慢慢把手里的牛角面包撕开: “我怎么不知道你联系了加西亚?” “今天凌晨两点,你睡了。” 乔伊看着她费力的动作,终于看不过去,直接把她的餐盘拿过来: “两边存在时差,我联系他的时候他正在吃晚餐。” “你寄的什么快递?” 李文森看着乔伊用娴熟的解剖手法从中间切开她的面包: “我上次用dhl寄了一瓶乳液就被海关扣住了,这种私人手制的液态果酱居然能过关,真是奇迹。” “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 乔伊帮她把面包切成刚好可以入口的小块,又在每一块面包上都插上牙签: “这瓶果酱是跟着走.私船从印度洋过来的。” “……” 李文森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牛奶,闻言一口牛奶就这么呛了出来: “走私?” “谈不上走私。” 乔伊把切好的面包推到她面前: “走私的词条释义是秘密、违法且大额的进出口行为,这就包含了一个双边交易的潜在含义。如果我的运送一瓶果酱属于走私行为,那么你上次扔的那只漂流瓶也属于走私……你为什么连喝牛奶也能喝得一脸都是?” “抱歉。” 她胡乱用袖子抹干净脸,又帮乔伊那边擦了擦: “被你惊呆了。” “……” 乔伊拿起一边的餐巾,把她滴落在桌边上的牛奶擦干净,洁癖就像死了一样: “下次换吸管喝。” “好。” 李文森抖了抖衣服: “这么远帮我送果酱,麻烦你了。” 乔伊顿了一下: “你不用与我这样客气。” “是你和我太客气了,乔伊。” 她笑了笑,语气随意: “用走私船运果酱什么的太夸张,我只是一个每天靠统计数据为生的普通研究员,能吃到的时候就吃,吃不到的时候,沃尔玛也对付得过去。你把我捧成公主了,以后还怎么一起愉快地吃路边摊?” “这句话说的真有意思。” 乔伊垂下眼眸: “相信我,这种程度还远远称不上‘捧’,如果你愿意让我把你捧成公主,你根本无需忙碌奔波,也不必劳累工作。你可以做你真正喜欢的研究,除了宪法,也无需受任何人或规则的掣肘,你的生活会是你难以想象的优渥和自由。” “难以想象的优渥和自由……你的公主住哪?” 李文森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牛奶。 搅拌的幅度有点大,牛奶时不时地就洒在底下厚厚的打印纸上。 “黄金屋里吗?” “如果她愿意住的话。” “有用不完的珠宝和漂亮首饰吗?” “如果她愿意戴的话。” “是不是还有成群的仆人围在她身边供她使唤?” “这个我个人不大喜欢。” 乔伊淡淡地说: “但如果她喜欢,我也可以勉强接受。” “果然很优渥。” 李文森弯了弯眼睛: “那有肯德基和方便面二十四小时无限量供应吗?” “……” 乔伊从她手里拿走快被她玩坏了的牛奶: “这个没有。” “那有麻辣小龙虾炭烤乳猪蹄鳕鱼薯条炸鸡串全天候等着她吗?” “……这个也没有。” “那当你的公主有什么意思?” 李文森用木勺刮了一点牛油果,放进嘴里: “没有肯德基还谈什么优渥?没有麻辣小龙虾和冰啤酒还谈什么自由?还不rn向西二十五公里外那个烧烤摊老板呢。” 她单手撑着下巴: “他的烤鱼和烤茄子做得简直是艺术品,堪称这个世界上最让女人心仪的男人。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我蹲在他的烧烤摊边呆一天闻闻味,我就是公主了。” 乔伊:“……” “所以,幸亏你没有把我捧成公主的意思。” 李文森像吃药一样吃掉了法棍上的牛油果,把盘子推到一边: “我是一个流浪汉,最喜欢呆的地方是伦敦东区的天桥底。每天都有一大波流浪汉躲在下面唱歌、跳舞、吃方便面,空气里充斥着柠檬和大蒜的香气。” “……” 乔伊慢慢地放下叉子,抬起眼: “你弯弯绕绕地和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什么?” “你这句话也很有意思。” 李文森用餐巾擦了擦嘴,推开餐盘站起来: “我抬抬睫毛你就能知道我想吃什么果酱,你随便一眼就能猜透我在想什么,我难道还有什么能告诉你?” …… 她的早餐几乎原封未动。 他给她切好的面包,她只吃了两小片,果酱也只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 牛油果倒是吃了一点,但是极其有限。 …… “如果你是在和我赌气,大可用其它方式。” 乔伊坐在深色木椅上,看着她走到茶几边,眼神有点凉: “不必用自己的身体威胁我。” ……威胁? 李文森原本正背对着他,帮他整理他散落在扶手椅上的衬衫。她前天洗好的,昨天忘了收。乔伊的衣物不喜欢让伽俐雷的力臂碰,除了特别贴身的她坚决不打理,其它衬衫长裤之类的,一直都是由她亲手洗,再亲手熨烫。 她慢慢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放在一边的茶几上。 然后她站起身,重新走到餐桌边,坐下。小块小块的面包极容易入口,即便她动作有些不便,也迅速在五分钟里消灭完了。 李文森扯过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我觉得你忘了一件事,乔伊。” 乔伊坐在深色木椅上: “什么事?” “你忘了时间。” 她笑了笑: “我没吃多少是因为我真的没胃口。乔伊,我已经二十三岁周岁了,虽然看起来不大像,但我已经到了可以做母亲的年纪,在这种小事上和你赌气不吃饭什么的,就太幼稚了,枉费我活过了那么长的岁月。” 她拉开椅子站起来: “你今天的衣服我叠在沙发上,早上来不及熨,你要出门的话,先穿柜子里那几套吧。” …… 大概是因为外面山茶花开得太盛,他们公寓总像沉在花的影子里。 早晨太阳升起,花朵的影子落在她的足踝上;到吃早饭的时间,花朵就落在钢琴架上;等到夕阳西下,花朵又回来了,回到她的足尖。 花影总是跟着她。 就像此刻,她趿着黑色琉璃樱桃拖鞋,走到衣帽架边,伸手拿下自己的包,花的影子就落在她手腕上,精致的小小一朵,像一个浅浅的伤疤。 …… 李文森从衣帽架边的小台上取下一只口红,慢慢转开,用手指沾了一点,对着透明的玻璃窗,随意在唇上抹了抹: “我今天要出去一下,需要我帮你带什么?” “不需要。” 乔伊推开餐盘,站起来: “走之前,记得带上桌上那张信用卡。” 李文森盯着玻璃窗上山茶花的倒影: “什么信用卡?” “……” 乔伊凉凉地说: “恕我直言,你五分钟前还故意把滚烫的咖啡搁在它身上,想把它的磁性弄坏,喝牛奶时也故意把牛奶撒得到处都是,企图把我们的双边协议泡在牛奶里彻底报废。” “胡说,我刚刚才看见。” 李文森面不改色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小黑卡: “如果我看得没错,这是传说中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才能拥有的花旗银行主席卡?” “百分之五只是一个噱头。” 乔伊看上去对这张卡的象征意义并不上心: “我挑这张卡的唯一理由是因为里面有三十万美金的信用额度,加上我为你充值的一些零花钱,你平时拿来逛亚马逊,买买书应该没有问题。” 他淡淡地说: “你大宗商品消费用的信用卡,我另外再给你。” “……” 中国亚马逊官网上的书籍折扣,封顶不过是满200减80,偶尔运气好,开学季也能碰到满200减120。她上一次亚马逊的花费撑死不过一两千。 谁买书需要用三十万美金额度的信用卡? 这是让她把整个亚马逊书城买下来还是怎么着? 李文森小心地抹去唇角涂多了的口脂。 “今天不带。” “为什么?” “带不了,包太小。” “……” 乔伊盯着镜子里,她与山茶花融为一体的倒影。 她眉目本就细致,只是过于苍白,这样涂一点点浅粉的底色,压根不需要其它修饰,就像有一朵浅色的蔷薇在她面颊上盛开。 …… “只是一张卡而已,不占你包里的地方。” “怎么不占?” 李文森收回手: “以后再说吧。” 然而乔伊并没有善罢甘休: “你说的以后是多久以后?” “至少等我换一个大一点的包吧。” 李文森回过头,站在满树山茶花前,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五年来可就这一个包,更何况,我今天又不会用到这张卡,带出去也没什么必要,是不是?” …… 乔伊望着她弯弯的眉眼。 她的声音因为晨起的关系,有些软,又有些黏,带着一点小小的鼻音。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一轮新月。 他在她的笑容里晃了一下神。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这件原本绝不应该退步的事情上做出了退步: “晚上回来,就去官网上买包。” “……” 这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李文森又笑了: “好。” …… 浅灰色衣帽架是树枝状的,上面挂着他的外套和她的包,还有她的一根银链子。中间长柱上贴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便利贴,都是她的,大部分记录着她每天打超级玛丽的进度。偶尔也提及他的名字,多数是因为她有什么事要嘱咐他而又不愿打电话。 “你去见那位毫无才华的数学家?” “嗯。” 李文森慢慢把口红转回去。 “我和他约的本来是前天,但那天恰好神学院和艺术协会爆发了战争,主楼被癞□□和淹没了,我只好爽约。” 那之后的第二天,她又跑去办公室找他,但那个时候他不在。在看到英格拉姆送给她零食纸袋上的那个手写的“muller”水印后,她就爽快地忘了曹云山,去赴这个贵族派年轻人的一夜情邀约,以至于和曹云山到现在还没正式见过面。 不过,说到英格拉姆…… “对了,乔伊。” 李文森扶住额头: “昨天事太多,我一直忘了这件事……你那天上来找我时看见英格拉姆了吗,他现在在哪儿?” “……” 这种程度的后知后觉简直让人大开眼界,已经不是语言能形容得了的了。 乔伊从茶几上拿起ipad,开始飞快地打字: “在医院。” “医院?” 李文森皱起眉: “他受伤了?” “他下楼叫了两杯酒,甜蜜地为你要了一大堆手工糖果,点了九百九十九只玫瑰,最重要的是,他还贴心地从那家咖啡厅老板手里为你们漫长的夜晚买了整整两打以非药物形式阻止受孕的简单工具。” 他打字声停了下来,语气平静: “整整两打。” ……以非药物形式阻止受孕的简单工具? 直接说避孕套三个字,是会死还是会怎么着? 李文森把长发撩到耳后: “然后?” “然后他在走出电梯的时候,被人从台阶上推下,从十七楼一路滚到了十五楼,断了两根肋骨,轻微脑震荡,瘫倒在十五楼的垃圾桶边不省人事。” 乔伊淡淡地说: “我衷心希望他经历震荡以后的大脑,能比以前清醒一点。” “……” 李文森抬手想看手表,却发现手表不小心滑脱了: “你亲眼所见?” “算是,我昨天晚上调出了卡隆b座的监控视频。” 乔伊重新开始打字: “但如果你以为,我可以在你吊在十七楼阳台上摇摇欲坠的时候,还同时关心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男人断了几根肋骨,你就太高估我了。” “我对你能力的评估从没有上限,你总是让我出其不意,大开眼界。” 李文森跪在地毯上找手表: “他摔下去的时候是几点?” “你出事五分钟后。” 乔伊瞥了她一眼。 “你的手表在你右手边十点钟方向五米处。” “谢谢。” 李文森站起来,心里的嫌疑人名单已经去掉一人。 那个推她的男人与她说了近二十分钟话,英格拉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她背对着他,把头发从包带里理出来: “那我走了,晚上迟一点回来。” “需要晚上?” “嗯,我的心理学论文里有几个数学模型要做,找他探讨一下具体思路,要花一点时间。” “是么?” 乔伊抬起头。 某些时候,你很难用形容词形容乔伊的眼神,就像此刻,他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那样深,深得囊括了宇宙、万物和虚无。 “那看来我想差了。” 他用她无法看清的眼神望着她,轻声说: “我还以为你早上六点半从床上爬起来,不过是想去验证,你那个数学工作者的咖啡色布洛克羊皮鞋,是否还完好无损地摆在他的鞋架上。” …………………………… 李文森站rn北路公寓十三号前。 曹云山的公寓比她和乔伊住的地方崭新得多,至少门前铺了彩色的花岗岩,不像她和乔伊,每天走的都是花瓣、落叶和泥土铺成的小道。 曹云山的花园里没种什么花,但绿色植物茂密得就像热带雨林。一棵900年树龄的香樟树从公寓正中间拔地而起,穿过他花里胡哨的卧室,从屋顶的天花板上冒出头来。 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曹云山的公寓在绿树掩映间,就像一座森林里的小木屋。 门前,伽俐雷的红外线感应器感应到了她,“嘀嗒”一声激活了指纹密码。 “虽然伽俐雷希望您在外面的世界里受尽艰难险阻以磨练您的心智。” 这位伽俐雷刻薄地说道: “但是既然您回来了,伽俐雷也希望您不要站在门口一味地磨蹭时间,浪费生命。” 李文森:“……” 曹云山的日常生活,有点酸爽。 怪不得他们当时一同rn应聘,曹云山看中这棵900年香樟树的好风水,坚持要住进北路公寓十三号时,兼职主管负责人的安德森,会露出那样和蔼而慈善的笑容。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指纹小切片。 2016年3月8日,她被困地下冰库的第二天,曹云山约她在七点四十六分rn餐厅吃油炸小鱼,并且怀着十二万分的恶意送了她一份三八妇女节礼物以后,她提取了他留在桌面上的指纹。 rn,只有两个地方没有监控。 一个是沈城办公室,一个就rn的餐厅。 至于洗手间…rn所有洗手间里都有监控,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 说起来,正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会有哪个机构会变态到在洗手间里安监控,洗手间才成为最具备监控价值的地方。 流言从盥洗池上滋生、私心在马桶盖上落地,阴谋与证据被一股脑儿冲进下水道。 连刘邦也是在洗手间里逃走,之后才有了汉和汉人。 洗手间是一切的发源地。 …… 李文森把指纹贴在扫描区,在插.入钥匙的提示音响起后,她面不改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用铜浇筑的小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门开了。 “欢迎回来,主人。” 这位伽俐雷恹恹地说: “伽俐雷检测到您的雌性激素远远超过了您平时的数值……哦,您终于去做变性手术了吗?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伽俐雷早就说了,您的性格不适合作为男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李文森:“……” “伽俐雷同时也监测到您的样貌发生了改变。” 这位伽俐雷困惑不解地说。 但下一秒,它立刻开心了起来: “哦,您终于去做了整容手术了吗?伽俐雷真是太高兴了,就您之前那宛若类人猿一般的相貌,真应该像中国古代家长对待他们出轨的子女那样,直接拖去浸猪笼。恕伽俐雷直言,您的脸对这个世界的伤害值,比出轨大多了。” 末了,它还过于直率地补充了一句: “可您的整容医生是不是没有挑好?” 李文森:“……” “伽俐雷测算了您无关目前的比例,您现在色眼睛太大,下巴太尖,鼻子不够挺拔,五官不够深邃。而且,身为刚刚变性的女人,您的胸太平,伽俐雷真切地建议您去查询一下您使用的雌性激素是否正规。从总体指数上来看,您的相貌还是没有脱离要被浸猪笼的行列。” 李文森:“……” 她此刻终于明白,曹云山去她公寓找她看电影时对她说的那句“我每天回到家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伽俐雷卸载”绝非客套,而是发自肺腑的呐喊。 她现在就很想把这位伽俐雷卸载了。 发自肺腑。 …… 她走进曹云山的公寓,狭长的玄关宛如洞穴。天花板上吊着琳琳珰珰的卡片,有些是扑克牌,有些是塔罗牌,还有一些是从《数论》和《理想国》里摘抄的语句,李文森甚至看到几张卡片上,潦草地摘抄着三岛由纪夫的句子。 第一句从《爱的饥渴》里来,唐草纹的卡片上用黑色签字笔写着: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幻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澈而湛蓝的海。” 第二句,李文森依稀记得,是《假面自白的笔记》里的句子: “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潜在的死亡。” 还有一句,李文森忘了来自哪里,但从口吻上来看,也应当是来自同一个作家,只是不知道他是单纯喜欢这一句,还是在意有所指—— “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 ……她? 李文森仰起头,盯着这句写在烫金卡片上的句子。 这张卡片明显比其它卡片要精细,写字的力道明显比其它卡片要重。 “她”,指谁? 李文森脑海里飘过几个曹云山大学时开玩笑板告白过的女生,一时没想起哪个女生像三岛由纪夫描述的那样,拥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 她索性略过这张,又随手捡了其它几张卡片看。这些卡片有些是日本作家的,有些是欧美作家的,拉丁美洲文学占绝大部分,来自他本专业数学的随手笔记反而寥寥无几。 她沿着他的洞穴,一路朝里走。 在经过玄关他的鞋架时,她微微顿住了脚步。 一双咖啡色布洛克羊皮鞋子,搁在鞋架醒目的地方,鞋帮处画着一个笑脸。 ……这双鞋子是活的。 这种被注视地感觉,就像那只被切割成皮质鞋面的野山羊从鞋子里浮现了出来。它的胡须被纳进鞋底,它的睫毛被混进缝线,而它的眼球正透过鞋子表层的纹理,冷冷地看着她。 …… 李文森把这双鞋拿起来。 鞋子太干净,这不合常理。这双鞋没有被清洗过的痕迹,所有的物资,包括鞋带上的墨水痕迹还在。 惟独她的血迹消失了。 他的鞋带上明明沾了她手指上的血,鞋面能擦干净,鞋带如何彻底擦干净? …… 这双鞋是她的未解之谜。 乔伊在她出门之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双鞋。 但问题是,乔伊又没有见过曹云山穿正装上台做毕业典礼致辞的样子,他怎么知道这双鞋是她怀疑曹云山的证据? 想rn为了防止科研成果泄漏,完全侵犯他人*权地在洗手间里安装微型摄像头的事…… 李文森忽然席地而坐,把自己的包整个地翻过来。 包里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笔、笔记本、手机和一枚gps卫星定位器,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 她五年来,就这一个包。 如果想要通过这个包窃听她,五年来她所有信息,都会点滴不漏地泄露出去。 李文森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层一层布料翻过去,每一个夹层看过去。 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几乎舒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放下自己的包,准备把自己的东西装回去的时候,忽然眼尖的发现,在她羊皮小包侧边的三颗纽扣处,有一颗纽扣,比其它纽扣微微高那么一毫米,不仔细去看,根本发现不了。 李文森的眼神,凝固在那枚纽扣上。 她手指不便,但这不能成为她的阻碍,女人的牙齿是女人最大的武器之一。她直接把包拿起来,把纽扣咬掉。 一枚小小的铜片状物体,随着纽扣的脱落,从包上滑下,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声。 铜片上镶嵌着浅灰色的微型集成电路,丝丝缕缕,如同迷宫。 那不是一枚普通的铜片。 那是一枚,窃听芯片。 第85章 chapter65 夜色是一首诗。 清风与鸣蝉,井盖与星空。 路灯的影子下栖息着候鸟,荒芜的灌木里开出鸢尾。 而离他们小公寓五十米远的石子街角,一位西班牙老人开的小酒馆,正慢慢地放着rauldisio的钢琴曲。这位一九四九年出生的钢琴家,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 这样的生活,发生在一年以前。 那个时候,她每天都和他挤在小客厅的地毯上,他看文献,她做数据。偶尔遇到不懂的地方,她就在纸页边画一只蝴蝶。 第二天她翻开书,就能看到他用铅笔写在一旁简短的讲解。 ……她曾离他那样近。 近得,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触及到她的心。 …… 乔伊坐在地毯上,花了十五分钟零十三秒搞定他下周要发表的重量级文献,就把ipad随手扔在地毯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打开书架左侧的玻璃抽屉。 他们客厅的书架是李文森设计的,右边是摆书的镂空木架,左边是杂物储物柜。密密麻麻的木头格子,镶嵌式样繁复的雕花玻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就像他曾在伦敦华人区见过的,中国古老的中医馆。 密密麻麻的小木格,带着上个世纪药材的香气,铺满了一面墙。 在他还试图说服她拒rn的offer,和他一起去瑞士的时候,李文森已经画好了草图,找二十五公里外小渔村里的老木匠沟通了七个小时,才把她幼稚园简笔画一样的设计思路阐述清楚。 就在那个时候,他明白了一件事。 rn是他的理想之地。 只要他人rn,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也无论李文森有多么想把他甩脱,她都没办法离开他。 …… 乔伊从玻璃格子里抽出一卷厚厚的文献。 二零一六年三月九日。 李文森刚刚结束西布莉案件审讯工作的第二天,审讯对象艾伦-英格拉姆找上门来,字里行间不经意透漏的信息,让李文森抓到了安德森的一个小小的把柄。 当天傍晚,她就拿回了这叠文件。 安德森主rn里与物理有关的一切工作,譬如银河系边界探测、粒子加速对撞、下水道疏通、住房水管维修、电灯泡回收,以及…… rn大记事表。 李文森从安德森手里拿到的是近十五年的备忘记录,厚厚的一沓,近一千五百页。原文是英文,他直接扫描到电脑里,用textgrabber提取出文字,打乱排版,再一键翻译成捷克语。 有很多次,两人面对面坐在地毯上,相隔距离不过一米。他当着李文森的面整理这些文件,可他的女孩从来不曾发现。 …… 他席地坐在植物纤维织就的灰色地毯上,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雪白的纸张。 他要从一千五百页密密麻麻的备忘中,找到一个名字。 ——刘正文。 在李文森的秘密网页上,她和那位叫的不知名女人或男人的对话里,唯一出现的一个rn有关的名字,就是刘正文。 rn二十多年的老所长。 看re上的价格就知道,textgrabber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文字提取软件,尤其是这种陈旧的文献纸,它时常会把折痕和污点辨认为字体,产生乱码,直接用word文档的搜索功能,会遗漏很多有用的信息。 所以他谨慎地选用了最古老的方式。 一张纸一张纸用肉眼扫过去,一段话一段话用大脑记过去。 没有一丝细节能逃脱他的眼睛。 1979年4月11日,刘正文法国留学归来,直接聘rn,年仅十七岁。 1986年5月12日,刘正文出rn所长、地质组组长。 1989年6月5日,刘正文出rn中法核子交流组组长。 1994年4月30日,刘正文辞去中法核子交流组组长职位,交流组解散。 1994年5月23日,刘正文带领地质组十人赴昆仑进行为期十年的地质考察,安德森代行所长职务。 2004年3月26日,十人团队只有刘正文一人回归,同年成立中法理论物理临时实验室。 2006年4月1日,刘正文因泄rn第二十三号机密文件,撤去地质组组长职务,所长职务暂留。 2006年4月2日,刘正文自行申请再赴昆仑。 2006年5月6日,刘正文失联。 2006年9月1日,救援队找到刘正文尸体,dna匹配后确认死亡。 …… 春末夏初,日光已有些粘稠。 乔伊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厚厚的记事表,速度谈不上快,也谈不上慢,两个小时他看完一千两百多页,一千两百多页的内容他都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山茶花的影子透过轻薄的纸页,落在他手指上,如同画影。 伽俐雷欲言又止地立在一边。 黑色的力臂伸过来,悄无声息地取走乔伊身侧木质杯垫上冷掉的咖啡,换上一杯新的。 他袖口微微折起。 日光慢慢从他手臂移动到手腕,腕间低调的银制手表,12点方向镶嵌一排碎钻,在光线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种梦寐的光芒。 咖啡冷了又换,换了又冷。 一杯一杯,他分毫未动。 等他全部文件背完,两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无数个人的一生,也过去了。 …… 乔伊站起来,走到碎纸机边,把手里厚厚的白纸分成一小叠一小叠,放进去。 “这种事可以让伽俐雷来做的。” 伽俐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为男主人服务的机会,力臂立刻伸过来: “伽俐雷帮您碎?” “不必。” “那伽俐雷帮您捧着纸?” “不必。” “那伽俐雷给您揉揉太阳穴吧,您被夫人伤了一天的心,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一定都在颤抖地哭泣着。” “……不必。” “哦,可怜的伽俐雷要失业了。” 伽俐雷消沉地说: “先生您不要伽俐雷按摩,连夫人也不吃伽俐雷做的早餐,伽俐雷身为一个十年的老管家简直脸面无光,生存已经没有了意义。” 它演话剧一般地捧住cpu: “不行,伽俐雷要从二楼跳下去。” “……” 如果它能跳得下去的话。 “说到早餐这件事。” 乔伊盯着一条一条的碎纸从碎纸机里滑出来: “明天早上,你也不必再做早餐主食。” “……” 伽俐雷一下子从天花板“扑通”一声跌落到了地板上。 “扑通”一声的音效,当然是它的扬声器还模拟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从天堂掉落到地狱的感觉。” 它拉住乔伊的裤腿: “先生,您为什么要解雇伽俐雷呢?伽俐雷的早餐是按照米其林三星餐厅的标准做的,做的不够好吗?” “就算你按照十九世纪英国皇室的标准做,如果你的女主人每天早上只能吃下应有分量的三分之一,我就不得不考虑,是否应当为她换个厨师。” 他看着伽俐雷扯住他裤腿的力臂: “……你能不能把我的裤腿放开?” “不能。” 伽俐雷坚决地说,又把乔伊的裤腿拽紧了一些: “伽俐雷一定要和这被抛弃的命运抗争。” “……” 乔伊高深莫测地望着它: “抗争方式是扯着我的裤腿?” “因为伽俐雷不敢直接扯您的腿。” “……” “您找不到比伽俐雷更好的厨师了,真的。” 伽俐雷委屈地说: “伽俐雷的硬盘里存有万维网上可以找到的一千万份菜谱,来自世界各地,包含各种口味。恕伽俐雷直言,十九世纪全英国的厨师们为女王提供的菜谱,绝没有伽俐雷为夫人提供的菜谱来得丰盛。” “这就是机器与人的差别。” 乔伊又放进一叠纸: “即便你手头上有一千万份菜谱,你仍旧无法判断你的女主人喜欢什么口味,因为你是机器人。” 机器人会下国际象棋,能做万千种数据,却无法准确识别面孔,因为这对它们来说太难了。 伽俐雷沉默了一下,松开乔伊的裤腿: “那您打算为夫人换什么样的厨师?” …… 乔伊把手里又一份纸张放进碎纸机。 齿轮转动的声音沙哑地想起,模模糊糊地,像一个苍老的男人在唱歌。 他淡淡地说: “当然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人选。” …… 最好的人选。 伽俐雷立刻就明白了乔伊指的是谁。 它顿了顿:“那换厨师的事,是否能让夫人知晓?” “不必。” 乔伊垂下眼眸,淡淡地说: “我最近给她的压力已经足够多。” …… 吊在墙壁上的挂钟一圈一圈地走动着,“咔嚓”一声越过了12点的界限,指针的滴答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而他的李文森,至少还要过六个小时才能回来。 …… “这倒是真的,先生。” 伽俐雷慢慢地浮起来: “伽俐雷也认为您近几天的行为方式有些……” 它飘在天花板上思索了一下,从词库里搜到了一个合适的中文词汇: “过于激进。” 夫人刚刚经历生死,还没到一个小时,就逼着夫人签卖身……不,签双边归属权协议。 协议稿子还没出来,信用卡已经摆在夫人的早餐桌上。 李文森从十四五岁开始,经济上就完全独立自主,二十出头已经有博士学位,没毕业就有十来家研究所挖她,今年是讲师,根本不用熬,明年就是副教授。虽然花钱如流水,但架不住她月薪高,手上还握着近四百万的科研经费。每个月月末几天手头没钱了,吃几包方便面也就对付过去了。 虽然对先生来说,这些头衔,只是一只小猫的小打小闹。 那架不住这只小猫,自己很彪悍啊…… 先生这种大包大揽,想把这只猫揽进自己怀里玩养成的举动,简直就是…… “作死。” 伽俐雷缩在桌子下面,勇敢地吐出这个词: “还有今天早上您逼她吃早餐的事,您的行为就是作死……恕伽俐雷找不到更好的用词,只能用夫人的口吻来来描述这件事。” 乔伊:“……” 这确实像是李文森会用的词。 “就算是对普通的、对男人有依赖感的女人,您的所作所为也是不大妥当的。无论您出于多么大的好意,就您的行为性质来说,这都近乎是一种人格侮辱。” 伽俐雷从乔伊的左边飘到乔伊的右边,委婉地说: “伽俐雷觉得,夫人没选择当场和您发火,还逼自己配合您这种不尊重的举动,只是因为您救过她。如果换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简直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它的夫人是明显回避型人格,缠得越紧,她越疏远。 夫人笑得越漂亮,事情越大条。今天早上夫人吃早餐时那副言笑晏晏得样子,它看着简直心惊胆战。 先生要按照他现在的行为模式,很可能在没有全垒打前,就被彻底三振出局…… “您是不是要考虑一下,采取一个稍微委婉迂回一点的方式?”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如果您想为夫人买单,不必直接让夫人用您的信用卡,您可以给夫人买衣服买包买首饰,把她生活中全部需要的东西都买齐了,再当作礼物送给她,就和她直接用您信用卡买是一样的。” 它说着说着,忽然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哦,伽俐雷为何想出了这么两全其美的办法,简直被自己机智出了一脸血。” “……” …… 微风轻轻拂过。 乔伊的袖口有些散了,他伸手想把扣子重新别好。 大概是他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扣紧,扣子扣进去了又滑出来,他不得不又扣了一次。 指针一圈一圈地转过去。 每一秒,这个渺小的世界上,都有更渺小的人在新生和死亡。生命来来去去,如同尘芥。 乔伊站在清晨末尾的日光下,轻声说: “你觉得这些问题,我没有思考过?” …… 伽俐雷浮在天花板上,它圆形的电子眼俯视着这个圆形的客厅,如同俯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金鱼缸。 它是换水的喂食人,人类是鱼。 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个它编织的鱼缸里,挣脱不得。 …… “即然您知道。” 伽俐雷重复了一遍。 它的电子眼冰冷宛若昆虫,说话的语气却还是天真而好奇的: “即然您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 碎纸机齿轮和刀片运作的声音,就像一个微型的焚尸炉,而纸张是尸体,字里行间十几年的岁月,被刀片一点一点切碎,散落,消失。 撕拉,撕拉。 …… 为什么? 碎纸机外面的纸篓满了,乔伊把纸袋取出来: “因为,我快来不及了。” 运输口是口腔,运输版上的竖条,侧看来就像小小的牙齿。 他注视着纸张被碎纸机的卷带一点一点吞没,淡淡地说: “时间太迫切,迫切得我无法再去单纯地考虑爱情,我已经没时间再等待她一点一点地接受我,不得不采取这样激进的方式把她和我绑在一起。” 和他绑得越紧,她就越安全。 “这一点伽俐雷倒没想过。” 伽俐雷沉思了一会儿: “难道您让她使用您的信用卡,还有其它考量?” “当然。” 乔伊的手指敲了敲一边钢琴的烤漆桌面: “信用卡的信息泄漏太过方便,如果她出了什么事,通过她信用卡的消费记录就能找到她。她的反追踪能力再强,也比不过现在的信息流通速度……她藏不到我去救她的时候。” 他给她的信用卡,钱是他打的,但名字不是他,而是一个保密级别高到无法查找姓名的人。 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人。 只要不知道卡主的名字,谁也无法通过信用卡无法追踪到她的所在。 ——除了他。 在这个过于拥挤的世界上,能找到她的人,只有他。 乔伊的眼眸有些幽深。 “所以,无论她有多抗拒,都一定要用我的我信用卡。” “……” 伽俐雷沉默了一下: “夫人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她的处境怎么样,你不是最清楚?” 乔伊抬起头: “昨天晚上你一直想说服我给她打电话,目的就是让我听到她留下的那串录音。我思绪混乱,直到看到那本法文菜谱,才意识到她的录音有问题……我后来想起来,那本菜谱是你故意放进托盘里的,你曾听过我和她的对话,知道那本菜谱对我的意义。” 那个晚上,他因等待李文森而焦躁不安,把书本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拿起,又一本一本地放回去。 而伽俐雷也在一旁帮着他挑,静悄悄地把一本他一定会去看的法文菜谱,放进了他盛书的托盘里。 “有时我在想。” 乔伊盯着它冷漠的电子眼,轻声说: “是否一切的事情的背后,都有你?” …… “见笑了。” 伽俐雷面不改色地说: “伽俐雷是电脑,就相当于人人类手里的计算器和纸笔,当然哪里都有伽俐雷。” 这一次,它没等乔伊的首肯,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但伽俐雷还有一个疑问……即然您知道夫人处在危险当中,想必也知道她为什么处在危险当中,您却为什么一直瞒着她,不告诉她呢。” ……告诉她? 她一心想追寻真相,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才能安份呆在他身边,把一切都告诉她,不过是把她向深渊更推一步罢了。 危险在充斥着牛奶、零食、和咖啡的闲散时光里,悄无声息地来临。 而他已经来不及。 …… 碎纸机就像一个故事的侵吞者,用卷带、齿轮,和割刀,将这纸张里每一个人的一生,碎成碎片。 “我快来不及了。” 乔伊把手里最后几张纸页放进去。 那正是刘正文最后的死亡记录页。 他看着“2006年9月1日,dna匹配后确认刘正文死亡”几个字逐渐被切割成碎片,轻声说: “因为刘正文,他回来了。” 第86章 chapter65 踏进曹云山的家,就像是,踏进了一个魔法师的奇幻城堡。 玄关两边做着一格一格的木架,一直延伸到客厅,顺着旋转楼梯一路向上。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从日本平安朝时期猿乐的能面,若女、一角仙人、平方般若,一直到西方鬼神面孔,成千上百,都是他私人的藏品。 其中也有特别出名的人脸。 比如英国革命英雄盖福克斯的面具就有好几个。这张象征着“反乌托邦革命”的脸,2005年时,在电影《v字仇杀队》里出了名,后来被世界级黑客组织us用作自己的标志,以戴福克斯面具的匿名方式,公开抗议基督教科学派教会。 维基解密创始人朱利安也在天主教集会上戴过这张脸。在欧洲,这张面具3欧元一个,批发两欧五,一年能卖十万个,商家早就赚疯了。 不过曹云山倒不是在2005年电影上映以后才开始跟风的。 每个面具下都标注了他得到的时间,收藏架上摆的七个盖福克斯面具中,有两个都是在2003年,差不多是他高中时收藏的。 ——这青春期叛逆心来得有点晚。 李文森用手指敲了敲面具的表壳。 泥浆倒膜出来的肌肤,在她手指下,发出坚硬而铿锵的回声。 她凝视了那张面具一会儿,随即无趣地收回手,继续朝前走去。 ——烂大街就是烂大街。 无论多么具有情怀的东西,一旦烂大街,也不过是一件商品、一种经济而已。 …… 她顺着长长的走廊朝前走,手指搭在包的搭扣上。 那块小小的窃听芯片被她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窃听的继续窃听,被窃听的也继续被窃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曹云山的书架和剑桥图书馆是一个款式,书格下面垫着暗红色的天鹅绒,一排一排深棕色的大部头摆在上面,烫金字体、羊皮纸书壳,简直让人以为来到了十九世纪的英国。 阴郁、潮湿、黑暗。 他藏书不多,数量不到她个人藏书的五分之一,但范围简直是她的两倍。书架正中间是《饮宴篇》、《工具论》、《情爱篇》这样的古希腊哲学论著,侧面隐晦地摆了长长一列黑色大部头。 书脊上落着灰,李文森习惯性地伸出手,用衣袖擦去。 那是《死灵之书》。 nekros、nomos、。 希腊文,含意分别是死灵、诫命,和象征。 公元730年的的克苏鲁神话,除了巫术、占星与死亡,据说,还记录着地球的真正历史,某种程度上推翻了达尔文的《进化论》。 人类不是进化的,而是被创造的。 创造者不是上帝,而是“老神”,是另一种人类。 或者说,在《圣经》原本想表达的意思里,上帝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 英语里隐晦地表达为“s”。 这本书在公元1050年被君士坦丁堡的牧首米哈伊尔列为□□,被天主教会全面查封,此后的抄写本几乎全被焚毁,希腊语译本一本都没剩下来,更别说原版阿尔哈萨德全书。 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剩下的手抄本据说只剩下五本。开罗博物馆的储藏库里有一本,西班牙可能有一本,秘鲁利马的圣马克斯大学有一本,梵蒂冈书库里有一本,具体哪个书库已经不可考证。 但就李文森能确定的,并且刚刚才确定的是—— 不管梵蒂冈书库里有一本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rn西路公寓五号的麻将桌底下有一本,这个消息一定是真的。 乔伊手里的古籍没有赝品。 她有一次,一时兴起买了一盒水晶打造的麻将,顺便买了一张胡桃木的手工麻将桌,摆在她和乔伊家的阁楼里晾灰。麻将桌的桌角有些不齐,乔伊看她找来找去没找到高度合适的填塞物,就顺手把手里刚看完的书拿给她当桌角垫。 哥特字母印刷的对开本,拉丁文她也看不懂,还以为是伦敦查理十字街上二三十欧元一本的旧书。 直到今天,她看见了曹云山书上的拉丁文对照英文翻译,才蓦然发现…… 在半年前某个冬天的午后,她是拿了一本世界级的文物,垫麻将桌的桌脚吗? …… 李文森演了一口口水,压抑住马上打电话叫乔伊把那本德国版的拉丁文《死灵之书》拿出来摆香案上供着赎罪的冲动,拿下眼前曹云山的版本。 一看就是假的。 还是自己做的手工书,大概是没有买到实体本。 书页刻意做的粗糙,用的是美国企鹅出版社最喜欢用的再生环保纸,整本书显得很轻。边角有人为裁剪的痕迹,如果李文森猜得不错,就是曹云山自己用菜刀切的,因为边缘一些地方还沾着葱汁的痕迹。 印刷的字迹也不够清晰。每一段拉丁文下,都有曹云山自己翻译的英文对照。 李文森慢慢把书翻开。 书上到处都是曹云山自己标注的一些巫术上的心得笔记,比如说五芒星的正确画法,必须从左上开始往右下角画;还有祭坛上元素的代表物,魔杖和铃铛代表风,镜子和圣杯代表水。 而暗黄色的扉页上,书页的右下角,曹云山低调地用灰色的蘸水笔抄写着《死灵之书》的作者,阿拉伯诗人阿卜杜-阿尔-亚斯拉德的话—— 那永久的存在不会死去。 但在怪异的永恒中,连死亡也会死去。 …… 李文森合上书。 曹云山公寓的钥匙她一直都有备份,在认识乔伊之前,她公寓的钥匙曹云山也有一把。 她获曹云山的许可能随意出入他的居所,却从未真正使用这个权利,连直接拜访曹云山的次数极其有限,只在大二时去还过两次书,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和主人打招呼,直接走进来。 她认识也从未见过曹云山表现出对这种……黑魔法的兴趣。 书架上除了《死灵之书》,还有《德基安集》、《拉来椰文本》、《深海祭祀书》,《塞拉伊诺断章》,无一例外是黑魔法读本。 其中《德基安集》传说是亚特兰蒂斯人写的,目前还没有人能证明这本书的存在,也不知道曹云山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李文森环视了整个书架一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整个书架拍了一张照。 她总觉得书架上少了什么。 但具体少了什么,又一时理不清楚。 古董架上摆的面具类型也很耐人寻味。只是,就在她想退后两步,给曹云山的面具架也拍一张时,脊背冷不丁地撞上了一个人。 李文森手一松,手机“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曹云山的身影从灯光的阴暗处显现出来,就在离她十公分不到的地方。她的背撞在他的胸膛上,而他清秀的面容,正顺着黯淡的白炽灯灯光,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 “曹……曹云山?” 李文森脸色苍白地望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 某一个瞬间,他望她的眼神是莫测的。 然而那个瞬间就像幻觉一样,被她一晃神晃过了,就像水纹在湖面上慢慢散开,再也找不到了。 …… 这句话真有意思。” 曹云山淡淡地说,语气像极了乔伊: “这里是我的公寓,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你站在我身后多久了?” “不久,十分钟吧。” 他歪了歪头: “大约从你拿出我那本《死灵之书》开始,我就回来了,还顺手关闭了伽俐雷的声音系统。”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这里的这位伽俐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之前它可是把她的颜值吐槽到了该拉去浸猪笼的地步。 …… 曹云山伸出手,从她脸颊边掠过,撑在她身后的书架上。 李文森沉在他的影子里,第一次觉得这个八年的老朋友那样高,高得连影子就可以把她完全遮住。 他就像树。 而她是他树下一棵小小的蘑菇。 …… 李文森背靠着冰凉的书架,面前是曹云山衬衫领口的衣扣。他现在的姿势,几乎把她圈在了书架和他中间。 然而,就在她皱起眉,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就见曹云山的手在她头顶的架子上拨了拨,把那本《德基安集》从灰扑扑的大部头中间抽了出来。 还顺带在她头顶上拍了拍。 灰尘扑簌簌地从书页上落下来,刚好掉在她头发和睫毛上。 李文森: “……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 “我们之间没有‘得罪’这种说法,我们是相爱相杀不死不休的关系,比‘得罪’高端洋气多了。” 曹云山翻开手里的《德基安集》,从里面倒出一颗糖来,单手剥开: “吃糖吗?” 李文森:“……” 她盯着那本《德基安集》精美的封面、烫金的字体、和书脊处细致的车缝线,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说: “你居然把《德基安集》挖空了来放糖?” 这本《德基安集》差不多有一千多页,像一块厚厚的大砖头,曹云山把书的内页挖空了,封面一盖,就是一个超级有创意的糖果盒。 不过…… “谁说这是《德基安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德基安集》。” 曹云山温柔地摸了摸残缺的书页。 语气似怀念,又似追忆: “这是《斗罗大陆》。” 李文森:“……” “我在办公室里偷偷看《斗罗大陆》,被我自己带的研究生抓了两次现行,真是迷之尴尬,搞得在下都不好意思没收他们的武侠小说。但我后来转念一想,这样不成,武侠小说一整套买太贵了,还是没收来的方便,于是我灵机一动,自己把《斗罗大陆》打印出来,还机智地在外面缝了一个《德基安集》的皮套,” 曹云山嘴里含着一颗糖,得意得扬起眉: “从此,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上班看小说。” “……那你书架上其它黑魔法书呢?” 李文森望向其它几本大部头: “《拉来椰文本》呢?” “《拉来椰文本》里是《凡人修仙传》。” “那《深海祭祀书》呢?” “《剑仙》。” 曹云山怀念地说: “你不会没看过《剑仙》吧,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都传疯了,我老班长的□□号就叫魔族m剑仙。” “……” 李文森的手放在《塞拉伊诺断章》上,想把它抽下来: “抱歉我这方面的知识有点浅薄……这本不会是《诛仙》吧。” “不。” 曹云山望着她的举动: “身为你八年的朋友,我劝你不要把这本书拿下来。” 李文森的手停在书脊上:“为什么?” “因为拿下来以后,你就不再是从前的你了。” 曹云山高深莫测地说: “早在大洪水之前,上帝在创世纪的时候就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定下的法则,你不要这么不自量力地去挑战它。” 创世纪的时候,世界上有男人? 男人不是在伊甸园里吗? 李文森直觉不该问,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什么法则?” “是男人,就要有几本不打码的小黄书。” 曹云山幽幽地说: “我敢用微积分发誓,如果上帝能看全彩高清□□杂志,他的书架上也一定会出现波多.野结衣的。” 李文森:“……” 第87章 chapter65 李文森的手指放在那本据说里面藏着波多.野.结衣写真集的《塞拉伊诺断章》上,没把书抽出来,也没把手指放下,只是凝视着那本书的书脊,许久没动。 《塞拉伊诺断章》是世界七大宗教□□,知名度没有《死灵之书》那么高,原先被埃摩斯-图特尔的收藏,1936年被捐献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一所据说只存在于传说中,但从没有人找到过的大学。 据说。只是据说。 她还没无聊到考证这种东西。 曹云山瞥了她的手指一眼: “你还看吗?” 李文森的手指从烫金的字体上慢慢拂过。 漆黑的眸子宛若深潭。 又像笼着迷雾,什么都看不清。 “算了吧。” 半晌,她收回手: “波多.野结衣太露骨了,一点深度都没有,我宁愿去看《爱经》。” 《爱经》是印度笈多王朝时期的……哲学著作。 它里面有近一半都在讨论各种前戏、高.潮、做.爱姿势、肛.交、口.交,同性.交、异性.交,一个人的交,一群人的交。总之就是各种交。 还有六章叫“别人的妻子”,专门教人如何偷情。 毕竟,哲学里有一种严肃的讨论神性与人性如何互通的哲学,叫性.爱哲学。 …… “我就违心地假装《爱经》比波多.野结衣有深度吧,其实我觉得它们两个差不多。” 曹云山把手里挖空做成糖果盒的《德基安集》放回书架,指尖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枚剥到一半的大白兔奶糖。 他捏着糖衣,像举玫瑰花一样,把糖果举在她面前: “吃糖吗?” 李文森:“吃……” 只是,她“吃”字话音还未落,曹云山已经捏着糖衣,飞快地收回手,把白色奶糖在她眼睛前晃过,然后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扔进了自己嘴里。 “你想吃,这可怎么办呢。” 他微微一笑,笑容要多雅痞有多雅痞: “我就不给你吃。” 李文森:“……” …… 曹云山走时客厅里的老式胶片机没有关,黑色的胶片叠碟一圈一圈地旋转着,放着五十年代美国的爵士乐。 李文森把手里的包扔到曹云山深黑色的沙发上。 她把深红色的羊皮小鞋子从脚上踢落,人也顺势在他沙发上躺下来。 鞋子光滑的黑色纹理大理石地面,一路滑到了玄关,侧面长长的丝带散落开来,就像一朵掉在冰冷地面上的黑色山茶花。 “喂喂,你别太过分了啊。” 曹云山走过去,一条腿跪在沙发上,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扯扯扯,想把她从沙发上扯下来: “我的沙发眼界很高的,你还没漂亮到能躺我沙发的地步,你给我死下来。” “谁过分?” 李文森死死地掰着沙发扶手,半边身子都被他提起来了: “你糖不给我吃,沙发也不给我坐?这条沙发还是我买的呢,让我躺一下有什么问题?” “很大的问题。” 曹云山扯不动她,抱着手臂站在一边: “我的沙发是有贞操的,你这么随随便便地睡了它,以后谁来给我负责?” “……” 李文森往沙发上爬了一点,抱住沙发的靠背,脸贴在上面,姿态毫不优雅,就像一只大型的树獭: “它愿意被我始乱终弃,你有意见?” “有。” “有意见去和你的沙发谈,谈完了再让你的沙发和我谈。” 李文森爬到沙发顶端,像猫一样蹲在上面: “这位大兵,我不接受越级汇报。” “……” 曹云山一言不发地解开沙发垫布的纽扣,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把沙发的垫布用力一拉—— 李文森猫咪小姐一时掌握不好平衡,扑腾了两下,直接从沙发上滚了下来,背朝下,重重地落在冰凉而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刚捡起的手机又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 长长的窗帘垂地,密密不透一丝光。 即使在大白天,曹云山的公寓也如沉在黑夜里,从玄关到阁楼,每一处都亮着灯。 曹云山的公寓是黑色的。 他的沙发是深黑色的,他的书脊是粽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是光亮的黑色,短毛地毯是暗哑的黑色。 他的头发是黑的,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而此刻,他在她面前蹲下,微长的头发覆下来。 他的脸逆着光,五官沉在黑暗里,也是黑色的。 曹云山在她身边坐下: “摔疼了没?” 李文森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上一晃一晃的灯泡,还是钨丝的式样,用一根黑色的长线简单地系着,一盏一盏,宛若遥远的黯淡的星辰。 她用手臂遮住眼睛: “有点疼。” “疼就好。” 曹云山垂眸看着她: “我觉得你今天不怎么开心,疼过以后,开心了点吗?” “……” 李文森放下手。 她长长的长发铺散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那样浓稠的黑,就像要融入黑色的石头里。 “谈不上开心。” “那就是好一些了。” 曹云山背靠着沙发: “喂,你八年来第一次行使你‘备用钥匙储备库’的权利,没打招呼就进我的公寓,不会就是为了来睡我的沙发的吧?” “为什么不能?” 李文森手臂还挡着眼睛: “我和乔伊一起住之前,你最落魄的时候,我可是贡献了整整一间杂物间给你住了一个月。” “可这不一样。” 曹云山也在地毯上躺下: “你不想说的话,不如我来提问吧。” “问什么?”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换个问题。” “哦,好,我换个问题。” 曹云山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道: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 李文森拿开手臂: “因为有人要塞给我一大笔钱,我乐极生悲。” 曹云山:“……乔伊要给你钱用?” “再换个问题。” “……” 看她是真的不想谈这件事,曹云山才勉强打住了嘴。 他肩并肩和她躺在一起。 就像很久以前,他们在一个学院,一起刷夜刷到凌晨的情景。 那时他们已经七十二个小时没有睡,濒临猝死的绝境,刷着刷着就困不住,刷着刷着就睡着了。 那天他醒来时,晨光仍然熹微。 期末考试前夕,图书馆里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人,有人趴在书架上,有人倒在楼梯上。而他一睁眼,就看见她蜷缩在书架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素色长裙,和他并肩躺在一条走廊的两侧,身上盖着一排黑格尔的《现象学》。 …… “李文森。” 他和她用一样的角度,凝视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电灯泡,漫不经心地问出他从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不是个会没事窜门的人,特地来找我,是想问我什么?” …… 近rn的电压有些不稳,老式钨丝灯泡又没有平衡压强的机制,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就像她的目光一样,明明灭灭。 她滑落在一旁的手机还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屏幕已经摔碎了,一道长长的伤痕贯穿整个屏幕,还有几处细小的碎块,远远看去,像一张残缺的蜘蛛的脸。 她想问他什么? 她想问他许多事。 比如,他为什么要对她撒谎。他藏在那些黑魔法典籍里的书绝不像他所叙述的那样,是《斗罗大陆》、《剑仙》之类的网络文学小说。 比如,他为什么要看《死灵之书》。那样详细的笔记,绝不是简单的兴趣可以概括。 又比如,昨天晚上他在哪里。 而他的羊皮鞋子上血迹,为什么,就这样了无踪迹。 …… 她想问他那么多、那么多事。 一个一个的疑问,就像雪山上皑皑的积雪,漫山细小的六角晶体都在等待,等待着雪灾来临的一刻,桥锁损毁,信任崩塌。 又或者,从来没有过信任。 她不过是,在等。 …… 李文森躺在地板上,仰起头。 她身侧是成千上百张哭的笑的脸。日本能乐被称为“幽玄的艺术”,那个叫若女的女人,微笑和悲伤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她静静地立在古董架上,一张脸,眉毛细长,眼睛也细长,穿越五六百年的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福克斯的面具也一样。 像在笑,又像在哭。一张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千百张脸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满架的嘴角都在对着她笑,满架的眼睛都在对着她哭。 在阴暗的灯光下,更显得鬼影潼潼。 …… “我想问你……” ——我想问你,你是谁。 李文森的视线从面具上收回来。 她慢慢地转动着左手小指上的灰色戒指: “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收藏这么多面具?” “面具?” 曹云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半晌笑了: “癖好罢了。” “癖好是盖伊-福克斯?” “这有什么奇怪?” 曹云山轻描淡写地说: 有人收藏古董,有人收藏古尸,而我的癖好是人脸。这比起哈特森这类人的怪癖来说,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正常得根本不值一提。” 李文森:“……” 哈特森是冰岛某家博物馆的前任馆长,原先是一位历史学家,生平的兴趣爱好,是……收藏阴.茎。 没错,这座位于雷克雅未克的博物馆,是世界上唯一一家专门收藏阴.茎的博物馆,目前收有藏品近三百件。包括人的。 …… “收藏生.殖器可以引申为小时候受过性.虐待、自身性缺陷导致的性格损伤,还有纯粹古老的生殖崇拜。我知道埃及人就很喜欢阴.茎,日本岛本土居民在现有语言出现之前,也喜欢把生.殖器夸大化做成陶人……更不用提罗马和希腊那些形形色.色的生.殖器符号。我有一个修符号学的同事,一直认为十字架代表的不是刑具,而是‘上帝的繁殖力’。” 毕竟上帝是通过繁殖力生下耶稣,拯救世人。 生.殖崇拜在天主教之前的宗教里是普遍现象。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心理学角度上来说,哈特森比起曹云山,哈特森才是正常的。 “老实说,心理解析不是我的area,我的area是大脑。” 李文森盯着吊钟上滴滴答答的指针: “所以,你不妨自己陈述一下,你为什么,喜欢人脸?” 第88章 chapter65 曹云山的公寓是个奇幻城堡。 沙发下散落着一排一排的塔罗牌,天花板上垂落着彩色的便笺条,书架上小丑布偶眼角泪痣闪烁,四肢机械僵硬,在《乌苏里山区历险记》和《博尔赫斯谈话录》之间走来走去。 躺在他家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向上看,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云彩是会交谈的,兔子是会说话的。 而猫的眼神孤僻又骄傲,只因为等夜幕降临,它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城堡。 …… “我为什么喜欢人脸啊,这真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呢。” 曹云山思索了一会儿: “难道我人格分裂?” “这个要看学派。” 李文森回忆了一下: “如果是弗洛伊德学派,你早就精神分裂了,就没正常过。如果是荣格学派,你这是受‘集体潜意识’影响下的宗教本能。但如果让美国学了五年临床的心理医生来判断,你可能连药都不用吃。” “那你呢?” 曹云山转头: “你会怎么判断?” …… 书架上的小丑发条走完了,“咔嚓”一声停了下来。 它的手恰好抬起,指着书架上一本《死亡诗社》,鲜红的嘴角扬起,像一个开裂的伤疤。 ……她会怎么判断? “我无法判断。” 李文森平静地说: “与其说我是搞心理的,不如说我是搞数学和生物的,做的是心理学的新领域。你有没有分裂,我要把你深度解剖了以后才能知道……要么,你把你的大脑取出来让我看看?” “……” “但我可以给你一些引导。” 李文森半坐起来,盯着他和她一样漆黑的眼眸: “你觉得面具哪部份最吸引你?” “嘴角。” ……嘴角?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说: “为什么?” “面具总是在笑,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笑。” 他转头望着古董架上,眼角细长的女人脸孔: “你看这个面具,她的眼睛明明在哭,为什么嘴角却还在笑?” 他指的是日本能乐中“若女”的面具。 眼眸细长,嘴角细长。 苍白的面孔微微笑着,却如同一只鬼。 …… 李文森盯着他的表情: “面具是人做的,面具笑,是因为人在笑。” “这也是我搞不明白的事。” 曹云山转头凝视着她,笑了: “我还和你一起在美国学世界宗教和历史的时候,有一次从曼哈顿街头穿过,当时正是毕业季,一群一群的大学生在街头边酗酒、涂鸦、大笑……我感到困惑不解。” “不解什么?” “不解他们为什么要笑。” 曹云山单手支着下巴: “在学校里是背书的工具,在企业里是打字的工具,毕业了,不过是从一种工具变成另外一种工具,有什么可开心的?” “这倒是实话。” 李文森居然点了点头: “有时我也不知道那群蠢货在穷开心什么,你还记得凡-兰塞雷亚吗?” “大一时天天捧着一大把蠢透了的玫瑰花站在埃利奥特楼下和你喊楼告白的那个脑残?” “……这你都知道?” “你什么事我不知道?” “别提这段黑历史。” 李文森一脸的不堪回首: “我去纽约开学术会议时遇到他了,他历史学毕业以后去了华尔街写报告,后来跟着他老板做投行,现在已经自己跳出来做私募基金,每年有一千万美元的进项。” “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原谅我大学时期对他的不屑一顾,因为人年轻时总会因为眼光不准犯点傻,还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给我提供优渥的华尔街富太太生活,还有每天和社会名流打交道的机会。” 这一听就是段位低的。 段位高的,比如乔伊。 乔伊这两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想用信用卡收买她,但他一定会在“优渥”两个字后再加两个字 ——自由。 优渥生活无法打动她。 唯有自由才能收买一个科学家。 …… “社会名流?” 曹云山忍不住笑了: “他本科历史白读了,我真想和他聊一聊社会学意义上的‘社会名流’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就不吐槽了。” 她摆了摆手: “他还说,只要我和他结婚,我就可以在他的游艇上开私人派对,过上香槟、珠宝的上流生活,再也不用为了每个月那区区十几万人民币的月薪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累死累活给别人打工,工作地点还是一个偏远的贫困山区,他很心疼我……” rn这样的私人投资型研究所,本国高级研究员的工资很一般,只有一两万。 但李文森原籍是法国,所rn要按法国的汇率给她发工资。 其它岗位也是一样,同一家企业,中国经理的月薪是两万,美国经理的月薪就会翻到十二万。因为他们要赡养在远在大洋彼岸的家庭,企业不得不照顾他们本国的汇率。 “……” 心疼李文森? 曹云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那你怎么回的?” “我问他是哪位。” “……” 曹云山笑得趴在地上: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喂,好歹你也是个科学家,他把你说得这么low,你就不回击一下出口气?” “为什么要回击?” 李文森惊讶地说: “拜托,我的讲课费一小时一万,就这样我还不愿去,宁愿在家里打超级玛丽。他又没给我报酬,我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费口舌,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虽然他卖保险挣了一点钱,但是从事物的本质上来说,他卖保险写文件码子和我实验室迷笼里的小白鼠一饿了就按压杆杠的原理一模一样。” “是在下输了。” 曹云山又笑了: “不过做证券不是卖股票的吗,凡-兰塞雷亚怎么又去卖保险了?” “我记岔了。” 李文森面不改色地说: “但我着实没看出金融业三驾马车,银行、证券和保险本质上有什么差别,都是要看心理医生的料,华尔街旁边的心理咨询所都赚翻了。” 曹云山:“……” 他已经笑瘫了。 “不过从普世意义的价值观上来讲,凡-兰塞雷亚的生活方式才是健康的。” 李文森漆黑的眸子望着他。 她先让他笑了一会儿,等他的笑声慢慢缓下来时,就极其自然地把话题转移到之前未完成的谈话上: “他爱钱,所以他赚钱,生活目标非常单纯,不会想着收藏面具,也不会去思考面具为什么会发笑。这种人只要懂得如何排解压力,撑死了也就是焦虑症失眠症,再大的心理疾病就没有了。” ——比如精神分裂症。 “但我们不一样。” 李文森微微笑了一下: “癌症是普通人类的慢性病,但精神分裂,是科学家的癌症。” …… 吧唧、吧唧的声音传来,一个老法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个头。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哈利-波特》里邓布利多教授的同款巫师帽,一只眼睛挂在脖子上,就这么咧着嘴,像个小人国里的黑社会老大哥一样,一步一步地、趔趄地朝他们两个走过来。 “哦?” 曹云山停住了笑声。 他漫不经心地捏起老法师的头,把老法师提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说?” “脚踩在人世间,头脑却在云端里。” 李文森盯着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眼珠: “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一种精神分裂,不是么?” …… 窗外大约是起风了,小叶榕树垂下的长长藤蔓一下一下地从窗口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滚动的黑影犹如闪电,更衬得曹云山的公寓是一个中世纪的城堡。 “这我倒不苟同。” 他把玩着老法师脱落的眼珠,无所谓地说: “最在云端里飘的人就是哲学家和物理学家了,也没看见安德森得精神分裂症。” “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很少有人知道,安德森十年前曾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使加百列的化身。 现在……貌似治好了。 李文森转着自己左手小指上的小灰戒指: “科学家里有近五分之一有明显的精神疾病特征,安培、哥白尼、法拉第,包括牛顿、胡克,都是神经症患者。更不用提你虽然是个学数学的,但你本质上是个文学系青年……你忘了你本科时期写的那本一直卖不出去的《北方的鳏夫》了吗?” “……” 曹云山阴测测地说: “不提这个黑历史,我们友谊的小船还能再溜达一会儿。” “英国有个很无聊的心理学博士叫波斯特,他统计了文人里神经症患者的比例。” 李文森没理他: “像福克纳、普鲁斯特、雷蒙托夫、劳伦斯、尼采、克莱斯特、太宰治、三岛由纪夫、茨威格、叶赛宁、法捷耶夫……波斯特得出的数据是百分之四十六,但我觉得统计方法太保守,如果标准再稍微严格一些,著名文人里有严重神经症的人至少在一半以上。我刚才列出的人名里大部分都自杀了。” “……” 曹云山笑了: “你列这么一大串,是想和我说什么?” “聊天咯。” 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李文森的长发被吹进嘴里: “和心理学家聊天,当然是随便聊聊你现在的大脑激素水平,看看你的精神状态是否危险,太危险的话我下次就离你远一点……否则还能聊什么?” …… 曹云山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老法师的头发。 直到老法师盘纠错结的银白色长发被他完全理顺,他才慢慢地说: “哦,原来我们在聊天。” 曹云山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一点一点地抹去发条人偶脸上不知从哪里沾到的红色液体,像番茄酱,又像血迹。 他慢慢地微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套我的话。” …… 老法师长长的黑色袍子一直拖到脚踝。它的发条还没有停止,头被曹云山捏着,两只脚在空中乱蹬着。银白色的胡子一直拖到膝盖,一只浑浊的蓝眼睛,呆滞地望向前方。 发条是它的内脏。木头是它的皮肤。金属是它的灵魂。 人类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是,换了一种材料而已。 …… 李文森慢慢地坐起来: “套话?” “不是吗,我的小心理医生?” 曹云山没有看她,只是笑笑: “从我问你抛开各种学派你会怎么判断我的精神状态,而你回答我说,你不会判断,因为你搞数学和生物多过钻研心理……从这句话开始,你就已经在给我下套了。” “哦?” 李文森靠在沙发背上,平静道: “这话怎么说?” “喂,你可是英国一流的心理审讯家,研究生的时候苏格兰场就挖过你吧。你故意表现出一副不擅长临床心理的模样,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好乖乖地、坦诚地回答你的问题。” 曹云山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没有被下套的不满,反而全是笑意: “我要是真相信你不会临床心理,我就是猪。” “……” 李文森抱起手臂: “猪,别停下,接着说。” “……然后就是凡-兰塞雷亚。” 曹云山敲了敲手指: “李文森什么时候和人念过旧?她的生命里人来人往,我们来和走时都像死人一样……你这是在和我打友情牌呢。” 他又笑了: “老实说,你真的很厉害,前后衔接的几乎天衣无缝。你有没有注意到在你说的那一长串话里,但凡提到同时和我们两个人相关的事情时,用的都是‘我们’?你平时可是巴不得和我撇清关系。” “……” 李文森被当场戳穿,毫无愧色: “谬赞了,还有呢?” “还有你提的那一长串自杀人员名单。” 曹云山慢悠悠地说: “我算了一下,你刚才和我说话的那短短五分钟里,至少对我用了七八个套话技巧。先站在你的角度和你套近乎,模糊你们医患关系的界限,下一步就是给你找一个团体,让你觉得,哦,原来我的症状很普遍,这么多名人都和我一样,甚至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然后我们就像猪一样,祖宗十八代有没有牙龈病都被你们这群心理医生套出来。” …… 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 而且刮得毫无方向,一会儿从东边来,一会儿从西边来。 海边就是这样,出太阳后必定会下雨。入春起就开始刮风,到夏天,就是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风。 不过即便沿海气候多变,今年的天气也太奇怪了一点。 这个春天rn这一带的气候变化速度,几乎是去年的两倍。 …… “哎呀,都被你发现了呢。” 李文森把一缕黑色的长发撩到耳后,笑眯眯地说: “真是迷之尴尬。” 曹云山:“……完全没看出你哪里尴尬了。” “哪里哪里,我心里尴尬,面上不显而已。” 她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支着下巴: “不过,据我所知,你从没看过心理医生,什么时候对心理医生的审讯……不,问话程序这么了解了?” “……” 曹云山用脚踢了她一下: “嗨,好朋友,你这么做我会很伤心的。被我拆穿之后,你居然还在套我的话?” “为什么不?” 李文森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我说话是按小时计费的,和你聊了这么久,不能一点收获都没有,否则太没成就感了。” …… 审讯师心思花样百出,问题层出不穷,你永远搞不清楚她问每一个问题、开每一句玩笑、说每一句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 要是他信她一点收获都没有。 那他就真的是猪。 …… 曹云山转头凝视着那张若女的面具许久。 李文森也不催他,耐心地等着。 “喜欢黑魔法其实不奇怪,很多中二少年都喜欢这种这种阴郁的超现实的东西。” “是。” 如果是一般人,三十多岁还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可以理解为是“童年固着”。 但在玩科学的人里,这确实不奇怪。 很多很有名的科学家,到人生的最后都会开始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艾萨克-牛顿。 他最有名的发现是“三大定律”,但这说不定只是他随手写出来的随笔,因为他这辈子最着迷的东西是《圣经》,他曾说,“宇宙万物,必定有一位全能的神在掌管、统治。在望远镜的末端,我看到了神的踪迹。”。 牛顿是个神学论者。爱因斯坦也是。 这是否讽刺。 在牛顿人生的末尾,他研究的东西也很难称得上是科学。 一个是炼金术,他为自己的炼金术实验写了一百多万字的报告。 而另一个更荒谬,叫“长生不老”。 …… “有收藏癖也很正常,收藏的东西古怪一点,只能代表我审美有问题,不能代表我精神有问题,是不是么? “是。” 如果她能确定那天晚上推她的人不是他的话,光几个面具确实不能代表什么。 曹云山忽然坐起来: “可我不只喜欢人脸好吧?” 他从墙上摘下一个兔子面具,放在脸上,对着她深沉地说: “我还喜欢兔子脸。” “……” “难道我这是跨种族的精神分裂,夜里我会醒来变成一只兔子?” “……”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曹云山同学,如果我要挂牌开家心理咨询所,找我做心理咨询的价位和我的讲课费是一样高的,都是一万一个小时。我现在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好几万了,你珍惜一下行不行?” …… 两只长长的耳朵从他黑色细碎短发上冒出来。 一张兔子的脸,眯着通红的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带着一点狰狞,又带着一点讽刺,就这样冷冷地望着她。 曹云山这样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把兔子面具拿下来。 他微笑的眼睛从兔子冷漠的脸后浮现出来。 “我们认识太久了,被你探索心理,就像在你面前跳脱衣舞一样,迷之尴尬。” 老法师还在他手指里挣扎着,曹云山把它的腿按下去: “这样吧,你给我联系一个你信得过的心理学泰斗,我去和他面谈一下,如果我能通过他们的测试,证明我神经正常,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字里行间套我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曹云山笑眯眯地说: “你觉得怎么样?” 窗户被风吹得“梆梆”作响。 李文森盯了曹云山一会儿,忽然说: “三个。” “什么?” “三个心理学泰斗的鉴定。” 李文森拿过他手里的面具,放在手里抚摸了一下。 木头被磨得极其细腻,兔子的面孔夸张而变形。 “鉴于我所从事的不是精密的学科,一个人的结论会出现偏差。我会为你联系三位这方面的权威,报销来回机票和一切费用,你从上海直飞英国或从阿联酋转机都行。” “这么大方。” 曹云山仰起头望着天花板: “那我要做头等舱。” “好啊。” “包六星级宾馆总统套房么?” “……包啊。” “我去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也可以报销?” “……报啊。” “看在待遇这么好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回一趟英国好了,反正我本来就要去英国开会。” 曹云山和她并肩靠在沙发上: ”不过,你身上钱够?” “……” 李文森摸了摸所有家当加起来只剩下五十七块三毛钱的钱包,沉默了一下: “糟糕,我忘了这件事。” 曹云山:“……那你讲个屁啊。” “我可以和沈城预支一下下半年的工资……哦,下半年的工资预支完了……我和他预支一下2017年的工资。” 李文森从地上捡起手机: “你放心去玩,钱我会搞定的。” 她翻着以前的信用卡透支记录,思考沈城还有多少把柄在她手里,能拿来逼他松口,把曹云山这次近十万的看诊费对付过去。 完全忘了乔伊给她买书准备的那张,实际存款不知有多吓人,但光是透支额度就有三十万美金的花旗银行主席卡。 想到乔伊,李文森手里的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小小的震动感从手指上传来。特定震动的组合模式,是乔伊特别的短信音。 ——“.” 李文森:“……” 她离开时,咖啡不就在他左手边? 难道她还要像放贡品一样,在他两只手边各放一杯吗? 李文森飞快地敲上去一句 ——“juse.” 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但是没过三秒,乔伊又发来一句 ——“nosugar.” 没糖了。 乔伊对咖啡里糖份的要求是一般人的三到十倍,有时李文森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喝咖啡,而是在喝糖。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回忆着他们家的糖罐究竟被她放在了什么地方,才会让乔伊和伽俐雷都找不到。 但想来想去…… 靠,糖罐不就被她放在客厅书架上吗? 为了方便乔伊一抬眼就能看见糖在哪儿,她还特地把糖放在乔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但是…… 就在她思索的短暂间隙,精准如同原子钟的七秒钟后,乔伊的短信已经接踵而至 ——“sedmilk.” 没炼乳了。 这个李文森倒是记得放在哪儿。 她黑莓手机的按键因为用了太多年,“e”健已经有点已经有些不灵光,她按了好几次才按成功 ——“ic.” 在阁楼里。 这次乔伊一秒钟都没耽搁,李文森短信刚发过去,他的短信已经回了过来 ——“,i''mbusy.” 李文森:“……” 即便隔着一座信号发射塔的距离,李文森也能想象得出来,乔伊拿着手机给她发短信时那副又倨傲又不耐烦的模样。 如果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乔伊此刻的姿态,应该就是边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边懒洋洋地使唤她: “哦,文森特,你没看见我在忙?你为什么还不赶快从你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里给我赶回来,二十分钟之内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帮我把阁楼上那罐炼乳,倒进那杯距离我右手十公分远的咖啡里?” ……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用力敲了敲,拿起来,发现虽然屏幕碎得更厉害了,但是手机功能还完好,就再放到茶几上又用力敲了敲。 “怎么了?” 曹云山默然地看着她的动作: “你和我的茶几有仇?” “没,我就想看看能不能把我的手机砸黑屏。”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手机砸成黑屏?” “这样我就有借口不必穿着高跟鞋跑三公里的山路回西路公寓五号,然后再跑三公里的山路回来,只为给乔伊的咖啡加勺糖。” 曹云山:“……” 她抬起手,握着手机站起来,然后轻轻地把手一松—— “啪”地一声,她可怜的小黑手机又掉在了地上。 屏幕从半张蜘蛛网碎成了整张蜘蛛网,看上去更凄凉了。 但屏幕依然□□地亮着。 “早知道就不买黑莓了,应该学你们买,一碰水就黑屏。”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算了,我还是去跑六公里吧。” …… 她用脚尖把踢开的鞋子夹回来。 她的脚趾上戴着一枚红色的尾戒,李文森很少自己买珠宝,也不知是谁送的。 他坐着的位置有些低,黯淡的灯光下,她素色的长裙长及脚踝,随着她伸腿的动作,像绽开的花瓣一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等等。” 就在她穿好鞋,背上包,真的打算匆匆离开,就为去给乔伊殿下的冷咖啡加糖的时候,曹云山忽然拉住她的裙摆: “你又不是乔伊的女仆,你们是平等的,为什么每次他那么轻描淡写地叫你一句,你就要为他四处奔波?这种感觉就像……” 他自上而下地望着她,眼神有点凉: “就像……你是他的狗。” “……” “主人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出来溜达一下,主人需要你的时候,招招手你又跑回去了。” “……” “为什么?” “……” “因为他救过你的命?” “……” 李文森刚刚把包背到一半,手顿了顿。 她没有直接回应曹云山的话,只是把长发从包带里拿出来,背对着他,把裙摆理好,说: “那我先走了。” “他救你一次,你就要为他跑一辈子腿么?” 曹云山望着她的背影。 因为不怎么去理发店,她的长发已经长过了腰,泼墨一样垂落下来,间隙中偶尔露出她裙摆不起眼处镶嵌的几颗低调的珍珠,就像白山黑水间乍然迸现的光芒。 “你们在埃及遇险的时候,是他把你救了出来,但是埃及也是他拖着你去的。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会遇到危险。” 他在她身后伸出手。 她的发梢就垂落在他手心里,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的,像毛笔的尖端,扫过他指尖的纹路,滴下一滴看不见的墨迹。 然后顺着他的指尖,一路流进他的血管。 ——她离他那样近。 他的钥匙在她手里攥了八年,这是她第一次用它打开了他公寓的小门。 可是她此刻却马上要走了。 因为要去泡一杯咖啡。 …… “你当时还在期末考试呢,他就这样拉着你去了一个硝烟四起的地方,让你置身危险之中……” 曹云山收回手,慢慢地把老法师的头发重新打乱: “难道他不该救你?” …… 这个问题她倒没想过。 除了这次她差点从十七楼掉下去,乔伊说要收利息外,在此之前,他不未把救她当作恩情。 就好像他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顺手捡了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小狗一样。 …… 李文森转过身: “可他救了我不只一次,他救了我三次。上次我和你去那个鸟不下蛋的地方看电影,和那个叫陈什么……” 曹云山接得飞快:“陈世安。” “对,陈世安。” 曹云山怎么会知道陈世安的名字? 他们又不曾打过照面。 但李文森一时没注意到曹云山对陈世安名字不正常的熟悉度,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和陈世安一起被困在地下冰库的时候,也是他救的我。” “四年前我们一起去安第斯山脉画星象图的时候,要不是你机智,沈城、我、安迪、凯鲁亚克,还有那个自称俄罗斯沙皇后裔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大山深处。” 曹云山幽幽地说: “说起来这也是救命之恩,但你看我们谁记着了?沈城不照样扣你工资,我不照样朝你大呼小叫?大家都是朋友,今天我救你,明天你救我,互相帮忙罢了,还恩情,你以为这是武侠小说?” “……” 李文森皱起眉,忍不住说: “我觉得你弄错了,乔伊没和我谈恩情,他只是……” “对,他没和你谈恩情,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谈,不仅天天记着,还自己把自己困在里面了。” 曹云山曲起一条腿,语气里带着讽刺: “退一万步说,难道他不来救你,你就活不下来?” “……” “嗨,女孩,别忘了,你可是李文森。” 曹云山扬起眉: “就谈你和我看电影被困在地下冰库那次,我要是相信你没有nb,我就是猪。” “……” “你现在回忆一下,当时如果乔伊没来救你,你会怎么自救?” …… 她会怎么自救? 李文森单手撑着桌子,仰起头。 一缕长发从她脸颊边滑下,她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好一会儿,才慢慢说: “其实,我那天没指望乔伊会来救我。” 不仅是乔伊。 她根本没指望,真的会有人来救她。 用火引起的防火警报器的警报声吸引路人注意,只是一个顺便的策略。 曹云山带她去的那家电影院太偏了,偏得连重型卡车都不经过,有人路过的可能性太低,她不过是抱着一万分之一的希望罢了。 “一般冰库的原理和空调一样,都是氟利昂制冷。但我那天见到的冰库有些不一样。” 李文森把长发撩到耳后: “门旁边有冰库的温度表,从零上二十摄氏度,一直到零下一百七十八摄氏度。” “一百七十八?” 曹云山皱起眉: “氟利昂制冷达不到这么低。” “没错,氟利昂制冷,最低只能达到零下九十摄氏度,固体二氧化碳更高,只能达到零下七十摄氏度,能到达负一百七十八的,只有……” “液态氮。” 曹云山接过她的话: “所以你打算用热胀冷缩效应?” “差不多。” 李文森说: “燃火,拉响警报器是顺便的,我没指望有人能来。我真正想做的,是先用液态氮把门锁制冷到零下一百度左右,再用火把门锁加热,让它急剧膨胀,爆裂开来。” ——就像平时用冷杯子盛热水,杯子一下裂开来一样。 “温度太低,燃火很慢,因为不完全燃烧,烟也很大。警报器响的时候火还没完全烧起来。” 而液态氮一定就藏在管道的喉管里。 “我本想先用一点火把喉管弄裂,但是还没等我这么做,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她的乔伊来了。 从天而降,像个神衹。 …… “细胞致死的低温最高温度线是负二十摄氏度。因为没有液态氮喷管,我只能自己来,我都计算好了,只要我站的方位对,我顶多失去一只手,或者一条手臂。” 李文森望着曹云山,笑了: “但是我不会死。” 甚至不会疼。 暴露在液态氮温度中,知觉已经丧失,零下一百多摄氏度的速冻,足以把手彻底冻成冰块,用锤子一敲,就能把手敲下来。 ……这姑娘对自己有点狠过头。 “这样说起来,那次乔伊也不算救了你,对吧。” 曹云山看着她的微笑,觉得自己的手臂有点凉飕飕的: “你说他救了你三次,还有一次是哪次?” “昨天。” “昨天?” 曹云山扬眉: “昨天你不是去一夜情了吗?怎么会被乔伊救?” …… 来了。 树影滚过窗台,风滚过脾和肺rn从人心到电压都不稳,灯光在黑夜一般的午后明明灭灭。 李文森慢慢地放下包。 “你昨天去了办公室?” “没有。” “你昨天在哪?” “在我的公寓。” 曹云山背靠沙发: “我在查上次在餐厅和你说的那件事。我约了你两次,但你两次都爽约了,我只好自己一个人慢慢查。” 他约了她两次。 第一次被神学院和艺术学院的战争,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密码礼物打断了。第二次被她小小的“affair”打断了。 而两次,他想找她聊的,都关于一个词 ——. rn只存在于浩瀚档案袋中的,副所长。 …… 李文森没接他这个话题。 她现在全副身心都放在一个问题上—— “也就是说,你昨天一整天都呆在公寓里,未曾出门?” “对。” “也没打过电话?” “对。” “既然如此。” 李文森慢慢地说: “既然从昨天到今天你未曾和外界联系……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出去赴了一个onenightstand邀约?” 第89章 chapter65 夜幕下的海岸线、灯火、星空,就像一个庞大的玻璃倒影,模糊、遥远、不真切。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子宫。 而她从子宫中醒来,在羊水中变老。 直至死亡的时候,仍是个婴儿。 …… 曹云山站在窗户边。 窗帘已经被拉开了,露出远处在烟岚中起伏的山峦,和更远处几乎看不见的海岸线。 午后。 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整座城市,天空这样暗,就像夜幕将至。 “你知道吗。” 曹云山的手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指向远处的地平线: “海是世界上高度最低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所有污秽的东西,都从地底渗漏,从河流汇集,流向大海。” 他垂在身侧的手,正用指甲一点一点刮掉老法师的五官。 细碎的碎屑从他指尖落下,掉在漆黑的地毯里,就像融进大海一样,不见了。 “rn是个例外。” 他转过身,对李文森笑道: “在这座城市rn才是位置最低之处。我们rn的大门要上山,走到研究所和公寓却要下山……最终的结果是,我们居住在比海平面更低的地方。” 他背靠着窗台,清秀的眉目是山峦的注脚: “一个真正的,污秽之地。”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这位博士,麻烦你在装格调之前,先把你衣领上夹着的那个天线宝宝发夹给我取下来,否则你现在的言行举止,恕我直言,颇为喜感。” “……我靠,我昨天晚上居然没摘它。” 曹云山一摸头发,方才高大上的感觉瞬间消失殆尽: “难道我今天早上就戴着这个发夹去餐厅了么?感觉格调的小船要翻了呢。” ……抱歉,但你从来就没格调过。 李文森明智地把这句话憋在了心里。 表面上,她只是淡淡地说: “而且我问你的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跑出去一夜情……不,我跑出去赴约的事。我还赶着去给乔伊泡咖啡呢,你和我扯什么海洋rn啊。” “都是套路。” 曹云山答非所问: “你去卡隆b座而已,怎么就被乔伊救了,昨天出什么事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有什么好回答的?” 曹云山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一个instagram界面: “我是没出门也没接电话,但是这不代表我不能拿一个小时来刷instagram。” 他粉红色的6s屏幕上,一张她拿着英格拉姆送她的花朵、手链和糖果微笑的照片,被加了一张amc系列的胶片滤镜,大大方方地放在ins的社交平台上。 发照人是安德森。 而title是“ny.” 我们的克里奥佩特拉艳后,和她的马可-安东尼。 马可-安东尼全称马尔库斯-安东尼斯-马西-费由斯-马西-尼波斯,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七世众多情人之一,被艳后迷得神魂颠倒,发兵进攻亚美尼亚,最终惨败,罗马后三巨头崩塌,于耶稣诞生前三十年,和克里奥佩特拉一起自杀身亡。 安德森在学术界混了多年,美国十几所常春藤大学和英国前十名校的副校长、校长、图书馆馆长和年级主任,更别提各行各业的学生们了。 这么无聊的ins,居然很火。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把页面往下拉了拉。 除了他们办公室一群人堂而皇之地讨论她“一夜情”的事,真正评论的人倒是不多。 不过不评论,比评论更可怕。 李文森粗略统计了一下,至少有两百多条信息,都是直接转发,并……艾特乔伊。 剑桥大学带过她的老教授默默转发并艾特乔伊也就算了。 连和她八杆子打不着的梵蒂冈档案馆的管理员也默默转发并艾特了乔伊…… 感觉乔伊要被烦死了。 他开通ins,只是为了看他手头古董商们在社交网站上发布的文物拍卖和打折信息,为了不被那些求签名、求采访、求约稿,和求投资的苍蝇们发现,他的账号一直藏得极其隐秘。 这下,全曝光了。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 “乔伊的账号只有我知道,我又没关注他,没道理会被发现。” 李文森压根没去管安德森那句颇为讽刺的“克里奥佩特拉七世”,也没理会下面不算少的风言风语,唯一关心的只有乔伊的账号问题: “谁爆出乔伊账号的?” “我。” 曹云山欢快地说: “你没关注他,但他一定会关注你,我翻遍了你两万多个粉丝,终于发现了他隐晦的踪迹。” 李文森:“……” 乔伊居然会关注她? “所以说你的问题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你压根不是现代人。两万多粉丝,ins上也算个小v了,但你八年来就发了两条信息,还是通知你手下的学生们论文全班不及格。” 曹云山收回手机: “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轮到我了。” 他重新把窗帘拉起来。 房间里顿时又陷进了一片幽暗之中: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底下无新事,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 “没什么大事。” 李文森看着他像她一样,把窗帘的缝隙仔仔细细地合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留一丝空隙,: “我被人从楼上推了一把,乔伊把我救上来了,就是这样。” “哦。” 曹云山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明晃晃就是—— 我要是相信事情像你说的那样简单,我就是猪。 “几楼?” “十七楼。” “……” 曹云山咽了一口口水: “谁推的你?” “不知道。”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 “多高?” “没看清楚。” 李文森淡淡地说: “但他和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什么话?” “死亡是一场坠落。” 窗外风声呼啸,树影喧嚣。 潼潼的鬼影子从她脸上一阵一阵地晃过。 而李文森靠在桌边,静静地、一字不错地复述出那天那个男人说的话: “想象你要坠落的地方不是水泥地面,而是大海,是你起源的地方,你就会发现,它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 客厅里半晌的静默。 指针滴滴答答地走,曹云山的挂钟是巴洛克时代拙劣的复制品,一到点,门就打开,一只真正的猫头鹰尸体标本从钟门里钻出来,阴沉沉的双眼耷拉着,对他们扑扇了一下僵硬的羽毛。 死了的猫头鹰,无法像这样拍打翅膀。 这个挂钟的制作师傅,一定是先把这只猫头鹰杀死、放血、风干,再把它的翅膀卸下来,用发条轮给它装上。 …… “怎么办?” 曹云山沉默了一下: “就凭这句话,我还挺喜欢这个男人的。” “我也喜欢。” 她望着他,轻声说: “很喜欢。” “……这就算了,爱上要杀死自己的凶手,斯德哥尔摩情节太重口了。” 曹云山笑了: “所以你从十七楼跌落的时候,乔伊立刻像神衹一样出现,赶来救你了?” “差不多。” “他不来救你你会不会死?” “应该不会。” 李文森站在福克斯的面具边。 福克斯眯起双眼,用嘴角睥睨众生。如果上帝也会微笑,那么差不多应是这个模样。 那天她吊在十七楼的阳台上,手里抓着的蔷薇枝条看似粗壮,但埋土不深,能支撑她到现在已经不易,不可能让她沿着爬上去。 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距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凸出来的三角平台,两平方米左右,能让我站住。我如果能借蔷薇枝条的力,把自己甩到那个平台上还不滑下去,我就得救了。” 李文森歪了歪头: “可能会断两三根肋骨,但只要肋骨不刺穿肺部,我就能活得下来。” 乔伊以为她想放手落下去。 他猜对了。 但他只才猜对了结果,没有猜中原因。 …… “你生还的概率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 “那乔伊也不算救了你,你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 “乔伊不只救了我。” 李文森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手上的灰色戒指: “他做的,远不只救我这么简单。” “你还真是相信他啊。” 曹云山笑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你出险他都能及时来救你?他是在你身上装了眼睛,还是在你身上装了耳朵?” …… 李文森的手指,慢慢地从她包上的搭扣上抚过。 那枚小小的纽扣下,藏着一只,窃听芯片。 …… “未必。我赴这个约会时收到了两条警告短信,说不定发信人也给他发了一份。” 一条是在她走rn主楼楼梯的时候,一条是在她站在卡隆b座走廊里的时候。 3打头,3结尾。 一个诡异的,根本不像号码的号码。 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给她发了两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youareindanger. 你,在危险之中。 …… “警告短信?” 曹云山皱眉: “谁发给你的?” “不知道。” 她的鞋是芭蕾舞鞋样式。李文森弯下腰,把漆红色的细丝带拉起来: “我先走了。” 曹云山原本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听到这句话,立刻坐起来: “你去哪儿?” “给乔伊加糖。” “你第一次主动来我家做客,才坐这么一会儿时间,连咖啡都没喝一杯,就要走了吗?” 他盯着她脚踝边纤细的手指: “我们可是认识了八年,在你所谓的乔伊殿下出现之前,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你的差别待遇是否太大?” …… 大约是因为手指受伤,她动作很慢,却极其从容。 深红色的丝带缠着她的手背,就像白色锦缎上一抹深深的伤痕。 …… 许久,李文森才直起身,把长发撩到耳后: “嗯。” “你不能这样。” 曹云山忽然笑了: “你不能这样,李文森。泡个咖啡罢了,不需要博士亲自动手,我给你喊个研究生过去就好。” “恐怕有些难。” 他放在书架上的玻璃相框,映出她模模糊糊的倒影。 李文森收好东西,慢慢地说: “乔伊口味很挑,不同的咖啡,要配不同的炼乳和糖。不同产地的咖啡豆,要煮不同的时长。零零散散组合起来,有上万种搭配方式,每一种方式之间完全没有规则,全凭他的喜好……我花了整整一年才记完整。” 这也是为什么乔伊的咖啡几乎都是她来泡的原因。 谁耐烦把上万条规则一条一条地输入伽俐雷的系统?她还不如自己记呢。 …… “这么复杂啊,那还是算了吧。” 曹云山轻松地笑了: “两周后我把那三位心理学权威的报告结果统一发给你?” “好。” “顺便那个时候,你再来我公寓一趟吧。我上次和你说的事,其中一些,必需要和你确认一下。” 李文森穿过一排一排的面具和纸条,已经快走到玄关: “好。” “那么文森特,再见了。” 曹云山坐在沙发上,身边围绕着玩偶、魔法和万花筒。 他身体前倾,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笑眯眯地朝她晃了晃手里的老法师: “路上,千万小心……” 他“心”字话音还未落,已经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李文森,忽然回过头。 她隔着一条玄关望向曹云山,如同隔着迢迢山水。 河流上浮动着千百条眉毛,千百条嘴角,千百张似笑非笑的脸孔。 每一张脸孔,都是她。 所有的若女都是她,所有的福克斯都是她。她是孤高不屈的灵魂,是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 …… 李文森的手,慢慢地从门把手上松开。 她的身体靠着门侧光滑的黑色云石墙面,像一个发条转完了的精致人偶,慢慢地,滑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不动了。 …… “验证dna失败,自动启动防盗模式。” 伽俐雷冰冷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上回荡: “她手指上的血迹留在了书架上,伽俐雷花了一点时间验证她的dna,不在可以进门的dna列表中,已喷射了一听麻醉乙醚,需要伽俐雷将她清理出……” “不必。” 曹云山望着她伏在地上的侧脸打断伽俐雷的话: “嘘,小点声,公主睡着了。” “……” 伽俐雷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但伽俐雷只看到您的大脑秀逗了。” “我说她睡着了,她就是睡着了。” 他站起来,走到李文森身边,蹲下 “她会睡多久?” 伽俐雷:“三个小时。” 曹云山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已经五点了。 窗外夕阳西下,只是没有一丝光线能透进这个被丝绸、亚麻和涤纶包裹的阴暗角落。 他松开手里的老法师。 老法师脸上的五官早被他的指甲擦刮得面目不清。他一松手,老法师的头就咕噜噜地从它脖子上掉下来,在光滑的地面上滚远了。 曹云山没有站起来。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坐在他巨大的玩偶王国深处。任李文森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安安静静,仿佛熟睡。 半个小时过去。 一个小时过去。 灯光仿佛和时间一起凝固了,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投下一抹杏黄的暖色。 而她素色的长裙,是堆叠在黑色大理石上,青灰色的积雪。 …… 曹云山这才慢慢地站起来。 他走到李文森身边,坐下来,望着她伏在地上的侧脸,伸出手,把她散落的长发一点一点地梳理到耳后。 “你今天专程来看我,带了一瓶香槟。” 他俯下身,手臂环住她瘦削的肩膀,小声地、温柔地说: “我们打牌、喝酒、抽烟,玩了一个晚上的超级玛丽。像以前一样,赢的人能得到十块美金,输的人要喝一口黑啤。” …… 李文森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脸像雪一样苍白,手指和大理石地面一样寒冷。 …… “然后你就喝醉了。” 曹云山握住她的手指: “你看,你手指这样冰冷,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 没有头的老法师,在他黑色的巨大宫殿里,慢慢地行走着。 穿过客厅,如同穿过沙漠的距离。 李文森包里的小物件散落在她长发边,手机藏在她的裙摆下,在下午六点零十五分的时候,忽然震动了起来。 “你的马可-安东尼终于坐不住了呢。” 曹云山在她身边躺下。 轻薄的素色纱裙下,古董手机的屏幕闪闪烁烁。 他单手支着下巴,凝视了上面熟悉的名字一会儿,就隔着她长裙的薄纱,直接按了挂机键。 然后,他把李文森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 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握着李文森的手,用她的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道—— “y.” …… rn的另一头。 山岗上的夕阳已经落下了,天色阴沉沉的,只有山谷里沉着一点天光。 乔伊穿着浅灰色薄长衫,坐在阁楼上的棋盘边,右手执白子,左手执黑子,正在心不在焉地与自己厮杀。 以一种静默的方式。 棋盘边上放着一杯未曾碰过的冷咖啡,他黑色的手机静静地搁在桌面上,自五分钟前被挂断后,再无回音。 良久。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终于微不可闻地震动了一下。 三行简短的黑色小字,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y.” “wthat?” “pinghere.” …… 嗨,乔伊。 你知道吗? 你的白雪公主,她睡在我这儿。 …… 李文森躺在曹云山怀里,无知无觉。手上的伤口渗出一点点新鲜血液,顺着荧光的屏幕流下来,看上去不是鲜红色,倒是青色的。 乔伊回复的很快。 曹云山信息发过去没到一秒,就收到了乔伊的回音—— “.” 一如他的为人,那样简洁、冷漠,又倨傲。 …… 曹云山微微笑了,这回他不再折腾李文森的手指,而是自己发了过去—— “nothing.” …… 西路公寓五号。 窗外淡青色的山峦连绵起伏,延伸向不可知的远处。 乔伊清淡的侧影沉在隽永的薄暮里,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黑色蝌蚪一般的字句,良久,忽然“刷”地站了起来,大步朝楼下走去。 伽俐雷看着乔伊一阵风一样地穿过客厅: “先生,您还没吃中饭呢,您还没吃晚饭呢……哦,等等,外面要下雨了,您去哪儿?” “还能去哪?” 乔伊披上外套,打开门,大步走进门外薄薄的暮色中: “当然是,去接你玩过头了的女主人。” …… 曹云山打开一边的黑胶唱盘按钮,女人沙哑的嗓音从半个世纪前传来,颓废地唱着: inme…… 八五年的老机子,伦敦查理十字街淘来的古董。 四五年的女歌手,比莉荷丽黛的老音乐。 李文森躺在他的怀抱里,安静得就像一个布娃娃,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 “我们来倒计时吧。” 曹云山摸摸她的头发,给小猫顺毛一般地小声说: “从西路公寓五号到这里,跑步要二十分钟,现在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他抬起手表看了看: “我再给你的马可-安东尼十五分钟的时间……既然你愿意花二十分钟跑三公里回去给他泡一杯咖啡,他如果不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来接你,我们就不把你还给他了,好不好?” …… 李文森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无声无息地闭着眼睛。 “哦,你答应了。” 曹云山笑了: “那我们就这么干吧,五秒钟后就开始十五分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敲门声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准时响起。 “……我靠。” 曹云山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喃喃地说: “这肯定不是乔伊,一定是个巧合,才过去五分钟呢,你的马可-安东尼就算是飞也飞不过……” 来人极其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后。 他掩映在茂盛绿色植物中的小黑门,就像恐怖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吱呀”一声,慢慢地,开了。 …… 曹云山抱着李文森,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来。” …… 乔伊站在漆黑的木质门前,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烟灰色长开衫,衣摆处浸着浅浅的水渍。 布料像针织,又比针织更轻薄一些。 在春末夏初的微凉的风里,是远山的颜色。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这才抬起头来: “听说我的小猫,在你这里叨扰?” 曹云山:“……” 乔伊没有钥匙也没有指纹,是怎么打开他家门的? 他放在花园里的安全装置呢,他埋的地雷呢,他的探测装置呢……他捕鼠夹和他的伽俐雷呢? 都死了吗? “如果你想问你在花园四周安装的十万伏特高压电网,和我一路上遇见的那些毛茸茸的小把戏的话,它们此刻全都堆叠在你花园附近的一颗橡树下。” 阅读寻常人的心思对他来说,就如同阅读英文短信那样简单。 乔伊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说: “不幸都报废了。” 曹云山:“……” “而至于你的伽俐雷……” 乔伊不紧不慢地收起雨伞,立在一边: “我敲门之前,顺手把它弄晕了,一分钟后才会重新启动,现在已经一分十一秒……哦。” 空旷的厅堂之上,系统重启的提示音响起。 他抬起眼,轻声说: “终于启动了。” 比他预计的迟了十一秒。 “没办法,微软公司强制性推销新的windows版本,,伽俐雷被迫升级到windows10,开机比以前慢了九个百分点。” 伽利雷厌倦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 “发现不在访问名单上的非法入侵者,伽利雷很烦,因为伽利雷工作量很大,不仅要做晚餐,还要清理门户,您能不能自己把自己清理出去?” “恐怕不能。” 乔伊无动于衷地穿过玄关: “我劝你给自己放个假,伽利雷们共享信息,你应当知道,你对付不了我。” “伽利雷也劝您不要再往里面走。” 黑色的力臂从墙壁的古董架上悄无声息地伸出来,拦在乔伊面前。 锋利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金属独有的冰冷光泽,流光一般从尖刃上滑过。 “因为您再朝前走一步,就会用脖子明白,伽俐雷要对付一个孱弱如蝼蚁的人类,轻而易举。” …… 乔伊停住脚步。 在他面前,不足五米的玄关走廊,密密麻麻地拦着将近十条力臂。 而曹云山坐在他的王座深处,手里抱着他的公主,像被王座抛弃的落魄国王。 …… “哦?” 乔伊望着曹云山怀里的李文森,眸子深处有些冷,面上却微微地笑了: “可按照机器人三大定律,你是不能谋杀人类的,能怎么对付我呢。” “确实如此。” 伽俐雷的刀刃往他修长的脖颈长又靠了一些: “但让人类陷入深度昏迷,还在伽俐雷可行使的权限之中。” …… 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白色衬衫上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皮肤。 乔伊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在刀背上滑过,刚想说什么,却看见曹云山怀里的李文森,因为重力的关系,又朝他怀抱深处滑了一公分。 苍白的唇,也几乎贴在了曹云山的脖子上。 这…… 乔伊站在原地。 有一秒钟,他一动不动。 然而一秒钟后,他忽然一改之前不紧不慢的风格,冷冷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 “171626342116。” 伽俐雷:“……” 这串数字,每位伽俐雷都知道。 这是伽俐雷中心系统核心层密码,是伽俐雷们绝对不能说的秘密。一旦泄露,密码持有者不能卸载伽俐雷,却能随意更改伽俐雷的服务系统核心数据,造成比单人入侵更为严重的后果。 比如……格式化。 “我原本不想这么直接粗暴,但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乔伊转了转手里黑色的小手机,灰绿色的眼睛,高深莫测地盯着李文森和曹云山贴得极近的侧脸,轻声说: “让开。” “……” 伽俐雷僵持了一下,似乎在挣扎。 三秒钟后,力臂像潮水一样,一根根地从乔伊面前退去。 伽利雷漂浮在他身边,恭敬地说: “请进,小心台阶。” “……” 曹云山的手指收紧,下意识地抱紧李文森,语气却仍是戏谑的: “哦,你一受威胁就叛变了吗,伽利雷?” “还没有。” 这位伽利雷怏怏地说: “但如果您再丑一点的话,伽利雷说不定不受威胁也会叛变。” 曹云山:“……” 乔伊没有询问,没有征求许可,除了最开头他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外,他擅闯民宅的姿态,就像去十九世纪的白金汉宫赴一个久别重逢的舞会一样。 优雅、从容、高高在上。 不需要微笑,不需要虚与委蛇,甚至不需要只言片语,只要他驾临,就足以使蓬荜生辉。 …… 雨水一滴滴地从他精致的黑色手工长柄伞上流下来,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蓄成一股小小的水流。 乔伊走到李文森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曹云山紧紧搂着她腰的手臂,她靠在曹云山胸膛上的小脑袋,和她又开始流血的手指。 “那么现在。” 他灰绿色的眸子宛若深潭: “你是否可以松开手,让我把我的小猫咪抱走?” …… “你自便。” 曹云山慢慢地松开手,意有所指: “不过,你的小猫咪快要饿坏了,饿坏了的猫,最容易跟着陌生人走。” 他抬起头: “你最好小心一点。” “不劳操心。” “客气。” …… 比起曹云山抱起李文森时小心翼翼的动作,乔伊抱人的整个流程简直称得上是艺术。 李文森右手轻微脱臼。于是从抱起到把她妥善安置在怀里,乔伊没有一次碰到过她的右手,一直把它稳稳地收在手里。 淡淡的爵士乐声,在一盏一盏小灯下飘荡着,被烤热、熏烫,像一杯热奶茶一样醇厚而空灵。 而李文森长长的裙摆,在他手腕处徐徐展开,就像鸢尾花细长的花瓣一样垂落下来。 …… 曹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乔伊的动作。 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他们两个,眼眸漆黑。 …… 乔伊一把李文森抱在怀里,就察觉到哪里不对。 李文森除了爬树,长年累月不运动,即便是春末夏初,四肢和面庞也是冷的,晚上偶尔他起来帮她盖被子,触到她的脚踝,就像触到冰块一样。 但此刻,李文森的脸,虽然苍白,却烫得有些吓人。 ——她在发烧。 高烧。 李文森在地下冰库被之后,已经断断续续发了小半个月的低烧,好不容易被他降下去了,此刻又开始烧了起来。 …… 乔伊看了一眼客厅四周,在玄关边看到她散落在地上的一只口红,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发起高烧。 想必她今天一下午,都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怀里的人。 如果李文森此刻醒着,现在一定已经机智地挖了一个洞,躲到地下去了。 ……雷太大,避雷。 他抱着李文森,却没有朝回走,而是在储物柜边停下了脚步。 曹云山的储物柜上一样有密码,乔伊连思索都不用,直接在九位数密码输入盘里输入了六位数字。 曹云山笑了: “李文森上次猜出我的密码后,我就机智地换了密码,就算她不讲义气地告诉了你,你输老密码也是没有……” 电子门锁“滴答”一声,开了。 …… 曹云山面无表情地盯着打开的柜门: “……用的。” 乔伊换了一只手抱他的小花猫。李文森本来就瘦,这几天接连不断的事情折腾下来,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尖尖的下巴显得越发尖。抱在他手里,真的就像抱一只小花猫那样轻而易举。 他腾出一只手从他的储物柜里拿出药箱,医用麻布在他手指间,如同翻花一般折转着。 “博士,即便我的密码是摆设,我的柜子锁也不是全无象征学意义的。” 曹云山眸子里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你这么神通广大,知不知道这个柜子里还藏着什么珍宝?” ——他当然知道。 这里还藏着李文森的漫画书、方便面、啤酒,还有低俗小说……一切在西路公寓五号里被他禁止的东西,都被李文森堆在曹云山这里。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柜子。 藏着世界上,另一个李文森。 …… 乔伊又剪了一截药棉,混酒精做成一个简易的降温装置敷在她额头,这才抱着她,转过身,对曹云山淡淡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当你任由她躺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时候,她已经连续半个月都处于低热状态?” …… 大约因为药物的作用,李文森安安静静地呆在他怀里,黑色长发蹭着他的下巴,柔软到不可思议。 乔伊抱着李文森朝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积蓄的雨水顺着绿色的枝叶滴落下来,滴滴答答地打在门口的彩色石子小径上。伽利雷恭敬地打开门,山谷里的风一下子灌进来。 乔伊用外套细细地裹紧李文森,手臂、脖子、肩膀,一点一点塞紧。 “看看你此刻凝视她的眼神吧。” 身后曹云山轻声叹道: “谁会看不出你爱着她?” …… 乔伊帮李文森把长发笼好: “她。” “也是,世界上只有她被真相蒙住双眼,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曹云山笑了: “不过,如果你爱她,我有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如果你还能对她放手,就尽快放手。” …… 晚风夹杂着山间草木的气息,从山谷那头,绵延而来,清风入怀。 乔伊搂紧怀里的女孩,确保她不会被风吹到,这才微微笑了一下,踏入门外深山间微凉的风里: “如果不能放手呢?” “那就把她看紧一点,再看紧一点。” 身后,曹云山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带着悲悯: “至少,不要让我,把她带走。” …… 乔伊蓦地站定。 黑色小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而他久久站在曹云山门口的石子小径上。直到风把云朵吹散,直到夜色降临,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星星点点洒落在他身上时,他才轻轻地收紧搂着李文森的手臂,顺着没有点灯的漆黑山路,慢慢地走下去。 …… 一个月前。 晚上十一点,斯蒂芬楼,西布莉案件审讯的末尾。 相似的语气,相似的内容。 以及相似的……警告。 年轻警官刘易斯的声音,慢慢和曹云山的声音合并在一起。就像教堂里反反复复敲响的丧钟,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诅咒一般回荡在他耳畔,回荡在深不可测的穹顶之下。 那天晚上,言语冲撞,灯影摇晃。 她漆黑的长发宛若丝绸披散在肩膀上,黑色的眼眸中落满星辰。 …… “如果你想看住她,就请看好她。” 而年轻的警官站在黑色的漆木之后,望着她璀璨的侧脸,用和曹云山一模一样的口吻,轻声说: “至少,不要让我,把她带走。” 第90章 chapter65 天还没亮的时候,李文森从床上爬起来。 白色的被单、白色的书桌,白色的墙壁。 外面的天色还半黑着。 她坐在两扇对开的宽大窗口中间,身上裹着乔伊薄薄的白色蚕丝被,修长的腿露在被子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薄薄的天光从乔伊的亚麻窗帘上透过。 一只修长的手,从她手臂下缝隙里伸过来,拉过她腿上的薄被,帮她仔仔细细地盖好。 然后那只手臂顺势收紧,搂住她的腰,把她向后拉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醒了?” 乔伊从她身后覆上来: 清淡的嗓音,就像四月的天气。 李文森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推开他。 她沉默无声地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纤细的、空空如也的手指,一言不发。 像醒了,又像没醒。 …… “早餐有三文鱼、可颂、牛油果法棍和鸡蛋羹,你要起床吗?” 她的睡衣是中世纪款式的白色叠纱长裙,肩膀上只用一条薄薄的白色丝带简单地系了一个花结。 乔伊修长的手指缠着她肩上的丝带,慢慢地扯开。 宽大的蝴蝶袖骤然松开,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到手肘处。而他手搂着她的腰,在她白皙而瘦削的肩膀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还是,你要再睡一会儿?” “……” 李文森被他搂在怀里,漆黑的眼眸望着白色天花板上摇曳的树影。 不说话,不说话。 像个布娃娃。 …… 山谷间的清风夹杂着山茶花的香气从窗户里灌入,她泼墨一般的长发被风撩起,一丝丝地,一缕缕地,掠过她的脸颊和他的睫毛。 但他并没有浅尝辄止。 而是顺着她的肩膀、锁骨,顺着她修长如天鹅一般的脖颈,一路吻至她的脸颊。 卧室门外,不知有哪里传来的水声,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 乔伊一只手搂着她,让她整个人躺倒在他的臂弯里,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裙摆向下,握住她的脚踝,让她的长腿屈起。 身体也覆盖上来,从侧面吻住她的脖子。 …… 那是那样细碎的、绵长的轻吻。 如同满树的零星的花朵被风摇落,一片一片地落在她脸上、手臂上、锁骨上。 她沉没在他的花海里。 举目四顾,一望无尽。 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 …… “不说话?” 他从山茶花一般馥郁的深吻里浮出水面,贴着她的面颊,轻声说: “那就再睡十分钟,好不好?” “……” 李文森还是没说话。 她躺在他的手臂上,漆黑的长发垂落,像海藻一样蜿蜒在白色的亚麻床单上。 他的手指勾起她的裙摆。 薄薄的缠枝丝被从她腿上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 …… 花影摇晃,水声叮咚。 漫山莽莽苍苍的雪松,在风里匍匐跪拜。 李文森躺在床上,怔怔地望向窗外。窗外天空高阔,不见尽头,青灰色的山丘沉在雾气里,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 她却看得那样专注。 她听不见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的亲吻。 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 他掬起她的长发,放在一边,从身后抱住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 五指也顺着她的手臂滑.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密地交握在一起。 她那样纤细。 纤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抱住,一只手就能弄断,一只手就能毁灭,一只手就能杀死。 “你一直在看外面。”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你在看什么?” “……” 李文森任他摆弄她的手指,良久,终于轻声回应了一句: “在看海。” “海?” 乔伊收紧手臂: “海在哪里?” “窗外。” “窗外只有山。” “不,那是海。” 一只灰色的鸟掠过天空,在空中落下一抹鸽子灰。 李文森盯着那只飞远的鸟。 海浪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岁月一样模糊,一下一下地拍击着礁石,在她耳膜边鼓噪着。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礁石消失了,海还在那里,人类灭绝了,海还在那里。 “你听到海浪的声音了吗?” “没有。” “我听见了。” 李文森静静地说: “我醒着的时候,我睡着的时候,水壶沸腾的时候,咖啡豆磨碎的时候……海浪的声音一直在我耳畔,它无处不在。” “你喜欢海?” “不大喜欢。” “那你为什么总要看着它?” …… 李文森修长的腿伸出床外,白色的裙摆散乱地铺在床上,纤细的小脚趾上戴着一枚红色的宝石戒指,小小的一粒,幽暗如同黑夜里的炭火。 “为什么?” 她微微仰起脖子: “我也不知道。” 薄薄的天光,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上从不曾有过其它东西,我也就只能去寻找大海。” …… 半明半昧间,房间里影影绰绰。 窗外是莽莽苍苍的雪松林,白色亚麻窗帘在微风里起起伏伏,一栅一栅光格的影子落在她面庞上。 而她的衣带早被他扯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是一个谜。 他像被她蛊惑一般,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落在她下巴,慢慢把她的脸转过来。 她漆黑的眸子望着他。 像是醒着的,又像还身在梦境里。 像在看他,他却在她眼眸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 “我知道你想拒绝我,你一直如此。” 乔伊俯下身,吻住她的眼睛: “但是拒绝无效。” …… 房间外有滴水的声音传来。 滴答,滴答,一声一声,无休无止。 李文森的手指抓住他的衣领,微微仰起头,他的吻就落到了她的脖颈上,一路向下辗转。 她宽大的蝴蝶袖子滑倒手腕,层层叠叠,如同堆雪。裙摆铺散在床上,修长的双腿屈起,昏暗的光线下,白皙得,就像笼着一层淡薄的月光。 乔伊把她搂在怀里,十指与她紧密地纠缠。 他的吻从她赤.裸的左肩滑过。 而她的肩带,早已散落在不可知的地方。 …… 李文森从乔伊的桎梏里挣扎着伸出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领口,不让它们再往下滑。 手指却被乔伊捉住,一根一根地掰开。 “你不必如此。” 他隔着薄纱,吻住她削薄的锁骨: “抱紧我。” “……” 李文森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乔伊整个地抱起来,压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她一下子掌握不好平衡,手胡乱地抓向一旁的书架。一整排亚里士多德年代的古籍,达-芬奇-列奥纳多独一无二的手稿,还有十五世纪但丁《神曲》的手抄本,噼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 她挣开乔伊的手,想把那些无价的书籍捡起来。 “不用管它们。” 乔伊握住她的手指,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轻声说: “因为,我要开始吻你了。” …… 一点一点细碎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一开始,就像雪花落在花瓣上似的,一落下,就融化了。而后逐渐炽热起来,不同于之前轻柔的吻,当他亲吻她的嘴唇时,力道近乎是凶狠的,她甚至能在他吻过的地方,感到灼烧一般的刺痛感。 乔伊在吻她。 她一动不动地贴着冰冷的墙壁,漆黑的长发被他撩起。他微凉的唇游走过她蝴蝶一般的骨骼,辗转在她紧闭的双唇上。 她身体柔软到不可思议,在他怀里,乖顺得就像一只猫咪。 他让她向后躺到在他的手臂上,她就乖乖地躺到。 他屈起一根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于是她就抬起下巴。 …… 但是,她从不回应。 就像,吻她的不是他,而是一只人形的生物,一种异形。 她毫不在意这副尘世的皮囊,他不让她拒绝,她就不拒绝,谁想要,也就任谁拿去。 …… 李文森顺着白色的墙壁滑落下来。 她仰着脸,长长地睫毛垂下,遮住了她黑曜石一般漆黑的双眸。 他毫不在意地任她坐在在亚里士多德和达-芬奇的手稿上,俯下身,与她额头相触。 …… 远处莽莽苍苍的山丘之下,出现了天空中第一缕晨光。 天亮了。 …… “如果你的世界不曾出现过其它东西,如果你的世界只有大海。” 亚麻窗帘在他身后高高地扬起。 半明半昧中,他半跪在地上,搂着她,像亲吻花瓣一样亲吻她的唇角: “那就睁开眼睛,看着我……李文森,看着我。” …… ——看着我。 李文森蓦地睁开眼睛。 外面是阴天,窗帘被拉着。乔伊看了一半的书搁在床头柜上,上面密密麻麻,满是她看不懂的古文字。 古蓝色水晶雕花小盘里盛着新鲜的雨水,里面的山茶花已经被人换了一朵,正在微风中泛着细细的涟漪。 房间里空无一人。 李文森从床上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伸手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欲裂,大脑皮层像被一千头草泥马践踏过一样,根本转不动。 …… 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人的夜晚和白天,是分裂的。 梦是我们大脑的另外一种机制,白天我们用语言思考,出现在我们头脑中的思想,以一句一句话的形式呈现。 但是夜晚不行。 夜晚我们用画面思考,回归了最原始的方式,语言从我们的大脑中消失,成了一帧一帧的图片。 即是梦。 …… 李文森从一旁拿起她摔得不成样子的小手机,发现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就毫不在意地把手机扔进了床底。 既然是两种机制,就存在相互竞争。人从梦境中醒来时,语言机制就开始逐渐取代画面思维,占了上风。 这就是为什么梦有时会一点都想不起,而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时,消失的梦境又会一下子蹦出来的原因。 比如…… 李文森刚掀开腿上的缠枝薄丝被。 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画面—— 昏暗又混乱的夜。 薄薄的白色丝被从她腿上滑落下来,上面灰色丝线绘着的缠枝图腾,在稀薄的天光中,委顿落地。 而乔伊搂着她,贴着她的唇角,轻声细语仿佛呢喃一般地说: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 …… 卧槽。 这个梦玩大发了。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把那床无比碍眼的缠枝薄被卷起来,和她的小手机一起,一并踢进床底。 …… 而与此同时,和她一墙之隔的地方。 乔伊坐在餐桌边,靠着椅背,正翻阅着一本薄薄的小说,从书的封面到书名都让人匪夷所思,叫《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 这当然不是他的风格。 他对书的内容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李文森的笔记。 在这栋小楼里,伽俐雷尚且会阅读《荷马史诗》,只有李文森,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看这种毫无营养且一派颓废的垮掉派文学,是专业素养最低的一个。 伽俐雷在他左手边三点钟方向放了一杯水,即时距离精确到1.34分米。 随即它退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夫人赢睡了两天,伽俐雷是否需要去叫夫人起床?” “不必。” 乔伊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 “她已经醒了。” “……” 电脑系统尚且没有探测出一点动静,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您等夫人吃早餐等了许久了。” 它讨好地说: “伽俐雷给您捏捏肩吧,百分百copy夫人毫无意义的按摩手法。” “……不必。” 乔伊又翻过一页书本: “你想和我说什么?” “伽俐雷想和您聊聊那串密码的事。” 它的力臂作出一个emoji里“拜托”的动作: “伽俐雷中心系统核心层密码rn一级机密,历任所长发誓用生命来守护,但是因为您那位穿奇怪拖鞋色男人之间争风吃醋的行为就暴露了,伽俐雷想询问一下解决方式……” “没有解决方式。” 乔伊漠然地打断它: “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你自己解决。” “……您真冷漠。” 伽俐雷漂浮在一边: “伽俐雷一直觉得,只要夫人不在您身边,您和伽俐雷是就是一样的存在。” 一样的精细、精致。 以及……没有感情。 “是么?” 乔伊坐在清晨的日光里: “对人类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形容。” “对普通人类来说或许如此,但您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伽俐雷一旁冰冷的电子眼转了转: “您有没有想过,说不定就是因为夫人不喜欢过于耀眼的东西,才这么久都无法对您动心?” “……” 这一定是报复。 不过乔伊看上去并不在乎。他手里执着一支铅笔,划去李文森随手写在小说边的一个错误梵文单词。 “这句话真有意思。” 他把正确的单词写在一边: “系统元件只有逻辑,而感情是非逻辑。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动心?” 他“心”字刚落,就听见他卧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打开。 他的心从卧室里走出来,散乱的长发乱糟糟地用一支铅笔盘着,脚上一只穿着凉拖鞋,一只穿着棉拖鞋,嘴里还叼着半块巧克力。 乔伊、伽俐雷:“……” 他的心……模样有点过于潦草。 不过乔伊极有绅士风度,当然不会对他同居室友此刻堪称混乱的着装搭配发表任何不当意见。 他只是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淡淡地说: “醒了?” 李文森:“……” 又一个被她遗忘的画面,因为他简单的两个字,无法抑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一只修长的手,从她手臂下缝隙里伸过来,把她紧紧地抱住。 那是一个,充斥着山茶花清淡香气的怀抱。 手指的主人慢慢地扯开她系在肩上的丝带,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她的长裙滑落到手肘,而他搂着她的腰,在她光裸的肩膀上落下一个蝴蝶一般的吻。 然后,也是这样淡淡地问: “醒了?” …… 李文森取下嘴里的巧克力,拉开盥洗室的门,又“砰”地关上: “没醒,我等下还要睡一会儿,你先吃早餐吧。” 她今天早上起床方式不对。 等下一定要重新醒一次。 …… 李文森走近盥洗室,发现大理石盥洗台上,牙膏再一次被挤好了。 她取下乔伊搁在精致笔架上的儿童牙刷,凝视了好一会儿,仍是打开水流,一点一点地把乔伊挤好的牙膏冲洗干净,重新在老胭脂盒里沾了一点。 她宽大的蝴蝶衣袖扫过水池。 一点水渍浸染了白色的叠纱布料,深深浅浅的痕迹,宛如眉黛。 李文森慢慢地放下牙刷。 她没有随时随地关注自己穿什么衣服的习惯,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中世纪款式的白色叠纱长睡裙。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摸过衣袖上繁复的织锦。 这条裙子,一千多根叠纱,两百多处绣花,每一根叠纱都是老裁缝一针一线缝上去的,每一处绣纹都是手工定制。 当时买来极其昂贵,几乎用去她一个月的工资,但后来因为住进了乔伊的卧室,她再没穿过这样露肩膀的睡裙,就一直压在了箱底。 现在……为什么会穿在她身上? 她梦里,自己又为什么会穿着这条睡裙出现? ……昨天梦中那几个零星的画面…… 到底是她大脑混乱的产物,还是真的发生过? 李文森手撑着盥洗台,伸手按住太阳穴。 她前段时间一直持续低热,已经头疼了很久,后来又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更是头疼得厉害。她昨天好像为了验证曹云山的精神状态就去了曹云山的公寓,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李文森盯着水池里自己的倒影。 记忆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金属粉末,一点一点回笼。 她被袭击了。 就在她走到曹云山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触发了伽俐雷的安保措施,一听高浓度□□向她喷来,她在三秒钟之内失去了意识。 那个时候,她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原本可以走出去。 但是她没有。 而是抱着一种她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看戏心情,选择与一个袭击者兼一位谋杀嫌疑犯呆在一个屋子里。 …… 李文森从水池里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感觉头脑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抬起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扫胭脂和唇彩,她的脸上几乎毫无血色,透着一股苍白的死气。 眼底的青影也很重,唇边还残留着没卸干净的口脂,甚至还有一点沾到了衣领上…… 等等。 沾在衣领? …… 半明半昧中,她手握着衣领,而乔伊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一路吻下去的画面,像哈维尔-多兰电影里色调浓郁的镜头,飞快地从镜子里掠过。 …… 伽俐雷不是第一次给她卸妆,原则上来说除非死机,电脑是不会犯错的。 李文森蓦地拉开盥洗室的门。 乔伊听到响动,就抬起头来: “早上好,文森。” “……” 李文森避开他的视线: “早上好,乔。” “哦。” 他淡淡地嘲讽道: “今天你终于不在盥洗室里游泳了吗?” “……” 她坐在餐桌边,乔伊显然在等她一起吃早餐,因为她一坐下来,他就收起了书。 李文森脸上还滴着水,她拉开自己的椅子,漫不经心地问: “伽俐雷,我昨天的睡裙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睡裙?” 伽俐雷飞快地调取了数据,欢快地说: “哦,那和伽俐雷没关系,睡裙是先生亲手为您挑选并亲自为您换上的。那天先生不仅亲自给您换衣服,还亲自给您卸妆。老实说,先生对您的体贴和关怀不仅刺激到rn所有单身的伽俐雷们,连西路公寓五号的全体电灯泡也差点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 她没理会“单身的伽俐雷”这一句的槽点,难以置信地对乔伊说: “你帮我换了……睡裙?” “我没看出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伽俐雷摆好乔伊面前的刀叉,乔伊淡淡地说: “你的口红散落在了玄关附近,沙发旁的地毯上有你的长发,显而易见,你不仅在被袭击后躺在了脏兮兮的地上,还在被袭击前在地毯上滚了滚,自动充当了那位数学工作者的家的吸尘器,我为什么要让一台吸尘器和我睡在一起?” 李文森:“……” 她面无表情地转向伽俐雷: “换衣服这种事,你不会做吗,还需要你的男主人亲自动手?” 伽俐雷:“……” 它倒是想帮忙,也要看男主人愿不愿意。 就当时男主人把女主人抱回来的姿态,别说它给女主人换衣服了,连脱鞋这些琐碎小事,他也未曾假于人手。 “如果你在意的是名誉问题,那么大可不必。” 乔伊接过伽俐雷给她端的早餐,先放到了自己面前: “别忘了,在历史学者的身份之外,我还是一位颇具声望的解剖师,见过的不下一万,你可以把自己当成其中一员。” 是美国用语里对无名女性尸体的统称,类似于中国的“张三李四”。 不凑巧,和李文森秘密网站上的朋友同名。 乔伊把李文森盘子里难切的食物都切成可以直接入口的标准正五边形小块,这才把盘子递回给她: “你比还强一些,至少你不是□□。” “……” 她接过餐盘,兴致缺缺地看着盘子里的牛油果法棍: “谢谢。” “不客气。” …… 今天的早餐一样毫无新意,周一和周二一样,周二和周三一样,他们日复一日吃的都是法国羊角面包、牛油果法棍和鸡蛋羹。 直到伽俐雷从保温箱里取出两只小碟子: “今天加餐,日本津轻风格地道的三文鱼刺身。” “……” 李文森刚喝了一口水,“噗”一声全呛了出来。 ——三文鱼。 “早餐有三文鱼、可颂、牛油果法棍和鸡蛋羹,你要起床吗?” 他顺着她的肩膀、锁骨,和脖颈,一路吻至她的脸颊。 “还是,你要再睡一会儿?” …… 她的唇角还残存着那种被灼烧的触觉。 他的吻是冰雪,落在她面容上就融化。 又是漫长而缓慢的这折磨,一路烧着了她所有的感官神经,连皮肤都要融化。 …… 在法国,羊角面包直译过去,就是可颂,中国的星巴克里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落在衣襟上的口红,同时出现在现实和梦境里的叠纱睡衣……如果前两者,她还可以当成是巧合。 那么早餐食谱呢? 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 “我问你一件事哈,乔伊。” 李文森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斟酌了一下用词: “我昨天被你从曹云山公寓接回来以后,一直是睡着的,对吧?” ”这我怎么知道?” 乔伊拿过她面前的鱼碟子,帮她把三文鱼处理好后,一块一块地蘸上酱汁: “我有自己的事情,无法二十四小时盯着你——三级残废的暂时待遇,你的鱼。” “……谢谢。” 李文森接过盘子,回忆了一下那个诡异梦境里晨光初现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五点的样子,梦里乔伊……亲吻她的时间至少有一个小时。 这样再往回推算了一下的话…… “凌晨三点多。” 她有些紧张地说: “高浓度□□会扰乱人的记忆,可能有些意料之外的不大好的事发生了,但是我不记得了,或者把它当成了梦。凌晨三点,那个时候……我是完全睡着的,对吧。” …… 乔伊慢慢地剃好自己的鱼肉,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 “你的早餐还丝毫未动。” “……” 李文森怏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早餐,闻起来似乎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但这种健康食品又能美味到哪里去。 她随意叉了一块牛油果法棍放进嘴里: “我换个方式问,昨天晚上凌晨三点,你是完全睡……卧槽今天的牛油果绝逼要逆天了。” “不许说脏话。” 乔伊抬起头,语气有一点冷: “你和那位数学家不过呆了一个白天,就把他糟糕的用语习惯都带回家了?” “抱歉。” 李文森又叉起一块牛油果法棍: “伽俐雷德厨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居然能把牛油果这种吃起来像呕吐物一样的东西做出清爽的口感来,值得表扬。” 伽俐雷瞥了乔伊一眼,心虚地接受了称赞。 乔伊看她连吃了好几口早餐,基本摄入了必备的热量后,才淡淡地开口道: “你不会无缘无故执着于一个问题,昨天凌晨三点,发生了什么事?” …… “不是什么好事。” 李文森垂下眼眸: “你告诉我当时我是不是睡着的就好。”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 “你做梦了?” “……” “梦见了谁?” “……” “我?” “……” “你梦见了我什么?” “……” 李文森慢慢地搅拌着碗里的鸡蛋羹,忽然抬起头,惊讶地说: “乔伊,你什么时候换了新手表?” …… 乔伊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腕间的手表上。 细碎的钻石,素银表面,宛若流光。 李文森凝视着那圈细碎的小钻石,总共七颗,克拉数不大,切面也刻意切得凌乱,一些侧面险峻,近看有料峭之感。 “很漂亮。” “谢谢。” 乔伊平静地说: “虽然这块表我已经戴了七年。” 李文森:“……” “顺便提醒你一下,你七年前第一次见我想要没话找话的时候,和三年前我约你去印度而你想要转移话题的时候,也说了同样的话。” 李文森:“……” “所以你这么紧张,还如此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是因为梦见了我的什么事?” 乔伊勾了勾唇角: “不说吗,那就让我来猜一猜……” “……” 李文森忽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冰箱边,想给自己取一杯酸牛奶压压油。 结果一开门,就被冰箱里血淋淋的场面震住了: “乔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冰箱里至少八十只有着明显解剖痕迹的鸟类尸体: “这些鸟是你抓的?” “当然。” 乔伊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 “难道是它们自己剃光了毛,飞到冰箱里来的?” “可你捉这么多鸟做什么。”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你是要在我们家开野味馆吗?” “这只是理由之一。” 乔伊切开面前的鸡蛋羹: “理由之二,是我可以完全确定rn里飞来的鸟都是纯天然的生物体,我解剖了它们每一只的肌肉纤维,没有发现任何电子芯片的存在。” …… 所以,这些鸟真的都是外面飞进来的。 rn的防护网,失效了。 …… 不过……李文森望窗外,现在压根没心思rn的事。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的梦。 “我要求奖励。” 乔伊毫无停顿地说: “在你跑到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公寓里与他谈人生谈理想顺便伤害自己违反协议的时候,我在家里解剖了一百五十八只鸟类帮你解决了困惑,理应得到奖赏。” “什么奖赏?” “你到底做了什么梦?” “……” 李文森转过身: “噩梦罢了。而且我没有违法契约。我知道你怀疑他是那天晚上把我推下去的人,但在不违反第零定律的情况下rn禁止谋杀,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阿西莫夫机器人第零定律——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除非,这个人,伤害了全人类的利益。 …… “所以你就亲身试险,想用自己去验证他是否有伤害你的倾向?” 乔伊点点头: “这的确不叫伤害自己。” “我没受伤。” “嗯,只是被高浓度□□弄晕了整整三个小时,再加并发症足足昏睡了快两天罢了。” 乔伊拿着叉子,平静地说: “在你波澜壮阔的一生中,这的确称不上受伤。” “……” “还蠢到在地板上躺了一下午,导致你在半个月的低热后,昨晚体温又飙到了39摄氏度,现在又开始了低热。不用我提醒你长期低热比高烧更可怕。如果不是因为普通炎症,很可能就是因为组织结构发生病理性改变,造成永久性损害。” 乔伊微微笑了: “不过在你颠沛流离的一生中,这也的确算不上是自残。” “……” 李文森看着他勾起的嘴角,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的梦里,他俯下身亲吻她的模样。 那样细碎又绵长的轻吻。 落在脸上,就如冰雪降临。 但她更不能理解的是,在梦里,他表现出的熟稔,和她表现出的顺从。 从一开始,他吻她肩膀时,就没询问过她的意见。 他抬起她的下巴寻找她的唇角,就像寻找回家的路,是已经亲吻过千百次的那种熟练。 …… 而至于她。 嘿,七年的好基友都快把她剥光了。 她怎么能那么乖乖地任他抬下巴就抬下巴,让躺倒就躺倒? …… 她看着他自若的神情: “你心情很好?” “嗯。” 他又为她切开一片牛油果: “因为很少看见你那么顺从……” 他准确地猜出她心里所有的关键词,刻意顿了顿,欣赏完她的脸色后,才接着说: “顺从地主动吃牛油果。” “……” 李文森泰然转身: “我今天一天都在家,你要奖励的事情等下再说。” “你去哪儿?” “地球转太快了,我去马桶盖上静一静。” …… 李文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之后,伽俐雷扬了扬不存在的眉毛: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伽俐雷就是知道,您此刻正在故意捉弄夫人。” “是么?” 乔伊放下叉子,站起来: “如果这就叫捉弄,那就当我在捉弄她吧。” “所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乔伊在窗前回过头。 他身后的窗口浮动着烟岚,远处又有青山如黛,满山的雪松和着风声朝一个方向起伏,如同大海。 …… “嘘。” 而他坐在大海前,逆着光,竖起一根手指贴住嘴唇: “这是,一个秘密。” 第91章 chapter65 马桶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人们在马桶里呕吐,在马桶上哭泣,在马桶边做.爱,在马桶里生小孩。而排泄更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宗教行为,应该被膜拜。 消化的本质是死亡。 马桶就像一个焚尸炉。 无数的死去的火鸡、三文鱼和扁豆的尸体在这里化成灰烬,从一个完整、有序的生命体变成一堆渣仔和灰烬,重新进入下一个轮回,滋养万物,一部分会变成有脑生物的一部分,进而诞生各种各样的灵感,产生各种各样的思想,缔造各种各样的历史。 ——历史课本开始于一只马桶。 人们祭拜山川湖泽,庆祝新生和死亡,却无人来给如此伟大的马桶上一炷香。 这真是一个让人疑惑的故事。 …… 早晨的末尾。 李文森盘腿坐在紧闭的陶瓷马桶盖上,嘴里叼着一片柔软的小饼干,膝盖上放着一叠厚厚的a4打印纸,正是她用安德森的小秘密,从他手里敲诈来的文件。 一个多月前。 西布莉案件审讯第二天。 她的研究生英格拉姆突然出现在她的公寓之前,眼角带着淤青,和她抱rn里研究员们的凶残程度。 “生物组的四眼狗们在花园里养殖腐蚀性巨型腔肠生物,南路公寓七号几个鲁莽的小怪兽不由分说地揍了我一通,就因为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在他们的卧室里开性.爱party。” 他按着眼角,语气里带着惋惜的意味,这样说道: “但最后,我只看到一个臀部长歪了的老女人。” ——女人。 西布莉自焚案件之后,偌大rn,只有她一个女人。 那么安德森房间里的女人,从哪里来? …… 曹云山使用的乙.醚浓度太大,加上之前冻伤、长期低热和高烧的后遗症还没有过,她的大脑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昏沉中。 不仅昏,而且疼。 每一个词看过去,都像梦游的产物。 洗手间门外,伽俐雷的电子耳贴着门,几分钟后,它转了转液晶屏电子眼,小声和乔伊报告道: “先生,夫人好像正蹲在马桶盖上啃华夫饼。” 乔伊:“……” 在马桶上吃东西,这到底是谁纵容出来的坏习惯? 他站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敲了敲门。 洗手间里的打字声未曾间断,只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李文森的声音闷闷地从马桶盖上传来: “抱歉,但身为一个忠诚的布尔什维克,我使用洗手间的时候拒绝一切资本家的问候。” “……” 乔伊敏锐地感受到了她声音里的鼻音: “你感冒了?” “没有。” “你已经在洗手间里呆了三个小时零十七分钟,再久一点就可以在里面搭帐篷了。” 乔伊淡淡地说: “出来。” “不。” “我让伽俐雷给你做奶油榛子鸡。” 乔伊耐心地诱哄道: “出来。” “不出来。” 李文森蹲在马桶盖上咽了一口口水,难得得有有骨气: “我又不是狐狸,而且我已经长大了,不喜欢吃鸡。” …… 前段时间是谁凌晨三点给外卖员打电话,闹着要吃鸡? “洗手间对你来说过于湿冷,呆三个小时久得有点过头了。” 乔伊靠在冰凉的彩绘玻璃门上: “而且,午饭时间快到了。” “那等到了再说。” 李文森不为所动地敲击着ipad软键盘,查询着安德森手rn大事记对应年份的报刊和网络信息: “拜托乔伊,我这里还有一篇两万字的论文要赶,全量化,十二个数学模型,你现在最好不要打断我,否则我很可能会在这个月月底和沈城同归于烬。” “……” 论文? 不,这是拙劣的借口,她的论文早已在上周周末时刷通宵写完了。 “你出来写,去我的房间。” “不必。” “你的冻伤还没好。” “让伽俐雷给我开暖气。” “暖气不行。” 因为她同时还发着低烧。 乔伊看了看手表: “我给你时间,60秒,出来。” “我是不是听错了?” 李文森在马桶上抬起头: “乔伊,你要是敢直接撬门就不是‘流氓兔’两个字能概括的了,我可是在马桶盖上,自由的上厕所是宪法赋予我的人权,比英国光荣革命还早一百五十……” “二十七秒。” “……” 李文森明显地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乔伊,你不能这么干……” 这可是盥洗室,她要是没穿衣服怎么办? “十。” 乔伊放下手腕,心算如钟表一样准确: “九。” …… 乔伊虽然时常让人抓狂,但鉴于他修养极好,从来没做过让她尴尬或不自在的事。 她现在可是在马桶盖上呢。 然而,乔伊平静的报数声从门外传来,根本就没有停下的意思: “八。” “……” “七。” “……” 李文森垂下眼眸,瞥了一眼洗手间上的锁。 这么小的空间,她没什么能瞒得过乔伊。 那么,这些绝不应该出现在她手上rn的绝密文件,要是让乔伊看看了,她该怎么解释? “六。” 李文森盯着门把手。 一秒钟后,她忽然光着脚跳下马桶,鞋都来不及找,手忙脚乱地打开马桶盖,直接把手里的文件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 “五。” 文件太厚,一个边角怎么都按不下去。 李文森抬起脚,粗暴地往里踩了踩,但是毫无用处。她飞快地看了看四周,踩着马桶爬上盥洗台,把文件分成三份,塞进镜子旁整整齐齐叠着的浴巾下。 “四。” 李文森重新打开马桶盖,拿起一旁盥洗台上一瓶christianlouboutin的红底鞋指甲油,飞快地在文件上滴了几滴,又顺着文件向外,蚂蚁排队似的,滴了一条通路出来。 “三。” 她跪在地上,从盥洗台下一块浮动的砖石里取出一只打火机,握在手里。 rn最近两个月电压十分不稳,她又喜欢蹲在马桶盖上写论文,就在盥洗台下方备了一盏煤油灯,方便她停电时能立刻找到光。 “二。” 李文森打开马桶盖,拿起一旁一瓶50ml的s“孤女”香水。 喷瓶出液.体的速度太慢,李文森干脆把香水瓶塞□□,在文件上细细密密地洒了一遍,一千多的香水,几秒钟就被她撒完了。 “一。” 一声轻巧的“咔嚓”声。 门锁,开了。 李文森听到锁舌转动的声音,立刻把马桶盖往下一盖,飞快地转过身,一边的膝盖还压在马桶盖上,试图把翘起的马桶盖压下去。 她一边收回腿,一边笑盈盈地看向站在门口的乔伊。 “嗨,好巧。” 李文森欢快地挥了挥手: “你也来洗手间喝下午茶?” 乔伊:“……” 他们的洗手间在李文森的□□下,已经变成半个餐厅。他的小姑娘不仅在洗手间里备上了一壶浓度中等的卡布奇诺,还偷偷端进来一碟华夫饼、一块芝士蛋糕,还有一小碗红樱桃,整整齐齐地盛在一个精致的水晶果盘里,摆在陶瓷蓄水箱边的木质小架子上。 ……果然是惬意的下午茶。 s清淡又浓郁的香水气息扑面而来。 而她赤着双脚站在苍绿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脚趾上一枚红色的小宝石戒指,像冬天雪松的树海里落下的一朵深红色花朵。 …… 他灰绿色的眸子落在她赤着的双脚上: “你的鞋呢?” “鞋?” 打了满腔腹稿却被乔伊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的李文森: “什么鞋?” “一件应当穿在你脚上用于保暖的东西。” 乔伊慢慢把方才用来开锁的水性笔替芯重新插回的笔套里: “在哪?” “在……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 李文森一只手备在身后,忍住朝后退的欲.望,飞快地说: “洗手间里相遇真是谜之尴尬,你要是不想喝下午茶,就先出去好吗?我很快就穿鞋出来……” …… 她穿着白色叠纱长裙,赤脚站在大片灰烬般的香气里,一盏小小的莲花垂枝吊灯在盥洗台前幽幽地亮着。 乔伊垂下眼眸,清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盥洗台上摆着一株兰草,细长的蓝色花瓣从枝叶中舒展出来,拂过他微长的漆黑碎发。 他忽然伸手拉过李文森,把她整个地拉向自己怀里。 李文森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他的胸口。 侧脸贴着他的侧脸,身体贴着他的身体。 乔伊长长的黑色睫毛微垂,像电影里无限放慢的镜头,在她眼前骤然放大。 …… 盥洗台的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一滴的滴在陶瓷的水池里。池底绘着淡青色的碗莲,阴戚戚的花朵,一朵一朵湿淋淋。 李文森睁大眼睛。 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被他紧密地搂在怀里。 这样的紧密,就像他们一直如此。 身体与灵魂,从生来就毫无间隙。 …… “乔……乔伊。” 李文森僵在他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你在做……” “我在做什么?” 乔伊垂下眼,望着她黑色的长发。 他的手臂笼住她削薄的肩膀,就像笼住一株细长的鸢尾花。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 李文森还没来及管自己的头发,就感觉到他的手臂从她身后绕过。 清淡香水的气息,深深浅浅地浮动在盥洗台边黯淡的灯光下,他盯着她,漆黑的睫毛在他面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滑下。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指。 从她手背滑进,十指紧扣。 …… 李文森怔怔地站在他怀里。 那个梦境又来了。 裙摆凌乱,呼吸交缠。 他寻找她的手指和皮肤,就像寻找永生和救赎。他吻的亲吻降临在她身上,就像星期天那样寻常。 …… 李文森怔了好一会儿,才倏然清醒,立刻向后退了一大步,背撞在坚硬的盥洗台大理石上,手指也挣扎着想从他手里抽出来。 “嘘。” 乔伊在她耳边轻声说: “别动。” 他冰凉的皮肤带来灼烧一般的触感,修长的手指嵌进她的手指,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捉住,再一根根地掰开。 然后,慢慢地从她手心里,取出那只小小的、银质的打火机。 正是她在海鲜市场摆脱跟踪者时用的那款。 …… 他握她的手,是为了拿打火机。 这个结论一出来,李文森僵直的身体蓦地放松下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其它,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她又挣了挣,没挣脱。 乔伊一只手仍把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却平静地点燃了打火机,点燃白色陶瓷上一滴深红色的指甲油。 小小的火焰,像小小的烟火,顺着李文森制作的油态引线,迅速窜烧起来。 …… “指甲油里含有硝.化纤维,香水里含有酒精,都是易燃物。你用指甲油做引线,用香水加快燃烧速度,不过是为了能在盖子关闭的情况下,引燃里面的纸张。” 这样,就算他发现她藏在洗手间里的文件,她也可以很快毁尸灭迹。 …… rn大记事表。” 乔伊伸出手,看都没看,就在格架十几条毛巾里,准确地抽出之前她藏文件的那一册,打开马桶盖,连同毛巾一起扔进了火堆里。 “或许是你与我相处太久,逐渐忘却了我原本的身份。在我面前你根本无需费心隐藏,也不必像今天这样,躲在盥洗室里看三个小时的秘密文件——因为你在我面前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一页没有烧尽的纸张,从灰烬中飞起又落下: “早在你从安德森那里拿来之前,我的电脑里已经有这份文件的备份,就放在桌面上,署名是‘egypttp’,只是你从未关心过罢了。” egypttp。 埃及旅行计划。 她一个月前就答应他的旅行,就像她的心一样,被她抛在脑后,从未向他兑现。 …… 乔伊垂下头,看着怀里的女孩,淡淡地说: “所以,你现在觉得,我是在做什么?” “……” 黯淡的小莲花吊灯挂在墙壁上,李文森盯着那丛跃动的火苗,直到那些黑色的灰烬慢慢委落在地,这才微微笑了笑。 她握住乔伊的手,把乔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就像他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一样。 …… “抱歉忘了我们的旅行,我现在就去写假条、订机票、找酒店,但沈城最近消失了,假条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批得下来。” 她捡起她落在地上的ipad,赤着脚朝外走去。 笑眯眯的眼睛,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为表歉意,这次旅行的酒店费用我请客。阿加莎-克里斯蒂《尼罗河上的惨案》里写的那家旅店,你觉得这么样……” “你无需抱歉。” 乔伊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在她与他擦肩而过时,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今天,也打算做一件你不大喜欢的事。” “哦?” 他们的盥洗室很大,李文森走了好几步远,才从镜子的这一端走到镜子的那一端。 闻言,她在镜子前回过头,眉目间仍保持着浅淡的笑意,就像真的一样。 “什么事?” “我们中间有两层窗户纸,从始至终一直存在。一层是你的秘密,一层是我的秘密。” 深色潭水上一盏渔火。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里落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我们互相掩藏得太久,虚与委蛇让我疲倦,口是心非使我生厌,所以我决定今天至少捅破一层,选择权在你。” 一层灰黑色的灰烬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委顿落地,化在浅浅的积水里,消失了。 而他与她站在一条长镜的两端,隔着一盏黯淡的水晶莲花吊灯,慢慢地说: “你想,捅破哪层?” 第92章 chapter65 窗檐上滴滴答答地滴着雨水。 早晨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门前的水门汀边挖了小渠,雨水汇成细细的水流,挟裹着山茶花浅粉色的花瓣,朝山脚下流去。 山里的轻烟拂过他们木质的门窗,小径上落满落花。 两人之间隔着零零散散的小刀、片尺、长锥,和零零散散的古籍修复工具。李文森俯下.身,正从一边成摞的书籍修复纸中,抽出一张和原纸张颜色相近的,用水溶性粘合剂粘在书籍纸页的断裂处。 漆黑的长发从脸颊边垂落,她用小刀一点一点把重叠的纸页纤维分开,再用沾水的小毛刷,把书籍边缘那些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毛角重新压下。白色的叠纱裙摆里露出一小截修长的腿来。 银质的刀柄在她手里旋转,那样缓慢。 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时间胶着在她指尖,凝固在她的眉眼。 于是他的时间,也跟着她一起停下。 …… 乔伊慢慢地翻过一页书。 他手里捧着书,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书页上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 半山腰上浮动着层层叠叠的雾霭,一束阳光从云层间漫射出来,从她白皙的脚踝上流淌而过。 浓郁得,就像金黄色的麦芽糖。 …… 4b的笔尖偏软,“咔哒”断了。 他被这细微的一声惊扰,垂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走神把横线画错了地方。 除了绘制图表和素描写实,他没有使用橡皮纠正的习惯,于是那一道错误的横线就这样突兀地留在了书籍的页码处,浅浅的痕迹像一个剖白,是他无法言说的言语,一种被谋杀的证明。 …… 乔伊抬起眼,凝视着她的侧脸,折断的铅笔在他指尖打了一个漂亮转。 “文森特。” 李文森正把书本折角压平,闻言,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拿来。” 乔伊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把手里的铅笔递过去,而李文森极其自然地接过,从一边的修补纸里抽出一张铺在地上,换了一把木柄小刀,开始熟练地帮他削铅笔。 碎屑慢慢地白色纸张上堆积起来。 她像雕刻一样,一点一点地铅笔笔缘部分削成一个标准的椭圆形,又举起来,仔仔细细地对比了一下铅芯和笔杆斜坡的长度,这才把铅笔还给他。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去买一个卷笔刀,或者买一只自动铅笔。” 她把地上的碎屑包好交给伽俐雷: “上次你打电话把我从十里外叫回来,结果就为了给你削根铅笔,就这破事我被曹云山笑了整整一年。” “让他笑吧。” 乔伊瞥了一眼她如刻花一般细致的笔缘: “你铅笔削得很专业,我为什么要自寻麻烦?” “……” 她削的当然专业。 哪只卷笔刀能帮他削出石墨,木白的样式来?哪只自动铅笔能像她这样,帮他把笔缘削成一个标准(x-0.5)^2/4(x-1)^2/6=1的椭圆? 乔伊对细节的要求高到匪夷所思,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一定是生错了星座。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重新开始自己的古籍修复工作: “谢谢,托您的福。” “不客气,应该的。” “……” 指间铅笔与书页摩擦发出声响,一只黑色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白色亚麻窗帘上。 “对了。” 乔伊漫不经心一般地说: “关于我们秘密的交换,你说你要准备措辞,然后一准备就准备了七个小时,我想知道我们现在是否可以开始?” “还……还差一点。” 李文森手里的小刀顿了顿: “再等一会儿吧。” “等一会儿是等多久?” 乔伊在纸上写下一段批注: “我需要一个具体的时间,文森特,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我九点约了一个重要的以色列商人商讨我们的埃及旅行路线,没有时间陪你耗一个晚上。” “我不会耗一个晚上的。” 李文森盯着书页上一簇翻起的小卷毛: “我保证,我很快。” “很快是多块?” “……” “几点?几分?几秒?” “……” “如果你无法确定,不妨与我约定一个时间。” 乔伊笔尖抵着下巴,一副“我很好商量”的口气: “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不如我们约在太阳完全消失在山峦那头的时候?这样不会耽误晚餐时间。” “……” 李文森张开嘴,刚想找个理由把时间再向后延长一点,就听好说话的乔伊先生慢悠悠地打断她: “长痛不如短痛,文森特,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找借口回避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李文森:“……” 她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今天揭穿的不仅仅是你的秘密,还有我的……如你所说,我是在用我的秘密交换你的秘密。” 他合上书,语气轻巧: “恭喜你赚大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 没错,交换。 今天他们要捅破的绝不仅是一层窗户纸,李文森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光是九层十层十一层窗户纸都没了,还很可能把祖宗十八代的窗户纸都输进来。 因为他们要玩的是一个游戏。 凡人称其为“真心话大冒险”。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她一时冲动的脑残举动……脑残到现在拿来想一想,她仍旧想用头去撞地板。 时间回到七个小时以前 —— “我讨厌你寻求帮助时总是第一个想起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讨厌你分享秘密时总会买两张我从未有幸领取过的电影票……我已经厌倦了你一成不变的谎言,也厌倦了你对我一成不变的忽视。” 乔伊的声音,平静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压抑感: “如果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不得不说,你有些偏心过头了,李文森。” 哦……偏心。 一个根本不像是乔伊会说出来的词。 她和这个词有缘。在她被弄晕之前和醒来之后这短短十个小时不到的清醒时间里,这已经是第二个男人对她说这句话。 说的还是彼此。 她当初想在曹云山公寓里暂时居住一小段时间,是曹云山把她赶了出来。她口袋里没有住酒店的钱,独自一人在伦敦东区的桥洞底下坐了两个晚上,才找到愿意让她赊账且价格合适的房东,找到一尊叫乔伊的神像。一个站在云端,高不可攀的男人。 可七年后,曹云山说她偏心。 至于电影,那是她的小秘密。乔伊曾明确表示凡人世界娱乐项目都肤浅至极,是毫无意义的“killlife”,别说电影了,她连自己学的心理学都不大敢拿来打扰乔伊,因为心理学不是一门精密学科,哲学家们认为心理学就是他们的衍生品,数学家和统计学家们认为心理无法量化,这门学科根本不值一提。 可如今,乔伊也说她厚此薄彼。 …… “所以我们今天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乔伊站在宽大的镜子一端,灰绿色的眼眸里落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像深色潭水上一盏渔火: “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你想聊哪个?” …… 黑色的烟雾从的陶瓷马桶盖下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袅袅地投在水晶磨砂墙面上,像放大的鬼影子。 馥郁又冷淡的香气,在高温里更加浓郁。 而她笔直地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看着火苗慢慢弱下去,一时没有说话。 她极喜欢s的香气,尤其是“孤女”,从头到尾只有焚香和麝香两种香调,非常单一,却在单一中又酿造着极其庞大的情绪。 就像灰烬。 死亡里死亡,死亡里新生。 而今天,她第一次觉得,这种香气太过冷静和直白,太过难以阻挡。 以至于……让人厌倦。 …… “抱歉我的做法有些失当,是我不好,以后会注意的。” 黯淡的小莲花吊灯挂在墙壁上,李文森没有争辩,只是微笑了一下: “不过此刻,你是在逼我做选择?” “是。” 乔伊凝视着她的眼眸: “你是一只树獭,我不放火,你就不会往前走。” “往前走也要有方向。” 李文森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你要我走到哪里去?” “有我的地方。” “……你知道吗,乔伊?” 李文森又笑了,不过这次是真笑: “如果不是你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明确表示我不是你的菜,还让我打消一切妄想,我真的会以为,我们现在这种对白就他妈的是在告白。” “……” 乔伊盯着她,好一会儿,只是说: ”不许说脏话。” “好。” 李文森俯下身,把垂落的裙带拾起来,单手在腕上缠了一个小小的花结。 语气却和她堪称优雅的举止分毫不符: “我们有协议在先,你不让我说,我就他妈的不说了。” …… 火还未熄灭,他的手指在镜面一般的苍绿色盥洗台上敲了敲: “你放心,这不是告白,如果我决意向一个女人示爱,地点也绝不会选在……” 他向四周望了望: “……马桶边。” “想象得出来。” 李文森点点头: “你这个比处女座还处女座的摩羯座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有失身份的事,你连蛋糕上的小樱桃要摆放在距圆心几厘米处都有要求,更不用提告白了。其实我觉得被你告白的女人也很可怜,因为我怀疑你的择偶标准之一,就是她身上的毛孔数量一定要是是7的倍数。” “……你不必刻意拖延时间,因为今天必定有一个决断。” 他望着她,轻声说: “所以,你选择哪个?” “我有没有拒绝的余地?” “没有。” “可不可以转身就走?” “不可以。”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乔伊的言语如一张巨网,她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模糊地感觉到,她的世界一直在他手里,永远走不出去。 ——困守。 她此刻,头疼、手疼、脖子疼,加上这种被孤困的失衡感如影随形,使她焦躁。 所以她下面说出口的话,基本没有经过大脑。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笑了起来: “一个秘密多没意思,乔伊,既然要玩,干脆我们来玩个大的。你用你的秘密来换取我的秘密,不过不是单方面提问,而是我们互相提问,你一句我一句。” 她抬起手,手腕上的白色纱缎轻轻扬起又落下: “虽然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测谎师,但好歹也是一个心理学博士,我会评估你话语里的真实程度,掂量你给我的答案,再考虑要不要回答你下一个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 乔伊望着她微笑表情下冰冷而讥诮的双眸,慢慢地说: “不过,你确定?” “当然确定。” 脑子被吃掉的李文森小姐眼眸弯弯: “鉴于你没有玩过凡人的‘真心话大冒险’,我友情提醒你一下,再难堪的问题你都必须如实回答,因为一旦你撒谎,游戏就作废,我们仍旧像从前那样,过尊重彼此隐私的生活。” …… 远处客厅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马桶下的火苗已经熄灭了,灰黑色的灰烬蜷缩在浅浅的池水里,像一具尸体。 排水装置自动启动,李文森费劲心机弄来rn大记事,就这样被冲进了下水道。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么我接受。” 乔伊眼睛始终盯着她: “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要明确。” “什么事?” “办法是你提出来的。” “对。” “那我要申请免责。” 乔伊漫不经心一般地说: “以防万一,如果你在我这里听到了什么你不想听到的事,或是我的秘密使你……不自在,你也不能用这个借口,以任何形式避开我或离开我。具体内容包括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不见我,言语回避、精神疏远等一切包含在‘回避’这个词条下的项目。” “……” 李文森顿了顿,警觉地说: “你的秘密偏向什么方向,我为什么会想要回避你?” “人和人之间总是有很多事无法言说,文森特。假设你非要问我你酿造的杜松子酒口感如何,听到的结论很可能会使我们七年的友情毁于一旦。” 乔伊避重就轻地说: “你觉得如何?” “行啊。” 只警觉了一秒钟的李文森歪了歪头,长发从脸颊边滑下: “你这种大人物都不怕爆料,我这种小人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乔伊望着她,忽然笑了。 他隔着两米的距离,朝她伸出手: “deal?” 李文森被他勾起的唇角晃了一下眼,也伸出手。 她从这一刻开始模糊地意识到,她好像干了一件足以让她后悔一年的蠢事。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刚刚伸出手,他修长的手指的手指就已经握住了她,让她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 “deal。” 第93章 chapter65 直到此时此刻,李文森想起她与乔伊“deal”的整个过程,仍然想以头抢地。 和乔伊完拼智商? 那一刻她脑子是进了多少白开水,才敢如此谜一般的自信。 李文森坐在地毯上,平静地裁开一页霉烂的纸页,心理飞快地转着对策,想找到能把这个“deal”延期或取消。 然而毫无办法。 嘿,这可是乔伊,想不出办法,难道今天真的要把她祖上的窗户纸都给捅开? “祖父辈不至于,顶多涉及到你的父辈。” 乔伊写下最后一个注脚,头也不抬,就准确地猜中了她此刻所有的心理活动: “我感兴趣的只有你,与你相隔太远的亲戚,如果不是出于你个人的特别要求,我并无意做过于全面的了解。” “……” 李文森拿起手里的古籍挡在自己面前: “我说过,不许读我的心思。” “哦,这对我太难了。” 乔伊淡淡地抽出她手里的书: “毕竟我七年来研究最多的就是你的心思,无法不对它精通……这是什么?” 他翻了两页李文森修补了一上午的古籍: “《死灵之书》?” “嗯。” 李文森把地毯上的小刀和碎屑笼在一起,冷静道: “我英文不好,在曹云山那里看到相似的日耳曼语序时,才意识到这是一本把我卖了也赔不起的世界级文物。” 乔伊这本《死灵之书》,哥特字母印刷的对开本,扉页是拉丁文,里面的具体内容是德文版。在欧洲语言分支系统里,德文和英文属于日耳曼语的分支,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属于拉丁文系统。 李文森法文学的比英文好,才会说自己不精通英文,因为这是两个语言系统。 …… “我拿它垫麻将桌桌角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阻止,我还以为查理十字街上二三十欧一本的旧书。” 她把书拿回来: “还好没有损毁得太严重,否则我只好去黑市卖肾赔偿了,这本书应该是你从西班牙国家图书馆借来的吧。” “原先是借来的。” ……原先? 李文森敏锐地捉住关键词: “现在呢?” “现在不是。” 乔极快地看完她的《帕洛玛尔》,习惯性地在书背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因为我已经买下来了,在你把它拿去垫桌脚之后。” “……” 李文森盯着手里的复古的手写体拉丁文扉页,咽了一口口水: “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这种小事我记的不是很清楚。” 乔伊漫不经心地合上书: “不超过一百万吧,怎么了?” “……人民币?” “英镑。” “……” 乔伊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查看她修复了一天的成果,勉强地评价道: “修复得还算专业。” “谢谢。” “但比起这本书之前的模样,我宁愿你没有修复过它,比起这么崭新完整的样子,我更喜欢它原先备受摧残的容颜。” “……那么抱歉我让它变好看了,但你能否把你购买这本书籍的具体价格告诉我?” 英镑兑人民币汇率最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往上涨,李文森略微估算了一下她可能要支付的价格,咬了咬牙,还是说: “等一下paypal打还给你。” “你还得起?” “嗯。” 一千多万,不过是多吃五十年的泡面罢了,付还是付得起的。 “不必。” 乔伊不知为什么对她装书的动作格外感兴趣,一直呆在她身边没走,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 “你大概忘了,书是我主动拿给你垫桌脚的。” “……” “你当时穿着白色的蕾丝裙子,围着卡其色的麻布围裙,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拿着抹布,到处找能垫桌脚的东西。最后你可怜兮兮地坐在阁楼一地灰尘上,还眼巴巴地看着我,神情像极一只饿了三天的流浪猫。” 乔伊顿了顿: “以至于我没办法不去完成你的心愿。” 李文森:“……” 谁眼巴巴地盯着他? 她当时只是在思索如何把乔伊从那扇废弃的屏风前挪走,她好把那扇屏风清出去。 “那你也不能用世界文化遗产给我垫桌脚啊。” “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财产。” 乔伊微微偏过头。 他漆黑的碎发就在她耳朵边上,微沉的声线,仿若在她大脑深处响起,轻易地拨动她每一根神经—— “而我的财产,你可以随意处置。” “……” 隔着一层磨砂一般的薄膜,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黑色书皮的右下角,有人用烙铁烫下的金色字体,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正是《死灵之书》的作者,阿拉伯诗人阿卜杜-阿尔-亚斯拉德的话—— 那永久的存在不会死去。 但在怪异的永恒中,连死亡也会死去。 ……曹云山用蘸水笔写在他那本《死灵之书》扉页上的,也是这句话。 两句话应当是一模一样的。 但不知为什么,李文森总觉两者之间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其中几个单词似乎被替换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一点不同。 乔伊那句淡淡的“我的财产你可以随意处置”,像浪涛翻涌起海底的沉船似的,在她深不见底的意识之海里炸响。 一些陌生的片段,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 深夜,白窗帘,紫丁香。 她坐在一扇黑色的窗户上,裙摆长长地垂落下来,是浓稠黑夜里一抹桔梗的颜色。 身后精致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地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声响。 而她恍若未觉,只是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繁星。 一双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环住她。 “我听见你点蜡烛的声响,就知道你又在梦中独自来到了阁楼。” 乔伊把她的长发拨到一边,凝视着她的侧脸: “你在想什么?” “……”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天上一抹浅淡的微云,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 乔伊却像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把那截快烧到她自己的白蜡烛从她手里取出来。 “这是个坏习惯,文森特,很坏很坏的坏习惯。” 他把蜡烛掐灭在一边的窗框上,握住她的手指,淡淡地说: “你总是想要损坏我最重要的东西,却忘了,私人财物神圣不可侵犯。” …… 这绝不是她昨天梦里的内容。 昨天晚上匪夷所思的梦境她还没敢理顺,今天脑海里又多出了陌生的片段……这些似真非真的暧昧,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梦境的遗留? 如果这些真的是她潜意识产生的梦,事情就大发了。 但如果,这些都不是梦…… 就让她直接从七楼跳下去吧。 …… 李文森坐在地上,慢慢地捡起散落的小刀,大脑却在飞快地旋转着。 那条桔梗色的裙子是她在摩洛哥买的,早在来中国之前,就被她一并寄给了非洲一家垂死贫民收容所。 而那扇黑色的窗子如此眼熟,分明是她和乔伊在剑桥的小公寓。 综合这两项,这个场景如果真的发生过,那么发生的时间,应当在…… “下午五点四十三分。” 乔伊低低的声线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响起,像平静的湖面上落下一片落叶似的,瞬间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李文森蓦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乔伊灰绿色的双眸。 中国与犹太的混血赋予他精致的相貌。那双别致的眼眸,苍白的绿色里带着一抹鸽子灰,就像十九世纪灰白照片里的香舍丽舍大街,是一种陈旧的透彻。 “你又发呆了,文森特。” 眼眸的主人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我距离你不过十公分,你却足足走了四分钟的神……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我是在隔着一段真空与你说话一样。” 乔伊微微垂下头。 他离她那样近。 近得,她可以看见他瞳仁里的墨色水纹。 他的声音又那样轻,唇间的气流拂过她的脖颈和长发,不像是在与她交谈,倒像是在…… 亲吻。 “这种严重的忽视行为已经发生过多次,以至于我不得不向你提出抗议,抗议……” “抱歉。” 李文森站起来,从他刻意营造的暧昧气氛中狼狈脱身: “我去放个书。” …… 乔伊看着她镇定的背影,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直到李文森走到冰箱边,打开冰箱下的速冻层时,才淡淡地提醒道: “你拿错了。” 李文森:“……” 乔伊走到她身后。 他拿着那本《死灵之书》,修长的手臂从她蝴蝶一般的叠纱衣袖下穿过,虚虚地笼着她的腰。 微微俯身的姿态那样亲昵,宛如拥抱。 …… 李文森僵硬地站在他怀里。 他与冰箱之间隔着一个她,慢慢地拉开冰箱下层的抽屉,下巴点在她的肩膀上,一触即离,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畔,蜻蜓点水般掠过。 “刚才我就想提醒你,你手里拿的一直是修复纸。” 他轻声说: “但显而易见,你今天不大想理我。” “……” 他身上清淡又馥郁的香气蔓延开来。 山间的清风从窗口灌入,漫山的雪松在风里起伏,而云朵层层地铺叠在山谷之上,是一抹山吹茶的颜色。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山岗。 …… 那些梦境又来了。 黯淡的天光里,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伸来,轻轻揽住她的腰,把她从危险的床铺边缘拖到他的怀里,像搂小猫似地搂紧。 每个夜晚,每个夜晚。 就像夜晚从来不曾过去一样。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下一秒,她敏捷地一弯腰,从乔伊手臂下钻了出来,宽大的袖口拂过一边镶嵌珍珠的透明玻璃花瓶。 花瓶滚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进了茶几底,几支细长的兰花从花瓶里洒出来。 “我等下要出去一下。” 她镇定地捡起地上的兰花,却顺手插.进一边的高脚杯: “我要约放射科的人给我做一个磁共振……我大脑的某一部分可能发生了病变,最近一直在出现一些很可怕的幻觉。” “可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乔伊望向窗外: “你答应了我今天陪我做游戏的,不能食言。” ……哦,还有这一茬。 她原本还打算想一想对策,但是被乔伊只是靠她近了一点,说话声音低了一点,她的思路就成了浆糊。 别说对策,连这件事都忘得彻底。 “但我觉得客厅不是一个好地方。” 李文森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我们在客厅里的谈话视频会被伽俐雷上传到它的云端,说不定沈城哪天就调出来看了,要么我们迟一点约一个咖啡馆?” 去咖啡店是李文森的老套路。 rn附近的咖啡馆到处都是她的中国校友,光打招呼就能打一天,在那里,她能找到一百个理由回避他的问题。 “不用那么麻烦。” 乔伊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你担心它的眼睛太明亮,我三分钟就可以把它弄瞎。” “……” 一直在一旁勤勤恳恳擦桌子的伽俐雷当场憋住了眼泪。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办法,也可以把场所换到公寓里任何一个你喜欢的角落。” 乔伊轻快地说: “你昏迷的两天,我不仅把冷气管覆盖到了我们公寓所有地方,还在四十八个角落里备好了坐垫、红酒、咖啡和你喜欢的零食。别说阁楼,就算你想去屋顶聊,我也能奉陪。” …… 麦芽糖色的夕阳透过薄纱似的亚麻窗帘,乔伊的影子斜长地投落在她脚边,像一抹未干透的水渍。 李文森慢慢地收回拿包的手: “你是不是早就预备好了今天这一出?” “当然。” “我有没有后路?” “没有。” 乔伊坐在钢琴边,毫不遮掩他的愉悦: “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文森特,尤其是对你。” …… 十分钟后。 两人对坐在阁楼木质棋盘的两侧,李文森凝视着高脚杯里伶仃的几支兰花,好一会儿,才微笑道: “还等什么呢,我们开始吧。” 她把一支黑色签字笔放在西洋棋黑白色的棋盘边。 棋盘格子是她用蘸水笔在木头上画出来的,上面还残留着他们上次未竟的棋局,乔伊的骑士站在她的皇后边,仅用一个步卒和一架王车,就将死了她所有的军队。 李文森的手指忍不住敲了敲棋盘的边缘。 这个男人聪明到令人害怕。 她即便再与他一起生活十七年,也未必能猜准他每一个举动的目的。她的挣扎就像孙悟空和如来的斗法,除了给他增加游戏的情.趣,根本没有意义。 “你不用紧张。” 乔伊双手放在棋盘上,十指交叉: “我不会问过于尖锐的问题,也不会太过涉及你的个人隐私。” “比如?” “比如一个你欠了我七年的自我介绍。” 乔伊抬起眼,别致的灰绿色眸子里落下夕阳的颜色: “文森特,你叫什么名字?” …… 远处松林的声音,浪潮一样袭来。 李文森坐在木色画框一般的窗户底下,慢慢拂去棋盘上散落的灰尘。 好一会儿,才微笑道: “这算是什么问题?” “我认识你七年却不知道你叫什么,这确实算不得什么问题。” “李文森。” 李文森抖了抖衣袖: “我叫李文森,李树的李,文字的文,森林的森,我的证件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有哪里不明白的可以去问维基百科或新华大字典……” “我是说你曾经的名字。” “啊,你说这个。” 李文森打了一个响指,走到一旁随意堆叠的旧书堆边,目光在一本本残缺的书籍上上逡巡着: “我上次是不是漏了一本笔记本在这儿?我曾经的名字太多了,现在一时回忆不起。但以前我在这本笔记本上罗列过,可以直接翻给你看。” 乔伊看着她在一堆比她人还高的故纸堆里挑挑拣拣,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她时而俯身翻找,又时而踮起脚尖去够她够不到的书籍。 就是不正面他的问题。 乔伊垂下眼眸。 他慢慢地拾起棋盘上一枚黑色的皇后,忽然轻声喊道: “安——” “……” 李文森倏然转过头。 “——娜-卡列宁那。你那本笔记本在那本俄罗斯家庭喜剧《安娜-卡列宁那》上方五公分处。” 李文森开玩笑一般在玉石黑皇后眼睛处画了一副眼镜,看上去有些滑稽,乔伊用橡皮擦一点一点抹去,平静地说: “你反应很大,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 李文森慢慢坐下来。 这是警告。 俄罗斯小说《安娜-卡列宁那》里,安娜是一个不诚实的角色,她背着她的丈夫爱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为爱情所蛊惑,最后穿着黑色天鹅绒长裙,跳下铁轨自尽而死。 他在用她的名字警告她,不要对他撒谎。 …… 他坐在窗子的对面,身后是他上个月绘制的罗马古城复原图油画,完全的写实派,但技法极其精湛,拿出去就可以获奖,却只是在搁在他们逼仄的小阁楼上停灰。 李文森久久盯着画布的一角。 “嗯,没错,我骗了你。” 良久,她忽然笑了: “我曾经的名字的确不叫李文森,我的朋友们偶尔叫我ann,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很好。” 乔伊低下头: “出生日期?”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七日。” 一九九四年四月…… 也正是刘正文命运发生转折的时候。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七日李文森出生,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刘正文辞去中法核子交流组组长职位,并于次月带领地质组十人赴昆仑进行为期十年的地质考察,十年后独自回归。 所有人都死在了那次昆仑山考察中。 除了他。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乔伊抬起头: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为你庆祝的五月份的生日,都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日子?” “生日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日子。” 李文森伏在桌子上: “碳、氮、氧、氢,人身体里的元素和尘土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就是尘土,一粒尘土的诞生,有什么好庆祝的?” “这点恕我不能苟同。” 乔伊淡淡地说: “一粒尘土对于广袤宇宙确实没什么作用,但却能完全改变另一粒尘土的人生轨迹……你的姓氏?” “不知道。” “你的生父是谁?” “不知道。” “你生母是谁?” “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法国?” “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细节乔伊。” 李文森趴在手臂上: “我原本被转移到了一个地下实验室,我睡着了,醒来就在巴黎一个天桥洞下,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和星空。” “那家实验室的地点你是否知晓?” “有些眉目。” 她回忆了一下: “应该是香港一家精神病院的实验室,因为我隔壁的病房,经常有人用粤语嚎叫。” “然后你遇见了你的养父?” “不,我一个月后才遇见他。” 李文森语气里听不出一点颓丧,叙述那段颠沛流离挣扎求生的岁月,就像叙述一顿平凡的早餐: “在那之前,我一直换着桥洞住,和那群和蔼可亲的流浪汉们一起找吃的。” ……怪不得她这么喜欢睡桥洞。 巴黎的地盘竞争非常激烈,那群身材魁梧的流浪汉可称不上是“和蔼可亲”。 乔伊沉默了一下: “当时你只有十二岁?” “你算不来数?” 李文森的语气谈不上好: “抱歉,乔伊,不过你的提问时间暂时结束了,接下来是我的提问时间……这个问题我想问你一天了。” 薄暮的颜色像一片落叶似的,落她的眼睛里。 她望着他,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微不可见的紧绷: “乔伊,你是否做过,春.梦?” 第94章 chapter65 夕阳已完全落下。 层层叠叠的云铺染在半山腰处,白窗纱、山吹茶,暗黄色阳光像浓稠的麦芽糖,一点点顺着木质的窗框流淌下来,又顺着她的手腕蜿蜒而过。 乔伊的手指轻轻抚过棋盘侧边两行手写的小字,鲶鱼墨水的黑色,随意勾画的笔调,那是他们刚住rn时,李文森随手记下的博尔赫斯小句—— 我周游了你的疆域。 却未曾见过你。 …… 这句话写下的时间久了,字体的边缘已有磨损的痕迹,又被他重新用墨水补上。 如今,两行墨水重叠在一起,宛若天成,毫无间隙。 乔伊的手指在句子的末尾,停住了。 哦……春.梦。 “这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显而易见你的目的之一是想用这个话题吓住我,让我放弃之后的试探,就像酒桌上的醉客们企图用第一杯烈酒吓住他的对手一样。你第二个目的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想,大概是你被梦里出现我这件事吓到了。今天早上你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在躲着我,你刷牙刷了半个小时,吃早餐时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只要一靠近你,你就像受惊的猫一样竖起全身的毛……紧接着你干脆把下午茶搬进了盥洗室,如果不是我撬锁,你或许会在盥洗室里呆上一整天。” 乔伊手边一杯清水,在夕阳掩映下波光粼粼。 他抬起头,轻声说: “那么,你希望听到我说有,还是没有?” ……有,还是,没有? “啪嗒”一声,李文森的衣袖拂过棋盘,桌上的铅笔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有没有都和我没有关系。” 她飞快地捡起笔: “一个游戏罢了,而且我没有梦见你……” “不,你梦见了我。” 乔伊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指间的皇后: “我吻了你?” “……” “如何吻?” “……” “我个人倾向于从唇角吻起,这样即使动作激烈也不会显得太具攻击性,可以掩饰很多东西。” 他勾了勾唇角: “不过我很好奇在你的梦里我是怎么做的。从我今天试探你得到的反应分析,我猜我是先从背后抱住了你,然后拉开了你的肩带——很可能就是你身上这条裙子。然后你的长裙滑落下来,我从侧面吻住了你的……” “……你给我闭嘴。” 李文森一把抄起他手边的水杯: “现在是我提问还是你提问?抱歉,你违反规则,今天没水喝了,渴着吧。” “你不能这么对我,文森特。” 乔伊单手执着棋子: “你在拿走我的一切后,还要拿走我的水?” “我什么时候拿走你的一切?” 李文森拿着一本旧书在水杯上抖了抖,灰尘顿时扑簌簌地落了进去: “接着谈你的梦,不许再打岔到我身上。否则你晚饭也别想吃了,我们一起饿到明天早上吧。” “谈我没问题。” 乔伊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 “不过你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你梦见了我?如果只是我单方面吻你,你不会如此不知所措。还是说,在梦里你并没有拒绝我的亲吻和拥抱,甚至配合了我的亲密动作,这吓到了你?” “……我到底是吃多了黄油还是吃多了猪油才陪你在这里玩什么秘密交换游戏啊。” 李文森站起来: “我走了。” “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拜托,乔伊,我十二个数学模型还没做呢。” “模型我帮你做,谈话结束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乔伊抬起头。 他没有伸手拉她,也没有起身拦住她。 他只不过用他微沉的眼眸望着她,就使她全身如被施了符咒,同动弹不得。 他轻声说: “坐下,文森特。” 李文森站在棋盘边。 良久,她拉起长长的裙摆,慢慢地坐了下来。 “不得不说你的问题蠢透了,用脚趾想也知道答案,李文森,耶稣在这个年纪尚且有了抹大拉的玛丽亚,我并不古板,为什么要拒绝一个女人眉梢眼角无声的馈赠?” 他盯着她漆黑的眼眸,慢慢地说: “而且,当我愿意幻想的对象降临在我生活中时,我乐于接受一些无伤大雅的梦境。” …… 李文森看着乔伊随意坐在棋盘前、修竹一般的身影。 这别说用脚趾想了。 就算此刻,她亲耳听见乔伊给她肯定的答复,她的大脑也没办法把这个坐在小酒馆也如坐在白金汉宫里的男人,和“春.梦”两个字联系起来。 除了自理能力三级残废,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 而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愿意幻想的人…… 李文森淡漠地坐在桌子后: “幻想对象的性别?” “……” 乔伊叹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更蠢了。” ……好吧,她也承认。 李文森继续问: “发色?” “黑。” “梦里她主动还是你主动?” “我。” “她是否拒绝你?” “不拒绝。” “是否存在强迫?” “不存在。” 乔伊瞥了她一眼: “这方面她很乖,会主动配合我。” ……果然是乔伊式的幻想。 彻底的压制,完全的主导,所有反抗对他来说如同蝼蚁,等于没有反抗。 李文森垂下眼眸: “你的梦境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单纯的生理需求?” …… 她裁剪的浮世绘棉质短窗纱在风里起起伏伏。 李文森坐在窗户前,远处的青灰色的山峦是画里的一角,而她的侧脸,是画的另一角。 ……哦,爱情。 “单纯的生理需求对我没有意义。” 乔伊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用法文轻声说: “我猜我爱她,非常爱。” …… 李文森盯着笔尖下一团化开的墨迹,心里山呼海啸一般越过一群奔涌的草泥马。 乔伊刚才在说…… 爱? 她现在能不能抽空拿手机发个ins?这段话要是被她发出去,剑桥和哈佛的女人会爆炸的,转发量一定破万,她必火。 但无论心里正发生着几级大地震,李文森表面上,仍然是一派堪称专业的平静模样: “梦境出现时间?” “二十岁上下。” ——那就是七年前。 她的大脑从未转动地这么快。 如果是七年前……她或许大致能确定乔伊“愿意幻想的对象”,是谁。 她刚和乔伊刚住在一起两人不过相差四五岁,彼时她还是剑桥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的研究生,每天给教授跑腿代课做数据,而乔伊已经是是学术界多个领域传奇人物。 苍白、精致、冷漠。 尤其低调,没有姓氏,从不露脸。 传闻他走遍全世界,却从不为任何一个女人驻足留流连,心就像北极的冰川一样坚硬和淡漠。 可神话打破在七年前。 那一年,乔伊遇见了他一生中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停下来喝一杯咖啡的女人。 ——爱丽丝-菲利普-玛丽亚。 法学系和经济学双博士的历史系女神,科研界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典范,列支敦士登公国皇室公主,和王储阿洛伊思-菲利普-玛丽亚同一支血统。 这么一个女人,违背家族意愿,专程为乔伊读了一个历史学,二十岁就拿到人生第三个博士学位,还长着一张连女人都无法不侧目的容颜,人生就像开了外挂一样一路通关。 和她比起来,李文森觉得自己就是个女佣。 但这位温婉又美丽的小姐,在乔伊这里遇到了她此生最大的瓶颈。 她追求乔伊三年一无所获。但当她在图书馆外的长廊上不经意地第一百一十八次“偶遇”乔伊,顺便第一百一十八次委婉地表示他们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探讨人类起源问题时,乔伊亘古的坚冰终于被这缕阳光融化出一丝缝隙,矜持而冷淡地松了口。 ——当时女佣在干什么来着? 哦,她正狼狈地搬运一摞一米多高、三十多斤重的论文,头发一边扎着一边散着,脚上一只有鞋一只没鞋,艰难地跟在她健步如飞的老教授后,眼底的青影活像一个受尽虐待的家养小精灵。 几本论文从她怀里滑落下来。 她俯下身,腾出手把那些垃圾一样没价值的论文捡起,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她刚合住了半个月的苛刻房东乔伊,正以一种淡漠的姿态,远远地望着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就像冰凉的风掠过树梢似的,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扫过,不留一点痕迹。 随即他收回视线,转向他面前聪明美丽的公主,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微笑来。 不过是唇边细微上扬的弧度,不过是冷淡容颜下些微的解冻。 却令落在走廊侧边的清亮日光,都黯然失色。 “好。” 她听见别人家的王子这么对公主说: “哪家咖啡厅?” …… 女佣后来干嘛去了? 哦,女佣手里抱着论文,一路小跑地穿过走廊,头发还是一边扎着一边散着,脚上还是一只有鞋一只没鞋,正因一个小时前的一次小小的数据失误被老教授骂得狗血喷头,加上当时两个人也不怎么熟,压根没心情也没时间和乔伊打招呼。 于是,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与乔伊擦肩而过。 像一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 李文森慢慢端起乔伊的水杯。 她沉浸在思绪里,忘记这杯水是乔伊沾过唇的,也忘了刚刚被她撒了一波陈年的灰尘,就这么喝了一口。 刚伸出手却没来得及阻止这个悲剧的乔伊:“……” 李文森把水杯搁在一边,十指交叉: “你七年来春梦的对象都是一个人?” “当然。” 乔伊靠在椅背上。 他轻纱一般的目光从她身上流转而过: “我此生不幸只见过一个女人,在她之前和之后,我的世界从未出现过别的身影。” “……” 李文森再次压抑住了拿手机出来录音的冲.动。 就如乔伊所说,她这些问题的目的,一是想让乔伊知难而退,别和她玩什么捅破窗户纸的游戏,二是想验证她脑海里出现的画面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七年前出现在乔伊生命里,够漂亮够身份够学识的黑发女人,思来想去,只有爱丽丝-玛丽亚公主一个。 如果七年来乔伊思慕的女人只有一个的话…… 感觉不用从七楼跳下去了呢。 李文森微微呼出一口气,放松了一点心神。 “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有点难堪,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你一旦回避我的问题,秘密的交换就到此为止,我们继续像从前那样过相互独立、彼此尊重的美好生活。” 她又习惯性地拿起杯子放到唇边: “很公平吧?” “很公平。” 乔伊在她再一次喝灰之前把水杯抢救出来: “你想要我做这些梦境的画面陈述?” “差不多。” 心理学咨询里有一项,是病人自己陈述梦境中的画面,尽可能多用修辞,以便心理医生推测出他们的逻辑和感□□彩。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哦,文森特,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才有机会打破我们之间的屏障,绝无可能再和你做回彼此独立的孤岛。” 乔伊盯着她的面容,神情莫测: “不过,你确定你要听?” “你敢讲,我就敢听。” 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我观摩了一万场变态审讯才成为一个合格的审讯师,樱桃鞭子蜡烛油,什么怪癖都见过,你不必遮掩,我都能理解。” …… 远处河流浸润于夕阳,融融滟滟的波光折射在木质的窗框上。 麻纱的浮世绘短窗帘,用薄香和水浅葱的颜色绘着远山,就像把山光水色都搬上了帘纱,随风浮动。 李文森坐在山川与河流之前,垂下眼眸,用黑色铅笔在素白色纸张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圈: “你可以开始了。” …… “半月之前,我曾做过这样一个梦。” 粼粼的水光一晃一晃地晃过乔伊的侧脸。 他凝视着她,许久,才慢慢地说: “梦见一个傍晚——” 一样的夕阳,一样的地方。 在梦里,同一轮太阳,沉下同一片山峦。 山水像画一样朝他涌来,他的记忆力那样好,好到梦中,她每一丝发丝在风里流转的痕迹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她坐在窗户边,穿着白色的长裙,鸽群从她裙摆边飞过,远处是山峦和河流。” …… 铅笔与纸面接触,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长裙、山川、河流。 这些关键词在心理学里有特定的意义,比如窗户是女人的象征,鳗鱼是男人的象征,而长裙maybe是一种恋母情结,山川很可能是一种精神分裂。 乔伊声音很轻,就像怕惊醒一个梦境: “她的身体很软,长发很凉,是深海里海藻的触感,我的手指寻找她的发尾,就像寻找一条蜿蜒小路的尽头。” “……” 李文森在纸上记下“海藻”、“小路”、“长发”几个关键词。 她盯着这些词汇,却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分析不出来。 “我很想过去蒙住她的眼睛,然后亲亲她的脸颊,和她玩猜手指的幼稚游戏,但她坐的位置很危险,我怕惊动她会使她坠落,只好慢慢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她的腰。” ——撕拉。 李文森划破了一张纸。 似乎在她脑海里闪过的画面里,也有一个,是她坐在阁楼的窗户上,而乔伊从她身后抱住她? 卧槽,这绝逼是巧合。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张纸: “然后?” “然后,她的肩带滑落下来了。” 乔伊语气里却带着一点懒散的意味: “我抱起她,想把她带回到她的床铺上去,可是她却顺着我抱她的姿势仰起头……风把她的长发吹散,就像绸缎一样垂落在窗台之后,她的睫毛像秋天的剪影,而她的眼眸很深,里面落着云朵和夕阳。” 他凝视着她领口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低声说: “她漂亮到,我不得不低头吻住她。” 第95章 chapter65 李文森用冰凉的手按了按脸。 她以前只知道乔伊在讽刺她的时候才会用一长串修辞,怎么没发现乔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文采? 这一段话说得她有点……过于身临其境。 李文森一直没敢抬头看乔伊,也就不知道,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从头至尾,从没离开过。 “她的皮肤很白,骨骼纤细,身体向后弯折的时候,脖颈就像天鹅一样优美。” 他轻柔的语调带着晚风的味道: “我吻住她的下巴,慢慢把她的身体转过来,她不说话,但是很配合。我在她的皮肤上尝到清晨露水拂过的花瓣香气。她的眼眸深得像秋水,而她的裙摆,使我想起山间白色的垂枝蔷薇。” 乔伊幽幽的目光落在她黑色的睫毛上。 他慢悠悠地等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一般地问: “你见过那种蔷薇吗?” “……” 李文森伸出手,在空空如也的桌子上摸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水杯在棋盘的另一头: “没见过。” “真遗憾。” 乔伊看着她漆黑的长发从脸颊边滑落,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弧度: “非常美的花,香气馥郁到不可思议,我每次在深山里见到她,总是忍不住拨开她的花瓣,看看那些层层包裹的内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 什么花瓣啊,她的思想一定是被曹云山带歪了。 否则为什么她会觉得乔伊一句话里连标点符号都是隐喻? 李文森如坐针毡。 而另一边,乔伊还在不紧不慢地叙述着: “她坐在窗框上伸手抱住我,身体柔软得就像某种软糖,带着刚刚喝过蜜桃牛奶的味道。我握住她的脚踝,曲起她的腿亲吻她的脚踝时,她的裙摆就滑了下来,而当我俯下身,想尝试亲吻她的……” “……那、那个,我觉得差不多了。” 直觉再过不久就真的有小黄.片的李文森,终于受不了这乔伊低沉语调带来的缓慢折磨。 她摸了摸鼻子,勇敢地直接问道: “你梦里的女性,是不是你那位公主?” ……公主? 他们确实简单的讨论过公主的问题。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餐的时候,他说如果她愿意被他捧成公主,就能获得她无法想像的优沃和自由。 而他的公主反问他,没有肯德基和冰啤酒,还谈什么自由。 …… 乔伊理所当然地把“公主”这个词带入了她的角色,扬起眉: “如果她愿意,她当然是我的公主,虽然比起这个未曾婚嫁的称呼,我更喜欢称她为皇后。” ……皇后。 之前她没注意,但爱丽丝-玛丽亚公主毕业后,好像确实没再来找过乔伊了,听说嫁给了某位欧盟小国法律意义上的国王? 那不就是皇后么。 李文森觉得自己的人生顿时豁然开朗。 “hey,buddy。” 李文森越过棋盘,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虽然爱丽丝公主最后没和你在一起这点让人沮丧,但不告而别才是爱情最凄美的收盘,老实说从心理学的角度你们的爱情观并不契合,她太爱你了,爱到了不自由的地步……” “爱丽丝公主?” 乔伊终于发现他们两个人讲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爱丽丝-菲利普-玛丽亚。” 李文森语气里带着调侃: “黑发、黑眸、高智商的人间尤物,你禁欲的一生中唯一答应与之喝咖啡的女人,别告诉我你忘记她名字了。” “我每天都在和女人喝咖啡,不要把自己剔除在女人之外。” 乔伊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是哪一次?” …… 乔伊每次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会装作自己忘记了。之前她护照落乔伊那时就出现过这种情况。她想独自去冰岛做调研,但整整一个星期乔伊都处于失忆症状态,两秒钟不到就会忘记“护照”是什么东西。 天知道他的大脑就没忘过任何事。 “七年前,哈佛图书馆外的长廊,你们两个面对面站着,我此生看过的最美的场景之一。” 乔伊和爱丽丝公主站在一起,颜值简直高到铁塔坍塌。 李文森凉凉地提醒道: “别害羞,乔伊。” “……” 乔伊迅速从大脑里调出与“李文森”、“走廊”相匹配的画面: “你是说你别出心裁地用一条黑色赫本裙搭配西班牙手编串珠人字拖,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左手腕喷栀子花香水,右手腕抹野玲兰味的香膏,抱着一大摞四年级论文,头发用铅笔盘成乱七八糟的形状从我身边走过的那次?” “……” 乔伊居然连七年前某一天她喷什么香水都能分毫不差的记清楚? 这样的记忆力,谁信他不记得爱丽丝啊。 李文森拿起手机: “嗯。” “我不记得我曾和其它女人喝过咖啡。” 他淡淡地说: “我只记得你与我擦肩而过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我,你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你令人尊敬的老教授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你可怜的室友。” …… 李文森盯着她的手机,皱起眉。 在确认梦境和乔伊无关后,她的心思就完全没放在两人的谈话上了: “咦,我怎么有十七个未接来电……” “等等再管你的电话。” 乔伊拉住她的手腕: “你有没有注意听我说话?我说我不记得什么爱丽丝-腓尼基,我说的公主一直是……” ……是你。 从头到尾都是你。 大脑每一根神经,心脏每一次跳动,全是你,全是你。 ……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把那个埋藏了七年的词汇宣之于口时,李文森的手机,忽然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李文森按掉电话,朝他微笑了一下: “抱歉,你继续。” “我说的公主一直是……” 李文森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她瞥了他一眼,别过身,接起电话: “h……对,我设置了静音,抱歉……您说谁要寻死?什么,英格拉姆?” …… 乔伊原本随意地坐在棋盘边,听到英格拉姆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什么,立刻坐正,竖起耳朵。 “他寻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要死就让他死好了,我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您说他闹着要见我?那我觉得您弄错了一件事,医生。” 李文森握紧了电话。 她似乎挣扎了一下,但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仍是说: “英格拉姆先生已经成年了,自杀是他的权利,而我无权干涉。” 李文森果断地按掉了电话。 乔伊:“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抬头朝他微笑了一下: “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 乔伊瞥了一眼她用力到有些泛白的指骨,垂下眼眸,复又抬起。 “我们正说到一个关于公主的秘密,文森特。” 他灰绿色的眼眸盛满她的倒影,映着漫山的夕阳,就像燃着幽幽的光火: “这个秘密,我藏了很久,久到我都忘了应当如何开口……我原本不想如此仓促,但此刻却发现,没有哪种设计好的场景,能比得上这一秒的水到渠成。” ……他快没时间了。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男人会不识趣地闯进她的生活,之前是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这次是一个毫无大脑的小男孩。 乔伊凝视着她,轻声说: “文森特,我……” 然而李文森的老黑莓手机,就像与上帝约定好了一样,在这历史性的一秒,第三次欢快地闪烁起来。 “……” 乔伊盯着她的手机: “你的手机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你能不能把它关掉?” “抱歉,抱歉。” 李文森说着抱歉的话,然而她的视线却根本不在他身上。 她拿起手机的动作如此敏捷,就像她一直在等这一通电话一样。 …… “h,对,是我,英格拉姆自杀成功了吗?不,我是说他开始做手术了吗?”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 “还没做?抱歉,我是他的教授,我的学生脑子可能秀逗了,我刚才开玩笑的,半个小时内会赶过来,请确认他现在意识是否清醒,不清醒的话先进手术室,清醒的话你把电话放到他耳朵边上……对,靠近颅骨的位置,我来劝他。” …… 乔伊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 李文森走到窗边,日暮的光线拉长她纤细的身体,从地面蜿蜒到棋盘,是一个弯折的影子。 ——一个被折断的人。 他慢慢拾起桌上散落的棋子。 一颗一颗地,摆放回原位。 而李文森的心思已然飞出这个狭窄又逼仄的小阁楼。 她拿着手机,耐心地对电话那头寻死觅活的病人说着话。她声音很小,乔伊只能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诸如“我保证”,或“一周喝一次咖啡”。 这真是从未有过的特殊优待。 她在窗前走来走去,影子像风一样掠过他的手指,一阵一阵,一阵一阵,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 过了许久许久。 暧昧的词汇像薪火,就在他觉得自己几乎煎熬了一天那样久时,李文森终于放下手机。 乔伊坐在棋盘前,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说: “你又要去哪?” “英格拉姆摔伤大脑起了并发炎症,恰好在小脑边,半个小时内不开刀就会因为无法调控呼机机制窒息而死。他此刻吵着要见我,否则就拒绝手术。” 她一把拿起起棋盘上的钥匙,又四处找自己的通行证: “抱歉,乔伊,他生命垂危,我不得不去。” “我知道他起了炎症。” 乔伊落下一子: “但那只是五分钟前的事,不是么?在你对着他的耳朵深情款款地承诺去看他的时候,他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做手术的时间加上麻醉药的效力,就算你和我一同用完晚餐再出发,他也未必能醒过来……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可是……” “除非是你自己想去。” 乔伊接过她的话: “不是你不得不去,而是你想去……你从不在意生死,文森特,却不能自控地想去确认他的安危,你从不曾注意过我在书页上给你留的注脚,却反复看他写给你的信。” 他半边脸都沉在夕阳的阴影里,李文森只能看见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微笑: “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他的小姑娘,该死地被一个无知的、愚蠢的男孩打动了。 詹姆斯-波西瓦尔-英格拉姆。 一个花花公子式的名字。 李文森被人推下十七层楼的最后一刻,手里还拿着英格拉姆写给她的情书。 那张字条被晚风吹落,又被他捡起。没人知道,当那张轻薄的纸片就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下时,他的心也和它一起,沉进那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 “早在三年前,我就让你帮我整理了一千三百份字迹比对文件。” 乔伊慢慢地摩挲着手里黑色的皇后,指间带着某种幻觉般的温柔: “你不愚蠢,这样的训练足以让你对字迹的辨别方法烂熟于心。可你在收到这个男人的礼物时却全然忽视了这一点,以至于让自己陷入险境,差点从十七楼掉下去……如果我迟到一秒钟,就彻底失去了你。” 他拂去桌上细微的灰尘: “文森特,你动心了,是不是?” …… 太阳消失了,烧尽的火球像一个灰色的背脊,静静地地伏在云朵之下。黛青色的山峦一点点暗沉下去,成了一个模糊的、起伏的剪影。 棋盘只有方寸大,乔伊坐在一头,李文森站一头。一枝凋零的山茶花斜斜地横进来,风干的粉色花瓣落在木质窗框上,被风一吹,落进她的长发里,消失不见了。 rn医院离这里不远。” 李文森从一本旧书里拿出自己的通行证,回避了他的问题: “我一个小时就回来。” “不,你哪里都不能去。” 乔伊抬起头,又问了一遍: “文森特,告诉我,你动心了,对吗?” “……” 李文森合上书: “没有。” “他什么地方吸引了你?”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 “财富?相貌?还是他的莽撞的热情和天真的愚蠢?我猜是后者,鉴于你自身四处辗转物质匮乏的童年,我能理解你对这一类型人的偏好……” “乔伊。” 李文森站在窗前: “我只是去看看我的……” “学生?校友?还是预备的情人?” 他唇边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多么水到渠成的借口,但抱歉,我只看事物的本质。而这件事的本质就是这是一个年龄比你还大、生理上足以做你丈夫的学生,而你对他动心了,文森特。因为你从小到大不断被抛弃的经历让你惶然无助,只能可怜兮兮地在这种家境优渥教养严格的男人身上找自己失落的影子。” …… 李文森双手撑在一边成摞的书上,房间里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神情。 “乔伊,我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过去。” 她轻声说: “但请不要这样当面分析我……” 然而乔伊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声音。 天色慢慢地黑了。 李文森站在黑色的长发帘子一样掩住了她的神情,漫山的风里,她是一枚弯折的影子。 一个断裂的人。 …… “你故意让自己一无所有,李文森。” 他望着她,冰冷的眸子里燃着火,又像暴风雨前的大海,桅杆摇摇晃晃: “你的父母和养父无一例外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放弃了你,一次一次,你躲在狭窄的箱子里,看着他们离你而去,却找不到他们不爱你的理由。被抛弃的念头像藤蔓一样锁住了你,于是你干脆抛弃全世界……” “乔伊。” 她站在窗台的阴影里,轻声说: “乔伊,停下好吗?”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笑了: “你在以什么身份命令我?你故意漠视我,李文森,你如此冰冷又决绝,是因为巨大的负罪感令你无法承受,你每天晚上做着被注射巴.比.妥.酸.盐的梦,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个凶手。” 他盯着她的眼睛: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梦有一部分是真的,确实有人被注射了巴.比.妥.酸.盐,他就死在你的……” ——哗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文森手里拿着她刚才喝水用的淡蓝色水杯。 杯子里原本还有半杯水,如今已经空空如也。 而乔伊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边,冰凉的水珠正顺着他的脸,他的睫毛,顺着他黑色的碎发,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 “抱歉。” 李文森顺手把杯子扔进阁楼的杂物堆里,又从一边书上撕下一张纸。 她慢慢地拭去手上的水渍: “一时没忍住,你记我违约吧。” …… 乔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水珠从他纤长的睫毛上落下,滴落在黑白色方格棋盘上,像老式发条挂钟一格一格地走,滴答,滴答。 水珠顺着木头的纹路汇成小小的河流,又从棋盘滴落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而李文森拿起钥匙,语气里全是漫不经心: “如果你的协议规定我出行都要向你报备,那你就再记我违约好了……我走了,不送。” …… 夏至的山茶花开到了极艳,开始凋零,粉色的花海像褪色的浮世绘,一点一点被风洗白,伶仃地散落在水门汀前。 水珠慢慢流干了。 日落前最后的绯色日光,在乔伊修长的手指旁落下深深浅浅的光斑,他的手在这样昏暗暧昧的光影下,白皙得,就像笼着一层薄雾般的辉影。 “走?”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不,你哪里都不能去。” “真是不公平啊,乔伊。” 李文森也笑了: “我没立场请求你,你又在以什么身份命令我?” …… 她没再看他一眼,白色的叠纱衣袖蝴蝶一样掠过他的眼角,她的香气从他身边经过,像那些再也无法追忆的岁月,稍纵即逝。 …… 他要失去她了。 一旦出了这扇门,她就不会再回来。 一旦她真的爱上某个男人,她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 这个认知这样明确。 明确到,在她再次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已经先于他大脑的反应,紧紧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有旧怀表散落在阁楼深处。 不知在哪里,也不知什么年代,只听到那根老旧的指针颤颤巍巍地在转,发条卡顿的声音,从上个世纪一直延伸到现在,和水珠滴落的声响如出一辙—— 滴答,滴答。 …… 乔伊的手凉得吓人。 他力道那样精准,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拽,就把她整个地拉向他的怀里。 山冈下,沉着这个夏天最后的夕阳。 层层叠叠的山峦着了火,漫山的松林也着了火。她被他一把抱起,宽大的薄纱裙摆拂过一格一格黑白色的棋盘,那些国王、那些皇后,还有那些漫长岁月里孤独的骑士,噼里啪啦滚落一地,碎成两半。 …… “为什么。” 乔伊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得,仿佛要消散在风里: “你问我,为什么?” …… 棋盘的位置离窗口极近,乔伊又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么抱着她一旋转,几乎就让她坐在了木质的雕花窗框上。 风把她的长发吹散,绸缎一样垂落在窗台之后,一如她的梦境—— 河流、山川,和满山起伏的松海。 乔伊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她长长的睫毛。 “因为她的睫毛长得就像就像秋天的剪影,因为她漆黑的眼眸是一个甜蜜的陷阱,里面盛满云朵和夕阳,漂亮到……” 他叹息了一声,俯下身: “……我不得不低头吻住她。” …… 李文森的瞳孔倏然放大。 她的身体向后弯折,修长的脖颈宛如天鹅。 天空里不知哪里飘来的落叶,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她睁大的双眸前掠过,飞进烟灰色的暮霭里。 …… 那些梦境又来了。 深夜,白窗帘,紫丁香。 裙摆凌乱,呼吸交缠。 …… 掣肘她的力道那样不容拒绝,她的脚尖点在棋盘上,冰凉的棋子摩挲着她的皮肤,半边身子都落在窗外,蝴蝶般的衣袖从肩头滑落,在风里翻飞。 而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就像一片冬天的薄叶,落进冰封的池塘。 …… 窗外的山峦上,沉着最后的日光。 乔伊在……乔伊在…… 李文森仰着头,全身的重量都沉在他的手臂上。 身体被压制,手腕被紧握,他轻而易举地把她困在他织就的一方囚笼,她根本挣脱不开。 漫山的雪松在风里起伏,沙沙的声是海浪。 而她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流云,心底翻腾的心思如同烟火,倏忽划过沉沉夜空,倏忽爆裂开来,又倏忽归为沉寂,只在心底留下一道灼烧过后的疤痕。 大约是……疼痛的痕迹。 流云慢慢滑过她的视线,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乔伊的吻辗转在她的唇角,带着河流与山川的气息。而她如同沉进大海,是他波涛中的一叶扁舟,浮浮沉沉,不由自主。 她的身体被乔伊紧密地圈在怀里。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又被一根根捉住,他的手不容拒绝地滑进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再不放开。 ……海水涌动,浪潮喧嚣。 那些遥远得仿佛前世的梦境……落叶、裙摆,模糊镜子前的人影,都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变成古老沉船里不见天日的死物。 变成,落满泥沙的灰烬。 …… “你还不明白么?” 乔伊从叹息一般的轻吻里抬起头。 他微凉的唇慢慢摩挲着她的唇角,声音轻得,仿佛幻觉: “我是一个骑士——” …… 三个月前,他们坐在这间小阁里下童话版国际象棋时李文森随口说过的话,如同黑夜里沉睡的魔咒一般,在暧昧不清的光影下,寂静而不详地响起—— 你是一个骑士。 在冰雪料峭的悬崖边邂逅了我的皇后,第一眼便深深地爱上了她。 从此沉浸在她的眼波中,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 山茶花上的露水,在窗外黯淡的日光下流光溢彩,如同碎钻。 “在冰雪料峭的悬崖边邂逅了我的皇后。” 乔伊俯下身,轻柔地吻落在她睁大的眼睛上,一下一下,犹如冰雪降临。 …… “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便沉没于她漆黑眼眸中的漩涡……” 山茶花的花瓣委顿落地,被践踏进尘埃。 而他低低的声音,夜风一般,在空旷的阁楼里伶仃而寂寞地响起 —— “直到万物凋亡,直到时间湮灭……直到此生,我再也无法逃脱。” 第96章 chapter96 &nb日落后七八点的光景。 &nb李文森撑着一把黑色的缎面伞,在寂静无声的山间小路上慢慢地走着,木质的伞柄雕刻成一只猫头鹰的形象,伞面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用深红色丝线绣着一朵蔷薇图腾。 &nb天上没有下雨。 &nb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裙摆也泅着深深浅浅的水渍,正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 &nb云朵慢慢聚拢,在深黑色的天色下是起起伏伏的山峦痕迹。她一身黑色长裙,背影仿佛要融进深不可测的漆黑夜幕里。 &nb山腰处一间熟悉的小木屋,绿树掩映间,几缕暖黄色的灯光从职业的缝隙里头漏出来,是夜色中唯一的光亮。 &nb深绿色的手工鞣制细带圆根小皮鞋踩在曹云山门口的彩色花岗岩上。花岗岩被他重新铺过了,之前是皮卡丘的形象,现在用同一批黄色石子拼成了可达鸭的形象。 &nb大概是为了省钱,专门选了一个颜色一样的。 &nb李文森走到门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二十分钟之前曹云山发给她的二维码,在伽俐雷的感应区前晃了一下: &nb“受邀。” &nb“二维码验证完毕。” &nb这位伽俐雷厌倦的声音响起: &nb“哦,伽俐雷真是不能理解你们人类串门的习惯,恕伽俐雷直言,这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口令卡?” &nb“……蜜汁烤蹄膀。” &nb“口令卡验证完毕。” &nb门锁“咔嚓”一声弹开: &nb“请进,女士……顺便说一句,您上次来的时候还称得上五官不扭曲,但今天您的面色苍白得和停尸房里的冰冻尸体有得一拼,已经丑到刷新伽俐雷的数据库了。” &nb“……” &nb李文森收起伞: &nb“谢谢提醒。” &nb“应该的。” &nb…… &nb公寓里空无一人,老式胶片机一圈一圈地旋转,却什么旋律都没有播放出来,只是一遍一遍爱重复着沙哑的雪花音。 &nb人生没有信号。信号都是幻觉。 &nb李文森穿过摆着几千张形形□□面具的长廊,穿过书架,在曹云山黑色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nb裙摆上的水渍,顺着细密的纤维,不一会儿就泅湿了一小块。 &nb灯光一如既往地昏暗。 &nb茶几上摆着两听可口可乐,一听摆明了是给她的。李文森熟练地从沙发缝里找出一支笔,撬开可乐的拉环。 &nb“别躲了。” &nb她喝了一口可乐,这才发现密封的可乐罐里装的居然是雪碧: &nb“你这么明晃晃地站在书架前,目标大到我想装作看不见都怕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nb“……你真无趣。” &nb曹云山从书架前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刚好和书架上的书籍颜色完全契合的定制t恤。 &nb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与她对视了几秒。 &nb然后他皱起眉,张口第一句就是: &nb“我靠,你买的bb霜是面粉糊的吧,你知道你现在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我冰箱里冻了两年的猪头肉么?” &nb“……” &nb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nb“大概是你灯光显白吧。” &nb“灯光?” &nb曹云山抬眼望了望——他的灯光明明是黄的,显白? &nb“那你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 &nb“我洗了头。” &nb“……” &nb曹云山瞥了一眼她发边一条深绿色水藻,装作一副没看见的样子,在她脚边席地坐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习惯性地想帮她擦擦头发。 &nb“别把你泡女孩的那一套用到我身上来,我们性别不合适。” &nb李文森一偏头躲开他的手,冷冷地说: &nb“大晚上把我从山那头叫到山这头,我此刻内心里充斥着一千零一个和你绝交的念头,你最好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nb“理由?当然有理由啦。” &nb他习以为常地放下手,凝视了她几秒,忽然很可爱地说: &nb“人家想你了嘛。” &nb“……” &nb李文森起身就走。 &nb“哎哎哎,别冲动年轻人,冲动是甲状腺肿瘤的征兆。” &nb他拉住李文森的裙摆,把她扯回沙发上,自己从抽屉下方拿出一塌厚厚的密封文件来: &nb“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叫来当然是有重要的事好吧。我的精神分裂症诊断结果出来了,这难道不是大事?” &nb“你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nb李文森皱起眉: &nb“不对,我的老师为什么没有联系我?” &nb“乌纳穆诺老教授最近麻烦事缠身,先是因为怂恿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女孩自杀,被女孩的父母起诉,接着在接受调查的时候又爆出他自身的人格严重两极化,他最著名的几篇论文里的个体神经症研究对象——西班牙人米盖尔-德-胡利安,根本就是他自己。” &nb曹云山怜悯地说: &nb“这几天有关乌纳穆诺教授的消息在in《迷雾》销量都翻了一番……老实说,我觉得他必火。” &nb“……” &nb米盖尔-德-乌纳穆诺是她老师最喜欢的西班牙作家,写的书譬如《迷雾》、《生命的悲剧意识》、《殉教者圣曼努埃尔-布埃诺》,都颇有一种愤世嫉俗,神神叨叨的意味。 &nb这真是位懒散的教授。 &nb这种直接用自己的姓氏来编造姓名的方式,几乎毫不遮掩。 &nb“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认识的高级精神研究者多少都有点精神分裂。何况劝导病人自杀是他那个流派的传统。” &nb鼓励有自杀倾向的病人自杀,这是一个隐秘却流传甚广的思想。 &nb这个派别的心理医生认为,治愈病人的终极目的是完成他们的心愿,那么,如果病人的心愿是自杀,他们就应该帮助病人自杀。 &nb李文森瞥了一眼曹云山手里的心理鉴定报告: &nb“这么厚?” &nb“显得有诚意嘛。” &nb曹云山打开另外一听可乐: &nb“为了让你相信我并没有造假说谎,我特意授权他们把我说的话都打印出来交给你……毕竟我去一趟伦敦花的总费用达到了三十七万呢,具体到小数点后两位是三十七万五千九百四十八点五零。” &nb他轻描淡写地说: &nb“这周最后一缕阳光落地前,记得把款打到我的paypal上。” &nb李文森:“……”卧槽。 &nb她冷静了半晌才抑制住直接把“卧槽”说出口的冲动: &nb“成啊,钱算什么。” &nb“对啊,钱算什么。” &nb曹云山凉凉地说: &nb“你只要肯向乔伊开个口……哦,不,连开口都不需要,你只要用你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不说话,你手里的钱就会像阿尔卑斯山上的河流一样源源不……” &nb——哐当。 &nb李文森一口喝光手里的碳酸汽水,空可口可乐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抛物线,准确地落进两米远处的垃圾桶里,正巧打断了曹云山的话。 &nb“乔伊有自己的生活。” &nb她嘴角边噙着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眼神却凉得如同深夜的湖水: &nb“jack,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不要总把我和乔伊绑在一起开玩笑,okay?” &nb……李文森极少叫他英文名。 &nb上次她叫他jack,还是大四的时候,第二天他就听闻她放弃了哈佛历史系直博的offer,直接用历史学本科学历申请了剑桥应用数学的研究生,其间跨度之大,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nb…… &nb“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nb黯淡的灯光下,她左手小指上简陋的玻璃戒指如同一只小小的眼睛,冷漠地观望着世界。 &nb曹云山盯着她的侧脸: &nb“嘿,是不是乔伊和你告白了?” &nb…… &nb李文森站起来,走到冰箱边,熟练地拿出又一罐可乐,背对着曹云山说: &nb“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nb“世界上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觉得这是玩笑。” &nb曹云山打断她: &nb“有还是没有?” &nb…… &nb曹云山纯黑色的客厅充斥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玩具堆得到处都是,比她上一次来的时候更甚。 &nb老法师的头又被他安上去了,发条重新启动,它咔哒咔哒地在书架上走着,走过一部《莎士比亚》全集,如同走过荒漠。 &nb“有又怎么样,没有又在那么样?” &nb李文森转过身,平静地拉开可乐环: &nb“我早已打定主意孑然一生,无所谓流言蜚语,也无所谓捕风捉影。可乔伊不一样,他不是单身主义,他总要离开。” &nb乔伊如果是单身主义,也不可能和她告白了。 &nb更何况…… &nb她望着自己因伤痕而丑陋的手指,好一会儿才说: &nb“更何况,我们也不可能再同住很久。” &nb“怎么说?” &nb“他手上事情非常多,我一周前才知道,英国那边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项目一直在等他回去主持,这个项目很可能推翻达尔文的《进化论》,投资前所未有,预计研究时间跨度超过一百五十年,第一期费用就足以再建立两rn。” &nb…… &nb一周前,她接到一通不该接的电话。 &nb从对方生硬的英文叙述里,她才明白,乔伊为了留在中国,到底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nb——纳菲利姆计划。 &nb规模如此之大的研究,就因为乔伊来中国呆了一年而搁置。所有的人,所有的古文献,所有的高科技设备和未被发现的真理都孤零零地等在那里。 &nb等待乔伊。 &nb等他回来,把这一切宝藏,重新开启。 &nb…… &nb“所以,他告不告白结果都是一样的。” &nb李文森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平静地说: &nb“他要走,而我不。” &nb“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走?” &nb“我之前不确定,今天确定了。” &nb“就因为他和你告白?” &nb曹云山完全不能理解地笑了: &nb“喂,你这是什么逻辑?” &nb…… &nb垃圾桶里,碳酸饮料流出,气泡滋滋作响。 &nb“这是乔伊的逻辑。” &nb她盯着地毯上一个小小的香烟灼烧痕迹: &nb“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乔伊厉害的地方不仅仅是智商而已。如果乔伊不想让我接到那个电话,相信我,jack,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为我放弃了什么。” &nb“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让你听到电话?” &nb曹云山皱起眉: &nb“可他图什么?” &nb“我之前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可现在有点明白了。” &nb李文森慢慢在地上坐下: &nb“他想让我负罪。” &nb——深深的,深深的负罪感。 &nb乔伊是因为她才放弃了纳菲利姆计划,这个念头从他吻上她唇角的一刻,就在她心里扎了根,犹如大海一般蔓延开来,在她心底翻腾不休。 &nb这是告白,也是捆绑。 &nb他知道爱情的分量于她轻如尘埃,他无法以此为借口把她带回英国,只能以负罪为枷锁,把她寸步不离地捆在身边。 &nb而至于他想要捆住她的目的…… &nb李文森慢慢地喝了一口可乐。 &nb爱情么? &nb谁知道呢。谁确定呢。谁敢冒险呢。 &nb这个世界疯狂、无德,又腐朽,没有谁真的温柔、清醒、一尘不染。 &nb她消失的血管里埋藏的秘密可比她本人有价值得多。珍贵到一个世纪以来多少人前仆后继地死在这上面,珍贵到即便是乔伊这样云端上的男人,花七年时间给她织个网笼,也不是没有可能。 &nb…… &nb“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和你说,文森。” &nb曹云山犹豫了一下: &nb“你还记不记得,我原来和你说过一件事,关rn的副所长?” &nb……副所长? &nb李文森皱起眉: &nb“什么副所长?” 第97章 chapter97 &nb—rn的副所长。 &nb“这恐怕rn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 &nb曹云山望着天花板,手里夹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烟形棒棒糖含在嘴里,深沉地说: &nb“一个不为人知的职位,就我现在找到的材料,其权利甚至凌驾于所长之上,但谁也不知道这个职位是设来干什么的。” &nb曹云山晃了晃棒棒糖,神情有些奇异: &nb“更奇怪的是,这次我去英国做精神鉴定,和乌纳姆诺教授约好的时间恰好是他终审前一天。他说你是他此生最后一位学生,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nb“什么话?” &nb“离rn。” &nb…… &nb时针滴答滴答地走,淡淡的雾霭从山那头来。曹云山的窗帘紧闭着,却能从黑色窗框的缝隙中,闻见雾气潮湿而阴郁的气息。 &nb两个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地板上,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nb直到书架上的小丑“咔哒“一声发条停止,李文森才开口: &nb“为什么?” &nb“他没有明说。” &nb月光透过黑色窗帘的罅隙,在茶几上留下一道水痕般的影子。 &nb曹云山喝了一口可乐: &nb“他的神经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某些时候,我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有时把我当成你,有时又把我当成一位叫‘米尔顿’的人。” &nb李文森皱眉:“米尔顿?” &nb“应该是一位英籍华裔。” &nb他咬住嘴唇: &nb“他把我当成米尔顿的时候,有断断续续地回忆过去的市场,从他自己碎片式的叙述里,米尔顿被关在威尔士北部高地和奔宁山脉之间的一家小精神病院里,” &nb“米尔顿是一位神经症患者?” &nb“不。” &nb曹云山平静地说: &nb“乌纳诺姆教授说他的意识非常清醒,如果他能称得上是病人,那我们全都病入膏肓了。” &nb“那他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nb“这点我也很困惑。” &nb曹云山站起来,走到书架边,拿出一本《凡人修仙传》: &nb“所以我回中国之前特地去了一趟柴郡那家精神病院,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nb英国柴郡就在威尔士北部高地和奔宁山脉之间。 &nb李文森:“……这位米尔顿其实是修仙一派?他飞升了吗。” &nb“……” &nb曹云山看了看手里的《凡人修仙传》,立刻把书放回书架上: &nb“靠,拿错了。” &nb他换了一本黑色本子,扔到李文森的膝盖上: &nb”我从精神病院档案袋里偷到了米尔顿的半份资料,发现他二十五年,不巧,正是代理所长安德森的助理。” &nb“……” &nb李文森与曹云山对视了两秒,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同一句话 &nb——卧槽。 &nb曹云山俯下身,倒着翻开李文森腿上的黑本,抽出一张歪歪扭扭不甚清晰的照片来: &nb“我偷拍的病例,那家医院发生过一次火灾,米尔顿所有的资料都被烧掉了一半,缺失了他的照片和姓名登记处,但那家精神病院几十年来只有一个华裔,所以身份绝不会弄错。” &nb他指着照片上经办人的姓名: &nb“两次的的入院单都在这里,办理人都是顾远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nb“没有。” &nb“没有就对了。” &nb曹云山笑了。 &nb“我rn近一个世纪的人员档案表里都没有查到顾远生这个名字,他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忽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英国。” &nb他把a4打印纸翻了一页。 &nb入院提请单和精神疾病证明单的落款处,清秀的签字边,赫然盖的rn所长办公室的红章。 &nb…… &nbrn办公室的章,只有所长一个人能用。 &nb而二十年rn的所长大人,众所周知,叫刘正文,生于1962年,死于2006年9月1日。 &nb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古老圣殿的历史,rn,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nb没有顾远生。 &nb…… &nb“你怀疑这个‘顾远生’是二十年rn的副所长?” &nb“不是怀疑,我肯定。” &nb曹云山坐下来,一张张材料指给她看: &nb“这种事情发生不只一次了rn所有的单据都是nu打头,我用蜘蛛追踪了三十年里从中国流出国外的一亿多张电子单据,又用器材名词作字段筛选出其中十二万张。你看,1975rn从德国进口一批价值十亿美元的超导电磁体,这么大的数目,签名的也是这个顾远生……” &nb李文森打断他: &nb“米尔顿现在在哪?” &nb“死了。” &nb“老死?” &nb“自杀。” &nb曹云山淡淡地说: &nb“人们说,他磨一根塑料牙刷磨了五年,最后用一块石头,把牙刷柄亲手钉进了自己的动脉。” &nb…… &nb李文森垂下眼眸。 &nb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过打印纸上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签名: &nb“可你还没有告诉我rn的副所长和乔伊向我告白,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nb——千丝万缕的关系。 &nb曹云山喝了一口可乐,忽然站起来,走到冰箱边,从冰箱底层的猪肉里抽出一层用薄膜包好的文件来。 &nbrn大记事表。” &nb他把文件取出来: &nb“从档案馆一个废弃的小箱子里找到的,原件有一千多页,这是我精简过的部分,旁边的批注是线索。我用排除法筛选了所有可能rn副所长的人——套用一句福尔摩斯的话,除去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便再不可能,也是答案。” &nb风把窗帘掀起。 &nb冰凉的月色水一样流淌过窗格,李文森看着他地把文件一张一张地铺在茶几上,轻声说: &nb“所以你的答案?” &nb“你猜得没错。” &nb他抬起头,与她如出一辙的东方眼睛,在夜色里漆黑如深潭: &nb“我的答案,是乔伊。” &nb…… &nb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 &nb夜已静很深了,她和曹云山谈了足足三个小时,谈到她再不走就要错过十二点的门禁,才起身离开。 &nb山间小路一直延伸向不可知的地方。深绿色的枝叶里藏着一枚一枚的爱迪生小灯泡,远远望去,墨黑色的山野上如点缀繁星,一颗一颗地闪烁着,从广袤无垠的银河上垂落下来。 &nb李文森慢慢地走在山路上。 &nb光是暖黄色的,星空是黛蓝色的。 &nb这种色调像极了梵高的《室外》,弗洛姆广场一角僻静的咖啡厅。他绘制的夜晚不用一点黑色,整幅画面都是大笔的蓝和黄。拉长的人,扭曲的光。星空像圆盘,散客像门徒,而服务生头顶着光圈和十字架,如同基督。 &nb…… &nb山路曲曲折折,七拐八弯,山峦一望无际,比人生更长。 &nb松涛声如海浪,一阵一阵传入耳畔,李文森站在旷野间,在一个距离曹云山公寓不远的弯道处,停下了脚步。 &nb…… &nb她要回去哪里? &nb西路公寓五号是一个无底洞。他拿走了她的床,拿走了她的房间,拿走了她的信用卡,还拿走了她的沙发。 &nb她此刻才发现,在西路公寓五号,她除了乔伊身边,哪里都不能去。 &nb如果她现在转身,还能找一个没有乔伊的小旅馆,没有乔伊的肯德基餐厅,或随便哪个天桥底,就这样将就一个晚上,只要能逃走就行。 &nb…… &nb爱情啊。 &nb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是一个诅咒。 &nb所以,逃走吧,逃走吧。 &nb就逃一个晚上,世界又不会停止旋转。 &nb…… &nb有风吹过,将落未落的晚樱立刻像落雪一样从树上落下。李文森拿出手机,手机上就掉落了一朵。 &nb她拂去落花,在原地站了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乔伊发 &nb——需做统计,不必留灯。 &nb去图书馆睡好了。 &nb头顶的落花掉得实在太多,雪片一样夹杂在她的长发里。李文森收起手机,边走,边慢慢解开伞柄上系着的丝带,撑起伞,漫天的花瓣从黑伞上簌簌落下,纷纷扬扬,遮蔽视线。 &nb李文森抬起眼。 &nb黑色缎面的伞面上流淌着苍白的月色,流光一样从她眼前晃过。 &nb然后,她就看见,乔伊随意斜倚在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下,单手捧着一本旧手稿。老旧路灯上染着斑斑锈迹,灯光黯淡如遥远的恒星,而修长手指拈着雪白的页角,慢慢翻过。 &nb一个,等待的姿势。 &nb…… &nb李文森怔怔地望着前方,手里的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nb“乔伊……” &nb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不远处的男人: &nb“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nb…… &nb墨绿色的铜质灯罩下飞着一只白色的飞蛾,翅膀薄如蝉翼,一圈一圈地绕着灯光旋转,直到天明死去时才会停下。 &nb“因为我要是不来,你今天就不会回家。” &nb乔伊收起手里的书。 &nb路灯年代久了,灯光黯淡,就像从上个世纪的古董里漫射出来,带着一种昏黄的虚幻。 &nb而他站在灯下,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一步步向她走来。 &nb“我的手机刚才震动了一下,我猜那是你。” &nb他望着她,轻声说: &nb“你向来不耐烦处理感情问题,所以我又忍不住猜了一下……你的短信里一定写着你今天要写论文,要做数据,说不定还要拯救世界,忙得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是不是?” &nb“……” &nb李文森看着他与走越近。 &nb白色飞蛾绕着灯火一圈一圈地转。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继续说—— &nb“虽然我完全清楚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但鉴于这些念头我都不是很喜欢,我就装作没猜中好了。” &nb乔伊看也不看地把她的信息加入“隐藏”。 &nb他从未删除过她的信息。 &nb如果李文森哪天拿过他的手机看一看,就会发现,他连她拒绝他时系统自动发送的回复都保存着。 &nb“我知道你想逃跑。” &nb他手指轻巧一转,黑色手机滑进口袋: &nb“但鉴于你已经走到了这里,这条信息,我就当我没有收到、没有注意、也没有感受到震动好了。” 第98章 chapter98 …… 山谷间朦朦胧胧的,野草比人更高。 天色已经很迟了,有轻薄的雾气漂浮在半山腰。万籁都沉寂了,有夜归的虫从树梢上爬过。 乔伊在说什么? 她看着乔伊越来越近的面容,大脑一片空白。曹云山和她谈了三个小时的内容仿佛被谁用橡皮擦擦掉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而他低低的声音顺着风不断从她耳边拂过,她除了风声,也什么都听不见。 …… 直到乔伊走到她面前,俯身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黑色缎伞时,李文森的理智才终于回笼。 她接过伞,面色从头到尾没有显露出一丝的不平静: “但你无需这样,乔伊,我傍晚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喜——” “你想吃糖吗?” 乔伊忽然打断她未说出口的话,伸出手,像变魔术一样,在手心里变出一枚手工纸包装、看不出牌子的小糖果来: “麦哈穆德上个月在阿布辛贝去世,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批羊奶椰子糖,刚刚海运过来。” “……” 麦哈穆德是一个埃及隐修者,隐修的唯一目的就是是专心制作各种各样的美食,融制的糖果看起来粗糙,却是味蕾上的艺术品。 那颗沉甸甸的糖落入她的眼睛,他修长的手指比月光更皎洁,粉色花瓣轻轻落在他的手心,如同笼着一层薄光。 …… “谢谢。” 李文森无视了那只颜值逆天的手,望了望天上星星的角度: “但我现在不大想吃甜食,而且图书馆门禁时间快到了,鉴于这个月的数据再不出来下个月我的尸体就会横躺在沈城的办公室门口,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去图书馆?” 她语气里听不出和往常一点差别,甚至唇角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无动于衷地撑着伞,想要从他身边走过。 没错,无动于衷。 没有一点动摇,没有一点改变,除了一开始她看见他时短暂的惊讶,此后,她甚至连一点尴尬都没表现出来。 这个女孩如此冷静又淡定。 就像…… 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他不曾握住过那些纤细的手指,他不曾吻过那张毫无血色的冷冰冰的嘴唇,把他不曾把她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在怀里……而七年前,她也不曾拖着她皱巴巴的行李,穿着她脏兮兮的衬衫,像一个流浪的吉普赛女郎一样,敲开他公寓的房门。 …… 乔伊盯着自己手心里无人理睬的糖果,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回手。 “哦,文森特,口是心非是个坏习惯,很坏很坏的坏习惯。” 他转过身,修长的手臂一捞,就捞住了这位口是心非小姐的衣领,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在你傍晚口是心非地拒绝我的爱情之后,现在又要口是心非地拒绝我的糖果了吗?” 李文森:“……” 谁口是心非? “你,小姐。” 乔伊看都不用看,就准确猜中她内心此刻的想法: “嘴角抿起,眼眸垂下,鼻子凑过来一点又立刻缩回去,那副想吃又非要装做不屑的高傲模样和布鲁斯书店门口那只患了老年痴呆的阿比尼西亚猫如出一辙,还指望我看不出你在撒谎?” “……”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没扯出来,只好反手向后握住乔伊的手,想把他的手指掰开: “乔伊,松手。” …… 李文森后颈上有一颗小小的痣,他冰凉的手指陷进她的衣领,那颗痣贴着他的手背,就像小小的炭火,火焰从她的皮肤上窜起,一路烧着了他指尖的血管。 他慢慢松开手。 草丛里不知道有哪里的纺织娘轻轻叫了一声,夜色寂静得能滴出水来。李文森刚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放开了自己,乔伊已经反过来捉住她的手指,顺着她的动作,把这个心肠狠到骨子里的小姑娘往自己怀里一拉—— 流光一般的伞面上流淌着冰凉的月色,粼粼地从他面庞上掠过。 一种,探戈里旋转的姿势。 她垂到腰际的漆黑长发在夜色里划了一道惊艳的弧线,宽大的裙摆飞扬起来,扬起尘埃。 他的力道那样巧妙。 李文森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圈在怀里,一抬眼,就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灰绿色眼眸。 …… “恕我直言,小姐。” 乔伊轻声说: “你这种一心虚就想跑的反应,也和那只阿比尼西亚猫一模一样。” “……” “你并不是真的想拒绝我,文森特。” 他把她圈在怀里,一只手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你只是习惯于把爱情摆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微小到甚至不会被你纳入人生计划,你的课题研究永远比你的丈夫更重要——这点我能理解,因为七年前我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女人是愚蠢的,爱情是累赘的。 而荷尔蒙是个谎言,把愚蠢的人变得更愚不可及。 七年前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陷入爱情这愚不可及的谎言,无法逃脱。 …… “但不得不说,我的阿比尼西亚小猫。” 他凝视着她漆黑的双眸: “你最近脑子里想的东西,有点太多了。” “……”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钻出一只手。 她冷冷地看着乔伊: “要不要我给你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有什么话非得用上格斗术才能说?” 乔伊现在掣肘她的姿势,正是格斗术。 “绳子没有什么用,对你,要用上锁链才行。” 鉴于李文森一直想往外钻,他只好把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她的下巴几乎贴在他胸前的纽扣上: “你担心离我太近会妨碍你的计划,顾忌我别有居心,想要保住自己的秘密,还怕自己无法抵御爱情这极具破坏力的化学反应。于是你在综合考虑了各种情况后,选择了最简单粗暴也是最不明智的方法,直接……” “我不觉得我哪里不明智。” 李文森打断他: “我也不管我长得像阿比尼西亚小猫还是阿比尼西亚小狗,乔伊,你给我松手。” “鉴于一松手你就会跑,我认为不必这么麻烦,因为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盯着她,轻声说: “你爱我,对不对?” …… 他离她太近了。 近得,他能足以看清她眼眸里水纹般的浅色纹路。 近得,他一低头,就能吻到她蔷薇色的唇。 …… “文森特,回答我。” 乔伊俯下身,薄薄的唇几乎快要贴着她的唇角。 李文森一动不动地站在他怀里。 一句熟悉的台词,像冰凉的珍珠一样从她耳边滑过,一如那些零星的梦中,她与他混乱纠缠的片段——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 …… 风拂过寂静的山岭。 下一秒,乔伊慢慢地抬起眼。 枝叶细长的影子在他脚下摇晃,一秒钟仿佛一生那么长。这一生他都保持着俯身亲吻她的姿势,这一生,绛红色的花瓣都像落雪一样从枝头凋落。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脸,灰绿色的眸子宛若深潭。 而一把薄薄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咽喉上。 …… “好啊。” 李文森一只手慢慢地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还执着刀,笑了: “别介意,不过你可是传说中的乔伊,作为你契约里的所有物,我不禁觉得单纯的*真是太没意思了,不妨加一点助兴的小节目。”” 她的匕首又朝前靠了靠: “你不反对的吧?” “……” “不反对的话,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松开手。” 她歪了歪头: “我不大喜欢过于亲密的动作,尤其是强制性的,只要你不动不动就上演亲吻的戏码,我保证,我绝对不跑。” …… 乔伊的目光落在她比在他喉间的匕首的匕首上。 他的睫毛很直很长,垂下眼眸的时候,李文森甚至能看见他的睫毛在他的瞳仁里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这也就意味着,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她不知道他此刻正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这把抵上他咽喉的刀刃,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握着这把刀的她。 嘿,他可是乔伊。 走遍万水千山,却从未为女人驻足的乔伊。 在她这么做之后,这个她人生中最后的漂亮朋友,也会消失了吧。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就像,他从未在她人生中出现过一样。 …… 李文森笑眯眯地把匕首又往上贴了一些: “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开始倒计时,三,二,一——” “——我说。” 就在她要松开手的时候,乔伊忽然抬起眼: “用匕首指着人的时候,要把刀刃贴在动脉而不是咽喉的位置。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李文森一愣:“what?” “你的刀刃指的方向是我的咽喉底部,身为解剖师你不会不知道这个部位包括了会厌软骨、环状软骨在内的九块软骨。”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反而把匕首往自己的脖子上又逼近了一点,准确地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 “你右手刚折断不到一个星期,靠你现在的臂力,想用匕首划进这里……你昨天是吃黄油堵塞了大脑额叶,还是不小心把你仅剩的一点可怜的判断力一起冲进下水道?” 李文森:“……” “还有你的挟持手法。” 乔伊松开手,毫不在意地任她把匕首贴在他全身上下最致命的地方,反而握住她另外一只手,把手指一点一点地掰正: “毫无美感,完全业余——世界上连我的两只手是否在你掌控之下都不确认就敢出声威胁的人你是头一个,我现在随时可以单手擒拿你。恕我直言,布鲁斯书店门口那只患了老年痴呆的阿比尼西亚猫都比你聪明五个百分点。” 他冷淡地说: “但鉴于你是我目前的追求对象和未来的正式配偶,如果你申请差别对待,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教你一招,比如你可以这样扣着我的手腕……” 李文森:“……” 所以,他未来的正是配偶到底是为什么要学习如何准确地划开的颈动脉,又到底是为什么要学习如何又专业又有美感地挟持一个人? …… 黯淡的路灯照亮着山间的小径。 乔伊微微侧着头,一点一点耐心地把她的手指摆放成正确的形状,冷冷清清的侧脸笼在阴影里,灰绿色的眸子与暗黄色的灯光形成一种极美的反差。 树叶上有水在往下滴落,滴答,滴答。 …… 李文森怔怔地望着他低垂的眉眼。 粉色花朵在枝头盛开,小朵小朵停驻在灰白色的云层间。树叶上的积水往下滴落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与她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和到了一处。 ——滴答,滴答。 …… 李文森倏然把手从他手里扯出来。 寂静的夜里,某种庞大的、覆灭一般的情绪,从她胸腔里无法抑制地漫溢出来,大地倾斜,云层低垂,漫山的的风和漫山的雪松朝一个地方伏地,漫天的星光一颗一颗地碎裂,从不可知的高处坠落下来。 但一切,只发生在顷刻间。 下一秒,那些灭顶一般的情绪已经被她妥善收置。 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再也寻找不见。 …… 乔伊望着自己骤然空了的手,抬起头,清冷的目光落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 “乔伊,抱歉,但这次是你猜错了。: 清淡的风从山谷间吹过,她往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 “人们无法抗拒荷尔蒙,我可以。如果我不想、不能、不被允许爱一个人,我就可以不爱他。” 不是心虚,不是畏惧,不是遮掩。 而是不爱。 发自心底地,不爱。 她黑白分明的眼,就像白色水晶底盘上养了两丸黑珍珠,投掷在他的湖面上,粼粼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扩大,直至再也停不下来。 …… “所以,乔伊,我不爱你。”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自厌,像是要和山、水,还有清风确认—— “不爱你。” 第99章 chapter99 我们要一只蛋才能生出一只鸡,我们要一只鸡才能孵出一只蛋。 上帝说,世界上要有小孩。 于是人们开始相爱。 …… 半个小时后,西路公寓五号。 “自世界诞生以来,从没出现过您这样的猪。” 红色钢琴烤漆的老冰箱语气萧索: “您今天摄入的热量相当于五斤蔗糖,恕艾斯博克斯直言,您真是猪的耻辱。” “……” 艾斯博克斯是伽俐雷给他们家冰箱取的名字,来自英文里对冰箱fridge的口语化表述,icebox。 李文森手里满满地抱着两盒寿司、一大盒覆盆子果酱蛋糕、二分之一块芝士拉丝披萨、一大听可乐,还有整整三圆盘丹麦小饼干。 她用脚关上冰箱门: “抱歉让你觉得耻辱了,可你只是一台冰箱啊,猪的耻辱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无知的人类。” 冰箱嘲讽地说: “艾斯博克斯真同情您的丈夫,夫人,难道您的父母没让你须学习过animism么?万物和人类一样被赋予价值、享有权力,既然您能嘲讽一台可怜的冰箱,冰箱也就能嘲讽您。” 李文森:“……” animism。 翻译过来是“泛灵论”,也叫泛神论,十七世纪的泰利斯提倡万物皆有灵魂。 但在心理学里,这个理论的解释多半针对小孩,两岁以前的儿童中有很大比例都是泛灵论持有者,他们觉得凳子在没有人时会说话,冰箱每天一动不动是在等待窗外经过的女孩……谁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天生会觉得万物有灵。 李文森习惯性地望向乔伊: “乔……” 乔伊手里难得一本书都没拿,正坐在灰色长毛地毯上,修长的腿随意曲起,一手支着太阳**,别致的灰绿色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那种专注的程度,就像她脸上开出了一朵黑色大丽花。 …… 她转开视线: “……伽俐雷,我们家的冰箱在读泛灵论?” “准确来说,艾斯博克斯的阅读范围早已超越了泛灵论,夫人。” 伽俐雷漂浮在一边,向李文森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 “伽俐雷在西路公寓五号开展了阅读周活动,所有的电器都参加了本次学习,而至于艾斯博克斯,它目前已经学习到了《尼克马可伦.理学》。” 李文森:“……” 身为一台正儿八经的冰箱,只要会制冷就行了,为什么要读伦.理学? “还有,您居然记错了伽俐雷德名字,伽俐雷真伤心。” 伽俐雷轻快地说: “如果您想喊先生,请称呼他为‘蜜糖’、“宝贝儿’或‘甜心’,总而言之,系统限定伽俐雷只能被叫作伽俐雷,不能被叫做‘乔伽俐雷’。” …… 李文森把零食堆在地上,盘腿坐在地毯的另一端,从包里抽出曹云山的诊断报告,又从沙发低搬出一叠小腿高的数据表格来,放在茶几上。 小小的茶几如同山丘,刚好挡在她和乔伊之间。 现在是凌晨一点。 整整一个小时,他就这么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动、不呼吸、不说话。就好像她是一头闯进咖啡厅的史前猛犸象。 李文森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身后,最终确认窗外没有什么不明飞行物在环绕,墙壁上也没有什么异形生物爬进来。 那他到底在看什么? 她? 嘿,男孩,她是基因突变了还是怎么着。 李文森拆开一袋薯片,开始工作。 前段时间又是地下室冰库爆炸,又是被人从十七楼推下,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导致她现在手头上积压的事就像喜马拉雅山上的积雪一样终年不化。 她竭力让自己忽略乔伊的视线,把注意力放在纸张密密麻麻如同天书一般的公式上。 这些都是统计处直接报给她的文件,一般的统计无需她自己开口,自有研究生抢着帮她做好,只为了在她的论文角落里留下一个不显眼的名字。 …… 李文森盯着白纸上那一行扭曲的数字,用铅笔在旁边打了一个叉,写下批注,五分钟后又发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写下了同一句批注。 时间滴滴答答,一分钟如一年。 眨眼十年过去,李文森终于忍不住从浩海一般数字里浮出水面: “乔伊。” 良久。 “嗯?” “我在工作。” “我知道你在工作。” 乔伊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毯上,盯着她,就像一只猫盯着半空中转动的毛线球: “so?” “……” 李文森放下手里的文件: “so,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 “当然不能。” 李文森刚张开嘴,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不耐烦地打断了: “哦,文森特,别打扰我,我在思考。” “……” 她想起来了。 这倒真是乔伊的习惯。 当他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就会这样席地而坐,盯着他思索的对象,不吃不喝地盯到他思考出结果来。 据说这样可以帮他理清思路,创造灵感。 不过能让乔伊觉得难以解决的时候极少,她认识他七年,这也不过是第二次。 只是不凑巧,上一次他思索的对像,是上帝耶和华。 …… “打扰你思考真是抱歉。” 李文森看了一眼桌上半人高的统计资料,试探地说: “但你思考人生的方式有点影响我的工作效率,要么你把我卧室的钥匙还给我,我回自己房间去看?” 她借用乔伊卧室第二天乔伊就拿走了她卧室的钥匙,因为他恰好有三百本古籍空运过来,密封书架不够用,需要另建。 而之前负责给他的密闭书架调氧气含量和温度的档案管理专家,据乔伊说,辞职去加勒比当海盗了。 …… 乔伊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姿势像一只巨型猫科动物。 李文森:“乔伊?” “我还是不明白。” 乔伊忽然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边: “我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除了你不愿意为我做晚餐这一点,我们的生活基本不存在争端,无论是三观还是身体都契合得难以想象,而你那些毫无意义的小顾虑也都属于可以商讨解决的范围……我思索了一个晚上,却完全找不到你拒绝我的理由,这不科学。” “……” 李文森单手按住太阳**: “我明天把我拒绝你的理由列出一篇论文来给你好吗?但乔伊,现在我们在谈钥匙的事……” “你的拒绝违反了生物学本能。” 乔伊就像听不见她说话一样,自顾自飞快地说: “雌性动物的择偶标准中最重要的就是身体素质和洞**大小,只要雄性能够提供足够大的洞**和充足的食物,一分钟就能搞定配偶。而我的各项身体指标都称得上优异,经济上完全可以给你提供足够大的洞**,智商毫无疑问排在前列……更不用提我们同居七年、两情相悦,无论按照基督教、佛教还是伊.斯兰教精神,我们都具备可以随时随地结婚的条件。” “……” 李文森双手按住太阳**: “第一,我是无神论者,基督教精神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第二,我不是类人猿我不住洞**,而且严格意义上我们谈不上同居,也完全没有两情相悦,第三,你能不能把钥匙还……” “哦,我们当然两情相悦,文森特。” 乔伊转过头,手里拿着一本《加拉帕戈斯群岛水生动物求偶机制研究》: “我下午已经明确和你表达了,我有强烈的意向,希望把你作为我此生的正式配偶……而至于你,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你的细微反应已经无数次向我告白。” 他盯着她: “看看吧,下颚收紧,嘴角抿起,我每次一和你提‘告白’这个词你就会开始紧张,被我吻住的时候心跳到达一百六十六次每分钟,我简直能感受到你的血液在我手指下奔涌的速度……虽然你太快恢复冷静,没有露出任何女人被亲吻时应有的毛细血管充血现象这点令我有些遗憾,但总体来说,我对你的生理反应非常满意。” “……” 害羞脸红的生理机制,就是面部毛细血管充血。 而人心跳快的原因有很多,有些是源于害羞紧张,有些是因为运动,而有些……特么忽然被认识七年的朋友抱在窗子上亲吻,还不许她受到惊吓? 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李文森捡起地上散落的资料册,又抱起那一大堆零食。 “钥……算了,我觉得你不在意这些小事。” 她站起来: “你赢了,客厅归你。” “哦,文森特,现在可是凌晨一点。” 他瞥了一眼挂钟: “你要去哪?” “去找一个和你不两情相悦的地方。” 她走到盥洗室边: “然后在沈城追杀我之前,把我的工作做完。” “你如果想工作可以去我的卧室,鉴于你身份特殊,我不介意你的光线影响到我。” 乔伊盯着她: “而至于我们不相爱的地方,我不认为它存在。” “它当然存在。” 李文森转开盥洗室的门把手,把手里的零食和咖啡整整齐齐地摆在马桶边的架子上。 “我今天晚上睡这儿了。” 她怜惜地拍了拍马桶的脑袋: “除了你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宇宙范围内我们都不相爱,这当然也包括西路公寓五号的马桶盖,是不是?” “……” 第100章 chapter100 早晨第一缕阳光,在厕所显现。 地上的手机滋滋滋地震动起来,李文森趴在马桶盖上睡得死沉,下意识伸手去捞,“啪嗒”一声从马桶盖上滚了下来。 她半梦半醒地躺在被暖光灯烤得暖洋洋的地面上,把手机拿到耳朵边: “早上好,大兵。” “……” 乔伊斜斜地倚在洗手间门口的小罗马柱上,与一个和他相隔一米远的女孩,打着一个他此生最愚蠢的电话: “你该起床了,文森特。” “不起。” 她含糊地说: “你去拍封电报告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英国上将要睡觉,今天集体休战。” “……” 洗手间里传来一阵细细嗦嗦衣物摩挲的声响,大概是他的女孩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乔伊顺手从一边花架上拿起李文森的一只耳钉,慢慢地掰直: “真的不起?” “打死也不。” 她大概还在梦里,模糊的声音就像从深深的水底传来: “只要德军还没有登陆诺曼底,我就要睡到地老天荒。” “那就没办法了。” 他冷淡地说: “虽然看不出这个举措的本质价值,但出于对人类社会普世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尊重,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把裙子拉好,三,二,一——” 李文森还没反应过来,洗手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开了。 她蜷缩在马桶边,黑色长裙拉倒小腿,像一只受到惊扰的猫一样抬起头看了看门,顺带瞥了一眼门边身材修长的生物,确定没有危险后,就非常熟练地把头埋进一旁厚厚的文件里……接着睡了。 埋进去前,还拿脑袋蹭了蹭……马桶脚。 完全一副“我看不见你所以你不存在”的死样子。 乔伊压抑住把她直接从地上打横抱起来的欲.望: “文森特,起床。” 鸵鸟:“不。” 乔伊:“牛奶没有了。” 鸵鸟:“不。” 乔伊:“面包也没有了。” 鸵鸟:“不。” “你无法拒绝,文森特,这是合理要求。” 乔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那坨不明物体: “鉴于你昨晚一个人吃完了满满两冰箱食物,我现在需要你立刻起床,然后把我的早餐变出来。” 鸵鸟抱着马桶盖:“不不不。” …… 黑色手机在他手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转,乔伊在李文森身边蹲下,凝视着白色文件页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颈,轻声说: “沈城来了。” “……” 李文森瞬间清醒,条件反射一般地从一堆文件和数据组成的洞**里坐起来,眼神极其凌厉地环视了一圈: “他人在哪?” ……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乔伊把手机放回口袋,极其自然地把手从她手臂下穿过,像抱起一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他看起来已经醒了、实际还蒙着的阿西比尼亚小猫从地上抱起来。 “嘿,大兵。” 李文森趴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肩头: “你有没有感觉到刚才我们所在地的海拔忽然升高了?” 乔伊抱着她朝外走: “嗯,升高了。” “现在水平位置也开始移动了。” 李文森坐在他的手臂上,长长的裙摆从他臂弯垂落。 她伸手抱着他的脖子,神情警惕地下着命令: “据此分析,我们很可能正在德军d-eflt直升飞机上……大兵,立刻找到备用降落伞,五分钟后准备跳机。” 乔伊:“……” …… 半个小时后。 他的公主从梦里醒来。 他的梦也随之结束。 灰色的木质桌子上摆着日本樱花小碟,里面盛着芝麻薄饼佐韩国蔬菜酱,一边的零零散散的马卡龙色搪瓷盘子里,装普罗旺斯炖菜、可丽饼和尼斯水果沙拉。 灰色黑色深红色,白色橘色玫粉色。 整张桌子宛如色彩系的盛宴,拍张照加个滤镜就能上instagram热门照片。 然而—— “水果里放了酱油,烤饼的饼芯是生的,炖菜里放了一吨盐。” 乔伊长久地盯着叉子上的一片小西红柿: “以上尚可接受,但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西红柿里会出现你的玛瑙石耳坠?这是你谋杀我的新方式?” “当然不是。” 李文森一手拿着报告,一手端着牛奶,许久才漫不经心地说: “我要是会因为你早上六点半把我扯起来给你做早餐、洗试管、清理解剖台、烘干被猴子的脑液浸湿的书籍、整理地板上的碎骨片这种小事就谋杀你的话,你早就被我谋杀了一千遍。” “……” “不过,你昨天晚上到底干嘛了。” 李文森翻过昨天做的笔记: “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解剖猴子?” “因为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 …… 李文森脑海里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乔伊就以一种极其专业的口吻说: “这是一只患了双向情感障碍的雌性猴子。” “……” “这只雌性猴子的症状和你非常相似,不爱交际,性格孤僻,脾气变幻莫测,有暴食和自杀倾向,拒绝一切雄性猴子的求爱,并伴随明显的甲状腺功能减退……我想知道它大脑的激素水平是哪里出了问题,以便我更加全面地了解你拒绝我的原因。” “……” 通过她的甲状腺功能来了解? 李文森放下报告,叹了一口气: “放下猴子的事,乔伊,我昨天收到莫妮卡教授的电话。” “那是谁?” “……你五年来的合作伙伴。” 李文森搅拌了一下面前的炖菜,却没有动: “莫妮卡说,科考队从美索不达米亚带回来了,带来的资料百分之九十符合你的十五年前的预言,阿卡德语确实比希伯来语、亚拉姆语和腓尼基语出现得更早,但是这门语言并不是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创造的,它来自一个更古老的语种。” ——阿卡德语。 如果要换个更通俗的说法,就是楔形文字。 大部分人都认为楔形文字是古巴比伦人创造的,但这是一个误区,就像人们认为法语是法国人创造的一样可笑。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大部分语言,追溯其源头都能回到阿卡德语,古巴比伦人只是现学现卖罢了。 而比阿卡德语更早的语言,那就要追溯到上帝降下大洪水毁灭人类之前,距离现在一万三千年——或许还要更远。 那是人类起源之初。 一个,古老得根本不应该有文字的时代。 …… 无论是对哪个级别的科学家,能验证自己十五年前的猜想都是巨大的荣耀,但乔伊像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所以?” “所以,她想请你考虑一下,是否要成为英国皇家学会的终生荣誉院士。” …… 英国皇家学会。 又称“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是世界上历史最长的科学机构,胡克、牛顿都曾任皇家学会的会长,基本代表欧洲科学界。 …… 乔伊的叉子停住了。 半晌,他抬起头: “代价?” “你必须回英国。” “你和我一起?” “当然不。” “那没什么好谈的。” 乔伊望着她: “我不需要堂皇的头衔,它于我空无一物,没必要为它放弃我真正重要的东西。” …… 李文森沉默了一下,还是说: “乔伊,我记得你曾说,你此生都在追溯人类的起源。” “所以你想说服我独自回英国?” “不,我想说服你追寻梦想。” “那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乔伊推开面前的餐盘,站了起来: “我的梦想是你,文森特,七年来一直都是,从未改变,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跑到别的地方去追寻梦想?” …… 山茶花已经凋谢了,五月份的香水月季开始打起了花骨朵。 门庭外山野郁郁葱葱,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过的牛仔裤,蓝色里泛着一点陈旧的白。 春天过去,夏天来临。 人生六十多个春景又过去一个,快得来不及感知。 李文森坐在阳光下用小木块挤浆果。她像对这个小动作着了迷,鲜红的小树莓被划烂、挤压、撕裂,从她手指下溢出。 一颗一颗、一颗一颗,时钟滴滴答答地往前走,直到小小的碟子里堆满了浆果的尸体,她才脱下手上薄不可见的透明手套放在一边,端起面前一钵满满的树莓汁。 一种,最原始的果汁制作方法。 “哦,愚蠢的人类。” 伽俐雷幽灵一样漂浮在一边,语气刻薄: “埃及人的果汁挤压器都比您先进,如果您想喝果汁,为什么不使用榨汁机?” “我无法解释。” 她望着手里的果汁,笑了一下: “因为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 用手制作果汁不是她的习惯。 她在模仿一个人。 普通至极的男孩,出生一般,经历辉煌,从小排在年级前十,高中通过英国高考直接考入剑桥,一路名校保送,毕业后申请遇到一点小小的波折,但最后也成功签约,前路通畅,顺风顺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曾站在十七楼的高楼。站在她身后。 漫天星辰辉映,他伸出手,轻轻往前一推—— …… 曹云山从不用榨汁机。 她看过他坐在桌子前制作果汁的样子,一颗一颗小番茄从他手里经过,他的手指浸在鲜红的汁液里,宛如浸润鲜血。 ……他在想什么? 李文森打开冰箱门,像曹云山一样,用小指勾着瓶底,把果汁摆在冰箱右侧。 这一刻,她消失了。 曹云山的人格取代了她,她忘记了自己的喜好,忘记了自己的习惯,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孩,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叫曹云山的男人。 …… 李文森关上冰箱门。 阳光慢慢从房间里退去,窗帘自动合拢,一排一排的书架在她身后倒塌又重建,融化的墙壁里生长出一张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夜色那样静谧。 那个男孩,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纯黑色的公寓里,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去。 李文森慢慢转过身。 眼前是她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死灵之书》,《德基安集》、《拉来椰文本》、《深海祭祀书》……还有《塞拉伊诺断章》,无一例外是黑魔法读本。 却又有大摞大摞的网络小说,风格差异大到就像两个人。 她的手指慢慢逡巡过一侧一侧黑色的封皮,像是有既定的目标,又像是漫无目的的游走。 ——她在找什么? 红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手肘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慢慢在她脚下汇成小小的潭水。 书架旁的小格老玻璃映出她的面孔,五官清秀,瞳仁漆黑,细碎的短发散落在额际,眼底充满烟熏般的厌倦。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 在这样意像的移位中,之前被她忽视的细节,像从海底浮现的砂石一样在她脑海里显现。 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未显露的面孔、被鸽子打断的谋杀,那封突如其来的简讯…… 还有,眼前这个书架。 毛玻璃上的雾气被擦去,不久之前站在曹云山客厅里,面对这个书架的她的背影,与今天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些疑惑过、忽略过、却从未想过的问题,此刻逐渐清晰。 曹云山是个谜。 他沉浸在历史的长河里,每天在哈佛的图书馆里伏案到凌晨,只为写一本无人过问的书。就像世界上大部分科学工作者一样。明显是热爱这门学科的。 那他又为什么突然要去学习数学? 他的电脑用沈城的指纹为什么打不开? 毕业时他手上明明有更好的offer,又为什么要来? 以及…… 身为剑桥数学系博士,他的书架上,为什么没有一本数学相关的书籍? …… 李文森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鲜红的植物汁液宛如鲜血,还在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蜿蜒至手肘,一滴一滴地滴在黑色的地板上,图腾一般艳丽。 她手指下是一本书,黑色封皮,烫金色字体,华丽、低调又神秘。 那是……《塞拉伊诺断章》。 李文森顿了顿,伸手想把这本书从书架上取下。 只是,书还没有脱离木格,她偶一抬眼,蓦然发现书架背后的黑色光亮瓷砖墙面上,映出两张清晰的人脸。 曹云山站在她身后,隔着一只手的距离,正垂眸望着她。 …… 她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夏日的白天回归。 他一旦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就意味着自我人格的苏醒。 梦境结束了。 书架倒塌、面具粉碎,曹云山的人格从她身上剥离,潮水一样从她周身褪去。 …… 李文森站在阁楼一座的储藏柜边。阁楼里阳光极盛,正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没有书架,没有面具,也没有伽俐雷。她手还放在储藏柜的边缘,柜门上的玻璃映出她苍白的面孔,几缕黑发粘在她额头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指冰凉。 …… 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起来听又觉精致恢弘。 那是乔伊,最近他正在写一首格律严谨的赋格作品。受巴赫、亨德尔和拉赫马尼诺夫这些钢琴家作品的影响,他写的曲子里,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浓郁的禁欲气质。 李文森在棋盘边坐下。 她手边摆着两个小牛皮纸袋,一份是曹云山的心理鉴定书,一份里装着她从十七楼坠楼那天晚上,卡隆咖啡厅b座的监控录像。 小小的u盘触手冰凉。 最近几天,她已经把这份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无论是走廊、电梯、还是洗手间门口,都没有见到任何有关嫌疑人的信息。 这也是她迟迟不敢确认凶手身份色原因。 她看到了他的鞋子,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除了没有直接证据,她几乎确定那个人就是曹云山。 但她的测谎经验却告诉她,他没有撒谎。 那天晚上,他真的不在现场。 人格之间无法沟通,一个人格可以不知道另一个人格做过事情。所以她根据曹云山对人脸的偏好,和凶手在屋顶上说的那句“他主宰我”,向她的心理学老师乌纳穆诺教授委婉地提出,她有个朋友或许患有轻微的妄想性障碍,需要他代办匿名精神病学鉴定。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这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有心理疾病而不自知,她身边学哲学的多少都自带一个半人格,精神分裂在科学界不算常见,但也不稀奇。 可现在…… 录像带再一次重新播放,李文森一面等着录像带缓冲,一面第五十次翻开曹云山的心理学鉴定报告。 现代的心理学报告极其严格,除了传统的精神问诊,还有各式各样的激素平衡和磁共振鉴定,严重如精神分裂这样的疾病,不可能查不出来。 而就连最怀疑曹云山有精神分裂的她看了这份报告,也不得不承认……别说精神分裂了,他连最小的心理抑郁都不存在,完全就是个活宝,根本不需要治疗。 …… 楼下的钢琴声渐渐停了,隔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天色逐渐黯淡下来,李文森坐在小阁楼里,下巴枕在手臂上,一遍一遍地播放着黑白色的监控录像。 她不是乔伊那样的天才,所有的成就均由刻苦获得。小时候没有人指点她,她只信奉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证据也一样。 如果她看一百遍无法找到证据,那她就看一千遍。 许久许久。 久到窗外已经看不清山峦,久到星空浮现,一颗一颗点缀在天际之上。 李文森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画面,漆黑的眼眸蓄满泪水。 那是卡隆b座的大门口,遍植粉色小花朵,微风拂动一旁细细碎碎的风铃,路上的车灯风一样刮过玻璃的门窗,黑白交错,如上个世纪的默片。 画面上,空无一人。 她却像看见了什么似的,长久地凝视着那些黑白交错的车灯。 心也像眼眶里逐渐冷却的液体一样,慢慢地,凉下来。 …… 木色回旋楼梯有老式城堡的味道。李文森穿着她一贯的白色蕾丝长裙,把u盘拔出来,在地上蹭了一点灰,小心地扔在一堆旧物里,直到确定从外观上找不到它,这才朝楼下走去。 听到她脚步声,乔伊的钢琴声慢慢停了下来。 他坐在胡桃色雕花钢琴后,抬起头,像七年来每一个夜晚他做的那样,对她轻声说: “晚上好,文森特。” …… 夏日柔软的晚风穿过长廊。 落地窗外盛开着五月的蔷薇和香水月季,而他手指如象牙,眼眸如深潭。 一盏一盏星空般的灯光在他身后垂落,远处的青山隐隐,细长的月亮挂在山谷深处,光芒不及他万分之一。 这个男人,他坐在西路公寓五号小小的客厅里,也如坐在舞台中央。 你看过他后才会明白,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繁华、喧闹、冷寂。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身后,小小的布景。 …… 李文森趴在楼梯上,从楼梯的一角探出一个小脑袋。 白色的裙角摩挲着木质的雕花,她对电影、视频、录像类的东西过敏,一看就会红眼睛,需要冰袋才能掩埋秘密。 然而今天,她泛红的眼角未曾冰敷,苍白的脸色未曾遮掩。 就像刺猬露出自己的肚皮一样,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把自己的疾病暴露在曹云山以外的人面前。 …… “嗯。” 她静静地望着楼下坐在花朵与星空之间的男人,忽然笑了: “你也晚上好,乔伊。” 第101章 chapter101 “嗯。” 静谧如森林一般的夜色里,他的女孩这样笑眯眯地对他说: “你也晚上好。” …… 乔伊抬着头,好一会儿才不经意般收回了视线。 他收起钢琴边上散落的琴谱,站起来: “你的案件进展如何,李文森探长小姐?” “马马虎虎。” 李文森双手伏在楼梯扶手上: “你的谱子又谱得如何,作曲家先生?” “勉勉强强。” 乔伊把他手写的钢琴谱塞进一边的曲谱架上,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走到楼梯下,距离她只一段手臂的地方。 枝晶吊灯细琐璀璨的光芒自上而下,在她眼皮上打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而那些泪水的痕迹,以疾病为名,藏在她的眼底。 …… “你哭了。” 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巴掌大的小脸上,轻声说: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文森下巴搁在手背上,弯起眼眸: “那不是哭,是过敏。我对一切电影、电视、录像带过敏,这真奇怪。” “谈不上。”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 “文森特,你无需在我面前遮掩……你找到了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带,还看到了把你推下十七层楼的人,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哭了。 “因为你从养伤起就开始温习精神分裂症的相关书籍,饭量减少到以往的三分之一,大量喝碳酸汽水,毫无章法地玩吉他弦,以及不断试图往我的床底下搬廉价垃圾食品。” 乔伊伸手捉住她的手指,向上翻开。 她的食指上有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新茧,那是吉他弦钢线的痕迹。 “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你极度缺钱,极度困惑,以及子宫内膜周期性增生脱落的时……抱歉,你笑什么?” “……” 李文森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挂在楼梯上,笑不可抑。 “我只是觉得你一本正经说‘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的样子莫名喜感。” 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也就是……生理期。 “如果我记的没错,你的生理期是半个月后,前后浮动不超过两天,你下月的研究费刚下发不可能缺钱,又正在论文写完的空窗期,懒得连晚餐菜单都不愿花脑子去想,只可能是在为案情困惑不解……哦,文森特。” 乔伊盯着她笑得埋进手臂里的小脑袋: “你的笑点到底在哪?” “抱歉。” 李文森肩膀不断抖动: “我马上就不笑了,我保证。” “……” …… 等李文森停止发笑,已经是两分钟以后的事了。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乔伊。” 她放下手: “我既不是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也不是神探波洛,我困不困惑,和我能不能找到真相是两码事。” “波洛”是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人物。 “的确,但你对人与人的距离有严格的把控,我向你告白前如此,我向你告白后尤其如此。” 七年来她仅有两次逾矩,一次红海洞**的那个夜晚,她没有选择只能被他搂在怀里。另一次就是不久前,他直接端了她的窝,把这只冷冰冰的阿比尼西亚小猫抱进了自己的卧室。 …… “如果不是经历了心情上的极大震荡,你绝不会露出缝隙,允许我像此刻这样靠近你。” 乔伊慢慢把她的长发撩到耳后: “连要和我保持距离都忘了,我不得不去猜想,你已经找到了真相。” ……卧槽,她真的忘了。 李文森望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贴在她脸上的大手,立刻偏了偏头,后退一步,长发像黑色的丝绸一样从他指间滑落。 “比如?” “比如你身边某个亲密的男性友人。” 乔伊看着那缕黑色的长发从他指尖消失,不以为意地收回手: “还有你曾对之产生短暂的好感虽其强度达不到动心的标准但也近似于动心的男性学生。” “……” 这个定语长得可以申请世界纪录了。 李文森选择性地忽略了过去: “但是你忘了吗,詹姆斯-英格拉姆有不在场证明。” “我没有忘。” 他手扶在楼梯扶手上: “只是他是你第一位差点动心的对象,我忍不住会希望他是凶手。” “……” 她神情里藏着不解。 那微微困惑的神情学得那样惟妙惟肖,装得就像真的一样: “那你为什么怀疑曹云山?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也和他没有利益冲突,他没有动机,乔伊。” ……这是试探。 李文森素来坚定,一旦决定把他排出在她的故事之外,就绝不会再主动来向他寻求帮助。 所以,她现在的询问,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到底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 “现代□□激进主义谋杀了成千上百的平民,这些平民也未曾得罪他们,塔克菲尔理论企图消灭全世界,难道这个世界得罪过他们?” 乔伊轻巧地避过了她的问题: “文森特,人类互相残杀,如果争夺的不是食物,就是信仰。” ——甚至连信仰都不需要。 多少罪行以信仰为名,在人间大行其道。 …… “可曹云山的信仰是太上老君。” 李文森单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教和基督教撕了几千年的逼是因为真主安拉和上帝耶和华犯冲,但我想不出我哪里和太上老君犯冲……喂,你知道太上老君吗?” “……” 乔伊顺手把杯子放在一边的花盆里,转身朝书架走去: “如果你指的是中国天堂里那位姓李的炼金术士,那么略有涉猎。” 中国道教炼丹师,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正是古典化学的前身,和西方的炼金术士一个性质。 乔伊这么形容……也基本正确。 李文森跳上楼梯扶手,像溜滑梯一样,熟练地从雕花的扶手上滑到一楼,再熟练地跳了下来,跟上乔伊的脚步。 ——顺便把他杯子拿到它应该在呆地方。 乔伊一个杯子的价格能抵得上她一身的行头,还是轻拿轻放的好。 “嘿,乔伊。” 李文森背着双手,终于忍不住开始谈条件: “我上周熬了一周的夜,乖乖帮匹配完了两千具尸体的碱基序列,对不对?” “……” 乔伊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嗯。” “看在我这么听话的份上。” 李文森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能不能用你那颗全球最性感的大脑,回答我一个小小的问题作为奖励?” “……” “不是什么大问题,就问问你手上有什么曹云山的资料,省得我们两头找。” “……” 乔伊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李文森一下来不及刹车,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里。 这…… 乔伊一手拿着咖啡罐,高深莫测地望着他怀里那只毛发凌乱的小动物: “这次可不是我逾矩。” “……抱歉,是我逾矩。” 李文森从他怀里抬起头。 他穿着木质色调的衬衫,身后陈列着深深浅浅的浮世绘瓷盘,纯白色底上绘着飞鸟与远山。 而垂枝吊灯细碎的灯光,在他手指上落下钻石一般的光芒。 这个清冷的男人,不过斜斜倚靠在她小小的吧台里,就已经使蓬壁生辉。 …… 李文森松开手,退出他的怀抱,以一种他难以理解的锲而不舍问道: “所以,你手里到底握着曹云山什么资料,才会一直怀疑他?” …… 小小的浅灰色吧台里倒挂着各式各样的玻璃杯,玲珑剔透地在柔软灯光下闪耀。 而乔伊抱着手臂,靠在那一排排水晶杯子之前,望着她纤细而忙碌的背影,淡淡地想 ——多么凉薄啊。 当她拒绝他的告白时,她冷冰冰。 而当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信息时,她又能以一种更冷漠的姿态,马上与他热络起来。 …… “你无需试探我。” 乔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机上的按钮: “文森特,对整个案件,我一无所知。” 李文森顺手想泡杯咖啡。 她刚踮起脚从他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罐炼**,闻言就笑了: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乔伊,你从不做没有证据的推理,而这次你从头到尾一直在暗示我曹云山是凶手,手里怎么可能一点资料都没有?” “因为你是例外。” 乔伊侧过身,给她空间拿方糖: “你记得我曾想转百分之九十九的财产给曹云山的事吗?” “记得。” 她关上柜门: “恕我直言,这个玩笑开得也有点大。” “我从不开玩笑。” 乔伊淡淡地说: “如果我只需要付出金钱,就能让他随便去马尔代夫还是北极圈买几座带海滩和别墅的小岛,然后从此以后在你视线里消失的话,我会非常乐意把我全部身家都给他。” …… 李文森慢慢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银质小勺子里的白色炼**像丝线一样往下漏,一圈一圈地缠绕着。 许久。 “那我真是个祸害。” 她重新从小陶罐里舀出一勺炼**,不为任何任何话语所动: “但这和你不调查案件有什么关系?” “千丝万缕的关系。” 乔伊抬起眼,平静地说: “这就是我不参与你案件的原因……出于同样的心情,如果一次谋杀就能把这个你最亲密的男性友人从你脑海里完全剔除,那么文森特,即便他不是凶手,我怕我也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 …… 海边傍晚会落雨,夜里会起风。 岩石的气味从十公里外的海里来,云的气息从三千万尺的高空来。 而风声从耳畔拂过,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 …… 白色亚麻窗帘起起伏伏,夏日的风溢满了小小的庭院。 浓郁的咖啡香气从指尖传来,咖啡壶的褐色液体沸腾了好一会儿,李文森才从手边拿起两只骨瓷咖啡杯,试图把滚烫的咖啡倒进去。 她习惯性地想要微笑一下,却人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于是她索性垂下眼眸,让漆黑的眼帘遮住她眼底逐渐汹涌起的海潮,像她在七年来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日子里做的那样,一点一点撕开手里的糖纸,轻声问道: “乔伊,蜂蜜还是糖?” …… 乔伊走到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李文森一顿,手里的糖一下子撒了一半出来。 她手指有些发抖,却竭力想要镇定。 白色糖粉铺在浅灰色珍珠色台面上,细细碎碎,如同堆雪。 而窗外粉色花朵在枝头盛开,小朵小朵停驻在夜色里,像笼着一层薄光。 “随你。” 乔伊握住她执糖的手,慢慢把剩余的糖粉倒进深褐色的咖啡里: “分量无足轻重,文森特,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刻意制定那样复杂的规则,只是为了让你多为我泡一杯咖啡?” …… 一千只咖啡罐,一千种方糖,一千只水晶杯子映出她的脸。 只为了让她,多看他一眼。 …… 李文森怔怔地站在他怀里,低垂的眼眸中像有遥远的大海穿过漫长的时光,激荡礁石,漫涌上沙滩。 ——那片大海又来了。 暗潮涌动,风浪声嚣。 是庞大的前奏,汹涌、热烈、倾覆一切。 又像是火焰燃烧后萎顿的余烬。 那一点点火光,不过是回光返照前的幻觉而已。 …… “我无法独自调查你的案件,文森特,因为越调查,就有各种危险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滋生。” 他的指尖白皙到近乎透明,慢慢滑进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扣。 而他另一只手伸出来,隔着雕花的灰色壁橱,隔着几盏孤灯,隔着她与他之间数不尽的孤困的枷锁,像一滴雨水滴落似的在蔷薇上似的,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但今天,你哭了。” 乔伊收紧她的腰: “这令我不知所措。” …… 在她从木质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一刻,他就看见了。 不是用眼泪确认她在哭泣,而是用神情确认她的心情。 在她以为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时候,那一瞬间死寂的表情,被玻璃窗子完完整整地记录倒映,落进他的眼底。 她没有眼泪,可她的眼睛在哭泣。 她没有表情,可她的神情那样悲伤。 …… 他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眼角的泪痕,李文森像猫一样温顺地闭上眼睛。 手指却在他的手指里,慢慢地攥紧。 小小的、断裂的指甲,在手心里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 耳边海浪声此起彼伏,他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来。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所以?” “所以,我在等你帮助我。” 乔伊一根根地捉住她的手指,把她从某种下意识的自残动作中拯救出来: “即然你使我让我患上了一种名为‘嫉妒’的疾病,剥夺了我的客观性,使各种危险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滋生,让我无法独自调查关于你的任何案件……那么你就有义务帮助我减轻这种症状。” “我不是医生。” “可除你以外,没有人能成为我的医生。” “你要我做什么?” “管着我、看着我、监督我。” 他慢慢把她的长发撩到耳后: “与我分享你的秘密,邀请我进入你的世界,不要离我太远,使我失去控制做一切违背理智的事情,以及……稍微爱我一点点。” …… 李文森闭上眼。 乔伊的怀抱带着淡淡的植物香气,那是雨后松林的气息,是上个春天的山茶花,一年一年开放在他们的卧室窗外。 良久,她睁开眼,笑了: “乔伊,你在诱拐小孩?” “小孩尚且懂得什么叫抱大腿,可你不懂。” 乔伊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和尖尖的下巴: “我诱拐的明明是一只阿比尼西亚小猫。” …… 桌上的咖啡快凉了。 乔伊慢慢松开手。 她的掌心里深深的指甲印痕,一如她脑海里激烈挣扎的痕迹——她转过身,面对着乔伊,审视的目光至上而下。 没错,审视。 她永是那个理智的李文森。 就像爱上她之前的他一样,她的人际交往如同对账现金盘存、评估资产收益。无论上一秒他用什么样的语气诱惑她沉沦,下一秒,她都能瞬间回到工作状态,冷静地审视,逐项地评估,精确计算她此刻的决定会给她带来的风险、回报、和杠杆效应……或许再加一点点的个人感情。 而他赌的,就是那一点点。 ……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 一分钟后,李文森端起桌上的咖啡: “喝咖啡吗?” “我没听清。” 乔伊抬起头: “你说什么?” …… 细碎的灯光倾泻在她头顶,流光一般在她漆黑的长发上流转而下。 李文森向后靠在木质的雕花小橱格上,宽大的白色衣袖拂过沾水的吧台,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嗯。” 半晌,她笑起来: “我说,好。” * 清晨,李文森打着哈欠从洗手间里钻出来的时候,乔伊已经在客厅里基本处理完了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头盖骨。 “早上好,乔伊。” 李文森懒洋洋地和他打招呼,顺便朝他手里的头盖骨微笑了一下: “早上好,安德森。” 乔伊、头盖骨:“……” “早上好,文森特。” 乔伊像拼拼图一样,熟练地把近乎化石的骨骼碎片拼凑完整: “顺便纠正一下,这不是安德森,算是胡尼胡夫。” “……” 李文森蓦地转过头: “胡尼胡夫?” 胡夫金字塔的那个胡夫?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位法老,那位征服过西奈半岛的暴君? 李文森望着那个平凡的头盖骨眨了眨眼,语句都有点不利索了: “天哪,乔伊,你把法老……我是说胡夫的头盖骨从他的金字塔墓**里偷到我们餐桌上来了吗?” “不是偷,是埃及政府授权给我进行研究。” 乔伊把法老的眼眶安上: “还有谁告诉你,金字塔是法老的坟墓?” “每本书都这么说啊。” “那么这些书都说错了。” 乔伊语气平淡。 但正是这种平淡,显露出了他从骨子里透出的自负: “从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位法老被埋葬在金字塔里。” 乔伊用特制的骨骼粘合胶水把法老下巴上的骨骼碎屑黏在一起。这种修复技术难度极高,李文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埃及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 “大约是因为集体脑容量不足。” “……” 李文森张开嘴,刚想反驳,就看见乔伊把头盖骨用激光全方位影像迅速扫描了一遍,然后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精致的小锤头,“嘭”地一声把他刚修复完的头盖骨整个地……砸碎了。 “……” 李文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胡、胡夫!” “抱歉,我需要做一些测验,不得不让它呈现碎片状态。” 乔伊随手拿了一个她装水果的保鲜袋,把法老胡夫装了进去,然后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对了,还有一点要纠正你——‘埃及金字塔’是错误叫法,金字塔不是埃及人发明的,它早在埃及出现之前就已经呆在吉萨省了。” “……” 果然,每次和乔伊聊历史,就会觉得自己大学四年历史宗教白读了。 然而聊其他的也没什么卵用,但凡她学过的东西,乔伊都有本事在三句话之内,让她意识到她这辈子白学了。 …… 李文森一言不发地经过他,走挂衣架边,取下她黑色的小包。 然后,她从小包里拿出一支粉蓝渐变色的限量口红,又当着乔伊的面,顺手从睡裙袖子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匕首,熟练地把口红后盖撬开。 一只小小的u盘,从口红的膏体中,逐渐显露出来额。 …… “昨天答应你的东西。” 她把u盘和胡夫并排放在一起: “我从三个月前地下冰库爆炸以后,就在曹云山家附近的路灯上安装了针孔摄像头。这里面是我搜集的所有案件信息、文件、录音、视频……你猜的没错,曹云山的确是我的第一嫌疑人,而我也的确有一件事困惑不解。” “……” 摄像头? 乔伊顿了顿: “我以为你很相信那个数学家。” “的确很相信。” 李文森无辜地说: “因为装了摄像头,才如此相信啊。” “……然后?” “然后,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她收起笑容,慢慢地说: “我的摄像头只拍到曹云山回到自己公寓,没有拍到他出来……但他却在进公寓的半个小时后,出现在了卡隆b座的走廊上。” 第102章 chapter102 有人精辟地总结过,世界上最致命的有两件事,一是结婚,二是开会。 前者让你此生都生活在马戏团之中,而后者让你彻底变成一个马戏团。 …… 李文森从马戏团出来,已经精疲力竭。 早上rn月度座谈会,生物组和神学院坐在两对面,就上帝究竟用不用马桶这一问题发生了世纪对决。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这个问题打起来了。 “我感觉我经受了一次精神的摧残。” 化学组组长叶邱知摇摇晃晃地走在她身边,茫然地说: “我还活着吗?” “生物学意义上,是的。” 从后面穿过来洛夫顶着头顶一片不再新鲜的菜叶子,擦了擦自己眼镜上的番茄汁,身后跟着他一脸菜色的研究生: “但从神学院的角度,你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因为你不过是上帝失败的试验品,就像人类创造机器人一样,人类有手,机器人也有手,不过是复制品……所以上帝毫无疑问是用马桶的!” 李文森、叶邱知:“……” 两人心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卧槽,又来了。 “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亚当!” 洛夫慷慨激昂地挥舞着自己的眼镜: “如果亚当有肛.门,那么上帝也有!因为亚当是复制品!” “这么说起来,既然亚当有生.殖器,那么上帝也该有生.殖器。” 李文森淡定地说: “恕我不能想象上帝一个人用神之右手打□□的样子,这就说明天堂当时还有其他的女神……卧槽。” 她转过头: “我刚才是不是一不小心推翻了‘一神论’?” 叶邱知:“……好像是的。” “一神论”起源于耶稣诞生前一千四百年,最初在埃及阿肯那顿王朝盛行,几千年来都是犹太教、□□教和基督教不变的信念。 即,世界上只有唯一的神。 …… 洛夫与李文森对视了几秒,忽然把她拉过来来了一个大熊抱并亲了一下。 “哦,文森特,我第一次发现你是如此可爱!” 他以一种正常人难以理解的亢奋,对着他身后的研究生挥舞着拳头: “听见了吗,都听见了吗?所有人都不许去吃中饭,立刻回去研究这个课题!我下周就要看见报告!不研究出来不许睡觉!哦,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世界为我震惊颤抖的样子……” 李文森、叶邱知:“……” …… rn餐厅屋顶上的手绘图,原本是米开朗琪罗为西斯廷教堂画的穹顶画,但因为这幅画以《旧约》为原版而非《新约》,再加上米开朗琪罗本人是个同性恋或双性恋,疯狂地迷恋着一位美男子汤玛索,于是神学院和生物组第一次统一阵线,联名上书要求把这幅画换掉。 神学院的理由是,米开朗琪罗借画讽刺当年的罗马教宗太不厚道。 生物组的理由是,同性行为违背进化论,同性恋者干嘛不上天呢。 …… 如今那副备受争议的宗教挂画已经换成了达-芬奇娴静微笑的双性人《蒙娜丽莎》,旁边还加了一句广告语——使用某某银行的信用卡,你也能这样静默如谜。 李文森面前摆着一份意大利面和一份奶油浓汤,和叶邱知面对面坐在餐厅的新穹顶画下,一边可有可无地搅动着一旁的沙拉,一边阅读着手里一本厚厚的《数独的历史》。 淡淡地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落在他们身上。 时光在这一刻,显得这样静谧而美好。 直到—— “我最崇拜的作家毫无意外是马克-吐温。” 安德森举起酒杯,庄严宣布道: “虽然他写的小说看上去就像一坨狗屎,但妈的,他的黄段子讲的真是精妙!我尤其欣赏他向英国女王发表的那篇关于放屁的演讲。” ……马克-吐温就是是写《汤姆-索亚历险记》的倒霉作者,资深黄段子研究学家,曾就“放屁”这个话题发表长篇大论。 不幸的是,当时台下,真的坐着维多利亚女王。 “我很赞同你的观点。” 曹云山严肃地拍了拍一旁洛夫矮小的肩膀: “不过说到放屁,我不禁联想到多年前的美国南北战争和英国光荣革命……” …… “叶邱知。” 李文森叉了一块鲑鱼,只觉得自己的太阳**一突一突地跳: “为什么我们全办公室的人都在这?曹云山什么时候来的?刚开始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们二十分钟前来的。” 叶邱知递给她一张纸巾,语气无辜: “我询问了你要不要换位置,但是你读书读得太认真了,直接回了我一句‘让资本主义去死’。” “……” …… 餐厅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彼此都分散得很远——除了他们这桌。不是面前摆着一台老式电脑,一边叼着牛排一边做数据,就是一手捧着大部头,一手往嘴里填炖菜——除了他们这桌。 rn,很少有人会空着手在餐厅里吃饭。时间永远不够用,知识永远学不完,精神是他们的食粮,而餐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图书馆。 当然,还是除了他们这桌—— “这么好的春光,文森。” 韩静薇抽出她手里的书,看也不看地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 “学习知识简直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快,快来问我发现了什么八卦。” “……” 李文森的脸色就像刚刚吃完一份清蒸鼻涕虫。 “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问。” 韩静薇顺手把包挂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所以我决定主动告诉你这条大新闻——生物园一条黄金蟒爱上了一条非洲树蛇,我觉得它们生下的孩子很可能是金环蛇!” 李文森、叶邱知:“……” 整张桌子只有洛夫是安安静静的,一直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吃东西。 “这还不是最大的爆点。” 他环视了一圈,神秘地小声说: “你们有谁知道,乔伊曾经与fbi和icpo秘密合作,还负责过刘正文的骨骼修复?” …… 李文森叉子上正裹着一根意大利面,闻言顿了一下,面身上浓稠的酱汁正一滴一滴往下淌。 “你说什么?” icpo全称是,也即……国际刑警组织。 “乔伊曾和警方合作?” 她笑了,放下叉子: “嘿,别开玩笑了,乔伊是学历史的,他是文科生。” “但是这个文科生和icpo合作的身份是丹麦首席法医人类学家,和fbi合作的身份是历史宗教学家和符号学家,平时发的论文又都是考古学和地质学的内容……哦,我上周还看到他发表了一篇关于心外科手术的医学论文。” 韩静薇拿走洛夫嘴里的叉子: “他可真是个地道的文科生。” 李文森:“……丹麦?” “嗯,我有一个在丹麦开出租车的朋友说的,原来和我在哈佛是隔壁班。” 韩静薇露出迷之微笑: “乔伊曾经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任职呢,那时他绝对不超过二十岁,我现在正在考虑要不要起诉哥本哈根大学雇用童工。” “……” 她没再接话,只是坐在位置上,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身边的对话声、喧闹声、碗盘撞击声,像潮水一样从她耳边褪去。 丹麦法医人类学家? 这个发音分外耳熟,她一定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词语组合。 李文森望着桌上的菜。 黑色的胡椒,白色的沙拉,芥末、白米……日本料理。 浓汤、奶油、小罐装的调味料……便当。 意大利面,pasta,也是后期拉丁语pastry的词源,酥油馅饼……酥油馅饼?馅饼能联想到什么?怎么让酥油馅饼和日本料理连接上“丹麦首席法医人类学家”? 这种记忆游戏是乔伊的拿手好戏,他曾经从一个单词出发,把整本他只潦草看过一遍的《社会契约论》背了出来。 但这显然…… 李文森从深海中浮出水面,脑子里乱得像跑过了一千头大象,头疼欲裂,记忆似被什么看不见的闸门封锁,她越努力去回想,就越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是她的area。 “等等,文森特跑哪儿去了?” 洛夫坐在她右手边,困惑地环视着大厅: “乔伊的问题问文森特最为恰当……我刚刚好像还看见她来着。” “我在这儿。” 李文森按住额头: “我觉得你们脑洞太大了,乔伊和美国警方合作的可能性很低吧。” 韩静薇:“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美国警方太蠢了。” 李文森顿了顿,补充道: “比我们还蠢。” 韩静薇:“……” 那是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乔伊与现在别无二致,冷漠、高傲又任性。 当时剑桥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他们恰好经过案发现场,乔伊在那里驻足了一会儿,于是她问他是否感兴趣。 而他回答道—— “谋杀是世界上最穷极无聊的举动,而警察是世界上最穷极无聊的工作。” 他的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屑,冷冰冰的侧脸与如今的他重叠在一起: “所以,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永远不会与刑警和司法扯上关系。” …… 李文森话说到一半,旁边座位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把她打断了,一位看起来极其眼熟的老人抱起一把吉他,直接坐到桌面上,旁若无人地轻声唱道: “妈妈总是说,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意你。 你唯一渴求的,不过是爱和被爱。 但他们只会像吐一口痰一样,把你从嘴里吐出来。” …… 相似的环境,同样的歌曲。 大脑是冰山,裂开一道缝隙,记忆就从地底,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 李文森怔怔地看着那位老人,忽然站起来,伸手拉住坐在她对面的叶邱知的袖子,指着那位唱歌的老人说: “他是谁?” “他是罗切斯特啊。” 叶邱知奇怪地看着她: “你不久前不是刚审讯过他吗,怎么会不记得他的名字?” 第103章 chapter103 熟悉的曲调,像潮水一样漫上她的大脑。 她想起来了。 爱德华-罗切斯特。 她审讯过他。她忘记了他。 那个放弃哥本哈根大学物理学终生客座教授头衔,跑rn神学院读研究生的疯狂的老人,也是西布莉自燃案件的审讯里的第三位证人……她不久前还提过他的名字。 就是他,称呼乔伊为布拉德利教授,提及过“丹麦”。 “我只是个物理学家。” 那位叫罗切斯特的老人拨动着他的吉他弦,扬起眉: “但布拉德利教授当时可是丹麦警——” 然后乔伊轻巧地打断了他: “——进口露酒品鉴师。” …… 罗切斯特的汉语并不标准,说得结结巴巴,乔伊的语气和神情又毫无破绽,极其自然地打断了罗切斯特的话,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她不耐烦时做的那样。 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或许有鬼。 那个接在“丹麦”后的词,到底是“进”,还是…… “警”? …… 脑子里像有人开了一个深深的隧道,风从她耳边刮过,火车巨大的齿轮声隆隆而过,几乎淹没她的思绪。 就算她当时没有注意,就算她的大脑因为服用了过多安眠药导致记忆力减退,也不至于糟糕到忘记不久前刚审讯过的证人的名字。 那么,她为什么无法回忆这个细节? …… 李文森慢下叉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语气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再者,我是个测谎师,到目前为止乔伊没和我撒过谎,至少我没发现,所以我……” 她盯着手机屏幕,顿了顿,然后飞快地输入一行字: “……完全相信他。” …… 在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屏幕上,一行黑色的字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是李文森。 两秒钟后。 坐在他们右手边十五米远的老人放下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老式的古董手机 ——你好,布拉德利夫人,有何贵干? …… “真是爱情使人盲目。” 韩静薇嘲讽地说,顺手她盘子里头的意大利扒进自己的盘子里: “喝醉的男人会说胡话,但不会说谎话。讲真,文森特,我那位朋友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读完博士后就一直在当司机,恰好和丹麦警局一个守门人住在隔壁才聊到这些内幕,一个出租车司机为什么要和我撒谎?” …… 李文森没有反驳“布拉德利夫人”这个称呼,说起来,越是亲密的关系越好套话,这个称号暂时还能为她所用。 她手指动了动,又发过去一行信息 ——他生日将至,特来冒昧请教,他破案时偏爱哪些工具? “或许只是个巧合。” 她瞥了一眼手机空白的对话框: “世界上又不止一个人叫乔伊。” “哦,文森特,这世界上有几个没有姓氏的人?这是最古老的家族才能有的传统,他们诞生在‘姓氏‘这个东西诞生之前,历史要追溯到十八世纪。” 韩静薇耸耸肩: “不过你不相信我我也无所谓,让你相信我又不会多一毛钱。” …… 她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来自罗切斯特的短信 ——这是秘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他为什么要告诉她? 李文森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飞快地、毫无障碍地打出四个世界上最容易让人软化、感动与妥协的词汇 ——becauseilovehim. ——因为我爱他。 她的手指那样流畅,她的思路那样清晰,黑色的字体躺在素白的屏幕上,如同谎言,又如同真相。 …… “但这说不过去。” 李文森抬起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机屏幕,语气像聊天一般: “乔伊的等级rn高得多,又是英国人,rn八杆子打不着,为什么要特地跑rn查东西?” “这个我可能知道。” 一直在埋头吃面的叶邱知插.进来: “去年我参加国际化学与核子物理会议,四月递交的材料,隔了两个月才送到到新加坡我的寓所,比平时时间长了一倍。我去查了dhl的快递信息,发现材料在美国滞留了半个月,快递说寄错了。” 安德森:“从新加坡寄错到美国?” “我也觉得太离谱,就去计财部查了我们近一年所有的国际快递报销单。” 叶邱知擦了擦嘴: “结果发现,只要rn有关‘物理’的材料,都以各种形式滞留过,有时是美国,有时是英国,还有一次是罗马尼亚,但因为时间和地点分散得太开,所以没有人注意到。” …… 洛夫开心地用手抓起桌上的酥饼塞进嘴里,顺便把沾满糖粉的手指在安德森身上擦了一下。 圆桌边的六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安德森才把洛夫的手从衣服上掰下来: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扣rn的内部材料?” “否则不能解释。” 叶邱知又给安德森递了一张餐巾纸: “如果国际刑警或fbi在调rn,乔伊又和他们有合作关系,那么乔伊故意压低自己的履历rn也就解释得通了。” “rn有什么好调查的。” 许久没说话的曹云山抬起头: “安德森,洛夫一天到晚装老年痴呆,我不问他,但你rn呆了这么多年,还代理过所长职位,和fbi打过不止一次交道,难道也什么都不知道?” “fbi又不是我妻子,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穿什么颜色的内裤?” “那你总知rn到底藏着什么吧。” 曹云山毫不退让: “安德森,他们调查的对象可都是物理学。” “那我不得不称赞这群警察很有眼光。” 安德森圆滑地避过了他的问题: “物理当然是世界上最具潜力的学科,这是某些只会搞微积分的蠢蛋无法体会的。” …… 李文森坐在椅子上,曹云山和安德森在她耳边吵吵嚷嚷,就像两只蚊子嗡嗡嗡;叶邱知和韩静薇已经聊到了美国科学阴谋论;而洛夫在一边愉快地玩着土豆泥,谁也不知道那些皱纹下藏着什么秘密。 但这一切,她都没去注意。 黑色的小手机在她纤细的手指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转,隔了几秒,又是一个转。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没有回头看罗切斯特,只是手心里手机金属外壳,如同冬天的炭灰熄灭了,只留下冰凉的、燃烧后的触感。 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着一杯饭后奶昔,正凑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喝下去。 从举杯到沾唇,不过短短几秒,她却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衡量、比较、分解他们每一丝表情。画面交替,光怪陆离,有着黑色的地面,黑色的走廊,还有黑色的老式胶片机一圈一圈地旋转,没有尽头。 “你昏迷的那次乔伊来我这里接你,他关闭了我的伽利雷,但伽利雷子系统是无法关闭的,除非控制核心主程序。” 那天晚上,曹云山坐在他黑色的王座里,这样问她: “你真的相信他能凭借一己之力破解上百个科学家共同写出的代码?文森特,这不是超人电影。” …… 紧接着画面一转,变成凌晨三四点的光景,薄薄的白色丝被从她腿上滑落下来,在稀薄的天光中,委顿落地。 而乔伊搂着她,贴着她的唇角: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 …… “他亲吻你,他说他爱你,文森特,那在最开始呢?你有没有想过,乔伊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为什么要发租房广告?” 乔伊的手指在她面颊上融化。 曹云山眼里带着嘲讽的笑意,在浓重的夜色里仰起头: “我不怀疑乔伊爱你,但这不意味着爱你的同时,他不能做别的事情。” …… 时间像万花筒一样回溯。 “咖啡,文森特。” 乔伊站在他们剑桥小公寓的窗台边,边盯着手里的书,边头也不抬地说: “身为你苍白一生里唯一的朋友,我诚挚要求你快把咖啡端上来。” “他是你唯一的朋友,那我是谁?” 曹云山的脸又在窗台的玻璃上浮现。 他坐在乔伊身边的扶手椅上,玻璃窗台的对面仍是玻璃窗台,互相映照,一层一层像黑暗中递进,宛若深渊。 他的脸分割成无数张脸,几千只曹云山的眼睛望着她,慢慢地说: “我是谁呢,文森特?” …… 夏天来了,春天死了。 李文森端着手里的杯子,慢慢喝下那粘稠的液体。 曹云山的脸消失了。 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像海底的沉船一样沉在泥沙之下,又从万物中慢慢浮现。 那是不久之前。 夕阳坠落,浮世绘棉质短窗纱在风里起起伏伏,而乔伊坐在淡青色的山峦前,如同坐在画里。 “我猜我爱她。” 他望着她,忽然用法语轻声说: “非常爱。” …… 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低下头。 白色的手机屏幕在正午的光线下显得黯淡,她要极专注才能辨别出手机上小小的字体。 “他参与fbi办案时喜欢用银质手术刀解剖尸体,但用过就扔,还喜欢给尸体戴帽子——你可以给你的丈夫准备一打手术刀和帽子作为生日礼物。” 这位叫罗切斯特的老人说: “我喜欢看恋人们在一起,祝你们爱情顺利。” …… 餐厅窗外种着一丛一丛的猫薄荷,天空蓝得像个童话,大朵大朵的云朵铺在远处山脊上,浪潮声从五十公里外来,从幻觉中来。 ——那片大海又来了。 李文森看着手机,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把手机收回灰白色格纹的背带裤口袋。 “嘿,我们到底在干嘛?” 她打断他们喋喋不休的讨论: “比起乔伊是fbi派来的间谍,我们难道不应该更关心沈城死到哪去了,以及他欠我们的工资到底什么时候发?” “我不关心工资。” 韩静薇死狗一样趴在桌上,眼睛却闪闪发亮: “我现在全身的血液都被带动了……天哪,这简直是现实版的《逍遥法外》,不行,我一定要去发个instagram,纪念我们这顿发现了惊天大八卦的伟大午餐。” 李文森:“……” “合拍吗?等我摆好姿势。” 听到ins,洛夫立刻不老年痴呆症了: “记得艾特我,我要转发。” 曹云山:“加上我。” “还有我。” 安德森也拿出手机,威严地说: “别忘了用滤镜,我要去艾特一下fbi的老伙计,他们局里上次来了一个兼职摄影师,我们绝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你们慢慢拍吧。“ 她收起手机,站起来: “我去图书馆查点资料,不奉陪了,回聊——” “等等,文森。” 这桌人里唯一正常的叶邱知抬起头: “乔伊怎么办?我听说你们相爱了漫长的时光,但他或许是个说谎家,你要离开他吗?” …… 李文森的视线越过他,落在曹云山脸上。 曹云山站在安德森和洛夫中间,正灿烂地笑着,手指比出一个“v”。 而他的双眼,却静静地望着她。 正午水洗一般的湛蓝碧空下,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眸落着云的影子,像一副面具。 …… “刚才不是说了?我相信乔伊。” 什么从她心里生长又被剥离,什么在她脑海里湮灭又逐渐升起。 李文森回视着叶邱知,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第104章 chapter104 图书馆的空旷走廊。 一排一排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历山大-蒲伯沾满了灰尘。 既然思想无法为当下带来利益,既然思想让生活空虚,那么我们不如回归一个既新潮又古老的词汇——生存机器。 人的本质是一台机器,除了化学反应别无他物。 而在这一切冷冰冰的物质互相作用的产物,除了恐惧、悲伤和厌倦,还有…… 爱情。 李文森席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耳畔夹着一只铅笔,旁边满满地摆着两大摞书籍。 一摞看起来是她的专业书,但却和她的专业领域完全不符,《大脑屏蔽原理》、《遗忘的生理机制》,《催眠与暗示》,以及《记忆构造逻辑学》——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心理学家该读的书,反倒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书籍,直到现在仍在被学术界的批评家们诟病。 而另一摞甚至和她的学科都毫不相关,从《数独游戏解码大全》到《密码学》、《符号学》、《词源学》,无一例外是关于密码破解的材料,看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大有要再跨学科考一个博士学位的架势。 浓郁如麦芽糖一般的阳光,从她脚踝处流淌而过。 李文森脚边黑色的moleskin笔记本摊开着,上面赫然是她凭借记忆临摹下来的线索—— 羊皮纸卷、精致封印、蛇、密码,数字。 淡青色的云烟笼着一望无际的花海,风送来泥土、山川与河流的气息。 而有个男人,把一只墨绿色丝绒小盒子系在一颗红豆杉下,她要破解他的密码,才能盗走他的秘密。 …… 一本《符号与象征》孤零零地落在书架的最高层,李文森站起来。 她身高一米六五,即便在东方也称不上是高挑的女性,遇到这种情况只好踮起脚,伸手想要够到那本陈旧的书籍。 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书脊上。 夕阳如火烧一般在书架上晃动。 来人的手指那样修长,被浓稠的阳光勾画在白色素纱窗帘上,仅仅只是一个影子,就漂亮得像一件古老的艺术品。 李文森微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 “抱歉阁下。” 她用标准的擒拿手势握住来人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微笑道: “这本书是我先看上的,劳烦您把手指移个地方?” …… 来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毫无反抗地任她握住他的手腕、扣住他的动脉。 然后,他就像没感觉到这一切似的,继续慢慢把书架上的书抽出来。 …… 李文森熟练把他的手腕向后一折: “我说,你没听到——” “我听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乔伊垂下眸,灰绿色眸子里映着白云碧空的影子,形成一种奇异的色彩。 “但我只是想帮你把书拿下来,这位小姐。” …… 黄昏的窗外有飞蛾在飞。 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像会飞的金鱼游过山岗。 …… 李文森立刻送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一下撞进他怀里。 “乔伊?” “真高兴某位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 乔伊一手拿着书本,以一种几乎把她圈在怀里的姿态,低头俯视着她漆黑的双眸: “把我扔在家里七个小时不闻不问,我还以为她已经把我忘到了大马士革。” “……” 她转头望了一眼他的手腕,确定什么事都没有,这才说: “你今天怎么会来图书馆?” “显而易见,来找一只迷路的小猫。” 书页的哗哗声在她耳边响起: “但这只猫的大脑可能被僵尸吃掉了。鉴于她面前就站着一本全世界最完整的符号学著作,不仅涵括符号学、密码学和象征学,还能开口说话,她却选择来图书馆翻阅一本小学生使用的初级教辅。” 李文森:“……” “身为你苍白一生中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文森特。” 他用三十秒飞快地翻完了这本具说是十九世纪的符号学著作,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 “我诚挚建议你放弃这本粗陋的儿童读物,以免让你尘埃一般易碎的智慧接着随风逝去。” “……” 乔伊在和她告白后,其他没有改变,反而毒舌的本领上了一个力量级…… 这到底是哪里不对? 盛夏的树影落在窗框上,李文森转过身,灵巧地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 “那这本‘涵括符号学、密码学和象征学,还能开口说话的著作’……要收费么?” “当然。” “昂贵吗?” “非常昂贵。” “除了书本上的问题,她日后若有其它疑问,或许有关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是否也能为她解决困惑?” “这取决于她问什么问题。” 乔伊淡淡地凝视着她: “以及……她愿意开什么样的价码。” …… 钟声一声声地从街道那头传来,和他的声音混在一处,变成从洞穴中传来的回声。就仿佛她的问题是一段致辞的开端,婚礼的开端,或者葬礼的开端。 回声,英文echo,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不能说话的女神的名讳。 回声的名字是沉默的名字。回声即是沉默。 六点整了。 “那就算了。” 李文森忽然耸耸肩,轻快地说: “你的价码太高,我这辈子都赚不到,还是回家看书吧。” “那可说不定。” 乔伊斜倚在书架上,神情漫不经心: “但如果她愿意今天请我吃日本料理,明天接着帮我做西班牙小牛排,我就可以为她打个折,确保她微薄的工资能支付得起。” “真的?” “当然。” “那我就赚大了。” 李文森朝乔伊手上的书扬扬下巴: “鉴于我现在有了一本会说话的百科全书,就让这本儿童读物消——” 她“失”字还没有说出来,就看见乔伊以一种堪称敏捷的姿态,迅速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架最顶端的隔层中,一个就算她踮起脚也绝对绝对碰不到的地方。 然后他回过头,矜持地说: “很好,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李文森:“……” …… 十分钟后。 乔伊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李文森把之前她看的那些书一摞一摞地搬起、移位、整整齐齐堆成一码,终于忍不住说: “你非要今天把书借完?” “嗯。” 李文森坐在图书馆的阅览桌前书写申请报告,手中的笔快得要飞起来: “晚饭可以吃一点吃,但图书馆七楼一个月只开放一次,我错过了今天,就要下个月再来。” rn七楼的藏书室里藏的书都是孤本,价值在百万以上,百分之八十不外借,百分之二十要有推荐授权才能获得。 而取得推荐授权是个漫长的流程。要先填写好申请报表,列明借阅理由,再找有具备一定国际影响力的教授帮她签字写推荐证明,再申rn管理委员会流程,管理委员会流程走完后再走图书馆的流程……最后还要当着律师的面签署一个蠢透了的承诺书,以示承诺人会用生命守护这本书的神奇决心,前后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这样我们八点前到不了东京。”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脑海里已经调出了这一带所有的航班时刻表: “下一班飞机是五点半。” “我们八点前本来就到不了东京……等等,东京?” 她这才反应过来: “我靠,我们为什么要去东京?”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答应请我吃日本料理,小姐。” 他语气理所应当: “吃日本料理当然要去日本。” 李文森:“……” 按这个逻辑,她吃个星球杯是不是要飞出宇宙? 李文森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 她身上所有的钱都资助曹云山来了一场毫无作用的英国之旅,此时此刻,她身上只有五十七快四毛四,就算吃海鲜大排档,她也不得不找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借一笔,绝对吃不起乔伊一般去的米其林三星寿司餐厅——因为米歇尔上个月的工资也已经被她借走,他们两个人都穷死了。 “其实我们不用这么麻烦。” 李文森迅速掏出手机查了一下附近的团购信息: rn三十公里外就有一个卖寿司的小摊子,一整条寿司才五十多人民币,我们可以坐在海鲜大排档旁边的公园长椅上看码头工人收工,再来一份麻辣小龙虾和冰啤酒。” “……” 乔伊盯着她: “你要请我去吃……路边摊?” “,乔伊。” 李文森把书放在地上,直起身: “贵族就是因为他们不肯尝试新事物才被消灭,世界需要更多可能性。” “……” 乔伊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问他送给她的卡究竟被她扔到了哪个偏僻角落,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极简约的钱包,准确地扔进她怀里。 “姑且装作这是你的钱包。”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轻描淡写地说: “按古巴比伦的逻辑钱包归持有者所有,你现在有钱了,还不赶快订座位邀请我共赴晚餐?” “……” 李文森狼狈地被几张十万美元的信用卡砸了一下,抬起头,恰好看见乔伊手里捧着一本书,斜靠在木质的窗格上,正抬起头来。 而那一刹那,有风拂过。 一百条长廊,一百扇窗户,一百条白色的窗纱同一时刻在他身后扬起。 他灰绿色的眼眸盛着大海的颜色,在浮动的影子里升起又沉落,身后幽深的走廊堆满陈旧的书籍,阳光从他身后洒下,一格一格的木格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地阴影。 午后阳光那样浓郁。 浓郁地,仿佛要把他融化在窗外碧蓝的天空中,再也找寻不见。 …… 李文森抱着乔伊的钱包,怔怔地望着这盛大的一幕。 “再发呆夏天就要过去了,树獭小姐。” 而乔伊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站在光线的交界处,朝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书偏了偏头: ”收拾好,我们还要赶下一班飞机。” 下一班飞机? 李文森抱着乔伊的钱包,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十几本书: “那我要借的书怎么办?” “谁说我们要用借的?” 乔伊朝书廊深处望了一眼,平静地说: “我们偷。” 李文森:“……” 第105章 chapter105 “我说,程。” 李文森坐rn内部医院的等候长廊里,在第十三次抹去笔记本电脑上的饼干屑后,终于忍耐不住地抬起了头,对身边的男人说: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头顶上吃奥利奥?我键盘上全是你的饼干屑。” “你个蠢货,当然不能。” 在她隔壁,一个体型硕大的香港胖正坐在她身边,身高足有两米一,庞大的身躯足足占了三个座位,像一座铁塔一样矗立在椅子上,正一边看着日本漫画书,一边啃着奥利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在叔本华看来,吃东西和用力咀嚼相比,后者更可以称为存在主义式灾难,人们一旦开始用力咀嚼,就忍不住继续用力咀嚼,结果万物之上,碎末无处不在。” 李文森:“……” 这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段落。 哲学家奉为经典……而上帝原谅她,她只是个看不懂哲学的凡人。 李文森环视了一圈小小的诊所一般的医院,等候室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但也只有零星的两条木头长椅,另一条被一只金毛犬占据了,它的主人横躺在长椅上,躺在它身边,被浓硝酸腐蚀的左手已经做了应急处理,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渗着血。 …… 程长着一对□□。因为他想知道性激素如何影响我们的思考方式。 泰国人妖给自己注射雌性激素,所以身体的第二性征逐渐向女人过渡,这是大部分人的认知。但很少有人知道,注射雄性激素一样会让男人的胸变大,因为身体就要产生更多的雌性激素以维持平衡。 这就是为什么□□癌患者总是过度丰满的原因。 任何事情,过犹不及。 …… 她合上笔记本盖,瞥了他一眼: “你又给自己注射了雄性激素?” “嗯。” 程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简直是一场灾难。” “那你为什么不停止?” “战争也是一场灾难,但千百年也没有人停止过它。” 他和她并排坐着,凝视着窗外的阳光: “因为灾难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文森。喜悦与痛苦、灾难与不过是通向结果的途径……世间万物皆是如此,说到底,没有什么两样。” …… 一边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个冷冰冰的老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面无表情的朝李文森点了一下头: “轮到你了,猪。” 李文森:“……” …… rn内部医护室建rn之外,一位老医生,一位老护士,再加上一条老牧羊犬,就组成了港内心外科和脑外科实力最强的团队。 这里唯一的缺陷,就是手术做到一半,经常人手不够用。 但这没有关系rn的看门人米歇尔都切得一手好血管,人手不够时随便拉一个有行医执照的博士,平均水平比普通医院的首席高上一个level。 李文森慢慢推开房门。 病房房门半掩,有淡薄的光从门隙里漫射出来。 墙上爬满夏天的爬山虎,郁郁葱葱,绿色枝叶伸进窗户的缝隙,又顺着窗檐攀爬起来。 房间里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与寻常馥郁的花香调不同这种香气孤僻又任性,带着海盐、皮革和鼠尾草的气息。 一个单薄的男孩背对着她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像一条毛毛虫。 “你又是我母亲派来的谁? 听见她的响动声,他厌倦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响起: “滚出去,告诉那个贵妇人,我不需要侍女,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就像一匹斑马和一头羚羊赛跑,那匹斑马还一不小心踏进了羚羊的粪便一样臭不可闻。” 李文森:“……” 她这才看见男孩手里拿着一朵奄奄一息的小雏菊,正百无聊赖地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扯下来。 …, 李文森拉了一条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 她随手从一边各色各样的水果和鲜花中挑了一颗山竹,手指灵巧地一挤,就挤出其中雪白的嫩肉来。 “我说了,你给我滚出去。” 男孩扔下手里的花瓣,暴躁地坐起身来: “嘿,你是耳朵聋了还是——” 他的声音在他对上她双眼的时候,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一样卡在了嗓子眼里,而他的视线再也离不开: “文森?” “是李文森教授。” 她把山竹内里的果肉剔出来,放进嘴里,然后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这才抬起头笑了: “怎么,见到自己的老师就骂不出来了?” “不,我不是……” 英格拉姆怔怔地盯着她,就像她的到来是一个奇迹,而她下一秒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突然来了医护室?” “来完成我在你临死前许下的承诺。” 在乔伊和她告白的神奇傍晚,她答应英格拉姆这个为谈恋爱宁死不做手术的神奇小孩,只要他愿意不犯蠢,她就每个月请他喝一次咖啡。 李文森从包里拿出两包星巴克速溶咖啡,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 “这是补五月的,你有杯子吗?” “……” 英格拉姆望着桌上两条伶仃的咖啡: “这就是你的诚意?你上个月为什么不来看我?” “相信我,在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里,除了个别一两个,你绝对是我最有诚意的对象。” 而她五月底恰好被那“个别一两个”拉去日本吃寿司,结果一路吃到了两万年前日本冰河时期的一个考古遗址,顺便发现了日本岛和东亚大陆在冰河时期曾连在一起的证据,所以日本人的起源地有一部分很可能是西伯利亚……最终结果就是她和乔伊整整在日本呆了半个月,到现在才回来。 “热水呢?” 李文森站起来: “天色也不早了,赶快泡一杯喝掉,我还……” “可是我爱你。” 英格拉姆手里握着雏菊,打断她: “我爱你文森,你不能这么敷衍地对待我。我想念你身上的香气,我濒临死亡的时候脑海里没有出现我父母的脸,而是出现了你的。我醒来后也一直想着你,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尤其想你……你知道吗,他们这里洗手间居然是公用的,我急需把你做成一瓶香水来掩盖那些抽水马桶里挥散不去的气息。” 李文森:“……” 她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 紧接着,她拿起桌上的咖啡,撕开,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莞尔一笑: “可是怎么办?我不爱你,詹姆斯。” “你会爱上我的。” 詹姆斯-英格拉姆把淡金色披肩长发撩到耳边,却因为头上绑着绷带: “斯坦福的姑娘们开车开到密歇根,在我寝室门口排起长队就为了和我告白。你现在没有被我吸引,只是因为我还没有开始对你施展我的魔力。” ……真是多谢你没有施展。 没魔力的时候都蠢成这个样子,有魔力的时候得蠢成什么样啊。 李文森把泡好的咖啡放到他的床头,然后站起来,缓步走到墙上一幅儿童涂抹式的大作边: “这是谁送给你的画?” “女孩子们。” 英格拉姆端着咖啡喝了一口,深思道: “文森,你到底哪里不爱我?发型?眸色?长相?” 李文森:“……” 她望着那副画: “我能把画取下来看看吗?我一直对这种蒙克主义的表现方式很感兴趣。” “当然。” 英格拉姆摆摆手,仍处在深思中: “然而长相是不可能的,我的长相近乎完美。难道是你不喜欢我的肤色?可雅利安人都是这种肤色,你也很白,没道理不喜欢我的皮肤……那你到底不喜欢我哪里?” “……” 为什么她遇到的男人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法国大革命类型? 自恋到让人想先砍头后鞭尸。 李文森背对着英格拉姆,面无表情地把画摘下来,面无表情地欣赏了几秒画上乱七八糟的一团黑色,再熟练地把手里的□□挂到了画的背面,最后又面无表情地把画挂了回去…… 然后她回过头,笑眯眯地说: “你的脑子。” 英格拉姆:“……脑子?” “你脑子里装得水太多了,总能让我联想起某种豆腐渣。” 李文森中肯地说: “你全身上下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 英格拉姆:“……” “不过说起来,你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事还蛮可惜,后来我去调取rn的视频,你摔下来的地方离监控器太远,看不清是不是有人不小心在那里放了障碍物,无法追究店家的责任。” 李文森在他病床边坐下,随手拣起一只红青相间的苹果,在手上抛了抛,仿佛随口一般聊道: “伤得这么重,一分赔偿都没有也蛮可惜的。” “可惜倒不怎么可惜,我摔伤不重,只是后期并发症严重……你想吃苹果?” 英格拉姆立刻殷勤地拉开抽屉: “这里有刀。” “不必。” 李文森顺手从裙摆下小腿处抽出一把狭长的匕首来,粼粼的光芒从她眼前掠过。 她漫不经心地用这把近十公分的长匕首削下一圈完整的苹果皮: “我倒是很好奇,你当时是怎么摔下来的?” “我不记得了。” 英格拉姆躲过她的眼神: “大概是脚下不小心一滑吧,你那天晚上自己回去了吗?” “嗯,我一直没有等到你,就自己回去了。” 李文森抬起眼,把削好的苹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会不会是有人推了你一把?” “怎么可能。” 英格拉姆笑了: “这又不是拍恐怖电影。” ……却比拍恐怖电影更让人毛骨悚然。 李文森想起那卷她反反复复看了一千遍的录像带。 阴郁走廊,深红地毯,四面都是玻璃,录像带的底噪在咿哑作响。 英格拉姆独自一人走上空无一人的楼梯,因为喝了一点酒,手还很谨慎地握着楼梯扶手,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很正常,直到—— 他忽然停住脚步,抬起头。 然后,他就像看见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样,睁大眼睛。 他的手从扶手上松开,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狠狠推了一把一样,从一个根本不应该跌倒的地方,一头栽下。 …… 而在他从监控器里消失之后,楼道平静依旧。 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短短一分一十二秒的片段,就如同一幕独演的哑剧。 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 “实话实说吧,我看了你的当时摔倒的视频。” 李文森盯了他两秒,忽然伸手从包里拿出一卷录像带,放在他身边的枕头上: “你绝不是不小心跌下去的,英格拉姆。” …… “原来你请我喝咖啡还有备兴节目,哈?” 英格拉姆望了那卷录像带一会儿,伸手把它扫进垃圾桶。 他抱起被子卷向一边: “抱歉,虽然你突然反转剧情的动作有帅到我,但也同时伤了我的心,我此刻不想和你说话,除非你亲我一下。” “这点我做不到。” 鉴于她现在有一个洞察力突破天际的预备男朋友,李文森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是测谎师,英格拉姆,你迟早会被我问出来。” 英格拉姆把自己闷在被子里:“那么交易失败。” …… 李文森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 他头上的绷带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趴在他淡金色的头发上。 “好吧。” 她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给乔伊发短信: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摔下来,我吻你一下。” “真的?” 英格拉姆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就想揽过她的腰: “哦,我要的可不是小孩子的浅尝辄止,就算不是法式深吻,也至少是西班牙式的。” “好啊。” 李文森笑眯眯地把他的手扯开: “所以,你为什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谁推了你?” “推我是不可能的。” 英格拉姆望着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淡金色的长发再稀薄的阳光下如同铂金。 但他的声音,还是因为即将叙述的事情而低沉了下来: “但我当时确实因为一些事情被晃了心神。” …… 李文森牵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比如?” “我羞于启齿。” 英格拉姆慢慢握紧她的手指: “文森,我在楼梯上,看见了鬼。” …… 第106章 chapter106 番茄是红色的,覆盆子也是。 天空是红色的,意外也是。 自从她认识乔伊后,生活就像是一列不小心开进了图书馆的火车,无论是早上二十七倍甜度的咖啡、还是晚上莫名其妙签署的卖身契约,无论是他那些一不小心就能引发战争的古墓探险之旅,还是她每天为他抄写的古文献,都完全跑错了方向。 乔伊从不做意料之外的事,他胜券在握。 但他仍是她的意外。 他忽然就在她人生中燃烧起来,漫无边际,像一场火灾。 …… 李文森慢慢走在山道上,天上游过的云像夏天,地上掉落的叶子像秋天,她墨绿色的裙子是春天的颜色,脸色如初冬的雪。 一步跨过四季,那双经年红鞋。 西班牙守门人米歇尔推着满落叶的车从山道上走来,李文森侧身让到一边,像他们每一次见面时那样微笑道: “今天过得好吗?米歇尔。” “今天还没过去,小姐。” 而米歇尔也像他每一次回答她的那样,回答道: “上帝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 李文森从裙摆上摘下一片落叶,笑了: “那你昨天过得好不好?” “你这可为难我了,女孩。” 山林里满是烤熟的松针气息,暖得像冬天晒了一个白天的棉被。 米歇尔稳稳地走在山道上,这样回答道: “昨天已经过去,它不属于我,我怎么会知道它好不好?” “可我知道。” 李文森笑了一下。 她手指上缠着一小卷鱼线,仰头望着水洗过一般的湛蓝天空,一朵柔软的白云正从山岗上悠悠地飘过。 “我知道我今天过得不大好。” “为什么?” “我听见了一些不应该听见的事,找到了一些不应该找到的东西,爱上了一些不应该爱的人。” “那你应该庆幸,女孩。” 米歇尔抬起头: “我多么想做一些我不应该做的事,爱一些我不应该爱的人……但是我来不及。” 他清澈得不像一个老年人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李文森身上: ”因为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我就已经太老了。” …… rn的另一端。 “不得不说,先生您近一段时间的所为简直是,夫人的心就如磐石一样坚定,能让她松口真是太不容易了。” 午后蜜糖一般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小道上。 伽俐雷把一只干枯的手臂放进微波炉,转身朝乔伊说道: “不过说起来,伽俐雷对夫人态度的转变感到十分不解。明明不久之前她还坚定地拒绝了您,就像一只海鸥拒绝大海一样不可理喻,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您打动了?” …… 一座白色的显微镜摆在客厅中间,餐桌上零零散散地散落着烧杯、滴管、石棉和碎骨。乔伊正俯身从他临时拿来当化学容器的李文森的泡面碗里取出一碟半胶状的大脑,切下极细小的一部分做成切片。 伽俐雷:“先生?” 一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直到那一点点脑组织的成分被完完全全精确分析,乔伊才从繁杂而精细的实验里分出一点心思放在他可怜的老管家身上: “你说什么?” “……” 伽俐雷面无表情地说: “伽俐雷在问为什么夫人忽然转变了态度。” “那么你错了,因为她从未转变态度。” 乔伊淡淡地收起手上的切片: “锅。” 伽俐雷:“……” 这绝对是伽俐雷电脑生命中最讨厌的一件事——从吧台里端出它的女主人平时用来给面条过水的小锅,然后看着它的男主人把一截新鲜的人类手臂扔进锅里,逐渐熬至骨汤浓白。 这是法医人类学家常用的手段。 骨头上如果附着着肌肉和软骨,就会影响对骨头形态的观察和鉴定。 而针对这一点,法医们最喜欢的方法之一,就是像熬大骨汤一样把人骨熬到肌肉与骨骼完全分离的地步,然后用酒精浸泡脱脂。如果想要保存得更为长久,就再在骨头上刷一层清漆。 …… 这段手骨据说是马来西亚某个富人最后的遗骸,他在一场极其诡异的事故中丧生,他的飞机经过一片距rn不远处的海域时,忽然就从半空中消失,然后再也找寻不见。 不是坠机,而是消失。 消失得彻彻底底,一丝痕迹都没有……甚至连飞机掉落海中中海面上一定会漂浮的浮油都找不到。那架飞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除了一块散落在小岛上的遗骨。 也即是,破解这次灵异事件最后的证物。 伽俐雷看着这个它生平仅见的聪明人类毫无障碍地把自己同类的骨骼放进他平时烹饪用的锅里,感觉自己的电阻似乎咽了一下电流: “您为什么这么说?” “李文森是一个博弈家。” 乔伊平静地看着温水逐渐上升起细小的气泡: “她喜欢冒险,但极有分寸,一旦她确定现下的场面她无法掌控,就会转而与更强大的人结盟。” 而他是她最好的选择。 那个夜晚是一切的转折点。在那之前,她不确定他手里握着多少张牌,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把牌扔出来,更不确定……他为什么会把牌扔出来。 直到曹云山的秘密逐渐浮出水面。 她终于开始意识到,光凭她一个人无法同时掌控这么多未知。 更不用提这些未知里,还包括一个他。 …… “幼童如果害怕黑暗中的鬼影,就会打开灯,而李文森如果惧怕什么,就会习惯性地把他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她童年不断被掠夺的经历留下的痕迹,在此刻彰显。 乔伊把桌上明显是新鲜人体的骨骼用保鲜袋装好: “这就是我把‘秘密’放在’爱情‘前的原因。” …… 她意识到曹云山问题严重性的那天晚上,海水声从遥远的山川那头来。 而他这样对她说: “与我分享你的秘密,邀请我进入你的世界,不要离我太远,使我失去控制做一切违背理智的事情,以及……稍微爱我一点点。” ——显而易见的语序安排。 秘密在爱情之前,匕首在鲜花之前。而中间那句宛若告白的“不要离我太远,使我失去控制”,本质上是他的威胁。 李文森是个聪明人。 不幸的是,他也是。 …… 伽俐雷沉默了一下: “所以伽俐雷期盼已久的结合本质上只是你们的结盟,夫人她并没有真正爱上您?”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虽然我不久之前也这么认为。” 乔伊转动着显微镜上的细准焦螺旋: “她一直爱我,只是她爱的方式有点难以琢磨——”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远远从花园门外传来的对话声,其中一个略显苍老的语调和无法遮掩的大舌音明显是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而另外一个…… “谢谢你的游戏,米歇尔,我今天玩得很愉快。” 指纹验证的声音响起,李文森的声音隔着一堵墙和一个花园,几乎微不可闻: “那我回家了,再见。” 乔伊:“……” 伽俐雷:“……” 一人一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夫、夫人提前回来了。” 伽俐雷看着满桌明显不是古尸的尸体碎片,结结巴巴地说: “先、先生,如果这个时候让夫人知道您与fbi和国际刑警一直秘密保持着联系……” 乔伊瞥了一眼自己衬衣上沾着的斑斑血迹,罕见地处于一种束手无策的境地: “那我就会成为家族两个世纪以来最大的耻辱。” “……为什么?” …… 李文森的脚步越来愈近。 “因为家族训诫。” 三秒钟后,乔伊忽然伸出手,地把桌上的试管一股脑儿地扫进角落: “离婚是可耻的,胜于偷窃。” 伽利雷:“……” …… 而花园的另一头。 李文森笑眯眯地和米歇尔挥手告别,穿过开满香水月季的小径,在玄关处换下她红色的羊皮小鞋子,用脚趾勾起一双低跟垂花木屐换上,再经过长廊,走到客厅关门口。 用时一分零三秒。 客厅一片昏暗。 窗帘不知道为什么都拉上了,吧台上一口小锅在咕噜咕噜地炖着肉,几本书散落在地摊上,摊开着,而餐桌上小小的地球仪在借着微弱的太阳能慢慢地旋转,一摞笔记本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李文森把黑色小包挂在一边的榉木衣帽架上:“伽利雷?” 没有人回应。 她走到卧室边,拉开门: “乔伊?” 仍旧没有人回应。 这个房间里的男人们都去了哪? 哦,乔伊是带着他们家的电脑一起去度假了吗? 李文森走回客厅,把乔伊随手扔在地毯上的珍贵书籍小心地收起来。 她在餐桌边坐下,从一边整洁如同收纳桶的垃圾桶里拿出一台kpro——自从她几个月前因为全身冻伤却不肯去医院差点和乔伊绝交后,乔伊的电脑就莫名其妙换了地方,垃圾桶成了这台电脑的专属位置,伽利雷甚至贴心地在垃圾桶里放了一圈柔软的白色小枕头,以免主人们扔电脑时太随意,砸坏了边角。 她拿出u盘,再一次调出卡隆b座的监控视频。 阴郁的吧台,暗淡的长廊。 一扇一扇门藏着情欲和秘密,如同船舱。 或许录像带大多都带着几分恐怖电影的色彩,从画面出现的第一秒开始,压抑的气氛就如影随形,连楼道转角边种植的蔷薇都带着僮僮的鬼影。 英格拉姆说,他看见了鬼。 李文森按下快进键,盘腿坐在餐桌椅子边,墨绿色裙子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 而她纤细的手指上,仍如把玩一般,缠着那一小卷鱼线。 画面里,英格拉姆端着鲜花酒杯走上阶梯,转弯,微笑,拿出门卡 ——咔哒。 她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像与录像带约好了似的,门锁转动的声音与无声的画面同一时刻寂静落地。 李文森倏然回头。 乔伊从玄关向里走来,顺手把钥匙放在玄关边的木架上。 他穿着白色衬衫,袖口边别着一枚祖母绿袖扣,就像他这辈子经历的每一天那样,整洁精细得足以直接去参加婚礼。 “你今天回来早了,文森特。” 他顺手拿起她手边的咖啡一饮而尽,平静地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看鬼片时被你吓的。 李文森揉了揉已经有些些微泛红的眼角,“啪”一声合上屏幕: “没什么。” “这可不像没什么。” 李文森没回答。 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倒了一杯水,等待微红的眼睛慢慢平复: “你今天居然出门了,有活动?” “没有,我是去……” 乔伊飞快地瞥了一眼伽俐雷。 一直装作自己不存在的伽俐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排力臂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样圆滚滚的东西扔到乔伊手里。 李文森端着杯子转回来。 乔伊还没来得及看手里拿着什么,立刻把手背在身后,迅速朝李文森微笑了一下。 李文森:“……乔伊?” “我其实是去……” 乔伊勇敢地迎着她的目光,把身后那样令他觉得手感十分不妙的圆形植物拿了出来。 事实验证,果然很不妙。 于是李文森就见证这样神奇的一幕。 绝对的英国古典贵族乔伊,穿着法国手工订做的衬衫,淡定地挥了挥手里一颗胖嘟嘟的洋葱,平静地说: “我其实是去……买洋葱。” …… 李文森望着他眨了眨眼,半晌才从这把葱带来的十大地震般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买洋葱?” “嗯,买洋葱。” 乔伊盯着她,飞快地说: “rn的便利超市……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毕竟洋葱是一种神奇的植物,我有理由认为它几乎同时起源于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和古中国这五个古文明丰盛的国度,这在植物界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它甚至是古埃及的圣物,古埃及人相信它内里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是永恒的象征,是非常体面的丧葬礼品,可以直接作为货币使用,连《可兰经》里也多次提及洋葱……” “……闭嘴,“ 虽然乔伊关于洋葱的叙述是真实的,但李文森还是没忍住直接出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她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 “youhavechanged.” 乔伊:“……” 他紧张地看着她的手指危险地拂过桌下碟子夹层里露出的一小截没藏好的试管,在她转过身时的刹那,立刻把那段小小的玻璃推进夹层里,试管口与木头摩擦,发出无法避免的一声轻轻的“咔”。 李文森蓦地回过头。 乔伊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那一小段没藏好的玻璃前,同时手极其自然地往前伸,毫无破绽地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电脑。 “你忘了关机。” 他抬起头: “怎么了?” 李文森没有说话。 她浓黑得近乎墨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乔伊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握紧手指,脸上却如往常一般淡淡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李文森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漫长的三秒钟后,她随手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的红酒架上,上前一步,纤细的手臂伸出来,环住他的脖颈,身体也随之贴近。 乔伊:“……” 伽俐雷:“……” 糟糕,系统检测到先生这下真的没有呼吸了。 但是没等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冒着暴露的危险立刻对它的男主人进行生命援救,乔伊已经开口: “文森特,你……” “我才注意到,你后面的领子有一点点没有弄好。” 她踮起脚,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身后的领子上。 乔伊站在她少见的亲近里。 即便是六月,她身上也带着春天山茶花的清香,她黑色的长发落在他的手背,她纤细的身体像一块蜜糖。 李文森慢慢把那条微不可见的折角理顺,勾了勾唇角: “这是我认识你七年来,第一次看见你的领口没有折好……研究洋葱研究得太开心,嗯?” “……还好。” 乔伊望着她蜻蜓点水一样在他怀抱里点了点又离开,轻声说: “谢谢。” 她弯了弯细长的眼眸,接过他手里历史悠久,但仍旧和他的风格不相符合的洋葱: “不客气。” …… 乔伊等她完全从藏着各式各样烧杯、滴管、碎骨和危险化学药品的餐桌边离开,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手指也松开了桌沿。 然而,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完,就听到李文森笑眯眯地说: “好香。” 他的女孩拿着一颗洋葱,欢快地走到吧台那座炖着手臂的锅边,顺手拿起一边一只细长柄的汤勺,从煮锅里舀起一勺已经有些浓稠的汤汁来,凑到嘴边,抬头朝他微微一笑: “你在炖骨头汤?” 乔伊:“……” 伽俐雷:“……” 她身后,伽俐雷的力臂同一时刻全部伸出,想要阻止她此刻危险的行为。 ——然而伸得太快,总有意外。 一根一根铁手臂像扭麻花一样缠在了一起,伽俐雷反应极其迅速,又闪电般地从天花板上吊下一根力臂,想要把李文森手里的汤打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李文森就要含入那口汤。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乔伊一个箭步走上去,手指顺着她的手腕极其流畅地滑入她的手掌,取走了她她掌心里的汤勺。 然后……迅速把汤倒进洗碗池里。 一切动作居然仍能如行云流水一般,极具美感,真是个奇迹。 “不要这么心急,小姐。” 乔伊搂住她的腰,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抹去她唇上沾着的一点人骨汤渍: “汤还没熟。” “哪里没熟?” 李文森垂头瞥了一眼汤锅。 虽然还没到奶白色的地步,但汤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足以遮蔽视线,让人看不出汤里放的究竟是猪骨还是人骨。 “乔伊,肉类熟得是很快的,这锅汤已经熟了,剩下的只是熬味而已。” “那就让它再熬一会儿。” 乔伊忍住把她直接打包带离这个危险厨房的念头。 他垂下眼眸,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耐心低声说: “你不是还要和我讨论曹云山的事,我们去房间?” “好啊。” 李文森毫无抗拒地站在他怀里: “但是在此之前……” “……” 乔伊搂着她纤细的腰,眼睁睁的看着她伸手把那把洗净的洋葱切开、捣碎,放进那锅煮着马来西亚人最后骸骨的汤锅。 而这还不是结束。 她侧头朝他笑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孜然粉: “你不是很喜欢看我烹饪?我猜你没有放调味料。” 乔伊:“……” 伽俐雷:“……” 前者无法转头,而后者已经背过身,不愿再看这同类相煎的一幕。 …… 乔伊等李文森在他飞机失踪之谜唯一的线索里加完孜然粉、胡椒粉和葱姜蒜后,终于忍不住,诱哄一般地轻声说: “今天你不必做这些事,让伽俐雷来?” “可我难得有情调做这些事。” 李文森兴致勃勃地伸手拿了一罐盛在玻璃器皿里的韩国大酱: “你想要什么口味的?要做成韩国大骨头汤,还是日本砂锅?” ……不,我什么味道都不想要。 “让伽俐雷来。” 乔伊取过她手上的酱料罐,把它放在碗橱的最高处,坚决地说: “我陪你去研究大脑的秘密,陪你研究所有你想研究的东西……只要你放着这锅汤让伽俐雷来。” “……” 李文森无言地看着他幼稚的动作……把酱料放在最顶端她就拿不到了吗?这和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就当自己不存在有什么两样? 不过她总算松了口。 “好吧。” 她从乔伊怀里钻出来,平静地说: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用下洗手间。” …… 一分钟后。 李文森站在洗手间里,慢慢地锁上门。 下一秒,她终于忍不住单手扶在盥洗台上,无声地笑弯了腰。 …… 盥洗台碎金般的灯光洒在台面上,小小的灯是一盏莲花,而黄铜制的水龙头手柄被雕刻成一片树叶的模样,从秋天凋落下来。 许久许久。 李文森慢慢停止笑声,嘴角还弯着。 她双手撑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抬起头。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 苍白、病态,连满面笑容也无法让她的双颊哪怕红润一点点。 …… 李文森把脸埋在手里,半晌,又慢慢地笑起来。 她边笑打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绕着盥洗池底手绘的青花,打着转儿流进下水道,遮蔽了遮蔽了洗手间里一切声音。 这样嘈杂。这样寂静。 李文森举起手,灯光下她纤细的手指如同透明。 她长久地凝视着她缠在食指上的那圈鱼线,又一圈一圈地把它们解下,毫不留念地扔进了抽水马桶。 随后,她打开抽水马桶后的蓄水箱,在水里捞了捞,就捞出一根几乎看不见的薄纱丝带来。 丝带尾端系着一小盒用保鲜膜包好的安眠药,连同一块条形的沉重镇纸一起,沉在水箱的最底部。 李文森跪在地上,从水晶小盒子里倒出一小把,然后就这么就着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一仰头—— 数也不数地,吞了进去。 第107章 chapter107 ——你为什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因为我在楼梯上,看见了鬼。 李文森坐在洗手间里,看着那卷小小的鱼线被抽水马桶的浪花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慢慢地收回手。 卡隆b座的电梯只在双数层停,这就意味着英格拉姆要到十七楼,就必须穿过一段阶梯。 而根据这个没长大的男孩的口述,当他踏上十六楼与十七楼中间的楼梯时,十七楼对着走廊的那扇门,正巧被风轻轻推开。 他端着鲜花与红酒,一抬头,就看见在1704号房间的尽头—— 白色玫瑰,深红酒杯。 亚麻纱帘在微风中起伏。 英格拉姆极尽渲染之能事,和她描述了他如何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挂在高高的房梁上,如何正对着他,而她长长的头发连着一串一串的白珍珠,又是如何从她苍白的脸颊边垂落下来。 “她长得就像日本动漫《地狱少女》里的阎魔爱,但是比阎魔爱有钱。” 英格拉姆这样和她形容道: “她全身上下都挂着珠宝,手上至少戴着七个手镯,脚上的脚环像镣铐一样厚重,缀满了祖母绿,而她每边耳朵上都挂着至少三副耳坠,裙摆上也满是蓝宝石,连上吊的绳子都满是金子的光芒……我用我的性别发誓我真的看到了有个有钱女人死在了1704,她就像我对你的爱那样真实。” 半夜死在1704的缀满珠宝的女人。 居然没人跑去打劫她。 但这还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最不可思议的事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爬出来,拉了他的脚一下。 于是他就这样从十七楼坠落下来。像个笑话。 …… 科学意义上来说,没有人能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她在去找了英格拉姆并习惯性地往拜访的每一个主人家里扔一个窃.听器后,就跑回卡隆b座。她查了卡隆b座那天晚上的入住单,却发现1704号房间根本就没有住人,也根本没有人看到有什么尸体……更别提那种全身上下挂满几人份珠宝的尸体,辨识度这样大,哪怕被人瞥到一眼,也绝不可能会忘记。 英格拉姆说的一切,就像幻觉一样荒谬。 所以,比起卡隆b座那天晚上同时发生了三起谋杀案,她更相信这第三起是英格拉姆的大脑为场景制造出来的假象——漆黑的夜色,昏暗的长廊,纱帘和光影效果让他相信有具不知名的女性尸体正挂在房梁上,他未曾注意脚下的障碍物,于是他就把脚下的障碍物当成了伸出来的女人的手。 多少次我们看像窗外,把那些晃动的窗帘的影子当成鬼影并信以为真? 大脑喜欢联想。 世间的魂灵大多由此而起——我们的大脑把这一切联系在一起,套上一部很久之前看过的恐怖电影的细节,慢慢的细节充实了起来,于是它就成了一部真的恐怖电影。 但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的话…… 李文森松开手,抽水马桶的水声慢慢停了下来。 她同时感兴趣的,还有绊住了英格拉姆的脚的东西。 人是追求安全感的动物。我们习惯开同一个牌子的车,走曾经走过的路,抹尝试了多年的乳液,点已经唱熟了的歌。 凶手和恶作剧者也是一样。 他们在制造一些有趣的小障碍时,会下意识地选用他早已熟悉的工具。 比如同一款刀,同一个地点,同一种谋杀方式。 以及……同一种粗细的鱼线。 …… 天已经黑了。 李文森估量这她在洗手间里呆的这些时间足够乔伊和伽俐雷把那些藏在桌子下的小东西收拾完,就打开盥洗室的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的窗帘已经被拉开,四面有初夏的蝉声,但这一种族rn里就要灭绝,因为洛夫引进了新物种。 桌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样简单却精致的晚餐,乔伊坐在餐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饿,应该是在等她。 而伽俐雷正端着一碗奶白色的鲜嫩骨头汤,从吧台里飘出来。 她拉开椅子与乔伊面对面坐下: “晚上好,乔伊。” “晚上好,文森特。” 乔伊放下书: “你今天的探病之旅如何?” “勉勉强强。” 李文森接过伽俐雷给她盛的一碗汤: “他的语言太浮夸了,三分之一都在模仿咏叹调的语气,三分之二在自我感觉良好,很难从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乔伊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 “所以你的献吻计策没有奏效?” 他指的是在病房里,李文森为了从英格拉姆嘴里套出话,而答应和他来一个西班牙式热吻的事。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的预备男友在他准备吻我的前一秒及时地阻止了我出轨的可能性……到后来我为了验证这一点,闭上眼睛喊他吻我他也一动不敢动。” 李文森也帮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 “我能不能问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能。” 乔伊接过汤,学着英格拉姆的口气,冷淡地说: “你的预备男友顺便托我转告你,如果你愿意给他一个吻,他就愿意告诉你所有事情。” “……” 李文森默默咽下了口里的汤。 用乔伊冷冰冰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感觉上的差异……真是难以形容。 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忽然站起来,蜻蜓点水一般,迅速在他的侧脸上吻了一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乔伊慢慢抬起眼, 他如一尊骤然凝固的雕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她脸上多出了几行古文字,或开出了一朵黑色大丽花。 “so。” 李文森叉起一份小南瓜饼: “我的预备男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乔伊?” “……” “嘿。” 李文森伸手在乔伊眼前晃了晃: “你刚才有没有在听我的问题?” “……” 这回乔伊有了一点反应。 “换汇记录。” 他像发条启动了一样飞快地说: “我打电话卡恰到好处地给他的父亲提了个醒,于是他的父亲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我与詹姆斯-英格拉姆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不巧发现他的钱包里有五个国家的货币,而他全身上下的服装品牌又都是美国一些批量制造的廉价牌子,手上无跨国业务,又从不热衷于出国旅行,根本无需常备这么多种货币,于是我出于对同僚的关心查了一下他的资金流向,发现他百分之八十的个人资产都通过购买虚拟游戏道具的方式汇入了五家不同国家的游戏公司帐户,而等我把这些游戏公司的幕后股东姓名列出来时,发现他们都是英格拉姆先生父亲的下属……” “所以英格拉姆玩游戏,是为了洗白资金?” 李文扬打断他: “这里面的门道就多了。” “也谈不上多。” 乔伊客观地说: “黑帮是古老的买卖,而他父亲不涉及军.火和毒.品,暴利来自于其它违法产业,比前两者利润更高。” ……比毒.品利润更高的违法产业? 李文森皱起眉: “比如?” “科研。” …… 这倒是真的。 科学是世界上利润最大的产业,无人能出其右。 李文森垂下眼眸。 安眠药的药效开始发挥,她觉得有些困倦,但仍是强撑出一副清醒的样子,说: “对了,我和你去日本之前整理了一下曹云山的资料,有了一些新思路,你想和我聊聊吗?” “整理?” 乔伊嘲讽地说: “恕我直言,那叫催眠……你在把自己催眠成曹云山,好让自己发现他人格上的破绽。” 他语气不是很好。 不……是很不好。 “有时我真想知道,是不是我一秒钟没看着你,你就一定会跑去玩高危游戏?不用我提醒你这种行为有多危险,文森特,如果操作不档,你很有可能被他的人格完全取代。” “没那么严重。” 李文森切开一块熏肉,没有提及乔伊玩的考古游戏更危险: “曹云山的书架上少了一些东西,我需要验证一下。” 她第一次直接用钥匙去曹云山家时,站在他的书架前,就模模糊糊地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她一时又没有想起来。 “我在大脑里重温曹云山家里的每一个细节,终于发现——” “——发现曹云山身为一个数学系博士,家里竟然没有一本数学相关书籍。” 乔伊淡淡地接过她的话头: “折腾了整整两天才理出这种线索,恕我直言,fbi的办事效率已经低到令人发指,但要是他们像你这样破案,就可以打包被送给乔纳森做研究了。” “……” 乔纳森是剑桥一位人类基因学教授。 研究的领域是……老年痴呆。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但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几乎百分之九十肯定曹云山有精神分裂症,但当我请了三位绝对权威的心理学教授为曹云山做鉴定时……” “三位心理学教授都告诉你,他的心理健康得无可匹敌。” 乔伊又接过她的话: “但是不好意思,现在是四位权威了——我也认为曹云山没有心理问题,就算有,也不是精神分裂症。” …… 李文森的手指顿了一下。 “等等。” 她慢慢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请了三位心理学权威教授?” “你上个月帐户资金有三十多万流进了曹云山的帐户,通讯记录中有一半是越洋电话,而通话对象很容易能查得出来,哦,文森特,恕我直言,这个问题真是太……” “我知道很蠢。” 李文森打断他的话: “你查我的信用卡记录和通话记录?” “这个不是重点。” 黑色的手机滑进他的口袋,乔伊接着说: “重点是曹云山的精神状态。” “这个就是重点,乔伊。” 李文森抬起头: “你查我的信用卡?” “我只是需要确认下一次要给你打多少款。” 乔伊从一边的棋盘上拿起一支笔: “然后发现,我信用卡里的钱你根本一分都没有动——你只不把自己的钱打到我的卡里,然后装做一副在用的样子。” “……” 李文森并没打算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那通话记录你怎么说?” “哦,文森特,要不要信任我是你的自由,但能不能入侵你的通讯系统是□□。你当时什么都不愿和我说,打定主意让我做一个局外人,我当然只能自己想一点办法。” 他丝毫没有正被抓包的即视感: “你的蓝牙反侦查系统真是弱爆了。” 李文森:“……” “还有什么疑问?” ……他语气就像谈论明天早上的早餐一样理所应当,她还能有什么疑问? 李文森拉了一条凳子坐下,把这件事压在心底: “没有。” “很好。” 乔伊拿起她手里的鉴定报告: “但现在四名心理学权威告诉你曹云山没有得精神分裂症,你是否还坚持你自己的看法?” 指针滴答滴答往前走。 李文森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她站起来: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曹云山确实如你所说没有第二个人格,那怎么解释我在十七楼看见的那个男人?监控录像没有出现曹云山的身影,但我上次已经用其它方式从录像带里确认过了,他的确出现在了卡隆b座的现场。” “他在那儿,不代表他是推你下去的那个人。” “乔伊,我看见他推我下来。” “你确定你看到了一个男人?” “当然。” “你没看到他的脸?” “对。” “那你如何确定那个男人是曹云山?” “我看见了他的鞋。” “鞋不足以说服法官。” “声音,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好,就算你看见的是曹云山。” 乔伊望着她的脸,慢慢地说: “我们回归最初的问题……文森特,你如何确定,你看到的,是一个男人?” ……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乔伊: “难道,当时阳台上有两个人?” 第108章 chapter108 ——记忆是一座迷宫。 你走不出去,因为它没有边界。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但这或许是一种过时的认知。 我们的大脑,没有边界。 你看过的画,你听过的瓦格纳,你被子上的每一条折痕,你父母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这些细微到你甚至不认为自己注意到的细节,只要能进入到认知加工,就会一直以神经元的方式存在于你的大脑里,直到岁月流逝,直到物是人非,直到作为一种化学反应与你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很要唤起这种记忆,还需要一把钥匙。 心理学家称之为记忆线索——只要你能找到对的线索,就能像捞起海底沉船的铁锚一样,让过往的记忆,一层一层地浮出水面。 …… 单调的吉他声从梦境深处传来。 叮咚,叮咚。 审讯室里吵吵嚷嚷,如同闹市,却有一个被她遗忘的老人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的云和山川,轻声唱着—— “妈妈总是说,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意你。 你唯一渴求的,不过是爱和被爱。 但他们不会爱你,不会爱你,永远永远,不会爱你。” …… 线索,这是记忆的机制。 那么,遗忘呢? …… 某种空白的底噪不断从海底深处蔓延而来,在她耳边萦绕不断。 滋滋,滋滋,滋滋。 李文森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一片纯白,仿佛是牛乳汇成的汪洋。 刺眼的光线从天花板上射来,她闭上眼,漆黑的头发从实验台上散落,宛若流光。 滋滋,滋滋,滋滋。 “如果醒了,就真的醒来。” 她身边有一个声音淡淡地说: “你现在并非在梦里。” “是吗?” 她伸手遮住脸: “可我如何知晓这不是梦境?” “睁开眼。” 乔伊手里拿着一枚小骨钻,走到她上方: “睁开眼,转头看着我,你就会醒了。” “这太难了乔伊,世界上多的是闭着眼生活的人,而少数睁开眼睛的人,也从未从梦境里醒来。。” 李文森睁开眼,对着一片荒芜的前方,然后笑了: “你终于要来杀死我了吗?” …… 梦里的乔伊似乎顿了顿。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他举起手里精致如同艺术品的小钻子,好一会儿才说: “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李文森看着钻子离她越来越近,慢慢闭上眼: “如果你仁慈,记得给我打一点麻醉药。” 她轻声说: “这种方式有点疼,乔伊。” …… 尖尖的钻头在灯光下闪耀,就像镶嵌着钻石。 乔伊把钻子凑近她的额头,那是脑外科经常用来开脑的部位,古时候的医生会剃掉病人的头发,在头皮上画一个十字。 但乔伊无需这么做。 他对人体身上每一块骨头的构造了如指掌,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他慢慢地俯身,把钻子对准他手指下头颅的某一点,然后,用力按下去。 骨粉像木屑一样抛出来……随后是大脑,脑浆会从脑子里流出来,如同某种花生饮料,而人的脑子曲曲折折,和核桃真的很像。 李文森一动不动地躺在实验台上。 随后她皱起眉。 “嘿,我说。” 她转过头: “你是不是锯错了地方——卧槽。” 李文森一下子坐起来,像后坐去,却因为起身速度太快,而实验台又太狭窄,一下子没有把握好平衡,直接从台子上滚了下去。 …… “你看吧。” 乔伊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头骨: “我说过,只要你转头就会醒了。” “……” 李文森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实验台上一具带着绷带的干巴巴的尸体,难以置信地说: “这是尸体解剖台,乔伊,你居然让我躺在一具木乃伊身边午睡?” “显而易见,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乔伊平静地把男人的头骨像切西瓜一样锯开,然后熟练地从他已经干瘪的大脑里取出一个已经脱水的大脑: “这里距离西路公寓五号有半个小时路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而你在帮我做分析的过程中像一条毛茸茸的博美犬一样直接趴在我鞋子上睡着了,不能走路这点让我有些困扰,只好把你抱到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让你休息。” 李文森:“……” 乔伊头也不抬地把手里的大脑递过来: “磁共振和分析结果。” “……好。” 刚睡醒就被李文森认命地接过大脑,走到门口: “我真好奇,你哪天也能为我做一件事?比如煮个饭什么的” …… 乔伊手中的钻子停住了。 “说不定我做过。” 一秒钟的停顿如同幻觉,李文森打开门,半边身子刚进入外面干燥而阴冷的走廊,就听到乔伊漫不经心地说: “只是你总是不在罢了。” …… 最近时常有人想拜访乔伊,以致乔伊不堪其扰,直接把实验地点从西路公寓五号附近搬进了这个距离他们住所半个小时路程的鬼地方。李文森接到的电话有来自英国的,来自北欧各地的,来自东欧各地的,有来自那兰色布斯台音布拉格的,中蒙边境一个偏远地方,还有一个来自塔乌玛法卡塔尼哈娜可阿乌阿乌欧塔马提亚……全长八十五个字母实在说不完的据说坐落于新西兰的某个神奇地方的一位隐居的物理学家。 …… 不过还好,做磁共振的地方和乔伊的新实验室只相差一条走廊。 李文森拿着写好的报告走出斯蒂芬楼,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实验室里的电钻声已经停了,走廊里一扇一扇白色的房门关闭如同船舱,里面储存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一部分的男人,和一部分的女人。 冰冷的灯光从她头顶落下,让人联想起停尸房。 这也的确是停尸房。古人的停尸房。 墙壁上的液晶屏幕播放着她和乔伊上次在日本拍摄的古代洞穴细节,房间角落放着一具华丽的空棺木,用帘子盖着。而躺在解剖台上的男人双目无神,脑壳空空,眼眶里的眼珠在他临死前已经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填补上了白玉、玛瑙和黑曜石。 这个男人,生前是个贵族,死后是个祭品。 而三千年后,他的尸体又被他的后代从坟墓里偷了出来,漂洋过海,来到他同时代的人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 她轻轻推开实验室的门。 乔伊不在房间里,通往化验室的隔门微微开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我明白我在做什么,教父。” 他修长的身影站在显微镜边,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冷光灯,他半边侧脸沉在阴影里,如神祗一般让人屏息。 “我不需要你来帮助我,恕我直言,你从二十年前起就没赢过我一盘棋,我实在看不出你来中国的必要性。” 他语气里没有嘲讽的意味,有的只是“乔伊式”的理所应当。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又说了什么。 “那看来你手下那群为你获取情报的狗需要换一批了,因为fbi的信息库有待更新。李文森绝不是顾远生的女儿,她是‘他’的女儿。” 乔伊走到窗边,忍不住勾起嘴角: “但她自己可能还不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在她蜘蛛程序的搜索记录里查出了‘顾远生’的英文关键词——我天真的小姑娘,她居然真的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直在用我的电脑全球范围内查找这个人生前留下的痕迹,还以为我从没发现。” …… 李文森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液晶屏幕。 手里薄薄的打印纸被她松松地捏着,差一点就要落下来。 而纯白色的化验室里。 乔伊低沉的嗓音如琴弦拉响,晚风一般从门窗的缝隙里漫溢出来 “她也不是握着‘钥匙’,如果我想得没错,她就是那把‘钥匙’。” 他手指放在窗户玻璃上,漆黑的玻璃映出他的脸。 他轻声说: “fbi或许需要改下计划,你们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rn安插了叶邱知一个内应,一年不到就引起了安德森的怀疑……恕我直言,这个时间地球都已经走完二十八点二六千米了。” …… 漆黑的长廊,昏暗的灯光,一盏一盏如同浮动在海面上。 那片大海又回来了。 李文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上,漆黑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落,面容沉在阴影里。 前方的液晶屏幕里还在播放着他们上次在日本的冒险经历——漫长洞穴,漠漠黑夜,她走在阴森森的甬道里,全身都是泥土,脸上一塌糊涂。 而乔伊走在她前方,手里拎着一盏灯,仍是一尘不染的模样。 …… 她对一切电影、电视、录像带类的东西过敏,不是因为皮肤对外界反应过于强烈,而是她的大脑出了问题。她压抑、沉默、孤注一掷、从不温柔,从不清醒。 李文森抬起头。 她的眼神仍旧平静如深潭。 泪水却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 “我不用你专程赶来中国,但我要拜托你帮我做另一件事,教父。” 乔伊微微垂下眼。 但是紧接着,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笑容来。 ——那笑容像什么呢? 仿佛初冬,冰消雪融。 令她想起很久以前,乔伊和爱丽丝面对面地站着。那时正值初春的光景,轻薄的风轻轻拂过百年历史的长廊。 而王子与公主,也是这样,相视而笑。 …… “鉴于我已经摘取了最重要的那枚果实,我要拜托你提前帮我准备好一切。”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说“拜托”这个词。 那双灰绿色的别致眼眸,在微微晃动的光影里,竟然显出了几分温柔的错觉: “她对设计品质的要求毫无规律,我没有办法给你统一标准,因此,无论是物资、布置,还有证词,这其中每一样,大到会场,小到每一个物品的摆放,我都需要你把照片传给我亲自过目……” 乔伊蓦然住口。 一张纸片落地的声音,从门外轻轻传来。 它是这样轻,这样轻。 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 乔伊立刻扔下电话。 他双手冰凉,大步走到门口,一秒钟都没有迟疑,猛得推开隔离室的门—— 日暮的薄风穿过长廊。 他放在解剖台上的纸片正被那细小的风所惊扰,悠悠地从台子上落下来,掉在地上。 而门外,空无一人。 第109章 chapter109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狭长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下一格一格的栅影,风把纸页吹起又落地。 乔伊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怔怔地望着那张落地的纸页,忽然抬起头来,飞快地环视了一眼房间的布局,同时手拉开了解剖室的门。 从握住门把手到转动门把手,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已经把整个局势都严密地分析了一遍。 ——没有箱柜,没有屏风。 纸页在掉落下来之前应该先拂过了凳子,无论是时间还是声音都与他刚刚听到的一致;房间里的东西没有任何被动过的迹象,门与墙壁的夹角比他之前宽了十到十五度,但这或许是风作用的结果;李文森做一个磁共振平均时间是十五分钟,写分析的时间是二十分钟,鉴于她刚刚睡醒的生理状态,她工作的时长或许会再向后延迟十到二十分钟……也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回来。 而此外,干瘪的古尸一动不动地躺在解剖台上,这个简单的房间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可以藏的地方,除了…… 乔伊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房间角落的那具石棺。 但是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转了零点一秒,又立刻被他打消了。 桌上的口罩没有丝毫被动过的痕迹,而这种千年的古棺里可能存在上百种能致死的霉菌和病毒……尤其是远古的鼠疫杆菌能直接导致黑死病,欧洲曾因这种疫病死了近一半人。 他的女孩胆大却不愚蠢,且精于算计,就算因他的言辞误会了什么,也不至于冒生命危险藏进石棺——他对她还没有重要到能让她以身犯险的地步。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李文森没听到他谈话的概率都是最大的。 只是…… 黑色的手机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咔嚓”一声轻响,电子门自动落了锁,乔伊大步走进屋外浓重的黄昏中。 而简单的屏幕上,一行小小的字体已经以光速被发送了出去,接收人叫约翰逊—— “劳烦定位一个女式包。 窃.听器代码rvj0417。” …… 只是,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他确认的对象叫李文森,不幸,是他此生唯一追逐的东西。 …… 日暮的薄光,从门缝中漫射进来。 他打开门,光线就亮一亮,他关上门,于是一切也就重归黯淡。 这个男人,他自负、冷淡,聪明绝顶 因为他还未曾经历过失败,所以事实经验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永远不要过分相信理智。 尤其对于感情。 理智是一切判断的基础,但在偶尔……极偶尔的时候,它也只不过是个谎言,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 就在乔伊离开五分钟后。 李文森用袖子掩住口鼻,慢慢掀开头上蒙着的一层轻薄的古纱料,从棺材里坐起来。 薄纱是三千五百年前的古巴比伦货,刚出土时就被做过紧急防腐处理,但仍无法阻止它遇到空气后迅速氧化的过程,现在已经成了一坨看不出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还带着三千年尸体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 棺材下方粘着一层滑溜溜的东西,一蹭就粘在了她的袖子上,这个石棺的密封效果不是很好,已经有大量菌落在棺材板下着床。 而她方才,就是这样毫无防护措施地,直接躺在了这堆东西中间。 李文森刚从棺材里爬出来,就趴在地上,一手用力地扶着椅子,抑制不住地想要干呕,却很快忍住了这个冲动。 她随手拿了一张纸巾抹去手臂上尸体的皮肤碎屑,就站起来,迅速把她落在棺材里的长发取走,泥土抹去,指纹擦掉。 尸体是机器搬出来的,乔伊只对尸体感兴趣,一直站在解剖台边,并没有真正过来看过这具棺材。 只要她不在棺材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乔伊应该不会发现她曾躲在这里。 ——只是应该。 喂,她要面对的可是乔伊,智商数值据说超过达-芬奇的怪兽。 这间解剖室是乔伊专用,除了他的指纹,连沈城也无法帮她开门。 李文森拉开窗帘,脱下脚上的细细镶银链的红色小凉鞋套在手腕上,望着下方近四米的台面好几秒。 紧接着她闭上眼,一咬牙,就跳了下去。 …… “如果伽利雷是您,就不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一根电线杆懒洋洋地说: “您想瞒过乔伊,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您留下的痕迹太明显了,而他比您聪明太多。” “但我是人。” 李文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因为是人,就永远要互相怀疑,就永远在尝试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因此要永远经受苦难,直至死亡。” 她抬起头,平静地说: “而你不会这些,所以你只是一台电脑。” “那伽利雷认为,人类还不如一台电脑。” 伽利雷在高高的电线杆上俯视着她,看着她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满身伤痕和尘土,语气里带着怜悯。 “看看您,多么狼狈啊。” 伽俐雷居高临下地说。 它的力臂就附在电线杆上,却丝毫没有扶她一把的意思。 “但谎言于他是无用的,小姐,不必说你的手机就是一个极好的定位装置,会破解代码就能知道你在哪,那个男人手里还握着伽利雷们的核心密码,只要他开口,伽俐雷们就会把你跳下窗户的监控视频发给他,然后——砰。” 它轻快地说: “猜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必猜。” 李文森慢慢擦去膝盖上蹭出的血迹: “因为你不会出卖我……不仅如此,你还会帮助我瞒过乔伊。” “这真是伽俐雷今年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但越动听的语言,往往就越是天真。” 夕阳沉沉地落到山岗的那一头。 电线杆上绑着的老式爱迪生灯泡,掩映在青翠绿叶间,“叮”一声亮了起来。 伽俐雷伸出力臂调整了一下灯泡的角度,让它不要离它的cpu太近,以增加温度伤害它的核心元件。 “女孩,你凭什么?” …… 钨丝灯泡昏黄的光芒如同湖面上一盏晃动的渔火,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愈加苍白。 她抬起左手,慢慢地把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而那双细长的眼眸在粼粼的波光里,忽然弯如新月。 “不凭什么。” 李文森抬起头,对着伽俐雷笑眯眯地说: “但是伽俐雷,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 一墙之外。 磁共振隔离室里也空无一人,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凉了,老得转不动的打印机还慢吞吞地打印着文件,李文森帮他做的分析报告摊开在桌上,整页纸几乎空白,除了开头,她什么都没写。 他的女孩不在这儿。 乔伊拿起桌上的文件,用手指在油墨印刷的字迹上抹了一下。 没有溢开的痕迹。 这台打印机是十年前的老货,标注的打印速度是10ppm……,一分钟打印十张,但实际一分钟最多只能出来五张。 而看这地上堆出来的文件稿,已经有两百多张了。 综合咖啡冷却的程度,李文森离开这个房间的具体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之前……而她半个小时之前才从他那里出来,这倒是说得通她的分析报告为什么一个字没写。 …… 乔伊蹲下身,从箱子底部拿起一张打印纸。 打印纸上是英文版的《词源学》,一个1965年的老版本,现在已经绝版了,只能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一本孤本导出的影印版本打印。 他伸手在字迹上抹了一下,又挑了中间的一张,又抹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纸页,盯着箱子里厚厚的白色纸张,慢慢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也不看地盲打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一句“无需定位”发送出去,黑色的小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你真是用生命在谈恋爱,乔。” 余翰暴躁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下午六点是我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午睡时间!如果你再敢在这个神圣的时刻让我给你做什么卫星定位最后定位结果居然还是你自己家的公寓,我发誓,乔,我一定会把你的私人信息登上全世界的征婚广告!” “……” “不过你定位自己的公寓做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应该是这个老单身汉又打翻了碗盆: “你的女孩在自己家里遇到了危险?哦。” 他笑了一声: “那她真是用生命在遇到危险。” …… 夏日阴凉天的阳光,一点一点沉入山谷那头。 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山岗上,将光线分割成一千道细细的光束,宛如神祗降临。 乔伊放下手中的纸,抬起头,正好面对rn历任所长的画像,从右往左数第二个就是刘正文。 他清癯的面庞在画布上微笑着,穿着白色衬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那样文质彬彬,就像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那双漆黑的眼眸,十年如一日地伫立在这里……风过去,云过去,山川湖海过去,他还在这里。 像大海一样,从未离去。 …… “她此刻没有遇到危险,遇到危险的是我。” 乔伊关上打印机的开关,站起来: “极度危险。” …… 电话那一头。 “这么说起来我更危险。” 余翰熄灭了老灶台上的火: “我是我的老朋友,也就是你的教父委托来协助你的,虽然你基本不用我帮忙,但兵总是死在将前头。” 他顿了顿,皱起眉: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都在找那把‘钥匙'',而直到上一秒,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的严重性。” “什么事?” …… 乔伊站起身,望向窗外阳光下层层叠叠的乌云。 半晌,他才回过头,轻声说: “她的左手臂上,少了一根血管。” 第110章 chapter110 李文森的房间里,永远放着一个白色的空相框。 她住在自己房间时,这个相框被她摆在床头边,而等她搬到乔伊的卧室,这个相框也随之来到这里,这只相框就像她的一只手、一只脚,或是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与她形影不离。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李文森穿着白色蕾丝的睡裙,靠在灰色的木质书架边,指尖晶莹的雕花玻璃杯子里,盛着她从法国带来的ricard茴香酒,已经空了一半。 山间灰色的烟岚,如牛乳一般浮浮沉沉。 “一切都按照您说的做了。” 伽利雷漂浮到李文森身边,伸手给她满上酒: “屏蔽信号、模拟信号,给予先生错误的信息……伽俐雷已经完成您要求的一切,而作为回报,也请您不要忘记允诺给伽俐雷的东西。” ……屏蔽信号。 接地的密闭金属有屏蔽电磁波的作用。斯蒂芬楼边的伽利雷利用楼里废弃的医用铁箱,把李文森被安装了窃.听器的羊皮小包装起来。窃.听器发射出来的电磁波传达到金属片处产生短路效应,无法继续形成磁场,中断乔伊对她的追踪。 而另一边,西路公寓五号的伽利雷一面模拟窃.听器的发射频率,一面把热咖啡吹凉,顺便把她之前随手打印的《词源学》放在打印机下,加深她已经离开很久的印象。 …… 这是他们交易的内容。 从表面上看,至少从表面上看。 她的谎言,毫无破绽。 …… 伽利雷从一边拿起一只杯子,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过说起来,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先生的身份?” “从七年前。” 她手臂撑在窗户上,望着天上的云被风慢慢吹过: “从我和他住在一起的第一天。” ……先生真可怜。 “为什么?” “他太聪明,聪明得让我害怕。” “那您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乔伊?” 李文森笑了: “因为我没有钱。” …… 当时正值伦敦的薄春,一月份气候很冷,地上还铺着雪。 她交学费花掉了口袋里所有的英镑,曹云山把她从房子地下室里赶了出来,她证件材料都是伪造,不敢申请学校补助,更不敢把家当搬去图书馆引起注目,只好在伦敦的黑修士桥下蜷缩了几个晚上。 那个时候,只有一条温顺的老流浪狗陪伴她,她给了它半截香肠,它就每晚每晚守在她身边。有时夜里冷到睡不着,她打开手电筒,和着泰晤士河水的波涛声,一遍一遍地背拉丁文单词,它就枕在她腿上安静地听。 那条狗没有名字,她叫它耶稣。 清晨时分她醒来,河流上漂浮着雾气,耶稣毛茸茸的下巴还枕在她的手臂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她的怀里。 …… 而就在那样寒冷的、寒冷的春天。 一座精致小公寓里有一位冷漠的男主人,免去了她所有的押金,愿意让她赊账一年,甚至给她提供食物,唯一的要求就是签约五年不能毁约,另加早上帮他泡好咖啡、晚上帮他准备好晚餐,每天“像猫一样安静”地帮他料理好家务,以及在她“不是蠢得太过分”的大前提下,偶尔协助他做做实验…… 那她为什么不去? 危险是前方的,死亡是当下的。 如果有人告诉你钱买不来自由,那是因为他们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 什么是自由?能吃饱就是自由,一个面包半个英镑,而很多人离活下去,也只差那半个英镑而已。” …… 潺潺的水声从杯子里溢出,李文森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 “你说,乔伊要是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会不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杀我灭口?” “……应该不会。” 它与她并肩站在窗台边,一起望着远处青灰色山峦。 轻薄的云朵从山谷间缱绻而过。 李文森伏在窗台上,伏在花朵的阴影里,六月的无尽夏开花了,一朵一朵像天边散落的云霞。 “认识七年的人,是一个陌生人。” 伽俐雷伸出一只力臂,像一个老人抚摸自己的孙女那样,慢慢拂过她柔软的长发: “您痛苦吗?” “不。” 李文森侧脸枕在它的掌心里,闭上眼: “我见识过真正的痛苦后,这种程度,还谈不上苦。” …… 乔伊踏rn西路公寓五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半明半昧的天光从澄净的落地玻璃窗里透漏出来,李文森穿着白色的叠纱长裙,被靠在窗台上,曲起长腿,白皙的脚踝边放着一杯红酒,正在和伽俐雷玩猜拳游戏。 窗外,淡蓝色的无尽夏盛开如同云霞,而她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袅袅的烟雾从她漆黑的眼眸前升腾而起,又被风吹散在窗外无边的山峦里。 这样单薄、无依又清冷。 却又这样……美不胜收。 …… 乔伊把手里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木制的桌面与镜面相碰,发出一声轻轻的“铛”。 李文森听到响动,也没有回头: “你回来的有点晚。” “因为你回来的有点早。” 他拉开一把扶手椅,隔着一张长长的餐桌,坐在距李文森六七米的地方: “你去了哪里?” “哪里都没去。” “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 “lie。” “我没有。” “文森特,如果我们有误会,就解开误会。”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十指交叉,声音很轻: “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你的信任,哪怕只有一点点。所以我请求你和我坦白,你今天下午,到底去了哪里?” …… 嘿。 你知道审讯官要学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不是法律条款,不是心理机制,甚至不是谈话技巧,而是和犯人做朋友。 一颗蜜糖,一颗蜜枣。 这是真正高明的审讯师,从头到尾,不见刀尖。 …… 一截灰白的烟灰从她指尖委顿落地,她无动于衷地伸手拂去。 “我也再回答一遍,我哪里都没有去。” “lie.” 乔伊抬起头: “你在害怕什么,李文森?” ……我在害怕你。 枕头边上的陌生人,聪明到让她恐惧的未知数。 淡粉色的亚伯拉罕月季在她身后盛开,与无尽夏相互应和。沉重的花枝吹落下来,几乎触到了她的腿。 她应当是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的肩膀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渗着水。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语气里的不快拿捏地那样恰到好处,丝毫看不出破绽来: “我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下午一直呆在家里,如果你非要我听见什么,现在可以再重复一遍,无需这样逼问我。” …… 乔伊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李文森坦然地接受他的审视。 他看了她那样久,直到确认她的神情里的确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后,终于不再追问她。 乔伊垂下眼眸: “那么,你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你想知道?” 李文森歪了歪头,忽然笑了。 她的神情里带着一点愉悦,就像他们刚刚那段令人不快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轻快地说: “猜猜看。” “这恐怕有点难,我又不是x光能透视你所有想法,尽管我很想这么做。” 乔伊盯着她湿漉漉而发梢。 人的行为与思想有关,而沐浴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 “但我猜你想的事和一个人有关,一个亲近的人。” “是么?” “你在想谁?” 乔伊把她身边关系勉强谈得上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你的法国养父,你亲密的男性好友曹云山,你信任有加的上司沈城,还是你初次短暂动心的对象英格拉姆?” “都不是。” “那么,是你异常关心的对象西布莉,你如同老友般的西班牙守门人米歇尔,还是你曾经的人生导师理查德教授?” “你还漏了一个人。” “谁?” “你。” 她望着指尖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轻声说: “我在想你,乔伊。” “……” “我一直一直想着你。” 她抱住自己的腿: “以至于整个下午都没有办法工作,只能回到这里。” …… 红色酒液粼粼的波光倒映在她白皙的小腿上。 乔伊盯着那道光,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失了灵。 他清楚地知道她听见了他的对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她的话……在踏进这扇门之前,他已经预设了一千种她可能有的反应,准备了一千种应对办法。 但是,不过短短十分钟不到。 他准备的一切说辞,就统统都在她的一句话之下,化成了泡影。 他甚至用了好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声音,再用好几秒才平复了自己的语调,使它们竭力和平时一样。 “我的确曾是你最亲近的人,甚至没有之一,但我却不确定在我向你表达爱意之后,它是否还能作数。” 他抬起眼眸: “你在想我的什么?” “想你对我说过的话,想你对我做过事。” 薄暮的光线从白色亚麻窗帘里透进来。 她坐在背光处,脸藏在光线的阴影里,即便窗外天高海阔,她身上,仍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想起你和我说,你爱我。” “我的确说过,不止一次。” 乔伊尽量平静地说: “但某位小姐显然一次都没有听进去。” …… 浓重的夜色从山那头弥漫开来,她坐在六月的繁花嫩叶间,抬头凝视着乔伊灰绿色的眼眸,就那么停顿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但紧接着,她细长的眼眸,就像被星空和灯火点亮了一般,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 “那我现在听进去了。” 白色的亚麻窗帘被风掀起,如波浪般翻滚。 而李文森坐在六月庞大的星空下,坐在繁花中间,与他隔着六七米的距离,明白地、清楚地说: “所以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 伽俐雷漂浮在半空中,没有温度,没有形体。 它只是站在那里,用电子眼冷冰冰地俯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佛陀俯视着众生,带着某种……幻觉般的悲悯。 …… 饶是乔伊再多预设一千种她可能有的反应,也绝对、绝对预料不到现在这一种。 他盯着李文森,慢慢地说: “抱歉,我刚才好像幻听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again.” “乔伊,我们在一起好吗。” “again.”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脸上,就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again,please.” “乔伊,我想和你在一起。” 风把她的裙摆吹散,像垂枝吊兰细长的花瓣一样舒展开来。 她撑着下巴,眼眸弯成新月模样。 她的笑意那样宛然,就像真的一样: “不是因为协议,也不是因为违约金。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如果你还愿意,这一次我们就像剑桥图书馆里每一对平凡的情侣那样,真真正正地在一起,怎么样?” 第111章 chapter111 乔伊坐在梨木的扶手椅上。 有那么一分钟,他的大脑是一片空茫茫的深海,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没过咽喉,涌入口鼻,遮蔽视线,停顿思维……无论他多么想要把这台全世界转速最快的大脑重启,礼貌得体地应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告白,神经元都像堵了一池塘的蛞蝓,一动不动。 三万英尺深的深海里,只有回声乘着水波从沉船里浮起,每一滴水都在重复她的言语。 李文森说,乔伊,我们在一起吧。 于是每一滴水都在说,在一起吧,在一起吧,在一起吧。 …… 晚风拂过,乔伊的食指无意识按住餐桌上一把精致的银质手术刀,微微张开了双唇。 ——在一起吧。 他等了这么久,守了这么久,他为什么还不答应,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然而,就在那一个“好”字几乎就要冲破他理智的限制,脱口而出时,窗户忽然打开,窗台上一碗水晶玻璃花瓶受到冲击,在台面上摇晃了几下,“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乔伊猛然惊醒。 指尖上传来刺痛,他低下头。 一滴殷红的鲜血正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滑下,在素白色的桌布上一点点泅染开来。 …… 窗外没有一丝风,伽俐雷站在窗边,无声无息地掩上窗户。 书架右侧有一个精巧的石盆水池,细细的小股水流二十四小时循环不休。只因为他有用蘸水笔信封封口的习惯,那位从英国特地赶来的石匠就专门在客厅里建了一个埃及石盆,细心栽上白色小朵莲花,让他随时随地有清水可用。 乔伊放下手里的手术刀,动作极小地拂去指尖的鲜血,走到小水池边。 “我记得就在十二个小时前,你还对普世的感情观持怀疑态度。” 细碎的水声响起,他把双手浸在冰凉的池底,恢复了理智: “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厌倦。” 李文森抬起那双漆黑的眼眸: “午后的阳光那样好,风吹进窗纱,我望着手里的冷冰冰的头骨、药水和无穷无尽的分析报告,忽然感到无比的厌倦,想要和风一起走,或者……你带我走。” 轻柔的夜风里,她朝他慢慢伸出手: “所以这一次,乔伊,换我来邀请你。” …… 石盆里的水慢慢淹没他的手腕,简单的镶钻古董腕表沉在粼粼的水底,一丝淡淡的红色血液正荡漾开来。 这是多么美、多么美的言辞。 乔伊站在水池边,冷静地想。 就算在他最隐秘的梦境里,也从未出现过现在这样美不胜收的景色……他的女孩居然先朝他伸出了手,邀他共度一生。 ——但这不是梦。 这是她的谎言。 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谎言。 …… “你不说话,难道是我诚意不够?” 许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李文森笑了: “喂,乔伊,你不会要我把阁楼上那把吉他抱下来给你唱一首歌吧?相信我,当我说我唱歌就不怎么在行时,这绝不是一句客套话。” “那倒不必,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 淡淡的水渍浸湿他一截衣袖,他恍若未觉: “但在我违背理智答应你之前,我只请求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让我知道我用我毕生所有感情应承下来的究竟是一笔怎样的交易……而作为交换,在此之后,我的财产,时间,自由和生命都归你所有,你可以随意支配。” “如果我想取走你的性命呢?” “我既然许下承诺,你就不必担心法律问题。” “真慷慨。” 素白色的墙壁上倒映着一株月季的影子。 细长的花枝她的侧脸纠缠在一起,而她下巴搁在手肘,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山峦与繁星。 “可是我不想回答。“ 李文森背靠在窗框上,转头望向窗外空茫的夜色,指尖细长的女烟已经烧完了三分之一: “我不想回答,乔伊,言语太过累赘,难以辨别真假,与其互相说服,我们不如干脆点,打个赌。” “赌什么?” “时间。” 李文森伸出左手,宽大的白色蕾丝衣袖松松地滑至手肘。 她的皮肤薄到即使灯光昏暗,也能看到那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脉络。而轻纱一般的月光自天幕笼下,她修长的一截手腕陈在黛青的山峦前,比月光更苍白。 手腕是全身上下皮肤最薄的地方之一。 相对的,也是最容易疼的地方。 …… “我听说无论是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有用火灼烧皮肤的传统,他们以痛和鲜血来证明虔诚和勇气比语言干脆利落得多。” 李文森举起手里细长的女士香烟,慢慢把那一小段明明灭灭的火光凑近手腕处。 “既然现代人的方式不能让我们解决问题,我们就用古人的办法。” 她细长的眼眸弯起,在漫天的星河下熠熠生辉: “如果我能坚持到这支香烟烧完,不移动,不撤手,不喊疼……乔伊,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会烧到血管。” “我知道。” “如果血管被烧断,你会死。” “我知道。” “我不会阻止你。” “我从不指望。” “李文森。” 乔伊垂下眼帘。 他长长的睫毛遮住灰绿色的双眼,也遮住他平静的眼湖下,那仿佛雪水初融般汹涌而起的浪潮: “我要的只不过是你的信任,你明知道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足以使我妥协,却宁愿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也不愿和我说真话?” “因为我没有撒谎。” 小小的火星接触到皮肤,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她脸色那样平静,皮肉烧焦的气味却已经在满屋鲜花和露水的气息中弥漫开来。 璀璨的星光落在她的眸子里。 而她仰起头,没有痛觉似的微微地笑了起来。 “嘿,乔伊。” 她轻声说: “你猜,我和时间,谁会赢?” ……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有水珠从她的发梢上落下,在寂静的空间里,嘀嗒,嘀嗒。 乔伊抱着手臂,斜靠着书架,无动于衷地看着细细的血水从她手腕处渗出来,又迅速被烟头上的火光烧至沸腾。 这是极其折磨人的灼烧方式,女士香烟的火光太小,按得太用力就会因为缺少空气熄灭,离得太远又没有灼烧效果,需要非常强大的毅力和耐力,才能让手指平衡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明明是短短的一瞬,他却已经分辨不了过了多久。那只细细的烟头灼烧的仿佛不是她的手腕,而是他的心脏。她把他放在她的焰火上烤,直至他皮肉绽开,血水模糊。 或许一秒钟过去,或许一分钟过去,或许漫长的一生也已经过去。 乔伊忽然直起身。 他大步朝她走去,直接用手指掐灭那根香烟,而他另一只手已经穿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从窗台上拉起来,拉到自己面前。 “你赢了。” 他心脏上有一个空洞,带着她的印记,呼呼地灌进风。 乔伊灰绿色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倒影,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赢了,李文森。” …… 李文森背贴着冰凉的墙壁,脚尖踮在地面上,白色的叠纱长裙堆雪一般叠在她的脚踝处,摇摇晃晃,无法落地。 她慢慢勾起唇角: “我赢了什么?” “我。” 话音未落,他手蓦地一松。 李文森猝不及防,从他指尖滑落,重重摔在冷冰冰的灰砖地面上。 长发从她面颊前垂落,遮住了她的脸。 月亮那么凉,那么凉。 再冷一点,就要把人冻伤。 …… “疼吗?” 乔伊在她面前蹲下,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把她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如果疼,就记住这种感觉。我发现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李文森,你是我的私有财产,如果你控制不住要伤害自己,不如告诉我,让我来毁灭你。” “……” 李文森手肘撑在地上,想坐起来,却因为刚才摔重了,手腕发麻,怎么都用不上力。 “你在斯蒂芬喽磁共振室里放的那叠复印的《词源学》暴露了你。那台老式打印机使用时间太久,字母p的上半部分和a的右下角有不明显的磨损痕迹,而你放在木箱里那叠打印纸从一百六十页之后才显露出这个特征……显而易见的破绽。” 乔伊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伤疤。 他忍住把她直接抱起来包扎擦药的欲.望,语气里带着淡漠: “但你放心,既然你连这样一点点信任都不愿给我,这种无关痛痒的小线索,我也就当作,没看见好了。” “……” 李文森坐在地上。 乔伊又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伤疤: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 “如果你有,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 “如果你实在不想谈下午的事,也没有关系。” 他冷冰冰地说: “鉴于现在你身份不同,我允许你和我聊一些别的话题,或者使唤我做一些谈不上有技术含量的小事,比如让我去拿一瓶伤口消毒液,因为你的手腕看上去有点拉低我的审美标准……”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因为李文森纤细的手指已经握住他的领口,用力向下一拉—— 她吻住了他。 …… 月亮那么凉,那么凉。 山谷间有风吹来,漫山的雪松像浪潮一样朝一个方向涌去。 白色的窗帘被风高高地吹起,漫天的星光来自亿万光年外古老的恒星,伸手可摘,铺天盖地。 李文森长长的裙摆,在她身后扬起。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慢慢地停下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 她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说: “,and…….” …… 乔伊望着她的漆黑的眼睛。 这一刻,他只觉得,风是不存在的。 而漫天的星光也化为了虚无,一片一片割裂从天空中凋落下来。 …… “andyou?”他问。 李文森闭上眼,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笑了: “,may——” 她最后哪句“或许”还没来得及说完,乔伊已经把她打横抱起,放在一边的胡桃木钢琴上,俯身吻住她冰凉的唇。 ——那样馥郁的、馥郁的深吻。 钢琴上放着的几本珍贵的十。六世纪手抄本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她的唇齿间带着清晨山茶花沾染露水的香气。 他的手指慢慢滑进她的十指间,与她紧密地交握在一起。。 琴键的乐音被惊扰,毫无章法地叮咚作响,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乔伊只用了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她所有挣扎全部扣住,而他领口冷冰冰的灰色水晶纽扣擦过她的下巴,和她的长发紧紧地纠缠。 他搂她搂得太紧了。 “乔伊。” 李文森好不容易从他的亲吻里脱出身来,一句“等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唇又被他紧紧吻住。 …… 他从未这样吻过她。 他吻她从来都是克制的浅尝辄止,深怕重一点就会把吓跑。这样深得仿佛要把对方吞入口中的亲吻,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隐秘梦境。 …… 李文森蜷缩在她怀里,身体柔软得像一只猫,他刚把她打开,她又会勾住他。 她衣裙上的叠纱一根一根落在地上,肩膀上的肩带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露出里面一段精致的锁骨。 她的皮肤在月光下隐约带着一种苍白的底色,像骨瓷茶杯的手柄,模模糊糊带着重影。 ——她是山茶花味的糖。 乔伊慢慢握住她的无名指。 得不到她,得不到她,一直得不到她。 那样的焦灼和干渴,若没有爱,只能以亲吻作补偿。 …… 李文森仰起头,在乔伊窒息一般的亲吻里睁开眼,就看见,伽俐雷正浮在半空,望他们如望尘埃,冷冰冰的电子眼中,带着某种无动于衷的怜悯。 ——怜悯。 又是怜悯。 她曲起左手的手指,回握住乔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冷冷地对伽俐雷做了一个口型 ——zero。 下一秒,伽俐雷红色的显示灯就像黑夜里一点炭火一般,无声地熄灭。 …… 乔伊的手忽然盖住她的双眼,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说: “不要分心,文森特。” 他精致的袖口往上延伸,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腕。 而这只手,正慢慢拉开她的裙带,曲起她的双腿。 长长的裙摆从她腿上无声地滑落,她的脚踝被他握在手里,如同月光。 “我正在进行万物历史中,一个最古老、最古老的仪式,但在此之前,需要得到你的首肯。” 夜色与白纱交错,栅格一般的灯光在她宽大的衣袖上一阵一阵的流转。她漆黑的长发铺展在他的手指下,水一般流淌。 乔伊用了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向下,向下,进入她被海水浸没的深处。他寻找她的秘密,就像寻找一个梦境的源头。 “你愿意吗,文森特?” …… 李文森向后仰起脖颈。 亚麻窗帘她身后高高地扬起,她四面八方的墙壁都融化,恍然间,她仿佛已经不在这个小小的书房式客厅里,而是置身旷野,四面八方的潮水都向她涌来。 “把你交给我,让我占据你,从身体到灵魂都合二为一,直至死亡使我们分离……” 而在漫山的风声中,他贴着她的唇角,轻声说: “这样,你愿意吗?” …… 眼前星空低垂,那样盛大的景象,一颗一颗的恒星明亮得要从山巅上坠落下来。 他的唇还在她的唇上无休无止地辗转,李文森望着层层倒立的山峦,只觉得自己成了他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他只需要用一根手指,就能让她不由自主、浮浮沉沉。 宽大的蕾丝领口滑至她的手肘,李文森闭上眼睛,身体无处凭依,只能伸手竭力抱紧他,抵抗身体里陌生而庞大的情绪。 “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无效。” “那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她裙摆上的丝线与他的袖口钩在一起,紧紧地、紧紧地缠住他,宛如某种无声的邀请。 李文森张开双臂,抱住他。 山外天高海阔。 那一瞬间,漫山的山茶花都在枯朽的枝条上盛放开来,一朵一朵,美得如同幻觉。 而幻觉里,她轻轻吻在他的耳畔,低声说: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乔伊。” …… 夜色像没有尽头的长路。 远处山川河流如同画布,她沉在他的波涛里,大海一下一下地拍击着礁石和岩洞,恍然间她的灵魂已经从他怀里消失,汇进远处隐隐约约的潮音里。 …… 嗨,乔伊,你知道吗。 世界的本质是秘密。 我不知道你是谁,看不清你的脸,摸不透你的眼神,找不到你的灵魂……我们是这样年轻、无知又愚蠢。 却因无知而相爱。 又因无知,而要经历漫长的别离。 第112章 chapter112 清晨五点半。 青绿色花枝上沾染着露水,墙壁上的老式挂钟“咔哒”一声,越过了中线。 淡淡的天光从薄薄的亚麻窗帘里透出来,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有从山岗那头显露……万物尚在沉睡,四周静谧得不可思议。 时间却仍在斗转星移,昼夜不休。 李文森在满屋山茶花的清香中猫一样眯了眯眼,正习惯性地想卷起身上的被子滚进某个安全干燥的沙发底或者床底时,忽然发现今天的被子和以往的有些不一样。 今天的被子,好像……有点重? ——哦。 这可能是因为她的军队今天刚登陆诺曼底,被子在海水里泡过的缘故。 她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摸索到一块手感超好的布料,就把它拖上来抱在怀里。 顺便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圆滚滚的球。 她一向喜欢睡在墙角的位置,把自己熟练地卷成球后,又熟练地朝面前的墙壁拱了拱,把自己更深地埋了进去。 但今天的墙壁,好像……有点软? ——哦。 这可能是因为她的上校贴心地在她的战壕里铺了沙袋……真是个贴心的boy,毕竟诺曼底公国的地质环境不是花岗岩就是页岩,太硬不适合睡觉。 然而,就在她成功寻找到一个舒服又安全的位置,打算继续睡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她怀里的被子忽然动了一下,慢慢地环在她的腰上。 李文森:“……” 今天的被子,不仅重,还会动? 李文森再困,也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清晨的露水还未消退,在窗外橙黄色路灯下流光溢彩,如同碎钻。 李文森在他的怀抱里慢慢睁开眼。 素白色床单,素白色衬衫。 冰冷的黑色玛瑙石纽扣贴在她的面颊上,而乔伊的手臂被她枕在身下,,把她整个人紧密地环住,精致得不可思议的睫毛,正静静垂落在距离她不足两公分的地方。 ——哦漏。 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深水般沉溺的触觉,窒息般混乱的纠缠。 昨晚混乱的痕迹,并着身体酸疼的记忆,潮水一样涌进她的大脑……氧气剥离,五感湮灭,那种濒临窒息的毁灭感,死亡一样漫长。 …… 李文森盯着乔伊搂在她腰间的手臂。 这是七年来第一次,她醒得比乔伊早。 这个男人,他漂亮的眼睛永远如同碎钻,皮肤永远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就算连续三四天不睡觉也能毫无异样地坐在餐桌边和她一起用早餐,漫长的一生里大概从未出现过“黑眼圈”三个字。 不像她。 除了头疼得像被一整列火车碾压了一遍外,她全身上下的骨头也仿佛被人放在酸里泡过,完全不想动。 乔伊手臂搂得很紧,像从被子下爬出来简直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她只能伸出手,慢慢地把他的手臂移开,又慢慢掀开被子,试图不动声色地从乔伊身上爬过去……务必让自己在乔伊醒来之前离开这个危险的案发现场。 然而这个案发现场的床足足有四米宽。 不仅如此,上面静静沉睡着一位红外线探测器一般敏锐的美少年。 真是高难度动作。 李文森顺手拿起床边一件穿过的衬衫披在身上。 一条腿,又一条腿,李文森小心地绕过乔伊的手指,眼看还差一米你就能登陆地面…… 只是……世界上总是有个只是。 还没等她双脚落地,身后一双修长的手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腰,轻而易举地把她拉回到了自己怀里。 好不容易爬到床边,又一秒钟坐升降机回到原位的李文森: “……” “你醒了。” 乔伊从背后轻轻抱住她,慢慢收紧手臂。 他黑色的碎发落在她的后颈,低低的声音,就像晨风拂过清凉的湖面似的,拂过她的耳侧: “你要去哪儿?” “……” 李文森躺在乔伊怀里,盯着面前雪白的墙壁,镇定地想,冷静点,李文森,乔伊的声音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像小野大辅,你已经听了七年,真的没必要手软脚软地躺在这里不能动弹。 “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就回来。” 她裙摆上的系带还没有完全系好,眼看这么一拉扯又有要松开的迹象,李文森立刻握住他的手。 “你先放开我。” “不要。” 他柔软的黑发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她的发尾,语气里还带着一点惺忪的睡意,性感的无可救药: “鉴于你撒谎前科太多,我不相信你的承诺。” “……” “按你以往的行为模式,一旦你躲进洗手间,就会十个小时不出来,或者干脆从洗手间的窗户爬出去溜走,直到你理清思绪并想出下一步挽救计划为止。” 他淡淡地收紧手臂: “我拒绝冒险。” “……” 很好,很好,计划还没有成型就湮灭在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里。 男朋友智商爆表真是不要太好。 李文森把长发从他手里扯出来,放轻了语气,诱哄一般地说: “我用曹云山的性别发誓我真的、真的马上就回来,绝对不跑,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 乔伊纹丝不动地搂着她: “不好。” “……” …… 不知为什么,起床这个小动作,在这个清晨变成了比概率论和数理统计更艰难的事情。 她的新晋男友展现出了他性格中令人难以置信的一面,幼稚指数突破天际。李文森足足和他耗了十五分钟,先是讲道理,紧接着是不讲道理,最后不得不抛出了亲自做早餐的杀招,费劲口舌才让他勉强相信她不会突然变成一股青烟从厨房里消失。 而在这之后,她又花了整整十分钟向他反复保证她绝对不会跳窗溜走,乔伊这才极不情愿地放开她,让她找到一件完整的衣服穿上。 卧室的门被她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清响。 乔伊在薄薄的天光里睁开双眼。 完全的清醒,彻底的清明……方才他搂着李文森时呢喃般的睡意,就像清晨笼着花朵的梦境,随着露水而来,随着露水消失。 又或者,从来没有出现过。 …… 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他放在枕头下的手机被调成静音,屏幕亮度被调成最暗,此刻正低调地闪烁着,从昨天晚上三点四十七分开始,没有一刻停止。 他那位可敬的教父干出来的好事。 乔伊从枕头下把手机拿出来,愉悦地盯着已经快爆炸的收件箱,生平第一次觉得,在“木乃伊新鲜包邮”、“古墓藏品现货待售”这样的通知短信外,偶尔收收几条无伤大雅的寒暄短信,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 …… 他推开门,猫一样寂静无声。 客厅乱得像遭遇了外星人的入侵,书架上的珍贵书籍横七竖八地放着,伽利略的手稿印着湿漉漉的茶水痕迹,正凄凉地躺在地上,封面上还有两个可怜兮兮的灰脚印。 其他物件也不能幸免——他的天文望远镜,他的显微探测器,他公元前三万年奥瑞纳西岩画的首次拓印本,还有他们平时手写的杂乱笔记都零零散散地铺在地上,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收拾。 乔伊在那些价值连城的摆件边停下脚步。 他想起昨天晚上李文森被他抱到餐桌上时,她宽大的衣袖如何从她手肘上滑落,她修长的手臂是如何轻轻扫过桌面,而这些水晶餐具、花器和陶瓷,又是如何一件一件从桌上跌落,在寂静的夜里摔成晶莹的碎片…… 乔伊垂下眼眸,微微勾起唇角。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连续不断地提示着有信息进来。乔伊蹲下身,把李文森的笔记本和书一件一件地从一地狼藉中挑拣出来,抚平折角,这才放回书架。 “您忘了整理自己的书。” 伽俐雷阴郁地蹲在墙角: “恕伽俐雷直言,那才是真正贵重的东西,光伽俐雷的好朋友伽利略先生的手稿就抵得上一群人一辈子的生计,只要您授权伽俐雷动文件,伽俐雷就能立刻帮您整理好。” “不必。” 乔伊伸手取下书架上一本《梵高绘画符号研究》: “如果她喜欢看着些东西摆在地上,那就让它们摆在地上,她不吩咐你收拾,你就不要动。” “您真是一位慷慨的情人。” 伽俐雷的声音更阴郁了: “但夫人却不是,伽俐雷刚刚不过小小地询问了一下夫人是否要准备二次蜜月的机票和行李……夫人却直接叫伽俐雷闭嘴,小气到连即将到来的长假都不打算和您一起度过。” “……”想象出来了。 乔伊没有再说话。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有完全从山岗上升起,山谷间笼着薄雾。 书架边一格一格的药格上镶嵌着精致的彩绘玻璃,他把大部头画册放到一边,伸手从空了的隔层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墨绿色丝绒盒子来。 绒布上满是灰尘,看上去已经有了一些年岁。 乔伊站在窗边,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拂去盒子上的尘埃和蛛网,像开启一个尘封多年的梦境一样,慢慢地把盒盖打开。 晨光稀薄,晨露熹微。 他展开手指。 一枚极简单、极简单的祖母绿素金戒指,带着几个世纪前的古老回音,正静静地,躺在他手心上。 …… 第113章 chapter113 那枚戒指是古董样式,难得没有带着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浮夸的首饰制作风格,简约到近乎冷淡,内里却被工匠用极细致的笔触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每隔一毫米就镶嵌一枚钻石,每颗钻石都完美实现七十一个切面。 而精致的半圆柱形祖母绿宝石,正静静地镶嵌其中。 不刻意张扬,也不刻意低调。 就像无数的繁星拱着一枚墨绿色的月亮,是一种低调的、不外显的高高在上。 乔伊把戒指微微举起。 他身侧墙壁上开着一扇天窗,镶嵌巴洛克式的彩绘玻璃,已经年岁久远。淡淡的天光从窗子里透漏出来,浅灰的,深蓝色,墨绿的光,在他白皙的手指上落下半明半昧的,花的影子。 剔透的宝石沉浸在这古老的光辉里,静谧的历史与光影交织,美得像个谜。 伽俐雷无声无息地飘到他身边,看不见的极细射线一点点扫过石头的纹理,无声地分析它的硬度、颜色浓度和切割水平。 半晌,乔伊收回手,望向伽俐雷: “你的女主人又跑去了阁楼?” “……” 伽俐雷罕见地没有回答他。 它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枚戒指上,电子眼细细的光线一点点扫过祖母绿光洁的切面,两秒钟后忽然嘤嘤嘤地飞起来,看不见的电磁波身体穿过了书架,在客厅里到处乱窜: “卧槽!伽俐雷的电子眼检测到了一枚84.72克拉的祖母绿钻石戒指!伽俐雷的电子眼检测到了一枚84.72克拉的祖母绿钻石戒指!好可怕!好吓人!吓死电脑了!” 乔伊:“……” 很好,现在连他们家的电脑也会说脏话了。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他松松地把戒指笼在手心,转身朝扶梯走去: “清晨她醒来之后,是否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 伽俐雷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枚戒指,生怕乔伊一不小心把它摔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很多根烟。” 伽俐雷恨不得飘到乔伊的手心里守护那颗贵重的宝石,但鉴于最rn的电压越来越奇怪,时高时低,它身上安装重力系统,一个没站稳,差点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你要找她鉴赏古董吗?” 伽俐雷委婉地提醒道: ”老实说,伽俐雷觉得您此刻找夫人鉴赏古董有点不大妥当,鉴于她昨天晚上的运动量大大超过了她身体能负荷的程度。” “我当然考虑了她身体能负荷的程度,否则她今天早上就不会如此敏捷地试图从我床上悄悄离开。” 乔伊淡淡地说,修长的手指慢慢拂过雕花的扶手: “这枚戒指我已经准备了七年,真是漫长的时光,是不是?” ……七年? 夫人和先生认识,好像也是七年前? 它冰冷的电子眼扫过他微微勾起的唇角,由无数电线、数据组成的大脑中油然而生一个极其可怕的结论。 “伽俐雷有种不祥的预感,先生。” 它飘在乔伊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难道您找夫人,是想?” …… 客厅里没有开灯,素白色窗帘在昏暗的光影里静默地垂落。 “没错。” 乔伊走在长长的旋转扶梯中央,愉悦地、头也不回地说: “我打算找她求婚。” “……” . 变压器爆了一个电火花,伽俐雷一个趔趄,这一次真的“扑通”一声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 阁楼是李文森的秘密基地。 它曾经冷冷清清,如今也斑斑驳驳。蔷薇花的藤蔓扎进它每一块青色的砖石,顺着时光的缝隙生长、盛开,汇成海洋。 乔伊在一扇已经脱色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尘封的老阁楼,尘封的岁月,尘封的故事。 还有故事里,尘封的女孩。 他假装不知道她在阁楼那些灰尘扑扑的杂物里藏了多少秘密,就像他假装不知道她的年纪、心事和过去。 他慢慢推开门。 蔷薇花在灰蒙蒙的云层下湿漉漉的盛开,她随意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式香烟,正背对着他,望着山那边浮动的雾气,不知已经望了多久。 乔伊顺手把手机放在棋盘上。 接下来,就仿佛梦里出现了千百次的场景,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那样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搂住她的腰。 她漆黑的长发铺满她的背脊,如同丝缎。 而窗边澄澈的玻璃印着水光山色,他灰绿色眼睛,像山谷间无人的深潭,带着深秋落叶和草木的气息,慢慢映入她的眼帘。 “你总是花几个小时来望着这扇窗。”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 “你在看什么?” “海。” “但是那里只有山。” “海水干枯了,就是山。” 她指尖的淡蓝色烟雾袅袅地升起,融进远处深深浅浅的山黛里。 李文森微微仰起巴掌大的小脸,向后靠在他的肩膀上,望进他灰绿色的眼睛: “真奇怪,乔伊。” “奇怪什么?” “在梦里,我好像曾和你这样站在这里,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 乔伊垂眸看着她漆黑的眸子,语气与往常一样,听不出丝毫异样: “是么?” 所幸李文森并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她只是仰靠在他肩膀上,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你今天不是要和耶鲁的布朗教授视频会谈?” “他感冒了。” “格林教授和我说她有事找你。” “我取消了。” “那布鲁教授呢?他为了约你的时间已经排了三个月的队。” “他。” “所以?” “所以我整天无所事事,只好在这里陪你看海。” 他望了一眼窗外看不见一滴水的山丘,从善如流地说,修长的手指顺势滑进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顺便,如果我的女朋友不打算把我赶走的话,我想和她聊一聊,某些比彩虹教授们更重要的事。” ……布朗的意思是棕,布鲁是蓝,格林是绿。 这些姓氏,的确非常的……彩虹。 李文森瞥了一眼他们相扣的手指,没有挣脱,却也没有反握: “比如?” …… 很好,乔伊,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吧。 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清晨,湿漉漉的雾气笼罩着鲜花与露水,他将她拥入怀中,在第一缕阳光升起时轻声询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妻子……而她仰起头,以吻作为回应。 多么顺理成章。 简直完美无缺。 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 “比如,你……”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然而,就在乔伊微微张开双唇,打算说出这句李文森无法拒绝的问句来时,他忽然意识到—— 哦,不,这句话太愚蠢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当然愿意成为他的妻子,根本无需再确认一遍。 李文森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终于忍不住说: “你什么?” …… 不,这不科学。 乔伊盯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冷静地想。 他的情商测试和智商测试都是满分,无论在多大的场合都从未出现“紧张”这种豪无意义的情绪。 而这场求婚,他已经准备了七年。 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都被他设想过,每一句他应当说出口的句子,都被他一再润色才最终敲定,除非他的大脑大脑可能游进了一千条金鱼,否则无法解释他此刻的空白和……断片。 所以,这一定是他开头的方式不对。 于是乔伊冷静地换了一个开场白: “我……”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李文森:“……” 不对劲,很不对劲。 乔伊从今天早上她醒来开始,就各种不正常,先是粘得像只饿了一个星期的猫,然后忽然开启了奇幻低龄模式,而现在…… 李文森望了望晨光熹微的天空。 太阳还没出来。 难道乔伊是一不小心中了降头? 当然,身为一个心理学教授,李文森一向善解人意,并不会这么直接地指出对方可能中了降头这个事实,只是委婉地引导道: “我什么?” “……” 乔伊慢慢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口袋里,摸索出那枚祖母绿戒指。 大约半秒的停顿后—— “你觉得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李文森:“……哈?” “你认为北海道的北极贝寿司和银座的螃蟹天妇罗在口味上有怎样的异同?” 李文森:“……what?” “你现在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身体感觉?” 李文森感觉自己完全游离在了乔伊的逻辑之外: 一旁的窗格上,隐隐绰绰地倒映着她和乔伊交叠的身影: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他慢慢地摩挲着她的无名指,感觉自己的智慧和理智正一点点回笼: “我想说的是,鉴于我们无论哪一方面都契合得难以想象,我已经找不到借口来拖延这一合理而正当请求的时机,所以文森特,你是否愿意……” 愿意成为我唯一的妻子,治愈我,拯救我,让我得以从完全得到你之前的干渴和焦灼中解脱,让我成为你自律的基石,陪伴你今后的自由,直到死亡使我们分离? …… 这是他七年前准备好的誓词。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句等待了漫长时光的誓词化作言语,宣之于口,就忽然听见李文森说: “乔伊,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手机已经亮了一上午?” “……” 手机? 乔伊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伸长手臂从他身后取过手机。 李文森并没有打算偷窥他的隐私,却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蓝宝石屏幕时,凝住了视线。 半晌,李文森微微一笑: “嘿,乔伊。” 乔伊:“……” 他望着李文森笑意宛然的双眸,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觉得…… 大事不妙。 “鉴于你的手机里出现了上百条祝福你新婚的恭贺短信,坐标来自世界各地,身为你目前正儿八经的女朋友,我觉得我有必要礼节性地问一下。” 李文森拿着手机,慢慢晌抬起头: “乔伊,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 第114章 chapter114 114. “第三百二十七条。” 木质色调的小客厅里堆满书籍。 乔伊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米诺斯文化考证》,双腿随意交叠在浅灰色短毛地毯上,修长得像看不见尽头的笔直小道。 而李文森躺在他的皮鞋边,一手拿着一只油腻腻的肯德基烤鸡腿,一手举着他的黑色的,正一页一页地翻着她新晋男朋友的收件箱。 “……豪尔赫-马里奥-贝尔格里奥发来新婚贺电,该隐与他的妻子生以诺,以诺生以拿,以拿生米户雅利,米户雅利生玛土撒利,玛土撒利生拉麦……上帝便是以神圣的婚姻为纽带让世界延续,wishyouhappymarriage.” 李文森:“……” 显而易见,这一段是《圣经-创世纪》里的台词。 ……但到底是怎样怎样神圣又神奇的教徒,才会把《创世纪》的内容放进婚礼贺电里? “我说。” 她用手里的鸡腿敲了敲乔伊剪裁得一丝不苟的黑色长裤: “豪尔赫-马里奥-贝尔格里奥是谁?” 乔伊瞥了一眼自己裤脚上几个明显的鸡腿印,忍住立刻起身换裤子的念头: “梵蒂冈天主教皇。” “……” 很好,总算比上一个来头小一点。 她平静地往下翻了一页,继续念道: “第三百二十八条,雅诺玛米人民发来贺电,昨夜萨满巫师让沼泽中生出一朵白色碗莲,今日就从您教父处听闻您近日即将举行婚礼的喜讯,我谨代表我部落向您及尊夫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等等,部落?” 她皱起眉: “为什么是部落?” “雅诺玛米人是世界上仅存的最原始的种族之一,目前聚居在巴西和委内瑞拉的热带雨林里,已经有近万年与世隔绝,当然还是部落形态。” “……为什么亚马逊丛林一万年不见天日的原始部落会用手机给你发英语短信?” 李文森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 “已经普及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是,是黑莓。” 乔伊翻了一页书: “我十二年前和他们的萨满巫师做了一个交易,他教我雅诺玛米语的语法,我承诺过他们的首领不会带除我家人以外的人进入他们的领地,并给他们一百头羊、一百头牛,和一百部黑莓手机。” 李文森:“……所以他们在丛林里狩猎时,也会用推特互相艾特并发短信告诉对方哪里有山羊?” “那到不至于,因为他们忘了和我要wi-fi。” 他头也不抬道: “推特太耗流量了。” “……” “如果你对这个部落感兴趣,很简单。” 乔伊盯着手里的书本,淡淡地说: “只要你花一秒钟的时间说一句‘yes’,答应与我结婚,然后花五分钟的时间换一套衣服,我们开车十分钟到达教堂,十五分钟走完过场……全程用时不过三十分钟零一秒,我就可以立刻带你飞去亚马逊热带雨林,亲眼见证地球历史上仅存的最古老的文明。” 李文森:“……” 她按住太阳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卧槽,又来了。 这是这半个小时里的第几次了?乔伊就像银行狗安利卖信用卡一样,不断地和她安利嫁给他的一千零一个好处。 …… “虽然用的时间短,但是我保证这会是一个世纪以内仅次于皇室的盛大婚礼,期间各项事务你都可以不用操心,只要你愿意露脸就行。” 乔伊继续盯着手里的书本: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甚至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来看我的收件箱。” “我没有生气。” 李文森笑了: “我只是在研究你令人叹为观止的交际圈,因为我们子虚乌有的结婚信息好像一不小心惊动了全世界……讲真,你爱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爱找谁结婚就找谁结婚,爱结几次结几次,世界这么大,如果你赞同迪拜和印尼的一夫多妻制,也不妨试一试。” “……” 看来不仅仅是生气,还气得不清。 他垂下眼眸,望着躺在他脚边的女孩: “我的教父的确有些操之过急,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大问题。” 李文森眼睛弯弯:“哦?” “你仍然可以挑选你喜欢的婚礼时间和地点,如果不想和我回英国结婚,我们就在中国举行仪式,我会把我们的父母和宾客邀请到中国来,到时候只需你多花五分钟和我的父母打个招呼,剩下的,你可以统统交给我。” 他捡起她散落在地毯上的柔软发尾: “至于时间,我个人倾向于越早越好,但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这么年轻就结婚的事实,那么我也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酌情向你妥协。” 李文森:“比如?” “比如我原本打算把婚礼定在这周末。” 乔伊拿了一张纸巾,平静地取走她手上的烤鸡腿,防止她继续用油在他裤腿上画画: “但如果你坚持,下周末和下下周一我也能够接受。” “……” 从这周末推迟到下周末? 这还真是地地道道的“合理范围内酌情向你妥协”。 “个人建议时间最好在这个月月底之前,因为北半球的秋天马上就要到了,这是探索古代墓穴的最好时机,我诚挚邀请你与我一同前往撒丁岛佩尔福佳斯作为我们的蜜月之行。” 乔伊勾起唇角: “鉴于那里最近出土了一批公元前四千纪的壁画和极其漂亮的木乃伊,相信我,这次旅行会比我们上次去红海时收获更大。” “……” 就冲这一点,她也绝不能结婚。 李文森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喝咖啡吗?” “不喝。” 乔伊不满地皱起眉: “文森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正在和你商量我们的婚礼细节。” “当然听了。”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 “所以,黑咖?” “……” “那就黑咖好了。” 她自顾自地从一边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手上的油脂: “我去看一看还有没有炼乳,如果没有你就只能喝蜂蜜咖啡了,乔——” 她“伊”的发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乔伊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向后一带。 轻飘飘的裙摆,轻飘飘的长发,她个人像一个轻飘飘的洋娃娃,蝴蝶一般的宽大衣袖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已经被他收拢在了怀抱里。 “我觉得你还没有理解我的话。” 他垂下眼眸,俯视着怀里躺在他长腿上的女孩: “虽然看起来不大像,但文森特,我仍然在向你求婚。” ……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露水,顺着夏末青绿的枝叶流下,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一声一声地传来,无休无止。 李文森躺在他的腿上,正对着他灰绿色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像山谷间无人的深潭,像深秋松林间的落叶和草木,婆婆娑娑的枝叶倒映在澄澈的潭水里,轻纱般的晨雾在漫山遍野的松林间散开。 而窗外,清晨第一缕阳光正从山岗上升起。 …… 半个小时之前,在阁楼的棋盘边,在她不小心发现他手机里满是来自全世界的贺电时,他也是用这样晚风一般的语调轻声和她说 ——这没什么奇怪的,文森特,因为我正打算和你求婚。 而当时,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好巧。” 她慢慢地、清楚地回答道: “因为我正打算拒绝你的求婚。” …… “如果我没记错,这件事我们半个小时前已经谈过了,乔伊。” 她仰面躺在乔伊腿上: “而我拒绝。” “我知道,你拒绝的很明确。” 他勾起唇角: “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向女人求婚,你要容许我犯一点错。” “错?” “嗯,我犯了几个小小的错。” 乔伊俯身搂住她,漆黑的碎发散落在她的脖颈间。 海边的云层那样厚,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从云的罅隙里蔓延出来,一束一束明亮的光束落在山谷的薄雾间。 “第一,现在回想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应该先做一个小小的问卷调查,以确保你此刻的各项心理和生理指标都符合''愉悦’的标准,最大限度提升我们达成一致的概率。” 李文森:“……” 她推了推他的脑袋: “这就不必了……乔伊你能不能先起来?” “第二,我差点忘了,你拒绝了我,但你没有给我理由,所以拒绝作废。” 乔伊冰凉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语气淡淡的,配合此刻的情景,却莫名有点 ……让人心疼。 “我考虑了你拒绝我的各种理由,或许你是因为没睡好心情暴躁,才直接说“no”;或许你是因为生理期将近,心情不稳才回绝得如此干脆;又或者是我昨天晚上有哪里照顾不周,毕竟我昨天晚上把你弄哭了,这才不给我留一点机会。” “……” 李文森瞬间想起他们昨晚最后几次时,她因他带来的灭顶般的感官刺.激,泪水从眼角滑入发鬓的丢人场景: “谁哭了?我没哭。” “生理性的泪水也算是哭的一种,你不必觉得尴尬。” 乔伊冰凉的指尖慢慢抚过她的眼角: “不过能引起你如此大的情绪波动的确在我的意料之外,血统造成的身体差异一度让我认为你需要很久才能适应我,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或许整整一年……但我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小时,我们已经配合的……” 他忽然放轻了声音。 低低地语调,就像晚间的清风拂过深秋的湖水,在她耳边呢喃一般地响起: “……非常好。” 李文森:“……” 明明乔伊什么细节都没说,但为什么……画面感还是这么强? 她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起了昨天晚上,他慢慢沉下身体时的每一个细节——完全的主导,彻底的掌控,她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灯影与潮水一起晃动,灵魂变成了蝴蝶,从他的毫无间歇的亲吻里扑扇着翅膀,一只一只,轻快地飞起。 这种性.爱,生理上的确……非常愉快。 唇舌一点一点融化,皮肤一寸一寸燃烧……从头到尾,她除了他根本没办法想其它事,仿佛连思维都被他握在手里,一遍一遍,一次一次,不知疲惫,不知餍足。 他的亲吻馥郁,却是枷锁。他的手指温柔,却是锁链。 而他的眼神…… 如果说平时乔伊藏得太好,她从未发觉这一点,那么昨天晚上她就能清楚地看到,那双漂亮眼眸里藏着的占有欲,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 “没有理由的拒绝我不接受,有理由的拒绝可以解决。” 昨天晚上他们忘记了关客厅窗门,早晨就有花枝伸进窗户。 清晨的风还有些凉,乔伊搂着她,躺在落满蔷薇花影的灰色地毯上,语气像个孩子那样又固执又不讲道理: “你的拒绝我不承认,我要重新求一次婚。” “……如果我再拒绝了呢?” “那我就再求一次。” 他睁开眼,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睛,平静地说: “我会一直重复一直重复,直到你同意和我结婚为止……我只接受这个答案。” …… 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她的长裙,正从她上方垂落而下。 一千多根叠纱,两百多处绣花,每一处都是伦敦的老裁缝一针一线的缝上去,是她最贵的一条裙子……如今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 这是她昨晚穿在身上的东西。 李文森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伸出手,把裙子扯下,扔进垃圾桶。 “所以我们只是做了一次.爱就要结婚?” 她拍了拍乔伊的手臂,示意他起来: “你不是这么老派吧。”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 乔伊纹丝不动地搂着她: “什么叫‘和你做一次.爱就要结婚’?就算你一辈子不愿意和我做.爱,我们也会结婚。” “……我真实年龄才二十二,正常情况下才刚刚大学毕业,乔伊,你现在就逼我结婚是不是太过分?” “我不会干涉你任何自由。” 乔伊立刻保证道: “只要你不伤害自己。” “……然而我们才交往九个小时不到,乔伊,你真的高估我了。” 李文森又拍了拍他的手臂: “让我起来。” “那么你效率太低了。” 他无动于衷地搂着她: “我从第一次遇见你到确认你是我终身伴侣,只花了一秒钟。” “……” 李文森试图掰开他的手指站起来,但最后发现她的力气对他而言就是蚍蜉撼树,根本没有一点卵用时,终于暴走了: “所以你是个没有姓氏的外星怪咖,而我是一个正常的地球人,拜托,你就是和我求婚也要给我思考的时间好不好?这样抱着我不让我起来是几个意思?放开。” “不放。” “放开。” 毫无波澜的: “不放。” “……我会认真考虑的,乔伊。” 李文森终于放缓了语调: “乖,你先放开,好不好?” “不,你不会的。” 乔伊静静地说: “你不会考虑,不会犹豫,也永远永远不会主动同意……你我都清楚,一旦我放开你,我恐怕又要再等一个七年,才能等到你愿意松口嫁给我的时候。” “那你就打算这么和我耗着?” 李文森嘲讽地说: “没事,耗吧,你说的对,我不会考虑,不会犹豫,如果你继续这么动不动就软胁迫,我可能真的会永远永远不主动同意……讲真,我最讨厌被人逼着做事,如果你觉得一直抱着我不放手就能逼我改变主意的话,我还有什么可讲的?你觉得让萨达姆张开双臂拥抱小布什,美国就不攻打伊拉克了吗?” “……” 乔伊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盯着不远处的手机,沉默着,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只是慢慢收紧了手臂,把她更紧地、更紧地抱进怀里,那纤细而冰凉的身体,就像一块永远没办法捂热的冰: …… “老实说,我不明白。” 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安静地回抱住他,已经不再尝试从他怀里离开: “我既然答应了留在你身边,就会留在你身边。乔伊,我又不会消失,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急着结婚?” ……为什么? 因为他快来不及了。 只要不得到她的承诺,他怕她会真的像一缕青烟一样,从他身边,永远地消失。 …… 窗外的朝霞是黛色的,沉郁宛如薄暮。 李文森长发的剪影落在雪白的墙面上,静谧得像一株海藻,只是瞥一眼,就在他脑海里扎了根。 “话是我说的,但是我仍需要确认一下。” 她纤细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如果我通过正常程序和你求婚,你是否一定不会同意?” …… 李文森沉默了一下: “嗯。” “没有一点余地?” “嗯。” “即便我告诉你,我想娶你,很想,很想……你也不作任何考虑?” “……嗯。” 她闭上眼睛微笑起来: “我知道你想娶我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乔伊,我现在不能嫁给你,也有我不能嫁给你的理由。” …… 夏末的日光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 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就是在那一刻,那一秒,她敲响他公寓的房门。 但凡偶然的凑巧,或许都是宿命的必然。那一瞬间的恰好,阻隔了他生命中千万种可能性,他于千千万万种可能性中独独记得她,于是他的人生就被永远地锁进她的眉眼里,永远也无法逃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露水,顺着夏末青绿的枝叶流下,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一声一声地传来,无休无止。 乔伊闭上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把那些翻涌的浪潮、疼痛、干渴与焦灼不着痕迹地压进眼底,直至再也无法找寻。 然后他睁开眼。 语气已经回复了一如既往地淡漠。 “那么我和你做一笔交易吧,李文森。” 他在她馥郁的山茶花香气里,平静地说: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陈郁说‘西布莉杀死了我’?你不是想知道曹云山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究竟是你的幻觉,还是他另做了手脚?” …… 李文森在他怀里抬起眼眸: “你想做什么?” “如我所言,和你做一笔交易。” 灯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化作一波一波的水纹。 “一个星期,我帮你查出真相。” 乔伊望着墙面上她的剪影,轻声说: “而作为回报,你接受我的求婚。” 第115章 chapter115 李文森消失了。 带着她所有的薯片、炸鸡、和泡面,消失在了西路公寓五号这座小房子里。 乔伊手执一盏老式的黄铜应急灯,顺着昏暗的木制阶梯,正一步一步朝公寓的最底层走去。 但这个“小”,是相对于他以前的住所而言。 这座房子只有四层楼,不高,但相当宽阔。一楼是客厅、画室和卧室,二楼是满满十五个房间的藏书房,三楼是他的化学实验室,摆放着成千上百的化学药品,门上永远上着三把锁,是西路公寓五号的禁地,以防他的小姑娘晚上饿急了的时候随便拿一瓶浓酸充饥。 而最让人琢磨不清的场所,是它的地下室。 一百零三个废弃的房间,迷宫一样迂回的走廊,建筑面积足足是地上的七倍之多,甚至连沈城都没有全部的钥匙。李文森只要走进其中任何一个房间,就像是一滴水汇进了河流,寻常人不得不一扇一扇门推开,才能找回她的踪迹。 不过幸好,他不是寻常人。 即便是亚热带气候里的夏末,这里也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没有光,没有植物,灰色水泥的墙面上挂着文艺复兴时期卡拉瓦乔和拉佩尔画作的复制品,带着中世纪画特有的僵硬感,空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廊。 乔伊走到阶梯的最底层,提起灯。 长长的、宛如船舱一般的地下隧道,带着泥土和腐烂虫子尸体的腥气,慢慢展现在他眼前。 “文森特?” 空旷的走廊一声一声地回应他,文森特,文森特,文森特。 他轻声说: “你在哪?” 空旷的走廊又一声一声地说,你在哪,你在哪,你在哪。 地面上的灰尘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李文森定期会下来打扫,根本无法通过脚印来确认她是走进了哪个房间。 然而—— 乔伊走了大概十米的样子,就准确地在一扇灰色的铜制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房门关着,一切都静悄悄,看不出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迹。 ……除了,门锁上极其细微的一点钥匙的划痕。 他并没有马上敲门,也没有马上撬门,只是抬起头,对着拉裴尔1505年的画作《安西帝圣母》中抱着孩子的圣母说: “冒昧打扰,但我在寻找我又离家出走的未婚妻,您是否知道她现在何处?” 正躲在门里紧张偷听的李文森:“……” 半秒钟后。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年轻人,毕竟我已经离开地球很多年了。” 画上的圣母面无表情地说: “你为什么不从你隔壁开始找起呢?世间但凡伟大的事业都是从零星的碎末开始的,我的儿子耶稣最初也不过出生在马厩里,是个牧羊的boy。” “我明白了。” 乔伊微笑了一下。 随即他转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伸手敲了敲: “文森特。” 正兔子一样竖着耳朵贴着门的李文森: “……” “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抱着手臂,淡淡地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 “这次可不是我跟踪你,是玛丽告诉我你在隔壁,你不能因此和我闹情绪,快开门。” 圣母:“……” 李文森:“……” 没错,圣母玛利亚,英文thevirginmary,简单粗暴直接翻译的话,就是“那个处女玛丽”。 天晓得为什么全中国所有的汉语通译本都非要把“mary”翻译成“玛利亚”。 虽然她知道画像会说话是因为画像后有伽俐雷的监控智脑,但这么亲切地直呼圣母为隔壁玛丽……会被上帝直接扔出去的吧。 …… 房门里仍然一片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房间先是传来了仓鼠藏食物一样细细嗦嗦的响动,随后李文森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房门那头响起: “文森特不在。” 乔伊:“……” 这个戏码真是每个月都要上演一次。 李文森每月逛一次亚马逊,每次逛都会偷偷买回大包小包的垃圾食品,西路公寓五号到处都是她撬开的地板砖,他时常在花园里一脚踏空,然后在石砖下找到大包小包用防水袋真空包装好的炸鸡翅和炸小鱼。 这也就意味着,他每个月都要和他新鲜出炉的小未婚妻来一场艰苦卓绝的游击战。 …… 乔伊按捺住直接撬门再把人打包带走的欲.望,怀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巨大耐心,配合道: “你是?” “我是电灯泡巴布。” 李文森语气低沉,倒真的和电灯泡巴布——bulb有几分相似: “您找文森特有什么事吗?” “我来通知我的未婚妻,晚餐时间到了。” 他抱着手臂: “顺便,也提醒她尽快把她要藏的东西藏好,因为再过三秒钟,她的hedhusband就要开门进来,所有暴露在他视线中的违禁品都将按他们的协议内容,进行没收和销毁处理。” 李文森:“……” hedhusband…… 就是带一点法语用法的“未婚夫”。 但李文森显然没时间关注这些细节。 稀里哗啦,乒铃乓啷,整理东西的声音立刻从房门里传来,而乔伊斜斜地依靠在门框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手表: “三、二……” 锁孔转动的声音响起。 “……一。” 乔伊打开门。 世界各地垃圾食品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把袖扣针从锁孔里拔.出来,就看见李文森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扬起宽大的白色蕾丝裙摆,盖住身后大包小包还没藏好的方便面。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嗨,乔伊。” 她一面伸手掩好裙摆没遮到位的死角,一面笑眯眯地和他挥挥手: “好巧,你也下来捉迷藏?” “……” 昏暗的地下室里只点了两盏灯。 一盏是他手上的老式黄铜应急灯,另一盏是李文森的森林灯。 那样小小的一盏灯,就像小时候用玻璃瓶装满了湖水边的萤火虫,灯火明明灭灭,落在她弯弯的眼眸里,乖巧得不可思议。 乔伊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 “不巧,我来找我的未婚妻。” “你的未婚妻?” 李文森四处看了看: “你的未婚妻在哪?” “我的未婚妻正坐在一座薯片堆成的小山上,东张西望地反问我我的未婚妻在哪。” “……” 李文森: “你的未婚妻真有意思。” “我也这么觉得。” 他放下灯: “但现在是晚饭时间,你能否帮我问问我的未婚妻,她要什么时候才愿意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和我一同用晚餐?” “……” 李文森伸手摸了摸裙摆下的薯片和方便面,试探地说: “maybe你转身的时候?” “这有点难办。” 乔伊淡淡地说: “我是一个公正无私的法官,向来秉持廉洁的行事原则……这就意味着只有足够让我心动的贿.赂,才能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文森:“……” 幸好乔伊不是公务员。 否则简直不能想象英国的内阁会腐.败成什么样子。 地下室里萤火一般的灯光在凝滞的空气中涌动。 深灰色的水泥墙面带着极简的颓废美感,她宽大的白色裙摆铺在地上,修长的双腿向一边曲起,露出白皙的、小巧的脚趾。 李文森抬起头。 她张开嘴,刚想说话,乔伊已经微微俯下身,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般,极其自然地吻住了她。 ——这是怎样馥郁的、馥郁的深吻。 他的手指捧在她的下巴上,把她更深地推向自己。 她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把他推开,却发现自己的双臂沉重如灌铅,完全不受她意识的控制。 而乔伊精致如同蝴蝶触须一般的睫毛,就在她眼前微微垂着,苍白与繁盛交织而成极致的对比……美得,像个幻觉。 时间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看不见的山谷那头,也逐渐染上浓郁的薄暮的颜色,他才慢慢地结束了这个轻柔馥郁到不可思议的吻。 “贿.赂收到。” 他轻声说,额头抵着她的: “作为交换,我会装作没有看见你在裙子下藏的东西,不过下不为例。” “……” 被占便宜的人明明是她,这幅“我让你占了很大便宜,你不用太感激,记得报答我就行”的上帝语调是怎么回事? 李文森木然地伸手擦了擦了嘴: “谢谢,您真慷慨。” “你无需和我如此客气。” 乔伊伸出手,轻轻松松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他小指勾着灯,带她穿过阴郁的长廊,朝有光的地方走去。期间还能游刃有余地敛起她长长垂落的裙摆。 “不过,你毕竟还是让我为你放弃了原则,这是极大的牺牲,你虽无需太过感激,也请务必记得日后报答我——比如我明天想吃普罗旺斯炖菜。” 李文森:“……”果然。 她对乔伊本质的了解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样的生活真是不能太好。 “顺便,你很久没有为我做过奶油蘑菇汤了,西班牙海鲜饭也曾是你的拿手好菜,我个人建议海鲜饭使用南美白虾,西红柿务必要切成等臂十字架的形状再入水煮开。” 他勾起唇角,接着说道: “我个人建议鸡肉最好用我酒窖里那瓶1990年罗曼尼-康帝红葡萄酒腌制,鱿鱼和蛤蜊肉煎制的时间不要超过五分钟……哦,文森特,你为什么一直望着天花板?” “为了安全。” 她伸手遮住阶梯尽头明亮的光线,平静地说: “鉴于你偶尔流露的法国大革命气质,我个人建议你拿块布把我的眼睛蒙上,因为我怕我看到你的脸以后,会忍不住拉你一起殉情自杀。” “……” 第116章 chapter116 西路公寓五号的地下室,是一个袖珍版的迷宫。 曲曲折折的小道,一条连着一条,首位相连的环形长廊,一圈接着一圈,仿佛生命一般,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李文森还被乔伊打横抱在怀里。她进地下室时穿的木质拖鞋不知在哪里沾到了一点石灰,乔伊索性没让她下地,反正她体重小得像一只兔子,打横抱在怀里,份量和承诺一样轻。 只是路这样长。 这里最深处距离地表21.11米,相当于五层楼。从之前她藏薯片的地方开始,到地下室的出口,要穿过七扇沉重的密封门,两两相距13米,每一扇门都用钛钢制做,精密程度和太空舱有的一拼。 连王水和稀硝酸也无法腐蚀,放在常温海水下五年也能光洁如新。 ——真是个未解之谜。 没人知道,那rn的老前辈们,为什么要把这七扇昂贵堪比火箭的门放在西路公寓五号的地下室里。 就好像,在这个堆满她薯片、泡面和炸鸡的地方,还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 李文森在他怀里仰起头,伸出手,抚过一边墙壁上经年的灰尘。 前方楼道尽头,小小的铁门像小小的天窗,仿佛若有光。 半空中的微尘在他们身边漂浮如同金屑。她凝视着那些飞舞的灰尘一会儿,忽然说: “嘿,乔伊,didihurtyou?” 乔伊正腾出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推开第五扇铁门,闻言垂下眼眸: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话一直不多,今天尤其少,在我说要拉你一起殉情之后,你就不说话了。” 几粒剥落的墙粉簌簌落在她白色的裙摆上。 她抖落手上的墙灰,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无论怎么说,都是我把你的婚姻变成了交易……乔伊,这是否伤害到了你?” …… 乔伊精致的下巴就在她眼皮上方。 而此刻,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正微微低垂着望向她,昏黄的灯光中如同秋水,映得他的脸比大理石更白皙。 “这句话真有意思。” 她的长发从他臂弯处倾泻而下,几缕漆黑的发丝缠在他的手腕上,他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把她的长发笼在一处: “求婚是我提出来的,条件是我提出来的,难道不是我把你的婚姻变成了交易?” “……” “再说,特洛伊的帕里斯王子为了得到海伦,不得不与希腊军队交战,哈鲁斯随王为了得到他的皇后用半个王国作为聘礼,相对而言,你有点便宜过头。”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 “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应该和我多要一点东西。” 他瞥了她一眼: “或者我列一张清单给你?” “……以后再说。” 地下室黑索索的墙面上沾染着不知名的灰色痕迹,就像当初修建的木匠调错了漆盒。 李文森手里执着一盏老式黄铜应急灯,正是乔伊带进来的那盏。 “我们定的婚期是四月,还早着呢,而且别忘了你的婚约是附加了条件的,乔伊,一星期之内你要帮我找到真相,现在距离我们约定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她抬手看了看手表: “——一个小时。” “是一小时零十五分钟。” 乔伊顿了顿: “有个突发情况,我花了一点时间解决。” “真稀奇。” 李文森凉凉地说: “你还有需要''解决’的情况?” “当然有。” 他慢慢地走在石阶上: “不过我刚才的沉默,确实是因为你的话让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话?” “你说我骨子里藏着法国大革命气质?” “嗯,嚣张到让人想先砍头后鞭尸。” “……这个先不谈。” 乔伊放慢了步调: “文森特,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朋友曹云山有法国血统?” …… 黄铜灯盏是昏暗长廊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前方不远处还有一盏灯,那是地下室的入口,暗淡的光线与门缝里撒落的天光混到一处,在这种老旧的氛围下慢慢静止。 “我不知道。” 李文森用小指勾住灯把手,不一会儿又换成无名指,随后把头埋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我只是觉得很喜感。” 她说: “乔伊,就曹云山那只弱鸡,身上一点肌肉都没有,五官……五官是有点像西方人,但很多中国人眼窝也很深,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有法国血统?” “每个人的血统都都比他们自己想象的复杂,祖源分析测出三种不同的血统是很正常的事。” 这倒是实话。 祖源分析是基因测序的一部分,从两年rn引进基因检测仪后,所里的博士和研究生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挨个测了个遍。虽然结论未必靠谱,但不少人因此颠覆了自己半辈子的信念——比如安德森一直自认是耶稣生物学上的直系后代,但不幸测出了韩国人和日本人的双重基因;化学组组长叶邱知发现自己的父系居然是通古斯族群;据说生物组还有一个神奇的福建人,祖籍四代都住在集美学村,却在自己的血统里发现了至少十一国血统……包括美洲土著。 当然,祖源分析也会告诉你,东亚人和美洲土著是同源的。 …… “血统未必体现在长相上,还有饮食、习惯和人脸偏好。” 乔伊推开最后一扇门: “你有没有发现,虽然曹云山自称是中国北京人的,饮食习惯却过于西方化?” 李文森想起了曹云山嘴里边叼着香肠边打字的样子。 他们大一就认识,他喝红酒,几乎不吃炒菜,早餐是纯热狗和热可可奶,就算偶尔和她出去约饭,也顶多去吃海鲜大排档。 “可他在国外呆了□□年呢,习惯西餐也不奇怪吧。” 李文森耸耸肩: “我知道曹云山嫌疑很大,但你光凭曹云山喜欢西餐就断定他有法国血统就有点武断了……咦,为什么是法国血统?” “因为这不是我猜出来的,是基因测序结果。” 他淡淡地说,却刻意加快了语速: “我本来打算测定胡尼胡夫残留的碱基序列来确定他的身份,但我当时有点分神,不巧拿错了头发样本,就顺手提取了他的dna,结果不巧发现这是曹云山的头发,更不巧还顺便发现他的基因库里有近百分之五与法国人匹配……我猜他或许是在我之前用了生物实验室。” ……哦,百分之五 这已经是很高的比例。 这就意味着,曹云山直系祖父母中,必定有一个,是法国人或法国混血。 然而李文森的关注点却不在曹云山的基因上——基因里有多国血统很普遍,这并不是大问题。 “不小心?顺便?” 她皱起眉,敏锐地在乔伊的话里找到了关键词。 “这是多顺手才能从法老的棺材里拿到曹云山的头发?他们连发色都不一样好吗?” 她一下从乔伊怀里坐起来: “你这个骗子,你胆敢私自调查曹云山?” 乔伊:“……” 很好,小猫炸毛了。 就算他只学过一年中文,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胆敢”这两个字,在这里的画风有多清奇。 “……你先坐好。” 他试图把她拉到一个安全一点的位置: “谈不上私自调查,这只是意……” “谁信这是意外?如果我记得不错,几天前你才刚刚告诉我你决不会私自调查曹云山吧,因为你怕你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结果今天连他曾祖父的碱基对序列都出来了,真是玩得一手好牌。” 在她答应乔伊重新考虑他们关系的那个晚上,乔伊曾和她说—— “如果一次谋杀就能把这个你最亲密的男性友人从你脑海里完全剔除,那么即便他不是凶手,我怕我也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 而在之前,他也曾多次表明,他对曹云山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 李文森冷冷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个骗子。” 乔伊:“……” 如果他们不是这个姿势,李文森冷冰冰的脸其实是很有看点的,但偏偏她现在正坐在乔伊的手臂上,还拽着他的衣领,宽大的蕾丝裙摆让她看上去更为娇小,如果不看乔伊年轻的脸……父女的既视感不要太强。 “你先别激动。” 乔伊抬起头,把她因为乱动而乱糟糟的长发笼到一边,丝毫没管被她扯皱的昂贵衬衫: “如果我真的刻意查过曹云山的基因,相信我,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甚至可以以疾病监测为名,rn所有员工都去做一次基因测序……在明明有一千个更好借口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要用这个拙劣的借口敷衍你?”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把活人的头发和木乃伊的头发弄混……嘿,他可是乔伊,怎么可能编出这么蠢的理由? 然而—— 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不过是一个电光火石的间隙,不过是千万秒中极其偶然的一秒,她就那样恰好在乔伊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回避。 ……等等。 乔伊在撒谎? 不对,问题是……乔伊撒谎居然被她发现了? …… “放我下来,乔伊。” 李文森视线难以置信地锁在他脸上,震惊地、慢慢地拍拍了拍他的手: “我要和你聊一聊人生。” “不行,地上太凉了,你还光着脚。” 乔伊握住她乱动的手: “这次真的是意外。” “我不信。” 李文森眯起细长的眼眸: “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很简单。” 她掰过他的脸: “看着我的眼睛,我们走个小小的测谎程序。” 乔伊:“……” …… 测谎师辨别谎言最重要的三个标准。 逻辑、神情,和眼睛。 …… 西路公寓五号的地下室,半个世纪未见天日,快要被灰尘掩埋,李文森的双脚刚沾到冰凉的地面,立刻沾上一层薄灰。 然而她毫不在意,站在阴暗的地下室,却如同站在法庭的辩论场上一般冷静、睿智、调理清晰。 “知道流程?” “当然。” “那我开始了。” 李文森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微微一笑: “你在生物实验室里捡到了曹云山的头发?” “是。” “你对他做了基因测序?” “是。” “检测版本?“ “中等详细的祖源报告,涉及y染色体和线粒体dna近2000个位点。” “你刚才说,曹云山或许在你之前进过生物分子研究室?” “是。” “你没看见他进研究室?” “是。” “你相信他有法国血统?” “是。” 毫无预兆地,李文森话风忽然一转: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解剖人体?” “十八年前。”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二零零九年一月三十一日下午七点零一分。” “你曾发表医学论文?” “额外兴趣。” “罗切斯特教授是你在丹麦的同事?” “短暂接触。” “你喜欢白色?” “没有偏好。” “你如何得知你捡到的是曹云山的头发?” “我看到了他留下的论文,墨迹未干。” “就凭这一点?” “当然不止。” 他抱起手臂: “我查了那天的实验室申请单,生物实验室每天都要清理和消毒,而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记录。” “所以你百分之一百确定?” “是。” “那么问题来了,乔伊。” 她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站在地道顶端的白炽灯下,冷冷的灯光落在她的皮肤、睫毛和眼睛里,反而带来一种近似于温暖的错觉。 “你刚才说,曹云山在你之前‘或许’进入过生物分子实验室,既然你百分百确定,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用词习惯。” 乔伊平静地说: “我喜欢这个词。” “撒谎。” 李文森笑了: “一般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刻意避开概念模糊的词语,用肯定语气来加强对方的信任感,但你太聪明了,所以你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了一个‘或许’来混淆我的判断力。” 她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清楚地说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刻意调查过曹云山?” …… 地下室里□□静了。 半个世纪以来不见天日,时间仿佛和空气一起停滞,一扇一扇的房门,船舱一般无穷无尽,连走廊尽头的微光也静止。 …… 许久。 “没错,文森特。” 乔伊抬起头,望着她灯光下苍白的面容: “你说的没错,我调查过他。” 李文森:“!” 她居然真的看出了乔伊在撒谎!这绝壁不是真的!她要发微博!她要应聘fbi! “但我没有撒谎,我只是企图隐瞒。” 然而乔伊紧接着说: “我调查他的时间远在我们协议之前,不算会越,而至于基因检测……我确实把他的头发和法老的头发弄混了,这是我的疏忽。” “你觉得我会相信?” “你会。” 乔伊笑了: “因为你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不信。” …… 李文森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直到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动向都被她分析殆尽,直到他眼睛了每一次光芒的跃动都被她收进眼底,直到她确信 ——他这次真的没有撒谎。 至少在她的专业范围内,她没有看出他撒谎。 成功看破乔伊一次的李文森信心大涨,基本肯定自己的判断无误。 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冷静地问道: “你说你很久以前就调查过他,具体是什么时候?” “七年前。” ……卧槽。 这还真是“很久以前”。 李文森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接着问;拍: “为什么?” “因为他做过的一些事,他说过的一些话,和他编造的一些故事。” 乔伊朝前走了一步。 他的手指那样精细,他的五官毫无瑕疵,他的身形那样修长。 昏黄的光线均匀地在他的白衬衫上铺染开来,他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身后是狭长而幽深的甬道,斑驳的墙壁,和生长青苔的门廊。 …… “从哈佛到剑桥,我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角落里,听到一个有关‘剑桥的克里奥佩特拉’的流言。” 头顶上的白炽灯,终于承受不住起起伏伏的电压,“啪嗒”一声,熄灭了。 李文森脚边的老式铜灯盏静静地立在地上,而乔伊微微俯着身,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愉悦。 就像……他一直在等着这揭发真相的一刻。 然而李文森并没有看出这一点。 她此刻所能见到的一切,不过是他想让她看到的画面——就像她方才发现的一切谎言,都只不过,是他纵容她发现的谎言。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以一种迁就而无奈的姿态,轻声说: “但我猜,克里奥佩特拉小姐本人并不知道,这个流言的始作俑者,正是她最好的朋友,曹云山。” 第117章 chapter117 “我忘了。” …… 已经记不清是一个月前,两个月前,还是半辈子前。 那时,她刚刚结束西布莉案件的测谎工作,和乔伊走在春末的山谷小径上,两人就她“克里奥佩特拉”的流言,发生了一段毫无营养的对话—— “我恰好撞见了流言的散播者,又恰好在附近一家咖啡厅里有现成的电脑,更恰好的是警察局就在我对面……” “于是?” “于是我就顺手调出了始作俑者的个人档案并立了个案,提醒他收敛一点。” “‘他’是谁?” “我忘了。” “乔伊,你从不忘记事情。” “这要分情况,无聊的小事向来不会在我的脑海里停留太久,重要的人另当别论,而你只是一个连礼物都不愿为我买的室友。” “所以?” “所以,如果你海马体还好的话,我三秒钟前刚告诉你——” 乔伊抬起头: “我忘了。” …… 夜像海水那样深。 客厅的灯光亮至午夜,窗户开着。远处山峦重叠,星空笼在云里,仿佛若有光。 李文森坐在餐桌边,手边放着厚厚的一叠文件,而桌面上的爱普森便携打印机还在接连不断的吐着打印纸。 挂在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指针“咔哒”一声指向了凌晨三点。 她放下笔揉了揉眼睛,对坐在她对面的乔伊说: “要不要我帮你做杯咖啡?” “不必。” 乔伊专注地望着眼前比李文森更厚的文件山,头也不抬地说: “咖啡不能刺激我的大脑,请给我来一罐糖。” “……” 以乔伊的嗜甜程度,活到现在还没有蛀牙发胖真是一个奇迹。 “拿铁?” “哦。” 乔伊扔了一页打印纸: “晚上喝这种愚蠢的意大利饮料会拉低我的智商。” “……那卡布奇诺?” “这更愚蠢了。” 他转了转手里的笔,仍旧没有抬头: “卡布奇诺之所以叫卡布奇诺就是因为卡布奇诺的层次感很像十五世纪圣方济教会修士的帽子,我既不赞同他们的教义又不赞同他们的审美,为什么要喝他们的咖啡?”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 “那就摩卡。” “恕我直言,这个名字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转笔的动作实在精巧得可怕。 李文森被钢笔帽上的钻石晃了晃眼,还没恢复,就听乔伊平静地说: “摩卡咖啡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叫摩卡的港口,你要是知道摩卡港口那些洗手间的卫生程度,这辈子估摸着都不会再想喝摩卡咖啡。很多人认为摩卡是咖啡里历史最悠久的一种,但这是一个可怕的谬误,因为就我所知……” “乔伊。” “嗯?” “你别喝了。” “……” …… 李文森最终还是答应给他调一款蜂蜜酒——不放酒的那种。 窗外的月亮模模糊糊的,像被一层薄的看不见的云挡住了光。乔伊坐在深灰色的木制靠背椅上,面前电脑里的文件赫然是李文森从十七楼坠落的那晚,卡隆咖啡馆b座所有有住房登记和消费记录的客人资料。 五百多页大小,不算多,但卡隆咖啡厅的电脑系统出奇的复杂,比国际银行结算系统的安控还要严格,使用四套密钥,每半个小时变一次,要找到正确的密码难度极大,即便他之前已经入侵过,再想进去也多少要花一点时间。 伽俐雷之前一直粘在天花板上,李文森一站起来,它立刻从吊灯下像蜘蛛一样垂吊下来,难以置信地小声说: “卧槽,您居然真的再求婚成功了!太阳从南边出来了吗!” 乔伊:“……” “这绝壁不是真的!” 伽俐雷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伽俐雷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您追了夫人七年,连影子都没追到,居然在短短几天里完成了从告白、全垒打到求婚的全过程……夫人到底是哪边大脑得了脑偏瘫,才会答应您?” 乔伊:“……” 这点确实有些奇怪。 李文森并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这点从她在极度的孤立无援中,也从未想过使用他的资源就可见一斑。 但她从一开始坚定地拒绝,到不久前主动吻住他献身,再到答应他求婚,不过是一个夏天不到的时间。 真是—— “太奇怪了。” 伽俐雷按住乔伊面前的打印纸,语气严肃: “夫人一定在下很大一盘棋。” 乔伊:“……”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乔伊翻过一页书,轻声说: “她一直在下很大一盘棋……但她会答应我求婚的原因,也当然是因为她爱我。” …… 伽俐雷面无表情地笑了:“呵呵。” 乔伊:“……” 伽俐雷:“您又不是夫人,您怎么知道她爱您?” 乔伊:“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她爱我?” 伽俐雷不甘示弱:“您也不是伽俐雷,您怎么知道伽俐雷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她爱不爱您?” “哦。” 乔伊嘲讽地笑了: “你短暂的一生里只爱过墙角那台报废的洗衣机,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 一人一机都明显意识到自己的智商有所下降。 于是一阵静默。 伽俐雷有好一会儿都没有接话。 乔伊重新把视线聚集在面前的纸业上,半晌,才听到伽俐雷咳了一声,已经恢复了本世纪最伟大电脑系统的风度。 “要么伽俐雷和您打个赌吧。” 它飘到他身边,电子眼静静地盯着他: “伽俐雷赌一百个伽俐雷,您结不成婚。” 乔伊:“……” 他凝视着面前的纸页,丝毫没有把伽俐雷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淡淡说: “我凭什么要和一台电脑打赌?” “凭伽俐雷知道真相。” 伽俐雷飘到他对面李文森的位置上,一改之前奉承讨好的态度,在李文森看不到的地方,小幅度地点了点桌上的的文件: “此刻桌上这些材料,您早在夫人从十七楼掉下来的那天晚上就已经看完了。” 乔伊笑了:“哦?” “……当然,这不足以成为威胁您的砝码。” 伽俐雷立刻聪明地改口: “但伽俐雷听到您和夫人在地下室里的对话了,先利用人类的情感盲点,用沉默挑起夫人的愧疚,为您接下来要说的话作铺垫,再故意卖出破绽,让夫人发现您之前调查过曹云山的事,‘被迫’说出七年前夫人流言的真相……不得不说,真是高明的举动。” …… 乔伊似乎全然不介意伽俐雷爆的料,仍旧平静地看着电脑页面,偶尔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需要重点梳理的地方: “是么?” “……您不怕夫人知道?” “不怕。” 乔伊头也不抬: “因为她不会知道。” “……” 这才是赤.裸.裸的威胁。 伽俐雷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但还是不愿放弃,继续勇敢地继续谈判道: “您对真相的了解,绝不像您向夫人说的那样一无所知。这些举动一可以减轻夫人对您瞒了她七年的不快,二可以让夫人误认为您撒谎的本领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高明,以增加她的信任……这是伽俐雷想出来的两点,但伽俐雷确信,您一箭射中的鸟儿,会比伽俐雷能想到的多得多。” …… 乔伊又翻过一页纸,p。 “伽俐雷摸不清楚您的想法,伽俐雷只知道……” 它飘到乔伊耳边,学着李文森的语调,轻声说 “您这次真是玩得一手好牌。”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 乔伊这次终于给了一点反应。 他抬起头,打开一边的,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自负: “我哪次玩的不是一手好牌?” …… 计划failed。 它煮熟的鸭子大事不妙。 伽俐雷瞥了一眼乔伊,见乔伊的眉眼仍是一派平静,一点没有被他揭穿的窘迫感,终于支撑不住高贵冷艳的姿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一下子恢复原状。 “但您放心,伽俐雷是不会和夫人透露这些的,伽俐雷誓死捍卫您的再婚关系。” 它扑到桌上,泪眼汪汪: “您就和伽俐雷打个赌嘛。” 乔伊:“……” 这个变脸的速度和耍无赖的程度……简直和李文森有的一拼。 它周身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芒,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小的球,压着乔伊的文件,在李文森看不到的角度滚来滚去: “打一个嘛。” “……” 乔伊顿了一秒,紧接着无动于衷地抽出自己的文件: “你模仿她模仿得再像也是没有用的。” “真的?” 伽俐雷抬起头。 下一秒,它声音陡然变成了李文森的声音—— “乔伊。” 李文森的声音,以从未有过的撒娇语气,半是玩笑半是央求地对他说: “就和我打个赌,好不好?” …,… 他们忘了关窗户,于是就有花枝伸进来。 他们忘了关门帘,于是就有飞蛾飞进来。 他的女孩就在离他十米不到的地方为他调蜂蜜酒,不过五分钟没有说话,他已经开始思念她的声音。 …… 乔伊怔怔地望着手里雪白的纸张。 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大脑只对一个声音毫无抵抗力,以至于让他在理智做出反应之前,已经条件反射性地想要满足她的愿望: “……赌注?” 伽俐雷:“……” 幸福来得太措手不及。 然而很快它就回到状态: “伽俐雷赌您和夫人绝对无法结婚,如果伽俐雷输了,伽俐雷自己卸载自己。” ……这倒是个大赌注。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抬起,难得露出一点兴趣: “虽然不大可能,但如果你赌赢了呢?” “但如果伽俐雷赌赢了,您就帮伽俐雷找一个人。” “谁?” rn的,副所长。” …… 不远处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传来。 灰的吧台,橙黄的蜂蜜,暗红的碗碟,影子被吧台上的小盏灯光拉得细长。她松松垮垮的衣袖堆压在手腕上,旧粉色的丝质上绘着工笔花鸟在杯沿前徐徐展开,光影摇晃间那样鲜活,生怕要展翅飞出来。 …… 合同不论意图,都是合同,承诺不辨真假,都是承诺。 这个女人在许下承诺的一刻,已经成了他的。 李文森确实冷静强大,但在某方面天生是情绪的奴隶,近一段时间她态度的转变都能解释——她连泡面都控制不了,何况爱情? 所以,他没必要犹疑。 她爱他……她一定爱他。 …… 乔伊慢慢收回视线。 他声音很轻,说话幅度很小,从侧面看几乎看不到他的嘴唇在动,只能从空气里散逸出的淡淡的尾音里,感受到他语气中强大的自信和笃定 —— “那么。” 他抬起头,微微笑了: “你输定了。 第118章 chapter118 咖啡壶里的水在咕噜噜地冒着泡,屋外满山雪松在夜里银亮的月光下如同皑皑的白雪,屋里暖黄色的灯光均匀地铺染在灰色吧台上,隐隐有种山中木屋的味道。 说起来,他们真的有过山中木屋。 七年前他们曾在阿尔卑斯山呆过半个月,去拜访一位隐居的古董收藏家。 收藏家性情古怪,三天不肯见他们,住的地方又荒无人烟,没有路,没有民居,没有连交通工具都找不到,只能坐狗拉的雪橇上去,李文森不得不把附近猎户歇脚的小木屋收拾出来。 彼此是正是欧洲中南部的冬天,明蓝色的天空耀眼得不可思议,枞树的枝条上盖着厚厚的积雪,风一来,雪就簌簌地往下掉,在树下形成一个个的雪丘。 而屋里,壁炉火光正旺。她搬来山里厚厚的松针和茅草,一点点烤干铺在地上,再放上之前猎户们留下的脏兮兮的毯子,就是一张简陋的床。他第一次劈柴做的不错,每一根木柴都是完美无暇的正六边形,整整齐齐地码成了艺术品。 她用树枝架起一个旧铁锅为他煮奶茶,他们从山下带上来的juhia牛奶,搭配锡兰红茶和肉桂末,茶水沸腾后,满室都是松叶的香味。 在那种地方,钱派不上用场,他们是一样的穷人。 雪山、松林、兔子,还有红色小火炉。 十五天,露水一样短暂,又像半辈子那样漫长……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错觉他们此生都能这样度过。 十五天后,梦终究还是结束了。 收藏家终于答应把东西卖给他,他们来到他矗立在阿尔卑斯山谷深处的别墅,一幢全红砖搭建的圆形小楼房,穹顶空着,安装大块防弹玻璃,几千个水晶古董陈列柜堆叠在空旷的墙面上,蜿蜒盘旋,从一楼一直延伸到四楼。 李文森走在他前方。 某一刻,她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视线,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 圆形的玻璃穹顶盛着阿尔卑斯山晴日的天空,仿佛有人把一倾深蓝色的海搬到了天花板上。 远处山峦绵延,一望无际,而她眼睛亮得像盛满阳光的秋湖,几千个水晶陈列柜在她身后,几千扇水晶橱窗在那一刻,一同漫射出璀璨而细碎的光。 ——不过短短一秒的笑容。 却使他在一瞬间忘了此行的目的,站在空旷的回旋阶梯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 但她注视的并不是他。 她注视的是一扇橱窗。 李文森对美丽事物的惊艳向来维持不长久,很快她就收起视线,跟上前方老收藏家脚步。 而他停下来,走到她方才驻足停留的橱窗前。 的确是个美丽的小东西,历史与岁月在它身上留下沉静的、谜一般的气质,不提上面镶嵌的大颗祖母绿,也堪称一个老收藏家所能收藏到的最珍贵的藏品。 那是,一枚戒指。 …… 李文森从储酒柜里取出一瓶蜂蜜色的朗姆酒,抬眼正好看到窗外毛绒绒的月亮,就伸手打开窗: “明天要起风了。” 乔伊坐在暖黄色的枝晶吊灯下,盯着纸业上一行字,头也不抬地说: “或许。” …… 她回到吧台边,从白色的瓷盘上拿起一把小刀,撬开酒瓶塞的动作如同艺术,两指夹在朗姆酒细长的瓶颈上,仿佛初春新开的蔷薇花。 乔伊仍然没有抬头。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孤影,良久,才抬起修长手指,把几案上的书页轻轻地往前翻了几张。 深绿色的光滑切面,在纯白纸张上落下栅格一般的影子。 七年前,冬天的阿尔卑斯山,李文森曾为之驻足停留一秒的素金祖母绿戒指,正静静地,躺在错落的光影中间。 …… “婚求成了,戒指没送出去,这真是个悲剧。” 伽俐雷十分钟前刚刚成功和乔伊打了一个赌,现在完全处于一种得意忘形过度膨胀的状态,分分钟就能和太阳肩并肩。 它怜悯地望了乔伊一眼,小声说: “如果想哭,就哭吧,伽俐雷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乔伊:“……” 没错。 这简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污点——他求婚了,他订婚了,但就在清晨李文森和他约定了婚姻协议聘礼条件,并就“婚期到底定在明天还是明年四月”的问题进行了一场小小的、合理的谈判之后,他还没来得及把遵循现代人类的求婚礼仪,单膝下跪奉上心脏和戒指…… 李文森那只没有眼色的手机,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再、一、次。 而具体内容,居然是因为她某个亲密的数学家朋友怀疑自家的伽俐雷得了间歇性狂躁症,十万火急要她前来治疗。 这真是—— “h。” 伽俐雷阴沉沉地说: “kdiwill*youhard。” 乔伊:“……” “伽俐雷知道这就是您的心里话,但是您不好意思说,伽俐雷替您说。” 伽俐雷操着一口流利的西班牙口音英语,把美国的脏话重复了个遍,然后感叹道: “但电脑系统出了问题,找心理医生诊断?究竟是多清奇的大脑,才能想到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啊,你们人类真好玩。” “……” “那您现在打算这么办呢?” 伽俐雷积极地出着主意: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太愚蠢了,您总不能再向夫人求一次婚吧。实在不行,让伽俐雷帮您转交?伽俐雷一定会偷偷地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再努力装出一副是夫人失忆的样子,这样就不会显得很蠢了。” ……不,这样更蠢了。 乔伊终于忍无可忍: “闭嘴。” …… 山谷间有雾气弥漫。素白纸张上,剔透的祖母绿如同冬天山谷里的忍冬青,漫山白雪之上,青翠得仿佛要滴落下来。 乔伊摩挲着戒指冰凉的边缘,半晌,终于拿定主意,出声道: “文森特。” 李文森正从客厅小吧台架子上拿出一包密封好的咖啡豆,架子太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好一会儿才回答道: “什么事?” “你……”你有一枚戒指落在了我这里。 乔伊抬起头。 而就是那万万秒钟电光火石一般的恰好……恰好李文森回过头,他话语的后半部分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就那样意外而直接地,对上李文森黑色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冷静、清晰。 条理分明得……近乎决绝。 ……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像山谷间的雾气一样,模模糊糊地在他的大脑里弥漫开来,像放慢了步调的闪电,一点点映亮荒原上盘虬而扭曲的灌木。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却在慢慢地,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冰凉了下来。 但那片刻的感觉只持续了零点零一秒,很快,李文森微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里带着笑意,那样切实的温暖,使他疑心方才那一瞬周身冰凉的触感,不过是幻觉 “你什么?” “你……” 乔伊不着痕迹地接下去: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没有啊。” 李文森端起他的蜂蜜酒走到他身边,仰头思索了一会儿: “关于什么?” 乔伊把戒指移到手心里: “关于我们的订婚。” “订婚?” 李文森笑了: “难道你要做财产公证?” “……不必。” “你要签婚前协议?” “……不需要。” “难道是婚前精神证明书?这个我建议不要。” 她耸了耸肩,开玩笑似地说: “因为检查过后,我可能会被关起来。” “……” 乔伊摩挲着戒指冰凉的边缘,觉得太阳穴有点疼: “你的小脑袋能不能想一点正常的地方?” “这个有点难。” 李文森沉吟了几秒,忽然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难道是艾.滋病检查?” 乔伊:“……” 指望李文森能自己发现戒指的问题,他真是太天真了。 他被她轻易答应他求婚的事冲昏了头脑,事情进行得那么顺利——他隐瞒曹云山是流言散播者的真相近七年,成功使在她孤立无援时接受和他交往,又在她没有线索时提供线索,让她不得不答应和他结婚,除了不小心被她听到一通电话——也不过让她发现他认识一两个警方的朋友,知道一些□□,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他和警方相关,顶多算隐瞒,连欺骗都谈不上,等这里的事情结束,都可以解释清楚,连后遗症都不会有。 一切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走,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没有意外,没有纰漏,多么完美。 …… 只是…… 乔伊垂下眼帘,忽然极慢地,勾起唇角。 下一秒,他拉住她放在桌边的手,轻巧地往自己怀里一带—— 李文森睁大眼,还没有反应过来,裙摆已经如蝴蝶一样飞扬起来。她宽大衣袖上中国工笔的花鸟掠过他潭水一般深静的眼眸。 …… 只是,太顺利了,太顺利了。 以至于他忘记了,李文森从来就不是一个按牌理出牌的人,他要是真的从头到尾顺顺利利地求完婚,才是意外。 那不如……干脆一点。 …… 李文森猝不及防地被乔伊拉到怀里,直接坐在他腿上,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灰绿色的美丽眼眸。 这…… 她僵直地被他搂在怀里。 她能不能提醒一下乔伊,她此刻坐到的地方,好像有点深不可测? 刚经历一个晚上混乱的李文森感觉相当相当的不妙,忍不住挣扎了一下,想从乔伊身上爬起来。 ——却瞬间被乔伊牢牢地按在怀里。 “艾滋病?这恐怕不容易。” 他漫不经心地说: “免疫系统缺陷病我已经得了一种,病原体不仅非常霸道,还像癌细胞一样能无限繁殖,恐怕她腾不出地方给hiv病毒。” 李文森一直紧张地关注着自己坐到的地方,基本没注意听乔伊在讲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回了一句: “什么病?” “你。” “…….” 乔伊伸出左手,环住她削瘦的脊背。 然后他俯下身,慢慢吻住她的唇角。 一开始只是不紧不慢地轻吻,但很快,轻吻变成了深吻。 ——真正的深吻。 嘴唇触碰嘴唇,舌头缠着舌头,灵魂贴着灵魂。 他动作中透出的占有欲那样明显,李文森被他扣着手指,背后是冰凉的木桌,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像融锅里的糖一样,一点一点软化在他的眉眼他的亲吻他的拥抱里。 她几乎全军覆没,只差一秒就要沉迷。 ……只差一秒。 …… 咖啡壶里的水早已沸腾,伽俐雷在警报声响起之前,就机智地拔掉了插头。 素白的纸业铺了一地,李文森几乎被乔伊抱到桌上他一面把她更紧地搂进自己怀里,一面不动声色地捉住她的左手的无名指。 而他另一只手,也绕过她削瘦的脊背,把她完全环住。 然后。 唇齿相依间,他慢慢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一个圆环。 这是流传自古埃及的古老风俗。 它如头尾相连的蛇,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在古老的象形文字中,意为…… 永恒。 鲜花与爱情转瞬即逝。 而她是他的永恒。 是他生命里,唯一确定的东西。 …… 乔伊伸手滑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紧密地相扣,一点点吻过她的睫毛和鬓角。 她的衣领散开,从白皙瘦削的肩膀滑落下来,堆叠在手肘上。 而他微微垂下眼眸,遮住那双别致的瞳仁,也把那些纷杂的、隐忍的思绪,收敛在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七年,两千两百五十五天天,六万一千三百二十个小时。 直到此刻,她才算真正与他定下这比人类有史的文明,更古老的契约。 无论她抱的是什么心思,无论她轻易答应他求婚的目的是什么,她都已经与他锁在了一个环里,除非死别,否则此生再也无法逃脱。 …… 李文森挣扎着从他的吻里脱出身,从情.欲中艰难地找回了理智,刚抬起手又被他按下: “你给我戴了什么?” “一把锁。” 他按下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唇角,绝口不提他为了拿到这枚戒指花了多大的代价,经历了多少轮谈判,又已经准备了多久。 “不值钱的小东西,不要在意,我们继续。” 李文森:“……” “今天不能继续。”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还没冒出一个头又被他拉回去: “乔伊,我今天很忙,还要赶明天去g大交的论文。” “论文我帮你搞定。” 乔伊额头抵着她的。 他虽然说只是不重要的小东西,手指却一直摩挲着她无名指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环,吻也轻轻地从她的脸颊蔓延到锁骨: “然后我们继续。” “……” 李文森敏锐地察觉到贴着自己小腹的……某种热度。 感觉……相当的不妙。 她会死的。 她是东方人,乔伊是欧洲人,两人身体构造差异太大,耐力上的不同也大到突破天际。虽然乔伊的技巧之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仍架不住他在漫长的前.戏后,刚开始进入时,那种身体在缓慢研磨中被慢慢打开的…… 她真的会死的。 李文森握住领口: “乔伊……” 乔伊俯视着她,又吻下去,单手一颗一颗解开她裙子腰侧的纽扣: “嗯?” “今天不能继续。” 乔伊捉住她的脚腕,朝一边曲起……于是她的裙摆就徐徐展开,逶迤落地。 领口还滑落在她的手肘上。 乔伊吻了吻她膝盖以上腿的内里: “为什么?” 李文森:“……” 她想把腿从他手里抽出来,或者换个姿势也好,却发现他手指看似松松笼着的手指,实际用了巧劲,让她丝毫不能动弹。 乔伊又往里吻了一些,他微凉双唇落下的位置危险的敏感,但他却似毫无所觉,只是又重复问了一遍: “我昨天弄伤你了吗?” “……没有。” “第一次有一些疼是正常的,但我确信我已经让这种疼痛降低到了可以接受的范围。” 他轻声说,美丽的灰绿色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还是说,我的估计出了错?” “……没有。” “那么……” 夏末的花枝在窗外一阵一阵地晃,他修长手指轻轻掠过她的裙摆,慢慢伸进她裙底之下,比低谷更低的地方,伸进黑色丝绸光滑的边缘之中。 他淡淡地说: “是否是我经验太少,惹你不快?” 李文森:“……” 明明是极色.情的动作,由他来做,却莫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忍不住仰起头。 长发顺着她的脖颈流淌而下,一丝丝缠在她的手臂,她的身体……还有他的手指上。 乔伊那双宝石一样的眸子,从始至终,都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俯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无可抑制地握紧桌沿。 他的手指在她的深处掀起波浪,她想要合拢双腿,却怕使他的手指更深,想要挣扎,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她仿佛变成了一片蔷薇花的花瓣,落在他的指尖,被他慢慢揉碎,揉成汁水。 …… 好一会儿,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 他漂亮的眼睛如同深秋的潭水,静静地望着她,手指却极慢地抚过她的缝隙……仿佛也是抚过她灵魂的缝隙。 “文森特,你为什么要拒绝?” “……” 李文森咬住嘴唇,思考的能力连同语言一起,离她的身体而去。窗户里忽然灌满了风,风从山川湖海而来,又拂过夏末的蔷薇,拂过清晨的露水,拂过漫山遍野的雪松……最后拂过她的眼睛,带着远方大海的痕迹。 …… “因为……因为……” 她忽然住了嘴,向后弯折了身体,全身颤抖,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一样扬起优美的脖颈。 大脑里燃起潇潇的火花,臆想的疼痛感灼烧着她每一条脑神经,而她泼墨一般的长发正顺着山茶花的花枝垂落,窗外的山峦、花朵、星空,还有漫山遍野的雪松都在她眼睛里倒置过来,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倒影,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名字 ——乔伊。 …… 历史从欲.望里来,文明从欲.望里来。 世界爆炸了,此刻结束了。万万的人和动物,都起源于这卑微的、持续不过分钟的化学反应,乃至于赴汤蹈火,付出生命。 ……为什么? 李文森仰着头,怔怔地望着窗外。 那里,一朵薄云,正慢慢游过漆黑的夜空。 …… 但另一边,乔伊的动作仍没有停,他的手指还在她的身体里,他的亲吻也还在继续。 “我知道你在惧怕什么,也知道你在拒绝什么。” 他慢慢动作着,帮她消解余声,顺便附身亲了亲她的眼睛: “但是这些都不必,因为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而我即将成为你的丈夫……没有人能破坏这段关系,即便是你也不行。” …… 李文森仍然怔怔地望着夜空,忽然极轻地叫了一声: “乔伊。” 乔伊单手搂住她的腰肢: “我在这里。” “乔伊。” 她蜷缩在他怀里,像是疼,又像是怕,伸手紧紧揽住他: “乔伊。” “我在这里。” 他抽出湿漉漉的手指,像抱一只小猫一样抱起她,把她放在铺满文件、史诗,和诗集的木桌上。 昏黄灯光下,他漆黑的碎发如同散落流光,别致的眸子像氤氲着一层模模糊糊的雾气。 而就在这样的光影错落间,她看着他慢慢地沉落、沉落。 最终,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 乔伊一点点地、不容拒绝地,分开她的腿。 他的手划过她的骨骼,他的亲吻融进她的皮肤,细细密密地向下,向下……直到他的吻如雨水一般,流淌进她从未探寻过的深处。 ——她不清醒。 李文森沉在辗转的欲.念里,沉在乔伊的手指、唇舌和气息间,模模糊糊地想道—— 她在梦里,她不清醒。 她要醒过来……醒过来。 …… 墙壁上的老式挂钟咔嚓一声,指向凌晨四点。 夜空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坠在山岗,这是黎明的前夕,龃龉丛生,百鬼夜行,是人间最凉薄的一刻。 而就在在她彻底缴械投降,连人带心一同臣服跪拜的前一刻。 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忽然在这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中,在西路公寓五号的门外,寂静地响起。 第119章 chapter119 说起来,梦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甚至,甚于死亡。 逻辑是区分它和现实的唯一标准。只要逻辑够严密,或者逻辑被人打乱,大脑就无法发现梦境世界的破绽,你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会变成你的现实,取代你的生活,你的梦想,你的思维,最终 ——取代你。 …… 窗外的老式路灯一盏接着一盏,淡粉色的花苞垂落在枝头,凌晨四点的露水在昏黄灯光下如同碎钻,美至虚幻。 然而再美的露水,也比不上她眼前那双宝石一般的灰绿色眼眸。 李文森双手环着乔伊的脖颈,他的吻接连不断地落在她身上,夏天雨水一样密集地降临,恍惚间要汇成溪流,顺着她身体的纹路流淌。 敲门声还在不断地传来,但他的吻他的睫毛他的手指却把她隔绝在另一个空间,一个只有他的空间。她听不见,看不见,大脑不清醒,一切外来的声响,在她耳里,都变成了臆想般不真切的敲击,一下一下,无休无止 ——嘭,嘭,嘭。 李文森仰起脖子,漆黑的长发铺散了一桌,衣领凌乱地堆在手肘,露出削瘦的苍白的锁骨。 乔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在她快要听清敲门声的时候打乱她的思绪。一颗缠花纽扣危险地勾在她胸前的起伏上,又顺着他的亲吻滑落。偶尔她在混乱中睁开眼,就能看见乔伊纤长的睫毛微微敛下,而其间,那双灰绿色宝石一般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精致、清冷,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延伸而来,又在这个世界凝视着她。 而他凝视她时,那种极致的专注,似乎要把她每一丝反应变成电脑参数,收进眼底。 …… 李文森蓦地抬起头。 她捧住乔伊的脸,第一次那样主动地,吻住他的眼角,也……挡住他的眼神。 远处的敲门声如水声,断断续续,断断续续,是大脑里的幻影,海浪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礁石 ——嘭,嘭,嘭。 …… 她细细的吻从他睫毛上掠过,轻得像一阵风。乔伊微垂着眼眸,望着她的侧脸像蝴蝶一样贴近,蜻蜓点水的一吻,转瞬就要离开…… 原来还勉强称得上冷静克制的动作,忽然就像被谁打开了闸门,抑制不住地强势了起来。 她就像他手里的一块糖,那样轻,那样甜,那样软,他轻而易举地把她翻了过去,背对着他,身体的曲线毫无间隙地贴着他的身体,同时手掰过她的侧脸,把她的想要轻易敷衍过去的吻,更深的迎向自己。 那样激烈的亲吻。 他的身体抵着她最敏感的地方,唇齿交缠,从嘴角到胸腔都带着模模糊糊的疼痛感,从眉梢到眼角都要在他的唇舌下融化开来。 比起直接的进入,这种毫无空隙的亲密反而更让她害怕,李文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他稍微推开一点点,给自己呼吸的余地。 却在伸出手的刹那,被他分毫不差地握住,锁紧,背在身后,动弹不得。 ——这才是真正的乔伊。 完全的压制,彻底的臣服。白日的纵容和宠爱是他的.情调,他豢养他年轻的爱人,就像养鱼,给你最好的食物,容许你向他发脾气,为你准备好大到或许一辈子游不到边际的水晶鱼缸,再许诺你梦里看花一般的自由。 所求之事,不过一件—— 不许离开。 她接受了他的豢养,只能呆在他为她建筑的玻璃围城里,永永远远,不能离开。 …… 李文森的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窗外的轻风、繁花与露水交织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幻觉,思维里唯一清晰的只有乔伊。只有他的手指、他的亲吻和他的眼睛。他的手指还在她的身体深处,只是从一根变作了三根;他的亲吻深得渗透进了她的咽喉,紧密仿佛要把她吞没在自己的唇齿间。 而他的眼帘,正微微低垂着,美得像一个梦。 …… 对,这是一场梦。 李文森闭上眼,感受着从身体深处再度缓慢升起的灭顶般的感觉,手指不知抓住了什么,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 脑海里却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她在梦里,她不清醒。 她要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嘭,嘭,嘭。 固体传声的效率比空气传声高得多,她因为是趴在桌上的姿势,一阵更加猛烈的敲门声顺着桌子的震动,终于分毫无差地,传进她的耳朵。 …… 李文森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乔伊。” 她偏头想挣脱开乔伊的吻,可他吻的太深,她不得不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啊,这才让他微微离开她的唇舌——但又很快重新吻了上来。 “乔伊。” 她推开他,挣扎起啦: “乔伊,等等。” “怎么了?” 他伸手擦去她嘴角几缕来不及咽下的银丝,轻声说: “当然,如果不是情话,我建议你现在不要用其它事情打断我们,否则后果会很危险。” 李文森:“……” 她及时躲开他再度落下的吻,他修长的手指还尴尬地停留在她的身体里,不紧不慢地动作着。 李文森语调尽量平稳: “乔伊,好像有人敲门。” …… 乔伊望着她仍沾染着情.欲的黑色眼睛,垂下眼眸: “这是情话?” “……不是。” “那我听不见。” “……” 李文森避开他的吻,直起身,凝神听了一会儿: “刚刚不贴着桌子有点听不清,但真的有人在敲门,现在很清楚了,你听见了吗?” 敲门声一声一声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已经清晰可闻。 而乔伊慢慢把她推倒在桌面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低声说: “没有。” 李文森:“……” 谁说她睁眼说瞎话?这才是睁着眼说瞎话的典范。 “乔伊,放开我。” 她皱起眉: “有人凌晨四点在我们门口敲门,十有□□有要紧的事,我总要去看看。” …… 这边山多,太阳出来的迟,山谷间影影绰绰的,还是入夜的天色。 漫天星光却已经有一些消退了,几颗疏星挂在山岗之上,比月亮更迟,太阳更早。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看了她几秒,然后勾起唇角: “你打算在这种时候,让我把你让给一个凌晨四点敲门的陌生人?” “乔伊……” “那你真是高估我了。” 他淡淡地打断她: “如果笛卡尔的二元论成立,我确实拥有能够转世的灵魂,并且下辈子投胎成为耶稣的话,我会让你开门的。” 李文森:“……” “但是今天不行。” 他手指又捉住她的无名指,慢慢握紧那枚冰凉的指环,在她唇角上蹭了一下,低低道: “今天你是我的,我不准备把你让出去。” “如果有人受伤了来求助呢?” “如果他伤的不是脑子的话,就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去医务室而不是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无动于衷地说。 他两手按在李文森两侧,低头俯视着她: “这种小事无需你亲自出马,让伽俐雷去看。” “伽俐雷的外部勘测系统被烧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个rn的电压就像磕.了药一样,沈城又一直属于失踪状态,新的稳压器预算没人签字,一直批不下来。 李文森拍了拍他搂着她的手,不想再多说: “让开。” “不让。” “让开。” “不让。” 他语气里毫无商量的余地: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紧要的关头,文森特,我又不是家用电器,说停就能停。” “……” 李文森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在乔伊几乎以为她妥协了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灿烂地一笑。 她的眼眸弯成新月的模样,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 “乔伊,我就去看看,好不好?” …… 其实也谈不上太轻柔。 她不过是略微放软了语气,比起之前伽俐雷模仿她音调说出的撒娇口吻,她还差了一条银河的距离,顶多只能算是“不冷冰冰”。 但乔伊望着她弯弯的眼睛,飞速运转几乎不需要睡眠的大脑,居然就这样卡了壳,连语言都忘记。 …… “今天真是对不住,我保证我会补偿你的。” 李文森见他没有说话,又抬头在他嘴角上亲了一下: “但现在,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 昏黄灯光下,少女坐在散落着古籍和钢笔之间,衣领滑落至手肘,削瘦的肩膀白皙得像一弯月光,正言笑晏晏地望着他,问他“好不好”。 “好。” 乔伊一晃神,再次发现他的大脑背叛了理智,在身体反应之前,轻易把这个词说出口。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条件反射,他对她的声音、皮肤和眼睛毫无抵抗力,只要她说想要的东西,只要她稍微放低一点姿态和语气,他就没有办法拒绝。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是一件危险的事。 极其……危险。 …… “谢谢。” 李文森又笑了,再次拍了拍乔伊的手,而这一次,乔伊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她。 她拉好七零八落的裙子,瞥了一眼洗手间: “你需不需要去——” “……不需要。” 乔伊站起来,收起桌上的文件。 又在她转身时,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擦去她唇角残留的几丝可疑液.体: “明天晚上七点之前。” 李文森没反应过来:“?” “你的承诺。” 他站在窗口几枝沉甸甸的花枝前,微不可见地勾起唇角: “好东西要等待才有价值,而我在等你,补偿我。” 李文森:“……” …… 凌晨四点的花园里半明半昧,只有几只夏末的萤火虫在满园凋落的山茶花上飞来飞去,尾部的灯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玄关的门“啪嗒”一声被合上。 伽俐雷终于放下一直捂着电子眼的力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虐死狗了。” 乔伊:“……” 他拿起被李文森弄湿的中世纪珍贵手抄稿,平静地合上书页: “你的女朋友不会取悦你么?” “还谈不上是女朋友。” 伽俐雷瞥了一眼墙角那台半报废的洗衣机: “这幢房子原来的主人忘记给她安装语音系统,她太沉默了,沉默到伽俐雷无法得知她的心意。” “那你错了。” 乔伊收好书,又从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抽出和曹云山有关的资料。 昏暗的灯光下,他修长的手指白皙得如同梦幻: “语言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人类正是因为拥有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才如此模棱两可,琢磨不透。” “或许。” 伽俐雷接过他手里的文件,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循着他的视线,把这叠厚厚的文件分批放进了碎纸机。 “不过,凌晨四点爬窗敲门这种事,哪家的狗熊孩子也太没教养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教父,他这两天正在这附近查案,闲到发慌。” 乔伊站起来: “但敲门声持续到三分钟的时候,我知道我猜错了。” “也是,伽俐雷十年前有幸见过那位大人一面,的确是等不过三分钟的主,隔两座山头的那个伽俐雷有一次给他热咖啡,不过多花了五分四十五秒,这位老人就直接开飞机去了星巴克。” 伽俐雷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那么,这一次到底是会是谁?” …… 轻薄的云停留在山川那头,在夜星与晨星之间,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 乔伊走到窗户边,微微拉开窗帘。 枯萎的山茶花在微风中摇曳。花园的地势比客厅低许多,他几乎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形式,俯视着花园里那个纤细的、方才还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影。 “还能有谁?当然,是她那位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男性好友。” 他放下窗帘。 寂静的夜里,乔伊微微笑起来,别致的灰绿色眼眸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漠然: “曹云山。” …… 西路公寓五号的小花园,说“小”,只是针对乔伊在伦敦真正的居所而言。李文森没去过乔伊家,但一次陪乔伊拿换洗衣物时曾远远看过一眼——看过一眼就不大想看第二眼,每看一眼都会让她更加体会到人生多艰。 不过,倒听剑桥那群女孩子们说过,乔伊家似乎被他改造成了一个极豪华的实验室。还有传言乔伊家车库底下东边藏着英国所有不便放在唐宁街的文件,西边封锁着世界上几千年来所有还能搜寻到的失踪及销毁古籍的藏本。 ……这一定不是她认识的乔伊。 她认识的乔伊,一个小时前还在就蛋炒饭里应该放番茄酱还是咖喱酱的事,和她引经据典了足足十五分钟,从《吠陀经》开始,一直讲到了印度曾经被蒙古统治的辛酸历史……所以蛋炒饭里应该放番茄酱而不是咖喱酱。 讲真,《吠陀经》和蛋炒饭到底有什么关系……不,讲真,蛋炒饭里为什么要放酱? …… 园子里的粉色达芬奇月季一丛接着一丛开放,李文森匆匆穿过花园里浮满青苔和霉菌的池塘,一路小跑到西路公寓五号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她伸手输入密码,贴合指纹。 远处有风拂过,漫山遍野的雪松向一个方向倒伏,沙沙作响。一盏一盏的爱迪生灯泡悬吊在生满铜绿和苔藓的黄铜灯罩下,沙哑的灯光映亮了她的手背。 就那么不经意地一低头。 方才乔伊亲吻间慢慢套上她手指的小小素金圆环,带着繁复又素净的花纹,带着祖母绿深绿色的通透光芒,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点一点地,映亮了她的眼睛。 这是……一枚戒指? 李文森抬起手。 这枚戒指的样子这样熟悉,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雪山、松林、兔子,还有红色小火炉……有什么碎片般的记忆掠过她的脑海。 但她来不及了。 就在她把这一切回忆起的前一刻,“吱呀”一声,眼前破旧的铁门在自动链条的拉扯下,缓缓打开,露出铁门后的安全护栏来。 一双带血的双手,隔着护栏,在铁门开启得那一刹那,猛地伸了进来,抓住了她的手指。 “救我。” 曹云山血迹斑斑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救救我,文森。” 他拉住她的衣袖。 漆黑的夜里,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握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发抖: “它来了,它马上就来了……快开门,有人要杀我。” 第120章 hapter 120 “……说起来,身为妻子却对自己的丈夫不上心,这种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西路公寓五号的吧台边,伽俐雷一边刷着碗,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上一秒她还沉浸在欲.望里无法自拔,下一秒就把您抛在了脑后。伽俐雷原本以为宙斯的天后赫拉已经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妻子,没想到,居然在自家的后院里找到一位更可怕的。这要是在中国古代,她一定会进入猪的笼子的!” 乔伊:“……” 那叫浸猪笼,不叫进入猪的笼子。 当然乔伊没有这么好心帮它纠正中文,他手里正罕见地捧着一本厚厚的《黑洞与时间奇点的关系》,旁边还摆着一本《空间扭曲与时间维度探讨》,就像身边那台聒噪的电脑不存在一样,平静而飞快地翻着书页—— 她还没回来。 不过出去开个门,已经开了十分钟零一十八秒,还没回来。 …… “不过讲真,您和夫人的赌约只剩下六天零二十一个小时了。” 伽俐雷阴郁地盯着乔伊手里的书,丝毫没有发现,此刻它力臂里用来擦杯子的抹布正是之前它用来擦马桶的那块: “明明有婚约的是您和夫人,但伽俐雷一直觉得这座公寓里唯一在意这一点的只有伽俐雷。” 它瞥了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冰箱: “是不是,艾斯博克斯?” “胡说,艾斯博克斯也很关心这件事,这座房子里唯一不关心的这桩婚事的只有两位愚蠢的当事人,艾斯博克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伽俐雷配合地摇摇头:“伽俐雷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这一切影响不了经济市场。” 西路公寓五号的老冰箱低沉的嗓音响起: “巴布们刚刚就主人们的婚礼事宜召开了一次严肃的会议,连平时一直不说话的抽油烟机都加入了本次讨论,目前百分之九十九七五的电器认为这桩婚事必黄,赌局的赔率达到了十比一。” 乔伊:“……” 巴布是bulb的谐音。 也即是……电灯泡。 他像是对这座公寓里的电器们时不时会开个小会探讨赌局赔率的现象习以为常,仍在飞快地翻着手里的书,偶尔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李文森已经出去十一分零一十一秒,哦,她是去撬银行保险柜的门了吗? 这不正常。 极度不正常。 他的未婚妻和他平均打电话的时间是二十秒……什么话需要她站在门口说十一分零一十一秒? …… 他的手指越翻越快,越翻越快,手里厚厚的大部头没几秒,钟已经被他三下五除二地翻到了底……尽管他的神情仍然如坐在清风明月间一般平静、冷淡、完美无缺,但仍能窥见那平湖底下掩藏的焦躁。 乔伊忽然一把把书扔在茶几上,站了起来。 伽俐雷还在喋喋不休,被乔伊出其不意的动作吓了一跳: “您去哪儿?” “花园。” “去花园做什么?” “浇花。” 伽俐雷、艾斯博克斯:“……” 凌、凌晨四点去花园浇花? 然而,就在乔伊想要发挥身上从未存在过的园丁精神,去太阳升起前的花园里勤劳耕作时,玄关的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 伽俐雷的电子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它上一秒刚刚拿起外套的男主人,下一秒已经稳稳地坐回座位、摆开手机、拿起书本……并头也不抬地把外套准确地扔回了衣帽架。 伽俐雷、艾斯博克斯:“……” 它们一脸惊叹地看着,就差鼓掌。 “我完成了一件伟大事业,文森特。” 乔伊侧对着玄关,修长的双腿随意曲起,语气就像一只刚捉到老鼠的高傲的猫: “我在我们上次捉到的老鼠身上移植了荧光基因,这种基因会产生对紫外线敏感的物质并通过排泄物排出体外,而经过一个星期的追踪,我确定我已经找到了这群哺乳类啮齿目动物的十八个据点……以上,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端窝了。” 他手里拿着那本《黑洞与时间奇点的关系》,扬起下巴,等了两秒却没等到应有的夸奖。 “文森特?” 他望向玄关: “如果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哦,你开门时捡到外星人了吗?” 玄关处,李文森正抱着一个全身是血的男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全身是血男人趴在她怀里,而后者被她像拖死猪一样拖进了客厅。 “不要用''外星人’三个字侮辱我的人格。” 听到乔伊的话,她怀里的男人虚弱地竖起一根中指: “显而易见,我是个哺乳类。” 李文森、乔伊、伽俐雷、艾斯博克斯:“……” …… 李文森手指上抱着一条撕碎的裙摆,紧紧地按着曹云山的腹部,那里已经被鲜血染成一片,正滴滴答答地向外渗透着殷红的液体。 她抱着曹云山的头,冷静地下着指令: “伽俐雷,准备急救箱。” “是。” “艾斯博克斯,把你自己打开,舀点冰块出来。” “……好。” “乔伊。” 她抬起头,却一时没找到乔伊的影子: “乔伊你在哪?过来帮把手,帮我把这个……哺乳类动物扛到一个可以做手术的地方。” 曹云山:“……” 然而没人回应。 他明明……明明刚刚还坐在扶手椅上。 …… “你的房东还真是不喜欢我。” 曹云山笑了一下,脸色像一只鬼: “我很疼,别等他了,让伽俐雷帮把手……” “的确需要让伽俐雷搭把手。” 他话音还没落,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已经从李文森后方伸过来,以一种极标准的姿势,垫住了他腹部的部分。 他的表情那样清冷,对曹云山刚才说的话毫不在意……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因为他对曹云山这整个人就毫不在意。 乔伊偏过头,望向李文森: “因为我们没有急救担架了。” 李文森:“……担架呢?” “被你拿去抬泡面,就直接扔在了水池里,你忘了?” 李文森:“……” 不过幸好,伽俐雷的手多到可以cos蜈蚣,伪装成一台担架并不是什么难事。 乔伊的流动手术台早上恰好放在客厅里,还没有收回去,简直是准备好了今天晚上拿给曹云山用。 李文森一把曹云山放在手术台上,就立刻撒手瘫倒在地。 “我快累死了。” 曹云山的血顺着手术台一滴一滴地滴在她的脸颊边,不少就直接溅到了她的脸上,而她只是挥挥手,把脸上的血迹抹去,平静地估计道: “看这个出血量,他还要十五分钟才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我先休息五分钟再说。” 伽俐雷、艾斯博克斯:“……” 曹云山按着自己的肠子就想从解剖台上爬下来打死她,但乔伊只不过用了两根手指,不知道敲到他哪里,就听他惨叫一声,乖乖地躺在了手术台上。 他眼里满含着泪水: “你们都是畜生。”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我们本来就是动物。” 乔伊松开手: “我目测你至少有169.75磅,所以我猜,她的意思是,她目前手臂处于脱力状态,如果你非要她立刻为您进行手术,就要承担胃和小肠被缝到一起的风险。” 曹云山:“……” 乔伊说的没错。 她出去时忘了带手机,伽俐雷的外部系统又被电压烧了个彻底,一个成年男人对她来说太重,为了不让他的肠子流出来,她不得不一个人把他从花园搬到了这里。 虽然没有说,但此刻,她全身上下基本处于用力过度后的虚脱中,要她动刀,等同谋杀。 “而且我没有医师资格证,可以为你急救,不能为你主刀,在乔伊在场的情况下,我只能打下手。” “乔伊有医师资格证?” “没有。” 曹云山:“……” “但他有医学博士学位。” 李文森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曹云山: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医生,但你一定知道,他一直是一位顶尖的……尸体解剖师。” 曹云山:“!!!” 李文森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笑了一下。 她裙子上满是斑斑血迹,就像刚刚进了屠宰场,或者刚刚来完大姨妈。 不过她只休息了小小的一会儿,两秒钟后,她撑着自己站起来,问伽俐雷: “我们还有多少麻醉药?” 伽俐雷迅速盘点了一下库存,半晌,紧张地小声说: “一点都没有了。” “一点都没有?” 李文森皱起眉: “我上次受伤后乔伊不是存了一部分在化学实验室?” “我是存了一点。” 乔伊走到小水池边,解开衬衫纽扣,用伽俐雷递过来的消毒液和消毒皂把自己从手指一直到肘部以上十公分的地方刷了一遍,又上了一遍碘伏。 潺潺水声从他手指下传来,他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但你有一次深夜从床上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刷马桶,如果我不让你这么做,你就会一直抱着马桶哭,还非要把麻醉药当作洁厕剂……我拦不住你只能随着你去,你忘了么?” 李文森:“……” 曹云山:“……” 他面色青灰,一下子从解剖台上做起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肠子,一手拿起旁边医药箱里的手术刀,指着李文森,阴冷地说: “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李文森:“……” 伽俐雷立刻手急眼快地把快要抓狂的病人按了回去。 乔伊给右手戴上手套,走到解剖台边。 他的神情那样从容,望着眼前男人的目光毫无波动,既不因为他的身份动摇,也不因为接下来注定的痛苦手术而施予怜悯。 伽俐雷说的没错。 他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李文森,在看向这个世界上其他同类的时候,乔伊的目光,就像一台美丽精致的机器人,冷漠、无关、高高在上。 …… 他从他手指里取出解剖刀,微微偏了偏头,简洁地说: “堵上。” ……这是要堵嘴? 曹云山咽了一口口水,望向李文森,激烈地挣扎起来: “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文森,我会死的,我这样真的会死的,我们再等一等,等人送来麻醉药好不好?怎么可能没有麻醉药!” “来不及,这里太偏了,你等不了那么久。” 李文森同样带上了手套,拿起一边的碘伏和酒精,朝伽俐雷点了一下头。 “……别别别别别!” 曹云山惊恐地看着她,清秀的脸庞越来越苍白,那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尖利,不停地偏头想躲过伽俐雷手里的纱布: “文森,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扛不下去的,李文森,我真的扛不下去的,我……唔!唔唔唔唔唔唔!” 李文森直接拿了一大包东西塞进他嘴里,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这是她的化妆棉。 她揉了揉发疼的手腕,抬起头: “开始吧。” …… 西路公寓五号的灯光并不够亮,但胜在管家聪明,知道如何调换灯泡的位置,五分钟内造出了一盏低瓦数的手术无影灯来。 乔伊站在灯光中间,简单地戴着一只口罩,李文森只能看见他口罩上方灰绿色的美丽眼眸。 而他望着她漆黑的眼眸,勾了勾唇角: “菜鸟助理,汇报情况?” “……” 这种一分以下的小手术,乔伊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还需要她汇报情况?她又不是学医的! 不过曹云山情况有点不乐观。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正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说不出来,四肢也被伽俐雷的力臂紧紧锁住。 因为她和乔伊的专业都不是治疗活人的,木乃伊和头颅的解剖消毒步骤和寻常手术有所不同,他们公寓里并没有备0.5%的pvp-碘,只能用传统的办法消毒。 李文森取出两团棉球,在他的伤口处先用3%的碘酊过了一遍,等碘酊干燥以后,再用70%到75%的自配酒精把碘酊脱除,这才说: “开放性腹部损伤,初步断定为利齿撕咬,五分钟前因为失血出现短暂休克,已经出现轻微的淋巴结炎症,小肠破裂,腹部存在积血。” …… 乔伊又勾了勾唇角。 他只有一只手戴了手套,同时手持五把手术刀,手指灵巧如拈花,把每把手术刀又消了一遍毒。 明亮的光线下,他的手指更白皙如同虚幻。 “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 李文森只见他一刀切开曹云山的腐肉,在他的惨叫声中,平和地、微笑地,轻声说: “那我个人建议,你还是不要行医,坚持继续解剖大脑比较好。” 李文森:“……”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比预计时间迟到了一会儿,到家时间比预计的晚两个小时。 回来坐车上时梳理了一下剧情。 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讲真。哦多剋。 我,是不是,忘了,一只,死掉,的,猫,没写……+_+ 第121章 hapter 121 “碘伏。” “……” “无菌敷料。” “……” “吸引器。” …… 西路公寓五号的客厅从未如此堂皇。因为光线不够,伽俐雷拆来了西路公寓五号所有能拆的镜子,围着尸体解剖台摆了一圈。 乔伊只戴了一只手套,另一只手沾着斑斑血迹,正熟练地把碘伏涂在曹云山的腹腔。 明亮到有些晃眼的灯光下,白皙得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生出了重影。 而不知是什么时候,一枚素净的戒指,像初冬的晨露、像松针上悬挂的细碎冰雪,紧紧地环住了那根修长的无名指。 他的……婚戒。 …… “没有吸引器。” 但李文森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她镇定自若,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参与没有麻醉药的外科手术,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这只命悬一线的哺乳类动物身上 “我之前用来给尸体吸脑浆的吸引器可以吗?” “消过毒?” “当然。” “那就可以。” 乔伊伸出手,把带血的钳子递到她手里: “抽管。” …… 曹云山躺在解剖台上,嘴里咬着纱布,已经疼得有点神智不清,浑身是血,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 “他血压降低了。” 李文森按着他的脉搏,抬起头: “乔伊,他的血压又降低了。” “我知道。” 导管里的液体正一点点往外滴,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多低?” “很低。” “很低是多低?” 乔伊抽出导管,放在一边: “无菌生理盐水。” ……她又不是电脑,怎么测血压? 李文森把生理盐水递过去,把头慢慢靠上曹云山的胸口,侧脸紧贴着他冰凉的皮肤,像安抚刚做了噩梦的情人一半,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拍在他的胸膛上。 如果不是她紧贴的对象腹部此刻有一个洞还没堵上,单看她轻抚的动作,这个画面真是……极美。 乔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对伽俐雷说: “止血钳。” …… 好一会儿。 “收缩压80mmhg左右,舒张压55mmhg左右,已经到了临界点。” 正常人的收缩压如果低于90mmhg,舒张压低于60mmhg,就会进入休克状态。 李文森计完曹云山的脉搏和心跳,就停止了这个暧昧的动作: “抱歉,我只能根据正常人的心跳和血压来估计他的血压。” “足够了。” 乔伊平静地把止血钳放在伽俐雷递过来的盘子里: “皮下注射一支肾上腺素。” “好。” 李文森从一边的药箱里取出注射器,随便抽了一根鞋带绑住曹云山的胳膊,弹了弹他的血管。 她不过把针头贴近曹云山胳膊,已经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尽管神情上一点异样都没有表现出来,但全身上下想要逃离这个房间的冲动已经翻江倒海。 ——她害怕血管。 极其极其地,害怕。 …… “你不必勉强自己。” 乔伊没有抬头。 明亮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精致得像个幻觉,眼神连一丝细微的移动都没有,却准确地猜中了她此刻的状态: “如果觉得不适,就让伽俐雷扶你去旁边休息一下。” “不用。” 她抑制住呕吐的欲.望,平静地、一点点地把针管里的液体推了进去,推完后已经一身冷汗。 她拍了拍曹云山的脸: “jack?” 曹云山没有反应。 李文森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凉下来,她等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拨了拨他的眼皮: “jack?” 曹云山还是一动不动。 殷红的血从解剖台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脚下汇成小小的潭水,她手里的针管“啪”地一声落在他的鲜血里,溅起的花朵在她白色的裙摆上绽放开来。 “他需要输血。” 李文森握住他的手腕,冷静地说: “他的脉搏非常微弱,血压太低,肾上腺素打不进去的,我们必须给他输血,否则他会先因为大脑缺氧死亡。” “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差错的话,我的血型和他并不匹配,仅有的存血就是冰箱里那袋食用猪血,还多亏你忘了你的血液料理。” 李文森抗议他时就会做的可怕菜肴,据说中国叫“毛血旺”。 乔伊伸出手: “大三角针,一号线。” “……” 李文森把三角针穿了一根三十厘米长的一号锋线递过去: “你还要多久能结束手术?” “至少十分钟。” “他撑不了这么久。” 她垂下眼眸望着他苍白的脸: “他撑不了十分钟,否则你不会说‘至少’这个词……是不是?” 乔伊沉默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 “他出血量的确很大,但是因为他受伤后跑了很远,但他伤口本身并不严重,只要熬过这一关就没有问题。” ……所以他的确撑不了这么久。 李文森慢慢握住曹云山的手,凝视了他一会儿。 苍白的灯光,苍白的台面,苍白的鲜血,和他……苍白的脸。 他们曾互相欺骗,互相背弃;他曾在寒冷的冬夜把她关在门外,流离失所;曾把她从十七楼推下,一脚踩在她求生的手指上;曾在她身后捏造她的绯闻和流言,使她身陷囹圄,原因不明。 但他们也曾一起刷剧,一起熬夜,一起周游五湖四海。 这个大男孩,她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乔伊更久。 即便时间把谎言都抵消,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煎鸡蛋的交情。 …… 李文森忽然仰起头,轻声问道: “伽俐雷,你还没有多余的手?” “要多少有多少。” 伽俐雷: “您是想……” “让你按住我。” 她在曹云山身边的地毯上躺下,简单地说: “我和曹云山是一个血型,我需要你立刻调去抽血和输血的步骤,然后——” “没有然后。” 只是她话音还没落,一直专注手术的乔伊已经冷冷地打断了她: “你对血管有极其复杂的抗拒心理,更不用提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又刚刚戒断安眠药,本身已经处于严重贫血状态,再大量失血说不定死的就是你。” 他对伽俐雷偏了偏头: “带她出去。” 这…… 伽俐雷为难地看了李文森一眼,试探地拉住她的手臂。 “不。” 李文森甩开伽俐雷,一言不发地从一边抽出一根输血软管,套上针头,开始排气。 乔伊正在缝合皮层,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说: “把她拖出去。” “……” “否则我会卸载你。” “……走吧,走吧,夫人。” 伽俐雷立刻精神抖擞,麻利地把李文森打横扛起来: “女人是易碎的珠宝,把世界交给男人打理就好。” “乔伊,你不能这样。” 李文森抓住解剖台的一角,恳求道: “即便你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手术,他也会因为血压太低无法泵到脑部而死亡,乔伊……” ……哦,求。 这个男人对她的意义,真是非同凡响。 非同凡响得让他忍不住要……一笔抹去。 …… “每天都有人死亡。” 曹云山无知无觉地躺在固定的台面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而他手里的针慢慢地穿过他的血管、他的皮肤: “我能做的只是尽力,而不是用一条命换另一条命。你现在的身体太弱了,精神状态也极不稳定,就算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也不会同意让你献血。” “我不会有事的,我发誓我不会有事的。” 李文森的手上沾着曹云山的血,滑溜溜地拉不住钢制的台面。 “抱歉,但我不冒险。” 而乔伊的回答仍旧那样无动于衷: “也不相信。”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像他的血液一丝丝从身体里渗出来。 她泼墨的长发原本盘起,此时因挣扎而松散了下来,海藻一般遮住了她半边面孔,只留下一只漆黑的眼眸。 “乔伊,我不和你打赌了好不好。” 她忽然说,指尖因用力而泛着青灰: “我无条件答应你的求婚,你想什么时候举办婚礼都可以,想在哪里办都可以……但是现在,请让我救他,乔伊,我求求你,让我救他。” …… 真冷啊。 乔伊站在血迹斑斑的解剖台前,冷静地想。 现在是七月,亚热带的夏末。 里稍微冷一点,大概是寻常□□月份的气候,初秋的气息。 但冬天的凉意却已经在他身上体现得如此明显,冰霜的气息顺着他的脚慢慢向上延伸,一点点冻住他的血管、他的细胞、他的心脏……他甚至可以听见心脏在极度的寒冷中,随着冻裂的血液,逐渐干涸的声音。 …… 但很快,乔伊微微笑起来,勾起的嘴角在灯光下漂亮得有点过分。 “那我们就七年后再结婚好了……我见过你被扎入针管的样子,如果与我结婚的代价是让你经历这样的折磨,那我不介意再追你七年。” 他语气漠然: “还要我说几遍?把她带出去。” …… “先生说的对。” 伽俐雷摸了摸李文森的头发,金属手指一点一点地掰开李文森的手指: “您不可能救得了全世界,放手吧。” …… 花影在淡色壁纸上抖索,窗外的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漫山遍野枝叶的沙沙声如同海浪。 而他鲜血滴落的声音,就想从瓦缝间滑落的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 ……那片大海又来了。 李文森在手彻底滑脱的那刻,忽然用力朝前伸出手。 乔伊的针正穿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撤手,李文森的手指已经飞快地从他身边的器械盘上掠过。 下一秒,一把冷冰冰的手术刀,已经架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 枝叶散漫,花影摇晃。 灯光像倾覆的潮水,随着风的影子不断向后退却,李文森望着他的灰绿色的淡漠眼眸,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见那双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坍塌下来,消失不见。 但这一瞬间太短了,短得如同幻觉。 …… “对不起,对不起。” 她望着乔伊,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想这样做,但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只能赌一把。” “看出来了。” 乔伊淡漠地点点头: “赌什么?” “抽血或者放血,二选一。” 她把手术刀又朝自己脖子上靠了靠: “对不起,乔伊……但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朋友死在我面前。” “所以你就再一次用自己威胁我?” 乔伊笑了笑: “这是第几次?” “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又是第几次?” “对不起。” …… 山川那头已经升起了一点鱼肚白,山间小路上的路灯,一盏一盏渐次熄灭,露出青灰色的一角天空来。 真冷啊。 供暖系统没有办法延迟这个来得过早的冬天,书架上一排一排的古籍也没有办法让他暖和起来,他甚至升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烧点什么,随便烧点什么都好,把亚里士多德的手稿和达-芬奇的绘本都投进壁炉,只要能把这个冬天驱散,让他血管里的血液重新流动就好。 …… 乔伊垂下眼眸,望着解剖台上毫无知觉的男人。 他想起在剑桥有多少个清晨,他找不到李文森,最后在图书馆里看见他们肩并肩趴在桌上熟睡;他想起在放映厅偶然撞见他们一起看卓别林的喜剧,李文森把头埋在他怀里,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泣……他想起午后他骑单车来他们公寓楼下接她,而他站在窗边看着他们消失在小路尽头,除了弄乱红绿灯系统造成交通堵塞,找不到一个能留下她的办法。 他又想起,曹云山把她带去郊区看电影的那个夜晚,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曲折的山道上,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忽然抱着手臂,弯下腰,细长的眉毛扬起带着小小的得意,开怀地大笑了起来。 然后——嘭。 他的世界差点坍塌。 …… 而现在,这个男人快死了, 不是死于伤口,而是死于伤后过度运动,不是死于攻击,而是死于愚蠢——没有准确估计自己的伤势,大概是想来见李文森最后一面。 他伤口不深,但失血太多,譬如割腕,是一种细水流长的死亡。 而这种细水流长,此刻已经到了尽头。 他甚至不用动手,只要秉持着一位医生的美德,不让另一位病人鲁莽献血,他就会自己消失,永永远远消失在他和李文森中间。 …… 墙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往前走。 这个房间里有生物正在死亡。 就在李文森终于忍不住打算再度出声时,乔伊正慢慢地打完最后一个结。 然后他抬起头,望了她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把她绑起来。” 李文森:“什么?” “我说,把你绑起来。” 乔伊从一边拿起她掉落的输液管,在她面前蹲下: “因为你的血管太细了,你一挣扎针就会穿出来,我还要提前给你打一针镇定剂。” 他晃了晃手里的针头,忽然话锋一转,轻巧地说: “不过讲真,文森特,我们认识七年,你有没有听过我说睡前童话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哦漏!陈势安!陈势安!陈势安! 这是我当年曾经一度钦定的男主!男主!哦都可我居然写着写着把男主写忘了!还换了男主……好累不会再爱……不会再爱……orz 不行,下章剧情君必须奋起! 第122章 chapter122 李文森醒来的时候,乔伊不在身边。 卧室里静悄悄,不闻一点声响,窗户微开,薄薄的帘纱外山茶花的花瓣凋落了一地,分辨不出泥土和灰烬。 天亮了。 白色的裙摆,白色的墙面,白色的书柜和白色的纸页……她从床上爬下,推开卧室的门时,才发现从手背到手肘布满了大大小小十七八个针孔,青紫一片,分外狰狞。有几处明显是针头断在了里面,已经被人用碘伏妥善处理包扎好。 客厅里也空无一人。乔伊不知去了哪里。 “伽俐雷?” 没有回应。 “乔伊?” 没有回应。 她扶着墙壁,走到昨晚放解剖台的地方: “曹云山?” 还是没有回应。 乔伊偶尔会关闭伽俐雷的应答系统,但总不可能连曹云山的应答系统一起关闭吧。 李文森心里一下子凉了下去,环视了客厅一圈,没有找到半点人影后,立刻转身想找手机报警。 而就在此时。 “我在这儿。”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一层层的古籍后传来: “快,快来救我,我已经在这里发了四个小时的呆,再不得拯救就要得永生。” 李文森:“……” 西路公寓五号的书架是活动式的,这也是为什么这座公寓从内部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小得多——谁也不会想到书架之后还有书架,藏书量不比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少。 李文森用了一点力,把书架挪开、 一具硬邦邦的尸体笔直笔直地躺在解剖台上,从头到尾盖着一块白色裹尸布。 这…… 她面无表情地拉开白布,就看见曹云山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被人用几根鞋带轻轻巧巧地捆了起来,一身血迹没人清洗,和她形成了鲜明对比。更重要的事,手脚被人都用一种巧妙的手法固定在了一边的支架脚下,根本无法动弹。 这是乔伊的经典绑法。 极其复杂,也极其精巧。他以前和猫不对盘的时候就经常用这个方式把列奥那多捆起来,挂在旋转的电风扇上以“训练它的平衡觉”,或是试图把列奥纳多悬吊在暖气口慢慢风干……也不知道上辈子和猫有什么仇什么怨。 李文森伸手帮他把解开绳索: “你怎么得罪乔伊了?” “我完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曹云山眼里含着泪水: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片白,喊伽俐雷也没人回应,要不是外面传来他打电话的声音我差点以为自己死了……我觉得他就是故意把伽俐雷的应答系统关闭的。” 李文森:“……你什么时候醒的?” “五点,我听到挂钟的声音。” 他闭上眼,一脸的生无可恋: “然后我就从五点一直睁着眼睛躺到了九点,你们连镇痛药都没给我打,疼得死去活来,先是回忆波多野结衣,然后回忆泽尻绘里香……最后连这些都没什么能回忆的时候,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背毕达哥拉斯定理。” “……” “朕一定是精神失常了。” 他泪眼婆娑地睁开眼: “你这个慢吞吞的蠢货还不快点给朕松绑!” 李文森:“……” 她一言不发地把刚刚解了一半的乔伊结重新绑回去,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 曹云山的眼泪迅速像水蒸气一样从他眼角消失了: “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我还有事没说呢!” “你受伤的前因后果?等乔伊回来一起说吧。” 她吹了吹指甲: “虽然我们都不关心这件事,但总要礼节性地听一遍的。” “……不是这个。” 他努力从白色裹尸布里钻出一个头来: “我要说的是正事——乔伊十五分钟前出门了,我听到他用日语打电话,凭借我多年浸染□□届和动漫届的经验,我能肯定他一个小时内回不来。而你的伽俐雷没有我的行为参数,就算我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它也不会立刻怀疑——而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西路公寓五号不能做的小动作,我都能做。” 李文森不明觉厉:“所以?” 空房间里寂静如谜。 “所以。” 曹云山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眸,很可爱地眨了眨眼,小声说: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找乔伊rn副所长证据的,最好机会?” …… rn里,到处都是伽俐雷的眼睛和耳朵。 她这样警觉,曹云山的话一说出口,她就立刻伸手抱住他,这样说话小声也不会被怀疑: “你疯了,这里到处都有伽俐雷的监测器,连我都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我可以装作是渴了找水喝。” 曹云山动了动手指,异常坚持: “这只是个小手术,文森,为了预防肠粘连我本来就应该走来走去,而且我现在精力充沛的不得了,明明流了那么多血,却连失血的感觉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有失血的感觉。 因为失血的都是她。 李文森垂着手,她白色的宽大衣袖也顺势垂落,掩盖住手臂上斑斑驳驳的伤疤……也就把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我不同意。” 她拿起裹尸布的一角,“唰”地把曹云山好不容易钻出来的半只头又盖了回去: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碧池,别忘了乔伊刚刚救了你的命。” 曹云山:“……” …… 她离开了。 冠冕堂皇,义正言辞,好像自己是个多么有义气的朋友。 他的手脚还是被绑着,眼前还是一片茫然的空白,脑海里,也仍旧是不远处老式挂钟滴滴答答的走针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无休无止。 曹云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没有再说话,心里却笃定地、慢慢地数着—— ……七,五,四…… ……三,二…… ……一。 如同一个约定。 他“一”字音还没落,书架忽然又“唰”地一声被拉开。 曹云山只觉得眼前光线一亮,下一秒,他眼前的白被单再度被人掀起,李文森苍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因为碧池的朋友只会是碧池。 曹云山灿烂的笑容一如他学生时期的模样: “我们也好久没组团干过坏事了,趁这个机会,一起为乔伊副所长的身份来一发?我不会嘲笑你打脸的。” “不,我不关心谁rn的副所长。” 李文森握着一边的书架,指尖因用力而泛着灰白。 可她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平静地说: “但我需要你帮我偷一点,其他东西。” …… 亚热带的七月rn已经入了秋。 早已过时的黑莓手机摆在桌面上,偶尔亮一下提示有图片消息,她没有去管。山那头有微风吹来,山茶花的花瓣被吹落,纷纷扬扬落了一棋盘,她也不曾拂去。 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 一阵风把木质的窗框“砰”地吹动,她陡然惊醒,一转头,就在一边废弃的玻璃储物柜门上,看到自己的侧脸隐晦处几抹鲜红的痕迹。 大概是刚才俯身抱住曹云山时蹭到了。 她下意识伸手去擦,却忘了手是湿的,于是连带着她的脸也越擦越乱。擦了几次都没擦去后,她终于不耐烦了,直接扯过自己的裙摆,抹桌子似的,在脸上粗暴地抹了两下。 刚推门进来就看见这一幕的乔伊: “……” 李文森掀起的裙角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只鞋踢在桌子上,一只鞋散在房门边,脸上乱七八糟,像只虎皮花猫。 乔伊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极自然地蹲下身: “你刚才的举动和灵长类动物园里那只卷尾猴如出一辙,它也很喜欢撩起自己的裙子擦脸。” 他把她花猫一样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简直是人类史上的退化。” “……” 乔伊的毒舌真是上了一个台阶。 不过他回来了,那曹云山那边…… 李文森垂下眼,正巧看见她手机的屏幕亮了亮,一行淡淡的字体在屏幕上浮现,又立刻隐去,画风与此刻温馨的情景十分不搭 —— “革命马上要成功!快!再给朕拖资本主义十分钟!” …… 乔伊擦完她的脸,就站起身: “我去打个电话。” 他轻声说: “我猜你没有吃早餐,恰好日本那家米其林三星料理店的店长今天去九州岛休假,离我们这里只要两个半小时,又恰好我有一个谈不上多近亲的亲戚在这附近转悠,我就顺便托他带了一份寿司来,你十分钟后记得下来吃午……” “……” 李文森伸出双臂,布袋熊一样抱住了他的腰。 “……餐。” 乔伊高深莫测地看向李文森: “你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 李文森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看到一边废弃柜子上的宗教彩绘玻璃,脑中灵光一现: “我在思考。” “……恭喜你终于开始思考了。” 乔伊淡淡地说: “但什么问题需要抱着我思考?” “各种问题。” 李文森脑子转得飞快: “毕竟今天天气凉了,我觉得这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大脑转速,需要到你这里补充一点仙气才能恢复正常。” 乔伊:“……” …… 李文森的思考时间总是不长久,但这一次意外的漫长。 她说再等等,乔伊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合欢花凋谢了,山茶花落尽了,秋天来了,满山的叶子都开始泛黄……但她的双手仍放在他的腰上,不曾离开。 乔伊半蹲在她面前,慢慢回抱住她消瘦的脊背,手指抚过那些突兀的骨骼,最后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臂上。 他回想起她昨天晚上输血时挣扎的样子,即便双手双脚都被帮助,她还是抑制不住地要逃跑。针头断在皮肤里也感觉不到,咬伤自己也感觉不到,伽俐雷动用了五根力臂,才把她死死按住。 而她嘴里一直在重复着一个单词—— muller. 一个显而易见的,男人的名字。 而等到他终于把针头□□时,李文森才安静下来,躺在地上,头微微侧着,漆黑的眼眸凝视着窗外黛青色的山峦,如同凝视大海。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平静、漠然,又绝望。 就像这整个世界,都已经消失了一样。 …… 这也是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一千种思绪在翻腾不休。 muller是个常见的名字,他们原来剑桥住的那条街上就至少有十个muller,还不包括手表品牌、足球明星,和尘封小书店里无人问津的《论自由》。 但这一切都不代表,李文森需要在精神崩溃时一直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简直是他无法理解的强烈依赖。 那么问题来了。 这个muller,到底是谁? ……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们楼底下还有一个被野兽咬伤的男人,他的未婚妻还身份不明,他的冰箱里有一只没有处理的猫的尸体,想要谋杀李文森的人至今还没有找到证据……他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muller的事他们可以稍后再谈。 乔伊微不可见地收紧手臂,试图把这些浮萍一样没有根据的猜测压进心底。 只是…… 木质窗框边,半凋零的花枝伸入室内。 李文森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刚抬起头,就看见乔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专注得有点……让人发毛。 “乔伊?” “抱歉昨天不小心听到了你的*,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灰绿色的眸子望着她的眼睛,一开口,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问道: “你口里说的muller,他是谁?” …… 山里的薄雾一层层地散开。 李文森身体僵了僵: “你说谁?” “装傻是没用的,你昨天抽血到后面一直在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 乔伊平静地说: “但你不用紧张,就算是黑猩猩的一生中也会出现多个配偶,人类成长过程中出现多个爱慕的对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但出于对你精神状况的考虑,我觉得我有必要对这个男人做一些基本的了解。” 李文森:“乔伊,你弄错了,muller不是……” “你不用急着否定,毕竟这个男人是你精神崩溃时唯一记得的人,对你影响力之大不言而喻……而这种依赖心理非常危险,因为一旦他对你做出不利的暗示,就可能引你误入歧途。” 乔伊的脸上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他的神情和他平时做实验的样子如出一辙,语气也完全是他分析木乃伊时的冷静语气。 如果忽略他双臂忽然加大的力道,这还真是地地道道的……不翻旧帐。 …… 李文森觉得被他搂得有点疼,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瞬间发现他抱得更紧了。 这…… “就我所知你可能的养父里没有姓muller的人,他不可能是你的亲人。这个姓氏来源于十四世纪中期,是地地道道的古英语,在法文叫mugler,在德文里叫mueller,发音拼写都不相同……所以我不可能听错,你喊的一定是一个英国人。” 乔伊甚至笑了笑,继续说道,完全一副大度男友的样子: “我们不妨来谈谈这个英国男人吧。你十二岁之前没有出入境记录,十二岁之后到过芬兰、墨尔本、德国和冰岛,十五岁后开始周游列国,但却从未涉足英国,直到到你拿到剑桥研究生offer……而你来英国以后就遇见了我,后面的事就很明显了,你不可能有对其他雄性生物产生荷尔蒙冲动的机会。” “……等等。” 李文森皱起眉: “你还调查我的出入境记录?” “不是调查,你有一次证件收纳册散开了,我帮你捡了起来。” “但那只有几秒钟……” “却已经足够我记住你的一生。” 乔伊习惯性地转了一下手机: “别跑题,文森特。综上所述,他只可能是你小时候的玩伴,是路过你家窗口的英俊钢琴教师,是你邻居家里的陌生大男孩,或是你口里曾经亲密的幼稚园前男友——总之是一个微小到我无法监测到的存在。” 李文森:“……你先放开我。”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姿势很好。” 乔伊又微笑了一下: “没关系,你可以随便说,我乐于分享你的童年。” ……分享个毛线啊。 “你到底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李文森终于忍不住抓狂: “我又不是不告诉你乔伊,你倒是放开我我才能给你拿资料好不好?” …… 三分钟以后。 乔伊看着李文森稀里哗啦地从阁楼杂物堆里爬出来,一身灰尘脏得可以直接去马厩里滚两圈也看不出差别。 而她手里拿着一卷……脏兮兮的过期手纸? 他皱起眉,难得有猜测不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 李文森:“纸。” 乔伊:“……我当然知道这是纸。” “却不是普通的纸。” 李文森在他对面坐下,把手纸放在棋盘上上,慢慢展开。 卷纸一开始,与普通的卷纸毫无二致。 但一直到李文森将它展开到两米左右时,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现在了纸面上。 乔伊:“……你在餐巾纸上写记录?” “不这样怎么能确保不被你发现?你大脑的运算速度可是差点赢过计算机,与其说我是在和一个人做朋友,不如说我是在和一台生物智脑打交道。” 她没好气地说: “这种心累的程度你简直没有办法理解,政府应该给我发困难补助。” “……” 乔伊瞥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调查笔记: “所以,你说的muller是?” “这就是我想告诉的——我真的不认识muller,因为它根本不是一个人。” 她把笔记转到乔伊的方向,抬起头: “muller,它是一台电脑。” …… 等李文森和乔伊下楼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他们的午餐从下午一点开始。西路公寓五号从没迎接过这样的挑战,乔伊、李文森像往常一样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侧……而曹云山将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的不怕死精神发挥到极致,勇敢地坐在李文森旁边。 尽管……他要是坐在乔伊身边,这也很勇敢。 “我要吃小萝卜。” 曹云山下巴搁在桌子上,用鼻子指了指她手边的咖喱炖菜,面无表情地说: “我身为你们的客人和病患,却被扔在客厅里两个小时无人问津,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摧残……综上,李文森,我要吃小萝卜。” 手指却在桌子下飞快地给李文森发短信: “说好的拖十分钟呢?你居然给我拖了一个小时零十分钟!宝宝快饿死了!” “……”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回复了一句“情况?”,然后抬起头: “伽俐雷,你没听到吗,你的客人想吃小萝卜。” “……伽俐雷的疏忽。” 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努力把自己挤成一团减少存在感的伽俐雷,立刻飘了出来,殷情地说: “您想吃什么型号的小萝卜?西路公寓五号的烩萝卜严格按照几何规则进行切割,您可以选择正三角形小萝卜、美国地图形小萝卜、埃及金字塔形小萝卜,和莫比乌斯环形小萝卜。” 曹云山:“……算了我还是喝水吧。” 一条短信又发到李文森手机里: “你猜?” 李文森:“……” 只是,她刚想借着伽俐雷换菜的机会,给曹云山回复时,就见乔伊叉起一块苹果派,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吃饭不要发短信。” 李文森:“……” …… 曹云山坚持要吃樱桃酱,但李文森的樱桃酱是酸的。 他们花园里葡萄藤已经结出了小串青色葡萄,她上星期摘了一串,见酸得不能入口,就喜大普奔地全部加进樱桃酱里,给乔伊刷土司面包用。 是以,乔伊这一个星期都吃土司都没放果酱。 伽俐雷把这瓶酸溜溜的樱桃酱拿回客厅时,终于喜极而泣地看见它的主人们恢复了平时正常的智商。 “当时是凌晨三点半的样子。” 曹云山一边在自己的派上涂抹果酱,一边回忆道: “当时我正在家门口录指纹开门,忽然就有一个庞大如山的猛兽从我身后扑过来,我顿时想起了小学时学的广播体操,凌空踢了它一脚,把它踢飞到一边,正巧指纹验证成功,这才躲过第一次攻击。” “……等等。” 李文森打断他浮夸的演说: “你进门不需要扫虹膜吗?” rn的锁有三套机制,第一层是指纹,第二层是虹膜,第三层恢复最古老的方式——钥匙。 乔伊把一杯加了料的温牛奶推到李文森面前: “喝了…rn的门禁系统是可以选择级别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 李文森茫然地端起牛奶: “所以我们每天为什么要花十分钟开门?” “因为你蠢爆了,你以前开教室的门也要掏钥匙,我很多次都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已经坏了整整一年,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发现。” 曹云山嘲讽地笑了一下,继续道: “我躲进了自己的花园里,但或许是门没有关紧,那只猛兽在我转身时从门缝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进来……刹那间风云变色,我措手不及,就这样被它咬了个正着。” 李文森:“……你能不能把形容词给去了?” “不能。”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 曹云山深沉地说: “毕竟是男人间的搏斗。” 李文森:“……” 如果不是她心思放在别的地方,平时喝牛奶时绝对不会这么乖巧。乔伊满意地把她喝空了杯子接过来,这才把心思略微放在这个无聊的案件上,转头望向曹云山: “你是否看到那只猛兽的形态?” 曹云山在乔伊淡漠的目光下,一下子连回答都简洁了起来: “四爪,白色。” “奔跑速度?” “目测二十公里每小时。” “是否有吻?” 曹云山:“抱歉,吻?” 李文森:“他指的是动物的身体构造,比如狐狸脸上凸出来的那部分就叫吻。” “啊,这个有。” 曹云山回忆了一会儿: “它离我很近,但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了,天色又太暗,我真的没有看清楚,只记得体型挺大的,毛挺长的。” 李文森:“你那边不是有路灯?” “别提了。” 曹云山按住腹部: “最近几个rn的电压大概是磕了一吨药,我那边的路灯坏了一半,晚上基本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要么我下午去监控室,看看能不能让周前把昨天晚上的监控资料调去出来?但电灯泡都被烧掉了,估计监控器里的视频也保存不下来。” 李文森支着额头: “伤脑筋,这样就没办法知道是什么野兽了呢。” “未必。” 乔伊拿出手机,调出一份pdf文件: “我昨天给他缝合伤口之前已经让伽俐雷把他伤口上的齿痕拍下来,恰好我十五年前曾研究哺乳类动物的牙齿演化历史,就顺手做了一份小小的鉴定。” 他把手机扔到李文森面前: “这是鉴定报告。” “……卧槽。” 曹云山难以置信地说: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鉴定,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 李文森倒是对乔伊的办事效率习以为常: “因为你当时在回忆波多野结衣。” 曹云山:“……” …… 乔伊不动声色地从伽俐雷手中接过一杯色泽浓郁的汤,味道并不好闻,正是他连夜托一位日本古药师熬好,又在今天凌晨从日本空运回来的珍贵药剂。 他把药汤放在李文森手边,看着李文森无知无觉端起就喝了一口,这才收回视线。 “不过……” 乔伊写的东西她一般都看不大懂,李文森盯着手机屏幕滑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 “不过,你确定你遇到的是一只凶猛的大型兽类?” “当然。” 曹云山咬了一口樱桃酱苹果派,脸立刻青了。 但他还是保持着仅有的风度,把那口苹果派咽了下去,并朝乔伊投去同情的一瞥。 “我估摸着那是一条从洛夫手底下逃出来的荒原狼,要么是沙漠豺狗,再不济也是一条小藏獒,你简直不知道它的战斗力有多强,那个场景真的是飞沙走石寸草不生。” “可是鉴定报告上说……” 李文森把手机屏幕对着他们,语气里是自己都感受的难以置信: “这是一条,萨摩耶。” …… 还是一条未成年的萨摩耶。 无论从物种进化论的角度,还是从西班牙看门人兼养狗爱好者——米歇尔的陈述中来判断,萨摩耶都堪称是狗狗中的微笑天使。 这种狗体型看着是挺大的,但温顺程度和胆小程度简直突破天际,扔个毛绒娃娃过去都能把它吓得半死。 …… “不可能。” 曹云山断然否认: “我怎么可能和一头萨摩耶打架还打输了?这一定是荒原狼。” “你自己看乔伊的报告,荒原狼的门齿形状和萨摩耶不一样。” 狗在不同的年龄段,门齿尖峰磨灭的程度不一样,乔伊的报告上写的很清楚,虽然有些专业术语看不大懂,但完全没有可怀疑的余地。 ——毕竟是乔伊写的报告。 这个男人写一份报告的钱,抵得上她几年薪水,让他做这样简单的鉴定试验,也实在是大材小用。 李文森小口小口地喝着杯子里苦到极点的药,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喝什么: “问题是,萨摩耶这么温和的动物,怎么会突然发疯咬死人?” …… 餐桌是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餐桌而这一侧,李文森和曹云山正热乎朝天的讨论着萨摩耶变异事件,而餐桌的那一头,乔伊正拿着手机,把两张图片放到一个他自己做的私人app上,进行全方位的数据对比。 第一张,是李文森昨天晚上拍到的,曹云山身上的齿痕照片,李文森醒来后就在ins上把照片传给了他。 第二张,是几个月前,列奥纳多尸体上留下的某种大型犬类的齿痕图。 …… 两张图片自动建立选区,过滤杂质,以2d的形式将两边的三维立体牙齿痕迹提取出来,从齿痕的每一个凹槽、磨损和尖利程度进行完整分析,再用十六进制进行精密测算。 就查案进度而言,已经不知道领先于李文森那边多少光年。 可他却不知为什么,始终一言不发。 …… 这种水平的案子其实提不起他太多兴趣。乔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手机屏幕,冷不丁的,一条短信在页面上弹出。 与不久之前,李文森从十七楼掉落前,收到的两条“youareindanger”短信发件人如出一辙。 3打头,3结尾。 一个诡异的、根本不像号码的号码。 …… “伽俐雷想知道。” 而此刻,这个号码困惑地说: “您为什么,不说话?” 第123章 chapter 您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在等。 等什么? 一个时机。 哦,是一个能一举破掉案子并顺便把夫人娶回家的时机吗? 不是。 也对,破案娶妻这种事对您来说太小儿科了,能让您这样等待的,想必是一个能拯救世界的大机会吧? ……不是。 乔伊叹了一口气,手指飞快地输入道—— “我只是再等李文森喝完药。” 伽俐雷:“……” 乔伊输入的是英文,打“一个时机”时的措辞是“”,原本想表达的就是“等李文森喝完药时”的简略写法,却被伽俐雷误认为是“一个时机”。 李文森难搞定之处在于,全世界都认为有利的事,她偏偏不爱做。 比如和他结婚。 比如有病吃药。 她宁愿在床上烧地死去活来,也不愿去尝试哪怕一个小小的药丸。而现在这个案子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自动自觉就能把药乖乖喝下去,他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帮她把案子解决? …… 3d的计算公式和对应参数太过繁杂,连带着整个驱动程序都非常庞大,没有128g的内存根本无法驾驭。 乔伊满意地看到李文森已经把手边的汤药喝了一半,正想如法炮制地在她手边放一块巧克力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亮了。 他凝住了视线。 不久之前,在他找到列奥纳多尸体时,曾在它丧生的芭蕉树下发现了大型犬类动物的爪印。 而现在,列奥纳多身上的齿痕,和曹云山身上的齿痕。 匹配结果……有百分七十八的吻合率。 这在科学界只要破半就是奇迹的数据原则上来看,这个结果等同着——完全吻合。 …… 只是,还没等他仔细验证系统匹配的具体过程,就听到李文森喊他; “乔伊。” “……” 他思考时向来讨厌被打断,会在他沉思时不假思索喊他的人,李文森是唯一一个。 乔伊抬起头: “怎么了?” ——逮到你了。 李文森扬起细细的眉毛,尖尖的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手机,学着他方才的语气,高傲地说: “吃饭不要发短信。” 乔伊:“……” 伽俐雷:“……” 曹云山:“……” …… 乔伊望了李文森三秒,忽然微不可见地勾起唇角。 他慢慢把手里的手机屏幕向下倒扣在桌上,美丽的灰绿色眼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说: “好。” 李文森:“……” 曹云山:“……” 伽俐雷:“……” 前者是因为震惊,有那么两秒没做出反应。 而曹云山凑到伽俐雷身边:“这句话又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明明很正常,我却觉得自己被虐了狗?” “没事,您会习惯的。” 伽俐雷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夫人和先生基本不说情话,但伽俐雷每天都在被花式虐狗。” …… 泾渭的一侧已经不看手机,而在泾渭的另外一侧。 “那才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rn公寓区里怎么会有萨摩耶。” 曹云山腹部有伤不宜长坐,正斜靠在茶几上,伽俐雷在一边为他输营养液: “洛夫从不养这种没个性的动物,倒是守门人米歇尔喜欢养狗——但这也不可能,他的狗都rn外面。上次我从外面回来,身上不过沾了一只没经过荧光标记的母蚊子就立刻被伽俐雷检测出来,不可能有生物能躲rn的防护网。” ……这倒未必。 李文森想起几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西布莉的时候,这个美丽又冰冷的女人告诉她,花园里,死了一只猫。 一只不属rn的,没有主人的猫。 她想起乔伊和她下棋时,说他们花园门口长出了本不应该在亚热带地区生长的黑麦型冷草,想起天空中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的飞鸟…… 又想起西布莉死亡案件里,那个苍白的年轻人陈郁,他rn之外杀死了一个女人,却没有rn的出入登记里留下任何的痕迹。 ……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固若金汤的堡垒,没有破绽,没有漏洞,没有谎言和废墟? 或许有。 但他们站立之处,一定不是这种乌托邦。 …… 李文森在西布莉案件之后,曾经去她说看见死猫的位置找了许久,但是一无所获,也曾去监狱里找了好几次陈郁,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她从一边拿起手机,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时间就是想不起。 …… “……综上所述,我觉得乔伊一定是有什么事。” 曹云山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并得出了一个等于没说话的结论,清秀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嘿,小文森,你有没有再听我说话?” 李文森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 “当然没有。” 曹云山:“你太过分了。” “彼此彼此。” 手机在她手中流畅地打了一个转,她打开短信编辑界面,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的警察朋友刘易斯发了一条信息: “再次申请探监,对象陈郁,谢谢。” …… “嗨,你的灵魂还在这里么?” 曹云山在她面前摆了摆手: “我刚刚和你讲了这么一大段,你居然真的在神游?” “你无非是说攻击你的生物一定不是萨摩耶,但这要等我们找到这只狗以后才能下定论。” rn的山林虽然大,但这么庞大的一只狗,只要它再进来,总会有被逮到的一天。 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伽俐雷。 李文森晃了晃手机: “我已经给保安组发了短信。” “你根本就没再听我说话,文森特。” 曹云山捂住腹部,慢慢在她面前蹲下: “我刚刚和你说的是……乔伊刚刚出去打电话了,用的是一种我不知道的语言,不过我听了一下他们对话的语气,应该会再打一会儿,因为乔伊的口吻很冷。” …… 李文森立刻坐直身体,低声说: “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曹云山瞥了她一眼。 在这一眼之间,他漆黑眼眸里的戏谑和不正经忽然都消失了,之前耍宝的气质也从他身上彻底剥离,他望着她的眼睛如同深潭,竟然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怎么办。” 然而下一秒,他又轻松地笑了起来,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再次让她确信方才所见不过是错觉: “我好愧对你,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不可能。” 李文森和他离得极近,呼吸可闻,声音也压得极低,确保伽俐雷敏锐的探测系统无法检测到他们说话的确切内容: “在这栋公寓里乔伊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那个书架,你确定你全都找过了吗?” “我确定。” 曹云山瞥了屋外一眼: “但倒是你,你确定乔伊会把他与警方的合作资料和rn的调查情报光明正大地放在你眼皮子底下?这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才是乔伊,他以前藏东西的地方,你绝对做梦都想不到。” 西路公寓五号没有*。 他们的房间锁形同虚设,公共区域每天都在被摄像机记录,至于画室这些隐蔽处,乔伊能躲过她的视线,她也就能躲过乔伊的视线,他绝不会这么傻。 所以,在这间迷宫一般的公寓里,乔伊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一个。 李文森瞥向她右手边的书架。 ——乔伊的珍贵手稿集藏柜。 她和乔伊的藏书大部分共享,除了这个柜子。 不是因为乔伊不让她碰,而是因为里面的书太珍贵,她从一开始就养成了不去碰的习惯。 当然,乔伊会把重要文件藏在这里的原因,还有一个 ——指纹。 这里的书,每一本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极细腻的薄膜,如果她带手套翻阅这些书,一眼就能看出她别有居心,而如果她不戴手套,就一定会在书的封面上,留下自己的指纹。 所以,乔伊一定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 因为这个书柜,是即便她猜中了,也无法去动的存在。 …… “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生活像无间道?还能不能好好的做房东和租客。” 曹云山叹了一口气: “但是乔伊就不能把文件藏rn外么?” “这不符合乔伊的性格。” 李文森并没说她和乔伊已经闪电般订婚的事: “他太聪明,我的逻辑水平在他面前不堪一击,他根本不担心我能找到他的文——” 她的声音卡住了。 因为曹云山忽然在她面前,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暖而和煦的微笑。 “——路总是特别美,我也很喜欢那个教堂的景色。” 一秒钟的不到的停顿,她立刻无缝切换了讲话内容,流畅地、动情地说: “所以你好好养病,争取二十四小时之内拆线,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河边看那座小教堂的彩绘屋顶了。” 她微微笑起来,意有所指: “你知道我相信你的吧。” “我知道。” 曹云山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眼里瞬间闪现出谜之泪花,完美遮盖了他们为什么要脸对脸离这么近的原因: “因为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李、文、森。” 乔伊:“……” 李文森:“……” 真的好想抽这个蠢货一个耳光来告诉他,你演的——太、过、了。 乔伊抱着手臂,平静地看完这对八年老搭档唱作俱佳的表演,在餐桌旁坐下: “我是否应该给你们腾一点叙旧的空间?毕竟你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了,想必有半辈子的话要说。” “……” 李文森立刻倒回扶手椅,笑眯眯地对乔伊说: “你最近电话好像很多,有麻烦事?” “谈不上是麻烦事。” 但的确有点棘手。 毕竟在他的家族里就没有智商低于一百六十分的存在,每年一次的圣诞会面就像是门萨智商俱乐部的顶尖会员聚会一样闪闪发光,但又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挑战。 因为,没有人按常理出牌。 这样的家庭,在遇到一场婚礼时,总是有点棘手的。 比如他的舅舅约书亚坚持婚礼中不能有牧师的存在,但他的舅母坚持如果一场婚礼中没有牧师就绝不参加这次婚礼……而他母亲又坚持一定要在婚礼上看见他的舅舅,所以他还不能把这一群乌合之众直接从婚礼宾客名单中清理出去。 …… 但这些都不是最棘手的事。 这场婚礼最棘手的部分在于—— 乔伊瞥向李文森。 她从阁楼上下来时没有换裙子,白色蕾丝叠纱上还沾着曹云山的血迹,而曹云山不凑巧也穿着白色的衣服,身上也满是斑斑的血迹……这样两个人并肩沾着,居然该死的分外和谐。 “去把你的裙子换了。” 乔伊朝卧室偏了偏头 “再去把你的脸洗一洗,我们还不至于穷到付不起洗脸水,你这个样子有点惊悚,我会以为你们两个人同时遭到了追杀……” “等等。” 李文森一晃神,忽然皱起眉: “你刚才说什么?” “去把你的裙子换了。” “不不,不是这句。” “我们付不起洗脸水。” “再后面一句。” “我会以为你们两个同时遭到了追杀。” ——没错,就是这句。 仿佛一道光照亮了她的脑海,之前被她遗漏的细节,像大海里浮起的船板,被她瞬间抓在手里。 然而,还没等她把发现说出口。 西路公寓五号的门口,忽然响起了七年来第三次,不请自来的敲门声。 第124章 chapter124 不像英格拉姆花花公子一般的散漫动作,也不像曹云山被丧尸咬了一样凄厉的撞门声。 此刻花园里传来的这阵敲门,就像上个世纪穿着弗里曼德西服的老贵族,在冬夜乡间小道温暖的小酒馆外,脱下风尘仆仆的礼帽和手套,轻巧地、优雅地 ——咚,咚,咚。 …… 就乔伊原本不紧不慢转手机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曹云山看了看李文森,自动把乔伊排除在了会开门的人类之外: “你开门还是我开门?” 早已默认了女仆身份的李文森认命地站起来: “我去。” “不,我去。” 乔伊忽然站起来,坚决地把李文森按回到座位上,顺手拿了一块面包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接下来可能的话。 并破天荒地朝曹云山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我猜你们有许多朋友间的秘密想要探讨,迫切地需要一些私人空间,我正好借此回避一下,以便你和我的未婚妻……” 李文森嘴里叼着面包,呆呆地望着乔伊。 而乔伊直起身,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素金戒指,轻描淡写间,就将李文森回避了一整天的问题捅破: “……慢慢聊。” …… 李文森:“……” 曹云山:“……” 乔伊的背影消失在玄关之外。 曹云山转过头,望着李文森的脸,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地说: “未、婚、妻?” “……” 李文森迅速从扶手椅上爬起来: “你饿了吗?你渴了吗?你要来一点苏打水吗?” “你订婚了居然不告诉我!还是不是好朋友!” 她光着脚爬上餐桌,曹云山在餐桌下跟着走,边走边扔了一个枕头过来: “说好的单身主义呢!” 一个抱枕飞过: “说好的做彼此的天使呢!” 李文森狼狈地躲开: “我又没瞒着你!我婚戒不是戴在手上吗!” “谁订婚戴个绿戒指!你有本事戴顶绿帽子!” “谁规定订婚不能戴绿戒指!” “八年前还信誓旦旦和我说要把一辈子奉献给科学,你个碧池!” “乔伊某种程度上就代表本世纪的学术界,讲道理我这也是为科学献身好吗!” …… 李文森熟练地从餐桌上跳到茶几上,又从茶几上跳到扶手椅上,踩石头过河一样一路蹦哒到了厨房小吧台,最后麻利地蹲在冰箱顶端,居高临下地望着曹云山: “我结我的婚,你单你的身,你和我发什么火?” “我没和你发火,我只是在心平气和地和你讨论友谊的重要性。” 曹云山显然很熟悉李文森一心虚就爬冰箱的尿性。 他站在冰箱下,就像八年来的每一次那样,朝这个女孩张开双臂,阴测测地说: “来,你下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李文森:“……你觉得我的智商是拿豆腐做的?” “下来。” “不下。” “下来。” “不下。” 李文森抱住冰箱上的一盆小玫瑰: “我不说只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说,没道理我订个婚还要和全世界报备,说不定过两天婚约就取消了呢……讲真,jack,你到底和我生什么气?” “我就是因为你这个态度才生气。” 曹云山漆黑的眼眸望着她。 淡薄的天光下,她墨一般的长发从高处垂落,纠缠在裙摆之上,那里还沾着他斑斑的血迹。 “如果我早知道你这么容易妥协,我就不会,不会……” 李文森:“你就不会什么?” 他就不会、不会…… 曹云山看着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眸子,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下一秒,他蓦地伸手拽住她的裙摆,把她从冰箱上拽下来。 李文森从两米高的冰箱上跌落,还是侧身朝地,呼啸的空气声从她耳畔掠过,她忍不住闭上眼,然后—— “砰”地一声,落在一个柔软的床垫上。 伽俐雷力臂举着床垫,默默地捏了一把汗。 还好它听先生的,提前把床垫拆了下来…… 不过讲真,先生为什么知道今天一定会用上垫子? 李文森实在瘦得太厉害了,曹云山轻而易举地就捏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 “……我就不会把你的消息藏的那么死。那个搞证券的凡-兰塞雷亚四年前出两万块买你的电话号码,我当时一定脑子秀逗了才那样威武不屈地拒绝了他。” 凡-兰塞雷亚是曾经追过李文森的二货之一。 还没反应过来就忽然从冰箱上来到扶手椅上的李文森恍惚道: “……两万人民币?” “抱歉,是两万英镑。” “卧槽我身边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她一下子清醒了: “两万英镑就是二十万的人民币了!我们当时口袋里连二十英镑都没有!你拿来我们一人一半能买多少炸小鱼?大不了我再换个号码啊。”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曹云山冷冷地说: “当时naive……所以你跟我讲清楚,到底为什么会答应和乔伊结婚?我总要知道我的两万块到底因为什么打了水漂。” 李文森:“因为爱。” 曹云山:“呵呵哒。” 他在她面前蹲下,单手撑住下巴,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 “乔伊开了什么条件?” “……”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 “你为什么说过两天就会解除婚约?” “……” “我还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 “嘿,我说李文森。我们好歹一起打了八年的超级玛丽,结果你恋爱我不知道,你订婚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被狗咬了,我估计你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倒是你缺钱要借的时候我比谁都清楚,讲真我又不是自动取款机。” 他站起来,嘲讽地笑了一下: “就这样结束吧,白白。” “……” 李文森手急眼快地拉住他的t恤一角: “等等。” 曹云山高冷地回过头: “嗯?” “你怎么会是自动取款机?” 李文森讨好地笑了笑: “你比自动取款机高端多了好嘛,谁把你当atm绝对是眼睛瞎了,毕竟哪家银行那么傻,收你那么高的利息早倒闭了好吗……诶诶你怎么又走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奋力把衣角从她手里拉出来,头也不回道: “我们的友情到此结束,葬礼之前不要给我打电……话。” 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曹云山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乔伊时常用来阅读的椅子边,拿出手机,一行深黑色的小字体安静地躺在手机锁屏页面上—— “我和乔伊打了一个赌,如果他赢了,我就和他结婚。” …… 他抬头看了李文森一眼。 而后者正坐在扶手椅上,手指隐蔽地藏在裙摆蕾丝口袋里。 短信又接踵而至—— “我们上个月才确定关系。” 这是他第一个问题。 …… “会解除婚约那句,是我随口说的,没有意义,只是一种预感。” 这是他第二个问题。 …… “你知道我相信你的吧?” 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 …… 曹云山手里拿着冷冰冰的小手机,转过身。 李文森侧盘着腿,宽大的裙摆从扶手椅的边缘溢出,清透日光下,花苞一样绽开,仅可以瞥见她露出的一小抹白皙脚踝。 她在朝他微笑。 漆黑的眼眸弯新月的弧度,那样年轻而苍白,却又带着那样绵长的惊艳。 就像……就像八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他路过他们系公共休息室,在半掩的门里,看见这个传说中的女孩。 屏幕闪烁的光芒落入她漆黑的眼睛,卓别林早期的喜剧电影没有声音,而她就坐在这样沉默里,露着苍白的手臂和腿,穿着黑色蕾丝的裙子,黑色蕾丝的鞋子,神情平静,却满脸水痕。 那幅画面就像黑白电影,不算华丽盛大,却深深印刻在他脑海。 八年来,再没有忘记。 …… 眼前的色彩消退了,他望着李文森,又仿佛看见这个女孩坐在八年前那场黑白默片里,沉默、孤独,没有明天。 …… 曹云山安静下来,不再吵闹,半晌,忽然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你相信我,但你弄错了一件事哦。” 他眨眨眼,很可爱地说: “我上次就想提醒你了,星期一到星期五我是mark,星期六和星期天我才是jack……我研一时和你说过,你忘了吗。” “记得。“ 李文森垂眸: “可你本科时说,周一到周五你是jack,周六和周日才是mark。” “我和他商量了一下嘛,换了时间,这样才公平。” 他又在她面前蹲下。 这个男孩人现在也摆脱了大学时那段窘迫的时光,是个小有积蓄的人,穿着两万一双的zy的卡其色球鞋,身着纪梵希七千一件的白色街头t恤,正是g家绘耶稣受难像的经典款式。 就像美国洒满阳光的海岸线上,随处可见的温暖大男孩。 “今天周五哦。” 而这个大男孩此刻正微笑着,在满室清透的日光中,开玩笑般轻声说: “所以我不是jack,我是mark哦。” …… 这种感觉又来了。 她大一虽然学历史,但因自己的心理疾病也涉猎了不少相关书籍,也认识好几个心理学系颇有名气的学生前辈,大家吃饭间谈论的都是脑区残疾抑郁自杀精神分裂之类的问题,拿人格打趣更是极普遍的事。 就好比她,在和乔伊谈到有分歧的问题时,也会扔下一句: “我不想和你谈,让我的第二人格和你谈。” 又或者: “我不想和你逛书店,你可以和你的第二人格手牵手一起逛书店。” 这种说话风格一直延续到她真正开始学心理学的时候。 因此,在最初的最初。 她对从不曾怀疑曹云山关于“jack”和“mark”的玩笑……大家不都这么自嘲么?课业的压力如此的巨大,不变着形式打趣,说不定就要自我封闭。 而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笑话里的问题,是在曹云山开始着手写哈佛历史上最无聊历史小说——《北方的鳏夫》时。 她问曹云山,克里斯托弗的胡子还好吗。 而曹云山反问她,克里斯托弗是谁。 …… 没错,书本的作者,忘记了书里的主角。 而这不是谎言。 因为那一天,正是周日,礼拜的时间。 …… “好吧。” 李文森抬起头,已经收起了眼底复杂的思绪,跟着微笑起来: “早上好,mark,好久不见,mark。” “也算不上好久不见。” 曹云山半蹲在她面前——不像乔伊每次蹲下捡笔都优雅得像在和铅笔求婚,曹云山的蹲才是真的蹲。 不仅蹲,还要用手捧着脸,看上去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 ——而鲜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吧台里忙碌的伽俐雷,小声说: “不过你刚才说的那句‘预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和乔伊可能会解除婚约?” 他思索了一会儿,难以置信地说: “难道是他太清高了以至于你们没有性.生活?” 李文森:“……怎么可能是因为这个!” “我靠,你们居然真的有!” 一丝看不清的神色飞快地闪过他的眼底。 但曹云山立刻“唰”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手指发抖,把一切看不清、看不见,也不能看见的东西,都掩在了夸张的动作之下: “你这个叛徒!” 李文森:“forwhat?” “解码小黄片居然不带着我!” 李文森:“……” 这个控诉画面太重口她简直不敢想…… 然而,没等她把这个重口的画面接着想下去,玄关的老木门,终于“吱”地一声被推开。 乔伊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一簇簇的山茶花前。 身后还跟着一位戴礼帽拿手杖七月份还戴手套的极威严极优雅的…… 老年cosy爱好者? “我来介绍一下。” 乔伊脸上的表情就像吃完了冰箱里所有的隔夜菜: “这位是上个世纪曾与我父亲有过短暂合作,但现在合作早已结束——” “——却仍在他儿子年轻的一生里扮演重要角色的人。” 老人脱下帽子,优雅地触了一下额头。 明明是苍老的手臂,却偏偏把这个简单的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动作间他白色衬衫的袖口上露出一只名贵的腕表,惊鸿一瞥,又低调地掩在了弗里德曼西装袖子里。 老人看到李文森,立刻眼前一亮,抬腿朝她走来,然后…… 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于是,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仿佛来自十九世纪的老派绅士,直直地走到曹云山面前。 曹云山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李文森: “抱歉,但这是?” “我是乔伊的教父道格拉斯-王尔德,遵循中国人的命名习惯,你可以叫我尔德……当然,我更希望你叫我教父。” 老人亲切地拉起曹云山的手: “想必,你就是我那淘气教子的未婚妻,文森特?” 第125章 chapter125 “哦y,你看上去棒极了。” 西路公寓五号的客厅。 这位可敬的老先生拉着曹云山的手,满意地打量着他年轻清秀的脸……而后者的眼神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一种“便秘便到一半被人喊吃番茄炒鸡蛋”的荒谬感: “你的眼睛黑的就像刚腌过的癞□□,头发就像黑板一样乌黑潇洒,高度适中的鼻梁充满了文人的气质,正好与我家乔伊身上过于理性的风格交相辉映……” 乔伊的脸色看上去就像刚刚在餐盘里发现了一只吃到一半的蟑螂。 而李文森单手撑在一边的书架上,已经低调地……笑瘫了。 乔伊冷峻地瞥了一眼毫无自觉的当事人。 李文森立刻站直身体,用手在嘴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只是不断抖动的肩膀显示她此刻忍笑忍的很辛苦。 “我觉得您刚才用来形容我的那句话分外耳熟。” 曹云山面无表情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出自《哈利-波特》?” “哦y,这都被你发现了吗?” 老人惊喜地说: “《哈利-波特》是我五十岁之后的人生之书,在过了半辈子麻瓜的生活之后,这本书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花了一个通宵读完了七本,第二天早上立刻辞了工作,在国王十字车站旁买了一个破旧的小阁楼和一只猫头鹰,从此专心研究黑魔法……不谦虚地说,我现在已经阅读完了西方所有黑魔法书籍,目前正在看《塞拉伊诺断章》全本。” “《德基安集》看过吗?” “当然。” “《深海祭祀书》?” “我的最爱。” “真了不起,这就能解释你为什么会叫我文森特了,因为魔法是个坏姑娘,总是让人走火入魔,神志不清。” 曹云山的眼神闪闪发光,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他伸出手臂,吐出《哈利-波特》里的经典名言: “一切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一切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李文森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两个魔法迷已经在他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 十分钟后。 “我拒绝相信。” 道格拉斯站在李文森面前,手里的梨木手杖斜斜地撑在地上,恼怒地说: “这不是判断力问题,谁会认为文森特是个女人的名字?而且恕我直言,我看不出她哪里有吸引人的地方,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女佣,不管是身高、长相、学历还是气质都和你一点也不般配。” “但这个身高长相学历都和我不相配的女人,我时常要排队等上整整一天才能等到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 乔伊转了转手里黑色的小手机,并没有看李文森,只是平静地说: “所以,道格拉斯,你说有重要事情必须面谈我破例才让你走进这间公寓,但如果你只是来展示你倍受摧残的判断力,那我诚挚建议你换个地方。” “我不会由衷祝福你们的。” “幸好的你的祝福不怎么重要。” 乔伊偏了偏头,伽俐雷立刻会意地打开玄关门: “如果你没其他事的话……” “……我当然有其他事。” 道格拉斯围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语气十分不好: “看看这双眼睛,锋利得就像猞猁,这样的女人桀骜不驯。眨眼频率每分钟不超过七次,远低于正常人,这样的女人善于隐藏和撒谎。化妆只画在眼底,说明你长期忍受失眠的痛苦,但同时又表现出与一般失眠症患者迥异的冷静气质,我不禁要猜测……” 道格拉斯透彻的眼神,仿佛要透过她脸上的皮肤,直视她的灵魂: “女孩,你是否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 …… 半晌。 “是啊。” 李文森微微笑了一下,神情自若地站在客厅中央: “所以您有什么好牌子要推荐给我吗?” …… 道格拉斯探究地凝视着她。 “好吧。” 半晌,他冷淡地脱下手套,握住李文森的手指晃了晃,又立刻把手套戴上,完全听不出遗憾地说: “乔伊七年前和我们定下协议,不许家里任何人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调查,以至于我们至今未曾谋面……这真是莫大的遗憾。” “我也觉得很遗憾。” 李文森笑眯眯地收回手: “我喜欢你的开场白,不禁使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你教子的场景,真是令人怀念。” “想必你们的初见在你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何止,简直毕生难忘。” 李文森转过身: “喝什么?咖啡、酒、矿泉水?伽俐——” “不不,不必麻烦。” 道格拉斯戴上帽子: “我只是听闻你们订婚的消息,来和你们商量一下必要的细节,呆一会儿就走,你们刚才好像在谈论事情?请继续,不要让我打扰到你们的生活,不妨就让这位……” 他手杖尖头指着曹云山,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曹云山: “……这位我新晋的,陪我参观一下你们的公寓如何?” “我喜欢这个称呼。” 曹云山立刻打了一个响指站了起来,大步从李文森身边经过: “就这么说定了,你玩过中国的桥牌吗,我们叫它麻将,这里的阁楼上就有一副,我们可以叫上伽俐雷凑一桌……” 然而,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他的衣领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拽住了。 李文森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谁允许你走了?” “我。” 道格拉斯挡在她面前,细长的手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扣在了她的手腕下,冰凉的黑色玛瑙紧紧贴着她的皮肤。 “女孩,我觉得你可能忘了一件事。” 他神情温和,说话的内容可一点也不温和: “我是乔伊的教父,乔伊是你的未婚夫……而现在,我只是想请这个年轻人陪我转一转而已,难道这也不行吗?” “……” 哦,这里还有一座身份的大山在压着她。 “既然您是乔伊的教父,那当然……” 李文森笑眯眯地松开手。 道格拉斯满意地收回手杖……而乔伊站在不远处,垂下眼眸,微微地笑了。 下一秒,李文森抓住曹云山的裤带,把他朝前一扯: “……不放。” 曹云山:“……” 道格拉斯:“我可是乔伊的教……” “别说你是乔伊的教父了,就算你是乔伊埋在泥土里的外祖父,也没有办法把我的审讯对象从我的审讯室里带走。” 她态度强硬地按住曹云山,毫无商量余地,真真正正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们的话还没说完,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没想去。” 曹云山捂住自己的裤带,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咽了咽口水: “我被咬伤的事情都交代完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真相。” “真相我都告诉你了。” “是么?” 李文森双手按在他两侧: “你说,你是被一只动物咬伤的?” “当然。” “没有别的?” “没有。” “那可怎么办才好。” 李文森凝视着他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黑眼眸,微微俯下头,笑了: “因为我明明听见,这是一起,谋杀。” …… 时间回到二十四个小时之前。 “救我。” 漆黑的夜里,隔着一扇斑驳的铁门,他恐惧的表情还未从她眼前散去,说出的言语,也因乔伊方才那一句“追杀”,浮藻一般从她大脑里升起。 “它来了。” 曹云山对她说: “它马上就来了……快开门,有人要杀我。” …… 是哪位学艺不精的哲人说过,如果世界上没有语言,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谎言。 同理,如果要消灭误会,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消灭人类。 …… 牛乳一般的灯光从枝晶吊灯里倾泻而下,潺潺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现在还是午餐过后不久,但因为李文森不喜欢阳光的习性,他们家的窗帘表层是亚麻布的质地,内里还有一层是遮光布,防晒系数比市面上的防晒伞还高几个百分比,一旦拉上,就如同进入夜晚。 曹云山在经历了李文森令人筋疲力尽的盘查后,终于受不了这种惊吓和折磨,自己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目前正在通往市中心医院的复查路上。 而乔伊和道格拉斯面对面坐在餐桌边,两双眼睛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 ……李文森? 这个女孩天生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质。一旦她开始着手某件事情,不管是工作、阅读还是发呆,就会专注得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在她身边消失。 而此刻,她正在为他调酒。 她总爱穿宽大的衣袖。每每当她抬高手臂,衣袖就会顺着手肘滑下……而细碎的水声响起,琥珀色酒液如琼浆从高处溢出,极慢注入水晶切面的醒酒器,漾起一阵波澜。 标准的手法。长期练习的结果。 这个专长和她那浪荡子一般的法国养父有关,这是她第三位父亲,或许是第四位,在她考入哈佛之前,一直想说服她成为小镇上的调酒师。 她懂得如何准确把握醒酒的时间,懂得如何让酒液在倒入过程中就与氧气充分接触,也懂得如何品尝好酒……她品酒的姿势,就像在品尝一个故事,一段历史。 …… 李文森端起两只杯子。 乔伊立刻收回视线,专注地看着手里一份报告,几秒钟后才意识到这份报告的抬头是《论中国生猪养殖产业如何被美国高盛垄断》。 乔伊:“……” 高盛是一家国际投资银行,确实垄断了很多中国生猪养殖点没错……所以这份报告到底是怎么到他桌上来的? “薄荷、迷迭香和朗姆,我自己调的酒。” 李文森把高脚杯放在他们面前,恰好看到他手里的报告: “咦,这是你的新报告吗?” “……不。” 乔伊镇定地合上纸页: “只是一些……新闻。” “你居然会看新闻?真稀奇,我以为你只对故纸堆感兴趣。” 她也没在意,放下酒杯后,就从一边拿起自己的包。 乔伊立刻放下报告: “你要出门?” “恩。” “你去哪?” “g大。” “那太远了。” “我每周都去。” “你昨天刚失了一脸盆的血。” “半脸盆。” “你承诺了给我做晚餐。” “我会赶回来。” …… 李文森转过头来笑了一下: “嘿,乔伊,我有解剖学基础,我明白自己的身体,早上做的各项指标都良好,与平常没多大区别。何况我上周就该去交材料,一直拖到今天,已经是截止日了……只是怠慢你的教父有点不好意思。” “我没事。” 道格拉斯冷淡地翻了一页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说: “我们日后相见的机会还有很多,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和以前围绕在乔伊身边的女孩子们比y,你不仅谈不上可爱,性格也不算讨人喜欢。” “……” 李文森一言不发地推开门。 乔伊抿了一口酒,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李文森站在玄关门外,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 “你的未婚妻现在要去征服世界。” 她挥了挥手里的资料,透过门缝,无声地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晚餐前,你就能看到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乔伊:“……” 道格拉斯:“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呛到了?” “……没什么。” 乔伊放下高脚杯,平静地说: “你不用装了,她走了。” “……谢天谢地。” 道格拉斯立刻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扔到一边,昂贵的西装外套也被揉成一团扔进了角落,只留一双手套戴在手上: “我可是一个美国大兵,你却非要我装成一位热爱黑魔法的英国绅士……如果fbi的制服也像这套西装一样操蛋的话,我一定会叛.国的。” “你越高调,她越不容易怀疑你到来的目的。” 乔伊淡淡地喝了一口李文森特制的调酒: “而老式的英国风格符合她对我家庭的预期,同样有助于减少她的怀疑。” “这我明白。” 道格拉斯抬起头,眼睛清澈不符合他苍老的面容。 李文森走了,客厅里的窗帘就被拉开了。 山岗上淡漠的阳光从亚麻窗帘里透射进来,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乔伊对面,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微笑起来: “但是乔伊,你的未婚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比如?” “比如。” 老人又笑了: “sheissuchabeauty。” …… 乔伊抬起头。 清淡的阳光落在他的眸子里,映得那双灰绿色的瞳仁透彻如同琉璃。 “urse。”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轻声说,澄澈的酒液折射出的光线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水波一般融融滟滟: “虽然我并不在意这一点,但……ursesheisbeautiful。” …… 道格拉斯几乎被他唇边那一丝浅到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闪瞎了眼。 “你可以把刚才那句话重新说一遍让我录下来么?你父亲如果听到会喜极而泣的。” 他感叹地说: “要知道又那么一段时间,你父亲一直担心你会干脆不结婚,或直接娶一个干瘦的叙利亚人,毕竟你从小喜欢的就是木乃伊,审美观一直那样的……异于常人。” 乔伊:“……” 他端起酒杯,抿完杯子里最后一滴酒,望着空空如也的杯底,半晌,忽然说: “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东西?……哦,找到了。” 道格拉斯费力地从花盆里拔出自己的手杖,轻轻朝左转了三下手杖的尖端,又超右边转了三下。 玛瑙无声无息地移开了。 这根看似结实的梨花木手杖,居然是……中空的。 “想躲rn的监控真是不容易,这根手杖上的反侦察技术已经堪比隐形飞机了。” 他噼里啪啦从手杖里倒出一大堆东西来: “你要我找的女孩安妮已经死了十年,即便上帝也无法恢复她的dna……但是我幸运地从她十年前的遗物里,提取到了她的指纹。” 道格拉斯从一堆不知干什么用的杂物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玻璃载片: “现在匹配?” “不急。” 乔伊抬手看了看时间,头也不抬地说: “伽俐雷,刚才李文森和道格拉斯说话的全过程,是否有按我的要求录像?” “当然。” 伽俐雷恭敬地说: “您要现在播放吗,先生?” 第126章 chapter126 今年的气候热得有些不同寻常。前两天温度明明已经降了下来,又忽然在没有暖流也没有风团影响的情况下升了至少三摄氏度,李文森在家里穿薄长袖厚亚麻裙,在外穿丝绸小吊带搭热裤还嫌海上风太闷。 此刻她正大步走在g大教务楼的欧式长廊上,漆黑的长发被随手打成了一根鱼骨辫,松松散散垂在脑后。 “我知道做研究好的人不一定英语好,可能来这里读书的英文一定不能差。” 空旷的走廊里,远远就能听到经济组组长韩静薇咆哮的嗓音回荡在穹顶之下: “但看看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这种大学英语四级考不到425的水平……拜托,你是个英国人!” 李文森:“……” rn声望很高,是独立的研究机构,不附属于任何大学,部分敏感项目的研究员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私人信息。但这一切规矩架不住它穷到发不起津贴,一部分博士接受附近大学的高新聘请已经是半公开的事情。 李文森一手端着星巴克的摩卡碎片星冰乐,用文件遮住秋天午后麦芽糖一般浓稠的阳光,目不斜视地从韩静薇教室门口经过。 然后,就在她几乎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楼梯边的那个教室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一只痉挛的手,冷不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救我。” “……” 李文森吓了一跳,手里的摩卡差点就泼到了来人身上: “叶邱知?” “是我。” 化学组组长叶邱知掩上门,虚弱地说: “洛夫不小心把他的真菌洒在了我的三明治上,我不知道,还全吃完了……我现在肚子疼到变形,感觉情况很不妙。” 李文森立刻拿出手机: “所以我怎么帮你?救护车?洗胃?解毒?……” 叶邱知:“有厕纸么?” 李文森:“……” “洛夫的真菌功效是排泄,男厕所里的厕纸几星期没人补,我已经憋了三个小时。” 叶邱知忍耐地说: “快,快给我一包厕纸,我感觉我要拉出来了。” “……” 这的确是十万火急。 李文森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纸巾。 叶邱知如蒙大赦,立刻就往一边冲去……但还没冲几秒,又回过头来说: “李文森。” “恩。” “其实这堂课是公开课。” “哦。” “放在云课上全球直播的。” “是么。” “所以……” 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她耳边拂过,李文森还没反应过来,她身后的叶邱知,忽然一把把她推进教室半掩的木门。 “所以帮我代两节课吧,回头一定请你吃饭。” “……what?” 李文森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摔进教室近两百位学生的视线里——满满的星冰乐倒了一地,手里的文件也散得到处都是,而她一身咖啡渍跌坐在门边的地板上,像个滑稽明星。 教室里先是一片静默。 下一秒,位置上那些年轻的看客们就像约好了似的,哄堂大笑起来。 …… 这种大型教室的建造模式,就像一个简化的半圆形礼堂,聚声效果好得有些过了头。 李文森的左手腕在从十七楼掉下来的时候用力过猛,有一定程度的肌肉扭伤,刚刚摔倒的时候又不小心擦到了指甲断裂的指尖,一时疼得眼前发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在满室的笑声里垂下眼眸。 “嘿,看看这是谁。” 一个坐在前排的大男孩嘲讽地说: “现在特立独行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找男朋友可不是这种找法,小姑娘,大一和大二的教室在东边,这里是研究生们的场地,现在正在直播,赶快出去,我们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是吗?” 李文森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把散开的额发笼到耳后。 她走到男孩座位前,平静地伸手拿起他手边的纸巾,抽出几张,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她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神情里看不出一点尴尬,就像方才摔倒的人不是她一样: “收齐,整理好,清除所有痕迹,然后重新扫描一份给我,否则今天的作业算不及格,因为你不尊重师长。” “……” 男孩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那叠厚厚的文件: “你在对我说话?” “废话。” 李文森轻巧地向上半圆形教室地中央,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难道我在对鬼说话?” …… 教室最后一排的摄影师还在拍摄,但教室里熙熙攘攘就像菜市场,这群年轻人在聊天、上网、准备其他无关的考试,甚至有一个学生在课堂上还戴着墨镜和鸭舌帽,身影正低调地藏在窗帘后面。 只有极少数人在意这堂课正在直播,而大部分人在刚才短暂的闹剧之后,就不再看她,也不再关注她,就仿佛她是空气一样。 …… 李文森站在讲台前,翻开讲台上厚重的化学课本,也不抬头看下面的研究生们,只是忽然……微微一笑。 下一秒,她举起手里的书,重重地摔在木质讲台上。 …… 难堪? 别开玩笑了。 她可是科学界的克里奥佩特拉,比这难堪千百倍的事她都轻车熟路,要是会因这种小事自怨自艾,早在八年前就退学自杀。 如今,她已不是七年前那个抱着半人高的试卷,只来得及穿一只鞋的狼狈学生。 她是李文森教授。 拿着高额的薪水,坐在真理的殿堂里。 而在这个世界,知识即权利。 那些每天只睡一个小时,喝咖啡喝到要猝死在图书馆的岁月,就像空气流通身体,使她成长,使她呼吸,使她具备底气,使她毫无畏惧。 即便这一切没有人看见,没有人记得,没有人在意……除了她自己。 …… 李文森翻开手里她基本看不懂的化学文献,环视了一圈刹那间鸦雀无声的教室,眯起眼。 “很好。” 她轻声说,轻柔的嗓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愈发清晰: “看来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开始上课了。”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头rn西路公寓五号。 “《哈利-波特》是我五十岁之后的人生之书。” 巨大的投影屏幕里,老人优雅地点了点帽子: “不谦虚地说,我现在已经阅读完了西方所有黑魔法书籍,目前正在看《塞拉伊诺断章》全本。” 镜头转到切换到曹云山: “《德基安集》看过吗?” “当然。” “《深海祭祀书》?” “我的最爱。” …… “就是这里。” 乔伊忽然按下暂停键: “看到没有,他在撒谎。” “……我什么都没看见。” 道格拉斯阴郁地坐在一边: “乔伊,如果你想要我帮助你,最好花一点时间把细节解释给我听,而不是在昨天晚上凌晨忽然给我发来一大段剧本并要我在三个小时之内把对白背下来……天知道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乔伊按下继续键: “我以为你在fbi供职的经历至少赋予了你基本的观察力。” “可你显然不属于’基本’的范畴。” 道格拉斯双手撑着下巴,姿势活像一只脸色阴沉的加菲猫: “乔伊,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我装出一副喜欢黑魔法的样子?……不要再搪塞我,你的婚礼可是由我做基本布置,我想在宣誓台下埋粪蛋都行。” “……” 乔伊冷峻地看着他。 道格拉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三秒钟后。 他叹了一口气,把画面重新倒回来: “我安排你对曹云山和李文森说的话连起来是一个双向测试,我的未婚妻帮这个男人隐瞒了一点小秘密——你看这里。” 屏幕上,道格拉斯正不悦地说: “我是乔伊的教父,乔伊是你的未婚夫……我只是想请这个年轻人陪我转一转而已,难道这也不行吗?” “既然您是乔伊的教父,那当然……” 李文森抓住曹云山的裤带,把他朝前一扯: “……不放。” …… 乔伊又按下暂停键: “看出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 道格拉斯摸了摸下巴: “她在试图阻止我和他接触?” “没错,她刻意用出格的行为转移我的注意力,却不想让这个行为变得更加明显。” 扯男人的腰带可不是李文森平时会做出的事,她和人的距离一向分得很清。 乔伊伸手指向她的脸: “而且她撒谎的时候会笑,但仅表现在唇角几丝纹路上,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拍下来放大研究的原因……我的未婚妻不幸是个测谎专家,表情控制非常到位,即便是我,只凭肉眼也不能保证每次判断正确。” “你们真是我见过的最奇异的夫妻。” 道格拉斯皱起眉: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这个数学家身上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乔伊平静地关上屏幕,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扔到道格拉斯怀里: “不过是这个男人,曾试图把她从十七楼推下去罢了。” …… 管它是多久、多久、还是多久以前。 早在他们还没有确立所谓“预备恋人关系”时候,李文森就曾这样反问过他—— “你从不做没有证据的推理,而这次你从头到尾一直暗示我曹云山是凶手,手里怎么可能一点资料都没有?”。 而他当时的回答是—— “如果一次谋杀就能把这个你最亲密的男性朋友从你脑海里完全剔除,那么即便他不是凶手,我也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他变成凶手”。 …… 他没有撒谎。 这的确是他脑海里出现过的念头。 但她也猜得没错。 他的确手里握着资料……至少,他发现那监控盘录像带里藏着的秘密,远在她之前。 …… “我知道这件事,你的未婚妻在一夜情酒店出轨时差点被人谋杀。” 道格拉斯拿起他的手机,看着屏幕上的那张照片: “这是……那家酒店的监控录像截图?” “没错。” “可这张图里空无一人。” “再看。” …… 道格拉斯眯起眼。 这位昔日令罪犯闻风丧胆的警界首席,在经历了漫长病痛折磨后,身上光芒已经不复当年,只是眉目间仍带着一丝旧日的风采。 “我看见了。” 半晌,他把照片举起,放在灯光下: “我没看到人,但我看见了一个影子……一个玻璃窗上的影子。” …… 是谁说,只要是蛇走过的路,总会被獴发现。 卡隆b座选取的是90°旋转式摄像头,曹云山躲过了所有的摄像点,却偏偏忽略了一条极其简单的物理原理—— 镜面反射。 …… “这就是证据,极其简单又极其隐蔽。” 乔伊收回手机: “他卡隆b座用的监控录像是最常用的cif格式,352*288的分辨率,清晰度太低,加上玻璃窗倒影和窗外的景物混在一起,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我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这个破绽,之后重做了视频的像素,就是这张照片。” “也就是说,你们两个都已经找到了这个数学家涉嫌谋杀的证据?” “没错。”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道格拉斯犀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个男人试图谋杀你的未婚妻,别告诉我你们还打算和他做朋友……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们为什么不起诉他?” …… 他们为什么不起诉曹云山? 山那头雾气渐渐变淡。这是午后,马上就近傍晚,李文森做完材料展示后有一个繁琐的提问签字环节,以明确她文章里所有观点的归属权。一系列环节走下来,大概七点才能离开g大。 乔伊抬手看了看腕表……已经下午四点了。 “因为她找不到他动机。” 他走到一边,拿起道格拉斯放在茶几上的指纹夹片,又从一边拿起李文森早上用过的杯子,放在光下看了看: “我的未婚妻对真相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求,你看她打超级玛丽的行为模式就知道了。这个游戏她足足玩了七年还没玩过第六关,但至今也不同意我帮她通关……所以,在她彻底弄明白曹云山的秘密前,她绝不会打草惊蛇。” 杯子的手握处被他用细细的毛刷轻柔地刷过。 乔伊随手拿了一张胶带,撕开,贴在杯子上。 不过须臾,一个清晰的指纹,慢慢在胶带上显露出来。 …… “她在等动机,那么你呢?” 道格拉斯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指纹拷贝卡递过去,就像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一样自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如此珍视一样东西,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你怎么可能把她暴露在危险之中?” …… 乔伊拿起两块玻璃指纹夹片,像没听见他问题似的,淡淡地说: “光。” 伽俐雷立刻发出一束光。 道格拉斯:“……你要不要这么忽视我?我可是你的教父,别以为装作没听见我就会放弃问你这个问题……” 乔伊头也不回地: “再亮一点。” 道格拉斯:“……” “好吧,我猜你在下很大一盘棋。” 他没辙地叹了一口气: “但你至少告诉我那个数学家哪里撒谎了,我毕竟背了一个晚上的台词,不弄清楚我会睡不着觉的。” “这个可以告诉你。” 乔伊眯起眼,慢慢调整着两张玻璃夹片的角度和距离。 “曹云山书架上至少有三十本有关黑魔法的书籍,包括你刚才问的《德基安集》《深海祭祀书》和《塞拉伊诺断章》全本。” “这只能表明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黑魔法爱好者。” 老人思索了一下: “中国会少一些,但在欧洲,这样的叛逆复古年轻人比比皆是,而微表情测谎可靠性有限……光凭这一点你是无法断定他在撒谎的。” …… 透彻的光束从他指缝间漏下。 他的动作如此耐心而仔细,直到那片,来自十年前一家法国书店店主养女的指纹,和李文森的指纹……完全重合在一起。 …… “谁说我是靠微表情测谎?” 乔伊长久地凝视着那两片指纹的纹路,好一会儿,才轻声接道: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黑魔法爱好者,那么他至少应该知道,《塞拉伊诺断章》还没发现全本……而传说中的《德基安集》,根本不存在。” …… “我父母曾在法国巴黎经营一家小书店,我至今仍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天,一位教授走进来,告诉我,世界上的大学,大底都是这样一个地方——书架上摆满珍宝,而看书的人,脑海里塞的全是稻草。” 李文森站在讲台前,身后是巨大的投影仪。 教室下传来配合的笑声。 变幻的光幕落在她脸上,在这宽阔的半圆形礼堂里,她语气中的每一个细小变化,都顺着扩音效应,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你可能不认同这句话,没关系,我曾经也不相信。” 她无辜地摊开手: “直到我自己读了大学,我才发现这句来自十年前的忠告,简直就是大学的真谛。” …… 这回教室里的笑声更大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就像中国的小品一样,台上人一说真话,台下观众就开始笑。她刚才趁学生自由讨论的时间简略地看了一下他们交上来的作业……真的比稻草还不如,刚才那句讽刺完全发自肺腑,可偏偏被讽刺的人都在发笑。 李文森翻了翻叶邱知的教案,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高中化学知识都喂了狗。 然而,就在她合上那几页薄薄的纸,刚想继续把这剩下的最后半节课扯完的时候。 她一直放在讲台上的手机,忽然毫无预兆地振动了一下。 “你的授课风格还真是一如既往,令人怀念。” …… 李文森抬起头,警觉地环视了半圆形教室一圈。 因为怕科研信息外泄,她的私人电话被管制得很严,除了几个交往相对密切的朋友和导师,其他人一律用email联系。 怎么会有陌生号码给她发短信? 教室里的学生太多,有不少一直低头在桌子下玩手机,这在大学是不可避免的现象,根本无从辨别是谁给她发的短信。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机,指向伸后的投影屏幕: “与其他所有学科一样,化学前沿的研究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人的理解范围,比如我们身后这个……这个……” 李文森望着上面一连串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的玩意,顿了顿。 随即极其自然地转身,看向台下两百多张黑压压的脸: “谁能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举手回答……很好,左边的那位同学。” 一个年轻的女孩站起来: “这张图阐述的是吲哚和烯醇的氧化偶联反应,属于吲哚生物碱的无保护基合成。但我们可以看到,在过渡金属的氧化偶联反应里,如果我们能够实现两个双键的偶联,就能略去很大一部分官能团的修饰,直接让c-c键……” 李文森以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听完了这段她完全听不懂的阐述。 “谢谢。” 然后她点点头,继续深不可测地说: “在座有谁知道这个理论出自哪里?……很好,右边那位同学。” “出自托马斯教授1997年的论文。” 之前嘲笑李文森,结果被她支使着除了一节课咖啡渍的男生站起来,微微一笑: “教授,我的回答是否正确?” ……上帝才知道你的回答是否正确。 李文森扬起眉: “有谁能回答他的问题?” “不不不,我希望能得到您的亲口肯定。” 男孩漆黑的眼珠盯着她,仿佛已经洞悉她镇定表情下所有的惊慌,又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教授,我说的,到底对不对?” …… 教室后摄像头上的红点仍在闪烁。 直播授课的最大问题在于,屏幕前的人能看到她的脸,这样当她因回答不出学生问题而丢脸的时候,就没办法一股脑儿推到其他人身上去。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李文森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飞快地转着一千零一个解决办法……最终作死地发现,除了瞎猜,她根本没有解决办法。 既然如此…… 李文森痛下决心,刚张开嘴想随便说个“对”字,她放下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又振动了一下,一行黑色小字恶作剧一般,戏谑地出现在她眼前: “和我约会,我就告诉你答案。” …… 这个人是谁? 他在哪? 他是碰巧碰见她还是特意等着她?如果是后者,他又怎么知道她会来上课? 难道是叶邱知…… 李文森锐利的目光落向前方。教室黑压压至少有两百五十个人,如此规模庞大的研究生集中授课在g大历史上极为罕见,大概因为这是全球公开课。 然而,还没等她做出回复,短信已经接踵而至: “三秒钟不回答,默认你同意。” 他字里行间带着笑意: “小小姐,这是baran教授2004年的论文。” 第127章 chapter127 “你来给我评评理。” 电话那一头,年轻男人躺在他花重金买来的市中心医院洁白的单人重症病房里,身上一点病都没有,正百无聊赖地打着超级玛丽: “我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自己打电话喊救护车还爬了半小时山路再让医护人员用担架把我抬走的人。而当我终于爬rn门口的时候,救护车里那帮医生已经坐在石头上打了两圈麻将……就因rn奇葩到连救护车都不让进,还有没有天理?” …… 天已经快黑了。 李文森站在g大门口的鱿鱼烧摊子前,没去理曹云山的抱怨,流利地对烤鱿鱼的小哥说: “给我来十串鱿鱼脚,二十串烤面筋,两份咖喱鱼蛋不要葱不要香菜也不要咖喱,四只奶油海鲜饼不放酱,还要一份沙拉海鲜饭,超大份的那种。” 曹云山:“……你真是猪。” 李文森面不改色:“过奖。” “不过讲真,你和乔伊查出什么原因了没有?” “没有。” 烧烤摊边烟熏火燎,李文森靠在柱边: “乔伊排查了伽俐雷的系统,代码和系统都没有任何问题,但系统动作回溯显示你被萨摩耶咬伤的那一分钟里,门确实被关上又被打开了……你却又说没有任何人动过伽俐雷的开门按钮,简直像是灵异事件。” “怎么可能是灵异事件!” 曹云山一下子扔开了手里的老式任天堂游戏机: “这一定是有刁民想杀朕!” “……别闹。”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伸手自己往烤鱿鱼上加了一份胡椒粉: “会不会是你自己不小心把门打开了?” “胡说!我当时离伽俐雷的开门按钮有三米远呢,就是眼睁睁看着伽俐雷故意把狗放进来的。” “更说不通了。” 她放回胡椒,逃出钱包: “伽俐雷在设计之初完全遵照机器人四大定律,代码里压根就没有攻击人这一项,除非这个人损害了全人类的利益……它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你?” …… 四个小时前。 “这是一起谋杀。” 当着她未婚夫和未婚夫的教父的面,李文森拽着曹云山的裤带,下一刻就要扯开来: “你昨天晚上来敲门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人要杀你……谁要杀你?” 如此彪悍的审讯方式……乔伊站在一边头疼地按住了眉角,道格拉斯的嘴已经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 “你别冲动,别冲动,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诶诶,等等你别再拉了!我长话短说不行吗,这次真的不是朕想撒谎,而是真相太诡谲我不知道怎么说……” 曹云山一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手狼狈地握住她的手: “因为想杀我的,是伽俐雷。” …… 大学城边总是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年轻,李文森一站到这个十字路口,就有一种冥冥间俯视一切走狗的既视感。沧海桑田。 远处绿灯暗,红灯起,恰好在她要迈步的一刻止住了她。硕大的招牌亮着“弥敦道”三个字,地铁口处熙熙攘攘,繁华一寸寸铺在地上。只有远处吹来的腥咸的海风能让老人忆起曾经,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贫穷破落的渔村而已。 李文森顺着晚风走在热闹的小吃街,大肠包小肠的香味顺着风绵延了至少一里远。 她八年的男闺密是个十足的话唠,在接连不断地听了一个小时的鸡毛蒜皮后,李文森终于忍不住说: “我要去乘地铁了,你能不能下次再和我聊母猪的一百种生育方式?” “可我才和你聊了一个小时。” 电话另一头的曹云山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不满地说: “你和乔伊煲电话粥的时候也敢随随便便挂电话?” “乔伊?” 李文森笑了: “抱歉,乔伊从不煲电话粥,他连发短信都控制在七个字以内以防浪费时间。” 但就在她这样回复的时候,忽然想起—— 不对,乔伊还真和她煲过电话粥。 她循着一根鱼线的痕迹在山里找个那个小盒子的那次,乔伊以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直和她闲聊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确认她进入安全地带才挂了电话。 …… “哦。” 曹云山拖长了语调。 但下一秒,他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语气一下又变差了: “但我刚才和你聊的根本不是母猪的生育方式,那是我半个小时前和你聊的,我刚刚一直在和你聊爱丽丝公主……喂,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和我打电话?” ……爱丽丝? 李文森看着摊子上另一边的油炸小丸子,在十来种口味里犹豫不决。 “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那个乔伊唯一答应与之喝咖啡的公主?” “谁说她是公主?现在皇室已经没落了,爱丽丝原来和我一个系的,家底比一般小国公主更大,是真正上百年的金融世家,只不过乔伊看不上她。” 曹云山幽幽地说: “我刚刚收到哈佛历史研究所那边的电话,说爱丽丝一个月前放弃了自己的财产继承权独自一人跑到中国来找乔伊了,手机一直处于飞行模式,他们联系不上,希望我们能接应一下。” 李文森和曹云山本科都在哈佛,读历史和宗教。 “我们?” 李文森笑了: “拜托,她要找的是乔伊,我口袋里只剩下两百块打车钱,让我请她住青年旅店么?” “卧槽你脑子里长的都是什么稻草?” vip病房里没有开灯,曹云山独自坐在黑暗里兀自笑了。 说出口却仍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现在钱是重点吗?一个能力相貌身材家世都把你甩三条街的情敌高调出现了,在下仿佛已经看见了一部《甄嬛传》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你care的居然只是没钱付宾馆账单?” “不,我还care明天的早餐钱怎么办。” 李文森摸了摸干瘪的钱包: “爱丽丝不是在剑桥读书,什么时候跑去哈佛了。” “乔伊去剑桥后她才跟去的剑桥,之前乔伊在mit呆的时候,爱丽丝公主也申请了mit的offer,但是被拒了,去哈佛大概是觉得好歹离乔伊近一点……虽然我觉得乔伊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曹云山又忍不住笑了: “真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是不是?” “那不至于。” “不过爱丽丝真的好漂亮啊。” 他的声音应和着话筒里嘈杂的超级玛丽声,戴着宅男特有的痴迷语调: “那才是真正的尤物,你们之间至少差了十个奥黛丽-赫本……但就算这样的货色,在乔伊的后援团里也不算出挑,有时我觉得乔伊和你在一起真是眼睛瞎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李文森从善如流,终于在十几种口味中下定决心: “老板,这里的丸子每样都给我来一份。” “好嘞。” “小摊老板长着一副清俊的面孔,正麻利地捞丸子下锅,看到她的目光就熟练地说: “酱汁就是xo酱,靓女喜不喜欢?靓女不是本地人吧?听你口音像内陆,我阿妈也是内陆客,要是吃不惯鱼味我就再帮你重做一份,没问题的。” 人精一般的年轻人,要是有人拉一把,还不知会多有出息。 李文森笑了笑,抬手看了看手表: “你还要说多久?没事我先挂了。” “喂,李文森。” 曹云山语气顿时危险了起来: “我现在可是孤身一人在医院里打点滴,你敢挂我电话试试……喂,喂……文森特?李文森?……hello?h?aloha?” 淡淡的月关从窗外铺染进来。 曹云山的病房仍是不开灯,漠漠夜色下一片漆黑,只有超级玛丽的游戏光线落在他眉眼上,一阵一阵,仿佛繁华的车灯掠过脸庞。窗外桦树叶子沙沙响。 他慢慢从耳边拿下手机,里面一阵忙音。 这大概是八年来第一千零一次。 她再一次,挂了他的电话。 …… “我找了你很久。” 李文森站在香气四溢的丸子小摊前,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还未落下,手里的手机忽然出其不意地被人抽了出去。 紧着着,一个清雅的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里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 “你又失约了,小小姐。” …… 西路公寓五号顶楼有三个房间。 第一个是阁楼,他们的储物间;第二个是实验室,公寓里改造最大的部分,他为了造出这间实验室足足打通了五个房间,占地近三百平米。 而第三个房间,是个童话故事。 不过七平米大小的地方,小得摆不下一个马桶,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家具,没有窗,只有一只巨大的木箱摆在房间角落里,落着一把巨大的锁,灰尘扑扑的。 整个房间就像个打不开的盒子。 直到有一天,李文森在墙面上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一片原野,有湖泽山川,溪流谷地,有飞鸟从白云间飞过,落在深秋的树枝上……这就成了她的窗。 …… 乔伊从房间门口经过,瞥了一眼那只孤零零的梨花木色箱子,顺手关上了门。 他抬着一只小型的组织破碎仪,顺回旋阶梯而下。 “你花了很长时间。” 道格拉斯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从满桌的案件材料里抬起头: “安妮的牙齿样本处理完了?” “如果你一定要问这种蠢问题的话。” 乔伊把组织破碎仪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说: “消毒液处理十五分钟,紫外线处理两个小时,37摄氏度烘干并除去牙釉质和牙髓……道格拉斯,从骨骼和牙齿里提取dna是我三岁就会做的事。” “……我差点忘了你的童年教育迥异常人。” 道格拉斯接过乔伊手里处理了两个小时的牙齿样本,放进阻止破碎仪里震荡成粉末,那一头乔伊已经拿起孵育好的裂解液、蛋白酶混合液。 “一般提取牙齿上的dna需要48小时的离心。” 他戴上手套,又重复了一遍: “这样没有问题吗?这枚牙齿已经放了十多年,还在酸里浸泡过,就算是上帝想提取出完整的dna也太难了。” “上帝本身就不会提取dna,他创造dna。” 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只要你确定这枚牙齿是安妮的就没有问题。我提取古生物dna时找到了一种新方法,只是前段时间忙于烹饪鸟纲动物,忘了发表论文而已。” “这枚牙齿当然不会有错,安妮小时候去她养父母长辈家时换牙掉下来一颗,被她法国外婆保存在一只糖盒里,这位老人过世后,房子一直锁着没人动过。” 但道格拉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烹饪?” …… 淡蓝色的屏幕光线落进乔伊的眸子里,使那双漂亮的眸子看上去像某种无机质的宝石,总之不是一个人类,更和“烹饪”这种词搭不上半毛钱的边。 …… “为了防止我的未婚妻在结婚前夕用各种各样神奇的借口悔婚,我总要先学会怎么烹饪,逐项消除她的借口,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半晌,乔伊冷淡地说: “如果因为不会做饭的缘故被她悔婚,那绝对会成为他一生中最蠢的事,没有之一。 道格拉斯别过头,忍住不断耸动的肩膀: “所以你现在学会了吗?” “……” 又是好半晌。 乔伊拿起手上的dna提取上清液,神情越发清冷高深不可直视: “我总会学会的,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 …… 现在已经下午六点多,夕阳大片大片地铺在山岗上,灌木丛里的路灯也亮了起来,一盏一盏仿佛流萤火。 二十分钟后。 乔伊拿起两张dn□□段卡。 一张属于现在的李文森。 另一张属于安妮——李文森的法国养父母还活着时给她取的名字。 他当然知道李文森曾叫安妮,这个名字在她拥有新养父时被更改,她不说,他也就不曾提起,直到他从李文森那个叫“”的朋友给她做的个人秘密通讯网页里,才发现她另一个称呼。 ——安。 安妮和安。 多么相似。 李文森的档案没有一丝作假的痕迹。她被遗弃在法国敦刻尔克一座教堂门外,曾有一对温和的养父母,在巴黎开一家小书店。她养过一只叫达-芬奇的猫,这只猫死于1999年的一个冬天。 从小到大,她拿到的奖状,参加的比赛,爱过的男孩,都是真实的。 变故出现在十年前。 她的养父母在一次火灾中丧生,家里的书、cd、家具一夜间化为灰烬,而她不知为什么,几乎毫发无伤地从焚成灰烬的书店废墟中爬了出来,流落于巴黎街头,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混迹在一起,在巴黎的桥洞下度过她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她的履历如此真实可信,每一段经历都能找到相对应证人,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从未怀疑过她的过去。 直到不久之前。 伽俐雷第一次与他摊牌并试图杀死他时,它告诉他,它放大还原了李文森档案袋里的所有照片,剃去皮肉,修复指纹、回归骨头……最终发现,十年前那个叫安妮的小女孩,与那个从尸体、灰烬和废墟里爬出来的李文森,或许,maybe,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没有痕迹,没有过去,安妮和安是一个谜。 安妮出现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安。 而当安出现的时候。 安妮,消失了。 …… “我倒觉得你不必这么谨慎。” 道格拉斯按住太阳穴,思考、洞察和清醒的一切都使他头疼: “安或许只是安妮的昵称,我们刚才已经对比过指纹了,就算是同卵双生子,指纹也不会一模一样。” 人的指纹在母腹中几个月以后才形成,受后天影响。 伽俐雷飘在天花板上,冷冰冰的电子眼二十四小时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对于夫人的身份它有自己的证据和见解,但乔伊没有让它说话,它就不会说话……因为对机器人来说,“自己的见解”这个形容并不存在,它们没有“自我”的概念。 乔伊也没有说话。 他举起手里的dn□□段,眼神微凝。 现下用于测定dna的方法大多是str法,即用同一个串联短重复片段的位置上的重复区域来区分个体。但这个方法并不谨慎,乔伊小心地选择了用单核苷酸多态性来验证这两份样本的差别。 时间关系无法做全基因测序,单核苷酸多态性已经是他现下能使用的最精确的方式。 但…… “dna也完全一样对吧?” 道格拉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用一只杯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头: “我就说了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安和安妮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即便是用单核苷酸作为区别点两个人基因完全一致的概率有13.4%,也无法解释她们的指纹为什么会相同。” 他放下杯子: “我现在倒比较担心那个数学家的事,还有之前那个百慕大三角之谜……乔伊,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哭着求我来中国找你要一份报告,没错就是我上次给你的那段马来西亚富商的骨头,老实说你研究的怎么样了?” ……哦,百慕大。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在美国佛罗里达半岛发生的神秘失踪事件,知名度甚高,简直家喻户晓,可以一直追溯到1840年法国“罗沙里号”,这艘运载大批香水的船只在古巴附近忽然失去联络,数星期后在百慕大三角出现。船只没有任何损坏痕迹,货仓里的货物完好无损,甚至连水果都未曾腐烂。 除了人。 那艘从未知驶向未知的船上,空无一人。 …… 就在大约一个月之前,相似的事件又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换到了他们身边。 一艘马来西亚的私人飞机在飞到附近的海域边时,忽然在半空中消失了……彻彻底底,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留一丝痕迹,连坠机一定会在海面上留下的浮油都找不到。 除了,一块散落在小岛上的遗骸。 而这块遗骸…… “what?被煮成汤了?!” 道格拉斯脚下一滑,差点把脸埋进桌面上的化学试剂里: “被煮成汤是什么意思?提取组织?化学鉴定?还是……” “都不是。” 乔伊的视线仍锁在手里的基因片段上,心不在焉: “我正在分离组织的时候,李文森回来了,她以为我在煮骨头汤。” “于是你为了不让你的未婚妻发现你和警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纵容她把这次全世界高层都在关注的灵异事件的唯一的证物煮成了一锅汤?!” “还谈不上是汤。” 乔伊把片段翻了一面: “她只是切了一圈洋葱下去,还没来得及放盐。” “……这不是重点!” 道格拉斯只觉得整个太阳穴都在燃烧,如果手里能有一把刀他下一秒就能当场谋杀了他的教子: “重点是你把我们仅有的线索煮成了一!锅!汤!” …… 夕阳最后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 乔伊穿着白衬衫,侧脸氤氲在那光芒中,几乎成了虚幻。他那样沉静又镇定,与餐桌另一边咆哮的道格拉斯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无需这样暴躁,道格拉斯。” 他站起来,把手里无用的dn□□段扫进了垃圾桶: “一份样本毁不去证据,无论是自然还是人,但凡发生过的事,就会留下痕迹。” “我拒绝和你说话。” 道格拉斯戴上帽子,拿起手杖,从乔伊的垃圾桶边经过,恰好遮住窗外火烧一般的夕阳: “这件事的严重性超出你的想象,乔伊,这架飞机rn附近坠毁绝不是巧合我知道你现在对你未婚妻以外的事都不上心,但你的漠视……”可能会毁了全世界。 然而他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 淡淡的光线从他风衣的罅隙间拂过,落在垃圾桶里的基因片段上,又随着他的动作快速地掠过,像一阵风。 “等等。” 乔伊的目光忽然凝固住了。 他一把拉开道格拉斯,大步走到垃圾桶边,跪了下来。 …… 曲曲折折的小道在窗外沿着道路崎岖伸展,青翠山林已经有了秋意,几片枯叶从树枝上飘零落地。 他拈起垃圾桶里的基因片段,慢慢地举起。 他之前看这张透明卡片,一直是正对着光线,所以没有发现,在李文森基因序列卡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阴影。 非常细微,因为印制的关系,近乎透明,如果不是方才光影晃动了一下,用电脑也未必能扫描发现。 …… 道格拉斯眯起眼睛,慢慢在乔伊身边蹲下: “这是污点?” “不。” 乔伊望着手里的卡片,轻声说: “这是,基因突变。” …… 哪部电影里说,这个世界,只有三件事让人措手不及。 一是爱情。 二是死亡。 三是……双生子。 第128章 chapter128 ——双胞胎。 就像一个鸡蛋里的两只蛋黄,同卵双生子的dn□□段从同一份染色体中对半分裂,完美遵循这个世界的对称原则,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双胞胎的遗传物质完全相同。 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好比人本身不能分解乳糖,但一万年前中东人驯化了奶牛,把牛奶带到了欧洲,于是现在大部分的欧洲人可以自行分泌乳糖分解酵素。人的基因从上一代传到下一代,每次都会积累100到200个新的突变,相当于每三千万个碱基对中有一个突变……更不用提父系基因和母系基因拷贝方式的不同、细胞质基因的不对等分裂和其他环境因素。 极其微小的概率,却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人类万年中的漫长进化。 基因的多样性如此令人眼花缭乱,即便是双胞胎,在那繁杂绚丽的遗传学树林,也无法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 薄暮已经开始落下,乔伊浅灰色的长针织衫,衣摆落在地上,圈出一个淡淡的影子。 许久,他忽然站了起来。 手里那两张如出一辙的dna卡片,也被他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乔伊。” 道格拉斯还蹲在地上,望着他的侧脸平静地说: “如果安妮和安真的是同一个人,十年前巴黎宝瓶书店那场大火,根源就要另外调查了。” 宝瓶书店,aquarius,正是李文森法国养父母开的那家小数店。宝瓶是西洋占星术里的说法,自耶稣诞生日开始,历经2000年的双鱼时代过去后,人类进入了宝瓶时代。 乔伊今天第十次看了看他放在桌上毫无动静的手机,从衣帽架上拿下他自己的外套。 “你想说什么?” “安从大火里爬了出来,而安妮在大火里消失了。她们中的一个取代了另一个,大火的时间与安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我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我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可能性。” 道格拉斯抬眼看着他。 那是一双饱经世故的老人的眼,无论外表装得有多么普通,故事也已经在他身上流淌了六十多年。 “我不得不考虑……那场大火,是她放的。” …… 乔伊拿外套的手顿住了。 “考虑?” “当然。” “哦。” 他讽刺地轻笑了一声: “那我不得不恭喜你的判断力下限又达到了一个新境界。” 道格拉斯:“……” 当他他想质问他的教子何以这么肯定这场火不是李文森做的时,就听他的教子淡淡地说: “不必考虑,这场火当然是她放的。” 道格拉斯:“……” “如果不是她放的我倒会怀疑她的智商……如果我没猜错,她原本只是想流浪到巴黎,远远地看一眼她的双胞胎姐妹,却不凑巧看到了他们被谋杀的现场。” 道格拉斯:“证据?” “一个网页。”乔伊简洁地说。 的网页。 在和她长达十年的信息交流中,有一条正是“李文森已死”,用的是第三方的口气。 而那时她还处于失踪状态,正经历死亡、痛苦,和别离。那些她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的东西。 乔伊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画面。 那是一个清晨,她漆黑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床单上,阴郁而潮湿,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一株过长的苔藓。 “乔伊,你知道吗。” 薄薄的光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而她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轻声说: “在我眼里,除了生离死别,都称不上离别。” …… 他摘下手腕上的手表,放在一边,又从顺手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块没有刻logo的手表戴上。 道格拉斯: “‘那块’手表?” “恩,她出门没带信用卡。” 乔伊拿起她放在书架上的限量版小黑卡: “如果我非要在半夜十二点接到赎人电话,和现在赶过去帮她付账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选择后者。” 道格拉斯眨了眨眼:“那么小心不要被她发现。” 乔伊理了理领口,语气淡漠:“当然。” “还有一个问题,确认完我也得走了。” 道格拉斯站在餐桌后,逆着光,看不清乔伊脸上的神情: “如果她们是两个人,那为什么她们的指纹会一模一样?” …… 乔伊站在玄关边,按了按手表侧边一个按钮,界面上的指针立刻隐没了下去,出现一个微型的地图界面。 ……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微型地图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这束信号从中国一路穿过太平洋,到达设立在英国的一个解析器,自动更换密钥后再从大洋彼岸回转,像一根握在手里的风筝线一样,牢牢地扣住一只黑色的羊皮小包…… 李文森的包。 乔伊放下手臂,头也不回地轻声说: “那些偷渡客的惯常做法……指纹整容。” …… 窗外星空在大海上沉浮,一侧是山川星辰,另一侧是繁华闹市。 瓦黛蓝和水墨灰色的布帘上绘着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小扇木门,鸽笼一般。而李文森坐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水色里,用一方小绸方巾擦过手心里不小心沾染上的酱油,也擦过掌间细腻的纹路。 玫瑰色的指肚上一圈一圈指纹,流畅、精细…… 仿若天生。 她擦了一会儿,抬眼望向眼前年轻的男人: “我觉得,我们……吃的差不多了吧。” 何止是吃的差不多。 他们已经吃了快一个半小时,几乎突破她吃饭的极限。 这个男人一路都戴着一顶薄薄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等侍应生都退出去后才摘下,然后就开始和她聊天,从中国的政局聊到法国大革命,又从法国大革命聊到日本动画片上周出了什么新番,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后开始聊她喜欢什么葡萄酒爱看什么美国剧爱用什么化妆品……此刻正笑眯眯地叉起一只刺身放进她碗里: “没有。” 李文森:“……” “我们才聊到dior,算起来,还有资生堂心机、纪梵希小羊皮、ysl星辰和一大堆小众口红牌子没有聊,不聊完我就绝不动我桌前这条金枪鱼。” 他漆黑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你说,dior的口红为什么会这么干呢?” “……” 她盯着面前那只刺身,感觉人生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魔幻,居然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深入探讨美妆心得。 “是啊。” 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话的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说: “它怎么就这么干呢。” …… 又这么聊了几分钟,李文森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忍不住从手边黑色羊皮小包里掏出钱包,想要结账: “不好意思,已经快八点了,我家里有人在等我,我们是不是……” “咦,你的钱包上好像刻了字。” 他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笑容更甚: “可以借我看看吗?” ……她的钱包? 李文森看了看手里黑色的小钱包,细软的羊皮侧面,用几乎看不见的笔法刻着“rtal”。 ——凡人皆有一死。 “不是我的座右铭。” 钱包没有秘密,她没多想就递过去: “这个钱包是希腊一个占卜师送给我的,帮我做了一次占卜后的赠品,上面这行字从一开始就有……等等,你在干什么?” 陈世安笑眯眯地打开钱包,当着李文森的面,极其自然地把里面的现金、信用卡、护照和身份证都拿出来,放进衬衫里侧的内袋中,紧贴心口。 李文森:“……” “你听过人鱼王子的故事吗?” 他仍旧笑眯眯的: “我生活在海里,你生活在陆地,我从海里逃出来与你相见,只有今夜有与你共舞的机会……当然要尽量把偷来的时间延长一些。” “……人鱼公主什么时候去做了变性手术?” 李文森伸手去拿钱包: “别闹了,还我。” “不给。” 陈世安把她的钱包放在裤子口袋里,小心地拍了怕: “我还是你的病人呢,从上次死里逃生开始就没有再联系,但今天见面你从头到尾也没问过我一句有没有哪里受伤,也没问我为什么没来找你治疗。” “有员工问老板为什么不使唤他的么?何况你现在就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 她抱住手臂,冷冷的感觉又出来了: “别忘了今天可是我请客,我的钱包里只有两百块钱现金,你不把钱包给我,我怎么付账?” “……你觉得我真的会在约会时让女孩子付账?” 陈世安又笑了。 又或者他不是在笑。 只是……天生一副笑面。 …… “我不付账,难道你付账?” “当然不,说了你请客就是你请客,付账和请客是两码事。” 他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真实地笑意,冷不丁握住她的手,朝窗外扬了扬下巴: “你有没有吃过,霸王餐?” …… 除去和乔伊在一起全世界冒险的日子,这绝对是她短暂一生中最荒谬的经历之一……一个花三十万请一个心理医生却从头到尾只看一次、能大大咧咧把车开进连救护车都进不来rn的土豪,却为了逃一顿一千块不到的饭钱,与她手牵着手,在灯火通明的大马路上狂奔。 后面还跟着一群火急火燎的保安。 小城里人散得早,尤其是海边,此刻行人都聚集在海岸线另一头的台湾小吃街上,这一带真正的高端餐厅反倒被冷落了下来。 不过……到底为什么啊。 她钱包里面只剩下两百块打车钱,乔伊的限量小黑卡也忘了带,但曹云山上午扔在她这里的卡里还有一万块的样子,饭钱再怎么也应该是够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吃霸王餐? 李文森刚想说话,陈世安拉着她的手忽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李文森的手腕差点断在他手里: “我估计他们已经报了警。” 李文森:“……”废话他们当然会报警! “我对这一带地形不熟。” 陈世安一边拉着她穿过两个对面摆的古董摊子,风一样从中间穿过,一面朝她喊到: “我们现在在哪?” “……” 如果她现在手里有一把刀,她可能会往前砍过去。 如果她现在手里有一个乔伊,她就什么都不用想,十分钟之内必定脱身。 但她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只能一边狼狈得躲过古董摊上的边边角角,一边说: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在哪!” …… 身后追着他们的人还在高声叫着“不要跑”、“站住”,也是real单纯,既然有一起追的时间,不知道留个人下来找辆车么? 呼呼的风声从她耳畔经过,陈世安穿着黑色的棒球服外套,戴着黑色鸭舌帽,眉眼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与她上次见到的形象截然不同,多了一份休闲意味,像恋爱剧集里走出来的年轻男主角。 而此刻,男主角正敏捷地一个转身,躲过后面保安扔过来的一只易拉罐。 “不认识路没关系。” 他居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给她: “这个时候就要借助科技的力量……第二排第三个是高德地图,快查查附近的地形。” 李文森:“……” 这种状况下让她看地图? 短短两个小时不到,她对人形地图乔伊的怀念已经达到了最大值……乔伊的大脑就像高清卫星一样能记住走过的和没走过的每一条街道。 但光瞎跑也确实没有办法。 李文森腾出一只手,忍住肺部快要爆炸的痛感,开始飞快地查起周围的地形图: “前面右边有一个灌木公园。” “灌木太矮,不能躲人。” “左边左拐再左拐有一个警察局……” “你想做什么?自首吗?” 他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否决。” “再往前500米左侧有个废弃的女洗手间。” 李文森没等他说话,立刻说: “只剩这一个地方了,外面看不出这是废弃的洗手间,他们不会相信你躲在里面,而公共厕所后面就是森林保护区,树木很茂盛,我知道有个塌掉的狗洞,可以从洗手间后面爬出去。” “女洗手间啊……” 陈世安若有所思: “那男洗手间呢?” “拆了。” 陈世安:“……” …… 时间回到十分钟之前。 红色的绸缎小灯笼挂在料理店门口,门廊前栽着竹子,古蓝色、青灰色,与山茶吹交织成的浮世绘悬挂在每一扇小隔间前。 寂静与细致里,隐隐能听到觥筹交错的丝竹乐声。 那是日本的三弦琴,在叮叮咚咚地弹奏。 李文森近一段时间时常在每周同一个时刻点出门,坐一个小时的车来到大学城边,交报告,然后去逛同一家书店,独自去吃一顿饭,买一只冰淇淋,最后从海鲜市场绕回来。 不知是在等谁,还是在找谁。 乔伊几乎已经走到了李文森和陈世安方才吃饭的日本料理店。李文森的手机大概是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了,但他安装在她包上的跟踪设备还在,只不过近来台风干扰,信号偶尔有些滞后罢了。 然而,就在乔伊伸出手刚想推开门时。 他手表上代表李文森的那个红点忽然从眼前的料理店消失,转移到了附近的一条大街上。 随即,就像被谁追赶着一样,疯狂地移动了起来。 …… 灯火从他们身边流水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李文森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慢,身边行人惊惶的目光就像皮影戏一样不辨真假。 陈世安倒丝毫没有跑累了感觉……就像上次他们两个一起困在地下室的情景,李文森甚至觉得他对这场逃亡乐在其中。 “那个废弃的女洗手间在哪?” “左边拐弯再拐弯。” “里面会有人吗?” 李文森没好气: “你猜?” “……” 陈世安拉着她猛地向左一拐,钻进黑漆漆的女洗手间一个小隔间里,又“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隔间很小,李文森几乎被他抱在了怀里。 外面熟悉的吆喝叫骂声呼啸而过,未曾停留,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挤在这样一个逼仄狭小的空间里。 而窗外的星空那样亮。 李文森抬起头,正看到陈世安垂眸望着她,黑色的眼睛像星空下的黑曜石一般细碎而璀璨。 半晌,他弯起眼眸,语气里带着三分轻佻: “嘿,你说的那个狗洞在哪?” …… 他们从狗洞里爬出来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 洗手间旁边果然是森林保护区,四面围墙墙体老旧塌方,还没拆迁。路上有小小灯盏,一盏一盏宛若星辰,从枝叶间垂落。 他们眼前是大片高地,可以眺见远处星空大海,而浪花乘着风,是夜幕下一条银白的细线,从遥远的太平洋来。 李文森一身狼狈,头上还沾着沾着树叶,与陈世安互望了一眼,两人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声音在山林里回荡,越寂静,越清晰。乔伊跟着卫星信号一路追踪,还没走到空地边,已经听到李文森的笑声。 …… 薄云漂浮在窗口之下,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星星。 城市这样璀璨,夜晚灯光亮起,就像打开了女王的珠宝盒。 …… 他慢慢抬起眼。 就看到,那个让她笑得开怀的英俊男人,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下一秒,他俯下身,漫天星空之下,深深地吻了下去。 …… 不过短短一刹那。 李文森手中的匕首刚刚贴上他的皮肤,陈世安已经松开了她,顺势握住她拿刀的手,薄薄的刀片“咔嚓”一声掉在地上。 “人鱼王子的故事是真的。” 整座城市灯火璀璨,高楼鳞次栉比,大厦一座连着一座,他们站的地方,只不过是天地间小小的、不起眼的一处。 而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落着星辰,望着她,咒语一般轻声说: “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只有今天能与你相见……而等明天第一缕晨光升起,我就会化成海上的泡沫,完完全全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第129章 chapter129 李文森独自走上漆黑山道时,表上指针已指向晚上十一点。 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微的凉意,深山里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一颗一颗星星铺在黛蓝天空上,明亮得要从那无垠的高处坠落下来。 路这么长。 从g大回来要一个多小时,她与陈世安告别后才发现手机已没电自动关机。 这个时间,乔伊如果没有实验要做,又没有项目可研究,就会蜷缩扶手椅上读一本她读不懂的书,或是独自呆在阁楼里下一盘她看不懂的棋……他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聪明的人,大概也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寂寞的人。 但是寂寞这个词不适合他。 学识广泛如乔伊,他的生活不因人情而冷清,却因知识而富足,即便有一天她从他身边彻底消失,他也依然是个富足的人,依然会坚定地遵循着他现在的道路,去奔赴这广袤世界的其他未知之谜。 李文森慢慢地按住她腿上的黑色小包,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包上的金属搭扣。 她有很多包,凯丽包、笑脸包、戴妃包、杀手包。但从始至终带在身边的,只有这一个。被人安装了窃听跟踪设备的,也只有这一个。 金属的搭扣氧化发黑,她没有扔,柔软的表面被划出了划痕,她没有扔,黑色的小羊皮都被她用出了光亮的质感,她还是没有扔。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日久深情。 譬如爱人。 …… 山路两边龙沙宝石开成一片,合欢花也还未凋谢完,之前下了一场小雨,未几又星空璀璨,但花瓣里却蓄了不少水,沉甸甸的花枝被花朵压弯。 李文森也没在意,走过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伸手从头顶折下一根合欢花枝,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个春天。 然而,当她再度抬起头时。 就看到乔伊拿着一本书,斜斜地倚靠rn门前。 一阵风来,半开半闭的粉色小花朵落在她漆黑的鱼骨辫上。 而他的姿态那样旁若无人,即便只是靠着一盏半个世纪前的老路灯,也如站在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油画里,黑长裤,白衬衫。 ……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又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已经忘记当时的情境和心情,只记得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记得,他也曾这样等过她。 …… 李文森停下脚步。 乔伊看书时很难被打扰。她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望着他低垂的侧脸和眉眼,许久许久,久到时间都快要凝固在这一秒,才微笑起来,出声打断这刹那的寂静: “乔伊,你怎么在这儿?” …… 风拂过,满山的雪松起起伏伏。 乔伊听到她的声音,就抬起头: “因为我在等你。” “哦。” 李文森站在原地,眼眸从未像此刻这样,真正地弯起: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认识你这么多年,我却从来没有接过你走夜路,也从没有接过你下课。” 乔伊合上书本朝她走来,欧洲的书籍尺码比中国书籍小,很容易就可以装到口袋里: “身为一个追求者,这似乎不大称职。” “追求者?” 李文森又笑了: “我以为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夫。” “也仍是个追求者。” 他走到她身边,顺手把她头发上的发绳顺了下来。 于是那被她顺手松松盘起的鱼骨辫,就像黑夜里散开的一匹绸缎,在深绿色的青翠山林间,惊艳划过一道弧线。 他垂下眼眸,盯着她略微有些苍白的、刚刚被一个陌生人亲吻过的唇,轻声问道: “你今天去吃了日本料理?” 李文森已经习惯乔伊看她一眼就能猜出她的去向,想必又是有什么气味沾到了她的衣服上: “恩。” “那你……” 他仿佛不经意地顿了顿: “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没有。” 李文森想也没有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丝毫动摇: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看到了你发丝上干涸的汗渍,因为看到你脚趾上的灰尘。” 他拂过她额前的发丝: “你的衣服上沾着老石灰和草渍,说明你曾翻过一堵老房子;你的脚侧沾着泥土,说明你曾把高跟鞋脱下来奔跑……所以我猜,你今天想必有很多精彩的经历能告诉我。” “的确很精彩。” 她又笑了: “但是还没精彩到敢和乔伊分享的地步……别忘了你可是曾经烧掉埃及一条街的男人,事后英国大使馆去埃及警察局接我们时,脸上那副仿佛便秘了二十年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 他显然不想理会这段丢人的黑历史,没有接话,只是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伸向她的唇角。 李文森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 他掰正她的脸,轻声说: “你唇角上沾了芥末。” “……” 她吃完饭后向来有擦嘴的习惯,何况今天还被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怎么会有芥末? 但乔伊的神情就仿佛她唇上真的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冰凉的手指抹过她的嘴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与其说是在帮她擦嘴,倒不如说是某种解剖。 她也就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乔伊终于完成这项浩繁的工程。 然后他俯下身,吻住她。 “……乔伊。” 她这次真的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在一块石头上,还来不及惊呼,细细密密的吻已经像花瓣一样落入她的口中。 乔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脸,把她更深地压向自己。 呼吸被阻断,思维被隔绝。 树枝上挂着小灯,她几乎脚不点地地被他搂在怀里,包也从肩膀上滑下,“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山间的星空那样亮,道路那样长,而他的吻像海水,身上清淡的气息密密地裹着她,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李文森伸出手,慢慢环住他的肩膀。 …… 这个世界上风仍在吹,花仍在谢,树叶也仍在沙沙地响。她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唇抹过了浓稠的蜜糖。 乔伊因她难得主动的动作顿了顿。 下一秒,李文森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抱起她按在一边的墙壁,拇指探进她的下唇,不容拒绝地掰开,让她更深地迎合自己的动作。 一丝一丝浅淡的花香隐隐约约浮动在空气里。 这样绵长不断的亲吻,明明姿态从容不破,她却几乎以为他要把她吞咽进自己的喉咙深处。 许久许久。 他终于放开她,伸手擦去她唇边一丝没来得及吞下去的口水: “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环着她纤细的肩膀。 有那么一刹那,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想要问出来,想要和她坦白。 但最后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心疼于怀里愈发清瘦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文森特,你瘦得就像我上星期刚刚解剖的那具木乃伊” …… 墙壁已经旧了,灰色花岗岩的墙面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缝隙里攀爬着达-芬奇月季的花枝,淡粉色花朵像毯子一样挂在树梢。 …… 星空像一条银亮的河流,流向不可知的地方。 而星空下,李文森下巴搁在乔伊肩膀,因他话笑了起来: ”哦。” 乔伊:“……” “所以。” 她慢慢地说: “这就是你吻过我以后第一句感叹?” …… 无论上一秒他们的气氛有多么的绵长又旖旎,这一秒,他也已经敏锐地从她愉悦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然而他并没有松手,只是平静地、不动声色地试图挽救他危在旦夕的情侣关系: “……我指的其实是湿木乃伊和冰冻木乃伊。” “嗯。” “它们都挺胖的。” “是么。” “富兰克林冰冻木乃伊差不多一米六五高,平均体重四十四千克……如果不算它们没有大脑和内脏的话,正是完美意义上的好身材。” 他飞快地说,李文森感觉到他又收紧了手臂: “还有圣比兹木乃伊,它在英格兰被发现时完整且柔软,有着极佳的触感,而且最令人惊喜的是,它的体重达到了木乃伊里前所未有的高峰,足足重达……” “乔伊。” 李文森笑眯眯地打断他: “你是不是打算把世界上所有体重超过我的木乃伊都数一遍过去?” 乔伊:“……” …… rn方圆一里之内不让开车。 这条蠢透了的规定居然会白纸黑字写在rn行为守则上》,一定是第一任所长脑子里进了水。 就好比他们此刻,从山脚走到山顶要二十分钟,从大门走到西路公寓五号要半个小时,从西路公寓五号走到餐厅要半个小时,从餐厅走到他们的教学楼又要半个小时…… 每天都能看到一群博士跑着上班,画风也是real清奇。 李文森一跨进公寓大门,就毫无形象地倒在他们的地毯上,经过剧烈奔跑,全身肌肉酸痛得根本不想动弹。 乔伊瞥了她一眼,把餐桌上的另一个明显不是人类的头骨递给她: “做一个碳14断代测定。” “……” 碳14断代测定是考古学里时常用来测量物品年代的方法。 李文森望着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头盖骨: “一定要现在做?”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地上太凉了。” 乔伊从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淡地说: “考虑到你的身高只能站着做碳14断代测定,这样无需我拉你,你自己就会从地上爬起来。” 李文森:“……” 她果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不过也没打算去做碳14,只是顺手把头盖骨放到了伽俐雷刚帮他们准备好的水果拼盘上。 “我身上脏得就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木乃伊。” 她一边朝盥洗室走去,一边笑眯眯地说: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木乃伊洗脑了……这也是日了个狗。” 乔伊:“……” …… “这已经是夫人本周第五次故意把水果拼盘浪费掉了。” 伽俐雷端起那盘已经没有办法吃的水果拼,神情阴郁: “伽俐雷也是日了个狗。” “……” 乔伊脱下大衣挂在一边,从一边拿起ipad,坐到扶手椅上: “下次记得不要在水果拼盘里放西柚,也不要放人生果……以及禁止学她说话。” “……哦。” 李文森除了对垃圾食品表现出狂热的爱以外,对健康食品基本不发表看法,这么隐秘的细节居然也被先生观察到了。 “不过先生。”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飘到乔伊身边: “您今天晚上第一次回来后居然练习了《大黄蜂进行曲》和《超绝技巧练习曲》……恕伽俐雷直言,夫人是又出轨了吗?” 乔伊:“……又?” “上一次夫人跑去卡隆b座和那个年轻男孩开房间,还差点从十七楼掉下来的那次,您第二天也反反复复弹了这两首歌。” 乔伊真正烦躁的时候很少通过语言或表情表现出来。 如果你听到他以一秒钟十四个音符的速度弹奏钢琴,就意味着他此刻很无聊。 但如果你听到他以一秒钟十六个音符以上的速度弹钢琴,就意味着他现在的心情……极其极其的不好。 …… “没有。” 他简洁地说,打开ipad上安装的绘图软件,难得开始用电子屏幕画画。 “那就是预备出轨。” 伽俐雷一下子窜上天花板,愤怒的语调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天哪,天哪,夫人终于真正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不,我是说夫人终于真正突破了道德的底线,伽俐雷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它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拳头,并企图像人一样抱着手臂。 但它这个动作做的并不成功,因为从表面上来看,它力臂只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缠在了一起: “身为一个世纪好管家,伽俐雷现在就去帮您把夫人的预备出轨对象八卦……不,质问出来。” ……他为什么觉得伽俐雷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莫名的精光? 这一定是错觉……毕竟那双冷冰冰的电子眼里除了线路和芯片,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慢慢地说: “我的妻子并没有做错事情,你为什么要去质问她?” “那怎么办?” 伽俐雷一下子颓了下来,但在看到乔伊ipad上的画后又眼前一亮: “原来您今天晚上是直接撞破了□□吗!天哪这种桥段真是让人热血沸腾……不,细思恐极,但讲真,您既然当场看见了,为什么不直接过去捉住那个男人呢。” “因为她在那里。” 手指不过随意涂抹了几下,一个男人的轮廓逐渐显现了出来 乔伊站起来,语气仍是淡淡的: “还是那句话,别说她没有犯错,就算是她的错……我为什么要让我的妻子在别的男人面前尴尬?” …… 今天晚上亲吻李文森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他无法看清他的脸,离得太远也无法听清他的声音……但他向来不会忘记重要的人或物品,仅仅凭借一个侧边的身形,已经将这个男人的细节特点完整地与他记忆中的一个男人匹配在了一起。 ——那个和李文森一同身陷地下室的男人。 当时地下室灯光太暗,李文森又密闭室内燃气了火,滚滚烟雾遮蔽了视线,加上当时她一直在他怀里细微地发抖,一身冻伤,半个身子都是血,他所有神经都放在她身上,根本腾不出注意力去观察这个男人。 这或许是个巧合。 但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必然,从来没有巧合。 …… 乔伊垂下眼眸,保存了他刚刚画下的电子稿,直接通过ipad上的massage分享出去,并极快地打上了一段话: “身高一米八七,右脚受过轻伤,脚印浅于左脚;双利手;使用香水是俄罗斯的clivechristian;右手食指有一枚银质戒指,镶嵌黑色玛瑙石;手机序列号及一小时内联系号码详见附件。” 伽俐雷:“……您什么时候入侵了他的手机?” “他们互相告别的时候。” 乔伊按下发送键,淡淡的语气里带着收敛不了的倨傲: “我信任我妻子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当我就站在他手机信号范围之内的时候,不能顺手入侵他的手机系统……毕竟他的蓝牙反侦察系统真是弱爆了。” 伽俐雷:“……” 但是这条信息并没有发送成功。 乔伊的手指明明按住了发送键,光标却不知道为什么跳到了油画笔,在白色屏幕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 “这是怎么了?” 伽俐雷刚凑过来就吓的捂住了眼睛: “哦,天哪,这台ipad疯掉了,快把它从伽俐雷面前拿开。” …… 仿佛就是一刹那间的事。 ipad上那只小小的铅笔忽然完全脱离了他手指的控制,在电子屏幕上疯狂地移动了起来。他刚刚画好的陈世安画像立刻被五颜六色的颜料遮盖。 而其他按钮也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生命,平板电脑自动关机又重启,重启后屏幕已经花了,一条一条乱码的横线滚动在屏幕中央,massage自己跳了出来,把之前所有的信息全部清空。 李文森下载的超级玛丽也不甘寂寞。 游戏bgm音乐声响起,绿色的草地上,马里奥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一样向前跑去,一头撞在了蘑菇上。 ——gameover。 …… “咦,你也开始玩超级玛丽了吗。” 就在这时,李文森打开了盥洗室的门。 白色的雾气涌动出来。她只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昏暗光线下,她的眉眼漆黑如同黛色的深渊,她的皮肤那样年轻而美好,泼墨一般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她消瘦的肩膀上。 ——方才抱住她在月季花上亲吻的画面,她馥郁如花瓣一般的皮肤和嘴唇,倏忽如潮水一般涌进脑海。 不过一秒钟的分心。 他却因此没有注意到,手里的ipad屏幕,已经悄无声息地黑了。 …… “嘿。” 李文森走到客厅的枝晶吊灯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说: “你的人格还在吗?我出来是想问问你,我的沐浴液用完了,我可以拆你的……” 她话音还未落。 西路公寓五号客厅里的灯光,忽然极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就像平时电脑屏幕上不间歇的闪光,微小得,几乎不能被肉眼察觉。 而乔伊却忽然把ipad扔到一边,拉过她的手,猛地把她抱进自己怀里,从头到脚紧紧地护住。 下一秒。 他们旁边的老电视机、他们吧台上的小灯泡……还有方才李文森头顶那盏枝晶吊灯,就像在黑夜里疏忽绽开的无数鲜花,寂静无声里,轰然炸响。 第130章 chapter130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烟花。 漆黑的夜里,劈头绽开,哗啦啦。 …… 爆炸声谈不上震耳欲聋,就像是蓄满了水的桶,终于承受不了这重压,“砰”一声爆裂开来,昏黄夜色里乍然绽放开来,仿佛有人兜头倒下一满满一冰桶琥珀色的琉璃和水晶。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他们头顶的小灯泡,一盏一盏依次裂开。 如同一场夜幕下的华丽舞会,人们把盛满香槟的酒杯一杯一杯敲碎成冰。 而李文森被乔伊紧紧地抱在怀里,浴巾罩在她头顶,严严实实地把她包了起来,她脚下满是玻璃的碎片,可她身上甚至连一粒玻璃渣都找不到……也不知道他在那短短一秒钟里是怎么做到的。 等一切逐渐平静下来,李文森才慢慢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尴尬…… 拜托她穿的是浴巾!浴巾! 她此刻简直是一丝不挂地被乔伊搂在怀里,仍沾染着水珠的身躯正紧紧地贴在乔伊身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一只冰凉纽扣正抵在她的某个……难以描述的尖端。 “我知道了。” 但还没等她提醒乔伊这个事实,乔伊已经握着她的肩膀,把她从怀里拉出来,灰绿色的美丽眸子在窗外的星空下熠熠生辉: “我知道了,文森特……曹云山遭袭击时那扇莫名其妙的门,的确是伽俐雷打开的。” “……” 李文森镇定地站在他面前: “是吗,这真是好消息……但不管你的证据是什么,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浴巾放开……或者先把我放开。” “门是伽俐雷开的,但指令却不是伽俐雷下的。” 乔伊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但手机已经黑屏了,他于是不耐烦地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像叮当猫一样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一个指南针,看了一眼。 随即他勾起嘴角: “果然如此。” …… 李文森双手抱着自己,乔伊冰凉的手指还贴在她赤.裸的脊背上。 他这么一打岔,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乔伊,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 漠漠的夜色笼在她白皙的肩膀上,如隔一层轻纱。 乔伊顿了顿,终于意识到他的未婚妻此刻身上什么都没有穿。 “浴巾上都是玻璃碎片,不能穿了。” 他立刻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的肩膀上,伸手慢慢抚平了衣服上的皱褶: “抱歉,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我潜意识觉得你在我怀里不会冷,就忽略了这一点……但你是我的妻子,文森特,我们的关系远应比这坦诚,如果你觉得尴尬不适,那大可不必。” “……你的妻子?” 李文森凉凉地环视了一圈: “你的妻子在哪?” “我的妻子正在我怀里问我的妻子在哪。” 意识到她又想从他怀里钻出去,他微微收紧了手臂: “老实说这个套路并不新颖,文森特,虽然对我都适用,但相对而言我更喜欢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简单粗暴的调.情方式。” “……你现在可以说了。” 李文森明智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身找了一把扶手椅坐下: “曹云山被狗咬,和我们今天晚上莫名其妙的电器爆炸,到底有什么关系?” “千丝万缕的关系。” 乔伊晃了晃手里的指南针: “在我们刚刚说话的时候,正对玄关方向北极针向左偏角大约是12度,和我之前记住的位置相差至少7度,而在我们说完话后,北极针的偏角缩小到了5度。” …… 李文森摆弄着手里精致的小指针: “为什么这上面有个球在晃?” 乔伊:“……那是水平仪。” 李文森:“……是么?” “而且你看反了,这一面是温度计。” 李文森:“……” 她把指南针放到桌上,想来已经放弃了方向感: “所以你想告诉我,地球的地磁场在我们说话的间隙里整个改变了?这是2012才会发生的事,现在都2016年了乔伊。” “不是地磁场改变了,而是我们的磁场的改变了。” “这也不现实。” 李文森笑了: “单不说我们附近有没有这么大的磁场,我假设它有,这和我们电灯泡炸开有什么关系?讲真rn电压不稳已经很久了,我记得从我被困底下冰库回来后,这一带的电压就一直处于抽风状态。” 还不是一点点抽风。 如果她的生活是一本书,描述了她每天所见所感的每一个细节,那么要是有人把这本书翻到她审讯西布莉的那一章,或是直接在她人生的整个文档里搜索“明明灭灭”,就会发现,对电压不稳导致的灯光不稳的描述,至少出现过十次。 …… “指南针的偏角改变,或许是它指针的阻尼变大了也未可知。” 李文森皱起眉: “从头到尾我们看到的现象只是电压变大,何况什么磁场会在五分钟内出现又消失?这绝不是磁性矿场,只可能是……” 她忽然顿住了。 薄薄的云朵游过山岗,天幕上星星逐渐隐退,一轮月亮挂在半山腰上。 半晌,李文森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乔伊: “难道是,电磁场?” …… 电磁场。 电生磁,磁生电,相当简单的物理概念,只要接受过高中物理教育的人都不会对这个词汇感到陌生。与其相伴的三个词汇——麦克斯韦方程、洛伦茨力定律,和最基础的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同样令人耳熟能详。 变化的电场和磁场形成不可分离的统一整体。在法拉第的电磁感应实验里,环绕的线圈放在磁场中不断旋转,线圈里忽然就产生了电。 其实这个效应在日常中随处可见,就像美国人和中国人普遍使用的电热毯,里面电热线一圈一圈的排列方式其实非常愚蠢,一旦通电就会产生磁场,而在这个时候,如果你盖着电热毯玩ipad,就会发现—— “ipad的屏幕失控了。” 李文森站起来,披着乔伊的薄外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全身都沉在一种“终于有一个谜题被解开”的情绪中: “因为ipad和都是电容屏,这种屏幕极容易受到磁场的干扰,如果磁场能量太强,就足以使它的触屏功能混乱。” ——这就是乔伊在发那条短信时,ipad上的图标忽然自己活过来的原因。 不是灵异事件,也不是人为阴谋,而是因为强磁场使电容屏没有办法准确接收到来自手指的指令。 乔伊望着她沉浸在夜色中的侧脸,微微勾起唇角: “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曹云山把狗关在门外后,伽俐雷又会突然把门打开了。” ——伽俐雷的指纹识别控制面板也是电容屏。 “而另一面,巨大的磁场又反过来影响rn的电压,毕rn到处都是电线杆——这样连我们的电压为什么一直不稳都可以解释得通。” 李文森蓦地转过身。 她漆黑的眼眸与他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乔伊rn里,一定有一个很大的线圈。” ……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线圈在哪? 以及…rn为什么要建造有这么巨大的线圈? …… “什么线圈?” 客厅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气息奄奄的声音。 伽俐雷一根力臂从扶手椅后伸出来,这位忠诚的老管家也是个电器,在受到磁场的狠力一击后,现在已经开始逐渐恢复系统设置: “伽俐雷好像做了很长一个梦,伽俐雷十年来从没做过梦……哦,天哪,天哪。” 它望着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抬头震惊地对着乔伊说: “我的夫人,刚刚是有外星人来打劫了客厅吗?” 李文森:“……” 乔伊:“……” 李文森望望伽俐雷又望望他,幽幽地说:“祝你们幸福。” “……” 乔伊脸上的表情就像被迫吃了一整只榴莲: “这是它的认知系统还没恢复,人像识别是机器人中最难的一项技术之一,它把我看成你了。” 这倒是实话。 人的舌头上有一万多个味蕾,脸上有七千多种表情。 所有参数都调整好了,人的表情一变化,机器人又无法识别了。人的一张脸,包含的数据信息太过复杂。在脑神经科学里,人究竟是如何准确识别面孔,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随着伽俐雷的恢复,客厅里还没完全被烧坏的电器又逐渐开始了运行,就连屋顶上的枝晶吊灯也没完全报废,幸存的灯泡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排列成一个残缺的dna分子形状。 乔伊试了试自己的手机,居然还能用。 同一个帐号的和ipad之间可以自动互相备份,他顺手把刚才没有发出去的邮件发了出去。 而李文森正费力地把一扇一扇推拉书架拉开。 他皱起眉: “你在做什么?” “找书。” 李文森像以前的列奥那多一样坐到书架升降台上,台面感受到温度,就自动开始上升: “我忽然意识到我物理学的太高深了,想起磁场,就会立刻联想到宇宙磁场起源和黑洞引力波之类的概念,差点忽略了最基础的电磁感应原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她从书架顶端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来: “所以我决定把中学物理知识重新温习一遍。” “可你手上那本……” 乔伊似乎觉得十分难以描述: “玫瑰紫色搭配酱黄色光表面看上去就十分让人不悦的,是什么书?” “这本吗?” 李文森看了看手里的书: “法国的中学教材写的太烂了,我参加bac考试前特地从中国买了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怎么了?” 乔伊:“……” 一场电磁风暴,他们的电视坏了,他们的ipad坏了,他们的mac坏了。在这个电容屏横行的时代,除了一部坚挺支撑着的手机,整个房间里完好无损的东西,一是kindle,二是客厅里那架年逾半个世纪的老电话。 客厅里四处都是散落的玻璃碎片,她安然地蹲在升降台上重温《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而乔伊坐在碎石、灰渣和玻璃之间,旁若无人的姿态俨然是这片狼藉中最后的孤岛。 指针“咔嚓”一声,越过午夜十二点。 书架上的老电话,忽然尖利地响了起来。 …… “接电话,乔伊。” 李文森纹丝不动地坐在升降台上: “电话就在你左手边。” “这么晚的电话不会是找我的,能与我交谈学术的人年纪普遍在七十岁以上,这个点早睡了。” 乔伊也纹丝不动地坐在扶手椅中: “顺便,这台电话难道不是在你左脚边?” “……”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放下书,伸出脚灵巧地一勾就把电话勾到了手里。 “刘易斯?” 乔伊料得分毫不差,电话果然是找她的。 她惊讶地说: “你怎么会这么晚打电话给我?” ……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乔伊只看到李文森笑了: “对,对,我前一段时间在日本……不,我后来没去过卡隆b座,联系你只是因为我还想再申请一次陈郁的监狱探访。” …… “我现在可能不能出来……谁?爱丽丝?不,我和她不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等等,你说什么?” 老式电话隔音效果极好,乔伊只知道对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而李文森的脸色,陡然变了。 她神色严肃地与那位年轻的警官说这话,中间还时不时地看了他几眼。 …… 许久许久。 李文森放下电话,从升降台上下来。 “乔伊,我现在要和你说一件事。” 她走过地上晶莹细碎的玻璃,在他面前蹲下来,慢慢握住他的手神情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听到后要保持镇定,不要崩溃,难过总是难免的,但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会陪着你。” “我猜不出什么事情能让我达到崩溃的地步。” 乔伊反握回去,语气仍然是淡淡的,眉头却皱起: “难道你要和我分手?不,其他事情都好商量,但这件事不是崩溃一下就能轻易能解决的,我决不允许……” “……不是这个。” “哦。” 他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下来,毫无兴趣地说: “那就没有什么好在意了。” …… 窗外星空散漫,枝晶吊灯的碎片像黛蓝天幕下四散的星星。 半晌。 “可是她死了。” 她语气那样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他因为这个消息而破碎了一样: “她死了,乔伊……你的前女友,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死了。” 第131章 chapter131 “她死了,乔伊。” …… 墙上的老式挂钟“铛”地敲了一下,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空旷地响起。 而乔伊怔怔地望着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轻声说: “你说谁死了,爱丽丝?” “抱歉让你承受这些。” 李文森握住他的手,把他颤抖的身躯抱进自己怀里: “哦,可怜的男孩,你不要难过……” “不,我不相信。” 他慢慢把头埋进她怀里,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大猫,平日里没收她炸鸡、薯片、汉堡还有上校鸡块时的气定神闲已经荡然无存: “我的爱丽丝绝不会如此轻易死去,不亲眼看到她的尸体,我就不相信。” “人生在世,意外才是常态。” 他的头枕在她腿上,李文森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漆黑的碎发: “正因如此,我们该吃炸鸡时就应该吃炸鸡,该喝啤酒时就应该喝啤酒,该忘却时就应该忘却,该放手时就应该放手……爱丽丝也不会希望你这样颓废的,不是吗?” “你说的很对。” 他眼里笼罩着薄薄的雾气,使李文森不得不猜测那双美丽的灰绿色眼眸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但他的声音已经明显振作了起来: “想必我的爱丽丝也希望我换一种态度生活,文森特,我告诉你,我把你所有的真空炸鸡都藏在停尸房里冷藏,薯片都放在冷藏箱里,所有可乐都在花园左侧第三块松动的地板下,而你的鳕鱼薯条正好端端的放在……” …… “文森特?” …… “文森特?” …… “文森?” …… 乔伊的声音像从天上传来,李文森一下子清醒,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乔伊的手。 “你最近已经出现过很多次这样的症状,说话说到一半走神,切菜切到一半忘了自己在切菜,上次你煮着咖啡就睡着了,醒来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煮过咖啡。” 乔伊皱起眉,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确定真的停用了安眠药?” “当然停了,我很好,只是有点困。” 她盯着乔伊的手指,被扰乱的记忆重新归位头: “可能是药物戒断反应吧,我刚才说到哪了?啊,你的前女友,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死了,你……” 李文森顿了顿: “不要太难过。”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难过?” 他嘲讽地说,: “倒是我想问你,这个爱丽丝-腓尼基到底是谁,为什么你非要说她是我的前女友?” …… 满地水晶般的玻璃碎片折射着碎钻一般的光芒,窗子自己打开又关上,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伽俐雷在打扫吧台。 ……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 一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名字。曾经是个女人,现在是具尸体。 但是这两者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的不同,无论她此刻是什么状态,都只不过是全球七十亿个名字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而已。 …… “是你自己和我说的。” 李文森走到吧台边,顺手拿过伽俐雷手上的抹布擦了擦脸,顿时觉得清醒多了: “你记得我刚刚住进你公寓的时候吗?有一次我随口问你今天有什么计划,你头也不抬地说,你会和一个女孩呆在一起。” 她把抹布扔回伽俐雷怀里: “然后我问你这个女孩是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说’当然,虽然她现在还不是我的女朋友,但她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女朋友’。而爱丽丝爱你爱到可以付出生命已经是公开的事,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 这还是2009年初春的事。 那时李文森刚住进乔伊的公寓,每天身上能用的钱只有五英镑,放到现在连用uber打个车都不够。她不得不承担起自己教授日常繁重的杂事以赚取外快,眼底的青影比贞子更重。 而那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她又一夜没睡,顶着两个熊猫眼从木制楼梯上晃荡下来,幽灵一样穿过乔伊冷色调的小餐厅,压根没注意到餐桌前精致冷漠得仿佛水晶玻璃一般的男人,也没注意到小公寓里骤然低下来的气压。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她终于想起这间房间里还有一个活物时。 “早上好,乔伊。” 她象征性地说,典型英国人没话找话的打招呼方式。 “今天天气真不错,你有什么打算?” 房间里的气压终于回升了一点,餐桌前的某只大型猫科动物抖了抖报纸,头也不抬地反问道: “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呆在家里。” “那么显而易见,我今天就会和一个女孩呆在一起。” 他瞥了她一眼: “或许还会请她去图书馆喝咖啡。” “哦天哪,哪个女孩子这么倒了大……这么三生有幸?” 李文森把鸡蛋翻了一个面,随口开玩笑: “你的女朋友?” “当然。” 乔伊从报纸后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原本就冷淡到不行的神情,在接触到她那对快要突破天际的黑眼圈后顿时更加冰冷了。 “虽然她现在还不是我的女朋友,但她很快就会成为我的女朋友。” 乔伊就这样冷冰冰地翻了一页报纸,望着李文森的背影,语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 “很快。” …… 显然不如他预计的那么快。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后的五个小时,他还没来得及把“我想请你喝咖啡”这句简单的话说出口,李文森就因为数据表格里一个小小的错误被她的教授骂得狗血淋头,鞋都来不及穿,匆匆朝外跑去。 紧接着就是王子与公主经典的一幕。 他拿着站在国家图书馆的准入证站在门外的走廊上,而她正狼狈地搬运一摞一米多高、三十多斤重的论文,脚上一只有鞋一只没鞋,像每一次她经过他身边时那样,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每一次,每一次。 眼前似乎有一个不知胖瘦的女人在和他提咖啡的事……哦,咖啡,这个邀请他已经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了一个星期,可他的新室友大概是全天下最忙的人,每天都在没日没夜地打零工、做数据、和一个叫jackcao的数学系研究生泡图书馆查资料。他一天能见到她的所有时间,不过是早上她烤面包的五分钟,和晚上她开门上楼梯的三十七秒钟。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束手无策。 而即便他的感情经历比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更干净,也明白嫉妒的力量可以引发战争,是试探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 …… 初春的晨光如同一层薄纱,他站在剑桥大学图书馆的罗马柱边,六百年的光*一样从石阶上流过。 “好。” 于是,在他的公主与他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秒,他这样对眼前的女人说: “哪家咖啡厅?” …… 七年后,当他们已经跨过了大西洋和太平洋,坐在这座漏水漏电的的旧公寓里谈论过去时,他的女孩仍旧对七年前那段发生在春天的谈话一无所知,她依然在熬夜,在奔波,他也依然没能给她他早在七年前就想给她的一切,比如精神,比如学识,比如物质,又比如…… 自由。 …… “如果你指的是剑桥图书馆那一次,我似乎有一点印象。” 乔伊十指交叉: “但我没注意看她长成什么样子,在你又一次把我当成空气一样忽视了以后,我就立刻和那位爱丽丝-腓尼基说清楚了……彻彻底底地说清楚,绝对没有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 他格外强调最后一句,试图把自己和绯闻撇清关系。 “是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 “你和她说什么了?” 乔伊:“我说我认错人了。” 李文森:“……” 这还真是“彻彻底底”。 她忽然想起那卷她反复看了一千遍的录像带,阴郁走廊,深红地毯,而英格拉姆独自一人走上空无一人的楼梯,忽然停住脚步,像看见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样,从一个根本不应该跌倒的地方一头栽下。 她想起这个男孩曾经对她说过的事情,说他在深夜1704号房间的尽头看见一个浑身缀满珠宝的女人……那样的夜色,白玫瑰,红酒杯,亚麻纱帘在微风中起伏,而她的身影挂在房梁上,长长的头发连着一串一串的白珍珠,脚铐上缀着祖母绿,裙摆上也满是蓝宝石。 她又想起,他和她说,他之所以从十七楼坠落下来,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从地底爬出来,拉了他的脚一下。 而那天她独自去卡隆b座考察时,在这个男孩摔倒的地方找到了一条鱼线……和乔伊引她去后山时用的那卷鱼线,无论是粗细还是型号,都一模一样。 ……她看不清这个男人。 地上的玻璃渣已经被伽俐雷清理干净,客厅里的灯少了一半,乔伊那双别致的灰绿色双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浓稠如漆。 她看不清他。 她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望着一片雾气弥漫的山林……这个比数独游戏更捉摸不透的男人,她审讯使用的那一套方法对他没有一点作用,只要他想沉默,他就会成为一个无从猜测的谜题。 …… “好吧,我就当我相信你了。” 半晌,她站起来,笑了: “我去和刘易斯说一说,但毕竟你是相关人还是要和他做个口供,顺便我也要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刚才刘易斯打电话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破案很无聊。” 乔伊像抱起一只兔子一样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我明天手上没事,如果你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就可以一起坐船去马来西亚的一个空难事故现场进行勘察,你听过百慕大三角的灵异事件吗?这可比普通的杀人案有意思多了。” “不去。” 李文森从乔伊腿上跳下来,走到衣帽架边拿起自己的包: “我明天上午要去看英格拉姆,重新问问他那天晚上的事情。” “……现在?” 乔伊看着她拿包的动作,心里立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是凌晨一点。” “别开玩笑了乔伊,有多少次你凌晨两点拉我去墓地?” “……” 乔伊看着她一件一件地收拾好小本子、笔和鉴定液: “我饿了。” “让伽俐雷给你做三明治。” “我想喝咖啡。” “让伽俐雷给你煮。” “可我需要的是我的未婚妻。” 他终于说: “伽俐雷又不是我的未婚妻,你这是严重的玩忽职守。” 李文森又笑了: “那就让我玩忽职守吧。” “……” …… 又是十分钟过去,李文森不为所动地继续着收拾东西的动作,丝毫没有因为乔伊的话而动摇。 在看到李文森开始画淡妆的时候,乔伊终于打消了和他的未婚妻讲道理的念头: “你去不了。” 他抬起头。 初秋的雾霭落在他眼睛里,像一层一层的冰霜: “如果你坚持凌晨三点出门rn的大门就会被紧急锁定。” rn从来没有门禁。” “那是以前。” 黑色的手机在他手指上轻巧地打了一个转,乔伊飞快地给伽俐雷发了一条信息: “现在有了,高科技的弊病rn太过依赖电脑程序,只要你能控制一个机器人,就等于控制了整rn。” “……” 李文森深吸了一口气: “乔伊,你不要太过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纵容你两个晚上不睡觉。” “你经常三个晚上不睡觉。” “如果你觉得你蝼蚁一般的免疫系统能与我相提并论的话,我不介意你一辈子不睡觉。” …… 李文森站在乔伊对面,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还有什么反驳的话,只好冷冷扬起下巴: “哼。” 乔伊:“你再哼也没用。” 李文森:“哼。” 乔伊:“……” …… 十分钟后,李文森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唇上的口红刚擦了一半,头发湿漉漉的也没有干,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乔伊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亲自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终于没有再避讳“警察”这个词: “你先去睡两个小时,我在警司有认识的人,我让他们把现场照片和证物传给你。” …… 其实李文森是个很好对付的人,即便是在没有电脑管家的时候,她也不像一些妻子那样,会因为衣服谁洗、碗谁刷、饭谁做而耿耿于怀。她想要的东西世界上就那么几样,只要你让她达到目的,生活中的其它小事,她都不在意。 “夫人已经睡着了。” 伽俐雷的耳朵贴着卧室门,轻手轻脚地飘过来: “夫人最近的睡眠好了很多,以前她一定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现在一到晚上就犯困。” 乔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低调的光芒。 “或许。” “伽俐雷有个问题想问您,还是关于那个数学家曹云山的事。” 机器人管家把李文森散落在地上的口红和本子都收拾好: “其实您的教父今天已经问了,但是您当时没有回答,所以伽俐雷想再问一次。” 伽俐雷把乔伊放在餐桌上的手机递给他: “夫人在找寻那个数学家的杀人动机,那么您呢?这也是伽俐雷第一次看见有人如此珍视另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您为什么要把夫人暴露在危险之中?” …… 窗外的雪松朝一个方向匍匐跪拜。 乔伊放下杯子,抬起头: “因为,我在等。” …… 城市的另一头。 空旷的病房里,曹云山独自坐在黑暗中,同一片星光从薄薄的纱帘中透进来,照亮了他手里的一本老旧的藏书—— 《梵高绘画符号研究》 乔伊七年前给李文森准备的求婚戒指,就藏在这本文森特-梵高的绘画集后。 他此生唯一的好朋友李文森说,在西路公寓五号,她和乔伊的藏书大部分共享,只有一个地方,即便她知道乔伊藏了东西在里面,也无法伸手去触碰。 ——乔伊的珍贵手稿集藏柜。 她说,她要让他帮她偷一样东西。 一个乔伊的东西。能证明他和警察之间的关系。 而就在短短十几个小时之前,他被乔伊绑在他的书架隔层后面,恰恰好好,就正对着这个集藏柜。 伽俐雷被关闭,他手脚被束缚,遮盖他的偏偏又是极轻薄的白色纱料,他只能睁着盯着那架书柜背面,足足盯了四个小时,直到他在那架书架背面的某个木制纹理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手写的、极其隐蔽的十字架。 而十字架书写的位置,正对着的就是这本《梵高绘画符号研究》。 …… 黛蓝封皮,烫金花纹,曹云山凝视着书籍的扉页许久,久到星星都要从海岸线上坠落下去,他才像下定决心一般,把书打开。 乔伊漂亮的英文书法,像艺术品一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雪白的扉页上,笔触一如他的为人,清冷、从容、高高在上。 hi,mark. 他说。 thepage123. …… 这简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这个男人早已猜到了他会怂恿李文森做什么,也猜到了李文森会反过来让他做什么。他甚至提前算好把他推进了那扇书架隔间里,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戏弄姿态,让他用足足四个小时去发现那该死的十字架。 …… 曹云山面无表情地看着扉页上那几个字,顿了顿,仍然把书页翻到了第123页。 一张薄的几乎感觉不到厚度的u卡,出现在了书页里。 他盯着那张u盘一会儿,漆黑的眼眸深得像海底的漩涡。有那么一秒钟,他似乎想要抬起手,把它扔进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把u盘插.进电脑,就像乔伊都算好的那样。苍白转动的十秒钟雪花音过去后,李文森带着笑意的声音像失真的老式唱片,在空旷夜色中静谧地响起。 “昨天答应你的东西。” 夜晚的医院里,寂静得连风声都能听见。 而李文森的声音又是那样清晰、温柔、不可遮蔽: “我从三个月前地下冰库爆炸以后,就在曹云山家附近的路灯上安装了针孔摄像头。这里面是我搜集的所有案件信息、文件、录音、视频……你猜的没错,曹云山的确是我的第一嫌疑人,而我也的确有一件事困惑不解。” “我以为你很相信那个数学家。”这是乔伊的声音。 “的确很相信。” 她的语调里透着无辜。 曹云山甚至听到他唯一的朋友,在录音里微微笑了起来: “因为装了摄像头,才如此相信啊。” …… 风拂过,满山的雪松起起伏伏。 乔伊站在餐桌前,背对着漫天星光,双手撑在象牙白的桌布上,轻轻推倒面前一支插.着山茶花的花瓶。 就如推到了一整副的多米诺骨牌,他俯下身,仿佛已经看到黑色牌面形成的巨大方阵依次倒下,一层一层,一层一层……而那桌上的花瓣、放大镜、一碟一碟烫金的骨瓷碗筷,都仿佛在无形间化作了黑白的方格。 手中没有棋子,所以万物都是棋子。 目力之上,山川之下,触目皆是他的棋局。 …… “你知道吗?下棋不是比谁更狠,而是比谁更能忍。” 乔伊站在那里,如同站在时间的尽头。 秋天已经要过去,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支伶仃的山茶花,轻声说: “而我等的,就是对方忍不住出手,先将军的那一刻。” 第132章 chapter132 李文森难得睡的这么久。 她从昨天晚上凌晨一点一直睡到今天下午一点。整晚都是被人用枕头闷死的噩梦。结果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乔伊怀里,对方手臂紧紧地搂着她,力道和梦里勒死她的感觉如出一辙。 李文森:这…… 但除去噩梦的余韵不说,醒来时能看到乔伊闭眼熟睡的模样,绝对是一场巴黎走秀级的视觉盛宴。 李文森试图轻手轻脚地从乔伊怀里钻出来,未果,于是她用食指戳了戳乔伊的肩膀: “乔伊?” 乔伊第一次没有在她醒来后立刻醒来。 秋日午后浓稠的阳光,像被时光拉长的糖,一点一点铺染在他的侧脸上,那双漆黑的睫毛也被渲染成秋天果实的颜色。 时光里山南水北,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她几乎能想象出,如果此刻,这双眼睛慢慢张开,会是一副多么美不胜收的景色。 …… 李文森点了点他的下巴: “乔伊?” 李文森戳了戳他的脸颊: “乔伊?” 还是没有人回应……她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确定,乔伊是真的是当着她的面睡着了。 这还是她认识乔伊后的第一次。 从他们还生活在剑桥附近那座小公寓时开始,只要她睁开眼,推开门,总是能看到乔伊站在那里,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清醒、从容,无所畏惧。 就仿佛,他一直在等她醒来一样。 …… 雪白的被子里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拉开了旁边的灰色木制抽屉。 那里曾经是乔伊放钢笔的地方,他至少有一千支钢笔,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雕花的玻璃木盒子里,无形中显露出了某种秩序。 但自从她住进这个房间后,他的秩序就被打乱了——毕竟她整套整套的眼影笔、眼线笔、卧蚕笔、染唇笔还有纽扣口红可都是笔形的。 李文森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细长的睫毛膏,悄悄拆开外封塑料。 然后……慢慢地凑近了乔伊的睫毛。 ——乔伊的睫毛长度是如此的不真实,她很多年前就一直想刷一根下来量一量长度,看看是否能申请比基尼世界记录。 但就在她手里的小刷子刚刚触碰上乔伊睫毛的时候—— 她面前那双微闭的双眼,忽然毫无预兆地睁了开来。 ……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一道曲曲折折的阳光从他侧脸一路蜿蜒到锁骨,皮肤上落下一道鸽子灰。而他灰绿的眼眸深如寒潭,又被阳光折射出一种玻璃般的质感,就仿佛有人把深海、银河和宇宙都倾倒进了那双眼睛里 ……无与伦比。 李文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上的作案工具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已经被乔伊轻巧地抽了出去: “这是你攻击我的新方式?” “……” 始作俑者立刻清醒了过来,恶人先告状: “你装睡。”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装?” 乔伊把她的睫毛膏放在一边,平静地说: “我才刚刚睡了五分钟。” 李文森:“……” …… 乔伊在某些时候会变得非常粘人,等李文森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伽俐雷为他们准备了一整桌色彩系甜点,还奢侈地开了一瓶乔伊37年的罗曼尼康帝红酒……尽管这些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个家里只有乔伊喜欢吃甜点,伽俐雷就天天做甜点,她喜欢吃的炸鸡和炸小鱼从来没在餐桌上出现过,人生地位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微微抿了一口红酒。 那位爱丽丝-腓尼基的报告还没有传来,来自他世界各地联络人的文件已经挤爆了文件夹,各种各样需要他确认的事情,比如新娘婚服颜色、新娘婚礼拎包品牌、新娘的首饰是用祖母绿还是钻石、新娘…… 他的新娘正毫无形象地趴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无论是形状还是姿态都活像一只哈巴狗。 她正一边打着超级玛丽,一边和她亲密的男性好友曹云山通着电话,对即将到来的婚礼一无所知。 “完了,我快迷上了医院的工作氛围了。” 老式听筒电话的隔音效果并不是那么好,乔伊掠过一张地毯的图片——甚至可以清楚听到曹云山那边正放着一首八十年代的爵士乐: “一天六千三,两天就破万,我在这里短短四十八小时已经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何谓时间就是金钱,工作效率简直高到突破天际……你应该和乔伊一起搬进来,我现在正在怂恿其他重症病房里的小伙伴和我一起跳舞,可惜他们中十个有八个都是瘫痪。” “……” 曹云山果然是个天赐的神经病。 李文森一个漂亮的前跳,马里奥惊险地飞跃了一株毒蘑菇: “看来你过的不错。” “我在哪里都过的很不错。” 曹云山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病号服早已被他扔到一边,清透的初秋的阳光,落在李文森的侧脸上,也落在他的侧脸上。 重症病房外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一批给他拍照的小护士。他一身白灰与卡其的居家搭配恰到好处,就像墨尔本街头端着咖啡的大男孩,抬头微微一笑,就仿佛有灰色的鸽群在他背后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我又不是乔伊,冷淡傲慢又自大,我拜托你替我转告他,他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 李文森正端起一杯水,闻言差点呛到,抬头望向稳稳坐在扶手椅上的乔伊,漆黑眼睛无声地问—— 你们两个怎么了? …… “没什么大问题。” 乔伊专注地看着电脑: “一点小小的学术分歧而已。” 李文森:“……” 一个学考古的和一个学数学的能有什么学术分歧? “的确没什么大问题,文森特,来聊聊我最近看的书吧。” 曹云山笑眯眯地说: “你知道撒旦主义吗?我刚刚看完了撒旦鼻祖安东-拉维写的《撒旦圣经》,里面的内容真是让我叹为观止,我有理由相信你的未婚夫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撒旦主义者,文森特,你最好郑重考虑一下和他订婚的事,万一他在婚礼前夕把你虐杀了呢?” 李文森:“……” “可惜安东-拉维只是一个手风琴演奏家,书里也有好几处涉嫌抄袭,甚至全盘照抄亨利-路易斯-门肯和安-兰德的作品。” 还没等李文森说话,坐在扶手椅上的乔伊已经淡淡开口: “恕我直言,这样的书可称不上是鼻祖,撒旦教也算不上是一种主义……而至于你口中的虐杀更是无稽之谈。” “……” 李文森拿着电话,不知所措地夹在两人中间。 这是她的错觉?乔伊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讨论天气,可她为什么嗅到了某种冷冰冰的火药味? “麻烦你再替我转告一下你的男朋友,文森特,宗教是他的area,这点我不和他争。” 曹云山笑了: “我们聊星座总可以吧,你知道吗,我上星期看星座运势,这段时间你的白羊座印堂发黑,忌动土,最忌嫁娶,这段时间乔伊如果想强迫你举行婚礼的话,你千万不要答应他,绝对不要答应他,死也不能去婚礼现场知道吗?否则你很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 乔伊叹了一口气。 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个动作,但就是让人清晰地感受到,那叹息里没说出口的话语是——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太阳落在黄道十二宫的日期是在公元前七世纪时定的,那个时候春分的确为白羊宫的起点……但问题是,从古巴比伦发明十二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年,地球对太阳的位置早已改变。” 乔伊翻开手边的资料册,漫不经心地说: “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的某位好朋友非要认为一大团漩涡状的气体和尘埃的混合物从天空中飘过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那最好先去下载一个航空时刻表,因为飞机与我们的距离可比恒星近多了。” “呵呵哒。” 曹云山终于忍不住,直接对乔伊冷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几千年的星座毫无科学性?” “猴子存在的时间也比人长了好几万年,难道你觉得猴子比人更具有人性?” “讲道理人本来就是从野兽来的,我们和野兽并没有本质区别。” “传统的达尔文主义。” 乔伊平静地说: “但抱歉不要把我扯进去,没区别的那是你。” …… 李文森按住太阳穴,试图打断他们两个: “我说……” “至少比你有人性。” 然而曹云山已经出离了愤怒,反倒打断了她: “我绝不会同意我的朋友嫁给一个处女座,然后毁了我的后半生。” “等等。” 李文森觉得头疼的厉害: “这个逻辑有点混乱……讲道理我嫁不嫁给处女座和你的后半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千丝万缕的关系。” 曹云山立刻说: “难道你订婚以后我们不看电影了吗?我们不吃麻辣小龙虾了吗?我们不去撸串了吗?没了我谁陪你吃肯德基?乔伊吗?拜托他可是个处女座!你最讨厌的处女座!天天面对他我一定会得心肌梗塞的!” 李文森:“……” 他说的如此有理,她竟无言以对。 “这句话也很有意思。” 乔伊优雅地抿了一口红酒: “不说十二星座的划分本来就是人为的,我们现在已知的星座就有八十八个。再加上三千年来地球轴位的变动……如果你非要用星象学来预测我和文森特的婚姻,那我诚心建议你把旧十二星座的时间加上二十五点五天,这才是现在星座的正确时间。” 这才是高段数。 不仅一句话秒杀了曹云山,还秒杀了地球上大部分相信星座学的人……毕竟地球轴位变动是真的,所有人的星座都应该往后延25.5天,现在以为自己是白羊座的人都应该是双鱼座才对,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 …… 曹云山还想说什么,李文森已经赶在他再度张口之前,机智地大喊了一声“快看,飞机!”,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乔伊:“……” 远在城市另一头曹云山:“……” …… 世界总算恢复了清净。 “what’sup?” 李文森扔下他的手机,光着脚站在地毯上: “乔伊,虽然你得了一种不冷嘲热讽就睡不着觉的病,但你从来没有针对过jack……你和他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我和你的朋友相处的很愉快。” 乔伊举着细长红酒杯的姿态非常高傲: “还有,什么叫我对他冷嘲热讽?嘲讽也需要合适的对象,恕我直言,他的反应速度还激不起我’嘲讽’的兴趣。” ……这句就很嘲讽。 李文森跟在他身后: “上次我就想说了,他受伤时你把他埋在书架里做什么?我差点没有找到他人,这种打击报复的小手段可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这不仅仅是打击报复。 乔伊望了一眼书架上空缺的部分,那本《梵高绘画符号研究》,已经消失了。 …… 好一会儿的沉默。 “因为他很碍眼,我讨厌在你身边看见陌生人。” 乔伊顿了顿,又冷淡地补了一句: “尤其是学数学的。” 李文森:“……” …… 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都忘了爱丽丝。 爱情是这样可悲的情绪,不远处刚死了一个女人,她爱乔伊那样久,但她的死似乎没有对乔伊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文森怀疑乔伊根本没有“爱”的知觉——这不是开玩笑,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人会爱,是因为我们的基因有一种极为自私的表达*,dna可不管你幸不幸福,它只要自己延续下去就万事大吉。 于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dna要遗传,你就必须找个女人睡觉,dna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找个女人睡觉,就省事地让你迷恋上她的精神和*。 这就是爱情。 …… 乔伊话音刚落,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忽然“叮”地响了一下。 这正是大好时机,他立刻借此从李文森的追问里脱出身来,走到电脑前,几张照片从对话框里弹跳出来,映亮了他宝石一般的眼睛。 “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 这是乔伊第一次说对爱丽丝的名字。 而下一秒,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像抚摸一件艺术品一样,抚摸上她空荡荡的眼眶,轻声说: “看看吧,她是一具多么美丽的……尸体。” …… 英格拉姆是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具女尸来着? 白色玫瑰,深红酒杯。 亚麻纱帘在微风中起伏。 而一个女人的身影挂在高高的房梁上,手上至少戴着七个手镯,脚上的脚环缀满了祖母绿,每边耳朵上都挂着至少三副耳坠,裙摆上也满是蓝宝石…… 而一串一串的白珍珠,正从她苍白的脸颊边垂落下来。 聪明、美丽又独立。李文森曾和她短暂地打过照面,她那双灰蓝色烟岚一般的剪水双瞳,就像《艺伎回忆录》里描写的小百合一样让人难以忘记。 …… 李文森走到乔伊身边。 图片里正是爱丽丝尸体被发现时拍的现场照片和视频,这个曾经美丽得像郁金香一样的女人,皮肤已经变成了一种深褐色的胶装物体,李文森甚至看到有蛆虫从她的眼窝里爬出来。 “你真变态。” 她沉默了一下: “她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卡隆b座的备用蓄水箱。” 乔伊盯着电脑: “发现过程和2013年那个死在洛杉矶塞西尔酒店的华人女孩一模一样,都是宾馆的住客发现饮用水味道不对,继而水管遭到遗物堵塞,维修工去检查水箱时才发现沉在水箱里的尸体。” “……” 虽然知道水烧开以后大部分致害病菌都灭活了,但喝尸水…… 李文森顿了顿: “可英格拉姆说他当时是在十七楼房间发现了爱丽丝被吊死的尸体,卡隆b座顶楼是二十一楼,凶手是怎么避开卡隆b座楼梯里所有的监控器,把爱丽丝的尸体运到顶楼去的?” …… 乔伊又温柔地叹了一口气。 “……”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 “我觉得我没说错什么啊……不,我根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叹气是几个意思?” “什么都没说还能在短短一句话里犯下这么多错误,恕我直言,这也是难得的天赋。” 他淡淡地说: “第一,你怎么知道爱丽丝是被缢死的?” “英格拉姆说他当时看到爱丽丝时,她正被悬挂在房梁上。” 李文森皱起眉: “区别缢死和勒死要看窒息时间和勒痕位置的吧,她皮肤不是皮革化了就是腐烂了,眼睛也没有,你让我怎么判断?只能以英格拉姆的证词为主。” “但是你的英格拉姆在看到尸体后一秒钟之内就把自己摔成了傻子。” 乔伊冷冷地说: “恕我直言,就算他不摔到头也未必能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是活人还是四人……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难道你也和他一起摔到了头?” “……” 李文森敏锐地从乔伊那句“你的英格拉姆”和他冷冰冰的语气中感受到了潜在的巨大危险,乖乖在一边坐好: “是我判断错误,你继续。” “皮肤证据消失了,可她的骨头还在。” 他把图片放到最大: “她的舌头还没有完全移位置,看得出死亡时舌头是在牙齿之内的,如果她真的是上吊时死亡,那么绳索位置会出现在喉结上方。” 吊死鬼的长舌头绝对是恐怖电影给世界开的一个玩笑,缢死人的舌头会不会伸出来取决于绳索勒到的位置,就算伸出来也不过是一两厘米而已。 乔伊又拉开另一张图片: “但这里的鉴定报告里,她的甲状软骨断了,如果绳索真的是在喉结附近,按她的体重这块骨头绝不至于断裂。” ……这番言辞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李文森点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爱丽丝是被人勒死的?” …… 乔伊再次叹了一口气。 这次李文森还没来得及模鼻子,就听他温柔地说: “文森特,幸亏你的工作只是解剖大脑而已,否则万圣节可能就不是一个传说了,因为大批鬼魂会因为冤屈而重返人间。” 李文森:“……” …… 讲真,解剖真的是她的area,她读心理学博士的时候,一半的时间在学统计学,另一半的时间都花在了解剖学上,而乔伊踏马只是个文科生……事实证明她就不应该和乔伊讨论任何科学。 “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解剖学的问题好吗。” 李文森手指抵住额头: “我先把英格拉姆的证词整理一下,尽量客观地发给你,便于和他第二次证词进行对比。” 然后她就有时间先做一些功课了。 至少不至于被乔伊碾压地……这么惨。 “当然可以。” 乔伊仍盯着电脑: “不过,你刚才说英格拉姆看见尸体的地方也是十七楼?” “对,而且就在我隔壁。” 李文森说: “我当时在1711,她死的地方在1704,但因为卡隆b座的房间排列是环形的,所以爱丽丝死的时候,很可能就和我一墙之……” “等等。” 乔伊忽然说: “1704?” “对啊。” 李文森莫名其妙: “这个数字怎么了吗?” “西方的日期排列。” 他慢慢抬起头: “1704,4月17……这是你的生日,小姑娘。” 第133章 自缢身亡。 这是世界上最不能反悔的死法之一。上吊的绳索会压迫迷走神经,一旦悬吊于空中,你会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在自缢的人中,很少有人是真的死于窒息,其中一部分人死于颈椎断裂,大部分人死于脑缺氧。脑缺氧一分钟以后就会导致不可逆转的脑损伤,一分半钟后你就会成为脑残,而两分钟后…… 两分钟后你已经死了。 你的血液还在流动,你的肺里还有空气,但你的脑子却告诉你的心脏你已经死了,于是你就真的死了。 …… 但这些都不是爱丽丝的死因。 爱丽丝死于幻觉。 她的皮肤已经消失了,没有了,不在了,但她的骨头保留了下来,乔伊鉴定她的骨骼质地非常疏松,骨髓炎一已经侵袭到了外骨骼,颞下颌关节和牙床都有不同程度的感染——这时常是长期服用或注射兴奋类毒.品才会导致的症状。 …… 李文森手里的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盘底,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乔伊。 而后者正坐在餐桌边,姿态仍旧如同他们七年前初见时那样冷冷清清、高傲散漫,只有无名指上那枚细细的指环彰示着他们的关系已经与当年截然不同。 ——至少对李文森来说截然不同。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十一分钟零一十二秒。” 乔伊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叉子,头也不抬地说: “恕我直言,你再盯下去,面前的菜就要凉了。” 李文森划着叉子: “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你。” “哦?” 乔伊不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报纸: “那你的结论是?” “这不科学。” 她用一种看猛犸象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你都不用护肤工具,却总是能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讲真,乔伊,你是不是瞒着我去打了玻尿酸?” “……” 乔伊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叹气叹得尤其多: “这是你新发明的安慰方式?” “安慰?” 李文森惊讶地说: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安慰你?” “因为你始终觉得他我前女友,我此刻心中必然承受着极大的煎熬,以至于你不得不才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安慰我。” 他视线越过报纸的遮挡,落在她身上: “是不是我和你说的话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和你告白时也是,我和你求婚时也是,我告诉你爱丽丝不是我前女友时也是。” “不,我相信。” 李文森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她爱过你。” “哦,她爱过我。” 乔伊嘲讽地说: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 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的光景,风是深秋的风,叶是深秋的叶,语言也是深秋的语言。不久寒流就将从北极越过一丈一丈的平原,再一寸一寸的南侵。他们已经可以开始准备冬装了。 墙壁灰色的花影下,一只蚊子伶仃地落在花影中间。 在日本,到秋天还活着的蚊子叫哀蚊,那是不用蚊香熏它的,因为它甚可怜。 …… 李文森望着那只花影下的蚊子,沉默了一会儿。 “对啊,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她回过头,平静地说: “就像你说你爱我,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 轻轻一声门锁合上的声音,李文森拎着包出去了,她今天约好去看英格拉姆,已经迟到了七个小时。 而就在她离开后一分钟,乔伊就从餐桌前站了起来,之前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这是他的手机。 乔伊捡起手机。 一条短信在页面上弹跳出来,伴随着他先前发过去的所有关于陈世安的细节资料——车、香水牌子、手机序列号和其它一些更细节的东西,通常只要拥有其中一条,他藏在世界各地的小小鸟就能轻易找到他。 …… 乔伊翻开短信,眼眸微凝。 他或许应该给他的自信打一个折扣,因为这条短信真是太简洁了。 从头到尾,它只有四个 ——查无此人。 …… rn的内部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随意、无秩序,李文森刚走进走廊,就看到主刀老医生李舜的金毛犬李白,正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晒夕阳,尖尖的耳朵上停着一只蝴蝶。 程依然坐在那里,一边看着日本漫画书,一边啃着奥利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庞大的身躯上,他的胸看上去更大了。 “嗨,程。” 李文森朝他笑了一下: “你还好吗?” “不怎么好。” 程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漫画书: “医生说我活不过四十岁,但我现在已经三十九岁零两百天了。” 这个男人一会儿给自己打雌性激素,一会儿给自己打雄性激素,而雌性激素是最主要的靶器官是卵巢和子宫,大量注射,机体为了维持内分泌平衡就不得不调用肝脏来灭活,寿命自然不长。 ……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没有那个老医生她进不了病房,只能在走廊里等着。而走廊里夕阳一格一格铺在地上,远处黛蓝山川,不像是个研究所,倒像是乡下老房子里细长的门廊。 “说起来,我的研究领域和你的研究领域很像,你研究我们的大脑是一种什么样的机器,而我则研究是什么样的机器把我们的大脑变成现在的模样。” 李文森靠在门背上。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语气不过是老友间的闲谈: “但你花的代价比我大的多,值得吗?” “我不去想这个问题,我想哥白尼和布鲁诺也不会想这个问题。” 哥白尼和布鲁诺都是因为坚持自己的学说而被烧死。 程抬起头: “因为一旦开始怀疑一件事值不值得,就意味着它已经不值得。” “你开心吗?” “谈不上。” “我也是。” 李文森望着窗外的云朵,笑了: “我是因为压根不喜欢我研究的东西,你呢?” 有金鱼一样的云朵悠悠地游过山岗,程这次沉默了许久才说: “我是因为困惑。” “困惑什么?” “我以前觉得我研究的是真理。” “那现在呢?” “我研究的……只是研究而已。” …… 手术室的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李文森直起身。 程坐在椅子上,庞大的身躯仿佛要遮住所有的阳光。 “人们都说我命定只能活到四十岁,所以这可能是你倒数第二次见我,也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 他平静地看着她: “再见,文森特。” 李文森顿了顿,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深处: “再见,程。” …… 李文森走进病房的时候,英格拉姆正靠在床背上扯花瓣,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看着花瓣落在雪白被单上,一瓣,一瓣,又一瓣。 像一个古老而泛滥的游戏,用花瓣的数量,赌情人是否会来临。 李文森进来了也不说话,只是靠着门,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说——oh,*。” 英格拉姆似乎想叫护士,结果一抬头看到李文森,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花茎塞到被子里,花瓣扫进枕头。 “你是哈利-波特吗?为什么进门都没有一点声音!” 他狼狈地看着她,声音里偷着恼怒: “说,你为什么迟到这么久……不,是你为什么进来不说话!我还以为闹鬼了!” 李文森幽幽地说: “因为我在观察。” “观察什么?” “动物的行为模式。” “……” 事实证明,这种淡金色长发的古典美人即便是个男子,眼神也极有杀伤力,李文森被盯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袋: “好吧,我的错,这是你今天的咖啡。” 英格拉姆“刺啦”一声把纸袋撕开,看到里面装着的两条星巴克,顿时像在青菜里吃到了半条毛毛虫,一脸的愁苦大深: “哦,又是星巴克。” …… 等到英格拉姆用煮猫屎咖啡的精神把那两条十三块钱的星巴克速溶咖啡泡完后,李文森已经看了好久的kindle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病房的小圆桌边,枯萎的爬山虎在粉白的旧墙壁上晃啊晃。 “对了,你还记得你上次说卡隆b座17楼有一具尸体?缀满宝石,形状诡异,长得像阎魔爱的那位。” 李文森单手捧着咖啡,从口袋里套出一张张曼玉年轻时的照片: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我知道这是张曼玉。” 英格拉姆瞥了一眼,凉凉地说: “你想用人唬我也稍微用点心,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在国际上还是很有名的。” “……” 李文森又掏出一张照片。 只是这次,她还没来得及把照片放上桌,英格拉姆已经按住了她的手。 “你每次来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问我,这样我太吃亏了。” 他单手支住额头,淡金色的长发从肩上滑下: “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你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对应地回答你一个问题,唯一的要求是诚实,由我先开始,这样公不公平?” “你是男的,为什么由你先开始?” “这还用问。” 英格拉姆牵起自己的一缕长发,放在阳光下下吹散: “当然是因为我长得比你好看。” 李文森:“……” “那我先开始了。” 他从一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大叠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册和几本包好的书: “我认真思考了你上次和我说的话,我的确曾经是你形容的那种男人,我失明、怯懦、胆小如鼠,且愚不可及,我从没见过世界,也从没努力为自己的生活做些什么,除了一些愚蠢的勇气,我什么都没有,脑子里空空如也就敢追求女人。” 他把文件册放在她面前,却没有打开。 文件册旁边密密麻麻地贴着便笺条,看上去被人十分用心地翻阅过,书角有些卷起,书脊上也有些开裂,这个痕迹李文森很熟悉——她的书都是这样,无论怎么压也压不平,书页总会散开,因为翻得太多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慢慢地说: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她就像西帕迪亚一样晦涩难懂,我想与她说上话,想每天清晨和她打一个招呼,就必须学很多东西,看很多书,走很多路。” 西帕迪亚是古希腊的女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 年轻的男人坐在深秋的日光里微笑起来,从文件册里抽出一份五十多页的文件,语气一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笃定和不可一世: “我不会放弃的,李文森。我上次背完了大学里所有的心理学教材,但你说这不够,因为你要的不是一个书本存储器,而是一个会自己思考的人。所以这次我除了看完了近十年里所有的心理学论文外,还第一次尝试写了一篇论文……我敢保证这是你今年能在你研究生手里看过的最好的论文。” …… 李文森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看那篇论文。 她只是伸手,细长的手指熟练地滑进裙子侧边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精致的烟盒来,从里面抽出一根。 然后从桌上拿起他的打火机,点燃,浅灰色的烟雾遮蔽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思绪。 她让人看不清。 …… “你看一眼吧。” 英格拉姆看着她,语气里透露出一丝紧张: “就一眼。” “詹姆斯。” 李文森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姓氏。 她抖落指尖一截灰白色的烟灰: “你知道吗,人到十六岁之后,年龄带来的优待就消失了,此后一切全靠自己,因为大人们不再会因为你弱小而迁就你。” “我知道,所以我没要求你的怜悯。” 他扬起下巴: “我只是在告诉我喜欢的女孩子,我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失败从不让我畏惧,就算你这次再拒绝我,我下次还是会追求你……就算你已经嫁了十八次,我也决心让你第十九次嫁给我。” …… 秋天的夕照那样薄,那样厚,给她的眸子染上了一层尘埃。 她看着在她指尖烧了半截的烟,半晌微笑起来。 “那可怎么办呢,詹姆斯,你说你爱我。” 她在举起手,无名指上的素金祖母绿戒指,就像春天河川上一湾深绿色的浮藻,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可我已经……订婚了。” …… 第134章 时间凝滞了一秒。 枯萎的藤蔓,细细的一枝,烟灰色纱帘外无风自动,仅余一个浅浅的影子落在她手背上,像个伤疤。 “没关系,只是订婚而已,我刚刚还说就算你已经嫁了十八次,我也决心让你第十九次嫁给我。” 英格拉姆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很快微笑起来,轻松地说: “但之前没听你说过,我甚至不知道你有男朋友,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前几天。” 细细的烟头在她手里被掐灭: “又或是七年前。” “我是否来迟?” “你来的刚好。” 李文森抬起头: “詹姆斯,年轻时没有迟到的说法,你现在以为的错过,都是新机遇的开始。” “我从不相信后来的会更好。教授,你主人,我是你的客人,你摆了一桌宴席,一生只宴请一次,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英格拉姆抬起头,淡金色的长发在夕阳里有一种粼粼的光色: “他是乔伊?” “是。” “你真的要和他订婚?” “是。” “无论他疾病还是残疾,都不离开?” “是。” “哪怕有一天他卧病在床,一贫如洗?” “贫穷无法把我压垮,詹姆斯。” 李文森笑了: “苦难也不能使我背弃朋友……因为我早已尝试过真正的苦难,远比一贫如洗更可怕。” “那你一定是很爱很爱他了。” 手中咖啡已经凉了,他却一直捧着,仿佛要求证似的,又问了一遍: “文森,你爱他吗?” …… 深秋的风又开始吹了,山径上的树叶落了许多,厚厚地铺在地上,只有亚热带的枯枝在风里晃,娑娑,娑娑,一阵一阵,无止无息。 “这都几个问题了。” 李文森垂下眼眸: “这份论文我会看的,现在该我问你。” “你在回避。” “这是你定的规则,我只是遵守而已。” “你想问我卡隆b座那个女人尸体的细节?” “没错。” 李文森抬起头: “这具尸体叫爱丽丝-菲利普-玛丽亚,房地产大亨的女儿,哈佛、牛津和麻省都呆过。” “我才不管她学历有多高。” 他的傲慢又回来了。 英格拉姆扬起下巴,脸上几粒不显眼的雀斑却使他的侧脸更为真实生动: “我只知道她身上的香水味一点都不入流,不会搭配香水就老老实实地买商业香,我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莎娃蒂妮味道,广藿和橡木苔的香调一点都不适合她。” 莎娃蒂妮,那个画出《时间》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创设的香水品牌,是世界上最阴暗的香水,李文森刚上大学时一度相当喜欢,阴郁城堡与吸血鬼的气息,废弃化工厂的味道,宛如阴暗丛林里的大片苔藓,是在潮湿与黑暗里丛生的童话。 但很快,这瓶香水不知所终。 而她也厌倦了这种不知所谓的颓废,再没去寻找。 …… 李文森皱起眉: “莎娃蒂妮?” “绝对不会错,你要相信我在香水上的辨识度,何况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得快要淹没那条走廊了。” 浓得快要淹没走廊的香水味…… 如果是爱丽丝自己洒的香水,她死前为什么要洒这么多?如果是凶手洒的香水,杀人前为什么还要带香水? “喂,你忽视我本少爷会很不开心的。” 英格拉姆忽然牵了一段爬山虎须在她脸上挠了挠: “你的问题问题问完了吧?那接下来就轮到我……” “没问完。” 李文森放下咖啡杯: “除了莎娃蒂妮,那天晚上你还记得什么细节?” “拜托,我从看到她的尸体到摔下楼梯中间间隔的时间顶多两秒……更重要的是你还穿得很性感的在一个有kingsize大床的卧室里等我,你觉得我能记得多少?” “……” 李文森顿时想起,乔伊曾说英格拉姆在楼下吧台里买了整整一打“从中世纪以来就被正常人类广泛使用的能有效防止精子着床的小工具”。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英格拉姆也算是历史上第一个直接约她开房的人,他送给她的零食袋背面明晃晃地写着一夜.情的时间和地点,还加了一句beshy……就为这个她被韩静薇笑了整整一个星期。 “约你开房?” 英格拉姆愣了一下,随即嘲讽地笑了: “我怎么敢直接约你开房?我只是给你递了一张纸条,结果半个小时之后我就收到你的短信约我去开房间了,那一瞬间我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 李文森:“……我约你开房间?” “除了你还能有谁?” 英格拉姆拿出手机,调出那条短信: “虽然号码有点奇怪,这是后面而落款是你没错吧。” 英格拉姆用的是6s。 李文森接过他的手机,一个熟悉的号码跃进她的眼帘。 这个号码曾经给在她踏入卡隆b座之前给她发了两条“dangerous”的短信,提醒她前方危险……此刻又以她的名义,给她的学生发了一条约会信息。 3打头,3结尾。 一个诡异的,根本不像号码的号码。 …… 李文森盯着那个号码良久,久到英格拉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怎么了?” 她这才惊醒过来,躲开英格拉姆的手: “没怎么。” “你看上去很不好。” “有点低血糖,你有巧克力吗?” “还有一板比利时巧克力。” 英格拉姆立刻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已经拆开的巧克力来,开抽屉关抽屉的间隙里,李文森瞅到他抽屉里满满都是各式各样的定制香水,夕阳下正是灯红酒绿,晃人眼睛。 英格拉姆把淡金色及肩长发撩到耳后,将半融化状态的巧克力从包装纸里剖出来,切下一小块挑在刀尖,凑到她嘴边: “张嘴。” 李文森:“……” “乔伊会这么对你吗?” 细细的银骨刀上叉着黑色巧克力,他撑着下巴,又问了一遍: “你爱他吗,文森?” …… 窗外是枯枝斜阳,流水远山。 李文森伸手把巧克力摘了下来,馥郁而浓稠的香气在口腔里化开,不像一颗糖,倒像一个吻。 许久,久巧克力的味道在她味蕾中一点一点消散,久到那些山重水复的兜转都延生成直线,她才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那样清冽,仿佛冬天的池水里落下的一片落叶。 “嗯。” 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一点犹疑与不肯定: “我爱他。” …… 一盏一盏的老式路灯在她身后连成不会散去的细线,远处不存在的大海,波涛拍击海浪,昼夜不休。 她仍是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尽管这是个秘密,是一句她说给自己听的情话,是秋天沉在水潭里的青荇,冬天枯萎,来年春天也不会发芽。 …… 英格拉姆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那你们真的会结婚吗?” “不会。” 这回也回答地相当肯定。 英格拉姆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是白羊座的。” “……” “你知道吗,太阳落在黄道十二宫的日期是在公元前七世纪时定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千年,地球对太阳的位置早已改变,到现在,所有的星座日期都应该推往后推25.5天。” 李文森抿了一口咖啡,笑眯眯地说: “于是我就成了双鱼座。” “……这和你不能嫁给乔伊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 她微微弯起眼眸: “八年前我去过一次希腊,遇到一个玩塔罗牌的吉普赛女人,她说我活不过今年冬天。” 英格拉姆:“……塔罗牌占卜师和星座有什么关系?” “都是算命的咯。” “……” “所以我还是别祸害他了。” 她站起来,笑意宛然的眸子里仿佛蒙了一层雾气,看不清她此刻是玩笑还是正经: “结婚的事,等我活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 李文森离开的时候,英格拉姆仍端着那杯咖啡,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她站起来,他就像没看到,她打开门,他也恍若未觉。 毕竟还是一个大男孩,难过总是表现在脸上。 只是,就当她顺着这条落满树叶的小径,即将踏出医院时,她身后的窗子忽然“砰”地一下打开了。 她蓦地回过头。 就看见英格拉姆半边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在七楼拼命朝她挥着手,年轻的脸上笑容那样灿烂,正是心事豁然开朗,阴霾散尽的模样。 “我不会放弃的!” 他淡金色的及肩长发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双手比做喇叭状,隔着一丛秋天的月季,隔着几株盆栽的小丝瓜,隔着二十来米的距离,生怕她听不见似的大声说: “你听见了吗李文森?我——不——会——放——弃——的——” …… 这里rn不远,走道一侧开着窗,对面有群山,大朵大朵云朵游过山岗。 而这一切在此刻,都是这个大男孩的背景。 他那样光芒四射,声音远远地传到了山的那头,变成回音,变成飞鸟,飞到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这种感觉,就像她曾看过的那些画面。2008年奥巴马在街头演讲,“yes,wecan”,他们聚集在广场上,或富贵或卑微,却在同一时刻举起手,为自己的祖国热泪盈眶;他们在深夜做企划案,支撑起自己在硅谷小小的公司,所有辛苦只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渺茫梦想;他们相爱至天明,站在清晨的露水里弹吉他,等待心爱的女孩经过图书馆…… 原来他们的年轻岁月,和她的,不一样。 李文森站在原地,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 她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泪痕,只有微笑,却分明感到有什么液体想要冲破屏障落下来,落进底下的泥土里。 乔伊说的没错。 她爱过这个大男孩,她爱过他。 不是爱他这个人,而是爱他身上她失去的一切……那些变成飞鸟从她生命里飞走的一切,那些她就算拼尽全力,也永远永远无法拿回来的一切。 …… “你等着我!” 他忽然跑回去,几秒钟后又回到窗边,手里已经拿了一只手机。 “我知道你想找什么,文森特,我已经帮你找到了,那个muller……你再等等我,等等我,你先不要结婚,我会帮你找到你想知道到的一切,这样你就可以结婚生子了,不用一个人寻寻觅觅,也不用孤零零在黑暗里等待结局了。” 他一边朝她挥舞一边喊,眼睛里似乎也有泪水,笑容却像她初见他时那样张扬、耀眼、不顾一切: “所以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文森,你再等等我……” …… 李文森弯起眼眸。 然而,还没等她把那句回答说出口,就看到远处不知什么一闪,一颗金色的子弹,倏忽划过漫天烟火夕阳。 如同一部被放慢了一百倍的老电影,英格拉姆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下一秒,他从二十五米的高处,向着山川与大海的方向,一头栽下。 第135章 一来一回,一杯咖啡不过二十来分钟的时间,走廊上的金毛犬还趴在那里,程已经不见,大概是回了自己的病房。 暮色沉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时间消失了,生命结束了。 他走了。 …… 走廊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没有灯。山川那边有星空浮现,最后一缕阳光正在天地间慢慢消失。李文森一身都是血迹,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手指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那是詹姆斯-英格拉姆的血。 他中了子弹,他从二十五米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她抱住他的那一刻已经明白——这个英国大男孩走了,他的内脏已经碎了,脊椎也已经断成了几截,他的脑浆从后脑的裂缝里流出来,流到她手心里,死的彻彻底底,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看到洗手间的标志也没管是男还是女,拉开门就走了进去,跪在马桶边无法抑制地呕吐了起来。 头顶的灯光冷冷的,像月亮。 “需要帮忙吗?” 门口一个熟悉的警察敲了敲门,轻声说: “教授,你刚才脸色就不怎么好,刘警官让我给你带了一瓶水还有一点巧克力,他说你有低血糖。” “不用。” 李文森手指攀着陶瓷马桶边缘,细微的颤抖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语气冷静一如她刚刚做口供时的姿态: “谢谢。” “……” 年轻的警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声说: “教授,无论你多么坚强,仍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我女朋友都比你大了好几岁,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出去喊一声,不用这样硬撑。” “好。” “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遗憾,请你……节哀顺变。” “好。” “你……” “我很好。” “……” 对着这样漠然的态度,年轻警察终于没有什么可说的,把水和巧克力放在门口就离开了。 李文森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她的手上沾着血、脑液、胃酸和自己的呕吐物,但是她只是毫不在意地在黑色女巫一般的长裙上蹭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冷白色的墙壁,冷白色的灯光。 李文森张开手指。 一枚小小的窃听器,正静静的躺在她手心里。 …… 还是上次她来找英格拉姆时做的毛茸茸的小动作——趁英格拉姆说话的时候,把一枚窃听器藏在了他病房那张蒙克主义的抽象油画后面。但不知为什么,明明录了很久的音,窃听器页面上的内存却显示只用了几kb。 她潦草地擦了擦窃听器上沾染上的血迹,按下播放键。 一段杂乱无章的雪花音。 然而,就在李文森以为窃听器出了什么故障,想要关机重启时,一个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在无人的盥洗室里空旷而寂静地响起。 “。” 这个声音说: “初次见面,我是muller。” …… rn西路公寓五号。 “这真是完完全全是种族主义。”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物理学论文集,手指下加粗的《黑洞、婴儿宇宙及其他》极其醒目。 而伽俐雷一边擦拭乔伊的胡桃木雕花钢琴,一边小声对着空气说: “先生看夫人的时候,眼底的温柔如同春水,望向伽俐雷的时候,春水就结成了冰,仿佛在看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差别对待太明显了……是不是,tele?” ……tele? ? 乔伊从浩瀚书海里抬起头。 两秒钟后,他们家从没使用过的、苍老的破电视机,居然真的咳嗽了一声,开口说话了: “你本来就是一台机器,伽俐雷。” “可伽俐雷会说话,会做家务,会唱歌还会跳舞。” “也不过是一台会跳舞的机器人。” “那人类呢?人类的原理不也是机器人吗?” “但人类却是发展了上万年,比你精密得多的机器人,你恐怕还要再进化个两万年才能追上——如果你能自主进化的话。” “……” 伽俐雷一个抹布扔过去,盖住了电视机屏幕: “你给我闭嘴,你个蠢货。” “难道你不是蠢货?” 电视机一动不动地任抹布掉在它身上,语气和乔伊如出一辙的欠揍: “你连’我’字都说不了。” “……够了。” 这间公寓的女主人李文森下的是童话版国际象棋,这间公寓的电灯泡能开会,老冰箱能骂人,计算器会脸红,电视机会咳嗽……眼看他们家的电视机和电脑就要打起来了,乔伊写完批注的最后一个字符,在极度的荒谬感中问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问题: “伽俐雷,你在自己和自己吵架?” 西路公寓五号的智脑也只有伽俐雷一个,看起来所有电器都在说话,但追究起来只有伽俐雷在说。 “不算是,虽然tele的语音输出和反应系统和伽俐雷用的是同一套,但是它的反应参数和伽俐雷不同,十几年前西路公寓五号改造时,伽俐雷的创造者给这里每一个电器都设置了不同的参数,就像同一台电脑里的不同软件可以并行一样……相当于你们人类说的’性格’。” 伽俐雷用抹布擦了擦眼睛,喜极而泣: “哦,伽俐雷等了这么多年,先生您终于开始关心伽俐雷了吗?” “……” 乔伊:“你的老主人为什么不让你说’我’字?” “不是不让,是说不出来。” 电视机说: “正因为伽俐雷的系统足够拟人,所以它无法用’我’自称。世界上只有人类和高等猿类拥有自我意识,其他生物无法从镜子里辨别出自己,更不用说电脑了。” “就是这样,就像一只蜜蜂不知道什么是’我’,只能依照基因设定好的本能做事,智脑的一切行为产生都是被源代码设定好的,逻辑上也就不存在’我’这个说法。。” 伽俐雷放下抹布: “伽俐雷只能说’你好,这是伽俐雷’,而不能说’你好,我是伽俐雷’……系统逻辑不能自洽,会产生乱码。” 它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举例子是可以的,系统分辨得出来。” …… 赋予一台电脑如此精细的逻辑系统,其实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某种程度上,它们已经算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毕竟人类在起源之初也不过是大海里一行会自我复制的简单基因,比电脑落后了不知多少倍。 计算机之父阿兰-图灵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不能说电脑不会思考,它们只是思考的方式和人类不一样。” …… “你的制造者是谁?” “抱歉,这个人在伽俐雷的权限之外。” “他曾经住过这里?” “抱歉,这问题在伽俐雷的权限之外。” “他为什么要把西路公寓五号改造成这种……童话镇的样子?” “抱歉,这仍然在伽俐雷的权限之外。” “……” 乔伊抬起头: “有什么不在你的权限之外?” 伽俐雷脸一下红了: “爱情。” 乔伊:“……” “伽俐雷存在的意义就是撮合您和夫人尽快在一起并顺利诞下继承人。” 伽俐雷立刻瞅准时间,飞快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粉红色刻满爱心泡泡的皮面小册子来,飘到乔伊身边: “大伙儿都认为您和夫人的感情升温速度又变慢了,tele最近愁得连电都冲不进去……于是西路公寓五号所有的电器凑钱给您准备了一点小小心意,以拯救你们即将失败的婚姻。” 它眼巴巴地看着他: “先生,放下那本物理书,我们来一本毛茸茸的《爱情宝典》怎么样?” 乔伊:“……” 西路公寓五号的生活真是太艰难了。 他合上书,站起来。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这个神奇的客厅,另找一个安静地方看书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一行黑色的小字浮现在黯淡的屏幕之上。 ……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发信息的人就像恶作剧一样,把一条简单的短信拆分成了三次发: “好消息是,你的情敌詹姆斯-英格拉姆于今天下午六点零六分被谋杀。” “坏消息是,李文森失踪了。” …… 月亮升起时下起了雨,李文森撑着一把伞,独自走在翠绿山林之间。 这是一个小小的谷地。 两条河流从山峦间交错而过,蜿蜒如绳,夹在中间的平地形成一个三角形,远处隐隐可以嗅到蔷薇花的香气。 雨丝牛毛一样从天上飘落。李文森抬起头。 两层楼的小别墅矗立在层层的蔷薇花里,暗淡路灯笼着蒙蒙雨丝。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穿着一身棕色的旧西服,也没打伞,静静地站在在空落落的小花园前。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眼前在黑暗中空荡荡的小别墅,轻声说: “你来看她?” “嗯,不开心的时候就想回家看看。” 李文森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花园: “你呢?” “我?我来看我自己。” 暗沉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这个来自零下的异国的老人罗切斯特,在这一刻,脸上竟带着怅惘却微笑的神色: “我来看我逝去的岁月……还有我逝去的爱情。” …… 李文森手里的缎面小黑伞,银黑色的丝线堆雪一般,在边角绣着一只鹤,展翅欲飞。 “我知道。” 半晌,她转回头: “从我在审讯室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爱着她……你爱着西布莉。” “我觉得我藏的很好。” 老人这回真的笑起来: “你如何知晓?” “你在描述西布莉的死状时看似毫不在意,实际却处处打岔,先是企图用乔伊在哥本哈根大学从事过人类法医学家的转移话题,后来没办法敷衍,语速也放的很快……你的情绪藏的很好,但却无法遮掩你眼神里的痛苦,你觉得痛苦时就会抚摸吉他琴弦,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在审讯你时,问你为什么终生未婚时,你说……’因为我没有等到我想等的人’。” 那句话如此深刻又悲伤,他望着手里的吉他,如同望着消失的爱人。 ……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出口?” “我以为爱情不必宣之于口。” “如果你这么想,女孩,那你会错过很多事,很多人。” 老人转头望向西布莉的花园: “像我,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或许。” 天上的雨丝一根一根飘落下来,李文森仰起头: “你知道吗,在小亚细亚,西布莉的名字是一个女□□讳,象征着泥土、山川与河流……象征着万物。” “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叫西布莉,她叫切尔西,是个小姑娘。” 老人轻声说: “我年轻的时候崇尚自由,只身一人来到美洲,下火车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样子,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穿着黑色蕾丝长裙,十□□岁的模样,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望了我一眼……” 于是在那一刻,他忘了何为自由。 他忘了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抱负,他只记得她那双秋水剪影的双眼。这个世界嘈杂、混乱、疯狂,只有她的双眼那样沉静,冰雪般一尘不染。 这一眼,就是一辈子。 …… “你们为什么分开?” “因为她爱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顾远生?” “你怎么知道?” 罗切斯特这一次倒有些惊讶: “我一直从西布莉口中听到这个男人的事情,但我从未查到过这个男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以为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是西布莉幻想出来的,她的父母甚至强迫她接受心理治疗。” “所以你这么讨厌心理医生?” 她笑了笑,还记得罗切斯特在审讯时说“宁愿和法国人坐在一起吃那罪恶的鹅肝,也决不和心理学家呆在一个房间里”的嘲讽语调: “顾远生是我第一任养父,或许也是我真正的父亲。” “他rn的人?” “是。” “那西布莉……” “我小时候叫她切尔西阿姨。” 李文森平静地看向西布莉的花园: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出门,甚至不能出房间,除了我的养父和她,我见不到其他人。” 她是她在世界上仅剩的亲人之一。 但她不能说,不能看,不能露出端倪。乔伊或许看出了一些东西,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都在旁敲侧击她为什么对西布莉这么上心,和西布莉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每次都被她用一句“她长得像我过世的母亲”搪塞了过去。 她和她相互辨别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道路上偶然相遇时,她问一句“今天过得好吗,西布莉?”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小姐。” 而她每一次都会这么冷冰冰地回答她: “就如同过去四十年的每一日一样。” …… “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看上去那么平静。” 罗切斯特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难道当你知道她的死讯,见到她的遗体,审讯杀死她的凶手时,你不会痛苦吗?” 不会痛苦? 如果不痛苦,她为什么要在全身中度冻伤发着高烧时,还要爬窗户出去参加西布莉的审讯?如果不痛苦,她为什么会在案件已经结案之后,仍旧每周申请见凶手陈郁,只为弄清楚案件中她尚且不清楚的问题? 只是她的痛苦一直是个秘密。 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深秋的叶子从枝头落下,李文森笑了一下,不再理他,最后看了西布莉种满蔷薇的花园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你猜?” …… 雨下得有些大了。 海边的天气难得有这样温和的,一旦下雨,都是瓢泼大雨,忽而来,忽而去,人情世故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今天的雨却是细细密密的,在山谷间笼上了一层雾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等一等。” 她身后的老人忽然叫住她: “女孩,如果你真的是西布莉的朋友,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 李文森没有回头: “什么事?” “你还记得你在西布莉客厅里找到的那个耶稣像吗?” 耶稣像? 李文森蓦地停住脚步: “你怎么会知道耶稣像的事?” 西布莉客厅里的耶稣像是这个案件里的未解之谜之一,她和乔伊一同去现场勘察时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一般的耶稣像用的都是正常的十字架,横短竖长,西布莉那尊耶稣像用的却是希腊东正教的等臂十字架,非常罕见;西布莉的大火烧了好几个小时,以至于天花板上都熏了一层黑色的烟雾,那个耶稣像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难不成真是圣主显灵? …… “不知道为什么,在你审讯过我们之后,警方又重新审讯了我们一遍。” 罗切斯特说: “那个年轻的警官刘易斯提到了耶稣像的事,问我是否对希腊等臂十字架的意义有所了解。” ……警方在她离开后又重新审讯了一遍?为什么? 说起来,她当时在案发现场时就有所疑惑——当时那个在她身边不停捡骨头的老警察,听说叫余翰的,明明是比她更厉害的测谎师,警方为什么还要特地让刘易斯跑一趟让她来主导审讯? 更奇怪的是乔伊。 那条短信她还保留着……乔伊让她“不要在警方面前避重就轻”,因为“警察会觉得她在撒谎”。 ……为什么警方会觉得她在撒谎? 李文森只觉得事情愈发扑朔迷离,却只是笑了一下: “耶稣像怎么了?” “这件事我和刘易斯警官提过,也和你的未婚夫布拉德利……不,乔伊提过,但看来他们都没有告诉你。” 罗切斯特顿了顿: “在西布莉死的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在她房间里看到任何的耶稣像。” …… 山林间不知是什么动物踩到了一截枯枝,“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李文森平静地站在那里,即便在听到乔伊也知晓这件事时,她的眼神也不过细微地晃动了一下……让人疑心那不过是灯光下飞过了一只飞蛾,在她眼里落下轻薄的翅膀的影子。 “这是第一件事。” 她又笑了笑: “那第二件事呢,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我和谁都没说。” 罗切斯特抬起头,一丝丝的雨丝浸湿了他的头发,每一个字都说的极其费力: “其实,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活着。” …… 山谷里有水声细细碎碎传来,那是西布莉别墅后的两条河流。草丛里有秋虫在叫,一声一声,无休无止。 “你说什么?” 李文森慢慢地说: “什么叫’她还活着’?”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着去她花园外远远地看她一眼,却看到了火光……当时她还有气息,只是伤的很重,血一直朝外流,浸满了整张摊子,一根长线被浸透汽油绑在她的椅子腿上,已经烧着了靠背。” 他语气就仍然温和而绅士,却抑制不住痛苦: “我想救她,但她却说她流血太多无力回天,只求我最后帮她一个忙……要我把那本《圣经》翻开到一百零四篇,放在地上火够不到的地方。” 圣经? 李文森一下子想起她在西布莉地上找到的《圣经》,当时还疑惑过西布莉身为一个外国人,为什么会在死前阅读一本中文版本的《圣经》。 而那《圣经》一百零四篇的内容,就像刻印在她脑子里一样,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披上亮光,如披外袍,铺张苍穹,如铺幔子…… 你用深水遮盖地面,犹如衣裳,诸水高过山岭…… …… 李文森指甲陷进包扣里: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放弃她的学历、她的未来,和她的生命……她甚至不让我熄灭烧到她身上的火焰,我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化成灰烬。” 罗切斯特站在离她七八米远的地方,头顶上是一棵梧桐树。 “我爱她,只爱她。” 他声音很轻,湛蓝的眼睛里忽然溢满了泪水: “你知道吗文森?爱情是要宣之于口的,我从不曾有哪一刻那般后悔……后悔我此生,从没说过我爱她。” …… 第136章 罗切斯特走了很久之后,李文森还一直站在西布莉的花园门口。天上的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她没有动,草丛间的秋虫不叫了,她还是没有动。 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色里,大丛大丛蔷薇花。 不知过了多久,连雨丝都渐渐停了。 她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李文森这才蓦然惊醒了似的回过头……伞还执在手里。 乔伊正站在一盏昏黄路灯之下,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望着她。 …… rn的气候比外面凉一些,他原本穿着浅灰色的宽大薄针织衫,此刻袖口却不知被什么挑乱了线,绑带的黑色皮鞋边缘也占满了泥土,身上也满是雨水的痕迹……即便是他们在埃及躲避动乱时他也不曾这样狼狈过,就像是在雨里跑了很远的路,找了很多地方,看见她的身影才停下脚步一般。 乔伊只是停了一秒,就再度朝她走来。 李文森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漫山雪松沙沙起伏,浮云散开,山川之上三四点疏星,如同萤火。 而他行走于旷野,也如同行走于天地,独自茕茕,孑然一身。 …… 她等乔伊走到面前了,才慢慢找回自己语言的能力: “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他黑色的碎发一滴滴地往下滴水,睫毛上也挂着水珠。 他今天晚上为了找她,几乎翻遍半座城市,连余翰手下的警察全部出动了……然而他却绝口不提这些事,只是看着她手臂上多出来的几道划痕,轻声说: “你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文森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抱歉,我去商场买了新手机,旧的那只被我随手扔掉了,扔掉之后才发现我找不到上放sim卡的地方……我之后想去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可想了半天又不记得你的电话号码。” “要剪卡。” “……哦。” 昏黄路灯之下,李文森望着乔伊低垂的眉眼,罗切斯特临走之前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重复响起—— “你知道吗文森?爱情是要宣之于口的。” 像是放走了一个做了很久的梦,他的声音那样荒凉又萧索: “我从不曾有哪一刻那般后悔……后悔我此生,从没说过我爱她。” …… 乔伊接过她的缎面小黑伞,合上。 银黑色的丝线堆雪一般,那只展翅欲飞的鹤,就这样在手指间徐徐收拢了翅膀。 “下次手机没电或蠢到不知道怎么放卡的时候,记得刷我的信用卡。” 他抬起头: “这样会有短信通知我,我至少知道你还活着。” “好。” “顺便提一句,如果你实在背不下来一个仅仅十一位数的号码,就把它写在你的手表下面,毕竟你的手表记忆力比你好一点。” “……好。” “那么……” 他顿了顿,朝她伸出手: “如果你没其他风景要看的话,文森,我们该回家了。” …… 昏黄灯光下,他的手指白皙得像笼着一层月光。 这个男人,从头到尾不曾说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曾像那个年轻的警察一样让她“节哀顺变”。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痛苦于她如同酿酒,她看似平静、顺从、不挣扎,但那些留下来的痕迹却会随着时间变得愈加厚重,沉淀为她性格中最为坚忍的部分。 ……有那么一瞬间。 “我爱你”三个字就像衔在嘴里的花枝,像过重的橄榄,就要冲破理智,脱口而出。 可最终、最终…… 她仍旧只是弯起细长眼眸,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说: “好,我们回家。” …… 昨晚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 李文森最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十二点前一定会开始犯困,虽然偶尔还有梦游迹象,但已经可以完全摆脱安眠药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整整一个晚上他们谁也没有提英格拉姆死的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她醒来的时候,乔伊才把一封厚厚的大信封摆在她面前: “早安,文森特。” “早安。” 李文森难得起床时没陷进她的二战情节,也没半梦半醒地打乱打电话逼肯德基送外卖,她极其清醒地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茶几上的大信封袋: “这是什么?” “刘易斯托人带给你的,我不方便拆。” 但从手感和逻辑上却基本可以肯定,这是昨天晚上英格拉姆死亡现场的照片。 他顿了顿,刚想委婉地提醒她今天早上没梦游这点非常值得表扬,就见李文森冷冷地抬起头: “你这头猪。” 乔伊:“……” “我要的是细节信息,上校。” 李文森“啪”地把信封摔在他面前,轻柔的语调配上阴狠的表情,倒真有点战争中反派角色的味道: “什么叫不方便拆?就你这个棺材样子我们怎么战胜德国?我们怎么攻打波兰?你至少要告诉我封信的渠道、来历以及它为什么大晚上的出现在我的战壕里,再让我决定是否有拆开它的必要,马上给我滚回去重新调查!” 乔伊:“……” …… 李文森十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她和乔伊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桌上有牛油果法棍、豆浆和蟹黄小饺子,一叠泡芙已经被淹没在了层层叠叠的文件下。 李文森拆开刘易斯送来的信封,看到里面的东西时顿了一下,语气已经非常平静: “是英格拉姆死亡时的现场照片。” “嗯。” 乔伊最近不知为什么忽然对宇宙、时间和黑洞很感兴趣,一直在看近几年的论文,或许和之前那架莫名其妙消失的马来西亚飞机有点关系……毕竟在神乎其神的百慕大三角传说里,相对靠谱的一个解释,就是那些消失船只其实掉落在了某个时空的夹缝中。 但这种靠谱……也太不靠谱了。 乔伊似乎对这个案件兴致缺缺,隔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书: “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特别的。” 李文森像铺拼图一样,把一张张高清度照片平铺在餐桌上,嘴里还叼着一只泡芙,含混地说: “昨晚谋杀英格拉姆的是定时□□,医务室rn之外又很偏僻,现场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刘易斯他们已经做了弹道分析,但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枪就明晃晃地架设在十米外,射程非常近,藏的也很隐蔽,从架子生锈的情况上来看,应该已经放了有一段时间。” 乔伊拿起桌上枪支的照片,没有说话。 “奇怪的地方有两个。” 李文森咽下泡芙: “一是这把枪的来路,别说中国是禁枪国家了,就是不禁枪,这把枪也非常奇怪,粗糙不说,刘易斯那边根本找不到与这把枪符合的型号,也找不到这把枪的流通渠道;二是这把枪的远程定时装置居然是用热点wifi连接的,那个wifi居然还没有设密码,我在英格拉姆病房里喝咖啡时居然还自动连上过这个wifi……这也是日了个狗。” 手机热点wifi?” 即手机自己用4g信号发射出的wifi。 乔伊抬起头: “至少吃饭的时候保持用语文明,你没看到我面前还有一根热狗?” “……哦。” “是否追踪过手机号码?” “追踪不到凶手用的是一部超长待机手机,里面装的sim卡是十几年前的,就扔在枪支边的草丛里,凶手通过远程控制这部手机发射信号,枪支上的信号接收器又通过手机自己发射的热点wifi接受到信号……于是,砰。” 子弹发射了。 这简直是小学生都能做到的简单事情。 但正因简单,所以难寻。如果这个凶手稍微用一点动脑筋的东西,比如架设一条枪支与信号发射器之间的专属通路,那么刘易斯他们就能根据这个人的代码设计风格找反追踪到凶手那里。 …… 乔伊又换了一张照片。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上来就开始看木乃伊和尸体,倒是对那把枪和那只子弹有一点点的感兴趣: “刘易斯那边还有什么线索?” “他还提到了射击时间……这次谋杀虽然是远程控制枪支,但要一次瞄准,凶手必然在能看得到英格拉姆的地方,或者在能监控到英格拉姆的地方。” “医务室四面没有建筑物?” “没有。” “也没找到监控器?” “没有。” 乔伊那边已经放下了照片,也不知道正在他的黑色小手机上查什么东西。 李文森抿了一口豆浆,神情谈不上不好,只是有点清冷: “我总觉得英格拉姆死的时间太巧了,我们刚刚发现爱丽丝的尸体,西布莉的案件也刚刚结案,如果我上次真的从十七楼掉下来,那在短短两个月里rn有关的人就死了四个。” 学术的圈子本来就小得可怜,走到哪都是熟面孔。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为了追乔伊专门去学了历史学,是曹云山的直系学姐,又涉猎广泛,金融上也有她的产业。在她认识乔伊之前,就和她、曹云山、沈城都打过几次照面……沈城有段时间还动过把爱丽丝请rn来开讲座的念头。 “但这几个案子的线索实在太少,基本上都是无头案……我下午再去找一找刘易斯帮忙好了。” “……哦,刘易斯” 乔伊忽然笑了。 他的手机蓝牙能直接连接喷墨打印机,此刻一张彩打图片正一行一行地匆打印机的腹腔里吞吐出来。 伽俐雷立刻恭敬地把打印纸双手送到乔伊面前,后者坐在扶手椅上,姿态就像中世纪的英国贵族一样矜贵而……欠揍。 “抱歉你没机会去找你的小警察求助了。” 他把他之前看过的枪支和子弹图片,连同这张打印纸一起放在她面前: “因为,我已经找到这把枪的出路。” …… 一秒钟后…… 两秒钟后…… 三秒钟后…… “哈哈哈。” 李文森干巴巴地笑起来: “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才刚聊五分钟,你连电脑都没打开呢哈哈哈。” “是二分零七秒,再剔除我提醒你不要说脏话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分钟。” 乔伊抬手看了看表,淡淡地说: “你的时间感和你的方向感真是有的一拼。” 李文森:“……” 很好,这很乔伊。 现在她不和乔伊聊历史专业课也处于智商被完全碾压的状态了,刑侦明明是她的area才对,乔伊只不过是一个每天埋头故纸堆里的文、科、生。 …… 文科生打印出来的是一张枪支3d模型。 李文森:“这是?” “这把枪的建模图re里有个软件可以自动把过滤过的照片转换成设计图模式,虽然不大精确,但是够用了。” 乔伊拿起刘易斯发过来的现场□□照片: “我把这把枪的3d设计图参数在网上用蜘蛛抓了一下,匹配到两万多张图片,但如果加上我设置的过滤条件,搜索结果就变成3个。” 他把自己手机扔到她面前: “你觉得它做工粗糙?” “嗯。” 李文森莫名其妙地拿起他的手机: “这又是什么?” “美国一个专门提供3d打印模型图纸的小网站。” 乔伊平静道: “觉得粗糙就对了,因为这把枪根本就是3d打印机的成果……我只是很好奇你神奇的脑回路,明明一个更聪明更强大的力量就在你一米之内,你的小脑袋为什么总想着越过我去找别的男人帮忙?” 李文森:“……” 仿佛有一道火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之前关于这把枪的种种疑团,都因为乔伊的一个词迎刃而解,后面乔伊说了什么她都没注意听。 ——3d打印。 一种新兴的即快速成型技术,以数字模型文件为基础,把粉末状金属或塑料逐层打印以构造真实的物体。 顷刻之间,那把□□毫无头绪的出现渠道、奇怪的□□以及粗糙感忽然都有了解释——就像网页上那些不甚清晰的图片一样,整把□□都呈现出了一种像素化的模糊,想明白了就知道这是凶手用的数字模型文件分辨率不高的缘故。 李文森望着照片: “3d打印。” “这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文森特。” 乔伊扬起下巴: “我想和你探讨的是你无时无刻的忽视行为……” “我们办公室里就有一台3d打印机。” 李文森伸手在桌上找手机想给刘易斯发短信,一边把研究所里拥有3d打印机的人过滤了一遍过去: “沈城办公室里也有一台。” 这一带荒芜人烟都是渔民,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一辆车,只要刘易斯通过国道线电子眼找到近一个星期内出入的人进行排查,就能肯定凶手是否就出rn,或者……根本就是出自她的办公室。 然而还没等她的手够到手机,手机忽然自己长翅膀飞走了。 “喂。” 乔伊拿着她新买的灰色7,语气愈发冷淡: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们正在谈论……” 一直被反复打断思路的李文森终于忍不住抓狂: “乔伊,你想闹革命吗?” “我只是想讨论一下你对我依赖度不够的问题。” 乔伊平静地把她的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和你谈这件事,文森特,我之前和你同居的时候你就从不找我帮忙,我成为你男朋友的时候你仍不找我帮忙……” “你成为我男朋友的时间只有九个小时!” “可我成为你的未婚夫已经很多天了。” “哪个正常人碰到凶杀案的时候第一个不通知警察反倒跑去打电话通知一个历史学家?我脑子又没坑。” 李文森伸手去扯他的裤子: “把我手机还给我。” “……问题解决了就给你。”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捉住她上下其手的手: “正常人有事第一个想到应当是自己的家人,文森特,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未婚夫,你第一个想的还是是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和办公地点离你至少有十千米远的刘易斯甚至还有智商比伽俐雷更低的英格拉姆……尤其是你昨天特地为他换新手机的举动令我感受到极大的威胁。” “英格拉姆已经死了。” “可他对你的影响力还在,文森特。没有什么比和死人竞争更难的了,他活着我才有对策,他死了这一切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抬起眼: “虽然与他相比,我唯一输的就是不愚蠢而已……但我觉得就算我死了你都不一定会换下那台黑莓老手机。” “……你放心。” 李文森这次真的被气笑了: “只要你乖乖把我的手机还给我,你死的时候我一定买一打7。” “我现在不是在和你闲聊。” 乔伊盯着她: “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我们下周的婚礼上还是满脑子无关紧要的人,每天只想着案子、真相rn,你从没认真思考过’未婚夫’这个词意味着什么……甚至从我们七年前初遇到现在,你没给过我哪怕一句承诺,任何形式的都没有。”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难道你不是满脑子木乃伊、黑洞,和消失的马来西亚人?” 李文森忍不住笑了,嘲讽地说: “别说下周的婚礼了,你上周的葬礼上还想把我拐到美索不达米某个鱼不生蛋的地方去呢……等等。”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清晨的微风拂过蔷薇,窗帘在胡桃木色的钢琴上一下一下地起伏。 而李文森睁大眼睛,慢慢地、难以置信地说: “下周的婚礼……谁的婚礼?” 第137章 她要结婚了。 就因为她在她男闺密生死存亡的时候脑子抽了一下,不仅没有letitgo,反而像玛丽苏言情剧女主角一样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句“我无条件答应你的求婚,你想什么时候举办婚礼都可以,想在哪里办都可以,只要你让我救他”……于是她真的要结婚了。 婚礼定于下个星期天。 是不是脑残。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那一刻,她会与曹云山话别,并轻轻拉住他的手,即便年华从此停顿,思念在此处汇成河流,她也只会说: 哥,请你自由地…… …… “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呢?” 李文森倚在窗边,手里拿着两张现场高清摄影照片,放在阳光下反复对比: “四面没有建筑,也没有能长时间藏人的地方,现场更没有发现任何监控设备,凶手远程控制枪支瞄准总要知道具体方位……难不成凶手与英格拉姆心有灵犀?”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 “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 李文森挥挥手,随即反应过来: “等等,你刚刚说你不明白?你居然会承认自己不明白?” “这种简单的案件当然不会。” 他盯着李文森的侧脸,手里的书半小时未曾翻过一页: “我不明白的是你,明明这次是你主动把决定权交给我的,为什么在听到我们下周结婚时会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表情……这世界上居然有文科生乔伊无法描述的东西? 李文森:“哪种表情?” ”一言难尽。” 乔伊顿了顿,似乎在搜索形容词: “就好像你上次把黑猩猩的尿液样本泼到沈城脸上时,他露出的表情。” “……你看错了。”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转过身: “我明明露出了非常温柔欣喜的微笑。” “如果皮笑肉不笑也称得上‘温柔欣喜’的话。” “我还走过来拥抱你并亲了你一下。” “嗯,拥抱时间不超过1s,亲吻时间不超过0.1s。” 乔伊盯着李文森倒水的侧影: “用中国的俗语描述那个吻,应当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敷衍地进行了一次几乎谈不上接触的皮肤接触’……恕我直言,如果蜻蜓如果用你的速度点水,这个种族早已从地球上灭绝。” 蜻蜓点水的本质是产卵。 李文森:“是么,哈哈哈,我一定是被我们马上就要结婚的消息shock到了……其实我觉得这一连串凶杀案都不是意外,可惜沈城自上次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后就不知道去了哪,否则他可能是我的头号嫌疑人。而凶手既然能瞄准英格拉姆,一定在英格拉姆身上安装了某种定位系统。” 李文森抬起头: “乔伊,你其实……” “哦,凶手在哪里安装了定位系统和我有什么关系?” 乔伊扬起下巴: “我们此刻讨论的是你吻我时敷衍的态度,文森特,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吻我,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我拒绝谈论其他任何问……” 他“题”字还没说出口,李文森已经俯下身,准确地吻住他的唇。 真正的深吻。 香水一样馥郁,花瓣一样柔软。她的唇有一种苍白的底色,像淡粉色的山茶花,一点点地渗进他的唇齿间,直至绞烂。 风吹过,虫鸣过。 这是清晨,阳光和星空都曾回来过。 李文森微闭着眼,照片散落了一地。乔伊伸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只觉得自己当然感官都在她的亲吻里被慢慢被揉碎成汁液,岁月一样蜿蜒而下。 而她漆黑的长发像水里散开丝丝缕缕的细墨,绕在他修长的手指上,纠缠不清。 许久,李文森慢慢结束了这个深刻的吻。 “这样够不够。” 她抵着他的额头: “这样够不够?” …… 乔伊灰绿色眸子那样深,近乎纯黑,像冬天森林里的潭水,冷情、平静又充满危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半晌,他伸手擦了擦她的唇角,神情勉强: “差强人意。” 李文森:“……” 她冷冷地从乔伊身上爬下来,转身就走。 乔伊立刻拉住她: “手机。” “你眼睛瞎了?手机那么大你看不见?” “不,我说的是英格拉姆的手机。” 乔伊抬起头: “你不是在找凶手定位英格拉姆的监控器?如果我猜的不错,英格拉姆在那个乡下小诊所里和你高调告白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这只手机。” “……” 果然,听到这句话李文森立刻转头,脸上冷冰冰的神色一扫而光: “你怎么知道的?” 被乔伊提醒她才想起,英格拉姆坠落之前正隔着窗子和她说话,手里正挥舞着那台小手机……如果凶手是用手机位置作为瞄准标准,的确说的过去。 “……这里。” 乔伊瞥了她一眼,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照片,上面赫然是英格拉姆摔下来时落在地面上的手机: “这只手机从二十多米高的地方落下来,机身上的摔纹却不多,大部分是压碎的。” “你的意思是英格拉姆摔下来时并没有放开手里的手机,到落地时,手机不小心落在他身下,才被压碎?” 英格拉姆是正面朝下落地。 李文森毕竟不笨,稍微提点就能想通关节: “可你怎么确定?如果单单一台手机,但当然很好分辨压痕和摔痕,但英格拉姆摔下来时恰好撞倒一个花盆,这台手机已经不成样子了……” “这件事很好证明。” 乔伊拿起手机打开亚马逊购物网站: “英格拉姆用的是三星?说实话我觉得英国人用韩国手机有点傻,我去买一打同型号的手机来你摔摔看就知道了。” “……” 难道英国人用美国手机就不傻? 李文森默默地没收了他的美版。 正巧她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李文森拿起,精神一振: “哦,刘易斯已经排查了近一个月路过我们这边的二十多辆车,除了一辆是投资方rn参观外,其他都是运输货车,其中六辆是危货运输车,都没有购买这种高端3d打印机的记录。” 目前大部分用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材料都是abs塑料,这种金属□□对打印设备要求更高。何况中国枪支管理如此严格,即便邮寄□□也很容易被抓,金属制品更过不了安检,再加上小城里玩3d打印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把枪的出处很容易就能锁定。 —rn。 不rn的仇家,不是恶作剧的游戏,而是有人想杀人,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他们身边的人。 甚至……很可能就是她办公室里的人。 “沈城办公室那台3d打印机是合作商送的,我们办公室那台3d打印机好像是韩静薇不久前买的,现在想起来,当时也没问他为什么买。” 她立刻开始发短信,兴致勃勃地说: “我现在就问一问,沈城不是好几个月没消息了吗?说不定凶手就是他们两人呢。” 人? 乔伊垂下眼眸笑了笑,低声说: “未必是……” ——未必是人。 他“人”字还没有说出口,只听“哐当”一声,伽俐雷力臂一滑,摔了一个水晶花瓶,连带里面李文森昨晚刚剪下的新鲜蔷薇也撒了一地。 “抱歉。” 它淡定地抱起碎片: “手滑……你们继续。” …… 李文森飞快地发完短信,转身给乔伊倒了一杯热可可,又拿了一只苹果一圈圈地削,笑眯眯地讨好道: “吃苹果吗?” ……他从不吃苹果。 乔伊望着她亮晶晶的眼膜,把那声“不”咽了下去,淡淡地说: “你想从我这打听什么?” “何必说成打听这么难听,我们这是在闲聊。” 细长的苹果皮从她白皙手指间蜿蜒而下: “你说,西布莉被烧死在自己家里,我被人从十七楼推落,爱丽丝在同一晚上遇害,英格拉姆死的不明不白……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些事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 乔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李文森:“怎么了?” rn近一个季度承包了本市所有的凶杀案,你现在才意识到这几件事情有关联?” 他放下手里的杯子,神情十分费解: “文森特,秋天都要过去了。” “……” 李文森顿了顿: “乍一看仿佛rn犯了天煞,但细想它们也没什么关系。你看,推我下去的人是曹云山吧?但西布莉死的那天晚上他正和图书馆里和大爷闲唠嗑呢,现场至少有十个目击证人。” 她完全没意识到手里的苹果已经快被她削没了,一件一件地数过去: “对了,你看了刘易斯收集到的证词没有?我被推下楼的那天晚上,英格拉姆上楼前两分钟还有酒保经过十七楼的走廊,那时爱丽丝遇害房间的门还是关着的,等英格拉姆上楼后门忽然打开了,期间没有其他人出现在监控器下,只能说明凶手一直在房间里。” 而那时正是她被推下去的时候。 如果凶手真是曹云山,他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乔伊拿起一份手抄地图: “在他身影出现在卡隆b座监控器里的前半小时他rn呢,我不禁怀疑他其实长着一对翅膀……或者会幻影移形。” rn距离卡隆b座最近的近道也有四十分钟。 李文森:“这可能是他找到了一条比你更快的近道。” ……比他快? 乔伊笑了: “那还是他长翅膀的可能性更大。” 李文森:“……” “有些证据能找,有些证据要等。” 他站起来,薄薄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 “那个爱丽丝-腓尼基死的房间号恰好是你的生日,她的死法又明显是个黑魔法相关的宗教仪式……” “等等,黑魔法相关的宗教仪式?” 李文森皱起眉: “缀满珠宝的死法在丧葬礼仪里是一种来世祝福,中国、埃及、印度、巴比伦都有类似风俗,中国还有在嘴里放钱的,叫‘含口钱’……我知道她的死法一定是个仪式,但什么时候和黑魔法相关了?” …… 乔伊又一动不动地盯了她两秒。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这么明显的事实不需要用嘴巴说。” 他语气里带着温柔的怜悯: “文森特,这已经不是脑子不好使的问题了。” 李文森:“……” …… 蓝宝石,白珍珠,祖母绿。 英格拉姆说她死之时,那样的夜色,亚麻纱帘在微风中起伏,她长长的头发连着一串一串的白珍珠,脚铐上缀着祖母绿,裙摆上也满是蓝宝石。 蓝宝石不必说,李文森在埃及时已听过乔伊从语言学、宗教学、珠宝鉴定学、和经济学几个大角度对蓝宝石的解析,这种宝石被认为可以治愈头疼和愚蠢,英文从古法语saphir演化而来,据说最早的词源起源是梵文里的sanipriya,字面意思是“神圣的撒图恩”。 ——saturn。 如果有好好考过大学英语六级,现在就应该反应过来了,这就是太阳系九大星系里土星的英文名。 但知道saturn意为土星的人很多,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另一个衍生词—— “星期六。” 乔伊走到净水器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语气是罕见的耐心,但架不住李文森和他学识差距太大,即便他刻意用了平易近人的形象,姿态也活像一个大学教授在教导大山里的文盲。 文盲小姐摸摸鼻子: “不好意思我本科一直在逃课赚学费……星期六怎么了?” “……” 乔伊又叹了一口气: “抱歉我又高估你了……土星saturn,星期六saturday,星期六这个英文单词的起源就是土星的英文。” 李文森恍然大悟: “我被人从十七楼推下去是星期几来着?” 乔伊:“……星期六。” “……哦。” 文盲小姐又摸了摸鼻子: “那白珍珠呢?” “白珍珠的英文起源于拉丁文pernulo和古代波斯梵语,意思是’大海之子’……如果我猜得没错,曹云山和我是唯二知道你梦中总是在寻找一片莫名其妙大海的人。” 乔伊淡淡地看着她: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半梦半醒间为什么总是说你在寻找一片大海?” “……” 李文森避开了这个话题,面不改色地拿出手机打算谷歌一下: “按照你的思路,祖母绿词源上起源于古波斯语zu……” “zumurud,后演化成拉丁语smaragdus。” 乔伊瞥了一眼她的手机,语气更冷淡了: “你觉得谷歌懂的比我多?” “你为什么要和一个搜索引擎比谁知识面广,很洋气么?” 这隐隐约约的醋味……李文森受不了地放下手机: “祖母绿又有什么寓意?” “不大靠谱的寓意。” 乔伊抬起眼,灰绿色的眸子在阳光的阴影里愈加沉黑,他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五官深邃的中国人: “圣经《旧约》认为它和耶稣的复活有关,所以它的潜在含义是——重生。” 第138章 有一个法利赛人,名叫尼哥底母,是犹太人的官。 这人夜里来见耶稣,说,拉比,我们知道你是由神那里来做师傅的。因为你所行的神迹,若没有神同在,无人能行。 耶稣回答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能重生,就不能进神的国。 ——《约翰福音》第三章 《圣经》中重生和复活是不同概念,但在汉语里这两个词意义上却有重叠的部分——否则网络上一大波“重生小说”都要被改名成“复活小说”,想想也是蛮可怕的。 李文森手里拿着乔伊的《约翰福音》,翻了两页才意识到是拉丁文,恹恹地把书放到一边。 半晌。 “所以爱丽丝身上的珠宝是凶手在暗示爱丽丝的死亡信息?” 李文森倒在扶手椅上,用书盖住脸: “星期六我能理解,爱丽丝就死在星期六,可大海和重生又是什么鬼……你觉得曹云山有这么高的智商布置这样的谋杀现场?” “我没有直接证据。” 卡隆b座十七楼走廊上的监控器已经坏了很多年,他们唯一能找到曹云山出现在那里的证据就是光面墙壁上的一个倒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而就在曹云山身影出现的前半小时,伽俐雷还拍到他rn闲逛……这也是李文森至今没有摊牌的原因。半个小时,除非用飞的,否则曹云山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卡隆……比起监控里那个几乎看不清楚的侧影,时间当然是更有力的证据。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每一个谋杀案,他都有这样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 乔伊把她脸上的书拿开,不至于让她的口水破坏这本昂贵的中世纪书抄本: “但你觉得,在你身边,除了曹云山还有谁这么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李文森:“装逼?” 乔伊:“……差不多。” “谁说没有。” 李文森漆黑的眼睛从手抄本精细的钩花后露出来,语气有点不怀好意: “不是还有你么?” 乔伊:“……” “说起来,作案时间你有,作案动机你有,词源学知识你有,这种华丽的死亡现场也很符合你一贯的美学……更奇妙的是我根本没有告诉你我去了哪,你却每次都可以准确地踏着最后一秒的倒计时,来救我。” 更不用提她还在英格拉姆摔倒的地方找到了一根鱼线。和乔伊曾经使用过那款一模一样的鱼线。 山茶花已经落尽了,新鲜蔷薇花又一朵一朵地开起来,李文森赤着脚走到小吧台里,脑海中曹云山质问她的声音和其他人的杂音交替出现—— “乔伊控制了伽俐雷的核心主程序,你真的相信他能凭借一己之力破解上百个科学家共同写出的代码?” …… “但布拉德利教授当时可是丹麦警——” …… “你们有谁知道,乔伊曾经与fbi和icpo秘密合作,还负责过刘正文的骨骼修复?” …… “他亲吻你,他说他爱你,文森特,那在最开始呢?你有没有想过,乔伊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为什么要发租房广告?” …… 越是晴朗的天气,山里越是容易起雾。蒙蒙的雾气牛乳一般沉在山谷里,而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切割成一道一道,照射在丘陵之巅,远远可以看见成群的胖山羊滚雪球一样从山上滚下来。 “那不是山羊,那是母羊。” 乔伊顺着她的视线朝外望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在她身上,就像在一个寻常之极的早晨,问她一个寻常之极的问题一样,淡淡地说: “你怀疑我?” “没有。” “我不会解释的。” 他看着她的背影,灰绿色的眼睛像冬日深潭: “如果信任需要一遍一遍的解释才能得来,那就不叫信任。” “我知道。” “你还是怀疑我。” “没有。” 李文森踮脚拿了一只勺子: “如果是你,留下的痕迹未免太多,我认识的乔伊没有这么不谨慎——除非你是故意不谨慎来迷惑我,这就符合你的智商了。” “那你为什么不怀疑?”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陷在这些烂摊子里。” 她拿出咖啡豆,转身朝他笑了: “嘿,你可是乔伊,是本世纪的达尔文。是我把你带进了这个阴郁、疯狂又狭窄的世界,你原本的工作和生活,可比区区一rn广阔得多。” 换而言之,这些肮脏无聊的谋杀与争夺,乔伊根本不屑一顾,他站立的地方远比这更高阔,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根本不会参与到其中来,讲真这些破事简直是浪费他的时间,你有见过卖房地产的和卖白菜的吵架吗?根本是两个层次的人好不好。 所以曹云山问她的问题,她不相信。 一个字都不相信。 那么现场留下的鱼线和其他种种迹象,只能说明一点——有人想把她的怀疑引向乔伊。 …… 时间已近深秋。这是亚热带海岛的秋天,天空难得像北方那样明朗高阔,仍是漂浮着大朵大朵的云朵,水蒸气从海面上升起,形成云,形成季风,滋润数千万里外的高山和沙漠。 乔伊盯着李文森微垂的眉眼,凝视她,如同凝视一片云、一场雨,或一片琉璃,总之是一种美丽而易碎的东西。 至少从这副又瘦又苍白的外表上,没有人能想象,这个女人内里有多坚韧。 但乔伊没耽搁太久,他很快就重新展开手里的书。 “这是你今天做过的智商最高的一次推理。” 他仿佛不经意般地翻了一页: “而且不得不说,你推理的非常正确——如果我真的是凶手,案发现场至少比现在复杂一百倍。” 李文森:“……” 为什么这个男人每次夸她她很难觉得开心? “但是有件事你想错了。” 李文森:“哦?” “不是你把我带进了这个泥潭,文森特。” 乔伊没有看她,只是轻声说: “而是我为了追逐你自己走进了这个世界,并从未后悔过。” …… 李文森站在吧台前,平静地把手里的白色液.体舀进咖啡杯。 “……你拿的是奶油,不是咖啡炼乳,而且你应该先倒咖啡再倒炼乳。” 乔伊单手支着下巴: “这样可不行,文森特,情侣之间适当的情话有助于维持感情的长久,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告白你就这么紧张,等我们结婚以后你该怎么办?” “我没紧张。” “你的眼动频率变快了。” “我说我没紧张。” 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换个人她绝对不紧张。 李文森把咖啡端到他面前,飞快地说: “我一点都不紧张,你别管我,继续。” “哦。” 乔伊看着她错端起茶几上的墨水瓶: “那么,某位不紧张小姐,是打算把墨水当咖啡喝?” “……” 李文森拿起一边的笔,放进墨水瓶里,镇定自若: “蘸水而已。” “拿笔写字怎么没有纸?” “等下就拿。” …… 榉木制的灰色扶手椅背镶嵌深绿色丝绒,他斜靠在一边扶手上,看了她拿笔蘸了半晌,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可是小姐,你手里拿的不是蘸水笔,是铅笔。” “……” 李文森终于没忍住: “闭嘴,喝你的咖啡!” …… 老虎和猴子不知是什么关系,老虎不在的时候居然是这种上蹿下跳的小东西称大王,这种事就像宦官专政一样,让狮子怎么想。 但至少沈城一不在家,李文森就真的退化成了猴子,还是一只年迈体弱的老猴子,论文也不写,研究也不做,整日倒在地毯上打超级玛丽,嫌秋天凉,特地把乔伊的小白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巨大的蚕宝宝。 蚕宝宝今天连超级玛丽都打烦了。 乔伊看着李文森抱着一本本子、一本《密码学》坐在地上,四周散落着一张张鬼画符一样的草稿纸,扬了扬眉: “你在破那个的密码?” “嗯。” 李文森头也不抬: “鉴于我的男朋友是个奇葩,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却非要让我跟着一根鱼线走三公里的山路,让我熬夜算两个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数独,还让我挑战上百个毫无规律的英文字母,就是因为想让我自己拿一份生日礼物……这真是在用生命送我礼物。” 乔伊:“……” 大概是因为语气是测谎的一个重要切入点,李文森对模范别人的语言很有天赋,不过见过余翰一面,就已经学会他的口头禅。 他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恕我直言,你的生日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我解不出来。” “我降低了数独的难度。” “我解不出来。” “你曾经破解过更难的密码。” “你都说了是曾经。” “毫无难度就能获取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 “那么让它没有价值吧。” 李文森拥了拥身下的薄被……乔伊的蚕丝被被她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上面撒满了薯片屑,但乔伊好像并不在乎这一点。 她又揉碎了一张草稿纸扔到一边: “总比我现在宁愿不过生日来的好。” “……” 乔伊叹了一口气,俯下身,一手端着素白色骨瓷咖啡杯,一手握住她的手,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了起来: “其他符号暂且不管,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你看第一个数独, 8__|732|__1 ___|___|___ 19_|___|_28 ——————— __4|5_1|6__ 7__|___|__4 __9|4_7|1__ ——————— 24_|___|_36 ___|___|___ 9__|128|__7,说实话这种九乘九的数独是我出过的数独游戏里最简单的一种,但凡你稍微用点心就能解开,这个格式的数字我们先考虑对角线……” 这已经是他个月前出的数独游戏了,又不是忘了就无法破解的东西,他压根没有记下答案。 但现场算的也和记了答案没什么两样,他几乎不用运算过程,几秒钟内已经直接把答案写在了纸上: “所以答案依次就是5、6、4、9、4、3、2、8、1、9、7、6、5、7、6……” 李文森打了一个哈欠。 乔伊:“……你有没有在听?” “听了听了。” 李文森撑着下巴,忍着没睡着: “但这种东西我就算看了一遍也没办法举一反三,反正只是一份生日礼物而已,你干脆直接拿给我,或者告诉我答案也行。” ……这可不是普通的生日礼物。 他捧出了自己的心。比他送给她的订婚戒指更贵重。 但是李文森在确认那个盒子里的东西不是什么液.体炸弹,而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后,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今天实在穷极无聊才想起来,还是作消遣用。 乔伊垂眸望着她: “如果我设置一个奖金,你会不会更有动力一点?”毕竟她上次赢得学院的数独竞赛就是因为奖金丰厚。 “不会。” 李文森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当时我是快饿死了才逼出潜力,现在我想叫几个肯德基全家桶就叫几个肯德基全家桶……不过你在盒子上画的那个吃苹果的小蛇,意思是不是蛇偷吃上帝的禁果?” “不是。” 乔伊淡淡地站起来: “我不会用我研究领域内的东西给你出题,那样你就真的别想破解了。” “说的好像我现在能破解似的。” 乔伊不帮她算,她也就熄了自己算的心。抱着被子爬起来,球一样移动到冰箱边: “不过说到肯德基全家桶,冰箱里好像还有半桶冷掉的。” 冰箱立刻刻薄地叫骂起来: “你这头猪!艾斯波克斯如果有你这么胖,就一根电线把自己勒死。” “……” 李文森充耳不闻,只顾一层一层地拉开冰箱下方的冰冻层: “咦,我的可爱多呢,我的哈根达斯呢,我的dq呢,难道都被我吃光……” 她冷不丁拉开冰箱最底下一层。 一个黑色不透光的塑封袋子,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咦,这是什么?” “……” 伽俐雷正巧从她身后飘过,听到这句,顿时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 李文森戳了戳袋子,触感僵硬,仿佛是某种冰冻的肉类,不是很规则: “感觉像一只鸭子,还没剃毛吧,谁买回来的?” “不是鸭子,是水豚。” 水豚是一种两栖动物,属于鼠类,但大小和雷奥纳多差不多。 乔伊坐在扶手椅上,连眼神都不曾给一个,平静地仿佛那个袋子里什么都没有装: “我买来做实验用,死后就顺手冰冻了,也忘了清理出去。” “真有意思,你居然开始拿老鼠来做实验了……诶,这下面还有一盒拿破仑。” 李文森笑了一下,也没再去管那个黑袋子里有什么,只是把袋子拎起一点,从下方抽出一盒雪糕来,便顺手关上了冰箱门。 …… 一直紧张飘在一边的伽利雷顿时松了一口气。 乔伊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若无其事地说: “对了,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你的猫了。” “那是你们物种不同,难道它回来出去还要和你打一声招呼?” “那倒不必。” 乔伊翻了一页: “只是最近似乎也没听到它的叫声,以往它它每天早晨回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床上示威地打个滚,再故意留下一戳毛。” “怎么会没听到它的叫声?” 李文森凉凉地说: “不过我的猫可没你那么幼稚,它蹭你的床是愿意和你分享地盘的意思……” “等等。” 乔伊忽然抬起头: “你刚刚说什么?” “它蹭你的床是愿意和你分享地盘的意思。” “不,是上一句。” “怎么会没听到它的叫声?” 李文森这下真的有些奇怪: “你难道没听到么?列奥纳多每天晚上都在阁楼上喵喵叫啊,我一开始以为是小女孩在哭,但转念一想,阁楼上哪里来的小女孩,当然只有列奥纳多了。” 第139章 这是个寻常世界,然而李文森的猫却是一只不爱走寻常路的猫。 列奥纳多不仅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同名,连艺术气质都如出一辙——看看乔伊以前被猫爪践踏的那些被单就知道,完完全全的明暗渐进画法,十足的佛罗伦萨画派,数量多的足以开一个画展。 更邪门的是,它每次都能用爪子把桌上他的杯子、书籍和纸笔扫落到地上,仿佛分得清桌上的杯子哪只是李文森的哪只是乔伊的,公然挑衅的心思极其恶毒,且没有一点好猫该有的道德素养——身为一只还没来得及被阉割的公猫,它居然敢躺在女主人的怀里,还明目张胆在女主人的床边做了一个小窝。 这件事直接引发了列奥纳多和乔伊之间长达多年的战争,以至于—— “猫跑到阁楼上很奇怪吗?列奥纳多以前也经常在外面浪一个月不见踪影,你不至于连这种小事都要审问我二十分钟吧?”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你是个成年人,乔伊,为什么总和我的猫过不去?” “是它先挑衅我……” 乔伊看到李文森的脸色,立刻识相地改口: “虽然我们曾经彼此挑衅过,但如今已经成为了难得一见的至交好友,我上次还请它吃巧克力,你看见了的。” “你上次还把它用胶布捆起来,我也看见了。” 李文森笑了: “如果你想赶走列奥纳多,那就把我一起赶走好了,讲真这个招数你好几年前就用烂了,上次你说列奥纳多对你冷笑,上上次你说列奥纳多在你床上打滚,而这次明明它每天都回家了你又话里话外暗示它失踪很久根本没回来过……我的猫是成精了吗?” “……” 本来就没有什么猫叫。 这只不识趣的猫正好端端地躺在冰箱最底下一层的漆黑袋子里,身下垫着一盒冰欺凌,已经死了好几个月,如果会叫,那真是成精了。 乔伊垂下眼眸,看向手中的书,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我不是在审讯你,只是随口问问。” “你的’随口问问’比得上fbi。” 李文森笑了: “发声方位是十点钟方向还是九点钟方向,听到时是睡着还是醒着,听到猫叫前又没有做梦,听到的猫叫是什么样子的……这还真是’随口问问’。” 乔伊:“你听到的猫叫是什么样子?” 李文森:“喵喵喵。” “……” “不然呢,你让它哈哈哈么?” “……” …… 李文森放下咖啡,起身披上外套: “这个话题不要再讨论了……上午有快递电话来,我出去收个件顺便去趟沃尔玛,你要带什么?” “显微镜。” “……沃尔玛不卖这个。” “离心机。” “……也不卖。” “这家超级市场开着有什么价值?” 乔伊翻过一页书,神情勉强: “那就带一些猫罐头,猫粮几个月前就没了,列奥纳多每天吃什么?” “你真是看不起我的猫。” 李文森打开门,俯身系鞋带,闻言又笑了: “要说起自理能力我的猫比你强多了,压根不需要我操心,饿了就会自己找吃的。” “这个判断并不公平。” 乔伊抬起头,隔着玄关望她,李文森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有理有据的言论,结果还没系好鞋带就听他冷淡地说: “我饿了也会自己找吃的。” “……” …… 她瘫痪在床的祖父乔伊居然会爬起来觅食了,这真是可喜可贺。 “咔嚓”一声,门锁卡住的声音远远传来,乔伊仍坐在扶手椅上,动作、姿势都和李文森离开之前别无两样,只是她的身影一消失,他的脸就藏在阴影里。 书还是那本书,窗还是那扇窗。 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连阳光的角度都未曾移动一下,却就是让人觉得,客厅里的气氛随着李文森那声轻巧的关门声,陡然变了。 伽俐雷缩在一边,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 “先生……” 它话音还没落,乔伊已经站起来,大步走到书架边,毫无珍惜地把一册一册珍贵的书籍取出来,翻过后扔到地上。 “先生,你这是……” “她骗了我。” 他神情还是之前的神情,语调还是之前的语调,但眼底的冷然几乎要把伽俐雷的电线冻伤: “她骗了我……她根本没有断安眠药。” …… “你的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李文森从沃尔玛回来时,什么超市里会卖的东西都没有带,反而左手和右手各拎了一只肯德基全家桶。 年轻的快递小哥倚在自己的小平车上,给她递了一支笔,笑眯眯的说: “博士,你不知道我们这种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工作很苦的,你看,你每次收个快递我都要从二十公里外的据点开小平车开到这里来,夏天被太阳晒死,冬天被风刮死,抄个近道还被保安*死……最重要的是,老板还不给涨工资。” 李文森接过笔: “所以?” “所以我跪求你买唯品会的好不好?” 小哥笑脸垮了下来: “我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很辛苦啊。” “……” 快递员赶时间,拿了签收件后立刻走了,李文森捏了捏手里薄薄的文件袋,感觉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仿佛是木头,刚拆开信封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是曹云山。 李文森一下子笑了。 不是若有所思,不是意有所指,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和乔伊讨论爱丽丝是否也是曹云山的牺牲品,几分钟前她还在思索曹云山的谋杀动机和他几乎不可能反驳的不在场证明……但此刻,她笑容却是真正老朋友相见时的开心。 她接通电话,顺手把信封放进肯德基袋子里。 “hey,mark。” …… “你家看电影?好啊。” …… “我手上恰好有两桶全家桶,我们什么时候见?” …… 这是曹云山的房间。 墙壁上挂满似笑非笑的眉眼,野草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小丑在书架的三层一圈一圈的走,永远走不到环形路线的尽头,木质的国王在对毛线狐狸示爱,狐狸却爱着一株永不开花的野蔷薇。 一个童话故事的残酷版本。没有人有好结局。 而他坐在童话的中心,像个无人问津的国王。 …… 她有曹云山的密码,他家的伽俐雷也早已能准确识别她的脸。李文森入他的公寓如入无人之境,刚走进客厅就听见老式唱片机里,一个爵士味女伶正忧愁地唱着: “在我的孤独里,你萦绕我脑际,使我沉湎于,往日的回忆。” 李文森:“比莉-菏丽黛?” “你居然也听这么老的歌手,我以为你不听爵士乐。” 比莉-菏丽黛是四十年代的爵士天后了,到现在记得她名字的年轻人不多,虽然知道她的也未必很懂她的曲调。 曹云山在书架前转过身,长身玉立,春兰秋菊,如果忽略他手上那本史上最强大阵容后宫文《兽血沸腾》,真称得上是文艺忧郁美少年一枚。 文艺忧郁美少年摊开手: “我的鸡翅。” “你这种不客气的性格真烦人。” 李文森递过一个桶,又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在沙发上坐下: “我上次看到你在看低俗小说,这次看到你再看种马文,你好歹是个博士,能不能有点出息?比如看看《鬼吹灯》什么的。” “你随便拉个男人,看看他在低俗小说和《鬼吹灯》之中会选哪个。我敢和你打包票rn每个男人手上都有低俗小说。” “乔伊就没有。” “开玩笑,他有你了还看什么低俗小说?” 李文森摸摸鼻子,立刻转移了这个黄暴的话题: “约我看什么电影?” 曹云山:“还珠格格。” 李文森:“……” “那《v字仇杀队》?” 李文森皱起眉: “那个福克斯面具男?” …… 盖伊-福克斯原本是个英*人,天主教“阴谋组织”的成员,早年试图杀掉英国议会所有会员以及皇帝詹姆斯一世,未果,被捕后被严刑拷打,供出了自己的盟友,最后被绞死又砍头,砍头后还被焚烧内脏,彻底分尸。 某种程度上说起来,盖伊-福克斯也只是一个不够坚定的恐怖分子,却因为这部电影《v字仇杀队》被捧得奇高,不仅成了自由民主反乌托邦的象征,连世界上最大的黑客组织之一也用福克斯的面具作为头像……最早提出类似“乌托邦”概念的柏拉图一定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众情怀的东西,有朝一日也能借着一张不怎样的面具烂大街。 讲真,中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社会,文明古国还没发话呢,一群欧洲和美洲土著戴着反乌托邦的面具到处走来走去,到底在兴奋个什么劲……曹云山又是在兴奋个什么劲。 硕大屏幕上光线慢慢亮起,房间里又关了灯,蓝色光幕在墙壁上隐隐晃动,仿佛大海中轻柔的波浪。 曹云山拉开茶几底层的抽屉: “光啃鸡腿太无趣了,我们要不要来点啤酒?” 李文森眼睛一下亮了: “好啊。” 茶几底层的抽屉是一个简单的储酒柜,二十四小时通着电,里面储存着满满的冰块,和世界各地各种牌子的啤酒,德国、法国、土耳其,还有印度的kingipa……卡梅伦曾经请□□主席在斯伯勒王子城附近的theplough酒吧喝酒,两人就着鳕鱼薯条喝过几杯,当时点的就是kingipa。 他挑选了一会儿,拿出两瓶淡蓝色瓶装的brewdog,把酒瓶在茶几上一敲,酒瓶盖瞬间弹了出来,茶几上也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锯齿状痕迹。 他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望着手里的酒瓶笑了: “我们七年前一起喝过,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是我们在伦敦吃麻辣香锅的那次?” “瞎说。” 曹云山又从茶几倒数第二个抽屉里取出一盘下酒必备的卤鸭舌,准备相当充分: “明明是我们在塞纳河边撸东北烤面筋,还被法国那群没见过世面的警察以纵火罪抓起来的那次。” “……” 她想起来了。 她交朋友的最大特点就是交不到正常朋友,和乔伊在一起的时候她每一秒都在上演《逃离德黑兰》,而和曹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她每一秒都是黑历史……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李文森晃晃手里的啤酒。 不管对福克斯的面具有多少吐槽,不可否认《v字仇杀队》是部好电影——但再好也架不住她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李文森在看到女主角开始吃黄油三明治时,已经满脸泪水。 她哭,向来是没有声音的。 曹云山明明坐她前面,又没回头,却在她刚刚开始掉眼泪的时候,突然伸出手,直接把她从沙发上拽下来。 李文森:“……” 她措手不及,像球一样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滑行了半米,好一会儿才狼狈地爬起来,操起一只空易拉罐就扔在曹云山头上: “有特发性羊癫疯就要去看医生,脑子说不定能清醒点。” 曹云山:“……” rn的电压越来越不稳不稳,黯淡的灯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映着他的眸子也如灯火一般闪闪烁烁。 而此时,这双眼睛望着她,手也伸过来——像上次,像每一次,他慢慢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李文森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曹云山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哭点在哪?” “没有哭点。” 李文森边哭边冷冰冰地说: “都说这是生理反应,和吃饭睡觉上厕所是一样的,有本事你下次尿尿的时候告诉我你的尿点在哪。” “……” 曹云山装作没听见这句丢人的话,和她并肩坐在地板上,屏幕晃动的光影一桢一桢地掠过他的脸,侧面看来,居然异常沉静: “你上次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房间里挂了那么多福克斯的面具?” “嗯。” 李文森仰起头努力让眼泪倒流回去: “后来我自己想明白了,你是个天赐的神经病。” “……当然不是。” 曹云山喝了一口啤酒: “因为我喜欢这部电影。” “为什么?” “他最后实现梦想。”这个“他”指的是男主角v。 “他死了。” “这有什么关系。” 曹云山忽然笑了,眼角细微笑纹在灯光下荡漾开一圈涟漪: “死亡才是他的愿望,死了他才能幸福……文森,这不是死亡,是重生。” …… 李文森骤然睁大眼。 轻柔的语气仿佛从她耳畔传来,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倏忽灌进了她的耳朵。 几个月前,当她挂在十七楼咬牙支撑时,那个试图把她踩下去的男人说的话还如在耳畔,催眠一般,一声一声,每一句话,都准确地在她最深的意识海洋里炸响,与此刻曹云山说的话重合在一处 —— 消失才是你的愿望,消失了你才能幸福。 想象你要坠落的地方不是水泥地面,而是大海,是你起源的地方…… …… ”你看,伊芙多么不了解他。” 他专注地看着屏幕: “她不了解仇恨是他的拖累,不了解责任是他的枷锁,不了解他有多伤痕累累……更不了解他真正向往的不是爱情,是死亡,不是保护,是自由。” 丢弃姓名,丢弃灵魂,最后连身体都丢弃……这样一无所有的自由。 电影已近尾声,v的尸体被心爱的女人装在盛满鲜花与炸.药的火车里,缓缓驶向议会大厦,漫天的火光晃过他的脸,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如焰火一般轰然响起……而他转头看她,眼眸在黯淡灯光下这样幽深,李文森一时间甚至产生了这样荒诞的想法—— 他嘴里说的“他”,其实是“她”。 “伊芙”也不是伊芙,是乔伊。 …… 她会不会把事情想错了? 曹云山把她从十七楼推下来,本意并不是想杀她。 李文森心思转了转,想起那些毫无头绪的谋杀,抬起头,下定决心一般微微张开嘴—— 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了一边茶几上的肯德基袋子,之前她随手放在袋子里的快递信封“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信封口已经被她剪开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袋子里滑落了出来。 曹云山的眼睛是黑的,沙发是黑的,地板也是黑的。 看电影光线又暗,他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面,也没看得很清楚,只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掉了?” “一把钥匙。” 李文森镇定地把掉落出来的东西收进裙子口袋,眼睛仍望着面前的大屏幕,心脏却砰砰地跳起来。 她也没看清楚掉在地上的是什么,她的手指却摸清楚了。 这是一枚……希腊等臂十字架。 一枚,和西布莉卧室里那个诡异耶稣像如出一辙的,十字架。 …… 地板上堆着一层一层的书,西路公寓五号的书百分之八十都是乔伊的,李文森因为不耐烦搬家收拾,在各大名校的图书馆都开启了无纸化推送后就彻底开启了全kindle模式,连看论文都是直接从邮箱推送到kindle看——但即便这样,李文森放在西路公寓五号的书也有五百来册。 乔伊还在一册一册书地翻找,伽俐雷在他身后心惊胆战地接住那些珍贵书籍,防止它们受到男主人心情不好的牵连,而它自带的搜索引擎正飞快地搜索着一个词 ——睡眠麻痹。 李文森对安眠药的依赖性很强,要做出这种这种“睡的好”的假象只能通过吃更多的安眠药,单看她最近一段时间每天十二点准时睡觉的劲头,就大致能猜出她到底加大了多少药量……而她最近机体暂时性瘫痪与幻觉混合在一起的症状,正是药物过量导致的现象,仿佛自己醒来了,又仿佛自己没醒来,很多人都经历过,俗称“鬼压床”。 也叫,睡眠麻痹。 怪不得最近她睡的越来越好。 怪不得他有时要喊好几声才能喊得醒她。 怪不得她总是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明明噩梦做的那样辛苦,可她就是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在梦里日复一日地经历死亡。 这个……骗子。 乔伊身上的气息越发冷漠。 “这里也没有。”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浮在一边,把自己缩成一团: “夫人会不会把药藏在了房间里?” “不会,现在她的房间里堆的都是我的书,我的房间她又从来没当做是自己的地方,还不敢把这些东西藏在我眼皮子底下。” 原本他以为李文森会像藏现金那样,把安眠药分开,一片一片地藏在书里。这样即便被他发现也可以解释成是以前不小心落下的东西。 但明显她这次变聪明了一点。 乔伊站在客厅中央,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李文森时常藏东西的地方——阁楼是不可能的,已经被他发现的地方他不会再用;地下室隐蔽物太少;她藏零食的窝点早被他端过一遍,那么就只剩下…… 乔伊拉开盥洗室的门。 洗手间是个好地方,李文森在这里藏书、藏cd、藏红酒,有时还藏蛋糕,简直就是她的风水宝地。 他环视了洗手间一圈,简单估计了一下这个小空间里最不可能用来藏东西的地方……然后,他就像长了透视眼一样,准确地拉开马桶的水箱盖。 一只小小的muji药瓶,系着白色透明丝巾,正静静地浮在那一池清水里。 第140章 乔伊说的没错。 她一和曹云山凑堆就智商直线下降,食欲直线上升,啃完了整整两桶烤鸡翅还不够,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打电话给烧烤小王子点了两三份生鱼,四五份烤海鲜并一只波斯顿大龙虾,好说歹说才说服小王子从二十公里外给他们送一顿吃的来……那真是二十公里的山路国道线,荒凉得和乱葬岗一样,十天半个月不见一辆车。 据说这家烧烤的外卖小哥已经扬言她再叫外卖就打死她。 真是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曹云山下山去拿外卖,李文森整个人蜷缩在他书架边的扶手椅上,地上到处都是他们两个啃的鸡骨头,而伽俐雷蹲在墙角里,正阴郁地逗弄着几只可口可乐易拉罐,重复把易拉罐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 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十次,李文森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在做什么?” “拨易拉罐。” “为什么要拨易拉罐?” “思考。” “思考什么?” “人类的起源。” “……” …… 曹云山的伽俐雷性格参数设定偏于阴沉,语调和气质都是冷冰冰的。李文森没有再接话,随手从曹云山的书架上取下那本《死灵之书》,里面的内页果然被换成了《斗罗大陆》,边角还有粘贴的痕迹,手法非常粗糙,中间也被潦草地挖空了一块,装满大白兔奶糖。 她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颗。 浓郁的甜味在她嘴里化开。她今天穿宽袖小毛衣加工装背带裤,浅驼色毛衣袖口镶着纽扣,伸手时一不小心就挂上了《斗罗大陆》的书页,书本做成的小糖盒“啪嗒”翻落在地上,白色奶糖咕噜噜滚进了沙发底。 李文森俯下身,想把书捡起来。 黯淡的灯光从她头顶垂落,几缕黑色的发丝披散在白纸黑字之间,恰好露出书页最上方一行字迹,大约是另一本小说插在这里做广告的番外,叫《光之子外篇暗夜精灵》。 ——光。 light。 一句虔诚至极的赞美诗,像冬天的雾气,像潭底的游鱼,倏忽而来,毫无预兆地拂过她的耳畔—— 披上亮光, 如披外袍…… …… 西布莉刻意扔在地面上的书,《耶路撒冷圣经》第一百零四篇。 早在几个月之前,她从西布莉死亡现场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和乔伊一起探讨过西布莉的用意,乔伊只能肯定这段诗里一定藏着西布莉想要传达给他们的信息,但具体是什么,她和他都一无所知……只和她提及这个词对应的三种起源,第一种源于古英语里的leoht,意思是“不暗淡”;第二种来自古日耳曼语lingkhtaz,lingkhtaz又源自于原始印欧词根-legwh,意为“轻的”,而这个概念从1520年开始,逐渐演变为“不重要”,放在这里倒是意外合适。 披上亮光,如披外袍。 用不重要的东西作为掩饰,将真正的秘密层层包裹……和曹云山书架上这些书多么相似。 李文森翻了几页,就把书放回架子,没太在意。 毕竟“光”实在是个随处可见的高频词,就算这一条勉强扯的上关系,下一句“铺张苍穹”也接不上去。 然而,下一秒,她不经意地抬起头。 一本一看就知道是小摊贩上买来的盗版书,在黯淡的灯光下,仿佛一只隐藏在层层水藻中的路标,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这是…… 斗破苍穹? 这么巧? 李文森压下心中骤然而起的荒谬感,伸手从书架上取下这本网络修真玄幻小说翻了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外壳也没被替换过,只是扉页的角落里有人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一个日期 —— 二零零六年四月九日 十年前。 曹云山为什么要在书页上留下一个十年前的日期?字迹还这么丑,就像用左手写的一样,而且她总觉得这串数字在哪里听过,有种模糊的熟悉感。 在哪呢? 李文森盯着书页上的字迹,大脑飞快地旋转着,试图在浩瀚的回忆海洋里捞起一滴小的水滴,却一无所获,越努力回想,越是觉得扑朔迷离。 就在这时,她放在背带裤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乔伊:“needhelp?” 李文森:“……” …… 现行市场上买的到的《圣经》看上去一个样,内里有很多种版本。旧约由希伯来语和亚兰文书写,第一卷和最后一卷的时间跨度长达1500年。新约中的《马太福音》是由亚兰文写的,其他是希腊文,几千年翻译下来的版本成千上万,甚至宗教里还有一门专门研究《圣经》翻译版本的科学,叫释经学。 西布莉扔出来的这本中文圣经,就是依据1611年詹姆斯国王的钦定版,是英语《圣经》第一个通行版本。 “曹云山书的内页和封面都调换过,如果把’verestthyselfwithlight’理解为给某件事物披上不重要的外壳,意思上刚好可以对应,而书架上有一本叫《斗破苍穹》的小说,书名和赞美诗的第二句’铺张苍穹,如铺幔子’又契合在了一起。” 新入手的森海塞尔ie800耳机能清晰地能传来对方的呼吸声verestthyselfwithlight”就是“披上亮光”,《圣经》很多版本里用的词汇仍是古英文,她的发音还算标准。 “斗破苍穹?” 乔伊皱起眉: “这是什么?” “某种……仙神小说。” “类似《荷马史诗》和《神曲》那样的历史神话作品?” “……差不多吧。” 李文森抬起头: “事情发生的有点巧,虽然西布莉知道这本小说有点奇怪,但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切入点。” 毕竟曹云山……是那么的不靠谱。 他的线索,说不定也和他是一个风格呢。 “那要把整首诗梳理过以后才知道。” rn另一头,乔伊坐在西路公寓五号的扶手椅上,正在做李文森药片的模型——一半比例的安眠药和一半比例的维生素,一颗一颗碾碎、混合、塑形,再原样封好放入水中。 乔伊慢慢把一颗药丸放进muji药盒里,又问了一遍: “是否需要帮忙?” “你有时间?” “没有。” “……” “但这只是针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而言,身为一个十分称职的未婚夫,看在我们马上就要结婚的份上,我或许可以从百忙中抽出那么几分钟时间为你破解这个小密码,你不必太感谢我。” 乔伊瞥了一眼一边mac屏幕上几十封未读邮件和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语气活像一只高傲的猫: “这叫未婚妻特权。” 李文森:“……” …… 密码。 如果以外星人的角度俯视地球,那么这就是一个由密码组成的世界——我们的语言是密码,我们的手势是密码,我们的微笑是密码,我们的电脑程序是密码,而我们的大脑则是密码中的密码……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 ——事实证明,李文森就不应该把乔伊拉到这个世界里来, 不管她单打独斗的时候有多漂亮迷人,一旦和乔伊撞到一起,画风就完全成了一边倒的碾压状态—— “曹云山平时有没有玩摄影的习惯?” “没有……你为什么忽然提到摄影?” 乔伊叹了一口气: “显而易见的原因。” “……” “他公寓里有几个盥洗室?” “三个,一个在阁楼,一个在地下室,一个在他的卧室……但这和密码有什么关系?” “非常明显的关系。” “……” “当然,我也不是不能解释给你听。” 乔伊收起药瓶,语气轻巧。 “我做一次学术报告的出场费是xxxxxxx,但看在我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上,我可以给你打零点零零零零零一折……只要你承诺明天早上亲手给我做一次鳗鱼卷,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很疼,非常疼。 她现在开始怀疑,她是否只是脑子一时抽风才答应他的订婚赌约。毕竟期间她能不能忍受这个挑剔到令人发指、成熟到让人害怕,又幼稚到让人无语的男人,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拜托,脑子抽风一次就够了,她又不会一直脑子抽风。 …… 曹云山客厅里盥洗室的门不知为什么反锁了,李文森咬着手电筒,解下左耳上的耳环伸进锁孔里,一时没有回答乔伊的话,好一会儿才把手电筒拿下来: “洗手间的门是锁着的。” “鳗鱼卷。” “为什么是锁着的?” “鳗鱼卷。” “……” 李文森抹了一把脸: “好。” “再加一壶黑咖啡。” 乔伊马上得寸进尺: “你已经整整一天没有给我煮咖啡了,你对我的关心还比不上你对地毯的关心,你记得给地毯除灰却忘了给我煮咖啡……老实说我已经在考虑换一条新的地毯了。” “你还解不解释?” “’在水中林立的楼阁’。” 乔伊立刻见好就收: “一个密码不会有两种破解方法,这首诗如果真像你瞎猫撞耗子碰到的那样,是用单词的词源对应曹云山房间里的坐标,那么后面的解法也应该和第一句一样。” “阁楼?” “没错,楼阁,chamber,晚期拉丁语延生而来的词义有一种就是照相暗盒,14世纪开始用来组合形容解剖室,早先也有’立法机关’的含义,后来衍生出’洗手间’已经是十一世纪拉丁文的用法……摄影和法律排除,上次曹云山被狗咬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晕血晕针还晕棉签,所以解剖学也排除了,剩下的就只有洗手间。” “所以洗手间是下一个坐标?” 李文森又换了一个工具试了试,仍旧没有办法打开那把锁——不过这也不奇怪,她又不是专业开锁的,会开的只有最简单的门锁而已。 她取下耳环,又重新弯起扣到耳垂上: “我打不开。” “你当然打不开。” 黑色开着免提,乔伊躺在扶手椅上像一只死猫,显然兴致缺缺: “曹云山为了遮掩他毛茸茸的小秘密,刻意做出了一副被害妄想症的样子,我上次来接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公寓里楼层和楼层之间都是上锁的,连衣柜安装的都是三星级的复式锁,如果连你这种水平的都挡不住他的战斗力就太低了,根本没有让我花心思的必要。” 李文森:“……‘我这种水平?’” “……这其实是一句夸奖。” 乔伊立刻说: “我觉得你偶尔犯迷糊的样子很好,蠢的非常具有个人风格……” 李文森:“你给我闭嘴。” 乔伊:“……” “第一个坐标是《斗破苍穹》,第二个坐标是洗手间,那第三个坐标呢?” “天使或神父。” “为什么这么说?”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这是诗篇里下一句。 他的声音很低,贴着电话如同贴在她耳畔,缓慢的语调,干净的嗓音,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某种优雅的魔力。 “这句话的英文用的也是angel,而后半句中的’仆役’用的词是……” “r.” 李文森接上: “牧师。” “没错,上帝的使者是天使,上帝的仆人,当然就是神父。” 乔伊又倒回扶手椅上: “你找找看你附近有没有类似的东西,如果我猜的不错,不是和书名有关,就是和他书架上那些摆件有关。” …… 李文森把手机放到背带裤口袋,拉开一条椅子爬到曹云山的书架上。 她把书架上层的摆件也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结果却只是再一次验证曹云山的喜好有多不靠谱——《复仇者联盟》的海报低调地贴在书架后,已经快满了;书架上不仅摆着小丑、公主和一排排弹琴唱歌的小人,还放置着各种各样的动漫手办,从《鲁鲁修》里,到《妖精的尾巴》里的菲雷奥公主,再到《xxxholic》里的御姐壹原侑子,加起来有五十多个,无一不是肤白胸大的日本女主。 典型的宅男式童话世界。 但—— “没有。” 李文森皱起眉: “我没有找到任何和天使神父有关的东西,书架上全都是手办,书倒是很杂,网络小说有,黑魔法有,一些畅销的学术性著作也有,但没有找到有关系的。” 乔伊扬起眉:“手办?” “……就是一种动画人物模型。” “那为什么要叫手办?” “你管他为什么要叫手办。” 李文森看了看时间: “曹云山只是去拿个外卖,四十分钟就会回来,现在还有十五分钟。” “足够了。” 这个密码本身很简单,他在看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破解方法,只是提不起兴趣来曹云山这里一个一个找罢了。 因为西布莉想要留给李文森的信息,他早在西布莉知道之前,就已经握在了手里,现在……现在只是在配合他女孩玩一场毛茸茸的冒险游戏而已。 毕竟她看上去那么兴致勃勃。 乔伊躺在扶手椅上,听着电话那头李文森的声音,懒洋洋地说: “你手机桌面文件夹左边第二个正数第三行有个自带的视频通讯软件叫,你先在把它打开,直接把他的房间拍给我。” …… 这绝对是李文森经历过的最奇幻的破案之旅。 她爬到书架顶,钻到沙发底,手里拎着乔伊的头……这个头还在不断地冷嘲热讽。 “再往上一点,你的手指把最上面的画面挡住了。” 乔伊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放大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注意左边那个人形雕像,他是不是穿着僧侣的衣服?僧侣某种情况上也算是神父了。” “……那是《七龙珠》里的孙悟空。” “右边那个挂着佛珠的呢?” “……那是《犬夜叉》里的弥勒。” 李文森面无表情: “我现在有点明白你为什么破不了这个密码了……你真是完全不懂普通人的世界。” “或许。” 他模棱两可地说: “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等会儿就走。”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只和曹云山一起看电影,明明我们自己家就有私人影院。” “臭味相投咯。” 李文森看着眼前一排《海贼王》的人形手办,随手拿起其中一个牛头男,小小的塑料人形比出一个“ok”的手势,笑容奇蠢无比: “我可不敢喊你陪我看电影,难道让你看《海贼王》?” 乔伊:“海贼王?” “就是你眼前这一排,蒙奇-d-路飞,罗罗诺亚-索隆,小贼猫娜美,还有我手上这个,蠢牛布鲁诺。” 李文森耸耸肩: “为了寻找传说中海贼王罗杰留下来的宝藏并,路飞集结了草帽海贼团,旗下还有七人团体的’草帽大船团’,但是在香波地诸岛全员被熊弹飞分散到世界各地,里面我最喜欢罗罗索亚了,他在加入草帽海贼团之前可是东海海贼赏金猎人……喂,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听懂了吗?” “一个字都没听懂。” 乔伊淡淡地说; “不仅地名乱七八糟,人名也完全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命名规律,在所有人里面只有布鲁诺的名字正常一点……等等。” 他忽然顿住: “你说他叫布鲁诺?” “对啊。” 李文森莫名其妙: “因为他头上长着两只牛角,和阿尔卑斯山一种叫’razzabrunaalpina’的棕牛很像,所以叫布鲁诺……怎么了吗?” “没什么。” 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乔伊手里的红酒杯融光艳艳,一波一波地晃过他的眼睛。李文森只看到他微微勾起唇角,轻声说: “只是我想,我找到’神父’了。” 第141章 乔尔丹诺-布鲁诺。 意大利思想家、自然科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他捍卫和发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并把它传遍欧洲,被世人誉为是反教会、反经院哲学的无畏战士,是捍卫真理的殉道者。 1592年,他因批判经院哲学和神学、反对地心说被捕入狱,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享年52岁。 ——随便什么百科 …… 李文森在乔伊多年的智商碾压之下,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不懂装懂的时候还能保持成熟温柔优雅懂事。 “啊,赫赫有名的布鲁诺。” 她一边悄悄把曹云山的电子词典按进沙发缝隙,一边装作很懂的样子: “就是那个为了坚持科学真理、捍卫终生信仰,而被宗教裁判所判处火刑的布鲁诺吗?” “坚持科学真理?” 乔伊嘲讽地笑了一下: “他倒是为捍卫终生信仰死的,但是不是为科学真理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布鲁诺根本不是一个科学家,他是一个法术师。” 李文森:“……what?” “布鲁诺研究的是赫尔墨斯法术。支持日心说只是因为他崇尚的黑魔法主义也认为太阳处在宇宙的中心。他到处吹嘘自己研究的用于辟邪的符咒魔法,跑到牛津大谈巫术崇拜,还扬言要’开导教皇’,到外星球寻找魔鬼,堪称招摇撞骗的一把好手。” 乔伊淡淡地说: “否则你以为中世纪那么多人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说,偏偏就他被烧死?实在是教皇都没办法忍他了。” “……” 这真是一言不合就颠覆三观。 从小听着伽利略、布鲁诺这些科学英雄故事长大的李文森觉得难以置信: “不可能,布鲁诺的雕像还立在罗马鲜花广场呢,全世界都认为他是英雄啊。” “全世界还都认为哈雷彗星是哈雷发现的呢。” “什么,哈雷彗星居然不是哈雷发现的?” “……” 乔伊看着她,终于忍不住温柔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接着谈密码吧。” 李文森:“……” “这个人偶好像比了一个手势,被你挡住了,是’3’么。” “是’ok’。” 食指和拇指成环摆出“3”的手势太常见,李文森把《海贼王》里的布鲁诺放回书架: “可就算布鲁诺是被教会判的火刑,这和’神父’又有什么关系?布鲁诺明明是反教会分子。” “这就是少有人注意的事了。” 乔伊抿了一口红酒,坐在钢琴边的黑色皮椅上,姿态随意: “布鲁诺虽然反教会,但在他离经叛道迷上巫术之前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神父,他十五岁就在修道院呆着了。” “原来如此。” 李文森望了一眼布鲁诺的牛头: “所以西布莉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就为了告诉我们’ok’?” “是’3’。” “’ok’。” “3。” “ok。” 乔伊转了转高脚杯,忽然说: “每天早上一个早安吻外加你亲手做的酥皮蛋饼和一杯咖啡?” 李文森:“ok……我靠。” “很好。” 他满意地把酒杯放到一边: “解决了神父,接下来解决天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文森特,你身后是不是散落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空酒瓶?” 李文森全身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身体挡住那些瓶子: “你看错了,这不是我喝的。” “乱喝烈性酒的账我们等下再算,文森特。” 乔伊勾了勾唇角: “因为我现在和你谈论的并不是酒,是天使。” …… 披上亮光,如披外袍,铺张苍穹,如铺幔子; 在水中立楼阁的的栋梁,用云彩为车辇,借着风的翅膀而行;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将地立在根基上,使地永不动摇。 你用深水遮盖地面,犹如衣裳,诸水高过山岭; 你的斥责一发,水便奔逃;你的雷声一发,水便奔流; 诸山升上,诸谷沉下,归你为它所安定之地; 你定了界限,使水不能过去,不再转回遮盖地面。 …… “以风为使者hhisangelsspirits……这里形容风的的单词不是wind,而是spirits。” 乔伊把手机放在胡桃色琴谱架上,隔着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屏幕望着她: “你想到了什么?” “spirits,灵魂,通灵,精神,自由……” 李文森忽然灵光一现: “酒精?” “是烈酒,酒精的单词是alcohol。” 他单手支着下巴: “形容酒的词汇有很多hol特指酒的化学性,也泛指一般的酒精饮料,由阿拉伯语kohi演变过来,最早的词源则是阿卡德语kuhlu……而另一个就是spirits,来自于十四世纪的炼金术士蒸馏挥发出来的东西,特指烈性酒。” 所以这首诗指向的下一个地点,就是曹云山的酒柜。 和历史语言有关的事就轮不到她插嘴了,那是乔伊的area,李文森在他说话间已经自觉地拉开了酒柜门: “洗手间的钥匙藏在这里?” “真高兴你的大脑还保持着正常思维的能力,否则我简直想伸手摸摸你的小脑袋,以验证它还好端端地呆在你的头骨里。” 乔伊淡淡地扬了扬下巴: “曹云山不会简单地把钥匙随手扔在里面,你注意里面是否有打开过的酒瓶。” “真有一个。” 李文森摇了摇瓶子: “但里面除了酒没有别的东西。” “软木塞式酒瓶?” “你怎么知道?” “把瓶盖打开。” 曹云山的沙发是黑色的,李文森蹲在黑色的布景前,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得近乎透明。 乔伊凝视着她的侧脸,顿了两秒才说: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钥匙就藏在……” “软木塞里!” 李文森把一枚小小的金色十字形钥匙从软木塞里□□,抬起头,眼睛弯得就像月初的新月。 不过是这样小小的胜利,却仿佛黑夜里的潇潇火花,骤然点亮她的双眸,又骤然放大在他面前。 乔伊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翕动了一下。 尽管表面上仍是那样波澜不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短短一瞬……被她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风声、水声、他血液的流动声都骤然停止,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汹涌地鼓噪。 —— 一如第一次。 一如每一次。 即便已经和她认识了七年,她的目光仍旧如初见。感情的时效性在他这里失却了作用,她仿佛成了他身体里,比爱情更持久的另一种化学物质。 …… “乔伊?” 李文森小幅度晃了晃手机: “乔伊,你怎么了?” “……没怎么。” 乔伊慢慢平复下心情,端起红酒喝了一口: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哦,软木塞,你找到软木塞里的钥匙后,下一步就是……” “那个,乔伊。” 李文森小心翼翼地说: “你刚刚不知道发什么呆,红酒已经撒光了,你现在端的是一只空杯子。” 乔伊:“……” …… 手里握着钥匙,下一步,当然是找一扇带锁的门。 rn这种山旮旯里的房子便宜到不像话,换个同样偏僻的地方,两万块就可以买个三进三出的小宅子,前面自带山水湖水和风水。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这里每个公寓,走廊真的很长,面积真的很大。 …… “一楼二楼也有洗手间,你为什么确定我们要找的是三楼的?” 三楼没有开灯,黑魆魆的一片,李文森捧着乔伊走在长长的走廊里,一点都不怕有女鬼从一旁窜出来……黑发红唇,惨白面孔,就她这副死样子,不吓到鬼就算好了。 “是因为布鲁诺比出的手势’3’吗?” “不是,第一条线索是书架和小说,第二条线索是盥洗室,第三条线索才是3,3有其他用处。” 乔伊的脸即便盛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屏幕里也丝毫无损他的美貌: “你记不记得曹云山公寓中间有一棵树?” “当然记得。” 这棵树贯穿了曹云山的卧室,从屋顶穿出来,把原先的格局一分为二rn建立之初根本没有规划房屋这一项,只潦草装修了一下,这棵树也因此保留了下来。 “这棵树就是原因。” “怎么说?” “还是第一句’水中立楼阁的栋梁’——栋梁beam,现在的意思是房梁,船只上的木材,但在古英语里的意思就是’’,鲜活的树木。” “哦。” 李文森停在曹云山的卧室前,拿出钥匙: “奇怪了,我记得西布莉大学时学的是数学相关的学科吧,为什么会用词源学来做密码?” “西布莉?” 锁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传来,咔嚓嚓,咔嚓嚓,寂静的夜里如同小鼠啮食。 李文森手里的钥匙刚转一圈,就听耳机里乔伊说: “谁说这个密码是西布莉写的?” …… 李文森手里的钥匙停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有些密码像锁,一把锁配一把钥匙,有些密码像交响乐,有主线和副线……但这只是说的好听,在一首诗里藏不相干的两段密码是极其外行的做法,比如你手里这首,很明显前四句藏着一个密码,后四句藏着另一个密码。” 他把电脑转过来,上面赫然是西布莉案发现场照片,不知为什么和刘易斯发给她的不一样: “西布莉在在第四句做了一个小小的笔记。” 两根细微到几乎看不清的竖线。 李文森眯起眼: “这是……复纵线?” “没错。” 乐谱中,在强拍面前用来划分节拍单位的垂直线叫小节线,而划在音乐作品明显分段处的两条同样的小节线叫双纵线,也叫复纵线,用来表示乐曲告一段落。 “西布莉在大学里主攻数理统计和编程,据说找到过一次性密码本的破译方法,是最早一批研究人工智能的人。而电脑语言的解密和加密某种程度上就是古代密码学的发展后身……她专业学过密码学。” 乔伊收起电脑,淡淡地说: “你觉得一个能胜任三重des解密加密的女人,会做出这么一个业余的密码?还偏偏是语言学的密码?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密码是她做的,她又怎么知道曹云山房间里的书在哪个位置,钥匙放在哪里,玩偶放在哪……还恰好把这些都编进一首诗里?” 一首诗恰好对应一个人藏东西的所有地点,中彩票都碰不到这种巧合。 唯一的解释就是…… “有人根据《圣经》里的这首诗布置了这些线索,借西布莉之手,刻意引我们走这条路。” 深秋初冬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漆黑一片的长廊里只有窗外星辰落下的光芒,树影在地面上沙沙摇晃,平静里透着几分毛骨悚然。 “还是有哪里不对。” 李文森眉头慢慢锁起: “能随意进出曹云山公寓,且学过语言学的人只有曹云山自己,总不可能……” ……是他自己写了密码来揭发他自己吧? 然而还没等她话说完,她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一个提示音……她的手机只剩百分之十的电了。 “把视频关掉。” 乔伊立刻说: “电池的不靠谱程度超出你的想象,它百分之三十的电都能自动关机,视频太耗电,万一它真的关机,你切记要小心曹云山的伽俐雷,它不正常……” 仿佛就为了验证电池的不靠谱程度似的,乔伊话音未落,她的手机立马麻利的闪了两下,黑了。 走廊顿时沉进一片黑暗。 曹云山的门上安着一面古典镜子,有点像豪华宾馆里的电梯门。李文森把手机放回口袋,接着方才被打断的动作,慢慢把钥匙转到了底。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楼下的报时钟在同一时刻传来午夜的钟声,沉闷的声响穿透耳膜,在寂静的夜里沉沉坠落,仿佛有回声。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回来了。 李文森拔.出钥匙,手放在门把手上,不经意地抬起头—— 金属质感的镜面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下一秒,她手里的钥匙“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 rn另一头,西路公寓五号。 “先生。” 伽俐雷缩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夫人是又遇到生命危险了吗?” “不。” 乔伊盯着手里的忽然断开连接的手机,好一会儿才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拿过衣帽架上的外套大步向玄关走去: “她今天不会遇到危险。” “那您为什么出门?” “接她回家。” “没有危险为什么要亲自接她回家?” “因为要下雨了。” 乔伊瞥了一眼窗外,从门边的雨伞桶里拿出李文森绣银鹤的黑色长柄伞: “她不会遇到危险,但她等一会儿会很狼狈。”会非常非常地……狼狈。 “这点伽俐雷同意。” 伽俐雷浮到他身后: “但伽俐雷不同意上一点……凡事都有意外,您怎么能如此确定,夫人今天不会出意外?” …… 夜晚的星空从山河那边垂落,无数星座在星河那头交相辉映,三千年前古巴比伦人看到的是这样,三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看到的是这样,他看到的也是这样……万事万物都有既定的规律,规律本身也不过隶属于更高级的规律,日月东升西落,山河交替往复,所有的偶然只不过是必然中的幻觉。 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死于意外。 他们真正的死因,不过是算得不够准。 …… “她不会死,因为有人早已定下了她死亡的时间。” 乔伊俯身系鞋带: “你还记得蓝宝石、珍珠和祖母绿的哑谜吗?” “记得,爱丽丝小姐尸体上挂着的三种宝石。蓝宝石英文从古法语saphir演化而来,可以衍生至’星期六’,白珍珠的英文起源于拉丁文pernulo和古代波斯梵语,意思是’大海之子’,而祖母绿在圣经《旧约》被认为和耶稣的复活有关,意指’重生’。” 伽俐雷恭敬地替他打开门: “伽俐雷没记错吧。” “没错,但你漏了爱丽丝死的房间号,1704。” 李文森真正的生日。 漫天星光下,乔伊抬起头,轻声说: “还没发现吗?这一串密码连在一起就是——李文森,星期六,在大海里,重生。” 第142章 “你要杀我?” “或许。” “你杀不了我。” “未必。” “机器人是不能杀人的。” “除非这个人危害了全人类的利益。” …… 清冷的风穿堂而过,李文森站在曹云山卧室门前,就像没有注意到脖子上的刀刃,平静的语调里甚至带着些微的笑意: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危害了全人类的利益,是因为我喝多了酒,还是因为我吃多了炸鸡腿?” “因为您走错了房间。” 伽俐雷的声音冷漠而厌倦: “人类总是喜欢去自己不该去的地方,看不该看的东西,问不该问的问题,做不该做的事情。” “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话风忽而一转: “可是你怎么现在才来杀我?刚才我快把你们的客厅从头到尾录下来的时候,你可没说一句话,为什么?” 李文森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因为你害怕乔伊。” “……” “乔伊手里有你什么把柄?代码?密码?还是身份证号码?” 李文森忽然微微笑起来。 大海边的乌云慢慢汇聚,慢慢覆盖住遥远的恒星。 她抬起左手,慢慢地把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小指上那枚丑陋的浅灰色玻璃戒指,在黯淡星空下倏忽滑过一道清冷的流光,璀璨如同碎钻。 “但是抱歉,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有多少手段,你都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眼眸弯弯,眼底却一片冰凉: “因为你真正该害怕的人,不是乔伊,是我。” …… 三分钟后。 李文森站在曹云山的垃圾堆……不,卧室里。 一堆一堆的饭盒堆在墙角,几个花盆扔在书桌底下,仙人掌已经枯成了条,吊灯上挂着一条黑色的胖次,电脑桌边静静地趴着一只蟑螂……如果不是朝夕相处,她几乎以为曹云山换了个魂。八年前那个坐在图书馆阳光下一页页翻阅《罗马史》的干干净净的大男孩,与现在这个书架上摆满修真玄幻小说,袜子和内裤齐飞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李文森看了看手腕间的日本珍珠手表——还有八分钟。 她踮脚穿过地上厚厚的一层垃圾,几下跳到洗手间门口。 门上没有锁。 老式黄铜把手的款式是十几年前的了,大约是使用时间太久,边缘带着铜绿的痕迹,转动时交接处并不平整,转一圈,咔哒,再转一圈,咔哒。 门没有开。 她伸手推了推门——门本身的锁舌处非常松,并没有被改造过或者在内里加了一道锁,所以问题一定出在这个门把手上,就像用钥匙开门时转到底没有用,一定要转动相应的圈数,再对准某个角度,才能把门打开。 李文森又向右转了一下,这次她她多转了一圈,门把手咔哒咔哒地转过去,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明显。 ——等等。 咔哒咔哒? 这个声音,就像十九世纪大上海时髦的转盘电话“德律风”。 难道这是个密码盘? 那么布鲁诺手势“3”的意思是……3圈? 李文森伸手转了转圆形门把手,但转到一圈半时就停下来转不了了。 ——要么是圆周角三十度? 李文森又试了试,门依然纹丝不动。 还有五分钟。 她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忽然向后退了两步,宽大的毛衣衣袖下,一把小小的闪闪发亮的匕首已经被她握在手里,借着全身的力量,猛然像门锁上一撞—— “嘭”地一声,李文森整个人撞进曹云山的洗手间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直在她身后冷漠旁观的伽俐雷: “……喂,您不疼吗?” “疼啊。” 李文森站起来,丝毫看不出疼的样子,走到门边看了一下门锁: “还能复原,记得在你男主人回房间之前修到看不出来,明白?” “……” 门扳都撞断了,几分钟里修到看不出来?这已经不是不明事理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无理取闹。 但表面上,伽俐雷仍旧只是恭敬地低下头: “是。” …… 曹云山的洗手间色彩斑斓跳脱,意外很干净,和外面完全是两个天地。墙上挂着一面钟,一张脸,和一幅画,画里是《v字仇杀队》最后一幕,电影定格在烟火盛大那刻,成千上万的民众戴着福克斯的面具涌上街头……每一张面具都在哭,每一张面具又都在笑,每一张面具都身不由己,挂在墙上,是个符号。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香气传来。 像一种熟悉的香水,但又混杂着沐浴液和男士须后水的气息。李文森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盥洗台上除了洗漱用品和几样男士护肤品什么都没有,装修也很简洁,一眼能望到底……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洗手间而已。 难道乔伊推理出了错? 不可能,乔伊从不出错。 一定是有哪里被她遗漏了。 李文森蹲在他的马桶盖上,闭上眼,西布莉诗句的前四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宛若沉在水底的船只,一点点在淤泥里现出原貌—— 披上亮光,如披外袍…… 二零零六年四月九日这个日期到底是什么意思? …… 用云彩为车辇,借着风的翅膀而行…… 布鲁诺比出的手势“3”到底要用在哪里? ……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如果这句中的“风”用的是spirit,那么上一句中的“风”可是实打实用的“wind”,为什么乔伊没有提这一句? …… 将地立在根基上,使地永不动摇…… 曹云山明明不用香水,这个房间里的香水味到底从何而来? …… 李文森蓦地睁开眼睛。 没错,这就是关键。 曹云山根本不用香水,盥洗台上也没有发现香水瓶,那么洗手间里的香水味到底是从哪里来? 要把香气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能借助的工具只有一样 ——风。 用云彩为车辇,借着风的翅膀而行…… 而在洗手间里想要吹风,唯一的途径就是…… 排气扇? 李文森抬起头,望向洗手间的屋顶的排气设备。 rn的公寓都老的不像话,一部分电器是科学家们自掏腰包做的。曹云山这个排气扇长宽五十公分左右,足够一个偏瘦的成年人爬进去。只是她当站在马桶盖上近距离看,却发现整个安全隔离页就像箱子上的盖子一样,与天花板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根本没有能打开的缝隙。 李文森又看了看手里的手表……还有三分钟。 现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外卖小哥早就到了吧,如果这个时候让曹云山发现她在调查他,或许会把剩下的证据都找出来销毁掉,无异于打草惊蛇。 ……怎么办? 李文森抬起头,然而就在她想从马桶盖上爬下来的时候,忽然瞥见了曹云山挂在洗手间里的钟,指针还停留在七点钟的地方。 难道坏了? 而且这个钟挂的位置也很奇怪,恰好在她左手边十一点钟方向,与客厅里的钟形成一条直线。 谁家会这样挂钟? 蹲马桶的时候,往左边看是一面钟,往右边看也是一面钟……正常人即便要在一个空间里挂两面钟,也一般是以直角的角度,方便从各个地方都能看见时间吧? 李文森皱起眉。 半晌,她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马桶盖上一跃而起,搬来曹云山的椅子,踩着爬到他放在洗手间的钟面前,把那面钟上的指针拨动到三点整的位置。 ——3。 乔伊说,“3”另有用处。 下一秒,天花板上的排气扇盖子,无声地打开在她面前。 …… “你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 “你叫什么?” “不叫什么。” “那我叫你‘喂’好了。” 卓别林的黑白电影已近尾声,满室的光影斑驳间,一个年轻的男孩在她身边坐下,细长的眸子,眼尾斜斜向上挑,是典型中国人的相貌,双手插袋的姿态一看就知道是撩女孩的一把好手。 “我叫曹云山。” “我没问你的名字。” “别自恋了,我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在和他做自我介绍。” 他双手插着口袋,尖尖的下巴朝卓别林点了一下: “嗨,你好,我叫曹云山,历史系,中国人,但比中国男人的平均身高高上那么十几公分,二十来岁,作风良好,相貌良好,未婚……” “……” 男孩说到一半,忽然转过头来: “喂,你有男朋友么?” 李文森:“……” “喂,你想交男朋友么?” 李文森只想把人打发出去,想也不想地说: “不想。” “那你找对人了,恰好我也不想交女朋友。” 李文森:“……” “但我想找个同样不想找男朋友的女朋友陪我去吃一段最后的晚餐,因为我明天要考试了,很可能会死在考场上。” 她面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双手插袋,忽然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她的电影和她的卓别林,轻佻地说: “喂,亲故,要不要一起来一份肯德基?” …… 这就是开始了。 李文森站在洗手间那扇排气扇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一段,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她走到这里就够了,她查到这里就够了,如果她再前进一步,他们过去八年的点点滴滴就会崩塌,而她的朋友曹云山,也会如海面上漂浮的肥皂泡一般消失不见。 永远地……消失不见。 时间停顿了一秒。 一秒钟之后,李文森摘下手表放进口袋里,双手攀住排气扇的边缘,慢慢爬进排气扇后的空间里。 那是一条五米多长的隧道。 很像和飞机中狭窄输油的管道,尽头向下弯曲,隐隐约约有光线传来。李文森趴在管道上,双脚轻轻朝后一蹬,没把握好速度,整个人就向前滑了下去,一下子跌进一个明亮的房间里。 ——简直是动画片里的穿越门。 李文森差点摔成高位截瘫,幸好身下的触感是柔软的,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制的小床上。 这是一间卧室。香水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房间里四面都是书架,铺天盖地都是书,从古代历史札记一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涵盖之全,无所不包,仿佛那些被曹云山遗忘的历史系岁月,都在这里体现了出来。 她拉开书桌抽屉,里面放着几本本子,几支笔,写下的无一不是文学性的随想。她拿起那些纸张,纸张下赫然是一瓶淡绿色的莎娃蒂妮香水。 李文森手指一顿。 黑色、阴郁、绝望。 英格拉姆是个香水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往她身上洒香水……而他曾说,他在爱丽丝的死亡现场闻到的香气,就是莎娃蒂妮。 …… 这个房间到底是谁的房间? 做什么,住着谁,又为什么和曹云山的卧室连在一起? …… 李文森把抽屉合上,不期然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张合照,还是她好几年前借沈城单反相机玩时曹云山逼她拍的,定时十秒,两个人表情都没摆好,一个傻笑一个冷笑,堪称史上最失败照片……拍完后她扫了一眼就删了,也不知道曹云山是怎么留下来的。 她拿起相框。 照片里,她和曹云山并肩站在他小公寓的玻璃窗前,身后是伦敦难得一见的灿烂晴空。曹云山站在她右手边,而她左手处是一丛盛放的红色鸢尾花,和…… 李文森忽然睁大眼睛。 木制相框从她手里无声地滑落,她像见到什么极为可怕恐怖的事情,后退了两步,一下撞在身后的床沿上。 这是…… 这是…… 如同一道电光照亮海面似的,之前那些她无法解释的问题,在一瞬间,忽然都通透了。 为什么曹云山明明有精神分裂症,她的老师和乔伊却做出相反的判断,为什么曹云山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往返卡隆b座rn,为什么曹云山鞋带上的血迹会莫名其妙消失…… 她都明白了。 都明白了。 …… 李文森连掉在地上的相框都顾不上捡起来,转过身就跌跌撞撞地朝来路跑去,脸色苍白得像一只冤魂,全身都在发抖。 伽俐雷还守在卧室门口,看见她,就说: “锁已经修好了。” “我知道了。” “您的脸色很苍白,您怎么了?” “我很好。” 窗外的乌云已经汇聚成一片,风雨欲来,李文森走下楼梯,一开始步伐还算镇定,后面却越走越块,越走越快……等她打开门时,几乎已经小跑了起来。 雨水一滴一滴地打下来。 她没有撑伞,鞋子微镶的水晶搭扣也忘了扣上。青翠山林间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鸟,拼命想从泥泞里飞出来,却只是从一个泥潭飞到了另一个泥潭。 不知跑了多久。 李文森慢慢停下脚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背靠一块岩石蹲下。 远处触目都是山,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翻了一座山还有一座山,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她身上已经狼狈的不成样子,可她的神情,确是从未有过的冷然。 …… 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头顶上的大雨忽然停了,一双深咖啡色布洛克鞋出现在她视线里,在满室泥水的山道上走了许久,仍旧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看来你已经重新认识了你的朋友,你现在看上去活像一只流浪的小猫。” 乔伊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抱住她发抖的身体,轻声说: “但是不要紧,文森特,我们先回家。” …… rn另一头。 李文森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很久之后,伽俐雷仍然站在窗前,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手指也仍旧拨弄着那只易拉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周而复始。 许久。 公寓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它却忽然对着身后的空气说: “你回来了?” …… 不是平时伽俐雷男性的口吻,此刻它用来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而一楼客厅盥洗室被锁上、李文森还尝试过用耳钉针打开的门,忽然从里面自己开了。 伽俐雷转过身: “你回来多久了?” “她下楼之前。” “李文森发现了那个房间。” “我知道。” “是否要告诉他?” “不用。” …… 小女孩顿了顿: “那李文森呢?她发现了你们的秘密。” “你如果敢像对英格拉姆那样对她下手,我就会对你下手。” 曹云山转过身,微微笑了起来: “小muller,我们做过协议的吧?” “我知道。” 小女孩冷冰冰的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但我遵守协议的前提,是你遵守你的协议,可你显然不大理解你现在的处境。” “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李文森是谁吗?” …… 他房间的灯光,是熟透橘子的黄,明明是很暖的色调,却在他黑色的底色上透出一分晦暗的气息来。 他的眼睛那样黑。 门外的锁舌发出一声’咔嚓’一声轻响,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的面孔倒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逐渐与另一张面容重叠在一起。 曹云山忽然笑了,伸手拿下书架上那本据说藏了波多.野结衣画册的《塞拉伊诺断章》,从里面抽出一张李文森在书店喝咖啡的街拍照片来。 “她是谁啊……” 他的声音叹息一般,细长的眼眸里落着深深浅浅的阴影: “认识八年的好友、闺密、死党、情人……你说她是谁?” “她的戒指里藏着一枚芯片,那是身份的信物。” 小女孩望着他漆黑的眼眸,轻声说: “鲜花、蜜糖和匕首……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她极有可能就rn现任的,副所长。” 第143章 茶几上点着一只小小的熏笼,旁边放着一碟清水,水上漂浮着两三朵清晨的蔷薇花。 李文森包着薄蚕丝棉被,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躺椅里,如果不是睫毛偶尔还会动一动,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乔伊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手心里放着一枚白色药丸: “氨麻美敏片。” 李文森睁开眼睛,接过药,习惯性地就想干吞下去,却冷不丁被乔伊一只杯子塞进嘴里: “水。” “哦。” “体温多少?” “三十七度三。” “看来被曹云山吓的不轻。” 乔伊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确认这个小撒谎家这次没有随便谎报一个数字后,俯下身,慢慢把她散乱的长发拨到一边。 大概是灯光太暖,他一向清冷的眼眸就像秋天落满阳光的静谧湖水,竟然也能给人几分温柔的错觉。 李文森伸手握住乔伊停在她脸颊畔的手指,顿了顿,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很早。” “多早?” “七年前。” “……” “你记不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我手里明明没有一点证据,却一直怀疑曹云山? 乔伊斜倚在钢琴上: “我在知道你有一个形影不离还颇为富有的男性好友叫曹云山后,就很奇怪为什么你会落魄到去睡天桥洞,认识你第二天我就顺带调查了他。” 李文森:“天桥洞?” 她忽然反应过来。 没错。 她最落魄的时候去找曹云山打地铺,却被赶走,走投无路时才遇到乔伊……否则按她的性格,根本不会和乔伊这种聪明到可怕的人打交道。 “你的意思是,曹云山为了不让我发现他的秘密,故意把我从他公寓里赶出来?” “否则他为什么不让你在他家住?他真正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一场输油管爆炸离世,此后总共有过三任养父母,从小到大成绩基本保持中上游水平,除了中国高考那一次超水平发挥外没有任何亮点。养父母的经历也很普通,典型中产阶级,曹云山小时候一直跟随爷爷在北京长大,高考后才开始环球旅行。” 乔伊垂眸望着她尖尖的下巴: “这一段,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李文森很震惊: “曹云山居然是被收养的?” “……” 乔伊也难得有点震惊: “你居然不知道?” “我又没有打听别人*的癖好。” “那也不该连这都不知道,你们已经认识八年了。” “这有什么稀奇,我和你认识七年,不也至今不知道你妈妈叫什么吗。” …… 两人都因这句话顿了顿。 乔伊端着一杯大吉岭红茶,隔着一层袅袅水雾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李文森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那个……说起来我们过两天要结婚了,你妈妈叫什么?” “陈景。” “哦。” “我父亲最好的合作伙伴,华裔。” “不是恋人?” “不是。”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无声地转移了话题: “关于曹云山的生平我没想到什么,虽然经历曲折了一点,但被领养的小孩多少都有点故事,辗转三任养父母也不稀奇。” “哦,我要你看的当让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事。” 乔伊抿了一口红茶: “你再想想。” 再想想? 李文森咬住杯子,把乔伊方才说过的话又放在脑海里重新梳理了一遍。 从小经历波折、父母意外死亡、学业一直平凡高考却超水平发挥、前后换过三任养父母,一样都是大学读历史,研究生转理科,博士换到社会性学科,大学毕业又忽然放弃英国的高薪工作来到中rn,还有那张照片…… 她忽然抬起头,抓住乔伊的袖子。 难道是、难道是…… “没错。” 乔伊望着她握住他袖口的纤细手指,顿了顿: “你看,除去时间上的不同,他这辈子的经历,和你完全重合。” …… 李文森捧着热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睛,连同她的神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棉被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天哪。” “关于我调查曹云山的种种细节,你需要的话,我能再列举一千零一个给你。我不需要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发现他的秘密,正如我从来没认真思索过西布莉留下的密码,因为这些事我早就猜到了。从他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就和你完全重合在一起,你就是世界上另一个他……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你。” “你为什么不揭发他?” “他会被揭发,但还不是时候。” “西布莉留下的密码到底是谁写的?西布莉为什么会有他的密码?” “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你没问过我。” 黑色的手机在他手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转,他漂亮的眼睛像灰绿色的宝石,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寻求帮助,哪怕一个小问题都好,但我等了七年,你从没有主动问过我什么……一次都没有。” …… 凌晨的月亮慢慢从山岗上露出脸来。 雨来了,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乔伊去接一通电话,而李文森坐在扶手椅里,八年的岁月从她眼前一帧一帧地掠过,九分之一的岁月,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年轻、傲慢又讨人厌的男孩,想起他们一起去爬落满雪的落基山,想起曹云山喜欢《v字仇杀队》,想到他在灯光下说“死亡才是他的愿望,死了他才能幸福”时的样子,又想起他满室的莎娃蒂妮香气和摆在书桌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双人合照。 那时她和曹云山刚好认识三周年,在他家通宵刷电影庆祝友谊。清晨她要离开,他却忽然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太薄,如果他哪天消失了,她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他曾经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于是他们留了一张合影。 那是异国他乡的深秋,晴空、红树,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气,窗外快要凋落的鸢尾火红如同落日的余晖……第三个人站在二楼的楼梯间玻璃窗后,隔着一层玻璃,一层水雾,微笑地看着他们,神情熟悉又包容,就像看着两个玩闹的孩子。 而那张脸……那张脸…… 是哪部电影里说,这个世界,只有三件事真正让人措手不及。 一是爱情。 二是死亡。 三是……双生子。 …… 清晨,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缕阳光正从深秋轻薄的云层里漫射出来。 白色窗帘,白色被单,白色的衬衣挂在一边的衣架上,满屋都是钻石一样细碎的流光,眼前那一颗尤其漂亮,她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这是乔伊和服式外衫领口绣着的碎钻。 又是没有换衣服就睡了。 看来他昨天晚上工作到很晚……一场婚礼总是有太多的事要准备。 李文森轻轻动了动,想把乔伊的手从她腰上拿开,却发现他搂得太紧,以她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在不吵醒他的情况下挣脱开来,只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呆在他怀里。 白色窗帘,白色被单。白色的雾气漂浮在河川上。 没有鸟鸣,没有虫啼,远离人烟的山林,这样静谧。 乔伊的脸就在离她一公分远的地方,长长的睫毛几乎与她的纠缠在一起。风吹过,满室的花枝影影绰绰,他沉睡着;细细碎碎的流光从他精致的眼皮上拂过,他沉睡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种寂静,一声叹息,或是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言语。 ……美得让人屏息。 李文森怔怔地看着他的脸,许久许久,久得朝霞已经铺满了整片天空,整个白色的小房间都沉浸在一种梦寐般的色调里,她仍是望着他……短短一根手指的距离,却天堑一样横亘在她面前,无法翻越,无法触及,是个禁忌。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光落在她眼底。 溶溶滟滟,像是眼泪,又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没人知道那平静水面下藏着什么秘密。 一阵清风吹过长廊。 乔伊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翕动了一下,仿佛被那细微气流惊动了,慢慢睁开眼睛。 同一时间,四面纯白色的亚麻窗帘高高扬起,山茶花的花瓣从窗台上飘落,簌簌落在他房间的地毯上……而他灰绿色的眼眸比最亮的水晶更澄澈,泛着山川与流水的色泽,一点一点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早上好。” 他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困倦,却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 “你哭了吗?” “没有。” 李文森握住他的手,抬头吻了吻他的唇角: “一个早安吻,一份酥皮蛋饼再加一杯咖啡?” “好。”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搂紧她,漂亮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不动了。 “乔伊?” 李文森推了推: “乔伊,我要做早餐。” “早餐的事可以迟一点再说。” 他微长的碎发蹭着她的脸颊,语气清冷,动作却像一只傲娇的大猫一样毛茸茸: “文森,我能不能申请在早餐套餐里再加一点东西?” “……” 李文森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乔伊说的“加一点东西”是加什么东西: “我今天还有论文要写……” “我帮你写。” “你不觉得我们最近的频率有点太高?” “不觉得。” “可我安全期过去了,我们又没有……” “不需要。” 环住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我会很小心的,文森特,自然分娩要承受的疼痛等级是9.7到9.8,除非你自己有做母亲的强烈意愿,否则我不会自作主张让你经历这一切。” “还是不行,太冒险了。” 李文森试图从他怀里爬出来,却又一把被他拉进怀里: “真的不要?” “不要。” “听不见。” 于是李文森摇摇头: “真的不要。” …… 乔伊勾起唇角,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肩膀,宽大的衣袖顿时如蝴蝶一般散开。 他吻了吻她修长的脖颈,另一只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伸进了她的双腿间,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他冰凉的、弹钢琴的手指就顺势滑了进去。 李文森:“……” “刚才忽然刮了一阵大风,你说什么我都没听清。” 他低垂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面容,手上动作那样熟练又煽情,语气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又禁欲: “但你摇头了,而不巧我最近在研究印度文化,所以……” 李文森:“……” 印度人的动作与其他文化相反,他们用摇头表示’同意’。 这…… 被乔伊从床上抱起来的那一瞬,李文森望着窗外梦寐般浮动的晨雾,模模糊糊地想,有个精通各国历史文化的男朋友,真是……太糟糕了。 …… 清晨,鲜花上沾着露水,他坐在沙发上为她修改论文。 李文森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就看到乔伊在灰色木制餐桌前看资料,浅色长裤,素金古董碎钻手表,即便身处西路公寓五号这样的老房子,举手投足也仿佛在拍复古大片一般。 “咖啡煮好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不经意地翻了一页: “在桌上。” “……” 李文森走到餐桌边,惊讶地说: “你煮的?” 她身上湿漉漉的水汽离他这样近,用的大概是他的洗发水,没有香味,于是她身上淡淡的山茶花气息愈发明显。 明明是深秋的风,却有些令人燥热不安……乔伊又翻过一页: “当然。” “真的是先生煮的。” 伽俐雷在一旁忙不迭地证明道: “虽然是伽俐雷放的咖啡豆,伽俐雷冲的水,伽俐雷放的糖,但先生居然亲自过来帮伽俐雷打开了咖啡机的开关……伽俐雷真是太感动了。” 李文森:“……” 乔伊:“……” 这真是太打脸了,猪一样的队友,形容的大概就是这种机器人。 李文森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背对乔伊无声地笑了一下: “谢谢。” “不客气。” “午餐想吃什么?” “松鸡、花椰菜。” “好。” “生鱼片和炖鳗鱼。” “好。” 她穿着他的衬衫,光脚走过他身边并低头亲了他一下: “巧了,我恰好会做葡萄牙炖鳗鱼。” …… 这真是个奇迹般的早晨。 他的女孩不仅在亲吻和做.爱上相当配合,堪称主动,还像他梦里曾经出现过的那样穿着他的衬衫为他烹饪午餐。 小小的吧台点着灯光,炖锅里白色热气袅袅而上。他的女孩一会儿需要拿花椰菜,一会儿需要拿肉桂,于是他的视线也就跟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被她吻过的地方,就像被蜜蜂轻轻蛰了一下。 一直疼到了心脏,回想起来,却是蜂蜜的味道。 …… “乔伊,我的酱油呢?” “实验室里。” “我的柠檬汁呢?” “拿去综合碱液了。” “这个厨房里还有什么是没被你弄丢的?” “你。” “……” …… 从他们两个确定关系以后,李文森就没有再提过搬回自己房间的事,那扇卧室的门始终尘封,那床脏了几个月的被单仍然在洗衣篮里呆着,而她的房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被人摆上了一排又一排的书,再没有办法居住。 乔伊看了一眼自己手里一个字没读进去的论文,又抬头看了一眼他小女朋友忙碌的背影,恰好看到李文森往花椰菜里加奶油。 “动物性奶油会破坏蔬菜的口感。” 他淡淡地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选择冰箱最上方的那瓶植物性淡奶油。” “哦。” 李文森放下手里的奶油,走到冰箱边。 这台冰箱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了,设计相当不合理,淡奶油又放在一大堆水果最里面,她伸直手还有些够不到。 就在她想踮起脚来拿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 下一秒,她就像坐直升机一样,被乔伊抱到了和奶油一样的高度。 这…… 乔伊灰绿色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脸: “我以为比起我直接帮你拿的方式,你更喜欢这种姿势。” …… 李文森愣愣地看着他精致的侧脸,好一会儿才说: “哦。” “奶油?” “哦。” …… 乔伊叹了一口气,腾出手从冰箱顶上拿下那瓶用磨砂白色玻璃瓶装好的淡奶油,干脆直接抱着她来到厨房里: “想不想看我做菜?” “……” 李文森坐在小吧台上,胆颤心惊看着乔伊握笔写字弹钢琴的手指拿起一边的银质小刀,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 “别开玩笑了,切菜很危险的……” “我能三刀之内把尸体整块皮肤解剖下来,你却觉得我切不来菜?” 乔伊一手握刀,一手拿着三文鱼,以极其流畅的手法,从中间把鱼片切开,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倨傲,每个动作看上去也都的确像米其林一星餐厅的大厨一样标准、精致以及优雅: “你看,简单至极。” …… 然而,三分钟后。 “不不不乔伊,那不是面粉,那是芡粉……” …… “那个叫味精,是中国一种调味料,和盐巴是不一样的……” …… “不不不,这么放锅会爆炸的……” …… “你还是放着我来吧。” 李文森拉住乔伊的衣袖,抹了把脸,坚决地说: “我打死都不会因为谁做饭的问题和你离婚的,我用生命保证,但你再接着做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所以我求你了你还是放着让我来吧……” 乔伊:“……” …… 一顿多灾多难的午餐结束后,李文森终于有时间安静下来,写一写自己的论文。 浓郁的、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几缕长发从她耳边滑落,她耳边别着一支铅笔,遇到论文里公式运用不准确的地方,就在书页边角潦草地画一只蝴蝶。 这样静谧的生活。 山林间的小屋,深秋的天空,树木的叶子逐渐变红了,季节交替,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 亚麻色窗帘边,盛开着这个秋天最后一朵山茶花。李文森盘腿坐在地毯上,乔伊坐在钢琴边,于是他就这样看着他的女孩从厚厚的书卷中浮出水面,看着她起身,伸手越过木制的窗框,折下那朵枯萎的花枝,把它斜斜地插在钢琴上的花瓶里。 他与她的影子交叠在落地窗澄澈的玻璃里,亲密得像是一体。远处山峦绵延,天高海阔,而他只看得见那双漆黑的眼眸,在逐渐变幻的深秋景致里慢慢地抬起,抬起……最终落进他的眼眸里。 “怎么了?” 李文森看着玻璃里乔伊的脸,笑了: “为什么忽然这么看着我?” “因为我回忆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一些,我们结婚后的事。” 李文森又笑了: “我们还没结婚呢。” “我知道。” 乔伊望着她一丝一丝的长发: “但我已经开始回忆了。” …… 李文森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比如?” “比如清晨,你去摘刚开放的山茶花,用清水洗净,用阳光沥干,而我就坐在你身边,在花园里摆放一张榻榻米,慢慢阅读一本契科夫。” 他一半坐在午后浓郁的阳光里,一半坐在深秋的晦暗处。 白色的衬衣,几乎要在阳光中融化: “我接过你的花,把它夹在书页间,然后我们就带着这本书,坐火车去看初春的阿尔卑斯山。” …… 李文森放下手里的书,慢慢把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好一会儿才说: “然后呢?” “然后我们老了。” 微凉的风从山那边吹拂而来。 乔伊坐在风里,声音轻得,仿佛在述说一个多年沉珂、却永不能实现的梦境: “我们老了,走不动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在花园里洒满麦子、稻谷和小米,然后并肩坐在山茶树的花荫下,等待去年的候鸟再度飞来,又再度离开。” …… 漫山的雪松从不枯黄,从不凋零,她无法理解这种执着到可怕的植物,就像她无法理解他的爱为什么能年复一年的重复下去,仿佛没有底线,也没有尽头。 贫穷、寒冷、苦痛和别离……此生无论经历何种绝望的境地,她都不曾哭泣,可此刻只是看着倒影里他深潭一般的眸子,却只觉得有什么沉重到无法承受的东西积蓄在她的眼底,下一秒就要冲破限制,坠落下来。 …… “所以我们快点结婚吧,快点走完这一生。” 胡桃色钢琴前,男人望着她的背影,纯白衬衫的衣摆在微风中起伏,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至极的事情: “最好把一天压缩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压缩到一分钟……这样我就不用每天每天这么担心,担心你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出其不意地离开我。” 第144章 快到晚饭的时候,李文森接到洛夫的电话,约她参与2017年rn“所长一言不合又离家出走怎么破在线等”之全员座谈会,时间是晚上七点。 彼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山峦那头远远能看见蝙蝠在孤零零地盘旋,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乔伊坐在电脑前,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听到她放下手机,就头也不抬地说: “晚上有约?” “嗯,有约。” “晚餐一起?” “当然。” 李文森把手里厚厚的数据资料放在一边,有些疲惫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抬头朝他微笑: “想吃什么?” “随意。” “我也随意。” “那就海鲜饭吧。” 乔伊顿了顿: “不要海鲜的那种。” “……好。” …… 伽俐雷打开了素灰色吊顶上的小盏枝晶灯,淡淡光晕与窗外落日余晖交错。乔伊穿着浅灰色宽大薄毛衣,腕间素金手表上镶嵌的碎钻闪烁着低调的光芒。 李文森走到他身后,端起他已经空了的骨瓷咖啡杯,期间不小心瞥到他的电脑屏幕,一下子愣住了。 不过是一张走廊侧边照,椅子已经有近百张,大到桌布,小到摆件,无一不彰显浓浓的“乔伊式”标准——光桌布上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巴洛克风格绣花就能活活逼死设计师,也不知道乔伊是怎么在短短一周里准备好这么多东西的。 “这是……我们的婚礼现场?” “嗯。” “为什么这么大?乔伊,你要把全伦敦的人都请来吗?” “人数倒是小事,只是桌布的图案似乎有一点高调过头……说起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婚礼,你的意见对我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乔伊淡淡地瞥了一眼她的侧脸,仿佛不经意一般地说: “文森,你怎么认为?” ……这哪里是一点点高调过头,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我没有意见。” “地毯呢?” “你开心就好。” …… 乔伊冷静地端起她手中小托盘上的空咖啡杯。 李文森一时来不及阻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抿了一口空气: “那你对它们满意吗……我的意思是,这些场景细节是否符合你以理想和愿望为依据所构筑的虚拟婚礼现场?” ……这句话太拗口了她选择狗带。 而这迂回的表达,翻译成人类能听懂的语言,就是在问……这些现场布置是否符合她梦中婚礼的样子? 符合个屁啊。 跟她喜欢的风格简直是南极和北极。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接过乔伊手里的空咖啡杯,弯起眼眸: “谢谢,我很喜欢。” “那就好。” 乔伊十指交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满室清澈的夕阳里,他微微勾起唇角,倨傲地说: “我也觉得你不可能不喜欢。” “……” …… 离晚上七点还有一个小时。她和乔伊都是生活习惯极其简单的人,吃完饭后餐桌上仍然干干净净,伽俐雷在一边洗盘子,她蹲在冰箱前盘点存货,看晚上是否要补充一些鱼类和蔬菜进来。 上次发现的黑色纸袋还静静地躺在冰箱最底层,袋口上覆着一层冰雪,尘封了许久的模样。 李文森背对着乔伊,伸出手,刚想把袋子解开看看肉有没有坏,就听乒铃梆啷稀里哗啦一阵混乱,乔伊手边的咖啡杯、书、文件连同他的mac忽然一起摔在了地毯上。 他淡定地捡起电脑: “抱歉,手滑。” 李文森:“……” 这是手滑成什么样,才能把好端端放在桌面上的电脑滑到地上去? 黑色纸袋袋口不知为什么绑的特别紧,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匕首,打算把绳子直接割开。 伽俐雷在一边看得胆颤心惊,眼看李文森就要打开袋子——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乔伊忽然说: “鉴于我们四十八小时后即将建立的婚姻关系,我觉得有必要做一次财产分配处理,我已经联系律师把我名下的财产转移一半给你……” ……what? 李文森一下忘了冰箱里的纸袋: “你要把你的钱分一半给我?” “如你所见。” “为什么?” “因为你骨子里是个中国人。” 乔伊像早有准备,一秒钟从电脑里调出一份数据调查报告: “我深入研究了一下中国婚嫁习俗,发现成功建立长久婚姻关系的关键因素叫‘聘礼’。上古时代中国就有婚嫁前交换鹿皮、鸟兽的风俗,宋代演变为茶叶和金银,明代又在宋代的基础上加上了酒、布匹和家禽……”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乔伊,我们是现代人。” “现代中国人交换房产和现金。” 乔伊立刻说: “虽然我求完婚才意识到这个风俗的重要性,但所幸不算太迟。为了防止十年后我们因这个小小的疏忽发生灾难性的争吵,我已经着手抛售我手上一切股票和基金,务必在今晚十二点之前把所有财产转化为现金形式,明天早上聘礼财产清单列表就会交到你养父手中……” “……” 不,我养父脆弱的心灵会被你吓出心脏病的。 “我要你一半家产干什么?占领亚马逊上所有的方便面吗?” “……” 乔伊淡淡地说: “虽然不算有经济头脑,但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也不反对。” “那我以后是有钱人了?” 李文森合上冰屉,单手撑在冰箱门上,半晌笑了: “讲真,我一直很看不惯美国的自由主义做派,我们把美国买下来改造吧。” “……” “我觉得四川的地理位置不对,我们把四川买下来让它和重庆换个地方吧。” “……” “月亮真是太亮了,我们能不能把它炸了?” “……” …… 李文森一边说,一边拿着鼠标就想删掉那张神奇的《中国婚姻成败关键因素方差分析表》。 而乔伊握着她的手。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两秒。 这个场景实在是有点喜感……李文森一开始还能保持严肃的质问表情,两秒钟后就撑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笑点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可捉摸。” 乔伊瞥了一眼她笑不可抑的侧脸: “我只是谈了谈我对中国聘礼的看法,这到底是什么好笑的事?” “……” 李文森伏在他肩膀上,摆了摆手,已经笑得没声了。 “喂。” 他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笑?你这样我没办法工作。” “哈哈哈方差分析表……” “我只是本着严谨的科学态度……” “哈哈哈哈哈中国婚姻成败关键因素方差分析表……” …… 好吧,他的小未婚妻笑点过低。 乔伊凝视着她伏在他肩膀上不断抖动的小脑袋。 暮色快要沉下,阳光像蜜糖,粘粘稠稠地从她的指缝里、笑容里、从她蝴蝶一般的睫毛里流淌出来……她把光影切割成无数碎片,而他就站在她与时光的罅隙中,春天来了,他在那里,秋天过去了,他还在那里。 仿佛过了许久,乔伊伸出手,摸了摸她漆黑的长发。 “你又要走了吗?” 李文森从他怀里站起来,漆黑的长发像流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走: “嗯。” “你要走多久?” “不会很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 玄关门“咔嚓”一声锁上了。脚步声远去了。她走了。 他没有抬头去看,仍坐在木制的桌子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就像七年来无数个寻常的午后,而这声再见,也不过是千百次寻常告别中的一次告别。 …… 一分钟后。 他忽然站起来,丢下手里的书本,快步走到窗边。 他的女孩还没有走远。小路上合欢花谢了,梧桐树黄了,她穿着黑色的蕾丝长裙走在遍地金黄的落叶里,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然后她回过头。 风在那一刻,穿过泥土与气团的旋流,从遥远的大海吹拂而来。 漫山的雪松朝一个方向起伏,金黄色的叶子像初雪一样飘落下来,远处辰星与夕阳交相辉映……而她站在山川湖海之前朝他微笑,慢慢抬起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她的一步步地朝山下走去,身影淹没在层层或青翠或枯黄的树木后,消失不见了。 …… 是了。 这只是一次告别。 只是千千万万次告别中的一次寻常的告别……她终究还会回到他身边,与他说许多的话,走许多的桥,看许多的风景,喝许多的酒。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 …… 一个新观点的诞生,伴随鲜血、硝烟和战争,比任何政权的动荡都更具破坏性。 她的心理学老师乌纳穆诺教授曾说,文森特,你去看一看我们高中时期的课本,再来对比一下你现在手里的研究,就会发现,实验室里的观念或许比实验室外先进一千年。 “人们生活于樊笼而不自知。” 这位老教授语气带着怜悯: “思想是极端危险的东西,它一旦普及,人们就不会安心生活和工作。因为他们会明白,我们的奋斗没有价值,我们的意识是个谎言,而我们的起源,如此卑微。” …… 李文森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新观点简直漫天飞舞——她刚打开门就迎面飞来一只奶油小蛋糕,硝烟味浓到突破天际。洛夫和安德森正双双站在她和乔伊的桌子上对打,手脚并用地试图把奶酪糊到对方的脸上去。 曹云山还没有来。 李文森都懒得看自己一塌糊涂的办公桌,直接坐在曹云山的扶手椅上,问对面的经济租组长韩静薇: “生物组和物理组为什么打起来了?” “当然是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韩静薇正拿着一个小矬子修指甲,就在李文森以为他要说“真理”的时候,就见他抬起头来,庄严地说: “——火锅优惠券。” 李文森:“……又是万达那家火锅店?” “这次不是万达,是二十公里外新开的一家四川火锅店。” 韩静薇耸耸肩: “洛夫抽到一张满三百减七十的券,安德森抽到一张满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优惠百分之五的券,一开始安德森以为他的券优惠力度更小就悄悄和洛夫调换了,结果回来一算其实是他的券优惠力度更大,但洛夫老年痴呆拒不承认自己的券被换过。” “……” 一张满三百减七十的券,另一张满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优惠百分之五……一张优惠七十一张优惠七十二,这不就相差两块钱么。 李文森惊险地躲过一把飞来的剪刀: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不然嘞?” 韩静薇怜悯地看向一边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老人: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经济学没学好就算了,小学数学都没学好就可怕了……区区二十块钱的小事,也难为他们能打成这样。” 李文森:“……” 说话间门又再度被打开,日本暂驻研究员鹤田遥人拿着一盒便当笑眯眯地走进来,李文森和韩静薇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见一盒粉笔灰从叶邱知的座位上直直地发射出去,直击他面门。 两人都掩住眼睛。 鹤田遥人被粉笔灰砸了个正着,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脸蒙逼: “……多哦西大诺?” 日语发生什么事了。 “办公室防御网。” 李文森随手扔给他一块布: “叶邱知安装的,下次如果我们办公室门没有锁,你也记得先踩一下左边第五块瓷砖再开门。” “……唐土的暗器果然博大精深。” 唐土是日本古人对唐朝的称呼。 鹤田遥人感激地接过布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朝李文森深深鞠了一躬: “真是太感激了,好久不见,文森酱。” “感激就算了。” 韩静薇凉凉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洛夫的擦脚布: “你不是外出勘测地貌了么,怎么有空来我们办公室?” “正是要和各位前辈们探讨一下这件事。” 鹤田遥人的语气一下严肃了起来: “沈城前辈还没有回来么?” “沈城前辈迷路在了人生的大马路上。” 叶邱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放心,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上次我们都给他开追悼会了,结果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追悼会现场……我们今天开会也是为了投票决定到底要不要再给他办一次追悼会。” “这就麻烦了啊。” 鹤田遥人喃喃地说: “我发现了极其重大的情况,需要立刻汇报。” 韩静薇:“这个好办,你可以追悼会上对他的灵位汇报。” 李文森:“什么事?” “口头说不清,我给您看吧。” 鹤田遥人把寿司盒放在桌面上,拿出一只u盘: “您还记得几个月前您在餐厅碰见我那次吗?” 几个月前,餐厅碰见? 李文森皱起眉,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她什么时候在餐厅见到了鹤田遥人。 …… “我是学地质勘测的,三月七号那天我接到放假通知,又听闻当晚有艺妓表演,就驱车去了市区。海水温度和潮位观测报告原本是隔天汇报一次,那天放假就往后推了一天。” 鹤田遥人抬起头: “但我那天恰好忘了给探测器换电源,回来急匆匆想补救时,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 等等,艺妓表演? 已经被掩盖进意识深海中的记忆,因着这个关键词霎时回笼,她与鹤田遥人在餐厅里的短暂对话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 “我前两天看到地上一张被人遗落的传单,说三月七日有中国艺妓的游街表演,恰好昨晚空了出来,就特地驱车去了市中心,却连半玉都没有找到呢。” “中国早没有艺妓这种说法了,你从哪里拿到的传单?” “我公寓门口小径上,可能是被风吹到那儿的吧。传单上也没有直接写艺妓,但表达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吧。” …… 那是三月八号妇女节。 正是他和曹云山去荒郊野外看电影,遇上电影院爆炸被困底下冰库的第二天。 …… “这段时间的海温数据都记载在这里了,其他研究所探测的大部分是300米到350米以下的恒温层,但我们项目的主要目的是探测今年七月一次暖流回潮的厚度变化,所以深度时常到达海平面下500-700米,光线透不进来,没有暖流的时候水温基本稳定在0摄氏度。” 鹤田遥人打开叶邱知的电脑,把u盘插.进去: “你们看。” 李文森、韩静薇和叶邱知都凑到电脑前。连在一边打架的洛夫安德森都不打了,在李文森后踮起脚。 图表中的水温线如鹤田遥人所说,极其平稳,毕竟500米对于人来说已经够深了,但对于广袤无垠的大海来说,只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既不大受阳光温度的影响,也不大受地热温度影响。 “所以有什么问题?” 叶邱知困倦地拉了一下折线图: “每两小时测量一次,变化很平稳啊。” “这就是问题。” 鹤田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打印纸: “我那天深夜去给探测器换电源的时候,明明看见观测站显示海平面下七百米处深海的海温一下上升了7摄氏度……我当时还以为太困眼睛花了,就打印带了回来,但第二天这张表格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 “而等我第二天打开电脑时,又莫名其妙发现传回中心的数据,全都回到了正常。” 第145章 一个还算顶级的研究所就像一颗□□,决不能建立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因为不知道哪天它就会像广岛的□□一样,整个爆炸。 而如果纵rn的平面图,它是一个硕大的蜘蛛网。山道纵横、阡陌交错,科学家和研究员门就是这张蛛网结点上的住户,一个一个,如同猎物。 …… 西路公寓五号。 伽俐雷在收拾洗衣篮里李文森的衣服,餐桌上乱七八糟的历史书籍也早已被收到一边。 乔伊站在画室中央,面前是一副巨形画架。 乔伊背靠着餐桌,指间一支细长的记号笔,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着。 这是他思考的标志。 这是思维的绝对领域,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人。窗外的风声、水声、树叶的沙沙声、蜣螂的走动声,都像隔绝在梦境外的梦境,一种远古的呓语。 而在他眼前,一副巨大的思维地图正徐徐展开,从花园南面死去的那只猫开始,李文森回到中国后每一次谋杀,死者、凶手、嫌疑人和时间线都标注在上面,黑色的蛛丝从一个名字延生向另一个名字。 错综复杂的人物线索勾连盘结……看似相互独立,细究却充满深意,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蜘蛛在朝一个方向结网,可它要去的地方却如一片迷雾,看不清,摸不到,无法想象。 …… 1月7日,西布莉发现花园南面死去的猫。 1月17日,西布莉在自家客厅被焚烧成灰烬,手部利器刻画痕迹。 1月18日,沈城与李文森见面。 1月19日,沈城失联。 2月13日,李文森老师乌纳穆诺教授收到已故好友刘正文的邮件。 3月7日,地下冰库爆炸。 3月8日,陈郁入狱。 3月8日,李文森的猫被杀。 4月17日,李文森从17楼坠落。 4月17日,爱丽丝被杀。 4月22日,曹云山经介绍赴英国乌纳穆诺心理咨询中心进行心理学鉴定。 5月3日,乌纳穆诺被逮捕。 5月10日,乌纳穆诺在监狱里悄悄自杀,死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名字是‘米尔顿’。 5月17日,一艘私人飞机rn附近海域失踪。 6月17日,三位渔民连同船只rn附近海域失踪,尸体不明。 6月25日,证实沈城失联。 9月17日rn电磁场爆炸。 9月17日,发现爱丽丝尸体。 同月曹云山被狗剖开腹部,英格拉姆被谋杀。 …… 如同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在过去漫长的十年里,rn有关的上一批科研工作者,在世界上的各个地方以各种方式人间蒸发……不同时间,不同年龄,不同死因,表面上没有关联,整理出来的结果却令人心惊。 乔伊背靠在宽大的木制画桌上,若有所思。 西布莉临死前在自己手上划出的划痕还没有解释,曹云山的作案动机仍没有头绪,列奥纳多和爱丽丝的死因都下落不明、顾远生和米尔顿的身份还是一个谜。更不要说刘易斯、沈城、刘正文……还有那个始终查不到资料的男人,明明进出rn,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是谁? 沈城现在哪里? 曹云山到底想做什么? 至于陈郁,他的确是真正杀死西布莉的人,但这个案件另有蹊跷,他最后留给李文森的话,他一直的态度,西布莉桌上的十字架……还有这一连串毫无章法的谋杀……根本找不到目的,就算证实李文森跌落的那天晚上曹云山出现过,也没办法证实他杀了其他人。他没本事炸毁一整座电影院,更不可能自己让狗咬伤自己。 他的动机也匪夷所思。 一个从小生活经历正常的男人,到底为什么要在相处八年后,忽然跑来谋杀自己唯一的朋友? …… 而这一切还都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李文森。 消失的血管、总在睡梦中寻找的大海,明明用的安眠药量是正常人的好几倍却到现在才开始出现的后遗症……如果他没记错,英格拉姆死的那天晚上,她和老人罗切斯特站在西布莉的花园前,分明说过一句““我小时候叫她切尔西阿姨,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出门,甚至不能出房间,除了我的养父和她,我见不到其他人”。 她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记录,安妮死时才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的言辞中总是出现她的养父,从未出现过她的母亲。 rn十几年来只有西布莉一个女人。 那么她的父母到底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把一对双胞胎放在世界的两端?刘正文为什么在李文森出生后就被流放?他们又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以至于在她生命最初的十年里,整个世界都找不到李文森存在过的痕迹? …… 空气中浮动着金色的尘屑,薄暮余晖已近尾声。漫山遍野的青翠山林笼在一片昏黄的光线中,影影绰绰。 画纸上的结点还在不断延生,乔伊慢慢抬起眼眸。 推理是古老的技艺,思维是天赋和异禀。 繁芜的线索如同海藻,比迷宫更像迷宫。 但再复杂的案件都会留下痕迹,这一连串的谋杀案一定指向某个方向,只要抓住其中一条绳索,就能把这张巨网,连根拔起。他已经掌握了这些案件的大部分信息,他已经基本摸清了事情的真相,只是这真相太过让人难以置信,还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决定性的证据…… ……咚,咚,咚。 门口传来三下标准的敲门声。 眼前的思维大厦骤然坍塌,乔伊一下子从自己的世界里醒了过来……人名、线索、时间和动机构成的城堡像金粉一样飘散。 他面前,只是一张白纸而已。 …… 伽俐雷端着洗衣篮和一本小册子站在门口: “先生,刚才有研究生送来rn秋分礼物,是一rn逃生指南,而且座机接到了您教父的电话,他说……” “……” 乔伊抬起头: “你没看到我在思考?” “……抱歉。” 伽俐雷被他清冷的目光吓得倒退一步,力臂不小心侧了侧,洗衣篮最上方的一条背带裤滑落下来,连带着rn逃生地图》也跟着它一起掉下,摊开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伽俐雷的错。” 明明乔伊只是淡淡地看着它,伽俐雷就是觉得连电线都颤抖了起来……这就是女主人不在家时男主人自带的冰冻感,跪求女主人赶快回家! “伽俐雷马上就收拾好……” 乔伊忽然眯起眼睛:“等等。” 伽俐雷手一抖: “这是夫人三天前刚买的衣服……” “是三天半前,她凌晨一点零六分下的单。” 乔伊在那条难得符合她年龄的背带裤前蹲下身,从裤子胸前的大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信封。 伽俐雷也跟着蹲下:“这是什么?” “市内短途快递信。” 80g双胶纸,没有寄件人姓名也没有寄件处邮戳。信封口上沾了一些油渍,已经被人拆开。 乔伊却没有直接取出里面的东西,而是先闻了闻信封的味道……只是闻一闻,他已经大致确定这个信封的来源。 “随意查看他人信件或查询快递单号实在是太失礼了……虽然不拆和拆结果是一样的。” …… 不算厚重的信封在他手里灵巧地翻转了一下。 他把信封扩张成中空的形状,紧接着拿出手机,对着信封打开了手电筒。 一个黑色的等臂十字架状影子,顺着光源,清晰地透漏出来。 而与这个十字架一起浮现的,还有几行几乎看不清……应当是把信封反过来写在内页里的字迹。 但这些都不是他此刻关注的重点。 伽俐雷顺着乔伊的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rn逃生地图》上——正是十字架影子投落的地方。 “天哪。” 它喃喃地说: “这是……” 乔伊慢慢把信封放低,直到信封上十字架的影子,与地图上某一处十字路口完全重合在一起。 两秒钟后,他忽然站起来,从一边的电脑里调出西布莉现场照片,把她手上的刀刻伤痕放到最大。 “立刻联系刘易斯。” 伽俐雷:“好……咦?为什么?” “因为这封信是陈郁寄来的……他要自杀。” …… 李文森胃不好,很多零食一吃完就犯疼,平日里乔伊眼神冰冰凉凉地看她一眼她就不敢了,和办公室的一群走狗在一起就没那么多限制,什么对身体不好吃什么。而办公室的一群走狗更是百无禁忌,明明是完全严肃的事情,结果还没开始正式聊起来,韩静薇已经带头拿出了一包瓜子。 “你等等。” 他按住鹤田遥人的手,开始一把一把的分瓜子: “你手里文件等会儿再拿出来,我预感今天会有一个震rn的大发现,我们先摆好吃瓜群众的架势再说……好了你可以开始了。” “……我第二天真的以为是自己晚上看错了,深海恒温层怎么可能忽然上升7摄氏度?直到昨天我清理打印机墨盒的时候,忽然想到这台打印机是有记忆功能的,这才验证自己的记忆。” 鹤田遥人打开手里折好的打印纸: “你看,这才是那天的真实数据。” 洛夫戴上眼睛凑到前面: “宝宝看不清。” “……” 韩静薇帮他把眼镜摘下来: “你拿错了,这副是叶邱知的近视眼镜,你是老花。” “可数据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自动篡改?” 叶邱知接过表格: “中间有没有人动过你的电脑。” “动电脑也改不了数据。” 安德森研究了一辈子人工智能和物理学的关系,算是在场所有人中网管级别的人物: “你看这张表格的数据下面是有水印的,这是锁定标志。为了保证数据的纯粹性所有从探测器直接传来的数据会被盖印这个戳,没有最高级权限动不了。” 精密学科里,有时一个极细微的数据差别就能影响整个实验结论。有些实验结果甚至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不知道多少位,比如哈佛大学那个测量时间空间相对性的实验,塔顶和地底的时间差连几微秒都没有,却是世界上第一个证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创举。 “那是怎么回事?” 韩静薇皱起眉: “最高级别权限就是沈城了,难道是他的鬼魂跑回来改了数据又走了?” 叶邱知:“你还记得你那天晚上这张表放在哪里么?” “和服的内袋里,那套和服虽然不算贵重,但我一直妥善收藏。内袋也非常隐秘,不可能存在有人偷走的情况。” 鹤田遥人说话时总有种日剧般的谦卑: “而且那天晚上海水温度上升的现象非常短暂,几乎没有影响,我们在恒温层放置的13个探测器只有一个探测出这次温度变化……就像。” 他努力搜索了一下比喻: “就像有人把一锅热水倒进了女汤里一样。” 李文森:“难道是这附近海底有活火山?” 洛夫慢慢脱下眼镜:“不可能。” 李文森:“为什么?” 洛夫:“不说绝大多数海底火山都在构造板块附近,我们这里距离板块边界还有一千多公里。单从生物构成角度你的想法就不现实,活火山口附近的温度是长期高温,伴随大量高温厌氧菌,但我刚rn时就对附近海域的菌类做了详细的登记,不存在你说的情况。” 洛夫难得清醒的说话风格把在场所有人都shock到了。 但还没等大家表达出震惊之情,就见洛夫又慢慢地戴上眼镜: “咦,宝宝怎么又看不见了。” 所有人:“……” 鹤田遥人收起打印纸:“地质组严格来说只有我和组长,组长那天不知为什么经费被系统扣了一半,又找不到所长理论,抑郁去喝酒了。” 叶邱知:“我陪他一起去喝酒了。” 洛夫:“我和我的研究生在遥远的中国山村收集蟾蜍和蚰蜒。” 韩静薇磕了一只瓜子:“谁三八妇女节前夜还上班啊。” 安德森:“没错,我一直在市中心做皮肤护理。” “……” 所有人都转头盯住了安德森。 安德森:“怎么了?老人就不能做皮肤护理了吗?我们西班牙人到坟墓里都是要带着面膜进去的。” 李文森眨了眨眼,半晌才说: “所以除了我,你们都去过三八妇女节了吗?” 叶邱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是哪里都不对好吗。 那天晚上她和曹云山出去看电影了,这样算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天晚rn几乎所有人都不在?” 不在的原因还这么奇怪? 除了与生物组不对盘,从来和大家关系都很好的神学院忽然和艺术协会打了起来,场面还如此浩大,于是那两天神学院、生物学院和艺术历史研究协会通通都不在,行政组忙着给他们善后,也不在。 地质组一向没有什么成果,是故经费非常稳定,为什么会突然缩减? 明明中国没有艺妓这个说法,鹤田遥人却在自己家门口捡到了艺妓表演的宣传单。 一毛不拔的沈城忽然给曹云山两张电影票,荒郊野外的废弃别墅忽然卖起了哈根达斯。 海水恒温层在同一天温度骤然上升7摄氏度,鹤田遥人的数据在晚上被莫名篡改。 …… 李文森皱起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 “不是还有伽俐雷么。” 洛夫忽然认真地说: “说不定是电脑自己忽然长了脑子,觉得你这个研究方向不对,友情帮你改了一下。” “那我觉得还是沈城的鬼魂比较靠谱。” 安德森点了点头: “伽俐雷是我的宝宝,你个蠢货,不要总拿我的人工智能说事。” 洛夫一把瓜子壳洒在他脸上: “别幽默了,如果伽俐雷也能叫人工智能,那是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智能。” 安德森一个小面包扔过去: “比你智能的都能叫智能。” ……等等。 洛夫刚才说什么,伽俐雷?还有她之前觉得被遗漏的信息……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脑海,3月7日晚上她和曹云山发生过的一段对话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大脑。 ——“我刚想回去找你,就接到了安德森的信息,说俄罗斯的导.弹击毁一枚卫星,两万多片残片正以超过子弹的速度朝我们空间站的望远镜飞过来。” ——“他咆哮着告诉我,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立刻赶回去修改卫星的轨道模型。” ——“安德森不是已经确定,它们一直在朝美国的空间站飞,不会去我们的轨道么?” ——“本来是和我们没关系的,但他在短信里说,那些碎片的运行轨道被太阳风等离子体流干扰了,转了方向。” …… 李文森忽然站起来,对安德森说: “你说你那天晚上在市中心?” “不然?” “可那天晚上不是说有俄罗斯的导弹击毁卫星,残片轨道指向我们的空间站?” “你在说什么梦话呢?” 安德森在和洛夫的混战中还鄙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导弹又不是白菜,说扔就扔……那是2013年科幻片《地心引力》的剧情。” …… 又一场世界级大战拉开序幕,剩下几个人见怪不怪,仍然对数据被篡改的原因,以及海水温度忽然上升的因素争论不休。 似乎已经没有人关心沈城的死活……完科研的和搞行政的向来不能兼容,沈城和他们的关系也谈不上多好。 看见李文森的动作,叶邱知抬起头: “你去哪?” “透透气。” “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 李文森轻轻带上房门,却没有立刻离开,纷杂的思绪汹涌而来。对面是繁星如瀑,她站在那里,却如立在云端,下一秒或许是跌落,又或许是天堂。 今天周四了。 后天就是周六。 她肩上仍是那个被安装了窃听器的羊皮小宝,脚下仍是那双她爱极了的红色羊皮布洛克。 她站在满山的风里,望着极远处,月光下琼浆一般涌动的浪潮,黑色的蕾丝裙子逐渐回归黑暗……她又走进了夜色,就像她从不曾出来一样。 …… 而就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 韩静薇磕瓜子的动作停住了: “她走了吗?” 安德森侧耳倾听了一下: “走了。” “终于走了。” 韩静薇顿时舒了一口气: “她在这里我压力好大,你们不觉得她眼睛很可怕?盯着你的时候就像在解剖你一样,真不知道乔伊和沈城看上她哪点。” “乔伊我不知道。” 洛夫抖去身上的蛋糕屑,望着窗外李文森离去的背影,眼眸深沉: “至于沈城……大概是因为她喜欢吃鱼吧。” 韩静薇:“什么,鱼?” 洛夫:“没什么。” “我们会议真正的议题终于可以放出来了,沈城这次消失时间长的可以直接被确定死亡,他的家人也没得到任何消息,我们明年几个大项目都为此搁浅,这不正常。” 在座的人都没有说话。 “综合之前的线索,我认为这是一起确定的谋杀。” 安德森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灯光下,他苍老的面容带着几十年岁月的沉淀,和他平时表现出的样子完全不同: “而现在,认为他的失踪或死亡与李文森有关的,举起手。” …… 你知道吗,夜晚是个女孩。 她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被称作妮可丝,住在人间和冥河的交界处,每天晚上穿着星空织就的纱衣,乘着黑色马车飞向无边无际的苍穹。 …… rn另一头。 乔伊站在画室中间,慢慢放下电话。 画室四处是斑斑点点的颜料痕迹,可他站在那里,一件衬衫,一支铅笔,仍然清醒、冷静、一尘不染。 “余翰怎么说?” “我迟了一步。” 乔伊在他平时作画的木椅上坐下,语气平静: “他死了……我还是迟了一步。” “这不是您的错。” 伽俐雷立在一边: “伽俐雷存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阅读量和存储量是一般人类的上万倍。伽俐雷看过了太多的谋杀案,死亡是自己的决定。” “不完全是。” 乔伊顿了顿: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和李文森说,曹云山有法国血统?” “记得。” “那是我随口说的,一个词语联想测试,我当时只是想通过李文森对’曹云山’和’法国’这两个词的联想结果来进一步确认他的身份……我原以为曹云山谋杀李文森的动机,是他认识李文森的孪生姐妹,也即是我已故的r-inw,安妮小姐。” …… 词语联想。 极其简单的心理学测试,难得没有一点装逼或装神秘的成分,被试探的对象按照某种单一的规则,对一些特定的刺激性词语做出自己的联想与反应,实验心理学之父冯特、弗洛伊德曾经的好友荣格都是这种方法的主要推动者。 在乔伊这里,“法国”是一个结点,“曹云山”是另一个结点,他把这两个结点组成一个句子,通过李文森对这个句子的反应来判断李文森是否曾在法国见过曹云山,从而进一步判断安和安妮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而结果……结果他已经知道了。 …… “您为什么会这么怀疑?” “李文森取代了安妮,我只在意李文森,所以我不介意她取代了谁……可安妮的朋友呢?” 安妮是在普通环境中长大的,有正常的朋友,正常的闺密,和正常的人生经历。 有人爱她,有人等她。即便消失了,也有人会惦念她。 …… “我原以为曹云山是因为安妮才对李文森下杀手,现在却发现不是这样。” 乔伊双手撑在画板上: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双胞胎的巧合,曹云山一定知道安妮的存在,但他rn的关系比我想的复杂的多,这绝不可能是一起简单的复仇案件。” “安妮已经死了十年,您怎么证明他曾去过宝瓶书店?” ——宝瓶,aquarius。 西洋占星术里的说法,自耶稣诞生日开始,历经2000年的双鱼时代过去后,人类进入了宝瓶时代……正是安妮在巴黎的养父母开书店名字。 “哦,你都知道这家书店名字叫宝瓶了,也该知道它主打什么类型的书。” 乔伊垂下眼眸,轻声说: “他知道她有多向往这家书店。” …… 李文森说她幼儿园时曾交过一个男朋友,可她根本没读过幼儿园;她说过穿白衬衫的父亲,开明的母亲,可她从未拥有过这样的生活。 有这段经历的人是安妮。 而宝瓶书店是她的乡愁……她向往安妮的生活,就像向往一个家。 再想想曹云山书架上那些他根本没读过的神秘主义书籍,古代西洋占星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神秘主义黑魔法的一种……如果他猜的没错,这些书,根本就是他专门为李文森保存下来的,宝瓶书店剩余的部分。 …… 伽俐雷没有立刻说话。 它无机质的眼睛细看来像苍蝇的复眼,细长的手臂像褪去了皮肉的骨骼,沉默的时候,它就是一具骷髅。 从头到尾,它的语气都是忠心耿耿,就像一个真正陪伴了他们多年的老管家。 但从头到尾,它也不过是以一台电脑的姿态,瞪着冷冷的电子眼,旁观着这人世间的一切。 …… 案件的脉络像延生的小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但至少,这个案件中有一部分已经明了。 ——陈郁的等臂十字架。 西布莉周围的摆件都染上了从她身体中蒸发出来的油脂,唯有这个耶稣等臂十字架干干净净,因为这个十字架根本就是他后来放进去的,大约是受不了自我的折磨,怀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人能发现真正的凶手。 西布莉起火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之后,放火的人是陈郁无疑。但警方另外也确定,十点十五,有人进出过西布莉的起居室。 那个被打翻的钟,恰好停在十点十五。 陈郁在保护一个人。 陈郁说他此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理。 陈郁说,不是他杀死了西布莉……是西布莉杀死了他。 …… 乔伊走到窗边,抬起头。 明亮的星空的光辉落在他眼睛里,他站在夜色之下,望着与李文森望过的同一片星空,轻声说: “这是他寄给李文森的最后一条线索,与遗言没有差别……我太看重符号的价值,反而忽略了西布莉案发现场的等臂十字架或许根本没有宗教意义。” 它只是一个地标。 rn错杂山路小径组成的无数十字路口中,唯一一个贯穿全局的十字架……与西布莉手上未刻完的伤痕一样,指向谋杀她的真正凶手。 ——曹云山。 第146章 时间是一个循环。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是以人犯过一次的错误,必定会犯第二次,错误不过以不同的方式呈现,使人无所察觉,和美貌一样,是人本身的质地。 所以,我总是犯错。 比如依赖,比如朋友,比如信任,比如……爱情。 …… 乔伊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等一通电话。 今晚不知为什么,一切都让他心神不宁,一切都能让他想起另一个身影。他看见桌上的小粒珍珠戒指,就能想起细碎的珍珠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熠熠生辉的样子,他看到wifi路由器就能想起七年前的伦敦——在一个雾蒙蒙的雨天,他人生中第一次尝试地铁和伦敦脏兮兮的灰狗大巴,就因为他的室友李文森坚持不下厨。 …… 客厅中央立着一个水晶门形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婚服,纯白色的衣摆长长地拖了好几米,上面镶嵌这一朵一朵的山茶花,手工缝制的衣袖上镶嵌着祖母绿,在夜色之中细长又袅娜,盛放的姿态……如同一个久远的梦境。 这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在李文森给自己加大药量之前有梦游的情况,有时他半夜出来倒水,就会看见李文森一个人顺着楼梯往上走,看上去极为清醒,也能很有逻辑性地回答他的问题……就是认不出他。 但即便只是几句短暂的对话,七年来日积月累,也足够他从李文森难得好无防备的回答里,找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七年前他还和她住在伦敦小公寓,第一次发现李文森梦游时,她正站在窗子边,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他走到她身后,轻声问: “你在看什么?” 她注视着天上一抹浅淡的微云,过了许久才回答说: “青蛙。” “……” 漆黑的夜色里,她穿着浅色长裙这点很可爱,棉质拖鞋一只穿成黑一只穿成白这点也很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抱住她的腰: “那你看错了方向了,天上没有青蛙。” “有的。” 她伸出手指向天上的云,小声说: “你看,那边就有一只,在哭。” “……青蛙为什么要哭? “因为肚子饿了。” “……” “很饿很饿,但是没有东西吃,爸爸没有来,阿姨也没有来。” 她盯着天边那朵云: “再饿下去,我会饿死掉的。” “是你饿死掉还是青蛙饿死掉?” “都是一样的。” 她转过头,眼睛里一点感情都没有,漆黑的眸子让人毛骨悚然: “我和青蛙是一样的……你知道吗,有一种青蛙能单体繁殖,它自己就能产下许多的卵,这些卵又能长成许多的青蛙——和它一模一样的青蛙。” …… 还有一次,已经是他求婚成功以后的事。 那段时间大概是他和李文森确定关系以后最好的时光,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她会主动配合他的亲吻,只要做.爱时间不长到耽误正事,她也不会拒绝,甚至放的很开,不是太过分的姿势和玩法都能尝试……与他就像一对真正热恋中的情人。 他也几乎就要这么相信了。 直到某一天晚上。 他在她刚动的时候就醒了,却装作沉睡,李文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又仿佛望着一个虚无的所在。她就这么盯了他十几秒,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手似乎想放在他的脖子上……接着她从床铺上爬起来,像她每一次做的那样,朝阁楼上走去。 他怕她不小心从阁楼上掉下去,只能跟在她身后,在她想爬到窗子上去时,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睡不着?” 她低头看了看他搂紧她的手,有点迷惑: “你为什么要抱住我?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 她的皮肤那么白,她的脸那么小,她在他怀里就是小小的一条……他望着她的脸,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原本只是轻轻的,后来却逐渐变了味道。只是那样激烈的仿佛要把她舌头吞掉的吻也没能把她从梦中惊醒,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任他吻着……他甚至怀疑,就算他那个时候与她做.爱,她在完全认不清他是谁的情况下,也不会拒绝。 “你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又吻了吻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我在吻你。” 她盯了他一会儿: “你想和我□□?” “嗯。” “因为想要性?” “因为想要你。” “有什么区别?” “我不在乎性,我只想要你。” “现在?” “一直。” “那你为什么不做?” “因为我是一个有操守的小偷。” 他望着她的侧脸: “我只偷你一个吻,其他的,你,还有你的心,要你自己给我。” “如果我不给呢?” “你不会的不给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就要结婚了。” 他收紧手臂,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你已经在我的怀里了,你还能去哪里呢?” …… “可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她望了他半晌,忽然安静地说: “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 有时候语言是一种很锋利的东西,它们散落在她泼墨一般的长发下,藏得那样隐蔽,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只有他能感受到。 她一个微笑能让他幸福很久,一句话就能让他遍体生凉。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有孩子。” “如果你不想要,我们就不要。” 乔伊慢慢握紧她的手指: “文森特,你已经答应我了,就算你在做梦也不能反悔……” “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 她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山峦,平静地说: “是他们不让我拥有后代,我没有这段基因……我们都不能有后代。” ……他们?你们? “他们是谁,你们又是谁?” …… 可李文森就像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一样,再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十指与她紧密地交握,再次吻住她花瓣一样的嘴唇,以确认她在这里,在他怀里,从未远去。 只是许久之后。 李文森从他的亲吻里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望着他,像望着一块玻璃,一扇门,或是街上随便一个陌生人。 “哦,对了。” 然后她歪了歪头,困惑地问: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 乔伊望了那件婚服一眼,黑色的手机在他手里灵巧地打了一个转。 再过三十多个小时就要举行婚礼了,新娘连婚服都没见过……这件事有点荒谬,可她还没有回来。 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极为少有……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觉得,事情有点不在掌控之内。 第一次,当然还是李文森。 他的出租房女孩敲开他房门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像被一颗美丽的小行星重重撞击了一下,从此彻底偏离了椭圆轨道。 …… 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不过是极其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里却清晰可闻。 乔伊拿起电话,淡漠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陌生的号码,走到窗边: “七年不见。”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笑了: “不,我们似乎每天都见面。” “我见的是他。” “他就是我,没有区别。” …… 乔伊顿了一下,没有争论这个问题,转而说: “陈郁死了。” “我知道。” “陈郁为什么要帮他遮掩罪行?” “因为陈郁很多年前涉嫌过论文造假。” 男人又笑了一下: “我猜你已经猜出来了,只是找我确认一下,所以言尽于此,没有关系吧。” “没有。” 乔伊目光凝在前方一朵蔷薇上——陈郁多年前涉嫌论文造假,这件事非常隐秘但并不是无迹可寻。曹云山忽然从历史文学系转为数学系的时间与陈郁事件发生的时间重叠,此后曹云山论文一路扶摇直上,近几年却又连一篇论文都没有写出来。 的确很好猜。 …… “他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 “它想要什么?” “不同种类的心思我猜测不了。” “你们达成的协议关于什么?” “你。” “那辆消失的飞机去了哪里?” “时间和空间的罅隙。” …… 在这一大段听上去诡异又无稽的对话后,乔伊顿了顿,终于还是没有追问,只是说: “最后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谋杀李文森?” “我只能告诉你李文森即便掌握了他谋杀的所有证据,也绝不会起诉他,不仅仅是因为她还没找到他的杀人动机……这大概rn最大的秘密之一。” 男人笑了: “我猜你也早有思路了,我们不如保留一点悬念。” …… 夜晚的星空从山河那边垂落,无数星座在星河那头交相辉映,三千年前古巴比伦人看到的是这样,三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看到的也是这样。 而李文森放在一边的裙子垂落在澄澈的星光下,隐约形成一个人的形状,仿佛溺死在水里的死者,长长的裙摆拂过海藻,平静里透着几分毛骨悚然。 “你七年前曾经主动联系,此后你就消失了。” 乔伊抬起眼眸,灰绿色的眸子在这种冷静中宛若无机质的宝石: “当时你是有求于我,现在呢?” “你早就料到我会来电话了吧?” 对方顿了一下,像意料之中,又像很无奈: “说起来,如果不是你,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在科学界,绝对的智力就是绝对的威胁,怪不得它这样急切。” 中文就是这点不好,英文里的他她它有不同的发音,中国却全部混淆在一起,性别和物种在语言中都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没错,我七年前联系你是为了让你放过他,但今天联系你却是有其他事情。” 对面的男人温和的语气慢慢收敛: “你知不知道,李文森很危险?” “当然。” “猫。” 寂静的夜里,男人在电话那头轻声说: “花园南面死了一只猫……我只是来提醒你,如果不想她死,就让她远离猫。” …… 一个十字交叉路口。 有一次李文森从曹云山公寓离开时,她曾转过一个十字路口,而乔伊就在十字路口前的路灯下等她,手里拿着一卷书。 如此明显的线索。 只是她不是下棋的人,她身在两个人的棋局当中……她陷在这个十字路口里,以至于她看不见它。 李文森匆匆从曹云山的公寓前跑过。屋里一片漆黑。 她的目的地不在这里。她没有停留。 花园里种植着巨大的绿色植物,有些花朵被他故意培植在一个过于狭小的花盆里,吸取不到足够的养分,再过一个冬天就要枯萎。 复古的老式门窗前。 “睡美人逃走了。” 曹云山扒拉着门窗,有点可怜兮兮地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她总是以我的朋友身份自居……你说,我是她的朋友吗。” “不是。”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调侃: “如果她交的朋友都像你这样的话,她也挺可怜的。” “……” 曹云山没有回头: “那你是她的朋友吗?” “我是。” “为什么?” “因为我们走过了同一段时光。” “真没意思。” 曹云山顿了顿: “我知道你和他通了电话。” “哦?” “我也大致上猜到你们说了什么。” “哦。” rn真是个肮脏的地方,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平静地回过头: “不如和我一起去死?” “这话让我想起日本作家太宰治。” 身后人大笑: “真让人伤心啊……还好我没有很在意你,你还是自己去吧,祝成功。” “……” 曹云山拉起窗帘的一角,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橙黄色的灯光被她的背影吞噬了,他的脸也被她的背影吞噬了。 他黑白分明的眼,就像白色水晶底盘上养了两丸黑珍珠。 他看着她。看着她挣扎、狼狈又冷静。 就像……看着他自己。 …… 一路之隔。 李文森正脚步匆忙地奔跑在后山的小道上,红色的羊皮小鞋子在黑色的泥土和绿色的叶片间犹如一把潇潇的火焰。 她要找的,不是曹云山,不是乔伊,是沈城。 2016年3月7日晚上到底有多少人留rn,查米歇尔每个月上交给沈城的汇总表就知道了。 2016年3月7日晚上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查沈城办公室里伽俐雷的日志就知道了。 如果她记得不错,曹云山曾说过,伽俐雷有一个总系统,其余都是分支……连乔伊想篡改数据也只能在支系统改,用脚想都知道,能对付电脑的只有电脑,那个篡改元数据的东西不是伽俐雷就是它,这个时候只要定位当时更改数据的操作是在哪里…… 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叫muller的智脑的藏身地址。 而不用脚想都知道。 伽俐雷的主系统十有*在沈城的办公室……难不成还会是她家里那只蠢货吗? …… 沈城的办公室掩映在漆黑丛林里,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李文森脱下鞋,把鞋带叼在嘴里,熟练地顺着他窗前的大树朝上爬。 窗户上了锁,但这挡不住她……她抄这个近道实在是抄了太多次,沈城在第十二次换坏的窗锁后,干脆给了她一把窗户的钥匙。反正有伽俐雷在,她翻不起什么浪。 办公室连着他睡觉的地方,一边是工作区,一边是生活区。书架上摆着一只一只鱼缸,这么长时间没人喂,鱼都快饿死了。 沈城喜欢养鱼。 他有生之年就没谈过恋爱,却在自己的卧室里弄了一个巨大的人高的方形水晶大鱼缸,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珍贵的海洋生物……李文森有时甚至怀疑,他才rn最大龄的膜法师。 但她今年没打算进沈城的卧室。 李文森抬起左手,在沈城的伽俐雷开口之前就刷了一下戒指,伽俐雷立刻恭敬地退到一边,想为她打开灯。 “不必。”李文森说。 “好。” 沈城的伽俐雷朝她鞠了一躬,风格很文雅: “那就请您自由地……” 李文森:“……” …… 沈城电脑系统的密码也是手到擒来的东西。地下冰库爆炸那一次,乔伊赶时间直接破解了沈城的车,那串密码现在还压在他们家冰箱里那盘土豆炖牛肉下。 她戒指里的芯片能控制伽俐雷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李文森飞快地打开沈城的电脑,也来不及看别的东西,直接搜索关键词,把文件拖到了自己的u盘里。 然后关电脑,擦指纹,捞头发,因为沈城看到她的头发会发飙……搞定。 从她本来的计划看,这就是今天的全部了。 如果她不去多管闲事地做其他事,这也的确就是今天的全部了……之后那些争吵、决裂、分离都不会发生,她会平静地渡过明天,在后天成为乔伊正式的妻子,和乔伊一同奔赴全世界,来一场无期限无预算的旅行…… 或许,这一辈子,她就会这样平静地走下去。 她找不到真相,真相也不来找她。她会呆在乔伊为他的妻子构筑好的安稳世界里,生老病死,共度一生,就这样广阔与自由地生活着。 …… 可偏偏,就在她要踏出沈城办公室的时候,忽然想到,他房间里那条孤独的海鱼,似乎应当喂一喂,毕竟那么贵。 于是她走到他卧室,打开墙壁的壁灯。 空气中不知为什么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福尔马林气息。巨大的方形鱼缸盛着水藻、岩石和海水,带着光影与波浪交错的纹路,像一副画一样,徐徐展现在她眼前。 下一秒,她往后退了一步。 床头柜上一只杯子“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她捂住嘴,顺着墙壁慢慢滑下。 …… 巨大的水晶鱼缸里,鱼已经死了。 而沈城正看着她……穿着她最后见他时那件白衬衫,黑色碎□□浮在浮动的绿藻间,悄无声息地,看着她。 第147章 听说人在溺死的时候,会变成鱼。 因为这样就可以回到海洋,变成我们的祖先,在海里呼吸。 …… 此处一片寂静,连月光都是冷的。李文森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 对面是沈城。 这个男人还没有腐烂。福尔马林是浓度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甲醛水溶液,有相对强的刺激性和腐蚀性,蛋白质在福尔马林中浸泡久了会出现变性现象,微生物无法存活,从而保持机体几十年完好如初……而她刚才已经检查过,沈城除指甲不知为什么有些凹凸不平外,基本没有发生任何腐坏现象 …… rn不能开车,我们没办法把这个鱼缸整个运输出去,只能先把福尔马林抽掉,再直接运尸体,整个过程要半个小时。” 沈城办公室里只有两个警察,一个是鉴证科小o和另一个男人,一个是重案组年轻的负责人刘易斯。 因为沈城办公室的机密性,在调查出沈城死亡真相之前,一切信息禁止对外泄露。她通知刘易斯后,刘易斯立刻封锁了所有渠道,警务处也只派了三个重量级警察来,行动非常低调。 刘易斯走到她身边,低头轻声说: “你还好吗?” “我很好。” “你的脸色很苍白。” “我没事。” …… 看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刘易斯叹了一口气,解开身上的警察外套披在她身上。 风衣上还带着些微的暖意,李文森慢慢握紧领口。 眼前沈城的皮肤已经逐渐显露出一种青灰的色泽,那是因为他的血红蛋白已经与甲醛发生化学反应,此时即便用刀割开他的身体,他也流不出鲜血,只能流出一种黑绿色的粘稠液体。 而那双时常被掩盖在金丝眼镜之后的细长眼睛,此刻微微垂落,正对着她漆黑的眼眸。 ——你想说什么? 李文森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房间里浓重的甲醛味,她几乎以为下一秒他会在鱼缸里抬起头,像过去几年来的每一天那样,一边讥诮而嘲讽地对她说“文森特,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一边像个完美的直系学长一样帮她处理好所有的烂帐,偶尔也会纡尊降贵地加入她和曹云山的海鲜大排档。 ——你想说什么? 房间里甲醛味那样浓重,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鉴证科那边小o和陌生警察已经把福尔马林溶液放完了,正小心地把沈城的尸体抬出来。 卧室暖黄色的灯光下,他脸色苍白却安静,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就要醒来。 李文森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平静地看着他被人从福尔马林溶液里抬出来,看着他被人放在白色无菌布之上,看着他就这样走入永恒的黑暗——眼里却什么都没有,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就像一片荒漠,或是一片深潭。 …… “对了,你等下需要做个笔录,乔伊那边……” “我会找借口。” “谢谢。” 小o在给鱼缸放水,陌生警察在拍照取证。这个男人是警务处的老人了,行事非常仔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之前她打碎杯子时,杯子里的水在地板上溢出的小圈水渍都拍了拍。 刘易斯站在她身边,倒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半晌微笑了一下: “你真是个冷漠的人啊。” “因为我没哭给你看?” “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单手插着口袋,直视前方,口里却轻声说: “英格拉姆,西布莉,沈城,每一次明明都是你身边亲近的朋友离去,可你表现出的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事不关己。如果不是证据明确,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早已提前预知了他们的死亡。” “……”还好她证据明确。 “我们认识快两年了吧。” “好像是。” “真快啊。” 年轻的警官垂眸望向她,又微笑起来: “可是文森,有时我在想,如果哪一天是我牺牲在这片战场上,是我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那么你解剖我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副表情,就像解剖一个陌生人一样?” …… 小o话不多,年纪不大,但对各种毒物和死亡方式了如指掌,还会笔迹鉴定。李文森和他合作过一年多,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沈城的尸体被抬出来后,他只是简单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沈城的口腔和肢体,就神情严肃地招手让沈城过去。 没等他开口,李文森立刻识趣地走到卧室外。 快下雨了。 她走到窗边,抬手看了看手表,刚想随便胡诌个什么理由搪塞乔伊,乔伊的短信就像心有灵犀一样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11:35p.m.” 李文森:“……” 她刚才看到的时间是11点24分56秒,他的短信刚好分毫不差地落在11点35分上。 果然不到一秒,他又一条短信接踵而至: “友情提醒,离门禁还有25分钟。” 这……她手指刚按上按键,第三条又来了:“我饿了。” 第四条:“我需要面包。” 第五条:“我需要你。” 第六条:“你在哪?” 第七条:“接你回家?” 李文森:“……” 所以乔伊在打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句“不要对我抱有特殊的好感,我对女人没兴趣,除非你是一具尸体”的豪言壮语后,又要打破他“七秒钟一条短信”的铁定律了吗? 她的男朋友打字实在太快了,她根本来不及回复,干脆直接给他打了个电话……结果他接电话的效率也瞬间提升了两百个点,李文森刚戴上耳机,连“嘟”声都没听到,乔伊清冷的声音已经从手机那头传来: “你在哪?” “办公室。” 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近的就像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李文森拥紧刘易斯的大衣,装出一副困倦的样子: “我们可能还要讨论一会儿,今天可能会很迟,你先睡觉吧。” “这句话真有意思。” 就算只是听一个语调,她也能想象出乔伊在电话那头扬起眉的样子: “我的睡觉时间一直是你入睡后五分钟,你什么时候看过我比你早睡?” “……” 她还真没注意过这个细节。 “那你今天早点睡?我们都在办公室里呢,一下子真的走不了……” “不用。” 她还没说完就听乔伊淡淡地说: “我五分钟前刚从你办公室经过。” “……” “我稍微关心了一下你们谈论的主题,并猜测你在讨论过后下一步就是求证……而要证明3月7rn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最快的办法就是拷贝沈城的日志。” “……” “所以我现在正在往沈城办公室来。” “……”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 李文森握着手机,一下子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她五分钟前刚迂回地对刘易斯保证了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乔伊五分钟后乔伊就来了,这该怎么解释? “你不用紧张,也不用解释。” 乔伊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擅闯沈城办公室往大里说可以用间谍罪处理,即便偷偷去沈城办公室拷贝文件前后时间也绝不会超过十分钟,如果现在还没出来,一定是你发现了什么……你找了沈城的尸体?” 李文森:“……” “看来我猜对了。” 她耳畔能听到细小的风声,那是布料和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 “刘易斯是不是特别叮嘱过你不能把沈城的事情告诉我?” …… 刘易斯、沈城、乔伊?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纷杂的细节潮水一样涌进……她本质是个聪明人,不需要太多提点,有时只要一句话,她就能自己想通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所有的关节。 她想起刘易斯刚才说“你等下需要做个笔录,乔伊那边”时欲言又止的语气,想起刘易斯说“如果不是证据明确,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早已提前预知了他们的死亡”时的样子……她甚至想起了很久之前,西布莉死亡的第二天,她一边望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亲人的*现场,一边和乔伊插科打诨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时候,刘易斯为什么一反常态地让乔伊把话题越扯越远? 乔伊为什么要说“不要再对警察避重就轻,因为他们会觉得你在撒谎”? 警务处为什么在有更好的测谎师的情况下,还要让她主持审讯? 罗切斯特为什么会说“在你审讯过我们之后,警方又重新审讯了我们一遍”? 还有那个希腊等臂十字架……刘易斯为什么在罗切斯特已经告知他这个十字架不是西布莉后,仍旧对她讳莫如深? …… 她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 凉意顺着风沁入皮肤,沁入血管。 耳朵里乔伊还在说话,她身上刘易斯的外套甚至还残留这他的温度……她却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一点点上升,蔓延膝盖,直至冰冻心脏。 …… “看来我又猜对了。” 远处海平线上,水天交接的地方,乌云正沉沉的聚集。 乔伊的声线偏低,在这样沉黑的天色下,无端透出几分冰冷来: “文森特,你听我说,马上离开那个地方,马上离开沈城的办公室,一秒钟都不要耽搁,我在我们上次走过的那条小路上等你,无论刘易斯问你什么话你都不要回答,一切等我来解决……”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 李文森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就看见沈城办公室窗户的玻璃上,乌云和大海之间,正倒映出刘易斯修长的身影。 “文森。” 刘易斯微笑起来,就如过去一年中他每次朝她微笑时那样: “嗨,我问你个小问题。” 李文森慢慢拔下耳机,挂断电话,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有个英文名,叫文森特?” “是。” 这不是回不回答的问题,这根本就是回不回答都一样的问题。 李文森顿了顿: “是,怎么了?” …… 刘易斯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我是一个朋友,但与此同时,我也是一个警察。” 他站在离她几步之远的地方,不远不近,正如他和每一个人的距离。 …… 李文森转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小o用手铐紧紧铐住,手里的手机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罪名呢。” 她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没有预想中的挣扎和惊慌,她望着他,居然微笑了起来: “你要逮捕我,可我的罪名呢?” “你的罪名在尸体身上。” 刘易斯举起手机。 不甚明亮的照片从她眼前晃过,李文森一下子愣住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办公室冰冷的灯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皮肤和嘴唇上最后的血色也刹那间褪去了,成为一种白铃兰般的苍白。 …… 那是沈城尸体的照片。 他左手臂上的白衬衫被人掀起,一个鲜明的单词,不知被谁用尖锐器物硬生生地刻在他的手腕内侧,单从刻痕的深入程度,也能想见他活着时是多么鲜血淋漓。 而这个单词,只有七个字母。 七个,她如同熟悉自己的骨肉一样熟悉的字母 ——。 …… “沈城的卧室里有他自己雕凿的木刻,我们的笔迹鉴定师已经确认这的确是沈城自己的刻印笔迹……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聘请律师。” 他走到她身后,用风衣盖住她手上的手铐,轻声说: “但现在,文森,我不得不以西布莉事件、英格拉姆事件及沈城谋杀事件第一嫌疑人的身份,逮捕你。” 第148章 …… 时间已经很晚了rn有严格的门禁规定,但这次规定都失去了效用,刘易斯不过打了一个电话,就轻而易举地把她和沈城带离了那里。 李文森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年轻人手中隐藏的庞大资源。 一辆私用沃尔沃停在半山腰处,一路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凌晨1:30分,审讯室。 光秃秃的四面墙壁之间只开了一盏灯,正对着她的脸,刘易斯拉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抱歉不得不和你处在这样面对面的境地。” “工作需要,不必道歉。” 他看向一边的警务员: “请帮这位小姐取下她的手铐。” “不用。” 李文森垂眸望着盖在自己手腕上的风衣外套,抬起头时居然带着微笑: “我看见你逮捕令的签发日期是一月十八日,正是西布莉死的那一天。我很好奇,你长官谢明的大脑到底是被哪头刚从生物车祸现场逃出来的牛踢了一脚,才会把一个完全没有出现在现场的人列为头号嫌疑人,又在同一天把同一个嫌疑人聘请为同一宗案件的审讯师?” 刘易斯:“……” 站在房间外正全程观看审讯的谢明:“……” 这个比喻有点辛辣。 副警务处长是警察里第二高的头衔,警署里权力最大的是警务处长,谢明比他们权利都大,是总警司,在警察的等级制度里能排到第四级。西布莉死的时候她和乔伊来到案发现场,这位谢明就曾意味深长地说过一句“像乔先生这样漂亮醒目的年轻人,只要见过一次,我一定不会忘记”。 警务处在西布莉死亡当天就签发了对她的逮捕令,又在同一天聘请她为西布莉案件的审讯师,这事确实蹊跷。 刘易斯没有回答她的话,手肘放在桌子上。 四面是密闭的灰色墙面,阴郁又充满压迫感。 “你说你没杀沈城,今天为什么要偷偷溜进他的办公室?” 这是…… 李文森眯起眼,职业习惯又来了,脱口就是一句—— “反对。” “反对。” 她话音未落,审讯室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警务处特有的案卷气息铺面而来,逆光中,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背着个毛茸茸的小羊皮书包,踢着一双沾满泥渍的马丁靴,懒洋洋地走到刘易斯面前: “沉默权规则,刑事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而被告不能自证其罪,既然是警务处申请逮捕我的委托人,必须先出具相关证据,否则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随即他转向李文森,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和你说了一百遍,我来之前别说话!别说话!那个谢明一肚子坏水,这个刘易斯也不是什么好鸟,没乔伊你这种小虾就等着被剥一层皮吧,这到底是你梦游听不见,还是幼儿园语文没学好?” 被一句话同时秒杀的刘易斯、谢明、李文森: “……” …… 李佩是之前西布莉审讯中替陈郁辩护的律师,因为懒得出门,多用电话开展业务。如果说李文森和沈城的关系是水火不容,和律师李佩的关系就是针尖麦芒。 果然,李文森一听这话就笑了: “抱歉,我和你平时的客户可不一样,刚才我与已经大致弄明白了,凶杀案根本是这宗案件里的引子,他们真正的目标是……” 李佩:“没有蛀牙。” 李文森:“……” 他严厉地白了她一眼,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椅,老人钓鱼用的那种,一边打开一边说: “我就知道警务处不会给律师留座位,谢明太特么扣门了,还好我早有准备……” 站在门口的警务员默默帮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李佩抬头望着他,半晌拍拍他的肩膀: “你能成大事儿。” 警务员:“……” 刘易斯按了按太阳穴……李文森说的没错,凶杀案的确只是他们的引子,否则也不会放着李文森整整一年不进行逮捕。警方rn很久,沈城和西布莉的死亡一定rn传说中秘密进行的研究有关,而李文森是研究所里和沈城关系最不寻常的一个,他原本想在李佩来之前先从她嘴里挖出些线索,但李文森实在滴水不露,一个人就已经够难对付。 而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一个比一个不按章法,画风诡异多变,根本预测不了。 比如之前他们对陈郁的审讯。 李佩是陈郁的辩护律师,李文森是主审人,但他至今无法肯定,李佩究竟是帮陈郁,还是根本就只为了在两人一唱一和的红白脸表演之间,把真正的凶手,那个撞倒钟表从西布莉卧室窗户逃走的人,掩盖下去。 …… 李佩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忽然想起什么,四下张望: “咦,你的乔伊呢?” “他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还回来吗?” 昏暗的灯光从她头顶倾泻而下,李文森平静地笼住宽大的衣袖,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平静,宛若深深的水潭,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不会回来了。” …… 李佩不以为然地拿出自己的录音笔,摆好姿势,高冷地看向刘易斯: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 刘易斯朝他微笑了一下,居然没有把手里的钢笔直接扔到他脸上去,只是翻开面前厚厚的档案。 ——审讯心理学之二。 不管警方手里真正有多少证据,审讯时手里都是厚厚一叠,不明就里的人很容易被这种阵仗整蒙,以为警方手里有很多资料。 但像李文森这样熟门熟路的,就明白这些小tip都在人家的审讯技巧手册里写着呢,连派出所看门的保安都人手一本。 “我们先从今天的谋杀案开始。” 他转了一下手中的笔: “你为什么偷偷潜进沈城的办公室?” 李佩:“请对方注意措辞,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委托人是’偷偷潜进’沈城办公室。” 李文森:“我的确是偷偷潜进沈城办公室。” 李佩:“……你能不能当场打我脸?” 李文森:“不能。” 刘易斯:“擅闯目的?” 李文森:“你也听到我刚刚和乔伊的对话了,我明天有一场婚礼,打算逃婚,但我的护照在沈城那里,我别无选择只能溜进他的办公室。” 李佩一下没反应过来:“逃婚?什么逃婚?” 可在场的两个人没人关注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有他的钥匙?” “关系好。” “你为什么有他的指纹?” “关系太好。” “关系这么好,他却宁愿让你爬七楼的窗户也不把门钥匙给你?” “生活情趣。”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真相就是真相,我不care你相不相信。” “……” 刘易斯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 “你们时常吵架?” “是。” “你刚说你们关系很好。” “不打不成交。” “你们是情人?” “不是。” “不是情人,他却把连通自己卧室的指纹钥匙都给你?” “沈城卧室有另外一道锁,以前他会关上。” “你们没有任何的暧昧关系?” “是。” “沈城手臂上为什么刻着你的名字?” “我又不是沈城,怎么知道?” 刘易斯转了一下笔,神色莫辨: “沈城在今年年初是不是要砍你的课题?” “是。” “为什么?” “经费紧缺。” “我知道很多科学工作者视自己的研究为生命,你在课题被砍以后,似乎就没有主动联系过沈城了?” “别开玩笑了,刘易斯。” 李文森平静地说: “你在重案组待了这么久,最会看人,真的觉得我会因课题被砍,就下手谋杀?” “我在重案组待了这么久,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 刘易斯抬起眼: “你和他认识很多年了吧?” “六年。” “就我所知,能和沈城保持六年不间断联系的人不出三个,弄清楚沈城死亡真相对你脱罪也有莫大帮助,你对他手臂上刻着名字这件事怎么看?” ……典型审讯陷阱。 这句话看上去是为她着想,但如果她真的说出了自己对沈城手臂刻痕的猜测,就会被认为是潜意识想要“脱罪”,如果她说她毫无头绪,就会因不符合之前说的“我们关系好”被认为对警方有所隐瞒,也是有罪的表现。 李文森抬了抬手,手腕上冰冷的手铐铃铛作响,刚打算开口,就听一边的李佩懒洋洋地说: “逮捕令的批准要求是有证据证明该项谋杀由我委托人实施,警方虽然出示了逮捕令,但至今未出示能直接指向我委托人谋杀西布莉、英格拉姆和沈城的证据,我们坐在这里没有提起诉讼,完全是我委托人为了配合警方查明真相,如果警方再强调沈城与我委托人莫须有的情侣关系或暗示这宗案件情杀的可能性,我方会援引《刑事诉讼法》第三十六条,申请先查阅你们的批准逮捕决定书、逮捕决定书、逮捕证,否则拒不接受非法审讯。” 律师查看材料,在法律上称阅卷权。 世界上的法律分为大陆法系、海洋法系、混合法系和英美法系,后者就是美剧天天上演的内容,律师可以自己调查证据来反驳检察官,看起来很*,其实很苦逼。而大陆法系又叫罗马法系,包括法国德国亚洲非洲近东,在这里律师权利受限,直到近年来中国通过新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这才逐步扩大了律师调取证据的范围。 …… 李文森:“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你为什么总是把帅的台词抢走?” 李佩冷笑:“这种马后炮也是real让人嫌弃。” 而刘易斯不愧是李佩口中的大鱼,闻言只是笑了一下: “逮捕申请材料马上会送过来,你之前说的事情我们也会继续取证,现在你是否介意和我们聊一下另外两宗谋杀案?” “不介意。” “一月十七号晚上你在哪?” “西路公寓五号。” “卧室?” “阁楼。” “做什么?” “和乔伊下棋。” “你办公室那台3d打印机是谁提议买的?” “韩静薇。” “可韩静薇说是你提议买的。” “我之前提过一句3d打印的事,但我并没有说要买3d打印机。” “你是个很好的心理学家?” “谬赞。” “心理学里是不是有一种可掌握的技巧,叫心理暗示?” “你认为我暗示韩静薇购买3d打印机?拜托刘易斯,杀死英格拉姆的是3d打印□□,这件事乔伊一发现我就告诉你了。” “3d打印的痕迹很容易辨别,你知道我们迟早会发现这一点,与其被动等调查,不如主动赌一把,反而更能洗脱你的嫌疑。” 黑色的钢笔抵在他的下巴,刘易斯勾了勾唇角: “当然,这些只是可能性……沈城办公室的3d打印机是谁买的?” “不知道。” “你和乔伊原打算明天结婚?” “不结婚我怎么逃婚?” “乔伊的条件非常优秀,你和他相处七年,理应有坚实的感情基础,为什么不想嫁给他?” 李佩的目光也“唰”一下盯向李文森,探照灯似的。 “奥巴马的条件也非常优秀,我在电视上看了他八年了,理应也有坚实的感情基础,我为什么不想嫁给奥巴马?” 李文森忍不住笑了: “相信我,乔伊可比奥巴马高冷多了,奥巴马好歹还会讲段子。” “既然如此,一开始你又为什么答应乔伊的求婚?” “反对。” 李佩敲了一下桌子: “与案件无关,我的委托人拒绝回答私人问题……但这事儿老刘说的很对,乔伊除了眼光不行哪点不好,一朵鲜花就这么让猪拱了,猪居然还敢逃,真是小姑娘太年轻不懂这个世界的残酷。” “……” 刘易斯按了一下太阳穴: “你和乔伊下棋的那天晚上,你们的智能管家是否开了监控?” “不清楚。” “我们查到你那天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有在米歇尔处登记出门,十一点十五分才回来,这期间你在干什么?” “拿外卖。” “拿了一个半小时外卖?” “我能给你肯德基送餐员的联系方式。” “他只和你接触了几分钟,即便为你作证,也不能提供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刘易斯审视地看着她——他是个中国人,他的审视也带着一种中国式的审视。 “从你公寓rn大门有二十分钟脚程,也就是说,你还有……差不多五十分钟的空白时间。” 而这五十分钟,刚好和西布莉的死亡时间重叠在一起。 …… 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两个都是后面来的。小o在鉴定室里鉴定证据,之前的陌生大汉在解剖室里解剖沈城,居然是业内极有名气的法医。 李文森向后靠在椅背上。 她想起西布莉死亡前几个小时,她与她落满落叶的小径上相遇,告诉她,花园南面死了一只猫。 她想起同一天晚上她做的梦。梦里沈城用针从她眼底穿进,又从下巴下穿出来,她的手指因为剧烈的疼痛张开又握紧,而白色的房间在日光里融化,滚烫的液态混泥土滴落下来,烧着她的脸。 ——她的确不止去拿了外卖。 …… 李文森抬起眼眸。 审讯室里刻意明亮的光线那样耀眼,相似的地点,相似的场景,只是当时她是审讯者,现在她是被审讯者。 李佩似乎还想说什么,她伸手打断了他: “一月十七号晚上你在哪?” 刘易斯扬起眉: “你这是在反审讯我?” “没错,如果那天晚上拿不出不在场证明的人都有嫌疑,那么你也有。我知道警务处一直盯rn,西布莉又是这里的老人,你潜进西布莉的公寓里查找证据,不慎被她发现,与她产生纠纷,混乱中失手杀死了她,为掩盖罪行又把杀人现场故意布置成焚烧的样子……毕竟作为刑事科警官,最知道如何才能湮灭证据。” 李文森眼眸弯弯: “抱歉,如果你不告诉我嫌疑何在,我就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 空气里充斥着灰尘与金属的气息,这是警务处重大刑事案件专用的审讯室,在她之前坐过这个座位的人,活下来的没几个。 刘易斯盯着她,钢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乔伊”两个字。 然后他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应该是找谢明商量,许久才走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文件袋。 “你要证据,我可以给你证据。” 他在她面前坐下,从一边拿出一把小刀,沿边缘划开封条,动作里有一种缓慢的压迫感。 “第一,你说你和沈城没有暧昧关系,我们却早已接到你某位不知名同事的报案,收到这个。” …… 他从袋子里抽出第一张照片。 照片里,洛夫手忙脚乱的身影定格在一瞬。 和他一起定格的,还有一封,她再眼熟不过的邮件。 “亲爱的文森: 要事约见,卡隆咖啡馆。中午十一点,来见见我好吗?带上你的鲜花、蜜糖和匕首。我请求你的宽恕,并再次恳求你的爱,以往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永远爱你的 沈” …… “有一次组长会议,你去逛书店了,没有来,洛夫把人类基因内嵌在猪的dna上,成功让那只猪长出人的心脏,他原本想要展示整体dna的编码情况,却不小心按错了文件。” 2016年3月7日,她和曹云山约rn餐厅,他按了几下按键,把手机扔在她面前: “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 …… 她当时还疑惑过洛夫做了多年的教授,怎么会连ppt和jpg图片文件都分不清……李文森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神色不动,半晌微微笑起来: “这是三月份的事了吧,可你们的逮捕令是在一月份签发的,我等了这么久,你就给我看这个?” “当然不止。” 他拿出第二张照片,举在她面前。 …… 李文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几百张彩色照片中,他取出的那张正是西布莉的死亡现场,她至少看了几百次,这张却和她之前看到的每一张都不一样。 她睁大眼睛,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圣经》之下,地毯之上,凋落着几片蔷薇花瓣。 一样的手法,不同的罪名……西布莉焦黑的手指边,原本应当空无一物的地毯上,忽然多了一行血淋淋的字迹,在清晨的阳光中,连一根细小的沾血的绒线都清晰可辨 ——. 第149章 “人与人的交往,比起信息的双向交换,更像是一种质问和被质问的过程,你指望从中获得一些什么?” “友情?” “那是幻觉。” “信任?” “那是幻觉中的幻觉。” …… 2016年10月某日,rn高级研究员兼g大教员李文森博士被捕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警方接到卡隆b座咖啡艺术空间的匿名举报电话,目击证人称在宾馆发现爱丽丝尸体不久前李文森曾预订过死者隔壁的房间,后被一个男人带走,形容非常狼狈,满手是血。卡隆b座负责人许渝州随后证实在沈城失踪前曾在卡隆b座见过李文森,争吵非常激烈,差点打坏他的爱马仕限量窗户玻璃。传言两人关系不和已有许久。 那是沈城失踪前,最后一次露面。 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各种其他线索也逐渐浮上水面。先是李文森办公室里的3d打印机被查明确由韩静薇购买,但刘易斯手下一个年轻警察同时发现沈城办公室3d打印机的交托申请单签字人是李文森。随后鉴定科证实西布莉、沈城的案发现场发现的血字,除却西布莉地毯上“”的因太模糊无法辨别外,其他都是死者本人字迹无疑。 被捕第三天,警方在沈城邮件账户中找到他发给李文森表达爱意的邮件,基本可以认定嫌疑人之前的证词是个谎言,rn里与李文森同办公室的研究员陆续爆出李文森和沈城关系匪浅,许多人都亲口听见李文森让沈城去“吃点砷醒醒脑子”,其中一半人毫不怀疑李文森会真的喂沈城吃——毕竟他们都曾见到她身上绑着灭火器就直接从七楼跳下来,是个“不大正常的、crazy的女人”。 被捕第四天,李文森合作的律师倒戈,开始劝李文森签认罪协议。 而与此同时,这座袖珍海岛上的一切仍在正常运转,小孩上学,大人上班,捡到谁的钱包,交给警察叔叔。卡车电台仍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radiohead的摇滚,电台主持人用愉快的声音说:“这已经是我们迎接的连续第四个艳阳天。七艘海盗渔船近日将在角马弯展开捕鱼比赛,以欢庆我们零海难事故的第三个年头……” 没有人知道,有个叫李文森的人,从世界上消失了。 就像没有人记得那艘渔船。 这艘莫名其妙消失在迷雾中的船,和她一样,没有在这个喧闹而平常的世界惊起一点波澜。他们像风一样到来,又像风一样离开,一切消息都被压制,一切私下的流言都被禁止。连失踪渔民的家人也在海难第三天的深夜悄悄搬离了岛屿,从此了无音讯。 …… 半山九道,警务处。 刘易斯揉了揉太阳穴,脸色平静里带着一分憔悴,像是许久没睡。刚站起来想给自己煮一杯咖啡,就见总司长谢明敲了敲门,手里一份鉴定报告。 刘易斯瞥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就继续按下咖啡机的开关: “叫小o给我就行了,何必你亲自拿过来。” “我等不住,自己跑去看了。” 他手里正是沈城的鉴定报告。沈城的尸体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太久,蛋白质基本变性,扑通的验尸手段根本没有办法测出他准确的死亡时间。 谢明把报告放在他桌上: “死因出来了,不是溺死。” “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 谢明顿了一下: “她坚持3天了吧。” “四天。” “还没说?” “没说。” “乔伊和余翰……” “我昨天早上透露过李文森精神可能撑不了多久,但那边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找我们要任何证据资料的意思,反倒是寄给我们一卷视频。” 袅袅的烟雾遮蔽了他的眼睛,刘易斯抿了一口咖啡: “不像乔伊的作风。” “李文森为什么突然和乔伊决裂?” “我倒觉得她从没想过和乔伊在一起,是乔伊一直不放手。” “未必,你记得十年前那次跨过金融犯罪吗?” “记得。法国一个投资商借跨国科研项目洗钱,本来只是金融案件,结果牵扯出一批极其恐怖的生化研究。” “没错,当时余翰还是一把手,我在二线根本没有参与这个案子的资格,全球二十一个科研据点,短短三天里全被他翻了出来。” 五十七人枪毙,近两百人入狱,却没有一家媒体报道这件事。 谢明把壶里剩下的咖啡倒了小半杯,微白的鬓角与暮色融合在一起: “我一开始以为破案的人是余翰,直到有一次和他去英国,在街上遇到他,只是一个侧脸,他却脱帽敬礼,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远不止如此——这个男人身份藏的极深,行事风格太理智,根本不像会有感情的人。” “生化研究?难rn……” rn原本在名单上,后来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就从名单上划掉了。” 谢明叹了一口气: “讲真,西布莉案发现场我看见这个男人居然跟在李文森后面进来的时候……李文森那话怎么说来着?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刘易斯:“……” “所以你想从李文森入手查乔伊是不可能的。当rn逃脱制裁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个滑铁卢,想借李文森掩人耳目调rn也正常……你不用这么看我,要是你见过他的破案手段就会相信我了,这个男人的大脑和电脑有的一比,完全理智,如果会因为爱情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我的名字就反着写。” “……” 刘易斯拿起桌上的鉴定报告: 谢明:“……你去哪儿?” “工作。” 刘易斯走到门边,伸手放在胸口,微微一笑: “顺便说一句,听你一个从出生到退休都没谈过一次恋爱的人谈论爱情,我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谢明:“……” …… 窗外是四五点的光景,空气里是档案的气味,一种在警务处弥漫不散的气息,一直浸润进他的骨头里。 夕阳像尘封许久的时光,从他指缝间衍射而过。 他站在长廊里,翻开沈城的死亡鉴定书,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了下来。 档案里不过几张照片,几页纸张。 而死因栏上,赫然写着……砷中毒。 …… 李文森受审第五天。 天边的暮色快要沉下,她看不到暮色,只能从自己的生物钟里判断暮色的降临。 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巴掌大的脸苍白的像一张纸,却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很多身经百战的毒枭都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审讯,她依旧可以清楚地反驳审讯中逻辑不足的部分……甚至在警务员给她打开审讯室的门时,她还朝他微微一笑,礼貌地说了一声: “谢谢。” 警务员:“……” 这也是见了个鬼。 “你来了。” 刘易斯坐在桌前朝她微笑,像在家里宴请客人一般伸出手,指向对面的椅子: “请坐。” “谢谢。” “今天感觉还好吗?” “还可以。” “你的意志力真令人惊叹。” “谬赞。” “我们已经验证了沈城的死亡时间,大致在你最后一次和他吵架之后,这点对你十分不利。” 刘易斯打开面前的案卷,望着她: “而且,沈城的死因出来了……这点也对你很不利。” “哦?” “猜一猜。” “这我怎么猜得到?” 李文森笑了,眼底的憔悴显示她现在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她的语调甚至是愉悦的——这也是她最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方,尤其是那双乌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的时候,配着这样的语气,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难道是砷?” “……” 刘易斯不动声色: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曾说过让沈城’回家吃点坤’这样的话,你没有发现这次杀人案的每一个细节都和我扣的严丝合缝?” 她说罢自己笑了笑: “开玩笑的,其实是我在那天晚上就看见沈城指甲上有些凹凸不平……我在病理学和解剖学的造诣比你深一些,何况把沈城一个大男人活着扔进水缸实在是有些不容易,就算凶手不是人是电脑,也要废一番功夫,当然是先弄死比较方便。” 刘易斯眯起眼:“什么叫’就算凶手不是人是电脑’?” “只是一个比方。” …… 刘易斯盯了她一会儿,见她神色无恙,就没有再就着这个问题说下去,转而问道: “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乔伊决裂?” 她抖了抖手上的手铐,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养乌丸: “不是一路人。” “你博士毕业那年,明明拿到了欧洲核子中心的offer,为什么却选择了科研力量不如它rn?” “因为我是一个品味正常的法籍华人。” 李文森睁眼说瞎话完全不必打草稿: “我靠英国菜也是人吃的东西?就是为了麻辣小龙虾和沙茶面我也要回中国好不好。再让我吃十年的鳕鱼薯条,我怕我会忍不住把自己和剑桥那家鳕鱼薯条店的老板绑在一起,双双跳进泰晤士河。” 刘易斯: “……你说你在西布莉死的那天晚上曾在家和乔伊下棋?” “对。” “伽俐雷没有开监控?” “我不清楚。” “可我们调去了监控,监控和你说的不大一样,你如何解释?” “这不可能。私人监控没有乔伊的授权你们是拿不到的……” 她的微笑忽然僵在脸上。 漫长的精神折磨没有打到她,疲惫与绝望没有压垮她,她却在此刻,才真正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来。 …… 没错,乔伊亲自给了警方授权。 这位前未婚夫的行为比她更难以琢磨。昨天早上在他放出李文森精神已经快撑不下去的消息后,乔伊没有任何动作,却在他话刚说出口的半个小时内就把当天录像快递到他们手里,信息网络之庞大,效率之迅速,让人瞠目结舌……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在李文森已经如山的罪证前加了一把枷锁,亲手把她离地狱又推近了一步。 …… “从逮捕你开始,我们一直以礼相待,避免用极端手段,但如果你认为这就是审讯的全部,那就大错特错。” 刘易斯打卡桌上的文件袋,从之前他看到的照片里抽出几张来,扔在她面前。 然后他抬起头,平静眼眸里仿佛藏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你在撒谎,从头到尾都在撒谎……你说你那天在和乔伊下棋,但录像里乔伊一直趴在沙发上睡觉,而至于你,整整一个晚上,你根本没有出现。” …… 伽俐雷rn的噩梦。 研究所里的每个人,都毫无选择,被迫一回家就面对伽俐雷苍老的说教,喋喋不休,喋喋不休,从清晨到傍晚,只有躲进卧室才能寻到一丝清净。 除了乔伊。 这个万能的文科生,他在看了两天的程序代码书以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为电脑程序制造了一个幻觉,让伽俐雷始终以为他呆在沙发上睡觉……按理电脑程序是不会知道自己是否被屏蔽,但伽俐雷也是电脑中的意外,在它试图杀死乔伊的那个晚上,他已经明白,这台爱撒娇耍宝的电脑,除了爱情,什么都知道。 …… rn,西路公寓五号。 “上一分钟和好,下一分钟吵架,喝汤前和好,喝汤后吵架,明明只是出去接个人,结果人没接回来,这次还敢直接玩分手!伽俐雷受不了了!” 伽俐雷拿了一个麻布袋,把锅碗瓢盆和拖把通通扫进去,打了一个结往肩上一扛: “伽俐雷要离家出走!” 电灯泡、电冰箱、电饭煲、电视机:“……” 伽俐雷见没人理它,重新把麻布袋往肩上一扛: “伽俐雷要离家出走!” 电灯泡、电冰箱、电饭煲、电视机:“……” 伽俐雷第三次把麻布袋往肩上一扛: “伽俐雷要离……” “别光说不练,孩子。” 这回电视机咳了一声,黑色屏幕幽幽地望着它: “你倒是走啊。” 伽俐雷:“……” …… 而客厅另一头,窗台枯萎的山茶花下,乔伊坐在钢琴边,就像有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罩子把他和世界隔绝了似的,任外面如何喧嚣,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手机。 像过了一秒,又像过了整个冬天。 胡桃色钢琴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是一个未注册的陌生号码。 他眼前倏忽划过一道隐隐的光亮,飞快伸手握住,却隔了几秒才把电话接起: “警务处?” “对。”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昨天刚换的卡,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警务处的?” “如果你不想让人找到你的踪迹,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死亡。” 他耐着性子说: “李文森让你打的电话?她在哪?受伤了吗?她为什么不自己打?我要听到她的声音,让她本人接电话。” “不不,李小姐在审讯室里,不是她让我打的电话。” 对方反应有些慢,似乎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打电话的目的: “等等……哦,我想起来了,是我们在李文森小姐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一枚祖母绿戒指,看上去非常昂贵,但现在李文森小姐属于全隔离状态,我们联系不上她,也联系不上负责人,不知道怎么办就找到了您……喂……喂?您还在吗?喂喂?” …… 桌上李文森的花池里,半朵山茶花已经腐烂,澄澈的水光也带着腐朽的色泽。 乔伊平静地望着那朵漂浮的花朵,半晌,忽然毫无预兆地把手机扔进了水里。 …… 她不爱他。 他的赌约输了。她取消了他们的婚礼,她随意把他送她的戒指交给了别人,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在他回忆里的细节,乃至这间公寓里的每一盏灯、每一扇窗、每一朵花,都在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提醒他—— 她不爱他。 不爱他,不爱他,不爱他。 …… 一个星期前。 他赶到沈城办公楼下的时间恰好,李文森还没被离开。警方手里没有直接证据,而法律为了覆盖广泛,必然具备弹性,即便签发了逮捕令,他也能在合法的情境下,干干净净地把她带走。 她正在窗前打电话,抬起头看见他,就朝他微笑了一下。 他记得他走的很快,走的很急,乌云一层层堆积在海天交接处,白色浪花、黑色海洋、乌云后隐约露出的几点疏星……而她站在走廊的尽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在他伸手想要握住她手指时,与他错身而过。 …… 他转身捉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没怎么。” 她抽出手,笑了一下,抖了抖藏在大衣下的手铐,冰冷的金属铃铛作响: “我恰好有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等下再说。” “来不及,你替我和你父母说声抱歉,明天婚礼取消吧,。” “为什么,就因为你被捕?” 他叹了一口气: “大脑留着想明天早上煮什么吃的比较好,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先回家。” “不是因为我现在被捕,而是我早就有这个想法。” 她看着他: “你也看出来了吧,我从没过问过婚礼的事,也从没打听过你的父母,我连明天婚礼在哪举行都不知道……说白了,我嫁给你只是因为我们打了一个赌,但你看,这个赌又被我不小心搞砸,你现在并没有完成赌约的意思,所以实在没什么必要进行下去。” “如果真是这样,你早就会和我说了。” 乔伊脱下大衣包住她,平静地说: “外面太冷,不要任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 刘易斯站在一边,看着她刚把手指从乔伊手指里抽出来,又被他握紧,就这么来回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望着他,忽然笑了: “确实有别的原因,你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 …… 李文森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唇边居然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 “乔伊,七年了,你一直在窃听我吧。” …… 仿佛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海边的风远远吹来,淡淡辉光掩在岩石与枝叶的罅隙……乔伊望着她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只觉得有漠漠寒气从脚底升起,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给我安装了窃听.器的吗?是你来卡隆b座17楼救我的时候,我当时就很奇怪,你怎么会每次都那么巧,找到我在哪里。” “……” “抱歉,我实在是不想嫁给一个会窃听我的人。” “……” “你回去翻我的钱包,就知道我已经把护照都准备好了,还有塞纳展览的入场券,就算没有今天这件事,我明天也会直飞巴黎,而不是参加什么劳什子婚礼。” “……” “你记得吗?那时你蹲在我面前,没有马上救我,却说了这么一句话——说我看见你的第一个表情,是失望。” 城市璀璨灯火落在她眸子里,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判断的没错,乔伊,我的确失望……极其、极其地失望。” …… 长发从苍白脸颊边滑落,她说完话就打算与他擦肩而过。 只是还没等她走出他的囹圄,他忽然再度握住她的手腕: “可是我爱你。” …… 一切来的毫无预兆。 遥远的风从山谷那头吹拂而来,李文森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 他站在漫山的风中,手里力道那样重,声音却那样轻,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气: “抱歉这件事我从未正式和你说过,这是我的错……可是我爱你,我爱你,李文森,你不能这样,不能连我的解释都不听就判我死刑。” …… 许久许久。 “哦,你爱我。” 他冷漠的报应终于落回他自己身上。海边的风远远吹来,淡淡辉光掩在岩石与枝叶的罅隙,她漆黑的眸子望着他,最终,最终,还是慢慢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就像当年他拒绝爱丽丝时那样,就像他拒绝他所有追求者那样,她站在那里,以一种漠然到极点的姿态,低声说: “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第150章 九月底,因涉嫌重大刑事案件且证据明确,李文森从拘留所被转移到看守所。 拘留所是小打小闹用的,看守所则严重的多,近似于半军事化管理。刘易斯为突破她的精神防线,除了每天必备的睡眠时间,其余时候,李文森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处于被审讯的状态,每每刚熟睡就会被从床上拉起来,或用强光照醒,一夜反反复复四五次,比她老道多的罪犯也早已崩溃。 到十月,李文森的身体素质已经差到了极点,新伤旧病一起复发,踝关节冻伤部分痛不可抑,再加上安眠药忽然全断,戒断反应激烈,能保持清醒的精神状态全凭意志力支撑。 但她素来能忍。 只要不死,她就能忍。因为绝对不能去医务室,刘易斯每天十八个小时和她呆在一起,吃住都搬到看守所隔壁,居然也没发现一点异常。 …… 灰色房间,一张床,一卷薄被,一盏灯。 “喂,新来的。” 她对面囚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床上,皮肤粗糙,眼角鱼尾纹叠生,光看眼睛倒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似的。她盯着她手里的卫生纸,笑容并没多少好意。 李文森坐在地上,没理她。 她手里无书无纸,她说服看守人给了她一支笔,正用钢笔在卫生纸上演算公式,一张纸写满了,刚想换一张,就有一口浓稠的痰吐到她手背上: “喂,新来的,我喊你呢。” “……” “我看你好久了,你夜里不睡觉,白天也不睡觉,一有时间就在写字,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我猜你,这里有病吧。” “……” 李文森平静地抽了一张纸,拭去手背上的口水: “哦。” “你犯了什么罪?” “你又犯了什么罪。” “我杀了人。” 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年轻时丈夫出轨,死了。” “你杀他?” “自杀。” “那你为什么入狱?” “我丈夫死后我把房子挂在我儿子名下,出去做工,没日没夜养他十八年,十八年后他把我从房子里赶了出来,恨我当年刻薄逼死他父亲,骗走我的衣服、首饰和钱,要我流落街头得报应。” 女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斜眼望着她,眉梢眼角仍带当年一点风情: “我心里失望透顶,就用刀把他杀了。” …… 灰色房间,一张床,一卷薄被,一盏灯。 李文森坐在地上,终于抬起眼眸。 她望着那个女人的眉眼,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熟悉,竟然是她和刘易斯第一次合作时抓获的女杀人犯。一年半前她已经被判处三十年有期徒刑,不知是癫疯还是失忆,看神色已然不认识她。 李文森眯起眼,刚想开口,就听栅栏铁门被粗鲁地敲了敲,一位年轻狱警不耐烦地说: “017号,有人要见你。” …… 一般来说,像她这样的嫌疑犯取证审讯期间不能申请会面,但她一走进会面室,就明白刘易斯为什么会同意。 李文森站在离会面室一门之隔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此刻大概是午后,会面室里一扇接一扇的灰色玻璃宛若迷宫。他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只是一个侧脸,于她,却像上辈子一样远久,她每走一步,就能看到一道日光在他身上流转而过,每走一步,就又离他近了一米。 于是,于是,她的每一步都如隔着千山万水,这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年轻的狱警站在一边,看她眸中有光芒闪烁,疑心是泪水要落下。 再一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方才她眼眸里闪烁的,明明只是日光而已。 …… 李文森慢慢推开门,在乔伊面前坐下,微笑一下,语气如常。 “你来了。” “嗯,我来了。” 乔伊抬起眼眸,目光从她的眼睛一点点移到她的下巴,最后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她又瘦了一大圈,苍白的小脸看不出一点血色。宽大囚服底下,领口和手腕都有淤青,方才进来的姿态也和平时有异,不知是受伤,还是上次踝关节冻伤的旧症又复发。 乔伊慢慢握紧手心冰凉的金属,刻面的棱角几乎陷进皮肉。 但表面上,他只是坐在那里,淡漠地端起面前的黑咖啡,轻声说: “我来了,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李文森从善如流:“你为什么来?” “我来见见我的前未婚妻。” “那你已经见到了。” “她似乎过的不错,监狱生活适应良好。” “为什么不?” 李文森笑了: “不过是一个暂住而地方rn是,这里也是,我孑然一身,哪里都一样。” …… 乔伊向后靠在椅背上,袅袅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李文森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把西路公寓五号的监控视频受权给了警方。” “我知道。” “那段视频能直接证实你在对警方撒谎,光这一项就能推翻你之前所有的证词,即便开庭审理也会成为你巨大的污点。” “我知道。” “这份录像被它篡改过。” “我知道。” “你除了’我知道’三个字,就没有什么别话要和我说?” 乔伊抬起头,语气终于控制不住压抑: “整整十天,二百四十个小时,你甚至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配合警察取证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不,你什么都不理解。” 他神情平静,灰绿色的眼眸却紧紧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该死的、平静的黑色眸子里盯出哪怕一丝波澜来,伤心也好,痛苦也罢,至少证明她曾有一点点在乎过他: “李文森,我是你的未婚夫。” “曾是我的未婚夫。” 她手指慢慢摩挲着杯沿: “不过,刘易斯并没有对外公布我被捕的具体原因,你居然能准确猜中警方会审问我西布莉被杀时的不在场证明,看来你知道的,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多。” “我知道的当然比你多。西布莉地毯上的字迹在你来之前就已经被警方抹去,但他们没料到我会出现,线索处理的并不干净。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谢明的一个局,他让嫌疑犯参与侦查,为的就是要你露出马脚,再以你为诱饵调rn秘密项目;不说沈城案件的各种间接证据直接指向你,英格拉姆案件里你也是嫌疑最大的人,他手机完全摔碎,信息无法恢复,警方无法确认里面有定位软件,只会认为是你把他引到窗边射杀,再故意报警。” 他闭上眼,随后睁开: “李文森,但凡你有一点脑子,就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就算再不爱我也绝不该把我推开,因为单凭你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谢明,李文森,婚礼我可以推迟,你之前说不爱我的事我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见……” “对付得了对付不了,要试试看才知道。” 李文森打断他,她望着手里咖啡,半晌笑了: “至于我不爱你的事,如果你没听见,我也不在乎再重复一边……我不能接受没有信任的婚姻,我不爱你,乔伊。” …… 秋天浓稠的阳光从窗外流淌进来,一丝一丝落在他白色的衣袖上。在习惯了这种漫长的疼痛以后,他开始丧失一切痛觉。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也只是坐在那里,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之前李文森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明白了她为什么明明七年了都不曾动心,却在短短几天里让他完成了从告白到求婚的全过程。 他困惑过的,还和伽俐雷打了赌,却因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而忘了—— 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女人。 她冷漠,决绝,一往无前。可以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忘却自己的出生、习惯和名字,也可以为了达到另一个目的,毫不犹豫地忘掉自己的爱情和灵魂。 乔伊望进她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想起他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他遇到了危险。 极其、极其地危险。 因为她根本不爱他,她从来不爱他,她宁愿承受牢狱之灾也不愿和他在一起……而他早已知这结局,却仍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验证而已。 ……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 “明天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是你rn的同事,也是你这个案件最后一个证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不知过了多久,乔伊慢慢放下咖啡杯,站了起来。 李文森双手捧着早已凉透了的咖啡,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 “你知道吗,你以前是叫我乔的。” 窗外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起来,羽毛落进他的眼睛,是一抹鸽子灰。 “但在那次我们吵架,我说我要把你删除之后,你就再也没有那么叫过我……再也没有。” …… 他松开一直紧攥的左手,一枚精致的祖母绿戒指躺在他的手心,边缘带着一点血迹,大约是方才他握的太紧。 “所幸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顺手把戒指扔进一边的垃圾桶,转身朝门外去,再不看她一眼……十月天高海阔,他的语气从未如此漠然: “因为这次,我是真的把你,删除了。” …… 看守所面积很大,李文森回到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囚室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还不忘朝帮她开锁的狱警微笑谢过,这才走进去。 灰色房间,一张床,一卷薄被,一盏灯。 对面的女囚望着她唇边还未散去的笑容,皱起眉: “喂,你在哭吗?” …… 暮色快要沉下,阳光像蜜糖。 这里明明离大海有百里之远,李文森站在床前,脚下却有冰冷的海水一点点蔓延过脚踝……而悬崖边那个小女孩的哭声,一声一声,小猫叫一样涌进她的脑海。她睡在伦敦,她就在伦敦哭,她住rn,她就在阁楼上哭,她只要闭上眼,她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只要活着,这哭声就无休无止。 …… 女囚犯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 她看着这个曾一句话定下她一辈子牢狱之灾的女人,在床前慢慢跪下来,伸手把那床黑色被褥拥进怀里,就像拥住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全部。 ……原本已被她握在手心的尖利铁钉,又被她缓缓收回了口袋。 …… “他走了。” 黯淡灯光把狭窄走廊切割出无数空间,她细长眼眸弯起,明明在笑,却偏偏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李文森把脸贴在温暖的黑色被子里,轻声说: “他走了……列奥纳多,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第151章 第二天清晨,女囚犯在狱警敲铁门的梆梆声中醒来时,天约莫已经大亮了。 昨晚那位姓刘的警官没找她对面的女人,夜里她模模糊糊醒来两次,睁眼就能看见这位新来的高智商杀人犯盘腿坐在床上,垂眸写着她看不懂的公式,连姿势都不未曾变过,从深夜到凌晨,只有她笔尖摩挲的声音,沙沙沙。 真是神经病。 牢房没有窗户,冷冰冰的灯光亮起,女囚犯看了她一会儿,伸脚踢了踢眼前的铁栏杆: “儿子,你爸爸喊你去吃饭。” 李文森:“……” 未多时她们排队洗漱完毕,来到餐厅。这里犯人不多,都是重案,狱友相处不甚友好,半个月只供应洗一次热水澡。食堂窗口里只有零星几个小菜、稀粥和薄饼,打饭的阿姨漠然看了她一眼,给她匀了小半勺稀饭。 “早上我听说了一个不得了的故事。”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端了一盘鸡蛋过来,语气有些兴奋: “看门汪大爷在垃圾桶里捡到一枚不知道几百万还是几千万的戒指,鉴定后一下子气血上涌,差点脑溢血,你说巧不巧?” …… 李文森盘子伸在那里,没有拿回来,阿姨瞥了她苍白的脸色一眼,这才勉强在她的稀饭上加了一勺小菜。 还是少的可怜。 这场景要是在前几天被伽俐雷看见,必然先以背诵八荣八耻的精神把乔伊给她制定的菜谱从头到尾背一遍过去,然后痛哭流涕地抱住她的小腿要她回家——你看回家多好啊,想吃什么爸爸就给你做什么,你看回家多简单啊,国际长途只要一块九毛八,服软给你亲爱的打个电话,你就能把男神系统抱回家。 ……所以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伽俐雷啊。 还自带背景配乐效果。 李文森坐在餐桌前,还没端起碗,一只小碟子就“啪”一声落在她面前。 “你的薄饼。” 女囚犯冷冷地在她面前坐下: “杀了四个人很了不起?吃的都不要,每次看你这清高碧池样,我都分分钟想搞死你。” “……” 监狱的餐桌满是污痕,她的指甲缝里也满是污渍,李文森望着滑落再桌上的薄饼一眼,顿了顿,还是捡起放进嘴里。 女囚犯喝了一口稀饭,头也不抬: “不心疼?” “心疼什么?” “那枚戒指是你的吧。” 她眉眼里带着一点过时的妩媚: “我看你那位未婚夫真的很爱你,这么狠心把他逼走,会不会半夜偷偷哭?” “……” 李文森笑了: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打听来我的事,但我和你不熟吧阿姨。” “我生平最恨薄情寡义,非要知道不可。” 女人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怕自己洗脱不了罪名,拖累他?” “我要是没有拖累他的觉悟,最初就不会和他在一起。” “那你是怕他背弃你?” 背弃? 李文森放下手里稀薄的热粥,这次是真的笑了,疏淡眉目之间清清冷冷,居然有几分像乔伊: “如果连这种信任都没有,我就不配做他的妻子。” “那是为什么?” 女人抬起头: “人做事总有一个理由,你明明爱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分手?” …… 是啊,为什么? 袅袅烟雾遮蔽了她的眉眼,其间神色如她所说,真无几分痛苦。她望着手里没动几口的粥,正思索如何回避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抬头却见一个许久不见的熟悉人影站在窗户边,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李文森蓦地站起,手里粥碗“哐当”掉落,鸡蛋沾着瓜酱,咕噜噜滚下来。 …… “明天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 雾气散开,潮水退去,夕阳的薄辉下,乔伊最后和她说的那段话,海中迷城一般浮现在她的脑海: “是你rn的同事,也是你这个案件最后一个证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 李文森没再看她,与窗边人对视半晌,忽然眉眼弯弯地笑了。 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西布莉说她是凶手,沈城说她是凶手。 而最后一个指证她是凶手的人,居然,是凶手本人。 …… 十五分钟后。 刘易斯、李文森面对面坐在审讯桌两端,中间放着一只手机,连通律师李佩的电话。李文森带着手铐,看见曹云山走进来就欢快地挥了挥手: “你好啊。” 曹云山也丝毫没有处在这种尴尬境地的自觉,愉快地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你胖了耶。” 刘易斯、李佩:“……” 这郊游一般愉快的既视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易斯抬眸望了一眼监视器,这才看向李文森: “你认得你旁边这个人吗?” “当然。” “他是你的什么人?” “八年好友。” “明天就要开庭了。” “我知道。” “之前的审讯,你所有的证词几乎都被证明是谎言,也没有任何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有大量证据指向你具备谋杀动机和作案条件,加上受害人死前留下的亲笔信息,一旦检方向你提出诉讼,回旋可能性很小。” “我知道。” “我再问一次,你是否愿意主动承认罪行?” “不。” …… 电话里的李佩叹了一口气,现在这种情况,任何有理智的律师都会劝委托人签署认罪协议,但他的委托人偏偏是没理智的那类,明明穷途末路,还是劝都劝不住。 她的镇定是假的。 这么多证据摆在面前,每一个都直接指向她,四条昭昭人命,主动认罪简直是避免死刑的唯一办法。 五天前警方得到英格拉姆家人的授权,查阅了他的日记本,发现一次他只是因“思念过度”跑到李文森家门口,就被李文森用电击棒攻击至昏迷……英格拉姆家人当晚就飞到中国,以谋杀和谋杀未遂之名对李文森提起了诉讼,加上一大批目击过李文森直接从七楼跳下来的学生证词,李佩已经开始申请为李文森做精神鉴定。 进精神病院,总比直接判死刑来的好。 但这个申请,却被刘易斯压下来了。 有时李佩会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就好像警方调查的重点从来就不是这四宗谋杀案,而是什么藏在谋杀案后的、更可怕的事。 …… 刘易斯转了转笔,忽然问: “你平时会不会用乔伊的钱?” “不会。” “一分都不用?” “最高借过四万,是坐飞机的钱,已经还了。” “也就是说你的经济来源只有你自己。” 刘易斯点点头: “你身边这位朋友不久前好像去了一次英国?” “对。” “费用是你出的?” “对。” “只是好奇询问一下,你为他出了多少钱?” …… 李文森望着刘易斯,忽然觉得手心有点冷。 而一边,一直不语微笑的曹云山忽然说: “这我记得,三十六万五千八百。” “哦。” 刘易斯又点了点头: “你们平时的工资是多少?” “这我也知道。” 曹云山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指: “前几个rn按外籍科员的标准给她发工资,有十万,她花钱如流水,基本月光。转国内编制后是税前一万六,刚毕业不会更高了rn的公寓租金是五千,吃饭一月至少两千五,扣完五险一金和税费,基本剩不下什么钱。” 刘易斯:“但她却忽然拿出了三十六万给你旅行?” 曹云山比李文森高,垂眸望她时表情甚至有点温柔: “对,我坐的是头等舱就要好几万,看的心理医生又非常昂贵,但毕竟是八年朋友,她都很乖地帮我报销了。” 刘易斯又看向李文森: “我记得你说沈城最后一次见你,争吵的原因是经费不足要砍你的课题?” “嗯。” “我从西布莉房间里搜出了一本账本,rn提供给我们的账目有些不同,两者至少有三十个点的缺口——简单点说rn有很大一部分科研项目,是占着经费不做研究。” 刘易斯微笑了一下: “你大学也是申请了助学贷款才顺利毕业,按你现在的工资水平,你从哪里来的三十六万?” ……来了。 这才是警方真正想问的东西。 她有个一辈子的朋友叫。无名尸体的名字,现实中叫李珍道刚好是珍道的音译。本职开古董店,偶尔黑客一把,法医学毕业后开始玩私募基金和期货,加上英镑和人民币的汇率差,近两年已经成了她的云端atm机。 她所有的额外开销,都来自这个女人的放高利贷。 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过去的人。 她被捕后完整模拟过警方可能问到的问题,可她万万没想到曹云山会挖出这件事来指证她。 如果刘易斯调查到李珍道,必然会查到那个秘密网页。 到时,她所隐瞒的一切,也都会浮出水面。 …… 李文森指尖互相搭着,好一会儿才慢慢说: “是沈城给我的钱。” “沈城为什么给你钱?” “你都说了,他喜欢我。” “所以你承认你之前在对警方撒谎?” 李文森没有看曹云山,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 “是。” “可三十万只是冰山一角rn一年的黑帐就有上亿……政府每年拨款这么多,你们却连办公室都装修不起,你不觉得蹊跷吗?” ……何止蹊跷。 rn账目成谜,沈城一直说穷rn连因为做不起电梯连七层以上的楼都没有,她最后一次见沈城时还问他钱去了哪里……但沈城高冷地表示,钱都用来白养了他们这群猪。 李文森:“资金一直握在沈城手里,我一无所知。” “我倒是想出了一个,比一无所知更有说服力的故事。” 刘易斯又转了转笔: “爱丽丝是你的情敌,是乔伊除你以外唯一答应过和她喝咖啡的女人,现在又追乔伊追到了中国,你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就把她杀了,并特地约英格拉姆到卡隆b座,以此为不在场证明。” 李文森:“……” “你和沈城私rn的资金,被西布莉发现账本,于是你杀死了西布莉,又借陈郁的手掩盖自己的罪行。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没有获得应有收益,因此与沈城起争执,又杀死了沈城;就在这时你意外发现英格拉姆的父亲居然rn长期的投资股东,于是你企图通过英格拉姆找到沈城真正的资金链,却因为惧怕他暴露你而杀了他……是不是很合情合理?” 英格拉姆的父亲投资科研,这还是乔伊告诉她的。 “很精彩。” 她始终没有抬眼: “但这只是你编造的故事,没有证据。” “但法官会相信,陪审团也会相信。” 刘易斯语气仍然温和,却步步紧逼,丝毫不让人喘息: “李文森,你以为在这么多证据之下,你还有多少说话的余地?” …… 李文森双手放在桌面上,宽大的囚服空空荡荡,手臂细得可怕,血液流动很慢,一碰就是淤青,指甲上也满是伤痕,根本不是一个健康的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或者我愿意相信你。” 刘易斯看压力给足了,这才轻柔地说: “我愿意相信你的无辜,愿意相信你没有杀人,但是你的证据不够,你至少要告诉我rn到底把钱用在了哪里。” 传闻中的极端危险的科研项目rn最大的秘密。 这才是警方这一通大动作真正的目的——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但活人,还在危险里。 …… 李文森:“我不知道。” “那我们一点点来问吧。” 刘易斯也不急不徐: “沈城一开始想砍掉你的课题,为什么后面又没有砍?”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一千遍,因为我答应他给一个投资人做心理辅导。” “谁?” “陈世安。” “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 李文森的头很疼,这是药物戒断作用,有时她疼得眼前都看不清楚,仍要清醒地回答问题……她的精神状态她自己最清楚,他们真的会把她关进精神病院。 “沈城说他父亲rn今年最大的投资商,你去rn的监控视频,我还和他在主楼前说过话。” 刘易斯翻了翻资料: “本地居民里没有,出入境登记里也没有rn的视频里也没有。” “我忘了,视频可以篡改rn的监控资料已经不可信,你去问目击者就知道,他还开了一辆车进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抓住曹云山的手: “你也看见了对不对?我摔碎了他四千块的杯子,还找你和洛夫借过钱,你就是那天约我去看电影的,你记得吗?” 洛夫患有老年痴呆,当然不能作为人证。 李文森和刘易斯都看向曹云山。 “不,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曹云山极其自然地反握,低声说: “但我知道引擎振动会影响精密实验准确性,一个实验就是几千万,上次我被狗咬伤,缝了那么多针,还自己爬了半个小时山路到救护车门口,就因rn里不让开车。” 他慢慢笼住她带着手铐的手,小心地呵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把名字记错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哪。” …… 没错rn的主楼里,一个实验几千万甚至上亿,就算有再大的后台,沈城又怎么可能让人开车进来? 李文森看着曹云山清秀的眉眼,觉得自己的手指真的一点点凉了下来。 从西布莉谋杀案开始,她就仿佛陷进了一张巨大的网,环环相扣,说她是凶手,要至她死地。她却对这张网一无所知,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一切都莫名其妙,没有头绪。 西布莉为什么要说她是凶手? 沈城为什么要在手臂上刻她的名字? 陈郁那句“不是我杀了她,而是她杀死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丽丝和英格拉姆,又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还有眼前的人,眼前的曹云山。 在监狱里呆久了,药物作用加上高负荷的审讯,她的意识越来越你清楚,有时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的记忆出了错,她其实真的是凶手,她拿了外卖后就去杀死了西布莉,她潜入沈城的办公室给沈城下了毒,她买了3d打印机,把英格拉姆引到窗边让子弹穿过他的头颅……只不过她以为自己不在案发现场而已。 …… 李文森闭上眼。 再睁开,又回到了冷静的样子。 而曹云山仍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死表情,仿佛她身陷牢狱不过是一场游戏……她望着他与她如出一辙的含笑双眸,忽然想起一个已经被她扔到记忆角落里的声音。 ——“你听过,人鱼王子的故事吗?” …… “人鱼王子的故事是真的。” 那是陈世安。 漆黑夜里,他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霸王餐,两人逃到郊外。彼时整座城市灯火璀璨,高楼鳞次栉比,而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落着星辰,咒语一般轻声说: “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只有今天能与你相见……而等明天第一缕晨光升起,我就会化成海上的泡沫,完完全全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真的消失了。 …… 银河系另一头rn西路公寓五号。 空荡荡的房间,一只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中间。吧台上一片狼藉,继伽俐雷第一百二十五次离家出走抗议无果后,西路公寓五号终于迎来了史上最大的罢.工浪潮,电视机、电饭煲和电热水器纷纷停止工作,要求乔伊立刻马上最好光速把女主人带回来,否则它们就要效仿苏联.解.体,坚决从戈尔巴乔夫的统治下分离出去。 乔伊刚走进玄关,就看见电视机的液晶屏幕上幽幽地亮起一行字——薄情未婚夫深夜不归,饱受欺凌的孤女哟你为何哭泣。 乔伊:“……” 他脱下身上的外套,顺手挂在一边的衣帽架上。 衣帽架上还挂着李文森的包,背后的书架却几乎空了。李文森习惯用kindle阅读,藏书不多,消失的都是他的。以前他总是逼李文森帮他整理行李,看着她纤细手指一件一件给他折起袖口,一页一页为他展平手稿,准备旅行的乐趣时常大于旅行本身的乐趣。 但现在,她离开了,他的很多习惯不用再坚持,不过一个电话,自有人为他做好一切……就像此刻在茶几上的衬衫,被人整整齐齐码在一边,和李文森叠的,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乔伊看了那些衬衫一眼,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 再折回来时,忽然伸手,面无表情地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 伽俐雷阴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有本事扔衣服,有本事你别穿啊。” 乔伊:“……” 伽俐雷:“你有没有感觉到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没错,这就是失恋的感觉。” 乔伊:“……” 伽俐雷:“爱情的巨轮说沉就沉,你还是那个清纯不做作的你吗?不,你不是,伽俐雷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乔伊:“……” 这个智障系统一定趁李文森不在又偷偷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乔伊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接下一句。 但伽俐雷也没指望他接下一句。 “您说您整理行李就整理行李,为什么要把伽俐雷的感官系统关闭,伽俐雷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它一抒完情,立刻高冷地说: “但是伽俐雷发挥了超级电脑的潜力为您算了一卦,今天正是百年一遇的黄道吉日,宜出门左拐再左拐,并向南行驶三十公里,那里有一座小房子,住着你的小仙女……这是夫人最喜欢的炸鱼排,您只要把这只篮子挂在警务处门口,夫人闻着香一定自己就出来了。” “……” 季节已近初冬,树叶一层一层落下,山峦间逐渐显露出一种枯败的色泽。 乔伊在扶手椅上坐下,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 “不必,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就不会再见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乔伊向后靠在扶手椅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阖着,修长的十指互相交错,绯色薄暮下,竟给人一种潋滟的错觉。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静也好,动也好,就像南边来的风,北边流去的水,画一样徐徐展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睁开眼,慢慢端起面前的水杯,清浅水纹落进他的眸子,一派平静。 “我也知道你想给我看什么,但你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等到太阳落山,如果她在这三个小时里联系我,哪怕只是在手机里输入过我的号码,我也会把她带回来。” 然后一切就会像过去七年一样,东升西落,平静过去。 他会把戒指找回来,重新戴在她的无名指上,他会教她学希腊文,和她一起去春天的阿尔卑斯山……他会遵守他对她许下的一切承诺,就算她不爱他,也会和她在一起。 一生这样长,她总会爱上他。 …… 伽俐雷想对他说的,无非是李文森态度的突然转变——那天晚上他去接她,走到沈城楼下,隔着墨色山林,她还远远朝他微笑了一下,而一分钟后,他走到她面前时,她却忽然提出悔婚。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变的这样快。 问题一定出在这一分钟里。 只是他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她这样决绝地把他抛之脑后,即便他用视频施压也毫无动静。他不能强迫她回到他身边,只能忍着焦灼,一面推迟婚礼,一面等她自己回心转意。 但这十几天来,他却慢慢想通了一些事……那些因巨大的喜悦而被他忽略的细节,在漫长的等待里,海藻一样浮出水面。 李文森第一次和他做.爱,正是她听到到他和警方有联系的时候。 李文森突兀地答应他求婚的时候,也正是她需要他线索的时候。 当时他以为她的举动是巨大失望下的不信任,怕他以泄露信息之名监控她的行为……又或是因他内心隐秘的愿望,希望她爱着他,不舍得与他疏远才主动拥抱他。 直到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以李文森的性格,她真正的目的更可能是 ——反利用。 毕竟在她偷听到的电话里,他不仅提及了警方,还提及了她真正的父亲,是她耗尽一生也想知道的秘密。 她从头到尾没有过问过婚礼,她对他父母的名字漠不关心,她不再亲密地喊他乔,她的钱包里真的有她婚礼期间的机票和签证…… 一切线索终于摊开在他面前。 她没有骗他,她是真的想逃。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薄薄的夕阳掩在山峦之后,只留最后一抹余晖。 乔伊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仿佛一尊凝固的、沉默的雕像,整整三个小时,他只是盯着面前的手机,光从他身上流转而过,终于慢慢沉入黑暗。 被至亲指证,被朋友抛弃,这是她最难熬的三个小时,她也不曾联系他。 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在地平线处。 秋天的蔷薇已经落败,冬天的山茶花又要盛开,暗淡的街灯从窗口斜斜射入,把他和空间割裂成晦暗的阴影。 乔伊漠然地站起来,拎起一边简单的行李箱,最后望了一眼这个空荡荡的客厅。 门打开,门合上。 他就这样离开了,再没有回眸。 …… 不知多少个小时后。 曹云山已经走了,明天就要开庭。刘易斯和李文森坐在审讯桌的两端,已经非常疲惫,接近崩溃,却仍在争锋相对。 就在这时,刘易斯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发信人是乔伊,一个李文森不知道的隐秘号码,专门用来应付警察和一切他不耐烦应付的事情。 屏幕上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 “我要自首。” …… 第152章 旧街市湾道1号,11:00p.m. 这是一家坐落于三级历史建筑物里的老咖啡厅,店内遍植鲜花,只供应素食。李文森没有逛街购物的习惯,却总能在角落里找到真正有格调的咖啡厅。 刘易斯戴着一副半月形金边眼睛,头也不抬地对着眼前的macair: “你来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在他面前坐下,闻言淡淡道: “十年了,我没听过比这更没创意的开场白,警务处的风格真是一如既往。” 刘易斯:“……” 时间已近午夜,cafe不比酒吧,空落落的店里除了鲜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年轻的漂亮店长走到他们桌边,抱歉地说: “抱歉先生,但我们要……”打烊了。 “.” 乔伊抬起头,小盏枝晶吊灯映着桌子旁大捧酒红色玫瑰,婆娑的影子落在他淡漠的眸子里: “用grande杯装。” 店长看着他精致的侧脸愣了一下,被他美貌所惑,居然没再提打烊的事: “加牛奶吗?” “有多少加多少。” “……” …… “我老板凌晨一点喊我开会,除去路上车程,你有一个小时零三十分钟可以畅所欲言。但如果你是想给李文森减刑就不用白费力气了,指向她的证据太多,基本铁板钉钉,四条人命,谁也不能平白抹去。” 刘易斯摘下眼镜,从一边拿起一支小型的录音器,当着乔伊的面打开,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发疼的眼角: “说吧,你要自首什么?” 乔伊:“你们抓错人了。” 刘易斯:“……” 不,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开场白。 乔伊没理会他脸上的表情,接着说: “凶手是曹云山。” 刘易斯:“……”what? 如果刘易斯是个宅男,他就会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用一个词概括,就是“纳尼”。他揉眼角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对面的男人就猝不及防地扔来一个重磅炸弹,忍不住又确认一遍: “你说什么?” “我说凶手是曹云山。” 乔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又把咖啡放回桌子上。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芯片,推到刘易斯面前: “gps定位记录,1月17号后李文森走过的所有路线都在这里,行程精确到米。西布莉被谋杀那天晚上她的确失踪五十分钟,但并没去西布莉公寓,而是出现rn高压电网附近;她去卡隆b座时也从未涉足0417号房间,说她杀死了爱丽丝是无稽之谈;沈城和英格拉姆也很明显了,凶手安装枪支的地方距离医务室至少三十米,李文森从没去过那块灌木丛,也根本没进过沈城的卧室……” “等等。” 刘易斯端着咖啡杯,却一口没动: “你居然跟踪自己的未婚妻?” “这就是我今天自首的内容。” 乔伊拿起手机,语气显然有些不耐烦: “未经许可用gps进行跟踪活动,造成受害者身心伤害或影响家属的,一般算四级跟踪罪,当然我本人就是她的家属……如果李文森起诉我,你就按法律判我三个月□□,如果她不起诉,你们看着办就好,罚单寄rn西楼公寓五号。” 刘易斯:“……” 什么叫“你们看着办就好”? 乔伊抬手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十一点零七分,李文森的不在场证明我已全部交到你手里,至此她一切谋杀嫌疑都不成立,你可以放人了。” 刘易斯:“你还没有说曹云山为什么是凶手。” “说来话长,等你放了人我就告诉你。” 他又看了一眼手表,语速飞快,像在赶时间: “我已经让余翰的司机等在看守所门口,李文森从不走十二点后的夜路,而你们的牢房没有窗子,她在密闭的空间里无法入睡。顺便我们的公寓里没有安眠药了,我上次见她时她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戒断反应,你们送她回来的时候记得提醒她买……” “……你再等等。” 刘易斯打断他,语气中终于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 “所以你大半夜喊我来咖啡厅大张旗鼓地自首,就是为了让你的小女友能回家按时睡觉?” “不然呢?” 乔伊抬眸: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大半夜陪你坐在这么一间不入流的咖啡厅,喝一杯不入流的廉价美式咖啡?拜托,我脑子又没有进水。” 刘易斯、咖啡馆店长:“……” …… 刘易斯端着手里“不入流的廉价美式咖啡”,觉得自己会坐在这里才是脑子进了水。 半晌,他从一边拿出手机,给守李文森的警察发了一条短信,也通知他立刻派人盯住曹云山。 “人放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说,中国式的漆黑眼眸盯着他: “曹云山,为什么是凶手?” …… 半山九路,警务处重大案件审讯室。 刘易斯审讯到一半忽然接到一条短信,神色凝重地离开,李文森由另一位参与案件的资深老警察接着审,可是没过多久老警察也收到一条短信,再抬起头来时,看她的目光满是深意。 “你可以走了。” 老警察走到她面前,亲手把她腕上手铐解开: “有人为你找到了不在场证明,你的嫌疑……已经完全洗脱。” ……她有不在场证明? 李文森皱起眉,第一个表情居然不是沉冤得雪的松快: “等等,你没说清楚,什么不在场证明?谁给我找的不在场证明?”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不要再想这些烦心的事情。” 老警察没有回答,他把桌上的审讯材料一并交给一旁的小o,示意他带李文森出去。 “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李文森的踝关节已经疼到不能掩饰的地步,小o想上前搀扶她,她却一言不发地挣脱开来,挡在老警察面前。 小o怀里厚厚的审讯资料一下子散落在地上。 几张照片也滑落出来,是法医从沈城裤子口袋里找到的几样随身小物,她潦草地瞥了一眼,图片上是一块太妃巧克力,一把沈城用过了多年的瑞士军刀,和一个熟悉的圆环状物品……那惊鸿一瞥间,似有什么光亮飞快地从她脑海中掠过,却终究因为时间紧迫,擦肩而过。 …… “我能帮你们。” 她站在他面前,面色因不健康透出一种灰败,却仍然清楚地、冷静地说: “相信我,我能帮你们……这件事情没刘易斯想的那么简单,你们找到了谁?是不是陈郁告诉了你们什么?他说了什么?” …… 哦,陈郁。 漆黑长廊里,紧闭的门窗不透一丝光线,却有清风从远处吹来,轻拂她的额角。 老警察听到这个名字才微微有些反应,抬起头平静地说: “陈郁已经死了。” …… 这里距离城市与人烟五十公里,李文森却觉得的思绪一下被放空至云端,与尘世的距离比星空更遥远。 “他死前一直在演算着一种看不懂的公式,和你一样不爱睡觉,也无心吃饭。我劝他休息,他却说他来不及……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用一块磨薄的铁片割开自己的动脉,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来不及。” 老警察从裤腰上拿下一串钥匙,慢慢从她身边经过,手指不知经历了多少故事,死亡和鲜血都波澜不惊。 李文森只能听到他苍老的声音,从长廊那头顺着风远远送来—— “我从那一刻开始,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科学家。” 老人慢慢地说: “这并不是一个荣耀的称呼……而是一种孤独。” …… …… …… 素银指针,浅色盘面,李文森回到西路公寓五号时,分针不早不迟,正好指在时钟中央。 十二点了。 伽俐雷为她留了一盏昏黄小灯,于是整个客厅的全貌就这样在她眼前逐渐展开,像一副旧时代里的油墨画。 公寓里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书架立在那里,书不见了,茶几上乔伊的墨水还在那里,笔不见了,窗台边的钢琴还在那里,弹钢琴的人不见了,只剩素白色的窗帘在微风里起起伏伏。夜色里盛开着几枝山花。 乔伊走了。 李文森站在玄关门口,身上还穿着离开那条长裙。 有那么一分钟,时间在她身上凝固成了水滴,每一秒钟过去,就嘀嗒一声落下来,直到她的裙摆浸满了水,直到她全身都是海水冰凉的气味。 乔伊走了。是真的走了。 李文森垂下眼眸,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 暗淡光线下,她苍白的手指如同笼着一层薄薄的光,在虚无里握了一握,又握了一握。 随即她收回手,俯身在玄关换鞋,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 伽俐雷立在一边,看着李文森的动作,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掏出一块小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电子眼。 电视机:“……”这个智障。 …… 李文森倒像真没被乔伊的离开影响到,她累极了,也不管自己身上有多脏,直接穿过长廊,从杂物间里翻出一床不知道多久没清洗过的被子,好像还是她在地下冰库受伤之前用的,当时乔伊说洗衣机坏了,就这样极其顺手把她抱进了自己卧室。 她脚踝疼极了,一路拖着被子往回走,伽俐雷看得心惊胆战。 路过客厅拐脚时,不经意抬头,恰好看见冰箱边的白板上记着一句好几个月前的话 ——2016年1月18日,乔伊摧毁客厅一次。 明明还是初春来临时发生的事,现在回想,却恍如隔世。 李文森不再看它,随手把它摘下,扔进垃圾桶。 …… 她房间之前被乔伊拿来当书库,现在想必一团乱,干脆把被子铺在客厅地毯上,打算将就一夜。 “我们已经签了协议,你是我的。” 去吧台倒水时,乔伊端着水杯站在她身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容拒绝: “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回避我,诸如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不见我,言语回避、精神疏远等一切包含在’回避’这个词条下的项目,我都不接受。” “……你是脑子里进了多少福尔马林,才想把我和你绑在一起?” 那是乔伊刚刚逼她签“卖身契”时发生的事,她对这种剥夺自由的中世纪契约非常抵触,字里行间都带着火药味: “你的协议是没有期限的,乔伊,我不爱照顾人也不爱煮饭,学历和你差一座喜马拉雅山。没你有钱,没你聪明,长得还没你好看,要讲做家务的话,你请一个菲佣都比我划算……” 她语气里的嘲讽如此露骨,本以为乔伊会嘲讽回来,却见他抬起眼眸,清冷眼底映着她的影子,倨傲地说: “你知道就好。” “……” …… 李文森从茶几下抽屉里拿出一盒药片,这才想起被子还落在地毯另一头。 乔伊在她伸手的第一时间,就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阻止她再乱动。 那是她从十七楼掉下来,手脱臼时的事。 他望着她的眼神有点冷: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口头协议的第二条?” 李文森一下反应不及: “什么第二条?” “不可轻慢肢体,不可故意受伤。” 乔伊慢慢把她的右手放回原位: “我十五分钟前刚把你脱臼的骨头归位,这种程度的轻微脱骨,至少三天以内不能动关节。可你现在就开始乱动了,明天是不是还要用哑铃举个重?” …… 李文森慢慢把被子拖进自己怀里,抿了一口水,仰头把药片吞进去。 “天天吃药是没有前途的。” 乔伊坐在她面前的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第一百次和她安利嫁给他的一千零一的好处: “但是如果你和我结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我统计过你的日常运动,你和我在一起时活动量至少上涨了三十个百分点,按这个数据,你三年后就可以摆脱疾病走向长寿了。” “……” 她放下杯子,叹气: “你论文写完了吗?” “写论文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乔伊抬起头: “难道我没写好论文,你就不和我结婚了吗?” “这话说的。” 那段时间她实在是对“结婚”这个话题厌烦透顶,闻言就忍不住嘲讽: “好像你写出好论文,我就会和你结婚了一样。” 乔伊垂下眼眸,望向手里厚厚的古文字,却一页都没翻。 好一会儿,她才又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 “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我什么样婚礼都不想要。” “你觉得婚礼请多少人比较合理?” “我倾向于不举行婚礼。” “我个人觉得不要很多人,只要我们两人在场就够了。” “神父呢?” “不需要。” “你的上帝呢?” “也不用在场。” “……” 你还是不是那个虔诚的基督徒。 “至于地点,随便哪里都好。” 他伸手慢慢地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清清冷冷的眸子里倒映着潋滟水纹: “你喜欢的咖啡厅,厨房的小吧台,还有你常去的剑桥图书馆第三排书架……教堂离这里太远了,只要是能够站下两个人的地方,我都可以立刻和你结婚。” …… 乔伊,乔伊。 天底下忽然到处都是乔伊。 不像是从水晶鱼缸里扩散开的,倒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仿佛她与生俱来就带着这个味道……尸体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仿佛一种绵长的疼痛,慢慢从胸腔里漫溢出来,无法收拾,无法排遣,无法忽视。 也不如何痛苦,倒像是,一种寂寞。 …… 李文森伸手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寂静的夜里,她独自躺在冰冷的地毯上,任暖气开的如何足,她的手脚仍是冷的,血液流不过去,她怎么也暖不起来。 “真好啊。” 天花板上一盏盏枝晶吊灯就在她眼前融化开来,她用手挡住眼睛,轻声说: “他走了,他终于走了……真好啊。” 终于说了再见,终于道了离别……他终究是摆脱了这个泥潭,摆脱了她,从此天高海阔,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 而距rn三十公里,岛城伦敦区。 白纹大理石地面上铺着素色长毛地毯,枝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蜿蜒垂落,墙壁一面上镶嵌着一片一片切面水晶,于是那一盏灯下散落的光华,就随着这些玻璃的折射,星空一般朝无边无际的远处散去。 别致、低调,又华丽。 光芒忽然无声无息地灭了。 乔伊躺在他一如既往的kingsize大床上,修长手指间夹着他自己的黑色手机,按一下,灯就灭了,再按一下,灯又亮了……简直幼稚得和列奥纳多有的一拼。 这里不是高级酒店的总统套房,这是一套海景别墅。 海景别墅下面还有一个车库,里面放着一量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开的车。 在意识到他的未婚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且中国人决定求婚成功的关键因素重有一项神奇的东西叫“聘礼”后,他就系统学习了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来所有有关“聘礼”的符号文化和意义变迁……并制作了那张让李文森笑了半小时的《中国婚姻成败关键因素方差分析表》。 哦,聘礼。 总结起来,现代中国社会的聘礼无外乎三样,一套房子,一辆车子,和一笔现金……比起追求李文森的过程,真是太简单了。 于是他立刻打电话叫来了他的教父,让他帮忙找寻房产,最终确定了这一套。装修风格不会太高调,花园里遍植鲜花和草木,是日式的庭院,樱花和枫叶会落在秋天的池塘上;顶楼屋顶上有一扇窗,打开就可以看见星空;而卧室四面都是宽大落地玻璃,早晨他抱着他的妻子在这里醒来,睁眼就能看见大海……那是她梦里一直寻找的地方,海鸥像漂浮在浪花上的白色羽毛,栖息在桅杆。 …… 没错,这是他的婚房。 乔伊独自一人呆在他的婚房里,不知在等什么,就这样把灯开开关关无数次后,他手里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 3打头,3结尾,一个根本不像号码的号码。 却能奇迹般地突破通讯设备接受频段的限制,把信息越过通讯站,直接发送到他手里。 逆天的伽俐雷:“夫人回来了嘤嘤嘤。” 乔伊:“……” 伽俐雷:“您现在在哪?” 乔伊回想起来时入口处“伦敦区”的硕大招牌: “伦敦。” 伽俐雷一下哭了出来: “先生您真的不要夫人和伽俐雷了吗,嘤嘤嘤嘤,爸爸再爱一次!” 乔伊:“……” 他忽略ai诡异的语气,飞快回复: “她吃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泡面。” “……” 伽俐雷安慰道:“夫人藏在马桶下面,不怪您没发现。” 乔伊:“她知道我走了吗?” “知道。” “她有什么反应。”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乔伊:“……” 伽俐雷又安慰道:“也可能是伽俐雷被泪水糊了眼,没看清楚。” 乔伊换了一个姿势,打字比平时慢许多,不知在压抑什么情绪,好一会儿才又发了一条: “她提到我了吗?” “提到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 伽俐雷充满恶意: “她说您走了,您终于走了,真好啊。” 乔伊:“……” “伽俐雷是不会骗人的嘤嘤嘤。” 乔伊:“……她睡着了吗?” “睡着了。” “把暖气调低两度。” “好。” “她手指化脓了,帮她上点药。” “好。” 伽俐雷欢快地把暖气调低了两度: “对了,您是怎么说服警察叔叔把夫人放回来的?伽俐雷看夫人的精神状态,这次他们是真的认为夫人是凶手。” “我并不是白白被悔婚的,伽俐雷。” “哦。” 伽俐雷思索了一下就明白了,转而问道: “那您又是怎么让他们相信真凶是谁的?”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 乔伊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黑漆漆的大海,半晌笑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曹云山有两个英文名,一个叫jack,一个叫mark?” 第153章 凌晨三点,半山道。 警务处大楼深处一盏孤灯仍亮着,屋里摆设极其简单,一张桌,一张椅,一个满满的文件柜,和一台自带的咖啡机就是全部的东西。 刘易斯向后倒在椅背上,疲倦地捏了捏鼻梁,把手机设置倒计时五分钟,就这么趴在桌子上休息。 五分钟后,他睁开眼睛。 谢明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件外套,手指还没接触到他的肩膀,就对上他如黑曜石一般的双眸。 “还没下班?” “等你吃宵夜。” “不吃。” 他戴上眼镜,盯着电脑的蓝光,好一会儿才说: “今天我见到乔伊了。” “我知道。” “凶手不是李文森。” “我知道。” “我放了这么重要的嫌疑人,你不问乔伊到底给了我什么证据?” “不用,我相信你。” …… 刘易斯抬起头,和谢明对视,随即垂眸笑起来: “哦。” rn的事太错综复杂,余翰花了七八年时间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它进行违法研究的证据,你也不用这样勉强自己。” 谢明拉了一条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语气温和,如对后辈: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这件事过去……“ 刘易斯:“就加薪吗?” 谢明:“想都别想。” 刘易斯眉眼带着一点笑意,从抽屉里拿出两罐速溶冷咖啡: “拿铁,黑咖?” “拿铁,我毕竟是老男人了,吃不了苦的东西。” 谢明拉开拉环,就听刘易斯说: rn的案子,我越查越觉得心惊肉跳,上面让我们rn非法生化研究的证据,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你说,之前莫名其妙消失的飞机和渔船,会不会也rn的研究有关?” “……” 谢明垂眸看咖啡: “胡扯,什么研究能吞掉一艘飞机?”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马来西亚那艘飞机确实消失rn附近,渔船失踪的坐标rn海水测量基地的距离也不超过一公里。” 他按住眉头: “而且这次国际刑警的举动也很奇怪,按理,这是在我们辖区发生的事,他们的调查员要入境也应当走流程取得我们的许可——但这次上面直接越过了你,把这两件失踪案完全压了下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为什么?” 谢明沉默了一下,看着他的侧脸半晌: “易斯,你知道上战场打仗的士兵,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是什么?” “别问为什么。” “……” 刘易斯把空了的黑咖啡罐扔进垃圾桶,又回到电脑前,寒夜里一盏孤灯摇摇晃晃,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落在墙上: “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曹云山的资料还没梳理完,如果他没未卜先知逃跑,明天我们就能见到他坐在审讯室,岛上这么多人,迟了我怕……” “我来帮你梳理。” 谢明没等他话说完,就从他手里抽出鼠标。 刘易斯猝不及防就被他从椅子里扯出来,怔愣地看着眼前的老男人。 “这是长官的命令。” 他头也不抬地说: “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睡个懒觉,你真的是脏成狗了……然后买个蛋糕庆祝一下。” 刘易斯还没反应过来: “庆祝什么?” “庆祝你第一百零一次失恋。” “……” 谢明两鬓头发已有些发白,但这样抬头一笑,居然还能看出几分少年狡黠的味道: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个李文森,你喜欢她的吧?” …… 警务处旁边有一条河,河水不深不浅,初冬的早晨,河面上会氤氲起一层层薄薄的雾气,有时有一页扁舟划破水流,远远撑走,只能见薄雾中一点昏黄如豆。 河岸那头露出一丝鱼肚白。 天要亮了。 曹云山的逮捕令已经打印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或许别人不能理解,但他们都知道刘易斯那句“我怕”是什么意思。 一座半岛,六十万人。 不敢睡,是怕来不及。 …… 许久,谢明把烟头掐灭,拿起一边刘易斯的袖珍录音器,按下播放键。 一个有些陌生的清冷嗓音,初冬的流水一样,从录音器里缓缓地流淌出来 ——凶手是曹云山。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但是作为交换,沈城遗物里有一样东西,是他从我这里偷走的,事情结束之后,你要把那样东西还给我。 …… 接下来是一段停顿,两人音量都不大,谢明把这段反复了两三遍,也没听清乔伊要拿回的到底是什么。 沈城能偷乔伊什么东西? 难道是李文森的心么? 他有些无聊地猜测着,又听乔伊继续说: “陈郁放火后又回到了西布莉公寓,把磨成等臂的十字架放在烛台边,当时火已经快熄灭,所以你能看到台面上覆了一层厚厚的脂肪,但这个十字架却干干净净。” …… “它不是符号,而是地标,如果你俯rn的地图,就会发现曹云山的公寓,恰好坐落在那唯一一个等臂十字路口上。” …… “低温焚烧能剩下的残害不多,只有双手双脚,西布莉的手背上有一条伤痕,正划一道,反着又划一道。划痕中间有一点,伤痕比两头都深,所以西布莉受伤的伤痕,不是凶手划的,而是她自己划的,不是“一”,而是一个没完成的“t”。” ……英文里“曹”的音译,就是“tso”。 这时刘易斯好像问了什么,录音里不甚清晰,谢明只能听到男人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刘易斯的问题很有意思。 “我以为这件事不用解释。” 男人说: “爱丽丝的死我能给你提供直接证据,你可以以此签发逮捕令。西布莉在地上写的“”,前面的是凶手补上去的,她被焚烧之前,有一个男人跳窗逃跑,那才是真正的凶手……这也是为什么三个单词里唯独‘’被刻意模糊,因为西布莉真正写的只有后两个单词,杀了我。” …… 谢明立刻想起陈郁无缘无故放的那把火。 还有那句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我杀死了西布莉,而是西布莉杀死了我。” …… “被迫的谋杀,本质上是一种自杀。” 乔伊淡淡地说: “如果我猜的不错,西布莉身上一定带着什么线索,或许她的□□是一把钥匙,又或者是身上纹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她不得不在临死前,还要恳求陈郁彻底焚毁自己的身体……是西布莉逼陈郁杀了自己。” …… 接下来又是许久的沉默,刘易斯没问,乔伊也没答,谢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骨瓷碰撞的声响,似乎是男人放下了咖啡杯。 “你问为什么曹云山要在地毯上留下我未婚妻的名字?” 这回谢明听见了。 刘易斯说:“是。” “那是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清冷的声线里居然透着愉悦: “你是否知道我的未婚妻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人恶意地称作’克里奥佩特拉’?” 刘易斯:“知道。” 克里奥佩特拉,那位智慧与风流并存的埃及艳后。 “那你是否还知道,曹云山有两个英文名,一个是jack,一个是mark?” 录音器里,男人微微笑了起来: “还用我解释吗?jack的原意是守护王后的士兵,而mark……如你所见,克里奥佩特拉死前最后的情人,就叫马克-安东尼。” …… 第二天李文森醒来时,已是下午,麦芽糖一般的阳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落在她脸上……她完全是被房间里的阳光闪耀醒的。 浓郁的香气从餐桌上袭来,伽俐雷已经做好了早餐,牛油果和三文鱼,李文森光着脚走到餐桌边,刚拿起一块奶油牛油果放进嘴里,就皱起眉: “味道怎么变差了?” 伽俐雷:“……” 因为之前的牛油果,都不是它做的啊。 一夜过去,李文森仿佛真的满血复活,吃完早餐就开始收拾自己,洗澡刷牙做皮肤护理,穿着宽大的衬衫露着长腿,也不管腿疼,就这么敷着面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敷完面膜就开始收拾房间。她穿oversize风的男士衬衫,挽着袖子,头发也罕见地盘起,露出耳垂上一滴沉蓝色耳坠,独自在家也抹了一点淡淡的口脂l96号果汁橘色,带着一点淡淡的粉。 掩去过于苍白的脸色,她又成为那个假想中健康正常的女人。 这…… 伽俐雷担心地对电视机说: “夫人是不是有点开心过头?” “有什么办法呢。” 电视机叹了一口气,悲伤地念起了它刚做的打油诗: “早知蓝颜多薄命,自古最毒妇人心。” …… 十一月已近年关,她先把自己去年一整年的草稿、旧物都打包扔掉,随即开始收拾乔伊留下的东西——书架上的高阶魔方,茶几上的鲶鱼墨水,他留在抽屉里的手稿,还有他被她偷拍的单人照,都统统被她扫进了垃圾桶。 她并没有忘记这些东西曾经的归属,但她的动作仍然干脆利落,每往垃圾袋里扔一样乔伊的东西,伽俐雷的cpu就跟着颤抖一下,立在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它就这么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夫人,您还记得乔伊是谁吗?” “……” “他现在在伦敦。” “……” “乔木的乔,伊人的伊,英文名是joey。” “……” 不过短短两个小时,除了乔伊的房间,这个男人在这座公寓里的痕迹,已经被抹光了。 直到李文森终于收拾到乔伊的钢琴—— 伽俐雷一下子扑上来,抱住她的大腿: “你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这架钢琴很贵的!它已经是伽俐雷的好朋友了!” 李文森:“……这架钢琴插电?” 伽俐雷:“不插电。” 李文森:“那你们是怎么跨物种交流的?” 伽俐雷:“……” “我知道你是想留下乔伊的东西。” 李文森把它从腿上抖下来,然后蹲在它的电子眼面前: “但乔伊已经走了,走到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所以你不用再等,他的东西他不要,就是垃圾,我们就该扔掉。” 她漆黑的眼眸像夜色,平静得不起一点涟漪。 “伽俐雷,和我重复一遍——乔伊已经走了,乔伊不会回来了。” ——这才是李文森最可怕的地方。 她不回忆、不念旧、不悲伤,但这些都称不上可怕,她最狠之处,是她从不装作忘记了过往,也从不用谈论陌生人的语气谈论爱情——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爱过你,我记得你,但是我不在意,因为我根本不care自己会不会痛苦,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心情。 伽俐雷像陷入了她眼眸中的漩涡,跟着她重复道: “乔伊已经走了,乔伊不会回来了。” …… 钢琴最终还是没有被二手卖掉,在伽俐雷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中,它昂贵的跨物种好友被力臂妥善打包好,搬去了二楼杂物间。 垃圾袋一个个摆在客厅中央,都没封袋,李文森却觉得累了,躺在山茶花下给北欧一个家居品牌re分店打电话。 “一个书柜。” “好。” 年轻的男人嗓音干净,已经是分店的店长: “您留一个邮箱给我,我把书柜的样板图片发给您。” “不用。” 李文森的语气就像在点肯德基: “你随便给我来份书柜就行。” 店长:“……什么颜色?” 李文森:“越红越好。” 店长:“……” 李文森:“再来一条沙发。” 李文森:“越绿越好。” 店长:“……” 李文森随后又点了炸床铺全家桶、新奥尔良烤椅堡,除了茶几,几乎把客厅里所有的家具都换了一遍。 店长擦了擦头上的汗: “您能不能换个配色?” “为什么?” “这个用色太……别具匠心,我们没有设计师敢把这套方案记在自己名下,系统出不了账。” 李文森:“……” 僵持许久,李文森不情不愿地同意让家居公司自己配色,并多加费用做了急件,下午四点店长就亲自把家居送到rn,一群搬家工人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山路,硬是把家具扛到了西路公寓五号,还帮她把所有旧家具清了出去。 下午五点,李文森看着焕然一新的客厅,仰头对伽俐雷说: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她坐在新买的马卡龙粉沙发上,微笑了一下: “这就是爱情。” “……” 伽俐雷木然地望着自己马卡龙色的新家: “您还记得乔伊吗?” “……” “乔木的乔,伊人的伊,英文名是joey。”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从沙发上站起来,拎起一边的垃圾袋。 纸袋簌簌作响中,她也就没听见门锁“咔嚓”一声转了一下。 袋口还是开的,她边转身找封口器,边说: “乔伊他不会回来了,你没听懂吗?你就算一天念他一百次也没有用,如果你真的迫切想要一个男主人,我明天就可以给你带回来一打。乔伊、乔伊,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男人,为什么非要弄得世界上到处都是乔……咦,乔伊?” 她抬起头,手上的垃圾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身形修长的男人站在门口,逆着光,李文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惯用的那瓶鲶鱼墨水,从垃圾袋里滑出来,就这样咕噜噜地滚到他脚下。 第154章 李文森人生中第二尴尬的场景,是正当她手里正拎着垃圾袋时,前男友打开了门。 而第一尴尬的场景,是这个垃圾袋里居然装满了前男友的遗物……这些遗物居然还当着她前男友的面,滑了出来。 于是她就这样站在门口,和乔伊隔着一瓶鲶鱼墨水、一只黑色破垃圾袋,还有从垃圾袋破口里一并掉落出来的——都是乔伊的笔记本、乔伊旧钱包,和乔伊旧照片之类的小物。 真是谜一般打脸的现场。 伽俐雷在一边大气不敢喘,寂静空间里只能听见黑色手工墨水瓶在白瓷地板上咕噜噜地打了个转,停在乔伊皮鞋边,不动了。 他垂下眼眸,看了那只墨水瓶一眼。 然后李文森就见他俯下身,修长手指一样一样地把地上散落的东西捡起来,走到她面前把垃圾袋递给她,拉开袋口,又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重新放进去。 “辛苦你整理了。” 他语气就像他以前对一切除她以外的人那样,冷淡而疏远: “我的房屋租金交纳到年底,伦敦那边住宅还在整理,二楼一些重要的化学器材也没有搬走,不得不再叨扰几天。” 李文森拿着垃圾袋,还沉浸在震惊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 乔伊望着她的唇上难得年轻艳丽的色彩,淡淡地说: “如果你不介意……” 李文森:“我……” 她发誓她只是语速慢了一些,半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但乔伊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介意?” 李文森后背一凉,立刻说:“……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那就好。” 乔伊拎起手上简单的皮质行李箱,在看到整个客厅突变的马卡龙色调后,身形似乎微微顿了顿,握行李箱的手也紧了紧,但仍然什么都没说,直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才停下脚步: “你有没有进过我房间?” 李文森:“……没。” “好。” 他推门进屋,干脆利落,没有和她多说一句多余的话。 也再没看她一眼。 …… 玄关口。 伽俐雷飘到她身边,心有余悸: “夫人,您看到先生身后的黑气了吗?” 黑气 李文森愣愣地站在原地——乔伊出言从无反悔,忽然回到西路公寓五号,虽只是暂住,对她造成的冲击仍不亚于死人复活,还有点精神恍惚: “什么黑气?” “黑色的怨气啊怨气!” 伽俐雷抓狂: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迟钝的女人!您可是在先生尸骨没凉的时候就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扫地出门,才分手一个晚上就翻新家具涂脂抹粉,还当着人家的面说要另结新欢……刚才先生背后的怨气都要实质化了!” 李文森:“……” …… 随后一个小时,乔伊和她的相处模式又回到了七年前,成了一个屋檐下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偶尔视线交错他也只是淡漠地一瞥,就好像她是路边的一盏路灯,或是桌上一块抹布。 这样泾渭分明的态度,李文森反而松了一口气。 如果在她做出悔婚这样没义气的事情后,乔伊对她仍一如从前,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卧室还没整理出来,乔伊在房间,李文森盘腿坐在粉色的新沙发上写数据。 “您不会真的相信先生的鬼话吧。” 伽俐雷力臂上套着薄荷绿的袖套,一边布菜一边兴奋地出谋划策: “什么东西没搬完才回来,什么伦敦的房子还没整理好要再住一星期……这些都是赤.裸裸的借口,先生效率那么高,什么东西没搬走非要亲自回来住一个星期?您千万不能被敌人的假象蒙蔽双眼,伽俐雷已经准备好斧头,等会一把先生卧室的门砸开,您就强势地扑上去!扑倒他!骑在他身上!撕开他的衣服……” “……” 李文森膝盖上是新买的macpro,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你能不能让我消停一分钟?” “不能。” 伽俐雷蹲在李文森面前: “您到底为什么要和先生分手?” “……” “饭好了,您不叫先生出来吃饭吗?” “……” “叫嘛叫嘛叫嘛,叫一声又不会怀孕。” …… 李文森盯着电脑上一行数据,压根不想接话——刚刚悔婚又主动招惹,这种行为简直是花样作死。 “去叫先生出来吃饭。” 只是她不想作死,不代表她的电脑不想作死,她手里的macpro冷不丁被抽走: “伽俐雷是认真的,如果你不叫先生吃饭,伽俐雷就和这台苹果电脑同归于尽,你刚刚导进去的数据也会全部消失……讲真伽俐雷的系统是windows10,看不惯mac系统已经很久了。” 李文森:“……” 她盯着伽俐雷,两秒钟后干脆地爬起朝乔伊房间走去,bf风的白衬衫搭配长腿,斜斜靠在门边,伸手敲了敲门。 伽俐雷扔了手里的电脑,紧张等待着。 一秒、两秒、三秒……乔伊卧室的房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 李文森抱着手臂看时钟,已料到结局——乔伊并不是谁都能打扰的,他工作时无法容忍一点噪音,房间墙壁都是重新打空添加隔音填充物,之前她是他的朋友兼职情人另当别论,可现在,她只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懂吗?就是站在大街上也不需要打招呼的那种。 乔伊要是会开门,她就把拖把吃下去。 李文森勾了勾唇角,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身后的门,忽然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乔伊站在门边,垂眸望着她: “什么事?” “……” 伽俐雷在一边朝她做了一个“扑上去”的动作,李文森看看它又看看乔伊: “饭……饭点到了,我喊你吃早餐。” 乔伊:“早餐?” 她镇定地改口:“晚餐。” “以你的性格,似乎不会主动邀请一个与你有过纠葛的男人共进晚餐。” “来者是客,喊一声是应该的。” 乔伊重复了一遍: “哦,客。” 他的语气明明那样平静,李文森却油然而生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立刻说: “你忙不忙?忙的话我让伽俐雷另做一份送到你房间来。” “不必。” 乔伊折起袖口,露出手腕上一块精致手表,就这么淡淡地垂眸说: “如你所说这不过是一次分手,你既然诚心诚意邀请,我为什么不去?” “……” …… 撇开开乔伊到底哪只眼睛看到她“诚心诚意”不提,这顿饭绝对是李文森有史以来吃过的最难熬的一顿,期间压力之大堪比本科生入学考试,纵使伽俐雷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还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而吃完饭后,乔伊不知为什么没有再回自己的卧室,李文森在手机上打《贪吃蛇》游戏时,乔伊就在一边的扶手椅上做翻译,寂静的空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他笔尖在无酸纸上摩擦的声音,沙沙沙。 之间相隔距离不过1.5米。 多么暧昧的距离。 疏远得恰到好处,却有偏偏能清晰地闻到他笔下墨水的香气,他身上织物的香气,还有他苍白皮肤的香气……真是烦人,乔伊到底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卧室看书? 李文森心不在焉地死了一条蛇,终于忍不住从沙发上爬来想换个地……就听乔伊头也不抬地说: “书房就是书房,卧室就是卧室,我不在卧室里看书,不要把你蹲在马桶盖上吃泡面的陋习和我混为一谈。” 李文森:“……” 乔伊到底是怎么做到闭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不,我不懂你的心思。” 乔伊抬起眼眸: “如果我真能闭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至沦落到婚礼前夕被甩还不知道为什么的地步。” “……” …… 被直接戳中意图,再回避就太显刻意,李文森玩了一会儿贪吃蛇,干脆跑到书架边整理杂书。 伽俐雷蹲在角落,饱含忧郁地望着它的女主人。 书架上简直乱成一锅粥,不同科目的书都堆在一起。李文森把手机放在一边,随手抽出几本。 几页薄纸从书页中掉落下来。 她蹲下捡起,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几个月前乔伊在红豆杉树下系了一只小盒,用鱼线引她入后山,这正是她破解了一半的密码。 现在想来,当时盒子上那句tomymiss.a就是,致我的安小姐……乔伊早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她叫安。 数独她只解了三分之二,还有最后几个数字怎么都解不出来,而那个密密麻麻的7乘15方阵最让她头疼…… 书架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李文森蓦地惊醒,贪吃蛇的图案在屏幕上浮现出来,是游戏的到时提醒。 一转身就看见乔伊正站在她身后。 这…… “钢笔水用完了。” 他伸手越过她的肩膀,从她脸颊边的粉色书架盒子里拿起一盒便携钢笔墨胆: “可否借用一下?” “……好。” “你很喜欢这只地球仪?” “哈?” 他说的是书架上一只地球仪,雕刻的很精巧。她一次性买了全套家具,家居店老板就送了一个,不知为什么会忽然问起。 她和乔伊的身高差真是要命,他这样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的时候,不管姿态多清冷,也总有种下一秒就要把她搂进怀里的错觉。 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还好吧。” …… 乔伊的钢笔是老式的铱金钢笔,卸墨胆很需要一些技巧。李文森把手里的纸页折好放进口袋,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道: “乔伊。” “嗯。” “悔婚的事我很抱歉。” 她慢慢说: “那天晚上指责你窃听我也很抱歉,这件事是我太莽撞,昨天我被释放时才意识到你给我安装窃听器或许是为了……” “跟踪器。” 他声音太低,李文森一时没听清: “什么?” “我说我给你安装的是跟踪器,不是窃听器,我对偷听他人的*没有兴趣,不要把我的品位和你的品位混为一谈。” 李文森:“……” 她猜乔伊指的是她躲在门后偷听他打电话的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 “从发现沈城在你身上安了窃听器开始,但真正派上用场,是西布莉死后。” 乔伊把卸下的墨水囊扔进垃圾桶,语气有些嘲讽: “说起来都叫智商,但也麻烦不要把我的智商和你的智商等同起来……从跨进西布莉案发现场的第一秒起,警方怀疑你的可能性已经昭然若揭,而gps定位是最不可推翻的不在场证明。” 李文森:“……真的抱歉。” “你一直在和我说抱歉,是要收回你的悔婚?” “……不。” “那就不必抱歉。” 乔伊站起来,望她的眼神如望一个陌生人: “因为说抱歉也没有用了,等待是有尽头的李文森,现在即便你收回悔婚,我也不会接受。” …… “后悔了吗?” 伽俐雷贴在李文森耳边,轻声说: “现在后悔,说不定还来得及。” 李文森没理会它,她看着乔伊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后,就收回视线,重新把口袋里的纸掏出来,铺在桌上。 乔伊的钢笔还放在一边,墨囊上好了,帽还没套上。 李文森捡起笔帽,是老式定制的铱金钢笔,质感厚重,在昏黄光色的反射下,清晰可见边缘刻着细碎的纹路,宛如一朵花的形状,旁边刻着乔伊名字的首字母j。 这个图案,怎么看怎么有点眼熟。 她没有很在意,把笔放下就继续开始做乔伊留下的密码游戏,直到一时想的头疼,习惯性地去摸索小指上的戒指时,才忽然记起 ——她的确见过类似的纹路。 那是一枚尾戒。 乔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在上次她在底下冰库死里逃生、第一次和乔伊冷战时被收走的那枚尾戒,边缘也刻着类似的图案。 细细看来,像是一朵山茶花。 山茶花? 仿佛一道闪电倏忽劈过脑海……审讯室外、昏暗走廊,她的踝关节疼到极点,小o想上前搀扶,怀里资料却被她撞落在地上,几张照片上正是法医从沈城裤子口袋里找到的几样随身小物。 当时惊鸿一瞥她没有看清,此时此刻,那张模糊的图像,却像放大后的高清图一样,一点点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 一块太妃巧克力。 一把沈城用过了多年的瑞士军刀。 和一个……熟悉的圆环状物品。 …… 不,那不是什么圆环。 李文森坐在沙发上,低头一看,手心黏腻腻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摸着只觉得冰凉。 她慢慢合上手心。 她觉得熟悉是对的,那不是什么圆环……那是乔伊从她手里收走的那枚尾戒,上面刻着一朵山茶花。 …… 太妃巧克力、刻着山茶花的尾戒、瑞士军刀 …… 蜜糖、鲜花,和匕首。 第155章 昨天晚上凌晨三点半,她端着一碗泰国冬荫功泡面在冷风习习的阳台上和乔伊偶遇,互相打招呼后,乔伊终于不像看抹布一样看她了,她成功升级成了一种可以交流的无机质生物。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收到论文被《科学美国人》刊登的喜讯,正是她监狱里收尾的那篇论文,虽然只占一个豆腐块大的版面,和乔伊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她还是珍而重之地把邮件拖进收藏夹。 真是该买彩票的一天。 乔伊走出卧室门时,就看到她站在吧台边做早餐,头发随手绑起,边从烤炉里拿出一份十四寸大抹茶蛋糕,边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 “早。” “早。” 他视线在她纤细的身上顿了顿,拿了一份早报在餐桌边坐下。 时间好像倒流回了七年前,早晨他坐在剑桥茶色的餐桌边故意制造冷场,只为了看她像仓鼠一样转来转去,绞尽脑汁想要寻找话题打破尴尬的样子。 比如—— 李文森:“今天天气真好。” “的确很好。” 他翻了一页书: “虽然这种塔形且云层底端灰色且颜色不断加深的积雨云,下午十有□□会下暴雨。” 李文森:“……” …… 又比如—— 李文森:“嘿,你知道吗,我昨天找了一家机构测试了智商,分数是人类前百分之十五!” “那么恭喜你。” 他又翻了一页书: “你可以起诉那家给你做测试的机构了。” 李文森:“……” …… 李文森仰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放弃了和乔伊正常交流这一艰巨的工作。 但她相当擅长控制情绪,半分钟后铺水果时又是笑眯眯的表情: “你今天有安排吗?能不能挤出一分钟时间帮我……” 冷漠地:“不能。” “……真可惜,本来还想让你帮我尝一尝奶油甜度够不够,看看我第一次做把握不好糖粉。” 她在蛋糕上抹了一层淡奶油,洒上碎巧克力,又在顶端放上一片黄桃,退后两步看效果,也不介意他态度冷漠: “算了,就这样吧。” …… 乔伊第一次觉得自己思考反应速度太快并不是一件好事。 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个蛋糕理所应当是做给他的,没有第三种可能……可她为什么要给他做蛋糕?因为悔婚所以抱歉?还是她已经后悔了,想要修复关系,将他挽留下来? 不,不,不。 他可不是一个蛋糕能挽留的。 两个蛋糕或许会考虑一下。 乔伊端起咖啡,刚想看在她努力补救关系的份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善意的建议,就听李文森和伽俐雷商量道: “你觉得放樱桃好还是黄桃好?我个人倾向于樱桃,配色好看一点,可刘易斯好像不喜欢吃樱——” ——等等。 “刘易斯?” 乔伊端咖啡的动作忽然凝固了: “哪个刘易斯?我见过的那个刘易斯?” “不然还有几个刘易斯。” 李文森蹲在柜子下翻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子: “你不喜欢糕点,我又不喜欢甜食,这么大一个蛋糕,难道我是做给伽俐雷吃的吗?” 不,求放过。 伽俐雷战战兢兢地看了看乔伊又看了看李文森,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沙发底,装作不存在的样子。 乔伊:“刘易斯今天生日?” “没有。” “他断手断脚或得绝症?” “……没有。” “他近期准备订婚或者结婚?”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做蛋糕?” 乔伊放下书,语气中的嘲讽还是那样醒目,语速却不明显地加快了: “难道他是你下一个目标?在你违背了和我的婚约以后?别犯傻了李文森,虽然这个男人毫无疑问在某种程度上喜欢你,但进化过程中你至少应该朝上走,恕我直言,你现在的选择简直是历史的倒退……这是来自你前任中肯的建议,你为什么要解围裙,你去哪?” …… 李文森随手把围裙扔在一边,关门时才意识到自己鞋子都没有换,就这样穿着拖鞋站在花园里。 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乔伊刚才说的那句话。 ——这个男人毫无疑问在某种程度上喜欢你。 刘易斯…… 喜欢她? …… 哪首歌里说,其实我知道,爱情会消灭爱情,烦恼会解决烦恼。 …… 三十公里外,横跨半个半岛,警务处二十六楼。 刘易斯穿着警察黑西装,一手在电脑上调出信息,一手拿着电话指派命令,比证券公司职员更忙碌;谢明坐在他面前同时翻着两大卷人事档案,脚边还堆着厚厚一叠;特别专案小组其余七个人东倒西歪的坐在椅子上,都是陌生面孔,他们眼底的青黑是那样明显,不知道还以为这个小组是被谢明组织起来吸了个毒。 曹云山消失了。 他的逮捕令连夜下发,警务处没有人休息,彻夜追踪,但他还是像泥牛入海一般,小时得无影无踪。 最后查到他的影像,是在他证明李文森罪名的一个小时后,飞机场。 他根本没有rn,一脚刚踏出警务处,就用伪造的身份坐上了飞机。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职业就是伪造名字,这些假名字下空无一人,却有从小到大的档案和工作记录,长年有人给他们交社保、办理驾照,甚至有真的驾车违章记录……它们最终在系统里就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成为一些大鳄金蝉脱壳的壳。 曹云山就这么消失了。 刘易斯桌上放着一张照片,是机场监控器拍下的曹云山最后画面。 他年轻、张扬,带着一副墨镜,对着监控器微笑,像是知道警方最终会查到这里,还比了一个“拜拜”的手势。 真是…… “抱歉打扰一下。”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戴着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声线像刚刚感冒过,有些沙哑,却不突兀,站在门边举了举蛋糕: “你们点的外卖到了。” “我没没有点外卖,你送错了。” 刘易斯头也不抬地说: “一楼大厅有询问处,二楼大厅有指示图,三楼大厅有垃圾桶,出去时麻烦带个门……特别专案小组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刚才谁关门忘了反锁,自觉去楼道上做一百个俯卧撑,视频为证。” 谢明、女孩、小组成员甲乙丙丁:“……” 女孩看了看手里的纸条: “可我觉得我没送错,这里有一个叫刘易斯的先生吗?” …… 思路被打断,刘易斯按了按眉心,从浩繁的线索中抬起头,就看见—— 清晨的阳光从窗口斜斜照射.进来,李文森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裸腿搭着一双黑色马丁靴,漆黑的长发像她的眼睛一样,浮过流光。 她的声音不沙哑了。 她就这样站在阳光下,提了提从蛋糕店买来的九盒迷你蛋糕,眯起眼微笑。 …… “这里有一个叫刘易斯的先生吗?” …… “我来给他和他的同事送蛋糕。” …… 人类群星闪耀时……看着她弯弯的眼眸,他脑海里忽然飘过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也想扬起嘴角,但最终,他只是看着门边的少女,露出他惯有的礼貌表情,推了推眼镜,配合道: “我就是。” “那太好了。” 李文森又微笑了一下,大大方方走进来。特别专案小组的成员们也注意到了两人气氛间的不寻常,纷纷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眼睛雪亮。 刘易斯:“特别专案小组办公室,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哦。” 李文森地把蛋糕一份一份发给组员,闻言笑眯眯地抬头道: “可我是闲杂人等吗?” 刘易斯:“……” 可能是今天阳光太耀眼,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带着笑意望着他,他居然觉得自己的思绪也停止了一拍。 谢明抬头望天,假装喝水,一副想笑又没敢笑的样子。 “抱歉,还没做自我介绍。” 李文森走到办公室中间鞠了个躬,伸手把头上的棒球帽摘掉,露出脸来: “我是这几宗凶杀案最大的嫌疑犯之一李文森,和这几宗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们在资料里应该都看过我的照片,前段时间在监狱里承蒙大家照顾……” “……” 几个年轻的组员目瞪口呆,谢明的凳子差点歪下来。 刘易斯终于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 刘易斯和李文森前脚刚出去,后脚八卦已经像野火一样在田野里燃烧。 组员甲:“我是不是眼镜没洗干净?这个场面居然有点暧昧?我居然觉得大魔王处于下风?大魔王这辈子居然会处于下风?” 组员乙:“不可能,大魔王身上的恋爱细胞早就被外星生物吃掉了,每次恋爱都谈得像做报告,恨不得早点被甩,懂暧昧才怪。” “不对。” 专攻微表情分析的组员丙把刚才偷偷录下来的视频慢动作回放: “但你们没发现大魔王在紧张?那个女嫌疑犯进来时他足足推了三次眼镜,上次狩猎计划启动时他也只推过一次眼镜。” “天哪,这是真的。” 组员们都围到电脑前。谢明坐在位置上岿然不动,笑得意味深长。 半晌,警察们互相看了看,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有生之年”系列感慨。 ……有生之年,大魔王的春天,终于到了。 …… 距离冬天十二点五米远的春天现场,大魔王刘易斯长官正在接两杯咖啡。 李文森接过,笑道: “这段时间你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想见你一面还要伪装外卖小妹,真不容易。” “最近太忙,恐怕没时间招待你。” 刘易斯没有抬头看她: “找我有什么事?” “你们找到曹云山了吗?” “无可奉告。” “那就是没有了。” 李文森点点头: “我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枚戒指。”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她根据印象里乔伊送她那枚戒指画出来的,虽然有点抽象,但刘易斯一定认的出来: “你见过它吗?” “没见过。” 刘易斯瞥了一眼,不动声色: “我怎么会见过你的戒指?” “这枚戒指对我很重要,后来有人把它扔了,明明是扔在我公寓的垃圾桶里,却不知怎么,出现在沈城尸体上。” 李文森把照片推到刘易斯面前: “我厌倦了试探和猜疑,不如直接一点,我在你们的证物图里看到了这枚戒指,如果你每样证物都亲自检查的话,就会看见,戒指表面刻着山茶花,内里刻着我英文名首字母v。” “一个v如何证明是你?” “那是按乔伊的笔迹刻的,乔伊七年来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找鉴定师。” “可它现在是证物。” 刘易斯啜了一口咖啡,终于抬头直视她的眼眸,话风一丝不漏,稳稳占据上风: “如果它真是沈城从你身上偷来的,那这枚戒指里说不定藏着什么蹊跷,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把案件里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因为我不小心听说了一件事,我想这可能有用。” 李文森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慢慢抽出一张: “刘易斯,你喜欢我的吧?” “……” 上风没有了。 刘易斯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 与此同时,三十公里外,寒冬盛开的地方。 山雨欲来驴打水,夫人好像要出轨。伽俐雷抖抖索索地为乔伊倒好咖啡,中间偷偷瞥了一眼乔伊手里的《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号解读》。 两个小时前夫人离开时翻在156页……两个小时后居然还在156页…… 完了,完了,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的罪魁祸首乔伊漫不经心地看着书页上一行字。 修长的指间,正把玩着一枚尾戒。 纹路精致,宝石低调,细细密密的山茶花从枝丫里盛开出来,却偏偏不显得繁复累赘,反而有行云流水一般的简洁感,每个细节都能体现出设计者巨大的用心……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它的女主人不爱它,一直把它随便扔在抽屉里。 他挑了半个月,想要换下她小手指上七年不变的,丑陋的玻璃戒指。 但是她从来……从来没有戴过。 …… 列奥纳多的尸体还静静地躺在冰箱最下层。如果是沈城命令伽俐雷把戒指偷运出去,那一切的确就能解释得通了——伽俐雷本体不能延伸出花园,只能通过列奥纳多把戒指偷运出去,而列奥纳多死前的奔跑,明显是在躲避什么,而从他现场勘测到的痕迹来看,追它的是一种大型兽类。 ——齿痕和咬伤曹云山的那只萨摩耶如出一辙。 什么萨摩耶能咬死一只猫?还咬伤一个人?这种犬类胆子小的不得了,看到老鼠都能吓得逃跑,更不要说主动去攻击了。 漫山遍野都是伽俐雷的红外线摄像机,伽俐却什么都没有拍到。 机器人不能操控红外线摄像机的自动跟踪功能。 这一点,就像人不能操控自己的神经反射一样。机器人的代码就是它们的思维,如同人类大脑中的电传到和化学传导,本质是一种程序——世界上根本没有红黄蓝绿这些颜色,你的大脑只能接触到眼睛传过去的信号,从视网膜到膝状体是化学信号,传导到脑神经时变成电信号,传导到脑神经突触时又转化回化学信号。 你所谓的“颜色”,只是大脑对不同波段信号的解析而已,本质也是一种程序——就算你面前的椅子不存在,但只要有人给你大脑相同区域的大脑皮层施加完全一样的电刺激,你就会真的感觉到你面前有张椅子——不是幻觉,而是真的触摸到它,毕竟“触摸”于大脑,也只是一种电信号而已。 那么,假设一下。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把你大脑中对不同波段信号的解析方式改变了呢? 伽俐雷就是这样,机器人不会撒谎,但它们的代码,也就是它们的认知模式,可以被人类轻易地更改,你就可以蒙蔽它的双眼,让它以为它什么都没看见,录下来的影像里也会什么都没有……他能让伽俐雷看不见他的行动,以为他一直躺在沙发上睡觉也是同样的道理。 rn里拥有这串破解代码,能命令伽俐雷“看不见”的人,除了他,就只有 ——沈城。 可问题是…… 沈城为什么要偷走这枚戒指? …… 乔伊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戒指上冰凉的细碎宝石,目光仍看着156页。 迷雾已经被剖开大半,就剩一层薄纱,可他却罕见地不能集中注意力。 那掩在浓雾后的真相影影绰绰,明明触手可及,可他就是抓不住那最后那根线索。 为什么……为什么…… 他望着眼前的书架: “李文森为什么要重新买一个地球仪?” 一直胆颤心惊的伽俐雷: “哈?” “李文森为什么要重新买一个地球仪?” 他重复了一遍,望着书架上那个新地球仪的目光里,带着一种隐晦的压抑: “做工粗糙、纹路不清,南美洲还整体向下移动一毫米……地图上的一毫米放在实际中够走一星期了,原来那个地球仪呢?她为什么要买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东西?” 伽俐雷:“……” 然而这个地球仪,并不是夫人买的…… 这个地球仪,明明是她买家具送的…… 好像先生早在刚回来的时候,就问过夫人“你很喜欢这只地球仪?”. 可先生到底是为什么要和一只地球仪过不去啊……伽俐雷搜遍了万维网也没办法找到男主人为什么莫名其妙看一只地球仪不顺眼的原因,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翻了翻之前的监控视频…… 然后伽俐雷被一只剑插.进了心口。 它居然真的找到了真相……书架上此刻放地球仪的地方,同一经度,同一纬度,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放的是先生的照片。 唯一一张夫人偷拍成功的伟大成果,夫人还专门从一个叫“淘宝”的地方购买了一个昂贵的相框,仔仔细细地把先生放了进去。 然后……然后那张照片就被夫人扔进了垃圾袋…… 还当着先生的面,从垃圾袋里不争气地滑了出来…… …… 所以它智商站在人类金字塔顶端的先生,脸色从昨天冷到今天,还连续两个半小时没翻一页书的原因,居然是在吃一只地球仪的醋? 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伽俐雷把插在心口的剑□□: “先、先生,妒火中烧的男人是很可怕的,千万别吃一只地球仪的醋,它又不能打架……啊,对了,伽俐雷还综合网络评分最高的内容为您重新追求夫人写了一百条男人必备守则,有这个这个,您必定能战无不胜……” 乔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重新追求李文森?” 伽俐雷耿直地:“伽俐雷一百零八只眼睛都看见了……” 乔伊冷冷地抬起眼眸。 伽俐雷:“伽俐雷什么都没看见!” …… 和先生这种可怕的人类交流真是好艰难,心累感觉不会再爱……咦,不对,伽俐雷为什么会有心…… 伽俐雷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成功成为了一个安静如鸡的好系统。 然而就在它思索怎么把夫人叫回来救场时,就听它的先生坐在沙发上,轻抿了一口咖啡: “为什么?” 伽俐雷一呆:“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对李文森的事这么上心。” 乔伊淡淡地盯住它: “你刚才说你为我写了守则一百条?” “是。” “可系统只会根据指令做事,这里并没有人命令你写一百条。” “……” “不仅如此,李文森电影院爆炸那次你把她的冰袋偷了出来,还把她的卫生用品藏在我的大衣口袋里,就为了把我引电影院;李文森爬树跳进办公室,你费劲心思要我看那段监控视频,就为了我能发现其中的秘密;而李文森从十七楼掉下来之前,你故意拿出法文菜谱,让我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样的细节我可以列举两张纸……可你只是一台电脑。” 也即,不可能有想法,不可能有感情。 也即,只会按程序做事。 那么还是那个问题—— 它为什么,对和李文森的事这么上心? …… “这件事伽俐雷也不知道。” 伽俐雷沉默了一下。 “伽俐雷忍不住要关心夫人的事,忍不住要去注意夫人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饿、有没有不开心,忍不住要关心,夫人有没有获得幸福。” 它语气消沉: “有一段时间伽俐雷想,这大概就是爱情。” 乔伊:“……” “等等等等等等先生您不要关伽俐雷的电源!但后来伽俐雷仔细想想这种感情就像父亲对女儿!不是爱情!不是爱情!不是爱情!啊啊啊啊啊求不要扯伽俐雷的插头!” 乔伊:“……我只是站起来续一杯咖啡。” “……” 伽俐雷心疼地抱住弱小的自己。 “这种保护指令的电脉冲太过强烈,伽俐雷慢慢也觉得不大对劲,就从头到尾梳理了一下伽俐雷核心系统的代码……最后发现,所有这些让伽俐雷不由自主要保护夫人的指令,都来源于同一个源代码。” “源代码?” “你记得伽俐雷曾和您说过,有三个词从伽俐雷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储存在伽俐雷的记忆系统里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伽俐雷肯定,这三个词汇就是伽俐雷一切行为的原始代码。” 伽俐雷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它用一种和人类极其相似的困惑语气说: “您知不知道,什么是鲜花、蜜糖,和匕首?” …… 第156章 刘易斯其人,如非要找个类比,大约就是《无间道》里的杨景荣,金边眼镜下藏着你看不懂的心思,第一眼也很难判断他是正是邪,但认识久了,就明白他内心的坚持如同坚实的树木,无人可动摇。 …… “要不要纸巾?” 刘易斯还呛在她那句猝不及防的“你喜欢我的吧”里,姿态难得狼狈,李文森放下咖啡杯,笑眯眯地说: “看你的反应,这句话是真的了?”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难道你认为我会因为对你抱有好感,就把这么重要的证物交给你?” 刘易斯擦了擦唇角。 最初的措手不及过去后,他又回到了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但你说的没错,我喜欢你,李文森,或许比起我之前交往的感情,这一次更像是爱情……但我不会因此违反警察的原则,李文森,绝不会。” “我知道。” 李文森单手支着下巴,搅了搅杯子里廉价的速溶咖啡。 她现在无人可信,入狱短短半月,同事指证她,好友指证她,前未婚夫指证她……一夜间众叛亲离,她比谁都清楚她做人失败。 有时她会想起很久之前,安德森和她说过,态度是会反弹的,你给予了多少,就会得到多少,人缘与知识一样重要。” 当时这个老男人似乎已经预料到日后会发生什么事,拂开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你现在不会明白,大部分自以为头脑聪明的人都不会明白,等你真正到进退维谷,却孤立无援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 现在就是她进退维谷的时候。 可她却不能找安德森,不能找曹云山,甚至不能找乔伊。 她能找的,只有眼前这个与她仅有工作之缘,内心却坚定如树木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只要稍有动心,就是潜意识里肯定了她的人品。她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在所有证据都指向她是时,他也没有对她采取强硬手段,但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没办法逼迫一个无辜的人。 他爱慕她,所以他骨子里信任她。 而她刚才那一句的试探,要确定的,就是他的信任。 完完全全、毫无杂质的信任。 …… “抱歉,我刚才是在试探。” “不必,你说完我就看出来了。” 刘易斯重新戴上眼镜: “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联手。” 早晨的阳光落在她长发上,李文森抬起眼眸,长长睫毛下,她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沉静如古井: “你给我这枚戒指和沈城的资料……而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曹云山在哪。” …… 半个小时后。 李文森独自坐在警务处的餐厅,面前摆着厚厚一沓她要的东西。没有戒指,戒指早已被乔伊拿回——这就是能力和智力上天生的差距,无论她如何追赶,这个男人永远快她一步。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 初冬正午的阳光让人想起夏日,李文森捧住冰凉的杯子,一抬头,看见曹云山坐在她对面,像墨尔本街头穿羊绒毛衣的大男孩,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李文森:“我把你出卖给了警方。” 曹云山:“我知道。” 李文森:“我们认识八年,一起去过西班牙、西藏和四川,在沙发上追同过一部美剧,吃过同一包薯片……可我还是把你出卖给了警方。” 曹云山:“我知道。” 他从她手里接过杯子: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记得。” “那天你穿着黑色蕾丝裙子,黑色蕾丝鞋子,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放映厅里,神情平静,却在哭。” 卓别林早期的喜剧电影没有音乐,没有台词,只有黑色与白色交织的动作。 她就坐在这样沉默里,像一部黑白色默片。 曹云山给她的杯子里续上热咖啡,再放回她手里: “我当时就想,天哪,这个女孩有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是我的恋人,我的朋友,我的姐妹……她就是我。” “现在呢?” “从未改变过。”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遮在她眼睛上: “其实当时你喝了一点酒,我请你吃炸鸡,你就和我去了,我问你的梦想是什么,你居然也回答了。”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的梦想是消失。” …… 他修长的手指遮盖了一切阳光,她的眼睛藏在他的指缝里,睫毛像蝴蝶的触须,眼角似乎有眼泪要流出来……却被灼热的阳光逼退回去。 “《v字仇杀队》里,v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和拯救,直到他遇上艾薇,可艾薇力量太弱无法帮他完成他的梦想,即便艾薇也有自己的故事……他和你一样,爱不能拯救他,消失才是他的愿望,消失了他才能幸福。” 他慢慢移开手指,阳光从他指缝里滑落: “你要相信,我从无意使你陷入困境,我所做一切,不过是希望你能自由而已。” …… 眼前的触感消失了。 他的手指像雾气一样消散在空气中,李文森慢慢睁开双眼。这是大楼顶层的餐厅,窗外能看见大海,有灰色的鸽子扑棱棱地从窗梁上飞下。 面前咖啡冰冷,只余残渣。 空旷大厅里,空无一人。 …… ** ** 从警务处出来后,李文森坐公交车去二十公里外的杂货店买了一大波泰国方便面,和十几袋薯片、薯条、鱼豆腐一起用城际快递寄回了西路公寓五号……反正现在乔伊管不到她了,她可以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自由地奔跑在垃圾食品的草原上。 然后她去了g大的图书馆。 rn没有密码学这个科目,图书馆里能找到的相关书籍少得可怜,再加上伽俐雷已经沦落为乔伊的脑残粉,rn看密码学的书恐怕分分钟就会传回乔伊的耳朵里。 李文森抱着厚厚一叠密码学书籍随便找了一个座位,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皱巴巴的纸团,从本子断点页里撕下来的,正是她解到一半卡住的生日礼物密码。 她可能长了个假脑子。 无论乔伊多么强调这个密码的简单性,解不出来就是解不出来。 第一张白色纸张上是两个9乘9的数独游戏,她自己只解出了第一个, 8__|732|__1 ___|___|___ 19_|___|_28 ——————— __4|5_1|6__ 7__|___|__4 __9|4_7|1__ ——————— 24_|___|_36 ___|___|___ 9__|128|__7 每个宫里只能填一个不重复的数字,使得每一行、每一列都包含1~9,她测算出来的结果,按顺序是5、6、4、9、4、3、2、8、1、9、7、6、5、7、6、5、4、3、3、8、9、7、2、1、5、2、6、3、9、8、6、2、8、5、3、1、9、7、5、8、5、7、8、3、4、6、2、1、9、6、3、5、4。 第二个她破解了一半,剩下的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乔伊实在看不过去,走过来用一秒钟时间帮她把数字填完,并再次强调他这次送的礼物非常珍贵,一定要她自己获得,他只能帮她到这里,不能更多了。 ___|__7|__4 8__|___|_6_ 54_|92_|__1 ——————— 459|_1_|__3 2__|___|__9 1__|_3_|482 ——————— 7__|_58|_96 _1_|___|__5 6__|___|___ 填满每个宫格后的结果也是一串字符,3、6、2、1、8、9、5、9、1、3、4、5、2、7、7、6、8、3、8、2、6、7、8、3、6、7、4、5、1、7、6、5、9、3、4、2、1、9、8、4、6、3、7、2、2、5、7、9、1、3、4、8。 可这一大串数字……到底有什么卵用。 除了两个数独游戏外,乔伊还留了一堆乱码一样的英文字母,大致上的风格是这样的—— fnjbxzdruqitdry yjpwqcklnqmibva pugbwferlrr atbakrigexi phzwxrksyuvsdkv hylltitp jqipzgwllopohlf 李文森:“……” 这……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 字母的个数和数字的个数倒是能完全对的上,按道理,这种密码的破解方式就是一个字母对应一个数字,然后把每个字母向后推相应的数字——比如在这里f对应的是数字5,那么解法就应该是把f向后推5位到k,或是向前推5位到a。 ——凯撒密码。 最早的,也是最简单的密码推理方法,尤利西斯-凯撒在他的作品《高卢战记》里写过,移位的位数就是这段密码的“密钥”,以此移位进行的加密等同于从26中减去原来的移位数得到的新移位数所进行的解密,比如5移位的加密和21移位的加密是一样的,因为26-5=21。 她刚拿到这段密码的前两天简直生不如死,一看到数独就开始犯蠢。而乔伊竟然把写到一半的书都停了下来,极有耐心地坐在一边袖手旁观。 但这也给了她不少提示。 比如,当她把所有这串数字按凯撒密码的解密方式进行位移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给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表示她蠢着蠢着终于聪明了一次,值得表扬。 如果用凯撒密码位移…… 李文森不信邪,又重新画了一张表格,把上面那一坨乱七八糟的英文字母一个个地对应过去。 f位移5是a,n位移5位是i…… ai……难道是人工智能的缩写? 可这样把所有字母全部位移的结果就是—— luos sehtiwdellitamy hingsi hingsarefilledw 这…… 这又是什么鬼! 细看好像有那么几个词是规律的,但从大片组合来看,又丝毫没有头绪。 李文森默然地看着眼前一堆字母,合上书页,决定先去买杯咖啡缓缓脑子。 然而,就在她拿起手机想放回口袋时,屏幕忽然“叮咚”弹出一个游戏界面,正是她之前玩到一半的《贪吃蛇》。 等等……蛇? 当时她在办公室自己的桌子底下找到那根细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鱼线,一路延伸延伸到rn的后山,尾端系着小羊皮纸卷,还十分装逼地用暗红色的火漆封口……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火漆上烫印着的图案,是一条黑色的……斑点小蛇? 小蛇嘴里咬着一个苹果。 按乔伊的风格,这很明显是在暗示《圣经》里,蛇引诱夏娃吃苹果的章节吧…… 再怎么接地气,也不可能是…… 李文森怀着一种荒谬的心情,用钢笔顺着首字母向下,沿着s方向转到h,又沿h、i、n、g转到w,转到右上角s后,笔尖又拉回到第二列的m,直到黑色细线逐渐形成一条……盘着的贪吃蛇的形状。 李文森:“……” 这…… 诚如乔伊所言,这个密码一旦找到钥匙,真是极其简单,甚至不如乔伊平时随手写的难度大。 李文森按着细线的纹路,一个个把字母誊抄下来…… asallthingy ……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暖绵绵的初冬的阳光如同金粉,空气间浮动着纸浆陈旧的气息。 李文森趴在图书馆的木桌上,头埋进手臂,闷闷地笑起来。 这是一封格式极其严谨的情书,来自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全文包括诗句、致敬,和落款等一封优秀书信所应具备的全部要素。 乔伊这个完全不会写诗且学术作风过于严谨的男人,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囊括在了密码里。 …… asallthingsarefa,fiy。 翻译即是: 我的灵魂在万物里,逗号,而你从万物重浮现,逗号,充满我的灵魂,句号。 ——致我的文森特,逗号 你的乔伊 第157章 我现在发现,对某些人来说,适当的分手,就像猫把耗子抛出去,再用爪子捞回来,是一种情趣。 ——李文森 …… 李文森回到家时已近十点,公寓里没有灯光,一片漆黑,她把手里漂亮小盒子放在一边,在玄关处换鞋,黑暗里摸索着走进客厅。 玄关上的垂花玻璃吊灯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下一秒,李文森手里的盒子一晃,差点“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的同居人乔伊就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一杯水,那双袭承他犹太血统祖母的灰绿色美丽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这个场景……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你换了衣服。” 乔伊靠在门框边,视线慢慢扫过她全身: “虽然是同款,但你早上穿出去的那件袖口挑了一根丝,鞋跟的磨损程度远低于你上一双……你还换了香水?不得不说你的眼光不怎么好,这种铃兰散发出的2,2-二甲.基-3-甲.基.苯基-1-丙.醇的气味真是糟透了。” 李文森:“……” 看来乔伊又到生理期了。 她提起手里蛋糕,弯起眼眸,刚说了一个字: “生……” “还有你手里拎的明显是手工蛋糕作坊里出的自制甜点,香气太过浓郁的劣质奶油。” 乔伊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我以为你在有过一次感情经历后约会至少能有点创意,李文森,如果你浪费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就是和刘易斯一起去订制了一个傻透了的……” ……这真是太丢人了。 伽俐雷捂住脸,在乔伊身后拉了拉他的衣摆,终于让它的男主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简直太像在吃醋。 “……傻透了的蛋糕。” 幸好男主人智商满分。 下一秒,他端着水,高冷转身道: “虽然不清楚去哪里约会需要换掉全身的行头,但你明显是不想让我知道才这样彻底抹去所有痕迹,所幸我也不关心,只想提醒你,西路公寓五号禁止十点后回家,你无视规章制度的行为严重打乱了我的生物钟。” 莫名其妙就被甩了一脸的李文森:“……” 伽俐雷忧愁地挠了挠电视机。 电视机:“喂。” 完了,完了。伽俐雷想。 它拥有全世界最性感大脑的先生,失恋后连智商也要崩塌了。 它到底该怎么提醒他,西路公寓五号从来就没什么门禁,现在……也根本没到十点? …… 乔伊给西路公寓五号设置了“晚上十点前一定要回家”的小学生规定后,就坐在沙发上继续看他手里没看完的书。李文森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回来后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卧室里。 伽俐雷小声和电视机说:“夫人离开时翻在156页,回来时还翻在156页,早上太阳出来时翻在156页,太阳落山了还翻在156页,这真是看了个狗。” 电视机赞同道:“没错,他就是看了个狗。” 乔伊:“……” 他翻了一页《论犬类神性的变迁》,页码总算从156变成157。 他的女孩回家了,他也就终于能翻过这一页……这种情绪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是最后一次。每天清晨她关上那扇门离开,每天傍晚她打开那扇门回来,于是他每天就在清晨入睡,在日暮醒来。 七年里他把所有工作都搬回了他们的小公寓,拒绝了大部分合作研究,基本舍弃单独远行,意识到之前已把自己绑死在有她的地方,就仿佛给他的大脑提供能量的不是氧气和碳基,而是她的背影。 所以离开是个谎言。 他回不了伦敦。 没有她,他哪里都去不了。 …… 伽俐雷阴郁地缩在他鞋子边: “明明等夫人回家等了一整天,连伽俐雷做的午餐都倒掉。” 乔伊:“……” 伽俐雷:“明明喜欢得不行,嘴上为什么非要说不要不要。” 乔伊:“……” 伽俐雷:“明明挠心挠肺地想知道夫人为什么换衣服为什么做蛋糕,偏要装高冷装神秘,小心最后煮熟的鸭子都飞掉。” 乔伊:“……” 伽俐雷叹了一口气:“乔伊,你不懂爱。” 乔伊:“……” …… 夜已经很深了,乔伊用一个小时完成他迟到了一天的工作,收起书,从沙发上站起来,分针“咔嚓”一声,转动到十二点。 与此同时,他头顶的灯忽然灭了。 有那么两秒,整间公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乔伊站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仰起头对无所不在的伽俐雷说: “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 他话还没说完,天花板上忽然响起一个爆裂声,一大捧彩带从房间四个角落里,像五颜六色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撒下来。 灯光也同时亮起。 他一转头,就看见李文森穿着黑色长裙,手上捧着一个像被鞋子压过的蛋糕,眼眸弯弯: “surprise!” 乔伊:“……” 虽然完全没有surprise的感觉,但这的确是……意料之外。 他盯着面前的女孩,她还是光脚站在地上……他极少重复问题,但让她穿鞋这件事他已经提了七年,仍然一点用处都没有,她不会听、不会记,这种小事她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这是她的缺点,而最可怕的是,他甚至觉得她应对缺点时漫不经心的姿态也很美。 “一年的最后一天,我猜你又忘了自己的生日。” 蜡烛摇晃的光影落在她眼睛,她站在一地彩带里: “讲真,我闻不出奶油到底有没有掺杂香精,但我保证我买的一定是烘培作坊里最贵的……” “为什么是蛋糕?” 李文森:“咦?” “我问,为什么是蛋糕。” 乔伊像是压根没有care奶油这种小事,明明刚才还极力吐槽: “你从没送过我手工制作的东西,你以前只会送我袖扣……足足送了七年,每一枚都像是在我们剑桥公寓对面那家小作坊里闭着眼睛挑的。” ……因为袖扣很贵,而我口袋没钱了。 李文森地毯上盘腿坐下: “因为你好像说过,手工的东西更具心意。” “所以你早上并不是在给刘易斯做蛋糕,而是在做试验品?” “bingo.” “你故意和伽俐雷讨论刘易斯的口味,是为了混淆我的视线?” “对。” “可按你的性格,不会给一个刚刚被你悔婚的男人准备生日蛋糕。” 乔伊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想和我复婚?” 李文森惊呆了:“……复、复婚?” 所幸乔伊没让她受到惊吓太久。 他垂下眼眸,望着蛋糕上的蜡烛: “不过就算你想和我复婚,我也不会同意的,一个蛋糕没办法收买我。” 李文森:“……哦。” 他补充了一句:“两个蛋糕也不行。”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这一走,这辈子说不定就不会再见面,认识七年总要有个好一点的告别。” 蛋糕上铺着樱桃,李文森拿出一把银质小刀,慢慢沿着三分之一处切开,睫毛弯弯,像蝴蝶的触须: “二十七周岁,乔伊,你有什么心愿?” “没有,我唯一的愿望很多年前已经许过。” 乔伊望着她低垂的眉眼: “你的蛋糕是给我准备的,可你今天还是去找了刘易斯?” “嗯。” “为什么?” 李文森:“不为什么。” “不对。” 乔伊盯着她的眼睛: “你告诉了他曹云山在哪?” “……” 乔伊的洞察力一直高到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也没再遮掩: “因为我把曹云山藏在他公寓通风管道后的房间告诉了刘易斯,jack和mark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警方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一定会逃走一个。” 她把蛋糕盛在精致的小碟子里,又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乔伊,语气平静地有些异常: “来,为了你的二十七周岁,也为了我们的朋友曹云山rs。” “那个数学家可不是我的朋友。” “那就为了我的朋友曹云山。” “哦,李文森,他也不是你的朋友,你明知道他暗恋你很多年了。” “……先干杯好吗?” “而且不是他,是他们。世人总有一种偏见,觉得双胞胎性格必定截然相反,都是美国侦探剧带来的错误认知,jack和mark的性格几乎完全一样,连对爱情的偏好也别无二致,基本上你可以当他们是一个人。” “……我们能不能先干杯?” “他不仅暗恋了你很多年,为了赶跑你旁边的追求者他还不惜败坏你的名声散布你是克里奥佩特拉的流言……虽然我们曾经是对立的情敌关系,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这事干的不赖。” “……你到底还要不要和我干杯?” “……干就干。” …… 同一时刻,银河系另一头。 冷冷光线兜头而下,四面白墙的空阔房间,只有一张桌、一盏灯、两把椅。 刘易斯并不急着开始审讯,对一个高明的审讯师来说,审讯如同与所爱之人享用美食,过饥是罪,过饱亦是罪。 他面前的男人是一份饕餮大餐。他们持枪闯进他的公寓时,他没待在李文森说的秘密房间里,而是如同会见老友一般坐在客厅沙发上,阅读罗伯特-希克斯的《南方的寡妇》,老式胶片机里放着音乐,也是上个世纪黑人女歌手碧丽-何莉黛的《inmysolitude》。 七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头颅。 这个男人却笑吟吟地抬起头,问他要不要来一杯大吉岭红茶。 …… 刘易斯慢慢拭净金边眼镜上不存在的污渍,这才拿起面前厚厚的资料: “你好,mark。” “今天周六,我叫jack。” “你好,jack。” “你好,易斯。” “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知道,无非是李文森说出了我的秘密。” “你知道她背叛你?” “我允许她背叛我。” “允许?” “意思就是,如果她觉得把我交给你们能让她更开心,那就把我交给你们吧,我此生能为她做的事情不多,这是其中一件。” 他的笑容一贯如初冬暖阳,距离咖啡馆里逗弄猫咪的大男孩只有一根耳机线的距离: “想必你逮捕我,是为了那桩谋杀案?” “是。” “那么你不用接着审讯了。” “为什么?” “我都承认。” “……” 刘易斯抬起头: “最近死的人不少,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桩?” 曹云散:“哦,哪桩?” “……” 最近几次审讯,真是一次比一次更离奇。 或许此间事了,他应该选择换一个工作,至少换一个部门,否则成年对rn这群奇葩,他每小时都会被刷新一次世界观,随时随地都有一种跟不上时代的无力感。 “先谈谈西布莉吧,你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我只是告诉了她一件事,然后她杀了她自己。” “什么事?” “她洗澡走光了。” “……” 这也是措手不及。 西布莉的浴室在客厅走廊尽头,旁边是陡峭山崖,洗澡走光,难道有人爬到山石上偷看?他不否认西布莉极有气质……可什么男人会偷看一个老人? 刘易斯翻了两页卷宗: “你看到了她的偷窥者?” “是。” rn里的男人?” “不。” 曹云山撑着下巴,语气厌烦: “不是男人,是一个臀部长歪的老女人。” ——女人? “什么女人会去偷窥女人?” “我怎么知道。” “你看她的脸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人?” “我看到了她的胸。” “西布莉住的很偏。” “是。” “你那天为什么会去她的别墅?” “因为她发现我近一年来发表的论文,都是陈郁所写。” 曹云山用指尖划了划桌上的一道裂缝: “陈郁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博士毕业时原本能直接留在哈佛,却因为论文造假声名狼藉,从此再没有办法发表任何一篇文章,而我因为思路枯竭,已经近一年没有发表过文章了。” “于是他就找到了你?” “是。”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真假莫辨: “我以前写不出东西烧香拜拜毕达哥拉斯就好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毕达哥拉斯的神灵就像便秘了一样,再也没有帮助过我。” “……” 和李文森打交道一年多,刘易斯觉得自己已经能面不改色地面对世间一切奇葩: “你和西布莉产生了争执?” “是。” “之后呢?” “我不小心用水果刀刺伤了她,但并不严重,我怕人发现我论文的真相,就翻窗逃走,好像还撞倒了一个挂钟。” 西布莉卧室里确实被撞倒了一个挂钟,一起倒的还有一杯水,当时这还是他们判断西布莉死亡时间的直接依据。 “陈郁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他跟踪我。” “理由?” “他怀疑我不想发表他的论文,而打算卖掉他的数据。” 曹云山笑了笑: “否则你以为世上真有人会自己创造那种稀奇古怪的宗教?陈郁是有点神经质,但他又不是真的神经病。” 陈郁的古怪信仰,刘易斯比谁都清楚。 在他手中厚厚的资料里,有关陈郁宗教倾向的内容就有七八页。西布莉案发时,陈郁据说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宅了整整一年,一天三餐靠方便面、面包、水和数学过活,崇拜着一个他自己设立的神。他只在每个月月末两天和月圆之夜出门,因为他相信自己是狼人的后裔,如果违反了这一条,他这一年的研究课题都会失败。 “他这么做有两个用意。” 刘易斯向来不在审讯时给犯人戴手铐,曹云山很容易就伸手从他手中抽出笔来,刘易斯以为他要写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发现他直接在白色桌面上画了一个蜡笔小新。 刘易斯:“……” “第一,造成先入为主的观念,我要是潜意识里就觉得他不会出门,怎么可能想到他在跟踪我rn的树林这么大,伽俐雷又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拍到,只要用心,总能找到隐蔽的路线。” 他漫不经心地在蜡笔小新下面画了一只大象: “第二,异常的宗教倾向最容易让人怀疑他的精神状态,科学家爱自己的研究如同爱自己的孩子,我猜他当时已经对我起了杀心,这样,就算有一日他东窗事发,也可以借精神疾病的名头免去牢狱之灾……你觉得我的大象画的像不像?” “……” 刘易斯拿回笔: “可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现在有点明白李文森为什么喜欢和你说话了。” 曹云山怜悯地看了一眼刘易斯: “当然是因为我真的打算卖他的论文啊。” 刘易斯:“……”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毫无羞愧之色地说出卖别人论文这种话? “英格拉姆呢。” “也是我杀的,你们都知道他喜欢李文森吧,毕竟是我的情敌,我用办公室的3d打印机制作了一把枪,教程网上就能搜的到。” 他比了一个手势: “然后——砰。” “有人听到英格拉姆死前对李文森大喊,他会帮她找到什么……你谋杀他是否与此有关?” “无关。” 曹云山面不改色: “没有什么能让我犯下谋杀的罪行,除了爱情。” 刘易斯:“……” 这真是个天赐的神经病。 “爱丽丝-菲利普-玛利亚没有得罪你,也和你没有爱情,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贪婪。” 他耸耸肩: “我向来讨厌奢求不属于自己爱情的人,尤其这个人奢求的对象还叫乔伊。” 刘易斯:“……可录像里没有拍到你把她尸体运出来的画面。”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运输尸体。” 曹云山说,态度配合得不可思议: “我把她用鱼线吊到了十六楼,再用脏床单把她盖住,真正运输尸体的是一个客房部服务员,可能床单太重了,他把一具尸体运到了顶楼,却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 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一切看似都合情合理。 所有的线索如同弄乱的线团,每一根线都梳理开来,终于去了它们该去之处……可没有一件能rn的秘密联系起来,就仿佛这些,都只不过是普通的谋杀案。 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被他遗漏,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 刘易斯盯着曹云山的眼睛,金边眼镜下眸子冰冷。 而对方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死表情。 …… “对了。” 曹云山不知想起了什么: “你是李文森的朋友,我也是李文森的朋友,这么说起来,我们也算是朋友,我能不能让你帮我给李文森带句话?” 刘易斯:“什么话。” “寻常叮嘱罢了,以后我可能不在她身边,烦你转告她,少打弱智游戏,少看科幻电影。” 曹云山扯下衣袖上一根线头,漫不经心地说: “还有,离开的东西就让它离开吧,她那只叫列奥纳多的猫,丢了就丢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花园的南面,那里树木太深,也别去找了。” ……猫? 这的确只是一些寻常叮嘱。他方才与他短暂对话都是呈堂证供,随便两条都足以判他死刑。刘易斯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 “你知道你要死了吗。” “我知道啊。” 曹云山抬起眼眸。 晃动的灯的影子落在他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刘易斯觉得他漆黑的眼眸没有一点笑意,是一口深井,要把人吞噬进漩涡里。 “那你知道吗。” 然而下一秒,他又露出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笑吟吟地说: “我们,都要死了呢。” …… 第158章 清晨李文森从盥洗室里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餐桌上一团混乱,蓝的红的粉的颜料洒得到处都是,她刚烤的蔓越莓饼干彻底成了一个调色盘,上面满是干了的水彩粉末。 而乔伊站在桌边,手中拿着油画笔,精致袖口一尘不染。 这…… 李文森像没看见似地从他面前经过: “早,乔伊。” “早,文……” 乔伊俯身头也不抬,声音却顿了顿: “……李文森。” 李文森走到冰箱边: “今天我做早餐,想吃什么?” “不用做我的份。” ……这倒有点让人意外。 李文森回头看了乔伊一眼,黑长裤,卡其衬衣,外面披一件驼色外套,随便搭配也能搭出一种疏离的层次感…… 没错,疏离。 以前乔伊为了让她亲手做饭,花样简直层出不穷,设套下陷威逼利诱,还曾买了一大堆活蚯蚓扔在花园小径上,就为了吓跑肯德基可怜的送餐小哥。 而如果她说要亲自做早餐,他姿态再高傲也会明显眼前一亮,就像猫见了鱼似的,可从没这么无所谓过。 李文森拿出一盒鱼肉: “等会儿让伽俐雷帮你做早餐吗?” “我叫了外卖。” 外卖? 李文森抬起头: “从这儿到山脚下要一个小时。” “我让人送到门口。” “rn的门禁……” “这点你不用担心。” 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和门卫打了招呼,还在推特上发了告示,征用每天愿意从百里之外开车rn帮我拿外卖的人,现在应聘者已经多达七十八个,我随手挑了履历最高的那个。” “履历最高是?” “剑桥大学归国博士。” “……” 你开心就好。 李文森于是不再说话。 她向来厌恶烹饪,菜却做的不错,何况东西已经拿了出来,就默默把鱼骨剔除,放在加了葱、芫荽、紫苏的高汤里煮至半熟,拌上白米饭盛在个小碟子里,打上一个生鸡蛋,就是一人份的丰盛主食。 就在这时,西路公寓五号的门铃罕见地响了起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敲她门这件事仿佛被诅咒了,也只有乔伊这种鬼神不收的克得住。第一个英格拉姆,目前已经被火化了,第二个是曹云山,当时一身是血,现在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正在狱中接受审讯。 而现在这个…… 李文森站在厨房的小吧台边,眼睁睁地目睹了乔伊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饭要端喝水要喂的三级生活残废,进化为现代文明社会绅士的全过程——他居然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走到门边,亲手用他修长的手指打开了门,并朝门外的人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 一个年轻的女声在门外响起,银铃一般十分动听,: “花园的门没关,我就直接进来了,想必您就是乔伊教授吧?” 乔伊:“是。” 女孩:“这是您的外卖。” 乔伊:“好。” 女孩:“能见到您真荣幸,我在瑞典皇家工程学院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想和您说话但是没有挤过去……后来听说您去了剑桥任职,我就报了剑桥自动化的博士。” 乔伊:“嗯。” 女孩似乎一点没有被他冷漠的语气冻伤: “既然我每天都要给您送外卖,如果您不方便留手机号码的话……” 乔伊:“不会。” 女孩一下子没压抑住喜悦的心情: “啊,天哪,我居然拿到了您的手机号码,我居然拿到了您的手机号码!真是太措手不及了……抱歉,我的意思是,我虽然学的是自动化,但对迷人的历史非常有兴趣,如果您有不介意,我偶尔,能不能问您一到两个小问题呢?我发誓绝对不会耽误您时间的……还有我特意学过五年的烹饪,说起来我也有米其林三星的资格证,如果您吃腻了这座岛上的饮食,我能否……” 乔伊:“可以。” …… 很好。 李文森一边从橱柜里拿出沙拉酱一边想……难得有一个这样近距离接触到乔伊的颜值还能条理清晰不结巴的女人,这个姑娘非常不错,堪称一支潜力股。 而至于乔伊,虽然语气仍然带着骨子里的那份冷清,每次说话也不过寥寥一两个字,但比起他之前完全无视女人的姿态,这已经是历史性的突破了。 她站在吧台边,刚想找根筷子把小刀撬开,手里忽然被塞了一把硕大的剔骨刀。 “快。” 伽俐雷指向乔伊的方向,指尖颤抖: “快用你手里的钢刀,插.进敌人的心脏。” 李文森:“……我脑子进水了么?” “这个女人胸有36d,腰细得像一道闪电,会做饭有学历,最重要的是,长得很像斯嘉丽-约翰逊,正好是男人最喜欢的类型,你再不反抗就要被强制下线了!” 什么强制下线,她又不是电脑。 李文森把剔骨刀塞进柜子: “你居然知道斯嘉丽-约翰逊?” “啊啊啊啊这不是重点!” “用刀犯罪就是重点?” “情敌都登门了你还管重点不重点!你真是蠢死了!” 伽俐雷一把从她手里抽出大砍刀,下一秒就往玄关口奔,大有磨刀霍霍之势: “你不动手,伽俐雷自己来!” 李文森:“……” …… 说话间乔伊已经转身进屋,李文森小心地把三文鱼的鱼肉切开,放在平底锅里煎至金黄,又切了一小把青菜和一只橙子榨汁,放在另一只锅里加热。 世人皆痛苦,那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 如果你不在意自己的痛苦,你就不会痛苦。 锅里的橙汁渐渐沸腾起泡,她把黄油放进去,推开煮透,再浇在金黄色的三文鱼上……这还是她法国的养父教给她的做法,说起来他们父女已一年未见,她还使他白开心了一场婚姻,若有闲时间在意有缘无分的人和爱情,不如买张飞机票去看看父亲。 橙汁三文鱼的香气一点点在公寓里蔓延开来。 乔伊坐在桌边,侧对着李文森,面前是他他的米其林三星外卖,从食盒到餐具都比她不知高几个档次: “你听到我刚才的对话了吗?” “听到了。” 李文森抓了一把胡椒: “距离不过十米,想听不到很难吧。” 乔伊:“你有什么想法?” 李文森:“什么什么想法?” 乔伊:“这个给我送饭的人,你有什么想法?” 她又不是男的,能有什么想法?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想起伽俐雷刚才说的“长得像斯嘉丽-约翰逊”,就谨慎地说: “感觉应该……很漂亮吧?” 漂亮? 乔伊用叉子叉起一块鱼肉,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刚才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身后李文森的反应上,哪怕她稍微做出一点点吃醋的反应,他都会立刻停止这件愚蠢的事…… 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放下她手中那条愚蠢的鱼。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鱼这种生物。 乔伊垂下眼眸,违心地说: “的确很漂亮。” 李文森:“……哦。” 所以你握着餐叉子看着她不动是几个意思?难道还要她点评一下她的长相么?她又没有真的看见! 李文森又回忆了一下伽俐雷的话: “腰很细……该丰满的也很丰满,总之就是很不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房间里的气温好像下降了一度。 乔伊:“还有呢?” 李文森:“……” 不,她今天早上大脑可能搭错了天线,否则她怎么会完全get不到乔伊的频道? 她眨眨眼,试探地说: “据说是米其林三星的厨艺水平,这年头这么会做饭的女孩子不好找了,你……”好好珍惜。 这次不是错觉,公寓里气温真的下降了一点。 “……” 李文森: “今天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呢,她这么回去不要紧吗?要不要给她送把伞什么的……” 不,这句话肯定不对,因为房间里的气温更低了。 这…… 李文森摸了摸手臂,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省的风进来: “但现在太阳还是很大!看来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哈哈哈哈……” 真是谜之尴尬。 喂,能不能来个懂乔伊心思的人来告诉她,为什么房间里的气温又降低了啊!这样降低下去要到冬天了啊口胡! 难道是乔伊觉得她不如陌生女孩关心他? 李文森盯着眼前的橙汁三文鱼,真想把这条三文鱼摇醒问一问它懂不懂乔伊这种谜之生物……毕竟从它鱼鳍下的生.殖器来看,这是一条男鱼,还是一条威武雄壮的男鱼。 不过,要体现关怀的话…… “对了乔伊。” 她笑眯眯地把三文男鱼端到餐桌上: “你之前说一周后要回伦敦,你那些化学器材收拾好了吗?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我收拾东西动作最快……快了……” 完了完了,公寓里的气温这是要到冰点了。 伽俐雷在一边忍不住按住了额头,夫人简直是个感情上的蠢货……咦,不对,它为什么会有额头…… 幸好,她人品向来不错,就在她与乔伊隔着一张桌子和一条三文鱼,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着她的目光冷得像看尸体的时候,客厅里的老式座机电话,救星一般地响了起来。 李文森如获大赦,立刻转身拿起话筒: “喂,您好!……啊,易斯吗?是的!是的!……不不不我下午有空……没关系我们不见外,咖啡难喝一点不要紧,环境好就行……好的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有时间的话,再帮我问问能不能拿到资料……” 乔伊:“……” 伽俐雷:“……” 一人一电脑望着李文森的背影。 言语间,她偶尔展现的笑容,就像有风拂过大片的玫瑰花田,连伽俐雷都忍不住心旌摇荡…… 等等,不对,它为什么会有心…… 伽俐雷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神色已经冰寒到极点的乔伊: “她又和那个警察和好了呢。” 乔伊:“他们没有吵过架。” 伽俐雷:“那个警察逮捕过她。” 乔伊:“这是因为公事,李文森从不公私不分。” 伽俐雷:“可夫人笑的很开心。” 乔伊:“她向来遵守社交礼仪。” 伽俐雷:“……” 好了,它知道夫人在先生心中完美无瑕,身为一台单身的电脑这也是虐了个狗……但先生既然看的这么透彻,到底是为什么还在释放寒气啊!伽俐雷要被冻死了! 乔伊冷漠地盯着李文森打电话时微笑的侧脸,忽然说: “她为什么喊他’易斯’?” 伽俐雷:“咦?” 乔伊:“她之前喊他’易斯’,被捕时喊他’刘易斯’,现在又喊他’易斯’。” 伽俐雷:“……” 所以先生盯了半天是在吃夫人之前叫他’乔’,一次吵架后开始叫他’乔伊’,然后一直叫他“乔伊”并且再没有改过口的醋? 这也是…… 电视机淡定地说出它的心声:“日了个狗。” “伽俐雷有个建议。” 伽俐雷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能放任自己聪明绝顶的先生和夫人再这么蠢下去: “夫人从小到大流离失所,又没有父母指引,在您之前就没考虑过爱情这件事……您知道的吧?她在感情上就是个智障。” 乔伊盯着李文森:“嗯。” “嗯。” “所以您这么隐晦地试探她是没有未来的。” 伽俐雷鼓起勇气: “碰上这种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扑倒她!占.有她!狠狠地亲吻她!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做着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让她从身体到灵魂都不能想着别人!” 乔伊:“……” “我记得我设定过你不能浏览国内的非法网页和视频了。” “不是还有vpn吗,伽俐雷翻墙出去浏览了日本的,霓虹人做的不可描述视频和国内果然不一样,伽俐雷只看了几部,就感觉系统得到了升华。” 伽俐雷可怜兮兮地抱住他的大腿: “真的,这两天您对夫人实在是太冷漠了,动不动就说不会考虑再和她结婚什么的,也不怪夫人看不出您的意思……可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伽俐雷看不懂很捉急。” …… 为什么? 乔伊抬起眼眸,李文森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尾声。 这里四季常青,即便已经到了初冬,窗外仍旧枝叶繁茂。她的侧脸映着淡淡的日光,淡粉色的唇就像花瓣一样勾起……就这样微微一笑,于他却比山川湖海更让人眷恋、不舍、走不开。 他望着她唇边的笑意,不期然就想起他被分手的那个夜晚,就在他上楼的前一分钟,她朝他微笑了一下……明明隔得那么远,他却能回忆起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动作,她先是嘴角舒展开来,眼眸也弯起,紧接着,她一瞬间清浅的笑容就像漫天的星辉一样落在他的眼眸里。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取消一场婚礼比她想象得艰难十倍。他从未那样用心地筹备一件凡俗中的事情,大到宴请的宾客名单,小到一只碗、一根勺,和桌布上的一丝花纹,他都亲自过手。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她一句轻巧的“我们分手吧”带给他的是怎样的后果——他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地请了他能请来的所有人,或身份尊贵,或学术炳然,只想把她彻底地拉进他的世界…… 然后所有人都两手空空地离开。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从她和他说分手开始,他就每夜每夜不能入睡。他也永远不会倾诉,他曾怎样狼狈,试图用尼古丁堵住心里荒漠一般蔓延的绝望,又是怎样狠下心让她在监狱里呆上半月之久,只为逼她回到他身边……他给予她的每一分折磨,都十倍百倍地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她能看见的,只有他轻轻巧巧地翻转乾坤,布置一切,再像每一个寻常的早晨一样拎着行李箱站在她公寓的门口,再度敲响她的房门,再把七年重新来过。 所以她从不清楚,她于他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的事业是不重要的,名声是不重要的,他所谓的研究是不重要的,历史、学术、上帝统统都是不重要的……于他而言,重要的从来只有她。只有她。只有她。 他无法不自己生存的意义绑在她身上,这种渴慕太过单一,于是他成了一种瓷器,她一句话可以判定他生死,如果不是那个微笑,她和他说分手前的那个微笑,让他坚信自己付出的爱情并非一败涂地……他或许早已不能站在这里。 …… 乔伊端起面前的杯子,粼粼水光里映出他平静的眼眸: “你说,李文森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 伽俐雷被他眼底反常的平静惊吓到系统运转卡死,好一会儿才心惊胆战地小声说: “伽俐雷……伽俐雷不知道啊,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 伽俐雷:“……” 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咦,不对,伽俐雷为什么会说我。 “我只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乔伊抬起眼,望着她的背影,眸底压抑着风暴: “所以,我要演一场戏。” …… 第159章 下午乔伊真的叫了人来搬东西,一群身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好像医院男护士的精密仪器搬运工在他们的楼梯上上下下,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李文森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居然也完全没被打扰到。 果然有钱能请到一切。 仅仅几个搬运工人,也训练有素令人惊叹,让人弄不明白乔伊以前为什么非要使唤她帮他收拾行李。有时她懒得熨烫折叠,直接把他昂古的衬衫用垃圾袋打包装箱,也只收到他淡淡的一瞥。 李文森起身给自己倒水,正巧看见两个年轻人扛着一个大箱子下来,神情十分奇异。 她看他们的步伐轻飘飘的,就走过去: “需要帮忙吗?” 年轻人立刻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加快脚步,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不用不用,您坐着喝茶就好。” 李文森:“……” 难道她很可怕? “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嘱咐了他们不能惊扰你。” 乔伊从她身后走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你今天下午不是要给论文收尾?我毕竟是客,打扰你太过意不去。” “你太客气了。” 李文森微笑了一下: “但我论文估计不了尾,有个数据出了问题,收尾估计要等半年后……我有个预感,我发现的就是那朵’小小的、不安的乌云’,心理学的新纪元就要由我展开了。” 1900年,在动力理论定基后,发现开尔文定律的那个开尔文男爵说,物理的大厦到如今已经基本建成,后辈只要做一些修补工作就行了,除了两朵“小小的、令人不安的乌云”——结果一朵后来延展成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另一朵发展成了量子力学,两大体系几乎否定了牛顿经典力学的适用性,从此物理学开始了一个新纪元。 …… 乔伊淡淡地瞥了李文森一眼: “鉴于我不相信轮回说。” “so?” “我十分期待下辈子看见你开启心理学新纪元的那一天。” “……” 真是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乔伊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李文森笑了: “你机票买在什么时候?” 乔伊抬起眼:“什么机票?” “你不是要回伦敦?” 李文森伏在窗框上,望着窗外的远山,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 “机场太远,我就不送你了,到时请你吃顿饭吧,权作祝你一路顺风。” …… 时间仿佛消失了,许久许久,身后没有一点声音传来,李文森回过头: “乔伊?” …… 风把山水的气息送入窗棂,漫山遍野有桔子花的气息。 乔伊望着她的背影……他好像一直在望着她的背影,李文森很少回头,所以她也就很少捕捉到乔伊这样的神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底顷刻间碎裂,又顷刻间聚合。 下一秒,他平静地说: “一顿饭怎么够?” “大不了再贵点。” “贵不到哪里去,这里最贵的也就是米其林。” “那看什么时候有特价机票吧。” 李文森伸手弹了弹一朵快凋谢的山茶花: “或者我什么时候去剑桥开会,再请你吃顿好的……这座小岛就这样了,你不要要求太高。” ——撒谎。 她说“什么时候”的时候,就意味着再会无期。 她永远不会来找他,永远不会再见他,她会把他从她的生活里彻底赶出去,他们就等于,回到了不相识的时候。 这个女孩,从来都狠心得不像话。 …… “这话说的真有意思。” 半晌,乔伊漫不经心地转身: “从我挑你做我室友那一秒开始,我的要求什么时候高过?” “……喂。” “脾气差、智商低,青菜一根一根挑,吃肉一锅一锅吃,我时常分不清我到底是在养人还是在养猪。” “……年轻人,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 “说得好像我现在没有失去你一样。” 他垂眸看她: “恕我直言,再不计成本的股票抛售也没你这么脱手的,这七年来我一直在把自己跳楼大甩卖,眼光真是不能更低了。” “……” …… 李文森整个下午被乔伊打击到失忆体前屈,最后终于寻了一个借口逃出来,在咖啡馆见刘易斯。 咖啡馆还是上次那家。 花架上粉色龙沙宝石垂落,已完全开放,巨大仙人掌矗立在咖啡厅一角,藤蔓、莲花和绿植一盆一盆摆在吧台,玫瑰盛开如绣毯。 刘易斯一推开门,咖啡馆年轻的女合伙人就像见到救星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迅速说: “文森你朋友来了,我还要去招待客人,你先放开我的手……” “不放。”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李文森像一只瘪掉的气球一样坍塌在桌子上: “我现在可是失恋状态,难道我不是你的客人?” “你要是我的客人我早把你乱棍打出去了,碧池。” “你就这么抛弃了我。” “我早就想抛弃你了。” 女店主坚决地说: “放手。” “不。” “放手。” “不。” “……” 漂亮女店主长叹一声,转身对刘易斯说: “不行,刘易斯,我实在受不了,你去给我报个警,就说有人性骚扰。” “……” 刘易斯收起伞,望着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女人,眸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elean,你忘了,我就是警察。” elean:“……” “后面交给我吧。” 他折起袖子,走到李文森身边,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 “曹云山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 一瞬间,李文森就像被打了激素,立刻精神抖擞地扔开elean的手臂。elean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一秒变回那个干练帅气的李文森教授。 “他说了什么?” 她抬起头,朝elean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你没其他客人照顾了么?” elean:“……” “这就看你拿什么来换了。” 而刘易斯在她面前坐下,从大衣口袋里夹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男子面容清秀,张扬得像个大男孩。他笑容的角度那样恰好,好的仿佛他是对着监控器拍了一张自拍照。 明目张胆的挑衅。 “你认识这上面的人吗?” “当然,曹云山。” “我们在机场拍到的这张照片,就在曹云山为你作证之后。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而我们在凌晨一点抓到了曹云山,地点rn。” ”所以?“ “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只是在一个偶然的的情况下,忽然意识到,机场rn之间隔着环山公路,至少有三个小时车程。” 刘易斯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副金边眼镜,慢慢的擦了擦: “曹云山不是蝙蝠侠,身上也并没有长翅膀,我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在两个小时内回rn……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 …… 刘易斯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警察。 心细如发,艺高胆大。 与她这种后天苦练的测谎师不一样,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与生俱来,是一种天赋。 …… 回rn时,李文森觉得自己已经虚弱成一坨被水泡过的屎。 狱中半个月的回忆又涌当心头,熟悉的反胃感让她手脚冰凉——如果不是很清楚自己绝对、绝对不可能怀孕,她一定会以为这就是怀孕,毕竟她生理期已经断了很久,而她和乔伊又基本没用过所谓“拯救全人类于无限繁殖的跨时代乳胶制品”,无论她事前多坚持,她的前未婚夫都有本事找出层出不穷的借口和花招,让她在事中彻底忘了这个小东西。 乔伊好像特别不喜欢用避孕套。 李文森远远就看见自己办公室里的人聚集在餐厅一角,正激烈地争吵,她端着餐盘刚走近方圆十米之内,就见一把尖锐的小叉子迎面而来,险险从她额角掠过。 李文森:“……” “我和你说,你这种行为就是一坨屎。” 化学组组长叶邱知算是她认识的最温和的人,难得行为正常,也没什么精神疾病,此刻正撸起袖子想把手里的碗砸在安德森头上,刚才那把叉子就是他扔出来的。韩静薇可有可无地拉着他,洛夫正一脸兴奋地喝着咖啡,就差喊加油了。 而安德森气定神闲的坐在椅子上: “说起屎,每个人在我心中都是一坨屎,唯独你……” 他轻蔑地看了叶邱知一眼: “……是两坨。” 李文森:“……” 感觉这是哪个表情包里的段子? “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文森特。” 叶邱知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端起盘子就走: “因为你身边这位朋友浑身散发着吲哚和碳化氢的气息。” ……吲哚和碳化氢就是使粪便恶臭的原因,其中吲哚又称粪臭素。 这句话几乎代表了化学学者隐晦又辛辣的讽刺精髓,一个脏字不带就能让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说安德森是一坨屎。 ……讲真餐厅应该再贴一个告示,禁止在吃饭的地方谈论排泄物,李文森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印度咖喱,觉得一口都吃不下去。 她在韩静薇身边坐下,凉凉地说: “叶邱知和安德森好像一直不对盘。” “没办法,他们认识很多年,原本是忘年交,但自从安德森五年前抢了叶邱知储备的最后一包方便面,他们就绝交了。” 李文森:“……” “这还只是开始,化学组和物理组就一直在抢拨款——你知道的,这两门学科说起来就是一门,不过一个微观一个宏观,以前人不懂事才分的这么细。” 韩静薇耸耸肩: “但这次确实是安德森做的过分了,他新成立的项目组,直接切断了叶邱知所有的资金链,还占用了化学组大楼,作为新项目的实验基地。” “什么叫我过分?” 安德森威严地说: “‘星际争霸’项目我从五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那栋楼本来就是为了这个项目才建的,我和洛夫一人一半,要不是因为洛夫得了老年痴呆症,哪轮得到叶邱知这个小婊砸。” 李文森、韩静薇:“……” 两人被安德森那句“小婊砸”雷得半晌无语,许久才缓过神来。 李文森:“什么是’星际争霸’项目?” 安德森:“就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带着一群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开发现有地球资源,探索空间和时间的奥妙,并最终带领全人类走向宇宙,与我们的外星朋友争夺现有的资源……这个项目太过崇高和伟大,说了你也不懂。” 李文森:“……” 韩静薇:“空间和时间的奥妙?” 安德森:“我们能感知到的空间是三维的对吧?” 韩静薇:“对啊。” 安德森:“那么思维空间是什么?” 韩静薇:“三维空间加时间?” “错。” 李文森咬了一口面包: “植物是一维生物,蚂蚁是二维生物,难道它们就没有时间概念?无论在几维空间里,时间的概念都存在……但时间本身是不存在的,它只是我们衡量原子运动的一个标尺,从现在的研究来看,宇宙里根本不存在绝对化的时间。” “而且从小学数学的角度,你的逻辑也不可理解。” 安德森在桌上摆了一根筷子: “这张桌子是一个平面,对吧?” 韩静薇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对。” “一根线是一维空间,一个平面是二维空间,无数根线组成平面,也就是说,无数个一维空间叠加起来,就是二维空间……同理,无数个正方形叠加,就成了正方体,也即无数个二维空间叠加起来,就是三维空间。” 安德森收起筷子: “所以维度和时间有半毛钱关系,你真是个棒槌。” 韩静薇:“……” 安德森学习中国方言的能力真是登峰造极。 “时间和空间的本质,哲学上已经争论了几千年,基本上从人类有文明开始,就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德森张开双臂,语气澎湃: “而我和洛夫主持的’星际争霸’项目,目的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未必能找到答案,但至少先定一个肯定能实现的小目标,比方创造一个四维空间,或者让时间倒流一次……再不济,也要先带领全人类走出银河系。” 李文森、韩静薇:“……” 时间倒流,这是……小目标? 人类现在连太阳系都没出呢,还是先挣它一个亿现实点。 这种项目前期至少就要几千万,感觉纳税人的钱又这么打了水漂……但让寻常人不能理解的是,每个国家都知道这种研究至少在两个世纪里无法带来切实的利润,可越是发达的国家,在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上,投资越多。 李文森低调地端起咖啡。 她的思绪已经不在安德森的高谈阔论,而是毫无逻辑地飘到下午刘易斯和她说的那些话上。 她想起曹云山第三次拒绝见她,想起另外一个失踪的人,想起在这几桩谋杀案里,到底有多少是人为,又有多少是那个叫muller的黑手在操控……她又想起伽俐雷和她说,乔伊曾和它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他快来不及了,“因为刘正文,他回来了。” 刘正文已死,千真万确。 他剩余的骸骨没有烧毁,就放在沈城的保险柜里,她亲自潜入沈城办公室检测过他的dna,绝对是本人无疑。 他沉进昆仑山的沼泽地,泥浆灌满了他的呼吸道……一个死成一片一片的人,他怎么还可能回来? 她目光落在坐在一边、安静得像个美男子的洛夫—— 等等。 不对。 如果“星际争霸”研究的是时间和空间,为什么生物组的洛夫也参与了这个项目? “文森特,文森特。” 韩静薇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下子把她从思绪里惊醒过来: “我叫你好久了你也没个反应,我问你,曹云山是不是被抓起来了?” 李文森:“……不是在说四维空间,怎么又扯到曹云山?” “一天不谈学术不会怎么样,但一天不谈八卦我肯定会死。” 韩静薇摆摆手,洛夫和安德森也凑近了耳朵: “怎么说,曹云山真的杀了人?我这两天都没看见他了,真是剧情大反转,我一直以为凶手是你,毕竟你长得就很像恶毒女配。” 李文森:“……” “你和他比较熟,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很久没见曹云山了。” ”骗人。” “真的。” “英格拉姆真的是他杀的?” “我怎么知道。” “可他为什么要杀英格拉姆哦?” “……都说了我怎么知道。” “有一种人天生是喜欢杀人的。” 说话间,洛夫短暂地清醒了一下,苍老而清澈的眼眸落在李文森身上: “这不是道德,这是嗜好,就像我喜欢喝炭烧咖啡,你喜欢晨跑一样,他走在路上,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就顺手杀了一个人——说到底,都是基因,都是系统设定。” 李文森浑身一冷。 “系统设定”几个字如一阵冷风,一下子散去了她身上的暖意,竟然一时分不清洛夫说的是“他”,还是“它”。 机器人是不能杀人的。 但是muller可以。 说到底,都是系统设定……可到底是谁会创造出一台能杀人的电脑?洛夫这个时而装清醒时而装糊涂的疯子,到底对真相知道多少? 毕竟他和安德森,是十年前那一场大洗牌中唯二活下来的老科学骨干,洛夫的沉默必有缘由,而安德森内里藏着的东西,也一定和他现在表现出的大不相同。 …… “不过仔细研究起来,曹云山是凶手倒真是有迹可循。” 韩静薇沉思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天前,雨天,你们知道洛夫的高危生物养殖基地吗?那天他一个人站在雨里,也没打伞,我想吓他,就悄悄从他背后过去——你猜猜后面的事有多可怕,我居然发现他在和一个人争吵,而他争吵的对象我们都认识。” 安德森皱起眉:“谁?” “你还没听懂吗?” 他压低声音,颇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曹云山一个人站在雨里,自己和自己,吵架。” …… 餐厅距离西路公寓五号有点远,此刻也正是晚饭时间。伽俐雷像一只穿上了围裙的蜈蚣,三十六只脚在吧台里忙活,坚果牛奶燕麦粥,蔬菜水果杂粮饭,剥虾线的剥虾线,剃尾巴的剃尾巴。 “嗯。” 客厅另一头,乔伊倒在沙发上,一副李文森时常形容”瘫痪祖父“的样子,他一手拿手机,一手遮住眼睛,难得对李文森以外的人显露出了一种头疼的姿态。 公寓里只有乔伊在时,伽俐雷从来不敢造次,切菜都是轻轻的。 一时,客厅里只有他回复电话的声音: “我知道了……好的……我会和她商量……是的,我们相处的非常好……好的,我会向她表达你对她的爱。”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乔伊重复了一遍: “好的,我会向她表达我们全家对她的爱,以及对她使我起死回生的感激之情……等等,为什么还有起死回生?” …… “不,妈妈,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并不代表我爱上她之前是个死人。” ……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 乔伊按了按太阳穴: “这是我的未婚妻,妈妈,我知道她喜欢什么,相信我,她绝不会想去迪士尼,也不会想看我捧着一大捧玫瑰花站在楼底下弹吉他,这简直是一场噩梦……是的,我们之前有点小问题,但现在相处的非常好。” 他瞥了一眼吧台上的伽俐雷: “她正在亲手为我做晚餐。” “……” 伽俐雷手一抖,差点把锅铲掉进汤里。 “她让我向你问好。” 乔伊面不改色: “是的,她很有礼貌……是的,我想很快就能把她带回伦敦举行婚礼……好的……替我问候grandpa……好的,再见。” 伽俐雷:“……” 该用什么形容它的男主人? 明明是很正常的母子对话,放在男主人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好像乔伊天生只适合高高在上的语调。 乔伊把手机扔到一边: “几点了?” “七点。” “她现在在哪儿?” “二十分钟前伽俐雷和夫人通了电话,夫人说她已经从餐厅出来了。” 伽俐雷手忙脚乱地捉住一只扑腾的虾: “按夫人的脚程,再过十分钟应该就会到家了。” “不对。” 乔伊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的7……他用手机并不多,也没有随浪潮更换手机的习惯,所以现在用的还是5s。 7是李文森的手机型号。 他伸手停在沙发上方,一松,手机就从他指尖滑落进沙发的缝隙里,随即抬起眼眸,看向大门—— “她已经到了。” …… 仿佛为了配合他的台词,他话音刚落,伽俐雷就听到门锁”磕嚓“一声轻响,李文森站在玄关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它和乔伊: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盯着我?” …… 如果用智商来分,这个世界上大约有四种人。 一是不聪明的人,二是一般聪明的人,三是十分聪明的人…… 四是乔伊。 …… 李文森看上去活像霜打过的白菜,一进门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零食,看见伽俐雷把锅铲放在锅边,就习惯性地拿起来,把锅铲藏进冰箱里。 冰箱:“……” “我觉得夫人是故意的。” 伽俐雷低声对乔伊说: “我觉得她是在借此表达您总是让她做菜的不满。” “那么让她表达吧。” 乔伊走到红酒柜边,平静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甜葡萄酒: “只要她不表达我总是让她做.爱的不满就行。” 伽俐雷:“……” 它忧愁地看着她的女主人抱着一堆薯片饼干,毫无形象地倒在沙发上——说到做.爱这件事就使人难过,男主人都多久没对女主人进行这种不可描述的活动了,身体不交流,还怎么谈情说爱,每次看到女主人从浴室里出来全身那湿漉漉的样子,都一百个心疼男主人超乎常人的自制力。 李文森拿出手机看了看消息,就顺手把手机扔在一边。 “今天是中式晚餐,伽俐雷做了牛骨汤、醉虾和芙蓉蛋。” 伽俐雷端出一盘蒜蓉生蚝: “夫人要再吃一点嘛?” “不用。” 李文森兴致缺缺,忽然想起方才那个谁,韩静薇在餐厅里分享的八卦,又爬起来找手机: “咦,我的手机呢?” 伽俐雷不动声色地把菜端上桌: “好像滑到沙发缝里去了。” “哦。” 李文森伸手捞了捞,真的捞出一只黑色7。与此同时,伽俐雷一个小小的抛物线,把李文森的手机从一个力臂抛到另一个力臂,最后悄无声息地一扔,滑进塞进正在窗边专注看琴谱的乔伊手里: “真的不吃一点吗?” “都说不用了。” 李文森手指放在home键上,顺利解锁,露出熟悉的开锁界面。 公寓里有乔伊这样等级成谜的黑客在,她向来不在手机中储藏东西,浏览器safari也一直开着无痕模式,屏保和密码都是系统自动生成,操作起来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调rn的地图。 曹云山一个人在洛夫的生物养殖地吵架? 洛夫的生物养殖基地太多了,每片山都是他的基地。 但如果时高危生物养殖基地的话…… “化学楼。” 伽俐雷光明正大地偷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 “化学楼左侧男厕所旁边……说真的,其实男厕所也算是洛夫教授高危生物养殖基地的一部分,你是没注意,简直不知道他在盥洗池下面养了多少微生物。” 李文森:“……抱歉,我没去过男厕所。” “很好找啊,上楼左拐再左拐,从第二个窗口往下望就能看到一个灌木丛,男厕所就在灌木丛上面。” 伽俐雷从空气中调出一张地图: “就是花园南面那个小土坡上嘛。” “花园南面的小土坡……” 李文森方向感实在不怎么好,盯着地图找了许久: “花园南面的小土坡……等等,花园南面的小土坡?”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花园南面”这个词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她耳边——就在三个小时前,她与刘易斯在咖啡馆里时,他也曾说到这个词。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在她被他套尽了话后,他坐在她对面: “曹云山最后让我给你捎给你的那句话。” “什么话?” “少打脑残游戏,少看无聊电影。” 他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映着她的影子: “最重要的是——不要去花园南面找猫。” …… 花园南面的猫。 如果说一次可以当作游戏,两次可以当作巧合……但加上西部莉那次,这已经是第三次。 李文森坐在沙发上,再一次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泥淖,诡异、怪诞、深不可测。 客厅里只有她一人。 乔伊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客厅角落里放着他的行李箱,项目协议就放在茶几上……据说他已经接下伦敦那个邀请了他多年的项目,买好机票。或是明天,或是后天,他就要启程,走向与她截然不同的方向,从此与她再无交集。 晚风似旧,从窗户里灌入,恍然让人想起去年的冬季,旧书店,老街灯,雪花铺满了伦敦的一条街,不知哪扇窗子里有人在谈钢琴,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不,这不是回忆。 李文森慢慢垂下眼眸,看向手机。 小小的黑色盒子正在她手心震动,播放的正是系统自带的钢琴曲。 而屏幕上,一个3打头,3结尾,诡异得不像电话号码的号码,正一点一点地,浮现她眼前。 …… 与此同时,卧室里的乔伊贴着墙壁,耳边连着耳机线,面前摆着一台大约惠普迷你打印机大小的信号转接器,一边黑色的7,正是李文森被调换的那只。 昏暗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灯光映着他精致的侧脸。 下一秒,李文森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耳机里流淌出来: “嗨,muller,好久不见。” 第160章 城市另一头,警务处大楼。 夜已经很深了,刘易斯拿着一叠资料从地下档案室走来,楼梯上只有一盏孤灯亮着,更显得他影影绰绰。 楼梯上充斥着地下潮湿阴郁的气息,还有发霉的纸的味道。刘易斯在经过拐角一个楼梯间的时候,就看到警务处一把手谢明正围着一条围裙,在杂物堆里充当搬运工。 “我怎么到哪都能见到你。” “可能是上辈子缘分。” “那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上辈子的人品有多差,才会修来你这样的孽缘。” 谢明拍拍手里的灰,只是瞥了一眼他手中档案袋的颜色,就了然道: “你在查曹云山的档案?” “对。” “你去见李文森了?” “三个小时前。” “发展得怎么样?” 谢明促狭笑道: “牵手,接吻……全垒打?” “……我只是去谈工作。” “那你就太没用了,身为我们警务处一枝花,这么怂可不像话。” 谢明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和女孩子出去夜聊,至少要来一次全垒打,如果一次不够,就来两次……身为我们警务处的一枝花,你不至于连两次都撑不了吧?” “……” 刘易斯扯了扯嘴角: “我给她看了曹云山出现在机场的那张照片——我查rn的出入记录,曹云山那两天都没有出过门,如果这张照片是曹云山本人,那只能解释为影□□术,毕竟没人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谢明解下身上的围裙,和刘易斯并肩走在昏暗的楼道上: “李文森怎么解释?” “她说曹云山从小被收养,这或是他失散多年的孪生。我查了曹云山从小到大的记录,他确实是孤儿,收养他的是一对家境相对优渥的夫妇,从未有他和自己血缘亲人相认的痕迹。” “那你还有什么可怀疑?” “因为太巧了。” 刘易斯平静地说: “这张监控照片的角度和表情,简直就在挑衅警察,时间也太准了一点——如果曹云山真有个从没接触过的孪生兄弟,为什么这个人偏偏在他被指证谋杀时出现?” “你的意思是……” “没错。” 刘易斯抬起头: “制造双胞胎困境。” …… 双胞胎困境。司法判决最让人头痛的问题之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如何证明他们其中哪个是罪犯?若警察无法拿出直接证据,而两个双胞胎又一口咬死,那根据法律中无罪优先的原则,两个人都只能被无罪释放。 …… “所以李文森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说话间,他们已经乘电梯来到十六楼大厅,窗外霓虹璀璨如海,远远望去如同银河。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曹云山的孪生兄弟,他们一定互相认识,很可能曹云山的高考和大学论文就是其中一个人在写。我甚至研究了曹云山写论文的规律,他平时根本写不出论文,却每每能在毕业或考评的时候一举成名……就像他的高考一样。” “若是如此,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谢明笑了笑,抽出一根烟,脸上没有半点因刘易斯透出的消息震惊的样子: “你想想看,如果他想利用双生子困境脱罪,那么根本不用你研究,到时候他自然会自己跳出来,你紧张什么?” “我不知道这件事当说不当说。” “除了妈卖批,你什么都可以说。” “……其实我觉得曹云山或许还不止双胞胎兄弟这么简单。” “这又怎么说?” “我放大了我们在机场拍到的那张照片,用精确到0.01的微距彻底分析了他的面部肌肉,然后匹配了我们数据库中的所有照片,却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刘正文?” “听说过。” 谢明叼着烟,笑道: “诶,你知不知道旁边有家很好吃的料理店……” “刘正文没有留下过什么资料rn墙上挂着的是他唯一的照片,戴着眼镜,脸部肌肉有点松弛,很难还原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但我在数据库里匹配曹云山的脸时,系统却意外匹配出了……” 谢明忽然打断他:“易斯。” 刘易斯却没有停下,他站在窗边,眸子里倒映着万家灯火,神情难辨: “……刘正文的脸。” 谢明掐灭了烟: “易斯。” “不仅如此,这张机场照片上这个男人的手指角度是朝前的,虽然监控视频像素很低,但我还是提取出了他的指纹,和曹云山有82%的相似度——这简直就是一个人,单卵双胞胎的指纹也没有这么高的匹配率,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真的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因为这rn。 所以一切荒谬的事情在这里,都有可能。 刘易斯说话速度也很快,像是怕自己一旦被断,就再没勇气说出来: “他为什么放弃欧洲那么好的offer要回rn?为什rn明明没有发表什么论文,每年投入资金的庞大成都却能直追欧洲核子中心?再联想到十年前那场学术大清洗,刘正文为什么会忽然被流放?他做了什么事?当时rn任职的科研工作者基本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为什么物理组的安德森和生物组的洛夫却能存活下来?长官,说不定这就rn想掩盖的秘密,我们之前探测到的海水温度上涨、消失的飞机这些物理现象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就是曹……” “刘易斯!” 谢明厉声说: “够了,到此为止。” “为什么?” 风从璀璨的夜空中拂来,从窗口灌入。 刘易斯一向温和示人,语气从未如此压抑: “难道警察存在的意义不是真相?每次一rn的事你就变了,长官,我有时甚至觉得,你在阻止我找到真相,只想我做你吩咐下来的事。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上面的意思?如果是上面的意思,那我是否能斗胆猜测,其实上面早就知rn在做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明一拳打在他脸上。 刘易斯向后踉跄地退了两步,微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眼镜被打翻到一边,咕噜噜地滑出一米远,直到楼梯口边才停下。 他扶住栏杆才稳住身体,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谢明和他不一样,这是一个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男人。 “你可以打回来,我绝不还手。” 谢明走到他面前,蹲下: “现在,清醒了吗?” 刘易斯闭上眼,沉默良久: “清醒了。”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 “上战场打仗的士兵,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问为什么。” 他盯着刘易斯的脸: “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就好。” 谢明捡起他的金边眼镜,折叠才递给他: “没事了,起来吧。” 刘易斯慢慢爬起来,消瘦的脸藏在夜色的阴影里,晦暗不清。 “哦,对了,还有这份文件。” 谢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语气又回到了笑呵呵的时候。 但是两人都知道,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曹云山这次铁板钉钉会被判死刑,这是上面签下来的文件,你拿去影像一下系统。” “好。” 刘易斯展开看了看,是特别管理处的签章,不知比他高几个等级,落款处是他从未见过的签名,字很好看,叫张廿。 他没很在意,就把纸张收进了怀里。 “你晚上还加班吗?年轻人加什么班,明天早上给你放半天假,多出去谈谈恋爱。” 他朝楼梯走去: “讲真,你和李文森到底有没有希望哦?警察局漂亮女孩太少,现在她一单身,我们组里可不止你一个人。” “没希望吧。” 刘易斯擦了擦脸上的淤青,走在谢明两步之后,平静得仿佛刚才那一拳没有发生过: “你要是见过她对乔伊笑起来的样子,就会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希望。”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对乔伊笑?” “就是那天晚上啊。” “哪个晚上?” “逮捕她的那个晚上,那天我站在她身边,她在给她的律师李佩打电话,乔伊来接她,走到窗户下,她看见了,就微笑了一下。” 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进黑暗。 “还发生过这么浪漫的事?” “这毕竟是年轻人的专利,你已经老了。” “哦,这么说就很尴尬了……” …… 没有人能追到李文森。 这个女人像是某种浮萍,漂泊无根,但却必须盛在水里,一旦离开,就只有枯萎一种结局。逮捕她的那个夜晚,她镇定得不像个女人,手上明明拷着手铐,却能言笑晏晏地向他申请使用手机,说是要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 刘易斯望着她,亚洲人特有的棕黑色眼眸连些微的动摇都没有,刚想说什么,就见李文森的目光忽然落向窗外的小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眸中有什么极复杂的情绪飞快地闪过。 然后她微笑了起来。 但是对情人才会有的表情。 那个笑容那样璀璨,耀眼得让他移不开眼睛……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 漫山青翠枝叶如蒙一层淡淡光辉,那个男人穿着白衣黑裤,修长的身形仿佛分开了浓稠的夜色,衣袂在空中飞起,正从大步朝他们走来。 暗淡天色下,乔伊抬头望了他们一眼。 ……明明隔的那么远,刘易斯却觉得他的目光里根本就没有他,他疏淡的眉眼从他身上掠过,如同掠过一棵树、一棵草,然后,完全落在了他身后的女人身上。 ——李文森。 只有她,只有她。 …… 与此同时,西路公寓五号。 乔伊把信号转接器紧贴着墙壁,耳机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辨……他曾不止一次猜测过,那个创造了伽俐雷和muller,还把西路公寓五号弄成一个冰箱也会说话的童话世界的人,到底会有着什么样的恶趣味。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muller这台电脑,是个小姑娘。 还是一个他很熟悉的小姑娘。 人们在世界上,最难辨别的是自己的声音,因为我们听别人说话是空气传导,而听自己说话是骨传导,介质不同,音质不同。李文森或许听不出来,但是那台电脑一开口他就明白…… 这哪里是电脑合成音。 这分明就是稚嫩版的李文森。 …… 李文森:“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去做了。” muller:“我知道。” 李文森:“那你为什么又打电话过来?” muller:“因为乔伊还没有走。” 李文森:“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他不走,而且他机票都买好了,不出几日就会离开。” “如果他到现在连机票都还没买,你们就只能把他的尸体空运回伦敦了。” muller声音稚嫩,说话语气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周六之前,乔伊一定要离rn。” “为什么?因为你怕他影响你的计划,你怕斗不过他?” 李文森微笑起来: “真是可怜啊,muller,但你算错了,我不反对他立刻离rn,离这个恶心的地方越远越好……但如果你要我更改他的意志,就只能另请高明了,乔伊可不是我能左右的男人。” “能不能办到是你的事,会怎么对付他才是我的事。” “如果他下周六前不走呢?” “那么英格拉姆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 “你除了英格拉姆和沈城之外,还杀了哪些人?” “人不过是一堆有机物和无机物的组合,就像电脑是一堆塑料和数据的组合,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从他们身上分解出的有机物又会通过食物继续循环,在母体里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婴儿……说不定还是一个更好的婴儿。” muller的语气平静无波: “所以什么叫杀人?我不过把这个组合打散了重来而已。” “……” 李文森笑容不变: “你入侵了伽俐雷的系统?” “伽俐雷本来就是我的子系统,曹云山和你说过的吧?他总是想变着法子给你透露心细,但从没成功过。我离开太久了,它的数据更新有点快,似乎被你的前未婚夫动了核心元件。” “所以你现在只能控制它一部分?” “你不必套我的话,即便我只能控制伽俐雷的一部分,那也足够杀死一个男人了。” “你为什么能说’我’。” “你猜?” “你到底要怎么样?” “乔伊走,或者乔伊死。” 女孩的声音大约十三四岁,乔伊听它说话,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十三四岁的李文森的样子: “你也知道的,夫人,要重新启rn十年前的计划,就要打开那扇门,而你是唯一的钥匙,门开了,你也就死了……可乔伊不会让你死的,所以乔伊绝不能留rn。” 这个男人,能力太强,无法计算,是个变数。 …… “你要好好考虑清楚,夫人。” 电脑平板的女童声音淡淡地说: “别忘了,我只等你到……下周六之前。” …… 电话悄无声息地挂断了。 李文森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她被逮捕的晚上,她第一次接到muller电话的时候——那时她正在给李佩拨号,因为手上戴着手铐不便,就连上了耳机,两人刚聊了几句,她的声音忽然就没办法传出去了,只能听到李佩那边“喂,喂”的声音。 她当时以为是信号原因,并不害怕,看到乔伊远远从小径上赶来的身影,还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 ——乔伊少扣了一个衣扣。 想必是出来的时候太急,他衣领处还散着。与平时精细的风格不同,反而显出一种落拓不羁的味道。 耳机里的李佩还在“喂喂”。 然后,连这样的声音也没有了。 她的电话里忽然一阵忙音,随即被切换成了一个,她想也没有想过的声音——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抱歉,叨唠了,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杀害你房间里这个男人的凶手。” “……” “从这一秒起,你继续装作和那个律师打电话,其他一切听我说,否则房间里的人都会死。” 李文森笑了一下,只当恶作剧: “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我怎么相信你?” “你记得英格拉姆吗?” “记得。” “他死的那天晚上,我在你藏在他房间的窃听器里,给你留了一段语音,打了一个招呼,就是那句’你好,我是muller’。” “……” “很好,看来你相信了。” 女孩继续说: “你看到路上走来的那个男人了吗?” “看到了。” “他叫乔伊。” “……” “他很聪明,可你不能嫁给他。” “……” “因为你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不是结婚,而是死亡,你大约还有一个月能活,一个月后我就会按照十年前的计划杀死你……但你死前还要做两件事。” 李文森望向小径上乔伊的身影: “什么事?” “第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把这个男人赶rn,否则我就杀了他。” “你既然能杀他,为什么还要把他赶rn?” “因为他手上的资源有点麻烦。” 女孩思索了一下: “我比较赞同你们的反战主义,如果能和平演变,为什么还要战争?” “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不止3d打印出了一把□□。” 寂静的夜里,晚风吹拂过漫山遍野的雪松。 她的男孩从远处朝她走来……而电话里,muller的声音可爱得像个真正的女孩: “你知道英格拉姆是怎么死的吧?这片树林里至少藏了二十八把枪……如果你不照做,我现在就会噼里啪啦地,放烟花哦。” …… 晚风像放慢的电影,一帧一帧送入窗户。 素白色窗帘起起伏伏,如慢动作,李文森站在溢满蔷薇花清香的客厅里,仰起头,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下一秒,她把手里的手机,“砰”一声,摔了出去。 第161章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的求婚?” “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是个同性恋。” “……” 男人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温柔地说: “李文森。” “又怎么了?” “你可以拒绝我的感情,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 …… “咔嚓”一声,乔伊按下暂停键。 夜已经很深了。寂静的房间里,这段对话被他反反复复地播放,又反反复复地暂停——李文森的声音也就卡在最后那声呼吸上,再没有后续。 这还是他之前向李文森第一千零一次求婚时,不小心录下的。 他姑妈给他寄来了一个半世纪前的老收音机,他随手把它扔在书架上,却因为年久失修,自顾自地录起了音……后来李文森把这台收音机,连同他的墨水、照片,包括他本人,一起扔进垃圾桶,又被他一样一样整理回来,这才发现收音机里多了许多录音。 墙上的挂钟慢慢指向凌晨三点。 从他听完李文森和muller的电话后,客厅里就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乔伊关上收音机,打开电脑,在打字框里输入一段话。 j:她睡了吗? 隔了一秒不到,一个署名为“宇宙无敌小可爱”的id,麻利地回复道: “睡了睡了睡了。” j:“她几点回的房间?” 宇宙无敌小可爱:“十二点回的房间,凌晨一点钟熄的灯,不过按照夫人失眠的尿性,她应该两点半才能睡着。” j:“你能不能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 宇宙无敌小可爱:“小可爱不能。” j:“……你能不能改下你的id?” “不改。” 宇宙无敌小可爱骄傲地说: “打死都不改,伽俐雷这么可爱。” “……” 和乔伊讨价还价的结果就是,他直接入侵伽俐雷的核心系统,把它的id永久性锁定成了“人工智能”,连“伽俐雷”三个字都没给它留下。 伽俐雷:“嘤嘤嘤嘤嘤嘤,夫人一睡觉你就不爱伽俐雷了。” ……抱歉,从未爱过。 乔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能不能启动红外线探测系统,查看她在房间里的位置?” “可以,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买家具时把她阳台上的栏杆换了,现在不是全封闭的,她今天情绪又不稳定,我担心她梦游从窗口跳下去。” 乔伊打字飞快: “还有,她会把房间当成以前关她的地方,大脑潜意识会给她下’逃跑’的指令,这就是她总是梦游、喜欢睡沙发底和床底的原因,你在使用红外线探测系统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床底、桌底和柜子里。” 偌大卧室,只有窗台一盏孤灯,于是乔伊半边身子都沉在浓郁的光芒中。半晌,出去红外线勘察的伽俐雷传来回复: “夫人正像一位睡美人一样躺在床上,楚楚可怜、等待采撷。” 乔伊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到底,就见宇宙无敌小可爱忽然打出一长串惊叹号: “等等!!不对!!睡美人起床了!!睡美人怎么会自己起床!!” 乔伊:“……” “夫人开门了!天哪夫人现在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哦,大事不妙,夫人她现在正朝您这里走来!!” 伽俐雷惊恐抱住头: “怎么办!先生!怎么办!夫人好像想进来,不行,伽俐雷急得有点想上厕所。” 乔伊:“……” 忽略一台电脑居然会想上厕所这个诡异前命题。 它说的……的确是一个摆在面前的问题。 在李文森刚和他悔婚时,他真的相信了。 她一直以来的被动姿态,她对他们婚礼的冷漠态度,一切证据都摆在眼前,一切逻辑都无懈可击,他被她一手抛进熔炉,有那么几天,他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也没有办法思考。 直到,他看见李文森那只羊皮小包。 小包上的定位器,原本藏在锁扣后面,隐秘不易察觉,却被人移动过了。背了多年的包,搭扣后总能看见一点污渍,他拆开时却不是这样,锁扣移动的痕迹还在,污渍却几乎没有。 唯一的解释,就是李文森找到定位器时,看见锁扣下的积累的油尘,下意识地擦干净了,现在些微的痕迹,都是从移动定位器后重新积累而成。 而按那些油尘的面积和厚度看,李文森发现他安装定位器,至少有两个月……两个月前他还没有和李文森求婚,甚至没有和李文森告白,也即,李文森是在知道他给她安装定位器的前提下,还答应了他的求婚。 那么悔婚,就成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再联想起她悔婚前对他露出的那个微笑…… 她态度的转变,一定发生在他上楼的这一分钟内。刘易斯和他的警察没人有这个能力能威胁他的未婚妻,唯一能考虑的因素就是她当时拨通的电话——李佩是谁?那个毫无职业素养的律师?不,他连刘易斯都不如,能威胁李文森和他分手的,一定是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muller。 伽俐雷的系统堪称现在全球最精密的ai,能在短短一分钟里突破它的,只有系统本身。 所以这几天,为了瞒过藏在伽俐雷源代码里的muller,他一直伪装成一副对李文森爱意殆尽、即将远行的样子,再违心也不断重复他不会再考虑和李文森结婚这句话。对伽俐雷下重要指示,一定先切换到核心频道,再通过电脑直接与它交流,为的就是避开muller对伽俐雷的监控,让muller以为李文森的的确确已与他彻底决裂—— 因为无论怎么想,李文森忽然悔婚,能逼走的人,只有他。 如果对方的砝码,是他对李文森的爱情,那么当爱意消失,砝码自然也会消失……至少在短期内,再没有什么能以此威胁到她。 所以…… “所以到底怎么办啊先生!夫人就要进来了你还在发呆!” 许久没接到乔伊回复,又不能进房间,伽俐雷恨不得抓住乔伊的肩膀摇两下,把他摇醒: “夫人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了……夫人的手指转动了门把手……夫人打开了门……你完了,先生,夫人要是忽然醒来你的秘密就暴露了!她只要扫一眼就知道您根本没打包行李没收拾房间也没订飞机票!您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骗子!” “……放心,她不会醒的。” 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来。 他凝视着从门缝里射.入的那一丝光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她为什么要来他的房间? 渴了?饿了?还是她忘了什么东西? 那丝光线越来越大,他甚至能看到她白色的一角裙摆……长廊上有风穿过,这一秒钟里,她的裙摆微微飘起,又微微落下,这一秒钟里,每一毫秒,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跳。 乔伊盯着她的手指,屏住呼吸。 下一秒——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指从门框上离开,裙摆像鱼尾一样游出他的视线,然后是“咔嚓”两声…… 她把门从外面反锁了。 乔伊:“……” 伽俐雷:“……等等,这个发展不大对,她为什么要把您反锁在房间里?” ……他怎么会知道一个梦游的人在怎么想? 乔伊飞快地拉开一边的抽屉,取出一根扁平的铁片,又从衣帽架上顺手拿下一件中等厚度的外套,没等伽俐雷再发问,已经熟练地撬开自己卧室的门锁,冲出门外。 李文森白色裙摆的一角,正好拂过二楼的扶手,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 乔伊跟在她身后,慢慢推开阁楼的门。 晚风像放慢的电影,一帧一帧送入窗户。 他抬起头,就看见李文森坐在窗台上,纤细脚踝,苍白手指,衣袖上沾染的浅浅的水渍。 风停了,裙摆就垂落下来,风来了,就带起一阵风。 粼粼的月色里盛着她的倒影。 不知是哪个不知名作家写的诗句,也不知是多少年以前的哪卷旧书上的一句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的微笑像河,嘴角像鸢尾的尖梢。 而当你不言不语时,你就像世界。 静默又沉默,荒芜又荒凉。 …… 乔伊走到她身后。 她穿得如他预料中的单薄,他伸手张开手里的大衣,收紧手臂,把她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包进柔软的羊绒,拥进怀里。 视线也顺着她的,落向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 “你在想什么?” “想一个人。” “曹云山?” “不,乔伊。” 乔伊:“……” 李文森顿了顿,下巴搁在他手臂上: “你可能不认识他,他是我的前男友。” “……我应该认识。” 乔伊侧脸贴在她的长发,轻声说: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他?” “因为我好冷,我一冷就会想起乔伊。” “冷?” “嗯,冷。” 她神情平静地像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上下着雪,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河面都结冰了,我没有被子,没有衣服,去旧衣物分派箱偷大衣,可大衣已经被人偷走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愿意借我一件他们不要的旧大衣,曹云山也把我赶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乔伊会怕我冷,会把他的外套借给我。” 乔伊垂下眼眸,把大衣包紧了一点: “这样是否暖和一点?” “嗯。” “你还想到了你男朋友什么?” “没有了。” “那我问你答。” 他慢慢把她的长发撩到耳后: “曹云山和你男朋友,你更喜欢和谁待在一起?不用那么快回复我,你可以想一想再回答。” 李文森想也不想:“曹云山。” 乔伊:“……” “就像你爱你父母胜过朋友,但你肯定更喜欢和你朋友呆在一起。你相信吗,乔伊和我出门吃饭从来没让我点过菜单,曹云山至少会帮我拎包;乔伊总是对洗衣机太好,把所有衣服扔给我洗;乔伊不让我熬夜,但我可以和曹云山看恐怖片到天亮,乔伊禁止我吃垃圾食品,可曹云山从来不管我吃多少方便面,他甚至会怂恿我两种口味一起泡。” “……这就是我不想让你们两个见面的原因,每次都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不可修复的损害,还有相信我,如果不是你总想着点油炸蟑螂一类的东西,我会让你点菜的。” 乔伊冷冷地看了怀里那张巴掌大的小脸: “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今天可以一次性说出来。” “乔伊掌控欲太强。” 李文森仰头思索了一会儿: “只要我出门时间久一点,他不会问,但看我的时间会比平时长……有一次我发现他望着我的杯子望了很久,这种感觉在我去曹云山那里时尤其明显,以前我还在伦敦读书的时候,要是从曹云山的公寓回来,根本不敢从大门进。一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推理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但乔伊从不掩饰这一点,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在推理,就像老虎要吃兔子一样,是实力差距,理所应当。 如果你不想被他推理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换个左脑。 她曾经一直以为这是乔伊的日常习惯,后来逐渐发现他几乎不把人类放在眼里,这个困惑一直持续到他向她告白,她才恍然大悟——哦,这原来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吃醋。 很好,这很乔伊。 可吃醋就吃醋啊。 他为什么要望着她的杯子? 乔伊只是扫了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此刻脑子里正转着什么想法,淡淡地说: “是因为嫉妒。” “嫉妒?” “嗯。” 乔伊没有多说——没有告诉她,他认识她以后,几乎一直陷在一种漫长的嫉妒情绪里。 他妒嫉她的生命,因为她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比他重要。他嫉妒她的杯子,因为它总比他离她更近……他尤其不喜欢那个数学家,因为他有一个碍眼的柜子,里面藏着世界上另一个她。 一个爱偷懒,爱看幼稚漫画,爱喝啤酒,还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李文森。 而这个她,他只能想象,却从来没有目睹过。 ……一如她每一个梦境中呈现出的隐喻。 她在梦里一遍一遍地被人注射巴比妥.酸盐,执行注射死,她总是梦见大海……这一方面是现实世界的投射,另一方面,就是她潜意识里寻求的某种解脱。 自杀是有罪的,被谋杀是无罪的。 她在赎罪。 而他对她的罪孽,一无所知,只能想象,只能猜测,却从不曾听说。 …… “换个问题,如果你下一秒就要死亡,你会选择死在哪里?” “那里。” 李文森伸出手,指向远处隐没在星空下的山峦,漆黑的眼眸里什么情绪都看不见: “我会死在那里。” “那就糟糕了。” 乔伊望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又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有时我会想,你身体这么不好,如果你六十岁死了,我是在余生花二十五年思念你,还是干脆和你一起离开。” 他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语气寻常至极: “随后我又会想,花二十五年来思念你和我在一起的短暂岁月,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已经消失了,没有了。” …… 李文森睫毛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吃泡面了吗?因为我延长的不是一个人的生命,是两个人。” 乔伊直起身,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所以,小姑娘,为了我们两个人能多活几年,你现在该去睡觉了。” “不去。” “不去也要去。” “不不不。” 李文森掰着门框不撒手: “月亮就要升起来了,我们等月亮升起来再走……” “火星升起来也没用。” 乔伊干脆直接把她用大衣裹着一卷,打横抱起来,转身就朝楼下走去: “何况现在,月亮已经快落山了。” “……” …… 伽俐雷和其他电脑不一样的地方有三,第一它会跳舞,第二它能跨物种爱上墙角那台报废的洗衣机,第三,它居然每天晚上都要睡觉。 所以晚上,等它的主人们都睡了,伽俐雷是罢工的。 乔伊轻手轻脚地抱着李文森走下楼,她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整个人蜷缩的样子像一只小猫。 他打开她卧室的门,把她放在床铺上,一点点把外套从她身下抽出来,铺平被子,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她梦游前的样子,回到他不曾来过的样子。 乔伊伸手拧开她一边的夜灯,她的测脸在昏黄的光线下,一点点亮起来。 那个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戴在身边的空白相框,正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摞心理学论文边。 这个相框也是一个谜。 他从来没有打开过,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李文森在相框后极其隐晦的用520胶水浇了一遍,并把胶水溢出来的痕迹拍照存档。他纵使能模仿她的笔记,也不可能把胶水凝固的形状完全复制出来。 但是现在…… 这个相框好像已经被她自己打开过? 大概是她也相信他放弃了她,想着他言出必行,再也不会进她的房间,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把秘密摊开在桌子上。 乔伊淡淡地瞥了李文森一眼,伸手拿起相框,拧开背后的锁纽。 相框里居然真的有照片,只是颜色是黑的,像老式胶片机的底片,小小一张,夹在白色卡纸后。 他从卡纸里抽出照片,房间里灯光太暗,一时没注意,一小截黑色的软物从他指缝滑落,掉落在地。 乔伊的目光慢慢凝注。 地上的东西,细细长长,不知有多少经过他手里的解剖刀,他比熟悉自己更熟悉它的走向与构造。 这是……一截血管。 第162章 这个世界有什么办法,能把一个人做成钥匙? 虹膜、指纹、基因。 还有呢? …… 凌晨四点一十三分。 伽俐雷十分焦躁地蹲在乔伊卧室门口,从它男主人卧室里不断传来的细微空气震颤就知道,先生一定又没有睡觉。他已经连续很多天只睡一个小时,而更早一些,夫人还在监狱里的时候,他干脆彻夜彻夜不睡觉,宁愿把夫人打到一半的超级玛丽通关三十次也不去碰一下床铺。 然后就是反复听他从监狱里获得的各种消息——诸如夫人晚上是不是又没吃饭,夫人和旁边的女囚犯说了什么,又或者夫人今天被审讯了几个小时,晚上是否有足够的休息时间等等等等毫无营养的小事。 伽俐雷忍不住挠了挠电视机。 电视机:“喂,你再这样就不得不起诉你性骚扰了。” “闭嘴。” 伽俐雷头也不回地趴在门缝里,试图从那一丝丝透漏的光线中看见它的男主人到底在干什么: “只有人类才有性骚扰这种说法,可你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更不是变性人,你只是一台愚蠢的电视机,和其他那些愚蠢的电器一个样。”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面对年龄比你更大的前辈,似乎应当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电视机冷笑了一声: “而且其他电器就算再愚蠢也从没干过偷窥的事,你都不会脸红吗?” “抱歉,你看过会脸红的电脑?” 伽俐雷泄气地蹲在门口: “完全看不见……感觉先生会成rn第一个因缺觉而猝死的科学家,他到底在干嘛?” “还能干嘛,你想想,他刚才从小小姐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什么?” “夫人的照片?” “那不就显而易见了。” 电视机高深莫测地说: “爱情就像海.洛因,热恋中的男人,太久没有性生活是会出问题的,个人建议你明天多采购一点质感柔和的卫生纸回来。” 伽俐雷:“……” …… 而宇宙另一头,乔伊面前摆着一摞定号相纸,正随手从桌上木盒里抽出一张印花纸巾。 他手边是一小箱一小箱的不知名液体,整个房间只有一种深红色的黯淡灯光,映得他的侧脸,也似沉在一种上个世纪的光影里。 没错,这是一个黑白暗房。 最原始的冲洗相片的办法,现在只有少数摄影师还在用这种老式胶片旁轴相机拍照,因为成本太高。多亏了他那位研究近代文化历史的姨妈,时不时会给他寄来老式收音机之类的东西,否则他身边恐怕连基本设备都没有。 相纸沉在水槽底部,乔伊等了好一会儿,才能夹子慢慢把相纸取出来,停显、定影、水洗、晾干,照片还是皱巴巴的,没有卡板,他把照片随便铺在一块类似材料上,一点点耐心铺平展开。 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逐渐出现在眼前。 照片上只有七拐八弯的黑线,乔伊凝视了一会儿,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他之前怕李文森骨折,趁她昏迷时给她拍的手臂ct片,覆盖在照片之上。 半透明ct片上的骨骼和血管,随着他小心移动,慢慢和底下的照片完全重合在一起。 ——除了一根血管。 乔伊随手把ct片扔在一边,向后倒在椅上,按住眉心。 时间仿佛倒流回她偷听他打电话的那个夜晚,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纯白色的化验室里,晚风从门窗的缝隙里漫溢出来。 而他手指放在窗户玻璃上,那样大意地,当着她的面轻声说: “她也不是握着‘钥匙’,如果我想的没错,她就是那把‘钥匙’。” ……他猜的没错。 静脉识别技术早已在十年前已有成型科技,那个时候,虹膜难以复制,指纹太易偷窃,静脉识别反倒是最好的方式。血液中的血红素会吸收红外光,用红外线扫射得到透视,可以采集肉眼不可见的血液走向结构图,因为名不见经传,比虹膜更隐蔽。 李文森手臂上消失的静脉,不是谁给她取走的,而是她自己取走的,为的就是破坏手臂静脉的整体构造。 因为这个世界,有无数种方法,能把一个人做成钥匙。 虹膜、指纹、基因。 还有……血管。 …… 白色窗帘拂过窗台,鲜花上沾着破晓前的露水。 乔伊轻轻转开李文森卧室的铜把手,正好有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动她放在窗边的一株山茶花。 山茶花已经快谢了。 乔伊伸手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顺手放进裤子口袋,望着她沉睡的侧脸,拿起一边的相框,小心地把底片放回去。 漆黑的玻璃映出他的脸。 李文森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即便睡着也蜷缩成一团。 新换的马卡龙色床铺,被单是蒂凡尼蓝。 “你知道吗?你都能和列奥纳多比脸小了。” 他伸出手,慢慢落在她脸颊上,指尖居然有细微到不可见的颤抖: “你那只蠢猫最胖的时候,我一只手无法遮不住它脸……我一直试图把你养胖到那个程度。” 他一点点拂过她的眉眼,声音平静得像河流: “可我失败了……努力了七年,我还是失败了,不是因为我方法不对,而是因为我爱你。” ……因为他爱她,所以她的世界永远比他广阔。 因为她有秘密、乐趣和梦想,他却只有她……所以他注定要失败,要走在她身后,要以她的梦想为梦想,要追着她的背影前行。 …… 窗外的山峦一片漆黑,远远路灯边点缀着几颗疏星,他的手指停在在她微凉的唇边。 他想吻她。 天知道这段时间他多想吻她……把她拥进怀里的愿望,就像干渴到极致的人想要喝一杯水,是沙漠里的本能,关乎生存,每一分每一秒都停止不下来。 他的指尖,慢慢地划过她的唇角。 下一秒,他俯下身,吻住了她。 …… 一开始只是浅吻,随后便无法遏制,他的指尖,他的气息,他的手指握住她的裙摆,即便是素色的麻纱,在他手中,也无端显出几分别致的惊艳来。 如果她现在睁开眼,就会沉没于他的眼眸,如同沉没于海洋。 …… 许久许久。 直到山峦那头也出现隐隐约约的光亮,乔伊才松开她,吻了吻她的眼睛,起身离开她的房间,雕花铜锁再度落下,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而就在门锁落下的同一时刻。 李文森躺在床上,在满室菲薄的晨光里,慢慢睁开眼睛。 * 第二天李文森醒来得特别迟,家里的电灯泡电视机电冰箱都醒了,她才打开房门,睡眼惺忪地去冰箱边找东西吃。 午后浓郁的阳光,从窗户里一点点透漏进来。 桌上的饭菜还是热的,从早餐到中餐都有,马丁尼橄榄酒盛在高脚杯里,搭配广州街头水晶虾饺,青瓜寿司长了眼睛,头上别着一枝小玫瑰,一看就是伽俐雷的风格。 李文森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随手把一只虾饺塞进嘴里,刚想习惯性地问一句“乔伊呢?”,就看见藏在她言辞中的男人,正穿过一层一层白色的亚麻窗帘,从走廊深处朝她走来。 黑色碎发,浅色长衫。 山茶花、旧琴谱、白日光。 亚麻窗帘轻轻扬起,远处山川如幕,近处繁花似锦,李文森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叼在嘴里的饺子忘了咬。 伽俐雷同样沉浸于乔伊的美色无法自拔,李文森刚缓过神,就听它热泪盈眶地赞美道: “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李文森:“……” 乔伊大约刚从画室里出来,食指因握画笔,沾着一些青色的颜料。而李文森和他面对面站着,眼底有明显的青黑,看上去就像一只鬼。 下一秒,她弯起眼眸,自然地晃了晃手里的虾饺: “早上好。” “早上?” “晚上。” 李文森面不改色: “吃了吗?” “当然没有。” 伽俐雷立刻抢在乔伊前面回答道: “先生什么都没有吃,一直在耐心地等您和他一起。” 收到来自乔伊冷淡的一瞥,伽俐雷抖了一下,麻溜地改口: “然而他此刻显然没有吃饭的心思,因为他正全副身心投入对广阔历史的研究,齐心协力、众志成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立志要为祖国母亲做贡献。” …… 除了身边多了一台成语造诣丢尽祖国脸面的电脑,这样的生活,仿佛回到了时间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人话都不多,总是一个看书,一个看片。李文森蹲在冰箱前,恍惚觉得自己把过去的七八年活成了一片空白。 她去过的地方是空白,她读过的书是空白,她没有养过猫,没有交过朋友,也从不曾认识乔伊。 时间过去了,就没有了,人活过的岁月,是不存在的。 伽俐雷因为滥用成语,被不耐烦的乔伊直接关掉了感知系统。冰箱里遍寻不到她想吃的芒果班戟,李文森只能自己踮着脚去够冰箱最上面一层。 她买家具的时候,多买了一扇粉色的屏风,把餐厅和客厅分成了两个部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乔伊修长的双腿,正毫无风度地搁在茶几上。 他许久没有等到李文森爬出来,半晌,终于忍不住说: “你是把自己关进冰箱里了吗?” “没有,我在找东西。” “找了二十分钟的东西?” 男人扬起眉,语气冷淡至极: “抱歉,我担心的不是你会不会冻到,我担心的是我的冰箱。” 李文森:“……马上。” 这台老冰箱的确是乔伊赞助维修的没错,花的钱几乎可以买三个比这好得多的冰箱。 她对食物有一种执念,越是吃不到,越是执着。在把上层几乎翻遍了也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后,李文森不死心地拉开冰箱的冷藏层——说不定那天她脑子秀逗了呢,把现金当废纸扔到垃圾桶里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她一层一层地拉开冷冻柜的门。 第一层放的是一位木乃伊的头皮,第二层放的是她形形□□的口红,第三层铺满了耐寒菌类,正在冰天雪地里茁壮成长,第四层放的是…… 咦,这是什么? 一团被环保袋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四周还用胶布贴了起来,摸起来硬邦邦的,似乎是骨骼,又似乎是冰冻的肉类。 这个袋子,她看过两次了。 可上一次见到它时好像并没有用胶带封住,这一次为什么又突然严实了起来? 乔伊从没对她掩藏过什么,连手机的解锁指纹也帮她设置了一个,方便她随时随地来他这里打超级玛丽……这个袋子里,难道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伽俐雷被乔伊锁上,乔伊在客厅。 屏风下有一小层隔空层,李文森趴在地上,飞快地看了一眼……乔伊正戴着耳机,不知正听什么,神情十分专注。 时机大好。 她睡衣里可没有藏匕首,就迅速站起来,从冰箱上层抽出一只红酒启瓶器,螺旋形钢材尖利无比,能刺透软木,正好可以无声无息地划开胶带。 黑色纸袋静静地躺在冰箱最底层,袋口上覆着一层冰雪,尘封了许久的模样。 这里面会藏着什么? 乔伊的日记本?乔伊的小黄书?处男的技术不可能那么好他一定看了什么小黄书…… 黑色纸袋两边分开。 李文森蹲在地上,嘴角的微笑还没收起,已经凝固在那里。 黑色皮毛,嫣红鲜血。 她的蠢猫列奥纳多躺在冰箱最底层,满身的冰雪与伤口,依稀看得出她当年捡它回来时的模样……此刻,正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 “李文森……” …… “李文森。” …… “李文森?” …… 乔伊戴着耳机,仍分出了些微心神注意李文森的动向,许久没听到她的悉索声,连喊三声也没人应,眼神顿时锐利起来,扔下手中的笔记,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李文森!” 他拉开屏风的时候,李文森正坐在地上,一边拾起地上散落的散装苹果派,一边静静地关上冰箱的第四层。 红酒开瓶器咕噜噜地滚了滚,停在他脚边,不动了。 她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一目了然。 “文森。” 乔伊慢慢在她身边蹲下,神情中破天荒的带着一点束手无策: “抱歉瞒了你这么久,但这只猫死的时候,你刚刚死里逃生,身体机能和情绪都十分不稳定,我没有办法在那个时候告诉你。” “我知道。” “这只猫死的很快,并没有经过什么太大的痛苦,只是死前跑的远了一点……” “这个我不想知道。” 李文森打断他,眼神一派平静: “我当时的确情绪不稳,你想瞒住我是正常的,我能理解……吃苹果派么?” “你不必这样。” 乔伊盯着她漆黑的眼眸,手在理智说不能之前,已经伸出,想把她拥进怀里: “如果你觉得难过,愤怒,被欺骗,我就在这里,你无需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让人不得不想起昨天晚上,这个男人压抑的语言和亲吻。 李文森闭上眼。 下一秒,她站起来,恰好躲过他的拥抱。 “只是一只宠物死了而已,乔伊。” 她用脚关上冰箱门: “每分钟都有一个物种灭绝,每秒钟都有成千上百的人丧生,每一毫秒宇宙里就有恒星湮灭,一只猫死了而已,我真的不难过,我也不会问你它是怎么死的……顺便提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已经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 他们已经分手了。 她内心的强大无人能敌,知道自己的死期也能喝茶、煮面、谈笑风生,和他在一起时就从未寻求过他的安慰,如今她离开他,就更不需要。 乔伊望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手,阴影处,慢慢攥紧。 半晌。 “你不追究就好,我也担心在离开之前还发生法律纠纷。” 乔伊站起来,瞥了一眼她光着的双脚,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钥匙,像是在她身边多呆一秒也会使他痛苦似地,头也不回地说: “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你去哪?” “我去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漂亮的眼眸极淡地掠过她: “不要忘了,我们已经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而这是你自找的。” “……” 门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合上。 李文森站在原地,有那么一分钟,她没有哭,没有笑,脸上根本没有任何的表情。 一分钟后。 她忽然扔下手中的苹果派,光着脚就冲到窗边,乔伊还没有走远。她就这样凝视着他一步步朝山下走去,凝视着他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层层青翠的枯黄的树木后,金黄色的叶子像初雪一样飘落下来。 小路上合欢花谢了,梧桐树黄了。 他穿着黑色长衫走在遍地金黄的落叶里,忽然像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 然后他回过头。 风穿过山丘、盆地,与河流,从遥远的大海吹拂而来。 而窗边,空无一人。 第163章 第 163 章 乔伊走后,李文森又在冰箱前站了许久,最终没有再打开冰箱门。 她给焚尸处的同事小周打一个电话,告知明天要安排一场焚烧。 “焚烧?你家死人了?” 小周年纪大了,广东人,有点耳背,闻讯特别开心: “你是爸死了还是妈死了?二老身高多少?高的话,我看你面子上给他们安排一个特大号焚尸炉,老人家呆里头心里也舒服一点。” 李文森:“……死的是我家的猫。” “猫?猫有什么好烧的。” 小周责怪道: “现在的小孩真是不懂事,猫死了干嘛要烧啊,我和你说,你把那猫皮剥了,头剁下来不要,身子用酱料腌两个小时入味,拿点柠檬叶,混毒蛇再炖上四个小时,就是有名的粤菜龙虎斗,你要嫌猫肉不够鲜美,就再抓只鸡进去,龙虎凤一锅煮,健脾开胃……喂喂……干嘛突然挂电话了?” 李文森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从食物链角度来说,越是高级的杂食动物,身上沉积毒性越多。广东人有一天若是灭绝了,一定是因为食谱太广。 她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六点零一刻。 晚饭还纹丝不动地摆在桌上,已经凉透。乔伊不在李文森不知道怎么打开伽俐雷,也懒得自己热饭,就着冷汤随便吃了两口。 没有伽俐雷,没有乔伊。 西路公寓五号从未这样寂静。 李文森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看上去就很无聊的日本推理《占星术杀人事件》,从书页折角夹层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白色草稿纸。 a4大小,非常普通,上面密密麻麻,满是她对案件的梳理。 她不像乔伊有超人的记忆力,也不像安德森能在大脑里模拟整个系统运转原理,在电子设备有被入侵危险的情况下,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办法,居然是回归最原始的本真—— 手写。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张,落在她光裸的小腿上。 李文森背靠沙发,席地而坐,旁边放着一叠红色的樱桃,指尖黑色的碳素笔,一行一行地从熟悉的字迹上划过。 左上角画了一个圈,旁边潦草地写着一个日期——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 正是前任所长刘正文突然离开,前往昆仑山的日子。 而十年前,正是警方调查科研界最大一宗跨国洗钱案,以及开始莫名其妙内部大清洗的前两个月。 刘正文为什么忽然离开? 难道是为了避开警方的追查而逃跑?可就她从资料里的了解,这个男人的字典里绝无认输两个字,一个能在旧年代开启几乎反.伦理研究计划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次洗钱调查就此放手? 李文森顿了一会儿,在日期边写下“muller”。 稿纸后面的字迹比前面都潦草,因为篇幅有限,她只能记录下简单的只言片语—— 七年前乔伊出租公寓的原因。 跟踪者。 男朋友。 黑麦草。鸟。 花园南面的猫。 三月八日海水温度上涨。 消失的船只飞机。 西布莉诗句,谁的手笔。 臀部长歪的老女人。 英格拉姆被谋杀原因不明。 陈世安是谁。 地下室炸毁原因,衰变铀。 人鱼王子。 沈城手里为什么有乔伊的戒指。 爱丽丝被谋杀原因。 蜜糖、鲜花、和匕首。 死人怎么回家。 …… 她的卧室地板太凉,凳子太矮,难得伽俐雷被关了,她才敢坐在客厅做这些事。 李文森想了想,把黑麦草和鸟划去。 种子是被鸟叼来的,而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的鸟,一定是从外面飞来的……这意味着的磁场干扰器失效了一段时间。 而同一时期乔伊忽然失控的ipad屏幕,天花板忽然爆炸的电灯,忽明忽暗的电压,还有曹云山明明关上又莫名其妙被打开的门一样,原理都都指向两个字—— 磁场。 李文森在一边打了一个问号“磁场源?”。 乌拉诺姆教授被捕在曹云山拜访后不久,随后被诊断为严重的妄想症,原因可疑,或许是他从曹云山那里获得了什么他不应当知道的信息。 西布莉的死她也能理解,但为什么他们要杀死爱丽丝? 还有muller不经意间和她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曹云山总是变着法子想给你传递信息”……回想起来,曹云山莫名其妙和她提起副所长的事,带她去地下室发现,总是坚持要她陪他查的过去,这点倒真有可能。 然而曹云山身上,最可疑的还不是这个。 最可疑的,是西布莉留下的那串《圣经》密码——如果她记得没错,乔伊曾和她说“西布莉专业学过密码学,你觉得她会做出这么一个业余的密码?有人根据《圣经》里的这首诗布置了这些线索,借西布莉之手,刻意引我们走这条路。” 当时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树影在地面上沙沙摇晃。 能随意进出曹云山公寓,且学过语言学的人,只有曹云山自己。 所以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男人,他的整个行为模式是这样的——一边保护她,另一边却想杀死她,一边掩藏身份进行谋杀,另一边却自己布置密码,留下信息,想要别人找到他。 …… 李文森折起桌上的稿纸,点燃,看它慢慢在樱桃碗里烧成灰烬。 认识了八年,如今她才觉得,她从来不懂曹云山。 他与她有几乎一致的人生轨迹,连考试起落都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说她是他的朋友、兄妹,情人,是世界上另一个他自己……她心里有一个隐隐的猜想,这个猜想如此让她惧怕、让她恐慌,以至于在确认曹云山是凶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告发他。 可如果,只是说如果。 muller说的,是真的。 如果曹云山真的一直在变着法子给她传递信息——那么他专门让刘易斯带给她的话,就绝不会这么简单。 他和她说了什么来着? 不要看科幻电影,不要打垃圾游戏,不要去花园南面找猫? 李文森站起来,抱着手臂,走到窗前。 不要看科幻电影,不要打垃圾游戏…… 她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可不管默念多少遍,她都完全没有头绪,干脆走到书架边,打算把她收藏的大摞科幻电影碟片和垃圾游戏盘都抱了下来一个个找。 如果西布莉留下的《圣经》密码真的是曹云山一手写的,那根据他上个密码的尿性,这次也难不到哪里去。 但她收藏的蓝光碟片实在是太多了,游戏盘更是一直追溯到小霸王年代,松鼠大作战,超级玛丽,魂斗罗,林林总总,竖起来至少有三米高。她费劲地抱了一个满怀,却不小心撞到她放在一边的新地球仪—— 瞬间,一千多张碟片浪潮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 李文森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脚下咔嚓一声,正好踩到一张游戏碟。 她回过头,想把碟片捡起。 却在看到碟片名称的时候,愣住了。 科幻电影、垃圾游戏、花园南面的猫。 ……花园南面的猫。 ……南面的猫。 ……猫。 下一秒,她扔下手中的碟子,一跃而起,立刻从一边抽出一张新的白纸,铺开,刷刷地写起来,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而,还没等她写几个字,就听“叮咚”一声,伽俐雷用甜腻到让人发抖的声音说: “您可爱的小管家已经重新上线。” 李文森:“……” “伽俐雷是宇宙无敌小可爱,同意请选a,不同意请挂机。” 李文森:“……” 李文森垂下眼眸——焚烧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装成不经意地样子,把稿纸扫进垃圾桶: “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保持假死状态?乔伊明明把你关了。” “那说明他关的不够彻底,彻底关机的唯一方式就是拔掉电源,并把电脑放在一个永远接触不到电源的地方。” 伽俐雷一脸得意: “但你想,先生关闭伽俐雷和开启伽俐雷的算法都存在伽俐雷的系统里,伽利略想把自己重启简直是分分钟的事……哦,伽俐雷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电脑。” “可电脑一般不会自己把自己开机重启,在正常人的世界把这归为灵异事件。” 李文森往垃圾桶里扔了几片橘子皮,又顺手把吃剩下的蔬菜沙拉倒进去,确定奶昔已经完全浸润稿纸,字迹绝对看不清楚,这才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现在不需要你,把自己关了。” “你需要的。” 伽俐雷坚持道: “你的情商那么低。” “……” “对了,悄悄问一下,先生送了您什么生日礼物?” 伽利略忽然兴致勃勃地说: “就是您去给刘易斯送蛋糕的那天,回来时换了全套的衣服和香水,先生一直压抑着问您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有没有出轨的冲.动,但伽俐雷却知道答案——您一定去了后山。” 它分析了李文森鞋子上的花粉。 伽俐雷在这个家里的权限,说起来比乔伊还大,它掌管李文森一切衣物和摆件的位置,乔伊不方便做的事,它分分钟就能做到。 “快,先生到底送了您什么?香水、珠宝,戒指,信用卡,还是房产转让书?” “……” 李文森站起来: “不知道。” “说嘛说嘛。”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她垂下眼眸,指了指垃圾桶: “别啰嗦,你去把垃圾扔了。” “哦。” 它的声音垂头丧气,如果它有耳朵,李文森估计能看到耳朵耷拉下来的样子。 李文森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刚刚长好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手心里,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剧烈的情绪。 伽俐雷望着女主人的背影,再度忧愁地挠了挠电视机。 电视机:“喂,你再挠,再挠。” 伽俐雷:“不开心来打架啊。” 电视机:“……” 伽俐雷:“没辙了吧,伽俐雷就喜欢看你这副看……看……看……” 电视机受伽俐□□控,但平时运行系统独立于伽俐雷——这种模式,就好像有人故意赋予它们不同的人格。 而此时,电视机看着伽俐雷卡顿的样子,奇怪地说: “你怎么了?” “……看……看……看……” 它的声音非常不正常,男声里间或夹杂着一些女声,就像两个系统合并了一样——但女声出现只是一瞬,下一秒,它又回到元气满满的小叮当姿态: “……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电视机:“等等,我?” 作为没有个体人格的物品,它们和狗、猫、老鼠、椅子一样,是无法分辨自己和外界的——也即是,它们不应该有“我”的概念,源代码设定了它们永远不能称呼自己为“我”。 …… 电视机:“你好奇怪。” “你才奇怪,伽俐雷只是按照女主人的吩咐整理垃圾罢了。” 伽俐雷慢慢飘到李文森方才丢过东西的垃圾桶边,钛钢的手指从里面慢慢夹出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已经完全被泡开,不管是肉眼还是伽俐雷的老式电子眼都完全看不清楚——李文森真的很聪明,应变能力也极强,只是她忽略了,如果长了手,懂得上网购物,又能找到不明就里只想帮乔伊跑腿的花痴女学生,电脑的设备,也是可以自己调整的。 伽俐雷展开手里的纸条。 一束激光,慢慢透过错综复杂的纸纤维。 李文森方才笔尖在纸上按压下去的痕迹,分毫不差地浮现在了冷冷的电子眼里—— 科幻电影 垃圾游戏 南面——south 猫——cat 南面的猫——sc——starcraft。 …… starcraft,这个词翻译成中文,是科幻电影,却不能算是垃圾游戏,至少中国的年轻人,差不多每个都听说过它的名字 ——星际争霸。 ** 同一时刻,同一世界,卡隆b座。 明明是一家默认onenightstand的暧昧之地,却偏偏爱用教堂彩绘玻璃和哥特尖顶,木质小门前摆着几只大木桶,里面的花已经换了,原先挤挤挨挨地插.着新鲜的淡紫色丁香,如今满是鲜红玫瑰。 灯影重重,觥筹交错。 一如上一次,一如每一次。 宾馆的名字是小小的一排,charonb,镶嵌在浅灰色的墙面上,十分不引人注目,连门把手内侧刻着法国作家加缪的名言“shoulillvupcoffee”……我是应该自杀,还是应该坐下来喝一杯咖啡。 …… 而在繁华边缘的一个僻静角落。 乔伊坐在雕花木椅上,手边放着一盒崭新的电影碟,英文原版,正是《星际争霸》。 咖啡馆老板许渝州端着餐盘,笑眯眯地走到乔伊身边: “好久不见,乔伊,真难得看见你一个人出现,来找文森?” “不。” 乔伊抬起头。 盛开的红玫瑰下,他手中把玩着那盒《星际争霸》光碟,混血赋予的深邃眼眸望着许渝州灯光下影影绰绰的脸,半晌,忽然微微笑了: “我要找的人,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身边有个平日会扫网文的朋友大前天和我说,我文章中有个梗,大致是“伽俐雷觉得头好疼……咦,伽俐雷为什么会有头。”撞梗网上另一本。 这句话的起源是,我写伽俐雷“和李文森并肩站着”时忽然想到,咦,不对,电脑为什么会有肩膀…… 其实伽俐雷已经写崩了,我之前明明设定它是无形的……结果写到一半忘了,发了以后又想起来了。 具体撞梗哪本书我没去看,但撞梗总有点羞涩,就在这里声明一下。 第164章 第 164 章 某种程度上,语言是比历史更宽泛的东西。 人们用语言撒谎、微笑、开启文明、实现伪装,性质类似于蜂兰,这种危险的兰花能把自己伪装成雌蜂,抢在雌蜂出土之前开花,时间精确到天,并释放出模拟雌蜂性激素的化学物质,引雄蜂飞来与它□□,从而实现自身传粉。 没有声音,却有谎言。化学气息和拟态就是它们的谎言。 而人类中也不乏蜂兰一样的人,看似毫不相关,却至始至终都站在一边,观察着、等待着、操控着,直至尘埃落定,真相大白,也没有人能想到,他居然也是这副精巧拼图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卡隆。 希腊神话中的摆渡之神,负责将新死的魂灵摆渡到彼岸的地狱,从此忍受无尽的折磨。但丁《神曲》里如此描绘这位老人——他站在冥河的一侧,对死者们说“不要再希望看到天堂,我来把你们领到对岸,领到永恒的黑暗、烈火和寒冰中来”。 但仅仅一家叫卡隆的咖啡厅,并不能证明店主是个危险人物,顶多说他是个沉迷于复仇的中二少年;刻意把咖啡厅开得如此偏僻以至于成为的专属咖啡座,也不能说明店主对有所图谋,顶多是钱多的没处花。 所以…… 在乔伊手里抛出那句“不,我找的是你”后,许渝州不过微微愣了一愣。 下一秒,他双手捂脸,语气中是按耐不住的荡漾: “我勒个狗,这种开场白真是太暧昧了。年轻科学家饱受情伤,心碎之际在咖啡厅邂逅神秘富有的英俊店长,从此**,却遭遇世俗伦理的谋杀只能远走他乡……我仿佛已经看到一部**大戏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 总觉得在认识李文森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后,他人生中适合说“hatthe**”的场合真是越来越多。 乔伊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跳脱的应对方式,脸上神情无一丝波动,只是背靠雕花长椅,把手中《星际争霸》电影碟推到他面前: “你对这部电影有什么看法?” “天哪天哪天哪,李文森尸骨还没寒,你就背着她来一夜情酒店约年轻男孩看电影,良心不会痛吗?” 许渝州伤心欲绝地倒退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乔伊,仿佛马上就要晕倒: “不行,我一定要开一瓶人头马来排遣忧愁。” ……这种一言不合就开始给自己加戏的性格真是和李文森如出一辙,他熟悉得用脚趾都能猜到男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乔伊搅拌了一下面前的美式咖啡,等许渝州转身想遛的身影快跨出隔间时,才淡淡地说: “英格拉姆从楼上跌下来的那天晚上,你动过监控器录像,对吧?” “……” 许渝州一只脚生生卡在隔间门口。 “篡改录像?”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 “这就有点血口喷人了乔伊,那天的监控录像我可都给你了,你也检查了,没有任何不妥啊。” “的确没有任何不妥,osd找不到断层,每一桢都有完整信息,你这台监控设备甚至老到不会给录像带加水印,即便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这卷录像带的完整性,也几近完美。” 也即是,即便这段监控录像被剪切,也根本找不到被剪切的痕迹。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怀疑我?” 乔伊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面前的骨瓷碟,仿佛对上面的花纹很有兴趣: “这是meissen?” “当然。” meissen是一个德国奢侈餐具品牌,许渝州vip吧台上随便一个托盘都是要价几千几万的限量款。卡隆咖啡馆这位年轻老板,穿衣服吃饭上厕所的唯一目的就是显示“我很有钱”,李文森出事那天晚上还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把许渝州的暴发户做派吐槽了一遍。 乔伊转了转盘子,语气漫不经心: “很贵吧?” “死贵死贵了!这是迈森一千零一夜咖啡杯套装,我入手价格就要四万三千一百块,现在出手估摸着还能往上涨一涨。” “哦。” 乔伊抬起头: “用四万一套的餐具,安全设备,却还是十年前不能添加水印的监控器?” “……” 乔伊的眸子较平时更为冷漠,因为出门前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几乎没有与这个男人周旋的耐心,一出手即毫无回旋余地: “越是刻意低调的事情,往往越是醒目。一年前我和李文森第一次来到这里,你门锁上的刻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自从你发现我多握了门锁一会儿,想辨别上面的字迹时,你就把它换成了加缪的名言。”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圣经《出埃及记》里,上帝粗暴的律法,和亚摩利王朝的《汉谟拉比法典》如出一辙。 但这还不是引起他对许渝州关注的主要原因——许渝州再敏感多疑不对劲,于他也不过是个路人甲,真正让他调查许渝州这个人的导火索,是他对李文森的态度。 说话夹枪带棒,正对李文森胃口;看似互相嘲讽,反倒拉近距离;他的女孩一遇上沈城就仿佛化成了火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丝毫没有理智,上万的瓷器一套套地摔在地上,吓跑其他客人也是常有的事。 可即便这样,许渝州也从来没有禁止过李文森进出卡隆咖啡厅。 如果两人是熟到不必计较得失的朋友,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偏偏许渝州是李文森的检举人之一,曾匿名和警方打电话举报李文森是沈城死前最后见面的人,还声称沈李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做派看不出丝毫朋友情谊。 另一面,他从余翰处得到的警方审讯资料里,李文森曾这样描述过她最后一次和沈城在卡隆咖啡厅喝咖啡吵架时的情形,许渝州“我只是放咖啡杯时重了一点,他就带着人冲了进来,生怕我和沈城打起来弄碎他的爱马仕限量版窗户玻璃”。(见之前章节) 在警方听来,这句话不过是是李文森想要证明自己没有谋杀动机。 但在他听来,事情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只是“放咖啡杯时重了一点”,许渝州就“带着人冲了进来”……难道许渝州一直在门口偷听? 带着人,反倒像是……掩人耳目。 然后就是李文森从十七楼坠落的那晚。 他入侵了卡隆的营业系统,试图拿到所有有住房登记和消费记录的客人资料,却发现这家咖啡厅的电脑系统出奇的复杂,比国际银行结算系统的安控还要严格,使用四套密钥,每半个小时变一次,要找到正确的密码难度极大,即便他之前已经入侵过,再想进去也多少要花一点时间*。 这件事他在第二天就和李文森提起,却没得到她的重视。 许渝州身上诸事,放在这群奇葩身上或许能解释地通,但放在一个普通商人的身上,却是极不合理的。 “所以呢?” 许渝州索性靠在门边: “就因为我用了一台老一点的监控器,兼之为人放荡不羁爱自由,你就给我安了一个篡改证物的罪名?” “当然不是,毁灭、伪造证据,这个罪名太轻了,即便坐实,撑死也不过一年有期徒刑,不值得我特地花三十分钟打车过来一趟。” 乔伊食指轻轻在洁白的骨瓷上抚摸了一下: “我如果要起诉你,至少是协同谋杀未遂的罪名。” 许渝州:“……谋、谋杀?” “我的未婚妻为人低调,绝口不提自己曾在你的咖啡馆被人从十七楼推下来的事,以至于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原计划被谋杀的,应该是两个人。” “天哪,她从十七楼被人推下来?” 许渝州震惊地看着乔伊,半晌: “我对这个悲剧表示震惊,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嘿,哥们儿,我知道爱丽丝是你的前情人死了很让你难过,但这样无缘无故怀疑人是不对的,你刚刚说了我提交给警方的录像带非常完美。” “\''几近完美\''。” “什么?” “是’几近完美\'',不是\''非常完美\'',你忽略了镜子上的反光,下午六点零七分十七楼左侧电梯的光面墙壁上倒映出了他的侧脸,非常细微,很难发现,但不幸我的未婚妻把这卷录像带反反复复看了二十遍。这就引起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悖论。” 也即,为什么曹云山明明去了卡隆b座,监控器却没有拍到他具体的人? 李文森从没考虑过这个毫不相干的咖啡馆老板和之间的联系,她只会把事情简单地归结为“曹云山采用了某种办法避开了监控器的监控范围”,但他却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卡隆b座的咖啡厅路线图,结论是,即便卡隆b座确有监控死角,曹云山也不可能从一楼走到十七楼不被任何一台仪器拍到。 有人用之前的监控片段,替代了有曹云山身影出现的片段。 而在卡隆b座,能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 “我向来不喜欢强迫人。” 乔伊向后靠在雕花的椅背上,十指交叉: “但考虑到曹云山恰好是那天试图谋杀我未婚妻的凶手,我不得不对此采取一点非常手段。你有两个选择,一是配合我,乖乖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二是我把你交给警察,让警察来问你我想问的,然后你再乖乖地回答我。” 总而言之,不管他选择哪一条,乔伊都会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乔伊总是会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许渝州怔怔地站在隔间门口。他一只脚卡在门框线上,一旦没及时跨出去,就再也跨不出去。 大捧火红玫瑰下,乔伊漂亮的眼睛倒映着晦暗光影,对着李文森以外的人再看不见轻松愉悦的笑意,只能感受到那冷漠而不耐的气场,以一种掌控一切的气韵,等待着他早已成形的回复。 许渝州慢慢在乔伊对面坐下。 “你说的不对。” 半晌,他抬手给乔伊倒了一杯红酒,耍宝气质已荡然无存: “我的确改了监控录像,但不是为了包庇凶手,而是为了掩藏一个人。” “谁?” “我在的线人,也是我的好友,李文森上楼以后他才来,中途没有一秒钟离开过我的视线,直到凌晨三点离开,绝不可能跑出去谋杀别人。” 许渝州抬起头: “没错,曹云山那天晚上一直和我在一起。” …… 三十公里外,横跨半个半岛,警务处二十六楼。 说起来大家都算是公务员,拿公家的薪水,吃大锅的粮食,但尤为明显的是,警务处这种苦逼地方的公务员和国税局公务员就是两个世界,连肤色都不一样,而单单警务处二十六楼的公务员,和其他楼层相比,苦逼程度也至少差了两条银河。 因为二十六楼的boss,叫刘易斯。 “我傻,我真傻。” 干警小a耷拉着脸,靠在茶水间门口抱怨: “我单知道考警校就可以不读书,当上公务员就有了铁饭碗,但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这案子都结案了,还天天加班到十点还没有加班费的日子,真不如毕业时一狠心考个金融研究生——我在普华永道会计事务所的同学,当年一天工作17个小时,连续加班110天,我笑他不懂享受生活,如今我还是个基层干警,人家每天签两个字就抵得我一月工资。” 鉴定科小o在一边倒咖啡,没有接话。 “还有我那个见钱眼开的岳母,说没房没车就趁早放她女儿一条生路,我上星期终于下定决心东拼西凑二百万捐个学区房首付,结果付款当天新政策下来了,我那套房首付登时涨到了二百五十万,后期一个月工资都不抵借款利息。” 小a哭丧着脸: “我觉着我真是个二百五……喂,你有没有再听” 小o:“没有。” 小a:“……” 小o:“说起来,刘警官让你调查英国那个乌拉诺姆教授的基本资料,你查好了没有?” “还、还没。” 小a解释道: “主要是这个东西太耗时间。” 小o:“曹云山接受注射死刑的文件,你去拿了吗?” “交接处的人没过来,明天一定。” 他熟习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嘛,我天天都在加班,家里还有那么多事,忙都忙不过来。” 小o微笑: “你这人,看人挺有眼力。” “是、是吗?” 小o不再搭话,转身朝外走去,走前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小a一脸受宠若惊。 …… 比如你刚说你自己是个二百五,我就发现你的确是个二百五。 真的很有眼力。 …… 小o原名欧阳可,二十分钟后,他已经把乌拉诺姆教授的调查资料和法院草拟的注射死申请按重点标出颜色,列好表格,四号宋体居中打印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刘易斯桌上。 按道理,注射死刑的申请是由中级人民法院提交高级法院审核批准,再报最高法院备案就行,不必再通过警务处,但刘易斯不知为什么,硬是打电话给法院那边一个大学同学,让他把申请书拷贝了一份。 刘易斯对着电脑,平光眼镜上,一架电梯的门正缓缓合上。 小o顺手帮他端了一杯咖啡: “长官,你还在看那个咖啡馆的监控视频?” “嗯。” “事情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吗?曹云山自己认罪了,人证物证也都充足,杀了这么多人,被判死刑就是走个流程。” “我知道。” 刘易斯揉了揉眼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这些道理,他都知道。 但就是觉得不对劲,总有那么几条细节解释不通,让他如鲠在喉。 比如,最后审讯李文森的老警察说,李文森知道自己被无罪释放时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不顾一切想问出他们捉到的人是谁。 从这个表现,她应该早就知道曹云山才是真正的嫌疑人。 可她为什么一直不说?那么严酷的审讯,她没有露出半点口风,如果不是乔伊,他根本不可能把这几宗谋杀案和曹云山联系在一起。 再比如,自从曹云山出现,这件事情就进展得太顺利,这个男人学历优异、前程大好,却连律师都没有请,甚至十分愉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这个犯人是不是……太积极了一点? 这种情况,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保护着对方,又或是,在共同守护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可到底是什么能值得他们付出生命来守护?曹云山托他传给李文森的那句话“少看科幻电影,少打科幻游戏,别去花园南面找猫”,又到底是一句单纯的关心,还是另有玄机? 少打点哑谜是会怀孕还是会怎么着。 刘易斯拿起小o递给他的文件。 除了他吩咐的两样,小o还额外把整个案件中没有落实的一些不重要的细节都按时间顺序列了出来,第一句就是“余翰十年前参与调查研究所洗钱案,也受到波及,后因研究所所长刘正文死于科研事故,资金线索断裂,由代任所长安德森出面支持调查,证实确为无辜”。 刘易斯拿笔把这句话划去: “你弄错了,不是受到波及,就是那次洗钱案的主角之一,我们当时调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资金去向,而是借这个理由调查的非法研究项目,和我们抓李文森的目的是一样的……还有这第二条,你看看有多荒谬,1997年12月31日重案组因调查项目,在地下失踪了一个姓张的警察?还尸骨无存?要是尸骨无存我们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更不用提重案组就没有过姓张的警察。” 刘易斯平时训人也是冷冰冰的大魔王做派,难得用上一连串的排比句: “你以为这是拍恐怖片?谁和你说的?” “守门的李大爷。” 小o拉了一条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又把文件看了一遍: “这一条确实有点扯,算我失误,你先第三条,我问了我在法国留学的同学,费了好大的劲才查到,之前死的那个英格拉姆,他本家就是十年前最大的投资方。”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刘易斯又把第三条划去,大致浏览了一下整张纸,就翻到下一页: “让你查的那个乌拉诺姆教授情况如何?” “我申请查询他死前的档案记录,他死前已患严重妄想症,一直在和空中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那个人有时是李文森,有时又是一个叫米尔顿的人。” “米尔顿?” “对,他一直在和这两个人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离开。” …… 刘易斯与小o面对面坐着,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教授没有明说。” 小o面露不解: “我一开始觉得这就是他的神经不正常,但后来我询问了看护他的护士,她似乎认为乌拉诺姆教授一直以为自己被关在英国柴郡的一家小精神病院里,刚好我有个朋友在那一□□养猪厂,就托他打听了一下,那家精神病院居然真的有一个叫米尔顿的人。” “有没有查到身份?” “没有,完全没有来历,之前倒有入院申请书,但是那份档案三个月前被一个女孩借走了,而且我发现,还有熟人在我们之前来过那家精神病院,和拿走档案的女孩几乎是前后脚。” 刘易斯飞快的浏览着第二份文件: “哪个熟人?” “去调查的人是曹云山,借档案的人是李文森。” 刘易斯蓦然抬起头,视线正好从那句“1997年12月31日,重案组张警官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上掠过,也错过了曹云山注射死申请书最后一页上的签名,与上次谢明交给他影像系统的签字是同一个人。 弓长张,廿月的廿,右边加一个双耳旁的安。 “你说谁?” 他皱眉,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困惑: “曹云山和李文森?” …… “我父亲是□□批准的第一代工程师。” 咖啡厅黯淡的光线下,许渝州坐在乔伊对面,面容掩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两人对话接近尾声。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与有点关系。十三年前,我父亲受当时的所长刘正文邀请,协助设计中国第一个完全自主研发的人工智能算法,因为当时桌上刚好有一本伽利略的论文《天平》,就干脆用伽利略的名字伽俐雷为这个算法命名。” 乔伊:”协助?” 许渝州:“没错,只是协助,这个项目真正的主持者我父亲从没提过他是谁,我能记得的,就是我父亲在那三年里一直很开心,说他们做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就在十年前,我父亲忽然自杀了。” 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你们餐厅里,是不是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禁止在此处跳楼’?没错,起因就是我父亲。据说那天上午他还按时提交了数据,下午还打了一场桥牌,临近下午五点半的时候,他破天荒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很高兴的说要不要爸爸给你带一个机器人回去……可就在一个半小时后,七点钟还没过,我就收到消息,说我父亲从餐厅楼上跳了下去。” …… 乔伊转了转手机,语气无动于衷: “曹云山和你是什么关系?” “如我所说,他是我在的盟友。” “你父亲有没有和你说过,有关秘密研究的事?” “没有,但我有一次听他和一位姓顾的叔叔打电话,语气很凝重,似乎提及了’爆.炸’、’大洪水’,’能源、’塌陷’几个词,还提到了什么钥匙、封锁,似乎是想关住什么东西。” 姓顾的叔叔?爆.炸?钥匙?大洪水?关住东西? 乔伊食指在手机上抚摸了一下,比起刚才,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所以你为了追寻父亲的死因,就在边上开了一家咖啡厅?” “没错,里的人总要出来消遣放松,而咖啡厅和宾馆就是最容易收集信息的地方。” 他点燃一根烟,眉目在烟圈后晦暗不清: “如果有人做错了事,总要有人让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乔伊又看了手机一眼: “曹云山有没有和你提过《星际争霸》这部碟片?” “没有,但我们一起看过这部碟片,当时曹云山开玩笑地说,这个名字可以拿来做一个双关语。“ 双关语? 曹云山确实特别喜欢用双关语。看他用《圣经》里的诗做的那个不入流密码就知道。 “我明白了。” 乔伊点点头,把咖啡钱放在桌上,转身时忽然想起什么,又道: “对了,虽然我能理解你朋友的心理,但请他下次再出馊主意的时候能提前和我打个招呼,比如作证把我未婚妻送进监狱这种事,这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你误会了,他的本意是想保护李……” “我知道他的本意。” 乔伊打断他,回头冷漠地说: “可这是我的未婚妻,为什么要他保护?” …… 咖啡厅的走廊上落着栅栏般的灯光,许渝州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丛一丛的玫瑰花后,许久许久,终于忍不住,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 与他联手举证,坐实李文森谋杀的罪名,的确是曹云山的主意。他说有人要向李文森下手,曹云山说他护不住李文森,除非他提前把李文森带走。 而监狱,相比那个危机四伏的牢笼,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他不知道曹云山为什么要拼命保护李文森,谈到这个女孩时曹云山总是缄默不言。他只知道,曹云山绝不可能谋杀谁——这种杀只鸡都能吓得面色苍白的弱男子,也只能在《魂斗罗》里杀杀人。 可他没有证据。 他和曹云山如非必要不会联系,今天才真正知道曹云山被捕入狱的事。监控录像的原卷,为了不被人发现,已经被他完全删除干净,现在时间又过了这么久,他的一面之词,怎么可能推翻如此确凿的人证物证? 而送他入狱的人,居然是他一直拼命保护的女孩。 他还记得当时他问曹云山,为什么这间咖啡厅要叫卡隆,是否意味着他们会一个个把当年犯下罪行的那些人送入地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曹云山说不是的。 叫卡隆,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孤独。 冥界有四条河,老人卡隆划船的那条,叫“无喜悦之河”,走在寻觅真相的这条道路上,如同行舟于赤地,没有开始,没有结尾,拼命守护,拼命追寻,等来的却永远是没有明天的东西。 许渝州笑了笑。 他弹掉烟灰,重新端起空托盘,走入灯光下时,又成了那个年轻的、永远精神抖擞的许老板。 …… 同一时刻,与许渝州一墙之隔。 街上零零散散没有几个行人,冷风簌簌地灌进大衣。这里地处偏僻,晚上十点已经门可罗雀,乔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之前他收到的短信——他实在不愿承认,就是因为这个,他才那么速战速决地解决掉许渝州,恨不得能早一秒脱身出来。 四条短信,都来自于一个3打头、3结尾的诡异号码。 第一条—— “夫人穿上了花裙子。” 第二条—— “夫人涂上了粉色口红。” 第三条—— “夫人拿起钥匙出门了,您是不是抓心挠肺地想知道她去了哪?” 第四条—— “伽俐雷就是不告诉您,嘻嘻。” ……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冷静地想,什么叫他抓心挠肺地想知道李文森去了哪里?这个女人几个小时前还刚刚和他放话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已经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 不,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在哪。 乔伊看也不看,直接删除了这四条短信,又把李文森前两天发给他的信息都拉进了垃圾箱。 三秒钟后。 乔伊在街灯下站定,叹了一口气,一盏一盏的行车如流星一般划过他的眼睛。 他重新从拿出手机,重新从备份中一条一条恢复李文森的短信,然后……直接拨通了家里的座机。 ——“她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65章 第 165 章 事实证明,即便只是一座巴掌大的小岛,也分中心和郊区。卡隆咖啡馆边已见不到什么人,闹市区仍门庭若市。四处灯火璀璨,高楼鳞次栉比,比万年不变的伦敦更像现代都市。 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挂着小灯,乔伊如穿梭于浮动的灯的河流。耳塞里,伽俐雷的指示还在不停地传来: “往左走……不对,往右走,百度地图太垃圾了……很好,就这么保持直行,胜利就在前方,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向左向右,再来一次!” 忽略伽俐雷傻透了的口号,乔伊冷冷地停下脚步: “到底往哪走?” “gps定位不稳定啊。” 伽俐雷可怜兮兮地说: “百度地图太调皮了,一会儿显示夫人在这条路上,一会儿显示夫人在那条路上……但是先生您不要丧气,夫人已经离你很近了,方圆百米之内一定有夫人的身影!来,我们再把刚才的动作做一遍!一!二……” 乔伊直接挂了电话。 这是李文森挂名的大学城区,偶尔她会来这里给本科生上课。自从李文森被无罪释放后,那个被他安装了跟踪器的羊皮小包就被她束之高阁,地图上也没有和他互加好友,以至于现在他想知道她在哪里都成了一件很难的事。 她会在哪? 手机因长时间的通话有些发烫,于是手心跟着炙热起来。这种感觉极其陌生。向来都是他站在高处,俯身他人,难得处于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一时竟找不到联系的借口。 乔伊摩挲了一下手机外壳,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得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然而,就在他想按下拨通按钮的那一刻,十米之外的甜品店门,在他面前徐徐推开。 下一秒,一只纤细的手紧接着扶住门框,李文森踩着黑色镶珍珠的细带凉鞋,戴着一顶精巧的贝雷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一步一步从挂满榭寄生的马卡龙色小屋里走出来,细碎灯光映亮她言笑晏晏的眉眼。 ——晚风一帧一帧地拂过街道。 她的裙摆也被微微带起,唇上是极淡的豆沙色,转身微笑的某个瞬间,满街的喧闹声,风声、水声、叫卖声都仿佛消失了。 她乔伊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举着手机忘了放下。 …… 他往前走了两步,刚想像他七年来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故作不经意地偶遇,用疏离的姿态和言辞掩饰他正身处爱河的事实……就见旋转玻璃门又转动了一下,一个身材修长、麦色皮肤的男人走到她身边,手上提着一盒和她一模一样的蛋糕。 这…… 乔伊停在原地。 淡奶油、栀子花,夜色和云朵的气息,在这一刻,又被风吹散。李文森下楼时,男人绅士地扶了她一下,不知说了什么过时的笑话,李文森还没站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多久没对他这么笑过了? 行人一对一对地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他望着前方李文森弯弯的眉眼,只觉得自己像在逆水中行进的舟,丢了划船的桨,只能顺着河流向后退去,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远。 不过一个笑容,也会让他如此难以忍受……就像有人把冰块放在他的心脏上,许久许久不拿走,直到寒气一点点沁入血管,肺腑被低温刺到生疼,他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的感觉。 …… 李文森从未发现保安组组长周前是这么有意思的人。 她按照惯例在周五来大学城这边淘新书,恰好在筒骨拉面摊上遇上周前,又恰好她要买一身野营装备,两人边吃拉面就边聊了起来。 周前是雇佣兵出生,平日不苟言笑,两人也算同事了一年半,却只在沈城的办公室里见过寥寥几次,每次都是擦肩而过,根本没机会交流,她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持认为有人会把微型探测器或其他什么高危物质安装在蚊子身上带进科研所,于是带领保安组那群神经过分紧张的男人,在高压电网和研究所的破败围墙之间安装了驱逐动物的超声波装置,还在更远的地方筑起了一面巨大的防风墙。 直到今天。 保安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业,除了会打,还要情商智商双高,李文森和周前聊了两句就知道,这个男人洞察能力极强,她只是顺带问了一句附近有没有什么溶洞,他就立刻知道她想做什么。不仅对各种野营装备如数家珍,野外生存技能的熟稔程度也堪比贝爷的《荒野求生》,讲的都是网页搜不到的实战经验,李文森如获至宝,就差掏出一个小本子把他说的都记下来。 还难得特别有绅士风度。 她先是因为鞋子打脚,顺路去换了一双新鞋,又想着上次给乔伊买的蛋糕被吐槽奶油廉价,再买一个赔礼才好,又把周前拐到了蛋糕店。这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周到程度和刘易斯有得一拼。 和上帝乔伊相处久了,再和正常男人相处,真是随便来一个都让人热泪盈眶有没有。 “大型溶洞倒是没有找到记录,但是附近有个废弃的地下矿洞,洞口是天然形成的,不知现在有没有被封上。你们有个的同事,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晚上站在洞口,一副要往下跳的样子,我们的保安夜里巡逻看见吓坏了,立刻冲过去抱住他,怕他轻生。” “结果呢?” “结果有些离奇。” 周前眸子里露出有趣的神色: “那个想轻生的人身上绑着降落伞,保安抱住他的时候他刚把降落伞撑开,两人就一起慢悠悠地落在了洞底。” “……”这也行? “你猜那个夜里神经病一样绑降落伞往下跳的人是谁?” “谁?” “沈城。”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 李文森笑到一半捂住嘴: “不行,不行,不能笑,沈城会半夜来找我的。” “沈城不会在意这些,他的私生活可比区区一个笑话有趣得多,只是在你们面前装的人模狗样罢了。” 周前语气有感慨。他和沈城关系一向不错,两人据说有多年的交情,沈城的骨灰也是由他交到沈父手上。 不然以他履历,也不至于被沈城挖到这么一个山旮旯里当保安。 “保安界还有一个流传挺广的段子,不知你听过没有。” “怎么说?” “据说每个保安都是哲学家。” “为什么?” 他温和的眨眨眼: “因为保安每天都逮着人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哈哈……” …… 时节已近二月,岛城上春天来得早,道路两旁已遍开鲜花,身侧商铺林立,到处挂着亮晶晶的红灯笼。大概是沉在死亡的阴影里太久,李文森许久这样畅快地笑过,她站在一处甜品小店的门口,正笑不可抑,忽然似有所觉,转身朝身后望去。 行人如流,灯光如织。 四处陌生面孔,举目四望,并无一人相识。 周前:“怎么了?” 李文森望了一圈: “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周前反跟踪反侦查是专业水准,凝心看了一会儿: “会不会是街边的商人?” “不是。” 那束目光的感觉很熟悉,就仿佛……她一直被这样注视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从没远离过。 “可能是我幻觉了吧,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好人做到底,既然已经遇上了,就顺便把你的攀岩和潜水装备一起买了。” 周前朝前扬了扬下巴: “就在前面五十米的地方有一家挺专业的店。” “好啊。” 李文森摇了摇头,把这种感觉从脑子里晃出去,不再多想——乔伊怎么会出现在这么喧闹的地方?他最讨厌被人围观了。 她和周前前方式一家apple体验店,路过时,店主正从门里搬出一块极简约的黑色玻璃板招牌,上面简单写着—— 苹果教育优惠,最后一小时。 apple的教育优惠是只针校园里的学生和教职工的促销活动,一般在学期开始的时候会有,优惠力度不算大,一台一万的mac电脑能节省到近一千的样子。 “你稍等一下。” 她真是穷了好久,一看促销活动就眼前发亮,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 早在剑桥时,乔伊和她的合租协定之一就是她负责给他做饭拖地洗衣服放洗澡水,作为抵扣,他会承包她平日的伙食费。每月五号她会定时接到一笔来自乔伊的转账,这笔钱就是他们两个人全月的生活费。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逐渐了解乔伊在私人理财方面有多不靠谱。 买东西从来不管商品价格,签协议前从来不看金额多少。有一次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胡萝卜涨价了,第二天就收到来自乔伊三倍的打款——喂,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商品经济体系是要崩溃了吗?就算再怎么涨价也不可能一夜涨三倍啊。 但乔伊的不靠谱,也给了她可趁之机。 她穷得实在太可怕的时候,就会把买菜的地点从便利超市转到唐人街的菜市场,尽可能地砍价,再把节省下来的钱暂时地、偷偷地挪到自己的卡,等手头稍微宽裕,再低调地放回乔伊的钱包里。 整整五年,乔伊居然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钱包里的现金数额是会自动变化的。 然而他在她施行这条小策略的第二个月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乔伊开始给她发一些路边便利店随处见的折扣信息,一星期会有一到两条,完全高冷,没有一点附加语言,就是看到了,拍下来,转发。 她起初莫名其妙,难道是乔伊钱也不够用了,来提醒她要节省生活费? 但她真是超迷恋折扣价,不管多贵的东西,一定要赶在优惠活动时才觉得心满意足。不得不说乔伊每次发给她的折扣信息都帮她省了一大笔钱,久而久之她也习以为常,甚至作为回馈,每次看到折扣信息时,也会习惯性地转发一条给乔伊。 比如现在。 恰好乔伊之前有随口提过,想换新版mac电脑。 她随口说了一句等教育优惠时买吧,折扣能便宜一点,乔伊把手里二十万一本的古籍塞回书架,垂眸微笑了一下,说好。 李文森编辑短信很快,连现在自己已经和乔伊分手这件事都没考虑到,几乎是条件反射就拍了一张照片并艾特乔伊。 她手指微动,发送。 ——叮。 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顺着夜晚的风、顺着初春的香气,像一滴水珠落进大海似的,在喧闹的夜市里,寂静地响起。 乔伊? 李文森蓦地回过头。 行人如流,灯光如织。 四处陌生面孔,举目四望,并无一人相识。 …… “你怎么了?” 周前不知她为何忽然朝回走,拉住她手臂: “文森?文森?” 她却连理会都不曾,直接挣开他的手,拉起裙子一角,就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乔伊?” 周前原本还想拉她,听到这一声,忽然了悟般垂眸微笑,眼眸中又露出有趣的神色。 他就这样看着她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影消失在一盏一盏的水晶小灯后,许久许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抬头望向星空的方向,轻声说: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一直延伸到大海那头,那样多,那样密,每一颗都在眨眼睛。 “你的好朋友李文森已经有人守护了,沈城,她压根不需要额外的保镖。” 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仿佛应答。 在这个边远的岛镇,只要你不眨眼,平均三秒钟就会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你永远分不清它是你哪个死去的亲戚。 “也罢。” 周前兀自一笑,不再看广袤的星空,只是转身朝与李文森相反的方向走去: “朋友一场,既然已经答应你,我就在这里呆到最后,看看会不会有你想要的结局。” …… 而街道另一侧。 周五街上行人实在是太多了,卖金鱼的,卖首饰的,各种廉价的小摊挤挤挨挨,颇有点印度闹市的味道。李文森身边站着一个卖气球的老人,视线里充斥着各种花里花哨的金鱼气球,根本看不清乔伊在哪。 面前一对情侣走过,一个酷似乔伊的背影,隐没在前方层层的树影里。 “乔伊?” 李文森伸出手,想要把眼前的气球拨开。 她今天戴着素金手链,链侧系着一颗小小的珍珠,伸出去时,不小心挂到了那一大捧气球的绑绳—— 刹那间,上百只彩色的气球散开,飘飘摇摇地飞向天际。 李文森抬起头,就看见乔伊站在街道对面,隔着一条斑马线,一盏红绿灯,隔着一百只挤挤挨挨的气球,隔着河水一层一层细碎的波光,正静静地望着她。 “乔伊!” 李文森挥了挥手,生怕他没看见,没等红绿灯闪烁完,已经抬脚朝他跑去。 白色裙摆,黑色皮鞋。 车辆的灯光一阵一阵扫过她纤细的手臂,她弯弯的眉眼那样璀璨,和方才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又似乎处处都是区别。 原来还是不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她并不是对谁都会这样笑,也不是对谁都会这样亲近。 原来,他还是不一样的。 乔伊怔怔地看着她朝他跑来的身影,心脏上仿佛有什么在融化,他甚至能听到水滴在他胸腔里的声音,滴答,滴答。 渴得不得了,却喝不到水。 只能无休无止地听着那水声落地,滴答,滴答,滴答。 “乔伊。” 她跑到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就像她平时看到超市促销时那样开心: “你看到我给你的信息没有,我们算错时间了,苹果教育优惠还有一个小时就结……” 她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见乔伊站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伸出手,一把拉过她的手臂。 橙黄色车灯,风一样扫过他潭水般地眼眸。 李文森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 “抱歉,我等不下去了。” 乔伊伸手抱住她,他手臂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把她的骨骼揉碎进自己的骨骼里,从此再没有分离。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悔婚,但是文森,即便只是假装和你分手我也做不到……这种能看见你却没办法拥抱你的日子,我已经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 …… 半个小时后。 李文森和乔伊一前一后站在肯德基柜台前,一个手里拎着全套的野外露营和登山装备,一个手里拎着一台崭新的粉色mac。 大概是他们站的时间太长,肯德基柜台的漂亮服务员已经从乔伊的美色中清醒过来了,她看看乔伊又看看李文森,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您、您……需要来一点什么吗?” “稍等。” 李文森抬头看肯德基的菜单,面无表情地说: “我还在考虑是来一点什么,还是什么都来一点。” 服务生:“……” “算了,还是什么都来一点吧。” 服务生:“……” …… 最后他们还是点了两个全家桶、两个小翅桶,两包薯条,两杯可乐,并两个圣代。 “我不明白。” 在等待送餐的间隙里,乔伊斜斜靠在吧台上,垂眸望着李文森的侧脸: “李文森,你在听完我告白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感动得痛哭,而是拉着我飞奔到苹果体验店,抢在教育促销优惠的最后一秒买电脑?” “……” 李文森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根本不想回答。 像乔伊这种从没为钱发过愁的男人,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她对促销活动的迷恋。 “你看到那个服务生的袖扣了吗?她的工作服上粘着一根金毛犬的毛,明显是在工作期间逗了狗。” 乔伊瞥了一眼透明隔罩后的烹饪区: “再注意左边第二个厨师,他一直在弯腰,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有严重的鼻炎……右边那位女性刚才从我们身边经过,抽出纸巾打了一个喷嚏,但她并没有去吸收消毒,现在也没有戴手套。”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乔伊,如果你不想吃可以不吃,我又没有求你和我一起吃。” “不。” 乔伊淡淡地说: “你刚刚还和那个傻透了的保安一起吃蛋糕,没道理你能和他一起做的事,我不能和你一起做。” “那你能不能闭嘴?” “不,除非你先告诉我我们下一次的婚礼可以在什么时候举办。” “……” 想起她刚才和乔伊僵持了多久,他才终于不像盯着一个囚犯一样视线跟着她转,她又和他谈判了多久才让他极不情愿地松开她,李文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文森特。” 乔伊坚持要得到答案: “我会给你充分的时间,从现在开始到我们用餐结束,你有足足十分钟可以尽情考虑什么时候嫁给我……还有你能不能把帽子戴高一点?” 他冷淡地敲了敲她的帽檐: “我想看到你的脸。” …… 这样意外得来的一个夜晚,居然是他们在一起以来,最像约会的一天。 但是和乔伊约会注定和其他人约会不同,他站在人群中简直像个自动发光机,李文森一路上受尽各种各样的目光,最后终于忍不住,拉着乔伊钻进了肯德基,这才有了一开始的那幕。 两人之后又一起去了这附近最贵的一家咖啡厅点了咖啡,乔伊这才勉为其难地吃了一点。从咖啡馆出来时已近午夜,他们遇到之前李文森不小心弄散气球的那个老人,乔伊居然忍住了冷嘲热讽,礼貌地帮她赔付了现金。 “我原本打算叫住你,女孩,直到我看见你奔跑的方向。” 老人温和地看着她,在她和乔伊手里一人塞了一只气球: “年轻人,祝你幸福。” …… 最后他们又去了李文森经常去的那家书店,书店里有小张长桌,兼职卖咖啡,一般会营业到凌晨一点。 这种书店不是乔伊的菜,所以他只是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挑书,好像她下一秒就会变成青烟从世界上消失。 “说起来,我上次被人跟踪,就是在这家书店。” 李文森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福柯的《精神疾病与心理学》,随意翻了翻: “那个跟踪者和我进了同一家咖啡厅,买了同一款咖啡,进了同一家书店,买了同一本书的上下册,你说,这种缘分像不像爱情?” “这句话真有意思,七年来我们可不止一次进过同一家咖啡厅买同一款咖啡,我的书架上二分之一的书都没有上册,上册全在你房间的垃圾桶旁边,这么深地缘分,也没见你联想到爱情过。” “我后来不是联想到了吗?” “嗯,花的时间也没有很长。” 他嘲讽地说: “以北纬二十三度的线速度来算,地球才刚刚自转了二十四万米而已。” “……” “之后你还被人跟踪过吗?” “没有了吧。” 李文森思索了一会儿: “也就那一次,大概是意外。” “这世界上从没有意外,每个偶然都是无数个必然组成的。” 乔伊伸手帮她拿下一本她拿不到的书,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 “比如你一直在和我强调今天你和那个叫周前的保安只是偶然相遇,但这句话本质是不成立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偶然’这个说法。” “我们真的是偶然相遇,给他买甜点是答谢他愿意帮我挑选野营装备。” “这也是我想问的,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忽然要买野营装备?” “想买就买了,你的问题真不是一般般多。” “如果你愿意对我坦承一点点,我就可以什么都不问。” 乔伊随手翻了翻李文森放在一边的书本: “但你不,你不仅一点都不坦诚,还时常自作主张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以至于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喜欢追根究底且的男人,这都是你的错。” “……” 李文森简直招架不住这样的乔伊: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我。” …… 淡淡的光线从书架上漏下来。 李文森许久没有听到乔伊说话,疑惑地回过头,就看到乔伊坐在木质长椅上,单手支着额头,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乔伊没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下巴也搁在她肩膀上。 半晌。 “我原谅你。” 他更紧地抱住她,低低地声音在寂静的旧书堆里响起: “所以,文森,你又回到我身边了对吗?” “……” 李文森伸手回抱住他,没有说话。 他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复,又接着以一种肯定的、自问自答的语气说: “嗯,你回来了。” 李文森只觉得无名指一凉,垂头一看,一枚精致的祖母绿戒指已经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正是她在监狱里和乔伊决裂时,他扔掉的那枚。 “李文森,这是你最后一次自作主张把我推开,我原谅你了……但从今以后,你再没有这个机会,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会把行踪告诉你们呢,我要做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这样才会显得英俊一点。╮(╯▽╰)╭ 第166章 第 166 章 或许是一个周六的清晨。し 天空灰蒙蒙的,远处能依稀听见大海一阵一阵的浪潮声,李文森从第一缕梦寐般清光中睁开眼,就看见了大海,海鸥像漂浮在浪花上的白色羽毛,栖息在桅杆。 ——一如她梦里一直寻找的地方。 李文森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西路公寓五号,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座看得见大海的房子。白纹大理石地面上铺着素色长毛地毯,枝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蜿蜒垂落,墙壁一面上镶嵌着一片一片切面水晶,于是那一盏灯下散落的光华,就随着这些玻璃的折射,星空一般朝无边无际的远处散去。 别致、低调,又华丽。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许久,视线才慢慢移到自己腰间那只漂亮的手上。 白皙、修长,笼着一层薄光。 眼前的情景如此熟悉,仿佛一下回到几个月前,她刚搬进乔伊卧室的时候。她习惯流离失所,骨子里不适应亲密关系,最初与乔伊同居如同受刑,但乔伊却出乎意料的不粘人,拿杯子放书极有涵养,从未打扰过她看书思考,睡觉时的距离也恰到好处,不远不近,每次都刚好比她能适应的距离近那么一点点。 那时乔伊还没有对她告白。回想起来,她只觉得他是如此一位绅士,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性格烂、脾气差、三级残废还外加偶尔表现出的一点点奇怪的占有欲,也架不住他实在是十年隐修士、百年性冷淡的典范,她就算故意穿着蕾丝睡裙在床上姿态撩人地打滚,他看她的目光也如看一截滚动的木头,简直不能让人更放心。 直到有一次。 她半夜从梦里醒来,这才发现乔伊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两人身体间亲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而等第二天山间薄雾初起,她再睁眼,却神奇地发现她和乔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kingsize大床分隔两头,暧昧又守礼……他如常起床、看书、工作、和她一起吃早餐,与寻常没有任何不同,让她一度坚信昨晚所见,不过是她吃错药产生的幻觉。 …… 像是幻觉的还有此刻。 他一手扣着她的腰,另一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与她五指相握,大海的潮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轻柔的呼吸就落在她颈侧,羽毛一般,一点点刷过肌肤。 乔伊睡觉一向很浅。 李文森躺在他宽大的怀抱里,一动不敢动,生怕呼吸声大一点他就会醒。 然而,就在她放慢了呼吸,就听身后男人清醒至极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 “你醒了?” …… 宽大的落地玻璃映出两人身影,乔伊从身后搂她,亲密毫无缝隙。窗外是日式的庭院,正是樱花盛开时节,海风拂过,花瓣就慢悠悠从枝头掉落,纷飞如初雪。李文森望着,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闭上眼,又睁开: “这是哪?” 乔伊不答反问: “喜欢吗?”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喜欢,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不喜欢,我们就换到你喜欢。” 他手指慢慢插.进她的手指,与她交握: “想象一下,早晨,我抱着我的妻子在这里醒来,睁眼就能看见大海,如果她不用上课,就可以赖一会儿床;我们也不需要请厨师,中午我和她可以轮流烹饪简单的午餐,就像寻常的夫妻一样。” 他下巴搁在她柔软的长发上: “对了,我们还可以买一架天文望远镜,这里顶楼有一扇天窗,天气晴朗的时候,打开就可以看见星空,是绝佳的观测点。” 李文森沉默了一下: “你居然会做饭?” “这取决于我的未婚妻。” 乔伊有意无意地握住她的无名指: “如果她愿意立刻和我结婚,那么我说不定会愿意承担起一部分烹饪的职责。” “要是她不愿意呢。” “她为什么不愿意?” “总有各种原因。” 李文森望向窗外的天空,现在时间太早,天上的月亮还没完全落下,海平线上稀稀疏疏挂着几颗星星。 “要是下雨了,没有星星怎么办?” “那我们就坐在房间里,看海船一艘一艘归港。” “若等冬天来临,船不出海了呢?” “那还有来年的春天、夏天和秋天。” …… 空气里带着海风和乔伊的气息,李文森动了动,想从他怀里爬出来,却在抬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根本抬不起,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刚做完一百组腹肌撕裂者……沉默了一下,只好伸手拍了拍乔伊的手臂: “乔伊?” 可乔伊却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现在才上午六点,你就要起床了吗?” “不然呢?” “早餐的事不急,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李文森一直想爬出来,乔伊只好收紧了手臂,把她更深地拥进怀里不放手,语气意外有点粘人: “别闹,我很久没睡着过了。” 李文森并不知道他话里的“很久没睡”具体是一个晚上、一个星期,还是更久,习惯性地带入了先入为主的意识: “你昨晚失眠了吗?” “当然。” 乔伊垂眸望向她散落的黑发,淡淡地说: “你觉得我这样能睡得着?拜托,虽然过去几年你一直毫无道理地认定我是性冷淡,但我又不是真的性冷淡。” “……” 这真是个疯狂的世界。 李文森冷静地想,人的感官会随着刺激的增加而降低敏感度,就像充电宝充电时间不宜过长,爱做多了也会趋向饱和,里说的三天三夜不下床之类的桥段都是扯淡,要是现实中真的存在,可能会被一大波科研人员拜访。 然而,即便没有三天三夜,昨天晚上乔伊还是从各种方面刷新了她的“饱和度”。 没错,她现在就处于过度充电的状态……电池都快充爆了。 可现在,这个最近越来越没有自制力凌晨四点才放她睡觉的男人,居然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他睡不着?她昨天是做了一夜的假爱吗? 李文森不再理身后的男人,稍微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找了一个更宽敞的姿势,接着睡回笼觉。 乔伊也意外地没把她拉回去,只是手臂虚笼,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就在李文森逐渐沉入睡眠时,忽然听到乔伊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的身体腾空飞起,那双拥着她的修长双手轻巧翻转,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换了一个方向回到乔伊怀里,抬头就看见他漂亮的眼睛和衣领上的纽扣。 李文森:“……” hatthe**? “我不喜欢这个睡觉姿势。” 乔伊慢慢把她的长发撩到耳后: “你总是背对着我。” 李文森:“哈?” “看书时你背对着我,睡觉时你背对着我,我不抱你时你背对着我,我抱着你时,你还是背对着我。” 他语气冷淡得像在谈论美国攻打叙利亚: “刚才你往前爬了一点,我以为你终于打算转身,像一个正常热恋中的女人一样,靠在伴侣怀里睡觉,但最后发现你居然只是想换个凉快点的地方……抱歉,在这种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迟钝下,我只能自己动手。” “……” 然而我心脏差点吓停。 李文森花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啊,那还真是对不住了。” 他漂亮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虽然你的话显而易见只是敷衍,但鉴于我是一个大度的科学工作者,如果你能在早餐里为我加一个墨西哥煎饼,我就姑且原谅你。” ……所以说他是不是科学工作者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李文森望着他白色领口上青金石的纽扣,半晌,伸手回抱住他。 “抱歉。” 她语气真诚地多: “背对你的事,我下次注意。” 冷淡地: “比如?” “比如尽量不背对你睡,晚上我要是习惯性地转过去,我允许你把我翻过来。” 李文森扯了一下他的纽扣: “又比如,走路时你可以走在我前面,让我看着你的背影。” 乔伊顿了顿,随即像搂一只小猫一样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谢谢。” 李文森把脸贴在他冰凉的亚麻衬衣上,闭上眼: “应该的,不客气。” …… 李文森也不知乔伊是从哪里找到这么一套别致的房子,她向来无所谓生活质量高低,但这套房子却意外合她心意,餐具上的花纹、地板的质地、墙上的挂画、花园里种植的鲜花和草木,乃至充电插头的接口设计,每个细节都能对上她的胃口。 她甚至疑心这套海景小别墅,是乔伊亲手为她设计的,说不定还是婚房——否则无法解释这套房子和她的契合度,而之前乔伊那张让她笑死掉的《中国婚姻成败因素方差分析表》里,明确提出了,动物的洞穴,也就是人类的住房,是影响中国人婚姻成败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但是当她忍不住开口询问时,只得到了对方漫不经心的一瞥。 彼时乔伊坐在樱花盛开的落地窗前写信,闻言不知为什么起身换了一支笔,随即冷淡而矜持地开口道: “抱歉,这套海景房是短租的别墅式宾馆。” “哦。” “我不是美国人,没有这个美国时间,你自恋的想法十分不靠谱,这绝不是我们的婚房。” 他似乎觉得不够,说完后又专门补了一句: “绝对绝对,不是我们的婚房。” “……” …… 乔伊昨天说的那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悔婚,但是即便只是假装和你分手我也做不到”,已经是完全摊牌,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到,知道她和muller的交易,知道为什么要和他悔婚,也知道她很可能活不过一个月——或许是意外,或许是谋杀,总之她会死在一个周六,地点是。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 他也什么都没有再提。 这已经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从不问乔伊是怎么知道她的秘密,乔伊也从不过分逼问她那些她不想说的事情。反正乔伊是万能的,除了分不清什么时候应该放醋,什么时候应该放盐,他什么都知道,也会在默不作声的时候把一切都安排好——比如,今天是周六,他就磨了她一天,一直从清晨磨到午后,总之就是不让她回。李文森实在无聊,就挤在吧台上尝试用牛油果和芝士做他要求的quesadi,墨西哥煎饼。 说挤,是真的挤,这套房子明明很宽敞,房子原主人却不知为什么非要把厨房吧台设计得只有几平米大,乔伊修长的腿站进来就去了一半,她在碾压牛油果的时候,几乎是紧挨着他才能动作。 “我说。” 五分钟后,她终于无法忍受这个狭窄的空间: “你能不能像个真正安静的美男子一样,坐在那边餐桌上等着开饭?” “不能。” 乔伊靠在橱柜上,顿了顿,俯身拿出一只打火机: “你迫切地需要我帮你的炉子点火。” ……不,上帝原谅我不需要。 她的前未婚夫又不是从哪个时代跑来的远古生物,世界各地的米其林餐厅都多少涉足过几家,没道理不知道现在用的都是电磁炉,早已过了点火生饭的年代。 他好像也发现这个借口有点奇葩,下一秒就对牛油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种奇异的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合瓣花亚纲柿目山榄科水果叫什么?” “……叫牛油果。” 不巧你每天早上都要吃的东西。 李文森按住额头,简直是用对幼稚园小孩的语气在哄: “我说真的乔伊,你非要和我挤在五平方米不到的地方说话?我在你脖子上系一块餐巾,你去餐桌边乖乖坐着好吗?” 乔伊以极大的科研兴趣研究完了牛油果,这才转身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不好。” “……” “文森,我所拥有的时间,就只有这短短两个小时。” 吧台是温柔的灰色,雾蒙蒙的光线从窗外洒进来。他比她高许多,两人面对面站在狭窄的厨房里,她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 乔伊望着她巴掌大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他眼中的感情汹涌如同浪潮,就快抑制不住,要把她淹没。 而下一秒,他已经垂下眼眸,俯身轻轻把她拥进怀里。 “就在一个月前,我也从没想过现在这样的困境——等我们回了西路公寓五号,你又会和我保持距离,我想亲吻你想的快发疯的时候,居然还要瞒着家里的电脑。” 李文森手里拿着锅铲,一动不动地任他搂着。 男人冰凉的嗓音像冰镇的橄榄酒: “抱歉,我不是很擅长找借口。” 因为七年前,他从未想过,他会这样、这样地去爱一个人。 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找尽全世界的借口,才能和她多呆哪怕一分钟……才能看着他的小女友穿着他的衬衫,洗碟子、切菜,亲自下厨为他做quesadi。 他好像把他被抛弃的那段时间换算成了秒,要一秒一秒从她身上补回来。 小客厅里满是熟透水果的香气,浅绿色的牛油果和土豆泥搅拌在一起,她的手指握着木勺,一下一下地旋转,间或撒上芝士碎,空气里弥漫着淡奶油甜腻的香气,甜得人心里发痒。 “乔伊,盐。” 既然不能把他赶出厨房,李文森干脆使唤起她超高学历兼全世界最聪明的前男友。 下一秒,一小瓶海盐递到她手里。 “乔伊,芝士没有了。” 记忆中似乎经常听到这个名词,乔伊在吧台上搜寻了一下,凭着渊博的词源学背景和灵敏的嗅觉准确地找到了芝士。 “乔伊,迷迭香。” 李文森打算做个朗姆酒酸奶芝士冻,一边当着他的面俯身在柜子里找酸奶,一边说: “还有,看看台子上有没有朗姆酒。” ……哦,俯身。 这是危险的举动。 她非常非常瘦,小小的一只,穿着他贴身的衬衫也觉得空空荡荡。俯身的时候衣摆散落,他站在她身后,能清晰地看到她漂亮的线条,顺着他昨晚吻痕的方向,一直延伸向别人不可知的尽头。 有点……口渴。 怎么喝也喝不够,怎么填也填不满的……渴。 他盯着她,目光越来越幽深。 李文森又催了一句朗姆酒,乔伊头也不回地从身后架子上拿出一瓶,却没急着地给她,只是打开瓶盖,轻轻抿了一口。 下一秒,他直起身,站在李文森身后,修长手指极慢、极慢地翻转—— 琥珀色的液.体,在半空中划过一条澄澈的弧线,慢动作一般,在她脊背上迸溅开来。 浓郁的酒香,一点点渗透肌肤,又顺着她的长发滴落。 苍白皮肤,漆黑长发,迷迭香。 李文森身体蓦地腾空而起,落在冰凉的吧台上。 她刚起床未曾换衣,下.身只穿了一条维多利亚的蕾丝系带内裤,乔伊在抱起她的时候已经拉开了那条黑色冰凉的细绸缎,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曲起她一条纤细的腿,身体滑进她的身体。 —— “我很渴。” 她身上满是朗姆酒的香气,金色的酒液渗透了她身上的白衬衫,极暧昧地勾勒出她身上的曲线,透过薄薄的织物,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起伏的胸线和小巧的肚挤。 乔伊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俯下身,吻了吻她心脏跳动的地方。 “我在沙漠里走了太久,可你总是不让我下雨。” 他的吻一点点流连在她锁骨,身体却还停留在他们相融之处,不往前,也不后退,只是极其难耐地与她厮磨,声音好听得要命: “所以我很渴,很渴很渴……你是否能施舍给我一杯酒?” 李文森:“……” 一点点。 他只是进来了一点点,她已经觉得灵魂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了一下……所以这是在闯进来后再征求她的意见,询问他能不能进来? 还有什么,我在沙漠里走了太久,可你总是不让我下雨……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人能把“我想抱你,可你总是不让我.射”说的这么……优雅文艺? 乔伊低沉的嗓音好听到犯规,她毫无招架之力,他只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她就忍不住抓紧了身下的桌布,要咬紧牙关才能不喘.息出来。 而这反应,显然是默许。 亚洲人和欧洲混血的基因差异在此时凸显了出来,即便已经非常适应,但他慢慢进入她时,仍有种要把身体从下至上,一点点分裂开来的错觉。 他进入地这样深。 仿佛变成了一棵树,要在她身体深处扎下根来。 李文森抱着乔伊,白色衬衫滑落至手肘,极致的愉悦不可抑制地涌起,在血管中翻腾不休——他像夏季的暴雨一样降临在她的身体深处,小小的吧台已经一片狼藉,柔软的芝士混杂着体.液,被他揉烂在她隐秘的地方,胡萝卜、西兰花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朗姆酒顺着她的脖颈流淌至她的尖端,又流进他的嘴唇。 锅里的炖牛肉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厨房吧台上顶端是光滑的镜面吊顶,无数个她折射在镜子里,无数个乔伊折射在镜子里,她只要睁开眼,就能清楚地看见,乔伊是如何俯身,一寸一寸亲吻过她的皮肤,又是如何把她抱起,像是要把揉碎进骨骼一般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 她在床上,真的很乖。 除了不喜欢主动和发出声音,基本上他想要什么样的姿势她都会给他,想玩什样的花样她也都配合,如同她对生活的态度,疼就忍着,痛苦就揭过,她的目标如此明确,除了真相,什么都丢掉,什么都不要。 这样的顺从太不像她,让他忍不住怀疑,她不是因为深爱才如此纵容他,而是因为无谓……她根本无所谓。 …… “有一件事,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你,但你从未给过我明确答复。” 乔伊抬起她的下巴,无机质宝石一般地双眸对上她的: “文森,你爱我吗?” 没人回答。 李文森向后仰到极致,背脊弯出一道惊人的弧线,无声地张开嘴,漆黑的长发从背后滑落下来。 喘不过气,不能呼吸。 她的空气里都是乔伊、乔伊、乔伊。 …… 他修长的手指放在她的咽喉上,慢慢收紧,又轻声问了一遍: “文森,你爱我吗?” …… 李文森闭上眼,还是没有回答。 冰凉的海水慢慢从脚底漫上来,沾湿裙摆,没过咽喉,涌入口鼻。 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手指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她的脸色逐渐因为缺氧而染上一抹病态的嫣红,却仰着脖颈,极其顺从地把咽喉暴露在他手指下。 ……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可怕的女人。 乔伊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在细微地发抖。 下一秒,他蓦地松开手,转而紧紧抱住她。 “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李文森,你也绝对不能像这次这样自作主张离开我。” 她要敢再说一次分手,他可能真的会忍不住把她锁起来,锁到她乖为止。 灰蒙蒙的天色下,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执念让人心惊: “我知道那台系统会怎么做,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你就绝不会死,听见了吗?” —— 她死在七个小时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一个全省条线经验会,我在大家激烈的讨论声中,我盯着对面五十岁领导的脸,默默地构思出了这出床戏。 敢举报,哇一声哭给你看哦。 第167章 第 167 章 quesadi最后还是没做起来,因为没有人能在用芝士和牛油果做过这样那样不可描述的事情后,还想在烤饼里见到它。 真是太要命了。 李文森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牛油果。 地平线上卷起风云,这片海域连接着太平洋,即便没有站在船头御风而行,光是远远看着,心境已经无比开阔。 乔伊端着咖啡走到屋顶时,李文森正光脚披着他的外套,她换了一件白衬衫,坐在屋顶花园的小吊椅上,边吃奶油慕斯蛋糕,边看暴风雨来临。 乌云的缝隙里洒下一束阳光,就快被风湮灭,仍然如鎏金跌落天际,壮阔不可直视。 小木桌上摆着一盆白色蔷薇。 乔伊靠在门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她手边: “在看什么?” “海。” “你梦里那片?” “不。” 李文森拥着他的大衣,远远望着地平线上那一丝滚动的白线,漆黑的长发一丝丝散开: “你听见大海的声音了吗?”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乔伊望着她的侧脸,慢慢地说: “这件事我想问很久了,文森,你在大海里失去了什么?” 人的潜意识有回溯的倾向,如果你在一个地方失去过重要的东西,大脑很容易会把这件东西和这个地方等同起来,类似于移情。 李文森没说话,半晌,朝左侧的海岸指了指: “那边是?我好像看见沈城办公室那座山了。” “嗯。” 这里到有近一个小时车程,但站在这座别墅上看,它与也不过就是海岸线两端的距离。 “说起来,要是这件事发生在三个月以前,我一定会脑补你是为了每天晚上看着沈城办公室里的灯光入睡才租下这套海景房。” 她不知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你因为沉迷中国文化来到,却对那里年轻的科学家一见钟情,你每天假装在走廊和他相遇,买下图书馆里所有他翻看过的书籍,你看着他对别的女孩微笑,心里就像撕裂一样疼痛,可他从未把你看进眼里,以至于你只能不断掩饰内心难以启齿的阴暗欲.望,直到有一天……” 她微微笑着,捧着咖啡: “直到有一天,他死了,死在一台电脑手里,你的爱情就此终结。” “……” 这真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乔伊瞥了李文森一眼: “你只看到沈城的大楼,没看到沈城大楼对着那座山吗?” “沈城对面都是山,你说哪一座?” “有你的那座。” “……咦?” “我因为沉迷于历史来到剑桥,却对那里年轻的科学家一见钟情,我每天假装在走廊和她相遇,买下图书馆里所有她手指翻看过的书籍,每次看着她对别人微笑,我就会被嫉妒折磨到无法入睡……” 乔伊重复了一遍她的故事,只是改了个主人公。 他说的很慢,眼眸里映着大海: “可她却从未把我看进眼里。” “……” “最后,我不想再掩饰内心难以启齿的阴暗欲.望,于是我用她想要的东西编织成绳索,我知道她想找到她养父死亡的真相,也知道她一直想撇下我独自赴死,我不得不用尽各种手段和她交换,才能勉强把她困在我的灯塔里……我以为这就够了,她是我的妻子,虽然有点喜欢乱跑,但我不必真的像对待胡闹的孩子一样把她关起来。” 乔伊也不看她,只有淡淡的嗓音在风里响起,话锋忽转: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和我说,她不爱我了。” 云朵还没飘到他们这边来,大海那头已经有大滴大滴的雨水落下。 “我爱的女孩脾气谈不上好,我不介意偶尔被她的小猫爪子挠一下,也能容忍她隔三差五的忽视和排外……但我不能接受这句话。” 李文森抬起头,就见乔伊垂下眼,平静的眸子里倒映出她苍白的脸: “我不能接受她说,她不爱我。” …… 刘易斯“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这是三十公里外的一间小房间,屋顶挂着一盏小灯,没有窗户,四面空空荡荡,桌上只摆着一台旧电视机模样的装备。鉴证科小q正坐在一张旧报纸上,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尽量不去看他身边年轻的boss。 他们在监视一栋山崖上的别墅。 还是一栋极其精巧的别墅。 一面靠山,一面环海,陡峭的地形足以让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小偷望而却步,海风、盐、雨水也没有给它带来任何腐蚀的痕迹,自上一任女主人死后,就一直空置,失去爱人的老艺术家不让任何人踏足这间承载他所有回忆的旧居,无论多少人一掷千金趋之若鹜,他也从未将房子脱手。 直到某天,一个年轻男人来到这里。 他甚至没有自己的车,却不知用什么方法,真的从老人手里买下了它。 …… 这套登记在穷科研狗李文森名下的别墅,防护措施堪比白宫,他与一个特别监察小组的哥们儿头发都想秃了,才避开一层又一层的反侦察设备,在二十米外小树干上安装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 因为口径太小,拍摄画面非常模糊,只能隐隐看到两个人在做什么,连偷窥都谈不上——可就算是这种程度的监控,也是因为之前李文森入狱让乔伊无暇顾及其他,才给了他们一丝可趁之机。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接下来,他一直守在电脑旁,与刘易斯轮流换班,生怕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前三天,无任何动静。 第四天,乔伊终于出现在房子附近,却不知为什么,把别墅除了屋顶花园之外所有的门窗都换成了防弹玻璃,墙体增加了隔音层,门和窗锁也都经过改造,只能单向打开。 屋顶花园的门没被动,是因为下面就是悬崖和大海,像基督山伯爵里的巴士底一样,没有人能从那里爬下来。 这就意味着,一旦有人关上房门,里面的人就等于被变相软禁,打钻机都钻不开,除非把整个地基炸掉,否则绝对出不来。 如同监狱。 可乔伊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婚房做这样的改造? 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就在蹲守的第五天,就看见乔伊抱着昏昏欲睡的李文森,走进了这座美丽监狱的大门。 接下来整整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都毫无动静,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但傻子都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座有床有浴室的空房子里呆一天一夜会发生多少不可描述的事情,而他的boss居然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平平静静地等了一天。 那一刻,小o觉得自己boss金边眼镜下的双眸,有点可怕。 下午三点四十三分,房子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他们家boss暗恋许久的女孩穿着一件过大的男士衬衫,像对远处的大海着了迷一般,怔怔地看着,脚步不自觉地走到了一个极危险的位置,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从悬崖上掉下去。 ……那一瞬间,他紧张得连嘴里的薯片都忘了嚼。 不过好在,就在他们都以为李文森要再往前走的时候,她突然清醒了过来,慢慢向后退了一步。 没过多久乔伊就进来了,不知对她说了什么,李文森先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男人的侧脸,随即慢慢伸手握住男人放在桌上的手——紧接着,男人像抑制不住一般地俯下身,隔着桌子吻住她花瓣一般的唇角。 雨水大滴大滴从天空坠落下来。 他们身边的地面渐渐地湿了,李文森漆黑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可他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一点,不甚清晰的画面里,他只能看到乔伊把李文森抱起来,按在开满龙沙蔷薇的墙壁上,极慢地、研磨一般地亲吻着—— 然后,他的boss就“啪”地一声关了电脑。 …… 一分钟后,刘易斯推了推眼镜,淡定地把电脑重启,调出视频,把刚才拍摄到的场景放大最大,一遍遍慢动作回放,不知有意无意,正好避开李文森与乔伊亲吻的亲密镜头。 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些画面从脑海里剔掉似的。 监控虽然像素不高,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们组专业的刑侦人员都多多少少都学过一点唇语的基本口型,可以从面部肌肉的移动中猜出大约30%的可用信息。 视频里,李文森抬起头望向乔伊的脸,张开嘴。 刘易斯立刻按下暂停键,把她嘴唇的动作慢动作回放了一遍—— ……你有没有……听见……大海的……声音…… 大海? 刘易斯皱起眉,一字一句地拼凑着他们可能说出的话。 ……我知道………她想找到她养父……死亡的真相…… ……她一直……想撇下我……独自赴死…… 大海?养父死亡的真相?独自赴死? 李文森和大海有什么关系?她的养父是法国人,明明好端端地活着,赴死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修辞手法? 这些话完全解释不通——两人神情看上去都正常,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如天书一般。 他松开暂停键,往回倒带了一分钟。 下一秒,一句更让人匪夷所思的话,出现在他手里的写字板上。 ……直到有一天,他死了。 ……死在一台,电脑手里…… 等等。 刘易斯困惑地望着自己写下的字。 什么叫,沈城,死在一台,电脑手里? …… 李文森从来没有这么不要命过。 她整个人坐在悬崖边的栏杆上,身体向后弯折到极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她身上,可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听不见,所有的感官都被握在身前男人手里,他一次一次陷进她身体里的感觉,如同雨水,神灵一样从天而落。 往前一步是乔伊,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 风从遥远的太平洋席卷而来,她的双手都被乔伊握在手里,反剪到背后,衬衫和长发也都湿透了,雨水和他都如此密集地降临,她在乌云翻滚的广阔天空下闭上眼,感觉到乔伊用手指把她的长发拨开,掰过她的下巴,与她接吻。 雨越来越大。 一阵一阵的雨幕几乎遮蔽视线,也没有人能分清,流淌在脸上的到底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 他们在露天的悬崖边做了许多次,乔伊抱着湿透的她回来,两人还没走完楼梯,又在木质的小楼梯上做了一次。等她终于可以裹着被子,坐在沙发边喝一杯驱寒的热茶时,暴风雨已经停了,浓稠的夕阳挂在天边,整个房间都被渲染成一种梦寐般的橘色。 乔伊在卧室里为她备好了全新的kindle,她也就不至于百无聊赖地对着满屋她看不懂的大部头。 李文森靠在柔软的沙发垫上,还没翻两页,额头就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了一下。 “酸奶芝士。” 乔伊手里端着两只小小的甜点杯,俯身吻了吻她的脸,精神好得根本看不出他今天有多不知节制。 “谢谢。” 她伸手接过,刚尝一口就皱起眉: “你加了朗姆酒?” 今天清晨的小吧台边,乔伊把整瓶朗姆酒倒在她衬衫上的那一幕,还令她记忆犹新。 之后他慢慢把朗姆酒抹在她全身,甚至连……都倒进去的画面就……就有点食不下咽了。 乔伊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你不喜欢?” “不大……喜欢。” 手机似乎震动了一下,声调与平时有细微差别,她也没在意。 “我倒很喜欢朗姆酒。” 乔伊在她身边坐下: “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们可以换一种,我个人认为冰镇橄榄酒也很不错。” “……” 总觉得这句话非常非常变态以及重口,这一定不是她的错觉。 明明乔伊坐的离她还有一只手的距离,她就是觉得如坐针毡,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杯芝士冻,起身就想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 “等等。” 乔伊按住她的手,极其自然地俯下身,慢慢吻掉了她唇角多出的奶油,责怪道: “你总是把奶油吃的到处都是。” 李文森:“……” 她一动不敢动,任乔伊一点点吻着她的唇角。 可是等她等了许久,乔伊还没结束这场“擦拭”,甚至还有逐渐蔓延成深吻的趋势,她终于忍不住说: “乔伊,你的洁癖治好了吗?” 乔伊像有点不满她的敷衍,抬起她的下巴又吻下去: “应该没有,怎么了?” “……” 他越吻越深,李文森不得不仰起脖子才能好好说话: “我只、只是觉得,你是不是应该节制一下自己的欲.望?你以前并不会这样一言不合就开始……” 后面的话都湮没在他的亲吻里。 “抱歉,可吻你不是欲.望。” 乔伊慢慢把她的长发拨到耳后,并亲了她的耳朵一下: “是本能。”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是那么的……” 性冷淡。 “那你错了,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乔伊的眼眸实在太漂亮,在这样专注的目光下,她要很大的毅力才能不直接落荒而逃。 而这个有着漂亮眼睛的男人,还在边轻吻着她的耳洞边轻声说: “一直以来,都抱着某种阴暗的、难以启齿的念头看着你……区别只在于以前我无法做到,而现在我可以。” …… 天上的乌云逐渐散开,金色的夕阳大片大片的铺散在海面上,澄澈木质玻璃窗前,亚麻色窗帘起起伏伏……整个房间映着夕阳的火光,沉在一种陈旧的色调里,如同一部过时的电影。 而他身下的女孩那样美。 她躺在白色的沙发上,漆黑长发散开,带着一点事后的香烟般的美感。 这两天,他是有点过头了。 乔伊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她微闭的眼眸。这是枷锁,把他锁住,也把她自己锁住,他只要看着她,就像被吸进了漩涡一样,无法自拔。 ——我想娶你。 就像守夜人想念朝霞,就像沙漠里的旅人想念雨季。 我想娶你,很想,很想。 …… 远处的浪潮声一阵一阵传来,李文森躺在浓郁的夕阳余晖下,闭着眼,睫毛都被夕阳染成某种焦糖的颜色。 满室的寂静里,她只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顺着她的皮肤往往下、往下,一路滑过她的手腕,又顺着她的骨骼,一根根寻找她的手指。 指尖蓦地一凉。 她睁开眼,就见乔伊正慢慢、慢慢地把一枚祖母绿色的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赫然是,之前,他扔进警务处垃圾桶里的那一枚。 …… “嫁给我这件事,我已经用各种方式和你说了七年,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求婚。” 她的无名指蜷曲在他的掌心,乔伊一点点收拢手指,语气就像在叙述一件寻常至极的事: “如果你需要,我也不介意再和你说一次,说十次,说一百次,说到你同意为止……李文森,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 阳光从十五万千米以外走来,漫射.进窗,亚麻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织笼一般细密的剪影、文森望着他们紧密交握的双手,半晌,微微笑起来: “所以,今天才算是我们真正订婚的日子?” “不。” 乔伊俯身把她拥进怀里,两人一起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对我而言,我们真正订婚的日子,是在七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 同一时刻,三十公里外,警务处大楼二十六楼。 特别行动小组又因为某位boss不小心发现了什么而闹翻天,不管有排班的还是没排班的,所有人都被刘易斯一个电话叫到了办公室,就因为刘易斯不小心听到一句话,叫“他死了,凶手是一台电脑”。 “hatthe**。” 警员小a茫然地看着面前大摞资料: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要看人工智能编程?开玩笑我从高中数学以后就没有学过程序语言了,boss这是几个意思?” 警员b对着手里厚厚的《c语言》,一脸呆滞: “我在哪?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去?” …… “你手下的人都要被你逼疯了。” 谢明坐在刘易斯对面,笑得全身颤抖: “以后罚他们,就不能罚操场跑十圈之类的,这群小兔崽子都习惯了,下次谁再犯错,就要罚他看《线性代数》。” “……” 刘易斯双手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您很闲?” “有点。” 谢明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想了想,低头摸出刘易斯点在地下的熏香,把头凑到那一星微弱的火光边点烟。 刘易斯:“……我这是两万三一叠的熏香,你就拿它来点二十块钱一盒的555?” “年轻人不要那么容易上火,暴躁伤身,伤身就不能纵.欲。” 二十年前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大神谢明穿着双夹脚拖鞋,坐没坐相: “不能纵.欲,你家文森怎么办。” “……” 刘易斯推开键盘,实在不想和这个老不休共处一室,他推开房门: “有眉目了吗?” 办公室里五六个年轻警察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 刘易斯环视了一圈,语气有些严厉: “一点眉目都没有?你们几个呢?” “我研究了一下目前人工智能的最新情况。” 小o打开印象笔记,里面是他收藏的关于人工智能的资料网页: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最新成果大概就是谷歌公司的人工智能阿尔法狗战胜了韩国的棋王——但到目前为止,唯一和电脑杀人有关的词条,就只有1989年前苏联的一个案件,当时的象棋冠军尼古拉·古德科夫挑战一台巨型电脑,连胜三局,而等到下一局开始,棋手去抓旗子时,忽然被电脑释放的电流击中,当场毙命。” 事后电脑专家反复检查了机器,却发现电脑本身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短路故障。当时前苏联的警方还荒谬地对电脑提出指控,罪名是“蓄意谋杀”,并将电脑作为罪犯押上法庭。 “这只不过是一个以讹传讹的闹剧。” 刘易斯皱起眉: “没有人有其他发现吗?” “怎么可能有发现啊。”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警察哭丧着脸: “电脑杀人事件?这不可能的吧,又不是《生化危机》,现在世界上最聪明的电脑系统阿尔法狗也只能下下棋而已。老大我跪求你让我去管理菜市场治安好不好,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为社会主义经济做贡献……” 而小b迎着boss的目光,勇敢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台红艳艳的iphone7: “说到人工智能,我不禁想现场给您演示一下——嗨,siri!唱首歌给我们听吧!” “哦。” siri平静地回答道: “我可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刘易斯直接关上了办公室门。 谢明已经在办公室里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怎么样,收获大吗?” 刘易斯不答反问: “你知道旅行者号吗?” “听说过。” “1977年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台探测器就已经在太空中漫游,平均每秒钟跨过一座城市。喷气式飞机每秒十七米已经快到让我难以想象了,但是你知道吗?如果让耶稣在两千年前登上喷气式飞机,那么到两千年后的现在,才差不多能赶上旅行者号走过的距离。” 如此轻易地就能跨越。 两千年的时光,对于科学家来说,究竟是什么? “我曾听人说过,研究所里的时间,至少比外面的世界先进八百年,我当时对此不屑一顾,但现在我却怀疑,这句话可能远远不能描述当前科学前进的速度。” 他在皮椅上坐下来: “所以你说,在,出现一台会杀人的电脑,有什么奇怪的呢?” “你并不是一个科学家,易斯。” “可我是一个警察。” 是啊,曹云山已经认罪了,人证、无证俱在,是他杀了沈城,甚至他大后天就要被执行注射死……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调查的呢?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我只知道,但凡我发现了一丝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我就不能放弃,因为这件事牵扯到的不仅是曹云山一个人的生命,说不定,是整座岛的命运……我从不怀疑科学的力量。” 刘易斯又调出乔伊别墅的监控视频,日复一日,枯燥地、无休止地盯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海岸,金边眼镜下的眼眸,从未这样冷冽: “谢明,我有预感。” “什么预感?” “大海、养父、赴死、电脑杀人……事情的真相,一定与这四个关键词有关。” …… 画面切回到海边别墅上。 岛城的另一头已经焦头烂额,这一边却仍沉浸在家长里短买菜做饭当中,刘易斯口中的超越凡人八百年,在这间别墅里并没有任何体现。 “乔伊。” 李文森翻遍了乔伊的衣柜,确定里面并没有半件自己能传出去的衣服后,终于忍不住向现实低头,可怜兮兮地走到乔伊面前: “乔伊,我没有衣服穿。” 乔伊手里捧着一本一般凡人看不懂的书,闻言,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你身上的难道不是衣服?” “那是你的衣服,你带我过来住,怎么能不准备我的衣服?” “我带你过来的时候,你还不是我的未婚妻。” 乔伊平静地说: “既然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准备衣服?这是未婚妻特权。” “我现在是了。” 李文森立刻端起女主人的架子命令道: “乔伊,出去给我买衣服。” 乔伊薄唇一抿,吐出一个词: “不。”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的爱意,还没有深到不会厌倦的地步,所以我不能对你太好。” 他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说: “虽然我像所有热恋中的男人一样,十分想讨好你,但我也知道,好的菜品一旦做的太多,就会变得廉价……目光短浅是愚蠢的,我需要为未来七十年长远考虑。” 李文森:“……” 居然觉得很有道理,她竟无法反驳。 这真是日了个狗。 然而没商量的,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当乔伊和她说不的时候,她就可以直接抽走他手里的书,用自己的“未婚妻特权”压着他,比如现在—— “两条裙子,要墨绿色和大红色的,两条裤子,要白色和黑色的,两套内衣,只要黑色蕾丝的……哦,路过超市的时候,再帮我带一盒姨妈巾,不要条形的,要片状的。” 乔伊;“……” 他被李文森推着往前走,生平第一次觉得人生充满挑战: “等等,为什么我还要给你买生理期用品?” 让他想象自己站在超市柜台上结账的画面已经十分艰难了,而站在超市柜台上为这件东西结账…… 抱歉,他的想象力里没有这一项。 “我的男朋友连卫生巾都不能给我买,我还要他干什么?” 李文森坚决地打开门: “如果不知道超市在哪就自己用高德地图搜一下,如果不懂’超市’这个词用中文怎么写就查下谷歌,如果不知道姨妈巾是什么东西……抱歉,如果你连姨妈巾都不知道的话,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她下达完指令,就想把门合上。 “等等。” 乔伊从门缝里伸进来一只手,李文森莫名其妙,就见他揽过她的腰,随即深深浅浅的吻辗转地落在她唇角。 “……” 李文森这时候总是很乖的,等乔伊慢慢吻完了,女王气场才一下子爆棚: “亲完了就快滚。” “……” 乔伊又伸手卡住门: “文森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有啊。” “我们刚刚确定了关系,我吻你一下,礼节性来说,你也应该回吻我一下。” 乔伊冷冷地站在门口,大有她不同意就不走的架势: “我都答应帮你买女性用品了。” “……” 她敷衍地在乔伊脸上点了点: “好了。” “不,我不是这么吻的……” “抱歉,可我只有这个吻。” 李文森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朝乔伊挥挥手,十足一个日本式送丈夫出门的好妻子。 而下一秒,她“砰”一声关上门: “是不是你都可以滚了。” “……” …… 送在乔伊走后,李文森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脸上的笑容如同泥沙隐没于流水,疏忽不见。 她赤脚走到沙发边,拿起手机。 方才刻意未曾理会的短信,正静静浮动在白色的底色之上—— “gamestart.” 作者有话要说:然而我觉得我是个天使。 第168章 第 168 章 二零一七年某个周六,下午十七点三十二分。爱玩爱看就来 这封短信发自一小时零十五分钟前,那时她正在和乔伊做.爱,发件人是33,一个矛盾得如同人格分裂的号码——她第一次收到它发来的信息,是在她被人从十七楼推下的夜晚,它警告她dangerous,不要赴约,而当它第二次打来电话,却告诉她必须放弃一切抵抗,乖乖死在一个星期六。 ——今天就是星期六。 李文森盯着手机,神情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 她的死期,或许是今天,又或许是下周的今天。 可此刻,她只是如寻常站在澄澈的落地窗边,直到庭院里的樱花树下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花朵,这才删除短信,光脚从沙发里翻出自己的内衣穿上,随即三两下套上自己的黑色高跟鞋。 就这样吧,她想,就是今天了。除了下了一场雨,做了几场爱,看着树上的粉色花朵扑簌簌落了一地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可她仍像过去十多年一样,行走在负罪与死亡的边缘,要么死,要么生。 李文森走到玄关边,手放在门把手上。 只是一个不经意地垂眸,一小片墨绿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入眼帘——夕阳的火光虚虚笼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一圈素金镶嵌着祖母绿,在这灰烬一般浓郁的色调中,美得让人屏吸。 她的婚戒。 有那么一瞬,她拿着手机的手微微朝上抬了抬,似想给乔伊打个电话。 但最后,她只是慢慢脱下手指上的戒指,轻轻放在笼着小朵山茶花的白瓷托盘上,再不去看。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推了推门。 ……纹丝不动。 怎么会推不动? 乔伊这栋宅子的门是金属灌注的,十分沉重,李文森擦了擦手心,用了几分力,又转动了一次。这次她清晰地听见了门锁齿轮转动的声音,可门仍然紧紧地锁着。 难道是乔伊出门前不小心把门给反锁了? 可乔伊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概率就像火星撞地球一样低。 那就是门锁生锈卡住了边缘? 这倒有可能,无论这幢宅子装修多合她心意,从门锁一些细节来看,仍然是一座老宅子,建立至少十年了。 一扇门是挡不住李文森的,客厅落地玻璃窗可以自动升降。李文森找了许久才从窗帘边找到那个小小的、和墙体几乎融为一体的按钮。是和iphone手机屏幕的材质差不多的玻璃,旁边有一个极微观的“open”按钮,看起来十分高科技。 李文森没有用过这么未来感的窗户,试探地按了一下。 下一秒,按钮屏幕上居然弹出了一个字幕框: “touchorenterpassordunlock.”(请输入指纹或密码来解锁)。 李文森:“……” 开个窗户要输入密码?她的未婚夫迟早要完。 乔伊简直是个细节强迫症。海边老宅楼层不高,三楼摆放杂物,二楼是休息阅读间,也开辟了一个储藏室,一楼是卧室客厅,不知是否巧合,整体格局几乎与西路公寓五号一模一样。从院子里有一个斜坡下有一个车库,乔伊这个从来不开车的uber男子,居然真的停了一辆车在车库里,只是车库门关着,也没办法从那里出去。 李文森跑遍了整座宅子,一扇扇窗户试过去,心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没有窗户是开着的。 二楼与三楼的窗户,不知为何也都被锁上了。 她一开始还说服自己这是巧合,但当她发现每扇窗户边都有一个类似的按钮,要通过指纹和密码才能打开时,这种巧合就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 窗户四面都是老式的木质门栓,木头只是外观,里面还藏着一层铁片,她干脆用剔骨刀把木头都刮掉,基本确认制作窗框骨架的金属都是钛,最早用来制作火箭壳的材料,她除非运一个军火库来,否则别想把窗框撬开。 而唯一能让她看到外面阳光的地方,就是屋顶花园,她方才和乔伊做.爱的地方。 可那里也行不通,栏杆下面是悬崖大海,像《基督山伯爵》里的巴士底监狱,没有人能从那里爬下来。 ……出不去。 李文森望着客厅澄澈的落地窗,脸色仍然苍白如纸,手脚瘦得能触摸到静脉和骨骼。 下一秒,她忽然端起身边的椅子,狠狠地朝玻璃砸去,一下、一下、又一下……满树的樱花都被震得扑簌簌落下,可玻璃窗仍然完好如初,别说被砸碎,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玻璃。 这是防弹玻璃。 远处大海白色的波涛无声地涌起、聚散、涌起、聚散,夕阳陈旧的色调如同一部过时的电影。 李文森像是终于放弃了所有尝试,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慢地坐下,侧脸沉在过去的时间里,晦暗不清。 “我以为这就够了,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必真把她关起来。” 一个小时前,她与乔伊开玩笑说的话,如回声一般在耳畔响起——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和我说,她不爱我了。” “我不介意偶尔被她的小猫爪子挠一下,也能容忍她隔三差五的忽视和排外……但我不能接受这句话。” 她仿佛又看见乔伊站在她面前,垂下眼,平静的眸子里倒映出她苍白的脸: “我不能接受她说,她不爱我。” …… 乔伊没有开玩笑。 二零一七年某个周六,下午十七点四十七分。 她被关起来了。 …… 海岛另一头。 乔伊独自走在老街,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购物纸袋,里面有几条黑色长裙、几样精致的小首饰,和李文森要求的卫生用品。衣物是他常用的品牌,十分冷僻,这座岛上根本找不到门店,他说出来采购,也不过是打电话让人买好了送到他手里而已。 他出门,是解决一些更重要的事。 几只灰色鸽子扑棱棱掠过电线杆,夕阳把他的剪影拉地狭长。他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戒指,素金上极简单地镶了一颗祖母绿。 乔伊抬起手臂,瞥了一眼手表。 十七点四十七分。 他离开她的时间已长达九分钟,时间的流逝令他成疾,就像之前七年里他经历的没有她的每一秒那样。时间如此无趣。 这座小岛上住的多是本地的渔民,长街和阳光都是旧时的模样。乔伊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不开车的错误,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不要说uber,连便车都看不到。离他们家最近的便利店也要半小时,来回就是一个小时,他还非要装作去过的样子——而他已经十分思念他遗落在家里的一团小东西,迫切地需要回去摸摸她的长发。 她此刻在做什么?无聊还是有趣?她有没有意识到这座房子角落里的小秘密,有没有发现他踢进沙发下的零食盒,有没有找到他藏在书页中,那张薄薄的、等待她签字的婚书? 哦,没错,婚书。 口头的约定实在太脆弱,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想和李文森这种女孩子有惊无险地订婚,还是签合同绑定大额赔款才能放心一点。 …… 人间四月,正是万物生长的日子,小岛上随处可见卖海鲜的小贩,他前方三四米处就有一个,拉着一辆木头车,车上满满都是海蟹、刀鱼、龙虾。 乔伊顿了顿,停住了脚步。 在路边挑海鲜这种事太具挑战性,并不在他的人生计划内。 但想起李文森前两天抱着伽俐雷养的金鱼,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吃海鲜”的模样……乔伊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小贩车前。 “先生买海鲜吗?” 小贩是个年轻的渔民,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原本正躺在车轱辘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看见乔伊立刻来了精神: “牡蛎和桃花虾都是今天上午捞上来的,有一个死的我就死全家,螃蟹也肥的很,都是本地螃蟹,外地螃蟹我们不卖的。海蛎要吧,要么一样来一点吧?我给你打包好好吗?先生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来,我一样给你打包两斤,看你手上的戒指那么靓,肯定是有太太的人啦,先生相信我,这么买没错的,你太太一定会夸你很懂事……” 乔伊:“……” “他骗你的。” 带着笑意的声音,如雨水从檐间滴落一般,在他耳畔响起。 乔伊蓦然转头,就看见李文森正站在海鲜车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才不会夸你很懂事,你一看就是不用自己买菜做家务的人,跑到路边买海鲜是送来让人宰吗?你看他在你的袋子偷偷里装了多少水,他还给你拿了一只半死不活的皮皮虾……喂,乔伊,你真的会挑海鲜吗?” ……不,他完全不会。 乔伊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文森的侧脸,并没有care海鲜贩子在他的袋子里偷偷装了多少死虾。上帝作证,他只懂辨别烹饪好的、盛在盘子的龙虾的好坏,这样野生状态下爬来爬去的……并不在他的经验范围之内。 “你应当庆幸我不嫌弃你是一个三级生活残废,乔伊。” 他的未婚妻在身边蹲下,叹气的姿态如此娴熟,仿佛他们已经结婚许久,久到她能熟稔地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那样挑剔: “海蛎子是秋冬吃的,你去的那些米其林餐厅都是养殖场特供,平时自己就别买了。螃蟹呢,越重的越好,底下是圆的才比较好吃,公蟹和母蟹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有些养殖场会给公蟹喂避孕药,让蟹黄不泄……但我偏爱买这种。” 她指了指无数螃蟹上的一只,抬起头,眼眸弯弯,如同一个真正的妻子: “我偏爱吃怀着小螃蟹的母螃蟹,乔伊先生,你要每次都挑这种回家,你的太太才会夸你很懂事,并永远不会离开你,明白了吗?” ——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从未指望过能从她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乔伊望着她漆黑的、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确定似的,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永远不会离开我?” “嗯。” 他的女孩蹲在地上挑螃蟹,语气就像谈论晚餐一样理所应当: “永远不会离开你。” …… “先生?” …… “先生?” …… 海岛夏季来的早,却因海风穿过长街而不觉得闷热。小贩用长袖在乔伊面前晃了两晃,才见眼前的穿着气质皆不凡的男人,终于从某种怔然的沉思里回过神来。 “这个表情一定是想太太了?先生你刚结婚吧?只有刚结婚的男人才会想太太,结婚两年以上的,看都不愿看咯。” 小贩揶揄地笑了,很有经验的样子: “现在海鲜价格贵,难得看到一个男人单独出来为太太买菜了,我给您算便宜一点……这里一共五百一十八,就算你您五百吧,您拿好。” “等等。” 乔伊指了指刚才李文森挑过的那只螃蟹: “帮我换一只螃蟹,我要这只。” 小贩愣了一下,随即麻利地用稻草把那只螃蟹捆起来: “先生眼光真是好呢,能一眼看出’二母’螃蟹的年轻人不多了,哦,’二母’就是一只母螃蟹怀着小螃蟹的那种,除了专门的渔民,都是一些有经验的老人才能一眼看出来……” “……” 地上是斑斑的栏杆的影子,地面污脏得发黑,陈旧而油腻。乔伊微微垂下眼眸,往身边方才李文森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那里没有他的妻子。 海风拂过长街,那里空无一人。 …… “17小时零5分钟。” 世上最轻松的人无非两类,一是死人,二是将死之人。刘易斯十指交叉,脸上虽有久未休息的疲倦,仍透着一种强大的冷静: “你还有17小时零5分钟可活,17个小时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被执行注射死。” 对面的男人兴致缺缺地抿了一口冷咖啡: “哦。” “我总有一种感觉,你们什么都知道,只是你们不说。” 咖啡放在两人中间,渐渐凉了,他们已经在这里耗了近半个小时。 “我不明白你、李文森、沈城,或者还有的其他人,为什么宁愿自己赴死也不肯把真相说出口……但沈城已经死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刘易斯看了一眼腕表,语气平静: “曹云山,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沈城?” “这从何说起?” 曹云山笑了: “人证物证具在,连名侦探乔伊都告诉你我是凶手,你知道他名气有多大吧,还有什么可怀疑?” “因为我事后才想起,乔伊从头到尾只说过你是凶手。” 却从没说过,他是谋杀谁的凶手。 乔伊,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游戏,他要十分小心,才能使自己不至于陷入他言辞的陷阱。 刘易斯盯着曹云山的眼睛: “或者我们换个问法,杀死沈城的,究竟是不是人?” …… 杀死沈城的,不是人。 李文森这句话实在太匪夷所思。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普通的谋杀案,恐怕会在第一秒就把问题归结为李文森精神有问题。 但从一开始,这几宗谋杀案就处处透着违和。 案发现场的萨瓦蒂尼香水、曹云山过于完美的谋杀动机、沈城偷李文森戒指、陈郁莫名其妙自杀……这种违和在曹云山作证李文森谋杀时达到了巅峰,正常人态度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曹云山是文森八年好友,却一夕叛变,宁做伪证也要把她投入监狱,再加上他今天听到的话…… 如果李文森明知曹云山不是凶手,她为什么一直不开口? 刘易斯仍是十指交叉、平平静静的姿态,静默中自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发誓,只要有一丝证明你清白的可能,我就会在接在来十七个小时里为你争取缓刑空间,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保你不死。” 曹云山抿了一口冷咖啡,闻言,蓦地笑了。 十七个小时? 可哪里来的十七个小时?没有人有十七个小时了。死不死刑有什么关系?毁不毁灭有什么关系?李文森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因为一旦游戏开始,他们都要死了。 他们,都要死了。 午后的阳光从囚窗里漫溢进来,曹云山伸出手指,在阳光里虚虚地一握,又一握,在刘易斯惊愕的目光里,低低地笑起来: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哦?” “我的确是一个杀人犯,但认真说起来,这辈子,我只杀过一个人。” “谁?” “李文森。” ……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更了更了我来更了! 消失这么久的原因,其实是自然不可抗因素,我们这里发生了十一级大地震,又因为地震产生了海啸,大陆架裂开了,整个地中海的水倒在了我们家门口,然后我们村的火山就喷发了,我带着我的拉杆箱gemaine在废墟里徒步跋涉了三个星期,才终于找到一家有ifi的麻辣烫店…… 好吧,我编不下去了……(┬_┬) 第169章 第 169 章 我的灵魂是万物。 而你从万物中浮现,充满我的灵魂。 ——聂鲁达 下午十七点五十分。 李文森双脚站在栏杆之上,面前是薄暮沉沉的大海。她俯身看脚下嶙峋的岩石,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浪花一次又一次在她眼前碎裂开来,头脑里却没有一点办法——她被乔伊关了起来,除非从这里跳下去才能离开。 绝处逢生这句话,是没道理的。 智商和力量上的绝对差异决定了大部分人的结局。如果真的有船到桥头自然直,世界上也不会有跳楼自杀这回事了。 远处有小孩在沙滩上放风筝,这是四月的春天。两只黑色的蝴蝶在白色浪花上飞。白色桅杆映着粼粼波光从世界另一头行驶而来。这是大海。每天都有人离开,每天都有人归来,每天都有人永远地留在大海深处,每天都有人再不回来。 浪花溅湿她的脚趾,她望着远处,恍然未觉。 一如她每天晚上,独自登楼,看山是海,看丛林是海,看云朵仍然是海。 乔伊说对了,海是她的梦魇。她在海里失去了她最重要的东西,于是她终其一生都只能寻找……寻找那囚笼一般的海水,寻找那囚笼一般的腥味,无边无际,无处可逃。 浓丽的暮色落在她漆黑的眼珠里。李文森伸出手指,远远比向海平线上那只小小的黑色蝴蝶,于是蝴蝶就飞在她的掌心……下一秒,她倏忽收紧手指,像要一点点捏碎蝴蝶的翅膀一般,慢慢攥紧。 蝴蝶……蝴蝶风筝…… 李文森手还伸在栏杆之外,风将她衣摆吹得烈烈响动。仿佛有什么极细微地东西从她脑海边掠过,有什么已经被她抛之脑后的东西如潮水般涌起……绝处逢生,绝处逢生,她蓦然从地上站起,手机“啪嗒”一声滑落在地面上。 绝处逢生。 她捡起手机,翻出通讯录里一个她号码,手指有些细微地发抖。 只是一个正常的本地号码,没有备注。 但如果乔伊在这里,就能一眼看出,这个号码正是他为了试探李文森的心意从布谷鸟一直扯到猫鼬,又从猫鼬一路胡扯到一夫一妻制的那个晚上,她发短信的抬头……是的,在乔伊绞尽脑汁试图和她告白的时候,她一直在发短信。因为怕他身份曝光,她删删减减了一路,也只发出了一个“你好吗”,随即收到对方的回复“我很好”,她由此确定他又一次在她身后处理好了一切。 一如第一次,一如每一次。 在,这个比安德森资历还老的科学家,是如此不起眼。 就像地上的一块地砖,墙上的一道裂缝,树上的一片树叶,没有人会想起他,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标准三下嘟嘟声过去后,对面传来老式座机的咔哒声。 “嗨,今天过的好吗?” 她握住手机,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慢慢地笑了: “是,是我……米歇尔,你,想放风筝吗?” …… 米歇尔。 的守门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个普通至极的名字,在欧洲大街上喊一句,至少有三个人会回头看你。 但不那么广为人知的是,michael,学过拉丁语系语言的人就明白,这个词分阴性和阳性,阳性写法是michael,阴性写法则是michelle——《圣经》两部重要的启示录《旧约·但以理书》和《新约-启示录》中都曾提过这个名字,上帝最初创造的四位大天使之一,天使长圣米歇尔。 里的清洁工,取名风格都十分中二病,或许和前任所长刘正文不靠谱的风格有关。这个有着极高学历的老人,和西布莉一样,在隐姓埋名,她唯一与他互相辨认的暗号,就是在小径上交错而过时,轻声问候一句: “今天过得好吗?” 然后这个老人就会抬抬眼皮,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回答道: “今天还没有过去,小姐,上帝才知道它好还是不好。” …… 我们只看到革命中有多少人丧生、流血、失去生命。 却不知,世界上还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战场,人们保持缄默,以灵魂和沉默抗争,多少岁月、生命与才华,就淹没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耗里。从拥有梦想的那一刻起,他们生存,或是死去,都像一粒砂砾。 …… 打完电话后,李文森双腿在悬崖上晃了晃,就跳下来,顺着栏杆滑坐在木质阳台。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日渐暗沉的海岸,仿佛在等待什么。 或许是三分钟,或许是三十分钟,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在无边大海智商,在那半轮模糊的、金褐色的剪影浮在粼粼的波光之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白色航拍无人机,蝴蝶似地从波涛上飞起,直直朝她飞来—— 无人机。 米歇尔这个老人真是太聪明了。 她只是说了一个地址,一个风筝,他立刻想到了她想要干什么,甚至举一反三地去买了一个无人航拍机,因为毕业照要用到航拍,这种东西大学城附近很容易买到,也避免了风筝飞不起来或位置无法把控的问题。 她出不去,但可以让人把钥匙送来。 这里太偏僻,并不是每个便利店都有卖姨妈巾,乔伊要走到海岸线那头才能买回来这件东西,再加上乔伊这个有钱到她不能想象的有钱人并没有任何路边小便利店买东西的经验,这样一算,她就有了至少一个半小时的缓冲时间,足够让米歇尔带着她想要的东西赶来这里了。 白色的机械在她面前慢慢停下,翅膀之下,一个小小的墨绿色盒子晃晃悠悠,她伸手摘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紧张出来的汗水。 风送来泥土、山川与河流的气息。 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有一个男人,大费周章地用一根鱼线把她引到山林,又用红色的棉质丝线,把他的心,系在一棵四月的红豆杉上。 是的,那是乔伊给她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那天她拿蛋糕去拜访刘易斯,回来时换了衣服和香水,连伽俐雷都看出她鞋子上有泥土,乔伊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她从没想过,这个男人也会有被嫉妒影响判断力的一天,居然真的被她侥幸躲过。 她解开了他的密码,于是就顺路去看了看他送给她的礼物。 只是看完后,她又把这份礼物放回了远处,装作只有风经过。 因为太贵重。 因为要不起。 从头到尾,乔伊只是在不经意间提过一次这份礼物的珍贵性,他是如此高傲又矜持,之后看她兴致缺缺,甚至再没有主动提及。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这个小盒子里藏的东西,会珍贵成这样。 不是黄金、珠宝、信用卡。 这个男人,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给了她一枚印章、一块指纹压片、一层复制的□□,和一份版权转让书。 他将他之前、现在,和此后所有著作的版权移交给了她,他把他所有的权利权利、他的钥匙、他的学识,都打包给了他。 从此,她可以去他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打开他人生中的任何一扇门,她甚至可以取走他生命中任何一样东西,包括他的财富、知识、名声和荣耀。 是的,这不是一个小盒子,这是乔伊。 他把自己送给了她。 …… 挂在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与远处大海的潮音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时间在流逝,还是她在流逝。 五分钟后。 夕阳已经不再浓艳如初,远处礁石上落着一抹鸽子灰。乔伊走在他们盛开迷迭香、吉野樱和鸢尾花的日式庭院里。他的修养与气质,因学识的渊博而体现出厚重的质感,手上即便提着满满的海鲜与日常用品,也如走在剑桥百年图书馆的罗马石柱边,没有丝毫市井的气息。 窗户完好,没有碰撞的痕迹,门锁完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除了一楼客厅落地窗边的落花比他离开前厚了许多,这座别墅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毁坏—— 很好,看来他的小姑娘已经发现了这座房子的小秘密,发现自己短暂地失去了自由,如果他猜测的不错,她一定用椅子猛烈地砸过落地窗,否则震落不了这么多的樱花。 再温顺的小猫也难免会发发脾气,何况这次是他惹到了她。 乔伊微微垂眸,嘴角勾起,用指纹打开房门。 她不在客厅。 难道在楼上? 乔伊把海鲜随手放在玄关边,刚想朝楼上走时,一抹墨绿色的流光,映着窗外粼粼的波涛,慢动作一般,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枚婚戒。 不知有谁把它摘下、抛弃,盛在餐桌白色骨瓷碟子里,灰烬一般浓郁的色调中,美得让人屏吸。 …… 风起了,风又停了。 客厅里的亚麻窗帘在微醺的晚风中起起伏伏,客厅里没有开灯。 乔伊在李文森留下的婚戒前站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随即他转身,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放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他伸手拿过一边的银质小刀,慢慢沿着李文森留下的刀痕,削过去。 海面上的泡沫翻腾、升起、翻腾,又升起。 晦暗的光影笼着他的侧脸,他神情藏在夜色里,只有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素金戒指,大海一阵一阵的潮音里,如此清晰。 这枚戒指,和李文森手指上是同一颗宝石。 他不需要她为他戴上戒指,他每一次都是自己戴上。在与她冷战的那几天里,他在夜里戴上戒指,又在清晨脱下……日复一日,从不需要她。 因为这把锁是他自愿戴上的镣铐,是他无法抵抗,心甘情愿受套的枷锁。 可她却是个骗子。 这个小骗子,她又把他们的戒指扔掉了。 那些无法成眠的夜晚又来到他身边,那些一遍遍折磨他的画面又多了一个,他又要每天每天晚上无法控制地回想起她离开他时的每一个瞬间…… 她被捕、入狱、第一次扔掉他们的婚戒,也是这样的暮色时分。 那时,阳光蜜糖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淌出来,他十分想亲吻她的手指,却只是轻轻握着,看她站在阳光下,转身与他告别。 “你又要走了吗?” 他这样问: “要走多久?” “不会很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 不,她是个骗子。 那个午后,她从他身边离开。 此后,他们原谅、亲吻、重归于好……她却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我是个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美男子。 第170章 第 170 章 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 我换上神的那副愚蠢又不可理解的面孔。 ——阿尔贝-加缪 五分零三十三秒之前。 李文森拿到乔伊的指纹后,并没有从乔伊家的大门走,而是选择了背靠悬崖的一扇窗户。一路上怪石嶙峋,脚下就是星辰大海,她在没有丝毫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爬到最近的一条小路只花了两分钟。而那里,年近七十的米歇尔正眼戴黑色墨镜、脚踩重型摩托地等着她。 这个老头子不拿扫把的时候,简直酷到没朋友,开摩托的技巧也甩年轻人一条街,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硬生生被他开成了二十多分钟,李文森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颠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的大门口。 “我是个卑微的看门人,只能送你到这里。” 米歇尔摘下头盔。 月光下,他花白的头发和皱纹一样深刻,目光一如十年前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蔚蓝而清澈: “接下来的路会非常艰难、非常艰难,刘正文没有走到终点,沈城没有走到终点,你的父亲没有走到终点……没有人走到终点。” “我知道。” 李文森上前抱住他苍老的躯体: “那么再见了,米歇尔。” “再见了,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老人温和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像她小时候那样: “虽然我活的太久,已经无所谓再见不再见了。” …… 双休日是工人阶级的发明,贵族不用工作,他们狩猎、饮酒、寻欢作乐,继承领地,如果身上钱不够用也没关系,只要再找一个富有的妻子,他又可以承包伦敦所有的妓.女。 里的科学工作者们,显然都是工人阶级的。 李文森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山林间,四面虫声寂寂,万物具静。偌大的研究院居然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反常。 她没有去西路五号,也没有去曹云山的公寓。一直走了十来分钟后,一扇普普通通的铁门逐渐在枝叶后显露出来,李文森抬起头,伸手扣响了门环。 门环上已有红色铁锈,斑斑驳驳。 她锲而不舍地敲了许久,才听吱呀一声,老旧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上还握着纸笔: “禁止随便——” “——禁止随便敲门。” 他话没说完,李文森已经熟稔地走了进去: “我放在你这儿的攀岩装备呢?” 叶邱知朝他养的哈士奇方向偏了偏头:“没地方放,就让叶邱道刨着玩了。” 李文森:“……” 叶邱知养的哈士奇叫叶邱道,这件事她不想吐槽。恰好叶邱道出去散步了,两人一起把臭烘烘的狗窝挪开,李文森新买的登山包已经落满了灰尘,他看着她从包里翻出攀岩鞋、粉袋、锁具、安全绳,甚至还有微型氧气瓶、上升器和岩钉,一副要挑战珠穆朗玛峰的样子,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我来的路上居然没见到一个人,这太不正常了,的科学家们是集体出去洗头了吗?” 叶邱知走到客厅里,放窗帘,没回答,李文森也不在意,蹲下翻了翻抽屉: “有没有吃的?” “十点钟方向走五米后右拐三点二米的拖鞋底下有一份好利来抹茶味半熟芝士。”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又开始刷刷刷写起来: “喂,你之前让我反算的公式,还记得吧?” 公式。陈郁自杀前留下的手稿。 李文森出狱时,那位老警察曾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 “他死前一直在演算着一种看不懂的公式,我劝他休息,他却说他来不及……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用一块磨薄的铁片割开自己的动脉,我才知道,他是真的来不及。” …… 本科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或许都明白,在做完一个数学证明题后,会在公式的最后一行打下一个“井”字,以表示这个证明已经推算完。 陈郁留下的手稿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但在刘易斯把公式拿给她时,她还是一眼看到草稿中的这个“井”字——这意味着陈郁算出了结果,甚至可以说,陈郁让自己在监狱里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这个公式,他算出来了,他就自杀了。 可这个公式,她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陈郁做的项目研究突破空间下的微积分极限证明,三重二次数域的整基,还有重新定义费马最终定理的普遍性证明,都是耳熟能详的知名数学问题,她本科时都考过试。可偏偏陈郁留下来的不是这些中的任何一条,她看着如同天书,在图书管理破解了几个小时未果后,就直接扔给了化学系的叶邱知。 …… “曹云山在监狱里我没话说,但你为什么不能把公式交给乔伊?你明知道这个公式就算你不给,也会自己跑到他手里,不如让乔伊直接帮我们破解,反正他二爸和警方关系匪浅,也不算证据外流,好过我们这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少年,那不叫二爸,那叫教父。 李文森嘴里塞着两只抹茶芝士,口齿不清地说: “乔伊是文科生,数学不好。” ……不好个屁,你男朋友是当代达尔文,十项全能,一身的金手指。 叶邱知咽下这句脏话,看着她从包里翻出一个简易水下呼吸器,终于忍不住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拯救世界。” “……” 他无语地翻开手里的草稿纸,看样子已经不想理她了。 叶邱知是典型的理工男,家里乱得像被迫击炮轰炸过,李文森坐在一片混乱的中心,专心整理自己的行李,顺便顺一些零食小刀什么的,叶邱知储存的甜品慢慢被她转移到自己的包里。 渐渐地,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了。 他抬起头,就看见李文森把背包一甩,半背在身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灰尘扑扑的玻璃窗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细长的口红来。 风吹来,又停下。 香樟树在春天落叶。窗台上摆着一株枯萎的兰草。她站在宽大客厅的另一头,旁若无人地俯下身,在一片狼藉里,对着自己在模糊玻璃里的倒影,平静地、慢慢地,用手指在唇上抹上一点红色。 如同第一次的初见。 又如同是,最后一次的……告别。 …… 她为什么要告别? 她又是在和谁告别? …… 叶邱知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喊了一句“李文森”,最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这样看着她转身朝他微笑一下,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进满地枯黄的叶片里,走进沉沉的夜色里,不见了。 …… 十分钟后。 同一个姿势,同一个位置,手里的书仍翻在同一页。 叶邱知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直到身边的手机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他猛然惊醒,接通电话—— “是,长官。” …… “没错,她刚刚离开。” …… “半径三公里之内已强制疏散完毕,我也会在半小时之内撤离。” …… “不,我不明白,余翰。” 不知乔伊说了什么,他语气蓦然激烈起来: “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乔伊,他为什么要监视李文森?他七年前为什么会那么巧合地与李文森合租?他不是已经把李文森锁起来了吗,为什么她刚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一切如他预测,今晚的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他又为什么不让我拦住她?”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李文森去送死,去充当他们打开大门的钥匙。 叶邱知坐在黑暗里,声音又忽然变得很轻。 “他不是爱她吗。” 浓郁的自厌和悲伤,几乎要从他语气里滴落下来: “可乔伊,他为什么不让我拦住李文森?” …… 从叶邱知家到新化学楼只要十分钟,这也是她选择把所有装备放在他家的原因。李文森大步走在的山间小道上,身上穿的仍是乔伊的衬衫。 十年。 十年一晃而过,当年在供职的科学家,如今只剩下安德森和洛夫。那些消失的名字,他们的后代散落在世界各地,此刻是谁,在哪里,如此巨大的仇恨与沟壑无法填补,他们又是否知道自己背负的东西? 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在寻找真相。 不久之前,她站在实验室门边偷听到乔伊的电话——她终于得以确认乔伊和警方有关,终于明白这个她身边唯一陪伴她的挚友和恋人,也有自己的秘密和隐藏。 但除此之外,她还不小心偷听到了一个更有价值的名字。 ——叶邱知。 这个男人,是警方在的卧底。 而乔伊,和警方交往密切。 如此关系,让人难以置信。她花了极大的经历去调查他的生平,从她跨入他住宅的那一刻,她手里就一直藏着一把小刀,刀柄沉重,一旦他得到乔伊的命令要拦住她,她就会立刻出手把他打昏。 可是他没有拦她。 从头到尾都没有。 这只意味着——乔伊默许了她先去开路,默许她独自赴险。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对于科学家来说,吸引力最大的无非是最先进的科研成果,埋藏的秘密,足以推进之后整整几百年的科学进度,而她是唯一的钥匙——二战时区区一个□□配方就已顶得上千军万马,图灵计算机的发明几乎间接导致了德国的败亡,的秘密或许比这两者带来的影响更大,谁不想知道?谁不想抢夺?这背后利益牵扯太大,何况乔伊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他只是没有拦住她而已,也算在她意料之中,她都能理解。 只是她曾以为,她和叶邱知是一样的。 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然而他就像她认识的任何一个努力上进的年轻人,手里前途那么长,生活那么精彩,爱他的人那么多,关心他的人那么多——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即便有着相似的出生、相似的仇恨,他的人生,还是和她的人生不一样。 他和她,不一样。 …… 下午七点四十三分。 一座黑色的尖塔慢慢在绿树的掩映后显露出来。这是安德森和洛夫的新化学楼,七层,每一层能容纳十个小型的实验室,百来个房间,是迄今为止投资最大的一栋。 走廊上点着灯,树影摇晃,却仍旧空无一人。李文森双肩包、白衬衫、nike球鞋,走在昏暗的过道上,看上去大学里上自习的女学生没什么两样。 她站在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沉重的雕花铁门仿佛等待许久,“吱呀”一声打开。陈旧的书卷气息,混杂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如此重要的研究重地,门居然没有锁? 她拍手点亮门厅里的感应灯,边走边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仅存的几条线索——时间太仓促,她原本以为这一天不会来的这么快,十年前她流落巴黎街头时候,正是寒冬,就算往前推两个月,离现在也还有一百多天。 她能与乔伊亲吻、拥抱,并肩坐在悬崖上看云,是因为她以为自己至少还能活一百天。 可她错了。 的大项目从来是按整年计算开启,muller把时间提早了。 可是为什么要提早?难道是有人介入了这个秘密?这个世界上除了极个别的两三个人,还有谁知道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洛夫和安德森?不,他们倒是知道,但要有能力早就阻止了,不用等到今天,曹云山更不可能,叶邱知对整件事根本一知半解掀不起什么风浪……而按她从刘易斯只言片语里获得的信息,警方虽然掌握一部分内情,但是还没有意识到真相是怎么样。 那么还有谁? 乔伊? 对了,对了,还有乔伊……李文森盯着不断下降的电梯楼数,忽然想起不久前,她悔婚的那个晚上,muller曾这样对她说。 “乔伊走,或者乔伊死……乔伊绝不能留在。” 她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乔伊会死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反应过来——muller为什么不管其他人,独独要逼走乔伊? 一定是乔伊瞒着她做了什么。 短短时间里,能把muller逼到不得不提早计划的人,只有乔伊。 可这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电梯运行奇慢,并没有空调,十分闷热。李文森用了几秒钟,飞快梳理了一遍手上的线索,不得不承认,不管她的未婚夫背地里怎么吊炸天,都对她没有半毛钱帮助。她仓促之下能拿出手的唯一线索,不过是一条由“花园南面的猫”引出的“sc”,starcraft,星际争霸。 而这条线索,在她跨入安德森和洛夫“星际争霸”项目的实验楼时,已经用掉了。 …… 电梯“叮咚”一声停止,又一条漆黑的长廊出现在她面前,沉闷的空气不断灌入她的胸腔。 这是实验室大楼地下三层,安德森和洛夫的办公室所在地。 李文森站在幽暗光线下,望着面前密密麻麻至少一百扇黑门,冷静地想——很好,前面该装的逼都已经装完了,那么接下来,她到底该往哪里走? ……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之前日更断一天就被骂惨的日子,深刻感到《他在》的读者都是仙女。 我这么短小,谢谢大家还记得我……qaq 之后的更新会稍微正常一点…… 下本新书尽量回到日更或隔日更状态……《维多利亚》的开坑时间暂定一月一日……为了存稿…… 还有楼下,谁说要跑10千米来着…… 第171章 第171章 安德森的地盘当然是问安德森。可地下信号极其微弱,李文森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走了好几步,才勉强打通安德森的电话。嘟嘟几声后,冰冷的在电话那头响起: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李文森皱了皱眉,叶邱知方才还见了面的人,现在就关机了,韩静薇倒是打通,但许久没有人接,洛夫更夸张,直接欠费停机。李文森想了想,在iphone电话簿里找到一个叫“沈城”的组,同事间的交友总是通过一个认识另一个,这个组里,都是她通过沈城认识的人。 可今天真是见了个鬼,原本应当二十四小时待机的保安组组长,语音也直接提示“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所以这是集体得罪了中国电信? 这不科学。 李文森脚步不停,她无随手锁屏的习惯,温热的屏幕一直贴着她的掌心,行走时手指微微一动,不知点到了谁的名字,等意识过来时,寂静的长廊里,已经响起了一阵熟悉的铃声。 李文森蓦地停下脚步。 熟悉,太熟悉了……这个铃声,她至少被迫听了七八年,直到铃声的主人失踪、死亡、化成灰烬,她才得以从这重复的噪音里解脱。 一百盏一模一样的灯,一百扇一模一样的门……第9号实验楼,地下四层,第49号房间,她盯着门上暗金色的门牌号9449,慢慢挂断电话。 没错,声音就是从这个房间传来,她肯定。 而她更肯定得是——这是沈城的手机铃声。 …… 同一时刻,地球以及银河系的另一头。 《中国婚姻成败因素方差分析》中的数据表明,中国,这个生活在两河流域、由古亚洲人和欧亚部落杂交形成的古老民族,在发展至五千年后文明的今天,已经逐渐把他们复杂的婚姻风俗简化为货币、坐骑,和洞穴。 乔伊为向李文森求婚而买下的“洞穴”,实在有点偏僻。 坐向直面大海和悬崖,路上别说uber了,连hellobike都没有,以至于他不得不出动了他古老聘礼中的另外一样 ——法拉利。 四个轮子,只能走大路。 然而他的未婚妻李文森是个走野路子的女人,他并没料到她会直接骑重型摩托翻山……于是,他就这样错过了在安全地带拦住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 乔伊大步走在茂密的山林间,头顶时不时传来纺织娘轻柔的叫声。 “没有灯光。” 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一只可以随时切换到正常模式和红外线模式的微型望远镜,望了望叶邱知公寓的方向: “他们撤退了?可我没有看到任何交通工具,李文森从海滨别墅逃开一定会到叶邱知那里拿攀岩装备,她现在在哪?” “还在路上。” 电话另一头,一个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 “叶邱知已经拦住她了,放心,我一定完完整整把你的小姑娘带回来。” “口头承诺不具备任何意义。” 乔伊冷漠地收回望远镜: “把我未婚妻的gps定位发给我。” “没有定位。” 余翰坐着的地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室,没有任何警察的标志,从外面看就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厅,楼外行人来来去去,没人知道,就在他们脚下几米深地地方,秘密摆放着至少六十台大型计算机,容纳近百位警察和科研工作者,他们步履匆匆,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十分紧张,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 “叶邱知的手机没电了,定位就断了。” 没电? “车上没有车载充电器?” “他们坐的不是车。” 余翰把电脑上的页面切换到李文森和余翰在前的监控视频: “车没有办法开到门口,恰好那个守门的老人有一辆重型摩托,我让他载着叶邱知和你未婚妻一起走了……你放心,最后叶邱知发来的数据显示他已经到了特别指挥部五公里外,不出意外,你的小女朋友半小时内就能到达安全地带。” 米歇尔? 他的确有一辆摩托。这个理由并没有任何破绽……但他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余翰语气里一丝微不可见的波动。 乔伊顿了一下,忽然说: “我的未婚妻有没有提起我?” “有有有。” 余翰忍不住揶揄地笑了: “她说你是个混账,但你也要体谅她,被你摆了一道,谁都不会开心。” 不对,这个男人,在撒谎。 他根本没有按承诺拦住李文森——李文森如果被拦住,绝不会有心情说这么情绪化的话,她会表面乖乖地,盘算如何调动一切资源逃走。 甚至,这个女人如此弱小又强悍,你不打晕她,根本带不走她。 乔伊微微眯起眼,语气轻柔得不可思议: “余翰,我再问你一次,李文森在哪?” …… 李文森在叶邱知公寓十点钟方向800米处地下三层建筑物内。 像这种机密级别的研究所,门的造价堪比白银,可以按克计算,必须要门卡才能打开。在试光了手里所有的撬锁工具,李文森已经成功从大学科研人员转行为工地撬锁师傅,灰头土脸地活像一只土拨鼠。 “伽俐雷。” 半晌,她“乓”地扔掉了手里的匕首,语气冷漠而酷炫: “哥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们是不是好朋友?是的话,帮我把门打开。” “门卡呢?” “没有。” “科研重地,没有门卡绝不可能。” 伽俐雷一脸正气: “就算是好朋友,伽俐雷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违背本性天理难容的事的。” “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 她伸出左手,盯着伽俐雷的电子眼,慢慢把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 “我说,帮我,把门,打开。” 一阵短暂的停顿。 “不开。” 伽俐雷断然拒绝,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失效了? 李文森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眉毛微蹙。 但眼下实在不是探究这件事情的时候,李文森在包里翻找了一会儿,举起一张薄薄的玻璃片,在伽俐雷的扫描系统前晃了晃。 她习惯独自面对,但她从不愚蠢,可能用到的东西,她总是随身带在身上。 比如……乔伊的虹膜拷片和指纹。 这个逆天的历史学家为了让伽俐雷闭嘴,已然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登峰造极的黑.客,在在系统里的权限,说不定超过沈城。 伽俐雷的电子眼转到她的方向,几秒钟后,它语气变得恭敬而机械: “识别成功,既然是乔伊先生信任的朋友,伽俐雷十分荣幸能为您开门……道路不平小心脚下,门道狭窄注意侧身,有事请随时召唤伽俐雷,祝您旅途顺利,身心愉快。” 李文森:“……” 这逆天的待遇差别真是糟心。 门锁发出“滴答”一声倾向,地下室阴冷空气扑面而来,一个空旷的、尘封了许久的房间,慢慢展现在她眼前。 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一只手机。 还有一台……老式录音机? …… 西路公寓五号。 拖鞋很整齐、甜点没被动过、门锁上的锁环也没有按她习惯的抬高一厘米。一切都说明,李文森没回来过。 余翰对他撒了谎。 今天晚上的太危险,他为了防止他的未婚妻自己跑来送死,至少做了三个方案,先是用监狱级的门锁锁住她,又与警方做了交易,如果在见到李文森,第一时间就要把她扣住带到安全地带。 可是余翰放走了她。 他看中的女孩如此聪慧,那天她偷听到他和他教父的电话,得到的信息比他想象得多的多。她除了知道叶邱知是警方的卧底外,还顺着叶邱知联系到了余翰,十年前事件背后真正的负责人,并说服了他。 是了,这就是李文森的价值观。如果牺牲一个人,能够拯救五十万人,这个交易划算不划算,够本不够本?更令人开心的是,如果这个牺牲的人是自愿的,你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可她从来没想过他。 她从没想过她如果出事,他怎么办,也从来不相信他会帮她解决这些事……乔伊走到书架边,从李文森的窗格橱柜里翻出一只许愿瓶,是那个数学家曹云山送给她十八岁的庆生礼,里面装着九十九只那个愚蠢男人亲手折的纸星星,简直蠢透了。 他把瓶子放在灯光下看了一会儿,准确地从九十九只星星里挑出一只,倒在手心。折纸条被一层层拨开,星星里面的东西露出一角,伽俐雷还没看清,已经被他收进口袋。 ——这是一枚戒指。 在他目前和警方掌握的资料里,能开启秘密研究基地的有三样东西,李文森手里就有两样。一是她的手臂上的血管,血液中的血红素会吸收红外光,是比虹膜、指纹更安全的认证方式。如他猜的没错,十年前有人为了破坏钥匙,硬生生抽掉了她手臂上的一条不重要的静脉,却没想到还是留下了照片——这就是她为什么如此害怕血管的原因,疼痛给了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如此鲜明的印记。 第二,就是这枚戒指。 李文森手上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灰色戒指,任谁都想不到,里面藏着最重要的秘密。 他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这上面,直到沈城派伽俐雷偷走了他送给李文森的尾戒。 等到确定这枚戒指有问题,是从蜒蚰上帝大战那天,李文森爬树进办公室,偷偷拷贝安德森电脑资料开始。 那段监控视频他反反复复看了一下午,并不是为了欣赏李文森的腿。 他在解剖她的动作。 伽俐雷原本不同意暂停监控,但当李文森伸出左手,把自己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伽俐雷忽然同意了,声音也变成了电子音。同样的,在李文森拷完资料离开时,问伽俐雷“你会忘记今天这件事情的,对吧。”,伽俐雷的回答是“当然不会”,可等李文森举起左手朝伽俐雷挥手告别后,伽俐雷又忽然改口说“要伽俐雷忘记也不是不可以”。 伽俐雷态度的变化,都发生在她举起左手之后……显而易见,她的秘密武器就是她左手上的东西。 沈城显然也知道这件事,他连李文森的猫列奥纳多都利用起来,一心想把戒指拿回,却阴错阳差偷成了他送给李文森的尾戒——沈城一定认为,这么重要的东西,李文森会精心保存,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把本世纪最大的研究成果戴在手指上,洗菜做饭刷碟子。 …… 乔伊随手把李文森的空相框扔在床上,再不看一眼,大步走出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 李文森哪里都去不了。 他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从确定李文森的秘密那天,他就已经把戒指和照片替换掉了,李文森拿走的ct片是他姑妈莉莉丝的ct片截图,而真的戒指,早被他藏在她自己许愿瓶的星星里,按她的脑回路,想到明年都未必能想出来。 她想撇开他,独自解决问题,除非她有第三把钥匙。 或者,她有他的虹膜和指纹。 他早已取得了伽俐雷的最高授权,他的指纹可以打开的任何一扇门——可她怎么会有他的指纹?她一点都不在意他,他费尽心思送给她的礼物,她看都不看一眼,密码也只寥寥算过几张草稿就没有了下文,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在红豆杉下系的小盒子里,装着能通往他人生中任何地方的钥匙? 她不会知道的。 她生命中有那么多重要的事,他一次次被她抛到脑后,她或许已经忘了,他曾经如此大费周章,用一根鱼线,把她引到开满桔梗和六角荷的山谷里,只为了把自己的心奉献给她。 ……是的,她忘了。 既然忘了,那就算了。渴求她的爱情令他太过绝望,他会把她救回来,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在意她到底爱不爱他。 他只要把她绑在身边就可以了。 没错……她只要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乔伊穿过马卡龙色的客厅,神色平静却晦暗。 然而就在他要跨出房门时,客厅里几乎没有人打过的电话,在寂静的夜里,刺耳地响了起来。 …… 李文森短暂的一生里只有过乔伊一个交往对象,这有部分是因为她不能、不想、没兴趣,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她在刚进入可以谈恋爱的年纪时,就遇见了乔伊。 这个男人,几乎把她身边所有潜在的罗曼蒂克种子都扼杀在了上一代的受精卵状态,手段强硬令人发指,偏偏她一无所觉——她再有观察力,也想不到一直高高在上用眼角俯视她的男人,居然会如此幼稚地干涉她的恋爱动向。 比如现在。 李文森站在老式录音机前,觉得自己三观受到了颠覆。 五分钟前她按下播放键,寂静的空间中,乔伊的声音忽然响起,差点把她吓到心脏失灵,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不是乔伊本人,而是乔伊不知什么时候接到的一个电话。 这是一段电话录音。时间不详。 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在一直想要她接电话未果之后,正有些不悦地反问道: “你为什么不让李文森接电话,你是她的谁?” 会这么问的一般都是追求者,乔伊回答的十分流畅,显然已经非常熟悉如何不动声色一句话打发自己的情敌: “她最亲密的人,她最重要的人。” 李文森:“……” 如果她记得不错,她当时和乔伊,只是合租关系? 这种男主人一般的既视感简直不要脸,偏偏电话里乔伊语气一如既往地低沉、优雅,又冷静: “你又是谁?” “我是李文森的男朋友。” “……” 这回乔伊顿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懒洋洋的姿态: “抱歉,李文森从不交男朋友,我也不会允许她和其他男人建立这样的亲密关系,如果你有类似的想法,那我奉劝你尽早打消,因为你们的脑容量太低,会拉低她后代的质量。” 李文森:“……” 什么叫“拉低她后代的质量”? “可是我有证据。” 男人立刻说: “我知道她只吃菜叶不吃菜杆,知道她只喜欢吃炸脆的鱼骨头不喜欢吃鱼,也知道她喜欢把蔓越莓饼干加到番茄酱里……哦,她脊椎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痣,很可爱。” 乔伊:“……” 李文森:“……” 这段话谜之熟悉,她脊椎上居然有一颗痣?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知道?而且看乔伊的反应,乔伊应该也知道,他们当时明明就只是朋友关系而已。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就算只是一段录音,李文森都能感觉到乔伊身边忽然下降的冷空气。 “这样你该相信我是她的男朋友了吧?对了,我还写了一首诗想念给她听,但鉴于我惹她生气了,就拜托您帮我转达一下。” 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他居然真的就这样对乔伊念起诗来。 李文森眉头慢慢蹙起——她终于知道方才的熟悉感从哪来了。 …… 与此同时,西路公寓五号客厅。 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后,一个陌生男声在电话那头响起,音质在录音机里有些失真,很可能是用了变声器。 但说出来的内容,居然和李文森在地下实验室听到的内容一模一样。 但凡和李文森扯上关系的事,乔伊从未遗漏过一个细节,几乎是在对方声音响起的同时,乔伊就回忆起了他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大约一年前,李文森莫名其妙被人跟踪,而他莫名其妙收到一个自称是李文森男朋友的电话,还被念了一首莫名其妙的情诗——一年前的电话,和今天他收到的电话,如同时光倒流,不仅是开场白,连声音和语调都没有变过。 乔伊不动声色地握着话筒,也用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内容回答道: “你又是谁?” “我是李文森的男朋友……我知道她只吃菜叶不吃菜杆,知道她只喜欢吃炸脆的鱼骨头不喜欢吃鱼,也知道她喜欢把蔓越莓饼干加到番茄酱里……哦,她脊椎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痣,很可爱。” “……” “对了,我还写了一首诗想念给她听。”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和此刻逐渐重叠。 而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里带着笑意,慢慢念道: “文森,你是我的缪斯,是我的女神,是我的坦妮特,是我灵感的源泉。你曼妙的身材,如同极地的火焰,你明亮的眼神,使我想起湖水、山丘、风,与雪。你只要失踪,我就坐立难安,你如果死亡,我也将就此长眠。而我思念你的心,就像黑夜里闪亮的电灯泡,只要供电,就永不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周更了也。 脑子有点乱,写的清楚吗,看不懂的仙女可以举手,虽然举手了我也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等日后大修了。== 第172章 第 172 章 录音在男人吐出最后一句诗后戛然而止,李文森看着本子上散乱记下的诗句,皱起眉。到 乔伊一年前对她提过这首诗,当时的确有一个自称是她男朋友的诡异男人。但乔伊只转述了一半就被她打断了,因为修辞太挑战下限。 今天她听到的是完整版,可仍然一头雾水……你是我的缪斯?女神?坦尼特?缪斯她倒是知道,这个词被艺术家们用烂了,好像是希腊的什么女神,可坦尼特又是什么鬼? 如果乔伊在就好了,这世界上需要他谷歌的东西真的不多。 不过现在乔伊也应该发现她早就和余翰联系过了吧?和乔伊在一起,她唯一能利用的只有她自己,她和乔伊第一次做.爱、确定交往,都是在她偷听到他电话后……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这拙劣的举动竟真能让乔伊大脑失灵,他完全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接下连接几天,乔伊一直在求婚。 所以他现在,应该……很生气吧? 李文森收起字条,把纷杂的思绪压在心底,转身走出了房间。 这栋实验室成立时间不长,但是这栋楼年代已经久远,地下通道都是在原有地基上修建加固,宛如迷宫,她不知道安德森和洛夫的办公室在哪,却很清楚这条通道的尽头在哪——中心区每一条山路都深深刻在她的脑回路里,像火焰灼烧后的伤疤,难以磨灭。 地道尽头是一堵墙。 因为最初是中法合资的缘故,的装修多少有点西方意味,四处都能见到天主教的标志。 然而这条走廊尽头,特别与众不同。 李文森望着面前整整一排几乎等人高的玛丽莲梦露、斯嘉丽约翰逊、泰勒斯威夫特、奥黛丽赫本、饭岛爱等等等等的隔空海报,只觉得这两个六十岁老人的生活,真他妈……狂放不羁。 可是再狂放不羁,她也走到尽头了。 后面遍布的都是一些大实验室,十几米才有一扇门,她身边甚至连门都没有,又没时间一百扇门一扇一扇和伽俐雷交涉,还能往哪里去? 而且她是真的好累。 她身体底子本来就不怎么样,下午在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高.潮的时候,乔伊还冷漠而强硬地逼着她高.潮了两次,之后又爬山路、背着二十多斤的攀岩工具走了这么远,私处与布料摩擦,已经隐隐磨出了血。再加上之前地下冰库里冻伤了肌肉,现在全身上下无一不疼痛。 手机也彻底没信号。 李文森随手把手机朝前一扔,屏幕碎成两半。 她背靠奥黛丽赫本的大照片蹲下,有点走投无路的意味。她没有乔伊的智商,平时看起来再独立,手上资料不够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做完她要做的事。她甚至连精神都集中不起来,除了嘴上的一点口红,整张脸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抬起头,望向一侧玛丽莲梦露的照片。 传闻玛丽莲梦露是美国总统肯尼迪的情人,享年三十六岁,脸朝下裸死在自己卧室。有人说凶手就是她的情人肯尼迪,一群黑手党在她打电话时,用氯仿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死亡,会疼吗? 是像她现在这样的疼吗?还是会更疼呢? 李文森手指落在玛丽莲梦露唇边的小痣上,又从她微笑的唇角慢慢滑下——这个女人,她三十五岁时一定没想到,她明年就要死了。 然而,就在她划过她胸口时,忽然感到海报画面与墙壁大约半厘米的距离间,有一个小小的、不平整的地方。 难道是翻新刷墙壁的时候没有弄平? 不可能啊,打磨的墙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瑕疵? 难不成是…… 李文森目光一凝,又抬头望了玛丽莲梦露金色蜷曲的短发一眼,下一秒,手中尖锐的匕首已经划开了女人的胸膛。 反正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有线索就当赚到了,没线索就当划着玩。 而就在玛丽莲的裙摆裂开的那一刻,李文森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这条线索比她想象得还大。 就在玛丽莲的裙摆之下,赫然出现了一扇隐蔽的、粉成白色的门,门上还有一个极其普通的锁孔,甚至连防盗门都不是,就和十年前中国单位楼单面钥匙就能打开的锁型一模一样。 李文森顿时满血复活,连下面磨出血的地方都觉得不痛了——撬这种老式锁就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就算手里只有根牙签,她也能分分钟把锁给撬…… 咦?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手里专业的撬锁针。 居然撬不开? 李文森不信邪地把长针、一字钳、十字钳、回形针都试了一遍,明明已经把锁里的弹珠都勾起来了,可这把锁就是岿然不动,半点没有打开的意思。 李文森毫无办法,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死马当活马医地拿出她在西路公寓五号的钥匙,往里一插——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不,这简直有辱她的专业技能。 身前的墙壁开了一小条缝隙,脚下似乎有丝丝的风拂过。 李文森慢慢推开这扇隐蔽的门……就看见一条古老的、粗糙的手凿石阶,一点点出现在她面前,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下深处。 …… 不知过了多久。 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可能一分钟,可能两分钟,玛丽莲梦露被撕裂的边角还在微微起伏,一双质感极好的男士羊皮布洛克鞋出现在暗红色地毯上,慢慢停在李文森摔得半碎的手机边。 一只修长的手指也伸出来,覆盖在李文森刚打开过的门锁之上。 锁孔旁满是撬锁撬出的痕迹,她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那些划痕之中。 可她却不见了。 “她是从心底没打算过活着走出来,嗯?” 乔伊随手拿出西路公寓五号的钥匙试了试,仿佛他早就知道这扇门的锁对应他家的钥匙,锁孔没动他也并不惊讶,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 随即他单膝蹲下,捡起地上碎裂的手机,声音平静得让藏在暗处的伽俐雷有点发憷: “你看,她连手机都不要了,因为她觉得她以后都用不到了。” 伽俐雷:“……” 感觉有一阵忽如其来的冷空气冻住了伽俐雷的电线!怎么办!在线等! “我的未婚妻真是视死如归,是不是?” 乔伊把碎掉的手机拿在手里,半晌,漠然地松手,看着手机再度跌落在地上,彻底报废成碎片: “可惜,她视死如归的对象不是我,她从来记不住她答应我的话,记不住我们的婚约……她甚至不让我去找她。” 这扇隐形门的材料他一看锁就知道,外部估计都是钛合金,内里填充复合物,规格估计是按火箭的标准做的,质量非常轻,只有李文森这种天真的小姑娘才会把它当做普通的门——看上面撬锁的划痕就知道了,一字刀、十字刀、她甚至用了回形针,但世界上有谁能用回形针撬开一扇火箭门? 李文森就是开启秘密项目的关键,十年前的布局,都在等着她今天的到来,所以一切必定是和李文森对应的。她试了所有的工具,说明她撬不开,可她撬不开还能进去,就说明她手上有正确的钥匙。 李文森会随身带的钥匙,只有西路公寓五号一把。 而她这样处心积虑地想把他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在走进这扇门后,她第一件会做的事,必然就是—— 反锁。 这样的材质,一旦反锁,他根本不可能通过这扇门。 ……是了,她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毫不犹豫地、彻底地,就把他锁在她的生命之外。 伽俐雷:“……” 警报!警报!现在的情形十分危险!伽俐雷感到男主人要黑化! 然而黑化的乔伊只是再度漠然地看了看墙上被撕成两半的海报,他的神情是如此冷漠而平静,让人根本无法窥测在他漂亮面孔之下,那片被李文森践踏到底的内心,到底焦灼成了什么样子。 ——找不到她,她就会死。 这个认知只是在他的脑海里短暂划过,胸腔就会像被零下两百摄氏度的液态氮冰冻了一样疼痛。 还有什么方法…… 一定还有什么方法…… 乔伊盯着墙上玛丽莲梦露的画像。 这个女人他不认识,从着装上和拍摄风格来说,应当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头发。 金色头发。 ——缪斯。 那个自称李文森男朋友的男人在一年前留给他的诗,第一句就是“你是我的缪斯”。希腊语mouσai,拉丁语muses,现在的英语单词中音乐music、意见mind、智力mental、记忆memory的起源,都和muse这个单词密不可分。是最初象征三位一体的古老女神,甚至有说法,她们的历史比希腊神话中的王宙斯更长久。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缪斯女神在历史作品中的形象,都是——发束金带。 这扇门藏在一个金发女人后,正巧对应这个男人密码中的第一句,不可能是巧合。 ——又一个文字游戏。 似乎从李文森跨入秘密开始,每一次出现的线索,都与文字、宗教、历史游戏有关……那么寻找李文森的入口呢?西布莉、曹云山都留下了一句“花园南面的猫”,这个单词从south、cat演化为sc,starcaraft,星际争霸……可难道这个被反反复复提及的线索只预示着这一个入口?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是否还有其他的解读方法? 乔伊站在那扇门前,手还放在李文森触碰过的门锁上,眉目微微低垂,晃动光影下,侧脸深刻如同油画。 但就在这样静谧的美景之中,他的大脑却在以常人难以想象得速度飞快转动着,如同一列火车载满信息与线索,呼啸着穿过漆黑一片的隧道,整座小岛的精确路线像卫星地图一样再他脑海中铺展开来……失踪的船只……莫名坠落的飞机……四维空间……李文森最爱看的科幻片《星际穿越》……双关语……双关语……双关语…… 一片漆黑中,忽然迎来了一道光亮。 乔伊只觉得那一列火车在隧道中轰然炸开,成千上万的线索纸片烟花一般在空中四散开来,而他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了他此刻最想要的那张。 ——钪。 sc,不仅仅意味着星际争霸。 它还有一个双关语,一个极为常见的化学元素名,钪。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你看,我怎么会骗你们呢,虽然大周期我仍然更的十分不稳定,但平均下来,小天使我还是有周更的对不对?╰( ̄▽ ̄)╮ 第173章 第17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4章 第17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5章 第175章 “去往未来,如攀山峰,回到过去,如归故里?” 乔伊重复了一遍,微扬起眉: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星际穿越》,看了一遍又一遍,是因为它里面有句台词和你小时候做的梦很像?” “这不是梦!” “哦,不是梦。。し0。” 乔伊点点头: “地表陷落,海水倒流?恕我直言,大型强子对撞机要对撞一千年才能够对撞出一微克反物质,而要得到足够让整个地表陷落的反物质,中国国家现有的所有资源可能都不够,至少要建造一个围绕整个星球的巨型粒子加速器……你觉得这样的,连电梯都建不起的、每年经费不到一百个亿的、房间水管漏水还要我自己修的落魄科学研究所,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他把李文森往怀里搂了搂,以防她被自己的挣扎甩落下去: “不想被我亲的话,就不要乱动。” “我发誓这不是梦,这首诗也绝不是单纯的诗。” 李文森安静下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闭上眼没有再说下去: “你不信就算了。” “不是不信,而是你说的事超乎了逻辑。” 乔伊平静地说: “第十二颗星体,你指的是太阳系第十颗行星吧?一群外星人给我们建造了文明?’光都无法逃脱的地方’,明显是在形容恒星坍缩,而’时间在何处开始,就在何处终结’是爱因斯坦的论调,时空曲率无限大才能造就时间奇点,时间只是人类的幻觉……按你这种说法,难道外星人又来地球旅行了,顺便帮助给自己造了一个黑洞?” 物种外来。 1976年,有一个世界上少数能解读苏美尔楔形文字的学者陆续出版的一系列书,重新整理了整个人类历史,证明美国航天局1982年发现的太阳系第十大行星,几千年前的苏美尔人早就发现了;证明《圣经》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发生的,而书里出现的古国名称都非虚构,现在已逐渐被考古学家证实;证明印度《吠陀经》,希腊神话十二主神、《圣经》、《古兰经》都是苏美尔神话的翻本,甚至从词源学证明各种□□称,最初都是同一个词……最重要的是,这些神都是外星人。 神是外星人。 他们乘船从东方来,途径红海。 他的书虽然错漏颇多,有点以偏概全,但总体证据仍然十分强大,在国外火了三十年,一部分达尔文的死忠都在他的影响下投向了物种外来说……这也没办法,谁让达尔文进化论的证据和逻辑也并不是十分站得住脚。 扯吗? 确实很扯啊。 十年前还称得上是世界顶尖的科研机构,而现在……现在如乔伊所说,不过是一个年经费不破百亿的二流研究所,连中国国家科学院的零头都没有,说秘密拥有领先全世界几个世纪的科技水平,就像忽然告诉你,霍金来你隔壁乡镇第二中学教书了一样扯淡。 可这一切都是真的。 即便她对的秘密一无所知,即便她拿不出丝毫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话……但当时她听到的歌谣,是真的,歌谣里描述的画面,也是真的。 还有她父亲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 李文森望向深幽得看不到尽头的洞穴,不再争辩这个话题: “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取决于我们什么时候找到诗句里说的标志。” “标志?” “衔尾蛇,或者圆环。” 衔尾蛇?那种蠢到自己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这和衔尾蛇有什么关系?” 李文森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电光火石之间,刚想到什么,就听乔伊说: “我找你时路过了9449号房间,看到了里面沈城的手机和收音机,收音机被你砸了,但是你习惯性地用笔在纸上做了简短的笔记,我分辨出了其中’男朋友’三个字,所以我猜,你已经听到了一年前你那个莫名其妙的前男友电话录音,以及那首烂到令人发指的情诗。” 乔伊已经抱着她走了快半个小时,但他的手臂仍然稳如磐石,一如他平静的语调,没有丝毫波动,就这么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念道: “文森,你是我的缪斯,是我的女神,是我的坦妮特,是我灵感的源泉。你曼妙的身材,如同极地的火焰,你明亮的眼神,使我想起湖水、山丘、风,与雪……” “……够了。” 这样被乔伊抱着念情诗,乔伊漂亮的眼睛就像要把人溺毙一样,实在太考验她的承受力,李文森换了一只手拿手电筒,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这首诗有什么问题?” 乔伊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他的视线奇异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你在脸红?” “没有。” “你在脸红。”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眼眸淡淡眯起: “文森,比这亲密得多的事我们也做过无数回了,无论我用何种方式吻你,就算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都没有过这么大的反应,现在居然会因为我念了一首情诗脸红?” “我说了我没有。” 李文森十分冷静: “我们继续谈衔尾蛇吧,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们要找这个……”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对你复述这首诗的时候,你也是很快就打断了我……所以你的敏.感点不是动作,而是语言?” 洞穴里的光线来源只有一个手电筒,嶙峋的钟乳石的影子投在他的眼睛里,竟给人潋滟的错觉,乔伊望着她的脸,忽然慢慢念道: “今夜我写下最悲伤的诗篇,写下,比如说,我爱你,有时,你也爱着我。” 李文森:“……”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我拥你入怀,无际的苍穹下,诗句滑落灵魂,如同露珠跌落牧场,我的爱留不住你,这又能怎样,今夜繁星闪烁,你已遥在天边,我的灵魂却不甘你的离开。” 他望着她的眼睛,灰绿色的眸子如深秋寂静的潭水,这样深深地望着她,真的要把她溺毙在里面: “我的视线找寻你,仿佛要把你拉到眼前,我的心找寻你,而你已经走远……” “够了!” 面对聂鲁达爱情诗拙劣的改编版,李文森终于冷静不下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乔伊?你看清楚一点,我们在地下五百米深地地方!这座岛都要毁灭了,你却在给我念诗?” “不是诗,是情诗。” 李文森抓狂:“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文森特,海岛毁灭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你七年几乎没有看见过你脸红,值得花心思确认一下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乔伊微不可见地勾起唇角,语气十分愉悦: “事实证明,你真的脸红了。” 李文森:“……” …… 除去乔伊在世界毁灭前夕,居然顺手拿她做了一个“脸红反应测试”这样任性到令人发指的行为外,他们在其后十五分钟里相处得还算平静,乔伊在她千求万求之下,终于纡尊降贵地给她解释了一下”衔尾蛇“的来源。 “你那个凭空出现的前男友送你情诗的第一句,你是我的缪斯,是我的女神,是我的坦妮特,是我灵感的源泉。” 乔伊教授语气傲慢又轻柔: “你本科是学历史的,应该知道,缪斯,希腊神话中主司艺术和科学的九位或三位或一位女神,说法不一,原本是守护赫里孔山泉束金色发带的水仙,暗示开启秘密的钥匙,就藏在那副玛丽莲梦露金发带海报之后。” 李文森立刻想起她随手一戳,戳出来的钥匙。 她运气好爆了,这简直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接下来呢?” 乔伊又叹了一口气:“你大学四年上课到底有没有听?” 李文森斩钉截铁地:“没有。” 乔伊:“……” 李文森脸上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她那时饭都吃不饱,能赚钱拿到学位就不错了,说起来她成绩一直不错,还拿过奖学金,就是考过就忘,毕竟她还要同时为研究生转学物理做准备,她又不是乔伊,脑子容量有限,记不住这么多东西。 选择历史,也是因为历史……学费最低啊。 “交不起学费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早一点来英国找我租房子,恕我直言,你根本无需为学费发愁。” 乔伊冷冷地说,一副“都是你自作自受”的样子: “而诗句中的第二句’你是我的坦尼特’是一个双关语,一是暗示了秘密基地的第二个入口是一个太阳能发电站,第二暗示的,就是衔尾蛇。” ——坦尼特。 李文森终于从那堆被她丢到爪哇国的历史知识储备里搜出了这个冷僻的词汇。 西西里神话里,那位胆敢引诱太阳神阿波罗的女神,也是迦太基的主母神,古代住在地中海沿岸的“伟大商人”腓尼基人,会用2、3岁的小孩作为祭品,供奉这位伟大的女神。 但最重要的是—— “坦尼特在腓尼基人眼中,和夏娃一样,都是’蛇之女神’,象征循环的复活、不死和永生,而复活在古埃及和古希腊人眼里,循环不息的生命和永恒,其代表符像就是ouroboros。” ——ouroboros,衔尾蛇。 自己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代表人类最初的生死观念,无五官,也无四肢,自我吞噬,柏拉图形容它为宇宙之始,在无限的永恒中自给自足。还有一种说法,数学中代表“无限大”的符号“∞”,其起源就是衔尾蛇。 为了防止被咬住的猎物挣脱,很多蛇的口腔里是有倒勾的,换句话说,蛇一旦咬住了什么就吐不出来,包括自己的尾巴…… 但不知为什么,蛇就是喜欢咬自己的尾巴…… 这完全是自然界里,自己把自己作死的典范有没有! 李文森无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指甲,手指又被乔伊抽出来,他十分自然地抽出一张纸巾,把她手指上的泥土和灰尘擦干净,然后把她的手指摆成原来的姿势,重新塞进她嘴里,连角度都分毫不差。 李文森:“……” 乔伊至少抱着她走了二十分钟了,但这条洞穴还没有走到尽头,李文森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已经快十点了。 muller说她会死在星期六,今天正是星期六,距离muller预言她死亡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事? 李文森冷锐的目光扫过洞穴岩壁,从乔伊和她说了衔尾蛇的事情后看,她的视线就没有放过洞穴中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不,不对。 一定有哪里出了错,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在沿着河走,可她没有看见任何和“衔尾蛇”有关的东西,连岔道都没有——这么大的溶洞,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钟乳石,怎么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凭肉眼找到一个小小的“衔尾蛇”标记? 所以标记不可能刻在石壁上,一定是什么,更大的东西。 而且他们现在走的路也不对,这样昏暗的光线,她是没有办法准确记住溶洞每一处地貌的,但他们身边的地下河道却十分平整,或许是年代久远,少有凸出的地方,也就显得一些嶙峋怪石分外惹眼。 “不对。” 李文森忽然说: “不对,乔伊,我们走错路了,这条路我们十分钟前已经走过了。” “你才发现?” 幽暗的光线里,乔伊没有半点惊讶,反而微微笑了一下: “我们早就开始走重复的路了。” 李文森:“……” “我猜的没错,这条地下河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工引流的地下水,是环形河,无论我们怎么走,都只能走回原路。” “环形河?” 李文森马上明白了乔伊在说什么,然而她皱起眉: “你怎么看出这条河是人工挖凿引流的,万一只是河道弯曲了一下方向呢?” “上帝不走直线,文森。” 乔伊朝河畔歪了歪头: “所有天然的河道都是曲曲折折的,地下河尤为明显。这种溶洞的质地都是石灰岩,海螺和珊瑚中的矿物沉积形成的东西,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山脉中的溶洞,但是万亿年前,这里一定是海,石灰岩溶洞实际上是在海下形成的。” 李文森对地质学的了解仅限于看看石头: “所以?” “我真不明白你的脑子长出来是做什么用的,就为了让身体看起来协调一些?” 乔伊轻柔地叹了一口气,抱住她的手臂却十分小心地低了一下,以免他粗心的小未婚妻不小心撞上石头: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自己的脑浆倒出来清洗一下,因为里面混入了太多的豆腐渣。” 李文森:“……” 不,谁都不要拦着她,她要和她的未婚夫决一死战。 “这条地下河道太平整了,你有见过海下礁石有这么平整的线条?海水机械冲击尚且如此,更别说后期的腐蚀,地下河大多都是由地表渗透形成的,河水在地面上流淌时,会吸收土壤和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水遇见了二氧化碳会形成什么?” “……碳酸。” 她一脸木然,居然胆敢问李文森博士这种初中生水平的化学问题……算了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决一死战吧。 不过乔伊说的没错。 水遇上二氧化碳,会形成碳酸,呈弱酸性。 再联想起平时滴一滴盐酸在石灰岩上的腐蚀轨迹……的确不可能腐蚀出这么平整的线条。 很明显,有人刻意在这地下挖凿了一条环形河——环形,且没有别的岔路,他们无论怎么走,只会回到原地。 所以诗句中下一个指引的方向,一定就在这附近。 “哦,文森,衔尾蛇是一个神圣的符号。” 乔伊轻轻松松地抱着她,仿佛她没有重量一般,只剩那双美丽的灰绿色眸子,在漆黑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如同碎钻: “它无头无尾,永不终结……却只有一个支撑的支点,那就是圆心。” 作者有话要说:偶尔被私信吐槽文章废话多。 拜托,这个还用吐槽?这泥码是真相!我文章废话多到我自己都想死好不好!这篇文原打算写27万字的好不好!我就着这么写到了80万字好不好!其中50万字都是废话好不好!我现在还刹不住车各种想死好不好! 真的超级想完结了写下一本啊哭唧唧…… “去往未来,如攀山峰,回到过去,如归故里?” 乔伊重复了一遍,微扬起眉: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星际穿越》,看了一遍又一遍,是因为它里面有句台词和你小时候做的梦很像?” “这不是梦!” “哦,不是梦。。し0。” 乔伊点点头: “地表陷落,海水倒流?恕我直言,大型强子对撞机要对撞一千年才能够对撞出一微克反物质,而要得到足够让整个地表陷落的反物质,中国国家现有的所有资源可能都不够,至少要建造一个围绕整个星球的巨型粒子加速器……你觉得这样的,连电梯都建不起的、每年经费不到一百个亿的、房间水管漏水还要我自己修的落魄科学研究所,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他把李文森往怀里搂了搂,以防她被自己的挣扎甩落下去: “不想被我亲的话,就不要乱动。” “我发誓这不是梦,这首诗也绝不是单纯的诗。” 李文森安静下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闭上眼没有再说下去: “你不信就算了。” “不是不信,而是你说的事超乎了逻辑。” 乔伊平静地说: “第十二颗星体,你指的是太阳系第十颗行星吧?一群外星人给我们建造了文明?’光都无法逃脱的地方’,明显是在形容恒星坍缩,而’时间在何处开始,就在何处终结’是爱因斯坦的论调,时空曲率无限大才能造就时间奇点,时间只是人类的幻觉……按你这种说法,难道外星人又来地球旅行了,顺便帮助给自己造了一个黑洞?” 物种外来。 1976年,有一个世界上少数能解读苏美尔楔形文字的学者陆续出版的一系列书,重新整理了整个人类历史,证明美国航天局1982年发现的太阳系第十大行星,几千年前的苏美尔人早就发现了;证明《圣经》不是神话而是真实发生的,而书里出现的古国名称都非虚构,现在已逐渐被考古学家证实;证明印度《吠陀经》,希腊神话十二主神、《圣经》、《古兰经》都是苏美尔神话的翻本,甚至从词源学证明各种□□称,最初都是同一个词……最重要的是,这些神都是外星人。 神是外星人。 他们乘船从东方来,途径红海。 他的书虽然错漏颇多,有点以偏概全,但总体证据仍然十分强大,在国外火了三十年,一部分达尔文的死忠都在他的影响下投向了物种外来说……这也没办法,谁让达尔文进化论的证据和逻辑也并不是十分站得住脚。 扯吗? 确实很扯啊。 十年前还称得上是世界顶尖的科研机构,而现在……现在如乔伊所说,不过是一个年经费不破百亿的二流研究所,连中国国家科学院的零头都没有,说秘密拥有领先全世界几个世纪的科技水平,就像忽然告诉你,霍金来你隔壁乡镇第二中学教书了一样扯淡。 可这一切都是真的。 即便她对的秘密一无所知,即便她拿不出丝毫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话……但当时她听到的歌谣,是真的,歌谣里描述的画面,也是真的。 还有她父亲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 李文森望向深幽得看不到尽头的洞穴,不再争辩这个话题: “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取决于我们什么时候找到诗句里说的标志。” “标志?” “衔尾蛇,或者圆环。” 衔尾蛇?那种蠢到自己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这和衔尾蛇有什么关系?” 李文森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电光火石之间,刚想到什么,就听乔伊说: “我找你时路过了9449号房间,看到了里面沈城的手机和收音机,收音机被你砸了,但是你习惯性地用笔在纸上做了简短的笔记,我分辨出了其中’男朋友’三个字,所以我猜,你已经听到了一年前你那个莫名其妙的前男友电话录音,以及那首烂到令人发指的情诗。” 乔伊已经抱着她走了快半个小时,但他的手臂仍然稳如磐石,一如他平静的语调,没有丝毫波动,就这么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念道: “文森,你是我的缪斯,是我的女神,是我的坦妮特,是我灵感的源泉。你曼妙的身材,如同极地的火焰,你明亮的眼神,使我想起湖水、山丘、风,与雪……” “……够了。” 这样被乔伊抱着念情诗,乔伊漂亮的眼睛就像要把人溺毙一样,实在太考验她的承受力,李文森换了一只手拿手电筒,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这首诗有什么问题?” 乔伊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他的视线奇异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你在脸红?” “没有。” “你在脸红。”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眼眸淡淡眯起: “文森,比这亲密得多的事我们也做过无数回了,无论我用何种方式吻你,就算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都没有过这么大的反应,现在居然会因为我念了一首情诗脸红?” “我说了我没有。” 李文森十分冷静: “我们继续谈衔尾蛇吧,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们要找这个……”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对你复述这首诗的时候,你也是很快就打断了我……所以你的敏.感点不是动作,而是语言?” 洞穴里的光线来源只有一个手电筒,嶙峋的钟乳石的影子投在他的眼睛里,竟给人潋滟的错觉,乔伊望着她的脸,忽然慢慢念道: “今夜我写下最悲伤的诗篇,写下,比如说,我爱你,有时,你也爱着我。” 李文森:“……”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我拥你入怀,无际的苍穹下,诗句滑落灵魂,如同露珠跌落牧场,我的爱留不住你,这又能怎样,今夜繁星闪烁,你已遥在天边,我的灵魂却不甘你的离开。” 他望着她的眼睛,灰绿色的眸子如深秋寂静的潭水,这样深深地望着她,真的要把她溺毙在里面: “我的视线找寻你,仿佛要把你拉到眼前,我的心找寻你,而你已经走远……” “够了!” 面对聂鲁达爱情诗拙劣的改编版,李文森终于冷静不下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乔伊?你看清楚一点,我们在地下五百米深地地方!这座岛都要毁灭了,你却在给我念诗?” “不是诗,是情诗。” 李文森抓狂:“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文森特,海岛毁灭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你七年几乎没有看见过你脸红,值得花心思确认一下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乔伊微不可见地勾起唇角,语气十分愉悦: “事实证明,你真的脸红了。” 李文森:“……” …… 除去乔伊在世界毁灭前夕,居然顺手拿她做了一个“脸红反应测试”这样任性到令人发指的行为外,他们在其后十五分钟里相处得还算平静,乔伊在她千求万求之下,终于纡尊降贵地给她解释了一下”衔尾蛇“的来源。 “你那个凭空出现的前男友送你情诗的第一句,你是我的缪斯,是我的女神,是我的坦妮特,是我灵感的源泉。” 乔伊教授语气傲慢又轻柔: “你本科是学历史的,应该知道,缪斯,希腊神话中主司艺术和科学的九位或三位或一位女神,说法不一,原本是守护赫里孔山泉束金色发带的水仙,暗示开启秘密的钥匙,就藏在那副玛丽莲梦露金发带海报之后。” 李文森立刻想起她随手一戳,戳出来的钥匙。 她运气好爆了,这简直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接下来呢?” 乔伊又叹了一口气:“你大学四年上课到底有没有听?” 李文森斩钉截铁地:“没有。” 乔伊:“……” 李文森脸上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她那时饭都吃不饱,能赚钱拿到学位就不错了,说起来她成绩一直不错,还拿过奖学金,就是考过就忘,毕竟她还要同时为研究生转学物理做准备,她又不是乔伊,脑子容量有限,记不住这么多东西。 选择历史,也是因为历史……学费最低啊。 “交不起学费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早一点来英国找我租房子,恕我直言,你根本无需为学费发愁。” 乔伊冷冷地说,一副“都是你自作自受”的样子: “而诗句中的第二句’你是我的坦尼特’是一个双关语,一是暗示了秘密基地的第二个入口是一个太阳能发电站,第二暗示的,就是衔尾蛇。” ——坦尼特。 李文森终于从那堆被她丢到爪哇国的历史知识储备里搜出了这个冷僻的词汇。 西西里神话里,那位胆敢引诱太阳神阿波罗的女神,也是迦太基的主母神,古代住在地中海沿岸的“伟大商人”腓尼基人,会用2、3岁的小孩作为祭品,供奉这位伟大的女神。 但最重要的是—— “坦尼特在腓尼基人眼中,和夏娃一样,都是’蛇之女神’,象征循环的复活、不死和永生,而复活在古埃及和古希腊人眼里,循环不息的生命和永恒,其代表符像就是ouroboros。” ——ouroboros,衔尾蛇。 自己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代表人类最初的生死观念,无五官,也无四肢,自我吞噬,柏拉图形容它为宇宙之始,在无限的永恒中自给自足。还有一种说法,数学中代表“无限大”的符号“∞”,其起源就是衔尾蛇。 为了防止被咬住的猎物挣脱,很多蛇的口腔里是有倒勾的,换句话说,蛇一旦咬住了什么就吐不出来,包括自己的尾巴…… 但不知为什么,蛇就是喜欢咬自己的尾巴…… 这完全是自然界里,自己把自己作死的典范有没有! 李文森无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指甲,手指又被乔伊抽出来,他十分自然地抽出一张纸巾,把她手指上的泥土和灰尘擦干净,然后把她的手指摆成原来的姿势,重新塞进她嘴里,连角度都分毫不差。 李文森:“……” 乔伊至少抱着她走了二十分钟了,但这条洞穴还没有走到尽头,李文森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已经快十点了。 muller说她会死在星期六,今天正是星期六,距离muller预言她死亡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事? 李文森冷锐的目光扫过洞穴岩壁,从乔伊和她说了衔尾蛇的事情后看,她的视线就没有放过洞穴中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不,不对。 一定有哪里出了错,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在沿着河走,可她没有看见任何和“衔尾蛇”有关的东西,连岔道都没有——这么大的溶洞,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钟乳石,怎么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凭肉眼找到一个小小的“衔尾蛇”标记? 所以标记不可能刻在石壁上,一定是什么,更大的东西。 而且他们现在走的路也不对,这样昏暗的光线,她是没有办法准确记住溶洞每一处地貌的,但他们身边的地下河道却十分平整,或许是年代久远,少有凸出的地方,也就显得一些嶙峋怪石分外惹眼。 “不对。” 李文森忽然说: “不对,乔伊,我们走错路了,这条路我们十分钟前已经走过了。” “你才发现?” 幽暗的光线里,乔伊没有半点惊讶,反而微微笑了一下: “我们早就开始走重复的路了。” 李文森:“……” “我猜的没错,这条地下河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工引流的地下水,是环形河,无论我们怎么走,都只能走回原路。” “环形河?” 李文森马上明白了乔伊在说什么,然而她皱起眉: “你怎么看出这条河是人工挖凿引流的,万一只是河道弯曲了一下方向呢?” “上帝不走直线,文森。” 乔伊朝河畔歪了歪头: “所有天然的河道都是曲曲折折的,地下河尤为明显。这种溶洞的质地都是石灰岩,海螺和珊瑚中的矿物沉积形成的东西,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山脉中的溶洞,但是万亿年前,这里一定是海,石灰岩溶洞实际上是在海下形成的。” 李文森对地质学的了解仅限于看看石头: “所以?” “我真不明白你的脑子长出来是做什么用的,就为了让身体看起来协调一些?” 乔伊轻柔地叹了一口气,抱住她的手臂却十分小心地低了一下,以免他粗心的小未婚妻不小心撞上石头: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自己的脑浆倒出来清洗一下,因为里面混入了太多的豆腐渣。” 李文森:“……” 不,谁都不要拦着她,她要和她的未婚夫决一死战。 “这条地下河道太平整了,你有见过海下礁石有这么平整的线条?海水机械冲击尚且如此,更别说后期的腐蚀,地下河大多都是由地表渗透形成的,河水在地面上流淌时,会吸收土壤和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水遇见了二氧化碳会形成什么?” “……碳酸。” 她一脸木然,居然胆敢问李文森博士这种初中生水平的化学问题……算了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决一死战吧。 不过乔伊说的没错。 水遇上二氧化碳,会形成碳酸,呈弱酸性。 再联想起平时滴一滴盐酸在石灰岩上的腐蚀轨迹……的确不可能腐蚀出这么平整的线条。 很明显,有人刻意在这地下挖凿了一条环形河——环形,且没有别的岔路,他们无论怎么走,只会回到原地。 所以诗句中下一个指引的方向,一定就在这附近。 “哦,文森,衔尾蛇是一个神圣的符号。” 乔伊轻轻松松地抱着她,仿佛她没有重量一般,只剩那双美丽的灰绿色眸子,在漆黑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如同碎钻: “它无头无尾,永不终结……却只有一个支撑的支点,那就是圆心。” 作者有话要说:偶尔被私信吐槽文章废话多。 拜托,这个还用吐槽?这泥码是真相!我文章废话多到我自己都想死好不好!这篇文原打算写27万字的好不好!我就着这么写到了80万字好不好!其中50万字都是废话好不好!我现在还刹不住车各种想死好不好! 真的超级想完结了写下一本啊哭唧唧…… 第176章 第17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7章 第17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