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岁》 第零章小千岁 作者:花落乌衣巷 【本文文案】 承阳公主苏蕉儿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生得容颜如花、娇美动人,人称小千岁。 正值南梁求娶小千岁,为了女儿不远嫁,帝后决定在求亲使团进京前,赶紧为苏蕉儿定下亲事。 谁知她懵懵懂懂地一指,选了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 北晋战神温疏水,铁血沙场,手握重权,生得阴柔漂亮,行事肆意又狂妄,无人不忌惮三分。 温疏水身边没有女人,直到某日,众人发现金枝玉叶的小千岁亲自替他挽袖口! 小千岁给他送糕点! 小千岁眼角红红地从他的马车里出来! 而那位大将军全然不给面子,嗤笑着扯回袖子! 把糕点分给了下属! 又把人拎回了马车里! 众人:...等下,为什么拎回去了? 马车里,看着泪眼婆娑的小美人儿,温疏水终于端不住漫不经心的笑,放低身段哄着:“好了,臣知错了,让殿下咬回来就是。”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三岁才会走路,五岁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辈子都和聪明两个字不沾边。 一开始,她扯着温疏水的衣袖,苦恼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同我定亲呢?” 温疏水:“臣并无娶妻打算。” 后来,小千岁叹了口气:“你总是不愿意的话,那我去找丞相府的哥哥吧。” 温疏水脸一黑:“......回来,谁说我不愿意?” ★乖巧可爱笨蛋美人小千岁x肆意狂妄目中无人大将军 ★女主是心性比较单纯,反应比较迟钝,学东西比较慢,不是真的痴呆(x) ★全文二十万字左右,架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蕉儿┃配角:温疏水┃其它:he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x狂妄将军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为人真诚,才能有所收获作者:花落乌衣巷 【本文文案】 承阳公主苏蕉儿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生得容颜如花、娇美动人,人称小千岁。 正值南梁求娶小千岁,为了女儿不远嫁,帝后决定在求亲使团进京前,赶紧为苏蕉儿定下亲事。 谁知她懵懵懂懂地一指,选了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 北晋战神温疏水,铁血沙场,手握重权,生得阴柔漂亮,行事肆意又狂妄,无人不忌惮三分。 温疏水身边没有女人,直到某日,众人发现金枝玉叶的小千岁亲自替他挽袖口! 小千岁给他送糕点! 小千岁眼角红红地从他的马车里出来! 而那位大将军全然不给面子,嗤笑着扯回袖子! 把糕点分给了下属! 又把人拎回了马车里! 众人:...等下,为什么拎回去了? 马车里,看着泪眼婆娑的小美人儿,温疏水终于端不住漫不经心的笑,放低身段哄着:“好了,臣知错了,让殿下咬回来就是。”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三岁才会走路,五岁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辈子都和聪明两个字不沾边。 一开始,她扯着温疏水的衣袖,苦恼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同我定亲呢?” 温疏水:“臣并无娶妻打算。” 后来,小千岁叹了口气:“你总是不愿意的话,那我去找丞相府的哥哥吧。” 温疏水脸一黑:“......回来,谁说我不愿意?” ★乖巧可爱笨蛋美人小千岁x肆意狂妄目中无人大将军 ★女主是心性比较单纯,反应比较迟钝,学东西比较慢,不是真的痴呆(x) ★全文二十万字左右,架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蕉儿┃配角:温疏水┃其它:he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x狂妄将军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为人真诚,才能有所收获 作者:花落乌衣巷 【本文文案】 承阳公主苏蕉儿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生得容颜如花、娇美动人,人称小千岁。 正值南梁求娶小千岁,为了女儿不远嫁,帝后决定在求亲使团进京前,赶紧为苏蕉儿定下亲事。 谁知她懵懵懂懂地一指,选了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 北晋战神温疏水,铁血沙场,手握重权,生得阴柔漂亮,行事肆意又狂妄,无人不忌惮三分。 温疏水身边没有女人,直到某日,众人发现金枝玉叶的小千岁亲自替他挽袖口! 小千岁给他送糕点! 小千岁眼角红红地从他的马车里出来! 而那位大将军全然不给面子,嗤笑着扯回袖子! 把糕点分给了下属! 又把人拎回了马车里! 众人:...等下,为什么拎回去了? 马车里,看着泪眼婆娑的小美人儿,温疏水终于端不住漫不经心的笑,放低身段哄着:“好了,臣知错了,让殿下咬回来就是。”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三岁才会走路,五岁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辈子都和聪明两个字不沾边。 一开始,她扯着温疏水的衣袖,苦恼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同我定亲呢?” 温疏水:“臣并无娶妻打算。” 后来,小千岁叹了口气:“你总是不愿意的话,那我去找丞相府的哥哥吧。” 温疏水脸一黑:“......回来,谁说我不愿意?” ★乖巧可爱笨蛋美人小千岁x肆意狂妄目中无人大将军 ★女主是心性比较单纯,反应比较迟钝,学东西比较慢,不是真的痴呆(x) ★全文二十万字左右,架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蕉儿┃配角:温疏水┃其它:he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x狂妄将军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为人真诚,才能有所收获 作者:花落乌衣巷 【本文文案】 承阳公主苏蕉儿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生得容颜如花、娇美动人,人称小千岁。 正值南梁求娶小千岁,为了女儿不远嫁,帝后决定在求亲使团进京前,赶紧为苏蕉儿定下亲事。 谁知她懵懵懂懂地一指,选了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 北晋战神温疏水,铁血沙场,手握重权,生得阴柔漂亮,行事肆意又狂妄,无人不忌惮三分。 温疏水身边没有女人,直到某日,众人发现金枝玉叶的小千岁亲自替他挽袖口! 小千岁给他送糕点! 小千岁眼角红红地从他的马车里出来! 而那位大将军全然不给面子,嗤笑着扯回袖子! 把糕点分给了下属! 又把人拎回了马车里! 众人:...等下,为什么拎回去了? 马车里,看着泪眼婆娑的小美人儿,温疏水终于端不住漫不经心的笑,放低身段哄着:“好了,臣知错了,让殿下咬回来就是。”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三岁才会走路,五岁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一辈子都和聪明两个字不沾边。 一开始,她扯着温疏水的衣袖,苦恼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同我定亲呢?” 温疏水:“臣并无娶妻打算。” 后来,小千岁叹了口气:“你总是不愿意的话,那我去找丞相府的哥哥吧。” 温疏水脸一黑:“......回来,谁说我不愿意?” ★乖巧可爱笨蛋美人小千岁x肆意狂妄目中无人大将军 ★女主是心性比较单纯,反应比较迟钝,学东西比较慢,不是真的痴呆(x) ★全文二十万字左右,架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蕉儿┃配角:温疏水┃其它:he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x狂妄将军 立意:以真心换真心,为人真诚,才能有所收获 作者:花落乌衣巷 【本文文案】 承阳公主苏蕉儿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生得容颜如花、娇美动人,人称小千岁。 正值南梁求娶小千岁,为了女儿不远嫁,帝后决定在求亲使团进京前,赶紧为苏蕉儿定下亲事。 谁知她懵懵懂懂地一指,选了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 北晋战神温疏水,铁血沙场,手握重权,生得阴柔漂亮,行事肆意又狂妄,无人不忌惮三分。 温疏水身边没有女人,直到某日,众人发现金枝玉叶的小千岁亲自替他挽袖口! 小千岁给他送糕点! 小千岁眼角红红地从他的马车里出来! 而那位大将军全然不给面子,嗤笑着扯回袖子! 把糕点分给了下属! 又把人拎回了马车里! 众人:...等下,为什么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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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以真心换真心,为人真诚,才能有所收获 第一章 第一眼 四月春深,宫里的桃树陆续开满花,远望去粉霞似的一片。 苏蕉儿喜欢桃花,粉嫩嫩好看,尤其拿去做桃花糕,更是甜糯好吃。 只是小厨房若要做桃花糕,得去远一点的园子里采摘,云安殿窗外的这棵桃树,苏蕉儿是不许人碰的,要留着每日看上一会儿。 这会儿她就倚在廊下的红木栏杆边,仰着头认真地盯着桃花瞧。 苏蕉儿是禄安帝最小的女儿,且为皇后陈氏嫡出,身份尊贵。 年方十五,梳着精致又不失可爱的双环髻,因不喜珠钗,环上绑了鹅黄色丝带,两边各乖乖垂下一截,落在肩头。 杏眼朱唇,肤若凝脂,身着金丝绣面的广袖束腰襦裙,安安静静地立在桃树下,容颜若花,乍一看说是仙子也不过分。 如何想到,这样一个小美人儿竟是心智不全,如若稚童。 近处每落下一片花瓣,苏蕉儿心里便多数一个数,才数到十八,一阵春风拂过,桃花瓣扑簌簌下起雨来。 她不由微睁那双清亮的杏眼,歪了下头,不知该如何数下去了。 不远处,侍奉的宫女垂首静立,都恪守着规矩,不敢出声惊扰小千岁看花。 虽说这位承阳公主心性天真浅稚,哪怕冲撞了,大抵也是不知道生气的。 向云望着主子,瞧她那不知忧愁感伤的单纯模样,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是陈皇后得力心腹,性子强势,手段凌厉,专门侍奉小千岁。 有她把持着大小事务,这云安殿里的规矩秩序,倒格外的森严井然。 毕竟还是春日,殿外仍弥漫着些许凉意。 向云从屋里抱了件银丝素锦披风,轻手轻脚地披在苏蕉儿肩上:“小千岁,今日已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花,进屋去吧。” 小千岁。 苏蕉儿出生时难产,幼时又一路多病坎坷,帝后唯恐小女儿命数不久,特令宫人如此称呼。 说来也是玄妙,自那以后,苏蕉儿身子竟渐渐好转,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如今除了比旁人容易生病一些,大体上康康健健,好生养着便不会出错。 苏蕉儿到屋内坐下,瞧见桌上半碟桃花糕,伸手去取,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她吃东西时动作不快,反倒有几分慢条斯理的味道,白嫩的脸颊鼓起一点,细细咀嚼。 这般认真进食的模样,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可爱娇憨极了。 饶是向云,也多看了好几眼,才掩上门到殿外去,吩咐宫人:“近日那些传闻,谁都不许在小千岁跟前多嘴,违者杖二十,听明白了?” “是。” 宫人应下,等这位掌事宫女走远,才敢扭头看看左右,无一例外,眼里都露出惊诧之色。 向云姑娘都如此谨慎,看来,南梁将要派遣使团求娶小千岁的消息是真的了。 又想,公主性子纯稚,却偏生得天仙之姿,难怪南梁三皇子一眼就惦记上。 …… 云安殿是个当差的好去处,小千岁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这是宫内所有宫人私底下达成的共识。 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这位小千岁却一点脾气也没有。 虽说心性稚嫩,好在不爱哭闹撒泼,常常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总之是个省心省事儿的主子。 见苏蕉儿已经吃了两块桃花糕,宫女熙儿上前去将碟子收走了,待对上那双透亮的眼睛,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道:“小千岁,晚些要去皇后娘娘那里用午膳,不能再吃了。” 苏蕉儿便点了下头,将双手乖乖搁在膝盖上,坐着不动了,像一尊干净漂亮的玉娃娃。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些细微的动静。 向云让宫人捧了几个首饰盒过来,一改严肃面孔,微微笑着:“小千岁看看,一会儿要戴什么?” 红漆木盒里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类首饰,满满当当,一片珠光宝气,折射着日光,泛出富贵华丽之色。 这搁哪个小姑娘不要看花眼,苏蕉儿却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 她不喜珠钗佩饰,但既要出云安殿,便不得不打扮一番,伸手进去抓了两支金嵌琉璃步摇。 向云解开丝带,将步摇插上,又挑了几朵珠花点缀在乌发间。 铜镜中,女子稚气退却,更多添几分清丽秀美,连那发呆的神情都显得高雅出尘起来。 门外,宫人扬声禀告:“向云姐姐,淑月宫来人了。” 向云一听,方才还温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 楚贵妃与皇后娘娘势同水火,这会儿差人过来,八成不安好心。 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冲苏蕉儿下拜,脸上喜气洋洋的 ,手里还各捧着一个托盘,拿红布垫着,高声说着祝词。 “听闻小千岁喜事将近,贵妃娘娘心下欢喜,特送来如意玉镯一对、蝴蝶金钗一支,恭贺小千岁日后万事如意、如蝴蝶高飞。” 为首的太监笑容堆了满面,尖声道:“这天大的运势,小千岁都遇着了,真是好福气!” 他说得隐晦,可但凡深想一些,无非是在说南梁求亲一事,怎么看都像是幸灾乐祸。 若真是好福气,楚贵妃膝下的三公主还不得争抢一番,怎会好心道贺。 云安殿内静默一瞬,宫人脸色一个塞一个的难看。 苏蕉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手指上缠着解下来的柔软丝带,余光见两个人跪在地上无人理会,便问:“你们是楚贵妃娘娘那儿来的?” 小太监心里一喜,心道果然是个傻子,别人都品出不怀好意来了,她还上赶着搭话,忙道:“回小千岁,奴才们是从贵妃娘娘那儿来,给您送贺礼的!” 苏蕉儿眼里露出些许恍然,软声道:“那你们不要跪在这里了呀。” 那小太监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谢恩,又听她慢吞吞道:“——你们跪到外面去。” 小太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道:“什、什么……” 向云冷笑一声:“小千岁让你们跪到外头去,狗奴才可是听不懂主子的话?” 她对外素来是泼辣严苛的,脸一板很是唬人,两个小太监顿时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也不管他们如何被拎出去罚跪,苏蕉儿又低下头摆弄手里的丝带了。 淑月宫送来的如意玉镯和蝴蝶钗被搁在桌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倒是被钗上的金蝴蝶吸引住,伸手摸了两下。 向云把东西收起来,搁进最不常用的木匣子里,见她眼神一直跟着,笑道:“皇后娘娘那里有支更好看的蝴蝶钗子,翅膀还会动呢,小千岁喜欢,奴婢差人去秉明一声。” 苏蕉儿点点头,想到蝴蝶钗子,将丝带也放下了。 向云边替她理着衣裙,便道:“小千岁方才做得很好,淑月宫的人,咱们一点情面都不必留。” 就算出了事,还有皇后娘娘挡着。 苏蕉儿想了会儿,才知道她指的是小太监的事。 父皇、母后、皇姐姐、皇兄可都说过,楚贵妃那边没有一个好人,遇见了就要远离,也不必客气。 她素来最听话。 不多时,长宁宫那边来了人传话,皇后娘娘要向云带着小千岁过去。 走了一半,苏蕉儿望着周围的环境,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去父皇那里的路。” 向云跟在轿辇边,隔着丝帘回应,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是,先去陛下那里一趟。” 苏蕉儿昨儿见到禄安帝时,他还一边瞧她,一边愁得叹气。 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父皇不像她,会因为糕点放坏了伤心,他担心的,都是些很大的事。 这般想着,轿辇在清德殿侧边落下,向云扶着她出来。 苏蕉儿望着殿门口,有些怔愣。 “这是父皇议事的地方。” 她平日是不来这里的,父皇要见她,要么是去皇后的长宁宫,要么是在自己歇息的寝殿。 苏蕉儿脚步踌躇了半步,意识到点不对劲。 向云仍搀着她往前走,神色染上几分惆怅:“一会儿进去后,您不要出声,只待小半个时辰,便去皇后娘娘那里取蝴蝶钗子,好吗?” 苏蕉儿信任她,顺从地点点头。 她们是从侧门悄悄进去的,几乎没有人看见。清德殿的老嬷嬷在前头引路,避开了人,请进殿里。 这是禄安帝与臣子议事的地方,很是开阔。两侧是高大的沉木书架,摆放着各类典籍以及文玩摆饰。 上方一张桌台,堆着许多奏折文书。 殿内没有人,老嬷嬷带苏蕉儿到四开的山水屏风后,这个位置巧妙,既能看到殿中,又不容易被发现。 屏风后搁了把软椅,老嬷嬷请她坐下:“小千岁切记不要出声,只管多看多记,老奴先退下了。” 苏蕉儿便轻轻抿住唇,睁着双清亮的眼睛悄悄看出去。 不多时,书房的门大开,禄安帝带着几个宫人率先走进来,到桌案后坐下。 “请诸位公子进来吧。” 随着一声传唤,几个年轻男子先后有序地到禄安帝前行礼。 苏蕉儿勾着嫩白的指头数了一下,共有六个。 她一动,头上的步摇叮铃碰撞,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声响。 好在禄安帝正说着话,众人注意力还算集中,并未有人看过来。 嬷嬷叫她多看,苏蕉儿不知道看什么,过了会儿,便又偷偷露出来脑 袋。 隔得有些远,不过她眼睛好。 殿中央人头攒动,有人上前一步,错开一个位置,便突然露出左侧最挺拔的那道身影。 那人神情姿态,都不如旁人拘谨恭谨,穿着玄色交襟锦袍,身量很高,却并不单薄。 精致漂亮的眉眼透着丝玩味儿,偏又有几分凌厉如刀的气势。侧面望去,鼻如山峦。 在场其他人仿佛被衬托得纷纷失去颜色,唯他一人,鲜活得像是画里走出来一样。 苏蕉儿定定望着,恍惚竟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怔愣间,那人猝不及防转过脸来,对上她的眼睛。 第二章 温将军 “温将军在瞧什么?” 说话的是丞相府嫡子许盛竹,生得亦是一表人才,容貌端正,气度温润,是京中人人称颂的谦谦君子。 顺着看过去,只见一扇四开的屏风,上头绘着泼墨山水。 温疏水收敛目光,微扬的眼角里含了些意味不明的笑:“屏风处有只猫儿,你没看见?” 禄安帝正在考太傅嫡孙的学问,颇为枯燥,许盛竹还真凝神在那山水画里寻了一遍。 大抵是离得远了些,没找到。 许盛竹想,温将军不亏是习武之人,眼力果然出众。 听闻在战场上,目光所及之处,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温卿。”禄安帝喊了他一声,有些纳闷,这厮竟连二十五岁都没有。 南梁求亲的使团数日前已经自国都出发,抵达京城,不过三四个月功夫。 他与皇后思来想去,都不舍得小女儿远嫁,只能暂行下下之策。 这一场,便是要苏蕉儿看看这些名门望族的公子,若能抢先定下亲来,南梁使团到了也没辙。 只是早知温疏水今年才二十四,他便将门槛设作二十三岁了。 温疏水上前行礼:“陛下,臣在。” 面对这位战功累累的北晋战神,禄安帝又看重又忌惮,语气更温和了些:“听闻爱卿旧疾难愈,可要朕派几个太医过去?” 温疏水拱手道:“承蒙陛下关爱,只是府上医师医术尚可,臣还不想更换。” 这话直接拒绝了禄安帝的好意,可谓是张狂至极,边上的几个公子都忍不住看过来,心里直感叹。 狂妄还得属温将军。 别看他们都差不多的年纪,但在许盛竹等人心中,并不敢将温疏水划作同辈。 这位战神年纪轻轻便统军数十万,短短数年平定三方战事,重权在握,民心所向。 如今回京养病,就是禄安帝也要礼让三分。 他们平日里见了,也只有恭恭敬敬道一声温将军安好的份。 禄安帝果然没有生气,但似乎也没话多讲,寒暄两句,便将许盛竹叫过去问话。 等离开时,温疏水又朝屏风处望了一眼,才率先往外走。 他第一个出去了,其他公子哥才敢一个个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望着最前 方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有人追了上去:“温将军。” 温疏水睨了一眼,是楚国公府的嫡长子楚炜,并不放慢脚步,只是懒懒问:“什么事?” 楚炜在一众世家公子中也算出类拔萃,父亲是楚国公,姑姑是楚贵妃,家世显赫,自己才能亦是拔尖的那批。 从小到大,楚炜都是被争相追捧的那个,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 性子自然有几分傲气,平日甚少主动与人搭讪,因此他一过去,其他人便齐刷刷盯上了。 温疏水的态度并不热情,换作其他人,楚炜早拂袖离开,但这会儿他仍露出笑来:“舍妹常与我提起温将军,今日一见,果然气宇轩昂、非同凡响。” 温疏水扯开唇:“你妹妹是谁?” 楚炜脸色一僵,悻悻道:“楚国公府楚婕。” 又不死心地说,“我也一直想与温将军交个朋友,今日才有机会。温将军一会儿可得空?我在庆贤楼订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温疏水淡声道:“我不跟小孩交朋友,让你家大人来吧。” 楚炜显然是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脸色越发难看,强忍怒气道:“温将军,我今年二十一,去年便及冠了。” 从未有人如此轻视他。 温疏水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双漆黑凤眼便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楚炜的脸霎时变得黑里透红,似是被嘲笑了,却没有证据。 父亲说得对,这人实在狂妄自大,难以相处。 温疏水根本懒得应付,自顾自离去。 …… 待人都离开了,禄安帝才从桌案后走下来,冲屏风后温声道:“蕉儿,到父皇这里来。” 不多时,屏风后便探出一颗小脑袋,乌黑的大眼睛先四处看了看,才慢吞吞起身。 禄安帝摸了摸女儿的头,面色慈祥:“去见你母后吧。” 长宁宫内,陈皇后正坐在首位,身边站着大女儿苏琅儿,二人生得有五分相似,都是明月般的美人儿。 苏琅儿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安抚地拍了拍陈皇后的肩膀:“母后莫要担心,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是这么说,等苏蕉儿从门口进来了,这位大公主唇边的笑意便散得干干净净,眉眼间不自觉凝上一点忧愁。 苏蕉儿绽开一个甜乎 乎的笑:“母后,皇姐姐,我来啦。” 陈皇后招招手:“听向云说,你要那支蝴蝶钗子,母后让人给你找出来了。” 她手边就搁着只巴掌大的木盒,里头躺着支金灿灿的钗子,取出来略一晃动,上头镶嵌的金蝴蝶便悠悠扇动翅膀。 尤其那翅膀还是镂空的,更显得精致无双。 见苏蕉儿注意力都在钗子上,陈皇后与苏琅儿对视一眼,又从宫人手中接过来几张画像。 苏琅儿道:“蕉儿,方才在父皇那里见了什么人?” 苏蕉儿不认识,摇摇头。 陈皇后便将画像铺开:“瞧,是不是这些人?” 正是方才清德殿中的六位未婚公子。 这是帝后精心挑选的结果,虽说是情急之策,再不济日后还能取消亲事。但能入选的人,家世、品行、才能,无一不是佼佼者。 最上面一张是温疏水,陈皇后顿了一下,想也没想直接抽走。 苏蕉儿早看得清清楚楚,是方才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目光打了个转,才落在下一张,却不感兴趣了。 苏琅儿凑过来,指着画像循循善诱:“这个是许丞相家的嫡长子,蕉儿喜欢吗?” 苏蕉儿手指头拨动着蝴蝶翅膀,摇摇头。 第二张是楚炜,楚贵妃的侄子。 陈皇后再次微笑着抽走,顺手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子里。 苏琅儿:“这个,这个是齐太傅的嫡孙,喜不喜欢呀?” 苏蕉儿见过齐太傅,是个白花花胡子的老爷爷,她的孙子没有见过,便摇摇头。 除去温疏水和楚炜,苏琅儿点一个她摇一次头。 陈皇后叹了口气,忍不住拿起四张画像看了又看,这长得也算一表人才,怎么蕉儿会如此嫌弃呢? 苏琅儿反而松了口气:“母后,蕉儿都不喜欢,我看这个法子就不靠谱。” 陈皇后陷入沉思,余光中却突然伸进一只纤细的手,捏住了她随手搁在身边的那张画像。 苏蕉儿把画像抱在胸前,轻轻拍了拍:“这个好。” 陈皇后和苏琅儿猛地看向她。 苏蕉儿迟疑了一下,小声重复:“好看,我喜欢。” 苏琅儿先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画像,铺开来,看着上头眉眼如画、气度不凡的漂亮男人,陷入了沉 默。 陈皇后:“……”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拿捏不住。 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愧是本宫的女儿。”一选就选了个最难缠的。 且不说温疏水仗着自己权势地位,谁的面子也不给。单是那目中无人的狂妄性格,便万万入不了她的眼。 非要她说,还数丞相府的许盛竹好些,听说品行端正,人还温柔。 陈皇后正考虑着要不要找机会让二人接触接触。 苏琅儿瞥一眼妹妹天真无辜的神情,咬咬牙:“不然我代蕉儿嫁过去吧。” “说的什么胡话!”陈皇后瞪她一眼,“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一块都不会割让。” 苏琅儿:“那让兄长男扮女装嫁过去呢?” 陈皇后沉默片刻:“行得通吗?” 远在安州皇太子苏涟:“阿嚏——???” 这自然是玩笑话,即便苏涟肯牺牲,南梁那边又不是傻子。 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在长宁宫用过午膳,苏蕉儿便带着蝴蝶钗子回去,临走还不忘将那张温疏水的画像细细叠好,揣进腰包里。 睡前想起来,又拿出来压平,要宫人贴到墙上去,每天看看。 向云大惊失色:“不妥不妥。” 小千岁还是未出阁的闺女,怎能在闺房中张贴男子画像,传出去还得了。 苏蕉儿有些失望,但她最大的优点之一便是听话,折了折,又放回腰包里了。 浴池中烟雾袅袅,白气蒸腾而上。 苏蕉儿浸在温热的水中,几片玫红花瓣随着水波冲上少女细腻圆润的肩头,更衬得肤色白皙滑腻。 她半阖着眼皮,脸颊被水汽蒸出些许艳色,舒服得昏昏欲睡:“向云。” “奴婢在。” “画里那个人是谁呀?” 向云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无妨:“是温将军。” “哦。”小千岁在心里想,竟是一个大将军,一定是长得最好看的大将军吧。 她又问:“南梁是什么地方呢?” 向云心中一震:“小千岁,您怎么知道南梁?谁在您跟前乱嚼舌根了?” 苏蕉儿哪里想得起来,或许是宫人,或许是母后姐姐说漏了嘴。 她揉揉眼,打 了个哈欠,从水里走出来,宫人立即替她披上柔软的毛毯,细细擦干水。 苏蕉儿躺进被窝里,声音因为犯困显得格外软糯:“向云,我不想去很远的地方。” 向云熄灭近处的蜡烛,听了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 她家小千岁,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 苏蕉儿不知道南梁是哪里,只是听说若是去了,恐怕很难再见到父皇、母后、皇姐姐,皇兄、向云…… 她想,如果那位很好看的将军能帮到她,那她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儿,苏蕉儿心里放松了些,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三章 被拒 苏蕉儿一贯睡得早,醒得也早,云安殿上下都随着她的作息。 天蒙蒙亮时,宫人已经陆续醒来,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各自捡起手里的活计。 向云过来伺候她穿衣梳洗,苏蕉儿想起什么,拉开腰包看了眼,见那画像好生生地在里头,才又系上。 兴许在她看来,这样一张画像和一件喜欢的玩意儿没有区别,但到底是未婚男子的画像,随身带着好像不太妥当。 向云便从匣子里拿出那只金蝴蝶——知道苏蕉儿不喜欢戴,她叫人单独把蝴蝶拿下来了。 苏蕉儿凑近瞧,拿指尖戳了戳蝴蝶,那双镂空的金翅膀便扇动几下。 向云趁机道:“小千岁既然这么喜欢,便装到腰包里去吧。”说着想把画像换出来。 苏蕉儿忙捂住了腰间那只月白色的金丝水仙纹小包,摇摇头。 那腰包只有半个巴掌大,装了画像便满满当当了,平日里只放她最喜欢的东西。 向云忍不住纳闷:“小千岁留着画像做什么?” 苏蕉儿眨了眨眼,软声软气的:“我要和他定亲的。” 她声音不大,可落在安静的云安殿中,却教大半的宫人都注意过来。 向云更是彻底震住,掐了下手指头才缓过神,恐怕她还不知道定亲是什么意思吧? 她紧张地岔开话题:“小千岁这话可莫要往外说。” 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温将军,这事连陛下都做不得主,又如何是小千岁说一说能成的。 反倒落了口舌,惹人闲话。 苏蕉儿不解其意,倒是向云暂时忘记了画像的事,赶忙到殿外警醒宫人,今日的话不能外传。 正巧宫人端着今日的糕点上来,苏蕉儿乖乖坐下,先喝了一小碗玉米瘦肉粥。 她喜欢吃甜食,不夸张地说,天底下最好的甜点师傅估计都在云安殿小厨房里。 师傅们不仅手艺好,花样更是多,按照时令节气,能每日不重样地做一年的糕点。 近几日最得苏蕉儿欢心的是桃花糕,一大清早,师傅便蒸了一小笼新鲜的放凉,等她惯例赏花的时候吃。 奇怪的是,小千岁今日没看那桃树一眼,反叫人将桃花糕装在一只小食盒里,拎着出门去。 这会儿还不到辰时,太阳半挂在枝头,散发出金灿灿的暖光,风里却还 裹挟着清浅的凉意。 向云只来得及抱上披风,匆匆跟在后头。 苏蕉儿毕竟在皇宫长大,再不记事,对这里的环境和路线都早已熟悉。 向云看着这像是出宫的路,心一下子提起来,好在最后只是穿过南边两重门,到一处八角亭停下。 这里是宫城外围,再往南过一道门就该出宫了,向云往日也只是快步经过,不曾驻足打量。 这一看,才发觉八角亭边上长了两棵极茁壮的桃树,粉嫩的桃花重重叠叠,几乎挤成一树深浅不一的云霞。 宫人将食盒搁在中央的桌子上,正要打开来,苏蕉儿摇摇头,把食盒圈进怀里,目光落向不远处的道路。 向云原以为她是来看花的,这一下明白过来,是在等人。 但这个时辰,会从这儿经过的,岂不是下朝的大臣们? “苏蕉儿,还真是你?” 后方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女子穿一身浅蓝色织锦月华裙,身形纤柔,眉眼生得尤其清纯,说话语气却很不客气。 向云领着一众宫人行礼:“奴婢见过三公主。” 禄安帝虽然与陈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登基以后,架不住朝臣和太后的双方压迫,先纳了世家之首楚家女为贵妃,又纳了太后本家侄女赵氏为妃。 这位便是赵妃的独女,灵嘉三公主,苏婉夕。 苏蕉儿是皇后嫡出,见了苏婉夕只是点下头:“三姐姐。” 苏婉夕瞧她身旁乌泱泱的十来个宫人围着,再看看自己,同样是公主,却只有两三个小宫女,好不嫉妒。 她在一边坐下,瞥了眼向云,便只是道:“你怎么也抱了个食盒?” 说着亮出自己宫女手里的那个三层大食盒,比苏蕉儿的要足足大上一圈,炫耀似的道:“我母妃让我给赵家舅舅的,我表哥回京了,还给我带了江南特产,等过两日,我便出宫去找他玩。” 听到出宫去玩,苏蕉儿不免露出艳羡的神情。 陈皇后只有一个哥哥,十年前就出家去了,因而她也没有什么表哥之类的,更没有可以串门的亲戚。 苏婉夕得意起来:“你呢,你给谁送吃食?” 苏蕉儿想她已经先说了,便诚实道:“温将军。” 这下不止是苏婉夕愣住,向云等宫人也愣住了。 京城不就一个 温将军。 苏婉夕大惊失色:“你认识温疏水?” 苏蕉儿手指抠了下食盒上的雕花装饰,脑子慢慢地转动。 昨儿在父皇那里,她见过温将军,温将军也看到了她……那就是认识了吧? 她于是点了下头,笃定道:“认识的。” 苏婉夕瞪大了眼,立马觉得自己那表哥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了。 这个傻子,居然认识温疏水! “所以你和他约好了,来给他送吃食?” 苏蕉儿摇摇头:“他不知道我来。” 苏婉夕又皱起眉:“那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温疏水从来不收女人的东西。先前楚婕给他送香囊送玉佩,全都被当面拒绝了。” 她迟疑地打量着苏蕉儿娇嫩的小脸:“你一会儿不会哭吧。” 苏蕉儿想不起来楚婕是谁,但既然姓楚,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来温疏水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拒绝的。 她弯起唇角,傻乐:“温将军做得好。” 苏婉夕也不知道她瞎高兴个什么劲,果然是个傻子,余光瞥见前方陆续有人过来,忙起身张望。 “舅舅!” 苏蕉儿学着她的样子,踮起脚往那边看。 “今日八角亭怎么这么热闹?”许盛竹忍不住道。 他入朝为官不久,资历尚浅,才能潜力却不容小觑,加之性情温润,许多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身为丞相嫡子,下朝与温疏水走在一处,其中原委很难不让人多想。 近年来楚家愈发势大,看来丞相府是选择了投向温将军一派。 温疏水上朝也好似是应付差事,平日里能称病绝不上朝,即便穿着整齐挺拔的朱红色朝服,整个人也透着股慵懒肆意的味道。 那双凤眼往侧方斜睨一眼,便看到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 苏蕉儿穿了身浅红色软锦轻罗百合裙,随着上下踮脚的动作,裙摆摇摇摆摆,好似花瓣一样柔软。 她一抬手,广袖下滑,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便如日光下的白雪一般细腻莹润。 与苏婉夕不同,苏蕉儿自小被陈皇后养在深宫,陈家无人在京,也不需要出宫省亲,及笄礼之前,几乎没人见过这位小千岁的模样。 就是及笄礼,也只请了些重要的宾客,那日南梁三皇子,也是误打误撞闯 进来,惊鸿一瞥,没成想就惦记上了。 可见苏蕉儿单论容貌,确实是仙姿昳丽、娇美动人。 待经过时,许盛竹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这不知哪里来的美人儿。 又想,不知是谁这么有福气,能得仙子垂青。 正想着,美人儿提着裙摆踏下八角亭外的两三石阶,竟是冲着自己这边来了! 许盛竹:“!” 苏蕉儿带着阵甜香,乖乖巧巧地站到边上,却是面朝另一侧的温疏水。 “温将军,这个送给你。”小美人儿的嗓音甜软,霎时多了几分烟火气,倒更叫人心生欢喜。 几个宫人追上来,递过一只红漆雕花食盒。食盒瞧着也不是很大,但她提着,总有几分吃力的感觉,那细细的腰肢弯了一些。 温疏水扫了她一眼,自然认出来这就是昨日清德殿里的小姑娘,身份也好猜,八成是南梁要求亲的那位小千岁。 南梁三皇子虽不是太子,却十分得宠,这次要与北晋和亲,也是下了血本,打算归还多年前侵占的北晋两座城,换一位公主远嫁。 温疏水的目光掠过苏蕉儿那张单纯娇气的脸,漫不经心道:“小千岁,无功不受禄。” 路过的人很多好奇地看过来,又在接触到温疏水眼神时刻意避开。 苏蕉儿听得不是很明白,又解释道:“是桃花糕,很好吃。” 面前的男人依然没接,她提着食盒的双手逐渐酸软,纤细的手腕轻颤起来。 温疏水直接道:“不爱吃,拿回去吧。” 说罢腿一迈,竟是要直接走。 苏蕉儿愣在原地,触及到许多人打量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尴尬。 白皙的面颊慢慢染上些许红晕,很快连耳尖、眼尾也红了。 余光中,身形高大的男人缓步离去,她手一软,眼看食盒就要摔到地上—— 关键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扶住了食盒,稳稳扶住。 本要上前的向云脚步一顿,又重新低下了头。 “小千岁?”许盛竹说起话来温和至极,眼里也是清浅的笑意。 苏蕉儿手里几乎不用使劲,面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半晌点点头:“我是小千岁呀。” 等宫人上来接过食盒,许盛竹才收回手,规矩地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微臣唐突了。” 说罢,拱手告辞,快步追上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的温疏水。 温疏水睨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淡淡收回目光。 第四章 回避 向云上前来,用身子挡住其他人探究的目光,低声道:“小千岁,回去吧。” 苏蕉儿低下头,手指拽了下衣角,丧气道:“好。” 一旁苏婉夕送走了赵家舅舅,昂首走过来,用一种“不出我所料”的语气道:“看吧,我说了,温疏水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 “楚婕长得那么漂亮,家世好,又有才情,连她都做不到的事,你怎么想的呀?” 苏蕉儿听不出来她话里话外的奚落,还把小脸转过去,好奇道:“你说的这个楚婕,她也给温将军送桃花糕了吗?” 苏婉夕眼角抽了一下,万万没想到那食盒里装的连山珍海味都不是,只是一碟糕点:“怎么可能,桃花糕……这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她转而极小声嘟囔:“真是个傻子。” 向云的目光却立即如刀光般划过来,眼眸黑沉沉地望着她。 苏婉夕轻轻一个哆嗦,心虚地撇开目光,担心她真的听见了,要去陈皇后那里告状。 虽说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她们那伙人遇到苏蕉儿的事总是小题大做得很。 一个傻子,倒是被一群人当宝贝似的护着,苏婉夕想着心里还有些泛酸水。 她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苏蕉儿也没管她,心里头又沮丧又迷茫。 温将军连桃花糕都不爱吃,那他还能喜欢什么呢?想着便问了出来。 向云听了,无奈一笑。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全京城大半贵女千金都想知道。 苏婉夕倒也没有说谎,以温疏水的权势地位,长相又如此俊美无俦,自他回京,前前后后不知多少人暗送秋波。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住宅,无论谁送,一概不收,倒是得了个清高的名头。 所以如若一开始就知道,小千岁是要去给温将军送东西,那向云必然会劝说一番。 平白惹人闲话倒在其次,主要是怕她被拒绝了,自个儿伤心。 回了云安殿,向云瞥一眼坐在桌前的苏蕉儿,只见她素白的手里捏着毛笔,一手托着脸颊,发起呆来。 那漆黑的墨水沾满了毛笔,正顺着狼毫凝聚,最后吧嗒一声滴在空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色。 她才眨了下眼,慢慢望过去,写了个桃花糕,又划掉,竟是缓缓叹了口气 。 向云心一下子揪起,哄道:“小千岁,莫再想温将军这事,不是要画画么?” 她家公主这样可爱讨喜,身份又尊贵,什么样的夫君找不到,要她说,方才丞相府的许公子就很好! 苏蕉儿还歪了下头,愣愣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温将军呀?” 向云又好笑又心酸,替她把耳坠子和步摇取了下来:“您今日实在是让奴婢始料未及,八角亭人多眼杂,恐怕一会儿皇后娘娘那边也该知道了。” 听到母后,苏蕉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轻拽着向云的衣袖,心里微微有些忐忑。 她一向很乖,极少这样自作主张,不知母后会不会怪她。 近午膳时间,长宁宫那边果然差人来传话,要苏蕉儿过去用膳。 陈皇后把持后宫多年,宫墙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概逃不过她的眼睛耳朵,今日一早八角亭的事,自然很快知晓了。 “看我做什么?”陈皇后感觉到女儿的目光,明知故问。 苏蕉儿捧着汤碗,那双清澈的杏眼睁得大大的,似乎想看清陈皇后面上的表情。 她抿了一口鲜甜的鲫鱼汤,试探道:“母后,如果蕉儿不乖,您还喜欢我吗?” 陈皇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竟是道:“那母后会很高兴。” 她的女儿就是太乖了些,乖得让人担惊受怕。 苏蕉儿眼神显得有些迷惘,但很快高兴起来,将鲫鱼汤喝完了。 她碗里的饭菜也一并吃得干干净净,总之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陈皇后摸了摸她的头:“不过,母后还是希望你不要再去见那温将军了。” 温疏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苏蕉儿这般拙稚的讨好行为在外人看来,恐怕都是可笑的,何必平白惹自个儿伤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成功了,她这样的性子,主动送上门,只怕会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苏蕉儿微微仰起头,诚恳道:“可他是最好看的,试一试也不行吗?” 陈皇后想了想:“回头可不要找母后哭鼻子。” 苏蕉儿便抱着她的手臂,将额头贴了过去,娇气道:“我才不会哭鼻子呢,我已经长大了。” 向云想说什么,又止住。 恐怕皇后娘娘是觉得小千岁太过不谙世事,宁愿早些让她尝点苦头。 陈皇后看着女儿,叮嘱道:“先别同你皇兄提起这事。” 苏蕉儿不知为什么要瞒着哥哥,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得了母后的准许,苏蕉儿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去便铺开一张大大的白纸,认认真真地将自己能想到的糕点名字都写了下来,足足有几十种。 向云看了一眼,稍难一些的字便用圆圈代替着,旁人是看不太懂的。 苏蕉儿把第一个桃花糕划掉,看到第二个写着“云片糕”,忍不住弯起唇,心想,这次她定要成功了,毕竟云片糕又甜又糯,实在是太好吃,谁会不喜欢呀。 “明日小厨房做这个。”她煞有介事地指了指。 向云哑然:“小千岁,万一温将军也不喜欢吃云片糕呢?” 苏蕉儿抿着雀跃的笑意:“那就送玫瑰酥呀。” 向云捏了捏眉心:“万一…温将军什么糕点都不喜欢吃呢?” 苏蕉儿闻言愣住,眼底几乎露出震惊的神情,迟疑道:“不会有人什么糕点都不喜欢的。” 她说的甚至是肯定句。 这次轮到向云叹了口气。 难怪皇后娘娘放心让小千岁去折腾,倘若这能成功,那京中手段百出的贵女千金们岂不是要气死。 第二日,小厨房果然做了一碟云片糕,放凉了装进那只小食盒里,拎到八角亭。 昨夜刮了几阵大风,两棵桃树花瓣稀疏了许多,粉色的桃花瓣落在八角亭深色的顶盖,经风一吹,又再次扑簌簌往下落。 苏蕉儿伸手去接,很快捧了一小捧,又轻又软,还带了些暗香,心里喜欢得很。 再次见到这位小千岁,许盛竹面上神色不禁古怪起来,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只见他一个眼神都没望过去,似乎觉得那桃树下有人没人、有什么人,都不是要紧事。 苏蕉儿今日比昨日更有信心些,不过因为捧着花,步子迈得格外斯文,眼见温疏水就要目不斜视地走开,她急急地喊:“温将军!”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温软,即便提高了,也有些好欺负的味道,温疏水脚步一顿,懒懒回头:“小千岁又有什么事?” 苏蕉儿小跑到他跟前,发间的金步摇晃来晃去,连着耳坠子也在摇,露出笑来:“今日是云片糕哦,你喜不喜欢?” 垂着头的宫人拿高了手里的食盒,好让他瞧见。 温疏水略感意外,倒是想过这位小公主不会轻易罢休,但这手段未免太单一了些。 他有些想发笑:“不喜欢。” 那双明亮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一些,很快又沮丧地垂下眼皮,讷讷道:“这样啊…” 温疏水不欲多言,正要抬步,一阵风吹过,八角亭的桃花飘过来一些,零星散落在道路上。 他略一垂眸,长指摘去衣襟上的柔软花瓣,瞧见苏蕉儿手里那捧,便随手搁了进去:“小千岁,明日不要来了。” 苏蕉儿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侧脸,男人已经绕开她,大步离去,带起一阵清浅的风。 她连忙合上手掌,以防花瓣被吹走。 向云对这样的结果,倒是不感到意外,等走过去,却见小千岁脸上并无沮丧之色,反而认真地盯着手里的一捧花瓣。 她仔细将温疏水给的那片挑出来,眼睛微微弯起:“看,温将军送了我一片花瓣。” 向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苏蕉儿自小要什么有什么,对于物品的喜爱向来不以价值衡量。 大公主小时候给她缝的简陋布娃娃,太子小时候给她捏的粗糙泥人儿,如今还珍藏在屋里。 她会因为一片花瓣感到愉悦,似乎再正常不过。 向云扶着额头,无奈:“小千岁喜欢,奴婢回去想个法子,保存起来就是。” 苏蕉儿极容易满足,回去自个儿将那云片糕吃了大半,花瓣就暂时泡在水里。 她拿起笔,划去云片糕的名字。 这种愉悦感一直维持到次日,她带着玫瑰酥再次出现在八角亭。 下朝的大臣三三两两经过,只见这个女子连着三日出现于此,身边又有十来个宫人侍奉,这般出行的阵仗,似乎少有。 有人猜到苏蕉儿的身份,对这位帝后最宠爱的小公主不敢多加窥视,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快步离开。 这次比往日等了更长的时间,苏蕉儿意识到什么,唇边的笑容逐渐减少,直至眉头轻蹙。 今日阴天,乌云从西边缓慢攀爬扩散,直至笼罩住整个天空,天地间越发昏暗。 向云便过来:“小千岁,瞧着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苏蕉儿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仍是踮着脚尽力往远处望。 道路上人已走得干干净净,举目望去,除了偶尔路过的宫人,再没 有穿朱红色朝服的朝臣了。 其实出宫的路也不止这一条,只是这条最便捷,若无其他事,应该从这里过的。 除非刻意回避。 苏蕉儿愣了许久,才慢慢想起来昨日温疏水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千岁,明日不要来了。” 第五章 不要他了 一行人前脚刚回云安殿,细密的雨滴便从遮天的乌云中落下来,淅淅沥沥,虽说不上声势浩大,但若来不及躲避,必然也要浇个透心凉。 苏蕉儿没淋到雨,只是多少沾了些雨露的湿气。 她自小身体底子差,向云不放心,叮嘱着换了身衣裳,又将头发放下来,细细擦拭。 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脸侧,半露出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显得有些许沉默。 向云看了眼主子,又看一眼她手边搁着的那碟玫瑰酥。 这东西受了潮,既不脆也不香,恐怕就没法入口了。 左右今天也不再出门,长发被简单地拢在身后,用丝带松松地绑着。 苏蕉儿尝了一小口玫瑰酥,呆了片刻,才放回青花缠枝的碟子里,起身到桌前,将它从纸上划去。 向云上前将纸张折起,小心问:“小千岁,明日还去吗?” 苏蕉儿也不知道,翻开手中的画册,平日里觉得有趣的图画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温将军明日会从八角亭过吗?” 说到这个,向云神色显得为难起来。 若温将军真是刻意躲着,出宫的路那么多,如何碰得上。 还真是铁石心肠,谁的面子也不给。 苏蕉儿却轻蹙着眉,慢慢道:“我想,是我给他造成困扰了。” 不然人家怎么会躲着不见呢,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向云一时惊讶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转而又觉得正常。 她家小千岁虽不够聪慧机敏,但向来能体谅别人的难处,也从不摆她皇室公主的架子。 苏蕉儿似是下定了决心,指头勾着腰包上的线解开,将温疏水画像取出,展开铺在桌案上。 其实温将军本人比画上还要好看得多,尤其眉眼,像是一笔一划精心勾勒而成,但其中蕴含的气度和神韵,却是区区一纸画像无法比拟的。 苏蕉儿乖乖摊开双手,露出白嫩的掌心:“不要温将军了,我看看其他的。” “什么?”向云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露出喜色,“小千岁是说其他公子的画像吧?奴婢这就派人去皇后娘娘那里取。” 要说其他几个,才貌家世样样不差,还比温将军贴心得多,小千岁这么快想通了,向云比谁都高兴。 报到陈皇后那里,也没多问什么,便将几张画像交给了宫人。 反倒是一旁的大公主苏琅儿甚是好奇,跟着人到了云安殿。 见了她,苏蕉儿眼前一亮,小跑两步,裙摆都飞扬起来,又硬生生停住:“皇姐姐。” 姐妹二人生得略有相似,只是苏琅儿的眼角却没那么圆润,今日眼尾扫过一线绯红,更多出几分媚色。 她掩唇笑了笑,嗓音轻柔:“蕉儿长大了,知道要端庄了。” 她这妹妹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唯独见到亲近之人才会活泼起来,自然是随她去,从未多加管教。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小姑娘似乎自个儿有了包袱,举止越发端庄。 苏蕉儿只管抓住姐姐的手,甜甜地笑起来。 苏琅儿大她三岁,十几年来几乎形影不离,论感情之深厚,连帝后和亲哥苏涟都要往后排。 苏琅儿捡起桌案上的画像,只见画中人有一副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好容颜,任哪个女子看了都要心旌摇曳。 她端详片刻才放下:“另外几张我拿来了,你看看。” 苏蕉儿轻轻“嗯”了一声,指着许盛竹的画像道:“这个我见过。” 苏琅儿目光落在那画上,眼底掠过一抹异色:“这是许丞相的大儿子,他近来和温疏水走得近,你见过也不奇怪。” 另外两个人苏蕉儿没有什么印象,便放下不看了,只是一手拿着一张画像,略作对比,还是觉得温将军更好看,轻轻叹了口气。 苏琅儿调侃问:“怎么,还是不舍得温将军?” 苏蕉儿凑近姐姐,鼓起勇气道:“我想了想,他兴许并不是不喜欢糕点,只是不喜欢我。” 如果是皇姐姐等人,那么不管她送什么,她们都会爱不释手。 “母后说过,没有人能讨得所有人的欢喜,皇姐姐不用担心,蕉儿不会难过的。”说着还轻握拳头,一副娇憨的模样。 苏琅儿怔松片刻,捏了把她的脸颊:“还真是长大了。” 若不是要赶在南梁使团之前定下亲事,又怎么会这般匆忙,不过好在只是定亲,等风头过了,再退婚也不是不可。 虽说于名声有损,不过小妹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苏蕉儿腼腆一笑,握住她的手,微微懊恼道:“三姐姐说过,温将军不收别人的东西,还说我傻呢,早知我是应该听她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苏琅儿 还要掂量几分,但是自家妹妹说的,她面上的笑立即顿住了:“怎么,苏婉夕说你傻?” 苏蕉儿一下呆住,支吾半天,不知怎么解释好:“……呀。” 苏琅儿唇边笑意越发好看,却没说什么,冲宫人招手,又拿来另一张纸,上头规规整整地绘制着一座府邸布局图。 她扯开话题:“你如今也及笄了,依礼制,可在京城中选址建公主府。虽说母后想必不舍得你搬出去住,但别人有的东西,我们蕉儿一样都不能少。” 其实礼制也只是规定成年公主有这么个权力,但究竟能不能建,还要看皇帝恩宠。 论恩宠,苏蕉儿自然不输给任何人。 苏琅儿手指落在图上,料她也听不懂,只是简单道:“去年便开始设计绘制了,方方面面都是母后与我盯着的,大小布局都好,估摸着下个月就能完工。” 苏蕉儿果然很感兴趣,眼巴巴地看着图纸,手指头一会儿落在这儿,一会儿落在那儿,看着很是高兴。 苏琅儿见她喜欢,放下心:“这几日有雨,等天气再暖和些,倒可以出宫走走。” 这话一出,苏蕉儿整个人都愣住:“出宫?” 她长到这个年纪,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印象不深了,只记得是有趣的。 唯有一次,出行车架冲撞了某位贵女,对方不认识她,撵了手下来教训教训。 虽说被随行的侍卫尽数挡下,但出游的兴致到底是被毁了。 苏蕉儿又没见过这场面,多少受了点惊吓,回来沉默了两日才能开口说话。 帝后一家子当时吓坏了,此后就更不许她出宫,虽难免有几分因噎废食的味道,但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 苏蕉儿胆子小,容易受惊,这副身子娇气贵重得很。 “这是母后的意思。”苏琅儿心里担忧,倒也不会说出来平白破坏气氛,反而笑着,“等公主府改建完工,免不了出宫走动,只是要多带些人,要听向云的话,不许自己乱跑,可明白?” 苏蕉儿用力点了下头,眉眼间那点愁顿时散得干干净净,哪还记得什么温疏水、什么玫瑰酥。 等苏琅儿留下来陪她吃完午饭,外头的雨势终于停歇片刻,只不过乌云还是沉沉地压在顶上,显得昏暗无光。 临走,苏琅儿想起什么:“那位许公子,我与他有过接触,品行兼优,算是个正人君子。 你若选他,我是放心的。” 苏蕉儿点点头,只是望着姐姐缓步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许寂寥。 目光转了半圈,转而看向窗外一地落红,粉嫩的桃花瓣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狼狈地散了一地。 明日原定的糕点是绿豆糕,做法简单又香甜,在那几十种糕点里算是极不起眼的一样。 看着宫人将它装进食盒,苏蕉儿手指头碰了碰垂到耳边的金链子,感觉不怎么有自信。 许公子是丞相府的公子,绿豆糕对他来说似乎是普通了些。 但再犹豫下去,便要过时间了。 下了一夜雨,宫中的路难免有许多积水,即便步子迈得很小心,鞋尖还是湿了一点。 这场雨一过,京城的春便逐渐走到了尾声,桃树上花谢了大半,让枝桠和翠绿的叶片得以显露出来。 苏蕉儿提着裙摆走下八角亭,竟是看到远远的两个人走在一起。 不仅是许盛竹,今日温疏水又走了这条路。 许盛竹长得也十分温润端正,瞧着是很舒服的。但与温疏水走在一起,便不可避免地少了几分颜色。 二人说着话,目光先后望过来。 许盛竹经过时,还对着苏蕉儿微微行礼,以为她又是来给温将军送东西的,正要快步走过—— “许公子。” 明明这回喊的是许盛竹,不知为何,温疏水的脚步也停了,只是没转过身,让人看不到神色。 许盛竹惊讶地转身,这位小千岁要和亲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自然也明白她近几日追着温疏水送糕点是为了什么。 他最近和温疏水来往多些,更明白这是个怎样难以制服约束的男人,小千岁偏偏选了他,不得不说一句勇气可嘉。 许盛竹收敛心神:“微臣见过小千岁。” 苏蕉儿拎着食盒亲自交给他,紧张地问:“是绿豆糕,也很好吃的,你喜欢吗?”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别说其他路过的朝臣,许盛竹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忍不住望一眼这位小公主,只见那双清亮的杏眼扑闪着,容貌生得比身后的桃花还娇美三分,尤其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只是…… 许盛竹慌忙低了头,不敢再看,拱手行礼,沉声道:“多谢小千岁美意,微 臣胞妹最喜此类甜点,一定喜欢得很。” 他若是拒绝,未免让小公主面上太难看,若是什么也不言明直接收下,又未免惹人闲话。 这样说,反而最为得体。 苏蕉儿不明白旁人的心思,只是见他接过了食盒,终于悄悄松了口气,抿着唇角笑起来。依誮 正开心着,略一转头,便蓦然撞进一双漆黑深沉的凤眸之中。 温疏水竟是不知何时转过来,脸色似乎比平日要苍白几分,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片刻,那薄唇微微勾了一下,快得让人琢磨不清意味。 许盛竹并未注意到,拎着食盒道:“微臣告辞。” 苏蕉儿怔愣许久:“……嗯。” 第六章 逗弄 苏蕉儿每日午后都要睡上小半个时辰,否则下午便没有精神。 宫人熟知她的习惯,自觉关上殿门退下,只留了两个贴身宫女伺候。 往日睡得一向十分香甜,偏今日翻来覆去,一闭眼便会想到温将军的眼睛。 对苏蕉儿来说,每个人的眼睛各有不同,母后姐姐等的眼睛是暖暖的,像楚贵妃她们便是冷冷的。 而温将军呢……黑黑的、沉沉的,像宫里的那口井,又深又沉,让她不大敢靠近。 虽睡不着,还是睁着眼老老实实躺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向云进来,才掀开被窝起床。 梳头时,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惹得向云奇怪地看几眼:“怎么,小千岁没有睡好吗?” 苏蕉儿轻轻叹口气:“总是想到水井。” “什么?”向云一头雾水,只当她是做梦了,将珠花插进墨云似的发髻间,又仔细调整了下位置。 过了未时,一行人收拾妥当出门,往赵太后的宫里去。 向云随行在侧,边叮嘱:“小千岁,虽说陛下免了您诸多繁文礼节,不过太后娘娘毕竟是长辈,她特地差李嬷嬷来送了赏赐,我们应当去问安。” “一会儿您行个礼,喝杯茶,坐坐就离开,顺便还能去大公主宫里玩一玩,可好?” 苏蕉儿点头:“好。” 赵太后是禄安帝生母,母子感情却算不上深厚。 先帝时,赵太后为妃并不得恩宠,诞下的子嗣也只能在先皇后膝下长大成人,直至先皇后去世,禄安帝才回到生母赵太后身边。 那时,禄安帝已近弱冠之年,虽没两年便荣登大宝,也尊了生母赵氏为太后,但之间的母子情比寻常人未免要淡薄一些。 不过,禄安帝性情温厚,一直感念赵氏生育之恩,多年来恭敬谦顺,极尽孝道,于百姓口中都是津津乐道的典范。 但少有人知道,自从多年前,赵氏明知禄安帝与陈皇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还逼迫他纳了母家表妹为赵妃,母子二人已然生了嫌隙。 赵太后住在圆福宫,离苏蕉儿的云安殿有一些距离,一行人走了近三刻钟才看到圆福宫门前那棵高大的玉兰树。 苏蕉儿轻轻喘了口气,面颊染上些许浅红,脚底更是热热麻麻的。 向云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当着圆福宫宫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 今年年初,赵太后嫌后宫之中骄奢无度,无法为万民表率,要大振节俭勤恳之风。 大公主新裁了几套衣裳要说,小千岁出行多乘轿辇要说,皇后娘娘不过是得了两只满绿的玉镯子,也要挨训。 若真是所有后妃公主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偏偏楚贵妃那边人人锦衣华服,怎么不见太后娘娘管教二三? 向云早就知道,这位太后娘娘的心,早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毕竟陈皇后乃是先帝与先皇后为禄安帝挑选的正妻,没有赵太后什么事,她心里自然不痛快。 苏蕉儿望着圆福宫的大门,神色也不如平日里无忧无虑,不疾不徐地端着手往里走。 赵太后坐在首位,身旁嬷嬷伺候着倒好茶水,眼见底下的人行了礼,偏不急着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茶水,再浅浅抿上一口。 苏蕉儿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半蹲着身子,面容平静,竟显得很是稳当。 发间的金步摇却轻轻摇晃,隐隐显露出主人的力不从心。 向云绞紧了手里的帕子,这圆福宫她们一向是能不来便不来,每每来了,总免不了处处为难。 起初,小千岁还会因为蹲不稳而跌倒,如今…如今竟也练出来了。 半晌,赵太后终于盖上茶盏,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行了,起来吧。” 苏蕉儿慢慢起身,一动不动地静立原地,只是软软地喊一句:“皇祖母安好。” 赵太后搁落茶盏的动作稍稍一顿,带着几分讽意道:“呵,你还知道我这个皇祖母?哀家好心往云安殿送十次东西,才得你来问安一次,陈皇后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 苏蕉儿听她提到陈皇后,讷讷道:“祖母不要生气,母后很好的。” 赵太后撇开眼,嫌弃溢于言表:“哀家也懒得和你掰扯,听皇帝说,东南方近日似有瘟疫突生,民心惶惶,虽说派了人下巡,但哀家这心里总是不安生。” 她招手,让人取来一本佛经:“你身为北晋嫡公主,自然与民同忧,便令你三日内将此佛经誊抄两遍,为社稷祈福。” 眼见苏蕉儿随行的那位大宫女脸色都难看起来,赵太后心里反而顺畅:“不可假手于人,否则心不诚则不灵,你可明白?” 苏蕉儿懵懂地点点头,把向云急得不行。 连赵太后都忍不住嗤笑一声,挥挥手:“把佛经交给公主,退下 吧。” 等苏蕉儿离开,苏婉夕才从偏殿里出来,抱住赵太后的胳膊,撒娇道:“皇祖母,幸好有您帮我出气,还是您最疼我了!” 苏婉夕的母妃赵氏是赵太后娘家亲侄女,亲上加亲,关系自然亲近。 赵太后眉眼柔和下来,点了下孙女的额头:“你呀!一点小事也值得这般难过,若不是你宫里的杏儿告诉哀家,哀家还不知道你哭了半宿呢。” 苏婉夕特地拿胭脂抹了一层眼角,看起来倒真像是伤心过度了:“皇祖母看起来或许是小事,可是、可是……” 赵太后想到什么,脸色也冷了一些:“倒也不是怪你,都是公主,皇帝的亲女儿,凭什么陈皇后的两个女儿要封号有封号,要府邸有府邸,你却没有?” 这可是说到苏婉夕心窝里去了! 本来苏琅儿是大公主,父皇恩准在宫外建公主府,她还不好说什么。 可苏蕉儿年纪最小,凭什么她都能建,她苏婉夕却没有? 她忍不住委屈道:“苏琅儿有公主府,苏葭叶外祖又是楚家,如此显赫名门,在京中要什么样的府邸没有,如今连苏蕉儿那个傻子也……” “祖母,夕儿可怎么抬得起头来,我颜面有失是小,咱们赵家可不能低人一等!” 赵太后也被挑起三分火气,果决道:“你放心,祖母绝不让你受委屈,明早皇帝过来请安,哀家便让他下旨,准你选址建府!” “多谢祖母疼爱!” 这事很快便传到了各宫,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赵太后是长辈,即便陈皇后身份尊贵,也没法子越过去。 禄安帝为人为父都好,只是太过宽厚仁慈,否则当初也不会受太后和朝臣胁迫,违背了与陈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约。 更遑论为帝王,若非他这副菩萨心肠,如今也不会世家突起、权臣当道。 陈皇后到云安殿的时候,苏蕉儿正翻开佛经第二页,蘸了墨汁认认真真地抄写。 她学东西慢,只认得一些常用字,而佛经中不乏生僻字,抄起来只能依葫芦画瓢,颇为费力。 小姑娘端坐在桌案前,手肘搁在桌面上,衣袖卷起,露出来的雪白手腕上还沾了些墨水。 旁人都为她心疼,偏苏蕉儿自己不知道,听见动静,还仰起头,冲陈皇后甜甜软软地笑:“母后。” 陈 皇后过去将她的笔拿开,揉着女儿细嫩的指头,垂眸半晌道:“母后不好,护不住你。” 苏蕉儿顺势靠在她肩头,母亲的手暖暖的,舒服极了:“母后好呀,母后最好。” 陈皇后鼻子一酸,所幸忍住了,没在女儿跟前失态,只是忍不住埋怨起丈夫。 每次与赵太后起矛盾,他就只会说“那毕竟是我生母……” 听多了,心都麻了。 只是又怨不得他,毕竟禄安帝除了软弱一些,真是个极好的丈夫和父亲。 有时候她也想,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的妻子、女儿,忤逆狂悖一回? 可真那样,恐怕就不是禄安帝了。 陈皇后摸着女儿的头发,不禁喃喃道:“母后有时候想,与其让你嫁个循规守矩的,还不如嫁个狂妄放肆之人,至少他若真的喜欢你,便定会事事以你为先、不教你受委屈……” 苏蕉儿眨眨眼,又想起温将军如水井一般深邃的眼睛。 她歇了一会儿,重新拿起笔坐端正,寻着一个字认真地誊写。 赵太后给了她三天时间,以她的速度,正正好抄完,只是恐怕不得空做其他事。 陈皇后宫务繁忙,坐了不到两刻钟便离开云安殿。 向云端了糕点过来:“小千岁歇歇吧,皇后娘娘说了,抄不完便算了,不必勉强。” 左右不过被太后训斥一顿,也不是一次两次。 苏蕉儿果然禁不住糕点的诱惑,乖乖搁下笔,洗了手,捏着一块软云糕斯文地吃起来。 她咬了一口:“明日还要去八角亭。” “可是给许公子送糕点?” “嗯。” 向云一听,掩唇笑起来:“是,奴婢吩咐小厨房明日一早就起来准备。” 糕点一吃,苏蕉儿的小脑袋瓜便很快忘记了佛经这回事,坐到软榻上,背后垫了两个垫子,捧着本图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到睡前,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次日八角亭仍然如旧,来了几回已是轻车熟路。 温疏水与许盛竹二人在朝臣中最为年轻俊美,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一眼就能看见。 苏蕉儿今日睡过了头,走得匆忙,没有戴平日里那些珠花步摇,只拿丝带缠在双环髻上,被风吹得飘飘荡荡。 许盛竹还没有走过来,便被同僚拦住,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反倒是温疏水不便旁听,先行一步,往八角亭这边来了。 苏蕉儿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没有要叫住他的意思,谁知这位温将军脚步一拐,竟是到她跟前停下。 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苏蕉儿这才迷迷蒙蒙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比那莹莹春光还要明亮,带着些困惑不解:“温将军。” 温疏水见了她礼也不行,倒是应了声:“小千岁,来给许盛竹送糕点?” 苏蕉儿乖巧点头。 闻言,他瞧了宫人手里的食盒一眼,似笑非笑道:“比那日送我的要好吃吗?” 今日准备的是马蹄糕,味道上,与之前几种一样,主要是香甜,很难分出高下。 苏蕉儿一下被问得愣住,又似乎在认真思考,整个人显得呆呆懵懵的:“……还是桃花糕好一点点。” 面前人影一动,温疏水忽然微微俯身,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放肆笑道:“那看来,小千岁还是更喜欢微臣一点。” 他上朝自然戴着官帽,帽上的带子便随着动作垂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苏蕉儿白嫩透粉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那根带子,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迟钝地并不觉得这般有什么问题。 只觉得离近了,温将军越发好看了…… 温疏水原本只想逗一下,反倒自己进退两难,正要退开,鼻尖便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像是……从旁边抓着带子的那只手上传来的。 偏一下脸,高挺的鼻梁几乎触到苏蕉儿白嫩的手指,更为明显的幽香随即闯入鼻腔。 他略一挑眉,还没说什么,一旁那个宫女便快步走了出来,把苏蕉儿护着往后退:“温将军请自重。” 苏蕉儿惊讶:“向云?” 若不是不能眼看着外男轻薄公主,向云也不敢得罪这位行事无常的大将军,低着头挡在苏蕉儿面前。 温疏水略一勾唇,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难以接近的模样。 那边,许盛竹与同僚道别,正迈步往八角亭走来。 苏蕉儿便令宫人拎上食盒,却又听一道淡淡的嗓音:“小千岁给人送糕点,可曾了解过这位丞相府公子的喜好?” 苏蕉儿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单纯,整个人都 透着股娇憨天真的气息,轻易便勾起人恶劣的逗弄心理。 原本没想说的话,倏地浮上心头,温疏水眯起眼,轻声道:“若我说,许盛竹喜欢你长姐,小千岁,还要给他送糕点吗?” 第七章 更喜欢他 许公子……喜欢皇姐姐? 苏蕉儿愣了许久,才慢慢理解了这句话。 母后说过,人总是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那,许公子又怎么能同她定亲呢? 既然如此,就不能给他送糕点了。 苏蕉儿脑子转了许久,才理清这一逻辑,许盛竹已经走了过来,望见宫人手里的食盒,脚步有片刻停顿。 “微臣见过小千岁。” 他的目光只是稍稍掠过食盒,苏蕉儿却如临大敌,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不会掩饰情绪,都写在了脸上,许盛竹不知发生了什么,温声问道:“小千岁可是有话要和臣说?” 苏蕉儿迟疑道:“你认识我姐姐吗?” 许盛竹反问:“宫中另有三位公主,不知小千岁指的是?” “…我皇长姐。” 许盛竹眸色微变:“认识。” 苏琅儿作为皇室大公主,许多场合都要亲自出面,尤其妹妹情况特殊,她肩上的担子更重,免不了与其他人接触。 认识这位风华绝代大公主的,又岂止许盛竹一人,但想到温疏水方才的话,苏蕉儿再迟钝,也逐渐感到手足无措。 提到苏琅儿,许盛竹顿了顿,顺着说下去:“大公主近来还安好吗?” 苏蕉儿脑子还想着糕点不能送的事,抽不出空来理会他,只点点头,瞥一眼宫人手里的食盒,又瞥一眼,不知怎么处理好…… 许盛竹顿了顿:“昨日的糕点,舍妹十分喜爱,只是她不便入宫谢恩,还望小千岁见谅。” 苏蕉儿反而有些庆幸糕点不是他吃的了。 一旁冷眼看戏的温疏水却忽然懒懒出声:“小千岁不是还有东西要送给许公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小食盒。 苏蕉儿一慌,难得地机灵了一回,自个儿接过食盒,顺势往温疏水跟前一递,笑容有些不自然:“……是、是马蹄糕。” 温疏水轻笑,竟然破天荒地接过来,直让路过的朝臣都震惊了:“怎么,小千岁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吗?” 好不容易给食盒寻了个合理的去处,苏蕉儿总算松了口气,好脾气地问:“那温将军喜欢吗?” “小千岁的心意,臣自然喜欢。” 许盛竹虽然有些意外,不过也只当这位小公主想法多变,尴尬不尴尬的 倒在其次。 毕竟,是琅儿的妹妹。 “微臣告退。” 回去的路上,苏蕉儿有些恍神,若非向云拉着,险些一头撞到树上去。 向云哭笑不得道:“小千岁,看路。” 苏蕉儿偏过头看着她,忽然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许公子喜欢姐姐,你说,姐姐会不会也喜欢许公子呢?” 向云私下与苏琅儿接触也不多,自然不可能知道,只是推测着:“应当不会,否则怎么会任由您挑选许公子定亲呢?” 那日还是苏琅儿亲自带着画像来给她看的,眼见苏蕉儿选中了许盛竹,也并未说什么。 若真是两情相悦,当不会这般平静。 但苏蕉儿却觉得,是她皇姐姐的话……还当真能为她退让到这个地步。 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只要她喜欢,姐姐什么都愿意的。 只是苏蕉儿自知不聪明,这些也只是突如其来的直觉,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 沁祥殿是大公主苏琅儿在宫中的住处,不过三年前及笄后,禄安帝便着人为她建了公主府,一向是两头跑。 虽说主子不总住在这里,沁祥殿的宫人可不敢消极怠工。 苏琅儿是谁?那可是皇帝嫡长女,北晋皇室的脸面,行事作风又比其母陈皇后还要果决凌厉几分,宫人无一不是服服帖帖。 屋内,苏琅儿着一身银纹绣百蝶度花裙,上身一件回字纹对襟薄开衫,正端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中,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颇为大气典雅。 她手中正捏着一卷书,是再寻常不过的《女论语》,凡是门槛高一些的世家女儿,基本都要学个透彻。 这书她倒也算不上十分喜爱,只是用来为难一下跟前的苏婉夕罢了。 这位三妹妹最是滑头懒惰,对她,都不必什么手段。 苏婉夕并拢手脚坐在下方,瞧起来低眉顺眼的,竟是十分拘谨。 别看她在苏蕉儿面前得意,面对苏琅儿,终究是有些发怵的。 苏琅儿沉声道:“《女论语》学礼篇,你背给我听听。” 教书的女夫子是赵太后挑的,是赵家人,平日自然不会为难苏婉夕,可苏琅儿却不好糊弄。 苏婉夕脑子里只有零星的句子,真要背,自然背不出来,硬着头皮道:“你又不是夫子,我为什么背给你听?” 苏琅儿面容冷冷:“如此与长姐说话,看来确实没学会什么是礼字。” 苏婉夕气势瞬间弱了一截,还是不平道:“你是长姐,是嫡公主,便可以这样为难姐妹?” “呵,为难?我是长姐,学业又比你好,夫子繁忙,我替她考察,有什么问题吗?” 苏婉夕就知道这一趟过来没什么好事,索性心一横:“我不会背,大不了你告诉夫子呀,让她来处置我就是!” 苏琅儿自然知道女夫子是赵家的人,她冷笑一声:“何必惊扰夫子,都说勤能补拙,既然学不会,你就在我这儿,将《女论语》抄两遍再回去吧。” 这是要她抄书! 苏婉夕瞬间明白过来,人家这是给那个傻子出气呢! 她气得唰一下站起来,愤愤道:“皇祖母命苏蕉儿抄佛经,为社稷祈福,那是她的荣幸!你冲我撒气是什么意思?” 苏琅儿温温柔柔道:“三妹哪里看到我生气了,让你抄书,本意也是为了你好。” “来人,为三公主伺候笔墨。” 手脚麻利的宫人立刻上前来,将苏婉夕带来的几个宫人全部封住嘴巴,拉到一边看管。 屋子中央搬来桌椅,连一叠白纸都准备好了。 苏婉夕被硬生生摁在桌前,气得要哭出来,声音发抖:“你、你这般放肆行事,我要告诉皇祖母!” “尽管去吧。”苏琅儿声音淡淡,眼底却掠过一抹凌厉之色,“我不是父皇,也不是母后,我尊敬她是长辈,但绝不怕她。” 禄安帝体谅赵太后是生母,陈皇后有皇后的束缚和责任,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还未出嫁的公主。 毛笔被强硬地塞进手中,嬷嬷这才放开苏婉夕,低头退到一边。 她怎么忘了,整个皇宫里,苏琅儿才是最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偏袒苏蕉儿的那个人。 当初,苏蕉儿出宫受惊,那个闯祸的贵女即便出身二品世家,只要苏琅儿这位大公主在宴上给她一个冷眼,试问全京上下,还有谁敢同她亲近。 不过几年,已经查无此人。 苏婉夕握着笔,却忍不住轻颤,终究是颤颤巍巍地落下一笔,闷头抄了起来。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笔划过纸张的摩挲声,偶尔传来苏婉夕几声抽噎。 苏琅儿随手丢开书卷,刚起身,便有宫人来报,说是苏 蕉儿往沁祥殿来了。 “西嬷嬷,你在这里看着。”她嘱咐一声,跨出门槛去的那一刻,冷淡的神情陡然褪去,眼神变得柔和。 苏蕉儿刚进门,便看见姐姐从后面出来,像只小蝴蝶似的扑过去:“姐姐。” 苏琅儿边命人去取点心和水果,边拉着她坐下,笑问:“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沁祥殿的人向来熟知小千岁的喜好,端上来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吃了块糕点,又喝了一口甜汤,才慢慢道:“我去八角亭了,就想着过来玩会儿。” 苏琅儿习惯性将碟子一个个推到她手边,面色如常:“去给许公子送糕点了?” 苏蕉儿想偷偷看一眼她的表情,不料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小声道:“不是的,我…我送给了温将军。” 苏琅儿惊讶抬眼:“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才说要放弃温疏水么。 苏蕉儿不擅撒谎,纠结了半晌,老实巴交道:“姐姐,许公子喜欢你呢,他不能和我定亲。” 苏琅儿微微一愣,低头取了一块糕点,手指捏着,却没吃:“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温将军说的,他不是骗子吧?”苏蕉儿小心确认。 苏琅儿也不知道。 他喜欢自己?或许是有一点,那又怎么样呢?许盛竹那个人……和父皇有些像。 想起过往种种,苏琅儿眼神明明灭灭,最后将那快糕点重新放回去,抽出帕子来细细擦拭着指头。 “你不必顾虑这个,喜欢就去做,姐姐会支持你的。” 苏蕉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忽然拉住她的手,慢吞吞道:“我想,我还是更喜欢温将军一些。” 苏琅儿看向妹妹,记忆中白纸一般的小姑娘,如今睁着双透亮真挚的眼睛望着她,一时竟也难以分辨这话的真假。 “蕉儿……” 苏蕉儿却已经收回手,捧着甜汤大喝一口,高高兴兴道:“温将军今日收了我的糕点,我想我快要成功啦,姐姐就不要担心我了。” 苏琅儿顿时哭笑不得,一盒点心而已,哪里就能搞定温疏水,若是这般简单,不至于教那么多贵女望洋兴叹。 她替苏蕉儿擦去唇边点心屑,无奈道:“好,无论做什么,只要你自己不受委屈就好。” 苏蕉儿得意地歪了下脑袋 :“我不会受委屈呢。” 哪里是不会受委屈,分明是受了委屈还不知道。苏琅儿:“也不知是谁被罚了抄佛经,还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 “啊。”苏蕉儿放下碗,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忘记这回事了! 难怪她睡前和起床,总是觉得忘了什么!向云也没有提醒。 她忽然有种夫子布置的课业没有完成的紧张感,急急忙忙站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姐姐,我得回去了,佛经才抄了三页呢。” “你就是不抄也行。”见她实在不安,苏琅儿叹口气,“那至少把甜汤喝完了再走吧?” 一回云安殿,苏蕉儿就赶紧把佛经翻出来,顺着昨天的地方抄下去。 向云也不好阻止,只是叫人去准备午膳。 好在她一颗脑袋生得漂亮,却半点不记事,等吃过丰盛的午膳,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再一次忘到了脑后。 倒是每日一早到八角亭送糕点的事,不必向云提醒,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一回,她又没有等到温疏水。 第八章 上门 苏蕉儿立在八角亭外不知所措,好在又不是第一回,也没那样沮丧了。 正要往回走,许盛竹看见一行人,主动上前来行礼:“小千岁。” 苏蕉儿点点头,仍抱着点期待,再次踮脚往他来的方向张望。 “小千岁可是在等温将军?”许盛竹问。 “嗯。”她犹豫道,“他往别的方向走,是不想要我的糕点吗?” 许盛竹讶异道:“小千岁怎么会这样想,这是出宫最近的一条路,除非陛下召见,温将军每回都是从这儿过的。” 见她满脸疑惑不解,他好笑道:“温将军今日根本就没来上朝,小千岁不知道吗?” “温将军前几年四处征战,身患旧疾,称病不来上朝是常事,为此,陛下还赐了他随时免朝的权利,前两日便没来。” 苏蕉儿慢慢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因为生病了才没来上朝,不是故意躲着呀。 那日,他还特地让她明日不要来,也不是烦她,是因为知道来了也是扑空? 苏蕉儿一下子振作起来,觉得温将军真是个又体贴又细心的大好人! 小公主莫名地精神奕奕,连带着那双眼睛越发明亮透彻。 许盛竹不免想起,苏琅儿每回说起自己这个妹妹时的模样,当真是十分疼爱的。 今日算是白走了一趟,向云本以为小千岁再有什么动作,也要等温将军下次上朝。 苏蕉儿却突发奇想,要拎着糕点出宫去探望。 向云大惊:“这怎么行?” 前几日皇姐姐说过,等天气好一些,她便可以出宫玩了。苏蕉儿把这话复述一遍,又道:“你瞧今日天气多好呀。” 连绵的阴雨早停了,暖融融的春日挂在天空之中,显得明媚灿烂。 再过些日子,京城就要入夏,这天气也眼见着暖和起来,苏蕉儿今早去八角亭,连披风都没裹。 向云谨慎道:“奴婢还是差人去问问皇后娘娘。” 苏蕉儿胜在听话,不会擅自行动,毕竟她知道家人都十分挂念自己,绝不会平白惹人担心。 陈皇后只当她是想去看看快要落成的承阳公主府,顺道在京城中转一圈。 自几年前受过惊吓,细细算来,也有快四年没有正经出过宫了。 母后同意的消 息一传过来,苏蕉儿高兴得恨不能在床榻上滚几圈。 虽然宫中什么都好,但总比不上外面的世界新鲜。 向云要给她梳这个头发,穿那个衣裳,尽数乖乖任她摆布,配合得不得了。 乘轿辇到宫门口,早有备好的马车等候。这马车装饰得精巧华丽,但京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富贵人家,老百姓早都习以为常。 哪怕乘着车从街上走过,也不会太显眼招摇。 驾车的并不是普通马夫,而是宫里有品衔的侍卫。除去向云自己,还带了四个宫人、四个护卫。 驶出宫门,没一会儿,苏蕉儿便从马车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兴致冲冲地欣赏着两侧的街景。 这等富贵繁华之地,自然是瞬息万变,即使四年前出过几次宫,一路看去,竟是一点熟悉的痕迹都找不到。 马车的速度放慢一些,好让苏蕉儿来得及细细欣赏。 她指着一侧的某个茶楼:“啊,我记得这里是个点心铺子呀。” 向云笑道:“奴婢去年来街上采买的时候,铺子已经拆掉,盖了这座茶楼了。” 苏蕉儿感到遗憾,好在没一会儿马车便走过去,又出现新的玩意儿供她欣赏。 一辆马车众人倒是不觉得稀奇,可马车里坐着个精致华贵的小姐,便时常有行人注意到,多少看上几眼。 毕竟平日里很少有小姐会主动露到马车外。 不过苏蕉儿是戴了面纱的,只露出一双莹润的杏眼,哪怕只有半张脸,也知是个美人儿。 “前面的,你们挡到我家小姐的马车了!”后方忽然传来一道闷雷般的男声,听着中气十足。 向云率先回头,皱眉正要说话。 因为走得慢,她们特意靠边行驶了,主道路宽敞,单侧可容两辆马车并肩齐驱,哪来挡路一说。 苏蕉儿还以为自己真的挡到了别人,顿时有点不好意思,缩回脑袋:“那我们快走吧,还要给温将军送糕点。” 向云斟酌片刻,也不想多生事端,便让宫人加快速度。 见前面的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那喊话的车夫倒也不再为难,驱车紧紧地跟在后面,几次想超过去都没成功。 好在到了岔路口,对方便减速拐向另一条街,走了没多远,缓缓停在一座府邸门前。 车夫只想着赶路,前面没了遮挡反而更好,正 要挥鞭,谁知马车中冷不丁传出自家小姐的声音:“停。” 车夫立即拉住缰绳,虽不知道为什么,仍是照做。 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方才前面那辆马车的动向,竟是停在了将军府前。 温疏水的府邸,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命人打造而成的。 马车里,下来一位着青色襦裙的女子,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 但瞧发式和身段,年纪应该不大,甚至待字闺中也有可能。 温疏水父母双亡,也没有姐妹,自然不会招待女客。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将军府?而且,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些贵女千金。 楚婕一手撩起车帘,久久地望着远处。 直到将军府下人打开门,让那女子和她的下人进去。 她压下眉头,心里难免感到不快。 往日她想走进将军府的大门,可没这样容易,此人是谁? “卷荷。” “奴婢在。” “找人去查,我要知道此人的身份。”说罢,楚婕放下车帘,淡声道,“走吧,爹爹还在家里等着。” …… 苏蕉儿好奇地瞧了瞧四周的陈设,与她宫里的风格不同,兴许是将军府的缘故,处处都透着简洁肃正的味道。 正厅后面,也不是什么精巧秀丽的四方庭院,而是一处小型演武场。 两侧放置着高大的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玲琅满目,风吹过,尘土飞扬,满是杀伐之气。 原本温疏水生得就阴柔漂亮,单看长相,很难想象他是个杀伐果决的大将军。 但当人站在这座将军府里,倒是有了更为真切的感受。 将军府的管事恭敬道:“小千岁且在前厅等候,容小的去通报一声。” 苏蕉儿不解道:“温将军不是病了吗,方便起身吗,要不,还是我过去看他吧?” 此言一出,管事立即古怪地看她一眼。 据说这位小公主心智拙稚,居然是真的。 向云上前一步:“小千岁在说笑呢,劳烦管事去通传一声,我们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苏蕉儿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噤声,等管事离开,才冲向云娇憨一笑。 向云也只得无奈道:“小千岁,您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进男子卧房。” 苏蕉儿恍然,男女有别倒也学过,只是她平日里和母后姐姐相处居多,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 向云又道:“奴婢来之前打听过,温将军这个旧疾,是上次北征时落下的。发作起来疼痛难忍,但好在不是时时发作。” “将军是武将,精气神兴许会差一些,倒不至于起不来身。” “哦。”苏蕉儿听明白了,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她一向不太爱喝茶水,总觉得味道偏苦涩,因而只是小口抿一点,皱皱眉,又抿一点。 椅子是硬木所制,板板正正,没有垫柔软的垫子,苏蕉儿换了几个姿势,都觉得不舒服,索性站了起来。 等到温热的茶水都快放凉了,温疏水才姗姗来迟。 这是苏蕉儿第一次看见他不穿朝服的模样,一身玄色锦袍,金镶玉的小冠束起乌发。 与别的武将不同,他皮肤并不黑,或许因为病中的缘故,甚至显得有些苍白。 那双漆黑凤眸不怎么有精神地半阖着,脸色冷淡,鬓发上还沾了些水渍,匆匆赶来,甚至还没干透。 唇色极淡,他扫了苏蕉儿一眼,语气比平日更冷,气势却意外地没那么迫人:“什么事?” 苏蕉儿拎过食盒,娇声娇气道:“我听说你病了,送糕点给你,希望你快一点好起来。” “就为这事?”温疏水闭了闭眼,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痛楚从骨缝里渗出来,虽面上不显,但明显有些不耐烦。 苏蕉儿笑容慢慢消失,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嗯……” 以温疏水的脾气,不高兴了自然是要说出来,若是属下此时来打搅,必定少不了挨骂。 但他也知道这位小千岁多半不是故意的,一个小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捏了捏眉心,竟感到头脑开始昏沉,身子微晃,一只脚撑出去半步才重新稳住。 伸出手沉声道:“东西放下,出去。” “噢……”苏蕉儿走近两步,正要把食盒交给他,还不忘学着生病时母后和姐姐的话叮嘱他,“那你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听太医的……”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前的男人便忽然晃了晃,高大的身躯猛地倾倒下来—— “将军!!” “小千岁 !!” 苏蕉儿来不及躲开,男人结实的身躯已经撞在她身上,食盒首先脱手坠地,摔了个七零八碎。 她踉跄两步勉强起了个缓冲作用,便毫无支撑之力,双双摔倒在地。 沉重的男性身体压在她身上,重得她喘不过气,陌生的气息将人团团包围。 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热热的泛疼,苏蕉儿懵了半晌,周遭下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围上来。 将军府的下人率先将昏迷过去的温疏水扶起来,向云俨然要急哭了,连忙将她扶起:“小千岁您没事吧?!” “我……”苏蕉儿刚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感觉左手腕传来一阵不小的力道。 循着望去,才发现温疏水的手正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大概是方才摔倒混乱之中,他下意识握住的。 第九章 共处 向云脸色一变,赶紧去掰扯,却发现温将军力道实在惊人,即便昏睡之中,也不是她可以强行扯开的。 摔作一团本就不好看,如今还这样! 虽说不应该和一个昏迷的人计较,向云还是难以平静。 将军府管事见状,向几人赔了个不是:“将军此次旧疾来势汹汹,若有冒犯,还望小千岁见谅。” 他看向向云:“姑娘放心,我们将军府的下人嘴巴甚严,今日之事,绝不会向外透露半分。” 向云也没有别的法子:“不知温将军大约多久能醒来?” 管事为难道:“少则一刻钟,多则数日,实在不好说。” 向云皱眉:“总不好这样一直拉着我家小千岁的手,成何体统。” 苏蕉儿看了看被下人搀扶住的温疏水,精神全无,眼睛紧紧闭着,一点也不似平常那个威风肆意的大将军。 她有些难过:“会昏睡几日?那温将军是不是病得好重。”她又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我的太医很厉害,我请他明日过来。” 苏蕉儿体弱,自幼有专属自己的太医,对她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医术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 前厅中一时只有她温软的声音,众人沉默,还是向云道:“小千岁,将军府自有府医,陛下也会命太医院多加关照,您不必太过关心。” “噢…那就好。”苏蕉儿用脚尖碰了下近处的一块豌豆黄,很是可惜,香软甜糯的糕点滚了一地,被下人连着食盒的碎片打扫出去。 下人要扶温疏水回房休息,免不得和被拉住手的苏蕉儿大眼瞪小眼。 尤其这位小千岁还格外自觉,他们挪一步,她便乖乖跟着走一步。 苏蕉儿安抚向云:“没事的,等温将军醒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管事也道:“一会儿府医来扎了针,将军放松一些,自当卸力,还望姑娘体谅。” 温疏水的卧房与将军府的格调差不多,简洁明了,摆饰不多,但每一处都放得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心旷神怡。 一面空墙壁上还挂了几把长剑,都收在鞘中,相当气派。 苏蕉儿从前没接触过武将,只知道墙上可以挂图画饰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不免多看了几眼。 管事让人送上清茶水果,府里不常备点心,一时半会儿倒是拿不出来。 “委屈小 千岁,府医大约一刻钟就过来了,随行的还有一位女医。” 苏蕉儿暂时还觉得这里新奇,并不无聊,点点头,才想起自己脑袋磕了一下。 管事说完,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虽说小千岁应该不是那种人,但他家将军确实招女人喜欢,他是不放心留着昏迷的将军一个人在这里的。 向云也陪在苏蕉儿身边,一刻钟后,府医匆忙赶来,众人才退开让他扎针。 苏蕉儿并非没有见过扎针,她小些的时候也扎过,只是没想到由外人看起来如此可怖。 她盯着府医的动作,忍不住皱着眉头,小声问:“将军,你疼吗?” 本以为不会有回答,片刻,听到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你怎么在这儿?” “将军醒了!”管事喜上眉梢,幸好此次只是看起来凶险。 苏蕉儿就坐在床头的小凳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是动了下自己的手。 温疏水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个什么,凝神看去,竟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他卸了力松开,只见那嫩白的手腕俨然已经被勒出一圈红印,看着好不可怜。 府医也吓了一跳,以为十分严重,赶紧喊女医前来查看,半晌松了口气。 “无事,只是这位姑娘皮肤娇嫩,容易出印子罢了,顶多半个时辰便消下去了。” 苏蕉儿的身份不好广而告之,除了方才在场的几个下人,管事对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但既然管事能如此客气对待,肯定不是普通姑娘,女医也不至于敷衍了事,她既然说没事,那定然是没事。 “女先生。”向云不放心,“方才我家小姐摔了一跤,兴许磕碰了后脑勺,劳烦您再看看。” 府医拔完针,又洋洋洒洒写了新的药方子,交给下人。 闻言,温疏水看向苏蕉儿娇气的小脸,也知那一下砸得结结实实,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真不好说。 他稍微动了动身子,反倒没觉得哪里有不适感,大抵是垫着小千岁的缘故。 小姑娘瞧着纤瘦,没想到,浑身都是软肉。 女医看了眼苏蕉儿精致的发髻,道:“恐怕要拆开头发来看。” 向云自然不想拖,万一有什么事,还是越早检查出来越好:“那劳烦管事为我们腾一间屋子。” “就在 这儿吧。”温疏水仍躺在床上,精神不佳,说话语气竟难得有些温和的味道,“你们都下去。” 管事自然没有异议,让几个下人都跟着走了,只留下女医和向云。 除了床上那个,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人,向云还是比较满意的,便伸出手,麻利地拆开苏蕉儿的发髻。 如墨般的长发倾泻下来,温顺地垂落肩头,颇有几分静雅幽美之感。 感觉一道目光在望着自己,苏蕉儿也看过去,正好与温疏水四目相视。 她也不知道害羞,不仅大大方方地回望,还要问一句:“怎么了?” 温疏水恢复了一些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昏迷得突然,又有女人在场,下人并没有脱去他的外袍,倒也不会不雅观。 苏蕉儿:“将军,府医让你躺下休息呢。” 温疏水没理会,径直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缓解渴意。 女医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嘶,是有些鼓包了,好在并不严重,上药也不必,先冷敷一晚,明日换热敷,得空揉一揉,活血化瘀,慢慢便会好的。” “多谢。” 女医应该是忙完了,推门离开,主仆俩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苏蕉儿紧张兮兮道:“向云,摔跤的事,不要告诉母后和姐姐了吧?” 向云将她的头发重新梳起来,原先那个发髻比较费心思,这回便梳了个简单的双垂髻,珠花簪在两边,显得明丽又可爱。 她严肃道:“奴婢必然要如实禀告皇后娘娘的。” “向云~” “小千岁,撒娇也没有用。” “呜。” 半晌,身后没了动静。 温疏水放下空了的茶杯,偏过头,苏蕉儿已经走了过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垂在耳边的两个环髻,总让人疑心是软乎乎的兔子成了精。 “温将军,我要回去啦。”声音也是温温软软的,没一点气势和架子。 温疏水微微颔首:“嗯,请便。” “你生病,明日应该也不去上朝吧?” 他脑子聪明,一会儿便琢磨出来,道:“小千岁今日去八角亭等我了?” 苏蕉儿点点头,惊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温疏水没解释,只是道:“这几日都不上朝,你不必再去。”他顿了顿,“当然,若 是你要给其他什么人送东西,当我没说。” “没有其他人。”她诚恳道,“我以后只送给你。” 温疏水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背过身去,又开始倒水了。 苏蕉儿再没什么话能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试探道:“我明天再来你家好不好。” “小千岁,不合适。” “我还有更好吃的糕点!”苏蕉儿就不信他不心动。 果然,温疏水这回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沉默片刻:“嗯,那你来吧。” 苏蕉儿顿时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快乐地跑出去找向云。 回到皇宫,已过了酉时,好在逐渐入夏,天黑得也没那么早了。 苏蕉儿吃饭的时候,向云抽空去了陈皇后那儿一趟,将今日所遇一五一十秉明。 向云回来以后,苏蕉儿便使劲盯着她看,恨不能看出母后同她说了什么。 “母后生气了吗?” 向云道:“小千岁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娘娘怎会跟您生气。” “那她也没有生温将军的气吧?”毕竟他把她砸了一个包出来,现在摸上去还是疼疼的。 向云想了想:“确实有一些生气。” 苏蕉儿一惊:“那、那…” “小千岁放宽心,温将军是什么人?不必咱们替他操心。” 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皇后娘娘那一点气,又能怎么办。 这也是为什么陈皇后不大赞同苏蕉儿选定温疏水,毕竟万一以后女儿真被欺负了,她们这娘家人,一时竟没法子完全压制。 向云眼看她又轻松起来,忽然幽幽道:“小千岁这么高兴,太后娘娘明日恐怕要派人来收佛经的抄本了。” “啊!”苏蕉儿手忙脚乱地坐起来,终于再次想起抄写佛经这回事,可眼看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直至躺到床上还不能安心闭眼。 “要不,我还是起来抄抄吧……” 向云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原本是想逗一下她,没成想小千岁心这么实,反复惦念着。 好在她作息规律,到了点,想失眠也失眠不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里还在抄佛经。 兴许是梦得太深,这回她可没忘了,一早起来就要抄,到辰时三刻,向云不得不过来提醒今日还要去将军府。 只要不费心费力抄 那劳什子佛经,便是去将军府,向云也认了。 宫外认识苏蕉儿的人不多,加之出行低调,本来是不应该有人知道的。 顺着昨日的路线行驶,到了岔路口,却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那辆马车横亘在中央,直接堵死了原本可容纳两辆车通行的道路。 向云做不出当街喊叫的行径,只能好脾气地上前:“劳烦让一让,阁下挡道了。” 马车四周的下人都听见了,却无人理会她。 后方过来的人马,似乎认识挡路马车是谁家一样,要么默默从一边挤过去,实在过不去的,便选择绕路,竟无一人上前协商。 向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板起脸,正要再说什么,那辆马车的侧帘便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指甲上染了红色丹蔻,甚是艳丽,应该是位女子。 “我乃楚国公府楚婕,久闻小千岁芳名,不知可有幸见上一面?” 向云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绘着桃花妆的女子,云鬓花钗,容貌灼灼,甚是美丽。 楚婕,楚贵妃的侄女,楚家的嫡长女。 第十章 小蝴蝶 若说有哪个姓氏是云安殿众人听了便心生不快的,那必定是楚。 宫里头,楚贵妃张扬跋扈;朝堂上,楚家人步步紧逼。 当初,若非楚家煽动朝臣联本上奏,执意将嫡女送入后宫,赵太后也不见得就有机会趁机多塞个侄女。 这些年,幸亏帝后感情坚贞,禄安帝又对陈皇后多有愧疚,否则这皇后之位恐怕早已不保。 而这楚婕,正是楚家这一代里最优秀的女儿,才貌双全,及笄起,求亲之人便络绎不绝。 只是她和她那姑姑楚贵妃一样,眼界极高,寻常才俊根本不入眼。 近一年来,她屡屡接近温疏水,人人皆知落花有情,只看那流水什么时候开窍了。 京中还说,这一对郎才女貌,楚小姐又痴情一片,即便过程坎坷些,最后总是要喜结良缘的。 向云眼神当即便冷了几分,不过她到底只是个宫女,仍屈膝行礼:“见过楚小姐。” 楚婕略微等了片刻,不见她答话,身边的卷荷不满道:“我家小姐问话,为何不答?” 向云也不是什么普通怯弱的小宫女,缓缓直起身,睨着她道:“你家小姐都不曾催促,你个丫鬟倒是急不可耐。这便是国公府的规矩吗?” 楚国公府在京中一向横着走,而卷荷乃是嫡女身边得脸的大丫鬟,平日里别说下人,便是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姐,也少不得尊敬几分。 跟着主子张扬惯了,头一回被人这样挤兑,自然恼火。 但到底是大丫鬟,行事多少稳妥些,瞄了眼边上的楚婕,垂下头不再言语。 楚婕微微一笑,说起话来很是得体:“难得遇上,只是想见一见小千岁,姑娘何必针锋相对。” 向云歇了火气,但心里明镜似的。 原本出宫就是避着人的,楚家马车却提早等在这里,若说不是刻意设计,谁信。 她直接道:“既然楚小姐知道那马车里是谁,便更没有什么好见的了,不是吗?” 楚贵妃与陈皇后势同水火十几年,楚婕怎会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垂着眉眼温和道:“姑姑性子率真任性,难免无意中得罪一二,小千岁不喜欢我们楚家人也情有可原。如此,下回有机会再见就是。” 说罢,放下侧帘,一行人竟直接缓缓离去。 向云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这位楚家嫡女 这般好说话,倒同楚家给人的印象格格不入了。 难怪此女在京中有如此好的风评。 “前面怎么了?”苏蕉儿探出脑袋来,好奇地问。 向云道:“方才挡路的,是楚家嫡女楚婕的马车。” “哦。”苏蕉儿大概是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又回到马车内,腿边还搁着本佛经。 虽然肯定来不及,但她还是带上了,打算有空的时候抄一会儿。 她摸摸小荷包,拿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金蝴蝶,拨动翅膀,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生病期间总是很无聊,想必温将军也是,因此,苏蕉儿特地将自己珍爱的小蝴蝶带上了,准备送给温疏水解闷。 将军府的管事好像知道她要来,今日提前准备了各色点心,不过多是从外头铺子里买回来的。 温疏水不重口腹之欲,府里的厨子是先前一位牺牲将士的家属,厨艺算不上突出,只是好歹有了个谋生的活计。 公主爱吃的糕点,他自然是做不来的。 “温将军呢?”苏蕉儿等不及要让他瞧瞧小蝴蝶,点心都没第一时间去吃。 管事道:“府医正在给将军施针,请小千岁稍等。” 昨日施针只扎了手臂,外人在场也无妨。而今日还要扎前胸后背,免不了脱衣裳,自然不能让她前去。 苏蕉儿乖乖坐下来,吃了块点心,便忽然拿出一本佛经搁在桌上,还有一叠白纸。 她仰头问:“有笔墨吗?” 管事一愣,没想到这位小公主还是个虔诚的信徒,顿了顿,才让人去取。 苏蕉儿便旁若无人地抄起佛经来,一笔一划落得都格外认真,虽写得艰难,字迹竟意外得秀丽整洁。 向云:“……”那管事已经看她好几眼了,想必大为震惊吧。 主人没及时来接待客人,管事自然不能撒手不管,规矩地陪同在一旁。 看着旁人写字,原本是极枯燥的,但小千岁动作拙稚,面上的神情变化不断,时而因写错笔画而皱眉,又会因为写出个漂亮的字而弯唇浅笑,竟格外有趣。 温疏水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一屋子的人,全在看苏蕉儿写字,还看得津津有味,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他打破寂静:“小千岁。” 苏蕉儿惊喜地抬起头,头上的琉璃步摇跟着晃动:“温将军。” 她忙放下笔,从小荷包里拿出金蝴蝶攥在手心。 温疏水走过来,边吩咐:“这里不必太多人伺候,都下去吧。” 他扫了一眼,桌上是本佛经,不像是这小公主会看的东西。 苏蕉儿扯扯他的衣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便摊开手心,露出一只金色的小蝴蝶:“你瞧。” 温疏水偏不配合,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到小姑娘眼底雀跃的笑意:“瞧什么?” 苏蕉儿努力将手抬高了些,指头冷不丁擦过他的下巴。 北晋年轻男子没有蓄胡习惯,温疏水的下巴很干净,但或许是病中不曾精心打理的缘故,手碰上去,还是能感到一点扎手。 苏蕉儿肌肤娇嫩,感觉更是明显,手指头又好奇地摩挲了一下:“咦?” 温疏水抓住她作乱的手,蹙着眉将金蝴蝶拿走后,才松开她。 一枚做工还算精巧的小玩意儿,看着像是从什么地方取下来的。 苏蕉儿怕他不懂,还特地用手指头碰了碰蝴蝶,直到金色镂空翅膀扇动起来:“你看,是这么玩的。” 温疏水看着那白皙还泛着粉色的纤细指尖,倒是觉得比蝴蝶有意思。 他手指有点痒,顺势捏了捏金蝴蝶。 见他不说话,苏蕉儿不由紧张问:“你不喜欢呀?” 向云知道这位将军向来懒得说什么客套的好话,也知这礼物稚嫩,只是未免小千岁听了实话伤心,提醒道:“这是小千岁的珍宝,担心将军病中无聊,才拿来送人,平日里连奴婢都碰不得呢。” 温疏水噙着笑:“那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既然笑了,那应当是喜欢,苏蕉儿这么想着,便也跟着笑了。 唯有府中下人觉得惊奇,将军竟然收了别人的东西。 不过想来是因为物件儿小巧简单,收下也无妨吧。 苏蕉儿重新坐下,执笔抄佛经,小脸严肃:“我原本是想自己陪你玩的,不过皇祖母的佛经我还没抄完,你暂且先玩一会儿小蝴蝶吧。” 难为她说得一本正经,别说是将军府下人,就是向云听了自家主子这话,也忍不住汗颜。 温将军一个大男人,哪里要人陪玩,更不会捣鼓什么小蝴蝶。 苏蕉儿说着,竟真的埋头苦抄起来。 温疏水扯了下唇角,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姿势随意,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药效开始发作,身体暖融融的,他半阖着眼,一只手转动着小巧的金蝴蝶。 若一般人这样坐没坐相,必然显得颓废柔弱,搁在他身上,却只觉舒展了腿脚筋骨般舒适,呼吸之间,仍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一刻钟后,温疏水抬眼看向桌案对面,那佛经迟迟未曾翻动一页。 再看小公主握着笔的手,确实也没有偷懒,抄写得十分用心,只是慢吞吞的。 他懒懒问:“抄得完吗?” 苏蕉儿摇头,小声道:“今日就要交呢。” 说完,赶紧低头就要继续,一只大手却探了过来,骨节分明的长指摁住白纸一角,稍微用力,便拖走了。 “笔。”温疏水简短道。 苏蕉儿疑惑问:“你要帮我抄吗?不行的,皇祖母说了……” “拿过来。” 温疏水这人待谁都不曾客气几分,因而也得罪了不少人,只是位高权重,没人敢说什么。 面对这么个帝后娇宠的小公主,他也只不过稍有耐心多说几个字,眼皮都没抬一下。 好在是苏蕉儿,她性子迟钝,不仅不觉得温疏水态度差,还哦了一声,乖乖将沾满墨水的毛笔递过去。 然后起身,小步绕到另一边观看。 温疏水甚至不必对照那本佛经,仿佛已经烂熟于心,提笔便是洋洋洒洒的一句。 苏蕉儿发愣的时间里,他已经抄完了这张纸空余的地方,又换了张纸开始默写。 苏蕉儿拿起来,前半部分是她的字,秀气整洁,甚至有错字涂改的痕迹。 而后半部分,写得肆意而随性,笔触连绵,一气呵成。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字形的挺拔和时不时显露的凌厉笔锋。 总而言之,赵太后若不是瞎了,必然能看出这是两个人。 苏蕉儿呆住,望着温疏水欲言又止。 可是温将军这么热心帮忙…… 踌躇间,温疏水又丢过来一张写完的纸,字迹越发潦草,速度倒是越来越快。 对比佛经,他默写得竟然一字不差。 苏蕉儿很是崇拜:“温将军,你连佛经都会背。”好些字她认都认不全呢。 其实温疏水并不信佛,他落笔的势头顿了顿,淡淡道:“静不下心时会抄写几篇,久而久之便记住了。” 向云搬了个小凳过来,苏蕉儿手肘支在桌上,托着柔软的腮帮子,实在想不出他说的“静不下心时”是什么意思。 温将军总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吗? 半个时辰的功夫,温疏水便抄完了余下的佛经,苏蕉儿却并不显得十分高兴。 皇祖母必定看出不是她自己抄的,看来还是要挨骂。 “挨骂?”温疏水慢条斯理地道,“小千岁都把小蝴蝶送给臣了,臣怎会让您挨骂呢。” 苏蕉儿眼神茫然,显然没明白。 温疏水看着下人收拾笔墨,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倒是向云松了口气。 若是旁人代苏蕉儿抄,比如宫人或是苏琅儿,赵太后免不了一起责备。 可这是温将军抄的,难道她还敢连着温疏水一块骂吗? 第十一章 罚跪 昨儿回去晚了,陈皇后多少有些不高兴。因而今日一行人并未在温府待得太久,回宫时,不过刚刚申时。 前脚才踏进云安殿,圆福宫那边便差老嬷嬷来催促,说太后娘娘还等着小千岁的手抄佛经,晚些礼佛时,好随瓜果一并祭上。 抄着佛经的纸早已被宫人妥帖地缝制成册,由一名小宫女双手捧着递给老嬷嬷。 苏蕉儿想到里头一半都是温疏水的字迹,便不由得有些心虚。 老嬷嬷收好东西,行礼:“太后娘娘近来得了一串琉璃珠子,思来想去适合小千岁,劳烦小千岁随老奴走一趟。” 她都这样说了,苏蕉儿只能点点头,行了三刻钟到圆福宫。 殿内一片寂静,赵太后低头翻阅佛经,初时神色还算平静,只是越看越生气。 代抄便罢了,字迹还如此潦草,当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冷笑着将册子啪一声扔在地上:“怎么,这便是你身为嫡公主的做派?抄佛经乃是有福于社稷的好事,你却要假手于人,如此娇气,还指望你做些什么?” 苏蕉儿大约猜到是这个结果,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脑袋不自觉垂了垂,显得有几分可怜。 赵太后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目光扫过她身后一众宫人,缓缓道:“哀家似乎说过,抄佛经祈福是身为公主应尽的责任,哪个不知死活的奴才胆敢插手,给哀家拉出去杖二十,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几个云安殿宫人虽表面上还稳得住,实际上心里乱作一团。 他们可都是皇后娘娘指派到云安殿服侍的人,太后娘娘这般说罚就罚……难免让人心里慌乱。 向云明白过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要打压皇后娘娘的势头。 一旦今日让赵太后寻着由头处罚了云安殿的宫人,日后岂不是人人自危,恐怕该疑心陈皇后在后宫之中的威严了。 场面一度凝滞,迟迟不曾有人出来求饶,这倒是让赵太后略感意外。 苏蕉儿上前两步,将自己的宫人尽数挡在身后,认真道:“不是她们。” 赵太后压根不将她的话放在心里,语气凉凉:“不是?你这是要当着哀家的面包庇一个卑贱的奴才?” 苏蕉儿懵了懵,实在理解不了她在说什么,只是肯定地重复一遍:“不是奴才。” 温将军可是大将军呀。 赵太后 和她多说几句话都嫌头疼,总觉得陈皇后是不是故意生了个傻子来折磨她。 要么是训斥半天,只呆呆地哦一声,让人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心里憋屈;要么就如眼前这样,一句话车轱辘似的来回念叨。 她恼道:“不是你云安殿的奴才还能是谁?” 苏蕉儿张了张口,又赶紧闭上,手指跟着轻轻挡住嘴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 她自己挨骂就算了,绝不能连累温将军一起挨骂。方才可是听皇祖母说了,要打二十板子!! “行了。”赵太后料到她说不出来,傻子能撒一个谎已是了不得,哪里还能再圆一个,也懒得继续从她口中问话,只管事后让嬷嬷去处理就是。 小小一个宫人,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至于你。”赵太后打量着苏蕉儿,此女生得秀丽娇柔,神情又总是天真纯稚,若非自小看着长大,有了抵抗力,恐怕很难不被惑乱心神。 她冷哼一声:“身为一国公主,却毫无责任心,如此懒惰娇气,自去佛堂里跪半个时辰,好叫菩萨息怒,免得降罪于你!” 向云立即就要上前,说出温疏水的名字。 苏蕉儿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竖了一根指头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向云一愣,还以为主子忽然有什么想法,竟也真的停住脚步,眼看她跟着老嬷嬷走进设在偏殿里的佛堂。 赵太后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苏蕉儿这副身子是极娇气的,即便隔着裙裤和蒲团,才跪了不到一刻钟,娇嫩的膝盖处便传来细细密密的痛感。 再过一阵,那痛感似乎麻木了些,化为一种令人不适的肿胀感,火辣辣的。 她仰头盯着高处的菩萨看,菩萨也垂下温善的眉目看着她,就这样混混沌沌不知过了多久。 早有宫人到长宁宫报信去了,陈皇后匆匆赶来。 正殿里隐隐传来短暂的争执声,隔着墙听不清楚。 没过多久,陈皇后便带着人走进佛堂,一看见跪在地上的小女儿,似乎整个人都蔫蔫的,心疼地道:“蕉儿,快起来。” 苏蕉儿就好似见到太阳的花朵儿,一下精神起来,偏头习惯性地露出乖巧的笑容:“母后。” 向云扶着她慢慢站起来,明显感觉到她身子无力轻颤,腿都跪僵了,好一会儿才能迈开步子。 往外走,又见到等在那儿的苏 琅儿,苏蕉儿见人就抿唇浅笑,却被姐姐瞪了一眼。 “遇到这种事,只有你还笑得出来!” 苏蕉儿自然知道她不是生气,只是担心自己,讷讷道:“也没有跪多久呢。” 苏琅儿亲自上来扶她,眼见着这母女三人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赵太后恼道:“哀家是长辈,不过略施惩戒,一个个倒是兴师动众,我圆福宫是这般想闯便闯的吗?” 陈皇后父母早亡,家里没有长辈,只有一位兄长,早十年前就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了。 可以说,三个孩子便是她的心头肉,自己在赵太后这里受些折辱无妨,却是万万看不得自己女儿被这般折磨的。 当即便沉下脸色,毫不怯弱地回敬:“母后若还顾念一点身为长辈的脸面,便不会再三为难一个小辈。” 谁不知道苏蕉儿与旁人不一样,哪怕是让苏琅儿来抄,她也不会如此生气! “你!” 自成为太后以来,哪里有人敢这样明晃晃地骂她!赵太后气得一拍桌子:“陈雅容!你放肆!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后!” 陈皇后冷冷道:“长不爱幼,又怎能苛求儿孙尊敬。” 她想起什么,又忽地轻笑一声,充满了嘲讽,“也不对,太后娘娘对楚贵妃母子几人倒是爱护有加,只可惜,人家也不见得能看上圆福宫。” 楚贵妃在宫中的地位,完全凭借出身背景,如今楚家一门十数人在朝中出仕,更有数人身居要职。 只要楚家辉煌依旧,即便不得禄安帝恩宠,她在宫中一样风生水起,更不必奉承什么赵太后。 反倒是赵太后,对楚贵妃那边多有亲近之意。 听说赵家那个刚升官回京的侄孙一表人才,近日正在想法子接触楚家嫡女呢。 赵太后脸色涨红,险些喘不过气来,还是老嬷嬷用力抚了几下背,才缓过神,彻底怒了:“你等着!如此目无尊长,哀家明日便叫皇帝废了你皇后之位!” 陈皇后嗤笑一声,想到禄安帝,心里只会更恼怒:“请便。” 一出圆福宫,便有舒适的软轿等候,原先苏蕉儿到各宫走动都要乘这个,只是后来被赵太后借题发挥训斥几次,才逐渐改为步行。 女医来上了药,膝盖红肿得厉害,恐怕要两三日才能独立行走,完全消肿还得要个四五日。 她身上的伤一向好 得比常人慢些。 最近几日是没法往将军府跑了,宫人在院子里搁了张软榻,苏蕉儿安分地半躺着休养,颇觉百无聊赖,听着向云在耳边絮絮叨叨。 “……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真的去勒令陛下废后,实在好笑,皇后废立如此大事,岂是一两句话便能左右的。” 自那事后,陈皇后这边算是彻底与圆福宫割裂了,向云说话也不再客气。 她叹口气:“只是难为陛下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帝后相互扶持二十四载,感情之坚向云十分肯定。只是不好对生母多加指责,但照太后娘娘这般作乱下去,仅有的母子情分恐怕迟早要消耗殆尽。 苏蕉儿听得昏昏欲睡,余光瞥见桌上的糕点,慢吞吞道:“我这几日都没有去找温将军玩,他会不会忘了我呀?” 温将军的记性大概是不会像小千岁这么差的。 向云安慰道:“糕点不是每日都差人送去府上了么?不会忘的。” 意外的是,这几次送去的糕点,将军府倒是都收下了。 暖融融的日光落下来,照出软椅上美人儿雪一般白腻的肌肤。衣裙铺开,裙带散乱地垂在榻边,被院外吹进来的清风撩动。 为了让伤处好得快些,且方便换药,苏蕉儿裤腿儿早卷到了高处,也没穿鞋袜,宽大层叠的裙摆本能盖住整条腿,却在她翻身的动作中滑落一些,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以及秀气可爱的右脚。 天气逐渐回暖,昨儿立夏,今日太阳又暖和,左右是自己宫里,向云便没有管那只露出来的脚。 “说起来,小千岁那时为何不让奴婢说清楚?”她疑惑道。 若是早早跟太后娘娘说,代小千岁抄佛经的人是温将军,估计便不必跪那三刻钟了。 苏蕉儿半阖着眼,有些犯困:“温将军是好心帮我抄书,我不能连累他挨打呀。” 她还记着那二十板子的事,幸好没说漏嘴,否则温将军就要遭殃啦。 “哦?小千岁还真是体贴。” 院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道低沉慵懒的声音,身形挺拔的俊美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云安殿,就站在大敞的院门处,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 青天白日,云安殿自然不会紧闭大门。加之大家都知道这里是小千岁的住处,若不想被太子殿下臭骂一顿,其他皇子也不会不打招呼就过来。 谁会料到,温疏水竟敢大摇大摆地出现! 向云噌一下起身,挡住苏蕉儿此时娇态,迅速将她的裙摆拉下来遮住脚,顺手又将领口一并整理齐平。 听说习武之人目力极佳,也不知方才看到了多少。 向云简直要咬牙切齿。 苏蕉儿迷迷糊糊睁开眼:“我怎么好像听见温将军的声音了?” 打理妥当,向云才转身面对那人,压抑着不满道:“这里是小千岁寝殿,温将军此番行径是否唐突僭越了?” 几个护卫立即拦住门口,温疏水却无视他们一般,闲庭信步地往里走。 温将军是禄安帝都要给三分面子的人,他们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竟不敢出手。 温疏水是朝臣,能入皇宫并不稀奇,可一想到竟有人能在人来人往的后宫出入自如,向云便一阵心惊胆跳。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真的有人会做出如此荒诞放肆的事情。 可一想到这人是温疏水,似乎又没那么意外了。 人走到了跟前,苏蕉儿坐起身才反应过来,先是露出惊讶之色,随即便高兴道:“温将军,你来找我玩吗?” 温疏水望着她,眸光晦暗不明,最后只是在唇边勾起一点不明显的笑。 “是啊。” 第十二章 娇滴滴 苏蕉儿一听,便掩唇笑起来,指边露出一截藏不住微笑弧度,满是雀跃欢喜:“太好啦,我原以为要等我腿全好了才能见到你呢。” 闻言,温疏水扫过那遮盖在裙摆之下的双膝,似乎仍能瞧出那儿纤瘦脆弱的轮廓。 北晋男女大防虽不算特别严格,但陌生男人登堂入室显然不合礼数。 向云神色严肃,正要上前去阻止,苏蕉儿却已经大大方方伸出嫩白的双脚,那圆润泛粉的指头还翘了翘,娇声娇气地冲一旁的小宫女道:“熙儿,穿鞋。” 她这般身份,自然是娇养大的,熙儿就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一名宫女。 向云每回有别的事要忙,都是让她抵上来服侍,与苏蕉儿也要亲近一些。 温疏水目光明晃晃地落在那双小脚上,虽未停留太久,向云仍是面色一白。 都怪她们平日里不曾与小千岁强调男女大防,毕竟接触的多是女子,陛下与太子殿下更是会自觉避开。 似乎生怕温疏水还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得了命令的熙儿快步上前,麻利地将鞋袜给苏蕉儿穿上。 苏蕉儿小心地踩上地面,如今膝盖消肿,已经可以站起来慢慢走动了。 她走路速度本也不快,乍一眼倒是瞧不出什么异常。 眼见没什么警惕心的主子还要将人往屋内引,向云连忙出声:“小千岁,今日日光暖和,就请温将军在院里落座吧。” 院里除了宫人搬来的软榻,还有一套黄花梨的桌椅,摆着茶水和琳琅糕点,中央还有一只玉壶春瓶,插着两枝清早宫人折来的新鲜桃花。 苏蕉儿停下步子,一下就被说服了,点点头到桌边乖乖坐下,顺手拿了块糕点。 本是要自己吃的,但她瞥见跟着坐到对面的男人,随即伸直了手,大方道:“给你。” 温疏水垂眸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指甲薄薄的一层,打理得很干净。 他接过糕点,却是看着对面的人吃。 兴许是性子迟钝的缘故,这位小千岁倒是不怕生,即便有外人在,仍能旁若无人地吃起糕点。 颊边的一点软肉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鼓起,衬得那张容颜娇美的脸越发稚气可爱。 向云知道这尊大佛一时半会儿是请不走了,低声吩咐几个小太监去来路上守着,一旦有人过来云安殿,好早些做出反应。 温疏水观看了 半晌,才开口道:“伤还未全好,就吃这么多甜食么?” 太医可没有说用药期间不能吃甜食,苏蕉儿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下糕点。 熙儿上前替她将袖口仔细挽起,另外已经有人用铜盆盛着温水过来,让她净手。 最后,还有一名小宫女捧着干净的绸布负责擦干水渍。 温疏水轻轻皱眉。 他出身寒门,父母早亡,一身如铁般的血肉全是经年累月磨练而来。 二十多年,摸爬滚打,战场上重伤十数次,轻伤更是难以数计,自然见不得这般娇贵做派。 他不由得扯了下唇角,丢开手中糕点。 糕点咕噜噜滚回碟子里,惹得苏蕉儿望过来:“温将军,你手上也沾到糕点屑了,是要洗手吗?” 宫人闻言换了盆水,绸布也是新的。 苏蕉儿摸摸自己那用银线绣着花枝的袖口,鼓起勇气走过去,手便扯住了温疏水的衣袖,作势要帮他将袖口卷起来。 她回想着熙儿的动作,才慢吞吞抓住一截宽大的玄色袖口,便忽觉一股力气传来,衣袖已经被它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扯了回去。 温疏水淡淡垂着眼皮,单手浸入温水之中,自顾自洗了手,也不用那柔软的绸布,任凭水珠缀在骨节分明的长指之上。 苏蕉儿将落空的手悄悄背到身后,小声问:“绸布是新的,我没有用过。” 温疏水神色微微一顿:“臣一介武人,粗糙惯了,不必。” 不是嫌弃她就好。 苏蕉儿松一口气,眉眼又松快起来,转身时却感觉膝盖处一疼,身子控制不住歪歪地倒下去,手背磕在坚硬的桌沿上,疼得她小脸都皱作一团。 好在温疏水反应快,及时拉了一把,没叫她真的摔在地上。 “小千岁!” 向云连忙扶着坐下,捧起她的手检查。 苏蕉儿肌肤娇嫩,如此磕碰一下,很快便微微肿起一道红痕。 上药之后,灼痛感散去许多,苏蕉儿才抬起脸,眼圈红红地道谢:“温将军,多亏了你,不然肯定摔得很疼。” 说到疼,她还娇气地皱了皱眉,显然是很害怕的。 这么怕疼,竟又愿意在佛堂里硬生生跪两刻钟,还不肯供出他来? 温疏水恢复了一贯的神态,语气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懒散 :“佛经是我抄的,后续问题自然也由我来解决。” 这话题转得太快,苏蕉儿反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些许小小的得意:“你放心,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我会保护你的。”见温疏水似乎没什么反应,她掐着手心,得寸进尺地道,“只要你和我定亲,我保证会一直对你好!” 温疏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对上她天真的面孔,缓缓道:“臣并无娶妻打算。” 退一万步说,即便要娶,应该也不会是这位小公主般娇滴滴的姑娘,毕竟他大概没有耐心去奉养一位小祖宗。 苏蕉儿显得有些失望,沮丧地垂下脑袋,便叹了口气,用双手托着腮了。 过了片刻,又道:“不过你还是不必担心,皇祖母已经罚过我了,她出了气,不会再找你了。” 苏蕉儿的脑袋瓜子只允许她理解到这儿,她以为温疏水是担心自己暴露,才过来自己这里询问。 温疏水也不欲多解释什么,只是掀起薄薄的眼皮,望着她天真娇憨的面容:“太后娘娘的气是顺了,那么小千岁,你呢?” 赵太后在宫中使过什么手段,稍微一查便知,真的能一点怨气都没有? 苏蕉儿一愣,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我、我不知道,起初明白皇祖母不喜欢我,我还是觉得很难过的。”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她伸出指头给他数着,语气诚恳,“你看,父皇喜欢我,母后喜欢我,皇兄和皇姐姐也喜欢我,既然喜欢比较多一点,那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啦。” 说着,还偷看他一眼,大胆地想着,如果温将军也能喜欢她,那就更开心了。 温疏水默了默:“小千岁能这样想,倒是很好。” 虽娇气点,但难得的知足常乐,倒比这宫里头其他人活得透彻。 这时,一名守路的小太监神色匆匆走进院子:“向云姐姐,奴才远远望见三公主往咱们这儿来了!” 向云当即脸色一变。 若让人看见温将军在云安殿,怕是传出去不知变成什么样子:“还请温将军暂时避一避。” 温疏水起身:“不必,我本来也要走了。”从另一道门出,不会碰到苏婉夕。 向云见他走得干脆,实在没明白这位大将军这一趟的来意,原本听他最后几句话,还以为是打算替小千岁出气…… 她摇摇头,小千岁与他不过几面之缘,温将军瞧着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再说,即便要出气,堂堂太后又岂是那么好拿捏的。 难不成,让他手底下的人将赵太后捉起来打一顿?那可就是关乎皇室颜面的大问题了。 没过多久,苏婉夕带着几个宫人走进来,身上穿着件格外招摇花哨的罗裙,裙摆上绣着大团精致绣球花,整个人精气神都十分蓬勃。 她站到苏蕉儿面前,故作不经意地扯开层叠的裙摆,好让那技艺精湛的刺绣绣球花显露出来,微微笑道:“赵家表哥给我带了些江南特产,我给你送一点过来。” 特产是两罐茶叶,江南独有的瘦湖春,苏蕉儿并不感兴趣,反而很轻易被她裙上的花样吸引。 “三姐姐,你裙子真好看。” 苏婉夕本就是故意展示给她看的,自然心里美滋滋,得意洋洋道:“没见过吧,这种刺绣技艺,如今只剩江南一家绣院还有人掌握,多少人都一图难求呢!” 苏蕉儿眨了下眼,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反应了。 苏婉夕顿时有些不满:“你肯定没有吧,这可是我赵家表哥从江南特地给我带的!” 她口中的赵家表哥,便是赵太后嫡亲的侄孙赵呈乐,赵家这一代孙辈里,就数他有出息。 虽然祖辈有荫封,赵呈乐却十分有骨气,选择自己只身南下,从地方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在前不久升做京官,有了风风光光回京的名头。 赵太后也很是看重这个侄孙,与赵家一起精心培养,只盼望着他将来能光耀赵家门楣。 有这么个青年才俊的表哥,苏婉夕当然要好好显摆一番。 苏琅儿跟前她不敢去,而苏葭叶的楚家表哥楚识宁那是与许盛竹齐名的存在,去她那儿显摆赵呈乐,只有自取其辱的份。 思来想去,便来了云安殿。 不过瞧着苏蕉儿木木呆呆的样子,苏婉夕又觉得有点无趣了,嘟囔道:“算了,你没有表哥,谅你也不懂。” 苏蕉儿唯一的舅舅出家了,她自然没有表哥。 不过,她想到什么,小脸上露出娇憨的笑容:“三姐姐,我有哥哥的呀。” 向云适时插进来,笑盈盈道:“小千岁不说,奴婢险些忘了,昨日皇后娘娘说,太子殿下南巡结束,已在回京的路上。信比人马走得快些,估摸着,再 过两日就该到了。” “真的吗?”苏蕉儿开心地捧着脸。 苏婉夕脸色立即就变了,那得意的神色不自觉收敛起来,手脚也老实地收拢。 苏涟这一趟出去便是三个多月,竟然就要回来了么? 第十三章 美色动人 又过两日,苏蕉儿的膝盖便好得差不多了。 四处景致也逐渐有了初夏的模样,窗前的桃花谢得干干净净,露出千姿百态的枝桠,绿叶托着一颗颗小巧翠绿的幼桃。 苏蕉儿昨日忍不住偷偷摘了一颗,吃到嘴里才发觉又苦又涩,拿淡盐水漱了好几回口才压下去。 惹得宫人们是好笑又不敢笑,见向云先笑出声来,才接二连三掩唇打趣。 好在她忘性大,昨日尴尬的情形如今已经不记得了,一起床,眉眼间仍透出轻松雀跃的笑意。 向云不在屋里,替她梳头的是宫女熙儿,看见主子微微弯起的唇角,笑问:“小千岁怎怎么这么开心?” 苏蕉儿一向不摆公主的架子,被问了便认真道:“母后说皇兄今日就要回京啦,我晚些可以去城门口接他!” 熙儿替她梳起双髻,调侃道:“哦?只是如此吗?” “皇兄下午才到呢,我要先去找温将军玩。”苏蕉儿一点也不知道害羞,说得理直气壮,又在自己的梳妆台匣子里翻了翻,嘟囔道,“唔,带个什么礼物给温将军好呢……” 只见她一会儿拿了支红玉步摇,一会儿又将那对缠花鎏金镯子摆在桌面上,要么颜色鲜艳,要么样式精巧,总之都是她自己比较珍爱的玩意儿。 熙儿无奈道:“小千岁,温将军是男人,男人是不需要这些的。” 苏蕉儿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茫然:“是吗?可是我送给皇兄的,他很喜欢呀。” 熙儿一时无语凝噎。 太子殿下年过弱冠,早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但一直不曾娶妻纳妾,自然也用不着姑娘家的东西。 不过是因为疼爱这个妹妹,所以送什么都喜欢。 她解释道:“温将军与太子殿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苏蕉儿虽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虚心请教:“那我应该带什么给温将军?” “将军是武人,刀剑之类,再就是玉器摆件,送谁都不会出错。另外奴婢记得,库房里还有不少珍贵药材,既然温将军旧疾在身,挑几味品质好的带去,也能显示小千岁的心意。” 这样长的一段话,苏蕉儿用了片刻才消化完,仰头问道:“熙儿,前些日子你弟弟不是也病了吗?他好了没有呀,要不要给他也带一些药材呢?” 熙儿愣住,缓缓低下头,将最后一朵珠花插 上去:“感念小千岁记挂,前日家里来了信,说是已经痊愈了。” “哦,那就好。” 苏蕉儿摸了摸冰冰凉凉的耳坠子,听宫人说早膳备好了,便起身过去。 宫女望着她的身影,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下熙儿:“小千岁真是个好主子,竟然还记得你弟弟,向云姐姐也给你多发了一些例银。” 熙儿面上一副怔怔的模样,被撞了下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是啊。” 云安殿的库房里确实有不少珍贵药材,毕竟苏蕉儿身子娇贵,怕要用时没有,都以备不时之需。 前两次拜访将军府,只带了糕点,确实有些不合礼数。 因而她一提,向云便点点头,亲自挑了几支品相上佳人参送到将军府。 三番五次上门,管事对于这位小千岁难免好奇:“小千岁来得不巧,将军此刻正在书房与人议事,劳烦在此稍等片刻。” 没想到她还会来,又匆匆差人去街上买点心,只是来回总要废些功夫。 桌上只搁了些水果,苏蕉儿平日里吃的水果都是宫女切好的,这样整个地放在哪儿,她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便又放回去。 梨木椅上没有坐垫,她坐了没多久就站起来四处走动。 管事原本觉得这将军府肃正又大气,虽比不上那些贵重府邸亭台楼榭、溪水环流的奢华雅致,总归也是自成风格。 可眼下看着这位小公主娇贵的模样,将军府竟都显得简陋寒碜了,好似怠慢了人家。 近几日都是晴天,灿烂的日光洒在庭院里,落在那些刀枪剑戟之上,折射出凛冽夺目的光。 苏蕉儿被吸引住,缓步走进设在四方庭院里的小型演武场。 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倒不敢太靠近那一排排锋利尖锐的武器,管事便也没有阻止。 “这是将军平日里练功的地方。” “将军常用剑,但□□也使得极好。” 苏蕉儿听着,目光却落向角落里一小片杂草,翠绿之中伸出几朵圆状的毛球,十分显眼。 她一弯腰,便摘下一支,慢慢地举了起来。 这种花她不知叫什么名字,总之一吹就会飞出许多白色的飞絮,像雪一样好看。 宫人忙上前来,将其他的蒲公英折了下来,等苏蕉儿吹完一朵,低头捧到她手边。 她一下抓了两支,用力一吹,飞絮如满天飞雪纷纷扬扬,又被经过的风卷着上下浮沉。 日光落进庭院之中,温柔地铺洒在女子身上,似镀了一层浅金色的边。 苏蕉儿仰起头,束起的腰肢盈盈一握,裙摆偶尔被风撩动,娇丽的面容亦是完全显露出来。 一点飞絮恰巧落在眼睫之上,惹得她轻闭那双清澈莹润的杏眼,睫羽轻颤。 众人默契地保持沉默,恍然迷醉于这明媚天光之中,不知是谁先出声喊了一句:“将军来了。” 苏蕉儿看向庭院另一边,甜甜地笑开,霎时多了几分烟火气:“温将军。” 她顿了顿,才好奇地看向温疏水身后之人。 那人年纪与皇兄相仿,个子竟比温将军差不了多少,只是单薄些,气质更温润。 玉冠束发,眉目舒朗,原本微微发着愣,撞见苏蕉儿打量的目光,也不觉得唐突,反而冲她弯弯唇,露出友善的笑意。 长得还是挺好看的,苏蕉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温疏水淡淡道:“刘叔,送一下楚公子。” 刘管事听了不免心里讶异,虽说这是待客基本之道,但他家主子向来不拘谨这些,明明来时还对楚公子爱搭不理的模样,也不知方才二人谈了些什么。 他躬身行礼:“楚公子,请。” 苏蕉儿原本还对这个男子有一些兴趣,一听姓楚,便鼓了鼓腮帮子,秉承着良好的家教,在他经过时,刻意半转过身去不理会。 楚识宁脚步不由放慢了些,却迟迟不见那女子注意过来,几乎就要停下步子。 刘管事再次出声:“楚公子,这边请。” 楚识宁只得微微颔首,大步迈了过去,一路穿过前厅离开,也没能与那姑娘说上半句话。 演武场外设了凉棚和石凳,温疏水径直过去坐下,顺便扫一眼角落处生长的白色花朵,教人折得只剩两朵了。 苏蕉儿小步跟着走过来,身上的日光终于被凉棚遮住,灿烂明媚的光芒一点点褪去,却难掩那份纯稚与娇美交织的气质。 她在最近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我膝盖一好就来找你啦。” 石凳设在场外,地方并不宽敞,石凳之间的距离也极有限。 温疏水略一偏目光,便能瞧见她妍丽精致的面容,左边脸颊上甚至有一颗针尖般大小的黑痣,若非她皮肤 白皙,绝对看不出来。 他不知想着什么,随口问:“会下棋么?” 苏蕉儿点点头,自信:“我会的。” 下人还真去屋里把棋盘连小桌整个搬了过来,搁在二人之间,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棋盘上还有残局未了,黑白棋子交错角力,情势极为焦灼。 这是方才他与楚识宁的局,这位楚家嫡次子与许盛竹合称京城双璧,确实聪慧过人,不过温润端正了些,倒不像楚家那些人的做派。 只是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 黑白棋子几乎铺满了棋盘,苏蕉儿呆呆地看着。 温疏水看她这模样:“怎么,看不明白?” 苏蕉儿捏了捏手指,很不好意思地道:“看不懂,我平日里下棋好像不下这么多。” 向云适时道:“小千岁只学过五子棋。” 温疏水微微一哂,打乱棋局,将黑白棋子分拣进两个棋罐中:“那就下五子棋,你先。” 苏蕉儿可是特地跟皇兄学过的,自然是兴致勃勃地捏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中央的位置。 温疏水却好似一直在想其他的事,并不怎么用心,通常只是扫一眼棋盘,便果断地落子。 苏蕉儿皱皱鼻子,小心地布下一个陷阱,却忍不住面露紧张之色。 温疏水长指一落,眼看着就要掉进陷阱之中,那微微凸起的骨节却忽然弯曲,悬停在空中。 他瞥一眼小姑娘紧张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略凝神便发现棋局中的陷阱。 手才拐了个弯跳出陷阱,苏蕉儿便沮丧地蹙着眉,头上的双髻跟着低了低,就差叹一口气了。 温疏水脑海里繁杂的思绪不自觉散去大半,只觉得面前这一幕有些好笑。 手一落,明知不对,最终还是跳入陷阱之中。 苏蕉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落下自己的棋子,高兴得弯起眼睛,语气里透着小小的得意:“我赢啦!” 又拍拍胸脯,“好险,差点就被你看穿了。” 温疏水唇边勾起点笑意,也不再想方才与楚识宁所谈之事。 府里下人从街上买了点心回来,一时不知放哪里好。 温疏水把棋子拂进棋罐,点心就搁在棋盘上,偶尔落些碎屑,也不甚在意。 “去洗个手再来。” 苏蕉儿便乖乖跟着下人洗手去。 刘管事倒是觉得稀奇,将军舞刀弄剑,对于琴棋书画之类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唯独偏爱棋之一道。 府里虽不缺这一副棋盘,但愿意用来给小千岁垫糕点,总是显得独特些。 温疏水捻了块糕点,懒懒问:“赵呈乐那边怎么样了?” “大概今晚就能动手。” 他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糕点吃了。 刘管事仍旧忍不住想,将军要拿赵家那位新升晋的嫡孙开刀,是因为小千岁在圆福宫受罚的事么? 温疏水抬眼看向似乎有话要说的刘管事:“还有什么事?” 刘管事迟疑道:“临走前,楚公子特地打听了小千岁的身份。” “你告诉他了?” “不曾,小千岁毕竟是避着人出来的,小的便没有多言,搪塞过去了。” “嗯。”温疏水捻着拇指上残存的糕点屑,忽然道,“去招一个擅做糕点的厨子来。” 刘管事一愣,也不敢多问:“是。” 第十四章 睡觉 苏蕉儿洗了手回来,正要取一块最喜欢的玫瑰酥,发觉温疏水盯着她的手看,犹豫片刻,乖乖地将双手往前一伸,露出十根白嫩嫩的指头:“看,我仔细洗干净了的。” 温疏水一顿,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吃吧。” 他起身到兵器架前,拿起一把大约四尺长的弓箭,手指搭在弦上用力捻了捻,指尖那股痒意才彻底散去。 苏蕉儿一边吃一边望着他,只见男人并未搭箭,缓缓拉开空弦,直至形成近满月的形状,手一松,弓弦弹射回原处,引起一阵震颤。 他的手却始终很稳,并不因为弓箭的力量晃动。 她慢慢嚼着糕点,只是在他转过来时,弯起眼睛真诚地赞扬一句:“温将军,你真厉害。” 温疏水把弓箭放回去,算是活动了筋骨:“还有更厉害的,想知道吗?” 苏蕉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点点头。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皮轻垂:“小千岁可曾见过死人?” 苏蕉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仰头发愣,毫无防备地露出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珍珠耳坠晃晃荡荡,扰人视线。 温疏水微微眯眼,大掌终于顺从内心探向那截雪色,入手滑腻、柔嫩,脆弱得不堪一击。 “臣最厉害的并不倚仗刀剑,只要这般一握,稍稍用力……毙命只在呼吸之间。” 他唇边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紧盯着苏蕉儿的反应。 她却既没有害怕得颤抖,也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慢慢才反应过来,那双莹润透亮的眸子眨了下,紧张地小声道:“温将军,你要杀掉我吗?” 温疏水沉默片刻:“不怕吗?” 她又愣了会儿,终于知道委屈,眼里浮起一层雾气:“我怕,你不要杀掉我。” 后知后觉,迟钝。 温疏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兔子般柔弱温顺,却没有兔子那样的机灵敏捷,难怪宫里那些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一松开手,苏蕉儿便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松了口气。 温疏水的手掌都是茧子,不过捏了这么一会儿,那截雪白之上竟被摩擦出微微的红色。 向云方才和刘管事核对那几支人参去了,正一起走出来,眼尖地发现主子的脖子泛红,皱眉看向那几碟糕点:“可是吃到了榛子?” 小千岁是不能 吃榛子的,一吃便身上发红,自己宫里的小厨房自然知道避开,这在街上买来的便不好说了。 苏蕉儿张张嘴,即便她不说,晚些小宫女也会告诉向云,便只是悄悄看一眼温疏水,没有作声。 刘管事忙道:“原来还有这个忌讳,是小的粗心了,没有先问清楚忌口。” 好在没什么大碍,向云便也没有计较,把糕点推远了,不让苏蕉儿再碰。 刘管事又问:“将军,厨房要准备午膳,不知小千岁是否在府里用饭?”” 温疏水看着苏蕉儿:“嗯,去准备吧。” 这次刘管事吸取了教训,特地找向云仔仔细细了解了苏蕉儿的喜好和忌口。 看得出来,整个将军府行事倒是挺规矩的,并不都像他们主子那样狂妄放肆。 向云则是另外被安排了饭菜,一荤一素一汤,算不得丰盛,味道也远不如云安殿的好。 放眼望去,刘管事等人倒是面色如常,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吃食。 温疏水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没想到府里吃穿用度竟出人意料的简朴。 如此看来,温将军竟是个清心寡欲之人。 苏蕉儿与温疏水坐在一桌,毕竟是在别人家里,主子没吩咐,小宫女也不好贸然上来给她布菜。 她自己吃东西倒也妥善,细嚼慢咽,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只是吃得慢。 吃了两口青菜,便想去夹对面的珍珠糯米丸子,奈何手短了些。 试了试要放弃时,温疏水已经换了双公筷,将珍珠丸子搁在她碗里。 苏蕉儿腼腆一笑,用筷子戳起丸子一整个放进嘴里。 这珍珠丸子做得有汤圆大小,略微撑起小姑娘柔软的面颊,显得可爱极了。 她专心地嚼着丸子,并没发觉对面一直看过来的视线。 温疏水望见她空了的小碗,鬼使神差地又夹了一块酥肉放进去。 苏蕉儿一低头,略微愣了愣,也不探究是哪里来的,只管乖巧地放进嘴里。 温疏水竟然莫名感到些趣味,糖醋藕、烧排骨、鱼香茄子……一样样夹进她碗里,然后见她一样样吃掉,竟然全不挑食。 他便又盛了碗冬菇鸡丝羹,还要重新拿起公筷添菜。 小宫女连忙出声:“温将军,小千岁吃这么多已经够了。” 苏蕉儿喝完那碗冬菇鸡丝羹,果然忍不住捂着唇打了个轻轻的饱嗝。 温疏水放下公筷,竟还感觉有些遗憾:“吃得还习惯吗?” 苏蕉儿用帕子擦着嘴,想了想道:“和我宫里的味道不一样。” 其实她觉得她宫里的饭菜更好吃些,便又道:“温将军,你下次找我玩,我也请你吃饭。” 温疏水不置可否,只是让人将剩菜撤下去:“太子殿下的人马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入京。” 苏蕉儿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接皇兄呀?” 温疏水哂笑一声:“臣知道的事可多着。” 比如说,苏涟这个人脾气极差,虽说当了太子以后沉稳许多,不过若是知道他这傻乎乎的妹妹近来隔三差五往将军府跑,还要跟他定亲,恐怕要大发雷霆。 温疏水却是不怕的,甚至觉得有趣,打算再添一把火。 他招招手,让人将棋盘再抬上来。 “还要下么?”苏蕉儿迟疑片刻,万一她又赢了,岂不是显得温将军很笨? 温疏水颔首,示意她先走,随后紧跟着落子。 苏蕉儿便也打起精神,只是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布下陷阱,总是被对方早一步看破,堵得她无法下手。 她会的陷阱笼统就那么两三样,还都是皇兄教的,如今却都奈何不了温疏水,反倒不知何时,让他先成了一条龙。 苏蕉儿懊恼地蹙眉,沮丧道:“我输啦。” 温疏水丢下棋子:“想不想学新的招数?” 苏蕉儿又抬起头,好奇:“新的?” 温疏水摩挲着棋子:“我的陷阱,恐怕你皇兄也躲不过。” “届时他若问起……”他轻轻笑着,“小千岁就说是臣手把手教的。” 苏蕉儿不明所以,只是老实地记下了。 他便抓了一把黑白参杂的棋子,一个个落在棋盘上,摆出阵型:“像这样……” 一刻钟后:“记住了吗?摆一个我看看。” 苏蕉儿捏着颗棋子,神色茫然,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 温疏水沉默片刻,只好重新教了几遍。 耳边忽然传来啪嗒一声,一颗棋子掉到了地上,再一看,小姑娘竟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 见温疏水盯着自己,苏蕉儿揉了揉眼, 软声软气道:“温将军,我困了。” 这会儿正是小千岁午睡的时辰了。 向云过来扶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向沉稳的大宫女也显得有几分无措。 兴许是吃得太饱了,加之今日天气格外暖和,正是容易困倦的时候。 苏蕉儿寻到个能靠住的地方,整个人便没了骨头似的倒在向云身上,眼睛彻底合上,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温疏水回过神,吩咐下人:“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几个下人便都领命离开,偏厅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三个。 向云低声唤着:“小千岁,小千岁,到床上去再睡。” 若实在不醒,就只能她背过去了。 苏蕉儿实在困得厉害,但到底是醒了,手脚发软地想站起来。 温疏水却径直上前,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向云大惊,连忙制止:“温将军,还是奴婢来吧!” “又没有外人。”温疏水懒懒一句话将她堵回去,手里的重量很轻,总让人疑心抱的并不是个人,惹得他忍不住低头打量。 苏蕉儿半梦半醒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是认识的人,便重新闭上眼,头抵在他胸前睡着了。 远远望见将军抱着人过来,刘管事赶紧斥退下人,只自己一人迎上去。 好在府里有间常打扫的客房,收拾起来也方便,只消将床褥换成新的。 刘管事知道宫里的主子都娇贵,怕向云介意,还特地解释:“这间屋子平日也只住过女子,应当不妨事。” 温疏水迈进门,扫了眼四周摆饰,便知是谁的屋子,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人放在床上。 苏蕉儿睡相同样很乖巧,纤细的手腕从宽大衣袖下伸出来,搁在均匀起伏的胸前,红唇微微张开,泛着莹润娇嫩的光泽。 向云过来盖上被子,顺手将两侧的床幔放下,遮住里头熟睡的人儿,隔绝了男人的视线,冷静道:“还请将军回避。” 温疏水挪开眼,转身往外走,扫见窗前精致的梳妆台。 铜镜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台面上还搁了几只匣子,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露出里头堆叠的金钗银饰、耳坠镯子。 他一顿:“这是如歌的东西?” 刘管事应道:“是,如歌姑娘上回过来,东西就落这儿,小的本来要差人送去,她又说这两 日会自己过来取。” 温疏水这才想起来什么,道:“是有这么回事,她若过来问你要库房钥匙,你就给她,取了什么东西也不必向我报备,你留个记录就是。” 刘管事知道主子不看重钱财等物,库房里堆叠如山的金银玉器都落灰了,若不是如歌姑娘,还不知什么时候重见天日。 “是。” 隔着道门帘,向云听见外间主仆的对话,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如歌? 是温将军那位已故战友宋霖的妹妹,宋如歌? 第十五章 哥哥 这一觉睡了近半个时辰,屋里只有向云守着,其他宫人都到外头去了。 苏蕉儿揉着眼睛坐起来,才发觉不仅床铺比云安殿硬些,周遭的环境更是完全陌生。 向云上前来,替她整理衣裳和头发,边解释:“这是将军府里的客房。” 苏蕉儿印象里自己还在和温将军下棋呢,也不知睡了多久,忙问:“什么时辰了?” 向云道:“小千岁放心,离太子殿下进城还有半个多时辰,现在过去时间上是绰绰有余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瞥见不远处的架子上摆了几排整整齐齐的书,只是看不见书名。 这整间屋子的布局摆设都如同整座将军府一样简洁大方,因而那座镶金的梳妆台便格外显眼。 日光又从窗口斜照进来,照得那几只匣子里的珠宝光彩夺目。 温疏水没有女性长辈或同辈姐妹,府里来过这么几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格格不入的东西。 注意到她的目光,向云想了想道:“奴婢听见,这屋子的主人叫如歌,想来就是那位宋如歌姑娘吧。” 苏蕉儿探究地看向她。 向云原本一心在宫里侍奉,本身也不大出宫,对宫外这些重臣府邸里的事也只是略知一二。 “温将军父母早亡,十六岁只身上战场,铁血八年,争得功勋累累。若说有什么人是真正被他记挂在心的,无非那些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或者说异姓兄弟。” 她等了等,估摸苏蕉儿已经消化明白,才继续道:“其中感情最深厚的一位,当属八年前便同他一起参军的副将宋霖,二人情同手足。” “只可惜战场上刀剑无眼,前年秋天,聂家岭一役,宋霖所率领的前锋部队遭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那是北征的最后一战,虽然依旧是温疏水所统领的北晋军大获全胜,但对他个人而言,却是格外的惨烈沉痛。 谁也没想到,北征如此摧枯拉朽之势,竟会在最后关头被狠狠一口咬中痛处。 “北征结束以后,温将军带着挚友骸骨班师回朝,陛下怜其痛楚,令他安心在京养病。” 温疏水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平叛剿匪,功绩累作高台,民心所向,早已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这一次却是他休养生息最长久的一次,一晃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向云忍不住想,倘若是 前两年,南梁想以两座城换小千岁远嫁,恐怕还得问问温大将军答不答应。 “那温将军一定很难过。”苏蕉儿叹了口气,虽说她没有什么朋友,但这种痛苦亦是能想象出来的。 “而那位副将宋霖宋将军,家里还有一个亲妹妹,叫作宋如歌。这些年因着兄长的关系,和温将军也多有来往,” 向云环视四周,这屋子到底只是一间客房,并非那宋姑娘自己的闺房,看不出太多东西。 苏蕉儿捏着手指,反而更能体会那位宋妹妹的心情,毕竟她也有哥哥的。 她叹道:“宋姑娘好可怜。” 宋如歌固然不幸,但好在双亲健在,又有温疏水照拂,日子过得倒不比一些贵女千金差。 向云无奈,若是旁人听到这里,心里总归会对这位宋姑娘的存在生出芥蒂,也就是她家小千岁思维简单纯稚,不会多想。 倒让人好奇,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嘴上说的要和温将军定亲是怎么一回事。 “好了。”向云道,“也该去向温将军道别了。” 温疏水正在书房,原本向云只打算让刘管事进去告知一声,谁知苏蕉儿已经率先敲了门,得到应允后,便高高兴兴进门去了。 案上随意堆着很多书,他是武将,也不爱钻研什么四书五经,因而都是些兵法和剑式图册之类。 苏蕉儿凑到他边上,望见他手里的那卷都是字,不由头晕眼花,反被桌上摊开的一本图册吸引了注意力。 “呀。”她指着书页上两个拿剑的白描小人,“温将军,你和我看一样的书呢。” 她也喜欢看图画多的书! 温疏水掀起眼皮扫一眼,一本教人如何拆解剑招的图册,图画多,自然生动有趣。 他玩味道:“哦?那小千岁当真是涉猎广泛。” 苏蕉儿抿唇一笑,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得意地在纸上画圈:“不过我书里的小人不拿剑哦。” 云安殿里养了数个画师,每日专门产出各类图册供她消遣娱乐,可以说每本都是独一无二的。 淡淡的甜香飘过来,余光瞥见她正勾着书一页页地翻过去,温疏水问:“小千岁,太子殿下不接了?” 苏蕉儿一惊,赶紧放下书:“接的,接的,我来就是同你说一声,我要走啦。” “嗯,这书喜欢就拿去吧。” 苏蕉儿顿时如获至宝,把书往怀里一抱,开心道:“好,那我过几日再来还你。” 车夫驾着马车在府外等待,南城门离这里隔着几条街,过去大约要花小半个时辰。 “我都三个多月没有见过皇兄了。”苏蕉儿勾着指头算了算,不过这倒不算最久的一次,苏涟十七岁正式入朝,此后便一天天忙碌起来。 起初为防有人不服气,他主动请缨,离京办了几次差,最久一次长达半年,回来人瘦了一圈,精气神倒一直很好,气度也更沉稳。 禄安帝只有两个儿子,除了苏涟,还有楚贵妃膝下的二皇子苏珏,今年十六,比苏涟小了七岁。 本是青春洋溢的年纪,却对谁都摆着一张阴郁讥讽的脸。 总之,楚贵妃的淑月宫,从上到下竟没一个好相处的人。 到城门口,宫人到前方探路去了,苏蕉儿仍坐在马车里,不好随意下去,只能撩开侧帘,兴致勃勃地望着外头来往的街景。 城门处人来人往,客流量不逊色于京中几条主街道,因而摆摊叫卖者甚多,十分热闹。 才走过去一大串冰糖葫芦,又推来一辆糖画小车,四五个孩童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同那摊主说话。 眼看着那摊主将一勺糖画成了只公鸡模样,苏蕉儿都看呆了。 若非不方便下去,她肯定也要让老板画一只兔子给她! “是你。”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略带惊喜的男声,楚识宁转头对朋友说了句,迈步走过来。 楚识宁生得温润端正,任谁见了也忘不了,苏蕉儿只是稍微想了想,便记起来:“楚。” 楚识宁自认是个克制守礼的人,却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笼罩的日光褪去,眼前的姑娘再不是那般圣洁不可亵渎的模样,微微鼓起的脸颊更多出几分稚气可爱,讨人喜欢。 她似乎盯着不远处的糖画小摊,泛着水光的明亮眸子轻轻眨了一下。 楚识宁的心也跟着轻轻颤动一下:“在下楚识宁,敢问姑娘芳名?” 说句自大的话,京城里少有人不知道他,这姑娘想必入京不久。 苏蕉儿摇摇头,是不会告诉他的。 不远处,几个孩童举着形态各异的糖画蹦蹦跳跳,她留恋地看一眼,就要放下侧帘。 楚识宁灵机一动:“稍等。” 说着快步走向摊子,想要买一个糖人,可等摊主问起要什么形状,他才愣住,想到那姑娘对着日光吹蒲公英的模样,半晌道:“画一朵花吧。” 摊主的手艺极好,花型饱满,糖色金黄,薄薄地透出日光。 苏蕉儿果然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宁微微一笑,递到她眼前,温声道:“可以告诉我名字了吗?” 苏蕉儿手指都动了,又迟疑地收回。 虽说不是兔子,可她还是很喜欢的,不过…… 僵持片刻,楚识宁先败下阵来,无奈道:“罢了,不愿意说便不说。” 说着,仍将糖画送给她:“拿着吧,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苏蕉儿终于接过来,只是想着母后教她要礼尚往来,慢慢道:“你等一下。” 马车里备着点心瓜果,还有便于存放的坚果和糖。 她随手一抓,是两颗花生和一颗红枣儿,伸着手软软道:“喏,给你吃。” 楚识宁的手大许多,花生和红枣儿一落上去,顿时显得小巧。 他一怔,再望向那张单纯无邪的脸,忽然明白,这姑娘似乎有些特殊。 苏蕉儿放下帘子,只剩他在原地发呆。 良久,楚识宁才回过神,去寻自己的朋友。 马车里,苏蕉儿举着糖画看了许久,也不舍得吃一口。直到向云掀开帘子,糖画仍是完整的模样。 方才楚识宁走近马车,她自然注意到了,不过皇后娘娘说过,在宫外,一切只要小千岁安全高兴,做什么都随她去,向云便没有上前阻拦。 出行的马车装扮得与一般官宦家的女眷出行没有什么不同,那位楚公子不知看出来没有。 “太子殿下来了。” 苏蕉儿眼前一亮,顺着撩开的车帘一看,果然见门口处进来一行风尘仆仆的人。 为首的男子身披玄色披风,骑着高大的黑色骏马,走近时,利落地翻身下来。 生得剑眉星目,气势沉凝,只是没什么表情,叫人望而生畏。 苏涟靠近马车,从侧边将帘子挑开,眉眼稍柔和了些,嗓音低沉:“蕉儿。” 苏蕉儿探出头,待真切地瞧见兄长,便好似沐浴日光的花儿一样绽开笑容:“哥哥,我在这里哦。” 苏涟捏捏她的脸颊,语气如寒冰融化一般,笑道:“进去坐好,晚些回 宫再说。” 苏蕉儿便乖乖放下帘子。 苏涟扫一眼身后偷偷张望的下属,冷声:“好看吗?” 那下属是此次出京办差新招进来的人,办事能力还不错,只是恐怕不了解自己主子有多看重这个妹妹。 身边的人捏了他一把,那下属也算机灵,忙低下头:“属下唐突,殿下恕罪。” 等苏涟走开,身边的同僚才语重心长地提醒新人:“你如今跟着殿下回京,什么都好说,毕竟殿下虽待人冷淡一些,却不是个刻薄的性子。唯独不要得罪二位公主,尤其是小千岁。” “对对。”其他人附和,“也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方才再多看几眼,殿下恐怕要把你抓去打一顿了。” 那下属顿时心有戚戚然:“多谢诸位提醒,谨记,谨记。” 另一边,苏涟看向某处:“许久不见。” 许盛竹行过礼:“见过殿下。” 二人年纪差得不大,又从小就有来往,因而关系不错。 此次苏涟回京,他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也看到了小千岁身边的大宫女向云,只是不方便贸然上前。 寒暄片刻,苏涟忽然问:“上次来信中,你提到蕉儿到八角亭送糕点的事?” 许盛竹微微一愣,书信篇幅不短,糕点不过粗略带过,没想到他记住了。 不过想到他对小千岁的爱护程度,便也不足为奇。 许盛竹点点头:“是,糕点姝儿收下了,总问我回什么礼好,便多嘴在信里问了一句小千岁的喜好。” 前因后果他在信里也大致提了,否则万一太子殿下怀疑他别有居心,那可真是冤枉。 苏涟目光微沉,冷冷问:“你说她还送了糕点给谁?温疏水?” 许盛竹:“……嗯。” 苏涟紧抿薄唇,重新翻身上马。 第十六章 帝后 苏涟三月未归,一回来,自然要先去见禄安帝与陈皇后。 加之久不在京城,一应亲朋好友都要走动应酬起来。许盛竹便只在城门口见了一面,约定过些日子再聚首。 京中禁止当街纵马,苏涟打马缓缓而行。 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正是北晋女子最喜欢的相貌,因而在街上这么一游,许多路人望过来。 不过兴许是身边列行着十余个护卫的缘故,并未有人胆敢靠近。 这样一来,他身边的那辆马车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叫人忍不住探究里头是何方神圣。 “识宁,这马车里是你方才上前搭话的姑娘吧?”朋友惊奇道,他可不是周遭那些平头百姓,自然知道最前方高坐马背的男人是谁。 楚识宁神色怔怔,那是皇太子苏涟,能走在他身侧的姑娘…… 十几岁,心性纯稚,天真烂漫… 不必再往下想,心中已然浮现出答案。 他张开手,低头看向花生和红枣儿,不舍得吃又不舍得扔,到底该如何是好。 朋友挠挠头,也很无奈:“我劝你还是算了吧,马车里的人想必不是大公主就是小千岁,识宁,你姑姑可是楚贵妃。” 难怪她不肯告诉他名字。 楚识宁不由苦笑。 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 楚公子一贯清风明月、不晓俗事,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却是陈皇后的女儿,实在是造化弄人。 …… 苏蕉儿到宫门前下马车,前方不远处已有轿辇等候。 苏涟将马交给下属,天气温暖,顺手解开披风挂在臂弯里。 他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妹妹下来,看着这段日子似乎长了些肉,眉头才松了松。 苏蕉儿怀里抱着本书,迫不及待要同他讲话,一落地便小鸟似的挨到他身边,举起手里的糖画:“哥哥,你看我的小花!” 她要跟着苏涟走路,宫人便抬着空轿辇落在后方。 苏涟瞥一眼糖画,目光却落在她紧抱着的书上,那封皮近黑色,式样简朴,不像她平日里喜欢的风格。 “看的什么书。” “是图册,好多小人呢。”她另一只手抓着糖画,不大方便,不然就要打开来给他瞧瞧。 他这个妹妹喜欢看什么,苏涟自然 清楚,便也没有追问,反而想起许盛竹信里的事,平静问:“我不在的时候,蕉儿都在宫里做什么?” 他问的是宫里,苏蕉儿想了想:“早上起来要先洗漱梳头,接着去用早饭,小厨房煮的百合粥和香芋饼可好吃啦……” 她说话的逻辑和重点并不如旁人清晰明朗,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偏偏语速还不急不慢的,听得人着急。 身后的下属忍不住悄悄看了眼主子的神情,平日里最讨厌废话的人,此刻那张冷脸上却未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痕迹。 “啊。”苏蕉儿脚步一顿,“还有呢,先前我每日都要看一会儿窗前桃花的,不过如今花已经凋谢了,但向云说很快便会有桃子吃!” 她歪头看向苏涟,神秘道:“八角亭也有两棵桃树,我是最近才发现的。” 他们正好是从南门入宫,往前走上一刻钟,便远远瞧见八角亭的轮廓。 两棵桃树上缀着绿叶和幼桃,瞧着比云安殿的长势还好些。 苏涟性子寡淡,话也不多,这会儿却开了口,问道:“我听说,你给许丞相府的千金许姝送了糕点?” 苏蕉儿茫然:“许姝?” “是许盛竹的妹妹。” 她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给许公子送过一次糕点,他说他妹妹吃了。 “唔,算是的。” 苏涟在八角亭外的小道上停驻片刻,淡淡道:“好在是他妹妹,倘若是个男的——” 苏蕉儿缓缓竖起耳朵,好奇问:“若是男的会怎么样呢?” 苏涟摸摸她的脑袋,冷声道:“皇兄会打断他的腿。” 世上哪有男子值得她特地到八角亭守望,他妹妹心思单纯,怕不是被人蛊惑了。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里滚过,苏涟的脸色沉了沉。 苏蕉儿一时路都不会走了,呆呆地举着糖画,结巴道:“打、打断腿?” 可是她给温将军送了好多糕点呀! 想起温疏水那双长长的腿,虽裹在衣袍底下看不见,但想来并不会十分粗壮,恐怕一打就断了! 苏蕉儿眼底浮起一点雾气,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苏涟还以为说得太重,吓到了她,轻轻皱眉:“我不是要打你,皇兄说的是其他男人——” 这回苏蕉儿的眼圈彻底红了。 苏涟神色 罕见地有些怔愣,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只能无奈道:“是皇兄说错话了,蕉儿不要怕。” 他看向她怀里的图册,生硬地岔开话题:“你这书瞧着与平日里的不一样,是宫外买的?” 苏蕉儿撒不出来谎,憋了半天,只能低头看着脚尖:“我、我不能告诉你。” 说着又小心地瞄哥哥一眼,担心他生气。 苏涟只觉得好笑,宠溺道:“知道了,是蕉儿的秘密。” …… 苏蕉儿难得的忧心忡忡,次日到长宁宫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自觉蹙着眉,惹得陈皇后看过来:“怎么,这栗子糕不合口味?” 苏琅儿好奇地尝了尝,偏甜腻的口味,正是她最爱的,怎么会不好吃呢? 苏蕉儿只得抬起脸笑了笑:“好吃的。” 这话倒是说得不勉强,虽然心里忧愁,嘴里却没歇过,这么一会儿已经吃下去四块了。 苏琅儿坐过来陪她解闷:“怎么了,皇兄给你带了那么多礼物,都不看看吗?” 她给温疏水送糕点的事,陈皇后与苏琅儿是知道内情的。 此刻苏涟正在另一边同禄安帝谈话,苏蕉儿犹豫片刻,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怎么办呀,哥哥说要打断温将军的腿!” “啊?”苏琅儿失笑,“皇兄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苏蕉儿只得将苏涟的话努力复述一遍。 苏琅儿与陈皇后对视一眼,温声循循善诱:“那为了温将军的安全着想,你日后可要乖乖的,不要再去找人家了。” 苏蕉儿彻底愣住。 陈皇后原先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温疏水那种对谁都不假辞色的性子,冷落之下,想必热情维持不了几日。 女儿一直坚持到现在,确实是她未曾预料的。 陈皇后只当她是图个新鲜,道:“再过些日子,你的公主府就要落成,届时母后请一些与你年纪相当的姑娘过府,你寻几个玩伴,便不会这般无聊了。” 苏蕉儿欲言又止,却又嘴笨地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点点头。 另一边,父子二人对弈。 “南梁求亲使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禄安帝落下一子,看向对面的儿子,二人生得有五分相似,只是苏涟因着性格问题,目光冷冽,看起来竟比父亲还有气势些。 苏涟执黑子,颔首:“是 。” 他虽不在京城,但京中大的风向依然了如指掌,这是身为储君的底气,何况事关妹妹终身。 禄安帝也不隐瞒:“南梁与我北晋毗邻处纷争不断,近年来我们国力渐盛,倒是和平了一段时间。” “此次求亲以两城为礼,诚意颇重,若是拒绝,恐怕有失边塞民心。” 一边是收复失地,以全国土;一边是掌上明珠,心头软肉。 禄安帝虽一贯优柔寡断,但若非打心里疼爱女儿,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交易。 苏涟落下一子,掀起棋局上连绵攻势。 他与禄安帝最不同的一点,便是不会委曲求全。 “收复失地,大可光明正大地收回,别说是蕉儿,若真要牺牲北晋女子才能保全领土,那我们苏氏一族还有什么颜面掌控这江山社稷。” 禄安帝怔然,迟了半晌才落子,不禁为儿子感到骄傲,也感到些许汗颜:“你说的对,父皇本就不该犹豫。” 苏涟清楚父亲的性子,不过也多亏他是位温和英明的君主,朝廷才会逐渐涌现诸多治国人才,群臣争先进谏,虽有时吵得难看,但正是在这般交锋中,国力日益增强。 不过,近年来似乎有些人越发拎不清,仗着禄安帝宽厚,竟隐隐有僭越之势。 苏涟眼底掠过一抹冷意:“儿臣听说,楚家嫡长子楚炜下月就要入仕了?” “确有此事。”禄安帝道,“楚炜科举名列一甲,楚家也有让他入朝为官的意思。” “父皇打算封他个什么官职?” 禄安帝最近确实也在考量这件事,便说出自己的打算:“楚国公兼任二品刑部尚书,不如将楚炜放到他手底下,做个刑部郎中。” 苏涟不置可否,只是忽然问:“不知新科状元父皇如何安排?” 禄安帝顿了顿:“翰林院侍讲学士。” 侍讲学士只是从五品,刑部郎中可是正五品要职,楚炜对国政无显著贡献,论起才名,甚至不及他那位胞弟楚识宁,何德何能。 难道只因为他出身楚家,有个好父亲好姑姑? 禄安帝也意识到不妥,此举最伤寒门学子心,沉吟片刻:“朕再考虑考虑。” 谈话间,棋盘上黑子呼应成势,难以阻挡。 禄安帝将手中白子扔回棋罐,笑笑:“前两年你的棋艺已能比肩父皇,如今怕是 超过朕了。” 苏涟并不否认,父子二人关系亲近,也没什么忌讳:“青出于蓝,儿臣感念父皇教导。” 禄安帝端着茶水,氤氲雾气间,神色竟有几分疲态。 苏涟看见他梳得整齐的发间露出两丝雪白,轻轻抿唇:“父皇要保重身体。” 性子温厚的人,有什么苦闷不轻易与人讲,但身边的人并非感知不到。 这些年,他夹在赵太后与陈皇后之间,夹在各怀心思的朝臣之间,所经受的恐怕也难与外人言明。 禄安帝面色凄然,忍不住看一眼正和女儿说话的妻子:“其他事我问心无愧,唯独你母后……朕对不起她。” 年少时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早已灰飞烟灭,提起来便只剩痛楚。 有时午夜梦回,他也会幻想,倘若当年他再强硬一些,是不是就没有什么楚贵妃、什么赵妃横亘在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之间。 这件事上,再怎么理解禄安帝,苏涟仍旧站在陈皇后那边,他道:“父皇知道儿臣为什么迟迟不成家么?” “我十几岁便暗暗下定决心,若非羽翼丰满,能遮风挡雨,绝不轻易给一个女子许诺,否则一旦毁约,余生都要歉疚不安。” 禄安帝叹口气,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能这样想,很好。”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半晌,陈皇后身边的嬷嬷过来行了个礼:“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说,让你晚些不必去太后娘娘宫里请安。” 往日里虽然不和,但基本的礼数却是不会少的,母后会这样吩咐…… 苏涟再次看向禄安帝:“我不在的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 禄安帝知道,陈皇后还在为苏蕉儿罚跪的事置气,已经连着许多日不曾搭理圆福宫。 为此,赵太后几次三番告状到他这儿,他只能搪塞回去。 听完大致的经过,苏涟目光似凝冰一般,凉凉道:“父皇还是觉得皇祖母所作所为情有可原么?” 禄安帝哑然:“你也不必动怒。” 他让宫人将桌案上那本奏折取来:“这是今早递上来的折子,你看看吧。” 苏涟一翻开便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赵呈乐?太后那个得意的侄孙?” “他昨夜被人打了一顿,还没查到是谁下的手。”禄安帝道。 苏涟看完奏折,冷笑一声:“天道好轮回 。” 原本赵呈乐被打,他应是受害者,只可惜被打时,他人正在醉春楼的温柔乡之中。 北晋律法明言规定,为官者不可狎妓。 赵呈乐才从地方升职回京,正是风口浪尖上,便迫不及待去那等荒唐之地,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赵太后作的恶,终究是砸回她自己人头上了。 苏涟丢下奏折,直接道:“事情前因后果如此明朗,在场俱是人证,父皇压下这折子迟迟不批,难道是心中还有疑虑?” 禄安帝艰难道:“你皇祖母年事已高……” “一国律法,岂可儿戏。为官者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苏涟直直盯着他,“父皇,这些都是您教儿臣的。” 禄安帝脊背微微佝偻,终是叹了口气:“那便交由你来处置吧。” 苏涟面不改色地收起奏折:“儿臣领命。” 禄安帝起身,缓缓走向妻女,面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蕉儿,到父皇这里来。” 苏蕉儿歪在姐姐身上的身子直起来,发髻蹭得有些乱了,乖乖拉住他的手:“父皇。” 禄安帝坐到她边上,沉默片刻,问:“膝盖还疼吗?” 苏蕉儿翘起脚来,认真感受后摇摇头:“不疼了。” “……皇祖母罚你跪佛堂,你讨厌皇祖母吗?” 闻言,陈皇后垂下眉眼,神色淡淡。 苏蕉儿是不会撒谎的乖姑娘,纠结了许久,才轻声道:“我不讨厌皇祖母呀。” 她顿了顿:“但是我也不喜欢她。” 禄安帝闭闭眼:“父皇明白了。” 一室寂静,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嬷嬷,满脸泪痕,神色焦急,略发福的身子紧紧贴着地面磕头:“陛下!陛下!太后娘娘晕倒了!” “什么?”禄安帝一惊,拉住陈皇后的手,“雅容,随朕去看看。” 他靠近妻子,低声道:“朕不会再让你委屈了,但这会儿我们得一起过去。” 陈皇后心里沉沉地叹口气,竟对他这话不掀起丝毫波澜:“臣妾随你去就是。” 苏涟跟在二人身后,并不打算离去。 赵太后身体抱恙,他作为孙儿过去,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圆福宫,还没踏进门,却迎面撞上另一边款款而来的人。 望见来人,苏蕉儿下意识往姐姐身后躲了躲。 那女子穿一袭朱红色合欢纹宫裙,身段窈窕丰满,明眸皓齿,媚眼如丝,眼神落在禄安帝身上,柔得能掐出水来。 楚贵妃微微福身:“臣妾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禄安帝沉声道:“起来吧。” 话音刚落,那道妖娆的身影便迎了上来,缠着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带来一阵甜腻香气:“陛下,您都多久没来看臣妾啦?” 陈皇后眉眼冷漠,将自己的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 第十七章 伤心事 禄安帝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年过四十,精气神虽不如从前,却更多了几分儒雅温和的气质。 楚家女一向心比天高,若他真是个挺着肚腩的油腻男人,楚贵妃当年兴许还不会答应家里入宫为妃。 “你这是做什么。”禄安帝下意识要将手臂抽出来,却因对方紧紧抱着,这一动,反倒触上一团柔软。 他面色一僵:“松手。” 陈皇后牵过苏蕉儿的手,不再看那对纠缠的男女,神色淡淡地往圆福宫走。 “雅容……” “陛下。”楚贵妃腻在他身边,嗓音柔媚地撒起娇来,“晚些去我那里用膳吧,珏儿近来课业勤奋,太傅都赞不绝口呢。” 太傅是楚家的老爷子,他夸自己亲外孙有什么可稀奇的。 禄安帝使了些力气将人推开,径直往殿中赶去。 楚贵妃抬起手,抚了抚发鬓,眼底尽是恼怒之色。 “母妃。”苏葭叶上前来。 楚贵妃瞪她一眼:“你看看你有什么用,你父皇可曾多看你一眼,倒不如个傻子得宠。” 苏葭叶只是低着头,满肚子委屈不敢说出口。 倘若母妃比陈皇后得父皇的欢心,她们兄妹两个又何至于受此冷落。 宫人小心翼翼替主子理着蹭乱的袖口,楚贵妃越看这女儿越觉得扫兴,嘟囔道:“枉费本宫生你疼了两天,不争气的东西,幸好还有你哥哥,否则我这日子哪里还有盼头。” 苏葭叶紧紧抿唇,她与哥哥苏珏是龙凤胎,恐怕单只有她一个的话,母妃都不愿花力气生出来吧。 楚贵妃可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扭着纤细的腰肢迈进圆福宫,留下一路甜腻香气,正如她为人一般张扬。 赵太后苍白地躺在床榻上,虽睁着眼,却不说话,瞧着很是憔悴。 反倒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嬷嬷个个都眼含热泪,轮着向禄安帝诉苦。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是吃不好又睡不好,人眼见着瘦了一圈!” “老奴上次不过问尚膳监多拿些燕窝鹿茸,竟再三推诿!” 禄安帝头疼地摁摁太阳穴,只是问一旁的太医:“如何?” “神思郁结,一时急火攻心,吃几服药便……”太医瞥了眼赵太后,迟疑道,“郁结在心,更要亲近之人多加体贴才是。” 禄 安帝走近床榻,赵妃本伏在床边低声哭泣,这会儿却恰恰好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沾着点点泪痕。 加之身姿消瘦,又着颜色浅淡的衣裙,与不远处的楚贵妃形成鲜明对比,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子。 只是细细看去,看似素净的脸上仍有妆容,只是画得浅,若非有经验之人恐怕看不出来。 禄安帝一顿:“你也别哭了,太医说了并无大碍。” 赵妃声音又细又柔,带着股柔弱感:“臣妾、臣妾情难自禁,陛下见笑了。只是姑母身子一向健朗,我、我实在是吓坏了……” 说着竟又低低啜泣起来。 楚贵妃嗤笑一声,她讨厌陈皇后,也实在看不上赵妃这做派:“妹妹这哭得,外人听了怕是以为太后娘娘驾鹤西去了呢。” 赵妃哭声一哽,惶恐地低下头。 禄安帝皱眉:“行了,母后卧病在床,都说的什么话。” 楚贵妃见他不高兴,撅撅嘴,但也识趣地不再说什么。只是听着赵妃压抑的抽泣,更觉得烦了。 冷眼望着的陈皇后却忽然开口:“太后需要静养,赵妹妹偏要哭的话就出去。” 赵妃难得见一次禄安帝,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且笃定他为人心软,慢慢抬起红红的眼圈,弱弱道:“若是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吵闹,臣妾、臣妾噤声就是。” 陈皇后只觉脑子嗡嗡起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抓着女儿的手用了些力,才稳住身形,冷冷吐出两个字:“都出去等着,这里有我与陛下足够。” 赵妃慌乱地握住赵太后的手:“姑母……” 赵太后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盯着自己的儿子,嘴唇轻颤。 禄安帝本迟疑地看向陈皇后,却在触到对方冰冷目光时心头一凛:“都下去。” 陈皇后松开女儿的手,轻轻揉了揉被自己掐红的柔软掌心,略带歉疚道:“跟姐姐到外面等着,母后一会儿就出来。” 又对苏涟道:“涟儿,你留下。” 苏蕉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苏琅儿换到偏厅。 楚贵妃坐在首位,百无聊赖地抚弄着袖口的金线,赵妃瑟瑟地坐在一旁,比起方才弱柳扶风的模样,倒是端正很多。 “苏琅儿,你过来。”楚贵妃随意唤了一声。 苏琅儿拍拍妹妹的手:“你在这里坐会儿,姐姐马上来。” 苏 蕉儿低着头,看着自己两根指头戳来戳去,全然不想管周围的事。 只是,总有人在看着她。 另一边,听得楚贵妃轻笑:“听说,你《女论语》学得极好,都能教导其他公主了,本宫正得空,你且背来听听。” 苏琅儿是嫡公主,楚贵妃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但如这般消遣一下,却是家常便饭了。 她沉默半晌,不卑不亢地背了两节,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瓷器坠地碎裂的声响,忙回头。 苏蕉儿茫然地坐在位置上,一只手还伸着,地上摔了一只描金福寿纹茶盏,茶水淌了一地,仍散发着袅袅热气。 苏葭叶立在她跟前,撇撇嘴:“你手是瘸的?一杯茶都端不住。” 苏琅儿呵斥出声:“苏葭叶,你做什么!” 楚贵妃柳眉一皱,不满道:“本宫在此,还不需要大公主替本宫教导女儿吧?” 缩在不起眼地方的苏婉夕听得羡慕得很,不由怨怨地瞧一眼自己赵妃。 若她有楚贵妃这样的生母,也不至于被苏琅儿欺压了! 苏葭叶收回手,解释道:“我也是好心,看蕉儿一个人坐着,想替她倒杯茶罢了,皇姐何必这么凶。” 苏琅儿可不信她有这样的好心,低声问妹妹:“发生什么了?” 苏蕉儿垂着头,丧气道:“我没拿稳……” 苏葭叶便露出无辜的笑:“这不能怪我吧。” 苏蕉儿还想说什么,赵太后寝殿里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动静。 “苏涟!你敢!哀家……”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赵妃倏地站起来,神色焦急地冲进去。 其他人也都接二连三起身,注意力全集中到寝殿门口。 片刻,苏涟扶着陈皇后走出来,面色如常,让人疑心里头的动静是不是幻觉。 “琅儿,蕉儿,我们回去。” 母女连心,苏琅儿一眼便看出母后状态不对,虽强撑着,心里还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一时也没顾得上细细查看苏蕉儿,便上前去握住母亲的手,母女相对无言。 楚贵妃掐着嗓子问:“敢问皇后娘娘,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陈皇后并未理会,走到门口,禄安帝才匆匆忙忙追出来:“ 雅容!” 陈皇后将轻颤的手藏到衣袖底下,脚步缓缓停下,竟还心存一点期待。 禄安帝胸口起伏着,声音晦涩:“雅容,她是我母亲,若非太医就在一旁,她差点就挺不过去了。” 陈皇后心渐渐冷了,她听见自己声音也格外的冷静:“嗯,不是没死吗,陛下还要说什么?” “你…”禄安帝很难想象,这样冷漠无情的话会是从她口中说出来,震惊以后便是无尽的痛苦,“雅容,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陈皇后闭上眼,隐约能嗅到佛堂里飘出来的檀香,她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倒是陛下你,软弱、迂腐,优柔寡断,我常想,当初到底为何嫁给你。” 陈雅容当了这么多年六宫之主,早不是当初那个活泼肆意的小姑娘,说话做事,向来留有余地,这回,是彻底没有了顾忌。 过去再如何生气,她也没说过这样的重话。 禄安帝顿时如遭雷劈,浑身颤抖起来,四十岁的男人红了眼眶:“你、你后悔了?” “是。” 禄安帝顿时脸色发白,身形摇晃,失了力气般趔趄两步。 “陛下——”楚贵妃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宫人一拥而上,闹出不小的动静。 陈皇后连回头看的兴致都没有,只是带着儿女缓步离开。 才走出圆福宫,她便眼前一黑,人随之倒了下去。 苏涟一把抱住,焦急道:“母后!” 苏琅儿配合着将人扶上轿辇,只来得及回头叮嘱:“蕉儿,你先回自己宫里去,听话。” 苏蕉儿踮起脚尖想看一看陈皇后,却被布帘挡住,知道自己跟着只会添麻烦,便老实地点点头,讷讷道:“我知道了。” 轿辇离去,她沉默地回了云安殿,外头不知又有怎样的变化,向云去了长宁宫打探,一直没有回来。 殿内寂静,只剩苏蕉儿蜷在宽大的软椅里,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伸出右掌,几根指头仍白嫩嫩的,手心却是一片通红,缀着两个水泡,看着十分惨不忍睹。 二姐姐说她手瘸,其实不是的,是那茶盏太烫了,她才端不住的。 苏蕉儿努力屏住呼吸,却哽咽了一声,忍住只掉了一颗眼泪。 那颗泪珠吧嗒砸进红彤彤的掌心,竟略微缓解了那阵火辣辣的痛感。 她如此难过,却并不是因为手疼。 她知道,父皇母后吵架了,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姑娘垂头丧气,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有种说不上来的沉闷,眼神显得空落落的。 熙儿端着糕点过来,轻声道:“小千岁吃一块吧,” 苏蕉儿却摇摇头:“我不饿。” 熙儿便又将那本图册取过来,哄道:“可要看书?” 是温将军借她的那本书,每页只有一张画,看起来很快,昨儿就看完了。 她接过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还记得要还书这回事:“我想去将军府。” 熙儿一愣:“是,奴婢这就备车。” 第十八章 喜欢 向云不在,出宫的一应事宜由熙儿安排。 她在云安殿做事也有五六年,性子温和,遇事却不怯弱,分得清轻重缓急,且对小千岁的习性作息十分清楚,地位仅次于向云。 因而她吩咐备轿辇和马车,宫人也没有异议,尽数照办了。 正要登上马车,熙儿却忽然指着车顶奇怪地问道:“小千岁,你瞧这绛紫色的顶盖,上头还着人绣了暗金色的云纹,可合心意?” 苏蕉儿茫然地抬了抬头,只见夹杂的暗金色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确实好看。 她点点头,熙儿才垂下眼,扶她坐进马车。 “是小千岁啊。”刘管事迎出来,恭敬地一行礼,又面露难色,“实在不巧,将军不在府中。” 苏蕉儿抱着书,手指勾着书页边缘,失望地问:“那他去哪里了呢?” “到城西的马场去了,估摸着天黑才能回来,您看?”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在这里等恐怕是来不及了。 苏蕉儿不清楚马场是什么地方,犹豫片刻道:“我要去马场。” 熙儿便低声劝慰:“既然是还书,将东西交给刘管事也是一样的,还是早些回去吧。万一太子殿下到了云安殿,发现您跑来将军府,可是要生气的。” 想到哥哥,小千岁面上显出些许紧张。 那她得赶紧去马场告诉温将军,何况她以后恐怕不能随便出来玩了。 见主子坐上马车,并没有改变想法,熙儿眼神复杂地叹了口气。 城西的马场占地十分广阔,明面上的主人是一位西北富商。走南闯北多年,积累了充裕的本金以后,他便举家搬迁京城,开了这座马场。 得益于老道的贸易经验和广泛的人脉,马场越办越红火,短短几年便力压几个老马场,成为京城最响当当的一处。 据说许多武将的坐骑都来自于这里,不仅有健壮猛烈的战马,更有各式血统的骏马,深得京中公子哥的喜爱。 苏蕉儿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觉得新鲜极了。 马场中央是一片广袤的空地,足以供顾客跑马验货,不时还安排有马术表演。 虽未表露身份,马场的人一瞧这穿着和随行的下人,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千金,特地引着从隐蔽通道进去,不叫人看见。 “温将军……确实在我们这里。”小厮打量着问话的 熙儿,瞧着眼生,应当不是将军府的下人,至于那遮面的千金小姐,更是没见过。 “稍等,小的去问问。” 不多时,小厮回来带路,虽不说多余的话,偶尔瞥向苏蕉儿的目光却难掩好奇。 远远望见那道身影,温疏水立在一排高大骏马前。 许是为了方便骑马,今日穿的一身束腰窄袖的深色衣袍,脚上蹬一双黑色靴子,显得人越发挺拔利落。 他正背着一只手,手掌搁在一匹纯黑骏马的头顶,那马极温驯的模样。 苏蕉儿唤道:“温将军。” 温疏水拍拍马儿的头,转过身来,他原先四处征战时肤色如小麦,在京城养了一年多,竟养得白皙起来,日光下,更有种熠熠生光的错觉。 苏蕉儿到了他边上,先将书还给他。 温疏水接过来扫了一眼,便交给小厮拿着:“来还书的?” 她点点头,严肃道:“还有一件事呢。” 说着招招手,想让对方放低些身子,温疏水却不为所动,便只好自己努力踮起脚尖,想凑到他耳边去。 温疏水看着她努力了两三回,总算慢悠悠地将手掌压着小千岁的头顶,稍微偏头低下去:“说吧。” 苏蕉儿酝酿了一路的话忽然噎住,因为她好像闻到一点奇特的冷香,不像母后、不像姐姐,也不像哥哥,是温将军的味道。 她脑子一时糊住了,讷讷道:“温将军,你香香的。” 温疏水一顿,懒懒反问:“不是有事要说?” “啊。”苏蕉儿连忙压低了声音,轻轻附在他耳边,“皇兄知道我送你糕点事啦,他说要打断你的腿,温将军,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温疏水顿时无语凝噎,望向那张小脸,竟还满是认真严肃,他松开手,调侃:“知道了,多谢提醒。” 苏蕉儿笑一笑,只是想到皇兄和母后的话,不免沮丧道:“不过,我以后恐怕不能来找你玩了。” 她低着头的模样可怜兮兮的,若旁人见了这样一个娇柔俏丽的小姑娘露出这般神情,恐怕都要放轻了声音。 温疏水却还有心思勾起唇,似笑非笑道:“看来小千岁是要同我断绝来往。” 苏蕉儿哪里想到这么严重,兔子般惊了一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温疏水放缓了语气,俯身贴近她 耳边,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偷偷来找我。” “偷、偷偷地?”苏蕉儿杏眸圆睁,似乎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她一向乖巧听话,此番趁皇兄没注意出来还书,心里已然很忐忑了,怎么能每回都偷偷出来呢。 温疏水拍了拍一匹红棕色的骏马,示意小厮牵走,这才看向陷入震惊之中的小姑娘。 他微微眯起那双凤眸,便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这位小千岁就好似一张白纸,洁净纯粹,惹得宫里那些人寸步不离地护在身边,丝毫不会懈怠。 可越是这样,温疏水心里竟越是发痒,偏想将这白纸染上颜色,好看看其他人乱作一团的场面。 世人常说他狂妄不羁,想来确实没有比这更放肆的想法了。 温疏水噙着笑,也不催促,反而岔开话题:“小千岁可骑过马?” 苏蕉儿缓缓回过神来,手掐着裙摆,摇摇头。 “去牵几匹合适的马来。”吩咐完下人,温疏水便冲她伸出宽厚的大掌。 那日她见过楚识宁的手掌心,是雪白平整的,枣儿落在上头显得格外的红。 温将军的掌心却粗糙很多,纵横几道极深的纹路,附着几枚老茧,长指上还有明显的疤痕,骨节略突出,显得十分有力。 苏蕉儿乖乖把右手递过去,被他一握,娇嫩的掌心便摩擦到粗糙的茧子上,惹得她轻轻嘤咛一声:“疼。” 温疏水顿了顿,捏着她的指头将整个小手翻过来,便瞧见一片骇人的红色,水泡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个,另一个小些的还鼓着。 他不自觉地轻轻皱眉:“怎么回事?” 一旁的熙儿自然也是吓了一跳,从圆福宫回来,只是觉得小千岁情绪低落了些,加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陈皇后那边,一时没有人注意到。 触及温疏水审视的目光,熙儿忙道:“是奴婢的疏忽,竟不知是什么时候。” 这样一抻开手心,苏蕉儿又感到那股火辣的痛感,下意识想蜷起手指,温疏水便松开手:“小千岁,看着我。” 苏蕉儿听话地看着他,只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手是怎么回事?” 她支吾片刻,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好,慢吞吞道:“皇祖母生病了,我和母后,还有皇兄和皇姐,唔,还有向云,一起去看她……” 小千岁说话确实是没有重点的,熙儿忍不住瞄了一眼那位据说不大好相处的温将军,好在对方并未觉得不耐烦,只是静静听着。 “……二姐姐给我倒茶,可是茶水太烫啦,我本来不想要,她一直往我手里塞,我便没有端稳,摔碎了一只茶盏,不知道皇祖母发现了……” “好了。”温疏水打断她,小厮牵了几匹马回来,随即又打发他领着熙儿去取药。 马场里时常有人纵马,也有生手好奇出事的,跌打损伤的药自然不少,应付烫伤的应该也有备着。 温疏水走过去查看几匹马,各自拍了拍头颅,以此简单查看脾性是否足够温驯。 苏蕉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静默了半晌,却是忽然问:“温将军,我是不是太笨了。” 温疏水抚着马儿鬃毛的手停住:“为什么这么问。” 苏蕉儿低头看着脚尖,因为离得近,头顶的两只环髻几乎蹭上他的手臂。 她小声道:“我手脚不灵活,嘴巴又笨,脑子也不如别人好使,从小学东西就很慢,很多字学了又学也记不住。” “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大聪明的,只是今日、今日父皇母后吵架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那个样子,可是我却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苏蕉儿说着伤心起来,便彻底将脑袋抵在一处硬硬的地方,省却许多力气。 “二姐姐和三姐姐嫌我笨,从来不愿跟我玩,皇祖母也不喜欢我。我就是想,若是…聪明一些就好了。” 温疏水听着耳边细软娇柔的声音,眼神逐渐晦涩难明,只是淡淡道:“小千岁觉得臣够聪明吗?” 不等她回答,他笑了笑:“臣自觉聪慧过人,可即便如此,厌恶臣的大有人在。” 苏蕉儿惊讶地仰起头,才发觉自己枕着的是他手臂,摸摸额头道:“谁会讨厌你呢?我就很喜欢你的呀。” 说完,却想起皇兄及母后对温将军的评价,愣住了。 温疏水不置可否,反而指了指面前的马:“这匹马四肢修长有力,跑得快。” “这匹颇通人性,忠诚不二……” 一共四匹马,他都简略地介绍一二,又道:“马场主人是我朋友,小千岁不妨挑一匹。” 苏蕉儿只养过猫儿,还未与这般大的动物接触过,便暂时忘记那些愁绪,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摸了摸。 马儿用鼻子喷了口气,吓得她立即小跑着躲到温疏水身后,半晌才探头出来。 “这匹不合适,不妨再试试其他的。” 苏蕉儿又鼓起勇气,挨个摸了摸,好在除了第一只,都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最后那只白色的马儿,比其他的矮小许多,却突然动了动脑袋,在她惊慌时,却只是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心,最后抵着蹭了蹭。 苏蕉儿眼前一亮,脸颊都微微泛出红色:“我想要这只。” 温疏水在一旁懒懒望着:“为何?这只可不及其它马儿聪明,跑得也慢。” 苏蕉儿也不知怎么解释好,支支吾吾道:“我看一眼,就喜欢它。” 温疏水眼底露出些不明显的深意:“也是,不够聪明又如何,总归有人喜欢,是不是?” 苏蕉儿闻言愣住,似乎听明白什么,仔细一想,脑子里又空空的。 还没等她缓慢地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温疏水已经揉揉她的发顶:“天色不早,一会儿上了药,就回宫去吧。” 她只好点点头,小厮说熙儿取了药去马车那儿等着了,马场这边灰尘大,也不好上药。 苏蕉儿同温疏水告别,小宫女便上前来,引着她往外走。 随行的有四五人,都是云安殿眼熟的宫女。 马场前热闹,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来时便是在那儿下的车。 绛紫色的车顶,与来时几乎一模一样,苏蕉儿却停住脚步,忽然想起熙儿的话,想起暗金色的云纹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情形,这马车却是没有的。 她奇怪道:“车顶上的云纹呢?” 小宫女一愣,笑道:“小千岁,这里照不到太阳,自然不如来时明显。” 苏蕉儿恍然:“原来是这样呀。” 她左右望了望:“熙儿还没有来吗,她走得好慢呀。” 小宫女低垂着头:“估计快来了,小千岁到车里等一会儿吧。” 苏蕉儿乖乖地登上马车,只是刚撩开帘子,车内便伸出一只手,将一方帕子捂在她脸上。 “唔唔!” 她惊慌地挣扎了两下,便陷入一片黑暗。 第十九章 遇险 日头彻底落山之后,天色昏暗,几只晚归的乌鸦落在枯瘦枝桠之上,引起一阵轻晃。 这是一条极不起眼的巷子,放眼望去尽是些普通的百姓小院,炊烟散去,与外头繁华富贵的府邸大相径庭。 后院的菜地荒芜已久,角落里用木头搭了个柴房,顶上盖着厚厚的干枯茅草。 这个时辰,多数百姓已经吃完晚饭,各自在屋里歇息或是说话。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柴房,蹲在门前看守的小丫鬟立即起身行礼:“小姐。” “把门打开。” 身后的丫鬟将灯笼往上照着锁,更清晰地映出为首女子的模样。 一张骨相偏圆的脸硬是瘦出了尖下巴,显得眼睛格外大,却并不可爱,反而乌漆漆的,有些不自然。 柴房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袖心目光缓缓落向昏睡在地上的苏蕉儿,神色骤然铺满恨意。 她森森地笑了,轻声道:“小千岁,没想到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想当年,她不过是年少无知,冲撞了出宫的苏蕉儿,整个家族处处受到针对。 父亲堂堂尚书丢了官帽,外祖家急着撇清关系,没过两日便与母亲断绝关系! 而她,从令人艳羡的二品尚书嫡女,一朝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以往密友纷纷避而不见,更不必说往日死敌,自然更是落井下石! 如今,整个王家已然在京城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思及这些年宛如透明人般的卑微生活,王袖心胸中便好似燃着一把火。 “那几个宫女处理干净了?” “是。” “把她给我弄醒!”王袖心狠狠道,她要看这位小公主害怕得磕头求饶的模样! 丫鬟打了一盆冷水来,却犹豫道:“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被发现了……” 王袖心冷笑道:“计划不是很周密吗?再说,真出了什么事,楚小姐也会兜着,她那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可不想毁在这里。” 这反而是丫鬟更担心的,那位楚小姐虽然瞧起来温和雅正,但不知为何,总叫人心里毛毛的。 还口口声声说,是好心给小姐一个报仇的机会,真是好机会,她怎么不亲自动手? 只是王袖心心里的怨气憋了这么多年,哪里有 冷静下来思考的本事。 见丫鬟迟迟不动,索性自己夺过水盆,一用力,尽数浇在苏蕉儿脸上。 夜间冰凉的井水瞬间浸湿了大半的头发与衣裳,冷得她在昏迷之中都下意识蜷缩起来。 片刻,苏蕉儿缓缓睁开眼,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一双浅色绣花鞋映入眼帘,鞋底沾了泥土,绣面也磨损严重,翘起几根线头。 只是还未等她缓过神,那穿着绣花鞋的脚便抬起,不轻不重地踹上她的脸颊。 王袖心心里爽快极了:“小千岁,可还认识我?” 苏蕉儿努力睁大眼,她又怎么认得出来呢,只能努力地护住脸,露出一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 王袖心也不急,换了只脚抵在她腰间,感受到那柔软纤细的弧度,毫不心软地踹上去。 苏蕉儿疼得眼泪汪汪,连忙改为捂着腰,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她哭泣的声音极小,像是某种吓破了胆的小动物,王袖心反而觉得不痛快,蹲下身两手掐住她的脖子:“哭吧,哭吧,再不哭就没机会…” “小姐!有人来了!”守门的小丫鬟从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 王袖心猛地起身,拧眉:“不可能!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恐怕宫里才发现不对,怎会这么快!” “不是宫里的人!是周边的百姓!看见咱们前院着火了!来救火的!” “怎么好端端会起火?”王袖心快步走出柴房,果然隐隐听到前院许多人在喊。 ——“有人吗!” ——“你家茅草堆着火了!” 这起火可不是一家的事,万一连绵起来,周围邻居都要遭殃。 小丫鬟慌乱道:“小姐,他们恐怕要闯进来了!” 未免引人注意,这里只有她们三个,且被绑的是个身娇体弱的傻子,一个人就足以看得死死的。 王袖心一皱眉:“慌什么!你在这里看着!采戏,随我出去!” 主仆二人匆匆离开,苏蕉儿终于有喘气的功夫,颤颤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胡乱擦掉脸上混合的眼泪和灰尘,哽咽了一声,仍努力地扶着墙站直。 只是才走了两步,便撞上一道比她高大不了多少的身影。 小丫鬟身后便是紧闭的柴房门,苏蕉儿攥紧脏兮兮的裙摆,尝试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堵住 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小丫鬟却好似很高兴:“原来你就是小千岁。” 苏蕉儿一愣,呆呆地望着她。 小丫鬟打开了门:“你快走吧,王小姐马上就要回来了。”她补充一句,“从后面走,篱笆破了个洞。” 苏蕉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得小丫鬟用手将她往外推。 篱笆那里果然破了一个洞,身材纤细的少女恰好能通过,不过若是仔细瞧上头的断口,便知是近日才有的。 苏蕉儿钻出去,临走却忽然转过身,扒着篱笆急急地想说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呢,她还不知道这个好朋友的名字。 小丫鬟不敢耽搁,匆忙摆摆手,便小跑着离开。 苏蕉儿眼看着人没了影,只能沿着唯一的路跑,只是跑了没多久,便体力不支,喘着气慢慢走起来。 她望望四周,只觉一片陌生,夜色更浓,草丛中偶尔传出奇怪的虫鸣。 淋湿的衣裳湿答答地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入骨。 不知提心吊胆地走了多久,终于回到主街上,街上摊贩都已归家,留下空旷的荒凉感,好在还有人来往。 北晋是有宵禁的,也就是说,此刻不到戌时,距她失踪还不到一个时辰。 京城治安严良,月黑风高的夜,巡视的卫兵更是丝毫不敢懈怠。 如今代掌京城卫兵的乃是大将军温疏水,治军一向严苛肃正。 苏蕉儿小心躲在阴影处,等到卫兵经过,才跌跌撞撞地上前拦住。 “什么人!” 卫兵一喝,见是个狼狈的小姑娘,为首的什长这才稍微放下戒心:“这位姑娘,拦路做什么?” 苏蕉儿着急地摸了摸脖子,仍是说不出话,急得眼圈发红,只是夜色昏暗,并不明显。 这样云里雾里拉扯了半刻钟,什长略有些失去耐心:“是个哑巴?” 只是想到上个月,因执法粗暴,被上峰罚了两个月俸禄的同僚,他耐着性子问:“会写字吗?” 苏蕉儿点点头,他让其他人先去执行巡视工作,自留下来,向不远处的人家借了纸笔。 没想到这姑娘写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大吃一惊:“你是谁?小千岁?!” 若非宫里刚传出消息,太子殿下带了人马紧急追查小千岁的下落,他恐怕要以为这是 骗子! 什长哪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原地转了一圈,一拍脑门,将人带到了将军府。 这功劳他怎么敢一个人领,自然是让给顶头上峰!这就是格局! 刘管事见了苏蕉儿,自然一眼认出来,只是没想到下午还娇丽动人的小公主,这会儿已经有些蓬头垢面。 他吩咐门房:“快着人去禀告将军,就说小千岁找到了!” 暖黄色的烛光映照出与平日不一样的前厅,但苏蕉儿知道这里是将军府,是很安全的地方。 她坐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默默地揉揉眼睛,揉出几滴泪来,混着灰尘,眼睛不免有些疼。 这个时候,也没有人会在意街上能不能纵马的规矩,温疏水快马加鞭,一刻钟的功夫便赶回府上。 “人呢?” 刘管事似乎诧异他回来得这么快,忙道:“在前厅,已经吩咐下人烧热水……” 温疏水却没有听他转述,面如寒霜,大步迈进前厅,一眼便瞧见乖乖坐在那儿的人。 他自己都没发觉,紧蹙的眉心松了一半。 苏蕉儿前后历经波折,又只身走了不知多久,此刻只觉得异常疲惫,耷拉着脑袋,耳朵里嗡嗡的响声一刻不停。 觉察到动静,她才勉强抬起头,发髻散了小半,垂落的发丝胡乱贴在脏兮兮的小脸上。 衣裳已被夜风吹得半干,却显得越发皱巴。 见是温疏水,顿时鼻子一酸,想如平日那般喊他一句,却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温疏水走近,单手捧住她的脸,拇指使了些力气抚过小姑娘的脸颊,擦去那些污垢。 他声音又低又沉:“去哪里了。” 苏蕉儿贴着他的手掌,一直不敢声张的惊惧与委屈终于漫上心头,如小猫般呜咽了一声。 温疏水让她的脑袋抵在自己身前,并不说什么,只是骇人地沉默着,宛如风雨欲来的前夕。 “温大哥,太子殿下得到消息,正在来的路上。” 一道声音骤然打破这静默,宋如歌迈进门,望见厅内动作亲密的二人,不由出声提醒。 苏蕉儿并不是会号啕大哭的人,只是静静掉了会儿眼泪,听见声音,便胡乱擦擦直起身。 门口站着个朱红色罗裙的女子,个子高挑,因而显得气质十分卓越。五官清秀,却在眉间贴 了朵花钿,平添几分艳色,让人过目难忘。 触及苏蕉儿的视线,她微微一笑,双手抱胸倚在门框边:“你就是小千岁啊,我叫宋如歌。” 宋如歌一向礼数不周全,将军府里的人对她熟悉,一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注意力都在这位小千岁身上。 苏蕉儿却怔怔望着她腰间的挂饰,是一只由编织红绳串起的金色蝴蝶,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曾经也有一只这样的蝴蝶,只是送给了生病的温将军,即便那是她最喜爱的东西之一。 苏蕉儿转过头,温疏水的腰间压着一块玉玦。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拿出那只小蝴蝶,一次也没有。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忽然低落起来,抓着温疏水衣摆的手慢慢松开。 刘管事道:“热水备好了。” 温疏水点了几个丫鬟伺候,几个人小心地扶着苏蕉儿离开。 云安殿建了个小汤池,专供小千岁沐浴。将军府显然没有这样奢华的配置,不过在耳房搁了一只大木桶,盛着雾气腾腾的热水。 苏蕉儿任由丫鬟脱了自己的衣裳,沉入热水中,温热包裹着身子,她忍不住半阖上眼,昏昏欲睡。 洗了两遍,便又露出那身白里透红、细腻无暇的娇嫩肌肤。 丫鬟忍不住心里感叹,实在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儿,尤其从水里捞出来,晶莹的水珠还滚在肌肤上,显得越发吹弹可破。 府里一时也找不出适合的女子衣裳,只能拿了套身量差不多的丫鬟衣裙:“没穿过的,委屈小千岁先将就一下。” 苏蕉儿垂着眼点点头,丫鬟将她送到先前她午睡过的屋子里,便合上门出去:“奴婢在门外守着,若小千岁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苏蕉儿又困又累,只是哥哥若是来了,定是要接她回宫的,便靠在床边,不知不觉闭了眼,又急忙睁开。 不多时,房门轻响,宋如歌缓步走进来,这是她平常歇的屋子,自然熟悉。 她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也打量着苏蕉儿:“小千岁,温大哥让我来陪你一会儿,他还挺关心您的。” 苏蕉儿不知接什么话,睁开的眼睛不自觉望向她腰间的金蝴蝶。 这确实是她那一只。 宋如歌顺着她的目光,摸到腰间的金蝴蝶,捏着红绳拎起来:“这个有什么问 题吗?” 苏蕉儿抿了抿唇,手指向自己。 这曾经是她的小蝴蝶。 宋如歌一愣,轻快地甩着红绳,小蝴蝶在空中飞起来,她为难道:“你想要啊?可这是我问温大哥要的。” “要不你再去问问,看看还有没有?” 苏蕉儿鼓起脸颊,重新低下头去,不再同她说话了。 前厅里,苏涟带着人径直闯入,气还未喘匀,便厉声道:“温疏水,我妹妹呢?” 温疏水脸色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小千岁无恙,殿下与其在臣这里大喊大叫,不如赶快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自会去查,下手之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苏涟几步逼近,冷声道,“这件事,最好与温将军没有关系。” 温疏水眯起眼,眼神骤然凌厉:“殿下什么意思?” 苏涟自听到妹妹失踪,整个人便失了理智,直到现在一颗心才落下来,他阴沉道:“温将军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她是去马场寻你才出事的,又恰巧被你的下属相救,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他原以为,小姑娘只是一时兴起给人送了几份糕点,说要打断腿,不过是警告的意思。 没想到,那么乖巧的一个姑娘,竟会瞒着他出宫,去见一个男人! 温疏水亦是冷冷地望着他,眼里已没了温度。 宋如歌带着苏蕉儿走来,闻言十分不悦,回敬道:“太子殿下这话未免太过分,温大哥去马场是替我挑马,小千岁则是自己要去的,谁也料不到。你们宫里那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小丫头,结果反倒怪起我们来了?” 苏涟本想发作,看到妹妹走过来,才稍稍压下怒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将苏蕉儿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 “随皇兄回去,你姐姐还在等着。” 陈皇后身子不舒服,本身思虑就极重,苏蕉儿的事还暂时瞒着。 苏蕉儿疲惫地点点头,谁也没在意,谁也没告别。 “小千岁。”温疏水出声。 苏蕉儿犹豫片刻,转头望着他。 温疏水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半晌,薄唇轻启:“那匹小马,臣先替你养着。” 苏蕉儿摇摇头,再也没有说别的话,跟着苏涟离开。 她背对着前厅低头,看向手里躺着的金蝴蝶,宋如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给了她。 良久,她合上手指,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 等人走了,宋如歌才好奇道:“什么小马?温大哥,你也给小千岁挑了马?” 温疏水抿着唇,眼底翻涌着浓烈的墨色。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要了? 见他这般神色,宋如歌也知他似乎心情极度糟糕,识趣地闭上嘴,最后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来。 之前也没听说小千岁是哑巴?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 “孙太医,如何?”苏涟与苏琅儿挤在一起,面露紧张。 苏蕉儿乖乖地躺在床上,伸出一只细白的手腕在外头,眼睛偶尔眨一眨,安静温顺极了。 孙太医是位女医,在太医院留档领俸禄,却只专门照看小千岁一位主子,已有十年了。 年近五十,早些年四处行医,阅历丰富。 她手里有苏蕉儿十年来所有存档的病历,可以说是这世上最了解她身子状况的人。 孙太医收回诊脉的手:“身上磕碰间恐怕起些淤青,明日一早起来就看见了,其他的并无大碍。” “只是。”她话锋一转,“殿下可还记得四年前,小千岁出宫,被前吏部尚书府千金冲撞的事?” 自然忘不了,苏涟问:“你是说,蕉儿这回的情况,与上次一样,是受到了惊吓,才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太医点点头:“殿下应当知道,小千岁心思纤弱,身娇体贵也并非一句泛泛之言。” 她每说一句,苏涟的神色便沉下去几分:“此次是我疏忽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再往后的事,便不是她该过问的。孙太医写了几张药方子交给宫人,又叮嘱了些事宜,方才徐徐退下。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床上的人儿又闭着眼睡着了。 这两日她的觉也格外繁多绵长,孙太医说这是心力交瘁后的亏空,多加调补就是。 苏涟轻轻合上门,看向身旁的妹妹:“琅儿,跟我过来。” 苏琅儿便知道躲不过,但此次蕉儿遇险,她心里亦是愧疚万分。 “她出宫已不是第一次,你们竟然都不告诉我?” 苏琅儿叹气:“原本我和母后只当她是出门散 散心的,兄长又喜欢管着她,我们便没多说,倘若你自己发觉了,我们自然也不会隐瞒。” “怪我,不该如此大意。” 苏涟也没有问责的意思,知道她平日里也不比他这个太子清闲:“好了,兄长不是怪你。” 又问:“既然出宫了几次,可撞上过什么人?” 苏琅儿细细回想,每回出宫,向云必定事无巨细地禀报给陈皇后。 “除了去还未落成的公主府看看,其余时间都在将军府。” 苏涟的脸色难看起来。 温疏水可不是什么规矩的人。 苏琅儿想起什么:“只有一次,说是路上撞见楚婕的车架拦路,想拜见蕉儿,向云没答应。” “楚家那个嫡女?” 苏蕉儿虽还不能开口,却在纸上写过事情的来龙去脉,那绑她的人,确实是个小姐。 “是。”苏琅儿打量兄长的神色,赶紧提醒,“兄长一定要冷静处理。” 皇太子树大招风,万万不能做出贸然冤枉人的事来,否则物议沸然。 平日里她倒是不担心,只是事关蕉儿,总有不好的预感。 苏涟拍拍她的手:“放心。” 苏涟率先离去,苏琅儿还要赶去长宁宫探望陈皇后。 自从圆福宫一事,赵太后病得起不来身,禄安帝一开始倒是来过长宁宫两次,吃了闭门羹,再也不来了,都歇在清德殿。 听说,近日楚贵妃往清德殿跑得可勤了。 苏琅儿嗤笑一声,实在替母后不平。 她行过长廊,忽然瞥见云安殿外扫地的人,看穿着,是云安殿的掌事宫女,本不该做这样的活。 是那个熙儿。 苏琅儿停下脚步,正撞上向云走过来。 苏蕉儿那日出宫,知道的人极少,几乎只有云安殿的宫人。向云这两日痛下狠手,将所有宫人严厉审问了一遍,一无所获。 向云顺着她的目光:“那日是熙儿陪护小千岁出宫的,发生了这种事,自然难辞其咎。” 以熙儿的说法,那日她去取药膏,守在马车旁的小宫女跑来,说马车停在巷子口挡了别人的路,已经挪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她担心有什么不妥,便先行一步过去,让小厮带话给小千岁,但不知为什么,苏蕉儿还是去了原来的地方,上了一 辆相似的马车。 “马场那小厮并未告知小千岁,只是当我们去寻那小厮问话,他却死了。” 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熙儿到底说的是不是真话。 苏琅儿问:“你觉得她可信吗?” 向云迟疑片刻:“奴婢与熙儿共事多年,算得上朝夕相处,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那小厮,死得突然。” 熙儿与小厮,至少有一个有问题。 “而且……”向云望向殿外的人,“熙儿一直请罪,说她不配再侍奉小千岁,想要调去别的地方。” 还有一句极主观的话她没有说。 她觉得,熙儿对小千岁是有真情谊在的。 苏琅儿颔首:“如此,等蕉儿精神好些,再听听她自己的想法吧。” 廊下的人散去,熙儿神思恍然,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一惊,却看见是云安殿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宫女。 小宫女见她反应这么大,只是悻悻递给她一只小包裹:“你家里又送东西来了。” 熙儿的家就在京郊,因着她是小千岁跟前红人,家里人时常送东西进来,也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撞见了还会顺道替她取过来。 摸着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熙儿脸色却白了白,进了自己单独的一间小屋。 将要打开盒子时,她的心跳猛然加快,手也颤抖起来。 木盒里,赫然是一截血淋淋的断指。 苍白的指腹上还有一块花生米大小的红色胎记。 熙儿用力关上盒子,紧紧捂着嘴,无声中泪流满面。 第二十章 不邀请他 天气越发暖和,清早起来时还能多披一件外衫,一过巳时,便不得不脱下,否则恐怕要闷出汗来。 向云将苏蕉儿脱下来的豆绿色对襟短衫交交给小宫女,拿了一叠纸挑出两张,上头绘着两种花:“小千岁瞧,这个是绣球花,这个是月季花,您说公主府的小院里种哪样好呢?” 公主府已于前几日落成,只差一些装饰和点缀,人便能住进去了。 这个时候问,自然也不是要从种子种起,届时会从别处园林移栽现成的过来。 苏蕉儿将纸张扒拉过来,画师还特地上了些颜色,一朵朵艳丽极了。 她指着绣球花,然后抬起眼巴巴地望着向云。 向云笑着点点头,又给她看被褥的花样、茶具要什么图案……诸如此类。 苏蕉儿不厌其烦地指着自己喜欢的那个,实在选不出来,便摇摇头。 直到能问的都问完了,她也没说过一个字。 向云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孙太医的话,平日里要尽量多引导小千岁开口,只是两三日过去了,效果微弱。 好在此番有惊无险,只是身上留了些淤青,她皮肉白嫩,看着更明显些,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蕉儿看完了画,伸手抓过向云手中的最后一张纸,上面却只写了字。 向云回过神:“下月初要在新公主府设宴,这是皇后娘娘定下的宾客名单,小千岁瞧瞧?” 苏蕉儿自己识字,倒也不用麻烦其他人,接过来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着。 “都是京中适龄的公子千金,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 苏蕉儿认识的人很少,排在首位的赫然是许盛竹与许姝兄妹俩,还有两个庶出的孩子。 除此之外,便全是陌生人。 她感到些许失望,对这府宴也期待不起来。 谁叫她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原本还有一个的。 苏蕉儿放下名单,端起手边的鸡蛋醪糟,小口小口喝着。 陈皇后故意写漏了一人,打算看看女儿的反应,谁知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向云不由问:“小千岁不请温将军了?” 苏蕉儿舔了下嘴角,直直地望着空处,摇摇头。 这倒是稀奇,说起来,往日总惦记着温将军的人,这两日安静得过分。 起初,向云以为是小千岁受了惊吓,一时没想起来。但怎么会公主府宴也不肯请? 苏蕉儿握着汤匙的细白手指轻轻蜷缩一下,那日她握着小蝴蝶睡了一夜,恍惚间又隐约感受到手心的异物感。 向云见主子总是闷闷不乐,心里也不好受,想说些轻快话:“难得太子殿下没来云安殿守着,小千岁可想出去走走?” 苏蕉儿疑惑地眨眨眼,写字给她看, ——皇兄还在追查绑架我的人吗? “是啊,殿下刚回京,本就有一堆事要处理,实在是辛苦。”向云感慨道。 她侍奉小千岁多年,自然知道太子殿下有多爱护这个妹妹,此番若是不能揪出幕后黑手,只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苏蕉儿精神好些的时候,已经细细回想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且一字一句写给苏涟看了。 只是到底比不上口述方便,细节处难免有遗漏。 苏蕉儿又写下一行字。 ——请皇兄找到她,她救了我,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向云略一沉吟,便知是那位关键时候放走了小千岁的丫鬟。 这又是一处不合情理的谜团。 她露出笑:“小千岁放心,等查清事实,太子殿下自会善待于她。” 不过谈何容易,那几个随行宫人的尸体前日就在乱葬岗发现了,下的是利落干净的死手,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不过,小千岁长居深宫,与人结仇不易。值得冒险来劫持她的人,论起嫌疑,不过就是那两家。 平心而论,楚家与赵家,应该还是楚家的嫌疑重些,毕竟赵呈乐这赵家命根子暂时还捏在苏涟手中,赵太后又缠绵病榻,赵家大概没这个功夫谋划。 想必,今日太子殿下出宫,就是要去楚国公府打探一二。 向云心头亦是遮着一层云雾,正想着事,并未发觉苏蕉儿呆坐片刻,又握着笔开始写字。 ——她那时问我还认识她吗。 向云一愣:“那人这么问的?” 苏蕉儿点点头,又写下一句。 ——可我确实没见过她。 那岂不是说,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小千岁从前见过的人,只是她记性不好,早忘干净了也不无可能! 小千岁此前可没有见过楚家的千金。 向云把 纸叠起,匆忙喊来个强健的侍卫,要他出宫去交给太子殿下,心里也忐忑起来。 楚婕若真不是凶手,万一冤枉了人,楚家必定借机发作! …… 小千岁出宫遇险的事虽未张扬,但那日急着找人,不止京城卫兵,各重臣府邸也都发了急报,要他们一有消息,速速上报。 因而,不少人都知道这事,这位神秘的小千岁终于进入众人视野。 最先找到小千岁的是将军府,论功行赏,宫中必有厚赐。 各府邸都私下议论了几回,说温大将军本就位高权重,深得陛下恩宠,此功加身,更是锦上添花,恐怕朝中再无人能比肩其风光。 赏赐今日抬到了将军府,奇怪的是,禄安帝与陈皇后各自出了一份礼单,似乎事先没有沟通。 帝后出手甚是大方,即便府里不缺这些金银珠宝,刘管事仍是整理了一上午,才堪堪将东西尽数入库。 他捧着库房出入记录的册子去见温疏水:“将军不喜欢听这些,小的就不念了,一应赏赐全部核对过两遍,将军得了空看看就是。” 温疏水指头在桌面上点了点,嗓音冷淡:“放这儿吧。” 他手里卷着本兵书,却半晌没有翻过页。 刘管事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自那日小千岁跟着太子殿下回宫,将军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偶尔更是到了肉眼可见的糟糕程度。 温疏水翻开一页账册,淡淡问:“你说,帝后为何赏赐于我?” 刘管事谨慎道:“自然是因为,小千岁遇险,是将军府将人寻回来的。” 实则真正找到人的,是卫兵营里的一名什长。不过人家既然愿意让功,自然也不会亏待于他。 温疏水摇摇头,眼睛却眯了起来:“如此还躲着我,小没良心。” 说完,却是微微一顿,心里不免觉得有几分怪异,他竟会说出这种话。 刘管事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做声。 上午有人探到消息,说宫里拟定了下月初公主府宴的宾客名单,里头没有将军。 就因这事,将军已经坐书房里沉默一天了。 温疏水垂眸随意翻着账册:“太子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刘管事不由腹诽,嘴上说着小千岁没良心,却还要管人家的事,唉,他觉得将军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们这边探查到的线索,都送过去了,应当是顺利的。”他道,“上午太子殿下去了一趟楚国公府,楚国公不在,负责接待的是世子楚炜。” “查到什么了?” 刘管事惊讶:“小的还没说呢,将军怎知太子殿下确实查到了蛛丝马迹?” 温疏水心情不佳,说起话来越发张狂:“楚国公还算有点脑子,他那个儿子却异常蠢笨,碰上他,苏涟若还探查不出东西来,当真是该退位让贤了。” 这是一口气编排了三个人啊! 刘管事听得手都抖了,忙左右看看,幸好这是在自己府上,周围又没有其他人。 他咽咽口水:“具体线索不知,似乎是指向国公府那位嫡女楚婕,将军,您见过的。” “是么。” 刘管事小心道:“楚家一向视陈皇后一脉为眼中钉,论起动机,并非不可能。” 且不说陈皇后,其子更是直接被封为太子,二皇子却自始至终没有出头之日,楚家作为二皇子外祖,未必不急。 温疏水脑子里浮起许多可能性,微微勾起唇,懒懒道:“是啊,可说到底,执掌凤印的是陈皇后,占据储君之位的是苏涟,楚家若真是狗急跳墙,咬一口小千岁又有什么用?” 刘管事一愣,自愧不如:“将军说的是。那么,不是楚小姐下的手?” 温疏水不置可否,只是道:“且不说是谁下的手,小千岁遇险一事已经不是秘密,若我是楚家……” 他一笑,却带着些看戏的意味:“但愿太子殿下比我想象的聪明些吧。” 忽然,他翻着账册的手一顿。 在赏赐入库的前一页,库房赫然有几件珠宝首饰的支出。 “这是什么?” 刘管事瞥了一眼:“哦,是宋姑娘上回取东西留的档。” 搭在纸页边缘的长指缓缓滑动,最后准确地落在一排字上。 金蝴蝶一只。 温疏水想起,当初他旧疾发作,苏蕉儿上门探望,也送了他一只金蝴蝶,小巧精致,看得出来是她极珍爱的东西。 不过他平日里配饰少,身为武将,配只小蝴蝶更是滑稽,这小玩意儿又容易丢失,便存进库房去了。 温疏水指腹摩挲着那几个字,一直垂着的眼皮慢慢掀起。 那天他心思都在某人身上,还要忙着与她哥哥 周旋,也没注意宋如歌是否戴了什么蝴蝶。 难怪与他置气。 他合上账册,皱眉道:“派人去一趟宋家,把如歌叫来。” 刘管事看过那页,记得没什么不妥,虽感到奇怪,但仍是应一声,下去照办了。 第二十一章 小千岁生气 月光轻薄,冲淡了浓重夜色。 苏涟裹着风踏入云安殿,宫女要上前来解下披风,他摆摆手。 “我顺路来看看蕉儿,是睡了吗?” 苏蕉儿一贯睡得早,向云恭敬道:“是,小千岁白日里到处走了走,应该是身子乏了。” 苏涟便也没有再往里走,免得扰人清梦,只是问:“今日可曾开口?” 向云面色欣慰:“共说了三句,想来过几日就完全恢复了。” 苏涟点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明日公主府宴,琅儿会过来接她。” “奴婢知道。”向云见他停留片刻就要走,福福身,忍不住问,“冒昧问一句,殿下,凶手可有下落了?” 明日是要出宫去的,倘若那个人还没有追查到踪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苏涟望向殿门外,眸光微闪:“快了。” 走了几步,瞧见宫人拎着一只黑漆食盒从外头进来:“等等。” 宫人忙上前躬身:“奴才见过殿下。” “东西哪里送来的?” 宫人自己也觉得奇怪,迟疑道:“将军府,奴才打开看过,只是几碟糕点。” 苏涟沉吟片刻,伸出手:“交给我吧。” 宫人自然不敢有异议,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对了,不必告诉小千岁。”苏涟叮嘱一声,将食盒交给自己的下属,大步离去。 他有自己的府邸,成年之后便独自住在宫外。 刚出宫,几个下属就迎上来,神色都显得有些凝重,低声道:“殿下,人已经抓回来了。” “先关一夜,明日一早再审。” 下属忍不住提醒:“殿下,那可是楚国公最疼爱的女儿,咱们也没确凿证据,万一抓错了……” 楚家必定趁机弹劾,事情一闹大,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苏涟仍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淡声道:“无妨,凶手已经落网,可以撤去四处城门的盘查人手。” 这决断下得草率,全不是殿下平日谨慎周密的性格,难不成是因为小千岁遇险气昏了头? 几个下属面面相觑,只能照做。 …… “卷荷姐姐,别哭了,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卷荷是楚婕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那些粗人竟当着她的面将小姐抓走,简直不分青红皂白! 院里正一片愁云惨淡,以楚家的门楣,哪里遭受过这样的对待。 一个绿裙小丫鬟飞快地跑进来,大声道:“太好了!国公爷回来了!” “国公爷一向疼爱小姐,一定会替小姐做主的!” 卷荷猛地站起来,哽咽道:“太子殿下欺人太甚!我去秉明国公爷,请他将小姐救出来!” 她拿帕子摁了摁红肿的眼睛,一路进了楚国公的书房,垂首跪下,却是一改方才激昂愤慨的语气,恭敬道:“国公爷,两刻钟前,太子手底下的人将小姐带走了。” 楚国公与禄安帝差不多的年纪,看着却老了十岁。 他品着茶,问:“如何个带走法?” 卷荷思索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道:“那些人闯入府中,不分青红皂白羁押国公府千金,视法度为无物,猖狂至极,奴婢敢怒不敢言。” 国公爷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满意地点点头,手落在一张新写的弹劾奏折上。 “既然计划顺利,我也不忍婕儿在狱中受苦,叫人连夜安排王袖心出京,途中卖个纰漏给卫兵。” “记住。”他声音略沉,“事情要做得干净,此事皆由王袖心一人谋划,而我国公府,只是平白蒙受冤屈罢了。” 卷荷虽早明白主家的心思,却还是感到背后发凉。 什么王袖心,什么小千岁,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颗棋子,真正的目标,一直是太子。 故意引太子查到楚家头上,又故意露出破绽,再三引诱。 大概唯一的不足,便是那位小千岁侥幸逃生,否则太子恐怕早已失去理智,直接一头栽进陷阱。 那样的话,这盘局还要天衣无缝些。 卷荷磕了个头:“是。” …… 六月初一,一大清早,向云便将苏蕉儿唤醒。 苏蕉儿记得今日要在公主府设宴,掩唇打了个哈欠,乖乖地起床梳妆,换上上个月就做好的新衣裳。 难得有这样的大事,宫女替她画了个淡妆,将粉嫩的唇瓣涂红了,染红的眼尾还描了一朵精巧的桃花。 宫女看直了眼:“小千岁,您真好看。” 苏蕉儿便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顿时一愣。 雪肤花貌,姝色艳丽,巴掌大的小脸上鼻尖小巧,樱唇饱满而莹润。 妆容娇艳,那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便如点睛之笔,不仅丝毫不艳俗,反而恰到好处地多出几分纯稚味道。依誮 向云倒是不意外,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自家小千岁这张脸什么妆容压不住。 辰时不到,苏琅儿便从宫里过来了,一见苏蕉儿,也是赞不绝口,不由感慨:“真是一晃就长大了,等宴席结束,你也去给母后瞧瞧,她必然高兴。” 因为此次宴请的都是晚辈,陈皇后只派了宫里得力的嬷嬷去镇场子,自己是不到场的。 苏蕉儿提着裙摆,停在轿辇前等了等:“哥哥呢?” “皇兄昨夜歇在太子府,晚些会自己过去。” 苏蕉儿点点头,还不忘嘱咐向云将自己准备的赐礼带上。 …… 牢房中昏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似腐朽的木头,又像陈年的血。 楚婕活了十几年,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娇贵千金,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她的衣裳发髻却几乎没有散乱,整个人异常的镇定。 其实原本楚国公的计划,是让府中妾室所生庶女来扮演这个被冤枉的替罪羊角色。 只是楚婕认为,既然要做,不妨做到最狠,区区庶女受辱,哪有她这个嫡长女来得严重。 她牺牲到这般程度,绝不会让苏涟轻易脱身。 不远处的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看守的狱卒打开牢门:“楚小姐,请吧。” 楚婕瞥了眼污迹斑斑的木椅,不知被多少个犯人坐过。 她神色平和,甚至露出微笑:“就不能换把干净椅子吗?” 狱卒看向走进来的苏涟,见他颔首,便将自己的椅子搬了过来。 楚婕款款坐下,姿态端庄大方。 苏涟冷冷望着她:“思考了一夜,楚小姐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楚婕噙着笑:“我以为太子殿下有话要对我说。” “绑架一国公主,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行吗?” “太子殿下,可不要空口白话污蔑人。” 苏涟摊开手掌,上面是一只翠玉耳坠:“国公府的下人已经指证过,这是你的东西。而这枚耳坠,是我在现场找到的。” 楚婕盈盈一笑:“ 太子殿下没有成家,或许不了解女子的首饰,这样的耳坠并不罕见。至于你说的下人,不知是哪个下人?” 苏涟神色微凝,恐怕这下人已经离开国公府了。 他继续道:“你的丫鬟说,事发那日你在思贤楼喝茶,我派人查证过,那日你根本没有去过思贤楼,对吧?” “那日我和乔奚郡主一直在一起,辰时才回的家。卷荷那丫头确实记错了,殿下若是不信,尽管去问郡主。” 苏涟陷入沉默。 楚婕慢慢弯起唇,轻声道:“殿下还觉得是我绑架了小千岁么?” 苏涟从长久的沉默中抬起头:“昨夜,一名女子乘车离京,她的丫鬟却突然冲向守门的将士,自称知道绑架小千岁的凶手是谁。” 那丫鬟声称家人都在京中,不愿畏罪潜逃,举报了自家小姐,请求宽大处理。 楚婕站起来,从容与他对视:“既然如此,殿下还不知自己冤枉了清白之人吗?” 苏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楚小姐何出此言?” 楚婕面色不变:“难道不是殿下将我关押至天牢?我堂堂公府嫡女,怎能忍受如此屈辱。” “楚小姐弄错了吧,我正要去公主府赴宴,不过路过此地,特来向楚小姐道一声谢。”苏涟淡淡道,“若非有你出来混淆视线,恐怕凶手还没这么快放松警惕。” 盘查一松,便迫不及待地离京,说起来也有些荒谬。 原本他以为还要观察上两日,凶手才敢有所行动。 楚婕终于皱起眉:“国公府上下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抓你的人是谁的手下,楚小姐都不曾问清楚?” 楚婕目光微微动摇,终于感到不确定:“你什么意思?” “楚小姐,那是温将军的手下,可不是我的人。”苏涟冷笑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天牢,这里——是将军府的地牢。” 怎么会把将军府牵扯进来?? 楚婕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一把抓住身边的狱卒:“你不是天牢的狱卒?” “……我是将军府地牢的守卫。” “不可能。”楚婕咬紧牙关,温疏水好端端怎么会把她关到地牢?他与太子又不相熟,不可能为此得罪国公府。 苏涟面无表情道:“想必国公爷弹劾我的折子一早已经递上去了吧,就是不知道,父皇到 底觉得楚家冤枉,还是我这个太子比较冤枉。” 说罢,再也不理会身后楚婕的叫喊,缓步走出地牢。 一道身影正等在那里,挺拔如松。 温疏水转过身,微微扬眉:“太子殿下的事情办完了?” 苏涟冷着脸往前走:“是又如何,凶手已经落网,还劳烦温将军将人送回去。” 温疏水也不急,立在那儿脚步都不带挪动一下,懒懒道:“臣替殿下顶这罪,可不是白顶的。” 虽然说楚家估计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后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 苏涟的脚步骤然停下,不解道:“以你的行事作风,想去赴公主府宴,还需委婉找到我这儿来?” 温将军想闯哪家的府宴闯不得,恐怕对方不仅不恼,还要携老小夹道欢迎。 至于名声,他早就没那东西了。 温疏水不知如何解释心底的考量,只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显得我敬爱小千岁么。” 说罢,心里却隐晦地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原来哪里是这样会顾全礼数的人。 苏涟微微颔首:“请吧。” …… 新建成的公主府占地极广,前门和后门对着的是两条不同街道。 宴席之日,正门大开,一眼能望见里头雕梁画栋的屋子和错落有致的造景。 考虑到小千岁的特殊,整体用色比起别的权贵府邸,显得更活泼明亮一些。 天气晴好,院里正在摆席,主客便齐聚在小花园中,赏花饮茶。 粗略数来足足有二十多个年轻男女,据说自公主府的帖子下发以来,受到邀请的人说话都要比平日自信几分。 尤其是小门小户,陈皇后既然选中了,说明品行极好。 苏蕉儿却实在不认识几个,端端正正地坐在首位,睁着眼好奇地看来看去。 许是提前吩咐过,不时有人上前来问安,接着便多多少少会讲上几句话,倒也不无聊。 还有年纪小些的公子,与朋友侃侃而谈,离小千岁近了,反倒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苏蕉儿不免微微探身,好奇地问:“怎么啦?你脸好红呀。” 那小公子只觉一阵香风拂面,顿时手脚僵硬,行了礼,闷头跑出老远,惹得好友哄堂大笑。 苏琅 儿亦是掩唇轻笑,余光瞥见花园月洞门处苏涟阔步走了过来。 苏涟是太子,身份贵重,皮相又好,最重要的是,别说正妃,连侍妾都不曾有一个。 他一出现,园子里的千金贵女们纷纷端正了姿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越发谨慎小心。 可当他身后之人露出全貌,整座圆子竟被人暂停住似的,刹那间鸦雀无声。 温疏水缓缓扫视,一下便瞧见坐在首位的苏蕉儿,手正乖巧地交叠放在腿上,见到他,似乎愣住。 她今日穿了一条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水仙裙,天气渐热,也没有添外衫,整个人看着又纤细了一圈, 胸脯倒是鼓鼓囊囊,足见是个大姑娘了。 苏蕉儿迎着光,越显得肌肤雪白,对襟衣领遮不住弧度优美的脖颈,以及蝴蝶翅膀似的精致锁骨。 她今日还上了妆,眼角抹了绯红,一朵桃花曳曳生姿。 苏蕉儿不知他怎么会来,还是跟着皇兄来的,只是轻轻撇过头,假装没有看到。 温疏水目光微微一沉。 好在正好有人过来问安,缓解了她此时的无措。 黎太傅嫡孙黎颂拱手行礼,一笑便露出一颗酒窝,格外讨喜:“见过小千岁。” 他身边之人跟着行礼,一举一动,得体得挑不出丝毫差错。 震惊过后,园子里终于重新热闹起来。苏琅儿看见来人,皱眉:“楚识宁?” 见到认识的人,苏蕉儿不免眨了眨眼:“是你呀。” 楚识宁温和一笑,目光落在她脸上,妆容娇艳,却难掩那双杏眼里的纯真无邪。 苏琅儿可不记得母后邀请了楚家的人,虽说楚识宁平日里只知读书,不大掺和家族的事。 但既然姓楚,苏琅儿便喜欢不起来。 不过客人都到了跟前,还带了礼,她也不好发作,只是淡淡望着。 楚识宁备了两份礼,一份贵重的俗礼已经由掌事宫女录下,手掌一翻,拿出一只玉雕的小猫。 也不知是那位大师手艺如此纯熟,玉这般易脆的质地,也能雕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苏蕉儿孩子心性,果然喜欢,拍了下手,仰起头眸子亮晶晶地看他:“你要送给我吗?” 楚识宁见她终于冲自己笑了,心里升腾起绵密的暖意,竟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小千岁喜欢, 是臣之荣幸。” 一个娇丽天真,一个文雅和气,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莫名郎才女貌,般配万分。 “那不是楚家公子吗?他怎么会来小千岁的府宴?” “别的不说,你不觉得,还挺般配的吗?” “那倒是,说起来,楚识宁是才貌双全的京城双璧之一,又是公府嫡子,他与小千岁......算不得高攀吧?” “我看小千岁也挺喜欢他的,方才别人送礼,小千岁笑得都没这样好看。” 低声说话的人忽觉后颈一凉,抬头望去,竟撞上温将军略显阴沉的目光。 她忙拉着小姐妹走开,也不知自己哪里触了这位大将军的霉头。 苏涟正走到苏蕉儿身边,扫了楚识宁一眼,黎颂便笑着告退,识趣地将好友拉走了。 苏蕉儿把玉猫搁在白嫩的掌心,手指头好奇地戳着,倘若那耳朵和尾巴能再动一动就更好了。 只是试来试去,发现是不能的。 苏涟看向正缓步走过来的某人,淡声问:“温将军来此,可曾备礼?” 主人家一般不会直接问出这话,他也知道温疏水来得匆忙,又向来不拘礼数,恐怕是没有的。 温疏水停在四尺外,不动声色看着苏蕉儿摆弄玉猫,薄唇抿起。 他不作声,众人自然以为他空着手来的,倒也是温将军的作风。 苏蕉儿把玉猫收进腰包里,便看到一只搁在里面的金蝴蝶。 片刻,她从位置上起身,径直绕过温疏水,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讲。 向云对完礼单,带着两个小宫女过来,用托盘盛着些布袋子。 袋子上扎着各色柔软丝带,里头是苏蕉儿精心挑选的糖,用来送给宾客, 东西不贵重,主要沾沾喜气,图个好彩头。 苏蕉儿拿着糖袋递给最近的人,如此一个个亲自发下去,顿时有不少人张望过来。 好几个公子甚至悄悄理了理衣襟,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光鲜亮丽,等着小千岁走过来。 糖袋数量比到场宾客多出几个,以备不时之需,因而即便有楚识宁这样不请自来的,依然每个人都收到了。 除了温疏水。 他冷眼看着小姑娘在人群中穿梭,对着那些年轻气壮的男子笑靥如花,偶尔还有人能趁机与她多说几句话。 小千岁性子温良,若是有人鼓起勇气与她讲话,她总是停下脚步,乖乖地听着,一点公主的架子都不摆。 温疏水实在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本也不该有什么感觉才是。 原本只是想就金蝴蝶的事心平气和地道个歉,这会儿却觉得心头烤着火般,难以平静。 苏蕉儿走了一圈,再次经过时,他伸出手掌,嗓音低哑:“小千岁,臣还没有。” 苏蕉儿抓着糖袋的手指紧了紧,仍是没有理会。 温疏水从未做过这样伸手乞讨般的行为,便是在敌军剑刃之下,他也绝不会低头。 多少次,战场上浴血奋战,在一片尸山血海中,他听见自己猛烈强健的心跳,只知自己活着,却感觉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会儿,他却清晰地察觉心头异样,声音越发低沉:“小千岁,他们都有,臣也想要。” 苏蕉儿停顿片刻,终于转过身,脸颊鼓了起来,委屈地红了眼圈:“我才不给你。” 第二十二章 解除误会 苏蕉儿的声音虽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温疏水耳中。 小姑娘一向耳根软、好说话,如此毫不迟疑地拒绝,可见实在是生气了。 周围宾客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恐怕连禄安帝都不会这么不给温疏水面子。 各个屏着呼吸,生怕那男人下一秒便恼羞成怒,将小千岁吓哭也不是没可能。 温疏水却只是怔了会儿,手指摩挲两下,沉默地想,事情似乎比他料想的还严重些。 那边苏琅儿唤着:“蕉儿,过来。” 宾客齐聚,再过半个时辰便要移步去庭院中,宴席设在那里。 苏蕉儿跟着姐姐离开小园子,走出去时,却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一眼。 温将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瞧着似乎有些可怜。 苏琅儿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没有问什么:“你先去屋里歇息片刻,前面有我和向云安置宾客,等开宴了,我派人去接你。” “好。” 公主府很大,苏蕉儿不熟悉,乖乖地跟着宫人走,不时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府中一应设计皆按照她的喜好来,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绕过一处流水假山,移步换景,眼前冷不丁出现一座红木圆亭,压下四周偏冷偏清的色调,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亭中站着个玄色衣袍的男人,见一行人过来,缓步从亭中走出,拦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 温疏水连云安殿都闯过,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他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 只不一样的是,上回见他不请自来,苏蕉儿心里是欢喜的,这回却有些回避。 她本要装作看不见,奈何温疏水已经开口:“小千岁。” 苏蕉儿不肯说话,宫女便自觉上前一步:“温将军,宴席设在庭院,您沿着我们来的这条路走就是。” 温疏水淡淡道:“你们退下,我与小千岁有话要说。” 宫人自然不肯退,甚至往苏蕉儿跟前杵了杵,她个子比较高大,几乎将人遮了大半。 今日因妆容穿着都艳丽些,苏蕉儿梳的是单螺髻,乌发叠堆而起,像颗笋似的。 温疏水望着宫人肩膀处露出来的半颗脑袋,上头的笋尖晃了晃,晃得人心痒。 他绕过去,瞧着她慌乱的模样,微微俯身:“小千岁, 臣把你送的小蝴蝶弄丢了,臣是来道歉的。” 苏蕉儿下意识捂住了小腰包,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又看看地上那颗圆溜溜的鹅卵石,就是不愿意看他。 温疏水耐心道:“我把它存在库房里,如歌——你见过她的,她误拿了。说来都是我的疏忽,小千岁可是不高兴?” 苏蕉儿慢慢抬头,迟疑道:“不是你送给她的?” “小千岁,收到的礼物,臣怎么可能转赠给其他人。” “噢……”她脑子艰难地转动着,似乎觉得温将军说的有道理。 二人说着话,没注意到最尾端的小宫女已经悄悄走开。 温疏水见她态度软了下来,顺势道:“不生气了?” 苏蕉儿摇摇头。 “那,”他伸出手,尽量摆出有史以来最为温和的语气,“小千岁可否将小蝴蝶还给臣,让臣好生保管?” 苏蕉儿却再次摇摇头,小声道:“你弄掉了就没有啦。” 温疏水微微一愣,不由轻皱起眉。 不是说不生气了么? 苏蕉儿沐浴在日光下的漂亮脸蛋倒也确实没有生气的痕迹,瞧着柔软又乖巧。 “你……” “温将军!” 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被人骤然打断,苏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正看到这一幕,不由怒声呵斥。 温疏水直起身看向来人,说话被打断,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子殿下。” 苏涟直接挤进二人之间,将妹妹推远了些,一贯冷峻的面容几乎燃起火来,咄咄逼人:“温将军,我带你来赴宴,不是让你骚扰我妹妹的。这里是公主府内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温疏水嗤笑一声:“臣还去过云安殿,殿下不如新帐旧帐一起算?” 二人个头差不多高,针锋相对时显得周围空气都冷了一大截。 温疏水于社稷于百姓有功,苏涟对他,轻易不会甩脸色,这会儿却怒从中来,语气越发冷得骇人:“你还去过蕉儿寝殿?此事若是传出去,你想过蕉儿的名声吗?” “难道只因她不懂这些,不知道防备,便可以肆意欺辱?” 温疏水大多时间在军中,周围都是赤膊相见的大男人,哪里想过这个,不由一愣。 苏涟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蕉儿好奇心重,她先去招惹你, 是我疏忽。可你温将军如此聪慧过人,却不拒绝不回避——” “温疏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疏水彻底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他想说,他一开始便拒绝过小千岁的糕点,也趁病回避过。 可如今呢? 小千岁带着金蝴蝶离他而去,本是件好事,为什么他追到了这里,还要低声哄一个小姑娘? 兴许是从未见这位大将军露出这般迷茫无措的神态,苏涟缓缓松开手,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温疏水看向躲在宫女身边的苏蕉儿,显然是被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坏了,正将脑袋半抵在宫女手臂上方,只露出一只慢慢变红的眼圈。 “哥哥。”她软软地唤了一句,唤的却不是他。 苏涟冷静片刻,只低沉地说一句:“温将军,好自为之。” 他摸摸妹妹的头,低声安抚着,亲自将人护送回屋。 一行人逐渐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小道拐角。 温疏水仍站在原地,一身玄衣被边上的红木圆亭映出些许红色,脸色却沉得如深水,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往外走去,一进庭院,宋如歌便迎上来,奇怪地问:“温大哥,你去哪里了,我找了半天。” 温疏水抿着唇,沉默不语。 宋如歌看他来的方向,似乎是公主府内院,忙压低了声音:“你去找小千岁了?她还在生气吗?” “如歌。”他忽然问,“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为何会去哄一个小姑娘开心?” “这个……”宋如歌摸了摸鼻子,说实话,金蝴蝶的事,她都没想到温大哥会主动去找小千岁道歉。 二人相识好几年了,在不在意的事情上,温疏水有时宁愿被误解恐怕也懒得解释。 还真是挺不对劲的。 温疏水看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恍然拧起眉嫌弃道:“算了,你自己的婚事都折腾不明白,我怎么能指望你。” 宋如歌:“……” 不远处,宴席布置妥当,苏琅儿正迎着宾客入座。 温疏水颔首:“去吧,记得给她赔个不是。” 宋如歌穿着身广袖月华裙,却大大咧咧地从袖口伸了手指进去挠手臂。 “知道了知道了,这身衣服真不错,上回在你库房借 第四十四章 剧情 夜深人静,打更人缓步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后门进了楚国公府。 白日里辉煌贵重的府邸眼下正静静沉睡,看起来如同任何一个普通夜晚。 廊下,有人挑起一盏油灯,迎向裹挟着夜风匆忙赶来的人,压低声音:“娘娘,这边,国公爷他们正在等您呢。” 万籁俱寂,楚贵妃此次本就是避人耳目偷偷出宫,平日里再讲究回门的排场,这会儿也只是理了理鬓发,便跟着国公府的下人往前走。 细看浑身打扮也不似往常张扬艳丽,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些焦急,等见了兄长,更是蹙起了柳眉,哽咽:“哥哥。” 白日宫里递信出来,说这位宫里的贵妃娘娘夜里有事来访,楚国公便有不好的预感。 他这个妹妹脑子简单,又贪图享乐,常常只顾眼前欢乐,没了远见,做出荒唐事也不是一两次。 好在禄安帝后宫没什么厉害的女人,陈皇后又恨不能与淑月宫断绝往来,更是管不到。 加之楚家如今还能兜着点底,到底没翻出什么大浪。 楚国公定了定神,看向一旁的女儿。 楚婕会意,上前去搀扶姑姑,温声安抚道:“姑姑别急,有什么事好好说出来,父亲自然会为您做主。” 楚贵妃知道,家里这个侄女是最得兄长喜爱的,遇事也有主见,忙握住了她的手,神情哀愁,我见犹怜。 “我、我前两日与人在茉莉园…玩乐,被人撞见了。” 父女二人一听,顿时明白是什么事,有些尴尬的同时,倒不见得很意外。 楚国公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次次叮嘱你收敛些!你都不放在心上!” 楚贵妃心里还委屈着,她是替家族嫁进宫里去的。 谁知禄安帝瞧着生龙活虎,却不中用,除了初入宫那一次,手段使尽也再没碰过她。 别说当时才十七岁,她如今也才三十六,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 春闺寂寞,自然就少不了找人排解。 好在禄安帝不搭理,陈皇后也对淑月宫敬而远之,赵妃与赵太后更不敢招惹她。 偶尔被宫人撞见,恩威并施一顿,至今还未走漏过风声。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因而楚国公斥责完妹妹,便立即继续道:“若 是你宫里的人,自己便能处置,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被谁撞见了?” 楚贵妃犹豫:“是……小千岁。” “什么?”楚国公拧眉,不悦道,“她最近不是都住在公主府里?只定亲前回宫歇了两天,你两日都忍不得?!” 虽心里想着这欲望上来了,根本控制不得,但碍于小辈在场,楚贵妃好歹也是要些面子的,老老实实道:“我知错了,不过哥哥放心,只是隔着花墙听了片刻,没有亲眼瞧见的。” 楚婕出声道:“小公主痴痴傻傻,谅她听了也不见得知道是什么事。何况又没有被直接瞧见,姑姑为何如此慌张?” 她这个侄女总是这般一针见血,楚贵妃一边心里埋怨,一边支支吾吾道:“走得匆忙,玉戒被捡了去,后来……后来我着人去偷……被抓了个正着。” 这下别说楚国公拧眉,楚婕都露出些许震惊神色:“被捡去有许多法子拿回来,就是任凭它无主空置都是好的。”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楚贵妃见二人脸色难看,只能忙补救:“那小太监绝不敢说出我来的。” “那姑姑只能祈祷,小公主身边的人都与她一个脑子了。”楚婕冷声道,被父亲看了眼,才撇过头去。 楚国公打着圆场道:“事已至此,都是一家人,还是想法子解决吧。” 见兄长依旧愿意管,楚贵妃才松了口气,对侄女抱怨道:“婕儿,姑姑也不是故意的。你年纪还小,不晓事,等嫁了人,便知我的苦处了。” 楚婕毫不客气地讽道:“劳姑姑指教,不过我不至于离了男人便活不下去。” 楚贵妃瞪圆了漂亮的眼睛,还要说什么,楚国公咳嗽两声,加重语气道:“行了,你小心回宫去,这些日子安分些,剩下的事我来解决。” 毕竟还要仰仗人家父女两个,楚贵妃便不好再多讲,又耐着性子说了两句好话,便一身轻松地离开。 等人走了,楚国公也无奈地坐下:“婕儿,你怎么看?” 楚婕虽看不上这位姑姑,但楚氏一损俱损,默了默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姑姑的男宠与撞破的人至少要处理一方。” 此次是小公主,身边又总有温疏水跟着,不好下手。 楚国公沉着脸点点头,思索道:“明日我便派人将任玉遣送回老家,对外只说他是回乡祭祖。” 任玉便是府中借 住多年的表少爷,今年二十四,倒是豁的出去,不知怎么攀上了楚贵妃的床。 几年前初次知道这事,楚国公险些没背过气去。 还是楚贵妃力保,才终于将人留了下来,不过怎么说也是自家人,总归放心些。 这样肮脏的关系决计是上不了台面的,无人知晓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形势,送得越远越好。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楚婕是其中一个。她嫌恶地皱了下眉:“只是送走,父亲心里安生么?” 她做事一向果绝狠厉,能斩草除根便绝不留后患。 任玉在府里住了十几年,人又乖巧讨喜,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楚国公沉默片刻:“回乡的路上再动手,风声瞒紧些,不能让你祖母知道。” 楚老夫人年纪大了,虽没有血缘关系,但还算疼爱这个孩子。 楚婕应了声,淡淡道:“女儿多嘴,父亲还是好好管管姑姑吧,这样下去,迟早捅出大窟窿来。” “届时,楚国公府真的能护得住吗?” 在她看来,楚贵妃进宫,不见得给楚家带来多少益处,反倒做出不少昏头昏脑的麻烦事。 楚国公悻悻道:“她毕竟是你姑姑。” 男人总是对蠢笨貌美的女子再三容忍、再三庇护,这个道理,楚婕早就明白了。 她只是沉默着,漆黑的眼瞳犹如深夜。 楚国公自然知道,仅这一件事,并不会让一向稳重的女儿作出这般反应。 他想了想:“温疏水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不能留。” 刘崇虽死,且也不可能将事情告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但难保无意中说漏过嘴, 五岁的孩子,已然能记事了。 楚婕这才转过头,沉吟道:“但也不能由我们来动手。” 温疏水才将人秘密带回来,倘若这时候遇到刺杀,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孩子有问题,刘崇有问题。 楚国公颔首:“你一向思虑周全。” “若周全,也不会留下活口。”楚婕抿着唇。 年前得知温大将军虽看似在京养病,实际上一直在暗地里追查北征前锋部队覆灭之事。 她便出了个主意,想借他的手,顺理成章地除掉刘崇这枚不安定的棋子,也同时给温疏水一个交代 ,防止他再查下去。 原本一切都十分顺利,楚家借此与将军府有了来往,温疏水拿了她的名单,亲自追捕刘崇。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楚国公道:“若没有你的主意,事态只怕比眼下还糟糕。你两个哥哥,一个鲁莽一个置身事外,也唯有你,能宽慰为父之心。” 他这么说,楚婕脸色总算好看了些:“那孩子的事,女儿也有一计。” 楚国公一喜:“说来听听。” “借刀杀人。” 他沉思片刻:“倒是可行,只要不让人怀疑到楚家。不过难处是,借谁的刀?” 楚婕那张清丽的脸上露出几分与平日温雅气质截然不同的冷厉:“刀么,放眼京城,最快最锋利的刀,不就在温疏水与太子手里。” 温疏水自不必说,苏涟如今代为掌政,权势也比早些回京时高了不知多少。 这些日子,甚至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压楚家。 楚国公一愣:“刀是好刀,只是怎么肯为我们所用?”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借他们的刀,唯恐伤了自己。 楚婕似乎早就想好了对策,淡淡道:“他们二人有同一块逆鳞,亦是同一个弱点,父亲难道没有看出来?” “你是说……小千岁?” 楚婕却仿佛想到什么场面,微微露出笑。 书房外,楚炜被下人拦住,虽不是第一次,仍觉得心里不舒服,没好气道:“怎么,我又不能听?” 他分明是国公府嫡长子,父亲有什么大事,却从来只跟妹妹商量。 她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个女子。倘若父亲愿意耐心教导他,说不准做得更好! 正生着气,书房的门开了,楚婕款款走出来,对兄长行礼:“大哥这么晚还没有睡?” “你不也没睡?”楚炜说完,瞧着妹妹温柔体贴的模样,又怕自己话说重了,只得干巴道,“我是说,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还操心府里的事,小心变丑。” “多谢大哥关心。”楚婕柔柔地笑着,“这就去歇息了。” 楚炜却还在往书房里张望,她又转过身,嘱咐道:“对了,明日玉表哥要回乡祭祖,父亲让我打点好。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大哥做事妥当周全些,便交由大哥安排可好?” 楚炜一听,顿时挺直了腰:“确实我来做好些,放心吧。 你个姑娘家,只管与小姐妹玩去。” 楚婕莞尔一笑:“父亲吩咐得匆忙,时间不充裕,劳烦大哥现在就去为好。” 楚炜拍拍胸脯,也不关注什么书房了,转身就往任玉住处去。 夜半三更,一般人被吵醒,断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大抵是寄人篱下,任玉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还能摆出笑脸:“世子怎么来了?” 楚炜最嫌他这副永远笑眯眯的模样,尤其油嘴滑舌,国公夫人与楚老夫人都疼爱得不得了,简直要把他这个亲生的比下去。 他瞥见任玉空荡荡的左手拇指,讽道:“哟,怎么没把你那宝贝玉戒戴着?” 那白玉有瑕疵,根本算不得值钱。但是他亡父的遗物,便天天戴着,楚老夫人因此总赞他有孝心。 在楚炜看来,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任玉笑了笑,好脾气道:“夜里睡觉,便搁在枕边了,世子若是想看,我便取来。” 楚炜嫌弃道:“晦气东西,我才不看。你明天不是要回乡祭祖?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任玉脸色有一瞬间沉凝,却极其短暂,很快又是那副雷打不动的笑脸。 “是国公爷的意思?” “怎么?你不想去?”楚炜瞪着他,以为路途遥远,他要犯懒,“我警告你,在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规矩。” 任玉恭敬地拱手:“自然,自然,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就走。”楚炜扫视过他这摆设简朴的小院,到底是比不上他那儿的,心里舒坦了些,“幸好婕儿让我来催,否则还拿捏不住你了。” 任玉笑容不变,只是寂寂深夜里,眼神显得有些阴冷:“婕儿表妹一向聪慧。” 顿了顿道:“没想到这样急,东西收拾起来倒是快,不过我还不曾与朋友道别……” 他笑脸更真挚了几分,近乎讨好地看向楚炜:“不知可否容我现在出府一趟,总好过不辞而别,绝不会耽搁明日离京。” 任玉在国公府住了十几年,在京中确实有几个来往的朋友。 楚炜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你,不过明日若是没看到你,你就给我等着!” “是,是,世子慢走。” 送走了这位世子,任玉脸上的笑一下子散了个干净,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霾。 他穿好 衣裳,看向镜中面容如玉、俊秀清朗的男子,唇边露出点病态阴鸷的笑,轻声道:“表姑……雁雁……你想抛弃我了么?” “你离不开我的。” 半晌,他走出院子,从楚贵妃来时的后门悄无声息离开,融入沉沉夜色。 第四十五章 哥哥,温哥哥! 定了亲之后,苏蕉儿往将军府跑得更勤快了。 虽说她原本就去得勤,完全没担心过外人说闲话。 听说温疏水一早将小白马从马场牵回了将军府,苏蕉儿自然坐不住,带上没来得及吃的果干匆忙出门。 向云还在与绣娘商量过几日小千岁游湖要穿的衣裳,但也知如今才开始绣制,是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衣裳来的。 便想着去京中成衣店挑一挑。 苏蕉儿抱着装果干的小盒子,站在门口疑惑地偏偏头:“可是温将军不是送来了新衣裳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向云头便疼了起来。 温将军的眼光实在…… 早知这样,当初应该做两手准备,让绣坊那边也做几套的。 小公主是第一次游湖,本想着隆重些,穿身漂亮的新衣裳去。 如今反倒手忙脚乱了。 向云拉住苏蕉儿的手,沉痛道:“小千岁,日后若是温将军陪您逛街,您可千万不要信他的眼光。” 那一条裙子上缀了旁人十条裙子那么多的珠宝玉石!! 苏蕉儿愣愣地哦了一声,那套衣裙她还没有仔细看过,难道有这么丑吗? 小白马就拴在将军府院子里,它性子温驯,周遭有下人走动,也只是甩一甩尾巴,仍低头啃着一丛从别处移植来装点庭院的名贵花草。 但谁叫它是小千岁的马,因而它要啃,下人也就随它去了。 等苏蕉儿快乐地走进院子,那丛可怜的花草已经被啃没了一半。 苏蕉儿睁大了眼睛,讷讷道:“呀,你、你不要乱吃呀。” 温疏水从另一边寻过来,自然看见自己那丛残败的花:“……” 苏蕉儿心虚地道:“它好像太饿了诶。” 瞧她这模样,温疏水故作冷淡道:“我这院里就剩这一丛花了。” 苏蕉儿忙踮起脚尖,给他喂了一块果干,镇定道:“你也吃了我的果干,你们扯平了!” 他为什么要和一匹马扯平? 温疏水好笑地在那理直气壮的小脸上捏了一把,这小姑娘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记得最初待在他身边,总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男人的眉眼软和了些,把人拎回屋里去。 夏日炎炎 ,外头站一会儿便热得要冒烟,不是适合骑马的时候。 屋里角落处放了两大块冰,正散发出丝丝凉意,让人浑身舒爽。 软榻上铺好了凉席,苏蕉儿放下果干盒子,坐上去,没一会儿便歪倒在大而软和的靠垫上,舒服得伸直了腿儿哼哼唧唧。 温疏水伸手替她褪了鞋袜,看着裙底露出来的那截纤细白皙的脚踝,眸色渐深,曲起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她脚心碰了碰。 正眯着眼昏昏欲睡的人便倏地一颤,坐直了迷糊地望着他,软糯道:“你做什么呀。” 温疏水收回手,懒声道:“怎么总是睡觉。” “夏天来了嘛。”她抱着软枕,娇气地哼了哼,“姐姐说天气热的时候就是想睡觉的。” 温疏水知道她身子弱,冷了热了总是容易不舒服,便也由着她去。 他将薄被搭在她身上,低声问:“过两日游湖,我不放心把刘京允留在府里,可能会带他同去。” 苏蕉儿闭着眼,声音也低低的透着困倦:“只要你加派人手,将军府也很安全的。你想带他去,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温疏水一笑,心想小姑娘也越发聪明了,只是还未来得及多加解释,便又听她乖乖地道:“温将军,我都听你的。” 他一顿,轻轻叹口气,怎么这般乖乖软软好欺负。 温疏水凝视着小姑娘的睡容,轻声问:“小千岁是打算一直喊我温将军?” 苏蕉儿勉强睁开一只眼,泛着莹润的水光和困惑:“可你确实是将军呀?” 见他沉默不说话,似乎不满意,便只好又睁开一只眼,认真地望着他,好声好气道:“那你想要我喊你什么呢?” 心心念念的称呼在舌尖上滚了一圈,温疏水克制住自己,垂下那双漂亮凤眸,轻声蛊惑:“先叫声哥哥听听。” 苏蕉儿蹙起眉:“你又不是我哥哥……” “怎么,楚识宁你都叫得,叫不得我?”温疏水恼了,飘出股酸味。 见他要伸手过来,苏蕉儿忙抱紧了软枕打个滚,连声道:“哥哥,温哥哥!” 温疏水捉住她的腰,搂进怀里。 苏蕉儿靠着他厚实的胸膛,眨着眼软声撒娇:“温哥哥,给蕉儿喂一块果干吧。” 温疏水圈着她细腰的手缓缓收紧,眼底露出着危险的光泽,却仍顺从地从小桌上取了一块果 干,送到她嘴边。 苏蕉儿舒服地躺着,张开嘴,湿漉漉的小舌头轻轻晃动一下,示意他喂进来。 他手上动作太急,她唇抿住时,便不小心连男人半个指节一起含住。 温暖柔软的唇肉轻裹着敏感的指尖,温疏水低垂着眼,喉结轻轻滚动。 苏蕉儿愣了愣,呸呸呸地将他手指吐出来,皱了皱鼻子,心满意足地嚼起果干。 温疏水把人搁到软榻上,沉默地进了耳房。 苏蕉儿疑惑地看了一眼,伸了伸手,够不到果干,便懒懒翻了个身,埋进软枕里睡着了。 只是睡着不知多久,忽然听到门外小白马一声嘶鸣,接着便是马蹄奔踏的声响,夹杂着下人惊慌失措的动静。 苏蕉儿睁开眼,迷迷糊糊往外走,谁知才推开门,下人便纷纷大喊起来:“小千岁!小千岁别出来!” 她尤自愣着,只见庭院中,一向温驯的小白马不知为何忽然发了狂,挣脱了缰绳,正嘶鸣着东冲西撞。 下人制不住,通知了府中护卫,都害怕地缩在廊下。 苏蕉儿一出现,她穿的衣裳又鲜艳漂亮,小白马顿时扬蹄冲了上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后退,却被门槛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白马双眼通红,眼看就只剩几步—— 温疏水一把将人拉起,抱着她旋身躲开。 苏蕉儿吓得紧紧缩进他怀里,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护卫来得算快的,七八个人一拥而上,将小白马死死按住。 因为是小千岁的马,他们不好下死手,几个人费力捆住,看着仍在不停挣扎的白马,这才松了口气。 温疏水手上用了些力气,死死扣着苏蕉儿的腰,方才那惊险一幕,吓得他脸色都有些发白,厉声呵斥:“你好端端跑出去做什么,不要什么热闹都凑,知不知道?” 苏蕉儿慢慢也回了神,哪里被他凶过,虽知道是自己的错,仍忍不住掉起眼泪,哽咽道:“对、对不起,我、我想出去看看……” 她这样,温疏水又心疼起来,再重些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只得将人摁进怀里,抚着她轻轻颤抖的后背安慰:“好了,没事了。” 苏蕉儿并非无理取闹的姑娘,努力止住了眼泪,这才发现他换了身衣裳,微微泛红的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渍。 她只 当温将军脸都被她气红了,更难过起来。 护卫察看过白马的状况,过来禀告:“看这样子,大概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闻言,温疏水看向角落里那丛被啃得见底的花草。 苏蕉儿开始,白马已经吃了有一会儿了,那时也不见发作。 温疏水扫过院里站着的下人,只有四五个,一目了然,冷声问:“一刻钟,把今日下午来过这里的人,全都找出来。” 好在有两个一直侍奉在门外的丫鬟,很快便连路过的下人都被揪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大概有十几个。 温疏水一眼便瞧见混在人堆里的小孩,脸色顿时阴沉:“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看守的下人忙跪下,忙不迭地认错:“都怪小的只想着把门看死了,没想到他身量小,从窗口溜出来了!” “小的们一发现便赶紧找了出来,就见他在这院子里徘徊。” 刘京允正低着头,倒是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温疏水让人把他带过来,语气冰冷:“你往那草里加了东西?” “你不要污蔑人!”刘京允气愤地抬起头,待看到他身后眼圈通红的苏蕉儿,还嘲讽道,“这么大还哭鼻子,真丢人!” 苏蕉儿今日本就受了惊吓,再被他这样一讲,顿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神情恹恹。 温疏水冷笑一声:“丢人?一会儿你最好不要哭鼻子。” 看管的下人立即上前来,伸出巴掌往刘京允屁股上扇去,严厉道:“小小年纪,如此不懂礼数!” 刘京允顿时跳起来,宛如奇耻大辱:“你竟然敢打我屁股!除了我娘,没有人打过我屁股!” 提起娘亲,他忽然一顿,竟真的放声大哭起来:“你们害死了我爹娘,害死了我奶奶!” 温疏水拧起眉,苏蕉儿哭起来他觉得心里疼,可别人哭起来,却总觉得烦。 他冷声道:“带下去,不要再让我看见他跑出来。” 哭声逐渐远了,刘管事看着一排不敢动弹的下人,上前来:“将军,再顽劣也只是个孩子,您若信得过,这件事还是我来查吧。” 温疏水捏了捏眉心,自然不会觉得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心计。 他默了默:“不必查了,对外就说是刘京允冲撞了小千岁,我大发雷霆。” “啊? ”刘管事一愣,看了看苏蕉儿,又赶紧点点头,“是,照您吩咐的去做。” 闹哄哄的院里安静下来,温疏水这才将身后的人拉过来,捧起她的脸,放缓了声音,耐心道:“嗯?吓到了?” 苏蕉儿不说话,只是眼底又沁出些水雾。 温疏水抱着她到软榻上,倒了杯热水塞进她手里,哄着:“好了,一会儿让太子殿下瞧见你哭了,臣才是真的完蛋了。” 苏蕉儿这才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长长的睫毛湿答答地沾在一起,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她放下茶盏,主动缩进男人怀里,将小脸贴在他胸前,颇有些依赖的意味。 温疏水似乎很是受用,微微眯起眼,大掌捏着她腰间的软肉,嗓音低哑:“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苏蕉儿听着,乖乖闭上眼。 …… 过了两日,白马中的药已经完全化解,又重新恢复那副温驯的模样。 只是苏蕉儿一见它便会回想起那日它张牙舞爪扑过来的情形,总也忘不掉,因而没从前那样的兴致了。 向云从京中成衣店买了几套衣裳回来,正一件件往她身上试着,好挑出明日游湖要穿的。 苏蕉儿伸着手任人摆布,眼巴巴地望着门外。 向云笑道:“小千岁快些换好衣裳,温将军兴许都在来的路上了。” 今日是答应她游湖的日子,温疏水提前便租了一艘宽敞的花船,又着人精心布置了几日,听说比别家的花船都精巧华丽得多。 花船上挂着彩带和花灯,自然要夜里下水才值得观看。 苏蕉儿那日被白马惊吓过后,便一直有些提不起精神,游湖算是她最期待的一件事,现在瞧着一张小脸已然容光焕发,双眼亮晶晶的。 终于换好了衣裳,向云选了几支适合的珠钗,慢慢插进她发间,神色有些迟疑,似乎有话要讲。 “小千岁……” 苏蕉儿摸着耳边冰冰凉凉的耳坠子,疑惑地抬眼:“?” 向云委婉地问:“听说,这次游湖,温将军还要带上那个孩子?” “嗯。”她知道温疏水有他的用意,便不放在心上,何况后来他还细细解释了一遍。 向云却是不知道内幕的,尤其那孩子的存在不知为何逐渐走漏了风声,如今京中说什么话的都有。 更难听的猜 测,甚至说他是温疏水的私生子,什么刘管事,不过是掩人耳目。 太子殿下听说后,都在府中大发雷霆,若非不想搅扰了妹妹游湖的兴致,恐怕早就杀到将军府问个清楚明白了。 她委婉道:“他真是刘管事的远房亲戚?” 苏蕉儿一贯不会骗人,顿了顿,只得摇摇头。 想起自己与温疏水的约定,又紧张地叮嘱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噢。” 向云顿时花容失色,却只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刘管事真只是个幌子的话,太子殿下不会与温将军打起来吧。 第四十六章 游湖 盛夏八月,白日里天气炎热,只有到了夜晚,温度还算适宜。 尤其这一片广阔湖面,夜风吹拂而来,清凉惬意,是夏日消暑的好去处。 近戌时,夜幕黑沉,好在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岸边停泊的花船陆续下水,燃起满船的灯,水中倒影璀璨。 京中权贵多,用得起花船的人家自然也不少,因而放眼望去,宽阔的湖面上船只来来往往,推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以温疏水的权势和性子,本可以限制其他人下水,也无人敢置喙。 但想到苏蕉儿一向爱热闹,便在湖面最热闹的时候跟着下了水。 苏蕉儿倒也在宫中坐过小船采莲蓬,但这样华丽而精巧的还是第一次。 她扶着船舷小心站着,小脸红扑扑的,随船身轻轻晃着身子。 一抬眼,看到默不作声站在角落里的小孩,她顿了顿,将提前准备的一只银镯子送给刘京允。 尺寸是孩童的尺寸,上头浮雕精致,还坠着两颗银铃铛,是很合适的礼品。 刘京允幽幽地望着,本不打算伸手接,却在看到她身后走过来的男人时,不情不愿地接过,随即撇开脸。 虽是夏日,但湖面上夜风袭人,温疏水将臂弯里的薄披风给苏蕉儿披上,掀起眼皮扫了眼刘京允,语气凉凉:“怎么不戴上,不喜欢?” 刘京允身子一僵,胡乱将银镯子套在手上,仍然一言不发。 苏蕉儿却不是很在意,余光瞧见面前不远处,有别家的花船慢慢驶过,瞧着也就隔了七八尺的距离,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等船驶过去,才看到船尾处拖着好几只形式各异的花灯,由红线系着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一个不留神便被浪花打熄了一盏。 这时,那船尾上就传来女子懊恼的惊呼,随即引起女伴的哄笑。 “这才第一圈,你怎么就翻了?” “还说我……你的也翻了!” 说笑声被风吹过来,苏蕉儿好奇地趴在木制船舷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的花灯瞧,果然又翻了一只,淹没在湖水里。 温疏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状道:“游湖时许多人会这样玩,你要玩么,我让人准备了。” 下人上前来,手里各捧着几只不一样形状的花灯,皆拖着一根长长的红线。 苏蕉儿从一而终地指了指兔子花灯,下人便小心地拎着线,将灯放在湖面上。 花灯随波晃了晃,好在稳住了。 她忙跑到尾舷处,从下人手里接过已经绷紧的红线,看着花灯稳稳地跟着花船走,唇边忍不住抿出雀跃的弧度。 “温将军,你看我的花灯。” 温疏水个子高,闻言将手臂搭在尾舷上,半俯着高大身子,认真地往湖面上看了眼:“嗯,放得比她们好多了。” 相处久了,也知他总是喜欢哄着自己,苏蕉儿脸一红,支支吾吾地应了声,手里拽着红线的力道更谨慎起来。 温疏水背靠在尾舷处,扭头望着她认真的小脸,那双圆润杏眼映着浓墨般翻涌的湖水,越发显得清澈干净。 只是忽然感觉到一道注视的目光,他回头,看到老老实实坐在不远处的刘京允,正慌忙低下头,顺手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温疏水眸色渐沉,片刻,却又若无其事地偏头,将苏蕉儿随着动作滑落的袖口扯了下。 苏蕉儿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睁圆眼睛,紧张地盯着水里翻了一半的花灯。 好在一个浪恰到好处地打过来,撑起花灯,烛火被水花溅了几下,明明灭灭,最终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她松了口气,正要高兴地与温疏水讲话,身子却不知被什么倏地一撞,手一松,红线便飞快从指间溜走,随着花灯的拉扯,落入湖水之中。 这一下撞得不轻,若非尾舷够高,温疏水又及时拉住,恐怕要跌进水里去。 没了花船的带动,那盏兔子花灯很快落在了远处,只余一点光亮。 等别家的花船经过,就彻底淹没在水中。 苏蕉儿懵懵地回头,看到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刘京允。 他手边落着只花灯,红线还拽在手里,似乎也是要过来放灯的。 向云一把将他拽起来,厉声呵斥:“你好端端撞小千岁做什么!” 刘京允咬咬牙,梗着脖子道:“我、我就是没站稳……” “船走得这样慢,你说你没站稳!?”向云冷笑一声,“看来这两条腿都是没用的,不如打断了好!” 苏蕉儿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背,好在小孩子身上都是软肉,这样撞一下也不算太疼。 向云板起脸来颇为严厉,更别说是个小孩子,顿时牙关 打颤,随即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温疏水沉着脸道:“再哭就把你扔下去。” 兴许是他威慑力大得多,刘京允打了个嗝儿,抽噎着止了哭声。 “怎么,你爹娘没教过你,做错了事要道歉?”他冷冷道。 听他提到爹娘,刘京允似乎忽然镇定了许多,抽抽搭搭道:“对不起。” 苏蕉儿惋惜着花灯,本还有些生气,但见一个小孩子这样可怜,好脾气地严肃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噢。” 如此,向云只得皱着眉松开他。 刘京允自己都一愣,似乎没想到小千岁这么简单便原谅他了。 下人赶紧另外系了一只花灯,放到湖面上,苏蕉儿摆弄了一会儿,却也没有起初的兴致了,便找了个地方栓住。 刘京允孤零零地在角落里站着,也再没有人搭理他,全程沉默地低着头,只偶尔看一眼小桌上的糕点。 眼底划过些许犹豫。 宫人贴心地搬来软椅,苏蕉儿半躺着,不需费力抬头,便能望见星河璀璨的夜空。 随着花船破水行驶,天上星河转动。 一道流光划破夜幕,转瞬即逝,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是缓慢地眨了下眼。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直到其他花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苏蕉儿才惊醒般蓦然睁大眼,欢喜道:“温将军,是流星诶! 温疏水仰起头,前后共有十几道,算是十分罕见的天象。 不过星辰陨落,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也只有她这般没心没肺地高兴着。 片刻,他垂眼,看见苏蕉儿伸手从一旁的碟子里捏了一块糕点,葱白的指头在夜色中如有玉的光泽。 不同口味的糕点在碟子里堆成三层塔状,都是她爱吃的。 苏蕉儿拿的是最上面的塔尖,一块红豆糕。 吃着感觉味道与平日里似乎不太一样,她嚼着,低头看了眼,又见确实是红豆糕的模样。 她确实感觉有些饿了,因而吃了一块,自然而然去拿下一块。 谁知才吃了一口,忽然咳嗽起来。 身边的宫人吓了一跳,温疏水手疾眼快地将人扶起,手掌轻抚着后背,从宫人手里接过温水:“喝口水,” 苏蕉儿却似乎咳得说不出话,想就着杯盏喝一口,竟猛地歪向 一边,干呕起来。 原本就白里透红的小脸此刻已是涨得通红,眼角都沾了些泪花。 她攀着温疏水结实的手臂,想说话,却一阵一阵地反胃,难受得小声哭起来:“温、温将军......” 船上顿时一片兵荒马乱,向云到底是大宫女,立即吩咐下人就近停船靠岸。 温疏水将人抱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靠岸后,调遣卫兵将船封住,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离船,不准与其他人接触。” 向云看着他怀里的苏蕉儿,焦急惊慌的心强行镇定了些,她上前,一把拉起苏蕉儿宽大的衣袖。 因是夏日,衣裳单薄,一下便瞧见白皙丰腻的肌肤上生出不少红疹,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微微红肿起来。 向云忙道:“这是误食了榛子!?不可能,船上的吃食都是我亲自检查过的,不可能有榛子!” 她侍奉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千岁忌口喜好,不可能有这种纰漏。 船还未靠岸,船上的大部分人都被叫到甲板上来,加起来也有十几个。 向云动了怒,温疏水在后方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反而更为骇人。 立即便有一个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往角落里刘京允的方向看了一眼:“奴婢……奴婢看见,他自个儿吃了一块糕点,又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块,偷偷放回去……” 被当场揭穿,刘京允的脸霎时白得如纸一般,抬头撞到温疏水冰冷的目光,又慌慌张张低下头。 花船靠岸,温疏水率先抱着人离开:“把他带过来。” 苏蕉儿将脸埋在他怀里,不知是难受得紧,还是已经昏睡过去。 这么大一艘花船闹出的动静自然不小,又匆匆靠岸,很快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稍微一打听,便知是温将军府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给小千岁下毒了! 先前早就有流言蜚语,猜测刘京允的来历。 若说他只是刘管事的远房亲戚,那此次游湖,他一个下人家的孩子又凭什么跟随? 一来二去,流言传得越发离谱。 等传到苏涟耳中,已然变成刘京允是温疏水在外征战时的私生子。 那女子苦苦等候,却只听到温将军与小千岁定亲的消息,顿时犯了病一命呜呼。 剩下个孩子,只好入京寻亲。 谁知这孩子小小年纪,一心惦记着为母报仇,游湖时寻得机会,对小千岁痛下毒手。 如今小千岁生死未卜,据说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苏涟当即脸一黑,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将军府。 第四十七章 正文完结(上) “…将军是在里面,但是他……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看着那面色冷峻的男人直接冲进去,将军府的下人只能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他肯定立即招护卫过来拿下,可这不仅是储君,还是将军的未来大舅子啊…… 太医诊断苏蕉儿确实是误食榛子导致的种种症状,好在送医及时,服几天药便没什么大碍。 屋内,刘京允跪在外间,轻轻啜泣,只是才发出一点声音,便惊恐地看向坐在窗下的男人。 温疏水抬眼:“是你把掺了榛子的糕点带上船的?” “不、不是……”他死死低着头,艰难地辩解着,却没什么底气。 温疏水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话:“是谁让你这样做?” 刘京允头更低,带着哭腔道:“没有谁…” 温疏水笑了笑:“倘若是你自己的主意,你又怎么知道她不能吃榛子?” 他才来京城几日,将军府的下人更不可能告诉他这个。 刘京允没了声响,忐忑地盯着地面。一听到对面男人起身的动静,整个人便都僵住。 温疏水却只是走到他跟前,低了低头,淡声吩咐下人:“带下去,看管起来。” “带下去?”门口处传来一声冷笑,苏涟径直走入屋内,浑身裹挟着骇人的气势,“温将军就打算这样处置了事?” 虽叫了宋如歌去拖着,但温疏水知道,一旦涉及到苏蕉儿,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住这位太子殿下发疯。 他并不十分意外,仍让下人将刘京允带走。 苏涟冷着脸,一把钳住刘京允的手臂:“温将军这是要包庇?” 眼见他怒不可遏,温疏水却懒懒道:“只是个孩子罢了,太子殿下还想要臣怎么做?何况小千岁吃了药,晚些便能醒了,他怎么也罪不至死。” 这几句话,没一个字不戳在苏涟气头上,那张硬朗的俊脸显得越发凌厉,他松开刘京允,猛地拽住温疏水的衣襟,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见情势不对,下人悄悄带着刘京允离开,外间便只剩剑拔弩张的二人。 温疏水看着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忽然一笑,轻声道:“殿下,下手轻些。” 苏涟冷呵一声,片刻,手上的力道却松了:“说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回,换作温疏水愣了一下,他挑挑眉:“太子殿下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倘若蕉儿当真躺在那里不省人事,我不信你能这样冷静。” 温疏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太子殿下对臣如此有信心。” 虽不想承认,但这些日子苏涟亲眼看见他怎么爱护苏蕉儿,心里自然也有一杆秤。 屋内陷入一片安静,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 里间忽然传出点悉悉索索的动静,苏涟赶紧松开他往里走。 只见床榻之上,盖得好好的被子被拱开来,钻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苏蕉儿眨着黝黑的眼睛,害羞道:“哥哥。” 面容红润,神色自若,哪里有半分病容。 苏涟止住脚步,罕见地瞪了妹妹一眼:“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 苏蕉儿忙穿了鞋子下床,抱住他手臂急急道:“我错啦,我知道错啦。” “都是叫他给你带坏了。”苏涟冷声,面不改色地把锅都甩到温疏水头上。 温疏水不置可否地扬下眉。 苏蕉儿将脸贴着兄长手臂,忍不住小声道:“我演得好吗?我排练了好多次呢…” “…好极了。”难为这小姑娘将一堆人骗得团团转,连苏涟来之前都信以为真,更不必说其他人。 苏蕉儿还得了夸奖似的,小脸微微红了。 温疏水不动声色地将她从苏涟身边扯下来,揽进怀里:“乖乖的,去床上躺着,晚些估计还有人要来。” 出了这样的事,陈皇后在明因寺一时到不了,苏琅儿是肯定会过来问清缘由的。 不过这位大公主亦是聪慧过人,又了解苏蕉儿,也不一定瞒得过。 温疏水这才对苏涟伸出手:“太子殿下,还要劳烦您动动手脚了。” …… 消息不胫而走,这下大家伙都知道将军府那个孩子给小千岁下毒,温将军却迟迟不肯处置。 太子殿下气冲冲上门,要打杀这个孩子为妹妹出气,温疏水却不肯,二人针尖对麦芒,在小千岁病床前直接打了起来! 谁也不肯退让,最终还是大公主赶去劝和,未免伤了两家和气,只能取个折中的法子。 明日一早,便将刘京允送到山上少林寺去静心。 坊间啧啧称奇,有 人议论苏涟为人太过暴戾,动辄打杀,弄不好还要追杀到少林寺去。 也有人议论温疏水平日里看似对小千岁深情款款,估摸着都是装的,还不及一个私生子重要。 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偷偷将孩子接回来。 流言愈演愈烈,茶楼酒肆都在谈论,已到了只手无法遮掩的地步。 楚国公也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不仅成功惹怒了苏涟,还能顺带让他与温疏水反目。 若说百姓只是听了传闻,他安插在将军府的眼线却是真真切切看见二人负伤出来的。 楚国公抚着胡须,神色喜悦:“婕儿,多亏你的妙计。” 不枉他费尽心思安插眼线,又接近刘京允。毕竟温疏水与苏涟不好下手,一个孩子还不好哄骗? 只要刘京允屡次得罪小公主,这两个人必然容不下他,哪里还需要楚家冒险出手。 楚婕只是淡淡一笑:“刘京允是刘崇这条线最后的活口,温疏水当然不肯让苏涟带走处置。” 闻言,楚国公冷哼一声:“苏涟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只是看来温大将军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位小公主,这真是意外之喜,如今只需坐山观虎斗。” 楚婕笑了笑,语气没什么温度地道:“坊间还说,送走刘京允,但苏涟余怒未消,意欲中途截杀,方解心头之恨。” 坊间确实有人这样猜测,楚国公听了一耳朵,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迟疑道:“凭心而论,以苏涟为人,应该不会如此赶尽杀绝。” “有什么关系,父亲帮他一把就是。”楚婕淡淡说着。 楚国公倏地明白过来,确实,只是送走,对他们来说风险犹存。 苏涟可以不赶尽杀绝,但他们,必须斩草除根。 杀手明日埋伏在刘京允去少林寺的路上,杀了刘京允,外人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怀恨在心的太子。 既永除后患,又给苏涟扣了顶残暴不仁的帽子,可谓一举两得。 楚国公看向女儿,神情满是自豪:“生你一个,抵得上十个儿子。” 楚婕终于露出点笑,起身行礼:“女儿记得,母亲与太常寺少卿夫人有些人情往来,正好有事麻烦母亲,女儿便先退下了。” 楚国公还记挂着明日安排,点点头,招来心腹。 …… 次日一大清早, 城门才打开不久,出城的队伍里多出一辆简朴的马车,并不显眼。 明面上,苏涟担忧妹妹安危,自然不可能再任由刘京允留在将军府。 这一行人便是护送刘京允去少林寺的。 但只有少数人知晓,这马车里并没有什么小孩,只有一只穿着刘京允衣裳的草人。 等马车顺利出了城,后方两个骑马的人才悄无声息跟上,正是苏涟与宋如歌。 他顿了顿:“这样危险的事,温疏水平日里都让你来做?” 宋如歌正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马车,闻言满不在乎道:“危险?不危险啊,这不好玩着么?” 只是瞥了眼身边满面冰霜的男人,心里叹口气,若是没有这尊大佛,那便更好玩了。 知道她脾性,胆子又大,苏涟便也没再说什么,二人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头。 走了半路,前方是一条笔直小道,不好明目张胆跟着。 二人停在高而茂盛的丛木后,打算等马车先过去。 宋如歌是个嘴巴闲不住的,忍不住低声问:“太子殿下金贵之身,怎么让您来做这事,温大哥呢?” 苏涟冷哼一声:“他伙同蕉儿布下骗局,怎敢不去明因寺向母后和舅舅解释。” 只是明面上,却变成陈皇后与陈国舅听闻流言大发雷霆,一早将人招去痛骂。 他皱眉问道:“那孩子,温疏水移送到哪里去了?” 前方马车就要拐过一个弯,宋如歌紧紧盯着,随口道:“在我家啊。” 温疏水在京中值得托付的人不多,宋府确实是个去处。 她道:“太子殿下您就放心吧,我家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来拜访,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马车拐弯,二人策马跟上,忽听到一阵马匹嘶鸣声,接着便是兵刃相接的动静。 “不好!”宋如歌扬鞭赶上,率先冲过拐角。 只见不知哪里冲出十来个蒙面人,正与随行的下人打得不可开交。 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下人竟一个比一个难制住,纷纷从马车中抽出兵器,打斗起来。 都是精锐卫兵乔装成普通下人,顿时打得杀手措手不及。 宋如歌抽剑加入,对方更是连连败退,几欲逃走。 她一个利落的踢腿,而后将剑抵在一名杀手颈上,一 把扯下他的蒙面,语气凶狠:“说,谁派你们来的!” 其他杀手皆被制服,再也没了逃走可能。 那人连声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弟兄们实在是没了活路,才赚这买命钱!” 苏涟下马过来,他虽神情平淡,身上气势却更为沉凝,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杀手眼珠子一转,继而哭天抢地:“是太子!是太子雇我们来的!” 宋如歌气笑了,将落在脸侧的马尾往后一甩,剑刃又往里压了半寸:“你要不要睁大狗眼,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谁,再来说这污蔑人的鬼话?” 杀手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苏涟没了耐心,冷声道:“都带回去审问。” 第四十八章 正文完结(下) 公主府。 苏蕉儿“醒过来”后,便从将军府回了自己住处,据说走时气得眼泪汪汪,任凭温疏水如何挽留都没有搭理。 实际上,这会儿她正百无聊赖地仰在软榻上,偶尔坐起来,喝一口桌上的莲子银耳羹。 温疏水清早去明因寺,还偷偷跑来看了看,叮嘱她乖乖等人回来。 “温将军回来了吗?” “小千岁,明因寺路途遥远。” “那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有消息。” 她便喝了几口银耳羹,又乖乖躺回去,回想起这几日的事情。 起初是温将军要她隐瞒刘京允的身份,这反而引得外人猜测不断。 后来,白马中药,突然狂躁。院里的下人一共便只有那些,费些功夫便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 温疏水把锅都推给了刘京允。 外界便以为这孩子顽劣不堪,冲撞小千岁,温将军竟还不加追责,只是禁足而已。 结果游湖,又解掉禁足,亲自带他出门。 别说苏涟恼怒,就是坊间痛骂温疏水虚情假意负心汉的百姓都不少。 若非苏蕉儿知晓内情,只怕是也要伤心一阵。 她知道,温将军很快要有大动作了,哥哥了解以后也是支持的。 正想着,门口跑进来个宫人,冲她行了礼,却是对向云道:“向云姐姐,您让我盯着宋府,有动静了。” 苏蕉儿乱七八糟的思绪一止,闻言也坐直了,关心道:“怎么了?” 将军府有楚家的眼线,虽说是温疏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但刘京允显然不能继续留下。 公主府也不合适,最后送去了宋家。 见都紧张地望过来,那宫人忙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常家夫人上门拜访宋夫人,大概是为了儿女的婚约做最后商谈。” 常渊先前裸身睡大街,名声尽毁,宋母听说以后,气得药都喝不下去,边心疼女儿,边急着要解除婚约。 她虽盼望死前看到女儿有个归宿,却绝不会交给这样不检点的人。 常家理亏,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今日亲自上门商议,确实没什么不对劲。 脑海里浮现刘京允充满敌意的小脸,苏蕉儿不知怎的,心里总是不安。 向云看出她的迟疑,也知她在府中无聊,体贴道:“正好,小千岁与如歌姑娘也算相识甚欢,却还不曾上门看望过宋夫人,择日不如撞日,奴婢这就去安排。” 苏蕉儿忙点点头,起身让宫人整理着装。 宋母并非出身世家,原先只是乡野里一名普通妇人。 好在儿子争气,挣得军功累累,在京中置办了宅院,才将母亲接过来颐养天年。 也是因为这般出身,宋母与京中其他贵夫人聊不到一处去。 后来宋霖牺牲,她又缠绵病榻,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今日常夫人上门,谈的是儿女婚事,她怎么也要撑起病体接待,且态度坚决,这婚是一定要退的。 一来二去,本还有意和好的常夫人也拉下脸:“我儿再怎么也是少卿嫡子,没想到贵府如此眼高于顶,看来是我们攀不上了。” 宋母病容暗沉,眼神浑浊,人却清醒。 以先前常家若即若离的态度来说,若非常渊出了这档子事,只怕她到死都等不到常家人上门看望。 下人匆忙进来:“夫人,小千岁来了,说是来看望您的。” 场上凝滞的气氛倏地被打破,常夫人眼神一变,又重新露出笑来:“早听说如歌与小千岁交好,看来是真的,宋夫人好福气。” 宋母不置可否,眼见苏蕉儿已经到了门外,赶紧在床上磕了个头,道:“我这身子也无法下地迎接,怠慢小千岁了。” 向云让宫人将补品交给宋家下人,微微笑着福身,替苏蕉儿道:“宋夫人哪里的话,宋将军为国捐躯,乃是民族英雄。您是英雄母亲,理应我们尊重您才是。” 提到儿子,宋母眼眶一热:“难为还有人记得那孩子。” “宋夫人这话……怎么,宋将军功勋卓著,竟还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忘了?”向云意有所指。 一旁的常夫人顿时尴尬地撇过头:“既然、既然小千岁来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苏蕉儿望着她身边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却是忽然愣了一下:“常夫人,你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人吗?” 常夫人脸色一僵:“是啊……怎么这么问?” 宋母也道:“小千岁,确实如此,她进门时,身边便只有这两个下人。” 苏蕉儿这么一说,向云也猛地反应过来,见常夫人要走,冷声道:“夫人 留步,还是再坐坐吧。” 常夫人忙摆手:“不了,我家里事情繁多……” “门房提过一嘴,进宋家大门时,你们一行是四个人,除了你,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屋内静默一瞬,那婆子走出来,镇静道:“是还有个丫头,不过半路闹肚子,寻茅厕去了。” 向云步步紧逼:“既然如此,常夫人都要走了,还不将人寻回来?” “是……”婆子给另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宋母也品出些不对劲,想起女儿临走时叮嘱的话,要她今日看好家中,尤其是放在西厢房的那个孩子。 “且慢,我府中地形,还是我身边的下人清楚些,让她代为引路吧。” 常夫人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坐下来,却如坐针毡。 向云靠近宋母,低声问:“夫人,那个孩子在哪里?” 宋如歌说过,公主府的人可以信任,宋母便如实说了。 一行人赶紧往西厢房寻去,推开门,房内空空如也。 门口看守的下人顿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啊,我们一直守在这里……” 话音未落,便看到不远处大开的窗户,炎热的风灌进来,吹动斑驳树影。 刘京允在将军府就曾翻窗逃跑,没成想一个疏忽,又让他得逞了。 向云皱眉,快步往外小跑。 不过,倘若不是刘京允心甘情愿,也没人能将他从窗户带走。 见她神色不对,苏蕉儿便知出事了。 向云问宋母多要了些人手,在府中四处搜寻。 门房没有见到人出去,应该是还在府中某处。 这会儿已经没功夫去细想,对方到底是如何知道马车里的刘京允只是个幌子,又如何知道真正的刘京允藏在宋府。 众人忙碌着四处搜索,逐渐分散开来,一刻也不敢停歇。 苏蕉儿帮不上别的忙,就看一看其他人落下的地方,却也始终没有什么发现。 这片挖了一口池塘,视野更是开阔,夏日草木旺盛,沿河岸生出极高的杂草。 拨开翠绿缠绕的杂草,便紧挨着池塘,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就在几个人要走过去时,落在后头的苏蕉儿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动静。 像是 银铃碰撞发出的声响。 只是竖起耳朵听时,那声音又不见了,似是幻觉。 “叮铃——” 苏蕉儿猛地回头,跑过去拨开那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 后方竟延伸出一小块平台,丫鬟打扮的女子正死死摁住不停挣扎的孩子,手里高高举起一把锋利匕首—— 苏蕉儿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想起温将军说,他要以这个孩子为引,引出那场战役的真相。 身后其他下人追上来,离得都有些远。 等苏蕉儿反应过来,她已经飞扑上去,撞开丫鬟的手,死死抱住她的腰。 二人滚作一团,扑通一声落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死里逃生的刘京允彻底愣住,等反应过来,忙往水里看,手腕上还戴着那只银镯子,两颗铃铛发出微弱声响。 他哭喊道:“救命!快来人啊!她掉进水里了!!” 向云本就一直守在苏蕉儿几尺的距离内,没有走远,也是最先跑过来的,面色焦急地一头扎进水里。 苏蕉儿不会凫水,这池塘对她来说与匕首一样危险。 清澈的水中,她艰难睁开眼,终于看清丫鬟的面容。 楚婕眼神阴冷,宛如游走的毒蛇,吐出沾满剧毒的红色信子。 苏蕉儿还死死抱着她,又呛了水,正难受时,手臂上倏地传来一阵疼痛。 本就是娇气的小公主,顿时吃痛松手,鲜红的血融入池水中,又逐渐淡去。 楚婕似乎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扬起匕首—— 向云一把推开她,将苏蕉儿捞过来,艰难地朝岸边游去。 很快,宫女丫鬟陆陆续续下水,一起将苏蕉儿捞起来,只见她紧闭双眼,面色发白,衣裳还浸了血水。 这样的惨状,顿时让人心头一紧。 好在落水没有多久,苏蕉儿缓了会儿,慢慢睁眼,剧烈地喘起气来。 向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完全没了平日里大宫女的仪态,哭道:“小千岁,你吓死我了!” “你怎么能如此莽莽撞撞地扑上去!晚些让将军与太子殿下知道……” 苏蕉儿这才后知后觉地苦恼起来,心虚地闭上眼,哼哼唧唧:“向云,我手臂疼。” 向云忙将她抱起,宋府的府医也赶了过来,先包扎伤势,回去再让 公主府的女医细细检查。 另一边,下人押着从另一边上岸,企图逃走的楚婕过来。 她亦是浑身湿透,发髻散乱,身上沾的都是苏蕉儿的血,显得尤为可怖。 哪里还像那个温雅端庄的楚家大小姐。 向云狠狠道:“楚小姐,对不住了!把她送到将军府的地牢去,等将军回来处置!” …… 从明因寺离开,已过了巳时,陈皇后本还想留他吃饭。 但温疏水心里总是不安稳,便婉拒了好意,快马回京。 只是路途遥远,等回到京城,已近午时。 烈日高悬,一进门,便被人拦住,说小千岁出事了。 温疏水瞳孔一缩,顾不得规矩,长街纵马,直奔公主府。 伤口上了药包扎妥当,只是吃了药,人昏昏沉沉的,已经睡着了。 连向云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可见情况有多危机。 听完她的叙述,温疏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小心掀开苏蕉儿宽大的袖口,看到底下缠绕的白纱,隐隐透出红色。 他心里一窒,知道这娇气包最怕疼,这样的伤,怕是一直到愈合都要吃许多苦头。 摩挲着小姑娘失去血色的面颊,声音冰冷:“人呢?” “楚婕在将军府地牢关着,刘京允…就在外面。” 宫人试探着观察他脸色,想起先前刘京允故意让小千岁吃榛子,将军似乎也不打算严厉处罚,这次恐怕也差不多。 谁知,温疏水竟直接提剑走了出去,浑身透着股暴戾阴沉,让人疑心他是否真打算一剑解决了那孩子。 向云是知晓榛子那事内情的,苏蕉儿手臂上的红疹还是她亲手点上去。 那次是假戏,温疏水自然淡定,这回小千岁可是真真切切地受了伤,他护起人来,恐怕比太子殿下还要可怕。 刘京允眼睛肿得看不清人,便听得一声冷语:“跪下。” 他腿一软,扑通跪倒,这回不需别人催促,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温疏水将冰冷的剑刃架在他脆弱的脖子上,森森道:“若非她舍身救你,你哪有命在这里哭哭啼啼。” 他脸色这样糟糕,刘京允顿时白了脸,哽咽道:“她、她没事吧?” 温疏水不吭声,他忽然大哭起来:“对不起,她 、她说我爹娘还没死……呜呜呜,还说、还说只要我听她的,就、就让我见爹娘呜呜呜。” “她这样说,你就信了?”温疏水冷冷问。 刘京允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哭道:“这、这是她给我的,这是我娘的东西,她肯定见过我爹娘。” 温疏水用剑尖挑过来,玉佩上纹路特殊,还雕着字,难怪能一眼认出来。 他笑了:“我早说过,你一家是路上遭逢山匪,被劫财害命,你不信。如今这赃物出现在她手里,你猜她与那些山匪是什么关系?” 刘京允再聪明,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不曾想到这一层,浑身颤抖起来。 虽猜到那些山匪的出现,并非全是巧合。但温疏水也是看到这玉佩才彻底确认,山匪确实是与楚家勾结。 他残忍道:“她串通山匪害你全家,你竟然还帮她做事,可笑。” 刘京允嘴唇颤抖,终于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温疏水摩挲着那玉佩,到一边坐下,耐心地等着他哭干眼泪。 他垂下眼:“说吧,你父亲到底隐瞒了什么。” 刘京允哭得脸颊通红,抽噎道:“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只知道一件事。”刘京允低下头,用衣摆擦了擦眼泪鼻涕,声音越来越小,“我爹、我爹是逃兵……” 做逃兵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为了保全父亲名声,难怪他一直不肯提起。 “那日、那日爹回家,忽然要全家一起搬走,我听到他和娘说,官府派人来抓逃兵了。” 说到这儿,他怯怯地看了温疏水一眼:“我能不能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有线索表示,刘崇通敌叛国。” 刘京允连忙摇头,着急道:“我爹不是!他放不下我娘和我才从战场逃回家,但他不是叛徒!” 温疏水不置可否:“那你倒是说说,他逃回家时,那笔横财哪里来的?” 刘京允没了声响:“这个我不知道…”怕他不信,强调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过、不过我爹有一本册子,埋在后院李子树下。” 刘家的小院他们早就搜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后院的土也尽数挖开了。 温疏水淡声道:“李子树下,埋的是一只酒坛子。” 刘京允摇摇头:“酒坛子拿开,要再往下挖才能看到。” 触及到他审视的目光,忐忑道:“我、我也是好奇,半夜偷偷看见的,每回爹喝了酒,便会挖出册子涂涂画画。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温疏水眸色深了深,吩咐手下快马加鞭赶去刘家。 到了这个地步,刘京允愿意开口,说的应当不是假话。 要不了两日,一切就该真相大白了。 刘京允怯生生地道:“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我能看看小千岁吗?” 温疏水瞥了他一眼,只是道:“把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刘京允神色顿时暗淡,倒也没有再如以前那样闹腾。 …… 夜深,月色浓厚。 楚国公府。 楚国公坐在书房中,眉头紧锁,不时望一望外面:“小姐还没有回来吗?” “回国公爷,还不曾。” 楚国公的脸色越发灰败。 想起女儿临走时的话,若是她不能按时回来,恐怕事情要走到最坏的一步了。 即便楚婕提前意识到出京的马车只是个幌子,又借常夫人的名义悄无声息进了宋府,没想到还是不能成事。 倘若不是那姓刘的小子心眼颇多,只肯与楚婕见面,也只听楚婕的吩咐,他断然不会让女儿去冒这个险。 如今杳无音信,只怕是…… 楚婕一旦暴露,再怎么咬紧牙关,温疏水恐怕就要顺藤摸瓜,查出一切事情。 当年的事一旦暴露,只怕即便扳倒苏涟,他的外孙、北晋二皇子,也永远都无法登上储君之位。 更糟糕是,恐怕整个楚家荣耀都要毁于一旦。 楚国公沉痛地闭上眼,心思百转,做着最后的挣扎。 有人敲响书房的门,楚炜的声音传来:“爹!爹!” “什么事匆匆忙忙。” 楚炜推门进来,慌张道:“任玉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山崖下去了!” 这本就是楚国公的安排,自然不意外,只是瞪了儿子一眼:“一点小事你慌成这样,若是有你妹妹一半本事,为父也不至于如此头疼!” 楚炜顿时噤了声,悻悻道:“若是父亲细心栽培,儿子也不是不行……” 楚国公 哪里有心思听他抱怨,猛地站了起来,眼底精光闪烁。 虽时机不成熟,但事已至此,就只能放手一搏了! …… 八月十七,入夜,京城万籁俱寂。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巡逻的卫兵小队经过。 苏蕉儿一向睡得早,尤其这几日要好生养伤,更是作息良好。 半夜,整个公主府却被一声沉闷巨响惊醒。 很快,四周街坊的烛光陆续亮起,靠近宫城的方向隐约传来兵刃相接的刺耳声音,夹杂着数不清的嘶吼呐喊。 有人猜到发生了什么,往日最喜欢凑热闹的百姓纷纷躲在家中,不约而同地紧闭门户。 苏蕉儿忙掀开被子,急急地喊人。 向云提着灯进来,镇定道:“小千岁,不要担心,今夜很快就过去了。” 她说的没错,外面的动静只持续了大约一两个时辰,便偃旗息鼓,似乎是压制住了。 苏蕉儿松了口气,睡是再睡不着了,睁着眼到天明。 偌大的京城藏不住事,一大早,昨夜的情况便隐隐有了风声。 说是楚国公忽然起兵谋反,意图攻入皇城,取而代之。 阵势极大,绝不是突发奇想。 好在卫兵及时整装赶来,还出现了一支没见过的精锐部队,强强联手,很快便镇压了□□。 据说那是陈国舅手上的三千血骑,平日里藏匿形迹,可一旦江山有难,便会挺身而出。 温疏水一夜没合眼,沐浴换了身干净朝服,破天荒地上朝去了。 其实这一夜谁也没有睡,苏涟代为掌政,坐在龙椅上时,垂下眼来,与他对视片刻。 朝中顿时涌动着不一样的气氛,往日里争先进谏的言官都纷纷噤了声,联系到昨晚兵变,都知有大事发生。 开朝。 一阵诡异寂静后,穿着朱红色朝服的温疏水跨步出列:“臣,有本启奏。” 这还是这位大将军第一次这般正经地上奏,殿中朝臣不自觉屏住呼吸,听他陈述。 原以为说的定是昨夜楚家兵变,谁知温疏水说的却是一件旧事。 “去年臣率军北征,收复失地,最后一役,宋霖所率前锋部队遭遇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经查证,乃是因为有人走漏行军路线,通敌叛国 。”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通敌卖国,这罪名与谋反也不相上下了。 苏涟沉吟道:“温卿继续说。” “这个人,就是楚国公楚晔。”温疏水道,“说来可笑,前锋部队上千人尽数蒙冤牺牲,不过是为了悄无声息地杀掉其中一人。” 楚家到底枝叶茂盛,立即有人着急反驳:“温将军!此等罪名不可胡乱揣测,楚国公与宋将军可素来没有恩怨!” “他与宋霖确实没有仇怨。”温疏水厉声道。“所以我更加不解,只是为了除掉一个人,便可以随手葬送上千名无辜将士的命吗!” “那人姓冯,名疾风,乃是宋霖麾下一名前锋大将。” 群臣面面相觑:“此人我闻所未闻,堂堂国公,为什么要取他性命?” 温疏水看了眼殿外:“那就要问问国公爷自己了。” 卫兵将楚国公押上殿,他须发散乱,衣甲肮脏,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看了眼温疏水,神色灰败,只是死不开口。 “国公爷不说,我替你说就是。” “那人乃是二皇子与二公主的亲生父亲。” 涉及皇家隐秘,本不好当朝揭破,但苏涟听了也只是冷笑一声,并未阻止。 楚贵妃入宫后,久得不到禄安帝宠幸,春闺寂寞,勾搭上了那时还在宫中当侍卫的冯疾风。 冯疾风是武人,容貌俊朗,身强体壮,颇得楚贵妃喜欢。 加之二人都年轻,很快便有孕。 那时陈皇后已有一儿一女,连得了一次临幸的赵妃都侥幸怀上龙胎,楚国公便做主留下孩子。 因时日不对,最后还是催产,好在生下来是对龙凤胎。 冯疾风的存在便是个极大的隐患。 楚贵妃那会儿正年轻,对他颇有好感,提前通风报信,让他逃出京城,参军去了。 天高皇帝远,楚国公也管不到。 谁知一年多前,他发现,这些年冯疾风竟缓步升职,如今已是军中前锋大将,再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侍卫。 眼看二皇子就要成年,楚家亦是蒸蒸日上。 楚国公与女儿商议,决定趁北征时下手。 只是战事太过顺利,眼看不日就要班师回朝,最后只得出了最阴狠的法子。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