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捡到的陀总三岁半》 第1章 我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是在乌拉尔山麓的一片白桦林前。 当时我才刚吃了一只兔子,唇边大抵还沾着点猩红的血迹。 在山的遮蔽下,东方映下来的月色照不进这片阴影当中,所以我想,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应该算得上是相当狰狞了。 但那孩子在见到我的时候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害怕的情绪——更准确地说,站在白桦林边上的他只是机械地抬起眼睛朝我出现的方向扫了一眼,紫红色的眼睛里只有一整片仿佛雪原一样漫无边际的空虚。 我大约有一百多年没有跟人类接触过了。当然,眼前这小家伙看起来实在也不太像是人类——他更像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塑像,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 寻常人类的孩子也不会在深夜时分出现在山边的白桦林吧。 “你在那里做什么?”我凑到了他的身边。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衣服竟极其单薄,一张苍白的小脸没什么血色,微颤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他没有回答我。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过分寒冷而没有办法说话,不过在积雪的天气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站在这里,我估摸着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大概就会彻底变成一尊冰雕吧。 我歪着脑袋又问了句: “你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夜晚可是很危险的哦。如果不好好呆在家里的话,说不定会遇到会吃小孩的‘鬼’呢。” 他的眼珠轻轻转了一下,牵动着覆了层薄霜的纤长睫毛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视线落在我的唇角,他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他一定是冻傻了。当然,作为一个鬼,我还没热心到会去关心一个不认识的小家伙的生死,可在他抬起视线看向我的眼睛时,鬼使神差的,我竟伸出了手,将那个丁点大的小男孩抱了起来。 他没有挣扎,反而乖顺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将小小的脑袋自然贴在了我的肩窝。 身为鬼的我其实并不能给予他更多的温暖,而我也不太能感受到他身上透着的寒意,但当我抱起他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让人作呕的腥气扫过了我的鼻尖。 那是人类血液的味道。 我很讨厌这个味道。 对于大多数的鬼来说,人类的血肉是无与伦比的珍馐美味。可因为我体质实在特殊,就 好像是对大米和白面过敏的可怜人类一样,所以从被那位大人变成鬼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像其他鬼一样汲取营养。 为了维持生命,在那位大人死前的几百年时间里,我都在强迫自己勉强喝下那种让人作呕的液体,但绝大部分时候,我都要承受着饥饿的摧残。 那段仿佛是偷来的时光,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觉得难耐。 我曾经无比憎恶自己这种特别的体质,但大约也是拜这种体质所赐,在那位大人被鬼杀队的家伙们按在太阳底下暴晒之后,我没有像其他鬼一样消失,也没有变回人类——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只“鬼”。 或许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也已经不能算是一只“鬼”了。尽管我依然拥有漫长的生命,依然没办法站在阳光之下,但至少,我不再需要依靠那种我讨厌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甚至可以从其他食物当中获取生存下去的养分。 享受完变成鬼以来的第一顿饱饭的时候,我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虽然我不像那位大人一样对活着这件事情执着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我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愿望,但我依然觉得,活着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我把那个小男孩带回了自己住的小木屋。那是早些年我自己搭起来的房子——比起房子,那其实更像是一个简陋的窝棚。 因为我平素并不需要取暖,所以房子里也没有摆放火炉一类的东西,更没有合适的干柴。我把之前捡回来用来装衣服的铁皮罐子倒了出来,然后又从储物间里翻出了点之前养兔子时余下的干草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血鬼术是操控火焰,倒是免去了钻木取火的麻烦。不过干草燃烧的时候免不了会蹿出烟气来。 坐在火炉边上的小家伙被呛得直咳嗽,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能稍微更好过一点而已。 屋里的空气很快变得暖和了起来,小家伙唇间的暗色也褪了去,只是那张小脸上依然没什么血色。 “你要吃掉我吗?”待身子彻底暖和过来之后,他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很软,透着这个年龄特有的奶气,甚至还夹带了一点细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意未完全褪去,亦或者因为害怕。 “为什么这么问?”我坐在他身侧,歪过视线看着他。 “‘吃人的鬼’什么的,说的就是你自己的 事情吧。”他瞥着我,视线依然锁在我的唇角。 尽管那块血迹早就被我擦掉了。 他的呼吸都透着股急促,分明就是在怕我,可他还是强自摆出一副冷淡又漠然的样子,与他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称。 这副虚张声势的样子竟然有一点可爱。 我扬起唇角,故意用舌尖轻轻在唇边扫了一下,略带着恶趣味地回答:“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没有办法了。” “哦。” 不知道为什么,在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之后,小家伙身上透着的恐惧的气息好像反而褪去了许多。 甚至连反应也变得格外冷漠—— 虽然我也真的没有吃掉他的意思,但是面对这样的威吓居然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我不要面子的吗! 为了在这个小家伙面前给自己挽尊,我露出了自己藏了上百年的獠牙和尖长的指甲,于是那个小鬼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看着他重新抖起来的身体,我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洋洋自得地收起了自己的利爪,我将他小小一团的身体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不过现在的你太瘦小啦,看起来也不好吃。总之先把你养大一点再说吧。” “在那之前,让我们姑且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他乖巧地窝在我的怀里,在颤抖停息下来之后,除开呼吸带来的起伏之外,他一动也不动。 “对啦,我的名字叫做银竹。你呢?你叫什么?”我问。 “费奥多尔。”他回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2章 对于鬼来说,大舌音这种东西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更何况我们大和人在舌头的灵活程度方面天生就带着劣势,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尝试念那家伙的名字。 ——更何况抛开万恶的大舌音不谈,这个名字未免也太长了点吧! 名字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方便交流,任何不利于交流的部分都应该从名字当中剔除。 这也是我老板当年一定要给我改名字的原因。 在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名字并不是“银竹”。我的父亲当年是吉原里一间中流花楼的掌事,姓鹤见,而我当时的名字是晴子。 听父亲大人说,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梅雨季节,房间的榻榻米几乎要因为过分潮湿而发霉了。可偏在我出生的那天,连着下了一个月雨的吉原竟突然放晴了。 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晴好的天气总归比连日的阴雨更让人心情愉悦,可对于鬼来说显然不是这样。 在无法见到阳光的鬼的面前,晴这样的字眼就未免过于嘲讽了。 大抵是出于怨念,那位大人给我选定的新名字是喻意倾盆急雨的“银竹”。 我倒是不讨厌这个名字,虽然我本质上也不太喜欢那种湿湿腻腻的天气。不过这也只是个称呼而已。 怎么样都无所谓。 考虑到那个小家伙的名字太影响交流了,我决定给他换一个名字。 “小费。”我眨了眨眼睛:“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小费好啦。” 他白了我一眼,一张小脸简直阴沉得仿佛下一秒就会下雨一样。 我没打算理会他的不满或者抗议,还顺手在他微鼓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小孩子的皮肤总是格外光滑细腻,只是他有些太瘦了,那张小脸捏起来都没什么肉感。 “——费佳。”因为被我捏着脸,他说话的时候稍稍有点走音,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跟我说着:“你或许可以这样叫。” “反正都没什么区别嘛,我偏要叫小费。”我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强行用自己的指尖把他下垂的唇角扯了起来。 “而且我才没有在问你的意见呢。我可是会吃小朋友的‘鬼’哦,如果你不听话,我现在就把你吃掉。” 小家伙的眼神里似乎带着点鄙夷,但他终究没有把那种情绪宣之于口,而是选择放弃了抵抗,认命地接受了“小费”这个听起来奇奇怪怪的称呼。 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我开心极了。 我从来没有养过这么大的小孩子,或者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养小孩子。 之前生活的吉原本就不是会养小孩子的地方,而在我变成鬼之后就更不会去做那种事情。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可就算是这样,我依然觉得费奥多尔可能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样。至于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我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只是我觉得那双眼睛有时候会带着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色彩。 会把费奥多尔抱回家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时间心血来潮,但不得不说,这个在深夜带着血腥味的小家伙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我的注意的。 寻常的孩子一定不会这样。 他那副冷漠而阴沉的样子,甚至会让我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鬼王大人。 我见过那位大人化身成小男孩时的模样。即使是以无比柔弱的姿态示人,那位大人身上透着的气场依然让人不免脊背发寒。 费奥多尔跟他在某些方面似乎有一点像。 当然,我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畏惧过那位大人,更不会去害怕一个普通的三岁人类幼崽。 问题是费奥多尔看上去好像也不怎么怕我。 尽管我时常会提醒他我是“鬼”这件事情,但大概只过了一天不到,他就对这种说法彻底免疫了。 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但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威慑他了,毕竟我又不可能真的吃了他。 更可气的是这个小鬼狡猾得很,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就委屈巴巴地往桌子旁边一坐,用最无辜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饭已经端到他面前了。 ——小小年纪就会出卖色相,我觉得费奥多尔没生在吉原真是太可惜了。 直到入夜的时候,小家伙打着呵欠缩在了我平时休息的软垫上。小小的一团,仿佛一只手就能抓起来一样。 我本来是想要折腾他一下的,可看他眼皮打架的模样,终归还是有点心软了。 虽然屋里生了火,但多少还是有点凉。于是我索性把去年冬天缝的兔绒外套搭在了他身上。 感受到了温暖的他乖顺地往我的掌心里蹭了一下。柔软的黑色短发手感倒是相当不错。 我忍不住又揉了两下。 大约是因为我动作有些粗暴 ,费奥多尔拧着眉毛睁开了眼睛。 “睡不着吗?”我问了句:“要不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他没吭声,待我抽回了手之后,他就又把眼睛闭上了,捎带着还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了我。 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毕竟对于鬼来说,夜间才是精神最好的时候。他不说话,我就当他是默认了,于是我自顾自地开始给他讲起了“吉原的七大不思议”。 “我不觉得我需要听什么睡前故事。”费奥多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他的声音当中透着点意料之外的颤抖。 当然,我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颤抖的并不只是他的声音,还有兔绒的大衣下面那一团小小的身躯。 “诶——”我拖长了音调,语气也变得格外狡诈:“原来小费害怕鬼故事吗?” “明明身边就有一只鬼的说。” “我没有。” “那我继续讲啦?” “不要!” 我当然不会由着他。 他越不敢听,我就越要讲。讲到可怕之处,那个白天在我面前还很硬气的小鬼终于彻底支撑不住了,裹着身上兔绒的衣服便钻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脸得意地顺着他的背,直到他身上的颤抖停了下来,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 所以说再怎么虚张声势,这家伙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幼崽而已嘛! 果然只有我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呢! 第3章 打从费奥多尔来到我家之后,我的生活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忙碌了起来。 身为鬼的我并没有人类的味觉,肠胃也要比人类强大上许多,所以平素我从来都不会花耗心思去调理那些食材。 但费奥多尔不行。人类的肠胃本就虚弱,而他又是个格外柔弱的小孩子,所以在做菜的时候,我总要付出格外的耐心才行。 除开要给这个熊孩子准备一日三餐,我还得想尽一切办法编鬼故事吓唬他,并以此来维持自己的威严。而深夜待他睡熟了之后,我又要独自一个人去寻找些能生火的柴火。 一天两天倒是可以趁着新鲜劲儿撑下去,可时间长了,我也不免会觉得不耐烦。 看着窝在软垫上抱着我的兔绒外套爆睡的小家伙,我不由得感慨,我根本就这是捡了个祖宗回来吧! 更糟糕的是身为人类的他作息与我截然相反,为了让他吃得上饭,我总得在原本应该休息的时间里爬起来给他做饭。 当然,鬼本身并不需要靠睡眠来维持体力,可这并不是他可以随意破坏我美容觉的理由啊! 于是我决定把他的作息扳过来。 通常情况下,我比较喜欢在正午太阳最足的时候缩在黑漆漆的小木屋里小憩,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分在悠悠爬起来准备出去觅食,与许多昼伏夜出的野兽差不多。 既然费奥多尔被我养在身边了,那么理所当然地也该接受我的作息才对。这样想着,那天中午我索性没给费奥多尔做饭,而是把某个刚刚才起床几个钟头的小家伙又按回到了毛绒垫子上。 “总之为了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和谐,从今天开始,你要跟我一起睡。” “……”小家伙冷漠地看着我,似乎一时间有点找不到反驳的说辞,直憋到小脸有些微微泛红,他才小声地说了句:“不要。”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拒绝的权力?”我歪了歪脑袋,蛮横地把兔绒的大衣裹在了费奥多尔的身上。 费奥多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直直地瞪着我,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我才不会在乎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躺在了他的旁边,为了防止他再爬起来折腾,我还特意把那个小团子抱在自己的怀里。 被兔绒外套包裹着的费奥多尔又软又乖巧,虽然他满脸写着不愿意,可是在鬼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除了屈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满 意地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睡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吗?”费奥多尔忽然小声说了一句,他将半张面孔都埋在了兔绒的大衣里,声音听上去有点闷。 我并不太想理会他,只是将揽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隔了许久,他才又开了口。这次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小许多,听上去完全像是蚊蚋的哼鸣:“……正常来说,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睡在一起吧。” “………………???” 我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一个三岁的孩子对于“结婚”这种事情至多不过是一知半解,可他偏又一本正经地把这种话提了出来,就好像我是那种强占了他又不负责的恶霸一样。 当然,我也的确没打算对这个小孩子负责,因为首先我什么都没有做好吗! “你在想什么啊!”我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谁告诉你只有结了婚的人才可以睡在一起的?” “而且就算有这种说法,对我也不奏效。” “我又不是人。” “哦。”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是说你并不会跟我结婚的对吧?” 我怔了一下。 接着又听到他说:“那就好,不然的话人生就太让人绝望了。” ……………………………… 我觉得这个家伙实在太欠揍了,于是我索性狠狠地在他露在外面的小脸上咬了一口。这下咬得着实不轻,甚至留下了个明显的牙印儿。 他从毛绒大衣里伸出了手,一脸委屈地捂着自己被咬的脸颊,一双漂亮的眼睛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才不会理会他这副惨象,小小地报复了他一下之后,我才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可还没等我进入梦乡,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连串“咕噜噜”的叫声,这并不是费奥多尔主动发出的声音,而是小家伙在饥饿状态下本能的表现。 我无可奈何地再次撑开了眼皮,却见那小家伙正鼓着脸背对着我缩在毛绒外套里。 在我的禁锢下,他完全没办法离我更远,只能靠梗着脖子来跟我稍稍拉开点距离,白皙脸上的牙印儿还清晰可见,这副受气包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点……可爱。 我只觉得心情有点好,于是索性翻身爬了起来,大发慈悲地给他倒了一杯牛奶,又切了一小块黑面包。 “算啦,不吃饱肚子 的话你看上去也睡不着。” “总之吃完之后要乖乖躺下来睡觉哦。” 第4章 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包括但不限于白天按着费奥多尔陪我睡觉,晚上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弄醒),费奥多尔小朋友终于从一个在白天活动的一般人类变成了昼伏夜出的夜行生物。 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 然而成就感是短暂的,而养小孩子带来的麻烦却是接连不断永无止境的。在某个阴云密布的黄昏,看着在兔绒大衣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家伙,我陷入了沉思。 当然,就算是寻常时候,这个小家伙也总是缩成一团的,可就算我给他讲自认为最可怕的鬼故事,费奥多尔也没有抖成这个样子过。 分明已经到了起床的时间,小家伙的眼睛却紧紧地闭着,本就苍白的小脸上正往外浸着豆大的汗珠,看着怪吓人的。 ——就算我再缺乏关于人类的常识,也该知道,费奥多尔现在的样子很不正常。 身为鬼的我当然是不会生病的,但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曾经照顾过重病在床的父亲。我很知道那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凋零在我眼前是一种多么无力的感觉。 日复一日地烧水熬药,以至于整间花楼都满是药味。楼里的姑娘们不怕我,小厮和婢女也不大听我的话,父亲病倒之后,整个花楼都几乎处于人去楼空的状态。 我们断了经济来源,所以每次我哭着去求医师的时候,都不免会遭逢白眼。 直到我遇到了那位大人。 他从一见到我父亲开始,就断言说他的病治不好了。 “但我可以让你活下去。”那位大人是这样说的:“不过你需要做出选择,你和你的女儿只能活一个。” 当时的父亲几乎已经像是瘫在床上的人偶一样了,他缓缓地转动着眼珠,却没有一丁点地挣扎。 “让晴子……活下去。” 他说。 那天晚上,父亲消失了,而我被那位大人变成了鬼。 明明是想挽救他的生命,反而是我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力。 变成鬼的我不该有什么慈悲,而人类的生死与我大抵也没有多少关联。可看着那样可怜的费奥多尔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比强烈的念头—— 我不想他死去,我要他活下去。 或许是因为几百年来一个人的生活实在过分无聊了吧,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有趣的玩具,怎么可能轻易让他就这么坏掉? 所以 我一定要修好他才行。 我其实学过一些偏门的药理,因为无惨大人一直想要调配可以让鬼克服阳光的药剂,但这种程度的知识似乎并不足以给费奥多尔诊断,更重要的是我没法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上凑齐所有必须的药材。 因此我只能借着夜色,抱着费奥多尔前往附近的城镇。 我没有钱,但这问题也不大。 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我也攒下了大小不少的兽皮,或许可以用来抵消药费,又或者,我也不介意使出一点特别的手段——反正鬼也不用拘泥于人类的道德。 我在身上披了件厚实的皮毛大衣,这样就能隔开费奥多尔与我之间的距离。因为我身上并不像人类那样温热,这种温度对于病人来说显然不会是舒适的体验。 费奥多尔却好像完全不领情一样,明明没有醒过来,却是一个劲儿地往皮毛大衣之下的我的怀里钻。 我紧紧地揽着他,用那件兔绒大衣把他小小的身体裹紧,又生怕过重的力量会影响他呼吸。小心翼翼地,我将他带到了小镇上一家没有挂牌子的医馆。 医生本来一脸的不耐烦,可在看到我怀里的费奥多尔时,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点异样的情绪。 “请您一定要医好他。”我哀求道。 “您是……”医生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我:“这孩子的母亲吗?” 我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但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我又补充了一句。 医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让我将费奥多尔放在了诊台上。跟宽大的床面比起来,费奥多尔的身体实在太过瘦小了。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身上穿着的内衬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问题,我给他开点药就好了。” “比起这个,愿上帝保佑,请您尽快带着他离开这里吧。” 他甚至没有跟我提药费的事情,反而急着让我离开。 是费奥多尔的病已经到了无药可治的程度,他害怕会连累自己的名声所以才让我们离开的吗? 可医生却又的确在尽心竭力地为费奥多尔医治——我能看出来的,他并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 我疑惑地看着医生,直到他放下了手里检查的器具,回身去了一旁的药柜。 “您不是这个镇上的人 吧?”医生忽然问了句,语气里却是透着肯定:“我们镇上没有您这样亚洲的面孔。” “我是早些年流浪到这里,在山里定居的。”我如实说:“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来镇上。” “所以您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做过什么吗?”他稍稍侧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这里很危险,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的。” 我还没来得及去思索医生的话里带着的意思,费奥多尔的方向却是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我连忙转过头去看那个小家伙。他终于费力地撑开了眼皮,一双一贯漠然的紫红色眼睛里满带着初醒的迷茫,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面孔上,他微转过头,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晴子……”含含糊糊的,他这样叫着。 我的身体微微有些发僵。他从未曾这样叫过我,大概有几百年都没人这样叫过我了。 “冷……” 他的声音依然很微弱。 我忙不迭地凑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将他捞进了自己的怀里。尽管我很清楚自己身上并没什么温度,可他还是乖顺地揽住了我的脖子。 “回家吧,费奥多尔。”我轻声说。 可偏在这个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几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家伙持着家伙一股脑地挤进了小小的医馆里。 医生顿时变了脸色。 为首的那个金发的大汉高声喝吼着:“听说那小子出现在了这里?”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既然还敢回到镇子上,就该做好觉悟吧!” 第5章 我觉得这个事情就很离谱。 就算人类本身也是很奇怪的生物,可不管怎么看,一群手持武器人高马大的家伙针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孩子都不是正常的现象。 医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碍于那些混混模样家伙的威势,他也只敢瑟缩着躲在角落里。 “你们是什么人?”我抱着费奥多尔,沉着面孔看向他们。 “哟,虽然是个黄皮肤的,但姑且算是个美人呢。”为首的混混冲我打了个口哨:“把你怀里的崽子交出来,大爷们还可以陪你快活一下——”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混混中间也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我皱了下眉头。这样污秽的言语即使是在花街也很难能听到。虽然吉原不是什么入的了流的所在,可也有其中的规矩,就算再底层的姑娘也不可以肆意羞辱。 这些混混连那些最劣等的女票客也不如。 “晴子。”费奥多尔似乎比方才精神力些,说话的时候也不像先前那么虚弱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发颤:“他们是来找我的。” 虽然那些人的来意已经昭然若揭,但从费奥多尔的口中得到证实,我还是不免有些惊讶的。 “你们这么一群大人,真就盯着这样一个小孩子?” 那些家伙身材都很高大,我不得不稍稍仰起脖子。 “欺负他?”为首的混混狠狠地在手上啐了一口:“这个小兔崽子耍奸伤了我们前代的老大,我现在就他妈要他血债血偿!” …… 我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哈?所以怎么着?他的意思是费奥多尔先动的手?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一个组织的老大会打不过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就算费奥多尔这个小子很贼也不至于吧? “是他们闯进了我家。”费奥多尔攥着我的衣襟,将那颗小脑袋又往我的怀里蹭了蹭,看起来弱小又可怜。 我将手指轻轻顺进他的发间,安抚着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一直瑟瑟发抖的小费奥多尔。 “别怕小费,我在这里呢。” 不知道为什么,费奥多尔抖得更厉害了。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那小子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护着他?” “这么不识相的话,就跟他一起下地狱去吧!” “噗——” 我也知道 这个时候不太适合笑出声来,但是那个人说的话也太好笑了。 “所以你们老大被一个三岁不到的孩子给打伤了不算,还要你们大张旗鼓地来报仇?” “对着一个病成这样的小朋友张牙舞爪很光荣吗?”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为首的混混甩着手里的棍子:“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 “现在乖乖低头认错,我们兴许还能考虑让你少受点皮肉苦。”后面的随从附和着:“当然,是看在你这张面皮的份上——”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得罪了我们死灵会的后果。” ——他们可真敢说啊。明明就是一群虚张声势的喽啰而已,连武器都是最简陋的那种,多不过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在小镇的善良民众面前作威作福罢了。 当然,我也知道,抱着费奥多尔的我看上去大概也像是好欺负的,所以他们才敢那么嚣张。 不过他们的嚣张也到此为止了。 我回身将费奥多尔放在了背后的诊台上,顺手在他柔软的黑发上揉了一下。再转回身的时候,我亮出了自己一向隐藏着的獠牙和利爪。 眼瞳在一瞬间变成了如同野兽一样的竖瞳,连同发色也发生了些许变化——这才是身为鬼的我最真实的姿态。 “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我轻轻歪着脑袋,舌尖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了上扬的唇角。眼际因为鬼化而若隐若现的花纹足以让我此刻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妖冶狰狞,我缓缓地迈着步子,向那群混混的方向逼了过去:“那孩子现在是属于我的,你们现在想要夺走他,还向我那样挑衅。” “呐,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得罪了鬼的后果。” 我的力量并不强。至少在鬼当中是这样的。 别说跻身十二鬼月了,因为常年空腹的缘故,我甚至可能打不赢鬼杀队乙级以上的队士。 无惨大人也总是说我愚蠢又无用,活了几百年间,除了被童磨大人从柱手里救下来几次之外,我几乎可以说毫无战绩。 可即便是这样,对付几个一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没有日轮刀,也不可能伤到我,所以现下的情况完全可以说是一边倒的碾压。 “血鬼术·华炎阵。” 指尖牵动起了赤色的火焰,直化作利刃朝那些惊惶失措的入侵者的方向席卷而去。那些原本写满刁蛮的面孔在火焰迫近的瞬间 变得扭曲不堪,他们哭嚎着后退,试图摆脱火焰烧灼。 但他们不可能逃脱。当烈焰被点燃的时候,除非我主动停下攻击,否则就会一直燃烧下去。 我倒是并没想着剥夺他们的性命,但听了那么多让人倒胃口的话,我也有点生气了,所以也想给他们一点惩罚。 于是我操纵着火焰把他们的头发和眉毛悉数烧了个干净,连带着为首那个最凶的大个子混混身上穿着的衣服。 火焰褪去之后,空气里安静极了,只有一排锃明瓦亮的秃头在暖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前来滋事的混混们回过神来之后,也顾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形象了,争相连滚带爬地往医馆外面逃走,连那个只剩了条内裤的混混头目都直接那么冲了出去。 所以说他们真的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呢。对上了真正强大的敌人,他们甚至连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回头重新把费奥多尔抱在了怀里,又转过头安抚了那位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医生两句。 医生倒是个很善良的家伙,他并没有因为我是异类而对我产生排斥,克制着本能的恐惧,他竟主动开了口: “不过死灵会恐怕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你们近期多小心些总没有坏处。” “方便的话,我倒是可以去您家里帮这个孩子复诊。” 我冲他道了谢,又留了我家的住址——毕竟我没办法在白天出门,如果他肯出诊的话,倒也是件很方便的事情。 拿了药之后,我带着费奥多尔离开了阿列克谢医生的医馆。 “说起来你刚刚提到那些人之前的老大闯到了你家里?”一边走着,我随口问了句:“我有点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那些家伙这么大张旗鼓地来追杀你?” 费奥多尔的面孔乖顺地贴在了我的胸前,小手也在抓着我的衣襟,顶着这样一副乖巧又柔弱模样的他在听到了这个问题之后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接着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他死了。” ……??? 第6章 我停下了脚步,看着怀里缩成一小团的费奥多尔,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他选取了比较委婉的说法,但当他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死亡这种字眼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 是他弄死了那个人。 尽管他只是个三岁的小团子而已。 当然,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鬼,所以最开始也不是因为同情才把这小家伙捡回家的,但是怎么说呢,我好歹也养了他这么久,就好像自己在路边捡了个小猫崽,养了两天之后发现这是个贼凶的狮子,还是刚咬过人的那种,这换做是谁能毫无芥蒂啊! 我当即想把费奥多尔扔在地上让他自己走。我的怀抱是留给小可怜的,长了獠牙的狮子就算是幼崽也才不需要这些—— 可就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费奥多尔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 我怀疑他是在驴我。 费奥多尔那句话对我的冲击实在有点大,以至于我现在已经没法再用之前的眼光看着这个热乎乎的小家伙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有点没办法接受一个这么可爱的小朋友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尽管我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的血腥味。 像是察觉了什么一样,费奥多尔张开了小手,费力地试图勾住我的脖子,我没有放开他,却也没有再主动把他搂得更紧。 直到他将那张透着人类独有温度的小脸贴上了我的颈窝,直到他闷闷地开口又说了句:“我并没有想过要让他死。” “但是他碰到我之后就死了,其他人也一样。所有碰到我的人都死了。” “那个男人是那样,他的随从们是那样,还有……妈妈也是这样。” 他的睫毛轻轻擦过了我的颈侧,痒痒的,似乎还带着一点湿凉,本该清脆的童声听上去也未免显得有些沉闷,话语间还带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 我不知道他在那个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费奥多尔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之前的事情——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怎么会跟我提起自己的事情。 也是很后来听阿列克谢提起我才意识到,费奥多尔的头脑远比一般的三岁孩子要聪明太多,也正因为聪明,所以那种连成人都很难能接受的场景才会对他造成更加强烈的冲击。 费奥多尔是异能者。但他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异能。当异能发动的时候 ,所有触碰到他的人都会死[1]。 那个晚上,他没有想过要杀死任何人,但有很多人都因为他而死去了。 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剥夺别人生命其实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情,就算我已经变成了鬼也还是不免会这样想。 无惨大人说我就是因为没有亲手结束过谁的生命所以才会那么想。 “可是我也是会打猎的,我杀过树林里的鸟和兔子。”虽然很心虚,但我还是小声反驳了一句。 无惨大人狠狠瞪了我一眼。没过多久,他让童磨大人把我带到了万世极乐教,将一个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柔弱姑娘丢到了我的面前。 “对于她来说,这副身体只是前往极乐的负累而已。银竹,你可以帮她解脱的。”童磨大人在我耳边用几近蛊惑的声音这样说着。 我差一点就掐断了她的脖子。可在她瞳孔逐渐放大的时候,当她面色变得青紫,大张着的嘴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呼吸的时候,我忽然触电了一样地将她甩到了一边。 明明差一点被掐断脖子的人是她,可当时的我却也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活着或许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我依然没办法说服自己站在支配者的地位上决定别人生命的终点。 “害怕吗?”我按着他后脑垂下来的软软的头发,任由他将整个面孔都埋进了我的颈窝。 “我没有在害怕。”费奥多尔固执地抵抗着我的力量,抬起了头来,他用那双紫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现在也不觉得难过了。” “因为晴子不会被我的异能杀死。” 那个没有月色的夜晚,茫然无措的他独自站在白桦林前。说不定他正在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说不定他在怀疑自己是个怪物。 然后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把他抱回了家里。 ——我大抵是第一次庆幸自己是鬼。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至少能在那样的夜晚给他提供一个可靠的怀抱。 就算他真的是怪物也没有关系,反正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什么比我这样不伦不类的鬼更奇怪的存在了。 我并没有思考过为什么所谓的“死灵会”的头目会亲自跑到费奥多尔家这种事情,也没想过为什么费奥多尔能一个人跑到离城镇那么远的白桦林,当时的我只觉得费奥多尔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甚至想倾尽自己的所能来给他更多一点温暖 。 回到家的时候,天几乎快要亮了。我难得地给费奥多尔煮了肉汤。 他胃口并不大好,勉强吃了一点之后就几乎又要睡着了,于是我又喂他吃了阿列克谢医生开的药,这才哄着他睡下。 临睡的时候,他还死死地扯着我的衣角。明明之前还一脸嫌弃地说不想和我一起睡,结果这一生病,小家伙竟然变得意外地黏人。 左右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索性把待洗的碗筷也丢在了一边,躺在了费奥多尔的旁边。 “晴子。”合着浓重的鼻音,费奥多尔含含糊糊地叫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问。 “晴子其实从来都没有杀过人吧。”费奥多尔说。 我怔了一下。虽然这是事实没错,可我从一开始就是以吃人恶鬼的形象出现的,到了这个时候再说我没杀过人什么的,未免有点没面子。 “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强自镇定地说着:“我可是鬼,当然是会吃人的!” “只是我现在腻烦了而已。” 费奥多尔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从那笑声的尾音当中,我仿佛听到了一点轻蔑。 ——就很气。 我本想起来跟他好好计较一下,可缩在我臂弯里的小家伙呼吸渐渐地变得均匀了,一张小脸上也泛起了安恬的红晕。 于是我停下了原本的动作,转而轻轻用獠牙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可恶的小鬼,等你醒了再算账。 第7章 大抵是因为之前用了血鬼术,又抱着那个团子跑了个来回,到家之后我不免觉得疲惫,这一天居然睡得格外深沉。 在沉睡当中,我似乎隐约听到了敲门声,但那声音很快就停了下来,所以我下意识地不想去留意。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 鬼的感官总是特别敏锐,于是我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 “……我应该向您表示感谢,多亏了您的药,我现在能勉强起身了。” “但不管怎么说,您现在来得并不是时候。天还没黑,她不能见到阳光。” 明明是带着奶味儿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透着种成人的口吻。 回应他的是个温柔的男声。我前一天晚上听到过这个声音,是镇上的医师阿列克谢。 “抱歉,我并不太了解这件事情。能让我进去吗?我想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在这里站太久。” “还有那位晴子小姐的事情——她现在……” “她的名字是银竹。”费奥多尔打断道。 “嗯?” 阿列克谢有点疑惑,费奥多尔见他没有反应,又强调了一遍: “她的名字是银竹,你可以这么叫她。” 我不太清楚费奥多尔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也是到了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跟费奥多尔提过“鹤见晴子”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在脑海当中一闪而过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我从软垫上爬了起来,简单拾掇了一下便直奔了门口的方向。 阿列克谢的视线立刻越过了矮他一大截的费奥多尔,直落在了我的身上,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房间里晦暗的光线下却显得十分明亮。 “您好,银竹小姐。”他微微颔首。 “您好。”我应了声,迈步走到了费奥多尔的背后,顺势将自己的手落在了小家伙的头顶:“是来给这孩子复诊的吗?真是麻烦您了。阿列克谢医生。” “这本来就是医者应该做的事情,您无需言谢。”阿列克谢垂眼,轻轻扬起了唇角:“况且我也并不仅只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来的。” 这话一出口,我还没什么反应,倒是费奥多尔似乎轻颤了一下,一张小脸也绷了起来。 尽管垂着眼,但以阿列克谢的视角倒是刚好能看到费 奥多尔的神情,于是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又更深了些, “您住的可真是相当幽静的地方。”他轻声说着:“死灵会的人来医馆里问了关于这孩子的事情,不过我是为数不多能帮他们的成员诊治的地下医生,所以他们倒并不会太为难我,只是有些吵。” “能借着给这孩子诊病的机会暂且躲个清静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轻轻歪了下脑袋,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什么回应——那家伙字里行间就好像是在指责我和费奥多尔的出现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什么麻烦一样,当然,这也的确是事实,不过我也并不会因此而对他产生什么愧疚。 反正是他自己决定给费奥多尔看病的,而且连钱都没有收。我又没有拿血鬼术威胁他,甚至还准备好了用来抵押的皮毛,所以不管怎么说,他被死灵会缠上都不该由我们来负责。 说不定这位医师先生就是想要骗我说出“给您添麻烦了”这样的客套话,然后趁机敲诈我一笔。 我虽然不聪明,但也没蠢到那个份上,才不会去当这个冤大头。 不过就算我没有接他的话题,阿列克谢还是尽心尽力地给费奥多尔检查了身体。 “这孩子的体质本身就有点偏弱,这大约与他自身的异能也有关系。”检查过后,阿列克谢这样说:“他的身体还没成长到足以支撑这种能力的地步,这种情况也许等他成年以后会有所好转。” “但也有可能……这孩子根本就没办法活到成年。” 我睁大了眼睛,愣了足有两秒,才想起侧头去看费奥多尔的反应。 关于生死的话题无论如何都太过残忍了,更何况费奥多尔看上去比一般的孩子懂得更多。当我把视线诺过去的时候,费奥多尔正轻轻抿着嘴唇,唇角自然地向下垂着,脸上的平静而漠然的神色间似乎掺杂着些许阴沉。 他死死地盯着阿列克谢。 “您不用担心。”阿列克谢再度开口:“我姑且是个医生,今后也会尽力帮他调治。” “谢谢您,阿列克谢医生。” 因为不想费奥多尔轻易地死在我面前,所以这次的道谢,我也多少混入了一点真心。 我甚至想着,如果他借机会提出条件的话,倘使不太过分,我应该都会答应他。 可阿列克谢并没有对我索要什么其他的东西,他只是轻轻地摸了摸费奥多尔的脑袋,然后转头看向我:“您不用这么客 气,既然今后要常来往,那么您也不必对我再使用敬语了。” “如果对于外国人的您来说阿列克谢这个名字读起来有些拗口的话,那么您或许可以考虑叫我廖沙。” 阿列克谢离开之后,费奥多尔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放晴。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医生之前的话吓到他了,正琢磨着该用什么方式来安抚他一下,可当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费奥多尔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不喜欢那家伙。”费奥多尔说。 “但他是医生。”我坐到了费奥多尔的身边,撩开了他垂在额前的碎发:“小费昨天晚上病得很重,多亏了他才好起来的不是吗?” 费奥多尔没有说话。 于是我继续说道:“我希望小费能好起来,廖沙大概也是那么想的……” “你叫他廖沙。”小家伙忽然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间带着种没来由的吃味:“明明从来都不肯叫我费佳的。” 我怔了一下,全没想到这家伙正在这种地方钻牛角尖。 不过他那一脸认真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好笑,我索性直接笑了开。顺手将他捞到了我的身前,我贴着他的耳侧用带着笑的气音轻声道:“这样不好吗?”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阿列克谢和廖沙,也有很多叫费奥多尔的孩子,他们都可以被叫做费佳。” “可我的小费只有你一个,所以这样不好吗?” 第8章 费奥多尔大约是认同了我的说法,又或者说打从他那次生病之后,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变好了许多,至少那天之后,他就没再跟我计较过名字的问题。 因为费奥多尔的身体状态实在算不上太好,身为医生的阿列克谢也说昼夜颠倒的生活不太适合小家伙发育,于是我索性大发慈悲地让小家伙再调整回原本的作息时间。 结果我本是好心,却反而惹得小家伙老大不乐意。 “说白天睡的也是你,说晚上睡的也是你,这样的晴子未免有些反复无常了吧。” 小家伙强撑着惺忪的睡眼,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末了还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哈欠。 我伸出双手扯着他的脸颊:“所以我到底是为了谁啊,你个小没良心的!” “至少在强迫我白天睡觉这件事情上,晴子并不是为了我。” “……” 我手上的力量不由得加大了几分,疼得小家伙直咧嘴。 因为被我捏着脸,费奥多尔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有点变调,但他无力与我抵抗,于是只能用那双带着鄙夷的眼睛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然而在这个家里我才是拥有话语权的那一个,对于我决定的事情,费奥多尔根本就没有反驳的权力。 不过说起来,让费奥多尔在白天保持清醒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我白天也是要休息的,而更要命的是费奥多尔那个小鬼在这方面没有一丁点的自觉。 无奈之下,我也只好放弃了自己可以自由活动的美好夜晚,勉强让自己在白天醒过来—— “为了小费我牺牲的实在太多了。”每次顶着窗外麻雀的吵闹声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满心怨念地揉着费奥多尔的小脑袋抱怨:“所以等小费长大了之后一定要好好回报我。” “不然我绝对会一气之下把你吃掉!” 费奥多尔什么都没说并且毫不客气地冲我翻了个白眼。 “一天到晚只知道翻白眼瞪我的。”我伸出手指,在那小鬼的额头上用力戳了一下:“长大了之后该不会变成白眼狼吧!” 结果费奥多尔眼里的鄙夷更甚。 我觉得这段时间以来,我对这个小鬼可能是太过宽容了,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有一天要上房揭瓦,于是我决定应该好好教训他一下——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费奥多尔倒是先轻轻地叹了口气。 “……才不会。” 我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诶——”稍稍斜过视线,我摆出了一脸狐疑的样子:“真的吗?可你要我怎么才能相信呢?” “……” “不然就拉钩好啦!”一面说着,我冲小家伙伸出了小手指:“说好了你以后长大了绝对不会把我丢在一边不管,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银针。” “作为交换,我也会好好把小费养大的,这样你也不亏啦。” 费奥多尔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用细小的小拇指勾上了我的。 跟小家伙拉过勾之后,我总算稍微松了口气。至少这样我就可以一厢情愿地相信,我跟费奥多尔之间不会走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境地。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很狡猾的猎鬼人,那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鬼,但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说想跟我一起生活,可他不愿意发誓,也不愿意跟我拉钩。 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只是想通过我找到十二鬼月和无惨大人的下落,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杀死我的打算。 那个时候我被人欺负了,还有童磨大人帮我出气,可现下大家都不在了,如果费奥多尔想要背叛我的话,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费奥多尔肯跟我做这样的约定实在是太好了。 事实证明,选择提前跟费奥多尔做好约定实在是相当英明神武的决定。看着费奥多尔对特意跑来给他调养身体的阿列克谢医生的态度,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感叹。 阿列克谢对费奥多尔一向又温柔又耐心,除了帮他调养身体之外,还时常会给他带来些诸如画本或者玩具车一类的外面的孩子都会有的玩意儿。 但费奥多尔对阿列克谢一向不领情也不道谢,反而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敌意。 “所以为什么呢?廖沙他也有很努力地帮小费调养身体啊。”晚饭的时候,我托腮看着往自己的嘴里塞沾了苏伯汤的列巴面包的费奥多尔:“他还教会了我做苏伯汤,不然小费就只能吃白水煮的肉和蔬菜了。” “但是他很奇怪。”费奥多尔板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虽然我的异能不受控制,可我自己也有感觉。” “他是个人类,但在碰到我之后却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歪了歪头:“这 不是挺好的吗?” 费奥多尔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好像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费奥多尔的异能在发动的时候会对周围的人造成无差别的伤害,阿列克谢却可以若无其事地触碰那个小家伙——所以他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应付费奥多尔的异能吗? 能规避伤害的医师阿列克谢刚好出现在了身体羸弱的费奥多尔身边,这种事情会是巧合吗? 我没有去无端揣测别人心思的习惯,既然有了疑惑,我更乐于直接去问阿列克谢本人。 “对于费佳的事情,我之前也有所耳闻,毕竟平日里我也时常会接触到死灵会的人。”阿列克谢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诚:“我并不太清楚费佳的异能本身是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左右我不会被那样的异能影响到。” 一面说着,阿列克谢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嘛,不是什么顶用的能力,不过我姑且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在一定范围内形成防护罩,化解掉接触到的一切攻击。有这样的防护,至少我不用担心在给费佳诊断的过程当中自己受到伤害。” “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一点开心呢。”阿列克谢扬着唇角,湛蓝的眼睛里满溢着温柔又热烈的情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银竹小姐在……” “关心我吧?” 第9章 阿列克谢会这么说我是没想到的。讲道理,听到他说这话,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自作多情的家伙? 还是说俄罗斯人的脑回路都是这么奇怪的?我只是想要跟他确认一下他的身体没有受到费奥多尔的异能影响的原因,所以对于俄罗斯人来说,难道这种程度的问题也能被当成是关心吗? 我正这样琢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某人忽然轻轻扯了下我的衣角。低头朝他的方向看去,我恰看到了一双满带着不满的紫红色眼睛。 ——不过那个小家伙的不满对象显然并非是我,因为他此刻的视线直直锁在了阿列克谢的身上。 比起阿列克谢说那种无聊的话的缘由,在我看来,果然还是费奥多尔此刻这副表情更有趣一点。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开口说点什么的意思,于是在短暂的思索过后,我故意对阿列克谢说道: “关心什么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扯着我衣角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因为廖沙是很重要的人。” 赌气似的,费奥多尔甩开了扯着我衣角的手。 我当然不依,稍稍俯身,便将他的小手又重新抓了回来,换来了来自某人的一阵非常不给面子的挣扎。 他不过是个小鬼,自然是不可能从我的手里挣脱的。于是他只能一脸别扭地转过了脸。 “毕竟只有廖沙能给小费看病,如果廖沙也会受到小费的异能影响的话,那就没有人能照顾这个小鬼啦。” 我看着阿列克谢,注意力却全在余光里映着的偷眼往我这边瞄的费奥多尔身上。 “您跟这孩子的感情可真好。”阿列克谢忽然说了句,语气里带着种难以言明的波动:“明明您跟他之间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呢。” “毕竟是我捡回家的小鬼嘛。”我放开了费奥多尔的手,顺势在他柔软的发顶揉了一下:“虽然是个麻烦的家伙,但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费没长大就死掉。” “人类实在是太脆弱啦。” 费奥多尔没有挣扎,但依然一脸不情愿地反驳着:“我才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刚刚因为生病好一通折腾的家伙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费奥多尔瞥了我一下,摆出了一副懒得理我的架势,但我觉得他就是词穷了。于是我继续说道: “总之 我很感谢廖沙肯帮小费看病。所以小费也要乖乖听话,不要让廖沙叔叔为难哦。” “知道了——”拖长了音调,费奥多尔应了句:“晴、子、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费奥多尔的态度太过敷衍,我总觉得这个话好像哪里怪怪的,不过我一时间也没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于是索性也就没再去理会。 阿列克谢其实不太在意费奥多尔对他的态度,不管费奥多尔是否配合他的治疗,他脸上都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自己说这叫做“医者仁心”,但事实上,我不太能把医者和仁心联系到一起。 至少在我还只是个人类的时候,遇到过的医师总有一百种理由把我从医馆里赶出去。 “是我才疏学浅,治不好令尊的病症。”起先我带着重金上门的时候,大夫是这样说的。 后来花楼里的钱越来越少,我能拿出的药费也越来越少,于是医师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到最后,索性变成了直白的“你还不如留下那两个大钱去给那老东西安排后事”。 跟那些家伙比起来,不光分文不取毫无所求,反而整日给我和费奥多尔带东西的阿列克谢实在太过特别了。 我怀疑他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当然我好像也并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毕竟在我当鬼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听到我家老板骂上弦之六的堕姬时候说的话: “你做事情就不能过过脑子吗?” “你的脑子简直跟银竹一样不灵光。” …… 当时听到老板这么说,我暗自委屈了好久。 虽然我也承认,在绝大多数问题前我都会直接果断地选择放弃思考,但我一向觉得,就算我打不过堕姬,脑子也应该比她好使一点,毕竟我跟着父亲大人经营过花楼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花魁而已。 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毕竟堕姬那家伙早在百余年前就被鬼杀队处理掉了,而我比她多苟了这么多年。 怎么想都是我比较厉害一点。 一想到这种事情我就莫名地觉得骄傲,连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了。一面哼着花楼里常见的曲子,我难得地费了点心思炸起了天妇罗。 面粉和鸡蛋都是阿列克谢带来的,不过我选择的主料并不是日料里常见的海鲜,而是前天剩下的兔子肉和野菜。面糊打得稍微有点稀了,下 锅的时候不免显得有些松散,于是最终成品外面裹着的面衣也斑斑驳驳的,稍有点有损卖相。 费奥多尔在看到我炸的天妇罗的时候稍稍皱了下眉头。 不过在他说出拒绝的话之前,我就把天妇罗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而费奥多尔这个小鬼毕竟没有勇气当着我的面把东西吐出来,抛开整个艰难的过程不谈,我觉得我给费奥多尔喂饭的场景还是相当温馨的。 虽然在把天妇罗咽下去之后,费奥多尔抱着旁边的茶杯连灌了几大口水。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似乎想要说话,但因为口中的水还没完全咽下去,所以小家伙有点被呛到。连着咳了好一阵之后,他才顶着那双泛着水渍的眼睛看着我,勉强挤出了一句: “晴子,这个东西真是又油又咸。” 见他这副可怜模样,我也多少有点于心不忍,一面轻拍着后背,我本来想检讨一下这次糟糕的尝试,可话到了嘴边,说出口的却是:“说起来……”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问了,小费,我好像也没有跟你说过‘晴子’这个名字啊。” “所以你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 第10章 眼角的水花还没褪去,小家伙的眼圈还泛着红晕,但那对紫红色的眼瞳里却在听到我话的时候自动自觉地掺上了点透着嫌弃的鄙夷。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明明就是晴子自己告诉我的吧。” 费奥多尔那家伙说得实在太理直气壮了,以至于那一瞬间我甚至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 但就算我脑子再怎么不灵光,跟费奥多尔在一块儿生活总共也才几个月而已,如果我真的跟他说过名字这么重要的话题,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要试图蒙混过关。”我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这样可不能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啊。” “不乖的小朋友可是会被我吃掉的!” 这样的事情显然毫无威慑力,费奥多尔甚至已经习惯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我了。 但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小朋友。于是我又扬了扬下巴,用眼神指向了桌子上的天妇罗:“看到那个天妇罗了吗?” “不听话的话,我就把它们都塞到你的嘴里。” “而且以后每天都只做这一样菜。” 费奥多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向漠然的小脸上也罕有地写满了“害怕”。 所以说嘛,小鬼就是小鬼,只要我稍稍用一点小手段,就完全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呢。 就很骄傲。 总之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费奥多尔总算跟我坦白了他听说“晴子”这个名字的始末。 其实费奥多尔之前也不算说谎,最先把“晴子”这个名字说出口的的确是我自己,毕竟在遇到费奥多尔之前,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名字的大概也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而且连我自己,事实上也有很多年都没有用过这个名字了。 三百年来,我的名字一直都是银竹。这是无惨大人亲自给我取的名字,我很敬畏无惨大人,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所以我甚至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再也不需要“晴子”这样一个名字了—— “名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短的‘咒’,是人与这个世界缔结的最初也是最深的羁绊。” “你的本名并没有被抹去,就算你不会想起,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是江户时代府月藩的一个名叫土御门月暗的阴阳师跟我说过的话。 月暗先生说,当无惨大人给了我名字之后,我的灵魂就被他束缚了。从赋名的那天开始,我的一切都只会被那一个人操控,包括生死。 我不明白,也不怎么相信那个有些疯癫的阴阳师说的东西。 因为无惨大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应该支配我的一切的男人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而我却还活着。一如既往地顶着“银竹”的名字活着。 不过有一点,月暗先生的确说中了。我的确没有忘记“鹤见晴子”这个名字,甚至在梦境当中偶尔也会将那个名字宣之于口—— 身为鬼的我并不很经常做梦,但偶尔也会在梦境当中回想起一点过去的事情。 “我的名字是晴子。医师大人,您真的肯为父亲大人看病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位大人的时候。带着一点怯意。 他答应了给父亲大人看病——虽然最后活下来的人是我。 “医师……大人……晴子觉得……难受……” 他的血液流淌进我体内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会忘记。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医师大人”变成了“无惨大人”,而“鹤见晴子”变成了“银竹”。 “……大人。” “大人,晴……银竹也想能为大人您分忧。” “如果我能找到大人想要的那种花,大人会夸奖我吧?” ……………… “比起‘银竹’,你还是更喜欢‘晴子’这个名字吧?”费奥多尔忽然不咸不淡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所以我才会特意选用这种称呼方式的。” “那么作为交换,你……” “想都别想!” 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小鬼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特意”选择了迎合我的喜好叫我“晴子”什么的,坦白地说,我还是挺开心的。 但是如果想要以此作为交换让我放弃“小费”这个称呼的话,那他可实在是想太多了。 费奥多尔的小脸顿时垮了下去,紫红色的眼瞳当中也透着满满的怨念。视线又往餐桌上的天妇罗的方向扫了一下,小家伙唇角顿时垂得更厉害了。 见他委屈成这个样子,我也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言行。毕竟我又不是什么魔鬼,就算种族沾了个“鬼”字,我也不会恶趣味到以看着小家伙被欺负得 委屈到不行的表情为乐。 虽然他这个样子其实挺可爱的,微鼓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戳上两下。 ……然后我就真的没忍住戳了上去。因为我很清楚,就算我这么做了,费奥多尔也没可能把我怎么样。 至多就是回头瞪上我一眼。 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费奥多尔居然没有被我戳到“漏气”,因为他的小脸这会儿并非是因为鼓了气才变得圆润的。 “咦?我都没发现,几个月下来,小费好像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不少。” 一面说着,我顺手在小家伙柔软的黑发上揉了揉。 费奥多尔一脸地别扭,但他显然也知道抵抗是没有用的,于是只好任由我的手掌在他的发顶肆虐。 “我没胖。” 顺便反驳着。 这样的反驳理所当然地被我直接无视掉了,因为这个新发现实在太让人骄傲了: “所以看起来我果然好厉害啊,第一次养小朋友就可以养得白白胖胖。” 费奥多尔:“……” 因为心情很好,所以我决定给费奥多尔小朋友一点奖励。 一面回身翻着冰箱,准备找一点食材给小费同学做一点加餐,我顺口问了一句:“所以小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反正我现在心情好,说不定会满足你。” “什么都可以吗?”费奥多尔一本正经地反问。 “如果是想要让我改变称呼的话,那还是算了。”我耸了耸肩。 “那我想去镇上。”费奥多尔说。 “诶?” “我是说,我的愿望是想要去镇上。” 第11章 我的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因为我觉得费奥多尔这个小鬼他很不对劲。 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费奥多尔弄死了人家死灵会的老大是事实,而且之前我还帮他把人家给烧秃了,被记仇也是理所当然的。 费奥多尔自己也知道死灵会的人正憋足了劲儿地想要收拾他,可他这会儿居然主动提出了想去镇上——阿列克谢说过,死灵会的势力遍布全镇,费奥多尔这会儿想去镇上露面完全就是自投罗网。 可那小家伙的目光格外坚决,轻轻抿着嘴巴,小脸上带着的肃然的表情完全就像是打算跟我抗争到底。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忽的凑到了他的面前,直用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总之先量量体温再说吧。 鬼的体温比寻常人类要低上许多,而小孩子的体温又普遍偏高,所以不管怎么样,费奥多尔的体温都要比我高许多。但我们毕竟在一起住了这么久,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度,所以即使不借助任何工具,我也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在发烧。 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给他测体温的时候,小家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猛地向后退了两步,结果差点被脚下的箱子绊倒。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我的方式,就像现在,我顶上他额头的时候,他只会用那双眼睛漠然地看着我。 一点也不可爱。 离开的时候,我顺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算是勉强抚慰了一下自己的心灵。 “小费也没有在发烧啊。”一面说着,我轻轻摸了摸下巴:“所以为什么会提这种奇怪的要求?” “镇子上到处都是死灵会的人,他们可都等着抓你呢。” “但有晴子在,那些家伙也没办法怎么样吧。”费奥多尔仰着面孔:“晴子那么厉害,所以就算去镇上也没关系不是吗?就像上次一样。” “你这样吹捧我也是没用的!”我立刻识破了他的目的:“我才不想给你这个小鬼当什么专职的保镖,首先,我只有晚上才能出门啊,天黑之后,镇上也没什么可逛的了吧。” “但明天会有雷雨,就算是白天,晴子应该也可以出门。”费奥多尔坚持着:“所以晴子明天带我去镇上吧。”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如果明天白天真的可以出门的话。” 隔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所以重点是我不能出门这件事情 吗?重点难道不是那个臭小鬼不该仗着有我在就为所欲为吗? 意识到自己被那个三岁半的小鬼套路了之后,我就觉得很气,于是我决定在费奥多尔跟我道歉之前都不跟他说话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有给他讲睡前故事,只留给了他一个后背。 费奥多尔本身就不太喜欢说话,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眼下我闭了嘴,整个房间便显得格外安静。 连外面的暖炉里柴禾爆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夜晚本来就该是这样安静的时候,可打从我出生开始,目所能及的夜晚就比白天更加喧嚣。在吉原的时候是这样,变成鬼之后也是这样。 似乎直到了现在,我才忽然隐约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更倾向于用欢愉的喧嚣来打破夜晚的寂静——因为如果没有声音的话,被黑色吞没的夜晚就未免太过寂寞了。 什么都在沉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一样——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当中浮现出来的时候,背后忽然贴上来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是某个不安生的小鬼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被窝,乍着那双短短的手臂将自己整个贴在了我的背上。 我差一点就要开口问他怎么了。可我已经决定了不跟他说话,这个时候开口不就输了吗!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将那个小鬼推开。 就这样隔了很久,背后的小家伙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我有些好奇地往背后看去,可我才刚动了一下,小家伙竟也不安生地抽动了一下,接着又讨好似的往我的背上蹭了蹭。 可恶啊!这个样子根本就看不到! 我觉得如果不弄清楚小家伙现在的情况,我肯定是睡不着的,于是我索性直接甩开了他的怀抱转回身,却见费奥多尔竟然已经睡熟了。 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下,苍白的面孔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因为突然失去了屏障,他的眉毛稍稍皱了皱,原本均匀的呼吸也急促了些许,而当我将他揽进怀中之后,他便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睡颜也顿时显得格外安恬。 我不由得陷入了一阵反省。 至少从睡相上看,他不过只是个三岁多的小朋友而已,跟寻常的小朋友一样害怕孤单、渴求温暖。所以身为一个三百岁的出色的大人,跟这样一个小朋友斤斤计较的话可能确实有点丢脸。 就算起因是被他驴了——倒不如说,我或许应该反省一下为什么三百岁的我还会被三岁半的费奥多尔驴这件事情吧! 如果从这个角度想的话,我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但让我乖乖给他当去镇上的保镖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总之得先想个办法让他知道,我才不是那种好脾气到随意供他驱使的鬼才行,我们鬼可也是很有原则的! 揽着怀中熟悉的热源,我的意识也开始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 嘛,教训他的事情等明天早上再仔细琢磨也来得及吧,大不了等到了镇上再随机应变什么的,反正只要能让费奥多尔这个臭小鬼稍微吃一点亏的话,今后的他应该也会长长记性。 这样想着,我也再没跟自己的睡意做斗争。 真是的,打从养了这个小家伙之后,我居然也开始渐渐习惯了人类的作息,甚至大有种被这样的作息拘泥的趋势—— 怎么想都是费奥多尔的错! 闭上眼睛之前,映入瞳中的最后画面是小家伙垂在颊边的有些凌乱的碎发。 哼,小鬼你别得意,等我醒了再收拾你! 第12章 转过天的早晨,我到底还是陪费奥多尔出了门——就如他之前所说的一样,外面铅灰色的云彩压得很低,即使已经到了八|九点钟,天色依然相当暗。 这样一来,身为鬼的我倒是的确可以外出活动。 不过我才不会单纯地因为“我可以”就被费奥多尔那个小家伙牵着鼻子走呢。 就算他前一天的确套路着我应下了这件事情,可我从来也不会因为出尔反尔这种程度的事情而有一丁点的愧疚,意思就是,如果我想要临时反悔的话,费奥多尔那家伙根本就没有可能将我从房间里拖出去。 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因为……其实我本来是打算反悔的。 对于去镇上这件事情本身我当然是没有在怕的,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深知费奥多尔一手得寸进尺玩得炉火纯青,况且一回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他套路着点了头我就格外火大,所以我陷入沉睡的前一秒还在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情赖掉。 可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小姑娘穿着素花的浴衣百无聊赖地趴在轩窗前,任由苍白的阳光铺散在自己身上,眼前只有空寂的街道和对面店铺挂着的屋里招摇的幌旗。 那是七、八岁时候的我。 那个时候,家里的花楼生意很好,父亲大人也总是格外忙碌。吉原是只有晚上才会热闹的地方,但他并不允许我在夜里活动,也无暇陪我在白天玩。 所以我的记忆当中大部分时光都是苍白而无趣的。 唯有每年的盂兰盆节,就算是那些成日在吉原流连的贵客也都会回到各自的家里,父亲也终于能有些许闲暇带我去市集上逛逛。 事实上,市集上几乎大部分店铺都会在盂兰盆节临时休业,可就算那样,对于年幼的我而言,离开吉原去市集闲逛也是一年里最最值得期待的事情。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怀抱已经空了。费奥多尔那小家伙居然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早早起身,收拾得齐齐整整,乖巧地等在了我旁边。 ——像极了当年的我。 树林里的小木屋的生活显然比吉原的白昼更寂寞,毕竟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算加上隔三差五来这里探访的阿列克谢,也还是太过冷清了。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去更热闹的城镇里好像也不是什么过分的愿望吧。 费奥多尔比当年的我更为安静,不吵也不闹,甚至连表 情上的期待都显得尤其隐晦。看着他这副模样,本来已经准备好的拒绝的话竟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在早饭之后,我终于还是自暴自弃地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带着小家伙离开了我们的小木屋。 费奥多尔人小,走得也慢,我担心走到半路上突然开晴,索性将他拎了起来。小家伙倒是没有抵抗,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臂弯里,用小手环着我的脖子。 这样一来,我们行进的速度的确快了不少,可就算这样,在我们抵达镇上之前,压在头顶的云彩里积蓄的雨水还是先一步砸了下来。 比起突然放晴,下雨倒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但骤降的雨水依然会打湿衣裳,弄花妆容,更重要的是可能会把某个柔柔弱弱的小朋友淋病。 “所以归根结底是为了防止小费你生病。”一本正经地说着,我完全没有腾出手来撑伞的意思,直把雨伞递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你自己来。” 费奥多尔的眼里多少有点不满,但他拗不过我,只好伸出小手,接过了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宽大了的雨伞。 不过就算小家伙用上全身的力气,想要掌握那把宽大的雨伞依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两条纤细的手臂轻轻颤抖着,在和骤雨一并掀起的风中,那把伞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像是横冲直撞的困兽一样。 ——真是太弱小了啊。 第三次被费奥多尔手里的伞打中的我终于忍无可忍,抽出了一只手,我直就着费奥多尔的手背将那把肆虐的伞捉住。 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费奥多尔的发梢都有点濡湿了,于是他想抽回自己的手,好整理一下顺着头发向下滴答的水珠。 但我却没放开他。 “说好的让小费撑伞,想偷懒可不行哦。”我将伞稍稍斜了下,抵在自己的肩膀,歪头勉强固定了一下,腾出只手来替费奥多尔理了理脸上的雨水。 接着我又重新把伞扶了起来,顺便一本正经地对费奥多尔说道: “我可以帮忙,但交给小费的事情一定要小费自己做才行。” 费奥多尔的唇角轻轻垂了下,接着连脑袋也一并垂了下去,可他并没有说出什么辩驳的话,隔了好半天才悠悠挤出了一句:“……知道了。” ——总之好好强调过之后,这个小鬼以后一定不敢再理直气壮地把我当成工具人了吧。 初夏的急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很快,当我和 费奥多尔踏进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店的时候,外面的雨便已经停了下来,隐隐甚至还有点要放晴的趋势。 我暗自松了口气。不管怎么看,对于我们鬼来说,在白天出门什么的还是有些太过危险了,回家之后要跟费奥多尔再强调一下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才行。 这样想着的时候,从我的臂弯里解放出来重获自由的费奥多尔已经跑出老远,见我没有跟上去,他才顿下了脚步,回过头叫了我一声: “晴子?” 我紧忙也迈开了步子。 百货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但费奥多尔却并不像是幼时跟着父亲大人去市集上的我一样东张西望,而是直奔向了某家店面。 跟在他背后的我一时间也有点捉摸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直到他停下了脚步,我才发现他的目标竟然是一家装潢精致的洋服店,而小家伙此刻面对着的,竟是橱窗里那条引着精致碎花的红色洋裙。 “我从阿列克谢叔叔的手里赢了五千卢布。”费奥多尔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指了指橱窗的方向,侧过头,仰起小脸看着我:“所以我想把这个买下来给晴子当礼物。” 第13章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惊讶“费奥多尔竟然会想要送我礼物”还是“费奥多尔竟然能从阿列克谢手里赢下五千卢布”。 橱窗里的碎花洋裙很好看,精致的剪裁贴合着假人模特身体的曲线,又在腰际散开,像是被满开的花压垂了枝桠的藤树。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我垂着视线,看着地面上一脸认真的小豆丁。 “因为觉得晴子会喜欢。” 小家伙那双紫红色的眼睛当中罕有地闪烁着仿佛是兴奋的光彩,亮晶晶的,衬得他的表情都生动了许多。 但这个理由在我听来依然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晴子不喜欢吗?” 见我半天没有回应,费奥多尔轻轻歪了下脑袋,长长的睫毛也扇了一下。 其实我对这样的裙子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因为我本身对于衣着这方面也不甚挑剔。父亲大人说过,只有那些以色侍人的姑娘们才会格外在意着装,而我并不需要像她们一样时时刻刻都打扮得无比精致—— 我鲜少会穿这样艳丽的衣服,更准确地说,我鲜少会穿这种设计精巧的洋服。我不大确定自己适不适合这种样式的裙子,如果没人提醒的话,我大概也不会想起要去尝试。 不过如果硬要说的话,在听到费奥多尔说想要把那条裙子送给我的时候,短暂的茫然之后,我的内心里也还是泛起了一阵喜悦,比起那条裙子,或者收到礼物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觉得欣喜了。 于是我屈膝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视线与费奥多尔拉到平齐,顺手拍了拍他的发顶,挽唇道:“我很喜欢。” “看来我没白费力气养了你这么久,小费也知道回报了呀。” 费奥多尔的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也不顾我撂在他发顶的手掌,径自转过头往店铺里走去。 看上去就好像是在害羞似的。 我哑然失笑,抬手捉住了他在我面前还没晃远的小手,接着也站起了身。小家伙没有挣扎,于是就变成了我牵着他一并进了店铺。 直到很后来我才意识到,费奥多尔在第一次送我礼物的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有过什么犹豫或者斟酌,就好像是事先就已经决定好了一样——可事实上,在我把他捡回家之后根本就没带他去过那家百货商店,所以他为什么会精准无比地为我选中那条裙子也是个相当值得深思的问题。 然 而当时沉浸在收到礼物的喜悦当中的我完全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去收银台结账的时候,费奥多尔费力地踮着脚尖,努力将自己装在口袋里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往收银的窗口递。 对于他眼下的身材来说,柜台的窗口显然有点高了,我本想帮他一把的,但费奥多尔坚决表示这种事情他自己可以。 “因为是我想送晴子礼物,所以如果不是我自己做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听他这么说,我内心里那种名为“感动”的情绪也愈发蔓延了开。 偏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一声似乎带着不屑的轻蔑笑声。 就算这个声音不是针对我们的,我也觉得这种笑有一点点欠揍,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正看见了站在柜台阴影里的小家伙。 他看上去比费奥多尔年长一点,但也不过四五岁,齐耳的浅水色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张精致的小脸上竟然透着种仿佛不可一世的傲气,轻垂着唇角,他正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费奥多尔,完全无视了周遭其他的一切—— 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正看着他。 “所以你找小费有什么事情吗?”我问了句。 结果那个小鬼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依然一门心思地只关注着费奥多尔的一举一动。 就很气。 于是我索性直接凑到了那小鬼的面前,拔高了调门冲着他吼了句: “喂!” 那小鬼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连着向柜台的方向退了半步,结果直接撞上了柜台。他白了我一眼,但旋即便又向另一侧扭过了头,微扬着下巴,一脸的高贵冷艳。 欠揍极了。 “所以你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想欺负小费的话,我是不会……” “晴子。” 衣角忽然被人轻轻拉扯了一下,而我的话也被背后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我转回头,却见费奥多尔已经拿着对他来说颇有些巨大的包裹站在了我的背后。我忙从他手里把包裹接了下来,而费奥多尔则是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我的手: “回家吧。” “咦?所以你特地折腾到镇子上来就是为了这个?” “是啊。”费奥多尔点了点头:“虽然镇子上很危险,但无论如何都想送给晴子这个礼物。” “所以现在可以回去了。” “回去?”一直站在柜台阴影的小团子忽的转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你这家伙该不会以为进到了‘死灵会’的地盘还可以全身而退吧。”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看着那个蓝毛的小团子把这串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念顺的名字毫无障碍地念了出来,我多少有点郁闷,但拉着我手的费奥多尔却像是没听见一样。 “晴子,今天中午如果吃蔬菜沙拉的话,我不要吃胡萝卜。” “……喂!”被无视了的蓝毛团子凑到了费奥多尔面前,跟我刚刚一样冲着费奥多尔大吼了一声。 费奥多尔勉强瞥了他一眼,眸光带着十足的冷漠。 “所以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我是‘死灵会’的人!” “哦。” 费奥多尔只回应了他一个单音节,差点把那个蓝毛的团子噎死。 “所以我说了啊,这里是‘死灵会’的地盘,你给我做好觉悟吧!” “所以呢?”费奥多尔依然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蓝毛小团子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起来,一时间竟有点说不出话来,直到此时,费奥多尔才轻轻扬起了唇角: “就算是‘死灵会’的地盘又怎么样呢?” “反正晴子会保护我的。” 第14章 我觉得费奥多尔这个话说的多少有点不对劲。 虽然从结论上来说的确是只要我出手的话就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没错,但忽略前提谈结论什么的,怎么品都有点…… 所以我本来打算反驳,顺便跟他强调一下该怎么摆正自己的身份地位这件事情。偏在这个时候,小家伙攥着我手掌的小手忽然收紧了些许,甚至还有一点轻微的颤抖,完全就是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样—— 虚张声势的小鬼,说什么“晴子会保护我”这样的话,明明是“如果晴子不保护我我就会挨揍所以我现在跟慌”嘛。 “你该不会说你打算仰仗身边的这个家伙吧。”蓝毛的团子忽然趾高气昂地甩出了这么一句:“实在是太天真了吧。” “就算能勉强赢了博尔格拉夫那家伙又怎么样,他本身也只会欺凌弱小而已。代理首领大人说过,一个只会玩火的家伙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代理首领大人也说过,我就是最强的。” “……” 感觉有被冒犯到。 就算我承认自己的力量在鬼当中实力垫底,但这个身高只有我一半的小鬼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仰着脖子冲我这么放狠话? 还有那个什么“死灵会”的组织作风也委实清奇,就算他们想要对付的是费奥多尔这样一个三岁半的小鬼,但派出一个差不多大的团子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被这个自带嘲讽的团子激得有点上头,当即把手里拎的购物袋往费奥多尔的手里一塞,再转过头的瞬间,我的外形也顿时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小鬼,你刚刚在说什么?” 当然,我并没打算跟这个小鬼动真格的,毕竟好赖我也在人间活了几百年,跟一个小鬼斤斤计较未免有点掉价,总之随便用一点力气好好教教那个小家伙什么叫天高地厚就够了。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所以甚至连发色也没发生变化,只是指甲暗自生长了些,额前也迸起了点青筋而已。 不过这副模样虽然与寻常人类并没什么区别,但也比我寻常的模样狰狞许多——讲道理,我也是曾经用这副模样吓哭过人类的小孩子的。 但眼前那个蓝毛的团子不但没被我吓哭,反而轻轻“切”了一声,笑声当中满是轻蔑。 我顿时更气了,几乎就要动手,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接着耳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晴子。” 稍侧过视线,我对上了费奥多尔紫红色的眼瞳,那双一贯漠然的眼睛当中竟然带上了一点温软的色彩。 “不要理会那家伙了,我们回去吧。” 所以说费奥多尔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孩子啊。 看到他这副样子,原本积压的怒气也顿时消了不少,我轻轻拍了拍费奥多尔的脑袋,正准备说点什么,却忽的听到了身侧那个蓝毛团子的咆哮: “那可不行!” “你是我的猎物,现在想要逃跑可不行。” 费奥多尔白了他一眼,根本就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而是径自挽着我的手,往百货商店外面走去。 完全被无视了的团子一时间气得直跳脚,但费奥多尔却像是听不见背后传来的奇怪声响一样—— 直到有什么东西破空向我的后背飞了过来。 我回手便想去接,却发现从背后飞来的竟然是柜台账簿上压着的石头镇纸。那玩意儿本就很沉重,加上破空的速度又极快,即便是我,在这样的冲击之下也不得不借着后退来进行缓冲才免于受伤。 “我才不会让你们这么轻易地离开呢!”那小家伙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听上去格外骄傲:“赌上冈察洛夫家的名誉,我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一定会完成‘死灵会’交给我的任务。” 所以说我就不是很懂为什么他们俄国人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取那么长啊!像阿列克谢那样短短的四个音节不好吗?我轻轻叹了口气,再看向那个叫伊万的蓝毛团子的时候,目光也带上了一点锐利。 总之如果方才那一下攻击是出自他手的话,那么就算是小鬼,这家伙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既然你一定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的话,那我倒是也不介意稍稍替你的父母教训你一下。伊……” 说到这里,我突然卡了下壳。 “唉算了,你这个小鬼!” 因为名字实在太长,我实在没办法一下子记住,不过总之不能因为这种小事丢了气势,管他说什么,先把狠话吼出来再说! “但是这里毕竟是商店诶,就算我想要教训你这个不听话的家伙,也不想给这里的老板添麻烦。” 一面说着,我伸手指了指商店的门口。 “反正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那么厉害的话我们出去单挑啊!” 第15章 虽然我从第一眼见到伊万的时候就觉得他有那么一丁点欠揍,但说老实话,最开始我本来并没打算真的跟他动手—— 鬼的身体本身就要比人类强上很多,而对方又是个在人类当中也显得格外纤细柔弱的小团子。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有着恃强凌弱恶趣味的坏蛋,暴打小朋友这种玩法多少还是会让我心生罪恶感的。 不过既然伊万那个家伙先动了手,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现在费奥多尔还在旁边,如果被人从背后丢了石头都还可以若无其事的话,那也实在太有损我身为鬼的威严了吧! 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伊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然而出了百货商店之后我就意识到了情况似乎稍稍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我跟费奥多尔进商店的时候,外面的雨几乎已经停了,甚至隐隐地有开晴的架势,但眼下外面的天色甚至比我们早上出门之前还要暗上不少,自浓黑的云层里倾垂下来的雨水混像是飞流急湍的瀑布一样。 昂着小脑袋的伊万在出门的瞬间就被雨水淋了个透,水蓝色的短发也贴在了有些瘦削的脸颊边上。 但那小家伙丝毫也不在乎,反而挑衅似的回过头来看着我。 “外面雨大,小费你不要出来。”我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费奥多尔的脑袋:“我先去收拾一下那家伙,马上就回来接你。” 费奥多尔轻点了点头,只是那双带着不知什么情绪的眼睛死死地落在我身上,小嘴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到我转过身往雨幕里走,背后才传来了声蚊蚋般的轻喃: “要注意安全啊,晴子。” 我扬起唇角,回身冲费奥多尔笑了笑:“我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鬼,难道还会怕一个小朋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事实上,我其实还是有一点点慌的。 因为我的“血鬼术”操控的是火焰,如果是微风细雨倒是没什么影响,但是这个雨下得这么凶…… 出门之后,我暗搓搓地在掌心里搓了个火球,结果几乎是瞬间就被倾盆而下的雨给浇熄了—— 这个情况就很尴尬。 当然,会被直接浇灭肯定是因为作为练习用的火球搓得太小,但我觉得就算火球搓得大一点,这样的天气也委实有点影响我的发挥。 虽然我也不觉得对付一个小鬼需要使出全力什么的,可就算这么说,突然被削弱这件事情也怪让人心里没底的。 我吞了吞口水,瞄了眼不远处的那个落汤团子。 小家伙依然在努力维持着自己高贵冷艳的表情,但在苍茫的雨幕中间,他的身躯未免显得太过渺小——孤零零的,甚至看起来有点可怜。 “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一面活动着手腕,我的身体也在无声无息间彻底变成了鬼在狩猎时的本来的模样。雨水对我的身体倒是不会造成太多的影响,银白的发丝在背后垂了下来,我的眼前也染上了一层血的颜色。 “我可是会吃小朋友的鬼,如果你打不赢我的话,我就要把你吃掉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伊万的身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但那张小脸上还满是一副坚决的模样:“我才不会怕你呢。” “我就是最强的!” 这样说着,他身侧街道上的地砖忽然碎裂了开,像是一只自地面生长出来的手臂一样,招摇着向我的方向直直地推了过来。 我连忙腾身向旁边轻跃,躲开了飞石的攻击——但那些石头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追着我躲闪的轨迹也变了方向。 原来那小鬼的异能是操控石头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便不再一味地躲闪,因为他所控制的石头攻击范围很广,但不管是我的拳头还是火焰都到不了那么远,拼远程的话吃亏的肯定是我。 所以—— 一面躲闪着飞石的攻击,我也开始控制自己行动的轨迹,试图向那个团子所在的地方靠近。而那个小团子似乎对此并无知觉。 眼看着距离被拉得差不多了,我也暗自蓄好了力气,选准了角度之后,我一个疾冲,借力对着专心致志操控飞石的蓝毛团子直接一记重拳出击。 然后精准无比地打在了突然竖起的石墙上。 好在我没想着下死手,这一拳如果打在伊万身上的话应该至多能把他打晕过去,如果力量再大些,我怀疑自己打在石头上这一下怕不是要把我的手腕直接震断了吧。 就算身为鬼的我即使受点小伤也能很快自愈,但我讨厌疼,而且更讨厌的是,就在我被自己的拳头震得手腕发麻的时候,石墙背后忽然传来了嘲讽的轻笑声:“所以说你根本就没可能碰到我嘛。” “大——婶。” 我这 次是真的生气了。 不了解对方的能力一不小心在战斗里稍稍吃点亏我都可以勉强忽略不计,但是这个混蛋小鬼在叫我什么? 虽然我真实年龄已经超过三百岁了,可外表一直都维持着变成鬼时的十五六岁的模样,这都能被叫成大婶蓝毛团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不会说话就闭嘴好吗! 伊万的异能的确很难对付,操控石头进可攻退可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无敌的。 现在可是雨天,俗话说滴水可是能够穿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收敛力量,直接使出了自己的血鬼术,赤红的火焰在我身周燃起,探着火舌向石壁的方向撕了过去——可在片刻之后,却又被雨水收敛了攻势。 但我并不在意这些,或者说我此刻想用的本身也不是血鬼术本身。 “血鬼术·华炎阵!” 火焰夹带着劲风向石壁的方向侵略而去,但却悉数在抵达墙面的时候颓然熄灭,墙背后的团子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声音愈发得意了起来。 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因为血鬼术夹带的蒸汽已然在悄无声息间蔓延进了石头的每一个缝隙当中,于是原本坚不可摧的石壁顿时变得像是薄脆一样不堪。 我抡起了拳头,抬手毫不客气地击穿了石壁,接着直接把那个小鬼从地面上拎了起来。 “你这个小鬼,你刚刚说什么?” 伊万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异能居然会被这样破解,一时间有点惊讶,但旋即,脸上的表情便换成了惊恐。 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里甚至开始不住地往外溢起了泪花。 隔了老半天,他才猛地想起拧身挣扎,一面惊恐地哭嚎着: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才不想被吃掉——” 第16章 绝大部分生物在遭逢危机的时候会爆发出一种求生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有可能会激发身体里潜在的力量。 现在拎着伊万的我对此深有体会,并且我觉得,伊万这个小鬼绝对是把所有的力量全部都点在调门上了—— 在他抛却所有矜持与高冷嚎出声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震聋了。 这是什么新型攻击方法! 不过就算他这样反抗也没办法改变他落到我手里的事实,为了防止他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在那个小鬼换气的空档,我飞速抽手在他的后颈狠狠地敲了一下,于是一脸惊恐的蓝毛团子两眼一翻当即昏了过去。 这个世界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单手拎着伊万,用另一只手撩了下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回过头打算去找在一边观战费奥多尔,却发现那个小家伙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了我的身边。 他摇摇晃晃地用单手撑着伞,纤细的手臂在风雨的摧残下抖得厉害,但因为他另一只手死死地抱着购物袋,所以完全没有余力去扶一下歪歪斜斜的雨伞。 雨水顺着伞的边沿毫不客气地往小家伙的身上砸去,但费奥多尔却全然不顾,只是执拗地仰着面孔看着我: “晴子刚刚受伤了吗?” “……诶?” 才刚恢复了原本模样的我稍稍滞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与伊万战斗的时候确实有不小心打在石墙上。 不过鬼的身体本身就与人类不同,就算是对于人类来说相当严重的外伤,放在鬼的身上也只要一晃神的功夫便能彻底痊愈。 “所以说我才不会像人类那么弱啊——” 一面这样说着,我将自己的手递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方才锤在石墙上打出的狰狞的伤口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余下的只有被雨水濡湿的细白的皮肤。 费奥多尔却忽然把手里的伞丢到了一边,用那只有些凉的小手将我的手掌扯到了他的面前,一本正经地检查了起来。 暴雨瞬间将他小小的身体彻底包裹,丢在一旁的伞被风卷着在地面上翻了几圈,直向更远地方向飘了过去。 “你干什么呀。”我顿时有点着急,连忙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去把伞给他捡回来。 可费奥多尔却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于是我只好把另一只手上拎着的伊万丢在了地上,索性扯着费奥多尔 奔着雨伞翻滚的方向疾追了两步,将已经挂满了泥水的雨伞重新遮到了费奥多尔的头顶。 ——虽然看上去好像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的样子。 因为在地面上滚了几圈的伞内也开始飘起了小雨。 冰凉的水珠落在费奥多尔头顶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手里牵着的团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稍顿了顿步子,紧接着竟直接打了个喷嚏。 “所以说让你好好地在屋檐下等着我呀。”我将手里的伞又往费奥多尔的方向倾了倾:“你身体那么弱,万一要是淋病了,还不是要麻烦我来照顾你。” “但是我很担心晴子。”费奥多尔仰着面孔,望向我的视线里带着份理直气壮:“还好晴子没事。” “说起来,这到底是因为谁啊!”我本想捏捏他的脸,可一时间腾不出手来,只好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一下:“小费明明知道到了镇上会遇到麻烦的吧。” “可还是想给晴子礼物。” 费奥多尔稍垂下了视线,看了看自己宝贝似的抱着的购物袋。 于是我一时间竟然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跟费奥多尔回到了伊万的身边。 说起来这个小家伙看起来比费奥多尔也大不了多少,就算再怎么虚张声势,本质上也只是个会被吓哭的小鬼而已。 他大概是因为异能很厉害才会被死灵会抓去当打手的吧。我这样想着,一时间也有点心软。 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个家伙。 “难道就这么把他丢在这里吗?”我看了看占了自己双手的费奥多尔和雨伞,自言自语着。 反正是他自己选择来找我和费奥多尔的麻烦的,就算遇到了什么意外也不应该由我们来负责—— 可就算这么说,让我把一个被自己敲晕的小鬼丢在这么大的雨里,说老实话,我的内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一点不安的。 “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去吗?晴子。”费奥多尔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虽然我不太忍心把伊万一个人丢在这里,但说让我多捡一个人回去,我的内心里也还是多少有些拒绝的。 “但他算是我们的战利品啊。”费奥多尔轻轻眨了眨眼睛:“而且我也有点想知道,那个针对着我的‘死灵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说不定更了解一点的话,以 后就可以避开这样的事情了呢。我也不想晴子每次都因为我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感觉费奥多尔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可问题在于现在的我实在腾不出手来把掉在地上的伊万捡起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费奥多尔忽然从我的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小手,将购物袋里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抱在了身前,接着把那个袋子递给了我。 “反正他体形也不大,又在昏迷,用这个装一下的话就没关系了吧?” “我们可以像之前来的时候一样,我帮你打伞。” 第17章 我琢磨了一下费奥多尔说的那个姿势,感觉好像也有一定的可行性。 然而实际操作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小鬼的嘴巴有多么不靠谱。 把伊万装包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虽然伊万本身也只是个小团子,但当我真正开始装的时候才发现,相较购物袋而言,他还是挺大只的。 而且他姑且是个人类,我不可能在装包的时候把他拆掉,可不拆的话,他的四肢在袋子里又多少显得有点支棱,这么拎着多少有点妨害我走路。 “这个家伙太大了,装不进去?”一面尝试着折叠伊万的新姿势,我撇着嘴跟一边的费奥多尔抱怨,接着我突然灵光一闪,转头看向费奥多尔:“既然是小费提出来的,小费又比这家伙小只一点,不如……” “………………” 费奥多尔的表情一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紫红色的眼睛里也透出了一闪而过的惊愕。 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可是如果换成是我被装进去的话就没人打伞了啊。” ——所以只能打包伊万了吗? 无奈之下,我对着小团子进行了最后的尝试,试图把那家伙的体积压缩得再小一点,结果耳边忽然传来了“哧啦”一声,接着小团子就“啪叽”一下掉到了地面上。 “……” 看着购物袋的底端破开的洞,我陷入了沉思。 “……不然我们还是把他丢这儿吧。” 左右我对带伊万回去这件事情本身也没什么执念,索性想就这么撂挑子算了。 正这么琢磨着,耳边却竟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个并不算陌生的声音。 “银竹小姐,费佳?竟然真是你们。” “廖沙?”我顺着声音转回头:“你怎么在这儿?” “刚好医馆没什么事情,所以想着来商店买点东西。”这样说着,阿列克谢将手里的购物袋举了举,一双蓝眼睛里带着平素寒暄时的温和。 而那个男人看向这边的时候,我身侧的费奥多尔忽然扯住了我垂下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视线余光里的小家伙似乎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阿列克谢却并没有理会费奥多尔,而是看向了躺在湿潮地面上的伊万:“哦呀,这孩子……” “他是……” “我跟晴子打算带 他回家。” 我才刚开口,想要跟阿列克谢说明这小家伙的情况,却被一边的费奥多尔直接打断。 费奥多尔仰着头,直直地迎上了阿列克谢投射过来的视线,语气听起来却也并没有带着什么特别的敌意:“是我刚刚认识的人,刚刚跟晴子商量过了,打算带他回家做客。” 我轻轻歪了下脑袋。这样的说法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我们的确是刚刚才认识的伊万,而且打算把那个小家伙带回去好像也的确是事实。 于是我也没有反驳费奥多尔所说的话。 “原来是这样。”阿列克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视线又重新落在了伊万的身上:“但这孩子看上去好像晕过去了,又淋了雨。” “如果不介意的话……”他轻抬起睫毛,转而看向我:“或者你们可以先去我家里休息一下。” “费佳也淋了雨不是吗?他身子一向不大好,要提防着风寒才好。” 阿列克谢的话本身也并没什么问题,费奥多尔体弱是事实,眼下淋了雨也是事实,虽然我勉强可以用血鬼术把他身上贴着的湿衣服烘干,但有专门的医生帮忙检查一下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可费奥多尔本身对阿列克谢的事情就多少有点抗拒,直到现在都还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更何况还有伊万在这儿—— 天知道那小鬼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他是“死灵会”派出来的人,我有点担心他醒过来之后还会想继续对费奥多尔发动攻击。 如果真的打起来,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会把阿列克谢的医馆直接拆掉也说不定。 我可赔不起。 所以我果断拒绝了阿列克谢的好意。不过有阿列克谢在,想把两个孩子搬回家就容易多了。 回到林间的小木屋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为了防备万一,阿列克谢给费奥多尔煮了一大碗姜汤。 费奥多尔一向不大喜欢吃姜,但在我的注视下,他到底还是捏着鼻子把那一整碗热姜汤都灌了下去。 我跟费奥多尔住的木屋多少有点狭窄,虽然费奥多尔和伊万两个小朋友不怎么占地方,但这样狭小的房子里同时出现四个人依然显得有些拥挤了。 灌过姜汤之后的费奥多尔乖乖地回到了床上裹着毛绒毯子午睡去了,于是昏迷中的伊万一时间竟然没什么可以容身的地方。 我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发现好像也只有厨房的 砧板姑且还算平坦,于是索性把他丢在了那里。 结果没过多久,耳边就忽然传来了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 “啊——” 第18章 我赶去现场的时候,伊万正手脚并用地往下爬。 阿列克谢说,之前跟我的那场战斗当中,伊万这个小家伙的体力透支很是严重,所以被我一巴掌拍晕了之后才迟迟没办法醒过来。 我就说区区一个人类小鬼,就算是异能者也没道理跟我打得旗鼓相当嘛,敢情之前那场战斗的后半,这个小团子完全就是在硬撑。 总之这个蓝毛的小家伙本质上相当弱小,这会儿四肢还相当不听使唤,挣扎完全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但他控制不好方向和力量,探到砧板边沿的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的。 我怕他掉下去摔坏,连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抬手拎着衣领把他重新放回到了砧板上,结果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哭得更大声了—— 就算已经有过一次体验了,我还是被这个小鬼吵到不行。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我索性顺手从锅台旁边捡起了半截削剩下的萝卜塞进了伊万的嘴里,还不小心把一边放在刀架上的菜刀碰倒了。 重新把刀收好之后,我再回头看那个小家伙,却见伊万已经抱膝缩成了一团,大睁着眼睛瑟瑟发抖。 ——是房间有点冷吗? 身为鬼的我不会像人类一般对温度那样敏感,不过我好歹跟费奥多尔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也算拥有丰富的应付小朋友的经验了,看伊万抖那个样子,我觉得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会把这小鬼冻坏,于是我好心地生起了一旁的炉火。 遇到这么善解人意的我,伊万一定会很感动吧。 “晴子。”在我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弱的呼唤,还透着点没大睡醒的鼻音。 我忙转过头,却见费奥多尔成赤着脚站在那里。 “小费?你不是去午睡了吗?” 看着睡眼惺忪的小团子,我轻轻皱了下眉头:“所以为什么突然跑到这里来?” 费奥多尔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接着抬手揉了揉眼睛,糯糯地冲着我说了句:“本来是打算睡的,但听到了尖叫声。” “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我凑到了费奥多尔身边,蹲下了身子,伸手揉了揉他软软的黑发:“就当是你因为担心我好了,不过如果因为不穿鞋子着了凉的话,还不是会给我添麻烦?” 这样说着,我顺手将费奥多尔从地面上抄了起来。 “对了晴子,阿列克谢先生似乎有什么 话想跟你说,他刚刚还在说要找你。”费奥多尔对我说道:“所以他没有过来吗?” “没有啊。”我也在房间里看了一圈:“说起来确实没看到廖沙呢。” “那我等下去找他。”一面这样说着,我用指尖轻轻点了下费奥多尔的鼻尖:“所以小费先去休息,再不听话的话我可是真的会把你吃掉的哦。” 已经对“吃掉”警告完全免疫了的费奥多尔当然不会有什么更多的反应,反而是砧板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什么翻倒的声音。 看着跟歪歪斜斜的橄榄油瓶挤成一团的伊万,结合把他敲晕之前那家伙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恍然间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所以这个小团子是在担心被我吃掉吗? 几乎快要习惯了费奥多尔的冷漠表情的我在那一瞬间竟然有点兴奋。虽然我从来也没有真的吃过人,但身为“鬼”,我总算也能靠自己种族的力量震慑住弱小的人类了! 就很骄傲。 我没什么站在狩猎者立场上的经验,不过既然伊万那么怕我,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维持一下自己形象的,而且现在伊万多半还没有从之前的战斗当中恢复过来,所以就算丢在那里也没可能跑掉。 这样想着,我索性直接抱着费奥多尔往外面软垫的方向走去,不过快绕过隔断的时候,我又稍稍停下了脚步,故作深沉地给背后的伊万留了句:“你这家伙可不要想着逃跑啊。” “不然只会更快被吃掉。” 看着瑟瑟缩缩的蓝毛小团子,我的心情愉快极了,也无视了费奥多尔不穿鞋就跑出来的恶劣行为。 把小家伙重新塞回到了绒毯下面之后,我这才又折身去找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并不在屋内。这一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了。小木屋里虽然姑且有隔断将厨房和休息用的软垫那部分隔开,但也几乎是站在玄关就能将整个屋子看个遍了。 因为我体质的缘故,屋内也没什么透光的窗子。先前照明几乎都用的是原始的灯烛,也是最近认识了阿列克谢之后,才渐渐拉了电线,装上了一盏电灯。 我是在屋后的墙根找到阿列克谢的,彼时他的指端正夹着支燃了半截的烟。 雨还没有彻底停下,外面的天色也暗的很。青年金色的卷发微有些濡湿,软趴趴地贴在他的脑袋上。 “屋里有孩子。” 他转过头,冲我笑了一下。 我点了点头:“听小费说你在找我?” 阿列克谢稍怔了一下,不过脸上的笑容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我是想着抽完这支烟就去找你的。” “不过我好像并没有告诉费佳——是我记错了吗?” “那一定是你记错了吧。”我眨了眨眼睛:“小费说是你说的。”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我也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纠结: “所以廖沙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在想……” 阿列克谢将手里还剩了很长的烟轻轻掐灭,冰蓝的眼中也透出了点认真:“你和费佳有没有搬回镇上的想法?” “诶?” “死灵会的人最近也有招揽我的意思,而且现在我们手里还有那孩子——” “去镇上生活会更方便一些吧?对于费佳来说也更好一点。” 这是我从来都没想过的事情,因为身为鬼的我完全没有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想法,不过阿列克谢说得好像也没错,对于费奥多尔来说,或许还是回到镇上去生活比较好——毕竟人是群居的动物,曾经是人类的我也勉强能理解这种说法。 但在我就着这个问题开始思考之前,耳边却是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阿列克谢先生,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目前并没有回那座镇子的打算。” 站在墙角阴影里的费奥多尔表情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冷。 “而且,在这件事情上……” “我们也并不想欠您的人情。” 第19章 我完全没有理会费奥多尔在说什么——比起他说的内容,我觉得这个小家伙三番两次不听话地从绒毯里爬出来这件事本身问题更严重一些。 虽然这一次费奥多尔姑且有好好地穿着鞋子,也有将小小的身体缩在了屋檐下,但斜风夹着的雨丝还是微微润湿了他额前垂着的碎发。 “你这家伙——”我贴着屋檐凑到了费奥多尔的身边,轻车熟路地将小团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怎么又跑出来了?” 费奥多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垂着睫毛,于是紫红色眼瞳当中透着的情绪也悉数淹没在了视线的阴影当中。 反正就是不听话,我也不想更多地去追问理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才郑重其事地对小团子费奥多尔宣布:“既然小费今天这么不听话,那么晚餐就吃胡萝卜好了。” 比起“把你吃掉”,我发现“晚餐吃胡萝卜”这样的话显然对费奥多尔更有威慑力,如我所料,话刚出口,怀里的小团子便一脸惊愕地抬起了视线。 我顿时得意极了。 “这也是为了小费考虑呀。” 看着小家伙垂下去的唇角,我意趣盎然地开启了新一轮的“乘胜追击”—— “是廖沙说的,多吃胡萝卜可以提高人类的免疫力,多吃一点,说不定小费就不会这么柔弱啦。” “银竹小姐说的没错。”一旁的阿列克谢还十分好心地给我帮腔,然后无可避免地换来了一枚来自费奥多尔的白眼。 “原来只是吃胡萝卜就可以让身体变得好起来呢。” 虽然没什么波澜起伏,但从小家伙的语气当中,我总能听出一种十足的怨念:“既然这样的话,也就不需要麻烦医生特意来照顾我的身体了。” “您说是不是呢?廖沙叔叔。” “增强免疫力也只是一方面。”阿列克谢回答得格外从容:“医生可以做到的事情很多呢。” “况且如果只是想来拜访银竹小姐和费佳的话,我也并不需要找其他的借口呀。”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朋友?” 这次换我不解了。 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词汇未免显得过分遥远,因为我并不曾经历过用得上这个名词的场合。 小时候,我身边除了父亲大人之外,其他一起生活在吉原的姐姐们都不过是父亲用来赚钱的工具,自然 谈不上什么“友情”。而在变成鬼之后,大家都只是属于那位大人的工具而已,当然也不需要去谈论感情这种东西。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未曾想过“朋友”应该是怎样的存在,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 “我给其他人看病会收很多钱。”阿列克谢这样说:“但我之前给费佳看病没有收钱,如果银竹小姐来找我看病的话也不会收钱。” “因为我们是朋友。” “可我不会生病。”我辩驳:“因为我不是人类。” 听我这样说,阿列克谢先是一怔,接着轻轻笑了:“不止是治病,朋友之间就是互相帮助都不会想要回报的存在呀。” “原来是这样。”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我大概能理解“朋友”到底是什么了。 “所以我是廖沙的朋友,因为廖沙帮我做事不会想要什么回报。” 阿列克谢轻轻颔首,眉眼间的笑似乎变得更柔和了。 “但廖沙不是我的朋友。”短暂的停顿之后,我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想,如果廖沙想让我帮忙做事的话,不要求任何回报是不可能的啊!” “虽然廖沙帮了我很多,我也很感谢你啦,不过怎么说呢,这些事情我也没有请廖沙帮忙啊,我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小木屋住了很久了,就算以后一直那么生活下去也没关系。” “既然廖沙不想要回报,那我就放心啦,下次廖沙想要找我帮忙的时候,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讨要报酬了。” “……” 阿列克谢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反而是我怀里的小团子突然“噗”地笑出了声。 “我可也是生意人出身,父亲大人跟我说过的,要把每一笔账都算清楚才能长长久久地经营,仗着关系好就随意赊账什么的,如果纵容这样的行为以后肯定是会吃大亏的!” “所以就算是小费,等他长大之后我肯定是要把自己出的力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这样算的话,我们‘鬼’根本不需要‘朋友’呢!” 虽然那位大人一向爱说我脑子不好使,但至少我自己感觉,活了这么几百年,我还是有相当大的进步的,听了阿列克谢的描述,我甚至都会举一反三了! 阿列克谢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或许是因为话题突然之间跑得太远,他一时间也并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口—— 所以这家伙最开始想说的是什么来着?我一时间竟然有点想不起来。 不过我觉得反正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索性就没再去追究。 将偷偷溜出来的费奥多尔重新带回到房间里之后,我又去看了看独自被晾在砧板上的伊万。 比起我离开的时候,小家伙的情绪看起来平静了许多——至少小小的身子没有再像之前一样抖成一团。不过当他发现我的存在时,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还是透出了一种莫名的惊恐。 其实我不太清楚把这个小鬼带回来能有什么用,因为我对那个所谓“死灵会”的事情并没什么兴趣。主张把他带回来的是费奥多尔,所以由他来处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左右现在费奥多尔看上去也没有乖乖去睡觉的意思,我索性把他放在了伊万的身边。 “虽然我最喜欢吃不听话的小朋友了,”这样说着,我把手掌轻轻落在了伊万的发顶,顺手把堵着他嘴巴的萝卜取了下来:“不过现在这里有两个小朋友,所以是时候比一比你们谁更乖了!” 第20章 伊万转了转湿漉漉的眼睛,握着小拳头不动声色地把坐姿调整得更端正了些,连腰板也拔直了不少,一面还偷眼瞄着一旁费奥多尔的动作。 而费奥多尔却显然并不会像伊万那么乖巧。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样,坐在一边的小家伙懒懒地堆成一摊,正垂着脑袋跟那儿啃指甲。 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喂!”我不容分说地伸出手指捏了捏小家伙的面颊:“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呀?” “亲爱的银竹小姐,我在很认真地思考您说的话。”费奥多尔抬起眼睛,语气是平素全然没有的认真,视线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严肃:“毕竟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比试,我在思考百分之百胜出的办法。” 一面这样说着,费奥多尔的睫毛轻颤了一下,视线轻描淡写地往伊万的方向扫过,费奥多尔的唇角也似乎往上扬了些许:“不管怎么说,我终归还是有优势的,因为我跟您相处的时间比较久,更了解您的喜好。” 这回换成是我有些发怔了——所以费奥多尔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一向笃信我才不会真的做出吃人这种事情,所以才格外肆无忌惮的不是吗?为什么偏在这场比试当中就好像相信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一样? 我觉得这事儿可能并不简单,但就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着实对我的脑容量不太友好,况且现在我在意的也并非那个小鬼说出这种话的缘由。 问题在于,不管他信了还是没信,话里话外透着的那种迷之优越感是怎么回事?真当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吗? 我觉得自己的威严收到了无可容忍的挑战和威胁,于是我将拳头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我才不会因为跟你关系好就放水呢。反正都是小朋友,在我眼里也没有什么差别。” 听我这样说,小饭团的眼睛里霎时露出了一瞬的不满,但我才不会去理会他。 我又偏过头看向了一旁的伊万:“我也不太了解死灵会之类的东西,那些也不重要,反正不管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既然到了这里,就要乖乖听话,这样才能活得长哦。” 在我提到“死灵会”这样的字眼时,蓝毛小团子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原本乖乖放在腿上的小手也握成了拳头。 他的唇角轻轻抽搐着,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如果能在比赛当中赢了我的话,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一样会死掉,这样一来死灵会交给你的任 务也算完成了——” 费奥多尔忽然在一边这样开口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种难以描述的戏谑:“你该不会带着这样天真的念头吧。” 被戳中心思的伊万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侧过头有些惊愕地看着费奥多尔,而费奥多尔则是继续说道:“就算晴子说了赢的一方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但你觉得这会是一场公平的比试吗?” “说不定只是晴子联合我为你设下的陷阱呢?我可是跟晴子一起生活很久了,你呢?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有胜算?” 伊万的脸色一时间有点苍白,小拳头也握得更紧了些。 “小费!” 我觉得费奥多尔这个小鬼可能是想上天,居然说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抹黑我的形象! “那个……伊万对吧?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可是很公平公正的!”我对旁边若有所思的蓝毛团子这样说。 “我没有在胡说啊。”费奥多尔语气十分平静,他转头看向我:“晴子不是偶尔也会在狩猎的时候带上我吗?” 这句话倒姑且算是实话。生活在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的我们大部分时候都靠着狩猎来维持生计,之前雪还没有化开的时候,树林里有不少狍子和野兔,偶尔还会遇到狐狸和冬眠中的熊。 因为作息的缘故,我们狩猎的时间只有黄昏太阳落山之后到睡前的一小会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效率不免显得不够高——不过话说回来,多了费奥多尔这么个小团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你还好意思提。”我眨了眨眼睛:“明明小费在狩猎的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的。” “但我也在努力。”费奥多尔这样说着,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梢似乎漏出了一寸狡黠。 “所以——”拖长了音调,他又突兀地把话题重新带回到了伊万的身上:“比起‘死灵会’的任务,或许现在你该想的问题是如何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如果都不能活着回到镇上的话,那么也没有机会再去见到深陷在‘死灵会’当中的家人们了不是吗?” 蓝毛团子的小脸已经彻底被惊骇占据了,而我一时间也有点弄不清费奥多尔这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所以“深陷死灵会之中的家人们”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们带走了妈妈和姐姐。” 隔了好久,伊万才终于颓然地垂 下了脑袋,用细弱的声音幽幽地说着:“首领大人说了,只要我能杀死费奥多尔,就可以让我去见她们。” “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首领大人说,我的能力就是最强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些……” 他轻轻吸了下鼻子,接着猛地抬起了头:“所以我……” “你该不会还想对小费动手吧。”我不动声色地凑到了他身边,伸手将他和费奥多尔隔了开:“派你这样的小孩子一个人来做这样的事情,怎么说呢……” 我没来由地想起了无惨大人的事情。 对于无惨大人来说,其他所有他创造出来的“鬼”都不过是他用于寻找蓝色彼岸花顺便应付鬼杀队的骚扰的工具而已。他在赐予其他“鬼”力量的时候一向随心所欲,安排任务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去考量对手的实力——他总是强迫那些“下弦之鬼”去与鬼杀队的“柱”抗衡,明明他自己也很清楚,以“下弦”的力量,在“柱”的面前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他只是不在意,因为工具什么的,用坏了之后随便丢掉就好了。 “死灵会”对待伊万的态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当年的无惨大人对待“下弦之鬼”们一样。 我不相信死灵会的人会不清楚我和费奥多尔的力量,上次在阿列克谢的医馆里,那么多人都被我轻而易举地赶跑了——就算伊万姑且是个拥有强大能力的异能者,只有一个人未免也有些托大。 所以我想,“死灵会”这个组织大概并不会在乎构成员的生死吧。至少他们并不在乎伊万的生死。 “首领?原来那个男人已经接任死灵会的首领了啊。” 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对伊万说明这样的事情,背后忽然传来了阿列克谢的声音,不复一贯的温柔,阿列克谢的语气此刻竟然透出了些许凛然的寒意。 他站在隔断旁边的阴影里,唯有那双透着锐利视线的冰蓝色眼睛炯炯发光。 “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残忍,不过如果是那个男人的话,那么被带走的你的母亲和姐姐多半不会再回到你面前了呢。” 第21章 伊万的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纤细的眉毛也拧成了一团,他往阿列克谢的方向看去,似乎想要反驳,可就在他视线触及男人面孔的瞬间,小脸上的神情便只剩下了不敢置信的惊愕: “你……您是……” “啊,看来你还不知道我的事情啊。”阿列克谢抬手撩起来额前的头发,水色的眼瞳当中的冰冷也变得无可阻挡。 “我的名字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伊洛诺夫。不过对于死灵会的人来说,我大概只是个没有父称和姓氏的孤儿地下医生罢了。” 阿列克谢的嘴角带着点戏谑。 “你说的那位首领,前代老首领安德烈的儿子鲍里斯特列从血缘上来说……唔,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吧。” 这回连我也觉得惊讶了。 我一直以为阿列克谢的名字就是阿列克谢,跟其他名字很长的俄国人都不一样,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名字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事情。 倒是费奥多尔一脸的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一样。 “等一下,我有点不明白——” 在伊万开口之前,我先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唔……这么说的话,‘死灵会’之前的首领是廖沙的爸爸?” “所以廖沙也是‘死灵会’的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有些紧张地往费奥多尔的方向挪了挪。 “如果我是‘死灵会’的人,那么就不会帮费佳看病了吧。”阿列克谢脸上的神情变回成了一贯的温和,他轻轻笑了笑:“我只是个绝对中立的地下医生而已,没有身份,也没有任何文书能证明我的存在。” “我对那个组织并没有什么兴趣,刚好,那个组织也不想承认我,所以阿列克谢只是阿列克谢就够了。” 我歪了歪脑袋,一时间有点理不清这样复杂的人情世故。但至少到目前为止,阿列克谢都没有表现出对我们的敌意,还帮过费奥多尔治病,所以我也总算放下了才刚提起来的戒备。 “话说回来,如果是鲍里斯特列的事情的话……”阿列克谢迈步到了伊万的身边,将宽大的手掌落在了小家伙有些蓬乱的发顶:“我并不清楚被他带走的你的家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总之请你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她们恐怕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跟你生活在一起了。” 伊万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垂着的睫毛 让那张小脸上也染上了一点阴沉。 “嘛,突然被这么说的话,会怀疑真实性也是正常的事情。” 这样说着,阿列克谢将另一只手探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份材料:“说来也是巧合,不久之前,我才接受了一份来自‘死灵会’高层的秘密委托,患者刚好是这一位——” 他将自己的手机划到某一页,接着递到了伊万的面前。 “虽然有点难分辨,但我之前就觉得她跟你有几分相似,听了你的描述之后,我就更加确定了。” “‘死灵会’不肯承认我的身份,但他们姑且还认可我的技术和职业道德,加上那个男人跟他父亲一样有些见不得光的癖好,这种事情比起让外人知道,反而是我这种人来处理更合适一些,至少那个男人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看到阿列克谢手里的照片,但从伊万的表情来看,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场景。 他的身体出现了小幅度的颤抖,显然一时间没办法消化这么重磅的消息,而就在这个时候,费奥多尔竟若无其事地凑到了伊万的面前,顺便把阿列克谢挤到了一边。 他将自己的面孔停在了伊万面前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直直地盯着伊万的眼睛:“晴子说你很厉害。” “……?” 听到他这样说,伊万和我同时愣住了。我觉得我好像并没有说过那种话,但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内心里其实也承认伊万的异能的确很厉害——而正当我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说过这种话的时候,费奥多尔已经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既然是因为被骗的话,我也可以不计较你来打扰我和晴子这件事情。”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跟晴子道歉,因为她刚刚在跟你战斗的时候受伤了,而且把你带回来也费了不少事。她心肠其实很好,如果你好好道歉的话,她就不会吃掉你。” 费奥多尔的话说得太一本正经了,以至于我都差点忽略了他的话里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以我什么时候说要吃掉伊万了? 好吧我好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伊万现在好像还在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在费奥多尔那样说过之后,伊万居然怯生生地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轻轻地咽了下口水,乖巧地从嗓子缝里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他这副样子反而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佯作无所谓地摸着后脑,干笑道:“ 其实也没关系啦。反正伊万也打不过我。”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空气似乎微妙地安静了一瞬。 不过在气氛彻底冷下来之前,费奥多尔便再次开了口:“一直被‘死灵会’的那些家伙纠缠也实在让人觉得麻烦,既然一切都是那位首领先生的问题,那么不如选个机会跟那位先生好·好·谈·谈。” 这样说着,费奥多尔的视线又往背后的阿列克谢的方向扫了一眼:“廖沙叔叔也有话想对他们说不是吗?” “就算互相都不肯承认,但你们中间始终有那样一条斩不断的锁链,廖沙叔叔不是一直都在想着要彻底摆脱吗?” “说不定跟对方交涉得很顺利,还能帮这位伊万讨回妈妈和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房间光线的原因,费奥多尔的眸光有些发暗,唇角倒是轻轻向上勾着的:他看着阿列克谢,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您会帮忙安排这件事情的吧?” 第22章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在幽暗的厨房里,三个人在一连串我根本插不上嘴也跟不上节奏的讨论之后忽然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决定了? 啥玩意儿啊?咋回事儿啊?为什么他们三个人类说出来的话比我这个鬼说的东西还像鬼话啊! 我倒是也勉强知道他们在讨论关于“死灵会”的话题,但具体的谈话内容,我却实在不太能理解——单就他们提出的那一串又一串长长的名字我就完全分不清。 但让我觉得诧异的是,看起来一向醉心医术不问世事的阿列克谢和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生活在我身边的费奥多尔两个人看上去竟然对那些“死灵会”里重要人物的名字了如指掌,还跟“死灵会”出身的伊万聊得热火朝天—— 所以这是什么特殊的种族天赋吗? #感觉有被孤立到# 我觉得这样不行,虽然我大概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变身俄罗斯人get那种奇妙的思维方式混入他们中间,但他们现在好歹是在我的家里,这样无视我的存在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吧! 于是在第三次试图唤起他们的注意未果之后,我终于也不想再控制自己心底的愤怒,冲着领头的阿列克谢(因为他长的最高)咆哮:“所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那么不想带我玩的话就不要在我家里讨论啦!” 这样说着,我不容分说地扯起了阿列克谢的手臂,作势就想要把他往外推。 明显意犹未尽的阿列克谢一时间也有点错愕,大概是方才的讨论实在太让他忘我,以至于彻底忽略了旁边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我的存在了吧。 而眼下我的发难也出现得委实突然,所以他一时间根本没办法想出什么说辞来。 我也不想听他解释。反正我现在不开心了,就算直接把他丢出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晴子。” 背后忽然传来了小家伙的声音,微弱的,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 于是我稍稍顿了下脚步,侧头往费奥多尔坐着的方向瞥了一眼,却正望进了那双大睁着的,闪着委屈神色的紫红色眼睛。 “对于我们来说,‘死灵会’是必须解决的问题。但是晴子不一样,关于‘死灵会’的事情,晴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吧?” 我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个组织 的事情我的确并不在意。 “晴子很强,所以就算被‘死灵会’纠缠也没有关系,甚至如果我被那些人纠缠上了,只要在晴子身边也一定不会有问题——” 费奥多尔稍顿了一下。 “但除了我之外还有廖沙叔叔,还有伊万,还有很多其他人因为那个组织而没有办法好好地生活。” “所以还不如直接把问题的源头彻底解决掉。” 我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一点,但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把问题的源头解决掉什么的……”沉吟了一会儿,我索性直接开口这样问道:“可是你们不是只想要找他们的首领谈话吗?” “只是聊聊天什么的就可以把问题解决掉吗?” “……” 费奥多尔大概也没想到我的关注点会在这里,顿时被我噎了一下。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才缓缓地继续说道:“聊天也有很多种方法。” “但总之,只要好好交流的话,一定可以把问题解决的。” 我是不太懂这家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毕竟他们三个人跟“死灵会”之间的关系一个赛一个的微妙,如果只是单纯地喝喝茶聊聊天就能把问题解决的话,那么当年我老板就不至于跟鬼杀队打得那么惨烈了—— 但归根结底,跟“死灵会”的事情是他们三个人类的事情,跟我这个“鬼”也没什么关系。 就像费奥多尔所说的一样,仗着自己强大的力量,就算来一百个“死灵会”的刺客我也完全不会觉得慌,所以那个组织是什么样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我本身也不擅长跟人聊天——讲道理,连他们加了密的作战会议我都听不懂,更不用说去实战了。 总而言之这次的事情显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们没打算跟我进一步解释“作战计划”,我对他们要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理会这三个人类。 这样想着,我放开了扯着阿列克谢的手,径自绕过隔断,推门走到了外面尚且被阴云遮着的树林里。 走了一会儿我才赫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就算他们讨论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必要自己跑出来啊!那可是我的家! 于是我又气势汹汹地赶了回去。 结果才刚露了脸,就听费奥多尔那小鬼跟我说:“晴子,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我 们打算明天上午去处理‘死灵会’的事情,说不定能赶上回来吃午饭。” “所以我想喝晴子做的玉米奶油汤。” 第23章 玉米奶油汤?我看你像个玉米奶油汤! 看着这个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小鬼,我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你们悄咪咪地安排了作战计划把我晾在一边也就算了,这会儿还想要让我给你们当后勤?你们咋不上天呢! 我当时就想拒绝,然而在我开口之前,费奥多尔忽然就凑到了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牵起了我的衣角,仰着脑袋,用那双难得泛着光的紫红色眼睛看着我:“伊万说他最喜欢那种汤了,之前廖沙叔叔也有告诉过晴子怎么做不是吗?” “至于玉米,我跟伊万会提前剥好的。” “……” 一句拒绝卡在喉咙里,我竟然有点说不出口。 我其实从来都没有煮过奶油玉米汤。 之前阿列克谢倒是在我家里曾经给费奥多尔煮过一次,也有把烹制的方法教给我。不过我觉得剥玉米太麻烦了,所以从来都没有真正实践过。 但当天晚上,在阿列克谢离开之后,费奥多尔愣是拉着伊万俩人守着一筐玉米剥了大半夜。看着堆成小山的玉米粒和两个困得东倒西歪的团子,我一时间也有点心软。 算了,后勤就后勤吧,反正也只是煮个汤而已。 其实为了第二天能按时出发去找“死灵会”的人,阿列克谢本意是想将费奥多尔和伊万带回自己的医馆里住上一晚的,不过费奥多尔一本正经地跟阿列克谢说:“我得留在这里陪晴子。” “晴子对去镇上住没什么兴趣。” 于是阿列克谢也没再说什么。倒是伊万,在听阿列克谢说了那些关于“死灵会”的事情之后,他便也不再对费奥多尔抱有敌意,甚至隐隐地还有点粘他。是而伊万也一并住在了我的小木屋里。 狭小的屋子里挤上我和两个小团子便再没有其他可以休息的所在了,阿列克谢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不过第二天一大早,他便穿过了还满是晨露的树林来到了我家门前。 这天的天气很好,即使只是顶着薄薄的晨光,阿列克谢的身上依然透着种阳光的味道。 显然不是我能出门的天气。 既然不用我出门搀和,家里又没有必须要照顾的小团子,我索性抱着绒毯打算在软垫上睡个回笼觉—— 然而已经习惯了人类作息的我一时间竟然完全睡不着。 在软垫上连滚了几个圈之后,我终于无奈地翻身坐 了起来。 所以是时候找点其他事情做了。 可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自己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几乎都在围着那个小团子转,眼下的我竟然一时间有点想不起自己在捡到那个团子之前是靠什么来打发无聊的时间来着。 明明自己一个人过了百余年的岁月,明明之前都觉得这个小木屋一个人住刚刚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我的房子里消失的时候,这座狭窄的木屋竟然会意外地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比起之前一个人住的时候,房间里添了不少的东西,有阿列克谢给费奥多尔带来的玩具和画册,有小家伙专用的餐具和衣服,还有那件挂在衣架上的,费奥多尔特地给我挑选的礼物—— 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而已。 我轻轻撇了撇嘴角。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所以养那么个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啊!到头来还不是忙着自己的事情,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当后勤? 我越想越觉得有些气不过,于是决定在玉米奶油汤上好好做做文章。 反正我是第一次做这种汤,就算味道有点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而且我也确实不太记得阿列克谢之前告诉我的配方到底是什么了。总之凭借模糊的印象,我将各种奇怪的材料相继放进了锅里,顺便还放进了费奥多尔最不喜欢吃的胡萝卜。 嗯,如果他要是问起来的话,把锅丢给阿列克谢就好了。 看着锅里翻滚着奇怪气泡的愈发粘稠的液体,我的心情没来由地好了很多。 时钟的指针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眼看就要到了午餐的时间,我也愈发激动了起来——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费奥多尔看到这个汤的表情呢。 然而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没有回来。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也没有回来。 三个小时,四个小时…… 一直到时针都划过了大半个表盘,那三个人依然都没有一丁点要回来的迹象。 摆在桌上的汤早就冷了,里面杂七杂八的配料嵌在被淀粉凝成胶状的汤里,看上去有点狰狞。 而我的心情也从之前的期待渐渐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不是只是想要找他们谈谈吗?为什么要谈这么久? 不是说好了要回来吃午饭的吗?眼看晚 饭的时间都过了,那些家伙…… 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了吗? 第24章 眼下已经进了六月,即使是在地球极北的西伯利亚,空气里也已经透出了相当的暖意。 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在了乌拉尔山的背后,树林间却还残存着初夏的暖阳炙烤过的灼热。 耳边是夹带着虫鸣的风声,道路两侧的风景飞速地向后倒退着,在林间的小路上,我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一路向前疾冲着,目的地当然只有一个—— 我的确对“死灵会”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经过这一下午的等待,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费奥多尔是我的所有物,他已经成了我生活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想要将他从我身边夺走的家伙都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夜晚本该是那座山脚下的小镇最寂静的时刻,至少我上次带费奥多尔来看病的时候,镇子上的街道上,除了醉汉和黑|帮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来往的行人。 但眼下的镇子却像是被滴入了油滴的热锅一样,熙攘的盛况甚至堪比入夜之后的吉原。 只是吉原的夜晚总是充斥着来自灵魂的欢愉与颓靡,而眼下的这座本该宁静的小镇却热闹到有些诡异,像是戴着镣铐的囚徒们被驱赶到街头,拖着镣铐依照旁人的指示搔首弄姿一样。 就算我脑子一向不灵光,在面对这样过分反常的喧嚣的时候也足够意识到什么了。 在夜色的掩饰下,我顶着的东方人的面孔倒并不很显眼,又或者是因为在我身侧匆匆路过的行人都太专注于自己的目的,总之走在小镇的街头的时候,竟是罕见的没有什么人对我的存在侧目。 我倒是也不在意——比起这个,更能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过往的行人口中留下的些许细碎的信息残片。 “‘死灵会’的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嗨,那孩子虽然小,可也是个鬼灵精,听说是得罪了什么人。” “可再怎么得罪,那两个孩子看着可都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小的那个也就三四岁。” “寻常三四岁的孩子也不会想着要去硬闯‘死灵会’的本部吧……” “……但就算那样,被挂在街头公开处刑也怪可怜的。” 死灵会。 公开处刑。 有什么东西骤然自心底里翻涌了起来,仿佛要直冲破我的头顶一样。我不再克制自己的呼吸,也不想再收敛自己的力量。 视线几乎 在那一瞬间被赤色覆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额前的青筋和指甲的生长。 骤然在街头变成这副狰狞的模样未免有些骇人,但我才不会去在意那些一般人的看法。在听说了费奥多尔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组织抓起来的事情之后,我的心底里就只剩下了难以遏制的愤怒。 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与恩怨纠缠不休,那些家伙,还真敢做到这个地步啊! 我对人类之间的争斗没有兴趣,对权势,对力量,对金钱都没有兴趣,但既然他们伤及了我的东西,那么我才不介意用我自己的力量在这座城镇里掀起一场焚天业火。 人群流动的焦点就是那座设立在路口的绞刑架。不过死灵会的人并没有立刻将他们处死,而是绑着手臂吊在那里——像是想要将他们风干在这个路口一样。 费奥多尔小小的身体悬在半空,像是古老的时钟下面垂着的钟摆一样和着晚风轻轻摇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副场景就好像是锥子一样直刺进了我的心底。 燃烧吧。 将这一切都彻底烧尽吧。 我冲向了那座木制的刑台,然而就在我将火焰推向绳子的瞬间,原本绑着小家伙手腕的绳子却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好在我已经到了切近,眼疾手快地将小团子揽进了怀里,而一旁的阿列克谢和伊万却是应声落在了地面上。 下一秒,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向我的背后袭了过来。 我侧身闪躲,却还是被擦破了手臂。 “果然,留下这个小东西还是有点用处的,还能钓出这样一位东方美人。” 背后传来了个格外轻佻的声音,和着牛皮靴轻轻敲击地面传出的脚步声。 “这副模样总归不算太让人失望,也不枉我强忍着恶心让无用的野种弟弟,愚蠢的叛徒,还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图与我为敌的小鬼多活了一整个下午。” 脚步顿在了我背后大概三米远的地方。 “请允许我用你们国度的礼数与你打招呼吧。初次见面,我就是‘死灵会’现在的首领鲍里斯特列。” 第25章 手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痊愈了,于是我也完全不想去理会背后那家伙。 窝在我臂弯里的费奥多尔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也无力地垂着,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和着灰尘的汗渍,隐隐约约还藏着两道浸血的红痕。毫无血色的嘴唇干得几乎有点发裂,鼻翼颤抖也微弱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我伸出手,想轻轻拨开粘在他面上的头发,却又怕自己的长指甲会不小心伤到他。 要快点带他回家才行。 我的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可背后那个名叫鲍里斯特列的家伙却完全没有一丁点自觉。见我半天没有回应,下一记攻击再度朝着我的后背袭了来。 “我讨厌杀戮。”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声音比想像当中的还要平静,甚至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寒凉。 “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稍稍侧过头,我看到了那个趾高气昂的男人。 他长得跟阿列克谢很像,只是头发并非阿列克谢一样的浅金色,而是偏深的栗色。大抵是因为比阿列克谢年长些的缘故,他的眼窝看起来更深,瞳色也带着看不见底的暗沉。 “很多时候,就算有人惹我生气,我也总是转头就忘记了。” “忘记了就不会计较了,这也算是宽容和慈悲。” 我盯着男人的眼睛,看着他瞳中映着的那张完全解放了的狰狞面孔。 “但我忽然觉得,有的人不需要慈悲,也不需要原谅。” 眼底的血色再次蔓延了开。我小心翼翼地将团子放在了阿列克谢和伊万的旁边。再转过身的时候,掌心间骤然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开始烧灼。 那个男人是异能者。他的能力就是操控绳索。他手下也有几个拥有各式能力的异能者,有些甚至可以操控液体或者沙尘—— 但这些都不重要。 不管他们拥有怎样的力量,在我看来都完全不足为惧。 因为人类的身体与鬼有本质的差别。 我不怕受伤,就算被打掉了脑袋也没关系。 但那些人类不行。 脆弱如他们,被拧掉脑袋就会死。 身上的衣服被粘稠的液体浸透,有我自己的,也有他们的,但转瞬便又被灼热的温度烘干。 路过的汽车耐不住这样的热浪,接二连三地爆炸了开,翻滚的火与烟将这一整片 街区彻底化成了修罗炼狱。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做到这样的程度。我第一次发现,就算是一向被人说成是“最弱”的我,一旦被触及了最底线的东西,也能迸发出十足的力量。 遗憾的是,我没有机会用现下的这份力量向那位大人证明自己了。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自身的价值这种事情怎样都好——只要能守护住属于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样的疯狂持续了多久,几乎直到我的力量彻底耗尽,我才终于停下了手。 周围已然狼藉一片,漫天的火光和烟尘还在这条街道上肆虐着。只是没了我这个源头,它们也终会渐渐沉寂下去。 地面已经是焦黑一片,在残烟的空隙当中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结束了。 除了我之外,这里再没有人能站起来了。 有些脱力的我颤着身子挪蹭到了费奥多尔的身边。许是方才的战斗太过喧嚣惨烈,小家伙这会儿也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脸上也多了点被烟熏黑的痕迹。 “没事了。”嘶哑着声音,我用已经恢复寻常的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脸颊。 “小费,没事了。” “去我的医馆吧。” 耳边忽然传来了另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我侧过头,却见一旁的阿列克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也格外苍白,但他依然努力冲我扯了扯自己的唇角。 而下一个瞬间,在我背后的废墟当中忽的传来了什么翻倒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爬了出来。 阿列克谢转了下蓝色的眼珠,将视线落在了那家伙的身上。唇边的笑意也变得微冷,他绕过了我,直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真是顽强的生命力啊。” 他虚弱到连说这样的话都显得有些勉强,但他还是坚持说着:“不过我想也是,就算这种程度的灾难,说不定也不足以将你这家伙彻底抹消。” “但多亏你触怒了银竹小姐,我才有亲手将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杀的机会。” 我没有回头,但听到了异能操控的绳结在背后挥舞。只是这样的异能并不能对阿列克谢造成什么伤害。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接着,我听到了什么刺破皮肉的声音。 “我终于可以拿回属于我自己 的东西了。” “哥哥。” 第26章 那天的事情几乎没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什么痕迹。因为体力的消耗实在太大,回到阿列克谢的医馆之后,我直接昏睡了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这一个星期里发生了什么,说老实话,当天发生的很多事情我也都不能理解。我只知道有人曾经想抢走费奥多尔,而我拼命把他抢回来了。 仅此而已。 鲍里斯特列死了,准确地说,整个“死灵会”的核心成员都死在了那一天。但“死灵会”并没有因此而解散,因为他们很快便拥有了一个新的统帅。 阿列克谢。 他会成为新任的首领并非是因为他是前前代首领的私生子、前代首领血缘上的弟弟,而是因为在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就凭借自己的手腕将七零八落的组织重新收编齐整,捎带着将那场足以让整个小镇沸腾的灾厄直接从一般人的视线当中彻底剔除—— 我没有想过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连正式营业执照都没有的地下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手腕,后来费奥多尔曾经跟我提起过,说是这个男人恐怕从一开始就在为首领这个位置积蓄着力量。 他掌握着这个小镇的所有情报,也握着许多人情和仇怨,那一个星期里,他只是让自己过去的积蓄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而已。 阿列克谢帮伊万救出了被囚禁的母亲,只是那个女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身体已经糟糕得不像样子,精神也已经完全崩溃了,说话做事都颠三倒四的。 至于一同被掳走的伊万的姐姐,据阿列克谢所说,他们翻遍了整个死灵会也没能找到那个少女的踪迹,结合母亲的状态,他们实在也没办法对那孩子的境况有什么更好的念想。 总之伊万留在了阿列克谢的身边,而费奥多尔和我则是重新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林间小屋。 我醒来之后没过两天就是伊万的生日,这件事情我还是从费奥多尔那里知道的。 回到小木屋之后,某个晚上,他对着幽暗的光线一本正经地在纸上画着什么,我好奇凑近了才发现那是张生日的贺卡。 生日。 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个很遥远的词汇了。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父亲大人倒是每年都会为我庆祝生日。就算有的时候花楼的生意很忙,父亲来不及做什么盛大的布置,但至少会给我准备一份礼物。 无惨大人也知道我的生辰。我记得有一年,我刚好在那天被派去探查 一片彼岸花田,在如火般艳烈的花簇中间,那位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里并没有蓝色的彼岸花。”我这样跟他汇报,语气带着点失落。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的提了一句:“说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并不惊讶,虽然我没有跟无惨大人提过这样的事情,但无惨大人本来就什么都知道。 只是那些曾经记得我生日的人,会为我庆祝的人都早就已经不在了。 “伊万的家人出了意外,但如果没人庆祝的话就太可怜了吧。”费奥多尔这样说。 “那我跟小费一起去给他庆祝。”我摸着费奥多尔的脑袋。 我们给伊万准备了蛋糕,还从费奥多尔平素不甚会去看的玩具堆里选了个礼物。 这样的准备严格来说其实有点敷衍,但也足够让伊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之后我也问出了费奥多尔的生日,在那个被白雪覆盖的日子里专门给小家伙献上祝贺—— 对于人类来说,“生日”这样的日子并非只是一年一度的专属纪念日,还像是一个人成长的刻度似的。 而比起鬼身体的一成不变,人类的变化总是大到让人惊诧。 比方说在我第十次给费奥多尔庆祝生日的时候,那个小家伙的身体几乎已经长得跟我一样高了。 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忧伤的事情,随着小团子一点一点地长成我都有点抱不住的大团子,我们的生活也在悄无声息间发生着变化。 我再没办法把他随手放在砧板上,也没办法再把他装进购物袋里。在狩猎方面,费奥多尔几乎没什么长进,不过他倒是很擅长家务和电器的修理——阿列克谢帮我们把林间的房子重新整饬了一下,扩了面积,又铺了电线水道和网线过来,家里添了不少电器,而这些平日里都靠费奥多尔一个人打理。 就算我不太乐于承认这件事情,但短短的几年里,小家伙的确成长了很多。 “已经是大孩子了呢,小费。”生日前的一个晚上,我揉着小家伙依然柔软的头发这样感叹。 “既然我已经长大了。”生费奥多尔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晴子也可以不要再叫我小费了吧。”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已经变得这么大只了,似乎的确不适合再叫“小费”。 “那从明天开始,我叫你‘大费’吧?” 费奥多尔:? 第27章 遗憾的是,“大费”这个新名字并没能被投入使用。这当然并非是因为费奥多尔对这个称呼接受度不够好,毕竟他在称呼方面一向没什么发言权。 主要是因为我还不太能适应这种变化,或者换种说法,我睡了一夜之后转过天就忘了还给费奥多尔取了新名字,于是这个象征着费奥多尔成长的称呼就这么不幸夭折了。 费奥多尔过生日的当天,伊万从学校翘课了特意跑到了树林里来给他庆祝。 我自己没上过学,话说回来,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吉原也没什么学可以给我上。所以我也不太懂上学这种事情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然,在费奥多尔七岁那年,阿列克谢也曾经来跟他商量上学的事情,不过费奥多尔一口拒绝了。 “没有必要去那种地方浪费时间。” 这是费奥多尔的说法。 他这么说也没错。在伊万上学之后,偶尔会带著作业跑到小树林来,费奥多尔有时候会在一边看着,很多时候,伊万冥思苦想也算不出结果的题,没有上过学的费奥多尔总能一眼就看出正确答案。 所以费奥多尔不需要去上学。而看着可以不去上学的费奥多尔,本来就对学习没什么兴趣的伊万羡慕极了,于是趁着阿列克谢顾不上他的时候,他总是隔三差五地从学校跑出来找费奥多尔玩。 “看来那位首领最近忙得很。”正在电脑前专心致志研究代码的费奥多尔头也没回一下,只幽幽地丢下了这么一句。 “最近又有人失踪了,近些年没解决的失踪事件也都被翻出来旧账重提。”伊万凑到了费奥多尔的背后,往屏幕上看了一眼,不过大概并没有看懂,于是便索性将视线落在了少年的侧脸上。 这件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打从阿列克谢继任“死灵会”的首领之后,镇上每年都会发生几起让人摸不清头绪的失踪事件。 受害人的年龄、性别、职业都没什么共同点,但如果仔细追究的话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异能者,而且都是那种力量并不算强,但效果特殊的类型。 像是笼罩在小镇的阴霾一样,这些失踪事件一点解决的头绪都没有,久而久之,镇上也开始出现一些流言,说这些案件与力量逐渐膨胀的“死灵会”有关。 “这种程度的事情还不至于让他手忙脚乱吧。”费奥多尔若无其事地敲了两下键盘,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伊万的靠近一样。 “死 灵会”是黑手党,又不是警察,所以破获失踪案这种事情当然不归阿列克谢管,至于那些因为失踪案件而产生的关于“死灵会”的流言,也大都会在案件发生之后的一个星期以内被轻松平息掉,就如费奥多尔所说的一样,阿列克谢的确不至于为了那样的事情而困扰。 真正会让他忙碌的一定是其他的事情。 “听说最近镇上来了个奇怪的小丑,有风声说近年的失踪都与那家伙有关。”伊万请歪了下脑袋。 费奥多尔的指尖在半空中停了一瞬,视线斜斜地往伊万的方向瞥了一下,这才又轻轻将手落了下来。 于是在原本满是代码的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 那是个看上去与费奥多尔年纪相仿的少年,只是脸上画着夸张的妆容,一只眼睛用眼罩遮了,而另一只眼睑上则是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疤。 在扫到屏幕上的那张脸的瞬间,伊万意外地惊呼了一声:“就是这家伙!” 他看向费奥多尔的眼神也瞬间换成了炽热的崇拜,甚至连说话间都带上了敬语:“原来您也在观察这家伙的动向吗?”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人的话……” 费奥多尔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了那个屏幕上的男人的身上,从屏幕上影影绰绰的倒影中间,我仿佛看见了他轻轻扬起了自己的唇角: “是我叫到这座小镇上的。这个家伙。” 第28章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听费奥多尔提过那家伙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脸孔,可费奥多尔此刻却说,这个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座小镇上是因为他的召唤——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生气。 原来这个小家伙居然已经背着我有了自己的秘密了吗? 他把我当什么了啊! 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的我根本也不会去想着要按捺心里的情绪,短暂的发怔之后,我便气势汹汹地朝着费奥多尔的方向冲了过来,顺手把脸上写满了惊讶与崇拜的伊万扯到了一边。 “这家伙是谁?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为什么要叫他来镇上……” “……不过你最近也没出门啊!” 小家伙仰起了面孔,用那双紫葡萄一样的漂亮眼睛看着我。因为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他现在看上去倒还像是小小的一团,即使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也有点弱气似的。 “严格来说我并不‘认识’他。”费奥多尔双手交握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只是刚好‘知道’这样一个家伙的存在,顺便为他设下了一场‘宴会’,等着他自己找上门来。” “我没有想要对晴子隐瞒的意思,如果晴子感兴趣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说到这儿,他的睫毛虚扇了一下,苍白的面色上似乎也泛起了一点血色。 “是有点复杂的事情,不过我会把所有的细节都对晴子说明的——” 我不由自主地把眉毛拧了起来。我不擅长思考复杂的事情,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所以费奥多尔一说这件事情很复杂,我的心里顿时也起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就好像是伊万作业本上的数学题一样,我也曾经因为好奇凑上去看了两眼,但纸面上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符号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说到底,把一堆奇奇怪怪的数字变成另一堆奇奇怪怪的数字这种事情真的有意义吗! “算啦。”我将手按在了费奥多尔的发顶,视线又往屏幕上挂着的那张笑得格外灿然的少年的面孔上扫了一下:“反正我对这家伙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小费就留着自己玩吧。” 少年的唇角向下垂了垂,轻挣了一下。不过这样的力量当然没办法挣脱我的掌心,只会让柔软的发丝蹭过我的掌心。 有点痒。 “比起这个,今年我也有给小费准备新的风雪 帽哦。”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回身把一早就准备好了的盒子翻了出来,递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 从他四岁的生日开始,每年我都会专门给他做一顶哥萨克式的风雪帽。之前阿列克谢跟我提过,人类都有追求温暖的本能,所以费奥多尔才会这么粘着我。 虽然顺着正经的逻辑思考的话,身为鬼的我连正常体温都没有,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温暖,不过我还是很机智地透过阿列克谢的话看清楚了问题的本质——因为我手里有很多动物的皮毛,可以给小家伙做暖和的衣服。 把我当做衣服的工具人这种事情我当然没法忍,不过如果只是生日限定的话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西伯利亚的冬天很漫长,几乎进了九月之后,整个世界就开始被白色侵占,直到五六月份,漫天苍茫的雪花才会化成淅沥沥的雨水,将大地上那一层雪衣彻底洗去。 我永远记得小家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通红的脸颊和耳朵,所以在做帽子的时候,我会特意给他留下两边的垂耳。 “今年的雪貂颜色格外好,一根杂色的毛都没有。”看着费奥多尔打开盒子,我脸上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得意:“听说谁能看到纯白色的雪貂,谁就能有一整个冬天的好运呢!” “是那个男人跟你说的吗?”费奥多尔的手指轻轻划过了白色的绒毛帽子,似是不经意地抬起了眼睛:“我是说关于白色雪貂的事情。” “……” 不知为什么,在费奥多尔看向我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瞬间的心虚。 这件事情的确是阿列克谢跟我说的。其实我准备的貂绒并非是完全的纯白色,在白色的皮毛中间也藏着几根不起眼的杂色绒毛,在无意间看到这些之后,阿列克谢连说了几声可惜,然后跟我说了那样的话—— 于是我便趁着费奥多尔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把那些杂色的毛都拔掉了。 虽然我没有看到纯白色的雪貂,但用纯白色的皮毛做出来的帽子应该会给费奥多尔带来一整个冬天的好运吧。 我是这样想的。 “那家伙……”轻喃了一句,费奥多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手将装着白色帽子的盒子重新扣好,隔了半天,才对我说道:“谢谢晴子,今年的礼物我也一样很喜欢。” “哦呀,果然是很暖和的帽子呢——”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戏谑。 我连忙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即使是感官比寻常人类敏锐很多倍的我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房间什么时候闯进了新人。 下一个瞬间,木屋的门把手忽然轻轻旋转了一下,紧接着,那扇原本紧关着的门便被外面夹着雪花的凛风直直地吹开了。 我怔了一下,正想去关门,却见门边忽然探出了半张格外年轻的面孔。那是张带着夸张妆容的脸,白色的短发上压着顶同样纯白的哥萨克式的貂绒的风雪帽,两侧还贴心地做成了垂耳的形状—— 恰是我方才放在礼盒里送给费奥多尔的那一顶。 而那张脸我也并非完全没见过,就在刚刚,那张面孔才刚在费奥多尔的电脑屏幕上出现过。 “听说这里要召开一场规模盛大的派对,有人担心因为余兴节目准备不足而没办法让所有的观众尽兴——” 顶着风雪帽的小丑向外探出了半个身子:“那——么,不妨容许我来在这片土地上献上一场华丽的表演吧!” 第29章 费奥多尔的小脸当时就垮下来了——虽然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但跟他生活了这么久,从眼角眉梢间的细微变化也足够让我得出结论: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他蜷了下手指,把礼物盒子掀开了一道缝,却没有往里面看上一眼,而是将视线紧紧地锁在了某个探头探脑的小丑身上。 “如果演出家的品味仅只是滑稽古怪就好的话,观众可是不会买账的呢。”费奥多尔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唇角也不动声色地向上扬了些许:“况且以您的力量,做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未免会显得有些浪费了不是吗?小丑,果戈里先生。” “哦呀,没想到我竟然能在这里遇上如此挑剔的观众呢——”被叫作果戈里的少年将头顶的毛绒帽子摘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在逆光下愈显诡异:“对于演出家来说,挑剔和苛责并不是什么坏事哦,如果观众能够看破演出的真谛的话。” 他隔空抬起了手,下一个瞬间,像是什么奇怪的戏法一样,他抓着帽子的手忽然连同手腕一并齐齐消失了,与此同时,费奥多尔手中的盒子也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我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往果戈里的方向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小丑先生的手已经好端端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是错觉吗?还是……什么特别的异能? 费奥多尔再次掀开了盒盖,却见那顶雪白的风雪帽正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像是从来都没有被人碰过一样。 “那——么,让我来想想接下来该用什么方式来取悦我挑剔的观众吧——” 门口的果戈里不知从哪儿弄出了一顶与他身上的斗篷配套的高礼帽,于是他此刻的扮相完全就像是即将登台表演的浮夸的魔术师了。 “你这家伙——” 直到此时,方才被我推到一边的伊万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他抬手挡在了费奥多尔的身前,脸上一时间写满了戒备:“你这家伙的异能是瞬间移动吗?所以小镇上的失踪事件果然……” “bu——非常遗憾,你的推测完美地避开了正确答案呢。”果戈里瞥了伊万一眼:“第一,我的异能才不是什么瞬间移动,第二,我跟你说的那件小镇上的失踪事件也没有任何关联。” “那——么,接下来到了新一轮的提问时间了哦!请问为什么第一天来这里的我会知道小镇上的失踪事件呢?” “那边可爱的小姐,我有这个荣 幸来邀请您来回答吗?” 说话间,果戈里忽然将视线转到了我身上,与此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肩头。 鬼的感观和反应都相当灵敏,所以我确定,直到那只手碰到我的身体为止,我的身边都没有什么人出现—— 出现在那里的,仅只有一只手而已。 “我说你啊——”我眼疾手快地反手捉住了那只落在我肩头的手,稍稍用了几分力气:“不要随便用这种奇奇怪怪的方式吓唬人好吗!被一般人看见说不定会觉得是见了鬼。” “——但我们鬼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呢!不要随便往我们鬼身上甩锅啊!” 果戈里的眉梢轻轻抽动了一下,但表情整体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能感觉到我抓着的那只手在试图挣扎,然而就算果戈里可以用异能隔空把手探到我这边来,被抓住的东西也没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收回去。 “还真是,意外热情的小姐呢。”短暂的犹豫之后,果戈里忽然迈步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断成两截的胳膊和手腕接到了一起。 于是我跟他的距离在一瞬间被拉得很近。 少年的身量比我略高些,骤然压过来的阴影竟然在一瞬间让我也感受到了一丁点压迫感—— 在这样的距离下,足够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带着的危险气息,于是我终于还是放开了钳着他手腕的手。 但果戈里并没有退开的意思,反而向前逼了过来:“这就是传说中东方人独有的害羞吗?表演才刚刚开始,可爱的小姐为什么要往后退呢?”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如果您读不出她举止间透着的拒绝的意思的话……”熟悉的声音忽的在不经意间欺近耳侧,随之而来的是手腕传来的一点温度。 我侧过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费奥多尔正握着我的手腕,一本正经地盯着眼前的果戈里:“我恐怕真的要为您的愚钝而发笑了。” “这可真是抱歉。”果戈里毫不畏惧地迎上了费奥多尔的视线:“不过这位可爱的小姐毕竟是这个房间里最受瞩目的存在,如果不能吸引她的目光的话,身为表演者,不免会有种被盖过风头的感觉呢。” “那是表演者自身的问题不是吗?”费奥多尔垂眼。 “话说回来,方才的那个问题——” 当他在抬起视线的时候,语气听 上去好像也正经了几许。 “能找到这里来,证明您已经猜到在网络世界里不起眼的角落散布关于这个镇上发生的失踪事件消息的人是我了吧。” “虽然留下的蛛丝马迹处处指向那个日益膨大的‘死灵会’。”果戈里脸上的笑容骤然像是定格了一样,露在外面的灿金色的瞳孔也在一瞬间透出了十足的锐利:“但‘死灵会’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将那么多消息不动声色又精准无比地送到我面前来。” “连这种戏法都能做到的人,能理解我表演的本质也说不定——” “所以您就这么无防备地找上门来了吗?”费奥多尔稍稍眯起了眼睛:“就算会被当成那桩案件的替罪羊。” “嘛,是怎么样呢——”果戈里拖长了音调,语气里带了些意味深长。 “那么我大概能理解您的表演了。虽然还没能真正欣赏到,不过我想,您的表演应该正是我想看到的——” 费奥多尔稍稍向上扬起了唇角。 “自由。” 第30章 我完全听不懂费奥多尔和果戈里在打什么哑迷。不过总之果戈里是费奥多尔招来的,交给他自己应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怎么处理费奥多尔这个擅自把奇奇怪怪的人叫回家的小鬼。 ——这是原则性的问题,涉及到了我在家里的地位和话语权,当然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虽然经历了十年的抗争之后,费奥多尔已经免疫了我能想到的大部分威吓他的方式,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对这个小家伙束手无策。 总之先喂他吃两个月胡萝卜吧! 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在少年们交谈的声音之下,我忽然捕捉到了一阵细微的嘈杂声。 虽然因为距离的原因,我听得并不算真切,但我可以确定,是有什么人在朝着我们的方向靠近——而且人数相当多。 “小费。”我稍皱了一下眉头:“除了这家伙之外,你该不会还叫了其他人来吧?” “这是当——然的啦。”回答我的却是那个名叫果戈里的少年。越过费奥多尔的肩膀,我又看到了那张带着夸张妆容和浮夸表情的面孔,只是此时此刻,他金色的眼瞳当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玩味:“毕竟这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将我以‘连环失踪案’元凶的罪名送进‘死灵会’的地牢里来着。” “……啊??” 完全没有去注意听两个少年说了些什么的我现在根本就没办法跟上果戈里的思路。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有认真听那两个家伙的对话,恐怕也没办法获得更多的信息。 虽然费奥多尔和果戈里在交谈的时候姑且用的是标准俄语,甚至都没怎么带方言口音,然而就算我能听懂每一个单词的意思,当那些不着边际的词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压根就没办法理解这两个人云里雾里地在说些什么。 ——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言水平出了问题。但当我看向伊万的时候,发现那个小鬼的表情简直就跟面对作业本上的数学题时一样扭曲,显然也正在因为没办法听懂那两个人的对话而怀疑人生呢。 既然不是我一个人听不懂,那一定就不是我的问题了,于是我也就没再试图去弄清那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所以把果戈里送进“死灵会”地牢是怎么回事?重点是,这种事情那么平常地就从果戈里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真的没有哪里不对吗? 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我一脸疑惑 地看向了费奥多尔,然而那个黑发的小鬼连看都没往我这边看一眼,而是依然定定地看着果戈里。 “您也已经做好束手就擒的准备了不是吗?” “要怎么做呢——”果戈里摸着下巴:“虽然演出的舞台设定的很有趣,但要牺牲掉一时的‘自由’,还真是让人难以抉择啊。” “最重要的是……” 一面说着,少年眯起了眼睛:“您并非是我的支配者不是吗?说起来,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 “诶。”费奥多尔颔首:“但与未来相比,那些已经被定格在过去的时光并不重要不是吗。” “我相信您的演出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也相信,您拥有为自己所向往的‘自由’战斗的力量。” “如果会被那种小小的牢笼困囿住的话,就未免太过可笑了不是吗?” 果戈里忽然抬起了手,半掩着自己的面孔。从他修长的手指中间漏出了一阵略带诡异的笑声,隔了许久,他才又将视线落在了费奥多尔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您给我的感觉却竟然像是相交多年的友人一样呢。” 下一个瞬间,小丑模样的少年的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柄尖长的小刀,熟练地翻转着手腕,少年用银白的刀锋在半空中挽了个刀花,接着,竟是直直地朝着费奥多尔的方向刺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和一旁一直在状况外的伊万都有些大惊失色,倒是被刀锋指着的费奥多尔不慌不忙地往一旁闪了半步,躲开了果戈里的攻击。 其实费奥多尔的身体并不太好,据阿列克谢所说,这孩子体质天生就比一般人要弱上许多,尽管多年来阿列克谢一直也有在帮费奥多尔调养,但也始终不大见起色。 早在四五年前,伊万就能一个人上山去打熊了,然而现在的费奥多尔甚至连只兔子都追不上。 眼下在果戈里的攻击下,费奥多尔虽然勉强能够闪避,可我很清楚,他恐怕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游刃有余——至少在体力上,他不可能是眼前那位小丑的对手。 好在伊万从一开始就对果戈里全神戒备,眼下果戈里突然发难,伊万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了上去。 只是果戈里的动作十分诡谲,而伊万在战斗的时候又总是仰仗自己的异能,体术水平不过尔尔,可眼下在我家里,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使用异能,生怕惹我生气——于是在与果戈 里的对垒当中,伊万很快便陷入了苦战。 门外杂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围上来的人身上带着的冰冷的杀气。 不过他们的目标并非是我或者费奥多尔,而是眼下正在跟伊万缠斗的果戈里。 “好了好了,少年们,战斗就到此为止吧。”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金发碧眼的青年略带慵懒地倚在门边,轻轻拍了拍手。他身上穿着黑色的西装,淡蓝色的眼睛里也透着种难以言状的深沉。 分明样貌与十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或许是因为装扮的缘故,我总觉得现在的阿列克谢跟我刚认识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这中间毕竟经过了十年,连费奥多尔都从那么一丁点长成了这么大一只,阿列克谢的身上稍微发生一点变化好像也不怎么值得意外吧。 男人稍稍垂着脑袋,声音里带着份莫名的森然,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费奥多尔,而是将视线死死地锁在了战斗中的果戈里的身上: “本来是想赶来给费佳过生日的,但看起来,反而是我收到了一份难得的大礼呢。” “所以小孩子之间的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了哦,接下来,让我们‘死灵会’来招待您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吧。” 第31章 第 31 章 果戈里的突然出现和突然发难就好像是一场闹剧,然而与华丽的开场相比,这出闹剧的结局未免显得有些仓促了。 在阿列克谢带着“死灵会”的部众包围了我家之后,原本跟伊万缠斗的果戈里干脆利落地丢掉了自己的武器,异常乖顺地举起了双手,完全就没有一丁点想要抵抗的意图。 ——我愈发没办法理解这个少年的行为了。 先是突然出现,突然抢走了费奥多尔的帽子,然后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还毫无征兆地对费奥多尔和伊万发动了攻击,现在又乖乖地被阿列克谢带来的手下捆成了粽子—— 所以这个家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下意识地,我的视线往费奥多尔的方向飘了过去。少年跟寻常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能在他的内心里掀起一丁点的波澜一样。 大约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费奥多尔也稍稍侧过了脑袋,于是那双宛如深潭一样的眼睛便出现在了我视线的尽头。 “银竹小姐,真是抱歉,似乎打扰到您的生活了。” 未及我对费奥多尔说些什么,一旁的阿列克谢却是先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近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这家伙的事情困扰——您可能不太感兴趣,但这家伙毕竟是镇上‘连环失踪事件’的元凶,况且最近一段时间,‘死灵会’里的几个很出色的异能者也被卷进了这次事件当中,身为首领的我当然也没办法坐视不管。” 青年蓝色的眼瞳像是无源的古井一样,沉静的,没有一丁点的波澜。他注视着我:“这是‘死灵会’的事情,本来我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件事情打扰到您之前处理好的,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泡到您的家里来。” “真是抱歉。” 说老实话,现在的我的确非常不开心。可阿列克谢竟先一步低头向我道歉了,于是原本在心底里蹿出的火气也硬生生地被顶了回去。 我撇了撇嘴巴:“下次不要再带这么多人跑到树林里来啦。会把兔子和狍子都吓跑的。” “好、好。”阿列克谢连声应着:“不过既然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倒是总算有了闲暇来帮费佳庆祝生日了。” 一面说着,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大衣内兜里,摸出了一个颇为精致的盒子,递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生日礼物。” “谢谢。”费奥多尔接过了阿列克谢递来的盒子,顺手放在了一边,并没有 拆开的意思。 阿列克谢却也不甚在意费奥多尔有些冷淡的态度——或者说在过去相处的十年间,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这两年,费佳的身体情况也有些好转,只是比起寻常的孩子似乎还是要柔弱些。”阿列克谢对我说道:“就算不学那些战斗用的体术,也该有点防身的家什才行。” “我给费佳准备了把新式的手|枪,是真家伙,用的时候稍微小心些。” 大抵是因为近些年,阿列克谢已经习惯了“死灵会”首领这样一个身份,在来探望费奥多尔的时候,他带来的礼物也愈发危险。 先是些便携的工具,密码破译的指南,之后是窃|听和监|视的微型设备,小型的红外探测装置,各种微缩的陷阱,甚至还有小型的炸|弹—— 总之尽是些只有在灰色地带的斗争当中才能见到的玩意儿。 不过费奥多尔似乎对这些礼物兴趣不大,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比起鼓捣那些道具,费奥多尔更喜欢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敲下一堆我看不懂的东西。 起先我并不大能理解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乐趣,甚至还曾经因为气恼那家伙整天整天地坐在电脑前不理我而拔过他的电源。 不过费奥多尔似乎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没过几天,他就把一个精心设计的捕猎游戏摆到了我的面前。 “这就是我每天做的事情。”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 虽然我并不懂什么代码和编程,但不可否认的是,费奥多尔隔三差五给我编出来的小游戏实在很有趣,于是我也就不再会去阻止他坐在电脑前了。 我不觉得费奥多尔需要什么防身用的东西,因为有我在,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 然而阿列克谢就好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一样,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虽然有银竹小姐照顾,但费佳也不能总是仰仗银竹小姐。” “他也慢慢长大了,总不可能一直只活在您的羽翼之下。至少他也应该有一点自己的力量,更何况——” “或许您并不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列克谢轻垂下了眼,唇边的弧度似乎也消失了一瞬。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我顿时有些不满,抱着手臂看着那个将表情藏在阴影里的男人:“我当然不会离开小费啦。” “我的意思是,接下 来说不定您会有其他要做的事情。”阿列克谢的唇角再次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变得柔和了些许。 “近些年闲暇的时候,我也偶尔会查阅一些和‘鬼’相关的资料,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偶然间联系到了一位名叫‘愈史郎’的神秘画家,从他的手里得到了几副有趣的方剂。” “其中一副似乎可以帮助鬼克服阳光的限制,而这副方剂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材——” 说话间,阿列克谢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打印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蓝色的彼岸花,就在不久前,有人发现了这种植物的存在。” 纸上印着的赫然是一条新闻记事,上面配着的照片当中,玻璃罩里的蓝色的彼岸花开得格外繁盛。 阿列克谢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几乎是贴在我耳侧,用仿佛风吹过一样的细微声音这样问着: “身为‘鬼’的您,难道不想得到这样的东西吗?” “在这件事情上,我倒是可以帮您呢。” 第32章 蓝色的……彼岸花?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不由得呆在了原地。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次听闻关于那种特别的花的下落。但对于身为“鬼”的我来说,蓝色的彼岸花实在是我无法不去在意的东西。 因为在那位大人的手下当鬼的几百年里,我一直在做的,实际上只有帮那位大人寻找蓝色的彼岸花这一件事情而已。 说起来,无惨大人曾经跟我提过一点关于他自己过去的事情。他是把那些当成故事讲给我听的,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告诉我,故事当中那个病弱的人类是他自己,我也还没有被他变成鬼。 “那是一个贵族家的孩子,在出生之前就几次停止了心跳,刚刚出生的时候,甚至被家人当成了死胎。” 以医师的身份出现在吉原的无惨大人这样讲。 那个时候,我因为担心父亲的病情偷偷地在阁楼的阳台上哭,惊扰到了那位大人。不过那位大人当时的心情不差,所以才耐着性子给我讲起了故事。 “虽然勉强活下来了,但是所有的医师都断言那孩子活不过二十岁。但即使是那样,那个孩子也依然想要活下去。” “后来有个姑且还算中用的医师开出了一副特别的药剂,让那个孩子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吃人的怪物——但他也获得了不灭的身体和强大的力量。” 那个时候,我其实不太能理解他讲那个故事的用意。不过我想,既然是在我一个人偷偷哭泣的时候突然讲故事给我,那位大人应该是想要安慰我的。于是我也勉强扯开了一副笑脸。 “谢谢您。” 他怔了一下。月下映着的那双猩红色的眼眸当中透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静默了片刻之后,他忽然问了我一句:“你想要活下去吗?一直活下去。”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因为我本身就在很平常地活着,普通地吃饭,普通地呼吸。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想不想要活下去这个问题。 我歪着脑袋思索了很久,最终却也只能颓然地撇了撇嘴:“突然问我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也想不通啊,因为没有体验过‘活着’以外的状态,所以我也不知道活着会不会显得比较好。” “但果然还是想要活着。” 短暂的停顿之后,我弯起了眼眸:“父亲大人就算生病了也想要 变得好起来,大家也都在为好好活下去努力工作。我不太擅长思考太复杂的问题,总之大家都在很努力地活着,所以活着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气音,虽然那位大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我隐约觉得他似乎是笑了。 而在那之后没多久,父亲便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则是被那位大人赋予了永恒的生命。 “‘鬼’可以拥有漫长的生命,但却不能见到阳光。”无惨大人这样跟我说:“但这并不是没办法解决的。蓝色的彼岸花,只要找到了那种花,就可以让鬼克服阳光的限制。” 于是我一找就是二百多年。 如果硬要说的话,我自己对阳光并没有什么执念,虽然只能在夜间活动多少有些不便,但这么过了两百多年,我自己也早就习惯了。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做梦都想要找到那种花——因为那是无惨大人交给我的任务。 遗憾的是,一直到无惨大人离开那天,这项任务都没有一丁点的进展。 在无惨大人不在了之后,我又尝试着找了几年,直到路过这座乌拉尔山脚下的小镇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就算我能够顺利找到蓝色的彼岸花,也再不可能换来无惨大人的一句夸赞。于是我终于彻底放弃了那种徒劳无功的努力。 可命运这种东西似乎格外喜欢跟我开玩笑,没想到时隔一百多年,关于那种花的线索竟然会自己跑到我面前来。 “喂。” 因为太过惊诧,我一时间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直到某个带着不满的熟悉声音在耳边突兀地响了起来,稍稍侧过头,我才看见费奥多尔那张沾染了几许不悦的面孔。 “这样的距离下,如果晴子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的话,廖沙叔叔恐怕会来不及躲闪吧。” 费奥多尔轻垂着唇角这样说着:“您姑且也是叱咤整个州的黑帮头目,就算跟我们很熟了,也总该带着点防备不是吗?” 听费奥多尔这样说,阿列克谢轻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退开了身子。 于是费奥多尔也不动声色地凑到了我跟阿列克谢的中间。 “就算要去找那种特别的花,我也会跟晴子一起去的。”他一本正经地仰着面孔,盯着男人冰蓝色的眼睛:“晴子不会离开我。” “似乎是我说话的方式让你们产生了什么误解呢。”阿列克谢抬手摸了摸自 己的后脑,干笑了两声:“因为那种花只会在一年中阳光最盛的几天里,在白天开上几个小时,所以就算你们一起去找,银竹小姐也没有办法自己动手把那种花带回来不是吗?” 费奥多尔的脸又沉了沉,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现在的他似乎很不开心。他盯着阿列克谢看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别的内容。 阿列克谢见他这样,忙又开口补了句:“费佳也想让……”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费奥多尔打断了阿列克谢的话:“我会跟晴子好好商量的。” “比起这个,廖沙叔叔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帮我庆祝生日的吗?” 话题被费奥多尔生硬地岔了开,于是阿列克谢也终于没再就着蓝色彼岸花的事情继续说下去。 可就算他不说,听说了这种事情的我依然不免有些在意。 其实费奥多尔自己都不会太在意“生日”这种事情,虽然我每年姑且会认认真真地给他准备比平日丰盛许多的大餐,阿列克谢和伊万也总会带着礼物上门庆祝,但我也很清楚,对于费奥多尔自己来说,这一天只是一年当中很平常的一天而已,跟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阿列克谢不会在我家里提及过多关于“死灵会”的事情,常年住在树林里的费奥多尔看上去跟阿列克谢他们也没有太多可以聊的共同话题,于是在简单的集会之后,阿列克谢也带着伊万离开了我家,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费奥多尔才一脸严肃地凑到了我的面前。 “晴子,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随着费奥多尔年龄的增长,我其实越来越没办法理解这孩子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虽然他始终跟我生活在一起,说起来有点不甘心,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知识量和见识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远超了我一大截。 我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几百年,但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只是单纯地保持着自己生命的延续而已,我从来不会主动去了解这个世界,不会对新鲜的东西感到好奇,更不会花心思去思考那些复杂又难懂的问题—— 可费奥多尔不一样。 就算是我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眼中所看到的风景跟我不一样。 他喜欢读书,喜欢在闲暇的时候用手掌撑着小脸沉思,喜欢坐在电脑前敲代码,他能做到很多我根本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我不 聪明,但也不傻。有的时候我还会觉得有点骄傲,因为我的费奥多尔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孩子。 厉害到……有的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点不真实的感觉。 费奥多尔不喜欢做家务,不过在我日常的威逼利诱下,他偶尔也会帮我分担一些简单的事情。 然而在今天,我明明都没有提出要他帮忙收拾,甚至觉得,今天是他的生日,让他稍微偷一天懒也无所谓,可在阿列克谢和伊万离开之后,他居然主动帮我洗了碗筷。 在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之后,费奥多尔也没有如寻常一样自顾自地去看书或者摆弄电脑,而是郑重其事地拦在了我面前,说了那样的话。 “怎么了吗?” 没来由的,我的内心里竟然有一点紧张。 他鲜少会在我面前摆出这样的神情,更是几乎没有过这样认真地跟我说话。 “那个男人一直在调查关于‘鬼’的事情,他本身就很擅长收集情报,这些年来林林总总也搜罗了不少关于‘鬼’的传说。” 费奥多尔拉开了餐桌前的椅子,示意让我坐下,接着自己也拉出了旁边的另一把椅子。 “我也很意外,他竟然真的能查到关于蓝色彼岸花的事情。”我随口应了句。 “晴子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过自己过去的事情。”费奥多尔忽然这样说。 餐厅的灯光是温暖的橙黄色,照着少年纤长的睫毛,在他漂亮的面孔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阴影,而当他再抬眼的时候,紫红色的眼瞳竟显得格外透亮:“晴子有告诉过我自己是‘鬼’,我也知道,晴子拥有比一般人类更强大的力量,知道晴子拥有漫长的寿命,知道晴子不能见到阳光——” “但晴子没有跟我说过蓝色彼岸花的事情,也没有跟我讲过‘鬼’的事情。” 黑发的少年将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自然地交握在了一起。 “我看过那个男人收集的资料,里面有很多关于‘鬼’的事情,但是……” “那些都不是晴子的事情。” 费奥多尔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更了解晴子。”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我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静默了一会儿后,我才从口中挤出了这样一句。 “因为晴子很在 意蓝色彼岸花的事情吧。”费奥多尔轻眨了下眼睛:“可是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晴子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也没有说过想要去寻找那种花。” “为什么呢?” “因为……” 在话说出口之前,我稍稍迟疑了一下。 我的确从来都不会跟费奥多尔提及我过去的事情,当然因为我本身对于过去这种东西就并不在意,对于我来说,比起那些已经逝去的时间而言,眼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但我不跟费奥多尔提及那些主要还是因为其他的缘故——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在他面前,我总是装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但在那段过往当中,我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小菜鸡而已。力量完全排不上数,又时常被老板说脑子不好用,这样的黑历史至少在费奥多尔面前我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可少年的眼睛像是带着什么特殊的魔力一样,在他的注视下,鬼使神差的,我竟最终还是开了口。 “寻找蓝色彼岸花其实是我前任老板派下来的任务啦。不过一百多年前,那位老板被人类制裁掉了,我当然也就没理由再去费心思找那种花了。” 我说得轻巧,满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听着的少年却竟是稍稍蹙起了眉毛。 在我话音落下之后,他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那晴子你自己呢?” “既然那种花可以帮‘鬼’克服阳光,晴子就没想过为自己去找那种花吗?” “没想过呢。”我耸了耸肩:“反正对于我来说,不管生活是怎么样都很容易就能习惯啦,不能见阳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我已经这样过了几百年了。” “而且小费你要知道,我老板他找那种花找了有将近一千年诶——他手下的‘鬼’数不胜数,可就算那样,他花了那么久都没能找到想要的蓝色彼岸花。” “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才不想去做。” “嘛,不过这次是消息自己主动跑到我面前来了,所以我倒是不介意去碰碰运气——如果能克服阳光的话,我就可以拉着小费一起出去晒太阳了。” “整天就知道窝在电脑前面,时间长了,我真担心小费会发霉。” “……” 费奥多尔撇了下嘴,但身遭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放松了许多。 短暂的喧闹之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往日一成不变的日常当中了。唯一的区别是平素在 鼓捣电脑的时候,费奥多尔会额外留意一下关于“蓝色彼岸花”的消息。 据说那种花一年仅只有几天会开放,而且生长的地点又特殊,几乎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但比起当年漫无目的的寻找,眼下有了这些信息作为辅助,真想要找到那种花,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当然,除开“蓝色彼岸花”这种特别的材料之外,那副传闻中可以让“鬼”摆脱阳光限制的方剂本身也颇为复杂。好在阿列克谢自身就是个医师,而且涉猎范围意外地广泛,除开常用的西方药剂学之外,在东方的方剂学方面也有相当的建树。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会对着从那位“愈史郎”手里拿到的方剂调配药材。 我不太清楚愈史郎究竟是什么人,不过我从费奥多尔的口中听说,那位身为画家的愈史郎先生一生都只会描摹一位名叫“珠世”的女性,而我听过珠世那个名字。 ——那是在战国时代背叛了那位大人的家伙,也是个出色的药剂师。 更多的信息我就不知道了。 或许他们与那位大人的死不无关联,可我还是对愈史郎和珠世的事情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大约是因为我自身过分弱小的缘故,对于那场噩梦一样的战斗的一切我都不想去沾染。那位大人也没有更多地让我看到关于那场战斗的事情。我所知晓的,只是那位大人去夜袭了鬼杀队家主宅邸的事情,还有最后他死在太阳底下的事实而已。 从那天之后,费奥多尔偶尔会缠着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情,没过多久,回顾过去这个环节竟然成了仿佛他幼时的睡前故事一样的定番。 不过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我的事情大概也跟遥远的传说故事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有一整个冬天。 直到树林里积压的白色渐渐褪去,枝桠上也终于染上了新绿的时候,费奥多尔忽然告诉我说,他找到了“蓝色彼岸花”的踪迹。 “但是那种花盛开在白天,而且一定是有太阳的时候。” 说这样的话的时候,费奥多尔甚至都没有把自己的视线从屏幕上挪开。 “所以晴子可以不用过去的。我会帮晴子把那种花带回来。” 我知道费奥多尔说得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我还是没来由地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无力的感觉——明明在这个时代,我的力量比任何人类都要强,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我还 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费奥多尔很快就收拾好了行装,知道了这件事情的阿列克谢特地派出了伊万跟费奥多尔一起。 两个孩子离开家的时候,阿列克谢专门来到了树林间的小木屋里。 “放心吧,银竹小姐。这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况且伊万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干部了,他们会完成任务的。” 我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除开那种无能为力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别的什么情绪——说起来,这还是从我将费奥多尔抱回家里以来,这孩子第一次跟我分开。 费奥多尔离开的时候,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因为我不能见到阳光,甚至没办法把两个孩子送出太远。 而当两个孩子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阿列克谢才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说起来,银竹小姐,在研究那副方剂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即使不加入蓝色的彼岸花,那种药剂说不定也可以短暂地帮‘鬼’克服阳光的限制。只是具体的效果并不清楚,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诶?”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有这种东西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这样的话,说不定我就可以把小费送到机场了。” “因为这是我这两天才发现的,况且没有办法确认是否有效,更没办法确认效果能维持多长时间,所以我当然不可能让您来承担这种不确定的风险。” 阿列克谢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反正这段时间费佳也并不在这里,如果方便的话,银竹小姐或许可以来我以前的医馆。” “说不定,等费佳回来的时候,银竹小姐能带给他一点惊喜。” 穿着黑西装的青年看着我的时候,我没来由地后退了半步。连我自己也说不上什么理由,可是在看着这个家伙的时候,我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但是小费就是为了我才去找那种花的呀。”短暂的迟疑之后,我这样说着:“反正只差那么几天,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你就不担心吗?”阿列克谢轻抿着唇,以至于我一时间并不能看清他唇线的弧度究竟指向哪里:“虽然有伊万跟着,但费佳身体素来孱弱,而且那种花开着的地方大都是人迹罕至的山林,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准。” “如果不是镇上的事情周转不开,我本想再多派几个人跟着的。当然,如果您能跟在左右的话,自然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试药也并不需要花 耗太多时间,到时候连夜赶路,未必会比两个孩子慢上多少,您觉得呢?” 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上一次那孩子离开您单独行动,好像还是在十年前吧。” 我骤然睁大了眼睛。 十年前那孩子被“死灵会”的前代首领鲍里斯特列抓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我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会让他遭逢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让他受到这样的伤害—— 果然只有让他始终呆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才最能让我觉得安心呢。 于是我终于答应了阿列克谢提出的“试药”的事情。据他所说,所谓试药,也只是从我的身上提取一点细胞进行分析而已,并不会对我自己有太多的影响。 现下是白天,阿列克谢特地叫手下开来了一辆不透光的车把我接到了镇上,送进了那家我并不太陌生的诊所。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阿列克谢的诊所下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很是宽敞的地下诊室。 诊室的陈设比上面阿列克谢寻常给人问诊的诊室豪华许多,各种复杂的设备看得人眼花缭乱。 阿列克谢请我在一旁的桌前坐下,还好心地给我倒了一杯茶。 只是当我端起茶杯的时候,忽然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扫过了我的鼻尖——那是足以让“鬼”感到窒息的味道,尽管很淡,但我还是敏锐地察觉了。 是紫藤。 第33章 “阿列克谢。” 我把茶杯放在了一边,语气罕见地变得有些严厉。 “茶里放了紫藤花吗?” “不喜欢吗?” 原本站在手术台前的男人单手抄着口袋,另一只手的手里捏着把薄刃的手术刀。 我蹙眉。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或许还可以当成是不知道,可阿列克谢自己都说过,他收集过许多关于“鬼”的资料,“鬼”除了太阳光之外还畏惧紫藤花的毒素这种信息他没理由不知道。 但他竟然一脸若无其事地给我端来了一杯掺了紫藤花的茶。 “我也并没有骗您的意思,但既然要实验的话,还是稍微麻痹一下您的神经比较好不是吗?”阿列克谢的眼神当中再不见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面对猎物一样的贪婪。 “您不喜欢疼痛,我这也是在……” “为您着想呢。” “你想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有些发软。 “费了好大力气呢。做这样的布置。” 男人扬着唇角,迈步走到了我的面前:“相传‘鬼’的感官会比寻常人类敏感许多,特别是针对那种足以致命的紫藤花的气息。” 说话间,阿列克谢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他单膝点地,伸出手指轻轻擦过了我的耳际。 “多么美好的素材。我等这一天等了足有十年。” 相较于我的体温来说,阿列克谢的指尖未免显得过分灼热,但比那更灼热的是男人望向我的视线。 那样的注视让人不自觉地战栗。 “还好我是医师,精心敲定了用量,又用其他的香料作掩护,直到现在您都没察觉吧。” 男人得意地勾着唇角:“您从上车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紫藤花包围了。” 瞳孔骤缩。 我的确没有察觉自己竟已经在无知无觉间吸入了大量紫藤花的毒素。就算我体质跟其他的“鬼”相比颇为特殊,受到毒素的影响也相对较小,可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的行动依然不免受到限制。 阿列克谢的手顺着我的锁骨向下划过,最终落在了我的手上。 他将我的手托在写自己的掌心,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 真是让人激动的时刻。这么多年来,为了探寻关于‘异能’的事情,我处理过不知多少异能者——但跟您这样特殊的存在比起来,那些家伙多不过是开胃的前菜。” “‘鬼’是造物者创造出的特殊的玩具,而您又是‘鬼’当中最特殊的一个——” “啊,能将您的身体收入囊中的我是何等的幸运啊。” “阿列……克谢……” 因为毒素发作的缘故,我甚至连说话都有些费力,视线也渐渐有些模糊了,我想要怒视眼前这个男人,可我发现,就连这些我都做不到。 “费奥多尔那孩子我还有其他的用途,所以您不用担心。”阿列克谢用手掌遮住了我的眼睛:“那可真是个让人惊讶的孩子,如果他在这里的话,我想这一切恐怕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吧。” “不过他早晚会发现这些,在他向我发难之前,我会好好把他送到您身边的。” “——当然,是在另一个世界。” 意识几乎已经摇摇欲坠,我紧咬着牙关,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然而没有用处。 在紫藤花的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我从来没想到,照顾了我和费奥多尔生活长达十年之久的这位“死灵会”的首领大人竟然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 话说回来,他之所以能成为首领,还是因为当年我在街口把他捎带着救了下来,又重创了鲍里斯特列和前一代的干部们,说阿列克谢是借着我的力量才获取了掌控“死灵会”的机会也不为过,可这个男人此刻竟然会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对付我。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内。”他贴在我耳侧轻轻说着:“我们会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的。来自东方的鹤见晴子小姐。” “你……” “我跟哥哥那个只会被皮相迷惑的家伙不一样。比起那些人世间无聊的事情,探求那些特别的存在出现的缘由才更有趣不是吗?” “或许这会被人称为科学,但我想要的,只是看到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与您的身体一起。” 他的声音也愈发飘渺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贴上了我的皮肤,但被紫藤花的毒素封印了的五感让我根本无从分辨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直到另一个夸张的声音突然在耳侧响了起来。 “在您表演的途中突然打断真是件非常抱 歉的事情,但很遗憾,现在这片舞台是属于我的了!” 似乎有什么液体顺着我的喉咙滑进了身体,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终于缓缓地恢复了意识。 身体依然有些无力,但至少我的感官不再像方才那样迟钝—— 我感觉自己似乎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覆盖全身的温热。 “小……费?” 喃喃地,我无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下一个瞬间,似乎有谁握住了我的手。紧接着,耳侧传来了低沉得仿佛大提琴哼鸣的声音。 “我在这里,晴子。” “抱歉,我来晚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正看见那张还带着点未完全褪去的稚气的少年的面孔正在我的眼前放大。 少年低垂着脑袋,紫红色的眼瞳当中满映着我的模样——像是从前我时常揽着他一样,此刻的我竟被他完全地圈进了怀里。 ——我都不知道这家伙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你怎么在这儿?” 尽管开口说话对于我来说多少有点勉强,但我还是问出了这样一句:“小费不是去找……” “因为觉得那个男人不怀好意。”费奥多尔用指尖轻轻点在了我的唇上,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晴子请先好好休息吧。虽然姑且用了解毒剂,但恐怕还是免不了有些损伤。那家伙居然会用紫藤花这样的手段,就算是我也没想到。” “等结束之后,我会把一切都讲给晴子听的。” 说话间,地面忽然开始了剧烈的颤抖——但这并非是寻常的地震,而是地下室激烈的战斗造成的。 搭在我肩头的手臂收得紧了些,费奥多尔此刻竟在我面前摆出了一副庇护的姿态。 我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在这个孩子面前竟会沦为被保护的一方。 “不用担心,晴子,很快就会结束的。” 费奥多尔轻声说。 就如他所说的一样,地下传来的激烈战斗声很快便归于沉静,接着,那个通往地下的入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缓慢而沉重的,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创一样。 脚步声的主人未过多久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身上带着几处血痕,方才还拾掇齐整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渍—— 可即使顶着这副狼狈的模样,在看到我和费奥多尔的时候,那个男人依然露出了一抹狞笑。 “呀,费佳,又见面了呢。”他手里拎着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枪口还冒着袅袅的青烟:“真是精彩的布置,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你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死我了。” “但很遗憾,你找来的那个小丑并不可靠,至于伊万那家伙——” 一面说着,他有些费力地抬起了手臂:“你以为是谁看着他长大的。想让那两个人来对付我,你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点吧。” 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指向了我们所在的位置,阿列克谢用手指轻轻勾着扳机:“你们逃不掉的。” “那家伙是我的猎物,是最好的素材,我不会让你们逃掉的。” 一面说着,他拖着受伤的身子向我们的方向挪蹭着:“外面是白天,我就知道你们还在这里。啊——年轻人,为你的冲动和稚嫩付出代价吧。” “砰!”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那并非是从阿列克谢的位置传来的,因为声音实在太近了。 尽管少年用单手轻轻遮住了我的耳朵,这样的声音还是不免让我有一瞬间的耳鸣。 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揽着我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列克谢,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前一年的冬天,阿列克谢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手|枪。 阿列克谢的脸上露出了一瞬的惊愕,但他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嗤笑着把手里的枪转了个圈:“少年,你在往什么地方打啊。” “看上去,你是第一次碰这种东西吧?怎么样,你的手还能动吗?” 费奥多尔的唇角轻撇着,可就算他不回答,我也能察觉他举着枪的手臂在颤抖。 巨大的后座力对于那个素来柔弱的少年而言委实太过沉重了。 “嘛,虽然并不想伤害你,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东西应该怎么用吧。” 阿列克谢将枪口指向了费奥多尔:“算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当消音过后的枪声响起的时候,我猛地挣了一下,回身将少年遮在了我的身下。 子弹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空气中也霎时充满了血的腥气。强大的冲击里让我的神经一瞬间就被麻痹了,隔了好一会儿,疼痛才铺天盖地地 席卷了过来。 好在这种程度的疼痛恰可以让我的意识更加清醒。 虽然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我没办法完全发挥自己的力量,但那个男人现在正在威胁着我,威胁着费奥多尔的生命,所以就算拼尽一切,我也一定要将他排除才行。 “血鬼术——” 掌间凝聚的火焰弱小得像是在风中摇曳的一星烛火一样,这种程度的火焰,甚至连飞到那个男人的近前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 不够,还不够! 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作势就要强行蓄力。 却在这个时候,费奥多尔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怔。恰在我晃神的工夫,室内便又回响起了子弹出膛的声音。 但这一次,阿列克谢的枪口却并没有蹿出硝烟和火光,反而是他衣裳的前襟忽然浸出了血渍。 “砰砰砰——” 枪声并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连成了串。阿列克谢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有些费力地扭过了脖子。 因为受了严重的枪伤,男人颤抖的双腿已经无法再支撑他高大的身躯,而当那副身体终于颓然跪倒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出现在门口的少年。 伊万。 小家伙的唇角渗着血渍,一双眼睛几乎沾染了猩红的颜色。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甚至肩胛上还有一处弹痕,但他并不在意。 死死地咬着牙关,少年疯狂地对着已经倒地的阿列克谢扣动着扳机,直到枪里装着的子弹彻底打空。 “你这……家伙……” 阿列克谢无力地伸出了手,虚虚地向伊万的方向伸去。但身体上的伤痕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在地上扭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翻身,但这样的挣扎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晴……” “……子……” “我的……” 男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虚弱的声音也随着生命的火焰一并彻底消弭。 伊万却依然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甚至还在接连不停地扣动着扳机——此刻的他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 “这些年来,镇上接连发生的失踪的案件,犯人并不是果戈里。”费奥多尔翻身坐了起来,看着不远处几近癫狂的伊万:“是阿列克谢。从他那位父亲 继承首领的时候,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往他的那间地下实验室里运送‘试验品’。” “说什么想要研究异能产生的缘由,为了这样荒诞的目的,他解剖了所有被送进那座实验室的异能者。” 费奥多尔轻垂下眼:“现在想想,当时安德烈想来抓我,大概也是想送到那家伙的实验台上吧。” “不过比起我这样的普通异能者,身为‘鬼’的晴子更让他好奇,所以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布下了这个局,目的就是把晴子你骗上实验台。” “你早就知道?”我有些惊愕地看着费奥多尔。 “也并不算早,只是前段时间刚好黑进了他的电脑,看到了他的一系列布置,大概也就推断出了他的计划。”费奥多尔回答:“他大概也察觉我发现了端倪,所以才想要把我支走。至于伊万——” 一面说着,费奥多尔站起了身,迈步走到了还在发疯状态下的伊万身边,抬手轻轻握住了少年持枪的手:“好了伊万,你已经替姐姐报仇了。” “姐姐?”我瞪大了眼睛,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年你们潜入‘死灵会’的总部都没能找到的伊万的姐姐实际是被阿列克谢……”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他跟鲍里斯特列一直有联系?那他为什么……” “因为只有借助了我们的力量,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成为‘死灵会’的首领。”费奥多尔夺下了伊万手里的枪:“当年的那件事情完全是他一手策划的。包括我们会在潜入的时候被鲍里斯特列发现,包括晴子你会来救我们。” 我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 “好了伊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费奥多尔转头看向那个因为愤怒和悲伤刺激得濒临崩溃的蓝发少年:“我会帮你去除掉感知痛苦的部分,从今往后,你可以再不用为任何事情而感到难过了。” 这样说着,他抬手轻轻敲在了伊万的后颈上,于是少年的身体便软软地瘫倒了下来。 “果戈里的能力是“外套”,可以在三十米的范围内自由传送物体。他是受了我的邀请,演了那样一出戏,顶上‘犯人’的罪名被关进地牢里。” “不过那种程度的牢笼根本关不住他。他之所以会乖乖地在那里等着,不过是为了今天这场闹剧而已。” “多亏了有他在,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晴子救出来,不过他的作用可并不仅限于此。” 安顿好了伊万之后,费奥多尔又折了回来。 与此同时,通往地下室的通路又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两个白发的少年出现在了我的视线当中。其中一个是扮成小丑模样的果戈里,另一个则是留着长发的,有着双猩红色眼睛的陌生少年。 “晴子,我说过的,会把蓝色的彼岸花带回来给晴子。” 他屈膝蹲在了尚且坐在地面上的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发顶:“我做到了哦。” 第34章 “你在做什么?!” 我被少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甚至没有去注意他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我居然被那个小鬼摸了头?! 这个家伙是真的想要上天吧! 然而面对炸了毛的我,费奥多尔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嘴唇挽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晴子的头发乱了。”费奥多尔轻声说了句。 大约是因为他深潭似的眼睛太过沉静,以至于我这边渐渐上冲的怒气也仿佛被冻结了一样。 费奥多尔的手指顺着我的发顶一路划到耳侧,直将有些散乱的发丝拢到了我的耳后。 不经意间扫过皮肤的温度让我不自觉地有点发怔。 “我得到蓝色的彼岸花了。” 见我没有反应,费奥多尔又说了一遍。 “什么?” 在我意识到这个少年在说什么的时候,简直有点没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种传说中可以让晴子走在阳光下的特别的药材。”费奥多尔的语气很是认真,没有一丁点开玩笑的成分。 “涩泽家拜托我帮他们寻找走失了的年轻主人,以蓝色彼岸花作为酬劳。” 稍稍侧过了视线,费奥多尔指了指那个跟果戈里一起出现的少年。 “涩泽龙彦。” “即使是这样的游戏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少年垂着唇角,恹恹地这样说着。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红色——但与我所熟知的那位大人眼睛的颜色并不相同,涩泽龙彦的眼睛当中并没有晕染那么多血腥与深沉,他的眼瞳更像是被尘封在不化寒冰当中的红宝石。 没有什么活着的色彩,却也很是夺目。 “并没有什么超出我预想的东西。不过你们索取的报酬不过是那样一朵没什么特别的花而已,那么这种结果也不算太让人失望。” 声音清冷而倨傲。 “遗憾的是,那家伙已经死了,没办法再成为您的素材。”费奥多尔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阿列克谢。 “这也无妨。”白发的少年垂下眼:“反正他的能力也并非是我想要的那种。” 费奥多尔没再说什么。 阿列克谢死后,整个“死灵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与之前的几次情 况不同,经过阿列克谢长达十年的扩张,“死灵会”的势力比当年强盛太多,而因为阿列克谢自身正是壮年,又生性多思多虑,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被称得上是继任者的人。 几位干部各自划分起了势力,而从前在“死灵会”手下苟延残喘的其他势力也都跃跃欲试,谁都想从这次的混乱当中捞一把好处。 于是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来纠缠身为杀死阿列克谢的罪魁祸首的我们。 “但这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费奥多尔这样说。 那次的战斗之后,伊万、果戈里和涩泽龙彦都暂时留在了我家。 果戈里纯是因为一时兴起,涩泽龙彦则是因为关于蓝色彼岸花的交接要等上几天,所以被费奥多尔暂时“扣留”在了这里 伊万跟他们两个人都不一样。除了我家之外,此刻的伊万已经完全无处可去了。 那件事情对于伊万来说影响实在太大。毕竟他算得上是阿列克谢一手带大的。 之前与鲍里斯特列周旋的时候,伊万的母亲就彻底失去了自理能力,坚持了没有几年便去世了,于是阿列克谢就像是父亲一样始终照顾着伊万的日常起居。 不管那个男人究竟带着何种目的,他终究是伊万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不知道伊万知道那家伙是他的仇人时是什么心情,也无法想象当时开枪的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但无论如何,那件事情对于年少的伊万来说都是无法磨灭的创伤。 费奥多尔如之前所说的一样帮伊万切除了“感知痛苦的部位”。于是那个少年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失去了一切的伊万把他身边留下的最后一个人当成了神明。而他成了费奥多尔最忠实的仆从。 “现在的我,生命当中只剩下了幸福。” 伊万说。 “是主人赐予我的。” 我不懂什么是幸福。 虽然家里多了三个半大的男孩子,但却也并不显得拥挤。过去的十年间,阿列克谢曾经帮我的房子仔仔细细地扩建了一次,还专门模仿着日式的装潢修了回廊和缘侧。 那家伙并不是什么好人,但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确帮了我和费奥多尔很多。 坐在廊下看星星的时候,我这样想着。 即使进了六月,西伯利亚的夜晚依然有些凉。不过身为鬼的我并不会在意这些,或者说对于现在 的我来说,这样的夜晚才是属于我的时间。 “在看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费奥多尔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了起来。我回过头,看着披着长披风的少年。 “还没睡?”我反问了句。 “晴子不在。”费奥多尔顺势坐在了我的身边,侧头看着我:“所以想出来看看晴子在做什么。” 少年的身形比伊万和果戈里都要纤细,但此刻的他身量已经比我高出了一块。之前日常相处并不会有什么太深的感觉,眼下他骤然坐在我身侧,仔细打量过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家伙的变化着实不小。 “没做什么,只是随便坐坐。”我转回视线,重新仰头看向了天空。 于是费奥多尔也追着我视线的方向看了去,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出声问道:“晴子喜欢晚上吗?” “也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我轻歪了下脑袋:“我只能在没有阳光的晚上活动。” “因为只有晚上,所以我应该是喜欢的吧,从前我总是一个人看星星。” 费奥多尔没有回答,但隐约间,我感受到了他落在我面上的视线。只是在我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又将自己视线转向了别处。 “从来都没有人陪晴子看过星星吗?”短暂的沉默之后,费奥多尔才小声地问出了这样一句。 我琢磨了一下,认真回答道:“也不是从来都没有,虽然并不算是为了陪我,但我以前的老板曾经跟我一起看过星星。” “从我还在吉原的时候开始。那个时候我偷偷地在阁楼上哭,无惨大人大概是觉得吵,所以就上来找我了。” 天上飘来了一层薄云,侵染着天际的银河,却又在转瞬间被皎白的月色清洗干净。 “之后也有过几次,多半是我在任务中想要偷懒的时候——那位大人可以通过埋藏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窥知我们的所有想法,所以我每次想要偷懒,他都会跑出来监督我。”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的力量是鬼里最弱的,当时大人总是说我又笨又没用。仔细想想也是,在那位大人手下的时候,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派上过用场。” “我当时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地,生怕哪天大人会因为嫌弃我没用直接杀死我。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大抵是因为夜色让我格外安心,我竟就这么说出了一连串不着边际的话。 这样的话从前我是一 定不会跟费奥多尔说的。因为我想在他的面前保持自己强大的形象,我不想他知道我还有过那么弱小又惊惶的岁月。 但事实上我并不强大,而费奥多尔比我想象当中的强大。 就像这次对付阿列克谢的时候,是费奥多尔救了我。 虽然有点不甘心,可到了这个时候,我大概也没有什么虚张声势的必要了吧。 “所以那个男人……”费奥多尔轻抿了下嘴唇,垂下睫毛之前,紫红色的眼瞳当中似乎闪过了什么特别的情绪:“晴子当时是在跟那个家伙……交往吗?” “怎么可能!”我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是那位大人的下属没错,但那位大人的下属有很多啦,我只是中间最不起眼的一个——也是最派不上用场的一个。” “那位大人嫌弃我都来不及呢,交往什么的,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你是特别的。”费奥多尔却反驳:“晴子,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不然的话,世界上也不可能只剩下你一个‘鬼’。”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费奥多尔。 “之前阿列克谢收集的关于‘鬼杀队’的资料里有记载,说是在杀死‘鬼王’之后,世界上所有的‘鬼’都会随之消失。” 费奥多尔凝视着我的眼睛。 “但晴子没有消失。也没有变成人类。” “所以呢?”我眨了下眼睛。 “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只有那个男人吧。”费奥多尔看着我。因为身高的缘故,他看我的角度甚至有一点俯视。 而当这样的话从他的口里流淌出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 “晴子有说过,那个男人总说不喜欢弱小没用的东西,甚至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手下杀死。但就算他一直说晴子不够好,却也从来没有真的伤害过晴子。” “就像晴子总是在说会吃掉我,但晴子还是照顾了我这么久。” “因为已经习惯小费在我身边了。”我这样回答着。 “但晴子总是在保护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费奥多尔却不肯退让:“如果只是习惯的话,是不会想要保护的。” 我愕然地看着月下的少年。凉薄的光晕透过浅浅的云层,笼罩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在清冷的光晕下,费奥多尔的神情看上去似乎带着种莫名的执着。 “我也想保护晴子。”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认真说着: “因为我喜欢晴子。” 第35章 “……喜欢?” 当少年把这个词说出口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怔了一下。 我倒是对这样的词汇并不陌生,毕竟我出生在吉原,而住在那里的姐姐们天生就是靠着“讨客人喜欢”来维持生计的——虽然也会有像堕姬一样脾气不好的姑娘,不过那也只是因为对于堕姬来说,客人的喜欢无关紧要。 她也曾经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想要讨无惨大人喜欢,这样才能得到更强大的力量。 至少在我看来,“喜欢”本质上是用来交换的筹码。所以费奥多尔突然说出的“喜欢”才很是让我觉得困惑。 “小费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侧过视线,看着少年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的话脱口而出之后,少年眼中的光似乎稍稍暗了些。 天边飘来了丝丝缕缕的薄云,将月色也遮掩得更加朦胧。少年垂下了眼睫,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才反问:“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喜欢是可以用来换取好处的吧。”我眨了眨眼睛,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比如吉原的姐姐们,如果能得到客人的‘喜欢’,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还有堕姬也是,她说只要能被无惨大人喜欢,就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啦。” 稍微顿了一下,我挪开了视线,故作淡定地看向了夜空:“既然小费说喜欢我,那应该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吧?又或者想谈什么条件?” “嘛……不过如果是明天的午餐沙拉里不要放胡萝卜这种,我可做不到,因为小费最近太挑食了,冰箱里现在只剩下胡萝卜啦。”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情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我也说不清自己紧张的缘由,可就算我暗自调整了呼吸,心脏鼓动的节奏还是渐渐快到了我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 我不知道费奥多尔会怎么回答。 我甚至有点害怕他会回答出什么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来,尽管我也想要相信,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但费奥多尔没有回答。空气陷入了一片寂静,于是牵着天边云丝的风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在这样的静谧下,我心跳的声音也强烈得吓人。莫名的不安之下,我偷眼往费奥多尔的方向瞥了去,却看见少年正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见我看他,费奥多尔才轻轻地唤了一句:“晴子。” 少年 的唇角稍有些下垂,那张无甚表情的小脸看上去似乎带着种莫名的愠怒。但在他开口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却似乎听出了一点笑意。 “晴子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了?”我反驳。 “就算按照晴子的说法,也应该是说出‘喜欢’的我有东西想要给晴子才对吧。我喜欢晴子,所以会想要送给晴子礼物,想要保护晴子——这些跟力量比起来大概是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可能晴子自己都不需要,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把这些送给晴子。” 费奥多尔的眸光透着十足的认真,无知无觉间,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拉近了些。 心跳声变得愈发清晰,只是我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清这声音究竟是从我们谁的胸腔当中传出来的。 “但晴子对‘喜欢’这个词好像也带着什么误解。”少年的睫毛自然地颤抖着,于是紫红色眼瞳当中的光影也明明灭灭,让人捉摸不定:“至少我和晴子对那个词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喜欢’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什么交换,也没有索取和施舍,对于我来说,我只是觉得跟晴子一起生活很舒服,今后还想继续跟晴子一起生活,仅此而已。” “如果只是从这样单纯的角度考虑的话呢?晴子喜欢我吗?” 费奥多尔之前那一大段乱七八糟的推论简直就是在挑战我思考能力的极限,不过他最后给出的问题倒是并不复杂。 既然他说所谓的“喜欢”是生活在一起觉得很舒服的话,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不喜欢。”我认认真真地回答。 费奥多尔的表情似乎僵了一瞬,但我回答得格外理直气壮。 “因为跟小费生活在一起很麻烦啊!” 一面扳着手指,我细细数落起了跟费奥多尔共同生活时让人不愉快的一二三—— “我之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从来都不用花心思想着怎么做料理,给小费做饭什么的麻烦就算了,小费居然还挑食!” “阿列克谢送给你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部分你看都不看一眼,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帮你丢掉?” “平时出去打猎,小费连兔子都追不上,上次居然差点被一只猞猁咬伤,最后居然还要我来帮忙,明明人家伊万和果戈里都可以打熊的!” “还有哦,最近小费睡觉的时候总是抢我的被子,你就不知道反省一下吗 ?” “最重要的是……我是鬼诶!为了配合小费的生活习惯,我居然要在不能出门的白天起床,然后把美好的晚上拿来睡觉,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总之跟小费在一起的生活简直糟糕透了,完全谈不上舒服,所以这样看的话,我果然很不喜欢小费。” 费奥多尔的表情稍稍有点抽搐,不过最终,他也只是轻轻别过了头去,却没再说什么。 见他这副反应,我忽然觉得有点慌——虽然我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当面被说了“不喜欢”什么的,费奥多尔该不会觉得难过吧? 有些心虚地,我轻轻戳了戳他的肋骨。 “呐,小费,你没事吧?” 谁料想这一戳竟是把少年直接戳漏了气。 “没事。”少年满含着笑的声音响了起来,于是我也总算放下了心来。 所以说他也不会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谈呢。 我这样想着。 果戈里在我家里没住上几天就消失了,临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一声。那天我依照惯例做了四个孩子的饭,果戈里这一消失,饭菜自然有了余富。 好在那一天晚饭之前,费奥多尔才刚派了伊万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按照费奥多尔的说法,伊万这会儿正饿着,足以吃掉两人份的食物,于是原本属于果戈里的那份食物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了伊万的碗。 虽然晚饭后看到趴在沙发上撑得像个球一样的伊万我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费奥多尔说了没问题,伊万自己也说了没关系,所以我也没有多管闲事。 费奥多尔和伊万也有些许谋划,我没怎么去注意,却也知道这件事情跟眼下正岌岌可危的“死灵会”有关。 至于涩泽龙彦——作为一位被费奥多尔扣押的“俘虏”,涩泽龙彦受到的待遇按说已经相当不赖,但打从他看到我家的小木屋开始,那个有钱人家出身的少爷就满脸都写着嫌弃,包括我端上桌的饭菜,那个白毛少年也总是十分不屑。 而且最气人的是,这个少年嫌弃归嫌弃,吃穿用度却一向是一样都不落下,问他的时候,他回答得总是格外理直气壮。 “——既然你不喜欢吃这样的料理那你不要吃啊?” “我饿。” “——既然你不喜欢客房那你不要住呀!” “我困。” ……诸如此 类。 不过他背后毕竟搁着朵蓝色的彼岸花,所以我也犯不上跟他斤斤计较。 我是不想搭理涩泽龙彦,但是在自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那个白毛的少年居然主动跑到了我的面前。 虽然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倨傲。 “你只有那几套衣服吗?” “哈?”我有些不解。 不过涩泽龙彦说得没错,我总共也没有几套像样的衣服,就算来回混搭,一周里也总有两天要穿重复的衣服。 我好歹也是活了三百多年的鬼了,对于这些早就已经没了兴趣,所以在反应过来涩泽龙彦在说什么之后,我理直气壮地对了回去: “有什么问题吗?” “我设计了新衣服。肯定比你现在穿的衣服好看。”涩泽龙彦扬了扬下颏,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得意。 “……啊?” 这个展开方式我是万万没想到的,而在看到那个少年亲手做出来的白色碎花裙子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震惊了。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莫名的跃跃欲试,一双赤色的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情景反而让我有些局促了。 “那个……涩泽……君?”我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着少年:“这个裙子怎么说呢……” 话才说了半截,少年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出现了一点濒临崩塌的迹象,唇角不动声色地抽了两下,涩泽龙彦的眼圈甚至都有些泛红。 简直就好像是要哭出来了似的。 “啊,不没什么。”我连忙摆了摆手:“就……” “谢谢你。” 涩泽龙彦点在奇怪地方的技能点让我跟他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了不少,以至于他被家里人接走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点恋恋不舍。 看着他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留下的五六套衣服,我的心情多少有点微妙,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之后他每次委托费奥多尔帮他办事的时候,总会隔三差五地往我这儿寄上一两套新设计的衣服,美其名曰“额外的酬金”。 在涩泽少年的不断努力下,我原本寒酸的衣柜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涩泽龙彦的家人如约带来了蓝色的彼岸花。那种无惨大人带着无数手下寻找了千余年的东西,摆在那里的时候,看上去跟寻常的花卉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费奥多尔拿 着从阿列克谢那里得到的药方仔细调配了一番,竟真的鼓捣出了传说中可以让鬼彻底克服阳光的药。 时隔三百年,当我第一次走在阳光下的时候,心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大抵是因为我本身对于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多么执着,尽管在过往相当漫长的岁月当中,这都是我唯一确定的目标,可当这一切都实现了之后,我发自内心的感受大概就是“不过如此”。 “太好了呢,晴子。”费奥多尔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站在了我的面前。少年瘦长的身子在我的身前投下了一条长长的影子:“这样一来,晴子跟寻常人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所以我们……” “一起去镇上生活吧。” 少年的话并非说说而已。没过几日,他便带着我和伊万去了镇上。 因为“死灵会”的事情,眼下的小镇街头多少有些狼藉,偶尔出现的行人面上也都带着仓皇与不安。 “这片土地的罪……”看着这样的场景时,费奥多尔喃喃地说了句:“让我来为这片土地的罪献上应有的惩罚吧。” 我知道,费奥多尔来镇上并不只是想要搬家这么简单,或者该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费奥多尔应该不会主动提出“搬到镇上”这种事情。 而他的理由,即使是我也很快便理解了。 战斗进行得异常顺遂,不管是“死灵会”在内乱当中残存的势力,还是那些对“死灵会”的地盘虎视眈眈的其他组织,在两个少年和我的联手之下都完全不堪一击。 仅只花了一天的时间,我们便占据了“死灵会”原本的据点。 在过去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就算没怎么出门,费奥多尔其实也一直都在打点这件事情。他本就掌握着阿列克谢所拥有的全部情报,针对想要的势力,费奥多尔也会采取针对性的手段让对方效忠于自己——最不济他手下还有伊万这样一个强大的战力,只是收服想要的力量也并非什么难事。 费奥多尔,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经历了一番缜密的谋划之后,便直接成了这座小镇背后最大黑色势力的首领。 “不过我不太喜欢‘死灵会’这个名字。”在占据了那间本属于“死灵会”首领的办公室的时候,少年轻描淡写地这样说着。他抬手扯下了挂在墙上的“死灵会”的徽章:“我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没什么用的黑帮,而是足以扩散到街头巷尾任何一个角落的力量。” “街上随处可见的东西吗?”我歪着脑袋:“那除了人之外,大概也只有老鼠了吧。” “那么就把这个组织的名字稍微改动一下吧。”少年回过头,紫红色的眼瞳当中带着一点戏谑:“既然是晴子的提案,不如就把这个当成是组织的新名字吧。” “——死屋之鼠。” 第36章 比起森林里的小木屋,“死屋之鼠”的据点实在宽敞得有些过分。抛开前面用途各异的办公室和客室之外,后面首领和干部们专用的休息室也布置得相当华丽。 不过眼下的费奥多尔手下并没有什么“干部”,虽然姑且也有一众追随者,但那些人也都有各自的生活,所以会选择住在这座据点的,只有我、费奥多尔和伊万三个人而已。 “这里的房间居然比吉原还要多。”顺着走廊一路走下来,看着敞开的房门,我不由得感叹:“只有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该选哪一间了。” “所以这么多房间,随便住哪里都可以吗?”我侧过视线,随口问了句。 不过赶在费奥多尔开口之前,我又看向了某扇敞开的房门。里面是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 “——嘛,不过就算你说不可以也没用。” “就算小费是这里的首领也一样不能反抗我不是吗?毕竟小费打不过我!” “所以我不光可以随便挑选房间,甚至随着心情每天搬来搬去,小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 “就算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小费也依然是我的小费,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吧?” 故作轻快的步子也出现了一瞬不经意的迟缓,我我用视线的余光瞥着走在我身侧的少年。 其实从小到大,我搬过无数次家。但说起来有一点惭愧,直到现在,搬进新的环境的时候我依然不免会有一点点不安。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过往每一次搬家之后,都总要面对几乎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所以在搬进新的环境时,我的内心里才会下意识地出现那么一丁点的忐忑。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每一次的“改变”似乎都会让我失去什么。 ——我害怕那样的事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费奥多尔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突如其来的温度让我的身体下意识地震颤了一下,我侧过头,正对上了他头像我的视线。 “当然。” 少年轻轻扬着唇角,眼尾的线条在屋子另一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至少在晴子面前,我不会发生让你害怕的‘改变’。” “我才不会害怕!”我猛地抽出了手来,瞪了那个少年一眼:“哼,反正就算小费发生变化 ,倒霉的也不是我呀。” “我可是很强的,而且现在我连阳光和紫藤花都不怕了,完全成了无惨大人当年最向往的‘完美生物’呢!” “怎么样,小费想要试一下我的‘血鬼术’有没有长进吗?” 费奥多尔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神里也完全没有带上一丁点对我的畏惧或者求饶的意思——我也顿时有点泄气。 不过这家伙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用这样的方式冷处理我的虚张声势。 虽然我畏惧改变,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我觉得稍微变动一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某个穿着睡衣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挤上了我的床的时候,我的脑海当中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喂!”我直接抬手掀开了被子:“明明这里有那——么多的房间,你为什么一定要往我的被窝里钻啊!” “我说过我不会变的啊。”少年甚至都没有坐起来,乌黑而柔软的发丝就那么散落在了枕头上,他半侧着面孔,回答得理直气壮。 “……等等?”看着眼前这个占了大半张床的少年,我一时间竟然有点被噎到。 之前住在小木屋的时候,我们一向是直接睡在地板上的。虽然西伯利亚没有合适用来编榻榻米的蔺草,不过木屋的地板本来也不算很凉,铺上几层兽皮之后,直接睡在上面完全没有问题。 岛国出身的我多少有点榻榻米情结,加上费奥多尔一向也没什么怨言,于是当年改建房子的时候,我都直接拒绝了阿列克谢想要给我打两张床的提案。 ——也正是因为我们睡惯了地铺,所以对于费奥多尔的占地面积,我并没有多少实感,眼下被他挤占了我的床铺之后我才赫然发觉,这家伙真的已经长成很大一只了。 尽管他的身形很瘦,可眼下的他就算完全蜷缩起来也再不是我直接能抱在怀里的小小一团,在有限的面积下,他的存在完全就是在压缩我在梦境当中放飞自我的空间! 为了让我自己可以愉快地在床上翻滚,我果断决定把这个家伙丢出去,然而还不等我开口,费奥多尔便又说了一句: “既然我依然是晴子的‘小费’,晴子应该是不会赶我走的对吧?” “……” “等一下?” 我猛地转过头顶着躺在床上的费奥多尔:“你刚刚有自称‘小费’吧?” 少年怔了一下,随即那张表情也隐隐地有种要崩坏的架势。 掩藏在发丝下的眉梢稍动了动,沉默了片刻之后,费奥多尔闭上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翻了个身,只留给了我一个背影。 “怎么不说话了?呐,小费,反正已经叫了这么多年了,所以小费果然还是喜欢这个称呼的吧?”我不依不饶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我没有说喜欢。”另一侧传来了一个有些沉闷的声音。 “明明就是很喜欢嘛。”我往他的面前凑了凑:“反正我不会丢在一旁的只有我的‘小费’而已呢,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晴子!” 少年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幽幽地侧回头看着我:“这样的称呼并不适合我。” “俄国从来都没有这种称呼习惯,而且我已经长大了,现在还是‘死屋之鼠’的首领。” “那么你果然还是更喜欢‘大费’一点吗?”我眨了眨眼睛:“那从明天开始,我会努力记得……” “……算了。”费奥多尔打断了我,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随便你怎么叫。” “总之只要我承认我是你的‘小费’,晴子就不会让我离开的对吧?”一面这样说着,费奥多尔单手拉着被子的边沿,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 “嘛,是这样没有错啦。” “好吧,那我是晴子的‘小费’。”少年的声音透着种莫名的干涩,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不满的情绪:“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这样了,之后也会一直是这样。” “……咦?”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在我的床上裹着被子躺好了,耳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略带着鼻音的熟悉声音。 “那么晚安,晴子。” 第37章 在镇上的生活跟在树林里大不一样。 诸如狩猎和给费奥多尔准备吃穿用度这样日常非做不可的事情,在我们搬进城里之后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我们住的据点也有专门的人来定期打扫,完全不需要我来考虑。 因为已经不再畏惧阳光,所以就算我整天在街头闲逛也没有关系,或者我可以选择在房子里抱着费奥多尔给我开发的电脑游戏玩上一整天—— 生活一下子变得无比轻松,所有以前需要花心思的事情都没有了,不过因为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日子又不至于显得太空寂无聊。 成为“死屋之鼠”的首领的费奥多尔坐在电脑前的时间变得比以前更长了,偶尔还会跟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在小房间里聊上几个小时。他并不介意我在一边听着,但他们聊的内容我大都听不太懂,所以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去搀和他的事情。 到了这个程度,我也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人悲伤的事实,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很多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我不清楚“死屋之鼠”是做什么的,黑帮又该是怎样的存在,我也不在意这些,总之只要费奥多尔那家伙不做出什么会影响到我的事情,那么他想做什么也由得他。 ——我可是很懒的,才不想为那些无聊的事情费脑子呢。 不过偶尔,在我走上街头的时候,也会听到那些平凡无奇的居民谈及关于“死灵会”的事情。 对于那些按部就班地只是为了活着就要竭尽全力的一般人来说,拥有枪|支和他们无法理解的强大能力的“死灵会”实在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我们刚搬到镇上的时候,那场围绕着“死灵会”的战斗才刚刚结束,整个小镇都还没有从战斗的阴霾当中走出来,那些行走在街头的寻常人类简直就好像是惊弓之鸟。 ——掠夺,占有,欺压,暴力。在那些人的眼中,“死灵会”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不过费奥多尔的“死屋之鼠”似乎与当年的“死灵会”并不一样。 虽然他们占据着同样的据点,费奥多尔所控制的势力范围甚至可能比“死灵会”还要庞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带给这座小镇的伤痕竟然像是被彻底抹平了一样。 小镇的生活渐渐地归于平静,也只有在街头最廉价的小酒馆里,偶尔会有些上了年纪的醉鬼拿着高度数的伏特 加,跟其他人吹嘘自己曾经亲眼目睹过的那些惨烈战斗。 “当时这个小镇简直糟糕透了。” 醉鬼的身躯庞大,整张面孔因为酒精的缘故而染得通红,舌头也变得十分僵硬,甚至连舌音都有些发不准。 “那时候,这个镇上完全被‘死灵会’控制了,官员和警|察|署都完全束手无策。那些家伙特别蛮横霸道,见到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当场就会动手砸掉,见到中意的人就会二话不说地抢走——” “我年轻时候有个女儿,长得像是精灵一样,十四岁那年被人抢了去,之后就……” 男人的表情有些扭曲,他猛地灌了两口酒,然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大概是四五年前吧,那个‘死灵会’突然就乱了起来,没过多久,他们就彻底从这个小镇消失了。” “真是让人畅快!” “只是如果他们能早一点消失就好了。如果没有遇到那样的事情的话,那孩子也到了该穿婚纱的年纪了啊……” “那孩子一定……” 酒馆当中来往的客人大都只把这个醉汉说的东西当成故事,但也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家伙,感慨于那个男人悲惨的际遇,所以胡乱上前安慰。 “不管怎么说,这个镇上再没有那样恶劣的黑帮了。” “现下的生活很平静不是吗?” “那样的组织都已经彻底从这个镇上消失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只觉得有点奇怪。虽然“死灵会”已经不在了,但费奥多尔的“死屋之鼠”可也已经活跃了足有五年,说什么那样的组织都已经从这个镇上消失了之类的话不会显得太奇怪了吗? “你们不知道‘死屋之鼠’吗?”我有些好奇地问出了口。 酒馆里的人都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我。 “东洋人?”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来自东方的奇怪传说吗?” “‘死屋之鼠’?听上去简直就好像是死老鼠一样,感觉有点让人倒胃口——” “……所以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回到据点之后,我跑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跟他转述了我在这一天里的见闻:“感觉镇上的那些家伙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死屋之鼠’的存在一样,小费你的组织也太没名气了吧!” 费奥多尔稍微垂下了视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家伙生长得太过迅速,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比我高出了一个头,导致我每次仰着头跟他说话总显得特别没有气势。 “我本来也没想过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几乎是很顺手的,费奥多尔将自己的手掌落在了我的发顶:“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晴子。” “都说了很多次啦!不要随便摸我的头!”我气得直跺脚:“不就是长得高了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借着这点高度差就随便摸头不会显得太狡猾吗?” “可是当年晴子就是这样做的啊。”少年耸了耸肩,完全无视了我的愤怒,反而变本加厉,甚至把我原本梳理得整齐的头发都揉乱了些。 “喂!”我顿时愈发爆炸:“你这家伙……” “晴子不觉得这样的场面有点似曾相识吗?”费奥多尔忽然弯了身子,将视线拉到与我平齐:“虽然稍微调换了一下角色。” “因为晴子最喜欢摸我的头,所以我在想,晴子应该也很喜欢这样的事情吧。” “我是想让晴子开心。” “……” “我才没有喜欢啊!”我猛地转过身,气鼓鼓地往自己的房间走:“我现在很生气,所以今天晚上你一个人去隔壁睡吧!” “但是听说今天晚上会下大雨,而且会打雷。”费奥多尔若无其事地追到了我身边。 我顿了一下。 鬼的五感比人类灵敏许多,所以雷声对于我来说实在是过分强烈的冲击,倒不是说害怕什么的,但是在雷声接连响起的时候,我总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可恶,所以这个小鬼是在威胁我吗? “好了晴子。”少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们的老朋友今天要来这里,晴子等下也跟我一起去见见他吧。” “老朋友?”我有些疑惑地仰头看向身侧的少年,却见他颜色偏浅的唇轻轻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紫红色的眼睛当中似乎也透着什么深沉的情绪。 “涩泽龙彦。” 少年轻吐出了这个名字。他转过视线看着我:“我们跟‘死灵会’不同,比起那些无聊的争斗,我们做得更多的是情报收集之类的工作。让有用的情报流向有用的去处,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因为情报这种 东西传递起来比实物方便许多,所以我们的业务范围并不止局限于一座小镇或者一个国家——当然,也会有些不方便通过线路传递的情报,那家伙这次也是为了那样的事情来的。” 说到这里,费奥多尔稍顿了一下,接着他忽然问了一句: “说起来,晴子有没有想过回日本?” 第38章 回……日本? 听到这样的句子从少年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竟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我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停顿了一瞬之后,我才赫然意识到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潜意识当中,“回家”这样的字眼已经不再会用来指代那片生养我的土地,而是那座森林里的小木屋,而是现在的那座“死屋之鼠”的据点。 是因为离开那个地方太久了吧,我在西伯利亚度过了百余年的时光,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人和事情,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醒来看着那个贪睡的少年在被子里团成个球的模样。 我似乎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费奥多尔当成了我的“家人”—— 但那片土地的确是我的故乡,至少在费奥多尔出现在我面前的一百年里,我还是时常会想着要回去看看的。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起先我担心自己应付不来鬼杀队的那些队士,所以在几十年之内都不敢回去,等几十年之后,那些家伙大约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毕竟那里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我还是时常会梦到吉原的事情,梦到无限城的事情,梦到夏日祭的花火和无惨大人穿着浴衣陪我穿梭在人群当中的身影。 我会梦到彼岸花田和神社,梦到童磨大人的寺庙,甚至会梦到江户时代穿着羽织的佩刀浪人和大正时期穿了制服的巡警。 那个时候的我也还是有一点想要回去看看的。反正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故土和在他乡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那样想着的我却一直迟迟没有动身,而等我遇到了费奥多尔之后,十几年间,我甚至连回去的想法都不剩了。 直到他刚刚提起来。 “小费想去日本吗?”我歪着脑袋,仰起视线看着他。 “大概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我想要去横滨看看。”少年颔首,并没有否认。 “横滨?”我眼睛顿时有些发亮。 我出生在江户城,后来改名叫作东京,变成鬼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也只在东京的周边活动。 大正的时候,火车和电车已经在城市里蔓延开了,所以我的活动范围自然也扩大了许多。与东京毗邻的横滨自然是我熟悉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这一百多年间横滨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想回去。” 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雀跃。 “我可以带你去吉原,也不知道那里现在还有没有像堕姬一样好看的姑娘了。还有浅草的夜集,之前跟大人一起去逛的时候看到过很多小吃的店铺,不过那个时候我吃不出味道,只是看其他人类的表情也知道的,那些东西一定很好吃。银座有几家点心店评判也很好,我现在恢复了味觉,所以想去尝尝看。” “现在还没到彼岸花开的时候,不然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们会在那里住到冬天吗?如果住得再久一点,我甚至可以带你去目黑川看樱花。那里不算太繁华,但樱花很好看。” 那些记忆在脑海里积压了太久,眼下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少年挽着唇角,眉眼间都染上了笑意。 “就是最近了。”他说:“我还要准备一下,不过花不了多少时间。” “小费也变得很能干了呀。”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我举起手拍了拍少年的脑袋。 费奥多尔没有躲闪,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一脸地不乐意。 他确实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啊。 我跟费奥多尔一起去见了涩泽龙彦。因为身上穿了那家伙送来的衣服的缘故,见到我的时候,那位少年满脸都是得意。 ——可恶,涩泽龙彦也长高了许多,算上在外面巡逻的伊万和偶尔出来刷脸的果戈里,有一个算一个,这群我记忆当中的小家伙现在全都比我高出了不少。 所以为什么只有我没有长高啊! 整个“死屋之鼠”现在就数我最矮,最近费奥多尔新抓来的苦力普希金体型甚至能装下两个我。 就很气。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把他们的腿一人锯下一截来,匀到我身上。这样费奥多尔就不会再随便摸我头了。 而那个少年竟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一样,他轻笑了声,抬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晴子在想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东方人的体型普遍偏小,听说横滨当地一个黑帮里的主力,现在身高连一米六都没有呢。” “稍微矮小一点也没什么,晴子的力量是最强的。” 虽然感觉 好像哪里不对,但我觉得费奥多尔应该是在夸我,因为他也知道我很强,肯定不敢在我面前乱说话。 于是我冲他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涩泽龙彦特地跑到西伯利亚来并不是为了给我送衣服,他是来找费奥多尔交换情报的。 “你说的那个可以化身‘虎’的少年的确就在横滨附近的那家福利院吧。”涩泽龙彦交叠着双手,生得比从前更为惊艳到面孔上却带着厌厌的神情。 “您这是在置疑我吗?”费奥多尔稍稍扬声。 “并不是。”白发少年轻叹了一声:“你的情报一向准确无误,但有时候会因为太精确了,反而会显得无聊。” “不过那个‘虎少年’似乎与其他异能者不太一样呢。”费奥多尔勾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异能者。” “说不定他会给您乏味的生活带来什么惊喜吧。” “如果能那样就好了。”涩泽龙彦垂眼:“不过横滨……吗?的确像是个有趣的地方呢。” “最近不是也有那样的传言吗。这个世界上有一本可以将写上去的东西变成现实的白纸文学书,那本书现在就藏在横滨的某处。” “诶。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闻。”费奥多尔点头附和:“消息还没有传得太广,但这是一位拥有‘预言’能力的人读到的信息,所以应该是可靠的。” “涩泽君也想要那本‘书’吗?” “那本书能改变这个世界无聊又无趣的本质吗?”涩泽龙彦反问。 未及费奥多尔开口,涩泽龙彦又说:“我对那种东西并没有兴趣,把想象的东西变成现实什么的,这个世界上不就更没有能超出我预想的事情了吗?” “说的也是。”费奥多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道。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跟晴子去横滨的事情还要拜托你了。” 第39章 我对钱没什么概念,但我知道涩泽龙彦很有钱。 他不光拥有属于自己的游轮,甚至在横滨还有一座私人港口—— 我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不过费奥多尔姑且跟我提过一句,说是因为有涩泽龙彦和他的私人港口在,就算我没有这个时代通用的身份信息也可以随随便便出入国境。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涩泽龙彦,真的很好用。 不过费奥多尔说是有什么必须要处理的事情,但好用的工具人涩泽龙彦先生则是着急前往横滨寻找自己想要的异能,所以结果就是,涩泽龙彦一个人坐着自己的小飞机先一步去了横滨,而我和费奥多尔登上前往日本的渡轮则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我对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什么异议,反正我回那个地方的心思也并不急切,而且我毕竟已经离开那里一百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六月中,我跟费奥多尔和“死屋之鼠”里其他的几个重要员工给伊万庆祝了二十岁的生日。自从被切除了所谓“感受痛苦的部位”之后,那孩子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但看着他脸上时刻带着的满是幸福的笑,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这次去横滨,除了我之外,费奥多尔没有带其他人过去。我不太清楚他具体想去那边做什么,不过我倒是并不排斥跟这孩子单独相处。 只是涩泽龙彦的游轮未免有些过分宽阔,只有我和费奥多尔两个人,实在显得有些寂寥了。 进了七月之后,就算是西伯利亚也多少有些酷热,照在甲板上的太阳简直就好像是要将人彻底融化掉一样。客舱里虽然姑且有空调,但因为空间狭小而闭塞,空气不免有些发闷。 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样的环境对于费奥多尔来说似乎并不友好。航行开始不过几个小时,费奥多尔的脸色看起来就比寻常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一向颜色偏浅的嘴唇甚至都褪成了纸一样的白色。柔软的发丝下隐约沁着细密的汗珠,尽管房间里的温度并不算高。 “……你还好吗?”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的心思也不由得揪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跟一群想去海外讨生活的流浪汉一起蜷缩在客船的底层货舱里的场景。那个时候也有些人出现过这样的症状,不过在闷热又狭小的货舱里,没人能应付得了这样的事情,所以等待那些人的结局毫无疑问—— “小费你振作一点啊!你该不会死在这里吧——” 趴在他的床边,我死死地攥着少年的手。 结果床上虚弱无力的费奥多尔白了我一眼。 “晴子,你在担心什么?”有气无力的,少年冲我说了句,他从我的手里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轻轻落在了我的发顶:“我只是有点晕船而已。抽屉里应该有备用的药,能麻烦晴子帮我倒杯水吗?” “……哦。” 我照着费奥多尔的话给他准备了药片和水,吃过药之后的费奥多尔脸色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 “晴子刚刚有在担心吗?”倚靠着床架,少年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办法啊,谁让小费是那——么柔弱的人类呢。”我小声嘟哝一句:“不过我才不会觉得在乎啦,只是觉得,既然小费是因为我才想要去日本的,如果在船上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我岂不是要负责?” “嘛,虽然就算我完全不负责也没关系,反正不管是伊万还是普希金都打不过我。” 床上的少年轻轻笑了一声。 “不过我还是希望晴子会对我的事情负责呢。”隔了一会儿,耳边才轻飘飘地传来了这样一句。 因为需要靠药物来维持自己的身体状态,整个旅途当中,费奥多尔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太清醒,于是我只好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事先给我在手提电脑上准备的游戏。 好在我们出发的城市新伊尼亚距离日本不算太远,几天的航程之后,我和费奥多尔终于重新踏上了坚实的陆地。 与记忆当中的城市大相径庭,站在港口边上,远眺着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我一时间竟然生出了一点不知所措。好在一旁的费奥多尔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才总算回过神来。 一百年的时间足以带来太多变化,不管是日本还是我自己。但也有未曾改变的东西。当带着热气的海风扫过我鼻尖的时候,那种莫名的亲切感并不是虚假的。 这里是我的故土,就算已经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这里也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不过当我跟着费奥多尔一并走上横滨街头的时候,却发现这座城市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繁华。宽阔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甚至比深夜的小镇还要不如。街旁林立的高楼也都带着沉沉的死气,路面和两侧的行道树上都带着些焦黑的痕迹,竟像是才经历过战斗的战场一样。 “看来 已经开始了呢。”费奥多尔轻声喃喃了句。 “什么?”我不解。 “有一位富豪离奇死亡,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为了争夺那批财富,游走在黑夜的横滨的地下组织全部都行动起来了。” 费奥多尔解释道:“看起来就算是一般人也被这场争斗波及了。” “那不是很危险?”我不由得小声惊呼。 “的确。”费奥多尔轻垂下了睫毛:“不过这样的时候最适合调查些事情。” “而且有晴子在,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不是吗?” “所以你又把我当工具人保镖吗?”我停下了脚步,火气几乎是瞬间就升腾了起来。 “但这里是晴子的故乡呀。”费奥多尔回答得理直气壮:“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目标比较小,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我气得直接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就想离开——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而且我很清楚,费奥多尔肯定有一百种方式哄我回去。 但我才不会轻易原谅他呢! 想要我原谅他的话,除非…… 脑海里还在琢磨着该怎么从费奥多尔的头上敲诈一笔,然而在我转过身的一瞬间,思绪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切断了一样。 我错愕地盯着某个方向,视线的尽头是个藏在阴影当中的家伙,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即使隔了很远,我也依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格外熟悉。 ——是那双漂亮的梅红色眼睛。 第40章 见我突然转头,视线的主人怔了一下,旋即稍稍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却又像是好奇一样地往我这边偷瞄。 我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不得不说,那双眼睛的颜色和目光实在太像是记忆当中的某个人了,可那个人早就在一百多年前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完全没有出现在横滨街头的可能性。 况且就算退一万步讲,倘使他可能出现在这里,在见到我的时候也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因为,无惨大人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避退或者躲闪,他的目光从来都是坚定而冰冷的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打算再去理会那个角落里的家伙,可在我挪开视线的时候,那个蜷在墙角的人竟自己主动走了出来。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几乎分辨出本来颜色的衣服,蜷曲的黑色短发蓬乱地贴在他的额前,一张小脸也是脏兮兮的,梅红色的眼睛透着些阴沉,但却已经是他整张面孔上最明亮的地方了。 像个小大人似的,他一脸严肃地走到了我跟前,仰着头,用格外强横的语气开口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愕然。 虽然样貌有着微妙的不同,可这个男孩子说话的口吻简直跟某些人一模一样。 “你是谁?” 见我没反应,他又问了句。 眼前的这个家伙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男孩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他并没有我的记忆,而在西伯利亚逗留了百余年的我当然也不可能见到过这个不过五六岁的男孩子。 可那个名字却竟没来由地在我的喉间打转。 “无惨……大……” “你知道我的名字?”小男孩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那双猩红的眼睛当中也透出了更深一层的审视:“你果然认识我。” 我瞪大了眼睛。 “晴子?”察觉到我异常的费奥多尔立刻赶到了我的身边,冲我伸出了手。 而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水声,像是在寂静当中水滴敲击着水面一样。 接着,我看到了那个蹲在路边的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女。 “啊啦,没想到你竟然会回到这里,而且还站在了阳光下。” 少女黑色的短发修理得齐整,只是头上的纸冠微有些歪斜,她歪着脑袋,娇俏地望 着我:“真是好久不见了呢,银竹。” “绯?”我的注意力也顿时被那个少女吸引了去。 我全没想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还能遇到从前的熟人——可仔细想想也是,绯是已死的魂灵幻化的神器,自然与神明一样可以长存于世。 不过我跟绯和她的主人夜斗本来就不算熟悉,只是在彼岸花田里偶然间遇到过几次,说过几句话而已。是而经过了百年的岁月,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曾经认识过那样的家伙了。 “是晴子认识的人吗?”费奥多尔顺着我的视线看向了蹲在一旁的绯。 “晴——子。”听到了费奥多尔的声音,绯忽的站起了身,轻轻跃到了我的面前:“还真是狡猾呢,可以那么若无其事地顶着其他的名字生活下去。” 关于神明和神器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太多,之前绯倒是跟我提起过,当一个神器被多个神明赐名的时候,就会变成有失忠诚的“野良”。 绯自己就是野良。她身上印刻着不知多少神明赐给她的名字。 “但神明只有在想要使用神器的时候才会给神器赐名吧?”那个时候,我是这样对绯说的:“是因为绯太厉害了,所以那些神明都希望绯能在自己的手下派上用场。” “我很羡慕这样的绯,不像我,明明那位大人给了我名字,可在那位大人手下,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绯自己有时候也会很在意“野良”这个身份,所以除了那次之外,我从来都没有跟她提起过关于名字的事情。 现下她忽然提起,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笨拙地解释道: “晴子这个名字是我的本名,是无惨大人给我取名之前就一直用着的名字。无惨大人已经不在了,所以……” 绯忽然掩面笑出了声。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呢。”她用那双晶亮的眼睛看着我:“不过名字的‘咒’才不会那么轻易地斩断,更何况那个男人在‘咒’间又注入了生死,所以这样的‘咒’被带入轮回也并不奇怪不是吗?” “诶?”我一时间有点不能理解。 绯用眼神指了指我身旁那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 “你是说……” 心底的惊愕愈甚,我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消化掉这样庞大的信息量。 名。咒。生死。轮回。 这样的东西远远超出了 我能理解的范围,可现在,那一切运转的结果好像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土御门月暗,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吧。”绯抬起袍袖半掩着面孔:“这是我从他那里听到的趣事,说是当年那位鬼王大人曾经请他为一个由他赐名为‘银竹’的鬼添了一道生死咒,这样一来,除非是他的命令,否则任何人都没办法杀死你。” “月暗先生说,那位鬼王大人是觉得‘银竹’的力量太过弱小,所以才会专门添上这样一道咒术作保,但我真没想到,在最后的关头,那个男人竟然会用这道咒术保住你的性命。” “咒术自身度了生死,所以也会跨过轮回——所以他再见到你的时候才会觉得熟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地认出他。” 身体不自觉地有点颤抖,尽管绯说的那些话我也只听了个一知半解而已。 但我听懂了一件事情。如果她没有在骗我的话,那么我能活到现在就完全是多亏了无惨大人为我取的“名”。 因为我是“银竹”,所以才有机会活到现在,甚至找到了蓝色的彼岸花,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生活。 “你现在的生活都是因为‘银竹’这个名字,但现在的你用的名字,似乎是‘晴子’呢。” “总觉得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同时顶着不同的名字,我们都是这个世间最不值得信赖的‘野良’……” “这位小姐,非常抱歉打断了您的话。”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下一个瞬间,肩头也被人轻轻揽住。当这对于鬼来说有些灼热的体温彻底将我包围的时候,我的心情好像也总算从震惊当中稍稍平复了些许。 “请不要把晴子跟你摆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绯。 “至少我会完全信赖晴子,因为晴子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第41章 “家人。” 绯依然是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究竟是家人还是趁手的道具呢?” 肩上的力量稍稍收紧了些,但不等我和费奥多尔开口,绯却先一步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够得到蓝色的彼岸花。”她扬唇看着我:“这份力量的确可以让你成为超越人世间存在的生物,但也正因为你超越了世间的存在——” 稍顿了一下,少女眯起了眼睛: “违背了天道伦常的东西,‘天’会容许你在这个世界上逍遥吗?” “祂早晚会发现你的存在,到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绯的话音落下之后,空气坠入了一瞬的安静。虽然是相当轻快的语气,但她话里透着的寒意却是连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得到。 但我的心情却是出奇地平静。反手握住了费奥多尔搭在我肩头的手,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歪着脑袋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绯。 “所以绯的意思是,‘天’祂会想要杀死我吗?” 对于天道的事情我了解得并不算很多,不过我姑且曾经目睹过“天”对失格神明的处罚。 那是江户时代的事情,阴阳师土御门月暗想要替府月藩的藩主望月正宗打造“死者之国”,为此联合了一位神明。事情败露之后,月暗先生自己糟了反噬,彻底魂飞魄散,而那位帮过他的神明也一并遭受了“天”的审判。 如果绯说的是事实,“天”当真想要肃清我这种特别的存在的话,那么我大概一定没办法逃脱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这样说。 见我就这么没了下文,绯的表情似乎有点僵硬,她轻垂下眼,静默了一下后问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我会想办法的。”我认真地回答道:“小费也会帮我想办法,他脑子很好用,说不定能把问题解决掉呢。” “所以你就打算仰仗一个人类?”绯的声音忽然扬起了些,再看向我的视线也带上了一点锐利:“但你的性命并非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你身上带着‘生死咒’,这也同样是‘天’的禁忌,如果你死了,与你绑了这道咒术的人也要一起魂飞魄散。”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所以我才想要跟小费商量呀。” 绯的动作僵了一下,带笑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点微 妙的崩坏。隔了一会儿,她才颓然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我姑且可以跟你说上一句,这件事情上,我和父亲大人大概能够帮到你,如果你想通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话音未落,少女的身形便忽的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如同她的出现一样毫无征兆。 “总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我小声咕哝了一句,又看向了身旁的费奥多尔。 “我想你并不需要在意那么多。晴子。”费奥多尔轻轻拨开了我耳侧有些散乱的碎发:“那家伙的话里有一大半是在说谎。” “她大概是觊觎晴子的力量,所以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你加入他们的队伍,恐怕对付什么‘天道’本身就是他们自己的愿望吧。” “小费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吗?”我有些惊讶。 少年却是轻挽了唇:“关于这个国度的神话我并不算了解,但这种事情从那个人说话的方式就可以推断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 “如果能够得到那本‘书’的话,那么这件事情大概也可以被解决吧。” “所以晴子并不需要为她说的话困扰。” “我本来也不会为天道这种我自己没办法掌控的事情困扰啦。”我耸了耸肩:“不过比起‘天罚’什么的,我在意的果然还是……” 视线斜斜地向下扫去,我看向了某个还站在原地的黑发小男孩。 他并没有对绯的出现和消失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情绪,只是轻轻蹙着眉头,表情看上去似乎带着一点不耐烦。 不过他并没有强行插|入我们的对话,却也并没有因为对话的内容太过繁复无聊而先一步离开。 我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小家伙。他并非是当年的那位杀伐决断的无惨大人,但他的身体里又确实栖居着属于那位大人的灵魂。 他不记得关于“鬼”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会觉得我很熟悉。 “晴子打算把他带回去照顾吗?”费奥多尔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没来由地沉了些。 “我……” “不需要。” 却是无惨先一步做出了回应,他仰起头,斜着视线看着费奥多尔,语气颇为不善:“我为什么要听凭你们的安排?” 费奥多尔的 动作顿了一下,撇了下嘴,没说什么。 而无惨则是转过自己梅红色的眼睛,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不过我倒是可以容许你跟我回去。” “既然你跟我之间存在着什么特别的关联。” 男孩的声音清脆,语气却带着种与外表极度不相符的倨傲。他轻扬着下颏,仿佛这样就能显得更有气势些似的。 “当然,只允许你一个人跟过来。” 费奥多尔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披风下的手也微微动了动。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自己的手伸向无惨—— 他的异能是可以杀死触碰到的东西,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能力,但有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暴走,所以费奥多尔从来不会去触碰除了我之外的人,除非他想要杀死那家伙。 现在的无惨只是个普通人类男孩而已,当然抵挡不了费奥多尔的异能,而更糟糕的是,费奥多尔的异能是被动技能,也就是说一般人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误触了他而被异能杀死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就算为了无惨的安全考虑,我也肯定不可能把他带在我自己的身边。 况且回想起跟费奥多尔经历的那些辛酸岁月,我也实在不太想再养一次五六岁的孩子,是而就算我跟无惨之间有着那样一道“咒”存在,我也完全没有考虑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性。 “嘛,不过既然你都那么说了,就让我先把你送回家吧。”我凑到了无惨面前,蹲下了身子,侧头又看了看费奥多尔:“小费可以先去住处安顿啊,等收拾好了再来接我回去。” 费奥多尔似乎是打算说些什么的,可他的声音却并没能传到我的耳中,因为他嘴唇颤动的时候,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机|枪声。 第42章 即使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我依然不太习惯枪|战这样高节奏现代化的战斗方式。 不过出于一种面对危机时的本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戒备状态。抬手将身边比我高出许多的少年扛了起来,我正准备往不远处的掩体背后躲闪,一低头却见无惨正拼命倒着那两条小短腿跟我往同样的方向冲去。 于是我顺手也揪住了他的衣领,将那个小家伙也一并拎去了安全的地方。 “晴子……”被我扛在肩头的费奥多尔闷闷地叫了句,语气里老大的不满意:“我自己也可以的。” 而另一边被拎着衣领子的无惨挣扎得更为直接——“你放我下来!” “你们两个不要吵啦!” 躲在墙根底下,我把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放了下来:“这么危险的时候,当然要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 “我跑得比你俩都快,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你俩搬过来,你俩可要好好感谢我。” 费奥多尔:“……” 无惨:“……” 俩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黑,正在他俩无语的时候,外面的机|枪声却已经连成了片。 不过好在这枪声也并非是针对我们,而是两伙持枪的势力在外面交起了火。眼下在这座城市里,这样的战斗随处可见。 “是gss和港黑。”团子似的黑发男孩小声说了句,声音里似乎还夹了些不屑。 “那是什么?”我顺口问了句。 男孩用那双猩红的眼睛往我这儿扫了一下,眼神里透着些鄙夷。 “你们来横滨不也是为了这个吗?连横滨的势力情况都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说老实话,我连生活了几年都小镇上分布着怎样的势力都不清楚,更不用说横滨了——说到底,我压根也不知道费奥多尔来这里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又怎么样?他们很强吗?” 无惨别开了视线,满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模样。 “明明无惨也觉得他们没什么吧。那我为什么要记得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说得理直气壮,可视线的余光却也在不经意间扫到了战场的情况。 此刻双方交战得正酣,可就在枪林弹雨充满的战场中心,一个穿着卡其色长外套的红发男人正灵活地穿梭着。 机|枪扫 出的子弹像是刻意规避着他行进的轨迹一样,而男人的脸上也没有一丁点惊惶,深蓝色的眼睛里透着仿佛海底深处一样的沉静与冰冷。 他手中只有一把精巧的手|枪,没法像机|枪一样连发扫射,但子弹所指之处一向伴着血花与哀嚎。 我轻撇了下嘴巴。 “在看什么,晴子。” 察觉了我的视线之后,费奥多尔出声问了句。 “那家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指着那个红发男人小声咕哝了一句:“他是那个什么港口黑手党的人吗?” “是。”回答我的是一旁的无惨。 “那家伙看起来很厉害,一定是组织里的主力吧?” 我却是一脸怨念地看向了费奥多尔:“可是他看起来好高啊!” “说好横滨黑帮的主力一米六都不到呢?” “……?” 费奥多尔明显怔了一下,一时间竟没能说上话来,而我也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感觉有被小费欺骗到,所以我现在很生气。”轻鼓起嘴巴,我继续说着:“我决定今天都不跟小费说话了!” 一面这样说,我回身顺手将地面上的无惨端了起来。 “虽然我现在也分不清你到底算不算是无惨大人,不过不管怎么看,你现在都只是个普通人类小孩子而已。” 无视了怀里男孩的挣扎,我自顾自地沿着道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总之外面好像很危险的样子,那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挣扎无果之后,黑毛团子也终于一脸不情愿地认了命,他撇着小嘴,眉头拧的好像能滴下水来。 静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有些尖锐地问了句:“你有什么事吗?为什么还跟着我们?” 跟在我背后的高个子少年反驳得理直气壮:“我没有跟着‘你们’。我只是跟着晴子。” “这座城市这么乱,我不放心。” 我本能地想要顶回去的,讲道理,就刚刚那一场骚乱里是谁保护着谁来着?什么时候轮到他不放心我啦! 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却忽然想起自己才刚说过了今天都不想跟他说话,于是我生生转回了差点望过去的视线,将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于是场面又变得极其安静,除了无惨时而发出的指路的声音之外,我跟 费奥多尔谁都没有再说话。 据无惨所说,他现在住的地方叫擂钵街。他没有父母或者其他亲人,之前姑且有个单身的流浪汉会分给他吃的和住处,不过“龙头战争”开始之后,那个流浪汉因为垂涎gss开出的条件而临时进了黑帮,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无惨当然也不会在乎那个流浪汉是死是活,只是那个人消失之后,他的生活似乎变得糟糕不少。 他身体并不算强壮,在贫民窟的孩子堆里不出挑,所以跟人抢东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更糟糕的是,他生活的自理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看着大垃圾堆一样的贫民窟里那个小垃圾堆一样的无惨的窝棚,我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算是对生活品质毫无追求的我,也不由得感叹,这个地方作为住的地方实在是糟糕透了。 “你就没想过去福利院一类的地方吗?”我问了句。 结果无惨白了我一眼:“我为什么非去那种地方不可?” “……” 所以我也知道以他的心性恐怕不会乐于过那种看人眼色的生活,可我真的怀疑,再在这个小窝棚里带上几天,这个小家伙说不定会染上什么可怕的病症—— 想要把他带回去照顾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讲道理,虽然我勉强把费奥多尔养大了,但中间遭逢的那些麻烦事我完全不想再经历一次。 更何况那可是无惨大人!就算只是个小孩子,可看到他那双眼睛的时候我总还是有点怂,完全不敢像怼费奥多尔那样怼他。 让我照顾他不得把我憋屈死啊!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了个奇怪的身影,那家伙身上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脖子上缀了块不大相衬的白围巾。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拎着油漆桶,正在贫民窟的街头刷广告—— “专业实现各种心愿,随叫随到,只要5円钱!” 第43章 我觉得这个刷广告的家伙挺有意思的。 因为正常人也不会在贫民窟这种地方刷广告吧!就算他开的价钱真的很低,可对于贫民窟的人来说,钱这种东西本身就算得上是奢侈品了,怎么可能用在吃穿以外的地方上? 我在吉原的时候也见到过那些从贫民窟里逃跑出来,为了活命不得不出卖自己的人,所以贫民窟不相信广告这样的道理连我都懂—— 于是我有些好奇地往那个刷广告的家伙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大约是察觉了我们的出现,那个穿着靛蓝色运动衫的青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往我们的方向稍转过了脑袋,于是我看清了短发下面那张俊秀的面孔。 这家伙生了张娃娃脸,眉宇间还带了点天然的稚气,一双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了西伯利亚小镇上最有钱的富豪家里那只哈士奇。 或者该说,看到富商家的哈士奇的时候,我偶尔也回想起这样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在穿着打扮上变化很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夜斗?” 青年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放大,嘴巴也不自觉地渐渐张开,紧接着,他忽然把手里的刷子和油漆桶一丢,张开双手惊呼了一声:“银竹!!!!” “居然是你吗银竹!啊啊啊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呢!” 一面这样说着,夜斗小跑着向我冲了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被他丢出去的油漆桶在天上翻倒,散落的油漆洒了他一身,我现在只想离他远一点,免得油漆蹭我一身。 感觉到我的退避,夜斗倒是识趣地停下了脚步,只是嘴巴却还是委委屈屈地说个不停: “呜啊,连银竹你也变得这么冷淡了吗?明明之前你说过可以当我的信徒的——” 我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话我好像确实曾经说过,当时我问夜斗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拼命地做各种任务,夜斗一脸漠然地跟我说,他是没有神社和信者的祸津神,如果不帮人类实现愿望的话就会消失。 “原来是这样啊——没有办法派上用场就会消失吗?”我当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如果有信者的话……” 有些迟疑的,青年握了握拳头,却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 “要像童磨大人的教徒那样一直追随他的 信者吗?”我问:“不过我现在已经有了要追随的人啦,所以没办法帮到夜斗。” “不过或者我可以问一下那位大人,我可不可以顺便帮一下夜斗,如果我成为夜斗的信者,夜斗就可以做其他更喜欢的事情了是吗?”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我并没有向无惨大人征询过关于这件事情的意见,也没有真的成为夜斗的信者——因为信仰这种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 “这是谁?”费奥多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我的身边。 “这是……”我下意识地想要跟他解释,但才说了两个字,忽然想起我现在还在跟他单方面冷战。 于是我连忙闭上了嘴,佯作无事发生似的别过了头去。 夜斗歪着脑袋看着我,轻眨了眨眼睛,见我完全没有给费奥多尔介绍他的意思,这位当年的祸津神先生便主动凑到了费奥多尔的面前。 “我是夜斗,如你所见,是一位神明啦。神明现在可以帮你完成任何事情,只要你出五円——” 不止是穿着打扮上的变化,眼前这个青年甚至连言行举止间都跟我记忆当中的那个家伙大相径庭。 记忆当中的夜斗是祸津神,是听从人类的愿望替人战斗的神明。那个时候的他虽然也带着点天然的心性,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寡言的,完全不会像眼下这样跳脱。 当然,比起当年那副可怕样子,夜斗现在的模样更容易让人新生亲近,只是堂堂武神,为什么会沦落到为了五円钱在街头刷小广告?而且还是贫民窟的街头。 “因为我想要攒钱建一座属于自己的神社!”夜斗握紧了拳头,一脸激动地跟我说起了自己的梦想:“只要有了神社,我就可以接受供奉,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了!” “这样啊……” 听夜斗这样说,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加油。” “不过说起来,你跟绯是做了分工吗?刚刚我还在别的地方看到了那家伙,但她没有在帮你发广告就是了——” 因为在我的印象当中,绯虽然是野良,但大部分时候都在被夜斗使用,所以我顺口跟夜斗提了一句。 没想到话才刚出口,夜斗的表情却竟然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原本因为兴奋而显得天然的神情变得格外正经,那双眼睛当中也透出了认真的神色。 “她是对你说了什么吗?” “对啊,她跟我说了无 惨的事情。”我倒是并不会对夜斗这样的神情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对于我来说,他这样严肃认真的表情反而还更眼熟些:“他现在住在这附近,我才送他回去。” “你不知道那家伙住的地方有多糟糕,我有点想帮他找其他的住处,可他又不会听我的,话说回来,既然他是无惨大人的话,我也实在没有胆子对他下什么命令。” “可恶啊——不过……对啦!” 我的视线忽然扫到了夜斗才刚漆出来的广告:“夜斗既然是可以实现人愿望的神明,那我也可以许愿吗?” “夜斗可以帮我给无惨找一个合适的住处吗?不要福利院,要那种可以让他好好生活的地方——” 一面说着,我开始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却发现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根本找不出一枚用于许愿的硬币。 恰在这个时候,自我的身侧忽然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枚闪闪发亮的中空的硬币正躺在他掌心白皙的皮肤上。 我侧头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费奥多尔,对方却是轻轻别开了脑袋。 稍微迟疑了一下,我却还是伸手捡出了那枚硬币,一面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要以为你给我钱我就会对你说话啦。” “我可是说过一天都不会跟小费说话的,所以一定要凑满一天才行。” 少年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不过因为他没有转过视线,所以我一时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撇了撇嘴巴,把手里的硬币递向了夜斗。 然而夜斗却并没有去接我手里的硬币,他脸上还带着严肃的神情,一本正经地上下打量着我。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说了一句: “你身上的那道咒……或许还是解开比较好。” 第44章 咒。又是咒。 我是不知道横滨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设定,但是从我踏上这片土地以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多小时,碰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熟人也就算了,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在我面前念叨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啊! 虽然身为“鬼”的我早就已经脱离了寻常人类的范围,但我并非他们神道传统意义上的“鬼”,对于因果轮回阴阳术法这种东西不了解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对于我来说,想要做的事情从来只有按部就班地按照眼前的状态生活下去而已。 我垂着唇角,脸色也愈渐显得阴沉。但夜斗的表情却也没有发生变化,他依然用那双宝石般的蓝色眼睛看着我。 “所以你想说什么?我身上绑着的‘咒’什么的……” “‘生死咒’这样的东西本身就是违背天道正常运转的,当然,那家伙说的东西也并不都属实,只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天’或许会对你身上的这道‘生死咒’视而不见,也不会去刻意理会你获得永生这样的事情,但这一切消耗的都是你自己的因果,因为这道‘咒’的存在,你所面对的或许是比‘天罚’更糟糕的局面。” “这道‘咒’的因果或许会反噬到那些与你拥有羁绊的其他人身上,你的存在或许会让那些‘羁绊’成为不幸。” 夜斗的语声像是浸润了他刀刃的寒光一样,虽然我没能完全理解他在说什么,可只是听着他的声音,我便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股让人惊悸的寒意。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忽然有人从一旁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是在颤抖着的。 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当手掌被熟悉的温度包裹着之后,有了眼下让人无比安心的氛围的对比,我才更明显地感觉到了方才的自己是陷入了一种怎样的惊惶与不安。 稍稍侧过头,我看向那个站在我身边的少年,却见他面色凝重地盯着站在我面前的那位穿着靛蓝色运动衫的神明先生。 “所以说您一定知晓解决的方案吧。我相信您是无所不能的神明,虽然我并非生长在您所庇佑的这片土地上,但我想您应该不介意用自己的力量满足一下我卑微的愿望不是吗?” 一面说着,他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五円的硬币。 “我有一定想要去实现的理想,不过神明的存在应该并非是为了让人类不劳而获,这样的道理我姑且还是懂得的。所以我并不会为难您去为我的理想奔波,但比起理想,还有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 少年轻垂下了睫毛:“晴子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不希望她会遇到任何不幸。” “哪怕这件事情本身会让你自己遭遇不幸吗?”夜斗的眸光沉了些,虽然能感觉到五円硬币出现的时候他眼里出现那一瞬的蠢蠢欲动,但他的视线始终还是锁在了费奥多尔的身上。 “如果您说的是指‘反噬’的事情……”费奥多尔轻轻扬起了唇角:“那么我很荣幸,因为这证明对于晴子来说,我也是很重要的人吧。” “况且如果那道‘咒’可以被解除掉的话,那么我自身也就不会再受到什么影响了不是吗?” “因为是对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坏处的愿望,所以我才会希望您能够帮我们实现呢。” “不过如果是两个人的事情的话,您该不会要涨价吧?” 夜斗的表情僵了一下,似乎下一个瞬间,这副严肃正经的样子就要崩坏了一样,他连忙抬起了手,虚握着拳头轻轻咳了一下:“既然是一个愿望,那么当然只要五円钱。” 说话间,他从费奥多尔的指尖将那枚硬币捻了出来,轻轻抛起,又精准无比地接在了手里:“你的愿望我确实接收到了。” 眼下的气氛似乎显得有点奇怪,明明是我的事情,可不知为什么,我自己反而看起来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夜斗并没有察觉我的困惑,倒是费奥多尔轻轻俯下了身子,在我耳侧小声说了句:“总之这位神明先生是应允了要帮你解除掉那道束缚着灵魂的咒术呢。晴子会觉得开心吗?” “可是我有点不太明白……”我对上他的视线:“那道咒术是无惨大人找人替我下的,意思是只有无惨大人才可以自由操控我的生死,好像也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我才活到现在的吧,可是……” “说到底这件事情跟小费有什么关系呀?” “和我的关系……吗?”少年轻抿了下嘴唇,紫红色的眼瞳当中透出的光晕却意外地变得无比柔和。 “因为我喜欢晴子。” 他回答。 同样的话他之前也曾经说过,可当时的我并不太能理解“喜欢”的含义。 ——其实到了现在,我依然不太能理解,不过我有问过伊万和果戈里,也问过涩泽龙彦。 伊万说自己很喜欢费奥多尔,把他当成高不可攀的神明一样崇敬。而果戈里也很喜欢费奥多尔,把他当成可以带来惊喜的伙伴。涩泽龙彦也很喜欢费奥多尔,他还说他很喜欢我,因为费奥多尔会给他想要的情报,而我会穿他精心设计的衣服。 喜欢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我所见到的每一种喜欢似乎都不太一样。 但如果硬要说的话,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觉得跟那个人相处很愉快吧。 稍稍抬起了手臂,我在少年压低的发顶上轻轻揉了揉,挽起唇角,冲着他笑了起来:“我也很喜欢小费。” “我也很喜欢无惨大人,喜欢伊万和果戈里,喜欢涩泽君。” 我不会计算那些利害得失,但这些人构成了我现在的生活,而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坏。 所以我想我大概是喜欢这些人的,而从小到大一直在我身边的费奥多尔自然也要算在其中。 费奥多尔沉默了一下,倒是没有去躲闪我摸着他发顶的手,任由我将他的头发揉乱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缓缓向前凑了凑。 接着我的额前传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感。仿佛蜻蜓点水一样的轻触,我甚至怀疑那只是一瞬的错觉。 紧接着,耳际也被温热的气息包裹了,我听到了少年夹着笑意的气音:“晴子好像有说过的。” “今天都不想跟我说话了什么的——” “但这不是说了吗?” 第45章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于是那股几乎已经被忘得差不多的火气顿时再次“腾”地一下蹿了起来。 我忙往后退了半步,怒视着眼前的少年。费奥多尔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慵懒,只是眉梢与唇角不期然地透着一点促狭。 “晴子并不会真的生我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天边的薄云,细细碎碎地落尽了少年的眼中,被暖色晕染的紫红色眼瞳看上去格外明亮。 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表情。奇怪的是我明明是在生气的,可在他眼中映着的我却是嘴角上扬的模样。 这景象实在假的不行! 为了明确我的立场,我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拳头,往少年的肩头锤了一下。毫无防备的费奥多尔闷哼了一声,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见这家伙咳弯了腰,而且半天没有好转的迹象,我顿时也有点慌了,连忙又伸出手去扶他,结果才刚触碰到他,手臂上竟忽的传来了一个力量,于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面倒了去。 下一个瞬间,熟悉的温度变彻底将我圈在了其中。 少年弓着背,将整张面孔都埋在了肩窝,恰到好处的间隙让他胸腔里的鼓动听上去也很柔和,柔软的发丝扫过我颈侧,痒痒的,连带着心情也一并变得微妙起来。 明明他第一次像这样把脸贴在我颈侧的时候还是小到几乎可以一把抓起来的一团儿,抱在怀里的时候混像是个小小的火炉,可眼下的他却已经长大到可以反过来把我整个包裹在怀里了。 他的身体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当他的吐息扫过我颈窝的时候,我又恍然有种一切都毫无更迭的错觉。 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是这样陪在我身边呢。 似乎有什么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心底勾勒出了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然而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因为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咳。 我被这陌生的声音惊了一下,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之前就站在附近的夜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蹲在断墙上摇摇晃晃的穿着黑色长披风的少年。 他看上去似乎比费奥多尔还要年轻上些许,黑色微卷的头发随意地垂着,看起来似乎没有仔细打理过。一张满是少年气的小脸倒也相当精致,遗憾的是,那家伙的半边眼睛缠了绷带,而露出来的另 外一边眼睛里也写满了生无可恋。 “对于打搅了二位兴致这样的事情,我很抱歉。”见我扭头看向他,少年站起了身,从墙上跳了下来:“你们的口味可真特别,在这样毫无情调的地方也能玩得那么起兴。” 一面说着,少年向我们所在的方向踱了过来,看向我们的视线多少带了些审视。 我不知道之前的我和费奥多尔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也并不影响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不对劲—— 因为我跟费奥多尔所在的位置完全就是在一处不碍事的角落,这个家伙却一定要颠颠凑到我们面前来,还要说些个莫名其妙的话。 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突然打断我的事情,就算那个少年看上去眼睛有残疾很可怜我也不想原谅他。 不过就在我几乎要化身鼓了气的河豚的时候,一旁的费奥多尔却先我一步开了口。 “您的想法我也不是无法理解。”看着那个少年鸢色的眼睛,费奥多尔说得一脸的云淡风轻:“毕竟未曾经历过爱恋的人总会充满各种各样的幻想,甚至包括见面的场景和对方的形象,因为只有在这种氛围的衬托下才能让幻想看上去更真实一些。” 黑外套少年似乎是被噎了一下,紧接着,他原本毫无弧度的唇角忽然轻轻向下垂了些,却又骤然向上勾了起来。 “您可真是会说笑。”他眯起了眼睛,促狭地看着费奥多尔:“就算我没有经历过那种所谓的感情,但我至少也知道,在真正的恋人面前是完全不用那样小心翼翼的。” 费奥多尔眸中的光骤然暗了许多,眉毛也向中间拧了些。 “嘛,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兴趣跟你做什么恋爱烦恼相谈。”缠着绷带的少年耸了耸肩。待他走近了些,我才注意到他外套里西装的领口下面也压着一层绷带。 ——所以不只是眼疾,连身体都有缺陷吗? 大概是发现我的注意力完全没在他们的对话上,而是紧盯着那个少年的领口,费奥多尔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侧回头,从那家伙的眼中读出了莫名的怨念。 简直就像是吵架输掉的小孩子一样。 “所以我只是稍稍走了下神,小费就被人欺负了吗?”我压低了声音,眨着眼睛看向费奥多尔。 比起刚刚,少年的脸色要难看许多,而在这段时间里,费奥多尔只跟那个缠着绷带的少年聊过天,所以我觉得问题肯定只能出现在那 里。 然而遗憾的是,我并没有留意整个过程,所以也不知道费奥多尔究竟是怎么被人欺负了,现在的我能做到的大概只有安抚一下这个被欺负的小朋友了。 这样想着,我轻踮起了脚尖,抬手轻轻摸了摸费奥多尔的头:“已经没事啦,小费不要不开心。” “噗——” 缠着绷带的少年突然促狭地嗤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小费?这是你的名字吗?” “还真是意料之外的可爱呢。” “……” 费奥多尔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黑了,而我也对那个少年的态度相当不满。 “你这家伙对我取的名字有什么意见吗?”毫不犹豫地,我直接怼了回去。 笑弯了腰的少年连连摆着手:“不,没有哈哈哈——” “——这实在是个很好的名字啊。” 就算是费奥多尔,脸上的表情也不免出现了一瞬的扭曲,连开口的语气也变得尖锐了起来。 “所以您特地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玩笑话吗?” “现在横滨各势力都在胶着当中,身为港口黑手党准干部的您还有闲暇在贫民窟里闲逛。” “还真是,有恃无恐呢。” 费奥多尔的话音一出,那个少年脸上的神情也几乎在一瞬间变得端正了起来。鸢色的眸子比方才刚刚出现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他勾起了唇角。 “你果然认识我啊。” 他沉声说着: “那么事情就变得容易起来了呢——” 第46章 一直到了现在,我都分辨不清眼前这个周身缠着绷带的少年出现在这里的真实意图。 我向周围环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踪迹,而眼前这个少年的眼神虽然带着黑手党独有的狠戾气息,但我实在不觉得他孤身一人能把我们俩怎么样。 ——他可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残疾人,而且身上好像还带着伤,如果真动起手来的话,说不定费奥多尔一个人就可以把他打倒。 “有人在横滨公布了一条消息,说是某位异能者意外身亡,留下了五千亿的遗产,为了这笔钱,整个横滨陷入了这样的乱斗当中——”少年对费奥多尔开口说道,说的东西多少有些不着边际。 “为了追逐利益而进行争斗本来就是人类最喜欢做的事情。”费奥多尔随口应了句:“所以呢,您想说的是什么?” “这条消息的来源并不可考。”少年的眼睑轻轻垂下:“就好像有人在背后刻意遮掩一样,不管是那位死者的信息,还是发布这条消息的人的信息都始终藏在迷雾当中。” “所以这件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我在一旁听得多少有点不耐烦,这家伙完全就是一种故弄玄虚的口吻,东一句西一句,云里雾里地让人捉摸不透——我最讨厌这个样子了。 “这个问题或许您该问您身边的这位先生呢,可爱的小姐。”少年撩过视线向我扫了一眼,旋即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费奥多尔的身上:“问问他为什么想要在横滨掀起这样的纷乱。” 听他这样说,费奥多尔忽的轻笑了一下。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人类总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罪孽归咎于其他的事情上。” “明明是自己为了争夺财富而争斗不休,却要把罪责推给发布消息的人,甚至推给留下遗产的人。” “这里并非是审判的法庭,我也没兴趣去追究这场战斗到底是谁的罪责。”绷带少年轻眯起了眼睛:“我只是有些好奇,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小——费。”故意拖长了音调,他紧盯着费奥多尔的神情,稍顿了一下,他又添了一句:“或者我该用另外一个名字来称呼你。” “‘魔人’费奥多尔。” “港口黑手党的准干部太宰治先生。”费奥多尔也毫不迟疑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如果只是闲谈的话,不妨到此为止吧。” “这场战斗 并不会轻易结束,倒不如说现在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太宰治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继续逗留,他像是之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贫民窟的街头。 “准干部也是很厉害的存在吧?”当那家伙的身影彻底从我的视线当中消失之后,我仰头问身侧的费奥多尔:“那个家伙也是港口黑手党的人,但他……” 话才说到一半,身侧的少年忽然稍稍俯下了身,下一个瞬间,我只觉得自己的双脚直接离开了地面,于是原本的视野也顿时被拉高了一大截—— 我失声惊呼,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揽住了少年的脖颈,于是我听到了费奥多尔在我耳边轻轻说的一句: “这样一来,晴子就比那家伙高了。” !!! 我惊愕得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 许是因为我对这件事情的确很执着,所以才刚开口,费奥多尔那家伙就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可他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啊! 少年的力气其实并不算很大,抱着我的那两条纤细的手臂甚至还有些发抖,一张苍白的小脸此刻憋得红红的,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但他还是努力试图将我举得再高一点—— “……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我忙对他说:“万一伤到了哪里,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来照顾你。” 少年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似乎还想要坚持,只是不幸的是,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重新踩上地面之后,我听到了身前的少年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显然对于他来说,想要把我举起来这样的事情果然还是太吃力了。 “不过小费的主意好像很棒。” 我并没有立刻松开揽着他脖子的手,而是索性将自己的面孔贴在他肩头,顺势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如果被举起来的话的确就会高很多。” “等回西伯利亚之后,我让伊万来举我好了,他的力气比较大。” 费奥多尔的身体稍微僵了一下,下一个瞬间,自然落在我肩头的两条手臂忽然收紧了些许。 于是我便彻底贴在了他的身前。 “但是我不想其他人触碰晴子。” 贴在我的耳边,少年轻喃着:“我喜欢晴子。是希望晴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喜欢。” “我想要成为晴子 的恋人,想要站在离晴子最近的地方,想要成为唯一一个可以这样抱着晴子的人。” “我是在晴子身边长大的,对于我来说,晴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今后也想一直在晴子身边——” 我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当中。 我不知道费奥多尔所表达的感情究竟代表着什么,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该怎么应付这样扑面而来的感情。 虽然我已经活过了几百年,可没有人告诉过我喜欢和爱究竟代表着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会想要牵手,为什么会想要拥抱,为什么会想要用唇印和肌肤的碰触来表达亲昵—— 我大抵没有喜欢过谁,也不清楚喜欢和被喜欢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只是心跳莫名地有些变快,只是呼吸在不经意间带上了一点急促。 可我分明记得,我第一次将冻得冰凉的小家伙抱在怀里的时候,第一次在他的脸蛋上留下我的牙印的时候,第一次揽着他入睡,第一次给他梳头发的时候,我的情绪才不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变化。 ——是因为小家伙的身体变化太快,以至于给人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吗? 我晃了晃脑袋,任由少年的衣料蹭过我额前的皮肤。 这问题实在太过复杂了,我根本想不通。 “晴子并不需要纠结,也不需要立刻就给我答复。”少年的手掌轻轻略过我垂在背后的头发,他轻声道:“晴子肯陪我一起来横滨,我很开心。” “只要晴子一直在我身边就足够好了。” 第47章 “我当然可以一直在小费身边啦。”想也不想的,我这样脱口而出。 “因为我是‘鬼’嘛,完全不会生老病死,现在连阳光和紫藤花也不怕了,所以可以一直留在小费的身边。” ——这样的话才刚说出口,空气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当中。 费奥多尔抱着我的身体稍稍有些僵硬,接着,他将面孔埋在我的颈窝里蹭了蹭。 “那么晴子该怎么办呢?”很小声的,他在我耳侧轻轻呢喃着,像是夹带着叹息的呓语一样。 我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拥有无限漫长生命的我的确可以“一直”陪在费奥多尔的身边,我比他拥有更多的时光,可以看着他走完一生当中的每一步。 但他却没办法一直在我身边。因为他是人类,会生病,会轻易死去的脆弱无比的人类。 就算他跟我拉过勾,答应过我说永远都不会背叛我也是一样。 就算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他会一直喜欢我也是一样。 身为人类的费奥多尔的“永远”恐怕只有区区几十年,对于“鬼”来说,不过是宛如白驹过隙的一小段时光而已。 费奥多尔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他不可能一直都停留在我身边。 如果这是无从抗衡的自然法则,那么除了接受和顺从,我似乎也别无选择,可是一想到我要面对那样的未来,内心里竟忽然涌上了一种莫名巨大的不安—— 明明我自己一个人也曾经度过了百余年的时光,独自在森林的小木屋里,也完全没有想过要去找个人说话。眼下距离那段日子也只是过了区区十几年而已,但我竟然已经有点记不清当年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生活的了。 在脑海当中所有停留着的回忆似乎都有那家伙的身影。从随手就可以抓起来放在砧板上的小团子,到身材渐渐抽长,渐渐可以与我平视的小男孩,再到眼下这个高挑到足可以俯视我的少年。 他脸上的婴儿肥伴着稚气一点一点地褪去,眉眼也愈发精致,和着身体的生长,那道悄无声息地挤进我脑海当中的身影也渐渐膨大到了让人难以忽略的程度。 岂止难以忽略,现在的我能想到的全部也只有他而已。 我也想这个孩子能一直留在我身边,这个我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或者我可以尝试着选择用另外一 个说法来形容这样的情绪—— 我是喜欢他的。 的确从来没有谁教过我这样的事情,但在想通了某些事情之后,我忽然发现,这样的情绪大抵是出于人的本能。本能地想要保护,本能地希望能一直将他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本能地希望这样的时光能一直一直地延续下去—— 只是在想通之后,我就再没有任何办法能欺骗自己了。 心情在一瞬间变得无比低落,我无意识地蜷曲着手指,攥着少年的衣角。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少年忽然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个念头是伴随着意识一同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 “我很讨厌异能,讨厌那些无端又无谓的争斗。那些是这个世界的‘原罪’。” “什么?” 我跟不上他的话题,一时间有些不解。 “但是我遇到了晴子。”他继续说道:“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晴子,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不再说话了,任由他在我的耳边低喃。像是风吹过的声音一样,轻轻的,却无端让心跳的速度渐渐脱离了我的掌控。 稍隔了一会儿,少年才又说道:“我在寻找一本‘书’,一本可以将写上去的内容变成现实的白纸文学‘书’。” “我想用那本‘书’创造一个没有‘罪’的,没有异能者的世界,我想让世界变成理想中的样子,跟这个世界相比,我自己本身的愿望总是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但是如果……如果我能够得到那本‘书’的话。” 少年将双手落在了我的肩头,用手臂在我们中间撑开了一小段距离。他脸上的神情很是专注,一双紫红色的眼睛里也满是认真。 “至少在那其中留下一小块位置吧,我想在那里写下一直跟晴子生活在一起的结局。” 一面说着,他郑重其事地冲我伸出了小手指。 “这是我跟晴子之间的约定。” 费奥多尔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所担心的状况,他也一早就预料到了——他还费尽心思地想出了解决的方案。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远超出人类常识的东西存在着,比如说可以让人类变成“鬼”的药物,比如说可以让“鬼”克服阳光和紫藤花限制的蓝色彼岸花,比如说各种奇奇怪怪的异能力——所以这个世 界上会有那种可以把写上去的一切都变成现实的“书”也没什么好让人意外的。 虽然不知道那本“书”在哪里,我甚至没办法确定费奥多尔是不是真的能得到那样一册神奇的“书”,不过在看着他面对我的专注神情的时候,看着他向我伸出来的约定用的小指的时候,原本不安的内心也忽然变得平静了许多。 我也终于扯起了唇角,歪了歪脑袋:“那么小费想好要怎么去拿到那本‘书’了吗?” 少年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不自然。 “果然就算是小费,也没办法确定能够得到那样一本‘书’呀。”我笑出了声来:“因为那本‘书’看上去实在太厉害了,所以想要得到它的人一定不会少吧。” “嘛,不过既然是小费的话,那我勉为其难地帮你一起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我也伸出了自己的手,用小指勾上了少年的指头。 拇指相触的时候,我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张笑得灿烂的面容。 “有我在的话,就算有人来抢也没关系,我可是很强的,那些一般的人类一定没可能打得过我。” “不过既然我都帮忙了,那到了往上写内容的时候,也要把我想要的东西写上去哦。” “你想要什么?”少年问。 “我想要——”认真思索了片刻,我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数了起来: “我想去看花火大会,我已经一百多年都没有看过这个啦!想跟小费一起穿着浴衣去捞金鱼,想吃苹果糖和鲷鱼烧,唔——我还想……” 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我喜欢的场景,而其中最清晰的,却只有一件事情—— 想跟身边这个少年一起去体验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第48章 如果想要实现我们的愿望的话,首先要得先能得到那本传说中拥有神奇力量的“书”才行。但对于我们来说,想要得到和能够得到完全是两回事情。 跟着无惨大人寻找了几百年蓝色彼岸花的我对求而不得这件事情最为清楚,彼时拥有无限漫长生命的无惨大人都没能在有生之年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相较他而言,费奥多尔的生命实在是短得有些可怜。 就算有我在一边帮忙也是一样,我实在没有信心可以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帮助费奥多尔找到想要的“书”,更何况人类的身体本身也是脆弱的,谁也没办法确定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一个会先来。 “但就算是夜斗,也没办法直接帮小费把‘书’拿到手吧。”趁着费奥多尔去跟其他人见面的时候,我又单独找到了夜斗。 “因为这件事情的因果并没有那么简单。”夜斗这样回答。 “所、以、说、”我拖长了音调,有些不满地说着:“我并不懂什么因果的东西,夜斗只需要告诉我能或者不能就好了啊。” 蓝眸的神明脸上带着正经,他轻摇了摇头。 “嘛,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轻轻鼓起了嘴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指望夜斗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忙。” “关于我跟无惨大人之间的‘咒’,如果能够顺利解决的话,我的生死也就不会再被其他的东西所束缚了吧。”我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着。 “是这样没有错。”夜斗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不过在此岸已经没有能够杀死你的东西了。” “但是夜斗可以不是吗?”我眨了眨眼睛:“作为神明的夜斗,想要杀死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所以如果一直到最后,那个小鬼都没能顺利找到想要的东西对话——”我看着夜斗,让自己的唇角维持在上扬的状态:“我想委托夜斗,到那个时候把我也杀死。”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五円的硬币。 夜斗看着我的面孔,隔了很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句:“……其实你并不需要那么做。” “我的神器可以斩断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只要斩断了那些……” “但那样我会忘掉小费的吧。”我歪了歪脑袋:“然后再像从前一样,完全漫无目的地活下去。” 轻垂下眼,我深吸了一口气:“之前我的确是那样想的,只要活着, 总不会太坏,就算没有目的,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但活着本身也一定是相对来说比较好的事情。” “但我发现不是这样的。” 再次抬起视线,我直视着面前神明的眼睛:“活着是为了经历让人开心的事情,是为了遇到值得在意的人。我大概再也不会,也不需要遇到一个像小费一样可爱的家伙了。所以如果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那么我是不是活着也变得不重要了。” “未来的日子里一定不会有比跟他在一起的这几十年更好的时光了,所以就算不会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可惜。” 听了我的话之后,夜斗沉默了很久,接着他郑重地抬起了手,从我的指尖接下了那枚硬币。 “我明白了。既然你是这样想的话——” “那么你的愿望,我的确听到了。” 再见到无惨的时候,夜斗已经跟他说了关于“咒”的事情。其实这件事情跟这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并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他灵魂当中尘封着的那段关于前世的记忆在作祟。 于是在彻底斩断我与他之间的“羁绊”之前,夜斗暂时性地解开了无惨脑海里封印着的记忆。 恢复了记忆的无惨眼神与从前一样满是冰冷。只是看上一眼我便知道了,那的确就是我所熟悉的无惨大人。 “银竹。” 他这样叫我。 这是他赐予我的名字,也是我与他之间最深的羁绊。 我凑到了他的跟前,如很多年前一样单膝跪伏在地面上。只是因为现在的无惨大人身材实在矮小,即使我矮下身子,视线也依然只是与他齐平而已。 他迈步走到了我的面前,用那只小手轻轻撩过了我的头发,接着将手掌摊开在了我的面颊上。那是属于人类的手掌,带着比鬼的体温更灼热的温度。 “过去这么久了。”他说。 “是啊,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我说:“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鬼了。之前我混到了船上,独自跑到了西伯利亚,在那里经历了很多事情,遇到了很重要的人,也找到了蓝色的彼岸花。” “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多亏了您的帮助,因为您分给了我血,因为您用了特别的咒术,所以我才有机会活到现在,而且还能一直活下去——” “不过……对于我来说,就算不一直活下去也没有关系。我只想陪那孩子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就足 够了。” 无惨的脸色有点阴沉——不过他的表情一向如此,所以我也并不能从中判断他是不是因为我的话而生气了。 隔了很久,无惨才沉着声音说了一句。 “真是糟糕透了。” 语调里带着嘲讽。 “你明明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却竟然为了那家伙想要放弃。” “真是万分抱歉。”我本能地垂着脑袋。 接着,我在耳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真是如同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愚钝又天真。” 他的手掌缓缓向下,最终用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 其实以他的力量并不足以强迫我做什么,但我还是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了视线。 “鹤见晴子。” 他说,叫的却是我本来的名字。 “你大概永远也不会因为自己做过的蠢事而觉得后悔吧。” “我……”我不解。 “但这样就好了。” 他松开了手。 ——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的,以无惨大人犯下的罪责,本来甚至可能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但在他的一生当中,也曾经为某件不相干的事情付出了心血。 他用他最后的力量救下了我,于是他自己也得到了救赎,甚至只是过了百年而已,他便又能重新作为“人”存在了。 所以他才会说出“这样就好了”这种话。 夜斗斩断了我跟无惨之间的“咒”和所有“羁绊”,于是“银竹”这个名字也被彻底从我的灵魂当中抹除了。 而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记忆重新被封印的无惨只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小男孩而已。 在夜斗的帮助下,年幼无依的无惨被横滨的一个名叫“织田作之助”的男人收养了——说来也是凑巧,我偷偷跑去看无惨的情况时,竟发现那位织田作之助竟然就是之前我和费奥多尔在横滨街头看到的那个枪术很厉害的黑手党。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织田作之助并不是港口黑手党的什么主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底层成员而已。而且我也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位身高不满一米六的主力—— 费奥多尔没有骗我,那家伙打架很厉害,而且真的没有我高。于是我的心理也顿时平衡了很多。 我跟费奥多尔还 在横滨遇到了涩泽龙彦。他比我们提前了一段时间来横滨,不过看起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的样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甚至还挂上了几条浅浅的伤疤。 他来找费奥多尔是为了那个什么“龙头战争”的事情,虽然我没听明白他们说了什么,但据说这场纷争所争夺的“遗产”其实本来是他的钱。 对此我也多少有点同情,可我也没兴趣帮他把钱抢回来。 因为我在忙着帮费奥多尔寻找关于“书”的下落。 “已经是午夜一点半了,小费你再不来睡觉的话,当心像普希金一样英年早秃!”整理好了床铺之后,我戳了戳还坐在电脑前的费奥多尔的脸。 少年斜了我一眼,但视线很快又落回到了屏幕上:“马上就好了,晴子可以先去休息。” “我又不需要休息。我才不会像你们脆弱的人类一样秃头呢。”我嘟起了嘴巴,有点生气,但也知道,如果现在直接拔掉电脑的电源,说不定费奥多尔要多加几个钟头的班才能补回来。 于是我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费奥多尔身边,伸手挑起了他的几缕头发,歪歪扭扭地编起了小辫子。 “把头发编起来的话就可以看出你秃掉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啦。”一面鼓捣着他的头发,我这样说。 “熬夜并不一定会让人头秃,”费奥多尔轻垂下了唇角:“但是晴子再多扯掉几根头发的话,说不定我就真的会秃了。” 然而他的抗议完全无效,我根本就没有停下手里动作的意思。 “……” 少年轻叹了口气,看了看屏幕上的东西,终于还是无奈地关上了电脑。下一个瞬间,我原本正在他头上肆无忌惮的手也被捉了去。 紧接着,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我的唇角。 细软的摩挲顷刻间将灼热的温度送进了我的身体,而我并不退缩,反而伸手环住了少年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小费果然还是怕秃头吧。”良久,我才稍稍退开了些,促狭地对他说。 “晴子。”少年的语气有些不满。 但我并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于是温柔的情话也尽数融在了绵长的吻当中。 “不过不管小费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因为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正文完) 第49章 番外 龙头战争时期的横滨实在很无趣,每一天的天气都好像被不绝于耳的枪声蒙了一层灰色一样。 窗外的街道总是萧条的,偶尔有几个人影闯入视线也都行色匆匆,明明从建筑来看,眼下的横滨要比当年繁华了很多,可因为战争的缘故,这座港湾城市甚至要比西伯利亚的那座小镇还要冷清许多。 我不怎么出门,说老实话,现在的横滨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可在据点的卧室里窝着也是无聊。 有费奥多尔陪我玩的时候倒是还好一点,可是那家伙的小脑袋里还塞了件找“书”这样干系到我们未来的重要事情,导致他忙起来的时候我完全不好去打搅—— 结果就只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打游戏。 一两天我还勉强可以忍受,可龙头战争持续了两个多月也没有消停的意思,我觉得我自己都要被横滨湿咸的空气弄得发霉了。于是我终于忍不住跟费奥多尔抱怨了起来。 “所以好无聊啊!” 玩腻了游戏之后,我把费奥多尔专门给我准备的笔记本电脑丢在了一旁,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个滚。少年正坐在桌前撑着下巴,习惯性地把手指压在唇边,盯着屏幕一本正经地思索着什么,而我的抱怨声完全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顿时有点生气,“腾”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蹭到费奥多尔跟前,将自己的脑袋挤到了少年和电脑屏幕的中间。 “晴子?”少年看着我,表情似乎透着些许无奈。 “我在说我好无聊。”我鼓着脸颊又抱怨了一遍:“整天只能呆在据点里,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发霉啦。” 我正说着,少年忽然伸出了手指,在我脸上戳了一下,于是藏在口腔里的空气顿时漏了大半。 而这样的动作无疑会让我的怒火烧得更旺。 “喂!” “晴子不开心吗?跟我一起来横滨。”不等我发作,少年忽的说道。 “超级不开心!”我没好气地说着,一面也伸出了手,在少年精致的脸上揉捏了起来。 “所以晴子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少年没有挣扎,但许是因为我捏得有些用力,他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可怜。 “我……” 我一时间有点没了底气。 “是喜欢的吧。”睫毛懒懒地向下垂去,少年被我捏得扭曲的面上也带上了笑意:“我也喜欢跟晴子在一起。” “是横滨太无聊了——” 揽住少年的脖子,我靠在他耳侧小声嘀咕着。 “那我们去东京吧。”少年忽然说:“明天就去。” “——诶?” ——*—— 去东京的前一天晚上,费奥多尔难得地早早结束了工作爬到床上,反而是我因为过分兴奋而完全睡不着。 不过费奥多尔熬夜惯了,突然想要早睡也不容易,于是我索性缩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起了东京好玩的地方。 其实过去的那些事情,费奥多尔从小到大也听我讲了不少,而且他自己也经常到处搜集资料,所以我能讲出的大部分内容他其实都知道。 可他也不打断我,只是听我兴奋地回忆之前的事情—— 我离开东京的时候还是大正年间,那会儿街上已经有了电车,汽车是稀罕玩意儿,从街头巷尾的建筑到人们的穿着处处透着和洋折衷的影子。吉原的夜晚总是热闹非常,而浅草的夜集和银座的酒吧街也总是熙来攘往。 然而在看到林立的高楼和高矮交错的电车线路的时候,我一时间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街上的风景已经全然不是从前的模样,来来回回走动的也只有成片穿着黑白西装的“复制人”,电车的线路像是蛛网一样高低错落着,在林立的高楼中间,人的身影不免显得格外单薄。 “晴子也有很久没回来了。”走在我身边的少年握住了我的手。 “有一百多年了。”我轻声说。 “已经过了一百年,会发生变化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吧。”少年又说:“之前晴子一直在其中体验,所以感觉不到,但大正的东京跟江户时代的东京也不一样不是吗?” 费奥多尔说得没错,大正的东京跟我小时候的东京几乎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只是当时我自己也在“变化”当中,所以无从察觉。 现在的我突兀地跨越了一百余年的时光,会觉得眼前的景象陌生才是正常的——可我还是觉得心情很复杂。 我没想到这座城市会变得那么不一样。 吉原早就成了空壳。在被正式取缔之后,这里也渐渐萧条了下来,残存的几座用来铭记的建筑也因岁月的痕迹而变得斑斑驳驳,让人 完全无从辨别它从前辉煌时的模样。 从前经常跟无惨大人一起逛的浅草倒是依然拥挤,只是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拔高了很多,于是原本就狭窄的道路显得更加狭小。 雷门前的表参道两侧开满了各式的店铺,随着拥挤的人潮往寺庙里走的时候,我渐渐变得有些茫然。 ——虽然重新站在了这片土地上,但我好像已经没办法再“回到”东京了。东京都没有我熟悉的痕迹,而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 我跟那些背着行囊的观光客没有任何区别。 好在人群当中费奥多尔始终牵着我的手,少年的体温让我的不安也总算能消退些许。 来浅草寺许愿的人很多。这座寺庙也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光阴,所以人们更愿意相信这里真的有神明的庇佑——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神明,也不知道神明会不会庇佑我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但我其实不太乐于去相信自己抽中的签文真的会昭示自己的命运。 因为浅草寺里的凶签很多,而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我几乎把所有的“凶”签都抽了个遍,却是一次都没有中过“大吉”。 站在签筒前的时候,我本能地撇了撇嘴巴。 本来我也觉得抽签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这是我第一次跟喜欢的人一起来寺庙,万一抽中了不好的签,肯定会破坏心情。 正在我踟躇的时候,身边的费奥多尔却是先一步拿起了签筒。 长长的竹签掉落了出来,一端写着数字三十三。顺着数字取出了签文,上面印着四句汉文: 枯木逢春艳 芳菲再发林 云间方见月 前遇贵人钦 纸端还标了个“吉”字。 “是吉签!” 我全没有去理会诗文的内容,反正我也理解布料那种东西,总之既然是吉签,肯定是很好的话了。 可费奥多尔抽出了吉签之后,我的心情反而更加紧张了。我害怕自己的运气被他用完了,害怕自己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抽到“凶”—— 于是在拿着那支写着数字十二的竹签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去找对应的签文。 “呜呜呜小费你帮我看一看这个签是什么?如果是凶签的话就不要给我看了。”我把竹签放回了签筒,轻吞了下口水。 少年怔了一下,随即唇边 带上了一抹轻笑。他从架子上取下了签文,看了一眼,接着轻轻念道: “杨柳遇春时 残花发旧枝 重重霜雪里 黄金色更辉” 我听不懂诗的意思,反而更加忐忑,但费奥多尔全然没有将签递给我的意思。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索性伸手去抢下了费奥多尔捻在指尖的签,而在我缓缓将签展开的时候,纸端的“大吉”突兀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是大吉呢。”少年轻声说:“太好了。” 我惊呆了。这是我第一次抽到这样的签。 我不确定签文是不是真的可以预示我们的命运,但看着手上这张写着“大吉”的签文,我倒是情愿相信,我的运气真的有变得好起来。 或许是因为我的生活也跟过往变得截然不同的缘故吧。像是变得繁华的城市一样,因为费奥多尔的出现,我的世界当中也出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就算偶尔会遇到一点不开心的事情,两个人也总能很快地便把那些不快迅速丢开。 所以就算吉原已经不存在了,就算所有的鬼都已经消失了,就算曾经熟悉的地方已经变得再也回不去了也没关系,因为我自己也发生了变化,有了新的生活,而且如果硬要说的话,现在的生活可能远比过去还要幸运很多—— “是大吉呢!”我将签文收进了口袋:“嘛,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啦。” “因为我的运气当然是最好的啦!” 所以捡到了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