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怀了皇帝的崽》 第0章《和离后,怀了皇帝的崽》作者:希昀 文案: (狗血酸爽火葬场,男二上位。 傅娆及笄,有道士称她命里旺夫。后来她的未婚夫果然高中状元。 她欢天喜地只等着嫁过去当状元夫人,怎知成亲当日,夫君被公主给抢去做了驸马。 好家伙,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 徐嘉那状元可是傅家一步步扶持而来,傅娆岂能甘心? 她从容来到宫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手执婚书质问,“公主是要给徐嘉做妾么?” 凭着一纸婚书,傅娆敲了皇家一笔,顺利拿到和离书。 怎知公主怀恨在心,遂诏傅娆入宫,意图毁她清白。 傅娆气喘吁吁在宫内密林乱窜,娇软的身子跌入一抱厦,理智全失的片刻,她瞥见案后一明黄衣角翻飞。 注:有追妻火葬场情节,很惨烈,男二也就是皇帝上位,女主跟皇帝有年龄差(18;33),甜宠文,女主正妻入宫,不强迫看书,但别人身攻击。 小剧场: 平康公主恨极了傅娆,那傅娆像是有天神照应似的,什么手段使在她身上皆不管用。 一日她的耳目报信,隔壁傅府半夜潜入一男人,平康公主神色大喜,暗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当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进傅府后院,将门板一踢,霍然发现她那至高无上的父皇,衣冠楚楚端坐其上,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 “你说呢?” ps:本书医学知识皆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娆┃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被皇帝娇养 立意:保持初心,方能有所收获文案: (狗血酸爽火葬场,男二上位。 傅娆及笄,有道士称她命里旺夫。后来她的未婚夫果然高中状元。 她欢天喜地只等着嫁过去当状元夫人,怎知成亲当日,夫君被公主给抢去做了驸马。 好家伙,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 徐嘉那状元可是傅家一步步扶持而来,傅娆岂能甘心? 她从容来到宫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手执婚书质问,“公主是要给徐嘉做妾么?” 凭着一纸婚书,傅娆敲了皇家一笔,顺利拿到和离书。 怎知公主怀恨在心,遂诏傅娆入宫,意图毁她清白。 傅娆气喘吁吁在宫内密林乱窜,娇软的身子跌入一抱厦,理智全失的片刻,她瞥见案后一明黄衣角翻飞。 注:有追妻火葬场情节,很惨烈,男二也就是皇帝上位,女主跟皇帝有年龄差(18;33),甜宠文,女主正妻入宫,不强迫看书,但别人身攻击。 小剧场: 平康公主恨极了傅娆,那傅娆像是有天神照应似的,什么手段使在她身上皆不管用。 一日她的耳目报信,隔壁傅府半夜潜入一男人,平康公主神色大喜,暗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当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进傅府后院,将门板一踢,霍然发现她那至高无上的父皇,衣冠楚楚端坐其上,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 “你说呢?” ps:本书医学知识皆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娆┃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被皇帝娇养 立意:保持初心,方能有所收获 文案: (狗血酸爽火葬场,男二上位。 傅娆及笄,有道士称她命里旺夫。后来她的未婚夫果然高中状元。 她欢天喜地只等着嫁过去当状元夫人,怎知成亲当日,夫君被公主给抢去做了驸马。 好家伙,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 徐嘉那状元可是傅家一步步扶持而来,傅娆岂能甘心? 她从容来到宫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手执婚书质问,“公主是要给徐嘉做妾么?” 凭着一纸婚书,傅娆敲了皇家一笔,顺利拿到和离书。 怎知公主怀恨在心,遂诏傅娆入宫,意图毁她清白。 傅娆气喘吁吁在宫内密林乱窜,娇软的身子跌入一抱厦,理智全失的片刻,她瞥见案后一明黄衣角翻飞。 注:有追妻火葬场情节,很惨烈,男二也就是皇帝上位,女主跟皇帝有年龄差(18;33),甜宠文,女主正妻入宫,不强迫看书,但别人身攻击。 小剧场: 平康公主恨极了傅娆,那傅娆像是有天神照应似的,什么手段使在她身上皆不管用。 一日她的耳目报信,隔壁傅府半夜潜入一男人,平康公主神色大喜,暗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当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进傅府后院,将门板一踢,霍然发现她那至高无上的父皇,衣冠楚楚端坐其上,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 “你说呢?” ps:本书医学知识皆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娆┃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被皇帝娇养 立意:保持初心,方能有所收获 文案: (狗血酸爽火葬场,男二上位。 傅娆及笄,有道士称她命里旺夫。后来她的未婚夫果然高中状元。 她欢天喜地只等着嫁过去当状元夫人,怎知成亲当日,夫君被公主给抢去做了驸马。 好家伙,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 徐嘉那状元可是傅家一步步扶持而来,傅娆岂能甘心? 她从容来到宫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手执婚书质问,“公主是要给徐嘉做妾么?” 凭着一纸婚书,傅娆敲了皇家一笔,顺利拿到和离书。 怎知公主怀恨在心,遂诏傅娆入宫,意图毁她清白。 傅娆气喘吁吁在宫内密林乱窜,娇软的身子跌入一抱厦,理智全失的片刻,她瞥见案后一明黄衣角翻飞。 注:有追妻火葬场情节,很惨烈,男二也就是皇帝上位,女主跟皇帝有年龄差(18;33),甜宠文,女主正妻入宫,不强迫看书,但别人身攻击。 小剧场: 平康公主恨极了傅娆,那傅娆像是有天神照应似的,什么手段使在她身上皆不管用。 一日她的耳目报信,隔壁傅府半夜潜入一男人,平康公主神色大喜,暗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当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进傅府后院,将门板一踢,霍然发现她那至高无上的父皇,衣冠楚楚端坐其上,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 “你说呢?” ps:本书医学知识皆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娆┃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被皇帝娇养 立意:保持初心,方能有所收获 文案: (狗血酸爽火葬场,男二上位。 傅娆及笄,有道士称她命里旺夫。后来她的未婚夫果然高中状元。 她欢天喜地只等着嫁过去当状元夫人,怎知成亲当日,夫君被公主给抢去做了驸马。 好家伙,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 徐嘉那状元可是傅家一步步扶持而来,傅娆岂能甘心? 她从容来到宫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手执婚书质问,“公主是要给徐嘉做妾么?” 凭着一纸婚书,傅娆敲了皇家一笔,顺利拿到和离书。 怎知公主怀恨在心,遂诏傅娆入宫,意图毁她清白。 傅娆气喘吁吁在宫内密林乱窜,娇软的身子跌入一抱厦,理智全失的片刻,她瞥见案后一明黄衣角翻飞。 注:有追妻火葬场情节,很惨烈,男二也就是皇帝上位,女主跟皇帝有年龄差(18;33),甜宠文,女主正妻入宫,不强迫看书,但别人身攻击。 小剧场: 平康公主恨极了傅娆,那傅娆像是有天神照应似的,什么手段使在她身上皆不管用。 一日她的耳目报信,隔壁傅府半夜潜入一男人,平康公主神色大喜,暗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当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进傅府后院,将门板一踢,霍然发现她那至高无上的父皇,衣冠楚楚端坐其上,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 “你说呢?” ps:本书医学知识皆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娆┃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被皇帝娇养 立意:保持初心,方能有所收获 文案: (狗血酸爽火葬场,男二上位。 傅娆及笄,有道士称她命里旺夫。后来她的未婚夫果然高中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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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追妻火葬场情节,很惨烈,男二也就是皇帝上位,女主跟皇帝有年龄差(18;33),甜宠文,女主正妻入宫,不强迫看书,但别人身攻击。 小剧场: 平康公主恨极了傅娆,那傅娆像是有天神照应似的,什么手段使在她身上皆不管用。 一日她的耳目报信,隔壁傅府半夜潜入一男人,平康公主神色大喜,暗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当公主带着人气势汹汹杀进傅府后院,将门板一踢,霍然发现她那至高无上的父皇,衣冠楚楚端坐其上,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 “你说呢?” ps:本书医学知识皆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娆┃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被皇帝娇养 立意:保持初心,方能有所收获 第1章 上错花轿 初夏的长安城,云团子积了一层又一层,像是要下雨。 街上行人如织,却不是急赶着回府,反倒争先恐后往茶寮酒肆涌。 只因有一桩奇闻在大街小巷流传。 昨日,新科状元徐嘉迎娶自小定亲的傅家姑娘。 怎知傅娆的花轿到了半路,被一群西域来的运货骆驼给冲散,恰恰平康公主的凤驾经过此处,与喜轿撞了个正着,新娘子与公主殿下齐齐从轿内跌翻出来,并晕了过去。 整个巷子乱了套。 因怕误了吉时,喜娘匆匆忙忙将新娘子塞入花轿,新娘晕乎乎的,新郎也醉醺醺的,待糊里糊涂洞房后,次日晨起方才发现,新娘子竟成了公主。 公主醒后,羞愤欲死,扯着徐嘉去宫里求皇帝做主。 徐嘉一个不小心睡了当朝公主,也是吓得冷汗涔涔,匆匆换上状元朝服,随公主殿下来到皇宫,跪在太极殿前起誓: “公主金尊玉贵,臣惶恐不已,只是既已误打误撞成了夫妻,还望陛下成全,将公主赐予臣,至于那傅家妹妹,臣回去与傅家请罪,认她为义妹,他日替她择一郎君,定不委屈了她。”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陌,茶寮酒肆,盖莫不闻。 “陛下答应了吗?” “没呢,听闻陛下气得连早朝都取消了,公主与状元郎至今还在太极殿前跪着。” “不过话说回来,公主若是下嫁当今状元,也算一段佳话!” “可不是嘛,我看陛下不如顺水推舟,将公主赐婚状元,成就这对佳偶才好!” “说来也是缘分,偏偏公主的马车竟是与那喜轿撞在一块,没准这是老天爷在牵红线呢!” “定是如此!” 豆大的雨滴儿沿着屋檐一颗颗砸下,不消多时,漫天的雨幕遮天蔽日。 茶肆廊前屋后均聚满了躲雨的人,三三两两往内堂挤,地面湿了一大片,堂内仍是沸议物然,将此事当做笑谈,直到一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举起茶杯,摇头叹息, “只是可怜了那傅家姑娘,听闻徐状元高中之前,一直租居在傅家隔壁,傅家小姐替他抄书,给他做针线活,一路扶持他考上状元,好不容易熬成状元夫人,临门一脚,夫君被人抢了去,还真是可惜可恨。” 他话音一落,堂内一片静默。 须臾,茶肆的小厮躬身质 问,“这位公子,话可不能乱说,那可是当朝公主呢,用抢这个字不合适吧?” “就是,就是!”众人深以为然。 怎知那书生宽袖一甩,扶案而起,朗声大笑道, “请细细一想,公主若真晕乎乎的,如何拜堂?徐状元再醉醺醺的,挑起盖头也总该认出新娘不是傅家姑娘吧?那傅家娘子与他结识了十年,闭眼听个声音都能辨出,何况状元郎不瞎不聋呢!”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竟是不好再接这话茬。 沉默片刻,一人道,“照你这么说,这是公主与状元早就暗渡陈仓,意图生米煮成熟饭,好抢了这门婚事?” 那书生笑而不语,将茶盏置于桌案,也不顾风雨瓢泼,一脚踏入雨幕中,扬长而去。 他这一走,余下的人皆为那可怜的傅姑娘愁了起来。 “听闻傅姑娘家中只有一老母,并一幼弟,无人给她撑腰做主,这怕是得吃个哑巴亏。” “十年艰辛付出,换来这样的结局,也真是惨。” “倘若真是如此,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换你是傅家姑娘,该怎么办?” 雨渐渐停了下来,庭芜外的芭蕉叶贴在地上,满院的红绸经风吹雨打,破败不堪。 湿漉漉的水汽伴随着凉风吹打进来,傅娆静静坐在窗下,凝望园外雨雾蒙蒙。 从醒来到午时,她脑子晕乎乎的,如同一团浆糊,直到此时此刻,望着外头渐渐清明的天色,翻腾的眸色才缓缓平静下来。 从昨日被撞出喜轿,她便晕了过去,竟是昏睡了整整一夜,今晨方在平康公主的马车内醒了来,原先真当是一场意外,可渐渐思索不对劲。 这一切太过巧合。 半月前徐嘉堪堪才中状元,紧接着被吏部和礼部传胪,授翰林编修一职。 婚期是早就定下的,依着她母亲的意思,徐嘉无依无靠,无论高中与否,皆要完婚,那徐嘉也应下,还信誓旦旦握着她的手承诺,此生必不负她。 怎知,转眼高中状元后,他便像换了一人,成日不见踪影,连婚事也办的马马虎虎。 她原想他刚踏入仕途,应酬颇多,也不计较,可从昨日这接亲来看,怕是徐嘉高中后便与公主暗通款曲,故意设计昨日那出戏,来个李代桃僵,将生米煮成熟饭。 平康公主也是个狠角色,必是料定皇 帝和百官顾及皇家脸面,顺水推舟认下这门婚事。 公主下嫁状元,不失为一桩美谈。 到头来,皆大欢喜。 唯独撂下她。 白皙的手指深深嵌入掌心,指甲泛出一层粉红的光晕。 脑海里浮现起徐嘉那清润如玉的脸,傅娆揉了揉快要搓乱的绣帕,冷笑出声来。 十年哪,她清早贪黑,一日三餐送去隔壁,他衣裳破了她给他缝补,他鞋底穿了洞,她给他纳鞋,得了空闲,替他去书院借书,一本本抄下来供他研读。 要说他这状元,有一半功劳是她的,也不为过。 十年相濡以沫,生死相随,皆抵不过那前程似锦。 懊悔,愤懑,憋屈绞在心头,叫她如坠深渊。 终究是她错付了人,瞎了眼,幸在及时止损,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否则蹉跎一生才真是亏大了。 傅娆自梳妆台起身,整理仪容来到隔壁东次间。 她母亲郑氏病恹恹地靠在引枕上,见她掀帘进来,眉心一颤,两行眼泪先滑了下来,扶着床榻朝傅娆伸出枯瘦的手,已是哽咽难言, “娆儿,是娘不好,是娘害了你....” 郑氏泣不成声。 傅娆忍住眼眶的酸痛,挤出笑容上前,扶住了郑氏,“娘,您别难过,早日认清他的真面目,总比回头陷入泥潭,拔不出来的好。” 郑氏只当女儿是宽慰她,心里越发难受,只垂着眸,任凭眼泪横陈。 那徐嘉是她娘家亲戚的儿子,自小无父无母,被人收养,后来知他一心要科考,郑氏将他带至京城,那徐嘉生得一表人才,又刻苦研读,在郑氏面前十分殷勤小意,郑氏后来便做主将傅娆许配给徐嘉,徐嘉喜不自禁。 当时,只想着傅家勠力帮衬徐嘉,他日徐嘉功成名就,必定念着傅家的好,会一心一意待傅娆,怎知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郑氏肠子都悔青了。 昨日她兴高采烈送女儿出门,今日得知了真相,人往塌上一栽,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顷刻塌下,越发显出几分气若游丝的病态来,哭到最后竟是咳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来似的。 屋中侍女婆子见状,无不上前扶拍顺气,一个个皆是泪流满面,难过之至。 傅娆冰凌凌的目光逡巡一圈,见此番情景,心中怨闷欲盛 ,暗想,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 费了好大功夫,将郑氏劝住,郑氏见女儿眼中现出几分冷色,便知这丫头不吃亏的脾气又上来了,她忙拽住傅娆手腕,恳求道, “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气不过,但事已至此,咱们不能以卵击石,她是谁,那可是皇家大公主,当今陛下第一个女儿,打小在皇城便是众星捧月,你不服气,还能怎么着?咱们还能跟公主斗?” 傅娆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安抚道,“娘,您只管好好养病,这件事我会处置妥当。” 片刻,丫头将药端来,傅娆亲自伺候郑氏喝完,待她昏昏沉沉睡下,方才带着贴身丫头桃儿出了正屋。 雨彻底停下,廊芜台阶湿了一大片,云团渐渐散去,一片明丽的天光自头顶洒下,几束稀薄的光线穿透云层射下,照耀墙头黑瓦。 桃儿搀扶着傅娆立在廊下,犹然愤恁道,“姑娘,您打算怎么办?就这般放过他们吗?” “当然不会。”傅娆垂眸,拨弄了手上的金手镯,这只手镯还是她母亲当了一件老物,换了银子给她买下当新婚嫁妆的。 那日徐嘉陪着她上街,亲自替她挑了这件。 说是上头刻着百年和好的字样,寓意极好。 傅娆唇角勾了勾,收回思绪,吩咐桃儿道, “你雇几个人,去茶楼将徐嘉负我,公主抢婚的真相给宣扬出去。” “好!”桃儿心里憋着一股气,应下后,脚底生风往外奔。 入夜,桃儿兴致勃勃回来,见傅娆还在灯下绣花,先是上前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润了嗓子才迫不及待将茶楼诸事一一禀报, “姑娘,消息一经散出,茶肆里那客人皆是义愤填膺,斥责当朝公主破坏臣下姻缘,还将徐嘉那忘恩负义之徒给骂了个脚朝天。” 桃儿蹲在傅娆跟前,骨碌碌望着她,“姑娘,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烛火明亮,映在傅娆瞳仁,似有月华在她眼底流转,她微抬下颌,轻轻一笑,“我与徐嘉已签下婚书,除非平康公主要做小,否则他们定来找我,我不急,只等着他们上门便可。” 她话音未落,只见一婆子在窗牖外禀道, “姑娘,徐嘉在厅外嚷着要见您。” 第2章 告御状 月华洒满庭院,一只野猫从墙头往院中那颗桂花树窜去,激起夏蝉鸣啼,给宁静的夜平添了几分燥热。 傅宅并不大,虽是有三进,却十分狭窄。母女俩挤在正院榴园,出了正院,沿着石径过了一个穿堂便是前院。 廊下灯火并不绚烂,凌乱的红绸掩映一片红光,如簇簇红梅。 傅娆的幼弟正在城外终南书院读书,夏考在即,便是傅娆大婚,也没许他回来,平日傅家正厅不开,也无甚人来往,以往与徐嘉皆是从两府中间的侧门过。 正儿八经在前厅见徐嘉,还是头一遭。 傅娆越过一条暗黑的走廊,沿着廊芜转上横厅,乍见满厅光辉,一秀挺的男子立在厅堂正中,他着绯色鹭鸶补子纹官服,绯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哪怕他浑身湿漉,发梢微有凌乱,依然不掩卓卓风采。 正是新科状元徐嘉,她十年的未婚夫。 徐嘉侧身抖了抖贴紧的湿袍,听到脚步声,忙得侧身望来,一见傅娆,俊眉微颤,眼眶稍酸,露出一番情深义重来,复又眉峰皱起,眼底隐隐泛着泪光,怔怔望了她半晌,方才朝她行了大礼, “娆儿妹妹,是我对不住你....”语带哽咽。 那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傅娆有一瞬间的空茫,仿佛这一切是个梦,前日她还亲自给他送了一碗百合粥,二人隔着桌案两两对望,几番情深意切,转背他便成了别人的驸马。 她很想上前质问一句,为何? 可她的骄傲不允许。 昨日满腹的柔情与欢喜,皆化作今日心头空空,各生悲喜。 好在她从未锦绣加身,也不惧跌落尘埃。 傅娆眼底的光芒终究黯淡了下去,稍稍平定思绪,眉眼沉静道,“驸马爷所为何来?” 一句“驸马爷”如同掀了遮羞布。 徐嘉嘴皮微抽,眸中情绪翻滚,顿了半晌,含痛问道,“娆儿,你是在怪我吗?” 傅娆平静挪开视线,望向别处,淡声道,“有话直说。” 徐嘉见她面色清冷,也知她一贯聪慧,定是瞒不住了,一时微有几分窘迫,沉默须臾,叹声道,“罢了,终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又温声道,“只是,我欠你良多,是打算日后还你及傅家恩情,我愿认你为义妹,前日我已将隔壁府邸买下,今后两府毗邻,也好照应你们母女,你意下如 何?” 傅娆不想再听他虚言伪语,只背身过去,面向厅后/庭院深深,冷声道, “废话少说,你回去与公主商量,该拿什么条件来换我手中婚书!” 徐嘉闻言面色微有几分崩裂,往前迈了两步,桃儿见状,忙侧身一挡,凉飕飕笑道, “哟,我的好驸马爷,您就不怕再往前一步,公主殿下会生气么?” 徐嘉生生忍住步子,瞥了一眼桃儿,面露不快,复又望向傅娆, “娆儿,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家中再无旁的子弟帮衬,你认我为兄长,兄长今后定事事给你撑腰,再替你寻一位郎君,比起现在....算是多了一人照料你,岂不更好?” 他这话说的温和,实在有威胁之意。暗示她家中凄楚,莫要与他为敌。 傅娆怒火窜至眉心,杏眼微冷,扭头凉凉笑道,“哟,前日徐大状元还口口声声说绝不负我,前头的誓言刚破,又急吼吼立誓,不怕被雷劈么?” 徐嘉面色一僵,再也维持不住虚伪面目,气得摔袖,“你别后悔!” 遂愤然离去。 家中婆子欲拦他,傅娆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婆子只得堪堪立着,苦笑不语。 那头徐嘉回到徐府,见公主端坐正厅。 平康公主打定主意嫁徐嘉,自然也就未回宫中,她就不信,一贯宠爱她的父皇真能不管她。 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宫装,扶着茶盏撩眼问他,“如何?” 徐嘉叹息一声,满脸讨好上前,躬身在侧,“殿下,我一时还未劝服她。” 平康公主闻言脸色一变,将茶盏置于桌案,寒声道,“她想怎么着?难不成还想要回这个状元夫人?” “不不不,您放心,这绝无可能,臣也绝不准许。” “那她想如何?” “想必是谈些条件吧?”徐嘉暗暗观察公主神色,见她似在沉思,又问,“陛下那边可有消息?” 平康公主闻言小脸垮下,满心懊恼道,“别提了,我父皇定是恼我,依然不肯见我,我已托人去跟母妃请命,希望母妃能帮我劝服父皇。” 徐嘉暗忖片刻,寻思道,“陛下终是要面子,倘若能说服傅娆主动放弃婚书,陛下那头也有了交待。” 平康公主脸色冷了下来,扭头觑他,“你行不行?你若不行,便按我的法子来。” 她压根就不怕傅娆,之所以兵行险着,无非是为了逼她父皇认下这门婚事。 一月前,她从她母妃处得知,父皇有意将她下嫁成安侯府世子,成安候早年随她父皇出征,劳苦功高,可惜前年去世,留下一病弱无依的世子。听着她父皇的意思,是待世子孝期一到便赐婚。 她今年才十六,她可不要嫁过去守活寡。 恰恰半月前的翰林宴,她与徐嘉一见钟情,又知徐嘉即将成婚,二人两厢合计,便出了这个主意。 眼下木已成舟,料她父皇终会顾忌皇家脸面,认下这门婚事。 至于这傅娆,随意使点手段逼她就范便可。 徐嘉自知平康公主的打算,可他已对不住傅娆,若再害她,于心不忍,连忙劝道,“您再给我点时间,我定劝服她。” 平康公主初来乍到,还未整饬徐府,原先徐府的几个下人哪个跟傅娆不熟,二人这番对话,连夜传到了傅娆耳中。 傅娆当即一笑,“成,明日便轮到我来唱好戏。” 次日天蒙蒙亮,傅娆便起床,换上鸳鸯喜服,头顶凤冠,手执婚书来到了正阳门外。 天还未大亮,陆陆续续已有朝臣入宫。 她已遣人盯着左都御史程康老大人的行踪,眼瞅着那位老大人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她便从马车下来,高高举起状纸和婚书,跪在正阳门前的白玉石桥上, “民女傅娆,状告新科状元徐嘉停妻再娶,无法无天,辜负民女在前,欺瞒公主在后,请陛下彻查此事,还民女一个公道!” 今年六十来岁的左都御史程康,堪堪扶着白须昂扬踏步,便听到这么清脆一嗓音,当即吓了一跳,他老人家一贯忠正耿直,眼里揉不进沙子,侧脸问了身旁小厮一句。 小厮当即将事情始末一说,程康最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又见人家新婚妻子前来告御状,家世凄楚,无所依仗,越发起了为民做主的心思。 于是老御史二话不说上前,接过傅娆手中的状纸,他一目十行扫过,已知内情,见傅娆字迹十分娟秀,条清缕析,十分意外, “这状纸是你所写?” 傅娆朝他跪拜,嘤嘤啜泣道,“民女这十年来替徐嘉抄书,略辨得几个字,这状纸正是民女手书。” 程康闻言越发赞赏,示意她起身,“你回去候着,且等老夫消息。” 旋即,将状 纸往袖下一收,昂然阔步入宫而去。 傅娆这状纸也写得极有技巧,不提平康公主半点错处,将一切罪责皆推到徐嘉身上,这么一来,皇帝也有台阶下,再有老御史帮衬,不怕皇帝不给交待。 只要此事上达天听,想必平康公主投鼠忌器,不敢再对她下手。 她这状纸,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公主是想给人做妾么?” 傅娆往正阳门前这一跪,在京城掀起了悍然大波,酒肆茶楼众客无不为她喝彩,便是后宅的姑娘夫人也都引以为楷模。 “身为女子,敢告御状,甚有勇气,这位傅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平康公主与徐嘉闻讯,差点气倒,二人匆匆赶来皇宫,再一次跪在太极殿前。 皇帝依然不做理会。 早朝过后,程康邀上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两位重臣,一同来到御书房。 程康贵为左都御史,犯言直谏是他看家本事,可他并不笨,知道什么事得当朝拿出来说,什么事得私底下来禀。 徐嘉这一事,明眼人都知道平康公主在其中的角色,若是当朝闹出来,皇帝脸面难看。 日头渐盛,烈阳笼罩乾坤殿,面南的御书房已滋生暑气。 程康携二人踏入殿内,迎面一股冷气扑来,撩眼见东南角已镇着冰块,三位大臣皆是年迈,略有些扛不住,自顾拢了拢衣袖,着内侍去通报。 须臾,内侍回禀,请三人入内。旋即,一道清冷的嗓音隔着屏风传来, “将冰盆撤下去。” 程康三人知皇帝体恤,不由面露喜色,一一上前行礼, “给陛下请安。” 抬眸,只见一着明黄九龙苏绣圆领薄袍的男子,坐于御案后,他面容端肃,眉眼清逸,浑身透着一股冷隽的威压。 正是乾帧帝裴缙。 见大臣请安,裴缙抬眼露出温和的笑意,“免礼,来人,赐座。” 三位老臣已跟随裴缙多年,在他面前向来不拘虚礼,只因今日之事非同小可,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瞅了一眼程康,不敢落座。 程康上前,将傅娆的状纸递上,“陛下,今日徐嘉之新妻跪于正阳门前伸冤,老臣帮着她把状子呈上来。” 一句话,裴缙便知程康之意,是要替傅娆出头。 他眸光冷冽瞥向程康,后者垂眸不语。 他眯眼看着那状子,这事他昨日已派人查了个清楚,原是不打算细看,只是见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似十分娟秀,略有些好奇,接了过来,堪堪扫了几眼,便看不下去。 “都坐吧。” 三位大臣跪坐两侧,躬身默然。 裴缙手撑额,眼风扫了过去,淡声道,“以诸卿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吏部尚书是裴缙潜邸时的心腹,向来事事偏着他, “陛下,不过是一介庶民,何足挂齿,着人安抚一番便可,公主金枝玉叶,既是与那徐嘉已有了夫妻之实,自该让公主与其完婚,不过那徐嘉多少有僭越之嫌,陛下可着人打他几十板子,惩戒一番,叫他知错。” 裴缙闻言冷哼一声,不接话。 倒是对面的礼部尚书抚着白须轻轻笑道, “柳大人有所不知,那傅家女虽是小门小户,祖上却有来头。” “哦?什么来头?” “傅家在前朝乃是四世公卿,这位傅姑娘的祖父曾是前朝太傅之玄孙,只因后来娶了一医女,与家族离叛,带着妻儿远遁青州,前朝覆灭后,傅家败落,这位傅老爷子反倒是保住了一条命,陛下继位之初,广开恩科,傅姑娘的父亲中了举人,可惜不及参加省试,一日乘船遇风罹难,留下孤儿寡母三人。” “不错。”程康慷慨激昂接话道,“陛下,臣观那傅家女,姿容秀丽,举止大方,颇有祖上遗风,徐嘉如此辜负她,实乃小人之举!” 不等裴缙反应,对面的吏部尚书辩驳道,“那依你之意,难不成让公主将夫婿让给她?” “本来就是人家的夫婿,人家婚书上红纸黑字写得清楚!” “万万不可,公主是君,他们是臣,自当是臣让君,那徐嘉必须得尚公主,否则皇家威权何在,那傅家女稍稍安抚便可!”吏部尚书固执己见。 裴缙见两位大臣驳得面红耳赤,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他看向礼部尚书,“韩卿有何意见?” 礼部尚书苦笑一声,躬身一拜,“陛下,事已至此,公主下嫁徐嘉乃是必然,柳大人说得对,其一,赐婚公主与徐嘉,其二,鞭笞徐嘉三十大板以彰天威,第三,厚待傅家女!” 裴缙闭了闭眼。 自事情发生至今,他怒不可赦,怒的是自己长女不知廉耻,竟是与徐嘉暗渡陈仓以来逼婚,并置皇家脸面于不顾。 女儿与徐嘉这一出戏,不仅是戏弄了傅家女,也是欺瞒他这位当朝天子。 只因那是至亲骨肉,才迟迟不做抉择。 不知为何,听了礼部和吏部尚书这番话,他怒火再次被勾了起来,将那状纸往旁边一掷,寒声道, “以朕之见,不如将那徐嘉给砍死了事!” “陛下,万万不可!” 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齐齐跪于案前。 “臣知陛下怒盛,可那徐嘉乃新科状元,此事无论真相如何,至少在天下人看来是阴差阳错,陛下若因此杀了徐嘉,恐难安士子之心。” 礼部尚书还有一层意思没说,若是真查清楚真相,必定牵连公主清誉,这事根本不经查,也不能查。 既然不能查,那么表明看来,徐嘉是无辜的。 不得不说,公主与徐嘉这一招险棋,可谓是将了皇帝一军。 御书房内,静默下来。 裴缙扶额,闭目不语,俊脸依然怒气腾腾。 程康便知皇帝与柳韩二人相持不下,是想找他下台阶,他眼皮微抬,轻轻一笑, “陛下,不如这样,臣替陛下走一趟,去见一见那傅家女,且听听她的意思,她状书上虽说执意这门婚事,老臣猜她未必是真心,且看她开什么条件,若不过分,咱应了便是。” 裴缙苦笑一声,直起身子,“此事关键在她,若不叫她诚服,朕难给天下人交待。” “正是这个理儿。”程康心中叹然。 前朝之所以覆灭那般快,只因天子刚愎自用,注重威权,不将江山社稷与臣民百姓放在眼里,今上之所以能坐拥四境,万民臣服,正因他以前车为鉴,躬克复省,贤达开明。 “不过,你是堂堂左都御史,执掌督察院,你去,怕吓着她,”裴缙琢磨片刻,“便叫礼部侍郎曲宁处置此事。” 裴缙不让程康去,还有一层原因,担心程康事事依了傅娆。 “臣遵旨!” 次日午后,裴缙恰恰出宫巡视,路见礼部侍郎车驾,突然兴起,便打算与曲宁一道见见这个傅家女。 傅娆由礼部派来的马车,接到了正街万民楼。 被小吏领进二楼一宽间,见一着三品绯袍的官员和颜悦色望着她,在他身侧有一八开的苏绣屏风,屏风绘着百鸟朝凤的花样,繁复秀丽。 傅娆心细, 隐隐察觉屏风后似有一道身影,她心中疑惑,上前屈膝施礼。 曲宁含笑抬手,“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慰问姑娘,姑娘请坐。” 傅娆闻言心中雪亮,与徐嘉和平康公主谈条件,得利一时,不能得利一世。 只有与皇帝谈条件,才能确保她安虞。 她并未落座,而是抬着盈盈泪眼望曲宁,未语,热泪滚滚而落, 她柔柔下拜,我见犹怜哭道,“求大人....给民女做主。” 第3章 讨价还价 伴随着夏蝉叽叽喳喳,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如珠玉落盘,格外悦耳。 她时而急促激昂,掷地有声,时而如泣如诉,柔情百转。 裴缙就这般斜倚在圈椅里,隔屏静听。 他之所以跟来,确实是对这傅家女略有不快,她虽是委屈,却胆大包天跪在正阳门外伸冤,也算是给他这个天子施压,这等女子实属罕见,他倒是想听听,她做怎番计较。 不料细细听来,傅娆叙说了这十年,她是如何扶持那徐嘉一步一步从青州考来京城, “那年进京路宿客栈,他突发寒疾,病重,彼时外头大雨瓢泼,他或有性命之忧,小女子无计可施,拿着亲娘仅剩的簪饰,冒雨跑去当铺当了几角银子,又揣着那银子去医士家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那老医士才肯出门救他一命,要说他那命是我与母亲所救,也不为过....” 只听见那小姑娘嘤嘤啜泣,似江南细雨,呜咽不止,如一层烟瘴蒙在他心底,他随之而生出几分恼火,不知是替傅娆愤懑,抑或是恼怒自家女儿瞎了眼,越发厌恶起徐嘉来。 易地而处,他便能理解傅娆此番心情,也难怪她破釜沉舟,敢告御状。 屏风外那小姑娘,执帕捂着樱桃嘴,眼眶泛红,眼尾拖出几分酡红之色,给那原本昳丽的容添了几分妩媚柔怜,只听见她轻声道, “大人,小女子满腔心思皆系在他身上,视他如命,如今他堪堪将我甩开,欲娶旁人,敢问大人,我如何能忍,只恨当初不该送他入京,哪怕不要这个状元,我也不愿与他分离....”说到这里,傅娆掩面低泣。 礼部侍郎曲宁听到这,面露尴尬之色,“依你之意,是不想放手?” 傅娆轻轻将眼泪揩去,身子一抽一搭,盈盈啜问,“公主殿下金尊玉贵,要什么男人没有,不如就把这状元郎还给我罢....” 她杏眼睁圆,乌溜溜的,满心期待望着曲宁。 曲宁闻言头大得很,悄悄瞥了一眼屏风内皇帝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竟是额尖冒出一层细汗来,他揩了揩额,强颜欢笑道, “傅姑娘,公主是君,你是臣,那徐嘉已与公主有了夫妻之实,那必须得做驸马。” 傅娆闻言小脸立即垮下,一副要哭的模样。 曲宁满脸犯难,扶额挡住,暗暗朝裴缙望了一眼。 裴缙面露晦色,他算看出来,这小女人不好对付, 前脚还振振有词骂那徐嘉是负心汉,后脚却不肯撒手,裴缙何等人物,半壁江山皆是他亲自打下,如今坐拥四海也有十多年,哪里能看不出傅娆的把戏。 这是想谈条件。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了三下,曲宁会意,打断傅娆哭声, “傅姑娘,陛下有意在京城替你择一佳婿,你要知道,天子等闲不赐婚,这是何等荣耀。” 傅娆闻言暗中翻了个冷眼,少给她画大饼,她不吃这一套。 她嘟囔着小嘴,委屈巴巴道,“大人,您也要知道,我嫁的可是当朝状元,常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徐嘉定是未来的阁老,一旁的人我也瞧不上!” 曲宁噎住,不过这话倒也在理,不出意外,徐嘉未来前途似锦。 他暗瞥了一眼皇帝。 裴缙慵懒的身子挪了挪,矜贵的面容呈现冷白色,无声笑了笑。 谁说徐嘉是未来阁老,问过他了吗? 曲宁会意,正色道,“傅姑娘,徐嘉未来如何,谁也说不定,你还是抓紧了眼前为好,陛下知你委屈,有心补偿你,姑娘见好便收吧。” 曲宁说完,见傅娆眼神眨都未眨,他不由暗怒,这小女子忒厉害了些, 默了默,他咬牙道,“此外,再赏赐你一田庄,算是补偿,庄子位置极好,便在京郊,旁边还有一处林子,你好生经营,今后吃穿不愁。” 这是曲宁事先从皇帝那讨来的旨意。 赐她一门婚事,再行赏赐,已算优渥。 傅娆扶着茶盏,轻轻一笑,“大人,当今内阁首辅便是先帝朝的状元,徐嘉前景再如何,也差不了,我嫁了他,哪个不敬着我?且不说这荣耀这名声,便是今后,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什么田庄铺子,金银珠宝,自是如流水涌来....我弟弟没准也能跟着飞黄腾达呢。” 曲宁闻言无语凝噎。 屏风后的裴缙则是气笑了。 傅娆的意思,他已明了,这是名也要,利也要。 这小妮子,还真是难缠。 曲宁也跟着黑了脸,“傅姑娘,你是何意?” 傅娆不再兜圈子,慢腾腾押了一口茶,含笑道,“大人,还望您替民女回禀陛下,民女有三个请求。” “其一,民女扶持徐驸马高中,算是散尽家财,其中花费少说也能买 下两个庄子铺子,公主殿下多少也该补偿我一些。” “再者,民女经此一事,于名声受损,怕是今后婚事难成,索性我便守着家母,教导幼弟,也绝了这成亲的心思,陛下能否赐我一封号,也省的旁人指指点点。” “此外,还望陛下准许我弟弟入国子监就读。” 曲宁闻言面露怒色,语气转厉,“傅姑娘,你可知那封号不是寻常之事,非有功的贵眷,抑或皇亲宗室不能给,你这是...强词夺理!” 他没料到傅娆胆子大到这个份上,敢堂而皇之要封号。 傅娆摊摊手,满脸无辜道,“若是跟了徐嘉,我今后少不了是个一品或二品诰命夫人,给我封个低阶的县主,也不算过分吧。” 曲宁真是气结,拿傅娆一点办法没有,只暗暗往屏风内瞅。 傅娆与曲宁说了半晌话,也算看出,屏风内坐着位矜贵要员。 她见过程康,倘若是程康,没必要隔着扇屏风,说明里头的人物必定比程康牌面还大,这能是谁呢,莫不是陛下亲临? 这个念头一起,傅娆还真是吓了一跳。 既是天子亲自驾临,想必对此事极为看重,她早闻乾帧帝贤达开明,朝中大臣均是社稷之臣,海清河晏,四境皆服,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告御状。 傅娆向来极有胆色,当即放下茶盏,跪拜下来,哽咽道,“大人,若没封号,难保公主与驸马今后不为难于我,此三项请求也算情理之中,非如此,不能平复民女心中愤懑,常闻陛下爱民如子,若陛下易地而处,定能明白民女苦楚,还望大人成全!” 她这番话明显是冲着皇帝说的。 屏风内的裴缙不由面露异色,这小女子当真聪明,已猜出他的身份。 比起曲宁,他听了傅娆的要求,心中倒是平静。 自古遇贤达女子赐予封号,不算稀奇,傅娆素有孝名,他一来宣扬孝道,二来抚慰傅娆,给个封号可为一段佳话。 他手指往膝盖敲了三下。 曲宁松了一口气,起身冲傅娆道, “姑娘的意思,本官明了,姑娘先回府,待本官禀报陛下,再行回复。” 傅娆也知曲宁不会当面答应她,再三磕头,方才离去。 待她一走,裴缙从屏风后绕出,临雅间窗棂望向傅娆背影,只见她在侍女搀扶下,微躬身着身段步入马车,霞光满天 ,映照她绰约的身影温煦柔宁,有胆色,有见识,非常女子也。 他收回视线,落在曲宁身上,“应了她吧。” 曲宁微露诧异,躬身而答,“陛下贤明,是傅家女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上有明君,胸襟藏山纳海,下有贤臣,朝中气象万千,乃是盛世之兆。 傍晚,旨意下达傅府,言之,圣上闻傅家女乃前朝太傅之后,胸怀锦绣,有胆有识,又兼孝心感天动地,特封乾宁县主,实封田庄一百顷,赏西市铺子一间,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两车,准其弟入国子监就学。 傅娆及郑氏感激不已,叩谢天恩,傅娆暗道圣上还真不错,竟是这般爽快,可见是个明君。 他若真要料理这件事,有一百种法子来对付她,无非是胸怀四海,不跟她计较,可怜她罢了。 当然,其中也必有程老御史襄助之功。 傅娆喜不自禁,当即派人去信终南书院,让弟弟傅坤回京。 傅府欢天地喜,宴请邻里。 平康公主与徐嘉那头却没这般好过。 裴缙回宫便召见了平康公主,他这些年养尊处优,极少动怒,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三子三女,大皇子身体羸弱,二皇子早夭,三皇子虽有几分机灵年纪却小,唯独这个长女打小聪明伶俐,算是他一手带大,平日骄纵她几分,不想这回干出这等没脸没皮之事。 那傅家女只比她大两岁,那番聪慧气度,却是女儿所不及。 些许是失望透顶,裴缙倒也没骂她,只面容清冷,寒声道, “朕看在你母妃面子上成全了你,既是你自己选的路,今后可别后悔,此外,你当知,那傅家为了徐嘉考上状元,倾尽家产,朕和朝廷不替你背这个锅,给她的赏赐全由你来承担,你的公主府裁撤,你自行住去徐家,当你的状元夫人.....” “父皇.......”平康公主跪在大殿正中,眼泪簌簌扑下,膝盖朝裴缙挪来,拜在他脚跟,紧紧拽着他衣角,含泪望他,“父皇,女儿错了,您原谅女儿这一次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裴缙面容沉静看她,眼波一动未动,“朕是天子,这次没杀了徐嘉,已然是偏私,你若冥顽不顾,朕杀了他,你去皇庙出家为尼。” 平康公主吓得倏忽止了哭声,只垂眸啜泣,不敢再吱声。 心中暗暗记了傅娆一笔。 暗 想等风声一过,回头再撒个娇,定能讨父皇欢心,公主府没了便罢了,只要封地还在,她也不愁没银子花,此外等她与徐嘉生下孩子,过了两年,父皇定会赏赐她府邸。 于是越发卖乖,抬着泪眼,讨巧道,“父皇,女儿知错了,女儿一定改,今后不再叫您操心。” 裴缙眯了眯眼,终究没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与着傅家那道诏书的同时,他下旨,将平康公主下嫁徐嘉。 只是前脚圣旨送到徐府,后脚羽林卫便将徐嘉给拖走,杖责三十大板,将徐嘉打得皮开肉绽,晕死过去。 彼时平康公主在淑贵妃的翡翠宫待嫁,闻讯泣泪交加,不敢求情,只派宫人送了上好的药膏去徐府。 三日后,徐嘉拖着病驱来到傅府,傅娆与他当众签了和离书。 “我搬去徐府的嫁妆,也不要了,并这些年你在我家吃穿用度,皆折为银子还我。” 徐嘉被下人架着,额尖的细汗直往外冒,也无力与傅娆申辩,恰恰他高中状元后,不少商户前来拜访求字,多多少少攒了些家产,答应给傅娆两千两银子。 他这几日半死不活的,倒是头一回生出几分悔意,倘若他不一时鬼迷心窍,或许也不至于遭罪,他已是状元,无非是爬的慢些,这么一想,给银子倒也爽快。 傅娆手执和离书,并那两千两银子的银票,默然许久。 十年的情谊,算是了断。 又一日,弟弟傅坤回府,了解事情始末,十岁大的孩子气势汹汹要去徐家理论,被傅娆拦住,且劝说半日,歇息一晚,隔日便将他送去了国子监。 进了国子监,弟弟高中的希望便大了不少,这是傅娆最欣慰的事。 现在傅娆得了一间铺子,手里也有了闲钱,便琢磨一桩生意来。 她祖母乃是当地有名的医女,她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药方,尤其她母亲身体向来不好,她常年亲自给配药,思来想去,打算继承祖母遗风,恰恰她祖母娘家做药材生意,她便写信去青州,这一来二去,折腾半月,就在西市开了个药铺。 傅娆深知闺中女子与妇人,颇有些讳疾忌医,遂配了好几样针对妇人病的药丸,她家中医书颇多,祖母更是留下不少药方,她便研制出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和药液。 傅娆不给人看病,只卖药丸药膏。 药香同源,傅娆平日也爱调香, 自知京城女眷爱用熏香,香料用得好,也能治病,傅娆便做起药香的生意,这在京城也算独具一格。 只是这个行当不比旁的,得靠口碑,一时半会别想宾客盈门,傅娆倒也不急,如今她有田庄在手,那片林子也着人种了药材和果子,皇帝更是连那庄子上的奴仆也一并赏了她,家中吃穿不愁。 一日裴缙微服私访,路过西市,恰恰瞅见傅娆那药香铺子,蓦地想起那铺子还是他在潜邸时经营的一暗桩,后来他御极后,原先皇子府的家业全部归到了内库,这一次给傅娆赏赐,他随意便将这铺子给赏了。 怎的那傅家女做起了药香生意? 他十分好奇,打了个手势,吩咐暗卫在外头守着,自行带着两名年轻的内侍,跨入店铺。 第4章 微服私访 迎面一股药香扑鼻而来,沁人心霏,裴缙久居深宫,熏得不是龙涎香,便是沉香,这等清苦的药香倒叫人灵台清明。 裴缙举目四望,这铺子三开间,极大,门口摆着一枫木做的柜台,西面和北面皆是满墙的药柜,中间隔着一条甬道通往后院,阳光自东面两扇大窗,磊磊洒落,映得堂屋通明透亮。 撩眼,于一片光影中望见东面墙壁挂着几幅画。 前朝傅太傅的仿画。 傅太傅的画他御书房也收了几幅,眼下这几幅书画却与他收藏那些不同。 风格类似,内容却不同。 傅太傅尤爱画山水,怎料傅娆这堂屋挂得却是三幅花鸟,他从未见过,甚有意趣。 些许是傅家私藏也未可知。 堂内安静如斯,一娴静女子托腮坐在一片五彩光晕中,她支身挨着东北角的药柜,手里似在翻开医书,鲜艳的裙摆在脚下微微荡漾,十分闲致。 裴缙只望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他没打算逗留,只是故地重游,见原先的景象悉数被掩去,略有几分遗憾,无事,自然折身出去,不料傅娆已发现了他,她忙起身唤住, “爷留步!” 俏眼望来,只见一身着湛青色杭稠直裰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他个子高挺,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眉眼俊逸,生得极为清隽,与生俱来带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场。 傅娆旋即盈盈绕柜而出,上前施礼,“给爷请安,您有何贵干?可是哪里不舒服?” 傅娆语气温柔,倾身往前,一副迫不及待迎候的模样。 好不容易有人上了门,傅娆自然不想放他走,更何况她看出此人非富即贵,倘若款待周到,定能帮着她扬名。 裴缙见傅娆满脸殷切,心下无奈,只得堪堪将步子收回,略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面前的小姑娘花朵儿般貌美,一双杏眼更是柔静明澈,水汪汪的,正是少女最好的时候,也不知那徐嘉为何负她,倒还真是可惜,念及徐嘉已成了自己女婿,便将这念头撇开。 他背着手,随口应付道,“我常年走南行北,脚踝略有些伤,不知此处可有合适的膏药?” 他今日穿得便服,茕茕而立,清致舒落,气度不凡。 他一贯是上位者,再装的随意,语气也暗含威严,叫人不敢轻掠。 傅娆心中稍敛,面含笑意施了一礼,揽袖 往侧后一指,“您可来对地方了,请您就座,且让我瞧瞧伤处。” 裴缙心里不想,他宫里什么太医没有,需要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给他看伤。 他看了一眼小厮装扮的内侍,那清秀小厮立即笑答,“掌柜的,我家爷还有要事,倘若有好的跌打药膏拿来便是,我们买了便走。” 傅娆暗自打量裴缙,他神情平静如渊,哪里像是有急事的,倘若真有急事,如何来门口观望,怕是见她一个女眷在此,不信任罢了。 既是如此,越发叫他试一试,信服她方好。 傅娆笑眼明媚,如驻春晖,挽留道,“爷,我们这里跌打损伤的药膏有好几种,得看是什么伤,方能用什么药,我不问清楚,倘若随意卖药与你们,回头出了事岂不砸了我的招牌?” “您且放心,费不了你们多长时间,只要一盏茶功夫,立见分晓。”傅娆十分自信, 裴缙不是迟疑的性子,既是进了门,只得应付一二,略点头,“那就试试。” 裴缙自东南面的长椅坐下,小厮跪地恭敬将他裤腿卷起,傅娆略略看了几眼,问了是何时受的伤,怎么伤的,平日有何症状,裴缙耐心作答。 桃儿利落端来茶水,不过裴缙没接,倒是小厮接过,置于一旁。 傅娆便知,这位贵人极为讲究,怕是嫌弃店里茶水不好。 她吩咐药童端来一酸枝红漆盘,上头置着一棕色药瓶并一牛角板,她将那牛角板递给小厮,又拧开药瓶, 一股刺鼻的味道泄出,裴缙略有些皱眉,换作别人,他自当拒绝,只是这傅娆不知他身份,断没害他的道理,只得耐着性子任她倒腾。 傅娆将药液递给那小厮,“你将这药液涂在爷的脚踝处,再用牛角板去刮,待刮出寒湿便可,效果立竿见影。” 小厮将信将疑地望了裴缙一眼,裴缙略拢着衣袖,已是架在火盆上不得不烤,只略略颔首,小厮得令,跪在他脚旁,开始涂药。 棕黄色的液体顺着脚踝滑下,清凉,顷刻又火辣辣的灼人。 那刺鼻的味道熏得小厮两眼冒金星,他满面惶恐拿着那牛角板,颤巍不敢下手,生怕弄疼了皇帝。 傅娆见那小厮迟疑,只得蹲下,挽起袖口,“我来吧。” 腰肢儿往下一沉,也不管那小厮乐不乐意,径直夺过牛角板,纤手扣在裴缙小腿处,先将那药液均匀涂在他伤处,细细 揉捏。 这药液确实格外刺鼻,傅娆自个儿都有些受不了,她手下力道不减,暗暗瞥了一眼裴缙,担心他嫌味道重,却见他神色容静,目光清定,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模样。 反倒是衬得他们几人大惊小怪。 刺鼻的药味夹杂一股清香萦绕而来,裴缙微微直起身子,眉目轻敛,余光往下一瞥,只见那小姑娘垂首在他脚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瓷白滑嫩... 他立即挪开视线,目视前方,神色端凝。 眼睛不瞧,触感却忽视不了,那双手也太软了,将他整个脚踝握在她掌心,温热滑腻,偏偏力道适中,酥麻伴随着清凉的药液渗透入他经脉,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滋味从那一处窜到心尖。 痛感渐渐清晰,裴缙垂下目光,落在傅娆的手腕,小姑娘手腕白嫩,骨细丰盈,十分好看的骨相。 这么小,该在父母羽翼下撒娇的年纪,偏偏独当一面,撑起整个门楣,实属不易。 好一个自强不息的女孩儿。 “好了吗?”他不愿意让这么小的姑娘来伺候他。 傅娆被那药液熏得眼中泛泪,眸眼湿漉漉望他,小声道,“还没呢,还要给您刮经....是这儿疼吗?”她手执牛角板已准确摸到了他脚踝处的昆仑穴与小腿肚的飞扬穴,从上至下刮络。 一旁人刮经络,受不住。 傅娆不敢太用力,“疼吗?” 裴缙自十二岁上战场,什么伤痛没经历过,自然不把这点小痛放在心上,语气淡然,“不疼。” 傅娆便加了几分力道。 经脉处渐渐起了红疹子,不消片刻,有紫红的黑沙冒出,可见他此处是沉疴旧疾。 小厮见状吓了一跳,眉间紧蹙,“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他欲将傅娆推开,却被裴缙喝住,“退下!”他怕吓着傅娆,温声道,“你再用些力。” 那药液固然刺鼻,可经她刮入经脉后,那阻塞的伤处略有通畅之感。 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伤,当时他被敌军射中脚踝,虽事后处理得当,到底落下了些病根,偶尔入冬或着凉,此处便隐隐作痛。 宫里也有药酒给他浸泡,却不如傅娆这药液好,火辣辣的,刮经固然是疼的,又酸又胀,里头仿佛潜伏了老虫,越疼越想叫她刮,恨不得再用些力。 果然傅娆深谙此 道,见有紫黑冒出便加了力道,再过片刻,那黑沙成片显现,寒毒排出,傅娆便收了力道,顾不上额尖细汗涔涔,只仰眸望他,眼神亮晶晶的问,“您可舒服了?” 她语调儿柔柔的,又格外清脆,听着叫人心软。 裴缙略有些惊异看向傅娆,颔首道,“确实不错,有酣畅淋漓之感。” “这就对了。”傅娆如释重负起身,接过桃儿递来的湿帕净手,自信道,“这可是我祖母不外传的秘方,您就算走遍大江南北也寻不到,您只管将此药液买回去,隔三日用一回,保管您半年后不再复发。” 一位小厮替裴缙整理衣裳,另一位便询价。 “多少银子一瓶,有多少皆送来。” 傅娆拢着袖含笑回,“这药金贵着,自然不便宜,得二十两银子一瓶,现下我手里只有三瓶,您全要吗?” 六十两银子对于裴缙来说是小事,那小厮做主全部要了。 这不是傅娆的目的,她殷勤问裴缙,澄净的眸眼笑意盈盈,“这位爷,您若是觉着好,可否替我宣扬一二,我们药铺还有许多药丸,小儿归脾丸,妇人千金方.....”傅娆罗列一堆药名, “对了,我送您一些,可以叫家中女眷或少爷小姐试试,您放心,皆是强身健体的药丸,不伤身,放心用....” 傅娆给桃儿使了个眼色,桃儿捧来林林总总十来样小瓶,里头均是各色药丸,上头还贴着适宜症状。 裴缙望了那琳琅满目的桌案一眼,略为无语。 罢了,小姑娘大概是刚开张,不容易。 “算上银子,不能叫你吃亏。”裴缙语气极为温和,颇有长者风范。 “不不不...”傅娆连忙摆手,笑吟吟道,“也不是白叫您拿,您得帮我宣扬些名声....”傅娆红着脸笑了笑,略有些不好意思。 裴缙面露难色。 他能跟谁宣扬? 皇帝金口玉言,开口便是下旨。 总不能下旨,叫那些大臣来买跌打损伤膏药,更不能叫宫里的妃子来光顾。 只是,也不忍心让傅娆失望,便颔首,“我尽力而为。” 裴缙起身,迈了两步,果觉脚踝处通畅不少,心中大慰。 这傅家女果然有些本事。 他修长的身影立在大堂正中,与生俱来的清贵,沉稳得如深流过渊,叫 人望不出深浅。 他略加思索,有了主意,没法帮她宣扬,只能多买些药丸,算是弥补她。 他目光沉静望着傅娆,吩咐道,“且把你这妇人所用的药丸全部包起。” 傅娆心中略吃一惊,她这药铺最多的便是妇科千金丸。 “全...全要?” “是。”裴缙镇定点头。 傅娆朝桃儿与两名药童示意一眼,三人当即卖命地翻箱倒柜去了。 也不怪他们激动,开业七日,没正儿八经挣几个银子,倒是亏了不少,好不容易来了贵客,自然喜不自禁。 三人一口气理出一百瓶药丸。 傅娆原是打算半卖半送,来了妇人便送上两瓶,以打开口碑,故而囤货较多。 这些若全部卖给裴缙,倒显得有些坑人。 傅娆脸庞发热上前,将柜台之上那一百瓶药丸挡了一半,红红的脸颊被光晕透出几分鲜艳的砣色,娇艳欲滴, “倒也不必买这么多,先买十瓶用用吧。” 这药也十分金贵,一旁主母怕是舍不得给妾室用。 傅娆知裴缙是帮忙,却也不忍叫他回去吃埋怨。 怎知裴缙面色淡然,“无碍,全部买了,家中妻妾不少,用得着。” 傅娆眼珠儿差点瞪出。 这得多少妻妾,能用一百瓶千金丸。 既然人家坚持,她也不能上杆子拦着,只得扶额点头,“成。” 其中一小厮与桃儿结账打包。 傅娆却是暗暗打量裴缙,这中年男子看起来雍容清贵,不想这般好色。 旋即她脑筋一转,悄悄朝另外一名小厮招了招手,那小厮揣着疑惑近前,“掌柜何事?” 傅娆扯着他衣袖避开裴缙,来到柜台角落,低声道, “你家主子是否妻妾成群?” 小厮晦暗地点了点头。 傅娆暗想,果然如此,于是满脸关怀问他,“既是妻妾不少,怕是需要些药丸补身。” 补肾? 小厮暗暗咽了下口水,神色复杂望着傅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陛下向来勤于政务,于那事上并不热衷,一月最多去后宫歇五六日。 尤其近两年,越发冷淡。 也不知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还是对后宫女人失去了兴趣。 论理陛下勤于习武,身子骨康健,不至于心力不继呀。 傅娆见小厮一脸讳莫如深,给了个“我懂”的眼神。 “等着。” 她扭着纤细的腰肢儿踱去柜台深处,掏出几瓶药丸,悄悄携带过来,塞到小厮手中,“先买几瓶回去,若是得用,你再来店里采买。” 小厮瞥一眼那药瓶上的药名,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这...这,他敢买吗? 傅娆见他小脸苍白,浑身冒冷汗,皱眉道,“不能讳疾忌医,放心,你悄悄买回去,他回头准谢你。” “真...真的吗?”小厮满头大汗望她。 蓦地想起他师傅平日总唠叨,嫌陛下去后宫次数过少。 罢了,将药买回去给师傅,让他老人家酌情劝陛下服用。 小厮将心一横,一口气买了六瓶补肾丸。 裴缙早就发现傅娆与那小厮暗中嘀咕,他闲庭信步,也不作理会,只待回了马车,随口逼问,那内侍如抖筛糠,和盘托出。 裴缙捏着那瓶所谓的补肾丸,再想起那小姑娘神神秘秘的模样,哭笑不得。 小妮子还真是可恼可恨。 他照顾她生意,她却坑他。 年纪这般小,还不曾婚嫁,卖这等药丸倒是轻车熟路,还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罢了,小姑娘一个,还能与她计较不成。 只是,被这么一个小姑娘怀疑不行,倒是叫他堂堂皇帝略失脸面。 回宫后,皇帝便将那些千金丸分发后宫,众妃得了皇帝赏赐,个个喜不自禁,要知道裴缙极重规矩,等闲不额外赏赐,平日也是内务府按例发放,这一回众妃得了这千金丸,跟什么宝贝似的。 裴缙御极多年,宫中妃子不少,堪堪三日药丸悉数用完。 众妃只觉那药丸不苦,效果还极好,身下仿佛比往日都要干净,于是一个两个都藏着心思想寻皇帝再要。 低阶的妃子平日没机会见到皇帝,三三两两求到淑贵妃跟前。 淑贵妃趁着一日皇帝来看望三皇子,提了一嘴。 裴缙微愣,“还要?” 淑贵妃温柔小意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陛下打哪弄来这么好的药丸,姐妹们用了都说极好,早上吃上三粒, 晚上吃上三粒,身子还真就爽利不少,陛下,您就当疼疼我们,再赏一些吧。” 裴缙犯难地敲了敲桌案。 第5章 得罪 皇帝日理万机,又兼嘉州夏训,河堤溃垮,淹了田庄,朝中正在为救灾修堤犯愁,淮水嘉州河段每隔几年都要闹上一回大汛,工部提出要改河道,修新堤,户部以银钱吃紧,不肯批复,两部尚书闹到皇帝跟前,吵得不可开交。 后宫要千金丸一事自然被皇帝抛诸脑后。 只是数日过后,皇后那头也说那千金丸于她身子有利,皇帝不免上了心,皇后膝下无子,常年缠绵病榻,他心中对这位发妻多有愧色,于是叫来上次随他出宫的内侍, “你且去西市傅家药铺,将那千金丸再买一些来。” 内侍闻言露出苦涩,“陛下,上次是您亲自驾临,自是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可若是奴婢出宫采办,须经内廷司查验,一旦购买药物,又必须经太医院审查,这便牵扯上了典药局。” “您是知道的,这一旦往贡药上头引,太医院得派人去审查药铺资历,是何人所办,药材从何而来,还得去函令锦衣卫协查身世,这一捣腾,少说也得半年。” 皇帝闻言俊眉微扯,“朕倒是忘了这茬。” 若是傅家药好,确实可令其入典药局的药库,今后专给内廷供药。 只是兹事体大,还得试验几回,若确实是好药,再行令太医院去查验。 “成,朕得空再去一趟。”皇帝掐下话头,又忙于政务。 暑气正盛,宫里为平康公主与徐嘉大婚忙碌起来。 淑贵妃不得空暇,提过这一遭,见皇帝不在意,也就丢开了。 皇后身子不好,已不理后宫多年,皇帝着淑贵妃协理后宫,她女儿的婚事自然是打起十分精神对待。 再过七日,徐嘉终于能下地,他与平康公主婚事拖不得,只能强撑着身子接亲。 大婚前夜,平康公主求见皇帝,皇帝不曾见她,她扑在淑贵妃怀里大哭, “母妃,父皇像是厌弃了我,女儿该怎么办?呜呜呜....” 淑贵妃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安抚道,“眼下你不用嫁成安候府那病秧子,已是万幸,你父皇的宠爱,娘迟早帮你挣回来,不过有件事待你嫁过去后,必须料理。” 平康公主止住哭声,仰眸问,“何事?” 淑贵妃温和的面容闪过一丝冷色,“你父皇不是气你夺了人家夫君么,待你出嫁后,便举办赏花宴,邀请徐嘉相识的士子过府,你给傅娆挑一位夫君,届时你父皇 满意了,必定不再恼你。” 平康公主神色雪亮,“这是个好主意,那徐嘉与她处了十年,谁知有没有感情,不将她嫁出去,女儿心中不安,得把这个眼中钉除掉才好。” 淑贵妃满意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明白就好。” 平康公主想起那荒败的徐府不由懊恼,“母妃,只是那徐府宅子窄得很,才三进,女儿堂堂公主,如何在那等狭隘之地举办赏花宴?” 淑贵妃将她鬓间乱发别于耳后,雍容一笑,“这就是为娘的用意,你举办赏花宴时,为娘叫你舅舅安插几名御史过去,御史见你堂堂公主住在那般狭窄之地,而你这头还为那傅家女选夫,姿态做足,御史再去你父皇跟前奏上一本,想必你父皇见你乖巧,便给你造公主府....” 平康公主闻言喜上眉梢,撒娇道,“还是母妃厉害。” 淑贵妃抱着女儿,面上笑容渐渐收紧。 她在后宫这么多年,能压倒皇后,岂能没几分城府?倘若不是皇帝要将女儿嫁给那病秧子,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叫女儿白白丢了名声,好在有惊无险,能得状元为夫,于李家与三皇子皆有利。 “你舅舅是吏部侍郎,你嫁过去后便叫徐嘉潜心当差,自有他出头之日。” “女儿知道了!” 因先前上错花轿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平康公主大婚办的并不张扬。 傅娆还是忙了一整日回府,听见隔壁鞭炮连连,方反应过来徐嘉正式迎娶公主过门。 她立在堂屋静默片刻,什么都没说,去了后院。 进了正屋,郑氏正与钟嬷嬷低声说话,见傅娆打帘进来,忙掐住话头,偏头朝里悄悄将泪水擦干,抬脸挤出一丝笑容,“回来了。” 傅娆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母亲为何不快,她来到塌旁落座,见旁边高几搁着一药碗,里头黑乎乎的药汤已凉,想来母亲不曾用药。 郑氏循着她视线看去,面色微微一僵,“哎呀,瞧我,说了半日话,竟是忘了喝药,你去热一热再送来吧。”郑氏看了一眼钟嬷嬷。 钟嬷嬷也略微红了眼,端起药碗垂着脸朝傅娆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傅娆望着郑氏没说话,郑氏迎着她灼灼的视线,脸上的笑意终是褪去,别开目光。 沉默的片刻,隔壁的唢呐喧嚣越发清晰,听得郑氏眼眶一酸,泪意顿时涌了上来。 傅娆见 状,无声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纤细白皙的手,开解道,“娘,您别难过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徐嘉这般品性,早日看穿的好,再说了,经历这一阵,女儿也想明白了,与其将喜怒哀乐系于男人身上,不如自己去挣。” 郑氏执着手帕擦泪,红着眼眶问,“你是何意?” 傅娆笑了笑,往她跟前一坐,神采奕奕道,“您瞧啊,女儿如今被封为县主,这是多少女人一辈子都得不来的荣耀,女儿已经比过了绝大多数人,现在封地在手,一辈子吃穿不愁,也不用担心被男人休弃,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岂不自在?” “女儿已经想好,要承祖母遗愿,将药铺做大,扬名立万。” “待回头坤儿考上功名,咱们家再没这般好....” 郑氏怔怔望了她半晌,涩声道,“可是你的婚事怎么办?” 女儿被公主抢婚,于名声有损,私下哪个还乐意娶她,这才是郑氏心中的痛。 傅娆对成亲已无念头,只是这话却不能跟郑氏挑明,只得劝道,“您就是瞎操心,女儿及笄那年,那道士不是说女儿旺夫么,且等风头一过,回头定有人来说媒。” 这话又勾起了郑氏的伤心事,她难以自抑,泪如雨下,“你已经十八了...原先就被徐嘉那混账误了两年,如今再等两年,等你到了二十,哪还嫁得出去?” 郑氏悲从中来,倒在塌上泣不成声。 傅娆劝不动,只得做罢。 怎知次日平康公主遣一女官上门,说是七日后举办赏花宴,替傅娆择婿。 郑氏闻言心中虽有担忧,可思及女儿婚事艰难,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当即应了下来。 她又担心傅娆回头不肯去,只吩咐家中下人不许在傅娆跟前提此事。 到了徐府举办宴席这一日,郑氏清早就将傅娆留了下来。 “你今日留在府上帮我办一件事。” 傅娆正陪着郑氏用早膳,桌上摆着百合薏米粥,一小碟葱花卷,并一笼水晶虾饺。 热腾腾的水汽熏得傅娆差点睁不开眼,她咬了一口饺子,含糊问道,“什么事?急吗?今日有个提供药材的客商要来店里,若是不急,且缓我几日。” 近来傅娆早出晚归,回来后还要给她把脉,再配好第二日的药膳,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郑氏也心疼,“娆儿,娘还有一件信物在徐嘉那里,你今日帮娘去拿回来。” “改日吧....” “不成,必须得今日去。”郑氏正色道, 换做以前,傅娆定会想法子劝服郑氏,如今她以孝名被封县主,多少不敢违拗她老人家。 郑氏打起精神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了半日,吩咐钟嬷嬷带着她出门。 进了徐府,她才知道,自己被亲娘给坑了。 平康公主不待见傅娆,装病不出,只叫一宫中嬷嬷打点宴席。 府内不仅邀请了徐嘉同期的士子,翰林院一些低阶官员,并几位六七品的御史,便是各自家眷也请了来。 傅娆百无聊赖打算坐一坐就走,怎知那些女眷拉着傅娆问东问西,替她品评今日受邀而来的士子,倒是大言不惭帮着她选夫婿,皆被傅娆不痛不痒拒绝。 宴席上,徐嘉被灌了不少酒,喝的面色通红,竟是兴起当众作了一首诗,引得满堂喝彩。 宴后,傅娆推脱不舒服,打算回去,从花厅出来,沿着石径穿过一片桃园,迎面却见一青衫男子立在路边,他转身见是傅娆,神色微微一亮,旋即上前作揖,“傅师妹。”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酒肆替傅娆声张的男子,姓陈,单名一个衡字,与傅娆同是青州人士。 傅娆愣愣望了半晌,好一会才认出他来,惊喜道,“陈师兄,怎么是你?” 傅娆的祖母在青州一带极为有名,曾师承当年一江湖神医,她幼年承欢祖母膝下,祖母去世后,将她托付给那位神医的义子,陈衡便是那位义子的徒儿,只是陈衡虽家学渊源,怎奈心生读书之志,学了数年便去各地游学,后来傅娆进京,与他也断了联系,怎知在这徐府却撞上了。 陈衡缓步过来,打量了傅娆少许,见她面色极好,便放心下来,“我与徐嘉同科,我是二甲十七名。” “原来陈师兄也高中了,那太好了,眼下你在何处高就?” 陈衡闻言面露苦笑,迎着日头光晕,他面庞白的有些透明,“我挂在礼部名下,却被派遣去了太医院。” “哦,这是何故?”傅娆不解官场门道, 陈衡神色晦暗道,“太医院受礼部辖制,礼部必有人常驻太医院,协理御医派遣,典药及教育之责。我恰恰习过几年医术,便被侍郎派任此职。” 傅娆不笨,便知陈衡只身一人,上头无人关照,哪怕定员在礼部,却被支使去干杂差,礼部可 是上三部,科举,宗嗣,祭祀,邦交才是其主职,其他皆是无关紧要,陈衡被派遣去了太医院,想来难有出头之日。 “无妨,陈师兄高才,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了,我如今开了一间药铺,就在西市,你有空可以来坐一坐。” “哦?你开了药铺?这敢情好,我正管着太医院的采办,有机会我替你张罗打理。”陈衡这才有了笑意。 傅娆闻言更是心中明亮,她善制千金丸,要说哪里最吃销,必定是皇宫,若是能搭上太医院这条线,今后能成为皇宫贡药,那她这药铺可就四海闻名,不愁销路了。 “陈师兄,我家就在隔壁,你得空来拜访,我娘还记得你呢,常常问起你。”傅娆极是机灵,也很坦荡,这番话说出来,陈衡便知她意。 “择日必登门拜访。”陈衡在京中无亲友,能与傅家结识,平日也算有个去处。 当然,他还有些旁的心思。 他定定看了傅娆少许,再拜,“时辰不早,我先回,得了空我必去府上探望伯母。” 傅娆笑意融融回礼,她立在石径中,望着陈衡离开,心中不免感慨,年幼她祖母曾笑谈,要将她许配给陈衡,那时的陈衡志在四方,她还小,此事无疾而终。 兜兜转转,她与徐嘉在一起,扶持徐嘉高中状元,转背却被徐嘉给抛弃.... 思及此,便见花丛后闪出一人,玉带锦衫,不是徐嘉又是谁? 徐嘉负手从树后迈出,一双清润的眸被酒意染红,如江海坠月,沉沉洒落江心,沉下去浮上来,思绪翻腾, “你认识陈衡?”他语气微有些厉色。 傅娆面露清冷,开门见山道,“你手里是不是还有我家的信物?快些还给我!” 徐嘉闻言面色微僵,不过一瞬间又恢复了冷厉之色,“早就丢了。” 一日醉酒,那玉佩便不知所踪。 傅娆见他不甚当回事,不由怒火浇心,“我已将婚书还你,你却将我的信物丢了,若是回头再寻着了,岂不惹闲话?” 徐嘉不知为何冷笑出声,一步一步逼近傅娆, 艳阳下,傅娆面色越发透白,粉中夹光,竟是如皎月生辉。 徐嘉目光罩住她,寒声道,“怕什么闲话?我们俩的事满城皆知,我箱笼里哪件衣裳不是你绣的,还怕闲话?” 傅娆这下真的是怒极,不过她很快镇 定下来,优哉游哉笑道,“哟,驸马爷不怕被公主听到?” 徐嘉如同被冷水浇下,脸色顷刻凉了下来。 他也不知怎的,些许是今日喝多了酒,刚刚瞧见傅娆与旁的男人言笑晏晏,心里莫名地就勾出来了火来。 昨日得知平康公主要在徐府给傅娆选婿,他不乐意,却也不敢违拗,今日勉力应付,一双眼却时不时偷看傅娆。 傅娆今日装扮得极美,一身草绿的抹胸襦裙,上身是橙红的窄袖,再披上一件薄薄的丝绸黄纱,衬得身段婀娜多姿,裙带似蝶,展翅欲飞,偏偏她面容沉静,那份气色将那蝶翅给生生勒住,落下一方飘逸不失稳重的气度来。 傅娆本就生的极好,只是以往家境贫寒,要供两人读书,她省吃俭用,不敢装扮,近来得了皇家赏赐,吃穿用度皆是精致,反倒是养出一身好气色,徐嘉堪堪环顾一周,便一眼能从人群中看到她,粉颊如玉,莹莹生辉。 结识公主后,他每日脑门如同充了血,兴奋之至,平康公主生母淑贵妃娘家乃是赵郡李氏,李家势大,李家大爷便是吏部侍郎,倘若他能娶了平康公主,必定飞黄腾达。 本朝不禁驸马为官,再有皇帝的看顾,他今后少说也是内阁大员。 可新婚七日下来,他与平康公主朝夕相处,才发觉这位公主飞扬跋扈,刁蛮无状,他整日小心翼翼,求爷爷告奶奶侍奉她,累极。 两相比对,不免想起傅娆以前的温柔小意。 他饮食,衣裳,鞋袜,皆出自傅娆之手。 再瞥着旁边一个不乐意便将他一脚踢下床榻的跋扈公主,心里就咂摸不出滋味来。 今日得见傅娆,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更是压都压不住,是以,一时冲动,跟了来。 傅娆见徐嘉神色有异,也略微猜到几分,怒火欲盛,正要鄙夷他几句,怎知身侧廊下传来一道冷峭之声, “哟,我说找不着你们人呢,原来在此处私会!” 平康公主在宫女簇拥下,款款行来。 傅娆见她,面色微变,退了几步,“给公主请安。” 平康公主面露妒色,她早恨傅娆至极,若不是傅娆去宫门前告御状,她父皇也不至于厌恶她至此,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了傅娆的把柄,她岂会放过。 她三步做两步来到傅娆跟前,抬起手便一巴掌朝傅娆的脸呼去。 身后的徐嘉见状, 下意识便去拦平康公主,而傅娆呢,自然不会任由平康公主打她,忙得往后一退,脸颊与枝条擦过,登时被带出一条红印子。 平康公主见打不着傅娆,气得反手一巴掌摔在了徐嘉脸上, “混账东西,你敢拦我?” 徐嘉一瞬间被她打蒙,不觉疼痛,也顾不上遮掩,反倒是满脸惊愕盯着平康公主。 傅娆心生一计,扶着树干起身,满嘴讥讽道:“殿下还是管好自己的夫君吧,省得他又藏着什么不该留的东西,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丢下这话,她捂着脸疾步退开。 身后传来更激烈的吵闹,傅娆莫名解气,折出了徐府,待要回去,思及若是被郑氏瞧见,少不得又是一桩事,想着还有一客商在等她,吩咐侍女去与钟嬷嬷招呼,她急忙上了马车,赶来店铺。 申时三刻,她携一身狼狈与斜晖,跨入店门,忽的瞧见东窗下立着一人,瞧着像是等了许久。 只见他一身玄色竹纹直裰,清致疏落,矜贵雍雅,眸色沉潜直直落在她身上,须臾又转至她捂着的脸颊,目光倏忽一沉, “这是怎么了?” 听着语气是和缓的,却杂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第6章 撑腰 “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宜问这句话,可他偏就问了。 傅娆是他亲封的县主,谁敢对她动手? 他女儿与她的纠葛,也隐隐让他担心。 傅娆听到这么一句话,先是怔了怔,对面的中年男子,传递过来的目光温和又威严,竟是莫名感觉到了几分关怀。 这种关怀与父母亲人的关怀不一样,仿佛有一种笼天罩地,无所不在的强势。 这种强势令她很陌生,甚至怀疑自己听错。 大概是这辈子打小就聪颖能干,她习惯了自己去承担一切,无论委屈或艰难,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扛,哪怕当初与徐嘉在一起,为了不让他分心,她也是里里外外一手抓,很多时候,她忘了她也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她愣了片刻,旋即满脸歉意上前,合在腹前施礼,“让您久等了,临时有些事耽搁了,还望您见谅,上一回见您便觉疑惑,原来您是药材客商,您先坐,我稍稍收拾马上便来。” 她言毕匆匆入内。 皇帝望着她轻快柔美的身影,略有些不放心,看了一眼门口候着的一侍卫,那侍卫会意立即闪身而出。 这头店铺的一位管事已将药材目录送了来,恭敬道,“陈四爷,这是我们店铺所需名录,您带来的药材在下已看过,皆是上等好药,产地也合咱们铺子的要求,只是最后定夺还得咱们掌柜的过目。” 皇帝颔首,又问,“药都备好了?” 内侍躬身道,“千金丸已全部买下。” 皇帝御极之前,曾暗中经营一支商队,靠着这商队触及五湖四海的营生,其中便有药材一档,他手中这药材行当已在典药局备案,若是换作他的人来供药,可以大大缩短傅娆药铺成为贡药的审验时间,也省得他三天两头往宫外跑。 须臾,傅娆便换了一身蓝色衣裙,重新梳了垂绺,将脸颊一侧的红痕给掩住,斜阳在甬道处投下一束光柱,她从光柱盈盈而出,似彩蝶翩然。 她落落大方朝皇帝施礼,坐在他对面,先翻开了他递来的药材名录,及样药,一一核验。 内侍在一旁略略惊叹,午时皇帝出宫,去五军都督府办了正差,着人备好药材名录,依着约定的时间来了药铺,偏偏这傅家女让陛下生生等了她一个时辰,也亏得陛下耐心。 傅娆先查看药材目录的产地,又拿着药瓶一个个试药,她神 情极为认真,也很仔细。 这个空档,侍卫已经回来,悄悄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脸色稍稍一变,目光投向面前垂首专注的小姑娘,莫名的生出几分心疼。 他也是做父亲的人,若是女儿受了委屈,自会替孩子撑腰。 偏偏傅娆不仅无依无靠,年纪小小的,抛头露面,撑起门楣,倘若不是她聪慧果敢,些许那苦果就生生咽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恰在此时,傅娆核对完名录,抬眸露出一道明艳的笑容, “您的名录我已全部核验,没有问题,就是这价格,咱们还得商议。” 一双杏眼竟是清澈泛光,如映山川明月。 傅娆手中不是没有药材供应商,只是裴缙递来的药材显见比旁处都要好,许多深山老林难以采摘的药材也能弄到,可见是极有门路,她暗想,若能把价格压一压,便完美。 皇帝压根不指望挣钱,就问了傅娆意向,佯装讨价还价几句,就应了。 以后就由裴缙这头给她供药。 “对了,还一直没能请教您名讳。”傅娆在他面前总不自觉带着几分敬畏。 身旁内侍替皇帝答话,“我家老爷在家行四,掌柜的称呼一句陈四爷便好。” 皇帝生母姓陈,故而化名陈四。 傅娆笑靥如花,拢着袖儿施了一礼,“那今后还请四爷多多关照。” 二人当即签了契书,末了,清风拂掠,将那秀发撩开,露出她莹润的脸颊。 皇帝瞥了一眼那处红印,虽是已上了药,偏偏她肌肤白皙粉嫩,那印子依然明显,皇帝也没说什么,只点了头便离开。 待回到皇宫,已是霞光满天,宫墙巍峨赫赫,如同被镶嵌了金边。 皇帝拾级而上,面罩寒霜吩咐, “宣平康入宫。” 冷公公打殿内迎过来,撞见皇帝冷沉的脸色,暗道不妙,连忙躬身行礼,“陛下,碰巧平康公主在乾坤殿外求见呢。” “哦?”皇帝立在殿宇下,侧头瞥他,“何事?” “听着像是受了委屈,请您做主。”冷公公嗓音低缓,不敢抬头。 皇帝闻言气笑,“是吗?这世上还有人敢欺负她?” 身旁的随侍闻言皆是大气不敢出,纷纷跪下不语。 这些年,皇后身子不 好,后宫皆是淑贵妃一家独大,淑贵妃膝下一子一女,所生的三皇子又是陛下唯一康健的皇子,人人暗道那三皇子必是未来的太子。 外人皆传淑贵妃宠冠后宫,连带李家在朝堂上也春风得意。 是以,谁会得罪未来太子的生母及长姐。 只是自从平康公主婚事闹出岔子后,皇帝对这对母女便生疏许多。 皇帝步入乾坤殿,便将平康公主传入,须臾淑贵妃闻讯也赶了过来,母女俩在门口碰上,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进来行礼。 他端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就看着平康公主扑在他脚下,如往常那般拽着他衣角哭诉, “父皇,还请父皇给女儿做主,那傅家女当真是辜负父皇一片苦心,女儿今日举办赏花宴替她择婿,她不仅不领情,还暗中在花园勾引徐嘉,被女儿逮了个正着,女儿想训斥几句,怎知她仗着是父皇亲封的县主,眼里没我这个公主,顶撞女儿,呜呜呜,女儿好歹是皇家公主,她这般对女儿,真真是没把父皇放在眼里。” 平康公主绘声绘色哭得泪水涟涟,却见上方的皇帝毫无动静。 她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只悄悄回眸去看她的母妃。 淑贵妃见皇帝神色漠然,也略觉奇怪,只得莲步上前,柔柔下拜在皇帝跟前,“陛下,康儿也是一时情急,一点小事便闹到您跟前...” 她已敏锐地察觉皇帝脸色不太对劲,若是任由女儿哭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于是连忙将平康公主拉至身后,笑了笑道, “些许是那傅家女心中不甘,拉扯着徐嘉说几句也未可知,当然,也没准是误会,陛下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皇帝淡淡看着淑贵妃,她以退为进的本事几乎是炉火纯青,这些年他对后宫的事并非不知情,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他也从不准许有过于阴暗的算计。 换做以前,他也就顺着淑贵妃这话下了台阶,只是脑海不经意浮现傅娆那专注认真的模样,略有些恼怒女儿所为,便问平康公主道, “你今日做了什么,真当父皇不知?” 平康公主心咯噔了一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惶道,“父皇,女儿...女儿是真心替傅家女择婿,怎奈她不领情,还对徐嘉念念不忘....” 皇帝寒声打断她,“她是否对徐嘉念念不忘朕不知,但你打了人是也不是?” 平康公主 惊得抬眸,莫非父皇派了眼线盯着徐府? 她慌得后脊都在冒汗,手无处安放,“父皇,我.....” 不知道如何辩解,她只得以哭掩饰。 皇帝已经厌烦她这一套,蹙眉道,“你身为公主,刁钻跋扈,即便徐嘉有错,也不该你来动手,你有失体面,无规无矩,即日起,你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宫!” 平康公主眼眸瞪大,满目骇然,“父皇,父皇您罚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女儿确实是动了手,可那徐嘉与傅家女私通是事实,女儿查了,他箱笼内皆是傅家女给他制的衣裳,帕子锦带,什么都还留着呢,他.....” “你闭嘴!”皇帝面色铁青,眼底已是掩饰不了的失望,目光如刀斧般刮在她身上,“你是今日才知道他们以前是未婚夫妇?徐嘉哪一样不是那傅氏所为,你虽是公主,既是嫁了人,自该担起妻子的职责!” 皇帝气笑,“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朕现在便可下旨,准你二人和离,将徐嘉还给人家为夫!” “不.....”平康公主匍匐在地,大哭道,“女儿错了,女儿错了,父皇,您别下旨....” 这回若和离,她是真的要嫁成安侯府的病秧子去了。 淑贵妃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论理皇帝听到驸马与前妻藕断丝连,也该动怒,何至于反而惩罚女儿,她顾不上多想,连忙挪着膝盖向前,柔柔拉着皇帝的衣角,“陛下,您别动怒,为了平康这个不成器的,伤了龙体不值当....” 旋即掉转话头,朝平康喝了一句,“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翡翠宫,等着母妃回来教训你!” 在她的示意下,两名内侍将平康公主搀出去。 淑贵妃这头陪着小心,皇帝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你身为母亲,也该好好教导她,倘若再出差错,朕定不饶恕。” 淑贵妃连连称是,待回到翡翠宫,平康公主哭得两眼红肿朝她扑来,她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你个傻丫头,怎么不先来翡翠宫与母妃商议,却急急去陛下那头告状呢。” “我...我也不知道父皇为何还在恼怒我.....”平康公主委屈不已,还当自己主动替傅娆择夫,会令父皇消气呢,不想弄巧成拙。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娘说清楚。”淑贵妃拉着她入内凉塌落座, 平康公主挨着她坐下, 吸了吸鼻子,将泪揩干,愤声道,“娘,那个徐嘉果然对傅家女存了心思..”她简单将今日之事述说。 淑贵妃眯起眼,面容罩了寒霜,“那傅娆呢,你今日可给她定了夫婿?” 平康公主瘪起嘴,不情不愿回道,“女儿今日不舒服便没露面,只是叫郭嬷嬷料理,后来郭嬷嬷回禀,说是傅娆无心婚嫁,宴席便散了。” 淑贵妃闻言脸色越发难看,“看来那傅娆对徐嘉尤有余情,徐嘉此人当初能抛弃傅娆,他日功成名就难保不会撇下你,若是他二人还存了复合的心思,你今后可有得苦头吃!” “那怎么办?母妃,女儿恨极了那个女人,若不是她告御状,父皇也不至于这般恼怒我!” 平康公主拽着淑贵妃的衣角,央求道,“母妃,父皇怕是不会轻易给我造公主府,女儿不想那个女人日日在徐郎跟前晃,万一他们旧情未了怎么办?您得想个法子帮着女儿拔掉这颗眼中钉!” 淑贵妃盯着女儿那朝露般的容颜,沉思不语。 宫灯初上,在她眼尾拖下一道阴影,天际最后一抹霞色沉于她眼底,须臾,她脑中升起一个念头。 “在宫外动手多有不便,下月是皇后小寿,先前傅娆受封,皇后恰好病重免了她入宫谢恩,这一次本宫奏请陛下举办宫宴,令有品阶的官眷入宫贺寿,届时料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易如反掌。” 平康公主跟在淑贵妃膝下长大,对她的手段也耳濡目染,晓得自己母妃一旦出手,必定万无一失,一时心头阴霾散开, “多谢母妃。” 第7章 入宫 正值酷暑,天际积着云团,云层略暗,眼看便要下雨。 傅娆清早起床,便吩咐钟嬷嬷熬药汤,都说冬病夏治,现在正是三伏天,叫郑氏好好泡泡澡,去去体内湿寒,今年冬便好过了。 桃儿服侍她洗漱好,去到西次间,郑氏已梳妆完毕,她脸上挂着笑,瞧着精神气儿不错。 “娆儿,你今日留在家里用午膳,你陈师兄托人递话,说是要来请安,你们几年不见,正好说说话。” 傅娆瞧母亲的神色,便知她又打起陈衡的主意。 傅家虽然不显,母亲却出身青州名门郑氏,是以,她寻女婿皆是有功名的举子。 傅娆闻言哭笑不得,“母亲,陈师兄如今在太医院任职,我这药铺正想寻贡药的路子,我是想请师兄牵线搭桥,母亲若是有旁的心思,断不可行。” 郑氏闻言脸色拉下,“娆儿,你莫非还惦记着徐嘉?陈衡虽不是状元出身,可他品性纯良,性情朗阔,这是打灯笼都寻不着的女婿。” 她话未说完,傅娆笑盈盈给她斟了一杯茶,“当初您遇见徐嘉也是这般说的。” 郑氏哽然。 恰在这时,一少年掀帘而入,冷声冷气插话道, “母亲,您不必急着给姐姐相看,待儿子高中,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夫君没有!” 郑氏说不得傅娆,还能治不了儿子,当即将茶盏往高几上一顿,发出脆响,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也瞎掺和不是?待你高中,不知几年几月,你姐姐已是明日黄花!” “可是,那徐嘉的前车之鉴不就在眼前....” 傅坤还要梗着脖子辩驳,被傅娆一记冷眼止住。 他耷拉着脑袋,胸膛起伏,别过脸去不吭声。 傅娆这才打量他来,含笑道,“今日可是有事,怎的穿得这般精神?” 傅坤穿着一件宝蓝色暗纹直裰,用同色丝带束发,十来岁的年纪,个子清瘦,挺挺如竹,生的倒是极好,俊秀清逸,眉眼与傅娆有几分肖似,只是比起傅娆,神情多了几分肃然。 傅坤面如冷玉,呐声回道,“今日柳太傅要来学堂讲学,我仰慕他老人家已久,准备了几个题目,想请教一二。” 傅娆点头,“那就早些去吧。”转身吩咐桃儿,“去膳房给少爷备些食盒,叫春莱一路提着去。路上吃了再上学,再如何,身子骨得当心。 ” 话毕,目光落在傅坤身上,傅坤闻言恼色淡去,唯剩赧然,只垂着眸应是。 他平日治学刻苦,挑灯夜读,废寝忘食,乃是常事。 他祖父是进士出身,可惜后来被迫抛弃功名,父亲若在世,也定会高中,他虽没见过祖父与父亲,可傅家祠堂里挂着祖训,他日日自省,也知先祖乃前朝太傅,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不辱没了先祖遗风,也好给家姐和母亲撑腰。 若非他没能耐,怎会让那徐嘉悔婚? 每每想起,傅坤便如身在油锅,只恨不得早日高中,扬眉吐气,以洗长姐身上蒙尘。 少年铆足了一口气,“姐姐教训的是,愚弟记住了。” 又朝郑氏磕头行礼,方离开。 巳时刚过,陈衡便带着一名小厮过府问安,郑氏喜笑颜开,问长问短,得知陈衡住在公舍,差点没开口让人家租来隔壁,好相互照应,傅娆得知她老毛病又犯了,频频使眼色,郑氏才止住话头。 午膳一过,傅娆担心郑氏试探陈衡婚事,便借口贡药一事,让陈衡随她去药铺。 郑氏也聪明,趁着傅娆回房换衣服,悄悄将陈衡拉至转角檐下。 庭院花木葳蕤,荷香肆意,积攒了一上午的雨滴子砸了下来,铿铿锵锵落在荷叶,如奏乐章。 “衡儿,伯母也不瞒你,当初你义父有意与我们傅家结亲,后来你离开青州,娆儿因我之过,结识了徐嘉,她虽与徐嘉订过婚事,却是清清白白,她现在也是县主之身,也不辱没了你,你给句准话,若是有意,伯母便劝劝她,若是无意,伯母也省去心思,早日寻媒人与她说亲。” 陈衡没料到郑氏坦荡直言,倒也生了几分敬意,寻思片刻,躬身行礼, “伯母看得上侄儿,是侄儿之福,当初侄儿浪迹四海,错过娆妹,心生悔恨,如今她与徐嘉一别两宽,我心中甚喜,倘若伯母不嫌弃侄儿家世单薄,侄儿自当一心一意待娆妹。” 郑氏闻言大喜,又听见那头传来动静,忙拉住他,低声交待,“她眼下心灰意冷,不爱我提这遭,你且给我些时日,待我为你们二人筹谋。” 陈衡自是看出母女俩之间的龃龉,不由失笑,连连点头。 那头已传来傅娆的脚步声,郑氏立即打后廊离开,陈衡佯装赏景,待从廊后迈出,便见傅娆换了一身绿裙款款走来,裙带当风,如同仙女下凡。 他回想 郑氏之话,心中如灌蜜糖,郁气一扫而空。 傅娆只当陈衡在等她,不曾多想,与他一道回了店铺。 陈衡将贡药申请及勘验的流程悉数告诉傅娆,傅娆一一记下着手准备。 “对了,你若是要申请贡药名录,太医院还要查你供药的商家,你如今是哪家在供药?” “一位蜀中来的客商,叫陈四爷,我瞧着他极有门路,气度不凡。” 陈衡皱了皱眉,“陈四爷?我在太医院倒是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号,回去我帮你查一查,看看典药局有没有他的过所堪录,倘若典药局有备案,那你这厢上贡药名录便容易许多。” “再容易,也得太医院院正首肯,师兄,若是需要银钱打点,你只管说。”傅娆虽不懂官场运作,却也晓得打通门路,少不得银钱。 陈衡笑道,“师妹放心,太医院归礼部辖制,年终考核,都需我堪合签字,院正少不得卖我个面子。” 心中却想太医院虽不比六部衙门,水也深得很,怕是没那般容易。 无论如何,他都要设法替她办成。 傅娆闻言略松一口气,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 “我也不能叫师兄白替我担人情,倘若能上贡药名录,回头给师兄吃利。” 陈衡立即皱眉,退开一步,“师妹当我是什么人?切莫将我视为徐嘉一流....” 话未说完,他戛然而止,面有窘色,连忙噤声,只悄悄去望傅娆的神色,却见傅娆呆了呆,旋即失笑,“瞧我,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吧。” 丢开话头,折去柜台看账目。 陈衡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恨自己失言,不该提徐嘉,将自己心意暴露,怕是傅娆要与他避嫌,回头不搭理他便麻烦了。 正踌躇之际,一小厮匆匆跨入店铺,扫了一眼,寻到傅娆,连忙奔向前, “小姐,宫里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寿宴,宣您入宫赴宴。” 傅娆愣住,“什么时候?” “就是明日。” 傅娆明眸盛着忧虑,上回她受封县主,皇后病重不用她谢恩,这一回却是逃不掉。 听闻平康公主生母淑贵妃宠冠后宫,是个厉害角色,倘若有心为难,该如何招架,可不去定是不成的。 陈衡看出她的担忧,走了过去,宽慰道,“明日宫中举宴,太医院定然 忙碌,我且想个法子,托人照应你,你少说话,多磕头,跟着人走,无事便早些出宫。” 在赫赫皇权面前,他们犹如蝼蚁,任人宰割。 傅娆心头趟过一阵茫然,旋即叹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平安公主虽势大,可皇宫里最不缺的便是有头有脸的人,若真有人对付我,我少不得借力打力,也能挣出一线生机。” 陈衡听了这话,越发忧心。 恨徐嘉不该招惹上公主,也恨自己无权无势,照应不了傅娆。 夜里,傅娆犹为入宫一事发愁,既是入宫贺寿,也该准备贺礼,她原想送些药丸给皇后,借此打开销路,又担心淑贵妃拿此事做文章,后思来想去换了自己做的一些绣品,虽不值钱,到底是一番心意。 次日她晨起梳妆,眼下略有乌青,郑氏亲自过来替她装扮,也是忧心忡忡,摸了一桩泪,母女俩对镜无言,也无甚法子,只得穿上宫里先前赐下的县主品阶服饰,上宫车离去。 到了宫门口桃儿便不能跟去,她忧的泪光闪闪,“姑娘,您可要当心....” 话未说完,被傅娆厉色低喝,“快些收起泪,今日是娘娘寿宴,倘若叫人瞧见了便是死罪。” 桃儿吓得忙捂住了嘴,睁大眼睛将泪水吞下,慌忙搀扶傅娆自宫车下来。 正是巳时初刻,朝天门前香车盈路。 各路官眷聚在门口,笑语喧迭,相携而入,唯傅娆独自一人,倒是有些显眼。 众人皆不知她是谁,一问内侍,方知是乾宁县主,数十道目光朝她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也有少数妇人露出敬佩之色。 傅娆皆熟视无睹,只辍在众人后头,沿着长长的宫道,通往延庆宫。 红墙高耸,一望不见尽头,天际略有雨滴子跌落,浇下一腔忧愁。 立即有宫人撑起油纸伞,替前头那些贵眷撑伞。 雨来得突然,伞备得不够。 似傅娆这等小门小户,自是无人问津。 傅娆无奈,总不能淋湿了去见驾,回头定会吃挂落,只得贴在墙角。 漫天的雨滴砸入她眼帘,她抬手遮雨,只可惜徒劳无功。 再望前方,那些女眷已然走远,倘若她掉落,又不知去何处寻那延庆宫。 傅娆总觉得有人暗中为难她,刚刚落雨时,那些内侍似故意瞧不见她似的。 雨急一阵,缓一阵,傅娆无奈之下,只得提裙往前方跑去。 好在须臾,她便奔至宫门下,只过了前面这一宫苑,便可上横廊,可惜雨势渐大,倘若她冲过去,必定淋湿。 远处,烟雾蒙蒙,红墙绿瓦,雕栏画栋,看不真切。 偌大的宫廷,她举目无助。 远处皇帝裴缙正在一五角翘檐避雨,嘉州水患欲重,似有瘟疫之势,前朝事忙,廷议刚过,内阁正与太医院商议赈灾章程,他抽个空档,打算去后宫看望皇后,慰问一番,再去前朝问政。 怎知,透过茫茫雨雾,竟是看到一熟悉的身影。 他习武之人,耳目聪灵,比旁人看得清,撩袍指着远处躲在宫门下的傅娆道, “你瞧,那像不像是傅家女?” 傅娆穿着一身紫红品阶宫装,头戴珠翠庆云冠,金翟鸟口衔珠结,衣裳金绣云霞翟鸟纹,长裙为金绣缠枝花纹,因封号乾宁,胸前对襟刺绣山地乾纹,象征身份,不说人,就是这身衣裳也能认出是傅娆。 皇帝年号乾帧,能被冠以乾字号的县主,唯独傅娆一人。 内侍随裴缙出宫,自然认出傅娆来,“回陛下,正是傅姑娘。” 论理,该有宫人亲自领着她去延庆宫,何故丢她一人至此。 皇帝脸色便不好看,他出身皇宫,何以看不出端倪。 误了时辰是罪,姿容不整也是罪。 这是有人害她。 正当他欲着人给傅娆送伞,却见一内侍打前方横廊撑伞而来,那人携雨势匆匆奔至傅娆跟前,朝她大喊,“县主,快些跟奴婢来,皇后娘娘快要起驾来延庆宫。” 傅娆顾不上额前已湿,提裙冲入油纸伞下,与那内侍冒雨离去。 皇帝见状,略有松快,转身打道回御书房, 内侍连忙撑伞追去,神色惶恐问,“陛下,您不去看望皇后娘娘了吗?” “不去了。” 现在过去,正好撞上傅娆,他想起上回傅娆给他装了一袋子补肾丸,若是被她晓得他是当今圣上,小妮子岂不腹诽他? “找个人看顾她,别叫人欺负了去!” 皇帝不知,就在他转身离去时,傅娆被那撑伞的小黄门踩到了裙子,不慎朝雨水扑去,她虽是扯住那黄门,没让自己栽下,可裙摆却着实趟入水渍里,后背也被浇下来的雨水 淋湿。 如落汤鸡一般,如何去见驾? 傅娆心中一片冰冷。 那小黄门自知闯了祸,吓得面色惶惶,哆哆嗦嗦道,“县主,不若奴婢引您去换衣裳?” “哪有衣裳换?皇后那边又当如何?”傅娆目光冷然觑他, 小黄门迎上她的视线,坦然道,“今日许多官眷湿了裙摆,宫中娘娘皆有旧衣,尚衣局那头也有制好的成衣,您且在前面积玉宫稍候片刻,奴婢帮您去领一身,您换上再去见驾。” 傅娆深深望着他,心中存疑,“我是县主身份,不穿这身衣裳见驾,怕有不恭。” 小黄门似早料到她这般说,笑道,“您这品阶服饰本就是宫中敕造,尚衣局的规矩,每有封赏,各阶衣裳皆做两身,以供皇后娘娘挑选,您这一身便是娘娘当初挑中的,余下还有一身,眼下正可给县主应急。” 傅娆犹有顾虑,眼下她一步不敢错迈。 二人说话间,已至横廊。 恰恰瞧见前方两名宫侍领着几位官宦女,朝积玉宫方向去,三三两两也皆是湿了衣摆,似有碎语传来, “天公不作美,怎的突然下起大雨来。” “可不是,早知会下雨,我就多备一身衣裳来!” “你们少说两句,明妃娘娘已吩咐尚衣局送衣裳来,皇后娘娘也下旨,说是晚去无妨,切莫再嚼舌。” 那位端肃女子训话后,其他几人不再言语,只默然向前。 傅娆见状遂放下心,吩咐那小黄门道,“你快些去帮我拿衣裳。”语毕,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小黄门瞥着她的背影,眼底闪现一丝阴沉。 第8章 救我... 雨势稍缓,阴暗的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浇下一片天光。 两名宫婢引着几位姑娘行至积玉宫。 从侧门而入,进入一小殿,内设有一八开的镶八宝黄花梨座屏,左右各搁着几把黄花梨方背交椅,正中设有一圆背交椅,自是无人敢坐,几位姑娘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各自坐在两侧交椅上。 其中一着藕荷裙摆的俏目姑娘一屁股坐下,哎哟一声迭起,“我屁股...也湿了...” 她语毕略觉失言,脸颊红彤彤的,忙得住嘴,连忙闪身至对面一把干净椅子旁,自顾站着,不敢落座。 其他几位觑了她一眼,皆有狼狈,不欲多言。 直到傅娆循着人群进来,几道目光齐聚在她身上,视线下移,至她胸前的对襟乾纹,立即认出她的身份。 为首那位端肃女子,犹豫了一下,起身朝傅娆施了一礼,“给县主请安。” 其他三位瞥了傅娆一眼,或有鄙夷,或有不恁,也有无动于衷者,再如何,皆是不情不愿起了身,稍稍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傅娆心里装着事,不欲出风头,只笑着回了一礼,“各位姑娘安好。” 瞥一眼剩下的那张椅子,上有水渍,又见对面立着那藕荷裙摆姑娘,绷着一张俏脸,便知是她坐过的,傅娆不想坐,只是她若不坐,连带其他几位姑娘皆站着,也不是个事,只得挨着椅角,略微撑了身。 殿内一片静默。 狂风裹挟一阵雨气从窗棂灌入,吹得竹帘飒飒作响,众人身上不爽利,谁也不作声。 唯有对面那俏目女子,眼神一直落在傅娆身上,盯了半晌,笑吟吟开口道, “傅姑娘果真是好命,虽是丢了状元夫君,却得封县主,这笔买卖还真不亏,听闻近来有不少举子登门求亲,想必是借傅姑娘东风,意图再捞个状元当当!” 她语气实属鄙夷。 其他几人神色各异投来目光,大有看好戏的架势。 傅娆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照姑娘这么说,也是打算卖了未来夫君,谋个封号?” 话音一落,隔壁一穿杏色菱花裙的姑娘噗嗤一笑,她捂着嘴幸灾乐祸道, “傅姑娘,这话可说不得,梅妹妹的未婚夫可是李家三少爷,当今吏部侍郎的嫡长子,哦,也就是平康公主的表兄,李三少爷仪表堂堂,出身贵胄,那是多少封号都换不来的!” 傅娆心思一动,难怪一进来,这位梅姑娘便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来是平康公主未来的表嫂。 梅家她也有所耳闻,梅玉清正是当今通政司正使,正三品大员,掌上情下达,扼朝廷之口舌,可谓是内阁六部之下第一要员,也难怪这位梅姑娘在皇宫内这般放肆。 傅娆不是吃亏的脾气,左右已得罪了淑贵妃一党,倒也没必要忍气吞声,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平康公主未来的表嫂,这还没嫁过去呢,就急吼吼替李家声张,倒是不符合梅正使一贯端肃自持的风格!” 梅玲筱闻言,脸色一变,“你.....”语气稍滞,不知想起什么,复又盛气凌人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医女之后,少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冒充皇亲国戚!” 向来唯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被封县主,这是讽刺傅娆野鸡妄称凤凰。 上首那端肃女子见二人吵得不成体统,连忙冷声呵止,“玲儿妹妹,你休得胡说。” 傅娆不怒反笑,“姑娘说我拿着鸡毛当令箭,是何意,我这县主是陛下圣旨亲封,莫非梅姑娘仗着父亲是通政使,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梅玲筱闻言唇色当即褪尽,也意识到自己口出狂言,蔑视了当今圣上。 想起那位圣上在朝中的名声,她不寒而栗,支支吾吾辩解道,“你休得栽赃,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端肃女子也知不宜再争执,倘若傅娆咬着不放,她们几人皆要治罪,只得说上一句好话,“玲儿妹妹,傅姑娘乃前朝太傅之后,你当谨记。” 不料她话音未落,坐在斜对角一直不曾出声的面冷女子,冷声讥讽,“我们傅家海内名望,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来攀亲戚!” 傅娆闻言朝那人望去,只见她穿着一件月白对襟长衫,头戴珍珠头面,端得是不苟言笑,一身正气,无论是坐姿神态,抑或是穿着打扮皆比旁人讲究。 前朝覆灭后,傅家失势,子孙被乱军屠杀,唯有一支嫡脉避祸蜀中,先帝登基后,仰慕傅家高风亮节,派人入蜀将傅家迁回京中,傅家虽凋零,可风骨犹在,这些年一直以清正标榜,家中子弟沉潜刚克,端肃内敛,被世人称颂。 到了今上这一朝,傅家有子弟登龙门,皇帝称赞傅家门风,点为御史,听闻如今督察院的副贰,副都御使便出自傅家。 只是,风骨虽有,也 未免太过刻板苛刻。 傅娆一家进京,也从未想过与傅家本家相认,是以傅家不承认傅娆这一支,也是情理当中。 只是今时不同以往。 那唤作沈柚的女子低声提醒,“珂妹妹,陛下圣旨上写着,傅姑娘乃傅家之后,颇有先祖遗风....” 沈柚出自太皇太后一枝,平日也与那位太皇太后一般,充当和事佬,她颇有才气,品性上佳,在京中十分有人望。 傅珂闻言并未接话,只是面上的鄙夷淡了几分。 傅娆却不打算当个闷葫芦,人家都骂到她头上了,岂有饮泣吞声之理,“傅姑娘,我们青州傅家在最难的时候,都不曾沾你们的边,以后更不会攀谁家亲戚,只是,我祖父当年最受先祖器重,骤然离家出走,也有个中缘由,傅姑娘知也不知?” 傅珂闻言脸色一变,她深深望着傅娆,待欲辩驳,内侍已捧着几身衣裳过来, “让诸位姑娘久等了,时辰不早,快些换衣裳吧。” 众人掐住话头,纷纷起身。 只是这是头一批得了吩咐去取来的衣裳,自然没有傅娆那一份。 傅娆无奈,往门外张望,只希望那小黄门快些回来。 须臾,几位姑娘衣裳皆已换好。 傅娆等的心急,她定不能单独逗留,暗想若是她们都走,她也跟着去,怎知这时,那小黄门气喘吁吁捧着她的衣裳到了。 傅娆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与那沈柚道,“沈姑娘可否稍等我一会,我不认识路,万一误了时辰可不好。” 沈柚是个仁厚的性子,自是应下。 傅娆再三感激,入屏风内去换衣裳。 沈柚四人已等在门口,只是傅珂明显不快, “沈姐姐,皇后凤驾想必已到,我等已晚了,何故因他人再拖延,这是对娘娘不敬。” 梅玲筱早得了平康公主吩咐,必须拖住傅娆,当即接过话头,“哎呀,我这腰带系紧了,得松一松才好,这样吧,沈姐姐,你们三位先去,我等傅姑娘便是。” 沈柚看了梅玲筱一眼,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无碍的,不过一会功夫,还是一起走吧。” 梅玲筱翘嘴勾起,“哟,沈姐姐这是不信我?” 沈柚无奈,不能因为一个无缘无故的人得罪了梅玲筱,等了一会儿见傅娆还未出来,只得领着其他二人 先走。 梅玲筱等她们一行没入廊后,立即朝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将门一关,三人悄悄离开。 那新衣裳果然有文章,傅娆费了好大功夫方换好,待她从屏风后绕出,殿内空荡荡的,哪还有人。 她心倏忽沉下谷底。 阴风忽来,卷起厚厚的云团压在皇宫上方,天色渐暗,哪里看得出将近晌午,便是这积玉宫内也暗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傅娆奔至窗口,欲翻窗离开,远处黑云压城,忽的一道惊雷炸响,逼得傅娆后退两步,身影跌至屏风一侧。 银光闪烁,照亮黑漆漆的宫殿。 就在她惶恐之际,里面隔间的小门被推开,雷火闪烁间,一宫装女子带着两名宫婢,笑意盈盈朝傅娆走来, “哟,我的县主美人儿,这是要去哪里?” 傅娆回眸望她,心中惶恐褪去,反倒是冷静下来。 忐忑了大半日,总算遇见了正主。 “殿下意欲何为?”她扶着屏风站起身来,冷声问。 平康公主低眉一笑,绕着她行了一圈,踱步至她跟前,眨眼道,“将你留在此处,再灌一媚药,将你与一太监关在这里,宴席过后引人来瞧,届时你祸乱后宫,按罪当斩!” 傅娆听了竟是笑出了声,“弄一个太监?也对,倘若你弄个男人来,以陛下贤明,定能查出是你害我,回头自然会为我与那人赐婚,将此事掩下,若是个太监,我除了名声败尽,再无翻身的余地。” “算你聪明!不过有一点你料错了,这点芝麻蒜皮的事还惊动不了我父皇,皇后娘娘必不能容忍你在她寿宴上作妖,定将你杖毙。” 傅娆煞有介事点头,行至窗下,靠在窗棂,目色幽幽眺望窗外,庭院风雨飘摇,漫天雨幕如同野兽张开巨盆血口,欲要将整个天地给吞下, “徐嘉已让给你,你为何对我步步紧逼?” 平康公主闻言眼底凶光毕现,猝口骂道,“我恨你,我厌恶你,我每每翻他那箱笼,件件衣裳是你做的,双双鞋子是你纳的,那徐家处处是你的影子,我受够了,只有你死了,我方能心安......” 平康公主话说了一半,想起什么,眉尖蹙起,“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傅娆当即一笑,“我既然敢来,自是做了一番准备,你母妃虽势大,再如何拗不过皇后娘娘,刚刚沈姑娘一行离去时,我已托 人给皇后娘娘递话,想必很快皇后娘娘便会派人来寻我。” 兵不厌诈,她只能诓一诓平康公主。 偌大的后宫,根本不会有人救她,哪怕皇后得知此事,想必也不会为了她与淑贵妃交恶。 这些天潢贵胄,就是料到她无依无靠,才敢像捏死蝼蚁一般捏死她。 平康公主不知真假,也不敢掉以轻心,吩咐身边一宫女,“你出去看看。” 一宫婢从隔间小门离开。 傅娆暗松一口气,一对二,她胜算要大些。 平康公主不再迟疑,朝另外的女婢使了一个眼色,那女婢当即朝傅娆扑来,傅娆自是闪躲挣扎,平康公主也不含糊,连忙从另一侧来堵傅娆,主仆二人一阵忙活,将傅娆制住。 傅娆的双手被她二人钳住,按在地上,宫婢当即将袖口的药粉给掏出,傅娆趁着她松开力道的间隙,身子往后一仰,将宫婢给压住,与此同时,双腿往前一蹬,将公主给踢开。 女婢也极是灵敏,手中的药粉,当即往傅娆鼻孔洒去,傅娆屏息避了避。 生死存亡之际,傅娆也是铆足了劲,利落转身,一个拳砸在女婢后脑,将其击晕。 这头平康公主被踢了一脚,捂着胸口痛呼不已, 傅娆不敢耽搁,飞快往前一扑,将她身子压住,旋即将那药粉抓了一把,灌入平康公主口中。 “殿下,得罪了,你设了什么局,今日便该你自个儿享受!” 既是要给她下毒,必有后招,就等着淑贵妃娘娘来看自己女儿的好戏。 药粉灌下,她松开平康公主,平康公主捂着喉咙,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傅娆,你....你.....” 傅娆费劲这片刻,也累的胸膛起伏。 她却顾不上喘口气,拧着那昏厥的宫女,将她往平康公主身上一压,再抽出平康公主的腰带,将二人捆在一处方离开。 她从隔间的小门绕出积玉宫。 殿外风雨交加,雷声轰鸣,庭院皆成水摊。 她对宫内布局不慎清楚,眼下四处无人,她不知该往何处,回忆来的路径,打算沿途返回,再从岔路去后面的延庆宫,怎知才往前奔了两步,忽的步子踉跄,一股极致的酥软从四肢五骸瘆了出来。 傅娆膝盖一软,心凉了半截。 不好,那药粉洒在 她身上,被她不小心在用力时猛吸了两口。 她当时不是不察,比起吸一点药粉,她更不能被她们寻机制住,只得冒险。 没想到药力如此强劲。 她深谙药理,体内那强劲的暗流,令她备感陌生,一种极致的惶恐升腾上心尖,她绝望地望了一眼回路,咬了咬牙,往相反的方向扶墙离去。 眼下,只能去没人的地方避上片刻,再行想法子。 她沿着后廊往西面跑,若是听到宫人的声响,便避开或躲让。 几番挣扎,她躲入一偏僻的小殿内。 小殿三面被树林包围,一处临水,唯有一长廊通向主殿。 一阵强劲的风雨压下,大半竹枝伏在殿脊,将窗棂扑腾得飒飒作响,湿漉漉的竹叶贴在透明的窗纸上,如同黑爪般瘆人。 傅娆钻入小殿门后,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喘息。 刚刚这番奔波,以致体内药力四散,四肢五骸的疲软如潮水涌来,她险些栽在地上,只柔弱如泥,陷在一团黑暗中。 汗水泥泞,黏糊糊的。 她心扑腾腾,几欲跳出来。 她深呼吸,调息片刻,原先藏匿的躁意,渐渐浮出水面,一些无可名状的,难以启齿的感觉在她血脉里乱窜,仿佛涓涓细流从源头一跃而下,猛地跌落寒潭,溅起水花一片。 那水花密密麻麻扑洒在她鼻尖,令她险些呼吸不过来。 傅娆强忍着按了按中府穴,逼着自己压下那些燥热的念头。 身子热浪如潮水退落,耳目稍稍灵敏。 须臾,远处传来一些碎语。 傅娆绷紧神经,当即趴在窗棂一望,借着雷火见主殿方向似有人影穿梭。 不好,会不会是有人发现端倪,来寻她。 不管如何,眼下不能叫任何人发现她,只要寻不着她,她总有机会辩解。 好在离开时,傅娆将她那身湿衣裳抱走,于是,她将湿衣裳举在头顶,从后门绕出,往竹林里跑去。 大雨稠密,遮天蔽日般浇下。 轰隆隆,雷声过境,风雨滂沱如注。 傅娆浑身已湿透,却犹然燥热不堪,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她体内啃咬,渐渐将她理智给吞噬。 她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她仿若折了翅的雏鸟,惶惶不知归处。 林木森森,暗无天日,她不辨方向。 意识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如同风雨时骤时缓。 延庆宫觥筹交错之时,傅娆身如翩鸿,于风雨中跌入一抱厦。 吱呀一声,门被她跌跌撞撞推开,失去倚仗那一刻,她娇软的身子如落叶滑下,胳膊吃痛,理智片刻回防,仰眸,透过一片珠帘,她瞧见东侧碧纱橱内,闪烁一片明黄的衣角。 那一抹明黄时而清晰,时而迷离,在她模糊的视线内拉长牵扯。 “救我.....” 她使出仅有的力气,朝那片衣角匍匐而去。 第9章 怎么是傅娆? 狂风肆掠,天幕暗沉。 抱厦仅有的一盏风灯,被搁在角落里,光芒忽明忽暗。 皇帝支手撑额,靠在紫檀圆背圈椅上小憩。 今日皇后寿宴,他虽未去后宫,皇后却吩咐御膳房在御书房摆了小宴。 他与内阁几位大臣同饮,期间皇后表兄,大理寺卿蒋南生有事求见,他遂留蒋南生一道用膳,蒋南生思及皇后身子不佳,膝下无子,十分动容,宴席间与他忆往昔,谈及潜邸旧事,君臣抵足而谈,十分畅快,遂多饮了几杯。 怎知他今日淋了些雨,一冷一热相冲,再加之连日来因嘉州大汛一事劳神,竟是迷迷糊糊有些热症。 还有几桩事未定,事不宜迟,为了不叫臣工担心,他打算悄悄将御医宣到此处,是以遣了司礼监冷怀安去太医院,他先行带着两个小黄门打御书房出来,到西殿后面的抱厦休息。 喝的正是西风烈,入口清润,后劲十足,五脏六腑均热辣辣地冒烟,辣劲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醇香,令他四肢五骸均浸润在一股恍惚的香绵中。 内侍被他遣走去取衣物,人刚一坐下,仿佛听到有人唤他。 皇帝微醺的俊眼睁开,借着晕黄的灯光,瞧见一张昳丽的脸。 一双水杏眼湿漉漉的,迷濛痴惘,眼尾被拉出一抹艳丽的酡红,妩媚至极,他心咯噔了一下,不由晃了晃神,再定睛一瞧,认出她是傅娆。 昏沉的脑子如同浆糊,可他还是想起上午她被单独撂下的情景。 莫非出了什么事,宫里谁能害她,难不成是淑贵妃母女。 皇帝俊眉当即拧起。 “傅娆......”他低声唤了一句。 匍匐在地的人儿,已从珠帘下爬了进来,她饱满的菱嘴泛着红艳的水光,痴痴望他,着了迷一般挪不开眼,钉在他身上。 他满脑子混沌一片,只见她一开一合,似乎在说,“救我.....” 灵台还算清醒。 定是出了事。 皇帝深吸一口气,缓缓闭目,复又睁开,起身绕出紫檀长案,蹲了下来去扶傅娆, “你这是怎么了?” 手欲碰她,恍觉不合适,于是收手待要开口唤人,却见那傅娆红着一双眼,仿佛是悬崖边上的垂死之人,须臾抓到了救命稻草,娇软的身子径直朝他怀里扑来,当即便捕捉到了他的唇. ....堵住了他的嘴。 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在她眼前撕扯,扭曲,傅娆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偏偏体内那一股无可抵挡,也无可压制的渴望,跟猛兽一般吞噬着她,热腾腾的气息在她贲张的血脉里乱窜。 她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以至于那双手伸过来时,她迅速攀附而上,再也不给他退缩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朝他扑了去。 触到那片柔软,略有些烫意,湿漉漉的灵尖儿就这般探入进去。 他牙关一咬,竟是将她的路堵死,不仅如此,他还往后一退,强有力的手钳住她的手臂,意图将她掰开。 傅娆俏白的小脸顿时一跨,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去,够着脖颈望他身前一探,咬着他那瓣唇,含糊不清嘤嘤啜泣, “不要丢下我,不要.....求你了...” 人在绝境下的力道超乎想象,傅娆如同灵蛇一般,拼命地往他怀里钻,双腿不自禁地缠住了他腰身,手也捞紧了他的脖颈。 皇帝起先不想伤她,未曾用力,哪知给了她有机可乘, “胡闹!”他低斥一声,将脸别开, 那樱桃小嘴就这般咬住了他耳垂。 一阵酥麻串至他下腹。 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他并不老,相反,正值壮年,不说血气方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他是皇帝,坐拥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的女人,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何况区区傅娆。 她竟敢这样撩拨他。 疯了不成。 雨势倾盆,竹影摇晃,她像无根浮萍,终于拽到了救命稻草,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男子气息,将她体内药性彻底激发,她沦为欲望的小兽,毫无章法,又无师自通的啃咬。 凤冠被她丢弃,一头青丝如瀑布洒下,拂过他清隽的双眼。 他本有醉意,理智殆尽,他却犹然用力,掐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他身上一寸一寸剥离, “傅娆,你给朕听清楚了,朕不是陈四爷,朕是皇帝,你想过后果吗?” 傅娆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救我....” 他剥了她的手,她便将胸贴上去,他将她双手抵在她 胸前将她往外推,她便双腿缠在他腰身,紧紧勒着他。 换做旁人,皇帝早顺水推舟,任她施为。 可偏偏她是傅娆。 脑海里浮现在药铺见她时,她明媚如春的模样,原先对她存了几分欣赏,感慨此女不易,眼下被她缠着身子,不是不心动的..... 他不介意给她个名分,就是怕她清醒会后悔自己所为。 要了我.... 她不停在他耳畔低喃,啃遍了他脖颈,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 皇帝闭了闭眼。 他僵硬的片刻,傅娆敏锐捕捉到时机,灵尖儿立即长驱直入,搅乱他的理智。 小手在他胸膛胡乱摸了一阵,总算是摸到了领口,她迫不及待解开纽扣.... 一道劲风夹着湿漉漉的雨气,从窗缝灌入,掀起桌案上的奏折,奏折啪嗒一下砸在皇帝的脑门,那股冷风旋即灌入他微开的领口.... 皇帝出身后宫,又曾四下征战,什么阵仗没见过。 终是用毅力压制住了身体的欲望,他彻底将傅娆从身上剥开,并一掌拍在她后脑门。 傅娆当即眼珠儿一阖,娇软的身子栽在他怀里。 皇帝搂着她,神情晦暗不堪,竟是无语至极。 眼下傅娆算是以下犯上,按律当斩,并诛九族。 可他也很清楚,傅娆定是被人算计,这个人是谁,他心里自然有数。 既然没法处置她,那么与她已有了肌肤之亲,该如何料理? 她本已因他女儿失了夫君,若再因他而失了清白,还怎么嫁出去? 嫁不出去,只能留在宫中给她个名分。 可皇帝一想起傅娆曾跪在正阳门告御状,整个京城,满朝文武皆知她是徐嘉的新婚妻子,结果转背他将她纳入宫中为妃......还不知世人怎么编排,他一向爱惜名声,不想在青史上留下污点。 是以,此事十分棘手。 怀里的人儿身子依然十分滚烫....皇帝视线下移,落在她微敞的领口,再次闭了闭眼,犯难得紧。 廊外传来冷怀安的声音,“小心....” 想必是雨湿了台阶,请来了老御医。 皇帝当即警醒,立即将傅娆抱起放在里间的床榻,又将皇帐垂下,挺拔的身子立在塌前,不动声色将领口系 上。 珠帘被掀,冷怀安领着老御医周行春入内。 周行春白发苍苍,拧着个药箱便要下跪, “免礼....” 皇帝阴沉着一张脸,往圈椅上一坐,抬手朝皇帐一指,“给她把脉。” 周行春和冷怀安闻言相视一眼,皆是惊住。 二人同时往床榻望去,只见一纤纤玉手从里头垂落,手腕皓雪,骨细丰盈,倒是极好看的手。 二人心中骇然,可面上均不动声色,更不敢问。 周行春伺候两代帝王,倒也见多了世面,将药箱一放,从容踱步至床榻边,跪在一旁的蒲团上给傅娆把脉。 冷怀安暗暗瞥了一眼皇帝,心中疑窦重重,他不过离开一刻钟,这就闯进来一女子,是宫妃还是旁人? 冷怀安见皇帝脸色难看,只得悄悄上前,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敬递到他跟前。 皇帝接过,冷着脸一饮而尽,原先身上有热症,恰才被傅娆一番折腾,倒是渗出了汗液,烧退了,灵台清明得很。 一双深邃的眸如陷迷雾,沉沉盯着周行春。 周行春白眉微抖,神情凝重,片刻他松开傅娆的手腕,挪身朝皇帝拜道,“陛下,这位....”一时也不知是娘娘还是姑娘,只得含糊其辞道,“怕是中了媚药....” 皇帝倒是没有意外,“快些解了它....” 不料周行春抬眸,为难地望了皇帝一眼,苦笑着磕头道,“陛下,此毒号称千机,臣短时间内配不出解药来....除非....” “除非什么?”皇帝脸色已然转黑,阴沉地能滴水。 周行春咽了咽口水,将头埋低,“除非有解药,不然只能....只能....”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可皇帝和冷怀安都听明白了。 皇帝眼眸眯起,已是戾气横生。 且不说眼下还不确定是谁下的毒,哪怕他心里有数,也断然不能去搜宫,搜到按律当斩,况且,淑贵妃或平康根本不可能承认。 万一又是旁人嫁祸呢? 查肯定是要查的,该处置的人也得处置,只是眼下刻不容缓。 头一次遇到这般棘手的事,皇帝心下五内俱焚。 抱厦寂静如斯,唯有狂风嗖嗖,电闪雷鸣。 皇帝手搭在桌案上,闭目不言 。 冷怀安悄悄与周行春交换了个眼色,轻声问道,“陛下,不如先让周太医给您把脉,您自个儿身子才要紧呢。” 皇帝长吁一气,摇头道,“朕无碍。”修长的指尖紧紧按在桌案,指甲晕出一圈红色,已是隐怒之至。 须臾,他抬眸涩声问,“若是不解,当如何?” 周行春脸色越发幽黯,“怕是不太好.....此毒霸道,姑娘体内气息已十分不稳,倘若耽搁,或有性命之忧.....” 若是宫妃,皇帝断然不会犹豫,若是宫女,估摸等不到他来便处死,由此可说,里头怕是位身份尴尬的姑娘。 皇帝闻言,手撑在额前,俊脸掩在一片墨色里,透着无声的威压。 倘若傅娆有夫婿,他会立即将人送回,可偏偏她是清清白白的闺女。 片刻前,他与她已有了肌肤之亲,换旁人自然不合适..... 皇帝舌尖在唇齿打转,口液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香甜..... 床榻上,已隐隐泛出声响来,窸窸窣窣,嘤嘤低语.... 默了半晌,他几乎是从肺腑深处挤出一丝寒声,“你们退下.....” 冷怀安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放下,应了一声是,领着周行春退出抱厦,他将门轻轻掩上后,回头瞥向周行春,脸色已肃然,“周太医,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提!” “老臣晓得,还请公公放心。”周行春颔首一礼, 冷怀安着内侍送周行春回太医院。 恰在他回眸之际,余光瞥见角落被搁置的一身湿衣裳,他是何等人物,一眼就认出这该是乾宁县主的品阶大妆,当即心下狂跳,眼珠子差点瞪出。 难怪皇帝如此犯难....居然是傅娆! 怎么会是她呢? 满朝皆知傅娆是驸马爷的“前妻”。 此事棘手之处不在解毒,而在善后。 饶是见贯大风大浪的冷怀安也不禁冷汗涔涔,他立在廊下抬眸望向黝黑的天色,雨滴子漫天盖来,砸在他眼角,他揉了揉,深深叹了一口气。 也罢,陛下身边许久不曾添人,只是,不知这人留不留得住.... 第10章 朕可以作证 云层聚似浓墨,形成乌黑的旋涡。 狂风拍门,苍木飘摇。 一团绒绒的暖光从抱厦窗棂倾泻,雨雾落在光芒里丝毫毕现。 皇帝被那只伸出的玉手给拽到塌前,他眼眸黑若旋涡,任由她攀着他的手臂,缠绕而来,脸颊,脖颈,乃至唇齿,慢慢沾染上她的气息。 香甜顺着口液滑入他喉咙,明明该是滑润的,偏偏他嗓子又干又痒,他重重吐了几口气。 藕节般的软臂,勾着他的脖颈,将他往下一带,他几乎快要匍匐在她胸前,隔着距离,他望入她妩媚的眼,低哑的嗓音随同风声没入她耳郭, “你别后悔.....” 她大抵是不愿的,只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以后对她好些,多疼她一些,封号上也不委屈了她.....他这样想。 傅娆手足软绵绵的,见他被动地承受,似有不快,便干脆将一头青丝揽至他身后,遮了他的眼,甜甜的媚笑伴随着软糯的低喃,在他耳帘萦绕。 身份上的顾忌,叫他心坚如壁。 她目色眩迷,人虽是不清醒,感觉却是灵敏的,她如同红了眼的小兽,固执地想要去凿开他的心。 皇帝被她那些动作给惹笑,也不知这样的她,是她本来的模样,还是中药的缘故? 她脸颊嫣红如霞,嗓音滑腻柔软,如甜雾笼罩他心房,试图驱逐他的顾虑。 迷离的眼,如同溺水的浮萍。 皇帝垂眼望她, 她杏眼如丝,额前碎发湿漉漉的,红颊粉透欲滴,出水芙蓉般清媚动人。 既是做了决定,便不再迟疑。 伴随着电闪雷鸣,抱厦内如疾风骤雨,翩鸿掠影。 .......... 雨过天晴,一片昳丽的天光自云堑洒下,斜晖照入窗棂,恰恰从西窗落在床榻,皇帐遮住一片朦胧。 傅娆恍若陷在一片泥沼里,眼皮沉重,怎么都醒不来。 沉甸甸的青丝遮住她半张脸,浑身如同被碾压过似的,四肢五骸缓缓聚起一股痛楚,她眉心一颤,倏忽睁开了眼。 陌生的,茫然的,疲惫感,空无缥缈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差点将她淹没。 垂眸,一件中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腰间黏糊糊的,系带已不见踪影。 傅娆倏忽一下坐直了 身子,混沌不堪的脑海,渐渐闪现一些模糊,激烈的画面。 整个人如遭雷击。 血色一点点从唇瓣褪尽,不,一定是做梦,她狠狠闭了闭眼,晃了晃头,再次睁眼, 满目的狼藉,深浅不一的红印,皆烙在她身上,更有甚者,那种软绵的,飘忽的感觉,依然在血脉里流窜,她深谙医道,再如何,也晓得是真的发生了那种事。 明黄的衣角,四爷.....皇帝.... 所有的一切排山倒海冲入她意识,那种窒息的,仿若溺在水里的感觉再次袭来。 怎么办.... 她还怎么见人..... 失去清白的绝望与牵连家人的后怕在她脑海里交织,她意识乱糟糟的。 她羞愤欲死,只是她死了,缠绵病榻的娘亲怎么办,幼弟又当如何? 不,她不能死,凭什么因为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她凭什么让平康公主得逞。 与生俱来的坚韧,令傅娆压下心头的混乱,渐渐平复下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分析眼下的形势。 四爷.....四爷就是陛下。 凭着数次的交往,她猜测他应当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人。 她将事情禀明,他一定不会怪责她。 既然不会怪责,定会让她入宫.... 入宫两个字在傅娆脑海闪现后,心口当即生出浓浓的反感。 不成。 眼下她只是得罪了平康公主,淑贵妃便对她下死手,倘若她入宫为妃,怕是活不过三日,淑贵妃有一百种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她。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宫廷深深,皆是白骨垒成。她无家世倚仗,籍籍无名,只是枯坐等死。 入了宫,她的娘亲和弟弟照样无人料理。 既然这条路不能走,那么只能想办法让皇帝放过她,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至于清白......傅娆目色眩晕,心口传来一阵绞痛,她不想去面对,至少眼下她不想。 傅娆做出一番权衡后,神情绷得极紧,她深深的闭上眼,重重吐了一口浊气。 外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令傅娆心神一紧,她茫然地望了望帐顶,僵了片刻,连忙擦拭眼泪,强忍着身上的不适, 挪着僵硬的身子下榻。 身下那撕裂般的痛楚时刻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她费劲的将那些念头拂去,穿戴好衣裳,缓缓趿着鞋子,扶着床榻起身,纤指颤颤巍巍地掀开了帘帐。 抬眼,一道明黄的身影笔挺地立在窗下。 他眉眼十分俊逸,却不同年轻人的盛气,而是被岁月浸润过沉淀下来的豁达,如静水流深,岳峙渊渟般,令人不自觉臣服。 他似刚沐浴过,额前还微有水渍,正抬手在系衣扣。 听到动静,他抬目朝傅娆望来。 傅娆飞快地避开视线,咬紧牙关,将心一横,顾不上身下的痛楚,三步当两步,疾步朝他奔去,扑跪在地, “谢陛下救命之恩!” 她伏地不起,尾音发颤,语气却格外坚定。 皇帝系了一半的手,倏忽僵住,他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旋即眸色微沉,定定注视着她。 他抿唇一言不发,脸色有些难看。 他隐隐察觉到傅娆这话的意思。 不是嘤嘤啜泣跟他告罪,也不是柔弱可怜求他给名分,而是谢他救命之恩,仿佛是想把二人刚刚那段情缘,用“救命之恩”给一笔勾销。 明明半个时辰前,她妩媚妖娆,缠着他无休无止,眼下却陌生的跟什么都没发生。 他舌尖抵着右颌,咂摸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将纽扣系好,于一旁的圈椅坐下,淡淡望她, “傅娆,今日发生了什么,你何以至此?” 傅娆头磕在地上,心扑腾腾慌得直跳。 她想起了积玉宫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那平康公主怎么样了,倘若被皇帝知道她给平康公主灌了药,定会恼怒,以下犯上的罪名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斟酌片刻,傅娆带着哭腔,一五一十将平康公主算计她的事给说了,唯独略去她给平康公主灌药一桩,她伏在地上,抽泣不止, “陛....陛下,臣女挣扎时,那女婢将药粉抖落在臣女身上,臣女不小心吸了两口便中了毒.....” 她这话留有余地,待陛下发现平康公主也中了毒,她只管说是那女婢将药粉洒开,平康公主定是不小心吸了几口。 她尽可能将自己摘干净。 皇帝虽是有所猜测,可真正听到真相,还是怒得脑仁发胀,只恨不得一巴掌将平康公 主给拍死。 “朕已派人彻查此事,放心,朕绝不姑息!” 目光落在她轻颤的娇躯,闪现几分柔色。 黑鸦鸦的青丝铺于她身后,她额前的碎发依然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她腰身下沉,勾出柔美的弧度,叫他蓦地想起那番交缠。 女儿害了她,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补偿她。 只是,眼下,她这举动,令他捉摸不透。 “傅娆,今日之事,朕会给你个交代....” 他话未说完,傅娆生怕他纳她入宫,磕头如捣蒜,“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无以回报,臣女回去后,定给陛下供一个长生牌,祝陛下永葆昌华。” 皇帝眼底的温情一寸一寸褪尽,只余一片冰凉。 傅娆后背冷汗涔涔,闭目不言,她赌一把,堵他不会强人所难。 沉默如凌迟令她煎熬,她却坚贞不屈,一动未动。 她不想让这一生泯然于深深宫墙,与其生不如死,不如用这一刻的固执,博一条出路。 帘外的冷怀安默默抚了抚额,刚刚他服侍陛下沐浴,陛下还问他,给傅娆什么位份,得了,人家根本不稀罕。 他有些不忍去瞅皇帝的脸色,只悄悄的,后退一步,恨不得皇帝当他不存在。 窗外和风相送,雨水涤涤,将盛夏的燥热送走,迎下一片清凉。 皇帝久久不做声,傅娆倒也猜出他的心思,她这般急于撇清,约莫触了帝王的逆鳞。 她伏在地上,嘤嘤啜泣几声,抬眸,泪眼水雾迷茫,仰望他,连同身上未曾整理干净的狼藉,一同没入他墨色的瞳仁里, “陛下,非臣女不想,而是不能也,陛下为了救臣女,不得已而为之,又是臣女冒犯在先,臣女若是不知好歹,携身图报,岂非小人之举?此其一。” “其二,满朝皆知臣女与徐嘉的过往,臣女深知陛下乃君子,断不会置臣女清白于不顾,可臣女却不能因此连累陛下清誉受损,日后青史当如何书写?” 说到最后,她脸颊泛红,已现楚楚动人之色,娇羞并着愧赧沉于眼底,喏声问,“陛下,您应当也是不想的吧?” 不想将她纳入后宫,不想青史留下污名。 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意外。 她也不想强迫他,她也不想委屈求全,这是她仅有的自尊。 心仿佛被勒紧,只余一抹绞痛若隐若现。 皇帝目中恍有迷雾萦绕,默然片刻,他唇边掀起几分和缓,“你已是朕的人,却不想入宫,你想过后果吗?” 她没想过,她也来不及去细想。 眼下,她只知道,她不能入宫,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心头钝痛,却是苦不能言,泪水已在眼眶打转,被她强吞回去,她颤声回道,“自与徐嘉分离后,臣女无心婚嫁,只一心伺候病母,扶持幼弟.....” 她这话,透着几分心灰意冷。 听在皇帝耳里,仿佛她对徐嘉尤有余情,不愿跟他。 皇帝胸膛蓦地生出一股郁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嗤笑。 罢了,她不情愿,他岂能强迫于她。 他是帝王,可以要人性命,要人身子,却唯独拗不过一颗不情愿的心。 沉默半晌,他幽声喟叹,“你既已做了决定,朕便依你.....” 傅娆暗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胳膊挪了挪,撑着,跪直了身子,神色怔怔,若折落枝头的花瓣,飘零无依。 皇帝枯坐在圈椅里,眸色烈火灼灼,凝视她的眼。 她衣裳微有起皱,即便费劲遮蔽,依然有迹可循。 明明斑痕深深,却试图磨灭。 好歹他也给她做了一回夫妻,她真的就这么撇得开? 皇帝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胀,又慢腾腾的涌了上来。 静默片刻,他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抬手,“退下吧.....” 又朝冷怀安使了个眼色。 冷怀安会意,引着傅娆出了里间。 傅娆走了几步才恍觉身上的衣裳十分不堪,略有些为难,只是刚刚经历了这么一遭,整个人略有些呆滞。 冷怀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往西边隔间指了指,“您原先那身老奴已着人烘干,您换下吧。” 傅娆肩头卸下负担,重重朝他拜了拜,入内换了干净衣裳,最后往东间珠帘后一望,那道模糊的明黄身影侧倚,神情陷在暗处,她瞧不真切。 她又立在门口深深一拜,旋即毫不迟疑离开。 冷怀安为了不叫人起疑,安排了一面生的小黄门送傅娆, 怎知,傅娆这头要出宫,半路却被一寻来的紫衣太监给匆匆拦住。 “傅姑娘止步,皇后娘娘有请。” 傅娆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原先想快些离宫,其他诸事交给皇帝善后,没料到还是被淑贵妃的人给逮着了。 傅娆稳住心绪,问道,“何事?” 紫衣太监幽幽笑道,“姑娘想必涉入一桩案子,皇后娘娘正在查问,宣姑娘觐见。” 傅娆松懈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循着那紫衣太监来到了坤宁宫。 斜晖脉脉,将整个皇宫染上一层绒光。坤宁宫前人来人往,宫人交头接耳,碎语不止。 想必出了大事。 能出什么大事,自然是平康公主事泄。 那紫衣太监嘴严,傅娆问不出什么底细,只得揣着一肚子疑惑入了殿内。 她躬身循着内侍步入,不敢抬头,只佯装惶恐,步入殿中跪下, “臣女傅娆给皇后娘娘请安。” 余光瞥见殿内或站或立,一片姹紫嫣红。 这当是他的后宫了。 原先嘈杂不堪的殿内,瞬时静了下来,众人视线齐齐落在傅娆身上,皆是打量,或幸灾乐祸,或是看戏。 端坐于上的皇后神色凝然开口,“傅娆,你今日入宫赴宴,何故缺席?” 傅娆早料到她有此问,战战兢兢道, “回娘娘的话,臣女入宫恰逢暴雨,又被内侍不小心踩了衣裙,失了身子,不得已去积玉宫换衣裳,此事沈家姑娘可以作证,只是待臣女换衣裳出来,便不见人影,臣女不识得路,暴雨倾盆,走岔了,臣女心急如焚,怎知越走越岔,后来无奈遇见一位公公,待雨止,方得寻着路。” 傅娆话音一落,侧前一道冷声喝来。 “大胆,皇后娘娘跟前,你敢撒谎!” 傅娆暗暗瞥去一眼,见她满头珠翠,一身华贵盛气凌人,再见平康公主被她拥在怀里,不是淑贵妃又是谁? 傅娆故作疑惑,痴惘望着淑贵妃,“娘娘此言何意?臣女撒了何谎?” 既然不能认中药一事,自然得抹去与平康公主争执这段。 淑贵妃没料到傅娆敢堂而皇之扯谎,思及女儿今日吃了大亏,震怒道,“放肆,平康下嫁徐嘉,你含恨在心,今日携毒入宫,趁着换衣裳派人递话引平康过去,遂加害于她,傅娆,你简直胆大包天,万死不赎!” 原来那被傅娆中途骗开的宫女,半路遇见了皇 帝安排照料傅娆的内侍,她刻意将那内侍引去别处,再回来便瞧见平康公主被人绑住,她一人拼命扯不开,差点被红了眼的平康公主给掐住,情急之下,她只得先去禀报淑贵妃。 淑贵妃吓了一大跳,匆匆寻了借口半道离席,带着人赶来积玉宫。 她在积玉宫里看到的那一幕,是她这辈子的噩梦。 女儿当时那模样,如同一条褪去外皮的蛇,缠在那晕厥的宫婢身上,啃咬舔噬..... 她当时差点晕过去。 立即吩咐心腹去翡翠宫取解药。 可这个空档,皇后不知打哪闻讯,竟是带着宫人前来积玉宫。 万一此事泄露,女儿无颜见人,她也不必再争储,皇帝定会彻查此事,她能震慑住旁人,却糊弄不住皇帝。 她下毒暗害傅娆一事,必是遮不住了。 千钧之际,她以让出六宫协理的大权,换取皇后止步积玉宫外。 旋即,她将脏水泼在傅娆身上,说是平康公主被傅娆下了毒,至于是何毒,淑贵妃没说。 皇后将信将疑,派人去寻傅娆。 怎知午后风雨大作,宫人寸步难行,虽是巡查一遭,却始终不见傅娆踪影。 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将女眷送出宫去,总算是逮着了傅娆。 眼下坤宁宫内,除了今日涉事的沈柚等几位姑娘,其他官眷皆已出宫。 淑贵妃这话可谓漏洞百出。 傅娆很快抓住了症结,“敢问娘娘,臣女带了何毒入宫?可有实证?” 淑贵妃早料到她这般说,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康儿身边几位宫女可作证。” 找到傅娆之前,皇后已经审了平康公主身旁的宫女,翡翠宫的人自然众口一词,指正傅娆。 皇后神色复杂看向傅娆,掩帕轻轻咳了一声,露出几分疲态,“傅娆,你今日可见过平康公主?” “回娘娘的话,臣女不曾!”傅娆一口咬定没有见过平康公主,而平康公主当时为了掩人耳目,定也没让人晓得她来了积玉宫,是以,给傅娆可乘之机。 明眼人都知道,给傅娆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携毒入宫暗害公主,定是淑贵妃母女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只是这些宫妃并数位贵女哪里会替傅娆说话。 而皇后在得淑贵妃允诺,让出协理后宫之权后,自然也不 好深究。 “你何以证明没见过平康公主?” 傅娆闻言暗中冷笑,皇后果然不会因为她得罪淑贵妃,真相如何,皆不重要,于她们这些上位者而已,利益才是首要的。 她不敢说出中药一事,皇后自然也没法一棍子打倒淑贵妃,是以,还不如借此卖个情面给淑贵妃,从中得到好处。 平康公主母女之仇,她绝对要报,但眼下,最紧要的是脱身。 傅娆思忖片刻,抬眸看向沈柚,“沈姑娘,我当时请你等我一道回延庆宫,姑娘何故先走?” 沈柚也没料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面有赧色,可眼下淑贵妃铁了心要治傅娆于死地,而皇后摆明了不会帮傅娆,要她一人如何扭转乾坤,她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平日尚且不掺杂在两宫争斗,今日又怎么可能为了傅娆出头? 沈柚避开傅娆灼热的目光,只垂眸朝皇后施礼, “娘娘,臣女离去前,傅姑娘确实在屏风内换衣裳,只是臣女与另外两位妹妹先离开,着梅妹妹留下等候傅姑娘,其余的,臣女不知。” 梅玲筱显然是平康公主一党,这是彻底堵死了傅娆的路。 那梅玲筱果然上前跪拜道, “皇后娘娘,臣女知傅姑娘初次入宫,怕她迷了路,是以等她一道回延庆宫,怎知傅姑娘换好衣裳后,说是内急,遣臣女先行离开,如今瞧来,想必傅姑娘借机引诱公主与她会面,再行暗害公主。” 她话音一落,殿内一片死寂。 这些其实是傅娆早料到的,她唯独没料到的是,皇后竟是被淑贵妃给收买了。 今日她之所以敢对平康下手,便是赌皇后回借机扳倒淑贵妃,怎知淑贵妃也是个厉害角色,不知以什么法子说动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她更没料到她会中毒,会遇见皇帝..... 所有一切,如冰渣子在她心尖滚过,钝痛过后,她脑筋飞快运转,思索对策。 “皇后娘娘,翡翠宫众口铄金指证臣女,可臣女也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哪怕要指证,也得有实凭实据,其一,臣女是如何引诱公主来会面?其二,臣女给公主下了什么毒?其三,公主殿下是如何解的毒?” 傅娆问了症结所在。 皇后闻言,心思一动,撩眼看向淑贵妃。 淑贵妃脸色瞬间阴沉不堪,一阵犹疑后,抬眸,觑着傅娆道, “这些疑惑,本宫自会答你,只是本宫倒是先要问你,你这么长时间去了哪里?今日娘娘寿宴,雨停后你不先来坤宁宫请罪,反倒是要出宫,傅姑娘别告诉我,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淑贵妃也抓住了傅娆的要害。 傅娆指尖泛白,很努力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臣女刚刚说了,臣女是迷了路...”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躲了起来!” “娘娘,臣女没有....臣女躲雨走失,偶遇一小黄门,得知寿宴已毕,臣女诚惶诚恐,不敢叨扰娘娘,是以打算离宫。”傅娆再次伏地不起。 皇后也陷入了两难,寻思片刻,雍容问道,“你去了何处,何以就擅自出宫?可有人证?” 话音一落,一道威严的嗓音自殿外传来, “朕可以作证!” 第11章 朕替你撑着 随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步履如风踏入,众妃纷纷起身下跪, “臣妾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着一身明黄的杭稠直裰,并无过多的繁复纹饰,直裰剪裁得体,勾勒出干脆利落的线条,将那挺拔的身形衬得高峻隽然,手里捏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背在身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本就生得俊美,虽是过了而立之年,五官褪去了年轻时的凌厉,于雍容俊雅中凝入一抹深邃,经过岁月的沉淀,那身清贵被晕染出渊渟凝湛的气韵。 矗立在这一片姹紫嫣红中,如天光照落,眉目自染灵华。 他目不斜视从容落座,“平身。” 众妃起身,相继收起看热闹的心思,或屏气凝神退于一旁,或大胆地朝皇帝引颈张望,时不时做出个撩发的小动作,试图引起皇帝的注意。 唯傅娆跪拜在地,纹丝不动。 谁也不曾注意,那身宽大繁复衣装下的纤躯,竟是微微颤抖。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用一身的禁锢换此刻的脱身,值不值得? 她心里存了最后一点希冀,盼望着他不要说出来,盼望着他能信守承诺,帮她善后。 皇帝闲适地将手搭在膝盖上,缓缓拨弄手里那串紫檀珠,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傅娆身上。 紫红的衣裙匍匐在地,如同晕染的瑰丽画卷,雪白的玉臂从宽大的衣袍伸出,交叠伏在地上。 白的毫无血色, 蓦然想起那丝绸的金丝绣衣,曾从他掌心滑过..... 那抹酸麻至今犹然在心尖激荡。 皇帝顿了顿,收回视线,接过皇后亲自过来的茶,浅酌一口。 皇后随后落座于他身旁,脸上的气色好了几分,含笑问,“依着陛下的意思,恰才傅姑娘离宫是奉了您的口谕?” 殿内数十双视线齐齐落在皇帝身上,淑贵妃更是仅仅搂住女儿,心头纷乱地望着皇帝。 皇帝将茶盏放下,颔首道,“朕路过文华宫的竹林,恰恰见人领着她寻路,朕问了她几句,才知是大雨倾盆迷了路,耽搁了皇后寿宴,朕思及她家中有病母,遂准许她出宫。” 傅娆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椎放松,身子微微往下一沉。 皇帝将她那番举动看在眼里。 “原来如此。”皇后一改刚才的 肃然,表情立即变得温和,连忙朝傅娆抬手,“傅姑娘平身吧。”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傅娆木然起身,垂着眸,缓缓后退了数步,立在一旁。 余光注意到那道视线从她身上一闪而过,她心怦怦直跳,脸色泛白。 他既已承诺放她离开,当不会食言。 这边皇帝视线挪至淑贵妃身上,眯起眼,冷声问,“贵妃何故闹得气势汹汹?” 皇后慢腾腾看了淑贵妃一眼,平日只要皇帝出现,淑贵妃必是头一个迎过去的,今日却如同哑巴似的,面有菜色,想必积玉宫的事非同小可。 淑贵妃自从皇帝进来,心底已一片冰凉,也不知皇帝刚刚在外头听了多久,眼下除了息事宁人,转移皇帝注意,再无他法。 “回陛下的话,先前臣妾怀疑平康与傅姑娘起了龃龉,是以责问了几句,眼下既是陛下准许她出宫,臣妾自然无话可说。” 盼着皇帝将此事揭过,莫要再查。 只是皇帝驾临,形势全然不同,皇后寻到了机会,恨不得狠狠治治淑贵妃, “哦?贵妃此话令本宫不解,刚刚你可是闹着要杀人,怎的突然间便不追究了?你不是说傅姑娘给平康下了毒么?” 淑贵妃见皇后一脸小人得志,气得肺疼,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臣妾确实怀疑傅氏对平康不轨,不过眼下无实证,臣妾也不好指证堂堂县主,罢了,皇后娘娘千秋,臣妾自当卖娘娘面子,我们母女便忍气吞声,不予追究。” 皇后气笑,见淑贵妃骤然偃旗息鼓,越发怀疑其中有猫腻,遂凛然道, “陛下,臣妾以为,一个是当朝公主,一个陛下亲封的县主,不将事情查清楚,累及二人声誉,也伤了陛下的情面。” 淑贵妃闻言恨不得掐死皇后,装出几分委屈与皇帝道,“陛下,臣妾原不想追究,既然皇后娘娘不依不饶,那臣妾就不得不说,今日娘娘寿宴,内侍调度不周,以至于那么多官眷湿了衣裳,若非如此,傅氏断不会因换衣裳而与平康起争执。” 皇后闻言暗道淑贵妃狡诈,处处挖空心思寻旁人的错处,她脸色转青,压下心头怒火,朝皇帝跪下, “陛下,今日确实是臣妾调度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她这桩事算不得什么,皇帝不会苛责她,倒是淑贵妃,怕是没那般简单。 淑贵妃见自己被皇 后反将一军,气得下不来台,懊恼失察,叫皇后寻得先机。 皇帝觑了两宫一眼,已心如明镜。 转而将视线落在淑贵妃怀里的平康公主身上,只见女儿目色呆滞,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小脸煞白,整个人如打了霜的茄子,恹恹不堪, 皇帝眉头一皱,“平康这是怎么了?” 淑贵妃瞥了一眼怀里的女儿,当即泪意涌上,带着哭腔道,“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在积玉宫看到她时,她便这样了.....些许是被雷声吓到了,待臣妾回头遣人去护国寺着法师做一场法事,替陛下与平康祈福....” 淑贵妃话音未落,被皇后打断道,“哟,淑贵妃是当我们这么多人都耳聋么,刚刚不是说傅娆害了平康么?” “臣妾的意思是....” 淑贵妃还要辩驳,被皇帝冷声喝断,“都闭嘴!” 二人悻悻噤声。 皇帝却是目色幽幽盯着平康,“平康,你告诉父皇,你怎么了?” 平康空洞的眼珠子转了转,视线在虚空渐渐聚焦,傅娆的身影便清晰地落在她眼里,她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似的,骤然变得神色阴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父皇,求父皇给儿臣做主......” 淑贵妃见女儿骤然朝皇帝腿边扑去,吓了一跳,想要伸手拉她却不及。 平康公主使出莫大的力气挣脱淑贵妃的钳制,跪挪到皇帝膝下,抱着他的裤腿哭道, “父皇,那傅娆对女儿怀恨在心,给女儿灌了毒粉!” 傅娆闻言心倏忽揪起,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陛下,臣女冤枉!”傅娆扑跪在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 除了示弱,她已别无选择。只期望他看在她无辜受害的份上,能信她几分。 “臣女若当真想害公主,何至于冒诛九族的风险来这皇宫害她?恕臣女说句大不敬的话,平康公主就住在臣女隔壁,臣女当真起了歹心,怕是在宫外下手更为妥当。” 傅娆此话道出了真谛,竟是无人不信。 皇帝没看傅娆,探究的目光直落平康公主的眼,“朕问你,她给你灌了什么毒粉?” 平康公主晃了晃神,脑海浮现起在积玉宫发生的事,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她羞愤不堪道,“是媚//药......” 皇帝重重闭了闭眼,原先的猜测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印证。 他眼底的怒火再是抑制不住,从齿缝里挤出寒声,“朕最后再问你,既是媚药,你如何解的毒?” 平康公主不知皇帝为何这般问她,被他冷厉的脸色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儿臣...儿臣.....”她回望了淑贵妃一眼。 事已至此,淑贵妃只得硬着头皮上。 她执帕擦着眼角,哽咽道,“陛下,臣妾着人将平康丢入冷水中,泡了她半个时辰方解了那药性.....之前不说,是担心坏了她的名声,陛下,那傅氏竟是歹毒至此...” 皇帝闻言不怒反笑,周行春亲口告诉他,此毒非解药或与男子媾和而不得解,淑贵妃堪堪一桶冷水便解了平康的毒?必是撒谎。 真相是,淑贵妃手中有解药。 回想傅娆所说,定是二人在挣扎中,皆不小心吸了那毒粉。 傅娆逃身而出,平康不知她也中了毒,是以在他跟前露了底细。 此毒,药性有多烈,他亲身体会,岂会不知? 傅娆平日多么温婉娴静,生生变成一小狐狸缠着他不休不止。 他可是整整要了她四次,方才帮着她解了那媚//药。 他一言不发,眼底的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淑贵妃与平康公主皆是满头雾水,疑惑皇帝为何不质问傅娆,反倒是对她们母女再三责问。 唯有傅娆隐隐领悟。 这么一来,平康公主这番控告,非但不能指认她,反倒是将自己给出卖了。 傅娆到了此刻,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才彻底松懈。 她身子几乎是晃了晃,差点扑倒在地。 皇帝余光注意到她的不适,心中愧疚难当。 她被他女儿所害,失身于他,又差点被淑贵妃算计。 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 眼下,他必须给她筑一道护身符。 皇帝不曾察觉,他心中那杆秤已不知不觉朝傅娆偏离。 云层彻底散开,夕阳普照,从窗棂洒下一片金光。 傅娆望了望那片光,委屈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尖。 皇帝久久沉默着,寂静的殿宇里落针可闻, 须臾他方才开口, “来人,将平康公主带下去,重 责二十大板,送往徐府,无诏不得入宫!” 平康公主瞬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满是不可置信,待要质问,却骤然间嗓子哑了一般,什么声音皆发不出。 淑贵妃闻言扑了过来,将女儿抱入怀里,再也不顾仪容,跪在地上大哭道,“陛下,她可是您的长女,您最疼爱的女儿,您为何不问清楚便要杖责她.....” 皇帝不待她说完,眼神冰冷觑她,“淑贵妃,你当真要朕查吗?” 淑贵妃浑身一震,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定是傅娆失踪的片刻,遇见皇帝,告了御状,皇帝这是有备而来,她辩驳的话悉数堵在了嗓子眼,颓然坐地,凄凄不语。 平康公主再笨也猜到可能事泄,却还是固执地扯着淑贵妃的衣角,泪眼汪汪,“母妃...母妃...救我....” 淑贵妃望着无助的女儿,眼泪汩汩滑落,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碍着皇帝在场,忍痛生生摇了摇头。 皇帝目色肃然看向平康公主,“今后傅氏再有任何差池,朕不查,皆拿你是问,若有下次,你迁往封地,永不得入京!” 平康公主闻言如同被抽了筋骨,彻底栽倒在地。 傅娆则惊讶地望了皇帝一眼,这么一来,平康公主反倒成了最不想她出事的那个。 皇帝这道护身符给的还真是大快人心。 皇帝处置完平康公主,视线落在淑贵妃身上,脸色越发冷漠, “淑贵妃身为亲娘,没能教导好女儿,此为失职,即日剥夺贵妃封号,降为妃。” “陛下.....”淑贵妃拿出她最擅长那套,伏在他脚下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却不作理会,淡淡拂袖起身,将衣角从她掌心抽出,迈出数步,平视前方道, “你连女儿都教导不好,遑论皇子,既如此,将三皇子迁入坤宁宫,交由皇后教养!” 丢下这话,皇帝大步离去。 皇后喜不自禁,连忙率众妃跪拜,“恭送陛下!” 抬眸,她凝视那道清隽的背影,缓缓浮现笑容。 被淑贵妃压制这么多年,今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这份寿礼,她欣喜之至。 而这头淑贵妃....哦,该说淑妃,颓然倒地,直接昏厥过去。 皇后一改颓丧之色,气定神闲处置了淑妃与平康公 主,视线最后落在傅娆身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傅姑娘今日在宫中受了惊,是本宫之过,来人,赐傅姑娘一柄玉如意,一套金镶玉头面,一对翡翠玉镯,李泉,送县主出宫!” “奴婢遵旨!” “谢娘娘。”傅娆平静施了一礼,当即退了出去。 她对皇后的示好,无半点欣喜,她只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皇宫。 那位叫李全的内侍领着傅娆出了坤宁宫,却被冷怀安遣来的小黄门给拦住, “李公公,陛下口谕,着奴婢送县主出宫。” 李全立即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内侍将赏赐递了过去,“那就辛苦你了。” 小黄门稳当接过那紫檀镶八宝锦盒,示意傅娆先行。 傅娆跟着小黄门沿游廊折出了东六宫,再顺着长长的宫墙往南走。 宫道漫长而幽深,满目的红炫了她的目,她身子依然紧绷紧绷,额尖渗出细密的汗,不到出宫那一刻,她没法卸下心防。 身下隐匿的痛,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钻入五脏六腑,她强忍着,扶墙而行。 路过奉先殿的角门时,金阳骤然扑洒而来,她眯起眼,猝不及防的暖融裹了上来,令她打了个寒颤,侧眸,骤然发现一道明黄的身影立在角门内。 夕阳将他身影拉得老长,他逆着光,如仙皇临世,叫人不敢直视。 傅娆顿了片刻,折身踏入。 她垂眸,缓步来到他跟前,便要下拜, “臣女谢陛下维护之恩.....” “免礼。” 皇帝见她虚弱,连忙伸手去扶她,手碰到她胳膊时,傅娆下意识一缩,皇帝手微僵,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当即收回手,负在身后。 傅娆脸颊红霞阵阵,昳丽无双,竟是不逊色于那漫天的火烧云。 她十分尴尬,又不敢望他,只胸膛起伏,试探问道, “陛下可还有吩咐?”是迫不及待要离开的语气。 他一言未发。 晚风拂猎,掠起她宽大的衣裙,衬得她身形越发瘦小。 今日她在坤宁宫那番境遇,着实令他心疼。 淑贵妃随心一计,竟是害了她一生。 他实在不忍就这般放她出宫,即便知道留她下来,于他名声不利,可他不忍看着她,孤 苦伶仃,龋龋独行,一人承受未来的一切。 他想在她出宫之前,再见她一面,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她开口依然那般决绝。 他准备好的说辞,悉数被堵在了嗓眼。 斜晖照落枝头,昏阳相接,天际被烫出一大片火烧云,苍穹无边无际,了然宽阔。 此番放手,不知是该,还是不该。 傅娆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想起他刚刚在坤宁宫的维护之举,鼓起勇气,涩声道,“陛下若无吩咐,臣女这就出宫了.....” 她脚步虚浮,后怕过后,身子深处藏匿的疲惫如潮水涌来,全凭一口气撑着,眼下皇帝不肯放她走,那弦再次绷紧,她已是强弩之末..... 脚步抬了又抬,他不吭声,她便不敢迈。 清风拂过她鬓发,她拢了拢,他清冽的气息几乎罩在她头顶,平端惹出一番旖旎。 好半晌,他从胸膛闷出一声“嗯”。 傅娆得令,如蒙大赦,悄声退离。 到角门,及转身,听见身后传来他轻声喟叹, “若是承受不住,便来寻朕,朕,会永远替你撑着。” 第12章 陛下不如给她赐一门婚事…… 晚风拂面,从傅娆后颈灌了进来,她低垂着眸,扶墙缓行,后背的汗水黏着小衣,湿漉漉的,她打了个冷颤。 脑海里回荡着他那句话, “朕替你撑着....” 莫名的酸楚从僵硬的心尖缓缓流出,谁天生会承担,她也不会,她本该是家里娇养的小姐,八岁那年,父亲不幸罹难后,祖母病逝,母亲病倒,幼弟出生,整个傅家塌了天,她,年仅八岁的小丫头,支着细瘦的腰杆,打水做饭,撑起这个家,至而今,已十年。 她习惯了独自去承受一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替她撑起一片天,哪怕与徐嘉在一起的时光,也不曾。 而现在,有个人告诉她,可以替她撑着,傅娆不争气地闪出了泪花。 那种渴望被护着被爱着的...卑微甚至懦弱...盈满心尖,险些击溃她高筑的心墙。 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她迎风苦笑。 不可能的。 没有人能替她撑着,没有.... 经历徐嘉一事,她对婚事已不抱期望,如今不过是将那条路堵得再严实一些罢了,无妨,她是傅家女,她祖母是名极一时的大医,她还有出路,索性,踏踏实实开药铺,将祖母医术发扬光大,也不失为一桩盛事。 再过一条漆黑的甬道,便是宫门。 出了这道宫门,她便不能软弱,不能叫母亲乃至桃儿看出半点端倪。 傅娆瘦弱的脊梁就这般,艰难地撑着,挪动着,连同她最后的冷寂与酸楚,一起没入那片阴暗里。 暮色四合,宫人三三两两撑起竹竿,将那一盏盏宫灯点亮。 坤宁宫上下笼罩着一股喜悦。 晚膳,皇帝驾临,帝后用完膳,一道坐在窗下喝茶。 “朕这些年忙于朝政,对后宫疏于管教,以至淑妃铸成大错,朕命你严查各宫,纠察不轨,发现不端行为,立斩不赦!” “臣妾遵旨。”皇后颔首一拜,再道,“也怪臣妾这些年身子不好,今后臣妾定打起精神操持。”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抿了一口茶,复又将茶盏放下,起身道, “朕还有事,要回御书房,三皇子交给你,切莫出差错。” 临走,听到侧殿传来三皇子的哭声,到底是他唯一康健的儿子,皇帝多了几分耐心,移驾侧殿看望三皇子,言语敦促一番,倒是 将四岁的孩子给镇住,不敢再哭闹。 皇后亲自送皇帝出殿,当风而立。 宫人迎了上来,给皇后披了一件外衫,“娘娘,您要去看望三皇子吗?” 皇后摇了摇头,扶着宫人的手入了内,面容浮现些许冷色,“你以为陛下真的将三皇子给本宫养?不过是这两年李家窜得太快,陛下有意敲打罢了,再说了,李兰的儿子,本宫敢养么?” 言语间已行至寝殿,宫人给她脱鞋褪袜,扶她上榻,她疲惫地靠在引枕,叹道,“陛下表面给了我尊荣,也是丢给我一个烫手山芋,你们得看好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若是膝下没有皇子,她与淑贵妃挣再多,又有何益? 当务之急,是得将大皇子治好。 平康公主被杖责二十,又是皇后的人亲自监刑,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送回了徐府。 淑妃禁于翡翠宫,她身着素衫,秀发垂散,跪于案后,目露枯败之色。 她贴身宫人小心翼翼将膳食摆上,哭着劝道,“娘娘,你且用些吧,若是伤了身子,亏得只是您自个儿.....” 淑妃闭了闭眼,身子轻轻颤抖,良久,方将心头怒火压下,长长吁一口气, “你说得对,我要保重身子,否则我怎么将凌儿夺回来。” 淑妃拾起筷子,望着桌案上的菜,想起被杖责的女儿,哭哑了的儿子,心头一阵钝痛,眼泪不自禁滑落,“都怪我...陛下这些年优待我,我便忘了自己是谁,以至犯了陛下的忌讳。” 宫人见淑妃颓丧至极,连忙劝道,“娘娘莫灰心丧气,舅老爷派人递了话来,叫您韬光养晦,切莫在陛下跟前要强,待风头过去,他定想法子帮您将三殿下要回来。” 淑妃闻言止住了哭声,嚼了几口饭,“你说得对,外头还有兄长,那皇后膝下无子,身子又亏,她拿什么跟本宫比,本宫要打起精神来....” 宫人见淑妃重拾斗志,便放心下来。 傅娆回府便病下,郑氏忧心不已,傅娆只说在宫中淋了雨,被淑贵妃训了几句,郑氏倒也不作他想,怎知她这一次病来如山倒,竟是在塌上躺了整整半月,将这些年攒下的辛劳一并补了,叫她睡了个够够的。 她病下这段时间,朝中却是出了大事,嘉州水患已平,可瘟疫却越染越大。 原先当地官员瞒报,处置不够及时,以至疫情范围扩大,如 今有一县被封锁,其中两镇死亡严重。 皇帝闻讯,立即派了锦衣卫斩了两名地方官员,又遣一名都督府佥事并各部抽调一些官员,前往嘉州。 太医院的太医去了一半,礼部又在民间召募医士,只是疫病关乎性命,等闲不敢冒险,除了些许个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郎中慷慨奔赴,应召的并不多。 傅娆是回到药铺后从陈衡口中得知了此事。 “太医院人人自危,听闻派去的太医有人染了病,死了两个,此事只锦衣卫密报呈上,陛下不许宣扬。” 傅娆想起幼时青州附近的胶州也曾发生一场瘟疫,祖母当时只身背着医囊奔赴疫区,九死一生,配置了药方,消弭了疫乱,只可惜当时有人冒顶了祖母的功劳,而那人后来节节高升,如今在太医院任职。 傅娆心里不是没有想法,可思及自己上有病母,下有幼弟,实在不敢冒险。 况且,她的医术不及祖母万一,去了怕也是送死。 过了数日,形势越演越烈,竟是连京城百姓也人心惶惶,许多大户人家避祸乡下。 傅娆在街上采买时,便听见人群沸议, “听闻有人从那疫区逃了出来,往京城方向来了!” “快些逃吧,保命要紧.....” “我已吩咐家中娘子收拾行囊,回蜀中避祸,待事态平息再回京做生意!” 三三两两的皆是打算离京。 傅娆逆流而立,满目苍凉。 人海茫茫,皆是四处逃窜,些许个不小心撞了她一把,差点将她带倒。 京城尚且如此,遑论嘉州一带。 她满腹心事回了药铺,及后院,便见两名药童蹲在地上晒药,似在谈及嘉州疫乱,其中一小童凛然道,“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我虽成不了大事,好歹也可以去帮衬一二,嘉州是我故地,我若不去,便是懦夫!” 他拔地而起,便要走,另外一个却扯住他袖口,“你莫要逞匹夫之勇,匡扶危乱,人皆有责,只是你身无所长,枉送性命,非智者可为,且不如悉心学医,他日自有你用武之地。” 那十来岁的药童愤然摔袖,他身量不高,力气却不小,竟是将那个高的给甩开, “姑娘教了我配药,我带上药方赶赴嘉州,没准能帮上忙。” 那个高的扑过来又抱住了他腰身,不许他走。 两个药童竟是滚作一团,打了起来。 傅娆立在穿堂,泪眼婆娑,一股孤勇自胸膛喷薄而出,脱口道, “你们俩莫要争执,且都安生待在店里,我去!” 她回去跪在郑氏跟前苦求了许久,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 夜深想起皇帝那番话,若自己回不来,万盼皇帝能看顾她寡母幼弟,遂连夜写了一封信,教桃儿收好,若是她出了事,便将此信送至左都御史府,相信程老大人定会帮她转交圣上。桃儿差点哭死过去,却拦她不住。 次日傅娆撇下一众奴仆,独自去礼部设在正阳门外的应召处应召,亲自接了御笔皇榜,写推荐人时,她报上了陈衡的名姓。 她打算只身独往,怎奈那嘉州药童梗着脖子追来,傅娆笑着应下。 每日朝廷皆有车马护送这些应召医士赶往嘉州,名目也会在次日上报朝廷。 皇帝是在傅娆离开第三日,无意中从礼部和太医院联署的奏折上,看到了傅娆的名字,他气得一口血涌上来,当场砸了一套汝窑青瓷。 她一个瘦弱的姑娘赶去嘉州作甚? 她怎么这般不惜命。 他得将她拽回来。 皇帝忧怒交加,罕见大发雷霆,不过片刻,他又冷静下来。 她是医士,素有济世之志,她从来都不是寻常女子,否则当初不敢写状子告御状,后来也不会在失身后,依然斩钉截铁离宫。 他身为天子,不该以一己之私念,束缚她的脚步。 他伏在案上,默然许久,方涩声吩咐, “宣刘桐!” 刘桐乃锦衣卫都指挥使,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上十二卫之一。 专职刺探机密,掌缉捕巡盗诸事,锦衣卫在京中风声赫赫,几乎是人人忌惮之所在。 片刻,刘桐一身飞鱼曳撒进殿,叩地道,“微臣刘桐叩见陛下。” 皇帝手撑御案,目色沉沉望他,“派五名锦衣卫去追傅娆,沿途保护她,护佑她去嘉州,记住,一定要给朕将她安全带回。” 刘桐垂首,“臣遵旨。” 傅娆在七日后抵达嘉州岷县,此处已全由五军都督府接管,皇帝派了一名都督府佥事主持防务,整个岷县被封锁,各处官道山路皆守了官兵。 官兵驻扎在山前的宽坪里,营帐遍地,成椅角之势。 傅娆由锦衣卫亲自护送来,守将不敢怠慢,她先去太医营帐,仔细问了情形,这一问倒是发现与当初祖母所记下的情形类似,她便有了信心,亲去禀报驻守的太医院副正,以她祖母的药方下药,那些太医哪个会把她放在眼里,对她不置一词。 傅娆后来求到都督府佥事面前,这位都督府佥事与刘桐在军中有几分情谊,名叫霍山。 霍山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典型的军人,他仔细打量了傅娆几眼,暗忖,刘桐那厮一向是个铁面菩萨,这次却派了心腹护送一姑娘来嘉州,莫不是他的相好? 但疫情用药岂是儿戏,那些太医尚且都要分批试验,岂能让她一个女娃过家家? 他也不好不卖刘桐面子,当即想了个辙,“最南有个营帐,安置了军中几名染病的将士,你若是不怕,便先拿他们试试。” 傅娆笑着应下,接下来数日她便大着胆子,蒙着面纱捂住嘴,亲去探望染病将士,按照祖母的方子下药。 起先收效甚微,后来她根据病症,适当增减药量。 奇迹在第七天出现了。 经她救治的三名将士症状大为减轻,此事传播,驻地几乎沸腾。 太医院那头已死了五个太医,不敢大意,几名太医合着都督府佥事商议,当即扩大用药。 又七日,形势有明显好转。 奉诏来嘉州的人,皆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若是能活命,谁又不喜? 霍山这下看傅娆跟看祖宗似的,恨不得将她供起来。 只见他环眼如豹,大喝一声,“来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送信,禀报陛下,疫情得以控制!” 一侍卫立即领命而去, “等等!”他又将那侍卫给拽回来, “再派人告知刘桐,他那相好可厉害着呢,叫他好生准备,哥哥我回去定喝他喜酒!” 傅娆闻言俏脸胀得通红,“霍将军,你误会了....” 待要解释,见那霍山大摇大摆离去,还朝她挥手,“莫要害羞...” 傅娆一阵无言。 再等傅娆回京复命,已是一月之后的事,彼时正值金秋十月,丹桂飘香。 疫情被平,傅娆当居首功,朝廷大臣在廷议后,竟也争相奏请皇帝,要论功行赏。 于傅娆而言,已有封号,无非是金银珠宝 钱帛之物。 皇帝端坐龙椅,笑而不语,自从傅娆离京,每日锦衣卫皆有单独的密报呈于案前,他每日夜深,不免从那寥寥数语窥想,她该是怎般无畏,怎般大义凛然。 她虽是女子,却是医者仁心,有悬壶济世之志,此厢,不仅是救了黎民百姓,更是避免了一番动乱,可以比肩千军万马。 皇帝莫名生出几分与有荣焉。 恰在这时,左都御史程康越众而出, “陛下,臣以为赏赐再多金银棉帛,不过是锦上添花,傅氏明年初便十九,被驸马爷这一耽搁,婚事艰难,陛下且不如赐她一门婚事,倒是雪中送炭。” 冷怀安闻言,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吓得扑跪在地。 这程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傅娆与霍山,及太医院诸人此刻便在殿外侯旨,程康当众提出赐婚,不是将陛下架在火上烤么。 第13章 把那日的事忘了 冷怀安暗暗注意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眸眼显见的幽深了几分,手指轻轻按在扶翼,面庞如水,乍一眼瞧不出什么端倪。 冷怀安自皇帝幼年便在他身边服侍,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 这三月来,皇帝可是从未临幸宫妃。 敬事房的掌事太监都因此闹去了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早已不理俗事,听闻皇帝数月不幸宫妃,愣是爬起来训了皇帝一遭,皇帝以嘉州水疫为由,搪塞了过去。 冷怀安却不以为然。 皇帝御极多年,何时闲过,春闱,夏讯,秋考,冬祭,每日从通政司递上来的折子不说一千也有数百,往年西北军务紧急时,时常彻夜未睡,也不见他数月不去后宫。 再忙,一月总要去上几回。 眼下倒好,自幸了傅娆,结结实实将后宫忘了个干净,若不是还有几位皇子公主,怕是都以为皇帝住在和尚庙里。 现在让皇帝将傅娆赐婚于旁人,怎么可能? 不过,皇帝比冷怀安想象中要平静。 他薄唇轻抿,神思如罩云雾,沉默须臾,便道, “程爱卿所言极是,只是傅氏上有老母,朕也不好做她的主,待回头着皇后问问她的意思,倘若她心有所属,再行赐婚不迟。” 皇帝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冷怀安却听得明白,得问傅娆的意思,而傅娆嘛,肯定不会嫁人。 程康也只是随口一提,自然应下。 皇帝不欲多言,只撩了僚袍子,吩咐道,“召霍山等人进殿。” 片刻,内侍领着几人跨入奉天殿。 为首的是一身武袍的霍山,他身后跟着太医院院正谭正林及两名副正。这次防疫,谭正林居京调度,贺、唐两位副正则奔赴前线。 最后,一身着紫红品阶大妆的女子娉婷而来,便是傅娆。 此番他们数人立功而归,自承天门而入,顺着御道正阳大街一路过正阳门,来到殿前,来不及喘口气,在奉天殿耳房匆匆换过衣装,径直面圣,既是体面,也是规矩。 只见她裙带当风,一头墨发挽成凌云髻,低眉宁雅,清香自来,给肃静的大殿添了几分柔色。 几人跪拜叩头。 皇帝按照礼部与内阁拟的折子,论功行赏。 其中赏赐傅娆几车金银珠 宝,绫罗绸缎,增食邑至两百顷,实封,享朝廷俸禄。 言罢,众人谢恩退至一旁。 唯有傅娆依然跪在正中,伏地再拜, “陛下恩重,臣女感激涕零,只是此厢平定疫乱,若论功德,当属臣女祖母,臣女是用祖母十多年前的旧方子,稍加增减才得以遏制病情,陛下所赐,臣女受之有愧。” 傅娆说完这席话,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倒不是她不想要封赏,而是她想给祖母博一方身后名,以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当年胶州瘟疫明明是祖母的功劳,却被人以“一妇人耳,焉敢贪功”,冒顶了功勋。 祖母虽不在意赏赐,多少有些意难平。 傅娆语毕,只觉那道视线落在她头顶,如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皇帝撩眼朝她望去,自她进来,他视线便不曾挪开,虽是隔得远,可数月不见,这丫头像是清减了不少。 “你是何意,但说无妨。” 傅娆面容恬静,双手合于腹前答话,“臣女祖母曾在青州开‘荣善堂’,平生所愿将荣善堂开遍四海,造福百姓,臣女欲承祖母遗志,若陛下垂怜,可否御笔亲题‘荣善堂’三字予臣女,臣女定当孜孜以报陛下。” 皇帝面露微笑,“就这个要求?” “是。” “这有何难?朕不仅要赐你三字,还要封你祖母为平国夫人,以彰她济世之德!” 傅娆闻言大喜过望,宽袖合前,连忙再拜,“臣女叩谢天恩!” 皇帝听得出来傅娆是真心欢喜,眉眼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正当傅娆欲起身退下,在她侧前,太医院一位副正,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太医跨步而出,朝皇帝一拜,“陛下,臣此次与县主同回,沿途辨症论医,十分快慰,方知县主医书脉诀,无不通晓,善辨药物真伪,尤擅制药,兼之县主仁德豁达,倘若放其于民间开铺,实属屈才。” “故而,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许县主入太医院为医官,县主女子身份,或能便行后宫给娘娘们诊病,亦可行官宦府邸,惠及各宅女眷。” 他话音一落,满殿皆惊。 傅娆被他这一想法砸得脑仁轰然作响。 让她入宫当太医? 太医便是国医,无论声名地位皆是医者之殿堂。 不向往是假的。 可她是什么身份? 傅娆很不想回忆那件事,甚至今日入宫她亦步亦趋进殿,亦不敢去偷窥他一眼,哪怕一再告诉自己事情已过去,可心底依然有个窟窿。 她不是圣人。 她只想离他远一点,用时间将那些伤疤给抚平。 傅娆怔愣的片刻,程康已勃然大怒, “贺太医,你放肆!傅氏是女子,你叫她入宫为医官,是想断她婚嫁之路吗?” 哪个人家乐意自家媳妇抛头露面。 贺太医被程康满脸的厉色吓了一跳,下意识身往后仰,小声辩驳了一句,“左都御史大人,下官亲自问过傅姑娘,她已不打算婚嫁。” “你....你个榆木脑袋!”程康长袍飞舞,指着他怒道,“哪个姑娘家不想嫁人,她那是被人辜负,心灰意冷!” 被谁辜负,自然是徐嘉。 程康耿直,一心替傅娆不值,顺带刺了徐嘉一把, 辍在众臣之后,被准许听政的徐嘉恼羞成怒,程康的话像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颊。 自娶平康公主后,他没一日好过,平康公主奈何不了傅娆,便将怒火撒在他身上,在外,他也备受群臣冷眼,他堂堂驸马,当朝状元,竟是举步维艰。 反观傅娆,被封县主,又立大功,风光无限。 当年那道士批命,说她有旺夫之相,还真是不假,离了她,他如落水狗,而那陈衡呢,不过是成日往傅府跑了几趟,这次以举荐之功,受礼部称赞,听闻礼部尚书已打算将他调回朝廷,有了这一笔功勋,陈衡今后仕途必定顺遂。 更要紧的是,昨日程康亲自见了陈衡,眼下程康当众提及赐婚,莫不是想给傅娆与陈衡做媒? 徐嘉心中的不甘隐隐往上窜。 只可惜,满殿重臣,哪有他说话的地儿。 程康见事情超出所料,也不再藏着掖着,当即撩袍朝皇帝一拜,“陛下,您曾允诺给傅氏赐一门婚事,而臣这里恰恰有一佳婿....” 不待他说完,又一道笑声插了过来,“程老御史,下官这里也有一好人选....” 霍山平日不爱管闲事,可刘桐那人,就是个铁面闷葫芦,若不替他吭声,媳妇定给人抢跑了。 两位大臣相视一眼,便是火光四射。 上头的冷怀安已是被闷得要吐血。 今个儿是怎么了,一个个跟陛下过不去,抢着往他伤口上撒盐呢。 他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却见皇帝深邃的眸眼静如寒潭,不辨喜怒。 傅娆却是被眼前这架势给震到,她怔怔往那高高的龙椅望了一眼,那人被一团明黄的光芒给笼罩,隔得远,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缓缓押了一口茶,也不知是动了怒,抑或真不当回事。 傅娆却不敢赌。 他是天子,他能容忍她不入宫为妃,却容不得她嫁人。 眼下程康与霍山逼着皇帝给她赐婚,岂不是惹怒皇帝。 程霍二人皆是好心,她不能连累他们,更不能连累他们身后的陈衡与刘桐。 帝王心,海底针。 她捞不着,赌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以决绝的姿态往前扑下,截住二人话头,“陛下,两位大人关爱之心,臣女无以为报,只是,臣女.....” 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杜绝身旁人给她说媒? 行医...唯有抛头露面行医...方可明志。 病母在上,幼弟还要科考,暂时也不可能离开京城,不如,不如....就入太医院... 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一番权衡,与上次那般,语气变得坚定, “臣女愿为太医院效力,请陛下成全!” 她清脆的嗓音,如珠玉落地,满殿寂然。 程康与霍山二人皆是愣住,一时都住了嘴。 太医院院正谭正林闻言,脑海里闪现些信息,青州,傅氏,荣善堂....一些线索串联起来,叫他猛地意识到了些什么,脸色寡然一变。 当年的事太过久远,他也做的极为干净。可再如何,坐视傅娆入太医院,始终对他不利。 于是,他立即撩袍而出,拜道,“陛下,太医院不曾有女子为医官的先例,还请陛下三思。” 傅娆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而是将目光投向龙椅上的皇帝。 不知何时,那双搭在扶翼上的手已垂了下来,目光似落在她脸颊... 傅娆心怦怦直跳,错开与他交汇的视线,垂下了眸。 皇帝面沉如水, 好好的论功行赏,竟是演变成这样。 一向擅长洞察皇帝心思的冷怀安在这个时候微一上 前, “陛下,老奴倒是有个好法子。” “说来听听。”皇帝撩眼看他。 冷怀安拢着浮尘笑呵呵道, “太医院下设典药局,县主既是擅长制药,不若专职此事,平日闲暇制一些养神安宁丸,平津益气丸之类,既不累着县主,也能让县主施展一技之长。” 等傅娆入了典药局,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冷怀安算盘打得极好。 皇帝看了冷怀安一眼,脸色稍有和缓,问傅娆道, “傅氏,你意下如何?” 傅娆伏地而拜,“臣女谢陛下隆恩。” 做典药使,不用问诊,不耽搁她开药铺,议婚的人自当顾忌,不敢再轻易招惹她。 典药局要负责编纂药典,刊行于世,这不正对了祖母的遗愿么? 算是两全其美。 程康与霍山也皆松了一口气,去典药局当药使,那就是进退自如,不算抛头露面。 “想必陈衡不会介意。”程康这般想。 “刘桐那死脑筋怕是巴不得自己妻子有个行当。”霍山暗暗掀了掀嘴皮。 傅娆跟在贺攸身后退出殿外,才往台阶下迈出数步,一小黄门匆匆下阶而来,与傅娆躬身道,“县主,皇后娘娘有请。” 傅娆看了一眼那小黄门,正是数月前她出宫之时,奉冷怀安之命送她那位,这哪里是皇后要见她,分明是皇帝请她过去。 傅娆不动声色回了一礼,与贺攸道别,循着那小黄门绕过奉天殿廊芜,至后殿小门,折入御书房。 一明黄身影斜倚在金丝楠铺细绒毯的坐榻上,珠帘晃动,连带着那明黄的光芒也如微波荡漾,耀得她睁不开眼。 她立在门口,脚步略有些踟蹰。 宫人将珠帘掀起,朝她示意。 听到动静,坐榻上那人抬眸朝她望来,视线在她脸上微顿,旋即露出温和的笑容, “丫头,一路辛劳,过来坐吧。” 他对她总是这般温和,倒是叫傅娆摸不准他的脾气。 在外这数月,她从文武官员只言片语窥知,他该是个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之人。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每晚她都会梦到他如龙盘虎踞,在她身上做那样的事,她总是半夜被吓醒,是以心中对他存了几分畏惧。 傅娆压下心头的纷乱,缓步上前,朝他屈膝一礼,“给陛下请安。” 傅娆此刻脸颊通红的,泛着莹润的光泽,娇艳欲滴,眼神望着脚尖,亭亭如画。 皇帝将手中书册放下,见她站得那般远,语气又缓了几分,“别怕,朕有话问你,你过来坐。” 傅娆悄悄扫了一眼,这是一间暖阁,殿内摆设简朴,只一紫檀坐塌,坐塌上摆着一小案,两侧床壁挂着书画,其中一幅有些眼熟,仿佛是傅家先祖的山水画,她不敢多看,只是堪堪望了一周,殿内并无锦杌,哪有她可坐的地方。 皇帝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笑着朝小案对面指了指,“坐吧。” 傅娆暗吸凉气。 这个世上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的,除了太皇太后,也就皇后。 她一介民女,如何敢坐。 傅娆耐着性子往前挪了两步,强自镇定道,“臣女还是站着的好,陛下有话,尽管问便是。” 视线始终低垂,不敢直视他。 皇帝缓缓将身子坐正,循循问道,“丫头,你实话告诉朕,你想嫁人吗?” 傅娆眉尖一颤,一抹酸楚自心尖涌出。 谁不想寻一如意郎君,厮守一生呢。 他语气太温柔了,傅娆不自觉的受他蛊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临到嘴边改了话头,“不想…” 怕他不信,泪已蒸了出来,连忙跪地道, “陛下,程大人他们是误会了,您千万别动怒,臣女没有嫁人的心思.....” 巴掌大的小脸已是泪痕交错,眼眶红红拖出一抹艳丽,当真是又娇又艳。 皇帝心中叹息,温声道,“你起来说话。” 傅娆没动,她哭着摇头,“陛下,您别生气,您答应臣女不要追究旁人,好不好?” 她泪眼汪汪的,皇帝一颗心被她揉碎了,朝她伸手,“要朕亲自来扶你吗?” 傅娆固执跪着。 皇帝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苦笑道,“不知者无罪,朕没有怪他们。” 傅娆这才站起身来,斜阳自窗棂洒在她周身,紫红衣妆被烫出一片金光,眼睫犹然挂着晶莹的泪珠,于夕阳里泛着五颜六色的光泽,她的鼻子挺峭而精致,这般沐浴在融融的光晕里,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傅娆见他打量着自己,略有些窘迫,等了一 会儿,也不见他有吩咐,遂眼巴巴朝他望去,却见他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小腹..... 傅娆脑子轰的一下炸开,脸颊瞬间烫的惊人。 一双手竟是无处安放,拽着衣袖,抠入掌心,衣裳都被她揉的不成样子,支支吾吾道,“陛下,没有...没有的....” 他清润的眼明显闪过一丝失望,神情瞬间严肃了几分,“是喝了避子汤吗?” 她怎么敢? 傅娆拼命摇头,一张脸已是窘到了极致,无地自容道,“臣女没有.....” 但她会点穴,知道怎么让那东西流出来。 她不敢说实话,怕皇帝不高兴。 皇帝神情缓缓放松下来,闭了闭眼,默然叹着气,似觉遗憾。 傅娆更是一张小脸胀到通红,如无暇的桃儿,熟透了似的。 皇帝又看了她几眼,终是挪开视线,放过了她, “你若是不想嫁人,就在典药局好好待着,朕自会看顾你。” 傅娆抿唇屈膝,“谢陛下。” 皇帝看出她不高兴,清隽的眉眼染了几分笑意,“还是怕朕?”似起了几分打趣的心思。 傅娆红着眼眶望他,委屈巴巴地没有说话。 皇帝心跟着软了,缓缓摇头,“丫头,把那日的事忘了,别苦了自个儿。” 傅娆的胆色又上了来,认真望他,“那陛下呢,陛下您能忘了吗?” 只有他忘了,她才能安全。 皇帝神情微顿,旋即笑了笑,避重就轻道, “君无戏言,朕既然揭过,自然是不会再追究。” 没说忘,也没说不忘。 也对,已经发生的事,是抹不掉的。 木已成舟,只能破冰行船。 人要往前看,傅娆将那些念头一掐,语气轻快道,“那今后臣女便供职典药局,替陛下分忧。” 皇帝见她想通,神情愉悦了几分,“好,朕记得你药铺里的几味药可入贡药名录,眼下正是水到渠成。” 傅娆思及此事,心情总算好了些,“您说的对,也省得您亲自出宫采买。” 自知道陈四爷就是皇帝后,傅娆便知他为何要亲自采买千金丸,眼下她将千金丸,小儿归脾丸入贡药名录,便省去这一遭。 皇帝没接她这话茬, 只道,“离京这般久,快些回去看望你母亲。” 傅娆确实归心似箭,得他准许,如蒙大赦,立即施礼,“那臣女告退。” “等等!” 皇帝目光往侧前一高几瞥了瞥,拾起书,垂眸淡声道,“将那些东西带回去,朕用不着。” 傅娆疑惑地顺着他视线望去,酸枝红木高几上摆着的,正是上回她怂恿那小内侍买下的补肾丸。 那句“朕用不着”仿佛是鞭子,狠狠抽了她的脸颊,她羞得无地自容,木了片刻,咬牙上前,宽袖一拂,将那几瓶药丸悉数捞在怀里,灰溜溜夺门而出。 皇帝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梢如驻春晖。 第14章 软硬不吃 傅家住在南城宣北坊关王庙附近,四条胡同第三家,门前有颗大槐树的便是。 此处离着皇城根脚极远,傅娆打宫车下来,已是披星戴月。 傅家小厮早得了吩咐,此刻开着正门摆上香案,等着宣旨。 晚风微凉,吹迷了傅娆的眼。 近乡情怯,傅娆眉目怔怔立在门口,竟是半晌没迈出步子,还是桃儿闻讯先一步从门槛内扑出,望见傅娆好端端立在那里,冲下台阶将她抱在怀里,狠狠哭了一场。 须臾,郑氏被傅坤并钟嬷嬷搀扶出来,母女俩相望片刻,皆是泪眼盈盈。 一家人先是恭恭敬敬接了旨,临送内侍出门时,钟嬷嬷悄悄塞过去一锭银子,那内侍不知是何故,竟是笑眯眯推拒。 傅娆这厢与傅坤一左一右搀着郑氏回了正堂。 皇帝的赏赐被一一摆在堂前,金玉珠宝,绫罗绸缎,满室盈辉。 郑氏扫了一眼并不见喜色,反倒是神情冷淡,也不望傅娆一眼。 傅娆自知是惹了她不快,连忙跪在她脚下,“娘,是女儿错了,女儿今后守在您跟前哪儿也不去了。” 郑氏却是不信她这话,只懒懒将衣角从她掌心抽开,神色冰冷道,“你性子像极了你祖母,谁也劝不动你,罢了,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任你整日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拼着一口气替你烧香拜佛,求佛祖多留你片刻....” 说到最后,自个儿倒是先落下泪来。 傅娆见状便知自己离家这段时日,郑氏定然心神难安,整日以泪洗脸,不由心痛,抱住她膝盖哭道,“女儿再不了....娘莫伤心,女儿若再惹您不快,您只管打女儿.....” 郑氏到底心软,见女儿刚从那死人堆里爬出来,一颗心后怕之至,连忙扶起她,搂在怀里,“罢了,娘还能真的跟你计较不成....”一边替她擦泪,也顺带将自个儿的泪痕给抹了,“你今日既允诺了,便要说到做到,娘这倒也没别的事,只一桩,尽快将你跟衡儿的婚事给办了,此后娘当个睁眼瞎,不再讨你的嫌。” 傅娆听了一颗心如坠冰窖。 傅坤在一旁见傅娆脸色不对,立即护着姐姐道, “母亲,姐姐刚回来,还没好生休息,婚事以后再提。” 郑氏见儿子横插一脚,脸色一拉,“你个小兔崽子,成日跟我作对....” 傅坤 最怕郑氏唠叨,眉尖已蹙起,径直将傅娆给拉了起来,高瘦的个子挡在她跟前,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娘,儿子今日把话撂这了,您不能逼姐姐嫁人,头一个是徐嘉,人怎么样您也瞧见了,现在那个陈衡,我是不知他人品如何,可难道就不能让姐姐自个儿去抉择?” 郑氏本就忍得一肚子火,当即拍案而起,“混账,我这当娘的难道还能害了她不成,你整日读书哪里知道人言可畏,你可知街里邻坊,三天两头问你姐姐的婚事,今日不是这个拉个死了妻的男人来说道,明日便是那个想将你姐姐塞去给人做妾,你以为我心里头好过?” 傅坤听闻有人叫他姐姐去做妾,当即俊脸绷得通红,勃然大怒道, “反了天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进门来,门仆呢,下回见着这样的,给我打出去!” 下人在厅外跪了一地,皆是战战兢兢。 母子俩这厢吵了一通,反倒是住了嘴,一个背身靠在圈椅里,默然掩泪。 另一个呆呆不言,差点将下唇咬破。 “都是徐嘉那个混账害得!”傅坤俊眼寒光毕露,牙关绷紧, 傅娆陷入一团深深的迷茫中,挣扎了许久,方才醒神,垂眸,弟弟犹然握着她的手腕,那瘦劲的手指泛白,青筋毕现, 傅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紧箍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失笑道,“你们快些别吵了,今日陛下赏赐,咱们却在这里哭闹,是对陛下不敬,都收起眼泪。” 郑氏也知轻重,瞥了一眼那厚重的箱子,微叹气,“这些都是你拿命换来的,钟氏,你着人抬去库房,登记在册,回头都给娆儿当嫁妆。” 傅娆心知总这般僵着也不是办法,笑盈盈来到郑氏跟前,搀扶着她往后院去, “娘,女儿跟您保证,一定寻一个顶顶好的夫君,您别着急,女儿会给您扬眉吐气的。”许下诺,她又搂着郑氏胳膊撒娇,“娘,女儿好久没吃您做的菜了,您今日可炒了茭白小肉?” 郑氏最吃她这一套,再大的火也消了,刮了刮她鼻梁,露出怜爱的笑容来,“给你准备着呢,饿了吧....” 母女俩笑声渐行渐远。 傅娆累了数月,不曾落个好觉,这一觉倒是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 午时,吏部发来的任命诏书便送来了府上,说是叫傅娆三日后去太医院应召。 一同送来的 有官服,进宫的腰牌文书之类。典药使官阶极低,只有从八品。 郑氏得知傅娆要入宫做女医,又郁闷了半日,顺手将那官服摊开一看,“这般大,与你身量不搭,”决心帮傅娆改小一些。 傅娆第三日便穿着这身绿色黄鹂补子,再戴上那顶一梁冠,俨然一俏儿郎,拿着腰牌,神气十足入宫当值去了。 太医院在整个皇城的东南角,从大明门入宫,往东一折,礼部衙署后面便是,走小半刻钟便到了,一小黄门得了冷怀安吩咐,自正阳门候着她,领她去太医院点卯,谭正林事务繁忙,并没见她,倒是贺攸迎着她入了内,带她来到太医院最东边的院落。 回字形的院落,极为宽敞,药香盈室。 典药局下面还有个生药库,典药局负责制药,生药库则存放各类药材,生药库占地极大,对存放条件极高,是以特地在宫外辟了一处院子。 典药局内有两名典药使,一名负责给皇宫及王公大臣配药,另外一名负责整理文书,对接各级医署事务,或应对突发事件。 傅娆一来,算是多了一个人手。 “你不用管旁的事,只管帮着我们将药典编好就成。” 贺攸这次去了一趟嘉州,回来案头累积了不少政务,他这几日忙得脚不着地,匆匆将傅娆送到此处,交待内侍照料她,便离开了。 太医院与旁的衙署不同,常日与后宫打交道,是以由内侍与官员协理。 贺攸念及她是姑娘,并不许她夜值,她每日辰时应卯,申时离开,若是有事晚去或不去也无碍,派个人知会一声便是,对她这位女医,倒是极为宽容。 傅娆头几日光顾着熟悉太医院事务,这厢也算是大开眼界,这太医院内的医书医典极为全备,各类药材名录更是应有尽有,傅娆直呼自己来对了地儿,一头扎入典药局,兴奋的三日没回府。 郑氏对她鞭长莫及,知她是个药痴,撂下不管,皇帝那头却不高兴了。 这几日,冷怀安明里暗里制造了数次机会,不是往典药局要安神药,便是借故发作,叫典药局的人去回话,偏偏每次都被傅娆成功躲过。 冷怀安忍无可忍质问来回话的小黄门, “县主在忙些什么呢?” 小黄门苦着脸答道,“县主这几日都在藏书房看书,废寝忘食,奴才们唤不动她。” 冷怀安半晌无语。 将傅娆召入宫,是让她研究医典的吗? 太医院整整一百多号人,能缺她一个? 傅娆这边明显油盐不进,耗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还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冷怀安眼见皇帝日日栽在御书房,担心他憋坏了身子,于是想出一个辙。 当日他在后宫折腾了大半日,选了两位宫女,于十月初七这一晚,领着人笑眯眯来到御前。 过几日便是秋猎,内阁并六部已初定章程,刚刚将折子递到皇帝这头,交由他审阅。 日期,行程,防务后勤,随同官员,并各部留守官员名录,详尽在册。 每年秋猎,声势浩大,四品以上官宦府邸的女眷皆可随行。 去年因西南战事被搁置一年,今年各府女眷皆是心思雷动,争抢名额,以至许多大臣闹到他跟前,恳请放宽限额。 皇帝翻起了随行的名录,目光落在太医院那一行,皱了皱眉。 这几日冷怀安折腾出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那小丫头却是软硬不吃。 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 眼前似有人影晃动,抬眸,见两名红衣宫女脚步轻盈,袅袅而来。 皇帝第一眼微有些愣住,旋即怒火窜至眉心,将折子径直往冷怀安身上掷去,“你少自作聪明!” 冷怀安额角被砸了个正着,他不慌不忙将折子接住并抱在怀里,跪下笑嘻嘻道, “陛下,老奴虽有些小聪明,却哪能及您万一.....”顺着皇帝视线往那两位宫女身上瞄去,装傻问道, “陛下,这可是老奴千里挑一选出来的人儿,您可还满意?” 皇帝一阵无语,盯了他片刻,从牙缝挤出两字,“出去!” 那两名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掩面而退。 冷怀安暗暗扶额,抱着折子起身请罪道,“陛下,您莫动怒,那两名宫女虽不及县主端庄明艳,却也肖似了三分,既是入不了您的眼,以后老奴不再擅作主张了。” 语毕,将怀里的折子摊开,轻声问,“陛下,这折子您看过了吗,可有改动?” 皇帝寒着脸继续翻阅奏折,没理他。 冷怀安心如明镜,将折子往怀里一收,笑嘿嘿道,“老奴倒是觉得少了个人....” 皇帝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当回事,并没有接冷怀安的 话。 冷怀安却知,他这是默认了。 冷怀安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代皇帝行披红之权,他拿着折子退下,回到文书房,当即将太医院随行名册中,添了傅娆的名字。 第15章 宠得毫无痕迹 秋阳高照,清晨的御花园飘着湿漉漉的桂花香。 皇帝裴缙弃銮驾,明黄的身影穿梭在园内,快步沿石径抄路赶往慈宁宫。 “太皇太后不是在玉熙宫吗?怎么突然搬回了慈宁宫?”他抬手撩起花枝,穿过一片葳蕤的园林,跨上慈宁宫东侧的红墙绿廊, 冷怀安一路小跑追着皇帝的步伐,匆匆揩下额头的汗液,斟酌着回道, “老奴也是刚得的消息,说是昨夜就已搬回,怕您担心,不许声张,今日晨起那些个小兔崽子才报与老奴,这不,等您下了朝,便禀报您...” 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咂摸着这事透着古怪。 太皇太后今年六十有八,先帝过世后,老人家忧伤过度,一病不起,后来避开宫闱,搬去了太液池西侧的玉熙宫,往年要等入了冬方才搬回慈宁宫暖阁,今年怎的这般早便回了。 “老人家身子可好?”皇帝担心太皇太后身体不如往年,才提前搬回。 冷怀安苦着一张脸道,“老奴每日皆要过目太皇太后医案,不曾有恙。” 皇帝颔首,俊目深沉,从游廊绕上廊芜,大步跨入慈宁宫。 越过一片镶翡翠的紫檀博古架,便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东侧炕上说笑,朝阳洒落她肩头,那寿字纹的云锦金线折射出一缕缕金光,衬得她肌肤泛白有光,气色倒是极好,和颜悦色的正与下首的皇后说话,可见身子康健。 皇帝放下心来,先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孙儿给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皇帝身上,越发渗出几分关爱,“皇帝来啦。” 皇后起身携宫人给皇帝见礼,“叩见陛下。” 皇帝示意皇后免礼,抬步坐在太皇太后对面,恭敬问道,“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派人给孙儿吱个声,孙儿也好亲自去接您。” “瞧瞧!”太皇太后一脸不信,侧身与皇后道,“他哪有功夫接我,尽说好听的哄我。” 皇后立在一旁贤惠地替皇帝辩道,“皇祖母这是错怪陛下了,陛下虽日理万机,日日都是惦记着您的,是您怕耽搁了陛下朝务,体念陛下罢了。” 太皇太后嗔怪地望着皇帝,“你匆匆赶来,是好奇我为何突然回来,那我告诉你,昨个儿明王入宫探望我,说是百官近来对你极为不满。” 皇帝闻言眉峰微蹙,“何来此言?” 太皇太 后不恁地哼了一声,“你今年三十有三,膝下只大皇子和三皇子,大皇子身子不好,三皇子又那般调皮.....”话说一半,太皇太后思及淑妃,面露不快, “淑妃又不是宽厚的性子,你早些年宠爱她,如今斥了她,竟是连后宫也不去了,百官请旨选秀,被你搁置一旁,你文治武功,无人能及,怎么不为江山后代着想?” 皇帝淡淡瞥了一眼皇后,不置可否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你别在这里打腔调儿!”太皇太后来气, 皇后自知皇帝这是怀疑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嚼了舌根,急于撇清自己,跪下请罪道,“皇祖母,这一切是臣妾的错,先前臣妾身子不好,疏于管教后宫,今后臣妾定打起精神,督促各位姐妹好好伺候陛下,替陛下开枝散叶。” 太皇太后瞅着皇后没出息的样子,也不甚喜欢,只沉着眉盯着皇帝,“过几日不是要秋猎么,四品官宦女眷可随驾,正好,我这老不死的也去凑凑热闹,替你择些年轻姑娘入宫伺候你。” 太皇太后也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想讨皇帝的嫌,可这关乎江山社稷,皇后膝下无子,后宫子嗣单薄,满朝文武无人镇得住这位铁血皇帝,只能她这个皇祖母亲自出马。 皇帝早非年轻气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听了太皇太后这话,并无明显表情,如常道,“您去,孙儿自是欢喜,只是此去燕山狩猎,路途略有些颠簸,孙儿担心您身子骨扛不住,若是出了点差错,孙儿难辞其咎。” 太皇太后早料到他会这般说,不由轻笑一声,“哟,我的皇帝,你祖母我年轻时曾弯弓射雁,从皇宫去往燕山行宫也不过一日路程,我怎么就受不了了。” 皇帝便知太皇太后是铁了心要管他的事,淡声道,“成,那孙儿这就去安排。” 太皇太后起驾,宫里随行的妃子便多了,四品宫妃全部随驾。 淑妃仍在四品宫妃之内,她这三月来克己复省,替太皇太后抄了不少佛经,又诚诚恳恳跟皇帝认罪。上次皇帝责罚淑妃母女,又将三皇子交给皇后抚养,朝臣十分疑惑,讨要个说法,皇帝不能将真相宣告,只说侍奉不恭,眼下李侍郎并几位大臣求情,皇帝便准了淑妃随行。 淑妃得到旨意后,伏在地上深深吸气。 燕山行宫狩猎,为期七日,是她将凌儿抢回来的最好时机。 两日后,秋猎的随驾名录下来,傅娆名字赫然在列。 谭正林看了一眼那文书,略觉奇怪,能裁决政务的,除了内阁便是司礼监,到底是内阁的程康加了傅娆的名字,还是司礼监那头插的手。 这两日他也查了查傅娆的底细,一无靠山,二无家世,论理不至于被上峰如此看重,难道真的是因为嘉州立功,特许她随驾? 谭正林这人之所以能从当年一县衙医士,坐到如今太医院院正的位置,在于他擅长察言观色,深谙钻研之道,他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傅娆不简单,越是如此,这一回去燕山,越要想办法将她除掉,否则便是一心腹大患。 傅娆被贺攸告知,两日后要随驾燕山,脑子里懵了一下,旋即道,“能不去吗?” 贺攸差点没翻她一个白眼,“傅姑娘,你这话就是不知好歹了,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你若不想去?要不,叫我女儿顶你的名额?” 贺攸膝下有两个女儿,生的如花似玉,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一次燕山狩猎,必有世家子随行,贺攸琢磨着想给女儿相个出色的郎君,不能嫁世家子,哪怕是军官校尉也成哪。 怎知,他这般说笑,还叫傅娆当了真,“好啊,好啊,叫贺姑娘替我去吧。” 贺攸无语,手里拧着尺子,就要去敲她的脑袋,思及傅娆也是县主之身,连忙收了回来,“少话闲,快些去收拾,明日准你一日假,后日辰时准时在正阳门点卯,伴驾燕山。” 贺攸这个人出了名的一根筋,若不是他医术精湛,凭着他耿直的性子,怕是做不到太医院堂官,他折身迈出两步,忽然回眸,上下扫了傅娆一眼,笑眯眯道,“傅姑娘,你好歹也是位县主,这一次去西山,是不是该要带两个丫鬟?” 傅娆闻言警铃大作,直起脊背,坚定摇头道,“我不需要....” 贺攸笑了笑,折回来,脚步落在她跟前,弯了笑眼,“一个总是要的嘛....” 傅娆欲哭无泪,“我家里有个贴身丫头,我去哪儿,她都要跟着的。” “就是那个虎头虎脑,每到申时便在正阳门前探头的那个?”贺攸嫌弃地瘪了瘪嘴,“那个不成,带出去容易惹祸,这样吧,我两个女儿年纪只比你小一岁,性子最是温婉乖巧,你带上,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傅娆暗中翻了他十道白眼,若是捎上贺攸的女儿,谁知道是谁照顾谁。 正要斩钉截铁拒绝,忽然想起御书房那一位,万一是冷怀安暗中捣鬼,带上贺攸的女儿,没准 能让那死太监生出几分忌惮,遂眨了眨眼,学着官署里的大人将手背在后头,皮笑肉不笑望贺攸, “贺太医,我只能带一个,你看着办!” 丢下这话,傅娆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典药局。 出了太医院衙署,沿着南宫墙的墙根往外走,到大明门,迎面瞧见一熟悉的身影,如摇山撼岳朝她走来。 正是五军都督府佥事霍山。 太医院前面便是礼部衙门,隔着御街正是五军都督府,遇见霍山倒是不奇怪。 可霍山朝她一脸贼笑,便奇怪了。 傅娆身着官服,一副男儿打扮,自然也就学着衙署里的官吏,朝霍山作了一揖,“给佥事大人请安。” 她身姿灼灼立在宫门下,斜阳打宫墙越下,映得她眉目生辉。 “免礼免礼。”霍山大马金刀走到她跟前,打量她这一身官服,她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绿色官袍被郑氏剪裁过,用腰带束起,正将她勾勒出芝兰玉树的模样。 “不错,倒像是俊俏的儿郎。” 傅娆无语,也不接话,只望着他,一副有话快说,没话快滚的神情。 在嘉州那段时日,霍山闲暇便拷问她与刘桐的事,她又不能将皇帝搬出来,自然没法解释刘桐派心腹看顾她,是以被霍山缠到头疼。 霍山对她嫌弃的语气习以为常,只歪下腰身,低语道,“我帮你试探过了,刘桐那厮喜欢能干自强的姑娘,他还觉得他高攀不上你呢。” 刘桐的原话是,“我与傅姑娘不熟,傅姑娘身份尊贵,你切莫再胡搅蛮缠。” 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让四海闻之丧胆的所在,怎么可能配不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霍山就觉得,刘桐这人瞧着不苟言笑,心里闷骚得很,定是看上了傅娆,死要面子活受罪。 傅娆闻言欲哭无泪,“霍佥事,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真的不认识刘指挥使。” “你逗我呢,我前日去刘府探望那厮,还听见那厮安排人去你府邸一带保护你呢!” 傅娆:“........” 霍山见傅娆一张俏脸窘成了猪肝,不禁哈哈大笑,“傅姑娘,别害躁,没事的,你不是一旁的姑娘,咱们刘桐也不是一般的男子,你们俩天生般配!” 刘桐无人敢嫁,傅娆无人敢娶,可不是般配得紧么。 霍山说完“天生般配”四字 后,忽觉后颈刮过一阵阴风,武将对危险与生俱来的警觉,令他霍然回眸,只见前方的白玉石桥上,稳稳当当矗立着一道高峻的身影。 他身着玄色五爪蟒龙常服,清隽的脸端得是不怒自威,堪堪一个眼神扫过来,便令霍山这等厮杀战场的战将胆寒,霍山来不及懊恼,扑跪在地, “臣失言,还请陛下责罚!” “来人,将霍山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 “遵旨!” 傅娆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想要张口替霍山申辩几句,又怕弄巧成拙。 这是她第一次结结实实感受到.....君威难测。 她垂下眸,怔怔望着眼下的青石玉砖,一动不动。 皇帝的目光这才挪至她身上,斜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晕黄的余晖,绿袍裹着那道瘦弱的娇躯,显大。那一梁冠似乎尺寸不合,她垂首时,梁冠往下一垮,遮住了她大半张俏脸,只见她慌慌忙忙抓住那梁冠,狠狠往头顶一按,那官帽就这般陷下去一个坑,落在他眼里,便如偷穿大人官服的小姑娘。 着实有趣。 皇帝眉眼不自觉缀着些许笑意。 第16章 朕给你留了吃的 皇帝杖责都督府佥事,惊动了官署区,不消片刻,礼部几位堂官并都督府几位都督纷纷迎了出来。 再见一面生的八品小官跪在宫门口,越发惊了个奇。 礼部尚书韩玄堪堪往傅娆望了一眼,正对上傅娆无辜的眼神,他倒是见过傅娆几回,略有印象,当即硬着头皮给傅娆求了情。 众人见礼部尚书求情,纷纷没头没脑跟着跪了一地。 以至于傅娆没错,倒显得有错。 皇帝一阵无言,他原本想瞧一瞧傅娆,与她说几句话,她这身官服穿在身上怪有趣的,被这些官员搅合,终是兴致缺缺离开了。 傅娆如蒙大赦,朝礼部尚书道了谢,忙不迭出了宫。 次日去店铺交待一番,整理了些随身携带的药丸,又将郑氏七日要用的药都给安置妥当,方才放心出门。 十月十五这一日天蒙蒙亮。朝雾迷蒙,天际呈现茫茫的淡青之色。 傅娆打着哈欠来到正阳门,百官齐至,铁甲如林。各部官员皆井然有序地在宫门口站班,等着皇帝与太皇太后起驾。 傅娆头一回遇着这阵仗,还有些寻不着北,只瞧着门口均立着紫衣大臣,去哪儿寻太医院的地儿,贺攸那一日偏又没说个明白,她匆匆忙忙兜着官帽往南边挤,想寻个人问问,却见身后的羽林卫成排肃然而立,目不斜视,不由犯怵。 于是弯着腰儿从侍卫身侧绕过,打算从后方走,怎料迎面一道身影撞了上来,傅娆官帽正顶到对方的下颚,那紫衣男子痛呼一声,抬脚就要朝傅娆踹来,傅娆猝不及防被人一扯,她慌忙抬眸,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徐嘉将傅娆拉至身后,朝面前那紫衣男子告了罪,“给郡王殿下请安!” 明郡王见过徐嘉,却也不甚将他放在眼里,探身朝他肩后望去,借着朦胧的朝光瞧出是一极为清秀的小官,那身段儿清逸如竹,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明郡王怒色一收,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徐嘉见状,顿觉不妙,思及这位郡王的喜好,暗自捏了一把汗,他扬着笑脸,又恭敬施了一礼,“郡王,时辰不早,陛下想必已起驾。” 明郡王深深看了一眼傅娆,记住了她的相貌,又瞥了一眼徐嘉,轻哼一声,摸着下巴朝前头迈去。 徐嘉扭头去寻傅娆,却见傅娆头也不回朝下边去了。 徐嘉立马跟了上去,“娆妹, 我从徐府出来便跟在你身后追,不成想你跑的这般快...”见傅娆对他置之不理,还一头顺着官僚队伍往下边窜,无奈喊了一句,“太医院不在那头!” 傅娆顿住脚步,扭头朝他一喝,“那在哪里?” 徐嘉差点撞上她,连忙往后收了腿,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医院并不站班。”抬手往瓮城方向指了指,“太医院这次循司礼监随驾,该在瓮城里的荷包巷等候,待陛下起驾,你跟着司礼监走便对了。” 傅娆在心里把贺攸骂了一顿,皱着眉嗯了一声,也不看徐嘉一眼,提着官袍按着官帽便往瓮城跑。徐嘉望了她背影一眼,无声叹息着。 傅娆一路小跑又回到了正阳门,悄悄从甬道进去,果然瞧见瓮城下的巷子口立着一堆内侍及绿袍低阶官吏,为首的几位正有谭正林和贺攸,傅娆压低官帽跑了过去,没入人群里。 礼号长鸣,象征着帝王出巡的仪仗缓缓移出。 太医院一众官员随同司礼监的内侍,一道沿御街走至南城门,各府官眷早已等在城门口,等皇帝銮驾过去后,各府马车相继随行。 太医院的官员按例只给了一辆马车,坐着谭正林与贺攸,后来司礼监多拨了一辆马车给傅娆,傅娆被贺攸领着找到了自己的马车,掀帘便见一水汪汪的小美人坐在里头,朝她大方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傅姐姐,我叫贺玲。” 一路上,贺玲时不时掀帘朝外张望,嘴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傅娆按着眉心头疼不已。 贺攸管这叫温婉乖巧? 傅娆起得早,一路上抱着引枕昏昏入睡,也没工夫搭理贺玲。 午时,路途过半,开路的羽林卫寻到一处水源,早早搭起营帐,等候銮驾到来。 待皇帝抵达营帐,午膳已备妥。 贺玲见傅娆睡得熟,先一步下车去取饭。 傅娆睡得迷迷糊糊醒来,不见贺玲的踪影,吓了一跳,想起她身份,赶忙整理一番衣裳,下了马车去寻贺玲。 远处山木葱葱,清风和煦。山风裹挟着湿气卷来,让傅娆醒了个彻底,她举目四望,偌大的草地被搭了十来个营帐,人满为患,却也秩序井然,诸多小厮内侍往河边一处营帐来往,猜测那该是御厨的位置,便朝那边奔去。 傅娆寻了一圈没见着贺玲,最后在河边找到了她,贺玲蹲在河边眼泪汪汪的嘀咕什么,她走近定睛一瞧,见她手 里拿着两个红薯,正用帕子湿了水在擦红薯皮上的脏污。 “怎么回事?” 贺玲抬眸看到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县主,我的食盒被人撞到了,御膳房的掌事公公说每人只有一份,多的没有,我们没吃的了.....呜呜呜。” 傅娆望往身边的食盒望了一眼,里头七七八八洒落一些珍馐,她摇了摇头,接过贺玲手里的红薯,替她剥了皮,“来,你先吃,顶个饿,待晚上到了行宫,咱们再填饱肚子。” 贺玲一双眼哭得红肿,将大的那个接了过去。 傅娆看了一眼手中小小的红薯,两个手指那般粗,稍稍褪了下皮,三两口便塞入肚子。 正要带贺玲离开,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哟,没吃的啦,本王这还有一份,若不给了你?” 傅娆回眸起身,见一面容阴美,眉间有一点朱砂痣的俊美男子,正笑融融望着她。 正是她晨起撞到的那位明郡王。 傅娆暗道不妙,拉着贺玲朝他施礼,“给郡王请安。” “你叫什么名字?哪儿人?”他语气温和,笑容不及眼底。 傅娆正要答话,那头徐嘉已追了过来, “郡王殿下!” 今日明郡王盯上了傅娆,徐嘉不太放心,午时休整,他便悄悄注意着明郡王的动静,这不瞧见明郡王往这边来了,他便跟了来。 明郡王面色不善盯着徐嘉,凉飕飕笑道,“徐驸马为何三番两次拦本王?莫非你与他....”他在徐嘉与傅娆之间指了指。 暗示徐嘉与傅娆有断袖之癖。 徐嘉苦笑着道,“郡王殿下,她并非普通小官,而是乾宁县主傅娆。”他斟酌片刻,赧然道,“正是在下的...前未婚妻....” 明郡王先是讶异片刻,旋即脸色倏忽一亮,指着傅娆问徐嘉道,“便是她在正阳门前告御状,逼得我皇兄打你三十大板,撤了平康的公主府?” 徐嘉脸色略有些难看,却还是缓缓点了头。 明郡王目光落在傅娆身上,越发起了猎奇的心思,只扬起手里的扇子,往徐嘉胳膊敲了敲,示意他让开。 徐嘉僵硬着步子,往侧边踉跄一步,满脸央求道,“郡王,她是陛下御口亲封的御医....” 徐嘉话未说完,被明郡王一道冷芒射了过来,“哟,驸马 爷这是打算脚踏两只船....” “不是,我....” “滚开!” 傅娆将贺玲拉至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明郡王,她倒是不怕明郡王,只要她声张出去,皇帝与冷怀安必来救她,皇帝既然不许她嫁人,自然也不会叫旁的男人觊觎她。 只是偏偏徐嘉拦在跟前,若是被人瞧见,还当他二人不清不楚。 明郡王迎上傅娆冷清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身量秀挺,模样儿极为精致,倘若做女装打扮,不知是何等惊艳的美人儿。 他缓缓从唇间挤出一丝笑意,撩着眼皮瞥着徐嘉,“徐驸马果然不是寻常人,竟是个要前程不要美人的主....” 徐嘉脸色微的一白,悄悄朝傅娆望去一眼。 秋阳绚丽,映衬的她脸颊莹玉生辉,她鼻梁挺峭,似泛着一层绒绒的光,黑睫如鸦羽浅浅覆在眼眸之下,明媚动人。 说不后悔是假的,每日夜深,与平康公主躺在一处,总忍不住想,身旁那人若是傅娆该多好。 眼下平康公主还在府内养伤,徐嘉心里那阴暗的念头又蠢蠢欲动。 傅娆在他身上费了十年的心血,怎会轻易丢开手,必是对他存有余情。 他或许有机会,享齐人之美。 这个念头一起,徐嘉不知哪来的勇气,往前迈出一步,挡在傅娆跟前, “殿下,我与她虽无夫妻缘分,却也是同乡,我视她如亲妹,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 傅娆看了一眼徐嘉的背影,只觉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不知安的什么心。 明郡王显然对徐嘉已十分不快,脸色一寒,从齿缝里挤出几字,“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他话音一落,一道清清朗朗的嗓音从一侧传来, “那朕的面子呢。” 明郡王闻声脊背一凉,慌忙侧身,猛然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泰然立在矮坡顶,目光冷冷清清朝他看来。 明郡王头皮一麻,连忙迎了过去,“给皇兄请安....”额前已是冷汗涔涔。 他打小可是这位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是怕了他的手段, 皇帝倒没看他,眸光似夹着霜雪落在徐嘉身上,徐嘉早已吓得浑身僵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若死灰道,“臣叩见陛下....” 傅娆心里将徐嘉骂了个遍,被旁人瞧见或许只是闲言碎语,被皇帝撞见,定会怀疑她与徐嘉掰扯。 傅娆绝望地闭了闭眼,拉着贺玲朝皇帝拜下。 纤瘦的身影跪在一串草丛里,将身子遮了大半个。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落了落,目光瞥及不远处那被抖落的食盒,皱了皱眉。 他没说话,也没叫他们起来,只面色略不好看。 冷怀安顺着皇帝的视线转了个来回,朝傅娆支了个声,“傅姑娘,你虽是县主,可这次是以御医身份随驾,别杵在这里了,各宫娘娘被马车颠的难受,你快去准备些药丸。” 傅娆应了一声是,连忙带着贺玲离开。 一路上,贺玲全身抖个不停,重重握住傅娆的手腕,膝下都在打软。 她只是个小小太医之女,何时见过皇帝,早已是六神无主,抖如筛糠。 傅娆将她扶上马车,“你先别乱走,我去给你爹爹递个信,叫他给你弄些吃的。” 她找到贺攸递了个消息,想起冷怀安的交待,心中略有迟疑,却见一小黄门过来催她,她只得去太医院装载药材药丸的马车,取了些药丸,往皇帐方向走来。 皇帐前面被围出一方院落,冷怀安立在门口指挥着内侍装点行装,看样子是要起驾。 傅娆心头一松,以为皇帝这是要放过她了,转身打算离开,怎知冷怀安瞧见了她的踪影,笑眯眯迎了过来,低声道, “县主,陛下在车上呢。”他朝明黄宫车一指。 傅娆捧着药盒露出一脸菜色,皇帝这是要审她。 冷怀安亲自掀开黄帘,傅娆捧着锦盒躬身步入。 宫车极为宽敞奢华,里头铺着厚厚的绒毯,两侧各摆着轻便的黄梨木书架,上头搁着一些书册并奏折,及一套紫砂壶茶具。 上方的软塌极为宽大,足够卧两个人。塌前摆着一简单的紫檀高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皇帝斜倚在软塌,手里拿着一本奏折,正聚精会神看折子,仿佛并未注意到傅娆。 傅娆捧着药盒朝他跪了下来,“臣女给陛下请安。” 皇帝修长的手指点在奏折某处,眉间微蹙似在寻思,并不曾听到傅娆的话。 傅娆见他不应她,便挪着膝盖,小心翼翼将药盒放置一旁的书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往他瞥了一眼,他提 笔在写字,笔锋急促,应当是有急奏。 他眉峰极为好看,凌厉而不失隽永,一双眼清湛深邃,当真是一罕见的美男子。 可惜人人慑于他威势,不敢瞧他。 傅娆耐心等了一会,须臾,听到外头传来侍卫驱马的声响,傅娆心咯噔一下,再不下去,她便出不去了, “陛下....” 想来唤她至此,莫不是询问刚刚事情之始末,又见她与徐嘉在一处,定是怀疑她与徐嘉藕断丝连。 傅娆顾不上那般多,倒豆子似的,碎语连珠,将今日如何得罪了明郡王,明郡王如何责难一事给交待清楚, 傅娆樱桃小嘴往上微勾,小声央求着道,“陛下,臣女也不知那徐嘉...驸马爷怎么就过来了,臣女与他.....” 皇帝终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按着眉心,笑着打断她道, “你急吼吼的便是担心朕误会你?” 傅娆眨了眨眼,难道不是..... 这是信任她的意思吗。 密密麻麻的酸楚涌上心头。 “陛下,是臣女造次了....”傅娆委屈巴巴望他, “瞧把你吓的,快些起来。”皇帝放下御笔, 见她额前渗出一层薄汗,那不合尺寸的官帽在那雪白光洁的额前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他随手将一帕子递给她,“朕有这般可怕吗?” 傅娆微一失神,听着皇帝这语气,倒不是责怪她。 那将她叫来作甚? 皇帝见她懵懵懂懂的痴痴望他,也不曾接那雪帕,俏脸通红如蜜桃,脑海蓦然想起那日午后的片段,她也曾这般赖在他怀里。 他无声叹息,绕过木案,坐在脚踏上,执帕亲自帮她揩了揩额间的汗.... 柔软的雪帕拂过她脸颊,激起一阵酥麻,傅娆蓦地回神,慌忙去接那雪帕,恰恰抓住了他的手腕。 软软的温腻顺着皮肤深入血脉,渐渐窜至他全身。 仅是一瞬,傅娆吓得松开手,让皇帝以为刚刚那片刻的柔软是错觉。 傅娆垂着眸,将头压得更低,他呼吸近在迟尺,明黄的衣角在她眼下翻飞,她心扑通直跳,险些跳出来。 皇帝温和望着她,“你不需要解释,十年的感情嘛,也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傅娆怔愣片刻 ,意识到他说什么后,拼命摇头,“臣女与他一刀两断后,再无瓜葛,也不曾有半点余念。” 语毕,宫车内静了下来,唯有秋风拍打明黄帐纱,一阵阵风浪送进,凉飕飕的,携着落叶糜烂的气息。 傅娆眼底的惶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迷惘。 她与徐嘉十年感情,为何说断就断? 出嫁那会,得知徐嘉已与公主圆房,她自是愤怒,憎恨,乃至厌恶,却唯独没有不舍。 为何? 她明明该是爱着他的,替他洗手作羹汤,帮他缝补衣裳,想方设法节省银子给他买纸墨.... 可离开的时候,她也是万般决绝。 今日被皇帝蓦然一提,她恍惚觉得,或许她从未真正爱过徐嘉,些许是十年来的习惯使然,她骨子里觉着自己该要嫁他,下意识将他当家人,若问瞧见他会不会怦然心动,没见着时会不会万般惦记....仿佛没有,有,也是年少懵懂时,不经意划过的一丝情愫,早已随风而散。 皇帝怔了怔,失笑,抬手将她的官帽给取下,置于一旁,又揉了揉她发梢,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 “好,朕知道了,饿了不是?朕给你留了个食盒。” 他往西侧角落一高几指了指。 傅娆顺着视线望了一眼,满脸震惊,回过神来,疑惑望着皇帝,“陛下怎知我饿着?” 她肚子确实饿得咕咕响, 皇帝并不解释,只温声道,“快些吃,再饿下去,又该瘦了....” 被照顾的感觉,令她很是陌生。 傅娆脸腾地一下烧红,愣愣地挪向西侧,将那食盒给抱了下来,闻了闻,香气浓郁,还有热度。 正要开盒,想起什么,她僵笑着问皇帝,“陛下,臣女可不可以回去吃?” 皇帝懒懒往软塌上一靠,重新拾起一本书,双腿交叠,姿态闲适道,“你要是不怕被人知道,便下去吧....” 傅娆面色一僵,悄悄掀开纱帘一角,銮驾已不知不觉驶出了皇帐。 皇帝的车驾万人瞩目,倘若她现在叫停宫车,再走出去...... 算了。 第17章 赐婚(入V公告) 傅娆搂着食盒,躲在角落里打开,刚背身过去,恍觉背对着皇帝极为不恭,咬了半口酥饼,连忙转身回来,偷偷去瞄皇帝,见他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傅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规规矩矩跪坐下来,小口小口咬着,眼神骨碌碌转溜,怯怯的。 她的模样落在皇帝眼里,便像偷吃食物的小猫儿。 大约一刻钟后,傅娆乖巧地将三层的点心吃完,不自禁的舔了舔唇瓣的碎屑,皇帝盯着她的舌尖儿,不知想起什么,略觉口干舌燥,移开了目光,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顺手递了一杯给傅娆。 傅娆确实口渴得紧,将食盒置于一旁,想都没想,接过茶咕咚咕咚饮尽。 后知后觉是皇帝给她倒的茶.... 傅娆吓得手一抖,紫砂杯差点跌落,她慌忙将紫砂杯抱入怀里,讪讪的不敢去瞅皇帝。 皇帝被她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傅娆懊恼地瘪了瘪嘴。 他对她总是太好,与旁人眼里铁血皇帝判若两人。 苦心孤诣在起驾前,将她唤来,等她一上车,撤开皇帐起驾。 给她准备了食盒,还亲自给她倒茶.... 再傻也该嚼出皇帝的心思来。 傅娆将紫砂杯放好,又将那食盒抱在怀里,跪坐在角落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遮掩心里的空荡和不安。 刚刚循着仪仗出城门时,她已从官员们窃窃私语中得知,太皇太后这次出巡,意在给皇帝选妃,是要选一批年轻的妃子入宫伺候他。 最快,这次秋巡便该幸新人。 他有了新鲜的花朵儿,就该将他们二人那档子事给忘了。 眼下,除了装傻,便是一个拖字诀。 须臾,车外传来冷怀安的声音,“陛下,礼部递来一折子,正是今日秋猎的贵女名录,太皇太后遣人送来与陛下过目。” 皇帝头也没抬,淡声道,“递进来吧。” 冷怀安将折子从纱帐后递了进来,皇帝伸手去够,却因没在意,没接着,那折子跌落在地,傅娆赶忙挪身过去,将折子捡起,递给她。 皇帝没有接折子,反倒是望着她没动。 他眉眼清湛如海,若静水流深,太过深邃,实在叫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傅娆不敢与他对望,只静静将折子呈给他。 皇帝无声叹息,接过折子,指了指自己脚踏边上,“坐着歇会。” 傅娆跪的膝盖疼,便依言挨着脚踏坐下,调整坐姿时露出一小截裤腿,好在官服长度够,她又遮了遮,坐的规规矩矩。 “想睡吗?” 须臾又传来他关切的问。 傅娆晃了晃神,余光瞥了一眼那龙塌....立即摇头,“臣女不困。” 皇帝拿着折子,从案后走下,与她一道坐在脚踏上。 傅娆哪敢与他同坐,连忙挪了身子,又跪在他脚跟。 她原本就坐在角落里,他这一来,她后背快要贴到车壁,两个人挨得极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 莫名的想起那个狂风大作的午后..... 傅娆将头埋得很低,血色悄悄爬上耳根,红透而不自知。 皇帝目色温和,连带着些许缱绻,低喃道,“朕没打算纳妃。” 傅娆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 随着她这声,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撕个粉碎,意兴阑珊道, “朕上了年纪,年轻的姑娘都嫌朕老,不愿跟朕,朕何故再去讨人嫌.....” 他意有所指,含笑的目光清润如水直入她心底。 被窥测到心事的傅娆,忙不迭错开与他交汇的视线,俏脸更是殷红如血,半晌吐不出来一个声来。 他这是在说她吗? 傅娆一颗心如被车轮碾碎,呼吸一时紧一时缓,原本宽大的宫车骤然变得逼仄,令她如跪针毡,她自然没办法违心地讨好他,既然他已认清事实,她便当默认好了。 傅娆身子往后挪了挪,紧紧贴着车壁,窝在脚踏的角落里,仿佛他是洪水猛兽般,极力拉远距离,葱白的手指儿扒在车窗,低低碎语,“陛下,臣女困了,臣女打个盹....” 她原是没有睡意,闭目后,午后的慵懒渐渐涌上,循着车马粼粼,渐渐入了梦乡。 她不知,此时此刻,明郡王钻入了太皇太后的马车,车内除了二人,还有沈柚作陪。 明郡王也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向来爱在老人家跟前卖乖。 太皇太后一路无趣,倒是被他逗得眉开眼笑, “得了,你这猴孙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去外头骑马玩儿,凑我跟前有何事?” 明郡王笑嘻嘻地跪在她脚跟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老祖宗。” 太皇太后嗤的一声笑,“何事,说吧。”慢条斯理接过沈柚递来的茶杯,押了一口茶。 明郡王接过她手里的茶盏,轻轻放下,语气恭敬道,“老祖宗知道的,我那没福气的王妃去世一年多了,我爹不管我的事,只能求到老祖宗跟前,孙儿日前看上了一人,想求来当续弦。” 太皇太后来了兴致,“哪家的姑娘?” 一旁的沈柚也极是好奇,明郡王在京中出了名的胡作非为,尤爱沾花惹草,他花心便罢了,听闻还爱折腾些不干不净的事,那先郡王妃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眼下京中谁也不敢将女儿嫁给他做继室,就不知道,这明郡王看上了谁。 明郡王拢着袖,眉间那点朱砂被斜阳映衬地越发明艳, “孙儿看上了乾宁县主傅娆。” 明郡王倒也不含糊,里里外外将傅娆的底细说了个透。 起先太皇太后不甚欢喜,后来听闻傅娆悬壶济世,颇有一番名医胸襟,前阵子嘉州疫乱,她凛然奔赴,救黎民百姓于危难,倒是渐渐颔首。 “来人,传乾宁县主傅娆。” 第18章 你是朕的女人(四更合一…… 太阳西斜,深秋寒意重,一阵凉风猝不及防将纱幔掠起。 皇帝怕惊到睡着的人儿,抬手,将纱幔按住,顺带将床榻上的厚厚绒毯给扯下,搭在她胸前,将她瘦弱的身躯裹个正着。 傅娆睡得很熟,饱满的菱嘴如覆了一层薄薄的红光,黑长的眼睫似扇整整齐齐排列在眼下,睡着的模样倒是乖巧极了,面容格外的宁和秀美,他心都跟着软下。 骤然,眉尖微微蹙起,似带着隐忧。 皇帝暗暗叹息一声,伸手轻轻覆在她额前,指腹缓缓描着她的眉形,欲将她眉间的阴郁给抚平。 他掌心过于宽大,指腹的茧轻轻摩挲着她,竟是叫人莫名生出依赖感。 她嘟起小嘴蹭了蹭他的掌心,寻到温暖的地儿,竟是不由自主靠了过去,巴掌大的小脸就这般托在他手里。 如绸缎的肌肤滑腻白皙,软软地贴着他粗粝的手掌。 一抹不可思议的热流窜至他血脉。 她今日着男装,将青丝束于一玉冠,反倒是将整张无暇的脸悉数呈现。 她是极美的,不是一眼叫人惊艳的明丽,而是如玉华般温润夺目,只消一眼落在她身上,不由自主挪不开,被那鸦羽般的长睫,如同钩子一般,缓缓的勾到心里,渗入骨髓。 他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不是涉世不深的愣头青。 后宫姹紫嫣红,每一个嫁进来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利益牵扯。 他对淑妃另眼相待,是因当年李老爷子战死在他跟前,他心生愧疚,这些年将愧疚弥补在淑妃母子身上。 他身为帝王,手掌乾坤,翻云覆雨,早已不知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偏偏对傅娆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她坚韧不屈,百折不挠,却又格外聪慧明达,见她这般辛苦撑起家,从未露出过软弱,便想将她护在羽翼下。 他何曾不知,她不想入宫,是不想涉入是是非非,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只想过安生的日子。 他也想过放手,可不知为何,就是做不到。 也不知是馋她的身子,还是馋她的人。 闲暇时,便想见一见她。 大概这一辈子,也不曾为一个女人费过这些心思。 她嘴角渗出一点水光,着实像个孩子。 他手掌托着她脸颊,拇指 指腹轻轻将那水光拂去。 ........ 骤然,冷怀安急促的嗓音在车厢外响起, “陛下,太皇太后召见傅姑娘。” 傅娆仿佛被雷惊醒,胳膊一抖,撞在车壁,猛地张开眼, 入目的是一张极为清隽的脸,他的目光如蕴着苍茫烟雨,将她裹在其中,又似烈火灼灼,能将人心燎燃,到最后,只剩一抹清透的光,浅浅从她心尖滑过,伴着一道温和的笑声。 “醒了?” 他不着痕迹收回手,仿佛只给她别过鬓发。 直到傅娆回神,察觉到嘴角的湿润,恍觉刚刚他干了什么。 一张脸烧如晚霞。 冷怀安的嗓音再次响起, “陛下,明郡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随后不久,太皇太后便要召见傅姑娘...” 听到明郡王,皇帝眉峰微微蹙了蹙。 傅娆终于回过神来,美目睁圆,骇然道,“陛下,太皇太后怎会突然召见臣女?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她还在皇帝宫车里,她几乎要昏厥。 现在出去,无异于昭告天下,她与皇帝不清不楚,她除了入宫别无选择。 可她好不容易博出一方天地,能在太医院施展拳脚,能兼顾傅家老小,将生意做的红红火火。 她日子从来没有这般好过,她不想失去。 她跪在他脚下,满目凄楚恳求,“陛下,求您了,救我....” 救我..... 上回她趴在珠帘下,朝他探出一张灼艳的容,媚眼如丝地求他救她,随后扑在他怀里,小手胡乱将他身上摸了遍。 如今还要他救。 齿尖渗出一抹微不可闻的叹息。 “朕倒是想救你,你愿意吗?” 傅娆羞愧地垂下眸,她将螓首埋得低低的,羞于见人,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听出皇帝言下之意。 只要他一句话,什么事都没有。 可她必须入宫。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直白问她。 傅娆胸膛如滚入一腔烈油,呲呲从喉咙滑下,一路灼着她的嗓,焦着她的心。 她娇躯轻抖,恨不得伏在地上,一动未动。 自然是不情愿的。 从他的角度,恰恰能看到她颈后那一截雪白,柔美的弧度往里延伸,叫人浮想联翩。 沉默须臾,他咬牙问她,“你就这么不待见朕?” 傅娆早已掌心冒汗,听了这话,更是脑门嗡嗡作响,连连摇头,“不是的,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她抬目望他,平心而论,他生的清俊无双,对她也极好,甚有耐心,处处体贴她,不动声色照料她,被呵护的感觉,她从未有过,可他偏偏是皇帝..... 皇帝目光沉沉盯着她。 傅娆脑门冒汗,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胆色又冒了出来,“陛下,臣女初次入宫,便遭遇淑妃母女算计,对宫里实在是....十分惶恐,臣女无家世傍身,入了宫也不过是籍籍无名的莫等宫妃,陛下要什么女人没有,臣女蒲柳之姿,实在入不了陛下的眼....” “蒲柳之姿?”皇帝眯起眼,眸眼如罩云雾,缓缓抬手,朝她脸颊探来。 “此外....”傅娆深深吸着气,埋首语气低迷,“臣女与徐嘉之事,人尽皆知,臣女实在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臣女勾引陛下.....” 难道不是她勾引么? 她是不记得那一日她有多妖娆妩媚.... 他的手停在她脸颊一侧,她眼底的光,令他触手可及,却最终缓缓沉下。 皇帝满心无奈,实在是拿这倔强的小姑娘没法子,喟叹道,“朕可以将你留在这里,可太皇太后寻不着你的人,势必会惊动旁人,于你名声也无助,届时你该怎么办?” 傅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她无助的,可怜兮兮求他, “陛下,您有法子的,您肯定有法子的,您救救臣女吧....” 就这么信任他。 罢了。 皇帝嗤笑一声。 还能跟个小丫头计较不成。 “冷怀安,你进来。” 冷怀安从车辕躬身入内,伏在门口,并不抬眼。 皇帝压根没太当回事,只淡淡吩咐, “着人回禀太皇太后,就说傅娆留在营帐配药,少了一味草药,她领着几名侍卫寻去了,怕是得半夜才归。” 这个借口正与先前之事吻合。 傅娆脑筋一转,于一旁补充道,“冷公公,燕山一带盛产紫葛根,此药可治耳痛耳鸣 。” “嗯。”皇帝颔首,“就说朕犯了耳鸣,傅娆得你吩咐,寻此药去了。” “老奴遵旨。” 待他离开,傅娆朝皇帝重重一拜,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轻轻掀了掀唇角,“你先别急着谢朕,明郡王寻太皇太后,定不是旁的事,他怕是瞧上你了,你不乐意给朕做妃子,乐意给人家当王妃吗?” 瞧这话问的,酸溜溜的。 傅娆抿着嘴,怯怯睃了他两眼,见他神情平和,不像生气的样子,放心下来, “陛下,臣女是个没福气的,怕是前世踩了月老的脚后跟,他老人家不舍得给臣女牵姻缘,臣女没姻缘的福分.....” 语毕,她自个儿也红了眼,低了头。 皇帝想起她被徐嘉退婚,失身于自己,如今又被明郡王看上。 好像是挺艰难的,一时略有些无言。 只是想起她不肯做他的妃子,皇帝多少有些心塞,淡淡道,“是你自己不想要那福分。” 傅娆红着脸错开他的目光,不敢接话。 皇帝也懒得再为难她, “成,朕帮你便是。” 她的事,他肯定管到底,他心里这般想。 傅娆笑靥绽开,欢欢喜喜给他磕了个头,“臣女谢陛下大恩。” “不必,是朕没教导好女儿,叫你吃了亏。” 这倒是句实话。 皇帝是实打实觉得对不住她,偏偏她又不肯要名分。 傅娆闻言,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苦楚缓缓涌上心尖,泪水渐渐湿了眼眶,蓄成水珠儿,顺着眼角滑下,滚落在她衣领,似觉得凉,她垂下眸,眼泪更是如掉了线的珠子,断断续续一颗颗往下砸。 看在皇帝眼里,疼在心里。 他伏低下来,扶住她轻颤的双肩,轻声安抚,“好姑娘,别哭了,朕以后定给你撑腰,尽可能弥补你。” 傅娆哽咽着摇头,泪痕交错望他,“不,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臣女不怪陛下....” 皇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神色一收,朝外吩咐道,“传明郡王!” 彼时,明郡王正在太皇太后的宫车里说笑。 外头的内侍却是急翻了天。 傅娆马车里没寻找人,只有个惊慌失措的丫头,说是她配 药去了,其他一问不知。 内侍又寻去太医院的药车询问,只说傅娆取了药丸不知所踪。 兜兜转转寻了一圈,没个踪影。 正愁着不知如何答话,冷怀安小步来到太皇太后车驾旁, 须臾车驾停下,冷怀安笑眯眯上了车,跪在里头请安,“老奴来给太皇太后领个错,听说您要召见乾宁县主,可是不巧,午膳时陛下似有耳鸣之症,老奴便寻这位县主拿药,怎知太医院那头没这个药,恰恰营帐那深山里有紫葛根,县主说要亲自去采药,老奴想着陛下这个病是先前在军中落下的旧疾,担心一发不可收拾,便着两名羽林卫跟着她去了。” “怕是得夜里才能赶回行宫。” 太皇太后听闻皇帝身子不舒服,哪里还顾得上傅娆,语露关切,“皇帝耳鸣又犯了?近几年鲜少见他耳鸣,还以为彻底好了呢。” 冷怀安陪着笑道,“些许是今日那礼号吹得太响,一时引发也未可知。” “成,你别耽搁了,快些去照料皇帝。” 冷怀安退了出来。 片刻,明郡王也跟着出来,“皇兄若是不舒服,臣弟正好去探望。” 冷怀安瞥了他一眼,暗想傅娆正在宫车里,怎么能放旁人进去,待要拒绝,怎料皇帝身旁一小内侍走来,朝明郡王施了一礼,“陛下有旨,宣郡王觐见。” 明郡王丝毫没料到自己触了龙鳞,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大步往前方圣驾追,“瞧,皇兄定是想我了。” 冷怀安默默同情了他一番,跟了他的脚步。 须臾,明郡王追上銮驾,跪在车辕上请安,一改纨绔本色,语气恭恭敬敬的, “臣弟给皇兄请安,听闻皇兄不适,臣弟正要来探望,不知皇兄宣臣弟可是有吩咐?” 隔着一扇明黄的车门,傅娆满心忐忑地睃着那车帘,生怕明郡王要进来,她悄悄挪着步儿,跪到了另一侧,将自己塞在书架角落里。 皇帝将她做贼心虚的动作收在眼底,唇角弯了弯,说出的话却十分严厉, “锦衣卫禀报,说你昨夜在八大胡同鬼混,弄伤了一妓子,差点误了今晨起驾,你可知罪?” 车外的明郡王眼神嗖嗖直了,扑下哭道,“陛下,冤枉啊,臣弟请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来对证,臣弟.....” “好了!”皇帝冷声喝断他,“你以为朕御案上的罪 证还堆得少?” 明郡王嗖的一下住了嘴,旋即鬼哭狼嚎在外头求饶。 皇帝懒得与他纠缠,扬声吩咐道,“来人,将明郡王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原是打算将他丢回京城,思及明王也随驾,不好叫老王爷脸上太难看,便住了嘴。 羽林卫将明郡王带了下去。 傅娆在里头听得目瞪口呆。 就因为明郡王提了亲,皇帝就给他打了一顿,那她这抗旨的该当如何? 虽然明郡王也确实该打,可傅娆怎么都觉着,皇帝这是有意敲打她。 皇帝瞧见傅娆一双黑啾啾的眼神儿骨碌碌的转,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总有一天叫她心甘情愿跟他。 酉时三刻,銮驾穿过层层暮霭,抵达燕山行宫。 燕山行宫坐北朝南,三山拱卫,气势雄浑。 远处,层叠的山脉匍匐在暮色里,似猛将仰卧抱弓,又如苍龙俯卧,巍峨肃穆。 十几座殿宇长廊相接,错落有致掩映在苍木中,隐隐些许脊兽翘檐,如黑爪伸向迷茫的夜空,给宁静的行宫,添了几分森然。 皇帝早已在正门下銮。 傅娆躲在銮驾里,直到内侍将之牵至正殿后院,傅娆才在夜色的掩映中悄悄下了马车。 冷怀安指挥着数位内侍将皇帝御用之物搬卸,原先宽敞的院落,被堆满了箱笼,显得逼仄不堪。 傅娆上前朝他施了一礼,满脸愧色道,“给公公添麻烦了。” “嘿嘿,睡得可真香....”冷怀安弯着笑眼打趣一句,不再多言,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料理,吩咐小黄门领着傅娆去住处。 皇帝寝宫极大,正殿左右各有侧殿,侧殿往后连着一片耳房,耳房下方的庭院正是太医院临时衙署,冷怀安将傅娆安置在一间上好的耳房。 有几位娘娘不甚颠簸,略感不适,刚一下马车,几位太医被悉数传走。 唯有几名药童在院子里整理箱笼并药材。 贺玲也在此处帮忙。 这是一处回形的小院,南面有几间房,几位太医今晚下榻此处。 傅娆沿着繁复的长廊寻了一遭,总算找到贺玲, “玲儿。” 贺玲听到这声呼唤,丢下手头的活计,急匆匆朝她扑来,将她抱在怀里, “傅姐姐,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今日太皇太后召见你,可把我给急死了,后来寻到我爹爹,才知道你被冷公公留下采药去了,可妥当了?” 贺玲朝她手里瞧去,却见她两手空空。 傅娆面露尴尬,笑着解释,“我已做好药丸给陛下送过去了。” 贺玲心思单纯,不做他想,拉着傅娆四处张望,“傅姐姐,我们今晚住哪儿?我爹爹说我跟你住。” 今日清晨,桃儿便将傅娆的衣物一并送去城门口的马车,贺玲替她收着,眼下二人拿着各自行囊回到耳房,须臾将衣物理妥,又一道去膳堂去了食盒回来,吃饱喝足,早早歇下。 应当是旅途劳累,第一夜,皆是平安度过。 次日清晨,司礼监传令休整一日,待明日再举行秋猎仪典。 憋了一日的女眷纷纷走门串户,个别胆大的活泼姑娘竟也结伴去行宫前头的草原放风筝,燕山行宫被花红柳绿点缀,别有一番生趣。 太皇太后到底上了些年纪,坐了一日的车,乏得很,睡得很沉,皇帝早上来请过安,见她老人家睡着,不许惊动,他略坐一会,便回了前殿召集一众大臣处理政务。 太皇太后晌午方醒,脑袋昏昏沉沉,神色不济。 沈柚见状十分担心,问是否请太医,被太皇太后给拦住, “老毛病了,左右不过开些养神的方子,吃多了也不管用了....” 稍稍用几口粥,咬上几片青瓜,总算是舒坦一些。 今日初到行宫,必有贵妇前来请安。 沈柚伺候太皇太后已久,知她脾性,立即寻来风油在她太阳穴涂抹按压,片刻帮她穿戴整洁来到正殿。 皇后果然领着宫妃并一众外命妇在殿外候着。 “天儿冷,快些将人请进来。”太皇太后一边吩咐又问起了明郡王一事,“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打了他?” 沈柚搀着她从屏风后绕出,将她搀至软塌坐下,见前方人影浮动,定是皇后领人进来,便躬身压低嗓音回道,“姑祖母,听闻是前夜郡王在胡同里惹了事,被陛下知晓,方才打了板子。” 太皇太后眉心蹙起,虚白的面容越发浮了几分苍色,“他呀,总是屡教不改,是该教训了。”又思及明郡王昨日所提一事,“你吩咐下去,将那傅氏女叫来给我瞧瞧。” 那傅娆既是有旺夫之相,嫁给明郡王,或许能化解 他的劫数。 心里这般琢磨着,那头皇后已率众妃并女眷跪下磕头。 “免礼,赐座!” 年纪越大,越发喜欢热闹。 太皇太后眯起眼一个个望去,姹紫嫣红,满头珠翠,皆是极美的人儿,也不知那皇帝如何就不感兴趣了,大抵是不新鲜了。 目光又落在右侧的官眷身上,来的几位皆是朝中重臣的女眷,都上了些年纪。 “快些赐座。” “谢太皇太后。” 众人又施了一礼,依着位份或品阶挨个落座。 领头的眉眼细长的老夫人笑融融先开了口, “臣妇已有一年没见到老祖宗,您老健朗依旧。” 太皇太后凑前朝她看去。 沈柚担心她认不出人来,连忙倾身要去提醒,被太皇太后不快地推开,“去去去,你当我老眼昏花了,这是礼部尚书韩玄家的媳妇。” 韩夫人闻言立即面容泛光,与众人道,“哎呀呀,瞧瞧,我竟是被老祖宗给认出来了,这是修了多少年的福气。” 她眉眼细长,气度雍容,长得十分端庄大气,说出这般讨好的话,竟是不令人反感。 众人被她逗得抿嘴轻笑。 太皇太后也朗笑一声,接过沈柚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略胀的眼,“哎,上了年纪咯,认不全了。” “老祖宗这话说的,您年轻时,射艺可是出了名的精湛,明个儿校场比武,臣妇们还指望您露一手呢!” “去去去,你还打趣到哀家头上来了!” 众人陪着太皇太后话闲一阵,便见一宫人悄悄在沈柚耳边低语一句。 沈柚又回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凝了凝神,颔首道,“宣她进来吧。” 众眷闻言悉数止了话头,纷纷朝门口望去。 须臾,傅娆被一内侍领着进了寿宁宫。 傅娆得知太后宣召,立即想法子叫贺玲去给冷怀安递讯。 她教贺玲告诉冷怀安,“县主差奴婢告诉公公,您要的药怕是得缓一缓,县主被太后召去了。” 冷怀安必能解其意。 她垂首快步跪于殿中,“臣女给太皇太后请安。” “抬起头来。” 傅娆抬首,低眉望着膝盖,余光注意到殿内满席。 “再近一些。” 傅娆暗暗吸气,看来太皇太后是真打算把她许给明郡王,她只得提着裙摆上前,跪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姿态柔美恭敬,倒是叫人挑不出错。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打量了她的相貌,唇红齿白,落落大方,倒是个稳重的姑娘,越发喜了几分。 “听闻你家中只有一病母,家里大小事皆决于你,想必你的婚事,自个儿做得了主了?” 傅娆心凉了一截,太皇太后一开口,便将她的退路给堵死。 “臣女惶恐,蒙太皇太后记挂,家中确实只有一老母并一幼弟,虽是家中事事由臣女操持,可论婚姻大事,自是得问过母亲。” 太皇太后哼笑一声,不以为意。 倒是一旁沈柚的母亲,顺着太皇太后话头说下去,“话说的在理,可若是遇上一门泼天富贵的喜事,想必你应下,你母亲只会高兴。” 女眷们均不知太皇太后要将傅娆许给谁,不好接话。 傅娆腼腆地笑着,一副羞涩模样。 皇后瞥了她一眼,笑着问太皇太后,“老祖宗,您这是要给谁指婚?” 指婚,便是懿旨,违抗不得。 太皇太后抱着手炉,缓缓含笑,“这丫头啊,是个有福气的,不知怎的被明郡王看上了,说要娶为续弦,哀家琢磨着,她出身虽不显,却是难得一副好胸襟,颇有胆色,定是个能管住人的,没准,那明郡王就被她给制住呢。” 语毕,殿中女眷暗暗变了色。 那明郡王花名在外,上一个王妃死的不明不白,太皇太后却要将傅娆指给明郡王,不是白白害人家姑娘么? 这傅氏女,明明一副悬壶济世的好心肠,却偏偏招惹些烂桃花,先是被徐嘉所负,如今又摊上了明郡王。 韩夫人从她丈夫韩玄处得知傅娆平疫有功,心生不忍,又见小姑娘面色宁和,倒是不卑不亢,越发生出欣赏之意,琢磨着该怎么帮她一把才好。 傅娆闻言只是从容磕了一头,“承蒙太皇太后青睐,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此前家中老母处处请人做媒,已有属意人选,怕是要辜负您老人家这番厚爱了。” 韩夫人见机不慌不忙起身,朝太皇太后一拜, “禀老祖宗,这事臣妇也曾耳闻,傅姑娘自与徐驸马退婚后,她母亲便急于将婚事定下来,好像程老御史有意做牵线的媒人。” 第19章 帮他解毒 皇帝嗓音低哑地将她往外推,傅娆却当他不信任自己的医术。 她将医箱置于一旁,跪在脚踏垫上,“陛下,贺太医能治的病,臣女也能治,贺太医治不了的病,臣女还能治。” 冷怀安哆哆嗦嗦躲在一旁抹汗,这话可不是正理么? 皇帝这是心病,心病贺太医如何能治,必得傅娆出马。 皇帝听了她的话,知她误解,却也不辩驳,背身过去,手撑着额闭目侧卧,深深呼吸着。 傅娆无奈,又道,“太医院按大、小方脉、妇人、针灸、接骨、伤寒等分门别类遴选太医,各有专攻,而臣女学的杂,看得也杂,可堪一个博字,陛下若是伤寒内科,臣女不敢托大,可若论解毒,臣女自信不比太医差。” “您千尊之躯,中了毒可不是小事,待臣女给您把了脉,回去配些药,立即能解。” 她声音脆如珠玉,着实好听,却如魔音般在皇帝脑海盘旋。 耳里嗡嗡的不是她医术如何了得,而是上次她泱泱地赖在他怀里,搂着他脖颈低//吟/缱绻的娇息。 傅娆嗓音千丝环绕缠在他脖颈,勒得他呼吸都粗了几分。 这是中毒之兆。 皇帝脸低埋着,傅娆不看到他脸上的红晕,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她贴近他后背,闻了闻这呼吸频率,便觉不对,当即将他垂在腰内侧的手给钳住,二话不说扯了过来,按住搭脉。 傅娆闭目听诊片刻,脉象通畅,可见心肺无碍,沉稳有力,可见脾胃康健,这毒并不损及五脏六腑,可他脉象紊乱,时沉时浮,傅娆心神一凝,再掰开他手掌,从手相各处细细查验一番,意识到他所中何毒后,她脸颊腾红。 难怪他欲斥她出去。 居然是催情之毒。 皇帝手撑着塌缓缓坐起半个身子,目光如血似渊,沉沉盯她, “看明白了?明白了就出去,朕撑一会便好....” 嗓音已糟糕至极。 傅娆白皙的手指僵在那里,脸色也变得幽黯难辨,愣了半晌,方恢复医士从容,只垂眸道,“没事,臣女能帮您解....” 皇帝闻言眉眼微得一挑,一抹幽亮的暗泽闪逝,须臾意识到她所言何意,又砸了咂嘴,闭目仰面,将手腕从她手下抽出,“周行春尚且不能解千机,你片刻之内能解这菱花毒?” 周行春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国医,服侍过两任帝王,这些年除了皇帝,他已不大给旁人看病。他年迈,这次并未随驾。 傅娆虽有尴尬之色,却依然保持镇定,“千机非一般催/情药可比,周太医一时配不出也不奇怪,这菱花,臣女倒是有些把握。” 冷怀安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出,殿内四下静赖,墙角铜树宫灯灯火惶惶,光芒覆在傅娆的长睫,幽亮的眸眼,如被水浸润过,湿漉漉的,格外惹人遐想。 皇帝扶着狂跳的胸膛,朝她摆手,“你下去吧,朕自有法子....” 他一刻都没法与她待下去。 她的眉眼,她的娇羞,她的妩媚,她一切的一切他都抚触过,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诚实地反应。 上次已然对不住她,他不想再伤害她。 傅娆听他有法子,猛然惊醒。 今夜他举办遴选宴,美人献艺,万一他瞧上了谁呢,嘴里说着不纳妃,可若要纳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再不济,还有随驾的宫妃。 这菱花毒着实易解。 是她一时犯糊涂了,还在这绞尽脑汁思索如何配解药。 傅娆“领会”皇帝意思后,立即拧起医箱起身,待迈出两步,出于谨慎,她迅速折回,蹲下,掏出银针抓住皇帝指尖扎了一下,挤出些许血珠留存,旋即飞快合上医箱,抱着疾步离去。 皇帝一直朝里闭目,耳觉却十分地灵敏,他的胸膛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她的脚步似千金石一下一下的压在他心尖,胸膛闷出如岩浆般的暖流,正在激烈地撞击着心膜.....随着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那股暖流触冷如退潮似的,偃旗息鼓。 皇帝仰头深呼吸,绷紧的肌肉缓缓放松,颓然靠在引枕,闭目歇息。 傅娆离开正殿,急忙回到耳房,点燃一盏银釭,来到药房,将银针沾染那血珠,挤入一小盘中,再依着毒性来配解药。 他是帝王,身子关乎江山社稷,马虎不得。 大约费了两刻钟,傅娆成功配出药液,当她将药液滴入那血珠里,那血块的颜色立即发生变化,变得鲜红,傅娆莞尔一笑,她配出解药了。 从记事起,她便帮着祖母研药,七岁能认出几百种药材,父亲祖母相继去世后,她一边担起家务重担,一有闲暇就将祖母留下的几十本行医手札拿出来翻阅,依着记载的方子配出药丸。 入京后,她 因深谙此道,也常给邻里大妈看病送药,久而久之,在坊间积有薄名,她便是打算仰仗口碑,慢慢做些药丸生意,好补贴家用,可惜徐嘉嫌她抛头露面,说什么日后他可是要当官老爷,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被人称作赤脚女医。 那时的她,事事依着徐嘉,想着等他高中,她便是官夫人,不能给他丢脸,只得做罢。 即便如此,她这些年从未荒废此业,每日研习。 不成想,与徐嘉分离后,她反倒挣脱藩篱,得以真正施展才能。 她专注细致,又极有天赋,底子也打得好,如今这制药本事,虽不能说炉火纯青,也称得上“精湛”二字,进了太医院后,她对自己的水准有了更清晰的认识,越发自信,也更加坚定行医之路。 谁也阻挡不了她。 皇帝也不行。 傅娆将药液小火温煮,制成三颗药丸,将之装入一小小的锦盒中,起身欲送去正殿。 冷风从窗缝灌了进来,傅娆给自己罩上一件缎面披风,她忙了一阵口干舌燥,拧起茶盏灌了一口冷茶,肺腑都跟着颤了颤,她却顾不上寒冷,俯首吹了灯,抱着锦盒出了门。 深秋露重,行宫灯火通明,插在四处的旌旗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月高悬,将天际照着透亮,薄薄的云雾隐隐消散,明日该是个好天气。 傅娆纤细的身影匆匆步入乾坤殿的甬道,沿着甬道绕至大殿后廊,路过耳房瞧见冷怀安躬身在门口打哆嗦。 “县主,您怎么来了?”冷怀安看到她当即眼色一亮,目光挪至她手中,见是一紫檀锦盒,这是太医院专用来装药丸的盒子,他识得, “这是配好了解药?” 傅娆点头, 冷怀安激动地险些哭出来,“太好了,县主,快些进去救陛下。” “陛下没召娘娘吗?” 冷怀安苦笑着摇头,“没呢,问了几次都不肯.....”他暗暗睃了傅娆一眼,叹息道,“县主,老奴冒死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自从抱厦那日后,再不曾去过后宫...陛下这是...” “公公,咱们快些进去给陛下服解药。”傅娆冷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一边遣人去拿医箱,一边折身往里去。 冷怀安犹豫着要不要跟上。 傅娆见他踟蹰,哭笑不得道,“公公,若是陛下已临幸妃子,再服用这药丸,能化解余毒,眼下陛下还在熬着 ,想要迅速解毒,不但要服药丸,还得辅以针灸之术,公公快些来吧。” 二人这才疾步推开门,入了暖阁。 傅娆捧着锦盒,抬目,只见床榻上那道明黄的身影,背身朝里侧卧,虽瞧不清他表情,可看样子不是很好。 傅娆快步上前,吩咐冷怀安道,“取些温水来。” 须臾,内侍匆匆将医箱送入,傅娆将锦盒递给冷怀安,“快些喂陛下服下。”接过内侍手里的医箱,伏在一旁,拿出牛皮步囊,摊在塌旁的高几,等候行针。 这头皇帝被冷怀安扶起,稍稍靠坐在迎枕上,傅娆细瞧他脸色,见他面部线条绷紧,神情刚克凌厉,已十分不好,看来菱花分量不轻,这些女人,为了得到皇帝宠幸,也是不折手段。 皇帝脑筋已混沌不堪,恍惚抬眸,一张欺霜赛雪的容撞入眼帘。 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兔毛,将那白皙又精致的小脸拥簇其中,那乌黑的眸不期往他望了一眼,他黑漆漆的瞳仁猛地一缩。 傅娆见他情形不对,脸颊一红,窘迫地背对他,将脸掩在兜帽后,催促着问冷怀安,“好了没?” 冷怀安匆匆哄着皇帝张开嘴,将一粒药丸塞入,给喂了一口水,“好了好了....” “我来行针!”傅娆将兜帽一解,缎面披风柔柔飘落,轻盈如雪,仿佛褪去外衣的蝶。 冷怀安见皇帝好好地躺着,并未防备,连忙退开。 傅娆当即弯腰去取银针,待她转身,却见那男人黑瞳热浪翻滚,手臂似弓朝她一揽,她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便被他笼在掌心。 傅娆惊愕地抬眸,来不及看清他的脸,耳畔响起他沉重的呼吸,人已被他揽在怀里,再一个翻身,将她压下。 傅娆当然不会任他得手,腰身儿一扭一侧,拼命往里爬,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可她手举银针,担心伤到皇帝,连忙避开,恰恰给了皇帝机会,他往前一扑,将她彻底抵在塌沿,俯首,一道炙热的吻落了下来。 她所有的惊慌失措被堵在嗓眼。 冷怀安被这一幕惊住,不过他并未上前,反倒是不慌不忙退出殿内,将门轻轻掩上。 傅娆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气得恼火,想要唤住他,不料唇齿被封得严严实实。 身上的人极其不老实,他宽大的手掌覆在她腰身,隔着衣料摩//挲着那滑/嫩如绸缎的肌肤,甚至是掐着她,力道极 重,似要将她揉入骨血里。 她那饱满的菱瓣,被他狠狠啃..咬,肆无忌惮带着烙印地凌/虐。 脑海里闪现今日太皇太后的话,说她有旺夫之相,曾助徐嘉考上状元,今后也定能辅佐明郡王走上正途.....他的火便从脚底窜到眉心。 心底无可救药的生出一股怒色,史无前例的,仿佛属于自己的领地被人侵/占似的恼怒....那股情绪来的莫名其妙,来的很难以言喻。 什么旺夫之相,他听着便恼火,这样的传言一经流出,许多愚昧之人便打着各种名头来觊觎她。 他不许。 “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许你嫁给任何人!” 傅娆脑海如同有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满目愕然,以至于忘了抵抗。 他修长的手指//深//入她的发梢,捧着她的脸颊,轻轻的揉//捏着。 她发髻凌乱散着,湿漉漉的眸眼灼灼望他,那平日温和的面容布满了狠色,眼神凌厉,又带着侵//掠气息,似要将她吞噬。 傅娆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解药还未发挥作用,她要给他行针。 她顾不上身上作乱的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从他腋下穿过,两枚银针在灯芒下,闪烁着荧光。 彼时,皇帝呼吸挪至她耳侧,热浪蒸袭,她闷哼一声,呼吸变得窘//迫,她强自忍耐,将其中一枚银针搁在一旁,仰面被迫承受他的肆//虐,小手抵着他胸膛,解开他衣袍,她这动作彻底点燃了他的火,他自以为得到鼓励。 若是他好端端地躺着,她压根不需解他衣裳便可抹到穴位扎下,眼下他作乱,只得退而求其次,换做他人,她早已一针插在他脑后,阻止他的举动。 可她不敢对皇帝“行凶”,刺杀天子的罪名压下来,傅家上下十口人的脑袋都不够砍得。 傅娆破罐子破摔地摇了摇头。 在他面前,她已无清白可言。 傅娆被他压制得没法动弹,只能退而求其次哄着他道, “陛下,将您的衣袍解下吧....” 皇帝隔开些许间隙,眸眼沉沉锁住她的脸,退下塌,利索地将他衣袍解开并丢弃。 傅娆连忙起身要去拽他的肩甲,不成想那道伟岸的身影又将她压下。 傅娆侧身一让,叫他扑了个空,皇帝哪里肯放手,猩红的双眼追逐她而来,拽住了她细嫩 的胳膊。 傅娆迫不得已侧身,一手执银针,在他滚烫的胸膛空隙里,寻到一丝机会,她只需将银针插入他腋下往上三寸,手臂与肩腹交界之处的肩贞穴,他必手臂发麻,颓然无力。此处肝胆肾经交错,正好帮他解毒。 肩头传来一片濡//湿,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痛意袭来,傅娆将冷怀安暗骂一遍,咬着牙,聚精会神,拽住他胳膊,将银针小心翼翼往那一处靠近。 就在她快得手之际,半个身子猝不及防被他捞起,傅娆险些跌落,被迫拽着他的衣角,勉力踮着脚,撑着,细声安抚,“陛下....您冷静一点,一会会就好.....” 她断断续续央求他。 冷静二字终是对他起了反应,皇帝合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对不起...娆娆....” 手一松,傅娆就着他胳膊,趁机一针扎进去。 皇帝身躯一颤,酸麻窜至整条手臂,身子径直朝前栽下,眼见自己要将傅娆压下,他理智回防,搂住她腰身侧身旋转,背部着地,傅娆被他猛地一带,一头砸在他怀里。 她顾不上疼痛,连忙够着另外一枚银针,果断给他扎在另一边肩贞穴,皇帝彻底偃旗息鼓。 傅娆累的气喘吁吁,靠在角落里动弹不得,汗液粘连着小衣,难受得紧。 半晌,方喘过气来,垂眸,衣裳也不知何时被解了一半,露出雪白的中衣来。傅娆自是羞恼,别过脸去将滑落的衣裳裹紧,遮掩住深深浅浅的印子,正待起身,膝盖一软,差点跌下,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扶起。 皇帝不知何时已转好,明黄的蟒龙外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系扣不曾系好,许是见她跌倒紧忙来扶,以至衣裳敞开一半,露出结实的胸膛。 想是药性被化解了大半,他此刻已神情清明。 一边系身上的扣子,一双眼,沉沉盯着傅娆。 他原先没料到傅娆会来,更没料到傅娆的出现,彻底激发了药性,以至他差点酿错。 这丫头比他想象中更容易乱他心神。 傅娆眼神儿乌溜溜的,眼尾勾出一抹艳红。 他视线过于灼热,倒叫她脸颊发烫,她错开他的视线,步至塌边,将那缎面披风给裹在身上,收起医囊药箱,抱在怀里,也不望他,只浅浅屈膝,低眉冷声,“陛下,臣女告退....” 皇帝脚步一迈,想去挽 留,嘴唇颌动,终是什么都没说,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半个时辰后,三皇子闹肚痛,经查,一宫女不小心喂了冷奶酪,以至三皇子上吐下泻,皇后被天羽宫一事闹得心下惶惶,无力照料三皇子,又以自己犯病为由,主动跟皇帝请旨,将三皇子送至淑妃宫殿。 皇帝却觉得事情没这般简单,怀疑淑妃从中作乱,皇后轻易放手也令人疑惑,对皇后参与天羽宫下毒一事也多了几分猜疑,但为了孩子着想,倒是准了。 他不知,太皇太后那头给了皇后莫大压力,眼下皇后要对付慈宁宫,哪有空闲料理淑妃,自然是想放淑妃一码。 锦衣卫办事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便查明真相。 一位姓姜的贵女被顶了锅。 刘桐一边将姜家人下狱,一边回乾坤殿禀报。 “陛下,那幕后人手段极为了得,竟是将线索掐的干干净净,臣怀疑这位姜姑娘并非真正的凶手。” 皇帝心如明镜,按着眉心,寻思道,“表面结案,私下继续查,一定要给朕将幕后那些阴私小人全部揪出来。” 刘桐神色一动,眼底闪过一丝锋锐。 沈柚不可能给皇帝下毒,必是有人陷害她,为的就是阻止她进宫,十名贵女嫌疑最大,能在天羽宫动手,没有宫妃协助是不可能的。而宫里最大的嫌疑人便是皇后和淑妃。所以,这幕后人定不止一家。 皇帝显然不想纳妃,为何?定是心中有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傅娆。 而现在,皇帝放话要将背后的阴私小人全部揪出,莫不是对两宫已有了不满? 他这么多年侍奉帝侧,没几分眼力劲是不成的。 皇帝眼下钟情于傅氏女,后宫有些人自然该挪挪位。 那些阻碍傅氏女入宫的掣肘,必须一一扫除。 只有事情办得令皇帝满意了,他这锦衣卫都指挥使才能做的长久。 刘桐心里已有了成算,“陛下放心,臣留了后手,必定还您一个真相。” 翌日,艳阳高照,秋高气爽。 秋猎如期举行。 昨夜案子了结,今日众人如释重负,除了沈柚及少数闺秀外,绝大部分姑娘均早早聚在猎场,着窄衫马甲,或骑马放风,或有胆大者组队进山狩猎,人人神情昂扬,喜笑颜开,好似并未受昨夜风波影响。 辰时,红光普照,层林尽 染。 礼部举行秋猎仪典后,皇帝下令进山,世家公子并各军将士如潮水纵马入林。 每年秋猎,太医院都格外忙碌,只因狩猎状况百出,受伤的情形屡见不鲜。 太医院早有防备,清晨便在猎场外的草原扎了一帐篷,将人手及各类救急药物悉数搬去。 傅娆身为典药使,兼临时御医,自然得守在帐篷。 谭正林立在账内一地图前细细琢磨,这几年他均随驾燕山,对此地地形聊熟于胸,他眯起眼望低头忙碌的傅娆一眼,冷冷哼了几声。 当年的事若被皇帝知晓,他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些许性命难保,他如何能忍。 傅娆啊傅娆,谁叫你冒冒失失撞进太医院呢。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20章 娆娆,朕来了 晨起朝霞满天,渐渐,日头缠了一层光晕。 傅娆遮眼望了望天,眉心轻蹙,“入夜怕是会下雨。” 贺玲百无聊赖躲在一旁帮她摘药花,顺着她视线往外撇了一眼,嘟嘴不快道,“下就下呗,有什么好玩的。” 傅娆侧眸瞧她,莞尔道,“怎么,你爹爹不许你去玩?”话落环视一周,不见贺攸的身影,“贺太医去哪了?” 贺玲低眉拨弄手里的仙鹤草,信手将其丢入捣罐,闷闷不乐回,“他奉诏去了太皇太后的寿宁殿,说是给沈姑娘瞧病。” 小嘴撇起,眼眶渐渐泛红,委屈嘀咕道,“说好了让我去狩猎,我好不容易来了,却不许我走...”她鼻头酸楚,眼泪已泛了出来。 傅娆与她相处两日,也看出这小姑娘性情天真活泼,哪里是来相看夫君的,明明就是调皮来玩耍的,她抚着贺玲肩头,轻轻安抚道,“不哭,今日是狩猎头日,我尚且走不开,待明日或后日,我得了闲,陪你玩好不好?” 贺玲闻言眼珠儿立即睁得圆溜溜的,“真的呀?” 傅娆笑着点头。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即将眼泪一擦,抱起药罐,飞快捣药,“那我多给姐姐干些活儿。” 傅娆失笑摇头,瞥见远处水泊旁有姑娘在放风筝,不由劝她道,“你别在这里忙活,去跟那些姑娘们玩吧。” 贺玲闻言小脸又是垮起,“我不去,哪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大嘴猴,若被她知道我扮成个丫鬟来行宫,定能笑话我一辈子。” 傅娆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外头传来喧闹,前方林子边似有人受伤被抬了出来,傅娆忙丢下手头的活计出去查看。 原来一世家公子不慎从马上跌落,被一根木棍给贯穿了小腿肚,眼下要将那木棍给取出来十分犯难,那公子俊脸一阵红一阵白,呼吸急促,恹恹的,已是痛得吐不出声响来,委实倒霉。 太医院留守的几位太医连忙扑上,有人擅长伤筋动骨,有人擅长处理外伤,虽是紧急,却还是不慌不忙将人抬入了棚帐。 人被放在一张长案,几位太医一同围住,须臾,里头传来震破耳膜的痛呼,木棍被取出,鲜血汩汩往外冒,几位太医合力将血给止住。 忙活一阵好不容易将伤口处理妥当,外头又传来急唤, “太医,太医 !” ....... 近午时,帐篷内已安置了五名伤者,傅娆也忙得额头渗出细汗。 梅玲筱骑马摔下,脸颊蹭破了一块皮,傅娆给她包扎后,她却拼命拉着傅娆问会不会留疤。 傅娆压根不予理会。上次梅玲筱在皇宫帮着平康公主害她,她如何能忍? 梅玲筱气急,可眼下她在傅娆地盘,却也不敢硬着顶嘴,生怕傅娆暗中做手脚害她,尤其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大步往里头走来,她眼泪顿时簌簌扑下,捂着娇靥撒着娇,“勋哥哥,你别过来,筱儿现在丑死了.....” 傅娆听到她这娇滴滴嗓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侧眸朝门口那男子瞥去,见来人穿着一身湛蓝劲衫,裤腿绑着一层兽皮护膝,生得高大英俊,器宇轩昂。 这人定是李家三少爷,平康公主的表哥李勋。 李勋瞧见傅娆,神情微微一顿,颔首,大步入了内,走至梅玲筱身旁。 彼时梅玲筱已挪着身子背坐过去,抽抽搭搭呜咽不止。 李勋立在她身后温声宽慰,“一点小伤,无碍的,” 梅玲筱闻言捂着伤口,委屈地瞥他,“怎么是小伤呢,万一留疤怎么办?” 李勋灵透,一眼便知她心思,轻声笑了笑,“即便有疤,也是无碍的。” 语气温柔了几分。 梅玲筱果然羞涩不语,眸眼娇滴滴的,皆是情意绵绵。 李勋只瞥一眼便知伤势不重,梅玲筱一贯小题大做,女子又格外看重容貌,是以才闹到太医院来,回眸瞥见傅娆立在药柜旁兑药,忙朝她施了一礼,“多谢傅姑娘。” 傅娆厌恶李家人,当了个耳背,俏脸一抬,理都没理他。 李勋倒不意外,也不见怒色,转而去给梅玲筱倒水。 梅玲筱却是不能忍,李勋来了,她有了底气,不再忌惮傅娆,冷声道,“傅娆,勋哥哥跟你说话呢,你为何不回?” 傅娆闻言回身,和颜悦色冲她笑道,“哟,李公子身份尊贵,一表人才,我自然是想跟他说话,只可惜恰才梅姑娘嘀咕,说是最厌恶李公子与旁的女人说笑,倘若我回了话,待李公子一走,你岂不要针对我?” 梅玲筱被这话气得险些吐血,“你胡说,我没说过这样的话....”见李勋目光如水朝她看来,梅玲筱越发委屈了,脸颊也不捂了,拽着他的衣角哭 得梨花带雨,“勋哥哥,我没有说这样的话,我真的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呀....” 李勋轻轻看了傅娆一眼,倒是没把这话太当回事,见帐篷内其他人均看了过来,他略有尴尬,轻轻将衣角扯回,温声道,“我知道的。” 梅玲筱气不过,扭头瞪向傅娆,“傅娆,你为何撒谎?为何诬陷我?” 傅娆眨眨眼,满脸无辜道,“诬陷?我怎么会诬陷梅姑娘呢,梅姑娘可是逢人就嚷嚷自己有个好未婚夫,是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当今公主的表哥,我敢么?”她笑得很欠揍。 梅玲筱气得一张脸分辨不出颜色来。 傅娆懒得跟她纠缠,小小出口气,拧着自己的医囊出了帐篷。 梅玲筱进医帐后,贺玲就躲了出去,傅娆正要去寻她,才迈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傅姑娘。” 是李勋。 傅娆止步,并未回头,冷声道,“李公子有事?若是问会不会留疤,抱歉,本姑奶奶就算有这等药膏也不会给她。” 李勋绕至她跟前,朝她郑重施了一礼,“我为李家曾参与陷害姑娘一事,向姑娘道歉。” 迎着炫目的烈日,傅娆眯起眼冷觑着他,“哟,这是要立牌坊吗?” 对于傅娆明晃晃的侮辱,李勋并不当回事,“李家不代表我。” “你也不能代表李家。” 李勋无言,默了默,清润的眉目渐渐蓄起些许深沉,淡声道,“总有一天能的。” 傅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而是径直往前走。 李勋望着她背影,目色沉沉。 另一头,谭正林拧着医囊,急匆匆朝傅娆跑来,气喘吁吁挥手,“傅姑娘,快些跟我进山。” 傅娆听到“进山”二字,眉峰一挑,止住脚步,等他走近问道,“何事?” 谭正林一路小跑过来,喘气不止,神情极是忧虑,“大殿下在侍卫陪同下入了林,刚刚侍卫回报,说是殿下发病了,走不动,叫太医过去瞧一瞧。” 傅娆警惕地望着他,“院正,里头还有太医,我一个姑娘,不敢进山。” 谭正林早料到她这般说,苦笑着回,“我去过了,都在忙,而且殿下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寒咳之状,上次你在嘉州立了大功,想必对肺腑一症,颇有所得,你随我去吧。”谭正林不等傅 娆回应,转身往林子里去。 上次嘉州便是传染类的咳症,谭正林这理由叫人无法反驳。 傅娆心里犯难,犹豫片刻,她将医囊往肩上一紧,跟了去。 李勋就在不远处,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正着,他见傅娆一个姑娘家徒步入林,不太放心,牵着马跟了过来,“我一起去。” 李勋身子一侧落在阳光里,一侧站在荫处,光影交错,映得他神情难辨。 谭正林闻言顿然止步,扭头瞧他,又看了一眼傅娆,皮笑肉不笑道,“李公子,这不好吧?”下颚朝傅娆指了指,言下之意是他一订了婚的公子与个姑娘一同进山,容易招来闲话。 李勋神色肃然,“大殿下有难,我身为臣子,如何不去?” 这话倒是叫谭正林无言以对。 傅娆原是不想李勋同行,李勋是敌是友,不甚清楚,万一李勋与谭正林合伙针对她,如何是好? 可眼下瞧着谭正林的反应,他们当不是一路的,那么李勋跟去,反而成为谭正林的忌惮。 她之所以敢来,也存了几分胆魄。 谭正林若敢朝她动手,她不介意反将一军。 她幼时常跟祖母上山采药,后来为了贴补家用,也常去深山老林采灵芝或珍奇药材换钱,那时,她一个小姑娘,徒步穿山,她的胆色便是这般练就出来的。 入了这山,还不知是谁的天下呢。 谭正林为了不露馅,只得默认李勋同行。 三人并侍卫,一共十人一道入山。 踏入森林,迎面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傅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艰难地骑马前行。 李勋见她骑得跌跌撞撞,翻身下马,帮她勒住缰绳。 傅娆见状皱眉道,“李公子,你不必如此,我慢慢走便是。” 李勋却是坚定道,“我受陈衡所托,要照料你。” 傅娆愣住,难道李勋也在礼部? 李勋看出傅娆的疑惑,解释道,“我在礼部观政,与陈兄算是气性相投。” 傅娆释疑,却还是不想承李勋的情,“让侍卫来牵马吧。” 李勋顿了顿,旋即颔首,“好...”耳根不由泛红,示意侍卫下马,将缰绳递了过去。 他翻身上马,不再与傅娆说话。 前不久,他无意中从 陈衡处瞧见傅娆告御状的状子,当真是条清缕析,炮语连珠,字字切中要害,他难以想象一位姑娘家,能写出这样的状子来,并无辞藻的华丽,反而朴实精干,着实叫人惊艳。 观其文,识其人。 当真是一胸怀锦绣的女子。 默然一阵,李勋问前方领路的侍卫,“大殿下身子一向不好,今日怎么会入林?” 侍卫回道,“这几月经周老太医调理,我们殿下身子好了不少,古来帝王秋猎,皆是皇子领衔,三殿下年纪小,大殿下身为长兄,深感责无旁贷,是以跟陛下请求进山,为众将表率,陛下应允。” 李勋闻言露出深思,乾帧帝气吞山河,文治武功,无人能及,偏偏膝下子嗣无人继其衣钵,是为一大遗憾。 “大殿下身在何方?” “陛下只许殿下在南区行猎,偏偏殿下瞧上了一梅花鹿,便纵马追了过去,可巧,追的远了,出了南区,到了西边乌寒岭一带。” 李勋皱眉,难怪大殿下犯病,乌寒岭一带地面阴湿,潮气重,不利于他那等寒疾之人。 傅娆无心听他们谈话,她一直暗中注意谭正林的动静,他刚刚悄悄往阴湿的灌丛里扔了什么东西。 果然,片刻过后,草丛里窸窸窣窣窜起来一群黑蛇,一时人仰马翻,遍地狼藉。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蛇?” 李勋下意识去瞧傅娆,只见傅娆不慌不忙抽出一条绳索,往旁边树杈上一扔,她借着马背的力道,往上一蹬,跃上了树杈。 李勋抽刀砍蛇,勒马躲开蛇群的攻击。 谭正林也学着李勋那般,狼狈躲闪,“这深山老林不比外头,什么都可能有,些许这一带有地热,温度比外面要高,故而有蛇。” 谭正林悄悄望了傅娆一眼,暗暗生出几分佩服,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本事。 几名侍卫就没这般好运。 有人被马掀翻在地,有人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 傅娆蹲在树梢,注意着底下动静,见那蛇群黑汪汪的,恐怖之至,“这是一种大眼睛蛇,不致命,却是能麻痹人的神经,叫人半个时辰内动弹不得。” 四名侍卫被咬伤,所有马匹均中蛇毒,情形不容乐观。 忙活一阵,众人将蛇群斩杀,瞅着一地的侍卫并马匹,不由犯难。 “可如何是好?”谭正林苦着脸道。 李勋环视一周,心里默算了距离,目光往山林深处眺望,“此处离乌寒岭还有段距离,我识得路,这样,留下两人看顾伤员,我们其他人去接应大殿下。” 这么一来,只剩下一名侍卫可同行。 傅娆瞥一眼一地伤员,“这样吧,我留下照顾这些伤员,李公子护送院正前往乌寒岭。” 李勋随行,她也不好对谭正林下手,此外,她也不想伤及无辜,今日之仇他日再报。 李勋原也觉得可行,怎料谭正林拒绝道,“不成,傅姑娘,寒咳之症并非我的专长,我留下照顾伤员,你跟着李公子去寻大殿下。” 傅娆猜测他定还有后手。 李勋回眸看向傅娆,等着她拿主意。 傅娆暗想,既是谭正林绞尽脑汁要害她,她便不能轻易与他分开。 “那我们还是一道去吧。” 今日出猎皆有信号箭,李勋射出一箭,三人并剩下那名侍卫一道前行,余下两名侍卫,一人留下照顾伤员,一人前往行宫搬救兵。 没了马,举步维艰。 午时三刻,四人行至一处密林,李勋只觉四周风声赫赫,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须臾,东北方向传来一声阴沉的暗吼。 “不好,有野兽!” 李勋当即拔剑,护在傅娆身前,谭正林眼露精光,紧紧盯着傅娆,只见傅娆再次扔出绳索,在李勋的帮助下,爬上樟木树梢。 谭正林眼底闪过一丝阴沉,暗想不支开李勋,怕是不能成事。 顷刻,一头黑熊朝李勋扑来,侍卫上前挥了一槊,李勋抓紧机会张弓搭箭,寻机射杀。 那黑熊也极其迅猛,来回乱窜,一阵缠斗后,侍卫被咬去一只胳膊,黑熊也被射了一箭,可不知为何,那黑熊浑然不受影响,红着眼拼命朝李勋罩来。 李勋也感觉这黑熊不对劲,一边抽剑苦战,寻了空隙一边大喊道,“谭院正,你快些带傅姑娘走!” 谭正林等这一刻等了很久,连忙喊傅娆,“傅姑娘,快些下来,我们先走,我知道乌寒岭在何处。” 傅娆对上谭正林精光闪闪的眸,忽的扯嘴一笑, 成,那就较量较量吧。 傅娆顺着绳索下树,与谭正林一道往林子深处逃窜。 不消片刻,二人又遇见一头猛兽。 谭正林正要躲开,引那猛兽往傅娆身上窜,却惊愕地发现那头猛兽只死盯着他自个儿扑来。 他一边抽刀挑飞猛兽第一波攻击,一边侧身回眸,却见身后空空如也。 傅娆呢? 刚刚不是还跟着他么? “傅姑娘,傅姑娘?” 可惜回应他的,是黑熊犀利一爪。 谭正林抽刀一横挡,侧身一躲,脸颊被锋利的爪子一带,顷刻皮开肉绽,鲜血横飞,他痛呼一声,踉跄后退数步,朝腰间摸出一袋早备好的毒粉,对准黑熊的眼睛洒去。 而这个空档,黑熊再次咬住他的大腿,他虽是成功将药粉洒入了黑熊的眼睛,可他自个儿的腿间也被生生咬去一大块肉,鲜血汩汩,浓浓的血腥味蔓延在这方狭小的区域。 那药粉不仅能灼伤黑熊的眼,亦能麻痹黑熊的神经,减缓它的动作。 他顾不上腿间的剧痛,猛起拔刀一砍,黑熊脑袋被砍裂一条巨大的深沟,抽倒过去。 危机解除后,巨大的后怕汹涌而来,谭正林将刀抵在地上,重重吐了两口气,简易地处理腿间的伤口,垂眸,瞥见他医囊上不知何时被系上一块衣摆,上头正有他悄悄洒在傅娆身上的毒粉。这种毒粉能吸引猛兽袭击,且在两刻钟后自行融化,了无痕迹。 傅娆啊傅娆!好狡猾的小妮子! 谭正林狰狞地咒骂一声,气得额尖青筋暴露,伤处血冒的更甚。 这小妮子本事不俗,看出他的计划,既是如此,以后很难利用此计对付她。 不对,谭正林瞄了一眼手里那块残布,他现在受了伤,正好以此诬陷傅娆害他,耽搁大皇子的救治,一旦涉及大皇子,陛下必定雷霆震怒,管她什么县主,定斩不赦。 就在谭正林自以为计划完美时,一道清冽的嗓音神不知鬼不觉从他侧后飘来, “谭正林,傅娆呢?” 谭正林吓得回眸,正见刘桐带着四名锦衣卫立在树丛里。 那身火红的飞鱼服哪怕是在这层层密林里,也能令天地黯然失色。 刘桐眸光冷冽盯着谭正林,又问了一遍,“傅娆呢?” 谭正林被他森寒的目光吓得缩了缩脖子,锦衣卫名声赫赫,他一四品太医院院正实在不敢得罪,他拖着那条伤腿,扶着树干战战兢兢起身,艰难地朝刘桐躬身,脑海里顷刻便有了主意, “刘指挥使,我与李公子一行入山寻找大殿下,路遇蛇群和猛兽攻击,李公子独自应对猛兽,着我领着傅娆逃离......”说到这里,他语气变得激烈,脸颊的皮肉也跟着翻抖,“可那傅娆何其歹毒,她居然陷害我,在我身上涂这等药粉,迫那猛兽攻击我,她自个儿逃了!” 刘桐闻言眸眼眯起,目光落在谭正林手里那块布上, 怕刘桐不信,谭正林拖着伤腿挪步至他跟前,“指挥使,您瞧瞧,这上头还有粉末,不过这粉末两刻之内便会消失,指挥使,您得给下官作证啊.....” 他话未说完,却见刘桐将那块残布收起,塞入腰间,冷声问他,“此毒粉既是傅娆所洒,你何以晓得两刻内会消失?” 谭正林嘴角一僵,旋即反应过来,苦着脸道:“下官好歹是太医院院正,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 “嗯,言之有理,既然她要害你,为何不将毒粉洒至你身上,反倒是割下自己衣袍,给自己留下害人的证据?” 谭正林听着觉得不对劲,这刘桐一向铁面无私,何以处处为傅娆说话。 “可是,指挥使大人,您瞧瞧,现在被黑熊咬的是我啊,我是被陷害的,那傅娆意图陷我于死地.....” 刘桐一边淡淡看着他,一边寻思。 谭正林这话说的没错,不管如何,表面上看谭正林是受害者,若真查起来,难保傅娆不会被指控,而且瞧这情形,还真有可能是谭正林想害傅娆反被傅娆所害,既是如此,他少不得替傅娆善后。 刘桐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 谭正林探头一瞧,见是一块御赐的玉令,正要恭维奉承几句,却见刘桐陡然将那玉令给震碎,旋即将破成两块的玉佩塞入谭正林口袋里。 谭正林愣愣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嘴唇发抖,两眼发直,“不是,指挥使大人,您这是....” 刘桐面如冰霜往后退一步,冷声喝道,“谭正林弄碎陛下圣令,乃是欺君罔上,来人,将他给我绑起来!” 谭正林:“.......” 锦衣卫可不是京师衙门的捕快,动作极其粗鲁蛮横,不给谭正林说话的机会,径直将他嘴巴堵起,利索把人给绑了,旋即往马背上一丢,一名锦衣卫上马带着谭正林离去。 刘桐神色幽幽望向林海深处,“给我搜,必须尽快找到傅姑娘。” 皇 帝吩咐他保护傅娆,他早安排人暗中跟着傅娆,怎知被李勋一搅,不好跟的太近,出现蛇群后,那两名锦衣卫便将傅娆给跟丢了,二人不敢大意,一人向前寻人,一人回营报讯,刘桐得训亲自带兵来营救,怎知抓到了谭正林,却不见傅娆踪影。 只可惜,他带着人寻了整整一个时辰,将那片区域翻了个遍,也没寻到傅娆。 刘桐心中不妙,留下人继续搜山,他独自骑马朝皇帝行猎的方向奔去。 日暮西陲,斜阳隐去了云层之后,天际云团子积了一层又一层,眼看像是要下大雨。 刘桐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找到了皇帝。 皇帝一身戎装,正领着一帮武将载着丰厚的猎物,沿着一片山路回营。 眼见刘桐脸色幽黯纵马过来,皇帝眉宇微沉。 刘桐飞快下马,奔至皇帝跟前,低声道,“陛下,傅姑娘失踪了。” 皇帝心咯噔一跳,目光如刀斧般压迫而来。 便是刘桐,这位杀人如麻的锦衣卫首领,也不禁冷汗涔涔。 可众将在侧,他什么都不敢说。 须臾,皇帝神色恢复如常,朝众将朗笑道,“朕想起来了,西山翎泉宫便在这附近,朕许久不曾去泡温泉,诸将先回,明日朕再与尔等一决雌雄。” 几位武将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改道,却也不敢置喙,一一拜别,待将士离开,皇帝身边只剩下一队亲卫军,他脸色瞬间沉下,劈头盖脸朝刘桐喝去,“朕叫你保护她,你把她给朕弄丢了?” 刘桐跪下一五一十将事情始末细说,“陛下,臣怀疑谭正林要害县主,故意引诱县主入林。” “谭正林?”皇帝咬了咬牙,环顾四周阴森森的林木,心头如压了一颗巨石,寒声道,“把他给朕宰了!” 这是无需经三法司,直接抄斩的意思。 “遵旨!” “带路!朕要亲自去寻她!” 半个时辰后,天幕乌云笼罩,雨滴子似箭,漫天浇下。 傅娆躲在一处岩洞下,抱着手里的玻璃瓶,胸膛起伏不匀。 她裙摆沾满了湿泥,沉甸甸的,一身衣裳早已湿漉,黏在身上极为不舒服。这岩洞不大,只堪堪能躲她一人的身子,她用兜帽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任由耳畔风雨飘摇,却犹然对怀里这珠绿油油的藤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与谭正林 第21章 过来,到朕这来 雨幕网下满秋萧肃,也裹住了风寒侵袭。 岩洞内火堆明旺,温暖如春。 皇帝已褪去外袍,露出一身玄色圆领直裰,青玉而冠,倒是比平日要清隽几分,他眉目一贯温和,目光却是沉湛湛的,如静水微澜。 傅娆身上依然冒着寒气,她抱着双臂瑟缩地蹲在火堆旁,兀自出神。 一撮未干的乱发黏在她肩梢,皇帝抬手帮她撩起。 傅娆手下意识抖了一下,局促地看向他,对上他柔和的眼,脸颊腾得泛红,略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去,“我自己来.....”声音干哑。 “朕帮你.....”他将她秀发悉数捧起。 傅娆拗不过他,便侧过身配合着,也确实要舒服一些。 须臾,侍卫也在隔壁寻了一洞穴,将下午狩猎的野兽飞禽烤了些,将好的那些部分,用牛皮纸包着,恭恭敬敬送了过来。 傅娆早已饿得神思不属,顾不上客气,支起半个身子便接下,她动作太急迫,秀发被高高带起,甩在了皇帝脸颊,密密麻麻的酥意撩过他面庞,皇帝有那么一瞬的窒息。 傅娆全然不觉,接过牛皮纸,捧着转身朝他跪下,“陛下,您享用些。” 她眉目透亮,水色盈盈的,被火堆烫过脸颊渗出一层粉嫩的光,是极美的,偏偏又这般信赖地望着他。 皇帝心跟着软了几分,接过,捧在手里,温声示意,“这里没有君臣,你先吃。” 傅娆默了片刻,也懒得计较这些,拾起一只鸽子腿轻口咬着。 皇帝见她吃得快,看来是真饿了,自己也用了一些,又怕她口中油腻,替她斟了一杯酒。 烈酒滑下喉咙,热辣辣的,浑身通泰,整个人仿佛活过来似的。 傅娆长吁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来,下一瞬,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僵。 皇帝享用完一块鸽子肉,见状弯起笑眼,“怎么了?” 傅娆慢腾腾觑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二人本有中蛇毒的可能,现在各饮了烈酒,怕是会火上浇油。 傅娆心事重重,连嘴里的鸽肉都不香了。 皇帝见她脸色烧红,眸眼怯怯的,仿佛害羞地厉害,不知她心中所虑,以为是喝了他递的酒不好意思,笑道,“朕又不是第一次伺候你,还不好意思了?” “伺候”二字将傅娆砸得面红耳赤。 她心中如水入油锅,又羞又躁,“陛下....” 一声陛下,千回百转,软柔绵绵。 皇帝得逞,心中快慰,“今日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说说。” 傅娆心中一顿,思及谭正林一事,也不打算瞒他,遂和盘托出,“陛下,他是太医院院正,臣女只是一典药使,以下犯上,请您治罪。” 皇帝缓缓一笑,将她扶起,“傻姑娘,你做得对,还能任由旁人陷害你不成?朕欣赏你的胆色。” 傅娆知他一贯护着她,当是不会怪她,“只是我还有一截袍角落在他手里,当时情急也是无可奈何,万一他回头指认我.....” “朕已将他杀了。” 傅娆脑子里轰了一下,“啊?” 皇帝伸手轻轻覆在她脸颊,捧着她半张秀容,凝望她,“朕的娆娆胆色过人,朕自然该替她善后.....” 他嗓音太温柔,带着一股强势的维护,狠狠撞击着她的心房。 傅娆怔愣住,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对她太好,太过袒护,令她无所适从,也无以为报。 他这般情深义重,她如何承受得起。 原先她只当他是馋她的身子,恼她不肯入宫触犯了他的威严,可今日他不顾生命危险,冒着这样的风雨,入这深山密林来寻她,定是对她存了几分喜欢的。 她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呢? 满腔愁苦,比那秋寒更要煞人。 在她痴愣的空档,皇帝将她搁在身上的湿手帕拿出,细细地替她擦拭手中的油腻, “放心,刘桐以损坏圣物为由将他斩杀,牵扯不到你身上。” 手帕用完,被他扔掷在火堆里,发出呲呲的响声,片刻便烧焦成灰。 “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谁也不行。” 傅娆满目痴惘的,如同木偶似的望他。 皇帝失笑,“怎么傻了似的。”他倾身靠近她,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 熟悉的龙涎香渗入她鼻尖,一点点将她理智勾回,她侧身拉开些距离,避过他的吐息。 眼前的他未着明黄帝王服饰,没了那庄严肃穆的恢弘殿宇做陪衬,心里对他少了几分畏惧,是以才出了神。 不能的,纵然他再好, 那皇宫也非她归宿。 傅娆不着痕迹从他掌心抽出手,起身将角落里那琉璃瓶给抱了回来,跪坐在他跟前, “陛下,这是一株五行灵藤花。” 皇帝视线挪过去,绿藤缠绕细细的枝干而上,最后在枝头开出一朵五色小花,花朵不大,却极其艳丽,“原来这就是五行灵藤花,朕也曾耳闻,极其罕见,万金难求。” “正是!” “此花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傅娆神色郑重,胸膛交织着勇气与忐忑,眼下是她坦诚布公的最好机会,天时地利人和.... 正待开口,皇帝目色幽幽落在那株藤花上,打算她的思绪,“娆娆,你幼时常入山采药么?” 她今日这般胆识和本事,绝不是轻而易举练就出来的。 傅娆心扑腾腾跳的厉害,闻言,缓缓吁气,含笑回道,“是呀,我从三岁能拧篮子起,我祖母便带我上山,我虽没有武艺傍身,却也学了些本事,祖母教我如何在深山老林辨别方向,如何虎口脱险.......” 后来又谈起少时,她独自入山采药换钱补贴家用一事。 傅娆打开话匣,滔滔不绝,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叫皇帝更懂她,她是个野孩子,不适合深宫。 可皇帝越听脸色却越难看,到最后,竟是心口泛疼。 “朕不知你这般能吃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傅娆腼腆地笑了笑, 皇帝微靠在泥床沿,缓缓颔首,“以后不必事事扛着,说出来,一切有朕呢....” 傅娆笑得有些勉强,静默片刻,将那琉璃瓶往前一递,“陛下,这是臣女手中最值钱一物,也是臣女用命换来的,臣女将它献给陛下......” 皇帝神色微微一动,心下略有不妙的预感,迟疑道,“既是你用命换来的,你自个儿收好,献给朕作甚?” “不....”傅娆摇头,挪着膝盖往前靠近了些,语气温切又诚恳,“陛下,您对我太好,我无以为报,所以我想将.....” 她红唇翕动,颤了颤,迎着他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底气不足似的,犹豫着,心一点点往下沉,很想就此作罢,收手,可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将那抹倔强的泪给蒸出,决绝道,“想将此物献给陛下,以还陛下爱重之恩。” 残风如霜,刺在他温暖的心房,一点点浇灭他 心中的希冀,以及欢喜。 他费尽周折,抛下满殿臣子,冒雨纵马,来到这荒郊野外,为的这珠花吗? 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深沉,他蓦地嗤笑出声,仿佛是不懂她这话似的,移开视线,“朕又不会制药,要这玩意儿何用?” 傅娆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会儿如油入沸水,一会子跟在冰窖里趟过似的,呼吸急一阵,缓一阵,不知该说什么,只一双手捧着那琉璃瓶,娇躯犹颤,却无挪开的迹象。 洞内静得出奇,冷风出鞘,跟刀子似的滚了进来,掀起一阵火星子,那火堆也不甘示弱,黯然一瞬,支棱起火苗,反而烧得越来越旺。 映着灼灼烈火,他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呼啸的寒风在耳际赫赫作响。 半晌,他将手里玩弄着的那串珠子,往火堆一丢,冷声道,“你是想以这珠奇珍异草,了断朕对你这番情意?” 傅娆心如同被针扎似的,疼的险些落下泪来,她咬住唇,兀自垂下眸,默认了。 他那般千里迢迢奔来救她,她却不知好歹,她心中有愧,却是不后悔,非如此不能断他念头。 “陛下,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都知道的.....”他嗓音温和响起,连同那茫茫雨声扑入她耳帘,截住她的话头。 他倾身过来,宽大的手掌覆在她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眉心,将那抹忧愁给来回抚平,她颤得厉害,琉璃瓶里的水波跟着晃了晃,她想躲开他的力道,可偏偏他清冽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仿佛有一股魔力钉住了她,她杏眼怔怔,动弹不得。 “朕都知道,你珍爱这珠花,所以想拿它来谢朕,不必的,”他将她半张脸捧在掌心,凝视她如玉的眉眼,眼神带着迫人的灼光, “朕来找你,是朕心甘情愿,在做自己想做而又喜欢做的事,朕很开心,不需要你来谢,你也不必有负担。” 他总是这般,将她的心思看透,又不着痕迹避开她的话头。 这番睿智和谦和,为常人所难及。 他如果是位寻常的男子,该是一位好丈夫.....她这样想。 傅娆闭了闭眼,心口微微泛酸。 “陛下,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皇帝似乎觉得她问得很傻,轻轻笑了笑,敲了敲她脑门,语音带着宠溺,“因为,朕喜欢你.....” “怎么可能?连那徐嘉都嫌弃我出身贫寒,您又怎么看得上我?”她小声嘀咕。 皇帝闻言朗朗而笑,回荡在岩洞,余音不绝。 他眸眼的霁月风光,令她触手可及。 她望着他,一动没动。 “你当真是怀疑朕对你的心思?还是想找借口拒绝朕?” 傅娆垂下眸,发红的手指绞在一处,懊恼不堪。 又被他看穿了。 她在他眼里,简直是无处遁形。 须臾,皇帝眸眼眯起,捏住她的下巴,迫着她瞧他,那抹与生俱来的天威,灼灼射入她眼底, “娆娆,朕不会强迫你........但,朕也不会放手。” 傅娆眸光一顿,绷紧的肩头缓缓松懈,竟是不由自主苦笑一声。 果然,想堂而皇之求他放手,已是行不通。 只能想旁的法子。 皇帝将她手中的琉璃瓶抽出,置于洞口的阴湿处,折回来见火势稍颓,又亲自添了些干柴。 傅娆颓丧跪在那处,余光瞥见他在劳作,连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木棍,“陛下,我来....” 她握住那根木棍,皇帝却没动,只撩眼望她笑,“怎么,当朕养尊处优,不会做这等事?” “您是天子,这样的事还是臣女来....”语毕,又要去夺他手中的棍。 皇帝将她手臂推开,侧眸道,“娆娆,此处没有君臣,你是姑娘,理当朕来照顾你.....” 傅娆正要答话,见他目光扫至她领口,她微一垂眸,瞧见中衣不知何时散开些许,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她慌忙捂住,扭身去系领口,耳根更是熟透。 皇帝笑而不语,寻了些干柴,将火堆烧旺。 片刻坐在草墩上,“朕幼时并不受宠,母妃身份又低微,宫里是个人都能踩在朕头上,直到有一回,北戎骤然来犯,边关告急,彼时朝中武将青黄不接,朕抓住机会请战,那时,朕也只有十四岁.....” 傅娆将衣裳裹好,替他斟了一杯酒,“陛下十四岁便领兵出征?” 正要矮身坐下,她顿觉眼前发黑,她晃了晃,脑中意识渐渐陷入混沌。 她痴痴望着眼前的俊美男人,仿佛他是这世间一切的美好,她只想靠近他,再靠近些,甚至得到他.....他嘴唇在翕动,处 处,无与伦比吸引着她。 不能,傅娆,你醒醒。 她不停地晃着脑,可意识却牢牢被他占据。 皇帝望着明灼的烈火,并未瞧见她的异样, “是呢,那戎狄听闻朕只有十四岁,哪里将朕放在眼里,而朕思忖,他们轻敌便是朕唯一的机会,朕令老将正面接战,悄悄带着三千将士,爬山涉岭,在一处密林里潜行了三天三夜,后掩袭至敌方后背,两相夹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朕就是靠着那场战事在军中立威,往后再调兵遣将,便容易多了.....” 皇帝语毕,去瞧傅娆,却见她俏眼怔怔,听得出神,模样也呆愣如鹅,倒是极为有趣。 他轻轻拨弄着她垂下的鬓发,温声道,“人人皆知朕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皇帝,道朕铁血无情,可娆娆,朕也以为这辈子当是如此,你可知,两个时辰前,刘桐告诉朕,你走丢了,朕是什么心情?” 寒风裹挟着灼热的火光冲入她眼底,她心神荡漾,意识粘成了一团浆糊,只喃喃问道, “是什么?” “朕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把朕的娆娆给找到才行....朕只想她毫发无损.....” 他醇和的嗓音拨云窥日般,在她心口打开一个缺口,她心腔里涌上密密麻麻的酸楚,夹杂着一些陌生的令人无所适从的情意,以及渴望,绵绵的,窜至四肢五骸。 “陛下....陛下......” 她软软地呼唤着他,如坠云雾。 夜色浸润在一片水幕里,映得他眉目清逸,他的心被她这声柔软滑腻的呼唤给攫住。 她脸颊殷红似血,被火光映衬,那娇艳的血色仿佛要挣破那薄薄的肌肤,滴出血来,桃红的菱嘴微张,迷茫地,微醺地,仰望他,仿佛他是世间的主宰。 “娆娆,你告诉朕,你喜欢朕吗?” 傅娆的下颌被他捧在掌心,脸颊烧的厉害,不由自主皱着眉,左右晃动,被他那粗粝的手茧摩挲着,带起一片麻意,她心头跟着颤了颤,格外贪恋他的温暖。 “什么?”她迷糊问, “你喜欢朕吗?” 傅娆皱了眉,痛苦地斟酌了许久,胸膛蓦地起伏不已,半晌,仿佛找到了某种撑力,斩钉截铁道,“不喜欢,陛下,臣女不喜欢您!” 皇帝眸光似受了伤,默了一瞬,眯起眼,凝望那灼灼火 光,将她松开,“傅娆啊,你就这般没心没肺吗?” 傅娆心头趟过一丝失落,目光追逐着他的手,极想将他拽回,偏又被脑海里存着的理智给定住,愣愣回,“是啊,臣女一向没心没肺的.....” “撒谎!”他攫住她细瘦的双臂,气笑道,“若是没心没肺,你怎会对徐嘉那般好?你替他洗手作羹汤,替他修补衣裳....哦,朕明白了,说到底,你还是嫌朕老罢了....” 傅娆闻言,胸膛涌上一道强烈的嗓音,越过理智从唇齿挣脱而出, “不是的,陛下,您不老.....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难过地哭出来,急恼道,“您英明神武,世上哪个男儿能及您万分....” “您怎么能拿自个儿跟徐嘉比呢,他算个什么东西,给您提鞋都不配,陛下,您不要这样说........” 她眼眶通红,眸眼如蒙了一层水雾,喃喃低泣,“您这么说,我会很难受的,我真的很难受.....” 她抓着他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似的。 皇帝见状,微有些失笑,这小丫头莫不是迷糊了,怎么前言不搭后语呢。 可她的话,着实取悦了他,他眉眼浮现笑意,“照你这么说,你就是不想入宫?” 入宫?入宫? 傅娆混沌的脑海骤然变得僵硬,脑壳仿佛被紧箍咒箍住似的,她痛苦地摇着头, “我不想入宫,陛下,我不想的.....” 皇帝闻言气笑,连连颔首,“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坏妮子!” 他俯身逼近她眸眼,一张小脸娇艳剔透,当真是容色动人。 她脸腾腾似要烧起,浑身热浪袭袭,俏身难支,险些跌倒, “傅娆!”皇帝猛地抓住她的手,面色铁青地阻住她的动作, 傅娆极为不快,扭着腰身拼命挣扎,他无奈,将她手钳住,“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发了烧?” 他摸了摸她脸颊,极是发烫,神情也很不对劲,与平日镇定沉静的她迥异。 除了生病,他实在想不通她为何突然这样。 可偏偏,傅娆触到他怀抱,拼命往他怀里拱,“陛下,我好渴,好渴好渴.....” 看来是真发烧了。 那可怜的模样,跟个没人要的小猫儿似的,皇帝的心哪,柔的能滴 出水来。 他无奈之下,只得抱起她,去五步外的斗笠处取水囊,她生病了,帮她退烧。 他不知,自己走上两步,也略觉脚步吃力。 他晃了晃神,逼着自己神智清明,扶住她,艰难地取了水囊,坐下,将她轻轻放在泥床上,哄着道,“娆娆,来,喝水。” 傅娆口干舌燥,人已是糊涂不堪,胡乱抓着水囊就喝,冷水灌入喉咙,冰凉清透,总算是将身体的燥热给压下,水珠洒了她脸颊一片,她抹了一把脸,大口大口喘着气,理智回防,抬眸,瞧见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挣脱他的怀抱,急退数步,“陛下.....” 皇帝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把,反手撑在地上方稳住,愣愣看了她一眼,气笑,暗道这丫头真没良心。 傅娆已是窘得无地自容,脚步浮软,拂了拂乱发,微微回神。 她刚刚是不是发作了? 果然还是中了蛇毒.... 傅娆懊恼地闭了闭眼,侧眸看向外面,雨幕如帘,黑漆漆的山头似腾云驾雾。 狂风如兽,大雨滂沱,这场雨太过强势,便是那勃勃英挺的参天绿木,也经受不住弯了脊梁。 医囊不在,灵藤花非解毒的药材,该如何是好? 也不知他是否中毒? 傅娆碎步过来,隔着安全的距离,小心蹲下,将皇帝的手给掰过来,静静把脉。 她闭目,试图叫心跳静下来,可偏偏,胸膛如擂鼓,来自身体深处的炙/热又升腾起来。 皇帝见她脸色又似焦红,略觉不对劲,“怎么了?” 须臾,傅娆松开他,很无奈望着他,“陛下,那条菱花蛇有毒,你体内也微有些残留。” 皇帝愣住,原来身体的燥热来自毒性,而非烈酒所致。 四目相对,不偏不倚撞上,又错愣地避开,一时二人呆若木鸡。 寒风涌入,火苗呲呲作响,冷风卷起她满头青丝,猝不及防再次拍打在他脸上。 皇帝下意识伸手攫住一把,原先只当酒意上头,如今意识到是什么,反而冷静下来。 火光逼人,将她粉红的脸颊映衬如美玉,他想要松开她的发,手却僵住似的,被她惊人的容色给钉住,直勾勾望着,挪不开眼。 她眉眼是极美的,如盛了春花朝露。 “娆娆,到 朕这里来...” 空寂的岩洞里,他暗沉的嗓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傅娆难受得紧,昏昏沉沉的,似要睡过去,只觉浑身有千万蚂蚁啃噬,令她无法凝神去想什么,去抉择什么。 “陛下.....” 她虽是不想,但出口的声音却格外的娇/媚。 她痛苦地闭着眼,扯着衣领让那冷风灌入,方才好受一些。 随着时间过去,身上热度越来越高,汗液从后脊渗了出来,顺着脊背滑落。 皇帝见她额头汗水汩汩外渗,当知她毒性比自己重,见她摇摇欲坠,靠近了她.... 傅娆仅存的理智逼着自己避开,扭着腰身,慢吞吞地挪开些许距离,“无碍的,撑一会便好....” 皇帝依然朝她伸手,郑重道,“朕允诺你,风风光光迎你入宫.....” 他之所以追着傅娆不放,心里是有成算的,起先还不那么明显,渐渐的,念头便生了根。 这次天羽宫之事,皇后难辞其咎,他虽还没查到证据,可是谁干的,他心里有数,一国之后,居然使出下三滥的手段,他如何能忍。 等刘桐拿到证据,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废后。待废了后,便可将后位许给她。 眼下,他二人均中蛇毒,这般干熬着不是办法,谁也不能料到待会情绪失控会发生什么。 在发生之前,他想给她一个承诺。 傅娆完全没在意他的话,她伏在那里,腰身软软的,姿势妍/媚,浑身湿漉漉的,如同水里捞出来似的。 皇帝眼中墨色浓聚,沉如深渊,她情况很不好....当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身子往前倾,触到她的胳膊,想将她扶起来。 傅娆抬眸,朦胧的视线里,他神情绷紧,下颚的线条刚硬而锋利.....眼神浓烈地似要吞了她。 热浪蒸腾,她眼前模糊地,只看到他身影在晃,来回拉扯,似要钻入她脑海,钻入她心里。 “陛下.......”她嘤嘤哭出声来,她痛苦地望着外头大雨瓢泼,快要将小嘴咬破,“我...我去雨里....” 随着这一声低喃,她撑起半个身子,跌跌撞撞往外冲去。 岩洞外,雨雾清濛,猎山晦暗阴沉。 迎面一片雨雾随风扑来,她还未出洞口,一强有力的 第22章 不许服用避子汤 岩洞外鸟啼鸣叫,天色已大亮。 晨曦越过树梢洋洋洒洒照下一片天光。 一阵沁骨的凉风携着秋寒裹了进来,蹭蹭刮在皇帝脸颊,刺骨的寒意刺激着他神经,他倏忽睁开眼,下意识往怀里一摸。 空空如也。 腾的一下,他坐起身来,举目四望,一眼到底的岩洞,已无傅娆的身影。 他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僵了片刻,飞快披起衣裳,匆匆穿戴好,疾步奔出。 岩洞门口立着两名侍卫,瞧见他,立即面带愧色跪下, “给陛下请安。” “人呢?” 他眼底的寒气比那秋霜还要慑人。 侍卫低眉战战兢兢回道,“姑娘已离开...” “你们怎么不拦着?”他罕见咆哮一声,眉宇森然似刀,已无半点昨夜柔情。 那猎袍被寒风掀起,片片拍打在岩洞。 侍卫额头冷汗涔涔,却是苦笑不已,皇帝也没说不准人家走呀。 “微臣有罪。” 皇帝闻言深深闭了闭眼,眼底的怒海波涛已是无处安放,昨夜的种种在脑海里飞速掠过,他是存了心思今日清晨带她回宫,昭告天下,结果她倒是好,逃之夭夭,又想一笔勾销。 睁眼,举目四望,一大片的密林,经风吹雨淋后,颜色换新,迎着朝阳,露光四射,气势勃勃。 而密林下,杂草丛生,已将昨夜所有痕迹掩盖,仿佛她从未来过。 她若没来过,他如何在这里呢? 她搅乱一池秋水,却又狠心将他撇下。 朝阳渐炫,他眯了眯眼,从齿缝挤出一丝无奈的气音,“回行宫。” 昨夜失散的侍卫已齐聚,护送他一路朝行宫方向奔去。 原来此处已非皇家园囿的涉猎区,而是绕至了燕山背后,这一带猎户极多,也难怪昨夜那岩洞有人滞留的痕迹。 一行人策马奔腾,比来时速度要快数倍,花了半个时辰便回到了行宫。 皇帝昨夜下令,今日狩猎照常进行,只是经历一场大雨,林中湿漉,并不是狩猎的好时候,皇帝还在翎泉宫未回,兵部尚书并五军都督府副都督及佥事霍山,三人商议在行宫前方的草原举行一场骑射比试。 雨过天晴,艳阳比昨日要 绚丽几分。 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草原一面阳的锦棚话闲,时不时对着远处一双人儿指指点点。 “说来,你们不信,昨日谭院正带着那傅娆入林给大殿下看病,结果大殿下早早出了山,他二人倒是失踪不见,更有趣的是,李家三公子不知何故随行,中途遭遇猛兽袭击,听闻还受了伤,梅玲筱为这事闹了他一夜呢。” “这有什么好闹的?李公子虽是三皇子的表兄,可为人极为中正,他随行护送太医去探望大殿下也没错。” “问题不出在这,而是这一行偏有那傅氏女,梅玲筱与平康公主一个鼻孔出气,看那傅氏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李公子再如何忧心大殿下,也可以请旁人代劳,何苦自己跟去呢?” “这也没什么吧?偏那梅玲筱盯他盯得紧,生怕旁人抢了她未婚夫似的。” “昨夜李公子回行宫,得知那傅娆失踪未归,顾不上伤势,立即组织人去寻她,后来无奈雨势太大,方作罢,此事自然又把梅玲筱给惹恼了。” 众人目色幽幽眺望林海深处,只见那里朝雾缭绕,郁郁葱葱,一个姑娘陷在里头,怕是早已尸骨无存。 “她也怪可怜的,先是被人抢了夫君,如今又落到这个境地,哎....” 水泊处,梅玲筱捂着脸颊伤口,红着眼质问李勋,“勋哥哥,你知不知道,旁的姑娘都在看我的笑话,说我的未婚夫为了旁的女人不顾生死。” 李勋一夜未睡,眼眶凹陷,布满血丝,心下忧心傅娆生死未卜,对梅玲筱这般纠缠已是十分不耐烦,“梅姑娘,你我虽订婚,却还未成婚,你没有资格管我的行踪,自然,哪怕你我成婚,我李勋也会凭良心做事,该救的人要救,而不是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将良心给丢了。” 他撂下这话,大步朝羽林卫驻守处走去。 昨日后来他斩杀那猛兽后,遇上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不久刘桐的人将谭正林带出,傍晚时得了陛下口谕,将谭正林斩杀,为了不影响女眷秋猎兴致,此事做得隐蔽,除了几位肱骨大臣,旁人不知,也不许声张,倘若他不是牵扯入此事,也不会知晓。 他觉得此事蹊跷,不过锦衣卫做事向来专断,他不敢问。 今晨,他将傅娆失踪一事禀报霍山,霍山已调人入山,他正要去问问情形。 怎知才迈数步,那头侍卫高喊,“陛下驾到!” 他只得 前往皇帐接驾。 皇帝先回了乾坤殿,沐浴换装,随后出来皇帐面见众臣,几位大臣上前将骑射比试议程禀报他听,他眉宇沉沉,目光盯着远处林子一动不动。 众臣发觉皇帝脸色不大好看,一时有些拿捏不准。 皇帝须臾才回神,扫视群臣一眼,目光落在最前的大皇子身上,十来岁的少年个子高高瘦瘦,面色略有些发白,皇帝昨日出发去寻傅娆时,已收到裴澄安虞的消息,不过眼下还是略有些担心,问道, “澄儿,你身子如何?” 大皇子裴澄见皇帝脸色不好,只当怪他昨日跑远,早就吓得战战兢兢,眼下被问,连忙扑通一声跪地道,“父皇,是儿子的错,惹了傅县主遭遇猛兽袭击,至今生死未卜,儿子心里难过.....” 皇帝按着眉心,语气缓和道,“与你无关,你起来...”目光挪向旁边的贺攸,问道,“大皇子身体如何?” 贺攸昨夜一宿没睡,至今忧心傅娆,神思沉沉回道,“禀陛下,大殿下的身子并无大碍,昨日只是呛了一口风寒,故而剧咳不止,臣按照周太医留下的方子煮了汤药给殿下服用,已是无碍,只是,陛下,傅姑娘至今.....” 他话音未落,远方一巡逻的侍卫遥指着林子口喊道, “傅姑娘回来了,傅姑娘回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扫过去。 只见一穿着绿色官袍的纤瘦女子,颤颤巍巍骑在马上,缓步朝这边行来。 一侍卫见状,疾步奔向前,帮着傅娆牵住马,往营帐方向走来。 皇帝目光幽幽锁在那远处的人儿,隔得远,压根瞧不清楚她的身影,只是一点点绿色的影子,渐渐地放大,露出完整的轮廓,她低垂着眉眼,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怀抱那琉璃瓶,跌跌撞撞,疲惫不堪.... 皇帝心里滚过一阵绞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上前将她拽下来,按在自己怀里.... 随后,她跌跌撞撞从马上翻下,差点栽倒在地,是她那随行的侍女扑上前将她搀住,只见她面色苍白如雪,行走的姿势也不那么顺畅.....想起昨夜对她那般摧/残,他心情五味陈杂,再睁眼,她已是缓缓来到他跟前,并未瞧他,只缓慢地弯下膝盖,孱弱地跪了下来, 声音无力,断断续续,“臣女给陛下请安....昨夜臣女遭遇暴雨,躲于一岩洞.....后来寻了一株五行灵藤花... ..此药集天地之灵华,有起死回生之效.....臣女昨日本该去接应大殿下,不知殿下是否安虞......臣女心中惭愧莫当,是以,想将此药献给陛下.....” 她话还未说完,干痒的嗓子呛住,一手托住琉璃瓶,一边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皇帝瞳仁猛地缩起,神情绷紧到了极致,下意识便要起身,最终还是按捺住冲动,满茧的手指深深嵌入木案中,是恼怒,抑或是心疼,嗓子黏住,半晌不曾挤出一个字来。 群臣战战兢兢瞥着皇帝的神色,又去瞄伏地不起的傅娆,心中略疑惑。 论理傅娆此番深陷密林,如今又献了奇珍异宝,该是奖赏,怎的皇帝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责怪傅氏不曾接应到大皇子。 礼部尚书韩玄正要出列替傅娆说话,皇后先一步绕至案前,对着皇帝下跪道, “陛下,傅氏女寻得此奇珍异宝,是陛下之福,也是大殿下之福,臣妾一直心忧大殿下沉疴难愈,臣妾恳请陛下将此药用于大殿下治病.....” 她话一说完,端坐在另一侧的淑妃缓缓起身,朝皇帝柔柔一拜,再冷觑着皇后道, “皇后这番话着实令人齿寒,大殿下是陛下亲骨肉,陛下自然会替殿下着想,不知皇后火急火燎的说这番话,将陛下置于何地?你倒是做了好人,可落在我们眼里,还当是陛下不肯,需要你要舍命来求呢?” 皇后脸色募的一白,她冷冷瞥一眼淑妃,脸上现出几分不自在, 皇帝被她二人这般搅合,已是回神,闻淑妃之言,自是不快, 皇后之所以上前请命,无非就是想将大皇子拽到自己手里,好叫大殿下感恩她。 大皇子早在出生不久,便被太医诊断活不过十五岁,这些年是周太医悉心调理方才有起色,可那活不过十五岁的预言终究是如阴霾一般罩在心头。 淑妃说的没错,皇后这番话将她自己置于高地,倒是显得他这个皇帝无恩无义。 皇后这两日被太皇太后与淑妃两相夹击,已是左右难支,刚刚寻到这个机会,自然急于表现,以来拉拢住大皇子,却不曾想,那番话触了龙鳞。 皇帝嫌恶地瞥了皇后一眼,摆摆手示意她退开,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娇弱的人儿身上,神色复杂道, “此药是你冒着生命危险采来,依然归你,但,朕命你协助周太医,以此药调理大皇子身子,你意下如何? ” 他语气并无往日的温和,反而透着几分疏离,及心灰意冷。 傅娆逼着自己不去想昨夜的一切,撑着地面缓缓直起身子,余光瞥见那明黄的衣角,视线不敢再往上移,只睁着沉沉的眼皮,缓缓下拜,“臣女遵旨.....” 皇帝闭目,不想看她,怕泄露自己的情绪。 他承诺过不勉强她,天子之言,一言九鼎,便不能食言....他疲惫摆了摆手,示意傅娆退下。 冷怀安昨夜并未随行,是以不知其中端倪,只是瞧傅娆与皇帝这番神色,怕是不太对劲,却也不敢多言,只悄悄踮着脚往帐外那侍女瞄去,唤道,“愣着做什么,快些将你家主子扶着回去歇息。” 贺玲低着头战战兢兢进来,将傅娆搀着离开。 傅娆倚在她身上,每一步走得极是艰难,身子酸软难当,被碾压过似的,双腿更是僵硬到仿佛不是自己的,全凭着本能在挪动。 昨夜到最后,他抱着她入睡时,已拟定给她的封号,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封号....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已是他的人,还挣扎什么呢? 可思及那白骨森森的后宫,思及那一日站在他身旁的姹紫嫣红,还有满朝文武那双双惊愕的眼睛...... 不想,也不能进宫。 那是一条死路,行不通。 她要成为一名国医,她不想放弃。 她现在就很好,很好的。熬过这段时间,等他兴头过去便好了。 是以,天蒙蒙亮,趁着他未醒,悄悄离开,岩洞的侍卫想拦却未拦,她借了他们一匹马,在两名侍卫的暗中护送下,回了来。 刚刚踽踽独行,一点点,朝他靠近时,她其实害怕得紧,害怕他恼怒之下,当众承认,昨夜与她共度一夜的是他,怕他下旨将她召入皇宫为妃。 所幸,她赌赢了,赌他是君子,赌他不会强迫她。 回到乾坤殿后的耳房,贺玲帮她传来一桶热水。 她掩下门霏,将衣裳一件件脱落,扶着木桶跨入,将布满痕迹的身子缓缓沉入热水中,她埋首于双掌,闭目,热腾腾的气浪蒸着她的眼,她情不自禁湿了眼眶。 昨夜的画面排山倒海涌现。 在药性催促下,她是热切回应他的。 那种羞耻,无奈,痛苦,以及一点点难以言喻的酸楚,涌 上心尖,终是压垮了她的意志,她捂着脸埋入水中,放声哭了出来。 哭过后,她方想起一事,连忙双手重重按在腰身两侧的穴位,这般能帮她将那东西流出来。 她不能坏他的孩子,绝不能.... 她不知,此时此刻,皇帝已回到了乾坤殿,及入后殿,他立在窗下,眺望耳房的方向,撑着额,眸眼沉沉吩咐冷怀安, “着人看着傅娆,不许她服用避子汤。” “遵旨!” 冷怀安眼底闪过一抹微亮的神采,唇角缓缓勾着笑意,“陛下放心,老奴定将县主看得死死的,她所有入口的东西老奴都会查验....” 皇帝立在北窗许久,映着满窗的郁郁葱葱,终是将心头的躁怒压了下去。 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呢,他不该与她计较。 他比她年长那般多,该要宽容她,理解她,甚至引导她。 她昨晚经历了那样的事,此刻他不能陪着她,至少也不能生她的气。 思忖片刻,他又吩咐,“传旨,擢傅娆为六品太医,赐腰牌,可随时出入宫禁。” 爱护一个人,不该去束缚她。 她不是想当国医么,他便助她一臂之力。 傅娆这一觉睡得很沉,至傍晚方醒。 眼皮重的睁不开,只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敲门, “县主,县主,您醒了没,快些去救救贺姑娘吧,贺姑娘出事了!” 第23章 指婚 暮霭缥缈,长廊灯火次第而开,宛如游龙穿梭燕山行宫。 各处长廊,行人交错,皆是赶往皇后所在的坤宁殿。 今日骑射比试后,礼部着光禄寺在飞羽殿设宴,午时皇帝下旨擢升贺攸为从四品太医院院正,傅娆为从六品太医,内阁当即勘合,着通政司下发各处,贺玲得知消息,自然是兴高采烈,又兼傅娆昏睡无需她照料,她下午便偷偷去了山里狩猎。 偏偏她在狩猎时,撞见一年轻男子晕倒在一山坡处,她自小经贺攸耳濡目染,也略晓得些急救之术,粗粗帮着对方按压胸口,对方便醒了过来。 须臾,那公子身边的小厮也匆匆寻来,二人合力将人送回了行宫。 怎料此事被梅玲筱撞了个正着,梅玲筱识得贺玲,不仅识得,二人之间还略有些龃龉,一次宴席,贺玲不小心撞了梅玲筱,打翻了茶盏,以至梅玲筱湿了衣裳,是以怀恨在心。 梅玲筱出身正三品官宦府邸,又是嫡出的大小姐,自小被定给吏部侍郎的儿子,贺玲畏她如虎。 今日不巧被她撞上,已是如困深渊。 梅玲筱扯着贺玲的衣角,不许她走,“早上我见那搀扶傅娆的侍女便觉眼熟,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是脸都不要了,居然假扮人家丫头来行宫与男人私会,贺玲啊贺玲,你胆儿怎么这么大呀!” “你私德败坏,走,我要拧你去皇后娘娘殿前告状!” 贺玲吓得面无血色,自是苦苦哀求,梅玲筱哪里肯放过她,着人拖着她来到皇后宫殿。 这一路动静闹得极大,又是晚膳人来人往之时,以至招来围观。 梅玲筱之所以不肯放过贺玲,除了她与贺玲那点过节,更因贺玲是傅娆所带,李勋昨日对傅娆的维护令她心生警觉,她现在恨傅娆恨得牙痒痒,想借此一脚将傅娆踩下。 一些官宦女眷闻风而动,齐齐赶来皇后殿中看热闹。 是以,等傅娆匆匆穿戴干净裙衫,随着那名小黄门赶来坤宁殿时,里面已是人头攒攒,座无虚席。 而其中还有一道最为冷冽的目光直直钉在她身上,正是今日刚到的平康公主。 傅娆无视平康公主的冷色,循着内侍步入殿中,从容给皇后行跪拜大礼, “臣女傅娆叩请娘娘金安。” 皇后一袭大红宫装,端坐于塌上,神色颇为倦怠。 贺玲一事涉及私闱祸乱,私自冒名在先,与人相通在后,身为皇后不得不管,可若管,称了淑妃一党的意,她心中不快, 见了傅娆,只是不咸不淡问了一句, “傅氏,你可知罪?” 傅娆抬眸朝贺玲方向望了一眼,只见贺玲跪在一侧,穿着一身窄袖裤衫,已是吓得面无血色,抖若筛糠,只一双泪眼绝望、愧疚地望着她,不敢哭出声响来。 傅娆回神,平静再拜,“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不知所犯何罪?” 皇后不想管这档子事,懒得开口。 梅玲筱抓住机会便福身一礼,“娘娘,据臣女所知,傅娆未经准许,以侍女名义私带贵女随驾,可是大罪。” 跪在一旁的贺玲眼角发红辩道,“你胡说,我是自己偷偷来的,跟傅姐姐无关....”随后她伏在地上,泪眼婆娑恳求,“皇后娘娘,是臣女一人的错,您要罚就罚臣女吧,一切与傅姐姐无关。” 平康公主担心傅娆脱罪,倚着淑妃俏身而立,冷笑道,“母后,贺玲是贺攸之女,而傅娆是太医院唯一的女医,贺攸要捎女儿来,只可能通过傅娆,听母妃说,今日傅娆回宫是由一丫鬟搀扶,不知是不是贺玲?倘若现在遣人去傅娆住处一查,必知真相。” 说到最后,她眉目流转,轻轻勾唇一笑,“母后治宫一向严谨,不会不管这等枉纪之事吧?” 平康公主现在也学了聪明,得了淑妃指点,今日说话挺会借力打力。 皇后暗哼一声,懒懒撑着眼皮,缓声道,“贺攸刚被陛下擢升四品院正,他的女儿该是有资格随驾....” 平康公主不恁辩解,“母后,贺攸升任乃是今日午时的事,而确定随驾名单在这之前,母后可不能装糊涂。” “放肆!”皇后凝眉喝了一句, 平康公主立即垂眉不语,瞧模样,倒是比往日知了几分进退。 淑妃见状,雍容地拨弄着手上的翠镯,缓缓开口,“皇后娘娘莫要动怒,平康也是替您担心,怕此事被人糊弄过去了,回头娘娘落个治宫不严的罪名,惹陛下不快呢。” 皇后额尖现出几分青色,看来是不处置傅娆不成。 贺玲只想尽快将此事平息下去,不停地朝皇后磕头,顷刻,额尖现出几分血色, “娘娘,都是臣女的错,臣女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罚臣女吧!” 傅娆见这小姑娘虽是迷糊,却又有几分担当,心生不忍,她抬眸看向平康公主,“敢问公主,你刚刚说臣女携带贺姑娘随驾乃是枉纪之事,不知枉的是哪一条纪律?” 平康公主眸眼微的一眯,一记寒光射在傅娆身上,“你什么意思?莫不是以为这秋猎谁想来便来?名额皆是有限的,否则每年各府怎会抢破头?” “公主所言极是。”傅娆颔首,“可据臣女所知,陛下下旨,各勋贵或官宦府邸按品皆有名额,臣女虽只是太医院一八品典药使,可臣女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便是二品县主,依照陛下的旨意,臣女可是有几个名额呢,不过是家母有病在身,幼弟求学,臣女的名额用不着,而臣女恰恰与贺姑娘相识,遂携她而来,礼部规定了名额,却没规定必须带谁来吧?” 当初她与贺攸敢行此举,也是抓住了这一漏洞。 傅娆冷冷淡淡觑着平康公主,“不知臣女有何错?” “你.....”平康公主脸色骤青,眉心蹿火,倒是忘了傅娆另外这一层身份,她可是二品县主哪! 而这个县主,正是强压着她,从她父皇那讨封而来,每每想起,平康公主浑身犹如千只蚂蚁啃噬一般,只恨不得将傅娆捏个粉碎,偏偏她父皇已放话,不许她动傅娆。 今日好不容易寻到了傅娆的错处,她正要记梅玲筱一功,眼下又要被傅娆逃脱? 她求助地望着淑妃。 淑妃脸色也微的一沉,思忖傅娆所言并无漏洞,只擒着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给女儿一个安抚的眼神,平康公主只得忍气吞声。 皇后眉目稍稍舒展,看向傅娆,“既是合规合矩便起来吧,”旋即轻飘飘觑着淑妃道,“看来本宫对后宫确实疏于管教,以至堂堂淑妃竟是连基本规矩都不懂。” 淑妃被这话呛到,皇后真是锱铢必较,一点正宫的气度都没有,逮着机会就要刺她一句。 满殿女眷知两宫早已是水火不容,对这番争斗竟是眼观鼻鼻观心。 淑妃悄悄朝梅玲筱使了个眼色,那梅玲筱会意,立即倾身,“娘娘,名额一事臣女尚且不知如何,可贺玲与人私通,是臣女亲眼所见,还请娘娘定夺。” 贺玲闻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砸,急迫叩地道,“娘娘明鉴,臣女只是见那公子昏厥,遂将他救回,哪里就与人私通了?” 梅玲筱冷眼扫过去,“既是救人,那你瞧见我,跑作甚?分明便是 做贼心虚!” 贺玲惊怒交加注视着梅玲筱,咬唇道,“我那是怕你....” “哟,你行得正坐得端怕我作甚?我又不能吃了你?”梅玲筱鄙夷地翻了翻白眼,旋即她一脸正色朝皇后拜道,“娘娘,贺玲好歹也是从四品官宦女,行为逾矩,不知检点,还请娘娘裁决,以彰威严。” “臣女没有....娘娘,臣女真的没有与人私通....”贺玲已是泣不成声,一点点往前挪,想要拽皇后的衣角却又不敢,最后只管往地上死叩,“求娘娘明鉴....” 傅娆见状,十分不忍,欲要去扶她。 平康公主劈头盖脸帮腔道,“贺姑娘,你若问心无愧,何以欲逃?你之所为乃梅玲筱亲眼所见,除了她,还有几位宫人,皆侯在殿外,要传来对峙吗?你若当真没有与男人拉拉扯扯,就该以死明志...” 傅娆听了她这话,身子微微一颤,一股极致的怒意从脚底窜至眉心。 平康公主怎么有脸说这样的话?当初若不是平康公主在宫中下毒,她何至于与皇帝发生那等关系,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她咬紧了牙关,极力克制着冲过去撕了那张脸的冲动,从唇间挤出一丝寒声, “公主这话臣女听不太懂,依着公主而言,救人则要以死明志,那天下的女子是不是都要该死,而这第一个该死的,不是殿下你么?” 傅娆话音一落,满殿皆惊。 “放肆,你什么意思!”平康公主先是一阵惊怒,旋即领悟出傅娆之意后,恼羞成怒,扬手欲要打人,淑妃身旁两名宫人一前一后将她拦住。 平康公主与徐嘉之事在京城已有数个说法,有人甚至还写了一本册子,将之绘声绘色谱成一段佳话,可真相如何,谁也不知。 满殿女眷自是好奇的,不想今日从傅娆这当事人口中,听到这般骇俗的话。 众人眼底的光蹭蹭冒了出来。 这一趟,真没白来呀..... 这出热闹出奇意外的精彩。 傅娆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与平康公主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她何必装得温良大度,她唇角掀起几分嘲讽,“殿下当日与我在喜轿撞晕,事后与徐嘉一夜春宵,殿下尚且没有以死明志,何以今日/逼迫贺玲?” 傅娆这话可谓是戳了淑妃与平康公主的脊梁骨,平康公主理智已是被怒火浇灭,张牙舞爪推开宫人,嘶声力竭, “你们快放开本公主,本公主要去撕烂她的嘴。” 淑妃见局面失控,也是面色铁青,起身按住女儿的肩,眼神严厉喝止她,一边暗恨不该将消息散去,将这些女眷惹来,反倒叫她们看了自己女儿的热闹。 “都过去了的事,不必再扯!” 皇后不咸不淡看着她们母女这番闹剧,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她强忍着笑意,看向贺玲,“你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贺玲便一五一十将救了一名公子的事道出。 “他是何人?可否给你作证?” 贺玲瘪着嘴涩涩摇头,“臣女不知。” “还不知?我看你分明就是想掩护情郎!”平康公主从宫人肩后强探出头,冲了一句,随后目光落在傅娆身上,跟淬了毒般渗人,“傅娆,听闻你昨日一夜未归,莫不是你们二人,都来行宫寻情郎去了吧!” 傅娆脸色倏忽一变,身子不可抑地颤了颤。 只可惜没人把平康公主这话当回事,只当她是胡搅蛮缠。 “本宫尚且是不小心撞晕,你们呢,你们这算什么?” 傅娆缓缓维持住镇定,视线灼然,“哟,到底是撞晕?还是装晕?公主殿下别告诉我,徐嘉牵着你去拜堂时,你是晕的?” “噗!” 不知哪位贵女忍不住捂嘴一笑, 平康公主一张俏脸胀到通红。 顿了片刻,蓄势,双手双脚将那宫人踹开,朝傅娆扑来。 人还未碰到傅娆,被涌上来的宫人再次死死拦腰抱住。 而这个时候,宫门被人推开,一道清冷又透着几分嘲讽的嗓音传了进来, “公主殿下夺人夫君就算了,怎么还这般不依不饶?” 众人闻言目光齐齐惊愕地朝门口扫去,只见一白衣公子,清清瘦瘦立在殿门处,面色泛白,瞧着有几分虚弱,可那双眸却露出晶亮的神采,气质更是卓然清越。 一内侍搀住他,缓缓跨入。 贺玲瞧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以及些许忧愁。 他不是旁人,正是今日为贺玲所救之男子。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道身份,平康公主本该嫁的夫君,成安候世子谢襄。 成安候乃皇帝心腹爱将,一直随他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早些年二人曾允诺,结儿 女亲家,那时谢襄刚三岁,还不曾落下病根,而平康公主也不曾出生。 后来随着两家孩儿长大,谢襄身子不好也是事实。 皇帝虽有不忍,可他是天子,一言九鼎,此事又是朝野皆知,他派了人去给谢襄探病,得知他虽是病弱,却无性命之忧,是以决心践诺,将女儿赐给谢襄。 怎知淑妃母女嫌弃谢家门庭冷落,谢襄身子不好,出此下策,李代桃僵,转而选了当朝状元,未来的阁老为婿。 此举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令他失信朝野。 也令谢襄颜面尽失。 谢襄气度从容进殿,朝皇后施了一礼,抬着略有些虚白的眼,往平康公主瞥去, “公主不必要死要活的,公主若是以死明志,那在下定在你坟前替你烧几卷女戒!” “你.....” 平康公主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嗓眼涌上一股血腥,一身气势荡然无存。 她敢在傅娆跟前嚣张,却拿谢襄无半点法子。 谢襄从来软硬不吃,谁也不怕。 谢襄见她一张脸肿成猪肝,不由探眼一笑,“怎么?殿下舍不得死?你既是舍不得死,那这世间的姑娘,谁都不该死!” 一朝公主被人奚落到这个份上,也是罕见。 傅娆默默给谢襄竖了个拇指,她已够大胆了,怎料来了个更不要命的,他这寥寥数句,无异于逼死平康。 听闻皇帝为了安抚谢襄,封荫他为督察院御史,这嘴皮子还真不负御史之名。 淑妃再也没法镇定,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将平康公主拖下去,随后扭头朝谢襄喝道,“谢世子,你这是想逼死平康?” 谢襄懒懒地理了理袖口,看也不看淑妃,只平视前方,喟叹道,“淑妃娘娘若要这么觉得,便是吧。” 淑妃暗吸凉气,气得闭上了眼。 谢襄很得皇帝爱重,与他相争,讨不了好。 皇后见闹得差不多了,只得收场,“听谢世子这般说,今日贺玲所救之人是你?” 谢襄朝她合衣一拜,又对着贺玲一揖,语气变得温和慎重,“今日蒙贺姑娘搭救,铭感五内,不料牵连姑娘被人诋毁,心中愧疚难当,在此谢某给姑娘赔罪。” 皇后深深看了一眼谢襄,“既是如此,那此事也算误会.....” 傅娆连忙 将贺玲给扶了起来。 这时,门口传来内侍高呼,“陛下驾到!” 傅娆娇躯微的一顿,目光怔忡不知落在何处,待众人已起身下跪,她方才回神,悄悄往后退了数步,将身子埋在人群中。 “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阔步而入,在他身后,正跟着满脸焦急的贺攸。 皇帝径直步入殿中,率先抬手示意谢襄起来,随后与众人道,“平身。” 目光悄悄探了傅娆一眼,见她身子弯的极低,抿了抿唇,随后往塌上一坐,神色凝然问,“何事这般热闹?” 傍晚大皇子突发疾病,他与贺攸本在大皇子处,后来宫人匆匆得报傅娆与贺玲被皇后召了去,等大皇子病情平稳,他带着贺攸一路赶来坤宁殿,而来的路上,贺攸已为贺玲跟来行宫一事请罪。 至于其他的,二人皆是不知。 皇后起身朝他一拜,一五一十将事情道来。 听到中途,皇帝脸色难看地扫了淑妃与平康公主一眼,到最后听闻是贺玲救下了谢襄,不由露出几分深思,眯了眯眼打量起贺玲来。 贺攸见状,已是暗暗捏了一把汗。 成安候府于贺家而言是高嫁,但是谢襄的身子...他不由悄悄瞥了一眼谢襄,谢襄生的倒是芝兰玉树,个子高瘦,只是常年用药,实有病弱之态。 可女儿经此一事,确实于名声有损,他日婚嫁怕是艰难,除非嫁去京外....贺攸胸膛起伏难定,也是踌躇不已。 皇帝见贺玲暗暗朝谢襄看了几眼,瞧着不太像是有畏惧之色,心里掂量了很久,问道,“贺太医,你女儿可有婚配?” 贺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道,“回陛下,臣的女儿....” 他话未说完,心如明镜的谢襄慨然一拜,含笑道,“陛下爱重之意,臣感同身受,只是臣身子不好,不忍拖累他人....” 皇帝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再次看向贺攸。 意思很是明显。 贺攸把眼一闭,顶着满头冷汗跪了下去,“臣的小女不曾婚配....” 傅娆闻言,忍不住抬头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也堪堪朝她看来,二人目光在半空交错,电石火光般,又飞快错开。 她微红着脸垂下眸,已是将他这意思悟透,侧眸瞥向身旁的贺玲,见她 俏脸通红如血,并无抗拒之色,心中便明了,可贺攸这里定是担心谢襄天不假年,她骤然,大着胆子朝皇帝一拜,“陛下,谢世子言他身子不好,臣女身为医士,十分好奇,想为他探一探脉,不知可否?” 贺攸回眸瞥了一眼傅娆。 傅娆果然看出了他的顾虑。 皇帝略有些犹疑地望着傅娆,若是傅娆看出毛病,他便不好赐婚,可若不许看,似乎也有些不近人情....为难之际,却见那谢襄主动开口,“陛下,臣闻县主医术高明,不如请她一试?” 这样也好给皇帝和贺家一个台阶下。 傅娆深深望着殿中的如玉男子,暗暗生出几分敬佩。 皇帝舒了舒眉,“准。” 宫人立即替谢襄看座,傅娆上前坐在一旁的锦杌替他把脉。 殿内霎时静下,落针可闻。 数十道目光皆落在傅娆那只手,只见她轻轻揽着衣袖,隔着一层白纱,双指合一按在谢襄手腕处,静静听脉,听完一侧又换了另一边,如此一盏茶功夫,她方收回手,又着他将手摊开,细细看了手纹半晌, “世子幼时可生过重病?” “五岁那年冬日落水,得了寒疾,后来咳嗽不止,这么多年断断续续,已是落下病根。” 傅娆颔首,视线略从他面容掠过,结合脉象思忖片刻,回到御前,跪拜道, “陛下,世子之病虽有沉疴之嫌,倒也不是没法子,且容臣女回去替他配些药方,试一试,些许能治个大概。” 言下之意是谢襄的病,她有几分把握。 皇帝闻言神色微亮,注视着傅娆片刻,视线挪向贺攸,“贺卿,你意下如何?” 从贺太医变贺卿,贺攸已是明白皇帝之意,他再看了一眼女儿贺玲,见她微有腼腆,却还是大着胆子迎着他的探究,贺攸不由苦笑不已,这小妮子一贯喜欢貌美的郎君,些许是看上了谢襄也难说,他伏地再拜, “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舒展一笑,十分宽慰。 谢襄的婚事一直是他心头病,当年允诺下嫁公主,后来被女儿一搅,不得不食言,虽是事后安抚一番,可到底亏欠他。 贺家门楣虽不显,可贺攸为人忠厚,家风朴实,于谢襄而言是一门好婚。 “谢襄,朕将贺院正之女赐婚于你,你可满意?” 谢 襄得贺玲所救,哪还有不应之理,况且人家姑娘名声因她受损,于情于理,他都该担责,遂跪地道,“臣谢主隆恩!” “好!”皇帝快慰地往膝盖一拍,目光最后落在傅娆身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傅氏有功,赐南珠一斛,彩缎十匹。” 傅娆神色平静伏地道,“臣女谢恩。” 众女眷也均露出了笑容来,谁也没料到这一场闹剧,最后竟是以赐婚收尾,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 谢襄虽是身子不虞,可对于贺玲来说,能嫁侯门勋贵,也是一桩不错的婚姻。 有功者可赏,有罪者也当罚。 皇帝冷冷瞥了一眼梅玲筱,“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 梅玲筱早已吓得膝盖酸软,战战兢兢扑跪在地,“臣女一时失察,误会了贺姑娘与谢世子,还请陛下赎罪.....”她啜泣不止。 皇帝眯了眯眼,自是不喜,最后扫了一眼平康公主,眉头皱的厉害,只扭头吩咐皇后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此事交给你处置。” “臣妾遵旨。” 皇帝颔首,眼尾放松,正要起驾,却见前方冷怀安一脸骇色疾奔而来, “陛下,陛下,万急,大殿下突然呕血!” 皇帝脸上的快慰从天跌落,一颗心瞬间沉入冰窖,他抬步猛地往前冲去,迈出数步,扭头,在人群中寻到贺攸与傅娆, “你们二人一同前来!” 贺攸与傅娆是太医,自然旁无责贷,循着皇帝的身影匆匆出殿。 这边皇后也顾不上处置梅玲筱等人,只丢了一句“先回去思过,本宫随后有旨意来。”便携宫女急忙奔向大皇子寝殿。 一众女眷纷纷散去,淑妃也着人将女儿安顿回宫,而自己则携心腹宫女,缓步朝澜水苑走去。 更深露重,花/径/满霜,一盘明月悬挂半空,冷清安寂,哪管人间喜乐。 淑妃披着镶兔毛的锦缎披袄,迎着寒风掠雾,露出一丝阴暗的快慰, “每当大皇子出事,我这心里就格外爽快。” 宫女闻言吓得心神一凛,忙四下扫了一眼,不见人影,方低声劝慰,“娘娘,您声音小些,传到陛下耳里,又是一番官司。” “不...”她缓缓摇着头,依然美艳的脸颊被冷月映衬出一层荧光,“陛下就算恼,也是恼坤宁宫那位,与我无关 第24章 你说那傅娆与人私会? “顺昌元年,先帝骤然驾崩,而彼时陛下尚在西北征战,他闻讯匆匆携兵而归,皇太后乔氏手掌印玺,欲立她嫡出的九王爷为帝,九王爷年纪尚小,可到底是正宫嫡出,倒也名正言顺。” “可惜先帝担心外戚势大,临终宣几位大臣进殿,金口玉言立陛下为嗣,是以两党朝臣争论不休,后陛下兵临城下,携先皇密旨登基,皇太后乔氏却扣留印玺,欲临朝听政。” 宫女听到这,面颊惊惧交织,亦步亦趋跟着问,“奴婢对这位皇太后也略有印象,只记得她手腕十分狠绝,至今谈之色变呢。” “可不是嘛...”淑妃勾唇冷笑。 及至高台,寒风徐徐,淑妃紧了紧领口的披风,亭亭而立的身影被那月华渡了一层银色, “皇后与珍妃便在这个时候同时怀孕,可不巧,皇后娘娘乃是皇太后的侄女,夹在其中两厢为难,日惊夜忧,不甚小产,她心痛欲绝,一时成了失心疯....” 宫女愕然呆住,直至淑妃已缓缓往另一边下台阶,她才惊得快步追上。 “莫不是皇后一怒之下,害了珍妃?” 淑妃冷哼一声,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那时平康调皮得紧,不甚落水,着了凉,我哪有心思去理会她们二人,我只知道,陛下初登大宝,与九王爷一党斗得如火如荼,九王爷意图谋反,朝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再然后,没多久,九王爷伏诛,乔氏败落,而这个时候珍妃突然早产,诞下皇长子,可皇长子出世后,久久不啼,太医诊治说大皇子不太好,若是救过来怕是也活不了几年。连珍妃也血崩而亡。” 淑妃抱着手炉,神色怔惘,言语竟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陛下一怒之下,阖宫大查,可震惊的事发生了,一夜之间,所有到过珍妃寝宫的宫人全部被杖杀,一应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宫女吓得脊背一紧,领口似有寒风灌入,“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咱们这位皇太后干的?” 淑妃再次摇头,“到底是谁做的,我无从得知,不过据我猜测,乔若瑄这个贱人,定是不欲有人比自己早诞下长子,做了什么手脚也未可知。至于那些死去的宫人,多半是皇太后为了保护乔若瑄,狠下杀手。” 宫女身为侍婢,多少也存了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尾音发颤道,“这位皇太后也太狠绝了...” “是,这还不 是她最狠绝的地方,她在九王爷伏诛,乔家即将被抄斩的风尖浪口,将印玺还给陛下,并允诺她自裁身亡,以此换取皇后安稳,及乔氏无罪者不被牵连....” “这....”宫女愕得吐不出字来,半晌方支支吾吾问道,“陛下,应了吗?” 淑妃冷笑,“陛下当然得应下,弑母的名声他可背不了,那时朝政刚稳,又岂能经历风波?” “没多久,皇太后病逝寿康宫,这十年来,陛下亲自照料大皇子,待他始终比旁人要怜爱几分,不许任何宫妃插手其事,乔氏一党涉及党争者悉数下狱,存下来的并不多,唯独一个蒋南生倒是自少与陛下相投,不曾卷入其中。” “而皇后呢,这些年也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任由本宫宠冠后宫。” “娘娘,既然皇后娘娘身负嫌疑,这些年她为何总是提出要收养大殿下?”宫女搀住她细问。 “这第一呢,她原是等宫中低位嫔妃生子再行抚养,可偏偏这么多年,除了本宫的凌儿,再无皇子出身,她见凌儿日渐长大,迫在眉睫,便将主意打到大皇子身上。其二呢,当年的事无凭无据,她不认,谁也不能说是她,她一再对大皇子好,也是为了释陛下之疑,想将那口锅推到自己姑母身上。” 说到最后,淑妃幽幽望向前方,远处高山矗立,巍峨肃穆,于夜里中俯瞰整个天地, 深夜风云汇聚,渐渐蓄起一些云团子,将那皓月给遮去, “是以,当年真相如何,谁也不知...” 桂花落,人不知,残风掠起一阵秋寒。 “这天底下,知晓当年真相的,怕只有哀家了。” 寿宁殿内,太皇太后闻大皇子病危,强撑着起身,来到佛像前替他祈祷,沈柚跪在一侧帮她烧香。 太皇太后双手合一,凝望上方眉慈目善的观音大士,沉沉开口,“乔氏性子乖张狠戾,容不得人,哀家知她霸道,只能避她锋芒,她自以为阖宫皆是她心腹,不成想哀家曾为后宫之主,岂能没有后手?当年硬是从她手底下悄悄救出一关键人物,如今那人被安置在江南。” “哀家曾言,若是皇后安分,吃得当年教训,哀家尚且不动她,可她既是不知好歹,敢对你下手,那哀家便不许她继续留在后位之上,她若以为当年的事无凭无据,皇帝无法撤她后位,那哀家便给她一道重击。” 沈柚搀着她缓缓起身,坐于一旁软塌,迎着香雾茫茫,软声 开口,“姑祖母,夜深,您且睡吧,柚儿着人去问问澜水苑的情形。” 太皇太后闭目颔首,“你去吧....”语音一顿,她倏忽睁开眼,“你亲自去....” ........ 澜水苑的暖阁内,灯火通明,四籁肃静。 贺攸正跪在塌前,替大皇子施针。 他额前汗珠汩汩外冒,一药童躬身在侧轻轻帮他擦拭一轮,须臾,又抬袖给他揩去一遭。 贺攸忙得大汗淋漓,神色却不见丝毫缓和。 在他身后不远的屏风外,一道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面朝那座苏绣山水屏风,他寒眸如陷深渊,任何光亮射进去都漾不起丝毫涟漪。 傅娆便在他后侧隔着两步的距离,大皇子衣裳褪尽,她身为女子不便去瞧,遂与皇帝一道侯在屏风处。 她闭目,脑海里浮现起刚进来时,大皇子吐出的那团血,血污成褐色,带黑,绝不是普通的病,她忧心忡忡的,已有一些隐隐的念头。 须臾,一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握住她垂在身侧轻颤的手,温暖的手茧触她那刻,她惊得睁眸,对上皇帝布满血丝的眼,黝黑,晦暗以及心痛。 傅娆下意识回缩,手指却被他牢牢勾住。 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回眸,望向前方。 傅娆低眉,他修长的手指绷得极紧,哪怕是在这温暖如春的暖阁,也丝毫不见血色,反倒是泛白,偶有青筋暴露,可见他极是紧张,也极是难过。 或许,他只是想从她这得到些许安慰,可屏风前有贺攸,屏风后有跪地的几名内侍,虽都是皇帝心腹,到底不雅.... 那力道携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紧紧缠着,深厚的老茧摩挲着,仿佛清羽刮过她心尖,她心扑腾腾跳若擂鼓,额尖的细汗一层层渗出。 几度,她欲缩,他却得寸进尺,最后,半个手掌皆是失守。 墙角的沙漏不谙世事的滑落。 明明只是短短片刻,她恍若耗尽了半生的力气。 直到,前方贺攸长吁一口气。 皇帝立即松手,大步朝前迈去。 傅娆倚在屏风后,闭了闭眼,静静听着动静。 贺攸已起身朝皇帝一拜,脸色极是疲惫,“陛下,臣已勉强维持出殿下心脉,能撑到周老太医到来。” 皇帝提在嗓眼的那口淤气, 缓缓回落,他望向床榻上的裴澄,裴澄脸色极是苍白,可神色却比先前平静许多,只阖目静躺,皇帝浑身的紧张褪去一半, “辛苦你了,朕已着人快马加鞭去接周行春,再过两个时辰,他应能赶到。” 贺攸如释重负,抬袖擦去下颌的汗珠,撩眼朝屏风处望去,见傅娆身影投在屏风处,喘声道,“傅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傅娆连忙越出,朝二人施了一礼,目光落在床榻的大皇子身上,注视片刻,神色凝然道,“陛下,贺太医,我有个想法,还请允我,取大殿下手尖,脚心两撮血珠,及刚刚大殿下所吐血污,我欲回耳房查验,或许能配些应时的药方来。” 贺攸与傅娆相处已久,知她最擅长此道,连忙拱手与皇帝道,“陛下,整个太医院,若论制药配药,无人能出傅姑娘之右,还请陛下准许。” 皇帝颔首应下。 贺攸身旁的药童立即跪下取血,分成三个小碟,捧在缠枝黑漆锦盒,递给傅娆,傅娆接过,郑重望了皇帝和贺攸一眼,屈膝退下。 回到药房,傅娆当即点灯,拿出她祖母流传下来那套药具,开始检验大皇子的血迹。 她祖母每看过一个病例,都会留下病症及药方,这些皆是她最宝贵的财富,而祖母之所以能在青州一带扬名,被人称为女菩萨,最惊艳之处便是祖母验血制药之能,而她恰恰得起真传。 刚刚她给谢襄把脉,断定谢襄是肺结之症,这等病例,她祖母曾有数个治愈的案例,谢襄的病并不难诊,难得是药方,不同药材,不同产地,差之毫厘,效果迥异,而她却尤擅此道。 许多太医只管下方子,皆是主家自己负责抓药熬药,运气好药到病除,遇到疑难重症,却只能缓解。 制药本身就是一门大学问。 药童不一定通医理,太医也没这个闲暇去折腾药理。 而她恰恰弥补了太医院这一缺口。 傅娆一旦专注起来,便是几个时辰不挪分毫,待她检验出结果后,东方鱼肚泛白,而她则是满脸震惊,半晌回过神来。 须臾,她顾不上浑身僵硬,抓起披风裹在身上,大步朝澜水苑奔去。 此时天蒙蒙亮,天际只有微弱的光芒,长灯未灭,行宫依然通明,却是到了黎明前最安静的时刻。 她翩然的身影如蝶翼,掠过一道又一道长廊,最后奔至澜水苑暖阁外,只见冷怀安侯在门口打 盹,其余内侍已不见踪影。 傅娆上前轻轻敲了敲冷怀安的胳膊,冷怀安一个趔趄,抬起眸来,待要动怒,见是傅娆立即换了一副容色,小声问,“县主来了?” “陛下呢,里面情形如何?” 冷怀安往侧殿指了指,“陛下在此处歇息,半个时辰前才阖眼呢,周太医早来了,贺太医回太医院亲自抓方子去了,此处由周太医坐镇。” 周行春来了,大皇子当是无碍。 大皇子的病从起初便是他看的,没人比他更熟悉大皇子的病情。 傅娆颔首,示意自己要进去,冷怀安轻轻推开门。 隔着那扇苏绣屏风,傅娆瞧不见大皇子的情形,只觉一股熟悉的药香飘来,带着宁神镇血之效,当是周行春稳住了局面。 想起所验之结果,傅娆脸色如罩寒霜,缓步踏入,待门阖上,她侧眸,里间微有灯光渗出,步入,瞧见周行春面带疲色坐在灯下看医案。 莹玉宫灯衬得老太医面色宁和,些许是受了些许颠簸劳苦,神情不如往日那般有精神,可瞧着倒是从容,想必对这等场面司空见惯。 周行春注意到她,抬眸朝她看来,露出温和的笑容。 傅娆见他,二话不说,朝他跪下,“周太医,我有话要说。” 周行春愣了愣,旋即温和道,“且说。” 傅娆咽了咽嗓,凝望他平静的眸色,蓄了许久的力气,带着颤音道,“周太医,大殿下非是病,而是毒....” 她说完,却见周行春并无任何明显反应,便知他该是早知道的。 傅娆急忙问道,“大殿下既是毒,您早该有法子救他的呀!” 周行春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傅娆,要说不惊讶那是假的,惊讶不在于真相本事,而在于,傅娆居然是这十年来,第一个看出真相的人。 “贺攸告诉我,你师承青州陈一山,此人医术不错,只是太过狂妄,不许旁人有任何质疑与违背。”说着,他脸色又缓和几分,挂着些许笑容,“若论医术巅峰造极,你祖母该算一个,只可惜老夫这一生无缘见她,不想,却能见到她的后人。” 傅娆却不欲听他说这些,眼底的泪已是蒸了出来,双手扒在医案,眉尖颤动问道,“周太医,您为何不给大皇子解毒?” 周行春见她容色坚持,最终闭了闭眼,叹声道,“你既然验出他是中毒,可验出所中何毒? 能不能解?” 傅娆神色一凛,回想那毒株,忽然醒悟,“此毒与他血液交融,无论是脚心或手尖,交融如一,并无任何分差,相生相克,这种情形下,要么他是自小被药物养着,与药毒共生,要么他自娘胎便携了毒....” 语未毕,傅娆猛然惊醒,秀目睁大,“所以,是大皇子生母在诞他之前,便被下了毒是吗?后来剧毒发作,娘娘腹痛产子,大皇子携毒而生,所以,您若是解了他的毒,他或许也活不了太久......” 周行春难掩欣赏望她,颔首,“没错。故而,这么多年来,老夫只能替他保住性命....且保一时是一时。” 傅娆眉尖蹙起,染了痛色,今日她扑进来,却见那瘦弱的少年趴在塌前大口吐血,他身量年纪与傅坤相差无几,傅娆实在不忍见他凋零。 她垂眸,扶着医案缓缓起身,她在小间内来回踱步,思量许久,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周太医,若是先前我还没把握,可现在我采到了五行灵虚草,我可以此药融入解毒的药方里,循序渐进,一寸一寸试着给殿下解毒,慢慢的将他与毒分离。” 周行春眉心微微一皱,寻思道,“此药非同小可,多一厘不行,少一厘也不行。” 说到她最擅长之处,傅娆自是露出笑容,“我有把握。” 这下,周行春漆灰的眼眸微微发亮,“你有这等本事?” 不待傅娆回答,他胡须而笑,“说来,制药正是老夫之短板,若你有这身本事,老夫与你联手,天下无病....哈哈哈...” 傅娆见他应允,松了一口气,朝他屈膝福身,“那我便助您给殿下解毒。” “该是老夫助你才是!”周行春也一扫先前的疲惫之色,将手中三本医案递给她,“来,这是殿下这些年的病案,及我给他开的方子,今日把脉之细节,我已纪录在档,你且拿去,对你必有助益。” “多谢周太医。” 傅娆捧着医案要走,忽然回眸,目色苍茫问他道,“周太医,殿下中毒一事,陛下知道吗?” 周行春微顿,缓缓一笑,朝她挥手,“孩子,做好你的本分,快些去吧。” 傅娆愕然,旋即转身出了小间。 侍奉两任帝王,屹立太医院多年不倒,这位老太医必不是等闲人物。 他当是与冷怀安一样,大智如愚。 傅娆对周老太医生出几分佩服,压下心头的顾虑,捧着医书离开。 她饿得紧,又一夜未睡,冷怀安着人伺候她用了早膳。 从侧门出澜水苑,天色已亮,灯火刚歇。 天空聚了厚厚一层白云,瞧着像是又要下雨。 大皇子所居殿宇,虽叫澜水苑,前后并无水泊,只有一方温泉,反倒是因建在一凹处,避风,比其他宫殿要温暖。 沿着侧廊出来,便有一方台阶,拾级而上,是一白玉高台,凭栏远眺,山下光景尽收眼底。 此处虽离主殿颇远,可不得不说,位置得天独厚,视野极好。 迎面冷风刮来,驱散了傅娆满头疲惫,她晃了晃神,低眉小心翼翼从另一侧下台阶,穿过几处花丛草径,抄路回到乾宁殿后院宫墙下。 从宫墙绕至上方,要过一条甬道,甬道漆黑,两侧建了砖房,不知存放何物,甬道里铺的是厚厚的青石板转,迎着上方光亮,反射出清冷的幽光。 她不知此处乃城防工事,战时有大用处,有密道可通正殿。 傅娆扶着墙,亦步亦趋往前走,须臾,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出来,将她一拽,拽入了一片阴暗中,旋即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隔着不厚不薄的面料,那胸膛滚烫如火,她欲挣脱,不料他箍得更紧。 “让朕抱一抱,一会儿便好....” 他嗓音哑得如断裂的棉帛。 傅娆怔住,闭目,被迫贴着,艰难倚立。 黑暗中感官变得尤为清晰,他呼吸一时沉,一时缓,竟是略有发热的迹象。 傅娆想抬眸去瞧他,却被他按在胸口,动弹不得。 只听见他低喃道,“你与周行春之话,朕都听到了....” 傅娆怔愣,面颊被热度烫染,微微浮现俏立的血红。 “你真的有把握?他身子很弱,经不起折腾,朕很是担心....他这十年多年过得很苦,饮药为生...” 听得出来,他语音里绵绵的心疼和愧疚。 傅娆吸气,缓缓挣脱他的力道,退开一步问他,“陛下,您能告诉我,大殿下为何会中毒?” 黑暗里,皇帝眸色黝黑如墨,晦暗难当,半晌,他缓声将当年之事道出,“那时,朕忙于对付老九,整顿朝纲,又要派兵抵御趁机进犯的戎狄,对她母子疏于保护,朕初登大 宝,后宫人手来不及撤换,被人钻了空子,至于是皇太后也好,皇后也罢,都是乔家的帐....” 渐渐适应黑暗后,能略微瞧清些许彼此的轮廓。 皇帝轻轻抬手,抚触她凝脂的脸颊,将她捧起,凝望道,“你别怕,娆娆,朕自那之后,将后宫人手清理一番,再也没有残害子嗣之事发生,朕组建内监二十四衙门,将衣食住行牢牢控制在手中。” “上次平康公主害你一事,是朕疏忽,将重心放在各宫防护,忘了外围,那位引你入积玉宫的小黄门,明面上是皇后之人,实乃淑妃棋子,才至你被人陷害,毒也是平康自宫外带入,她藏得紧,内侍不敢搜身,你去嘉州后,朕再次整肃宫闱,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傅娆暗暗抿了抿唇,不曾将他话当回事。 他手腕再狠,后宫人手如云,总有防备不到之处,也有不怕死之人。 于她而言,后宫哪怕是天堂,她也不想去。 何况,大皇子殷鉴在前呢。 她俏生生地将他推开,柔声道,“陛下,您昨夜未休息,今日还有朝事,先回去歇会儿。” 皇帝眉目盯她,一动不动。 傅娆被他瞧的头皮发麻,局促地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软声央求着,“我....我也乏了....” 他还是没动。 半晌,他哑声问,“有没有偷偷吃避子药?” 傅娆闻言身子堪堪软了半个,俏脸被腾腾热浪蒸袭,手臂酸软无力,差点要将怀中医册跌落,她羞得无地自容,“没....没有...” “真的没有?” 他将她手臂揽得更紧了些。 傅娆险些立不住,声若蚊蝇道,“您...您不是派人看着我吗?” 傅娆不傻,看出冷怀安在她身边那番布局。 皇帝眸眼隐隐翻腾些许期待,于黑暗里泛着幽泽,“娆娆,你本事不俗,可千万别做惹怒朕的事,你要知道,朕将子嗣看得极重.....你可明白?” 傅娆窘迫地浑身冒汗,他这是担心她暗中做手脚,又或怕她一旦怀孕,悄悄流掉孩子。 傅娆心虚地垂下眸,怏怏推搡着他,“陛下...您去休息吧,臣女要告退了....” 皇帝目光盯了她小腹良久,终是放她离开。 傅娆不知,片刻过后,一小 宫女匆匆闪入皇后殿中,此时皇后刚从澜水苑回来,得知大皇子病情稳住,方回殿歇息,正坐在软塌上,手扶一茶盏,闭目凝思。 那小宫女悄悄步入内殿,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方跪在皇后跟前的脚踏,“娘娘,您着婢子寻傅太医细问殿下病情,婢子追随傅太医而去,却见她进入乾坤殿后殿甬道里,久久未出,婢子要离开时,恍惚听见那砖房里传出声响...” 皇后闻言蓦地睁开眼,沉沉盯着她,眼神转厉,“你是说她与人私会?” 小宫女额尖冷汗涔涔,伏在她脚跟,压低声音道,“奴婢勉强听到,她似唤一句‘陛下’....” 皇后手一僵,茶盏应声跌落。 第25章 娆娆携崽崽,祝大家元旦…… “砰”的一声,茶盏打皇后膝盖滚落,跌在脚下台阶,碎了一地。 滚烫的茶水浇在她膝盖,刺痛瞬时从膝头窜至眉尖,她眉心蹙成一块,却半点不觉疼,只凝神问,“你可听清楚了?” 小宫女怔了一下,犹豫着道,“奴婢当时跟的不算近,见她进去后不见踪影,便悄声往砖房旁凑近了些,险险听到这么一句,奴婢听着像是在唤陛下....” 皇后起身,未留神将碎地的瓷片给带开,她一脚踩到一块碎片,疼的她差点跌落,那小宫女迅速扶了一把,将她搀至一旁。 皇后依然陷在一股巨大的情绪旋涡里,久久回不过神来,须臾,猛地攫住小宫女手臂,诘问, “会不会是徐嘉?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徐嘉....陛下....仿佛也有那么点相似。 “这.....”小宫女手臂被掐疼,一脸晦色,她原是觉得自个儿听清楚了,只是被皇后再三追问,细细揣摩回忆,也不禁犯了糊涂。 皇后见她这般光景,脸色一拉,将她手臂推开,顾不上下摆湿漉,于窗下来回踱步。 天光大亮,映出她一脸灰白。 她心慌如雷,皇帝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 若真看上了傅娆,一纸诏书召入皇宫便是,还能有人拦他不成? 只有徐嘉才可能背着人与傅娆偷情。 若是后者,于她而言并无大助益,也只是让淑妃丢脸罢了。 若真是前者.....皇后脸色变得幽黯不堪,若是陛下真的看上了傅娆,些许是她一个莫大良机。 思忖完,她神色凛冽警告小宫女,“你已是我身旁唯一有身手的婢子,本宫不希望你出事,这件事无论真假,你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不仅是你,便是我坤宁宫,也会遭池鱼之灾。” 小宫女立即跪地应是。 皇后依然不放心,弯腰低眉问她,“你确定没被人发现?” 小宫女仰眸小声回道,“那时天色刚亮,正是侍卫换班之时,奴婢身量小,躲在花丛里,并不曾被人瞧见。” “那就好,记住本宫的话,下去吧。” 待她离去,皇后身边几位女官进来,替她更衣解钗,服侍她歇息。 皇后枕在软塌上,久久不入眠。 得寻个时机, 试探一二才行。 这一日终是下起了阴绵细雨,傅娆回房补了个觉,下午开始给大皇子配药,那株五行灵虚草,除了留几瓣给她母亲,其余的,怕是都得用在大皇子身上。 到了晚间,她制出一颗药丸,送去给周行春,周行春小心翼翼掰开一半熬成水,喂给大皇子喝下,大约等了四个时辰,傅娆又取血珠查验效果,果然见毒素微有变化,周行春立即坐下给大皇子把脉,见脉象平稳,朝傅娆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一笑,心里落下一颗石头。 “你再制三颗,分六日服用,中间空档一月,再进行第二轮,如此反复,一年内些许有望将毒素拔除。”周行春神情难得宽慰,床榻上那少年自襁褓便在他怀里养着,如今十年过去,他早已将之视为亲人,自是希望他有机会痊愈。 再过一日,皇帝启程回京,大皇子也堪堪苏醒,皇帝担心大皇子受不住颠簸,欲将他留在此处修养数日,周兴春却觉无碍,是以给大皇子备了一宽大舒适的马车,垫的厚实,又吩咐侍卫缓行,再许周行春同乘,妥当回銮。 傅娆几日皆未歇好,幸在贺玲帮着她将行礼搬上马车,她上了车,挨着引枕便睡了过去。 十月二十这一日傍晚,浩浩荡荡的车驾载着夕阳余晖入城。 皇帝銮驾与百官从正南门入,其余官眷与闲散人群自广宁门归。傅娆这几日累极,贺攸准她三日假,贺家又离着西城门近,是以二人的车驾随官眷从西门回。 斜晖未退,灯火已惶。城内喧嚣不绝,摩肩接踵,皆是晚归旅人,西城毗邻西市,此处向来是人马汇聚之地。 傅娆于嗡嗡的喧闹声中,掀起车帘一角,只见酒肆茶楼绵延挤在两侧,旌旗满街,吆喝声此起彼伏,繁华的人烟冲淡了她心中寂寥。 这两日,他每每去澜水苑探望大皇子,她不是装睡便是如厕,总想法子避开,眼下回了京,有那堵高高的皇墙,当能隔断他的念头。 马车沿着拥挤的街道缓缓徐行,前方官眷车驾一一往各家方向散去,忽然间,一人一骑披霜戴月打小胡同奔来,停在了马车一侧,传来熟悉的嗓音: “师妹。” 靠在车壁闭目养神的傅娆猛然睁开眼,贺玲闻言替她撩开车帘,朝外头那人露出一双笑眼,忍不住问, “这位公子是来接傅姐姐的吗?” 陈衡朝她颔首,目光越过她落在傅娆身上,见她神色怔惘,似极是疲惫,不 由眉心一蹙,面露担忧,“师妹,我今日探望伯母,她使我前来接你回去,你这几日该累着了吧?” 傅娆对上他关切的眼神,陷入一阵空茫,有那么一瞬间,在踽踽独行的世间,有一人披星而候,算得一方皈依。 可惜,这份皈依,不该属于她。 傅娆怔愣的瞬间,贺玲识趣,连忙抱着包袱下来马车, “傅姐姐,改日来府上看你。” 不等傅娆反应,她已将包袱往肩上一扶,踏步要离开。 而这时,又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贺玲跟前,一白衣男人被侍者搀起,缓缓下来马车。 于昏阳交割间,他一双眼亮如明月,冲贺玲缓声一笑,“我送你回去。” 贺玲痴痴望了他一眼,立即垂下了眸,手足无措般支支吾吾,“这...这怎么成呢,我们还没....” “无妨。”他声音清浅如风,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若有人嚼舌根,本世子将那舌头给砍下来。” 贺玲呆住,旋即俏脸殷红如血,唇角勾出怯怯的笑。 谢襄看了她一眼,往后走了两步,来到傅娆车驾前,朝她一揖,“多谢傅姑娘相助,谢某铭记在心。” 傅娆冲他颔首回礼,并未多言。 这厢谢襄领着贺玲上了马车,另一头李勋打马过来与陈衡招呼,“陈兄,你来接傅姑娘?”目光不经意朝里掠过,朝傅娆颔首示意。 傅娆掀开车帘,自马车而出,立在车辕上朝李勋一拜,再问,“我这几日忙着给大殿下配药,一直忘了问公子与那侍卫的伤势,那日逢公子相救,感激不尽。” 李勋缓缓摇头,神色平静道,“陛下已重赏抚慰,姑娘不必挂怀。” 傅娆明白他说的是那侍卫一事,并未提他自己,不过他不提,傅娆也不好问,只得再拜,看向陈衡,“师兄,我们回去吧。” 陈衡与李勋拱了拱手,“大恩不言谢。” 李勋闻言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暗沉,旋即失笑道,“是我李家欠傅姑娘的,不必多言。” 陈衡与他相交,倒也知他性情,施了一礼,领着傅娆马车自小巷离开。 李勋骑马立在巷子口,目送他们远去。 他一小厮策马跟来,觑了一眼他左手臂,“公子,您快些回府吧,剜了那么大一块肉,夫人不知该要多伤心。” 李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不许多嘴!”随后,勒紧马绳打另外一方离开。 一盏素色的羊角宫灯挂在车壁,于夜色里徐徐绽放光芒,破风而行。 傅娆这厢令侍卫将马车停在了傅家胡同转角处,她抱着包袱下了马车,再遣侍卫驾车离去,方才看向翻身下马的陈衡, “师兄,我有话同你说。” 陈衡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冷淡又凝重,心里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他缓缓将缰绳系在一旁小树,朝傅娆走来,如常露出笑容,“师妹,你舟车劳顿,先回府歇着,伯母还等着你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我觉得还是先说清楚...” 陈衡笑着打断她的话,“也对,那我先说。” 傅娆抿嘴瞧他,巷子墙壁挂着一盏风灯,烛火被罩在一层琉璃内,散着温润的光芒。 这穷乡破巷本没有这般好的琉璃灯,想必是平康公主搬来后,将这街道四处布防,添了些墙灯。 陈衡长相虽不及李勋与徐嘉出众,也算一表人才,他是进士出身,即便不会大富大贵,夫妻和美过日子,已十分足够。 也庆幸当初不曾与他定下,否则,他现在定受她牵连。 “师妹,嘉州疫乱,我无尺寸之功,却因你填写一名,而获得如此殊荣,我心中惭愧,自你回京,我几番要来登门拜谢,却因事耽搁,好不容易得了空,你又随驾秋猎,李勋给我来信,说你遇袭差点没命,我这心里.....” “师兄!”傅娆忍着心头悲凉,冷然打断他的话,“你助我良多,我提你名,也是为了相谢,如今我们算是两清.....” 陈衡脸色一白。 “师兄,我心中有人,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我此生无意婚嫁,还请师兄莫要浪费心思在我身上....”傅娆面不改色扯谎,挺峭的鼻尖被寒风掠起一抹红,驱不散她眸间的消沉。 陈衡闻言眸色陡然一凝,几乎是抬步向前,灼热相逼道,“你该不会还惦着徐嘉?” 傅娆一愣,想要开口解释,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你回吧。” 倘若说是旁人,陈衡定不信。只要能让他死心,哪怕是让她承认自己喜欢一只老鼠,她也认了。 傅娆酸楚涌上鼻尖,泪意破出眼眶前,转身,消瘦的俏影匆匆没入巷子暗处。 陈衡闭了闭眼,心有不甘地转身,待 他牵马,却见徐嘉不知何时立在墙根,应是将刚刚的话听了个正着。 一袭锦衫,风华自染,当真是一副好皮囊。 陈衡恨他负傅娆,当即所有怒火聚在拳尖,猛地一拳朝徐嘉挥去,正中他鼻梁,顷刻,一股鼻血涌出,徐嘉顾不上还手,捂着鼻子跌跌撞撞扶墙站起。 陈衡整整揍了他五拳,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最后拧着他领口,将他提溜起来按在墙上,牙呲目裂质问,“徐嘉,你对得住她吗?” 徐嘉满脸颓丧,任鼻血横流,呲牙自嘲一声,“我当然对不住她,我现在后悔了....” 他侧眼望向傅娆离去的方向,眼底涌现几分痛楚。 两刻前,平康公主回府,不知谁惹了她,她大动肝火,将府内砸了个遍。 仅仅成婚数月,这日子,仿佛过到了头。 大概是报应。 傅娆回府并未歇着,当夜取下一瓣五行灵藤花给母亲配药,次日清晨又急着去药铺,补药,进药,查看账目,忙了整整一日方回。 第二日总算无事,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连忙去给郑氏请安,郑氏也不责怪她,只睃着窗下的小炕,“去那头坐着,将早膳用了。” 傅娆笑着来给她捶背,“再过一会便该用午膳了,女儿干脆留着肚子一起吃。” 郑氏瞪了她一眼,“成日叫我注意身子,却糟蹋自个儿。”复又吩咐钟嬷嬷道,“快去给娆儿将燕窝粥端来。” “家里宽裕,你也不用省着,每日给你煮上二两燕窝,你瘦了,该好好补补身子。”郑氏揉着她发丝道。 傅娆原是想攒些家底给傅坤娶妻,这一回又得了丰厚赏赐,倒也丢开。 母女俩腻歪了片刻,午时刚过,门房一小厮急匆匆往里奔来,立在廊下喘着气禀道, “大姑娘,国子监那头来报,说是咱们少爷与人打架!” 傅娆闻言立即直起身子,先安抚了郑氏一句,连忙出门边问边往外走。 门房也不知里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待傅娆至门口,将马车备好,却见三两个少爷簇拥着傅坤骂骂咧咧而回,而傅坤呢,捂着脸嘴里说着气冲冲的话,待瞧见傅娆冷着脸立在门口,立即住了嘴,只转身与那同伴说了什么,那些同伴却不肯离去,执意将他扶着送到了傅娆跟前。 傅娆并没瞧傅坤,视线反倒是落在春莱身上,春莱缀在最后,身上背 着傅坤的书囊,手里捧着一大摞书册,看样子像是将傅坤的东西都搬了回来,春莱对上傅娆冰冷的脸色,缩了缩脖子,垂下眸不敢吱声。 傅娆扫了傅坤一眼,见他面带愧色,也不在外人跟前训他,只挤出笑容与另外两名少年道, “两位公子里头坐吧。” 其中一面白少年朝傅娆作了个揖,“傅家姐姐,咱们也不进去坐了,但事儿呢,先跟您说清楚,您不能怪坤哥儿,今日澄清坊金鱼胡同的傅家七少爷傅霖肆意挑衅坤哥儿,说什么傅家没有坤哥儿这样的人,言语间竟是侮辱了傅姐姐您,还说什么坤哥儿是靠了姐姐才能入国子监,坤哥儿一怒之下动了手,被司业责罚,说是回府思过七日。” 傅娆闻言脸上并无表情,只道,“我知道了,辛苦两位送他回来,先进来喝口茶。” 二人哪敢,也知傅家还有一场官司要算,连忙挥手离去。 傅坤与春莱,一步三回头,挪着步子跨入大门。 傅娆等外头人影彻底消失,脸色拉下,“把门给我关上!” 傅坤对郑氏尚且还能忤逆几句,在傅娆这个姐姐跟前,却是如耗子,当即一个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姐姐别恼,我知错了,我不该与人起冲突,可我今日索性跟姐姐说明白,那国子监我不去了。” 傅娆不怒反笑,见他额角有一块淤青,拢着袖淡定问道,“为何?” 傅坤咬着唇,梗着脖子没吭声。 那头春莱捧着书册也跌跌撞撞跪下,扬着脖子急于替傅坤辩解, “大姑娘,您别怪哥儿,哥儿在国子监真是吃够了苦头,那个傅霖三天两头嘲讽哥儿,哥儿平日知道这名额来之不易,拼命忍着,怎知那混账今日竟然辱及您,还伙同一帮人笑话哥儿,哥儿哪里肯忍,便动起手来。” “司业也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了怒,将哥儿给赶回来了。”春莱灰溜溜说着。 傅娆从他寥寥数语已窥得弟弟境地艰难,那傅家大老爷高居副都御使,司业自然偏袒人家,傅家在京城盘踞多年,颇有声誉,傅霖身边聚着一伙帮衬的贵族子弟,也难怪弟弟忍无可忍。 傅坤这时也别过脸来,义正言辞道,“姐,士可杀不可辱,我就不信出了国子监,我还中不了举,姐姐放心,我一定铭心苦读,绝不叫姐姐失望。” 傅娆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对这桩事倒也看得开,并没有想象中愤怒,只平 静道, “坤儿,你知士可杀不可辱,岂不知‘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傅坤愣住。 “想要平息风言风语,不是靠躲,而是要正面迎上,待有朝一日,你站得足够高,让那些人俯视你,他们自然会闭嘴,否则无论你躲去哪里,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你若是学不会隐忍,这辈子都成不了大事!一两句闲言碎语你尚且难忍,今后你还如何走上朝堂,经受风吹雨淋?承祖父遗志?” “若是你不去国子监的话,今后也不必读书,咱们还不如早点收拾行囊回到青州,开一店铺娶一房妻儿,怡然自得,也是幸事。” 傅娆丢下这话,便往后院走。 国子监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学府,是因此处名师满堂,与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每年总有科考官出自国子监,国子监生徒考中的几率,比旁处不知大多少。 她当初费尽心机告御状,并非是为了那点钱财,为的是替弟弟博出一条登天梯。 国子监生徒非富即贵,弟弟与他们结识一场,他日真的步入宦海,也不至于无人帮衬,说白了国子监便是一张网,将未来朝廷新贵网于其中,这对于他们这些普通门户来说,无异于登天梯。 徐嘉为何攀上公主,就是因他出身贫寒,无所依仗,陈衡之所以被排挤去太医院当文书,也是因为朝中无人。 傅娆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是以才斗胆跟皇帝谈条件,将弟弟送去国子监。 倘若弟弟甘于平淡,她正好带着家人离开京城,他却偏偏少有志向,要继承祖父遗志,傅娆无法,只得助他。 次日,傅娆也不理会傅坤,任他自个儿去琢磨。 怎知巳时初刻,门房来报,说是一位姑娘并一位少爷来访。 傅娆诧异,迎出门去,却见一圆脸姑娘拧着一十多岁的少年跨入大门,那姑娘身着月白褙子,瞧着便是活泼爽利的性子,她上前来先与傅娆行了一礼,旋即指挥弟弟道, “快些给县主磕头请罪。” 傅娆不解其意,回了一礼,“敢问姑娘这是何意?” 杨姗姗指着弟弟,与傅娆分说道,“昨日我这弟弟受人挑拨,言语间对县主与令弟颇有不敬,我母亲得知,遣我登门认罪,我母亲与我皆仰慕县主高风亮节,听闻县主不久前从嘉州而回,救黎民于水火,这次秋猎又救了大皇子一命,乃女中豪杰,我等仰慕不及,特来告 罪。” 说完,便一脚踢在那少年的膝盖,逼着他跪了下去。 “磕头!” 那少年慑于姐姐威势,不情不愿朝傅娆行了大礼。 傅娆被杨姗姗这一番举动给震得不轻,不过片刻,已露出欣赏之色,“姑娘这番气度,令我仰慕,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杨姗姗笑语嫣然上前朝她屈膝,“我姓杨,闺名珊珊,我父亲是朝中左通政。” 左通政乃通政司副贰堂官,正四品要员。 这位杨姑娘能拧着弟弟屈尊降贵来傅家请罪,算是极有胸襟。 傅娆领着她进了内院,杨姗姗又亲自给郑氏行礼道罪,傅娆客气款待她,那杨姗姗反倒是拉着她坐下,“姐姐莫要忙碌,我早闻姐姐高义,今日上门也是为了结交。” 二人一番谈笑,倒是性情相投。 杨姗姗是个活泼的性子,隔了几日又来傅家看望傅娆,还跟着傅娆去店铺制香,一来二去,二人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七日后,傅坤本该去国子监入学,怎料人一去,再次被司业给赶了回来。 他灰头土脸,一颗心惶惶不安,坐在廊下,默然不语。 傅娆下衙回来,闻讯,却觉不对劲。 论理,一个司业不至于这般挤兑傅坤,莫不是那傅霖咬死不放?一贵家子弟有这般能耐左右司业? 次日她请人告假,决心去国子监一趟,结果遇见杨姗姗与贺玲一同来寻她。 “傅姐姐,我与杨姐姐一道来寻你玩呢,杨姐姐说你调的香极好,能不能也送我一盒?” 傅娆只得将人迎进去,杨姗姗问及傅坤一事,傅娆据实已告。 杨姗姗当即面露怒色,“傅姐姐,你别担心,上次你不是告了御状吗,咱们再告一次。” 傅娆闻言俏脸染了一丝血红。 她自然不想求他。 “这御状告多了,怕陛下生厌。” “这倒也是。”杨姗姗托腮细忖,“要不,等我回去寻我爹爹帮忙。” 下午申时,杨姗姗急匆匆给她递信, “傅姐姐,你怕是得罪了人,我爹爹原是要帮你去督察院带话,让督察院的御史去查此事,怎料没多久,我爹爹的上峰,也就是通政使梅大人将我爹爹训斥一番,不许他为这点小事去叨扰陛下。” 傅 娆脸色一变。 傅霖在国子监挤兑傅坤,还牵扯到了梅家,这就奇怪了,她与傅家无冤无仇,何故这般刁难? 到了夜里,皇帝派了内监亲自接了傅坤送去国子监。 这一回,傅坤倒是闷声不吭,眸宇坚定跨入国子监大门。 御书房,沉香缭绕,灯火惶惶。 皇帝倚在御塌,翻阅吏部递上来的各部空缺名录,马上便是秋选,年前要将这些人员名录给定下来。 虽是年过三十,他却保养极好,修长的身子倚躺在长塌,眉宇间依然有朗月清风之态。 冷怀安笑眯眯奉上一杯安神茶,“陛下,这是县主在行宫调配的药茶,您喝了安神好眠。” 皇帝听傅娆之名,将折子放下,俊脸露出几分不快,“你说那丫头碰了钉子,不来寻朕,一个人傻乎乎去求杨清河,朕不比那杨清河管用?” 冷怀安见皇帝一脸苦闷,不由捂嘴轻笑,“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县主的性子,估摸是一点小事不忍来叨搅您?” “是吗?”皇帝冷冷掀起唇角,心里咂摸不出滋味,“她弟弟读书一事,她看得比命还重,这是小事?她只是不乐意求朕而已。” 语毕,他意兴阑珊将折子往御案一丢,按着眉心闭目躺下, “那傅家见傅娆近来声名鹊起,担心傅坤走科举一途,抢了傅家风头,不欲朝堂上两傅并立,是以才刻意刁难,目的在于将那傅坤赶出国子监,断绝他科举之路,那丫头终究年纪小,哪里能看出这里头的门道。” 皇帝恨铁不成钢,修长的手指拉回在眉心按压,费神道,“她呀,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偏偏什么事都要自己扛,朕说的话,她是一句都没放在心上,估摸着现在还打着主意,从朕身边溜走呢。” 冷怀安侍奉一侧,将手炉递过去,替他掖了掖背角,笑嘻嘻帮傅娆讨好,“您既然晓得她年纪小,可不得多担待一些嘛...” 心里咂摸着,自行宫回来,已整整十来多日,傅娆去了大皇子寝殿三次,又与贺攸给谢襄探病两次,皇帝几次去寻她,皆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管怎么样,冷怀安冷眼瞧着,傅娆大致是不乐意进宫,如今是想法子拖延呢。 日子转眼进入冬月,天际间飘起了白茫茫的小雪。 雪片飞舞,洋洋洒洒,落在枝头顷刻化去。 郑氏 第26章 有孕 傅娆将左手轻轻放平在身旁小案,等呼吸略平稳,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按寸口脉,闭目,静静听脉。 可她眼一阖上,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仿佛要蓬勃而出。 她将手松开,缓缓吁气,再闭目,按脉,才触上不到片刻。 脉象跳动极为有力! 傅娆吓得松开了手,她眉目怔怔,惶惶不知何处。 心血过旺者,脉象跳动有力,怀孕者,脉象跳动也极强劲... 当然,有若干些病症,也会使脉象沉浮有力,使得脉动滑过其中一指,可若是脉象一下一下,同时有力的从三指滑过,称为滑脉,便是孕像。 傅娆不敢再继续,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她手撑额,鼻尖酸胀,泪意涌现,竟是忍不住要哭出声来。 虽然没有继续,可她并非成年精旺男子,身体也无大病,还能是什么呢? 日子还早,或许误诊也未可知。 再等两日,没准这两日便来了月事。 除了自欺欺人,她已无旁的法子让自己镇定下来。 须臾,她熏了些安宁香,推脱身子不适睡了过去。 下午申时又昏昏沉沉苏醒,瞧见桃儿笑眯眯抱着一个竹筐打帘外走进。 “姑娘,你醒啦。” 傅娆瞧见她一对小酒窝盛着笑意,也忍不住弯了唇角,“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桃儿将竹筐往高几一置,从里掏了个橙黄的大橘给递了过来,满脸稀奇道,“姑娘,瞧瞧,这么大橘子,市面上可是买不到呢!” 那大橘差不多有人手掌大,颜色鲜艳,瞧着便很美味。 “这是哪来儿的?”傅娆趿着鞋子下榻, 桃儿连忙将旁边高架上的披袄给她拿来,帮着她穿戴,一边笑嘻嘻问道,“您猜?” 傅娆哪有心思,白了她一眼,“我哪猜得到?” 桃儿帮她系好,转身打小案上给她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递到她手中,又顺手将那橘子给剥开,坐在她脚跟,将一瓣饱满的橘肉递给她, “是给咱们供药的陈四爷送来的....姑娘您尝尝....” 陈四爷.... 傅娆脸色一僵,心跳险些漏了半拍,“他...来了 ?” 桃儿给自己塞了一口胖橘,摇着头,含糊不清道,“掌柜的遣庄二过来,说是今日四爷到了店里,没见着您,便回去了,四爷说他得了些新鲜的岭南柑橘,顺路便送来给姑娘尝尝,庄二给送来了两箩筐,夫人见吃不完,给隔壁柳大婶和王大婶家各送了一篓子。” 桃儿吃得满腮鼓囊囊的,嘴角还缀着些甜汁,吃完一个又去拿了一个,掰开又递给傅娆一半,“姑娘,您尝尝,奴婢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橘呢。” 傅娆慢吞吞接了过来,小口咬上,甜爽的汁液滑过喉颈,沁骨的凉,她觉不出半点甜意。 他定是来寻她的,派人送来这些东西,无非是告诉她,他想见她。 傅娆委屈的眼眶泛红,若是真的怀了孩子,她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她从未遇过这么难的坎,她怕自己迈不过去,最终遂了他的意,入了宫。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门房的小厮领着一小女使匆匆跨入堂屋, “县主在吗?” 傅娆辨出这是杨姗姗的女婢,连忙起身掀帘而出。 只见那女婢泪痕交错,发髻沾满细碎的雪渣子,衣裳也黏了不少泥污,怀里抱着一包袱,形容十分狼狈。 瞧见傅娆,扑通一声跪下,神色惊恐地哭道,“县主,我家小姐遣奴婢将这些东西送给您....” 傅娆见她这般阵仗,已是大惊,并不去接她的包袱,只问,“出了什么事?” 那女婢已将包袱打了半开,里头露出一袋金银珠玉首饰,傅娆心下一沉,“杨家出了什么事?” 那女婢抽抽噎噎,一五一十将事情道出。 原来今日早朝后,皇帝骤然外出,回宫途中瞧见占国使臣队伍,旋即雷霆震怒,占国使臣入京,这么大的事,他身为帝王竟是不知,到底是何人将邦交大事瞒了他这个皇帝。 朝中九卿,并锦衣卫等各部大臣悉数聚在奉天殿,占国使臣入京,论理该由礼部并鸿胪寺接待,使帖也早该由通政司递至文书房,文书房经司礼监递给御前,御前交给内阁,票拟后经御前裁决,发往礼部施行。 可人家使臣已抵达京城,礼部也将人安置在馆驿,可内阁接待文书迟迟未批下来,派人一问,原来内阁根本没收到御前的指示。 而文书房也不曾收到那张使帖。 经查,问题出在通政司。 每日有成千上万的帖子,经通政司送去文书房。 可偏偏就把这帖子给漏了,是以皇帝不知有这回事。 皇帝雷厉风行,派督察院与锦衣卫核查此事,一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使帖递来那一日,乃是左通政杨清河当值,是他将这般重要的帖子给漏了。 皇帝震怒,当即派人将杨清河下狱。 女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搭道,“圣旨是午时下的,锦衣卫申时便到了杨府,眼下虽未定罪,可一旦入了北镇抚司的大牢,是断没好果子吃的,我家姑娘担心被抄家,财物一并没收,遣奴婢收拾了这一袋子金银细软交给县主,她说,与县主相交一场,无以为赠,这些财物被抄了也是可惜,遣奴婢送给县主,好歹添些家用。” 傅娆闻言心头钝痛,眼泪猛地蒸出,弯腰将她扶了起来,“东西我先替她收好,我断不会动,现在我跟你去杨家。” 女婢一听,先是震惊,旋即跪下来抱住了傅娆的腿,“县主高义,我家小姐是知道的,可如今生死存亡之际,那锦衣卫向来杀人不眨眼,您去了不过是白白断送了性命。” 桃儿早吓得面色发白,她这小丫头向来胆大,可唯独闻锦衣卫之名,如丧考妣,当即死命抱住傅娆,“姑娘,您疯了,您去了能顶什么用,杨家大老爷没准被冤枉呢,圣上贤明,遣人查清楚,定能还杨老爷清白,雪下得越来越大,您怎么去?” 傅娆神色怔忪,总觉得事情没这般简单,桃儿与女婢之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 待要抬步外出,那头郑氏被惊动,连忙披着衣裳出来过问。 女婢待要回禀,被傅娆拦住,她笑了笑宽慰道,“娘,杨家妹妹病了,我去看看她,您在家里歇着,我一会就回来。” 郑氏瞥一眼外头乌沉沉的天色,“眼瞅着要下大雪,你这会子过去还怎么回来?” 傅娆露出撒娇之色,语气软了几分,“娘,她病得厉害,我若不去,怕是没有大夫肯给她治病,而且一旦杨家请太医,也该是我去,您知道的,我打小在冰天雪地里摔滚长大,这点雪算什么?” 郑氏忧心忡忡,却也没拦她。 “你呀,非得将这太医院的事给揽下来,按我说,过阵子将你与衡儿婚事定下,你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话未说完,瞥见女婢怀里揽着包袱,露出异色, 傅娆 见状,立即将包袱夺过来,顺手包紧,递给桃儿,背着郑氏严厉朝她使眼色,“将东西收好。” 桃儿犹豫地接了过来,咬着下唇要去瞥郑氏,被傅娆狠狠一瞪,只得慢吞吞抱着包袱进了傅娆的屋里。 傅娆将女婢扯起身,朝郑氏笑眯眯道,“娘,天冷,快去歇着,女儿很快就回来了。” 语毕,拉着女婢头也不回离开了正房。 桃儿将包袱放好,急匆匆拿了一件兜帽追到了门口,“大姑娘,奴婢知道拦不住您,可您要小心呀....” “我知道。”傅娆接过她手里的兜帽,穿戴身上,神色镇定嘱咐她,“我在嘉州曾与五军都督府的佥事霍将军有些交情,我绝不会有事。” 说罢,她着车夫驾马车,飞快往杨府奔去。 彼时天色渐暗,茫茫飞雪中,万家灯火悄然而亮,到了杨府后巷,那女婢领着傅娆悄悄从一狗洞里爬进了杨府。 二人一路往正院去,躲在后廊砖墙下,果然瞧见锦衣卫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为首的一名千户正神色冷厉,下令侍卫将杨家女眷带走。 那四爪飞鱼纹,张牙舞爪笼罩着整个院落,黑漆漆的侍卫拔刀相逼,“都带走!” 几声力喝,已是将满院的女眷吓得噤若寒蝉,哭哭啼啼。 杨姗姗挡在母亲与幼弟跟前,一身火红的殷裙据理力争,“我爹爹案子还未查清楚,你们为何这般急着拿人?” 那着银白色的锦衣卫千户,目若鹰隼,将台阶前的侍卫拨开,将腰刀一拔,刀剑出鞘,发出铮铮亮响, “谁再抗命,杀无赦!” 杨姗姗早闻锦衣卫恶名,也是吓得腿软,杨夫人将她往身后一拉,面露土色朝她摇头。 顷刻,一道月白的身影翩然从廊后闪来,伸手拦在了锦衣卫跟前, “慢着!” 杨姗姗抬眸,瞧见傅娆拦在锦衣卫刀尖前,那一瞬间的惊愕令她眼珠差点睁出。 这个时候,所有姻亲故旧,无不避之千里。 傅娆这个认识不到半月的姑娘,怎么会这般孤勇,奔来杨府,还敢于拦锦衣卫的路。 杨姗姗心头震撼,哇的一声哭出来,使出浑身力气将她往后扯, “傻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要命了!” 杨夫人震惊半晌,也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傅娆,见拉不动她,泣 泪交加恳求道,“大人,还请见谅,她并非杨府人,求您不要跟她计较,孩子,你快些走,快走!”她使劲推傅娆。 那锦衣卫千户将刀一拧,鹰眼眯出一道寒光,落在傅娆身上,“不怕死是吗?” 傅娆铁骨铮铮,面不改色无视他的刀芒,而是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刘桐身上。 她之所以敢奔出来,便是瞧见一抹鲜红的衣角在门口翻飞。 据她所知,锦衣卫能着红色飞鱼服者,唯有都指挥使刘桐。 她不愿仗他之势,可眼下,杨家生死存亡之秋,由不得她矫情。 那千户见傅娆极有胆色,越发露出狰狞的冷笑,正要一刀砍下,身后传来一道寒声,“慢着!” 刘桐神色无奈跨入院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他手扶腰刀,缓缓步上台阶,落在傅娆跟前,先是颔首一礼,淡声问,“县主何意?” 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 身旁的锦衣卫并杨府众人皆是惊疑。 傅娆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他施礼,温声道,“刘大人,我虽不知案子真相如何,我也不敢妄言,只是杨家到底是正四品府邸,杨大人平日也素有令誉,可否容杨府上下稍稍收拾一二再行下狱?” 见刘桐面露难色,傅娆面带恳求,指着身后满脸脏污,神色颓败的杨府众人道,“您瞧瞧,他们不过是妇女弱孺,入了那天寒地冻的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也不求您别的,只求给她们两刻钟,叫她们换身暖和干净的衣裳,吃饱肚子,省的回头在狱中出了事,刘大人也难担干系不是?” 事实上,但凡进了锦衣卫大牢,无论生死,刘桐皆不在意。 可面前站的是傅娆,天子对她是什么态度,刘桐一清二楚。 “那我便给她们两刻钟。” 杨府上下喜极而泣,连连跪下谢恩。 刘桐无奈地望了傅娆一眼,见她穿的单薄,转身时低声道,“姑娘也该保重自个儿身子,否则令我等为难....” 刘桐语气太轻,几乎只容傅娆一人听见,傅娆知会他意,脸腾腾泛红。 刘桐带着人退到正院外,那名千户满脸郁碎跟来,指着里头傅娆的背影问他,“都指挥使,您怎么给她面子,她不过是....” 刘桐扭头一记冷眼扫过来,“不该你过问的事,不要过问,本将只有一句吩咐,以后见着她,给我放尊敬些 ,切莫冒犯。” 那千户心里打了个激灵,登时明白过来。 先前霍山说刘指挥使瞧上了一位姑娘,他还不信,原来是真事。 瞧着既有姿色,也有胆色,难怪指挥使喜欢。 正屋内,傅娆与杨姗姗搀着杨夫人坐在炭盆旁,下人均去替主子准备衣裳和吃食。 杨姗姗寻了一件厚披风给傅娆披上,扶着她的肩,泪水横陈,“娆娆,你怎了来了?你胆量也太大了,那可是锦衣卫呀,你说拦就拦。” 杨夫人倒是看出一些端倪,温声问,“你莫不是与那刘指挥使相识?” 傅娆手已冻得发红,悬在炭盆上烤火,笑着道,“我在嘉州结识了都督府佥事霍山将军,霍山与刘桐相识,刘桐估摸是卖个薄面。” 杨夫人闻言眼泪簌簌扑下,“孩子,大恩不言谢,我家幼儿身子不好,得了这机会,正好瞧瞧带些药物在身,也能扛上几日。” 傅娆思及杨家一事,露出疑惑,“夫人,怎么突然间,就将杨大人下了狱?” 杨夫人摇头叹息,“我也不好说,估摸着是中了贼人奸计。” “是何人要害杨大人?” 杨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垂下眸,没有接话。 倒是杨姗姗冷哼一声,依着傅娆坐下,语锋冷峭道,“还能是谁?定是通政使梅家,我爹爹勤勉,连续两年考绩上乘,那梅大人定是担心我爹爹顶替他,故而设此奸计,将爹爹除之而后快。” 傅娆问,“可有法子证明杨大人清白?” 杨姗姗苦笑道,“那日确实是我爹爹当值,无论如何脱不了罪,这也是圣上将他下狱的缘由,除非是圣上令人细查,能查出我爹爹是被人陷害的,否则无济于事。” “圣上难道没查吗?”傅娆印象中他不是个昏庸的皇帝。 这回换杨夫人接话,“通政司办事流程摆在那里,证据确凿,近些年内阁权重与日俱增,通政司地位大不如前,圣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盯着通政司?再说了,平日里,她爹爹与几位大人都十分要好,面上都是很和气的,而且他爹爹也鲜少在圣上跟前露面,圣上怎么会想到有人陷害他?” 傅娆依然不死心,“那封折子呢,后来是在哪里寻到的?” “那日清晨她爹爹将前一日递来的折子理好,送去文书房,应是在他上衙之前,有人偷偷将折子放在他桌案底下, 瞧着就像是不经意掉在地上,想要查,也是无迹可寻!”杨夫人闭上眼深深吐息,也知这事瞧着小,可涉及邦国外交,怕是没法善终,少不了一个抄家流放。 傅娆寻思道,“怎么不能查呢,譬如我们太医院,每日谁当值,皆是纪录在档,每日出入,门房也有记载,两厢合计,便可知有什么人进来过,有什么不该来的人却来了,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杨夫人失笑,“你以为圣上没查?当即就派了督察院的人去通政司核对名录,结果并无任何异常。” “督察院派得何人查案?”傅娆问, “副都御使傅大人。” “傅家?”傅娆闻言脸色一变。 她突然想起上回杨家替她说话,欲让傅坤回国子监读书,却被梅大人给斥责。 如果傅家与梅家暗中勾结,会不会傅大老爷查案时,故意替梅通政遮掩,从而给杨大人定罪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傅娆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些朝政之事远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插手。 可若是因上次杨家为她求情,使得杨家得罪了傅家,从而导致今日李、梅、傅三家联手对付杨家,那么她就不能袖手旁观。 “不行,咱们得想想法子.....” “等等!”杨姗姗突然想起什么,攫住傅娆的手腕,激动道,“我想起一事,我爹爹书房有通政司这一月当值名录,我爹爹为人谨慎,凡事都要留一后手。” 杨姗姗说到这里,杨夫人猛地想起今日随杨清河入宫的小厮,回来递了一句话,说什么名录被换了,正本在书房。 杨夫人眼中幽亮,连忙推着杨姗姗,“你快些去寻来。” 不多时,杨姗姗打杨清河书房将那份名录寻来,三人立即翻开一看。 乍一眼看不出什么来。 傅娆却将这份名录收好放在胸前,“如果正本真的被撤换过,说明假名录必有问题,两厢对比,就知道是什么人进了通政司。我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我且想办法把这份名录递进宫去。” 杨姗姗满脸惊愕望她,“傅姐姐,这是极大危险的事,不能连累你为我家丧命。” 傅娆揉了揉她脸颊,冲她一笑,“放心吧,上次在行宫,陛下赐我腰牌,准我随时入宫,眼下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你们把这份证据递进去。” 杨夫人闻言心头震撼,已是泪 如雨下,拉着女儿朝她下跪,“县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傅娆连忙侧身让开,将她扶起,“您这是折煞我,你们一定要撑住,等我消息。” 事不宜迟,傅娆当即将兜帽戴好,眉目凛然踏出正堂。 迎面,风雪交加,黑漆漆的夜空被雪映亮,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砸下,茫茫大地已是银装素裹。 门前台阶的积雪已有鞋底高,她下意识便要大步奔走,猛地想起什么,她手覆在小腹,身子跟着软了半个,脑海里被纷杂情绪交织,搅乱,有那么片刻的迟疑。 从此处奔去皇宫,冰天雪地,倘若真有孩子,怕是也保不住....届时被他发觉,她只推脱不知,他也怪不得她.... 可那到底是她的骨肉,他选择了她,她如何就这般狠心抛弃他..... 傅娆泪水盈睫,强按住奔走的冲动。 送她出门的杨姗姗当她生出畏惧,连忙搀住她,哽咽道,“姐姐,你还是别去了,你帮我们争取了两刻钟,已是舍命之恩,倘若你再行入宫我怕你....” 傅娆侧眸打断她,摇着头道,“你错了,我并非犹豫,我只是身子略有些不舒服,你可否搀我至门口?” 杨姗姗一怔,愧疚难当,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连忙小心翼翼搀着她胳膊,送她出门。 小厮擒着一盏风灯,引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松松白雪步至门口。 傅娆扶着门框而立,示意杨姗姗回去照料杨夫人。杨姗姗一步三回头,最后实在忍不住,跪在冰天雪里,朝着她磕了一个头。 天际被雪映成青白色,乌茫茫的雪片砸落下来,渗入眼底,是刺骨的寒凉。 抬眸,一人长身如玉,一袭鲜艳的飞鱼服,眉宇凛冽立在阶下,迎着满城风雪,容色迫人。 刘桐回身,瞧见傅娆,颔首一礼,指着门口停当的马车,“县主,马车已备好,快些回府吧。” 傅娆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下来台阶,朝他屈膝一礼,“刘指挥使,烦请送我去宫城。” 刘桐眉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他其实是不愿的,可思及冷怀安这阵子日日唠叨,嫌傅娆不见踪影,不由犯难。他可以阻拦傅娆插手杨家一事,却不能阻拦人家与陛下欢好。 这一去,指不定宫里那位多高兴。 刘桐抬了抬手,示意傅娆上车。 马 车无声穿梭在风雪中,及至廊房胡同,抵达正阳门前。 傅娆下来马车,将兜帽兜严实,掏出腰间玉牌,打正阳门而入。 她扶着宫墙,一脚一脚艰难地踏过甬道,于黑暗中眺望前方灯火通明的奉天殿。 也好,梅家,傅家,李家,积玉宫那笔账这次一起清算。 风雪太大,寒风怒号一阵阵卷来,似要将她纤瘦的身子给掀落。 她勉力强撑,殷红的皮袄,如茫茫天地间一颗朱砂痣,任风雪肆虐,也挥之不去。 过正阳门,前面还有一形状如棋盘的御道,过棋盘街,方至大明门,此处乃是百官衙署,虽是入夜,各部皆有当值官员,甚至一些没家世的官吏干脆在衙署凑合一晚。 冰雪天里,廊下依然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沿长长的宫道,她费了大约一刻钟,终是走至长安左门,过白玉石桥,她浑身已冻僵,双腿仿佛已不是自个儿的。 再往前便是内廷,深夜无大事,不可惊扰圣上。 傅娆将腰牌掏出递给守门的侍卫与内监,“我是太医院太医傅娆,这是陛下赐予我的腰牌,准我随时出入宫廷。” 那守门校尉接过细细查验一番,腰牌不假,可傅娆这人...位卑权低, 倘若皇宫大院要召太医,也该有旨意下来。 侍卫为难地看着她,“今夜风雪极大,陛下想必已睡,你入宫是去寻何人,所为何事?” 傅娆巴掌大的小脸冻得白一阵红一阵,她抓紧领口的兜帽,面不改色扯谎,“前两日冷公公腹痛,我给他一剂药贴,今日他着人来取药,我不在,待我查看,方发现那药童拿错了药,您也知道,这药可不是随便服用的,是以急着去见冷公公一面,以防万一。” 牵涉司礼监提督冷怀安,不是小事。 侍卫斟酌半晌,给与放行,却还是遣一小黄门跟着她。 傅娆再三道谢,在那小黄门帮助下,终究是抵达了奉天殿。 傅娆来过奉天殿数次,守门的恰恰是冷怀安心腹,见是傅娆,惊得跟什么似的,连忙入内通报。 待冷怀安急吼吼迎出来,见傅娆依然立在廊下裹挟满身风雪,当即气得瞪那守门太监, “不长进的混账,怎的让县主在外吹风?” 一边欢天地喜将傅娆迎至殿内,一边吩咐人送来手炉,“您且在这里喝口 第27章 你月事来了没 傅娆脑子里嗡嗡作响,情急之下只能装傻,“陛下,臣女若是晚间不归,娘亲定会担忧...” 皇帝淡声打断她,“你今日打杨家出来,必遇见了刘桐...” 傅娆眼神一缩,缓缓点头。 “刘桐送你来的宫城?” 傅娆迟疑应着,“是....” 皇帝笑了笑,气定神闲道,“既是如此,他定会派人去你府上告知,你无须担心。” 傅娆闻言,身子一泄,浑身力气似被抽干,仿佛深陷旋涡无法自拔,软绵无力伏在地上, “陛下,臣女自知今日入宫乃是两难之局,不来,杨家恐遭不测,此前杨家曾因帮我而得罪傅家,这一次傅都御史查案,却不曾查出端倪,臣女便觉其中或有隐情,是以冒雪入宫呈情。” “若不来,臣女这辈子良心何安?” “可来了,不免叫陛下以为臣女.....”傅娆面露艰涩,声若蚊蝇,“以为臣女有那等心思....” “哪等心思?”皇帝失笑,手搭在膝盖,盘坐于塌上,见她莹白的小脸缓缓浮现一层红晕,眼神儿羞得不敢瞧他,登时无语,“当朕携恩逼你侍寝?” 傅娆抿嘴不答。 皇帝嗤笑一声,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你这小妮子把朕当什么人了?能不能想朕点好?” 傅娆暗暗松气,迎上他清湛的笑,一时羞愧难当,朝他再拜,“是臣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皇帝一眼将她看透,哼声道,“你少给朕戴高帽子,朕留你下来,也不是全然没有心思,是想你多陪陪朕。” 旋即瞅见她覆手在小腹上,温声问,“你还未用膳吧。” 傅娆一顿,眼眶泛红,她防备着他,他却处处照料她。 皇帝抬了抬手,侯在门口的几名内侍鱼贯而入,抬一小案搁在傅娆跟前,呈上大小五六样菜碟,分量不多,热腾腾的,瞧着便有食欲。 傅娆确实饿得饥肠辘辘,也不跟肚子过不去,当下谢恩,端起小碗小口用膳,心里却琢磨着,眼下如何破局。 来的路上,迎着漫天飞雪,她举步维艰,无时无刻不在权衡,她要不要入宫。 她也想卸下一切顾虑,遂了他的意。 可惶惶望去,四周高耸的宫墙覆上皑皑白雪,如冰雪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令她窒息难当。 蓦地想起那血崩而亡的珍妃,以及那携毒而生,垂死挣扎了十年的大皇子,十来岁的少爷趴在床榻呕血的画面,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那珍妃与她一般,是毫无家世的普通女子,出了事,无家族给她撑腰,只默默倒在血泊中,绝望而去。 宫里的皇后,淑妃,哪怕是那位太皇太后,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她毫无根基,届时皇帝的宠爱于她而言,不是福而是祸。 她不想步珍妃与大皇子的后尘。 既然不能入宫,那么,孩子该弃,该留。 有那么几回,她恨不得就这样跌一跤,让他无声无息的去.... 蹒跚在茫茫雪地间,被漫天风雪刮过,举目四望,唯她茕茕孑立,心头拂过的那抹孤寂与荒芜,令她不由料想,何不留下这个小生命,至少暗夜行舟,也有人与她风雨同程。 一番思量,不禁怔惘,这孩子竟是她踽踽独行路上的唯一皈依。 那么,她必须全须全尾从他身旁离开,为孩子和自己博出一方自由天地。 傅娆思及此,眼底闪现坚定的泪花,得填饱肚子,方好打一场硬仗,不消片刻,已将案头珍馐一扫而空。 皇帝原在看书,不经意扫了一眼,见菜碟空空如也,微愣,笑道,“胃口倒是挺好。” 傅娆用布巾擦嘴小声笑了笑,“是饿极了。” 内侍将小案撤下,又给二人盛了热水。 傅娆小抿几口热水,暗暗瞥了一眼皇帝。 皇帝倒是从容地扶着茶盏,正望着她,眼底缀着笑,很温和的样子,甚至还带着几分宠溺。 傅娆伏在他跟前, “陛下,臣女今日入宫,还有一事。” “何事?” 傅娆抬眸定定望他,“陛下,您先前总说,不会逼迫臣女入宫,臣女今日也想回禀陛下,臣女确实不想入宫,也不打算入宫。” 皇帝眉色一怔,眼底的笑意缓缓褪尽,指腹摩挲着茶盏,垂眼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水,并未接她的话。 傅娆鼓起勇气再道,“陛下扪心自问,臣女适合入宫吗?” “不适合。”他眉眼低垂,回答的倒是极爽快。 傅娆微愣,瞳仁溢出几分幽亮的神彩,忙道,“是啊,既是陛下也认为臣女不适合皇宫,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成全我 罢。” 语毕,双手合一拜下,叩首,伏地不起。 皇帝的视线落在她后背,优美流畅的线条,浓纤合度,每一寸他都曾抚触,曾享有.... 他闭了闭眼,从肺腑发出一丝无奈,夹杂着几分闷困的气音,“你对朕就没有一丝丝情意?” 傅娆微顿,视线越过那案角,落在他垂下那片明黄的衣角,金黄的光芒耀着她的眼,她眼前渐渐模糊,于她而言,有,或没有,都不重要。 哪怕有那么一些,都不足以撼动她保护孩子以及离开他的决心。 她闭了闭眼,用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嗓音道,“陛下,臣女仰慕您威严神武,却无男女之情。” 皇帝眼前的温情,终是一寸一寸被抽离,心里所有的骄傲和欢喜,都被她这句话给掏空,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受到挑衅后,蓦地生出一股戾色,他微微眯起眼,从齿缝挤出一丝声响, “若朕执意纳你为妃呢?” 傅娆抬眸迎视他,顿了片刻,轻声问,“陛下觉得徐嘉如何?” 皇帝皱了皱眉,冷声道,“负义小人,何足挂齿!” 傅娆跪直了身子,颔首,“没错,臣女与徐嘉曾在一起十年,十年间也有温情脉脉,相互扶持...可后来呢,徐嘉见了公主,不照样将我丢开?” “待我嫁给陛下,入宫为妃,此时,臣女尚且有几分姿色,还可恬不知耻称上一句‘年轻貌美’,再过一个十年,我人老珠黄,届时陛下宠幸旁的年轻妃子,我能奈何?” “我与徐嘉那十年,分隔后尚且能落得个自由身,被陛下摒弃,我不过是在深宫捱命而已....” 说到最后,她眼尾泛红,那星星点点的泪芒里折射出些许悲凉。 自顾帝王多薄情,她不信皇帝能对她从一而终。 她也不敢去赌。 皇帝眉目一怔,竟是哑口无言。 更漏不声不响到了子时,似有风雪刮着窗棂飒飒作响。 于一片嗡嗡的风声中,他艰涩出声,“傅娆,你对朕就这般没信心?” 傅娆咬着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色,答道,“陛下,臣女对您有没有信心还在其次,臣女对后宫的娘娘们是不敢托大,珍妃娘娘与大皇子殷鉴不远,前有皇后,后有淑妃,再往后,还有个太皇太后,臣女招架不住。” 这是一不信他会 与她白头偕老,二不信他能护她周全。 皇帝闻言胸口如闷棉花,好半晌没接她的话。 殿内静得出奇,羊角宫灯如画,徐徐倾泻着光芒,二人如同陷在一团晕黄的光色中,一人面朝光亮,容颜如玉泛着绒光,那抹光色却不足以挥去他眼底的冷隽,而另一人背对宫灯,脸颊隐在暗处,神情叫人瞧不真切。 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被那一寸灯光给分割开来。 炉中余火将歇,唯有深处残有一层兽金红光,层叠的碳灰如银,泛着森白的冷色。 皇帝低垂着眉眼,望了望茶盏里凉水,无色无味,默了片刻,缓缓饮尽,凉水入肚,浇灭胸膛那股烈火,连同数月来那些无可名状的情意,也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他看得见,却捞不着。 傅娆这番话如刀,割得他心口涩涩生疼。 一时如打碎了五味瓶,半晌吐不出个声来。 气肯定是气的,可气过之后,却又没法怪她。 她亲眼目睹裴澄性命垂危,自是对皇宫有深深畏惧。 是他不好,不是一个好父亲,没能照顾好裴澄,无法取信于她,也没能教导好平康,令她受害。 她本该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不该逼她太紧,逼得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皇帝到底是上了年纪的成熟男人,没法像年轻男子那般置气,他坐在塌上,倾身向前,将傅娆僵硬的身子轻轻搂在怀里,闭目,安抚道, “娆娆,都是朕的错,让你受委屈了....别害怕,朕不逼你了...” 傅娆闻言,绷了一夜的神经缓缓坍塌,眼泪如潮水般涌来,顷刻便湿了他衣襟。 皇帝将她小脸捧起,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眉眼,将她脸颊的泪痕一点点擦拭干净,她眼睫覆着泪花,晶莹剔透,湿漉漉的,精致又妩媚。 不知何时起,这番模样已是深深烙在了他心底。 须臾,他想起,昨夜他入睡,梦到傅娆怀里抱着一孩儿,玉雪可爱,冲他浅笑,那模样与他像了个十成十,是以今日下了早朝,他迫不及待出了宫,怎料,没遇见她,反倒撞上占国使臣。 离岩洞那日,已过去了半月,也该有结果了。 他目光挪向她小腹,神情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轻声问道, “你月事来了吗?” 傅娆身子一僵 ,呆愣的眼珠缓缓一动,对上他沉湛的眼,失神片刻,思及那个决定,她视线渐渐清明,微垂着眼,羞道,“陛下,臣女月事于每月底来,刚刚过去...” 皇帝的心顷刻跌入冰窖,连日来的期待落了空,一时连手脚都有些泛凉。 他手扶在她双肩,力道渐渐加紧,傅娆吃痛,蹙着眉尖,怯怯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已是前所未有的失落,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愧色。 她抿着唇,额尖已渗出些许冷汗,心跳如雷。 在皇宫多待一刻,都是风险,也好,今夜与他说开,他当是明白她的心意,不再逼她。 傅娆硬着头皮,无视他落寞的神色,轻声央求着,“陛下,很晚了,臣女得回去....” 皇帝神色怔怔,缓缓回神,失笑一声,温和又平淡道,“娆娆,天色已晚,大雪封路,你也出不了宫,今夜先在皇宫歇着,待雪停,朕再着人送你回去。” 傅娆指尖紧紧掐住衣裳,心里微有些发慌,不过眼下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推辞不得,只轻轻点头。 皇帝揉了揉她脸颊,笑了笑,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下去歇着吧。” 目送傅娆倩影缓步退离,皇帝神情收敛,眸眼如陷深渊。 他确实可以一道诏书将她接入皇宫,可每每对上她坚毅的眼神,总舍不得叫她折了翅,总舍不得她眼底失了神采,总归是希望她心甘情愿,才皆大欢喜。 原想她若怀了孩子,定会一心一意入宫,怎知老天爷不长眼,两次,那般交缠,依旧没能让她怀上。 皇帝闭了闭眼,按着眉心,略生挫败。 片刻,冷怀安进来讨他示下,“陛下,雪已下得有两寸来高,钦天监的张司正说,明日怕是停不了,县主怕是得留宿两日,您瞧着,将县主安置在何处妥当?” 奉天殿内并无宫妃留宿的先例,傅娆此番进宫被陛下留宿,他摸不准该以什么规格服侍。 皇帝心头滚过一丝躁意,思及傅娆的态度,他摆摆手道,“侧殿后不是有厢房么,将她安置过去便是。” 那是女官所住之地,由此可见,刚刚二人并未谈妥。 冷怀安略觉失望,“陛下,离上回...也过去了半月,万一县主怀了呢!” 皇帝闻言那抹颓丧之气又涌上心口,觑他道,“朕刚问了,她月事已过,未曾怀上。” 冷怀安闻言,脸 色倏忽一变,“这...这,不会吧?” 皇帝见他脸色不对劲,“你这是怎么了?” 冷怀安一脸惊疑,“县主进殿时,身上那件皮袄湿了,老奴吩咐人给她烘干,怎知里头那荷包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皇帝眉眼凝重几分。 冷怀安寻思着道,“该是女人家用的月事带...若是已过,何以身上还携带那玩意儿?” 皇帝闻言脸色顷刻大变,迅速下榻趿鞋,将冷怀安推开,二话不说往暖阁外奔去,绕过屏风,出来外间, 只见廊道转角处,傅娆裹着一件兜帽,一张俏白的小脸陷在软软的绒毛里,见他眸光凛冽阔步而来,她眼露惊异, “陛下.....” 皇帝三步当两步,奔至她跟前,攫住她手臂,目光炽烈,寒声问她,“傅娆,你月事既已过,何故身上带了月事带?” 傅娆心下一惊,她身上怎么会有月事带? 难不成出门时,桃儿给她那件兜帽里塞了月事带,而那杨姗姗给她换厚皮袄时,也将那月事带塞了过来? 傅娆心下骇浪滚滚,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陛下,臣女月事刚过不久,随身带着也无妨啊,女人家的,从来都是有备无患,您不信,问问后宫的娘娘们,但凡外出,是不是总要携带一些?” “对,若是快到日子,定会携带备用,可你这刚结束,身上戴着,却不合理情理。”皇帝目光牢牢注视她,试图从她脸上寻找到撒谎的痕迹。 傅娆失笑,“陛下,我身上原先就备着,只是忘了拿出来而已,这...真的不稀奇。” “也对。”皇帝比她料想中要沉静。 他一个纵横四海,见惯大风大浪的帝王,怎么会瞧不出傅娆所想。 他松开她的手臂,往上,将那张秀美的小脸从兜帽里剥了出来,凝望她,语气放缓了几分,“娆娆,你所虑朕都懂,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一点,你要明白,朕与你已发生关系,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朕决不允许皇嗣流落民间,也不许任何人残害皇嗣。” 傅娆心间颤了颤,已有不妙的预感。 皇帝垂眸,灼烈的视线逼近她,那股独属于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 “朕明日一早宣太医,若你无孕,朕放你出宫。” 傅娆脸色发白,指尖紧紧掐住衣裳,很努力地不让 自己露出怯色。 从他不许她喝避子汤,她就猜到,他定会盯着她,迟早有一日,会叫太医给她把脉。 她整日提心吊胆,没成想,这一日还是来了,还来得这般早。 第28章 太医把脉 昏昏沉沉的眼皮如黏住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身子如同系了石头的浮萍,费劲地往下沉。 她抬手,似要抓住什么,不叫那浮浪掩住自己鼻眼。 探手,终于抓到了一处温暖的所在,厚实又宽阔,她软哒哒的小手用力一握,只抓住他小半个,力道似不够,她另外那只手立即覆上,几乎是抱着他的手掌,借力起了身。 迷迷糊糊睁眼,入目的是殷红鸳鸯被衾,厚厚的一条搭在自己身上,乌丝半垂,盖住她微敞的衣襟,水杏眼如同覆上一层薄雾,痴愣地抬眸。 一张模糊的俊颜渐渐清晰,他眸眼明湛,神情清朗,五官无不是恰到好处的俊美,浑然天成般的矜贵,跟梦里一般。 他总是站在悬崖边,朝她伸手, “娆娆,来,抓住朕的手,朕拉你上岸....” 他眸眼深邃又专注,似有魔力叫她挪不开眼,可她拼命的摇头,不肯触他的手,身子渐渐下沉,深陷一团迷雾里。 “醒了?”耳畔响起他温和的嗓音,缓缓将她从那个真实又迷幻的梦里拉了出来。 傅娆晃了晃神,才发现自己正抱着皇帝的手,吓得连忙松开,“陛下,您怎么在这里?” 皇帝失笑,她一脸迷糊,连同那脸蛋儿也染了一层粉色,顿觉有趣,伸手在她鼻头刮了刮,低斥道,“小妮子睡得可真沉,害朕好等。” “啊?”傅娆望向窗棂,一大片天光洒落进来,明晃晃的耀眼,琉璃窗棂被覆上一层水汽,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 “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朕下了早朝过来,等了你快一个时辰,你却睡得憨实。”语气像是责备,唇角却是挂着笑。 傅娆羞得垂眸,懊恼道,“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笑道,“快些洗漱,早膳已备好。”他起身,先踱步至窗下的炕上,从容坐下喝茶。 傅娆慢腾腾趿着鞋子下榻,一面生的宫女恭敬上前搀住她,绕去屏风后的净室, 宫女服侍她洗了一把脸,傅娆思绪渐渐清明,他之所以等在这,定是传了太医,要给她把脉。思及此,傅娆心悬了起来,咚咚乱跳,令她心悸。 皇帝在外,她不敢耽搁,不过片刻梳洗出来,宫女手巧,给她挽了一随云髻,只插了一支羊脂 玉簪子,簪头镶嵌一青金抱头莲,倒与她这一身月白的裙衫相配。 俏脸白如莹玉,落落大方。 “给陛下请安。” 傅娆微微屈膝, 屋子里烧了地龙,格外暖和,从屏风后走出来到这明亮的窗棂下,可看清那滑腻的脸颊微微泛着一层红芒,似有血色要渗出来。 皇帝定定望着她,颔首,指了指对面,“坐下用膳。” 门口内侍鱼贯而入,摆上各色菜肴,竟是比昨夜还要丰盛许多,有十来样,诸如雪玉糕、肉松饼、八宝粥、燕窝等等,极尽奢华。 原本不大的厢房挤了四五个人,倒显得逼仄。 傅娆悄悄扫了一眼,屋内并无他处可坐,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无奈之下,再施一礼,坐在了皇帝对面。 御膳厨的吃食确实比外头要精致许多,又是皇帝亲传,自是膳中极品。 傅娆原是心中忐忑,倒也被勾地吃得津津有味。 皇帝一直笑望着她,见她吃得差不多,将那盅燕窝递过去,温柔浅笑,“将这燕窝给吃了,补补身子。” 傅娆嘴里咬着饼子,耳根微微发烫,他定是把她当怀身子的人来喂。 她也确实怀了身子,也不推辞,将半口饼子悉数咬下,囫囵吞枣嚼下,捧着那燕窝喝了起来。 皇帝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菜碟,不由狐疑, 这也太能吃了,真的不是怀孕? 他昨夜入眠,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抱期待,她当是没胆子骗他,怀孕又不是旁的事,遮掩不住,她既说来了月事当是没差的,不过是叫来太医确认一番罢了。 可眼下傅娆能吃能睡,容不得他不多想。 傅娆喝完燕窝,将小嘴一抹,倏忽瞧见一行汽水顺着那琉璃滑下,透过那色水路可瞧见外头的雪景,不由好奇,“陛下,臣女常闻大户人家用琉璃窗花,冬日不透风,原来真是如此。” 她伸手将那模糊的窗花给糊了糊,露出一片明亮的琉璃,映出外头厚厚雪景,满地银华,偶有枝头从积雪中探出一个头,不甘地露出几分生机。 皇帝想起傅娆家中并不富裕,自然没有这等稀罕的东西,侧身吩咐冷怀安,“以陈四爷的名义,送些琉璃窗花去傅家,给好好安上。” “遵旨。”冷怀安躬身。 “不必了,陛下,我们家.....”傅娆窘 迫地拒绝。 皇帝淡声打断她,“吃饱了吗?周太医已等候在外。” 傅娆唇色微微一白,所有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双手绞在一块,胸口热浪腾腾,身子跟钉住似的,不肯挪动。 皇帝瞧她这般模样,略为失笑,“你不是说已来了月事么,慌什么!” “臣女没有慌!”傅娆抬眸与他对视,自以为很坚定,落在他眼里,眼巴巴的,略有几分可怜。 傅娆深呼吸气,问道,“陛下,您昨晚的承诺还算数吗?” 皇帝神色微动,默了片刻,道,“你不骗朕,朕说的话自然算数。” 他知道傅娆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神情平和道,“朕允诺,只要你未孕,朕放你出宫,任何时候不会下旨逼你入宫,可如果你有孕....”他眼神略深了几分,语气微微加重,“必须留下来。” 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放心,朕一定保你和孩子安虞,绝不会叫任何人插手你宫里的事。” 傅娆身子微的一晃,心底涌上密密麻麻的颤动。 可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与宫外的自由相比,依旧不足为道。 孩子生在皇家,绝没高枕无忧的可能。 她也志不在此。 不,或许这一切都是借口,她就是不够爱他,不够爱而已.... 傅娆想明白这些,起身朝他屈膝施礼,“臣女谢陛下厚爱,只可惜,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失望,顿了片刻,起身跨出厢房。 傅娆循着他来到就寝的暖阁。 周行春果然已立在门口,瞧着像是等候多时。 他先给皇帝行礼,看到皇帝身后的傅娆,微微一愣,不过他很快移开目光,拧着医箱等皇帝示下。 皇帝缓缓坐在软塌上,好似并不急着看诊,而是歪着身子倒了一杯茶,扶着茶盏望向窗外,浅浅抿了一口。 热腾腾的水汽如云雾缭绕,模糊了他眉眼。 傅娆与周行春立在他下首左右,两两相视, 周行春略有遗憾,而傅娆呢,则是满腔苦水,无处诉说。 殿内静若无人,呼吸未闻。 好半晌,皇帝也不看他二人,只将长袖朝傅娆方向抬了抬,“给她把脉。” 周行春颔首道,“臣遵旨。” 旋即看向傅娆,平静道,“姑娘请坐,让老夫给你把脉。”他指了指傅娆身侧一锦杌,锦杌旁置了一小几,她手搭在小几上,正好把脉。 傅娆却是心思一动,朝皇帝微微屈膝,轻启红唇,“陛下,臣女昨夜睡得昏沉,晨起身子略有些僵,可否坐那边软塌把脉。” 她指了指昨夜皇帝寝歇之地。 那头隔着这边有些远,光线不那般明晰,好掩人耳目。 皇帝也不曾多想,瞥着她应下。 傅娆再次福身往软塌走去。 周行春只得跟上。 傅娆褪鞋上榻,缓缓坐好,视线却紧盯着周行春的医箱,只见他将医箱置于软塌旁的小几,转身去寻锦杌。 傅娆见机,飞快瞥了一眼皇帝,见他按着眉心似在寻思,立即翻开周行春的医箱,只见医箱盖后的布囊上,列着一排银针。 这时,周行春已将台阶下的锦杌端来,见傅娆好奇地打量他的医箱,不由失笑, “小姑娘,你这是折腾什么?” 皇帝闻言,睁眸朝这边看来。 傅娆装出一副矜傲之色,不服气道,“您被誉为太医院的定海神针,号称杏林国手,我就是瞧一瞧您的医箱里有什么宝贝。” 医者之间有些相较之心,人之常情。 周行春胡须一笑,“老夫如你这般年纪,可没你这样的造化,你天赋极高,将来有你名满天下之日....” 话未说完,微的一顿,忙住了口。 傅娆清早出现在皇帝的奉天殿,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联想数月前,在抱厦给一女子把脉,定是傅娆无疑了。 窗下的皇帝被这句话也勾地愣神,一时闭了闭眼,默然无话。 傅娆手犹然搭在那医箱上,用宽大的衣袖掩住那医囊,俏皮地嘟了嘟嘴,“我不过是有些制药的本事,哪里能与您相比,您把脉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呢。” 面上言笑晏晏,脊背却已崩成一条直线。 周行春听惯了奉承话,不置一词,正要示意傅娆放平手腕把脉,忽见傅娆指了指他身后的御案道,“周太医,我刚刚用了早膳还未喝水,口渴得很,您能帮我倒一杯水么?” 她声音放的极低,带着几分央求的意味。 周行春哪里想到傅娆有旁的心思,只得点头,“成。 ”遂转身去倒水。 傅娆神色一凛,又瞥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在出神,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偷来的两枚银针,一针擦在后颈大椎穴,一针擦在左侧膝盖后侧的阳陵泉穴。 银针细如发,这头光线又暗,周行春压根不会盯着她瞧,是以不觉。 待她插好,周行春已倒来一杯水,见她胸膛微有起伏,一时疑惑,“你怎么了?” 傅娆太紧张了。 她笑了笑,连忙接过茶杯满喝一口,又递过去,软声撒着娇,“谢谢您了。” 周行春没多想,抬手示意傅娆露出手腕。 傅娆深吸一口气,故作淡定的神色,将右手手腕放平在小案。 周行春将一白纱覆上,三指轻轻按在她寸口脉。 他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太医了,平日也算心如止水,可今日给傅娆把脉,不由愣了神。 心中总为失去这么一位好太医而遗憾。 傅娆制药的水准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她,那大皇子何以近来气色大好。 周行春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私下不乐意她入宫。 是以,手扶在寸口脉处,好半晌都未认真听脉。 傅娆却是紧张地手心冒汗。 怀孕者,脉象跳动勃勃有力,似有水珠一颗颗滑过医者手指,称为滑脉,是为孕象。 而傅娆将那银针插于大椎与阳陵泉穴,可让脉动阻塞,不复那般有力。 但此二处还不是最佳之地,可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是以心中依然忐忑。 再者,周行春医术到了何等地步,傅娆没底,他常年行走后宫,论理对各类孕象该是极为熟悉,傅娆心怦怦直跳,只求老天爷助她一回。 从周行春开始把脉,皇帝便幽幽睁开了眼。 他不是第一回做父亲,可今日着实是紧张的,他根本不想放她走。 尤其傅娆今日晨起的反应,明显忐忑,她虽极力掩饰,却逃不出他的法眼。 她为什么慌张呢,定是不曾来月事,担心自己怀孕。 昨夜的话,是想叫他打消念头。 这小妮子胆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周行春神色一动不动,根本瞧不清任何异样。 皇帝心不由悬起,缓步朝软塌行来。 他背着光,身影挺拔 如山,带着一股莫名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 傅娆心口微滞,低低喘息一声。 周行春发现脉象紊动,立即睁眼,瞥着她,皱眉问道, “你有血瘀之症,这是何故?” 傅娆闻言心中石头缓缓下落,她将螓首轻轻抬起,状似羞赧道,“定是上次在行宫一夜未归,淋了雨着了凉,是以这次月事腹痛不止...” 周行春闻言现豁然之色。 而那头皇帝已如山雕般,堪堪顿在那里,如坠冰窖。 周行春不曾察觉,继续凝眉道,“你膝盖似有关节炎?” 傅娆心中一虚,将扎了针那条腿微微屈起,左手扶在膝盖上,挡住周行春探究的视线, “我少时常年入山采药,曾受过伤,着了寒,每到冬日膝盖便有些不适....” 周行春知她家中艰难,孤儿寡母,靠她一女子强撑,心中疼惜,暗想,若是这般,嫁给皇帝,有人护着,也未常不是件好事,毕竟,行医于女人而言,太难太难。 是以,先前心中的遗憾略为散去些。 他松开傅娆的手腕,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傅姑娘并无大碍,应是近来着了寒凉,体内气血瘀滞,老夫开个方子,给她调理,不日便好。” 皇帝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一双沉湛湛的眸眼牢牢锁住傅娆,不甘问道, “确信无怀孕之症?” 周行春闻言脸色微变,惊愕地瞥了一眼傅娆,他压根没料到皇帝着他给傅娆把脉,是怀疑傅娆有孕。 离抱厦那日已过去数月.....不对,莫非近来二人....周行春不敢往下想,立即正色道,“还请陛下容老臣再给她把脉。” 于是,立即坐下,看向傅娆。 而彼时傅娆身子已彻底僵住,手垂在身侧不动。 周行春却没管她,而是径直将她手腕给拉起来,放在小案上,给她把脉。 傅娆刚刚差点去抽针,万幸还没下手,她只是气,气/皇帝不服输。 皇帝其实已不抱希望,神情低沉萧索。 周行春什么本事,他还是有数的,若傅娆真有孕在身,他手一下去,便可号出。 当年的淑妃,虞妃皆是如此。 傅娆好不容易卸下的心防又被迫提起,一双杏眼乌溜溜的,盛着不快盯着周行春。 周行春无视她的情绪,闭目,静静听脉。 先前并未往那块想,是以不曾细觉,这下用平日经验对比傅娆的脉象,还真略有些蛛丝马迹。 这一回比刚刚时长还要长一些。 傅娆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沉沉吁气。 不过中医看诊,讲究望闻问切,除了号脉,想要确定怀孕,还得问症状。 “这几日可有嗜睡呕吐之症?” 皇帝再次抬眸望来,视线如刀斧落在傅娆眼底。 傅娆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周太医,我并无呕吐之症,相反,吃得还很不错,至于嗜睡....我也就昨夜睡得沉了些,陛下的厢房比我家里要暖和,我睡得踏实,是以醒的晚,我刚刚跟您说了,我月事刚过,并不曾怀孕,若真怀了,我还能瞒着陛下不成?” 傅娆所说句句在理,周行春实在想不出傅娆有任何隐瞒的理由。 但皇帝明显不信任傅娆,才遣他来把脉。 周行春悟出这一桩官司,心中暗自苦笑,他松开傅娆,起身朝皇帝施礼, “陛下,且不论傅姑娘所说,单就脉象来看,暂时并无明显的孕症!” “这有两种可能,其一,她并未怀孕,其二,月份尚浅,您若是不放心,再过七日或十日,老臣再行把脉,定知真假。” 周行春侍奉两代帝王数十年,深知行事得慎之又慎。 可皇帝却听出他弦外之音,傅娆并未怀孕,十日之后再行把脉不过是谨慎之举。 他不由抬眸朝软塌上人儿瞧去,却见她俏脸盈冰,已是十分不快,心头积下的郁气竟也被她这番傲娇给一扫而空,他摆了摆手,“周太医辛苦了,退下吧。” 周行春颔首。 待他回眸,只见傅娆还在倒腾他的医箱,这回是正儿八经在翻他的器具,不由失笑,上前将医箱给夺过来,合上,“待回太医院,由的你玩耍。” 傅娆面上装得俏皮,心中却是如释重负,后背堪堪出了一身冷汗。 周行春退下,暖阁内只剩他二人。 傅娆神色放松,心情也好了几分,悄悄去瞧皇帝,见他颓然坐在御案一侧的圈椅里,颀长的身影斜椅,手扶额,闭目不言。 瞧着神态,倒也有几分无奈。 傅娆没理会他,而是稍稍坐好,将那两处扎针之地揉了揉,让自 己身心放松,以宽袖掩盖,悄悄给自己把脉。 她盯着前方虚空,静静听脉,直到察觉那脉动如一颗颗小珠儿,顺畅有力的从她指下滑过,傅娆心中缓缓升腾起一抹喜色。 孩儿安好。 这是头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到孩儿的存在。 她是真的怀了孩子。 那如珠似玉的涌动,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纵然前方荆棘满地,她也无怨无悔。 长痛不如短痛。 熬过去,便是康庄大道。 她不求孩儿大富大贵,只求平安顺遂。 不知不觉,唇角溢出一抹恬静的笑,侧眸,冷不丁对上皇帝沉湛的眼,心中一虚,堪堪避开视线,俏生生将脸别过去,忍住喜色。 思及她的欢喜是建立在他失落之上,顿生惭愧,转念一想,她只有这一个孩儿,他却早早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再不济,还有满宫嫔妃给他生孩子,她同情他作甚? 遂心中放宽,趿鞋下榻。 皇帝已起身走来,坐在刚刚周太医的位置,沉眼瞧她, “你倒是挺高兴。” 傅娆倒也不掩饰,双手合在膝盖处,略有些拘谨地回答,“臣女昨夜便告诉了您,您不信,非要折腾这半日。” 皇帝并未接话,抬手轻轻抚住她脸颊,手指一点点探入,将她整个脸颊捧起,指腹摩挲她的滑嫩的肌肤,嗓音如绸,“娆娆,朕...是真的很难过。” 傅娆盈盈抬眼,对上他沉沉的视线,他的瞳仁太深,如黑渊,仿佛要将她吞进去,她吓得眼神一缩,垂下眸,略带愧色道, “陛下,是臣女对不住您,辜负了您一番厚爱。” 这是实话,要将他的孩子带走,是真心愧对他的。 傅娆身子矮下,膝盖下挪,跪在了他跟前。 皇帝闭了闭眼,俯身,下颚贴着她发丝,沉沉吻了上去,默了一会,闭目开口, “冷怀安,送她出宫。” 每一字说得极重,也极是艰难。 ......... 雪过初晴,一抹稀薄的阳光越过云层投下。 羽林卫将宫前清扫出一条大道,铺上厚厚的毛毡,倒是不滑。 午时,傅娆回了太医院,皇帝这边召集群臣议事。 蒋南生经过昨夜与今日细查,查出通政司使梅洪伙同副都御使傅廷玉,构陷左通政杨清河,恰恰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也查到一条关键线索,查到傅家一店铺管事身上,怀疑傅珂涉及上回行宫投药一事。 皇帝雷霆震怒,先将梅家下狱,傅廷玉革职,着三司定罪。 而另一头,待刘桐去傅家拿傅珂时,却发现这位大小姐自刎在家中。 给天子下药,按律当诛九族,而现在线索不清,证据不足,傅珂一死,算是以命保住了傅家九族,也保住了皇后。 皇帝震怒,下旨将梅洪杖责三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一家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傅家即便不被诛九族,傅廷玉身陷两案,他阖家老小是保不住了。 满朝文武自有人以证据不足,替傅家求情,可惜开口一个,皇帝发作一个,等回到御书房,皇帝依然怒火难消。 冷怀安小心翼翼在一旁给他顺气, “陛下,为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动怒,实在是不值当....” 皇帝躺在圈椅里,脸色阴沉至极,“那傅氏女极是狠绝,她自刎无非是怕被锦衣卫捉住,拿她逼问幕后主使,皇后与此事定难逃干系!” “给天子下药,谁给她们的胆子!” 冷怀安苦笑着劝道,“您别生气了,若是罪名查实,那傅家可是要诛九族,据老奴所知,县主的祖父与傅廷玉的祖父乃是亲兄弟,若要诛九族,县主这一支也要连坐,傅氏女自刎,虽是保住了皇后,也保住了其他无辜之人呢。” 皇帝微顿,脸色这才转好。 傅廷玉还有一弟,傅家二房的老爷傅廷澜,彼时锦衣卫上门拿人,傅廷玉重金贿赂,得以有机会寻到这位弟弟说私房话。 “二弟,我此番死罪难逃,还望二弟设法营救我孙儿,至少保住我长房一条性命....”他老泪纵横,给亲弟弟下跪。 傅廷澜含泪将他扶起,依然愤慨,痛恨道,“我说兄长,你好端端的,为何牵扯皇家之事,与皇后结盟不成,转而投向梅家,首鼠两端,才致今日之祸。” 傅廷玉羞愧难当,抓住他胳膊,悔不当初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傅廷澜却不肯放过他,急道,“那傅娆傅坤一家,本就是孤儿寡母,你何故要去欺负人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您这是遭报应啊!” 傅廷玉听他提及傅娆姐弟,气不打一处来,目露血色道 第29章 害喜 自珍妃出事后,皇帝整顿内廷,也对太医院给后妃看诊定下严格规矩,需两名太医并内监三人一同诊视,共议病情并开具药方,太医会同内监选药,药剂需连名封记,写好药性及诊治之法,熬药时,也由太医与内监监视,每次均二剂合一煎熬,分成两份,太医与内监先尝一份,另一份给宫妃服用,一旦发生纠葛,两名太医及内监均得问罪(注:参照明朝太医院规制)。 皇帝偶因特殊情形单独宣召周行春,其他时候看诊,皆是如上规定。 除品阶极为低等的宫妃,一般来说,院正及两名副正,三人中必须有一人随行。 是以,皇后传旨着傅娆入宫看诊,贺攸打算同行,一来皇后先前主由谭正林看诊,现在谭正林死了,自然他这个院正顶上,二来,这是傅娆初次入后宫诊视,他不太放心,冷怀安那边早早吩咐过他,任何人传召傅娆,必须有太医随行。 可就在他着药童准备医箱时,周行春笑呵呵迈进太医院,“听闻皇后传人看病,老夫去吧。” 贺攸愕然,“周太医,您现在上了年纪,陛下吩咐等闲之事不能劳动您,我怎么好意思。” 周行春摇头摆手,往自己值房走,“皇后的病我心里有数,我已许久不曾给娘娘把脉,这次我领着小娆一起去,也跟她交待交待后宫规矩。” 贺攸思及周行春伴驾多年,对后宫诸妃知之甚深,而傅娆是女医,他日必定许多宫妃传她看诊,周行春这是打算传授些经验。 “成,有您去,我也就放心了。”贺攸颔首,转头吩咐药童伺候周行春出行,又唤来傅娆嘱咐几句,傅娆皆记下。 片刻,傅娆换上官服,背上医囊与周行春一道前往后宫。 太医院在前廷,去到后宫坤宁宫,需穿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再沿着长长的红墙金瓦甬道,方能抵达坤宁宫。 周行春特地落后前面小黄门一些距离,与傅娆低语交谈。 “孩子,后宫艰险,你入宫后,得时刻小心,最好是叫陛下准你带自己人入宫,切莫随意用各宫分派下来的内侍....” 傅娆闻言神情微愕,周行春这是以为她会入宫为妃, 冷风拂面,将她心头的不适给压下一些,傅娆紧了紧肩上医囊苦笑道,“周太医,您误会了,我不打算入宫。” 周行春侧眸瞧她,稍一吃惊,低斥说,“这是你想不想的 事吗?切莫与陛下为对!” 傅娆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陛下昨日允诺,绝不逼我。” 周行春这下不仅仅是吃惊,愣了半晌,竟是缓缓一笑,“极是难得,看来陛下是真心喜欢你。” 傅娆脸颊泛红,抿了抿唇,没接话。 “珍之爱之,方慎之。”周行春白眉微抖,哈哈一笑。 傅娆暗自瘪嘴,不以为然。他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日头爬上宫墙,将西边半条宫道洒下暖晖,宫墙涌动着赤色的光辉。 傅娆初有怀孕反应,神思有些懒淡,辍在周行春身后扶墙而行。 “论私心,我是不想你入宫,可陛下不一定答应,你真的有把握避一辈子?”周行春看了她一眼问道。 二人脚步不辍,不紧不慢前行。 傅娆垂眸,沉吟半晌,试探着回道,“周太医,我实话跟您说,我的确为难,留在太医院,怕陛下不放手,可若离开,我又觉遗憾,太医院到底是天下医学首府,在此处,我比在旁处要进益许多,单论昨日研讨切脉,我从您和贺太医那,便学到不少。” 顿了下,傅娆眉宇凝然,“但,事已至此,我打算离开京城两年,先去外地州郡县衙行医,待陛下新鲜劲过去,再做打算。” 周行春抚须颔首,认真思索片刻,答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傅娆脚步一顿,神色亮了几分,低询,“什么法子?” 周行春止步,扭头觑她,淡声道,“我们太医院每年均要派太医去各州郡巡视,查看各地药医衙署,培训医士,选拔人才,收集医药典籍等,你若真心想避开,我与贺攸倒是可以帮你。” “你先前不是想把那本《药典》给做起来吗,老夫很是期待,此书若是能刊印,造福千秋万代,小娆啊,我是真心希望你笔耕不辍,成此大业!”周行春语重心长道, 傅娆闻言心情激越,没成想苦恼她几宿的难局有了突破之口,这几日,她日思夜想,只希望能寻个万全的法子,避人耳目生下孩子。 可细一想,皇帝定盯着她,她冒然离开,怕是难成。 可眼下若是奉太医院之令,巡视各地,名正言顺,皇帝不会起疑。 “谢谢,谢谢周太医!您可一定要帮我。”她眼底闪着泪花, 周行春怜爱地望着她,“不急,不急,待过几日,老夫当着陛下 的面,给你把脉,让陛下释疑,老夫便与贺攸商议此事。” 周行春并不认为傅娆怀了孕,不过是给皇帝一个交待罢了,是以语气稀松平常。 傅娆闻言唇角一抽,头皮浮出密密麻麻的寒意。 她抬眸,灼灼望着前方悠然缓行的老太医,有那么一瞬间,想脱口而出,求他替她掩护,可思及这是欺君之罪,周行春不会帮她,也不敢帮她,她债多不压身,这些事只能她一个人来扛。 且走一步瞧一步,若能熬过那个关口,她便天大地大,母亲经五行灵虚草的调理,身子已大好,弟弟如今在国子监站稳脚跟,踏实进学,两年后便可参加科考。 她若以外巡为由离京两年,届时在外偷偷生下孩子,过了两年再回京,将孩子安置在药铺,借着药铺两位管事的名义掩下孩子,当不是难事。 傅娆缓缓吁了一口气,追上周行春的脚步。 行了大约两刻钟,二人抵达坤宁宫。 彼时,坤宁宫门口的廊庑下,已有一紫衣太监等候,领着二人一道入内诊视。 待跨入内殿,只见皇后与数位宫妃坐在炕上话闲,其中一人身着海棠菱花短袄,一袭水波同色长裙迤地,神色温婉柔静,眼尾缀着一颗血红的泪痣,极是醒目。 傅娆瞧着,只觉得面相略熟。 皇后见周行春拧着医箱进殿,微的一愣,含笑道,“哟,惊动周老太医了。” 周行春将医箱放下,给皇后行礼,“老臣许久不曾给娘娘把脉,今日便主动请缨.......也请各宫娘娘安。”他朝众妃也施了一礼。 周行春行走后宫多年,在各位宫妃跟前均十分从容。 傅娆却是将医囊置于地上,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皇后笑容满面,抬手道,“快些请起,来人,给两位看座。” 周行春连忙摆手,“使不得,娘娘切莫折煞老臣。” 皇后却是撩袖正色道,“你们二位,一位是杏林国手,太医院的老院正,一位是当朝二品县主,怎么没资格落座?”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往傅娆身上落了落。 宫人立即端来锦杌,周行春与傅娆只得坐下。 皇后并未急着叫二人看诊,而是指着傅娆,与那位眼含泪痣的妃子道,“虞妃妹妹,你数次说要见一见这位傅太医,本宫今日给你宣来了。” 傅娆闻声连忙站起来,朝虞 妃方向屈膝行礼。 虞妃早就将傅娆打量一番,见状,起身朝傅娆走来,竟是拉住傅娆的手腕,神色隐隐泛着几分悸动, “傅姑娘,我早闻你大名,又听说你乃青州人士,你祖母想必是名满青胶二州的‘王娘子’吧?” 傅娆微愣,“娘娘怎知我祖母闺名?” 虞妃眼眶泛红,拉着傅娆竟是哽咽落泪道,“当年胶州疫乱,是你祖母救了我一家的性命,我父母要谢她,她却是不肯,后来我一家迁往京城,再遣人去寻她老人家,听闻她病逝,我母亲临终,依然记挂此事呢,没成想,我今日得见恩人之后,请受我一拜。” 虞妃语毕,退后一步要拜傅娆。 傅娆连忙避让,顺手将她搀起,“娘娘,使不得!” 虞妃执帕将泪痕擦拭,冲她一笑,“你如今当了太医,极好,今后我有个头疼脑热,少不得宣你入宫,我也有个故人可以话闲。” 皇后右下首,另外那位满头珠翠,年轻貌美的宫妃,懒懒拨弄着手上的镯子,神色矜傲扫了傅娆一眼,带着江南侬语口音提醒道, “虞妃姐姐,今日两位太医是来给皇后娘娘看病的,你就不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了吧。” 虞妃也不恼,只轻轻拍了拍傅娆手背,回到自己席位。 这头,周行春已跪坐在皇后跟前,给她把脉。 须臾,又让傅娆切脉,二人商议一番,又仔细问了皇后病症,合计写下方子,着人去抓药,等着煎熬。 为了方便后宫娘娘们用药,典药局在后宫也有一药库,须臾,内监取了药来,两位太医退下煎药。 这头宫妃见时辰不早,纷纷离去,内殿只剩下皇后一名心腹女婢。 “娘娘,您今日为何抬举一个医女?”女婢见皇后神色倦怠,跪下来给她捶腿。 皇后斜倚在软塌,将那绒毯往胸前紧了紧,目色幽幽眺望窗外,道,“你懂什么,上次傅坤在国子监被人为难,陛下当即派人去撑腰,可见陛下是真心喜欢她,至于为何还没让她入宫,本宫猜想,估摸是傅娆不肯。” 女婢嗤之以鼻道,“哼,入宫是她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她还能不肯?定是陛下嫌她与徐嘉那档子事,不想给名分罢了。” 皇后缓缓摇头,“陛下不是那等不负责任的男人,定是傅娆不乐意,不过陛下想要的人,怎么可能逃脱?就算陛下不愿勉强,本宫也 要给陛下制造机会,如了陛下的意!” 女婢愕然,失声道,“娘娘,您要帮着傅娆入宫?” 皇后眼底闪现几许冷意,“本宫已是无宠,自然要将得宠的人拉入麾下,本宫今日对她另眼相待,便是要告诉她,她入了宫能有本宫这个靠山。她与淑妃是死敌,她只能靠本宫。” “原来如此。” 皇后抬手,轻轻按压在太阳穴,闭目揉捏,“她年轻,貌美,好生养,待她诞下皇子,本宫还在意那个病秧子作甚!” 女婢抬眸望她,“可奴婢瞧着,这位傅姑娘不像是个任人摆布的,万一她不肯呢,娘娘不是白费功夫么?” 皇后阖眼,唇角掀起一抹幽冷的笑,“她再能耐,躺在产床时,生死便由不得她,陛下喜爱她,等她一死,爱屋及乌,定会看重那个孩子,又是本宫亲自抚养,何愁太子不立呀!” 女婢悚然一惊,“娘娘,您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些,万一被陛下发觉,可是掉脑袋的!” 皇后哼笑一声,不以为意,“不是有个现成的挡箭牌么?满京城都知道,淑妃与她不合,她一出事,你说陛下第一个想到的是谁?淑妃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自以为很能干,却处处落入口舌,这个傅娆啊,是上天赐来给本宫对付淑妃的福星,本宫怎能不好好利用呢!” 女婢细细想了一遭,点头道,“娘娘这是一举两得,对了,娘娘,近来淑妃日日领着三皇子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大有联合太皇太后对付您的架势。” “哼,太皇太后打得什么主意,当本宫不知?本宫上回在陛下跟前提及,要给沈柚赐婚,陛下应允,近来,不少人入沈府提亲,她老人家焦头烂额,她若保不住沈柚,她对付本宫又有何意义呢?” “至于淑妃嘛,本宫这就给她送去一道好菜。”皇后伏低,在女婢耳边吩咐几句, 女婢闻言心中雪亮,“娘娘此计高明,看来这个傅娆还真是娘娘的助力。” 皇后笑而不语。 午时,傅娆与周行春煎好药,尝过,送来给皇后服用,事毕,皇后着人重赏了二人,极是丰厚,还拉着傅娆说了好一车话,倒叫傅娆不安,皇后今日明显抬举她,目的何在? 自傅娆晓得皇后与珍妃之死有关,她对这位面善心狠的皇后,便存了几分忌惮和畏惧。 幸在皇帝章程完备,否则她可不愿单独给这种人看病,省的被她刁难。 二人自坤宁宫,沿着长长宫道一路南行,打算回太医院用膳,路过奉先殿的角门,却见冷怀安笑眯眯拢着袖立在门内,他先是朝周行春颔首一笑,目光落在傅娆身上,神色紧了几分, “县主,陛下偶感不适,老奴斗胆,请县主过去探望。” 周行春瞥了傅娆一眼,便知冷怀安之意,连忙告辞。 傅娆背着医囊,咬着唇立在角门下,一动不动,“冷公公,陛下若不适,依律得宣两名太医,您为何单独宣我?” 陛下这哪里是病,分明是惹她过去瞧他。 傅娆不恁。 冷怀安却是一改往日温和的容色,拢着袖,意味深长道, “县主,私以为,陛下这病,只能县主医治,是以来宣县主。” 傅娆想起那日皇帝明明允诺不逼她,今日怎么反悔了? 她蹙眉追问,“冷公公,真的是陛下口谕吗?” 冷怀安望着面前一头铁的女子,略觉无奈,暗想少不得挨一顿板子,替陛下牵个线,也慰他相思之苦。 皇帝这两日心情极是不好,再加上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奉天殿的太监们战战兢兢,便是那满朝文武也都惶惶度日,光这两日因办事不力被发作的官吏便有五名,内监七名,官署区气氛凝重。 皇帝是太爱护傅娆了,是以这位县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她伤了皇帝的心,吃亏的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及文武百官。 皇帝可以矜持,他却不能。 世人常道,他这个司礼监提督,与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是皇帝两条走狗。 狗也好,人也罢,若不能为主上分忧,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冷怀安深谙此道,是以今日来寻傅娆。 “县主,老奴实话实话,这是老奴自己的主意,县主不必多问,您的值事牌子老奴已帮您取了,您请吧。” 傅娆闻言气得眼眶泛红。 每日当值太医是要挂牌子的,哪位被请走,便将牌子取下。 冷怀安这么做,便是逼她去奉天殿伺候皇帝。 冷怀安语气强硬,傅娆再三推辞无用,只得忍着屈辱,不情不愿跟着他到了奉天殿。 待进入皇帝寝歇的暖阁,方觉皇帝闭目躺在软塌,胸前搭了一条绒毯,脸色泛白,黑长的眉微微蹙 起,没了往日的温和,像是被刀刃一般,带着冷冽的锋利。 原来是真病了。 傅娆心头那些不恁登时散去,急忙上前,将医囊放下,悄悄将皇帝手腕放平,跪在他跟前把脉。 皇帝睡得迷糊,察觉有人翻动他手臂,缓缓睁眼,入目的是一张明丽的容,那双水杏眼纯澈明亮十分专注,鸦羽般的眼睫也一眨不眨,显然是在凝神听脉。 压在他心头数日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他眉梢如驻春晖,缓缓一笑, “你怎么来了?” 傅娆望了他一眼,并未接话,直到切好脉,方松开他,蹙眉问道,“陛下,您着了寒凉,为何不宣太医?” 皇帝面有赧色,撑着身子坐起,靠在素色迎枕上,稀松平常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抗一抗就好,若回回用药,身子越发垮下,朕每年也不过这么一回,不碍事。” 他是军人出身,自然不把这些小病放在眼里。 傅娆倒也理解,她也一贯如此,不过,既然她来了,便不能不管, 她一边将医囊摊开,一边问道,“您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指了指额头,“这里仿佛有个紧箍咒,还有就是鼻子略堵....” 他鼻音有些重,傅娆已听出来,“头疼是吗?”她放下手中活计,侧身抬手细细按在皇帝手指之处,“是这里吗?” 皇帝顺着她,往前倾身,“是。” 她顺着他眉骨的方向,来回按这处经脉,“这里都痛吗?” 她弯腰过来,身上的甜香几乎是毫不顾忌扑洒而来,声音又软又甜。 也不知是越想得到而越得不到,从而勾起了他的心思,还是她真真处处对了他胃口,他着实是喜欢她的,她这一出现,病都好了不少。 他深深望着她的眼,嗓音带着几分勾缠,“疼...” 傅娆恍然不觉,只蹙着眉,注视着他眉骨,将手挪至他右侧,“那这边呢?” 娇柔的吐息悉数洒在他面门,顷刻涌起密密麻麻的颤意。 从来没有人敢罩在他跟前,没有,傅娆是第一个。 他喉结滚动了下,咽了咽嗓,“这边好些。” 傅娆颔首,腰身勾着回去,神色略凝重,“您有些偏头痛,日思夜虑的缘故。” “臣女先帮你止一止鼻塞,再开写方子给您抓药治风 寒....” 她喋喋不休讲着他的病症,皇帝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目光只追随她那皓白的手腕而动, 她的医囊皆为牛皮所制,最上一曾布满了银针,里面隔层各有医具,也有一些随身的救急医药。 傅娆从第三层口袋里,寻出一小瓶子,又从外侧口袋拿出一块奇怪的类似纸张一样的东西, 皇帝好奇,指着那纸张问道, “你这是做什么?” 傅娆笑了笑,眸间溢出几分明亮的神采,“陛下,这是臣女自创,您且瞧一瞧效果。”语气极是自信与自得。 这一抹亮彩与平日沉静克制的她迥异,仿佛一束光照入他幽深的眼底。 只见她将那纸块剪成一个个小圆圈,再将一药瓶扭开,用钳子夹了些药膏涂至其上,再用一白色的粘带给粘起,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眉宇里的,自信,骄傲,以及专注,仿佛与生俱来,仿佛这是到了她的领地,任她驰骋。 明澈的眼,倒映着案上那一灯幽火,跳跃,涌动。 似有清风明月般,涌入他心间,令他沉醉。 这一瞬间,皇帝恍惚能理解,她不肯入宫,不仅仅是不喜欢后宫,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她的天地。 而她的天地,在这尺寸的医囊,在这狭小的瓶瓶罐罐,更在那广袤的民间疾苦。 傅娆把这一切做完,并不急着给皇帝上药,而是沉吟片刻,从最里一层,掏出一个棕色的药瓶,她手执药瓶,犹豫望着皇帝, “陛下,这是臣女调制出来的药水,专治鼻塞鼻堵,只是它还未上贡药名录...臣女想用,却不敢用。” 皇帝见她小脸纠结不已,清湛的眼如明光碎玉,“你这是拿朕做试验?” “不是,不是!”傅娆拼命摇头,菱嘴嘟起,跪直了身子,辩道:“我岂敢拿您做试验?我早早就在民间用过,我自己也不知用了多少回,药是极好的药,就是不合规矩.....” 皇帝将她手中药瓶夺过,指甲掐着那瓶子,语气平淡道,“朕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语毕,他将药瓶在傅娆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用?” 面前的男人,君子端方,眸如星辰,满眼是对她的信赖。 傅娆纠结了片刻,咬牙道,“打开,闻一闻,便可。” “这么简单。 ”皇帝惊讶,也不迟疑,当即扭开瓶盖,一股刺鼻的气味熏来,他来不及捂鼻,被气味呛到,连着打了个喷嚏,霎时鼻中拥堵消散,气息顺畅,他深吸了几口气,连着闷胀的胸膛也舒畅不少。 他奇异地盯着那瓶无色的药液,满目吃惊,“这药还真是神奇....阿切!”他未及时将药瓶塞好,以至气味依然股股往他鼻尖窜,他眉蹙成一团,话都说不囵吞,连着又打了几个喷嚏,浑身彻底通泰。 傅娆被他猝不及防的模样逗乐,捂着小嘴,低低笑出声。 见皇帝手忙脚乱去捂瓶盖,与他往日那岳峙渊渟的从容迥异,她扶着腰,愣是笑不可支。 皇帝折腾这一会,病态去了大半,连忙将那药瓶赛回傅娆的医囊,又见傅娆一双杏眼弯如月牙,红唇娇艳欲滴,模样极其鲜活,心情更是大好。 他眸眼凝望着她,一动不动,由衷赞道,“娆娆,你这身本事实属罕见。” 他的视线,灼热,冷冽,裹挟着几分迫人,撞入她眼帘。 傅娆后知后觉失态,连忙收敛神色,腼腆道,“陛下,臣女又造次了。” 又恢复往日那沉静的模样,唯有脸颊留有几分未退尽的红色,她将那剪好的纸片拧起,“陛下,您来躺好,臣女给您上药。” “这是什么药?”皇帝依言躺平。 傅娆将两片药膏,贴在他鼻翼两侧的迎香穴,“那药水治标不治本,此药却不同,用它贴在您鼻翼两刻钟,白日一回,晚上一回,再配合药方,能治好您的鼻塞。” 傅娆贴好,又按了按,确认不会掉,方才松手。 鼻翼粘了个东西,极为不适,不过皇帝也由着她。 冷怀安恰恰传了午膳进来,瞧见皇帝这模样,愣是笑得捂住嘴,连忙背身过去不敢望皇帝,只跪着闷笑,问道,“陛下,可以传膳了吗?” 皇帝嫌他打搅,皱着眉喝道,“出去!” 冷怀安连忙退至门口。 傅娆将医囊合好,悄悄去瞅皇帝,见那清隽的脸被粘了两块东西,确实滑稽,再一次忍不住捂嘴低笑。 皇帝作色怒道,“你再笑,朕就撕下来。” “别,别,臣女不笑了....” 她憋住笑,两腮鼓囊囊的,凹出两个小酒窝,拧起医囊,弯腰往回退。 些许是骤然起身,又怀了身子,体力大不如前,就在她往 第30章 傅娆就是朕的底线 傅娆额头撞在他坚实的胸膛,原本略有些晕沉的脑筋越发一晃。 “娆娆....” 男人声线清润,在她耳畔拉得老长,仿佛蛊惑的钩子,一点点吞噬她的意识。 晨起她吃下的膳食悉数吐尽,又匆匆赶去皇后宫中,皇后虽给她准备了点心,她却不敢吃,怕万一孕吐引起周行春的怀疑,是以一直忍着。 刚刚给皇帝看诊,跪了片刻,已是强弩之末。 眼下,她极力压下胸口不适,怕被他看出端倪,强拽着他胸膛的衣角,埋首在他怀里,胸口那股恶心强劲地往上窜,逼得她眼眶渗出些许泪来。 “娆娆,你怎么了?” 皇帝注意到她刚刚是脚下踩空,也已察觉她神色不对劲,低头去瞧她,却见她罕见藏首在他怀里,只费劲摇头,不肯吱声。 皇帝心中起疑,扶着她的肩,欲将她小脸掰开一些。 傅娆用极大的毅力压下不适,在他怀疑的档口,抬起湿漉漉的眸眼,无力道,“陛下,我只是饿了...我起得晚,耽搁了早膳,又去了皇后娘娘宫中,至今不曾进食....” 她声音太柔,纤弱无力,眼巴巴的,皇帝瞧着心都软了,“难怪....”凝眉朝外吩咐道,“冷怀安,摆膳!” 傅娆听见脚步声,垂下眸,身子恢复了些许力气,便不着痕迹从他怀里起身,挪着腰身往下跪去,抬袖悄悄擦拭了唇角溢出的口水,将脸埋得很低,暗自喘气。 冷怀安挥手,带着一众内侍上前摆膳,又亲自在一旁试菜验毒,确认无误方侍立。 皇帝端坐在塌上,定定望着傅娆没动,抬眸瞅了一眼冷怀安,道,“传一盅燕窝上来。” “是。”冷怀安退下去吩咐。 傅娆不由望了皇帝一眼,皇帝抖了抖衣袖,接过内侍递来的湿巾净了手,又接了一块递给傅娆,傅娆连忙双手接过,擦拭完递给内侍,望了一眼桌案,挪着膝盖过去。 皇帝瞧了一眼她膝盖,温声道,“坐起来用膳。” 傅娆犹豫了一下,“陛下,这不妥....” 皇帝淡笑,“你做的不妥的事还少吗?” 傅娆语塞,耳根微微泛了些红色,她身上背着几条欺君大罪呢,干脆扶着桌案小心翼翼起身,挨着锦杌坐下。 皇帝先动了下筷子,示意 她开吃。 傅娆立即抱着釉里红的小碗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吞了几口米饭,人舒服不少,立即有内侍上前欲帮傅娆布菜,皇帝抬手,示意人下去,自己揽袖替傅娆夹了几样菜, “司农监前段时间在万寿山下种了一块地,说是南洋那边传来的食物,叫洋芋,御厨将它油煎,洒些葱花佐料,味道不错,你尝尝。” “这是一品罗汉面筋,一品油碟果火烧,还有素脍三鲜.....”皇帝将内侍布在自己面前的几样小碟悉数推到傅娆跟前。 傅娆咬了几口那洋芋,软糯不腻,连连点头,“陛下,味道不错。”见皇帝没动筷子,她含糊道,“陛下,您也吃呀。” 皇帝笑了笑,又亲自给她盛了一碗蘑菇人参炖豆腐。 清香四溢,极有食欲。 只是闻着似有山楂味,些许是皇帝胃口不佳,御厨添了山楂开胃,可怀了身子的人却是不宜吃山楂,尤其是孩子刚上身,吃山楂容易落胎。 可是圣上所赐,论理是不能推辞的。 傅娆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轻轻小抿一口,便置于一旁,继续抱着饭碗扒饭。 皇帝注意到她的动作,“你不喜欢喝?” “倒也不是,我饿了,先吃饭....”傅娆错开他的视线,低眉顺眼答着。 皇帝失笑,他头疼,确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为了陪傅娆,还是用了一些,后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犹豫了一下,又替傅娆斟了一小杯, “喝点酒,暖暖身子。” 他缓缓将酒盏往她跟前一推,目光注视着她一动未动。 傅娆轻轻瞥了一眼那酒盏,紧张得额尖渗出细汗来.... 怀孕不宜饮酒。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皇帝这是在试探她。 傅娆将嘴角的油光一抹,接过他递来的酒,柔声道,“谢陛下。”举盏欲饮,却被皇帝骤然按住,他神色辨不清喜怒,只叹声道,“朕忘了你不舒服,还是喝茶吧。” “无碍的....”垂眸瞥了一眼那浓烈的酒液,橙黄,清透,当是橘子酿,不多饮便是。 她抬着酒盏欲喝,手臂却依然被皇帝箍着, 这回脸色不那般好看,只将她酒盏夺过来,自个儿饮尽,淡声道,“待会还要喝燕窝,燕窝不宜与酒同饮。” 傅娆笑了笑,“也罢,待过几 日周太医与我把了脉,再喝不迟。” 神情极是坦荡。 皇帝觑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陛下,臣女去给您开方子,你先歇着,再过一刻,将那药贴撕下便可。”傅娆吃饱喝足,将医囊背起,小心翼翼往后退离。 傅娆用了午膳,人精神不少,去到侧殿开了方子,着人去抓药。 等待的空隙,她出了奉天殿,来到殿外白玉石栏,迎面是密布的凉风,驱散她心头的躁意,她扶着那祥云纹望柱远眺,远处层楼叠榭,红墙琉瓦,金碧辉煌。 这个季节并无什么新色,唯有少数枝叶挣扎出些许翠色,虬枝枯干被红墙映衬,别有一番萧肃之气。 药煎好后,送与皇帝服下,傅娆便要离开,怎知冷怀安笑眯眯拦住她, “县主,陛下用药后向来得有太医守着,万一有个状况,谁也不好交代。” 傅娆忍了忍,只得折回厢房,她累极,干脆合衣躺下午歇。 她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有人拍门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何人?”她趿鞋下榻,披上外衫,匆匆穿戴开门, 暮色氤氲,厢房外的宫道已点上一排八角琉璃美人宫灯。 晕黄的灯芒下,现出贺攸一张怒极的脸。 “傅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给陛下开这等虎狼之药!”贺攸手捏药方,指着上头一方‘海茵草’,牙呲目裂喝了一句。 他也是今日申时末方知皇帝病下,匆匆赶来奉天殿,来时皇帝已服药睡下,他悄悄给皇帝把了脉,寻到傅娆给开得方子,一眼瞧见海茵草,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他是个急性子,当即便来拍傅娆的门。 “陛下睡了整整两个半时辰还未醒,全是因你这海茵草之故!” 傅娆被他惊怒的神色吓到,一时未回神,待细看方子,方整理思绪,回道,“贺太医,我知海茵草之效用,陛下先感风凉,引起偏头痛,他又睡眠不好,再加之鼻堵严重,是以我加了一味海茵草,此药可以....” “我懂!”贺攸急忙喝住她,四下瞧了一眼,见小黄门均远远退开,贺攸不由放低语气,暗怒道,“你确实是在治病,你的药方也无碍,可你知那里躺着的是何人?是当今圣上啊,外头有多少大臣等他示下,你一记海茵草将他放倒,万一内阁大臣责备起来,你我脑袋不保!” 傅娆闻言,登时冷汗涔 涔,立即明悟道,“我明白了,贺太医,我错了,我以后定不会这样....” 贺攸气得咬牙,眼睑血色弥漫,跺着脚低斥道,“你最好祈祷陛下醒来,不治你的罪。” 见傅娆被他吓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贺攸一时不忍,又放缓了语气,“你呀,像极了我年轻时,你刚任太医,莽撞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这一觉睡到戌时末方醒,睁眼后,头已不痛,神色清明,身子更是清爽得很,已无晨起那般头重脚轻,正要问什么时辰了,起身瞧见两人跪在自己塌前。 正是傅娆与贺攸。 傅娆神色倦怠,瞧着像要睡着,发觉他醒来,顿时满脸愧色,伏地哭道,“请陛下治罪。” 皇帝疑惑地将目光挪至贺攸身上,贺攸早已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道,“陛下,是臣管教不当,以至傅娆给您下了些虎狼之药,才致您昏睡这般久,傅娆年纪轻,她不懂事,又是初为太医,下手没轻没重,一切皆是臣的错,是臣没教好规矩,臣一力承担罪责。” 皇帝笑了笑,坐起身,口中干痒,接过冷怀安递来的茶,抿了几口,清了清嗓子道, “朕当是什么事,先起来。” 贺攸先起身,转眼见傅娆跪着没动,一时膝盖也有些打软,一五一十将事情道出。 皇帝思忖片刻,神色凝然,“这次不怪她,是奉天殿未按太医院规矩行事,请了她一人来此。” 冷怀安闻言立即跪地不起,“都是老奴的错。” 皇帝凉凉瞥了他一眼,语气沉下,“来人,冷怀安枉顾圣意拖下去杖责二十板。” “老奴谢恩,老奴这就去领板子。”冷怀安不敢有丝毫辩解,匆匆领板子去了。 贺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打了司礼监提督? 他回眸去瞧傅娆,傅娆却将头埋得低低的,心中泛虚,并不吱声。 贺攸也不敢问,只得回禀道,“陛下,不知您身子如何了?” 皇帝神情通泰笑道,“实话说来,傅娆的药极好,朕已不头痛,以往你们下药,可没她没么精准,称得上药到病除。功过相抵,朕就不赏也不罚了。” 贺攸心中松气,面上却请罪道,“她那是胆子大,您能宽恕她,是她的福分。不过换做是臣,实在没胆子开这等药,您不追究,怕内阁那帮老夫子追究!” “哈哈哈!”皇帝颔首, “朕明白,你是老太医了,妥当点好。” 贺攸连连点头,将额尖汗水擦拭,问道,“陛下,你看,今夜可否准许臣守在这里,以防您有不适....” 皇帝沉润的眸间不曾显山露水,淡声道,“不必了,你执掌太医院,琐事不少,回去当值吧,朕需要你,自会传你。” 贺攸不放心,却又不敢置喙,侧身吩咐傅娆,“傅娆,今日是你闯的祸,你留下来。” 带着命令的口吻。 傅娆自是不情愿,她暗暗朝皇帝瞥了一眼,皇帝无视她求救的目光,自顾自喝茶。 傅娆退而求其次,小声恳求道,“那我可以先回一趟太医院吗?我想取些东西。” 贺攸拼命给她使眼色,“你糊涂了,还有什么事比陛下安危重要?你需要什么,说出来,我待会着人送给你。” 她想要安胎药。 傅娆暗暗咬牙,不情不愿点了头,“我知道了....” 皇帝抿嘴一笑,扶着茶盏正色道,“贺攸,你退下....” 贺攸只当叫他与傅娆一道退出暖阁,于是将傅娆也扯走了。 皇帝:“........” 他当初为何要提拔这个缺心眼的人当院正,那谭正林就比他激灵多了。 罢了,太医人品为上。 皇帝也没再传傅娆,他一整日未视朝,大臣该等急了,于是着侍卫去前廷宣当值大臣入奉天殿议事。 忙到子时结束方回房,他未急着就寝,而是来到了傅娆的厢房。 夤夜,房内点了一盏银釭,他轻轻推门而入,烛火被风一裹,忽明忽暗。 他来到塌旁,掀开帘帐,瞧见她瘦小的身子窝在那鸳鸯衾被里,小脸被那殷红映得越发白净,他探身过去,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开,指腹轻轻摩挲她滑嫩的脸颊。 好像瘦了些。 睡梦里的傅娆触到温暖所在,下意识朝他手掌靠来。 皇帝干脆褪鞋上榻,挨着她侧躺,将一只手搁在她脸颊下,傅娆极是满意,闭目嘤咛了一声,巴掌大的小脸悉数落在他掌心。 他手掌被她压下,拇指指腹勾了勾她鼻梁,傅娆顿觉酥痒,皱着眉蹙了蹙鼻尖,小嘴跟着一瘪,模样十分俏皮。 傅娆感觉到一丝吐息,下意识往他的方向挪动。 她只着一身雪白的 中衣,领口微乱,露出一截皙白的颈子来,软软的一团拱着被褥,一点点蹭到他怀里。皇帝幽黯的目光沉了沉,任由她往他怀里拱,眼见那细白的小手已探出被褥,担心她冻着,只得将那被褥往自己身上扯了扯。 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晚上的她,瑟缩在他腋下,像受惊的猫儿,楚楚可怜,颤抖着吸取他的温暖。 密密麻麻的胀感似蜘蛛网一点点往四肢五骸蔓延。 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柔荑,缓缓收紧,终是叹息一声,将她往怀里一带,拥着她入睡。 皇帝这一觉睡得好,睁眼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倾吐的声响,他倏忽睁开眼,却见傅娆拨弄着耳鬓的发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隔着帘帐,二人瞧见了彼此,皆是一愣。 傅娆执帕轻轻擦了擦唇角的水,略有些局促朝他走来,也不瞧他,俏脸微的一红,屈膝道,“给陛下请安。” 怎么不声不响往她房里来了。 皇帝也瞧出她不快,稍稍有些尴尬,他坐在床榻上未动。 傅娆怎么可能去责怪一位帝王,只得伏低身子,挨着脚踏跪下,去给他探脉,默了一会,起身道, “陛下,您身子已无大碍.....”傅娆垂眸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皇帝晓得她这是想离开。 他将门口的小金子唤了进来,平静问道,“周行春何时当值?” 傅娆心募的一慌,这是听到她呕吐了吗? 心砰砰乱跳,眼神也空空落落的。 小金子悄悄往傅娆瞄了一眼,会意,回道,“奴婢问过,周太医连着当值了七日,贺太医给他准了两日假,论理得后日来,您若要传他,奴婢这就派人去接他入宫。” 皇帝默算,离上回给她把脉只过去了不到四日,他抬眸朝傅娆望了一眼,见傅娆眼皮耷拉着,神色恹恹的,没什么表情,他默了片刻,道:“无碍,等两日更好。” 等两日脉象更为准确。 他不想再听到模棱两可的结果。 虽然,已不敢抱什么希望。 “朕要去朝堂,你回太医院歇着吧。” 傅娆如释重负,屈膝道,“谢陛下。” 趁着两日的光景,她得想个万全的法子,蒙骗过关。 偷偷扎针终究是冒险了些,过了数日,孩子脉象更加明晰,她要弄些药灸, 贴着几处紧要穴位,避过周行春切脉。 翡翠宫内,淑妃被宫人簇拥着坐在妆台前梳妆。 自昨夜听到那个消息,她一夜未眠,晨起眼下一片乌青,宫人遂费力遮掩,可淑妃瞧见铜镜内如同女鬼般的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青芹怎么还没回来?” 言罢,只见门口闪入一道匆匆的身影, 那名换做青芹的心腹宫女疾步进来,朝淑妃身旁其他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悉数退下。 她亲自上前,捧着淑妃一头秀发,望着镜子里的她,眉心紧蹙道, “娘娘,昨日听到的那个消息,该是属实了,奴婢今日晨起悄悄去探听,得知那傅娆昨夜便在奉天殿给陛下看诊,论理陛下的病,她哪够格瞧,定是陛下对她有旁的心思....” “胡说!”淑妃怒喝了一句,气得胸膛起伏,“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别人不要的破鞋,陛下怎么会看得上她?她借御医之名看诊是假,伺机勾引陛下是真!” “我就料到,她不是个好东西,定是记恨平康与本宫,想一步登天对付我们!” 昨夜青芹去尚宫局领时新的果子回宫,途径一花园,听见一扫地的小宫女与另外一人窃窃私语,说是随驾去燕山行宫时,偷偷听见陛下与傅娆私语。 青芹当时吓了一跳,回来连忙禀报淑妃,淑妃岂能信,发了好大一通火,定要人去抓那小宫女来,撕烂她的嘴,还是青芹一再阻止,劝她别弄巧成拙。 淑妃一夜辗转反侧,天蒙蒙亮就遣她去打听。 淑妃心里一直抱着那是谣言的念头,可此时此刻听到青芹亲口所言,她不得不承认,这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遑论是陛下看上傅娆,还是傅娆勾引陛下,总之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傅娆年轻,漂亮,会医术,迟早能诞下皇子,偏偏还跟她有过节。 每一桩都踩在淑妃的尾巴上。 等傅娆入了宫,哪还有她的地儿,皇后也定会借着傅娆来打击她。 淑妃心中惴惴不安,一种强烈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不行,趁着陛下还未对她动心,必须立即除掉她!”淑妃扶案而起。 青芹慌忙搀住她,忧心忡忡道,“娘娘,如今局势于咱们不利,若您轻举妄动,陛下只会对您更加.....” 后面的话青芹不敢说,淑妃 却听得明白。 淑妃视线怔忪,神色狰狞地如同野鬼,默了片刻,她斩钉截铁道, “我绝不信陛下会喜欢一个别人不要的女人,你瞧瞧她,医女出身,抛头露面,还与人和离过,陛下想纳她,也要问百官应不应?不可能的,陛下一向圣明,绝不可能做有损他名声的事,一定是这个傅娆意图勾引,我今日对付了她,陛下最多训斥我几句,罚个俸禄而已,若真等她成功上位,我便没好日子过了。” 尤其淑妃昨夜一夜未睡,脑海如同一团乱麻,此事给她带来的紧迫及震动,远远超过一切,她迫不及待想把这颗眼中钉除掉。 青芹知淑妃一旦下了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淑妃扶额跌坐在竹纹酸枝圈椅里,闭目思忖道,“你拿我的腰牌,亲自去太医院,说我小腹坠痛,着傅娆看诊。” “陛下眼下正在朝堂,事不宜迟,你现在去将傅娆给叫来!” 青芹不多时抵达太医院,便装作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说淑妃小腹坠痛,似有流血之症。 贺攸闻讯吓了一大跳。 宫妃小腹坠痛,极有可能是流产,贺攸不知皇帝近来不曾临幸后妃,是以神情极是凝重。 “稍后,我就这与唐太医入宫给娘娘看诊。” 唐旭是太医院副正,善妇科千金。 青芹却急得眼泪直掉,“贺太医,我们娘娘想让傅姑娘去,说是待会看诊,或许方便些....” 贺攸略一思忖,傅娆善疑难杂症,又是女医,确实是方便些。 可傅娆与淑妃有过节呀,万一淑妃刁难傅娆呢。 “傅太医昨日给陛下看诊,累了一宿,正在歇着,怕是精力不济。” 青芹不敢露出非傅娆不可的架势,她扑跪在地,哭着道,“贺太医,上次傅姑娘妙手回春救了大殿下,我娘娘虽曾与傅姑娘有些过节,可也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娘娘命在旦夕,您难道见死不救吗?” 贺攸被架在火上,十分为难。 这时,唐旭整理官帽踏出门槛,淡声道,“便叫她一起去吧,在一旁看着也无碍,我们俩在,娘娘怎会刁难她?” 贺攸只得应下,唤来傅娆,言及此事。 傅娆身子不适实在不想出诊,怎料这时,皇后宫中的韩嬷嬷也来了太医院,瞧见傅娆当即一 笑, “傅太医在呀,甚好,昨日周太医与您开了药后,娘娘服用有所好转,怎知今日晨起不甚吃了一颗乌鸡丸,腹中疼痛难忍,想请姑娘去瞧一瞧。” 傅娆无奈,只得随同贺攸与唐旭前往后宫。 她先去了皇后宫中,一问才知皇后同时服用了两种药,先后相隔不过半个时辰,肠胃消受不了,是以不适,让皇后停乌鸡丸两日,皇后应下,待她从坤宁宫出来,贺攸身旁的药童匆匆寻到她,叫她急忙赶往翡翠宫,说淑妃痛得在床榻打滚,两名男太医实在不好诊病,只能请她去。 傅娆职责所在,不得不从。 她离去不久,皇后身旁那名女婢悄悄入殿,回禀皇后,“娘娘,傅娆去了翡翠宫。” 皇后勾唇一笑,“我若不想个法子引她入宫,她如何能掉入淑妃的陷阱呢?等着看好戏吧。” “我逼着淑妃对傅娆下手,既能让陛下痛恨淑妃,又给陛下纳傅娆入宫的机会,这不是一举两得?” 傅娆抵达翡翠宫,淑妃已是面色煞白,气若游丝,三位太医看诊,只道是着了凉,并无大碍,贺攸与唐旭负责开药煎药,傅娆则将止痛贴给淑妃贴上。 事毕,傅娆面无表情合上医囊要走,怎料淑妃倚着引枕,冷声唤住了她, “傅娆,你想入宫为妃吗?” 傅娆身子一震,扭头愕然扫了她一眼,旋即面色冷淡道, “娘娘此话荒诞至极,我从未想过入宫为妃。” 淑妃微愣,却不信,“那你昨夜如何夜宿奉天殿?” 傅娆默然看了她一眼,冷声道,“陛下昨夜睡得沉,贺太医有事,着我守夜,娘娘切莫多想,过去的事已过去,娘娘若再三刁难于我,对您和平康公主都不利。” 语毕,她躬身欲退,怎料两名宫人将门一关,拦住了她的去路。 傅娆脸色一变,轻轻松开医囊,将医囊抱在怀里,一边暗暗去探里头的银针,一边与淑妃周旋, “娘娘这是何意?”她特地拔高了些语调,好引起外头贺攸与唐旭的注意。 淑妃有恃无恐地笑了笑,懒懒从塌上起身,一改先前的病态,踱至傅娆跟前, “傅娆啊,本宫给你分析下你未来的路,倘若你入宫,皇后定会拉拢你,着你与我为对。当然了,你肯定以为皇后会成为你的靠山,那就错了,皇后会利用你,等你生下孩子,立即除 第31章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不知何时起,天际渐渐蓄了云层,午阳被云沙洗刷如月盘,皎洁明亮,高高挂在正空,风刀子越发冷冽,傅娆吃将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 皇帝蹙眉,垂眸看了她一眼,用龙袍将她裹紧,龙骧虎步,又快又稳沿着夹道回銮。 远远瞧着,只当他怀里抱着一团丝绸。 傅娆虚弱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方,那金瓦红墙,飞檐环殿,辍在稀薄的日头里,渐渐离她远去。 她搁在皇帝的肩头,闭上了眼。 皇帝将傅娆抱回了奉天殿的暖阁,他出了一身汗,粘结在衣裳里,热浪腾腾,却顾不上换裳,吩咐上回伺候过傅娆的小宫女给她擦洗,自个儿大步出了暖阁,来到奉天殿侧殿的书房。 贺攸与唐旭此时正跪在殿中,瞧见皇帝来,二人磕头如捣蒜, “陛下,臣等有罪!” 二人早早被羽林卫带来了奉天殿,是以不知翡翠宫情形如何。 皇帝瞧见二人倒是没多少表情,只坐在一旁的圈椅,冷声吩咐, “把今日之事如实道来。” 贺攸立即将青芹抵达太医院,直至被带走前的情形悉数道出。 皇帝听到中间牵扯到了皇后,眉尖微的一凝,语气沉了几分,“皇后突然插一脚,将傅娆叫去了后宫?” 贺攸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点头,“是.....” 皇帝脸色难看得紧。 沉吟片刻,道,“行,朕都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吐出去半个字,朕要你们的命!” “臣等遵旨!” 贺攸并不曾见着傅娆,很是担心,“陛下,傅姑娘她.....” 他待要再问,被唐旭扯了扯衣角,忙住了口。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略觉无奈,“朕已着人安置她,你放心,且回太医院当值。” “是。”二人心事重重退出了奉天殿。 下了奉天殿前方的玉阶,贺攸犹然对唐旭不满,“你刚刚扯我衣角作甚?” 唐旭匆匆揩去额尖的汗,蹙眉叹道,“你呀,就是这个倔脾气不改,你得学学周太医,少管闲事,闷头干活才是正理,陛下贤明,才不治你的罪,否则以你今日在翡翠宫提及三皇子之事,陛下该要处决你了。” 贺攸却不敢苟 同,愤愤道,“我也不想管,可我能眼睁睁看着傅娆出事吗?她可是因我才入得太医院,我必须保住她,还有你,今日若不是你多嘴,我些许就不会让她去,眼下她定是被淑妃给打了板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陛下为了三皇子的名声,才隐瞒此事....” 唐旭一听他敢编排陛下,气得跺脚,“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淑妃今日明显是冲着傅娆而来,你以为你不让她去,她就能躲过去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贺攸只觉他不可理喻,摔袖离去。 唐旭气得头疼,却也只能提着医箱,追上他。 皇帝将贺攸二人审完,正要去看望傅娆,却见一二品紫衣太监,并羽林卫都指挥使陈章大步走来。 京中禁军共有六卫,其中品阶最高者为陈章,陈章乃皇帝生母的侄儿,这些年一直侍候帝侧,为皇帝心腹肱骨。 二人同时行了跪礼, 陈章先道,“陛下,臣已封锁翡翠宫,宫城戒严,不曾叫任何人泄露风声,一刻前,平康公主入宫欲探望淑...李嫔娘娘,被臣劝了回去,臣斗胆请示陛下,外臣若问起来,臣该作何回答?” 皇帝双手扶腰,闭目凝思,心头怒火久久不能散去,默了片刻,道,“李嫔病重,不许人探视。侍朕不恭,遂降封号。” 陈章闻言立即领悟,皇帝这是为了三皇子,保住了李淑妃的颜面,也是保住皇帝自己的颜面。 “臣遵旨。”他起身退至一旁。 皇帝视线挪向那紫衣太监,司礼监另外一名提督,孙钊。 别看孙钊长得眉清目秀,功夫极深,掌内廷刑名,必要时外出监军,他与冷怀安一文一武为大晋内廷首领,宫外人人敬他二人一声“小内相”。 今日之事,便由他主理。 “回陛下,翡翠宫牵涉此事之人全部杖杀,其余不知里情者,臣单独将其关押,过些时日待风波过去再发配掖廷为奴,臣审问了李嫔心腹宫女青芹,称是昨日在御花园听到有宫女私语,臣当即排查一番,抓了两名小宫女,牵扯至尚宫局的两位女官及皇后娘娘宫中一宫女,只是此三人口风极紧,只道是自己所为,臣用了刑,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问不出什么来了。” 皇帝嗤的一声,不怒反笑。 刚刚从贺攸口中得知傅娆是因皇后入宫,孙钊又查到此事与皇后有关,皇帝几乎确认此局乃皇后暗中谋划。 当真是心思深沉,歹毒至极。 与当年那位阴沉的皇太后如出一辙。 好得很。 “既是牵扯到了皇后宫中,即便不是她所为,她也担负管教不严之罪,她以为朕是好欺瞒的,孙钊,你去传旨,剥夺皇后印玺,着她思过。” 孙钊立即拱手,“臣遵旨。” 彼时皇后正在坤宁宫里幸灾乐祸,只道是十年来最快慰的一日,不料片刻就得训孙钊斩了她几只臂膀,气得吐血,又兼皇帝夺她印玺,才知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越发肯定皇帝对傅娆是动了真心,此是后话。 这厢孙钊暗暗瞥了一眼皇帝发青的脸色,轻声询问,“臣斗胆问,三皇子殿下该如何安置?” 此事皇帝倒是早有谋划,他淡声道,“凌儿跨过年关便五岁了,不能再长于妇人之手,即刻将他迁往隆安殿,每日与大皇子一同起居,进学,此外,从尚宫局拨一身世清白的宫女伺候他,其余内侍,你挑选四人,一一叫朕过目。” “臣遵旨。” 隆安殿毗邻大皇子的福安宫,皇帝这是打算让两兄弟朝夕相处,大晋规矩,皇子满三岁习字读书,满五岁便正式安排翰林院侍读讲学,此前三皇子年纪小,每日会去大皇子殿中习字,眼下被淑妃这么一搅,倒是必须提前进学。 “至于李嫔,从掌教司拨两名宫女并一教导嬷嬷给她,一是服侍,二是敦劝教导,翡翠宫幽禁后,不许任何人进出,一应用物皆从你手底下过,不许她与外廷联络。” “是。”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快去,将三皇子之事安置妥当。” “臣领命。”孙钊与陈章先后退下。 皇帝又着人将刘桐传了过来。 他陷在圈椅里,目若明烛,眉峰隐隐透着几分锋利。 须臾,一身殷红飞鱼服的刘桐大步入内,单膝着地道, “臣给陛下请安。” 皇帝撩眼看他,“此前你说太皇太后遣人去了江南,情形如何了?” 刘桐抬眸望他,禀道,“陛下,太皇太后遣的那两名内侍已到了江南余杭县,原来他们要找的人是一名老妪,年纪大约五十来岁,臣暗忖,该是十年前珍妃娘娘一案的旧人,只可惜这位老妪年老体衰,咳嗽不止,几番要上京皆是被病情耽搁.....” “臣着人,打着太皇太后的旗号,已暗中从她手里审出 一份口供,如今口供还在途中.....” 刘桐说到此处,露出了几分难色,“只是陛下,一份口供,怕是不足以撼动一国之后....” 皇帝手撑额,目色幽幽点头,“没错。” 处置一名宫妃,光凭一道圣旨便可。 想废后,必须经过内阁与三法司。 皇帝轻声笑了笑,“朕的这位皇后,有乔家遗风,做事滴水不漏,你设法请人给那老妪治病,尽快护送入京。此外,将宫外太皇太后与皇后的人都给盯紧了。” “臣明白。” “下去吧。” 他自然也有法子对付皇后,只是不屑为之。 他必须名正言顺废后,不仅为自己颜面,更是为了给傅娆铺路。 皇帝处置完这桩事,回到暖阁。 那名宫女已伺候傅娆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裙衫,只见她屈膝坐在塌上,手里抱着一盅燕窝粥,正小口小口喝着。 思及刚刚她柔若蝉蛹瑟缩在他怀里,皇帝心口的火又蹭蹭窜起。 他缓步至塌前,坐在她对面。 那宫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陛下,奴婢要伺候姑娘,姑娘非不让....” “下去吧。”皇帝抬了抬手。 宫女如释重负离开。 皇帝眉心含痛,静静凝望傅娆,她那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清澈悠然,鸦羽如扇,一开一阖,似挠在他心尖,他伸手,将她嘴角一点水渍拭去,见她恢复了往日沉静之色,心中稍稍宽慰, “你告诉朕,可有哪儿不舒服?” 傅娆缓缓摇了摇头,眉间依然有虚弱之态,娇靥似雨打过的芙蓉面,现出几分不胜娇羞的柔媚,这样的她,比往日那番沉静自持,越发勾人心魄。 “陛下.....”她红唇轻启,语音绵软,“我想回家.....”四字说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眉眼湿漉漉的,望着他胸前,也不与他视线相接, 皇帝扶她脸颊的手微微一凝,默了默,并未接她的话。 二人对峙着,良久无语。 傅娆察觉到他无声的拒绝,眼眶泛酸,豆大的泪珠儿一颗颗涌出,一滴一滴砸在他手心,渐而如断了线的珠子,汇成一行,跌落。 不消片刻,他掌心已积了一滩水。 他缓 缓将她往怀里一带,压在她软软的发梢,深深吻着, “你想要朕放手,朕...却做不到,娆娆,朕怕是要食言了....” 傅娆无声地抗拒着。 皇帝抱了她一会儿,将她松开,“来,别跟肚子过不去,先将这燕窝粥喝完。” 见傅娆撅着小嘴一动不动,他失笑,从她手中接过小勺,舀了一勺递至她嘴边。 傅娆眼眶红红的,眼睫依然挂着泪珠,模样儿如同小猫似的可怜,却是倔强地望着他。 皇帝冷哼一声,捏了捏她鼻梁骨,“小妮子恃宠而骄了不是?” 傅娆气哭,将那勺子燕窝咬下,又去夺勺子待自己吃,皇帝却不许,又舀了一勺,决意喂她。 傅娆抿着嘴,垂下眸,将下颌压在膝盖不动。 皇帝也不恼,用那小勺子拨弄着她唇瓣,一点点破开她牙关,将燕窝粥喂进去。 傅娆终究不是那等羞涩娇娇小姑娘,与他闹一阵,知拗不过他,便乖巧将一碗粥喝完,总算是将饥肠辘辘的腹部给偎暖。 她下榻,跪在他脚跟前,如常那般恳切望他, “臣女谢陛下搭救之恩,时辰不早,臣女已两日不曾回去,家母难安,明日又是幼弟放学之日,臣女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事呢,恳请陛下放我回去。” 对上她柔柔的眼,皇帝已是心软,将她拉起身,“今日是朕之过,叫你委屈了,你气色极是不好,朕不放心,你先睡一觉,朕让周行春来给你把脉。” 傅娆闻言,心又绷紧。 执意回去,只会叫他起疑,只要将周行春一关过了,她便万事大吉。 “好....”她柔声应下。 皇帝揉了揉她发梢,温声道,“你先睡,朕还有些事要处理。” “嗯....”傅娆低眉顺眼地点头,缓缓将腿挪至塌上,见皇帝依然坐着没动,怔怔问道,“陛下,您不是要去忙吗?” 皇帝惬意一笑,眼含宠溺,“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傅娆心头犯难,她哪有心思睡着,眼下医囊就在身侧,得等在周行春来之前,做些准备。 不过强辩是无用的,她便乖巧地躺下,正要去扯被褥,一只手伸了过来,帮着她将被褥盖至肩口,他目光沉润,又温和,像哄小孩儿般, “朕就在隔壁,你别怕...安心睡一觉。” 傅娆定定望着她,心口情绪纷乱复杂。 这辈子将她当小姑娘一般护着宠着的,也就他了。 今日他如天神降临,将她护在怀里那一刻,要说不撼动是假的。 只是那刻,心中更多的是对淑妃及皇后的怒,以及对皇宫的厌恶。 后怕的情绪褪去,那番激越的撼动又缓缓涌上心间。 “陛下,谢谢您....”她轻柔地说。 皇帝含着笑,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拨弄着她耳鬓的乱发,“不必,是朕欠你的。” 他今日差点没保护好她,心中已是愧疚之至。 傅娆闭上了眼。 片刻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皇帝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起身折出。 他忙了一上午,并不曾用膳,先匆匆吃了几口午食,去到议事厅,将上午未议完的章程提了起来。 内阁几位重臣正在商议各部缺员人选,几方争执不休,等他裁决。 周行春到时,皇帝犹然不知,他手里拿着内阁初定的人选,正与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及程康三位重臣一一核对。 小金子亲自接了周行春至暖阁外,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扑落上头的雪花, “好端端的,又下起了雪,今日您本该休沐,倒是劳烦您了。” 周行春含着笑将医箱放下,接过小内侍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暖身,“你说的什么话,陛下传召,老夫便是万里也得赶来。” 小金子将披风递给内侍,拧着周行春的医箱,靠近些他,低声耳语道, “今日淑妃...哦,如今该叫李嫔娘娘,她差点对傅姑娘用刑....” 他话未说完,周行春眉间一颤,已眼露惊光, “姑娘受了惊吓,遭了一番罪,陛下将她抱回时,神色恹恹,瞧着极是不好,陛下不放心,方接您来看诊。” “我知道了...” 周行春神色凝重了几分,立即放下茶盏,接过小金子手中的医箱,快步往里走,绕过屏风来到暖阁,正见傅娆在宫女搀扶下幽幽喝了口茶。 “周太医....”她虚弱地冲他笑了笑。 脸色确实不太好。 周行春略有心疼,蹙着眉暗自叹气,这还没入宫,淑妃便要弄死傅娆,入了宫,岂有活路? 一边思忖,一边 将医箱放下,宫女帮着傅娆将手腕放至小案,周行春朝她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 宫女便与小金子退到角落里。 周行春隔着白纱,并不急着听脉,只低声与傅娆道, “你这丫头啊,也是多灾多难,依老夫看,不如过几日便将你遣出京城,你去外地避一避风头吧.....” 傅娆僵僵浅笑,并不接话,心中极是紧张,眼神时不时往周行春手上睃。 周行春这才将心神放在脉象上。 起初,脉象略有些浮,显见的气息不稳,受了惊吓。 他用力按了按,闭目,再听.... 时间悄然而过,傅娆心中的忐忑越发浓烈, 片刻,周行春睁开眼,温声道,“换一只手。” 傅娆急得眼角发红,却不敢质疑,只稍稍侧身,慢吞吞的,将另一只手放上去,“周太医.....”她欲言又止地想探一点口风。 周行春不做理会,只安心切脉。 傅娆心中越慌,论理她刚刚用药灸贴了四个穴位,脉象定会受阻,且会弱许多,比上回更加稳妥,但是周行春这番八风不动的面容,令她没底。 一盏茶功夫后,周行春放开她的手,温和道,“你好好歇着,老夫去给你开方子。” 医箱都来不及合,他立即起身,转身的片刻,脸色已是陡然一变,惊愕,无奈,惋惜甚至是心痛,纷繁复杂的情绪涌至他心口,最后皆化做眉宇间一丝凝重。 他疾步退出暖阁,辗转几道,来至侧殿议事厅,朝立在门口的内侍问道,“陛下可在里头?烦请通报,我有要事禀报。” 甬道与议事厅之间隔着一间茶水耳房,耳房狭长,只供四人并立,此刻,周行春便立在耳房窗口下,怔望着琉璃窗外。 暮色深重,寒风四起,殿庑下九盏羊角宫灯,次第而开。 一叠叠雪花被残风掠起,缠绕那灯芒飞舞不绝。 身后千钧般的步伐响起,周行春立即回身,迎上皇帝冷冽的眸光,干脆利落道,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第32章 喜当爹 周行春敛眉拱手道,“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皇帝脚步猛地一凝,怔愣地望着周行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本已不抱希望,今日接周行春入宫,不过担心傅娆身子,不料,竟是喜讯... 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缓缓往上窜...只是还未涌至心口,却被周行春眉间那抹凝重给逼退,他心霎时一沉,涩声问,“然后呢?” “有流产迹象。” 皇帝心蹭的一下,往下滑落冰窖,胸口那股热腾腾的欢喜,顷刻被浇灭。 最怕的不是傅娆未孕,而是有了却要失去。 凝立片刻,这位征战杀伐的帝王,额尖微微渗出一些汗液,罕见地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 “是惊吓之故?” 周行春缓缓摇头,“据脉象来看,她应是心中忐忑不安,思虑过重,又兼劳累疲乏,是以脉象又浮又涩,再加之今日遭了罪,自然就不太好。” 皇帝神情微愕,往后踉跄一步,抬手捏住了眉心,深深闭上了眼。 担忧,愤怒,懊悔,心痛,诸多情绪煎熬在他心口,令他好一会儿都吐不出声响来。 傅娆显然早知自己怀了孕,近来绞尽脑汁隐瞒,自然不安。 一个未婚的姑娘,骤然间怀了孩子,何去何从,定是辗转反侧,彷徨无助,是以思虑过重。 怒肯定是怒的,若是她早些告诉他,他何至于令她奔波,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可怒有用吗?是能责她,还是斥她?哪怕现在一个沉沉的眼神扫过去,只会令她更加战战兢兢,于她于孩儿皆是不利。 况且,她落到如今的窘境,皆是他造成。 将心头诸多纷乱的燥郁压下后,皇帝重重吁出一口浊气,缓声问周行春, “可有法子保住孩儿?” 周行春躬身道,“臣可以开安胎药保住孩子,但是她的心病,怕是得陛下来治。” 傅娆能有什么心病,无非是不想入宫,不想成为他的妃子。 此前想留她是因私欲,眼下自该以孩儿和她身子为重,不如,暂且稳住她,令她安心养胎,待他将后宫料理妥当,以正妻迎之,她自无二话。 主意已定,皇帝抬首吩咐道,“此事你守口如瓶,切莫叫旁人知晓,你即刻,亲自去抓药,熬药,不 假于人手,送来与她喝。” “臣遵旨!” 周行春匆匆退出耳房,招来一小黄门,提着一盏风灯,裹上大氅,迎着风雪往后宫典药房走去。 窗外雪花漫天,雪片薄小如羽,落地即化,五彩灯芒下,似欢欣羽蝶。 而皇帝立在耳房窗下,久久不曾回神。 所有情绪于心口翻滚过后,剩下的,只余欢喜。 他又要做父亲了....虽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与众不同,也得来不易。 他转身,踏出耳房,沿着甬道,缓缓朝暖阁步去,他现在,只想好好看她一眼,看一眼那个怀了他骨肉的小女人。 她还小,虽比同龄的姑娘聪慧能干,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稍稍有胆色的小姑娘,不能与她计较,他这般想。 高峻的身影,清爽疏落,一步一步迈向暖阁,甬道上方悬挂一排五角宫灯,风一吹,摇落一片五光十色的灯芒,将他一贯冷隽的眉眼拖出几抹柔和的剪影。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眉目舒缓,来到门口,他抖了抖衣袍,将尘灰抖落,负在身后,又整理一番心情,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及妥当了,他含笑阔步入内。 绕过屏风,清致的眸光徐徐往床榻探去..... 空空如也! 人呢!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四下扫了一眼,哪里还有傅娆的身影,再转身,只见小金子与那名婢女似是匆忙折回,慌慌张张扑跪在地。 “陛下,不好了,傅姑娘偷偷跑了!” 皇帝几乎是一口淤血涌上嗓口,眼神如刀斧般迫人,“跑了?” ...... 一刻钟前,周行春离开后,傅娆心思便活络起来,周行春若切出喜脉,当不会如此从容,若是不曾发觉,定是被她的药灸干扰,以为她身子虚亏,这么一来,他开的药方断不能喝。 届时陛下必定盯着她喝药,喝下,对孩儿不好,不喝,不是不打自招么。 是以,她趁着周行春不在,以如厕为借口,避开小金子,着那宫女扶她去净房。 恰好这净房为方便送水,有一甬道通往后殿,她悄悄沿着甬道出了奉天殿。 当值的羽林卫不曾收到禁止傅娆出宫的指示,自然没拦她。 风雪煞人,却好在不算强劲。 她裹紧厚厚的兜 帽,匆匆沿着玉阶下了奉天殿,她悄悄循着暗处走,往东过慈庆宫来到宫墙脚下,再往南,出东华门,此门离大内及官署区近,时常有人出入。 傅娆手执皇帝给她那枚腰牌,畅通无阻。 出东华门,往前走一段,便是熙熙攘攘的闹市。此处多是达官贵人所住,街头小巷酒肆茶楼密布,傅娆身为太医,曾看过太医院关于京城各处药铺医所标注图,她打小巷进去,寻到一家药铺。 她塞了一锭银子给掌柜的,允许她自个儿抓药,皇帝迟早会派人寻到这,没有药方,也不知她抓了何药。 傅娆匆匆抓了一袋药,思及回去熬药,少不得惊动母亲,便交待药铺药童领她去后院,药铺皆有专门熬药之处。 她打算先熬上一壶,且喝下一碗,其余的带回去,再做理论。 奉天殿这头,傅娆失踪,连躺在塌上养伤的冷怀安也吭哧吭哧,腆着胖身来到了暖阁外。 “陛下,您看,要不要派羽林卫去寻?” 皇帝扶着门框鹤立,顶着一张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脸,默立了很久,最后被气笑,笑声极为低沉,又闷又哑。 笑到最后,只余一抹无奈。 这辈子能这般折腾他的,只有一个傅娆。 到底是见贯大风大浪的帝王,很快整理好情绪,摇头道, “不必派人寻,她还能去哪儿,她有个母亲有个弟弟,她只能回家。小金子,朕不放心她独行,你带上一辆马车追过去,遇见了她,送她回府,记住,千万别磕着碰着...” 他还有一句话没交待出来,他担心派侍卫去追她,只会吓到她,甚至冲撞她,她现在怀着孩子,禁不住一点风吹草动,他不敢大意。 冷怀安听到“磕着碰着”四字,眉宇微微一动。 小金子二话不说,连忙往外奔去。 人是在他手里丢的,皇帝没砍了他已是万幸。 不消片刻,小金子果然踵迹寻到了那家药铺,只是傅娆已离去。 小金子做事一贯细致,问掌柜的要药方,掌柜的对着一位细皮嫩肉的小厮并不当回事,只懒懒应付道,“不知,她丢下一锭银子,自个儿给自个儿抓的药,这大下雪天的,谁有闲工夫管她.....” 小金子见掌柜的鼻眼哼哼,默然地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往柜台一放,冷声道,“将她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仔 细交待清楚.” 后经药童述说,得知傅娆在此处喝了一碗药才离开,小金子着人将那药碗拿来, “你也算来得及时,再晚一会,我该洗碗了....”那药童兴缺缺地将药碗递给小金子。 小金子寻思片刻,招来小黄门,“将药碗送回主子那,我去追傅姑娘。” 这边小黄门抱着个药碗,迎着满城细雪,飞快往奉天殿赶。 药碗递至皇帝手中时,周行春正热火朝天捧着一碗药来到暖阁门口,瞧见皇帝神色凝重立在门槛,手里那捧着一普通的瓷碗,不由愣神, “陛下?” 皇帝脸色不好看,甚至压抑着几分担忧及怒火,只将药碗递过去,凝声道,“闻一闻,她喝的什么药?” 周行春往里头瞄了一眼,不见傅娆踪影,再瞧这光景,已是吓一大跳,他连忙将自个儿的药碗递给冷怀安,接过皇帝的碗,低眉嗅了嗅,又从碗口拨动了一些残余的药渣尝了尝, “陛下,这是安胎药。” 皇帝闻言,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扶着门框,竟是笑了出来。 这一笑总算是将压在心口那颗巨石给掀开。 他刚刚收到这只碗时,担心傅娆喝了打胎药,届时,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姑娘。 眼下知是安胎药,才露出惬意的喜色。 傅娆是想留下孩儿的,这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周行春从皇帝的神色,已大致猜到这位帝王所虑。 “陛下,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老夫去劝她回来?” 皇帝嗤的笑了一笑,仰眸,凝望那一盏五光十色的琉璃五角宫灯,灯面繁花似锦,流转波动,似月华般流光溢彩,映出他眼底的漫天星光。 “她瞒着朕这般久,却又不曾落胎,可见她打算留下孩子,既是想留下来,却又不告诉朕,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打着算盘呢。” “朕暂且不惊动她,且瞧瞧她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那姑娘的性子,遇强则强,倘若朕现在抓她回来,她指不定还要折腾,只当是朕束缚了她,不肯放手,一门心思往外跑,且不如让她去碰碰钉子,将招儿都使出来,等无路可走,晓得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她翻不出朕的五指山,自然乖乖回到朕的身边。” “朕要告诉她,在朕这里,她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皇帝眉宇里那抹豁达,不动声色,又气势磅礴。 周行春闻言眼底现出几分豁然之色,旋即更多的是钦佩与折服。 到底是手掌乾坤的帝王,高瞻远瞩,能洞察人心。 傅娆遇着了他,便是无处遁形,原先他担心傅娆因此失了天性,折了一身本事,如今瞧着,皇帝怕是不会阻止她行医,遇着了这样的帝王,该是傅娆之幸。 周行春笑了笑,拱手道,“陛下胸怀若谷,臣五体投地。” 皇帝摆摆手,“你回去休息,回头在太医院里,暗中照料她。” “臣遵旨!” 皇帝也不可能真的就这般宽心,他着两名黑龙卫前往傅府,片刻不离,暗中保护傅娆安危。 又招来孙钊, “你从掌教司寻一妥帖的宫女,想法子送去傅家,贴身照料她,她身边那小丫头毛毛躁躁的,朕不放心。” 孙钊领命。 恰在他将傅娆之事安排妥当后,哨兵连夜入宫,递来八百里加急军情,原来北燕近来遭遇冰灾,牛羊冻死良多,境内牧民离难,故而,北燕朝廷朝南发动战事,如今有数支部队侵边。 皇帝连夜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军事。 傅娆在药铺喝完药,便又塞了银子给掌柜,从药铺借了一辆马车回府。 小金子一直暗中护送她回府方折回皇宫。 傅娆并不知道孩儿已暴露,安稳回了傅家,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晨起,她呕吐之症果然缓解不少,唤来桃儿给她洗漱,打算去正院给郑氏请安。 昨夜雪花细软,绵绵下了一夜,到了晨起,雪便停了。 地面上覆了薄薄一层雪,簇簇如霜,霎是好看。 傅娆今日不欲去太医院,着府中小厮告了假,打算休息一日。 她如今住的院子极小,叫听香小筑,门前有活水绕过,院后有一片细竹,入了冬,竹枝枯落,自是没什么景色,却有两颗老君梅,微有些许绿色破寒而出。 沿着长廊过了一穿堂,便上了正院廊庑。 怎知入了正院,却见院子当中摆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箩筐,似是蔬菜果子菌菇之类。 桃儿将傅娆搀着至门口,俏生生扶着腰询问院中忙碌的几名小厮。 “这是怎么回事?” 领头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管事,傅娆见过,是她封地的庄头,皇帝封赏她的田庄山头在京郊不远处,她一直想去瞧一瞧,却是不得空,眼下怀着孩子,更不可能去。 这位姓施的庄头,曾经将田庄的账册及图册送来与她瞧过,是位细心的体面人。 施庄头穿着葛布棉袄,高瘦细眼,长得极是精神,瞧见傅娆,立即恭恭敬敬过来行了个礼,立在廊下温和回着, “县主,这不是快到年关了吗?赶着大雪封山前,小的们便将去山里头打了些野味,恰巧数月不曾拜访,遂与那账册一道送来,里头有一对乳鸽儿,七彩野鸡,五只野兔,一对斑鸠,还有几只狍子,一篓子野生的黄鳝,黑鱼,皆是滋补佳品.....” “眼下入了冬,山上野菌不多,待开春,有好菌菇,小的再给您送来。” 施庄头笑呵呵数了一堆名儿,又道,“哦,还有不少时新的野果子,也不知您爱不爱吃,各色各样都给您送了些来...” 傅娆抱着手炉往门外探去,只见外头还有不少活物的笼子,可见这施庄头是拉了大大小小十几车好东西入城。 “倒是辛苦你连夜送来,快些去偏厅喝茶。” 施庄头躬着身答,“不急不急,县主先歇息,小的先将这些东西送去后院,帮着府上料理好了再来讨您示下。” 桃儿神色一亮,“这敢情好,我们府上人不多,你送来这些野味好是好,只怕我们奈何不了....” 她话音未落,那施庄头立即接话道,“唉哟,瞧我这记性,县主...”立即又朝傅娆打了个揖,“小的还忘了桩事,此次入京,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什么麻不麻烦的,且说来。”傅娆神色温和,一清早送来这么多年礼,可见施庄头忠厚本分,自然也想报他一二。 施庄头露出一脸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们庄子上有一对兄妹,那哥哥呢,平日里没别的本事,是个当厨子的好料,这些野味你们城里人不一定操持的好,落在他手里呀,怕是比那宫中御厨不差,他如今年纪大了,也想找份活儿干,讨点银钱过日子,小的便想,府上缺不缺人,能否留他下来?” 桃儿闻言神色雪亮,连忙满脸期待望着傅娆。 傅娆失笑,“你将他带来我瞧瞧。” 须臾,傅娆跨入堂屋,先去里间探望郑氏,原来施庄头早已给郑氏请了安,如今那账册便留在郑氏手里,“是 个厚道人,咱们也不能亏了人家,既是有人送来府上当差,更该纳下。”遂母女一道出来见了那对兄妹。 哥哥叫秋耳,妹妹叫秋香。 秋耳长得结实,又激灵,秋香眉清目秀,瞧着是个稳重细心的。 傅娆一并留了下来。 待一日观察下来,倒是发觉捡了个宝。 这秋耳不仅厨艺了得,砍柴担水不在话下,甚至还有几分功夫底子,若是看家护院当也可行,而那秋香呢,细声细气的,一日没几句话,却是妥妥帖帖将傅娆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傅娆哪里晓得,这所谓兄妹俩,皆是皇帝所派,一人乃大内密探,曾在行伍市井中替皇帝刺探情报,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出手,曾在皇帝夺权的路上立下汗马功劳。 而那位秋香,则是掌教司一名年轻的女官,伺候主子那是不在话下。 秋香话少勤恳,比桃儿那粗枝大叶的话痨果然是好使许多,傅娆打算以后出门处处带着她。 待傅坤放学归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吃着山珍野味,怡然自得。 歇了一日,又悄悄服下安胎药,到了第三日,傅娆气色果然大好。 她便回太医院当值,怀了身子,许多事不敢操劳,遂将秋香也一并捎上,为此桃儿可是闹了许久,原先太医院也准傅娆带一名婢女,实在是桃儿话多,二则家里下人少,眼下多了一人手,傅娆也不想亏了自个儿。 “傻丫头,你懂什么,秋香刚来,我且试她一试,你可是我的心腹,夫人身子不好,事事得你在家里看着,我才放心。” 桃儿闻言只当自己可堪大任,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去吧,家里的事都交给奴婢。”随后又颐指气使地警告了秋香几句,方扶着傅娆送上马车。 这头傅娆抵达太医院,先是寻了贺攸。 “贺太医,我有个不情之请。” 贺攸瞧见傅娆完好如初,激动地险些落泪,悬着两日的心总算落下,“你说。” “我打周太医处得知,每年太医院要派太医巡视各州郡,您看,下一回,能不能安排我去?” 贺攸闻言先是一阵惊愕,旋即想起傅娆前日之祸,稍是理解,他沉吟半会,道,“眼下快到年关,下次派遣也该是开春之后,也好,你这次虎口脱险,我也是替你捏一把汗,不若你先外巡个一两年再回京,等宫里头风波过了,更为妥当。” 傅娆暗忖离着开春还有两月,眼下她有孕一月,再等两月,正好是整整三月,这三月她将胎坐稳,等开春再离京,时辰将将好。 头三月还未显怀,也足够她遮掩。她也需要一段时间料理家中诸事。 “那就麻烦您了,您可得把这事记在心上。”傅娆再三恳切道, 贺攸颔首,又道,“我看这样吧,宫里除了陛下与大殿下,其他宫妃看诊,不再叫你,问起来我便说已将你的牌子撂下,你有闲暇带几个徒儿制药,或编制药典,其他诸事你少管。” 傅娆闻言泪泛莹光,屈膝道,“贺太医,谢谢您关照。” 贺攸苦笑着摆摆手,“谢什么,这都是我给你惹的祸,哦,对了,过几日玲儿出嫁,你也算是她与世子的媒人,可一定要到场。” “这是自然。” 过了半个时辰,周行春步履阑珊入了衙署,傅娆见状连忙迎了过去,如常那般要替他拧医箱,却被周行春不着痕迹避开,傅娆随他一道入了他的值事房,又将门虚掩着,与他低声告罪, “周太医,那夜我有事急着回去,没能等到您的方子,不若您将方子给我,我自个儿回去抓药,也是一样的。”傅娆细细打量周行春的神情。 周行春是什么人,怎会叫傅娆看出端倪,只作怒瞪了她一眼,又关切道,“你那日脉象极是不好,陛下动了怒,你这小妮子,可将陛下气得不轻,眼下陛下忙着西北军务,没工夫收拾你,只吩咐人在大厨房单独给你开了小灶,每日皆有食单,都交予老夫过目,晨起给你加了一味参汤,夜里加了一味燕窝....” 傅娆闻言愧色难当,她在这里隐瞒孕象,他却处处宽恕她,一时心里油锅似的,愣怔怔地出了值事房。 周行春冲着她背影虚虚一笑。 待午膳,一贯给傅娆送食盒的小黄门,果然拧着个硕大的食盒送来傅娆值事房,打开三层食盒,统共十五样菜碟,分量不多,却是色香味俱全。 鹦鹉虾仁,菠菜肉丸子汤,芙蓉鸡蛋,三鲜汤,薄薄的水晶脍等等。 傅娆吃得肚儿饱饱的,大抵是吃人嘴短,一边揉着小肚,一边心虚。 午后轮到她当值,她坐在太医院堂屋值班,孕妇嗜睡,不消片刻,她便打起了盹。 周行春慢腾腾打她身后经过,悄悄点了她的昏穴,又将她手腕放平,给她把脉。 手刚切上去,察觉到那蓬 勃的脉动,不禁错愕。 这脉象平稳得很,已无流产征兆,歇息一日便好了? 虽是疑惑,周行春大抵是放下心来,下午给大皇子例行请平安脉时,顺带将消息送去了奉天殿,皇帝眉开眼笑,自当那般安排果然有利于傅娆养胎。 连着三日,傅娆吃好睡好,孕吐也不再那般频繁。 皇帝不曾寻她,她心中的负担也撂下不少,只当自己遮掩了过去。 她不知,忙了整整五日,将西北军务布防妥当的皇帝,是夜,望着幽幽夜空那漫天繁星露出浅笑, “来人,备马,朕要出宫。” 第33章 夜探香闺 入了冬日子极短,用过晚膳不消多久,天色便彻底沉下。 通政使家的杨夫人来探望过郑氏数次,郑氏欲回礼,被这几场雪给耽搁,好不容易今日出了趟门,又与杨夫人一道去贺家送了压箱礼,是以累极,早早歇下。 傅娆陪着郑氏话了几句闲,待服侍她睡下,方出来。 快到十五,月盘如玉,自暮寒掀起的长风,飕飕灌入她领口,傅娆裹紧衣裳,踏着明净的夜色回了房。 屋子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两个丫头磨合了几日,越发配合默契,秋香打水洗漱,桃儿入梢间拿日常衣物,二人伺候傅娆沐浴换洗。 今日荣善堂的管事送了账本来,一些药方也该做些调整,还有些七七八八的琐事。 傅娆吩咐桃儿将一长几搬来塌前,点了一盏银釭,坐下翻阅账册。 秋香给她盛了一盅燕窝,提醒傅娆乘热喝,傅娆置若罔闻,专注地核对账册,心里琢磨着若是离京两年,药铺该如何料理,四位药童勉强出师,两位管事也尽心尽力,可若主家无人,久而久之定会出事。 桃儿与秋香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傅娆托腮望着那一釭烛火兀自出神,渐渐的,眼皮一搭一搭,打起了盹。 皇帝掀帘而入,瞧见的便是这般情景。 一张洁白如玉的小脸搁在手肘处,时不时往下沉,眼皮费劲地撑了撑,似承受不住困顿,无力阖上。洗旧的粉裙垂直落在脚尖,脚下是一双绣花鞋,鞋底虽是厚实,可也不知怎的,她竟是踮起了脚,露出白色的足衣来,冻着可如何是好。 皇帝不由蹙了眉。 他缓步踱至她身侧,将她轻轻抱起,搁在了塌上。 一头乌发垂落,铺满了引枕,面容出水芙蓉般清丽,透着几分妩媚慵懒,他手覆在那软软的腰身,有些不舍得放,干脆退鞋上榻,挨着她躺下。 腰肢儿又细又软,不堪一握,居然就怀了他孩子。 手伸至她脚踝,果然有些冰凉。 他将那对玉足握在掌心,轻轻揉捏,替她取暖。 那张无暇的脸就靠在他手肘处,似乎睡得极是踏实,脚下略有些痒,她拱了拱身子,往他怀里侧了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 他将被褥搭在她身上,粗粝的手指越发用力摩挲着,傅娆察觉不适,秀眉微 蹙,小脚踢了踢,沿着他掌心往手臂上滑,不可思议地蹭起疙瘩,如清羽挠在他心尖,他眸色闪过一抹幽黯,忍不住用力握了握,顿了片刻,终是松开,无力地笑了笑,干脆将被褥往自个儿身上一拉,将她一双玉足搁身上替她暖着。 总算是踏实了,窝着一动没动。 皇帝原想陪着她说会话,又或者听她在他面前扯谎。 怎知,倒成了哄睡的。 傅娆这一觉睡得舒舒服服,还做了个令人脸羞的梦。 梦里,她与那人唇齿交缠,踮着脚费劲地承受着他的碾压,怀了身子的人是不能垫脚的,她急得不得了,扶着床榻要堪堪往下坐,给身子寻找支撑,他却始终不肯放她,她最后气急,踹了他一脚.... 傅娆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天光明亮,暖融融的光折射琉璃窗,洒落斑驳的光芒。 傅娆坐在床上愣了许久,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以至于她脑子如浆糊般黏住。 目光不经意落在床前的长几.... 等等,怎么少了些东西。 傅娆吓得立即起身,将长几上的账册及书本查阅一番,不由皱了眉。 傅坤的课业不见了,荣善堂这两年需准备的药单,及进货清单,也不见了。 环视一周,愕然瞧见窗下的宽案陈列着十几个锦盒,有长有方,整整齐齐叠放着。 傅娆几乎是确认,皇帝昨夜来过。 秋香在这时掀帘而入,瞧见傅娆一脸震惊,又往宽案瞄了一眼,立即上前扑跪道, “姑娘,昨夜...陛下来探望您...您睡着了,陛下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她泪眼盈盈望着傅娆,眼底盛满了恐色。 傅娆吃惊,愣愣瞧着她,猜到秋香定是被皇帝的人给敲打过,她闭了闭眼,缓过一口气,问,“他可说了什么?” 秋香指着那些金贵的锦盒,一字一句复述皇帝的话,“陛下说....您明日要赴婚宴,他送些衣裳首饰来,希望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开开心心去赴宴。” 傅娆想起了那个梦,下意识抚了抚嘴唇,她踢得位置不是太好...只希望梦里不是真的。 他是天子,若是伤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及至衙门,傅娆旁敲侧击,问奉天殿有没有召周太医,一整天皆 是心神不宁。 冬月十五,贺玲与谢襄大婚,京城一扫前两日的阴霾,晴空万里。 因是天子赐婚,规格堪比郡王,朝廷百官悉数到场,谢府门庭熙攘,贺客盈门。 傅坤恰恰休学,兼之谢襄家中亲戚不多,一再派人说要请傅坤随他迎亲。 是以姐弟俩起了个大早,这是傅坤第一次出入京城权贵圈,傅娆和郑氏替他拾掇一番,他着宝蓝的锦袍,外披玄色绣银纹的大氅,端得是俊秀清致,漪漪如竹。 傅娆寻常鲜少装扮,今日因是以媒人身份坐镇婚宴,少不得穿得喜庆些。 翻来覆去,寻不出满意的来,秋香打开皇帝那夜送来的锦盒,捧出一身海棠红的鲜艳褙子,用金线绣的细密花纹,兔毛镶边,里头有一层夹棉,又轻又软,极是暖和,下裳配了一条粉红的素色长裙。 再从紫檀锦盒里拿出一副镶宝石的金头面,与这一身衣裳极是相衬。 傅娆却摇摇头,“好是好看,太艳了些...” “姑娘长得这般好,合该漂漂亮亮的才是....” 傅娆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微有些恍惚,淡笑道,“旁人的婚宴,不必太奢华....” 桃儿望着明容昳丽的傅娆,思及上回这般装扮,还是她出嫁那日....一时红了眼眶,罕见未与秋香拌嘴。 秋香便寻了一羊脂玉簪,一点翠抱头莲给她插上,再装点几片宝石珠钿,不显得奢华,却又搭配得当。 傅娆瞧了一眼铜镜,满意地点了头。 傅坤提前打马去了谢家,傅娆后乘车缓缓抵达,府内已是喧声笑语,叠闹不休。 管事得了谢襄吩咐,将傅娆奉若上宾。 入花厅落座时,恰恰坐在了平康公主对面。 谢襄父母双亡,家中只一族叔替他操持,圣上开恩,命礼部,鸿胪寺及宫中内监协理,朝中有头有脸的官眷悉数到场。 花厅内姹紫嫣红,拥簇如云,乍眼瞧去,仿若春暖花开。 傅娆坐下片刻,便觉有数道视线往她身上落,她略觉奇怪,朝秋香瞥了一眼,秋香顺着众人视线落在傅娆的发髻上,旋即苦笑。 出门时,郑氏应是觉着傅娆的发饰素了些,压不住这一身海棠红,是以顺手从锦盒抽出一枚蝶恋花的珠钿。 这枚珠钿比寻常的珠钿要大,当中有颗硕大的紫金东珠,俗称 鸽子蛋,珠钿用金丝缠绕,雕成戏蝶恋花之状,花瓣点翠,花丝镶珠,环嵌七宝珠石,奢华明艳,工艺精湛。 堪堪这一枚珠钿便将在场女眷比了下去。 平康公主瞧出是宫廷御制,脸色极是不好看,这么好的首饰她父皇都舍不得赏她,居然给了傅娆? 自然也有挑火的,平康公主火气越来越盛,只是想起宫中不明情状的母妃,只能生生压住。 沈柚常年行走皇宫,自然看出这是御赐之物,于一片嗡嗡声中,笑着宽慰,“乾宁县主数次立功,上回又救了大殿下,陛下赏赐隆重些也是常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此话正理。”平康公主高抬着下颌,顺坡下驴。 傅娆渐渐猜到问题所在,并不放在心上,这些闺中女子不是比衣裳就是比首饰,也怪无聊的,些许是当了医官,她越发不将这些女人家的争斗放在心上,任由旁人品评。 两位正主皆不吭声,挑火者只能做鸟兽散。 略坐一会儿,谢家已发亲前往贺家迎亲,大约至黄昏方能将新娘子迎回,府内贺客气氛便松散了些,有人提议玩投壶,花厅前头的院子里便设了投壶,姑娘们三两个依次上场。 见人往院子里聚去,平康公主终是按捺不住气性,轻飘飘刺了傅娆一句, “傅娆呀,瞧着今日谢府喜宴,心情如何?这样的排面,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平康公主这话可谓是踩了傅娆痛处。 她这辈子确实是别想了,隐隐的有些刺痛,被她压下去。 今日是谢襄与贺玲大喜,她不能与平康公主拌嘴,是以起身避开,沿着长廊来到一处偏僻的回廊,凭栏而立,心口的呕心涌上少许,秋香连忙给她递了一枚酸枣,她小口嚼着方才舒坦些。 须臾,一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傅娆回眸,正见徐嘉身影颀长立在回廊口,清润如玉。 她愣了愣,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徐嘉未曾搭话,目光逡巡着她的脸颊,他从未见傅娆这般美,甚至有几分国色天香的气韵,印象中她荆钗布裙,闲暇便倒腾那些瓶瓶罐罐,身上从不见一件像样的首饰,那时他也曾想,有朝一日高中,要替她置办一身喜庆的衣裳,让她漂漂亮亮嫁给他。 “娆儿....”他沙哑唤着她,目光略有迷离。 傅娆脸色一变。 秋香见状,立即上前挡住徐嘉的视线,冷冷呵斥道,“驸马爷这是做什么?” 平日唯唯诺诺的丫鬟,此刻如同小兽一般护在她跟前,令傅娆吃惊,不过想起农家的姑娘爬摸打滚,骨子里皆有几分悍性。 徐嘉无视秋香,目光直落傅娆的眉眼,“娆儿,我知你心意,我实在不忍瞧见你这般孤苦,你是不知,外头那些女人口舌锋利,话里话外皆是排揎你的,我听着心中绞痛......”徐嘉似做出一番决心,郑重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娆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是疯子,拉着秋香从另一处离开。 谢家人丁虽不兴旺,宅院却极大,傅娆在园子里绕了一圈,瞅见快要开席方回花厅,怎知上了廊庑,听见里头传来尖碎的嗓音。 “傅娆呢,把她给我叫来,她怎么有脸勾搭徐嘉?” 厅内闹哄哄的,聚满了人,好几位官宦夫人劝平康不要闹事,平康公主却是气红了眼, “韩夫人,您是礼部尚书家的夫人,您评评理,徐嘉已是本宫的驸马,傅娆再怎么不甘心,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何以现在揪着不放?” 傅娆那般果敢的女子,怎会与徐嘉纠缠不清? 韩夫人不信,“殿下必是误会了....” “怎么可能,沈家的丫头亲自瞧见的,您不信我的为人,难道不信沈柚?”平康公主指着沈柚身侧的侍女道, 那侍女躲在沈柚身后瑟瑟发抖。 两刻钟前,她无意间瞧见徐嘉与傅娆私下见面,回来花厅悄悄说与沈柚知,偏偏被平康公主逮了个正着,抓着她不放,逼着她当众说出真相。 这下好了,闹得人家喜宴一锅粥似的,她回沈府怕是会被打死。 沈柚满脸窘迫,央求着道,“殿下,事情如何还不得而知,我这丫头眼神一贯不好,看错了也未可知,今日是世子婚宴,您有天大的事也得压下,待回头再料理如何?” 平康公主好不容易逮着傅娆错处,怎可错过,再说,搅了谢襄那病秧子的婚事才好呢,近来谢襄在督察院办了几桩案子,风头正盛,世人皆拿他与徐嘉相比,平康公主自然不好受。 谢襄,可是她不要的人,凭什么盖过徐嘉? 彼时,傅娆亭亭立在门口,数十道视线聚在她身上,皆是鄙夷与质疑。 傅娆有口难言,那头徐嘉赶来,也矢口否认,强扯 着平康公主欲离席,平康公主将他甩开,指着傅娆道,“你们来得正好,三人对质,给本公主一个交代。” 徐嘉瞟了一眼傅娆,暗自懊恼,试图去牵平康公主的手,温声恳求道,“殿下,我若真要与她话闲,何至来这谢家,不是平白落人口舌吗?” 官眷夫人连连称是。杨夫人与杨姗姗百般开解劝说,平康公主置之不理,她死咬着沈柚不放,沈柚叫苦不迭。 直到一清俊身影缓缓从石径步上,他身姿凛凛,眉如点漆,淡声道,“沈家丫头看错了,那个人是我。” 李勋话音一落,整个花厅鸦雀无声。 无数道视线戳在他身上,惊讶,惋惜,不解,不一而足。 李夫人正在嗑瓜子看热闹,不料瓜子磕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差点没从椅上跌落,连忙倾身向前,眼神锋利地制止李勋。 自从李勋与梅玲筱解除婚约后,李家的门槛便被媒人踏破。 李家乃大晋老牌贵族,根深叶茂,其父李维中是内阁大臣,李勋更是生得芝兰玉树,乃年轻一代之翘楚。京中想嫁他为妻者,如过江之鲫。 平康公主顿时傻眼,声量弱了几分,“表哥,你是不是糊涂了?” 李勋目无波澜看向沈柚那位侍女, “我身上有伤,恰巧碰见傅姑娘,随口向她讨教疗伤之法,并无他意...” 李勋视线冷冷淡淡从徐嘉身上掠过,垂目道,“我与他衣裳颜色相近,倒是叫人认错了,是以误会了傅姑娘....” 语毕,他转身朝傅娆施了一礼,“是在下唐突,请县主见谅。” 傅娆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对上他幽深的眸眼,嗓子如同黏住似的,半晌没吱声。 其他诸人扫了一眼李勋与徐嘉穿着,皆是蓝色袍子,也难怪丫头看错。 那侍女见有人相救,赶忙磕头如捣蒜, “原来是李公子,是奴婢不长眼,瞧错了,还请公主殿下与驸马爷恕罪...” 徐嘉离她最近,一脚往她胸口踹下,怒道,“瞎了眼的狗东西!” 心中却对李勋冒然认领,生出浓浓的警惕。 李勋这么做,意欲何为。 平康公主却不信,上上下下扫视李勋,问道,“表哥,你受了什么伤?我怎么不曾听舅舅和舅母提起?” 李勋悠然一笑,冷峻的眉眼似堆着万 千风华,他稍稍触碰左膊,“我此处曾受了伤,起先不太当回事,近来却迟迟不好,闻傅姑娘医术高明,是以请教。” 李夫人见儿子胳膊抬得艰难,脸色一变,忙得上前搀住他,“你这伤是何时起的?怎么不曾与母亲说?” “不想叫母亲担忧....” 傅娆闻言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上回行宫途中,她向李勋道谢,李勋不言自己伤势,而此刻却说旧伤.... 傅娆心中狐疑,来到他跟前,“李公子,可否让我瞧一瞧你的伤口?” 李勋微微错愕,旋即失笑,“不必了,男女有别,我不想再牵累姑娘闺誉受损。” 傅娆却是慨然一笑,郎朗回道,“李公子,我傅娆立志从医,他日若我夫君介怀此事,我宁可不嫁,李公子不必忌讳,眼下,你将我视为太医院医官便可。”若是皇帝在意,因此厌弃她,则正中下怀。 李勋神色复杂望着她,见她眸眼坚定,也不好推辞,遂改口道,“那就有劳傅太医。” 李夫人犹豫片刻,也咬下牙关,“若傅姑娘能治好我儿,我有重礼相奉。” 言下之意是怕傅娆因此缠上李勋。 傅娆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吩咐秋香,“去马车取我医囊。” 旋即着侍者领着二人去花厅隔壁的一间僻静院落,李夫人与杨夫人自然随行,杨姗姗也要去,被杨夫人制止,韩夫人为傅娆声誉着想,也含笑道,“我也去吧,也好给县主做个见证。”怕旁人再误会傅娆。 傅娆其实不在意这些,不过还是感激着朝她屈膝,“多谢夫人。” 这位韩夫人真不愧是宰辅之妻,胸襟宽博。 及入厢房,李夫人亲自帮着李勋将胳膊伤处衣裳解开,一条醒目而狰狞的伤疤露了出来,李夫人吓得脸色发白,手臂微颤,眼泪簌簌扑下,心痛道,“儿呀,这是何时受的伤....” 李勋垂眸淡声道,“前几日去郊外狩猎,不小心所致。” 傅娆身子已是有些乏饿,略撑着小案坐下,细细查看李勋伤势。 伤口被剜去一块肉,虽长了新肉,可伤口泛青,显然是中毒之症....定是那日行宫狩猎,将她与谭正林遣开后所受之伤。 傅娆心情复杂,又兼身子不适,额尖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李勋离她近,一眼瞧见,微微担忧,“傅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便改日 ....” 傅娆摇了摇头,直起身子,缓缓喘着气,“伤口之所以久久不愈,是因蛇毒之故,我今日且帮你解毒,还要将外面这层泛青的肉给割去,敷药方可。” 李夫人闻言默然落泪,又见傅娆谈及剐肉神色淡然,心中对她存了几分凛色。 韩夫人将她搀开,“让县主安心救治。” 秋香将医囊送来,傅娆便着手解毒剐肉。 李勋全程皆是闭目不语。 费了两刻钟,傅娆收手,已是大汗淋漓,李勋闻她喘息艰难,立即睁眼,瞧见她脸色泛白不忍道,“傅姑娘,辛苦你了...” 傅娆搀着秋香缓缓起身,疲惫地摇头,复又瞥他一眼,神色默然道,“该我谢你,李公子,好自为之。” 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医治,这人性情太古怪了。 李勋闻言眸色稍顿,握着伤处久久不言。 “着人去荣善堂买生肌膏三瓶,三日后你自行请贺太医给你查看,若毒素已出,早晚两次膏药,一月可痊愈。” 至门口,李夫人已整理仪容,朝傅娆一拜,“辛苦县主,晚间李府会将诊金送到。” 傅娆原想说不必,可若拒绝,这位李夫人多半以为她肖想李勋,便微一颔首,与杨夫人一道离开。 黄昏时分,谢襄将贺玲迎入府内,宴席全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有好事者料想平康公主原本该嫁谢襄,眼下谢襄得皇帝重用,已是督察院名嘴,号称舌灿莲花,口如利剑,人人避之锋芒。 现场便有人吃过谢襄的亏,是以借着酒劲,欲让徐嘉与谢襄行酒令,一较高下。 这法子有趣,惹得满堂附和。 谢襄身为新郎官,岂有拒绝之理,遂应下。 恰在酒酣之处,皇帝亲临,男客女眷皆跪地相迎。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端坐主位,眉目端和扫了一眼院下, “朕落驾时,闻喧闹之声,何事这般热闹?” 众臣遮遮掩掩,不敢据实已告。 有人暗想,这徐嘉是皇帝女婿,谢襄是皇帝爱将之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输谁赢,皇帝大抵不在意,于是大着胆子将比试一事回禀。 皇帝微微愣住,理了理衣袍,问,“比得如何了?” “回陛下,第一轮徐驸马输了。” “还有几轮?” “还有两轮呢。” 皇帝慵懒地往圈椅一靠,金口玉言,“接着比。” 宴席氛围顿时高涨,老臣纷纷给皇帝敬酒,年轻的臣子起哄给徐嘉与谢襄助威。 华灯流转,波光涌动,气氛浓烈。 怎料,徐嘉人品不堪,才华实属罕见,最后竟是赢了谢襄。 众臣只道,不愧是状元出身。 皇帝当初因赐婚一事,对徐嘉与平康公主极为不满,眼下谢襄得娶娇妻,那件事也该翻篇,李维中见状,暗暗示意自家一派的官员进言, “陛下,驸马今日也算给陛下长脸,陛下是否行赏?” 皇帝眉头微皱了皱,“朕视谢襄如子侄,他赢了谢襄,朕又何可喜,朕不怪他搅了喜宴已是宽恕。” 李维中见皇帝语气比平日要温和,今日机会又难得,而那徐府狭窄,公主抱怨数回,眼下淑妃在宫中受挫,只得他这个舅舅帮忙周旋,希望能求皇帝开恩敕造公主府,遂出列跪道,“陛下,刚刚臣等可是许了彩头,眼下陛下驾临,这个好处自该您来许。” 皇帝思及刚刚开口准许比试,默了片刻,抬目,看向院中那卓然温润的男子,问道,“你提个要求来,朕听听看。” 李维中拼命朝徐嘉使眼色。 徐嘉闻言脑子轰轰作响,酒劲上头,熏得他俊脸绯然如霞,他眉目不经意扫过女眷席处的傅娆,只见她裹着一件银红的披袄,倚着柱子怔愣出神,姿态婀娜,娇媚无双.....一时喉咙发紧,浑身热浪腾腾,他往前踉跄一步,扑跪在地, “陛下,臣蒙圣恩,得娶公主,已是心满意足,只是每每见傅氏孤苦无依,名声败落,臣愧疚难当,是以,臣恳请陛下将她赐予臣为贵妾....” 他话音一落,满院皆惊。 很快,更为震惊的事发生了。 只见平康公主缓缓从女眷席位列出,仪态款款步至御前,迎着满院红光缥缈,合袖一拜, “父皇,当初女儿与徐嘉成婚,虽是阴差阳错,却也对不住傅氏女,女儿心中实有愧色,还请父皇准了驸马所请,今后女儿定与傅氏女姐妹相称,绝不苛责于她,也算给她一容身之处。” 平康公主额尖点地,姿态虔诚。 暗忖,若是能将傅娆弄至徐府,岂不任她蹉跎揉捏? 这一计简直精妙绝 第34章 气疯了 暮寒若深流过渊,不着痕迹笼罩着整个庭院。 喧嚣红艳的喜宴,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木着脸盯着面前的徐嘉与平康,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他瞧不清眼前是当朝公主与驸马,也不是女儿与女婿,而是一对....狼心狗肺的混账。 让傅娆做妾? 呵....皇帝从肺腑深处挤出一丝寒笑。 他的女婿要讨他的女人为妾... 而这个小女人正怀着他的孩子..... 每一桩皆踩在了他的死穴。 他一贯宠着她护着她,她皱皱眉,他便忍不住让步,她不情愿入宫,他便由着她闹腾, 他堂堂皇帝,生杀予夺,尚且费尽心思暗许她正妻之位,徐嘉这个旮旯里的畜生妄想让她做妾? 她曾与这种人处了十年......不,每每想起,他脑筋爆裂,唇齿溢出一丝血腥来.... 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更不配站在他的朝堂.... 皇帝脸色如阴云密布,巍峨的身躯更像是陷在气涡里拔不出来,多年养尊处优蕴出的涵养与城府,临近崩塌。 正当此时,眼前刮过一阵旋风,只见一宝蓝锦袍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至徐嘉跟前,抬脚猛朝徐嘉的头部踹去。徐嘉登时被他一脚掀翻在地。 这一脚恰恰踢在了皇帝心坎上。 轻了,再重一点... 他不由朝那宝蓝少年望去, 长得并不算健硕,相反,个子高瘦,可他的力气仿佛裹挟一股压抑许久的怒气,似千钧重击徐嘉的头部。 打得好! 只见那徐嘉醉醺醺的,眼皮一翻,趴在地上倾吐不止。 傅坤并不歇气,紧接着如豹子顷刻扑上,连拳带脚不要命地锤徐嘉。 他对准徐嘉的鼻梁,一下,两下,不间断地锤。 片刻,鲜血从徐嘉鼻孔涌出,往上喷了足足三尺高。 锤完鼻子,便是眼睛,额头也被暴击数下,隐隐有青筋爆现。 不对,还有只左眼,皇帝看的急,恨不得抡起袖子替傅坤动手,只见那傅坤擂完徐嘉的头,将嘴也暴抽几下,最后才蓄力抡了徐嘉左眼一拳。 徐嘉被打得面无全非 .... 皇帝心中郁结的怒火,总算是消散少许,他握着圈椅扶手,缓缓找到了呼吸。 众人终于从这场震惊中反应过来。 李维中率先收起骇色,眸光寸裂冲傅坤喊道,“放肆,你是何人,敢当着陛下的面殴打朝廷命官!” 他话音一落,骤然发现院子里仿佛空空落落,无一人响应他。 转身,他朝上位的皇帝望去,只见那位帝王神色罕见发木,唇角绷成一条直线,额间更是隐隐泛青,那幽深的眸底,没有往日那般镇定从容,反是翻腾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似怒又不像,只觉那缕目光,冒着森然的死气。 李维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立即跪地请罪,“陛下,徐嘉糊涂,徐嘉醉酒,还请陛下恕罪....” 身后传来徐嘉嘶声力竭的痛吼,傅坤拧起了徐嘉的领口,一拳拳跟捅筛子似的,猛击徐嘉腹部,傅坤暗想,他今日当着皇帝的面狠揍驸马,怕是活不了,既是活不了,便干脆把徐嘉打死。 李维中急得满头大汗,再次磕头求道,“陛下,再这么打下去,徐嘉会没命的.....” 他不由扫视皇帝身侧的刘桐与孙钊,二人皆是神色清冷,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李维中心凉了大半截。 求情的话塞在嗓子眼,再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平康公主见傅坤将徐嘉往死里揍,木了一阵,连忙扑过去将傅坤撞开,尖锐喊道, “放肆,你敢打本宫的驸马,找死,来人,把这个混账拖下去宰了!” 尖脆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没掀起半点声响。 她不由扭头,望向那个巍峨如山的父皇,眼泪顷刻涌出,伏地大哭,“父皇,父皇,您快些让人阻止他,徐嘉与女儿不是有意的,我们只是想弥补过错...父皇,女儿没有别的心思呀......” 无论她如何哭泣恳求,上方那道高峻的身影始终不曾撼动半分。 一口又一口鲜血从徐嘉口中冒出,他已被傅坤揍得面无全非,如一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地上。 傅廷澜愣了半晌,怕出人命,立即上前将傅坤的手拽住,拖着他一道跪下,他合衣一拜,语调铿锵, “陛下,臣傅廷澜有奏,那傅娆乃我傅氏嫡支嫡脉,她祖父与臣之祖父乃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傅娆实乃我傅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何以为妾?” 他越说语气越加激昂,神色愤慨,从容不迫, “且不说傅娆于国有功,劳苦功高,单论我傅家,断没有让姑娘给人做妾的道理,陛下今日哪怕是砍了我傅家满门,此诏也绝不应!” 皇帝幽幽盯着他,铁板似的面容,总算是有了一丝松动。 傅坤并不认识傅廷澜,原是要挣脱他的钳制,眼下听了他这番话,不由愣住。 这是傅家长房第一次在人前承认他们这一支,比起先前那傅廷玉可谓是高风亮节,刚直不阿。 可这又怎样? 他傅坤需要旁人来帮腔? 傅坤奋力将傅廷澜手掌甩开,气盛的少年往前拱手,挺直腰背,目色凛然, “陛下,徐嘉有罪,还望陛下治其罪,他忘恩负义抛弃未婚妻,其罪一也,迎娶公主朝秦暮楚,其罪二也,上不效朝廷之力,下不解百姓之忧,无尺寸之功却妄想让公主为妻纳县主为妾,其罪三也,以状元之身,尸位素餐,辜负皇恩,其罪四也,此人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陛下若宽宥之,宠幸之,奈江山何?奈社稷何?” 少年气势如虹说完这席话,已是满脸胀红,泪光闪闪。 他今日哪怕是死,也要为姐姐争一口气。 他高亢激昂,如擂鼓轰鸣,在场士子无不喟叹。 不愧是前朝老太傅之后人。 只是徐嘉毕竟是当朝驸马,不看公主面子,也得顾及皇帝脸面,何况在众人眼里,他也只是酒后失言。 于是立马有李家一派的官员自作聪明,替徐嘉分说。 皇帝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蹭蹭又冒了出来,正要发作,只见一人撩袍跪地,正是通政使杨清河, “陛下,遥想上百年前,傅太傅东山高卧,广设教坛,后戎狄来犯,他四十之龄,只身入敌营,以三寸不烂之舌化解举国危机,旋又端委庙堂,出将入相,鞠躬尽瘁辅佐少帝实现中兴。” “傅家四世公卿,在前朝被誉为海内第一高门,哪怕如今,门生故吏也依然遍布天下,四海诸公提起老太傅,依旧心潮激荡,高山仰止。” “傅娆乃是傅太傅嫡脉之后,陛下亲封的县主,徐嘉何德何能,配让她为妾?” 最后,这位通政使将长袖一合,郑重请命,“徐嘉此举冒犯天威,臣斗胆请陛下处置徐嘉!” 众臣微惊,杨清河这是逼皇帝狠治驸马呀。 一片静默中,李勋清清冷冷将袍子一掀,跪地道,“臣附议。” 李维中不可置信地睃了儿子一眼。 紧接着,陈衡双膝着地,“臣附议!” 礼部尚书韩玄精芒扫视一周,从容拱手,“臣也附议。” 倒是老奸巨猾的吏部尚书柳钦,先驳斥了徐嘉,到了末尾,拢着袖打了个圆场, “陛下,驸马大抵是喝醉了,说了胡话,傅坤打也打了,还请陛下恕他之罪。” 皇帝好不容易顺下的毛,顷刻因柳钦这句话挑了起来,他视线如刀斧般朝柳钦砍去, “徐嘉目无君父,你让朕恕他之罪?” 柳钦只当皇帝舍不得责罚公主驸马,需要台阶下,闻其言,当即跪倒在地,“臣失言...” 皇帝木着一张脸,缓缓闭上眼,“来人,将徐嘉拖下去,杖责,打到他醒悟为止....” 平康公主惊骇,立即挪膝向前抱住皇帝的衣角,含泪央求,“父皇,父皇开恩,他已被傅坤打得半死半活,您再杖责是要他的命呀,他若死了,女儿还怎么活.......” 李维中闻言额尖青筋一跳,再拜,“陛下,今日乃谢世子之婚宴,不宜见血....” 李维中也恼怒徐嘉今日醉酒胡言,可眼下徐嘉是状元之身,出任翰林院清贵之职,与李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不得不救。 他话音一落,只见一身大红喜服的谢襄,越众而出,慢悠悠笑道,“陛下,今年下了几场雪,可谓是瑞雪兆丰年,可惜好雪无红梅相配,略有些煞景,臣府中红梅不够红,若能有驸马献血,必定前方似锦!” “你....”李维中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谢襄,也太歹毒了些。 谢襄丢下这话,如玉的面容罕见现出几分狰狞。 皇帝摆了摆手,侍卫已将徐嘉拖出,彼时徐嘉早就不省人事,几板子下去,连个声响都没有。 平康公主拼命拽着皇帝的衣角,“父皇,您饶了他吧...女儿回去一定好好管教驸马,绝不会有下次....” “下次...”皇帝气狠了,竟是慢腾腾的呵出气音,冷淡的神色里露出几分疲惫,以及萧索,一字一句道, “将徐嘉革职,剥夺状元之身....” 平康公主满目惊愕,身子如同被抽干了气,瘫 坐在地。 徐嘉若不是状元,她还要他作甚? 她堂堂公主难道还要嫁一个没有前途的废物吗? 她眼珠儿转动了片刻,立即朝皇帝望去,眼底的恳求几乎溢于言表。 皇帝神色复杂望着自己的长女,已然看出她的心思。 徐嘉是状元,故而将他抢来做夫婿。 徐嘉被革除,立即就想将之抛弃。 这居然是他的女儿...皇帝失望到了极点,他久久沉默着, “朕没能教养好你,是朕这个父亲失职.....” “父皇.....”平康公主张了张嘴,泪水涟涟, 皇帝深深闭目,原想将平康送去封地,暗忖,若不教导她好,她去封地只会为祸百姓,遂改口道, “朕明日去太庙,去祖宗面前跪经两日以自罚,而你....”他倏忽睁开眼,脸色前所未有冷冽及痛心,“即日起,辰时至,申时末归,去太庙跪抄经书,九九八十一天,克己复省,着掌教女官教导规矩,研习祖宗家法......” 平康公主目色凝滞,并无反应。 皇帝剥夺徐嘉状元资格,又不许她和离,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蓦然,她瞥了一眼那头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徐嘉,又望了望台阶上那风姿凛凛的谢襄....心里咂摸不出滋味来。 见平康公主神色灰败,李维中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平康公主木讷地看了他一眼,渐渐读懂这位舅父的意思。 她还有一个嫡亲的弟弟,弟弟是未来的太子,她的路还没堵死.... 她俯身,再拜,默然道,“儿臣领命。” 皇帝摆摆手,李维中立即安排人搀扶着公主出门,又着人将徐嘉给架起丢去马车。 待二人离开后,皇帝脸色总算好看些,他先是赞许了杨清河,赏赐些金银财帛,随后目光落在傅廷澜身上,眯起了眼, “傅廷澜现任何职?” 傅廷澜伏地道,“回陛下,臣现为太仆寺寺丞。” “太仆寺寺丞为正六品.....”皇帝捏着下巴寻思片刻,“你比你兄长明辨是非,更堪任御史之职,即日起你迁督察院任六品御史,替朕纠察百官。” 傅廷澜闻言一顿,旋即不卑不亢回道,“臣叩谢天恩。” 大晋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御史与各科给事中,及翰林院诸职,非进士不授,此两处官员,是朝廷各部尚书及内阁大臣的进身之阶,虽位卑却权重。 是以,各部六品主事被点为七品御史,都视为升迁。 而一太仆寺丞,虽也是六品,职权远远弱于各部主事,骤然将之迁往御史,实在是过于拔擢。 吏部尚书柳钦刚刚被呵斥,吏部左侍郎李维中也吃了排揎,于是吏部右侍郎只得越众而出,提出异议。 可惜皇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今日傅廷澜和杨清河可谓是提醒了所有人一个事实。 傅娆乃四世公卿的傅家嫡长女,他日若立她为后,何人敢有异议? 皇帝与其说擢升傅廷澜是肯定他今日之举,不如说是给傅娆铺路。 旋即他又看向傅坤,傅坤当庭揍人有冲撞圣上之嫌,众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谢襄与李勋等人相继下跪替他求情,却见皇帝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倒是懒懒拢着袖袍,气定神闲望傅坤, “持身守正,凛然不迫,有御史之姿,傅坤,朕今日考你一考。” 傅坤愣住,还当今日要被杖杀,哪怕不是,也该问罪,怎的皇帝对他这般宽容,抬眸对上那位帝王之眼,冷隽中透着几分温和,不,应该说是欣赏与和气。 可惜,哪怕皇帝已是极为宽宥,傅坤却没给好脸色,只因那平康公主乃皇帝之女,傅坤恨屋及乌,只冷声回了一句,“陛下考吧。” 似极不情愿。 十多岁的少年意气正盛,少了几分城府。 身旁的傅廷澜不由低咳了一句,提醒傅坤注意语气。 傅坤俊脸一撇,没理会他,傅廷澜哭笑不得。 皇帝讪讪地摸了摸鼻,假装不觉,清了清嗓子道, “《尚书·大禹谟》有言,‘水,火,金,木,土,谷惟修’,你给朕释义。(注)” 傅坤眉头猛地跳了几下,这不是国子监前日布下的课业么?他的课业被姐姐收走,姐姐以前陪伴徐嘉科考,也算对四书五经颇有些见地,欲查验他功课,怎的皇帝恰好问及此题。 此题正是他懊恼之处呢。 傅坤挠了挠后脑勺,琢磨片刻回,“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这六样为‘六府’......”傅坤磕磕碰 碰说了一半,后半段便一知半解,“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缓缓一笑,“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此六府,瞬时利之,因势导之,不违农时,不夺物性,宁积于人,无藏于府,养民者,民富则国强,民优则归化.....” 皇帝缓缓道来,傅坤则一字不落记下。 “谢陛下隆恩。”傅坤脸色这才好转,他是好学之人,谁学识比他强,他便习之慕之。 “傅坤,你秉性纯良,刚正不阿,极有天赋,朕之御史虚位以待,望你潜心进学,登科及第。” 傅坤神色一亮,深受鼓舞,“草民领命。” 皇帝颔首,扶圈椅而起,微微仰身,扫视众人,神色继而凛然, “傅娆,傅氏嫡支嫡脉,温秀娴静,勤俭淑德,有功于朝,乃国之明珠.....再有妄议者,杀无赦。” 礼部尚书韩玄与吏部尚书柳钦听着听着,略觉不对劲,这词眼怎么这么熟? 尤其是韩玄,掏了掏耳朵,总感觉哪儿见过,不,他好像是写过类似的诏书。 月华如练,倾泻一地银沙。 傅娆搀着秋香的手臂,从谢府一角门缓缓步出。 夜空明净悠远,月光清透,将她身影照得清晰。 傅娆步子迈得极慢,胸中情绪翻滚,久久不能平复。 自徐嘉与平康公主提起纳妾一事,她先是愤怒,旋即冷笑,那二人要找死,她拦得住?且看皇帝怎么收拾他们,怎知,弟弟傅坤第一个冲上去,他每揍一拳,傅娆心中的郁气便散去一分,到最后,她不知不觉落下泪珠,心中甚是欣慰,这个弟弟没白疼。 再然后傅廷澜那番慷慨激昂之词,将她与傅坤纳入傅氏合族考虑,宁死不屈,她颇有震撼。 原来,傅家风骨,不曾丢失。 再到弟弟字字珠玑,将徐嘉钉在耻辱钉上,傅娆前所未有的解气。 弟弟长大了,会替姐姐撑腰了。 她泪如雨下。 再然后以杨清河为首的众臣,相继替她说话....她甚为撼动,以至于皇帝怎么处置徐嘉与平康公主,她不关心。 至最后,皇帝当众明言,说她温秀娴静,勤俭淑德.....她当时的心揪得高高的,他每说一个字,她身子便软一分,只当他为了收拾今日残局,要当众纳她为妃,她手指深深陷入柱子,那一刻紧张到了极致,幸 是最后赞她是“国之明珠”,再无下文,她的心方重重跌在地上,踏实下来。 抬眸,远处巷口角落,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一盏琉璃宫灯,悬挂车檐,晕出一团绒绒的光芒,伴随着银色的月光一点点渗透她心尖。 皇帝在等她。 第35章 将朕的孩子带去哪?…… 片刻,她行至马车旁。 孙钊将马镫搁下,秋香小心翼翼搀着她上车。 掀帘而入,亮堂的光线扑面而来。 四角悬挂精致的琉璃小灯,明黄帐纱将车厢映得通明,软塌前搁着一铜炉,炉中正呲呲燃烧着兽金炭,温暖舒适。 一道清俊的身影端坐其上。 傅娆不敢望他,矮着腰身跪下行礼,皇帝的手臂先伸过来,握住她的柔荑,靠近炭炉替她烤着, 见她手背红一阵白一阵,指尖泛出一层粉色的红晕,冰凉透骨。 “冻坏了...” 皇帝轻轻揉捏着,暖哄哄的热流顺着肌肤窜入血脉。 傅娆不自在地往前倾身,心头微窒,自打算离京,现在每次与他亲密接触,都令她惶恐。 他心思越深,她越发难脱身,他越好,她也越愧疚。 暖烘烘的热浪逼得她脸颊泛红,她微微出神,竟是有些困倦,兜帽垂在脑后,云髻的花钿坠着一串珍珠,一晃一晃,闪烁银芒,杏眼如水,那一抹俏色,随着眸光流转,滑入他心口。 手心已烤热,手臂还是凉得厉害。 将四角小铜炉挪开,忍不住伸手,将她抱起,轻轻放在了在怀里。 身侧的大氅往前一裹,将傅娆整个儿兜在怀里,用胸膛去暖她,如珠似玉地捧着。 些许近来养得好,气色红润,眼角泛着潋滟的水色,清致的容貌配着这一身海棠红,如一朵明艳的娇花,悄悄地在他怀里盛放。 傅娆僵着腰肢,被动地瑟缩在他怀里,落在他眼里便是一副脆生生的模样,越发惹人怜惜。 只听见他慢声道, “娆娆,朕不想你再受委屈...朕要给你名分。” 傅娆心下忐忑,轻轻吸着气,试图放松身子,她已是累极,浑身酸软无力,实在是担心撑不住,在他面前露了底细。 避开话茬,轻声道,“谢陛下今日饶恕坤儿莽撞之罪....” 皇帝轻轻笑了笑,姿态放随意了些,手臂的力道却不减,依然将她圈得紧紧的。 “他很好,每一拳都揍在朕的心坎上,朕该要谢他....”皇帝抬手捏了捏她发烫的耳尖,“谢他替朕出了气...” 傅娆面红耳赤,小手推搡着他,略有些无语,却也懒得与 他掰扯,只柔声道,“陛下,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催他行马。 “不急,你该饿了,先吃些东西。”皇帝扬声朝外吩咐,“传膳。” 孙钊恭敬地递了一个食盒进来。 皇帝接过,搁在一旁的小案,打开食盒,将一盅燕窝枸杞莲子粥端出,舀出一勺,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喂到她嘴边。 傅娆抿着唇,十分不好意思,怯怯望了他一眼,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挣脱,柔声道,“陛下,我自己来....” 皇帝这回倒没坚持,将勺子递给她,双手扶着她的腰。 傅娆折腾了一日,确实饿得饥肠辘辘,小口小口吃得极快。 皇帝极是满意,她睡得安稳吃得欢心,便觉赏心悦目。 小碗见底,皇帝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水,自知她怀孕,车厢里不再备茶。 怀身子的女人饮食举止要注意什么,周行春都告诉了他,皇帝记在心里。 傅娆吃饱,饮了一杯温水,力气足了些,身子也暖和许多。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轧着青石板,破开夜色,发出一声声脆响。 “陛下是送我回去吗?”她眼巴巴地问, 皇帝看出她的小心思,侧头捏了捏她脸颊,“不然呢,你想跟朕回宫?” 傅娆腼腆地笑了笑,避开他揶揄的视线。 皇帝却不准备放过她,手掌轻轻在她后腰摩挲,渐渐往下.... 傅娆眉眼轻倦,懊恼地抓着他手臂,央求道,“陛下....您别这样.....”声音软得如棉花似的。 他反将她的手握住,困在她身后,重重捏了捏,“你还没回答朕,娆娆,朕不想你再被人指指点点,你答应朕,入宫为妃可好?”皇帝凝望她的神色。 傅娆身子又颤又软,摇摇欲坠,她累得连喘息都很艰难,很努力地抬眼,脆生生望他,用比平日柔软的语调喃喃恳求,“陛下...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没准备好.....” 皇帝眼神幽深了几分,俯身,抵着她额尖,一字一句沙哑问道, “准备出京巡视两年,准备将药铺丢给两名管事,准备把你母亲郑氏两年的用药都配好,是吗?” 他手掌扣在她后脑勺,额尖的力道虽不重,却仿佛将她钉住似的,让她无处遁形。 傅娆满目惊愕,唇色发白... . 他都知道了...... 脑海陷入一团乱麻。 宽大的车厢顷刻变得逼仄,她呼吸窘迫,透不过气来,重重地吸几口气,小脸通红如霞。 默了片刻,疲乏的脑筋总算揪住了一丝线头,她湿漉的眉眼蒙着一层水雾,红唇颤颤,“陛下...您说过我没怀孕,便放我出宫...我只想出京两年,避避风头,我....” 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心虚地怎么都说不下去.... 皇帝知她做贼心虚,冷隽的眉眼染了几分笑意,手臂绕过她身后,将她手指一点点掰开,“傻姑娘,别伤着自个儿....你想出京,等过两年,朕带你南巡,你依然可以巡视各地医署,挖掘人才,收集药谱.....” 傅娆委屈地崛起了嘴,正待辩他,腹部忽然涌上一股恶心,她当即捂住嘴,下意识往前一倾,没防住,满口的秽物就这般吐在了皇帝怀中。 满目狼藉,沿着他衣领往下跌坠.... 傅娆吓得说不出话来,僵了片刻,她飞快挪下身子, “陛下,臣女有罪,臣女....”她手忙脚乱要帮他去擦拭,却被皇帝失笑拦住。 “你让开些,朕来....” 他用力将傅娆身子撑起,避开污秽之地。 傅娆跪坐在一侧,满脸愧疚望他,“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不怪你,是朕孩儿的过错...” 皇帝话未说完,倏忽止了声, 四目相对.... 傅娆如遭雷击,杵在那里,一动未动。 皇帝迟迟地笑了笑,眉梢一扬,垂首清理身上的秽物。 吐得过多,以至内衫沾湿,怕是得换一身。 皇帝自顾自解开领口,露出精壮的胸膛..... 傅娆脑子里轰隆隆的,如天雷滚过。 直到那古铜色的肌肤撞入眼帘,傅娆方惊醒,忙转过身子,将脸搁在一侧车壁,埋得紧紧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日周太医已切出喜脉。 他为何不做声....不,他定是想看看她能折腾出什么事来,一定是这样。 傅娆说不出心中滋味来。 又气又怒,还很害 怕。 下意识将身子往角落里缩,余光,他衣裳已褪尽,模糊的轮廓与记忆深处的凌厉线条重叠....傅娆脸颊烧腾,羞愧地,将脸埋得死死的。 须臾,皇帝换好干净的衣裳,手搭在膝盖,闲适觑她, “你这是想往哪儿逃?莫非想从这车壁钻出去?” 傅娆又羞又恼,趴着车壁不放手,倔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将膝盖挪了个位置,跪在他脚跟前,诚诚恳恳认错, “陛下,臣女有罪,请您责罚。” “来....”皇帝先朝她伸手。 傅娆悄悄抬了半个身子,望着那只宽大的手掌,五指如山,手握乾坤, 这是告诉她,她逃不出他手掌心。 若是孩子没被发现,她尚且可以一试,眼下....想想这位帝王的手段与能耐。 傅娆绝望地闭了闭眼,缓缓将手递过去。 掌心的小手皙白柔嫩,软软的,一捏仿佛能碎。 皇帝唇角浅浅勾出一抹笑,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抱,动作极是温柔,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俯首,贴着她的额尖深深吻了吻,又克制着松开,将她按在他心口。 “你听听....” 傅娆从未像现在贴他这般近,隔着胸膜,能听到那咚咚的心跳声。 “你胆大妄为,试图带着朕的孩子离京,傅娆啊傅娆,这得是多少重罪?” 他粗粝的指腹揉着她脸颊,用了些力道,傅娆略有些疼,却不敢躲。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被他箍的不舒服,傅娆呼吸艰难,破罐子破摔道, “债多不压身,臣女不想入宫,陛下是知道的,臣女不想孩子步大殿下后尘。” 皇帝脸色微的一变。 傅娆察觉到他身子僵硬,也知是惹恼了他,欲从他怀里挣出请罪, 他发现得快,及时将她圈紧,紧贴着她背,“还想逃?” 滚烫的热浪侵袭着脊背,傅娆怔然片刻,叹气道,“既是被陛下发现了,臣女无处可逃,只是...” “别只是了,朕不可能让皇嗣流落宫外。”皇帝看穿她的心思,“更何况,若是皇子呢,你可知朕对他期望极高.....” 皇帝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令傅娆震惊的话。 是她以为那个意思吗? 不等傅娆回答,他下颌摩挲着她软软的发梢,低声缱绻, “你犯了欺君之罪,朕该怎么罚你?” 傅娆抛却纷乱的情绪,淡声道, “陛下,我辩无可辩,您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可否别牵连他人?” 皇帝轻轻笑出声来,抚她脑勺,“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现在是双身子,朕罚了你,朕的孩儿不是委屈么?” 傅娆羞涩地垂下眼睑, 这是要放过她? “不过,你可以赎罪。” 傅娆愣住,回眸认真望他,“怎么赎?” 皇帝垂眼,见她水汪汪的眼眸,盛满了虔诚与认真,心里迟疑着,总觉得是欺负了她似的。 “你想想,若是朕满意了,便放过你....”他饱含深意蛊惑。 傅娆怔愣愣的,再傻也知道,皇帝要她做什么。 她才不呢。 她装傻,与他说起正事, “陛下,入宫的事,您可否缓一缓,我还未做好准备......” 无论身心,她都未做好成为他妃嫔的准备。 心里空茫茫一片。 皇帝沉沉叹着气,扶着她双肩,郑重道,“待朕处理宫中手尾,择吉日迎你入宫,也需要些时日,你这段时间在府上养好身子,太医院想去便去,不想去便歇着,可明白?” 傅娆迟疑着点头, “娆娆,你能不能试着相信朕?” 傅娆久久未答。 回到府中,郑氏强撑着睡意在塌上等她们姐弟回来。 傅娆与她说起婚宴之事,将徐嘉那段给略过,郑氏放心下来,方肯入睡。 傅坤迟迟未归,傅娆等了一会先回了房,洗漱过后,换了家常的衣裳坐在炭盆旁烤火,一边吩咐桃儿,“你去门口等少爷,待他回来,领着他来见我。” 傅娆打个盹的功夫,傅坤便回来了,少年裹挟一身寒气大步踏至听香小筑,到了门口,他解开大氅递给桃儿,抖了抖衣袍灰尘,推门而入,见傅娆靠在软塌小憩,扬起笑脸,入内与她行礼, “姐姐,我回来了。” 傅娆睁眼,久久凝望他,未语,抿着唇,心下犹然激动。 傅坤心情也极是激越,他接过秋香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 坐在傅娆跟前,与她说话, “姐,我今日结识了数十世家子,末尾,世子又领我去书房,赠我以玉佩,将京城世家子底细说与我知,哪些人可结交,哪些人要敬而远之,悉数教我,耽搁了时辰,回来晚了,叫姐姐好等。” 少年意气风发,哪怕累了一日,眉宇间依然英姿勃勃。 傅娆泪眼灼灼,与桃儿道,“快些将那跌打伤药拿来。” 一边与傅坤温声道,“来,将手递给我瞧一瞧。” 傅坤愣住,犹豫了一下,将手缓缓抬起, 借着灯火,傅娆瞧见傅坤那拳头皆是青紫一片,脑海里浮现傅坤拼命击锤徐嘉的画面,这傻孩子把自个儿性命豁出去,给她撑腰出气....泪意涌上眼眶,蓄成泪珠,悄然滑落。 “疼吗?”她哽咽问, 傅坤哈哈一笑,朗声道,“疼是有点疼,不过打得挺爽,还以为陛下会打我呢,没想到陛下放过了我....”少年眸眼晶亮,盛满了纯真,凑近她,低声笑道,“原来陛下还不错。” 傅娆眼底泛着泪花,嗔了他一眼。 桃儿将药盒打开,傅娆用绵团点了些药膏,亲自给他上药。 晕黄的灯火映亮她的脸,晶莹剔透,眼角被拖出一抹酡红,眉梢如有春晖停驻,莹玉生辉...傅坤总觉得姐姐不一样了,却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傅娆涂好一层药液,抬眼觑他,“你瞧我作甚?” 傅坤一本正经道,“姐姐好像比以前更美了....” 傅娆闻言俏脸一绷,“你说的什么话呢?敢打趣你姐姐!” 傅坤嘿嘿一笑,将手收回,“不是打趣姐姐,以前姐姐与那徐嘉在一处,日日劳累,还不一定能讨得了他的好,姐姐欲行医换些钱补贴家用,他却自命清高不许姐姐坏他名声,如今姐姐离了他,当了医官,不仅气色好,心情也好,姐姐开心了,弟弟我就开心。” 傅娆闻言微顿,渐渐红了眼眶,“坤儿,谢谢你今日替我出气。” 谢坤斜了她一眼,“谢我作甚,我是姐姐含辛茹苦养大,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难道不该替姐姐出气?那我活着作甚?” 不等傅娆回他,又拍着胸脯正色道,“姐姐放心,弟弟我一定给你争气,绝不会叫姐姐失望。” 傅娆热泪盈眶,重重点头,“我知道的。” “哦,对了,今 日之事你千万别告诉娘,娘身子刚好,莫要让她动气.....” 不待傅娆说完,傅坤立即点头,“我知道,我绝不会说,娘不仅会气病,她还会想尽法子逼你嫁人。” 傅娆愕住,坤儿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层...默了片刻,轻声问他,“你难道不希望姐姐嫁人吗?” 傅坤想了想,郑重其事道,“我希望有一个人来疼姐姐,要是没有那样一个人,我宁愿姐姐不嫁。” 傅娆怔怔望着面前的少年,打心眼里觉着,他长大了,他会替她着想。 这个世上,若有谁不求回报,不计生死与利益为她好,唯有傅坤。 而她也是这般对他的.... 她失笑压住心头的苦涩与撼动,“若是姐姐真的不嫁,你待如何?” “我养姐姐呀!”傅坤理所当然道,“姐姐放心,你若真不想嫁,就踏踏实实待在家里,若是母亲再闹你,我替你说话。” 傅娆抱着手炉,挪身至塌上靠着,逗他道,“若你将来的媳妇嫌我怎么办?” 傅坤脸色僵了僵,旋即皱眉道,“我的一切皆是姐姐所给,我的妻子若逼我抛弃姐姐,这样的妻子我宁愿不要,自然,结婚前我也会与她说道清楚,她不乐意我便不娶,谁也不碍着谁,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没个通情达理的媳妇了。” 傅坤越说越起劲,傅娆笑不可支,揉了揉他的脸颊,“谁知道等你娶了媳妇会变成什么样,得了,你放心吧,姐姐不会拖你后腿。” “姐姐怎么会拖我后腿呢....”傅坤不满她这般说,见傅娆打着哈欠,起身辩道,“姐,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一切有我呢。” 傅娆忍着笑意,认真点头,“我信你。” 她信傅娆,另外那个人,她能信吗? 傅坤往门口迈出几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折身,探头探脑问道, “姐,你说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居然差点将那徐嘉给打死,对那泼皮公主也极是严苛....瞧着像是个明君...” 傅坤话未说完,傅娆急得瞪了一眼,“私下不能妄议君上,陛下当然是明君。” 以皇帝的德性,定派了侍卫来府上,傅娆担心侍卫听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傅坤直起身子,砸了咂嘴,略有些嫌弃道,“公正清明,就是女儿给养坏了....哦,姐,原来陛下这般年轻呢.....” 傅娆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微微发烫,手指深深陷入被褥,嗔怒道,“快些去睡吧,明日还要去学堂呢。” 傅坤打了个揖,替傅娆掩上了门。 傅娆歇了一日又去衙门,而这两日,皇帝恰恰去太庙跪经,又亲自教导平康公主,也不曾得闲来看她,不过人没来,倒是遣人送了不少物件儿来。 一位三十多岁的管事领着一群小厮进了门,拢着袖躬身在郑氏跟前禀报, “我们家四爷曾在京城置办了一栋宅子,前两日将宅子卖掉,那新主人是为儿子成婚,是以家具皆不要,没得浪费了去,这般重物也不好携带,四爷生意全靠咱们县主照看,便想将这些家具送来府上,权当有个落脚儿地,夫人别嫌弃了才好。” 郑氏从来都是精打细算之人,“哪里的话,只是太不好意思了些,这样吧,你们瞧着折算多少钱,我们给些银子才好。” 管事哭笑不得,语气越发恭敬,“您这话没得埋汰了咱们四爷,四爷走南闯北一向豪爽,夫人瞧得起肯收下这些家具,爷便高兴了,哪里能收您的钱,传出去,损了咱们爷的名声。” 话说到这份上,郑氏也不好推辞,瞧见外院挤满了人,东西已送来,若推却怕是真的要丢了, “先送进来吧。” 管事长袖一挥,小厮鱼贯而入。 林林总总,院中摆满了各式家具。 两条黄花梨霸王枨条桌,一黄花梨两卷角牙琴桌,黄花梨夹头榫翘头案一座,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平日可以搁些书籍茶具之类,还有一八尺高的凤纹衣架,六把乌木小扶手椅,十来个紫檀木束腰珐琅面心方凳,一面红木框雕漆嵌玉石围屏,及相配的剔红九龙纹宝座,最后又抬了一紫檀竹节雕花卉纹多宝格。 瞧着确实是老物件,可哪一样都是上好的家具,平日里正儿八经去买,得多少银子呀。 郑氏立在廊下堪堪站不稳,若叫人退回去,她话已发下,不是白折腾人家么,可若收下,这得多少银子的事,哪怕旧物,也不是他们现在消受得起的。 家里的银钱是傅娆所掌,迫不得已,郑氏着人将傅娆请回。 傅娆匆匆归家,瞧见这景象已是猜了个大概,那夜皇帝驾临听香小筑,必是见她屋子里摆设简单,是以想这个法子送些家具来,也难为他寻了这么多借口。 郑氏执意不收,那管事的汗流浃背立在廊下,满 脸央求望着傅娆。 傅娆失笑,搀着母亲,软声劝道,“娘,是这样的,那四爷有一幼子,前不久得了急症,是我给医好的,四爷呢,一半是卖了宅子这些家具没地儿放,一半是还我个人情罢。” 郑氏皱眉摇头,“那也不行,若是一件两件就算了,你去瞧一瞧,光那紫檀多宝格怕是得上千两银子。” 傅娆颔首,“也对,这样,我折些银子送与四爷...” 郑氏一听心里巴巴的疼,将她往旁边柱子一捎,背对着管事低声道,“要不,先搁着,咱们帮着他卖掉,再还他银钱....” 傅娆撩眼往院子里扫了一眼,指着那些家具道,“娘,您瞧瞧,这桩桩件件女儿都用得着,若是去外头买,怕是买不来这样的好东西....” 郑氏愣住,仔细数数,还真是一套家具,傅娆搬去听香小筑后,家里并无多余的箱柜给她,许多衣物皆堆在耳房,确实不像样。 遂咬牙道,“那就买下来。” 傅娆这头与那管事的议价,一来一回,最后那管事的勉强收下两千银票。 这一下家底掏了一半,郑氏极是心疼,不过这些皆是傅娆所挣,给她花也是值当的。 “都搬去姑娘屋里。” 次日午后,那位管事又来了,这回送了十几匹蜀锦苏绣香云纱,皆是时新的料子,并些南海珍珠,金珠与黑珠各一盒,个头不大,成色却极好,还有几框瓜果之类,总共两车礼仪。 郑氏受之有愧,便招呼那管事道, “四爷这般慷慨,我心中实在不安,既是四爷卖了宅子回老家,我们设宴权当给他送行,烦请管事回去带话,请四爷一家明日过府吃个小酒,以表谢意。” 管事应下。 这头傅娆晚上回来,郑氏与她商议此事,傅娆噎了满口饭,哭笑不得, “娘,四爷不会来的,他忙得紧,这些人情女儿会去还的,您就别操心了。” 郑氏犹然不放心,“真的不会来?我还吩咐秋耳去市集买些好菜呢。” “不用了,女儿跟您保证,他绝不会来。”傅娆笑着喝了一碗汤。 自从在皇帝面前露了陷,傅娆不用在他面前遮掩,遂暗自与贺攸告假,上两日衙,歇一日,周行春也在一旁帮腔,贺攸自然应下。 翌日傅娆休沐,晨起懒懒地歪在塌上看医书,不知不觉又睡了过 第36章 丈母娘看不上女婿 东院西边墙根下蜿蜒一株老君梅,梅树基干粗壮,弯向一边,至半中枯萎,左右各发了一小枝,并正中生出的嫩条,迎风冒出几抹簇簇的新绿。 傅娆扶着秋香的手臂,碎步疾至待客的东厅,瞧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老梅前,徒手正拨弄着当中的嫩枝儿,他着青蓝色竹纹直裰,修长隽逸,没了那身明黄的龙袍相衬,少了几分不敢直视的威严,乍一眼瞧去与寻常男子无异,只是举止投足间,依然掩饰不住岁月沉淀的雍雅持重。 傅娆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心口涌上些许复杂,明明随口便能应付她娘的邀请,竟是亲自来了。 正要上前请安,倏忽瞧见两人。 一人挺拔冷峻扶刀立在廊庑下,眉目如霜,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 另一人清秀宁雅,双手环臂,倚着廊柱而立,眸宇间流露几分不经意的冷漠与轻倦,则是司礼监提督孙钊。 傅娆步子一顿,眼前发黑。 皇帝来就算了,怎么连这两尊大佛也带来了,之前那小金子不是挺好的么? 莫非是出宫办事,半路顺道来的?应是如此。 刘桐与孙钊也瞧见了傅娆,二人相继收敛神色,朝她施礼。 傅娆稍稍回礼。 瞥见廊芜下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漆木箱子,皆是皇帝送来的随礼。 心下无奈,缓步下台阶来到院中,迎风朝皇帝屈膝福身,“给四爷请安。” 皇帝早已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身,眉眼含笑,欲要扶她,手伸至半路,顿了下,堪堪收回: “免礼。” 傅娆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问,“您怎么来了?” 皇帝略觉疑惑,“不是你母亲邀我来的么?” 傅娆无奈嗔了他一眼,刻意压低了嗓音埋怨道:“我娘不知里情,您怎么当了真…” 皇帝负手轻轻哼了一声,“听你这语气,竟是不欢迎我?” 傅娆被他看穿,脸颊略略浮现些许红晕,错开他探究的视线,干笑道:“您说笑了,您大驾光临,是我们求之不来的,怎么会不欢迎,您请入厅喝茶。” 傅娆领着皇帝一行入厅,欲请刘桐与孙钊也入内,二人皆是拒绝,止步在门口便不进去了。 皇帝随傅娆入窗口圈椅坐下,秋香亲自沏茶来,又将炭盆搬入搁在皇帝脚 下,皇帝却将炭盆轻轻往傅娆身旁推了推, “坐吧。” 傅娆岂敢落座, 恰在这时桃儿溜至门口,瞧见两位俊俏的男人,登时一惊,忍不住多睃了几眼,悄悄掀帘朝傅娆望了一眼, 傅娆会意,立即与皇帝屈了屈膝,快步至门口,见刘桐二人立在外头,将桃儿往里拉了拉,低声问道,“怎么了?” 桃儿眼神儿溜溜转,往里头探了探头,悄声道,“您昨日斩钉截铁说人家不来,夫人不曾叫人采购,眼下急着去隔壁王婶子家里瞧瞧有啥好菜,王婶子腰不是不好么,夫人欲拿您的药膏送与人家,上头贴的标签不见了,奴婢请您辨认一下….” 语罢,从袖下掏出两个瓶子,让傅娆辨认,外形一模一样,傅娆拧开其中一个闻了闻,“是这个…..”哭笑不得的将她往外推。 将桃儿打发走,回到皇帝跟前,一张俏脸亦是窘得无地自容, “陛下,还请您见谅….”跪下磕了个头, 皇帝连忙将她掺起,不悦道,“怀着身子,不许行礼。”拉着她未放,将她往跟前一带,低声道:“朕都听到了,你母亲定不会这么做,是不是你这个糊涂虫坏了朕的事?” 傅娆脸颊热浪腾腾,她什么时候糊涂过?从小到大谁不夸她一句能干明事理,到了他眼里倒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欲挣脱他的手,又不敢,只俏生生嘟起了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您别怪我,我哪知道您会来嘛…” 皇帝不怒反笑,咂咂嘴自嘲,“倒是朕的错,旁人邀请了朕,朕不该来…..” 他手掌过于宽热,粗粝的手茧摩挲她的手背,仿佛要烫化了,心似被他笼着,软软的无处安放, 傅娆凝睇着他,低低恼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若是不高兴,我亲自给您下厨,权当给您赔罪。” 她现在怀着孕,他怎么舍得她辛苦,有了这话,气也消了。 “不必,朕并不挑,以往行军草根都吃过,还有什么不能吃的,实在没菜,将那株老君梅砍了煮点汤水喝也是成的。” 傅娆不好意思地跺脚,“您就别埋汰我了,我这就去给您下厨….” 待要退下,听见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郑氏温柔嗓音响起, “怎么站在门口呢,风大,快些入内喝茶。” 傅娆飞快将手抽出,退了几步去迎郑氏 。 刘桐与孙钊生得风姿凛凛,不像是普通人,郑氏虽没见过大世面,却也有几分眼力劲,非得邀请二人入内。 两位令朝野闻之丧胆的铁面刽子手,就这么架不住郑氏热情,跨入门槛。 郑氏见厅内只有傅娆与一男人,微的一愣,环视一周不见那位四爷的家眷,略有些诧异,视线这才落在皇帝裴缙身上。 彼时皇帝已缓缓起身,身姿如松立在窗下。 他眉目清润,让人一眼惊艳。 好一清致疏落的男人,再看第二眼,自有一股岳峙渊渟的风采。 郑氏这一生不曾见过如此矜贵的人物。 “这位想必便是陈先生了。”郑氏先福了福身, 皇帝从容拱了拱手,“见过傅夫人。” 郑氏笑了笑,下意识坐在了皇帝对面的席位,傅娆瞧着自己母亲,心中不自觉地发慌。 皇帝倒是不觉怎么,随之落座。 郑氏瞥了一眼傅娆,见她怔愣愣的,暗暗睃了她一眼,示意秋香过来倒茶,又温和望着皇帝笑,“您怎么又携了这么多礼来,我们实在受之有愧。” 皇帝语气温和,“夫人客气,我们做药材生意的,都盼着能上典药局的名录,多亏了傅姑娘帮衬,给我们解决了大麻烦,过了这个坎,今后便是财源滚滚,是以备薄礼相赠。” 郑氏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还真当傅娆帮了人家大忙,这就解释得通人家三番两次送礼来。 “对了,您的夫人少爷呢,怎么没带来?也好叫我瞧一瞧夫人风采….” 皇帝搁在桌案上的手微微一动,眉峰锐利地瞥了傅娆一眼,傅娆也跟着慌了,露出几分不自在来。 她没料到郑氏会请陈四爷过府小宴,是以前日郑氏问起陈四爷家室,她据实已告。 皇帝来之前倒也想过,他年纪摆在这里,也不可能去骗郑氏。 今日来,纯粹是听闻郑氏邀请,刚好从南军都督府回来,顺道来看看,借机给傅娆送些年礼来,省得她怀着孕四处操劳,也没打算做什么,毕竟时机还不到。 可真正来了,听到郑氏这话,心里多少升起些许闷胀。 他不年轻了,在郑氏眼里,定是配不上她女儿。 兴头一下全给搅没了。 皇帝舌尖抵着右颌,低低闷笑了一声,“夫人身子不好,在 老家养病,不曾随行….” 郑氏愣了愣,“原来如此,听闻先生要回蜀中,便设薄酒给先生送行。” 回蜀中? 谁给他寻得这么憋劣的借口? 他下次不用来了吗? 凛冽的视线朝刘桐与孙钊撇去。 孙钊暗暗抚了抚额,为了成功送出家具,不得已寻了卖宅的借口。他手垂在身侧抓紧了袖口,一副请罪的摸样。 皇帝收回视线,想了想答道,“原是打算回蜀中,眼下进了典药局的名录,还要留在京城一段时间。” 郑氏不以为意,“哦,这样呀,不知先生除了药材之外,还做哪些生意?” 皇帝手指轻轻扶在茶柄,细致提了几样。 郑氏听不太懂,随口应承几句,目光瞥到刘桐与孙钊身上,只觉这二人长相气质皆是不俗,忽的就生出几分心思。 “娆娆,四爷难得来,你去给四爷做个家常小菜。” 傅娆心中生出几分警惕,母亲这是想支开她, 莫不是瞧出端倪来? 她与皇帝暗暗对了一眼,皇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傅娆也确实想给他做道拿手小菜便退出东厅。 待她一走,郑氏指着刘桐与孙钊,笑眯眯问皇帝,“陈先生,您这两位属下气度不凡,瞧着不像是寻常人物?” 皇帝轻轻叩着桌案,含笑回道,“夫人眼力不错,他们跟着我走南闯北,有些薄名…..” 郑氏神色一亮,视线在刘桐与孙钊当中抉择了一番,只觉刘桐更为高大,遂问道,“这位义士是哪里人?” 皇帝微微错愕,瞥了一眼郑氏满脸兴趣的样子,意识到什么,心中猛然一沉,顶着一张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脸,盯紧了刘桐。 刘桐顿时汗流浃背,道,“在下徐州人士…..” “哟,徐州与咱们青州毗邻,我外祖便是徐州人,咱们也算半个同乡,”郑氏含笑,又问,“家中几口人?” “.….”刘桐深深吸着气,“十几口人….” “可曾中举?” 大晋武职皆是世袭,刘家世代袭锦衣卫之职,不需要科考。 顶着皇帝杀人的视线,刘桐差点要跪下来,他闭了闭眼,咬牙道,“不曾。” 郑氏顿时没了兴趣,同时,心中也生了几分颓丧,近来陈衡 不见来府上,郑氏便猜二人这婚事怕是泡了汤,心中郁碎许久,前日陈四爷着人送那么多家具来,邻里街坊只当是有人来下聘,她只得以远房亲戚为由解释了过去,现在邻里皆知她家女儿年纪大了,被人辜负退了婚,打着各种主意的都有,她心中焦急,自然将女婿的门槛降了档,是以今日见了刘桐与孙钊便起了几分心思。 可哪怕急着将女儿嫁出去,至少也得是举人一流。 刘桐不行,还有一位。 郑氏立即将主意打到孙钊身上,“这位义士老家何处?” 一贯淡漠无情的孙钊忍不住愕了愕,他可是个阉人,他嗓子涩了涩,利落道,“在下行伍出身,刀尖上淌血的人,不值得夫人挂记。”怕郑氏不死心,连忙补充一句,“不曾中举。” 大晋内庭曾设内书房,从翰林院选人教授内监习字读书,为司礼监批红培养人才。 孙钊三岁入宫,自小在内庭习书,当年内书房考核也算内监中的状元。 郑氏笑意僵在了脸上。 这种人也不能要。 心里跟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顿时兴致缺缺。 气氛陷入诡异一般的寂静。 郑氏干坐片刻,目光忽然落在皇帝身上,顿了顿,轻轻一笑,“陈先生,您手底下的人尚且如此出色,平日结交的人怕是更了不得....” 闻弦歌而知雅意,郑氏这是想让皇帝给她留意女婿人选。 刘桐与孙钊二人已经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孙钊胆大,硬着头皮替皇帝拒绝,“夫人,县主聪慧果敢,陛下甚是看重她,曾放话要给县主指婚,县主的婚事,您就别操心了。” 孙钊想一劳永逸赌了郑氏的嘴,可惜他不了解市井妇人。 郑氏闻言千头万绪涌上心间,好不容易被人牵了话头,立即倒豆子似的,将心中苦水倒出, “怎么可能不操心呢,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哪能真的上心,不过随口一言罢了,再说,陛下若真的指婚我还不放心呢,金口玉言,我没得挑,索性在陛下指婚前,给娆儿寻一个妥帖的郎君才好,我要求也不高,这头一条得是人品过得硬,其他诸如年纪得相仿,相貌也不能过丑,家中不能纳妾,我们家虽是小门小户,祖上却有来头,断不能辱没了祖先的门楣.......” 郑氏如愿将心事道出,末尾还补充了一句, “ 陈先生,您可得帮我留意着。” 皇帝原先尚且还能扶着茶盏,独自喝闷茶,眼下却是连口气都咽不下了。 依着郑氏这格调,他是哪点都不符合人家女婿的要求,心里呕得吐血。 皇帝堪堪默了半晌,只从齿缝挤出几字,“婚姻自有天定,夫人放宽心才是。” 郑氏泄了气。 傅娆匆匆做完一道小菜,不放心这边,立即赶来客厅。 郑氏已强撑不住,见她过来如释重负起身,“娆娆,你们聊生意上的事吧,娘去厨房瞧瞧。”又与皇帝招呼,“陈先生先坐,我布好膳食便请先生过来。” 傅娆立即应下。 皇帝强忍着憋闷起身颔首。 待郑氏离去,刘桐与孙钊二人哗啦啦扑跪在地, “陛下恕罪,陛下息怒。” 傅娆吓了一跳,抬眸望皇帝,“陛下,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母亲做了什么惹恼了您?还请您看在她不知情的份上,饶恕她。” 语毕,扶着小案要下跪。 皇帝伸手扶住她,朝刘桐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即悄悄退出,东厅只剩下他和傅娆。 皇帝再是忍不住怒意,当即将傅娆腰身一揽,迫着她贴过来,温柔又克制地撬开了她的齿。 傅娆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也不敢反抗。 这是她家里,她不敢闹出动静,只得默默由着他。 不知不觉她已坐在他怀里,被迫仰面承受着,她双手不轻不重推在他胸膛,克制不住发出一些声响。 皇帝也知这般做不太妥,可实在是控制不住。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宣泄心中的闷恁,愧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半晌,皇帝终是克制着松开她,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靠在她发髻低喃道,“你母亲盘问了刘桐与孙钊....” 傅娆从这一句话便猜到了所有,她闷出一声笑,难怪皇帝气成这样。 憋着气,还不能吭声,倒真是为难他了。 傅娆红唇被他亲的布满了水光,眼底也微微流淌着醉人的酡红,她头一遭,轻轻地抬起身子,主动往他唇瓣压了压,湿漉漉的眸眼闪过一丝雪亮的光彩,轻笑道,“让陛下委屈了。” 皇帝募的僵住,双臂搂着她腰身,将她圈在怀里,眼神直勾勾盯着她,一动未动。 傅娆这一点点主动,竟是如破冰的春阳,有着冬雪初融般的效果。 心中气消,面色却绷得极紧,“朕没这么好打发。” “朕今晚来寻你。” “寻你讨债!” 一顿午膳吃得兵荒马乱。 皇帝一行离开后,郑氏瞧着满桌不算精致的菜肴,及厅堂里大大小小十几来个箱子,满脸愧色,自是又将傅娆数落一顿,方才罢手。 入夜,傅娆心中便十分不自在,来回在屋内踱步, 怕他真要来,若来了该如何是好? 秋香已知皇帝底细,尚可放心留在身边,可桃儿却是留不得,上次皇帝来,将桃儿放倒,小丫头呼呼睡在耳房角落,留了一夜口水,傅娆心疼,思来想去,借口傅坤过两日回,着桃儿去收拾傅坤屋子,晚上就歇在那边,将桃儿支开。 后又不放心,去到正院,干脆在郑氏安眠香里加一味海茵草,让她睡得更沉些,而钟嬷嬷也常日歇在郑氏屋内,闻了这香气,大约夜里是不会醒了。 傅娆心虚地安顿一番,彻底将家中诸人安排妥当后,才堪堪坐在屋内等着皇帝过来。 与此同时,隔壁陈府,平康公主刚从宫中太庙而归,累得眼皮掀都掀不开,她这几日有多辛苦,内心就有多憎恶傅娆,她把这一切倒霉悉数归到傅娆身上。 可惜明里暗里她都不能把傅娆怎么着,是以这口气天天呕在心里。 恰巧前日,有人送了十几车子家具来傅家,邻里皆以为有人上傅家提亲,平康公主闻讯十分疑惑,傅娆要嫁人了? 嫁给何人? 她得把这个消息打听清楚。 平康公主身边有一女官,为淑妃所派,颇有城府,那日当众请旨让傅娆为妾,也是这个女官所谋,女官来到陈府,并未将原先那些下人遣走,相反,而是将他们悉数买通,用他们日日刺探傅府的消息。 果不其然,放了这么久的鱼饵,终于有了苗头。 平康公主躺在塌上歇息时,便有一仆妇来禀报, “公主殿下,老奴已打听清楚,那位三番五次给傅府送礼的,并不是什么远房亲戚,而是给他们药铺贡药的陈四爷,这位陈四爷家中有妻有妾,却独独对傅姑娘这般好,老奴担心其中有猫腻。” 公主闻言登时坐直了身子,连日疲惫一扫而空,眼中精光绽现,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定是在外头有奸夫,给我盯紧了,我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第37章 主动 月笼薄纱,听香小筑活水环绕,如躺在江南蒙烟中一座船坞。 屋内宁和静谧,便是那上好的兽金炭也是无声无息的燃,秋香靠在圈椅上打着盹儿,傅娆斜倚在软塌上翻医书。 太医院这么多年陆陆续续都在编纂那本《药典》,每位太医负责一部分,林林总总有几十本册子,她刚太医院,接手此事,将这些册子全部翻阅一遍,里头详尽不一,错误不少,想要将这些册迭整合成一本纲目统一的书籍并不容易。 这段时间,她便一直在与各位太医商议这本书的纲目,该以何体例编纂此书。 最后敲定,以药名为纲,衍生至此药常治病症,再列举一些诊断案例,附上对应方子,傅娆还想将祖母及自己钻研多年的常见病药方给附后,很得太医院诸位太医赞赏。 这么一来,已不仅仅是一本药书。 任何书都不可能囊括所有,必有偏重,此书依然以药材为主,诊断为辅。 这几日,她便将太医院所有能用上的书册整理完毕,眼下需要请一批笔吏将各册书籍以统一的纲目誊抄下来,汇合成一本书,她逐一堪合校正,最后交予贺攸,周行春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把关,便可完书。 没个两年功夫怕是不成。 也好,若真入了宫,漫漫长夜也有得打发。 只是吏部一直不肯调人,此事便搁置,傅娆与典药局的典药使皆急得发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傅娆抬眸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光暗交汇处,他着玄色蟒龙纹帝王常服,如暗夜一座巍峨的山壁,矗立人间。 皇帝从容踏入,小金子跟在他身后捧着一叠奏折。 傅娆瞧见这情景,愣住了,与其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白日他那番语气仿佛是要折腾她似的,她慌得不得了,眼下连奏折都抱了来,莫非是来这看折子,倒也好。 秋香连忙从圈椅里滑了下来,跪下请安,小金子将奏折放在塌前的桌案上,暗暗朝秋香挥了一把手,二人同时退下,将门掩好。 傅娆已趿鞋下榻,缓缓行至他跟前,郑重福了福身,“给陛下请安。” 她今日着了一条家常旧裙,颜色并不鲜艳,偏偏个子秀逸高挑,怎么瞧都是姿态婀娜。 皇帝神情十分闲适,手里还捏着一串小叶紫檀,灯芒下泛着星星光点,傅娆犹然记得那次在岩洞 ,她求他放手惹恼了他,他将手里那串珠子丢入火堆,瞧着像是又弄来一串,不过这一串倒是没先前那串油亮有光,想必是刚上手不久。 皇帝见她神思微动,淡声笑道,“想什么呢?” 拉着她一道在软塌坐下,顺手将那串紫檀丢掷在案上,将傅娆扶了扶,怕她摔着似的。 目光落在塌侧那本医书,微的眯起了眼,“晚上少看书,伤眼。” 傅娆跪坐在他身侧,想起那笔吏一事,神思一动,“陛下,臣女有事想奏。” “哦?”皇帝靠在引枕,将那本医书执起随意翻了翻,见她一副郑重的模样,抬眸觑她,“你说。” “太医院正在编这本《药典》,需要请一批笔吏帮忙誊抄书册,您也知道,咱们人手不够,哪怕有几分学识,比起六部那些资深的笔吏是远远不及,上次贺大人去吏部,请求调一批人过来帮忙,被吏部以事多繁杂为由拒绝了。” 傅娆露出几分为难,“我也知吏部繁忙,咱们这点事在他们眼里实在是不算什么,可到底是造福千秋万代的好事,故而恳请陛下设法,帮我们太医院临时借调一批笔吏,若是人多也不用太久,至多一月便可将那书册抄完。” 皇帝闻言微微思忖,“年底了,六部转如陀螺,倒是常理,不过是誊抄些书册,朕有法子,在各部衙署张榜,据誊抄字数设赏,或给银钱,或转授,必有人前来应召,些许很快能解了你这烦忧!” 傅娆闻言眸眼幽亮,惊喜地笑出声来,连忙叩首,“谢陛下,陛下这法子真好,既不耽搁六部政务,也不用抽调人手,六部堂官们必无异议,底下那些小吏们得此机会,能挣点薪水,何乐而不为?” “陛下英明。” 苦恼太医院许久的难题,被皇帝一句话轻轻揭过。 皇帝见她喜不自胜,暗暗叹着气,伸手握住她,将她往怀里一带, “朕跟你说过数次,心里不许装事,有难处只管告诉朕,你现在怀着孩子,将自个儿照顾好才是大事,你明白吗?” 傅娆窝在他怀里,脊背微微有些发紧,明白归明白,却不一定做得到,她向来不是求人的性子,不到迫不得已,她放不下身段。 眼下他这般说了,她只闷声在他怀里应下。 皇帝察觉她的敷衍,轻轻捏了捏她耳尖, “朕的话,你总是不放在心上,害朕日日悬心,替你忧着,你以为朕三 番五次送东西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叫你少操点心,安心养胎?你倒是好,一点都不为朕的孩儿着想,皇嗣可是社稷大事,你可别因小失大。” 傅娆闻言睁着湿漉漉的眸眼,望了他好久,方才领会这话的意思。 她出身小门小户,邻里街坊女人家怀孕是常有的事,也不见哪个怀了孕便跟祖宗似的被供着,该做什么照样做,到临盆,反而生的快,少遭罪。 她也知他对这个孩子极是看重,平日十分小心,不曾想还被他数落。 “陛下,我知错了,不过女人怀着孕,总是窝着也不好,回头生产会吃苦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累着了必不会强撑。” 皇帝点了点她额尖,“朕不是不让你走动,你去太医院朕不也没拦着?朕是不许你心思太重。” 傅娆明白他言下之意,埋首在他胸口不说话。 说白了,她还是不信任他,没法将自己的心彻底交出去。 怎么可能呢? 入了宫,她便只能仰仗他的宠爱活着,可这宠爱风光时无极,一旦败落了,便如泥土,任人踩捏。 她若守得一方心宁,于漫长的岁月蹉跎中至少不会妄自菲薄,不会卑微地苦苦哀求他一点可怜。 皇帝察觉到她萧索的情绪,将她从怀里缓缓拉开,垂眸注视她的眉眼, “担心入宫后身不由己?” 傅娆微微一颤,明烛耀出她眼底那一抹微澜,想将心事道出,嗓眼却黏住似的,如何都使不上力,最后只愣愣点头,身子也僵如石雕。 皇帝想起今日郑氏所言,如果不是他,或许她该嫁一位普通男子,相夫教子,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她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定能将家中里里外外打点极好。 只是,又能怎么样呢? 且不说她现在怀着他的孩子,哪怕没有,他也做不到放手。 指腹描绘着她如玉的眉眼,不知不觉这姑娘已走进他心里,成为他不得不要的执念。 他覆手在她耳侧,长颈如玉,捧着她脸颊凝视不语。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她只着了一套贴身的纱衣襦裙,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他试图让她放松身子,傅娆被迫藏在他怀里,绵绵清泪滑入他衣领,低泣道,“陛下,我怕,我是真的害怕....” “不怕...”他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安 抚,又像哄着,又像宠着, 嗓音如水波划开,缓缓响起, “上回你说,与徐嘉分开,尚且能落个自由身,朕若抛弃你,你便是在深宫捱命,朕思来想去,给你带来一道圣旨。”他一手搂着她细腰,一手探去桌案,从那堆奏折里翻出一道明黄的圣旨来,递到她手中, 沉湛的眸眼如浩瀚星辰,裹挟一抹沉甸甸的豁达与自信,慢声开口, “以十年为期,十年后,你若不想留在朕身边,朕放你出宫,此诏为证,你信了徐嘉十年,信朕十年如何?” 傅娆闻言当场怔愣,水汪汪的杏眼痴痴望他,心在这一刻被他划出一串串深长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面前的男人,五官轮廓无不完美,放在年轻的士子里,依然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那宽和宠溺的目光相交融,最后化作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一点点将她心中的顾虑给搅碎。 这封圣旨不仅仅是一个十年之期的允诺,更是一位帝王对她的爱护与慎重。 她面色滚烫,杏眼/含/情,再是克制不住,笨拙地往前一扑,捉到他的柔软又冰凉的唇,颤抖地覆了上去。 不知不觉,十指相扣,紧缠,那道明黄的圣旨也悄然跌落在塌。 光影摇曳,浮光波动。 情//浓深处,皇帝想起什么,克制着将她推开,“娆娆,你别闹....” 他沉沉吁着气,撑坐在塌上,也不去瞧她湿漉的眸眼,只闭目沉声道,“你怀着孕呢...”听得出来,那腔调极是隐忍。 傅娆脸颊一瞬烧若红霞,跪在那儿无地自容。 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傅娆也羞得面红耳赤,悄悄将身子往里挪了挪,侧身静静靠在引枕不吭声。 皇帝为了平复血脉里的热浪,干脆坐起在灯芒下翻阅奏折。 傅娆瞥一眼他高大的背影,心里总算涌上一丝丝甜意。 余光落在那明黄的圣旨,悄悄扯了过来,想要摊开,不知为何,最终克制住心思,将之塞在垫褥下藏好。 皇帝这头翻了两本折子,扭头瞥见傅娆背身过去,腰线沉沉,勾出柔美的幅度,他唇角一弯,暗想,等这傻姑娘看到那封圣旨,该明白他的心意。 十几本奏折批完,皇帝伸了伸腰,瞥见墙角的沙漏,见时辰还早,便还想陪陪傅娆,扭身去 瞧她,却见小姑娘已闭目睡熟,黑长的鸦羽静静垂在眼下,乖巧柔和,比平日那模样越发惹人怜爱。 皇帝兴起,悄悄拨弄了她长睫,傅娆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去拍开他,反被他握住柔荑。 吃了上次的教训,皇帝率先将她双腿钳住,傅娆被困,渐渐睁开朦胧的眼。 俏脸含春,眉目如丝,跟钩子似的,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他轻轻俯首.... 不知不觉,傅娆察觉了不对,登时慌得不得了,急急推开他, “陛下....要不,您回宫吧...” 皇帝脸色倏忽一变,“你想将朕推给别人?” 傅娆一顿,木了似的,“不是,我....”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她怀着孕,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再说,他也不能总耗在她身上。 傅娆手足无措,心里五味陈杂。 自然不想与旁人分享一个男人,可他是皇帝。 她垂下了眸,眼神空濛,眼底微微蓄了些水光。 皇帝贴近她,嗓音低沉,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 “娆娆,朕自有了你,不曾再碰过别人....” 傅娆闻言,身子堪堪软了下来,玲珑娇身贴在他胸膛一侧,沉甸甸的乌发铺满枕巾, 她是学医之人,也看过一些医书上的记载,并非不谙世事。 她躲在他怀里,断断续续说着一些字眼。 皇帝低低闷笑一声,语气里夹杂几分自得和畅意,“不必,朕躺一会便好...”话音未落,不知想起什么,暗暗勾了勾唇。 .......... 侍卫皆避得远远的,秋香也不知何时被小金子给带走。 暗夜深处,陈府与傅府一墙之隔的院落,深长的杂草中摇曳微末的动静。 平康公主带着两名仆妇,从两家之间那狗洞中探出个头。 为了将傅娆一脚踩死,她也是豁出去了。 第38章 父皇,您怎么在这?…… 夜色渐沉,一股浓烟悄然从陈府后院跃起,渐渐笼罩半空。 此前,平康公主吩咐仆妇盯紧傅家动静,那仆妇极是激灵,只悄悄走门串户。 她借机躲在某一家后门,无意中从门缝瞥见一辆马车停在傅府后门,须臾,一道修长身影越上傅府后宅,往傅娆所住院落掠去。 仆妇见状悄然而出,假装采购回到平康公主府,连忙将机密告之。 这可是实打实的偷情,决不能叫傅娆给溜了。 平康公主立即召集心腹女官及侍女,几人合计出一个周全计策。 一边着人在后院放火,火势定会越过墙头烧去傅家,以此掩人耳目,将那些侍卫并仆人引开。一边安插人手引导街坊前往傅宅,将大街小巷堵个结实。 与此同时,平康公主亲自领着两名仆妇去听香小筑抓奸。 打傅娆与徐嘉分开后,原先两府之间那扇小门被砖石给堵死。平康公主为了防止徐嘉与傅娆私会,愣是着人在院墙下加宽一尺,这不,便发现那葳蕤草木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狗洞。 陈府诸人愣是悄悄将新砌不久的墙砖挪开,从那狗洞爬了过来。 也亏得是傅娆搬来听香小筑后,恰恰毗邻陈府,与之仅仅一墙之隔。 平康公主探出一个头,便瞧见后方小桥流水的主屋倾泻柔柔灯芒。 自里屋传来一些动静,三名侍卫皆远远避开,离得最近的一名暗卫,躲在听香小筑院外那颗大槐树杈上,他耳力极好,仿佛听见院墙那头有动静,他探头一望,只见那深长的草木似在晃动。 像是有野猫乱窜,细听,敏锐察觉了呼吸声。 有人。 暗器在手中捏好,正要发出去,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睡在傅府后罩房的下人纷纷惊醒,剩余两名暗卫也悄悄掠去查看情形。 暗卫再次望向黑夜里那一串草丛,只见一道略熟悉的身影缓缓从草木里探出身来。 这名暗卫守傅府已久,认得平康公主的身形。 手中的暗器便有些迟疑,这一耽搁,平康公主已闪身至一颗树木后,离开了他的视线。 但,他很果断地将平康公主身后那两名仆妇给射倒。 平康公主猫着身儿正在探查主屋外的动静,冷不 丁听到身后传来短促的惨叫,那两名仆妇应声而倒,她吓了一跳,再傻也知道那奸夫带着暗卫呢。 彼时后院火起,四处人影穿梭,动静渐渐闹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平康公主使出平生最为敏捷的身手,朝主屋廊庑下滚去。 与此同时,她捏着嗓子朝闹嗡嗡的后院方向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来抓..”奸夫淫//妇四字还未出口,只见一颗石子射中她的膝盖,平康公主吃痛,跪倒在地。 比起那两名仆妇的下场,她只是受了伤,可见那暗卫已认出她的身份,并有所忌惮。 很好,这就是她的机会。 于是她不顾膝盖剧痛,猛地一头撞向那扇木门。 门应声而开。 她身子也跟着跌落进去。 透过那方垂坠的珠帘,她瞧见灯火微亮的东次间地上,散落一些鞋袜....及半片轻纱... 平康公主眼珠儿瞪得大大的,一股前所未有的惊喜涌上心头,这个傅娆,果然在与人偷情。 她终于抓到她的把柄。 自从算计那门婚事起,她就被这个女人压的死死的,她与母妃绞尽脑汁想整她,都被她给逃脱,不仅如此,最后还给自己惹来一身骚。 外面人声鼎沸,嘈杂如烟。 想必她的女官已将各方邻居全部引来,将傅府四周的大街小巷给赌个水泄不通。 这奸夫是插翅难飞,傅娆也是无处遁形。 平康公主带着极大的振奋,扶门而起,拖着那只痛脚勠力掀帘而入。 屋子里烧着地龙,腾腾热浪侵袭而来,她险些睁不开眼,不大不小的房间摆着几样精致的家具,不算空荡,却也不算紧实,仿佛是匆匆布置不久。 一瞬间从黑暗遁入这晕黄的光线里,她眼眸有些刺痛,摸着那黄梨木架格绕入内室,果然瞧见靠北那张软塌,端坐一道巍峨的身影,她视线略有些模糊,乍一眼还瞧不清是谁。 她抬袖遮了遮,率先看到的是一双绣着五爪蟒龙的皂靴。 这.....靴子有些眼熟呀。 视线上挪,瞥见金织蟒龙的蔽膝.... 平康公主心凉了大半截.... 谁这么大胆子想造反,居然敢穿她父皇规制的帝王服.... 不...就算真的造反,也不可能穿着来偷情.... 一个可怕的念头萦绕心间。 她不信,最后不死心地往那张脸觑了一眼.... 只消一眼,原先从四肢五骸积聚的那股力量,顷刻塌散,她手扶黄花梨架格,摇摇欲坠。 那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威严,端肃,不苟言笑,偶尔流露出的几分温和,亦是夹着少许敦戒。 不,不可能,一定是近来畏惧父皇,是以眼前出现了晃影。 她深深从肺腑呼出一口浊气,咽了咽嗓子,再次定睛朝那人望去,只见他眉目浅淡,冷冷清清盯着她,甚至还袖手从案上擒来一杯茶盏,漫不经心抿了一口,又将那茶盏钝在桌案,发出一声清脆。 这声响动,吓她一抖,将理智给拉回。 没错,这一套喝茶的动作,她闭着眼都能描绘。 扑通一声,平康公主面色发白,双膝一折,扑跪在地,浑然不觉膝盖的剧痛,抖如筛糠, “父...父皇,您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 声音仿佛从冰窖里拧出来似的,沉甸冰冷。 平康公主绝望地闭了闭眼,眼泪夺眶而出,挪着膝盖往前爬了爬,不知想起什么,略有畏惧,忙止住动作,带着哭腔道,“父皇,父皇....女儿不知您在这里,女儿....” 如何都说不下去。 她苦心孤诣要捉的奸夫,居然是她亲爹,九五之尊,当今圣上。 怎么可能呢? 任凭平康公主绞尽脑汁,也联想不出,傅娆怎么会与她父皇偷情...啊不,不是偷情,天子临幸臣女,乃是上降甘霖... 可您喜欢她,将她召入皇宫啊,为何潜入这傅府来,害她出这么大幺蛾子。 一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场,平康公主伏在地上呜咽出声, “父皇,女儿错了,女儿是真真的错了....” 大概是脑袋被门板夹了,她来捉亲爹的奸..... 皇帝从齿缝嘶出一声冷笑,懒懒地将那串小叶紫檀给捏在手中,凉凉道,“你怎么可能错呢,你这戏不唱得挺好?火是你放的,外头的人也该是你弄来的....” 平康公主闻言如丧考妣,哇的一声哭出来,磕头如捣蒜,“父皇饶命,父皇饶命..... ”嘤嘤啜泣,粘稠不堪,渐渐,只余一尾哭音。 她余光四处乱撇,只见前方脚踏还搁着一双绣花鞋... 傅娆呢? 也不知是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愣是缓缓抬起半个头,好奇地寻找傅娆的踪影.... 屏风下并无脚影,其他之处也可一眼扫尽,若不是她父皇脚边垂着一抹女人穿得纱衣,她都要怀疑这是御书房。 皇帝察觉她的小动作,轻声冷笑,“找什么呢?” “不不不,没找什么....”平康公主连忙伏低,畏惧之下语无伦次, “父皇,女儿绝不往外说,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女儿什么都没看到...” 皇帝闻言差点气笑,嗓音冷淡,“朕怕你说?” “也对,也对....”平康公主一顿,满头大汗,抬手揩了一把额尖的汗液, 这一幕换做任何人都是偷情,可发生在他父皇身上,便是理所当然,普天之下,莫非她父皇所有,他看上谁,宠幸是谁,便是那人的荣幸。 哪怕是臣妻都得乖乖送入宫,何况区区傅娆。 “你可以大点声说,正好遂了朕的意!”皇帝压根没把她这点小伎俩放在眼里。 平康公主欲哭无泪。 她现在总算明白,为何她数次针对傅娆,傅娆都能侥幸逃脱,并成功反击,原来,自始至终,都有她父皇给其撑腰。 一想到自己前不久还曾想将傅娆纳为徐嘉的妾,也难怪父皇要将徐嘉打死,狠狠惩治她.... 她原来一直踢的是当今世上最硬的铁板。 平康公主来不及应对眼前的局面,只听见外头嗡嗡声越来越近。 她布置的抓奸百姓看好戏来了。 绝望扑面而来。 暗卫能杀人,却没法阻止这些打着救火涌入傅府的街坊。 平康公主欲哭无门,不等皇帝吩咐,飞快地拖着痛腿往外奔去,就在众人如潮水涌来时,她以迅雷之势,将门一掩,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并只身挡在门外。 火光将这片夜空照得红亮,院前石板桥及园子里站满了人,高矮瘦弱全齐,老弱妇孺皆在,人人满脸戒备及好奇盯着她, 平康公主深吸一口气,对着满院不明所以的众人喝道, “你们干什么,不是后院着火吗?怎么跑这来了! ” 乔装在人群里的女官闻其言,顿时僵如木鸡。 怎么回事? 她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将这些街坊引入此处,主子怎么先反水了? 打头的一名老妪,视线好奇地往窗口探了探,细声细气问道, “不是说,这里有贼人?” 平康公主脸色一变,如门神般尖声喝道,“胡说,什么贼人?是我们公主府后院着火,波及傅家,本公主心中有愧,特来与傅姑娘分说,请她不要计较,何来贼人之说?你们这些无知小民,莫不是将本公主当贼人了?”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 谁不知,平康公主与傅娆不死不休,何以今日特来道歉,还维护之至? 莫不是平康公主借此机会伤害傅娆,如今得了逞,怕大家发现,是以挡着不让进去? 隔壁王婶子曾得傅娆救助,越众而出,神色凛然道, “公主殿下虽是君,可我们也不是无知小民,殿下何故半夜跑来傅府,莫不是又要针对娆娆?” 邻里街坊也深知傅娆为人,平日虽有些闲言碎语,大抵还是心疼这位良善的姑娘,错过了一门好婚事,比起跋扈的公主,他们自然更容易站在傅娆这一头。 尤其当今陛下屡次惩治平康公主,可见陛下贤明,不会任由这位刁钻公主胡来,是以说话也有些底气。 “此外,您一向视傅娆为眼中钉肉中刺,何以今夜特来分说,瞧着像是有维护之意?恕我等实在是理解不来...” 平康公主想死的心都有,她把心一横,高抬下颌道,“本公主今日得父皇教导,特来与傅娆握手言和不行吗?你们就不能盼着点本公主的好?没事了,快些回去,别在这吵闹!” 她此番举止过于古怪,以至街坊心中起疑。 那位当头的老太太指着屋内,细声试探道,“若不,让傅姑娘出来见一面,否则我等不放心呀....” 平康公主脑海浮现里面那一幕,她父皇穿着看似整洁,可他急得连脚踝的靴带都未系,交领的纽扣也错扣了一颗,脚指头都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傅娆怎么可能出来见人? 她清了清嗓子,木着脸,两眼望天,“我装鬼,把她吓晕了。” 众街坊:“........” 就说嘛,平康公主怎么可能与傅娆握手 言和,铁定是欺负了人家。 王婶子气得面色铁青,压着怒火,质问,“殿下,您怎么可以这样?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撑起这个家,已十分不易,你怎么总跟她过不去?求您放过她吧...” “对啊,求您放过她吧....” 三三两两的街坊率先跪了下来,最后除了公主府几名暗桩,其他百姓跪成一片。 平康公主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气得吐不出个声响来。 现在不是她能不能放过傅娆,而是她父皇能不能放过她... 呼气,吸气,再呼气。 平康公主以毕生的毅力平复心情,从善如流道,“好,今夜确实是本公主错了,本公主以后再也不针对傅娆,你们可以散了吗?” 众人闻言眼神嗖嗖直起。 这么急着将他们遣散,这么轻而易举应下,莫不是傅娆出了大事? 傅家嫂嫂不知为何,至今未醒,王婶子不放心傅娆,定要进去瞧一瞧方放心。 她咽了咽嗓,往前倾身,语气恭敬道,“殿下,时辰不早,要不,您先回去歇着?” 平康公主一个眼风扫过去,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蹭蹭往上冒,她一鼓作气上前,将暗卫身上的匕首抽出,面色凶悍道, “你们有完没完,再不走,本公主有一个砍一个!” 恰在这时,一道纤细浅清的嗓音从廊庑一侧传来, “殿下要砍,先来砍我。” 只见那郑氏被钟嬷嬷搀扶着,衣裙飘飘面色冷淡立在柱侧。 第39章 过来,磕头 平康公主掩门而出,皇帝立即转身,将靠在他身后的人儿给轻轻搂住。 傅娆气出一身绵绵的细汗,有力无气将他温凉的手臂推开,软绵绵滑入被褥里。 脑海如乱麻交织,这辈子的脸都丢在这里。 一时将他们父女恨得透透的。 乌黑的秀发凌乱铺在她身后,黏着脖颈的汗渍,皇帝想伸手帮她梳理,却又不敢。 知她是气狠了。 他讪讪地苦笑几声,低声抚慰,“对不起,娆娆,是朕不好....”也不敢多说,怕惹恼了她,又轻声问,“你衣裳在何处,朕帮你拿来。” 傅娆背对着他,强撑着腰身要起,“我自个儿去....”语调慵懒冷清,十分乏力。 皇帝哪敢劳动她,连忙按住,“朕去,你歇着。” 傅娆抱着被褥,斜斜睇了他一眼,秀眉如韧,明明是怒的,偏偏刚刚被他折腾一番,眼尾泛出一抹酡红,眸如春水,生生瞧出几分妩媚来。 她半是恼怒,半是无奈,用眼神往里屋指了指。 皇帝温柔望她,心中如泛涟漪,颔首,立即起身。 傅娆累极,更是羞极,外头那些动静闹得她脑仁嗡嗡疼,她将自己闷在被褥里,哪敢见人。 她并未做什么,也不曾劳累,不过是任他胡来,却不知为何,便将自个儿也累着了,想起外头那桩官司,傅娆现在掐死平康公主的心都有。 屋内依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旖旎之气。 须臾皇帝勤勉地打内室捧来一盆热水,打湿帕子上了塌,挨着她身后坐下, “娆娆?” 傅娆闭目没应他,皇帝当她默认,他头一回伺候人,有些不知如何下手,顿了顿,缓缓将她秀发撩开,深浅不一的痕迹映入眼帘,皇帝暗骂自己一句,笨手笨脚替她擦拭干净,目光落在那层雪白的中衣,中衣黏着肌肤,裹着玲珑细致的腰身,该是极为不适, “娆娆,你汗湿了,朕帮你?”他低声询问。 傅娆愣了愣,长吁一口气,缓缓回神,扭身将他手里的帕子夺过,支起细腰去解衣,待发现皇帝还在瞧她,她气得面色羞红,瞪了他一眼,“您快些背过身去...” 皇帝讪讪抚了抚额,偏过身子。 回想二人偎在一处,虽是隔靴挠痒,却是她难得肯应承他 ,喜色悄悄爬上眉梢,眼底藏着一抹餍足,总算是哄得这姑娘打开了些心扉。 若不是那蠢女儿,这该是个完美的夜。 皇帝低低气出一声笑。 于他而言,这事极好处置,可不到迫不得已,他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 那日谢襄与贺玲大婚,众人迎跪时,他捕捉到傅娆独独立在敞厅角落,满目的红绸网住一院喜庆,而她眉目浅淡,仿佛立在喧嚣之外,那一刻,他极是心疼,暗想,许她一场盛大婚礼,让她风风光光出嫁,不留遗憾。 屋内春风拂面,廊外却是剑拔弩张。 郑氏骤然出现,打了平康公主一个措手不及。 可公主就是公主,毕竟这辈子,除了她父皇,她也没怕过别人。 她将手中匕首握紧,神色矜傲觑着郑氏, “你以为本公主不敢吗?我父皇只说不许动傅娆,可没说不许动你。要不,你上前试试?” 郑氏气得眼眶发红,待要抬脚,却被钟嬷嬷狠狠抱住。 这位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哪里会将郑氏放在眼里,连签订了婚书的夫君都可以抢,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钟嬷嬷不敢赌。 郑氏耐着性子与公主说理, “殿下,这可是我们傅宅,你站得是我女儿闺房门前,你挡着不让我进,这道理怕是到天王老子那也说不清!” 平康公主面色凛然,心中却犯嘀咕。 这些刁民也太难打发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父皇此刻大概不想见到郑氏,傅娆的脸可丢,父皇的面子不能不要。 平康公主灵机一动,傲然道,“我将她吓晕了,她此刻正躺在地上呼呼睡大觉,你确定要带人进去看吗?” 郑氏神色一凛。 平康公主俏脸绷起,倚着门框而立,将手中的匕首挽出一朵花儿,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来啊...巴不得你们进去呢....” 这一招效果甚好。 所有人止步不前。 郑氏心中有所忌惮,自然不敢冒然进屋, 平康公主一会儿一个主意,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倘若让大伙儿散了,没人帮她造势给公主施压,回头公主越发肆无忌惮,可不走,万一里面女儿真有个不雅,岂不毁了她名声。 郑氏心急如焚,有 些难以抉择。 平康公主见成功威胁住郑氏,越发有了底气,对着两侧侍立的暗卫喝道, “你们俩别愣着了,快些进去将那傅娆给拽出来,让他们瞧一瞧,本公主不过是装个鬼而已,瞧把她吓成什么样了....” 两名暗卫极其配合,正要折身往里迈, 郑氏眼眸一跳,飞快上前阻拦,“慢着!” 她犹豫片刻,转身朝众人施礼,“诸位街坊,公主既然承诺不与我傅家为难,想必不会失言,不如诸位请回,待我进去瞧一瞧娆儿,也好放心。” 众人面露犹疑。 王婶子与贺嫂子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走来,将郑氏搀开一些,低语道, “我们不走,你进去瞧一瞧便是,万一公主为祸傅家,咱们也有个见证。” “对。”王婶子避开平康公主咄咄逼人的视线,低低与郑氏耳语,“圣上近来三令五申,不许她胡来,我瞧呀,这个公主就是一只纸老虎,她根本不敢将我们怎么着。” “纸老虎”三字终是飘进了公主耳郭,她气得两颊鼓成了河豚。 她朝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将草丛里被放倒的两名仆妇给拖出来,丢在众人跟前。 “瞧见没有,本公主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杀,你们谁敢违拗本公主,本公主今日就将她就地正法!” 众人瞥了一眼那仆妇的惨状,皆是吓得往后方躲,些许妇人抱着小孩逃窜而开,也有人捂着眼,躲在高个身后。 那名女官瞅着那仆妇胸口中刀,已是满目惊骇,眼神频频往平康公主方向飘。 平康公主将脸一撇,装作没看到。 “不要命的留下来,要命的赶紧滚!”她耐心告罄,带着几分咆哮。 院中终是有些胆小的,连忙悄声退出。 稀稀疏疏,庭院里剩下的人不多,皆是与傅家来往密切的街坊。 平康扫了一眼,除了她几名暗桩,包括郑氏与钟嬷嬷在内,只剩下不到十人,她松了一口气,扶着腰摆摆手, “将她们打晕,丢出去。” “慢着!” 门吱呀一声从里被拉开,露出傅娆一张秀丽的脸,她披着一件枣红的缎面披风,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缓步迈出门槛,回身将门一掩,目光扫视一周,最后落在郑氏身上,柔声道,“娘,我没事。” 郑氏上上下下打量女儿一眼,身段儿被披风裹得极紧,瞧不出端倪来,只底下露出一截湖水绿的长裙,不是她今日所穿那身,她明明穿着家产的旧裙,怎的突然换了一身.... 视线再挪至她脸颊,俏脸微微泛红,似有不正常的艳色,眸眼湿漉娴静,发髻虽微有些不整,却大体瞧不出什么不妥来。 “娆儿,公主对你做了什么?”郑氏满目忧心。 “对啊,娆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贺两位婶婶皆是惊疑。 平康公主与傅娆视线不偏不倚撞上。 公主神色复杂,带着几分心虚挪开,她唇角一扯,心里咂摸不出啥滋味来。 傅娆冷冷淡淡瞥了她一眼,平静道,“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娘与婶子们莫要放在心上,娘,您快些去后院瞧一瞧,一概损失皆记好,回头请公主双倍赔偿。” 平康公主眼神嗖嗖直起,怒气提到嗓眼,对上傅娆冷若冰霜的脸,又堪堪泄下,闷声片刻,她把脸撇去一旁,算是默认。 郑氏等人只觉今夜平康公主与往日大不同,心中意外,却也没多想,只盯着傅娆忧心忡忡道, “娆娆,你真的没事?” 傅娆神色收敛,冲她虚弱地笑了笑,“娘,我真的没事,只是累了些,你们快些去忙吧。” 郑氏缓缓点头,见平康公主还杵在这,不由轻声催促,“殿下,您也回去歇着吧。” 言下之意是平康公主先走,她再走。 平康公主恨不得立即脱身,可她父皇不发话,她敢走? 她负手,清了清嗓子,摆出架势道,“你现在就去后院清点损失,本公主在这里等着。” 众人眼现惊异之色。 这一点都不像公主的作风。 傅娆往郑氏递个眼神,“娘,难得公主爽快,您快些去吧。” 郑氏犹然不放心,可傅娆再三安抚,她只得领着其他人退下。 小金子与秋香从暗处闪身出来,暗卫也立即守去四处。 傅娆瞥了一眼僵愣的平康公主,折身入内。 秋香飞快将屋内拾掇一番,忙去灌了个汤婆子递给傅娆暖手,小金子替皇帝与傅娆斟水,二人伺候好又去外头守着。 平康公主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膝盖处涌上密密麻麻的痛意,往她骨缝里钻,疼的她眼冒泪花,她不敢抬头,只气恹恹 地立在屏风处,无精打采,心生绝望。 惊惧,憋屈,短短一刻钟,她仿佛尝尽世间滋味。 傅娆竟是成了她父皇的女人。 再联想宫中情况不明的母妃,平康公主心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万千情绪煎熬在心口,最后只剩下憋屈与难过, 她眼底泛着泪,扶着屏风朝皇帝的方向缓缓跪下, “父皇,女儿跟您发誓,今后再也不寻傅娆的麻烦....” 皇帝依然是那副闲适的模样,冷声问道,“傅娆是你叫的?” 平康公主如当头一棒,愣似石雕。 这话...什么意思? 膝盖的痛楚逼得她不得不将左腿弯曲,她几乎是跪坐在右腿肚,轻轻揉捏着痛处,一时反应不过来。 皇帝见她不醒悟,脸色微沉,“你今夜是何居心,当朕不知?平康啊平康,非要朕抽了你的筋,你才能重新做人?” 平康公主吓得眼泪簌簌扑下,跪的规规矩矩,摇头哭道,“父皇,儿臣这次是真的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若再伤害她,您就砍了儿臣的头....” 她话音未落,只见皇帝朝傅娆伸手,温声道,“过来,坐。” 他伸手够住傅娆,带着几分哄的意味,将她往身边一带。 傅娆不情不愿,挨着他坐下,眼神瞥向别处。 皇帝将她手握在掌心,眉目沉沉,看向平康, “今后她便是你母妃,现在,你给她磕个头,赔罪,今日之事朕可以不追究。” 平康公主脑海如天雷滚滚,眼眸睁得大大的,泪珠在眶中打了一个转,无声无息跌落,久久理不清思绪来。 她堂堂大公主给一个女人磕头赔罪? 后宫低阶妃子见了她,尚且都要行礼,现在让她给傅娆磕头赔罪? 等等,按例,以她现在的品阶,皇宫除了皇后,只有皇贵妃可压她一头。 难不成,父皇要立傅娆为皇贵妃? 平康公主眼泪汹涌,绝望地哭出来,“父皇....” 皇帝见她不肯低头,倒也不勉强,只淡淡扬声,“来人...” “父皇,我磕,我磕....”平康公主忙忍住哭声,抬袖胡乱将脸颊泪痕一擦,带着极不情愿地哭腔,朝傅娆支支吾吾开口, “对...对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请..您见谅...”重重磕了个头。 傅娆垂眸,凝视脚尖,不予回应,也不欲理睬。 依着她,恨不得将这位公主给捏死,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皇帝握紧傅娆的手,继续道,“今后你必须视她为长辈,敬她,护她,明白吗?” 若他只打算让傅娆为妃,他可一劳永逸杜绝二人见面。 可傅娆未来要当皇后,平康公主身为长女必须认清事实,并从现在开始尊重她。 平康公主胡乱点着头,哽咽道,“儿臣知道了....” “回去吧,这几日的经书你是白抄了,重新再抄写一遍,修身养气。” 待平康公主踉跄退出,皇帝将小金子传进,吩咐道, “传朕口谕,命孙钊撤换公主府女官女使,着掌教嬷嬷入府日夜督促管教。” “遵旨!” 小金子掩门而退,屋内静默无声。 傅娆褪去鞋袜上榻,窝在被褥里,背身过去不理会皇帝,皇帝也知她气恼,安抚许久,不见成效,不由苦笑, “娆娆,你现在这样,朕不放心离开。” 傅娆冷着脸面朝里塌,“陛下得答应我,以后晚间莫要再来。” 皇帝顿了顿,望着她如玉的脸颊,颔首,“朕答应你。” 傅娆也不好真给他脸色瞧,窸窸窣窣坐起身子,低眉觑他一眼,语气软了几分,“子时了,您快些回宫吧。” 皇帝思及今夜她窝在他怀里的模样,只觉心里软成一滩水,上前将她轻轻一抱,于她额尖落下一吻,“好,朕这就走。” 翌日,皇帝派掌教女官当众声斥了平康公主,又将公主身边及陈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撤换,拔了公主的爪牙,又赔了傅府银两,街坊额手称庆,此事并未掀起大风波。 平康公主无淑妃撑腰,身边无得心应手的心腹,即便想折腾出水花已是不能。 连着三日,公主白日去太庙跪经,晚上回府抄经书,还真有了几分修身养性的样子,只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结拧不开。 第四日,她悄悄等在门口,眼见傅娆被侍女搀扶着上了马车,她连忙追了过去。 傅娆前脚坐上马车,平康公主后脚钻了进来,顶着傅娆杀人的眼神,硬着头皮问道, “傅娆,你跟我父皇什么时候好上 的?” 傅娆闻言一顿,压下心中怒火,慢悠悠觑她道, “说来,拜你所赐。那次你在积玉宫给我下毒,我后来逃走,不巧就撞见了陛下.....” 平康公主愣如木鸡,所以是她亲手将傅娆送上她父皇的床? 沉默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音微飘,“那...你为何还未入宫呢?” ...... 平康公主不知自己怎么下的马车,脑海里只盘旋着傅娆那句话,“宫里艰险,我还没想好呢”,所以,她父皇折腾半宿,逼着她磕头认傅娆为母妃,敢情人家还不乐意? 平康公主失魂落魄立在狭窄的陈府门口,冷风过境,掀起一地枯叶,飞尘迷离了她的眼,仰眸,天际聚满了云团,乌沉沉的,瞧着又像是要下雪,而这陈府门庭寥落,竟是连只雀儿也不肯逗留。 她费尽心思将徐嘉抢来,结果不过是帮着傅娆避开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并将那至高无上的父皇推给了她。 搬起石头砸脚,说的大概是她。 日子眨眼进入腊月,边境大捷,冲淡了年尾的紧张,朝堂欢欣鼓舞,皇帝心情极是不错。 傅娆已十余天不曾应皇帝的诏,冷怀安数次传傅娆去请平安脉,均被傅娆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傅娆怕皇帝又哄着她做那样的事。 在傅家,他尚且胡来,入了奉天殿,他还有何顾忌? 周行春每日都给傅娆把脉,她怀孕已有两月,胎儿脉象平稳,老太医很是欣慰,日日精神抖擞去奉天殿给皇帝递消息。 皇帝欢喜涌上眉梢,望着窗外漫天雪花飞舞,眼神又缓缓蓄成寒冰。 那件事不能再拖。 坤宁宫。 内殿东厢房的暖阁,传来一阵尖脆的响声。 一向脾气温和的皇后连着摔碎了三只瓷杯。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寻来一位十年前的旧人,如今人就在慈安宫?” 那名小宫女跪在她脚下战战兢兢回, “没错,太皇太后一直按兵不动,原来是在等人证入宫,娘娘,咱们该怎么办?眼下陛下夺了您的印玺,将后宫交给孙钊那个阉人管,消息递不出去,太皇太后又步步紧逼,咱们哪还有出路?” 皇后伏在塌前,指尖的玳瑁深深陷入肉里,刺出一抹血珠来,她深深凝望那一刺目的红,眼底现出几分狰 狞, “单凭一位旧人,便想废后?” “呵,太皇太后以为她废了本宫,便是给沈柚铺路,却不知她也是为人做嫁衣裳罢了,本宫岂会让他们如意?” 第40章 废后 腊月初六,雪过天晴,北燕求和使团入京。 听说这次北燕携了珍贵兽皮,金银器皿等重礼,请求大晋放开边境贸易,互通有无,数日前负责和谈的兵部侍郎已送国书至朝,现下朝堂为此事沸议物然。 皇帝在广寒殿设宴款待北燕使团,朝臣及外命妇入宫陪宴。 傅娆恰巧今日当值,她现在怀着身子,不欲去人多之地,便佯装不知。 连日来吏部与户部帮着太医院召集了一批笔吏,这批笔吏白日在各衙门当值,夜里均聚在太医院抄录医书,傅娆主理此事,近来夜宿太医院的时日多,自然也颇有几分疲倦。 好在皇帝早早着人在典药房后方收拾了一厢房,一应器物俱全,秋香也跟来服侍,傅娆吃住舒适。 夜里乏累,午后傅娆便打起了盹。 申时初刻,冷怀安亲自奔来太医院,来到她当值桌案前,轻轻摇醒了她, “县主诶,使团已入宫,您怎么还在这里,快些换衣裳前去赴宴。” 不等傅娆反应,低声道,“是陛下的意思。” 傅娆只得入内换了一身县主妆仪,随冷怀安前往广寒殿,秋香得了冷怀安准许,也做宫女打扮侍候傅娆左右。 晚宴即将开始,傅娆被冷怀安引入广寒殿侧殿,主殿与侧殿用一方珠帘做隔,隐隐约约能瞧见主殿人满为患,似有文武官员与那北燕使团攀谈。 一宫人领着傅娆入席,傅娆位置极好,在第二排最前方,抬目恰恰能看到斜上方的蟠龙宝座,那里是皇帝的位置。 不消说,定是冷怀安所为,为了方便皇帝瞥见她。 平康公主已出嫁,列在外命妇之首,恰恰坐在傅娆前方,她扭头冲傅娆露出一个笑脸。 傅娆权当没瞧见,低眉喝水。 平康公主也不恼,转过身来,托腮在傅娆案前,咯咯笑道,“你可知本公主今日为何能来赴宴?” 傅娆每到申时末便有些饿,悄悄从兜里掏出点心,咬了几口,依然视平康公主为无物。 平康公主自顾自说道,“北燕使团里来了一位公主,听说要来大晋和亲,我父皇便命我出席。” 傅娆闻言神色顿了顿,已猜到平康公主之意,眸眼微微黯淡了几分。 平康公主得意地翘了翘唇,低声促笑,“你该不会是吃味了吧?” 傅娆眉头一皱,低斥了她一句,“公主慎言!” 平康公主怒火挑起,正要发作,思及她父皇嘱咐,让她敬着傅娆,一时压下不快,伏在她眼前,气哼哼道,“不过是逗你一句,你便当了真。放心吧,父皇打算在各王府挑选和亲人选。” 语毕,她离席,去逗弄对面落座的二公主与三公主,底下两位公主年纪尚小,虞妃所生二公主只有十岁,另一位柳贵嫔所生的三公主堪堪四岁。 傅娆垂下眸,嘴里的酥饼怎么都嚼不出滋味来。 自被他发觉有孕,她便别无选择,也早做好准备他身边会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可亲身经历,心中犹然不喜,她明明可以不用趟这趟浑水,眼下深陷其中,拔不出来,自是生出几分颓丧。 傅娆独坐兀自出神,连帝后相携入席,也浑然不觉。 不多时,酒宴开始,舞女鱼贯而入,长袖曼妙,觥筹交错。 她渐渐淹没在喧嚣声里。 宫妃中除了被幽禁的李嫔,五品以上宫妃悉数列席。 傅娆瞧见了虞妃,虞妃坐在上首朝她颔首一笑,傅娆起身回了一礼,往后,她皆默默坐在席上用膳。 秋香知她不喜油腻之物,悄悄给她塞了酸梅膏,傅娆其实并未吃下多少,不过是做做样子,不想去应酬罢了。 宫里的事待往后再做筹划,那些女人也等入宫后再去周旋,眼下先过些安生日子。 须臾,舞女一曲舞毕,北燕使团提出让那位公主剑舞助兴,众人纷纷注目。 皇帝颔首,便见一着火红劲装的俏丽女子,风姿凛凛迈向宽台,她先朝皇帝施礼,旋即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身姿柔韧闻乐而起。 这位北燕公主功夫极其俊俏,一双眸眼英气十足,偏又夹杂几分妩媚俏皮。 众人无不鼓掌叫好,继而也发现,这位北燕公主每一个俏眼都朝上方的皇帝投去,群臣渐渐回过味来。 北燕公主不想与郡王和亲,她想嫁的是当今皇帝。 也难怪,乾帧帝文武双全,气吞山河,偏又生得清峻冷冽,哪个女人不被他折服? 北燕公主自小听他故事长大,今日堪堪瞧了几眼,一颗心便陷在他身上拔不出来。 皇帝心思并不在前方那异国公主身上,他擒盏喝酒,眼神时不时往傅娆的方向瞥去。 却见那姑娘只顾低头吃食,压根不 往外瞥一眼。 皇帝心中略生担忧,担心她不适,或不快。 异国使团来京并非常事,他今日召傅娆前来,是想叫她见识这等场面,眼下瞧着她似乎并无兴趣。 难道她并未瞧他留给她那封圣旨,不知他心意? 皇帝一门心思挂记着傅娆,对那北燕公主频频投来的媚眼熟视无睹。 须臾,北燕公主一曲舞毕,她收剑,朝皇帝拱手行礼, “陛下,敏敏不想嫁给明郡王,敏敏仰慕陛下已久,敏敏想嫁的男人是陛下您!” 少女语调清脆,如珠玉落盘。 她跪地,朝皇帝伏地一拜,姿态虔诚而恳切。 满朝文武愕然,惊讶这位异国公主的胆量,可朝臣已早早议定让明郡王迎娶,眼下她堂而皇之拒婚,明郡王面子往哪儿搁。 明郡王原本便不乐意娶这劳什子公主,他喜欢的是贤淑娴静,好拿捏的女人。 他气性上头,拂袖而起,指着那敏敏公主与皇帝道, “皇兄,臣也不乐意娶这不懂规矩的公主....” 明王爷惊得满头大汗,立即将儿子给扯下按住,连忙朝皇帝请罪,“陛下,商儿喝多了,说了糊涂话,陛下切莫怪罪。” 那头敏敏公主见状,直起身子,面露欣喜道, “陛下,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明郡王不愿娶我,我也不愿嫁他,还请陛下成全我,让我成为陛下的女人吧!” 敏敏公主喜滋滋地双手合一,依着中原人的礼节又行了跪拜大礼。 皇帝扶额,朝礼部尚书韩玄使了个眼色。 韩玄会意立即起身,抚须一笑道, “敏敏公主芳龄才十五,咱们陛下的平康公主今年也已十五,公主妙龄嫁郡王更为合适。” 韩玄说出这番话时,心下其实十分不解。 皇帝正当盛年,宫里也多年不纳新人,这敏敏公主无论聪姿相貌皆是出类拔萃,皇帝纳为妃子,实属当然。 可皇帝推他出来做挡箭牌,他也无可奈何。 韩玄这话压根撼动不了敏敏公主,公主反而俏脸含春,仰望皇帝道, “陛下英明神武,比世间哪个男儿都要好,敏敏不介意陛下年纪大,愿意侍奉陛下。” 傅娆听了这话,腹部没由来泛起一阵恶 心,她稍稍用绣帕掩住,趁人不在意,离席出了大殿,她从甬道出了广寒殿,来到广寒殿外廊庑。 她迎风而立,深吸了几口凉风,堪堪将胃里不适压下。 残阳消退,天边早早挂起一方上弦月,那一抹凉月悄悄划过暗青色的天际,昭告夜色初降,四周华灯次第而开,整个琼华岛宛若灯市,惶惶灯火渐渐逼退那西陲的天光。 傅娆扶着秋香的手臂,缓缓下台阶,石径往前蜿蜒,穿过一片园林,来到湖边一三角翘檐亭。 广寒殿坐落在太液池正中的琼华岛上,为三层歇山顶宫殿,气势巍峨,磅礴大气。 傅娆回眸,见那恢弘的宫宇似天宫浮在簇簇密林之上,殿角灯火闪烁,流光溢彩。 湖风吹散了心头的燥热,她体内的不适已然平复,心中那一抹吃味,也渐渐散去四肢五骸。 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的是,早些适应为好。 秋香当她吃醋不快,苦苦劝道,“您不要生气,在陛下心里您总归不一样的,哪怕纳了那公主,也不过是多了一位妃子而已,您现在紧要的是皇嗣....”她最后一句话低低飘入傅娆耳中。 傅娆回眸,对上秋香沉静的眼,心中忽然升起一抹怀疑。 秋香这话实在不像一山野女子该有的见识。 秋香自知失言,慌忙跪下,“姑娘,是奴婢僭越了,奴婢是见不得姑娘难过....”她心中焦急不已,不知该如何圆过去。 好在这时,沿湖石径上走来一道身影。 那人眉目浅淡地朝这边望来。 四目相对。 傅娆微微愣住,将秋香之事抛去一边,朝李勋施了一礼, “李公子。” 李勋撞见傅娆,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旋即迈上台阶回她一礼,“姑娘怎么在这里吹冷风.....”见她面色泛白,又蹙眉道,“得小心身子才是。” 傅娆赧然一笑,“殿内闷,出来走走,对了,你伤势如何了?” 李勋愣了一下,唇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已大好,谢姑娘关心。” 傅娆见他不欲多言,也不好细问,只颔首,便眺望对岸的灯火,仿佛有人在岸边放花灯,一盏盏荷花灯顺风朝岛中飘来,簇簇灯火如舟,载着波光粼粼逼近,傅娆想起幼时与弟弟放河灯许愿,渐渐失了神。 李勋凝望她的侧脸,秀丽如玉, 她的眸光清许如泉,总能透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豁达,及不染尘埃的明净,似一坛美酒,越饮越醇,能缓缓渗入人心里,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了紧,心中不自在地泛起些许酸楚。 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些心思,脑海不自觉闪现她的倩影,莫名地想看到她,每每看到,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继而升腾一抹莫名的热浪。 李勋移开视线,随她一道眺望远方,低喃问道, “傅姑娘未来有何打算?” 傅娆疑惑,侧头迎上他的脸,“什么打算?” 李勋微愣,失笑道,“哦,没什么,我随口问问。” 傅娆只觉李勋透着一股古怪,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瞧,见平康公主提着裙摆大喇喇寻了来。 “傅娆,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目光落在李勋身上,吃了一惊,旋即蹙眉,“表兄?” 视线在傅娆与李勋当中来回流转,平康公主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表兄,三番两次见你出现在傅娆身边,不太合适吧?” 李勋袖下的手指曲起,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殿内太闷,我出来走走,偶然遇见罢了,公主既是来寻傅姑娘,我自当离开。” 说罢朝二人施了一礼,身影转眼消失在树林中。 平康公主冷冷收回视线,觑着傅娆,见傅娆盯着李勋方向瞧,不快道,“喂,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入宫,该不会是因为我表哥吧?” 傅娆无语地瞥她一眼,“我不想入宫,是因为你。” 她压根不想理会平康公主,径直往回走。 “你以为我希望你入宫?”平康公主气得跺脚。 席上那敏敏公主逼婚,她扭头想去瞧傅娆的笑话,怎知傅娆不见踪影,再回首,却见她父皇给她使眼色,平康公主便知她父皇定是不放心傅娆,遣她来寻人。 结果,这傅娆与男人约会不说,还敢甩她脸色! 傅娆进入广寒殿后门,沿着一条漆黑的甬道,往前走。 半路,一熟悉的手腕将她拉住,轻轻带入黑漆的耳房。 秋香眼见傅娆被皇帝拉入暗室,顿时慌乱,四下瞧了一眼好在此处被搁置,不曾有人来往,方放下心来,悄悄退出甬道,给傅娆打掩护。 她不知,孙钊早着人守在 暗处,岂会放人进来? 里头,皇帝将傅娆搂在怀里,迫着她腰身贴住他,借着微弱的光芒深望她的眼, “朕的娆娆吃味了?” 傅娆心头涌上几分委屈,鼻头酸楚,咬着唇不欲吭声。 她难过不仅仅在于那些女人,更多的是面对命运无法抉择的无奈。 皇帝心疼极了,又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满足,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低首抵着她额尖,嗓音暗哑道, “娆娆别哭,朕拒绝了她的求婚,朕不会再要旁人,娆娆可满意?” 傅娆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窘迫,试图从他手臂里将手抽出,皇帝不许,将她圈紧, 她只得伏在他怀里低低控诉,“陛下,您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皇帝失笑,轻轻将她抱起,放在暗处的桌案,寻着她的柔软压上,含糊不清道,“朕想让你长长见识,今后不至于手忙脚乱.....” 不等傅娆回他,暗夜里,他嗓音带着蛊惑,沉如古琴,“你说说,你有多久不曾露过面?朕传你,你装聋作哑,你就一点都不想朕?” 傅娆脸颊缓缓升腾起一抹热浪,眼尾泛红,低低央求着, “陛下,外面那么多人呢.....” 皇帝眸眼深邃,带着几分凛冽的压迫,沉沉盯着她。 傅娆避无可避,柔软的手臂悄悄抱住他脖颈,埋首在他胸膛,躲着他无声的质问, “并非不想陛下,是怕陛下欺负我.....” “欺负”两个字莫名勾出了几分旖旎。 皇帝想起那晚的她,缓缓笑出声来,勾着她下颌迫着她迎视他, “朕今晚要送娆娆一份大礼,娆娆可愿陪朕一宿?” 傅娆疑惑,却是果断拒绝,“不要。” 皇帝气笑,力道往她身上压了压,“朕苦心孤诣为你谋划,你是一点都不领情。” 别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家族败落,他拱手捧到她眼前,她却是浑然不在意。 这小妮子真真坏透了。 傅娆见他被自己气狠,莫名解了几分气,下颌在他掌心磨了磨,缓缓抽离开,眸眼罕见露出娇态,“陛下饶了我罢....” 不知怎的点着了皇帝的火,皇帝捧着她脸颊亲了上去。 ........ 北燕公主虽被拒了婚,使团却是得到皇帝许诺开边市,许两国贸易,也算是皆大欢喜。 酒至酣处,那燕国使臣与舞女载歌载舞,别有一番风情。 一个时辰后,宴席散去,礼部与鸿胪寺两部官员陪伴使团出宫下榻。 皇后携众妃回宫,皇帝留下内阁大员商议开边一事,议事过半,一小黄门匆匆来到御书房,扑跪在地, “陛下,太皇太后请您前往珍珠阁。” 几位大臣闻言脸色均是一变。 珍珠阁乃已故珍妃所住,十余年来封锁幽闭,不许任何人踏入。 太皇太后突然请皇帝前往珍珠阁,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皇帝扫了一眼特意留下的几位大臣,礼部尚书韩玄,吏部尚书柳钦,吏部侍郎李维中,左都御史程康,刑部尚书何志立,只差大理寺卿蒋南生。 他佯装一副惊讶的神色,缓缓扶案而起,扫了一眼众臣,道,“众卿随朕去瞧瞧。” 夜色黑幽沉静,层峦殿宇隐在叠翠深处,如匍匐的野兽,让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敬畏。 打头两名小黄门擒着两盏风灯,引着皇帝与大臣一路来到一偏僻的楼阁前。 珍珠阁小巧而精致,前有翠竹,后有假山流水,殿前还有一照壁,实有江南园林的风味。 如今那照壁上缠绕着些许枯萎的藤条,底下小池已干涸,唯有些许鹅暖石零落其中,无声抗拒着日复一日覆上的尘埃。 傅娆背着医囊,怔怔凝望那孤寂的照壁,遥想当年皇帝该十分宠爱珍妃,不然为何会为她在这深深皇宫修缮一江南园林呢? 片刻前,她与周行春奉太皇太后懿旨赶来珍珠阁。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骤然应召来到此处,一改往日的淡然从容,罕见露出几分萧索与无奈,他见傅娆凝望那照壁不动,低声叹着气,唤道,“走,进去吧,陛下该要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另一侧迎面走来一行,为首那人龙骧虎步,眉目沉湛,正是皇帝裴缙。 傅娆堪堪与他视线交错,悄悄拂去眼角一抹泪,垂眸福身请安。 皇帝视线在她身上落了落,大步入内。 珍珠阁门庭虽斑驳,正殿内却空旷干净。 这原本淹没在尘埃的殿宇,此刻却拥簇一堂。 只见太皇太后额前戴着一绣福 纹的额帕,眉目漆灰沉静,端坐在主位,在她左侧坐着一大红宫装妇人,妇人容貌秀丽,却是面庞消瘦,眼眶稍陷,正是当今皇后乔氏。 其余宫妃诸如虞妃等人均侍候一侧,个个垂眸肃静,不敢言语。 姹紫嫣红,竟是给这寂寥十多年的大殿添上些许颜色。 最显眼的并非这些后宫主子,而是跪在殿中的一名宫女,只见她身着下等宫娥绿裙,伏在地上瑟瑟颤抖。 皇帝携众臣抬步入殿,宫妃连忙请安,皇帝落座太皇太后身侧,问道, “皇祖母,深夜唤孙儿来此处,可是有事?” 太皇太后眉目依然冷肃,往面前那跪着的宫娥一指,“哀家得报,说是有人夜探珍珠阁,正好被巡视的内监逮了个正着,一经审问,得知此人奉皇后之命,前来珍珠阁寻一物,哀家疑惑便喊来皇后对质,可惜皇后不承认,这不,便将陛下你喊来主持公道。” 皇后闻言冷哼一声,冷冰冰回道,“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宫人本宫不曾见过,何来差遣一说?” 太皇太后眼皮懒懒一掀,不欲与她争辩,只示意皇帝审案。 皇帝脸色一沉,双手扶在膝盖,寒声问那宫娥, “是何人遣你来,所谓何事?” 那宫娥如遭大难,面上泪痕交错,惶恐回禀,“奴婢乃坤宁宫扫地宫女,皇后娘娘说奴婢平日不在人前露面,正好遣奴婢去做一桩事,奴婢问何事,娘娘便说她昨夜梦到了珍妃娘娘,欲让奴婢来这珍珠阁后院的放生池里,给珍妃烧一炷香,还说珍妃娘娘生平最爱寝宫那扇苏绣座屏,让奴婢帮着珍妃烧却,权当祭奠珍妃娘娘....” 皇后闻言面露狰狞,赫然打断她,“胡说,本宫根本没有差遣你,你信口雌黄!本宫当年与珍妃算不得和睦,何以知晓她喜欢那扇屏风?你明明受奸人怂恿,诬陷本宫!” 一五十上下的老妪,步履阑珊从侧殿走出,慢声道, “娘娘怎么会不知珍妃娘娘喜爱那屏风呢?当年娘娘乌兰青的毒便藏在这扇屏风里....” 皇后脸色一变,不过很快她又恢复如常,缓缓笑出声来,“有意思,当年陛下快将珍珠阁翻了底朝天,若是屏风有毒,何以未查出来?” 皇后话音一落,只见两名内侍将那扇未来得及烧却的屏风抬来大殿正中, 皇帝使了个眼色,周行春立即执银针上前,傅娆欲跟 上去,身后冷怀安扯了扯她,对她摇了摇头。 傅娆想起自己怀着身孕,万一屏风真有毒,怕伤着胎儿,是以退了几步。 内监掌了一盏宫灯上前,周行春凝眉细细去查验那屏风上的绣纹。 这是一座江南山水的双面绣屏风,针工极其精湛,乃珍妃十八岁寿辰,内务府敬献之礼,彼时珍妃怀孕不久,皇帝大喜,着内务府按着她喜好所绣。 若不是这位死里逃生的老妪,皇帝与太皇太后如何都不知道那毒竟然藏在这屏风里。 皇后脸色发生了古怪的变化,笼在袖中的手也轻轻颤了颤,她死死盯着那老妪,“是你?当年就是你绣的这扇屏风吧?” 老妪轻轻一笑,朝皇后施礼,“没成想娘娘还记得老奴,老奴当年奉您与皇太后之命绣这扇屏风,将那乌青草绣入花纹里,此事,除了老奴,唯有娘娘您知晓,当年陛下确实将珍珠阁翻了个遍,可惜那乌青草形如绣线被缝入屏风里,神不知鬼不觉,那些太医再如何翻查,又怎会料到那毒藏在屏风里呢?我的娘娘,您的心思便是皇太后都远远不及!” 皇后身子暗暗发颤,可面上却瞧不出端倪来,她依然浅浅笑着, “你是太皇太后寻来的人,自然听她老人家的指示,无端指控本宫,按你这么说,也可能是虞妃或李嫔指示你,怎么就非得是本宫呢?就算真是本宫,定早将这屏风毁去,还留着它作甚?” “正是因为您知道这屏风乃珍妃生前最爱之物,陛下虽不许人踏入,却还是准许大殿下前来祭奠,并嘱咐心腹宫女清扫,你怕露出端倪,是以留至而今。” 皇后心里空空落落的,久久没有吭声。 空旷的大殿骤然迎来十几盏亮堂的宫灯,仿佛还有些不适应,些许蜘蛛网攀附那高高的斗拱,被风一吹,掀落而下,露出那繁复鲜艳的拱井来,哪怕十多年过去了,那拱井依然显现着过去的峥嵘。 殿内众人均怔怔望着那老妪,神色凝然。 只见老妪从容一笑,带着赴死的决绝与坦然,迎着皇后僵硬的脸色,失笑道, “老奴这次入京,并非为当年的珍妃娘娘,而是为皇后娘娘您...” 皇后眉峰倏忽一沉,死死盯了她半晌,扯出一丝冷笑,“为我?我与你无缘无故,你何故为我而来?” 老妪颔首,“当年老奴一时失察,将那龙爪纹给绣错一根,差点被先帝杖毙,是皇太后念老 第41章 立后诏书 弦月早已悄然隐退,苍穹幽深如墨。子时的梆锥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尖。 皇后这一刻,神色枯败,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再也没了往日半点端容,她瘫坐在地,靠着那把圈椅,只嘴里喃喃呓语, “我不服,没有证据,我不服....”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早被她闹得脑仁疼,当即顿声一喝,“内阁大臣在此,三法司俱在,众目睽睽,你亲口承认,岂容你反悔?” 皇帝目色失望盯她,幽幽道,“你现在挣扎还有何用?好歹也当了十年的皇后,就不能体体面面地认错?” 皇后目色晃了晃,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未说,只紧抿着苍白的唇,无声掉泪。 周行春终于在屏风下方寻到了一片乌青草的痕迹,它被绣入一些树叶里,散在各处,只是这乌青草终究不是那绣线,历经十年,早已枯萎成灰,周行春愣是寻了点蛛丝马迹,将那点粉末呈在一小小的玻璃盖上,呈交给皇帝过目, “陛下,老臣尝了尝,确实是乌青草之毒,与大殿下身上的毒相吻合。” 皇帝闭了闭目,沉沉吸了几口气,目光冷冽射向皇后, “你还有何话可说?” 皇后仿佛没听到似的,面陷呆滞,只眼眶噙着泪,要落不落,维持着她最后一点尊严。 傅娆忽然想起近来翻到的一本医书,立即上前悄悄与周行春私语一番,两位太医小声议论半晌,周行春做了个恳求,想取皇后指尖血交予傅娆查验。 皇帝应允,着孙钊扼住皇后的手腕,傅娆亲自蹲下取血,中途皇后神色狰戾地挣扎,“放开我,本宫现在还未被废,你个阉人没资格碰本宫。” 孙钊无动于衷,只擒住她手腕,将那森森手指伸向傅娆眼下。 傅娆默然看了一眼皇后,顿声道,“娘娘,您不是要证据吗?我与周太医给您。” 利索取下指尖两滴血珠,置于一小器皿,寻一小案坐下,掏出医囊里的针具,又着小黄门给点了一盏亮灯,开始查验。 周行春则吩咐药童,“去药房取萎香三钱、覆花三钱,泽兰两钱,熬成水,快些送来。” 药童记下,迅速退出大殿。 大理寺卿蒋南生与刑部尚书何志立均聚在傅娆身侧观察,等待最后的结果。 殿内灯火惶惶,空落又寂 静,林立的众人大气不敢出,位卑的妃子不是涩涩骇然,便是默默垂泪,均被这十年前的旧案给吓到。 皇后坐在地上,木然盯着傅娆的方向,视线渐渐幻化出无数光影,陷入了恍惚。 大约等了一刻钟,药童匆匆煮好一些药液送来,傅娆取其中一滴药液与皇后指尖验出的一点黑血相融,片刻后,奇迹发生了,那黑血在药液晕染下,渐渐恢复鲜红。 刑部尚书目色一惊,指着那细微的血迹问傅娆,“这说明什么?” 傅娆重重吐了一口气,颔首道,“这证明,皇后娘娘也中了乌青草之毒。” 傅娆扶着小案慢腾腾起身,扭头,回望满脸震惊的皇后,慢声道,“我猜测当年该是娘娘您亲自弄来这乌青草,悄悄塞给这位老绣娘,当时您小产不久,身子极虚,乌青草之毒渗入你体内,致使你血亏越发厉害,沥沥不止。只是你的分量很轻,脉象不显,被你血亏的症状给掩饰,是以平日光凭脉象不知端倪,而你自己也浑然不觉。” 周行春在一旁补充道,“乌青草毒性与麝香几乎异曲同工,并且更加顽固,若身体康健闻之无碍,可一旦女人怀孕或者小产,生产,遇此毒皆没法善终,老臣当年整整半年忙于救治大皇子,忽略了此毒之药性,后来与娘娘数次把脉,皆未查出端倪,只当与娘娘无关,不想今日真相大白,娘娘自食恶果,也算报应。” 皇后眼眸募的睁得老大,灰白凄厉,如同恶鬼一般渗人,她骤然掐住自己的喉咙,艰难地“啊”出几声,若撕裂的绸缎,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声来,须臾面色胀红,面目扭曲可憎,挣扎半晌,一口气堵在了嗓眼,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凉风刮过,烛火一瞬幽黯,大殿死寂无声,唯有风声猎猎,蛛网恢恢。 皇帝面色沉沉盯着这一幕,沉默片刻,扬声道,“左都御史程康,刑部尚书何志立,你二人可有异议?” 程康白眉凛然,越步而出,“老臣无异议。” 何志立继而拱手,“人证物证俱全,皇后娘娘亲口承认,臣也无异议。” 皇帝最后眯着眼瞥向蒋南生,“大理寺卿蒋南生,可有话说?” 蒋南生僵硬的身子顿了顿,募的留下两行灼泪,扑通一声跪地,原先替皇后辩几句,可能辩什么呢,他身为大理寺堂官,担平复天下冤假错案拨乱反正之责,唯有向事实屈服。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咚咚脆声,一下比一 下重,伴随他低泣的呜咽,回荡在偌大的宫殿,听得人格外揪心,不消片刻,额前已是血渍满满。 皇帝沉默许久,闭目,开口, “传旨,皇后乔氏无德,残害宫妃皇嗣,致使百余宫人枉死,下诏废后,贬其为庶人,打入冷宫。” 他起身,踱步至皇后跟前,居高临下觑她,目光近乎千钧逼近她干枯的眼, “朕不杀你,杀你太便宜了你,朕不许太医给你看病,让你尝受橙儿之苦,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皇太后自刎后,皇后几乎日日跪在他宫前哭诉,暗示那些事皆是她姑母所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那时皇后痛失孩子,深陷其中,他身为父亲也极是难过,便信了她。 这么多年,他也曾数度怀疑,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皇后又恪守礼节,伪装得温柔贤淑,他也不能无故废后。 直到近来,发觉她一些动作,渐渐将她面目给揭露。 皇后闻言,眉目费劲一扯,枯涸的眼底许久才蓄起一滴眼泪,她狰狞地干笑几声,继而如枯叶跌落在地。 孙钊命四名内监拧着皇后送去冷宫,又亲自去坤宁宫封殿,收回皇后凤印。 四名内监拖着皇后一路出了珍珠阁,下台阶时撞见前来接太皇太后的沈柚。 沈柚目光落在皇后身上,显见地愕了愕,皇后神色枯败,仿佛苍老了十多岁,若不是那身皇后品阶大妆,她还认不出来。 皇后余光也瞥见了沈柚,她眼珠忽然转动了下,募的闪现几分微亮的神采,低低笑了一声,路过沈柚身旁时,她咬牙说出一句话, “你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 沈柚闻言眉头一皱,琢磨片刻,不知其意,再去瞧皇后,却见她已被内侍拖去老远。 是夜,皇帝探望大皇子裴澄,温声安抚一番,命大皇子明日前往皇陵,拜祭珍妃,与此同时着大报恩寺做七天法事,超度珍妃亡灵。 傅娆背着医囊,穿过一片园林,慢腾腾迈出后宫,她神色怔怔,双腿如灌铅似的,每一步走得极是艰难。 离开珍珠阁时,皇帝似乎有意留下她,她装傻充愣躲过去了。 周行春在她前方,扭头瞧她,也是心头千回百转,默然叹息。 见傅娆倚靠在通往太医院的宫墙下,瘦弱地如同蝉翼,他心疼至极,同时也略有些恼怒,踱步至她跟前,低声喝道, “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傅娆一愕,愣愣望着他,强撑许久的泪水霎时滑出眼眶,哽咽着道,“周太医,你能帮帮我吗?” 她话未说完,周行春忙四下瞥一眼,皱眉喝道,“胡闹!” 他沉沉吸着气,面色紧绷,一字一句劝她,“陛下对你已然格外优渥,你千万不要触碰帝王的底线,我追随陛下多年,他雄才大略,绝不可能任你胡来。” 见傅娆露出苦涩,他又焦急宽慰道,“你不是当年的珍妃,你一身绝技,谁也害不了你,陛下也不是当年的陛下,那时他初登大宝,内忧外患,后宫被皇太后控制,他分身乏术,眼下他坐稳帝位十多年,且不说这后宫被他牢牢掌控,便是四海也无人敢生出异心,你能遇见现在的他,是你的福气,切莫乱想,别害了自己,也牵连了家人。” 周行春最后一句话点醒了傅娆,傅娆眉睫轻颤了下,讷讷点头。 周行春犹然不放心,再劝,“陛下一心一意为你周全,你若现在生出异心,必定令陛下心寒,他可是天子。”他最后语重心长道,“北燕使臣犹然在京,废后一事怕是得耽搁几日才能对外张榜,陛下该要忙上一阵,我着人送你回府,你好好在家里歇息三日,陛下那头我替你分说,你将身子养好,平安诞下皇嗣方是正理。” 傅娆出神地望着脚尖,默然点头。 三日后,北燕使臣离京,独留下敏敏公主待嫁明郡王。 皇帝随后下达废后诏书,文武百官震动,要求三法司出具文书,三法司数位堂官将珍妃一案真相公布于众,众臣无言。 除了皇后这个罪魁祸首外,当年涉案之人早被皇太后斩草除根,至于那老妪,后自刎于珍妃陵前,皇帝念她首告有功,留她全尸,赦免她族亲。 朝堂为此事议论数日之久,不过议论之余,更多的是对新后的展望,很多朝臣暗中属意三皇子生母李嫔为后,也有人提议让世家贵女沈柚正位中宫,还有朝臣认为,皇帝该趁此机会大选,再选德工容貌俊秀者,为后。 皇帝数日连轴转,处理好诸事手尾,亲自在御书房提笔写下立后诏书。 冷怀安笑眯眯在一旁替他研磨, “陛下,您就不能等一会么,废后刚被打入冷宫,朝中热议不停,等风头过了再下旨岂不更好?” 皇帝捏着御笔,望向窗外空茫的天色,喟叹道, “你是不知,朕近来 心中略有不安,那夜她脸色极是不好,朕不想再耽搁,况且,朕的孩儿也等不起了,钦天监占卜,最近的吉日在开春大年初六,朕该要在这之前下诏,还要说服文武百官,怕是得费些时日。” 冷怀安想了想,颔首,“也对。” 皇帝提笔,一蹴而就写下立后诏书,最后郑重地盖上玉玺,他擒着明黄的圣旨,来回仔细研磨,见无误,重重舒了一口气, “后日朔望大朝,朕便宣布立她为后,以她之名望,百官定无异议。” 朝议过后,这封诏书交由司礼监和内阁盖戳,最后下发各部,由通政司广布天下,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皇帝俊脸露出久违的笑容,仿佛卸下一方心事,眉宇清明湛然。 当年他功勋卓著,父皇属意他继位,那乔氏得讯,立即将侄女赐予他为正妃,他父皇为了平复乔氏不立九皇子之怒,答应这门婚事,他当时征战在外,也是惘然。 受制于皇太后多年,后信守承诺,允废后十年安稳,如今旧案昭雪,也算是卸下了心头重担。 思及傅娆,他眼眸不自禁露出几分温情。 傅娆该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皇后。 品性良善,果敢担当,名门之后,貌美贤淑。 傅家海内名望,傅坤耿直秉正,也无外戚之忧。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皇后被废,于朝堂掀起悍然大波,原先意图送女入宫的世家,纷纷蠢蠢欲动。 沈柚这几日伺候在太皇太后左右,宫人暗中贺她定能入宫为后,她却心事重重,忐忑不安。 皇后那夜的话令她心头惴惴,她犹豫许久,终于在当夜乔装成小宫女,避开皇帝耳目,悄悄潜去了冷宫。 沈柚行走皇宫多年,多少有些本事,尤其近来宫里盛传她将成为新任皇后,几位尚宫对她十分客气,沈柚费了些功夫,进入冷宫,见到了废后乔氏。 乔氏一身白衣,身形佝偻缩在角落,她披头散发,满面血污,早已没了往日半分风采。 她本已病重在身,眼下遭逢大难,咳血不止,不过是捱命而已,皇帝不杀她,其实只是不想沾血而已,她早晚都是一个死。 但她不甘心呀,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对沈柚的出现并无意外,唇角反倒是勾出一抹得逞的快慰。 谁也不知道这 位皇后与沈柚说了什么,沈柚离开冷宫时,脸色如罩寒霜,踉踉跄跄的,几乎走不稳路。 她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离肖想已久的男人,只差临门一脚。 她不能错过,也不想错过。 第42章 出事(修) 腊月十四,天蒙蒙亮,微曦破云而出。 墙外嘈杂的声响将傅娆吵醒,她眼皮沉沉,怎么都掀不开,似有光亮射入,她窝在被褥里懒懒侧了个身。 秋香早早醒来,掀开珠帘往里一探,见傅娆睡得沉轻轻将珠帘放下,干脆抱着一箩筐针线在窗下整饬,过了半晌,天光已亮,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她立即将篓子一掷,迅速折身进去。 “姑娘!” 傅娆已伏在塌前往痰盂里吐酸水,秋香一边帮她顺背,一边给她擦拭唇角,待她缓过来,又搀着她靠在引枕,递来一杯热水暖肚。 傅娆吐得头昏脑涨,恹恹地闭目喘息。 须臾廊庑外传来郑氏细碎的声音,想是带着桃儿一路过来。 傅娆沉沉地晃了晃神,强撑着坐起,朝掀帘而入的郑氏露出一道笑容, “母亲,这么早起,可是有事?” 郑氏斜斜睨了她一眼,含笑往她塌前一坐,指了指外头大亮的天光, “天都亮了,哪儿早了?对了,娘瞧着你这几日精神不好,莫不是梦魇了,正好今日娘要去庙里替你父亲捐一长生牌,趁着年前将这事办了,你随我一道去大报恩寺,去去身上的颓气。” 傅娆闻言先是皱了皱眉,后想起要给父亲立长生牌,也不放心郑氏一人去,忍了忍道,“行,那母亲稍候,我收拾好便随您出行。” 郑氏格外多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先去打点行装。 除夕将近,国子监早已放学归家,傅坤近来皆在府上温习,今日难得郑氏与傅娆一道出门,他这唯一的男丁自然骑马相送。 一行人车马相随,没多久便赶到大报恩寺。 傅坤瞧见寺前人山人海,不由好奇,吩咐春莱道, “你去打听打听,今日寺中可是有事?” 春莱立即往山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僧跑去, 傅坤下马,在广坪寻了一处停车,吩咐护卫将马车拴好,亲自搁置马镫,扶着郑氏与傅娆下车。 少顷,春莱气喘吁吁跑了回来,面露喜色, “夫人,咱们今日来得好,说是大报恩寺的普陀大师回京,这位大师以相面著称,今日城中不少官宦夫人领着少爷姑娘来此,想请普陀大师批命。” 郑氏闻言满脸惊喜,拉着傅娆的手连声道好,“ 好,太好了,正好给你们俩算算命,一个什么时候能嫁出去,另一个能不能高中?” 傅娆姐弟闻言面露苦色, 郑氏不理会二人,拉着傅娆便要往里面走。 傅娆悄悄将手从她掌心拖出,嘟着嘴撒娇道, “娘,您别急,这一时半会也轮不到咱们,您不是要给爹爹设一长生牌么,咱们先把这桩事办好,下午再去看相不迟。” 郑氏摇了摇头,坚决道,“不成,你爹爹的长生牌不急于一时,咱们先去面相,这普陀大师可遇而不可求,桃儿快些去打听,普陀大师在何处下榻?” 桃儿冲着傅娆做了个鬼脸,笑眯眯蹦开了。 过了片刻,桃儿从人群挤出,败兴而归, “夫人,奴婢打听到了,普陀大师在集贤殿看相,可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得有大报恩寺高僧手刺才行。” 郑氏闻言大感失望,默了半晌,摇头叹气道,“先去给你爹爹立长生牌吧。” 傅娆与傅坤倒是如释重负。 一行人越过人群进入大雄宝殿,殿内禅烟雾饶,聚满香客,知客僧忙得脚不沾地,后来磨蹭了半会,总算有蒲团空出,母子三人连忙拜了佛,又前往侧殿捐了香油钱。 傅坤见傅娆神思不属,只当傅娆困倦,便上前搀住郑氏,“娘,姐姐累了,让她在这里歇一会儿,儿子陪您去立长生牌。” 傅娆不放心,傅坤坚持,“姐姐,我长大了,也该担点事,姐姐以后少操些心。” 傅娆失笑,抚了抚耳鬓的秀发,露出疲惫的笑容,“行,我去观音堂等你们。” 郑氏望着她叹几声气,只觉心中忧虑烦闷,先一步迈出门槛。 傅坤冲傅娆笑了笑,立即跟上。 钟嬷嬷留在家里,只有桃儿与春莱跟着郑氏。 傅娆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循着郑氏与傅坤迈出廊庑,扶着廊柱眺望二人的背影,只见傅坤一路与郑氏有说有笑,高瘦的个子,漪漪如竹,已有几分异于同龄少年的沉稳。 傅娆许久方才回神,扶住秋香的手臂,有些吃力道,“咱们先去观音堂,我想给孩儿求个平安符。” 秋香道是,与她一道绕开人多的大雄宝殿,往西折过一个院落,上到西边游廊,往大报恩寺后院的观音堂走去。 这边人少,路过一小佛堂,偶然听见里面窸窸窣窣传来一些说话 声。 “你怎么在这里?今日太皇太后来大报恩寺祈福,你不去宝殿伺候,来这偷懒?” 一道年轻的嗓音笑嘻嘻回,“这等美事哪轮得到我?东院那些师兄弟们个个抢破了头...”不等那年长的回话,他又拢着袖儿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往那闭目打坐的僧人觑道, “师兄,太皇太后驾临,给潭州瘟疫祈福是假,给沈姑娘批命怕是真。” 那年长僧人闻言,眉头一蹙,睁目低斥道,“慎言,皇家之事,轮不到你置喙!” “这有什么?”年轻僧人似不满他斥声,轻哼一声,“谁不知道沈家想捞个皇后当当,当年那皇太后的凤命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年长僧人听他越说越离谱,气得扶案而起,手执木鱼朝他敲来,“你有这嘴嫌的功夫,不如多抄些经书替潭州瘟疫祈福,这次瘟疫来势汹汹,听闻昨夜邸报送至通政司,陛下连夜召集群臣议事,今年年程不好,先有嘉州水患疫病,如今潭州再起疫情,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 年长僧人眉宇间压着沉沉忧虑。 那年轻僧人躲过木鱼,支身在门口轻哼道,“潭州离京城上千里,这火烧不到咱们头上,师兄,你是吃粗茶淡饭的命,操的金銮殿的心...”眼见那木鱼又要朝他砸来,他嗤笑一声,飞快闪身躲出门去。 寒风掀落一树枯叶,几枚樟叶在半空盘旋一阵,跌在傅娆肩头。 她当场怔愣。 潭州发生了瘟疫? 她自小到大,经历过两次瘟疫,一次便是当年胶州霍乱,一次便是前不久的嘉州之疫,没人比她这样的医者,更懂得一场疫情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恐慌。 医者与身俱来的使命让她恨不得立即奔赴潭州,可思及肚子里的孩子与圣上,也知这次怕是轮不到她了。 她怔愣的瞬间,身侧的秋香也同样面露惊骇,心事重重。 宫中昨夜递出消息来,皇帝有意立傅娆为后,孙公公嘱咐她定要照料好傅娆,切莫出意外。 明日便是朔望大朝,这个节骨眼上,太皇太后打着给潭州疫情祈福的旗号,来这大报恩寺给沈柚批命,届时批出一道凤命,百姓沸议,文武百官多半也会顺势而为。 秋香心中焦急,只希望陛下英明,早有应对之策。 傅娆早膳吃的不多,此刻又生出饿意,她疲惫地往秋香身上靠 了靠,秋香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她,“姑娘,您怎么了?” 傅娆手撑着额,无力道,“先去观音堂休息一会。” 秋香立即搀着她往后去。 前面黄墙琉瓦,掩映在一片密林下的四合小院就是观音堂,院中矗立一座三层的观音塔,里面供着一尊千手观音。 四合院内有大大小小十几间厢房,平日供香客抄书跪经祈福,抄好经书再去观音像前焚烧祭拜,可换取一平安符。 秋香扶着傅娆进入一间空置的厢房,“您先歇会,奴婢去茶水房给您倒茶。”立即碎步去回廊尽头的耳房取茶。 傅娆从兜里掏出随身备好的糕点,先解了解饥饿,靠着小案垂目歇息。 彼时沈柚正在大雄宝殿侧殿的雅间内,服侍太皇太后喝茶。 太皇太后擒着茶盏,吹了吹热气,淡声道,“那傅氏来了吗?” 沈柚恭敬答道,“来了,被我的人给挡在了集贤殿外,现往后头去了,我不会让她来集贤殿面相。” 太皇太后颔首,她清晨来此祈福,累了半晌,极是疲倦,不过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一桩事要办,她只得强打起精神,扶着沈柚的胳膊起身,“走,咱们去集贤殿。” 集贤殿是五开的重檐歇山顶宝殿,正殿宏伟高阔,正中矗立一宝相庄严的佛像,佛像下头摆一明黄的高台,彼时一眉目和善的高僧正坐在那高台之上,一一给各贵女或少爷看相。 大约午时初刻,沈柚被批为凤命的消息,传遍整个大报恩寺。 就在普陀大师捧着一形制特殊的凤签,欲递给沈柚时,上方那佛像的眼珠突然滑落眼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正击中那普陀大师,瞬间鲜血脑浆四射,将他碾为肉渣。 殿内哄堂一乱,惊吓声此起彼伏。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那佛眼砸下来时,恰恰落在太皇太后跟前,立即便有传言,说是太皇太后无德,触犯佛祖,上天示警,更有甚者,将那潭州瘟疫也扯到太皇太后身上,原先因潭州瘟疫而引起的恐慌顷刻被转移至沈家及太皇太后身上。 沈家一时被推上风火浪尖。 今日太皇太后随行,没动用皇家禁卫军,而是由武都卫的副指挥使谭信护驾。 这谭信不是别人,就是沈家的外甥。 事发之后,谭信立即护送太皇太后与沈柚回后殿厢房歇息。 被吓 得灵魂出窍的太皇太后,伏在塌上气得浑身颤抖,口痰垂落不止。 “是他,一定是他暗中做的手脚,知我来大报恩寺替你扬名,他便不动声色将我一军,眼下倒好,不仅咱们计划落空,沈家名声败尽,就连谭信怕是也被问罪,一箭三雕,果然是他的手段!” 普陀大师被碾成肉酱那一幕,依然在她脑海无限回放,太皇太后牙呲目裂,抖如筛糠。 沈柚也吓得不轻,纤躯发颤,惧怕与不甘在她脑海交织,她唇角咬出一抹血色来, “姑祖母,咱们怎么办?” 太皇太后脑筋如被箍了紧箍咒,咚咚作响,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心中怒浪。 到底曾是弯弓射猎的武将之后,太皇太后扶着塌沿,漆灰的眼底露出一抹狠绝。 “我沈家世代驻守边疆,为这片江山不知洒落多少头颅与热血,这些年边境安稳,他便想鸟尽弓藏,做梦!柚儿,咱们还没输,我已安排你父亲走访老将府邸,明日便有人上书立你为后,你被批为凤命有目共睹,他想抹去,我偏不让。” “原先我只当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来看,他怕是当真要立那傅氏为后,既如此,咱们便不能眼睁睁看着傅氏入宫。” 沈柚惊得直起身子,浑身热浪袭袭,颤声问,“姑祖母意欲何为?” “她人在何处?” “在观音堂午歇。” “现在,动用武都卫及咱们沈家暗卫的势力,将她送出京城,以沈家名义大张旗鼓送这位名医前往潭州!” “他不是想将瘟疫脏水泼在沈家身上吗,我便给沈家立旗!” 太皇太后一声令下,沈家暗卫迅速包围观音堂,而这时皇帝派来保护傅娆的暗卫一边报信,一边闪身而出,瞬间与沈家暗卫绞战一处。 皇帝本就在大报恩寺安排了人手,是以也没让沈家占到上风,不过沈家明显有备而来,黑衣人一波一波涌入,暗卫略有些撑不住。 傅娆身子不适将将在观音堂打了个盹,那头郑氏与傅坤还未回来。 她是被外头刀剑相交的声音给惊醒,正扶案而起,便见沈柚被两名侍女搀着挡在了门口,秋香见状,往前迈出一步,护在傅娆跟前, “沈姑娘这是做什么?” 沈柚无视秋香,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在傅娆身上。 “傅娆,我已知陛下欲让你入宫,可你 也知道,我爱慕陛下多年,我沈家阀门贵胄,比你更有资格为后,我今日来,是想请你退让一步,如何?” 傅娆瞥了一眼外头酣战的侍卫,脸色微微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送你出京,你去潭州抗治瘟疫,我爹爹是国子监祭酒,可保你弟弟入朝为官,至于你傅家一应吃穿用度,皆由我沈家负责。” 傅娆明显一愣, 现在的她,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抚着墙壁,凄然笑了笑,“沈姑娘,我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幼稚,我若入宫为后,何愁我弟弟没前途?你的要求皆撼动不了我。” 沈柚面露艰涩,“傅娆,你若是不答应,我姑祖母不会放过你,你哪怕入宫为后,你也难以坐稳那个位置。” 傅娆心思微微一动。 她眯了眯眼,觑了一眼门外,外头沈家暗卫越来越多,想必是沈家孤注一掷,欲拿她为筹码与陛下抗争, 果然,牵扯至皇家,争斗无处不在,他说会保护好她,真的可以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傅娆心里涌上一股沉甸甸的疲惫,她神色无奈道, “沈姑娘,我若是不答应,你待如何?” 沈柚双手合在腹前,姿态雍容,眼底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冷冽, “我沈家已决心送你出城。” 傅娆不怒反笑,“你们这是要造反?你们沈家这点兵力能比过圣上的十二卫?” 沈柚悠然一笑,摇头道,“你错了,我们怎会与圣上扛衡?我们不过是将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太医,扶上车驾,送至潭州救死扶伤而已。” “圣上难道当着满城百姓,阻止你出京?” “现在大报恩寺外已人满为患,只要你出了寺院,圣上便揪不出我沈家的错。” 傅娆面色沉下,沈家这是打算利用民心,挟持她出城。 “即便你们将我送去潭州,我就不能回来吗?你们这么做,也不一定能捞到皇后之位。” 沈柚似乎早料到傅娆这般说,她深深凝望傅娆的眼,语气清缓带着蛊惑, “傅姑娘,你当真想入宫吗?你愿意将自己一身才华泯没在后宫吗?当真愿意与那么多女人争抢一个男人?皇宫风浪无处不在,你应付得过来吗?” 迎着傅娆迷茫的眼神,沈柚笃定道,“你不愿,也 不喜,倘若到了潭州,我们沈家助你金蝉脱壳,你今后天大地下,随性自由,岂不遂了你的心意?” 傅娆心神一撼,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沈柚当真是字字珠玑,直中要害。 见傅娆已有迟疑之色,沈柚决定给傅娆一重击,“你当陛下多喜欢你?你不过是肖似珍妃而已....” 傅娆闻言眉峰一挑,冷冽地盯着她,眼底明显盛着几分不信,“沈姑娘当真好口才,离间计都使了出来。” 沈柚轻轻一笑,“你不信,回头问问周太医便知。” 傅娆不说话了。 沈柚放缓语气开口,“傅姑娘,平心而论,我不想伤你,你快些随我出寺,也省得吃苦头。” “哦,你别忘了,你母亲与弟弟还在寺庙里....” 傅娆脸色彻底一变。 倘若秋香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女,或许会任由傅娆来做决定。 可她真正的主子乃是当今皇帝。 她趁沈柚不察,袖下闪出一抹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倾身而上,往沈柚喉颈掠去。 可她没料到的是,沈柚身旁的侍女也有功夫,其中一人将沈柚往后一扯,另一人飞快上前,挡在沈柚身前。 锋利的匕首一刀划过那侍女喉咙,血水泼涌而出, 秋香见先机已失,不由懊恼,她一脚将侍女的身体往前一踢,逼退沈柚二人,她闪身而出,顺手将厢房门给掩住,朝里喊道, “娘娘,您千万别信他们,他们嘴里说得好听,待潭州瘟疫一平,定杀你而后快,您且安心在此处等着,陛下定来救您!” 丢下这话,秋香执刀无畏地挡在门前。 随着门砰的一声被合上,傅娆胸口涌上一股恶心。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刺激她鼻翼,她捂着嘴,伏在案前剧烈地呕吐。 强烈的不安,愤怒,裹挟一抹慌乱涌上心尖。 她不知道母亲与弟弟是否真的落入沈家之手? 她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能赶到? 这一刻,她真的恨极了沈家。 自从上次在翡翠宫差点出事后,她医囊随身携带,且备了许多防身之器。 她虽没几分功夫,可也不是什么人能近她的身。 她撑着身子,跨过那片血污,透过门缝眺望外院的情景 。 一波又一波黑衣人涌入院内,刀剑相交的声音嗡嗡躁耳。 原先秋香尚且能从容应对,紧接着她左支右绌,身上挂了彩。 遥远的观音堂外,似有铁甲声威。 莫不是他来了? 些许正是威胁逼近,那些黑衣人攻势越发迅猛。 一刀正中秋香的小腿肚,她倏忽跪了下去,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秋香,秋香,你开门,你进来!” 傅娆猛地拍打门栓,眼泪不知不觉滑出眼眶,她绝望地哭出声来, “秋香,你进来,我们一起,我可以帮你的....” 不知秋香用了什么法子,将门从外锁的死死的。 “不...,娘娘,外头已有金戈铁马的声响,陛下来了,您撑一撑,奴婢死不足惜,万不能让您落入他们之手!” 秋香满面血污,眼含坚决,迎刀而上,可惜终是瘦弱女子,顷刻被那黑衣人一脚踢了回来,身子重重地砸在门板上。 傅娆蹲了下来,试图从那缝隙里将她拽进来。 “秋香,秋香....” 一刀又一刀,捅在了秋香胸口。 她目光直直,铁骨铮铮,以身为刃挡在门板前。 只见一柄长剑贯穿秋香的腹部,随着呲的一声尖脆,径直从门缝插入傅娆眼前。 她赫然一震,眼泪不知不觉僵在脸上, 鲜血自那刃口汩汩而出。 是秋香的血.... 傅娆胸膛涌上一股极致的怒意,那种无能为力几乎淹没她的意识。 铁甲声渐近,他来了.... 是危,也是机.... 光凭一个侍女之死,如何撼动一个沈家? 沈家随意便可将今日之事找个由头推搡过去。 她要替秋香报仇,也要为自己挣脱这樊笼。 傅娆含泪,死死盯着那汩汩外冒的鲜血,脑海涌上一个巨大的念头。 念头一起,她仿佛置身一漩涡,浑身热浪腾腾, 沈家料到她与皇帝有私情,欲拿她做文章,也料到她不想入宫,试图说服她。 可他们还料错了一件事。 她木了一瞬,立即从内衬医囊里取下一羊肚膜,这是医士在关键时刻取 血存血之物。 她含着泪将秋香的血,一点点接入那羊膜,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沉甸甸的血在她眼底映出一抹鲜亮, 接满小小一袋后,她扭紧,定定盯着那血囊,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将之藏在腹下。 第43章 金蝉脱壳 自昨夜收到潭州加急邸报,至今日午时,皇帝只堪堪小憩了一个时辰。 连夜召集群臣商议潭州疫情,当即派了有丰富处置经验的霍山前往潭州。 潭州与京城相隔上千里,当地官僚尸禄素餐,人浮于事,以至瞒报已达一月之久,现控制不住,死亡过多,蔓延过广,方才禀报朝廷。 户部,兵部与太医院等各衙署,倾巢联动,或备物资,或调度人手,日夜不停。 皇帝布置妥当,忙到凌晨方才眯了下眼。 不消片刻,孙钊禀报太皇太后以祈福为由,前往大报恩寺。皇帝立即明白其企图。 他并未阻止,堵不如疏,干脆治一治沈家及老一辈恃功慢上的军将。 是以,吩咐孙钊派人暗中行事。 上午,朝臣为立后及潭州疫情争论不休,他几乎陷在朝堂抽不出身来,至午时方知孙钊的法子成了,沈家被推至风尖浪口,与此同时也得知傅娆与母亲去大报恩寺上香,当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连日来的不安忽然有了些引子。 他立即嘱咐暗卫去保护她周全。 随后,潭州新一轮邸报已到,真实感染数字怕是远远大于上报之数,各地医官不断驰援潭州,死伤不计其数,他心中如罩阴霾。 周行春年迈,因珍珠阁那夜着了凉,已经连着数日在府上歇息,贺攸与唐旭已转成陀螺,上次嘉州一疫,太医院折损不少医士,短时间内并没能补上空缺,人手捉襟见肘。 从昨夜至今日午时,不知凡几的朝臣在他面前上书,着乾宁县主傅娆赶赴潭州。更有百姓敲登闻鼓请命,纷纷恳求遣傅太医前往疫区。 他被这些折子砸得脑仁疼,于公于私,傅娆都不能去,她现在怀着孩子,如何去潭州? 结果,午时正,便有暗卫急报,傅娆遇险。 他暗想,太皇太后定是从皇后那得知傅娆与他之间有情,暗恨自己那夜没一刀果决了废后,一边吩咐孙钊亲自去冷宫处理此事,一边直奔大报恩寺。 百姓均在请命让傅娆前往潭州。 只要沈家将傅娆带离了大报恩寺,他便左右为难。 让他当众承认傅娆有孕,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声怕是一败涂地。 以他对傅娆之了解,她哪怕怀着孕,也定会挺身前往潭州。 他不想,更不舍 得她带着孩儿涉险。 马蹄声声,撕裂朔风,如离箭奔往大报恩寺。 每近一分,他心中的不安便深一分。 他恨自己,恨自己一次又一次让她陷入险境,恨自己没能护她母子周全。 也在同时,他对这位出身将门的皇祖母刮目相看,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犀利的选择,还真是将了他一军。 倘若成功将傅娆带出,能挽救沈家名声。 哪怕不能,在大报恩寺对傅娆动武,也能以抓贼等各种由头糊弄过去。 兵行险着,不愧是将门女子。 大报恩寺的大门此刻被百姓围堵,广场乌泱泱的全是人头,那些不知情的百姓,一半是来祈福或面相,被堵得出不去,一半是被太皇太后失德,上天示警所惊动,前来报恩寺广场跪拜。 皇帝带来的羽林卫先是包围整个大报恩寺,随后他亲自领兵从侧门破入寺内。 原先观望的寺僧见皇帝亲临,立即调转矛头对准沈家暗卫,不多时,沈家兵力吃撑不住。 陈章亲自拿下谭信,刘桐控制住太皇太后等人,又着人安置了郑氏与傅坤。 而皇帝则一袭玄色帝王常服,步履如风,直奔观音堂。 越过满地的尸身,他瞧见还剩两名暗卫强撑着守在一间厢房外。 随着铁甲卫鱼贯而入,沈家剩下的黑衣人均被控制,而那沈柚也被侍女搀着,立在廊下摇摇欲坠望了过来。 “陛下....”她扑通一声跌跪在地,惊骇交加。 皇帝眼底眯出一道寒光,他现在没功夫理会她,而是将视线往那间厢房一投。 暗卫挪走秋香尸身,将锁门的链条一勾。 门应声而开。 皇帝目光钉在布满鲜血的门槛,一双绣花鞋跨过那摊浓稠的血渍,缓缓步出,她步子极是踉跄....却依然勉力维持。 一步一个血印,最后落在一根廊柱旁。 须臾,一滴血悄声砸了下来。 鲜艳,刺目。 皇帝眼眸募的凝起,心仿佛揪在了嗓子眼,随着那血滴速度越来越快,他瞳仁豁然睁大.....呼吸静止。 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帝王,高大的身影罕见地颤了颤,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拽住什么,却惶恐地发现,有什么东西从他指尖悄然滑过,再也握不着。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那血滴不间断地滑落。 顷刻,她脚边已聚了一滩血,刺目惊心。 最后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下身跌落下来,砸在那片血渍里,更砸在他心尖上。 “娆娆!” 他目色眩晕,喉咙间顿时涌上些许血腥,猛地蓄力,牙呲目裂抬步上前, 与此同时,那沈柚也满目惊愕地望着那摊血,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她,她下意识朝傅娆扑去。 “不要!” 惊恐的声音撕裂开来,身子如枯叶扑地,一步一步朝她的方向爬去。 怎么会这样呢.... 她怎么会怀孕呢.... 若傅娆只是傅娆,今日之事沈家尚可自保。 可如果傅娆怀了皇嗣,而这个皇嗣却因她之故流产.... 沈家罪同谋反.... 沈柚已经不敢想,她的母亲,她的弟弟,沈家的亲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从她眼前晃过,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昨夜为何要去冷宫,她为何心存贪念..... 所有情绪聚在嗓口,募的,一只粗粝的手掌骤然探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皇帝面色狰狞地将沈柚给提了起来,手腕用力,只听见咔嚓一声,沈柚脖子一歪,身子堪堪滑落在地,那双目依然保持着惊骇的模样。 而太皇太后被挟持而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那个打小伏在她膝盖上呀呀呓语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人折断脖子,一招毙命,如同抹布似的被丢弃。 太皇太后胸口骤然涌上血腥,脑子似有血管爆破,彻底晕死过去。 可皇帝犹然不解气。 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那是他付诸厚望的骨血,他恨不得亲手捏死沈家每个人。 见皇帝满脸阴霾,如旋风般朝太皇太后刮去,刘桐与陈章心下一惊,飞快往前一扑,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陛下息怒,她可是您嫡亲的祖母,您要史书如何书写?” 皇帝已然被那摊血给刺激的理智全失, 只见他下颌绷紧,额尖青筋暴跳,长袖一挥,咆哮道,“放开朕,史书乃强者为王,朕还怕那书吏乱写?” “陛下!”陈章死死抱着皇帝的腿,苦苦不放,含泪劝道,“陛下,孩子已然没了....您去看 看傅姑娘吧,余下的事交予臣与刘桐来处置,外头百姓云集,傅姑娘伤了身子,眼下决不能出城,您先送她离开才是呀....” 皇帝闻言,心口钝痛,身上的力也仿佛泄了似的,他踉跄退开,眼底竟是渗出一丝血泪,闭目,寒声道,“太皇太后无德,将其送回慈安宫。” “臣遵旨!”陈章松手起身,抬眸望了望这位帝王, 烈风卷起他玄色衣角,他巍峨的身影挺拔矗立,面上颓然,难过,泪痕交错,不一而足。 陈章心中极是不忍,却无力说什么,只朝刘桐看了一眼,示意他照料好皇帝,扭头押送太皇太后离开。 皇帝继而沉声道,“刘桐,沈家谋害皇嗣,此案交予你全权处置,无需经三法司,该杀则杀,该徒则徒,不必来问朕。” “臣遵旨!” 刘桐明白,皇帝这是打算用沈家一案,来震慑那些老牌勋贵。 皇帝又对随后赶到的孙钊吩咐,“厚葬秋香,抚恤家人。” “是.....” 寒风虐过,扫不动满地的血腥与污垢,唯有些许枯叶洋洋洒洒,飘舞飞扬,不知人间疾苦。 皇帝艰难地迫着自己转身,朝那瘦弱的人儿瞧去,只见傅娆倚着廊柱靠坐,面色苍白如薄纸,唇色尽失,神色空空落落,无处安放。 他心痛到了极致,忍住眼眶的酸痛,一步一步迈向她,蹲下来,想开口安抚她几句,嗓子如同黏住,如何发不出个字音,只小心翼翼伸出手,试探着将她拦腰抱住,再一点点用力,将她圈在怀里,缓缓起身。 她并没有哭,眼角干净得甚至有些单薄,眼神透如琉璃。 这样的她,令他十分陌生。 他咽了咽嗓,转身,抱着她往外走。 已有马车停在观音堂门口,该是刘桐安排人护送他们从后门离开。 傅娆确实冻坏了,直到靠着那坚实又温暖的胸膛,方才寻回一点知觉。 她脑海被那个念头久久占据着,回不过神来,等到反应过来后,木已成舟。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仰眸,是他绷紧的下颚,想是昨夜不曾休息好,似乎还有些胡渣.... 往上是那张熟悉的俊脸。 手臂缓缓攀沿,一点点圈住他的脖颈,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艰难地吐着气音, “对 不起....” 皇帝脚步募的一顿,眼眶蓄势已久的泪珠滑落,他哽咽着垂眸,凝望怀里的女人,涩声道,“是朕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和孩子。” 傅娆闻言心中钝痛,摇头失声道,“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 皇帝只当傅娆自责没护好孩子,心中越发难过,只大步将她抱上马车。 将她小心翼翼放在软塌上,用被褥裹着她,又接过内侍递来的暖炉,塞在她手里,将她双手并炉子握在自己掌心,他的手犹然在颤,余光瞥到她裙角的血迹,只觉刺痛了双眼,忍不住闭目深吸气。 傅娆怔怔望他,满目愧色,柔声道,“陛下,你送我回药铺吧...” 皇帝闻言募的睁眼,低声斥道,“胡闹,你现在这个样子,朕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待着?朕现在带你回宫,往后你哪儿都不去,朕诏书已写....” “陛下....”傅娆含泪打断他。 皇帝愣住,心下生出不妙的预感,数次让她置身险境,已让他没了底气,只哑声劝道,“娆娆,朕知你难过,可你还年轻,孩子咱们还会有的,你别胡思乱想,朕带你回宫,着太医给你调理身子,你好好的,什么都别想....” 傅娆再次打断他,“陛下,潭州瘟疫,形势不容乐观....” 皇帝嗓音戛然而止,垂眸,视线落在她发白的小手,并不接话。 傅娆虚弱笑了笑,她目光逡巡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挪过,忍着心底深处一直被压抑的悸动,一字一句坚定开口, “陛下,臣太医院医士傅娆,请旨前往潭州!” 一行话如利剑刺痛了他的心,两行眼泪不经意滑下,他深深闭着眼,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许。” 重重的吸着气,颤声强调,“朕不许你去...” “除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傅娆果断打断他, 泪水洗过她湿漉漉的眼,如琥珀般明亮澄净。 沉默片刻,她喃喃述说, “我们本不该在一起的,却是阴差阳错,得到了陛下的宠爱,是我之幸,我没有后悔认识您.....” 又一行灼泪自皇帝眼眶涌出,他心痛如绞,双手颤得厉害,想去握紧她,却恍觉使不上力, 她凝视他发干的嘴皮,“我也很努力地去回应您的好...却发现,还是不行 。” 皇帝眸光凝住,眼角绷得极紧,目色怔怔说不出话来。 “陛下有过很多女人,心里多多少少会留下痕迹,您还有那么多孩子,您心里太大,装了太多人,我心里是不好受的,陛下....我始终迈不过那个坎...”细碎的泪花一点点随着她眉睫颤动而闪耀, “我想要的,陛下从来都给不起,不是吗?” 皇帝心底咯噔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 孩子犹在,她迫不得已委身于他,孩子没了,他们之间的牵绊也随之被斩断,她没有留下的理由。 此前她不过是迫于帝王威势,不得不顺从,现在,潭州需要她,孩子也没了,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 她还是那个傅娆,始终没变的。 皇帝苦涩地笑了笑。 连日来的不安与忐忑,在此刻骤然落地。 她这是要离开他。 “若我入宫,做了您的妃子,你会让我去潭州吗?”迎着他冷隽的眉眼,她笃定道:“您不会的。” “您承诺不会束缚我,其实不过是哄我罢了,或许你给我的余地比旁的妃子要大,但这些对于我来说是不够的。在您的眼里,帝王的威严,规矩,不容忤逆,比别的都要重要.....可在我眼里,生死为大,百姓为天,什么名节,什么闲言碎语,我皆不放在心上。” 她语调温柔婉转,犹如利剑试图一点点剥离他心中对她的执念。 “祖母从小教我,背上医囊那刻开始,要将人命关天视为己任。” 傅娆缓缓吁出一口气,眸宇镇定又坚决, “所以,还请陛下送我回药铺,待我修养数日,前往潭州。” ........... 皇帝最终送傅娆回了荣善堂,并在她的要求下,撤走了所有侍卫。 他没能保护好她,他的宠爱反成了她的祸事,他食言了,他放手。 皇帝空空落落回了御书房,染着满身疲惫枯坐了一整夜,无声无息,与那墨色融为一体。 夜里,太皇太后病危,就连病未痊愈的周行春也被抬往慈安宫。 这位太皇太后听闻沈家被抄家夷族后,一口血喷出来,再也没能睁眼。 周行春知皇帝要娶傅娆,担心太皇太后这一去世,会耽搁婚期,也是耗尽心血想要为皇帝争取数日,可惜太 皇太后心存死志,终是无力回天,于凌晨病逝慈安宫。 黎明前,宫中大丧之音唤醒了沉睡的都市。 一夜之间,大街小巷挂上白帷,全城举哀。 太皇太后乃皇帝嫡亲祖母,依制,皇帝得守孝一年,一年内不得娶妻,不能纳妃,宫中不闻丝竹之音。 皇帝闻太皇太后死讯时,终是陷在圈椅里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他掀了掀疲惫的眼皮,望着东边天际探出的那丝晨曦,缓声开口, “传旨,着太医院太医,乾宁县主傅娆,休整数日,前往潭州抗疫。” 几日后,圣旨下到傅府,郑氏无可奈何,只噙着泪不舍地拉着傅娆,自责懊悔, “悔不该叫你学医,是我这个母亲无能,没能照料好你,让你小小年纪吃苦撑家,旁人家的姑娘在娘怀里撒娇,你却在雪山里寻药,旁的姑娘体体面面嫁人,娘却是看错了人,误了你一生,娆娆,你走后,娘会日日抄经诵佛,祈求你平安,若能,娘愿用性命换你平安归来....” 傅娆伏在她膝盖哭了许久,母女终是释怀。 是夜,傅娆领着傅坤前往药铺,将一应账本交到他手里,又亲自点了一盏银釭,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悉数道之。 傅坤起先是愤怒,恨不得扶案而起去杀人,渐而又心疼到无以复加,原来这数月来,姐姐一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苦难,到最后,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颓然坐在椅上僵硬地干笑着。 傅娆望着他清秀的脸,心中十分忐忑, “坤儿,你行吗?” 傅坤顿了片刻,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迎着傅娆忐忑的目光,少年长吐浊气,苦笑道,“姐,我虽说要学着担点事,可姐你这一下就让我担了一桩天大的事!” 后又眉宇湛然,慨然笑道,“也好,你若嫁了当朝天子,受了委屈,我还得跟你一道跪在他脚下求情,这气我可不受,你离开京城,他日遇良人,弟弟我还能替你撑腰,多好呀。” 一席话冲淡了欺君之罪带来的负担,他目光睃了傅娆小腹一眼,倾身低问, “姐,我真的要做舅舅了?” 傅娆忍不住轻笑一声,覆手在小腹,腼腆地点头,“是呢,孩儿很好,也很坚强。” 傅坤莫名涌上一股骄傲,眸眼熠熠生辉,“小家伙定跟姐姐一样出色!” 最后他拍 着胸脯道,“放心吧,姐,家里交给我,你远去他乡,照料好自己,想去游山玩水去便是,待弟弟替你博出一方天地,护你周全。” 少年腰背挺直,眉宇已有不同寻常的沉稳与担当。 傅娆会心一笑,“好!” 除夕之前,太医院那些书吏已将《药典》初稿抄毕,当初傅娆为了方便勘校,吩咐抄出两本,此事唯有她与两名典药使知晓,眼下她悄悄着人取回那本厚重的初稿,留一本在太医院备用。 过完除夕,迎着新春第一束曙光,傅娆背上医囊,载着满车行装,与太医院数位太医并十几车物资,浩浩荡荡前往潭州。 马车自京城始,一日抵达通州,后换船从水路南下扬州,从扬州逆流西上,至岳州中转,再循湘水南下,直抵潭州,这一路皆是行船,傅娆可躺可坐,大多时候都在校对《药典》,偶尔出船欣赏沿途风景,竟是心旷神怡。 这个孩子随着她赴汤蹈火,从不闹她,一路平安无事,这般沉得住气,以后定是个能干的娃儿。 两月后,潭州疫乱被平,喜报抵达京城。傅娆居功至伟,五湖四海的百姓闻其名,纷纷为她设生祠,黄童白叟,罗而拜之。 朝中以程康为首的百官,请皇帝封赏傅娆。 出乎意料,皇帝置若罔闻。 百官不解,三三两两寻到冷怀安,询问缘故。 冷怀安却是苦笑不答。 这段时日,皇帝脸上从无笑容,也不提傅娆半字,甚至还将傅娆赠予他的那枚手帕,连同封后诏书都交给冷怀安一并封存。 瞧着,像是打算彻底放手。 冷怀安拢着袖将朝臣打发,慢悠悠踱着步子往太医院衙署来了。 越过堂屋,瞧了一眼,署内人员不多,气氛格外沉闷,他略觉奇怪,径直来到贺攸的衙署内,却见这位院正满眼通红,捧着一份奏报泣不成声。 “怎么回事?” 太医院与各地医署有单独的联络方式,此前潭州奏报送往京城,送的是喜报,当地医署却是整理了一份医士阵亡名单,名单最末一个名字,正是傅娆。 贺攸亲自收到邸报,已哭了几回,却不敢声张,只因那同僚告诉他,傅娆临终前不许将死讯传开,是以贺攸不知该不该上报。 冷怀安一目十行扫了下来,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整个人钉在了那儿,默了半天,问,“怎么死的 ?” 贺攸断断续续哭道,“染了病,劳累过度,没撑过去。” 冷怀安眉角抽了抽,眼眶痛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本就郁结在心,若是将傅娆死讯呈上,怕是会出大事。 冷怀安当即做出决断,“瞒下此事。” 皇帝浑然不觉,他只一遍遍回忆傅娆那日所言,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她心里没他,她不想跟他在一起。 他若再纠缠,有失一代帝王之风。 是以,他如常去后宫探望两位公主,亲自教导大皇子与三皇子。 只是面对含情脉脉的宫妃,却是犯难。 他是成年男人,他也想做一位寻常的帝王,可不知为何,每每有妃子对他起意,脑海里却不可控地浮现了傅娆的娇影,心尖泛起涩涩的酸楚,最终只能熟视无睹地离开。 时间是抚平伤口的最好良药,再过些时日,定能将她忘却,他麻木地这样想。 直到四月初某一日,他下朝归来,却见虞妃牵着二公主立在奉天殿的廊庑下。 虞妃温婉娴静,知书达理,如今是后宫品阶最高的妃子,皇帝已将后宫诸事交在她手里。 只见虞妃穿着一身素裙,眼眶泛红,时不时执绣帕掖着眼角,瞧着像是出了什么事,皇帝大步上前。 二公主率先乖巧地朝皇帝施礼,“给父皇请安。” 皇帝冲她温和一笑,抚着她发髻,目光落在虞妃身上,温声问道, “虞妃,这是何故?” 只见虞妃含泪朝他行了跪拜大礼, “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何事?” 虞妃从袖囊掏出一袋金银,呈至皇帝跟前,含痛哽咽道, “陛下,昨日贺玲入宫请安,臣妾得知,说那傅太医实则已葬身潭州瘟疫,臣妾一家为傅太医祖母所救,那傅太医也是慈悲心肠,救黎民于危难,臣妾心中钝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只想求陛下准许臣妾将这一袋子金银珠宝送与傅太医母亲,聊以告慰。” 皇帝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所有情绪聚在嗓眼,仿佛听不懂似的,尾音发颤问,“哪个傅太医?” 虞妃愣住,疑惑回道,“太医院还能有哪个傅太医,不就是乾宁县主傅娆姑娘吗?” 皇帝眼前一黑,一口血涌出,当场晕了过去。 第44章 他乡遇“亡妻” 四月的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奉天殿后院的泥土里翻出许多黑汪汪的蚂蚁,想是要下雨。 御书房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皇帝扶着塌沿咳出一口淤血,方才止住,他乏力地仰身,身子沉沉陷在垫褥里,张望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自知傅娆死讯,他不吃不睡,已整整两日,眼眶凹陷,眼角干涸地渗出血丝,竟是苍老了数岁。 冷怀安跪在一旁,含着泪,手执湿帕不停给他擦干涸的嘴皮,劝着他喝口水,饮些粥,皇帝无动于衷。 喉咙干哑地发不出半点声响,头筋重重箍着他,他浑浑噩噩,几乎已无意识。 那日醒来,他第一时间传刘桐进殿,让他亲往潭州查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他是真的不信。 这应该是傅娆跟他开的玩笑。 她那么能干,那么聪明,定是怕他追着她不放,故意弄一出金蝉脱壳,一定是这样的。 自她离开,整整四月,他逼着自己不去想她,麻木地告诉自己,他还有很多女人,他不缺傅娆,一遍遍地重复下,掩盖的是他放不下的心。他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待真正听到傅娆死讯,心口涌上窒息的绞痛。 这两日,他被极度的痛苦与懊悔煎熬,脑海无数次回想,他若早早勒死废后,她的秘密便不会泄露,他若阻止太皇太后出宫,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那么,她此刻该在他的坤宁宫养胎,再过两月也该生了。 一月后,刘桐赶回,带来傅娆在潭州一切的证据,死前大夫诊治的医案,数位见证者证言,还有一副衣冠冢,种种文书卷宗遗物,零零散散一整盒。 “因她死在瘟疫末,当地官员不敢大意,将她尸身火葬,霍山得知赶去时,已经迟了....”刘桐跪在地上请罪,没日没夜的奔波,也让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流露出几分疲惫。 皇帝手搭在锦盒上,并未打开,眼眶深陷,沉沉盯着窗外的天光,久久未吭一声。 是夜,他抱着傅娆的遗物,在御书房枯坐一夜,隔日,他宣傅坤入宫。 锦衣玉带的少年,风姿凛凛,跪在御书房从容行礼。 皇帝扶着御案,目光酸涩地盯着傅坤,默了半晌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傅坤掀起衣摆, 躬身跪在他御案一侧,少年大着胆子打量皇帝,只见他面容深邃,神色哀肃,一双沉湛的眼,黑漆漆的,任何光亮射进去都掀不起半丝涟漪。 是哀痛过度所致。 傅坤缓缓垂下眸,心中竟也生出几分复杂。 皇帝默了许久,哑声开口,“傅坤,你姐姐....已经牺牲了...” 出乎他意料,傅坤并无意外,只是眸色黯淡了少许。 “你早知道?”皇帝涩声问,漆黑的眼沉沉盯他, 傅坤抬眸,忍住眼眶酸痛,颔首道,“陛下,二月二,龙抬头那日,贺太医便亲自来府上将姐姐临终之事悉数交待,只是我顾念母亲身子,至今不敢明言,只告诉母亲,姐姐要去江南数省巡视,怕是得过个一两年回京.....” 皇帝闭上眼,撑额默然良久。 “傅坤,你或许不知,你姐姐怀过朕的孩子,是朕没保护好她,是朕对不起你们傅家....” 他每说一个字,傅坤心里就难过一分,看得出来,皇帝对于他姐姐的死无法释怀,傅坤不由想,这位征战杀伐的帝王,该是当真爱着姐姐的。 他长长吁着气,慢声劝道,“陛下,姐姐死得其所,心中当是无怨无悔,她在天之灵瞧见您这样,必会难过,陛下,您振作一些吧...” 一行酸楚的泪从皇帝眼角滑出,他不愿让少年看见他的脆弱,立即不着痕迹拂去,别过脸去,扬声朝外吩咐, “宣大皇子。” 等候的片刻,皇帝问起了傅坤在国子监的功课,傅坤一一作答,皇帝得知这少年化悲痛为动力,越发刻苦读书,心中十分赞赏。 “你姐姐当引你为傲。” 须臾,大皇子裴澄请见,皇帝指着傅坤与裴澄说道, “你们二人年纪相仿,傅坤大你一月...”原本要裴澄视傅坤为兄长,思及自己与傅娆渊源,改口道,“他比你学识广博,你视他为亲友....” 裴澄自然理解为把傅坤当做朋友,他常年被病痛折磨,身子不如傅坤高大,也不如傅坤那般从容自信,听完皇帝之言,竟是主动朝傅坤拱了拱手,“今后还请傅公子多多指教。” 傅坤连忙朝裴澄行了大礼,“殿下何来此言,该是殿下吩咐臣才是。” 裴澄涩涩一笑,“我之命为你姐姐所救,你我不必客气。” 两位少年相视一笑。 皇帝十分欣慰,赐傅坤令牌,着他为大皇子伴读,出入宫禁。 再过数日,皇帝又升礼部尚书韩玄为太傅,正式命他在宫内设教坛,专职教授大皇子,三皇子及傅坤。 朝野闻讯,皆知这位傅家少爷得了皇帝看重,许多大臣分外眼红,提出异议,皆被程康唾沫横飞给驳了回去。 傅娆死讯虽未公布,可少数重臣心中有数,程康一直对皇帝不曾封赏傅娆而不满,这次见皇帝优待傅坤,已然悟出这位帝王的用意,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皇帝这是想栽培傅坤,以来告慰傅娆在天之灵。 往后,朝政清明,朝臣上下一心,再无大乱,唯边境时不时受戎狄侵犯,皇帝斟酌再三,将朝政交给几位肱骨大臣,带着数名心腹将领,奔赴北境,着一巩固北境上千里防线。 他数次返回,便是三年之久。 这三年,朝中由司礼监,内阁,督察院及各科给事中相互牵制,每有重大决策,内阁并司礼监提督共议,再急送奏折关白皇帝,倘若无误皇帝只回复“可”,或有抉择则做出指正,再有锦衣卫刺探机密,暗中督视朝廷,三年内并没出大乱子。 皇帝几乎每半年回京一次,逗留时间不长,他已多年不留宿后宫,久而久之,他便起意,将那些不曾临幸过的妃子送回各府,加以抚恤准予出嫁,其他不曾孕育子嗣的宫妃,若想出宫,皇帝便着孙钊帮其改头换面,再行改嫁,皆赏赐丰厚。 到最后,宫里只剩下几位养育子嗣的上等宫妃,及少数无依无靠,也无意嫁人的妃子,她们已不年轻,打算在宫里养老,皇帝吩咐孙钊与虞妃,不许苛刻怠慢,是以后宫十分祥和。 唯独李嫔至今圈禁翡翠宫,不许外出,朝中大臣也曾上书请求解禁,皆被皇帝给驳回。 自闻傅娆死讯,皇帝祭祀天地坛,祈求上苍护佑大晋,将年号改为乾宁,而乾宁恰恰是傅娆的封号。 这些年皇帝从未提过傅娆,可冷怀安知道,他也从未忘记。 日子悄悄从指尖滑过,来到乾宁三年四月初。 一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在西北大败西域联军,将大晋疆土往西扩了足足五百里,疆域之广更古未有,为旷世之功,朝野上书请求泰山封禅,自古封禅乃是劳民伤财之举,奏折送至边关,皇帝扶颌长笑,道,无需封禅,只造一龙舟,于五月初五,乘舟朝东遥祭,此举既可向天地表功,亦是删减繁琐礼仪,减少耗费,群臣称是。 皇帝在西北忙于军务赶不回来,此举由大皇子与三位内阁大臣代行。 此事交由户部与工部共理。 现任户部尚书乃内阁次辅李维中,李维中极善理财,又是三皇子之舅父,朝野声望隆重,自扬州疏浚运河直抵通州,正是他之建议,此举连通了京城与江南赋税之地,解决了漕运之难,连带惠及了沿岸青州徐州一带,为朝野称颂。 负责督造龙舟者,乃工部营造大监,号称当代鲁班的鲁之豫,离着五月初五只剩下二十日,他急得火烧眉毛,吩咐工匠日夜赶工,可事故便在这时发生了。 四月初四夜,天降大雨,龙舟已造好一半,可龙骨却突然断裂,导致船体崩裂,上百名工匠跌落水中,死四人,伤者不计其数,此案震惊朝野,朝廷立即派刑部侍郎卢去病,并督察院佥都御史谢襄奔赴通州查案。 时任通州督府的宋明月,立即调集全程医士赶赴现场救人。 通州河岸东侧一高坡下,设了几个硕大的帐篷,帐篷内人满为患,痛声载道,医官与药童穿梭其中,虽是匆忙,还算井然有序。 午时初,不远处的辕门下,一大约十七八岁的俊秀少年,领着一辆骡车停在了门口,她背着一医囊,穿着一身洗旧的布衣,抬手拭去额尖的汗,来到医署当值的桌案前,指着不远处停着的骡车道, “大人,我听说这里发生了事故,死伤颇为严重,担心药材不够,便送了些止血化瘀的药来,还请您接收下。” 那小吏闻言喜不自禁,连忙放下笔墨,朝来人打量,面前的少年穿着极为朴素,眉目清秀,望之生喜, “眼下正缺这些,当真是雪中送炭,来,你随我将药材卸下,再登记名录,回头我着朝廷恩赏你。” “倒是不必...”傅娆推拒地笑了笑,随他一道将几箱药材抬下,又再三交代如何保存如何使用,小吏闻言便知她是行内人,认真打量了她几分,笑眯眯问,“瞧着小公子似是颇通医术,眼下咱们医署缺人,不如小公子帮个忙?” 傅娆扭头朝敞开的营帐望去,四月的天极其闷热,整齐排列的病塌上躺着形色各异的伤患,哀声遍地,瞧着似有些忙不过来, “我家中还有老小要照顾,我只能帮个小忙,晚边还得赶回去。” 她背着医囊迈入营帐,瞅着哪儿缺人往哪儿钻,两个时辰下来,不曾歇一刻,浑身香汗淋漓。 眼瞅着天色将晚,似有下雨之 兆,她背着医囊告辞,正迈出数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伤患处置如何了?医药可够?还需从城中调人手过来吗?” 傅娆募的顿住脚步,挪着步子转身,只见来人身形俊秀挺拔,一身绯红衣袍飞扬醒目,面容明净如玉,眉宇微有几分凛色,正是当今佥都御史谢襄。 时隔三年多再遇故人,傅娆几乎是热泪眼眶,脚步钉在营帐口,怎么都挪不动,她虽不在京城,可总能以各种渠道与傅坤通上信,傅坤的信里告诉她,谢襄对他极好,逢年过节总有大车的礼仪送到傅家。 谢襄身后有一堆随行的官员,为首的便是宋明月,一行人目不斜视往营帐走来。 谢襄压根没往傅娆的方向瞥,只是在迈进营帐时,余光被一点熟悉的影子给晃动了下,他立即顿步,朝那个方向望了望,只见一文弱少年背着一行囊,渐行渐远。 傅娆路遇瓢泼大雨,无奈之下,寻了一处破旧的山庙停了下来,此处离着城中不算近,强行赶回已不可能,今夜怕是得路宿在此。 幸在笨笨有师傅和师母照料,倒也不担心。 傅娆将遮雨的蓑衣取下,放在角落,山庙有两间,外有一敞开的堂屋,内有一小庙,正中雕刻一器宇轩昂的武将,手执书卷,脚挽长矛,虽是漆皮剥落,却是形态逼真。 原来是一关公庙。 傅娆寻一干净地,放下行囊,又将四周的干柴给捡一处,打算起个火堆将湿漉的衣摆给烘干,她随身携带了水囊与干粮,强撑一夜倒是无碍。 须臾,外头传来响动,傅娆吓了一跳,忙侧头望去,只见朦胧烟雨中,一高峻的青衫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避入破庙,他面容平平无奇,可一身气质却极是出众。 他堪堪立在门口,将油纸伞置于一旁,慢条斯理抖了抖衣袍上的雨水,背手,仰眸眺望漫天的雨幕。 身影如峰矗立,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风采。 不知为何,傅娆就这么望他,看呆了去。 这个男人她明明没见过,可他身上莫名有些吸引她的特质,在他回身那一刻,傅娆心神一凛,立即避开他的视线。 对方也恰恰发现了她,微微愣住,旋即大步踏入,脸上挂着和善的笑, “小兄弟也在避雨?”他随口打着招呼,环视一周,见干柴已被傅娆捡好,微微拢着袖笑道,“不如咱们一起?” 傅娆这些年出门皆做男装打扮,也由师傅帮着易了容,她身量比起男人来说算是纤瘦,配上那副清秀的面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称得上一句“小兄弟”。 傅娆温和点了头,“没事的,您先坐,我来起火。” 虽是不解这男人如何落了单,可瞧着举止清贵,必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傅娆不敢劳动他。 裴缙也不曾勉强,从袖口掏出一块绒布,铺在地上,从容坐下,见傅娆生火极是熟练,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眸光湛然,“小兄弟哪里人?” 傅娆将火堆架起,小小起了个火种,随口应付道,“我就住在附近,听闻龙舟出事,便将家里余粮送去营帐,不想路遇大雨,被耽搁了。” 不到必须之处,傅娆从不轻易泄露自己行医一事。 裴缙闻言神色微微一亮,“小兄弟颇有济世之心。” “哪里,举手之劳罢了。”傅娆将火堆生好,正要落座,却见裴缙占据了她先前铺好的草堆, 裴缙顺着她视线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讪讪一笑,“一块坐吧,地上凉。” 傅娆没动,她不会跟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又四下寻了些杂草给自己堆一位置,只是干草不多,多少有些湿气,她勉强坐下,将衣摆搁在前方烘烤。 裴缙见状,十分无奈,“小兄弟,叔叔不是坏人,你过来坐。” 傅娆冲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用了。”心里对于他鸠占鹊巢十分不快。 裴缙察觉出来,尴尬地起身,指着铺好绒布的位置,“来,我跟你换个位置。” 傅娆不至于真的为了这点小事生气,抿嘴道,“不必了。”她将兜里的干粮取出,小口咬着,也不理会裴缙。 她的动作略有些熟悉。 明火映出她眸眼的微澜,幽火涌动,莫名勾出他心中一些记忆。 他叹了叹气,蹲下身,将绒布下的干草往她身边挪了挪,低声轻笑道,“叔叔是打算跟你一起坐的,乖,坐上来,你年纪小,别伤了身子....” 话未说完,一阵冷风刮入,他嗓子触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捂着嘴微躬着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坐倒在地, 傅娆见他一口气难顺过来,连忙倾身帮他拍背点穴,他一时不察,朝后仰身,将傅娆撞了撞,傅娆就这么跌在他身侧,两个人将将坐在一处 。 傅娆正要挪开身子,见他唇角溢出一丝血色,脸色一沉, “叔叔,您是有旧疾吗?还是受过伤?” 他脸色很奇怪,论理咳成这样,必是胀红,却是瞧不出一点异色,莫不是也易了容? 裴缙闻言眸色微顿,旋即从胸口掏出一雪帕,擦了擦嘴角,哑声道,“陈年旧疾,并无大碍....” 都咳出血了,怎会没有大碍? 傅娆下意识想帮他把脉,手已伸出,目光落在那一方雪帕,眸色蓦然惊住,血脉里的热流顷刻涌至眉尖。 一股极致的骇浪在胸口翻腾,她身子猛地往下栽了栽,伏在地上,目光牢牢盯着那雪帕,好半晌方寻到自己的声音,“大哥,这帕子上的花纹极是漂亮,哪儿买的?” 裴缙缓缓垂眸,看向手里那方绣帕,通体雪白,唯有右下角绣了几朵梅花,花瓣粉红沾了些血色,娇艳明媚,花丝细长,栩栩如生,他眉目染上一抹柔情,兀自出神道, “亡妻所赠。” 第45章 认出她 暮风裹挟着湿气卷了进来,傅娆膝下有了湿意,浑身僵得厉害,明明是暖和的四月天,她却忍不住颤了几下。 眼眶涌上细细密密的酸楚,赶在泄露情绪之前,她立即别开面庞,眼泪被火光映得滚烫,咸咸的渗入她唇齿,她嚼了嚼,只觉满腔苦涩。 她背对着他,瘫坐在布席上,脑子一片空白。 他就在身边,他就在眼前。 怎么可能,怎么会..... 最先涌上来一股欲逃的念头,可转瞬又想,他该是没认出她来。 她骤然离开,反而引起他的怀疑,他那么英明,她不能露出端倪。 旋即心口空空落落的,仿佛茫茫大海里被风雨吹打的扁舟,惶惶不知归处。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他在这样的荒郊野外重逢,尤其,他还带着那夜赠与他的绣帕。 遥想当年,他赖在她闺房里不肯回宫,硬求她一物做个念想,她便将这枚绣帕赠与他。 这些年即便不用刻意打听,多少也能听闻朝廷一些风向,知他御驾亲征,整整三年都在西北整顿边防,有他亲自坐镇,这些年戎狄不敢南犯,他也亲自领军将防线拓宽,文治武功,实属罕见,被誉为“乾宁之治”。 她也曾猜想,年号“乾宁”是否与她有关,今日“亡妻所赠”四字给了她答案。 她以为,他早该将她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与后宫妃子双宿双飞,不曾想,他将自己折腾成这番模样。 傅娆心口仿佛被什么掏空似的,又塞进来诸多捉摸不定的念头,将原先平静的心湖给搅个天翻地覆。 与他分离整整三年半,她过得很好,也很充实,她在潭州遇见了她的师傅陈一山,师傅闻潭州瘟疫,特地赶来援助,在师傅的帮助下,她金蝉脱壳,后与师傅一道自潭州进入湘西苗疆之地,她在苗疆待了整整一年,生下笨笨,编纂《药典》,现在这本典籍又被她扩充了苗疆之地的药材古方,以及巫蛊之术,她为此兴奋之至。 笨笨满周岁后,她与师傅出山,一路北上,沿途采药辨方,搜集医案药方,充实《药典》,她收获太多太多,压根没闲工夫想其他,只偶尔旧人入梦时,他的面容不经意从她心底滑过,随后涌上涩涩的酸楚。 那份被刻意压下的仰慕化作祝福,望他安好,她时常想,他也该是很好的。 可现在,他 就坐在她身后,看起来很不好。 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弥漫在她周身,她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昏沉。 裴缙陷入沉沉的思绪里,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怔怔望着烛火出神。 这三年来,他将朝政交给内阁大臣,私下不是不担心的,虽是奏报如常递到他这里,可君王不朝,必定会让某些野心者滋生妄念,战事结束后,他将善后诸事交给心腹将领,乔装简行回京,半路闻龙舟突发事故,折道来了通州。 他原是打算亲自去医营瞧一瞧,听闻谢襄在那边便止了步,谢襄极是聪明,对他又熟悉,怕是会认出他来,是以在此停留,让侍卫前往暗探。 裴缙脑海里将龙舟牵扯的各方势力捋一捋,心中也有大概。 思忖完,朝傅娆瞥了一眼,见她抱着一块干粮,如何都啃不下去。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傅娆颤了颤身,也不敢瞧他,只僵硬地回着,“没什么....”目光瞥见他依然握着那绣帕,似极是珍重,鬼使神差地试探道,“您与妻子感情该是很好吧?” 裴缙闻言,抿了抿唇,唇齿咂摸着几分苦涩,缓缓摇头, “我爱她,她却不爱我。” 傅娆的心仿佛被重重一击,怔忡着,语气生硬道,“怎么会呢....” “她不爱你...又怎么会嫁给你....” 裴缙许久未回她的话,他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低低咳了几声,疲惫地嗓音涩如许久不曾拨动的弦,低喃道,“她并未嫁给我,她不乐意.....” 他的话仿佛刀子划过她的心,她笨拙地咬了一口干粮,艰难地吞咽着,含糊不清道,“既然她不爱你,不懂得珍惜你,大哥不如再找一个,天底下总有比她好的女人....” 裴缙只当少年替他打抱不平,慵懒地笑了笑,信手将绣帕塞入胸口,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比她更好,但,我就喜欢她....自有了她,再也瞧不上别的女人...” 傅娆闻言心浪滚滚,身软如绵。 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执念该是来自帝王不容忤逆的威严,又或是一时新鲜,甚至可能真的与珍妃有关,而非是真心喜欢她。 时隔多年,在这破庙相遇,她原先的笃定竟是有了几分动摇。 喉咙被细碎的干粮给噎住,她忍不住呛了几声,干笑着问 ,“她是个什么样人,值得您这么放在心上?” 裴缙闻言恍惚失笑,这么多年,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傅娆,其实,他特别盼望有人能与他一道念叨她,他害怕自己渐渐将她忘却。 每每回京,他都要寻傅坤说一会话,可那小子仿佛极是忌讳,偶尔大胆拒诏,与他姐姐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裴缙爱屋及乌,对傅坤总比对旁人要多几分纵容,每回从边关捎玩意儿给几个孩子,都少不了傅坤一份,可傅坤不以为荣,反以为忧,这一点又像了傅娆,越像她,他就越喜欢。 这是头一回有人问起傅娆,裴缙如同打开话匣子,将遇见傅娆的点点滴滴悉数道来, “她呀,与众不同,你说她温柔娴静,她偏偏能钻到山窝里采药,别人瞧见了我,怕得跟什么似的,她却胆大包天,试图带着我的孩子离开,明明鬼主意着多着,在我面前却装得可怜兮兮,她不知,我呀,早将她看得透透的,就看着她折腾呢....” 裴缙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起来。 傅娆却当场呆立,她当初隐瞒孕象,明明是欺君大罪,在他眼里倒成了趣事。 悄悄觑他,他眉眼如驻春晖,说起她的每件事如数家珍,神色中的宠爱与思念做不得假......她真有这么好吗,在他眼里倒成了完美无缺的人,她确实比普通姑娘能干一些,胆子大些,却也不至于叫他惦记在心坎上。 或许,感情这种事没有缘由,爱上就爱上了。 傅娆悄悄躲过脸去,任由泪水肆意,心溃如潮。 风雨交加,急一阵,缓一阵,天色彻底暗下。 一辆低调的马车缓缓停在庙前,一侍童装扮的面生内侍下了车来,迎裴缙上马车。 裴缙回眸朝傅娆笑道,“来,小兄弟,我送你回去。” 傅娆哪里敢,起先是拒绝,裴缙指了指乌沉沉的天及绵延的雨势, “你年纪小,一人躲在这破庙遇了歹人,如何是好?放心,叔叔不是坏人,你上车便是。” 他蹲在车厢门口朝她伸手。 傅娆环顾一周,确实心有余悸,更何况家中有稚儿,便磨磨蹭蹭上了马车。 车厢内干净舒适,还备了一壶热茶,裴缙给她斟了一杯,傅娆喝下,浑身通泰,冲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大哥,您得注意身子,咳嗽拖得太久,会伤及根本,不是好事。” 裴缙并不辨驳,眉眼温润道,“好。” 过了一道山口,便进了通州城,通州毗邻京城,为京杭运河之端,是南来北往集散之地,人口稠密,繁荣昌盛。 马车入了城,喧嚣迎面扑来。古朴的宫灯沿街妆饰,清风拂过,摇落满城辉芒。 烟雨朦胧的街道,依然人影穿梭,有带着斗笠挑着担儿的老汉,也有吹着葫芦丝走门串户的货郎,鳞次栉比的商肆大门敞开,精明的小二拢着袖笑眯眯问,“客人,打尖儿么?” 傅娆一路假寐,不敢与他搭话,她嗓音虽作了处理,却也不敢大意,入了城,她掀开车帘往外瞄,寻了一处离家远的地儿,立即告辞下车。 裴缙对面前这位少年极有好感,只觉她一举一动格外吸引他,待她下车,掀帘朝她挥手示意, “小兄弟,你我有缘,倘若以后遇着困难,去城北九如胡同里的四方阁求助,会有人帮你。” 傅娆道了谢,目送他远去,方又寻了车马行,租了一辆马车回府。 她师傅走南闯北,居无定所,师母却在通州开了个医馆,早年师母滑了胎,自那之后再也没能怀身子,后夫妇俩收养了陈衡,陈衡不肯继承衣钵走了仕途,陈一山性子孤傲,与他断了来往。 傅娆带着孩子与陈一山回到通州,便打算在这里久居,通州离京城近,她得了空便可回去探望母亲与弟弟,若真被发现踪迹,顺流而下,可回青州,或去扬州,都极是便利,是以在附近胡同深处买下一间院子,与陈一山的医官只隔几个门户,平日相互照应。 傅娆所住这一带为眉山胡同,依眉山而筑,里里外外有九曲三弄,住着的大都是本地百姓,朴实热情,师母曹氏在此地住了二十多年,她为人慷慨,救死扶伤,在这一处极有善名,等闲人都要给她面子。 胡同门口矗立着一高高的牌坊,牌坊有了些年份,漆灰剥落,年久失修,两侧各有一颗根深叶茂的大槐树,风水极好,人杰地灵,牌坊外往南走百来步,有一条小河,名为眉山河,眉山河附近拥簇地挤着酒肆茶楼,平日通宵达旦,极是热闹。 这一带算是通州城的老城区,早年极为繁盛,后来运河疏通后,百姓皆搬去运河附近杂居,这些依山的老城渐渐没落。 雨不知不觉停下,傅娆在牌坊边下了马车,塞了银子给车夫,背着行囊往里走,心下琢磨着,明日要不要带着笨笨去津口的表姨家住一阵子,待他离开再 回来,可一思及他刚刚那模样,傅娆心中五味陈杂。 青石铺成的路砖被雨水洗刷的油亮,脚下略滑,她沿着小坡小心翼翼往上攀沿,骤然,上方岔路口涌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位穿着褐色的薄褙,梳着妇人髻,四十来岁,满脸泪痕,跌跌撞撞。 傅娆定睛一瞧,认出来人,惊道,“刘婶,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又扫了一眼身后十几位街坊,见人人面含惊惧,问,“发生了什么事?” 刘婶是傅娆的邻坊,她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留芸,留芸与笨笨极是投缘,绣艺精湛,这半年来,笨笨所穿衣裳鞋袜皆出自留芸之手,傅娆早视她为妹妹。 刘婶见是傅娆,眼泪登时滑了出来,连忙迎上来拽住傅娆的手腕,惊慌失措道,“笨笨娘,怎么办才好,留芸被七曲胡同的二痞子看上了,二痞子要纳她为妾,留芸不肯,二痞子将留芸绑起来放在一艘船上,说要么淹死,要么嫁给他,我也是刚刚得训,现在喊上她几位叔伯一起去瞧....” 傅娆闻言脸色一沉,紧紧扶住她,“我也一道去。” 一行人顺坡而下,来到眉山河边,借着渡口的灯火,瞧见河水正中飘着一艘小船,小船竖着一根木桩,木桩上绑着一穿碎花衣裙的姑娘,正是留芸。 不远处几位浮浪少年端着圈椅,三三两两坐在渡口的围栏内,一个个神色倨傲,嬉皮笑脸,满是挑衅和自得。 正中那个大腹便便,面额油腻,粗眉下嵌着一双豆子眼,两腮缀着沉甸甸的肉,瞧着令人倒酸水, “刘婶,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快些劝你女儿应下,跟了老子,有她吃香的喝辣的。” 刘婶扶着腰猝了一口,“我呸,老娘就算死也不会遂你这畜生的意!” 傅娆搬来半年也知这二痞子是这一带的街霸,身边有几个打手,有些难缠。 不多时,刘婶子与刘家跟来的几位叔伯,与二痞子的人打了起来。 傅娆悄悄环顾四周,在不远处的水畔发现一艘小舟,她二话不说踱步至那下河口,将小舟解栓,悄悄摇橹往河中心划去。 河岸酒肆林立,灯火惶惶,映出水面波光粼粼,小舟划过一片深漪,轻轻撞在船只上,拍出一片浪花。 待靠近,瞧见留芸嘴里塞着棉布,只拼命冲她摇头,傅娆不解,先放缓橹速,“别急,我马上救你!” 傅娆将小舟划至旁边,正要上船,却见留芸胀着 脸嗡嗡地喊,拼命用眼神往自己脚下示意。 傅娆愣住,蹙眉俯首,瞧见那船底似乎被洞穿,正有河水汩汩上冒,她若跳上去,船只必沉,且不说她与留芸能否活下来,哪怕侥幸得生,留香的名声怕也没了,极是歹毒。 傅娆气得咬牙切齿,“畜生!” 二痞子给留芸上了铁链,傅娆随身携带的刀刃无济于事。 凭她一人怕是救不下留芸,眼见河水已漫过留芸的脚背,傅娆迫不得已,仰望河岸灯火辉煌的酒肆茶楼,大喊道, “来人呀,救命呀,有会凫水的没?” 裴缙正立在酒肆窗下,眺望远方灯火,冷不丁听到傅娆的嗓音,略觉熟悉,俯身往河下探头,他习武之人,眼力极好,立即发现了端倪,二话不说命侍卫前去救人。 两名黑龙卫从酒肆窗口一跃而下,踏水凌波往傅娆方向掠来。 傅娆见状大喜过望,抱着木桩稳住两船的距离,喊道,“壮士,她被铁锁拷住了,你们可有法子解开?” 黑龙卫人手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两人配合,很快便将留香给解救下来。 傅娆搀着留香躺下,只见留香气息奄奄,倒在她怀里晕了过去,傅娆一边搂住她,一边与二人道谢,却见二人如清羽般飞快划过水面回了酒肆。 傅娆将留香放好,独自摇橹,刘婶见状已来渡口迎她。 小舟靠岸,傅娆将留香搀起递给刘婶子,自己正待上岸,忽然脚下一滑,她身子往后一跌,整个人仰面栽入水泊。 “啊!” “笨笨娘!” 裴缙原就关注着傅娆,见她突然落水,他几乎是本能地从窗口扑下,朝傅娆划去。 傅娆略通水性,却犹然被呛了几口水,来不及稳住身形,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捞了过来,钳住了她的身子。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傅娆都忘了挣扎,所有感官停留在胸前那只手上。 河岸的水并不深,裴缙堪堪站得住,他已认出傅娆便是傍晚遇见的少年。 可手搁在她胸口那瞬,还是狠狠愣住,他感觉到手下有绷紧的布料,那布料触水变软,旋即,他触到了一片弹软。 随着她呼吸窘迫,一张一弛,触感越发明显。 裴缙脑子咯噔了下,几乎是瞬间发力,将傅娆的身体往岸上一推,也不管她是否扶稳,他飞快地从水下跃起身子 ,利落上了岸,高峻的身影毫不迟疑顷刻消失在夜色里。 裴缙神色绷紧回到客栈,小金子已给他备了热水,他将自个儿塞入浴桶,热腾腾的水汽烟氲着他的眼,他闭目,手上仿佛残留着那片酥软,他却强行将念头从脑海掰离。 这些年,他出门在外,总有年轻的姑娘前赴后继朝他扑来,为了杜绝,他刻意扮老,甚至不修边幅,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让自己不那般招眼。 他不想再招惹任何女人。 对方既是女扮男装,想必也不想与他有瓜葛。 裴缙不是拘泥俗规的人,是以立即离开。 傅娆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忙碌一番,将自己塞入浴桶,重重地深吸着气。 刚刚发生的一切似在做梦。 她都这么小心了,居然还能撞上他,这是什么缘分。 被他摸过的地方仿佛不是自己的,犹然残留他掌心的温度。 她生养过,身段比原先还要好,该是瞒不住他的。 他很快就会找来。 她还能往哪儿逃? 不,比起逃不掉,她更害怕的是,他发现真相后,该是雷霆震怒,她不敢想.... 傅娆忐忑了整整三日,却不见裴缙的踪影。 他难道没有怀疑? 裴缙确实没往这一处想,他在处理京城送来的奏折。 谢襄已查出了些许眉目,那龙骨的供木商以次充好,牵扯到了朝廷官员,一旦涉及朝廷高官,事情便错综复杂,裴缙心如明镜,他就打算瞧一瞧,这趟浑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条鱼。 他相信,谢襄不会让他失望。 正思量着,小金子推门而入,恭恭敬敬递来一碗百合莲心粥, “陛下,丙伊已查清楚,那夜闹事的是一街霸,平日游手好闲,以欺辱良家女子为乐,丙伊已将人处理干净,至于昨夜落水的少年,乃附近一女医的义子,听说刚来半年,平日帮着医官做些药材生意....” 裴缙听到这里,手中的粥碗失手跌落。 脑海浮现那少爷的模样,不,确切的是她的身段....再与记忆里傅娆的身量相比..... 医官,女扮男装,药材生意...还有那若隐若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裴缙喉咙涌上一口血腥,他伏在案上 剧烈地咳了起来,俊脸通红如血,他睁着眼,死死的盯着前方,胸口起伏不定。 千头万绪过后,一股巨大的惊喜笼罩心头,他热血沸腾,毫不犹豫起身,大步朝外冲去。 小金子只觉眼前刮过一阵风,他不明所以地转身,“主子,主子,您去哪儿....” 脚步还未跨出,却见裴缙又跟旋风似的刮了回来。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忽然间局促地立在堂屋正中,惶惶四望,手忙脚乱道, “铜镜呢,快些取来!” “小金子,帮朕把这胡渣修一修....” “小明子,快去将朕的衣箱给抬来,给朕寻出那身湛蓝直裰....” “不,那件颜色深了,换月白那件....” 第46章 惨烈的修罗场 远处眉山青松苍翠,一栋栋屋舍星罗棋布围绕在山脚下,绵延形成一古朴村落。 轻风徐徐,掀起一阵淡淡的荷花香。 裴缙缓步停在斑驳的牌坊下。 他曾看过一本地方志,想起此地一段过往。 百年前,眉山下曾经历一场戎狄侵掠,胡人杀烧抢掠,无恶不作,许多妇人不堪□□,忠贞不屈,自刎而亡,清澈的眉山河被染了半江红,后来百姓立下牌坊祭奠先人,其中一名妇人尤爱荷花,她的后人在牌坊下蓄了一缸水,引活泉入缸,植下一截藕,入夏便开出一株俏立的红荷,红荷下铺着几片睡莲,午阳直射,睡莲慵懒乏力卷起个身,似打着哈欠。 裴缙手心早已蓄着黏黏的汗液,他捧起一抔水,轻轻洗涤,水珠如串跌下,一圈圈涟漪漾开,荡漾着他清隽的身影,他的心一如那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他害怕这一切只是幻想,只是巧合,又害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已忘却紫禁皇城里那个心心念念她的男人。 更害怕她逃出生天,早已有了她的完满,独独留他一人枯坐至天明。 泉水微凉,在他发烫的掌心翻滚,他眉眼似冰,却含着几分不甘的期待,内心似火,又被这抔冰冷的泉水给浇得透心凉。 水温渐渐与他掌心相融。 细细密密的麻意一点点窜至他心尖,他深深吸着气,缓缓压下诸多情绪,抬步,独自沿着青石小坡往上走。 裴缙清纵的身影穿梭在弯曲的小巷里,气质这与幽静祥和的古朴村落格格不入。 青石甬道上时不时有妇人抱着菜篮来往,更有三五个小孩儿你追我打,极是欢快。 路过一户人家后门,见数位妇人围在一口古井前话闲,妇人瞧见他,捧着绣盘匆匆追至门口,村里何时有过如此清隽的男人,忍不住挤在巷子口朝他指指点点,掩面低笑。 裴缙浑不在意,市井生活惬意温煦,也难怪她不想入宫。 他来到一条人字形的三岔口,午阳炫目,他执帕擦了擦汗,背着手信步往上,骤然,转角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留芸,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我没事啦,娆娆姐,你吃午饭了没,我煮了鲫鱼豆腐汤,你带笨笨来喝上一碗...” “笨笨睡了.....” “对了,笨笨今 个儿还问我,说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娆娆姐,姐夫还没音讯?” 傅娆将怀里睡熟的孩儿往肩头扛紧了些,挽了挽耳鬓的乱发,略有些难为情道,“他在边关打仗,谁知道还得多久,不过,边境不是安宁了嘛,想必很快就回来了....” 绚丽的阳光直直打在裴缙的头顶。 他却没由来的浑身冰冷,凉意一寸寸覆盖全身,他身子僵住,脑海陷入一片空白。 来的路上一再告诉自己,若真是她,一定不要生气,她年纪小,贪恋自由也情有可原,他该要宽恕她,包容她,不能吓着她。 可现在,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他仿佛堕入冰窖,寒意丝丝入扣,渗入肺腑,他骤然嗓子发痒,猛地咳了一声,仓惶间,立即捂住嘴,转身往下迈去。 傅娆听到动静,顿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将孩子塞给留芸,焦急道,“芸芸,将笨笨送去我师母那,我可能要晚点回来....” 她提着裙摆飞快往下跑,下坡路有些陡,她跑的踉踉跄跄,差点栽倒,抬眸四望,一片月白的衣角从右边巷子口滑过。 傅娆深吸一口气,急忙刹住脚步,又折了个方向,往右侧青石巷子追去。 巷子深长,只供两人并行,抬眸,湛蓝的晴空万里如云,留下一线天。 傅娆到底是姑娘家,哪里追得上裴缙,裴缙虽未跑,可步子却迈得极快。 他怒极,脸色青一阵紫一阵,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似锋利的刀刃。 他离开,是担心自己一怒之下,对她做出什么事... “陛下,您等等我....”傅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额尖的汗滑落眼眸,迷离了眼眶。 她这三日,时时做好被他抓到的准备。 她不敢逃,也不能逃,怕再惹怒他,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弟弟科考在即,她不能牵连家人。连诈死都未能逃出他手掌心,她不必再做无畏挣扎。更何况经历了孩子的成长,她的心境也在渐渐变化。 他虽骤然离开,她却不敢回避,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便是正面应对。 除了跟他认错,她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就是罪该万死,她就是欺骗了他,还带走了他的孩儿。 想起他有咳血之症,傅娆心急如焚,担忧喊道, “陛下,您别气坏了身子,您有什么火冲我来....” 裴缙闻 言脚步猛然止住,猩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干红龟裂,寒气逼人, 背对着她,从牙缝挤出寒声, “你追来作甚?你不该是盼着朕死,你好无后顾之忧么?” 傅娆跌跌撞撞跑至他身后,还未来得及行礼,听了这话,只觉哑口无言,默了一瞬,望着他高大的身影,软声道,“陛下,我错了,对不起...我任打认罚。” 裴缙不敢去瞧她,他怕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孩子,爹爹,在边关打仗.... 她诈死果然是为了成亲生子,是为了躲开他。 笨笨?呵呵,这名字可真难听! 他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眉心似凝聚着一团火,他现在就恨不得转身,将这个小女人掐在怀里。 他以极大的意志力,克制着,大步往前迈。 傅娆这就般磕磕绊绊地追着他到了客栈。 君来客栈早已被暗卫控制,里里外外全部是皇帝的人马。 裴缙前一脚迈进,傅娆后一脚跟入,倒也没人拦她。 她循着他的脚步,气喘吁吁上了二楼。 越过开间,迈过雕窗甬道,跟着他往东折入面江的书房。 门口的小金子乍一眼瞧见傅娆,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县主....” 巨大的惊喜笼罩着他,他似不敢相信,抹了一把脸,再定睛一瞧,确定是傅娆,方痛哭流涕道,“县主,您还活着,您居然活着,太好了....”小金子手足无措地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傅娆满脸愧色朝他颔首,想与他说道几句,念及里面怒火中烧的男人,难为情地朝他屈了屈膝,大步跨入门槛。 小金子会意,含着泪咧着笑嘴立即将门给掩上。 傅娆绕过人来高的黄花梨博古架,便见皇帝已端坐在圈椅里, 只见他面罩寒霜,眼神沉沉如旋涡,浑身寒气慑人。 傅娆娇靥如花,堪堪立在不远处,手绞着绣帕,痴痴凝望他的脸,他面色冷白,眉眼冷隽,于眼角拖出一抹锐利的锋芒。 唇红,眼热,可见肝肺火气旺盛,是真真被她气坏了.... 傅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一个念头,想治好他的身子。 她往前扑跪在地,含泪唤道,“陛下.... ” “臣妇有罪,万死难赎,您切莫因为臣妇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的....” 裴缙闻言唇齿咬出一抹血色,眼风沉沉扫了过来,涩声问,“臣妇?你是谁的妇?” 他字字千钧,砸在她脑门。 傅娆僵愣住,这些年奔波在外,独自一人时,她便伪装成一少年,倘若带着孩儿,便是妇人装扮,若非如此,难道让旁人以为她是未婚生子么?是以,人人问她夫婿何在,她便借口夫君远在边关行军打仗,邻里街坊总因此,多疼她几分,也敬她几分。 她是谁的妇? 这话让她作何回答? 说是他的妇,他要么?他认么? 她可没脸,也不指望他会原谅她,眼下他发现真相,能不处死她已是万幸,她还能奢望旁的? 眼泪簌簌扑下,傅娆只觉心头千帆过尽,只余一抹悲凉。 她含泪,一字一句颤声回,“我不是谁的妇....我也没有嫁人.....” 垂下眸,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如何都止不住。 裴缙震住,所有恼怒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定定望着她,喜上心头,“你没嫁人?” 傅娆咬了咬唇,闭目,面颊被红晕染透,似有血色破出,声若蚊蝇道,“我怎么会嫁给旁人....” 裴缙听了这话,扶在膝头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绷紧的神经缓缓卸下,随之而来的一抹无力和瘫软。 他陷在圈椅里,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目光缱缱绻绻朝她投去,只见她穿着粗布裙衫,腰间系着一根湛蓝的腰带,腰如柳素,身姿绰约。 她骨架极好,无论何样的裙衫均能被她撑出亭亭玉立的姿彩。 视线落在她交握的双手,纤细的手指略有几分粗糙,可见平日定是辛苦劳作,手骨轻颤,似极是不安,视线往上,从她饱满的胸脯一闪而过,他闭了闭眼,那夜触过她的那只手不可控地渗出丝丝麻意。 恰才回程路上,一想起有男人对她做那种事,他便动了杀心。 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她与旁人亲密,这会要了他的命。 所幸,没有。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你编的谎话?”他努力克制着,让嗓音听起来平稳。 傅娆愧色难当,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恰巧被他捉住, 她羞得垂下眸,执帕拽着胸口的衣裳,支支吾吾回,“也不完全是骗,毕竟,那个人...他确实一直在边关嘛....” 她声音柔若春水,一点点化开他心房的寒冰,寒意与暖流在他血脉里交汇,他一时僵在那里,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待回味出意思后,只觉这该是三年多来,他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终是有底气地,将视线一点点挪至那张脸。 眸若朝露,灿如春华,当真是粉面含娇..... 虽是梳了一简单的妇人髻,只有一绸缎挽着花儿,缀在发梢。 可那张脸无疑是极美的,气色明艳,杏眼如水。 若说以前的她是娇艳的海棠,眼下的她,便是盛放的牡丹,无任何妆饰,却有摄人心魄的美。 可见她在外这些年,过得极好。 皇帝心里起先涌上的是酸楚,甚至是怨恨,到最后只剩下欣慰和欢喜。 她过得好,他也放心不是。 江风从窗口呼呼灌入,卷起他月白的衣角。 这些年,他在边关风餐露宿,落在她眼里,不知是怎番模样? 她如今是女人家最好的年纪,风华正茂,他怕是老了。 见傅娆始终垂着眼,越发没了自信。 下意识摸了摸下颌,顾忌着皇帝的威严,又欲盖弥彰地垂下,轻轻地将衣摆抚顺,坐直了些,清了清嗓子, “你倒是过的极好,朕在边关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隐晦地提醒她关心自己。 傅娆果然抬眸打量起他来,乍一眼瞧去,还真没发觉什么不同。 男人三十多岁,没了少年的轻狂稚嫩,成熟,稳重,有能力,有手腕,会疼人,也会宽容人。 周太医说得对,她遇见的,是最好的他。 傅娆细细打量一遭,只觉面前的男人相貌俊美,气度渊渟,一身月白的长衫将他衬得十分清俊,瞧着不过三十出头。 她眨巴眨巴眼眸,坦然道,“陛下也不像是吃苦头的样子,面貌清致,举止儒雅,我瞧着倒是没有变化....” 男人的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暗自舒了一口气,思量着,该找个什么台阶下, 脑海里募的闪过两个字眼。 笨笨? 好不容易压下 的怒火,蹭蹭冒了上来,脸色瞬间沉如黑锅,语气急转直下, “既是没有嫁人,哪个笨笨又是谁?莫不是捡来的娃?” 他亲眼所见自己的孩儿从她身下滑胎,他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讨厌的笨笨,应该是捡来的,也最好是捡来的....他手骨捏得飒飒作响。 傅娆闻言心神一颤,堪堪瘫坐在地。 她最怕的关口还是来了。 她诈死骗他,已是踩在他帝王尊严的底线, 假流产,将皇家血脉带走,更是疯狂地戳着他死穴。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腾腾热浪裹着傅娆周身,明明宽敞的空间恍惚变得逼仄。 她将将寻到呼吸的间隙,深深吸口气,匍匐着,勾出腰线柔美的弧度,一点点往前爬,怯怯地仰望他,尾音发颤道,“陛下,我说实话,您能不能不要动气....” 皇帝瞧她这心虚的模样,心已凉了大半截,深邃的眸眼眯出一道寒光。 他呲牙,露出狰狞的冷笑,从牙缝挤出四字,“你说说看...” 傅娆被他的模样吓得脊背一紧,身子抖如筛糠,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腿,悄悄按住几个抑制暴怒的穴位,颤声道, “孩子是您的...” 语毕,眼一阖,死死抱住他的膝盖。 第47章 修罗场第二弹 皇帝木了一瞬,抬手将傅娆从膝头拧了起来,掐她下巴迫她迎视,阴晴不定问道, “你说什么?” 傅娆犹如雨打湿的娇花,双肩微颤,啜泣道,“孩子是您的,当年秋香惨死在我眼前,我恨沈家逼我,不想再裹入那皇家争斗,是以用秋香的血,骗了陛下,一来,让陛下有借口处置沈家,二来,我也得以脱身奔赴潭州,陛下,终是我对不住您,我无话可说.....” 她抿着唇泣不成声,闭目,等待他的雷霆暴怒。 皇帝怔怔盯着她的脸,眉尖仿佛被刺痛,疼得他心口绞成一股绳,他颤抖着,极力压抑着情绪,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后悔,可他看到的唯有坦然。 他气得从肺腑生出几丝寒笑,缓缓将她一松,傅娆就这般跌落在地,神色怔忡地跪在他脚跟。 皇帝一步一步,迈至窗口,又折回,翻腾的怒火与骤然而降的惊喜,在他胸膛剧烈的交错着,久久无法平复, 他冲至她跟前,坚硬的手臂掐住她细嫩的胳膊,眼神幽黯,“你竟然让朕的骨血流落民间?” 傅娆泪水盈睫,闭目不言,身子软得只剩下一口气撑着。 他眼里布满血色,狠狠盯着面前的小女人,她娇躯滑腻柔嫩,仿佛一用力,便能将她掐断。 明明该怒,该斥她,却不知为何,总是使不上力气。 对上这张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脸,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也舍不得怒容相向。 皇帝喉咙募的干痒,剧烈地咳了起来。 “陛下,陛下,您息怒....” 傅娆闻声连忙挪着膝盖上前,帮着他揉了揉前胸后背几处穴位,低声请罪道,“陛下,您打我骂我吧,我毫无怨言,您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呲目,拽住她纤纤玉手,将她往怀里一带,“你的罪朕自然要治,可眼下,朕命你,立刻,马上,将朕的孩儿带来此处!” 傅娆愣了愣,将泪痕擦干,连连点头,“陛下稍候,我这就去领笨笨来见驾。” 语毕,连忙退身而出。 随着她离去,皇帝情绪仿佛被抽离走,心里空空落落的,可随之而来,是细细密密的惊喜。 笨笨是他的孩儿.... 太好了... 不行,他等不到傅娆领孩子来,他要 亲自去接他的孩儿回家。 奔至门口,拧起小金子的胸衫,“快去备膳,选些小孩儿的玩具,朕...要亲自去见笨笨....” 午膳本已备好,小金子等人手脚麻溜装好食盒,黑龙卫又自附近的商肆店铺里买了许多小孩儿的玩具,一并安置在车厢。 小金子亲自牵着马,跟在皇帝身后前往傅家。 皇帝脚步又快又稳,带着几分急切,不安,以及难以言说的兴奋。 过了牌坊,顺着那个小坡而上,往东折去,越过几条青石小巷来到一排屋舍前。 门前安着两座匍匐在地的小石狮,石狮西侧用篱笆环成一块菜地,种植着一片绿油油的时令蔬菜,三尺宽的木门大开,抬目望去,门槛内似有一天井,再往里便是庭院深深。 须臾,一道银铃般的笑声自庭院深处穿透而来。 “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小女孩约莫三岁上下,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两根红飘带,衬得那张脸玉华可爱。 她迈着小短腿吭哧地跑,不时回望身后追来的几位孩童,快及门槛时,一个趔趄,娇憨的身板往前一扑,栽到一宽厚的怀抱里。 小女孩吓了一跳,拽住那人的胳膊,水灵灵的眼睛乌溜溜地转,定定盯着来人。 裴缙将面前的小孩提留起来,抱在怀里,迎着绚烂的日光打量起她来。 小女孩眉目如画,极有灵气,被陌生人抱起也不哭不闹,反倒是睁着大大的眸打量他来,粉嫩的小手在裴缙下颌刮来刮去,似摸索到了一点点胡渣,皱了皱眉,那皱眉的模样当真有趣。 继而又咯咯直笑,咧嘴天真问, “伯伯,你是谁呀?” 一声伯伯快将裴缙的心给叫碎了,他眼底翻腾着激动,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笨笨将手一扬,神色飞舞道,“十里八湾谁不知道我叫笨笨呀。” 十分霸气。 果然是他女儿。 裴缙强忍着心头的情绪,咽了咽嗓道,“笨笨好,笨笨这个名字极是好听...” 浑然忘了自己先前有多嫌弃这个名字。 屋内的三个小男孩已跟着跑了出来,几人扶着膝盖停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觑着他们父女俩, “笨笨,这人是谁呀?你又跟陌生人搭话,不怕你娘回来抽你!” 笨笨小嘴一瘪,闹着要从裴缙怀里下来,裴缙怕摔着她,连忙将她放下,依然将她搂在怀里,眼眶发热,哄着她,“笨笨,你认认我是谁?” 笨笨眨巴眨巴眼眸,呆呆注视着他,似不明白他的意思。 倒是身旁一个高的男孩,打量裴缙几眼,又觑着笨笨,忽然间神色一亮,“笨笨,他是你爹爹呀,你爹爹回来了!” 笨笨眉眼立即生动起来,扬眉问裴缙,“你真的是我的爹爹?” 不等裴缙回答,小姑娘兴高采烈蹦了起来,抓着几个小男孩指着裴缙欢快喊道, “我爹爹回来了,我爹爹回来了!” “他是我爹爹!” “你们快来看呀,我爹爹回来了!” 小姑娘围着院子打了个转,清脆的嗓音回荡在门前山谷间,吸引着远近街坊。 裴缙眼眶不知不觉模糊, 笨笨跟只雀跃的黄莺似的,兴奋地唱起了歌儿,神气十足地拧着几个小男孩耳提面命, “你们以后谁也不许欺负我.....我爹爹会给我撑腰。” “你,快把那只小花猫还我...” “你,将摔坏的瓷瓶给我补回来!” “你.....” 几个小男孩被裴缙冷沉的气场吓到,纷纷甩开笨笨的手,逃也似的跑开。 笨笨见他们逃之夭夭,一双眼闪闪发亮,扶着腰乐不可支。 裴缙眼神追逐着她,片刻都不舍得挪开。 女儿眉梢处处是他的影子。 说来,他宫里虽有三个女儿,却没一个肖似他,若是能寻到一两处像他,便是吹嘘的资本。平康公主生的漂亮却像足了李嫔,纯康公主也生得像虞妃,温柔乖巧,灵康公主谁也不像,瞧见他,总跟耗子遇着猫,躲得远远的。 唯有面前的笨笨,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这不是他亲生女儿,谁信呀。 裴缙骄傲地将笨笨抱起,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宽大的马车里摆了一张食案,上头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吃食。 笨笨正是贪吃的时候,瞧见一桌子食盒,眼珠儿就挪不动了。 裴缙抱着她坐下,指着那十几样食盒道,“这是爹爹给你准备的零嘴,快吃。” 笨笨坐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要抓点心,想起还 未净手,憨憨地,将白嫩嫩的小手举了起来,裴缙被她模样逗乐,亲自帮她擦净,温声道,“好啦,笨笨现在可以吃了。” “谢谢爹爹!”笨笨笑得见牙不见眼,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吃食,率先将一蛋黄似的糕点塞入嘴里,脸颊鼓囊囊的,吃得津津有味。 “太好吃了.....” 裴缙静静注视着她,虽是流落在外,却是被傅娆养的极好,粉雕玉琢的,不比宫里的孩儿差,甚至来说,多了几分鲜活劲。 笨笨吃了几样,还想再吃,想起傅娆平日的交待,她嘟起小嘴,委屈巴巴望着裴缙,“爹爹,笨笨不能吃了....” 裴缙心疼得不得了,将她抱紧了些,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将她嘴角的糕屑别去,“为何?” 笨笨小脸垮起,失落道,“娘亲说了,不能吃多了..” 裴缙也知不能惯孩子,可眼下哪里舍得委屈她,笃定道,“你吃,你尽管吃,有爹爹给你撑腰!” “好耶!”笨笨得到鼓励,极是畅意,吭哧吭哧,不消片刻将肚皮吃得圆鼓鼓的,吃完将小嘴一抹,朝皇帝露出满足的笑容, “爹爹,剩下的留下来,明日再给笨笨吃好吗?” 小孩儿被傅娆教养的很好,不肯浪费食物。 裴缙望着这张像极了自己的脸,想起她的遭遇,眼眶酸痛,笑出泪花,“好,爹爹今后每日每夜都给你备好吃的....” 笨笨兴奋地抱着裴缙的脸啵了一口。 裴缙愣住,生涩地笑着,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倒是笨笨大大方方抱着他脖颈问道,“爹爹,你去哪儿了,旁人总笑话笨笨是没爹的孩子....”不等裴缙回她,瘪起小嘴,哽咽道,“别人都有爹爹,笨笨没有爹爹.....”说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裴缙闻言双眼刺痛,手忙脚乱哄着她,颤着声问,“你娘是怎么说的?” 笨笨一抽一搭地回:“娘说爹爹打仗去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坏蛋,把坏蛋赶走了才能回来.....”说完,她又委屈巴巴地望着裴缙,藕节般的小胳膊搂紧了裴缙,生怕他跑似的,“爹爹,等笨笨长大了,跟爹爹一起去打坏蛋,爹爹就能跟我们团聚了,笨笨就有爹爹了....” 她奶声奶气的嗓音,伴随着几分天真和恳求,飘入他耳帘,渗入他心间。 一代帝王罕见地泣不成声,半 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笨笨见裴缙哭得稀里哗啦,讶异地止住哭声,眼睫犹然挂着泪,缓缓地扶着他双肩,在他怀里站了起来,拱着个小身板,咧着小嘴,笑盈盈的,先是亲了亲他的睫毛,又往下贴了贴他的鼻梁,小姑娘一本正经哄着他, “爹爹别哭,笨笨喜欢你...” 又侧头,抱着他的脸颊胡乱地啃着,到最后竟是要去亲他的嘴唇..... 裴缙心甜如蜜,哭笑不得地避开,将她抱了下来,搂在怀里,于她发梢狠狠回亲了一口, “真不愧是朕的女儿!” 血浓于水。 车厢内时不时传来父女俩欢快的笑声。 傅娆立在门槛局促地搓着手帕,心绪五味陈杂。 她恰才先去师母的医官接笨笨,被告知笨笨已睡醒,吃了些午食,被几个小孩子喊出去玩了。 傅娆一路寻到家门口,却见一辆低调宽大的马车停在路边,便知是裴缙驾临。 她默默地立在门槛内,听着车厢的动静,眼眶渐渐湿润。 再过两月,笨笨就满三岁。 笨笨时常咿呀咿呀窝在她怀里问,“娘亲,娘亲,我爹爹呢,他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总是这样回,“笨笨,你爹爹去西北打坏蛋去了,等笨笨长大些,就会回来...” “长大是多大?笨笨马上就三岁了,三岁能不能看到爹爹....” 每每孩子找她要爹爹时,她都忍不住怀疑,当初的抉择到底对不对? 于她而言,她可以不要丈夫,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好,笨笨也可以不需要爹爹,她打小父亲早逝,她从未享受过有爹爹护着是什么滋味,她以为笨笨也可以的,原先的坚定,在孩子渐渐长大后,变得动摇。 眼下亲见笨笨对爹爹的渴望,兴奋地手舞足蹈,她恍觉,或许,可以为她搏一搏。 车厢内的父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笨笨口齿已极是伶俐,竟是能将她印象里的事七七八八说个囵吞。 裴缙一会心酸,一会欣慰,只觉女儿一声笑,足以驱散呕了整整三年的郁气。 太阳西斜,阳光打西边一颗大槐树下洒落细碎的斑芒。 小金子等了整整一个多时辰,脸上的笑容一直没落下过,待荫凉覆盖,他才觉腮帮子有些发酸,摇头失笑,缓步上前,躬身于车 帘前问道, “陛下,刘桐已抵达通州,正在客栈等候,您看,今夜是不是给小公主备洗尘宴?” 小金子实则是问皇帝今晚回不回客栈。 以傅娆的脾气,今夜定不会去客栈侍寝,他是委婉地向皇帝进言,您不如委屈一下在这小宅里将就。 皇帝神色一动,慨然朗笑道,“小小客栈,焉能容纳朕的乾帧公主,传旨,将行宫收拾出来。” 通州乃运河之始,早在数百年前此地便修有皇家园囿。 小金子便知在行宫收拾妥当前,皇帝不打算回客栈。 只是想起一桩事,又低声提醒,“陛下,您微服私访,不是为了查龙舟一案么?眼下案子还未水落石出,您驾临行宫,会不会....” 他话未说完,被皇帝冷声打断, “不过是处置几个杂碎而已,焉能委屈朕的嫡公主?” 小金子闻言先是一愕,旋即领命。 乾帧公主....嫡公主..... 寥寥数字已道出傅娆母女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皇帝初登大宝,定年号为乾帧。他也被成为乾帧帝。 平康公主现已十八,依然未被赐予封号,这小小的四公主,被冠以年号,是绝无仅有的荣宠。 再听那“嫡公主”,一个“嫡”字,昭告傅娆的身份。 小金子心领神会再次躬身,“请陛下稍作休息,奴婢这就去行宫打点。” 小金子留下几名暗卫,领着其他人撤回客栈打点行装,消息一经传出,通州文武震然。 皇帝全然不理会这一举动给通州城带来多大的震动,他自顾逗弄着怀里的娇娇女儿。 傅娆见天色不早,踟蹰着迈出门槛,身前系着围裙,支身立在路边,往车里轻声唤道, “您要不下来喝口茶吧?” 笨笨听到傅娆的声音,掀开车帘露出一张俏脸,“娘,爹爹回来了,你快来看呀....” 晚霞拂过傅娆脸颊,染上几分红晕,她羞愧难当,朝笨笨尴尬地点了点头,也不敢去瞧那人的脸色。 皇帝抱着笨笨,径直下来马车。 已有邻里街坊闻讯聚到了傅宅前方的地坪,一张张朴实的笑容堵在傅家门口,不让裴缙进去,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指指点点。 “哟,娆娆,你这男人可真 俊!” “就是年纪大了些.......” “娆娆,他这模样极是斯文,可不像是在外打仗的,你莫不是被他骗了?” “没有,没有,他没有骗我....”傅娆头疼地解释着,暗暗觑裴缙的脸色,生怕他动怒,好在裴缙神色淡然,任由人打量。 曹婶子将众人拨开,指着裴缙与笨笨道,“你们呀,就是一张嘴乱说,没看到人家那张脸,笨笨亲爹无疑!” 傅娆连声讨饶,“婶婶们,他刚回来,你们就别打趣了,时辰不早,我得给他做饭呢。” 几位婶子们神色立即暧昧起来,冲二人挤眉弄眼道, “哎哟哟,他这刚回来,必定是许久不尝荤,哪有功夫等你做饭啊,这样吧,今晚都来我家里吃,笨笨也给我,你们俩好好叙叙旧....” 这个“叙叙旧”是什么意思,现场除了小孩都心知肚明。 傅娆一张俏脸窘到通红,她手足无措地笑了笑,推搡着几位婶婶离开,“婶婶们别开玩笑了,快些回去吧....” “傻丫头呀!”胡婶狠狠拧了傅娆腰身一把,暗示道,“他回来不过几日光景,抓紧时间,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呀!” “就是,就是!” 曹婶笑眯眯地从裴缙怀里将笨笨抱了下来,“乖,来婆婆家玩,让你爹爹跟娘亲说会话儿....” 笨笨挣扎着不肯走,小脸堆满了怒气,“我也要跟爹爹说话,我也要跟爹爹说话....” “等你爹爹娘亲给你生个弟弟,就有人陪你说话啦....” “我不要弟弟,我不要弟弟....” 无论笨笨怎么挣扎,这般热心肠的邻坊还是将人给抱走了。 裴缙倒是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泰然神情,清隽的身影迎风而立,眉目浅浅落在傅娆身上。 不知为何,他堪堪一眼,竟是令傅娆心头生热,她忙别开脸,窘得无地自容,俏生生立在那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顷刻,狭小的地坪再无他人,晚风拂掠,夕阳在地面烫出一片金辉,将他们身影拉得老长。 二人隔着三来步远,谁也不看谁。 隔壁的胡婶从家里抱出一篓子鸡蛋,见二人还傻愣一样立在那里,只当是夫妻分隔多年,不好意思,一面掩面低笑,一面将鸡蛋塞到傅家门槛窝内,假装绊了个脚,往前 一个趔趄,暗中将傅娆往裴缙怀里一推,嘴里还很不害躁地嘀咕了一句, “羞什么羞,孤寡了这么久亏你忍得住,换我,这么俊的男人,让他歇一个晚上我不是人....” 第48章 想朕吗? 傅娆被胡婶推得踉跄,裴缙自然伸手将她捞住。 腰身又软又滑,像是上好的丝绸,滑溜溜的,触感转瞬即逝。 傅娆飞快站直了身子,拂过耳鬓的碎发,冲他干笑,“您请进吧...” 他身上仿佛有什么令人发烫的东西,她触之即闪,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害躁,脑海里萦绕着邻坊的话,“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当兵的,过几日便走了,你得抓紧时间诶...” 傅娆脑海里乱糟糟的,身段款款跨入门槛。 裴缙目光随她背影而动,手里空空的,心里懊恼得紧。 她犯了这样的大错,一句对不起便揭过么? 他可没这么好打发。 换做以前,任她闹腾,他都是哄着的,可这回,她真真是将他死穴往坭坑里踩,换做旁人,早就诛了九族,坟头的草都齐人高了。 他多少窝着火,这股子火非比寻常,他就是期望她能放低身段,讨好他几分,心中的郁气自然也就顺了。 可她偏偏认错认得爽快,至于悔过么,那是没有的。 也不知她现在是否愿意跟他回宫,是否愿意做他的女人。 裴缙负手,缓步跨入门槛。 门口的天井下蓄了一池浅浅的水,天光洒落,映出水面波光粼粼,池里浮着簇簇睡莲,笨拙可爱。 过了天井便是前庭,厅堂不大,正中摆着一套普通的桌椅案凳。 清风绵如蜜,吹得人心神惬意。 裴缙立在廊下,打量起屋舍来。 白墙乌瓦,墙面沾染着斑驳的绿苔,年久失修,宅门极小,摆设简单朴素,走廊角落里,放着几排高架,上头铺晒一些药材,屋内四处萦绕着药香。 垂眸,旁边一高几上搁着一本厚厚的书册,裴缙疑惑,顺手将那医册给抱起,翻了几页,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皆是傅娆的笔迹。 来回翻了一遍,看得出来傅娆这些年极是用心,这本《药典》已快完工。 太医院的事在这位气吞山河的帝王眼里,确实算不得大事,可他也懂得这本厚厚的典藏,于整个大晋,及千秋万代有莫大的功劳。 这姑娘呀,倔也是倔,能耐也是非旁人所及。 心里的气,莫名就消了些。 身后传来脚步声, 皇帝立即将书册置于一旁,神色绷紧,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傅娆捧着漆盘跨出门槛,悄悄觑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阴郁,也是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将酒壶放下,又将盘里几碟子小食端出, “陛下,这是我亲手做的水晶脍,笨笨极是爱吃,您也尝尝.....”又将一银壶搁下,“这是我酿的菊花蛇酒,大概有两年了,还是当年在苗疆酿制的,于您的身子有益,您可饮几杯....还有一叠子花生可以下酒,您先坐坐,我去做饭。” 她身子挨得极近,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余光瞥见她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他喉咙发紧,扶在膝头的手蜷起, 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停在天窗的屋檐上,朝底下的人儿觑了几眼,扑腾着翅膀,在池子上方盘旋一周,莺啼骤鸣,不声不响打破了堂屋的寂静,又呼啦啦的,一跃冲入云霄。 裴缙回眸,却不知傅娆何时已不见踪影。 裴缙午膳并没用多少,在马车里被笨笨灌了几口糕点,多少还是饿着的,便将那小碟子水晶脍给塞入嘴里,入口即化,滑而不腻,极是美味,他弯了弯唇,将那菊花酿倒了几杯,清凉的酒水滑入肚腹,起先是觉着沁凉,片刻便有绵绵的热浪,这种灼热不会叫人不舒服,反倒润物无声,一点点渗透五脏六腑,十分熨帖。 裴缙干坐无趣,便折来后头,穿过一条漆黑的甬道,往动便是两间屋子,他站在门口往里瞄了一眼,屋内摆着一张黄花梨的架子床,靠北一侧矗立着一三开的镶贝座屏,除这两件之外,其余便是普通的盆架,高几,算不得奢华,倒也干净舒适。 往里的梢间似是装着箱笼的耳房。 他收回视线,踏入后院。 后院比前坪宽阔不少,空空荡荡并无绿植,各有大大小小十来个高架,架子上全部铺满竹盘,里头盛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右边隔着一堵围墙该是与那胡婶毗邻,目光越过墙头瞧见胡婶家院子里植了一些橘树与桂花树,郁郁葱葱。 左边还有一排屋子,想是库房杂物房之类。 沿着后院跨入后罩房,从门口瞥见傅娆忙碌的身影。 胸前系着围裙,粉白无暇的娇靥被那热腾腾的白浪熏得眯起了眼,只见她轻车熟路地放水煮菜,与寻常少妇无半点区别。 裴缙顿了顿,抬步跨入。 傅娆瞧见他大步踏来,愣 了愣,“哎呀,您来这种地方作甚,我很快就好,您快去前堂坐着....” 裴缙没理会她,倒是在灶前烧火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帮着她将干柴丢入灶里。 明亮的柴火映得他面容清润俊逸,浑身的贵气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与这乌黑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 傅娆劝了一句也就作罢。 两个人谁也说话,倒是默契地将一顿饭给做好。 三菜一汤摆在后罩房堂屋的小桌上,桌角坑坑洼洼,像是捡来的。 裴缙绷着脸没吭声。 傅娆恭敬地替他布好菜肴,挤出一丝腼腆的笑,悄悄凝睇他,柔声道,“委屈您了,您将就吃一些吧。” 裴缙自顾自挽起衣袖,净了手,慢条斯理用膳,见傅娆立在一旁不动,眉头轻皱,“傅太医一向胆大包天,欺君之罪都背着几条,还怕与朕一道用膳?” 傅娆被这话堵得心肝疼,耐着性子不与他斗嘴,坐下用膳。 裴缙见傅娆脸色发青,暗暗生笑,心情愉悦地添了三碗饭,吃饱喝足,便在后院闲逛。 傅娆收拾碗筷出来,见他一袭月白长衫濯濯立在暮色里,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采。 时辰不早,他不打算回客栈么? 家里只有一架床,傅娆心头郁郁,不知该如何料理。 婶婶们的话再一次从她脑海刮过,傅娆苦笑不已,她摸不准他心头什么打算,大约现在恨着她,她若上杆子往上爬,岂不被他笑话?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傅娆轻声走至他身后,嗓音浅浅问,“陛下,时辰不早了,您今夜是....” 她话未说完,裴缙抖了抖衣袍,截住她的话,“当着乡亲的面承认朕是你丈夫,转背就想赶人?哪有这么好的事,准备热水伺候朕沐浴。” 傅娆脸颊腾地一下烧红,眸光仿佛点了火,灼热滚烫。 驻足了片刻,她只得转身去厨房烧水,正要将水灌入水桶提去净室,却见一小厮打扮的内监急匆匆奔来,恭恭敬敬接过她手中的瓢,“陛下在里边歇着,娘娘去里屋伺候,水桶由奴婢来提。” 傅娆将手在腹前的围裙擦了擦,将围裙解下,来到正屋,却见屋内已摆满了箱笼器具,该是内侍将皇帝一应用物搬了来。 还真要住在这里,傅娆哭笑不得。 小案上点了一盏莹玉宫灯,皇帝在灯 下翻阅折子,傅娆缓缓吁着气,走了过去,替他斟了一杯茶。 须臾内监备好水桶,皇帝入净室沐浴,换了一身茶白的中衣出来,他径直往床榻一靠,靠在引枕上歇着。 傅娆想起他咳血一时,上前蹲在脚踏上,“陛下,我给您把把脉...” 将他衣袖撩开,手指轻轻按在他手腕,听了一会儿脉,忧心望他,“您躺着,我帮您针灸。” 皇帝脸色肃然,瞥了她一眼,也没推辞,缓缓往下躺好。 他不接话,傅娆也不恼,知他心里窝着火,取来医囊在架子床旁的小几布好,目光落在他衣衫上,随口道,“陛下,烦请您将衣裳解开。” 皇帝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坐了起来,凉飕飕觑她道,“不是不在乎名节么,怎么,别的男人在你眼里是病患,朕在你眼里就是男人,既是把朕当你的男人,还有什么好扭捏的,朕哪儿你没看过....” 傅娆不想自己随口一句,倒是勾得他掰扯这么多话来,可见是恨着她呢。 她又羞又恼,咬着唇,将他系带扯开,露出精壮的胸膛。 一鼓作气,在他双肺心口的位置扎下几针。 傅娆手下并未留情,皇帝疼的额尖冒汗,气得狠狠瞪她。 傅娆解了气,气定神闲折身出去喝茶,见那小内监侯在堂屋门口,便问他一句, “陛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咳血?怎么没让周太医给他调理?” 内监行了个礼,苦笑着道,“娘娘有所不知,自闻娘娘死讯,陛下一口血吐出,当场晕了过去,自那之后,整整三年,每当阴雨时节着了风寒便容易咳血,周太医看是看过,只说心病需心药医,奴婢斗胆,还请娘娘疼惜些陛下....” 傅娆闻言,身子僵住,目光怔然又迷蒙,一时又窘又恼,胡乱喝了一口茶,立即折回里屋,抬眼,却见他还气着,将俊脸别向里边。 傅娆满腔酸涩,蹲在他跟前,埋怨着望他,“陛下....”她娇媚地唤着,似气他不该这般作践自己身子。 试图去够他的手指,却被他甩开,他闭目,不做理会。 傅娆心里好不难受。 须臾,她收针,针尖皆是簇簇黑血,傅娆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待收拾妥当,身上出了黏黏的一层细汗,入内沐浴,换了一身殷红的长裙出来,长裙贴着她妖娆的身段,皇帝只看一眼,腹 部发紧,眼神跟着深了几分。 傅娆立在架子床前,局促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乌溜溜的,似情窦初开的少女,犹豫了一下,她挪着身坐在了床边,乌黑的秀发别在胸前,露出柔美的后背,红艳艳的光色无端勾出几分旖旎。 长裙在细腰处收了收,往下裹出曼妙的弧度, 皇帝喉咙干哑,温热的手掌正要探过去,一道小身影如旋风刮了进来, “爹,娘,我回来啦!” 笨笨裹挟着兴奋,轻车熟路爬上了床,朝傅娆得意地挤了一眼,一头栽入皇帝怀里, “爹爹,笨笨假装睡着,骗过了曹婆婆,趁她去沐浴,便溜了回来,爹爹,你说笨笨聪不聪明?” 皇帝将女儿抱了个满怀,干笑着点了点她额尖,言不由衷,“笨笨...着实聪明。” 傅娆暗松了一口气,抓紧了胸前的衣裳,笑着道,“陛下,您累了一日,将息吧。” 旋即将灯一吹,放下帘帐,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她侧身往里躺着,就看着笨笨拱在皇帝怀里,与他嬉戏,她抿嘴一笑,心中松快。 这一夜,笨笨小宝贝几乎是趴在她爹胸膛,酣睡香甜。 次日晨起,皇帝睁开眼,哪里见傅娆的身影。 将怀里的孩儿放下,穿戴整洁出来,傅娆已在后院张罗着早膳。 一家三口用完早膳,小金子却是领着人送来一大叠奏折,又挨家挨户送了不少礼仪,满村的人皆知傅娆的男人回来了,还给大家送了重礼,十分满意。 几位婶子聚在刘婶家后院忙绣活,将留芸打发出去后,刘婶问胡婶,“怎么样,昨夜听到动静没?” 胡婶闻言一脸郁碎,连连摆手道,“我趴在墙头听了许久,哪有半点声响,这刚回来便偃旗息鼓,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会吧,瞧着孔武有力,不像是个不行的,莫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 “年纪轻轻,那是不行的呀,我家那口子六十了还跟个毛头小子的,夜夜抱着我不肯撒手,他这久别胜新婚,没理由不碰娆娆的呀...” “可不是嘛。” “也有可能是害躁...” “不能看着娆娆守活寡,咱们得想点办法....” 午时邻里三三两两来送回礼, 堂屋内摆了一地篓子。 猪腰,狗肉,驴肉 ,韭花等等..全是补肾的菜。 胡婶尤其干脆,直接拧了一锅汤来,指着端坐在案后批改奏折的裴缙,与傅娆神神秘秘说道,“我这汤里放了几味药,不怕告诉你,这是我祖传的方子,喝下,药到病除,保管你满意!” 傅娆顶着一张分辨不出颜色的脸,送她出门。 饶是如此,她午膳还是给皇帝做了几样。 皇帝扫了一眼,十分无语,“朕不吃,朕不需要。” 傅娆坐在他身侧,心头苦笑,将几片猪腰夹入他碗里,“陛下,没别的菜了,您将就吃吧...” 总不能丢掉,补补身子,也不是坏事。 皇帝咬牙,眯出一丝寒笑,“成,你别后悔!”当即端起碗,利落下肚。 一旁的笨笨捧着饭碗大口扒饭,小眼神盯着皇帝饭碗里的量,“爹爹,等等我...” 吃完午膳,笨笨笑嘻嘻地捧着一样东西奔出,将一小玩意儿献宝似的呈在皇帝眼前, “爹爹,送给你。” 傅娆瞥了一眼那玩意儿,忍不住低笑道,“陛下,这是笨笨最爱的玩具,是苗疆一位哥哥赠给她的,她从不离手,现在送给陛下,是真心喜欢陛下呢。” 皇帝接过那只木刻的小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周身已有包浆,该是心爱之物了。 皇帝欣慰地将笨笨抱在怀里,迎着女儿眉开眼笑的脸,“笨笨,爹爹的一切都是你的,这只鹰虽是赠给爹爹,可笨笨照样可以拿着玩。” 笨笨先是神色一亮,旋即果断摇头,“还是给爹爹带着吧。” “为何?” 笨笨撅了撅小嘴,奶声奶气解释道,“村头欢欢姐姐的爹爹前不久回来,不过五日便走了,欢欢姐姐哭了好久,爹爹,你将小鹰带着吧,看到小鹰你就会想起笨笨....” 小女孩说完,泪水蓄满了眼眶,乌溜溜的,要落不落。 可把皇帝给心疼坏了,他心痛如绞,捧着女儿粉嫩的脸颊,郑重承诺,“笨笨,坏蛋已被爹爹打跑,爹爹不走了,一辈子不走,永远陪着我的笨笨.....” “爹爹没骗我?”笨笨从他怀里探出个头,一板一眼问道。 皇帝语气严肃,“君无戏言!” “拉钩!”笨笨矜傲地将小指露出来。 皇帝失笑,缓缓勾起自己的小指,与她勾在一处。 拉完勾,笨笨终是破涕为笑,跳下他的膝盖,围着天井哗啦啦地跑了几圈, “太好了,我爹爹再也不离开咯,....” 望着欢快的女儿,傅娆悄悄掩了掩面。 笨笨得了皇帝的许诺,迫不及待奔出门口,往邻里四处奔走呼号。 二人目送笨笨娇憨的背影消失,久久没有吭声。 眉山有地热,村里的百姓挖了几处泉眼,从竹筒接泉水入户。 傅宅也是如此,用一竹筒引入活泉,泉水叮叮咚咚滑落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时间悄然而过。 一人沉浸着批改奏折,一人默不作声给笨笨纳鞋底。 气氛看似祥和,却又暗藏生硬。 自打重逢,他从未好生与她说几句话。两个人中间似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纸,谁也不曾捅破。 就看谁沉不住气,率先迈出那一步。 太阳西斜,从西侧的窗口洒落一地斑驳,泉水明明晃晃,漾着波光。 傅娆纳好一双鞋,悄悄觑了他一眼,男人面容沉静,清隽俊美,浑身趟着岁月静好的流光。 她喜欢这样的光景,她对皇宫始终存着几分忌惮,也不管他怎么想,眼下能挨一日是一日,他不说话,她也不吵他。 起身,将纳好的鞋底送去里屋,身后传来他暗哑的嗓音。 “孩子在哪出生?可有户籍文书?” 傅娆脚步一顿,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悟出他言下之意,傅娆心头五味陈杂,险些失声,忙道,“有文书....”扭身怔怔望着他,期期艾艾解释道,“出生在苗疆,生辰在六月初六....” 回想当初生孩子的艰难,傅娆心头趟过一丝后怕,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 皇帝听到她哽咽之色,心头不好过,脸色略有些发青,沉湛的眼盯着那汪水,略有寒光渗出。 “文书何在?” 傅娆拂去眼泪,“我这就取来给您瞧....” 入了耳房,从柜子里取出一锦盒,将锦盒里孩子出生时里正登记的文书拿出,递给皇帝, “陛下,都在这儿呢....” 皇帝接了过来,掐在掌心,并未打开,只淡声问,“取了什么名字?” 傅娆眼尾缀着泪光,垂眸道,“我文才 不好,只想着陛下治下河清海晏,便取名裴宛宴,不知好不好,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听闻她用了“裴”这个姓,心里舒坦少许,至少她还知道这孩子跟他姓。 他也不瞧那文书,只塞入兜里,目视前方淡声道,“待朕回宫,给她上族谱,再行定夺。” 傅娆闻言一愣,当即跪了下来,抚着他膝头, “陛下,她出身山野,朝臣如何认她?我听闻皇家公主出身都该有金册玉牒,我不想她被人说闲话....” 皇帝冷冷清清觑着她,哼笑一声,“现在知道为难了?” 傅娆闭眼苦笑,不跟他回去,他怕是不肯,跟他回去,笨笨的身世会被质疑,这正是她最为难之处,她不愿笨笨受半点委屈。 忽然,她想起什么,睁着红彤彤的眼问他,“陛下是打算认她为义女?” 皇帝闻言眉头大皱,拂袖道,“怎么可能?她是朕的亲生闺女,朕怎么舍得让她受丝毫委屈?” “那您打算怎么办?” “朕告诉你,早在燕山行宫,朕幸了你,便让黄门记在起居录里,周行春每回给你把脉,也记录在档,再加上这份文书,朕可以着人给她造金册玉牒。” “你诈死这些年,朕对外称你在潭州养病,说是你当年带孕奔赴潭州,后染了病,便在当地生了孩子,养至三岁方带回京,笨笨那张脸,便是最好的证据,百官谁敢质疑?有一个朕砍一个,朕的乾帧公主,必须堂堂正正!” 认一个太子回宫,百官不会善罢甘休,认一公主,百官不会蠢到与他为对。就算真有不长脑子的人,他也有法子化解。 傅娆便知皇帝铁了心要将笨笨带回皇宫,身子瘫软在地,虽是做了准备,可真正到这一步,她恍觉极不真实,心里也空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沉沉点头,“臣妇领命...”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只当她还存了离开的心思,气血上涌,将她径直给拧了起来,抵在堂屋与甬道的夹门口, “怎么?你还打着主意带笨笨逃?” “我没有....” 她面色绯红欲滴,踮着脚立在门槛上,堪堪拽着身后的门板,倾吐着兰息。 皇帝眼神阴鸷,浑身燥郁难堪,往前一迈,迫着她跌入甬道。 甬道漆黑狭窄,一侧是过道,一侧是一扇雕窗,雕窗贴着布满青苔的围墙,傅娆 为了防止蛇虫钻入,重金购了一些七彩琉璃装上。 饶是如此,甬道内依然幽暗不堪。 傅娆被迫贴着雕窗而立,手指胡乱抓着木制的雕窗,寻到可堪借力之处,便牢牢扣住,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眸光迫人沉沉压在她头顶,她仰眸,迎视他,湿漉漉的眸眼布满了惊吓与无助。 皇帝欺身压上,将她堵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黑暗的感官无线放大,唯有喘//息声此起彼伏。 她眼神迷蒙,呼吸越来越急,已是贴着墙壁毫无遁处,“陛下,陛下.....”她泱泱唤着,声音里都透着几分滑腻。 他本就喝了那么多补汤,哪里受得了,一只手探出, 傅娆身子一抖,微往后拱了拱,推搡着他,颤声求饶道,“陛下....” 皇帝幽深的眸眼里荡漾着墨色,凝视她,哑声问,“生孩子的时候,痛吗?” 傅娆浑身一颤,绷紧的娇躯缓缓放松,晶莹剔透的泪珠一滚而落,回忆起孤零零躺在产床上,痛得死去活来,那时的绝望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只当自己活不下去,她双唇一颤,嘤嘤哭了起来,声音一点点蔓延,呜咽不绝, “痛的,陛下,好痛,好痛....” 头一回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皇帝眉眼染了几分痛色,将她腰身缓缓收紧,抵着她额尖,呼吸迫得更近了些,“有人在你身边吗?” 傅娆浑身轻颤,手臂不知不觉伏在他肩头,踮着脚迎合他的高大伟岸,断断续续说着,“有的,我请了一稳婆,是她帮我接生的....” 陈一山那日恰恰外出,她举目无亲,心里不知有多害怕,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 原来,比起刀尖火海,人最怕的是脆弱的时候,亲人爱人皆不在身边.... 一行浊泪缓缓滑下他眼眶,他贴紧她,将她的脸从秀发里剥了出来,直勾勾望她,哑声在她耳畔,极尽温柔问,“那个时候,想朕吗?” 傅娆心里最后一根弦霎时绷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滑落。 她记得,那一日,孩子卡在身下,死活出不来时,她脑海里全是他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嗓音粘稠,语气缱绻而坚定, “是想陛下的,很想....” 即便事后告诉 第49章 爹爹,不许欺负娘…… 窸窸窣窣的,雕窗发出一阵又一阵怦怦的声响。 傅娆晓得隔壁是胡婶家,贴得近,什么都听得到,她羞怯难当将他推开。 “陛下,不行的,笨笨很快回来了....” 孩子总是跟旋风似的,一阵刮出去,又一阵刮回来。 不是不愿,是担心被看到。 皇帝唇角微微一勾,也顾不上旁的,径直将她扛了起来。 傅娆吓了一跳,伏在他肩上想锤他又不敢,滚烫的指尖拽着他后领,汗液贴在他衣衫,湿漉漉的。 她像是被他钉住的猎物,逃无可逃。 正房笨笨熟悉,若是回来一准瞧见,他扛着她来到后院。 皇帝一脚踹开后院库房的门。 库房漆黑无光,唯有靠院子一头有一小窗,此时天色已暗,只略略能瞧见五指的轮廓。 皇帝昨日瞧见这里头有张罗汉床,凭着记忆寻到位置,脚跟踢到床板,便将人放了上去。 他并不疼惜她,她做的这些事哪一桩不是诛九族的大罪,他必须给她一点教训。 不能打,不能骂,也舍不得,能怎么办,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他心中的情绪。 他是存了欺负她的心,一下又一下恨不得将她揉入骨髓。 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三年半,他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傅娆多年没有经历这种事,当初两回皆是中了药,算不得清醒,眼下是头一回正儿八经与他亲热。瞧着皇帝的动作是势在必行,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去配合他,只一双手抵在他胸前,将羞涩与妩媚,发挥到了极致。 皇帝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瞧着着实吓人,强势的气息砸在她脸靥,傅娆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尾椎发颤,眉梢缱绻,透着几分情意绵绵。 皇帝爱极了她,心里早就不气了,那日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便生不出气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辈子就栽在她身上,她一颦一笑,皆在他心尖上荡漾,她给他生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儿,哪里还能气她呢,只想着她这些年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男人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再多的苦,也舍不得自己女人受一点点委屈,心里是疼她的,也是打算宠着的,只是面上却不给她好脸色,若是不管不顾纵容着她,也不知道 她下次还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心里这么想,动作是越发犀利狠辣,带着一股很劲,这罗汉床本就不算牢固,承受不住,反而添了几分趣味和刺激。 外面不知不觉传来孩子嘻嘻笑笑的声音,仿佛有一群,也不知是谁起了意,在院子里面寻来许多凳子,小家伙们叠罗汉似的趴在厢房窗口往里头瞅,模模糊糊的,倒是瞧不真切。 不过聪明的孩子猜到了大概,笑嘻嘻的在那里嚷嚷着,“笨笨,笨笨,你爹爹跟你娘在打架呢,像妖精那样缠在一起打架!” 笨笨个子小,也爬不动,听了这话急得不行,奶声奶气哼哼着,皱着眉,蹦跶着想去瞧里面的情形,在外头又哭又闹,“你们快下来让我瞧一瞧。” 大家伙欺负她,不给她瞧。 笨笨气得跑去灶房,将自己藏起来的弹弓给寻了出来,弹弓是苗疆的哥哥送给她的,她用过几次,弹起来可疼了,傅娆不许她用,笨笨便藏起来,眼下这些家伙们欺负她,她哪里肯忍,骨子里跟傅娆一样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在柴堆墙壁的坑里寻到弹弓,拿出来对准那些叠罗汉的小孩子们就是一阵乱发。 大家伙痛得哇哇大叫,呼啦啦做鸟兽散。 凳子七倒八歪的,笨笨根本爬不上去,若隐若现听见里面有动静,急得哭。 傅娆心疼得不行,想去推开他,他哪里肯,反是受了刺激似的,不依不饶,发了狠,不给傅娆一点呼吸的间隙。 笨笨哭着跑回刘婶家里,“婆婆,爹爹在欺负娘亲....”小家伙瘪起一张嘴,眼泪水汪汪的,抬袖拭去一眶又一眶,可没把几个婶子给逗笑。 山谷里回荡着一阵阵意味不明的欢笑。 见笨笨哭得越发厉害,刘婶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心肝诶,你爹爹欺负你娘那是应该的,那也不是打架,叫打情骂俏,等过几日你爹爹走了,你娘就该伤心了,你先在婆婆家里玩,等你爹爹欺负完了再回去.....” 话未说完,几位婶子又笑成一团,捧着绣盘东倒西歪的。 “过一阵子,你就会有弟弟了...” 笨笨却不高兴,撅起红彤彤的小嘴,“我不要弟弟,我娘只要我一个。” 众人只当小孩子说胡话,压根不做理会,刘婶抱着笨笨喂饭给她吃,不许她回家。 笨笨这一顿饭吃的兵荒马乱,待刘婶去收拾碗筷,她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回了家里,她不放心娘 亲,万一爹爹真的欺负娘亲呢。 吭哧吭哧跑回家里,堂屋不见人,往后折入正房,却见爹爹已换了一件茶白的长衫,端坐在窗下的炕上看书。 那模样斯文俊逸,哪里看出是欺负人的样子。 笨笨半信半疑扑过去,“爹爹....”娇滴滴撒着娇。 皇帝将她提溜起来,抱在怀里,父女俩在炕上嬉戏,你挠我,我挠你,传出阵阵笑声。 以前在皇宫与其他子女相处,多少都添了一层君臣名分,无论公主或皇子心底是畏惧他的,唯有笨笨天真烂漫,将他当做寻常的爹爹,这种天伦之乐叫他沉溺其中,舍不得抽身。 “笨笨,爹爹再也不离开你....” 此前说这话,笨笨总要狠狠亲他一口。 可这一回,出乎皇帝意料,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坐在他对面,挺直了腰板,神气十足道, “爹爹,你不想离开也可以,但你得答应笨笨一个要求。” 皇帝微微错愕,失笑一声,慵懒地理了理衣袍,整暇以待,问道,“什么要求?” 笨笨将下颌一抬,“以后不许欺负娘亲,不许妖精打架。” 皇帝:“........” 第50章 笨笨,爹爹跟你商量一件…… 傅娆软绵无力地倚在浴桶,羞答答的眸眼如同雨水冲刷过的露珠,清纯又妩媚。 身上依然挂着一件薄薄的绢纱,湿透着贴在她玲珑的身段,她实在乏力,懒得褪去,干脆一股脑子坐在浴桶里,任那绢纱缠着她,仿佛遮掩着最后一点羞涩。 她闭目浅浅的吐着兰息,脑海里依然嗡嗡作响,脚尖绵绵发软,浑身如同被抽了筋,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她算是清清楚楚感受到了,那种密不透风的纠缠。 这一场燕好仿佛将她彻彻底底冲刷着,洗礼着。 将所有的犹疑与顾虑冲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小自立,习惯一人撑起家,可是,皇宫于她而言太过遥远,那个世界太大,纷繁复杂,不是她所能掌控,她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是皇帝也不成,她没有把握保护好自己和孩子,是以,大报恩寺那一日,机会出现在眼前时,她果断抓住,离开京城。 三年的沉淀,孩子的成长,让她心地越来越广博,再次重逢,那份沉甸甸的真心捧在她眼前时,她不再犹豫,她已从内监处得知,皇帝大致遣散后宫,只留下少数无可着落的妃子,他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理由退缩呢。 与其说,为了孩子搏一搏,不如说,不想再错过他,回到他的身边,迎接他的一切,与他风雨同舟。 皇帝踏入浴室,瞧见美人湿漉漉地靠在浴桶假寐,柔软白皙的玉臂从浴桶滑了出来,懒洋洋搭在桶沿,细碎的湿发贴在额尖,遮掩着她眉眼的妩媚与彤红。 听到动静,她费劲地睁了睁眼皮,一双水杏眼含情脉脉。 他眉目温润,气质清爽矜贵,与刚刚那狠戾勃发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将笨笨哄睡了,你可还好?”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 傅娆面儿薄,依然羞涩,乏力地摇了摇头,“您先去歇着,我马上就好...” 费劲地褪去那薄衫,用帕子给自己擦拭身子。 待裹着一件粉红的绢纱薄裙出浴,还未来得及系上腰带,那人从屏风后走出,将她打横给抱了起来。 她罗衫半解,肌肤沁红,双臂勾着他脖颈,鼻息扑洒在他耳郭,酥痒的气流滑入他衣领,激起一阵颤粟。 也不知是吃了那补汤的缘故,抑或是渴了三年之久,他舍不得将她放下,气息摩挲着她鼻梁, 来回缱绻,也不说话,眼神沉沉的,呼吸绵长。 傅娆知他想做什么,下颌搁在他肩颈,将俏脸埋向另一侧,嘀咕着道,“不要,我乏了....” 皇帝嗤的一声笑出来,抱着她不动,仿佛是不答应他,就不放她上床似的。 傅娆又气又恼,柔声道,“您不是生我的气么?” 一句话将皇帝心头的热浪给浇灭。 他脸色拉下,哼了一声,“你算算,你离开了朕多少时日,一夜一次,你该欠朕多少回?” 傅娆被这话给砸蒙了,全然忘了自己软软的贴在他身上,“您这是耍赖?” “耍赖?”皇帝作势要将她放在浴室的长案上。 长案上搁着着二人湿漉漉的衣裳,寝室微弱的光芒从门口倾泻,浴室烟雾迷茫,幽幽暗暗,浮尘缭绕,无端勾出几分旖旎。 傅娆见状,赶忙双手双脚紧紧搂住他,不让自己跌下,急得眼眶泛红, “陛下,我身子吃消不住....来日方长..”她颤声求饶。 皇帝将她悬在半空,低低闷出一声笑,“哟,朕的傅太医胸怀天下,朕那区区皇宫,哪能绊得住你的脚,可别埋汰了您的才华,韶华易逝,只争朝夕....” 衣衫从她滑嫩的肩头溜下,露出骨细丰盈的曲线。 傅娆又气又恼,细声软语求了好久,也许了不少好处,皇帝方才作罢。 在村里耽搁了两日,龙舟一案已有眉目,纷迭的奏折砸来,傅娆也知他在这里待不太久。 小金子与刘桐亲自来接他,马车在傅家前方狭窄的路口停了十来辆。 为了感谢邻里对傅娆母女的照料,小金子再一次挨家挨户送了礼仪,众人才知傅娆与笨笨要被接回去,一个个酸了眼眶,极是不舍。 傅娆带着笨笨给师母曹氏磕了头,陈一山前不久去往东北深山,家里只剩下师母一人,傅娆极是不舍,曹氏抱着笨笨也湿了眼眶,她一贯内敛,唯独对笨笨多了几分柔情和耐心,抱着她念叨了许久,傅娆承诺回头必来探望,曹氏方才撒手。 午后,皇帝亲自抱着笨笨器宇轩昂踏出傅宅,“笨笨,爹爹带你回家。” 笨笨搂着他脖颈,指着傅娆道,“那娘亲呢?” 皇帝回眸觑了傅娆一眼,扬起唇角,“傅太医既是活着,那便是太医院在册的御医,朕此次出巡,身旁没有御医,傅 太医正好伴驾。” 傅娆倒是不惧他,他不过面上呕着气,也不做理会,还真就做太医装扮随他一道回了行宫。 通州文武,巡城御史,派遣操持龙舟一事的京官悉数跪在行宫前的广坪迎驾。 皇帝前三日分别接见文武大臣,询问政事,丝毫不提龙舟一案,直到第四日午后,方将谢襄宣入殿内。 “谢襄,事情查得如何?” 谢襄一身绯袍跪在地上回禀,“回陛下,查出是户部郎中沈晖暗中收受贿赂,导致木材商以次充好,不过,以臣之见,沈晖怕是没这个胆子....”他眉宇凛凛往皇帝望了一眼。 皇帝眯起眼,哼笑了一声,挪了挪御案的镇纸,心中已明白谢襄之意,沈晖是户部尚书李维中的人。这三年,李维中确实精干,边关三年的粮饷无一日拖欠,棉衣军器之类也均是如期送达。 李维中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可这些年锦衣卫查访,得知李维中暗中培植了不少人手操控漕运。身为帝王绝对不能忍。 皇帝淡淡啜了一口茶,凉凉发问,“除此之外呢,你就没查出点别的?” 谢襄失笑,伏在地上道,“还真是瞒不住陛下,臣还查出漕运有问题,不少客商走船,夹带私盐,臣手中已握了些证据,昨日臣下令,着沧州守备扣押了几艘货船,打算引蛇出洞!” 谢襄回完这话,心中做了一番思量。 近三年半,皇帝骤然遣散后宫,众臣便知这位帝王断了女色一途,是以,后宫怕是很难再有皇子出生,大皇子身子日渐康复,年初代皇帝祭祀太庙,气度清贵,令群臣赞赏。老臣本着无嫡立长的原则,支持大皇子。 三皇子母家势大,又是一直以来默认的太子人选。李维中如今高居内阁次辅,聚在他身边的官吏不在少数。 是以,朝中这三年已渐渐形成两派,虽不明朗,可暗中党派之争已现端倪。 除了少数如他这般深谙帝心的臣子,众多臣属已迫不及待站队,生怕尘埃落定时,自己无立锥之地。 可谢襄很明白,面前这位手掌乾坤的帝王,要的不是权臣,而是纯臣,谁搞党派之争,他斩谁的手脚。 前三年他远在边关,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一朝回朝,势必要料理那些魑魅鬼俩。 身为佥都御史,本身不可能置身事外,谢襄暗想,他虽愿意做皇帝手中的剑,可在这之后呢,朝中只有两名皇子,不是 你死便是我活,他又如何在这夹缝中替谢家博出一方天地? 矜傲如他,也没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旋涡中,独善其身。 谢襄暗中思量之际,皇帝已下旨, “谢襄,朕以龙舟遥祭为幌子,着你暗中调查,务必抓到实证。” “臣遵旨!” 谢襄正要退出,忽然瞧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跨过书房,瞥见他,朝他露出大大方方的笑容,旋即径直往皇帝怀里栽去。 “爹爹!” 皇帝一改平日的冷肃,满眼柔爱地将孩子提留起来抱在怀里, “哎哟,朕的小公主这是吃了什么,嘴角还有残屑...”皇帝宠溺地,擦拭笨笨的唇角。 笨笨咯咯直笑,不许皇帝碰她,将他的手推开,自个儿拂袖将唇角一抹,惹得皇帝哈哈大笑。 父女俩笑起来,竟是一模一样。 谢襄瞧见这一幕,止住步子,微的亮神,“陛下,这是您的公主?” 皇帝将笨笨抱起,指着谢襄介绍道,“笨笨,这是谢家哥哥。” 谢襄闻言,立即长袖一抖,扑跪在地,“臣给公主请安。” 笨笨娇憨,哪里懂得君臣礼仪,只笑嘻嘻道,“哥哥...” 奶声奶气的,甜到谢襄心里,他抬眼打量笨笨,只觉她眉眼似有相识之处,心中疑惑。 “臣恭喜陛下,喜得明珠。” 皇帝哈哈大笑,拨弄着笨笨的脸颊,“谢襄啊,朕不怕告诉你,这是朕的乾帧公主,乃朕心中瑰宝。” “乾帧”二字,已昭告帝王之心。 谢襄含笑退出,出了正殿,沿着廊芜折去环廊,正要下台阶往督察院临时办公的宜春宫,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打后殿长廊迈来。 谢襄驻足,下意识朝她望去,只见她身着六品太医官服,头戴乌帽,俏脸粉白如玉,眉目生辉,不知那小黄门说道什么,引得她低眉浅笑,将身上的医囊紧了紧,抬目往前方望来。 四目相对。 谢襄震惊当场。 “傅...傅姑娘?”他几乎失声,他与面前的女子相处不多,可受她恩惠,闻她死讯,怅然许久。 傅娆倒不惊讶,朝他屈膝一礼,“见过世子。” 谢襄面露激色,上上下下打量她,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感慨着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原想细问潭州之事,却终是忍住。 傅娆失笑,“玲儿可好?” 谢襄微愣,旋即颔首,“挺好,去年她诞下一孩儿.....她心里时常记挂着你....” 傅娆露出喜色,“待我回京,便去看望她,对了,谢谢你这些年对我弟弟的关照。” 谢襄恍惚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关照他的是陛下....” 倏忽,谢襄嗓音戛然而止,回想陛下对傅坤的另眼相待,再联想傅娆出现在这里....还有那个玉琢可爱的小公主....这位聪慧的佥都御史,骤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色煞白,眉目怔怔,竟是罕见露出了几分惊愕,诸多心绪滚过一遭后,最后只余怔忡。 原来如此。 那小黄门见谢襄脸色不对,轻飘飘问了一句,“世子莫不是不适?” 谢襄回神,立即慨然一拜,“臣还有事,先告退....”旋即冲傅娆浅淡一笑,转身快步离开。 至转角处,谢襄猛然伏在栏杆,重重吐了浊气。 山风拂猎他绯色的衣袍,他忽然咧开嘴轻轻苦笑出声。 大皇子羸弱,三皇子跋扈,都不是陛下心目中的储君人选。 他真正瞩目的怕是傅娆,待傅娆生下皇子,那才是未来的皇太子。 人,贵在识得先机。 那么,他必须来当帝王手中这柄利剑,替未来的皇太子扫除障碍。 许多年后,当谢襄屹立朝堂,高居左都御史,入阁为相时,不禁感慨当初窥得天机,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谢襄离开后,皇帝抱着笨笨坐在案后批改奏折。 “笨笨,你娘亲可教你习字?” 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捏着御笔,盯着那奏折睁大了眼,上头的字可好看哩,她提起笔在奏折上呼来呼去,将旁边伺候笔墨的小金子吓了一跳, “我的小公主诶,您小心些....” 他话未说完,被皇帝冷瞥了一眼,立即噤声。 皇帝扶着笨笨软乎乎的小手,往奏折上一笔一划写着, “笨笨你瞧,这奏折上头写着‘思往年汨江中断大汛,至百姓流离失所,谷物无收,特,恳请户部拨银五千两,筑高堤,以防来年春汛’,笨笨,你说 爹爹批不批?” 笨笨细眉拧得紧紧的,眨巴眨巴眼眸道,“谷物无收....就是没得吃的吗?那爹爹得想法子呀...” “对,朕的乾帧公主真聪明!”皇帝很是欣慰,抓着她小手在奏折上写了一个“可”字。 “笨笨这么聪明,咱们改个名字怎么样?”皇帝笑盈盈逗她。 笨笨哼了一声,不快道,“不要,哥哥取的,不许改!” 皇帝多次从笨笨嘴里听到这个苗疆哥哥,心里很是不痛快,也知自己缺失多年,一时半会取代不了。 他将早准备的一盒彩绘瓷偶送到她眼前,从中掏出一个粉琢可爱的小女童递给她, “笨笨刚刚表现极好,爹爹赏你一个娃娃玩。” 笨笨眼神闪亮发光,笑眯眯接了过来,将小女娃抱在怀里,伸手又去够盒子里其他人偶,皇帝却是抬手一挪,避开她的小手, “笨笨,爹爹跟你商量一件事。” “爹爹请说...”笨笨嘴里应付着皇帝,眼巴巴望着盒子里的人偶。 皇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商量道,“笨笨今晚可不可以跟姑姑睡?将你娘亲让给爹爹一晚?”自驾临行宫,皇帝便给笨笨挑了伺候的女官与小内监。 笨笨闻言眉头立即竖起,小身板挺得直直的,“不行,笨笨打出生就随娘亲睡,没有笨笨,娘亲睡不着...” 笨笨说的是实话,傅娆这三年来,皆是将孩子塞在怀里带睡,孩子一日不在身边,她根本阖不了眼。 皇帝闻言大感头疼,除了头一日笨笨趴在他怀里睡下,新鲜感一过,孩子习惯性的就挨着她母亲呼呼大睡,不仅如此,小家伙也不知怎的,缠傅娆缠得紧,他好不容易将人哄开,见缝插针与傅娆亲热一番,没多久笨笨又折了回来,坏他好事。 倒不是他性急,一来确实想她已久,二来,朝中两派为太子之争暗潮涌动,可他的皇太子犹然不见踪影,他能不急么?回宫便要册立皇后,他希望傅娆尽早怀上他的骨血。 皇帝昧着良心,将那锦盒往笨笨眼前来回晃动,“笨笨若是不乖,爹爹就将这彩俑给哥哥姐姐玩。” “哥哥姐姐?” “对,你还有哥哥姐姐。” 小笨笨眉头苦皱,小脸垮了下来,她瘪着嘴委屈巴巴望着彩俑,似在做剧烈斗争。 皇帝瞧在眼里,笑在心里。 也不知为何,每当傅娆眉头一皱,他的心立即就能软下来,可对着笨笨,他仿佛还多了几分耐力。 小孩子终究是耐不住玩具的诱惑,抉择一番,笨笨将锦盒抱了过来,全部兜在怀里,一本正经道,“爹爹,那笨笨就把娘亲让给你一晚。” “不成,你拿了几个,就得让几晚,你数数,你怀里有多少个彩俑?” 笨笨自小学会数数,数了一下,发现怀里有五个彩俑, “五个!” “除去爹爹赏你的那个,你得将娘亲让给爹爹四晚.....” 笨笨艰难地抿着嘴,一副要哭的表情,可小家伙瞥了瞥怀里的宝贝,最终委屈巴巴抱着锦盒去到窗边的罗汉床上玩耍。 皇帝乐开怀。 傅娆拧着汤药进来,瞧见的就是父女俩为她讨价还价,她无语地嗔了皇帝一眼,将食盒置于桌案,“陛下,该喝药了....” 皇帝视线从笨笨身上挪回,瞅了瞅那黑乎乎的药,脸上笑意顿失。 他这是心病,如今傅娆寻着,还顺带获一宝贝闺女,心口早已不疼,“朕身子康健得很,你也行了三轮针,不是说好了么?” 傅娆面不改色将药碗往前一推,她如今是生育的最好年纪,既然决定跟他在一起,少不得替他生个儿子,搏一方不败之地。 “陛下,这是补肾健体的药汤。” 皇帝脸色一黑。 是夜,京中李相府。 李维中书房传来瓷器碎地的锐声,紧接着响起一声暴喝, “逆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维中一巴掌抽在李勋脸颊,李勋那张俊脸顷刻现出五指红印。 李勋抬手拭去唇角的血渍,神色冷淡觑他,“父亲,陛下是什么心性你难道不了解?您是有些能耐,也有些许城府,可这些,便足以与陛下抗衡了吗?” “陛下并不宠幸宫妃,您只要等,回头太子之位迟早是三殿下的,您迟早能位列首辅,您现在做这些无异于虎口拔牙!” 李维中额尖青筋暴跳,怒视面前的嫡长子,低喝道,“你懂什么?韩玄,柳钦,程康这几只老狐狸成日嚷着无嫡立长,言下之意便是属意大皇子继位,陛下一向信任这几位老臣,若真如此,爹爹这些年的谋划岂不完了?” “还有,你姑姑至今被幽禁翡翠宫,因何故得罪陛下已 不得而知,可为父这些年,兢兢业业替他卖命,依然没能让他松口将你姑姑放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已彻底失去圣宠,原先大皇子身子不好,凌儿的太子之位稳稳当当,可如今局势大变,为父若不争,李家便是一败涂地!” 李勋皱眉,“陛下已有咳血之症,连周太医都束手无策,您急什么?” 李维中面色激荡,“正因为他身子每况日下,我才急,一旦他立大皇子为太子,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我!” 李勋默了默,凄然一笑,“退一步来说,哪怕真立大皇子为太子,以大皇子的心性,他也不会将三殿下和李家怎么样,您若铤而走险,想过失败的后果吗?龙舟一案,父亲已脱不了干系,陛下亲临通州,已是打算查清始末,父亲又如何抽身?” 李维中侧身过去,冷冷掀起唇角,“自古成王败寇,为父不会坐以待毙。” 李勋知劝不动,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到了门口,李维中喝住他, “勋儿,你是李家嫡长子,为父对你从来寄予厚望,可你若一意孤行,为父不介意换你庶弟继嗣。” 李勋眼底一片默然,冷冷吐出两字,“随你。” 他不顾脸颊的灼痛,掀起衣摆,大步离开,心里却暗想,李家上下不能为李维中的疯狂陪葬,他得设法在李维中做出错事之前,保住李家弱小。 连夜,他孤身上马,朝通州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行踪并没能瞒住李维中,须臾,便有暗卫来到书房禀报。 李维中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随他去吧,通州那头已准备好了?” “三年磨一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维中闻言唇角微微扯了扯,目光挪至腰间,那里缀着一块和田黄沁小玉,小玉通体沁黄,油润泛光,是上好的黄沁籽料,为十四年前,皇帝表他从龙之功所赐。 时过境迁,不曾想,二人会沦落到尔虞我诈的地步。 自古夺嫡艰险,不成功便成仁。 朝臣皆以为那断裂的龙舟是他的败笔,却不知,那只是他虚晃一枪。 他真正的后手,一定会令世人惊艳。 第51章 吃醋 夏雨初至,如烟洋洋洒洒笼罩通州。 此前龙舟龙骨断裂,以至工期耽搁,为了不耽误五月初五遥祭泰山仪式,各部商议以三年前李维中疏浚运河,敕造的一艘五层华舟为替,再稍加修饰改造,作登舟所用,此议得到皇帝首肯。 鲁之豫便重新召集一批工匠日夜赶工,终于在四月二十八这一日将龙舟修缮完毕,再交付礼部,礼部侍郎曲宁与司礼监提督孙钊立即依照规制进行布置。 行宫乾坤殿内,小金子将内阁新拟的一个折子呈至皇帝跟前, “陛下,这是内阁议下的随驾名单。” 原先皇帝下旨,着大皇子与三位大臣代祭,如今皇帝亲临,规制不可同日而语,是以,京城各部皆要派要员来通州。 皇帝将折子打开,堪堪扫了一眼,眸眼微微一沉,“宣刘桐。” 不多时,刘桐入内,皇帝将折子丢掷给他,“依照这名录,统计各部哪些堂官不在名册之上,这些人,你立即着人暗中盯着,你不必留在这了,回京料理此事。” 所谓堂官,便是各部衙门首脑并副贰之官,譬如此次各部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三人中选二人随驾,哪两位去,哪一位不去,暗中便是玄机。 刘桐接过,也将折子摊开,一目十行掠过,悟出皇帝深意,“陛下,不在名录上的人,除了监视外,您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冷冷掀起唇角,“朕难道当真要全杀了?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当中不乏才干之士,事情水落石出前,也不能一概论处,他们在朕的朝堂混迹这么多年,多少有些手尾,你先寻出,按兵不动,朕回头因人处置。” “遵旨!” 不消片刻,刘桐将名单理出,递给皇帝,又自行赶回京城。 皇帝捏着那张名单看了许久,最终摇头叹息,“李维中啊,聪明反被聪明误。朕念他父亲之功,一再善待李家,不想他迷途不返。” “小金子,内阁这奏折,朕批了,快马送回京城,再下口谕,着李维中随驾通州。” 李维中收到皇帝口谕后,眼底闪过一丝幽黯,心腹暗卫问他,“老爷,您要去吗?” 李维中思索一阵,颔首道,“必须去,不去,他不就怀疑了么?正好,我要亲眼见证那一场盛世浩劫。” ........ 从五月初一开始,各部官员 并皇亲陆续抵达,皇帝三年不曾视朝,自是一一询问政事,或犒劳一二。 傅娆循例给皇帝送来药汤,却在御书房扑了个空,她将食盒置下,目光随意一扫,发现御案上搁了十几幅卷轴,若干卷轴似未卷好,微微松开,从傅娆的角度瞥去,看清似是美人图,她一阵好奇,上前不假思索打开,只消看了一眼,便是气得笑出声来。 明郡王与那位敏敏公主是第一批抵达行宫的皇亲,皇帝正宣二人觐见,怎知宫人来报,说是二人在前坪打了起来,皇帝扶额,愣是气得亲自去现场,却见敏敏公主拧着明郡王的耳朵在那训斥。 “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 明郡王气得朝她踹脚,敏敏躲开,明郡王乘机逃出她魔掌,“本王喜欢的是贤淑温柔的女子,你这样的,还是早些回草原吧!” “你既是不喜欢我,为何夜里跟我睡?” 饶是明郡王这样流连花丛的男子,骤然听了这话也不禁脸色通红,支支吾吾指着她,“你你你...本王那是在奉旨,奉旨你懂了吗?”语毕摔袖逃离。 “你给我回来!”敏敏公主气恼不已,跺着脚去追他,二人如猫追耗子闹得鸡飞狗跳。 皇帝瞧见这一幕罕见生笑,看来当初让明郡王娶敏敏公主是明智之举,明郡王一贯胡来,瞧着像是被敏敏公主治得服服帖帖。 当年嚷着要嫁皇帝的少女,如今瞧见皇帝也不羞不躁,不卑不亢。 可明郡王却是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倒苦水,口口声声嚷着要和离。 皇帝处置完这一庄公案回御书房,便见一俏丽女子坐在罗汉床上挑拣画卷。 他视线并不曾落在那画卷之上,而是认真打量起傅娆来。 近来傅娆以太医身份伴驾侧殿,她足不出户,侧殿各处又被人守着,除了谢襄外,并无外臣晓得她的身份,她原先每日穿着那太医官服,皇帝瞧着心里发痒,着人置了几身绫罗绸缎并几箱首饰给她。 难得今日她穿了一件海棠粉的缂丝薄褙,一条粉色素裙,梳了一随云髻,发髻上别了几枚珍珠花钿,斜斜插了一支点翠梅花步摇,脸颊也施了一层薄薄的细粉,杏眼雪肤,顾盼生辉,明艳动人。 她甚少装扮如此娇嫩,皇帝只堪堪瞧了一眼,再是挪不开视线,他背着手,踱步过去,侧眼瞧她,温声打趣道, “哟,这是哪里来的绝色美人,倒是叫朕瞧迷了眼。” 傅娆闻言俏生生站起,朝他软软福了福身,指着那十多卷美人图道,“陛下所言不差,这么多美人儿,还真真是选花了眼。” 皇帝视线挪至罗汉床上,只见傅娆将各色美人图摊开在上,姹紫嫣红,目不暇接,他愣了愣,旋即脸色一变, “这是哪来的?” 一小黄门苦笑着跪在门槛内,磕头答道,“回陛下的话,这是各州府献上来的美人,程老大人吩咐要送至御案,奴婢们不该擅作主张......” 端午龙舟祭祀,运河沿岸各州县,诸如通州,津口,青州,胶州,扬州,开封等各处官员纷纷奔赴通州拜贺,循例,将各家的女儿敬献入宫。 程康等老臣见皇帝尚在盛年,便绝了美色一途,十分忧心,是以,早早暗示各州抓住这次机会献女。 大臣们为了江山社稷,算是一份好心,却是害得皇帝叫苦不迭。 傅娆一贯端庄大方,连吃醋都是这般文雅闲致。 皇帝心底一时甜蜜一时苦恼。 对上傅娆意味深长的眼神,皇帝委屈巴巴解释道,“朕事先不知,娆娆莫气...” 傅娆笑语嫣然指着其中一幅美人图,“陛下瞧瞧,这可是扬州守备的嫡女,芳龄十六,眉尖一颗美人痣,家世出众,才貌双全,这样的人,您不纳入宫可惜了...” 不待说完,傅娆满脸忧色朝他眨眼,“只是陛下上了些年纪,也不知道能否消受?” 皇帝差点一口血喷出, “还有这位.....” “好了好了!”他听不下去,拂袖将那些美人图给扫落在地,一面拽着傅娆的柔荑,一面扭头呵斥那小黄门,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些玩意儿给烧掉.....等等,”皇帝灵机一动,“着随驾的宫廷画师画二十幅美人图,赏赐给那些嚷着让朕纳妃的大臣,命他们挂在各自书房瞻仰。” 傅娆闻言忍俊不禁,“陛下,您这招也太损了些...” 如程康,韩玄这等老臣,若是将这些美人图悬挂书房,不仅老脸无处搁,各家夫人定会闹个不休。 皇帝见傅娆俏脸生笑,悬着心放下,一脸端肃道,“谁叫他们日日烦朕,朕的苦,也得让他们尝一尝才行。” 那小黄门跪了过来,将画卷收拾抱在怀里,连忙退去传旨去了。 皇帝拉着傅娆坐下, 一边道,“此招虽损了些,可定能以绝后患。” 大臣嘛,自当为君上分担忧苦。 事后,各大臣均收到圣赐的美人图,一个个瞠目结舌,哭笑不得,可圣命难违,只得苦哈哈地将美人图给挂上,各家夫人冷不丁听闻此事,先是暗中埋怨皇帝阴损,后打听到是自家男人撺掇着圣上纳妃,揪着夫君的耳朵耳提面命,叫他们少管闲事,各位大臣叫苦不迭,再不敢提美人一事,此是后话。 午后,被女官教习写字的笨笨,如常奔到御书房与皇帝和傅娆一道用膳,皇帝消受了四晚美人恩后,笨笨死活不再松口,夜里将傅娆搂得紧紧的,不许皇帝欺负。 皇帝夜里没法得手,将目光放在午歇,是以,膳后,皇帝拿出当年在边关排兵布阵的本事,在乾坤殿东侧殿布置了一间机关阵法房,里头设置各式各样的玩具,每过一关便有赏赐,他将笨笨丢在里头,着内侍照料,自个儿气定神闲离开。 笨笨玩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跟爹爹抢娘亲。 皇帝得意洋洋将美人打横抱起,往内殿迈入,顺脚将门给踢合,将傅娆置于龙塌上。 明黄的帝王龙帐裹住一张硕大的千工拔步床,长宽各有一丈,做工精细,雕刻精美。 傅娆斜倚在引枕上,抿着嘴俏眼凝睇宽衣的帝王,“陛下,您先前给的圣旨还作不作数?” 将外衫褪去的皇帝微的一愣,“什么圣旨?” 退鞋上榻,托着她黑鸦鸦的秀发,将美人搂在怀里,下颌摩挲着她发梢,“娆娆,有什么事咱们晚上再说....” 傅娆笑眯眯将他推开,跪坐起身,从袖口滑出一道明黄圣旨,“陛下忘了当年在傅府,您夜里许给我的圣旨么?” 这封圣旨她一直不曾拆开,后来离开京城,她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便携带在身,这些年也不曾翻看上头写着什么,权当是一个念想便留着了,这次从眉山胡同收拾箱笼来行宫,翻出这道圣旨,展开一看, “放妻书”三字映入眼帘。唯有皇后堪为他的妻。 这意味着,当年知她怀孕后,皇帝打算让她做皇后。 圣旨上明晃晃写着,十年后若妻子傅娆欲离宫,便放其归家。 皇帝蓦然想起此事,脸色拉下,也跟着盘腿坐直,气恼地望着傅娆,“娆娆,你这般着实不对,当初你若信朕,入了宫,朕的圣旨当然作数,可你骗了朕,离开了朕三年,现在还想让朕信 守承诺,朕不许。” 语毕,便要去夺她的圣旨。 傅娆俏眼一飞,支着身儿躲去墙角,将圣旨搁在怀里不许他碰,急声道,“陛下,我不管,您下了圣旨,金口玉言,必当作数....哎哟,您别这样....” 皇帝欺身而上,衔住她肩口,语音含糊不清道,“你要朕放手,门都没有....”一面双手从后将她圈在怀里,去捉她腹下的圣旨。 傅娆被迫忍着肩头传来细密的疼,躬着身将圣旨搂紧,拼命摇头,“不要,陛下要娶我,必须许这圣旨,眼下陛下不贪图这些美人,来日呢.....” 她嘴里说着气人的话,语气却是笑盈盈的,皇帝听得出来是跟他撒娇呢,心中渐喜,将她身后沉甸甸的秀发往她胸前一搁,露出她皙白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什么来日,朕来日只有你.....”手伸向她身前去抢。 傅娆身上痒得紧,娇嗔一声往前一扑,将圣旨压在身上,死死搂着不放,如此倒是拱出柔美的曲线来。 皇帝望着扑在床榻上的娇软美人,玲珑的曲线曼妙多姿,恨不得把玩她每一寸肌骨,他勾唇一笑,缓缓欺身,掐着她细腰,“乖,上头还未盖印玺,你还给朕,朕盖好再交予你...” 傅娆被他挠得发痒,忍不住款摆腰身,笑声咯吱咯吱的,一面用脚去蹬他,一面从他身下的缝隙往外爬, 可惜她爬出一段,便被皇帝捉住她的脚给拖回来,最后又将她钳制在怀里。 傅娆护着圣旨拼命挣扎,“您别骗我,这上头已盖好印玺....” “那是私印,既是放妻,你届时该是朕的皇后,将皇后放归民间,没有国玺如何作数?百官不会应下....”他面不改色糊弄她,变着法儿逼她袖手。 傅娆微的一顿,顾不上腿根发软,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么说来,您当初就是在骗我?” 皇帝趁着她呆愣的瞬间,飞快将那圣旨给夺回,一手举得老高,俊脸满是肃然,“朕怎么会骗你,原是等册封后,再名正言顺盖国玺....” 傅娆见圣旨被抢走,气得小脸胀红,也顾不上骗不骗的事,往前一扑将他扑倒,“还给我!” 她出身山野,自小干活,身子比寻常女子矫健,这一扑让皇帝猝不及防,他苦笑一声,顺势仰身躺下,见傅娆扯着他袖口,要去够圣旨,连忙将圣旨换了一只手,往身后推远,一面拽着傅娆细腰不许她上 爬, “娆娆,朕当年可是万军当中取敌将首级之人,你焉想从朕手里夺回圣旨?” 趴在他身上的傅娆再次顿住,她眨了眨眼,思索片刻,正色问他,“陛下,若是我夺了回来,您就许下这旨意?” 皇帝心下琢磨,他这一生绝对不会放手,也不会给她机会离开。 可眼下见傅娆一双杏眼乌溜溜的,似极有兴致,便面不改色哄着,“没错。” 二人哪里是抢圣旨,明明是打情骂俏。 傅娆抿了抿唇,小腿蹬了蹬,软软地趴在他身上,慢腾腾的托起腮,杏眼如丝,与他深情对望片刻, 皇帝摸不准傅娆打着什么主意,心下狐疑,却见那小美人勾出细嫩如葱的手指,指尖缓缓抚着他下颌,摩挲着,一路往下,最后一点点拨弄着他腰带.... 皇帝:“.......” 第52章 年轻人都是这般追姑娘的…… 雨过天晴,斜阳自窗棂绵绵洒了进来,将明黄的皇帐烫出一片金芒。 傅娆乏力地睁了睁眼,浑身如同被醋泡过似的,使不上丁点力气。 宫人听到动静,已备好热水,问她是否沐浴。 傅娆应下,慢条斯理将衣裳裹好,怀里滑下一截明黄的圣旨,她眸色一动,露出喜色,立即将圣旨取起,摊开一瞧,出乎她意料,那十年之期的圣旨不知何时被他窜改成“永生永世”,傅娆气急,差点一口气没噎上来。 她这算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 夜里,她搂着孩子回了侧殿,一个眼风都没给皇帝。 皇帝讪讪地背着手,在侧殿门口徘徊良久,最终铩羽而归。 初二清早,大殿下与傅坤一行抵达行宫。 皇帝在偏殿接见了二人,又将傅娆与笨笨传了来。 傅娆牵着笨笨迫不及待奔来偏殿,及至门口,瞧见一身着宝蓝色直裰的少年,姿玉挺拔立在殿中,他朗眉星目,眸宇间含有一抹沉稳从容,直到瞥见门口的傅娆,喜色不经意爬上眉梢,露出属于少年的鲜活, “姐!” 傅娆脚步绊在门口,眼泪哗的一下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姐姐!”傅坤奔过来,怔怔望着,激动得双臂微颤,又握成拳头,眼角泪花闪现,千头万绪不知该说什么,见傅娆倚着门框泪如雨下,目光挪至她身侧的小萝卜头身上。 笨笨拽着母亲的衣角,满脸憨萌仰眸望傅坤,或许是天然的血脉相连,她望了一会儿,居然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 “哥哥......” 傅坤愣了一下,他哪里是哥哥,不该叫舅舅吗? 里头传来低声轻咳, “这是你舅舅....”皇帝无语地提醒。 这几日皇帝抱着笨笨接见了几位年轻贵胄,皆是教笨笨喊哥哥,是以,笨笨瞧见这般漂亮的少年,自然就喊出哥哥, 面前这个居然要喊舅舅? 小笨笨蹙了蹙眉。 皇帝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大皇子,“这才是你哥哥,你亲哥哥...” 小笨笨歪了脑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往里朝大皇子瞄去,只见大皇子着了一身湛蓝色蟒纹服,气质清秀,面容微有几分羸弱之色,却已与寻常人相差无几,他朝 笨笨露出真心的笑容, 刚刚皇帝已告之傅娆活着的事,傅坤装出一副惊讶之色,皇帝瞧在眼里,气在心里,不过当着大皇子的面终是什么都没说,他可以不计较傅坤,可若是被旁人知晓,于傅坤而言便是隐患。 大皇子见笨笨生得玉琢可爱,着实喜欢,“笨笨....到哥哥这里来...”他蹲下,朝笨笨张开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他笑起来,仿佛是一汪清泉,不自觉引人亲近。 笨笨跨过门槛,径直朝大皇子奔去。 傅坤见亲外甥女越过他,气得俊眉蹙起,半路俯身,将笨笨拦了下来,抱在怀里,语气生硬道, “笨笨,我才是你的舅舅,快叫舅舅!” 笨笨性子倔,不喜欢旁人强迫她,被傅坤拦住路,小腿蹬了蹬,试图蹭出他的怀抱,小脸也皱巴巴的,“放开我....” 傅坤生得极俊,与傅娆眉眼相似,可偏偏一身气质清冽,不那么引人亲近。 笨笨更喜欢亲哥哥。 傅坤心里呕得慌,“常人说外甥类舅,你怎么不喜欢舅舅呢?你知道舅舅多....”话到嘴边,思及欺君一事,忙住了嘴,语气放缓,脸上也现出几分思念的苦楚,“你知道舅舅多高兴呢...世间有你,舅舅很开心呢....” 笨笨终是被傅坤的情绪所感染,呆呆望着他。 傅娆在一旁抹干眼泪,与她介绍道,“笨笨,娘亲常跟你说,家里有个舅舅等咱们的,你忘了?” 笨笨眸眼闪亮,立即咧开嘴,抱着傅坤的脸颊狠亲了一口,“就是给我折纸鹤的舅舅吗?” 傅坤每给傅娆写一封信,便折一只纸鹤给笨笨,颜色各异,形态逼真,笨笨极是喜欢。 她一句话把傅坤卖了个干干净净,傅坤十分尴尬。 坐在罗汉床上的皇帝哭笑不得,最后冷冷哼了一声,“行了,别装了。” 傅坤僵硬地将笨笨放了下来,笨笨如飞鸟投林哗啦啦朝大皇子扑去,“哥哥....” 大皇子眉间的温柔化成一汪水,将笨笨抱在怀里,“笨笨真可爱....哥哥喜欢你。” 没有人与他这般亲近过,从来没有,他生下来病弱,除了父皇和周太医,别人不敢亲近他,可父皇太忙,看望他的时候并不多,大皇子前十年过得生不如死,直到近三年,他身子的余毒被彻底拔除,他能如常人行动自由 ,偶尔也能小饮几杯,着实令他欢快。 而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傅娆。 他犹然记得,傅娆奔赴潭州前,还给他提前备好一年的药,后闻她死讯,他哭了很久。 今日得知傅娆生还,还给他带来如此娇憨的一个妹妹,他打心眼里喜欢,眼角不知不觉渗出泪花。 他将皇帝赐予他的一枚羊脂平安佛给掏出,戴在笨笨身上,“笨笨,哥哥给你的见面礼。” 皇帝见状,神色微微一动。 傅娆虽不知此物缘来,可见大皇子贴身携带,怕是贵重之物,连忙阻止,“殿下,切莫如此,笨笨不知轻重,怕摔着了...” 大皇子还未说话,却见笨笨神色骄傲地反驳,“我不会摔,娘亲,云哥哥给的东西,笨笨从来没丢过!” 傅娆噎住,待要给大皇子行礼,却被皇帝一拉,将她扯着一道落座罗汉床,“该他给你行礼。” 傅娆面现窘迫,央求望着皇帝,小声道,“陛下,来日再行礼....” 她现在还未入宫,哪里敢受大皇子的礼。 大皇子却是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傅娆磕了个头,“儿臣见过傅娘娘。”他如今一切的快乐皆是傅娆所予,他不敢忘恩。 自重逢后,皇帝心腹皆称傅娆为“娘娘”,傅娆提醒过数次,众人无动于衷,她也无法,可头一回当着亲弟弟的面,还是忍不住耳根泛了红。 傅坤倒是未注意这茬,忙着逗弄笨笨。 笨笨捧着大皇子给她的玉佛,问傅坤,“舅舅,你给我什么呀?” 傅坤头疼想了想,道,“舅舅再给你折纸鹤吧....” “好呀好呀。”小孩子对玩具的喜爱胜过一切。 皇帝也知傅娆姐弟有话要叙,便将笨笨留下交给大皇子,放傅娆与傅坤去侧殿叙话。 傅坤将三年来发生的一切悉数告诉傅娆,傅娆只摸着泪连声道好,“辛苦你照顾娘,还要打点家里。”得知郑氏身子稳当,她也放下心来。 傅家的孩子早当家,她当年如此,傅坤也是如此。 傅坤当仁不让道,“本就该我照料姐姐,如今姐姐得一如意郎君,弟弟我也放心啦。” 傅娆闻言脸颊腾热,觑了他一眼,“你也打趣姐姐。” 傅坤通过这三年,已看出皇帝用情至深, 他笑了笑道 ,“姐,不瞒你说,起初你离开,我是双手赞成,可后来,我亲眼瞧见陛下咳血,他每每回京,皆要来咱家附近转一转,后又将后宫遣散,我那时便有些冲动,恨不得将姐姐唤回来,后来又想,将这一切交给缘分,没成想,陛下还真遇着你了...” “姐,咱们傅家这欺君之罪,诛九族都不为过,陛下却一声不吭,刚刚还在大殿下面前将这一切遮掩过去,装作事先知晓,陛下做事滴水不漏,当真是处处替姐姐着想。” “姐姐自小当家,无人疼无人爱,如今遇见一个会疼人的,弟弟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年纪大些也没什么,姐姐不要介意....” 少年真心实意将一腔肺腑之言道出,傅娆笑涕交加,胸膛被他这番话给激荡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顾颔首, “你是真长大了,以前都是我长篇大论训你,如今轮到你来嘱咐姐姐....” “是呀....”少年眼神闪闪发亮,由衷道,“姐姐该要享福了,有姐夫照料你,有我替你撑着家里,你便放心吧,莫再事事压在心里,该我们承担的,我们男人自会承担,姐姐照料自己与孩儿便是。” 傅坤又仔仔细细打量傅娆,见她穿着精致,发饰华美,气色红润,浑身透着一股被娇养的贵气,再与她天生的坚韧果敢相融合,还真生出几分端庄的国母气度来。 傅娆被他瞧的不自在,“你这又是怎么了?” 傅坤笑吟吟道,“姐姐比以前更美了,看来,陛下待姐姐真好...” 傅娆不恁嗔他,“可见你这三年被陛下收买了....” 傅坤笑而不语。 祭祀在即,行宫被安置得满满当当,也有住在各家别苑者,余下便在运河两岸的酒肆客栈下榻,整座通州城几乎人满为患。 小舟摇曳,画舫连云,如一幅盛世画卷。 初三这一日,太傅韩玄的家眷抵达行宫,韩夫人路上晕车着了凉,只当一点小病不曾请太医,消息还是被傅娆所知,傅娆念着韩夫人曾数次相帮,便亲自去给她看病,韩夫人得知她还活着,拉着她泪如雨下,“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傅娆只道当年病重,前往苗疆休养,三年病愈方归,韩夫人不疑有他。 太医院对外从未承认过傅娆的死讯,是以她回归的消息一经传出,也并未掀起多大的浪花。 不过经历潭州一疫,傅娆名声更响,行宫内慕 名求诊的夫人极多。 皇帝有意拦下,傅娆倒是笑盈盈解释,“无碍的,医者嘛,都恨不得多接触些病患,以积攒经验,您就许我去吧,以后待我入了宫,这些夫人要来皇宫寻我看诊,怕是不便了....” 皇帝心疼她,最终也没拦着,怕她被人怠慢,吩咐小金子随行。 有御前的公公鞍前马后伺候,谁也不敢小觑傅娆,都恭恭敬敬招待,说话也客气许多。傅娆此番是立功而归,皇帝看重她也情有可原,谁也没把一位抛头露面的女太医与皇帝联想一处。 太医院这次由贺攸领衔伴驾,来的路上得知傅娆活着,贺攸激动不已,来到行宫,瞧见傅娆将那本厚厚的《药典》交在他手里,贺攸佩服得五体投地,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小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五月初□□清气朗,天阔水长。 傅娆清早起来,见笨笨睡得熟,便不打算吵醒她,悄悄地去到隔壁医药间配药,不多时大皇子来给她请安,傅娆只能将笨笨从被窝里摇醒,给她穿戴整洁,放她与大皇子出去玩。 她昨日从贺攸处得知贺玲已抵达行宫,估摸着今日要来见她,贺攸还道谢襄这阵子过于劳累,怕他旧疾复发,傅娆问他谢襄的脉象,贺攸便将谢襄的医案交给她,傅娆想起在苗疆学的一方子,打算帮着谢襄配一味药。 忙完已至巳时末,一小黄门急匆匆来禀她,说是贺玲的儿子上吐下泻,上午来不及探望她,傅娆担忧,主动背着行囊前往贺玲下榻的汀兰轩迈去。 通州行宫环宇相接,占地极广,规模比燕山行宫还要大一倍,虽无燕山行宫气势巍峨,却也十分恢弘大气。 傅娆由内监领着来到汀兰轩,贺玲闻讯先一步迎了出来,见到傅娆,二话不说扑在她怀里, “我的好姐姐,你居然活着,你是不知我去庙里给你烧了多少香,恨不得那一切是做梦,你果然没死....” 杨姗姗恰恰也在,姐妹三人抱在一处哭了许久,贺玲急着问她这些年在苗疆如何如何,傅娆却是笑眯眯推开她,“好了,你也是当母亲的人,怎么还这般不稳重,先让我瞧瞧孩儿...” 贺玲执帕将泪痕擦拭,难为情道,“你刚回来,哪里敢劳动你...”一面又唤丫头去抱孩儿过来。 傅娆却是将药盒递给她,“说什么不敢劳动我的话,你爹爹担心谢世子身子,昨夜将医案给我,我 已帮他配好了药....” 提起谢襄,贺玲脸色变得羞怯,满脸激动,“辛苦姐姐了....”看得出来,她极是在意谢襄。 杨姗姗在一旁替傅娆倒茶,“她呀,命好,谢世子事事不用她操心,府上无公婆伺候,儿子身边又是仆从如云,哪里需要她耗半分心血,简直是快活似神仙!”杨姗姗语气里不乏艳羡。 傅娆接过杨姗姗的茶,扶着茶盏未急着喝,而是笑眼凝睇她,“三年不见,你也该嫁人了?嫁的哪家?” 杨姗姗闻声叹气道,“我嫁的是永平侯府世子,听着光鲜,可我那婆母一等一难对付,我这头胎生了个女儿,她看我格外不顺眼,愣是往我屋里塞了两个通房....” 杨姗姗话说一半,眼眶已泛红,悄悄掩了掩,笑着道,“哎呀,姐姐回来,不说这些呕心的事,你还是问贺玲吧,她如今是京城人见人慕的佥都御史夫人。” 贺玲羞答答地跺了跺脚,“姐姐每回见着我都要数落我....” 杨姗姗瞪了她一眼,“当然要数落你,你成日吃喝玩乐,也不知替夫君分忧,谢世子待你好,你就合该偷懒?”数落完她,又想起贺玲的性子,叹声道,“算了,我多说无益,你是改不了,你呀,真真是掉入幸福窝里....” 贺玲脑海浮现谢襄的俊影,脸颊飞霞片片,“都是傅姐姐的功劳....对了,以前有道士说傅姐姐旺夫,我瞧着,不仅是旺夫,遇着谁,谁都要沾她的喜气....” 杨姗姗闻言也弯着唇角,由衷道,“这倒是实话,当年若不是傅姐姐,我阖家该在边关发配呢,只是姐姐这么多年,可遇见可心的人?” 傅娆闻言,低低羞笑一声,头一回大大方方承认道,“倒是遇见了一位....” 贺玲二人闻言,激动地一左一右拽住她胳膊,“真的?是谁?他在哪里?” 傅娆的婚事也是二人的心头病。 傅娆被她们摇晃着,止不住笑,面红耳赤道,“不急,会让你们见着的....” 也不知道她们晓得真相后,会是吓成什么样? 傅娆一面幸福,一面又担忧。 二人瞧着她这欲语还休的神情,皆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姐夫很得姐姐心意....” 傅娆笑而不语,这时,乳母已将孩儿抱来,孩儿睡得正香,不过瞧着脸色不太好,傅娆神色 收敛,立即将孩儿抱在怀里查看, “倒无大碍,该是吃了些冷食,凉了肚子,他这般小,我可不敢开药,便给他贴个药贴在肚脐眼,三日定痊愈。” 傅娆一面吩咐药童回去取药贴,一面将孩子交还给乳母,又仔细交待该如何照料,最后坐下来与贺玲杨姗姗话闲。 她正要问杨姗姗宅里的事,却见谢家一下人入内禀报, “县主,傅少爷正四处寻您呢,此刻侯在外头...” 傅娆只当弟弟有急事寻她,连忙起身出迎,杨姗姗与贺玲循着一道出来,却见一俊美的少年卓然立在白玉石阶前,与谢襄在说话。 傅娆三人出来,谢襄轻长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旋即施了一礼,“见过县主。” 傅娆朝他颔首,看向傅坤,“坤儿,你寻我何事?” 傅坤略有些恼怒盯着她,“姐,你忘了今个儿是什么日子?” 傅娆一顿,疑惑道,“什么日子?” 傅坤疾色道,“今日是你生辰呀,我请旨着御膳房给你备了酒席,你现在随我回去用膳。” 傅娆闻言怔了下,旋即失笑一声,拍了拍额,“瞧我,总是记不住呢....” 暗忖,这哪里是傅坤请旨设宴,定是皇帝遣他来寻人。 正要道别,杨姗姗与贺玲一左一右架着她不放, “天哪,今日是姐姐生辰,我们竟是不知,既如此,傅少爷,干脆让御膳房的午膳传至这里,我们谢家添银子,给姐姐祝寿!” 谢襄怔愣了一下,自然晓得傅坤为何而来,笑着道,“夫人,县主定是要与坤儿团聚,你便放他们姐弟回去吧。” 贺玲嘟起小嘴,半是不满,半是撒娇,“夫君,傅姐姐可是我们的大媒,她又治好了你的病疾,于情于理,今日都该我们谢家做东,替姐姐祝寿!” 杨姗姗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午时已到,怎么好意思放姐姐离开?” 谢襄为难地看向傅坤。 傅坤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道,“要不,我回去与御膳房交待一声?”他试探着询问傅娆。 傅娆噗嗤一笑,知他是担心皇帝不高兴,“你去说明里情,御膳房会传膳至此。”晚上再与他和笨笨吃团圆饭,也是一样的。 傅坤暗想,“御膳房”是会应下,可定会不快,毕竟眼巴巴等着呢。 “成,我这就去....” 贺玲与杨姗姗喜笑颜开携傅娆入内,不多时,御膳房的膳食果然送了来,只是那丰盛程度令众人瞠目结舌。贺玲愣然地摸了摸口袋,“希望我的银子带够了。” 傅娆与杨姗姗笑作一团,杨姗姗大气道,“不够我来贴。” 谢襄念及傅娆另一层身份,选择避开,贺玲也担心他在会令傅娆与杨姗姗不自在,便另外给他开了一席。 汀兰轩附近一带皆住着官宦家眷,这里头的动静闹得大,傅娆生辰的事渐渐传出。 午膳结束,三三两两便有官眷遣人送来贺礼,傅娆还未回去,已收了一箩筐礼仪,甚至里头还有几样十分贵重,她十分愧疚,正郁闷着该如何回礼,便见内侍悄悄回话,说是皇帝以她的名义给送了回礼,叫她不要费心,傅娆才真正感触到有人照顾的惬意。 杨姗姗赠了她亲自绣的香囊,里面是她先前替傅娆祈福的平安符,并一套宝石头面,傅娆收了香囊,头面去拒下。 贺玲着人取出一锦盒,掏出一象牙扇面递给她,“姐姐,这是我亲自绣的画像....那时念着你,不知不觉绣了出来.....”贺玲咬着唇, 当年得知傅娆死讯,贺玲极是伤怀,朝廷又迟迟不给傅娆封赏,谢襄那时恰在外地巡案,贺玲年轻不更事,暗中替傅娆打抱不平,借着给虞妃请安的机会,故意说漏了嘴,想让虞妃帮着傅娆争取些赏赐,好抚慰傅家寡母与幼弟。 可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傅娆接过那扇面,扇柄为象牙所制,上头刻着吉利的花纹,定非凡品,真正让她惊讶的是上面那一团苏绣,绣的正是她当年身着官服背着医囊的模样,眉眼生动,容貌秀美,自有一股坚韧的气质。 傅娆眼泛泪光,抱着扇面久久不语。 贺玲破涕为笑,将扇面另一侧翻过给她瞧,“你再瞧瞧这是什么?” 背面被题了一首诗,傅娆细细念来,知是赞誉她的七言,“这是?” “这是我夫君给你作的诗呀!”贺玲眸眼亮晶晶,十分骄傲。 七言里赞誉傅娆数次救百姓于水火,挽朝廷于危难。 傅娆面色烧红,“我哪有你们说的这样好.....” 谢襄立在一旁俊脸微微现了几分红色,当初贺玲绣好扇面,问他像不像,莹玉灯芒下,画面上的女子眉眼生动,坚强不屈,他凝神许久,提笔写下一诗,赞 誉那位无所畏惧,胸怀天下的奇女子。 如今晓得她与皇帝的情意,这扇子怕是不那么合适。 他没料到贺玲会将此物拿出赠与傅娆,不过东西已送出,断无收回的道理。 “县主海内人望,该当此誉。” 傅娆将扇面捧在怀里,“谢谢你们夫妇。” 遂与三人道别,带着药童与内侍往回走,哪知才下了汀兰轩的台阶,迎面见一人急匆匆朝她奔来。 “傅娆,傅娆你还活着!” 来人华服飘飘,举止轻浮,正是明郡王。 在他身后跟着一火红的女子,乃明郡王妃敏敏公主。 “你给我站住!” 明郡王毫不理会她,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傅娆,脚步落在傅娆跟前,气喘吁吁, 他恰才听闻傅娆生辰,人在谢家汀兰轩用膳,便鬼使神差寻了来。 男人对得不到的女人总是格外惦记,尤其傅娆如今未婚,死而复生,他越发觉得这是他的机会,只见他八掏七寻,从袖囊里掏出一展翅欲飞的点翠蝴蝶步摇, “娆娆,送你,贺你芳辰!” 傅娆被他这通动作吓得不轻,她后退数步,皇帝派来的内监抬步上前,神色阴戾盯着他, “郡王,此举不合适吧。” 明郡王没认真瞧那内侍的脸,只觉有些面熟,目光越过他,落在傅娆身上,“当初还道你会嫁给陈衡,可陈衡已经娶妻,你与他算是有缘无分,我待你是真心,我许你侧妃之位.....” 他当初答应这门婚事,从皇帝和他父王口中得到许诺,让他挑一合心意的侧妃。 他话未说完,身后敏敏公主一脚踢在他屁股,他猝不及防往前一趴,摔了个狗啃泥。 “你个混账,当着我的面讨好别的女人?” 敏敏公主神色不善瞥了傅娆一眼,狠狠踹了地上的明郡王几脚,明郡王哪里肯在傅娆跟前落脸面,转身爬起就跟敏敏公主打了起来。 傅娆不理会二人的闹剧,绕开几步,迅速离开。 明郡王夫妇还欲纠缠,被赶来的谢襄给呵斥一顿。 傅娆急匆匆离开此处,上了通往乾坤殿的游廊,方才拍着胸脯吁了一口气,想起那位明郡王的嘴脸,极是反感,皇帝定会料理此事,她不用担心,不知从何时起,她心里宽阔许多,不知不觉信任他,依赖 第53章 往后余生都交给朕,朕来…… 乾坤殿建在通州行宫正中,依山而筑,俯瞰整座行宫,山势并不高,却是绵延数里,将通州城与京城腹地隔开。往南隶属通州,往北乃京畿重地,因此处恰恰与京城东南面的岐山相对,是以中间这广袤之地,皆被皇家圈禁,许多隶属皇宫大内的工作坊并各部器具监都占据各个山头,罗列在此。 乾坤殿地下有一条暗道穿山而过,皇帝换了一件玄色龙袍,用宽袖遮掩着,牵起傅娆的手,悄悄与她自暗道坐马车离开行宫,出了冗长的暗道,马车便朝京城方向驶去。 傅娆被他这出整得一头雾水,刚上马车便问他,“陛下,咱们去哪?” 皇帝露出几分苦笑,将她柔软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拍了拍,“到了你就知道...” 整得神神秘秘。 傅娆暗自打量他神情,瞧着也不像是极有自信的样子,到底在折腾什么? 皇帝脸色确实不算好,一面因人觊觎傅娆而不快,一面又担心傅娆不稀罕自己的礼物,年轻的姑娘,大抵都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 皇帝暗想,实在不成,回去也给她画一幅画,整一幅书法.... 不行,不行,谢襄夫妇已送,他再送这个就不新鲜了。 谢襄也是,平日不舞文弄墨的人,今日整这一出,给傅娆赋诗不该他这个皇帝来做吗?这样多体面。 娶一位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姑娘,就是忍不住想去哄着,想去满足她。 马车自甬道缓缓驶出地面,来到一处开阔之地,天光自纱帘扑入,将皇帝俊脸照得清晰。 傅娆注视他,他支手靠在小案,俊眉微拧,眼底翻腾着深思。 从他在侧殿的言语,傅娆已推断他所想,定是觉着自己的礼物不够戳她心思,暗自郁闷。 待会不管他带来什么,她都要狠狠夸赞他。 他日理万机,也确实不算年轻,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绞尽脑汁讨好他,他能有这份心已然足够。 不知不觉,便舍不得他伤怀。 傅娆挪了些身子,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双臂从他腰身穿过,将他抱住,“陛下,您赏赐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傅娆越这般说,皇帝越郁闷,他闷了片刻,道,“朕也可以的,朕已打算着锦衣卫帮你搜集一些医书典籍,助你著书立典。” “真的吗?”傅娆乌溜溜的 眸眼显见地亮了几分。 傅娆的反应给了皇帝极大的信心,忍不住扶着她柳肩,“你要随朕入宫,今后不能游历四海,朕便令遍布各州县的锦衣卫替你搜集医书医案,解你的馋。” 这确实极令傅娆欢喜,她露出俏皮的笑容,“陛下这生辰礼,最合我心意了。”光凭她自个儿,穷尽一生也无法遍览四境之地,皇帝此举着实戳了她心窝。 皇帝心虚地抚了抚额,“朕也是恰才方想到。” 傅娆抿嘴笑出声来,倚在他怀里,恰恰覆在他心口处,听得到那怦怦的心跳声,她又笑了笑。 皇帝略有些不自在,揉了揉她的脸颊,正色道,“好了,别笑话朕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穿过一条山谷,来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平原,远远地,似闻到一些木香,有檀木,黄花梨等,傅娆自小进山采药,对气味极是敏感。 她掀开车帘一角,入目的是一片绿茵之地,浅草伏低随风起浪,草浪尽头,炊烟袅袅,屋舍成群。 须臾,马车停在一处辕门,随驾的孙钊立即翻身下马,亲自搁下马镫,恭敬迎着二人下车。 傅娆立在车辕,眺望眼前,这是一处巍峨的辕门,琉璃黄瓦,红柱高矗,大约有三丈来高,上头用隶书书写了硕大的“御用监”三字。 傅娆晓得宫廷有二十四司,这御用监是仅次于司礼监的内朝衙门,专职奉圣命敕造围屏,床榻,各类金银首饰,玩器,书籍画册之类。 莫不是皇帝给她置办了首饰?既是如此,直接吩咐人送去行宫便是,如何领着来此处? 傅娆疑惑地下了马车。 通州离京城不过一日路程,这御用监的工坊下辖上千名工匠,忙时亦可调动一万工匠,所需屋舍宅院极多,占地甚广,内廷司便在这通州与京城之间的一处秘密之地,建了这一处工坊。 已有御用监的领头太监前来迎驾,是一位四十来岁的老太监,遇见皇帝腰弯得极低,一脸和气,笑眯眯的,瞧见傅娆也不意外,可见是皇帝心腹,他跪下磕了几个头,领着皇帝与傅娆一行入内。 里面是一排排的工坊,铿铿锵锵的声响似乐章此起彼伏。 想是事先得了吩咐,原本赤膊上阵的工匠皆穿上衣裳,衣裳湿透,紧紧黏在身上,有管事的内监瞧见御驾至此,连忙出来工坊,迎在青石砖铺好的路面磕头,皇帝摆摆手示意退下,拉着傅娆一路走过几排工坊,来到正 中一间硕大的库房,库房长宽大约二十来丈,门口皆有侍卫把手。 跨过门槛,里面铺着不少货架,林林总总,各色家具,金银首饰并许多玩器,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老太监在前引路,沿着一排排货架仔细给傅娆介绍,他声量细长,说起话来皆是温和悦耳。 “娘娘,这是官窑敕造的一套瓷器。” 傅娆一眼望去,有红描金的缠枝纹六方杯,青花斗彩岁寒三友的盖碗,斗彩双耳瑞兽梅瓶,松石绿地粉彩牡丹茶具,蓝釉彩鸡缸杯.....碗具,茶具,梅瓶等各类瓷器不胜枚举,件件造型精美,华丽炫目。 “这边是灯具...” 傅娆被领到靠窗这一排货架边上来,整整三层皆是各色精致的宫灯,有壁挂的琉璃灯,悬挂的苏绣宫灯,落地的铜制灯树,彩瓷灯,长信宫灯等等。 色彩过于鲜艳,倒是耀花了傅娆的眼。 见她盯着一排灯具瞧,那老太监又笑眯眯往旁边一指,“娘娘您请这边看来,这是一整套点翠首饰,您瞧瞧,可合心意?” 世人常道买一套点翠首饰,不过是手镯,头面,发钗之类,可面前这一套点翠,足足有三十来件,涵盖凤冠,钗器,步摇,簪子,花结,珠钿,手镯等等,其中以那顶端庄气派的九龙九凤点翠凤冠最为醒目。 老太监在一旁恭敬地介绍着,神色间带着几分骄傲,“娘娘,这件凤冠共用了宝石三百多颗,珍珠三千多颗,九条金龙口衔金珠.....花费十几名工匠共半年功夫方完成,您再看这套金累丝的首饰...也是三十名工匠半年功夫方制成...” “这还有一套翡翠首饰....”比起其他的,老太监对这套翡翠似乎更为慎重,他小心翼翼将置放在架子上的描金紫檀锦盒打开,露出大约十来件绿翡,其中有三条通体翠绿的手镯,再有发饰戒环璎珞压襟十八子等等,入眼仿佛是水汪汪的一圈碧水,沁人心扉。 这样的锦盒还有三套,当真是价值连城。 其他各式头面,璎珞,围髻,应有尽有,耗费各类南红,东珠,松石,蜜蜡,珊瑚,青金,和田玉,翡翠不知凡几。 傅娆一面叹为观止,一面是缓缓摇头。 过于铺张了些。 皇帝瞧她这脸色,心里拔凉拔凉的,果然不合她心意。 只得硬着头皮拉着她往前走,来到最里一面墙下,面前摆设着一套 高大的黄花梨百宝嵌衣柜,白玉观音紫檀文台,六棱型八宝插屏,黄花梨的罗汉床,粉彩山水长条挂屏,千工拔步床等等。 各色紫檀,黄花梨家具林林总总不下一百件。 更有古籍书法字画四五箱,文房四宝,各类漆器,金银器浩如烟海。 傅娆最后什么都不乐意瞧,只一双俏眼灼灼盯着皇帝,娇嗔着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皇帝闷闷地牵起她的手,眸眼沉湛如海,顿声道,“这是给你备的嫁妆呀。” 傅娆豁然僵住。 他牵起她耳鬓垂下的梢发,凝望她精致的眉眼,“在朕心里,你的功勋,你的品格,便是最好的嫁妆,可世人多口舌,朕不愿你嫁入皇宫时,婚车上寥寥无几,被人暗地说道。” 他嗓音沉缓,如泉水叮咚一点点滑入她心尖。 泪水自眼角缓缓蓄起,水汪汪的杏目泪水盈眶,男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却又格外深深地刻在她心里。 她当年离京时,店铺交到傅坤手里,田庄给母亲傍身养老,他们母子不愁吃穿,她方能安心离开,如今虽要嫁人,可给出的东西哪有要回的道理,她也不可能要,如此一来,她唯有当初皇帝赏赐的几箱子首饰可带走,可那点嫁妆远远配不上皇后的尊荣,近些时日,虽与他定了终身,却是沉心医事,全然忘了她嫁入皇宫时的体面。 这是本该她来操心的事,不想他都默默替她做了。 “您...什么时候开始谋算这些的....”傅娆眼眶通红,一抽一搭地问。眼前这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皇帝心疼着,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满眼宠溺说道,“三年前,决定娶你时,那时你怀着身孕,朕很是头疼,暗想置办这些嫁妆替你撑场面,待你住入坤宁宫,给你用时常的器具,这样气味不至于熏着你,眼下这些嫁妆,费了三年光景,早就散了味,近一年置办之物,回头都搁在库房,待过两年再用也成。” “那些金银首饰也太多了...得费多少银子呀....”傅娆泪眼汪汪,委屈巴巴地问,总觉耗费他这么多心血,她心里不踏实。 旁的也就算了,单单普通银镀金的金钗便有一整盒,花样也差不多,这些细碎的首饰备这么多作甚? 皇帝缓缓摇头,点了点她额尖,嗔怒道,“你呀真是个傻姑娘,今后你可是要当皇后的人,时不时便有人入宫觐见,遇着晚辈,你不赏赐?那些细碎的 首饰皆是给你赏人用的。当年乔氏入宫,乔家可是耗费半个家产给她添妆,十年下来,她也耗了七七八八。” “朕可不愿娆娆失丝毫体面,是以给你多备了些,当然,你也不必担忧,日后短了什么,朕都会给你贴上。” 傅娆脑海里轰然炸响,她也算是聪明伶俐的,到底不曾在后宫生活,对如何当好一个皇后是茫然无知,不曾想,连她未来的尊荣,他都考虑到了。 这是嫁一个沉稳男人的好处? 再是抑制不住,娇靥朝他扑来,抱住他瘦劲的腰,泣声喃喃道,“陛下,您对我太好了些....遇见您是娆儿的福分!”她极少这样满心依赖的撒着娇。皇帝很是受用,就喜欢她赖着他。 “哈哈....”皇帝心中快慰,扶着她的发,“朕还给你在江南置办了十几处田庄,两条街的铺面,日日有进账,也不用担心短了用度。” 傅娆哭笑不得,他这到底是娶媳妇,还是嫁女儿? 又羞又愧,她埋首在他怀里,激动难言。 清风浮动,载着器皿的幽香渗入心鼻。 二人依偎许久。 傅娆倏忽想起皇帝在马车里的不自在,从他怀里抬面道,“陛下,您替娆儿备了这么丰厚的嫁妆,何以恰才那般忐忑?” 皇帝讪讪地笑了笑,“这不是怕你嫌朕只会给你弄些黄白之物嘛,毕竟他们都是亲手所为,朕却只是下了几道旨意而已....” 傅娆悬壶济世,虽是不推拒钱财,可也绝不会陷于其中,他担心他的生辰礼比不得旁人戳她心窝。 傅娆闻言噗嗤一笑,抿着红唇,嗔笑了片刻,指尖轻轻揉了揉他胸膛,温柔小意道, “旁人寿礼虽有心意,可哪里比得上您替我费的心思,您样样落在实处,里子面子都替娆儿想到,才是最真心实意的礼物呢。” 皇帝深以为然,心里那郁口气也跟着舒缓,“正是如此,画画朕也会,写诗朕亦可,朕年少时也曾雕过竹笛,可朕思来想去,还是替你置办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给你解决燃眉之急的好。” 明日端午,祭祀过后,便会回銮,届时他便要操办立后与册封公主大典,此事冷怀安已在暗中筹备,钦天监占卜,六月初六是个上上吉日,那一日恰恰是笨笨生辰,他打算择这日迎娶傅娆入宫,掰指一算,不过一月光景,傅娆去哪里弄体面的嫁妆来。 这些自该他来操心。 这间库房所造之物,不过内廷账目,由他私库添补,也不曾刻下内廷御用字样,旁人不会晓得这些出自御用监。孙钊亲自办的事,口风极紧,他也放心。 傅娆连连颔首,“陛下之恩,娆儿无以回报。” 皇帝见她是真心喜欢,着实得意,他抚了抚她发梢,低喃道, “朕的娆娆前半辈子吃了太多苦,年纪小小撑起个家,也是举步维艰,朕每每想起便心痛,往后余生,都交给朕,朕来疼你....” 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傅娆将娇靥埋在他胸口,泣不成声,小手紧巴巴拽着他衣裳,恨不得贴得他紧一些,再紧一些,倾泻着她难以言喻的悸动。 第54章 笑话朕老? 斜晖脉脉,风吹草低。 二人在御用监用了些小食,便上车回銮。 马车里,皇帝闭目浅歇,傅娆捏着路上寻来的马尾巴草挠他的耳郭,面颊.... 皇帝抬手拽住她细嫩的手腕,“别闹....” 傅娆玩心大起,换了一只手去拨他鼻梁,痒痒的,又软软的,夹着她身上的香气,一股脑子冲他袭来。 马车极为宽大,硕大的软塌占据了大半个车厢,傅娆趴在他身侧,托腮,眉眼生笑道, “陛下,您给我准备这么多嫁妆,是打算将我许给谁呀....” 皇帝闻言,俊目立即睁开,拽住她双手,气道,“你这是笑话朕老?” 笑话他将她当女儿养。 傅娆嘿嘿直笑,身子往后缩,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央央求饶,“陛下,我错了,我没有....”面上已笑得合不拢嘴。 她向来都是稳重的性子,自有记忆起,身上背着沉甸甸的负担,八岁那年开始独自做饭,忙完家务,还要帮着娘亲带弟弟,待弟弟被哄睡,夤夜点一盏烛灯,翻几页医书。 百折不挠的坚韧,便是艰酸的岁月里磨砺出来的。 后来遇见徐嘉,母亲见他孤身一人,又念着她年幼,便有意接济他,给他一口饭吃,让他帮着她打点外务,可徐嘉立志读书,虽也能帮衬一些,可傅家里里外外依然是她主理。 她这辈子背负太多太多。 弟弟告诉她,现在该她享福。 她直到此刻方有这等感觉。 面前这个男人,经天纬地,将风雨拦在天外,护她衣食无忧,衣裙无尘。 她已与他一同屹立在权力之巅,往事不可追,来日不用惧。 心隙骤然打开,那曾属于少女的俏皮和活泼便显露出来。 她眉眼过于生动,面颊泛红,活脱脱一幅美人画。 皇帝哪肯放过她,将那捣乱的尾巴草给扯掉,一面将她双手挽在掌心,一面去挠她腰肢。 傅娆笑得花枝乱颤,滚作一团,双腿用上去蹬他。 “你这是嫌弃朕老,想嫁给旁人不是?” “就是,就是,这么多嫁妆,我要带着远走高飞....” 越说越离谱。 皇帝气得要治她。 娇软的美人儿,每一帧皆是赏心悦目。 这大概是傅娆跟了他以来,最活脱肆意的一次。 撒娇是女孩儿的天性,她以前不过是没人撒娇而已。 总算是将这姑娘的心房给凿开了。 皇帝心里软软的,手下动作却不温柔。 傅娆挣扎的片刻,他便闯了进来。 她只能老老实实让他欺负。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不老,要得格外狠。 ........ 五月初五,天光瀑丽。 行宫上方现五彩祥云,帝大喜,视为吉兆,遂领一众官员并官眷前往通州河口的龙舟。 京官并运河沿岸数州文武,上百辆马车,一路旌旗蔽空,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帝驾至河口皇帐时,最后一辆马车刚刚启程。 打头的帝驾上,皇帝怀抱乾帧公主,人人暗中揣测其身份,却无人敢议论,沿途锦衣卫返还巡视,众人不敢造次。 笨笨坐在帝驾之上,时不时扶着龙首眺望四处风光,时不时躺在皇帝怀里拨弄他胡渣,天地间回荡着父女俩欢快的笑声。 若干官员女眷突发水土不服,傅娆坐在太医院的马车里,带着几位药童制药,这几日她压根没功夫管笨笨的事,笨笨皆是由傅坤和大皇子带着玩,小丫头皮得很,早已将行宫翻了个遍。 马车陆续抵达渡口,众人纷纷下车聚在丹樨,眺望面前的龙舟。 岸边停靠着三艘巨舫,中间环廊相接,如同一艘巨轮矗立河面。 三艘巨舫形制相仿,又以正中那艘帝王舟最为宏伟,它高三十尺,阔三十尺,长一百尺,有五重楼宇,面东一处的甲板特设高台,用以祭祀。 整艘龙舟以上好的柚木制成,船桅高耸,远远望去,如旗帜插入云霄。 船舫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三艘连舫共有一百房,皆以丹粉,朱翠饰之,再缀以流芳,羽葆,朱丝,雕刻瑰丽,富丽堂皇。 最下一层,安置内监及乘舟水手,以十条青丝大绦绳,延伸至两岸,用人力拖行。 午时初刻,皇帝亲率各部大臣上舟,各家女眷原想入舫游玩,不知为何,皆被内监阻拦,说待祭祀结束,午后或夜晚可再行游览,年轻的姑娘心中好奇,却也只得作罢。 李维中乃是最晚抵达的一批大臣,饶是 如此,这两日他也忙前忙后,与几位中枢朝臣商议朝事,面上没有露出半丝迹象。 昨日上午,皇帝与朝臣商议,由他亲自主祭,大皇子,韩玄和柳钦陪祭,可今日晨起,韩玄骤然上吐下泻,皇帝临时属意李维中陪祭,李维中犹豫了一下,只得应下。 而韩玄以太傅之身擅礼部尚书事,今日祭祀乃礼部之责,他拖着病驱,坐在马车内赶来龙舟,他的帷帐内,进进出出,行人不绝。 午时正,皇帝与三人前往东边船舫之丹樨开始祭祀,礼号长鸣,烟花齐放,由大皇子亲自念赋,歌颂皇帝功勋,后几位大臣,将上古象征帝王文治武功极盛的十二旒冕冠呈于皇帝,帝推拒,大臣再奉,如此再三,方加冕,群臣礼贺。 往后两个时辰,午宴,开堂议事,皇帝始终将李维中拘在身边,李维中渐渐冷汗涔涔。 皇帝显然是怀疑他,又或者已看出他的谋划,他得想办法脱身,若非如此,今日事难成。 午膳过后,女眷们再是克制不住,纷纷涌在渡口嚷嚷要上龙舟游玩。 内侍无法,只得请示皇帝。 皇帝瞥了瞥面前的李维中,见他面露灰败之色,神情恹恹,想是知道自己谋划泄露,已无成功的希望,遂准许女眷上船,不过暗中嘱咐,不许人靠近正中那艘帝王舟。 皇帝祭祀的空档,顾不上笨笨,笨笨调皮,又曾是在山野里爬摸打滚的孩子,哪里是宫里寻常公主可比,很快便将内侍哄得晕头转向,她挣脱内侍的看管,悄悄上了龙舟。 笨笨如同小兔子穿梭在船舫间,不消片刻,已不见踪影。 内侍急得不行,担心孩子出事,一伙人去寻笨笨,再遣一人连忙将此事告知傅娆。傅娆没料到笨笨如此胆大,气急,立即丢下手头活计,连忙上船寻女儿。 到底她亲自教养的孩子,也知她习性,傅娆带着一名宫婢及一名内侍,前往底层寻笨笨。 苗疆药王谷的云谷主有一独孙,比笨笨大五岁,笨笨一岁前几乎日日与其为伴,后笨笨随她出山,那位云少爷也隔三差五,通过云家的药运商队,捎带玩具给笨笨,云少爷手巧,擅雕刻各式玩意,其中便有竹雕的船舫。 笨笨虽近两年不见这位云哥哥,可心里印象极深,她曾将云少爷制作的船舫给拆开,又一件件装好,唯独船舱底部的龙骨令她费神。 她定是往底层去了。 傅娆果然在御舟底层寻 到了笨笨。御舟不许人上来,可底层依然有水手并些工匠。 孩子趴在船底中轴处玩耍,她太过好奇,竟是与一留着两撮胡须的中年男子在聊天, “伯伯,这是什么呀?” “这是卯榫...”鲁之豫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聪慧的孩子,深入浅出教笨笨卯榫的构造。 傅娆见状,也不急着打搅,而是立在旁边等候,这个空档,她四处瞄了几眼,蓦然闻出一抹刺鼻的气味,她对气味极是敏感。 这股气味她曾闻到过,一定闻到过,一股危险的警觉扑面而来。 待想起是什么,傅娆眼底现出巨大的惊恐。 ........... 通州行宫,西北角一处地宫内,谢襄疲惫地接过侍卫递来的凉茶,抿了一口。 透过一狭小的窗口,瞥见太阳西斜,他已审了一个时辰,除了漕运,再也审不出旁的,他闭目,长吁一口气。 这一月来,他来返通州与扬州,沿途各地也曾逗留一二,大抵已查出漕运的底细,可越查他心底越来不安。 李维中似乎铺了一张巨大的网,若李维中只为巩固自己权势,他只要将证据提交上去,皇帝便可撤了他的职,并将其与党羽一网打尽,可若是李维中还有别的布局呢? 这些人嘴皮子很硬,丝毫不牵扯李维中,也满口承认自己错误,李维中是只老狐狸,暗中来往,只传口训,从不留下印信或文书,是以他现在手里还缺最有利的证据,不过将李维中从内阁次辅的位置拉下来,已然足够。 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等等,他蓦然想到什么。 对了,是这些被他捉拿到此处审案的人,太过气定神闲,仿佛压根不将自己所犯那点事放在心上。 莫不是李维中真有后手? 恰在他额头冷汗绵密,打算折身再去讯问时,一道玄色身影来到牢狱门口。 隔着一扇铁门,二人目光相交。 谢襄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李勋前不久调任刑部郎中,按照章程,他有权过问此事,可此事牵扯李家,李勋自当避嫌。 他来这作甚? 李勋眼底布满血丝,眼眶也略有些凹陷,全然不复往日京城第一公子的风采, 他言简意赅,“我来审。” 谢襄俊眉微挑,冷白的面容现出几分嘲讽,“李公子,你莫不是开玩笑?你是李维中的嫡长子,而本官审的案子,与他有直接关联,由你来审?是想将你爹审的干干净净,还是趁机杀人灭口呢?” 李勋不欲与他逞口舌之利,忧心道,“我父亲已走火入魔,他定是暗中布置了什么,我这阵子来到通州,四处查访,均未查出端倪,我后来想,那日他闻通州龙骨断裂,不慌反喜,便觉疑惑,那些木材商与他有利益牵扯,他不该担心引火上身吗?” “他的淡定令我怀疑,而据我所知,龙骨断裂一案的人犯均在你手里,我想,由我来审,或许能撬开他的秘密!” 谢襄默了默,神色复杂道,“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出现在这里....”李勋疲惫地将铁门推开,踉跄扶墙而入。 谢襄垂眸,见他脚下似有血水渗出,心下一惊,他咬着牙,艰难地望着李勋, “李勋,你要知道,今日我放你进去,可能断送我御史一途.....” “我希望,你别让我失望...”谢襄深深望他。 李勋乃李维中嫡子,这些人定以为李勋是来救他们的,或许能让他们放松防备,撬开一些机密也未可知。 为了阻止那个疯狂的相爷做出残害朝廷和百姓的事。 这两位称不上年轻的男人,都愿意为此堵上前途,乃至阖家性命。 李勋望了他一眼,未语,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往牢房迈去。 谢襄望着他略有些萧索的身影,闭了闭眼,抬手,示意侍卫放他进去。 两刻钟后,牢房内发生一声巨响。 谢襄惊得连忙奔上前,却见李勋满目通红冲了出来,顾不上腿上的剧痛,喘息着,望着谢襄, “快,快马加鞭前往龙舟,救人!” 谢襄吩咐侍卫架起李勋,二人一道上马,迎着五月鸟语花香,一人一骑,载着夕阳的余晖,往龙舟方向狂奔。 夕阳绚丽如血,映得李勋眸眼通红。 他从未料到他父亲有这般大胆子。 他暗中在河渠里修了一条管道,管道里有一种叫沼气的东西,延伸至龙舟停泊处,一旦气息蔓延整个龙舟,届时明火一点,整个龙舟会骤然引爆... 那将是人间惨案,修罗地狱。 他的母亲,他的妹妹还在龙舟上呢,李 维中自个儿也该在龙舟上... 李勋不停地祈祷,祈祷李维中惜命,祈祷皇帝看出李维中的把戏,将他留在身边,再疏散所有官员女眷。 那可是整个朝堂,全大晋的权贵都汇聚于此。 李勋不敢想,一旦引爆,该是怎般后果...他恨,恨自己一直对李维中暗藏侥幸,未能早些来骗取人犯的情报。 皇帝,大皇子,百官,他那絮絮叨叨的母亲,他那刁钻跋扈的妹妹,还有那个...历经生死,数度救百姓于危难的女人..... 一想到那些鲜活的面容或许会泯灭于一团烈焰中,李勋心痛如绞,恨不得插翅飞上龙舟,恨不得..... 骤然,前方通河渡口募的腾出一抹烟火,紧接着一声巨响轰然炸裂,差点震破他的耳膜。 谢襄与李勋几乎是同时骇得从马上跌下,唇齿冒血,眼丝龟裂, 二人几乎是一动不动,狼狈着,僵硬着,心如死灰盯着前方河口。 只见那里,明亮的五彩烈焰,似烟花,绽放在璀璨的明空,又似繁华图幕,挂在整个东边天际。 一个可爱的,粉雕玉琢的女孩儿,蹦跳着,语气无比欢快指着那烟火, “好看哩,好美哩....娘,比云哥哥的炮仗好看....” 第55章 程卿既想做媒,那你觉得…… 暮色烟氲,沉沉烟尘如悬在河面的轻纱,随风涌动。 河面依然有若干紫彩的焰火,如同幻术般若隐若现。 两侧聚了不少围观百姓,只当这是为了庆祝祭祀成功,所设计的一场焰火秀。 既震撼人心,亦叹为观止。 唯有龙舟上经历过生死悬线的人方知,这里经历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诡变。 李勋与谢襄跌跌撞撞自外帐跨入,瞧见宽敞的皇帐内,乌压压或站或立,聚满了人,有庆幸死里逃生者,更有惊魂未定者,自然也不乏牙呲目裂的愤怒之人,可无论何人,大抵皆衣裳齐整,发冠如常,瞧着,该是虚惊一场,化险为夷。 唯有正中跪着一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佝偻着背,发丝间亦现出几抹雪色,官服凌乱沾着尘土,似被什么人拉扯过。 正是李勋之父李维中。 李勋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并无意外之色,绵绵乏力涌上心头,惊慌过度被即将家破人亡的恐惧所替代,他身子贴着门槛缓缓滑下,闭目喘息。 谢襄拉他一把,将他搀扶至一旁休整。 皇帝稳稳当当端坐明黄御座,唇线抿得极紧,一双沉湛的眼,冷冷清清,无端给人几分笑睨天下的雄迫。 帐顶的灯芒,映着明黄龙袍如有金光滚动,耀得人胆战心惊。 “李维中,还不认罪?” 李维中僵了僵,怔愣的目光朝上抬了抬,又缓缓垂下,一脸无奈道,“陛下,您要臣认什么罪?” 皇帝冷哼一声,从容地把玩着手中佛珠,“当朕查不到证据,奈你不何是吗?” 李维中不为所动,懒懒地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尘,淡声道,“陛下,自您将户部交给臣,臣自问夙兴夜寐,替您分忧,今日龙舟出了岔子,您不先质问工部,礼部,何以将臣绑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审问?” 孙钊见他嘴硬,一脚踹向他背心,踹得李维中身子往前一扑,一口鲜血喷出,他匍匐在地,面现几分狰狞,这一抹狰狞转瞬即逝,脸上挂着几分成王败寇的不惧与凛然,缓缓坐直腰身。 皇帝该是窥测出他的阴谋,一直将他拘在身侧,皇帝越防着他,他就必须破釜沉舟,可惜,他还未脱身,那沼气无端泄露,被傅娆发现,紧接着,皇帝疏散人群上岸,他功亏一篑。 虽心虚,可只要皇帝没抓到证据 ,他就不可能认罪。 皇帝几乎猜到李维中所想,冷冷掀着眼皮, “李维中,若真不知你底细,你何以被朕拘在身边,束手束脚,不得脱身?朕早就着谢襄在查你,想必,已有结果。” 李维中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依然保持着镇定。 皇帝朝门口的谢襄望了一眼,“谢襄,进帐来。” 谢襄眸色微敛,越众上前,绯袍一合,拜道,“臣谢襄奉旨查漕运,龙舟之案,查明内阁次辅李维中并其党羽三十人,蓄谋恶意造反,侵吞漕运,夹带私盐,及杀伤抢掠等多项罪名,人犯口供及证人证词皆在此,请陛下过目。” 小金子上前将谢襄手里的证词口供,及刚刚下属草草写就的粗略案情一并呈上。 李维中目光随着那些文书而动,满脸的不可置信,扭头朝谢襄喝道,“胡说,本官没有谋反,谢襄,你这是污蔑!” 他底下那些人一旦招供,不仅是他,连他们自己合族也都保不住,他们不会蠢到不打自招。 李维中心中惊疑难定。 谢襄目光微微往他身上落了落,挪开,昂视前方,道,“李大人,因为,审案的除了本官,还有刑部郎中李勋。” 李维中蓦地一顿,旋即眼前一黑,一口黑血从胸膛涌出唇角。 皇帝看完供词十分满意,只是听到谢襄所言,眸宇沉沉看了过来。 察觉帝王的疑怒,谢襄立即扑跪在地,“陛下,臣无能,一直不曾撬开龙舟秘密,是李勋,以李家嫡长子的身份,诱使犯人招供,才定了李维中的罪,陛下,臣有渎职之失,请您治罪。” 皇帝面色先有几分难看,后又露出些许复杂,默了默,道,“你与李勋的事,朕回头再处置。” “李维中,还要狡辩吗?” 李维中喉头滚动,眼底闪现几抹不甘,匍匐着,仰眸望他,嗓音暗哑粘稠,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你将那封随驾名单奉上的时候。”皇帝随口回着,闲适地弹了弹蔽膝上的灰尘,默然觑着他, “随驾皇亲被列在第一排,没有三皇子朕不奇怪,他年纪小,不来凑这热闹也可。” “可朕的平康公主,向来是个哪有热闹爱往哪钻的人,她却没闹着来通州,朕就疑惑了...三年半前,朕禁足她,她尚且胆敢暗自前往,这三年,她还算老实,朕也 未罚她,何故不来?” “你终究念着她是外甥女,想了法子将她留在京。” “至于其他未随驾之官员,粗粗扫一眼,大多李家一党,李维中,是不是这么多年朕不视朝,你把朕当傻子了?” 李维中唇角狠狠一抽,唇齿咬出一抹血色,呲目盯着面前的虚空,久久未言。 不是他把皇帝当傻子,而是这些年他自个儿位高权重,只当一代帝王心灰意冷,日薄西山,是以膨胀了。 “龙骨断裂一案,乃你故意所为,你料定时间来不及,朝臣定会启用你三年前造的那艘船舫,不过你没料到,朕既然防着你,便不会任你牵着鼻子走。” 李维中不许自己那派官员伴驾,必定是这边有什么风险,而这种风险不该是刺杀,也不该是中毒,或许是某种事故也未可知。 他一面暗示韩玄装病,将李维中拘在身旁,不许他接近大皇子,也不许他离开身侧,这样一来,李维中忌惮自己的性命,绝不会乱来。 一面着人暗中调查李维中那艘龙舟,可惜,无论暗卫,将作监,孙钊抑或是锦衣卫,谁也没查出半丝端倪。皇帝实在想不出李维中能做什么,谨慎起见,着两艘旧舫组成连舳,调整祭台位置,不许人靠近御舟。 李维中也果然被他限制得死死的,只当一切风平浪静过去。直到傅娆发现御舟底层有沼气泄露,他立即疏散人群上岸,后经商量,决定引爆沼气,以泄风险。 泄露的沼气虽不多,可傅娆此举还是救了十几名水手并工匠的命。 一想起傅娆与笨笨差点出事,皇帝的火窜到眉心,恨不得亲手捏死李维中。 可若不是笨笨乱跑,傅娆或许发现不了沼气,多少会造成一些伤亡,尤其,在他遥祭泰山时发生死伤事故,于他名声会有极大损伤。 眼下那外泄的沼气经匠人引爆,为烟花献礼,不仅不损及帝皇之威,反而给通州百姓与在场官眷表演了一场不可思议的焰秀。 “你现在可以告诉朕,那些沼气是怎么来的?” 李维中闭了闭眼,须臾间已像是垂暮老者,他缓缓掀起干裂的嘴唇, “三年前,臣奉命疏浚运河,一日夜里,一艘小船在通州河南段,突然炸裂,原先臣也不曾在意,可死者恰恰是一官宦子,不得已派人一查,便发现那艘船停泊之处,乃通州城池污秽泄出之地,地底下生出一种奇异的气味,那官宦子恰恰带着几名歌 姬在船上吃锅,那日沼气格外浓烈,遇明火骤然爆炸,臣对此事记忆尤深.....” 皇帝眯了眯眼,难怪他的人一再查不出端倪。 “后来朝中局势不明朗,臣募的想起这桩,若能成事,必定是神不知鬼不觉,臣思忖,陛下文治武功,无人能及,便暗中安排人撺掇着朝臣上书封禅,臣晓得陛下的脾气,绝不是劳民伤财之人,定会效仿先帝,在通州龙舟上遥祭泰山。” “后您下旨令大皇子代行,臣只觉是莫大良机,当年那处沼气被封禁,臣着人悄悄打开,再修一管道延伸至渡口,这么一来,只要龙舟在这段航行,无论哪里,臣都有法子让其爆炸。” “大皇子一死,三殿下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四月初四龙骨断裂,一来是小试牛刀,二来是借机让朝臣换龙舟,运河一带,最富丽堂皇的便是臣当年敕造那艘巨舟,而这艘龙舟已被臣的人暗中做了手脚,不知里情者,无论如何查不出端倪,这是臣敢为的原因。臣只需着人潜入水下,摸到那管道,将阀门一开,等沼气足够浓郁,再安排死士在龙骨引//爆......”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可众人都晓得那该是多么惨烈的后果。 一时间,帐内冷气声此起彼伏,上百道厉色灼着李维中。 李维中不以为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后来,陛下骤临通州,谢襄步步紧逼,臣便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一网打尽....可惜,终究被陛下发现端倪,臣无法脱身......怎料沼气依然泄露,还有那逆子......”李维中说到这里,口齿涌上一抹血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谢襄冷冷睨着他,“沼气一经泄露,必能顺藤摸瓜查到暗道,那些人还能守口如瓶?李维中你真是痴心妄想。” 李维中闭了闭眼,擦了擦唇角的痰水,将脸撇去一旁, “事已至此,臣没什么好说的,陛下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放肆!”离他最近的程康气得白眉颤抖,拔身而起,指着他鼻子咆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悔过?” “若非陛下窥出你的毒计,你将要害死多少人?这里,哪一位不是国之栋梁,更何况你还想残害当今皇子,甚至谋害天子,你简直.....简直丧心病狂!” 程康气得唾沫横飞,又指了指跪在角落抱在一块的李夫人与李家三小姐。 “你看看,那可是你的妻女,你连她们的命都不要,你有多狠心哪....” 李维中顿了顿,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他其实已安排暗卫保护她们的安全,不过现在说这些已没用。 程康悲愤交加,扭身,朝皇帝请命道, “陛下,臣身为左都御史,未能查出李维中之奸计,乃失职,臣自请褫夺侯爵,卸下官帽,不过李维中狼子野心,决不可姑息,还请陛下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程康话音一落,四座无声。 皇帝阖着眼,眉头紧锁。 吏部尚书柳钦率先皱了皱眉,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斟酌着道, “老御史,李维中罪该万死,他之亲族也该午门抄斩,这些我无异议,不过,李老爷子,乃当年与陛下出生入死之功臣,又曾救过陛下的性命,若是可以,还望给李老爷子留一丝香火。”他有意救下李勋,李勋那孩子还是可惜了。 程康默了默,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李家旁支留一本分孩子,继嗣便可,李家嫡系,一个不留。” 柳钦咂摸片刻,目光投向上方的皇帝。 皇帝高居帝位多年,又是征战杀伐之人,绝不会妇人之仁,微一思量,便果断道, “陈章,将李家上下悉数入狱,程康,由你领衔,三司会审,将此案及李氏一党彻底查清,再依律处置,律法如何,便该如何。” 他语毕,只见一直跪着没动的谢襄,再次磕头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皇帝几乎猜到他要说什么,冷冷掀起唇角,“何事?” 谢襄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勋,见他瞳仁如漆黑的墨,浓烈粘稠,怎么都晕染不开。 他扬声道,“陛下,李勋虽是罪臣之子,可他首告有功,又诱使人犯道出事情真相,其身正,其心忠,臣斗胆,请陛下饶他一命....继李老爷子香火。” 柳钦见谢襄这位铁面菩萨都替李勋说话,心中微亮,连忙道, “陛下,李勋既是首告,那么依律,便可免死,还请陛下开恩....” “请陛下开恩....”也有几位耿直大臣,跪下替李勋请命。 但,大多数官员犹未吭声,只因李维中此计太过狠毒,若非皇帝运筹帷幄,若非傅娆事先察觉,他们这里的人怕是已灰飞湮灭。 他们没法同情李勋。 皇帝双手搭在膝盖上,默了片刻,道,“朕刚已下旨,先将案子查清楚,至于如何处置,依律而定。” 依律,李勋得死,可因他首告,又能免死。 聪明人便知皇帝暗中松了口,届时再替李勋寻些功勋,或许能救他一命。 陈章着羽林卫,将李家人及其他涉事官员带走。 稀稀拉拉的声响弄了好一阵方停歇下来,余下,气氛松乏许多,些许姑娘少妇低头交耳小声议论着什么,仿佛有不少目光朝傅娆注来。 看完“烟火”后,她便回马车换了一身衣裳,是孙钊为她准备的,说是皇帝吩咐她换上,她疑惑,却还是相信他,便穿了这身来。 这是一条殷红绣凤的长裙,华美艳丽,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是从上至下,仿佛有细碎的光倾泻下来,至腰身被勾起,露出柔美的身段,裙摆迤地,如同流光坠地,衬得整个人略有些瑶池仙女的风姿。 少女们都爱美,似在好奇她穿了什么衣裳。 傅娆立在左侧的角落,面前守着一宫婢与一小黄门,贺攸与她站一处,他不知里情,到此刻犹然吓出一身冷汗,不停地揩。 李家骤然被连根拔起,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宫里的李嫔与三皇子,依律多少会有处置,可皇帝与百官皆不曾提及,也不知待案子查清楚后,朝中会有一番怎样的变动。 若三皇子真被处置,皇帝便只剩下大皇子这个羸弱的殿下,是不是陛下又会选一批宫妃入宫,绵延子嗣? 眼下与皇帝处在这不算很大的皇帐,也是罕见能近距离观察这位帝王。 他气吞山河,眸宇凛冽如霜,浑身散发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来,竟是莫名让人生出仰慕的心思。 原来皇帝并不老,还挺峻峭的。 不少官宦夫人与姑娘心思活络起来。 与之一起活络的还有程康,程康往角落里的傅娆觑了一眼,想起一桩心事。 他一改刚刚拔地而起的怒色,笑眯眯朝皇帝拱手, “陛下,傅娆姑娘数次有功于朝,此前潭州一疫,陛下还未曾封赏她,这一次陛下不如一并赏了?” 话落,帐内响起一阵嗡嗡声,旋即附议者甚多。 尤其在刚被傅娆拉一把,从死里逃生的恐惧中钻出来后,忍不住对这位女医生出最大程度的敬意。 皇帝脸色也松缓下来,哈哈笑了一声。 “程卿还惦记着三年前朕未赏赐傅娆那事?” 程康不仅不尴尬,反倒是露出几分不平,,“陛下,傅姑娘在潭州病重,又打苗疆养病而归,也算死里逃生....” “这次虽主在陛下运筹帷幄,可傅姑娘也功不可没,水手的命是命,工匠的命也是命,傅姑娘敬畏生命,老臣佩服得五体投地,陛下这回若不赏,老臣还真不答应了....”他摊了摊手, “哈哈哈!”皇帝龙颜大悦,颔首道,“那依程卿之见,朕该如何封赏?” 程康等得就是这句话,长袖一开,再一合,郑重道,“金银珠宝,想必陛下不会吝啬,臣觉着,可准傅家荫一子弟入朝为官....” 这是给傅坤留一后路,万一傅坤未能高中,也可通过此举入仕。 “再者.....”程康深深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端方女子,只见她面容娇艳,犹如俏丽少女,思及她被平康公主抢了丈夫一事,心中犹然作梗,慨然道, “请陛下给她赐婚。” 以前众人皆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不好,难以婚嫁,可今日这样的情绪反倒被摒弃,一个个对这位女医生出万千尊重与同情。 “陛下一定得给傅姑娘指门婚事才行....” “我等帮着陛下来斟酌人选....” 百官复议。 韩夫人也甚为喜爱傅娆,当即起身屈膝道,“陛下,臣妇虽不懂朝事,却也知县主海内人望,有祖上遗风,昔日傅太傅刮前朝浓疮以疗朝廷之骨,前朝渐渐实现中兴,今日县主悬壶济世,医者仁心,乃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闻言神色微亮,面露赞赏,“夫人所言甚合朕意。” 韩夫人再施礼,“臣妇以为,即便她做了太医,也算不得抛头露面,臣妇不以为羞,反以为荣,她自立自强,该是女人表率,是以,还请陛下不要顾忌一些成俗旧规,给傅姑娘指一门婚事吧!” “就是,就是。”通政使杨夫人也笑眯眯起身,福了福身道,“陛下,朝中与傅姑娘适龄者不知凡几,您大可择贤娶之。” 程康见重臣官宦夫人皆站出来赞成自己,看来今日之事必成,遂长袖一揽,道,“陛下,也不为难您,家世嘛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人品端正,会照料人,您也晓得,这姑娘吃了太多苦,老臣都看不下去啦,若非老臣家里没有适龄孙儿,定要将她求娶过门。” 帐内众官及女眷暗中交头接耳,都在为傅娆挑选夫婿,众人拾柴火焰高,片刻功夫,竟也有几位不错人选。 皇帝心平气和听完底下议论,眸眼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膝骨, “程卿既想做媒,朕便问程卿.....” “你觉得,朕如何?” 第56章 立后 “你觉得,朕如何?” 皇帝一句话将帐内的燥热驱散得干干净净。 程康给问蒙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皇帝会看上傅娆。 到底是御前奏对多年的老臣,也经历过两代帝王,在其他臣工及女眷犹然目瞪口呆时,他率先反应了过来。 可反应过来之后,心底涌上的是一抹愤怒。 皇帝的女儿平康公主抢了傅娆的丈夫,现在皇帝又要纳傅娆入宫? 想得可真美。 程康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笑了笑道:“陛下,您是四海之主,没什么不可以的…..” 皇帝正想夸他难得这么有眼力劲,却见程康面露忧色,“可是,这么一来,傅姑娘便不合适了…..” 换做以前,程康也绝不会明目张胆跟皇帝为对,实在是皇家这事做的太缺德。 那傅娆一无家底,二无家世,让她拿什么跟皇宫的女人去争? 傅娆这样的女子,嫁一普通府邸,择一本分丈夫,依然可以维持着太医院那份官职,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归宿。给皇帝当妃子,实在是埋没了她本该璀璨的一生。 皇帝喜色还未爬上眉梢,被他这话给狠狠呛了一下, “有何不可?”他从齿缝挤出丝丝寒意,用严厉的眼神提示程康不要触帝王逆鳞。 程康熟视无睹,如果连他这个左都御史都不说话,谁也不可能阻止皇帝。 程康又打量了傅娆一眼,女孩儿虽是二十出头,可颜色极嫩,花容月貌,凭着一身本事得到世人尊重,何以去伺候死敌的父亲,他掀摆跪下,凛然道,“陛下,傅姑娘年纪轻,打小在民间爬摸打滚,怕是伺候不好陛下….” 皇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这是嫌朕年纪大?” 程康不是嫌弃皇帝年纪大,纯粹是舍不得傅娆给皇帝当妾,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何苦盯着傅娆。 皇帝几乎咆哮,“你让各州郡官员献女的时候,十五岁的姑娘都送上来了…你怎么不嫌人家姑娘小?” 程康面不改色,“陛下,那不一样,那些姑娘不能跟傅娆比,那些姑娘您尽管纳入宫,可傅娆…..” “傅娆怎么了?”皇帝怒冲冲截住他的话,压根不想再听他讲下去,堪堪四望,好像在寻着什么,目光落在孙钊腰间的悬刀, 猛地起身,抬手一抽, 长剑出鞘,在帐内划出一道殷亮的光芒。 “你说,朕看你能不能说出一朵花儿来!”皇帝咬牙切齿, 韩玄与柳钦见状,双双往前一扑,一左一右抱住皇帝的大腿, “陛下息怒!” 帐中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见程康面无惧色,气得胸口泛疼,他又不能真的将程康给砍了,得找个台阶下,于是将目光落在韩玄身上,“韩玄,你说!” 韩玄欲哭无泪,内心深处,他与程康是一样的念头。 傅娆不适宜入宫,哪怕一辈子不嫁,怕是也比入宫要好。 况且,太医院需要她。 将她许给普通门第多好,偏偏瞅着人家小姑娘漂亮会照顾人,遂让她入宫伺候,傅家实在太过可怜,孤儿寡母的,皇帝不能这么欺负人。 韩玄并不想与帝王为对,可程康已经迈出了一步,他若后退,程康功夫便白费了。 “陛下,臣觉着…..” 皇帝见他犹犹疑疑,已知答案,脸色一青,立马截住他的话头,朝柳钦劈头盖脸喝道, “你来说!” 柳钦绝望地闭了闭眼,内阁三位老臣里,程康最为耿直,平日也就他敢犯颜直谏,韩玄呢,做事一板一眼,以事论事,就剩下他心思活络,能讨陛下几分欢喜。 今日帝王当众发问,其实已无回旋余地,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柳钦高居内阁首辅,察言观色,灵机应对亦是炉火纯青。 他脑海飞快运转,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笑了笑道,“这得看陛下是打算纳妃,还是立后了。” 皇帝定不会让傅娆为后,他这么问,也算是给了皇帝台阶下。 他只差没说,让傅姑娘入宫为妃,实在太屈才了。 皇帝猛吸一口气,仰头往上望了望两眼,平复了下心情,一字一句道, “朕当然是立后。” 柳钦膝盖一软,彻底跌下身来,惶惶跪在皇帝脚跟,不敢抬头。 韩玄也楞了一下,目露深思。 这下,所有人都反应过来。 皇帝格外看重傅坤,又三番五次替傅娆撑腰,徐嘉要纳傅娆为妾,被直接打断了一条腿夺了状元资格…..过去种种疑惑在此刻得到释疑,女 眷们愕得捂住了嘴,那些曾数落过傅娆的人,忍不住额尖渗出冷汗。 皇帝扫视一周,目光依然落在程康身上,只要说服程康,韩玄顶不住压力,柳钦更是唯他之命是从。 他冷飕飕觑着程康,“程康,你刚刚说,要朕给傅娆挑一位夫婿,家世还是其次,这首要的是人品,还得会疼她....你觉着,朕是人品不端,还是不会疼人?” 程康被皇帝堵得哭笑不得,没料到自己今日捅了大篓子,一时抚了抚额,硬着头皮道,“陛下自然是样样都好...只是老臣觉着,傅姑娘悬壶济世,倘若嫁在普通人家,尚且能履任太医一职.......”他话未说完,猛然止住。 皇帝是天子,天子看上的女人,谁还敢娶? 总不能真的让傅娆孤寡一辈子。 程康沉默了。 皇帝眉间的火蹭蹭跃起,“她是皇后,犹可掌太医院之事,有这一层身份在,她亦能更好推行各项医政,朕哪里就阻了她前途了?” 贺攸神色闪亮。 程康无话可说。 皇帐内好一会没有半点声响。 皇帝扫了一眼大帐,震惊的大有人在,欢喜的却没几个,他眉头一皱, “怎么,你们刚刚一个个把她夸似天仙,这会儿怎么不吭声了?” 先前不同意傅娆入宫,乃是舍不得这么好的姑娘一身才华被泯没。 现在不吭声,是不太乐意让傅娆为后。 那些家里有适龄姑娘的臣工便更不乐意了。 只是,连程康都吃挂落,谁敢冒头? 他们嚷着让皇帝给傅娆赐婚,断没料到,这位帝王脸皮厚到将她赐给自个儿。 谢襄见火候差不多,率先抬步,嗓音铿锵如玉,“臣以为,县主名望隆重,品性端庄,温柔贤淑,又是名门之后,乃皇后不二人选。” 蓄势已久的通政使杨清河也越众而出,含笑道,“臣附议!” 柳钦已渐渐缓过神来,回想当年谢襄婚宴时的情景,皇帝怕是早有立傅娆为后的心思,谁能阻止?谁阻止就是不要脑袋。 既是阻止不了,还不如搏新后一个彩头,他干脆道,“臣也附议!” 韩玄思虑一阵,也悟出今日怕是落入帝王的局,他暗自苦笑,颔首道,“臣也认为,县主功高德厚,有国母风范。” 内阁 最负盛名的老臣都发了话,还有谁蠢到不赞成? 所有臣子悉数跪下,声如洪钟, “臣等认为傅姑娘功高德厚,乃国母不二人选。” 皇帝表面云淡风轻,暗中却是扬了扬唇。 幸在他前日心血来潮,着人取来当年那封立后诏书。 不成想今日阴差阳错,遇到了最好的时机。 傅娆刚立下大功,正是人人对她歌功颂德的时候。 惊魂未定,死里逃生让所有人对她的感激到了顶点。 朝中大臣盯着他皇后之位的不在少数,刚刚拿下李维中,杀一儆百,这部分有异议的臣子也不敢再触他锋芒。 再略施小计,以退为进,唬住内阁三位老臣,他便顺理成章定下此事。 皇帝抬了抬手,孙钊会意,立即去帝驾上取来那封立后诏书,皇帝将诏书递给柳钦, “柳爱卿,你是内阁首辅,朕的立后诏书早已写好,你来盖戳。” 事迟则变,柳钦会意,皇帝这是想趁热打铁。 他立即恭敬地接过圣旨,抖开一瞧,确实是御笔亲书, 目光挪至下面的日期,柳钦慌得一抖,“陛下,这日期....” “哦.....”皇帝骤然露出恍然的笑意,朝傅娆抬手,“娆娆,到朕这来。” 语气温和而亲昵,这定是早有情意。 众人神色各异盯着傅娆,只见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医,雍容华贵地朝皇帝走去,缓缓将手交在了他的掌心。 不知不觉,她身上竟还真瞧出几分国母气度。 皇帝拉着她坐在身侧,与众臣道,“有一件事,朕一直未说,三年半前,朕已属意迎傅娆入宫为后,怎料潭州突发瘟疫,事态不可控制,她涕泪交加与朕请命,欲奔赴潭州抗疫,朕身为帝王,于私不舍,于公却不得不放她去,怎奈她已有孕在身,并在潭州惊动胎气,危在旦夕,后遇一名医,携她入苗疆诊治,她在苗疆替朕生下一玉雪可爱的女儿,直至她痊愈,朕方才遣人将她接回身边.....” 皇帝先将傅娆当年逃离之举,定性为为国舍身,四两拨千斤将傅娆母女的名份给定下。 迎着众人满脸惊愕,皇帝朝门口示意, “来,传朕的四公主....” 一女官领着三岁上下的女娃入帐,只见女娃一身粉裙,笑盈盈 地咧开一张小嘴,昂首挺胸走向皇帝,脆声唤了一句,“爹爹!”随后扑在皇帝怀里。 皇帝亲昵地将她抱在膝盖上,将她面向众人,小女孩乌溜溜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众人,无丝毫怯色,更叫人惊服的是,小女孩那张脸与皇帝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皇帝亲女儿无疑。 “她们母女不仅是潭州瘟疫的功臣,也是今日龙舟一案的勋臣,朕不仅要立傅娆为后,还要封朕的四公主为乾帧公主。” “柳钦,韩玄,六月初六,是乾帧公主生辰之日,朕要在这一日迎娶皇后入宫,此事交予你们二人操办。” “臣遵旨!” “老臣领命!” 这番话下来,皇帝明显是蓄谋已久。 程康笑眯眯起身,弯腰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陛下,老臣算不算帝后的媒人?” 皇帝不恁觑他一眼,“朕没治你的罪,已是额外开恩,你还想当媒人?” 程康插科打诨一笑,“陛下,您不能怪老臣,谁叫陛下瞒我们瞒得这么苦。” 二人既是早有情意,又生了孩子,那傅娆入宫已是板上钉钉。 比起造反的李氏,皇帝选傅娆为后,喜欢之外,怕也是看重傅娆无外戚之忧,名望隆重。 程康不由佩服皇帝的谋算。 趁着除掉李家的档口,掐住龙舟祭祀的准机,立傅娆为后,并公布公主身份,实乃天时地利人和。 是夜,众臣随驾回到通州行宫,柳钦也当即写下册封公主的诏书,并立后诏书一道,发往通政司,通政使杨清河生怕内阁再起争端,堂堂三品大臣愣是在内阁门口站班,赶忙紧忙催下诏书,方踏实回衙。 原先皇帝打算五月初六回銮,出了龙舟一事,少不得还得料理些手尾,又得耽搁一两日。 诏书一下,所有人见到傅娆都得觐皇后礼。 皇帝又将乾坤殿左侧的坤宁殿辟给傅娆,还真应了皇帝先前所说,初六这一日,便有官眷络绎不绝来给她请安,行叩拜大礼。 孙钊急从御用监取来皇后品阶的衣物,并一些首饰。 傅娆身着大红通袖鸳鸯对襟宫装,一套点翠凤冠,唇点丹朱,脸施薄粉,配上她秀丽的容貌,整个人明艳端方,容色逼人。 见到年轻未嫁的姑娘,她少不得多问几句,又分别赐下一些金钗首饰。 幸 在孙钊着人准备妥当,她这头一日便赏出去三匣子礼。 因是初次以皇后身份面见外命妇,赏赐不可单薄,便依着官眷品阶,依次赏了累丝金凤八宝衔珠钗,金镶玉吉祥鬓钗,还有银镀金八珠绿松耳环。 众人暗道新任皇后手笔不俗。 傅娆见了一日的客,早累得脖子发酸,送完一批,她捏了捏腰身,问女官道,“可还有人?” “还有两位夫人在殿外候着呢。”女官笑着道。 傅娆露出苦色,又重新端坐在塌上,“唤她们进来吧。” 两张熟悉的面容打屏风后绕了进来。 正是杨姗姗与贺玲,二人携手进殿,面上规规矩矩,可眼角遮掩不住的笑意出卖了二人。 “臣妇给皇后请安。” 二人跪下行了大礼。 傅娆哭笑不得,“快些起来。” 宫人知面前这两位少夫人与皇后情深义重,便将锦杌端得近了些。 贺玲迫不及待落座,激动得抱住了傅娆的胳膊,“姐姐....” “喊娘娘!”杨姗姗连忙低声纠正她。 “对对对,是臣妇失言...”贺玲四下瞅一眼,见宫人垂眼屏息,无人注意她,不由悄悄吐了吐舌, 傅娆被她这小动作给逗乐, 杨姗姗也拉住傅娆,无比欣喜道,“原来娘娘说的有缘人是陛下,您是不知,昨夜哪座殿宇里不在议论此事,皆是很惊喜呢。” 傅娆嗔了她一眼,“你就别骗我了,惊是有,喜却不见得。” 杨姗姗讪讪地笑了笑。 傅娆甚至都能想象,那些妇人暗中说她本是徐嘉未婚妻,后又嫁给皇帝为后,成了徐嘉与平康公主的嫡母,仅仅是这一桩,估摸能让人暗议许久。 不过,这事呕心的是平康公主母女,又不是她,她倒没什么好在意的。 “臣妇喜得一夜没睡....” “我也是,我也是...啊不对,臣妇也是喜得一夜不曾阖眼....”贺玲手忙脚乱道。 傅娆噗嗤轻笑出声,这一笑连腰都笑酸了,她揉了揉,“哎呀,你们两人来了,我便不端着了....”她抬手将那厚重的凤冠取下,宫人立即接过,傅娆伸展了下腰身,冲二人笑眯眯道,“你们二人留膳吧。” “多谢娘娘...”贺玲这回倒是没漏 嘴,很是得意。 傅娆笑睇了她一眼。 杨姗姗忍着笑,起身端庄行礼,“多谢娘娘抬爱。” 贺玲笑意一僵,瞅了一眼杨姗姗那挑不出错的礼仪,委屈巴巴地起了身,满脸的绝望。 殿内笑作一团。 “娘娘,臣妇可是真心话,自昨夜臣妇那婆婆得知您被立为皇后,哎哟喂,连夜给臣妇送了一匣子首饰,想握手言和呢!” 杨姗姗断没想到,自己呕了三年的气,一招因傅娆出得彻彻底底,她今日被留膳的消息传出,不知多少人要羡慕她呢。 她以前也不是这等拈酸吃醋之人,实在是嫁人三年,见过人间冷暖,不得不计较。 夜里,皇帝亲自领着笨笨回坤宁殿寝歇,也传旨,休整一日,初八回銮。 傅娆倚在他怀里,于微亮的晨曦中睁开了眼。 终于要回去了。 以皇后身份回京。 第57章 大婚上 五月初七这一日,恰恰是平康公主探视李嫔之期。 傅娆“死”后,皇帝对后宫心灰意冷,平康公主数次恳求探望李嫔,皇帝最后准许她两月探望一次。 平康公主近来都极是快意,直到五月初六,收到李维中暗卫密报。 李维中失败了,李家合族即将被抄斩。 而那位傅太医已死而复生,即将入宫为后。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平康公主砸得眼前一黑,跌坐在地,惶惶恐恐一夜未睡,待次日迫不及待要去皇宫探望母妃。 可这一回,一枚潜伏在公主府的李家棋子,从黑暗中迈出,低声与她道, “殿下,让奴婢易容成您的模样入宫见娘娘吧?” “为何?” “奴婢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娘娘保命。” “什么东西?” 那女卫掏出一锦盒,打开递给平康公主瞧。 平康公主一眼便认出那物,深深闭了闭眼,“好,不过,我每回入宫,女官皆要查验,你又如何将这样东西带给我母妃?” 那女卫眼底闪过一抹坚决,旋即当着平康公主的面,割开自己大腿一片肌肤,剜出一块肉,将那样东西塞入,并用细针缝好。 平康公主眼睁睁看着这般惨烈的一幕,花容失色。 那女卫却是除了皱皱眉,并无任何痛楚, 平康公主心有余悸望她,“你不痛吗?” 女卫冷冷一笑,“奴婢服过一种秘药,那药喝下,肌肤与常人大为不同。公主不用担心,旁人搜不出身。” 清晨,女卫易容成平康公主的模样,前往皇宫。 因圣驾远在通州,宫人多少有些怠慢,平康公主好歹也是皇帝的女儿,女官并未细查便放她进去。 那位易容的女卫在翡翠宫见到了李嫔。 李嫔只一眼便认出她不是平康公主,她这些年已磨炼得十分谨慎,稍稍使了计策,将看管的女婢给遣了出去。 那女卫二话不说解开昨夜缝上的针线,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样东西,李嫔一眼认出,乃是皇帝赐给她父亲的匕首,当年她父亲为救皇帝而亡,皇帝十分感念,赐此匕首给李家,承诺将来还李家一条命。 第二样东西,李嫔不识,接过悄悄塞在她常日打 坐的地砖下,随后问,“这是什么?” 那女卫覆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李嫔闻言神色大惊,“果真?” 女卫轻蔑地笑道,“奴婢已证实此事,娘娘可见机行事。” 李嫔眼神微亮,凝望窗外幽幽绿色,颔首道,“没错,这果然是样好东西。” 五月初八,帝驾回銮。文武百官出南城门跪迎。 傅娆与笨笨皆在帝驾上,至正阳门下车,有宫人搀扶着傅娆上了另外一辆马车回傅府,笨笨趴在车窗旁泪眼汪汪,目送傅娆远去, “爹爹,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呀?” 皇帝见女儿哭得一抽一打的,心疼得很,将她搂至怀里,“你若想她,爹爹晚上带你去看望娘,不过你娘正式入宫还得一月后。” 路上,傅娆已与笨笨分说清楚,笨笨乖巧,记下娘亲交代的话,坚强地将泪水拂去,眼巴巴点着头,“笨笨知道了….” 傅娆回府路上,仪仗侍卫敲锣打鼓,一路热热闹闹将她送回傅宅。 郑氏已与先一步回府的傅坤,打开中门,设香案,跪在中厅迎候傅娆。 待宫人宣读完旨意,郑氏泪水涟涟与傅坤朝傅娆跪拜, “臣妇给娘娘请安。” “臣弟叩见皇后娘娘。” 傅娆如何舍得亲母给她下跪,连忙迈步要去扶她,却被宫人拦住,“娘娘,礼不可废。” 傅娆忍着泪意,脚跟发软看着母亲与弟弟给她恭敬地磕头,郑氏伏在地上,身躯轻轻颤着,情绪极是激动, “快些请起。” 她亲自上前将郑氏扶起,母女俩两两相望,最后抱在一处痛哭许久。傅坤将宫人打发走,留下两名伺候傅娆的宫婢。 夜里,母女俩睡在一处,叙了许久的话。 傅娆从郑氏处得知,皇帝早已安排人将傅宅后面一栋宅子给购下,并入傅宅,昨日她的嫁妆已悄悄转入并装点好,傅娆亦是无话可说,他还当真是不叫她费一点心思。 郑氏擦干眼泪,手忙脚乱道,“无论如何,为娘还是得绣些东西给你,也省得你将来入宫,被人笑话….” 郑氏急起来,顾不上寝歇,连夜点灯开始绣花,边绣花边抹泪。 以前日日愁,巴望着傅娆能尽快嫁出去,傅娆离京后,她亲自打点后宅诸事,方知女儿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傅娆离开这段时日,她日日活在悔恨中,隔三差五烧香拜佛,乞求她平安归来。如今傅娆真要出嫁,嫁去那深宫后院当皇后,消息传来家里,邻里四坊皆来给她磕头,一些留在京城的官宦女眷也亲来给她见礼。 换做以前,她不知多高兴,女儿要当皇后了,这是傅家莫大的荣耀。 要知道,傅家也就在一百年前四世公卿的时候出过两任皇后,现在轮到女儿,她应该高兴的。 可她高兴不起来,晶莹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剪不断,仿佛有肉从心头剜去。 一夜垂泪至天明。 皇帝回銮当日,李嫔在翡翠宫门口执当年皇帝赐给李老爷子的匕首,引颈自刎,所幸侍卫施救及时,只割出一条血痕。 消息报至御书房,皇帝眼皮都没掀一下。 冷怀安笼着袖给他研墨,一面问,“陛下,您瞧,该如何处置?” 皇帝似乎并未听见,一手抱住笨笨,将她搁在膝盖上,教她握稳毛笔,一手将折子翻好,示意她写字。 好一会儿方皱眉问,“她拿的是朕赏给老爷子的七星宝刀?” 冷怀安手下一顿,往他望一眼,回禀道,“正是。” 皇帝微的呲出一声笑,心里怒急,李老爷子何等品格,生出的儿女却狼子野心,他沉沉吁了好长一口气, “你亲去翡翠宫,将那匕首取回。” 冷怀安便知,这位帝王是打算信守承诺,饶恕李嫔一命。 他应声退下。 “爹爹,这封奏折也是写‘可’?”笨笨歪着头侧身问他。 她这些时日写得最正的字便是这个“可”字。 皇帝抚了抚她发髻,宠溺道,“是,笨笨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突发兴起,他抱着笨笨环宫游玩一番,最后扶着她立在奉天殿二楼桅栏处。 远处,昏阳交割,最后一抹红霞缓缓褪尽颜色,天地呈现一片青白。 小小的女孩儿,眨巴眨巴眼张望前方丹樨,殿宇浩瀚如卷,铺在奉天殿两侧,大红的宫灯次第而开,如簇簇红梅点缀其中,翘檐伸向苍穹,似贴在天际的玄钩,森严而肃穆。 白玉石阶从脚下往前延伸,将一幕一幕的恢弘铺向远方。 小女孩显然也被面前巍峨的皇城给震撼住,眼神儿亮若星辰,“爹爹,这是哪呀?” 皇帝 将她抱在怀里,凝望这许久不曾巡视的禁城,眸眼幽深如墨,“孩子,这是你的家呀。” 笨笨的笑声如银铃穿透天际,“原来我家这么大呀….哈哈哈!” ………. 皇帝回銮后,官署区灯火彻夜不歇,各个衙门也是转若陀螺。 一边是礼部等衙门为立后一事奔走。 一边是都察院,刑部与大理寺为李家造反一事忙碌, 京城表面祥和,实则暗潮涌动,风声鹤唳。 李家根深叶茂,牵扯甚广,朝中勋贵几乎人人自危,生怕某日醒来乌纱帽不保,甚至合族下狱。 而锦衣卫更是隔三差五,搜查李党官员府邸,一时京城掀起血雨腥风。 几家欢乐几家愁。 比起隔壁傅家的热闹,陈府上下已闭门不出。 说来也怪,皇帝好像忘了这位公主,三司只将公主府的下人传去审问,平康公主与徐嘉却是无人问津。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公主得知傅娆之女被封为乾祯公主,气得将府内能砸的瓷器都砸了。 后来还是徐嘉拄着拐杖,拦住她,“殿下再砸,咱们可就没银子吃饭了。” “你什么意思?”平康公主红眼瞪他,跟个小兽似的。 倘若当年,她不将面前这个男人抢回,或许李家还是名门望族,她母亲怕是已被封为皇后,而她将是最为尊贵的大公主,也是那风光的佥都御史夫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这满地的碎片束缚在一方天地,举步维艰。 只见徐嘉丢开拐杖,扶着门框艰难地蹲了下来,将门槛内离得最近的,一被砸歪了鼻子的小金龟给捡了起来, 抬袖将上头灰尘拭去,头也未抬,面色平静道,“殿下,您歇着,臣拿这金龟出去兑点银子…再去菜市挑些你爱吃的小黑鱼回来….” 他扶着拐杖缓缓起身,将金龟抱在怀里,一步步朝后门走去。 隔着一面墙,傅府的欢声笑语清晰入耳,仰眸,雨滴不知何时砸入眼角,他笑了笑,那清白的面容不掩俊秀,他呲着牙,无声地笑了笑,含泪,步履阑珊出后门,往街市迈去。 曾经,有位女孩儿,荆钗布裙,温柔体贴,为他洗手作羹汤,那无声的温馨,犹在昨日。 此刻,他灰头土脸,拄着拐杖,伏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脚下讨好苟全。 若有来生,他定抹平棱角,成为她的裙下臣。 傅娆并不知徐嘉心中所想,她浑然忘了这么一个人。 婚期已近,内廷司遣了教养嬷嬷来到傅府,教授傅娆内庭规矩,及大婚典章礼仪。 傅娆不是娇气的人,将教养嬷嬷的话,一字不漏记下,无论是宫规,习俗,皇亲国戚或宫妃底细皆是牢牢记在心里。 唯独最后那日所教一事,她不能忍。 便是那房中之术。 桩桩件件教的是让她如何主动伺候甚至是勾引皇帝。 教养嬷嬷给她那几本小册子十分烫眼,她只瞥了一眼,便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册子里的画像奇形怪状,五花八门。 她也并非不通□□,于那事上与皇帝也极是契合。 可她依然费解,怎么会有这样的姿势呢? 她偶尔翻阅医书,也能看到一些烫眼的画面。 可教养嬷嬷教授的前所未有齐全。 起先她是不乐意听的,可嬷嬷却一板一眼,将房中十项全能术悉数教之。 傅娆拗不过她,便神思不属地听着。 教养嬷嬷瞥着她乌溜溜的眼神,轻轻一笑,缓缓将册子一合, “娘娘,宫里的娘娘们入宫前皆要学这些….” “我知道,嬷嬷教便是了….”她低头绞着手帕, “娘娘若学得不尽心,怕是回头便有旁人这般伺候陛下….” 嬷嬷话音一落,傅娆神色僵住,俏脸渐渐殷红,薄薄的,似有血色渗出,沉默片刻,她咬了咬牙,目光落在那册子上,主动翻开停留那页, “我学。” 嬷嬷暗暗抿嘴,继续教授。 傅娆起先是羞不能已,可身为医者的她,竟然也从中悟出了许多养身之道,不得不说,这位嬷嬷所授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算得上集大成。 抛开此术带来的羞赧,这确实是本极系统的书册。 “嬷嬷,我好歹是皇后,也要这么伺候陛下吗?” 嬷嬷神色雍宁道,“娘娘,您虽然比旁人要尊贵,可天子就是天子,娘娘始终是天子的臣,自然该您来伺候他。” 傅娆闭了闭眼,说来说去,皇帝什么都不用做,往龙床一躺,其他诸事交给她便可。 怎么可以呢? 傅娆欲哭无泪,她与他也不是头一回,做得最大胆的一次便是那回为了抢回圣旨,主动勾了勾他腰带,随后,他化被动为主动,她躺着享受便好。 以后入宫,皆要换着来吗? 傅娆对自己的前途生出浓浓的担忧。 嬷嬷仿佛是完成一件最正常不过的公事,神色平静,不动如山。 到最后,傅娆顶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问道, “大婚之夜便要这样吗?” 嬷嬷郑重点头,“对,十项全能,一样都不能少。” 第58章 大婚中 回京后,傅娆这一支被重新接入傅氏宗谱,傅坤将祖父,祖母和父亲的灵牌奉入傅氏先祖祠堂。 傅坤虽是不计较这些,甚至不乐意与傅家长房牵扯,可平心而论,回归傅氏祠堂,该是祖父和祖母的遗愿,尤其,祖母自嫁入傅家不曾被傅家承认,现在名正言顺接受傅家后人祭拜,想必九泉之下该要瞑目。 傅娆与傅廷澜乃是同辈族兄妹,重新排辈后,傅娆倒成了傅家这一代的嫡长女。傅廷澜更是将长房曾侵吞的家产悉数奉还,并做补偿,他行事与傅廷玉截然不同,倒也叫人挑不出错。 傅宅每日门庭若市,傅廷澜担心郑氏不大会理庶务,愣是将妻子遣来傅家帮忙。 傅娆见过那周氏,极为开明和气,做事周到,滴水不漏。 傅娆也不推辞,便将家中庶务交给她。 郑氏便专心打点起傅娆周身衣物来,她已紧张了三日,吃不下也睡不好,便是那周氏也是头回操办皇后出阁,心里终究是悬着的,生怕哪里触了规条被皇家挑出错。 好在孙钊提前一日来到傅家,将各处装点规制及明日大婚亲迎礼节与周氏和郑氏一一对过。 这一夜,除了闺阁的正主,其他人皆是彻夜不眠。 傅娆睡得极好,辰时天蒙蒙亮,她被院外细微的说话声给吵醒,睁了睁眼皮,一道微弱的天光洒在窗棂,她撑起身子。 想是昨夜燥热,出了一身汗,醒来浑身黏糊糊的。 宫人听到动静,立即掀帘而入,人人喜笑颜开,细声细气说着喜庆的话。 自傅娆回府,一应服侍之人皆为皇帝所派,以皇帝的意思,傅家没个会伺候的下人,怕是连个丫头还要傅娆来操心,这个丫头不是别人,正是桃儿。 桃儿几番想抢些活计来干,却始终插不上手。最后只能倚在珠帘处干看着。 内廷嬷嬷服侍傅娆沐浴,焚香,再行至闺房着衣上妆,这一通忙活完,已耗了整整两个时辰。 傅娆坐在梳妆台前,揉了揉饿坏的肚皮,悄悄朝桃儿眨了眨眼,桃儿立即会意,操起手,掀帘往后罩房去了。 依着规矩,今一整日傅娆皆不能用膳。 可身为医者,傅娆清楚一顿早膳何等重要。更何况今日她还要顶着几斤重的凤冠前往皇宫接受群臣朝贺,不吃点东西,怕是得当场晕厥。 不多时,桃 儿拧着个食盒进来。 那老嬷嬷闻着香气,眉头一皱,拼命朝桃儿使眼色,可惜桃儿装个睁眼瞎,将食盒抱在怀里,时不时拧起一块糕点,围着傅娆转圈,趁着那老嬷嬷不备,塞入傅娆口中。 嬷嬷约束得了傅娆,却约束不了桃儿。 待她弯腰打梳妆台上寻一金钗回身,却见傅娆满嘴的糕点,羞笑不已,嬷嬷气急,去寻桃儿,桃儿不躲不闪,干脆利落,将一块水晶饺直接塞入那嬷嬷嘴里, “行啦,整日端着不累呀,我刚刚听到了,嬷嬷你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别干瞪眼了,吃吧….” 那嬷嬷被塞了一口饺子,吐也不是,吃也不是。 腮颊鼓起,那摸样竟也十分风趣。 惹得一众宫婢掩面低笑。 嬷嬷气不过,却又没法跟肚子过不去,终是忍着怒将饺子吞下。 桃儿得意地朝傅娆丢笑眼,越发肆无忌惮,待傅娆梳妆完毕,她已将婚房里的下人全部喂饱。 肚皮塞饱了,人也有了精神气,喜房内竟也传出阵阵欢笑。 傅家宅子扩大了数倍,长廊相接,张灯结彩,里里外外,人烟穿梭,也是井井有条。 傅娆原先住过的听香小筑,被装扮成绣楼,午时,朝中仪仗队伍抵达傅府,奉旨迎亲的正使乃礼部侍郎曲宁,曲宁携一众官员入傅府,宣读迎亲诏书,并将凤冠霞帔奉至傅娆手中,傅娆跪受天恩。 宫人伺候傅娆入内穿戴收整,以待吉时。 嫁妆早在大婚前两日,便唱名送入坤宁宫。 帝后大婚典章繁复,礼节隆重。其中有一条备受瞩目,便是从傅娆出阁至奉天殿,沿途,皆要由有诰命的外命妇扶轿或引驾。 迎后入宫于各家而言,可彰显家族荣耀,于各位夫人而言,也是莫大的体面。 这份名单,自然极为讲究,或是与皇后亲厚的官宦夫人,或是朝中有名望声誉的夫人,余下,便涉及到权势之争,许多文武官员,恨不得寻机得到新后的青睐,是以绞尽脑汁要挤进名单去。 人选名录送入御书房,皇帝亦是斟酌再三,方定下。 与其说,这只是一次扶轿的名录,不如说是皇帝在昭告天下,新后身边站的是哪些世家,也是皇帝为未来太子所铺之路。 名单定下后,朝廷格局,已十分明朗。 吉时到,通政使杨夫人与傅 二夫人周氏搀着她,将她送入凤辇。 傅娆用红沙覆面,亦步亦趋来到高大婚车前,两位夫人将她交至另外两位外命妇手中,这是两名武将夫人,一左一右将傅娆搀入婚车,放下帷幕,再侍立婚车两侧,礼炮长鸣,华章奏起,内监细长的嗓音绵绵回荡在胡同口,婚车起驾,映在一片锦旗帷帐中,徐徐前行。 那一瞬,傅娆忍不住掀开婚帘,隔着薄薄轻纱往门口望了一眼。 那个锦衣玉袍的少年,风姿卓然立在廊下,他含笑,朝她挥手,眼底是难掩的炙热与激动,也沉淀着些许岁月打磨下来的豁达与沉稳。 从这一刻起,那个将他从襁褓里带大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 再没人在他醒来时,送一碗热乎乎的粥,再没人在他苦读歇息前,给他递来一杯安神药,更没人用她瘦弱的脊梁,替他撑起一片晴天。 苦涩与不舍占据了这个少年所有的心绪。 是真的不舍呀,随着婚车渐渐转出胡同口,一行灼热的泪迷离他的眼。 唯愿她往后平安顺遂,衣裙无尘。 傅坤笑了笑,抬手,不着痕迹拭去泪,昂然保持着他该有的姿态,含笑,目送她远去,直到所有依仗侍卫消失在转角,伴随渐行渐远的鼓乐,身后一人拍了拍他的肩, “来,国舅爷,咱们喝酒去!” 傅坤浮现完美的笑容,峻挺的长影转身,没入喧嚣里。 比起傅坤的担忧与不舍,傅娆倒是心情不错。 当年在谢襄的婚宴上,目睹贺玲风光加入侯府,心里多少有些苦涩,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一场正经的婚礼,不可能大大方方接受祝福,不曾想,他给的,是世人仰望不及的尊荣。 皇后不仅意味着权势,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妻呀。 生同衾,死同穴,唯有嫡妻方有的待遇。 傅娆抿着嘴躲在婚车内,甜甜地笑了。 婚车先从傅家胡同,拐入正阳大街,再沿御道,一路往北,直驱皇宫。 乔氏嫁皇帝时,皇帝还不曾登基,只在登基后行了册封大典。先帝与皇太后亦是登基前已成婚,是以,傅娆是大晋第一位能享受帝后大婚典仪的皇后。 阖城欢欣鼓舞,如庆新年,沿途百姓夹道跪迎,高呼千岁,傅娆有功于国,生祠遍地,在百姓中威望极高,他们或许不懂阀门贵重,也不懂家世出身,他们只知道这位 新晋皇后舍生忘死,为民造福。 婚车行至御道中段时,被五城兵马司给隔开的栅栏外,有一伙百姓捧着花儿果子,垫着脚在人群中高喊, “皇后娘娘,我是嘉州善县的小格子,您还记得我吗?您救了我们全家,我祖母听闻您要嫁给陛下,让我捎来了果子,娘娘,您一定要长命百岁…..” “娘娘,您当了皇后,还会出宫吗?” 不知是何人起的头,许多百姓竟是跪下哭泣,生怕这位平民皇后入了宫,便高高在上,再也不顾民间疾苦。 她虽在世家里不甚有根基,在民间威望却无人能及。 前一刻,傅娆还在为能嫁给喜欢的男人而欢喜,后一刻听到这些百姓的呼声,她拽着纱帘,久久说不出话来。 会吗? 当然会的! “我会,我还会出宫,我既是一国之后,哪儿需要我,我依然奔赴!你们且放心好了,我不会忘了自己的初衷!” 或许是受百姓撼动,傅娆心底那抹熊熊的热血又燃烧起来。 即便深宫,即便皇帝,皆阻拦不了她悬壶济世的心。 编医书,研药方,推医政,她有一条全新的路要走。 他不会阻拦她的,她信他。 傅娆嗓音不低,柔韧中带着几分铿锵,被临近的百姓听到,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众人欢呼跪拜,如涨潮般绵延不绝。 凤鸾抵达正阳门口。 皇后乃国母,也是所有内命妇和外命妇之典范。依制,每过一重门,皆有不同的外命妇前来引驾或搀扶。 从正阳门入宫城,前来扶轿的乃是杨姗姗与贺玲。 二人面潮激动,恭敬朝婚车一拜,紧接着抚两侧红绸,一路护送傅娆过大明门,往承天门迈去。 从大明门至承天门,乃百官衙署区,没有资格前去奉天殿的官吏,皆在此处跪迎。 傅娆对这一带并不陌生,她身为太医,时常在官署区流连。 只见两侧官署区的空地或夹道里,乌压压跪满了人。 婚车停在承天门的城楼下,杨姗姗二人又将手中的红绸递给礼部尚书韩夫人和吏部尚书柳夫人。 两位夫人皆穿着一品诰命大妆,抚着婚车往内城而去。 至端门,便是左都御史程夫人与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左夫人,两位是臣属中 最为清贵的女眷,皆是神情端肃扶轿而行。 直到婚车抵达午门,内监高喊一声“落轿!” 婚车在此停住。 程夫人与左夫人,一人打帘,一人亲自将傅娆搀出,迎面候着的是明王妃与荣宁大长公主,荣宁大长公主为皇帝姑母,乃先帝的亲姐,今年五十有四,两位德高望重的皇亲,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傅娆身上。 年轻雅重,花容月貌。 比起其他外命妇的拘束,这两位倒还话起了闲。 “我常闻韩夫人夸赞皇后贤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明王妃先一步上前掺住傅娆胳膊,比起名郡王的轻挑,这位明王妃极为和善温柔,不难想象她平日如何宠溺孩子。 “王妃客气。”傅娆微一颔首。 大长公主随后上前,细长的眉眼微微笼着笑,倒是有几分打量的意味, “皇后娘娘,陛下虽是天子,也御极多年,可在本宫眼里,他终究是晚辈,他这辈子,劳神劳力,不曾得片刻安宁,如今得了娘娘这样的娇妻,本宫希望他能过些清净日子,还望娘娘早日诞下嫡子,稳固江山,他也好彻底歇一歇,娘娘,本宫可就将陛下托付给您了。” 众目睽睽大婚典仪上,略有些托大。 明王妃担忧地瞥了傅娆一眼。 傅娆神色不变,深深打量大长公主,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上了些年纪,不掩贵气,言语虽有出格之嫌,可神情语气是真心疼皇帝。 傅娆朝她缓缓一笑,“大长公主的话,本宫记下,陛下是本宫的夫君,照料他是我分内之责,无需大长公主担心。” 傅娆回答极有分寸,不乏气势,也并无瑟缩和恼怒,可见非寻常之辈。 大长公主面现惊喜,朝她屈了屈膝,算是为刚刚言语冒犯赔罪,又道,“娘娘善医,是陛下之福。” 傅娆雍容一笑,不再回她。 她现在可不是女医,而是当今皇后,该要端架子的时候也得端。 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两位年迈的皇亲搀的步伐缓了些,却不知这里已完成了一段小小的交锋。 二人搀着傅娆往前,送至皇极门下便止步。 从皇极门往内便是奉天殿,两侧,百官林立,甲士如云。 一条鲜艳的红毯从脚下一路延伸至奉天殿,顶端处,红霞洒下一片金芒,色彩相间,如蒸霞蔚。 仅有两名内监高举仪仗在前作引导,两名宫俾捧长长迆地凤尾随行。 傅娆身姿笔直,神色端肃,一步一步朝红毯尽头的男人走去。 太远,太高,光影晃动,她瞧不清,只觉有一道明黄的亮点定格在她瞳仁处,她再也挪不开视线,一点,一步靠近他,迎向他。 她像是一只展翅的凤凰,霞色韶光,美憾凡尘,华丽的红影一点点划过红毯,如坠入凡间的瑶女,从最底下的御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每迈一步,如同迈过一道坎。 她这一生有太多太多的坎。 纵然万众瞩目,也是一份独属她的沉甸甸的幸福,与幸运。 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日子。 她嫁人了呀。 忍不住,提着裙摆,迈得更快些,想投向他的怀抱。 哪管那皇后威严,哪管那森然的侍卫与百官,在一幕幕惊愕中,她含着笑,提着裙摆,越过那两名内监,华丽柔软的凤尾从宫婢手中滑过,跌落在地,如蝶衣从这片明湛的天地划过。 皇帝身穿明黄九龙帝王衮服,头戴十二旒双龙戏珠乌纱冠,眼眶渐渐湿润。 他的姑娘,那么小,那么乖巧懂事,心却硬得像凿不开的壁,好不容易哄着漏出一条隙,又被沈家给吓走,三年半哪,他至今都难以回想那段时日,心里空空落落。 遗憾这一生文治武功,却无人与他共享繁华。 直到在通州,不经意瞥见那道倩影,内心深处烙下的痕迹清晰地泛着疼。 求而不得的守候,虽迟,还是来了。 瞧,她笑靥如花朝他奔来。 不觉得她冒失,带着几分端庄的俏皮,惹人怜爱,起先群臣是骇然,旋即以程康为首的老臣,瞧着那年轻的皇后迫不及待朝皇帝奔来,都笑出了声。 粗犷的,含蓄的,爽朗的,克制的,音色各异的笑声,一点点如涟漪在天地间荡漾开来。 当真是绝无仅有的皇后。 这位征战杀伐的帝王,罕见地渗出泪花,模糊的视线里,那道明媚的身影,越来越近,抬臂,她眼底的春花秋月,触手可及。 “陛下!” 皇帝哭笑不得,将她拥入怀里。 傅娆靠在他坚实的胸膛,温热的泪珠滚下,湿透他薄薄的衣裳。 依偎片刻,皇帝将她 拉起,温柔地注视她,指腹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傅娆也懊恼自己一时失态,嘟起了小嘴,眸色波光流转,明媚里夹着几分羞涩,清晰地映在他眼底。 “哈哈哈!真不愧是朕的皇后!”皇帝冲她安抚一笑,领着她立在台阶之巅,接受群臣贺表。 随后牵着她入内,举行册封典礼,礼部尚书韩玄亲自将皇后金册与玉玺交予傅娆,礼毕,群臣再拜而退,宫人用明黄的帝辇送二人回坤宁宫。 前庭虽有设宴,可皇帝无需出席。 傅娆被皇帝亲自送入坤宁宫,入殿,地铺龙凤祥云毯,墙敷椒泥雕花,兰香馥郁,红光耀映。 正殿内已有多位外命妇并内官等候,伺候二人喝下合卺酒,举行完一系仪式方退下,最后殿内只剩下贴身伺候的宫人。 左右各有浴室,宫人分别伺候帝后沐浴更衣。 待傅娆穿上一身殷红鸳鸯锦绣团纹通袖长衫,梳一简单的百合髻出来,却见皇帝换了常服,抱着笨笨在膝盖上玩耍。 “娘!”笨笨瞧见傅娆,立即从皇帝膝盖跳下,扑到傅娆怀里,“娘,笨笨想您了!” “好,好..娘不离开了…”傅娆眼眶泛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往皇帝身侧的罗汉床坐下。 笨笨将小脸埋入她香软的脖颈,软软地撒着娇,“娘,笨笨终于可以跟娘亲睡了…..” 傅娆闻言心头一酸,为难地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褪去鞋袜,盘腿坐在床上,清隽的面容含着浅笑,恍若不闻,温声问道,“饿了吧,朕传晚膳?” 傅娆点了点头,思及今晚任重道远,她暗暗吁着气,将笨笨从怀里拉出来,“笨笨,今晚娘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笨笨先跟姑姑睡一晚如何?从明日起….” 傅娆话未完,只见皇帝伸手将笨笨夺过去,钳在怀里,教训道, “笨笨满了三岁,从今日起,便要独自睡塌。” 笨笨小嘴瘪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摸样,可对上皇帝严厉的眼神,她又眼巴巴吞了回去。 傅娆瞧见她那神情,心疼不已,忍了忍,终是没说话,若不是今日大婚,她绝对要驳他。 宫人将膳食摆上,一家三口用了晚膳,又吃了一碗长寿面,方放下碗筷。 不多时,大皇子体贴地过来寻笨笨玩,将人领走,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刚用完膳,皇帝便拉着傅娆在坤宁宫转了一道, 六月初六恰值盛暑。夜风含燥,二人临着坤宁宫侧殿外的水廊,凭栏远眺。 皇帝背着手,将她柔荑捏在掌心,肌肤勾缠,惹出几分旖旎。 见傅娆低眉,眼神转溜溜的,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刚刚似有不快?”他侧身贴近了她,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傅娆抬眸,对上他明湛的视线,勾着俏唇,“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是委屈的语气。 皇帝失声一笑,见脸贴了过来,她脸颊红润的肌肤清晰可见,低喃问,“大婚之日,朕何事惹了娆娆不快?快些说来,朕改。” 傅娆害躁睨了他一眼,“陛下对其他公主宽宥的很,何以对笨笨这么苛刻?” 皇帝闻言哈哈一笑,不以为错,反十分得意地弯了弯唇,低缓的嗓音从她耳际划过, “谁叫笨笨跟朕抢你呢!” 傅娆鼓了鼓腮囊,气得瞪了他一眼,“倒是臣妾的过错了…”语含娇嗔。 清俊的身影微仰,深深凝望她如玉的眉眼,薄唇抿起,并未说话。 二人已整整一月不曾独处。 有些事,不用说,一个眼神,无端便能勾出一些情味。 十指交缠,粗粝的手茧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 总算是被他养出几分娇气,手心手背皆是软糯滑腻,软软的,用力,便能掐断似的。 他勾着她的葱葱玉指,往殿内迈去,明黄的衣角卷起她绣鸳鸯的凤裙,粘在一处。 夜色迷离,水池里倒映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琉璃宫灯,灯火随水波荡漾,一圈圈往湖心划去。 第59章 大婚下 坤宁殿侧殿与主殿间有一条长长的夹廊,上方悬挂各色美轮美奂的宫灯,晚风轻拂,摇落一片姹紫嫣红的光芒。 纤纤玉指被他勾着,莲步轻移,恍若无声。指甲有一搭没一搭陷入她指窝里,温热滑腻。 差点从他掌心滑落,另一只手覆上,反倒是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像个亦步亦趋的小媳妇,稳稳当当跟在他身后。 皇帝愉悦地弯着唇角,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肆无忌惮的欺负她,欺负他的小妻子。 清风徐徐吹送衣纱,曼妙的金线凤裙若流动的光,流光溢彩划过甬廊。 快及寝殿门口,皇帝大步跨入,傅娆一时未察,被他拉了个踉跄,步子不及门槛高,跌了进去,就这么撞在了他后背。 “哎哟…” 心里想着嬷嬷所说那十项全能术,一声哎哟唤出,妩媚又妖娆,如同蝉丝一般渗入他心里,又将他心给勾了出来。 呼之欲出的热浪,心跳鼓鼓。 皇帝眼神晦暗不堪,“怎么了?”待要回身去瞧她,一双玉璧从后面绕过,连同他双臂一同箍在她怀里。 明明那手臂软如细蝉丝,却不自量力妄图想钳住他,且看她能弄出什么花招来。 皇帝不动声色,任由她施为。 宫人早已退的不知去向,殿内红烛摇曳,帷幔飘飘。 窗下的铜制香樽青烟袅袅,角落冰镇着的冰气缓缓攀岩,香气与冰气交揉, 傅娆下颚磕在了他肩口,她秀眉轻蹙,懊恼地贴着他,撒着娇,“陛下,您磕到臣妾了…” 一下又一下,有意或无意的相触。 他口干舌燥,气笑,将身姿挺得笔直。 眼神勾勾直射面前不远的红帐,深吸着气,“是你自己走路不小心,何以怪了朕?” 她蛮不讲理道,“陛下迈得太快,勾着臣妾了….” 皇帝掀起唇角,“哟,总之是朕的错?” “对呢….” 动作越来越过分。 皇帝咽了烟嗓,疏忽往前迈出一大步, “哎哟….” 傅娆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一带,再次一跌,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口,藕臂从他身上滑下, 眼瞅着要跌下,皇帝蓦然转身,将她整个人给拧了起来,从 涌动的红帐给丢上床去。 “朕的皇后,这是打哪学的?”他气得咬牙切齿, 刚刚那番不安分,简直是见所未见…. 只是,怒归怒,这番与平日的她也迥然不同,不得不承认,如饮佳酿,回味无穷。 小妮子,学坏了。 傅娆吃痛,委屈巴巴地拽着红帐不许他进来, 她哪里乐意,还不是那嬷嬷说这是宫里的规矩嘛,她琢磨过,会不会是那嬷嬷诓她,可那嬷嬷神情十分严肃,她又是未来皇后,嬷嬷敢诓她么? 后来又想,或许是皇帝使坏。看在他体贴的份上,便装傻一回。 她当然不会做全套,少不得应承一二。 可眼下皇帝这反应令她又羞又恼, “还不是陛下宫里的嬷嬷教的,陛下怎么怪臣妾?” 傅娆俏脸又绷又红,略有几分无地自容。 皇帝微的一愣,“宫里掌教嬷嬷教的?” “嗯…”傅娆发出委屈的气音。 面前的红帐如麦浪翻涌,白皙的手指紧紧拽起,合在一处,不留丝毫缝隙。 他瞧不清她的摸样,该是何等有趣。 愣了片刻,他下意识哈哈大笑,朗笑声穿透红帐欲要挣破她脸皮,傅娆气得跺脚,“不许笑!” 绣鞋重重磕在脚踏,发出蹭蹭声响。 皇帝越发开怀,够出手去挠了挠她细白的手指。 怪痒的,傅娆立即一缩,不过她没有上当,不曾松手,帷帐依然被拽得紧紧的。 皇帝失笑,背着手立在帐外,略有几分后悔。 那掌教嬷嬷上了些年纪,平日是个最端肃不过的人儿,做出这样的事,大约是受冷怀安挑拨。 冷怀安平日里最爱折腾这些伎俩。 怕是晓得他不打算碰其他女人,便撺掇着掌教嬷嬷教会傅娆这些。 有这等谋划,不该瞒着他这个帝王呀。 他要是早知道,刚刚又怎么会“批评”她,这下好了,小狐狸乖乖地缩回洞里,怕是再也不会出来。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帝头一回为自己而失望。 “娆娆,朕乏了,该寝歇了….”他清了清嗓子提醒。 傅娆无动于衷,双腿搁在床沿,磕磕蹬蹬的,如同戏水的 顽童。 帐浮如浪,载着红芒流动,流光溢彩。 随着时光流逝,皇帝的心,凉如冰渣。 他拂了拂鼻梁,决定挽救自己的失误。 “娆娆,你可知,你离开那三年多,朕如何熬过来的?” 帐下那双小脚微的一顿,默了一会,里面传来娇憨的嗓音,“如何过的?” 皇帝挺拔立在帐前,负手而立,长长的影子投在红帐,仿佛罩在她身上。 他薄唇微启,淡声道,“朕整日坐在御书房,心里空空落落的,毫无着处,心口的血一口口往外咳,怕自己越来越颓废,朕决心去边关,整饬边防,可每每朕打了胜仗,便坐在高高的草垛上,仰望头顶的明月….料想,你看到的月与朕眼中之月,该是一样,朕便执树叶吹乐给你听….” 拽着红帐的小手,微微颤了颤。 一行泪珠滑下,跌在腿上,印出一点水渍。 “朕心里很想你,也很不对不住你,朕当初口口声声说不逼你,却又不许你逃,实则是自欺欺人,想叫你自投怀抱….” 委屈的泪水再一次崩溃而下,湿了大片衣裳。 “朕内心其实很清楚,不过是哄哄你罢了,是以你离开后,朕十分懊悔,懊悔当初不该逼你,否则你不会那般决然奔赴潭州,也不会出事…..” “朕那段时日,特别煎熬,可越悔恨,心里便越念着你,朕盼着能有人与朕谈起你,可惜,所有人生怕触了朕的伤心事,绝口不提傅娆,傅娆两个字成了忌讳….” “朕心里呕得慌,只能回京,除了看望几个孩子,过问朝政大事,其他诸人朕不乐意瞧,就爱寻你弟弟话闲,朕将他召来御书房,吩咐他说说你以前的事,朕特别爱听,每每思及你少时吃得苦,朕心痛如绞,有一回厉害了,咳出满口血,将你弟弟吓了一跳。” “往后再宣他,他宁死不奉召。” 皇帝说到这里,苦笑一声。 红帐处,那只粉白的小手不知何时跌落,唯余浪花阵阵,清香浮动。 “他不奉召,朕也不能怪他,后来再回京,朕便去你家里走走,你弟弟也不理会朕,任由朕坐在你闺房前的石桌出神。” “傅坤不搭朕的腔,朕心里不好过,就想与人聊聊你,有一回朕去大报恩寺,不想撞见了你娘,你娘与杨清河的夫人一道上香。” “二人自然而然 聊起了你,杨夫人晓得你出事,你母亲却不知,一个面生的妇人瞧见你娘,火急火燎地朝她哭丧着,说你命苦出了事,还望你娘要节哀,你娘大动肝火,说那妇人咒你,与她辩驳,情急之下,说你与一位叫陈四爷的情投意合,四爷已来家里提亲,可你为了潭州瘟疫,耽搁了婚事,先去潭州,后不远万里守约嫁去了川蜀….” “‘情投意合’四字,砸在朕的脑门,戳在朕心窝,朕泪如雨下,朕何时与你情投意合,不过是朕单念着你,强求于你,你哪里乐意?你哪里守约?” “难过之后,朕心里又生出一些希冀,或许你忌惮的是朕的身份,并非朕这个人….”皇帝说到这里,清苦地笑了笑,“当初朕来你家里,该是被你母亲看出端倪,你久久不归,她便以为你瞒着她与朕私奔….那日她抱着杨夫人哭了许久。” “朕后来处置了那位妇人,料理了此事,着贺攸前去安抚你母亲,说你在外郡游方,一切安好….” 他伸出手,将那垂下的红帐微微拨开,露出一张昳丽绝秀的容,眼尾红红的,被拖出一片殷红,湿漉漉的眸眼,水光流转,如同骤然闯入的惊狐,魅惑娇艳,长裙线条流利裹出曼妙妖娆的身段,整个人活脱脱一只诱人的小红狐。 他眸眼聚起浓烈的墨,直勾勾盯着她, “你可知朕为何这般做?” 小狐狸红着脸,眼巴巴地摇头, 皇帝失笑,清澈的笑意如水花自眼角跌下,落在掌心,被炙热的温度染烫,覆上她细嫩的下颌,轻喃道, “朕四处寻你的痕迹,与人说道你,实则是怕自己忘了你,朕想一直一直将你刻在心里,怕时光流逝,没人记得这世上有位悬壶济世的女医,她叫傅娆….” “陛下…..”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盈盈的水光清晰倒映着他的容。 傅娆双手攀上他的手臂,一点点拽住他的手掌,拉住。 将他一扯。 皇帝瞬势跌落床榻,靠在迎枕。 傅娆埋首在他胸膛,模糊不清道:“陛下,娆娆对不住您…” 皇帝轻抚她肩背,从善如流道,“朕也觉得你对不住朕,那你该怎么补偿朕?” 傅娆闻言脑子一蒙,红彤彤的杏眼哭过后,若狭长的狐狸眼,楚楚动人,注视他,娇嗔道, “陛下,您什么意思?” 皇帝心虚地耳根泛红,面上却不动声 色道,“教养嬷嬷还教了皇后哪些?可否示于朕?” 傅娆挪开身子,慢吞吞将他手推开,“陛下,您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皇帝一本正经道:“朕能临时着人编出那玩意儿?” 傅娆小脸垮下,看来逃不掉了… 她抿抿嘴,做了几番思想斗争,慢吞吞的忙起来… … “陛下,我真的嫁给您了吗?” “当然,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嗯…” “陛下…可不可以不要碰别的女人…娆儿不愿…” “朕…有娆娆足矣…” 对上他眼底的揶揄,傅娆反而不乐意了… 皇帝吸气,忍着难受,克制着问:“皇后,不是十项全能术吗?嬷嬷是怎么教你的?就这点本事?” “陛下…”傅娆快哭了,他这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傅娆不服输的那股劲儿又上来了… 半晌,皇帝俊脸绷得极紧,眼底幽深如黑沉的旋涡,拍了拍她,叹气, “下来吧…” 第60章 用医术征服后宫 天光大亮,晨曦晰长,傅娆精致的眉眼慵懒地沐浴在一片金芒里。 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顺手一动,摸到一片坚实的胸膛。 下意识睁开了眼。 皇帝笑融融望着她,抬手将她散在鬓角的乱发给捋了捋,见她一双杏眼雾蒙蒙的,憨如小猫,柔声道,“小懒虫,还想睡?” 傅娆嘟了嘟嘴,懒懒睁动了下眼皮,往他怀里蹭了蹭,缩在他胳膊下,“陛下,让臣妾再睡会....” 话未说完,想起今日众妃要觐见,明日外命妇入宫朝见,她哪有闲工夫赖床? 复又睁开眼,挣扎着就要起床, “都日上三竿了,众妃想必已候着了....”傅娆手忙脚乱要起塌, 皇帝抬手将她按在怀里, “急什么,朕已着人传旨,晚一个时辰再来请安。” 傅娆脸颊先是一阵燥热,旋即徐徐涌上些许羞怒,“陛下,您诚心让臣妾被人看笑话不是?大婚头日便赖床,回头众妃还不知怎么排揎臣妾?” 皇帝窸窸窣窣将皇帐一放,伸手压在她唇瓣,“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嚼舌根,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谁说得了你?娆娆,你虽是皇后,可朕不希望皇家规矩束缚了你,你嫁过来,就得把这里当家,在家里,自然怎么舒适怎么来....” 傅娆微的愣住,眼眶渐渐湿润。 她也想,且不说睡到自然醒,至少不必日日端着架子,疲于应付那些宫妃与下人。 这一发愣,却没防住男人又开始使坏。 皇帝一面忙活,一面安抚, “朕这后宫,无长辈要你侍奉,其他诸妃皆要仰仗你过活,断不会与你为对,你且自自在在的,朕娶你入宫,是叫你享福来着.....” “此外,朕还给了你一个惊喜....” 没防住,他便这般闯入.... 他要众妃晚一个时辰过来,原来是为了这档子事? 傅娆气急,却又无可奈何,耐着性子分他心, “什么惊喜?” “你回头得空,且去侧殿瞧瞧,看朕给你准备了什么.....”皇帝嗓音暗哑,显然不想再与她话闲。 傅娆却推着他要细问,“是什么?” 其实她已猜了个大概,却不肯 饶恕他。 皇帝置若罔闻,很快傅娆也说不出话来。 小金子在殿外侯了许久,听到熟悉的动静,忙不迭摆摆手,示意端着各色盆具的宫人退开。 巳时初,殿内总算停歇下来。 宫人利索入内,伺候主子悉数更衣。 傅娆着九龙九凤殷红薄褙,头插金镶玉宝石抱头莲,一支点翠步摇,显得十分端庄典雅。 桌案已备好各色早膳,笨笨被皇帝抱在怀里,瞧见傅娆出来,先是乖巧地给她磕了个头, “给母后请安。” 得到皇帝准许,笑嘻嘻爬起来,朝傅娆怀里扑来。 傅娆抱起她坐下,要安置她用早膳,笨笨却摇了摇头,“娘,笨笨已吃过了,谁叫爹爹与娘亲赖床,笨笨都醒了好久了,对了,娘,你跟爹爹昨夜生弟弟了吗?” 傅娆闻言俏脸一红,对上女儿天真烂漫的眼神,想要斥她,却又不舍,窘着脸不知该如何答。 皇帝朗声一笑,“笨笨,生弟弟没这般快,你再给爹爹跟娘亲一点时间。” 笨笨不快地皱了皱眉,搂着傅娆问,“娘,你快些生弟弟吧,生完弟弟,笨笨就可以跟娘亲睡了。” 不消说,定是皇帝糊弄笨笨的话。 傅娆扶了扶女儿脸颊,作色道,“笨笨,别听你爹爹瞎说,今晚笨笨便跟娘亲睡。” “耶!” 笨笨高兴地亲了傅娆一口。 皇帝这早膳如何吃不下了。 见皇帝黑着脸,频频瞪她,笨笨突发奇想,往傅娆怀里拱了拱,“娘,这个爹爹好坏,咱们换个爹爹吧....” 皇帝大怒,指着笨笨,咆哮道,“笨笨你过来,爹爹保证不打你。” 笨笨跳下傅娆的膝盖,呼啦啦地跟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傅娆笑不可支。 这顿早膳吃得兵荒马乱。 皇帝用完膳,往前庭视朝,傅娆准备妥当,便宣众妃觐见。 须臾,坤宁殿的掌事太监小铭子领着六位宫妃进入正殿。 傅娆端坐在紫檀龙凤呈祥纹坐塌,上铺软软的珍珠丝绸垫,舒适凉快,坐塌后方悬挂六面翡翠挂屏,凤裙华美昳丽地铺在她身后,即是端庄又格外秀美。 六位宫妃泾渭分明分为两路入内,齐齐跪下行了大礼, “臣妾叩请娘娘金安。” 傅娆双手合在腹前,神色雍宁道,“免礼,来人,赐座。” 傅娆从嬷嬷处得知,如今宫内除去被圈禁的李嫔,只剩下以虞妃为首的六名宫妃。 其中虞妃,寇婕妤,陈容华为左班,三人打先进来,便是笑容满脸,朝她恭敬请安。 尤其虞妃,神色略有几分激动,她身穿湖蓝绣海棠的丝绸薄褙,下裳淡色长裙,神情清朗,温婉从容。 傅娆朝她微笑。 虞妃身后立着一上了些年纪的妃子,正是寇婕妤,寇婕妤生的一双丹凤眼,腼腆地笑着,带着几分怯色,见傅娆打量她,连忙恭敬地屈了屈膝,傅娆也稍稍点头,示意她落座。 最后便是一身杏色裙衫的陈容华,陈容华双眼明亮,略有几分娇嗔,傅娆知她年近三十,到这个年纪,还能这般纯真,可见心大,大约是平日不争宠,自顾自己吃喝,长得倒是极为丰腴。 见着傅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笑嘻嘻的,略带几分讨好。 望之生喜。 傅娆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坐下。 目光落在右班,为首的便是当年与虞妃略为不对付的柳贵嫔,柳贵嫔出身江南,说话带着几分软侬腔调。 虞妃生二公主,柳贵嫔生三公主,废后与淑妃相继败落后,柳贵嫔便自立门户,与虞妃分庭抗礼,虽说皇帝多年不视后宫,可丝毫不影响这些女人针锋相对,再小的地方都有江湖,何况这深宫后院。 虞妃曾协理后宫数年,一直强压柳贵嫔一头,可虞妃性子温婉,不与柳贵嫔争高下,是以二人在后宫也算是平分秋色。 柳贵嫔懒懒起身,捏着护甲往后抬了抬肘,腰身微屈,朝傅娆施了一礼,“见过娘娘。” 她今日穿得极艳,海棠粉的裙衫,白皙的面容,哪怕上了些年纪,却因保养好,是在场除了傅娆之外,容色最为出众的妃子。 她自恃资历,言语间未有恭敬之色,只是乍一眼也挑不出错来。 装扮这般娇嫩,定是以为能在坤宁殿遇见皇帝。 傅娆神色淡淡从她掠过,看向柳贵嫔身后的谢昭仪,谢昭仪面色冷峭,不苟言笑,目不斜视屈膝,也不往傅娆瞧。 傅娆视线在她脸上落了落,也并未吭声,看向最后那位段婕妤。 段婕妤不等傅娆反应,先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给娘娘请安 ,臣妾来得早,在外头遇见了陛下,陛下龙骧虎步,威仪更甚往昔,臣妾已多年不被招幸,今日也是来了这坤宁殿,才得机会瞧一眼,娘娘,您贵为皇后,该知雨露均沾的道理。” 段婕妤这话虽有挑衅之嫌,可句句在理,料定自己这般说傅娆不会把她怎么样。 段婕妤说完朝柳贵嫔得意望了一眼,施施然坐了下来。 傅娆着实被这话给噎住。 她之所以答应入宫,很大程度在于,皇帝承诺不碰其他女人。 现在让她雨露均沾,做梦。 傅娆正要答话,却见左下首的虞妃替她驳道, “段婕妤,娘娘入宫才一日,你却在这里嚷着要陛下雨露均沾,是不识大体,陛下与朝臣皆期待着娘娘能诞下嫡子,你只顾一己之私,实在有负圣恩。” 段婕妤被虞妃驳了个面红耳赤,她挤出一丝冷笑,悄悄觑了一眼傅娆,与虞妃分辨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再说了,娘娘总有乏累的时候,让咱们姐妹轮着伺候陛下,也算为娘娘分忧....” “大可不必!”傅娆淡声截断她的话, 柳贵嫔三人闻之变色。 傅娆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真打算独占皇帝? 傅娆面无表情扫了柳贵嫔三人一眼,“服侍陛下乃本宫分内之责,无需段婕妤越俎代庖,此外,陛下虽千秋正盛,也得爱惜身子,至于婕妤所言雨露均沾....” 傅娆朝身侧宫人示意一眼,“今日晨起,陛下享用一盅菊花酿,赞不绝口,本宫便赏给诸位姐妹,同享。” 一声令下,几名女婢鱼贯而入,给六位妃子各人盛了一碗菊花酿。 傅娆这是明目张胆告诉大家,想要衣食无忧,可以,想要跟她抢男人,没门。 柳贵嫔还未开口,脸色已泛青。 宫人见她久久不接菊花酿,擒着冷笑提醒,“皇后娘娘所赐,贵嫔不接是吗?” 柳贵嫔脊背一颤,气得笑出声来,“怎会?”绷着脸将那碗菊花酿接过,勉强抿了一口。 对面的陈容华已一碗见底,“哎呀,这菊花酿是娘娘亲自所酿吗?味道可真好。” 傅娆含笑解释道,“是我配的方子,你若喜欢,以后可常来喝。” 陈容华面露喜色,立即放下碗勺,朝傅娆屈膝,“臣妾谢娘娘恩典。” 段婕妤气不过 陈容华没脸没皮讨好傅娆,冷飕飕道,“陈容华可别醉翁之意不在酒。” 言下之意是陈容华想寻机见皇帝。 陈容华气得满脸胀红,正要驳回去,却见傅娆抬手,制止她,笑眯眯往段婕妤吩咐, “段婕妤,你火性极大,怕是内火旺盛,你上前来,本宫与你把脉,给你开个方子,下下火。” 段婕妤闻言吓了一跳。 她忘了傅娆擅医,若是傅娆随随便便下个毒,她怕是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一时懊恼不该被柳贵嫔挑拨,与她为对。 但是皇后之命,不敢不从。 段婕妤犹犹豫豫起身,缓缓挪身上前,先朝傅娆施了一礼。 宫人立即在傅娆对面设座,又置一小案,段婕妤僵着笑坐下,将手肘搁在小案, 傅娆从容将手指搭在她手腕处,凝神听脉。 段婕妤悄悄瞥着傅娆的神色,见她起先脸色还算平静,后来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段婕妤不由慌了神,“娘娘,莫非,臣妾有病?” 傅娆不看她,只凝神道,“你确实有病,来,换一只手。” 段婕妤这回乖乖地侧身,连忙将另一只手的袖子撸起,放在小案。 傅娆继续听脉。 大殿内静若无人,众妃皆目不转睛盯着傅娆那只手,见傅娆神色端肃,不由生出几分敬重。 半晌,傅娆松开手,冷冷瞥了一眼段婕妤。 段婕妤这下已抖如筛糠,老老实实跪在傅娆跟前,“娘娘,臣妾身子怎么了?” 傅娆叹气道,“医者治病,首在信任,你若不信我,即便我告诉你如何诊治,想必你也不会听,本宫替你传太医吧。” 段婕妤一颗心跌入冰窖。 她这是得了了不得的病吗? 哪还有刚刚的气焰,失魂落魄回了席位。 这头陈容华小心翼翼起身,绞着手帕问,“娘娘,臣妾信得过您的医术,您可否帮臣妾瞧瞧?” 傅娆失笑,“也好,咱们姐妹干坐着无趣,本宫便当积攒些医案,给你们把把脉,你上前来。” 陈容华带着几分忐忑,堆着笑往前落座。 傅娆给她把脉,须臾,示意她张嘴,瞧了瞧她舌苔,便皱着眉斥她, “容华贪吃,怯热,有暑湿之症,外实内虚,虽 无大病,可久而久之,人会懒惰,提不上劲,也睡不踏实....” “对对对,娘娘神断,臣妾确实睡不得好,整日懒洋洋不想动....” “嗯,本宫给你开个方子,你晚膳前来拿。” “臣妾谢娘娘恩典。” 陈容华刚一下去,寇婕妤大着胆子,抡起袖子上前,怯生道,“娘娘,您也给妾身把把脉....” 她们这些女人长居后宫,上了些年纪,病痛就来了,她位份又不高,若不是病得狠,也不敢随意请太医,这么一想,有了个擅医的皇后,也很是不错。 寇婕妤路过虞妃时,朝虞妃笑着咧咧嘴。得多亏了虞妃教导她,让她一定要唯皇后马首是瞻。 且不说傅娆什么来头,单她皇后的身份,便可决定在座所有人的生死。 傅娆又给她搭了搭脉,搭完脉脸色不太好看,又看了看她手经,欲言又止望着寇婕妤。 寇婕妤被她这番神色整得战战兢兢,眼泪都快滑下来,“娘娘,臣妾难道是不治之症....?” 傅娆重重点头,“还真是不治之症!” 寇婕妤身子滑了下去,眼泪汪汪拽着傅娆的衣角,抖了半晌,哭着道,“娘娘可要救我,我不想死啊,我在这宫里住的好好地,有吃有喝,无忧无虑,我娘家只剩下哥哥,若是我回了家,哥哥嫂嫂指不定怎么糟蹋我,眼下我是宫妃的身份,陛下待我们极是大方,份例给得足,他们一年入宫探望一回,我还能给他们些赏赐,尚存些脸面.....” 寇婕妤语无伦次絮叨着。 傅娆闻言面露同情,难怪她不肯出宫,原来家中已败落。 “你别急,你虽是不治之症,却不致命...” “啊?”寇婕妤立即收起灰败之色,连忙跪直了身子,“娘娘,我还有救?”眼巴巴望着傅娆,好像傅娆能决定她生死一般。 “我问你,你平日可是口渴,多食,多尿?” 寇婕妤愣了一下,稍一思索,立即猛点头,“还真是如此。” “这是消渴症....”傅娆细细与她道来,寇婕妤懵懵懂懂听着,泪如雨下,紧紧拽着傅娆的衣袖,“娘娘,妾身的身家性命系于娘娘手里,只要娘娘肯帮着妾身调理,妾身愿意给娘娘做牛做马。” 傅娆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本宫对这类病状也极是好奇,有本宫在,即便不能让你痊 愈,定能保你无虞。” 寇婕妤感激涕零退下。 傅娆又给虞妃诊断,问了些症状,“你倒是没旁的大病,只是身子太虚,当年生二公主该是吃了不少苦头。” 虞妃苦笑着收回手,“娘娘明鉴,当年大出血,幸得周老太医妙手回春救下臣妾的命,这些年虽是细细养着,多少还是落下病根。” 傅娆瞥了一眼虞妃的脸色,瞧不出什么来,该是脂粉遮掩之故。 “也不是全然没法子,本宫帮你配些药丸,调理些时日试试。” 虞妃大喜,立即跪下磕头,“臣妾谢娘娘大恩。” “快些起来。”傅娆亲自将她搀起。 虞妃这一派的人对她恭恭敬敬的,显然是虞妃的功劳。 虞妃退至一旁。 中途,傅娆见众人喝完了菊花酿,又着人上茶。 不过这一回,傅娆却吩咐得仔细, “给虞妃煮枸杞人参茶,给寇婕妤斟峨眉绿茶,陈容华喝祛湿茶,至于柳贵嫔三人嘛....上内廷司进贡的武夷山大红袍吧....” 宫人领命要退下,段婕妤眼巴巴从锦杌上滑了下来,央求着望着傅娆, “皇后娘娘,您刚刚给寇姐姐把脉时,臣妾听着,那症状与我极像...娘娘,要不,您也给臣妾上峨眉绿茶吧.....” 段婕妤的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傅娆忍住笑,复又叹息望她,“你确实也是消渴症。那就给她上峨眉毛尖。”后一句话是吩咐宫人的。 那头段婕妤闻言脸色惨白,眼神直直的,怎么都站不起身,还是宫人给掺了一把,她方坐稳。 傅娆暗想,这后宫的妃子,整日伤春悲秋,吃得多,动得少,得消渴症的几率确实极大。 那段婕妤木了一阵,犹然不信,哭哭啼啼道,“娘娘,寇婕妤瘦得紧,臣妾却丰腴不少,难道也是消渴症吗?” 傅娆雍容一笑,“你不信本宫,大可去请太医。” 段婕妤垂下泪不说话了。 傅娆不再理会她,而是将目光落在柳贵嫔与谢昭仪身上。 “柳贵嫔,该你了。” 第61章 装个病,博取娘娘关注…… 柳贵嫔不情不愿捏着绣帕上前来,拢了拢袖,皙白的手腕往小案上一搁,冲傅娆皮笑肉不笑道,“可就辛苦娘娘了。” “不必。” 傅娆拂袖将手指按在她手腕,目光落在柳贵嫔的护甲上。 这是一支银镀金镶嵌宝石的玳瑁护甲,末尾雕了一只细细的凰,不仔细还瞧不出来。 柳贵嫔见傅娆视线落在那护甲上,脊背一紧,脸上的从容悉数褪去,只剩下冷汗涔涔。 她下意识想缩了一缩手,可思及这是废后当年赐给她的护甲,又生生忍住,权当眼神不好,没看清也能糊弄过去,若是眼下露怯,便是不打自招。 柳贵嫔佯装淡定,不着痕迹将另一只手覆在那玳瑁护甲上,轻笑着问傅娆,“娘娘,臣妾可有什么了不得的病?” 傅娆淡淡瞥了她一眼,收回手,“不曾...” 柳贵嫔立即将手垂下,宽袖下滑将那护甲掩住,拨了拨耳鬓的发梢,笑道,“前几日贺太医给臣妾请了平安脉,也说臣妾身子康健,倒是劳烦娘娘一遭了。” 宫里剩下这几名妃子,也就虞妃与柳贵嫔能循例着太医请平安脉,其他妃嫔未生子嗣,位份又低,若非生病,难以请动太医。 哪怕真要请平安脉,也是准许的,不过大抵不会派太好的太医来,有些太医糊弄一二,未曾细诊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遣散妃嫔后,后宫这些妃子并不那么受重视。 余下几位妃子,除了图个健康安乐,还图什么呢。 听柳贵嫔这般一说,其他几人眼底皆有艳羡之色,好在皇后擅医,若是殷勤小意些,没准也能沾些福气。 谢昭仪最后一个坐了过来,她主动撩起袖子,让傅娆把脉,神情倒是比先前多了几分郑重。 傅娆手指搭脉后,细细朝她脸色看来,谢昭仪也大大方方任她打量。 谢昭仪远远瞧去,有冰雪之姿,可近看,脸色其实不大好。 陈容华见傅娆紧盯着谢昭仪的脸瞧,不由促笑,“皇后娘娘为何只盯着昭仪的脸瞧?” 谢昭仪闻声朝她瞥去,淡声道,“诸位姐妹皆涂了厚厚的脂粉,我却不曾,娘娘诊病讲究望闻问切,此番定是‘望’了。” 傅娆闭眼,静静听她脉象,大约是一盏茶功夫方才袖手, “昭仪月事不大好?” 谢昭仪露出几分苦涩来,注视她道,“娘娘神断,前些年,臣妾曾请唐太医开过几处方子,效用是有,可此病得长期调理,潭州之疫后,唐太医告老怀乡,现在太医院善妇科的只剩下贺太医,贺太医忙碌,来过两回,可终究是好好坏坏,不曾断根。” 傅娆蹙眉,盯着她面颊道,“你气血瘀滞,每每来月事,头痛欲裂,亦有宫寒之症,是以面色发黄发白,消瘦不堪,气血两亏,此外,你思虑过甚,不是长寿之相....” 谢昭仪面色一滞,眼泪滑落,默然不语。 傅娆见她如此,又宽慰道,“你若信本宫,本宫自会帮你调理,如若不然,本宫帮你宣太医,这般长久下去,定是不成的。” 谢昭仪不知想起什么,面若冰霜,不曾做任何反应,只浑浑噩噩回了席位。 傅娆也不多问,茶水奉上。 宣来两位公主请安。 一位是虞妃的二公主裴嬛,今年十四岁,肖似虞妃,温柔娴静, “给母后请安。”她声音敞亮地行了跪拜大礼。 一位是柳贵嫔的三公主裴樱,今年八岁,个子有些瘦小,神情也略有几分瑟缩,腼腆地朝傅娆磕头,“给娘娘请安。” 三公主容貌并不出众,一双眼睛却格外亮。 傅娆示意二人起身,又各自赏了些珠花首饰,两位公主纷纷谢恩,回到母妃身旁。 傅娆乏累,也懒得应承,便吩咐散席。 六位宫妃相继离开坤宁殿,路过一条花廊岔路,柳贵嫔满嘴讽刺与虞妃道, “虞妃姐姐正是好肚量,这皇后之位差点便是你囊中之物,你如今却是处处讨好她,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虞妃立在桂花树下缓缓回眸,并不生怒,而是平静回她,“贵嫔妹妹不必挑拨离间,皇后之位从来都不是我等能肖想,皇后贤德,深得民心,本宫与她有旧,本就对她怀感恩之心,眼下她能贵为皇后,乃我之福气。” “本宫念在与妹妹相交多年,奉劝一句,陛下当年遣散后宫,已交待得十分清楚,贵嫔妹妹莫要重蹈李嫔之覆辙。” “你且想想,眼下换任何贵女入宫为后,你我还能安生么?” 柳贵嫔脸色微微一变。 虞妃不再搭理她,快步带着女儿回宫。 待入内殿,二公主搀着她在软塌坐下,痴痴望她,“ 娘,您真的甘心吗?” 虞妃一愣,对上女儿眼底的不恁,讶异片刻,拽着她的小手,扯了扯训道,“嬛儿,你也犯糊涂不成?你父皇当年让我协理后宫,是因后宫无人,唯有我位份最高,为人处世过得去,他方如此,并非是喜欢我之故,别说你父皇,便是百官,都不曾想过要立我为后,否则还能拖到现在?” “你切莫被有心人挑拨,惹了皇后不快,眼下傅娆为后,比任何人都对咱们有利,娘拼着与她有些交情,定要求她替你婚事做主,将来待你开了公主府,得嫁一品性良佳的驸马,娘亲求皇后开恩,随你出宫荣养,便是一辈子的造化了...” 二公主闻言面露激色,抱住虞妃手臂,“娘,您真的有法子随女儿出宫?” 她自然不想与母亲分离。 虞妃面露凄然,凝神片刻,“帝后情深意重,我提出此计,怕是可行。” “不过嬛儿,你若再被人挑拨,惹了你父皇母后不快,那便什么都别想了。” 二公主含着泪郑重点头,“女儿知道了,女儿明早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女儿去伺候她....” 虞妃见女儿如此,心疼地抹去她的泪,“倒也不必如此,皇后并非狭隘之人,你且踏实些,恭敬些,便可。” 虞妃安抚好女儿,母女俩其乐融融。 段婕妤这厢却是心急如焚,她回到寝宫,饭也吃不下,忧心忡忡无计可施,再三权衡,亲自做了一样糕点,趁着午阳炽烈,宫内无人走动,悄悄来到坤宁殿,也不叫宫人通报,只跪在殿内请罪, “莫要叨扰娘娘,待娘娘醒了再通报。” 傅娆哄着笨笨睡下,听到动静,折身出来,见段婕妤捧着一食盒,恭恭敬敬跪在大殿正中,也不意外,她往主位一坐,问道,“段婕妤这是为何?” 段婕妤眼泪巴巴往前挪了挪膝盖,哭着道,“娘娘恕罪,今日臣妾被柳贵嫔挑拨,言语间冒犯了娘娘您,臣妾死罪,还请娘娘看在臣妾及时悔过,饶恕臣妾则个...” 傅娆哭笑不得,这个段婕妤也算能屈能伸。 她拢着袖,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细细品尝,并不接话。 段婕妤下不了台来,干脆将脸丢开不要,眼泪汪汪求情道, “娘娘,臣妾不扯谎了,还请娘娘怜惜臣妾,帮臣妾治病吧,臣妾发誓,今后若再生出异心,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啦好啦,起来吧。”傅娆失笑,搁下茶盏。 余下这几名妃子,都是可怜人,除了柳贵嫔与虞妃是为女儿考虑,其他几人皆是没了去处。 还真与她们较劲不成? 段婕妤见傅娆眉眼含笑,不像是计较的,喜不自禁,捧着食盒上前,“娘娘,这是臣妾给您做的冰玉糕,臣妾别的本事没有,好口吃的...” 傅娆指了指桌案,“放这儿,坐吧。” 段婕妤挨着身坐了一丁点儿,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只听傅娆神色严肃道, “本宫不是废后,更不是李嫔,无需你小心翼翼讨好,你且本分为人,踏实行事,本宫自不会亏待你,至于你的病,病状比寇婕妤轻些,却也不得不防.....” 傅娆交待她平日如何饮食,如何起居,段婕妤皆记在心里,心头百感交集, “娘娘宅心仁厚,是我等之福。” 段婕妤连忙擦干泪,自告奋勇道,“对了,娘娘,臣妾手脚还算灵便,娘娘若是有差遣之处,大可使唤臣妾。” “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使唤谈不上,你既是闲不住,不如每日来本宫侧殿,帮着本宫晒药认药?” “哎呀,这敢情好,娘娘若肯收徒,臣妾便拜您为师了。” “你且随我来....” 傅娆带着段婕妤来到西侧殿。 坤宁殿东侧殿为笨笨寝所,西侧殿被皇帝装扮成一巨大的制药房。 朝南三间全部摆放着各色药柜,琳琅满目的小格,如棋局布在墙面,正中设有一紫檀长案,专供傅娆制药。 为了保持药材干燥,皇帝着人将西侧殿的窗花全部换成透明的玻璃,斜阳洋洋洒洒扑入,殿内一片通明。 殿外还清理出一大块空旷的地坪,角落整齐叠放各式各样的竹盘竹架,专给傅娆晾药用。 朝北的三间厢房,堆满了各类医书。 皇帝还特地在内监中挑出几名年轻的内侍,跟傅娆学制药,帮着她打下手。 段婕妤一头钻进去,忙得不亦乐乎。 得了消渴症,就该多动。 次日傅娆接见外命妇,众妃不敢打搅,到了第三日,除了柳贵嫔与谢昭仪外,其他几位宫妃全部聚在傅娆的西侧殿,一会帮着傅娆分门别类打理药材,一会儿话闲。 傅娆忙着制药时,她们 几人干脆凑一桌牌面打起了叶子牌。 皇帝在御书房处理完政事,正打算回坤宁殿,只见冷怀安揩着汗小跑进来,哭笑不得道, “陛下,娘娘回话了,说是今个儿忙,就不招待陛下了,陛下在前庭忙着,晚边再回去。” 皇帝无语,瞠目结舌问,“她能忙什么?朕还担心她刚入宫不适应,想多陪陪她呢!” 冷怀安拢着袖笑道,“娘娘哪里需要您陪,正带着几位妃子在侧殿打叶子牌呢。” 皇帝目瞪口呆。 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事。 这才入宫几日,就把他这丈夫撂一边了? 众妃连着几日都在傅娆这里吃香喝辣,入宫这么多年来,都不如这几日来的快活,皆赖着不想回去。 还是虞妃狠狠瞪了众人一眼,“胡闹,待会陛下该回宫了,咱们别杵在这里碍眼。” 众妃倒也不吃醋,纷纷觑了傅娆几眼,喜笑颜开离开。 “娘娘早些诞下嫡子,咱们今后都跟着您享福。” 一个个比她还要着急。 傅娆抚了抚小腹,自觉无奈。 与皇帝在通州那段时日,也算勤勉,可偏偏肚子毫无动静。 当初怀笨笨是无心插柳,如今是求而不得。 又过了数日,谢昭仪来了葵水,在塌上痛得死去活来。 段婕妤与她还算有些来往,百般劝她朝皇后低头。 谢昭仪已痛得面如薄纸,缩在被褥里,颤声道, “我并非不与她低头,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又贵为皇后,何苦与她为对,不过是一条贱命,早死了事。” 段婕妤这段时日跟着傅娆,只觉日子从没这般好过,她可不愿死,见谢昭仪心存死志,气不过跑来坤宁殿求情。 傅娆身为医者,多少看不下去,着宫婢提着药箱,一行人浩浩荡荡赶来昭仪宫。 谢昭仪已痛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 傅娆见状大惊,立即给谢昭仪施针,又着人煮药给她帖暖宫贴,从下午申时忙到酉时,等到谢昭仪醒过来时,见傅娆满头大汗,愧疚不已, “谢娘娘救命之恩....” 傅娆最见不得自暴自弃的病患,皱眉斥道,“你这身子便是你自个儿熬坏的,既是想死,何苦这般折腾,干脆抹了脖子岂不干净?” 谢昭仪愣住,她的仇人还未死,她为什么要死? 当即泪如雨下,孱弱朝傅娆施礼,“还请娘娘救我。” 傅娆无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帮着她施针三日,用了三日的药,谢昭仪头不痛了,小腹也不发冷,待月事过去,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 一个人长期被病痛折磨,便会心生颓性,可一旦好起来,尝到甜处,自然就打起了精神。 谢昭仪也没旁的能孝敬傅娆,将亲手做的绣品呈给她, “臣妾别的拿不出手,唯独这双面绣还算过得去,娘娘不嫌弃,便戴着玩...” 傅娆从那盘绣品里挑出个粉色的香囊,递给宫婢,“木灵,将这香囊给公主贴身佩戴。”又与谢昭仪道,“你身子还需长期调理,我再给你开个方子,保准你下回不再头疼。” 谢昭仪破涕为笑,自是感恩戴德。 她尚有几分才华,与众妃玩起了飞花令,这么一来,除了打叶子牌,妃嫔们又多了一项玩戏。 被孤立的柳贵嫔,急得在敏妍宫前来回踱步, 如今身子康健,倒是成了坏处? 不行,得想个法子博得傅娆关注。 “来人,去取些冰块来。” 先前不过是拗着一口气,何以那女医便成了皇后,年纪轻轻压她一头。 久而久之,她也想明白了,虞妃说得对,她不能重蹈李嫔覆辙,她女儿的婚事还捏在傅娆手里。 后来见谢昭仪与段婕妤整日往坤宁殿钻,她便有些坐不住,可终是拉不下脸面去讨好傅娆。 是以,只能出此下策。 半个时辰后,宫人禀报傅娆,“娘娘,敏妍宫的宫人来报,说是柳贵嫔娘娘腹痛,呕吐不止。” 傅娆正被众妃簇拥着当令主,玩得正在兴头上。 她还未抬头,坐得离门口最近的陈容华先一步嚷嚷道, “去去去,没看到娘娘忙吗?贵嫔娘娘身子康健,最是惜命,哪里是真病,必定是闹着让陛下去探望她,你们去御书房通报!再不成,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陈容华料定皇帝不会搭理柳贵嫔。 正打御书房出来,准备回后宫的皇帝,闻讯皱了皱眉。 各宫妃子皆唯傅娆马首是瞻,何以这柳贵嫔这般傲气。 她有什么资格傲气? “摆驾敏妍宫!” 第62章 有孕 柳贵嫔听闻皇帝驾到,不喜反忧, 怎么把皇帝给招来了? 以前盼星星盼月亮恨不得皇帝来瞧她一眼,如今却觉事态不妙。 只见那道明黄的身影面沉如水,大步跨入门槛,柳贵嫔急得从软塌上跌下,顾不上整理仪容战战兢兢磕头。 “臣妾给陛下请安....” 语毕,慌慌张张往皇帝身后瞄。 皇帝见状步子一顿,顺着她视线也往后瞅了一下,俊眉一拧,“你瞅什么?” 柳贵嫔眼巴巴望着皇帝,身若拂柳,颤颤巍巍道,“陛下,臣妾身子不舒服,想请皇后给臣妾瞧瞧病....” 皇帝闻言眉头一挑,大怒道,“放肆!” “皇后是什么身份?你敢让她给你瞧病?你这是以下犯上,来人呐...” “陛下,陛下....”柳贵嫔慌忙往前一爬,抱住了皇帝的腿,泪水涟涟道,“陛下,臣妾失言,臣妾错了,是皇后娘娘不拘小节,愿意给妾身们把脉,说是积累病例,丰富经验,以帮她著书.....臣妾便...便生了妄想....” 皇帝犹然气不过,一脚将她甩开,“那是皇后礼贤折节,可不意味着你有资格让她瞧病!” 他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冷冷觑她,“朕念在你身子不适,不杖责你,可此罪不可饶恕,来人,传旨,柳贵嫔以下犯上,降为嫔,罚奉半年!” 柳贵嫔闻言娇躯堪堪瘫软在地,神色衰败,吐不出个声响来。 这几年皇帝不视后宫,柳家与她来往渐少,她全靠宫里的份例过活,皇帝罚她半年俸禄,那是要了她半条命。 皇帝息怒后不禁思量,柳贵嫔好端端的,何以盼着皇后来瞧她? 传孙钊去审了几个女婢,问出真相后,皇帝不由瞠目结舌。 后宫妃子都在绞尽脑汁讨好皇后吗? 体贴小意送些亲手制的东西不好,非得装病? 皇帝抚了抚额,瞥一眼哭哭啼啼的柳贵嫔,竟是生出几分同情。 皇帝出了敏妍宫,着人先去坤宁殿通报,暗示傅娆他要回宫,可以将其他宫妃给遣散了。 宫妃散去,傅娆迎着皇帝入内,皇帝将柳贵嫔一事告知,傅娆也是哭笑不得。 夜里,夫妻二人正宽衣解带,欲燕好一番,怎知殿外传 来细碎的哭声,傅娆奇怪,将皇帝推开,裹上衣裳喊来宫人询问, “何人在喧哗?” 侍候的小金子回道, “回娘娘话,今日柳嫔娘娘不是吃多了冰制的果子,闹肚疼么?没防住被三公主瞧见了,三公主偷偷将剩下的吃完,到了夜里便上吐下泻,闹得有些狠,柳嫔娘娘抱着公主在殿外求见娘娘,奴婢着人去请太医,让柳嫔娘娘回去,可三公主却在偏殿呕了些血丝出来....” 傅娆听到这里,已顾不上皇帝,连忙掀帘起塌, “将人送去西侧殿,本宫这就去瞧三公主。” 皇帝自是不快,可思及女儿呕了血,只得作罢。 跟着傅娆一道穿戴整洁前往侧殿。 药房内,三公主被放在一张小塌上,面色虚白,气若游丝,柳嫔跪在一侧惊慌失措,不停地抹泪。 见帝后相携而来,一面泪水不止,一面拼命磕头, “臣妾死罪,不敢叨扰陛下和娘娘,实在是樱儿情形不好,臣妾豁出去命求娘娘救她....” 傅娆没瞧她,而是直接坐在塌前的锦杌,去探望三公主。 皇帝见柳嫔絮絮叨叨,摆摆手,“朕回头再跟你算账!”示意她跪一边去,坐在床榻一侧去瞧裴樱。 傅娆先给她把了脉,又摸了摸她手纹,摇头叹息,“三公主底子不好,积食,脾虚,本就碰不得寒凉之物....骤然吃下冰果,五脏着凉,怕是得受一番罪....” 一面吩咐药童去给三公主煮药,一面给她施针,待银针抽出,又给她贴了几样膏药,到了后半夜人才缓过神来。 柳嫔没料到自己弄巧成拙,不仅惹了圣怒,还害了女儿,一时想死的心都有。 皇帝知是柳嫔害了三公主,着人将她斥回,又杖了她十板子。 坤宁殿闹到半夜方休。 次日清晨,傅娆早起去探望三公主, 三公主已醒来,穿了件月白的裙衫,显得脸色越发苍白,正在宫人的伺候下喝暖胃的药粥,瞧见傅娆含笑走来,挣扎着要起身, “母后....” 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 瘦瘦小小的,瞧着叫人心疼。 “不必起身,来,母后给你瞧瞧脉象...”傅娆先是按住她,顺手搭在她手腕。 三 公主模样乖巧,一言不发,只怔怔望着傅娆满是感激。 这间屋子,布满了药香,她睡在这里,觉着踏实熨帖。 三公主莫名地对傅娆生出几分依赖。 傅娆给她把完脉,又吩咐药童给三公主熬药, “你感觉怎么样?腹下还疼吗?”傅娆温柔问她, 三公主眼角渗出些许泪光,强忍着泪意,哽咽着道,“不疼了....娘娘,儿臣能在您这里歇几日吗....儿臣喜欢这里...” 她不想回敏妍宫,不想整日战战兢兢怕被母妃训斥,更怕被她要求做这做那。 三公主泪水滑了下来,眼巴巴望着傅娆。 傅娆还未答话,却见笨笨跳了进来,将傅娆握着三公主的手给抢回,抱在怀里,凶巴巴道, “这是我的娘,你不许赖着我娘,找你自己的娘去!” 笨笨说完,背身过去,抱住傅娆不许她与三公主亲热。 傅娆哭笑不得,去瞧三公主,却见三公主满脸歉意望着笨笨, “笨笨,那日是我不对,我跟你认错,我回头再给你做个风筝好不好?” 笨笨下巴搁在傅娆身上哼了几声,不理会她。 三公主虚弱地眨了眨眼,涩笑道,“那我给你做两个?一个蝴蝶,一个蜻蜓,可好?” 笨笨顿了顿,扭头拧眉望她,神气十足问,“没骗我?” “当着母后的面,我怎会骗你?” “成!”笨笨从傅娆怀里站开了些,将傅娆的手递回去,“那我就把娘亲借你一日,等你病好了,你便回去!” 笨笨近来十分头疼,这后宫里怎么一个个的都跟她抢娘。 先前是爹爹抢,现在连别的娘娘与姐姐都抢。 忒可恶了! 还是宫外好! 三公主慢慢点了头,又冲傅娆露出怯怯的笑。 伺候三公主的宫人告诉傅娆,先前柳嫔为了争宠,没少让三公主装病引得皇帝去瞧,三公主对生母又爱又恨,生了几分嫌隙。 午后,柳嫔强撑着身子来探望女儿,又不顾疼痛,跪下给傅娆认错。 “娘娘肯施救樱儿,便是救了臣妾的命,臣妾今后断不敢再生心眼,还望娘娘莫要与臣妾一般见识,原谅臣妾....” 傅娆见她真心实意认错,也不与她 计较,“你先回宫养着,三公主先在本宫这里养上两日,待痊愈你再来接她,陛下已对你恼怒至极,望你日后悉心照料孩子,切莫再生事端,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臣妾领命。” 三公主在坤宁殿养了两日便大好,与笨笨玩在一处,怎么都不肯回敏妍宫。 日子悄然过去数月,这几月里,宫妃其乐融融,日日祥和如同过节。 傅娆待人诚恳,众妃也歇了争斗的心思,整日不是做些吃食,便是绣花,抑或倒腾些花茶,钻研养生之道,再便是逗三个孩子玩乐。 妻妾融合,皇帝本该高兴,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妃子们整日聚在一处打牌,倒显得他这个皇帝有些碍眼,束手束脚的,都不敢去后宫。 皇帝白日将自己拘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入夜又钻入傅娆被窝,埋头苦干。 亲热的次数不算少,可傅娆迟迟未有身孕。 李家之案经过数月缜密的侦查审讯,已尘埃落定。 该杀则杀,该徙则徙,该下狱的下狱,朝堂经过一番清洗,面貌一新。 在众臣的周旋下,终是替李勋挣得一线生机。 一日夜,皇帝宣李勋进御书房,丢给他一面玄铁令。 “你身上有老爷子的风骨,朕欣赏,也不想埋没了你的才干,这些年你不必留在京城,去南海泉州,替朕整顿海运,开拓南下航线,待功成名就再回京。” 这是让李勋隐姓埋名去泉州整饬海防,这些年海运方兴未艾,江南世家牵扯其中,利益纠葛不清,海运可是一块大肥肉,皇帝自然想将这块肥肉捏在朝廷手里,而不是被世家给瓜分。 李勋会意,跪在地上磕头,“臣谢陛下隆恩。”一面将玄铁令收在怀里。 皇帝又仔细交待了他如何行事,遇着难关该如何取舍,若遇紧急要事,联络当地锦衣卫,李勋一一记下。 李家被抄没后,李勋住在自己置办的别院。 当夜回府,李勋收拾行囊,派一侍从给谢襄报个信,再未通知旁人,一人一骑,背上行囊载着夜色只身南下。 李家一脉处置完毕,便轮到了平康公主与三皇子。 李嫔因李老爷子的匕首留下一命。 可平康公主与三皇子如何安置,百官意见不一。 三皇子年幼,方才八岁,一直由皇帝亲自教导,半点不闻李维中之事,论理 不敢受牵连。 可以谢襄为首的新锐大臣却认为,三皇子与李维中休戚相关,虽未直接参与,可李维中做这一切为了谁已是显而易见,谢襄极力恳求皇帝处置三皇子。 朝中老臣却以中宫无嫡子,不可轻易处置三皇子为由驳了谢襄的恳求。 皇帝心中其实早有定论,三皇子是他儿子,年纪幼小,不该受李维中牵连,可他也绝不会让三皇子继承大统,皇帝打算先将儿子在宫中教养两年,待他年纪大些,迁往封地,无诏不许归京,再将他降为郡王,幽禁封地,断了他夺嫡的念头。 三皇子的事搁置后,便轮到了平康公主。 朝臣一致提议让平康公主迁往封地平康县,着人看管,无诏不得出府。 皇帝应允。 依制,公主与驸马前往封地,内廷司得设宴相送,而这个宴席上,平康公主的母妃李嫔得出席。 李嫔得到内廷司消息后,终于幽幽睁开了眼。 机会来了。 九月初七,秋阳高照,宫中处处弥漫着一股桂花香。 明日平康公主即将远行,大约这辈子都难回宫,宫里设宴给她送行,此事自该皇后傅娆主理。 清晨她便派了两名宫婢去给李嫔穿戴拾掇,这些年李嫔素衣木钗,早已无当年的风采,哪怕穿戴华服,头戴金钗,也难掩老态。 午时初,傅娆携众妃来到甘露殿,大长公主与明王妃等皇亲已入席等候。 今日只宴皇亲,并无其他外命妇。加上宫里仅剩的几名妃子,女眷也不过十几人,因都是皇家亲眷,并未设帘。 李嫔身着湖蓝色香云纱的褙子,坐在显眼处,等着平康公主夫妇前来道别。 须臾,平康公主与徐嘉相搀入殿,徐嘉虽未拄拐杖,可瞧得出来他腿脚不是很灵便。 在座之人都晓得徐嘉与傅娆之过往,瞥见徐嘉,忍不住悄悄去打量傅娆的神色。 傅娆静静望着二人,端庄秀美坐在皇帝身侧,面庞毫无波澜。 平康公主一眼瞥见了李嫔,“母妃....”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收到李嫔眼色后,生生忍住泪水,搀扶着徐嘉一道来到帝后跟前。 “儿臣..给父皇..和母后请安....”“母后”二字差点咬出血色来。 徐嘉也跟着折膝,艰难下跪,双手伏在地上哑声道,“臣叩见陛下万岁,皇后娘 娘千岁...” 皇帝目色沉沉盯着二人,摆了摆衣袖,“去给你母妃行礼。” 平康公主与徐嘉相搀而起,缓缓迈步往一侧的李嫔席位处。 徐嘉起身时,脸色从傅娆面前一晃而过,眼神痴惘,傅娆略觉不对劲。 平康公主含泪给李嫔磕头,母女俩两两相望,依依不舍,碍着众人在场,也不敢多言,李嫔亲自扶着她起来,“康儿,你今后可要好生照料自己....” 平康公主哽咽着点头。 待徐嘉磕完头起身,下摆恰恰被平康公主踩到,他腿脚本不灵便,便这般往侧面跌去,连带平康公主也跟着往他身上一栽。 李嫔见女儿女婿跌在一处,连忙起身去拉,她力气不够,乱作一团。 不经意间,一枚玉佩从衣摆下滑了出来,径直滚落在傅娆脚跟下。 而那徐嘉瞅见玉佩时,竟是变了个色,目色缠绵迷离,顾不上平康公主扯他,径直朝那玉佩爬去, “我的玉佩.....” 傅娆目光落在那玉佩上,脸色一变,就在徐嘉要够着那玉佩时,她霍然起身一脚踩了上去,连同徐嘉半个手指也踩在她脚下。 徐嘉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缓缓一抬,触及傅娆那张脸,他神色一晃,忍不住喃喃哭出声, “娆妹,你把玉佩给我,这是我们俩的定亲玉佩....你娘亲自交到我手里,你松开脚,快给我....” 徐嘉话音一落,四座皆惊。 徐嘉与傅娆的过往不算秘密,谁都晓得,可谁也不敢拿在台面上来说, 不曾想这徐驸马蠢到当着皇帝的面,来揭皇帝的伤疤。 皇帝的脸色果然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李嫔快意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只故作惶恐地将女儿抱在怀里,暗自冷笑。 数月前,那女婢将此物交到她手里,告诉她,此物乃徐嘉与傅娆定亲之物,当年二人和离,傅娆欲讨回此物,可惜徐嘉不知将此物落在何处,后来寻到,却舍不得归还,而是暗中藏着,被那女婢发现,偷了来。 趁此机会离间皇帝与傅娆,让这位帝王始终记得傅娆的出身及过往,以傅娆之心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二人情意定长久不了,那么她的儿子就有机会登基,到那一天,便是她出头之日。 此外,也可一箭双雕,除掉徐嘉。徐嘉对于 李嫔和平康公主来说,早已是弃子,何苦还占着驸马的位置。 李嫔这个算盘打的很好。 她郁结多年的气,在此时得到纾解,忍不住抬眸去打量傅娆的神色。 对上的是傅娆冷若冰霜的眼。 傅娆瞥见李嫔得意的眼神,已猜到这是个局。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傅娆用力将那枚玉佩给碾压,用鞋跟狠狠剁了几下,给踩了个粉碎。 皇帝微微一愕,旋即露出一丝嗔笑。 傅娆侧脸,朝皇帝看来,神情坦荡而凛然, “陛下,此物确实是当年家母交给徐嘉之物,臣妾曾寻他讨回,徐嘉谎称丢失,臣妾无可奈何。” “令臣妾奇怪的是,此物何以今日碰巧出现在这?”傅娆目色幽幽朝李嫔投去。 李嫔也讶异于傅娆的坚决,微微愣了下,惶恐道, “皇后娘娘此话何意?” 她话未说完,只见平康公主满脸愤怒地指着徐嘉,“你个混账,竟敢日日揣着旧情人的信物,竟敢觊觎当今皇后,你说,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平康公主难得聪明一回,四两拨千斤将脏水往傅娆身上泼。 “旧情人”三字可谓是狠狠打了傅娆的脸。 不得不说,李嫔母女今日这招可谓是一刀戳在帝王心窝子,也将了傅娆一军。 大长公主与明王妃等人皆是惊怒交加,生怕皇帝大怒,与傅娆生出嫌隙。 却见傅娆轻飘飘笑道,“平康公主与李嫔这出戏演得可真好...” 傅娆神色一凛,拂袖,拿出皇后威仪,喝道,“来人,传贺太医!” 平康公主一愣,连忙反驳,“傅娆,你传太医作甚?” 傅娆雍容温雅抚了抚衣裙,往御塌一坐,稳稳当当握住皇帝的手,目视前方,“本宫要当众揭露你们母女的把戏。” 若是被一枚玉佩给打败,她就不要当这个皇后了。 李嫔神色一变,她暗暗瞅了一眼皇帝,却见这位帝王面色已恢复如常,反握住傅娆的手,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她心凉了大半截。 母女俩相视一眼,均露出几丝惶恐。 殿内众人见帝后神色镇定,悬着心的纷纷落下,生怕被平康公主母女一搅,又出什么事端来。 那徐嘉盯着那被踩成碎片的 玉佩,嗡嗡直叫,好在孙钊已及时将他嘴塞住并着人钳住他。 须臾,贺攸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傅娆直接吩咐道,“贺太医,本宫怀疑徐驸马中了幻药,你且给他诊断。” 贺攸一惊,连忙颔首,“臣遵旨。” 孙钊将徐嘉按在椅上,贺攸坐在一旁锦杌给他搭脉,又翻了翻徐嘉的眼皮,好一番诊视后,脸色尤为难看,起身朝帝后施礼, “陛下,娘娘,徐嘉并非中了幻药,臣怀疑他体内被中了蛊毒,只是臣不善巫蛊,不一定能将那蛊毒给引出来....” 傅娆闻言暗松一口气,“果然如此,贺太医,本宫曾在苗疆待了一年,对巫蛊之术略有研习,徐嘉既是中了巫蛊之毒,那必定是苗疆的幻蛊,此蛊该是从耳内放入,你且用糜草,藏红花,红豆,千丝草等药材熬煮成一颗药丸,放在他耳处,定能引出。” 贺攸立即吩咐药童去办。 傅娆随后又道,“还请贺太医给他施针,控制蛊毒,以免其从脑内流窜去胸下,若入肺腑怕是出不来...” “臣遵旨。” 孙钊将徐嘉一拳挥晕,丢在一旁,用屏风隔断,着贺攸给他施针。 傅娆又望向门口侍候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刘桐,你即刻派人,查清平康公主近来底细,她身边定有暗棋,不将这些李家余孽揪出,她们还能生出事端来!” “臣这就去办。” 刘桐拱手退殿而出。 皇帝静静看着傅娆一番布置,心中宽慰,他原先担心傅娆露怯,不想她遇强则强,面对这番窘境,亦能临危不乱,有一国之后的威仪。 此事过后,诸如大长公主等皇亲,定能更加信服这位皇后。 皇帝索性不吭声,任由傅娆施为。 傅娆冷冽的目光看向李嫔,“李嫔,刚刚平康入殿,本宫瞧着你假情假意,无半点分离的模样,原来是妄图构陷本宫....” 李嫔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躲开傅娆的视线,“臣妾不知娘娘在说什么...娘娘别自恃医术,欺瞒我等,你与驸马之间...” “你给朕闭嘴!”皇帝忍无可忍喝断她的话, 李嫔母女吓得双双扑跪在地。 皇帝目若旋涡,冷冷掀起嘴皮,“当朕看不出你们的把戏?” 须臾,谢昭仪越众而出,朝帝后屈膝 ,神色冰冷觑着李嫔,“陛下,皇后娘娘,臣妾亲眼所见那枚玉佩从李嫔袖下滑下,顺着徐驸马衣衫滚出...” 李嫔脸色倏忽一变,狠狠剜着谢昭仪,“你个贱人,连你也来诬陷本宫?” “你还不配我来诬陷,你做的恶事还少吗?”谢昭仪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却犹然保持着一身风骨, 她朝帝后跪下,“陛下,臣妾以性命担保,此物乃李嫔拿出构陷皇后之物。” 平康公主从李嫔怀里挣出,厉声反驳, “不管此物从何而出,它是傅娆与徐嘉定亲之物是事实....” “事实又如何?满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当初抢婚一事,公主犯不着嚷嚷打自己的脸,你不要脸,陛下还要脸呢!”段婕妤一向口齿伶俐,忍不住替傅娆辩她几句, “你们母女故意将此事闹出,不就是想离间帝后感情嘛?当我们都是瞎子?帝后情比金坚,绝非尔等小人可以撼动,再说了,公主殿下,你这般做,是不忠不孝,莫非还当自己有功?” “你.....”平康公主面色胀红如血,她根本没料到一个小小婕妤敢跳出来奚落她,当即伏地而起,扬手便要去打人。 却被骤然起身的皇帝,一脚给踹胸口。 “混账!” 皇帝力气用得十成十,平康公主被踢得往身后圈椅撞去,匍匐在地,涌出一口鲜血。 “康儿!”李嫔见状大惊,连忙扑过去抱住女儿,“平康,平康?” 只见女儿半晕半醒,惨无人色,李嫔懊悔不跌,抱着她痛哭不止。 这个空档,贺攸已将那蛊虫给取出,呈至御前,与众人瞧, “陛下,徐驸马确实被人放了蛊毒。” 傅娆瞥了一眼,只见一小小的蛊虫白如蝉蛹,在漆黑的锦盖上蠕动,她胸口募的涌上一股恶心,咽了咽嗓,重重吐了一口浊气,“陛下,是幻蛊无疑。” 皇帝闭了闭眼,气笑出声,“不消说,定是平康所为。”他摆摆手,已不欲多言。 沉默片刻,平复心情后,皇帝目色威仪扫视一周, “李嫔母女本罪不可恕,朕念及李老爷子网开一面,欲留其性命....怎知你们母女三番五次暗害皇后,构陷皇后,朕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再忍....” 他目若千钧,沉沉吩咐,“传旨,将李嫔打入冷宫,赐死。” 第63章 正文完结(上) 宫人一阵忙活将傅娆送回坤宁殿,她被安置在塌上时,苏醒了过来,缓缓吐着气。 心里已然有了些预料,却始终不敢去把脉。 怕自己失望,更怕令他失望。 些许是笨笨来的太容易,他们对第二个孩子便少了些耐心。 这数月来,他起先还能哄着笨笨笑说要生个弟弟,后来他闭口不提,是怕给她压力。 其实两人心里都绷着根神经,希望尽早怀上孩子。 掌事嬷嬷见傅娆脸色忐忑,便将其他宫妃给遣走,只静候皇帝与太医到来。 殿内熏着清淡的梨花香,四下无声,恍若无人,谁也不敢打破这水一般的沉静。 直到,门口传来嗡烈的脚步声。 傅娆眉睫颤了颤,下意识将手捂了捂。 余光瞥见一道挺拔的身影阔步而来,明黄的衣角滑过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 “娆娆!” 他眉目轻敛,往前一步,坐在塌前将她略有些冰冷的手握在掌心, “好端端的,怎么晕了?” 傅娆嘴唇蠕动了下,目光看向随后跟入的贺攸,柔声道,“陛下,让贺太医给臣妾把脉吧...” 皇帝只当李嫔一事让傅娆伤怀,连忙往塌上挪了挪身,将锦杌让给贺攸。 贺攸先施了一礼,将医箱掷下,亲自给傅娆手腕盖上一块绢帛,凝神搭脉。 不消片刻,他手忍不住颤了颤。 皇帝跟着挑了挑眉,下意识要问,却忍住,目光紧紧盯着贺太医的手。 男人粗糙的手指与傅娆骨细丰盈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 视线挪至傅娆脸上,她杏眼湿漉漉的,略有几分羞色,脸颊也红彤彤的,血色鲜艳欲滴。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皇帝脑海炸开。 皇帝已然明白了些,期待不可抑的涌上心尖。 紧接着,贺攸起身,朝二人跪拜,满脸喜色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是喜脉....” 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了地。 这位帝王罕见木了似的,痴痴盯着傅娆,手缓缓往前伸,够住了傅娆的手腕。 贺攸见状,悄然退下,去给傅娆开安胎药。 两名宫婢静候在 屏风外,独留帝后二人相对无言。 “娆娆,朕没听错吧...”他小心翼翼上前,将她倚在引枕上的半个身子给捞起,搂在怀里。 傅娆浑身软软的,柔柔倚在他怀里,听到他怦怦直跳的心跳声,眉眼缓缓爬上喜色,“是呢,陛下,咱们又有孩子了....”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重重吁了一口气,笑出声来。 怀笨笨时的光景,犹在眼前,那时,她避着他,生怕被他诊出孕象。 后来带着孩子悄悄离开,又独自一人在宫外将孩子养大。 三年多过去了。 总算等到她再怀上他的孩儿。 这一回,他一定要好好守着她,照料她,寸步不离。 忍不住,捧起她软嫩的小手,亲了亲, “娆娆,朕这回可以好好做个父亲了...” 傅娆失笑,将手从他唇下抽开,搂住了他腰身,脸埋在他怀里偷偷的笑。 “你还敢笑?”他撩起她下颌,欲逼她瞧他。 傅娆逃脱,拱在他怀里不肯抬首,娇滴滴道,“臣妾高兴自然笑,难道陛下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都高兴坏了。 他刚刚在御书房与那帮臣子交待三皇子的处置,有些臣子不满,嘀咕了几句,无非就是担心他上了些年纪,不能让傅娆受孕,而大皇子身子又不算好,想留下三皇子。 他虽是呵斥了一番,可心里极为不快。 转眼间,傅娆有孕,喜从天降,将他心头阴霾驱散。 捧着她的脸颊,灼热的目光将她烫出阵阵颤粟。 俯首,攫住她的唇,一点点吸吮着....恨不得将她力气给抽干。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伴随着灼热的呼吸声,在她耳畔游移。 她倾吐兰息,依着他脖颈,哑声开口, “陛下,您气么?” 问得是今日徐嘉之事。 皇帝身子一顿,抚上她脸颊,将发梢拨开,眸光点点如微雪,“朕怎么可能不气?气她们狼子野心,贼心不死,也生气那徐嘉觊觎你....不过朕不是旁人,这种计俩见得多,断不会因为这些与你生分,朕若无端乱想,便是糟蹋了娆娆对朕的心意....” “你为了朕勇敢入这皇宫来,朕不敢,也不会辜负你....” 傅娆低笑了下,唇瓣轻轻往他薄唇一压,试探的,温柔地去撬开他的牙关。 皇帝被那湿漉漉的灵尖儿给唬住,差点就要沦陷,生生推开她, “娆娆,你别使坏....” 她现在可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不敢。 傅娆再次抿嘴低低笑了。 次日阖宫并满朝文武皆知皇后有孕,老臣心里一块石头也算落下。 皇帝三年多不幸宫妃,在这些臣工眼里,只当他不行,如今皇后怀上身孕,哪怕这一胎不能诞下儿子,后面总能再怀。 皇后怀孕与其他妃子怀孕那是迥然不同,中宫嫡子乃是朝廷正朔,有大义名分,大臣们比自个儿妻子怀孕还要高兴,朝廷喜气洋洋。 唯独笨笨不高兴。 自从娘亲怀孕,爹爹就将她拘得跟什么似的,不许她往娘亲怀里窜,不许她闹娘亲,夜里更不许她与娘亲睡。 笨笨睡觉不老实,半夜总要拱着傅娆的怀里,有时能从她胸膛一路滚到她脚踝,抑或一脚踹傅娆身上,当娘的夜里带孩子最是辛苦,皇帝亲眼见了几回,也被笨笨踢过几次,是以,硬着心肠下了旨,不许笨笨再随傅娆寝歇。 笨笨委屈极了,一个人躲在御花园哭。 傅娆愁得脑仁疼,到处寻笨笨,宫人生怕她磕着碰着,死命拦在她脚下不许她出殿,其他人四处寻找。 后来还是二公主与三公主寻到了笨笨,带着她放了风筝,哄了她开心,原是要送笨笨回坤宁殿,笨笨不肯,最后跟着去了二公主的寝宫,虞妃怕傅娆担心,亲自来坤宁殿回禀。 “娘娘安心养胎,四公主便交由臣妾带着,她有姐姐一道玩,不会有事的。” 眼下笨笨在气头上,傅娆无法,心里却割舍不开。 夜里皇帝回来,傅娆便与他说起这事。 “孩子没离开过我,如今你生生将她逼开,她如何受得了,还请陛下去接了她回来,夜里我带着她睡,陛下若不放心,您便睡中间,隔开我们母女,她伤不到我。” 皇帝听说笨笨躲在御花园哭,也心疼得不得了,顾不上用膳,让孙钊将笨笨接了回来。 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红彤彤的,将脸搁去一旁,哼了几声,也不撇皇帝。 皇帝坐在罗汉床上十分好笑,朝她招手,“过来,爹爹与你说话。” 笨笨不情不愿迈出几步,依然离得远远地,一副有话快说的模样。 皇帝这辈子也不曾被人这般对待过,这个女儿初生牛犊不惧虎,他奈她不何, “好了,笨笨别气,爹爹并非不想你跟娘亲睡,实则是你娘亲肚子里怀了弟弟妹妹,你夜里睡觉不老实,万一伤着娘亲怎么办?这样,爹爹夜里带你睡,如何?” 笨笨眼神骨碌碌转了一圈,往傅娆怀里一瞪,“我有弟弟妹妹了吗?” “是....”皇帝眉目染了几分温和, 笨笨咧嘴一笑,又要往傅娆怀里扑。 吓得皇帝顾不上穿鞋,立即上前,径直将孩儿抱起, “小祖宗,你悠着点,爹爹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莽莽撞撞的...” 笨笨却是跟泥鳅似的从皇帝怀里滑下,吭哧吭哧奔到傅娆身旁,这回倒是没有先前那般莽撞,而是小心翼翼用头拱了拱傅娆的怀,扬起小脸蹭了蹭傅娆的下颌,一脸认真问, “娘,有了弟弟,还会疼笨笨吗?” 傅娆眼眶一酸,在她额头亲了亲,“怎么会不疼笨笨呢?笨笨永远是娘心头肉...心尖肉...” 这个孩子跟着她吃了太多苦,在她最难的时候,都是笨笨陪在她身边,她对这个女儿总要多些疼惜。 今后无论生下几个孩儿,谁也越不过笨笨去。 傅娆亲了她额头,又亲了她脸颊和鼻梁,最后侧着脸往她下颌亲了亲。 笨笨最喜傅娆这样,笑得跟花儿似的,利索地褪袜上榻, “娘,那笨笨要保护娘亲和弟弟...” 她拦腰抱住傅娆的小腹,小眼神往皇帝身上丢, “不许爹爹碰娘亲...” 皇帝:“.......” 这一夜,笨笨就睡在二人中间,皇帝一双手捧着女儿的脚,生怕她踢傅娆。 战战兢兢的睡了一夜,次日醒来便倦怠了几分,待宫人将笨笨抱下床去,他便搂着傅娆不肯撒手。 闭着眼吻着她发丝,埋怨道, “哪怕你未曾怀孕,也该让笨笨单独睡,她怎么能跟朕抢你....” 傅娆闻言哭笑不得,将他手臂扒开,“陛下,您今年是什么岁数了,忘了吗?您跟孩子较真?” 这男人怎么越活越赖。 皇帝果然气哼了几声,将她塞入怀里兜着,“朕不许任何人抢你,谁也不行,肚子里这个也不行。” 越说越不像话。 傅娆对孩子总比对他上心,皇帝心里微微有醋意。 见她杏眼朦胧,忍不住褪去她衣裳,亲吻了许久。 入宫这数月的光景,傅娆被所有人宠着敬着,内廷档口各司其职,宫里人少,她又是节俭的性子,也无甚繁忙的宫务,每日各处掌事嬷嬷和太监均要来坤宁殿禀报规程,有时孙钊在侧帮着回禀,有时也请她拿些主意,各务皆有章程,倒无需她费神。 在宫里实则比在傅家不知要舒心多少。 可人总不能事事如意。 比起当年怀笨笨,这回怀孕可谓是吃了不少苦头。 头两日吃吃睡睡还算过得去,后来吐得昏天暗地,无论吃什么吐什么,从早到晚,也没个停歇。 皇帝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干脆将政务搬来坤宁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陪着她,后来无计可施,将周行春从家里抬来皇宫给傅娆开方子。 周行春到底妙手回春,给傅娆开了三副方子,吃下后孕吐症状好了不少。 皇后一旦怀孕,于大臣而言,便又活络着该给皇帝张罗妃子伺候。 不知哪个大臣刚起个兴头,就被皇帝给拖出去杖责。 这下谁也不敢吱声。 私下有人议论,莫不是皇后善妒不许皇帝纳妃? 否则哪个男人不乐意三妻四妾,更何况皇帝以前又不是没有宫妃。 渐渐的这些声音传到郑氏耳朵里,甚至还有一些人登门,撺掇着郑氏要她去宫里教导皇后。 郑氏冷眼瞥着那些珠光宝气的妇人,各个皆是名门世家的贵妇,揣着什么主意她门儿清。 郑氏虽迂腐却不愚蠢,傅娆当了皇后,很多世家瞧在眼里,嫉妒在心里,都巴不得将女儿送入皇宫争宠。 傅家无甚根基,当初合归长房宗祠,也不过是为了立后时名声好听些,长房与六房多少还是生疏。女儿本就无所倚仗,她还要蠢到帮着别人送妃子入宫给女儿添堵? 郑氏出身乡野,没有大见识,可正因为没有大见识,说话做事便没了那么多顾忌。 “夫人们有所不知,当初陛下可是亲自上了傅家的门跟老身提亲,老身那时可是明说,我家女儿要嫁,首先得是明媒正娶,其次 呢,还不可纳妾,陛下承诺了老身,老身才肯放女儿入宫为后,否则,我傅家小门小户,也高攀不起皇族,如若哪日陛下嫌弃娆儿,将她送回来便是。” 这倒是郑氏的真心话,当了这皇帝岳母,她整日战战兢兢的,迎来送往,已是累极。 还不如以前日子舒适痛快。 郑氏一席话,将皇帝不肯纳妃的缘由摊在自己身上,保全了傅娆的名声,也给了皇帝借口。 众夫人灰溜溜出门,一传十十传百,只道皇后母亲如何不知好歹,竟敢给皇帝立规矩之类。 消息传到坤宁殿,傅娆竟是开怀地笑出声来。 做郑氏女儿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行事能让她如此舒心快意。 有些事郑氏可以明目张胆做,她这个皇后却是不成。 后来再有百官上书言事,让皇帝广纳后宫,皇帝皆以当年允诺岳母为由,予以拒绝。 女眷们见打不成皇帝的主意,心思一转,将目光钉在了傅坤身上。 皇帝如此看重傅家,这位国舅爷未来的前景可想而知。 傅坤今年十四,虽还未到娶妻的年纪,可订婚是不妨事的。 郑氏还以为自己当了一回恶人,官宦女眷该要视她为洪水猛兽,怎知离那日不过五日光景,便有媒人踏破傅家门槛,要给傅坤议亲。 郑氏吓了一跳,她这双儿女一向极有主意,而且傅坤之事素来是傅娆做主,于是郑氏只能往宫里递了牌子,以探视傅娆为由,让她给傅坤婚事做主。 这是郑氏头一回入宫,宫里极为慎重,孙钊亲自来宫门口迎候,还抬了一肩舆来,说是天冷要抬着郑氏入宫,却被郑氏给训斥了一番。 “我虽是皇后生母,可也是臣子,如何能在宫里行肩舆?传出去,没得说我傅家仗着女儿为后,无法无天!” 孙钊哭笑不得,连忙请罪,“听闻您身子不好,昨日刚下了雨,路滑,遂给您抬了肩舆,是在下思虑不周....” 并非他思虑不周,实乃皇帝嘱咐,皇帝担心郑氏受累,回头出了什么事,惹得傅娆操心,遂破格着人备了肩舆,不过郑氏这般行事,越发叫人心服。 天冷,微有些细雨飘蓑,郑氏裹紧了衣裳,扶着宫婢的手,小心翼翼步行。 郑氏身子不算好,从东华门沿着长长的宫道前往坤宁殿,走了整整半个时辰,抵达坤宁殿廊庑下时,已是气喘 吁吁,她怕傅娆担忧,不让宫女通报,愣是在侧殿歇了一会,待缓过气来,方入殿拜见。 傅娆不知母亲已到,恰恰昨日皇帝忙于军务,不曾来后宫歇息,晨起视朝结束来后宫探望傅娆,傅娆便拉着他不肯撒手。 “陛下还道日日陪着臣妾,何以昨夜食言?” 傅娆懒洋洋倚着,一面脸颊浸润着光,一面塞在他怀里,俏目忽明忽暗,流淌着幽亮的光泽,身着银红缎面长袄,镶着兔毛边儿,半倚在罗汉床上,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傅娆怀着孕不爱吃油腻的菜肴,就爱吃果子,眼下正是吃橙子的时节。 皇帝着人捧来烫呼呼的铜盆,将硕大的甜橙塞在盆里,待烫暖和,挽起袖子亲自给她剥橙子吃。 剥好半个,一半掷下,将剩下半个的皮给拨开,塞一瓣饱实的肉入傅娆口中,不舍得劳动她半点儿,见她吃完又拧起绣帕给她细细掖了掖唇角,继续塞下一瓣。 傅娆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媚眼如丝,直勾勾盯着他。 男人虽不年轻,可模样依然极俊,利落的线条,清隽的眉眼,透着温润的光。 他待她总是极好的。 明知他要剥橘子,反倒是撒着娇抱着他胳膊不放。 皇帝一面得搀着她半个身子,一面还得从她肘下腾出个手来剥橘子喂她,忙得不亦乐乎。 “朕忙完已是子时,不舍得搅你睡眠,是以歇在御书房,这不,早早处理完政事就来看你,你倒是埋怨朕....” 傅娆嚼完一口橘子,眼巴巴望着他,“陛下,您是不知,这数月来,陛下日日陪着臣妾,臣妾已离不得您,您一日不在,臣妾根本睡不踏实,与其让臣妾惦记着,还不如等着您一道睡,晚虽晚,好歹也能睡个踏实觉....” 皇帝闻言眼神微微一动,静静凝睇她,一时未接话。 从何时起,当初那毅然决然要离开他的姑娘,粘他粘得这般厉害。 他心底被密密麻麻的欢喜和甜蜜给塞满。 他喜欢这样的她,他的娆儿就该这般娇宠着。 半晌,他将剥好的另一半橘子一片片塞入她嘴里,哑声承诺,“朕保证,以后无论多晚,都要回到你身边....” 傅娆甜甜地倚着他笑了。 怀了孕的女人本就娇气,何况丈夫比她大那般多,那满心的依赖都从眉眼里溢出来,怎么都防 不住。 皇帝瞧不得她这番模样,恨不得立即捧着她吻,可也知孙钊接郑氏去了,他不便久留。 他不知,郑氏缓步往内殿来时,沿着长长的廊道,隔着珠帘,恰恰将这一幕收在眼底。 她扶着雕窗立住,眼眶渐渐湿润。 躺在塌上的女子,明眸皓齿,如珠似玉,娇滴滴的,如同浸润在蜜糖里,浑身冒着一股鲜活妩媚。 陌生,却又熟悉。 是她的娆儿无疑。 可郑氏却无比心酸。 记忆里,傅娆从未与她撒过娇,最多在央求她别唠叨时,软软地喊几声娘。 剥橘子喂人这等事,从来是傅娆来做。她从八岁起,劳神劳力,抛头露面,照料一家老小。 郑氏被她照顾得太好,以至于忘了,女儿当初也不过十几岁,也需要被护着,宠着。 面前,傅娆被帝王无微不至的呵护着,如同女儿般娇养,一代帝王尚且如此,遑论阖宫下人? 也难怪孙钊能恭恭敬敬地抬来肩舆。 可见女儿在宫里过得极好。 宫人终究不好让郑氏久候,连忙入内通报,皇帝哑然,只得装聋作哑,施施然离开。 待他离去,郑氏方才入了内殿,掀开珠帘,规规矩矩要跪下行礼。 傅娆急忙唤住她,“娘,您无需行此大礼。” 郑氏坚持道,“礼不可废。” 她先行了君臣大礼,宫人搀着她坐下,傅娆扶着床榻起身,又朝她施了家礼,母女俩方拥在一处话闲。 傅娆数月不曾见她,想得慌,拉着她问东问西。 郑氏除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望着她,仿佛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眼瞅着到了傅娆喝燕窝的时辰,宫人不敢耽搁,先是送了一盅燕窝进来,一掌事嬷嬷亲自挽起袖子,一勺勺喂傅娆,端茶倒水,擦嘴净手,无一不周到细致。 再瞧傅娆装扮,虽是因怀孕,仅插了一支点翠的金镶玉珠钗,一对碧玉镶红宝石的耳坠,样样皆是精致昳丽。 让郑氏瞧得眼花缭乱。 傅娆见母亲神色有异,只当她有心事,将宫人挥退,细细问她,“娘,您到底因何事入宫?快些说来,别捂着了。” 郑氏恍惚回神,回握住她的手,“是有一桩事,倒也不急.....”细细打 量女儿神色,色泽新艳,如同娇花,“娘瞧着,陛下待你极好,女儿你是熬出头了....” 原先担心皇帝年纪大,委屈了女儿,如今瞧着,男人沉稳也自有好处,处处能替娆儿着想,她当真是享福来了。 傅娆便知郑氏该是撞见了刚刚那一幕,面红耳赤,“娘,您别说这些,快说,坤儿怎么了?” 郑氏失笑,便将世家要与傅家联姻之事道出。 傅娆愣了愣,思量片刻,却是摇头道, “眼下坤儿要秋考,京兆府的省试可谓是万里挑一,若不能过省试,便无法参加明年的春闱,他的婚事不急,我心里有数,无论谁来,母亲以不曾科考为由,先拒了才是。” 郑氏颔首,“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又问起了傅娆怀孕一事,教了许多老方子,傅娆听在耳里,并未往心里去。 傅娆晓得郑氏身子不好,要留她夜宿一日,却被郑氏推拒, “那可不成,传出去,该有御史参你。” “您身子不好,朝野皆知,女儿留宿您,也算不得错。”傅娆拉着她不放。 郑氏思及帝后依依不舍那幕,晓得自己留下不过是碍人眼,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该不高兴的....” 傅娆愣住,俏脸一片殷红,也不好再挽留,一面又给郑氏把脉,确定无碍,着人取来一盒金银首饰,并一盒药丸给她。 药丸郑氏收下,那盒首饰却拒了。 “娘娘在宫里开销甚大,臣妇家里有铺子有田庄,吃穿不愁...”郑氏不是贪财的人,小门小户出身的人,亦有小门小户的骨气。 后来又寻来笨笨给她请安,傅娆备嫁那段时日,笨笨时常去傅家住,郑氏抱着她给她绣衣裳纳鞋穿,感情也极好。 笨笨主动提出送婆婆出宫,傅娆笑着应下。 祖孙俩一路有说有笑至宫门口,郑氏竟然不觉得乏累。 笨笨年纪小,心思却多,避开宫人,悄悄拉着郑氏嘀咕道,“婆婆,您跟舅舅说,让他入宫请旨,带笨笨出宫玩哪,笨笨在宫里好无聊好无聊的....” 郑氏哈哈一笑,蹲下来刮了刮她鼻头,“你个小滑头,你舅舅专心备考,待秋闱结束,婆婆让他来接你玩。” 笨笨喜笑颜开。 日子进入冬月,傅娆总算熬过孕吐的艰难时段,她精神气头一好,一面 第64章 “今日是陛下生辰?” 傅娆脑子里轰了一下,愣愣地盯着皇帝反应不及。 面前的帝王,薄唇绷直,俊目似笑非笑,眼角缀着如霜似雪的光,挺拔的长眉如剑鞘,无端渗出一丝冷气。 傅娆如同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无辜,无助又满是愧疚, “陛下....”带着哭腔。 他还未斥责她,她倒先委屈上了。 皇帝气笑,将蔽膝一掀,怡然坐在塌旁,姿态随意。 傅娆摸不准他的想法,慢吞吞往他身边蹭了蹭,乖巧跪坐在他跟前,满脸讨好扯了扯他衣袖,“陛下,臣妾错了...” 皇帝将袖子冷冷一抽。 她这副小媳妇的模样,他当真爱看。 皇帝崇尚节俭,非整寿不许礼部与内廷司操办,前三年又多在边关,更别提过寿。 这是与傅娆重逢后第一个生辰。 孙钊前两日便问皇帝要不要设宴,皇帝思及傅娆怀着孕不欲铺张,不许孙钊张罗,心里暗暗期待着傅娆能给他些惊喜。 今日一瞧,确实给了他一个惊喜。 她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皇帝心里醋得不是零星半点。 “别哭,没用,朕今日绝不吃你的苦肉计!”皇帝将皂靴给抖落,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瞧她。 傅娆这辈子都没此刻这般难堪,以及懊恼。 “对不起....”她难过极了。 他对她事无巨细照料着,体贴着,她竟是连他的寿辰都给忘了。 她失望至极,忍不住抬手敲打脑门。 “让你不长记性,让你不长记性..” 皇帝愣了一下,连忙扯住她的胳膊,“你干什么?” 傅娆嘟起红艳艳的小嘴,顺势往他怀里一倚,柔声道歉,“对不起,陛下,娆儿真的该打,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 皇帝冷笑,“确实该罚,可你怀着朕的孩子,你打自己不是打朕的孩子么?” 嘴里说着苦肉计不管用,还是管用了。 他吃哪一套,她门儿清。 傅娆乖巧地将自己塞在他怀里,弯着腰往他胸膛拱了拱,贴他紧了些,热腾腾的小脸埋在他颈窝,“对不起,对不起...陛下要 怎么罚娆儿,娆儿都乐意....” 话未说完,思及他今日寿辰,午膳得吃长寿面,连忙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下榻去,“我先去给陛下煮面....” 温香软玉主动入怀,皇帝还没稀罕够,傅娆就跑了,他气笑,“你怀着孕,别折腾...” 傅娆趿着鞋,麻溜地给自己穿戴,头也不回道,“我怀笨笨时还坐马车赶赴潭州呢,下个厨算什么...” 她没有那么娇气。 傅娆先去洗漱一番,去到后殿的小厨房,宫人得知傅娆要亲自下厨,一个个吓得跟什么似的,又不敢拦着她,只得三三两两围着她转。 傅娆反而施展不开拳脚,“都让开些!” 亲自给皇帝煮了鸡丝面,还放了几块嫩嫩的水晶脍,洒些葱花,芳香四溢。 她带着宫人给皇帝呈上来,皇帝竟也吃了满满一碗,傅娆自个儿也跟着吃了一小碗,露出甜甜的笑,“陛下,臣妾陪您散散步。” 皇帝面上没回她,可也任由她牵着起身,往侧殿去。 笨笨每日都有午歇的习惯,皇帝跟着傅娆在廊庑转了一圈不见笨笨,问道,“笨笨呢?” 傅娆别了别鬓发,心虚地笑了笑,“臣妾着人将她送出宫去了....” 煮面时,她便琢磨着,今夜得跟皇帝好好过个夜,笨笨自打她怀孕后,缠她缠得紧,她顾及孩子情绪,忽略了皇帝。 笨笨不是一直想出宫玩么,她便让孙钊将孩子送去傅家,让傅坤带着她玩一日,明日再接回来便是。 皇帝眯着眼斜斜觑她。 傅娆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羞赧地用了些力道,缠了缠他的十指,牵着他往内书房走。 他不许她绣花,怕伤着眼,也不能给他做些贴身的衣物,她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赠他。 想起前阵子闲来无事,依照人体曲度,着工匠打造出一紫檀躺椅,皇帝躺着,她给他按摩松乏些,总之今日好好伺候他,再慢慢细想该如何弥补。 傅娆牵着皇帝来到药房的梢间,梢间不大,光线却极好。 大片的雪花贴着窗棂跌落,洋洋洒洒将玻璃窗外堆了些簇簇的白花。 躺椅的位置恰在窗下不远处,上头铺着厚厚的绒毯。 皇帝瞧了一眼,只觉这躺椅与寻常不同,仿佛在哪里见过这等样式,再见傅娆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皇帝忍不住遐想翩翩。 傅娆推着皇帝往躺椅上落座,皇帝踉跄跌坐其上,望着娇靥如画的小妻子,咽了咽嗓。 “娆娆,朕不气了,咱们还是回房吧...” 傅娆软软的双手往他肩上一搭,将他按下, “不急,陛下整日忙于朝政,臣妾给陛下松乏松乏...” 只见傅娆挽起袖子,将他衣领的盘扣解开,不知往手里涂抹了些什么,顺着他衣领滑了下去。 皇帝闭了闭眼,暗暗抽了抽气,“娆娆....”嗓音也跟着哑了几分, “还是回去歇着....” 天光刺着他的眼,他侧脸眯了眯眸。 傅娆利落地在他颈骨处来回推拿,擅医者,能很好地摸准经脉,稍稍带些力道,便有酸爽的舒适感。 待傅娆来来回回将他脖颈给整舒适了,又亲自净手,帮着他将纽扣系好。 皇帝才后知后觉醒悟,傅娆果真是帮他松乏身子。 期待落空后,莫名地又勾起了火。 傅娆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扶着他的肩,笑盈盈问他,“陛下,您舒服了吗?” 皇帝咬着后槽牙望她,“是挺舒服的....” 不得不说,傅娆这方面手艺极好,每每他脖子酸胀,傅娆帮他松乏后,他便生龙活虎。 傅娆腼腆地笑了笑,介绍这把躺椅的来源,“您坐在这上头,更方便我给您推拿,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柔声道,“陛下,这把躺椅呀,其实是为您所设计....臣妾也只给您做这些...您瞧瞧,这长度,腰身之处,可不是合着您身子造的?” “这脚踏之处,还有几处机关,您可以调整躺姿或坐姿....” 说完,她略有几分自得,算是给他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她心里这样想。 皇帝心情复杂望着她,吁气道,“娆娆费心了,这份生辰礼,朕着实喜欢....” “只是...”他顺手将人往怀里一带,傅娆就这般跌坐在他怀里,皇帝踩了踩脚步一个机关,椅子便往上翘了翘,这个弧度正合适二人依偎在一处。 “朕的皇后,你该不会以为,这样便可打发朕吧?” “陛下....”傅娆央求地唤着他,她实在是无计可施。 皇帝沉湛的眼, 直勾勾盯着她,傅娆并非年少无知,自然咂摸出他的意思。 脸颊爬上一丝不可思议的红。 殿内烧了地龙,顷刻,窗花便模糊了,如蒙了一层雾气。 她半个身子兜在他怀里,灼热的温度将她浑身的僵硬给烫软,她仿佛卸下盔甲的蛹,依赖着贴在他胸膛。 忍不住扬起下颌,轻轻望他微凉的唇印了印。 一点点伸出灵尖儿,在他唇齿上缱绻嬉戏,又趁着他不注意,一个不留神滑了进去..... 自从她怀孕,他便不曾碰她。心里其实是想的。 梢间内还有一间暗室,是傅娆用来存放紧要瓶罐所用。 暗室角落里搁着一张软塌。 皇帝将人轻轻放上去。 微弱的天光照了进来,室内朦胧。 他轻轻覆在她小腹,生养过一个,再怀着,便容易显怀,如今已明显有了些弧度。 繁花似锦,皆铺在她迷离的眼里。 他也只是想跟她亲近亲近,并非要做什么,叫她知道,他也想她,需要她,她不能因为他年纪比她大,便不管他。 他眼底不知不觉渗出些许委屈,令她心折。 傅娆心软成了一滩水,她从未这般在乎过一个人,他的喜怒哀乐,皆牵动着她的神经。 “对不起,陛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她不停地安抚着他。 “我并非不在意您...我自小不过生辰,对日子不甚在意...您要信我...”她委屈地趴在他怀里哭泣。 她怕他伤心。 皇帝见她这般难过,哪里真的生气,揉了揉她的脸颊,“朕还能不知道你?朕不过是故意欺负欺负你,别难过了....” “不.......”想起五月初她过生辰,他送了她一份举世无双的嫁妆。 她却忘了他的日子。 “陛下,我心里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您...” 她紧紧搂着他的清峻的脖颈,朦胧的暗处遮掩住她的羞涩,她方能毫无顾忌将心意剖开。 她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意的人,也不擅长去讨好谁,她只会踏踏实实为人着想。 “我害怕,我不够好,不能长长久久与您在一起...” “虞妃与柳嫔跟我说,将来公主出嫁,想去公主府 荣养,我答应了,谢昭仪也打算离宫去老家安详余年,寇婕妤三人在我这儿学了制香的本事,说是将来合伙去通州开个铺子,自由自在过日子....陛下,我都答应了,我是自私的,我想独独占有您...可以吗?” 不知不觉,她已满脸泪痕,湿软的小手将他脸颊捧起,眸光灼热凛冽,一副逼着他答应的模样。 皇帝目色触之即化,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重重点头,“朕都听你的....” 她心怦怦地要跳出来,眼尾红得妖艳,头一回赤裸裸地直视他, “陛下,若是前半生的苦,都是为了让我遇见您,娆儿愿意的....” 一句话击溃皇帝心防,他眼眶湿润,仿佛看到了大婚那日,娇艳如蝶朝他扑来的女孩儿。 当真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遇见她,阴差阳错与她发生关系,帝王的占有欲让他不甘,到后来渐渐的被她所吸引,三年的生死分离,种种情绪在心里煎熬,无论她如何,他始终是惯着,宠着,所有的不安不都是因为那个不确定吗,不确定她心里是否真正爱他。 怕她嫌他年纪大,怕她是被迫委身他。 到此刻,听到这番剖心置腹的情意。 皇帝只觉一辈子的才学那么苍白无力,竟无一言语能抒怀他的心情。 浓烈的情绪熬在心口,最后付诸于行动。 他想浅尝而止,她却是诚诚恳恳接纳了他。 次日一整日,皇帝心满意足地抱着傅娆不肯撒手。 嬷嬷所教的十项全能术,他总算是尝到了些甜头。 年关将近,皇帝又投身于政务中。 阖城皆知皇后怀孕,谁也不敢入宫打搅,原先外命妇该要入宫拜访,也被宫中推拒,不过年节礼还是献了上来。 有些给傅娆绣了一面屏风,有的给孩子做了虎头鞋,各式各样,皆有心意。 总不能白拿旁人的,依着各府品阶,皆有赏赐。 开春过后,傅娆行动不那么方便。 孩子也动的厉害,睡得不踏实。 担心连累皇帝,傅娆便要皇帝睡乾坤殿去。 皇帝气急,抡起袖子立在塌下不肯走。 “你上回怀笨笨,朕不在身边,未曾照料你一日,如今不过是胎动频繁些,你 便想将朕赶走?没门!” 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干脆将小案搬上床,靠在床榻上批改奏折。 傅娆哭笑不得,扶着隆隆的腹部,倚在他身侧,“成,那臣妾陪陛下批阅奏折...” 嘴里说是陪,不过片刻便打起了盹,迷迷糊糊倚在他手臂睡了过去。 皇帝虽是经历过几个孩子,可胎动这一事,他没经验。 平康出生时,他在外征战,心中愧疚,是以后来宠溺了她几分。珍妃怀大皇子,他忙于朝政,也无暇顾及,珍妃性子弱,整日伤春悲秋,太医说有滑胎之险,他无奈之下,吩咐内廷司按照珍妃喜好给她修缮园子,解她相思之苦。 后来几个孩子出生,他空闲多一些,能陪着坐坐。 笨笨是他最亏欠的一个孩子。 他什么都不曾为她做过,白白得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 嘴里嫌弃笨笨跟他抢傅娆,心里不知多疼她。 错过了笨笨,不能错过眼下这一胎。他日夜不须臾离,鞍前马后伺候着,倒也着实体会到女人的辛苦。 傅娆睡下后,他使了眼色,小金子将小案挪开。 他侧身搂着她睡好,手搭在她腹部,轻轻触碰,保持艰难的姿势,次日起来手都酸了。 也不知是不是孩子对他生疏,这一夜竟是安安稳稳地不曾闹傅娆。 如此三日,傅娆补了好觉。 从第四日起,孩子适应了那只宽大的手掌,半夜,趁着二人熟睡时,猛地一脚踢在了皇帝掌心。 皇帝吓得睁开了眼,吃惊地望着那只手,掌心颤粟余韵未歇,满脸的不可思议。 傅娆习以为常,幽幽睁了睁眼,殿内点着铜灯,隔着皇帐,依然能清晰辨出皇帝惊愕的眼神。 傅娆噗嗤一笑,支颐侧身笑眼凝睇他,“瞧瞧您,也是做过几回父亲的人,怎么愣成这样...” “他力气还挺大的...”那一脚踹到了他心窝里。 傅娆抿唇一笑,“是个儿子,力气自然大...” 皇帝神色一怔,心里是激荡的,可又怕失望,他确实希望这是个儿子, 他小心翼翼在她隆起的腹部摸了摸,涩声问,“当真?” 傅娆笑了笑,“女孩和男孩儿脉象会不一样,当初怀笨笨时,我在苗疆,也遇着好几位怀着孕的妇人,我摸着脉 象是有区别的,这个像是儿子,不过陛下也知道,隔着层肚皮,什么都瞧不见,大抵还是出生了才算数....” 皇帝点了点头,将心中的杂绪给挥去,收回手,将傅娆搂在怀里,满脸的心疼, “当年笨笨也这般闹你吗?” 傅娆闻言眼眶一酸,当年在潭州及苗疆的日子,是真的很苦。 那时的她,总觉得心里少了一块肉似的,不知在惦记着什么。 当年不知,还当她不在意他,如今再经历一遭,才明白,她当年大抵是惦记着孩子的父亲,多么希望他能与她享受孩子带来的喜悦与心酸。 “笨笨很乖巧,她鲜少闹我...”她哽咽着。 皇帝闭了闭眼,心头钝痛,垂眼道,“笨笨是晓得她爹爹不在身边,心疼娘亲...” 那三年,终究是二人心中的悔与痛。 若有来生,他绝不会让她吃那样的苦。 往后的日子,皇帝每日只去前庭视朝两个时辰,其余时光皆陪在傅娆与笨笨身边。 傅娆睡着,他就抱着笨笨读书习字,傅娆醒了,就把孩子丢开,去陪傅娆。 二公主和三公主时常过来玩,皇帝也一并教导。 四月初,春闱结束,傅坤中了进士,十五岁的年纪,风头太盛了些。 短短大半年的光景,傅坤稳重许多,当了国舅爷后,身上的担子越发重了,所有目光钉在他身上,他想给姐姐撑腰,他不能让她在宫里独木难支,他要告诉皇帝,姐姐是有兄弟撑着的。 他没有让人失望,礼部公布皇榜时,他名字赫然在列,那一刻,所有的压力得到释放,眼角渗出泪花来。 紧接着,三日后金殿传胪。 新科进士皆在奉天殿外候着,各部官员将卷子誊录,便一班班列在金殿两侧读卷,读卷者为内阁大学士,这里头就有些讲究,谁的卷子被读到,最有可能成为一甲三元。 若皇帝懒惰,听了几片卷子不再听下去,便任由内阁宣读几份,顺手定下状元,榜眼和探花。 内阁大臣晓得皇帝念着小舅子,自是第一个便读了傅坤的卷子。 可皇帝却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求各部大臣将所有试卷全部畅读完毕。 这一读从上午读到天黑,到了末尾,内阁大臣也为了前三甲给吵了起来。 傅坤依然以出色的才 华列为第一。 “陛下,傅坤文章练达,立意深远,一气呵成,实属天纵之才,可为一甲头名!” 韩玄与程康读过傅坤的文章后,皆十分赞赏。 只是新上任的内阁大臣,户部尚书章知客却认为傅坤提出的几条吏治虽好,却难以实行,该让另外一篇严谨朴实的文卷列为第一。 章知客是务实之人,不太认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可堪为状元。 皇帝将最好的几片文卷选出来,细细研读数遍。 “傅坤才气逼人,文章锦绣,实属难得,柳如晖字字珠玑,切中要害,乃实干之臣,再有这位曹少天,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字...” “以朕之见,此三人皆有状元之才,只是柳如晖字里行间彰显品格卓峻,堪为第一,曹少天为榜眼,傅坤嘛,年少清纵,合属探花郎....” 三人中,傅坤长相最为出众,被点为探花郎。 可百官依然觉得柳如晖严谨有余,曹少天辞藻过于华丽,唯有傅坤三者兼之,不给他状元委屈了他。 可皇帝以傅坤年少缺乏历练为由,驳了百官的请求。 夜里,皇帝“负荆请罪”,将事情经过说与傅娆听。 傅娆正在给孩子整理衣物,失笑道,“若是坤儿被点为状元,世人都道陛下偏袒,即便有才也会落人口舌。” “如此一来,百官不仅觉得他有才,更替他委屈,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既保全了陛下公正不阿的名声,也让坤儿不必被人攻讦,陛下向来深谋远虑,臣妾最是放心。” 皇帝心中快慰,揽她入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世人皆是争一时之名,而损半生之利,唯朕的皇后眼界格局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翰林宴上,众人皆为傅坤鸣不平,傅坤却慨然一笑,朝柳如晖举杯,“当向柳兄学习务实之道,替陛下效力,为百姓谋福。” 寥寥数语,消弭了争端,也收揽了人心。 当年逞一时快意的少年,终究是练就了几分城府。 傅娆的预产期在六月初,百官与皇帝十分紧张,就连内阁几位老臣,也数次招来太医询问傅娆备产情形,中宫嫡子关乎江山社稷,百官祈祷傅娆生个太子出来。 郑氏帮不上忙,干脆搬去大报恩寺厢房住,日日跪在佛祖面前替傅娆祈福。 到了六月初一,坤宁殿已是严阵以 待。 皇帝表面镇定,实则手心冒汗,朝务能推则推,好在科举结束,吏部考核还有些时日,朝中风平浪静,并无棘手朝务,内阁与司礼监循着章程皆应付得过来。 傅娆自个儿倒是成了最从容那个,她每日皆在坤宁殿前后游走,尽量打开筋骨,回头生产少受些苦头。 见皇帝拢着袖靠在廊柱一言不发,便知这位帝王不过是装得云淡风轻,总这么守着她也不是事,便推着他往前庭去, “您好歹也是征战四海的君王,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快些去视朝!” 皇帝并不想离开,可又琢磨着,或许忙于政务,能更好的消弭紧张,便依言来到奉天殿。 百官日日都在奉天殿的值房议事,骤然见皇帝无精打采跨入门槛,一个个哭笑不得。 “我的陛下诶,您来这作甚?” 皇帝不自在地扶了扶额,回道,“皇后说朕是一国之君,不必守着她,朕深以为然....” “哎哟喂!”程康忍不住叹着气,拱手道,“陛下,皇后生产在即,乃头一等的大事,中宫有了嫡子,江山才能稳固久安,朝廷有咱们几位老臣,出不了乱子,您还是回去吧...” “就是,就是...陛下,快些回去守着皇后,有了喜讯别忘告诉臣等....”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忠远侯也跟着将皇帝往外推。 傅娆转悠一圈,乏累了些,正打算入殿歇着,便见皇帝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她噗嗤一笑,“陛下,您怎么又回来了?” 皇帝讪讪地摸了摸鼻,“百官将朕推回来的....” 傅娆哭笑不得。 就这么挨到六月初六,笨笨在这一日满四周岁,众人都以为这位小皇子定是闹着跟姐姐一起过生辰,却不防孩儿依然淡定如许。 百官实在坐不住了,派了曲宁前往钦天监,让监正占卜,看看这位折腾人的皇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监正占卜无数次,头一回遇着让他占卜孩子出生时机。 他笑眯眯推拒道,“皇后之子便是未来的天子,臣怎敢窥测天机?” 曲宁碰了个钉子回来,被内阁大臣奚落了一阵。 傅娆不慌不忙陪着笨笨过了四岁生辰。 六月初七,风平浪静。 一夜未合眼的皇帝干脆懒懒躺在塌上,陪着笨笨玩博戏,他已被这个 第65章 番外1 乾帧七年正月十五,天际乌蒙蒙,飘起了细细的雪。 京城大街小巷扎满了花灯,尤其以正西坊火神庙附近为盛,火神庙东南乃城中有名的梁园,梁园风景优美,画舫叠倚,从梁园水泊开凿出一条水道通往运河,一路延伸至城外及通州。 水道名为梁水,两侧酒肆林立,青楼曲巷鳞次栉比,喧闹不休。 午时,灯会还未开始,街上已人满为患,香车满路。 早早有商贩推着车或挑着担儿立在街道两侧出摊。 一条拥挤的街道角落,立着一戴帷帽的少女,少女身着月白裙袄,被帷纱遮了模样,举止娴雅,能瞧出是一位娉婷女子。她身旁跟着一梳双丫髻的女婢,主仆二人守着一竹案,竹案上搁着五颜六色的精巧花灯,一侧还置有一篓子,篓子里散着各式各样精致的香囊荷包。 明眼人瞧得出来,这是小户人家的姑娘带着婢女卖些玩意儿补贴家用。 街道熙熙攘攘,人烟不绝,那花灯格外精致有趣,不消片刻,已卖出几盏。 斜对面的十字路口,矗立着一座三层酒楼,三楼有一临窗的雅间,一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坐在案后,手执酒杯,正盯着对面那妙龄少女瞧。 男子容色清隽,棱角分明,刀刻般的线条流畅而完美,一双眸更是沉湛如墨,深邃又冷冽。 正是当今圣上裴缙。 裴缙七十高龄驾崩于仁寿宫,死时孤魂飘在黄粱,难以瞑目,只因傅娆一双眼漆灰空洞盯着他,仿佛他的离开,抽走了她所有生气,她一夜间白了头,自那之后,整日整夜独自抱着他的衣裳,枯坐到天明。 裴缙那一抹魂如同在炼狱煎熬,如有来生,他一定保养身子,活得更久些,不留她孤苦无依。 睁眼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彼时,他刚打完一场胜战,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不久之后,父皇在幽州登基,封他为雍王,他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期间,他推拒各路女人,替傅娆守身如玉。前世什么阵仗没见过,面对使出浑身解数的女色,他古井无波的心底掀不起半丝涟漪。 自然惦记着傅娆。 每每欲去青州探望她,想起她的年纪,他止了步。他已是成年男子,而她还是一个女娃儿,试问他该以何种心情来待她,这种罪恶感令他羞耻不已,直到傅娆八岁,她父亲出事那一年,他匆忙赶赴青州去救 那岳丈,与傅娆打了个照面。 小小的姑娘,高高瘦瘦的,秀逸如竹,水灵的大眼睛乌溜溜的,他每瞧一眼,都觉得自己是禽兽,生生忍住思念,又紧忙离开,给傅娆留下一道清隽的背影。 自那之后,他忙于剪除政敌,将各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已成为大晋名副其实的掌权人。 因他重生,改变了前世的朝局,大哥和二哥不曾战死沙场,几位妹妹也未被送去和亲,前世父皇受过暗箭,登基没几年便去世,这一世,皆被他挽救回来,他非嫡非长,因功劳卓著,最终还是顺利地被立为太子,乔氏和沈氏两族,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朝堂一派祥和。 七年前,父皇主动禅位,带着他那群妃子避居琼华岛,颐养天年。 七年来,他这个皇帝当得无可挑剔,廓清环宇,一统天下,文治武功实属罕见,唯独被人诟病之处,就是至今二十九,依然不曾娶妻,甚至连个暖床的宫婢都没有。父兄及百官绞尽脑汁给他送女人,都被他干脆利落的推拒。 当然,身为皇帝,自然晓得这般做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为了堵住百官的嘴,他暗中授意钦天监监正,言之皇帝命格有煞,三十岁之前不能成亲,而真正的凤命女子会在皇帝三十岁那年出现。 为了证明这占卜灵验,他甚至趁着某次太上皇给他送婢女,佯装吐血昏迷,将百官吓了大跳,自此,再无人催婚,皆老老实实等他而立之年。于百官而言,太上皇尚在,朝中还有几位王爷,王孙更是数不可数,万一皇帝出事,有的是人继承大统,遂也将心揣回肚子。 裴缙算盘打得极好,等他满三十,傅娆正好及笄,便可议婚。 眼下,离傅娆及笄只剩下数月。 这些年,他有意改变傅家境遇,可傅家家风甚严,不轻易受人恩惠,他使了不少法子,在青州给傅家安置了两个店铺,足以让他们一家衣食无忧。 三年前,傅娆祖母去世,她父亲傅伦守孝三年,期满阖家迁入京城备考。 入京时,傅家将店铺卖掉,在京城置办了一三进的院落,这院落当然是裴缙暗中托人售卖,找尽借口只收了一半银子,可京城居大不易,傅家家底单薄,已捉襟见肘。 隔着窗棂,裴缙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娇人儿,恨不得将那兜帽给掀开,一睹芳容。 时隔数年,她该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位大姑娘了。前段时日,云贵出现□□,他微服私访,年前方归,眼下河清海 晏,总算能好好与她团聚。 “去,派人将她的花灯并香囊全部买下。” 裴缙放下酒盏,琢磨着该如何制造完美的重逢,七年眨眼一过,也不知那姑娘还记得他否? 细雪簇簇,装扮着上京城。天冷虽冷,丝毫不影响行人兴致,午时起,人多处便有技人耍杂技百戏,热闹非凡。 傅娆的摊位旁是一买糖果的婶婶,桃儿年纪小,馋得紧,傅娆掏出一角银子,买了一叠瓜果,递两个给桃儿,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余下的包好带回去给弟弟吃。 七年前新皇登基,广开恩科,父亲中举,一次行船不慎落水,后被高人所救,虽是保全了性命,可身子到底落下病根,祖母在三年前故去,父亲守孝三年后,于年前阖家四口搬来了京城。 每位举人只有三次会试及第的机会,父亲病下那年耽搁了一次,守孝又耽搁了一次,今年开春四月的这一场会试,是父亲最后的机会。父亲乃前朝太傅之后,骨子里有几分文人的执拗和傲慢,发誓定要高中进士,方能不辱没祖上品格。 父母身子皆不好,家里重担落在她身上。为了让父亲安心备考,傅娆年纪轻轻的,四处想法子挣钱贴补家用。 糖果嚼完,她冷飕飕的身子也跟着暖和了几分,眼见一顽皮的小孩在人群穿梭,就要往摊子撞来,傅娆连忙将兜帽一掀,护住了竹案上的花灯。 一道清润的身影落在跟前, “傅姑娘?” 抬眸,撞上一张俊美的脸,气质出众,在他周身,还簇拥着几位年轻子弟,皆是绫罗绸缎,笑语喧叠。 桃儿认出来人,“徐公子?” 徐嘉去岁秋闱,乃山东省解元,又生得芝兰玉树,入京后,颇有名声。 徐嘉与傅娆同乡,少时受过傅家恩惠,这次入京在城门口撞上,认出了彼此,傅伦见徐嘉一表人才,生出让女儿与他定亲的心思。 那徐嘉见傅娆生的玉柔花软,也萌生几分情意,怎知傅娆却对他十分冷淡,不欲亲近,不曾想今日当街撞到傅娆在卖花灯,便立即止了步。 “傅姑娘,春寒料峭,还下起了雪,姑娘莫要受了冻...”旋即,朝身旁拥簇的少爷们使了眼色,“诸位,这是我邻家妹妹,家中父母身子不好,她做些花灯补贴家用,诸位一人买下一盏,权当给在下薄面。” 众少爷看出徐嘉的心思,悄悄往傅娆打量几眼,只当二 人青梅竹马暗通情意,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傅娆恼怒,绷起脸道,“徐公子,你我不过数面之缘,当不得公子好意,我这些花灯是卖与有缘人,诸位少爷身份贵重,不必聚在此处惹人闲话...” 语毕,竟是抱着篓子,示意桃儿收拾东西走人。 徐嘉闻言面色胀红,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怎舍得傅娆离开,一面朝桃儿使眼色,一面讨好望着傅娆,“傅姑娘,是在下唐突,天冷,你拧着这么多东西如何回去?你既是不乐意卖给我们,那我陪你一道卖花灯...”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 “天子脚下,你们几位浮浪子弟欲强买强卖?” 裴缙换了一身天青色长袍,身披银灰色大氅,颀长的身影矗立人群中,簇簇白雪落在他肩头,将那清致的眉眼染上几分霜色,扑面而来的矜贵与气势,令人不自觉臣服。 徐嘉先是一呆,旋即脸色泛青,“这位仁兄,我与这位姑娘乃同乡,并无强买强卖之意,你误会了....” 裴缙连个眼风都没给他。 他重生回来,自然防着徐嘉,早在青州,傅家要收留徐嘉时,他便使计将徐嘉支离,偏巧这徐嘉与傅家有缘,在入京途中与傅伦相识,这一来二去,那傅伦便想招徐嘉为女婿。 好在,他未雨绸缪,暗中着人在傅娆跟前将徐嘉狎妓一事给透露,以傅娆之心性,如何会看上这样的男人。 裴缙不欲理会徐嘉,目光缓缓落在傅娆身上。 面前的少女如同俏荷,细细的腰身,粉靥似桃,那俏生生的模样嫩得能掐出水来,裴缙瞧她一眼,心便悸痛一下,硬生生挪开视线。 正要迈步过去,迎面响起一道大惊小怪的女音。 “皇皇....四叔!” 一年轻女子,捂着嘴瞠目结舌望着裴缙,下意识便要给他下跪,却被身旁的嬷嬷给拧起,几人战战兢兢的,犹豫着到底该请安还是逃走。 她不是别人,正是裴缙长兄的女儿,端娴郡主。端娴郡主丧夫不久,近日,略有些胡来。 裴缙思及此事,计上心头,朝她招了招手。 端娴郡主深吸一口气,慢吞吞走了过去,小心谨慎道,“叔,您有何吩咐?” 她好不容易乔装出来寻乐子,不想被皇帝逮了个正着,一时想死的心都有。 裴缙 指了指对面的徐嘉道,“瞧,这位便是山东省的解元,端得是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可惜的是,家境不好,父母双亡....” 他意味深长盯着端娴郡主。 端娴郡主咽了咽口水,将眼珠儿钉在徐嘉身上,第一眼便被徐嘉的相貌给吸引,再回味皇叔那话...啧啧,是她理解的意思吗? 裴缙朝她扯了扯嘴,给了个“此时不抢更待何时”的眼神。 端娴郡主会意。 美男在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旋即,昂首挺胸,笑眯眯看向徐嘉, “哟,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徐解元?” 她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朝徐嘉飘去..... 成功把徐嘉一伙支开,裴缙气定神闲来到傅娆摊位前,有了徐嘉教训在前,裴缙佯装看上花灯,顺手将其中一盏荷花灯擒在手里,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搭讪方显得别具一格,只见傅娆弯着腰,笑盈盈地问他, “叔叔,您要买花灯吗?” 裴缙手一滑,花灯跌落,将满案的灯盏砸了个七零八落。 一同重生回来的小金子,默默扶了扶额, 娘娘,您一句叔叔可真真要了陛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