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高塔之巅》 第一章 中断的凿击声 每当倚在高座旁的权杖被窗外日光晒热的时候,米莱狄就知道,又一个夏天到了。 她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的那一日,就处于她十七岁那年夏初,渐渐开始热起来的时节里。 它最初呈现的模样,是海都街头上一场“新机关术推介会”。 海都像一块蓝天下的巨大圆形表盘,稳稳坐落在大海中央。夏日到来时,广场与街巷中涤荡着湿润绵长的海风;各式飞行机关投下的阴影,从繁复林立的楼群上缓缓划过;数十米高的巨型机关,在空中展开了一张烟斗商的广告横幅……在白热融融的阳光下,海都的一切都在闪烁发亮。 包括米莱狄浸了汗的额头。 “‘影现术’是最新颖的机关术之一,它糅合了海都与长安的两者之长,采用了新发掘的物料……请看‘影现机关’!” 展台上,大热天还一身长袍的长安大叔挥挥手,他的年轻助手忙将一个方盒子似的机关端了出来。 尽管隔了老远就把米莱狄给吸引过来了,不过“新机关术推介会”的规模其实很小,挤在一家空中旅行社和一家零食店之间,只给看客留了十来平米的地方。她站在热意腾腾的人群里,连头上汗珠都忘了抹,一眨不眨地望着机关。 她活了十七年,用过机关、拆过机关,却至今也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基础粗浅的普通品,她能买得起组装物料,可她看不上;她为之心动的,家里又负担不起——她妈妈就点着她肩膀,笑骂过她心气高,不肯将就。 “看着也没什么出奇嘛,”有人说。 确实。那机关方方正正,仅有茶壶大,应该可以作为大型机关的组件;唯一特殊的,是它肚下浮凸起伏的金属小方块。 就算知道自己买不起成品机关,也出不起价钱学习,米莱狄还是在心中暗暗琢磨起了它的构建模式。 “它的效果可是能叫你大开眼界啊。”中年大叔笑着说:“我给大家演示一下它的作用,请看这张桌子。” 那桌子被绒布罩得严严实实,地板都遮住了。 “我们事先在桌下放了一件物品,我暂且卖个关子,因为你们马上就要发现了。” 年轻助手将机关捧在双手间,平行对准了桌面。 在嗡嗡一阵机芯运转声里,灰方块的底部投下了数道光束;随着他将机关一圈圈划过,光束也跟着在桌面上游走,只是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正当众人浮起不解时,却见光束蓦然一收,紧接着从灰方块顶部跳出了一团光,光中浮着一个淡淡的阴影。 阴影浓浅交错地形成了一个物品图像,就像是用长安水墨凝成的一样;它脖颈细长,身体圆润,仔细看还能辨认出它身上的标签。 低低的哗然声中,有人眼尖,认出来了:“酒瓶?” “没错,”中年大叔得意起来,掀开桌布,果然露出地上一只与影像肖似的酒瓶。“它展现出的就是这瓶酒。影现机关可以穿越屏障,重现屏障后的物品!” 这一下,人群顿时激动了。有人讨论起它的用处,有人想再看一次,有人咨询起价钱,还有人大声问道:“它有哪些限制?我拿它照我爹的小金库,能穿透吗?” 在哄笑声里,中年大叔打开几只纸盒,掏出写着介绍的长纸卷,展开挂在早就拉好的一根绳上。别看他是长安人,对海都的商业推销手法倒是一清二楚,将“影现机关”的发挥范围、作用限制等等,都解释得明明白白。 ”我们能上去试试吗?要是不起效果怎么办?”一个年轻男人挑战似的问道。 中年大叔想了想。“可以,只要按照指示正确操作,我打包票,机关就可以顺利显示出影像……如果不行,我这台机关白送给你。” 他很知道如何挑起观众兴趣——很快,不少人都上台试过了,用的屏障和物品也五花八门。有人在砖石下压了戒指;有人往烟草盒里塞了铜币;还有人举起木板,要他看看自己胸口上的纹身是什么形状——米莱狄盯着那个年轻助手,见他将机关翻了过来,光束水平地打在木板上,同样成功了。 每一次,机关都能从发光面的反方向上,展现出物品图像。 这机关真不错,米莱狄有点遗憾地想,肯定很贵吧? 中年大叔见现场情绪越发高涨,笑着问:“谁还想来挑战?” 等等,如果用那个办法的话…… 米莱狄看看台上,又看看旁边的商店,心中突然浮起了一个主意——或许她今天真的能够拿到这部机关呢? “我知道了,”她主意一定,扬声叫道,“它看不透纸。” 介绍中没写纸,可能没人觉得一撕就坏的纸也算是屏障。 中年大叔觉得很好笑似的。“砖石都可以,何况薄薄一层纸?” “不,我有把握证明,”米莱狄一边喊,一边挤出了人群。身后有人笑道:“小姑娘,你总不会真觉得纸能挡住机关吧?” “如果你能证明,这台机关就是你的了。”中年大叔挺好脾气地说。 米莱狄提议道:“不过就这么干巴巴地试,不太有意思,我们玩个小游戏吧。长安人玩过‘变数’吗?” 中年大叔刚一摇头,年轻助手“啊”了一声。“是不是各拿一些小东西,互相猜对方拿了几个?” “不完全对。”米莱狄大大方方走上展台,将台上的纸盒捡起两个,递给中年大叔一个,又自然而然地掏出早准备好的零钱,递给助手,向他吩咐道:“你能去旁边零食店买十颗糖吗?记住,只要十颗。” 疑惑地看了一眼老板,得到他的点头后,助手茫茫然地去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纸包回来了,纸包里果然是十颗圆软扁平的柿糖。 “我们各有五颗糖,和一个纸盒。”米莱狄分给中年大叔一半柿糖,引他走向桌子,一人一边站好了。 “我们可以决定在各自的纸盒下放几颗糖,一颗不放也行。这一步要小心,别让对方看见,剩余的糖也要收好。然后我们针对二人盒中糖的总数,轮流猜一个数字。” “可我的机关不是为了猜呀,”中年大叔见他们吸引的观众越来越多,挺高兴地说。 “对,所以我愿意让你用机关照一照我盒下的糖,再说个数字。但我却只能用猜的,而且我必须避开你猜过的数字。” “那你不是必输无疑了吗?”台下有人立刻问道。 米莱狄充耳不闻。 “我想要试试,你的机关能不能连续成功两次,所以在你提出一个总数之后,我会把手伸进盒下,可能增减糖数,也可能不动……之后你再照一次,看看我的盒里有几块糖。放心,我的糖会一颗一颗分开放,方便你用机关照。当你第二次提出数字后,才轮到我也说一个。你有两次猜测机会,我却只有一次。” 在确认大家都理解游戏规则后,她笑着说:“我保证,最后是我猜对了,你猜错了。” “你的游戏可赚不走机关!”中年大叔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机关呈现的图像,有时间前后之分,导致我会数乱?那你错了,就算有几个物品,图像也是统一呈现的。” “是吗?如果机关出错,那你也就出错了。” 米莱狄看他摇摇头、好像觉得自己这话十分荒谬,笑着说:“那我们就试试吧。” “好,”中年大叔点头说,“要是我说错了,机关白送给你。” 如刚才一样,操作机关的人是年轻助手;米莱狄与大叔二人先把糖放在衣袋里,才用手攥住一把,伸进盒下放好。他们都很小心,米莱狄还用一只手挡在盒外,台下人伸长脖子也没看见他们放了几颗。 “你可以来照了。”米莱狄向助手吩咐道。 助手用比刚才仔细十倍的劲头,将机关底部对准纸盒,游走几圈,没过多久影像就跳了出来:米莱狄盒内有三颗糖。 中年大叔笑了笑。“我猜过的数字,你就不能再猜了,就算你通过我的报数,知道我放了几颗糖,你也必须避开正确的总数,猜一个错的?” “是,除非你错了。”米莱狄双手插在兜里,神色轻松地说。 “我已经明明白白看见了,怎么可能错?”中年大叔皱起眉头,说:“我们盒内一共有四颗糖。” “确定吗?”米莱狄再三确认几次,见他始终不改口,笑道:“那么我要换糖数了。”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米莱狄身上。她再次将一只手伸进盒内,另一只手同样挡在盒外,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了,再来照吧。” 这一次,半空中清清楚楚显示出了四颗糖。 明明读取图像时一切顺利,可是米莱狄却是一副成珠在握的神色。中年大叔看着她,也生出了迟疑,慢慢说:“你……你多放了一颗,加上我的,现在一共有五颗糖。” “你确定吗?你的机关犯错了。”米莱狄十分为他担心似的,晃了晃纸盒里的糖,说:“这种新机关很贵吧?真要送给我?你再考虑考虑。” “你想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自己犯错?”中年大叔额上泛着汗光,咬牙说:“五颗!我相信影现机关,肯定没错。” “看来我今天要拿机关回家了。”米莱狄摇着头说。 台下人群已经按捺不住了,纷纷要她赶紧打开盒子;中途才来的人,也忙着向其他人打听怎么回事。这一团喧闹逐渐蔓延到了街上,引得远处走来的几个少年也停下脚,站在人群外,远远盯着推介会的展台。 米莱狄一抬头,恰好与那几人目光对上了。 她面色不动,转头看着中年大叔,说:“可我猜总共有六颗。” 台下人可能都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如此关注几颗柿糖——在两只纸盒离开桌面时,众人静了两秒,喧哗声才轰然而起;前排观众回头喊道:“六颗,真的是六颗诶!” 一共六颗柿糖,五颗在米莱狄盒子下,橘红糖色微微洇开在桌布上。 “我赢了。”米莱狄再次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中年大叔这一惊非同小可,对助手问道:“是不是你刚才没操作好?” “没、没有啊,”助手也慌了,说:“我把每个角落都照到了,也保持了正确距离……你看见了的呀!” “别怪他。”米莱狄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远处那几个少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他做得很好,大叔没骗人,影现机关也果然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机关……其实是我动了一个手脚。” “什么手脚?”中年大叔一怔。 “在我们开始玩变数游戏时,大叔你就不会赢啦。”她笑着说,“我之所以又换糖,又要你猜两次,除了要知道你放了几颗,更重要的是,我在争取时间。” 她指着桌上其中一颗糖,说:“你看,它的糖色是不是洇开了?” 中年大叔点点头。 “当我反复问你确不确定的时候,我把手插在兜里,一直攥着它。” 米莱狄翻开盒子,指着盒壁内侧一点橘红,说:“夏天里人体温会升高,我把柿糖攥在手心里一阵之后,它就会渐渐化开一点,变得黏黏的。当我换糖数时,我在桌上放下了另一颗糖,却趁势将化开的糖粘在了盒壁上。我盒外的手不是为了要挡住观众视线,而是为了能够在我粘住糖的时候,固定住盒子的位置,免得它被我推开。” 中年大叔睁圆了眼睛。 “当你确认我盒内有四颗糖后,我让你重新考虑,趁机摇了摇盒子,让它掉了下来。”米莱狄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惑,解释道:“因为是你助手买的糖,所以你毫没怀疑吧?不过那家零食店里能一颗一颗散卖的,只有这种对我而言很方便的柿糖。” 中年大叔明白了。“所以你才特地嘱咐只要十颗……给他的钱也是算好了的吧。” “对,不好意思,这是我一个海都人欺负外地人了。”米莱狄笑着说,“再加上我注意到了影现机关的运行规律,每一次运行时,它都必须将底部对准屏障。之前照那一位大哥胸口的纹身时,你的助手还不得不将它翻了过来……也就是说,用于探测的光线只能以垂直的角度,检测到屏障后的物品。 “当你映照出桌下的酒瓶时,我就在想,明明机关转的圈子很大,为什么桌腿没有也一起出现呢?那是因为只有处于光束末端的物品才会被‘看见’,与光线本身平行的东西,不会出现在影像里……所以,粘在盒壁上的柿糖才躲过了机关。” “你的观察很仔细,而且还能马上利用这个盲点……”中年大叔感叹道,“是我小瞧你了。” 米莱狄转过身,面对台下观众扬声说:“我是动了手脚不假,但是第一,影现机关确实效果出色;二,正因为它是少见的好东西,哪怕是作为高塔家族人的我,也会不惜做些小动作,想要把它赢到手。” 刚提出玩游戏时,她的“小动作”就开始了。为了不给中年大叔生疑反对的机会,她问的不是“我们可不可以玩个游戏”,而是“长安人玩过变数吗”;借着回答与解释的机会,“玩游戏”的前提就被默认了下来。 “高塔啊,”台下有人喃喃说道,“那不是‘海浪协奏曲’成员家族之一吗?” “那是什么?”年轻助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 “海都是由数个家族一起议事理政的,这种机制就叫海浪……诶呀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中年大叔对助手的耐心比对顾客的少。 米莱狄笑着对他说:“我属于胜之不武,究竟送不送我这一个机关,是大叔你的决定。” 他犹豫一会,终于抱起桌上的影现机关,走近米莱狄。 “我愿赌服输,”他将机关放在米莱狄的双手里,叹息着说:“毕竟游戏规则是要看盒内一共有几颗糖……你虽然动了手脚,糖却确实在盒内。是我们被盲点蒙蔽,没有查看盒子内壁。你赢了,这一部机关,理所当然应该给你。” 台下众人都没想到,今天不仅看了新机关术的推介,还看了一场有意思的打赌,纷纷笑着叫嚷起来,还有人鼓起了掌。 插曲之后,推介会的下一步也展开了。有人下了买机关的订单,有人报名要学习影现术……在忙忙活活的嘈杂中,米莱狄十分礼貌地向长安二人道了谢。 离开展台时,她怀中是一部方方正正的机关,和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 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真成功了,她终于有了第一部机关,还是这么新奇的门类! 当米莱狄走上街道时,那三个一直远远看着展台的少年也跟了过来。他们的脚步像一股凉风,吹冷了她的目光。 “想不到啊,”为首少年踱步走来,盯了她怀中机关几眼,说:“我还能看见这么丢人的场面。” “怎么,你一般不照镜子?”米莱狄温柔地问道。 为首少年一愣,反应过来时,脸上雀斑都涨红了。 “你为了区区一个小机关,又使手段,又帮人宣传,用尽心思还不够,你还拿我们高塔家族的名字,给那机关术背书?你以为你最后那点暗示,别人看不出来吗?” 米莱狄眼睛只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与机关,好像他的脸叫她看不下去似的。她很清楚,自己摆出这种十分清高傲慢的模样时,特别气人。 “说起来,你我也是表亲……”她慢慢说道,“对骨气的见解却真是不一样。我接受外人的挑战,从别人手里赚机关,你们却连散步都不敢离家族太远,生怕族长家一叫,你们不能马上扑到人家脚底下去。” “你以为女孩随便说话就不会挨教训了?”另一个年轻人阴沉沉地说。 为首的忍住怒意,冷笑了一声:“明明家里只是个清污的,还一副眼高于顶的态度,怪不得没人喜欢你。怎么,今天你也不去清污吗,又是只让你妈去啊?” 这话猝不及防地扎了米莱狄一下,叫她小腹一阵翻搅——他们太清楚自己的痛脚在哪儿。她立刻说:“巧了,我正要去晶化污染区。既然几位表兄弟谈兴这么好,不妨一起去?” “你做梦呢,”为首的少年一转身,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块结晶污染似的。“我们与你可不是同一类人,不是同一种命。” 他们走了,米莱狄却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刚才初获机关时的喜悦,几乎全消散了。那几个族兄弟的态度,她并不在乎;然而熟悉的内疚与忧虑,再次像无数虫蚁一样爬在胸口里。米莱狄下了决心,转身快步走向了最近的机关车车站——她想去看一眼妈妈,也让妈妈看一眼自己和新得的机关。 没有任何一种交通工具,会将人笔直地带入晶化污染区。 想要进入这一圈从海水中时断时现、包围着海都外缘的结晶污染地带,必须要在离结晶污染最近的贫民区下车,再一步步穿过脏污与混乱。 因此贫民区里讨生活的人,常常会染上结晶病:一种能将血肉化作硬质蓝晶,使人失去感知,失去肢体控制的病——往往他们一抬手、一转头,就会露出身上淡蓝色的坚硬结晶;结晶取代了他们干燥粗糙的皮肤,闪烁着美而冷漠的光。 一旦开始,什么也无法阻挡结晶化的蔓延了,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从人沉沦为物,最终变成与地板、陶瓶或石砖没有不同的物质。 在生命的结尾,被搬去海边时,从他们身上磕碰掉落的细碎结晶,曾是他们血肉的一部分,今后将被踩在行人的鞋底下,咯吱作响。 过度滥用能源的海都,在要求人类付出代价的时候,是无声而坚定的。 不仅仅是人;离海都稍远的海域中,死亡前试图逃离结晶冰山、挣扎着跃入高空的巨鱼与海兽,也在体内结晶蔓延之下,凝固成了生命最后一刻的形态,仿佛浮在天海之间,触目惊心的巨型雕塑。 只是对于毋需担心染病的外地游客来说,伫立于波荡海浪之上的各色海兽结晶与淡蓝色冰山,是难以想象,也难以一见的异景——此刻头上高空里,观光的飞行机关正缓缓划过蓝天。 米莱狄走在山丘一般连绵起伏的结晶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侵透自己的皮肤。 妈妈每日都像自己此刻一样,走在大块淡蓝色结晶之间的人工小道上,呼吸着漂浮着淡淡焦灼味的空气。或许妈妈也深深意识到了,人类肌肤原来是如此脆弱的一层屏障……不知道哪一日,从海水里浮现出的结晶,就会从自己身上渐渐伸展出来。 按理来说,清污本来是她们母女二人都必须参与的工作。 不,按理来说,清污本来是族长家的工作——这是他们拿到族长之位、议政权,以及商业经营权附带的条件。只不过从米莱狄记事起,族长就把清污工作按人头分配给了高塔底层家庭;不是雇佣,是分配,因为他们不能拒绝。 而所谓清污,就是将攀附凝结在海都周围的结晶,一点点敲打击碎,让它们沉入海里,被能够涤荡一切的海浪远远洗走。 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就这样用凿子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米莱狄停下脚,看着远方人工小道上那个身影,甚至感觉那好像不是她妈妈。 她印象中的妈妈,是充满血肉活气、喜怒灵动的。伊丹在家里一刻也闲不下来,总能找出百八十件事来忙活;哪怕在污染严重、环境高度人工化的海都里,她也想方设法弄到了一盆拇指大的小美人蕨,将它养得润绿可爱,摆在米莱狄的床头柜上。 在海都,鲜活的动植物都是珍贵物事;伊丹想将它养大了,以后卖掉补充米莱狄进修的学费。 她说,想让米莱狄看见不同的世界。 她说,米莱狄的未来是波澜壮阔、生机蓬勃的天空大海,不该将注意力放在区区清污小事上。 记忆中的那个伊丹,从未像远处的这个伊丹一样,面色麻木、无动于衷;她的凿子,她身边的清污机关,都比她有活气得多了。 “妈?”米莱狄走近时,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颤栗感,小声叫了一句。 这一声,好像将生命重新注入了那个人型机关——她猛一转身,目光刚落在女儿身上,面上登时泛起活泛鲜亮的神色,变成了米莱狄熟悉的妈妈。 “你来这做什么?”伊丹看见女儿又高兴,又忍不住生气,将凿子往脚边一扔,几步走过来:“我不是说了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许靠近污染区!” 说着,她忽然忧虑起来:“家里出事了?” “诶,什么坏事也没有,倒是有个好事。”米莱狄在妈妈面前一口气小了十岁,将怀中机关递给她,笑着说:“你看,这是我今天赢来的。我终于有自己的机关了,我想马上给你看看……再说,我偶尔也想帮你一点忙。” “真的?赢来的?那是怎么回事?” 伊丹抚摸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机关,那双与米莱狄一模一样的透绿眼睛,此时被强烈阳光映得近乎透明,亮着不敢置信的清亮光芒。 但她可不是轻易就能被转移注意力的人。伊丹将机关重新往米莱狄怀中一塞,说:“我现在不听,晚上再告诉我。我说过你不许来,居然还敢来,看我回家怎么教训你。清污不是你的事,你赶紧给我滚回去。” 她脸色板得再严整,眼里笑意也掩不住。米莱狄往她胳膊上一倒,细着嗓子说:“就不滚。” “快回去!”伊丹竖起眉毛,刚才假装出来的怒气,渐渐有点儿真实了。“你没吃抗结晶药,自己不知道吗?你碰了结晶,受感染怎么办?” 见米莱狄一时找不到话说,她又放缓声气安慰道:“我不都吃药了么?我跟你分析过多少次了,你若是来帮忙,我们一人一份药,两人都不安全。你不来,我吃两人份的抗结晶药,我就安全多了。挺聪明的孩子,这个帐不会算吗?” ……抗结晶药。 米莱狄有多反感族长,就有多感激族长。 这听起来好像没道理,她也很不愿意因为一点小恩惠就动摇;可既然清污的工作是无法改变的现实,那么幸好妈妈不必毫无防护地暴露在结晶面前——对吧?至少,族长提供的抗结晶药保护了伊丹,至少族长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责任,为她们的二人之家提供了一点安全与慰藉。 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不配合族长家的命令,不愿参与族中事务,却从不公开反对族长威望的原因。 “什么药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效果……高塔家族人里,也不是没有染上结晶病的人啊。你最近不是常常犯咳嗽,老喘气么?”米莱狄小声分辩道,“如果我们轮流来清污,清污的人吃两份药,这样每个人的风险又低了一半……” “概率还是我教你的,我能不知道吗?”伊丹佯怒道,“但是你忘了,药需要有一个持续在人体内积累的长期过程,吃一天断一天可不行。你看,其他负责清污的人中,有不少都是两三年就得病了的,我至今清污了四年,身上哪儿结晶了?连头发指甲都是好好的。咳嗽是我嗓子痒,跟结晶病没关系。” 这倒是。 米莱狄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妈,东拉西扯一会儿,被伊丹掐着后脖子给推上了人工小道。“快回去,我今晚要吃鱼羹。” 比起来时,米莱狄稍稍安心了。 敲击结晶是个体力活,所以妈妈的呼吸声听起来比往常粗浅费力一些;除此之外,伊丹仍旧与平常一样,肌肤头发都十分健康润泽。能亲眼看见这样的妈妈,她心里就安定多了。 人体跌撞在地面时发出的沉重闷响,是在米莱狄走出十几米的时候传来的。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那道隐约闷响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在不明的、隐隐的惊惧中停下脚步,因为凿子一下下砸在结晶上的声音停了。 米莱狄转过身时,机关掉在了地上。 她一辈子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伊丹面色铁青地倒在小道上,一动不动;她的胳膊伸在身前,好像还打算招呼女儿一声。 第二章 收拢的翅膀 不,还好——还好,妈妈还有呼吸。 当米莱狄将手指停在伊丹鼻间,却不知道是否有热气时,她差点因惊恐跌坐在地上;好在她左右一看,来了主意,忙从地上匆匆捡起一片破碎的淡蓝结晶,将它放在妈妈鼻下。 在仿佛有一年那么久的几秒钟里,结晶片上浅浅地浮开了一片白汽,幻觉一般,转瞬即逝。 世界一下子重新清楚稳固了,光与颜色再次回到了米莱狄的视野里。 她一把扔开那结晶片,抱着妈妈,将她向小道上拖拽过去。她也不知道离此最近的清污点在哪,是谁在清污,只能一叠连声地呼叫求救;她的声音回荡在起伏森立的淡蓝冰山之间,被海风远远吹散了。 海风却始终没有吹来任何人的回应。 “妈,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米莱狄不敢看毫无知觉的伊丹,却能感觉到妈妈的身体沉重得令人吃惊——不仅是沉重;妈妈坍塌一般压在身上的古怪感觉,甚至让她想到了一只装着铁块的布口袋。 米莱狄忍着战栗和泪水,扭开了念头。她颤声说:“我这就带你出去,你再坚持一会儿……马上、马上就能找到人给你看病的。” 在曲折蜿蜒的人工小道上,米莱狄半抱半扛地拖着妈妈,拖着她垮在自己肩上的身体,一步步往结晶污染带的入口挪去。 这条路她来时走了二十分钟,此刻却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嘶哑的呼救声回荡在空气中,粗重喘息占据了自己双耳,好像只有米莱狄一个人在呼吸;走在一转又一拐、却仍旧在引人进入结晶深处的道路上,她怀疑自己在做一场漫长荒谬的噩梦。 当她终于带着妈妈走出结晶污染带的时候,记忆和感知好像都被泪水给冲花了,成了模糊摇晃的碎片。隐约中,有几个陌生人朝她迎了上来,“怎么了?”“是结晶病吗?”之类的问话声接连落在米莱狄身上,她却找不出声音回应,嗓子里火烧火灼。 “她们是高塔家的人,”在伊丹被抬入一处紧急护理棚内之后,一个中年女人迅速命令道,“找找高塔家的子机关,赶紧解开!” 另一个年轻人赶紧在几个盒子里翻找一会儿,拿出了高塔家的联络子机关:一个厚度大概有半个手掌的圆盒。 这是海都异常发达多样的通讯手段之一,子机关只要一被解开,就会带着身上的口信或小件物品,循信号笔直飞向母机关所在之处——等它再回紧急护理棚的时候,就是被高塔家医生拿在手里带回来的了。 至少,中年女人是这么安慰米莱狄的。 “伊丹平时那么健康,说不定只是贫血。”她对米莱狄重复道,“我们这里条件不足,你等等,医生来了就好了……” 在茫然与怔忡里,米莱狄愣愣地抬起头,意识到了她是谁。她是妈妈来此清污时交到的好友,一个被安排在污染带外的护理士,还曾去家里做过几次客。 “海……海蓝阿姨?”她小声说,“我妈,清污……” “不像是结晶病,”海蓝立刻明白了她未出口的忧虑,“我检查过了,她身上没有结晶。” 米莱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你们是高塔家的人,”海蓝显然在努力找话安慰她,“高塔家雇佣的医生想必医术更好,肯定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米莱狄恍恍惚惚地想起,偶尔妈妈身体不适时,会排队去看病的那一家小医馆。它总有一盏灯不亮,室内暗暗凉凉,常年凝结着一种属于海都底层老年人的气味。连气味也是带着迫切与惶恐的:看不起更好的医生,只好拼命希望眼前这一个可以缓解自己的病痛。 高塔家的医生是谁,米莱狄都不知道,因为她们从没有过想叫家族医生就叫的资格。 “从结晶带传回去的消息,应该会让他们派家族医生过来的,”海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说:“毕竟,他们应该管族内的清污家庭……在海都是不成文的规定。” “对,对,他们是有责任的,”米莱狄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在颤。 她被自己流露出来的心慌与软弱给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掐住话头,紧紧抿住嘴唇——她从来没有这样慌过;甚至当她小时候发现从族内借来的机关忽然消失了的时候,也从没有慌过。 海蓝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了。 简易病床上,伊丹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比之前愈发铁青吓人,连嘴唇都成了暗紫色。即使将手放在妈妈胸口上,米莱狄也几乎感觉不到起伏。 在意识到伊丹好像呼吸出了问题之后,海蓝给她上了一个小机关,通过强行扩张咽喉,让空气更顺利地流入气管内。只是米莱狄仍然必须十分专注,才能察觉妈妈鼻腔胸膛之间,果真正有一股细浅得仿佛马上要消散的空气,正极慢、极费力地流过。 “或许她是清污太累了,”米莱狄喃喃地说,觉得自己像是在祈祷。 “有可能。污染原本与伊丹有什么关系?这些家族,真是……唉,上行下效。”海蓝望着好友,声音紧紧地,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忽如其来的四个字,却已经让米莱狄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了。 组成海浪协奏曲的数个家族,也不是平起平坐的。 谁都知道,包括高塔家在内,他们这些历史上曾经辉煌过一时、但早已没落的所谓“阿尔卡纳乐章”旧家族,如今竟能重新挤进海浪协奏曲,还分得了海都的商业经营权,全多亏审判家族点了头。 海都的无冕之王,审判家族,一直是独自统治海都的:近百年里的每一任海都指挥官,都是出自审判家族的人。 只是最近十年间,他们一向运转顺滑、牢固稳靠的统治,却终于被日益严重的结晶污染给压在了阴影之下。结晶带每入侵一米,民间激起的层层反应、无穷问题,就像汹涌暗流一样,颠簸摇晃着顶部水面上小舟一般的审判家族。 面对压制不住的民愤,审判家族干脆重启了历史上的“海浪协奏曲”模式:说来很简单,当失势没落的旧家族,通过“繁荣重现试炼赛”选出族长后,族长们就会被迎入“海浪协奏曲”,获得地位、商权、议政权的同时,也被分配了一大块污染带。 高塔族长——以及其他好几个家族族长——将清污带又划分出了许多小区域,再分配给家族低位成员,自己一点也不沾,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句“上行下效”。 “我不管他们如何,可是清污既危险又辛苦,妈妈好起来之后,我绝不会让她再来了。”米莱狄低声说,“大不了,我们搬去长安,或者出海找一个小岛村庄……我已经这么大了,我可以作主了。” 她稳住了喉间颤颤的那一口气。 “对,是个好主意。”海蓝点点头。她好像想通过闲聊让米莱狄放松,想了想,又问道:“你今年十七了吧?再过一年,你也到够格参加试炼赛的年纪了。” 米莱狄盯着妈妈,心不在焉地说:“是啊。他们不会找我去打配合的,我不够听话。” “下次还是现在的族长继续参赛吗?” “不,他上年纪了,明年换他儿子去。” 米莱狄的回答,似乎全是由她的喉咙唇舌自己决定说出来的,她的心神恍恍惚惚,只飘在半空里。“反正不管海都举办几次试炼赛,族长之位总是他们家的,我也不关心。” 海蓝又点了点头。她能找的话题并不多。 “等到了秋天,可以——” “家族医生怎么还不来?”米莱狄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忽然绷断了,这种闲聊一下子让她难以忍受。“已经过去多久了?” 海蓝抬头看了看时钟,顿了顿,说:“钟可能慢了。” 她低下头看着病床上的好友,又说:“这个时候……路上机关车多。你别急,我再给她喂点白兰地。” 米莱狄心中雪亮,霍然站起了身。 在族长家接到通知后,应该马上派家族医生过来的,按时间算,医生也早该到了。是族长家负责讯通往来的人疏忽了、没放在心上,还是医生根本不愿意来? 双脚明明踩在地上,米莱狄却觉得自己往病床边靠近时迈出的那一两步,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她坠入悬崖。她忍着一阵阵惊惧,弯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妈妈。 隔着罩在伊丹脸上的机关,米莱狄能清楚听见她喉间一阵阵急迫的、无力的抽气响声,又嘶哑又尖锐,就好像伊丹的气管正在挣扎着徒劳呼救——这会是什么病? 米莱狄闭上眼睛,拼命搜寻着自己称不上丰富的病症知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种病,具有像此时伊丹一样的症状。 连海蓝都认了输。“我也不懂,”她轻声说,“怎么会好端端的呼吸困难呢……她没有其他基础病啊。” 呼吸困难……这四个字在米莱狄的脑海中不住打转。 妈妈绝不是累着了,她是想安慰自己,但她还不至于傻到相信自我的安慰。她还记得背负起妈妈的时候,那种像装满铁块的口袋一样的古怪感觉…… “我要去一个地方,”这句话蓦然从她口里滑了出来,令海蓝一怔。 “你要去哪儿?必须现在去吗?”海蓝面色忧虑地看看好友,又看看好友的女儿,她欲说未说的话,仿佛正在一张薄薄的遮掩下起伏盘旋,马上要付诸于言辞时,又被她自己按了回去,改成了:“还是别去了,不然等你妈醒了,你却不在……” “如果妈妈醒了,就让她等我一会儿。”米莱狄从病床前转过身,一步步走向紧急护理棚门口。她双腿僵硬得厉害,她低头看了看,才确认它们没变成结晶。“如果她……也请她等我一会儿。” 这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世上所有孩子都知道父母有离去的一天;但世上所有孩子都觉得父母一直会在。 当米莱狄在淡蓝结晶冰山中狂奔时,她完全忘记了要少呼吸。 结晶附近散发着焦灼味道的空气,被她大口大口地吸入了胸腔;她的脚步飞快地打在小道上,从断桥处一跃而过,她的手掌直接按在蓝晶上、扶着它穿过近道,早忘了那是会致病的污染结晶,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山岩。 假如不像没命一样疯狂地疾奔,她就快要忍不住害怕了。只有当脸颊皮肤都被风击打得生痛时,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一点。 从冲进结晶山开始,到她像旋风一样重新冲出污染带、大步跑向紧急护理棚为止,仅仅花了她二十几分钟——米莱狄的目光落在护理棚门口,看见伸着脖子张望的海蓝时,心中登时一沉。 一瞧见米莱狄的影子,海蓝的忧色与责备几乎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她急急往前迎了几步,刚要张口,却被米莱狄抢先截断了话头:“她还活着吗?” 她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会错过什么,米莱狄很清楚。 海蓝一愣,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还、还有呼吸。可是越来越弱了,我担心……” 她到底不像米莱狄一样果决,仍旧没敢把现实付诸于口。 海蓝的目光在她怀中一转,浮起了迷惑。“这是什么?” “你看着就知道了,”米莱狄没有时间多解释,匆匆从她身边抢步进了护理棚,冲向了病床上的伊丹——她一点儿也不奇怪,棚子里没有医生。 她从未想过人的面孔上,竟能呈现出这样一种沉重的颜色。 海蓝站去了护理棚门口,是因为要等自己回来,还是已经不敢再看妈妈的模样了? 米莱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气的同时她忽然想到,妈妈此时竟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没法做到了。 从坐在床边等医生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观察思考伊丹的症状。想到最后,她心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怀疑,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重,隆隆地撞击着她的头脑。 “妈妈,”米莱狄柔声安慰着呼吸几不可闻的伊丹,“我还没有告诉你,我赢来的这个机关到底能做什么呢。我现在给你演示一下,好不好?” 跟在她身后走进棚子的海蓝,紧紧抱着胳膊,慢慢在椅子上坐下了。 米莱狄双手举起了正正方方的灰色机关。它跌落在污染带的小道上时,还好没被磕破损坏;按照那位长安大叔的指导,她将机关底部垂直对准了伊丹的胸腔,打开了光束——数道淡白的光顿时落在伊丹身上,消失在她的皮肤之下。 “你看,”她尽量平静地说,“它投出的光束可以穿、穿越屏障……光束末端会感知到屏障后的物体……” 为了不让颤抖的双手影响机关运行,米莱狄死死将双手压在机关身上,指甲都因用力泛了白。 如果它可以穿透皮革形成的屏障,那它或许也可以穿透人的皮肤与肌肉。 她很感激海蓝只是默默看着,却没有质疑她究竟在干什么。 就像“新机关术推介会上”时一样,机关也在伊丹身上游走了几圈。那位中年大叔说过,就算屏障后有不止一件物品,也会同时被投影出来……米莱狄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窥看人躯体内的模样,也不认识器官的形态,但是幸好海蓝是一位护理士,她会认识的。 或许是因为人体比其他一切屏障都要复杂得多,米莱狄一直举着机关游走了近十分钟,直到额头上开始见汗的时候,才终于看见白光光束往机关内一收,紧接着从上方跳起了一幅图像。 海蓝从椅子上蓦然站了起来。“这……这是……” “妈,”米莱狄没看半空中的图像,却先叫了伊丹一声。“你看,它可以重现出屏障后的物品影像……竟然连人的内脏器官也可以,是不是很厉害?是我赢来的,你要是当时看见就好啦。” 海蓝紧盯着图像,脚步带着几分踉跄地走来,指着半空中漂浮着的人体器官,低声说:“这是她的心脏……图像不会动是吗?心脏没有在跳……这个是她的胃、肾脏,应该都是好好的……” 她的目光在内脏器官上转了几圈,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米莱狄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影像上——它们处在伊丹胸口,气管的两侧,仿佛一对收拢的天使翅膀。 即使对人体构造不了解,她也看出来了。 其他的器官,虽然也是用阴影凝结成的影像,却依旧可以看出浅淡的纹路、折叠与管道,质地看上去厚实柔软。 唯独这两扇收拢的翅膀,却不是这样的质地。 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它们支棱平直的边角;原本应该流过脏器的血液,从它们身上褪得空荡干净,留下了一对正在渐渐晶化,浅透、坚硬、冷漠的结晶肺。 在女儿与好友的陪伴下,伊丹在当天夜里十一点时,终于停止了她挣扎的呼吸。 第三章 紫红色的抗结晶药 一小时二十个铜币,是最便宜那一档送行艇的租赁价格,恰好也是伊丹清污的工价。 站在漆黑海岸上的时候,米莱狄觉得自己像站在梦里。 她最近总是用妈妈的清污时间为一切物品计价:生前清污八小时,换来了死后的八小时航船使用权;在污染带中度过的二十天,换来了一只底部缀着厚铁的薄木棺。 因为决定在深夜时分出航,她不得不给船夫和运棺工额外付了伊丹的半天。 “没有其他人来吗?”海蓝站在她身边,四周看看,低声问道。 在运棺工走后,夜色下的码头上,就只剩她们两人了。寒白稀零的凉星下,漆黑柔软的大海随着一波一波海浪,皱褶起来,再舒展出去。 薄木棺已经被装上了船,船又还没亮灯,被夜色包裹着;好像只要米莱狄一眨眼,就会发现送行艇只是幻觉。 “族里的人不知道我妈今天走。”她声气平静地说,“要来吊唁的,也都吊过了,何苦到了最后还让我妈应付虚礼。海蓝阿姨,你能来送行,我就很知足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该启程了。” 海蓝伸出手,似乎想握一握米莱狄的手,但见了少女面上冷静得近乎麻木的神色,又缩了回去。她叹了口气:“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伊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的,”米莱狄看着海面说。送行艇是从海都航线上淘汰下来的,狭小破旧,带着腹中沉睡的伊丹,在黑色海浪上微微起伏。 海蓝沉默地点点头,临走时终于又说道:“只要结晶存在……患病就是难免的,什么药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起作用。或许这就是我们海都人的命吧。” 这就是命吗?米莱狄在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了如此恍恍惚惚的念头。 过去几天,她一时想要用牙齿指甲将什么东西撕碎扯烂,一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快被悔恨噬咬一空……头脑中好像装了一团永远停不下来的风暴。 唯有今夜,风暴静止成为了一片死寂。 往近海全速航行了四个多小时之后,米莱狄终于让船夫停下了隆隆作响的老船,在甲板上坐下了。 星月淡了,海风寒冽入骨,无尽的黑海仿佛一片寂静宇宙,在推进机停止以后,浪涛声、风声才再次从遥远黑暗中渐渐浸入耳里。 “妈,”她低声说:“这个地方不错吧?它叫依然湾,是我在航海图上特地找的。一般交通航线都不从这个方向走,没有船,很清净,海都附近很少有呢。” 甲板上,薄木棺只以沉默作答。 它被夹扣固定在一块活动船板上,只需一拉把手,活动船板就会升高,再向船外倾斜——随后,伊丹就会像此前成千上万的海都人一样,滑落下去,沉入大海。 米莱狄倚着木棺在甲板上躺下了。老船就像一只摇篮,她和妈妈只是两个孩子。如果可以一直在长夜星光中睡下去,也不坏,毕竟她还有什么必要回海都呢?没人在海都等她了。 “你清污时用的那一部机关,我没给你拿上。”她小声说,“虽然他们都说,生前用过的最后几件东西要带上,才能让你记得生前身后……可是那种东西,你看了也未必喜欢。不差这一个,对吧?” 话是这么说,她走前还是把机关装进包里了;如果她改了主意,至少不会后悔。 清污机关是一种造价低廉却技术巧妙的结构:它不能自动,只会随着操纵它的人,做出与其一样的动作——只要动作够简单。这样一来,带上机关清污,就相当于有两个人清污了。 伊丹生前用过的最后一件物品,就是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东西。 船夫常年送船,知道回避,此时就像不存在一般,也不来催。如果她随木棺一起跌入海里,或许她们俩都会变成童谣中的海女,在海流里自由游走……但她必须得先把木棺打开,伊丹才能出来。 米莱狄颤抖的双手在木棺上又敲又掰,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有点失常。但她还想再看妈妈一眼,至少在分别以前,再看一眼—— 越是艰难的时刻,就越不可以失控。 再次听见伊丹声音的米莱狄,猛地收回手,闭上了眼睛。 在颤抖的呼吸里,她找到把手,迅速将它拉了起来。船板升高时的机械声响,顿时在夜色里吱呀呀地回荡开了;她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棺木无声地从船板上滑落下去。 水浪平息后,重新宁静下来的黑夜里,米莱狄一动不动地望着伊丹消失的海面。 妈妈自然不可能变成海女。她已经死了,她曾经温暖的血肉之躯,只会渐渐腐烂融解,变成鱼食,最终成为海洋的一部分——除了那对结晶肺之外。 世界如此残缺空虚,难道其他人都没发现吗? 她呆望着海面,视野一阵模糊一阵清晰;直到不知多久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盯着远方海面上一艘灯火俱黑的船影。 它离送行艇很远,看起来只有指甲大小,若不是目光停得久了,只怕任谁都会疏忽过去。 是出了问题等救援的船吗?为什么会来这儿?她还以为自己给妈妈找了个清净地方。 米莱狄身心俱疲,疑问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也懒得多想了,转身去找船夫。 船尾上,船夫也在盯着同一艘船。 “是不是出事了噢,黑黑的,没动静。”小个儿瘦船夫也想到了同一处,“姑娘,你看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过去看一眼……” 在大地上竞夺争斗无休无止的人类,到了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时,却会格外珍惜偶遇的航船。哪怕是对头敌人,在看见遇难幸存者的小舢板时,也会放下软梯搭救——这不仅是海都人眼中的天经地义,也是国与国之间的公约。 “去看看吧,”米莱狄听见自己说。虽然她今夜并不关心别人。 老式送行艇轰隆隆响起来、向那艘船驶去的时候,米莱狄麻木地坐在甲板上,看着远方的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驶了一大半的距离后,却有一道白光猛地刺穿夜幕,遥遥的有人喝了一句:“什么人?” 虽然声音模模糊糊,但声气这样粗壮,肯定不是需要救援的人。 “我、我们是送行艇……”船夫答道,“过来看看。” “赶紧走,”那个嗓门远远喊道:“别来晦气!” 船夫一向是被人吆喝呼指惯了的,忙一转舵,却被米莱狄一把按住了肩头。 “你再与他多说几句,”她低声说,“引他回你一句话,我加二十个铜币。” 船夫一愣,想了想,又喊道:“你、你们的船没事吧?” “少废话,你的船才有事。快走!” “那你们怎么黑着灯……” “谁给你的胆子多管闲事?再不走,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这一次,威胁意味已经很重了,船夫立刻不敢再说了。 听到这儿,米莱狄也确定了。 她回想起自己赢得影现机关那一天,被几个表兄弟拦住后,有一个冲她说“你以为女孩随便说话就不会挨教训了?”——那时他的语气与现在一模一样,饱含着威胁。 谁都知道,那几个表兄弟是给族长做事的亲信……也就是说,这艘船八成是高塔族长家的。 凌晨时分的偏僻远海上,为什么会停着一艘族长家的船,一动不动、灯火俱灭,还不许别人靠近? 高塔航线在哪个方向上,米莱狄自然清楚。审判家族分给“海浪协奏曲”新晋家族的航线和产业都是固定的,未经允许,不能开辟新海路;同理,也不可以经营新产业。 米莱狄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 “姑娘,”船夫有点犹疑,“我们走吧?” “稍等。”米莱狄问道,“你船上有桨吧?” 一般老船上即使有推进机的,也都会备上船桨,以防不时之需。 “有、有……” “好,”米莱狄抬起下巴,示意他去拿。“你先绕出去一圈,然后关掉推进机和船灯,我们趁黑把船划回来。” “什么?” 她早已预见船夫不会情愿,但她知道船夫担心的是什么,又知道什么是他很难拒绝的。“我保证你不会有麻烦。这船接下来三小时,都是我的,你照办还有赏钱拿。快去。” 一般人似乎总是在下意识地等待着被领导、被指示;有时一个语气果断的命令,远比劝说有效得多——果然,船夫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在船上人以为他们走了之后,来自那艘大船的白光也从海面上消失了。送行艇很快就灭了灯、停了推进机,在黑夜掩护下转了半个圈,慢慢地重新靠近了大船。 “我、我不想惹麻烦啊,”船夫划着桨,又气喘、又惶恐地说。 “我说过,你不会惹上麻烦的。”米莱狄一边观望着船,一边语气平稳地说:“你在这儿停下,现在还有一段距离,你只要安静,就不会被他们发现。” 说它是大船,也只是与送行艇相比罢了。 她从没在家族港口里见过这一艘船,它甚至都不是一艘海船。在它的船身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圆轮,圆轮上扎着一圈扁平船桨;小半圆轮浸在海水里,最顶部的船桨从船身护栏上高高伸了出来。 当推进机发动起来时,两个旋桨轮就会跟着转起来,推开河水,使船前进——但是在水力磅礴的大海里,就有点不太够用了,即使也能入海,也是勉勉强强的,为什么不用族长家的海船呢? 借着昏暗星光,她模模糊糊能看出来,它的船帆上没有任何标记,船头上也没有立起一座小金属高塔——若不是听见了熟悉的嗓音,谁看了都不可能认出这是一艘高塔家的船。 或许用河船,正是因为它不会被认出来吧。 黑浓夜色里,除了海浪微微拍打的声音之外,米莱狄渐渐辨别出了另一种声音。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只能隐约判断出它来自船身另一面。就像是绳索缓缓摩擦过地面似的声音……米莱狄微微皱起眉头,揉了几下太阳穴,感觉哭后的脑子仍有点蒙蒙的,想不出答案。 说起来,她连自己为什么会决定跟上来也不知道。毕竟族长干什么,似乎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只不过,她的妈妈留在这片海里,她在这个世界上的重心、她唯一的家,好像也随着移来了这片海。米莱狄似乎能听见伊丹的声音,像在家里时随口问“我把机关油放哪了”一样,正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族长正瞒着我们什么?” 她想给妈妈一个答案。 “奇怪,”船夫小声说,“这不是一艘捞河沙的船嘛,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认识它?”米莱狄一扭头问道。 “我以前在挖沙船上干过……一般都在河里,没有必要跑来海上挖沙啊。”船夫也被勾起了疑惑,伸着脖子说。他随米莱狄一起看了半晌,终于问道:“姑娘,咱们能走了吗?” 米莱狄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币,放进他手里。“你走吧,我不跟你走了。” 船夫一愣,四下看看大海。 “我要去那艘船上看看。”米莱狄一边说,一边将靴子脱了下来,装进背包里。 船夫看她时,好像在看一个成精了的海怪。“去、去那船上?怎么去……你难道要游过去?可是船头离海面那么高,你怎么爬上去?你被发现了怎么办?姑娘,你不要冲动……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你载我过来的,”米莱狄看看他,说:“何况我也不认识你,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回海都呀……” 既然是族长的船,那肯定会回海都的;就算不回,米莱狄觉得对她而言也没有区别。她决心一下,再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你过十分钟再走,走时别打开推进机,”她截断了船夫没说完的话,“否则你自己也会暴露。” 不给对方再次张嘴的机会,话一说完,米莱狄动作利落地一翻,就从舷板上跃了出去,随着耳旁哗然水响,视野立即被黑海吞没了。海捉住了她,承托起她;冰凉水浪推搡轻拍之间,她破水而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远处大船游了过去。 即使是在海都人里,米莱狄的水性也是一等一的。 她像天生就懂怎样掌握命令海浪一样,总能以最轻最巧的劲,将自己推出最远的距离;几次换气之后,她就游近了船身上的圆轮,从水下抓住了一片一人多长的扁桨。 这就是她上船的办法了:扁桨比船身高,只要爬上圆轮顶部的扁桨,她就能跳进船内了。 办法很简单,能下决心从冷海里爬上来贯彻它的人却不多。 乍一重新回到海水外时,米莱狄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颤,冷得仿佛大脑都嗡嗡颤抖起来了。她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抓紧圆轮边缘,一脚蹬在扁桨上,一使劲儿,将沉重湿透的身体给硬生生翻上了圆轮——因为身上尽是水,她脚下一滑,还差点从扁桨间摔下去,等她急忙重新稳住身子时,她几乎怀疑自己把心脏给滑出去了。 踩着圆轮内的一条条支杆,米莱狄咬紧牙关,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一点点慢慢往上爬。幸亏它足够大、也足够沉,才不至于被她的体重压得转动起来。 即使是初夏,深夜的冷风也迅速将她手指吹得木了;她颤抖得这么厉害,最终竟能顺利从船舱边缘露出头,连米莱狄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她探头往船内一看,见附近没有人影,尽量无声无息地攀着扁桨,从圆轮上爬进了船内。 她冰凉湿冷的双脚,“吧嗒”一声落在木板上,好像还能感觉到木头里日晒后的隐约温度。 往海上看时,她已经看不见送行艇了。夜色里,摩擦声更清晰了,夹杂着机关转动时的嗡嗡轻响;米莱狄从舱室边悄悄站直身,躲在它的阴影中,循声摸了过去,在快要接近甲板时顿住了脚步。 甲板上,五六个男人背影,正稀稀落落地围站在几只中型机关身边,烟草味一阵阵飘漫在夜里。在他们的操纵下,每个机关都向甲板外的大海伸出了长金属臂,金属臂一上一下缓缓起伏;米莱狄也看不出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在机关旁边,还摆着一排铁桶。除了偶尔有人一回头,露出嘴里烟头的一点红,竟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这么多了,还不够啊?”在沉默地工作了半晌之后,有个人冷不丁地出了声。 “几桶了?”那位名叫淮拓的表兄问道。 “我数数……十二桶了。” “再多装个五六桶就回去,”淮拓说,“这次不光是我们家,长歌也想要一点。” 长歌同是“海浪协奏曲”家族之一。 “幸亏这活不常有,”第一个人抱怨道,“跟个蝙蝠似的,干活还摸黑。” 尽管米莱狄恨不得立即知道他们桶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几个男人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她煎熬着等待了几分钟,一只金属臂终于彻底从海中升起来了,她也明白自己听见的摩擦声究竟来源于何处了:金属臂末端原来装了一只大网,在海水下像捞鱼一样,来回划扫,等装满才升了起来。那摩擦声,就是网绳与船身摩擦发出来的。与捞鱼不同的是,大网里不见一丝挣扎的动静。 “咚”一声,一满网东西沉重地砸在甲板上,溅开一道湿漉漉的水响。 那网也比一般网眼细密多了,几乎像是布料一样,米莱狄眯着眼仔细看,竟也看不出他们网上来了什么。 “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必须咱们来干的事儿,找几个小工不就完了?”有人抓起大网一角,一用劲,没拉起来,骂骂咧咧地说:“搬完这些破玩意,每次我回去都腰疼。有这工夫……你们知道我在场子里,一晚上能抽多少水不?” 场子是指什么?米莱狄倒是隐隐猜到了抽水的意思。 “都少抱怨几句吧,”淮拓说,“能让你来,是信任你。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找小工?不然怎么只从自己场子里调人?这事下了船,你们就当忘了,一个字也不要往外露。噢,你等这几网都上来,再一块儿装桶。” 那人立刻松开网,站直了,又给淮拓点上一根卷烟。 那满满一大网沉甸甸的东西,好像泄了气的小山,趴伏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占了老大一片地方。 它能滑塌成扁丘一样,说明里面不会是大块固体,是些很松散的东西……米莱狄看了看,发现众人都转身去看另外几台机关了,一时间谁也没多看他们辛苦打捞上来的东西一眼。 她目测了一下那只大网与自己的距离。不远,但她也不可能趁他们转身时偷偷走过去——她个子比一般同龄男生还高一头,哪怕在夜里也显眼。 或许应该先躲起来,等他们装完桶,再打开桶看看? 米莱狄看了看身边的舱室,否决了这个念头。此处离海都仅有四小时距离,铁桶又那么沉;他们很可能会干脆把铁桶一直留在甲板上,而不会搬进底层船舱。 等他们干完活,进了舱室,甲板就会一直处于他们的目光之下,到时她就更不好办了。 等等,她有办法——米莱狄忽然一激灵,立刻解下了湿湿沉沉的背包,拿出了最终还是没放进棺材的清污机关。 它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往日可以随需增加高度的底柱,此时早已卸去了,仅有小臂那么长。 米莱狄把靴子上所有的鞋带都解了下来,连成一根绳子,看着长度差不多够用,就系在了机关身上。她等了几分钟,看准时机,当那几人又陆续解下了几只大网时,她轻轻用手一推,圆柱机关骨碌碌滚了过去,隐隐发出的啷啷之声,正好被淹没在重物接连落地时的闷响里。 最终,它停在了大网旁。 由于它侧躺着,米莱狄不得不找了一会儿角度,才让机关对自己有了反应。 她按下手中操作盘,远处的圆柱体上顿时弹出了一片“镰刀”,也是平时用来砍击结晶的东西。她慢慢抬起右手,机关的“镰刀”也一起扬进了空气里——同样的动作,想来妈妈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米莱狄狠狠将手臂压了下去。 网袋破裂时的“哧啦”一声,在她耳中犹如响鼓一般,惊得她后背上出了一层汗。然而仅有她表兄一个人四下看了看,甚至都没问“什么声音”,只说:“行了,这一网上来,就能装桶了。” 米莱狄让“镰刀”深深插入网袋里,左右动动,停下了操作盘。她拾起脚下踩着的鞋带一头,眼睛紧紧盯着几人的后背,尽量不出声地把机关一点点拉了回来。 机关一拿回手,她也知道不该继续在原地逗留了,立刻悄悄退向船尾,藏进一处船体阶梯下——整个过程,她都小心地捧着圆柱机关,生怕将“镰刀”上沾着的东西给扫掉了。 只不过借着朦胧的夜色一看,她却有点懵。 金属片上沾了细细密密一层湿沙子,除此之外竟什么也没有。她用指腹摸了摸,确实只是很普通的砂砾。虽然是挖沙船,可是他们偷偷摸摸跑来海上,总不会真是来挖沙子的吧?何况高塔家不做建筑工程,也用不着沙子。 看样子,是没把关键之物给带出来? 可是她没有再试一次的机会了…… 米莱狄心中暗骂一声,胡乱扫了一下沙子,就要将机关恢复原状;没想到一按操作盘,却感觉金属片的关节处似乎被什么给硌住了。 她重新打开机关,小心地将手伸进去,慢慢抽出了几根长长的、有点被压烂了的海藻,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形态。 ……米莱狄后来想,在那一刻,她竟没有颤抖、没有掉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实在是一件连她自己也吃惊的事。 她将海藻凑近鼻间,吸了一下气。 在湿湿咸咸的海腥气里,被压烂的海藻却散发出了另一种特殊的味道,像是泥土里掺了酒,又有点像是食物放久了的酸气。 她太熟悉这气味了。 每天早上,伊丹在出门之前,都会从铁盒里挖出两勺紫红色的抗结晶药。她仰头用水送下去后,有时会皱起脸说:“也不知道药里用了什么,这味道真难闻……吞它时,就像有一团湿沙子从喉咙里滑下去。” 第四章 带我去吧 日光透进窗帘,将昏暗切开一道淡黄的伤口。 米莱狄侧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柜。天光落在那一小盆美人蕨的保护罩上,染亮了玻璃上斑斑点点的灰污;枯黄卷曲的叶片一见光,更可怜了,像是在展示一场受焦灼的缓慢死亡。 自伊丹死了之后,房间里就再没通过风。污浊厚重的空气,粘腻地压在人脸上;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米莱狄似乎还是能闻见自己手指上,那一股又厚又酸、属于紫红海藻的气息。 “族长发现了一种新药草”的天真念头,在她脑海中仅停留了一早上。 在她随船回到海都一个陌生港口后,她在清晨时找机会下了船。她带着口袋里的紫红海藻,走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馆,问了每一个她见过的医生与护理士,甚至还去了植本博物园一趟。 在那一天结束之后,她将海藻扔进了垃圾桶。 第三天早上,她依然习惯性地打开罩子,想给它浇一点过滤后的清水。妈妈说,要在气温还凉的时候浇水,它白天才不会晒伤;但她早上没有时间浇水,因为要赶着去—— 那一团又硬又沉、更住气管的气,突然从米莱狄喉间爆开了,化作了一声狼鸣似的哭。水壶摔在地上,溅开一片眼泪。 妈妈再也不用赶着去哪儿了。 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团湿沙子。 世间没有语言能描述这种侮辱与轻慢:告诉你那是药,骗你吞下湿沙子,哄你去冒性命危险,在你真正倒下的时候,连医生也不肯过来看一眼。 紧跟在伊丹之后,美人蕨也死了。 她脑海中的风暴更激烈了,人好像被大力扯向了无数个方向,思维都是木的,只有半个念头清清楚楚。 ……没有语言能描述,她就要用血来描述。 当这一天下午,门铃忽然被人“当当”撞响起来时,米莱狄从床上一跃而起,动作利落极了,连外衣和靴子都好好穿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来人是高塔族务处的一个办事员。 族务处一般负责家族成员的职业去向、生活安排以及大小杂事,可以说是族中消息最灵活的一群人;米莱狄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停在对方胳膊底下夹着的一只纸包上。 来了。 “节哀啊,”他走进门时,嘴里都是该说的话:“唉,挺好的人,怎么突然发病走了?” 那一对结晶肺的影像,米莱狄还没有告诉族里的任何人。 “我也说,应该再多给你几天休息休息。可是你看,结晶污染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一日没有人去清理,它就要多长一块。唉,你别怪我,”办事员将纸包推向米莱狄,说:“不过咱们都有各自的责任,是不是?来,这是一个月分量的,要是不够,你再跟我说。” 以自己也没想到的平静,米莱狄接过了纸包。 打开它后,她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包紫红色粉块——抗结晶药,一人份的。 她以前就疑惑过,为什么族长仅仅是把抗结晶药分发给了族里人,而没有进一步大规模将它生产销售;她后来得到的答案是,因为高塔家族不能涉足规定之外的行业,也就意味着他们不能将抗结晶药商品化。 现在一想,如果族长很清楚,所谓的“抗结晶药”其实根本没有价值,岂不是更加合理么? 米莱狄看着桌上被推来的纸包,身体僵得笔直。当办事员不咸不淡又说了几句话,终于告辞时,她忽然站起身说:“我想去场子里工作。” 他扭头时扭得太急了,一时忘了脚下还在迈步,差点没站稳。 “场子?”他看着米莱狄,拿不准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含糊地问:“什么场子?” 看见他的反应,最后一丝“场子”或许与族长无关的犹疑,也从米莱狄心中消失了。 “淮拓说的。”她报上了船上表兄的名字,低下头说:“我听他说,场子里给的待遇好多了。” 办事员的神色微微放松了。“哦,原来是他,”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就说嘛,你怎么突然……不过啊,我也只是听说过,具体我也不清楚。” 米莱狄头一次流露出了情真意切的失望。 她站着不动,也不接话,办事员就有点尴尬,一时像是想缓解气氛、又像是为了早点脱身,说:“话说回来,你一个姑娘,去那样的地方工作,恐怕也不太好……” 米莱狄心中一动,歪过头,完全是一副人们认为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模样,问道:“噢?” “咳,毕竟是个金钱来来往往、三教九流都去的地方,”办事员像许多人一样,十分乐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当对面是一个年轻姑娘时。“去赌博的人,什么样类型的没有?赌红了眼的,喝醉了酒的,不走正道想捞便宜的……” 他说到这儿,好像才后知后觉米莱狄的另一个选择,可远远比赌场糟糕多了。“当然了,淮拓如果照顾你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米莱狄快忍不住心里的激动与焦虑了。她需要知道这个赌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可是她该怎么才能打探出来? “对了,你去过么?”当办事员走近门口时,她闲聊似的问道。 “噢,那没有,那没有。” 对方脸上闪过的神色,让米莱狄感觉到,他恐怕是真不知道详细情况了。 大概是觉得米莱狄能成功摆脱清污的希望不大,办事员仍将抗结晶药留下了,还嘱咐她不管如何,明天都要先去污染区报到。 米莱狄又和气又感激地将他送出门,却连一句自己会去的承诺也没有说——哪怕今天一直在作戏,她也说不出口。 大门关上以后,米莱狄拾起纸包,掂量几下,笑了一笑。 下一秒,她将它突然狠狠砸向另一面墙上;紫红色的沙膏“啪”地破溅开,挥甩出的斑斑点点,仿佛一朵开得快要颓烂的大花。 任它慢慢从墙上流下地板,米莱狄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就进了屋。 送行那一天,她忘记告诉海蓝了:她不信命。 伊丹的结晶肺不是命,是人为安排的必然后果;族长的选择不是命,是他权衡利弊后的蒙骗手段;那一天连医生都没有出现,也不是命。 同她现在要用这一双手——这一双年轻、细白、柔软,从未见过风霜与珠宝的手——将海都议政家族族长之一,将那个集合了权势、人力与财源的庞然大物,从此拉下高位。 这也不是命。 米莱狄闭上眼睛,脑海里浮出了族长那一张保养得宜、目露精光的短圆脸。 过去几天里,她从未体会过那样浓的恨意。 她想看那张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想让他体会到失去的滋味,想让他求饶却意识到后悔已晚……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故事里总会出现诅咒了:在你恨意太浓、又无从下手的时候,你会痛切地希望能有一种现实之上的力量,能干净利落地恢复世上的公平与秩序。 现在,她不需要幻想咒术了。她知道怎么办了。 族长为了保住他从审判家族手中分得的一切,让她的妈妈吞下沙子去送死;那么由自己将族长的一切再重新剥除,让他跌落进泥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惩罚吗? 她搜出家中剩下的所有钱,装好影现机关,又拿上了一件伊丹的长外衣。她以前嫌这一种长外衣样式老气,可是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太年轻,今晚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或许她需要用衣服给自己加上几岁,压一压阵脚。 对于怎么找出赌场位置,她心里有了一个主意,尽管不知道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当米莱狄登上一辆机关小车时,阳光已经褪去了锐利与热力,变成了一层昏黄淡纱,即将要扫过大地,滑下地平线了。 原来“场子”是赌场啊。 米莱狄望着街上匆匆划过的人车,几乎有点满足地想。 在海都开赌场,必须获得指挥官的许可;事实上,具有经营许可的赌场几乎都是审判家族族人的产业。只不过若有人私下拉几个赌博机关、凑几把地下牌局,也是禁不住的,内商辖理部平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海浪协奏曲”家族就不同了。 高塔家没有经营赌场的许可。族长违背了审判家族的意志,悄悄发展出了地下产业,而且是如此特殊、如此敏感的赌博业……这绝对是大忌。 几年前另一个海浪协奏曲家族也犯了同样的忌……是流沙家吧?对,他们参与了机关制造,开发出几种操控术,借了长安商号的牌子,在海都发行了一批各式机关。 好在他们还不算傻,没有制造任何武力机关。 审判家族垄断了海都内所有武力机关的经营,谁都知道,这是一块碰不得的逆鳞,传言说,这是因为他们的武力机关都被下了限制,不会对审判家族人动手的缘故——流沙家的地下产业暴露时,当时族长一家就遭了殃,被撸去了一切权势与财富不说,地下产业也被没收了。 那一年“繁荣重现试炼赛”里,赢得流沙家族族长之位的人,果然就换成了另一家的长子。 不过,她也面临着从未有过的难题:正因为族长在表面上与赌场毫无关系,要打探出究竟哪一家赌场才是他的地下产业,就更困难了。 越是知道内情的人,越明白事关重大,必须小心保密。 在她开口提出“场子”二字时,淮拓他们就会生出警惕,因为这不是她该知道的事;他们可不会像办事员一样,虚晃一枪就能糊弄过去。 米莱狄忍不住将双手攥成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才缓解了血液冲击掌心时的热痒。 她下车的地方,是海都中心公园。 “公园”是近几年才新兴起来的东西,整个公园就是一个大机关物,可以随节日主题改变地面形态。米莱狄也忘了它是怎么兴起的;海都好像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吸引力,上至技术的变革、下至新生的流行,总是会先在海都落地发芽。 最热衷于拥抱新事物的人,无疑是海都各大家族中备受优待的年轻人。这一个傍晚,米莱狄不出意外地在中心公园里见到了自己的几个表兄姐,正与其他家族的人说说笑笑。 浸着夕阳的天色,就像涂抹开了抗结晶药一样,泛着一道道紫红。在昏朦柔软的霞色下,公园内几个三四米高的巨型机关沉默地投下了一条条长影。 最近各大家族的年轻人之间,很流行一种比拼机关的竞赛游戏;此时天色近晚,公园内亮起了灯,少男少女们也玩累了,在公园桌椅边三五成群地野餐聊天。当米莱狄走近其中一群人身边时,他们才留意到了她,纷纷抬起了头。 米莱狄的注意力,却始终钉在其中一个红发女孩身上。 她打听得没错,对方果然在这儿。 红发女孩倚在一个高大少年身边,胳膊软软地圈着他;看见米莱狄,她只是微微一怔,头仍靠在少年肩膀上。 海都几大家族里谁都知道,她与长歌家的魏莲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 “泰丽,”米莱狄径直走近这一群少年男女,冲那红发女孩笑了一笑。“真巧,在这儿见到你了。能让我坐下么?我正好走累了。” 泰丽好像花了两秒,才意识到她正在与自己说话。毕竟对于她来说,米莱狄只是一个不怎么来往的家族远亲;米莱狄敢打赌,若是没人提,泰丽一年也不可能想起自己一次。要说她对自己有什么印象的话,应该就是她亲哥哥淮拓与米莱狄不合吧。 “啊?噢,好啊。”泰丽带着几分窘迫和茫然似的,不知在对谁说:“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唔,你比我小吧?” 早在她犹豫称呼的时候,米莱狄就已经坐下了。 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压根没有等人点头允许的习惯。妈妈就笑着说过,不知道她这一点是从哪儿来的。 “你们在做什么?”米莱狄迎着众人目光,大大方方,好像她天生就属于这个圈子。“只是聊天么?” 她的态度太自然了,以至于其他家族的年轻人都以为她也是出自地位相仿的家庭。族内的表亲们,又显然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多说什么——毕竟所谓高阶低位,都只是未付诸于口的概念,海都是一向以人的平等与自由为荣的——没过几分钟,米莱狄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谈话。 “就这样?”她以眼尾扫了一眼夜晚灯光下的机关,“你们玩的真没有意思,赢了也没好处。” “那你说什么有意思?”一个族内表兄挺不服气地问。 “难道你们连牌也不会打么?”米莱狄懒洋洋地说。 几个其他家族的人顿时笑了。“就打牌啊?那有什么新鲜的。” “新奇的玩法多了去了,你们未必听过。”米莱狄挑衅似的说。“我现在随便一想,就能想出个简单的玩法,但你们肯定没玩过。” “什么玩法?” “我身上没牌,”米莱狄耸耸肩,说:“我就给你们讲讲吧。我们从一叠扑克里抽出五张红牌,两张黑牌,一字摆开,然后你每次抽出一张牌……我打赌你肯定没法连续抽到三张红牌。” 这句话,是说给觉得自己懂概率的聪明人听的。面对一群受过良好教育的同龄人,最大的优势在于,她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 一个表兄想了想,果然“哈”了一声。 “比如我和你对战,第一次我拿到红牌的几率是五比二,对吧?第二次拿到红牌的几率是四比二。第三次的几率,是三比二……怎么会低?” “对,”有人点头说,“红多黑少,确实每次拿到红牌的可能性更高。你却赌我们拿不到?” 米莱狄答道:“五局三胜制的话,我觉得你拿不到。一局我也不好说。” “玩的次数越多,”一个矮瘦少年笑道,“几率高的一方赢的可能就越大!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通?” 好像这个问题确实很费力似的,米莱狄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我还是觉得玩的次数多,你就拿不到……可惜没有牌。不然,我刚得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新机关,可以用来下注呢。” 她在“什么机关?”这一个必然问题出现之后,就拿出了影现机关,将它恰到好处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果然引得众人心痒的时候,她却收起机关,说:“没有牌,有什么办法?” 这群年轻人闻言,几乎是满心愉悦地咬了钩,连同族的表兄妹们都没忍住。谁都觉得米莱狄今天要保不住机关了;没过一会儿,就有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牌。 “真的要玩啊,”米莱狄望着桌上的牌,吸了口凉气,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她四下看看,假装才第一次留意到泰丽的男友魏莲。泰丽对男友之外的一切都兴趣不大,但魏莲却兴致勃勃地盯着牌,似乎很有想要试一次、赢走机关的意思。他并不是桌上唯一一个有兴趣的人,但只有他才是米莱狄的真正目标。 没费她几句话,魏莲就将自己胳膊从女友手臂中抽了出来,亲自洗了牌,一张张排好了。 米莱狄十分紧张似的,抚弄着怀里的影现机关,特地问道:“是五局三胜,对吧?如果你没有连赢三次,我就不用给你机关……可你要是输了呢?你给我什么?总得价值相当才行。” 魏莲不是缺钱的主,不需要米莱狄多说,就在朋友们的起哄中下了一笔数字不小的注。 这一下,泰丽也有点紧张起来了,倾身望着男友的手。魏莲抽出第一张,她的脸登时亮了几分:是红牌。 第二张,红牌。 第三张,依然是红牌。 米莱低低骂了一句时,泰丽欢呼着拍了几下掌,她男友也抑制不住眼中的笑意了。刚才的瘦小少年颇为遗憾,向米莱狄问道:“喂,你没了那个机关,还能拿什么打赌?下一局我来。” 她搓搓手心,仿佛已经紧张得不行了,咬牙说:“才一轮呢,还有四次!” 接下来的四次,出乎桌上所有人意料,魏莲的好运气用完了。 他总是会在第二张、第三张牌的时候,抽出一张黑牌;不管旁边人怎样鼓劲祈祷敲桌子,他还是顺顺利利地输了。他不信邪,又下了一次注,第二局里他成功了两次,最终却也还是输了。 魏莲也大方,将钱袋推给米莱狄,说:“想不到,你运气倒是挺好的。” 她可远没到要结束的时候。 “咳,说不定你下一次就时来运转了呢。我倒是知道另一个抽红牌的游戏,一共九张牌,七张红两张黑,同样是连抽三张红牌者胜……” 她收了钱,没把影现机关从桌上拿下去,反而敲了敲它,说:“容易多了吧?你要不要试试?你要是赢了下一局,你可以把钱和机关都拿走,一雪前耻。” 魏莲扫了一眼身旁女友。连输两次,确实有点面上无光;他琢磨了一会儿七比二这个比例,吐出一个字:“行!” “这次规则有少许不同。” 米莱狄递上最和善的笑容,拿出七红二黑共九张牌,以三行三张的阵式摆好了,示范着说道:“毕竟你的优势那么大,我也不能完全没有要求,对不对?你抽出的三张红牌,必须得连成一条线才算赢。这条线是横着、竖着,或者对角线都可以,反正只要连成线了,你就赢了,机关和钱都是你的。” 魏莲长了个心眼,说:“还是五局三胜对吧?” 米莱狄一点头,“对。” 为了避嫌,她没有再碰桌上的牌;开始游戏时,洗牌、摆牌、开牌都是由魏莲和他的朋友们来做的。她望着桌上九张牌来来去去、翻翻伏伏,该笑时笑,该叹气时叹气,却好像离得很远,只冷眼打量着这一场结果必然的游戏。 他们错了,这根本不是赌牌。 它用上了流行最广的扑克牌,实际上却是一个概率陷阱,换成别的道具也一样。伊丹当初在家教她计算概率时,只是顺手从抽屉里拿了一盒旧扑克作演示的。 五抽三游戏里,族内表兄所提出来的概率,实际上只是一个最佳可能性,也是最显而易见的误区;如果将包括抽中黑牌在内的所有可能性也都计算在内的话,真正的胜负概率比是五比二——米莱狄五,魏莲二。 一连几次大注,对这群年轻人来说,数额也是牵着肉了;在几局之后,泰丽简直比男友还紧张上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牌,偶尔还给魏莲出主意该翻哪一张。 她或许对米莱狄知道的不多,但米莱狄却对她、以及家族里同辈的年轻人,都曾稍花心思了解过。 对于泰丽来说,魏莲就是最重要的人。他的成就,比泰丽自己的成就还让她开心。 只可惜,泰丽今天注定开心不了。 九抽三的游戏中,因为介入了“三红牌连线”的概念,米莱狄的优势甚至更大了。 因为在九抽三中,能让魏莲赢的红牌线只有八条:三横三竖,外加两条对角线。 如果两张黑牌紧挨着挤在一个角落里,那么这一局里就有四条赢线、四条输线;如果有一张黑牌在角落、一张黑牌在中央,那么这一局里只有两条赢线、六条输线;黑牌落在其他地方,都会给牌局留下三条赢线,五条输线。 算一算,牌有12种排列方式,能让魏莲的胜机占到五五开;牌却有22种排列方式,能让米莱狄的胜机大幅占优。 当魏莲再度一连两次输了“九抽三”的游戏之后,他也不由因为损失的赌注而脸色发青;泰丽的眉头更是皱得解不开了,扫过米莱狄时,眼里都带着火气。 “我输的钱太多了,”魏莲告降似的说,“看来我今天运气不好,不适合玩牌。” 米莱狄故意慢慢理着不久前还属于他的钱,划了泰丽一眼,感觉够火候了。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赌运好,你就当交学费了吧。”她知道怎样的获胜者最招人讨厌——洋洋得意、使劲把自己胜利往人脸上抹的那一种。“我虽然没去过真正的赌场,但是我觉得啊,哪怕在赌场里我也不会输。不过魏莲,你就不同了,你可千万别进赌场,你能把裤子都输没了。” 一开始,泰丽还出于好教养,忍着没多说什么。可是米莱狄一句接着一句,简直就差把小人得志写在脸上,言谈里还充满了对赌场的不屑一顾与一无所知;她终于忍不住了,哼了一声说:“你觉得你碰了几次运气,就能在赌场里也赢钱么?” 米莱狄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平平地说:“对啊。” “好,”泰丽说,“我带你去一个赌场,你赢给我看看,怎么样?” 第五章 激荡的混乱 泰丽是十分幸运,也十分幸福的那一类女孩。 她是一棵生活在保护罩下的美人蕨,海都的风雨与污染都触不到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如果竟碰巧知道一家地下赌场的位置,信息只会来自一个渠道。 她的亲哥哥淮拓。 在米莱狄进入地下赌场后的五分钟之内,她就找机会从泰丽一行人身边消失了。 她躲在二楼楼梯角落一处挡帘后,看着那群年轻人在一楼大堂中转来转去,找了她好一阵,才悻悻然地走了。 谢谢带路了,米莱狄心想。 又等了一阵子,觉得他们不会再出现时,她才走下了一楼大厅。她慢慢流连在各式牌桌机关之间,佯装在寻找想玩的项目,仔细将赌场观察了一遍。 尽管是地下赌场,规模却实在不小。 二楼是她进不去的私人赌房,一楼大厅内无门无窗,装潢精美,放着各种她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机关。侍应生、赌客、保镖、荷官……各色各样的人,在烟雾和酒气中来来往往,怒骂声与鼓劲声此起彼伏;骰子撞击着,人群欢呼着,筹码啪啪地拍在桌上……正如族务处办事员所说,这儿是一个三教九流的天堂。 赌场明面上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高塔家的。 漫无目的地在大厅中游走了一会儿,米莱狄竟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将赌场与高塔族长家联系起来——如果要向审判家族送信,她最起码得有点证据才行吧? 米莱狄咬着嘴唇,盯着眼前一台博彩机关,脑海中一片茫然。 她一心想找出赌场,如今她进来了,却没想过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高塔家人不能自己出面,那么赌场的负责人就一定是与高塔族长有联系的,应该从负责人下手……可她连对方是谁、在不在场子里也毫无头绪,更别提如何找到证据了;不说别的,什么才是证据? 她转了几圈,既没有主意,又不甘心走,直到忽然听见身后响起近乎野兽一般的嗥叫声时,将全神贯注的米莱狄给惊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 那人足有两米四五,从牌桌上站起来时,仿佛升起了一座肌肉虬结的小山。他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真他妈倒霉,走走,先去别的地方转转手气,一会儿再来!” 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不像是正经人物,模样粗壮狠戾,散发着一股酒气。最叫人心中生忌的,是当那个高壮男人看人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块块肉。 他们一伙人走到哪儿,哪儿就立刻清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几个赌客避让之后,看着他们背影小声议论道:“是北海长藤道上,白鲨船的那帮人吧?对对……真要命噢,他们居然也在。” 听那几个赌客们的话风,似乎那一伙人是刀头舔血出了名的,也不知道是海盗还是私兵。 米莱狄忽然顿住了步子。 一直困扰着她的难题,好像忽然裂开了缝,微微透出了光。 她能不能指望那几人,在遇见问题的时候就马上诉诸暴力? 米莱狄掂量了一下怀中沉甸甸的包。 她对赌场如何运作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不过以常理推测,如果要逼赌场负责人出马的话,肯定得出一个不小的乱子吧? 米莱狄皱眉想了一会儿,目光停在了那男人刚刚离开的牌桌上。 别看她今晚刚用扑克牌赢了钱和关键信息,可她实际上根本没有赌博过。正好这时,一个戴单片眼镜的中年人补上了位置,冲牌桌后的荷官说:“黑杰克是吧?我来。” 说着,他在桌上撂下两个筹码。 黑杰克? 米莱狄觉得这名字耳熟,见牌桌附近站着几个看客,挑了一个看着好说话的,走过去打听了几句,不由恍然大悟。 她以前听说过这种玩法:黑杰克又叫二十一点,赌客与庄家在分得牌后,可以根据牌面点数选择继续叫牌或不叫,最后哪一方手中的牌更接近、或达到二十一点,则为胜利。 “噢,牌局开始了。”那赌客转过了目光,说道。 明明是五十四张不相连的纸片,在荷官的手中,简直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脊骨的活物,游龙般上下飞腾,看得米莱狄眼花缭乱,想不通荷官手上技术这么好,旁人连看也看不清,怎么避免他作弊? 荷官发给赌客与自己的第一张牌,都是背面朝上的暗牌。 赌场所用的扑克牌,远比外面的大路货精致多了,背面还印着传说中上古时期统治海都的女神像,身旁还有长长的“阿尔卡纳”乐章。 当然,如今的海都人,谁也不在乎什么女神、乐章这些半神话了——常常有人说,你找不到一个沉湎于过去的海都人,因为他们永远在向前探索,向外扩张,向阔空与大海进发。 荷官发出的第二张牌,都是正面朝上的明牌;中年绅士得了个铁钩,也就是十一点,荷官自己得了个6。中年绅士握着两张牌微微一笑,说:“停。” “嚯,一下子就来了个铁钩,”米莱狄听旁边一个看客说,“这老小子运气不错,第一把就拿到了关键牌之一。” 看那中年绅士玩了几局之后,米莱狄觉得自己脑海中的主意已经越来越清楚了;她抬头一看,在遥远角落里发现了白鲨船上那一伙人的后脑勺。他们即使走远了也好认,因为其中一个后脑勺光秃秃的,纹着大片龙鳄。 那男人刚才说过,一会儿还要再回来继续玩黑杰克的。 这个办法,应该没问题……米莱狄深呼吸了一次,暗暗想道。到底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她手心里紧张得浮起了一片汗。 她先去将今晚赢的钱都换成了木片做的筹码,随后又找了一个角落,从包中掏出了一支炭笔。 见无人注意她,米莱狄伸出右手无名指,用笔的黑炭部分,在指甲缝里来回刮磨了几遍,落下的炭屑将指甲边缝给涂得黑黑的;她拿出纸,试着用无名指在纸上划了一下,果然纸上出现了一条黑迹。她满意了,又补涂了一点炭。 回到黑杰克牌桌边的时候,正好一局刚刚结束;米莱狄径直走向一张空座坐下了。 她这一坐下,别说周围看客了,连荷官都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问道:“你多大了?父母知道你在这儿么?” 米莱狄生怕自己多开口,他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干脆晃了晃装满筹码的钱袋,拿出一只筹码摆在桌上。“父。” 她又按下另一只。“母。” 荷官点点头,再不多问了。 周围看客们大概头一次见到年轻少女带着大笔筹码独自出现在地下赌场,哄闹笑谈劝说警告之声不绝于耳;刚才给她解释游戏规则的那个赌客,此时见了一个新来看热闹的,便要重复一遍:“她连黑杰克怎么玩都不知道,还是我几分钟前刚给她讲的呢!” 明明把计划想过了不止一遍,然而米莱狄万没料到,当她拾起两张牌时,她的心却顿时“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糟了。 赌场用的扑克牌,怎么原来竟是油润光滑的材质,好像盖了一层膜似的? 这么新奇少有的工艺,米莱狄还是头一次见;她还以为所有扑克牌,都是牛皮纸一样的质地……她试着用指甲在牌的背面划了一下。 果然,与划在纸上的效果完全不一样,黑痕一碰就花了。行不通。 现在怎么办? 难道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主意,要放弃了么? 米莱狄几乎能感觉到荷官目光压在身上的重量。她低头扫了一眼,手中两张牌的牌沿在掌心中微微弯曲成了弧线。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工艺这么稀有的牌,恐怕赌场也不会常常换新弃旧吧? “怎么样?”荷官催促了一声,“准备好了吗?” 她咳了一声,握着牌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犹豫不决一般,想了一会儿才说:“请发牌。” 荷官看了她一眼,叫她的心都提了起来。 或许米莱狄真有所谓“新手的运气”,她第一张暗牌是10,第二张明牌居然也是10,一下子就有了二十点。 “加牌。”她哑着嗓子说。 第三张是个8。看客中有人已经十分肯定地说:“爆点了。” 其他两人此时早停止了叫牌,但是当荷官朝她再次望来的时候,米莱狄却又说:“加牌。” “还加?”后面有看客笑起来,“她忘了凑的是几点吧?” 尽管谁都知道她爆点了,但此刻明牌还未超过21,理论上还可以继续叫牌。荷官的眉头一皱就松开了,又发给她一张5——此时明牌点数加在一起,就已经达到了23,米莱狄自动输了局,不能再继续叫了。 “输了,筹码推出去吧!”旁边一个赌客哈哈笑了起来,“没见过和钱有仇的,你底牌是什么?” 米莱狄咬着嘴唇将底牌翻开时,附近的人静了一刻,才爆发出了一阵不解、嬉笑与叹息夹杂的吵嚷;只是看客们的议论与猜测,丝毫也没往米莱狄心里去——她不是为了赢钱才坐下来的,她对于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清清楚楚。 多亏泰丽的男友魏莲,米莱狄今晚荷包充盈,足足换了四五十片筹码;她一次只押两片,所以哪怕局局都输,筹码也足够她在牌桌上消磨很长一段时间了。 赌场这种吸金之处,要赢钱很困难,要一直输下去却再简单不过,更何况她对黑杰克仅有最粗浅的了解,更谈不上赌技。为了不让荷官起疑心,米莱狄也不能局局都爆点;她有时爆点、有时输点,有两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赢进来五六个筹码——不过一小时之后,她的钱袋还是空了一只,她的手也终于摸过了大半副扑克牌。 当她看见白鲨船那一伙人远远从赌场另一头往这儿走的时候,米莱狄就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我不玩了,”她十分沮丧地站起来,右手握成拳头。“我没钱了。” “快回家吧,这种地方哪是小孩来的?”旁边立刻有人哄笑说。 在看客们的七嘴八舌之间,米莱狄迅速离开了牌桌。回头一看,她见自己的位置被另一个赌客补上了,荷官也开始了洗牌——他没有发现自己在牌上动的手脚,果然也没有换上一副新牌。 米莱狄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名指的指甲;原本指甲缝里的那一条黑,现在被清出了一个白缺口。 没问题……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就能撞开一条路了。 她头也不抬,紧紧抱着自己的包,直到一头撞在高壮男人的胳膊上,才在对方一声喝骂中急急停了脚。 “走路不带眼?” 那一张被酒意涨得通红的宽阔面庞上,青筋、横肉与戾气浮凸鲜明,比刚才瞧着更像一座不稳定的火山——米莱狄那一惊,确实是货真价实的。 “对不起,”她道了歉,回头看看黑杰克牌桌,又看看高壮男人。“那个……请问,你是要去玩黑杰克吗?” “关你什么事?”他似乎没想到,竟然有年轻姑娘对上自己还能面色如常的。 “我刚从那桌上下来……”她压低一点声音,说:“我输了好多钱。他们好像作弊了。” 那一伙人的脑袋,登时都朝她转了过来。 “你说什么?谁作弊?”那个高壮男人低下头,眼角里血红,吐息里是浓浓的酒臭。 “赌场。”米莱狄说。那荷官只是个碰巧在这儿工作的陌生人,可惜事到如今,她不得已也要连累荷官一次了。“荷官发牌的时候,有时从上开牌,有时从下开牌,我注意到手法都不一样……会不会是为了寻找他们事先做好记号的牌?不仅是黑杰克,其他桌上的荷官好像也是这样。” “什么记号?”纹身光头问道,“那牌面光滑的,很干净,怎么做记号?” 这也是刚才叫米莱狄差点绝望了的地方。 那副牌上的罩膜不仅光滑,还略略有点硬,把纸牌好好保护起来了。如果牌面上有划痕、折痕,一眼就能看出来;至于炭笔一类的记号,根本没法留住,一抹就掉。再说如果荷官洗牌时发现自己手指脏了,岂不立刻就知道桌上有人在动手脚么? 她那时握着牌,浑身僵直地坐了半分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样一道关卡上失败——直到她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根本不必在覆盖着保护膜的牌面上动手脚。 “你们检查过?”米莱狄问道:“不止牌面,牌边也可以作记号的,比如牌的四个角……记号也不用多,只要几张关键牌的牌角上涂黑一点就够了。不过,我、我不敢仔细检查,我怕惹麻烦。”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奏效了:他们生疑了。 几人互相看看,脸上罩下来一层阴云。 “妈的,怪不得老输钱,”一个稍矮些的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咱们再去看一次,要是有哪怕一粒灰粘着,我都要给那小子的头揪下来。” 米莱狄生怕他们会把自己也抓上,闻言赶紧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趁他们没反应过来,转身就跑;她的速度与反应一向极快,哪怕成年男人也追不上她,几息之间,她就穿过了大半赌场。 远远看着那伙人大步生风地向黑杰克牌桌走去,米莱狄赶紧走向了角落里一个保镖。 那伙人有了提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现在几张关键扑克牌的右上方,果然都被涂了个黑角;到那时,他们至少也该闹一闹吧? 当然,他们不会知道,那是米莱狄偷偷将牌角边沿抵进指甲缝里时,沾上的炭笔污渍。 她之所以在黑杰克牌桌上一坐半小时,不是因为她想输钱,是因为她必须要耐心等到自己拿到关键牌的时候,才好下手作记号。她叫的牌越多,拿到关键牌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次次地故意爆点。 她就算没有赌博的习惯,也知道最基本的一点:对于作弊者而言,作记号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得拿到牌,否则作了记号也没有意义。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那荷官才没有生疑——米莱狄对什么牌什么时候落进自己手里,完全没有决定权,若只是为了赢牌,谁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作记号呢? 今晚她的目标,偏偏不是赢牌。 “你快去黑杰克那儿看看吧,”她跑到那保镖面前,说:“白鲨船那伙人好像要去找荷官的麻烦,我刚才看他们腰上好像别着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武器。” 赌场里不允许携带武器和武力机关;不过只要是规则,就有被破坏的时候。保镖的目光远远落在那伙人身上,面色果然一惊,来不及多问,冲不远处同事喊了一声,几人一起快步赶了过去。 米莱狄几步冲上楼梯,紧紧攥着扶手,屏息等待着。 就在那一伙人推开荷官、抢过扑克牌一张张翻看起来的时候,保镖们也到了。一开始,还只是双方之间的口角和小骚乱;然而在他们发现了涂得黑黑的牌角之后,就好像热油里溅了水,情况登时控制不住了,没过一会儿,一台机关就被横飞出去的保镖给撞歪了。 桌子在尖叫和怒骂声中被掀翻了,推推搡搡之间有人沉重地挨了一拳,几乎在转眼之间,半空中就溅开了一片血。 许多脚步蹬蹬穿过赌场,有的逃,有的赶,有的拦……那伙人像越来越急的漩涡中心,谁触及了都要被卷进去,赌场天花板下回响着嗡嗡的混乱,眼看着乱子越闹越大了。 这样一团混乱,能让她如愿吗? 从一片混乱中,米莱狄几乎是煎熬地等待着;不知多久,她终于在一片混杂惊恐的叫声里,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快去叫汉睿先生!” 那应该是负责人吧? 应了一声“是”的那个女侍应生,转身就朝赌场另一头匆匆跑了过去。 米莱狄心中一凛,仿佛总算再次喘上了气——她知道这是她唯一一个机会了,立即从楼梯上一翻而下,急速避开了一路上的混乱冲撞,跟着女侍应生来到了后方一扇不对赌客开放、紧锁着的大门前。 女侍应生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她心中着急,门一开就钻了进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后徐徐合拢的大门,被一只手拉住了。 第六章 鲜红舅妈 门后是一条笔直短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当女侍应生跑进走廊时,米莱狄正要跟上去,没想到走廊忽然打开了一间房门,探出了一个头发稀疏的脑袋——她急忙重新躲回门外,从门缝里看着那个后脑勺冲女侍应生喊道:“小群?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有一伙人动上手了,”女侍应生匆匆上了楼梯,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冲房内人问道:“阿森伯,汉睿先生没走吧?” “还在账房呢,”那个后脑勺说着,往房门里缩去,哪怕女侍应生走远了,仍在叨咕:“今天他们点帐,给我们库房都折腾半天了。” 点帐? 米莱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在赌场账本里,会不会出现与高塔族长的联系? 她压下滚烫强烈的心跳,在那阿森伯关上门后,重新走进走廊,慢慢关上了门,没让它发出声音。 自从送行夜在海上遇见了挖沙船,她就觉得,妈妈似乎在冥冥之中引领着她往下走;一块又一块的砖石被某种力量推到她脚下,一步步铺成了路,通往一个能为伊丹复仇的地方。 要是接下来,也能够顺顺利利就好了……她只需要一个证据,一个能够将高塔族长与地下赌场联系起来的证据。 米莱狄悄悄上了二楼以后,发现自己面对的依然是一条直走廊:没有拐角,没有岔路,没有藏身之处。 这有人出来怎么办? 她刚在心里升出警惕,走廊末端房间里透出的喁喁人声就忽然响亮起来了;一个熟悉的沉重嗓子压过了杂音,正大声吩咐道:“去拿几个战斗机关,再去把旁边的人都叫上,快点!” 是她的表兄淮拓。 一旦被他们看见自己出现在赌场内,一切计划都完了,可是在光秃秃的走廊中,她能够藏到哪儿去? 没有时间犹豫了。米莱狄一扭头,转身重新冲下楼梯,走廊末端那一间房门同时被人“砰”一声重重撞开了,夹杂着愤怒的声浪像潮涌一样卷进了走廊里。“妈的,北海巡逻队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她不敢耽搁,更不敢回头,抢在没人看见她的时候,急步冲入一楼走廊,来到库房门外。脚步声和喊话声,回荡着逐渐朝楼梯口逼近;她无处可去了,干脆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把库房房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这儿既然是一间库房,或许她能悄悄溜进去、躲在库存中而不被发现?米莱狄存了几分侥幸地想道。 然而就在这时,门后不远处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谁在那儿?” 米莱狄心中一沉。 表兄淮拓等人此时正在大步走下楼梯,她马上要被堵在走廊中间了。 难道好不容易才跟进来,却只能灰溜溜地再退出去吗?她实在不甘心。 妈妈,再帮我铺一步路吧。 “阿森伯?” 当妈妈的面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时,米莱狄突然急中生智,迅速从背包里抽出了伊丹的长外衣,团起来盖住头脸,推门走进库房,说道:“我是在外面工作的,小群让我来这儿……” 已经戒备地站起身的老头,看见她,微微放松了一些。“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外面有人闹事,我不小心被打伤了,”米莱狄说着,赶紧关上了房门。 几乎是门合拢后的下一刻,一群人恰好就大步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过去,嘱咐声、脚步声、喝骂声,一阵阵撞击在走廊里;其中表兄淮拓的声音,尤其清楚响亮。 “我是过来问问,你有没有药?”她从外衣团下继续对阿森伯说道。 走廊上传来了又一道门被重重关上的回音。 看来表兄他们已经出去了……米莱狄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诶呦,”阿森伯闻言连连摆手说,“我这儿没有,你快去医馆吧。” 不用他多催,早在大门关上时,米莱狄就准备好要走了。她的大半面容都被外衣捂住了,只露出了一只眼睛,连声音都含糊不清;哪怕事后有人问起,阿森伯也不可能把她准确描述出来。 她连应付也没有应付一句,转身就出了门,腾腾冲上了楼梯;今夜第二次,她走入了二楼走廊。 她直直扑向了走廊最后一个房间。 汉睿与她的表兄等人离开得十分匆忙,照明灯也没有灭,白亮灯光将账房映照得清清楚楚。房间中几张长桌子上,分别堆着半成品机关、几卷图纸和材料之类的东西;最里头的是好几本厚厚的藤皮册子——米莱狄心中一跳,径直走了过去。 果然,它们都是赌场的账册,记录了金钱流水往来,材料采购损耗,人员开支花费……她一本本翻看过去,一开始还算仔细,生怕漏掉线索;看着看着,动作越来越快,直到她懊恼地将账册重新扔回了桌面上。 藤皮册子对赌场来说固然重要,对米莱狄却没有半点意义,因为没有任何一本册子上,出现过高塔族长家的痕迹。 继续找吧。 米莱狄飞快地在账房里四下搜索起来,尽管她也不能肯定自己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一封信?一份带着高塔族徽的文件?还是银行记录? 她一边找,一边留神倾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动静。外头乱子闹得很大,表哥那行人几分钟之内应该解决不了问题,她只要在十分钟内离开,按理不会有危险。 尽管她理智上明白轻重,但是当十分钟之限越来越近的时候,米莱狄却依然感觉到了一股强烈尖锐的不甘心。 整个房间里,不管是长桌上、角落书桌,还是柜子里,她全都匆匆看过了一遍,竟什么收获也没有。 转念一想,她或许不该惊讶。 地下产业事关重大,换作她是族长,也绝不会与它有任何能够被落实到字纸上的往来……一切利润输送、事务安排,完全可以借用代理人之手;何况账房也不是私密之地,关键证据怎么会放在这儿呢? “哒”的一声,时钟指针又轻轻磕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刚才透过砖墙也能隐约听见的喧杂吵嚷,好像已经安静了不少,最起码在赌场后方的账房里,已经不太能听得到了。 他们是不是该回来了? 米莱狄手心里尽是汗,一时想要走,一时想要继续找,反而在书桌后僵立了一会儿,浪费了宝贵的好几秒钟。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她从看似无路的情境里,不断地撞出一条条路,如今却发现自己用尽心机,仍然撞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她的头脑与韧劲儿好像都来到了强弩之末;找不到证据的阴影,是如此现实、如此沉重地压在心上,仿佛嘲笑她天真,小瞧了成年人的世界。 米莱狄跌坐在椅子里,愣愣盯着书桌上的一份文件。她早看过它的内容了,同样与高塔家没有关系;除了末尾处的印章告诉她,汉睿的全名是“汉睿·佛劳尔”之外,一点用都—— 等等。 米莱狄直起了身。 汉睿·佛劳尔使用印章。 她太笨了,她怎么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印章一定就在这附近……他们刚才走得急,不会有时间重新将印章锁好的。 在近乎慌乱的两分钟搜索后,米莱狄从书桌下一只小柜抽屉里,找到了汉睿·佛劳尔的印章。 印章一入手,她半秒也不想多待了,往包中一塞,夺门而出。好像妈妈也在为她着急,也想尽快将她推出门,米莱狄逃离的路上总算顺利了一回,没有遇见任何意外——等她从赌场大厅的角落里悄悄滑出门外,一头扎入沁凉的夜色中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小腿都一阵阵发软,身上渗开了一层层冷汗。 她离看见族长跌落权位的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终于回到家的时候,米莱狄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自己也惊讶她竟能一步步走完这一个晚上。她栽倒在床上,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 她差点犯了傻:既然她找不到证据,那么她只要制造出证据就行了。 她需要的不是什么如山铁证,哪怕只是一点点不够牢靠的证据都够了。毕竟她的目标在于勾起审判家族的疑心,让他们着手调查高塔族族长……到时候,她找不到的联系与证据,审判家族自然能找到。 茶罗斯就要完了。 她终于笑了起来。 花了不少心思,米莱狄在第三天时准备好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文字是由油墨打印的,信纸也是造价不菲的进口长安纸。信的抬头是“尊敬的茶罗斯先生”——也就是高塔家族族长——落款是“您忠诚的汉睿·佛劳尔”。 在这封信的内容中,汉睿向茶罗斯仔细报告了一番最近三个月来赌场的营业情况,解释了几项开销大幅增长的原因,还提及了负责运营赌场的几个人名……字字句句都说明了,赌场是茶罗斯的产业。 当然,所有信息都是真的,也都是米莱狄那一夜在账房中才看过的。 最后,她在信尾重重印上了“汉睿·佛劳尔”的印章。 该如何将这封信送到审判家族关键人物手上,也叫米莱狄费了一番脑筋:高塔如今也是位高权重的议政家族之一了,如果她精心炮制的信落在了某些底层办事员的手上,很难保证他们不会为了卖人情而把信拦下来。 甚至就连审判家族外围的成员,她也不敢完全相信……这封信,一定要交到与高塔家族有直接利益冲突的人手里才行。 米莱狄以前对于海都上层的政商关系网一无所知,如今才开始乱撞乱找,拿长安话来说,可是标准的临时抱佛脚。不过,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米莱狄快要殚精竭虑之时,却无意间打听到海都指挥官的族妹,竟然同时也是海都最大赌场的所有人。 这或许就是信最好的去处了吧? 又是审判家族的高位成员,又是亲自经营赌场的……米莱狄想不出对方有任何愿意放过高塔族长的理由。 想办法将信送到对方手上之后的第一天,她好像把自己躯体里也掏出去了一大块。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压制住的疲累潮涌一样淹没了她;她回到家后,倒头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绵绵延延;醒来时她懵懂怔忡了好一会儿,因为想不起来为什么都傍晚了,妈妈却还没回家。 信寄出去之后的第五天,她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议政家族私下开发产业,事关重大、牵连也多,仅仅五天时间,可能还不够审判家族调查的。 只是米莱狄明明懂这个道理,依然焦虑得坐立不安,恨不得立马知道结果才好;她在脑海中反复设想各种可能性,试图分析哪里可能会出问题,猜测审判家族的行动进行到了哪一步……这期间,仅有族务处的办事员为清污一事上门催了她一次,米莱狄假装不在家,连门也没给他开。 别说从魏莲手中赢来的钱还剩下不少,就算她一分钱都没有了,她也不会去清污的。 她哪怕饿死,闭眼之前也一定要看见茶罗斯失势。 等到第八天时,米莱狄家的门铃又被撞响了。 米莱狄第一个念头是办事员又来催她去清污了,因此她只是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就重新将注意力投回了航海图上。 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这两天一直在看航海图。她总是在想,等茶罗斯被入罪之后,或许她会出海、或许会去云中,总之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过,今天门外的人倒是出奇地耐心,一连撞了五六次门铃,正当米莱狄烦得打算进屋时,却听门口传来一个模糊的女人声音——“小狄在吗?是你四表舅妈啊。” ……谁啊? 沾亲带故却不常见面的族人太多了;米莱狄想了想,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一个生疏的远亲忽然找上门来。 她一边想,一边还是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丰满圆润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红裙、面颊上打着红润的膏脂,嘴唇是薄薄的两条红线;确实好像以前在族内聚会上见过。看见米莱狄,她立刻笑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家。” 米莱狄浮起了疑惑之色。 “别站门口呀,咱们进屋说话,”浑身红的舅妈十分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都这么大了,看这大高个儿,多好啊,姑娘就得亭亭玉立的呢……” 当红舅妈在那张狭小老旧的直背长沙发上坐下时,米莱狄心中已经转过去了几个猜测。 或许是族里女人们临时需要做些什么活计;或许是某个工作上缺人手了;甚至还有可能是要给她介绍对象——低位成员的儿女,总是成婚最早的那一批人。 她现在不耐烦应付亲戚,正琢磨着该怎么尽快送客的时候,红舅妈倾过身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好久没走动了,下次到我那儿去吃下午茶,怎么样?你和族里谁关系比较好呀?叫上一起来。” 果然是介绍对象的吧? 米莱狄尽量礼貌地说了几个族内姐妹的名字,小心避过了任何已成家的人。 “噢,”红舅妈点点头,“这段时间,她们肯定没少来安慰你吧?困难的时候呀,就是得靠亲戚朋友……” “是的,来看过我好几次,”米莱狄拢着双手说。 “我今天上午还见着朵琳了,那孩子心可好。”红舅妈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说道:“她还说呢,上个星期你老也不在家,这个星期你一步也不出门,担心你呢。” 米莱狄在座位上动了动。“是吗……” 朵琳对她一向照顾,人又温柔和善,米莱狄平时也喜欢这位族姐。只是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此时听了这话却隐隐生出了不舒服。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红舅妈生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此时从泛红的眼皮下直直地看着她。“是不是你上个星期,在外面跑得多了?” 不舒服的感觉更强了。 上星期她炮制信件、想法寄信,这个星期她一直在家等消息,确实是“不在家、不出门”的状态。问题在于,朵琳怎么知道的?朵琳忙着准备去长安游学,最近一直没有上过门。 “我不想清污,”米莱狄谨慎地又拿出了这一个借口,“所以我上周一直在打听其他工作,确实跑得很累,想休息几天。” 红舅妈点了点头。“都找谁打听了?”她漫不经心地端起桌上茶壶,好像在自己家似的,倒了一杯茶,推给米莱狄。 她差点忘了。 在海都,各大议政家族的成员哪怕出去寻工,一般得到的也只有“您哪还用得着上我这儿吃苦”一类的回应;况且拒绝家族分工的人,也将不得不搬离家族住所、失去家族庇护,所以很少有人会在家族外工作。红舅妈想必以为她的意思是,上周她一直在家族内部想办法。 米莱狄怎么知道该报上谁才好?她忍不住将双腿交叠起来,胳膊抱在胸前,说:“我去族务处问了一下……” 那双黑豆眼睛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当这个细节即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时候,米莱狄仿佛突然听见了伊丹多年前的教训。 “跟人说话时别抱着胳膊,”妈妈的声音遥遥从时光中响起来,“这个姿态紧缩着,代表你心里有防备,或者不愿意放开自己。你若对人没有防备,为什么要让人家产生距离感?你若真对人有防备,为什么要让人家看出来?” 米莱狄立刻抽出胳膊,强迫自己重新舒展开身体。 “你都找了族务处的谁呀?”红舅妈转开眼睛,亲热地问道,仿佛米莱狄上周与谁说了话,对她而言是一个极有兴趣的事。 ……这位四表舅妈,到底来干什么的? “实不相瞒,”米莱狄突然叹了口气,说:“我是去外面问的。什么港口,什么医馆,我都去过……舅妈你别怪我。我当时是脑子不清楚,后来一想,我哪能真的离开高塔家呢。” 红舅妈慢慢点了点头。她好像把这一个信息仔细检视过、折叠好,收进了心里。 “不要紧,总有机会的。”她又拍拍米莱狄的膝盖,说:“对了,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来呀,是为了请你去族里年轻人组织的一个舞会。泰丽说了,一定要让你去呢。” “泰丽”这个名字,叫米莱狄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这……有点奇怪吧?年轻人的舞会,怎么让上一辈的人来请? “你和泰丽关系不错吧?”红舅妈坐在她右上角,窥视着她的时候,好像要用目光将米莱狄给撬开一个边,看看里头装了什么。“她不是还带你去一个赌场玩了吗?”她静静地问道。 等等——莫非—— 红舅妈转着脑袋,四下看了一圈。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米莱狄身上时,她笑了,红润丰厚的面颊慢慢鼓成了两个小丘。 “你最近,有没有买过从长安进口的信纸?” 第七章 碎裂计划中的生路 当她的复仇计划像玻璃一样,被击碎成了满地碎片时,米莱狄根本没有机会去失望、去暗恨,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痛苦之色都不能露出来。 因为在被击碎的玻璃背后,站着一个颜色鲜红的中年女人。 绝不能慌。 米莱狄直直望进那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里,连眨眼都有意放慢了。她曾经见过同辈孩子在紧张时,像蝴蝶翅膀一样拼命扑扇的眼皮。 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在清醒过来之后,米莱狄才意识到红舅妈那一双眼睛有多贪婪:它们缓慢地游走在自己脸上,注视、观察、分析……连嘴角的一丝颤抖都不可能逃过去。 她突然抖出“长安信纸”这一点,是为了要打自己一个猝不及防,看看米莱狄的反应吧? 她对自己的怀疑,究竟到了哪一步? 米莱狄一路走来虽然步步小心,但只要做了事,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针对她的调查开始了,那么把她的一个个行为串联在一起、得出答案,只是时间问题。只要红舅妈继续打听下去,终会打听到族务处那位办事员头上,到时自己知道赌场存在一事,就瞒不住了——说不定,她已经打听出来了? 不,应该还不至于……红舅妈目前手上的讯息,应该还不够多到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地步。 况且,自己绝不会是唯一的受怀疑目标,她甚至不会是主要受怀疑的目标。毕竟从常理出发,肯定是离赌场关系近的人,才能把赌场内部情况说得一清二楚,米莱狄不符合这个角色。 如果红舅妈确信是米莱狄寄出了密信,她根本不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旁敲侧击、百般试探。毕竟是族人处理内务,不是上法庭,不必讲证据,只要族里认定米莱狄有问题,她就完了。 问题是,对方知道了多少? 尽管米莱狄觉得浑身肌肉都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不管她如何压制,似乎都要即将要剧烈颤抖起来了,她还是逼自己靠在椅背上,摆出了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借着重复对方的话,给自己挣来了一点点喘息反应的机会。 “信纸?长安进口的?”她对红舅妈的目光佯作不觉,努力保持冷静,说:“舅妈怎么突然问这个……不啊,我没有买过。我们家一般不用那种纸。” 红舅妈的笑容,就像是已经看透了她一般。 她脸上会不会已经流露出了惊慌?米莱狄真恨不得能照镜子看看。还是说,替她跑腿买信纸的那个孩子被哄出了实话,把她交代出去了? 她已十足小心了,不管是油墨印刷、还是购买信纸,她自问都做到了行迹隐秘;这应该只是她的惶恐作祟。 不能在信纸一事上流连太久。 米莱狄冲红舅妈笑了笑,暗暗希望自己的嘴角没在发颤。“泰丽真的请我去舞会了?我上次赢了魏莲那么多钱……她都生我气了。” 红舅妈倾过身,问:“是翻扑克的赌吧?” 她果然在来自己家之前,已经调查过一圈了。 “舅妈也知道了?” “是呀,”如此一个圆圆胖胖、亲热和善的中年女人,看起来与族内热心又好闲话的姨母们没什么不同,此时却叫米莱狄一阵阵心惊肉跳。“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好端端的,突然去找魏莲赌扑克呢?往常那个时候,你一般都在家待着呀。” 米莱狄希望自己脸上表现出了相称的愕然。 “是的……舅妈怎么知道?我一般傍晚时都在家,给我妈准备晚饭。”她轻声说:“最近我不需要准备晚饭了,一个人面对这四堵墙,空落落地难受。我想着去公园转转……” 红舅妈仍然保持着同样一副笑容,面颊就好像凝固了一样。 米莱狄猛地掐住了话头——她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了一个大错。 她险些让“碰巧遇见泰丽”脱口而出了。 那天晚上,米莱狄特地打听过泰丽的下落,在得知她去了公园之后,自己才出发的……红舅妈在来她家之前,恐怕就知道了,她那天晚上就是冲着泰丽去的。 米莱狄感觉手心都被汗湿了。 她必须马上提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才能解释过去而不让对方有生疑的机会……说什么才好?说什么,才能不让红舅妈的注意力继续顺着“泰丽、淮拓、赌场”这一条线往下走? 留给她的反应时间太短了,只有一瞬间;而她平时与泰丽又根本没有交往,连“聊聊天”之类的借口都太生硬。 对了,泰丽那天晚上不是一个人。 “泰丽不是也经常去公园吗?”她不敢停顿太久,话头一扭,忙继续说道:“她和魏莲……往往都是一起去的嘛。” 当她把重音稍稍咬在“魏莲”二字上的时候,米莱狄浑身都在难受,隐隐地感觉到了几分耻辱。她怎么能容许自己被人逼进角落里,导致她除了假装对某个男孩感兴趣,竟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米莱狄用指甲紧紧掐着手心,胸口中翻腾着一股反复冲击她的复杂情绪。要她装作害羞或憧慕,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她只好低下头,希望红舅妈能误读她的姿态。 “我跟他赌扑克的事情……”她咬着牙,继续给对方提示:“舅妈是听魏莲说的吗?他提到我了?他是怎么说我的?他没生气吧,那天晚上他好像没生气。” 今天之后,绝没有下一次了。 红舅妈终于动了动身子。“噢,不是,是泰丽告诉我的。” 米莱狄听不出她是否相信了自己。 “这次舞会……魏莲也会去吧?”她补了一句。 红舅妈显然不愿意在“魏莲”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摆摆手,理也没理,换了一个方向问问题:“那天晚上,你在赌场待了多久?怎么泰丽跟我说,一到赌场就找不到你了?” “咳……舅妈都知道了呀。我哪进过赌场呢,那些东西我连认都不认得,看了都心慌。”米莱狄的两只手绞来绞去,不用装,已经十分不安了。“那天晚上泰丽生我气,想让我输钱……可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人。所以进了赌场后,我悄悄躲起来了。他们走后,我稍微转了转,也走了,因为我一个人不敢待在那儿……看着怪乱的。具体多久我也没留意,应该没多久。” “没受伤吧?”红舅妈关切地问道。 在“没有”二字即将出口时,就被米莱狄及时吞了回去。 “受伤?”她挑高眉毛,反问道:“为什么会受伤?” ……这位红舅妈,还真是不好对付。 红舅妈知道的信息远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却特地将陷阱藏在一个又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等着看米莱狄是否会露出马脚。 从泰丽一行人离开赌场,到白鲨船上那一伙人引发骚乱,中间隔了至少一个小时以上。如果米莱狄顺口答了“没受伤”,就说明她很清楚赌场里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可绝不是“稍微转转”就能解释得了的。 “没什么。”红舅妈皱眉想了一会儿,问道:“那天晚上,你在赌场里还看见高塔家别的什么人了吗?” 这个问题一入耳,米莱狄就差点没忍住松出一口长气。焦点从她身上挪开了……说明她暂时蒙混过了这一关。 “除了我们那一群人吗?噢,那我没看见谁了。还有别人也去了?” “我也想知道呢。”红舅妈见问不出什么,含糊几句应付了过去,又忽然拍了一下额头。“哎哟,舞会日期好像改过,我有点记不清了。这样吧,我回去问问,等我问着了,再通知你去。” 米莱狄笑着点头应了一句,好像很期待似的,随着红舅妈站起了身。在将红舅妈送出门的时候,她不经意似的问道:“舅妈在哪儿工作呢?缺人手吗?” 红舅妈在离开之前,回头冲她笑了笑。“安保处。” 当米莱狄慢慢走回客厅坐下的时候,夕阳阳光从好几天没擦过的玻璃窗里投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片污渍的淡淡影子。 自从伊丹不在之后,她家正在日渐变成一个混杂无章的乱葬岗。家里日常用的物件,一旦少了人擦拭打扫、维护使用,就以意料不到的速度颓唐了下去,奄奄一息地被扔得到处都是。 米莱狄没有呆坐着;她站起身走向厨房,拎起菜刀,一下下砍着空荡荡的案板。 高塔家族分配给低位成员的住所,是一间间挨在一起的;走在这片住宅中时,能清楚地听见谁家在生火、谁家在吵架……她不知道红舅妈走远了没有,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她很愿意让红舅妈以为自己正在像平常一样做晚饭。 一切都很清楚了:如果族长茶罗斯已经让族内保全处的人开始调查了的话,毫无疑问,说明那封信转了一圈,最终却落进了他手里。 为什么? 米莱狄敲了一会儿手中的菜刀,终于一把将它扔开了。 她弯腰伏在厨房台案旁,刚才被压制下去、来不及感受到的情绪,一下子全汹涌着、反噬般地冲了上来——她费了那么大心机,一次次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又不断地挣扎着找出生路……最终竟完全是白费力气? 妈妈吞下湿沙子,妈妈碰触污染结晶,难道都是她活该? 茶罗斯就不可动摇? 她不知不觉间蹲了下去,身体紧紧蜷成一团;假如她喉咙中发出了呻吟,她也一点都没听见,因为她耳中只有血液急速冲刷过去的嗡鸣。 她不明白。 米莱狄的困惑、痛苦和不甘,好像化作了一团活物,正在大口大口地噬咬着她的内脏;她被“为什么”这个问题反复折磨着,却始终没有一个答案——审判家族不是绝不允许“海浪协奏曲”议政家族私下开发产业的吗? 海都人都知道,高塔等家族的地位与财势,都是以处理污染为代价,从审判家族手指缝里换出来的一点点;审判家族为了保证自己在海都的无可匹敌,他们一向很注意,从不给议政家族任何坐大的机会……为了名正言顺,他们还颁布了新法,茶罗斯的行为,法律意义上就是一种犯罪。 她知道信是顺利交给了指挥官族妹手上的,但审判家族为什么不动手,反而把信——或者消息——给了茶罗斯? 米莱狄一拳砸在地板上,关节皮肤绽裂出了血,她却丝毫没察觉。 简直就像……在故意纵容茶罗斯一样。 她慢慢地从厨房地板上抬起了头。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答案了吧?审判家族早就知道茶罗斯有一家地下赌场了。 换句话说,茶罗斯的地下产业,其实是被默许的。 一旦想到这一点,杂绪和疑惑也都渐渐水落石出了。 审判家族不动手,是因为高塔家族仍然乖巧顺从;等他们觉得高塔家族不够乖巧顺从,当他们需要惩罚甚至拔除茶罗斯的时候,他们就有一个现成的理由——茶罗斯的非法产业。 既然所有“海浪协奏曲”议政家族,都是被提防注意的对象,那么手上若掌握着一个随时能按自己心意将其治罪的把柄,岂不方便? 米莱狄无声地笑了笑,抹了一把脸。 她确实将成年人的世界想得简单了。沉湎于意外和失误中无法自拔,不是她的性格;既然事已至此,她必须想办法保全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与密信一事脱开关系? 在印信寄信的过程中,她自认没有留下什么可供人追踪的线索。当天晚上在赌场的人少说也有数百人;即使是有几个人见过她、对她有印象,也不知道她是谁。想来想去,米莱狄发现最大的风险,是族务处派来催她清污的办事员。 只有他才知道,米莱狄已经得知了“场子”的存在。 他是唯一一个能将米莱狄与茶罗斯地下产业联系起来的环节;否则的话,只要米莱狄表面上不知道茶罗斯有地下产业这一事,不管泰丽带她去多少个赌场,意义都是一样的。 要如何让他保持安静? 米莱狄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仿佛困兽一般焦躁。 她想过许多办法,求他、收买他、威胁他……但没有一样是可行的。且不说她没权没钱、势单力薄,对那位办事员毫无了解;只要她一流露出不希望他开口的意思,就等于立刻打草惊蛇了。那位办事员又不是傻子,肯定会意识到米莱狄跟密信有关系。 到时候,谁会在族长茶罗斯与米莱狄之间,选择米莱狄呢? 她第一次感到,原来依靠头脑也会有力有未逮的时候。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她想不出任何一个办法,能让那位办事员绝口不提这件事—— 米莱狄猛地停住了脚。 她转过头,往墙边走了几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墙上淡淡的、几不可察的痕迹:它们淡得就像一朵大花的幻影,绚烂地溅在墙面上。 那天晚上把抗结晶药扔上墙之后,米莱狄就出门了;从赌场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她曾仔细地擦洗过墙面,却因为时间长了,墙面上还是留下了极淡的痕迹,好在不靠近的话,很难看出来。 米莱狄的思绪顺着抗结晶药,想到了清污。 对啊……清污才是导致后续所有事情的起源。 不光是结晶污染让她失去了妈妈,它的阴影还紧紧纠缠于米莱狄行动中的每一步里……有一个问题是她此前没有仔细想过的,此时也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红舅妈在来米莱狄家之前,显然已经仔细调查过她一番,找朵琳、泰丽谈过了话,说不定还有附近的亲戚邻居们——她就连米莱狄傍晚时不出门的习惯都打听清楚了——那么,为什么红舅妈却没有找上族务处的那位办事员? 米莱狄慢慢挺直了后背,感觉力气再一次渐渐回到了身体里。 答案其实很简单。 高塔家族在成功进入“海浪协奏曲”的初期,经历过一段人口急速膨胀的时期;茶罗斯家就像一块磁石,将散落各地的高塔家后代都吸引到了一起。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如今高塔家总人数已经多达近两千人,这其中有因婚姻进入高塔家的人、新生长大的孩子、少数姻亲,甚至还包括了常年服侍高塔家的仆人。 随着日益膨胀的族人规模,族务处也日渐扩大,据米莱狄所知,光是办事员就起码有十几个。 红舅妈的调查对象——或者说,至少调查对象之一——是米莱狄;那么她理所当然会从米莱狄身边的圈子下手。 米莱狄最近去过哪里,和谁打过交道,和谁交情好,和谁住得近……红舅妈都没有放过;但是那位办事员,以前从来不曾出现在米莱狄的生活圈子里。 所以他才被红舅妈暂时忽视了。 而米莱狄和办事员的唯一交集,就是“清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似乎再次在绝境中看见了一丝光。 在办事员看来,米莱狄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赌场工作罢了,他不怀疑米莱狄,就不会主动向族内报告。 在红舅妈看来,米莱狄虽然是调查对象之一,但表面上,她没有理由会知道族长有地下产业。 这二人不碰头,米莱狄就是安全的。 要在红舅妈发现办事员的存在之前,让他再也不在自己身边出现……将二人之间联系彻底切断,她就仍有一线生机。 他已经上门催过两次了,米莱狄绝不能让他再来第三次。谁知道下一次红舅妈会不会发现呢? 怎么办?有没有自己不去清污,而办事员也不会再上门的办法? 米莱狄咬着指甲、百般思虑时,正好看见了她顺手放在一边的航海图。 第八章 瞒天过海 “这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海蓝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朝桌子对面的人慢慢说道。她尽量保持着面无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每过一天,结晶就往海都内部长一块……如果人人都像你们家这样,放着结晶不管,该负的责任不负,海都怎么办?遇见这种情况,我们这些做巡视监督工作的人,实在没办法,必须要往上报的。” 对面那一个高大肥胖、下巴连着胸口的男人,闻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只是一小部分区域的结晶增长了,我们催一催就行了,没必要上报吧?” 海蓝一摆手,仿佛他的话令人好笑。“班佳明先生,你肯定没有亲自清过污吧?” 高塔家族族务处督办班佳明,对此一言不发地默认了。 “说起来,好像只是两个星期里有一小片区域没人管,可是结晶这种东西就像是有智力一样,哪里抵抗弱、有空子可钻,它们就会在哪里疯了一样地长……现在高塔家负责的区域里,有一段人工小道都被淹没了,如今完全被包裹在结晶里,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的。现在只靠一个人清污,甚至都进不去了,必须得先找人把路重新打开。”海蓝说:“你要是有空,不妨和我去看一看,就知道我有没有在夸大其词了。” 她和班佳明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绝不会为了这种事踏入污染带一步的。 “我当然相信你。”胖督办摇着一把扇子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我马上让人把负责那片区域的孩子叫来——” 海蓝摇了摇头,说:“她死活不愿意去,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见过那个女孩子一次,叫米……米什么来着?她妈妈就是死在那片污染区里的,就半个多月以前。这种情况,你还能怎么逼她?” 班佳明皱起眉头,仔细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才“噢”了一声说:“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死了个人。原来是结晶病死掉的?这确实不好办了。” “是啊,” 海蓝咳了一声,低头整理了一下情绪神色,才继续说道:“她拖下去,我负责监督的区域中会失控,我是要受处罚的。我必须要尽快往上报……我可等不起她改变主意。我报上去以后,上头怎么处理,我也说了不算了。只是看在高塔家一向尽忠职守的份上,我才想着先来知会你们一声,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一说,班佳明自然就懂海蓝的言下之意了:真要报上去,早就报了,何苦还特地来一趟,露个脸、得罪人?这件事上,想必有通融转圜的余地。 他果然也露出了相称的笑容,说了一番“你再考虑考虑”、“有什么我们能办到的事,我们一定办”之类的话。二人仿佛拉锯一般来往了几个回合,海蓝终于说:“唔,我当然也是不愿意看见你们有麻烦……那孩子实在不肯去清污的话,我倒是有个两全的办法。” 班佳明十分配合地接了球。“噢?什么办法?” “我那片区域里,有不少人生活艰难。和你们高塔家人不同,他们都是穷苦人,清污也愿意。为什么不让那个米……米什么的孩子,花钱雇人替她去清污呢?” 不少人都是这么干的;海蓝说的都是实话,对于胖督办来说也不是新闻了,他宽大的脸上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 “不过那孩子家里好像没钱……哎,我说什么呢,你们高塔想必是能拿得出钱来的嘛。”她又补充了一句,随即报上了价格,恰好是伊丹工费的一倍。“每小时只要四十个铜币就能雇到人了。” 班佳明立刻摇起了头,下巴一颤一颤的。高塔家发下去的工钱,每小时只有二十铜币;他当然不可能同意搬用族内经费,给某个哭闹着不工作的底层孩子填窟窿。 “这就不好办了,”海蓝一副为了高塔家十分操心的样子,说:“我倒是可以替你们多跑一跑,找找人,争取把工价降下来些……说实在的,我甚至不介意自己贴点钱,补进工价里呢。” 班佳明看了看她,没接话。世上当然不会有这样无私的好人,他还在等海蓝把此行真正目的说出来。 海蓝没让他等多久。 “班佳明先生,你知道‘红丝绒航船’吧?” 班佳明当然知道。 在海都,稍有见识的人都听说过“红丝绒航船”:它不是一艘船,它是一类船——也有人说,“红丝绒航船”最能代表海都精神中,激进狂热、无忌无畏、甚至令人不安的那一面。 海都的边缘人、受家族处罚的人、走投无路的穷人;或者是狂热的冒险家、宝物猎人、一心想突破的海洋学家……一拨又一拨形形色色的人,踏上一艘又一艘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海船,向鲜有人探索过的海路出发,寻找大海的尽头,怀着新大陆的梦想,发掘前人从未发现过的奇珍异兽、稀有植物、机关材料,或宝藏矿石。 “红丝绒石”大概是这一类探险船迄今为止最出名的收获了,海都中,至少有一半的机关种类都需要用上这种材料;它的出世,创造了许多富翁与传说。从那以后,“红丝绒航船”这个名字,就意味着它们对好运的祈求与祝福。 它们确实需要好运,因为它们的航路往往需要穿过危险的海域,遭遇暴风雨、巨兽、海盗,或者平常人想也想不到的危机。每一年,都有彻底失去音讯的红丝绒航船;每一年,依旧有新的红丝绒航船离开海都。 人类永远有一双望向天空大海的眼睛,也从不缺少为新世界献出自己的勇气。 海蓝在提及红丝绒航船时,眉毛微微皱紧了几分。 “清污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们找人解决,你们仍旧只付一份工钱就行,保证你们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她露出了几分不安之色,声音也低了:“但是那孩子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难道高塔家……对她就没有一点惩罚吗?” “那肯定是有的。”胖督办立刻听出了她的意思,一边应承下来,一边以目光探询着海蓝。 海蓝点点头,挤出一个笑,继续说:“那就好。你看,我有个亲弟,马上要被派上一艘红丝绒航船了,船期要整整一年。我们全家当然都担心得不得了,我妈哭了好几回。如果有人能代替他去的话……” 班佳明的脸上,终于渐渐亮起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海蓝的目的。 对于高塔家族来说,只要清污目的达到了,那么一个低位成员究竟是按照其原本的用途去清污,还是登上了红丝绒船,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一切细节都顺顺利利地谈妥当时,海蓝也被礼貌地送到了门口。 就在她即将要踏出门时,她忽然一手扶住门框转过头,与班佳明四目相对,终于没忍住说:“我其实也不愿意看那孩子出什么事。班佳明先生,她好歹是高塔家的孩子,又是个小姑娘……你能不能多照应着她点?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班佳明连连点头,应付了几声“当然”;不过很显然,对他而言,这件意外的麻烦事已经结案了。 海蓝在离开高塔家之后,不得不在路边坐了一小会儿。 等她手脚不再发软、重聚起了足够的力气后,她就一路匆匆回到了位于污染带外的护理棚中,在那儿重新换上了属于护理士的衣服。 污染带附近的护理士人数不少,她在高塔家报上的又是假名;只要不出什么事,高塔家不会费劲来找她。 可是她即使明白,在一阵阵后怕之下,依然连脸都白——当米莱狄走入护理棚时,看见的就是坐立不安的海蓝。 “海蓝阿姨,”她大步走上去,握住了海蓝的双手,问道:“怎么样?成功了吗?” 海蓝望着她时,兀自有几分怔怔地回不过神,好像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看应该成功了,至少那位督办先生点头了。他没发现我其实不是监督员,我自己倒是心里怕得直打鼓……”她苦笑了一声,“我当初是说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可我哪想到你竟然要我帮的是这种忙呢?” 今日海蓝在高塔家族务处找督办说的那一番话,包括她的身份、她的要求,自然全都出自米莱狄之手。 收集讯息、制定计划、准备说辞、下决心出海……凡此种种,即使时间紧急,对于米莱狄来说也都不是难事;真正困难的地方,反而在于说服海蓝。 海蓝一辈子也没有做过这么出格的事,今天却等于是为故友之女行了一次骗。米莱狄满心感激,为她倒了热茶,柔声安慰了她一会儿,她仍旧惴惴不安,口中连连说“下次我再也不干了”。 “不会有下次啦,”米莱狄拍拍她的手,笑着说:“要是族务处效率高的话,我下个星期就能在海上了。” 海蓝抬起了头,满面忧虑。 “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愿意清污的话,雇人顶替你不就行了吗?我知道高塔家给的工钱不多,哪怕咱们想办法再添一点呢……为什么一定要上红丝绒航船?你才十七岁,我实在不放心你独自出海,你了解过那些船上的生活吗?和你朝夕相处的船员,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不,我现在越想越后悔,你妈要是知道了,不一定要怎么怪我呢。” 米莱狄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她,但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有几句含糊的安慰与保证。“海蓝阿姨,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我在家族里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离开一年对我是最好的。” 仅仅是找人顶替自己去清污,族务处的确不会再派人上门了,但是她所面临的风险远远不到消失的地步;只要她还在海都,她就是嫌疑人之一。 既然如今风头正紧,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趁机让自己从红舅妈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名正言顺地变成一个局外人呢?在她“被迫”离开海都的这一年间,针对密信的调查因为没有进展,自然会渐渐偃旗息鼓;就算真的不巧查到了她的头上,她那时早已远走高飞,以后回不回高塔家,不过是在她的一念之间。 再说,红丝绒航船固然危险,可是留下来被发现的话,她的下场一样好不了。对于米莱狄来说,她宁肯在未知海路上冒险,将自己的生命抛于滔天巨浪之间;她也不愿意、不甘心落进茶罗斯的手里,最终委屈而无声地消失。 有了海蓝的帮助,许多细节也都被敲定下来了。 高塔家给的工钱实在可怜,米莱狄干脆将所有的钱都交给了海蓝,托她去雇人清污,自己只留下了一点点应急用;幸亏有了泰丽男友魏莲的贡献,一年份的清污工钱是勉强够了。 只要清污方面不出问题,高塔家就不会来找海蓝的麻烦;海蓝也说,会尽量找不同的人来做日工——这样一来,每个人发病的几率自然就小了。 海蓝为米莱狄泡上了自己珍藏的长安茶,二人默默地相对坐了好一会儿。 当天晚上回到家时,米莱狄仔细将房子打扫了一遍,让它看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妈妈还在的时光。她的手指从每一件家具和物件上摩挲过去,一一对它们告了别。 本想要将茶罗斯拉下权位,如今却反而变成自己不得不远走海上……米莱狄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她会回来的。等她回来的时候,茶罗斯自然会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侵犯伤害她的家人,而继续安然无恙地享受人生。 自从得知消息之后,米莱狄仍旧一动不动。 直到族务处的通知来了,她才开始为离开做准备——因为她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会首先假设红舅妈的那一双黑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她;她不能让红舅妈意识到,在族务处的通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出海了。 海蓝要求高塔家把米莱狄送上去的那一艘红丝绒航船,是米莱狄仔细挑选过的。 她的运气还不算完全坏到家,在众多红丝绒航船中,它算是一个理想选择:为了搜罗探寻异域的珍宝与资源,它的航路主要穿行于暖洋带,旅途中停靠的岛屿、港口数量也足够多,此前还有过数次平安返航的经历——尽管不是每个船员都一起活着回来了。 不过,米莱狄不在乎。 远方的长空阔海中,有妈妈在。 第九章 一赔二十 米莱狄在上船之前,曾经多方打探搜集过“红丝绒航船”的消息,也在心中预想过许多自己可能会遇见的艰险:风浪、病痛、疲累,营养不足……她也尽量做了一切能做的准备,哪怕有一些只是心理上的。 她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上船一个月后,第一件卷进去的麻烦事,竟然是一场决斗。 米莱狄自然是决斗的一方。 另一方,是个身高两米、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跺脚时地面都会跟着发颤;他名叫刀明克。 “要决斗了!上午十一点,”一个船员咚咚地从船上跑过去,冲他见到的每一个人喊道:“明天上午十一点,大家别忘了,都来二层甲板上集合看决斗啊!” ……事情是怎么演变到这一地步的? 坐在二层甲板上的米莱狄,看着他从下方跑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搭上的这一艘红丝绒航船,船名叫“夜城堡号”。 别看名字口气大,实际上却只是一艘加造了战斗台的中型冒险海船。它的一半底舱都被改成了货舱,装了许多海都特产的金属、零件、化学原料,准备在去程上的港口卸货;少了船员居住的空间,加上又要省下人手钱,结果船员配置远不足额,全船只有不到四十人。 米莱狄一点儿也不怀疑,她之所以能够在最后一刻挤上航船,除了高塔家提的要求不好拒绝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自愿不要薪水的缘故。 因为船上人手不够,每一个船员都得身兼几职。哪怕女性船员体力稍弱,也得在别的方面补上:导航员能流利地讲好几门语言,所以兼任翻译;机关师不仅负责对淡水机、动力推进机的使用维护,还得照管一批各式机关,以应对包括战斗在内的各种情况;厨娘既是营养师,也是船医,这倒是方便了,在船上鸡栏边绕来绕去想偷鸡蛋而被她打青眼的人,当场就能上药。 另一件叫米莱狄没想到的事,是在登上夜城堡号后,她十七年来第一次生出了“自己不行”的感觉。 相比其他经验丰富、身怀数技的船员来说,她对船上的一切都很陌生;她以为自己起码掌握了基本的航海常识,然而在真正上了海船之后,却发现自己简直像是在拿一块手帕做桌布,怎么抻也不够用,到处都是知识的死角、局限和空缺。 米莱狄非常讨厌成为别人的负担。自从有过一次茫茫然站在一边,等人给自己收拾烂摊子的经验之后,她就暗自发誓,决不允许自己再次陷入那样的境地里了——刚上船的第一二周,她觉也睡不好,连梦里都在回想吃水线、标尺、风向、真空磊之类的内容。 只不过,注意到她水平不够格的,不仅有她自己;当她跟在几位老船员身后学习航船技能的时候,对她的蔑视、排斥与敌意,也在另一部分船员之中渐渐成形了。 在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敌意都是以一个人的形象出现的——刀明克。 “这种特权家族里养尊处优的小崽子,去哪混资历尝新鲜不行,为什么非要到我们船上来浪费食物?”有一次,当米莱狄从刀明克和一群船员旁经过时,他的声音陡然放大了。“要力气没力气,要技能没技能,我们养着她干什么,还不如个鸡有用。” 刀明克身边的几个船员顿时哄笑起来,仿佛有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话,借着这一圈笑,就已经说过了。 米莱狄当时忍住了,也默默记住了。 靠自己力量在船上挣出一席之地以前,她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底气不足的。在远离海都和文明、在生存与利益才是绝对真理的冒险海船上,没有人会为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主持公道,也没有人会认为刀明克对她“不够和善”。 在家族里,米莱狄也没少应对过几个表兄弟的冷嘲热讽,大部分时候并不往心里去。可是在海上,她却不能不生出警觉心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刀明克为首的那群船员,真会像他们说的那样,把她扔在某个遥远的荒蛮野岛上,继续启航吗? 为了确保接下来一年能尽量安稳,她必须得先在船上挣出地位。 “爱欺负人的人在哪儿都有,他就是吓唬你。”她跟其学习的船上机关师之一,宋飞鸦,劝道:“等你成为独当一面的机关师时,刀明克还能说什么?” 她说得似乎对,但是米莱狄一个月之后却发现,世上事好像不会这么简单,这么讲理。 随着米莱狄对船上机关的了解越来越深、掌握的技巧越来越多,她面临的敌意反而越来越强烈了;她的隐忍沉默好像热油一样,助长那团火烧得越发旺盛。 “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成色,所以才不敢出声呢。” 都用不着米莱狄猜想原因,刀明克就会大声把话告诉她。“什么高塔,在海上就是个屁。一天天那个面无表情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看了就让人讨厌。借着家族名头,上船了才慢悠悠开始摆弄机关,凭什么到了海上还能享受特权?”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在海里,谁都有个第一次——但米莱狄很清楚,讲道理无济于事。 她这天空闲下来时,坐在甲板上,把玩着手中的一小块机关原材料,让它的触感与温度渗入自己的肌肤纹理之间;这是她近来思考时养成的习惯。随着无意识的动作,她的神思慢慢沉了下来,集中在刀明克这个人身上。 当她真正愤怒起来的时候,米莱狄是非常冷静克制,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 更何况,她所要的远不是出一口气那么简单。她需要建立自己的地位;她要让自己说话时有人注意,做事时有人响应,不在场时依然存在于众人脑海里——或许她应该感谢刀明克,有了他,米莱狄才有了机会,用他在海上祭起属于自己的旗。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做足最充分的准备。以有心算无心,才是她最理想的出手状态;寄信时是这样,反抗时也是这样。 在米莱狄上船满一个月的那天,机会来了。 宋飞鸦为了给米莱狄庆祝进度,特地与另外几个老船员一起,请厨娘做了一份小小的蛋糕,端入了船员们进餐的小厅。在海上,鸡蛋是很宝贵的食物资源,每个人隔四天才能分到一只,这一个巴掌大的蛋糕,就花掉了好几个人的鸡蛋份额。 它被小心地分成了几份之后,每个人拿到的也就是一口的分量。就这一口,米莱狄还没吃到——她一时没舍得吃,把蛋糕放在桌上;当几位姐姐准备回去工作时,她特地送几人出了门,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再回来时,桌上的蛋糕就被变成了地上的一团泥。 餐厅里还有两个正好轮班休息的船员,此时都有点尴尬。 “米莱狄,”其中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小声说:“我们也劝了,可是……” 米莱狄看了看那团泥,又看了看餐厅角落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刀明克那几个人吃午饭的时候,大概是她刚才出门时进来的;他们半扭着身,目光从米莱狄身上扫过去时,好像她压根不存在、或只是另一张桌子,仍自顾自地谈笑,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当她走到刀明克面前时,发现他的皮靴尖上还沾着一点蛋糕渣。旁边几个与他关系好的,看见她来了,面皮底下都憋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米莱狄开口时,一句也没问蛋糕,好像已经把它忘了。 “刀明克,我问你个事。你在船上是干什么的?”她笑着说:“我看你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还真看不出来你究竟有什么用。” 对面几个人的笑凝在肉皮里,全愣了。 刀明克慢慢地站起来,往前踏了一步,小山般的身体所投下的阴影,将米莱狄整个人都笼住了。他低下头,森森咧开一口牙,连脖颈上都浮凸起了一根根筋肉。 “你说什么?” 他们同样是人类;但站在刀明克面前时,米莱狄却感觉自己是用姜饼捏的,疏松薄脆,而刀明克的筋骨肌肉,都是沉沉的凝铁。 餐厅另一头两个船员,慌慌忙忙地推开椅子,朝这儿伸长脖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米莱狄与他只有几步远,刀明克只要一挥拳,她就会被打中太阳穴;从他的体格和拳头来看,若真的挨了一拳,她恐怕留不住自己的意识。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米莱狄没让畏忌与忧虑流出一丝一毫,歪过头问道:“今天睡昏头了?” “我看你今天倒像是撞坏头了。”刀明克面颊上的肉都在一跳一跳,说:“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光说,我怕你听不懂啊。等老子的佣兵靴给你肋骨踩断的时候,你肯定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 米莱狄一拍巴掌。“啊,对,”她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据说遇上海盗或蛮人的时候,我们得靠你们保护,对吧?” 不等刀明克回应,她立即接上一句:“不过就凭你这么差劲,真遇上危险,我看没几个人回得去海都。” 米莱狄早在说话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话刚一出口,她伶俐地朝后一退、一矮腰,险险避过了面前呼啸而过的拳风。刀明克那一挥拳,怕不是藏着近百斤的劲力,拳风激荡而过时,甚至叫她面皮鼻尖都隐隐生痛——即使是一向沉稳冷静的米莱狄,后背上都不由霎时泛开了一层汗。 她不傻,她知道自己与刀明克这种专业战斗佣兵之间的武力差距有多大。 毕竟在今天之前,她已经将对方仔仔细细打探过一遍了。 “别动手,”餐厅远处那两个船员也着急了,纷纷站起来,离得远远地劝道:“和她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其中那个上了点年纪的船员,冲米莱狄喊了一声“你冷静点”之后,还赶紧小声吩咐另一个年轻人:“快去把船长叫来!” “你真应该感谢自己是个女的。” 刀明克又往前踏了一步,好歹没再挥拳。他一双眼球泛黄的眼睛,死死盯着米莱狄,说道:“否则你这张嘴,永远都回不去海都了。我还没打死过海浪协奏曲家族的人呢,倒是不介意试一试。” 米莱狄这时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了,心脏撞得她胸骨都疼。但其中只有两三分是恐惧,剩下七八分,却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定义的情绪:就像一只年幼的狮子,此刻被犀牛追得仓皇,却同时清楚而兴奋地意识到,原来对手不过如此,自己将一步步夺下草原。 “打死?要是论用拳头打肉搏,那我承认,我比不过你。” 她仍旧保持着笑容,说:“可是如果我们用机关决斗的话……再来三个你也没用,不一定谁打死谁呢。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怎样,我给你一个跟我决斗的机会,你接不接着?” 刀明克看着她,好像她说的是另一国语言。 “决斗?就你?” 米莱狄笑着点点头,心中清楚他不会拒绝。如果他真拒绝了,她也有信心进一步激怒他,直到他接受为止;况且要刀明克老老实实很难,要他动武可再简单没有了。 “什么好事,把我叫来了?” 随着餐厅门口响起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时,对峙的双方都不由转过了头。 怎么船长来得这么快? 米莱狄本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一般来说,从船长室过来少说也得十分钟;或许船长刚才恰好就在附近,此刻从门口背光里,已浮出了一个高高窄窄的影子。那影子迈着松弛懒散的步子走进餐厅,等他把自己一下子栽进二人身边的桌椅里,才问道:“你俩这是干嘛呢?” 自从米莱狄上船以后,她就发现了,夜城堡号的船长好像和一般船长不大一样。 不仅是因为他才二十五岁,就已经拥有了一只冒险海船;他明明看上去就是一副会睡到下午才起床的样子,船员却似乎都将他当作了主心骨。 可是再不一样的船长,恐怕也不会允许船员在航途中进行生死决斗的……她看了看这位异样年轻的船长,走到他肩膀后,故意笑着说:“我邀请这块长了鼻孔的猪肉和我决斗。用机关。” 刀明克在面上腾起紫红血色的同一时间,船长路冉舟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他好像对刀明克的愤怒完全没察觉,赶紧摆了摆手,说:“对不住,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笑话……不是笑你啊。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决斗?” 就算刚才还存在几分被阻止的可能性,被人笑作一块猪肉后,刀明克现在也不可能不决斗了。等路冉舟听旁边船员解释过情况,他又亲眼瞧了瞧那块泥似的蛋糕,又坐回椅子里,冲刀明克安抚似的说:“啊,我明白了,对对,你的荣誉、她的蛋糕,都很重要嘛。你们非要决斗,我也不拦着,但是为了船上大家的安全……你们怎么决斗,我必须得问一问。” 对此米莱狄早就想好了。 “比力气,我承认我比不过,”她始终站在路冉舟后方一点的位置,万一刀明克失控了,二人之间起码有个阻挡。“所以我想提议一个比较特殊的决斗规则。我要求,他不能和我有身体接触。” “那还决斗个屁?”刀明克冷笑了一声。 “只会甩拳头,也好意思叫自己战斗佣兵?”米莱狄立刻接了话,“除了身体接触不行之外,你用机关怎么攻击我都没问题。不过你有自己的武力机关,我却没有,这也不公平。不如这样,我们把船上机关都拿出来,我们任选,我看你个猩猩能把我怎么样。” 激将法虽然老点,但架不住它有效。刀明克一张面孔被怒火冲击得震震颤颤,好像随时会破裂开、露出獠牙一般:“你以为我不会用机关吗?你以为战斗力就只包括力气大?我倒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急着自寻死路的。” “那你想必不会反对了?”米莱狄说完,赶紧对路冉舟补充一句:“坏了我修。” 路冉舟好像没在意这一点。“在哪儿打?怎么才叫赢?” 米莱狄好像是临时才开始想一样,皱眉犹豫了几秒,说:“要不这样吧,谁先把另一方扔进海里,谁就赢了……就定在船头的一层甲板上?那儿地方大,不容易撞坏船上的设施。” 旁边那个上年纪的船员愣了愣,说:“可是甲板上栏杆那么高——” “行啊,就这么定了。”刀明克打断了他的话,好像不愿意他继续说下去,森森然地笑起来。“不过我有两个要求。一,是必须有一方要么落海、要么死了,决斗才算完,求饶也不行。二是即使有人落了海,船也绝不能停。” 如果他是为了恐吓米莱狄的话,她可让刀明克失望了。她面色平常地点点头,对路冉舟说:“我没问题。我得休息准备一下,决斗就定在明天上午十一点吧。” “几点我都不在乎,”刀明克说,“今天晚上你最好和这艘船告个别。等你落了水,再喊你爹是谁,可就没有用了。” “上午十一点?”路冉舟看了米莱狄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来,嘴角浮起一个笑。 “没问题吧?”米莱狄谨慎地问道。 她总觉得路冉舟知道的,比他说出来的多;莫非他发现了? “没问题,那么就定了,”他一拍桌站起身,脸上忽然都亮了几分,对另外两个船员说:“你们叫人去通知一下大家,明天上午他们两个决斗,夜城堡号不许赌博的规矩暂时撤销一天,有要下注的人,跟他们说,盘口在我这儿呢。” 怎么还有这样的船长?自己还以为他会阻拦决斗,倒是白担心了。 米莱狄近乎哭笑不得地想道。 当天晚上,她就听说了:她获胜的赔率是一赔二十。 第十章 上半局与下半局 决斗当天早上,天空碧晴如洗,一波波深蓝海浪中碎金点点闪烁。明灿灿的热阳下,柚木甲板、金属栏杆、桅杆上的旗帜……一切景物都清晰锐利得让米莱狄心慌。 上午十点五十九分,二层甲板上已经围满了人。 自打上了船,米莱狄第一次见夜城堡号的船员来得这么齐:他们挤在围栏后,窃窃私语、伸长了脖子;正中央视野最佳的位置上,挂着一个船长路冉舟——他早搬来一把椅子,胳膊软绵绵搭在栏杆上,看着确实和挂上去的一样。 二层甲板上人们的交谈、担忧、兴奋、窸窣、酒气……与腥咸湿润的海风混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能叫人心底里烧起什么东西。米莱狄手心一阵阵滚热麻痒,叫她坐不住也站不老实,哪怕对面那个小山一般的壮汉,似乎也失去了几分颜色与威胁。 甲板上呈半环形绕着他们的,是大大小小的各式机关。扣去不合适的机关后,船上机关师们一大早就把剩下的都堆上了甲板。 “十一点了!”有人喊了一声。 路冉舟在二层甲板上拍了拍巴掌。 “好,接下来三十分钟是你们选机关的时间。根据双方同意的规则,由船方,也就是我老人家,慷慨提供二十五台机关,你们只能在这个范围中选,每人最多五台。你们猜拳吧,谁赢了谁先来。” 船长话音一落,刀明克就面容阴沉沉地大步迎上米莱狄,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 “一,” 他盯着米莱狄,脸上咧开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 “二,” 刀明克说着,高高抡起了胳膊。 “三!” 在米莱狄闻声出手的同时,他也砸下来了一只又沉又快的拳头,笔直袭上她的面门,疾风吹开了她额前碎发——二层甲板上顿时响起了抽气声。 “吓我一跳,我以为他要打人呢……”有人说。 米莱狄垂下眼,看了看最后一刻才在自己鼻尖前停下的那一只拳头。 离近了,才更觉刀明克的威势:他拳头足有海碗大小,关节粗硬宽大、肌肉饱硕鼓涨,恐怕一拳就能砸晕任何一个敢挑战他的人。 但米莱狄面上连一丝惊惶都没有。 “噢,是我输了。”一边说,她一边收回了比剪刀的右手。 刀明克盯着她,半是诧异、半是悻悻然地也收回了拳头。 “完了,”一个船员点评时,声音被海风裹着送了下来。“本来她就处于绝对弱势,选机关可以说是她唯一一个致胜机会,结果还被刀明克赢走了……” “也不至于是唯一一个机会吧?”有人不太相信似的。 “怎么不是?你数数……”后头的半句话,就被海风吹散了。 当刀明克转身走开时,好像连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松散了,因为不必再被他挤压而舒了口气似的。 他在机关中徜徉一圈,“哈”地笑了一声。“咱们船上的机关师这么小气?竟然就只放了这么几件?” 二十五台机关不是一个小数目。 尤其是海上佣兵一般都习惯用自带的武力机关,船方所备其实不多,更不会有陆地上那些自走型、人型之类的高级大型组合机关;米莱狄很清楚,要船上机关师们凑出二十五台给他们做选择,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有多困难呢? 在这二十五台机关中,只有四台是武器。 剩下的机关,种类各式各样、用途五花八门:有负责起重的、有抽取海水的、有负责清洁的、有照射灯,还有一个似乎是厨房里蒸面包的……除了把它们举起来往人头上砸之外,它们实在称不上伤害力。 就算是刀明克,此刻也看出了一条通往绝对胜利的道路。 “都拿走啊,”刀明克一个朋友在头上甲板喊道:“一共才四个,咱都拿走,一个也别给她留!没了武力机关,我看她还能怎么样?” “这不公平吧,”不知是谁说道。 “说好了一人拿五台,可没规定拿哪个,怎么不公平?”那个朋友立刻反驳道,“这是两人都同意的!她要是猜拳赢了,她能不把四件武力机关都拿走?我才不信呢。” 刀明克没搭话。他背对着米莱狄,沉默地考虑了一会,走向一台匣子似的机关前,打开盖子,摘下了一双手套。 二层甲板上有人吹了声口哨。 “够狠的,应该不会真出事吧。”刚才那船员又说道,“那不是一般的手套,你们看见匣子后头还牵了一根管子吗?平常那管子伸进海里,机关借水力产出电流,再充进雷电手套里去……他们肯定事前充满电了。” “这么厉害?看来米莱狄绝不能让他靠近啊。” “离得远也跑不掉,”那自行担任了讲解的船员,嗤了一声说:“天空离你远不远?闪电打下来是不是照打?顶多就是离得远了,准头下降一点而已。” 米莱狄对议论声充耳不闻,一双眼睛只随着刀明克转,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正处于极度紧张之中。 刀明克很快选好了下一个,弯腰从地上拎起了一台炮筒般的金属机关。 与炮筒不同的是,它没有出弹管道,前段只有一根又长又沉的尖锐钢叉,寒光凝结的叉尖利如刀锋,还系着一根索链;从它身后沉重的发动装置来看,它发射时的动力恐怕极强。 这一台机关倒是不必人介绍了,凡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不认识它的。 “咱们船上机关师怎么回事啊,”那自愿讲解员咕哝着说,“连穿鲸链炮都拿出来了……” 别说是区区甲板上的一个小姑娘,就算米莱狄是海下一头鲸鱼,也逃不过刀明克选的这两项战斗机关。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选好两件武器之后,刀明克却拎着东西退到了一旁。 “轮到你了,”他扬了扬下巴说。 米莱狄一怔。“不多拿几个?” “一人两件,你做鬼也没得抱怨。” 平心而论,他给米莱狄留下的那两件武力机关不算差,发挥好了,威力也是十足十。 然而问题在于,不能将它们组装在大型机关上的时候,米莱狄用足吃奶力气,也就只能勉强给它们提起来;因为太沉重,她连路也走不稳,跌跌绊绊两步,又不得不放下了,惹来头上甲板一片唏嘘哄笑。 “这还怎么打?”刀明克不耐烦地说。“雷电手套也有十多斤呢,就算我换给你,你能把胳膊举起来几秒?” 米莱狄皱起眉毛犯了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却连机关也拿不起来,一会儿四下看看,一会儿又转回来;等了十几分钟,刀明克终于忍不住说:“打不了就认输,别磨磨蹭蹭耗时间!” “谁说打不了?”米莱狄一拧头,也泛起了真怒。“我今天要教你知道谁不能惹。” 她话一说完,干脆也不想了,伸手捞起了一块半月型的板子;一口气的工夫,她接二连三抓起了好几件,看得刀明克冷笑一声。 “你以为机关越多越好么?我告诉你吧,拿一到两件,才能专注发挥出它们最大的作用。你拿了这么多,别说用了,光理清哪个是哪个就手忙脚乱了。” 米莱狄没理会他,却差点没抱稳其中一个机关,惹来了刀明克朋友的一阵笑。 趁着离决斗开始还有时间,二人各自察看试用了一下手上机关。 刚才米莱狄动作快,二层甲板上的人没看清她拿了什么,此时她一试,登时引发众人一阵叫嚷与笑声夹杂的喧哗——有人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地叫道:“船长,让她重选一次吧,她拿了个擦地机!” 空间封闭的海船舱室中,更容易滋生虫豸病菌,清洁自然非常重要;那台小桶似的遥控除污机关生得圆圆胖胖,肚子底下是四把圆刷,刚才米莱狄一试,圆刷中央顿时喷出一片肥皂水,刷头嗡嗡盘旋着边走边擦,倒是把她脚边一块地方给擦得湿亮。 路冉舟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东西我都让人收起来了,就这么着吧,诶呀,人各有命嘛。” “这下是真不行了,”自愿讲解员在头上说,“米莱狄要是聪明,应该现在就认输。她手上连一台武力机关都没有,就算有,能打得过刀明克?这都不说了,就算他站着一动不动任她打,她怎么把刀明克打下船?她能举起两百多斤的男人扔过栏杆不?” 那肯定是不能的。 米莱狄看了看擦地机,干脆一脚将它踢远了,又惹来一阵笑。她好像没听见二层甲板上纷纷杂杂的“快认输吧,不丢人”“别拿命开玩笑”之类劝说,检查了一遍其余三件机关。 那块半月型的板子是“气流滑板”,顾名思义,将双脚套进板子上的脚套后,人就可以腾空滑行了,尤其适用于海上风大的时候,侦测海域很方便。 另一个空心手筒式的机关,是船上维护修理的工具,可以溶断、焊接、修补不少种材料,她顺手插在了腰后。第三件机关看着好笑,一条皮圈上仿佛镶了两只苍蝇复眼,中间还伸出一根吸管,她干脆把它套在脖子上,像戴了个丑项链。 装备再可笑,米莱狄也没有改变主意临阵反悔。 十一点三十分时,有人敲了一下铃。 清脆铃响穿破海风的同一时间,米莱狄不敢耽误,急急一蹬脚下气流滑板,腾地一下跃进了空中——因为力道不当她翻滚了几下,甚至有半秒钟是头下脚上地挂在空气里的。 不过,她好歹是勉强躲过了急扑至面前的那一股拳风。 按照决斗规则,二人不能产生身体接触,只有刀明克的机关、以及机关发出的攻击可以碰触米莱狄;那么在他戴上雷电手套时,他抡上米莱狄的拳头,自然也算是机关攻击了。 最叫人心惊的,或许不是他的拳风之重。 米莱狄一向以自己的速度为豪,却没料到刀明克全力爆发的速度竟这样快,即使扛着那么沉的机关,依然在眨眼之间就扑了过来;他双腿好像自带逾达千斤的劲力,又沉又疾地打在甲板上,为他提供了炮弹一般的动力。 她虽然及时躲过了,却令旁观的人都捏了一把汗:这一次只是试探攻击,米莱狄有所准备才躲过去了,等下一次刀明克出其不意的时候呢? “躲得倒是跟老鼠一样快,”刀明克盯着半空中摇摇晃晃的米莱狄,后退两步,说:“你以为你在空中,我就没办法了?试试这个吧。” 他这句话才说到一半时,穿鲸链炮就被提了起来,对准了天空中的米莱狄。 刀明克用碗口大的钢叉紧紧盯准了她,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只要板机一扣,天知道它会以多强的力道穿透空气,以及她的胸骨? 米莱狄泛起了一身冷汗。 自从上了气流滑板,她就发现了——想必刀明克也发现了——尽管板子的速度不慢,但它时而需要骑乘气流、时而需要迈过长风,不管是向空气借力,还是与空气角力,板子都不免需要时间摇摆调整。 在人眼里,这一个个空隙眨眼就过;但是在穿鲸链炮的动力与速度下,米莱狄清楚,她根本躲不过去。 怎么办? 刀明克举着穿鲸链炮的右臂上,肌肉忽然微微一鼓。 刚一意识到那块肌肉鼓起来了,米莱狄就蓦地在空中一翻,朝栏杆外的海面上远远跃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空气被扎透的悲鸣刺入了每一双耳朵里。连眼力最好的人也只能看清一道虚影,在众人惊呼声中,矛尖霎时穿透了米莱狄——刚才所在的位置。 至于她本人,正直直地向大海跌去。 气流滑板的速度远比不上穿鲸链炮,所以米莱狄一跃出去,就立刻关闭了滑板。 她刚才拼了命拉出距离,因此当疾射的钢叉在路上,她已经被重力拉向了海面;更何况,她故意向上翻,也让穿鲸链炮不得不形成斜上的发射角度,这意味着,只要在穿鲸链炮碰到她之前,她能往下掉半身的距离,她就安全了。 可是,穿鲸链炮实在太快了。饶是她事先做了这么多准备,钢叉还是从她头上险险地擦了过去,她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头发被击断的声音。 “她落海了?”有人叫道,“怎么没听见落水声?” “没有,”有眼尖又角度正好的人,喊道:“她在落水之前又打开了滑板!” 米莱狄此时滑翔在海浪上方几寸的位置,紧贴夜城堡号身边,正在极力保持最大速度,以免被夜城堡号抛下。 这一系列跳跃、关滑板、落海,又在触水之前紧急浮翔起来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是干净利落、反应迅捷,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此刻浑身颤抖得好像下一股风就会将她吹出远海。 前方甲板上,刀明克一击不中,已收回了穿鲸链炮。在落入海里的钢叉重新破水而起的时候,米莱狄向上连跃几次,终于一把抓住了船身侧栏,半攀半翻地跌回了船侧甲板上。 夜城堡号上的船侧甲板,就像走道一样;此刻米莱狄左手是舱室,右手是大海,而她的前方,却拦上了一个高壮人影。 米莱狄喘着气抬头时,正好看见刀明克冲她抬起了一条胳膊,包裹着雷电手套的拳头遥遥对准了她;而她脚上还被滑板脚套给固定住了,一时解不脱。 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就地一滚,勉强从栏杆空隙滚了出去,再次被失重感包裹住、跌往了海面;电流近乎暴烈的噼啪响声,几乎是紧贴着她击了过去,却只存在于她意识的边缘上——即使是米莱狄,此时也不由闭起眼睛,在惊恐中一瞬间心神俱空。 但也仅是一瞬间罢了。 不等身子落水,米莱狄立即重新往上一翻,再次扑进了空中;趁刀明克没反应过来,她连续几次腾跃,从半空里扑向了甲板,激起了众人一片鼓掌叫好之声。 “吓死我了,”有人比米莱狄还激动,“那么大一片雷电,我以为要死人了呢!” ……过去多久了? 阳光怎么还是这么好,一切都还清楚明艳? 米莱狄两次死里逃生,心里仿佛烧起了一把能将血都烤干的火,呼出的气都是浓浓的焦虑。 她现在完全落入了一个只能挨打的境地里,不能靠近、无法还手,甚至连躲避时都必须豁出了命去,一丝头发的错差,都可能让她葬身海上。眼看刀明克再次大步回来,她急忙跳出船头,暂时拽着栏杆、藏在船头下方。 “怎么了?不是海浪协奏曲家族的高贵小姐吗?”刀明克的声音从甲板上响了起来,“躲躲藏藏,能撑得了多久?” 米莱狄何尝不知道?她焦躁得连心脏都快缩起来了,盯着脚下波澜起伏、白浪翻滚的海面,一时竟无法可想,只能呆呆等待。 她总算在刀明克的下一次攻击前,等来了她想要的那一片白。 前方那片白,不是浪花。 听见刀明克的脚步声接近了,米莱狄心中一个激灵,急忙松开手,从另一边重新翻回甲板上。趁刀明克好整以暇地转身走来时,她迅速解开脚下滑板,拎着板子匆匆跑远了,惹得刀明克又烦又狠地笑了一声:“不飞了?准备下海吧!” 当他放开脚步、咚咚朝米莱狄扑去的时候,变故终于开始了。 米莱狄早听说过海上风云变幻莫测,有时片刻就能几换天地——但直到今天,她才真切感受到了这句话。 夜城堡号刚才还在阳光下破浪而行,却好像忽然不小心踏进了魔境,转眼就被迅速浓厚起来的灰白雾气给缠卷住了,穿行在伸手也撕不开的浓雾中。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沉厚浓重的雾,看一眼,好像连呼吸都困难了;低下头,自己的双脚若隐若现,仿佛即将抛她而去。 “怎么回事?”刀明克怒喝起来,“怎么突然起了这么大的雾?” ……起雾就对了。 米莱狄压住自己急促沉重的呼吸,尽量无声地慢慢退到了栏杆边。浓雾包围住了身边一切,谁也看不见谁,连二层甲板上的人也纷纷叫起来:“我只能看见你一个肩膀!”“雾太大了,他们在哪儿?” 那自愿讲解员又说话了。 “对啊,我差点忘了……我们的航程路线上,有一段海域上,是终年罩着浓雾的。居然好巧不巧,在决斗的时候,船开进浓雾海域里了。” 这可不是好巧不巧。 以夜城堡号的航行速度,在今天中午十二点前将进入这片浓雾海域,并于浓雾中行驶至少十分钟——这件事,船上有至少三个人都清楚:导航员、米莱狄,恐怕还有昨天一听说决斗时间就笑起来的路冉舟。 米莱狄将脖子上那一只古怪机关拉上脸,两只“苍蝇复眼”正好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这从来不是一场真正公平的决斗。 进入雾气之前,是刀明克对她一面倒的追杀;进入雾气之后,就该轮到她给刀明克一个教训了。 第十一章 又能推人,又能擦地 恐怕刀明克万万不会料到,米莱狄选的四件机关,没有一件是在烦躁无奈之下随便拿起来的——连擦地机都不是。 如果气流滑板算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选择;那么在知道夜城堡号将会于十二点前进入浓雾海域的前提下,米莱狄此刻戴在头上的“苍蝇复眼”也就是必须的了。 它的名字叫“循血”,是最近海都非常受追捧的仿生学机关一种,与苍蝇没有关系,却与蚊子有脱不开的联系。 据说人呼出的气体,与空气是不大一样的,人虽然感觉不出区别,蚊子却可以察觉到这种气息的浓度,加上人体的温度、汗气,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准确找到它的吸血对象。借助蚊子以及更多动物的生理特征而发展出仿生机关学的机关研制家,可以说是将海都的机关进程,往前推动了至少二十年。 当然,循血上装着的那根“吸管”倒不是为了吸血用的;从它吸入机关后进行分析的空气中,从“复眼”感测到的热度区别上,米莱狄此时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刀明克的位置了。 刀明克不愧是以战斗为生的人,尽管他觉得自己占据优势,但在明白雾气短时间不会消散的时候,他就迅速调整了战略,也像米莱狄一样放轻了脚步,还闭上了嘴。 当然,他肯定不是害怕米莱狄会趁机悄悄袭击自己,毕竟她连攻击的手段都没有。 他显然是不愿意让米莱狄听出他的位置,从他的攻击下逃掉。 除了刀明克,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在扛着两架沉重机关的情况下,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肌肉,把脚步踩得足够轻;至少在风声、海浪声、船的推进机机芯声中,米莱狄若是不靠循血,不可能从声音得知他的位置。 只是米莱狄知道他的位置,却没有靠近他;她只围绕在刀明克的步程之外、沿着栏杆慢慢行进。 二层甲板上的船员们,此时都坐不住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抱怨道,“有人知道他们在哪么?” “喂,刀明克,”也有人长了个心眼,喊道:“你可别往这个方向攻击,我们都在这儿呢!” “怎么把雾气驱散比较好?”有人问道。 路冉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穿破了雾气,似乎正对身边船员说话。“你们有要调整赌注的没有?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接受押注了啊,一会儿你们再想把注换到米莱狄身上也不行了。” “船长,你又想骗我们输钱。”有船员顿时应了一声,“只是一时起雾而已,米莱狄的情况根本没有改善啊。刀明克看不见,她也看不见,再说她手上又没有武力机关……” 在船员们乱哄哄说话时,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说:“那一片雾气动了,你们快看!” 的确,在浓厚得好像撕也撕不开的雾气中,此时却响起了一阵阵又锐又疾的风声。伴随着风声,浓雾极不情愿地被击散了一点,从厚棉花一样的质地,逐渐变得稀散疏松,隐约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在空中急速甩出了一圈圈呼呼作响的风。 “那是……”二层甲板上的船员看了几秒,醒悟过来:“那是穿鲸链炮上的……他把钢叉拆下来了?” 只有一身气力惊人的刀明克,才能以这种方式驱散身边浓雾了:他把钢叉拆下来后,将它身上的长索一头绑在自己的手上,一边走,一边使劲将它在头上挥甩起来;他力道够大、速度也够快,竟像是打开了一只单叶螺旋桨似的,吹开了不少甲板中央的雾。 这样一来,如果不想暴露的话,米莱狄就只能往甲板周围的栏杆边躲了。 几乎在这个念头从船员们心中浮起来的同一时间,从仍旧浓郁的雾气中突然传来了“当”的一声;这声音再清楚不过,有人撞在了甲板栏杆边上。 除了米莱狄,还可能是谁? 刀明克的反应极快,声音一响起来,原本在空中呼呼转圈的长索就笔直疾射向了声音来源之处。二层甲板上顿时有人惊呼起来:“那长索上——” 这句话来不及说完,众人已经都看出来了:长索上噼啪啪地打过了一连串电火花,无数银白火星闪烁而疯狂地,从长索上急速游至了叉尖,随着钢叉一起没入了浓浓的雾气里。 “了不起,刀明克还能想出这样的手段,”自愿解说员对身边一圈人解释道:“他把钢叉从穿鲸链炮上拆下来,用手抓着长索甩出去,肯定不如机关发动装置的动力那么强。他为了加大伤害力,用雷电手套的电流传导上了长索……嗯?米莱狄呢?” 他好像才意识到,雾气中太安静了。 尽管那一击令人心惊,但米莱狄的运气似乎还算不错;浓雾里既没响起惨呼声,也没响起人体跌倒或入海的声音,她好像竟然悄悄地躲过去了。 “只靠那一点声音判断位置还是太难了,”自愿解说员继续说道:“叉尖覆盖范围不大,出手时错判了几厘米,叉尖都打不中米……诶,雾气这么快又合拢了。” 从雾气中响起声音开始,到刀明克甩出钢叉、再收回来,一共才不过数秒,雾气已经不依不饶地再度浓郁起来,遮蔽了一切。 “他的法子不管用,”这次别人也看出来了,纷纷说道:“雾太大了,刀明克要是一直靠甩风来驱散雾气,没等抓到米莱狄,他就得先累昏过去。他下一步怎么办?情况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但是刀明克在战斗一事上,其实远比二层甲板的看客们要有天分得多。 比方说,米莱狄早就意识到了,他挥甩叉尖的真正目标不是为了驱散雾气,而是为了驱赶自己。 都不说雾气了,就算没有雾气,当一个人将一根系着长索的钢叉甩得虎虎生风时,一般人的反应也是要躲远点。 当米莱狄出于畏忌往后退的时候,她身在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会撞上栏杆——她身上系着好几件机关,背后还插了根空心筒似的东西,一旦在栏杆上撞出声来,刀明克不就立刻知道米莱狄的位置了吗? 别看他平时莽撞蛮横,一进入战斗状态,却像是变了个人,把许多细节都纳入了战斗计算里。看样子刀明克一早就想到了,当船行驶在浓雾中的时候,米莱狄不会傻乎乎地踩着板子升入空中,只会留在甲板上一直往后退。 一般来说,此时的确也不该贸然升空。 否则的话,撞入夜城堡号的二层甲板或上层舱室里,还算是米莱狄幸运;在能见度如此之低的雾气里,她就连船究竟是否还在自己脚下都看不见,很有可能不知不觉间,被孤零零地扔在浓雾笼罩的大海上,等她从声音上发现不对劲时,靠气流滑板的速度也追不上来了。 在钢叉一击不中之后,刀明克的后续招数变得也极快。 他显然是下了判断,认为米莱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可能走远;为了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覆盖尽量大的范围,这次他放弃了钢叉,用上了雷电手套。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一片又一片的电流迅速地打入了浓雾、跳跃着铺展穿透了一大片空气,别说米莱狄是个靠两条腿行走的人,就算是一只信天翁,也逃不出去电流范围,早变成烤熟的鸟了。 但是正如上次一样,谁也没听见任何来自米莱狄的声音。 “奇怪了,”二层甲板上的船员们,也在喃喃自语:“米莱狄跑得那么快?还是单纯运气好?” 如果一直用远距离电流大范围地乱打,那手套中的存电一会儿就要被消耗光了;刀明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见好几秒也没有打到米莱狄,电流消失了。 在看客眼中,他一停下,无疑就等于是重新没入了浓雾中。只有米莱狄才知道,刀明克已经扑到了栏杆旁,现在正沿着栏杆搜索她的踪迹。 他的战斗反应确实值得称赞,可惜却一点也帮不上他。 在他搜寻对手的时候,米莱狄已经着手在做最后一步准备了;只要这一步完成,她就可以让这场决斗结束了。 “什么都看不见,打都打不起来,这叫什么决斗?”二层甲板上有人叫道,听声音是刀明克那伙人之一。“喂,我们让驾驶舱把船速提上去,尽早离开这片浓雾海域吧!” 米莱狄心中一紧。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得正顺利,但这也就意味着,她所需要的时间也是和计划中的一样长。 “不行,那耗费燃料就多了,”宋飞鸦的声音说,“我们要到下一个港口才能补充燃料呢。” “不过是高速行驶几分钟而已,能有多大影响,你当我没在船上待过吗?”那人朝二层甲板上的人呼喝询问了几句,换来了一片赞成之声;在众意面前,路冉舟也点了头,往通向驾驶舱的传声百合筒里下了一个提速的命令。 米莱狄心中暗暗叫了一声苦,不敢再耽搁,一边望着雾中的人影,一边加快了速度。上船后的这一个月,她不知反复做了多少相似的练习与工作,早已锻炼出了手速;手上的活一完成,她立刻将空心筒状的机关重新插回腰间,起身、后退、抓住气流滑板,朝她几米远外的甲板上用力一掼——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她的所有准备。 它打在甲板上的那一声响,马上被船员们听见了。 “什么声音?”有人问,“是米莱狄吗?” “是米莱狄的那块板子!”宋飞鸦立刻答道。 刀明克是一个好猎人。在大雾里,人往往会辨别不清声音的来源方向,但他却能一次又一次地抓住声源,误差都不算很大;他朝米莱狄所在之处一转身,也不再刻意放轻脚步了,每一下步伐都如同打在甲板上的小炮弹,载着他眨眼间冲破了雾气,影子像小山一样压近了。 在如此声势之下,米莱狄的那一声惊呼根本不用装,实在是情真意切;自然也是逃不过他双耳的。 “你终于要跑不掉了,”刀明克说着,狠狠地啐了一声。 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一片电流再次击穿了空气。 米莱狄蓦地闭紧了双眼,连心脏都冻在了胸腔里。那一瞬间,她如果真的触电昏倒,恐怕她也分不出区别的——她连自己都感受不到了。 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听见了沉闷的一身撞击响。她颤颤地吐出了一口气,慢慢浮起了一个笑。 ……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 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一直支撑着米莱狄的气力,此刻突然一下子全流泄了出去,她双腿一软,险些没坐在地上。 刚才短短一息间的事态变化,对于二层甲板上的船员来说,完全是一系列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的声音;静了一静之后,果然有人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刚才我怎么好像听见刀明克叫了一声?” “我也听见了,很短的一声……然后就是一声闷响,好像有重物倒地了。”另一个人答道。“底下究竟怎么了?喂,米莱狄?刀明克?” 二人谁也没有回答船员们的呼喊。 米莱狄是顾不上回答,刀明克是没法回答了。 她低低地喘息了好几秒钟,才总算重新聚集起力气,走近刀明克身边。 船员们没听错,确实有重物倒地了,那就是刀明克。 她也不知道刀明克刚才用了多大强度的电流,此刻空气中浮着的焦臭味,海风一时也没吹散它。米莱狄摘下循血,蹲在刀明克身边,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或许是因为他皮糙肉厚,或许是因为电流传导时被减弱了不少,他只是失去了意识,仍然还有呼吸。 “刀明克被我打倒了!”米莱狄站起身,大声宣告道。“他昏迷了过去,但按照决斗规则,必须有一方落海才算结束——” 她话没说完,刀明克那一伙人中就有人叫了起来:“你骗人呢吧?你还能把刀明克打昏过去?” 尽管声气壮,但他那一丝犹疑,还是没有逃过米莱狄的耳朵。毕竟刀明克没昏迷的话,为什么不出声呢? “信不信无所谓,我只是为了提醒你们一声罢了。”米莱狄冷冷地说,“他落海以后,我就赢了这一场决斗,后面的事与我无关。你们可以不管他,让他淹死,你们也可以暂时停船,放一只救生艇去救他。但如果你们要救人,现在就得去准备了。” 她话说完以后,静立在原地,听了一会儿二层甲板上乱糟糟的吆喝、张罗和脚步声;仍有人喊刀明克回应、或朝她发问的,米莱狄都没理会。 当众人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时,自然知道她没有在开玩笑,她说了要让刀明克落海,他们就只能在海里找到刀明克。 刀明克高大精壮、一身肌肉,少说也有二百几十斤,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将他独自抱起来丢过甲板栏杆。抱此疑惑的人不在少数,她吃力地将刀明克翻了一个个儿时,就听见后方有人一叠连声地问:“她怎么扔刀明克下海?她哪有那份力气?” 确实,米莱狄抱不起来,但好在她不用将刀明克抱起来。她只需要推就行了,而且她还有一个帮手和她一块儿推。 说来也巧,夜城堡号提速行驶了好几分钟之后,总算快要驶出浓雾海域了;雾气被风冲淡卷走,天海之间渐渐再度开阔明亮起来,恰好让二层甲板上的船员们看清了这场决斗的最后一幕。 “那是……怎么回事?”有人喃喃地问道。 在二层甲板上的一双双眼睛注视之下,米莱狄咬着牙,一点点将刀明克推向甲板边缘。除了她在用劲儿之外,还有一个黑乎乎、圆桶似的机关,身下几个刷盘飞快地转成了虚影,也在不屈不挠地顶着刀明克往前走——它走过的地方,特别干净。 自从决斗以来,二层甲板上还是头一次这么安静。 一人一机合力之下,昏迷不醒的壮硕男人一路被推到了甲板边上。原本是防止人不慎跌下去而设的栏杆,如今却不知怎么空了一块,甲板边张着一张空洞洞的大嘴,正好足够让刀明克硕大的身体滚下海船边缘。 他一落下去,米莱狄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擦地机的脑袋,才没让它因惯性一起跌下去;下方传来了一声重物破海的水响,浪花高高地翻入了半空。 米莱狄抹去了脸上的水花。 她站起身,转头看着二层甲板上的人们,慢慢笑了。 “我赢了!” 第十二章 掉入了大海的眼睛里 平心而论,米莱狄的胜利宣告结束之后,二层甲板上响起的欢呼叫好之声,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稀稀拉拉。 夜城堡号渐渐停下行驶速度,从船底一直低低作响的推进机关运转声,没一会儿就消失了,海风柔软安静下来,衬得单薄的鼓掌声更稀零了。 “干得好,”宋飞鸦使劲鼓着掌,在身边一群懵了神的船员中,高声喊道:“你别有负担,他们已经去放救生艇了!” 好像刀明克那几个朋友确实不在了。米莱狄从甲板边缘探出头,往船后一看,发现在远方海上隐约弥漫的白雾前方,起起伏伏地漂着一个极小的黑影,正在水里挣扎扑腾——看样子刀明克运气不坏,一落水就被激醒了,好像在拼命地朝夜城堡号游。 等救生艇迎上去以后,他这一条命算是保住了;但他作为战斗佣兵的荣誉,却是另一码事了。 “这……这怎么回事?”听嗓音,是刚才那个自愿解说员。从人群中探出他的一张方圆脸,大声问道:“你怎么把刀明克打昏的?” 这一句话,顿时让二层甲板上重新活了。 刚才那片刻安静,不是因为船员都讨厌米莱狄、不愿意让她赢,而是因为这个结果太出人意料。船员们此刻回过神,顿时再次响起了嗡嗡的喧哗声:心疼自己输钱者有之,嚷嚷着怀疑出错者有之,害怕真出人命者有之;但是最多的,无疑是大惑不解、不断向米莱狄发问的人。 “米莱狄,”在他们的七嘴八舌中,路冉舟的声音最清楚:“你真是好大的自觉,居然把我栏杆给拆了,你赶紧给我把它修好!甲板中央立根杆子,你是打算在那儿晾衣服,还是打算绊死谁?” 米莱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也不怪船长不高兴,原本甲板一侧的栏杆,此时不知怎么空了一块;那一截不见了的栏杆,离开了它的同伴后,现在正突兀而孤独地站在甲板中央偏右的位置上——也正是刚才刀明克倒下之处。 “米莱狄,你给他们讲讲你这次决斗的作战策略,”等一群船员都匆匆赶到甲板上之后,宋飞鸦伸出手说:“栏杆嘛,我来替你修。” 米莱狄颇不好意思地将空心筒递给她。她用空心筒将栏杆挪了个地方,宋飞鸦也得用它再把栏杆搬回去。 米莱狄对围住她的一群船员笑了笑,说:“你们别见怪。我身手不如刀明克,自然要在计划上费点心思。我知道我们的船会在何时进入浓雾海域,才定了决斗时间。当船长让我们猜拳的时候,刀明克就在按照我的计划走了。” “什么意思?”有人问道,“难道你知道猜拳结果是什么吗?” “不仅我知道,如果你们设身处地仔细想想,你们也会猜到的。”米莱狄答道:“刀明克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又好斗又凶狠,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恐吓我的机会,在面对面猜拳的时候,他最先想到、也是最愿意出的,肯定是袭击到我面前的拳头呀。” 有人“啊”了一声。 “原来你故意输的?可你为什么要让他先选武器?” “因为那样一来,我就可以从容选择反击的机关了。”米莱狄笑了笑,说:“我一直在船上照管机关,我很清楚船上有哪些机关能提供给我们,哪些不能。在这二十五件机关中,我知道刀明克比较偏好雷电手套,所以我也着重针对它制定了应对策略。不过,不管刀明克选了哪几件,哪怕四件都拿走,我也可以从剩下的机关中组合出一套可以制衡他、击败他的东西。” “原来如此……”那自愿解说员皱眉问道:“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他猜拳时没出拳头,你怎么办?” “那我可以利用先选的机会,倒逼他选择我想要让他选择的武力机关。”米莱狄解释道,“我挑选出的制衡组合,一般都是由三至四件物品组成的,而每人可选的机关上限是五件。我到时根据情况,把不想让他拿的武力机关挑走,他不就只能拿走我想让他拿的了吗?” “还真是,”解说员赞叹了一声,显然是心中疑惑极多,马不停蹄地又问道:“船进入浓雾之后呢?你又是怎么连连躲避过他的攻击的?” 米莱狄耸耸肩,说:“他攻击的根本不是我。” 众人吃了一惊的时候,盘腿坐在一边盯着宋飞鸦融栏杆的船长,冷不丁地说道:“你们都没发现啊?这家伙在开始决斗之前,不是一脚就把擦地机给踢开了吗?” 船员们的脸纷纷转向船长,犹豫一瞬,又陆续转向了米莱狄。她摸摸鼻子,笑着说:“进入浓雾后,当刀明克甩起钢叉的时候,你们听到有人当地一声撞在栏杆上了,对吧?那不是我……那是擦地机。” 她一早就把擦地机踢去了理想位置;为了防止擦地机掉下甲板的微小可能性,米莱狄连方向、距离都看好了,记在了心里。 在必要时刻,米莱狄只需操纵着它往旁边一撞,就能在栏杆上发出声音,把刀明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果然也立即将钢叉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只不过擦地机才小腿高,他的钢叉怎么打得中呢? 当刀明克循声扑向栏杆边、开始在那儿搜寻米莱狄的踪迹时,她早就将擦地机挪远了。 他的判断是不错的,如果米莱狄真的站在附近的话,那她确实来不及跑掉;然而他再怎么往周围释放电流,也是白费功夫——那个时候,米莱狄正在甲板另一头,忙着用空心筒熔断、切割栏杆。 “那可不是一个轻省活,”米莱狄叹了口气,“何况在浓雾里只能挨得很近才能看清东西,加大了不少难度……等我把栏杆切下来一部分之后,我的计划才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我还得抱着栏杆跑到中央,切开一块木板,再将它焊在甲板下的金属层上。偏偏还没等我把栏杆焊上,你们就都同意让船加快速度,我当时确实着了急。” 宋飞鸦从活计里抬起头,应了一声:“我可是帮你反对过的!” 米莱狄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对身边船员说:“她不光是帮我反对了……她后来还帮了我一个大忙。” “什么大忙?”船员们都听得入了神。 “我在焊栏杆的同时,也操纵着擦地机及时赶来了我的身边。等栏杆焊好之后,我先用擦地机在它前方喷洒了一大片肥皂水,随后带着擦地机一块儿后退到了干燥的甲板上,又抓起气流滑板,往栏杆的方向扔了出去。” 有人立刻想起来了:“对,我是听见了那块板子落地的声音。” 米莱狄歪过头,笑着反问道:“当时浓雾茫茫,你怎么就知道那是气流滑板落地的声音?” “因为宋飞鸦说——”那人刚开了个头,立即浮起了恍然之色。“这就是她帮你的忙?” “她为了让我能辨别出它的声音,再及时喊出那一句话,”宋飞鸦叹了口气,说:“我听了起码十来次滑板落地。” “快修,”路冉舟小声咕哝道:“我一会儿就去检查检查气流滑板。要是摔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可是她喊出那一句,又有什么用呢?”讲解员满心疑惑地问道。 “刀明克速度又快,能覆盖的范围又大,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每一次的电击都落空了,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不能让他产生怀疑,想到擦地机呀。”米莱狄笑着说:“在浓雾中,他觉得我不敢升到空中去,可是就像你说的,凡事都有个万一。当他听见甲板上响起一声撞击,又听见宋飞鸦说那是气流滑板的声音,他自然会形成一个猜测,认为之所以刚才没有打到我,是因为我冒险升进半空了,才刚刚落回甲板上。” “我其实那时也生出了同样的猜测,”讲解员不好意思似的说。 “人之常情。”米莱狄点点头,冲他解释道:“我判断,当刀明克听见那一声滑板落地后,他就会朝我冲过来。一是因为连续使用远距离电击,对于雷电手套的电量消耗太大了;二是因为浓雾中远远辨别方向时,总不如平时那样准;三是因为他刚才连续失手那么多次,肯定希望能够这一次把我稳稳地打中。 “还有第四个原因,我想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如果我刚才升入了半空的话,那么在我刚刚掉下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是动不了的。因为滑板还套在我脚上呢,我不解开,就跑不了,对不对?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众人都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 “当他冲向我之后,因为距离与能见度影响,用不了穿鲸链炮,他自然就只剩下了雷电手套这一个选择。” 此时宋飞鸦已经带着切断下来的栏杆,重新把它安回了原本的位置。米莱狄转头看了一眼那截栏杆,叹息似的说:“在进入浓雾海域之前,刀明克已经对我释放过一次电击了。我当时情急之下,缩着身子躲在栏杆下的地面上,所以没被电着,对吧?那同样不是因为我运气好。我早检查过了,这些金属栏杆可以导走电流,就和桅杆上装的避雷针一样。” 当刀明克冲入米莱狄事先布置好的这一片区域中时,他是否能保住一命,就取决于他打算朝米莱狄放出多强的电击了。栏杆引走空气中的电流,导向地面时,令地面上的一滩肥皂水也带了电;而刀明克的皮靴,就踩在这一滩水里。 “等一等,”那自愿讲解员忽然反应过来,急忙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在你布置陷阱的时候,你是同时操作着好几件机关的吗?这……这对人的操控能力,要求不是很高吗?一般人就算只操作一件,就已经无暇旁顾了。” 米莱狄点了点头。 她在上了船以后,发现自己的经验知识处处比不上老船员,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取得最大进度,她一个月来几乎不眠不休,常常逼自己在同一时间操作好几样机关。 说来也奇怪,“一心多用”普遍是机关师的大忌;然而在她眼中,同时操作数件机关完成同一件工作,就好像将军从多个战略位置同时发动攻击,各有各的作用与影响,在数路配合夹攻之下,工作耗费的时间往往能折少一半。 米莱狄似乎天生就属于这一条路,越探索越觉自然,越钻研越觉省力,不知不觉地,她如今已经能够同时操控五件机关而丝毫不乱了。 “宋飞鸦给我这个手法起了一个名字,”米莱狄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叫‘百鸟晨鸣术’。” “百鸟中肯定有一个是啄木鸟吧。”路冉舟咕哝着说,“你为了焊栏杆,切掉我一块甲板木头,这个账我还得找你算呢……” 米莱狄冲他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充饱的气球,因为胜利变得轻盈鼓涨、明亮喜悦,在海都时的沉重阴云仿佛都暂时消散了;她干脆地说:“我来负责修好。” “这不公平啊,”一个大概是输了钱的船员,酸着脸说:“她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引得刀明克入套上钩呢……” 那自愿讲解员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她不计划好,这场决斗就公平了?别的不说,同样一个计划告诉你,你敢和刀明克来一场吗?你在快挨电击的时候,有胆子从导电的栏杆下滚出去么?反正我不行。刀明克冲我发射穿鲸链炮时,我估计就完蛋了。勇气、眼光、智慧、决断力,包括同时操纵数个机关的能力……没有一个是能被计划出来的。我这份钱输得不冤。” 米莱狄感激地冲他一笑,看了看面前的船员们,正在想是否该提让议路冉舟作废这一场赌的时候,只听后头宋飞鸦忽然急剧地抽了一口凉气,泄出了半声裹在嗓子里的惊呼。 众人转头一看,发现她紧紧扶着刚修好的栏杆,一边远望着海面,一边仓促低哑地叫道:“那、那边……你们快来,那是……” 自从与她相识一月来,米莱狄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惊慌失措,连语句都说不完整;她心中一紧,匆匆几步冲了过去,与路冉舟先后扑到栏杆边上。 当她的目光落在远方海面上的时候,米莱狄有半秒钟的时间,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大海上永远起伏折叠的深蓝海浪,此刻的波荡变得更剧烈了,好像母亲推着摇篮的手忽然加大了力气,将夜城堡号与远方海面上那艘救生小艇摇得一晃一晃,让人微微地神魂恍惚。 趁刚才众人说话的工夫,刀明克也已从海里被救上了小艇,一行人正往夜城堡号驶来。但是隔在他们中央的海浪如同无数重峦叠嶂,那救生小艇无论怎么爬,好像也爬不过山峦,爬不出背后雾气中一眨不眨望着它的眼睛。 疏淡白雾形成的山峦,连绵氤氲在天空之下,将那一双还在慢慢上升的眼睛遮得隐隐约约——离得这么远,又仅仅是一双眼睛,相形之下,海船却渺小得像一颗水珠。 米莱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美,这样孤独,这样宁静的眼睛。2 它们一定比航船、比海都、比人类都要久远,从亘古时就与大海共存,见证了不知多少生物的兴起消亡。当初的同伴都一一绝了生息,如今茫茫世界中只剩下了它自己;它的悲鸣再也得不到回应,它搜寻着,渴望着,从无尽海底中不断往上,直至破开海水,想要张开嘴,轻轻咬住那艘救生小艇,感受它温暖的血与呼吸。 那双眼睛等了千万年,才等到这一丝淡得近乎虚无的暖…… 米莱狄突然痛得一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都醒醒,千万别多想了,”路冉舟从她胳膊上抽回手,面色从没像此刻一样白,又狠狠拍了一下宋飞鸦的肩头,声音似乎都有点哑:“别掉进它的心神里去!” 宋飞鸦不知何时也怔住了,呆呆地望着远方海面上一动不动。米莱狄扫了她一眼,发现她双眼红红地泛着水光;她急忙伸手一摸自己面颊,果然也摸到了冰凉的眼泪。 海上那、那是什么东西? 米莱狄一向以自己的冷静自控为傲,如今却连一眼也不敢再往海面上看了。她反应很快,发现船员们对喊话声毫无反应,赶紧啪啪几下打在身边人肩上,帮着路冉舟叫醒了一圈人。 “快、快开船吧,”有船员一回过神,还不及抹去面上眼泪,就一迭连声地惊叫起来:“船长,我们离得还远,趁它才露了个眼睛,我们赶快走还来得及。” “可是救生艇——”有人说。 “他们已经跑不掉了,也不可能还想得起来跑了!”那船员又急又慌,简直要咬人一般,大声喊道:“我们也救不下他们了,能让我们都、都产生那样的感觉……它肯定是‘混沌之泪’吧!” 路冉舟死死咬着牙,清瘦面颊上甚至浮凸起了丘壑;尽管他不敢抬眼看海面上的那一双巨大的、雾气缭绕的墨蓝眼睛,目光却牢牢盯着那一只救生艇。 在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上,他们看不清艇上人的表情态度,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从夜城堡号上,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脑勺。他们全都扭过了头去,正直直望着那一双渐渐从雾气里清晰起来的眼睛。 如今仔细一看,救生艇后甚至根本就没有激起一丝水花。 ……难道真的要抛弃同船船员吗? 米莱狄不敢抬头,但她的余光告诉她,远方那一双墨蓝的眼睛似乎又升高了,更清楚了;如今即使没抬头,她也能感觉到,脚下大海仿佛多了一颗冰冷跳动着的心脏,每一下心跳,都催生出一层新的海浪。 那名叫“混沌之泪”的生物,身体是如此庞大,几乎超出了人的理解范围;只要愿意,它想必可以将整一片海都掀入高空。 为什么它没有动?如果只是为了捕食,它甚至根本不必在水面上露出眼睛;只需要在海底轻轻一搅,百丈海啸之中,别说救生艇了,难道夜城堡号就有活路吗? “船长,”她不由叫了一声,“混沌之泪是什么东西?” “据说是从亘古以来就独自沉睡在海底的巨型生物,偶尔会因为感应到人类而醒过来。”回答她的,是那一位自愿讲解员:“凡是在海上遇见它的人,我听说都会因为沉入它的独孤里,在它的心神中迷失自我,直到被它一起带入深海中去……我就是没想到,混沌之泪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有一点时间? “或许他们还有机会,”米莱狄一边想,一边匆匆说:“船长,如果我们用穿鲸链炮把救生艇前部打穿,就能用钢叉咬住它,把它拉回来。我不知道混沌之泪为什么会出现在人前,但是我想,它在与人对视的时候,或许还不会马上吞下救生艇……它好像不是为了捕食才出现的。” “为什么?你猜错了怎么办?不,那个都不说了,”有船员喃喃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么远,连穿鲸链炮也未必够得着啊。” “不,如果从船尾发射,或许还有希望。”路冉舟估量着距离,低声说。“船尾还不够的话……不是还有气流滑板吗?” “可是——” “不必说了。既然是我决定救人,这份风险就让我来承担。米莱狄,你现在是代理船长了。”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负责监视海面上的情况,到了你觉得应该开船的时候,就立刻下令开船,不管人有没有回来,都必须走,明白吗?” 米莱狄一怔时,路冉舟已经转身就走,冲到甲板中央,伸手就捞起了刀明克昏迷时跌落在船上的穿鲸链炮,就算她想叫住他也来不及了。路冉舟单手拎着穿鲸链炮,看起来却游刃有余;当他踩着气流滑板扑出去时,速度急得甚至令人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眨眼,已经从船尾栏杆上冲进了海风里。 任何人的担忧、质疑或嘱咐,都是在消耗他们本已不多的时间。米莱狄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冷静、如此自然地在一瞬间就进入了角色,就好像她天生已经习惯站在高位发号施令;几乎在路冉舟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她就挑了那个一直喊着要马上开船的船员,一拍他的肩膀,说:“你跟上船长!万一他不慎失神,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负责把他叫醒。” “可、可我——” “你低着头,除了船长,谁也别看,”米莱狄喝令道:“快去!” 在那个船员被她气势所摄,果然也匆匆跟上了路冉舟,往船尾去了;米莱狄的目光紧紧盯着路冉舟,别的什么也不敢看。 在她体内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似乎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迟疑后怕。万一她的判断错了呢?万一她把路冉舟也送上了死路呢? 万一那个名叫“混沌之泪”的生物,并不是受到人类的视线、体温,以及恰好可以与它心神共通的能力所吸引,只是单纯想要捕食怎么办? 第十三章 持续万年的搜寻 穿鲸链炮第一次发射,钢叉擦过救生小艇、击入海水,激起了高高的雪白浪花。 水花跃起时,好像米莱狄的心脏也一起提进了半空。 她站在瞭望板上,一手抓着护栏,一手紧握远望镜,明知道路冉舟听不见,仍旧没忍住低声说:“还有机会,再来!” 相比三十秒钟之前,现在想要打中救生艇的船头,难度增大了好几倍。 不光是因为路冉舟需要驾驭海风,不断调整方向,还因为他拎着一部动力极强、重量惊人的穿鲸链炮——当他瞄准发射时,浮空的滑板没有抓地力,就会被后坐力给远远推出去;即使是发射时对准了救生艇船头,由于有长索相连,路冉舟若往后一滑,就可能会将钢叉的准头带偏。 好像这还不够麻烦似的,海上的风浪也正越来越大;风在天海之间越撞越厉,海浪凝出了一次比一次高的峰尖。连海船也颠簸起伏,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让米莱狄摔倒在瞭望板上,更别说半空中无依无靠的一只气流滑板了。 “米莱狄,”水手长站在通往瞭望板的爬梯上,死死抱着栏杆,喊道:“船长失手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尽管他什么也没多说,米莱狄却觉得自己能够听出他隐含的意思,以及其他船员不敢出口的话。抛掉刀明克一行人,与抛弃船长,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路冉舟本人也知道这一点,才会亲自去救人。如今船员们尽管慌神害怕,但谁都还没敢将那一个提议付诸于口,只是米莱狄知道,再这样毫无进展,恐怕那一刻不会太远了。 “调整方向,以船首顶风,打开减摇鳍,”在呼啸的海风声中,米莱狄头也不回地喝道,“我们再给船长一点时间!” 隔了似乎极为漫长的一秒钟,米莱狄才终于听见水手长下了爬梯。 船尾的那个船员已经拿上号角了,当她需要叫路冉舟回船时,会挥动旗子;那船员一瞧见信号旗,立刻会吹起号角。 路冉舟必须安全回船,这是米莱狄在上了瞭望板时,脑海中最清楚强烈的一个念头。 刀明克那行人如果真的救不下来,她自问也尽了本分,不至于愧疚自责;问题在于,路冉舟绝不能出事。 不仅仅是因为她挺喜欢这一位船长,不愿意他死,还因为他如果死了,米莱狄接下来就糟糕了。 就算夜城堡号在她的指挥下及时逃出生天,到时也绝不会有人记米莱狄的一丝好。船上人人都会记得,是她先提出了决斗、导致刀明克下水的,一连串变故下,最终他们失去了航行中至关重要的人物,船长。 至于是不是刀明克先滋事欺人,到时就无关紧要了。 人对于欺人者总是有一分宽容的,仿佛只要他不欺到自己头上,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同盟;但对于反抗者要求却往往十分严苛,最好过程中连多一只蚂蚁都不许踩死——何况是如此灾难性的后果? 从一方面来说,如果刀明克一行人和路冉舟都能安全回到船上,那她在船上的未来就不同了…… 米莱狄紧紧盯着远方海面,当路冉舟又一次向救生小艇发射钢叉时,她的手心都已经汗湿了。然而又一次,穿鲸链炮失手了,这次与救生小艇差了足足两三米。 ……过去足有一分钟了吧? 哪怕不抬头看,米莱狄都能感觉到,“混沌之泪”的那一双墨蓝色眼睛,此时如同从天宇中降下来的湖泊,正在缓慢地压向救生艇。 世界上竟有如此庞大的生物;随着“混沌之泪”的倾斜,从它身上泻落下来的海水,就在海面上形成了轰鸣着的高高瀑布,此时遥遥望去,天海之间竟然只见一片雪白水花,被风吹卷着,遮蔽得视野越来越暗。 “混沌之泪”彻底靠近时,它低下的头,或许就是他们在人世间所见的最后一幕了。 第三次,钢叉还是同样落在了海水里。 “米莱狄!”似乎是水手长,正在下方甲板上冲她喊道:“快把船长叫回来,我们必须要走了!” 怎么办?是不是该叫他了? 从路冉舟现在的位置,他回头还来得及……是该叫他回来了。米莱狄忍住心中不甘,紧紧握着旗子,刚想举起来,远方半空中路冉舟的动作,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他好像一时忘记了要发射穿鲸链炮,反而踩着气流滑板,在空中上下左右地起伏摇摆,乍一看上去,简直好像在空中舞蹈一般。 他在干什么? 米莱狄一怔,不自觉地回想起了自己踩在滑板上时的感受。 她身处于半空中时,那些游走于身边的气流、脚下的平衡、板子惯性、风向……她闭上眼睛,路冉舟刚才的几次发射角度,钢叉落水的距离,以及他在半空中的起伏,都一一重新浮现在了脑海里。 米莱狄突然明白了。 “不到时候!”她立即睁开眼睛,越过瞭望板向下吼道:“我是代理船长,等我命令!” 船上人们的反应,米莱狄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她只是紧紧地盯着远方海面,连自己有没有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她几乎可以肯定,路冉舟第四次发射穿鲸链炮时,瞄准的根本不是救生小艇,而是艇旁边的一片海水。 人在高度紧张、聚精会神的时候,仿佛认知中的时间流速也会被调慢;钢叉疾射而出、被海风吹离射道、笔直扎向救生小艇……凡此种种人眼应该捕捉不到的动态,此时竟然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米莱狄的眼中。 “打中了!” 当第四次发射的穿鲸链炮,终于成功地咬进救生小艇船头时,从船尾蓦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好像直到这一刻,米莱狄的心脏才重新想起来要跳动;她开口时,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咳了一声,才将命令清楚响亮地传达下去:“准备好全速启航!” 夜城堡号的推进机关系统,很快就轰鸣着从船底震动起来,意味着她随时可以用最高速破开海浪了。米莱狄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瞭望板,在剧烈摇摆的船上,跌跌撞撞地跑向船尾,正好赶上从半空扑下的路冉舟一时收势不住,抱着机关连滚带撞地摔回了船上。 她赶紧大步冲上去,与另一个船员一块儿,扶起了路冉舟。 “船长,”她忍不住喊了一句:“你回来得还不算晚!” 路冉舟浑身都被海浪溅湿了,面色苍白,喘息着笑道:“米莱狄,你胆子真够大的,竟然一直等到了现在?” “因为我猜你第四次发射大概会成功,”米莱狄吐了口气,笑着说。 她刚才已经意识到了,路冉舟经过几次失手后,正在根据后坐力推动的距离、方向与风向,计算钢叉发射后的偏差倾向,从而得知应该往哪儿发射钢叉,才最有可能击中救生艇——不得不说,这份反应与眼力实在令人惊叹。米莱狄自问,若是换作她,恐怕在三次发射之后,也还摸不着头绪。 “这条航路上,需要用头脑换命的时候,实在太多了。”路冉舟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般,说:“你以后就会习惯的。” 此时穿鲸链炮被好几只手一起按在甲板上,好歹没有被海浪掀得到处乱滚;它的长索绷得笔直,紧紧咬着远方那一艘救生小艇,拉着它一路破海而行。由于夜城堡号速度极快,有好几次甚至将救生艇给拉进了空气中、又重重跌在海浪上。 “准备好收索了,”路冉舟站起身,向此时刚刚赶来的几个船员吩咐了一声,“大家用点力气!” 在钢叉咬中沉重目标后,将目标往回拉就成了一个很吃力的活计。米莱狄退至一边,抓紧船上设施,稳住身体;她看着几个男船员一个拉住一个,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点点转动机关、把长索渐渐收短,而救生艇也终于慢慢地接近了夜城堡号。 在全速行驶的海船上,要把救生艇和艇上的人都拉上船,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好在刚才救生艇几次颠簸,将艇上的人纷纷震醒了,那几人尽管又慌又怕,仍旧攀着软梯、接二连三地重新爬回了夜城堡号上——在如此剧烈的风浪之中,竟没有一人从软梯上跌入海里,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或许他们也明白,如果他们掉进海里,那么夜城堡号不可能停下来,再救他们一次了。 刀明克“咕咚”一声摔倒在甲板上的时候,浑身都已经被海浪给打得湿透了,皮肤青白得没有一丝活人气。 与早上那一个成竹在胸、气势十足的人比起来,此刻的刀明克简直就是一个面貌相同的软体动物罢了;他气喘吁吁地趴在甲板上,因为风浪颠簸还骨碌碌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之后,喃喃问道:“怎、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是‘混沌之泪’,”米莱狄忍不住答道,“你刚才一上救生艇,它就出现了。希望在它追上来前,我们能顺利逃远吧。” “你们一直……没走?”刀明克愣愣地抬起头,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不过即使米莱狄还有什么想要说的话,也没机会说了。 那一刻,米莱狄只觉脚下大海似乎忽然有了意志,要冲上云霄、甩下身上的人与船。 甲板离开了她的双脚,天空压下了海面。 只是一瞬间,她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仿佛世界都被裹卷在山崖般一次次朝天际推高的海浪里,在阴沉沉的海天之间旋转翻搅,一时间眼前是天,一时间眼前是海,唯独不知道哪里是生路。 在模糊破碎的视野里,在翻滚惊叫与无尽的咆哮怒浪中,路冉舟一叠连声的命令遥远得简直像是幻觉:“进底舱!全都进底舱!” 有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了米莱狄的胳膊,将她按在了船上,没有随海浪而去。她被人拽向了什么地方,力道沉得让她胳膊发疼;在不断被抛入天空的海船上,她压根分不清自己是在走、在爬,还是在翻滚飞翔。 人的想象力原来这样有限,她模模糊糊地生出了惊讶,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远远地想,不是亲身体会,谁能想到大海中竟然有如此庞然巨物,可以掀出触摸天际的海浪呢? 哪怕当米莱狄躲在底舱中时,她看不见“混沌之泪”的双眼,却好像也能感觉到天地间那一股属于它的浓烈情绪:不解、失望与恐惧——它好像比船上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丢掉性命的人还恐惧,恐惧于回到仅剩它自己的海底,重新陷入漫长的、孤独的等待里,不知道茫茫世界上,哪里还有同伴。 米莱狄对时间的感知都麻痹了。她也不知道在翻滚抛摔中捱过了多久,奇迹般地,夜城堡号竟然渐渐重新抓住了海浪,苟延残喘地稳住了身子,总算没有被巨浪压入深深的海底。 “它走了,”一片漆黑的底舱里,不知道是谁带着哭腔说,“它一定是重新沉下去了!” 米莱狄紧紧挨在船舱壁上,缓了好几秒,才终于感觉到自己血管里仍有生命在流动。 “怎、怎么回事?”有人声音颤抖地问道:“它怎么忽然走了?” 米莱狄以双手捂住脸,几乎聚集不起力气了。 好半晌,她才哑声答道:“对于混沌之泪来说,夜城堡号不过是一堆钢铁和木材。我们躲入船舱,从海面上消失了,混沌之泪失去了与它心神相通之物,大概以为从前发生过无数次的事,今天又一次发生了吧。” “发生无数次的事?你是指什么?” 不知道从多少年前一直存活至如今的“混沌之泪”,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它一次又一次找到的“同伴”,会一次又一次地消失沉寂于冰冷的海底。 米莱狄苦笑了一声,说:“它不断现身于人类面前,恐怕是以为我们这种小小的、不知道为什么能感受到它心神的东西,是它的同伴吧。传说中,混沌之泪不是会将迷失于它心神中的人类带入海底吗?在它将‘同伴’带入海底之后,人自然就死了,在它看来,肯定就像是消失在海底了一样……我想,说不定它是去海底找我们去了。” 船舱里静了一会儿。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对于“混沌之泪”的猜测是否正确,她也永远不希望知道——这样的经历,人生中有一次就已经太足够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嚓”的一声,随即亮起了一个红点。 米莱狄盯着那红红的亮光,在它一明一灭间,闻见了一股烟草味;紧接着,路冉舟的声音响了起来:“连海怪都知道要珍惜同伴,我们船上的人还在搞生死决斗。” 米莱狄一怔,在黑暗中哑然失笑。她难得有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过了几秒,忽然听见刀明克说:“船长,我只是不喜欢海浪协奏曲家族的人。” 顿了顿,他又闷闷地说:“但是,米莱狄……和我印象中那些大家族的人,好像不太一样。” “是她出主意将你们救生艇拽回来的,也是她在决斗后让我们停船的,”底舱里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好像正是那个自愿讲解员。 刀明克的声音几乎像是被埋在砖头里发出来的一样:“我……我听说了。起码停船的事我听说了。” 米莱狄急忙咳了一声,说:“如果不是刀明克刚才抓着我下底舱,我可能也早被抛出船外去了。” 底舱里又一次安静了一会儿,米莱狄心想,可能刀明克和自己一样,此时都万分庆幸这儿的灯都灭了吧? “行了,”随着那个红烟头从黑暗中升高了,路冉舟好像也站起了身:“既然安全了,就别在这儿闲聊天了,都给我从底舱里滚出去。也不知道船上遭受了什么样的损伤,船舱的灯都不亮了,你们还不快去检查?” 她再次无声地微笑起来。 众人离开底舱时,泛着白沫的海浪,已重新在夜城堡号脚下铺开了一片摇曳却平稳的海面。米莱狄站在甲板上,遥遥朝身后望去,只见一片阔海长天,广袤世界。 第十四章 被困蛛网的猪仔 在米莱狄这样岁数的少年人眼中,一年船期听上去漫长得简直无边无际。与刀明克的决斗、遇上“混沌之泪”好像还是昨天的事,然而只是一扭头的工夫,她却恍然发现,自己在海上已经航行了六七个月,不知不觉大半年都过去了。 这大半年里,米莱狄觉得自己好像把别人一辈子的险都历完了。 他们不止与海浪搏斗,从蛮人的毒矛下逃出生天;众人还在假港口中上过当,差点把货交给了一群形迹可疑的大胡子。有一次夜半时分,夜城堡号上爬进了蛇一般滑溜溜的许多长海怪,卷着好几个睡梦中的人就往船底拖;还有一次在暴风雨中,他们救下了一艘差点遇难的海船,结果发现对方是好久没开张的海盗。至于淡水机坏了、食物被冲走了、全体船员不慎吃了会产生幻觉的海菇……简直都算不上是大事了。 如今的米莱狄,长高了好几公分,比寻常男人还高半个头;她浑身肌肉紧实坚硬、蓬勃有力,早褪去了在海都时的那一层柔软。她的皮肤被晒过后,就像浸饱了蜂蜜,在太阳下闪烁起了甜褐色的光泽;有时从镜前走过,她都会因为倒影吃一惊:原来镜中那一个流畅有力的影子,竟然是自己。 如果伊丹看见了此刻的米莱狄,大概会微笑起来吧? 不过,或许不能说是“此刻”。 因为此时此刻的米莱狄,正处于一个妈妈若是看见了不可能笑出来的处境中。 “路冉舟,”她正小声抱怨道:“要不是你跟我们一起航行了大半年,我简直要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来的了。你说,我们怎么办?” 过去大半年里,早已与她成为亲近好友的船长,此刻挂在一边,不尴不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似乎反手想摸身后的绳网,动作却振动了身上的绳索,又恰好被夜风一推,他顿时在空中摇摇晃晃起来,附近同样被挂在绳网上的米莱狄与其他船员,连带着也一起前摇后摆,好几个人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他们好像蛛网里被捕的猎物,就等着蜘蛛过来了。 从海船上拆下来的几根高大桅杆,形成了支撑杆。它们就像巨大的毛衣针,在“毛衣针”之间铺开的绳网,也像是织得疏疏松松的一块毛衣料。此刻的绳网上,在绳与绳相缠的地方,往往还绑着一个夜城堡号的船员,仅被几根细绳子固定在十几米高的空中。 他们已经被吊了好几分钟了。 每根绳索都仅有一指粗,脆弱纤巧得令人担心,却吊起了七八个人的重量,其中还有刀明克这样的大块头;半空中没有着力处,就算他们解开绳索,也无处落脚——绳网并不挨地,若要从十几米的空中掉下去,还不得摔断腿? 最叫米莱狄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他们身上的绳索,是路冉舟让他们在几分钟以前自己给自己捆上的。 “我看大家辛苦了大半年,都值得放个假……”路冉舟又咳了一声,说:“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两天以前,夜城堡号带着即将休假的欢欣雀跃,停泊在一个名叫“十扑郡”的小城港口里。城虽小,夜城堡号船员们还是在十扑郡度过了愉快的两天假期,美食美酒、游玩休息自然不在话下;第三天该启航离开时,他们发现港口多了一艘游荡马戏团的船。 米莱狄也没想到,路冉舟比她大八岁,却还像个孩子一样,刚一瞧见游荡马戏团,当场就给全员多放了一晚假;据说它们之所以被称为游荡马戏团,是因为这种结合了马戏和嘉年华的船,一年四季都在海上到处航行。 夏天时它们走得远,能触及长安与海都;冬天时就在暖洋带上的各个岛屿城镇之间徘徊,带着号称刚刚捉捕到的奇珍异兽,和耸人听闻、新奇可疑的各式节目游戏,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进行为期几天的娱乐和表演。 为了特别招待夜城堡号上的船员,这只游荡马戏团十分热情地表示,他们会尽快搭起场地,专门为夜城堡号加开一次专场。 暮色四合的时候,大部分船员们就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十扑郡外的一大片野草地上——往常漆黑荒芜的野草地,今晚星灯交映、鼓乐摇荡,立起了大小不一的帐篷,青草味混着一阵阵烤棉花糖的香气飘散在火光里。 “来自海上的冒险家们,请尽情游乐吧!”马戏团的主持人,站在高台上宣布道:“三十分钟之后,本马戏团将会为各位献上一个本团独有的技艺表演,保证各位终生难忘!” 虽然响起了一片鼓掌声,但谁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游荡马戏团嘛,口气总是要多耸动就有多耸动的。 宋飞鸦与另外几个姐姐一块儿,进了“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幽绝大迷宫”,果然好半天也没出来;一只帐篷上挂着“世界上最美的海怪”牌子,进去就要收五个铜币;米莱狄顺着“包你没见过的新奇动物园”指示牌一路走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围栏前,围栏里头尽是各种各样的小型机关,蹦来跳去、一派活泼。 “姑娘,”一个裹着一身破旧袍的男人,招呼米莱狄说:“来看看吧!它们可好玩儿了,不仅能听懂人话,还会做数学题,听你命令跳舞……” 大型机关采用高等机关构造术,倒是能听从命令;可是连它们也不能像人一样思考做题,更何况游荡马戏团里这些小机关? “我看看,”她来了兴趣,交了门票钱。 一进园子,各式各样的小机关顿时纷纷冲她扭过了形状不一的脑袋。有的踩着细长的两支金属棍,嗒嗒地绕着她转圈;有的将脑袋拿下来,举高了让米莱狄抚摸;还有的忽然从身体里掉下好几个圆球,它自己一肚皮趴在圆球上,米莱狄看了它几秒,发现从圆球里又钻出了数个一模一样的更小机关,不由被逗笑了。 “四加一等于几?”那男人问道。 一个身体圆滚滚的小机关,顿时开屏似的展开了身后一排薄金属片,数一数,正好有五片。 “姑娘,你也试试,五以内的加减法都能做。”他笑着说,“你看,毕竟它只有五片尾巴,没法做大数字和非整数。” 米莱狄依言问了几次,发现那小机关确实能一一回答上来。 好奇之下,她趁着那男人招呼别人时,留神观察了一会儿小机关们的构造、材质和机关术种类。 一旦她用了心,最初看上去十分新奇的小机关们,在她眼里也迅速变成由熟悉术法所搭建出的不同模块,没一会儿,米莱狄就大概把它们都摸清楚了,甚至连如何“强行劫持”都大概明白了——所谓“强行劫持”,是指找出机关内部构建的空隙与原理后,将其的操控权从机关主人手中夺走。越低等级的机关术,自然也就越好劫持。 会做数学题的机关,其实只是用了很简单的声触术。 五以内的加减法数量有限,只需要事先将构成问题的元素“印”入机关里,再设置好相应的回应——比如,听到“四”、“加”、“一”三个字时,不论顺序,就展开五片尾巴——当别人发问时,看上去就好像它会做数学题一样了。 尽管技术简单,但米莱狄逐一破解他们搭建机关时花费了哪些心思,倒也有趣。 比方说,为了形成“动物”的印象,针对这些小机关的控制术都很隐蔽,有的会听音乐跳舞,有的可以解读人的手势,还有的后背藏有启动装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米莱狄的探索让那穿旧袍的男人不高兴了,她总觉得小机关们似乎越来越暴躁;当她起身走的时候,还被一个装了两排牙的幼河马型机关给咬了一口。 “再待一会儿吧,”那男人对她的伤口视而不见,却努力挽留她:“它们还可以打架呢!” 话一入耳,米莱狄脑海里已经浮起了至少四五种机关术,可以让它们表演一场打架。 或许是因为受了点伤,心中隐隐有些异样,她还是转身出了动物园。 米莱狄身上钱不多,看着船员们一一消失在各个帐篷里,她捏着几个剩下的铜币,半晌也没下定决心应该照顾谁的生意,因此倒是被路冉舟给逮着了。他从一个大帐篷里探出头,正好看见米莱狄,顿时眼睛一亮,招呼她道:“快进来,我们还差人!” “差人干什么?”米莱狄在走进那个黑帐篷之前,抬头看了看牌子,发现牌子上写着“你能站稳不动吗”,依然没有一点头绪。 “据说他们有一种大型机关,不管来多少个人拔河,它也能把人拽倒。”路冉舟一把将她拉进了门,高高兴兴地说:“如果我们站稳一分钟,就能赢五十捅栗酒。虽然你比不上刀明克,不过聊胜于无。” “你叫人帮忙就这么讲话吗?”米莱狄哭笑不得地在昏暗的帐篷中看了一圈,发现他叫来了不少人,还看见刀明克在不远处冲她摆了摆手。 “机关呢?”她问道:“它要从哪儿把我们拽倒?为什么还有个帐篷?” “那是为了保持神秘感,”路冉舟一副十分懂行的样子,说:“一会儿开始时,帐篷滑落下去,机关就会出现在我们背后了。看见这绳子了吗?抓稳绳子,别一上来就被拽倒了。” “没错,这位先生解释得真清楚!”一个马戏团的人走上来,殷勤地对米莱狄说:“姑娘往这儿走两步,踩在这一个绳圈里……对对,来,这几根绳子麻烦你在身上系好,系紧一点,我来帮你……这是为了保证各位安全的。我们的机关力量实在太大,这么一拽啊,你们都冲撞在一块儿,容易出事。这绳子另一端分绕在机关上,把你们分开了,就算拽倒了也没事。” 刀明克哼了一声。“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机关能把我拽倒了。” 那马戏团的人“哈哈”笑了一声。这时忽然帐篷外响起了一声鼓,紧接着,米莱狄就听见了一个响亮的倒数声。 “距离本马戏团的特殊表演,还有十——九——” 那马戏团的人一句话也没再多说,匆匆忙忙地从门口闪了出去,仿佛生怕走慢了会挨打似的。 “我们不会正好错过表演了吧?”一个船员颇为遗憾地说。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错过。 不仅没有错过,而且这表演果然叫人终生难忘。 倒数结束的同一时刻,他们头上的帐篷也被掀下去抽走了,霎时露出了头上一片夜空。路冉舟还来不及叫大家站稳脚跟,众人只觉四周接二连三竖立起了数根高大的影子;与此同时,他们脚边、身上的绳子蓦然收紧缩短了,脚下一空,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纷纷被提进了夜空中,有的头下脚上、有的歪歪斜斜。 一开始,众人间连连响起了惊呼和大笑声,都还以为是马戏团的机关出了错,没把他们拽倒,反而把他们提拎起来了;然而他们在手忙脚乱之间四下一看,却只看见了星空和帐空空的一片野草地。 数根桅杆沉默地立在众人两侧;捆住他们身体的绳子,一根根都系在桅杆上,编织成了一张网。 “诶?”米莱狄听见不远处,刀明克迟疑地问道:“没有机关啊。嗯?这些杆子是哪来的?” “别拽绳子!”路冉舟断然喝道:“谁都别动了!” 夜色下,音乐、吆喝和谈笑声,不知何时稀稀零零地落了下去,此时最后一道弦乐也终于咽了气。刚才的热乎气还没全散,野草地上却静了下来;月光笼着灯光,风声送来了隐隐人声,似乎是惊叫,似乎是怒喝,听不清楚。 众人背后的热汗,都黏上了一层寒凉气。疑惑、茫然和不安,顺着绳网慢慢爬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怎、怎么回事,”有人喃喃说,“突然没声了?” 在布满了各式帐篷和设施的野草地上,此刻几乎看不见一点动静。夜城堡号其余船员们,好像都消失在了帐篷深处,唯有马戏团的人偶尔从帐篷间一闪而过,对于半空绳网上人们的喊声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儿,马戏团主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穿荡在夜色中:“报一下数字!你们手上有几头猪仔?” 话音一落,刚才殷勤地请米莱狄系绳子的那个人,从绳网下高声答道:“八头!” 直到这时,现实才渐渐渗透了众猪仔的脑海。 “猪仔?完了完了,”有船员喃喃地说,“原来我们遇上人贩子了。” “原来如此……他们没机会的时候就是马戏团,有机会的时候就是贩人团。”路冉舟嘀咕着说。“我以前听说看表演时偶尔会有人走失,难道其实都是被抓走的?可是这个马戏团,居然打算把我们所有人都吞掉,胆子还真大。” 在海都的法条与规则中长大的米莱狄,此刻没忍住吃惊。“贩给谁?我们可都是活生生、有感觉的人,他们还能真把人给……” 话没说完,她也感到了自己的天真。 接下来几分钟,八头猪仔挂在绳网上,听着野草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报数的声音。算命帐篷里逮住了一人,“最美海怪”里先后逮住了两人,幽绝大迷宫里抓住了四个……全部加一起,正好是夜城堡号今晚出来玩的船员人数,居然连一个也没跑掉,看来这马戏团早有完善准备,也是个中老手了。 从新奇动物园里,传来了那个穿旧袍的男人声音,似乎很不高兴:“我一个也没有!” ……怪不得他那样热情地要自己留下来。 马戏团主持人大声回道:“手里没有猪仔的都过来帮忙!” 见路冉舟一时没说话,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办,米莱狄扭头四下看了一圈,很快生出了疑惑。 “我们固然是下不去,”她想了一会儿,连逐渐疼痛肿胀起来的四肢都暂时忘了,低声问道:“可是他们怎么够得着我们呢?把我们放下去再抓吗?” “那可好了。我只要双脚一挨地,谁敢凑上来,我都能把他们打成肥水浇草地。”刀明克立刻说。 他们的双手仍然勉强算是自由的,尤其是猪仔中还有刀明克这样的武斗派,马戏团怎么抓人?米莱狄在野草地上来回看了两圈,眉头忽然一跳,说:“你们看那边!” 从一辆大木板车里,有两个人扛下来了一只大桶;他们搬着大桶,走到一顶帐篷前,把桶放下来,各自戴上了一只面罩。 米莱狄盯着他们,越看越觉不妙,直到那二人从桶上解下一根管子,将它伸入了帐篷门帘内时,她终于明白了。 “他们连麻醉气都准备好了啊?”路冉舟也看出来了,说:“还真方便,往帐篷内一喷就行……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喷我们这群倒霉蛋。米莱狄,你主意多,你想想办法。” 哪怕都被人当猪仔吊在半空里了,他听着还是慢悠悠的不着急。在过去半年里,路冉舟形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遇见什么问题,先叫米莱狄想办法——这似乎是对她的考验,也是对她的训练。 米莱狄抿着嘴唇,目光在野草地、帐篷与绳网上扫来扫去,终于抬起声音问道:“你们谁身上有武器、机关,或者其他用得上的东西?” “我身上倒是有一把小刀,”一个船员哭丧着脸说,“问题是,切断绳子也不是办法啊,不摔死都算幸运了。” “没事,你先把小刀准备好。”米莱狄又问道,“机关呢?谁带了机关吗?” 大家今晚只是出来玩的,哪想到会落入如此境况里,身上都没带多少东西。只有被吊在刀明克身旁不远的一个女船员说:“我今天刚买了一个小机关,不过恐怕没什么用……它只能演奏音乐而已。” “演奏音乐?”米莱狄想了想,皱着的眉头忽然一松。“是哪种音乐机关?我发现十扑郡里特别流行‘交流音乐家’,你买的是那一种吗?” “是,因为它最实惠嘛。但是……” 太好了,米莱狄心中一喜,低声叫道:“把它传给我!” 在能够演奏音乐的机关中,“交流音乐家”是最近几年尤其受欢迎的产品,都快要将其他音乐机关挤出市场了。 原因无它,因为“交流音乐家”所采用的核心物料,可以在同类材料之间产生一种纠缠共振;配上相应机关术,当两只“交流音乐家”凑在一起的时候,就能交换复制彼此肚子里的音乐了——买一只装了十首音乐的“交流音乐家”出海,等回来的时候,可能已收集了数百支异地民谣、水手歌、吟唱游人的长诗……说不定还能顺便交上几个朋友。 “你要它干什么用?”路冉舟饶有兴致地问。 “我之前在一个新奇动物园里待了半天,里面尽是一些小机关。”米莱狄答道,“我们没有外援,又没有武器,想脱身,我看只有靠马戏团本身的机关了。” 那女船员此时已经将“交流音乐家”递给了刀明克,刀明克又扭着身体、努力伸长手臂,想要将它递给下一个人。他块头大分量沉,这么一动,顿时牵扯得绳网都歪斜了;刚才一直坐在绳网下的人,此刻也发觉不对,抬头一看,立刻喊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想先试试我们的麻醉气是不是?” 第十五章 音乐改变命运 米莱狄六七岁的时候,和许多孩子一样,也被妈妈领着跳过花瓣舞。 双臂展开,转圈,踏前一步……当有庆祝或节日的时候,孩子们模仿着春日里一朵接一朵盛开的野花,舒展花瓣,蔓延在山坡与草地上;他们踩着阳光,从海都街道上一个接一个地跳过去,半是跳舞半是玩闹,嬉笑声至今想起来还清清楚楚。 就在十分钟前,米莱狄又一次看见了花瓣舞。不过这一次跳舞的,是新奇动物园中一个小机关,只有她膝盖高。 就连它的舞步也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打开金属花瓣,转圈,踏前一步……当它被打断又继续的时候,它就会从头开始。 “也就是说,知道它的位置后,通过打断、再反复让它从头开始跳舞,就能让它按照既定方向前进。” 米莱狄小声解释道,手里紧紧握着“交流音乐家”。“我知道该怎么用音乐激活那个机关……不光是它,动物园里大部分机关,我都已经摸清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绳网和“新奇动物园”离得不远,此刻那穿旧袍子的男人走了,野草地上又息了音乐,人声俱静,米莱狄能不受干扰地成功操控机关。 要将麻醉气喷向半空中的人,不是一个简单活计;马戏团似乎打算将他们留到最后处置,此时那桶麻醉气正在一个个帐篷间行进,这段空隙也是他们唯一一个自救机会了。 最大问题在于,绳网底下一直紧盯着他们的马戏团人员。刚才趁他偶尔转开眼的时候,众人好不容易将“交流音乐家”传给了米莱狄,她手里握着音乐机关,却找不到机会行动。 “我来给你打掩护,”路冉舟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能给你挣多长时间。” 话音一落,他忽然朝下方叫了一声“喂”。 “老兄,你们也是求财,没仇没怨的,大家都明白。要不你看,我们花钱买自己,行不行啊?” 那人一怔,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傻的。“噢?你们怎么买?” “我们身上有珍贵机关,愿意拿来换自由,哪怕换走一个人也行啊。”路冉舟给米莱狄使了一个眼色,说:“我这就演示给你看看,稍等!” 原来如此——米莱狄立刻打开了“交流音乐家”。 被她操纵着的音符,以断断续续的奇妙规律流入夜色,风一吹,卷散洒落在地面上。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新奇动物园”果然有了动静——从众多沉默的机关中,有一只亮了,转了个圈,搅动起了身周的昏暗。 跳舞机关果然有回应了! 她停下音乐,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它身边的机关。 “让我看什么?”底下那人叫道。 米莱狄赶忙说:“我弄错了,不是这个。等等,我再来啊。” 那人往身后看了看,好像想确认没人注意到这一个角落。路冉舟的主意实在挺刁钻,他肯定不愿意放过一鱼两吃的机会,猪仔身上多捞一笔。 第二次,米莱狄盯着那个一丝不苟跳舞的小机关,按照它的走向动作,时不时关上音乐再开始,以此让跳舞机关重启、转向、前进、后退……她一开始还有点拙于应付,但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如此反复几次,跳舞机关已经快到目的地了,绳网下的那人也起了疑心,连连问道:“你们在干嘛呢?就给我看这个播音乐的?” 再有一分钟,不,半分钟,米莱狄就能进行下一步了。 她干脆咬牙不应,继续播放音乐,绳网下那人叫了两声,腾地站起了身。 路冉舟也着急了,忙叫道:“老兄,我们好像出门时搞混了,拿错机关了。你看,这个行不行啊?” “一个交流音乐家而已,还想买命?”那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命够便宜的呀?” “里面存了音乐才子施兰未面世的作品……” 趁路冉舟胡扯的时候,跳舞机关终于到了目的地。音乐一停,它顿下脚,收拢了花瓣;随着音乐又一响起,它再次展开了花瓣——米莱狄听不见它与其他机关相碰时的轻轻一响,但她知道,它肯定成功了。 因为从跳舞机关身边,一只圆滚滚的机关上,立刻亮起了一双小绿眼睛。 接下来,要冒点险了。 “船长,我问你个事,”米莱狄抬高嗓门,声音远远地回荡开:“四加一等于几?” 路冉舟此时同样正盯着动物园里的动静,闻言眼睛一亮。“诶,还真打开了五片尾巴,”他低声说,“可是那有什么用?” 米莱狄没有回答,再次朗声问道:“五减五等于几?” 不远处,那个亮着一双绿眼睛的小机关,顿时把五片尾巴都收了回去。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绳网下那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二人给吸引住了,压根没想到身后不远处的动物园里,正在出现无声的变故。他既狐疑又不解,很快生出了火气:“再不闭上嘴老老实实,我就要不客气了!” “对不住啊老兄,”路冉舟说,“我们这个船员,别看她长得挺好,实际上脑子有点傻……” “二加三等于几?”在他们对话的时候,米莱狄只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随即小声说:“你以为船长就不会挨踹了吗?” “我看你们是要存心胡闹了,”底下那人越不明白,火气就越旺:“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 他话一说完,转身走向了旁边的一堆杂物箱子。当米莱狄再次喊出“五减五等于几”的时候,绳网上其他几个船员都盯着那人,纷纷低声说:“他好像在拿一个什么东西!” “他身子挡住了,我看不见,你呢?” 米莱狄此刻哪有时间去看他;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动物园里。 在那小机关的尾巴打开收回各两次之后,正如她所想一般,它身后另一部机关,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当那五片尾巴开开合合之际,其中有几片,恰好可以从这只幼河马面前划过;而它又是动物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靠手势动作激活的机关之一。 米莱狄对它印象很深。要不是她当时躲得快,恐怕手上不止是被“牙齿”划出来的伤口,而是两排深深的血洞——动物园里有不少表面可爱,实际上却攻击力不低的机关。她刚才如果在动物园里多待五分钟,大概就会遭到攻击机关的围攻,而不是被挂在绳网上了。 此时那只幼河马左右看了看,似乎拿不准自己为什么醒了。 就在这时,下方响起了一声怒喝。 “你们不是要胡闹吗?” 那人站在草地上,举起了一台远弓枪,将它后座垫在肩上,枪口对准绳网上的众人,说:“别以为没有麻醉气,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我在你们腿上穿几个眼儿,我无所谓,大不了卖的时候打个折。” 绳网上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大家别害怕,也都别动了。”路冉舟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也极冷静。“那桶麻醉气从各个帐篷里都走过了一遍,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在这个时候,他能不损伤商品,就不会损伤商品的。米莱狄?” 别人可以不动,但米莱狄不行。 “我还差一点点了,”她低声答道。刚才路冉舟说话时,她手指翻飞,不消数秒,“交流音乐家”就被她迅速拆开了。“我在动物园的时候就发现,那只河马所用的核心物料,与交流音乐家是一样的,我当时觉得这个采用原则挺有意思……” “喂,你!” 绳网下那人猛地喊了一声,将远弓枪枪口一转方向,咬准了米莱狄。“你从刚才就不老实,你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老是看那一边?把那音乐机关给我扔下来,不然我开枪了!” 绳网上众人之中,不知道是谁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谁都知道米莱狄现在所做之事,是他们逃脱的唯一希望。“怎么办?”有人低声说,“难道真的要……” 米莱狄看了看手中的机关,又看了看下方黑洞洞的枪口,一时间不甘心得几乎僵住了。 当那人仍以枪口对着她,慢慢往后退了两步的时候,路冉舟立刻催促道:“米莱狄,扔下去!” 她死死用牙咬着腮内,实在不愿意半途而废。那人似乎对她尤其不放心,远弓枪中发出“喀哒”一声轻响;这一下,米莱狄就算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忙叫道:“我这就扔,请你别开枪!” 米莱狄举起“交流音乐家”,利用最后的机会,将手指探入它的内部一拨,才将它掼向地面;她准头不错,它果然落在了离她最近的一根桅杆旁边。 那人在机关落地之后,仍谨慎地监视了绳网上众人一会儿。 他很小心,似乎生怕“交流音乐家”是陷阱一样,离得远远的,不去接近它,只大声对绳网上的众人说:“从现在起,谁动一动,或者手里拿了东西,我就立刻朝谁射击!” 刚才那取出小刀后,又将其藏在手心里的船员,咽了一口口水。 在那人一眨不眨的盯视下,米莱狄都不能转头看一看动物园了。她无法亲手操纵机关,也看不见情况,甚至不知道那幼河马究竟有没有生出反应,除了焦心地等,竟没有一点别的办法。 “这还差不多。”见众人果然老实了,那人咕哝着说。他转头冲他不远处的同伙喊道:“麻醉气还没好吗?我这边的猪仔动静不小!” “来了来了,” 那两个戴面罩的人抬着桶,一边往绳网走来,一边说:“你这儿的猪仔不少啊……你都把远弓枪都准备好了?破裂管呢?” “身上呢,”那人拍了拍自己的腰间。 米莱狄恍然大悟。 破裂管顾名思义,一触及目标就会破裂,它本身对人体几乎没有伤害。但它具有这种特性,是为了方便人将各种液体、气体或毒素装入破裂管内,从远处控制目标——没有比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猪仔们更好的目标了。 “怎么办?”有船员慌了,“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你们听我说,”刀明克沉声说,“破裂管飞过来的时候,我们争取把它全力打飞!” “别开玩笑了,”另一人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我连看都看不清楚……” 尽管明明没有起风,就在这时,米莱狄却忽然感觉到绳网在半空中微微一摇。 她一个激灵,迅速低头一看,心脏咚咚雀跃起来。 “什么?”“怎么回事?” 其他船员也感觉到了从桅杆传来的一阵阵摇晃,有人小声问道:“底下的那个黑影子是什么?” 是河马,米莱狄忍不住浮起了一个笑。它终于来了。 “你们别出声,把小刀给我,”她望着下方一次次朝桅杆扑去的影子,低声喊道:“或者给船长也行,我们两个很快就能先下去了!” 桅杆反复受到冲撞,绳网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剧烈了,好像有一阵风正在不屈不挠地要把他们推倒,晃得人连心脏仿佛都要从口中滑出去。众人都知道紧要关头到了,千万不能吸引马戏团人员的注意力,各自咬紧牙关,抵抗着摇摇欲坠之感,扭过身子、扯着绳网,将小刀递了过来。 “拿到了,”路冉舟一亮手中小刀,轻声问道:“底下那个机关,是怎么回事?” 当幼河马来到桅杆下时,距离够近了,米莱狄能控制住它了。“它和交流音乐家用的是同种物料,我在交流音乐家身上做了点手脚,河马受物料微粒层面的纠缠特性所吸引,果然冲着它就跑过来了。如果河马也是一个音乐机关的话,就会开始复制音乐了,可它不是。它是一个模仿河马的机关,它的构筑模块决定了,它做不了别的什么,却能够像河马一样张嘴咬人——或者说,咬桅杆。” 她见时机差不多,忙吩咐道:“船长,你开始割绳子吧!” 路冉舟首先下刀的地方,是连接着他与另一个船员的绳子。 米莱狄一见,登时松了口气。看来路冉舟不仅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也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情况——此刻他割的每一处,都是经过计算的。 她抬起头,远处那几人仍聚在一起,往破裂管里注入麻醉气;她低下头,幼河马机关正一下一下地攻击着桅杆底部。 它的金属牙齿像小砍刀一样,啃噬木料时,在夜色中发出了闷闷的、却清楚的响声——那几人很快就抬起了头,四下看了一圈。 “什么声音?”一个戴着面罩的人问道。 扛着远弓枪的男人转过身,目光落在绳网上,登时一愣。“怎么晃得这么厉害,也没风——诶?桅杆底下那是什么?” 他反应倒快,一明白过来,立刻拔腿就朝绳网跑,一边跑一边喊道:“它要倒了!桅杆要倒了,你们快来帮忙!” 可是他已经晚了。 在“咯吱吱”一阵响声中,挂着米莱狄的这一片绳网与桅杆一起倒了下去;她的面前迅速扑来了大地。 绳网一共系在四根桅杆上,其中靠近米莱狄的那一根在河马攻击之下,很快被咬断了一半。脚腕都断了一半,它哪里还能再站直身子,自然会连带着身上的绳网与人一起栽倒;然而另外三根桅杆却仍然完好,会通过绷紧的绳网把它拽住,因此就算断了脚腕,它也只会朝外倾斜出一个角度而已,仍不足以让米莱狄与路冉舟安全地跳下去。 但路冉舟刚才下刀的地方很巧妙,正好割断了其余三根桅杆用来“拉”住受损桅杆的一部分绳子,这一下,直到绳网离地面仅剩两三米的时候,桅杆才停住倾倒之势——那个扛着远弓枪的人一见不妙,立刻将枪口对准了米莱狄二人,喝道:“都别动,否则我开枪了!” “明明是马戏团的人,”路冉舟咕哝着说,“嘴里却没有一点新鲜话……一点也不娱乐。” “还不快点去?”米莱狄哭笑不得地瞥了他一眼。 “接着,”路冉舟叫了一声,对前方那只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将小刀扔给了米莱狄。 米莱狄一把握住刀柄、路冉舟扑落地面,与那人蓦然打出一根长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三件事。 长箭的寒光刺破夜空,带着锐利的空气撕裂之声,从路冉舟的后背上紧擦着划了过去;他“咚”地落在地面上,一滚而重新跃起,仿佛是另一根长箭似的,笔直扑向了马戏团那人——双脚落地时他还没忘了叫一句“好疼”。 他赤手空拳怎么放倒马戏团那人,米莱狄倒是不担心。 另外两个戴面罩的人发现不对、叫嚷着也向路冉舟冲上去的时候,她也迅速割断了自己身上的绳子;落在地面上时,她被捆得肿胀麻木的腿脚受了震击,差点没站稳,别说,还真挺疼。 米莱狄冲向河马,弯腰在它身侧一拍,转头冲向另外三根桅杆。 如今她回到地面上,就看清楚了:这几根桅杆的根部都加装了“关节”,能容许它们在地面上起起落落;想必附近有一个操纵装置,可以让众船员安稳地被重新放回地面上。 刀明克一见船长首先开战,吊在半空都急不可耐,一叠连声地催促道:“你快点啊,你不是一向挺利落的吗,快快,船长要撑不住了!” “等你风干了我都能撑住!”不远处,路冉舟在百忙之中抽空骂道。 “别喊了,省点体力打架吧!”米莱狄喝道,一拳击在一个圆盘上。 除了损坏的那一根之外,其余三根桅杆果然开始朝地面降下去了;跟它们竖立起来的速度相比,实在叫人急得出汗。 不等米莱狄够着绳网、割断绳子,从马戏团各处纷纷冲出来了一大片操着武器、呼喝连连的成员,目标正是同时与三个人缠斗的路冉舟。 “诶,我真要撑不住了,”路冉舟叫道,“还没好吗?” “我给你派了一个帮手过去,”米莱狄抓住绳子开始割,同时高声喊道:“小心脚下!” “怎么是脚……” 路冉舟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忙往旁边一扑。幼河马型机关从他身边蓦然冲了过去,一扭身、以坚硬的金属身体撞上一个男人的小腿骨;它同时脑袋朝前一伸,就深深咬进了另一个人的大腿里。 惨叫声顿时击荡起了夜色。 自从初习“百鸟晨鸣术”以来,米莱狄如今对于同时操控多个机关已经得心应手、熟练自如了,何况只是一边操纵机关战斗,一边解救同伴? 她只是偶尔分出去几眼,就用幼河马替路冉舟连连挡下了数次攻击;最先被她放到地面上的刀明克,更是如同饿了半天的猛虎,脚步咚咚作响地冲入了战团。 米莱狄将所有人都从绳网中放下来之后,她没有急着过去帮忙。 那只幼河马在战局中左冲右撞,破坏力惊人,一时间替夜城堡号船员们争取了不少喘息空间;她趁此机会,找来了几把武器,又冲入了新奇动物园——没过一会儿,从门口就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了四个动物机关。 当有两个马戏团成员发现这儿有一个落单的女人,朝她大步冲过来的时候,米莱狄甚至有几分想笑。 “现在,轮到夜城堡号为你们来一场表演了,”她望着迎面而来的两个马戏团成员,低低自言自语了一句。 第十六章 米莱狄的决定 假如有人问游荡马戏团此刻的心情,他们大概会答出两个字:后悔。 他们在设陷阱、造圈套和骗人上造诣不浅,只可惜失败之后,如今他们面对的是八个常年穿越风浪、以命相博的冒险海船船员——而且,个个都很生气。 虽然夜城堡号船员的人数少,可是武力上双方却差距悬殊。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还是一场战斗;对于刀明克来说,这分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他如同一辆重型战车,轰隆隆开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惨叫着飞入夜空。被他抓住后心的人,还会被他甩得像车轮一样,变成一个人见人躲的武器。 路冉舟身手灵活迅猛,在战团中好像一道闪电般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往往会伴随着马戏团成员的呼痛倒地、退走怒骂。战圈之外,买了“交流音乐家”的女船员,肩上扛着从马戏团营地里找的远弓枪,表现出了惊人的准头;她每一次开枪,就会有一个马戏团成员再也站不起来。 几只的真正动物都跑散了,灯火、帐篷之类,也在混战中都被撞翻扯坏了。还有一次,竟从营地里直直冲起了数朵烟花;橙光流雨之下,变成了战场的半个马戏团营地,都在光影和血花中明暗呼吸。 至于米莱狄,大概是八人中看起来最轻松的一个。 她闲庭信步似的游走在战局里,身周四五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 放倒朝她冲来的二人之后,五只动物机关好像清道夫,又像是守卫,彼此配合掩护、攻击防守之下,将她附近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身——恐怕动物园的那男人压根也想不到,原来这些机关落在不同人的手里,居然能展现出如此强横的一面。 出海半年,今夜却是米莱狄第一次将“百鸟晨鸣术”用在战斗上。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竟令她想起以前与妈妈常下的王棋,让她几乎忘了自己正在战斗,反而生出了小孩子看见新事物时的沉醉感与好奇心。 往左前方踏出去的一步,如同春风吹开了枝叶般,打开了一个新局面;它自然而然地使两只机关互成犄角状,将不慎闯入米莱狄领地中的一个马戏团成员给抵在了中间,变成了锋锐交击之中沉沦的棋子。 再一转身,米莱狄就能将由五只机关组成的杀阵变转形态与流向,如臂指使,如水行舟,每一步,似乎都牵连着战局中不知多少看不见的丝丝缕缕。 在无数细线之上,她是掌控全局的那只手。她愿意掐住拎起哪一根线,就有相应的人被拦下、被冲走、被拽回……明明站在平地上,米莱狄却生出了自己身在高台之上,俯身指令兵马挥戈沙场的错觉。 如果她用的是更高等的武力机关,恐怕她一个人就能拦住半个马戏团。 米莱狄全身心都沉浸在这一种奇妙的战斗方式中,甚至都没意识到,站立着的马戏团成员越来越少了。她理智上“知道”对手正在减少,却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它的意义;直到几分钟后,当夜城堡号船员们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手的时候,她才恍然回过了神。 “没了?” 米莱狄四下看了一圈。野草地上遍布着哀叫呻吟、或昏迷或求饶的马戏团成员;血汗气与绝望像乌云一样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人也不剩了?”她带着几分遗憾地问道。 路冉舟抹了抹脸上的脏污,看了她一眼。“没了,”他笑着说,“你还没打过瘾?” “看不出来,”刀明克大力在米莱狄背上一拍,差点给她拍到地上去。“你的战斗力原来这么强!” 米莱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五只机关,此时也已经伤痕累累、受损不轻,修复的意义也不大了。在船员们纷纷去各个帐篷里救人的时候,她拍了拍幼河马的脑袋,颇为不舍地与它们告了别。 “我们应该开始替你收集合适机关了,” 路冉舟看着她将五只机关留在身后,像拄着手杖一样拄着一把长刀,说:“不能总指望你临时从身边找机关,对吧?” 米莱狄一怔。“不是只有长期船员,才……” “这次船期只剩几个月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真正成为船队一份子。” 路冉舟一笑,从汗污与血渍中露出了一口白牙。 “夜城堡号只是第一步,它只是第一艘船。有你在的话,我想第二艘船也不会远了。我对于未来的计划,是一个逐渐壮大的船队……你未来会是船长,会是舰队长,以你的能力而言,你能走过的海域有多广,你可以拥有的海域就有多大。难道你不希望那样自由而有力的未来吗?” ……路冉舟真的太了解她了。 米莱狄从未料到他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站在月夜星空下的草地上,却忽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海风,看到了匍匐于她脚下的无尽大海。她是降生在拥挤、硌硬的大家族之中的,能给她舒展扩张的空间,窄小得几乎没有。 她太渴望路冉舟所描述的未来了。 米莱狄虽然形体凝瘦,但她的意志却是如此一个庞然大物,连海都也找不到空间容下她,她自然想要打开一个世界,踩平一片天地,肆意驰骋,来去自由。 “那么……海都呢?”她低声说,几乎已经想不起海都的样子。“我不回去了吗?” “海都里,还有什么在等着你?”路冉舟看着船员们从帐篷里抬出一个个人,轻声问道:“你不是说过吗,你有可能连高塔家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的确。 就算密信一事不了了之,没人怀疑她,她回去了,在海都中又有什么未来呢?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将族长拉下马。 在海上生活了大半年后,曾笼着米莱狄的阴云,仿佛都被海浪与长风洗打干净了,她如今就像一头盘旋于海风里的年轻野鹰,轻盈舒展。有时她觉得,一直在海上生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当这个隐约念头变作了船长递来的现实,直面米莱狄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难下咽:这意味着,在她身上的海水被太阳晒干、皮肤粘满盐粒时,茶罗斯沾着果浆的银勺或许正轻轻在瓷碟上敲出脆响;她与土著打手语交流买货时,族长家满载的船队正破开白浪,徐徐驶向长安。 将她妈妈像物品一样消耗掉的那个家族,那个家庭,以后将继续他们的地位、他们的生活——继续着茶罗斯从一个个伊丹身上吸食来的权势。 一边是渴望,一边是不甘。 “我……我需要想想。”她低声说。 路冉舟点点头。正好远处有船员喊人帮忙,二人不约而同地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 马戏团用的麻醉气剂量不小,时候不到,人很难恢复神智;见泼水扇巴掌都叫不醒人,八个人干脆找了一辆大木板车,将人摞进去,准备拉回船上——办法不错,就是比马戏团还像是卖猪仔的。 平白受了一遭惊险折磨,夜城堡号船员人人心中都有气;不仅将马戏团成员都一一捆了起来,还反过来把他们给洗劫了:若有看得上的,便往怀中一揣;若是看不上的,便上脚一踹。 半小时前彩灯摇曳、井井有条的马戏团营地,如今早已成了一片破烂和狼籍。 那马戏团的主持人,此刻也没了神气活现,哭求他们手下留情;路冉舟充耳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大家发泄了火气,作了一会儿海盗,才拍着手掌招呼众人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找来油彩,在每一个马戏团成员的额头上都写上了大大的“人贩”二字。 刀明克食髓知味,在回港口的路上,甚至有点恋恋不舍:“这一架打得真舒服。怎么以前就没有马戏团绑我呢?” 其余几个船员听了,不由笑骂起来;等把昏睡的同伴们都安排好了、身上的伤也处理过了,大家仍好像屁股底下烧了火,有点坐不住。 “行了,别在船上转圈了,”路冉舟说:“我船皮都要被你们磨薄了。按理来说,今晚本来也还是你们的假期……” 凡是能睁眼的,都向他投去了亮晶晶的目光。 路冉舟从怀里掏出一张航海地图,慢悠悠地说:“从这儿往东北走不到百浬就是香橼群岛,我知道斯多蒂罗克斯港口那儿有一家很不错的酒馆……” 他话还没说完,导航员已经发出一声欢呼,蹬蹬地跑了;众船员都来了干劲,迅速散去、各就各位,徒留路冉舟一个人在原地喊:“你们的假只到今晚十二点啊!十二点就开船,晚一分钟回来我都不等人!” 结果在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米莱狄眼看着这位船长一边倒酒,一边又点了一盘烧鸡。 “就剩十分钟了,”她笑说,“你往回跑的时候,把烧鸡揣哪儿合适?” 米莱狄不饮酒,经历了今晚之后,她也没忍住喝了两小杯,此时酒精暖洋洋地,把酒馆、空气、笑谈声……都烧得轻热舒缓,仿佛人也浮在了一团云朵里。 “人嘛,就是偶尔得纵容一下。”路冉舟带着几分醉意一摆手,在酒馆吧台上空划了半圈,说:“我们在人生里一直煎熬,不就是为了这些短暂的、愉快的片刻吗?” 米莱狄顺着他的手转过头,看见宋飞鸦、刀明克等一群同伴们,饮酒说笑,划拳打赌……胸膛中涨涨地涌开了一层暖热。 只要她能下定决心,她就可以将自己的未来融进他们的,开始一段新生。 “你想好了没有啊?”路冉舟倚在吧台上问道。 “我现在喝了酒呢,脑子不如平时清楚。”米莱狄摆了摆手。 “那正好,”路冉舟很坦诚。 米莱狄笑了一声,正要回答,只听一个陌生人冲酒保问道:“新的‘阿尔卡纳之星’来了吗?” 她怔了怔。 酒保从柜台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牛皮纸夹子,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了那男人。“昨天才到的,”酒保嘱咐说,“别撕坏了。” 自从出了海,米莱狄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她拍拍路冉舟手臂,回头朝那酒保问道:“这儿有海都的报纸?” 随着夜城堡号开始了它的返程,它离海都越近,路上途径的岛屿城镇也就越密集;但是米莱狄没想到,离海都至少还有数千浬的一家港口酒馆里,竟会出现海都发行量最大的日报,“阿尔卡纳之星”。 “当然了,我们也得了解新闻嘛。”酒保笑着说:“只不过我们离得太远了,新闻坐船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都成旧闻了。咳,知道总比不知道强,姑娘,你也有兴趣来一份看看吗?” 她立刻点了点头。 酒保真不是谦虚,她手里的“阿尔卡纳之星”,都是两个月以前发行的了。 翻看报纸的过程,就是一个从热红酒蒸腾起的云朵中,渐渐降落冷静、双脚踏地的过程。米莱狄在报纸上到处都能看见熟悉的名字和地方;但又不完全是她熟知的海都了,因为海都每一日都在忙碌变化,丝毫不因为少了她而受任何影响。 在看到“新年度繁荣重现试炼赛,今日进入备赛期”这一行标题时,她顿住了。 文章很短;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文章中提起的名字。 “今年高塔家族最受瞩目的参赛选手,由多年连胜的茶罗斯,换成了茶罗斯的长子,刚刚达到参赛年龄门槛的罗更。罗更在海浪协奏曲家族年轻一代中名声响亮;这位外形高大俊朗的少年,一向以友善自信、能力出众著称……” “你认识文章里的人?”路冉舟不知道何时探过头,问道。 “我只远远地见过一次。”米莱狄早把文章读完了,但她的目光仍旧挪不开。“算是表哥吧。” 她曾经以为自己对其印象模糊了的海都,突然再次清晰起来:海都的风,海都的气味,海都里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她放学回家时走的小巷,伊丹去清污时等车的公交车站,那一条宽阔却不包容的、通往族长府的大路…… 她指着文章中几行字,笑了一笑。 “你看这一段,‘今年高塔家有一批少男少女都会步入十八岁门槛,有了罗更这一强力竞争者之后,不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参赛选手呢?罗更能否成功守护族长之位?今年试炼赛,高塔家族内的斗争或许会十分精彩。’真是难为写文章的人,要装得这么兴致盎然。” 路冉舟常年在海上,对于海都内的事倒不了解了。“难道不会有别人参赛吗?” “那肯定是有的。” 米莱狄将报纸递还给了酒保,说:“你也知道,试炼赛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产生家族胜利者,而这个家族胜利者就是接下来一年的族长,对吧?在最终一轮击沉战中成为家族胜利者,条件有两个。一是要成为家族中最后的胜利者,二是要击沉至少同家族的一人。所以高塔家肯定会出好几个人,去给罗更当垫脚石。” 于是,茶罗斯的儿子,如此轻易地就可以继承整个高塔家的权势与财富了。 “如果击沉一人就行了,干嘛要出好几个人?”路冉舟问道。 “为了保险。哪怕是大型表演,还有可能出意外呢。多带几个人,保罗更拿到六十分顺利出线,进入最后一轮比赛;而且哪怕出了意外,有人提前倒下,罗更最后还是有目标可以击沉,赢得族长之位。” 米莱狄凉凉地说:“不过,不管多少人参赛,最后获胜的肯定都是罗更。每年参赛的人,扮演什么角色,做什么工作,都早就安排好了。” 别看明面规则上,是满十八岁的家族成员都可以自由报名;实际上,与审判家族早已达成协议的各大家族族长,都将参赛权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里。 如果没有族长家的点头,其他人根本连报名表也拿不到——每年的报名表,都是直接发进各个族长家手中的。 各大家族的族长只愿意将有能力、又忠心听话的下属,送进试炼赛里去,为自己保驾护航;而且忠心听话,比能力重要多了。 “否则的话,别人赢赛就可以出任族长,怎么茶罗斯却能一口气连做这么多年呢?”米莱狄说到这儿,没忍住,伸手拿过路冉舟的半杯酒,仰头全灌了下去。她张开口,在灼热的威士忌酒气中,叹息似的说:“要是罗更今年输了就好了……一次也好,我真想看看茶罗斯被赶出族长府时是什么表情啊。” 路冉舟放下酒杯,忽然笑了。“只要试炼赛里出了意外,他输了不是也有可能吗?” 这一句话,令米莱狄一怔,转过头。喝了酒的路冉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好像凉蓝的湖水被火焰烧灼。 她低下头,举起一只手,看着它在灯光下舒展开,五指纤长、骨节清楚,硬而有力。许久之前,她看着自己那时仍柔软丰白的手,暗暗发过誓,要用它将茶罗斯拉下马。 如果她能进入试炼赛,如果她能亲手断绝罗更的希望……如果她能在那样拥挤、硌硬的大家族中,以力量劈开一条登顶之路的话…… 路冉舟示意酒保将他的杯子满上,也同样一口喝尽了。 “看起来,你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了?”等酒落了肚后,他轻声问道。 米莱狄转过头,感觉自己似乎冲他笑了一笑。 不知道是酒精、野心,还是失母之仇,好像此刻都混搅在了一起,化作一股陌生而强烈的力量,代替她的心脏,在躯体内咚咚、咚咚地撞击;每一下,都是一声充满了痛苦、愉悦和渴望的叹息,叫她的血管也在微微颤抖。 “是的……我要回去。”她低声说,“我至少要再试一次。” 路冉舟点了点头。过了几秒,他忽然笑道:“我的承诺不变,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夜城堡号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第十七章 丛林会 现在想想,不管是酒馆中读到“阿尔卡纳之星”的那一夜,还是自己在海都港口挥别了夜城堡号的那一个早上,都清晰得像昨日一样。 米莱狄记得自己在刚刚走下船以后,有好一阵子,还回不过神。 时隔一年的海都,如今繁华忙碌得让米莱狄觉得陌生。哪怕走在路上,她也觉得脚下仍在起伏颠簸,像还踩在船上一样;等她的脚步适应了平稳大地,她又会时不时地看一眼表,因为她怕错过回船集合的时间——往往抬起手腕了,她才想起来,船期结束了,自己已经离开夜城堡号了。 过去一年中,米莱狄在搜集资源、交换货物方面贡献不小,当夜城堡号顺利将载货售清之后,她也分得了一笔不错的酬劳。多亏有了这笔钱,她才能在下船之后,没有回家,反而悄悄地在一家旅馆里住了几个星期。 和其他房间相比,她的房间门口每天都堆满了东西:除了每日新出炉的大小报纸、订购的机关材料、各门类的机关术新作之外,还有与海蓝、朵琳的通信,与路冉舟和船上朋友们的通信,雇人去打听消息的回报……直到她通过多方查探,认为高塔家是真没有找出密信发信人之后,米莱狄才从旅馆里搬出来,回了家,跟左邻右舍打招呼时,笑着说“对呀,我才下船”。 即使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仍然在等着那位红舅妈上门。她像伸出一条后腿的兔子,做好了随时跳起来跑的准备。 不过,一年时间好像足够长了,长得族内事一潮一潮地交替更迭,长得红舅妈对她完全失去了兴趣,长得让米莱狄能够放心地进行她的新计划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斥重资订制了一身新衣服。 “班铎道”是一条很短的路,从一头慢慢走到另一头,也花不上十分钟。这一条小路上的店面,高墙重门,几乎都没有招牌,只各自在门口低调地以细笔写了店主人的名字。如果不是出身于海都上层家庭中的人,哪怕走在班铎道上,也依旧不知道这些房子是作什么用的——光是打听出那家裁缝店,米莱狄就费尽了心思,衣服也快花空了她来之不易的财产。 但那身猎装,是一件艺术品。 它随她举手投足而暗光流动,布料贴合奉承着她的曲线,像皮肤也像铠甲。多走几步,竟令人觉得它不是为了她身体而作的衣服,而是为承托她意志而作的座椅:凉顺布料的冷静中克制着杀机,柔韧皮革与冷硬金属里,嵌接着野望。 天窗里的光落在她肩上,她镜中灰蓝色的眼睛里冷雾蒙蒙。 这一天,米莱狄果然等到了露娜。 寒星家族的那一对天才兄妹名声在外,就意味着他们处处都要受人瞩目,自然也很好打听出他们的性格和行事习惯,比如说,换季时去哪儿定做新衣。 当米莱狄走出试衣间时,她远远看见了露娜——近看之下,她才发觉原来露娜顶多也就十一二岁,只是气质安稳、举止得体,才容易叫人误会了她的年纪。当她从小姑娘身边擦身而过时,露娜仿佛被磁铁吸引住一样,目光随着米莱狄转了半圈。 米莱狄顿住脚,回头朝她一笑。“露娜?” 露娜脸上露出了几分迷茫。 “我是高塔家的米莱狄,”她朝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伸出手,说:“我们以前在丛林会里见过一面,你可能忘了。” 露娜显然说不出口自己对这位姐姐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啊”了一声,略带羞涩地握住她的手,说:“原来是米莱狄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米莱狄微笑起来。 在几分钟之后,她就成功地让露娜提议周末“再次”去丛林会里聚一聚——当露娜兴致勃勃说起“听说周末有场新游戏”的时候,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和对方一起参加游戏的主意,其实是米莱狄在谈话间种入自己脑海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找一个带路人的话,米莱狄压根进不了名流子弟聚集的丛林会。 权势,金钱,地位……它们本身无形,却能让一堵堵有形的墙落地生根,将那一个圈子中的人远远地隔开在米莱狄的世界之外。他们走的同是海都的大地,呼吸的同是海都的空气,但若没有机缘、不靠计谋,他们可以像平行线一样互不相交地过完一世。 丛林会,正是米莱狄决定让两条平行线相交之处。 在洁晶污染威胁下的海都,不见一丝人工之外的天然绿色,就连找一朵野花也是极难的任务。她还记得妈妈为了种那一小盆美人蕨花了多大的心力,希望以后能用它补充一部分自己进修的学费。 而丛林会,顾名思义,是处于海都城内的繁茂丛林。 它不仅是一座被笼于巨大玻璃罩下的丛林,在各种从海外搜集回来的稀有树藤蕨蕉之间,还装置了大型喷泉,铺设了草地,在绿意萦绕的歌剧场、茶室与舞厅之外,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园——这次里面可不是机关了,米莱狄悄悄看了几秒,目光才从那几只立在水里的粉红大鸟身上挪开。 当米莱狄随着一群寒星、长歌等家族的年轻人来到丛林会草地旁时,她终于如期见到了罗更。 说来好笑,别看她与罗更同是一个家族的人,却还不如其他家族的上层子弟离他更近,连对方来丛林会的习惯,也是她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听到的。 “你们来得太慢了,”罗更笑着站起身,“我们等得不耐烦,先行宣布胜利了。“ 年轻人们都笑了起来。罗更果然与传闻中一样,举动言谈间带着令人惊叹的优雅与轻松,在几句话之间,他已经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只是目光碰上米莱狄时,罗更一怔,显然是把她当作了陌生人。 不等他开口,米莱狄已经先一步笑道:“罗更表哥,原来你也在这。小露娜邀请了我,我今天是作为寒星家外援来的。” 他在米莱狄的高塔胸针上扫了一眼,一时拿不清她的身份,但在周围人的目光下,还是在她肩头上拍了拍,笑道:“想不到我们高塔家被悄悄挖了一个墙角?” 露娜不大好意思地笑了;在众人招呼着一起往草地旁走时,她挽住米莱狄,问道:“米莱狄姐姐,你今天怎么没穿那身新衣服?不过这一身也好看。” 那衣服是与露娜搭话的门票,但见罗更时,米莱狄知道,她就必须俯低下去,规矩一些了。罗更即将变成高塔家族长,她表面上自然也该表现出部从的样子,才不至于让对方起戒心。 在众人闲话时,有工作人员领进来了八匹机关——之所以称“匹”,是因为它们全都像真正的马一样,脊背稳健,关节灵活。 有人问道:“莫非咱们今天打马球?” 不止是米莱狄,其他人也这才明白他们即将要玩的是什么游戏。 哪怕这只是少年人之间的游戏,也做得像“繁荣重现试炼赛”一样,选手等比赛开始,才知道自己参与的是什么项目。与试炼赛更相似的是,哪怕以前从没接触过,也得硬着头皮,在比赛里一边学一边想法子获胜。 他们很快分成了高塔和寒星两个大营以及各自旗下的数个小队,在马球赛的六轮“楚卡”中,小队将轮流上阵。 米莱狄只用了几句话,露娜就高高兴兴地将米莱狄和自己一起,安排成了罗更的对手。 米莱狄的队友来自各个家族的都有,而罗更身边的是三名高塔家的人。当双方上场后,罗更看见她,对她开了个玩笑:“跟家族作对可是会输的。” “下一次,”米莱狄也笑着回答道,“如果家族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我肯定献力。” 她希望罗更能记住这句话,尤其是当他输掉的时候,能想起这句话。 海都人不擅长马术,米莱狄也不例外。 比赛最初的几分钟,大家都有点手忙脚乱,然而米莱狄却有一个别人都不具备的优势:她与颠簸海浪战斗了一年,早已练出了绝佳的平衡感。 只需短短片刻,她就将自己稳稳地扎在了马背上,急停、转向、加速……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草地上追逐驱赶着马球,趁着旁人还在和自己坐骑搏斗,就先给寒星队拿下了一球——不过很快,其他人也赶上来了。 罗更确实身手出众,他的队友也都有过人之处。 比如那叫栗唯的青年,身材削瘦却一身神力,他若不放轻手脚,一抽就能把马球打上玻璃罩;另一个叫娜娃的女孩,捕捉马球时目光极毒,总是能从好像不可能的角度伸杆击球;最后一个叫南山的少年,与罗更搭配得天衣无缝,此呼彼应、进退有据,没过一会儿,高塔阵营也进了一球。 在马腿和球杆的踢打挥击下,白球影在草地上骨碌碌地时隐时现、来来回回,一时之间战局僵持住了。 一局楚卡仅有七分钟,而双方的目标都是进两球。眼看时间快到了,而马球却一次次被高塔家的马,推得越来越往寒星阵营深入,旁边观战的呼叫声也越来越响了——米莱狄原本驭马紧紧咬在南山身边,见始终找不到抢球空隙,当机立断,吹了一声口哨。 早已有所准备的露娜,登时从斜侧方急奔着切入了几人前方。 她一定要让罗更在这儿输掉。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仇恨与骄傲,也是因为罗更向来有知人善用、千金市骨的名声。要利用他这一点,她就必须以高塔队的落败,来证实自己的价值。 当南山将球传给罗更,他向球门击球的时候,露娜也正好赶到了;她虽然个头小,眼力速度却都不容小觑,那小小的球在草浪间滚成了一道白影,却依然没逃过她的球杆——她看准位置、压倾身体,手臂向后抡出半圆,准确地将球击了回去,正好滚向了米莱狄的马蹄下。 “三十秒!”场外有人叫道。 米莱狄恍若不闻,急急一扭马头,借着一个凌厉锐利的角度,将马球牢牢笼在了马蹄之间;这时高塔队也冲到了她眼前,罗更、南山二人显然都准备好了,当球一进入击杆范围就立刻攻击。 但是,米莱狄没有给他们机会。 假如他们骑的是真马,或许米莱狄会因为没经验而输掉;既然用的是机关马,她可以发挥的办法就多了。 在她操纵之下,机关马仿佛忽然在草地上一边跑一边跳起了舞:每当白球现于它的四肢之间,引得高塔队员的球杆击下来的时候,米莱狄的机关马就会踩着或快或慢、或变脚或收缩的步子,以金属马腿为阻挡,“当”地一声撞在球杆头上。 她的时机把握得极准,二人连续几次击杆,球仍旧被米莱狄牢牢控制在马脚之间,南山连连打在马腿上,都快骂出声来了。 米莱狄利用自己的球杆和机关马蹄,带着球来回闪突前进;在这个战术最大的威胁娜娃赶来之前,她终于找到一个空隙,高高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量将马球击向了高塔队的阵营线。 白球像电蛇一样划过草地,越过试图防守的栗唯,一头滚入了阵营线后。 裁判亮起了进球成功的旗子,一旁寒星阵营里的年轻人全都激动起来,不断鼓掌叫好。“居然在最后五秒进球了,”等下场的时候,不断有人拍着米莱狄的肩膀说,“了不起啊!” 米莱狄没有回寒星阵营,反而在高塔队员身边坐下了。 除了罗更之外的几人,只能说还算有风度,看着她点点头。唯有罗更,简直比他自己赢了还高兴,满面春风地伸来一只手,祝贺道:“不管是你的眼力还是操纵力都叫人佩服!米莱狄,是吗?” “罗更表哥客气了,”米莱狄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下周我为家族再打一场。” 她很清楚,下周罗更就不可能来丛林会了。 果然,罗更摇摇头答道:“下周末就是试炼赛正式报名的日子了。报名之后,我们就要统一住进试炼赛安排的地方,比赛结束才能出来。” 米莱狄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没注意过试炼赛的事,还真忘了。那倒是可惜。咱们家族的选手都定好了吗?” “都在这儿了,”罗更抬手示意道,“就是我们几个不才。” 米莱狄一怔,心脏直直沉了下去。 她离高塔家族核心还是太远了,她听说的消息始终是除了罗更之外,高塔家目前仅定好了两个人。 “娜娃是我们昨天才决定的,”罗更忘了要保持“自决参赛”的说法,似乎经过比赛,已经对米莱狄生出了亲密。“她眼光可毒了,刚才如果她靠近了球,你未必能赢呢。” “所以我才特地避开了她,”米莱狄一边说,一边尽量不让脸上的笑掉下去。 一般来说,参赛人数都是四人或六人,复数的话,遇上情况比较容易分配应对。如今对方有了三个人,再爱才,也不会再多带一个人了。 怎么办? 她难道连试炼赛也进不去吗? 米莱狄觉得她面上的笑一定很难看;她逼着自己一一向几人祝了好运,暗暗奇怪他们居然没有发觉自己笑容下的焦虑和失望。 她花了这么大功夫才走到这一步,自然不会轻易死心,旁敲侧击了几句,却很快意识到她没有希望了。 不能问下去了,不能让他们生疑。 她也不能待下去了,否则她真怕自己一脚踹翻了他们饮茶的桌子。 忍着一阵阵咬噬着腹肠的焦心,米莱狄尽量礼貌地推辞说还有事要先走一步,向露娜道了谢,维持着表面的平稳,离开了丛林会。 她没有走远。 ……既然没有空位给她,那么她就制造出一个空位好了。 当这一群年轻人在足足两小时后才离开丛林会的时候,一直守在外头的米莱狄,就吩咐租车师傅悄悄跟上了其中几辆往高塔家驻地开去的机关车。 其中一辆拐向了族长府方向,米莱狄对它视而不见;从另外三辆中,她抛弃了那辆明显属于娜娃的粉红车子。在一个路口上,她让租车师傅加快一点儿速度,看见其中一辆车里的南山侧影后,就无声无息地滑到了他的背后。 跟着南山来到一处大宅的前庭时,米莱狄就没法继续跟下去了;她眼睁睁看着大门打开,给南山的车子让出了一条私人驾驶道,她只好让租车继续驶了过去,径直回了家——至少,她现在知道了南山的住址,也知道了他的机关车模样。 现在只需要想一想,该怎么让南山无法参赛。 当天晚上,米莱狄坐在地板上,身边全是她最近收购来的机关材料。 她在脑海中反复检验了好几个想法,一一落实到手上,又将行不通的办法排除了;她全神沉浸在机关术中,试验、调整、推翻再重来……白日来了又走了,夜晚走了又来了,除了出门买缺少的材料之外,米莱狄闭门不出,饭都忘了吃,也不知道自己睡过觉没有。她的人生中好像只剩下了一个目标:让头脑中的机关,在眼前实现。 等她终于将一切都准备好之后,离繁荣重现试炼赛报名开始,只剩下了区区十小时。 第十八章 我喜欢你愤怒的模样 试炼赛报名日早上,“繁荣委员会”的大门前,只有稀稀零零几个记者,一边调试着手上摄影机,一边不甚精神地等着报名开始。 每年的试炼赛都是向海都报社与市民开放的,不过却激不起多少热情。在早知道谁会获胜的情况下,市民们都相当漫不经心,记者们也几乎是打着呵欠走完这一遭过场的。 一口气睡了九个小时,依然感到有点头脑发蒙的米莱狄,正站在马路对面的“远洋香粉店”窗户后,握着一包牙粉,已经站了十分钟。 一辆又一辆的机关车,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参赛选手;终于在一辆熟悉的机关车开走之后,她遥遥看见了罗更——他在繁荣委员会大门口一下车,记者们便围上去,与他握手交谈起来。 米莱狄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却也能想象到有什么样的对话会飘散在天幕下。 开始报名的前十分钟,那些等待、交谈、观望的人们,终于被徐徐打开的大门给迎进了楼。 米莱狄强迫自己耐住性子,又拿起一瓶茉莉香粉。 那些选手们觉得理所当然的权利,她却必须如此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即使做了这么多,她最终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等待一个讯号。 二十分钟后,这个讯号来了。 当罗更忽然推门重新走出楼外,往马路上来回张望的时候,米莱狄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她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进入了备战状态;看也没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她付了钱就往外走,快靠近委员会大楼时,却急忙停住了脚。 有人刚刚下了车,大步走向了罗更。 米莱狄往旁边一闪,站在楼侧阴影里,假装低头在背包里找东西,往外悄悄一扫。 太好了,不是南山,看来南山还没脱身。那人像是高塔家的办事员,手里还拎着一个通讯机关——米莱狄盯着那机关,面色渐渐冷下来。 伊丹倒下的那一天,海蓝就向高塔家发了同样一种通讯机关。 她们二人紧攥着手,等了足足一个下午,却始终也没有等来医生的影子。 事后她甚至没有听人提起过那一部通讯子机,好像它没有存在过,好像伊丹没有存在过。 求救了又怎么样?发了通讯又怎么样?还是那样轻慢,那样不经意,那样无动于衷地,任她的妈妈在遥远的污染带里咽了气。 假如米莱狄还残存最后一丝犹豫和担忧,在看见那个通讯机关时也烟消云散了。 “我的车出事了,” 南山的声音从通讯子机中响起来,有点模糊。“我今天按时出门,驶上驾驶道的时候,听见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卷进了车下,机关车一下子就被卡住动不了了。” 看着罗更蕴含怒意的侧脸,米莱狄简直想微笑。 “我根本下不了车,现在是人家举着通讯机,我隔门喊的……因为整个车都陷入了一个电流池子里!” 说起来,还得谢谢那个游荡马戏团的绳网,给了米莱狄这个主意。 她以极细的金属丝做出一个松散的绳网,当机关车驶入其中时,金属丝受到触发,就会从下方一扑、在车身底板与推进机上收紧,就像当初绳网捕住了夜城堡号船员一样。 她借用雷电手套原理制作的发电装置,像蜘蛛一样匍匐在金属丝网中央,陷阱发动后,紧贴在车身下方,将所有金属丝和车底板都通了电。 金属丝就像是雷电手套的“手指”一样,从车下伸向四面八方的空气里,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电网。最巧妙的是,电流还会回流入下一条金属丝,所以电量消耗低,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南山坐在一部不断闪烁着亮蓝电流的机关车里,被活生生困住了。除非他恰好穿了一套防电的衣服,否则没法从周遭电网里出来,别人也没法走上去把他放出来。 “我已经叫机关师了,”南山丝毫不知道此刻罗更的怒意,连连说:“我家的那个不行,半天也看不出名堂……你再给我半小时,不,二十分钟!” 米莱狄很清楚,那根本不够。她亲手做了近一周的机关,就是为了能将南山困住一个早上;因为人无法靠近它,所以只能等电流慢慢耗光。 “给我,” 罗更伸手从办事员手中抽走通讯机,刚要说话,看了那办事员一眼,后者忙退远了。他这才冲通讯机沉沉地说:“你不知道今天的重要性么?这次试炼赛出现了新家族,我一定要保证百分之百的胜利,所以你必须在截止前给我赶过来!那种装置的电量一定是有限的,你想办法耗尽它就行了,这还要我教你做?没有引电的东西,你家还没几个仆人?” 米莱狄一怔。 等他关上通讯机关,将它递回给办事员时,还对后者道了一声辛苦。 米莱狄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地迈步出去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黑色靴尖一下下踩在青灰路面上,直到被一声“米莱狄”给叫住了。 米莱狄循声抬起头,罗更站在明朗晨光之间,略带金红的头发卷曲着,落在面颊上,笑容白亮得好像可以反射阳光。 “罗更表哥?”她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来报名的,”罗更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的愤怒,亲切得像是多年好友,“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米莱狄举起了手中的纸袋,笑着说:“那可真巧了!我刚刚在附近买了东西。” 罗更的目光在“远洋香粉店”的字样上停了停,又转头看了看远处更大的同样一行字。 “原来试炼赛报名在这里,”米莱狄见他一时没有开口,只好打量着繁荣委员会的大楼继续说:“我经过了很多次,从没留意过。” 除了“是吗”,罗更仍旧没有多说什么。 米莱狄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站着不走,否则她等待什么的样子,就太明显了;她几乎用上了全部力气,才逼自己对这唯一一个机会说:“祝你好运,罗更表哥。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该叫你族长啦。” 难以想象,此时又愉悦、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的年轻人,在片刻之前,让南山用自己的仆人去耗电。 “你这就回家去吗?”罗更看着她,像是在斟酌,也像是在衡量,慢慢说道:“南山一时还没到,你不妨陪我等等,说会话。” 米莱狄生怕自己一张嘴,对方就会听见她的心跳声。她点点头,往他身边走了两步。 “你叫我表哥,你比我小?你今年多大了?” “小几个月,”米莱狄答道,“十八岁了。” “也十八了……” 她几乎能够看出来,一个想法正在罗更脑海里逐渐成型。 参赛人员几乎全是内定好的,所以报名时间很短。正因为试炼赛全程开放给市民和报社,所以哪怕它真是大型表演,他们也不能在表面上改变规则,寄予某个家族特殊照顾。 要么加上她,要么就只带两人参赛,罗更现在只有这两个选择。 但米莱狄没想到的是,看起来爽朗又随意的罗更,实际上却小心谨慎得惊人:他详细地打听了米莱狄的父母,问过她家中亲戚,问她属于哪一支等等,有时好像还不相信她的答案,故意说一个错误的,引她回答——光是她如何出现在丛林会、又是怎么认识露娜的,他就旁侧敲击地从好几个角度都审问了一遍。 即使问了半天话,他仍然犹疑不定。 不行,米莱狄心想。 罗更与表面上完全不同,看起来根本不会轻易信任人,哪怕是同家族的也充满了戒心。再说,她回答得也太有耐心了,好像专门为了解决他的困境而来的一样…… 她必须冒点险。 “说来你别笑我,我今天还没吃早饭,”米莱狄说,“我打算早点回家,约几个姐妹一起……” 罗更犹豫了一下之后,微微一点头。 米莱狄心脏直直沉下去,机械地转过身。“加油,那我走了。” 罗更仍旧只是挂着一个笑,丝毫没有挽留她的意思。 米莱狄每走远的一步,都不像是在往远处走,反而像是往海底下沉。她要是走着走着从人行道上消失了,跌入某个黑沉沉的地方,她也不会奇怪的。 在她走出去十几米之后,身后传来了一声“等等”。 米莱狄浑身皮肤都颤栗起来,刚要急急扭过身去,却忽然意识到了:原来如此……罗更刚才是在观察她是否真有要走的意思。 那么,她绝不能表现得好像一直在等他叫似的。 米莱狄假装没听见,继续又走了几步,直到罗更又叫了一声,她才不确定似的转过了身。 “表哥?” “你过来,”罗更吩咐道,“南山那边好像来不及了。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代替他报名参赛?” 那一瞬间,米莱狄好像被分成了两个。 一个她在吃惊,犹豫,建议,推辞,说一切此时应该说的话;另一个她,在极遥远的地方,像是哭了,又像是在仰头发笑。 几分钟后,她仿佛像是喝了酒一样,从不甚真实的云雾里穿过,走进了委员会大厅。 她从罗更手中接过报名表,被工作人员引去另一张桌案上,写完信息、按下指印……她觉得自己肯定神色有异,但是在经过墙上一面镜子时,她扫了一眼,发现自己的面容竟然出奇地沉稳冷静。 她费了那么大心机,等待了那么长时间,做了那么多准备……最终完成报名手续,却只要短短的几分钟。 米莱狄交上报名表后一转身,面前“咔嚓”一闪白光,她忙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看见一个记者收起摄影机关,咕哝着在本子上写字。“高塔家族临阵换将……” “请跟我来,”一个工作人员对米莱狄说:“所有报名完成的选手,都会单独被分配一个赛场房间,你需要在那儿做准备,直到试炼赛开始……对,你的背包可以带着。经过委员会检查后合格的东西,可以在试炼赛里用上。” 米莱狄感觉到罗更在听见这句话时,往她身上扫了一眼。“你身上还带了试炼赛能用的东西?” 她当然不可能说“是”,闻言将袋子拎起来,笑着说:“我这不是刚买了粉吗。” 罗更这才点了点头。 他的疑心也像是一团粉尘,稍有动静,就会扑溅进半空里。 为了等南山,他直到现在还没开始报名;米莱狄向他道别之后,随工作人员离开时,罗更正弯腰填写报名表,金红卷发散下来一绺,垂在空气里。 她推开走廊大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次,她看见了高塔家的办事员。 他手中没有通讯机关,急匆匆地冲进了大厅里,叫住了写到一半的罗更。罗更站起身,二人凑头低声说了几句话,说着说着,他突然往米莱狄的方向投来一眼——这时,米莱狄听见前方女工作人员催促了她一声:“怎么不走了?” 她转过头,望着那姑娘,轻声问道:“如果现在有人要求我退赛,我会被退赛吗?” 那姑娘张了张嘴,好像从没被问过这个问题。“这……只要你自己不退,现在已经报完名了……” 这个答案就足够了。 米莱狄点了点头,进了走廊大门。 几乎在同一刻,罗更像旋风般扑近她的身后,已朝她肩上抓了过来;米莱狄早有预料,轻轻往前滑了一步,流云一样转过身,与罗更四目相对。 他的面色都涨得与头发颜色相似了,整个人仿佛是一匹发怒的红野马,相当漂亮。 “米莱狄,”罗更咬着牙说,“告诉我,为什么昨晚会有一个外貌描述与你很相似的人出现在南山家附近?” 南山家仆人多,或许是在她没留意的时候,被谁看见了? 米莱狄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几秒,她无声地笑了;她的笑容,像电似的打了罗更一下。 “我要求她退赛——”罗更的话只说了半句,就因为走近的记者们中断了。 “这边怎么了?”有人问道。 他回头看看,好像也明白一切都晚了。他压下怒火和音量,冲着米莱狄慢慢说:“没关系,进了赛也没关系。想不到我高塔家还有你这样一条蛇……进赛以后,更方便让我亲手斩断你。” “我很喜欢你现在愤怒的样子。”米莱狄只是温柔地说,“我想,我会更喜欢你以后的绝望。” 第十九章 寻找同盟 接下来的数个星期里,除了比赛时,所有选手都进入了与世隔绝的状态。 为了避免选手之间产生“提前结盟或互害的情况”——这是官方说法,尽管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每一个选手的住处都是独立封闭的。卧室、训练室和餐室都被整合在一个套房里;不仅出入通道都是独属的,连日程也严格地错开了。 在开赛之前,唯一一个让米莱狄了解她未来对手与潜在同伴们的机会,就是委员会发的介绍册了。 “海浪协奏曲”里的寒星、长歌等家族,都像高塔家一样,早已定好了赢赛的人选,当然也带上了足够被打倒的目标。他们参赛的唯一目的,就是保证目前的族长之位能顺利延续,应该不会在乎米莱狄;但是,要小心他们可能为罗更伸出援手。 另外需要加提防的对象,是“处刑人家族”。 处刑人很特殊。它不同于所有海浪协奏曲家族,是近些年才作为审判家族新培养的暴力机构而诞生崛起的。它在试炼赛中的意义,更像是审判家族留在赛场里的一只眼睛和一只手……除了尽量不与处刑人接触,不引起他们的敌意,米莱狄也没有多少能做的。 而米莱狄此刻之所以能坐在这儿,大概应该感谢名单上的下一个人:今年刚刚浮出水面的风角家族,古时原本也是阿尔卡纳家族之一,没落了不知多少年,如今再次试图回到海浪协奏曲中时,却只能拿出区区一个参赛选手,名叫麦芽。 如果不是多了这么小小的一个不稳定因素,以罗更的谨慎多疑,恐怕米莱狄还进不来今年试炼赛吧? 她在试炼赛最大的敌人,自然是高塔家的三人:栗唯、娜娃,以及罗更。 现在情况远称不上理想:还没开赛,罗更就意识到她是敌人了。开赛之后,想必他们会尽一切力量围剿米莱狄……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她才会选择困住了与罗更默契最好的南山,留下了向较而言威胁较小的娜娃。 他们会怎么下手? 她一边思考,一边打开了试炼赛赛制表。 繁荣试炼赛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热身赛,不涉及胜负,也不影响分数。 第二个部分,是由四局正式比赛组成的。理论上来说,众选手将各自为战,哪怕在团队作战中,组队对象也不限于是同家族的人;选手每赢一局就有二十分,有六十分即可出线,进入下一部分击沉战。 第三部分击沉战,也是产生家族族长的最终时刻了。 击沉战中,分两种情况:第一,某家族中若有一人以上出线,那么在比赛结束时,该家族剩下的最后一人,若也符合“至少击沉同家族一人”的条件,就是明年的族长了——这个条件的设置,是为了避免出现渔翁得利的情况。 第二,如果某家族只出线了一人,则必须击沉来自其他家族的两个出线选手,才能成功获得族长之位。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同家族中明明有不止一人出线了,但是其他人被外族人击沉,导致剩下最后一人自动落败——不管去年是否属于“海浪协奏曲”,只要今年没产生胜利者,该家族所有的议政权、商业经营权,甚至族长府都会被统统收回去。 米莱狄看完了介绍,一时仍没有任何头绪,只好再看一遍。 “繁荣试炼赛的馆存中,存有数百个游戏。 “每一年,繁荣委员会都会拿出数个游戏,放入备选池。热身赛,就是为了给选手们一个机会,投票选出他们希望进行的游戏内容。每个选手有五支旗子,可以在一小时内,自由决定将旗子插在哪五个游戏上。时间结束后,获得旗子最多的游戏,将会成为本年度试炼赛的五局比赛内容。如果旗子数分散或持平,则由委员会随机指定。” 等等——这或许是个机会? 米莱狄没看过热身赛,但就连正式比赛里,选手们也不太上心,有时候甚至是笑嘻嘻地就过去了,何况热身赛? 对于各大家族选手来说,谁赢谁输谁做什么都是早就定好的,与其他家族也基本没有竞争关系。他们每年都像表演一样,又顺利又敷衍地一路走到最后,所以他们很难站在一个真正的参赛选手角度上考虑问题——要增加胜利希望,就必须通过热身赛,定下对自己有优势的游戏。 她最好要在罗更反应过来之前,先控制住热身赛局势……米莱狄想着,在热身赛上画了一个圈。 赛前准备训练的一周,一眨眼就过去了。 作为唯一一个不变的环节,举行热身赛的地点与过程,每年都是一样的:海都图书馆的大厅经过清空、布置之后,摆上了数个特制书架、供选手休息用的桌椅;因为热身赛没有观众,只有围绕着大厅摆放的那一圈椅子上,零零散散坐了不少记者。隔了一周不见的选手们,通常把这一小时当作社交的机会,闲聊一通,结束后接受记者采访,就算完事了。 看上去,今年也没有不同。 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参赛选手的总数一般都是复数;哪怕今年多了一个风角家的麦芽,仍然凑了个三十人。此时这三十个选手,正三五成群地站在大厅里,有的在与熟人打招呼,有的低头窃窃私语,有的抱着胳膊出神……形貌最出众的罗更,几乎像是跳入视野里的。 他身材高大,那件暗绿外套与一头金红火焰的反差,鲜明得不容错认;米莱狄一进大厅,他就顿住了与身旁人的对话,二人目光越过半个大厅,拧在了一起。 “欢迎,” 在几人冷冷打量她的时候,从大厅另一头响起的女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一个穿着深蓝套装裙的黑发女人,正站在大厅里唯一一张书桌后,手中握着一只扬声筒。 “欢迎各位优秀勇敢的选手,参加本次第十一届繁荣重现试炼赛。我是本次试炼赛的主持人,繁荣委员会顾问长,阿米莉亚。” 凡是看过往年试炼赛的人,自然也都认识这个来自审判家族,始终面色冷淡的女人。 阿米莉亚每年都有一套必须要说的场面话,大家也都像没听过一样,听得很安静:“……未来一年中的海都议政员与各大家族族长,都将从在场各位之中诞生。这场热身赛,一是为了选定接下来的五局游戏,二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互相认识的机会。” 在她说话时,米莱狄在厅内扫了一圈,想将名单上的介绍与本人联系起来。 有几个年纪三四十岁的,一看就知道是现任族长,早就彼此认识;年轻人中,也不难判别谁是现任族长指定的继承人——因为参赛选手全都以家族为单位站成一小群,众星拱月似的将继承人围在中间。 唯有一个落单的棕发女孩,应该就是风角家的麦芽了。那姑娘看上去与米莱狄同岁,生了一双机灵水亮的眼睛,亮褐色头发像海浪一样起伏波荡。 “大家想必已经了解热身赛的大概内容,”阿米莉亚很快进入了主题,“现在我来仔细说明一下。” 图书馆大厅里,一共有十个备选游戏,选手们需要投票给其中五个。 每个备选游戏,都是由一个特制书柜来代表的;书柜一端挂着从1号到10号的标记,零散无序地坐落在后半个大厅里。 书柜每层木板边缘都加装了一排小插口,选手选好游戏后,将小旗插入插口中,就是投票了。 当热身赛结束时,工作人员会统计出书柜上的旗子数量,旗子数量最多的五个书柜号码,就决定了接下来试炼赛的内容。 “为了保持游戏趣味性,”阿米莉亚板着一张面孔说,“大家会发现书柜没有明确写出游戏内容,只装着书、小器具或地图之类的提示道具。比如说,有人想知道3号书柜的游戏是什么内容,就必须从3号书柜中的书和道具上作出推测。书和道具都可以拿起来看,但必须原样放回原位,不能搅乱、遮掩、涂改或挪动位置。” 因为热身赛不算正式比赛,米莱狄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细节——从其他人脸上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阿米莉亚指着桌上对应着十个书柜的文件夹,说:“热身赛后,我会现场宣布结果与入选游戏的内容。 “需要注意的是,热身赛不允许出现武力冲突,并且禁止使用机关术。违规者会被当场取消参赛资格。” 话听着很严重,可是大多选手瞧着都挺漫不经心;听得最认真的,却是风角家的麦芽。 在工作人员给每个选手都分了五只小旗后,阿米莉亚环视了一圈。 “大家还有问题吗?”见无人作答,她一点头。“那么,热身赛现在开始。” 计时开始后,气氛简直是出乎米莱狄意料地轻松。 选手们轻声细语、风度翩翩,不像是在竞赛,真像是来社交的——更别提委员会还准备了茶点桌椅。大部分选手商量一会儿之后,就四散而去了,也有的围在现任族长身边,走一步跟一步;大厅中好像放开了一群羊在山上吃草,氛围松软散漫,倒让悄悄躲出去的米莱狄松了口气。 她在热身赛一开始时,就先没入了书柜之间,远远地与高塔三人拉开了距离;此刻她一边注意着罗更等人的动向,一边扫了几眼自己藏身其后的书柜。 书柜顶层放着一幅装饰画,画着两个怒目圆睁的角斗士。好像嫌这提示还不够明显似的,中间零散地摆了几本书,分别是《角斗概述》、《体术入门》、《捕食兽武艺训练法》……米莱狄暗叹了口气,在最底层又看见了一对儿双剑相交的小武士塑像。 不用问,这个4号游戏肯定是武斗类的了。 针对热身赛,米莱狄知道自己的目标很简单:她不能让对罗更等人有利的游戏入选。 罗更的能力似乎比较平衡,可以另说;栗唯的力量和武艺、娜娃的眼力和对细节的把控力,都是她得尽量利用游戏内容压制住的……4号游戏正好适合栗唯发挥他的长处,她必须得想法将其排除。 但是,她想到了,罗更自然也能想到。 米莱狄站在原处,四下扫了一圈。大厅里十个书柜的位置凌乱得随心所欲,根本没有顺序可言。在几十步远以外,下一个书柜斜刺着从角落里伸出来,侧身上挂着的号码牌却是10号了。 “是战斗类的?”忽然有人笑着问了一声。 米莱狄转回头。 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女选手,看胸前徽章是长歌家的。态度这样自然,应该是还不知道她正在与高塔家的叛徒说话。 她应该不会在这儿留旗子吧?米莱狄不太抱希望,点点头说:“好像还是二人对战呢。” “我可不选这个,”那女选手果然笑着说:“我估计只有那些小男孩愿意打架玩呢。” 说罢她点点头走了,一面旗子也没留。 不……这对她而言,不算是好事啊,米莱狄愣愣地想。 热身赛的最重要资源无疑是旗子,她必须得在罗更动手之前,收集到尽可能多的旗子才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让人把旗子先投出去…… 米莱狄一边想,一边走近了10号书柜。 那儿已有了两个会期家族的选手,似乎是一对姐弟,二人在她胸前徽章上瞥了一眼,姐姐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你也想选这个吗?这个游戏好像不错。” “是什么游戏?” 那姐姐指着一幅画说:“你看,画中这小孩用手蒙着眼睛,旁边的人在对他描述一个定式,不是猜谜就是解题吧。” 确实,10号书柜上尽是一些《世界十大谜团》、《数字与逻辑之奥秘》、《挖掘他人话语中的秘密!》之类的书。 那个应该是她弟弟的年轻男孩,却跟姐姐不同,似乎对解谜游戏一点兴趣也没有。回想着刚才那一个长歌家女选手的话,米莱狄试探地说:“这不错,不像我刚才看见的那个,要动手打架。” 会期家弟弟的注意力一下子抬起了头——对于年轻男孩来说,武斗似乎就等于刺激好玩,尤其是在不会有严重后果的时候。“对战?” “是啊,好像涉及了角斗术……” “我去瞧瞧!”他抬腿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诶,是哪个书柜?” 米莱狄抬手一指,还没来得及说号码,那弟弟已看见了远处角斗士的画,一阵风似的跑了。 会期家姐姐好像不大好意思,笑了笑,也赶紧跟上了。 有了角斗士的画作号召,那弟弟很快就来到了书柜前;姐姐好像跟上去劝了几句,弟弟却还是插上了一面小旗。 米莱狄按兵不动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没人注意的时候,她才迅速走近4号书柜,悄悄地将小旗拔了下来。看见这一幕的,只有坐在大厅边缘的记者们——一群不能以任何方式干涉比赛的人。 她将小旗插回腰间的旗袋里,心脏砰砰跳。 开局还算顺利,这么快就拿到了一面旗子;只是靠自己像个贼似的一面面地搜集,不仅效率太低,风险也大……更何况高塔家那三人迟早会盯上她的。 如果能有一个同盟的话,就好办多了。 为了不被罗更几人堵住,她不愿在同一个角落里待得过久,见时机合适,就快步走向了接下来的几个书柜。 5号书柜好像是一个商业类游戏,已经有了一面旗子;1号书柜应该是一个捕猎游戏,也收获了两面旗子,只是米莱狄却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当她来到2号书柜时,一个女孩听见响动,回头瞥了她一眼。 “是风角家的麦芽吗?”米莱狄心中一喜,见四下无人,对那女孩笑着伸出手。“我是米莱狄,我正找你呢。” “米莱狄……啊,高塔家的?” 离近了看,更觉麦芽小巧玲珑;她才到米莱狄肩头高,又灵透又明亮,整个人好像从花瓣上滑下的一滴蜜糖。 麦芽有点儿疑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从介绍名单上看见你的时候,就考虑过你的情况……或许我能给你提供一点帮助。” 看见麦芽的那一刻,这一番话就流入了米莱狄心里,此刻又从她口中流了出去。她态度和善地说:“风角家只有你一个人,很不容易吧?你只凭自己,要拿下三局比赛,已经困难重重了。就算你成功了,在最后一轮击沉战时,你还得劝其他家族分两个人出来给你……稍不留心,你就是众矢之的。” “我知道,”麦芽叹了口气,“我在心里也想了无数遍。” 米莱狄正要说话,却没料到她继续说道:“但是无事献殷勤,非……那个,不是,反正有原因。总之你要帮我,肯定因为你要用我,我能为你提供价值,是不是?” 麦芽反应快,张嘴却这么老实,别人肚子里转一转的想法,她倒非说出来不可。 这样的姑娘,米莱狄倒是第一次见。她有点愣,打量麦芽几眼,麦芽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睛,脸上却微微泛了红。 她带着点犹豫,慢慢说:“因为高塔家希望在‘海浪协奏曲’中能有更多同盟……” “你净骗人,”麦芽一张嘴,四个字就滑了出来。 别说米莱狄了,她自己先被吓了一跳。 “那个,不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她努力好几秒,终于有了合适的话:“你骗人。” 饶是米莱狄,也有张着嘴说不出话的时候。 “你们高塔家继承人是那个男生吧?高高的,金红头发,长得很好看,而且一看就知道他也知道自己好看。” 麦芽放弃了说好话的努力,伸出胳膊,在罗更的高度上比了比。“他之前看到我,直接就把眼睛转开了,一点拉拢我的热情也没有,都不认识我是谁——啊!” 米莱狄后退半步,觉得自己和她说了不到一分钟的话,却像是在颠簸浪头上翻了好几番。“怎么了?” 麦芽一双水波般透亮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她。这姑娘激动时,更明亮了好几分,简直让人担心会不会把蛾子招过来。 “你……我明白了,”麦芽从书柜间隙中往外扫了几眼,压低声音说:“现在一想,自从热身赛开始,你根本没和同家族的人一起行动嘛。你要是需要帮助,为什么不找同家族的人,反而找我?这么说……你总不会是要趁试炼赛的机会,夺过族长之位吧?” 米莱狄生出了不该与她搭话的后悔。 “你一看就不像是愿意屈居人下的,”麦芽很佩服似的叹息道:“你真敢想!不过谁不想做族长呢,我都急死了。等我做了族长,有了钱,我要把那个写‘芬妮冒险记’的家伙包下来,天天给我写故事。你说,我们要怎么联手互助?反正你夺的又不是我的位子,你这个盟友我不要白不要,你说对吧。” 第二十章 绝路与号码 此时大厅中低声谈笑、闲庭信步的选手们,或许想不到,角落中有两个女孩正在商讨如何控制住这一场热身赛。 “要确保你我能在接下来比赛中顺利拿到六十分,就必须让这一轮热身赛选出我们擅长、有把握赢的游戏……”一边监视着大厅里的动静,米莱狄一边压低声音对麦芽说道:“而不能让他们擅长的被选中。” “他们”是指谁,自然不言而明。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篡权犯上”,麦芽听了倒很平静,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她虽然有点儿怪,和各大家族年轻人的行事不是一个风格,但重要的是二人处境需求都相似、又有同样的目标,她头脑又足够灵敏——有了她作帮手,米莱狄才总算感觉一切都能开始了。 麦芽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我也不是没想过,所以我没给1号和4号投旗子……可是我们两人加一起,也只有十面旗子啊。” “没错。”米莱狄答道:“要让热身赛出现我们希望的结果,我们就必须掌握足够的旗子。” “每人只发了五面,怎么掌握足够的——”麦芽话才说了半句,顿时咬住了自己的话头。她看着米莱狄,有点结巴地说:“不、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米莱狄一歪头,问道:“书架上的东西不能挪动,规则说得清清楚楚了,可是规则里曾经提过一句,不能挪动别人的旗子吗?” 在麦芽一时没话的时候,她追加道:“为什么规则中不禁止选手拿别人的旗子?因为热身赛表面上是给游戏投票,实际上却是一场对于旗子的争夺战。谁先悟出这一点,谁就有了赢机。” 麦芽圆睁着眼睛,喃喃说:“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应该怎么争夺?” “我刚才看了一圈,发现他们好像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没意识到在热身赛中,旗子到底有多重要……旗子早早留在书柜上,人就走了。我们必须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尽量把大部分旗子都收集到手,最后一刻,才把我们手中的旗子投出去。” 麦芽点点头:“怪不得你需要我呢。” 米莱狄苦笑了一下,从书柜间隙中往外看了看。 热身赛开始不到十分钟,高塔家三人要商议的也都商议完了,对她的搜寻也开始了:罗更几人此时正一面若无其事地看书柜,一面在大厅中四下梭巡。大厅再大,她也不可能一直藏下去;到时一旦被发现、被盯上,她哪还有活动空间? 她太需要麦芽了。 麦芽一加入,就代表米莱狄能控制的旗子立刻多了五面;同时米莱狄可以放心吸引住罗更三人的注意力,让麦芽暗中收集旗子——她不受人怀疑,效率恐怕还要高些。 二人知道时间不多,迅速商定好细节后,麦芽先一步悄悄离开了;望着她的背影,米莱狄也不由攥紧了袖口。 接下来,她需要反过来利用搜寻跟踪她的高塔家三人,将他们从麦芽身边远远引开,给麦芽提供方便——将行动交予他人,这自然让人有几分不安心,只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而麦芽似乎也可堪信任。 只是米莱狄没料到的是,她确实很快就被娜娃发现了,娜娃也果然像附骨之疽一样,在她十几步开外跟了一会儿;可是当她走入两个书柜间的时候,栗唯却忽然从柜子后转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再一回头,娜娃也不知何时急步跟了上来,正站在她身后,张开了双手。 “不好意思,”娜娃笑着说,“你就留在这儿休息吧。” 米莱狄一怔。 “我们是不会让路的,”栗唯冷冷地说,“我欢迎你动手推人,我等不及要让你的参赛资格被取消了。” 原来他们竟要利用这一条规则吗? 他们把自己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发现麦芽在外面的行动了吧?米莱狄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想。只不过被堵在这儿,实在叫人憋气,而且看不见罗更,她也不放心…… “我不在乎,”她主意一定,笑着说:“你们要看着我,就得看好了。” 高塔家二人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一样。 默默地站了十来分钟之后,感觉留给麦芽行动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米莱狄才像是刚发现书柜上的游戏一样,说:“噢,这个游戏好像挺有意思。我准备给它投旗子了,你们不投吗?少了你们的旗,罗更能行吗?” “你闭嘴吧。”栗唯说。 米莱狄耸耸肩,抽出小旗,抬高手臂,插进了顶层边缘。旗子一插好,她立即反手抓住了木架——在娜娃惊叫一声冲上来的时候,米莱狄已经手脚利落地爬上去了一半。 “欢迎你们拉我下去,”她回过头笑道:“我等不及要让你们的参赛资格被取消了。” 栗唯那只快要触到她的手,硬生生地停在了空气里。 从书柜顶层冒头、又跳下书柜的过程,一下子就把记者们的注意力给吸引到了米莱狄身上。在迷惑与惊讶中,他们纷纷离了座位,还从大厅边缘时不时跟着她走动几步,好像想看看这个选手是怎么回事;或许是顾忌记者,或许是见堵人方法不奏效,高塔家二人一时从她身后消失了。 米莱狄走了半圈就发现,书柜上几乎一面旗子也没有。 时间都过去一半多了,是没人急着投票,还是麦芽把旗子都收完了?不,不会是都收完了,否则旗子被收得这么干净,怎么会没人发觉? 麦芽呢? 她刚想起那姑娘,就见麦芽从不远处的书柜后忽然露出了半张脸;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悄悄朝米莱狄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还没人投出旗子吗? 麦芽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她,比出了一个四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旗袋。 米莱狄明白了,麦芽只收到了四面旗子。 三十名选手一共有150面旗子,过了这么久,却只投出了四面……无论怎么想,比例都不正常。 米莱狄紧紧握起拳头,慢慢地又看了一圈。 阿米莉亚的通报忽然从大厅里响起来,微微惊了她一跳:“热身赛还剩下十八分钟,请各位选手抓紧时间,及时投票。” 这句话听在米莱狄耳里,过了几秒,才渐渐地沉下去,沉入了心里,“砰”地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手心里忽然出了一层汗。 不对……阿米莉亚一直很安静。如果她在热身赛过了一半,或者剩下十分钟的时候通报计时,或许还算正常;但是她却偏偏在前不挨后不靠的“十八分钟”上通报计时——好像阿米莉亚察觉到了什么事,觉得需要催一催,所以才发出了那一声通告似的。 是她多想了吗? 但这只是第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第二点不对劲,是在场众选手的样子,实在太闲散了。 从她此时所在之处,能看见大厅里三三两两的试炼赛选手,此时正倚着书柜闲谈。听见阿米莉亚的通告之后,众人转头瞧了瞧,却谁也没有动,只是重新投入到了他们中断的谈话里。 他们显然早就把每一个书柜的内容都看过了,如今时间剩得也不多了,为什么还不投票? 一个猜测,此时就像乌云一样,从米莱狄意识的地平线上渐渐升了起来。她压下惊疑,大步走向了离她最近的两个选手——一个是寒星家的人,一个是梦生家的人,此时聊得正热乎;当她走近的时候,二人都是微微一怔。 米莱狄尽量面色平静地笑了一笑。“打扰了,我想问一问,你们投票的旗子……” 她说到这儿,有意停住了话头,往她们二人的旗袋上扫了一眼。 都是委员会统一发的袋子,从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寒星家的女选手摆了摆手。“哎,我们的旗子都早就交上去了,今年由族长统一分配嘛,怎么,你不知道?” 米莱狄希望自己心中那一颤,没有在面上流露出来。“噢,我的也交上去了,”她近乎机械地说,“我就是想来确认一下……” 另一个梦生家的女选手看了看她胸前的徽章,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你们高塔家还真有意思,”她抱怨似的说:“说想要决定今年的比赛,让族长收了我们的旗子,还不放心,还得来问问?” 果然——果然是罗更。 米莱狄的脑海里隆隆地撞击着这一个念头,一时间好像在不断往黑海中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应付过去、转身离开的,连身旁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娜娃正站在前方两步远,抱着胳膊。 “想不到被你注意到了啊?不过没关系,你发现也晚了。”她凉凉地说。 米莱狄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想和罗更哥哥竞争,实在太傻了。”娜娃一双细长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两下,问道:“你是不是真像他所说那样,以为热身赛是你的一个机会?” 米莱狄觉得自己喉咙,舌头,口腔里好像都泛开了苦腥血气。 “我们早就制定好了方案,连一丝一毫的希望也不准备给你留。你在这儿认识多少人?你知道罗更哥哥认识多少人吗?参加试炼赛的各大族长,要么是茶罗斯叔叔的同事,要么是茶罗斯叔叔的朋友……罗更哥哥开口请他们帮个忙,自然就能把旗子集中在一起。” 确实……用上茶罗斯的情面,说动其他族长们帮个忙,或许不难。 对于娜娃来说,米莱狄可能就是一个想做国王的小丑,叫人连可笑也生不出来。 她叹息着说:“热身赛中会获选的游戏,早在前半小时就决定完了……你再挣扎扑腾也没有意义。你听我的,现在去找罗更哥哥认罪,将你的旗子给他,或许还能换回他的原谅……毕竟罗更哥哥是个很宽容的人。” 米莱狄与罗更相知不深,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对方会是个宽容的人。 她真想说,不到最后一刻就认输,不是她的风格,却半晌也没发出声音。 娜娃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她已无可救药,转身走了。 米莱狄慢慢地抹了一把脸。 哪怕算上麦芽的,她们一共也只有十来面旗子罢了;对方手头上却有不止100面旗子,能够轻轻松松将他们选好的五个游戏送入正式比赛,比数字,米莱狄连一点希望也没有。 她被自己嘴唇上的疼给唤回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咬得太狠了。 不,局面还没有走入绝境。 不论如何,米莱狄察觉得还不算晚;现在离热身赛结束还有至少十五分钟,仍不是绝路。毕竟罗更还没有意识到,她不光是有她自己,她还有一个同盟军——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打出麦芽这张牌,但至少她手上还有牌可打。 在得知事态发展之后,麦芽的脸色都急得白了。 “或许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他们投出旗子之后,热身赛结束之前的这一段时间……” “可他们也不傻,能给我们留下抢旗的机会吗?”麦芽反问道:“如果他们在最后一分钟才插旗的话——” 她话没说完,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米莱狄望着麦芽顿了顿,这才顺着她的目光,慢慢转过头去。 娜娃正站在不远处,仿佛整个人是刚刚从阴影中探出来的一部分,无声无息地立在那儿,好像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书柜或者一把椅子。以米莱狄的耳聪目明,竟也没有察觉到刚才娜娃走后,是什么时候重新返头悄悄跟上来的。 “原来你还有一个帮手。”娜娃点了点头,似乎又意外,又不意外。“罗更哥哥跟我说,即使我们胜券在握也不能放松,一定要将你手上的牌全毁掉。看来他又先你一步落对了棋呢。” 她在转身离开之前,又上下打量了几眼麦芽,说:“风角家的?真没有眼力,你投错边了。你连哪边势大也看不出来吗?” ……要说刚才还不是绝境的话,现在就是了。 “完了,她是去向罗更回报了吧?”麦芽喃喃地说,“想不到我真投错边了。” 米莱狄怔怔地沉在自己思绪中,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罗更那一边,却可以称得上是雷厉风行。感觉上好像娜娃才消失了不一会儿,罗更就大步流星地朝二人走了过来,人还没到,已经扑来了一股暖风。 他好像看不见旁边的米莱狄,笑容亲昵地朝麦芽伸出了一只手。 “风角家的麦芽吗?”他说话时,一绺金红卷发跳下额头,与他的目光笑容一样轻盈。“幸会,我是高塔家的罗更。” 麦芽看了一眼米莱狄,才戒备着慢慢伸出手去。“热身赛不能动武,”她还小声提醒了一句。 罗更爆发出了一阵爽快的大笑。 “我当然不会对你动手!”他唇齿鲜润雪白,仿佛会发光一样,说:“我愿意代表现有的海浪协奏曲家族,欢迎风角家在百年之后的重新回归。如何,现在你的热身赛进行得还顺利吗?” 麦芽抽回手,面色古怪,好像在暗中和自己较劲似的。 “顺……不,不太顺利。”她艰难地说,似乎好不容易才吞回一句“顺不顺利你还不知道吗”。 罗更点了点头,笑着说:“热身赛马上也要结束了,挺遗憾,即将选上的游戏都不太适合孤身一人作战的女孩。想必你接下来的比赛会很艰难——” 麦芽打断了他。 “你想让我不再与米莱狄合作,是吗?” 罗更的面色一顿,随即又是一阵大笑。“我喜欢快人快语的姑娘!” 麦芽比他想的可要“快人快语”多了。 “要不是她找我联手,你眼里都看不见我,欣赏谁去啊。”她咕哝的时候,声音也足够让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也不傻,我要是不同意,接下来我肯定要输,我不输你们都会确保我输。可是我都和她说好了,现在眼见失败才反悔,有点不要脸。” 她好像一点也没察觉,身旁几人的面色随着她的话一时明一时暗,都不大好看。 “我可以保你赢赛,出任族长。”罗更维持着风度说。 “族长我想当,脸我也想要。”麦芽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想了好一会儿,才对罗更说:“你最后肯定能匀出两个人给我击败么?你也不能保证你身后这俩人就能留到最后呀。” 罗更此时脸上的笑容早已没了,只剩下笑容的虚魂,隐约着没完全散去。 “当然没问题,”他勉强说,“否则我找其他家族商量商量,匀你一两个人也根本不是问题。” “也是,你爸肯定朋友多。”麦芽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正式比赛,我可以不再与她合作……可我既然与她有约定,热身赛里就得帮她。” 她转头看了看米莱狄,说:“这应该还算公平吧?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热身赛我还是和你一边的,我可以把我的旗子都给你。” 米莱狄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失态,但绝不允许自己在罗更面前表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此时已勉强恢复了冷静。 “热身赛的失利,主要是因为我的计划慢了一步,因此丢失盟友,我只怪我自己。”她慢慢地将话从胸口里绞出去:“你不必把你的旗子给我,你哪怕现在就放弃,我对你也没有怨言。” 麦芽似乎想要反驳,还没开口,米莱狄继续说道:“我的存在对于他是个威胁,而他又觉得,你是唯一一个会与我结盟的人。也就是说,我对他的威胁越大,你就越稳。记住这一点……记住是我的存在,才让罗更愿意确保你赢赛的。” “一通乱讲!”米莱狄话没说完时,娜娃已经跳了起来,“怎么,罗更哥哥帮她的忙,最后倒要算在你头上?” 米莱狄用尽全身力气,对麦芽笑了一笑。 “她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否则脸往哪儿放?”罗更如愿以偿地使米莱狄失去了唯一一个盟友,笑容倒是明亮极了:“麦芽选手,既然她都不介意,请你随我们来吧。” 麦芽看了米莱狄几眼,似乎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咬着嘴唇随他们走了。 人一走,在罗更面前强装出来的镇定就消散了,米莱狄差点没站住。她赶紧拉过了一张椅子,跌坐下去。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书柜,终于慢慢蜷下腰去,将脸埋在了手里。 身材凝瘦的少女,看着仿佛被折断了一样。 连一场热身赛都赢不下来,难道她与罗更的差距真就那么大吗? 大厅里的记者们,早已意识到今年的热身赛出了状况;罗更与米莱狄的一番交谈之后,几乎有一半记者都围坐在了她这一侧。 按照比赛规则,他们必须连表情都忍住,更别提出声发问了,只不过即使他们如此安静,米莱狄依然能感觉到一句又一句无声的评论——“与现任族长家作对,她太天真了”,“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与一个系统对抗吗”,“她彻底完蛋了,这倒是一个好新闻”…… 经过罗更的一番努力,所有的旗子都被集中在各个家族族长手里。当尾声临近时,这些旗子就会按照罗更的意志,被插去相应的书柜上。 罗更是一个小心多疑的人,他不会放任插好的旗子不管,一定会安排人把守。热身赛不允许武力冲突,他们只要往那一挡,米莱狄就束手无措了。 她已被逼入了完全没有回手之力的境地,怎么想,罗更都已经获胜了。 当阿米莉亚提示热身赛只剩最后五分钟的时候,或许是繁荣重现试炼赛有史以来第一次,场内书柜上竟然一面旗子也没有——这是当米莱狄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转了一圈的时候才发现的。 她发现的另一件事是,这次居然没有人监视她了。 因为几乎所有选手都正围在阿米莉亚书桌前,地上层叠堆积着大量旗子;罗更几人一边点旗子,一边迅速将旗发进各个选手手里——很显然,在最后关头到来时,所有旗子都在会几个呼吸之内被插好。 人和旗都集中在那一头,米莱狄独自像个游魂似的飘在书柜间。 她看看那一大群人和那一大片旗,又转头看了看书柜。 一定有办法,她茫然地想,一定有……只是,是什么? 她还有时间吗? “现在离比赛结束还剩下一分钟。” 罗更部署已久的行动,终于开始了。 随着各大族长一声令下,仅仅六十秒的时间,所有人与所有旗就能如此有序、如此迅捷地,流向了对罗更三人最有利的游戏:角斗、对战、小队战…… 记者们此前哪里见过这样的热身赛,一个个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或许是旁观者清,有人忽然低低地“诶”了一声,马上被不知是谁的一声“嘘”给压灭了声气。 “时间到!” 当阿米莉亚的嗓音将热身赛掐出尾声时,推门走进来了几个工作人员。“没投完的旗子也不允许再投了,现在请立刻从书柜前后退一步。” 罗更阵营人多,掐着点把旗子投完了,五个书柜上密密麻麻、旗帜招扬。他已尽了最大努力,不让得意亮在脸上,一个个地向各选手道谢;相反,米莱狄却沉默安静得像个修女,又像是已经接受了命运。 “请大家集中在空地上,”阿米莉亚吩咐道,“现在工作人员将清点旗子数量,再由我统一公布。” 那几个工作人员对于统计旗数这一工作可算是轻车熟路,众参赛选手只等了十分钟,所有结果就交进了阿米莉亚手里。 坐在桌后的黑发女人,一张张读过手中计数纸后,抬眼扫了一圈众选手。 好像不是错觉,米莱狄觉得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阿米莉亚古井无波地拿起了扬声筒。 “现在宣布本次繁荣重现试炼赛热身赛的最终结果。”她平静地说:“有五个书柜都获得了超过25面以上的旗子,顺利获选,成为本次试炼赛的正式比赛内容。它们分别是——” 罗更眼中亮起了跳跃的火光。 “2号,3号,7号,9号和10号。” 第二十一章 处刑人第三子 最初的那几十秒钟,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系列号码有什么不对。 直到罗更忽然微微一皱眉头,看了看离他最近的、插了二三十面小旗的书柜——也正是代表了武艺角斗游戏的那一个。 “请问,这个角斗游戏选上了吧?”他好像自己也不敢相信,对着那一大柜子旗,自己还需要确认一句似的。 阿米莉亚摇了摇头。 在哗然而起的惊疑声里,整个大厅都被困惑给牢牢攥住了。 “我就说嘛,好像有点不对头。”罗更维持着体面的风度,笑着对工作人员说:“看来你们把号码弄错了,看看旗子数就知道了。” 一个工作人员看了一眼阿米莉亚。 “没错啊,”他小声说,“我统计的就是这个书柜。” 罗更“哈”地笑了一声,说:“不,阿米莉亚小姐刚才说——” 他停下了话头。 ……他反应过来了。 米莱狄几乎能看出来,那阵明悟是如何像天光一样打下来,落入罗更脑海,照亮了谜团的。他不傻,在转瞬之间就明白了,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扭头冲向了书柜另一侧。 在书柜另一侧上,挂着一张号码牌,写着“10号”。 “不、不对——谁记得这个书柜的号码,一开始是什么?”罗更死死地皱着眉头,望着各个参赛选手,厉声问道。 “啊……好像是4号吧,”曾与米莱狄说过话的那一对会期家姐弟中,姐姐举了举手说,“我们一开始把旗子投给了10号,这个我记得。但10号是那边的书柜,解谜的……” 罗更已经不需要继续问了。 他腾然升起的怒火,冲开了他身上像盖子似的那一层风度;他一把扯下了号码牌,急急走到阿米莉亚桌前,将它往桌上一掼,说道:“有人把号码牌给替换了,它原本是4号,那么旗数应该统计给4号才对,请你们重来一次吧!” 他话一说完,大步朝米莱狄走了过来,连激起的风都好像要扇她巴掌一样。他咬着牙问:“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在你们统计旗子的时候。”米莱狄低声答道。 “你怎么死到临头,也不肯安安静静,非要拿无用的招数来烦人?” 米莱狄一歪头。“真的无用吗?” 大厅内静了几息。 阿米莉亚低头看着那张号码牌;各大家族的参赛选手,有的看着罗更,有的看着米莱狄;而米莱狄,此时正看着阿米莉亚。 她能体会到成百上千种情绪,仿佛冬季浮冰一样,细碎坚硬地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叫她好像随时都会激灵灵地打起颤。在十分钟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厚厚冰面下的河里,找不到出口,如今却马上就要看见天光了…… 离真正反败为胜,还差一步。 米莱狄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全大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慢慢地说:“热身赛的目标,是要选出自己想要的游戏序号,而不是为了选出这几个书柜吧?” 罗更一时间嘴张开了,却没有出声。 “如果你心有不服的话,不妨请阿米莉亚小姐再念一次热身赛的规则好了。” 米莱狄的目光紧紧笼在阿米莉亚身上,说:“‘当热身赛结束时,工作人员会统计出书柜上的旗子数量,旗子数量最多的五个书柜号码,就决定了接下来试炼赛的内容。’请问,这是不是热身赛规则的原话?热身赛中不允许挪动的,只有书柜上的书和道具,却从来没说过旗子与号码牌也不能动,是不是?” 阿米莉亚后背笔直地坐在桌后,不置可否。 记者们远远地盯着这一幕,影像机关都高高低低地拿在了手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咔嚓“一响,叫大厅中众人都回过了神。 “对啊!”麦芽拍了一下额头,说:“我明白了,因为每个游戏都是以暗喻和谜团的形式存在于书柜上的,所以委员会也没法以游戏名称来计算旗子数量,只有书柜上的序号,才代表了相应的游戏。而每个书柜都很不同,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了,所以你们插旗的时候也没注意号码……” “你闭嘴,”罗更转头狠狠地甩了她一句,“你现在放这马后炮有什么用?” 被喝骂的人明明是麦芽,却有几个其他家族的女选手,露出了被抽了一下似的神情。 米莱狄转开了眼睛。他们再怎样争吵,都不是重点;重点只有一个人——阿米莉亚。 繁荣委员会就像是一道守着财势之路的大门,各大家族族长上任之后,首先就要和委员会打好关系……假如阿米莉亚一口咬定米莱狄的作法是违规,明摆着也要偏袒罗更,那么她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见阿米莉亚还没开口,米莱狄再次紧逼一步,直直地盯着她说道:“阿米莉亚小姐,热身赛选出来的五个书柜号码,对照的是哪五个游戏,不仅是我们,我想记者们应该也很想知道。” 阿米莉亚的眼睛迅速朝大厅边缘闪了一下。 试炼赛全程开放给报社和大众,还真是一件好事。 阿米莉亚终于开口了。“规则没有禁止的,就是允许的。热身赛中获胜的渠道很多,挪动号码牌、使对手为自己的目标投票,也是获胜办法之一。因此本轮热身赛中,获旗最多的书柜号码,我在此判定为有效。” 大厅里出奇地安静,仿佛人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的神色仍旧十分淡漠,对罗更放平了语气,说:“你在热身赛中失败了,只不过是换了一批游戏被选上,不代表你最终不能获得胜利。记住你的身份,哪怕在挫折中也不能失态。” 这几句宣告如同一石惊起巨浪,天花板都快要开始发颤了。罗更自然不肯放弃,仍在拼命地朝阿米莉亚争辩,还用拳头砸了一次桌子,但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嗡嗡震耳的嘈杂里。 每一个人都在说话,每一个人都在观察米莱狄。记者们更是都不敢相信今年试炼赛竟有此变故,早就涌了上来,将她围在一个由影像机关、纸笔和问题所组成的圈子里,挤着想要听见她的回答。 其中最频繁的问题,无疑是那一个避不过去的:为什么米莱狄竟敢挑战现任家族族长? “这什么特殊的呢,”米莱狄答道,“参与试炼赛的大多数选手,不都是在挑战现任族长吗?” 记者们一愣。 “当我有值得一说的经历时,请放心,我一定会告知各位。现在,我的经历还没开始呢。”米莱狄向记者们点点头,挤出人群,大步走向阿米莉亚的桌前。 罗更站在她身边;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被怒意激发出的热,像脉搏一样,一下一下烫得惊人。 “阿米莉亚小姐,”米莱狄看着桌上的文件夹,笑着问道:“按照往年惯例,现在应该宣布入选游戏了吧?” 从刚才阿米莉亚宣布热身赛结果有效开始,她的目光就几乎没有离开过阿米莉亚超过三秒。更确切地说,是没有离开过她书桌上的文件夹。 即使繁荣委员会为了罗更一人故意撤换游戏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她也不得不防着一手。只有阿米莉亚当场宣读了一早就备好的游戏内容,米莱狄才敢完全放心。否则委员会就是组织方,他们要偷梁换柱还不简单吗? 阿米莉亚的五官皮肤仿佛都是冻上去的,并不为米莱狄的怀疑而动容。 她伸手翻出了五个游戏文件夹时,大厅中的嘈杂人声也渐渐落了,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书桌。 “现在由我宣布本次试炼赛的入选游戏内容。首先,是试炼赛第二部分所采用的四个游戏——” 第一局游戏,“绑架国王”:阵营游戏,由全体选手分为两个阵营,时长不限。 游戏顾名思义,只需要成功将对方的国王抓获,则获胜阵营内每一个选手都可以获得二十分。 第二局游戏,“密室生还战”:单人游戏,时长三小时。 所有选手都被独自关在一个小房间中,建筑物内没有走廊通道,仅有一个房间连接着外界。选手必须想办法离开自己的房间,并找到一条向外的道路,离开建筑物。 但离开过程中,绝不能与他人同处一室。如果进入了已有人在的房间,那么外来者则失败出局;原本在房间内的人则获胜出局。 第三局游戏,“就是一个简单的答题游戏”:阵营游戏,由全体选手分为两个阵营,总时长一百二十分钟。 每个阵营都会得十二个谜题,双方的问题虽不同,难度却相差无几。哪一方阵营先得出6个以上的正确答案,则该阵营获胜,所有该阵营选手获得二十分。 第四局游戏,“拆东墙补西墙“:单人游戏,只要参与时长足够三十分钟,选手可以自行决定是否退出。否则的话,游戏将持续六十分钟。 每一个选手都会在腰间系上分数牌,每拥有二十分,就有一个分数牌。从他人身上夺得一只小牌,就等于从他人身上夺走了二十分。 需要注意的是,争夺当中,任何武力冲突都是不允许的。分数牌其实是一个内置了传感器的小型机关,当选手的身体受到他人强度为4以上的冲击时,攻击者则会受到违规处分。 在游戏结束时,将为场内未退出的选手统计分数牌数量,拥有三块分数牌者,即可出线。 所有拿满六十分的选手,都将进入最终一轮击沉战。 击沉战中,所采用的是7号游戏“淘金猎人”。 “淘金猎人”时长两小时,场地位于远离海都的一个小岛上。出线选手不能携带任何个人物品,且必须戴上具有家族标识的“猎人徽章”,时长结束时如果身上没有徽章,就意味着被击沉了。 达到胜利标准者,则出任下一年族长。 在米莱狄看来,每一个游戏都称得上是有挑战性,但她也看出来了,如果参赛选手愿意互相配合的话,这些游戏根本没法阻止他们彼此输送分数,让早已内定下来的人选赢得比赛。 相反,假如有一个选手,要与一个家族的小队、甚至是组织游戏的委员会都对着干的话,试炼赛就可谓是艰险重重、不见天光了。 “诶,连一个小队游戏也没有啊?”当阿米莉亚介绍完之后,场内不知是谁喃喃地说了一句,“也没有双人对战型的……” 那是当然的。 罗更一心想要挑选针对米莱狄弱势的游戏,而米莱狄一心要选能避开高塔家优势的游戏,自然就造成了眼下的结果:所有选手要么必须各自为战,要么被划分到十五人的大阵营中去,与一半选手共命运——能给高塔家机会,让他们单对单、或以小队拿下米莱狄的游戏,都早已被淘汰了。 “本年度第一场试炼赛,将于三日后进行。”阿米莉亚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上,说:“在试炼赛开始之前,我将会再为大家作详细的规则介绍。” 她环视了大厅一圈,说:“那么,请各位选手跟从工作人员引导,返回自己的住所。各位,三日后再见,祝大家好运。” 米莱狄不愿意走在那一群不断窥视、打量和品评她的目光之中,所以没有急着动身;只是她即使有意站在角落里,却还是免不了被人发现——第一个就是麦芽。 在米莱狄赢得了想要的热身赛结果以后,可能全场就属麦芽的面色最轻盈了,从她面前走过时,这姑娘还悄悄比了个“干得好”的手势,又小幅度地摆了摆手作为告别,才匆匆走了。 尽管她在热身赛最后随高塔家三人走了,米莱狄却实在也生不出愤忿。 第二个,是高塔家的三个人。罗更此刻已经冷静多了,经过米莱狄时连一眼也没朝她看;但他身后的栗唯与娜娃,却对她投来了一眼又一眼,好像热身赛后的米莱狄,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同生物。 但真正引起了米莱狄注意的,却是在那之后,从她面前走过的一个陌生少年。 那少年显然是某个家族的指定族长继承人,几个参赛选手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摆手、一抬脚之间,都透着沉默与顺从。只是与随从人员相比,那少年个子矮矮的,身材瘦削单薄,乍一看只有十五六岁,让人怀疑他是否真到了参赛年龄。 唯有当他转头看了米莱狄一眼的时候,才让她真切地意识到了,他不仅已经达到年龄,甚至可能远比参赛的大多数人都更成熟危险——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好像真是用某种颜色灰暗的金属所打造的;米莱狄从没见过这么……坚硬、光滑、干燥的眼睛。 她想起自己在出海时,有次在岛上见过一只足有半人高的、蜥蜴似的庞大爬行类动物,它的眼睛就是这样充满了“异质感”……尽管那少年与蜥蜴丝毫不相似。 仅仅是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那少年已经去远了。 米莱狄站在原处,心中仍萦绕着一种仿佛是夜里将手伸进床底找东西时,被什么东西凉凉地碰了一下的感觉。 那东西似乎是有意要嗅一嗅她的血液,想一想接下来拿她怎么办。 “请问,刚过去的那个人是谁?” 米莱狄在一个记者经过时,拉住了对方问道。 “噢,那个啊,”记者很高兴她找上自己,殷勤地答道:“是处刑人家族族长的第三子,西涯度嘛。” 第二十二章 猝不及防的开局 海都顶尖名校阿尔卡纳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己外塔”,是由多层石廊连接起来的两座黑塔。 两座塔尖笔直刺向天空,塔身上浮凸着繁复雕刻,人若是站在双塔中央往上看,双塔之间的空中,还层叠错落地架着更多的石廊;最高处的,仿佛仅是一线牵连着双塔的乌黑情丝。 针对试炼赛赛场,委员会只开放了己外塔地面第一层;这一层上,仅有一条石廊相连。 这天下午四点钟,穿着统一试炼赛服的选手们,陆续在己外塔前了下车。阿米莉亚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拍了拍手说:“欢迎各位参加本局‘绑架国王’。” “绑架国王”游戏中,三十名选手们被划分成了己外两个阵营。米莱狄与另外十四名选手都属于“己塔”阵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高塔家族的罗更三人都在对面的“外塔”阵营里。 是为了给高塔家一个拿下自己的机会,才这样安排的吗? 米莱狄仔细看了看两边阵营的选手。 两边阵营里,都有好几个现任族长与族长继承人:“外塔”阵营中有寒星、长歌、高塔、和风角的;“己塔”阵营中是会期、梦生、流沙与处刑人的——想不到那个生了一双铁灰色眼睛的少年,也就是处刑人下一任族长继承人,恰好与她同一阵营。 不得不说,试炼赛委员会很体贴。遇到阵营战时,同一个家族的选手们都会被平均分成两拨,一边阵营一拨;这样一来,不管是哪边赢了,该家族都能收获一半分数。 “绑架国王游戏的规则较多,请容许我仔细说明。” 阿米莉亚后背笔直、声调平平地说:“正如各位所见,双塔第一层就是双方各自的大本营。游戏开始后,己外塔所有出入口都会被封锁,你们只能使用唯一一条石廊通行。 “本游戏的目标,是要抓住对方阵营的国王。但国王身份是隐藏的,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谁才是对方阵营的国王。” 众人都微微一怔。 按照阿米莉亚的介绍,在游戏开始之前,双方大本营的工作人员会指定一名选手作为国王。随后,工作人员会根据国王身份写下一个提示。 游戏前三分钟,双方需要设法抢夺提示;三分钟一到,如果提示还没被抢走,则会被工作人员销毁。争夺战是整场游戏中唯一可以使用武力的时间,却不能抓人。 游戏正式开始后,双方选手都可以自由出门去抓国王;但是不管身在何处,都有可能反而被抓获。 “游戏开始前,工作人员会在你们衣领后加装一根长羽毛,这就是你的人身代表。哪怕你在自家阵营,你的长羽毛被敌人夺走,也代表你被敌人抓获了。同阵营的人没法互相抓获。” 阿米莉亚说到这儿时,已有工作人员抱着一把白色长羽毛走来了。 “被抓获后,你的敌人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也可以请工作人员鉴定你是不是国王,二者只能择其一,但是鉴定机会只有两次,用完还没找出国王,就自动输了。回答问题时,被抓的人只能答‘是’、‘否’和‘无法回答’。被抓的人必须据实以告,工作人员将监督确保答案的真实性。” 他们怎么知道答案是否真实? 米莱狄刚升起疑惑,稍微一想,也明白了:如果只能问一个问题,肯定是与国王有关的,工作人员自然能够判别真伪。 “如果我想多问几个问题呢?”有人忽然问道。 “看对方愿不愿意答了。”阿米莉亚答道,“但被抓获的人只有在第一次回答时才必须说真话。” “工作人员在哪?” “大本营,走廊上,都可以找到。为了全面监控场地,场地内分布了大量的工作人员。”阿米莉亚说:“此外,参赛选手在走廊上逗留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分钟。一旦超时,该选手就会受到惩罚,被带入敌方阵营,向敌人作出一句关于本阵营国王的真实陈述。回答和陈述时,都不能夺取羽毛。” 从众选手的反应来看,试炼委员会还算公平,没有给各大家族一个事先通声气、定输赢的机会。 但可以想见的是,游戏开始之后,恐怕少不了双方的私下谈判……罗更肯定会抓住机会,游说各个族长让他赢下这一局;只是这一次,他就未必能成功了,米莱狄也不会一声不吭地任他行动。 “在这些主要规则外,”阿米莉亚的声音唤回了米莱狄的思绪,“还有补充规则。” 与热身赛一样,“绑架国王”不允许出现肢体冲突——这也是它受到米莱狄青睐,却被罗更抛弃的原因。 其次,众选手没有自带机关,只能使用阵营大厅准备的数部机关。 等补充规则介绍完了,阿米莉亚微微一点头,说:“现在请双方阵营各就各位。” 选手走动起来时,脖子后的长羽毛随着步伐一晃一颤,看着很纤弱;米莱狄反手试着拔了一下,却发现它在特制的衣领扣中被扣得紧紧的,不用点力气,还真拔不下来。 在众人走入己塔一楼后,大门就轰然一声被人从外面关上了;穿过走廊,众人进入了一个标准长方形的大厅。 米莱狄四下看了一圈:大厅对面,就是石廊口,石廊笔直地通向了外塔;大厅右手边尽头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放了一只木盒及五六部各式机关。 一个工作人员站在圆桌旁向众选手招呼了一声,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说:“欢迎各位进入游戏。己塔阵营的国王是,来自处刑人家族的西涯度选手。” 这可真是巧了。 生着铁灰双眼的削瘦少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好像西涯度是别人的名字。 接下来,工作人员写了一张提示字条,将它放入了桌上薄木盒内,啪一声扣上了锁扣。米莱狄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写的是什么,却被挡住了,只看清最后一个字是“生”,可以说毫无帮助。 “现在是准备时间。当诸位听见钟声敲响时,抢夺字条的三分钟就开始了,”他解释道,“当钟声再次敲响时,代表抢夺结束。” 他话音一落,几个族长就走近西涯度身边,凑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 “我说,”流沙家族长毫不忌讳地问道,“这一局我们怎么安排?哪边输哪边赢?” “无所谓,”会期族长说,“反正下一把得换回来。” “只是高塔家那小子……”梦生家族长说到一半,看着走近来的米莱狄,不说了。 西涯度冷冷地抬起那双铁灰色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在米莱狄面前拦上一道铁门,将她拒之门外一般。 她仿佛丝毫不觉,在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少年面前停下了脚。 她只想要一场公平比赛的机会而已,她不能让这群族长们决定游戏结果;机会再小,她也必须全力一试。 “各位,”她尽量诚恳地说,“怎么好让我们高塔家内部的事情,影响大家的比赛呢?” 几人望着她没吭声。 “我只是希望能提醒各位一件事。本次试炼赛还有一个阵营游戏,对吧?不需我说,你也们也知道,下一次阵营游戏时,阵营划分还会是相同的两拨人。” 试炼赛委员会当然明白选手们会私下沟通好输赢,也愿意配合;人员没有变动,这次输掉的阵营下一次就能赢赛,把该得的分补上了。 “如果各位决定输掉绑架国王,那下次就该轮到我所在的阵营赢了,你们觉得罗更会愿意看着我白得二十分吗?如果我在进入第四局之前,分数不到四十分,他就有九成把握将我淘汰了。换做是各位,想必也会尽全力让我输两场吧?到时,拖累的可是同阵营的你们。” 几个族长显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了,面色都动了一动;西涯度却笑了一声,声音像凉雾一样散开了。 “你的前提错了。下次只要把你一个人换去罗更的阵营,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 他的口气,好像可以通知委员会作安排一样——也许真的可以。 米莱狄摇了摇头。“不,是你忘了,下次阵营赛是一个猜谜游戏。” 西涯度挑起了一边眉毛。 “不管各位怎样私下决定输赢,事实是,第一个先答出六个以上问题的人,她所属的阵营就获得胜利。”米莱狄微微一笑,说:“就算罗更与你们作出约定,保证下次阵营战里让你们赢,只要我不配合,抢先答题,你们依然要输。我自认头脑不慢,到时候我会眼睁睁看自己输,什么也不做吗?” 她刚刚赢下热身赛的记忆还新鲜着,几个族长的神色果然凝重了几分。 米莱狄又强调了一句:“也就是说,不管我下次和谁同阵营,你们都很有可能再输一次。各位身为族长,进入第四局时空着手,或只有二十分,不大保险吧?能切切实实赢得分数的机会,只有今天的绑架国王。你们还觉得,今天哪边赢都无所谓吗?” “你还是为我们好了?”西涯度慢悠悠地说。 “我是出于好心提醒一下各位。等这场比赛过了,各位拿到分数,接下来我和罗更再怎么厮杀,也影响不到你们了。” “我知道你是有私心,”流沙族长喃喃地说,“但你说的不算错……” 米莱狄暗暗松了口气,感觉后背上浮了一片汗。 除了对她隐隐抱有敌意的西涯度,她这一边的族长们是被勉强说动了;哪怕是处刑人家族,也必须得考虑各个族长的意愿…… 接下来,或许她可以专心对付罗更,凭真本事来一场了吧? 念头刚从脑海中闪过,钟声就被敲响了。工作人员高声提示道:“三分钟争夺战开始!” “咱们怎么办?”流沙族长仍旧有点犹豫,“让我们赢,对面能同意吗?” “下次让他们赢回去不就完了?”会期家族长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谁跟对面关系好?啊,西涯度,你开口的话,对面肯定会同意。” 眼见几个族长都差不多统一了意见,西涯度这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米莱狄都能感觉到他强烈的、安静的不快。 为什么他要阻拦自己?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一点的时候。米莱狄看了看一点也不紧张的参赛选手们,压下心焦,提醒道:“我们应该放人防守圆桌。” “没必要,都认识,商量一下就行。”流沙族长摆了摆手。不光是他,其余两个族长也都一副不着急的模样。 米莱狄还要再说,从石廊中却已传来了登登的脚步声,听那回音,来的不止一人。 “来得这么快?”一个己塔选手站在石廊口,还向来人打了声招呼:“哟,是你啊——” 他话刚开了个头,人影就霎时冲了过去。 那选手愣了半秒。 从第一个冲进来的人身后,接连又扑进来三人,没有一句废话,全都直直扑向了圆桌。几个族长愣愣站在桌边,梦生族长还喊了一声:“卡特,你干嘛呢?” “对不住了,” 那叫卡特的长歌族人回话时,一肩膀将梦生族长撞开了,伸手就向桌上木盒捞去。“我们族长说了,这一轮先让我们赢吧!” 西涯度立刻扭头要喊长歌族长时,却顿住了。 直到这时,己塔一方才终于意识到,来人之中竟连一个族长都没有。能拍板的人都不来,很显然,外塔根本没有商量的意思。 接下来短短几秒里,爆发了无数困惑和混乱。 “回去告诉你们族长——”有人怒喊道。 “别动它!”另一个人试图去挡卡特的手。 “二叔,您没事吧,”有人赶忙去扶地上的梦生族长。 不知哪个族长在急喊人来帮忙,圆桌被咣地一声撞了出去,地上涌动起扭打的躯体,拳头和骂声飞来投去,西涯度怒喝几次“住手”却没人听——一团混乱里,卡特的手指却已经在木盒上合拢了。 外塔选手早做好了分工,卡特一握住木盒,扭身振膊一掷,把木盒扔给了站在混战圈外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接住木盒,转身就往石廊口跑,他倒是机灵,一边跑一边解木盒锁扣;然而就在这一刻,伴随“砰”一声枪响,那薄木盒被高高地打进了半空中。 在被枪响震得静了一静的大厅里,米莱狄举着手中的轻击枪,喝令声清清楚楚:“司笛,抢木盒!” 试炼赛提供的机关杀伤力不强,那人只是吃了痛,随时都可能再把木盒抢回手里;刚才冲敌人打招呼的那个男人,此时总算反应过来了,几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木盒,米莱狄才松口了气。 “还剩一分半!”不知何时躲去角落里的工作人员,掐着表高声宣布。 眼见好几个人朝他冲了过来,司笛不敢停留,抱着木盒转身就跑;谁也没想到,当他跑到石廊口的时候,却被一个蓦然冲出来的人影撞倒了,一起滚倒在地。 米莱狄立即重新举起枪,但二人扭打在一起,几乎找不到机会;她一边试图瞄准,一边喊道:“不是说,不允许在石廊上停留超过一分钟吗?” “他只待了四十秒!”从石廊上传来了遥遥的回答。 也就是说,外塔将攻势分成了两波……罗更能在几分钟的准备期间,既说服了其他家族族长,又制定完了战略,连人员都分配好了? 此时司迪抵挡不过,木盒又被敌手被抢去了。己塔选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又接连失利,好像这情况还不够糟糕似的,这时石廊上却再一次扑出了人影,这次是她的老熟人:栗唯与娜娃。 目光才一相碰,米莱狄就意识到,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他们的目标不是提示——她心中雪亮。 “绑架国王”游戏里,只有抢提示的三分钟可以动武;恐怕罗更打算借这个机会,叫她在接下来的试炼赛里连站也站不起来吧? 米莱狄反应和速度都极快,高塔二人眼见一时追不上她,栗唯立刻抓住厅中一把椅子举过头顶,吼道:“米莱狄,叛徒是当不长的!” 他天生神力,恐怕连刀明克也自愧弗如,若是被椅子砸上,她恐怕会被砸断不止一根骨头——然而他却没意识到,他给米莱狄提供了一个机会。 在栗唯举着椅子要扔的那一刻,他就是个不能动的靶子。 米莱狄停步、转身、抬枪、瞄准的一系列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将一颗圆沙弹送到了栗唯身前。 要不是娜娃在关键时刻狠狠撞了他一下,那颗圆沙弹应该能将栗唯的膝盖朝反方向击出去;可惜错开了一线,从他的腿上擦击过去,只叫他受了皮肉伤。 “时间到!”角落中的工作人员急急喊道。“己塔阵营提示已被夺走,请各位选手归位,游戏一分钟后正式开始!” 米莱狄目光一扫,这才发现木盒张着嘴摔在地上,字条早已没了。 第二十三章 我的名字 己塔阵营开局失利,泄露了国王讯息,却一无所获。 原本漫不经心的己塔选手们,都警觉起来了。谁也没想到,往年好说好商量就能走完一遍的比赛,如今才开始三分钟,已有人挂彩见血。 短暂商议后,石廊门口迅速拉开了一条五人的防守线,正好每人都装备了一件机关。另外五人则负担上了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任务:他们要想办法进入外塔,寻找对方国王。 除了真正的国王西涯度之外,最后四个男女假装是国王,同样负责在后方“被保护”,用于混淆视听——或者说,这是米莱狄告诉他们的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这四人都属于寒星和长歌家族,在与他们本族竞争的时候,实在令人放心不下,还是找个借口远远支开的好。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也愿意避嫌,因此倒成了游戏里最清闲无事的人。 大概是双方都考虑到对面布上了防守,谁也不愿意先被抓,开赛后好一会儿过去了,一切都绷在空气里,连一丝搅乱蛛丝的动静也没有。 自打外塔选手们走了,会期族长面色就很不好看。 “高塔家那小子,”他在与其他几个族长说话时,声音轻得叫人快要听不清,“肯定是作出许诺了。高塔家有几条路线,利润相当好……” 当时米莱狄离他们仅有几步远,竖着耳朵听了个大概,不由心想,怪不得。 刚才外塔选手那么拼命,好像人人都与罗更共命运一样,原来是因为罗更用高塔家的生意做出了承诺……一边的人为巨额利益驱使,另一边的人还以为商量商量就行,难怪一上来就吃了个亏。 只不过,罗更犯了一个错。 罗更不应该花钱买他阵营的胜利,他应该花钱买敌对阵营的失败。 试炼赛关系太大,己塔阵营的族长们自然不肯拿身家权位冒风险,成全对面的人赚钱;尤其是被突然袭击后,受冒犯的族长们心中都存了火气,更不愿意配合了。 如果他买通己塔阵营的族长们,令他们心甘情愿放弃这一局,米莱狄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使?当然,她也必须承认,收买己塔族长的困难度更大一些。 要是没有刚才米莱狄那一番话,己塔族长们缺少斗志,被这么一逼迫,或许也就认了,罗更事后再向他们道歉赔礼,总能挽回得了;可他一定没想到,米莱狄如今也給了己塔族长一个尽力赢赛的理由——就算这个理由不算百分之百牢靠,却足够让她施展手脚了。 “这样僵着不是办法,”首先开口的,是大腹便便的梦生族长。他负责防守,都有点让人不放心。“谁对身手有自信的,过去打探打探情况?” “可是,”流沙族长皱着眉头说,“万一被抓住,又要泄露消息……” “在我们有所行动之前,”米莱狄提议道,“我们应该先备好一套战略。” 尽管几个族长的年纪辈分、财势地位都比她高得多,但世上事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如果你丝毫不觉得自己低人一头,相应地也表现得不卑不亢,那么对方也会不自觉地将你当作平级对待。 更何况,米莱狄代表的可远远不止是“平等”,她代表的是一股冲击旧秩序的力量。 几个族长对待她时,或许戒备有之,或许绥靖有之,却丝毫没有轻慢。 “你有什么办法?”会期族长问道。 “我刚才思考过。”米莱狄环视一圈,指着一个女选手脚边的机关说:“这是‘爬墙虎’的变种机关之一,能助人登墙,有了它,我们就有了第一个作战办法。” 接下来,她又挑出了第二件机关:“双方的僵持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边会先派出敢死队。罗更那边优势大,先攻的可能性较高,等他们派出人时,我们就可以用上它了。” “可它只是一个伸缩臂机关,”拿着它的男选手咕哝着说,“是建筑工地上拿取重物时用的。而且这一台还被改造缩小了,你看,现在它的‘手’就是一个套环,能有什么战力?” “一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米莱狄一笑,说:“还有一点,我们最好能推断出被他们抢走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提示。” 她刚才试探着问过工作人员,不出意料,工作人员果然不肯说。 “为什么?”会期家弟弟问道。他的身手远比头脑好,虽然思考慢人一步,刚才防守字条时却出了不少力。 “你自己想想,”会期家族长斥道,“锻炼一下思维能力。” “你打算怎么推断出来?”西涯度忽然问道。他一直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像是角落里的影子,有时连米莱狄都差点忘了他的存在。但他只要一开口,却叫人觉得仿佛是航行时忽然被厚雾笼住了前路,总叫人隐隐生出几分心惊。 “就交给我吧,”米莱狄保持着面色平静,说。 趁着双方还在僵持,她简要迅速地将几个主意都給众人讲了一遍,获得了几个族长同意——不得不说,他们效率不低,短短几分钟里,不仅把作战计划讲清楚了,还分配好了战术位置。 但是外塔阵营动作更快。 当众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作战计划上时,谁也没留意石廊上细微的窸窸窣窣声。连一边听作战计划,一边时不时会看石廊几眼的防守人员,也都没发现,有一个身材瘦小的棕色皮肤选手,正猫着腰、曲着腿,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大厅门口。 他身体实在太灵活了,行走时就像一片伏在地上的影子;要不是一个女孩恰好蹲下去系鞋带,跟他在树林般的小腿之间打了个照面,惊叫了一声,恐怕己塔阵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会被他给夺走一根羽毛。 “抓住他,”梦生族长怒喊道,“竟敢偷袭!” 棕皮肤一见行动败露,倒也痛快,马上放弃了偷袭企图,转身就要重新扑进石廊——会期家的弟弟却抢先他一步,用后背堵住石廊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把羽毛留下来吧!” 有人张手就朝棕皮肤选手背上抓去,但他灵活得好像浑身关节都上了油、能自由扭转一样,斜斜一拧腰,从旁边滑脱了出去。 己塔选手都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一时间大厅里人人都在呼喝怒骂,追逐拦截,可那棕皮肤选手左避右闪,简直滑不溜手——米莱狄对那棕皮肤选手看也不看,一把抓住拿着爬墙虎的女孩,喝令道:“上去!” “现在?” 那女选手的目光与米莱狄一触,不敢再问,立即按照作战计划打开了爬墙虎。爬墙虎枝枝蔓蔓的藤节只花了数秒,就遍布了一大片墙壁;那女孩如同灵猴一样,踩着“叶片”,可以攀在墙上随意游走挪移。 会期家弟弟伸展双臂,牢牢地拦住了石廊口,那棕皮肤选手几次要往外冲,都因为有了这个拦路虎而不得不放弃,很快就被重新逼进了大厅。 “有我堵在这儿,你肯定跑不出去——” 他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米莱狄一声呼哨打断了;他一抬头,正好赶上了她落地有声的两个字:“过来!” “可是,”会期家弟弟虽然一脸不解,但脚下依然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我一走开就没人拦石廊了……” 这一瞬间看在其他人眼里,似乎只是一团你追我赶的混乱罢了。 但在米莱狄眼里,却觉得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脉络、起伏与节奏;她只需要调拨操纵一点点,乐队就会奏出下一个她想要听见的音符。 比如当会期家弟弟朝她走来时,操作爬墙虎的女孩也已经按照她的指示,恰好“走”到了石廊门口上方的墙壁。 会期家弟弟自己丝毫没发现,他的脚步刚一离开石廊门口,他的后背羽毛就以寸厘之差,错开了从身后石廊中伸出来的一只手。 米莱狄像乐队指挥一样伸出手,止住他的步伐:“停下。” 会期家弟弟茫然但顺从地停了下来。 外塔选手从走廊上过来,最起码也要四十秒;更何况来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耗时一定更长了。 眼看马上要成功夺得羽毛时,那羽毛却不多不少地往前走了三四步,恰好在一臂之外又停了下来——不管是羽毛的诱惑,还是走廊的时限,都意味着那人只能作出一个选择。 藏在走廊里的外塔选手,借着会期家弟弟背影的遮挡,悄悄地走进了大厅,伸出手,去抓前方颤颤巍巍的那根羽毛。 同一时间,从他头上的空气里,也悄悄伸下来了一只手。 长安人的那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很形象的;只是它漏了一点,那螳螂在反应过来时,还会发出一声惊叫——“什、什么东西?是谁?” 他的惊叫把整个己塔大厅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等那外塔选手终于反应过来,反手在脖子上一摸,还来不及出声,工作人员就作出了判断:“羽毛被夺走,你被抓住了,请到我这里来!” “怎、怎么回事,谁……”那选手原地转了一圈,才想起抬头看。 那个踩着爬墙虎的女孩,一手抓住机关,一手晃了晃长羽毛,在半空中冲他一笑:“谢谢惠顾。” “攻势还没结束,”米莱狄扬声喊道,“各就各位,他们肯定还有后招!” 棕皮肤选手只是一个诱饵,他的身手如此灵活迅捷,正好适合用来搅乱己塔的布防——这一点,米莱狄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 外塔以为他们陷入了混乱,想趁机拿走堵门选手的羽毛,米莱狄便也以会期家弟弟为诱饵,反而抓住了下一个来袭击的外塔选手。但是外塔冒险放了两个选手来冲锋,他们的攻势肯定不会这样简单。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当己塔众选手还在忙着理清形势、来来去去的时候,从石廊中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口哨声。 米莱狄心中一紧,对方的下一波攻势已到了;而且,这攻势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伴随呼啸声,从石廊中疾射出了一个黑影,像半空舒展开的章鱼触足,又像蓦然绽放的大花,正好当头笼住了门口不远的梦生族长。 “怎么——” 他才吐出两个字,那黑影就咬住了他的肩膀和后背。米莱狄这下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由细长金属爪构成的“蜘蛛”,身后还绷着一根绳索;它的爪子深深扎入梦生族长的衣服里,将他攥住了。 “回——” 梦生族长的“事”字压根没说出口,就变成了“啊”一声惊呼。当他被猛然拽倒、一路向后拖去的时候,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不住叫道:“快拉住我!快!” 几个梦生族人全慌了,纷纷往他身上抓去,可是机关拖人的速度哪里是他们两条腿能比的,都接连扑了个空;梦生族长被盲拽着,还撞了一下墙,才被拉进了石廊里,惊叫声早已变成了痛呼和怒骂,震得石廊里嗡嗡直响。 “他们犯规了,”一个梦生族人急忙喊道,“不允许肢体冲突——” 机关就是试炼赛提供的,这肯定不算肢体冲突。 米莱狄都不需要听工作人员的判断,抓起“伸展臂”机关,在梦生族长被拖入石廊的同一时间,拔腿冲向了门口。 等她往石廊中一瞥时,登时松了口气:她的运气还算不错,那个发射金属爪、抓住梦生族长的人,此刻正遥遥站在石廊里,正是栗唯——肯定是因为机关绳索长度不够,他才冒险站在石廊里抓人。 这真是万幸;要是绳索够长、栗唯毋需进入走廊,她可就只能看着梦生族长被拖走,而没有一点办法了。 此时栗唯双臂之间张开了一把弓似的机关,吐出的绳索正在不断往回卷,把一路痛骂的梦生族长越拖越近。 “跟上我!”米莱狄回头吼了一声,来不及看身后的人跟上没有,就一头冲入走廊。 只要接下来几秒钟,他能站住不动,同样一种亏他就要吃两次了。 她心中一哂,将伸展臂往地上一墩,机关顿时活了,金属长臂迅速一节节展开,转眼就穿过了走廊,笔直袭向了栗唯的小腿——当他一惊、低下头时,套环张嘴咬住了他的脚腕,“咔”地合拢了。 恰好这个时候,从米莱狄身后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她立刻回头叫道:“都来按住机关,他的力量大,别让他把机关拽走了!” 急急赶来的几个选手,连忙七手八脚地把自己的重量压在了机关上;同一时间,梦生族长的羽毛也被栗唯泄愤似的一把扯了下来。 吸着肚子、紧贴走廊墙壁的工作人员之一,顿时叫道:“羽毛被夺,你被外塔抓住了!” 只不过,栗唯得了胜,却回不去了。他一条腿被伸展臂高高举了起来,几次使劲,虽然拽得远处己塔选手们东摔西倒,被他拖着滑出去好几步,他离大本营却还远得很。 很快,另一句通告响起来了:“栗唯选手逗留超时了!” 米莱狄立刻吩咐道:“收机关,赶紧回去。” 再不回去,他们也要超时了。 没想到他们这一掉头,却迎面遇上了那个棕皮肤选手——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一个人把己塔阵营搅成一锅粥之后,颈后的羽毛居然还在。 一方急着回家,一方急着脱身,都不愿在走廊上发生冲突,结果他们一边眼馋着对方的羽毛,一边用手按住自己的羽毛,从彼此旁边擦身而过。 直到这时,双方才腾出工夫,该提问的提问、该陈述的陈述。 “我们只能获得一个真实回答,”米莱狄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扛起了指挥一务,对众人说道:“所以它一定得能够排除最多的人才行。” 这样一来,该问什么就很明显了。 米莱狄提出的问题是,“国王是男性吗?” 看了一眼工作人员,那外塔选手不情不愿地答道:“……否。” 己塔众选手顿时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一口气排除了八个人! “答案真实,”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将羽毛重新绑在他的后领上,又对围成一圈的米莱狄等人说道:“请你们让一让。任何一个被拔了羽毛的人,按规则都要先回一次自己的大本营。不然你们把他堵在同一个地方抓了放放了抓,岂不是有失公平?” 会期家弟弟很遗憾地“唉”了一声。 “栗唯选手因为在走廊上逗留超时,他还欠你们一句真实陈述。”工作人员说着,招呼着栗唯走进己塔阵营——后者走进来时,阴沉着一张脸,看也不肯看米莱狄一眼。“请进行你的陈述,记住,必须与国王有关。” 栗唯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好,你们仔细听着吧。我们的国王不喜欢吃酸。” 连工作人员都是一愣。 “这不是胡闹吗,”会期族长怒道,“谁在乎他们国王喜欢吃什么?” “但确实是与国王有关的信息,算合格。”工作人员说,“我去确认一下真实性……” “不必了,肯定是真的。”米莱狄不愿意浪费时间,对众人解释说:“他们的计策,恐怕就是用真实信息作出无用陈述,钻规则的漏洞。” 她对工作人员吩咐道:“请你让我们的梦生族长回来吧。” 工作人员看了栗唯两眼,又看了米莱狄两眼,好像等什么没等来,这才点了点头:“我这就带他回来。栗唯选手,你现在走吗?” 米莱狄微微抬起了一侧眉毛。什么意思?难道栗唯不走也行?刚才那个被拔了羽毛的,就直接被护送走了,并没有被这样问过。 “当然,”栗唯沉着脸说。 米莱狄皱着眉头,抬脚就跟了上去。那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在走近石廊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 “我生在高塔家,却不代表我就应该忠于茶罗斯。更不代表我们就是他可以消耗的资源。”她盯着从面前走过的栗唯,说:“告诉罗更,准备好离开族长府吧。” 话一说完,她转身回了大厅。 梦生族长回来时,羽毛装好了,人却又狼狈又窘迫,身上灰扑扑地尽是道子,额头还撞出了一块红。 当几个梦生族人围上去的时候,西涯度轻轻地走近米莱狄身边。 “你建议让族长防守,是希望他们能被抓吧。” 这的确是她的一个期待:毕竟被抓的族长,就等于被罗更得罪了。 米莱狄口上却说:“你误会我了,我还以为罗更看在族长面子上,不会对他们动手呢。你应该去教训对面。” 西涯度似乎没听见一样,面色丝毫不动。“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 “你不好奇为什么吗?” 米莱狄很配合:“为什么?” 西涯度终于转过了那一双铁灰色的眼睛。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空,好像是灰雾浮在虚无里,令人担心自己的神魂都会跌进去。 “一个人为母亲复仇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 他慢慢地说,好像没有察觉到,这一句话就让米莱狄身体僵直了。“向海都指挥官上告,找报社寻求公道,哪怕是寻机刺杀……我都认为是正常的。可是,很有趣,你选择了一条充满野心气味的复仇之路。这一点,让我很不喜欢。” 米莱狄此时已经重新镇静下来了。 她微微抬高下巴,挺直了后背。 天光落在她肩上,被映亮的灰尘浮在她脚下,她向前伸出一只手,在空气里张开,虚虚握住。 一根无形的权杖。 “那你最好趁早习惯一下。”她微笑着说,“因为我要让茶罗斯拥有的一切,都换上我的名字。” 第二十四章 说给聪明人听的暗示 梦生族长带回来的消息,很有意思。 “罗更那小子问我,”他沉着一张脸说,“‘你们的国王是族长吗?’” 西涯度还未当上处刑人族长,所以答案是“否”。 只不过,己塔阵营里只有三个族长,国王是族长的几率是五分之一;罗更为什么会问命中率这么低的问题? 与绑架国王开始之前不同,经历了一场同仇敌忾的战斗以后,大家都多少对米莱狄生出了几分亲近。她一沉默下来,会期家弟弟就直不愣登地问道:“诶,你在想什么?下一步作战吗?” “外塔阵营与我们不同,他们抢到了一个关于国王的提示。”在众人目光之下,米莱狄慢慢地说,“他们的问题,说明他们从提示上认为,国王是族长的几率很高。”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的猜测不算错,西涯度也算是半个族长了。 “也就是说,提示中写的信息,一定不是性别之类具有普遍性的东西。”米莱狄继续皱着眉头说:“而是……与族长有关的,稀有的,或者少数人才负担得起的……” 几个族长都是一脸平静。 到底会是什么?而且提示最后一个字,还是“生”字。 有哪些词最后一个字是生,又可能与眼下情况有联系呢?梦生,这个乍一看有可能,但后面没写“家族”;除此之外,人生,诞生,学生,毕业生…… 等等。 毕业生? 米莱狄一怔,四下看了看。与其说这是一个有根据的推理,不如说是直觉性的猜测。 其他选手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纷纷问道:“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海浪协奏曲中的各位族长……”她慢慢问道:“都是从哪里毕业的?” 会期家族长笑了,朝四周一挥手,说:“还有哪里?我们基本都是阿尔卡纳大学的校友。” 果然。 阿尔卡纳大学是海都最顶尖的高等学府,精英权贵阶层的人自然会聚集在这里——当米莱狄扭头去看西涯度的时候,他头一次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转开眼睛说:“我也是。” 提示一定是“国王是阿尔卡纳大学毕业生”! 来不及欣喜,米莱狄却先一步生出了危机感。 她原本以为,罗更只是从十五人中排除了三人,但其实情况远比她想的更坏:他很有可能是从四个人中排除了三人。 “还有谁?”她忙问道:“还有谁是这儿毕业生?” 都是大家族,总不会只有族长一人能进阿尔卡纳吧? 叫米莱狄松了口气的是,从剩下的选手中,又举起了两只手。一个是曾与敌人打招呼的司笛;另一个是操作爬墙虎的女孩,名叫茉莉安。 从六人中排除了三人……还不算最差情况,但是罗更离找出国王身份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必须马上想个办法。 “你找毕业生干什么?”会期家弟弟好像挺不服气:“我明年也毕业了。” 好像是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他伯父补了一句:“武艺与体术系。”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继续找到国王,所以需要对外塔反攻了。”米莱狄看着众人,沉声问道:“各位有什么建议?” “主要是这个走廊很讨厌,”会期家弟弟抱怨说,“只有一条通道,对方很好防守,我们派人过去也会陷入他们的包围圈……” 确实,反攻的真正困难,在于如何顺利进入对方大本营,毕竟他们可没有棕皮肤选手那样的身手。 尽管现在众人都一心要击败外塔阵营,然而留给他们计划的时间,勉强也不到十分钟,还不得不因为走廊上一次次响起的脚步声而中断。 外塔选手学聪明了,并不冲进大厅,只是从石廊中窥探骚扰,在己塔选手冲上来之前,再掉头跑回大本营。他们根本不惧超时,陈述尽是一些“国王有一双棕皮靴”、“国王喜欢冒险小说”、“国王想学滑雪”……之类的讯息。 己塔选手有样学样,也向西涯度打听了一大堆闲事,好像他是剧场名演员、大家都是仰慕者一样,倒是把他弄得挺尴尬。由于信不过西涯度,米莱狄以“保护国王”之名,还特地让族长们看好他,不让他露头。 “准备好!” 不再负责防守的梦生族长如今却变得非常警觉,石廊上哪怕掉了颗灰,他都能激灵一下。他喝道:“那帮臭小子又过来了!” 米莱狄冲身边几人一点头,负责攻击的选手们纷纷抄起机关,扑出走廊,直迎上了来袭者。那几个外塔选手一见,立刻捂住羽毛转头就走,还有人扔下一句话:“别忘了,不能动武!” 可这一次,包括米莱狄在内的己塔选手仍紧咬在他们身后,一路追到了石廊另一头;远远地,米莱狄就看见外塔大厅门口围成一圈的防守中,正站着蓄势待发的罗更。 “终于敢来一场硬战了?”罗更仿佛老友一般,笑得露出了白牙:“欢迎欢迎。” 伴随着这一句话,前面几个外塔选手在即将冲回自家大本营时,却忽然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们纷纷脚下一蹬、从地面上跳起来,跃过最后几块石砖,才纷纷落进了大厅。 “前面有问题!”米莱狄反应过来,一边出声示警,一边伸手拽住了茉莉安的衣服后心,差点叫她跌了一跤——但是冲在最前头的会期家弟弟却晚了一步,一脚踏上了外塔大厅门口前的石砖。 仿佛被激怒了一样,砖地上忽然层层扑起了无数灰尘似的颗粒;一离开石砖,大团大团的颗粒也褪去了它们身上的环境色,急速扑上了会期家弟弟的双腿,迅速在他双腿外又凝结成了一层同色的壳——或者说,专为他双腿量身打造的牢笼。 “他们怎么连‘微粒塑造’都有?”会期家弟弟叫起来的时候,一个外塔选手已经把手放在他的羽毛上了。 “你先回去,”米莱狄眼看情况不妙,赶紧一推茉莉安,低声说:“我们给你挡着!” 茉莉安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罗更的目光越过石廊口,遥遥在茉莉安背影上一转,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 “你们这种人啊,小聪明或许有一点。”他语气亲和,带着几分赞扬,就像米莱狄第一次在丛林会里见他时一样。“可惜,我和你的等级是不一样的。你觉得你这一番惺惺作态,我就会因此认为她是国王吗?” 米莱狄现在根本没空回答他。 当工作人员宣布会期家弟弟被抓后,就从他身边扑出了两个外塔选手,其中一个正是那灵活得怕人的棕皮肤;会期家弟弟眼看着两根羽毛搔着自己的痒过去了,却因为被抓而什么也做不了。 米莱狄与另一个己塔女选手,哪敢留在原地缠斗,立刻往回退走;石廊上的工作人员掐着表,给她们倒计时:“离超时还有十五、十四——” 就在这时,走廊远处的茉莉安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的声音被石廊墙壁震荡扩大,清清楚楚,叫人人都朝她投去了目光,看见了她面前的人。 原本应该坐在大厅深处的西涯度,此时却慢悠悠地走在石廊里,刚刚与茉莉安擦身而过。 在看清楚他的那一刻,米莱狄愤怒之下,甚至想仰头大笑。 原来西涯度根本就不打算让她赢下这一局。 确实,他作为国王,让她输赛实在太简单不过了。 从“绑架国王”开始,同阵营的族长们、国王西涯度本人、罗更,以及试炼赛委员会——她环顾身周,竟没有半点助力,处处都是暗礁陷阱,艰险阻碍。 米莱狄并不天真,她当然知道她选择的这条路,究竟有多少山石深壑。 她要赢,就是与全世界为敌。 “七、六——” 米莱狄全速冲向西涯度,伸手朝他胳膊上抓去,一边抓一边喊道:“你快回去!” “五、四——” 西涯度一侧身,避开了米莱狄的手。他都做出这一步了,当然不会任米莱狄再把他拖回大本营。 棕皮肤选手速度快极了,此时已扑进了余光里。米莱狄不愿意让他碰上自己,西涯度却不怕,反而朝那棕皮肤选手迎了上去。 “三、二——” 米莱狄脚下轻轻一转,袭上了西涯度的背后。 她当然没可能将一个大活人拽回大本营,何况马上就要没时间了,但她可以用别的办法,逼西涯度回去。 “一!己塔三个选手全部超时了!”计时的工作人员喊道,“请停止夺羽毛,去外塔阵营做陈述。” 茉莉安站在石廊另一头,不知道是不是被西涯度的出现给分了注意力,一耽误,到底还是没能及时赶回去。 另外一个始终紧盯着米莱狄的工作人员,急忙又喊道:“还、还有,米莱狄选手把西涯度选手的羽毛拔了!” 石廊上安静了几秒,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米莱狄手中的羽毛上。 西涯度的面色几乎和他的瞳色一样阴沉灰暗,压抑着的怒意,像是雨下湖面一样波泽闪烁。 米莱狄气喘吁吁地,冲他笑了一笑。 他当然要不高兴了。 除了被抓之外,他让罗更阵营获胜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走廊上站到超时,然后做陈述时说一句“我就是国王”。接下来再演一场抢羽毛的戏,不用两分钟,游戏就能结束了——可如今,一切都被米莱狄打乱了。 “这,你拔羽毛,不能算是外塔的……”一个男工作人员说。 “但他羽毛被拔,”米莱狄将羽毛交给他,“按照规则,你该把他带回大本营里去了吧?” “是、是的……” “你对如何利用规则,还真有一套。”当西涯度走过米莱狄身边时,他轻轻地说道。“你只是暂时多苟延残喘了一会儿,你也知道吧?” “你说了什么,才让族长们同意你出来?”米莱狄低声问道。 “你就不需要关心了。”西涯度走之前,扔下了一句:“下一次,你就没法故技重施了。” 米莱狄咬着嘴唇,没出声,随着工作人员走进了外塔阵营。 按照顺序,会期家弟弟需要首先作出回答,其次才是米莱狄三人的陈述。 罗更一向气度亲和,此时拍了拍会期家弟弟的肩膀,笑着说:“大家同台竞赛而已,你别怪学长,等赛后我再给你赔罪。” 会期家弟弟果然有点不好意思,说:“哪里,我明白的……” “司笛是国王吗?”罗更的下一句话顺滑自然得好像拉家常。 会期家弟弟一愣。 罗更第一个确认的对象不是西涯度也不是茉莉安,而是三个阿尔卡纳大学毕业生中,存在感最低的司笛——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或许正因为司笛存在感最低,才会第一个被确认。 “不、不是。” “没猜中啊,”罗更微微皱了皱眉,叹息似的说:“还好,只剩两个人了。” “请回你的大本营,”工作人员把羽毛重新装回会期家弟弟身上,说道。 接下来的三句陈述,罗更显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他自己就钻了规则的漏洞,知道陈述可以毫无意义。 工作人员示意后,米莱狄说:“国王的早餐一般配红茶。” 外塔选手中有人哼了一声。 “国王曾经留过长发。”茉莉安说。 “我们国王也不喜欢吃酸的。”另一个己塔女选手说。 “学我们啊,”不知是谁咕哝着说,“都是废话……” 罗更本已准备从她们身边走开了,闻言却忽然脚下急急一顿,鞋底甚至摩擦着地板发出了“吱”的一声响。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米莱狄,眼睛里亮得仿佛要噬人。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他的唇齿之间浮起轻散的声气,淡得还不及让人听清,就消失了。 罗更的笑容越来越清晰了。他伸出一只手,栗唯立刻将一台机关递了上去。会期家弟弟刚一走,他就打了个呼哨——五六个外塔阵营选手顿时动了,将三个己塔选手都围在了中央。 “米莱狄,”他慢慢说,“我不得不说,你勇气可嘉。” 米莱狄能感觉到身边两个女孩生出了不安。 “你这一次进攻,恐怕目的是为了要让我对于谁是国王产生误会,阻止我们继续找到国王吧?”他笑着说:“你在走廊上百般做戏,真是辛苦你了。可惜啊,你犯了一个大错。” 心脏撞得她手脚发麻,米莱狄却木着一张脸,说:“噢?” “被拔掉羽毛的人,必须先回一次大本营。可是因为超时进入敌方阵营作陈述的人,在陈述过后,却是不受保护的呀。你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盲点吧?我们每一个去做陈述的人,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那是我对你的测试,对于结果,我很满意。” 罗更爽朗地笑了起来,光跳跃在眉梢眼角;随即,他向茉莉安抬了抬下巴:“抓住她。” 下一刻,时间好像为米莱狄放缓了流速。 她清楚地看见茉莉安一惊,在纷纷朝她落下的机关与手臂之下,打开了爬墙虎;藤蔓叶片急速舒展开,却没法为她抵住抓来的手;那根羽毛惊恐着,搅动着四周人的呼吸和眼神。 他们只盯着茉莉安,那也是自然的,毕竟米莱狄精心设计了一个哑谜,希望罗更能破解出它的答案,而答案就是茉莉安。 还好,罗更没让她失望。 她微微一猫腰,起身时顺势往外滑了一步,恰好就从两人之间轻轻迈了出去。 罗更误会了一点。 米莱狄其实早就发现,作完陈述的选手不受保护了;但她一直假装没发现,只按兵不动——因为“不受保护”,就意味着陈述后的选手,同样有资格夺取羽毛。 米莱狄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两点:一,进入外塔阵营;二,让罗更误以为茉莉安才是国王。 娜娃不愧是外塔阵营中眼力最好的,第一个叫了起来:“米莱狄跑了,那边!” 顿时有人拔腿就追,但才刚一迈步,地上爬墙虎的枝枝蔓蔓却忽然微微一转,原本供人踩踏的叶子,如今却把外塔选手给绊得吃了个马趴。 “我可没碰他,”茉莉安的羽毛早被夺了,坐在爬墙虎之间气喘吁吁地说:“是他踩着我机关了。” 被她拦了这么短短片刻,外塔选手就已经来不及了:米莱狄的速度一向极快,此时欺近了目标身边,伸手轻轻握住了对方颈后的羽毛;对方直到这时,好像才意识到她的目标是自己,眼里尽是不敢置信。 身后蓦然爆发起罗更的怒吼:“米莱狄!” 米莱狄充耳不闻,手上一用力,羽毛就脱离了衣领扣;麦芽惊叫一声,反手摸了摸,才终于确信了似的,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拔我的羽毛做什么?” 仅仅是说这么一句话,她的脸就快涨成番茄色了。 米莱狄微微一笑,转过身,隔了小半个大厅,看着罗更、各个族长、茉莉安……终于对工作人员说:“我要鉴定。” “别、别浪费你的机会了,”麦芽憋着气似的,挤出了一句话:“我、我不是……那个,唉。” 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罗更冷笑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羽毛。“想鉴定也得按顺序。我们先夺得了羽毛,我们先鉴定——” “那个……茉莉安选手不是国王。”一旁的工作人员干巴巴地说。 罗更静了一静。他慢慢地扭过脖子,看了一眼那工作人员,又慢慢扭过脖子,看着米莱狄,仿佛十分茫然。“什么?” “你对每个人都亲切大度,但实际上你谁也不相信,是不是?” 米莱狄一歪头,说:“你看见我在走廊上保护茉莉安,觉得我在做戏,故意误导你她是国王,没错。你看见我与西涯度意见不合,在走廊上闹出那样一幕,是不是也怀疑过我们在演戏?所以你第一个才会确认根本没露过面的司笛。” 罗更直直地盯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西涯度可是操碎了心要帮你啊。他应该也没想到,他为了帮你和我产生的争端,却反而让你以为那是为了遮掩茉莉安而做的戏了……”米莱狄毫无笑意地勾了一下嘴角。“我设计了三句陈述,想让你以为茉莉安才是国王……你想必也很清楚自己是怎么上当的吧?” 罗更的面孔,从下巴开始微微地扭曲了一点。他脸上有的地方紧缩着,有的地方灼烧着,有的地方沉沉压着,米莱狄从不知道,原来人脸还能这样各自为政。 “是‘国王曾经留过长发’?”从米莱狄身后传来了麦芽小小的声音。 没错。 在罗更看来,国王嫌疑人只剩下西涯度和茉莉安;其中西涯度现在是短发,茉莉安是长发。乍一看,这句话是在说西涯度——可是这也太明显了。罗更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多想一步呢? “‘曾经’留过长发,不能保证这个人今天就一定是短发,对不对?”米莱狄淡淡地说,“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认为,我是想通过这句陈述误导你,让你以为西涯度才是国王。” 此外,还有一个更模糊、完全是作用于直觉的暗示——“我们国王也不喜欢吃酸”。 罗更阵营的国王是个女性,她不喜欢吃酸。在罗更认为对方国王很有可能也是身为女性的茉莉安时,他又听见对方国王“也”不喜欢吃酸,这明明与性别毫无关系的一点,就有可能变作一个佐证,反而进一步证明了对方国王是个女人。 只有第一句陈述“国王的早餐配红茶”是真正无用的陈述,只是为了放松对方戒备,产生“他们果然也这么干了”的心理。 “聪明反被聪明误,应该是指你自己。”米莱狄叹了口气,“你们阵营的人说的无用陈述,却给了我启发,成了我破局的关键。” “可你怎么知道我是——”麦芽这句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自己吞了回去。 米莱狄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在热身赛的时候和我说过,你爱看冒险小说,尤其是芬妮冒险记……那些关于你的无用陈述里,恰好就有这一句。” 茉莉安和另一个己塔选手,在愣了一愣之后,都不由自主地放声大笑起来。 有的外塔选手一把扔掉了机关;有的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有的也发起了笑……只有罗更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在栗唯和娜娃谨慎的低声劝说下,也没能化开一丝。 结果已经有了。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宣布道:“己塔米莱狄选手,成功抓获外塔国王麦芽,本次比赛,己、己塔胜。” 第二十五章 黑夜里的断路 嗅觉灵敏的记者,在米莱狄交上报名表后的十分钟里,可能就意识到,今年的试炼赛要变得不一样了。 但只有试炼赛里亲身经历了三局游戏的人,才真正明白,今年的试炼赛已经面目全非:米莱狄搅乱了试炼赛的一切旧规律,她造成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波荡到了令人难以预料的各个角落。 如果说往年的试炼赛一团和气、上下一心,那今年的试炼赛,就悄悄地生出了不同面貌的阴影,每个阴影似乎都在窥探、等待着一个时机。 比如说,在第二局“密室生还战”中,上次隶属米莱狄阵营的一个长歌家族选手,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族长失败出局了。 他再三赔罪解释,连表忠心——但他依然有四十分,他的族长依然只有零分。 那之后,长歌族长对他的忌讳与客气,都被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其他族长们打量族人时,假装若无其事之余,开始一点点增加了审视与提防的距离;而他们打量彼此时,会想起拼杀的时候,对方并不大在乎自己的位置。 每一天,试炼赛似乎都在更加接近它的本质:一场各自为战的厮杀。 这对于罗更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一次次获得各大族长的帮助后,又一次次的失败,使他的游说越来越难,获得的配合也越来越少。 在重重险阻下,罗更的友善和风度,像是磨薄的旧外衣,布料稀疏,逐渐快遮不住底下冰凉潮湿的本性了。 在热身赛和“绑架国王”的接连失败之后,他的脾气态度一次比一次糟糕;当米莱狄成功从“密室生还战”中再次获得二十分后,罗更甚至压低了咆哮,怒斥栗唯与娜娃无能——尤其是栗唯,他的优势在“密室生还战”中一点也发挥不出来,直至游戏结束都没找到出口,罗更与娜娃好不容易各得了二十分,他却还是零分。 这一切,自然令米莱狄很满意。 如果不先打烂这一个封闭的系统,如何才能让外面的风吹进去? 托海都各大报纸之功,试炼赛吸引来的观众一局比一局多;最具观赏性的“绑架国王”几乎没有观众,但到了相对平静的猜谜游戏时,试炼赛委员会却不得不临时改换场地,把赛场换成了海都最大的黎歌剧院——因为只有它的三千余座能容下不断涌来的观众。 十二道谜题,登上了报纸,贴上了剧院外墙,写在舞台看板上;今年的试炼赛激发、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与兴趣,一时间成了整个海都的话题。 他们不是被单纯的猜谜吸引来的,他们来看的,是猜谜以外的东西,这一点,试炼赛中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试炼赛委员会若想动手脚,也不可能了吧? 在第三局游戏开始之前,米莱狄这样想道。她胸中滚动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热烫希望:她还差二十分就能出线了,她离目标又近了一大步。 在如此睽睽众目之下,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松点了。总算有一次,她不必焦头烂额、费尽心机,就能理所当然地享受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比赛开始后十分钟,她坐在位置上,手脚发凉。 她想错了。 第三局游戏,比起前几局,倾斜得令人绝望。 或许是看高塔三人的情况不妙,经不起再次失败了,在“就是一个简单的答题游戏”中,米莱狄与栗唯被分到了同一阵营,罗更和娜娃在另一边;这样一来,无论哪边赢,罗更组至少也能收进二十分。 只要能让自己出线,给栗唯送去二十分也没什么;但在解谜游戏开始后不久,米莱狄看过谜题、又听双方阵营的选手各自商量了一会儿,就意识到,她今天输定了。 不,委员会没有事先透露答案——他们根本用不着冒那个险。 谜题难度不低,哪怕是聪明人也得费好一番脑筋,为了破解一道题,花十几分钟都是寻常。 而为了保证实力均衡,各大族长会尽量挑出各种类型的人才带入试炼赛,有身手好的,有头脑佳的,有机关术独门的,还有特别听话的……而其中那一类擅长动脑的选手,巧了,全在对面。 对面有西涯度、罗更、麦芽等四五个解题的主力,可以在同一时间分头进攻,她这边却只能靠自己,还得时不时回答队友的问题,否决他们提出的猜测……等米莱狄好不容易解出两道题的时候,她感觉余光里有影子一动,抬头一看,发现西涯度竟然离了座位,好像已经答完分给他的题了。 他慢悠悠地穿过剧场舞台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拉开米莱狄身边的椅子。 他坐下时,扑起了一股特殊的气息:好像暴风雨前沉闷的空气,又像暮色快沉入漆黑时的昏凉。 剧场中的记者与观众们,见状发出了嗡嗡杂杂的私语声,又像波纹一样散去,重新恢复成一片平静水面。 答题过程中,选手可以不限阵营自由交谈,甚至还可以把交谈作为一种策略。只是比赛才开始不到半小时,西涯度就过来了,是为了干扰她?还是为了借此展示他们有多顺利? “我不会与你说话的,”米莱狄咬着牙说。 就算她一个人比不上对面四五个人的进度,她也不愿意就此放弃,让罗更和西涯度产生哪怕一丝丝的满足。就算她清楚自己必输无疑,她也绝不要主动给罗更把压力撤下去。 “那我说。”西涯度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态度,好脾气似的说:“我已经解完我的题了,他们的进度也不错,你顶多还能挣扎十分钟。” ……十分钟? 米莱狄盯着面前纸上一个一个被圆圈圈起、被线条连接的数字,试图找出它们之间的规律,填上唯一一个空圆圈。或许是这道题尤其难一些,她觉得自己的目光都快将纸戳漏了,脑海中却还是和填答案处一样空白。 “你明知道,罗更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你再胜一局的,否则你就出线了。” 72、27、99,形成了排列上的第一个三角形……但这十几个数字的规律不是互相加减,她刚才试过一次,知道不对,到底是什么? “你看,就是这么巧,他这局必须要赢,他就恰好占据了赢赛的条件。” 下一个数字——米莱狄猛地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说:“是不是巧合,你我心里都清楚。” 西涯度仰靠在椅子背上,态度放松舒展,好像二人是相熟老友。 “你说得对,当然不是巧合。是委员会安排的。” 就算米莱狄再想将注意力集中在数字上,她也不由吃了一惊。毕竟,数尺之外的台下就是几千名观众;扬声筒此时就在对面罗更的桌上。西涯度这份坦白,是从禁忌边缘浮起来的,听见的人只有自己。 “第一局绑架国王时,委员会没有给他多少额外的照顾。虽然我的确准备让他胜利,但那只是我个人的决定,与委员会无关。”西涯度慢慢说道,“第二局也是一样。可是到了第三局,忽然出现这么大的偏袒,你不觉得好奇吗?” 米莱狄不知道这场对话将走向哪里,她只知道,自己的题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出来了。 西涯度如果是来干扰她的,那他太成功了。 “早帮晚帮的区别而已,”她低声说,“有什么重要吗?” 话是这么说,她也知道不对。 早在绑架国王的时候她就知道,下次阵营战时,两边阵容人员不会变,这样一来,才能让各个家族尽量均匀地获得分数。 可是在解谜游戏里,委员会却破坏了保持多年的这一原则;他们挪动的人不多,不到一半,但确实也造成了几张不满的脸,一两声低低的抱怨。 可以说,委员会是牺牲了几个家族的好几十分,才保住了罗更这一局胜利的——这种程度的偏袒,确实不一样。 “是茶罗斯?”她又猜道。 西涯度摇了摇头。“你错了。如果茶罗斯能决定走向,你早在绑架国王时就输了。你忘了,试炼赛是由审判家族举办的……谁说过,审判家族与各大族长的利益,时时刻刻都是统一的?” 米莱狄一怔。 “我们愿意将族长之位交给听话忠心的人,可是我们也不愿意让他们在位置上过得太舒服。人一安逸久了,就容易以为这安逸是自己该得的。” 西涯度轻轻一笑,一点笑意也没有,却锐利寒凉得令人心惊。 “所以,让他们适当地担心害怕一下,出点冷汗,他们才能更好地记住自己的位置,记住头上审判家族才是给了他们一切的人,自然也能随时把一切都拿走。 “出于这一点,你目前的所作所为我们看在眼里,却也不管你。让罗更焦虑一会儿,没坏处。我们只在危急时刻帮他几个小忙,就足够了。解谜游戏的阵营成员分布,就是这样一个小忙……” 西涯度明明名义上也只是一个参赛选手,却什么都清楚。“你知道吗,委员会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把让你输赛的方式与名单都定下来了。” 十几分钟? 米莱狄啪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 “经历了你,罗更以后会是海浪协奏曲里,对审判家族最忠心的族长。”西涯度看着那笔滚远,叹息似的说,“老实说,罗更原本占尽优势,仍被你步步紧逼至眼下困境,只能说明他能力不如你,输了也怨不得人。” 同阵营的其他选手,包括工作人员,都远远地坐在一旁,好像都知道不要来干扰二人在数千名海都观众面前这一场光明正大,又无人听见的谈话。 “但是族长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恰好就需要罗更这样的人。他能力足够,却又不过高,经此一役之后,他对审判家族会既感激,又忠诚。”西涯度慢慢说道,“最关键的是,他心中有一套很明确的权力阶梯。他对于自己生在这套权力体系中的哪一层,非常清楚,也愿意极力去维护它……” 米莱狄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这个,我没有。” “你看,”西涯度赞赏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允许他做高塔家族长,而你不行的原因。”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在审判家族的意志下,我必输无疑?”米莱狄尽量冷静地问道。 “正是这样。你在审判家族划下的规则里竞赛,就算有整个海都盯着,你也一样要输。我们任你玩了这么一回,你尽兴了,该起的作用也起了,是时候退场了。” 西涯度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噢,对了,委员会决定第四局不让你出线。你到时仔细听一听第四局的游戏设置吧,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米莱狄摇摇头,盯着自己手上攥得发白的骨节,说:“你特地来跟我说了这么多,肯定有一个目的……” 西涯度第一次发出了清楚的笑声,甚至叫台上不少人都转来了目光。 米莱狄似乎能听见台下前排的观众中,有人正在说“那女孩被转移注意力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在这一场游戏里,早就不是决胜的因素了。 “当然有了!”他止住笑,说道。“我提前向你宣告你的失败,你就会自己加速自己的失败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做一个报告坏消息的人。” 西涯度一边说,一边重新站起身。 “尤其是当那人阻拦过我的时候。” 米莱狄看着他走回对面阵营,又近乎麻木地转过头,看着罗更拍响银铃,报上了九个答案。她看着主持人阿米莉亚一个个对过答案;其中仅有两个是错误的,剩下七个,就已证明了米莱狄阵营的失败。 等第三局结束时,她仍旧只有四十分——对面阵营中,西涯度、麦芽至此都已获得六十分,可以顺利出线。 罗更也是四十分,但面色却比米莱狄好看多了;他仿佛快要渴死的人忽然尝到了甜水,要崩裂的碎块纷纷回了原位,看着又像以前的罗更了。 人有了希望,确实不一样。 栗唯是三人之中运气最差的,一连三场比赛后,竟还是零分。娜娃也得了四十分;也就是说,高塔组在下一局“拆东墙补西墙”里,彼此凑一凑分,就足够让罗更出线了。 在他出线之前,他一定会与栗唯、娜娃尽全力剿杀米莱狄。谁知道呢,虽然西涯度出线了,但或许他那几个族人也愿意在自己身上磨磨刀? 选手们各回住所以后,米莱狄愣愣坐在床尾上想了半个小时。 从希望跌入黑夜里,竟然只需要几句话的工夫。 真奇怪,西涯度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合乎逻辑,按理说她自己也该想到才对;但偏偏等他说了之后,米莱狄才产生“事情真是这样”的恍然大悟。而且越想,她越觉得他说的都是事实。 她明明也知道试炼赛是审判家族举办的,可她之前怎么竟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们有可能任比赛自由发展,给她留出一线公平竞争的机会呢? 第四局开始的时候,就是她结束的时候了吗? 米莱狄笑起来,捂住了眼睛。 第二十六章 指路明灯 在第四局游戏终于开始的这一天早上,所有选手都聚集在海都中央大车站外。 当阿米莉亚介绍第四局“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规则时,米莱狄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是立着的。 “……游戏中,你可以用双手、机关或其他办法,夺取其他选手的分数牌,但不可以对他人实施武力攻击或身体伤害。” 米莱狄仿佛一头不安的野兽,恨不得能将每一个字都按住,仔细闻嗅检查。阿米莉亚言辞若稍有停顿,米莱狄就会怀疑她是否话中有话;阿米莉亚每次转动目光,都能在她脑海中翻起幽暗模糊的猜测。 “选手只能在车站大厅内活动,不能进入月台、二楼与三楼。” 到底在哪里? 委员会给她安排的陷阱,在哪、是什么? 米莱狄越焦虑,就越要抓住环境中一切幽灵般的细节,越抓,错过的好像就越多,错过的越多,她就越焦虑。 明明今日凉风和缓,她却觉自己在被灼烤着,皮肤马上要干裂蜷曲起来了一样。 “……最后请记住,在把分数牌挂好后,选手就不可以伸手拿自己的牌子了。比如当别人来夺牌子的时候,你抢先按住牌子一类的行为,都是犯规的。” 在阿米莉亚终于作完说明之后,米莱狄无意间一转头,却恰好对上了西涯度的目光。 他已经出线了,今天没穿统一赛服,身上是一件灰黑色佛罗克外衣,好像是作为观众来看比赛的;此时二人目光一碰,西涯度就冲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充满理解似的笑。 他朝她身后抬了抬下巴,好像在示意她回头看看。 米莱狄怔怔转过头,目光与罗更撞在了一起。 罗更的神色,就好像已咬住了米莱狄的皮肉,正准备一点点地用白牙将她研碎成一条条纤维——同时,也在笑。他身后那一台两米多高的大型机关,仿佛是一个沉默的注脚。 来来去去、嗡嗡作响的世界,似乎都模糊了,遥远了,只有两种仇恨,彼此遥遥对望。一种尖锐鲜明,迫不及待;另一种黑沉悔痛,暗流翻滚。一种即将把罗更送上高峰,一种却好像要将米莱狄拉入深渊。 “米莱狄选手,”有人忽然从身边叫了一声。“麻烦你抬一下胳膊,我帮你把分数牌系上。” 米莱狄一惊,发现原来是手中拿着一叠白色扁牌的工作人员,她忙顺势转开身,脱开了与罗更的对视;四下一看,西涯度已经不见了。 分数牌是扁平的细长方形,仅有一手长短,系在腰间夹扣里,就好像两侧各系了一块饰物,随走动摇来晃去,并不影响活动。 米莱狄转了几下腰,问道:“别人要怎么把我的——” 她没说完,猛地收住了话头。 “不,我是说……我怎么把别人的分数牌解下来?”她改口道,心中一片凉凉的惊意。 想不到,她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她满心只剩下防守和忧虑,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反复设想着失败的那一幕。 人一旦开始为失败作准备,失败也就不远了。 如果继续任惊恐滑坡,米莱狄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伊丹的女儿? “很简单,”工作人员对她心中的滔天巨浪丝毫不觉,解释道:“只要握住牌子,用力往下一拽就行,夹扣不会坏。再扣上时,就这样一捏……” 游戏不允许武力;但在抢夺、挣扎或机关冲突时,对于“攻击”就不好判断了。因此凡是施加在选手身上、强度超过4的冲击力,就会被分数牌感知并鸣叫示警,自然有工作人员作出裁判——被判违规的选手,不仅得到的牌子会被委员会没收,还要在原地接受“不动惩罚”,三十秒内不许离开脚下地砖的范围。 据阿米莉亚介绍,强度4的冲击力,大概是30-50磅的一拳;也就是说,当人存心想要打人时,就肯定超过强度4了。 给米莱狄系牌子的工作人员,倒是挺健谈。 “说着简单,实际上当人在高速奔跑闪避时,要抓住来回晃动的牌子,相当难呢……对了,你要记住,夺得的牌子必须在五分钟之内挂上腰带才有效。” 这也是一条无法阻止选手互相勾联配合的规则。 试炼赛选手一般都是进来辅助族长连任的,这一点谁都知道;可是为了表现出公平,委员会还是很热衷于设置一些看上去是为了防止选手互相输送分数的规则。 比如,所有参赛选手的初始位置,都是随机分配的;为了保密,众人由工作人员分开带入场地,避免选手们看到彼此的位置。 理论上来说,选手一离开初始位置,就可能变成别人的猎物;可是实际上这一类游戏里,各大家族的选手间早就形成了默契,井水不犯河水。 今年还会有不一样吗? 第三局游戏的结果,已经清楚地说明了审判家族的意思:他们不喜欢底下的家族成员产生妄想,摆明了要保住现在族长的位置;而委员会只需稍稍动动手指,米莱狄就没有抵抗的办法了。 在审判家族的意志之下,她能感觉到,被激起的暗涌与流沙似乎正在落回原位,越过线的脚步和目光纷纷收了回去……族长们面色红润镇定了,差遣族人时,比以往更加说一不二。 除此之外,三十分钟的设置也很有意思。 选手们在开赛三十分钟后,就能自行决定退出,给人提供了一个带着分数离开赛场的机会。然而它还有一条补充规则:退出的人并非喊一声就行,必须前往中央大车站里唯一一个“退出点”,将写着姓名的家族徽章交给工作人员,再由工作人员记录下他们身上的分数牌数量。 没有敌人的话也就罢了;米莱狄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顺顺利利走到退出点的。 “米莱狄选手,请随我来。”一个工作人员对她示意道:“我将带你去你的初始位置。” 米莱狄点了点头,随他进了车站。 中央大车站是海都最大的车站建筑,足有三层楼,占地广袤;游戏场地正是一楼主厅,面积足有近千平米。 根据阿米莉亚的说法,“为了给选手们提供方便”,主厅内临时加置了许多三角形小亭,都是提供清水、维修工具和机关零件等物资的补给点。除此之外,大厅中暂时停止服务的售票处、信息台、酒馆等设施,也全都保持开放——可供人藏匿的地方非常多。 米莱狄一边走,目光一边划过了观赛台上。 中央大车站采用井式构造,从二楼三楼的走道上能将整个大厅都尽收眼底,因此走道都被临时改成了观赛台,在海都人前所未有的热情下,此刻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不知多少人。 人群中,望远镜镜片偶尔白亮地一闪,人型机关托着茶盘立在一旁,扇子啪啪地扇起带香粉味的风;人们的交谈声模糊地回荡在拱形穹顶之下,仿佛一支交响曲漫长的前奏。 如果说,她此时正身处于一片暗流汹涌的海上,那么头上观众们的视线,就是她唯一一块能够紧紧抓住的舢板。 至少在海都观众面前,试炼赛必须保证表面上的公平;只要委员会有顾忌,她就还有生机。 米莱狄紧了紧背包带子。第四局游戏,是整场试炼赛中唯一一场允许选手自带机关的回合;也正是有了背包在,她才稍稍感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诶? 她吃惊之下,登时停住了脚,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那工作人员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米莱狄这才抽回了目光——不,她没看错。 和当初看决斗时一样,今天的路冉舟,也像是被人抽掉了一半骨头似的,正懒洋洋地挂在观众席围栏上。他身旁,宋飞鸦、刀明克一左一右,都朝她探出了脑袋。 即使离得这么远,米莱狄好像也能看到路冉舟一侧嘴角上的笑,好像能听见他对身边二人说话的声音:“她今天表现不重要,主要是你们必须得佩服我这个识人的眼光……” 他们都在。 “没怎么,”米莱狄笑着对工作人员说,“走吧。” 再次迈出脚步时,她几乎快忍不住胸中鼓涨涨的暖热和酸楚了。 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经踩过长风、破过海浪,曾与那样广阔、严厉而不可预料的天地打成过平手。 她如今为什么要害怕顾忌区区几个人? 只要自己还能握住一根细丝般的机会,米莱狄就要用尽全力,将钩织了海都权力体系的纹理,全部解开、抽散。 不管以何种方式也好,不管她战斗几次也好,海都迟早要为她的脚步屏息,要为伊丹的死补上后悔。 好像有一层厚纱布从头脑中被揭下去了,新鲜充沛的力量涌了进来,米莱狄重新冷静了——连看见自己的初始位置时,她都没有生出愤怒,反倒是观众席上响起了一阵嘘声。 她的初始位置在大厅中央,一根最显眼的圆球形钟表柱下;钟表柱附近是一片开阔空地,正好适合她这人肉靶子。 米莱狄简直有点想笑。 原来委员会的手段这么直接? 她四下一看,发现基本看不见其他选手的初始位置;唯独她站在无遮无掩的空地上,惹眼得活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 手段简单,确实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米莱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趁游戏还没开始,再次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地形。 以圆球形钟表柱为界,大厅恰好可以分成两半:前一半,丛立着二十个补给亭;后一半,是售票处、酒馆等车站设施,此时没了乘客,尽是一片沉默的空壳。 退出点在设施区尽头,其实就是一张桌子,坐了个工作人员。 大厅两侧,则是一排通往各个月台的拱形石门——虽然选手不能进入月台和楼上,但在通道里作逗留却不受限制;一会儿如果要经过石门,得小心里面是否有埋伏才行。 此时阿米莉亚恰好隔着半个大厅,站在米莱狄的对面,两侧高高楣窗所投下来的雾白天光,将她的身形侵蚀了轮廓。 “所有选手都已各就各位,”阿米莉亚高声说:“我宣布,第四局游戏现在开始。” 观众席的嗡嗡杂音渐渐停了,一时间,大厅里落下了雪一般的寂静。 好像谁也不知道一时该怎么办好似的,好几秒钟过去了,没人动手。 米莱狄的目光一圈又一圈地扫过大厅,她能听见人走动时靴子打在地板上的轻响,听见有人用气声说话,还能听见机关展开时“咔”的一响。 在这种自由竞争、高度机动的游戏里,米莱狄没法再谋定而后动;此刻的位置不理想,身旁什么也没有,导致她背包里的机关一时也派不上用场,只能屏息留神着四周动静。 高塔三人在哪儿? 在这个念头浮起后的下一个瞬间,米莱狄就突然意识到,她太傻了。 高塔三人还能在哪儿?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果然也晚了。左侧一道浅灰色的影子眨眼间破开空气,向米莱狄席卷而来;同一时间,一个人影冲出了右边月台石拱门,脚步声登登震动了大厅。 不等米莱狄转身逃跑,两边突袭已夹了上来;她从余光那一片模糊的影子里,仍然认出了朝她直直扑来的栗唯。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放缓了呼吸,一切声音都被抽离了脑海,全世界只剩下了米莱狄自己,以及来自左右两边的袭击。 她急急一拧腰、一转步,堪堪从那浅灰影子的包裹中转了出来——她这才看清,那是一条蛇般的柔性机关。 长蛇机关一击落了空,“蛇头”顿时一翻,身体好像是一根能够灵活折转的铁丝,继续朝米莱狄咬了上来;与此同时,栗唯的手也探向了米莱狄腰间。 米莱狄像训练有素的舞者一样,右胯带着身子再次往后一转,分数牌在她腰间半旋着甩了一个圈,以毫厘之差,错过了栗唯的指尖。 背包里的机关来不及拿了,米莱狄干脆抓住背包,迎面朝长蛇机关挥击出去。 不能打人,她打机关总可以吧? 米莱狄用足了力气,将长蛇机关给打得向后高高一扬;她的时机与方向都拿捏得很准,长蛇果然向栗唯脸上甩了过去。栗唯还来不及再次袭击,眼见面前袭来一道黑影,一惊之下,急忙一伸手——等他啪地一下将机关握在手里,他脸上才霎时浮起了后悔。 他大概意识到了,如果任机关打上来,那么米莱狄可能会因违规受罚了。 米莱狄此时哪有时间感谢栗唯的战斗本能,趁着这好不容易挣来的一息工夫,掉头就跑;然而不等冲入设施区里,她急急一拧身,以一个尖锐的角度,从斜刺里折返了回去。 她这一下果然像钓鱼一般,从大厅设施区方向钓出了一个金红头发的人影,朝她飞快扑了上来。 米莱狄仿佛一头被鬃狗群包围追击的幼豹,从栗唯的胳膊,和娜娃的机关之外,疾奔而过,速度快得几乎成了一道虚影,一头就扑进了林立的补给亭中,把三人的目光暂时挡在了亭外,心脏好像都要燃烧起来了。 他那一台大型机关呢? 这个念头才一升起来,米莱狄就有了答案。 那一台大型机关,刚刚从一个补给亭里抬步转了出来,正好拦在了她的眼前。 米莱狄急急向后一仰腰,看着那大型机关的“胳膊”从自己的鼻尖上擦了过去,饶是她一向冷静,后背上也泛开了一片热汗。 西涯度隐晦提起的“设置”,恐怕就是指这个吧?游戏一开始,她就被有意放在了高塔家的包围圈内。 这是一台典型的长安“卉”字形机关,在“卉”字骨架上,一层层地又加装了功能性机关。从它肩膀上垂下来的那一支“金属框”,恰好适合这一个不能动武的游戏:它可以块块分解、再重组成不同形状的框架,能在短短片刻,就按照目标的身体形状,构造出一个拘束对方的牢笼。 自己的机关—— 米莱狄朝它一扫,带着失望否决了自己的念头:不行,这家伙果然太大太沉了,她的机关用不上。 眼看框架机关再次朝她笼了下来,米莱狄不避不让,反而矮腰往前一扑,抱住它另一条“胳膊”,踩着“卉”字形机关的胯骨,登登几步攀上了它的肩头,在观众席上高高的叫好声里,米莱狄从机关背后一跃而下。 一直试图抓她的那支框架机关,“当”一声,打在了“卉”字机关自己脸上。 “干得好啊!”从观众席上传来了一声高呼——似乎属于刀明克。 她一翻过去,后头追击米莱狄的高塔三人,反而被“卉”字机关给拦住了;等罗更操作着机关让开路时,米莱狄已经藏进了一个补给亭里,压着剧烈颤动胸膛的呼吸,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暂时别追进去,”罗更的沉声命令回荡在空气里,“我们还不知道她藏在哪,别反而给了她一个抢分数牌的机会。” 不愧是罗更,果然够小心的;她的计划就是要埋伏起来,伺机抢夺分数牌。 米莱狄四下打量了一圈。 补给亭的设计构建十分特殊:它是由一根梁骨连接起来的两块大三角板材,补给的物资就放在梁骨下方的一张桌子上。 不知道有没有能配合自己机关使用的东西? 趁着罗更几人还没走进来,米莱狄赶紧走到了桌旁。她认出了好几种机关零件,还有一个老熟人——与刀明克决斗时,用来融断栏杆的空心手筒。 米莱狄丝毫没犹豫;刚一将空心手筒塞进背包里,她忽然感觉到自己脖子后的汗毛一根根地站了起来。 这附近……好像太安静了吧? 自从罗更说完那一句话后,高塔三人就像消失了一样,连观众席上都重新落回了寂静里,仿佛整个车站大厅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都在等着一件事发生。 在危机感悚然爆发的那一刻,米莱狄甚至连回头都来不及了,双手按住桌面翻身一滚,各式零件与她一起咣当当地,落在了另一边地上。她一抬头,就在自己刚才所立之处,看见了那条浅灰色的长蛇机关,正悠悠地浮在空气里。 长蛇机关的另一头,就缠绕在娜娃的手臂上;娜娃站在三角亭外不远处,一双尖细眼睛都睁圆了。 她恐怕没料到,她一步步慢慢欺近,悄无声息地放出机关,却在最后关头被米莱狄逃了出去;而米莱狄也万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半分钟,娜娃就已经摸到自己背后来了——简直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位置了,笔直过来的一样! 笔直过来的人,可不止娜娃。 从被一座座三角亭切分出的条条小路上,罗更与栗唯从不同方向扑了出来,正好与身后虎视眈眈的娜娃一起,形成了合围之势,将米莱狄堵在了中央。 “她跑不掉了,”观众席中有人惊呼了一声。 她用尽力气奔逃,却好像始终没有从高塔家包围圈里真正逃出去过;对方的攻势一轮接着一轮,逼得她除了逃,居然没有别的办法。 罗更刚才那句“不知道她在哪”,难道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一瞬间,米莱狄涌出了急智;她以手按住桌子一跳,翻上桌面,在几人合扑上来以前又纵身一跃,高高跳进半空,伸手抱住了头上的骨梁。 她吊在半空里,使劲又踢又蹬几下,还踹了那长蛇机关一脚,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像只大鸟一样,半蹲半伏在仅有一掌宽的骨梁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你还真能逃啊,”罗更此时已冲到了她脚下,仰头咬着牙笑道:“可你总要下来的。” 米莱狄此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她此刻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刚才从观众席中传来的那一声惊呼,“她跑不掉了”。 是了,由于没有顶篷,哪怕选手进入补给亭,在楼上观众席也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会喊出那一声,按理说不奇怪。 米莱狄慢慢抬起了头。 二楼三楼的观赛席上,不知道有多少张脸、多少目光,都正聚集在她身上,还有人从栏杆后探身出来,伸着脖子盯着她。 米莱狄浑身都在微微地发颤。 她怎么才想到这一点呢? 委员会仅仅把她放在高塔家包围圈里,当然不够保险;西涯度所说的设置,也没有那么简单。 中央大车站这个地点本身,就是“设置”。因为车站大厅里,包括酒馆、售票台在内的一切设施,都是向上敞开的。 作为全场唯一一个真正会与其他选手产生冲突争斗的人,米莱狄每时每刻,都吸引着头上大量观众的目光;而观众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目光,成了给罗更指路的最佳明灯。 第二十七章 从观众台上伸下来的手 当“藏匿”不再是一个选项后,米莱狄的情况才真正严峻起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钟表柱上的指针一共才挪移了十六分钟。 过去十六分钟的逃亡,漫长得几乎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她从骨梁上跳下去过,她从三角亭间狂奔过,她被追赶着跑遍了大厅……到后来,每次闪躲跑跳,都好像是她能做到的最后一次了。 然而下一次的时候,她依然不知怎么,逼自己从颤抖的肌肉里挤榨出力气,继续奔逃、腾避、翻滚……甚至还不忘趁机反击,有一次差点抓住了娜娃的分数牌。 见识到了猎物的危险,罗更的迫切变成了谨慎,嗜血变成了焦躁;他们一行人也不敢逼得过紧了。 从一开始的合力围击到后来不得不轮班休息,他们的喘息声也一点不比米莱狄的轻。三人维持着不松不紧的距离,徐徐随她而转;追击米莱狄的主力,已经变成了那一部“卉”字形机关。尽管它脚步沉重又不如人灵活,但它不知疲倦,能一直逼迫米莱狄不断跑下去,直到她体力崩溃为止。 至于大厅里的其他选手,好像早就把该转手的分数转完了,不知道都躲去了哪里。 实在是太讽刺了……海都观众是唯一一个让委员会有所顾忌,不敢直接判她出局的力量,此时却成了时时刻刻向罗更通报她位置的喇叭。 只要米莱狄身在大厅内,她就逃不过来自观众席的视线;那些好心的海都人们,越见她情况危急,就越不敢挪开眼珠,而他们盯得越紧,罗更追踪她就越容易。 这种狠准隐密、安静而令人窒息的风格,说不是西涯度的手笔,米莱狄都不信。 “也不知道该说这姑娘是太傻了,还是太有韧劲儿了,” 当米莱狄再次朝大厅设施区跑去时,她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大嗓门说,“交流厅这么大,她都来来回回地跑了几圈啦?她怎么不用机关呢?” 她没办法用机关,至少暂时还不行。 在过去的十六分钟里,为了能给自己挣出一个用机关的机会,米莱狄不得不一次次地在大厅里折返往复——罗更几人跟得太紧了,许多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 要想挣脱出眼下的绝望境况,她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去退出点。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冲向退出点了。 退出点桌子后的工作人员,第一次看见米莱狄与她身后的庞大机关朝自己隆隆而来时,紧张得都站起来了;等米莱狄绕着他跑了几次以后,他如今只是抬一抬眼,便继续垂下眼皮修指甲。 这一次他却没发现,当米莱狄从他身后冲过去的时候,在座椅后方留下了一件东西。 假如路冉舟能看见那东西的话,大概会微笑起来吧——毕竟那是他们几个人在夜城堡号上时,一起搜罗材料和机关图制作的机关。 经过刚才一番追击,米莱狄已经察觉到了:罗更几人若非必要,一般不会靠近工作人员;最重要的是,由于退出点后就是大厅墙壁,看见她留下东西的观众很少,不会通过视线把它暴露给罗更——若是藏在任何其他地方,可就不好说了。 东西一放下,米莱狄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一半。 她疲累得连脚步轻重都控制不住,却又及时一个转弯,从机关的“胳膊”下冲向补给亭区域。来自观众席上的叫好声,如同波浪一般被她的脚步破开了;他们的目光,也像海浪一样重又在她背后聚拢。 虽然他们都在为她鼓劲,但或许在每一个人眼里,她都是在垂死挣扎吧? 米莱狄一头扎入补给亭区,直直奔向第十五号亭子。她跑了足足十六分钟,直至刚才,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亭子,找到了配合机关使用的物材,以及一个能将她从观众视线中解脱出来的办法。 几颗人头大的黄铜圆球,一般用来作机关滚轮的,此时作为无人需要的替换部件正坐在桌上。 米莱狄回头一看,发现那台“卉”字形机关也走进了亭间,赶忙抱起一颗,又将两颗圆球匆匆塞进背包里,几步走出去,高声喝道:“我在这儿呢!” “卉”字形机关缓缓抬起了它形状竖直的头。 “你们全都看好了!” 米莱狄抱起一颗金属圆球,高高地将它举过了头顶。全大厅的目光都全部集中在了她手上;楣窗中落下的天光,在金属球上轻柔地晕开了一层白亮反光。 她抬起食指,指环轻轻在球上一磕。 下一刻,从大厅另一头,无人注意的暗影中,一部机关醒过来了。 它仅有半人高,又藏在工作人员背后,米莱狄其实看不见它;但她却好像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每一下舒展,连接,呼吸……它的动作舒滑流畅,徐徐打开,变成了一根半人高的手杖形机关。 与此同时,高大的“卉”字形机关正大步朝她冲来,脚步砸得地板微微发震。 去吧。 米莱狄用尽力量,将金属圆球向前一掷。 在观众们生出不解之前,那颗金属球却以违反了抛物线的态势,笔直地、沉沉地滚破空气——那“卉”字形机关急急一矮身,金属圆球从它上空擦身而过。 如果说,米莱狄能把球抛得这么远,已经很不可思议的话,接下来的事才更不可思议:金属圆球去势不减,反而半途中加快速度,仿佛装了引擎,裹着呼呼风声,继续飞向大厅另一头——那个工作人员不修指甲了,跳起来就跑。 当金属球快要砸上退出点时,手杖顶部白光微微一亮,金属球忽然松了劲儿似的,“咣当”一声从半空中砸落在地,啷啷地滚了出去。 还不等大厅中观众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第二颗、第三颗,都接连到了。 每一颗都是先冲向了“卉”字形机关,等它连连闪避过去之后,又笔直地飞向了退出点。那工作人员远远站在一旁,盯着圆球接二连三地在桌子前面掉下去,却不碰桌子一点边,简直不知道该做何表情才好。 沉重声响不断回荡在大厅里,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是当人们转回头的时候,发现米莱狄不见了。 “她人呢?” “怎么回事?” 在大厅中嗡嗡的疑惑与议论声里,此时的米莱狄,仿佛一根被弹拨过的琴弦,肌肉不住颤颤发抖。 她将一切都押上了,时间、体力,和被她孤零零留在外头的机关……才终于换来这么一点点暂时摆脱了罗更、能够喘息的空隙。 “米莱狄!”罗更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怒吼声回荡在大厅里,“出来!” 米莱狄赶紧敲了一下手上的指环。 她受到马戏团经历启发,采用了在微粒层面上能与大多数机关产生响应的物料,结合改造了好几个经典操控式机关术,才制作出了那一根手杖形的机关。它本身没有攻击能力,但在面对其他机关与物料时,却好像一个——一个“遥控机器”似的,而且是一个可以被遥控的“遥控机器”。 路冉舟给它命名为“命运的戏弄”。 在意识到自己始终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时,米莱狄就知道,她不能将“命运的戏弄”拿出来了;否则观众们一旦熟悉了它的特性,就不会再被转移注意力了。 可是不能将它拿出来,就只能被追赶,那十六分钟的经历,现在还让米莱狄打抖。 他们或许发现不了它? 下一刻,她的侥幸心顿时沉了下去。 “罗更哥哥,”娜娃叫道,“这里有个机关!” 眼看着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将米莱狄体力磨尽了,她却突然消失了踪迹;没了观众目光的指引,寻找她就变成了危机四伏的一件事。罗更此时的焦躁与郁怒,在他的声音里一清二楚:“米莱狄,你好像忘了一件东西啊。” 紧接着“当”一声响,让米莱狄面皮一抽。 她一直珍而重之的机关,如今被罗更狠狠地掼在了地面上,将她的心脏都撞得一颤。 不过它关闭折叠好了之后,应该不会受到太大—— 一个念头没转完,大厅里接二连三地又响起几道撞击声,还伴随着罗更低低的、模糊的骂。他一定正对着它发泄怒火,米莱狄几乎能听出哪一下是踢,哪一下是砸。 “过来,”罗更的声音突然清楚了几分,对另一人说:“你力气大,你试试把它砸断。” 米莱狄的五脏都缩紧了,将每一丝气都挤得干干净净。 “命运的戏弄”一旦遇上了栗唯的力量,恐怕和一根树枝差不多…… 好像完全是下意识的决定,她立即一敲指环。 “诶?”栗唯遥遥地说,“怎么——” 无法亲手将机关握在手里,米莱狄只有发挥基础功能,以最高强度向附近的机关发出了召唤。 “命运的捉弄”对目标要求高,过轻过重过小都不行,否则她还真希望用它抓住分数牌;在娜娃忽然一声低低惊呼里,米莱狄感觉“命运的戏弄”似乎与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我的缎带,”娜娃叫道,“别砸,它跟我的缎带卷在一起了!” 原来那条长蛇一般的柔性机关,名字叫缎带?倒正好是一个合适的目标。 无论如何,米莱狄的五脏总算是又松缓开,她能喘上气了。 不管是她,还是她的机关,似乎都必须用尽力气一点点地活,这一秒挣出来了,还不知道下一秒在哪儿。 “行了,别在这玩意上浪费时间了,她还能故技重施几次?”或许是嫌二人拆解机关时间太长,在等了一会儿之后,罗更焦躁地喊了一声。“栗唯,你来!” 米莱狄立刻竖起了耳朵。 然而她却什么也没听见。在声音极容易回荡开的大厅里,罗更一定是把声音压低了;观众席上议论声纷纷嚷嚷,唯有罗更几人的声音缺了席。 怎么办? 米莱狄再心焦,却也不敢随便露头,因此只好在等待时,一边留神外面动静,一边休息;当罗更几人决定开始搜寻她的时候,也就是她伺机反击的时候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终于有人影将地砖遮得一暗时,米莱狄却发现来人不是高塔家的任何一人。 “你在这儿啊,”梦生族长一脚踏进了石质拱门,自来熟似的说:“我就说嘛,好像刚才看你朝这个方向来了。” 米莱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时怔得说不出话。 她没想到自己第一个见到的是早被她抛在脑后的梦生族长。 别说她了,观众显然也不关心这些注定胜利的族长,他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外面都没多少反应。 “你不会拿我分数牌吧,”梦生族长好像忽然警觉起来,在门口顿住脚;他的圆腰上垂了三块牌子。“你可别动手,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你看,我已凑足六十分,再过五分钟就能出线了。”梦生族长指了指自己腰间,说:“我们家族的人把分数牌凑在一起之后,发现多了一块。” 米莱狄慢慢直起了身子。 “我和另一个族人都能出线,多这一块没有用。”梦生族长说道,“于是我就想到了你。” “你要把它给我?为什么?”米莱狄问道。 “为什么不给?”他认真地反问道,“我要它有什么用?可我给你就不一样了。你万一真的成功出任高塔族长,这一块分数牌就算我投资的,我只要高塔家一条商路作回报就够。你要是没成功,哈,那你得答应我,一定要让罗更那小子好好难受难受。” 梦生族长好像也和米莱狄一样,想起了被拖入石廊的那一幕,浮起了隐约的怒气。“茶罗斯不懂怎么教儿子,老子就给他补一课。” 米莱狄万没料到,她在“绑架国王”里下意识多做的一手安排,竟然会在最关键一局游戏里演化出这样的后果。“我很感激,”她斟酌着答道,“只是我多得一块,并不能打击罗更……我要从高塔家夺走分数牌,才能阻止罗更出线。” 梦生族长摆了摆手。“这么大事,你得有备才能无患,你要万一没抢到分数牌呢?你总得先确保自己出线吧。你有了三块牌子之后,你爱怎么夺他们的,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我看戏。不过你得想清楚了,我能给你分数牌的机会恐怕只有眼下。” “怎么?”米莱狄立刻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了?” “罗更他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商量什么呢。”梦生族长撇了撇嘴,说:“要出去只能趁现在。身上戴着分数牌的那人,我让他在八号补给亭里等着了。” 若是能确定出线,就等于这一场被委员会和西涯度设计成捕鼠器的比赛,终于被她扳回来了一点点。 “行,分数牌我要了。”米莱狄一咬牙,下了决心。“但我没法出去。” “你担心外头的观众?”梦生族长外表粗厚,心思倒快。“唔……要不我让我侄子去另一头闹出点动静……” 他能用的人多,吸引走观众注意力自然不难。二人简单商议几句,梦生族长看好了时候,正准备走,米莱狄忽然问道:“我的机关怎么样了?” “挺惨,磕的都是伤痕,”梦生族长说,“由那小姑娘拿着呢,她的机关绕在你的手仗上,取不下来了。” 米莱狄一直没有放松“召唤”,从微粒层面响应的纠缠,自然不容易解开。 “他们还在退出点那一头吗?”米莱狄刚才扑入了离三角亭最近的石门,离退出点隔了半个大厅。 梦生族长点了点头。 在他走后,米莱狄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很快,一声轰然巨响就如约而至,叫她微微一激灵。她悄悄探头一扫,发现竟然连楼梯都塌裂了一块,惊叫声与人影交错,烟尘滚滚而起,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她趁机闪身滑出拱门,不消数秒,已跑近了八号补给亭。 亭里果然正站着一个梦生家选手,还在把玩桌上东西,米莱狄现身时,他惊了一跳,将手中机关放回了桌上——那是一尊女神雕像式的机关,双臂之间环绕着阿尔卡纳乐章,好像可以重演传说中女神召唤生命海浪的仪式。委员会提供的大多是无用之物,这一个也是好玩多于实用。 见三角亭内外确实只有他们两人,米莱狄才走了进去。 “就这个牌子,”梦生家选手好像怕让人发现,马上侧过身不看她,小声说:“你假装趁我不注意抢走……” 他稍抬起胳膊,亮出身侧的白色分数牌。 向他一步步走去的米莱狄,感觉在那一块摇摇晃晃的分数牌感召下,时间好像都被搅散了。 一切都发生得轻柔而安静:她走近桌边,手伸向梦生族人的腰间。 女神雕像抬起了双臂之间的阿尔卡纳乐章。 米莱狄的手才走了一半的路。 阿尔卡纳乐章舒展出去,滑上了米莱狄腰间的分数牌。 当腰间分数牌微微一紧、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的那一刻,明悟将她的脑海照得一片雪亮——陷阱。 米莱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在那几分之一秒的空隙中完成思考、下定决断的。 此时任何其他的反应,都会造成她失去一块分数牌的结果,她的路只有一条。 米莱狄连眼珠也没有转一下,任那女神雕像抓紧了她的分数牌,重重一拽;与此同时,她手上蓦然加速,如苍鹰扑下天空一般,在那梦生族人退出一步之前,就牢牢抓住了他的腰带。 米莱狄的分数牌,与那梦生族人的分数牌,几乎是同一时间脱离系扣的。 直到这时,那梦生族人才发出了一声惊呼,踉跄着匆匆跑了;米莱狄一转头,正好看见那女神雕像直直向后飞去;从两个三角亭之外,娜娃从骨梁上一跃而下,一把抓住了女神雕像。 原本属于米莱狄的分数牌一入手,她就扔掉了雕像;娜娃左手还握着“命运的捉弄”,手杖上像环蛇一般死死缠绕着那条缎带机关。 “你怎么——”娜娃一眼扫到米莱狄手中分数牌,面上浮起了惊色。 在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刻,所有的不安、紧张……反而都像退潮一样,干干净净地离开了米莱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局王棋棋盘,她落在这一格上,她自然就知道了对方的下一步是什么。 又是西涯度出手干预了吧? 只有处刑人家族,才能让确实对罗更怀怒于心的梦生族长答应参与进来。梦生族长引她入了套,罗更等人一定就在附近。 “嘘,”米莱狄轻轻地对娜娃说:“别叫。” 她说话时,敲了一下手上指环。缎带机关像死蛇似的,忽然从手杖上松脱滑落下来,娜娃一惊,果然急忙伸手去捞自己的机关。 在那一瞬间,米莱狄已扑了出去。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命运的捉弄。 可娜娃就不一样了,在同一时间,她既想去捉住缎带机关,又惦记着闪避米莱狄,双手还被手仗与刚夺来的分数牌占着,甚至连脚下都才刚刚站稳而已;在短暂的混乱中,直到手杖被米莱狄一把抽走了,娜娃才惊叫一声,想起来要叫人:“罗更哥哥!” 米莱狄仿佛没听见。“命运的捉弄”终于重新回到了她手上,尽管正如梦生族长所说,它身上已伤痕累累——但它终究回来了,它仍能起作用。 随着它一挥,缎带机关就温顺地服从了她的召唤,蛇一样从娜娃脚边一闪而过,迅速游走了。与此同时,附近三角亭之间果然也冲出了二人一机关;其中金红色头发那个人影,尤其火热迫切、孤注一掷。 “想要回缎带吗?” 米莱狄对冲来的埋伏一眼也不看,盯着娜娃说:“去抓吧,在我操纵它撞上墙壁之前。” 娜娃登时明白过来,米莱狄是为了把她引走——但是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了,紧追着缎带冲了出去。 米莱狄这才感觉到后背上滑下了一道冷汗。当余光中有人扑来时,她急忙拽过桌子一掀,拦住了对方,再一定睛,发现自己被围住了:罗更、栗唯、与那“卉”字形机关。 在即将吞下猎物的强烈情绪中,罗更此刻明亮而蓬勃,他的目光转到哪儿,哪儿就好像熊熊生出了火光。 他看了“命运的捉弄”一眼,意识到米莱狄手上还有一块分数牌,忽然皱起了眉毛,兴奋消去了几分:“你……没上当?” “不,娜娃抢走了我的牌子,”米莱狄飞快地说,“我这一块是从梦生族人身上拿的。让你失望了,我仍旧是四十分。” 罗更一怔——清清楚楚地,一片疑云急速笼住了他的面孔。 米莱狄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三人要对我合围,你却要让她退出了?” “退出?”栗唯喃喃地一转头,似乎看见了娜娃的影子,顿时睁圆了眼睛。“她怎么往退出点跑……娜娃,回来!” 但是此刻的大厅里,好像所有人都在说话,困惑与议论在穹顶之下隆隆地震荡成一团混乱。一旦跑远了,哪儿还听得见? 娜娃身上有了六十分,却没有按照计划合击米莱狄,反而一个人冲向了退出点;加上高塔家已有米莱狄这一个前车之鉴,浓重阴影可谓呼之欲出——罗更的疑心被挑拨得颤颤作响,连米莱狄也顾不得了,喝令栗唯道:“你去拦住她!” 栗唯身上一块分数牌也没有,米莱狄又是一根不好啃的骨头。万一娜娃真退出了,罗更又没抢到米莱狄的分数牌,那么他等于两头落空了;他怎么可能冒这个险呢? “可是……”栗唯朝米莱狄投去一眼。 “快去!” 当栗唯拔腿就跑时,早有预备的米莱狄扭身一转,几乎是贴着他,从打开的空隙里扑了出去。 又一次,她从绝境中找到了头发那么细的一丝天光。 罗更与机关紧紧地跟了上来,但米莱狄清楚,他现在的阵脚已经乱了。 当她半途一回头,反而突然扑向了罗更时,罗更蓦然一惊,似乎没料到猎物反咬;他的“卉”字机关急忙拦住了她,他自己稍一犹豫,却放弃了米莱狄,笔直冲向了娜娃二人。 米莱狄转至机关身后,机关却没了下一步反应,因为它的主人已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罗更哥哥?”娜娃似乎很吃惊:“你们怎么出来了?” “同样的话,我倒是想问你,”罗更沉沉地说,“你准备去哪儿?” “不是,是我的缎带……”娜娃一抬头,却发现缎带机关正瘫软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罗更低头从娜娃身上一扫,笑了。“分数牌都已经挂在身上了?” 娜娃终于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不对劲。“不,因为我……” “你如果没二心,就把手抬高,我要拿分数牌了。”罗更打断她,戒备地命令道。 他果然够小心,想到自己在靠近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可能会来抓自己的分数牌。 “诶,好、好,”娜娃意识到了危险一样,忙举起双臂,说:“我真没有那个意思,罗更哥哥……” 在那一刻,远处的缎带像一条真正的蛇一样,忽然昂起了头。 罗更的精神都专注在娜娃身上,栗唯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当缎带蓦然从罗更身后直直扑向他的时候,栗唯爆发出了一胜断喝,一肩膀撞开了罗更,一起跌倒在了地上;罗更的分数牌当啷啷掉落地上的声音,一时间清脆响亮。 就在这时,米莱狄像一只从海面上疾掠而过的信天翁般扑了出来;她没有扑向面色煞白的罗更,却反而从娜娃腰间狠狠地拽下了一只分数牌。 六十分了! 米莱狄一击得手,心跳如鼓,拔腿冲向了退出点。 此时退出点旁边,相安无事地围站了好几个人,看起来都是不愿意蹚高塔家的混水,时间一到就要出线的。那骗了她入套的梦生族长刚刚登记退出,腰间已经没了分数牌;听见后方脚步声,他一转头,登时脸都白了几分,一边往旁边退去,一边朝楼上喊道:“她、她过来了!” 他在跟谁喊话? 米莱狄顺着梦生族长的目光一抬头,看见了二楼一身灰黑的西涯度。 西涯度却没看她,反而向大厅另一边点了点头。 ……就好像在发号施令一样。 米莱狄抽空扭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黑发少女朝自己转过了目光,紧接着,拔腿就朝她追了上来。 第二十八章 犯规的米莱狄没有犯规 不管她击碎了多少道险阻,米莱狄的前路上,却好像永远也不缺少更高耸、更险峻的山石。 这次拦住她的人,看上去似乎没有一点威胁性。 “……雨甘?” 米莱狄望着那年轻姑娘的面孔,选手介绍从脑海里浮了起来。“你要拦我出线?” 那个看来有一半长安血统的混血女孩,闻言点了点头。 她与西涯度没有丝毫相似,全不像同一个家族的人:她乌发素肤,像长安的白墙黑瓦;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情,都清淡和缓,静水似的寂凉。 哪怕是敌人问的问题,因为答案确实是这样,所以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点了头,丝毫不存示威胁迫之意。 西涯度应该是特地把雨甘留下拦她的;雨甘看上去有多宁静,实际上就有多棘手——尤其是配合她肩上那一只机关隼时。她闪转探夺,动作行云流水;机关隼俯冲勾抓,每一下都刁钻之至。二者的配合将米莱狄逼得形容狼狈,连生险象,却丝毫没有犯规之虞。 说来也怪;不论是材质还是形重,米莱狄只需扫一眼,就知道那机关隼是个绝佳目标,按理说肯定会响应手杖命令才对。然而不管她如何尝试,机关隼竟始终对“命运的捉弄”没有半分反应。 难道手杖出问题了?被罗更摔坏了? 如果无法阻止机关隼,那么“命运的捉弄”就会被它一直压制;不管米莱狄召唤命令什么,都可能被它干扰打断。 “它应该是海都发行的武力机关之一……”她不敢掉以轻心,紧紧盯着一人一机,说:“但它的特性表现,好像不太一样啊。” 雨甘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米莱狄不动,雨甘就也不动,只是她不着急,米莱狄却耽误不起。高塔家几人似乎去交割分数牌了,等他们一回来,自己岂不是又陷入比刚才难十倍的局面里? 远处不知是谁在低声呼喝道:“谁还没把牌子交上来的?都凑一凑,人留下没用,牌子留下就糟糕了!” 有一部分观众席上的人好像听见了,顿时响起了喝倒彩声;那人仍知道要避人,声音顿时更低了,听不见了。 看来他们是打算让所有分数牌都离场,将她单独留下,慢慢磨到最后了。 在梦生族人的教训之后,其他人正把各家的多余牌子凑在一起,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出线;否则再怎么对米莱狄围追堵截,如果她能一转头从别人身上夺来牌子,也没有意义。 在西涯度——不,委员会的意志下,所有人都在切断米莱狄的路,想要一起将她逼入绝境里去。 怒意还不及在心中成形,却忽然令米莱狄一个激灵。 他们还没发现,他们已经将一条完美的出路,展露在自己眼前了。 “想来拦我,”米莱狄一笑,有意向雨甘挑衅道,“就试试吧。” 当米莱狄朝小酒馆急奔而去时,雨甘与机关隼同一时间,一左一右地袭上了她身后。 她早有准备,听准风声,手杖全力一扬,正好砸上机关隼,将这精密沉重的机关给打得沉沉一歪;在雨甘操控它重新稳住身子的时候,米莱狄一转身,绕过了不知从何处突然扑出来的栗唯——她太轻捷迅巧,以至于栗唯差点和机关隼撞在一块儿。 那小酒馆靠在大厅一侧墙上,仅有几座和一个吧台;米莱狄纵身翻过吧台,滚跌着一落地,不敢耽误,立刻抽出了空心手筒。几乎是同一时间,空中就蓦然扑下来了一片阴影,长翅舒展,脚爪雪亮。 那一刻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人处于危急与激变时,视野好像都一块块破成了碎片。米莱狄只能咬牙将手筒迎上去,凭感觉,将手筒中吐出的尖束粒子扎入了机关隼的肚腹。 一线仿佛是被烧灼过的淡蓝,蓦然泄进了空气里。 它淡得如同余光边缘的一个幻觉,却拖上来了一个米莱狄许久不曾回忆过的远梦:上一次看见这种蓝,闻见这种烧灼气,还是她最后一次走在污染晶山中的时候。 那时,伊丹还活着。 哪怕是在如此情景中,米莱狄也恍惚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气味已经与妈妈深深纠缠在一起了,好像这气味在,妈妈就也还在。 ……她明白为什么机关隼对“命运的捉弄”毫无反应了。 趁机关隼在空中一歪,米莱狄一脚踹在它身上,将它踹得倒飞了出去。那机关隼制作得严密结实,加之接触时间不足,她用手筒好不容易切开的那一线裂口,只有头发丝那么细,叫人压根看不出里头的异样——毕竟是如此忌讳之物,那抹蓝被掩藏得近乎天衣无缝,只有第一次撞击时,才泄了一点点蛛丝马迹,又恰好遇上了对结晶这么熟悉、这么敏感的米莱狄。 雨甘冲入小酒馆,还未有所动作,米莱狄用几个字就将她定在了原地:“污染结晶?” 黑发少女面上神色一绞,涟漪就急速消散了。“什么?” “如果我彻底打开它,应该会发现一个用污染晶做的机关构筑模块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雨甘叫回机关隼,皱眉看了一眼它的身体,将它关闭了。 栗唯与娜娃此时也朝小酒馆压了上来;但不等他们靠近,雨甘却忽然转头吩咐了一声:“停下。她交给我来解决,你们等在那就好。” 这是……不愿意让他们听见污染晶的事吗? 米莱狄转头扫了一眼,发现从自己此时所站之处,恰好就能看见二楼微微倾出身子的西涯度。 不……不对。 她收回目光,看着雨甘喃喃地说:“我知道了……做这件事的不是你。不只有你。” 尽管海都一圈都环绕着污染结晶,但是将它处理提炼等一系列过程,单靠个人是很难办到的;更别提仅仅是把污染晶带入海都中心区,就已违反了不下十条法例。 “用污染结晶来制作武力机关,是家族的意思吧?” 雨甘笔直站着,尽管神情一动未动,却好像有什么阴影从水面下一闪而过。 米莱狄几乎想笑。 这些海都的议政家族啊……一面要人以性命相填,阻止污染结晶侵入海都;另一面,却悄悄将污染结晶用在机关中,对此可能造成的后果置若罔闻。 如果米莱狄能够办得到,她真希望将海都每一个议政家族的假笑都剥干净,远远扔进海里去,就连审判家族——西涯度说对了,她天性中就没有对权力与阶级俯身的顺从——连审判家族,米莱狄也想以双手撕碎。 等等,审判家族? 米莱狄脑海中一亮。 她感觉自己就快要颤抖起来了,不是愤怒,不是害怕,而是愉悦。她面对庞然大物苦苦支撑到现在,才终于发现它露出了一丝破绽——原来如此,原来这么简单。 米莱狄重新抽出手杖,往前迈出一步。二人之间仍有一两米远,雨甘一动不动。 “让开,”她说。 雨甘摇了摇头。“表兄西涯度的命令,不许你出线。”她顿了顿,又说:“你猜的很多,却是错的。不过,你也不可能再碰到我的机关了。我不用它,一样可以拦住你。” 米莱狄笑了。“据我所知,因为今年有了我的搅局,各大家族得分少了很多,包括你们处刑人家族也是一样,对吧?”她近乎友好地说,“除了已经出线的西涯度之外,只有你一个人凑足了六十分。另外二人,我要是没看错,应该总共只剩一块牌子了?” “是又如何?”雨甘一歪头,浮起了真实的困惑。 “那么,请原谅我的无礼。”米莱狄冲她微微一低头。 还不等雨甘反应过来,她的手杖就苏醒了,一节节急速抽展开,裹着风、击裂空气,笔直袭向了雨甘。米莱狄这一下没有花巧,也不是为了抢分数牌;雨甘猝不及防之下,哪里想到她会故意犯规,被当胸一杖打了个正着,倒跌几步,气都被截断在胸膛里了——三块分数牌登时尖声鸣叫起来。 还不够。 “犯规!”远处有工作人员大声喊道。“比赛暂停,有人犯规了!” 米莱狄对示警声充耳不闻,抢上一步,趁雨甘尚未站稳,手杖再次击上了对方小腹。她全力以赴时力道不可小觑,雨甘连连受击,脚下果然一个不稳就摔倒在了地上;米莱狄早等着这一刻了,如鹰隼扑食一般从她腰间一抚而过,抓走了两块分数牌。 雨甘一边呛咳一边说道:“你——你犯规了,拿走也没用的!” “确实没用,你忘了,我本来就够出线的分数了。”米莱狄一笑,终于停了手。一个工作人员正大步朝酒馆跑来;罗更不知道去了哪儿,栗唯与娜娃似乎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做下这种傻事,愣住了。 “你肯定不是笨人,你再想想吧,”米莱狄像启发孩子一样说,“我真的犯规了吗?” 雨甘愣了愣。 “如果我真的对你动了武,抢走了你的牌子,那么按照规则,我要在原地接受‘不动惩罚’,而我抢来的这两块牌子也要被委员会收回了。可是你看看我们的位置……我被吧台和墙壁保护在中间,只需要防守一面而已。你见过我的身手,你觉得我在这儿能不能保住牌子?” 米莱狄轻轻一笑。 “到时候我仍然有三块牌子,你呢?现在大厅里,该退出的人都退出了,几乎没有多余的牌子了。你出不了线,那你们处刑人家族出线的,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西涯度。他进了最终击沉战以后,该击沉谁才好?其他家族带进最终战的击沉靶子,够用的吗?” “你、你早就想好了?”雨甘不可思议似的又看了一圈身边吧台。 “怎么可能呢。想出这个办法,我倒要多谢你们。”米莱狄叹息着说:“我如果没有犯规的话,我是很愿意和你一起去退出点,让你登记出线的……你也得多为你的表兄想想才好。” 她话说完时,那负责做裁判的工作人员也跑到了吧台前。 “你犯规了,米莱狄选手——” 米莱狄不看他,却朝雨甘歪过头。 “没有!”雨甘迅速下定了决心,扬声说道:“她没有犯规,是我……是我被机关绊倒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裁判、酒馆外的栗唯和娜娃、关注着这一角的观众,想必还有二楼上观战的西涯度。 “可是她明明用手杖……”那工作人员说道。 “你看错了,”雨甘说,“她是看我要跌倒了,伸出手杖让我抓稳的。” “你在胡说什么呢!”栗唯抑制不住怒气,远远喝道:“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她攻击了你,你为什么要替她遮掩?” 他胜在能力与忠心,对于水面下的斗争,却似乎一窍不通;处刑人可以帮个举手之劳,但怎么可能为高塔家族搭上前程? 与他不同,娜娃尽管也尽忠职守地围住了酒馆,可她此刻眼睛仍泛着红,一句抗议也不说,沉默地抱着她的缎带。 “我说没有就没有,”雨甘固执起来,说:“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栗唯被堵得一时没了话说,愣愣瞪着她;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能作主话事的罗更,却不在附近。 罗更人呢? 米莱狄早已警觉起来,然而视线来回扫了几圈,却压根不见罗更的影子,只有那“卉”字形机关呆呆站在远处,仿佛失了主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会不会又有一个陷阱? 也不知道是因为雨甘的坚持,还是处刑人家族的地位,那工作人员捱不过她,终于也承认了,米莱狄没有犯规。 比赛重新一开始,二人就先后冲出了小酒馆。 她离开小酒馆后,原本有两个选择:一是联手高塔家二人阻击米莱狄;二是保护她不被高塔家二人夺分——否则米莱狄被夺走一块牌子,她自然就会从处刑人家族身上找补回来一块——不过,她才一出去,米莱狄就把第一个选项消除了。 “雨甘,”米莱狄叫道,“你拖住他们,我趁机抢牌子!” 有了刚才那一幕,刚要扑上来的高塔家二人急急刹住了脚步。即使他们只因为疑心而忙乱停顿半分钟,对于米莱狄也足够了;奇怪的是,她都快要接近退出点了,罗更却始终不见人影。 能逼雨甘退出的时间很短,米莱狄冲她抬了抬下巴;雨甘犹豫着抬头扫了一眼二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家族徽章放在了退出点桌上,说:“我要退出。” “一块牌子?”那工作人员也有点手足无措。 “不,三块。”现在雨甘再想反悔也晚了,米莱狄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将分数牌扔给她,说:“她用言语威胁我,所以我主动交出这两块牌子。” 雨甘忙着将牌子挂上腰带,还不忘看了她一眼。 工作人员打开本子,匆匆记下了雨甘的信息;米莱狄趁机低头一扫,却怔住了。 她万没想到,她找到了罗更——罗更竟然登记出线了。 当然,若是理智地考虑,他出线似乎才是最合理的选择:有了处刑人家族的援手,哪怕他不在,栗唯、娜娃二人也能联手雨甘拦下米莱狄才对;而他一刻没登记出线,身上的三块牌子就一刻不是真正属于他的。就算高塔家再无一人出线,还可以向其他家族借两个击沉目标,虽然难,并非不可能——他只是万万没有料到,雨甘却先一步被自己逼出了线。 再多原因、再怎么合理,都不能掩饰这个行为的真正本质。 罗更慌了。 是因为娜娃朝退出点方向的奔跑,让他产生了杯弓蛇影的担心?还是在自己成功夺得第三块牌子之后,他失去了保护分数牌的信心? 他在哪里呢?米莱狄真想看看那一张漂亮的脸。他看见雨甘登记出线这一刻,得有多焦虑不安?他会不会向茶罗斯求助、倾诉、发怒……他会不会问他爸爸一句,“为什么那个女孩这样恨我们”? 米莱狄下意识地抬头时,发现西涯度身边多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怪不得她一路逼得雨甘出线了,西涯度也没有再伸下来一只阻碍她的手,原来他是被人缠住了。 路冉舟大概上辈子是一只猎狐犬,竟然从近千观众里精准地挑出了唯一一个不断給米莱狄制造困难的人;他一只手搭在西涯度肩头上,态度热络得活像是一个百科全书推销员,哪怕米莱狄听不见对话,也能猜到他有多难甩脱。 她忍住了唇边的微笑。 高塔家二人或许一直没想到雨甘并非真正的倒戈,所以直到她出线,才犹豫着一步步围了上来。那台“卉”字形机关落在栗唯手里,动作比之前生硬了不少,好像它也知道败局已定了。 米莱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手握在身前手杖上,后背笔直。 最终击沉战是她与罗更之间的私事,她不喜欢有不相干的人来插手。高塔家唯二进入击沉战的人,只能是她和罗更,这一点已经注定了。 除了确保高塔家二人无法出线之外,接下来,她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 她要想办法给路冉舟送出一个消息。 第二十九章 阿米莉亚的提议 原本为米莱狄所准备的绝境,如今却成了任她驰骋的疆场。 为了能在第四局“拆东墙补西墙”中,将米莱狄的路封死,委员会费了不少心思,比如说,此刻除了娜娃身上还有一块牌子之外,整个大厅里,再没有一块分数牌了。 可是这样一来,也正中了米莱狄的下怀:只要她守住自己身上的分数牌,那么高塔家再无一人能出赛。 除了分数牌的安排之外,从注定无法出线的其他家族选手中,还留下了两个身手最好的;他们游走在大厅里,时不时地配合着高塔家二人袭击米莱狄。 按理说,一个穿鞋的被四个光脚的围击,换了谁都只能做一只肉羊。 然而西涯度和委员会都没有料到,米莱狄最不怕的,就是一对多——自打第四局开始,她终于有机会,能不受阻碍地发挥出“命运的捉弄”的真正实力了。 即使栗唯有徒手摧毁机关的神力,在同时面对多个配合呼应的机关时,也露出了首尾难顾的窘迫,何况是机关恰好能受米莱狄操纵的娜娃? 后来“阿尔卡纳之星”在报道这一局比赛时,评论道:“……我仿佛是在看一场交响乐演奏。米莱狄选手只要举起她的手杖,大厅中即有物件响起回应。哪怕委员会提供的都不是实战性机关,在她的安排下,也能一一为她防护、牵制……你能想象到,该如何用几个黄铜圆球防守吗?当米莱狄选手接受三十秒不动惩罚的时候,她身边始终保持着一个由呼啸划转的沉重圆球所形成的防守圈,令我大开眼界。我认为,她在可以尝试出线的时候仍不出线,是对敌手的一场示威。” 这个误会,显然不只是那记者一人有;很快,来自其他家族的两个选手也泄了气,许多时候,都只是远远看着。 说来似乎挺奇怪,既然委员会希望米莱狄输赛,让所有不出线的人都留下帮忙,岂不是把握更大吗? 被围攻的时候,米莱狄甚至还有闲工夫想了想这个问题。 在观众眼皮子底下,这场围攻需要看起来正常自然,应该只是一个补充原因。最重要的是,往年看上去一团和气、彼此帮忙的试炼赛,从组织方、监督方到参与方,其实没有谁和谁的利益是真正统一的吧? 就拿会期家来说,会期家出线了一个族长、两个族人,还剩一个族人未能出线;会期族长就很聪明,没有让那不出线的人留下来——留下来能有什么好处? 最终若是罗更胜了,他就是得几句感谢;若是米莱狄胜了,则结了一个仇敌。 不如不参与这一趟浑水,只等击沉战:会期族长只需击沉一人即可顺利出线,就等于手里还剩一个“可供击沉的目标”。在今年多了一个风角家的麦芽,且高塔家说不定也只有罗更一人能出线的情况下,这一个“可供击沉的目标”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奇货——到时不管是换取利益、修筑关系还是卖人情,会期族长稳赚不赔,还干干净净两面光。 米莱狄早就意识到了,她的路,就是在各大家族所怀的私心之间,那曲折蜿蜒的一条细线。 有时候,这条细线会自己延展出去,叫她也吃一惊;有时候,她需要费尽心机,将这根细线从模棱两可的世界中再抽出来一点点。 比如说,发给路冉舟的那一封简讯。 试炼赛选手一旦回到住所,就进入了完全与外界封闭的状态,至少对于米莱狄,绝不会有人给她开例外。她唯一能够给路冉舟传信的机会,就是在近千人凝视之下的比赛会场,并且不能让西涯度察觉。 她连纸笔都没有,就算有,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发出去? 米莱狄此刻是全场注意的焦点,她若是往观众席上扔个什么东西,肯定—— 远处娜娃低低的、但尖锐的一声吸气,突然清楚地传进了米莱狄耳朵里,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很快发现,在这一刻,自己居然不再是栗唯与娜娃的关注对象了;他们两人站在一个三角亭外,正抬头看着二楼观众席,脸色都很难看。 楼上是谁? 米莱狄循着他们的目光一望,浑身都僵住了半秒。 ……茶罗斯。 她隔了再远,从再多人之中,都能一眼认出那张短圆脸。 茶罗斯与他儿子生得并不太像,但他常年戴在脸上的那一副神情,却好像预告了罗更多年后的模样:对待高塔家低位成员时,那一层亲和气底下,是隐隐抿起的冷漠嘴角,是双方都知道他在屈尊纡贵的心知肚明;在他向人询问“家里怎么样呀”的时候,总像是一个机师,在确保高塔机器的每一个齿轮都在如常运转。 一个可能只花了他三十分钟的决定,将伊丹最后四年留在了污染结晶中,叫她死在了虚假的安心里。 她死的时候,茶罗斯大概还不知道她是谁;或许知道,但不认为伊丹的死,值得让家族医生看一看。 如果不是米莱狄狠狠甩在高塔家脸上的这一耳光,他都不会低头瞧一眼她的恨痛,他甚至不会知道她们是谁。 今天,他的表壳裂了。 一个真实的,愤怒的茶罗斯,从往常那一个自矜的壳子里裂了出来,正死死地盯着大厅,好像在以目光抽打着场内两个不争气的族人——至于米莱狄,他一眼也不看,好像拒绝用目光承认她的存在。 当栗唯与娜娃各自操纵着机关,以近乎惶恐的势头重新扑上来的时候,米莱狄第一次对他们生出了隐隐的同情。 茶罗斯能够站在二楼,向大厅中的族人发出无声的讯号;那么,她是否也可以? 她站在此前差一点中了梦生族长圈套的三角亭里,叹了口气。 “他要我们清污,要你们拼命,”米莱狄问道,“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不是你的话,”娜娃的声音近乎尖利,“我们怎么会需要拼命!” “对付你,我还不需要拼命——” 栗唯一句话没说完,米莱狄已腾身跃向三角亭的骨梁,抓住它后,像钟摆般一踢,将朝她袭来的“卉”字形机关胳膊给踢了出去,打上了栗唯。栗唯被机关打个正着,滚跌在地,但他身上没有分数牌示警,娜娃便立刻叫起来:“米莱狄犯规了,她动武了!” 这一次,米莱狄果然被要求站在原地,接受三十秒不动的惩罚。 米莱狄很好脾气地笑了一笑,在三十秒开始的时候,一直被人忘记的几个沉重黄铜圆球,就隆隆地朝她滚了过来,呼啸着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防护圈。高塔家二人几次试图冲入防护圈,却险些被沉重铜球给击伤了腿。 趁着这三十秒,米莱狄拾起地上那一个曾经夺走了她分数牌的女神像,切断了它双臂之间的阿尔卡纳乐章,将女神像重新放回了桌上。 女神像一手绕着一段乐章,一放好,双臂就开始反复起落,看起来好像坏了,没能重现女神仪式,反而像是在举着两个旗子一直乱挥。 只有当老海员仔细看时,才会意识到,它打出的其实是海船之间沟通用的旗语。 这段旗语的意思比较复杂,耗时也长了不少;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发现吗?米莱狄怀着担忧心想,就算观众一般都有望远镜片,路冉舟他们真能注意到那么小的一尊女神像么? 不论如何,在得到路冉舟的回应之前,她必须继续咬牙坚持下去,让女神像反反复复地向楼上传递着同一段讯息。 幸好路冉舟在关键时刻,从来没有叫她失望过。 “啊!” 当大厅局势暂缓、稍稍安静一些后,从二楼观众席上,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了米莱狄耳朵里。西涯度好像终于脱身走了,此刻路冉舟独自趴在栏杆上,指着大厅喊道:“我看到了,你们看到没?诶呀,原来如此……” “什么?”他旁边一个观众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车站酒馆啤酒特价啊,”路冉舟说,“十个铜币三杯,欢乐时光。” 米莱狄费了点力气,才憋着没笑出来。 一旦完成了目标,她也就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随着她登记出线,高塔家二人将自动落败;她退出时那短短几十秒钟,也自然受到了二人急风骤雨似的干扰和袭击——只是在少了罗更、没了雨甘之后,不管是米莱狄,还是栗唯与娜娃,都很清楚谁才是占据优势的那一方。 当米莱狄被工作人员走出大厅的时候,她仿佛还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了茶罗斯的怒喝声,但是回头一看,她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茶罗斯早已淹没在了人群中;在此刻的中央大车站主厅里,只有欢呼、掌声与敲打所形成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隆隆震荡着穹顶、墙壁与地板。 近千海都人,似乎都在为了同一件事而由衷喜悦:这一个出身寻常、没有知名度,却展露了惊人决断与能力的少女,在这一出规划好的游戏里,击碎了重重安排与压制,向家族族长之位笔直发起了冲击。 或许海都人厌倦的,并不是各大家族本身,甚至不是试炼赛,而是这种冠冕堂皇、煞有介事:海都人知道它只是一场表演,委员会也知道海都人知道这是一场表演,然而这场表演依然在一年年进行下去。 米莱狄的存在,使“繁荣重现试炼赛”在有史以来,第一次回归了本质。 在米莱狄回到选手下榻的住所之后,一切欢呼喜悦、嘈杂议论……就都被隔绝在了寂静之外。 她得不到外界消息,也不知道路冉舟究竟将她的意图理解了几分。但她已经将能做的都做尽了,她现在只有沉下心来,静静地等。 最后一场击沉战安排在七天之后,这一段漫长险阻的路途,米莱狄也终于快要走到尾声了。 这一晚,她坐在露台上,月光洗凉了她的世界。 在遥远的,看不见的漆黑大海里,伊丹也在回望着她。 妈妈大概一直在看着海都,看着自己,想必如今也和她一样感慨万千吧? 米莱狄想听一听伊丹会说什么,但凝神静听之下,听见的只有昏暗柔软的夜风。 她听见的,只有身旁阿米莉亚调整坐姿时,裙子布料微微摩擦的窸窣响。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今晚会来找你。” 没有一盏灯是亮的。在柔柔黑黑的夜色里,阿米莉亚坐在另一把露台椅子上,相较以往,声音就像是衣领般松散开了一点儿,隐约露出了底下的几分真实情绪。 米莱狄望着夜空,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你做了什么,让家族改了主意,我不知道。”阿米莉亚轻声说,“不过,这是你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米莱狄的双腿搭在露台栏杆上,月光顺着她的小腿骨笔直地流下了涔涔一线银亮。 “你应该明白一件事。”阿米莉亚像是劝说一样,轻声问道:“就算你战胜了罗更,当着全海都的面,我们不得不让你出任高塔家族长,但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没有我们保驾护航,你能顺顺利利地做一年族长?遑论下一年呢。” 米莱狄转过头,在昏黑中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们提出的交易是?” 阿米莉亚似乎笑了。 “你需要让处刑人家族今年出不了族长。你同意的话,最后击沉战将不会有人插手干扰你。”她倾过身,夜色里浮起馥郁的香水味。“只要你击沉了西涯度,又能胜出的话,审判家族就愿意保你在高塔族长之位上安稳坐满一年。如何?” 第三十章 祸水东引 击沉战开赛当日,独自坐在飞行机关中的米莱狄,出奇地平静。 附近的天空里,是一架又一架同样从海都出发的飞行机关;它们肚腹内装着参赛选手、记者以及一部分中签的幸运观众,形成一片航队,一起穿破云海,徐徐驶向目的地狂想岛。 阿米莉亚说的不错,这确实是她迄今为止最大也最可靠的机会了。 即使大家都是同一只手底下的旗子,只要抓住这机会,她就能成为棋盘上的国王。 米莱狄好像自降生之日,就在为了这一天做准备: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当这一日来临时,她反而松了口气。 就连天气仿佛也预感到了今日的厮杀:明明是夏日,狂想岛上却是一片阴天灰海,头上压着一层凝固纠缠的厚厚云层,仿佛孕结着无限欲坠不坠的沉沉风雨。 岛上凌厉来去的长风,击散了棕榈树叶,吹卷起漫漫灰白的沙雾;从石壁上倾泻下来的一片野花,好像紧紧缩成了一团,苦苦等待寒风松开双手。 米莱狄走下地面,耳边却仍回响着引擎的微微轰鸣;她往天上望了一眼,还不等问,身旁的工作人员就殷勤地解释道:“狂想岛面积小,悬浮在半空中,用上‘远影折射’机关,就能把整个岛的赛况都收入眼底,所以观众和记者都会留在半空观赛,不下地面。” 他看着米莱狄时,就好像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传说中的猛兽一样,又惊叹又小心。 “茶罗斯在上面观赛吗?”她问道。 “高塔家族长?我听说是在的……” 米莱狄点了点头。“走吧。” 他说的不错,狂想岛确实小极了;从港口到岛中心,即使是徐徐步行,也只花了二人半个小时。 审判家族派阿米莉亚来谈判,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她好像没有表情,也感觉不到温度,即使站在寒风里,也是一身相似的笔直套装;只是瞧着与砂土地、灌木丛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欢迎各位幸运的选手,进入最终击沉战。”阿米莉亚扬声说道,“请站在写着名字的地面标记上。” 米莱狄一路上除了工作人员谁也没看见,此时才发现其他选手也由工作人员领着,陆陆续续地从树林之间现出了身影。每个人都从不同方向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进了这一片林间空地;他们的标记互相间隔了三米左右,恰好形成了一个圆圈,中心是阿米莉亚。 当罗更出现在对面的时候,米莱狄的心都轻轻颤了一下。 哪怕是爱侣,恐怕也不会像他们这样如此日思夜想着对方了——至少米莱狄在过去几天里,已经将今日的重逢想象了无数遍。她与罗更的目光一碰,顿时绞住挣不脱了,好像谁先撕扯开,就会被裂下去一大块皮。 刚刚入赛时那一个怒气蓬勃、眼神鲜锐的少年,也被折磨得阴沉黯淡了几分,连发色都从明亮的金红变成了暗暗的、血似的沉红。不知是焦虑、担忧还是后悔,让他在过去几天里,将嘴唇都咬得深红斑斑。他仿佛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开赛后,如何才能第一时间压制住米莱狄。 ……那么,就来试试吧。米莱狄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双手,心想。 她真希望茶罗斯能好好地看着,亲眼看着自己儿子是如何一点点滑向失败,每一下挣扎都只是可怜,看着他的未来被她的双手掐住气管,断送在这一个海岛上。 从米莱狄的左侧树林里,麦芽像只蜂鸟似的从林叶之间扑了出来,灵敏得好像是从风里滑落下来的。她作为唯一一个必须要击败外家族选手的人,似乎有点无措,来回看了众人好几遍,仿佛在试探,又像是在等待。 站在她身旁的梦生族长倒是灰头土脸、神色难看。他试图将其引入圈套的人,如今好好地站在击沉战里;他担忧之下,一眼又一眼地扫向身旁,好像要确定自己家族人还在才能安心,恨不得能那年轻男人揽在胳膊里似的。 雨甘却有点儿奇怪。 人人的神情都紧绷着,可雨甘却反而仿佛中了魔一样:她往常缓和平淡的神色,此时点滴不剩,眼睛圆睁着打量四周林地,好像一个满心惊诧新奇的孩子;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有趣,让她连眼前的比赛都忘了,米莱狄却看不出来。 最后一个从林间走出来的人,是西涯度。 尽管离上一次见到他才过去了四天,西涯度身上却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 他原本就缺少人类的温热气,现在他身上那一层凉壳却好像更加薄透,即将碎裂一般,马上要压制不住底下的东西了:仿佛云里蕴含着隐隐翻滚的雷,叫人看一眼,好像都会被刺伤。 他强压下去的怒意依旧如此强烈,以至于站在他两侧的选手满脸都是难受,各自往旁边稍稍退远了一点。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米莱狄忍不住挑高了一侧眉毛。 “下面请让我为大家说明一下本次最终战的规则。”阿米莉亚依然是同一套开场白,“如诸位所见,整个狂想岛都是最终战的战场。 “游戏胜利条件有两个,一是游戏结束时,本家族只剩自己一人;二是必须击沉来自同家族的至少一人。也就是说,最后胜利者手上应该有至少两块徽章,一块自己的,一块同家族中另一人的。任一条件不符合,该家族都将自动失败,明年不产生族长。 “每块猎人徽章上都带着家族标记,夺走他人肩上的猎人徽章,就等于将他人击沉了。不过,在两小时的游戏时长内,猎人徽章不管换手几次,都不作为评判标准,只有在游戏结束时,徽章的存否才说明了选手的状态。” 而麦芽作为家族里唯一一个出线选手,就必须击沉外家族的两人。 “游戏结束号角响起的那一刻,所有选手身上的徽章情况,就是本次比赛的最终结果。从我们的‘远影折射’机关图像中,能够精准判断徽章归属,请诸位毋需担心。即使是号角声响起时二人正在搏斗,抢到徽章的时候号角声结束了,那么抢来的徽章仍旧无效,还是算另一个人的。” 米莱狄一怔。“搏斗?” 阿米莉亚扫了她一眼。“是的,”她好像知道米莱狄想问什么,“本次游戏对于抢夺手段不作局限,劝服、偷盗、收买、骗取……当然也可以施展武力抢夺。” 米莱狄忍住了想要皱眉的冲动。二人即使身高相差不远,但论体力与力量,她能与罗更相抗么? 站在她十来米远处的罗更听了这话,脸上也没有一丝得意喜悦,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一团无形的黑暗风暴,正在那儿等待着米莱狄。 与她一样生出忧虑的,就是麦芽了。 麦芽一看就是很难从肉搏中占便宜的类型:她又轻又小,蜂鸟一样,感觉都挨不起一击;此时听了这话,她的胳膊都紧紧抱起来了——只是她目光一动不动,那股不惜破釜沉舟之势,却更比刚才更坚定鲜明了。 米莱狄朝她望去的时候,麦芽也正好转过了眼睛,二人目光遇上了。 米莱狄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肩上的徽章;麦芽生出了几分困惑,显然没明白。 “除此之外,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头上悬停着数十架飞行机关,它们不仅是观赛台,同时也是我们为各位选手提供物资的途径。”阿米莉亚平淡地说,“在比赛开始后,从飞行机关中会落下各种机关物资。首先能抢到的人,自然就比晚一步的人占据优势。正如诸位所知,从天空中降落的物资中,也会有各位提交上来的一件物品。” 在开赛之前,就有工作人员上门收取过东西:每个选手都可以提交任意一件物品,开赛后由委员会投放到岛上;因为只能有一件,“命运的捉弄”就不得不被排除了。它需要指环激活,可是参赛选手上岛的时候,连多一片纸屑都不能有。 这个设置同时也意味着,别人有机会先一步拿到自己的东西。这样一来,交上去的东西就必须是一件能在自己手里发挥功效,但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时,却是完全无用的——符合这个要求的东西,米莱狄根本没有。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阿米莉亚的这一句话,登时扭紧了所有人的发条。梦生族长忙问道:“夺到徽章后,能否提前退出?” “不能,”阿米莉亚答道,“否则视作弃权。” 梦生族长的眉角、眼角都微微地沉了下去。 “我有问题,”麦芽声音紧紧地问道,“没拿到机关之前,我可不可以用岛上的东西作武器?”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从附近几个族长的身上慢慢压了过去。 麦芽的问题不仅是问题,其实也是一个信号:她在告诉其他家族族长,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夺得足够的徽章。 如果能好说好商量地匀给她两个目标,那么自然最好,可如果不能,麦芽拼了命去夺时,是不会顾忌自己在夺徽章的过程中,造成了什么样的连带伤害的——这绝不是米莱狄想多了,从那几个族长的脸色上看,他们显然也收到了同一信号。 只要她有这份决心,那就好。 “当然可以。”阿米莉亚平稳地答道。“还有问题吗?” 当众人彼此从眼角余光里悄悄打量彼此,一时无人说话时,西涯度忽然举起了手臂,食指与中指慢慢伸入了空气里。他身子窄瘦,骨薄形单,远看着还是未长开的少年,一折就断似的;可他开口说话时,却叫众人都胸中一紧。 带着点嘲讽,西涯度的声音又凉又缓:“只要符合了胜赛条件,我就可以出任族长,是吗?” 关于这一条规则,海都人早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再说比赛里也重复了好几遍,他当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阿米莉亚看着西涯度,死水般的神情初次被吹皱了一点,随即一闪即逝。 “当然。”她点点头。“还有问题吗?” 在沉默中,所有人都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了。 “现在我宣布,比赛开始。” 她最后一个字才出口,罗更与米莱狄已经在同一时间各自扑了出去。 开赛号角声从四面八方惊响而起,与长风激荡连绵成了一片,被蓦然惊飞的鸟群,大片大片跃进灰暗天幕下。 雨甘才刚踏出去一步,视线就被遮蔽了天空的无数鸟影给吸引走了,顿住了脚步。 米莱狄从她身边咫尺之遥的地方疾冲而过,这才将她惊了一跳;罗更几乎是紧咬着米莱狄追了上来,他个高腿长,奔跑起来时,好像能将大地缩短,好几次甚至险些抓上米莱狄的后背——如果说这还不够糟,那么还有一条:他不是唯一一个追兵。 原本应该从雨甘身上获得徽章的西涯度,此时竟没有一点要拿徽章的意思,每一步都死死踩住了米莱狄投下的影子;看着那么瘦小的人,此时却似乎能将空气连连击裂,疾冲时的势道令人心惊。 米莱狄像是一只飞鸟,要在悬崖峭壁之间的狂风中寻找出路,脚步轻盈急迫、旋转闪避;但她却不是朝选手圈之外的林间奔逃的,反而切过了半个圆圈,直扑向了麦芽所在之地。 麦芽此时正半转过身子,隔着几米与长歌族长商量着什么。 会期与长歌是唯二拥有多余“可击沉目标”的家族,而买家只有麦芽一人,按理来说,这场交易应该进行得很顺利才对。只是会期族长不知道为什么先一步没了影子;长歌族长好像也不大热情。 “除了我,还有谁需——” 麦芽的谈判显然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急得抬高了声音,分辩似的说到一半,米莱狄已经裹着风冲近了;她高声冲麦芽喊了一声“嘿!”,当后者吃惊下一扭身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黑影已经被笔直地扔进了她的怀里。 麦芽手忙脚乱地抓住它,定睛一看,登时傻了:那竟然是米莱狄的猎人徽章。 米莱狄在她身边急刹住脚,激起一片翻滚的沙石烟尘,不等她反应过来,在麦芽肩膀上一推,朝她怒喝一声:“跑!” “怎、怎么——” 麦芽张口结舌,刚开了个头,听见冲她直直奔来的脚步声,一抬头,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即使米莱狄事先跟她完全没有沟通,她也知道,麦芽肯定会带着自己徽章跑的。 麦芽心思机灵,即使心知肚明米莱狄是用她暂时转移目标,但这终究是她得到的第一块徽章;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一块徽章在手,基本就等于她已经拿到两块徽章了。 如果她此刻转头将米莱狄的徽章交给罗更或西涯度,对麦芽自己没有一点好处;可若是拿上米莱狄的徽章跑了,那就不同了。只要她能保证不被抓到,接下来不管是米莱狄,还是罗更,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凑齐两块他人的徽章与她交换那一块米莱狄的徽章。 果然,肩上刚被推了一下,麦芽就顺势冲了出去;她速度不慢,几步就钻入了林间。 米莱狄急急一转身,正对上了朝她疾奔而来的罗更——她心里清楚,哪怕自己现在没了徽章,也不会减少罗更扑上来一拳砸进她的肚子里的欲望。 当那一头暗金红发卷散飞扬的人影在视野中迅速清晰起来的时候,她用尽力气,一脚将沙土灌木都给高高踢起了一片,果然叫他下意识地刹住了脚。 不等前方那一团团尘雾散开,米莱狄转身就跑;麦芽身手灵敏,在林间扭转折冲几次,有这么一拦的工夫,她就已经消失了影子。 西涯度呢? 他反应极快,又不像罗更会被怒火蒙蔽理智,肯定会第一时间追上麦芽,说不定已经进了林子;米莱狄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停下来找他的奢侈,目光一扫,就直奔雨甘冲了出去。 既然他不肯出来,就逼他出来吧。 雨甘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好像对什么的反应都慢了一拍,眼看着米莱狄就要扑近了,从不远处的林子里果然立时响起了西涯度的一声怒喝:“雨甘!” 奇怪的是,听声音他却好像不是在麦芽离去的方向上。 雨甘激灵一下回过了神。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切追击逃避都被忽然打断了———伴随着一阵喷射响声,从空中的飞行机关中雨落下了一个个黑影,有的被风一卷飘向了大海的方向,有的沉重笔直地坠入了林子里;包括米莱狄在内,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试图看清楚物资落下的方向时,脚下也都停住了。 她仅仅是扫了一眼的工夫,击沉西涯度的时机就已经过去了。 雨甘等于是被降落的物资给救了;不等她表兄再喊,立刻从米莱狄的指尖下滑了出去,直追麦芽而去。 米莱狄暗骂了一声,知道自己也不能再在空地上久留了。 趁罗更还没从天空中收回目光,她看准时机,一矮身就闪入了流沙、寒星等家族的几个选手身后——他们刚才显然是被一开赛就爆发的追击战给吓了一跳,或许怕被波及,正聚在一起要往林间退去,此时也都被天空中落下的影子给定住了脚步——米莱狄借着他们的遮挡,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林间,终于从罗更的视野中脱了身。 经过梦生族长身边的时候,米莱狄尽管反复提醒自己现在不是抢他徽章的时候,还是往他肩头上看了一眼,这才继续狂奔了出去。 直到当她感觉自己已经深入了远离小路的丛林里,应该暂时无虞了,这才渐渐慢下脚。 那几个家族的族长倒也精明,她喘着气想。 刚一开赛,他们就赶紧把徽章都抓进了手里,不仅有自己的,还有族人的。现在要抢其他家族的徽章,就必须得找族长下手了;可是他们的族人紧紧保护着族长,无疑让行动更加困难。 米莱狄刚才一身热汗此刻像冰珠一样贴在身上;她抬头看了看被阴云和大片机关压得沉沉的天幕,挑了一个好像有物资落下的方向,一边走,一边全神留意着灌木与林子里的动静。 她果然找到了一件物资,可惜却是一只装着清水的金属筒。 如果不在罗更找上自己之前拿到一件作战机关的话,她就只能继续逃跑而已……飞行机关的肚皮底下,应该是最有可能找到物资的;可它们数量至少有几十艘,远远近近地铺开了一大片。如果能知道罗更往哪个方向去了,那么她去找机关才能安心。 米莱狄抬起头,从各色茂密的林叶之间,看见了远方一块高高的大型礁岩。 一点点爬上礁岩,匍匐着前行的过程,让她感觉自己比西涯度更像一只大蜥蜴;好在赛服质地坚韧,倒是没被擦破。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能抓稳趴住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 这个小岛之所以被命名“狂想”,是不是也与地形有关系? 狂想岛虽小,却几乎包括了一切能在海上找到的地形:深深浅浅、或茂密或疏零的一丛丛灌木树林,爬过小山丘,绕过大块礁岩;岛的一半是高高矮矮的峭壁,另一半被白沙滩环绕,数条人工清理出的小道穿过绿荫,伸向了岛心平坦的一片砂土地。在岛的西北方是一片小湖,阴天下的湖面灰沉沉的,风一吹,水波黑影起伏。 从礁岩上往下看,在数十米远的浓荫下似乎有人正在移动,却看不清是谁,又有几人。不过此时岛上可能落单的选手,也就只有高塔、处刑人和风角家这几个为了徽章与仇恨而争战的人了;米莱狄想了想,还是下了礁岩,朝那方向悄悄地摸了过去。 果然,前方是三个借着林荫遮掩,紧紧聚在一起行动的人影。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米莱狄还是不由生出了几分失望。哪怕换一个别的家族,只有两人出了线的,在她出其不意的伏击下,或许也能夺来徽章;可是对方偏偏是有三人出线的家族,希望一下子就小了。 她掩藏在阔叶与草木之中,看着那三人渐渐走近,心中却忽然一动。 走在最前方的人,是会期家的弟弟;那么走在中间,被前后保护着的,肯定是会期家族长了。 一个念头升了起来,左右撞击着米莱狄的脑海;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分开草丛站了起来,轻轻叫了一声:“会期族长?” 第三十一章 合纵连横 “……我不太明白。” 会期族长那张一向很好脾气的圆乎脸,此时却微微变了,仿佛一团面团忽然被捏出了个尖;又像某种古巨龟在猎物的气味下,渐渐伸出头,不再假寐了。 他站在会期家弟弟身后,目光精亮,低声问道:“你说,海都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变化……而它或许对我很重要?” 米莱狄点了点头。“我愿意把这个消息双手奉上,作为我诚意的证明。” 会期族长转了出来,向她点一点头,算是补上了一个见面礼。“愿闻其详。” “我在击沉战中,有两个目标。第一个是罗更,这就不需要多说了。第二个,”米莱狄顿了一顿,沉声说,“是雨甘。” 会期族长神情没动。 “你或许以为,因为西涯度在比赛中阻挠我,我才要抢走他该击沉的目标。”米莱狄观察着他,说道:“但我们都清楚,西涯度在比赛中阻挠我,是审判家族的意思,我执意击败罗更一事,就已经足够给我日后惹来麻烦了,何苦再进一步激怒他们,彻底成仇?我不傻,不会意气用事。” “你年纪小,还能这么理智,倒是难得。”会期族长叹道。 米莱狄笑着说:“所以,让西涯度……不,让处刑人今年无法产生族长,并不是我的意思。” 会期族长明明没动,但那一刻却好像忽然有什么抬起了头。“你说的变化……原来是指这个。”他渐渐皱紧眉头,“可是,为什么?” 让处刑人家族今年失败,当然是审判家族的意思。 处刑人家族作为被着重培养的暴力部门,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早已变成了海都第二大势力;如今审判家族竟对他们产生了动手的意思,可以说是海都权力结构中地震一般的变化——对任何一个议事家族来说,都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注意的。 “我不知道,”米莱狄说了个谎,笑道:“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毕竟我只是他们在比赛里临时用上的一把刀。” 她对于海都政局中的暗流涌动并不十分清楚,但从会期族长的面色来看,这一个消息应该极有分量;它究竟意味了什么,它能打开哪一道门,米莱狄就不知道了。 “你……你怎么证明?”会期族长抑制不住心中情绪,第一个字出口时声音都有点哑。 “我无法证明。”米莱狄反问道:“你说我怎么证明?这种事,往往等到能证明的时候,已经晚了。” 会期族长一时没说话了。 “不过有一点,或许算个佐证吧……”米莱狄补充道,“‘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为了方便罗更解决我,你们都接到了安排,是不是?” 会期族长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有吗?”米莱狄笑着问道,“没有吧?” 他沉默了一会。 “可是我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会期族长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养的狗反咬人了?” 米莱狄不打算告诉他。“我说过,这个消息只是我诚意的证明。我之所以将它告诉你,是因为我想与你们会期家合作。” 会期族长想了想,问道:“莫非是找我要多余的那一块徽章?” 米莱狄点了点头。 “是合作,还是帮你的忙?”会期族长失笑道。别看他好像比赛一开始就悄悄走了,没想到却不知从哪儿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你把自己的徽章给了风角家的麦芽。这个祸水东引的主意确实令人赞叹……你一下子从猎物变成了猎人。你现在是想拿别人的徽章去换吧?这对你来说自然是好事,可我看不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米莱狄笔直地站在林间。她个头比会期族长还高一点,望着他微微低下下巴时,几乎像是在遗憾对方的不开窍。 “我是看在会期家与我曾并肩作战过一次,愿意把这个机会提供给你,而不是长歌家呢。”她慢慢地说, 会期家三人都生出了疑惑。那个姐姐忍不住问道:“我们帮你忙的机会,倒是你大方提供给我们的?” “咱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米莱狄看着会期族长说,“如果没有我的话,你的选择就是两个,徽章给或不给麦芽而已,对不对?要是我没猜错,没有哪一个选择对你来说特别有吸引力,对吧?” 会期族长叹了口气。 “你可能不清楚,”他拢着手说,“但我们几个做族长的,在参赛之前就已经打听过风角家的情况了。人丁凋零,境况窘迫,整个风角家,就是一个外婆和那个叫麦芽的姑娘。徽章给了她,她出任了族长,又有什么用?审判家族给她分拨的东西,她吃不下的。我这块徽章给了她,也就是白做一回好人,送她进海浪协奏曲议事厅观一回光。” 米莱狄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现在一无所有,做出的任何许诺,都像是一脚悬着空,飘在风里……她难以立足,就难以为你和长歌家提供价值。更何况,多了一个议事家族,多了一票,就是多了一分不确定,怪不得你和长歌族长都不太热情。” 她忽然一笑。“可是,因为有了我在,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对面的三个人,都带着狐疑地在她脸上扫了一眼。 米莱狄解释道:“如今我要执行审判家族的意志,夺走雨甘的徽章,让西涯度落败。可是我拿着处刑人家的徽章有什么用?我自然会用它向麦芽换回我自己的徽章。我可以告诉你,现在麦芽只需要一块徽章了。” “你已经拿到雨甘的徽章了?”会期族长一惊。“在哪?” “我怎么会带在身上?” 这是米莱狄今天说的第二个谎了,但她说来面色自然正常,仿佛在说今天好像快要下雨了一样。“换做是你,你会带在身上吗?当然要藏在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不到结束时不拿出来,这期间无论西涯度怎样发狂,结果都已经注定了,不会再变了。” 会期族长花了好几秒钟,才消化了这一份震惊。米莱狄也知道,不能指望他立刻全盘相信,但哪怕只是半信半疑,她就已经达成了目标。 “但我还是不理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缓了缓神,说。 “如果说麦芽的许诺意义不大,她这一个盟友的价值不高的话,那么加上我呢?”米莱狄一歪头,笑道:“你把徽章给我,就等于同时交下了两个朋友,风角与高塔。最重要的是,你选择与我合作,就等于间接地与审判家族站在了一起。你现在还觉得,徽章给不给出去,都没有多大分别吗?” 生怕这还不足以让会期族长下决心,她又刺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这个机会我就只好给长歌家了。” 会期族长看了她一眼。 “你说的不错……你并非是族长出身,你可能还不清楚这个前景对我的意义。”他沉吟着说。 米莱狄心脏都漏了一拍,却又听见了一个“但是”。 “我作为一族之长,在考虑利益的同时,一定要考量风险。”会期族长慢慢地说,“风险不压至最低,利益不放至最大,那么我还不如一动不动。” ……门好像还不算完全关死了。 米莱狄试探着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会期族长一笑,回头对会期家姐姐招了招手。 说来也奇怪,在几周之前,米莱狄在海都大家族中的地位,还比不过会期家的姐弟;如今她与会期族长商议时,那对姐弟却几乎插不进话,直到族长招手了,那个姐姐才走近了,叫了一声:“伯父。” “让小佛吉留下来守卫,你跟米莱狄走。” 会期族长似乎确信米莱狄肯定会同意他的提议一样,转头对她说:“我接受你的提议,但我想改一改,让我们真正意义上地合作一把。我们家的这块徽章呢,我决定还是自己握住。至于你需要的那一块徽章,让繁花带你去拿……她会尽力确保你把徽章拿到手。” 米莱狄眯起了眼睛。“谁的?” “梦生家的上一局不是险些害了你吗?”会期族长笑了,说:“让你出口气,不好吗?她已经拿到了一件机关,有她在,你一定能顺利拿到梦生家徽章的。” 确实不愧是常年在权力里打滚的人,米莱狄心下恍然地想。万一她根本没弄到雨甘的徽章,会期族长又把自己的徽章交出去了,岂不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定还要因此得罪了人。叫她去拿梦生的徽章,因此遭殃的是梦生,得利的却是会期。 有一件事是能肯定的:会期家一定能从梦生家的失势中得益。是利益之争,还是地盘划分,她就不知道了。 “可以,但我有个要求。”米莱狄笑着说:“你多出来的这一块,既然你不打算用了,就毁了吧。” 会期族长吃了一惊。 “我来看着你毁掉它。”米莱狄说,“游戏规则没有不能毁掉徽章这一点吧?你把它打碎了,这样我也放心……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接下来把它交给罗更,两头下注?” “你真的只有十八岁?”会期族长摇摇头,苦笑着问道。 她对此只能耸耸肩。 情势发展至眼下这一步,对她来说,绝不是一件坏事。 她也必须给自己留好退路,雨甘的徽章一时没有捏在手里,她就一时没有保证。繁花领她去梦生家两人的落脚地,也就意味着她能接触到两块徽章。只要将两块都夺来,就足够向麦芽换回自己的徽章了。 最重要的是,手中那一小块会期徽章的碎片,就已经确保了她一个同盟。 这是一个各取所需、冲突碰撞、暗荆丛生的世界,米莱狄得学会早点习惯才好。 繁花人如其名,言谈行事温温柔柔,露齿笑时还会不太好意思地用白齿尖咬着下唇,几乎是女孩儿最标准的样子,连找到的机关都长得像一只小珠宝盒似的。 正是她的外表,让此时的米莱狄生出了几分不真实的恍惚感。 “罗更?” 繁花站在峭壁边缘,一手握着“小珠宝盒”,对准了下方白沙滩那一个防守望风的梦生家族人,一边说道:“他也往这个方向来了,应该在这一侧的岛上。他好像挺擅长在丛林中寻找人脚步的痕迹,还真像个猎人。” 话音未落,她“啪”一声弹开机关,一道黑影笔直疾射向了那个正望着灰色大海的梦生族人后脑。 下一秒,不等米莱狄反应过来,繁花已随着那黑影一起纵身跃下了峭壁——仿佛一头羚羊般敏捷有力,她在峭壁上几次起落,等她就地一滚,卸去坠势,从滚起的白沙中扑向了那梦生族人的时候,他的身子才刚刚软倒了下去,正好被她一把抓住衣领,重新拎了起来。 远远看去,简直好像那梦生族人仍然站着似的。 米莱狄愣在了峭壁边上。这和热身赛时那个女孩,竟是同一人吗? 繁花从梦生族人的肩后探出半张脸,四下一看,却忽然着急了,使劲朝沙滩另一头比了好几下。顺着那方向一转头,米莱狄立刻看见了梦生家族长肥肥厚厚的背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向远处,大概是不巧看见刚才自己族人遭袭的一幕了。 米莱狄也被激发了少年心性,不愿意在她面前逊了色。 在沿着白沙滩延伸出去的峭壁顶部,她疾奔的每一步都像击退了崎岖嶙峋的岩石,在梦生族长意识到追兵其实在头上之前,米莱狄已经抓住了时机,如野鹰击空一般从峭壁上扑了下去。 梦生族长连痛哼一声也没来得及,就被米莱狄给撞翻在沙地上,一起砸进白沙雾里;他又惊又怒又怕之下,扭曲挣扎,双脚踢打,却被米莱狄用尽全身力气,一拳击在了太阳穴上——她的骨头极硬,中指关节从拳头间高高曲起,这一拳下去,叫梦生族长如同挨了一下钝锥,他挣扎的气力登时就弱下去了一半。 等繁花伸着头走过来的时候,米莱狄已经气喘吁吁地从沙地上重新爬了起来。 她浑身是沙;右手因为短时间内反复击打,骨头隐隐震痛,关节皮肤更是早已绽裂出血,与繁花一比,显得狼狈了不少。 “原来你下手这么狠的啊,”繁花瞪视着地上的人,向她问道:“昏过去了?徽章呢,拿到了吗?” 米莱狄笑着,向她亮了亮一块刻着梦生标记的徽章。另一块在她的裤兜里,她却不准备告诉繁花了。 “好了,”繁花松了口气,“趁他们没醒,我得走了。” “等一等,”米莱狄问道,“你的机关,是从哪个方向上找到的?” 繁花回忆了几秒,向岛后一指。 米莱狄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她没记错,那应该是小湖所在的方向…… “但我捡走了这一件之后,在附近就没有看见更多的了。就算你去了,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能找到更多机关呢。” 对于这一点,米莱狄却比她多了几分信心。 因为她如今仔细回想起来,总觉得那片小湖湖面上起伏漂荡的黑影,好像有点太大了,不太像是波浪折叠时自然产生的阴影。 第三十二章 摸着石头过河 米莱狄好不容易挣出来的一点运气,在她快要触及小湖的时候,结束了。 繁花那一句罗更好像很会跟踪人的话,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加之听说罗更正与自己同处狂想岛的一侧,她就越发不敢托大了。她对于如何在丛林中掩饰行迹一窍不通,想了想,米莱狄干脆选择从沙滩上走。 她走的不是干燥沙地,而是被海水洗打得平整湿润的远滩;她走的时候回头留意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脚印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被一波波海浪给抚平了。 尽管独自走在海浪之间,无遮无挡,若是有人恰好从岛上向海滩张望,一眼就会发现这里有人;但是同理,任何向她袭来的人也一样没有遮蔽,不等靠近就会被她远远看见。 大多数人都留在岛上,米莱狄取道沙滩,绕着小岛边缘前进,一路上谁也没看见,难得地放松了不少。 眼前白沙滩渐渐收窄,黑色礁岩一丛丛收束海水,形成一道道弯转河流。被海鸟啄空的蓝蛏壳,密密麻麻铺展在礁岩间,又随着沙滩与礁岩一起,拐向了前面的山崖后方。 米莱狄正是在拐过山崖后,与雨甘打了个照面的。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雨甘肩膀上除了有一块徽章之外,还坐着那一只内含了污染结晶的机关隼。 在那一刻,米莱狄明白了:构筑模块被污染结晶代替的机关,除了处刑人家族选手之外,谁也没法用,正好适合交给试炼赛;更何况所有物资都是从空中投放下来的,别人或许还需要去找,雨甘还怕一展翅膀就能飞向她的机关隼会拿不回来吗? 只是明白归明白了,对于她眼下的处境却一点帮助也没有——米莱狄急急往后退了两步,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如此两手空空过。 她对机关眼力独到,因此米莱狄很清楚,她在第四局游戏里所见识到的,只是那机关隼的一小部分能力罢了;碍于不能动武,恐怕雨甘连它的十分之一威力也没发挥出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啊,你运气不太好。”雨甘实事求是地说。 她好像是听见了脚步声,才刚刚从沙滩上站起身,手上膝上都沾满了白沙。她肩上那只机关隼,就像一只真正的大鸟一样,随着她走近的脚步稍稍打开双翅扑了几下,仿佛是在维持平衡。 但米莱狄很清楚,那只机关隼其实是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西涯度表兄跟我说了,不论你有没有徽章,都不能放你继续在岛上走了。”雨甘面色平静地说。 当米莱狄手上还有“命运的捉弄”时,她尚且拿这机关隼一点办法也没有,何况现在? 米莱狄望着雨甘,一时脑海中竟什么主意也想不出,除了硬抗,想不到半点可以反制住那机关隼的办法;可她又能抗住多久? “你要是不介意,”雨甘指着米莱狄来时的方向,理所当然地问道,“你能和我一起到那边去再动手吗?” 米莱狄一愣。“为什么?” 她问题出了口,才想起要看看雨甘身后的沙滩。这一探头,她又是一愣——她没想到,自己会看见一只伏在白沙里的海鸟。 “这……这是你打下来的?” 既然雨甘不愿意在这儿动手,米莱狄当然要在这多站一会。 雨甘仿佛挨了一下打似的,脖子一缩。 “不——当然不是!”她竟浮起了几分急迫,“我来的时候,它就趴在这了。” 米莱狄打量了雨甘几眼,又看了看那只海鸟。 很奇怪,雨甘明明可以攻击自己了,却仍然忍着不动手;她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在岛上游走,反而好像一直坐在这片沙滩上。击沉战都开始三十分钟了,雨甘却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和变化…… 米莱狄试探着说道,“这还是我在狂想岛上见到的第一只橙嘴……” 雨甘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知道它是什么鸟?” ……这件事,对她来说好像挺有分量的。 “橙嘴鲣鸟。”米莱狄慢慢绕过她,雨甘没有动手的意思,却戒备地往海鸟身边走了两步。“我出海的时候见过,喜欢成群成片地营巢。它受伤了?” 人一靠近,那橙嘴儿立刻不安地扑打了几下翅膀,身下鲜红脚爪在白沙里划了几次,但始终没能抬起身。 “小可怜。”米莱狄在它身边蹲下来,几乎能触碰到浮在它身旁的那一层恐惧。 雨甘好像一时说不出话,等她终于出声时,问题却全不挨着:“受伤了怎么办?还有很多这种鸟吗?你出过海?” 自从上岛开始,那个冷静平缓、缺少情绪起伏的雨甘,就好像一直坐在梦里,看着一幕幕梦境旋转流换,目眩神迷。她的种种神情反应,都只有一个猜测才能解释得了。 米莱狄抬起头。“你从没有离开过海都吗?” “我……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树,土地,海沙和……”雨甘想了一下,甚至连该说什么词都拿不准。“自然?” 她一边说,一边在橙嘴鲣鸟身边重新跪坐下来,机关隼停止了动作。 相比受结晶污染的海都,狂想岛上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近乎狂想的世界。 “它叫橙嘴?”雨甘喃喃地说,“可是它的脚是红色的,脸上还有蓝毛……身上又雪白……” 她简直听着像是不服气这个名字,要跟谁争辩似的。 米莱狄微笑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正在摸着石头过河;在这一团迷雾般的困境中,有一条出路,她只需要摸索到它,就能挣脱出去。 她试探着问:“你想帮它?” 雨甘伸出一只手——那只攻击米莱狄时又稳又准的手,此时在碰上橙嘴鲣鸟时,竟在微微颤抖,只敢以指尖在羽毛边缘轻游,怕惊了它似的。“能吗?” 米莱狄轻轻按住海鸟,将它的翅膀掀开,给雨甘看了看,后者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在它翅膀内,不知怎么被撕出了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脚也弯折向了一个不自然的方向;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受了这样的伤,此后就只剩下一小截艰难而短暂的生命了,只能一日日挣扎,直到有一天身体一松,溃然倒地为止。 雨甘更慌了,已经忘了要攻击米莱狄。“怎么办?” “只能先安抚它,”米莱狄左右看了看,找了一块尖锐石头,抓起自己的裤子,半割半扯地,将小腿部分的裤子撕了下来。“暂时放在一个隐蔽安全的地方。进一步治疗,只能等赛后。” 雨甘看着她用赛服布料将海鸟包裹起来,又像在发呆,又像要哭了。 米莱狄也没想到自己要问一个敌人这个问题:“你没事吧?” 雨甘低下头,吸了口气。“我没事。我第一次……原来真正的鸟是这样的。好像……好像它身体里也有一个我。这个说法,是不是很怪?” 她说话时,手指下意识轻轻交擦,仿佛仍在感受着海鸟身体的热度。机关隼沉默地抓着她的肩膀,一动不动。 “是因为它也会想,也会害怕,也有渴求和情绪吗?”米莱狄抱着怀中又颤抖又不敢挣扎的海鸟,低声问道。 “可能是吧。”雨甘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倒是会一码归一码,挺敬业地说:“你帮帮它,然后我们该开战了,这是我的任务。” ……米莱狄只想苦笑一声。 看来怀柔的办法行不通,到底还是得硬抗。 既然这样,就来吧。 她在雨甘紧紧的监视下,将橙嘴儿放在几块礁岩形成的庇护所下,慢慢直起了腰。 她原地不动,却蓦然侧腰、伸臂,闪电一般张手攥住了雨甘的胳膊,在她一声惊呼中,猝不及防将她拽向了地面。 机关隼跃入空中时,雨甘跌进了沙里。 米莱狄不给雨甘一点重新爬起来的机会,紧接着扑上去,将她牢牢压在身下,一拳砸向了她的面孔——雨甘已急急转开了脸,她只激起了一片白沙。她的目光在米莱狄肩后天空中一转,米莱狄就听见机关隼翅膀拍打的风声袭近了。 她很清楚,唯一一个将机关隼的威胁降至最低的办法,就是让它连一个分开自己与雨甘的机会都找不到。 米莱狄就地一滚,手上却没松开雨甘的衣领,反而将她向自己一拽,干脆将雨甘挡成了盾牌。 正如她所料想的一样,在不必顾忌规则的时候,那只机关隼几乎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即使从机关隼翅膀的攻击下险险避过去,它从人身边斜擦而过时,却也能忽然一片片展开钢铁羽毛,仿佛无数薄刃同时滑出了鞘,即将丝丝陷入人的衣服、皮肤与肌肉里;哪怕是一触即分,它再跃入空中时,翅膀尖上也足以挥洒出珠帘一般的血点。 要不是她见机快,及时死死缠住雨甘,现在恐怕早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那机关隼数次俯冲下来,却又不得不再掉头冲入天空,都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攻击到米莱狄、却能避开雨甘的机会;如此反复几次,却反而被米莱狄抓住机会,从大腿侧袋中抽出那只装着清水的金属筒,“当”一声砸中了肚腹——正好是她曾经用手筒切开过一线的部位。 机关隼好像没有经过任何修理,她用力一砸之下,她又一次捕捉了一丝淡淡的、幻觉般的焦灼气。 但那显然不是幻觉。 当米莱狄余光有数点细蓝一闪而过的时候,她猛然吼了一句:“住手!” 雨甘一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听她喊住手就住手,反身就要跳起来。 “你看看!”米莱狄喝道。 雨甘颇有几分狼狈地站在沙中,误会了:“是橙嘴吗?” “不,你看看沙子,”米莱狄的声气很少这样急迫沉厉过,她使劲拍掉自己身上的沙,说:“沙滩上的白沙里多了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雨甘低下头,定睛一看,说不出话了。 沙里夹着细砺碎石、断裂贝壳之类的杂质不算奇怪,但此刻她们脚下的白沙里却星星点点地亮起了淡蓝。在阴沉沉的天幕下,那些细碎的蓝近乎透明,只在注意力的角落里一亮而没。 “这是我机关里掉出来的?”雨甘愣愣地弯下腰,刚要伸手,又止住了。“不……不是……” “它们原本都是白沙。”米莱狄说:“你的机关里有什么,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难道以为海都一开始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寸草不生,万物不长的吗?无论是海都,还是这些白沙,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机关里的那东西。” 雨甘似乎难以消化这个消息。“只是这么一会儿……沙子就,就结晶了?” “你要让结晶污染也散布到这一个岛上来吗?”米莱狄问道。“沙粒细碎,是最适合传播污染的天然介质了。你看看,它已经扩得多广了?” 雨甘四下看了看。在她们四周,一点一滴的淡蓝温柔地散碎在沙里。礁岩之间的海鸟突然颤抖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收起来。”米莱狄命令道。 雨甘一抬头。 “把你的机关收起来,在那只海鸟变成结晶之前。” ”可是……”雨甘咬紧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巴不得我将机关收起来。只要一收起来,你就会上来夺我的徽章。” 废话。 “我不能让你夺走。”雨甘浑身都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表兄终于走到这一步……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失败。” “走到哪一步?”米莱狄冷笑一声,“扩散污染的这一步吗?” 雨甘攥着拳头,看了一眼那只橙嘴鲣鸟,又看了一眼脚边的沙子。“我……我不知道结晶污染可以传播得这么快。但是……” 她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收回机关隼。 机关隼围绕着她,一圈圈急翔起来,保护着环圈之中的人,一步步往后退去。 “我不能让你夺走徽章,我也……我也不想再与你战斗下去了。”雨甘哑声说,“我、我是不是不能过去看橙嘴了?你别过来,我——我只是想走。” 米莱狄又怎么能让她走?她要击沉西涯度,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夺走雨甘的徽章。 然而她没想到,雨甘尽管斗志尽消,逃脱的速度却极快,操纵着机关隼几次逼退了米莱狄,踏上了泥土地,转身就跑;被连连阻碍的米莱狄,甚至还没来得及腾出手,雨甘已经远远地消失在了岛上密林里。她眼见追上无望,停住了脚的时候,机关隼也一个滑翔,紧接着没入了林间。 击沉西涯度的机会,就这样从她的指尖处滑走了。 但是至少……至少她对敌人有了一点了解。 米莱狄的疲累这才一下子全汹涌上来,跌坐在白沙中,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不能继续逗留在原地。经此一战,她更加迫切地需要一件机关了;决定干脆冒点险,趁没人来找上她,继续走向小湖。 她这一次不敢再从沙滩上走了,想来也与罗更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便尽量轻手轻脚地从林荫丛木之间穿过。她的方向找得很准,数分钟后,就看见了那一片铅灰云层下的铁灰色湖面。遥遥地看上去,湖心上漂浮着的黑影就更清楚了:看起来扁扁平平,随着被风吹动的湖浪而缓缓起伏。 空气都沉沉地、湿湿地凝结起来,黏贴在皮肤上。 米莱狄在林间悄悄等待了一会儿,见四周似乎没有人迹,这才慢慢从林间露了头。她拔腿向湖边冲了出去,踩着一道流畅弧线,从高高的湖岸边上纵身扑入了冰凉湖水里,“扑通”一声,激起了一片白色浪花。 她水性极好,很快就游到了黑影前,这才看清楚:委员会大概也担心投放下去的东西会沉入湖底,这件机关是被捆在一块帆布气垫上的。 她攀住气垫,费了点力气,将那机关给解了下来;气垫不慎被她拽开了个口子,迅速萎塌成垂头丧气的一块布,她顺手将它卷成一团,塞进了裤兜里。 进了水,应该没事吧? 米莱狄漂浮在湖心里,风一吹,皮肤立刻颤栗栗地泛开了一片鸡皮疙瘩。她一向很能憋气,干脆抱着机关没入水里,一路潜游向了湖岸边。 等她摸着湖岸边重新冒出头时,才刚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忽然顿住了。 头上,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响声,以及脚步踩上草叶的动静。 借着湖岸的遮掩,米莱狄紧紧将自己缩在湖岸下,沉进水里,只露出了半张脸。 “你遇见米莱狄的时候,她是往这个方向来的?”一个平静的声音说,仿佛每个字都是金属齿轮在顺滑地转动。 她的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是西涯度。 雨甘轻轻答了一声“是”。 听声音,西涯度似乎在四周看了看。“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这是一个雨甘答不上来的问题,西涯度似乎也没想要她回答。 “你自从上了岛,怎么越来越神魂不属?你明明看见了她,手上还有机关,怎么能让她跑了?让你找的麦芽,你也找丢了。” 雨甘看来没敢把实话说出来。西涯度尽管声气不厉,但米莱狄泡在水中,好像都能感觉到雨甘的羞愧。她无话可答,嗫嚅了几句,才说:“我……我们的机关,能在这儿用吗?” 西涯度顿了一顿。“为什么不能?” 他语气平平淡淡,却好像从空气里抽过了一鞭子似的,雨甘从喉咙里发出了半声卡住气一样的噎响。“我就是……确认一下。” 她避而不答,西涯度也没有再多说,只吩咐道:“你的徽章继续戴着,争取将她吸引过来。我接下来不会与你一起走,免得她顾忌二对一的状况而不敢冒头。” 如果不是米莱狄始终一动没动,简直怀疑他在描述现在的自己。幸亏今天阴沉沉得好像风雨欲来,湖面波澜起伏,才不至于在游过后留下徐徐扩散的涟漪——否则西涯度一看见湖面,就知道她在附近了。 “你遇见她的时候,吹一声口哨,我就会赶到的。” 雨甘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道:“为什么她……为什么她竟然有胆量对我们处刑人下手呢?” 西涯度从鼻子里凉凉地哼笑了一声。 “在一个星期之前,有人向海都指挥官报告了一件事。第二天,我们处理机关的工厂就被封查了……他们没有找到结晶,但是他们在空气中检测到了非常淡的结晶气含量。审判家族想对我们下手的话,让我们今年出不了族长,是一个最理想的开始。” “是、是谁报告的?” “不知道。”西涯度的声音也像天幕一样阴沉了几分,“据说是一个小孩先吸引了指挥官的注意……我们还在找他背后的那个男人。” 小孩?米莱狄还是头一次听说路冉舟传信的细节,没想到却是从西涯度口中听见的。 “不会是……”雨甘显然想到了与米莱狄的交手。“不会是米莱狄吧?” “她没有那个机会。”西涯度说。 过了几秒,他又否定了自己:“不,清楚事实之前,不能排除任何一个人。有一点可以肯定,米莱狄和委员会搭上头了……阿米莉亚那个人,脸上不动,背地里动作比谁都快,一定已向她作出了什么许诺吧。” 莫非在开赛不久后,西涯度有好一阵子失去踪迹,竟是去追阿米莉亚了吗? 暗绿树林之外,阴天灰海,长风席卷。在簇簇枝叶的交击声、海涛声的间隙中,只听西涯度唇齿干燥清楚地说:“这也好。他们急着要对我们下手,却没想到,他们把罗更推到我们这一边来了。” 雨甘疑惑地问道:“罗更?他敢和审判家族作对吗?” “原本是不敢的。但指挥官的疑心太大……他怀疑我们帮罗更,是因为高塔与我们私下有了什么关系。”西涯度平淡地笑了一声,说:“不过我在这场比赛里处处维护罗更,确实是为了要把高塔家绑在我们这条船上,指挥官果然也信了。加上我把米莱狄和阿米莉亚之间的牵连,也告诉了罗更……如今他知道自己被审判家族放弃了,怎么会不和我们结盟?” 第三十三章 渴望与重逢 米莱狄在冰凉湖水里泡了十分钟,在终于确定西涯度二人已经走远了的时候,才从湖里爬了上来,冷风一吹,冷得好像骨头都一根根紧缩在一起了。 她颤抖着找了一个避风处,检查了一下,见最重要的东西都还在:两块梦生家的徽章,一小块会期徽章的碎片,一件刚刚到手的机关。 光是想办法将那机关穿在身上,就花了米莱狄至少五分钟:她冷得手脚不稳,机关又完全是由项圈、手环与链条形成的一件网式“上衣”,刚才在湖里时都被缠在了一起,好不容易套上身,她被冻得又是一个激灵。 可惜,如果是远程作战机关就好了。 “可惜,不是远距离攻击的武器。” 几乎在念头浮起来的同一时间,米莱狄就听见它被人吐出了口——她一惊之下,腾地跳了起来,四下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当她回过神,意识到那声音的主人时,对方又恰好小声说道:“我在树上呢,但你别往上看。” 米莱狄立刻抬起了头。 麦芽那张小小的脸从枝叶之间急急地一没,埋怨道:“不是不让你往上看吗?” “你放心,现在应该没人跟着我。”米莱狄说着,还是低下了头。 西涯度二人才刚走;而罗更如果真的发现了她,根本不会给她穿戴机关的机会。“就算罗更同时看见了你我,我也可以跟你保证,他会先冲着我来。” 他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越害怕,就越要疯狂地反扑撕咬;连徽章都不是他的主要目标了——一块到手的徽章,当然不如一个死了的米莱狄更让人安心。 “你怎么这么巧,也在这儿躲着?”米莱狄问道。 “不是巧,”麦芽小声说,“那个叫雨甘的女的,一开赛就死死给我咬住了,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办法,跑了多少路!好不容易我才在这儿摆脱了她,但是我刚才又看见她了,好像根本没走远。我现在都不敢下去……你给了我一块徽章,就叫我变成了众矢之的,害死我啦。” “你被追击的日子马上要结束了。”米莱狄想了想,微微一笑,将裤兜里的两块梦生徽章露出了个边。“你看。” 麦芽一见徽章,简直像是身上抹了油,突然从树枝上滑跌下来了;她运气不错,手上还抓着一只棍子似的机关。“给我的?是给我的吧!我要胜出了——” “你先别高兴。”米莱狄重新将梦生徽章放回裤袋里,系好了袋绳。“我的呢?” “好好地藏着呢,”麦芽几下解开靴子鞋带,从靴筒里掏出了米莱狄的徽章。“你放心,我腿不臭。” 米莱狄有点哭笑不得,嘱咐她:“行了,你赶紧收回去。” “你现在不要吗?”麦芽一怔。 “我现在要它有什么用?”米莱狄指了指自己身上,说:“开赛一个多小时了,我又跑又战,一身狼狈,连裤子都少了半条裤管。然后呢?我辛辛苦苦就为了回到原点吗?我拿回自己的徽章,也照样没法胜出。” 麦芽疑惑着,重新系好了小腿上的绑带。“那你得去找罗更啊……” “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我要求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这个公平吧?”米莱狄看着她,说道:“我同时被西涯度和罗更追击,我需要有人帮我引开一方。” 麦芽鼓着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不答应,你拿着梦生家徽章也没用啊。” “你不答应,我就没法胜出,”米莱狄有意将后果说得严重了几分,“我没法胜出,你也别想胜出。徽章我扔湖里,也不给你。” “你这人不太讲道理,”麦芽咕哝着说,不大服气。“我明明这一局没和你结盟,你自己把我给包括进行动里了……我也可以去找罗更,让他给我两块徽章嘛。这样一来,我还省事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米莱狄知道她头脑机敏,也在乎公平,如果将情况给她讲明白,麦芽伸出援手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你看这个。” 麦芽看着她掏出来的会期徽章碎块,愣住了。 “除非罗更能狠得下心,四面树敌,像我一样也袭击一个其他家族的族长,否则他也找不到两块徽章给你了。”米莱狄往手里哈着气,说:“我为你奔波了半场游戏,现在你还一个举手之劳,不是很公平吗?” 麦芽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 “在你和罗更之间,还是你稍微更讨人喜欢一点点。”她嘀咕着说,“行吧,你可千万要把我的徽章保管好了。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米莱狄交代给她的任务,可以说不难,也可以说很难。 西涯度和雨甘二人维持着一段距离,假装落了单的样子,此时正在附近寻找、吸引米莱狄上钩——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反而给米莱狄提供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机会。 “你先找到西涯度,他就在这附近,应该不难找到。”米莱狄这样嘱咐她道,“在找到他之后,我不需要你动手,你只要暗中跟着他就行。我一刻不向你发信号,你就一刻不要露面……” “什么信号?”麦芽立刻问道:“发了信号以后呢?” “当你听到我的信号之后,你就要替我缠住西涯度,不能让他离开。”米莱狄笑着问,“这一点你能办到么?” 麦芽想了一会,脸都憋红了。看样子,她好像很想说办不到,这样一来就又能把难题甩回给米莱狄了;只见她手指不住抠挠着树皮,眼睛不断往那棍状机关上扫,感觉耳朵里都要冒出烟来了,才终于说:“……应该办得到。” 她话一出口,脸上又是坦然,又是后悔。 “至于信号,”米莱狄点点头,说:“当你听见口哨声的时候,就是你要阻止西涯度动身的信号了。只要拖住他五分钟,我只要五分钟。” “这哪儿是举手之劳啊。”麦芽临走的时候,又叹了口气,问道:“那你呢?” “我就在这儿,”米莱狄疲惫地一笑,坐在地上,说:“我先喘口气。” 如今有了机关,米莱狄接下来自然要将雨甘的那一块徽章拿到手。二人约好了事后碰头的地点;她知道麦芽不会马上找到西涯度,此时正好趁机积攒恢复一些体力,再出发去找雨甘——只要将雨甘的徽章一拿到手,西涯度就等于是受制于她了,有了他哪怕不甘不愿的相助,到时她难道还怕解决不了罗更么? 米莱狄一路走到如今,大半是受益于她的计划周详;只是她却不知道,今天她这一个计划才刚刚在心里成了个形,就已经触礁了。 世事偏偏这样不巧,明明西涯度二人就在附近,但出去寻找他们的麦芽,没有看见他们二人,反而在林间没走多久,就迎头撞上了罗更。 当罗更忽然从一片灌木中走出来的时候,麦芽连心脏都差点随着那一声“啊”一起脱口而出。 明明是如此高大的一个年轻男人,那一头金红头发与野藤丛木也反差鲜明,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他主动现了身,麦芽才惊觉他也在这儿——被他的目光一扫,米莱狄的那一块徽章,顿时好像着了火一样,烧灼着她的小腿。 “我、我正……” 一句“我正找你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麦芽知道自己能反应的时间不多,急忙改口说:“你原来在这里,这么巧!” 罗更望着她,嘴角沉沉地动了一下,好像面上有千斤重压压着,叫他不能笑起来。“不是巧,”他慢慢地将麦芽前不久才说过的三个字,也说了一遍。“我就是来找你的。” 麦芽激灵灵地打了个颤。“找我做什么?” 至今为止,哪怕是明知故问,她说的每一句话也都不能定义为标准的假话,因此尚且可以应付。 “米莱狄有没有与你接触?”罗更一边问,一边眯眼观察着她,“她现在在哪里?” 如果要对这两个问题撒谎,可就千难万难了。 麦芽十分痛恨自己这种连说一句谎,心里都空空地好像要从悬崖上掉下去一样的性格;然而不管是从现实利益考量,还是从那令人讨厌的道义感来说,她都不能把米莱狄的位置交代出去——麦芽急切之下,突然在心里唱起了歌。 心里一边唱歌,她一边飞快地将那句在舌头上打了好几个滚的假话给滑了出去:“我不知道!”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个里程碑;只是看着罗更的神色反应,麦芽却说不好他究竟相信了自己没有。 罗更仍旧低头看着她,浓眉红唇都一动不动,眼下被浅浅扫了一圈淡青黑。 她戒备着,往后退了一步,悄悄将机关转向了前方。 如果罗更真要动手,就算体力上麦芽无法抗衡,她也有信心能用自己的身手与机关术叫他吃一番苦头,至于最后能不能抓住她,那就要看运气了。 罗更一言不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麦芽,好像也在心里衡量着动手的后果。 他看起来好像一个原本又润泽、又健康的少年,却突然受到了不该有的折磨——谁看一眼都知道,他觉得自己不该遭受如此命运——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他开口时说的话。 “你们这种人啊,”他叹息一般地说,“如果能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好了。” 麦芽心中一凛,不自觉地直起了腰,将机关紧紧握在身前。 “这个世界上,你看,就是有一小部分人是天生应该坐在上面的。人生于世上,就应该各自有命,各司其职。”罗更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走了过来。“该做属下的,就好好听话,该做零件的,就多给自己上上油。风角家给了后代一个也坐在上面的机会,可是你啊……注定是个残次的部件。” “你别过来。”麦芽死死压制住双手的颤抖,低声说:“不然我绝对要你为这番话付出代价。” 罗更好像没听见。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目光斜斜向她一转,窄窄的面孔,窄窄的笑。“我允许你把属于我的东西再拿一会儿……因为我现在一点精力也不想浪费在你身上。你听明白了的话,就滚吧。” 尽管脑海中各种念头如狂风呼啸,麦芽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不管罗更为什么竟然愿意放过她和她身上的徽章,这或许都是她唯一一个脱身的机会。 一头扑入林间后,麦芽戒备地回头一扫,正好看见了罗更的背影,有一刻,差点以为他腰带里歪歪地插着一大捧花——但再仔细一看,她险些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麦芽咬着牙,不敢再耽搁,急急跑远了。 因此她也没看见,罗更在原地蹲了下去。他的目光顺着麦芽刚才踩平的野草,穿过被碰歪了的藤蔓,和枝叶折断的灌木,渐渐描摹出了一条依稀不清的小道。 他站起身,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仿佛能闻见麦芽尚未散去的气息一样,他倒溯追寻着她来时的方向,每一步都恰好落在柔软的土地上,从暗绿林荫之间,走向逐渐向他打开的一片阴云与灰湖。 一个人影正倚在树干上,双腿长长地交叠在一起,凝练的肌肉线条松缓了。那一头被打湿的深金色头发,柔软地垂落着,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好像她已疲惫过头而睡着了一样。 罗更看着地上的一根短树枝,把靴子踏上去,轻轻一踩。 “啪”的一声;那人影顿时抬起了头,身上机关链条粼粼地泛起了一片光。 二人目光相交时,他第一次感到了满足。 “米莱狄,是时候了。” 第三十四章 游戏终结 米莱狄也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一开始的雨点,像从天边滑下来的钢琴音,淅沥沥,轻灵灵的。林叶上,土地上,每被雨点打上,就激灵灵地一下,泛开一小片深色。 她那时又冷,又累,又犯了一个错。 “想要这个吗?”罗更从肩上取下徽章,将它夹在两指之间,对她亮了一亮,笑着问道。 他看上去和以往不一样了。 “在这一场决斗后还站着的那个人,就去拿它吧。” 罗更说着,忽然一挥手臂,将那块徽章给远远扔了出去——即使米莱狄明知不该,她的目光依然被那块牵连着一切的徽章给挂住了,被它拽向了十几步远之外。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转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一刻,任何一个看见罗更的人,或许都会以为他是捧了一大束花,仿佛正要将它递给米莱狄。 下一刻,那一大捧粉紫、赤火、雪白和酒红的花瓣,骤然活了,急速流转旋散,漩涡一样扑入半空,一瞬间就将米莱狄吞没在了热烈花影里。 每一种颜色的花瓣,都含着一种不同频率的充沛节奏,每一片花瓣,都或急或缓地震出了一段冲击波。 它们带着狂喜贴上米莱狄的身体,冲击波从她的血管,大脑,气管之中激荡而过,将她的血流和呼吸一下子搅碎了,碎片互相冲撞着,好像要让她这个人也分崩离析,随风卷走。 最糟糕的是,她的心跳也出了问题。 她原本忠实的生理系统,随着心跳突然失常,没几息工夫,就让米莱狄崩溃跌倒在了地上。世界被搅成了模糊的乱流,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呼吸,在翻滚,还是在痛号;头骨仿佛变成了一个越涨越大的气球,即使马上要炸裂,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手指,打开了身上颤颤作响的机关;从金属链条之间,立时吐出了无数光粒,在瞬息之间编织连接成了一片,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防护。防护层隔绝了冲击波,切开了不少来不及逃走的花瓣,它们顿时碎了,从米莱狄身上簇簇落了下去。 然而更多的花瓣,却在她打开机关的那一刻蓦然腾进了半空,仍像漩涡一样牢牢地盘旋在米莱狄上空。 即使震动与冲击波终于撤离了,米莱狄一时却根本没法把自己重新完整地拼起来;她倒在地上,在一片颤抖模糊中咬紧牙关试了几次,却站也站不起身。 等她终于一翻身,碰上了什么东西时,那物件在她视野中晃荡着,像泡在水波里,好几秒才镇定清楚了。 一只深褐色皮靴。 罗更伸出一只脚,挡住了她的身体,让她在滚下湖岸之前停住了。 他慢慢在米莱狄身边落下了一只膝盖。 无数花瓣在半空中旋转流舞,好像米莱狄在海中潜游时所见过的大团鱼群,击飞了它们所碰到的树叶和雨滴。 ……下雨了?米莱狄看着上空的那张脸,模模糊糊地想。 明明是唾手可及之物,却让罗更被煎熬折磨了这么久;如今米莱狄终于就躺在他一伸手的地方,马上能被他击碎了。 那张漂亮的脸上,愉悦得接近温柔,满足得快要浮上怜悯。 “你也尽力了,”他低声说。“对你这种人来说,不错了。” 他伸下手,在米莱狄的颈间找到机关开关,把它关上了。光粒重新被收进机关链条中,暗哑下来,她再一次没了防护。 正当米莱狄以为那些花瓣又要落下来时,罗更却没有理会花瓣——他稍抬起了身子,似乎是为了更好地蓄力,随即一拳深深地砸进了她的小腹。 落雨忽然磅礴起来。 即使再痛,再清楚自己的体力无法与他抗衡,米莱狄也搏出了命去,要将他给自己的伤害还回去。 米莱狄的靴子踹上他的小腿,胳膊肘沉入他的腰眼,她将罗更也卷倒在了地上,尽管因此下巴、小腹挨了数不清几次重击,眼前黑了无数次,连身上的机关链条也被扯松脱了,挂在肩上,一把就能拽下来。 在某一刻——米莱狄早已分不清时间——罗更忽然抓住一个机会,一滚而脱离了缠斗,翻身而起的时候,也拾起了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束花”机关。 他好像也没想到米莱狄能顽抗到这种地步,一张脸上沾着血迹与泥水,卷发一绺绺地垂下了眼前。 “听话与认命这两个优点,看来你一个也没有。”他喘息着说。 他按下机关的时候,米莱狄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身——即使能爬起来,她也没法跑得比花瓣更快。 赶在空中花瓣朝她扑下来的前一秒,米莱狄突然将自己身上的链条全扯了下去,紧抓着它的颈环部分,扬手向天空甩了出去,链条甩开了一片漫漫扬扬——随着她抓住时机一按开关,链条与花瓣在即将要交错而过的时候,光粒再次扑了出来。 被切断、被包裹住的花瓣,果然也像被渔网网住的鱼群一样,裹卷在一起,扭搅着,轰然落了地。 这一次,轮到罗更的注意力被转移走了。 米莱狄一息也没有浪费,聚集起所有力气扑了上去,一头撞进他的腰腹间,将他撞离了地面,二人一起滚倒在了地上。 “你他妈废话够多的啊,”米莱狄喘息着说。她在翻滚之间,伸手抓住了罗更脑后的头发,拽起他的脑袋,狠狠撞向地面。 可惜,林间浸了雨水的柔软土地,并没有叫罗更昏过去,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反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雨势越来越凶了。天空已暗沉沉地陷入了暮色,铁灰色的雨柱撞击着大地,冷风撕卷着林木,世界在翻滚,蜷曲,挣扎和撕咬中,扭曲了形状,模糊了颜色。 米莱狄不知道自己脸上是血,是雨还是泪,她只知道如果今天不站起来,她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一部分就要被永远撕下卷走——就像她的妈妈一样。 水,到处都是水……连米莱狄脑海中生出的念头,也摇晃模糊得像泡了水。 罗更比她高大,比她强壮。如果要保住自己一命,让罗更在此失败,她就必须要把罗更从他的胜场中拉出来,拉入对她更有利的领域中。 死死抱住了罗更,米莱狄任自己的后背上一连挨了好几次重击,几乎连她的呼吸都被砸断在身体里了,但她依然咬着牙,在推撞挣扎之中,与他一起滚落了湖岸。 被雨打得水波颤颤的湖面,登时破出了高高的一片白浪。 二人直直地沉进了湖下,无边无际的湖水吞没了一切动能与速度。力气或身高没有了意义;米莱狄如同游鱼一样,身子轻轻巧巧地一拧,游向了罗更下方。 在他扑腾着要重新游上水面的时候,米莱狄伸手拽住他的一只脚,犹如复仇的海女,将他牢牢地扎在了湖面以下。 罗更到底也是海都人;他干脆不再往上游,扭身就扑了下来。只是米莱狄比他快了一步,一蹬水就游走了——一个在丛林会里骑马,一个在海上出航,水性孰高孰下自然不言而喻;仿佛水的阻力并不一视同仁,米莱狄在几息之间就游到了罗更的背后。 她在水下也有一件武器,就是她裤兜里那一团帆布。 张开的帆布,紧紧压住了罗更的面颊、罩住了他的头颅,在他的脑后被米莱狄攥在手里。 沉雨与乌云压住了湖面,仿佛也压住了湖下的人,一分钟后又过去一分钟,却叫他们始终浮不起来。 这一刻,观众们都在叫嚷、议论、担忧;会期家的几个人在礁岩下住了脚,麦芽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茶罗斯盯着比赛图像,身体倾离了椅面;在远方的大海里,伊丹轻轻地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当米莱狄一半是游、一半是被湖水推上湖滩的时候,她当然听不见观众们爆发出了怎样震耳欲聋的声浪。 事实上,她因为浑身脱力,早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哪怕回过头,那个被她罩住了头脸、一路拖游过了小半个湖的人,也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仿佛搁浅的大鱼一样,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如果罗更现在醒过来,米莱狄就再也没有半分抵抗的力气了。 她倒在罗更不远处,被又密又沉的雨点打得喘不过气。她半张着嘴,雨水又冷又甜。 “茶罗斯,” 米莱狄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如果“远影折射”有阿米莉亚说的一半那么厉害,那她希望茶罗斯能看见自己的口型。“你的儿子完了。”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雨幕,天空沉得仿佛马上要压上大地了。 “下一个,该轮到你了……在我出任族长以后。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我还没听见你的忏悔,没看见你的眼泪。”她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你说,当你也在污染区里倒地的时候,那个医生肯不肯去看你一眼?” 米莱狄笑了起来。 伊丹在远方的大海里,安静地遥遥看着她。她真希望自己能闭上眼睛,沉下去,看见妈妈。 但她知道,自己能休息的时间不多了。 游戏还剩多久?半小时,二十分钟? 米莱狄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迈出去,身体都好像马上要四散变成碎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回遇见罗更的湖岸上的;在遮蔽了视野的倾盆大雨之下,她在草丛灌木间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番,终于摸到了那块硬硬的徽章。 高塔家的印记线条,在她指腹下浮凸起落。 她甚至还找到了那两件仍旧紧紧交缠在一起的机关,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拆解开来,用罗更的花束机关将残余的花瓣都收拢在了一起——经过两次损伤,现在还剩下不足一半的花瓣能用了。 等把机关料理好之后,米莱狄实在挤不出多一丝力气了,不得不又原地坐了一会儿。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丛林间有人拨开枝叶走来时,脚步踏在雨水里的响声——她一回头,看见了雨甘。 雨甘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脑后,面色被水冲洗得更白了,肩上依然站着那只机关隼。 她在看见米莱狄时的那一怔,让米莱狄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雨甘一直在暗暗希望不要遇上自己,如今却真的遇见了,一时间又惶恐又不情愿;哪怕她突然转身跑了,米莱狄也不会吃惊的。 但雨甘似乎瞧出她气力已尽,犹豫了一下,没有走。“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遇见罗更了?” 米莱狄的胳膊酸重得抬不起来,不然她很想碰一碰自己被打裂的嘴唇。 “给我。”她只是对雨甘简单地命令道。 雨甘往后退了半步,好像怕她突然暴起一样。“我的徽章?不——我怎么可能——” 米莱狄叹了一口气。雨冲淡了她身下的血,渗入了土地里。 “你的选择很简单,”她疲累地说,“一,打开你的机关攻击我,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二,把你的徽章给我,不然我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它留下来。就算我伤成这样,你一样打不过我。” 那只机关隼忽然稍稍张开了翅膀,甩下了一片雨珠,但随即又收拢了翅膀。雨甘的脸比刚才又白了几分,仿佛浑身都在发抖。 “不……不。表兄生为第三子,却能被选作继承人参赛……你大概想不到,这些年来他所忍受过的事情,又花费了多大的心力。”她低声说,“我跟其他族人不一样……但表兄从未对我有过差别对待。我不能让他失败。你说得对,我没法在这儿用机关,我忍受不了……我以前从没觉得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珍贵的,可是……” 米莱狄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我还有第三个选择。”雨甘低着头,抹了一把脸。“表兄的机关是从岛上找到的。” 她抹去了雨水的手指滑入嘴唇,一声尖锐的口哨声登时穿破了雨幕。 即使早有准备,那一瞬间,米莱狄仍然生出了紧张——如此雨势下,麦芽能听见吗?麦芽找到西涯度了吗?自己那一块徽章,现在还在麦芽手上吗?那个生了一双铁灰色双眼的西涯度,现在正往这儿来吗? 雨甘似乎也怀了满腹担心,提防着米莱狄,口哨声一次比一次响亮急迫;但是数分钟过去了,林间却只有沉沉密雨,始终没有任何人来。 “表兄!”她甚至还喊了一声。 米莱狄感觉有一口紧憋在胸中的气,终于能喘过来了。 雨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米莱狄扶着树干站起身的时候,她被惊了一跳,但终究下不了狠心打开污染结晶机关——她一转身,竟重新冲入了林间。 这也不奇怪:米莱狄有必须要击败她的动机,但雨甘却只想要保住自己的徽章。二者的斗志,原本就不在同一条线上。 稀稀零零的十几片花瓣,轻盈地浮进了半空里,蓦然贴上了雨甘的后背。 连她也不得不佩服的是,即使到了如今地步,雨甘竟仍旧咬紧了牙关,忍住没开那只机关隼,反而任它翅膀紧收,滚进了林木里——米莱狄没有伤她的打算,因此在雨甘低低痛呼了半声、跌进了灌木中之后,花瓣就再一次浮进了空中。 一瘸一拐地,米莱狄走近雨甘,蹲下去,从她肩上摘下了徽章。 雨甘此时正在体会着她不久前才体会过一次的分崩欲裂感;她在翻滚颤抖之间,喉间流出了一声呜咽。 “这是审判家族的意思,你们也清楚。告诉西涯度,”米莱狄在她耳边低声说,“他如果不满,让他赛后来找我。” 西涯度大概马上就要到了。 如今浑身伤痛、骨头都好像裂缝了的米莱狄,必须拖着这具身体,赶在西涯度到来之前,尽量走得越远越好。 幸好滂沱大雨冲干净了她的血迹和脚步;米莱狄尽管一路走得又焦急又吃力,却终于还是平安无事地赶到了与麦芽约定好的碰头地点——让她松了半口气的是,那个被雨打得紧缩成一团的姑娘,原来早已在山崖下等着了。 “中间藏了一只伤鸟的几块礁岩”,在附近沙滩上只此一处,麦芽看来找得很顺利。 一回头看见她,麦芽立刻招手叫了一声。“你终于来了!” 她一边踩着厚沙子,踉踉跄跄地跑来,一边喊道:“比赛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结束了,你才来,真是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人人看见她都要问一句同样的话,米莱狄苦笑着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样子有多惨。 “罗更,”她用两个字解答了麦芽的疑惑。 “那徽章——” 米莱狄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扶着礁岩,在沙滩上慢慢坐了下来,与礁岩下受伤不能动的橙嘴鲣鸟简直成了一对难兄难弟。等她吃力地掏出了所有徽章时,麦芽倒吸了一口气。 除了高塔家的两块徽章还留在米莱狄的大腿上,麦芽伸手拿起了另外三块,一一端详过去:两块是梦生家的,一块上却浮着处刑人的标记雕刻。 “你、你连雨甘的都拿到了,”她似乎突然生出了忧虑和害怕,“那么西涯度……” “西涯度现在大概还在找雨甘吧,”米莱狄将两块高塔家的徽章都戴好,知道自己现在只要等待游戏结束就行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只觉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一时间连坐也要坐不住了,只想被一下又一下的雨点按在沙滩上,再也不起来。 米莱狄也真的这么干了。 她无声地倒在沙滩上,棕榈树叶抽打着风,雨声激荡着海面,麦芽的声音透过一切传进耳里:“……我那时差一点就没维持住机关效果,你可不知道要拖他五分钟有多难,我后来急中生智……” 还有不到五分钟了吧? 大局已定了,米莱狄在意识快要涣散的边缘心想。 麦芽絮絮叨叨的叙述,突然变成了一口倒抽的气。 米莱狄的意识已经去了七八成,这一异状也只是让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像一支激射而出的箭,从山崖上方浓密阴绿的林子里骤然穿出了一个人影,竟从数十米高的山崖上跳了下来——在那人影即将落地之前,却又忽然踩住气流、击破海风,裹着雨水跃上半空,眨眼间已冲近了海滩上的二人。 西涯度半长的头发散卷在风里,铁灰眼睛仍旧不带一丝情绪。 他的目光与手臂同时从“气流滑板”上探了下去,麦芽猝不及防之下,手中一空,被他撞倒在沙滩上。 雨甘的徽章被抓在西涯度手里,与他乘气浪一起滑向了大海,一个盘旋,在波浪上稳住了。 下一刻,整个岛上都回响起了长长的号角声。 第三十五章 故事的开篇 曼西阿陀,梅鹿酒的一种。 浓郁柔醇,像热烈女郎的一层层丝绸裙,在金边水晶杯里荡漾出深酒红,紫红,暗紫。 仅这样一杯,不知要换去伊丹的多少工时。 “头脑、知识与能力的完美平衡”、“英雄出少年”、“照亮海都未来的宝石”……等种种溢美之词,已经在海都指挥官府的舞厅里回荡了半个晚上。 参加庆祝宴的各方人物,好像来之前都背下了同一套客气话。他们因酒食而红亮的嘴唇上,此起彼伏着相似的说辞,但他们看向米莱狄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光,才流露出了一点真正的心思。 我可不希望我们家出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茶罗斯可真够倒霉的……高塔家经此一役,沉沦了也不出奇。 无亲无故,怎么接手高塔家?她肯定需要朋友,不妨让我来吧。 以及谁也没说出口,但是米莱狄却已经听了无数遍的那个念头:也不知道她能够把这个位子坐多久? 米莱狄此时正后背笔直地立在舞厅中央,与她一样曾经遍体鳞伤的手杖,被她握在掌中,另一段深深抵入厚地毯里。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按传统习惯在正式场合穿上长裙的女人——她穿着那一身差点花尽了她的财产,才领着她见到了露娜的猎装;它贴合承托着米莱狄的一举手一投足,尽管与庆祝宴的场合格格不入,却总能引来悄悄的、压低的羡赞。 在她身边,华服男女身怀浓烈香风,来来去去;余光里尽是耳环,表带,和精心打造的发型,在灯火下所闪烁起的致致光泽。 原来……这就是推开那扇门后的世界啊。 米莱狄近乎冷静地想道。 像小酒馆里的海员喝啤酒一样,她仰头就将那杯昂贵的曼西阿陀送入了喉间,顺手一送,将杯子留在了一个路过侍应生所端着的托盘上。 米莱狄拄着手杖,慢慢走入了舞厅一角;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活动起来时仍有一点僵硬虚弱。 胜出的未来族长们,大多都被安排在了这一处,只是此刻仍留在座上的却没有几个人了。一看就是把最好的裙子翻出来穿的麦芽,在听了一晚指挥官的赞美演说、喝了好几杯红酒之后,此刻也放松多了;看见米莱狄,她迎上来小声说:“好奇怪,刚才有个侍应生,让我转告你几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没法去见你,他不想被指挥官看见。而且他还说……夜、夜什么号?马上就要开船了,他要走了。” 米莱狄一凛:“那人什么样?”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蓝眼睛,长得蛮好看的诶。他说,要是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小孩去找你的话,你一定要见他。” 他要离开海都了? 米莱狄一怔。那个男人毫无疑问,肯定是路冉舟——可是她在赛后甚至还没有机会再见上他一面,想不到他与宋飞鸦等人就要再次踏上一段航程了。海上生活如此颠沛流离,再次相见时,不知道是下一年,还是半生后? 米莱狄皱眉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听过马可波罗这个名字。 她最近一直住在指挥官府内的小医院里,路冉舟是指那小孩会去小医院找她么? 但是他知道她今天晚上就搬走了吗? 米莱狄的下一个居所,是高塔家的族长府。 别管底下如何暗流汹涌,至少明面上,一切都是按照规则来的:所有胜出的人都出席了接任仪式以及庆祝宴,包括西涯度;失败的罗更,以及梦生族长,也都被安排撤出了族长府,解除了职务,暂时冻结了族产。 今日上午,在接任仪式与庆祝宴开始之前,米莱狄那几件可怜的包裹,就已被先一步送往了族长府;她还按照规矩,先去府内看了看,认识了一遍新雇的管家与仆佣——她以前不懂,自己一个人,为什么家里却非要雇十来个人不可,直到把族长府转过一圈,她才算是明白了。 “再没说别的了?”米莱狄问道。 麦芽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投向米莱狄身后,忽然面色一变,重新紧张起来——不必她说,米莱狄都知道自己背后此时走来的人是谁。 当麦芽趁机溜走、她转过身的时候,她果然遇上了西涯度那一双铁灰眼睛。 他同在场大多男人一样,穿了一身黑色长礼服,但不知道为什么,黑衣穿在他身上,仿佛空间里裂开了一节窄窄的缝隙,暗沉沉地,光也逃不走。 “请容许我向你的运气致意,”他举起酒杯,唇边的笑又礼貌,又嘲讽。“原来我和雨甘对话的时候,你就在我们脚下藏着。” 尽管听不到对话内容细节,但是比赛中的几个关键时刻,也都被“阿尔卡纳之星”等好几家报纸反复报道过了;米莱狄藏身湖中,西涯度却在她头上与雨甘对话的那一幕,成了观众津津乐道的场面之一。 “谢谢。”米莱狄坦然地一点头,好像听不出来他的意思似的。“人若要成事,能力与运气缺一不可,是不是?” 西涯度垂下眼睛,轻轻抿了一口酒。 “说起来,你的运气也不错,”米莱狄平静地说,“你拿的东西若不是气流滑板,你也不可能在游戏结束前赶上我们,抢回徽章。” “我就是没有它,也一样能拿得到。”西涯度掀起眼睛,从垂落的深褐卷刘海之间,冷冷地盯着她。 米莱狄笑了。“我就是没听见你们的对话,也一样能胜出。” “说得好。那让我再向你致意一次,”西涯度第二次举起酒杯,低声说:“能在没有缝隙的地方,撬开一条缝。” 他并没有详说,但米莱狄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正好在这一刻,乐队的下一支曲子响起来了,十分应景地,是“狂想圆舞曲”。 当一对对舞伴从他们身边滑入舞厅中央时,米莱狄低下头,凑近他的耳边说:“没有缝隙?确实……在整场比赛里,你一直代表着审判家族的意志,看上去无懈可击,真叫我差点绝望了。可是处刑人与审判,毕竟是两家。” “审判家族发行的武力机关,都受他们的机关术与构筑模块限制,不能对审判家族的人发动。而一直对他们如此忠心的处刑人家族……却悄悄地换下了构筑模块。被釜底抽薪的机关,就没有限制了,对吧?” 在提琴顺畅柔滑的音色里,米莱狄轻轻说:“你说我……不接受现有的权力阶梯,也不愿维护它……你也在说你自己,是不是?” 西涯度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吧,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有朋友在观赛席中,”因为涉及路冉舟,米莱狄只含糊带了一句。 西涯度点了点头,没再详细追问。 从他的态度来看,雨甘应该已经替她把话带到了;那句话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实际上隐含的寓意,米莱狄想西涯度一定很清楚——毕竟他们本身之间并无仇恨,只是立场不同之下的一场冲突;囿于龃龉而不能纵观全局,不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做法。 “你有朋友过来了,”西涯度忽然低低地说。 米莱狄转过头,发现果然又有一位熟面孔朝她走了过来。这一晚,从指挥官的祝贺致辞结束开始,走近米莱狄与她搭话的人一个接一个;但是她为了与这个人对话,却已经等待了一晚上。 “舅父。”她温柔地向茶罗斯一笑。 茶罗斯的面皮里也同样含着笑。他看了看西涯度,又看了看米莱狄。“想不到啊,海都的两位少年人才都在这儿,聊什么有趣的事了?” “是我邀请他一舞,”米莱狄笑着答道,好像这只是亲戚间的一场闲话。 “噢?”茶罗斯仿佛也很为这一位族人而骄傲似的,面色红亮,向西涯度问道:“那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因为我想看看她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西涯度放下酒杯,慢慢地说,“把一支舞曲跳完。” 他转身离去后,茶罗斯才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 米莱狄从手杖上微微倾过身子,很关切:“罗更表哥如何了?” “现在还可以。”茶罗斯十分宽厚地答道:“那孩子一向韧劲儿好,接下来会感觉更好的。” 米莱狄将这句话在心中缓缓过了两遍。 “毕竟只是受点皮外伤,呛了一点水,”茶罗斯十分斯文地说,“角逐族长之位失败,更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人死了,才什么都完了。” “舅父说得真对。”米莱狄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慢慢凉下去,答道:“我听了心里安稳多了。毕竟谁知道呢,死一个再不起眼的人,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后果。舅父应该最清楚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有的时候,”茶罗斯抹了抹手上不存在的灰,说:“死一个人产生的后果,是很小很小的。” “是吗?到时就劳烦舅父告诉我了。”米莱狄答道。 茶罗斯一言未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米莱狄摩挲着手杖,陷入了沉思。 庆祝宴结束得十分圆满。若是远远看上去,这一个聚集了海都最上层人物的舞厅里,来往的都是仪表堂堂,姿态万方;大概谁也想不到,在风度,见识和玩笑之间,还包裹了那么多的欲望和暗箭。 谢绝了指挥官安排给她的司机,当米莱狄独自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其他人似乎都已经离开了。一切灯火谈笑,杯觥交错,舞步奏乐,都被凉下来的夜色冲淡推远了;她听着手杖尖与鞋跟打在地面上的轻响,听着她的脚步声抛下她,远远乘上夜风奔逃了,好像它们并不在乎海都平整的地面,只愿同去远方大海上看一眼。 “米莱狄小姐?” 或许是那几分酒意令她降低了警觉,或许是那说话人个子矮小;当那人影忽然从她的车后转出来时,米莱狄也生了一惊——手杖向前一转,她这才看清,说话的人似乎是一个男孩,不过十二三岁之数。 二人在灯光下第一次四目相交时,不由都稍稍怔了一怔。 “抱歉,”那男孩走入光下,目光明亮地看着她,小声说:“我的名字叫马可波罗。” 米莱狄打量了他几眼。因为还没长开,他看上去有几分像个女孩,尖尖的下巴,小小的红唇。 “路冉舟让你来找我?”她低声问道,四下看了看。除了指挥官府的机关车之外,附近的车子几乎都已经开走了,夜色寂静,仿佛方才的庆祝宴只是一个幻觉。 “是的,”马可波罗有几分迫切似的,往前踏了一步,“米莱狄小姐,你别怪我说话唐突,可是你如今做了族长,你也要让其他族人像你的母亲一样继续去清污吗?” 作为让今年试炼赛地震的人,她的经历,以及死于污染区的伊丹,都早已在海都各个报纸上转了不止一圈。 米莱狄紧握着手杖,一言未发。 那孩子却好像已下定决心,即使把她得罪透了,也要把话说完:“雇佣贫民清污的话,你不是也把那些人给推上了一样的路吗?” 米莱狄静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车门,向马可波罗一歪头:“上车。” 马可波罗一怔,手忙脚乱地爬了进去。 深夜的海都道路,仅仅被路灯染亮了一团团淡黄,空荡,笔直而依稀。机关车行驶在暗蓝的风中,白月始终稳稳浮在画框般的车窗里。 年轻男孩清润的嗓音带着几分小心,与引擎声一起,显得车内越发寂静。 “我希望你没有生我气……你是海都所有族长,所有高官中,唯一一个真正明白污染结晶的分量的人……只是让人去清污的话,就是不断以人命去填那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坑——” “你说的我都想过。”米莱狄低声打断他,“我准备开发新机关术,以机关清污。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只要我还是高塔家族长,我就要让那机关术问世。” 马可波罗静了静。他仿佛胸口中有什么要忍不住了,像只小狗似的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看着她的侧脸说:“如果……我跟你说,那机关术马上就要问世了,并且不仅仅是清污,甚至能从源头上解决污染呢?” 米莱狄只觉自己的皮肤上酥栗栗地泛开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路冉舟会让这个孩子来找她了。 “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的分量,”即使对方还是个小孩,米莱狄说话时,依旧将他当成了一个成年人对待。“所以我希望你在继续说下去之前,能考虑清楚。” “当然!”马可波罗立刻说,“米莱狄小姐,这件事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不知多久了。我有一位老师,名叫芬奇。他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研究开发一种名为‘差分机’的机关……” 当车子在漆黑大海边上的公路停下来时,马可波罗又轻又急、偶尔还有点打结巴的叙述,也终于到达了尾声。 “当‘差分机’能够再度创造出‘生命海浪’时,”他完全沉浸在隐隐的兴奋里,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海面,说:“海都就能够再次获得取之不尽的清洁能源……结晶污染,也就要成为历史了。这……这儿不是高塔家族长府啊?” 马可波罗说得太入神,这才发现窗外只有大海——他们已经离开了海都中心区。 米莱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若世上真有女神,那么女神待她不薄。 “你会开车吗?”她转头问道。 马可波罗眼睛亮亮的,但有点不好意思:“开得……嗯,还行吧。” 似乎他给自己悄悄吹嘘了几分,又没遮掩这一点。 米莱狄微微一笑,说:“第一,你回去转告你的老师芬奇,等我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我会第一时间去见他。而且你告诉他,他不能将差分机一事再向旁人泄露半个字。” 马可波罗点了点头。 “第二,我需要你开上我的车,将它停在高塔族长府门外。”米莱狄低声说:“车一停下,你立刻就离开,不要逗留……为了你的安全。” 昏黑宽容的夜色,逐渐吞没了那辆机关车远去时的尾灯。 米莱狄跨过公路,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寒白稀零的凉星下,漆黑柔软的大海随着一波一波海浪,皱褶起来,再舒展出去。 她知道,在前方不远,有一只送行艇正在等着她。 在离开试炼赛之后,她已经经历的一切,她未来要面对的一切,她都还没有对一个人说过——好在,伊丹对女儿是相当有耐心的。 当马可波罗将车停在高塔族长府门口,匆匆跳下车消失了踪影的时候,米莱狄正驶向大海。 当高塔族长府门在黑夜中被拉开了一条缝的时候,她刚刚停熄了那艘老船的引擎。 当爆炸火光伴随着轰然巨响穿破了族长府屋顶的时候,米莱狄正躺在夜航船的甲板上,被摇篮一样的海浪来回轻轻推摇。 当惊叫声与机关呼啸着划过夜空,当有人怒吼着“她在哪儿”的时候,她望着淡白的星月,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那只叫“混沌之泪”的海怪。 她也从沉睡的海底被惊醒了,一波一波由仇恨,欲望与命运形成的海浪,托着她的脚步,上了岸。 回头时,世上再无她的同类。 而前方,是一个属于她的海都。 米莱狄快要沉入梦乡了。 她知道,她的旅程才刚刚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