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蜜”码》 1 血案 舒适的卧室之中被褥凌乱,慵懒的睡意似乎还未从空气中完全散去,但穿着睡衣的女主人却已被紧紧绑在了屋子正中间的椅子上。 她的双手反剪绕过椅背,为防挣脱,又被单独绑了一圈,两只脚也被分别绑在椅子腿上,这副可笑的姿态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待宰的感恩节火鸡。她的嘴里塞着半幅毛巾,剩下的一半沿着下巴垂下来,随着拼命摇头的动作不停摇晃,朦胧的视线惊恐而绝望地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隐藏在阴影里的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压低了声音,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愣了愣,摇头的动作慌张地止住,连忙改成了点头,“呜呜”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溢出来,似乎方才那个问题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因而急于做出承诺。 但对面的人却毫不在意,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下一刻,闪着寒光的刀锋猛地刺入了女人的身体。 龙江市中心的商业区里,还不到上午十点,行人就已经摩肩接踵,嘈杂的音乐与鼓点声中,李非鱼避开了人群,孤零零地蹲在树荫底下,怀里抱着三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眼角下垂,神情困倦,看起来似乎只想回家睡觉。 过了好半天,最近的鞋店里走出来个高挑的中年女人,在门口站定,左右张望了一大圈,总算瞧见了快要在地上摊平的李非鱼,她拧起眉毛,快步走过去,拿鞋尖朝对方的小腿踢了一下:“做什么呢!站没站样坐没坐样!” 李非鱼含糊地“啊”了一声,慢吞吞抬头看了眼:“妈,出来啦。” 何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憋了半天,最后却只是往她怀里塞了只硬邦邦的鞋盒子,没好气道:“你看看你,成天散散漫漫的,眼看着再过几年就奔三十去了,还没完没了地让我和你爸担心!当初我就说让你换个工作,偏你爸惯着你,说什么事业是一辈子的事,要看你个人的爱好,行,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可你也得用心啊!你倒好,大太阳底下就这么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不认识的人见着你都得以为是街头讨饭的,谁能想到……” 没完没了的数落声中,李非鱼掩起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她无所谓地想,讨饭就讨饭吧,反正天底下能让父母觉得无可挑剔的,大约就只有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了。 想到“别人家的孩子”,李非鱼走神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早上出门时见到的那个男人,长得可真好看,高挑,挺拔,精悍,无论是英俊到近乎精致的眉眼,或是气质中并存的专注与疏离,都让他独特得像是出自大师手中的完美雕塑。 李非鱼颇觉有趣地在心里笑了一声。 何昕说到一半,没听见反应,猛一回头就瞧见闺女耷拉着眼皮,目光呆滞地落在地砖的接缝上纹丝不动,一股心头火猛地窜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警笛声飞快地逼近,刺破了周遭和谐的嘈杂,连满大街的音乐和专卖店小妹的吆喝声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住了。 李非鱼低垂的眼帘倏地抬了起来,她口袋里的手机同时开始了疯狂的鸣叫。 何昕脸色变了变,唠叨声戛然而止。 李非鱼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接听键。 “我先走了。”片刻之后,她把手机塞回衣袋。 何昕:“哎?” 她慌忙接过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不过是一闪神的工夫,就发现李非鱼的背影早已淹没在人群中了。 龙景花园是龙江市内的一处高档住宅小区,位于商业区边上,另一侧则是绿树成荫的人民公园,这样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住户也自然非富即贵。 可惜安保再好的地方也有漏洞,近几年来,最近的梧桐路派出所里已经存了十来份龙景花园的窃案出警记录。 李非鱼到了电话中所说的地址时,就见两名保安和几个物业人员正聚在别墅正门外交头接耳,离他们不远处,她的同事刚从警车上下来。 刘建国回头看了一眼匆匆赶来的李非鱼,走向人群,问:“谁是报案人?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在他询问保安的时候,李非鱼独自走到了别墅虚掩着的大门前。 她上下打量一番,鞋尖抵在门缝里,伸手按了两下门铃。 无人应答。 她便又屈指用力敲了敲门,清晰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响,却仍然没能唤来主人。 看来不是业主回家时忘记锁门了。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就听刘建国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嗓子:“8号别墅有人在家吗?” 仍旧没有回答。 刘建国往门内指了指:“进去看看!”又回头止住物业人员:“你们别往前凑,都离远点等着!”把人给支到了私人花园门口。 李非鱼用行动给出了回应,拉开门谨慎地走进去。 玄关处迎着门的木制艺术墙被做成了仿古的样式,阳光静静穿透了镂空的木格,在地上洒下错落的亮斑。 透过这些木格,能隐约看见右侧的客厅的桌椅东倒西歪,所有的抽屉都被拖出来扔到了地上,桌布和窗帘的束带也都让翻倒的靠背椅压在了下面。 刘建国跟了上来:“保安说巡逻的时候透过落地窗看见屋里一片混乱,绕过来发现小花园和房子的门都没锁,又联系不上屋主,这才报了警。唉,这小区住的人都有点来头,要真是被闯了空门,恐怕失窃财物少不了!” 李非鱼没有往客厅里走,先戴上手套拧开了左侧厨房的门,默默观察片刻,又去查看其他房间:“所以你说可能出大事了?” 刘建国正在按着物业给的电话号码再次联系业主,答非所问道:“刚问了物业,这家住的是夫妻两人,都四十多岁,没有孩子,男的是做生意的,经常十天半月不着家,女的是家庭主妇,小区都不常出——嘿!怪了,怎么一个都联系不上,不会是换电话号码了吧?” 边说,两人边上了二楼。 楼梯正对着狭长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间门,并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悬挂的鲜明风景画驱散了半密闭空间带来的压抑感。 李非鱼抬起头,盯着头顶明亮的日光灯眨了眨眼,心不在焉地说:“你说对了,这回可能真是个大事。” 刘建国一愣,就听她又说道:“不像是劫财。” 这话听来寻常,可刘建国心里却隐隐沉了沉。 走廊最深处的主卧近在咫尺,却被花纹繁复的暗色实木门牢牢遮堵住,过于厚重的木门在冷而亮的白色灯光下泛起隐约的青色,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墓穴中的断龙石。刘建国干咳一声,驱散了这个不着调的念头,刚要说话,就听李非鱼淡淡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客厅乱得太过分了,抽屉都被打开,但是明面上的贵重电器却没有失窃,这事不太对劲,另外,方才查看厨房的时候我发现刀架上——” 说着,她用手肘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下。 谁也没想到,如此厚的木门居然十分轻盈,仅仅一碰,门扉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股刺鼻的味道随之扑面而来。 屋子中的墙壁、地板、箱柜,还有柔软的大床全都是白色,唯独正中间雪白的地毯染上了一滩艳色,像是皑皑白雪中盛开着的一朵暗红的花。 而就在那朵花的中心,女主人胸口插着一把尖刀,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正死不瞑目地瞪着门外的三个人。 “少了一把菜刀。” 李非鱼面无表情地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转头叹了口气:“别急着联系业主了,先通知刑侦队吧!” 2 初见 很快,两辆警车在别墅门前刹住。 前面那辆车身上“刑事勘察”四个深蓝的大字十分醒目,刚刚停稳,数名痕检技术人员就提着勘察箱走了下来。 靠近过现场的所有人依次被叫过去,一一提供指纹与脚印等信息以供对比排除。 这头刚刚开始工作,另一辆suv里的人也陆续走近了。 打头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轻薄的无框眼镜,给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书卷气,让他显得很是斯文无害。 李非鱼一抬头就对上他那双温和的笑眼。再加上近身之后才能闻到的一丝清淡的古龙水味道,更是抚平了正午烈日所带来的浮躁情绪。 这是个天生就懂得如何让人放松警惕的男人。 李非鱼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生出了这个念头。 那人一直耐心地等到这边信息提取结束,才向刘建国伸出右手,笑着说:“同志辛苦了,周末还得加班。我是省厅特侦组的陆离,这个案子接下来由我们来侦办。” 他似乎拿不准李非鱼的身份,自我介绍之后便问道:“请问这位是?” 李非鱼闻着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慢慢地活动了下自己被高跟鞋磨疼的脚:“和你一样。” 都是休假期间临时赶来现场的警方人员。 陆离就又笑了,好看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十足老好人的诚恳模样。 李非鱼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信。 很快,他的视线扫过忙碌的人群:“我们来得晚,发现死者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还得麻烦你们再说一说,也免得我们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特别侦查组,简称特侦组,四年前成立,是省厅刑侦总队编制之下最为独立的一个部门,虽然有传言里面都是怪胎,但谁也无法不承认,这些怪胎都是各有所长的警界精英。一面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一面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尸体的派出所民警,谁更容易产生疏漏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不过自称陆离的这个男人却把话说得十分好听,让人就算明知是虚伪的客套,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刘建国理所当然地与他相谈甚欢。 李非鱼便安静地靠在一边昏昏欲睡,疑心这个男人的天赋技能全都点在了忽悠人上。 一问一答之下,从接警到发现命案的过程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时,suv的后备箱“砰”一声关上,特侦组最后的一个人将外套扔进车里,利落地挽起衬衫的袖子,快步从车后方绕了过来。 李非鱼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把目光移了过去,可视线刚触及来人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 “好巧,居然是个同行。”她半是惊讶半是兴味盎然地想。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和早上一样的突兀,从或忙碌或局促的众人之间穿行过来,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色衬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也柔和了他冷峻却疲惫的神色。 像是刻意设计好的电影开场,只差几句画外的独白。 李非鱼在心里笑了一声,把这个荒诞的念头驱赶出脑海,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 来人并没有急着走近,在半途缓下脚步,先向别墅门内看了一眼,透过玄关的隔断,隐约能看到正在忙碌的现场勘查人员的身影。 他思索片刻,这才冲陆离点了下头。 陆离回以一声招呼:“顾队!” “顾队?”李非鱼脚下稍一用力,碾碎了一片落叶。 顾行显然已经忘记了早上毫无内涵的邂逅,并没有认出她来,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看了一眼陆离手中的记录本,再次微微颔首。 默契让陆离从对方看似赞许的表现中体味到了点别样的含义:“接下来,我去……” 顾行说道:“进去看看。” 陆离:“好,我这马上就问完了,等会就进现场。” 但他话音还没落,就被更正道:“一起去。” “一起?”陆离迟疑着答应下来,“行,那顾队你等我一下。” 顾行眼中错愕一闪而过,随即皱起了眉头,嘴角也跟着绷了起来。 “哟呵?”李非鱼有点惊讶,发现那两人的默契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充足。 她琢磨了几秒钟,发现陆离仍没意识到自己的理解有误,只好主动说:“他是让你和我一起进去。” 陆离怔了下:“和你?” 他将信将疑地扭过头,正好听见顾行“嗯”了一声。 陆离立刻笑着说:“哦对,光听你们说,可能有理解错了的地方,确实应该一起进现场看看,有什么疑点,也方便你回忆,顺便再给我们好好讲一讲。” 他解释得很是详细,也不知是说给李非鱼还是别的什么人听的。 李非鱼耸耸肩:“没问题。” 正好别墅内的初步勘察已经告一段落,陆离便率先举步往现场走,顺口说:“说来失礼……” 李非鱼适时接道:“李非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里的‘非鱼’。” 陆离又笑了:“李警官,我都要怀疑你有读心术了。” 李非鱼毫不走心地扯起一边嘴角:“女性的直觉大多比较强。” 她指了指保安和物业人员聚集的方向,说道:“上午九点半左右保安按惯例巡逻到这里,发现异常,于是报警。” 她戴起手套,将大门虚掩到发现时的状态:“我们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几次敲门、喊人,都没有回应,进去后发现客厅里非常凌乱,抽屉等物都被扔到了地上,沙发垫子也被掀开,乍一看上去,很像是有人在搜索什么东西。” 李非鱼瞟了眼在后方帮助控制现场的刘建国,又补充道:“不过,我倒觉得不太像普通的入室盗窃。” 陆离奇道:“我记得这个小区近两年有过几次类似案件,你怎么就能直接断定这回不是……” 话音被先一步进入室内的顾行打断:“错了。” 陆离面色陡然一肃,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顾队?” 顾行:“顺序不对。” 他偏过头,透过玄关的木格瞥向客厅,视线在翻倒的椅子下面——又或是被椅子压住的窗帘束带上停留了几秒钟,而后向上抬了抬目光,淡淡说道:“灯和窗帘有问题。” 陆离一时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出言相询:“你的意思是?” 顾行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解释,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在大略环视了一圈原本放置凶器的厨房之后,便沿着临时搭出的板桥上了楼梯。 李非鱼凝视顾行的背影良久,忽然屈起手指,在下巴上蹭了蹭,而后指向一边:“客厅没开灯。”说完,她眨了眨眼,毫无预兆地呲牙一乐。 陆离让她的变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顺着她的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客厅的果然没有灯光亮起,前些年流行过的水晶吊灯死气沉沉地挂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只有面向楼梯的方向才偶尔反射出几点零星的碎光。 “凶手翻动客厅的时候没开灯?!”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还是……” “谁知道呢。” 李非鱼耸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突然亮起来的视野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 与楼下截然相反,二楼走廊中灯光明亮,莹白的光在墙上的画框与地面之间交错跳跃,活泼轻快,若不是对面敞开的门内还残留着大片的血迹,很难想象这里居然是一起残忍命案的第一现场。 顾行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灯。”良久,他没头没尾地说。 时近正午,宽敞的卧室里明亮得几乎要晃疼人的眼睛,也令人很容易忽略一些细节。 比如关着的吸顶灯。 又比如床边暗淡不惹眼的小夜灯。 像是被顾行说出的那个单字提醒了,李非鱼的视线锁定在这两处灯盏上,蓦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拨开陆离,快步跑回走廊中。 墙壁上的画框是特别设计过的,底端隐藏着可供夜间照明的小灯。与卧室中的一样,这些灯也是开着的,只不过在头顶过于明亮的灯光之下,显得微弱如萤火。 顾行已从卧室走了出来,在越过另两人的时候简短说道:“是熟人。” 陆离显然没听明白,他正要追上去问,却又顾及到李非鱼,只得强行止住脚步,解释:“顾队性格就是这样,你别介意。对了,要是你记得发现尸体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 他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了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眼前的女警并没有显出费解,也没因顾行的忽视而流露出不快,反而缓慢地展开了个笑容,兴奋的神采从她原本略显木然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仿佛阳光驱散了清晨的雾气。 “你想起什么了?”陆离的话就忍不住转了个弯。 李非鱼像是没听出他话中隐藏的审视意味,答非所问:“你们顾队一直都这么有意思么?” 陆离愕然:“有意思?” 他失笑摇头,半真半假地说:“跟谜语大全似的,光是猜他究竟要说什么就累得人够呛,哪还有心思分辨有没有意思。” 李非鱼“哦”了声,没再说话。 直到临出门,她才慢吞吞地问:“你们那还缺人么?” 这不是什么新鲜问题了,陆离习以为常地敷衍道:“怎么不缺,就我们几个人全省到处跑,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怎么,你想来?” 他上下打量李非鱼:“真想来的话,抓紧时间递申请啊,我代表特侦组其他人欢迎新同事。” 李非鱼眯起眼,声音拖长:“申请啊……竞争者一定不少吧?” 陆离不予置评,只回以一笑。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然而,在分道扬镳之前,李非鱼再次凑到了陆离旁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顺序不对’‘窗帘和灯有问题’‘作案的是熟人’,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离面色猛地一变,很快借着推眼镜的动作掩饰住,仍旧温文尔雅地笑问:“你知道?” 李非鱼的表情活像只晒足了太阳的老猫:“梧桐路派出所,李非鱼,从警四年,先后在海关、户籍等部门工作过。如果有机会,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3 疑点 李非鱼第三次见到顾行是在正好三十六小时之后,周日的深夜。 夜色沉重而静谧,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只有电脑屏幕泛着幽幽光芒,李非鱼盘腿窝在椅子上,手中机械地挖着冰淇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虚假的鲜血淋漓。 隔着一张屏幕,她面无表情地与丧尸呆滞腐烂的眼珠对望。 一如既往的无聊。 李非鱼无声叹了口气,推开空了的冰淇淋盒子,再次摸到厨房,刚从冰箱里翻了点零食,就忽然听见门口有点声音。 她在原地站定了。 如果她没记错,上周住在隔壁的应该还是一对日落而息的老夫妻,俩人加起来都快有二百岁了,不像是能出去过夜生活的主儿。 好奇心像是一只柔软的猫爪,冷不丁地在她心里轻轻抓了一下。 她无声无息地凑到门边,把脑袋贴近猫眼。 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什么人正借着手机电筒的光开门。 李非鱼撕开零食包装,叼了一块泡椒凤爪出来,探究的兴趣已经散去大半——那人手中拿着钥匙,姿态也并不紧张,与小偷毫无相似之处。 一闪神的工夫,隔壁的门已经开了,迟钝的感应灯也在开门声中后知后觉地亮了起来。 李非鱼在撤回目光前终于看清了隔壁开门之人的模样。 她一下子愣了。 是顾行。 这个发生在午夜的小插曲像是某种预兆,让李非鱼难得地失眠了。 星期一她的表现也有些失常,比平时更加漫不经心,只有最熟悉的同事才能发觉她似乎是一直在等待什么。 而就在下班前的最后五分钟,谜底总算揭晓。她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手里还拿着全套的借调手续。 李非鱼表情不变,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松了口气。 陆离依旧笑意温和,就好像那些带着冷淡的提醒意味的话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只是暂时借调,希望咱们能合作愉快。” 李非鱼不以为意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你能来找我,就说明你们确实很难理解顾行的意思。不过,既然特侦组成绩斐然,这样的状况不会是常态,嗯,我猜猜,你们那原本应该还有个人负责沟通,只可惜他……” 她歪头抵在车窗上,想了想:“应该是生病了,昨天清早我就在小区门口见到过你们顾队,当时他身上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这么一来,你们就需要一个人来接替空出来的位置,案件当前,时间紧迫,我是你们能想到的最佳人选,所以不管你乐不乐意,都只能‘合作愉快’了。” 说完,她懒洋洋地笑起来:“我说得对么?” 陆离定定注视了她五秒钟,而后回以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两人终于抵达特侦组所在。 老旧的二层小楼已经有些年头没翻修过了,风格朴素,因为许多部门都搬进了新建成的大楼,眼下此处显得十分冷清。 陆离与传达室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梁叔吃饭呢?对,就是她……对对,临时借调的,没有门禁卡,这阵子得麻烦您给她开个门!” 嘱咐完了,他往楼上指了指:“他们在二楼。” 两人刚在走廊尽头的门口站定,面前的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顾行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如既往的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他侧身将陆离放了进去,而后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李非鱼。 李非鱼相信昨天分别时她说的那句话已经被充分传达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但她毫不介意,迎着顾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敬了个礼。 顾行转过头,用非常有个人特色的风格说道:“她是李非鱼。” 这简直是李非鱼听过的最不靠谱的介绍,何况她还敏锐地从中体会到了一点并不能称之为友好的意味,便仿照半小时前陆离的语气不冷不热地回应道:“我就是李非鱼,希望咱们能合作愉快。” 屋子里静了一瞬。 除了顾行与陆离以外,室内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看起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体型偏瘦,两鬓已经过早地显出了斑白,阴郁的神态给他本应端正面容增添了几分刻薄。 他第一个伸出手和李非鱼握了一握,笑容像是居高临下的嘲弄:“余成言,久仰了。” “哦,‘久仰’了?”李非鱼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离一眼。 这时,最后一名娃娃脸的女警也凑了过来,与其他几人的挑剔和矜持相比,她热情得简直不像话:“哎呀,小鱼是吧?陆离跟我们提起过你!他说你特别厉害,连顾队的话都能听明白,我一直发愁这个呢,哎你都不知道昨天我们干活多费劲,本来秦队一倒下,我们就少了个人,然后顾队想事情的角度又总和我们不一样,脑子也比我们快,这本来是好事,可他总解释不清楚,我们猜来猜去又猜不明白,所以吧……” “笃笃”两声叩击突然响起,打断了她毫无意义的唠叨。顾行回到办公桌后坐下,将一份案件相关的资料影印件隔桌推过来。 女警飞快地缩了缩脖子,最后小声说:“我叫庄恬,恬静的那个恬,小鱼你叫我恬姐或者恬恬都行。” 顾行似乎有些不耐烦,再次叩了叩桌面:“案情。” 这两个字像是具有什么魔力,气氛顿时凝重了下来。 李非鱼刚拿起那份专为自己准备的复印件,就见余成言也同步翻开了笔记本,给她提纲挈领地补课:“死者名叫王雪晴,女,四十二岁,九月二日上午九点半接到报案……对了,你就是接警人,这段我就略过了。” 他往后翻了一页,被香烟熏烤得泛黄的指尖从页面顶端顺下去,继续说道:“别墅门窗完好,没有撬锁或破坏痕迹,客厅与书房、卧室物品凌乱,疑似翻找所致,但经死者丈夫黄万年辨认,除了书房保险柜里的十几万元现金以外,并没有贵重物品失窃。法医尸检发现,死者颈部、肩部、胸腹有多处机械性损伤,其中腹部钝器伤与颈部的锐器切创生活反应明显,是生前造成,我们怀疑可能与凶手逼问或者踢打泄愤之类的行为相关,致命伤为刺穿死者左心室的锐器刺伤,凶器是遗落在现场的不锈钢尖头厨刀,除此之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十三道刺伤也是同一把刀所致,据张法医的报告,应该都是死者濒死或者死后造成的。” 至于被绳索捆缚以及挣扎造成的瘀伤,因为没有特异之处,余成言并未详细说。 “而死亡时间,”余成言皱了皱眉头,“根据尸僵尸温和死者胃内容物来推算,应当是报案当日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李非鱼正在快速记录,听到这里,笔锋一顿,抬头问:“这个时间,没有目击证人?另外,死者的亲属关系呢……我记得她先生案发当夜不在家中?” 余成言冷冷道:“暂时没有找到目击者,邻居也说没有听到或见到异常状况。案发前一天保洁刚做过例行清扫,所以现场提取到的痕迹都是死者自己的,玄关处发现的指纹,排除你们和保安之后,也没有发现其他外来人员的。” 他说到这,冷笑起来:“至于亲属关系,死者的丈夫黄万年在案发时正在临近海清市和情人约会呢!” “情人?”李非鱼垂下眼皮,开始咬指甲,“所以那时联系不上他。但这么说来,他有不在场证明了?” 余成言鄙夷地嗤了声。 庄恬凑上来,笑嘻嘻地摇头:“谁知道呢,他说得信誓旦旦的,但这种家花野花一起香的男人,不管说什么,都打个对折听就得了,谁信谁傻!顾队不是说了嘛,这案子应该是熟人犯下的,王雪晴爹妈都死了,唯一的妹妹也五六年没联系,除了她老公,还有谁和她最熟啊——哎,对了!顾队为什么觉得是熟人作案哪?小鱼小鱼,陆离说你知道,赶紧给我们讲讲!” 陆离在旁笑道:“是啊,我也很好奇。” 李非鱼从进入这间屋子就知道早晚会被考到这个问题,却没想到这么快,她便朝着似乎对她颇为抵触的顾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淡淡道:“‘顺序不对’‘窗帘和灯有异常’‘熟人作案’,你们要听更详细的推测,对吧?” 在回答之前,她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既然门窗的锁没有被撬或破坏的痕迹,可以认为是死者主动开门,那么,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庄恬疑惑,“等等,先打住,为什么不会是死者忘了关门才让凶手溜进去的?” 李非鱼:“有可能,但同时忘记关闭别墅门和花园的栅栏门的概率并不高。” 她点了点手中的资料:“上面写了,龙景花园的保安八小时换班一次,报案的两名保安之前的夜班同事在凌晨一点半有过一次巡逻,他们记得很清楚,这一片没有忘了锁花园门的情况,此后凌晨五点多本来还应该再巡视一次,但案发地比较偏僻,夜班的两人就偷懒没有绕过去,因此无法确定当时状况。” 庄恬恍然大悟,认真地点头。 李非鱼:“可见保安正常的巡逻间隔是四小时,凌晨1点多和5点多各会经过案发的8号别墅一次,而这两个时间点之间可以算是凶手作案的安全期。” 她挑了挑眉毛:“死者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到四点,恰好在这个区间内,是巧合么?” 又或者杀人的本就是对龙景花园保安制度十分熟悉的人? 室内一片静默,没有人回答。 李非鱼便自动回到原来的话题:“凶手在门口与死者见面之后,有两项行动应当是按照一定顺序的,一是胁迫、控制、杀人的顺序,二来则是拷问受害人与实施盗窃的顺序。根据现场的状况来看,这两个顺序都有怪异的地方。首先,凶器是别墅厨房中的厨刀,捆绑死者并防止其呼救的是从楼下卫生间的晾衣绳和毛巾,但最后杀人的地方却在卧室,这不合理……” 她话音没落,余成言就生硬地截口:“哪里不合理?” 这还真是拿她当骗子,所有人都轮番上阵来考验她了。李非鱼脸上毫不遮掩地显出一点嘲弄的笑意:“在卧室杀人是必须的么?” 余成言皱眉:“不是。” 李非鱼嗤道:“这不就结了。抛开凶手很可能熟知龙景花园保安巡逻时间不提,如果凶手真是骗开了大门的陌生人,那么三更半夜的,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所以他肯定要寻找机会用最快速度把死者控制住。但在本案中,凶手却在分别从楼下至少两个房间分别取得了绳索、毛巾和刀具之后,又舍近求远地进入了最容易引起受害者警惕的二楼私密空间实施犯罪行为,这种空间顺序的打乱毫无实际意义,反而增加了凶手的风险。” “的确,”陆离靠在桌边,轻轻推了下眼镜,认同道,“卧室周边没有打斗或拖拽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抵抗伤,所以可以认为直到凶手在卧室动手,死者都没有产生警惕。” 李非鱼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而另一个顺序更加古怪。法医在死者王雪晴身上找到了疑似殴打逼问的伤痕,并猜测这些逼问与财物的位置有关,再结合保险柜中现金失窃的情况来看,王雪晴死前应该已吐露了密码与财物所在。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又要大肆翻动许多并无价值的地方?而如果顺序反过来,凶手是翻找无果才刑讯逼供,那就更说不通了,他是来求财的,不是来玩寻宝游戏的,怎么会不从一开始就利用死者这个知情人?我记得尸检中并没有发现麻醉药物或者足以将人击晕的伤痕吧?” 余成言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仍然锐利,紧紧盯着李非鱼,但没有再出声质疑。 陆离:“所以你认为现场的混乱是刻意布置的,为了造成盗窃被屋主发现、杀人灭口的假象,而真实的凶手更可能是熟人,所以进入二楼私密区域也没有引起死者的警惕?” 李非鱼摊手:“不是我,是你们顾队。不过这种推测确实能够解释为什么没有贵重电器和饰品等物失窃——因为凶手没有存放赃物的空间,当时更没有销赃的时间和途径,若将东西带走,很容易被人察觉。” 虽然顾行的沟通能力令人不敢恭维,但在几人之间,他的意见却似乎带着一种令人盲信的力量。仅仅是一个初步的猜测,也足足过了快一分钟才有人提出疑问。 余成言语速很慢,带着惯有的讥嘲语调:“确实有可能,但按这种说法,也可能是死者的丈夫从海清市溜回来,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在一楼取得刀和毛巾,然后摸进二楼卧室控制住死者,逼问杀人,在杀人之后为了避免嫌疑,又将现场伪装成盗窃?” 李非鱼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嘴角:“有可能啊,但丈夫也在熟人的范畴嘛,推测还是没有错。对了,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她转头去瞅顾行,明知故问,散漫的表情里隐含着一点恶劣的意味,直到对方忍无可忍,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来:“灯。”这才把那点恶劣融化成一个轻佻的笑,附和道:“对啊,就是灯。” 其他几人都被噎了下,陆离无奈道:“好吧,灯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4 人际 在回答问题之前,李非鱼先问道:“先确认一下,现场的灯有三处异常,两种问题,对吧?” 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让顾行有些不舒服,可对方的说法并没有错误,而且他能看出李非鱼故意表现出的挑衅完全是在反击己方一再的质疑与考验,这一点让他尤为不快。 但他并没有对此加以斥责,只是冷冷提醒:“还有窗帘。” 李非鱼怔了一下,却不是因为莫名其妙插进话题中的窗帘,反而更像是在好奇顾行沉稳严肃的表象下隐藏的掌控欲。 她初露端倪的厌倦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混合了探究和愉悦的神情,目光露骨地在他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逡巡,好半天,才又开始啃光秃秃的手指:“借现场的照片一用。” 她在桌上把照片摊开,翻找起来:“看这个。” 照片中,一根长约四十厘米的布带被压在椅子下面,花纹与窗帘十分相似。 李非鱼道:“是窗帘的束带。在桌椅翻倒之前窗帘的束带就被解开并随手仍在地上,而旁边的窗帘处在褶皱比较松散的状态,这说明凶手很可能曾放下过窗帘,并且在重新拉起的时候并没有仔细归位。” 几人都围过来,同样观察照片里的细节。 李非鱼又说:“但这里面有一个令人疑惑的地方——凶手为什么要放下窗帘?” 庄恬很配合地举手抢答:“怕外面有人经过,透过玻璃看到他?” 李非鱼:“但是室外有路灯,室内却没开灯,这种情况下,外面就算有人经过也不会看到别墅里的情况,凶手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那你觉得是……” 李非鱼循声冲着陆离眨眨眼,再次撇清自己:“不是我,是你们顾队。”而后才说:“他大概是在怀疑,一个具备一定反侦察意识、没有在屋子里留下任何指纹和dna等证据的凶手,真的会选择在黑暗中完成所有行动么?万一留下一根头发或者一个脚印,岂不是功亏一篑?” 陆离接道:“所以你,咳,好吧,是顾队认为,凶手很可能在放下窗帘之后开灯布置了现场,然后才关灯并且拉开窗帘?但是……前面一半还容易理解,可后一半,凶手为什么要再把窗帘拉开?这说不通。” 出乎意料的是,李非鱼也摇了摇头:“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凶手想让人尽早发现别墅里出了事,但其中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看向顾行。 顾行坐在宽大的老式办公桌后面,屈肘抵在桌上,双手在面前交叉,挡住了大半的面部表情。沉默片刻之后,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身份。”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清楚。” 也许与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隐藏自己的身份有关,但究竟如何,现在还都只是猜测而已。 李非鱼不知道另外几人是否听懂了这层含义,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解释了一遍。 庄恬认真地琢磨了一会,神色几度变幻,最后竖起大拇指赞叹:“小鱼你居然和顾队脑回路在一条线上,了不起!” 顾行叩了叩桌子,面色微沉。 不着调的赞美之词立刻画上了句号,庄恬跟受了惊吓似的,飞快地缩到了陆离身后,探出半张脸来作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李非鱼趁机给自己倒了点水,然后才再次开口:“还有两个地方的灯也有点反常。” 之前她说过,三处灯有异常,却只存在两个问题。除去客厅吊灯的开关以外,还剩下一个问题。 果然,下一刻她就说道:“分别是卧室和二楼走廊里的灯,但这两处异常反映出的是同一个问题。不知你们在现场注意到没有,除了瓦数特别高的吸顶灯作为主要光源以外,那两个地方的隐蔽处都布置有夜间照明用的小夜灯。” 顾行早有准备,在李非鱼说话的同时已经翻出了几张各个角度的照片,恰好能看到光线暗淡的小夜灯,在明亮的空间里十分没有存在感,稍微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李非鱼嗤笑一声:“小夜灯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人夜间行动,这两盏灯都是半旧的,说明王雪晴对于它们提供的光线还算满意,所以一直使用下来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要在同时开了主灯照明呢?” 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违和之处。 她也没卖关子,很快自问自答:“很可能是因为有客人,并且是能够在夜晚进入相对私密的二楼的客人,所以死者才会出于待客之道而开了灯,但同时她又默认这位客人很快会离开,不会对她的夜晚安排造成更多影响,所以没有费事去关闭小夜灯,这才造成了两种照明设备同时开启的状况。” 说完,她摊手,慢吞吞地问:“所以说,无论是作案的顺序还是现场的灯光的异常,全都指向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怎么样,考试结束,现在可以合作愉快了么?” 她把“合作愉快”几个字咬得很重,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旁人还好,庄恬那张娃娃脸上却立刻就露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小鱼小鱼你别生气啊!”她瞅了瞅周围装死的队友,最后只能自己凑了过来,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看上去活像是个考试考砸了的高中生,“那个,真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她没说出来,考验和试探本来就是出于不信任,这是用再好听的言辞也无法掩盖的事实。 好在李非鱼也没再追根究底,只敷衍地弯了弯眼睛:“那能继续介绍案件进展了么?” 余成言看着她,嗤了一声,再次翻开了笔记本。 “调查发现,死者亲属关系并不复杂,同胞妹妹从五年前她们父母去世后就没有来往,如今在国外。而死者丈夫黄万年,前天下午返回龙江之后我们就询问过了,两人结婚快二十年,最开始感情还不错,但后来,死者越来越爱慕虚荣,两人就渐行渐远了,同样,结婚多年仍然生不出孩子,也是夫妻感情破裂、黄万年出轨包养二奶的重要原因。” 说到这,余成言抬起头来,嘲讽地一笑:“当然,这只是黄万年的一面之词。除了丈夫和妹妹以外,死者的公公婆婆还健在,目前老两口和小儿子黄万和一家一起住在城区边缘的别墅里,另外死者本还有个大姑姐黄万琴,但十七八年前自杀了,只留下一个今年刚刚成年的脑瘫儿子周睿和他父亲周利民一起生活,那父子俩都在外地,很少回龙江。黄万年对此中细节讳莫如深,但暗示周利民和死者关系很疏远。” 却没想到,这话刚说完,就被打了脸。 陆离出去接了个电话,随后快步走回来,正听见余成言介绍完死者的交际圈:“总体来说,死者没有密友,平日和她交往的大多是牌桌或者美容院认识的,家境相仿,都是泛泛之交,没有什么仇怨。” 趁着话音停顿时,陆离咳嗽一声,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刚得到消息,周利民几天前带着孩子来了龙江市,说是准备给岳母过生日,现在正住在宾馆。” 特侦组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时机有点太巧。 顾行忽然说道:“结过仇。” 他言辞简短,语气并不重,却有一种奇特的力度在里面。 屋子里一片寂静。 半天,庄恬伸长脖子去偷觑顾行的表情,小声试探:“顾队,你说啥?” 顾行认真思索了下,放慢了声音:“不只是拜寿,他有动机。” ……鬼才听得懂。 庄恬愣愣地往前探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色冷肃的上司,似乎指望着他脸上能善解人意地浮出一本说明书来。 令人失望的是,说明书尚不见踪影,顾行薄唇已抿成了一条直线,嘴角还有下沉的趋势,让他看起来愈发不近人情,几秒钟之后,他冷硬地吐出来两个字:“宾馆。” 这话就让人听得更懵了,又不好意思再问,庄恬顿时愁眉苦脸得活像是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鸡,左看看右看看:“言哥?陆离?”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最后只好求救地转向李非鱼:“小鱼啊……” 李非鱼没吱声。 顾行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不自觉地弯曲起来,右手向后扳住桌边,用力的同时,眉间也清晰地拧出了个深深的川字:“她自杀的时间,两家有矛盾!” 庄恬打了个晃,乌黑的直发随着晃动遮住了半张脸,面色有如女鬼:“我想静静,别问我静静是谁……” 和她相比,陆离的表现要淡定许多,但也非常坦率地叹了口气:“李警官,你说得没错,我们是迫切需要一个能跟得上顾队思路的同事。” 李非鱼这才挑了挑眼皮,把注意力从资料上收回来:“我猜他的意思是,周利民与死者不仅是疏远,而是结过仇,这一仇怨甚至深到可以作为谋杀动机。” 这是顾行话中最浅显易懂的部分,不用李非鱼说,其他人也能推测出来。 顾行本人也依旧抿着嘴唇。 李非鱼视若不见,继续说道:“你的疑惑包括两方面,一是双方结怨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是对那父子两人来‘祝寿’这件事的怀疑。是不是?” 在所有人期待却又怀疑的注视下,顾行终于微微松了口气,非常克制地轻点了一下头。 “妈呀!你真听懂啦!”庄恬顿时欣喜若狂地蹦了起来,跟静静上演了一幕始乱终弃。 5 走访 与庄恬的兴奋不同,李非鱼只配合地弯了一下眼睛,却没有什么笑意:“黄万琴十七八年前自杀,而其子现在还不满十八岁,可见孩子刚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再联想脑瘫这种特殊的疾病,黄万琴的死似乎正好在儿子病情确诊的时间段,那么我们有理由怀疑她的自杀跟受不了儿子生病的打击相关。可是,如此一来事情就很奇怪了,如果孩子脑瘫仅仅是出于偶然,黄万琴的自杀也只是因为自己脆弱,那么黄万琴的丈夫就算为了让孩子享受更好的医疗条件,也会尽力和经济条件宽裕的黄家处好关系,但事实却是,他长年与妻子的娘家形如陌路!” 庄恬还在蠢蠢欲动:“提问!你怎么看出的形同陌路?” 李非鱼道:“黄家兄弟所住的都是别墅,不至于连一间客房都没有,而周利民父子时隔多年之后难得回到龙江,却偏偏住在了距离颇远的宾馆。” 陆离插言:“所以,两家人的关系定然比较疏远。但这又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李非鱼答非所问:“咱们市传统习俗比较重,黄家二老那一辈的老人大多是随着长子住的,但他们却和小儿子住在一起。” 陆离表情好似僵了一下,像是对老一辈人的传统所知甚少,只好用推眼镜的习惯动作矜持地掩去了迷茫。 但他身后的庄恬却恍然大悟,连连锤他的后背:“啊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老家村里就是这样,老两口如果死活不跟大儿子一起住,十个里有九个是因为大儿媳妇不孝顺!”说完,自己先愣了愣:“哎,不是吧,那个死掉的王雪晴……” 李非鱼抖抖手里的资料:“各位应该都发现了,死者没有好友,周围的人全是泛泛之交,妹妹多年不曾见面,公婆一直与小儿子住在一起,大姑姐一家子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丈夫也另寻新欢——当然,任何一件事都未必是确凿的证据,但这么多可能的人际关系上的失败集合在一个人身上,恐怕也很难说没有她自己的问题。既然她的性格很可能有问题,再结合之前亲戚间异常疏远的情况,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测黄万琴的自杀甚至是诱使她自杀的事件——假定就是生下脑瘫孩子这件事,都和王雪晴脱不开干系呢?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黄万琴的丈夫也就有了仇视死者乃至于与整个黄家闹矛盾的理由,往深了说,就是谋杀的动机。” 庄恬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玄乎了吧?” 李非鱼耸肩,再一次澄清道:“这是你们顾队的意思,和我无关。” 于是几人的目光又齐齐射向了顾行。 顾行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庄恬的圆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脱眶而出:“我的妈,顾队说的那几个字居然这么深奥?难怪我听不懂!”想了想,又感慨:“也难怪连秦队都经常跟不上他的思路——我们这还骑着三轮呢,人家都坐火箭上天了!这脑子还是人能长出来的吗!” 顾行那似乎从没松开过的眉头愈发皱紧了,显然不喜欢这种半真半假的奉承:“猜测而已。”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说:“周利民没法到二楼。” 确实,就算周利民有作案的动机,但他却并没有作案的条件,且不说别的,至少王雪晴绝不会深夜在二楼的书房或卧室接待一个多年未见的拐着弯的男性亲戚。 几人重新陷入了思索。 “走走走!”半分钟之后,庄恬突然一跃而起,“在这干想能想出来什么结果啊,小鱼你跟我一起,咱俩去和那父子俩聊聊天!” 她个子虽小,手劲却大得离谱,李非鱼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生拉硬拽地塞进了驾驶座。 一离开顾行的眼皮底下,庄恬就活跃起来,迫不及待地开了话匣子:“哎,小鱼你听说了吧?我们头儿,秦队,上周五突发心衰,抢救到周六早晨才缓过来,现在还住院呢。结果他一不在,完蛋,我们谁也弄不明白顾队的意思,偏偏还赶上了个杀人案!这两天下来,活生生的鸡同鸭讲啊,我跟你说,真是惨不忍睹……谁都以为是按顾队的意思查的,可查完了你猜怎么着?哈哈哈!全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鸡毛蒜皮!上面快气疯了,把我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拎到办公室,跟幼儿园小班似的站一排,从头骂到尾,哈哈哈哈哈你都没瞧见顾队那脸色,跟在冰柜里冻了一晚上似的!要不是陆离想起你来,我们可能现在还在总队那边接唾沫星子呢!” 庄恬天赋异禀,说起八卦来五分钟都不带换气的,俨然要从鸿蒙初辟说到宇宙湮灭。 李非鱼专心开车,眼皮都懒得多抬一下。 却没想到,庄恬傻乐完了,忽然又叹了口气:“唉!说起来顾队也挺可怜的,明明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心里想的就说不出来呢——他还不是装高冷不想说话,是真有交流障碍,那病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缄默症的,你说他以后可怎么办哪!唉哟我突然想起来,难怪他长那么帅还没女朋友,哪个妹子看上他,那不就跟找了个聋哑人似的嘛!” 李非鱼拐了个弯,车子驶过一条枫叶飘零的林荫道,在庄恬“我不是歧视聋哑人,但小姑娘谁不爱听甜言蜜语啊”的喋喋不休中停了下来。 路边是一家装修风格老旧的宾馆。 “家和快捷酒店船厂路分店,就是这了。”庄恬对照地址无误,光速绷紧了一张娃娃脸,左脸写着端庄右脸写着敬业,完全看不出半分钟之前的口无遮拦。 李非鱼隐隐有点遗憾,她对美人的八卦还挺感兴趣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前台。 下午七点半的晚餐时间,一般来说仍是房客出入的高峰期,但整个酒店大堂里并没有多少个人,而且大多是装束朴素的男男女女。 庄恬从前台回过头来:“301,电梯在那边。” 电梯限乘十人,但仅仅五六个人入内,上升过程中就能听见钢缆老化一般的吱嘎声,令人手心捏一把汗。 李非鱼愈发坚定之前的判断,住在这样老旧的宾馆里,周家父子俩的生活应当并不宽裕,可见黄家没有施以援手。 301室是个朝南的双人标准间,设施简单,到处都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 开门的男人大约四十五岁,出人意料的,他虽然衣着简朴,但形貌却并没有过多显出生活压力带来的苍老窘迫,反而还残留着几分文质彬彬。 庄恬打量了他几眼,出示证件道:“你就是周利民吧?我们是省公安厅下属特侦组的,有些问题想要向你询问一下。” 周利民明显地愣了一下,但这怔愣却不是来自于惊讶,反倒更像是突然被拉入了回忆之中,让他的略显松弛的面部肌肉拼凑出了个微妙的表情。 李非鱼忽然问:“你看起来很高兴?” 那个微妙的表情终于成型,果然在周利民牵起的嘴角边上构成了抹隐晦的笑。 而他居然也不掩饰,紧接着冷笑起来:“王雪晴把我们家害成这样,她死了我还不能高兴高兴么?” 他向扶手椅的方向刚一抬手,就发现上面堆满了父子俩的衣服,便中途换了个方向:“警察同志,要是不介意就坐床上吧。喝水么?” “谢谢,不用。”庄恬等周利民坐到一张床边上,才选了他斜对面的位置落座,掏出笔记本,“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们就是为了王雪晴被杀一案来的。看起来,你已经知道她出事了?” 话音刚落,洗手间缺了润滑的门吱呀一声响,一深一浅的脚步声绕过墙角,一个清秀的少年出现在几人面前。他看起来十七八岁,皮肤微黑,个子高高的,顶着一头精神的短发,看起来乖巧又不失朝气,只可惜右手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向胸前弯折着,右脚也有些变形,让人心生惋惜。 “周睿?”李非鱼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去。 少年往前走了几步,同样伸出左手,和她握了握,然后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 周利民神色略微沉了下来,在烟灰缸里按灭了刚刚点燃的香烟,招呼儿子:“小睿,你下楼买几瓶饮料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也没数就全塞了过去。 李非鱼和庄恬交换了个眼神,没有急着阻止。 等人出了门,才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回周利民没再拖延,他重新点着了烟,嗤笑一声:“怎么知道的?黄万和告诉我的。他哥给他打电话了,吓得要命,说是王雪晴死得挺惨的,他觉得应该和我说一声。哼,死得惨才好,活该!” 他毫不掩饰对王雪晴的敌视,即便对方已经死了,仍吝于表现出最低限度的同情和怜悯。 这样直白的态度,反倒让人觉得他不像是凶手了。 庄恬眼睛一转,又问:“听你的意思,你和死者果然有很深的矛盾了?是不是和周睿的病还有他妈妈的死有关?”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好,但最后几个字一入耳,周利民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长长的一截烟灰被抖落到了地板上。他沉默了一会,才冷冰冰地回答:“万琴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和王雪晴吵了一架,被她推得摔了一跤,差点流产,之后卧床两个月,还是早产了。小睿百天刚过,就被确诊了脑瘫,万琴受不了打击,得了抑郁症,趁我没注意跳楼自杀了。” 对于脑瘫这种病来说,孕期的意外事故确实是极可能的诱因,难怪周利民如此憎恶王雪晴这个“罪魁祸首”。 庄恬准备好的下一个问题也不由卡了一下。 反倒是周利民很是主动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接下来该问我的不在场证明了吧?” 庄恬:“你倒是很清楚嘛。” 周利民猛吸了一口烟,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年头,电视看多了,谁都能说出来几句。我听黄万和说,王雪晴是上周五半夜死的?我那天——” “是周六,9月21日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庄恬纠正道。 “哦,好。”周利民无所谓地改口,“反正也没差多久。我周五晚上带着小睿去逛了夜市,就在老船厂边上,离宾馆不远,回来的时候可能有……” 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抬头瞧了瞧墙上的挂钟,皱皱眉头:“应该是十一点多,小睿洗漱完我去冲了个澡,出来看时间是十二点十分。然后我们爷俩就睡觉了,直到第二天早饭之前都没出门,不信你们去查查宾馆监控就知道了。” 庄恬点头:“我们会查的。” 又询问了几句,她也往挂钟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时间已经过了晚八点,便合起笔记本,准备离开。 但这时李非鱼却突然说:“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周利民本打算送客了,闻言脚步停住:“你说。” 李非鱼便问:“我方才观察,周睿的病情似乎并不算特别严重,这些年应该没少进行手术和复健治疗吧?” 周利民一愣,面色缓和了不少:“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不肯定的嘛,这十多年我带小睿不知道跑了多少医院,中西医都试遍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不能跟没病的人一样,但他自己生活什么的都不成问题了。不瞒你们说,这回我说是带着小睿来给他外婆祝寿,其实主要是他考上了龙江的大学,我琢磨着让他和他妈妈这边的亲戚熟悉熟悉,以后我不在本市,他要是有事的话,也有个能去的地方。” 从李非鱼两人进门到现在,周利民的话一直不多,直到聊起了儿子的事情,才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说的只是看病升学之类的寻常事,却满脸都是自豪之色。 李非鱼适时地笑着说:“我看周睿性格挺好的,以后应该会和同学相处得不错。” 对为人父母者最好的恭维莫过于夸奖他们的孩子,听了这话,周利民之前的冷淡终于一点也不见了,居然还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谢你吉言。” 李非鱼摇摇头:“实话实话罢了。不过你和黄家关系这么僵,还是别全指望他们照看周睿,万一有疏忽呢。” “不会!”周利民立刻摆手反驳,“别人且不提,至少黄万和还挺仗义的,他和他哥可不一样,哼,当年要不是黄万年非得求我放过王雪晴那个……”他说到这,忽然一顿,缓缓叹了口气,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李非鱼见问不出什么了,便顺势告辞。 刚下楼,遇到了提着几大杯鲜榨果汁的周睿,见客人要走,他连忙把袋子整个塞过去。 庄恬推让半天也没推掉,只好跑出去买了冰淇淋当作交换。 直到上了车之后,她才叼着吸管感慨:“哎,小鱼啊,我觉得那小孩挺懂事的,他爸能把孩子教成这样,就不像是个能杀人的主儿啊。” 6 挑战 对于庄恬的揣测,李非鱼未作回答。 两人回到特侦组办公室时,里面只有顾行一个人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却多了个大袋子,塞了不少面包火腿肠泡面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放着几杯大杯espresso咖啡。 李非鱼兴味盎然地研究了一会那堆熬夜上火猝死必备食品,觉得顾行这个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庄恬倒是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第一时间猫着腰去把袋子翻得哗啦啦响:“顾队,我的椰蓉夹心面包呢?唉,这个牌子的鱼肉肠不好吃,太腥,我跟你说,下回别买超市旁边那家熟食店手工做的,他家的香肠是一绝,吃过一次保准你想去买第二次!” 顾行没说话,但李非鱼分明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就你话多”几个字。 她就忍不住起了点兴致,想了想,从自己提回来的鲜榨果汁里找了杯口味清淡的递过去。 顾行犹豫了一下才接过:“……谢谢。” 李非鱼似笑非笑地回视过去,同时变戏法似的从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翻出了根吸管,夹在细长的手指之间。 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李非鱼回身去看,悬在半空的手随着动作晃了一下,手背正好与顾行捏着吸管的手指擦过,力道极轻,像是被蒲公英的绒毛不经意扫过,带着若即若离的温暖触感。 她心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微痒撩得颤了一下,可惜顾行依旧是那副不解风情的严肃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 进来的是陆离和余成言。 庄恬咽下面包,细碎的椰蓉沾在嘴边,她随手蹭了下:“你们也干活去了?” 陆离撕开一包湿巾,在微微汗湿的额头上按了按,然后又仔细擦干净手指:“去了趟龙景花园,有几个王雪晴的熟人刚刚联系上,我和言哥过去问问。” 他解锁手机,触控笔在上面点了几下:“王雪晴的交际圈很窄,集中在同小区里,也并没有什么好友,今天见到的人里,有两个五十多岁的牌友,其中一个人最近一直在医院陪护老伴,医生护士可以作证,而另一个牌友出国旅游刚回来,都和之前问的人一样,既没有作案嫌疑也不了解死者近况,只有最后一个年轻女人不一样,她和死者是在美容院认识的,不能说有嫌疑吧,但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 他说到这里时,就见李非鱼又开始啃指甲,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陆离话到嘴边就缓了下来:“李警官有什么看法?” 正要在沙发上躺下的余成言也支起了身体,怀疑地看了过来。 李非鱼盯着自己的手指,打了个呵欠:“不是大事,就是觉得住在龙景花园,经常去做美容,可见生活质量很高,但是做美容的时间,或者说是作息习惯和一个四十多岁、生活奢侈的家庭主妇重合,听起来可不太像是朝气蓬勃的富二代或者打拼事业的女强人。” 陆离微一思忖:“还真是。” 他又点开一份电子便签:“龙景花园这几年搬入了一些与有钱人有不正当关系的女性户主……” 庄恬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二奶嘛,说得那么好听!” 陆离好脾气地笑笑:“这名证人叫林荞,外围女出身,现在也是这种身份,她‘老公’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和黄万年有点生意上的接触,所以她既认得王雪晴,也在酒桌上见过黄万年包养的情人。据她回忆,黄万年的情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从来没有在本省外围女的圈子里出现过,不清楚什么来头,并没有孩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黄万年给迷得神魂颠倒的,两个人时常出境游玩追求浪漫。” “那就是说,也有可能是奸夫淫妇谋害原配的戏码了?”庄恬嘴快,陆离话音还没落,她就忍不住猜测起来。 顾行皱了下眉头。 庄恬立马举起两只油乎乎的手,光速改口:“顾队我错了!我太不专业了,简直和市井八婆没有什么两样,特别给警队丢脸,对不起我身上这身制服!” 然后小声嘀咕:“所以我平时从来只穿便服。” 顾行:“……” 李非鱼靠在墙边冷眼旁观顾行满脸严肃地吃瘪,觉得比在家里宅着看恐怖片有意思多了。 一旁被截断了报告的陆离对庄恬这副没谱的德性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紧不慢地继续:“前天询问黄万年的时候,他说和那个叫肖敏的女人是一年前在酒局上认识的,情人关系也仅仅维持了半年多,但据林荞所言,三年前她就见过黄万年和肖敏在一起,并且能列出几个曾经见过面的地点,感觉很可信。如果黄万年刻意隐瞒了这段婚外情的细节,那么原因是什么、又与这次的杀人案有没有关系,这都是值得深究的事情。。” 这段话让几人都陷入了思考。 半天,还是陆离重新开口:“对了顾队,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去找了技术那边的人,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都他们已经分析得差不多了,没有明显疑点,但我还是按你要求的拷了一份备份过来。” 顾行点了点头,把空了的饮料杯丢进垃圾桶,转向庄恬。 庄恬对此已有准备,连忙打起精神,把和周家父子见面的场景描述了一遍:“周利民说,只要查一查宾馆监控就能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了,可惜宾馆那边一直推脱,说事关客人隐私,手续不齐全不给看监控,可能得明天再跑一趟。” 顾行思索片刻:“老余去。” 余成言躺在沙发上“嗯”了一声。 “我呢我呢?”庄恬连忙问。 顾行看向陆离:“去黄家。” “哦。”庄恬好奇道,“顾队,我和陆离搭伙,那小鱼做什么去啊?” 顾行沉默一瞬:“出入境记录。” “啥?” 不仅庄恬,陆离也愣了一下。 顾行深吸了口气,面部表情僵硬,像是在强迫自己解释:“黄万年出境太频繁,要查记录。” 这句话的意思难得的简单,庄恬这样的一根筋都听懂了,猛劲点头:“是的老大,好的老大,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问题来了。 顾行像是被问住了。他表情的僵硬一瞬间就扩展到了全身,笔直地坐在桌后的高背椅上,嘴唇习惯性地紧紧抿起来,双眼盯着桌面,本是随意的交谈,可看他的状态却像是在法庭上接受质问,好半天过去,仍旧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庄恬立刻垮了脸,往自己脑门狠狠拍了一巴掌:“完了!让你嘴欠,没事瞎问什么废话!”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之中。 李非鱼心里渐渐有了数,顾行确实患有很严重的交流障碍,甚至已经影响了正常工作和生活。她便愈发好奇起来,不知道这种状况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她清了清嗓子:“顾队。” 顾行身体绷得更紧,眉宇沉下,极小幅度地转过头来。 李非鱼沉吟道:“黄万年的频繁出境未必和本案相关,何况出入境管理部门就在对面大楼里,查一趟信息半个小时都用不上,所以,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顾行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状况比之前更糟糕,即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两个字也说不出来。李非鱼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车上庄恬说过的那些话,忍不住说:“如果不好形容,你可以写出来。” 话音刚落,顾行霍然抬头,死死盯住了她。 强势而极具侵略感的视线让李非鱼下意识地闭了嘴。她心头猛跳起来,在这一刻,之前如同错觉的那种掌控欲在顾行眼中显露无遗,让她再明确不过地感受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同情或照顾,他的强硬从未因为病症的缘故而软化分毫。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庄恬这样口无遮拦的人也只敢在背地里惋惜几句了。 顾行收回了目光,又过了一会,才终于开口,声音绷得极紧,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海清,收费站,时间。” 特侦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就算是神经最粗的庄恬也没出声,但她却私下轻轻拽了拽李非鱼的衬衫袖子,像是不着痕迹的安抚。 李非鱼微微垂下了眼帘,让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而她脑中已浮现出了几副清晰而细致的图画。 海清市高档会所里幽静的套房,奔驰在空旷公路上的轿车,两旁田野掩映下收费站孤单的灯光,监控不经意拍下的模糊照片,匆忙凌乱的脚步,被推倒在地上的桌椅,还有在深夜之中绽开的血色……许多电视或者文学作品中曾经出现过的画面与意象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与现实的案子结合,拼接成了连续而具有意义的内容。 ——案发那天夜里有可能发生过的场景。 良久,李非鱼才把那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缓慢地吐出来:“你要再次去确认黄万年的不在场证明。” 不是疑问,仅仅是笃定的陈述句。 顾行:“是。” 李非鱼散漫的表情里突兀地显露出了一点尖锐:“要我去‘翻译’你的意思?” 顾行皱眉。 漫不经心的笑容回到了李非鱼的脸上,却让人清楚地感知到她心中的不快:“我有什么好处?”她挑衅地凌空点了点其他几人的方向:“破了案我就得滚回原单位,又不能升职加薪,你们还跟防贼似的防着我……啧,我总得有点好处吧?” 庄恬一阵尴尬,大约是意识到了己方确实不太厚道,默默地再次缩到了陆离身后。 但顾行却没有被这种说辞说服,他思索片刻,又或者是在回忆,而后一字一顿道:“挑战。” 李非鱼愣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顾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从她脸上浮现出来,可就在众人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随意地点了点头:“挺有道理。” 她突然发现,比起眼下的命案,眼前不苟言笑的男人才更像是个不会让人轻易厌倦的谜题。仅仅相处了几个小时,他就洞悉了她心底最深的渴望,是因为异乎常人的洞察力,还是因为这两天里曾进行过不为人知的调查与分析? 总不会是像童话故事似的,她居然有幸在这苍茫而无趣的人间遇上了个红尘知己吧? 7 目击者 李非鱼被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逗乐了,盘桓在胸口的不悦被更深的好奇取而代之,几乎忍不住开始考虑长期留在特侦组的可能性了。 或许是她沉默得太久,庄恬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凑过来小声安慰:“小鱼你别生气啊,顾队就是这个脾气,他人不坏的……” 李非鱼回过头,嫣然一笑:“我不生气。” 庄恬被她不合时宜的诡异笑容惊得一哆嗦。 李非鱼却毫无芥蒂地开了口:“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诡异的静默中,顾行起身走过来,在桌上购物袋里随手取了桶泡面,撕开包装,在饮水机那里注入热水,然后回过身,作了个赶人回家的手势。 庄恬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试探:“顾队,你这不像是要回家的样子啊?” 顾行拿手机压在泡面桶上,指了下陆离拷贝监控录像的u盘。 桌上摆着的三大杯espresso已经冷了,却还没人动过,看起来应该就是为了熬夜看监控而准备的。 庄恬立刻很有义气地表态:“那我也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定就能看出点技术那边没发现的细节呢!” 顾行似乎从方才那阵僵硬的状态缓和过来了,低声拒绝:“不用,你家人在。” “我……”庄恬一噎,表情倏地垮了下来,却没再反驳,雪白的手指抓紧了背包带子,“那我走了,言哥,一起走吧,你腰不好不能久坐。”临出门,又回头嘱咐:“你们也别通宵了啊。” 不知为什么,李非鱼总觉得她的背影好似有些落寞似的。 顾行先一步收回了目光,又盯向屏幕。 一遍又一遍的快进、暂停和重放之中,时间很快过去,手机发出单调的“滴滴”蜂鸣,应当是提示泡面热好的闹钟。 顾行右手离开鼠标,摸过叉子,在面里搅了几下,终于准备开始迟来的晚饭。 可惜饮水器工作十分偷懒,烧的热水非常愧对“热”这个形容词,泡了快十分钟的面条还像是干脆面的亲戚,每一条没来得及展开的弧度都充满了坚韧不屈的气势,张牙舞爪地从叉子缝隙往下漏。 陆离正好抱着两台笔记本电脑从外面回来,见状皱了皱眉头:“顾队,又这么凑合,当心再胃疼。” 或许因为人少,顾行的声音自然了许多,淡淡道:“没事。”却还是被这句话提醒了,从抽屉里翻了片胃药,就着面汤吞了下去。 保险起见,每一处的监控都是从凌晨一点半就开始检查的,一直到早五点为止,若无意外,应当覆盖住了凶手可能出现的所有时间。 为了保护业主的隐私,所有摄像头都避开了正对着房屋的角度,李非鱼盯的是两条通往8号别墅的小路,左右两幅监控画面各占了屏幕一半,都扭转了大约十度角度,正好错开了案发现场,而此时,监控下的场景出奇的相似,路灯的光线被横生的枝叶挡住了大半,视野幽暗,偶尔有一两只未眠的鸟雀扑扇着翅膀落到地上,又很快飞走,在快进的画面中像是一团团灰黑的雾气。 突然,一个晃动的黑影跃入视线。 李非鱼下意识地按了暂停。 她的手很稳,慢慢地将播放的进度条向后拉回了几秒钟,这一回,在正常速度下,能清楚地看到有个人影在镜头边缘晃悠了一下。那明显是个人头的形状,虽然影子被拉长变形,但仍能看出发型的怪异。 在看清那个影子的发型时,直觉先于理智让李非鱼感到了一丝失望。 果然,那黑影磨蹭了足有半分钟,才从树丛尽头晃悠出来,脚下发飘,跌跌撞撞,是个喝醉了的小年轻,葱绿色的莫西干头在脱离了树荫之后闪亮得如同信号灯。 李非鱼深觉无趣地按下了快进。 接下来又是一派平静,时间在静默之中渐渐流逝。 三大杯又酸又苦的浓缩咖啡在桌上一溜排开,顾行不知第几次端起杯子,却发现入手的只有空纸杯的重量,他一皱眉,挨个试过去,却发现丁点都没有剩下,便揉揉酸胀的双眼,侧身拉开右手边的抽屉。 陆离抬起眼睛:“顾队?” 抽屉里放着不少香烟,顾行拿起最上面半空的那盒,对着他晃了下,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 陆离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老烟枪。”然后也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温声问道:“李警官,也歇一会?” “李警官?”一时没听见回应,他走了过来,注视了李非鱼片刻,“啪”一下按在暂停键上,不再去管定格了的视频,正色道,“走,出去透透气,休息一下。” 李非鱼被强行打断了工作,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疲劳来,便也不逞强:“去楼下?” 陆离笑笑:“天台,省得折腾梁叔,挺大岁数的了,大半夜的还是让他好好睡觉吧。” “梁叔?”李非鱼回忆了下,“是门卫的那位?” 陆离点点头,表情有些凝重,边往出走边说:“是个老刑警,因公负伤,丢了一只手。他不愿意回家享受抚恤,申请了好多次,上面没办法,才给安排到门卫。” 他没有刻意渲染什么悲情气氛,但李非鱼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一点触动来。 但这点感触立刻就被冷风吹散了。陆离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轻微的吱呀声过后,混合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沁凉空气扑面而来。 李非鱼一个激灵,昏沉的倦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她拢住被夜风带起来的头发,轻声感慨:“还真是入秋了啊,晚上真够凉的!” 陆离也跟着搓了搓手臂:“是啊,又是一年。”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却很快笑起来:“其实现在还好,再过两三个月更难熬,咱们楼供暖有问题,窗户也不密封,晚上冷风一起,能冻得人直打哆嗦。” 李非鱼“咦”了声:“没人来检修?” 陆离舒展了下身体,无奈地笑:“年年都来,但年年都是面子工程,今年别的部门都搬走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估计连面子都没人来做了。” 他说到这,突然裤子口袋里一阵嗡嗡低响,他纳闷地掏出手机,但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就立刻一变,略带歉意地撂下一句:“我有点事!”便捧着手机走到了天台最远的角落。 李非鱼:“……” 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先回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斜对面十几步远的地方,顾行忽然回过头来。 月色顽强地穿透城市中混乱迷蒙的烟尘与背景光,冷冷清清地洒到他身上,勾出挺拔而利落的轮廓,他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燃烧了一半的香烟,正好抬到唇边,青白色的烟气缭绕遮住了他的表情,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眼清晰而深邃,像是传说中在月下引诱牺牲者的塞壬。 李非鱼心头一跳,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些好奇的水手,明知道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却还是抗拒不了诱惑。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走过去,最后停在了距离顾行一米左右的天台边上,后背倚靠在栏杆上,漫不经心似的勾了勾嘴角:“顾队,你们到底是哪对我有意见?今天这下马威也太……” 她还没说完,却不料顾行忽然神色微变,快步靠近过来,没拿烟的右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嗯?” 鼻腔里霎时充满了淡淡的烟草味道,混合着近在咫尺的体温,令李非鱼呼吸一顿,竟隐隐生出了一丝眩晕感。 但紧接着,就听顾行简单地说道:“栏杆松动了。” 李非鱼:“……” 她慢慢松开手心,深吸一口气,压住突然加速的心跳,回身握住有些倾斜的铁栏杆,似笑非笑道:“谢了!不过下次你直接说一声就行,免得我误以为你对我有意思。” 顾行没接话,面无表情地退了回去,又点燃了一根烟。 李非鱼看着他隐藏在烟雾后面的脸,突然也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不知道为什么,平淡度日的时候她觉得乏味得让人疲累,而现在,明明终于找到了点有趣的事情,却仍然开心不起来。 就好像一切都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啊……”她喃喃自语,自嘲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中。但蓦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像是一道惊雷,让她在转瞬间就提起了精神。 陆离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她匆匆跑下楼的背影,不由疑惑道:“怎么,闹别扭了?我说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 “没有。”顾行简单地否认了,也同样望了过去,把手里空了的烟盒捏成一团,丢进挂在栏杆上的垃圾袋,“可能有线索了。”然后就径自开门下了楼。 两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非鱼正对着电脑,但和之前不同,此时她手中的鼠标频繁地重复着拖拽和点击的动作,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观看某段特定的视频片段。 顾行走过去,双手撑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俯身注视屏幕。 那是接近三点的时候,一个绿色头发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从树丛里拐出来的景象,幽暗的夜里,他过于鲜艳的发色显得十分滑稽,但也仅仅如此,他从头到脚都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别之处。 可李非鱼却看得非常认真。 过了许久,她突然松开鼠标,一拍桌子:“果然不对!这颜色也太……” 她没说完,向后挺直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怀抱。李非鱼愣住,下意识地转过头,这才发现顾行居然在她身后,已不知看了多久。 反倒是陆离像是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正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继续工作。 李非鱼垂下眼,遮住了略带兴奋的目光:“陆离,我可能发现了点问题。”她将视频逐帧慢放,先是播放了几只飞鸟掠过画面的景象:“你们注意看鸟身上颜色的变化。”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在飞出树丛阴影的一瞬间变得明亮了一点而已。 接下来,她拖动进度条到凌晨2时58分。那个跌跌撞撞的年轻人又开始了他的“表演”,短短的一段路程,他走了差不多两分钟。 在视频进展到2时59分40秒的时候,李非鱼轻声道:“注意这里。” 几乎就在同时,年轻人走出了最后一棵树的阴影,他暗淡的绿色头发像是终于脱离了桎梏,顿时鲜艳得像是一蓬绿色的火苗。 陆离没看出什么端倪,迷茫地看向顾行。顾行若有所思,却没说话,伸手接过鼠标重新向回拖了几秒钟。 他动作太突兀,李非鱼虽然第一时间就放开了鼠标,但手背还是不可避免地从他的指腹下擦过,温暖而略显粗糙的触感沿着皮肤碰触的地方传来,让李非鱼生出一点古怪的感觉——和他的人完全不同,甚至让人很难以想象这么冷漠坚硬的人会有这样一双温暖的手。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手指从树丛边缘划了一道弧线:“如果对照龙景花园的平面图会发现,从这里拐过去就是案发的8号别墅,相距不过几米远,虽然视野受限看不到别墅的情况,但是——” 顾行出人意料地接道:“光。” 李非鱼点点头:“对,别墅的客厅如果开了灯,应该能在这里反映出来。”她指的是那个走到了树丛尽头小路转角处的年轻人,在他转弯前的那一帧图像里,朝向视野死角的那片头发鲜亮得过分,在其他紧贴头皮的原色发茬的对照下,简直像是一朵绿色的鸡冠。 陆离也渐渐明白过来:“确实,刚才飞过去的几只鸟毛色变化并没有这么明显,可见那个时候别墅没有开灯,所以……” 所以这个年轻人经过的时候,应该也刚好是凶手开始布置“盗窃”现场的时间点,而这个时候,很可能就是王雪晴刚刚被杀死的时候。 顾行沉声道:“按这个时间,查不在场证明。” 他又看了眼绿发的潜在目击证人:“找到他!” 8 可疑的保安 龙盘江在龙江市兜了小半个圈,入海口却在直线临近的海清市,也正是李非鱼此行的目的地。 她点开地图研究了一会:“龙海高速是最短的路线,如果算上在两头市区里跑的路程,不堵车的情况下,估计一小时出头就能跑单程。省道稍微绕远一点,大概要多用一刻钟,但好处是没有收费站,不容易留下证据。” 顾行点了点头,没说话。 李非鱼便也安静了下来,额头抵着车窗,回想着早上发现的线索。 从出入境管理部门取得所需的信息要比预想得还容易,正如前一天林荞所透露的一般,黄万年和肖敏的出行十分频繁,从上个月初算起来就有三次,加起来一共十天,而更令人想不通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单一得异乎寻常。 葡城,只有葡城。 “葡城啊……”李非鱼迷迷糊糊地琢磨,在许多人眼中,那里都是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也不知黄万年是否是个例外。 就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车身突然剧烈地一顿,伴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响声毫无预兆地刹停在路边。 李非鱼被安全带狠命拽回了椅背上,强烈的撞击感让她从昏沉睡意中惊醒过来,她吓了一跳,再看始作俑者已经不发一言地下了车,给自己点了根烟。 “到了?”李非鱼揉揉被勒疼的胸骨,惊讶地环顾四周林立的高楼。 顾行掸了掸烟灰,看了她一眼:“快了。” 他眼下有很重的青黑色,神色疲倦,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的模样,李非鱼心中一动,趴在窗边问:“你前天回家之后也没睡?” 一缕疑惑爬上顾行眉间,他似乎想问什么,但随即就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的地点,了然道:“邻居?” 他按灭了烟头,扔进车上的烟灰缸里,刚重新启动车子,就听李非鱼似笑非笑地答应:“可不是,真是孽缘,是吧?” 顾行没搭理她,重重一脚油门,从窗口灌进来的凉风把李非鱼剩下的半句戏谑给噎了回去。 上午的海清商业区并没有多少人,丝毫看不出夜幕降临之后那种灯红酒绿的繁华,黄万年周末入住的私人会所从外面看起来甚至像是座正儿八经的商务楼,唯有在两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就迎上来阻拦的保安,才让人感觉到此处的不同寻常。 顾行出示了证件,单刀直入地询问:“黄万年是常客?” 经理明显变了脸色,犹豫着陪笑:“这个……警察同志,我们这里有明确规定,客人的隐私是很重要的,你看……我们这是老店了,信誉上……” 他还在吞吞吐吐,门口就传来一声:“让你说你就说,少跟老子磨叽这些废话!” 一个身着警服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他个子不算高,但身材却很是壮硕,像只褪了毛的棕熊,横眉立目地往经理面前拍了全套的手续,不耐烦道:“再妨碍执法,小心把你逮进局子里去!” 经理认得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血泪往事,顿时怵得白了脸,笑得比哭还难看:“不是,张警官你不能……” 就在此时,伴着“叮”的一声,不远处的电梯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提着水桶拖把的年轻人正要往出走,抬眼却瞧见了身警服,当即一愣,迈出的脚慢慢收了回去。 另两人的注意力都被龇牙咧嘴的经理吸引了,唯有李非鱼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余光恰好瞧见了这一幕,她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转身问:“这是——” 话还没说完,电梯里那人突然咬紧了腮帮子,一拳精准杵到了关门键上,两只泛着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手中跟攥了个打地鼠的锤子似的,一遍遍疯狂地按了下去。 “抓住他!” 这要再看不出问题,李非鱼就白长了个脑袋,她当即大喊一声,甩开两条长腿冲了过去,在电梯门口一个急刹,屈肘往正在关合的缝隙中间一卡,把门给拦住了,闪身就要往里钻。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对方却急中生智,猫起腰狠命往前一顶,撞得李非鱼一个趔趄,没等她站稳又掀翻了水桶,大半桶混着泡沫和灰泥的脏水兜头泼下,趁着人视线受阻,一气呵成地掰开她的胳膊,往后用力推开,紧跟着从门缝里把水桶和拖把稀里哗啦地全砸了出来。 李非鱼被这一串连招弄得招架不及,让拖把杆砸中了脑袋,差点在满地的肥皂水里踉跄出了整套花样滑冰动作,而紧随其后的张警官更倒霉,第一脚踩上水渍就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把身后的顾行也挡住了,不过一两秒之差,三个人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在面前关闭。 “我操他祖宗!”坐在地上的壮汉怒吼一声,重重往地面砸了拳。 顾行神色骤冷,抬头看了眼电梯上方变化的数字:“地下二层?” 呆愣在一边的经理如梦方醒,慌忙答道:“是、是地下车库!他是看、看车库的,我也不知道……哦对,出口就在地下二层!” 话音未落,顾行就转身冲向了楼梯间,李非鱼正要跟上去,却听他回头沉声道:“先止血!” “啊?”李非鱼满鼻子的污水腥味,一时懵了下,听了这句话才觉出那腥味里好像有点古怪,上手一摸,也不知哪破了皮,血水混着污水从脑袋顶上淌了下来,深深浅浅地沾了一手,再看地上的拖把杆,金属与塑料相接的地方也沾了一片红色。 她往前跑的脚步停了一下,再看另两人早已经追下了楼,她就抹了把脸,回身吩咐经理:“给我拿个创可贴。那人叫什么,住在哪,你们这有他的家庭信息和身份证号么?!” 她一身水半脸血,活像个刚捞出来的水鬼,平时懒懒散散的模样早扔到了九霄云外,把经理和旁边的前台小姑娘都吓得一激灵,生怕落个窝藏罪犯的罪名,连忙调出来员工信息给她看。 李非鱼顶着个大花脸冷笑:“现在不在乎隐私了?” 不等对方回答,瞥了眼电脑屏幕上的信息,转身就跑。 向阳街名字光辉灿烂,实际上却是个有名的城中村,大大小小的违章建筑搭了整条街,随便拿出来一个棚子都能算半拉古董。 李非鱼收起手机地图,按着地址找到了一栋被私建木棚环绕的危楼。 “203。”她眼光扫过斑驳的门牌号,直接拉开了半掩着的屋门,动作掀起了一阵沉闷的风。 屋子里光线暗淡,混杂着灰尘与汗味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人操着方言叫道:“谁啊!” 李非鱼:“警察!许家俊是不是住这里?!” 窃窃私语陡然一静,便凸显得房中窸窸窣窣的收拾行李声十分突兀。 不用人指引,李非鱼的目光立刻盯向了角落里的那个人影。 屋子里密密麻麻地摆放了十来张上下铺,中间过道窄得只能容人侧身同行,而就在这过道最里面,她要找的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往一个破背包里塞东西。突然降临的寂静中,许家俊猛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李非鱼一眼,趁着几个室友堵住了门口,伸脚一蹬,窗外的防盗网居然被他踹了下去。 李非鱼目瞪口呆:“这是个兔子吧?” 她还没腹诽完,就见许家俊扬手把鼓鼓囊囊的背包往窗外一抛,踩着一边的床铺爬上窗台,居然也从二楼直接跳了下去。 楼下窄街中顿时喧嚣四起,李非鱼气得想骂娘,推开围上来的租户,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刚跑到楼门口,迎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躲闪不及,只来得及叫了声“让开”就结结实实地和对方撞了个正着,冲劲过猛,两人都不由倒退了几步,李非鱼定了下神:“顾队?” 她脑袋上的创可贴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这会儿伤口又开始冒血,一抽一抽的疼,她也顾不上按住,扯着顾行跑过楼角,抬手指向许家俊逃走的方向:“那边!他跳窗户跑了,肯定是心虚!”她边拔腿狂奔,边咬牙切齿地大声说:“我看见他收拾了几包东西,里面好像是钱!” 顾行神色未变,环顾了下四周的地形,向另一条岔路做了个手势。 两人从没配合过,但这个时候李非鱼却迅速心领神会了,脚下向旁撑地,强行顿住身形,一拧腰从侧面的窄路钻了进去。 这窄巷里宛如迷宫,两旁晾晒的衣服迎风招展,与腌菜的陶罐挤满了前路,让人连十米开外的情况都看不清,她连跑带蹦,生怕一个不慎踩进人家的腌菜缸里,好在运气不错,总算平安跑到了尽头,而刚刚脱出重围,就瞧见许家俊正好从眼前跑过。 她没空思考,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倒涌上了头顶,大喊一声:“警察!站住!”话音出口的同时,整个人也向前飞扑过去,牢牢抱住了对方的腿,将正在逃跑的男人扑倒在地。 许家俊“嗷”地惊叫了一嗓子,奋力挣扎起来,两条腿轮番猛踢,恨不得上演一出佛山无影脚,李非鱼实在拽不住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大兔子,不过稍没留神,许家俊就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抄起一旁的腌菜坛子便朝她头上砸去。 围观的人群立刻尖叫起来。 李非鱼瞳孔骤缩,举手护住头部,就地翻滚半圈避开攻击,但没想到许家俊却不依不饶,又摸起了一大片碎陶狠狠刺了下来! 就在这时,顾行也从对侧包抄了过来,见状二话不说,冲着许家俊的胳膊飞起一脚,在陶片脱手飞出的瞬间扣住他的手肘,干脆利落地把他按在了地面上。 许家俊的惨叫立刻转变成了“哎呦哎呦”的哼唧声,他挣扎着扭动了几下,却一寸都没能窜出去,顾行屈膝压住他的后背,冷冷道:“老实些!”不等他反应,便粗暴地把他另一只手也折到了背后,拷上了手铐。 李非鱼这才彻底安心,筋疲力尽地坐回地上,放任自己喘息起来。 许家俊被随后赶来的民警带回了海清市公安局。 9 审讯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见到警察就跑,但就从他这一个多小时里的所作所为看来,一个妨害公务罪是跑不掉了,刑侦队的张志高队长十分善解人意地把这个潜在证人升级成了板上钉钉的嫌犯,往审讯室的椅子上一锁,亲自开始了讯问。 开始的时候,李非鱼并不在场。她头发散了,满脸都是半干的血迹,本就脏兮兮的衣服也在地上蹭破了好几处,看起来像是刚逃了三年荒,在洗漱间里磨蹭了足有二十分钟,才勉强把自己拾掇出个人样来。 她本来还在心疼彻底报废了的真丝衬衫,可刚出来就觉得不对劲,果然,一抬眼便瞧见了脸色黑如锅底的顾行,他冷冷地扫视过来,眼中似有怒气升腾,把李非鱼看得一愣,却什么也没解释就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单面透视镜旁观审讯室中的讯问。 李非鱼莫名其妙,一瘸一拐地走近了:“哎,顾大领导,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顾行嘴唇抿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骨节攥得格格作响,像是极力压抑着怒意,李非鱼就愈发摸不着头脑了,觉得再这么下去“特侦组翻译”的工作可能马上就得换人。 两人正在僵持,大理石地面忽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从走廊尽头急匆匆跑过来了个女警,敲开了审讯室的门,对里面快速说了几句话。隔着几米的距离,这边只能听出几个关键词。 ——六万五,镶钻手表。 李非鱼挑了挑眉毛,向顾行投去个疑惑的眼神。 顾行一肚子火气被强压了回去,双手慢慢地松开,耐着性子给她科普:“许家俊包里的。”顿了两秒钟,又生硬地补充了俩字:“赃物。” 他脸上怒色褪去之后,就只剩下了沉重的倦意,经年不散的雾霾似的笼罩在周身,李非鱼怀疑他这会儿又需要尼古丁提神了,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色泽浅淡的嘴唇上。 真是好看,她三不着两地想。 但下一秒钟,她的思绪就被拉了回来。 “我在问你。”顾行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李非鱼回过神:“什么?” 顾行默然片刻,无奈重复:“你的伤。” 李非鱼“啊”了声,抬手摸摸额头,刚想说没事,却不小心牵动了肋下,顿时疼得一咧嘴,这才想起来扑倒许家俊的时候被踢了好几脚,连忙在身上按了按,没觉出哪根骨头要下岗,这才放了一半的心:“应该只是软组织挫伤,不要紧。”说完了,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笑非笑地扯起了嘴角:“顾队,你刚才莫非不是生我的气?” 如果不是在气她自作主张去追许家俊,那就只能是因为愤怒自己没照看好她这个临时工了,李非鱼拿手背蹭了蹭下巴,立刻觉得哪都不疼了。 顾行却没有回答,向前走了一步,指尖抵在玻璃上,全神贯注地继续旁听审讯室内的对话。 自从那女警敲门开始,屋子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梗着脖子一点也不配合的许家俊在听说了赃物价值和可能的刑期之后,态度终于出现了动摇和软化——对此,几个老刑警都毫不惊讶,越是自私的人就越不在乎别人的死活,脑袋里想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砰”的一声。 张志高把桌子拍得一颤,上面的水杯屁滚尿流地摔下了桌,满地都是溅开的茶叶和水渍。 棕熊似的雄壮身躯站了起来:“不说是吧?行!爱他妈说不说,人赃俱获,你还真当老子求你了?!”说完,拽过一旁的同事,另一手抄起装着现金和珠宝、手表的证物袋:“走走走,找失主过来挨个辨认,我还真就不信送不了这小兔崽子坐大牢去了!” 李非鱼“咯吱”把指甲咬秃了一块。 “5,4,3,……”她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开始小声倒数。 刚数到一的时候,张志高也走到了门口,门锁“咔哒”一声,而就在同时,只听审讯室里哗啦啦一阵乱响,许家俊猛地抬起手,像是要去拽住谁,却被手铐限制住了行动。 门已经拉开了一条缝。 年轻而慌乱的声音顺着门缝传了出来:“哎等等!你别走……你们到底要我说什么啊?” 片刻的寂静。 张志高好整以暇地转回身,抄起手睨视了惊慌失措的年轻人几秒钟,像是在权衡是否值得再在这耗费时间,终于,他慢慢走回桌子对面坐下来,重新给自己沏了杯茶,语气低沉:“那就先说说这块手表吧,什么时候,在哪弄来的?” 李非鱼踮起脚凑到顾行耳边,像是怕嫌疑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这个张队还挺有一套的嘛。” 新涂的润肤乳液带着点玫瑰香,被体温烘得愈发甜腻绵软,随着她的靠近骤然浓烈起来,顾行下意识地偏了下头,忍了几秒钟还是没憋住,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李非鱼表情僵住,默默退了回去,十分无辜地耸了耸肩:“管这边一个师妹借的,我平时不涂这个味儿的。”一边下定了决心回家就把玫瑰味的护肤品全都扔掉。 顾行却跳回了前一个话题,低声说:“老刑警了。” 李非鱼了然,人们大多对别人的性格和外貌存在着一种刻板印象,总会不自觉地认为面相粗犷的人性情也更直率暴躁、不擅作伪,但人有千面,岂能一概而论,像张志高这种经验丰富的老警察就是抓住了大众的心理特征,顺水推舟地把许多套路都隐藏在了粗鲁的外表之下。 但她并没有对此再发表评论,反而侧身靠在玻璃上,仰头瞧着顾行笑了下:“哎,你这不是说话挺顺溜的么?” 谁知话音没落,顾行原本放松的姿态突然绷紧。 他似乎有些惊愕,眼睛略微睁大,嘴唇也轻轻地动了动,像是想要做出点反应,但反复努力了好几次,白白费了将近一分钟,却仍旧半个含糊的字音也没能吐出来,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般。 李非鱼愣了。 就是个傻子此时也该察觉不对劲了,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顾行,但还没真正碰到他,顾行就咬住牙关,强行把按在喉咙上的右手放了下来,僵硬地指了指玻璃对面的审讯室,自己却转向了一边,沉重缓慢地深深呼吸起来。 李非鱼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审讯室内,张志高终于又问回了最初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既然你承认了每天晚上都去客人没锁的车里‘捡漏’,那9月……”他翻了翻记事本:“9月20日晚上到21日凌晨,你肯定也没闲着吧?” 这是王雪晴被杀一案的案发时间段,李非鱼最后瞥了眼顾行的状况,尽力把杂念清空,竖直了耳朵。 许家俊还在迟疑,再一次顾左右而言他:“我……嗯,那条项链就是上周末我捡的。” “嘿!”张志高差点气乐了,“还他妈‘捡’的呢?老子怎么就没捡着过这么值钱的东西!行行行,我不跟你抠字眼,你就说说那天你有没有见到啥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张志高往单面透视镜对面使了个眼色,又立刻收回了视线:“比如有很晚开车出去的客人,尤其是后半夜回来的,或者是鬼鬼祟祟不愿意被人碰见的,只要是反常的都说说。” 蔫头耷脑的年轻人回忆了一会,突然叫了声:“啊!是有这么个人!” 他话到一半,又闭了嘴,忐忑地往前探了探身:“那个……要是我说的对你们有用,能不能……能不能给我轻点判啊?” “嗬,还谈起条件来了?你最好想清楚……” 话音被又一次的敲门声打断了,仍是刚才的女警:“佳木会所为了保护客人隐私,楼里根本没装监控,只有大门和电梯、车库出入口有监控探头,刚才技术组的同事已经查完了,黄万年入住之后就没再进过电梯,但车库监控显示,深夜出入的车里有一辆在凌晨又回来了,经对比牌号,正是黄万年的车。出入时间分别是9月21日凌晨1:20和4:30,中间间隔三个多小时。” 顾行回过头来,与李非鱼对视一眼,三个小时,应该足够往返龙江、海清两市并杀人了,可麻烦的是,没人能证明开车的究竟是不是黄万年本人。 “知道了。”张志高答应一声,回头哼笑,“听见了吧!怎么样?还跟老子讲价钱,这回用不着你也是一样!” 那女警在审讯室关门后却没急着离开,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冲顾行说:“另外有件事得和你们说一声,车库的监控不清晰,司机又墨镜口罩帽子戴了全套,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黄万年。” 果然如此。 顾行颔首,像是要提问,却突然咳嗽起来,不由自主地再次按住了喉咙。 “没事吧?”那女警惊讶道,“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顾行咳嗽依旧没有停止,但还是抽空摆了摆手。 屋子里张志高也问完了话,出来带上了门。他的意见与女警倒略有不同:“那小子的描述,我看像是你们说的那个人。你们说案发那天黄万年穿了一身灰绿色外套是吧?那小子也这么说的,当天晚上他正好在不远的地方偷东西,亲眼瞧见个这么个打扮的男的上了车,还纳闷现在天气也不算太冷,为啥那人还戴着口罩帽子呢。” 顾行总算直起了腰,他的脸色糟糕得要命,但气息却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手机相册里翻了翻,指着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一字一顿地问:“是他?”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紧绷,让人想到被砾石打磨过的弓弦,正在绷断之前努力发出难以辨识的颤鸣,李非鱼退后了半步,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和张志高的问答,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她想要去思考案情的时候,眼前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闪过顾行那抹愕然的神色,一种难以形容的憋闷从她心底浮现出来,她低头盯了自己的指尖片刻,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随着力道增加,轻微的窒息感伴同血液上涌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地传来,让人疑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炸开。 她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奔进了卫生间,趴在洗手台上剧烈喘息起来 水滴从漏水的管道滴答滴答地落下,像是时钟的秒针,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一种单调的沉闷感,在地面慢慢汇出一滩水泊,李非鱼背靠镜子坐在盥洗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滩水,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低沉的敲门声。 李非鱼仍旧一动不动,可敲门声却十分坚持,三声一组,连节奏和中间的间隙都没变过,固执得让人想挠墙,终于,她被磨得心烦意乱,只好认命地跳下地把门拉开,不出意料,外面站着的果然是顾行。 “抱歉。”李非鱼先一步开口,吸了口气,把可能面临的疑问全都挡了回去,“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特侦……” 顾行却没和她掰扯废话,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李非鱼一怔:“顾队?” 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上面打着几行字——回佳木会所,联系收费站。 李非鱼预想了起码十种不欢而散的模式,唯独没想过这种发展,一时间思路像是卡住了,她呆愣地盯着泛着微光的屏幕,翻来覆去地把这短短十个字默念了好几遍才如梦初醒,连忙抹了一把脸,把飞到了犄角旮旯的专业素养找回来,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不直接通知陆离他们抓人?” 顾行缓下了脚步,等了身后这新出炉的三等残废片刻,然后摇摇头,抓过手机打字:“没有看清脸,他有不在场证明。” 李非鱼平复了下心情,回忆着自己离场前最后听到的对话:“没有任何监控拍到黄万年从屋子里出来?” 顾行“嗯”了声。 与电视剧演的不同,目前还没有真正有效并且可靠的技术手段能够将模糊的视频图像清晰化,光凭车库门口拍到的那张只能勉强看清衣着颜色的车内坐姿图片的话,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铁证。 “那……许家俊看了你手机里的照片了么?他有没有说什么?”李非鱼低头走了几步,忽然又问。 顾行再次摇头,走出海清市局的大门,一阵清凉的秋风迎面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揉了揉眉心,哑声回答:“不到时候,会先入为主。” 也就是说他给张队看过黄万年的照片之后,并没有再让许家俊辨认? 李非鱼脚步停顿了一下,心中灵光闪过,好似模模糊糊地窥见了点什么,却一时没能抓住,正想要询问,顾行却会错了意,看了眼她那身鬼斧神工的破洞衣裤,对着里面还在渗血的大片擦伤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车边上,从后备箱里翻出了件外套,隔空抛了过来。 李非鱼伸手抓住,认出这正是命案接警那天他穿过的那件,在车里塞了两三天,已经被压出了褶皱,但仍比她身上这件脏兮兮又脱了丝的衬衫要好得多,她心里一缩,不知道为什么,不安的感觉再次漫了上来。 顾行却没留意,把副驾驶座位向后调到最远,留出了足以将腿伸直的空间之后,就敲了敲车顶:“上车。” 10 出逃的情人 “顾队。” 在等待收费站调取监控的时候,顾行正在一边抽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声。他掐灭了烟头转回身去,就诧异地瞧见李非鱼披着他的外套,半垂着头站在面前。 她在女性里面已不算矮,但还是和顾行差了将近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清她头顶上的发旋,深栗色的长发没了束缚,柔顺地散在肩上,发尾圆润地打着卷,柔和了她平时招人恨的散漫气质。 李非鱼慢慢地抓紧了指间的衣料又松开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今天的事,对不起。” 秋雨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顾行用指腹擦了一下沾在睫毛上的雨水,让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然后不甚在意地“嗯”了声,似乎并没有兴趣追问这句语焉不详的道歉究竟是因为私自去追嫌疑人差点出了危险,又或是自作聪明地试探他的事情。 但李非鱼却不打算把事情模糊过去,等顾行伸手去接监控录像时,先一步把u盘截了过来,难得地严肃了语气:“但是我现在仍然坚持之前的判断,在无法确定你们能否追上许家俊的时候,去他的住处堵截很有必要。我已经给你发了他的住址,而没有等到和你们会合之后再出发,完全是因为那样很可能会让他有充足时间收拾赃物逃走。” 顾行不发一言,脸色阴沉下来,快步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她说得没错,但再没错也抵不上差点给她开了瓢的那个腌菜坛子,而让他无法不愤怒的是,未经思考就草率地把这个包抄任务交给她的,正是他自己。 简直是鬼迷了心窍了! 李非鱼却还没完,她追上去,表情平淡得像是白开水,可说出来的话在褪去了懒散的调子之后,剩下的内核却硬邦邦得像是火上浇油:“至于你的事,我很抱歉。但你昨天就看出来了,我想进特侦组只是因为这里有挑战,有谜题,你也好,其他人也好,对我而言都是这些挑战和谜题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只要在这里一天,就会这么讨人嫌一天,如果你无法忍受,可以随时把我调回原职。” 公路两旁笔直的树木飞快地后退,残留的虚影映在她不带情绪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啪”的一声,一只飞虫撞上了挡风玻璃,在被人看清楚之前就变成了一滩黄绿色的汁水。 李非鱼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闭上眼靠向一边:“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仍旧没有人回答她。 四十分钟之后,车子停在了高速路另一端的收费站。 这一次,在取得了监控之后,顾行却没急着驱车离开。他从后备箱翻出了台笔记本电脑,刚要坐进后排座位,又想起什么,拍了下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的李非鱼:“过来。” 李非鱼抽完了风,看起来又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同志了,闻言把脑袋从顾行的外套底下探出来,狐疑地瞄了一眼。窗外仍在落雨,她便缩了缩肩膀,以最快速度换到了后座,刚刚停止渗血的伤口不小心擦到了座位边缘疼得她一咧嘴,顾行虽憋着满心火气,但还是忍不住扶了她一下。 李非鱼从这个仍旧充满了容忍意味的动作里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盯着他的侧脸,慢慢地问:“你不打算把我赶走?” 她双手抱着膝盖,缩在宽大的外套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双眼好似染了雨水的湿凉,看起来干净而落寞,居然有点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顾行却无动于衷,淡淡回答:“暂时不会。” 李非鱼怔了下,颇觉无趣地把可怜的表情收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你这人真有意思。” 像块不解风情的山石,坚硬而纯粹,只遵从自己的内心,无论外物如何变幻都不会为之动摇分毫。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有趣,也更让人生出探究的欲望。 屏幕上的一片灰暗开始有了变化。 在持续十数分钟的平静之后,深夜冷清的收费站终于迎来了一辆轿车,车身是是黑色或相近的深色的,在黑白的监控录像中难以分辨,但车牌号却在灯下清晰地反着光。 李非鱼拄着下巴问:“是他?” 她没有亲见佳木会所的监控,但顾行却是亲自去确认过的,闻言点了点头:“车是。”说着,将视频扩大到全屏。 时间是9月21日凌晨1:37,牌号为龙aj6668的轿车慢慢停在了收费站窗口边上,一只带着薄布手套的手从车窗伸了出来。 “现金支付。”李非鱼喃喃道。她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习惯性地又开始咬指甲:“顾队,你觉不觉得奇怪?” 顾行偏过头来,左手仍虚搭在键盘上,但看起来并没有继续播放视频的打算。 李非鱼便默认这是种鼓励的态度,继续说:“你看这个司机,如果他真是黄万年,那么墨镜、口罩、帽子,甚至还有手套,装备得一应俱全,生怕别人认出他似的,但另一方面,却又毫不避讳地开着自己的车,大摇大摆经过收费站,就差没下来对着监控挥手致意了,这也太矛盾了!” 顾行毫不惊讶,赞许道:“大巴,省道更好。” 李非鱼立刻接上话题:“是啊,大巴购票无需身份证件,而若是开自己的车,走省道来回一趟也只需多花半小时,还没有监控,这么说来,你也觉得这个司机是故意想要被人发现?” 这一次顾行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这段监控是高速路龙江市方向收费站拍摄的,就在上一次被摄像头拍下的整40分钟之后,出现在图像中的仍旧是同样的车辆,同样全副武装的司机。 顾行将视频截图发给了留守在办公室的余成言,同时附上了条简短的信息:“查路口监控。” 李非鱼好奇地瞅了瞅信息的内容,觉得对方应该能看得懂,便没进行解释,又把视线转回了屏幕,对着那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司机思索起来。 特侦组办事效率极高,没过多久两人就接到了余成言的电话。果然不出所料,此车在通过了收费站之后又接连被几个路口的摄像头拍摄了下来,正是朝着龙景花园的方向不断接近。 虽然没有更切实的证据,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个藏头露尾的司机必然与王雪晴被杀一案脱不开干系。 “你觉得他是黄万年么?”李非鱼托腮问。 雨声渐歇,但温度却越发凉了下去,窗上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似乎要把车内车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顾行皱了下眉头,像是有些烦闷地松了松领口。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优雅的力度,李非鱼趴在前座的椅背上,露出了个恶劣的笑容:“顾队,现在时间和场合都不太合适吧?” 顾行动作顿住,在听懂她言下之意的一瞬间就沉了脸,摔门下车。 李非鱼不甚明显地扯了下嘴角,从前排座位中间的空隙探过头去,又恢复了正经:“余警官又来消息了。” 顾行坐回驾驶位,启动车子,头也不回:“说。” 李非鱼:“嫌疑车辆确实到了龙景花园,刚刚技术那边确认了,小区大门监控拍到车辆进入小区内,并且直接下行到地下车库。”她在脑中回想了一遍龙景花园的地形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惊讶:“我记得在8号别墅旁边就有个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间,如果嫌疑人是从那里进出的话,确实不会被两边路上的监控拍到。” 但是—— 顾行冷声道:“监控。” 若是旁人,或许会忍不住疑惑,但李非鱼却十分自然地回拨了余成言的电话:“余警官,麻烦你联系龙景花园,调取案发现场东侧30米处电梯间内部的监控摄像,检查嫌疑车辆驶入地下车库之后是否有人从此出入。放心,不是我自作主张,是顾队的意思。”她说完了,像是要故意报复对方的不信任,又添了一句:“哦对了,最好再把黄万年的车扣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顾行仍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开车,好像压根没听见她狐假虎威地夹带私货。 “咱们这是去哪?”李非鱼挂断电话,在他身后问,仍是惯常的散漫语调。 “医院。” “医院?”李非鱼惊讶得格外敷衍,“去看你们老队长?要不要买点水果?” 顾行活了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会讨人嫌的姑娘,刚松开一点的两条眉毛又开始朝着中间蠢蠢欲动,他强忍着不耐烦,一句话也没回,全当身后狗吠。 但这时,电话铃声再次添乱地响起,驾驶中无法接听,他只能把手机扔给李非鱼。 “陆离?”李非鱼撩闲撩过了瘾,似笑非笑地按下接听键,懒洋洋的眼光还不忘往顾行的侧脸上斜瞟了个来回,“顾队忙着开车呢,和我说就行……嗯,黄家,嗯嗯,挺有意思,回头我告诉他……好,余警官这么快就查到了?真是名不虚……等等!你确定?!” 她突然坐直了,嘴角的笑容古怪地扩大开来:“我们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她拢起头发,重新扎了个利索的马尾:“顾队,春江街23号,黄万和老婆吐露死者包养了个小白脸,余警官刚查到他买了今天晚上的出境机票!“ 停顿了下,又补充:“红眼航班,可够着急的!” 医院已近在眼前,隔着路口已经能看见硕大的红色十字标志,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从旁边疾驰而过,卷起薄薄的烟尘。顾行盯着它的尾灯像是有点迟疑,但这犹豫连半秒都不到,他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原路折了回去。 刚刚驶过大半条街,短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让人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点不安。 果然,李非鱼刚扫过短信内容,脸上的轻佻就沉了下去,忍不住隐晦地骂了一句:“直接去机场!那孙子又买了张新的机票,一个多小时之后起飞,我怀疑他现在已经不在家了!” 车子又是一次急转,轮胎在地面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警笛声也随之刺破了周遭的平静。 11 爆炸与小丑 两人赶到龙江国际机场的时候,预定的一个多小时已经所剩无几,广播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王鹏章先生请注意,您乘坐的caxxx次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 嘈杂的机场中,王鹏章这三个字每隔片刻就被提起一次,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够清晰听到,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始终没有见到被点到名字的人出现在登机口前。 李非鱼开始产生不好的预感。 终于,一再重复到快要惹人厌烦的广播停了下来。李非鱼看了下时间,下午5:00整。 不久之后,登机口外停泊的巨大飞行器也结束了无谓的等待,舱门关闭,缓缓地驶向了远端的跑道,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候机大厅。 “有哪里不对……”李非鱼沉默半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不用她说,顾行也早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但他并没有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干脆利落地下了新的指令:“他家里。行李。” 对了,还有行李。 ——会有广播催促,就证明王鹏章已经办理过值机,若是如此,说不定也曾托运过行李,若是里面有线索的话…… 李非鱼精神一振,指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跳跃,先通知余成言继续收集王鹏章的信息,又联系了春江路派出所和当地居委会前往他家中查看。刚刚分配完最后一件任务,一只做工精良的银白色万向轮行李箱也被机场工作人员推进了办公室里。 李非鱼查看过行李箱崭新的标牌,和顾行对了个眼神:“是真货。”她摩挲了几下银白箱体边上的密码锁,习惯性地又要咬指甲,却被顾行攥住了手腕:“小心。” 温暖的触感从两人相接的皮肤上传来,李非鱼撇撇嘴,虽然并不觉得箱子上会沾着什么危险物品,但还是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把手压了下去,继续说:“我觉得不对劲,居委会说,王鹏章住的那片区域是待拆的棚户区,可一个住棚户区的人怎么会用得起几千块钱的箱子,又能随意订机票出国?而如果这些都是他被王雪晴包养的结果,那么为什么他还要住在棚户区而不是搬去更好的地方?这个人简直像是……” 她皱起眉头,本想咽下最后几个字,却看到顾行认真的神色,想了想,慎重地说出了结论:“我感觉这个王鹏章的行为简直像是由两个不同的人指挥的一样。” 她说完,等着顾行的反驳,但没想到的是,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喀拉喀拉”一阵响动,一旁的工作人员用钳子和改锥将密码锁拆成了一堆废铁,而后看向两人:“警官,要打开么?” 顾行点了头。 下一刻,“砰”的一声骤然炸开! 震耳欲聋的巨响与尖叫之中,李非鱼视网膜中只残留下一片通红。 她头皮一麻,本能地去寻找掩体,但还没看清四周,整个人就被扯进了个坚实的怀抱,顾行单手按住她的后脑,纵身扑到了沙发后面,将她牢牢护在了身下。 然而紧接着,却并没有爆炸的硝烟飘散,反而满室都回荡起了尖锐而夸张的笑声。 小丑的笑声。 行李箱翻倒在地上,箱盖大开,平摊得像是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而箱子里,在许多破碎的气球残骸中间,就只剩下一个硕大而鲜艳的塑料盒子。 盒盖敞开,无数金色黑色和红色的碎纸、粉末仍旧在从半空中不停落下,飘了满地,晶亮如同新年的焰火。 热衷恶作剧的人绝不会认错,那是个经过了加工改造的吓人箱,被固定在了行李箱里,而盒盖则与行李箱的盖子粘接在了一起,只要打开行李箱,吓人箱也会跟着开启,用纸屑、光亮和巨响一起营造出恍如爆炸的效果。而在此之后,取代了原本应该弹出的塑料拳头的,则是一个接近排球大小的小丑头颅,血红礼帽下,惨白的脸上勾起浮夸而嘲弄的大大笑容。 被吓得仓皇躲避的机场工作人员回过神来,顿时怒形于色,大步冲向箱子。 “站住!” 顾行沉声喝止了他。 他松开李非鱼,站起身来,示意所有人退远,自已深色冷凝地走到行李箱边上。他虽没说话,李非鱼却心领神会,在爬起来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拨通了特侦组的电话:“通知痕检人员来龙江机场。”然后,又深吸一口气:“麻烦你们全面搜索机场,另外再检查监控,看看王鹏章在托运行李之后又去了哪里,务必要找到他!” 在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王鹏章在王雪晴被杀一案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就算是以顾行的推演能力,也无法根据几近于无的线索做出毫无根据的判断,然而,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却足以证明这个人对警察甚至对社会都怀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恶意。 李非鱼抖了抖身上沾的碎纸屑,低声问:“你担心这人手里有案子?” 顾行没有回答,但他表情中隐含的愤怒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样一个以嘲弄警方为乐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会一直是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就算他过去没有背上案子,恐怕将恶作剧升级为犯罪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省厅距离机场不算太远,四十多分钟之后便陆续有人过来,又过了一会,陆离和庄恬也赶到了现场。 与陆离的含蓄不同,庄恬远远见到两人就急忙冲过来:“你们没事吧!我电话里没听明白,怎么,是行李箱爆炸了?不应该啊,托运行李也要检查的……哎,小鱼你怎么伤成这样,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 她语速跟开了四倍速快放似的,李非鱼一时都找不到机会打断,好容易才寻到个空隙,连忙简明扼要解释道:“没事,箱子是恶作剧,我身上是上午抓贼弄的,不要紧。”然后问:“是黄万和妻子对你们提到的王鹏章?她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还有什么别的线索么?” 顾行也正在向陆离询问同样的事情,可惜嘴皮子没有李非鱼利索,听到这边已经问完了,便闭了嘴,也过来等答案。 谁知庄恬却是一愣,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不不不,老陆可能没说明白,孙凌——就是黄万和他媳妇,其实也不清楚,只知道王雪晴在外面好像有人,还是两个来月前她家小孩拿王雪晴手机玩游戏的时候瞄到过她和王鹏章发的微信内容,觉得不对劲才和父母说了的,但我看黄万和夫妻都不太在意,可能觉得黄万年和王雪晴既然感情不和,各自又找了情人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苦着脸叹了口气:“我们手头就只有一个名字,还是言哥出的主意,挨个对照王雪晴朋友圈照片里出现过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刚一查出来住址就通知你们了,没想到他还挺贼,早就准备跑了!” 李非鱼:“嗯。” 她心情有些糟糕,语气也带上了一点敷衍的痕迹,但庄恬却像是毫无察觉,仍在唠唠叨叨:“哎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凶手啊?熟人,知道王雪晴家里的布置,大半夜去找死者也不会被死者防备……我看每一样都挺符合咱们之前的推测的呀!” 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几乎忍不住比划起来,但这时顾行却突然问:“身高?” “啥?”庄恬没反应过来。 李非鱼双手插兜,金属u盘的冰凉触感从指尖传上来,她一下子福至心灵:“对了,死者的朋友圈既然有王鹏章的照片,那以王雪晴的身高为对照,应该能建立出来他身高体型的模型,可以拿来和监控中嫌疑人的体型对比!” 正说着,现场也出了初步的结果。 一个高高瘦瘦的痕检人员走过来摇了摇头:“没有毛发之类的残留,也没有指纹。无论是谁弄的这个箱子,都非常谨慎,至于更进一步的线索,我们得回去更细致地检查才能给出结论。” 特侦组的几个人都没说话,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又是一次无用功。 而这还不算完,十几分钟之后,雪上加霜的消息再一次沉重地打击了几人。机场的监控录像中终于找到了王鹏章的身影,然而,顺着监控的痕迹一路追查下去,最后却发现他跟着一个旅行团不慌不忙地登上了前往别国的航班,在顾行两人到达机场之前就已经起飞了。 机场工作人员表情尴尬而愤怒,脸涨得通红:“那趟航班里根本就没有叫王鹏章的人,现在怀疑他用了假身份!我们正在挨个对比!” 他说着,取出平板电脑将截取的一段登机前的录像播放出来。视频中,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高大男人回过头来,他像是清楚地知晓机场摄像头的位置,正对着镜头的方向露出了个笑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从太阳穴边轻佻地向前划了下,笑嘻嘻地做了个致意的手势,英俊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卧槽!”庄恬瞪大了眼睛,气得直哆嗦,“这孙子别撞到我手里!等我废了他!” 顾行也咬紧了牙关,但他并没有任愤怒遮蔽理智,很快将目光从视频上移开,一字一句道:“留意他!跟进其他线索!” 12 第一个七分钟 这场漫长的混乱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临近晚上九点。 饥肠辘辘的几个人却都没有什么胃口,在机场的快餐店随便填了填肚子,便又各自回到了工作之中。另两人离开机场返回特侦组的时候,顾行刚从柜台前回来,手里提着个纸袋子。 李非鱼探头瞧了一眼,里面全都是不加糖不加奶的浓缩咖啡,硕大的四杯挤满了整个纸袋。她收回目光,慢吞吞地啧了声:“我说顾队啊,你今天这是又不打算睡觉了?” 若是加上星期五在医院度过的那一夜,到此时为止,他应该四天三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李非鱼抱臂靠在椅背上,觑着他眼下愈发浓重的青黑色和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内心闪过一丝犹豫,可最终还是没有多劝,话锋一转,随随便便地提议:“等会再跑几趟龙海高速实地测算一下耗时?我来开车吧。” 不等顾行回答,她就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疲劳驾驶容易出事故,我这人怕死。” 顾行便把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车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抛物线,落到了她手里。 如李非鱼所料,顾行是个对别人和对自己都要求得非常严苛的人,所以才会亲去模拟案发当夜嫌疑车辆的往返路线,不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疑点的环节,但她所没猜到的是,顾行并不仅仅要去实地验证,而且还必定要一丝不苟,甚至连开始测试的时间这种细节都不肯放过。 按照监控的显示,嫌疑车辆从海清市出发是在9月21日即案发当夜的凌晨一点多,如此一来,为了最大限度地还原当时的路况情况,他们的出发时间也只能是午夜过后。 或许因为少了阳光下的诸多诱惑,夜晚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慢一些,对于没有什么私人话题的两个人来说,也更加尴尬一些,李非鱼窝在驾驶位里慢慢地抿着咖啡,用杯子遮住了半张脸,距离上一句没话找话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车中的气氛似乎凝滞住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不太想破坏此时的静谧,便只能用不停的啜饮来进行掩饰。 不过等待的时间终究还是有一个尽头,在闹钟发出滴滴蜂鸣的同时,李非鱼立即扔开空杯将车窗降下来,越来越低的玻璃将顾行映在其上的倒影缓缓抹去,李非鱼的视线一空,笔直地落到了窗外,而微寒的夜风也再无遮挡,与高浓度的咖啡因一起,将两天来积累的疲倦与混沌暂时转化成了一种奇异的亢奋感,她把脑袋伸出车窗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肘,像是在告诫自己:“出发了。” 她在手机地图上点了几下:“这条路测速很多,凶手不大可能冒着被抓的风险超速,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会卡着120公里每小时的限速开车。” 顾行没说话,少见地以一种近乎于闲散的姿态靠在副驾驶的车门上,头微微偏向一侧,额角抵着冰凉的玻璃,随着车子急加速,几滴咖啡从杯口溅出来,落到他的手背上,他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李非鱼瞥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昏暗空旷的公路上:“累了?要不你先睡一会吧。”大约是觉得这句话太过平淡,她又很快地恢复了让人恨得牙痒的惫懒神情,笑了一笑:“要是信不过我,你先定个闹钟也行。” 顾行还是没反应。 李非鱼就忍不住又看向他,这才发现这人居然早就已经睡着了,他的呼吸均匀平稳,但表情却仍旧严肃,连眉头都是微敛着的,那几道川字纹路像是早已被刀斧凿刻进了他眉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难以真正舒展开来,唯独永远锐利而坚定的目光被垂下的眼帘尽数遮挡住了,才总算让他原本冷硬的气质柔和了些许。 李非鱼先是忍不住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却很快就又释然地摇了摇头,长吁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回了路面上。 开过夜车的人都知道,单调的路灯光和一成不变黑暗都是疲倦的催化剂,如果没有人陪着聊天提神,这种疲倦往往会衍化成危险,但与大部分人不同的是,李非鱼却格外偏爱这种单调和沉闷,甚至十分自得其乐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和平静。 就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空旷寂静、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公路,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的引擎轰鸣声,以及她自己。 “哦,不对,”她突然又记起了什么,嘴角浮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旅伴。”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那个有意思的旅伴在正在此时悄然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脸上那点古怪的浅笑。 “时间对不上。” “嗯?” 李非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免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手中方向盘却仍稳如磐石:“哪里不对?” 顾行换了个姿势,把那杯居然奇迹般没有泼洒出来的咖啡放回杯架上,手指划过泛着幽幽荧光的手机屏幕:“快到了。” 李非鱼没空去看屏幕上的细节,随口问:“什么快到了?时间还是目的地?” “目的地。” 顾行坐直,拿湿巾擦了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皱眉问道:“你超速了?” 李非鱼:“……” 她无语片刻才想起来刚才她推测时速的时候顾行大概没听见,只好指了指仪表盘上亮起的自动巡航指示灯:“没有,完美的时速120公里,误差绝对不超过2%。” 说话间,龙江市方向的收费站已经出现在前方,成排的灯光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李非鱼在闸口前停下车,报时:“凌晨2:10。从海清收费站出发时间和嫌疑车辆相同,都是1:17,但抵达龙江收费站却提前了7分钟,说不定凶手中途开得慢了些……” 话没说完,连她自己也摇头笑了——对一个当天最重要的安排就是赶去杀人的凶手来说,还会有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能耽搁他实行预定计划呢? “当天高速上没有突发状况?”李非鱼轻声问。 顾行显然已经对当夜情况了然于心:“没有。” 既然如此,会不会有某种他们所未曾料到的事情延缓了凶手的行程? “继续。”暂时想不出结果,顾行便把这个疑惑抛开,干脆地下了指令。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是龙景花园。但李非鱼刚发动车子,余成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找到了!凶手就是通过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出入的!” 他边说,边发来了一小段视频。有电梯按钮作为高度参照,能清楚地看出,图像中的人作为男性来说并不算高,与王鹏章的健壮不同,此人体型干瘦,腰背不知是故意还是习惯性地微微弓起,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猴子成了精,他身着灰绿色的休闲外套,头上顶着个黑色的鸭舌帽,帽子上用银线绣着个小小的n字标志,应当是某个运动品牌的标识。 顾行:“专卖店?” “没用的。”李非鱼截过话头,在对方提问之前就说道,“这帽子是今年爆款,满大街都是,按这个你至少能找到几万个嫌疑人。” 顾行便沉默下来,他对品牌和营销之类的事情一窍不通,反倒是庄恬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小鱼说得一点都没差!这帽子挺好的,还便宜,连我都买了俩!” 李非鱼摊摊手,表示自己完全理解不了庄恬对帽子的审美。 而那边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插嘴:“衣服裤子我们也都查了,黄万年买衣服的时间太早,根本没头绪。哦对了,再说那个嫌疑人,隆景小区的清洁工好像都有洁癖,到处都干净得跟狗舔过似的,车库和电梯也没收集到证据!” 说话间,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已经播放结束,令人非常遗憾的是,并没有再出现可用的线索,案件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目击者呢?”正当所有人都有些丧气的时候,顾行忽然捏了捏眉心,低声问。 “目击者?”电话那头似乎有点迷茫。 李非鱼听见略远的地方有模糊的语音断断续续响起,似乎是陆离在向另两人解释什么,大约半分钟之后,他的声音清晰起来:“我早上把照片发给物业辨认了,龙景花园都是别墅,业主不多,保安全都认得,甚至连同与他们来往密切的亲属访客都有印象,但没有任何物业人员认出了此人,再结合监控视频中他在路上迷茫的状态,我怀疑他很可能是第一次来此处。” 他语气有些沉重,若推测属实,再想在龙江市几百万人口里找到这个潜在的目击者可就麻烦了。李非鱼沉吟着,偷觑顾行一眼,正在犹豫,却对上了他蓦地转过来的视线:“说来听听。” 后脑的某根神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沉闷的抽痛感袭来,让李非鱼无暇去思考他这番言行背后的深意,下意识便说道:“那个人的头发有点奇怪。” “头发?”庄恬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纳闷,但刚一看到视频截图,她就恍然大悟了,抽风似的大笑顺着电波轰炸过来,威力堪比午夜凶铃,“哈哈哈哈这什么玩意!这人脑袋上栽了一把韭菜吗?哎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要想日子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哈哈哈!” 她废话虽多,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那人的脑袋实在绿油油得确实十分不符合时人审美,让观者忍不住生出些微妙的感想来。 李非鱼百无聊赖地听她笑完,然后抓起咖啡灌了一口,压下头疼:“恬姐说得对,国人通常都不太喜欢脑袋上顶着绿色,所以,这个人是非常另类根本不在乎呢,还是……” 顾行语气毫无波澜地接上了最后三个字:“故意的。” 他的目光在李非鱼手中的纸杯上打了个转,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李非鱼正要点头,却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异样,禁不住愣了愣,也跟着看向杯子,这才发现自己抓着的分明是顾行方才放回杯架上的那半杯咖啡。这不过是寻常的失误,两个人都清楚这一点,但李非鱼脸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腾起了一阵热气,只觉手里的咖啡杯像是重新发了烫,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电话另一端,陆离已经尽职尽责地说道:“既然这样,我去查查他前往的区域有没有适龄女性,他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在龙景花园,如果不是业主的亲戚,说不定可以从感情纠葛这方面尝试一下。”说到这,他突然顿了一下,匆忙接道:“顾队,稍等,王鹏章那边有进展!” 13 迷药 技术人员已经通过照片和视频信息估算出了嫌疑司机和王鹏章的身高和体型,与目测的结果一样,二者绝不是同一个人。 庄恬唉声叹气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俩人至少差了15厘米,除非那司机是踩着高跷开的车,要不然肯定……哎?你等等!” 说到一半,她哗啦哗啦地翻起了笔记本:“对了!黄万年的身高是一米七,正好和这个司机差不多!我就说他长得贼头贼脑的,看着就不像好人!哼哼哼,就这德行还出去包二奶,呸!丑人多作怪!” 她十分果断地又把怀疑转回了黄万年身上,对出轨男人厌恶的程度简直能评选模范女性之友,可惜个人的好恶没法作为给人定罪的依据,所以对于她的义愤填膺,顾行只是淡淡问:“不在场证明?” “呃,”庄恬一下子哑了火,过了好一会,有闷闷的声音像是从合拢的指缝中间传来,“老陆老陆,快来救命……” 陆离低声笑了一下,接过电话:“是这样,我们返回的时间已经比较晚了,所以预定明天再去王鹏章的住处走访,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说,王鹏章并没有过犯罪前科,所以……” “咦?”李非鱼表情古怪地盯向开着公放的手机,含糊嘟囔,“一个毫无犯罪经验的人,头一次就能做到这个程度?” 她所指的并不是杀人案,而是在机场的那出“恶作剧”,顾行便想起她之前对王鹏章的评价——像是有两个不同的人在指挥着他的行动,让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出一种奇特的违和感。 他想了想,说道:“查履历。” 陆离早有准备:“已经查了,王鹏章,原名王涛,男,29岁,本省宝金县新乡村人,算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从小被爷爷带大,高三的时候老人去世,他就辍学出来打工,同年给自己改名。我们对比过他从小到大的照片,确定是同一个人,不存在盗用身份的问题。” 顾行面露思忖之色,李非鱼适时替他问了出来:“他的履历中有断档么?是否有使用假身份、尤其是利用假身份进行违法活动的可能?” 陆离的声音空了几秒钟,似乎是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然后才说:“今天时间太晚,没联系到他的熟人,但能查到给他缴纳社保的单位,从工作的接续上来看,基本上没有空档,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去年年末,他可能是在做酒店门童的期间结识了王雪晴,然后不久就辞职了,应该是被王雪晴包养。” 又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死胡同。 陆离清了清嗓子,转换思路:“你们那边呢,有没有什么发现?” 李非鱼偏头和顾行对视一眼,后者沉吟了下,抬起手比了个“七”的手势。李非鱼便说道:“测了下路况,我按限速开了一趟,比嫌疑车辆少用了7分钟。” “少用了7分钟?”陆离讶然,但话尾却微微沉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思索。 李非鱼:“是啊,我算了一下,嫌疑车辆的时速不足100公里,比道路限速整整低了20公里每小时,这在龙海高速路上很少见,何况他还要赶时间趁夜杀人,就更说不通了,我怀疑中途是不是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耽搁了他的行程。” 陆离赞同道:“确实有可能。顾队,我建议明天再次询问黄万年,看看他有什么解释!” 顾行不假思索地同意下来,又补充:“你去。庄恬找目击者。老余查财务。” “那你们呢?“ 顾行皱眉,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抵触,但还是生硬地回答了:“王鹏章。” “但是监控已经排除了他的杀人嫌疑。”谁也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陆离却立刻提出了异议。 顾行不为所动:“他有问题。” 电话另一段清晰地传来陆离的叹气声:“我没说王鹏章这人没问题,如果今天没有发现监控,那我明天肯定要去他家寻找线索,但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应该和王雪晴被杀的案子无关,事情有轻重缓急,目前最重要的是……” 他没说完,顾行便冷淡地打断:“做好你的事!” 李非鱼趴在方向盘上的身姿一僵,耳朵尖轻轻动了下,总觉得从两人的对话里捕捉到了一点微妙的火药味,正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就听电话那边“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人重重地拍上了桌子。 漫长的静默过后,陆离突然冷笑起来:“到底是谁一直做不好自己的事!” 毫无预兆地,他的声音剥下了温和的表象,居然与顾行有些相似,就连咄咄逼人的气势都几乎一模一样,李非鱼禁不住揉了揉耳朵。 顾行大概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怔住。 令人难堪的沉默霎时笼罩下来,电流的丝丝杂音还在继续,却又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气之中的僵硬感越来越重,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失态的陆离先退了一步,他低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知道你还在对机场的事情耿耿于怀,但你也只是个人,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这世界上总有你想不到的事情,你既然知道自己掌控欲太强,就得注意克制,现在王鹏章的嫌疑已经基本排除,你还非要一意孤行地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如果因此让真凶有可乘之机该怎么办?” 顾行仍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散发着荧光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让人分辨不清这过久的沉默究竟是因为病症的限制还是根本不想回答。 李非鱼窝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注视他有些憔悴的侧脸,听着庄恬因紧张而显得神经质的讪笑和圆场声从听筒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在狭小的车厢中回荡,她踟蹰良久,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但就在差一点触碰到顾行的手背的时候,动作却又蓦然收住,向下按下了挂断键。 “想去就去,案子还没结,谁知道哪条线索有用哪条线索没用,别听那笑里藏刀的小白脸唧唧歪歪。”虽然还没有理清那段古怪的对话究竟还有什么深意,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李非鱼迅速地选择阵营。 可顾行反倒愣住了,他愕然转过头,向来敏捷的思路像是撞出了场连环车祸,怔怔盯着李非鱼按在挂断键上的指尖,好半天没有反应。 好半天过去,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理解到那句话里隐藏的特殊含义,但总算别开了目光:“时间到了。” 李非鱼“哧”地乐了声,眉眼骤然生动起来,却又极快地敛起,与寻常别无二致的淡漠与散漫爬回她脸上,她垂下眼,重新启动了车子。 “33分钟,和之前一样。” 海清收费站前的空地上,李非鱼满意地瞥向手机,但刚说完,屏幕上的数字就轻轻跳动了一下,变成了04:09。 她便耸耸肩,更正道:“或者略慢了半分钟。” 顾行困倦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把脸,声音微哑:“嫌疑人返程3:35经过龙江收费站,4:06经过海清收费站,总共用时31分钟。” 李非鱼下意识地“嗯”了声,但立刻就发觉不对:“你……” 她刚说一个字就猝然收住话音。 可顾行已经反应过来她究竟想要说什么,面色猛地一变,身体坐直,眼神也在一瞬间清明起来,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了喉咙。 李非鱼神情滞住,嘴角轻微地抽动了几下,仿佛有很多话一齐涌到了嘴边,可到了最后,却又强咽下了百般解释,干巴巴地转回了案情,仿佛根本没发觉顾行的异常:“按理说,在经过了一夜的奔忙之后,嫌疑人应该十分疲惫,而返回会馆会给他带来一些心理上的放松感而不是相反,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比前去杀人时还紧张,甚至不惜冒着被交警或监控抓到的风险超速行驶?” 顾行压着声音咳嗽了一阵,终于再度开口时,语声已经不复之前的自然,给人一种单调的机械感:“问肖敏,让陆离去。” 顿了顿,他又低声说:“会馆。” 下完最后的指令之后,他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将头歪向另一侧,闭上了眼睛。 肖敏被带到审讯室的时候,李非鱼他们还没有返回,陆离便同余成言一起开始了讯问。 隔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余成言腰背微微佝偻,鹰隼似的双眼紧盯着对面的女人,在冷白的灯光下略显烟灰色的眼珠给人一种冰冷的嘲弄感。 他还没有说话,肖敏便已经被这副讥讽而阴沉的态度刺得浑身不舒服,她很不自在地原地挪动了下身体,却发现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这似乎让她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就不免更难看了几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陆离对着那张连昂贵粉底都遮不住青白颜色的脸笑了一笑,温和地说道:“肖敏,肖女士,上一次咱们见面是在……嗯,应该是上星期六的下午,那个时候也是我负责询问你,不过当时——” 他慢条斯理地推了下眼镜,又笑了起来:“是在我们特侦组的会客室里。” 肖敏像是难以自控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陆离摇摇头:“那时你信誓旦旦地作证黄万年在王雪晴被杀当夜与你在一起,没有作案时间,可现在我们却发现案发前后他的车曾经在海清与龙江两市之间往返过,而司机的样子也被监控拍了下来,和黄万年本人十分相似,不知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释?” 他轻言慢语,和气得像是在哄小孩,但坐在他身边的余成言却显然脾气不大好,闻言还没等肖敏开口,就先冷笑着一拍桌子。 “嘭”的一声把肖敏惊得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又马上在余成言的逼视下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余成言冷冷地嘲弄道:“还要什么解释,等证明了黄万年是凶手,她就是板上钉钉的伪证、包庇,嘿,搞不好还有个同谋的罪名等着呢!”他瞥一眼肖敏局促地绞在一起的手指,哼笑:“现在嫌这椅子不舒服?等进了监狱,不舒服的地方多了去了!” 肖敏的脸更白了。 “咳咳。”陆离适时地制止了同事的冷嘲热讽,双手放在桌面上,做了个摊手的手势,半是无奈地笑了笑,“肖女士,我并不愿意相信你与杀人案有关,但恐怕你上一次确实隐瞒了一些事实,如果你不希望下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会和其他嫌疑人一样被锁在这把椅子上审问,那么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审讯室里的灯光异常明亮,肖敏抬起头,似乎想要看清陆离表情中的诚恳是否是伪装出来的,却被晃花了眼,连忙重新垂下头,双手又在膝上紧紧握了起来。 又是一声重响。 “啊?”肖敏惊恐地抬起头。 余成言已经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丝毫不吝于展示出鄙夷之色:“不说话?哼,真以为没有口供就定不了案了?我告诉你,单靠证据链……” “证据?”肖敏贸然打断了他的话,急匆匆地问,“你们有证据了?是真的吗?” 余成言都快被她气乐了:“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肖敏慌忙摇头:“不,不是!两位警官,不是,真不是这样,我……”她语声一顿,蓦地哽咽起来:“我也是不得已啊……” 不得已? 陆离微笑着倒了杯水,连同一方散发着清幽香气的纸巾一齐推了过去:“不急,慢慢说。” 或许是在冷嘲热讽之后又被温言软语一激,肖敏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加厉害了,而在她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之后,第一句话就让人吃了一惊:“我……我那天根本就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我晚上只喝了一杯他倒的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14 杀人实验室 9月25日上午,顾行踏入办公室的第一时刻陆离便急切迎了上去:“肖敏改了证词!上周五半夜之前她就被黄万年下了安眠药,根本不知道他之后的行踪!你们……” 他突然皱起眉,截断了话头:“你们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门口面色凝重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李非鱼开口:“还记得昨天我说的那七分钟么?” 陆离疑惑道:“怎么?” “现在又多了七分钟。” 庄恬凑过来:“啥?”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看起来更迷茫了。 李非鱼眯起眼,嘴角扯出一道古怪的弧度:“我们实测,从海清收费站到佳木会馆总共需要17分钟,但嫌疑车辆超速行驶,在4:06驶出收费站之后,居然磨蹭到4:30才回到会馆停车场。”她略微停顿了几秒钟,让人充分猜测了下这多出来的七分钟可能发生什么,而后补充:“而在停车场里,还发生了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情。” 说完,她快走几步,将手中的u盘插进电脑。 空无一人的停车场中,一辆轿车慢慢驶进来,重新停在了原本的停车位上。到此为止,一切还算正常,但就在这时,司机走了下来,正要离开之前,忽然发现了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查看了片刻,又回头审视了一番刚刚停泊的车辆,这一番查验之下,他像是确实感觉到了不满意之处,脚步犹犹豫豫地向前挪动了一两步,然后再次停住,如此反复了两回,又是数秒钟的静止之后,他猛地转回身拉开车门,重新发动了车子。 庄恬抓抓头发:“这是……又倒了一回车?” 顾行第一次开了口:“与离开时,不同。” 庄恬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是因为与离开时不一样才重新停了一次车,还是重新停完仍然和最开始的位置不一样?” 顾行抿了抿嘴唇,刚要说话,却听陆离问:“你的嗓子哑成这样,又咳嗽了?” 李非鱼捏着水杯的手一抖,一次性纸杯的边缘被她捏出了个凹口,她抬起头,狐疑地看过来。 但顾行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敷衍地“嗯“了声,反倒是庄恬笑嘻嘻地凑过来,一手揽过李非鱼的脖子:“怎么样,感人的兄弟情,是吧?” 李非鱼抿抿嘴角,似笑非笑:“恬姐,一夜不见,胆量见长。“ 庄恬受到了启发,立刻缩起脖子溜回了角落,假装自己是一只隐形鹌鹑。 两人胡扯的间隙里,顾行已经坐回了办公桌后,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出了一串字符,最后简略道:“这个区域的监控。” 几人连忙正经起来,凑过去查看,只见他面前屏幕上显示的正是佳木会所附近的地图,方圆三四公里之间被勾勒出了个不规则的区域,而区域中,又进一步零散地标出了十来个红点。 李非鱼敛起神色:“要查出嫌疑车辆离开海清收费站之后的行踪?” 顾行:“是。” 李非鱼又问:“加油站?“她扶着顾行的椅背,手中指向距离佳木会所最近的一个红点:“他既然连停车的位置都这么小心地恢复原样,不会放过油箱这么大的破绽。” 顾行点点头。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不用费心多加解释的感觉,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向后靠向椅背。 李非鱼赶紧退开半步,避开了可能的肢体碰触,口中却若无其事地问:“要去王鹏章住处么?” 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庄恬表情突然一变,惊异地望向她,然后又偷偷觑了顾行一眼,神色微妙得像是只闻到了鱼腥味的野猫。陆离蹙起了眉头,惯例地想要表示反对,但还没说出第一个字,庄恬就一拳捣中了他的肋下,另一只手威胁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陆离:“……” 李非鱼自知失态,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身:“还是我开车。” 王鹏章的住处在龙江市即将拆除改造的棚户区边缘,足有五六十年历史的四层筒子楼同整个区域一样老旧破败,除了门以外,几乎所有地方都有对外开放的趋势。 两人在片警的引导下,穿过层层堆叠的杂物来到了王鹏章家门口。 “昨天晚上我们就查过了,没什么可疑的东西。”片警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不解,似乎他微薄的工作经验完全无法告诉他这么个鸽子笼似的破屋子里还有什么吸引特侦组的。 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般,快要锈死在墙里的大门后面只有一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公寓,不仅没有独立的浴室,甚至连天花板也低矮得像是为拇指姑娘量身打造的。局促的房间中一切都一目了然,除了靠墙的一张铁架床和床边的桌子以外,就只剩下兼任衣柜和橱柜两重身份的一只旧木柜孤零零地摆在窗下。 顾行戴起手套,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没有反应。 片警解释:“这边太潮湿,灯的线路可能坏了,昨晚就不亮。” 他言辞随意,却没想到新来的两个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几乎是同时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又同时流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凝重表情。 ——除了“坏掉”的顶灯以外,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其他照明设备。 李非鱼咬住指甲,思考片刻,轻声说:“他昨天还在。” 顾行没有说话,盯着被一根电线吊在天花板上的裸露灯泡看了一会,扯住床边的桌子拉到灯下,踩着桌子抬手捏住了灯泡。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摇摇头:“没坏。” 李非鱼仰脸看着他:“是电线的问题?” 顾行仍旧摇头。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犹豫了下,慢慢地说:“外观崭新完好。” 李非鱼便沉默了,她觉得奇怪,虽然电线也可能因潮湿或年久自然损坏,但通常在损坏之前就会表现出陈旧与老化,而不该是崭新,反过来说,如果这根崭新的电线是王鹏章近期换过的…… 她猛地抬起头:“顾队!” 她伸出一只手示意顾行抓住,借力也跳上了桌子,陈旧的木桌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吓得一旁的片警“唉哟”了声,李非鱼却充耳不闻,突然拽住电线,用力扯下! “小心!”片警慌忙惊呼出声。 一片簌簌的落灰之中,李非鱼歪头笑起来,晃了晃手中的电线——大约40厘米长,顶端断面平滑,像是被利器剪断的,十分敷衍地封入了天花板的钻孔中。 这么一截断掉的电线,恐怕也就只有接上根蜡烛才能照明了。 李非鱼笑眯眯地嘲弄道:“所以,这位酷爱制作机关的王先生究竟为什么这么喜欢黑漆漆的屋子呢?” 片警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行冷冷瞥她一眼,先一步跳下桌子,而后不由分说地抓住李非鱼,把她给抱了下来。 李非鱼:“……” 讥讽的笑容僵在她脸上,配上惊骇睁大的眼睛,古怪得像是上错了妆容的木偶。顾行却神色冷凝如常:“你膝盖有伤。” 李非鱼脸上一烫,只恨此地光线不能更昏暗一些。 顾行没再搭理她,冲片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打开大门,自己在堆积了半个楼道的杂物中翻翻拣拣,最后从角落抄起一根半人来高的拖把杆,朝着悬挂假电灯的地方直捅了上去。 咚!咚!咚! 空洞而沉闷的声音伴随着白色的粉尘在半空中舞动,李非鱼仰头看了一会,实在憋不住打了个喷嚏,正要说话,就听连续的闷响像是突然劈了岔,划出一道刺耳的尾音,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拽住顾行往旁边扯了一把。几乎就在同时,好几块碎水泥块似的东西从天花板散落下来,擦着他的肩膀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在他深色的衬衫上擦出了好几道显眼的灰白痕迹。 李非鱼抽了口气:“怎么样?” 顾行没回头,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被砸个正着,仍专注地望向头顶漏开的空洞:“应该是这里。” 李非鱼噎了下,手指微微捏紧,却又强迫自己松开,插回裤子口袋里,脸上的紧张也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慢吞吞道:“顾队,别打岔啊,谁关心天花板了,我是问你伤着没有。”说着,又抱臂笑起来:“啧,刚刚抱都抱了,你还害羞怎么着?” 顾行本还准备回答,却被后一句噎得够呛,索性干脆利落地闭了嘴,又提起棍子往头顶黑漆漆的空洞中戳了几下,突然眉头一紧:“有东西!” 话音未落,他单手撑桌跳到了桌面上,但这一次,还没站稳,摇摇晃晃的木桌就在连续的摧残下不堪重负了,他刚摸到塑料袋的一角,就觉脚下猛地晃动起来,只得暂时放弃,又跳了下来。 片警连忙过来扶住快要散架的桌腿,提议:“那个……要不我去找把梯子?” 顾行摇摇头,挑肥拣瘦的目光在他和李非鱼之间打量了一圈,最终选定了后者,弯腰吩咐:“上来。” 片警:“啊?” 他愣了两秒钟,便瞧见李非鱼像只笑眯眯的大兔子似的,毫不迟疑地窜上了顾行的肩膀,被他一挺腰托举了起来。偏偏李非鱼还不老实,随随便便地划拉了几下之后,明显是故意地抚弄了下顾行的鬓发,蹭了他一头白灰:“往左边一点……哎不对,是我的左边,嗯嗯,就这里,再高些……” 幸好嘴里撩闲并没有耽误她做正事,很快,她就从天花板的夹层拽出了个层层包裹的袋子:“好像是个纸盒子。”她将沉重的包裹小心翼翼地交到等候的片警手里,又用手电四处扫了一遍:“里面地方还挺大的,但是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这是……” 顾行虚按住片警的手,制止了他拆开包裹的行动,在他疑惑的注视下取出手机,从各个角度给塑料包拍了照片,然后才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拆解开来。 几层黑色的塑料布下面,果然是一只扁平的纸盒,但这盒子高度不过十几厘米,长宽却都接近半米,形制并不像市面常见的包装箱,上面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标识。 李非鱼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地拂过顾行的手臂,在他肩头停留了片刻:“蹭上墙灰了。”趁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又迅速地言归正传:“这箱子可够沉的,里面好像装了不少东西。” 顾行明知她“不怀好意”,却对这似是而非的调戏毫无办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冷声道:“退后。”板着脸将一副散漫模样的新任同事给推到了身后。 李非鱼被推得晃了两下,刚站稳就又抱臂笑道:“顾队,你这是准备要帮我挡暗器呢?还真把这王鹏章当成个恐怖……” “分子”俩字还没说出来,她蓦地一愣。顾行已掀开了纸盒的盖子,里面寒光倏地掠过眼角,竟赫然陈列着一排刀斧锤锯,除此外另有大量的手套、鞋套、绳索、胶带等物,最边上甚至还塞着一罐漂白剂和一卷厚实的塑料布,一样样分门别类,严整得像是个小型的实验室——杀人实验室。 李非鱼无声地吸了口凉气,把没说完的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正午过后,难得的阳光从狭小的窗口移开,只剩下些微残光透过脏污的玻璃,让原本就昏暗的屋子愈发显得阴幽湿冷,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霉味也浓重起来,不知为何,竟让人产生一种不快的联想。 沉默了许久之后,顾行忽然问:“里面很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非鱼却听懂了,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刚吃了一斤苍蝇:“空的。”她抬头看了头顶黑黢黢的空洞一眼:“但更深处的灰尘有被刮蹭的痕迹,应该放过其他东西。” 顾行嘴角绷紧,霍然转身:“封锁现场!” 他头上还沾着一蓬被故意弄上去的白灰,看上去很有些可笑,但这个时候就算散漫如李非鱼,也早已没有了胡闹的心情,所有人都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藏在在这昏暗出租屋内的可疑工具还没有付诸使用过。 15 推翻 这一回的搜查极为彻底,狭小的出租屋中被掘地三尺,连咯吱作响都地板都让人整块撬了下来,露出了底下霉斑丛生的水泥地面。 如此一来,果然又找到了新的证据。在床垫的夹层里塞着一只牛皮纸信封,通过信封的形状可以看出,不久之前里面还被塞得鼓鼓囊囊,但此时却只剩下了姓名为王鹏章的身份证,以及几张从各种角度拍摄的保险柜照片。 “这是……王雪晴家的那个保险箱?” 李非鱼从家里刚换完一身衣服回来,就听见庄恬惊讶而高亢的声音隔着门传遍了整条走廊,震得她耳膜一抽。她抬手的动作顿了顿,但随即就想到了什么,又大力推开门:“他这是在……” “挑衅。”顾行冷冽的声音里含着怒气,像是包裹在冰层中的火焰。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的肩膀,看向门口,一字一顿地补充:“和机场一样。”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原本连嫌疑人都算不上的人会这样处心积虑地把自己置于警方的关注之下? 庄恬缩在陆离身后,举起手弱声弱气地说:“顾队,我觉得这不科学……” 陆离的身体略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向后转身,却在半途止住了,抬起头注视顾行:“无论王鹏章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谋划过什么,在现实中,他都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我还是建议大家把精力集中在王雪晴被害一案上!现在……” 顾行漠然地把目光转向他,但在对方冰冷的视线之下,他的声音只是稍微顿了须臾,便又平稳地接续了下去:“现在肖敏已经更改了口供,无论真凶到底是不是黄万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顾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眼前机会的重要性!” 机会? 李非鱼眼皮跳了跳,总觉得这种表述有些奇怪,仿佛话里有话。 但她还没空细想,陆离语声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嘭”地推开,一个警员急匆匆跑进来:“肖敏被黄万年打伤了,正在送往医院!” “什么?!” 同样的疑问从每个人口中齐齐发出,顾行快步上前,抓住了唾骂一声就要冲出去的庄恬,皱眉冷声道:“详情!” 那警员喘了口气,只好从头说起:“黄万年一知道肖敏改了口供,就突然情绪失控了,刚才在走廊里俩人正好面对面撞见,他一下子发了疯似的,冲上去朝着肖敏脸上就是一拳,把人给打得满脸是血,当场就晕过去了!” 末了,他一脸为难地检讨:“是我们没控制好黄万年,但他之前一直挺配合,余哥也说……” 话没说完,余成言也扶着后腰走了进来,喘着粗气接道:“我和张法医一致觉得黄万年犯案这件事还有疑点,所以才没让人对他严加看管,这事是我的责任。” 顾行抿了抿嘴唇:“疑点?” 余成言冷冷道:“按照肖敏的说法,黄万年在案发当夜给她下了安眠药,要真是这样,他的嫌疑确实很重,但我在核查黄万年的财务状况时,通过他的保险理赔记录发现,三个月前他的手腕韧带在车祸里严重损伤。张法医根据死者伤情推测,如果黄万年真是凶手,那么他连续刺出那么深的十几刀,甚至几次刺透死者胸骨,应该会给手腕伤处造成很大负担,但在两次问讯中,他的手却并没有丝毫旧伤复发的表现。” “等等,言哥你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他干的?不是黄万年,也不是王鹏章,那还能是谁,总不可能是王雪晴自杀的吧?”对方还没说完,庄恬就满脸挫败地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抱怨起来,“哎呀!怎么这么麻烦,什么时候能碰到个简单点的案子,也照顾照顾我的脑子嘛!” 没人搭理她的自说自话,余成言也仅仅是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刻薄的脸上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继续道:“刚才走廊里黄万年打了肖敏一拳,结果手腕立刻出了问题,正如张法医推测的一样。这会儿俩人一起让警员带着去医院了。” 庄恬抱怨刚停,就“啊”一声睁大了眼睛:“言哥你不是故意……”她左右看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截断了话头,跟只小耗子似的觑了眼其他人的神情,顾行却不见怒色,只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下不为例。” 屋子里刚要紧张起来的气氛顿时消散于无形,庄恬松了口气,又要嬉皮笑脸地打岔,陆离连忙咳嗽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与顾行争论究竟应该先追查哪条线索,正如庄恬所说的那样,之前看起来最可能作案的两个人都已经洗清了嫌疑,现在剩下的线索,除了不知姓甚名谁的司机与潜在目击证人,就只有几人的主观推测了。 他便说道:“庄恬说得没错,凶手不是王鹏章也不是黄万年,那还能是谁?”他拍了拍桌上比前几日更厚的案卷,看向顾行:“我觉得,咱们是不是从开始就陷入了一个误区,被证据导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其实倒也说不上是完全“错误”,毕竟沿循证据一点点按部就班地追查,最终必定能够得出正确的结论,只是中间免不了要绕许多弯路,而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 他斯文平和的表情中隐隐透出了一丝焦躁,李非鱼正好扭头,便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点奇怪之处,虽然陆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她仍旧敏锐地从中嗅出了些不对劲的气息,她心头微动,往几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在她脑中一一闪回,蓦然间,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环视了一圈周遭朴素的办公室和其中老旧的陈设,脱口问:“特侦组的编制……要取消?!” 不合时宜的话音生硬而尖锐地插入案情分析之中,所有人都愣了下,陆离惊讶地循声回头,反射着灯光的眼镜片遮挡住了诧异的眼神,却无法掩去神色之中骤然浮起的僵硬。 李非鱼便知道自己这离谱的猜测居然正中靶心,她面颊微微抽动了下,再开口时语调中不乏讥讽:“你们老队长病得这么重,就算还能回警队,以后恐怕也要退居二线了吧?啧,这可真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所以在所有部门都搬迁到新办公楼的时候,才会单独将特侦组留下,所以上面才没有指派一个新的队长——哪怕是代理队长,也是同样的原因,特侦组中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急迫与焦虑的情绪,甚至不惜把她这个从没做过刑警的“外行”借调过来帮忙…… 看似不合情理的一桩桩细节终于聚合到了一起,全都指向了一个让人不愿接受的事实——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笃笃”两声突然响起。 清脆的叩击声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包括李非鱼在内,几乎每个人都脸上都残留着几分难言的愤懑,只有顾行的态度依旧平淡而冷静,就好像眼中密布的血丝与嘴唇上的干裂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他收回敲桌的手指,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旁边一推,把堆积在桌角的卷宗全给扫到了地上,而后缓慢而坚定地开口:“重来。” 谁都知道这短短两个字背后包含了多少额外的辛劳,但此情此景却没有一个人反驳,短暂的静默之后,李非鱼上前两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了最原始的案情说明。 她身上像是与生俱来的散漫和无精打采尽数收敛了起来,认真地将一张张印满了字迹的文件平摊在桌上,然后抬起头。 “9月21日凌晨2:00到4:00之间,王雪晴被害于龙景花园家中二楼卧室,根据现场多方面遗留证据推测,凶手很可能与死者关系密切。”她说完,停顿了几秒钟,等待其他人的反应,而后说出自己的结论,“我认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问题。” 这并非是“翻译”所应该做的事情,但就算是最为挑剔的余成言也没有将注意力放到此事上,接着说道:“死者亲属关系简单,朋友也很少,经过排查,有作案动机的只有死者的丈夫、情人和周家……” 顾行突然抬手打断:“只有?”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诘问的意味,却让周遭气氛生生一滞,余成言阴沉地从笔记本中抬起脸来:“顾队觉得有问题?” 顾行还没说话,陆离忽然反问:“余哥觉得没问题?” 李非鱼怔了怔,疑心闻到了来源不明的火药味,她歪起头,视线先探究地在顾行脸上打了个转,然后才落到隔桌对视的两个人中间,对着那本摊开了的潦草笔记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讽笑。 她的笑容落下之前,余成言已经收回了目光,同时,顾行仍旧八风不动,简洁地说道:“其他人。” “嗯?”余成言从鼻子里浅浅地哼出一个音节,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除了上述几人,并没有其他人有明显动机,但死者的熟人还有几个同小区的牌友……”说到这,他大概是想起了那几个广场舞都跳不利索的老太太的模样,嘲弄地勾了勾嘴角,而后继续道:“还有死者的公婆和小叔子一家,哦对了,还有黄万年的情妇说不定也……” 顾行再一次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打断了余成言含着讥讽意味的话语,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但不知为何,嘴唇开合了几次却都没能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几个破碎的单音节几乎是从他的牙缝之间强行挤出来的,听在人耳中毫无意义。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丝懊恼渐渐爬上了他的眉间,猛地从一旁扯过张被压的皱巴巴的白纸,可刚要提笔,却听身侧传来个清清淡淡的女声:“为什么咱们一直认为这些人没有嫌疑?” 16 加油站与不在场证明 这并不是顾行原本想要问的问题,但他莫名地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腰来等待李非鱼接下来的话。 李非鱼耷拉着眼皮,伸出几根手指,一根一根弯下去:“肖敏不符合‘亲近的熟人’这个条件,死者的公婆年届七旬、侄女刚刚十岁出头,都缺乏控制住死者并杀人的能力……” 她自问自答地掰下去了四根手指,觉得不够用似的改换成了左手,冲着众人晃了晃食指和中指:“那么,死者的小叔子黄万和与他妻子孙凌呢?” “噗嗤。” 余成言立刻嗤之以鼻,像是没想到费了半天力气居然只听到这么一场笑话,他既然心头不悦,自然不吝表现出来,当即转身往沙发上一躺,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坐垫下陷的轮廓里,轻蔑地闭上了眼皮。 陆离只好解释:“李警官,你没有见过孙凌,她身体状况很差,完全不具备杀人所需的力量,而黄万和……”他很是无奈地苦笑了起来:“你回家换衣服那段时间我们和顾队汇报过,黄万和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可靠,作证的除了黄家自家人以外还有个刚受雇两个多月的保姆。” “哦?”李非鱼讶然,她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余成言躺在沙发上也不忘冷哼一声,再次表达自己的不屑。 李非鱼瞄了他一眼,把指甲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过了一会,慢吞吞地问:“能仔细说说么,他的不在场证明。” 陆离还没来得及开口,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找到了?!”陆离接起电话,神色骤变。 可就在同时,顾行的手机也接到了一条信息,他眉头皱得更紧,将手机拍到桌面滑向对面几人,屏幕上静止的图像清晰可见,是夜色之下的一处加油站,空空荡荡的自助加油站里只停着一辆车,车牌正是他们所要找的“龙aj6668”。 顾行的吐字仍有些艰难,声音也仍沙哑,但却丝毫不因此显得软弱,反而像是一柄锈蚀之下仍难掩锋锐的利剑,每个字都带着奇特的重量与力度。 “找到了。”他说。 同样的三个字,但因为那张照片的存在,此时已经没有人关心陆离接到的消息是否真的是同一个,就连一直缩在他身后的庄恬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顾队,这是哪?” 顾行抬手按压住喉咙,另一只手滑动图片,露出下一条信息来——海清市昌平路39号。他放在屏幕边的手蜷起来慢慢握紧,一字一顿道:“通知痕检!” 不用多说,陆离已和庄恬一起抓起外套出了门,一脸阴沉刻薄的余成言也从专属宝座般的沙发上弹了起来:“我去技术那边,把截取的监控传给我!”说完就急匆匆地不见了人影。 方才还很是热闹的办公室里霎时冷清下来,李非鱼仍维持咬指甲的动作瞅向顾行,而后者却轻轻闭了闭眼,坐回了椅子上,低声道:“给我倒杯水。” 李非鱼:“……” 但她下一刻就发现,顾行的脸色好似有些糟糕,甚至连嘴唇都透出了一点惨淡的白。 “你……” 她话还没问出口,就见顾行从抽屉里抓出了两瓶药,轻车熟路地倒了几粒,就着半冷的水咽了下去,又喘了口气,把手机中的视频传到电脑里:“过来。” 李非鱼再次无言以对,深觉顾行所属的物种可能有点奇特。 时长三分钟的视频开头是一片寂静,大约过了十几秒钟,那辆熟悉的轿车缓慢地滑进了加油站中,从车子正前方拍摄的监控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见,全副武装的司机探身从手套箱里翻出了一张卡片,而后下车加油,又过了不到两分钟,便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驶离了收费站,不用说,肯定是返回了佳木会所。 令人惋惜的是,整段视频中依旧没有任何一帧图像能够看清司机的脸,全程他也并没有做丝毫多余的动作,目的明确,毫不拖泥带水。 “真是个模范凶手。”李非鱼默默地想。 顾行却抓起手机飞快地发了条信息出去,李非鱼瞥了一眼,发现是要求检查车内手套箱的。 不多时,回复便传了回来——那张被凶手拿出来的卡片是储值加油卡,属于黄万年本人所有,上面也只有他自己的指纹。 “但是下侧边缘指纹有模糊的痕迹,像是被擦拭过。” 听着电话对面传来解释,顾行用力按住胃部,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却没有其他的表情,良久,他挂断电话站起身来:“黄万和。” 李非鱼刚要跟上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缓了一下,转身拉开了办公桌右侧的抽屉,从堆积如小山的烟盒缝隙里扒拉出几瓶各式各样的止疼药,也没来得及看就全都塞进了背包里,这才快步跑了出去。 “你也觉得黄万和可疑?” 进门之前李非鱼这样低声问了一句,话中那个“也”字让顾行的神色微动,但他并没有附和,在开门声响起的同时展开了自己的证件。 李非鱼适时开口说明了来意:“关于王雪晴被害一案,还有些细节需要再次核实一下。”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面容与装束同样朴实,看上去就像是“保姆”两个字的具现化,她搓了搓手,犹豫地回望向室内。 “是谁来了?”屋子里传来轻飘飘的一声。 保姆连忙回答:“孙姐,是警察,说是……” “警察?”屋内的声音挑起了个诧异的弧度,却仍然柔柔软软的,不带一点烟火气,随即自问自答道,“还是上次的事吧,唉……” 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冲着顾行和李非鱼笑了笑:“快请进吧。不好意思,万和不在家,有什么事你们问我也是一样。” 李非鱼眉头一跳,说不出哪里不大舒服,但立刻她就回以礼节性的微笑,进门之后顺势打量起面前的状况。 方才开门的保姆站在一旁,用一种看待入侵者一般都眼光打量着她与顾行,直到女主人示意之后才撇了撇嘴,转身钻回了厨房,而留下来的便是黄万和的妻子孙凌,果然如陆离所说的那样,她个子虽然高挑,却瘦得过分了,不仅白皙秀丽的脸上眼窝深陷下去,回头的时候甚至可以看清突出的脊骨。 “咦?”李非鱼忽然目光一凝,轻轻凑向顾行,“那是什么?” 她指的不是别处,正是孙凌后颈上一大片微微肿胀的红点。 或许是审视的眼光太过露骨,孙凌招待两人落座之后,便不自在地拉高衣领,遮挡住了脖颈,自嘲笑道:“都说生病是三分治七分养,但我这身体,药和补品每天都不断,可调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新病老病隔三差五就冒出来一茬,病历摞得越来越厚,闹得我这两年连门都不大敢出了,唉,出去一回病一回,总给爸妈和万和添麻烦,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说着,便掩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保姆正好沏了茶出来,闻声连忙小跑过来,帮孙凌倒了一杯红枣茶,又熟练地给她轻抚后背顺气。约摸过了一分钟,孙凌才停下了咳嗽,向后摆了摆手制止了保姆的动作,强笑:“两位警官见笑了,我这身体就是这样,原先还能工作的时候同事就总嘲笑我跟个林黛玉似的,也就是万和人好不嫌弃我……” 可惜顾行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意,他拒绝了保姆倒来的茶水,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问题直截了当:“黄万和当时在家?” 缺少铺垫的一句问话让孙凌呆了下,她愣了愣,茫然地回问:“是……嫂子出事的那天?”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又习惯性地叹了口气,淡淡的两条眉毛微颦:“是呀,因为我身体不好,他晚上都是早早就回来了,从来不在外面应酬,说起来,都是我拖累他了……” “说重点。”顾行打断了她柔声细气的自怨自艾。 孙凌被噎了下,似乎从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好半天才继续:“小江,你也过来,我睡得早,万和在楼下书房工作,他的事你比我清楚。”说着,指了指距离大门不远的保姆房,解释道:“小江晚上睡得特别浅,要是门口有人进出,她应该能听见。” 刚刚在黄家工作了两个月的保姆江苹立刻摇头保证:“警官,我敢肯定,那天晚上绝对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过的!” “哦?”李非鱼一错眼瞧见顾行眉间竖纹好似深了些,便问,“你说得这么确定,但万一你偶然睡沉了没听见呢?” 江苹愣了下,随即斩钉截铁地否认:“不不不,不会的,我真的睡得很浅的,你要相信我嘛!” 虽然这样一再强调,但仍旧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孙凌似乎也看不下去了,柔声提醒道:“昨天那位陆警官来的时候,你不是说半夜的时候见过万和么?” “哦对!对对,我确实见过黄哥的!”这件事顾行已听陆离汇报过,但并没有出言打断,便听江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啰啰嗦嗦道,“瞧我这个记性哟,警察同志,和你们说哦,我那天晚上本来就睡得不踏实,半夜刚有点迷迷糊糊就听见黄哥喊我煮咖啡,我起来煮好了还给他送过去的呢,然后过阵子又去收了咖啡杯,那会他就在书房干活,肯定没差的!” 到此为止,和陆离转述的内容分毫不差。 顾行问:“时间?” 江苹下意识地看了孙凌一眼:“我记得是12点整,黄哥过来敲我的门,要我煮咖啡给他喝,要浓浓的,我就穿好衣服去厨房了,可是磨好的咖啡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找不到,我只好去柜子里找咖啡豆现磨,唉哟好费事的,我全部弄好已经过了快二十分钟,还好黄哥没有着急催我,要我说,他这样的主家真是好脾气哟!” 她说起话来事无巨细,一不小心还会离题万里,好容易说到最后,一眼瞧见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孙凌,赶紧又补充:“孙姐也是好性格,比我之前做事的那些人家好得多哦!都从来不和人发脾气的!” 孙凌被她恭维得脸上一红,连忙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背:“说这些做什么。” 李非鱼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进门时的那种违和感更加强烈地在心里打了个转,她勉强忽略掉这种怪异的感觉,问道:“你送咖啡的时候确实见到了黄万和本人?” 17 保姆的证言 这个问题十分奇怪。 江苹不明所以地往审度了下孙凌的神色,见她一副平静之色,只好愣愣回答:“当然了呀,我在这里做事两个月,总不会连人都认不得嘛!不仅那次见到了,后来我去收空咖啡杯的时候也听见和我说了谢谢呢。”怕人不信,又啰嗦道:“警察同志你看哦,书房就在那边,平时黄哥不许人进的,我就端着咖啡敲敲门,他很快就给我开了门,又说不好意思这么晚叫我起来做事,所以我说嘛,这么好的……” “够了。”顾行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他严肃地看向茶几对面的两个女人,而后站起来环视一圈,目光在墙上的挂钟和柜上的钟表摆件上各停留了片刻:“时间,你——”他声音刚响起就又猝然收住,像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组织语言。 李非鱼道:“你说12点整被黄万和叫起来做咖啡,那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个时间么?” 江苹尚未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孙凌却已露出了一抹受伤的神情:“警官,你的意思是万和调了家里的钟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她缓缓地抽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倏然泛红,衬着惨淡的脸色更显柔弱,连连摇头:“不,不可能!万和不是那样的人!” 她咬住嘴唇,似乎是在对抗内心中的挣扎,好半晌,小声说道:“对,嫂子为人是有些……但那又关万和什么事……我知道出了人命,你们肯定急着破案,看我们谁都像是坏人,可如果万和真像你们想的那么小肚鸡肠,恐怕他最想摆脱的根本就不是嫂子,而是我这个病秧子老婆吧……毕竟我已经拖累了他那么多年,他平时连同事聚会都不大去,就是为了我……”话音未落,已低低啜泣起来。 江苹又连忙过来安慰,还不忘谴责地瞪了对面两人一眼。 顾行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他是不解风情,却不是冷漠无情,虽然女人的眼泪无法打动他,但病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就没法让他继续无动于衷了,在对方压抑的抽泣声中,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了起来,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偏偏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辞。 反倒是李非鱼神色漠然,斜挑起眼角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突然问:“我能看看各处窗外的防盗护栏么?” 抽泣声戛然而止,孙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她话音咽下,自嘲地摇了摇头:“看吧,两位想看什么就随便看,反正我们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非鱼像是没听出言下之意,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那就多谢你的配合了。”刚要迈步,眼珠在半垂的眼皮后面转了转,向一旁伸出手,懒洋洋道:“顾队,扶我一把呗,腿上伤口疼。” “哦对了,”满足地瞧见顾行脸上的浅浅的为难在一瞬间转化成了无奈,李非鱼耸肩笑了下,“江苹女士,也和我们一块吧,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想必孙女士不介意吧?” 话是问句,实际上却并没有给人反对的余地,李非鱼见好就收地松开了顾行,半强迫的以一种近乎于亲密的姿势抓住了江苹的手臂:“咱们从你的房间看起,怎么样?” 依旧不是个留有选择空间的问题,江苹被半推半拽地拉进了房间,还没站定,就听见一声关门的脆响,散漫而冷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知道作伪证是什么罪名吧?” 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可与那个声音同样冰凉的一双手却从后方牢牢地钳住了她的双肩,阻止了她的动作,然后声音再度响起:“罚款,拘留……” 那个声音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追究刑事责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么?” 江苹背后寒毛直竖,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活像个童话里被狼搭了肩的倒霉鬼:“警官,警官,我没有啊!”她强行扭转过身体,色厉内荏地抱怨起来:“我哪里敢哟,这么大的罪名,你们可不好随随便便就加到我头上,要是真把我抓走,这可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嘛!” 李非鱼打了个哈欠:“哦。” 她再次耸耸肩:“那你说说,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时间,怎么就确定是12点整?” 或许是之前被吓着了,江苹这回再不敢再支吾,连忙愤愤答道:“还能是哪里,我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屋子里黑洞洞的,拿手机照明的时候就看到了嘛,正正好好的12点,要不然我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嘛!”她抱怨着掏出手机:“喏,就是这个啦!” 李非鱼却没接:“你的手机平时放在哪里?” 离开雇主的视线之后,江苹的态度明显配合了不少,闻言“哎哟”一声:“这个还用问吗,当然是衣服口袋里,不然弄掉了怎么办,新买的好贵的哟!” 李非鱼:“……” 她甚觉与这位保姆女士谈话宛如对牛弹琴,幸好也算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便急不可耐地把目光从那张迟钝而又理直气壮的脸上挪开,说道:“目前看来不存在他人篡改时间的可能性。” 顾行也刚好从窗边走回来:“完好。” 不仅是保姆房间,小小的二层别墅从上到下,包括书房和洗手间在内,每一道窗都锁得严严实实,外侧的防盗网结实得能破世界纪录,连一丁点缺口也没有,更不存在新近焊接或改动的痕迹。这样一来,唯一的出入口果然就如黄家人所说的那样,只有一扇正门。 可江苹又信誓旦旦,案发当夜并没有人出去过。 不,应该说就算黄万和在12:20接过咖啡之后立刻找到不惊动江苹的方法溜出门,剩下的时间也来不及让他赶到海清市偷车。 顾行显然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风从尚未关合的窗口涌进来,掀动窗帘,从他们身旁展开,在两人身边围出一个近乎于私密的空间,他望着窗外短暂地沉吟了下,轻声说:“省道更久。” “嗯,”依旧是没头没尾的话,但李非鱼却毫无理解障碍,同样压低了声音接道,“确实,海清收费站的监控里没有黄万和家中或公司车辆的记录,如果走的是省道,就更不可能在1:15的时候赶到佳木会所了。” 她眼光瞟向两旁,见无人过来,身体向前凑近了一点,声音更低:“你还觉得是他么?” 恰好又是一阵风起,随着李非鱼靠近的动作,一缕清甜的幽香钻入鼻腔,与前一天饱含侵略性的玫瑰暖香不同,此时的味道虽甜,却染了丝丝凉意,带着点若即若离的矜持意味,反而愈发沁人心脾。顾行忍不住恍了下神,久远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夏花秋桂全部凋零殆尽,而红梅与迎春盛放的时节还没到,放眼望去,满目都是枯枝衰草,只有极遥远处随风飘来一丝幽缈的清香,引诱着他前去探寻。 是腊梅。 零零星星的腊梅散布在山间,香气清幽扑鼻,和刺骨的冷糅合在一起,似乎连四周黏腻的血腥味都能遮掩住。 回忆到此猝然收住,顾行不知不觉攥紧了手心,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又发不出声音了。他沉默了片刻,有些疲惫地靠向窗边,闭上了双眼,然后十分克制地点了下头。 李非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像是突然大病了一场似的,疑惑道:“胃疼?” 顾行一下子回过神来,睁开眼定定注视了她几秒钟,然后扯开遮挡在两人身侧的窗帘,转身大步离开。 李非鱼没防备,让轻纱窗帘糊了一脸,连忙“呸呸呸”了好几声,追上去问:“顾队你去哪?” 下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顾行走到孙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斜倚在沙发上的柔弱女人,哑声问:“你当时在哪?” 李非鱼愣住。 孙凌看起来也没比她好多少,震惊地睁大了有些红肿的眼睛,好半天,消瘦的脸上浮起了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用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我?” 她怔怔叹了口气:“说句不应该的话,我倒希望是我杀的人……要是有那个力气,就算去坐牢,我也觉得比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困在家里等死要强得多……” 李非鱼:“嗯?” 纵有夸张的成分,但她分明感觉到孙凌这番话至少有一半是认真的。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惊愕散去,她立刻理解了对方的心情——同样是受困于方寸之间,孙凌这些年的日子确实与坐牢无甚区别,甚至还要额外忍受病痛的折磨。而她接下来便不由想到,若是能有法子弄到大量钱财让她得到更好的治疗,那么,就算明知这个法子是铤而走险,她是否能抗拒得了这种诱惑呢? 此念一起,她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像是突然窥见了一点让人不愿触碰的东西似的。她立刻垂下了眼收敛思绪,而孙凌也已在此时收拾好了心情,微微苦笑起来:“算了。那天我和往常一样,9点就上楼休息了,第二天……我记得我睡得不太好,第二天5点半左右就醒了,正好听见小江在楼下和万和说话,我还出来叫他们小声点,免得吵到老人和孩子。” 江苹连忙点头:“可不是,哎呀我就是嗓门大得很,总学不会像孙姐这样温温柔柔的,所以嘛,人家能做富太太,我就只好给人打工做保姆咯!” 李非鱼:“……” 她头一回知道嗓门大小和命途运势居然息息相关,很是受教,不由嗤笑了声,揪出了孙凌话中的关键点:“你早上5点半见过黄万和?” 正在此时,门口咔哒一声响,有人从外而入。 李非鱼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了进来,她一愣,几乎抑制不住地站起身来:“你是——” 和监控中的嫌疑人体态几乎一模一样! 18 夫妻相 听到突如其来的发问,那人也怔了一下:“我是黄万和,这是我家,你们又是?” 顾行抬手扣住了李非鱼的手腕,起身道:“顾行,特侦组。” 李非鱼被他一拽,迅速回过神来:“李非鱼。昨天我们的同事来过,但有些细节还需要再确认一下,希望你能够配合。” 黄万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似乎是见到她安好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伸出手来:“幸会幸会!不知道两位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哦,小凌你去歇着吧,还病着呢,别累着!” 等孙凌依言上楼了,才叹气:“她身体不好,不能受累,有什么事两位跟我说,啊,跟我说!” 这话莫名的有些耳熟,顾行微微凝眉不答,李非鱼却似笑非笑道:“你们两口子感情一定不错,连说的话都一样。” “啊?是吗?”黄万和摸摸后脑勺,讪笑,“都说夫妻相夫妻相嘛,我们俩长得不像,就只好说话像了,哈哈哈……” 李非鱼好似很有空闲,居然也跟着继续东拉西扯:“夫妻相这种事说来玄,其实也很有道理,两个人相处久了,总会互相影响,渐渐就越来越相像了。”她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别说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我刚到特侦组没多久,都觉得被我们顾队影响了呢。” 顾行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烦人的玩意。 黄万和也不知是不是真没听出对方话里近乎于调戏的意味,闻言哈哈笑起来:“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我哥和我嫂子结婚二十来年了,俩人可就一点夫妻相都没有,要我说啊,这也得看缘分!” 他毫不避讳地主动提起了死者,仿佛真应了周利民那句“仗义爽快”的评价,倒让李非鱼有点诧异,没等她再说话,黄万和已经接上了下一句:“说起来,两位今天来,肯定还是要问我嫂子的事吧?也不知道上次我到底哪里没说明白?” 顾行松开李非鱼的手腕,直视过去:“病历。“想了想,又说:“早上,聊的什么?” 李非鱼立刻解释:“能给我们看一看孙凌的病历么?”她笑了一下:“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调查需要,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黄万和忙道:“我理解,没问题,来,小江,去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把你孙姐的病历拿来,小心点,别弄乱了啊!” 病历很快被取来,底下是传统的手写单据,最上面则放着十来张省内乃至全国知名的三甲医院的病历卡,另外还有厚厚一摞各式各样的检查报告。 李非鱼看不懂那些艰深晦涩的医疗术语,在顾行认真翻阅检查单的时候,她又和黄万和攀谈起来:“听孙凌说,案发后的那天清早,你和江苹聊了一会?可以说说你们谈话的内容么?” “内容?”黄万和似乎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我还真没多少印象了,不过能和小江说的应该都是家里的琐事吧……哎,等等,让我想想,哦,我记起来了!那天我一大早出门的时候把小江吵醒了,我一看反正她醒了,正好我熬了个通宵饿得厉害,就让她给我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就这样?”李非鱼匆匆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这么一两句话就能把在二楼休息的孙凌吵下来?” 黄万和:“哪儿啊,小江这人做事认真,到厨房去给我现热了碗麦片,还煮了蛋切了火腿,非要我进餐厅坐下吃,说是对胃好,我急着去公司,就让她随便给我端过来点东西就得了,这么一争,小凌就听见了,还下楼数落了我几句,我到底还是让她们俩押到餐厅去了。” 他转向顾行嘿嘿一笑:“要说女人啊,想事情就是细致,咱们大老爷们哪管得了那么多,什么冷的热的、营养不营养,能填饱肚子不饿就行了嘛!” 他似乎在等顾行的回应,李非鱼摸了摸包里那几瓶止疼药,心道,没想到姓顾的这位祖宗居然在嫌疑人家里找到了个知己,她暗自笑了笑,可出口的话却十分尖锐:“你刚还说对那天早上的事情没印象了,这不是回忆得很清楚么?” 黄万和一愣,干瘦的脸上滑过一抹惊异。 顾行也从累牍的卷宗中抬起头来。 “先心?”在黄万和开口解释之前,他就问道。 黄万和连忙点头:“对对,前些年做过手术,但不知怎么搞的,手术过后反而还不如过去了,现在除了心脏,气管和肺什么的也出了问题,一点也做不了剧烈运动,最近秋天风大,我连门都不太让她出了。” 多家知名医院做出的同样的诊断,应当不会有假造的可能性,李非鱼和顾行对视一眼,都清楚孙凌和黄家年迈体衰的两位老人一样,确确实实没有杀人的能力。 而黄万和…… 李非鱼突然问:“你和你哥哥黄万年的感情如何?” 黄万和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身体不自觉地僵了一瞬,许久,一抹黯然才渐渐从他眼中流露出来:“挺好的。”他叹了口气,慢慢地重复:“从小到大,一直挺好的。” “是么?“李非鱼扬起声调,语声中带着明显的质疑。 黄万和双手交叉,沉默地看向她,之前那些爽朗和轻松的情绪慢慢地沉了下去,与一种难以形容的阴郁混合在了一起:“不是有句老话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心里也明白,所以我也……不怪他。” 李非鱼:“你不怪他?你这话的意思是,他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黄万和却不肯多说了,两手松开来,拍拍膝盖,摇头笑道:“警官别往心里去,我也就是发发牢骚,我哥是个好人,有胆识有魄力,又顾家,现在像他这样的男人可不多了!” 顾家?只是不知顾的是老婆还是情人的家。而有魄力有胆识这样的评价,在现在听来,倒更像是在暗示他有杀人的胆量了。 李非鱼咬住笔杆,本打算问上一句,但顾行已先一步站起身:“打扰了。”她只好咽下了到了嘴边的话,匆忙跟了上去:“如果再想到什么事,我们会再和你联系。” 话虽这样说,但刚一上车,她就欠身逼近顾行:“为什么不让我继续问下去?” 顾行侧头看了眼她撑在自己颈侧的手,沉默了一会,答非所问:“是。” 李非鱼:“……什么?” 但立刻她就福至心灵,顾行回答的是之前在窗边她问出的那个问题——你还觉得是他么? 她不由抓紧了颈枕的系带,顾行揉了揉眉心:“我是说,我还……” “你还觉得黄万和与杀人案脱不开干系。”李非鱼眼睛一亮,截断了他的话,“那你为什么就这么离开了,难道不应该问清楚么?” 顾行看起来有点惊讶,似乎没想到她居然真能联系起隔了十万八千里的那句前因,他严肃的神情略略柔和了少许,握住李非鱼的右腕,将她推回了驾驶座,也把自己从居于弱势的姿态中解脱了出来,然后摇了摇头:“知道得够多了。” “嗯?”李非鱼头一回觉得自己也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而顾行已转开了话题:“孙凌。” “她怎么了?”李非鱼靠回车门上,尽量客观地回忆道,“病人,心气挺高,好像对现状不满很久了,但她的身体……” 顾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而是认真地回忆起来,慢慢地说道:“她不对,保姆,你,我……她的表现,很聪明。” 他的表述依旧破碎,却比在紧张的状态下说出的语句更容易理解得多,李非鱼没费什么力气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种违和感顺势突破了名为理智与客观的屏障,张牙舞爪地显露了形迹,她下意识咬了下嘴唇:“很聪明?……你是说,她在操纵局面?” 顾行舒出一口气,看着她点点头。 李非鱼:“对了,孙凌也说过与黄万和相同的话!家里的事情问她也是一样?这话听着普通,但仔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劲,如果她真是个久病又柔弱无助的林黛玉的话,恐怕不应该使用这样充满掌控意味的表述!” 顾行再次颔首。 李非鱼像是被自己的推测给惊住了,好一会才逐渐恢复常态,她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深深注视了顾行片刻,忽然语调古怪地评价道:“真聪明。” 顾行默然无言,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种感觉,这句话恐怕绝不是用来形容孙凌的。 果然,下一秒钟,李非鱼就又似笑非笑地凑过来,话题毫无预兆地转了个弯:“我说顾队,你既然什么事都明白,怎么偏就不知道怎么照顾自个儿啊?我看你抽屉里的胃药都能开一博览会了。”说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摸出几瓶药,对着阳光晃了晃:“得,就这瓶还能吃,那两瓶都过期了。” 顾行看起来更无奈了,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来,他伸手揉了揉:“拿这个做什么?” 李非鱼理所当然地耸耸肩:“怕你疼嘛。” 短短四个字被她说得千回百转,调子带着一股懒洋洋的猥琐劲,十分一言难尽。 顾行一愣:“为什么?” 李非鱼好似就在等着这句问话,立刻接道:“为了撩你啊。“ 顾行:“……胡闹。” 李非鱼没有辩解,嗤嗤笑着发动了车子。 19 真正的目标 其他人带回来的都是坏消息。 加油站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嫌疑人的身份依旧是个谜。而黄万年被扣下的车子也同样让人失望,除了车载gps证实了案发当夜确实曾有人开这辆车往返于佳木会所与龙景花园,其他一无所获。 在听了顾行这边的进展之后,余成言自顾自点了根烟:“黄万和家的车没查?” 顾行还没说话,陆离已摇头道:“粗略看了下,老车,没有gps,暂时也没有别的证据可以让咱们扣车检查。” 余成言狠命吸了口烟,闭上了嘴。 陆离犹豫了下,道:“顾队,中午我接了个电话,是王鹏章……” “他打来的?!胆儿肥了他!”庄恬一下子跳起来。 陆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苦笑:“是关于他的消息,发现他重新入境了,但是没抓到人,咱们的人赶到的时候又是只发现了丢弃的行李和身份证件,王鹏章早已经不见了,摆脱监控的手段十分干净利落,我怀疑他可能属于某一犯罪团伙。” 他注视顾行的眼睛,认真道:“抱歉。我对他判断错误了,但是我并不后悔之前……” 话没说完,因为他突然发现顾行的嘴角居然几不可察地向上翘了一下,这可真是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景,他正要问,就见李非鱼环抱手臂,表情诡异:“晚了,这句台词我刚说过,要不你再换一段?” 陆离默不作声地推了推眼镜,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顾行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声,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表情,道:“老余?“ 余成言摇头:“监控录像没有线索,我就又回头继续查死者和黄万年的财政状况,发现伴随着黄万年每次去葡城,账户里都有大笔资金转移的迹象,说句不客气的话,什么成功企业家,哼,他现在离个空壳子也没多远了!” 顾行:“死者呢?” 余成言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愚蠢一般冷笑起来:“王雪晴和之前查的一样,就是个吸血鬼,没工作没保险什么都没有,这些年养尊处优都是靠着老公,不过近半年多来她账户里收到的转账越来越少,应该和黄万年经济状况不佳有关。” 也就是说,动机应该与杀人骗保无关了。 谋杀的动机无非那么几种,为情,为仇,为钱,或者是变态杀手为了得到心理满足,而搁在王雪晴这里,却好像每一种动机都不大对劲——为情,丈夫与她根本谈不上感情,情人目前看来也没真对两人的关系上心;为仇,与其最有嫌隙的周家父子没有作案时间,甚至连动机也不充分;为钱,可她本人一无所有,全靠黄万年养活…… 所以她的死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有什么线索是一直以来被他们所忽略的呢? 连最不爱动脑子的庄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疑惑地喃喃道:“哎?我怎么觉得王雪晴死了,其实谁也得不到好处啊?” 虽然是无心之言,却意外地切中了事实,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而庄恬还在继续疑惑:“要我说,杀她还不如直接把黄万年干掉,没准还……”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行猛地抬头:“黄万年!” “啊?”庄恬茫然。 仅仅慢了半步,李非鱼也明白过来,惊讶道:“是黄万年!”她迎上顾行的目光,眼中熠熠发亮:“难道真正的目标是黄万年?!” 可惜,比起她的兴致高昂,其他三个人却都保持着保守的态度,余成言甚至毫不给面子地冷笑了一声,讥讽道:“陆离说得没错,李警官还真是跟顾副队挺合拍的。” “副”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口气明显不善,庄恬连忙去拽他:“言哥,言哥,别着急啊,反正咱们也没有进展,先听听小鱼怎么说嘛。”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李非鱼果然开口了,出人意料的,她两道过于英气的长眉斜挑出个嘲弄的弧度,背靠在办公桌边,懒洋洋道:“怎么?特侦组解散之后你的工资能翻倍?” 方才的专注像是一层浮尘,被她一把抹掉了,剩下的还是那副让人烦躁的散漫态度,余成言的脸一下子黑了下去:“你知道个屁!” 李非鱼便笑了,好像真听到人放了个屁,不咸不淡地回道:“这方面确实比不上你。” 言下之意格外猥琐,余成言一怔,待到反应过来,差点让她噎得一口气背过去。 然而在冲突升级之前,两声熟悉的“笃笃“敲桌声猝然插了进来。顾行表情平静,看着李非鱼又重复了一遍:“黄万年。” 李非鱼也噎了下,顿时兴味索然,觉得正主分明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她这打抱不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简直多余得要命。 在顾行再次催促之前,她便啧了声,指指堆在地上的案卷:“刚才恬姐的话提醒了我,本案的死者是王雪晴,但是受害者却不仅仅是她一人。” 陆离默默地往后退半步,绷紧的肩臂似乎稍微放松了些,被压得平直的嘴角也熟练地向上扬起了一点,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温温和和的好人模样,很是捧场地附和:“哦?还有其他的受害者,你是说——” “对。就是看起来嫌疑最大的黄万年。”李非鱼接道。方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居然觉得陆离冷下脸的模样居然与顾行有五六分相像,但恍神不过一瞬间,她立刻拉回了思绪,继续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案子很奇怪?” “奇怪?”庄恬也加入了圆场的阵营,还试图勾起余成言的兴趣,然而后者只是负手冷笑。 李非鱼道:“对。本案死者人际关系简单,案情也不复杂,按理说,应该很快就能得出一个比较明确的调查方向,但从9月21日凌晨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五天,案子却越来越扑朔迷离,案发现场的种种状况清楚地表明死者一定是被她的熟人所杀,但其中有作案动机的人——譬如周家父子,完全没有作案时间,同样的,就算抛开动机不谈,连作案时间和能力两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同时具备。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余成言嘴角看好戏般的讽刺笑容收敛了一点,眉头却渐渐聚拢起来,第一次给了李非鱼一个正眼。 “所以呢?”他阴沉地问。 李非鱼:“而更奇怪的一点是,目前发现的证据大多都指向死者的丈夫黄万年,他的车深夜开往犯罪现场,与他体型相似的人被监控拍下,他的不在场证明被情人亲口推翻……若不是余警官和张法医发现了他手腕有旧伤、根本无法在死者身上造成那样的伤口的话,他简直就是完美的犯罪嫌疑人。” “那么,”陆离终于开口,“现在的情况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不可能是凶手的人?” 李非鱼耸肩:“如果张法医的判断可靠。” 余成言立刻又哼了声:“不是所有人都是初出茅庐的新手!” 对这含沙射影的讽刺之言,李非鱼全然无动于衷,余成言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甚是憋闷,阴阳怪气道:“你现在说的,只能证明真凶在杀人的同时已经设想好了替罪羊,和黄万年是受害者又有……” 他原本想问二者又有什么关系,但话没说完,自己就反应了过来,立刻缄口不言了。 李非鱼淡淡嗤了一声:“为什么会在犯罪前就找好特定的替罪羊?” 自然是因为本来就把黄万年当做目标之一。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现场的状态,对于入室盗窃的伪装粗劣而敷衍,只要是个稍微细心些的警员都能找到破绽,再加上这几日找到的证据,不难让人拼凑出一个丈夫利用情人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后深夜返回家中杀妻并伪造成入室盗窃的故事,人证物证皆备,让人想替他脱罪都难。 唯一出乎真凶意料的,便是黄万年手腕的伤,而正是这一点变成了证明他清白的最有利证据。 黄万年手腕的伤势还是余成言在审核保险理赔状况的时候发现的,此时被李非鱼拿出来当做论据,颇有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味,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刚可能是在固有偏见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阴沉的神色里便不由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好在李非鱼并没瞧见,仍低垂着眼眸,继续道:“鉴于死者的死亡无法给任何人带来明确的益处,我觉得,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整件事,比如,一死一活的两个受害者里,其实活着的人才是主要目标,而死者只是凶手计划中次要的一环,甚至只是障眼法。” “必须死。” 顾行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语气肯定。 确实,王雪晴身上那些过度杀伤的痕迹让人很难做出其他推测。 李非鱼一怔,便听他又说:“肖敏,查车祸。” 车祸自然是指黄万年手腕受伤的那次,但肖敏…… 肖敏如果是故意作伪证的话,那么她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李非鱼反应过来:“顾队的意思是,去查黄万年车祸的时候肖敏在不在场,之后她又是否清楚伤情!”她说到这,忽又想到了什么,难掩惊讶地看向顾行,试探道:“是不是还要调查一下肖敏的人际关系?” 顾行“嗯”了声,补充:“从早年开始。” 庄恬奇道:“早年?有多早啊?” 她还没等来回答,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顾行原本就严肃的表情愈发冷冽,自始至终,他就回答了一个“好”字,而后便挂断电话,默默环视了屋里的几个人一眼,推门而出。 20 内讧 “这是……” 李非鱼莫名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在犹豫要不要询问,就见庄恬鬼鬼祟祟地凑到桌前,翻查起了来电记录。 在看清了那串号码的一瞬间,她的脸就沉了下去,原本精致如人偶的甜美模样霎时变成了个诅咒娃娃,阴恻恻地抬起头,做了个往上指的手势。余成言顿时面色铁青,冷哼声比以往更阴沉了好几倍,消瘦的面颊上肌肉不受控制似的抽搐起来,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也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陆离几步追上,挡在门前。 余成言冷冷道:“让开!” 陆离恍若未闻地贴紧了门板:“你要去做什么?” 余成言的呼吸声明显地粗重起来,声音却压得很低,因此显出一种异常的刻薄:“我能做什么?你觉得我还能去做什么!秦队这么多年的心血你们不在乎,还不能让我在乎?我现在就去问问上头究竟是怎么想的,秦队又不是回不来了,就因为现在顾行那个……” 他的话音被猝然打断。 迎面的一拳把他打懵了一瞬,但紧接着余成言就尝到了嘴里的一丝铁锈似的味道,他当即大怒,偏头啐了一口:“去你的狗腿子!”也扬起拳头反击了回去。 毫无预兆地,两个人在转眼间就扭打在了一起,庄恬惊呼一声,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连忙扑上去拉架:“哎哎,别动手啊!都是自己人,你们打什么啊!小鱼你快来帮我把他们拉开,别打了啊!” 她叫了好几句也没得到回应,百忙之中一转头,就见李非鱼好整以暇地抄着手靠在桌边,连姿势都没变一下,直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撞过来,才打了个哈欠,往旁边挪了挪。 庄恬简直要疯,头一回发现特侦组里居然只有自己一个正常人。 而就在此时,她瞧见李非鱼抓起电话,懒洋洋道:“喂,中心医院吗?麻烦帮我查个病人,嗯,姓秦,工作单位是省公安厅下属的……” “你要干什么!”余成言霍然扭过头来,拼着挨了一拳扑向电话,“你他妈的敢打扰秦队!” 李非鱼挑了挑眼皮,置若罔闻:“哦对,秦靖是吧,就是他,麻烦帮我转接一下,就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特侦组乱成一团了,让他别养病了,赶紧回来收拾烂摊子吧。” 又是一句国骂当头劈过来,余成言好悬没气炸了肺,怒吼一声撞开陆离,扑到桌面上去拔电话线。 但下一秒钟他就愣在了原地——不必他拔,电话线本来就没有接上。 他饿虎扑食似的动作滑稽地僵在了一半,怔愣地望向还在端着电话机装相的李非鱼,而后者则毫无同情心地嗤笑了一声,慢吞吞道:“原来你也知道你们秦队不希望特侦组乱起来啊。” 说完,又转头嘲笑陆离:“嗯,你哥看到你这么维护他,肯定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才怪! 余成言:“什么?” 陆离则更为惊愕:“你怎么知道的!” 俩人都同时陷入了震惊之中,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又尴尬地错开了目光。李非鱼啃着指甲似笑非笑:“多明显啊,顾行那人虽然一副棺材脸,但从来不和人发脾气,就对你例外,偏偏你又一遇到他的事就操心得跟更年期大妈似的,要不是你俩长得还有点像,让人能猜到亲戚关系的话,我都要以为是——” 她没说最后几个字,把话题终结在了意味深长的“呵呵”声里。 反倒是庄恬愣愣地问:“真的?老陆,你你你……你和顾队是……亲戚?” 事到如今,隐瞒已经没有了意义,陆离从地上捡回眼镜,单手抹了把脸:“同母异父。” 这下子余成言的脸色也好看了起来,好半天,终于别别扭扭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什么?” 门锁咔哒一声,顾行好巧不巧地正赶在此时自外回来,他隔着门听见了最后几个字,本以为是在讨论案情,却没想到迎面就瞧见了一片姹紫嫣红,不由一怔,冷下脸来:“怎么回事?” 李非鱼插回电话线,嗤嗤笑起来:“秋燥。” 余成言愤怒而憋屈地瞪了她一眼:“上面说什么了?特侦组到底能不能……” 顾行:“待定。” “待定是什么意思?”余成言不悦道,眼看着火气又要往上升。 顾行还没回答,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就是看你们的表现的意思。” 李非鱼循声转头,而另几人则齐齐惊讶出声:“秦队?!” 伴着惊呼,一位高大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长期的伏案工作让他宽厚的肩背略显佝偻,国字脸上也也仍然带着病容,可即便如此,他刚一露面,办公室里的气氛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热烈得简直像是春节联欢晚会。 秦靖缓步走进屋子,摆了摆被输液针头扎成了筛子的手,示意几人稍安勿躁,然后沉下脸凌空点了点余成言:“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也是!”他又看向陆离:“行啊,窝里反了?看看你们这点出息,哼!我要是早知道你们破个案子能破成一锅糊粥,嫌疑人没抓住,自己人倒是先打了个乌眼青,不用上面发话,我自己就打申请把特侦组解散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下来,两个人早没了方才理直气壮的模样,方才还像是能拆房的余成言更是老老实实把一肚子委屈不忿全憋了回去,半个字不敢吭地深深低着头,活像是个做错了事被当场逮住的小学生。 秦靖狠狠瞪了他一眼,暂时放过了这场打架斗殴,又回头冷哼了声:“顾行!你又是怎么带的队!简直胡闹!哦,你聪明?光是聪明有什么用!你要是跟桌上那台电脑一个用处的话,我一万块钱能买俩,还要你干嘛?你到现在还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干什么是不是!” “庄恬!” 庄恬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出来,立刻哆嗦了下,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秦队,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秦靖气得乐了出来,哭笑不得地点点她,“我是让你看好他们几个,别整天嘻嘻哈哈的,什么都不过脑子!” 庄恬自然不敢说一个不字,立马赌咒发誓,几乎要现场立下血书。 原班人马都被训了个遍,最后,秦靖态度终于稍稍和蔼下来,接过庄恬狗腿地捧上来的温水,然后对着李非鱼招招手:“你就是临时过来帮忙的那位小同志吧?辛苦你啦。” 李非鱼走上前任他打量,一言不发。 秦靖倒像是个古板而和气的邻家爷爷似的,温声道:“我听说了,你能跟上顾行的思路?” 李非鱼仍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慢吞吞回答:“我觉得这件事他本人的说法更可信。” 秦靖并没因为这么不识抬举的反应而表现出丝毫不快,反而笑道:“小姑娘,很有自信嘛!”他看向顾行,国字脸又重新板了起来:“你自己来说,有这位小李同志在组里帮忙的话,你是不是就能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了?” 顾行无意识地抿了下嘴唇,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生硬地挤出了个“是”字。 秦靖便满意地点点头:“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慢慢迈动步子,走到了办公桌前,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桌面许久,然后抬起手,爱惜而怀念地摩挲了几下桌上略显陈旧的木漆,一声低微的叹息从他的胸腔里流泻出来。 “我老啦……”他忽然改变了话题,回过身正色望向面前的几名下属与晚辈,“四年前特侦组成立的那天我就说过,你们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不可否认,你们每个人都仍然是警队宝贵的人才,我把你们聚在一起,就是希望咱们能够相互配合,达成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更有效率地侦破大案、要案!” 这些话,四年之前顾行他们就已经听过了一遍,然而此时再次听到时,却仿佛觉得有些陌生了,而此时的心情更是与当年大相径庭。 秦靖又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想的很好,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干得动,多带你们几年,等我退休,你们也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了,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这才到第四个年头上,我就已经老啦!” “秦队!”庄恬蓦地失声叫了出来。 秦靖笑了笑,制止了她的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几个,说句心里话,我既然一力筹建了特侦组,就希望它能尽量久地存在下去,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现如今我刚离开几天,你们就像是一盘散沙,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连底下县里的那几个刑侦队都赶不上!这样的表现,怎么让我安心,又怎么能让上面再心甘情愿地把资源优先调配给你们?” 所有人都哑了火,便听秦靖话锋一转:“我今天算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了,死缠烂打了大半天才让上头松了口,特侦组的编制是否续存,就看眼下这个案子你们能不能解决得圆满,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了!” 他瞥了眼顾行:“接下来的,你来说吧。” 顾行笔直的站姿陡然僵硬了一瞬,眉目低敛,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好半天,喉结微微动了下,终于开口:“三天。” 李非鱼默默扶额,简直想给他点蜡。 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又是近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低哑的声音再度从他口中响起来:“上面给……三天,破案,否则解散特侦组。”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活像是具成了精的棺材板,话语甚至比霍金的电子音还生硬,但好歹算是当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庄恬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就连秦靖也觉差强人意似的略微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什么,再一片可喜可贺的氛围中,李非鱼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顾行握在身侧的手上。 那两只修长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攥着,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手背青筋凸起,指节绷得一片青白,薄薄的皮肤仿佛随时都可能会被骨头刺破一般,狰狞得几乎有些吓人。 她犹豫了几秒钟,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悄悄走了过去,趁着所有人都满意地转开了话题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顾行的右手。 顾行愕然,整只手都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但两人离得太近,李非鱼又十分坚持,很快就借着桌子的遮挡,一根根掰开了他已有些僵硬的手指。她不着痕迹地低头瞄了一眼,在他掌心因为太过用力而抠破的指甲痕迹上轻轻点了下,用耳语般的声音低声提醒:“记得上药。” 顾行:“……” 秦靖的回归十分短暂,没过几分钟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夫人和儿女给“押”回了医院,但他人虽走了,带来的影响却没有消散,最明显的就是余成言的变化,他依旧是一副阴沉而刻薄的模样,但那些含沙射影的言辞却再也没有从他的嘴里吐出来过。 而另一个情理之中却又出乎意料的改变就是,李非鱼在两个小时之后就接到了一纸正式的调令。 虽然此时距离特侦组的解散很可能已经不足三天。 21 辨别嫌疑人 顾行按照老队长的指示给所有人都放了一晚上的假,以便用最佳状态来应对接下来的繁重工作。 更深露重夜色迷离,李非鱼本来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奈何这几天的连轴转早已耗干了她作妖的精力,而翌日清早按响隔壁门铃的时候,却好半天都没人应门。 “上班了?”她不禁暗自咕哝,“这也太早了……还是没睡醒呢?” 迟疑的脚步在相邻的两扇门之间打了好几个转,但就在李非鱼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隔壁的门终于开了。 李非鱼反射性地按照在心里彩排了许多遍的流程扬起了个笑容:“我记得……“话音戛然而止,她怔愣地盯紧了面前的男人。 与平日里的装束严整不同,顾行此时只穿了一套家居的背心和长裤,黑色的棉布材质与小麦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完美地勾勒出他窄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腰线,而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紧实,似乎还微微挂着几点汗珠。 李非鱼不自觉地抽了口气,瞄了眼他同样略微汗湿的额头和仿佛愈发幽黑的眼瞳,而后飞快地低下头,半真半假道:“顾队,你这是色诱啊。” 顾行:“……“ 他看起来似乎很想把门摔回对方脸上。 两人相对无言了几秒钟,李非鱼总算想起了原本的来意,从顾行身侧向屋子里瞧了瞧——空荡的客厅里除了个摇摇晃晃的沙袋以外,连套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更没见到什么和她一样的不速之客,她便清了清嗓子,旧事重提起来:“我记得你胃不好,要不要去我那一起吃个早饭?”像是怕人拒绝,又立刻补充:“手艺一般,但总比你每天叫外卖强。” 顾行回头,对着垃圾桶里露出一角的外卖餐盒思忖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他正要说话,李非鱼已先一步“善解人意”地封死了他的借口:“不用客气,你先去冲澡,收拾好了直接来敲门就行。” 顾行只能点头。 李非鱼表情不变,愉快地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事实证明,凡是能够轻描淡写地自称厨艺一般都人,这句自谦背后都往往隐藏着异乎寻常的自信,半小时后,李非鱼满意地看着“随便准备”、“一点也不麻烦”的一桌早点被清扫干净,笑眯眯地抛出了邀约:“对了,你要不要过来搭个伙算了,正好我自己吃饭也麻烦,一两个菜太单调,样式多了又吃不完。” 顾行默默看着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上了贼船。 但他也不是矫情的人,略一思索便问:“伙食费?” 李非鱼接得顺畅,好像早就打过了几十遍腹稿:“我记账,月末四六分,我四你六——毕竟我出劳力嘛,你要是帮着洗碗的话,可以考虑打折。” 公平合理,乍一听起来,仿佛干干净净地抹去了中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痕迹,只剩下了同事之间的互助互利一般,让人丝毫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但实际上…… 李非鱼弯了弯眼睛,愉悦地想起了古往今来无数被温水慢慢煮死的青蛙们。 只不过,顾行这只青蛙毫无察觉却不意味着别人也是一样,至少陆离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推眼镜的动作就起码拉长了五秒钟,好在他最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人后向李非鱼投去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非鱼却适时地扬了扬手中的纸张,表情十足专业:“黄万年的证词,致使他手腕受伤的那场车祸肖敏并不在场,不仅如此,此后大约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在外地谈生意,因为怕肖敏担心所以并没有提起此事,也就是说,他受伤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自然,设计陷害他的凶手也是一样。 单凭这一点虽然无法确定出凶手的身份,但可供怀疑的不过寥寥几人,尤其是在排除了黄万年与王鹏章之后,剩下的人里谁最可疑便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只可惜没有证据。 顾行思索片刻,没急着打草惊蛇,而是吩咐陆离:“照片,给许家俊。” 陆离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此人的身份,还是李非鱼小声提醒:“是我们在佳木会所抓到的那个小保安。“ 短短一句解释的工夫,顾行已经找出了几张黄家兄弟的照片,正面侧面背面都有,全是身着暗色服装的全身照,彼此混杂在一起,第一眼看上去颇有些相似。他将照片交给陆离,又道:“提审肖敏。”说完,皱了皱眉头,似乎还要补充什么,可舌头却再次打了结,让他无法把一句过长的话说出口。 李非鱼将他又渐渐开始紧绷起来的姿态尽收眼底,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别人提醒,便自觉地接道:“肖敏故意伪造证词意图陷害黄万年,又是除黄万年以外,唯一能够顺理成章接触到他的车钥匙的人,很可能和杀人案脱不开干系,鉴于她有篡改证词、串供的可能,最好能够将她拘留起来。” 她话没说完,余成言就站起来,脸色阴冷得像是索命的黑无常,冷笑:“我去!我倒要看看那个女人还能编出来什么花样!”出门前,他还不忘嘲弄地剜了陆离一眼,不知是不是在暗讽他上次讯问时故作好人。 陆离回给他一个彬彬有礼却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苗头又不太对劲,庄恬连忙窜到了他们中间,把人给隔了开来,一边转过头,为难地看向顾行。只可惜顾行并没有注意到她挤得快要抽筋的眼睛,见庄恬凑过来,便顺手给她安排了个差事:“目击者。” 话一出口,他就想起了前一天秦靖的训斥,硬生生又加了个形容词:“绿发的。“ 庄恬愣了愣,目瞪口呆地伸手指指陆离,又指了指余成言,正要说话,后者就不咸不淡地哼了声,迈步出了门。她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深觉自己辜负了老队长一片殷殷期望,只能垂头丧气地领了任务,把自己挪了出去。 李非鱼目视着她萧索万分的背影,忍不住一乐,但回过头的时候却只问道:“对了,你的手没事吧?” 顾行拈在纸页上的手指微微顿住,头也不抬:“没事。” 可李非鱼却不买账,侧身往他的办公桌上一坐,细长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扣在了他的腕子上,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稍一用力,便把他的手翻了过来。她嘴角上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找不到:“刚才又掐破了。” 她一翻手,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两只云南白药创可贴,低头仔仔细细地贴好,才道:“这两天少沾水,小心感染。” 说完,她拍拍衣裳跳下地,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无所谓地耸耸肩:“别瞎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便调戏你一下。” 顾行:“……” 李非鱼见好就收,趁着还没把人惹急了,就重新正经起来:“说起来,你真觉得黄万和最可疑?” 顾行颔首。 李非鱼“哦”了声,抱臂道:“也对,不是说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哪怕再匪夷所思,也都是唯一的真相么。只不过,如果真是黄万和,那推翻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有点麻烦。” 或许她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顾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动机,你不好奇?” 虽是疑问句,却被说得跟陈述句无二。李非鱼似乎怔了下,随即就散散漫漫地笑了起来,答非所问:“如果是他做的就总能查到,急什么。” 顾行却难得地执拗起来,认真地重复:“你不好奇。” 李非鱼仍旧是那副环抱着手臂的姿势,但目光却有些涣散似的:“我又不在乎。”说完,她嗤笑一声:“怎么,这算是入队审核的一部分么?怕我万一有什么反社会人格?” 顾行却没有顺着这个问题回答,而是平静道:“你只在乎挑战。” 短短的几个字,细细想来却颇有些诛心的意味——朝夕相处的同伴也好,肩上的责任与义务也好,是不是在你心里都无足轻重,而你唯一追求的,就只有能带来刺激和兴奋感的谜团与挑战? 李非鱼读懂了言下之意,却没有反驳,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摊了摊手。 正当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时,门突然被推开,陆离再次进来,把手里的几张照片放回桌面:“刚和海清那边联系了,张队亲自去让许家俊辨认的照片。” “如何?” 出人意料的,陆离皱起了眉头:“没认出来。” 顾行一怔:“仔细说!” 陆离:“把黄家兄弟俩的照片混在一起给他看的,许家俊非常犹豫,先指了个黄万年的背面照片,又指了张黄万和低头的侧面照,这样反复了几次,说是都挺像,但又好像都差了点意思,最后也没辨认出来那天晚上他看到的究竟是谁。” 他语气沉重,几乎带着点颓然的意味:“抱歉,我本来以为他亲眼见过凶手,应该会给咱们很大帮助,没想到……” 没想到又是一条死胡同。 事已至此,就只能期待一下那位不知姓名的绿发目击者了。 22 各自的动机 可惜,令所有人再次失望的是,庄恬最终确实找到了此人,但一问才发现,这位为情所困的仁兄当夜醉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要忘了,根本就没注意到路口的8号别墅里有没有异常状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案子依旧卡在原地,毫无进展。 眼看着夜幕又一次缓缓笼罩了大地,严格来说,剩下的时间只有一天半,顾行严肃而冷淡的面容上终于也显出了一丝焦躁。他蓦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陆离:“顾队?” 顾行停下脚步,生硬道:“黄家,车子……” 黄万和的车是辆破烂的二手车,从来没有安装过gps系统,连车载电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是如今若是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的话,说不定就只能从这上面碰碰运气了。 “但就算黄万和是凶手,他的车上也未必留有线索!”陆离还在品味顾行那两个词的含义,李非鱼就突然开口阻拦道,“而且,就算车上有线索,你打算用什么样的理由进行搜查?他家那么偏僻,附近连个道路监控摄像都没有!” 她还记得从黄家出来的时候顾行笃定而自信的模样,然而无论是怎样的确信无疑,若找不到证据支持,就都毫无意义,现在他们所面临的正是这样的状况,还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切实地把黄万和与杀人凶手这两个字眼联系到一起。 李非鱼便不由叹了口气:“他的不在场证明太有力了。”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余成言猛地推开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肖敏松口了!” 他脸上惯有的阴郁都被兴奋的光彩遮掩住了,将笔录重重拍到桌上:“她承认了,案发当夜她根本就没有被下安眠药,那些说辞都是黄万和教他的!” “真的?”庄恬惊讶,“真是黄万和?” 余成言冷笑着解释:“他们俩高中同学过一年,黄万年那时也见过她,对她很有好感,肖敏本来不太看得上黄家兄弟那副尖嘴猴腮的德行,但前几年她经济紧张,窘迫之际重遇了黄万年,为了钱就在他的追求下顺水推舟了,哼,当然,她心里究竟乐不乐意可就难说了!” 大约是想起了黄家兄弟如出一辙的尊容,庄恬心有戚戚焉地缩了缩脖子,看起来几乎有点同情肖敏,就听余成言继续说:“黄万年和王雪晴感情破裂已久,要不是出于少年夫妻相互扶持过的那一点情分,早就离婚了,所以这几年肖敏过得和正房太太也没什么区别。” 李非鱼听到此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点隐晦的讽刺从她脸上浮起。顾行的思路正好转到了个匪夷所思的拐点上,下意识看向她,便恰将这副讥诮之色收入了眼底,不由皱眉:“你说不在乎动机,那你在想什么?” 言出突然,李非鱼那点讥讽猝不及防地卡在了脸上,但与她相比,其他人却更加惊讶,庄恬刚要说话,但第一个字音还没出口就被陆离扯了一下,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有余成言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庄恬连圆场都忘了,小心翼翼地凑近陆离的耳朵:“哎,我怎么觉得顾队和小鱼说话的时候挺正常的啊?而且他不是从来都看不懂别人脸色的吗?怎么今天……” 陆离无言以对。 两个当事人却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微不足道的波澜,李非鱼表情仅空白了一瞬,就又回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顾大领导,我是不在乎,又不是蠢。”她眼皮懒洋洋地往下耷拉着,嘴角却微微扬起,像是沉浸在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惺忪梦境里,可那个梦境究竟是什么,她却没有提起。 顾行心里有点不痛快,对这种回答有一百个不满意,但不知为何,他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余成言:“继续。” 余成言:“肖敏供认,这几年里黄万和一直跟她有联系,打的都是老同学喝茶聊天的明目,但实际上却都是想要钱。肖敏认为黄万年的钱和她自己的钱也没什么两样,就从没松过口,直到一个月前,她发现黄万年赌瘾越来越重,账户里剩下的钱也越来越少,于是就同意了帮黄万和一个忙。” “什么忙?” 余成言阴森森地哼笑起来:“以她的名义租一辆车,之后如果警察不止一次询问她,就改口指证黄万年给她下过安眠药。按肖敏的说法,她对黄万和要做的事情一概不清楚,更没想到会有人死,只知道帮了这个忙之后黄万年可能会进监狱,而她则能一次性拿到一大笔钱。” “这也太……”庄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晌,勉强把地图炮的一句“最毒妇人心”憋了回去,端着一副牙疼的表情问,“没别的了?” 余成言哂道:“你们还想要什么?” 他没指望回答,但李非鱼和顾行却几乎在同时出了声。 “怀孕。” “她怀孕了!” “什么?”其他三人都愣了一下。 李非鱼顶着刺在后颈上的两道锐利目光,假装身后的顾行是架安错了地方的探照灯,头也不回地慢条斯理道:“黄万和的许诺太不靠谱,肖敏是个‘聪明人’,未必会为了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甘愿作伪证,尤其在黄万年若出事,王雪晴和黄家人会直接受益的情况下,除非她还有自己的算盘——比如她肚子里已经有了能够顺利成章地继承黄万年财产的孩子。” 若真是如此,她必然不会真心与黄万和合作,那么…… 余成言和陆离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去再审肖敏!” 分毫不差的字词从两人口中同时吐出,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两人脸上全都闪过一抹尴尬,陆离立刻微垂下眼帘,而余成言则哼了声,朝一边扭过头去。 顾行草草翻阅了一遍桌上的笔录,抽出其中一页推向庄恬:“查车。” 庄恬:“哎!”连忙抓起纸页小跑出去。 一晃而过的工夫,李非鱼瞧见了上面“众达汽车租赁公司”几个字,正要说话,顾行忽然抬眼盯住她:“去查……”似乎意识到这句话无法在几个字之内结束,他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也开始收拢,但让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十根手指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握起,剩下的半句话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一个月前黄万和遇到的事情。” 他慢慢吸了口气:“这个时间,很特殊。” 如果肖敏这一次的供词属实,那么数年之中,黄万和都只是想要从兄长那里弄到些“救济”,但是在一个月以前,他却突然改变了目的,毫无预兆地定下了杀人嫁祸的计划,让人不得不疑心在这个时间点一定发生过什么,而这件事必然重要到了让他能够抛开其他一切顾虑的程度。 李非鱼心领神会,但刚要出门,就又听顾行在她身后说道:“和王雪晴有仇。” 她脚步缓了下:“确实。” 尸身上的过度杀伤痕迹往往意味凶手与死者有仇怨,除此以外,对尸体的处置方式也让人感觉到凶手对于杀人这件事毫无愧疚之感。 所以,究竟会是什么事情让黄万和如此埋怨兄长并且憎恨嫂子,甚至不惜杀之而后快呢? 大约一小时之后,周利民就被问到了类似的问题。 这一次的询问不是在老旧的宾馆,而是在特侦组陈设简单的接待室里,或许因为地点的变化,又或许是因为被问起了岳家发生过的特别事情,周利民的表现明显地局促了不少,他连续呷了两杯浓茶,却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张口似的。 李非鱼看着他的眼神宛如看着一只自以为坚硬的蚌壳,淡淡道:“我记得你说过,黄万和人很好,很仗义?” “呃……”周利民琢磨了下,没觉出这句话有什么陷阱,便犹豫着点了点头。 李非鱼就笑了,半含讥讽地又问:“你为了贺寿过来,很快就是黄家老太太的寿辰?” 这便是这一时间点的特殊之处,说无关紧要也无关紧要,但若是放在个有点孝心的人心里,却又至关重要。 顾行也没料到他毫无前因后果的随口一句话居然真能被李非鱼领悟,不禁百味杂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与此同时,周利民却猛地愣住。 眼看他刚刚张开一点的嘴巴再度死死闭紧,李非鱼哂道:“我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仗义好儿子会赶在老母亲过寿之前一门心思地想把亲哥哥算计到牢里去。周先生,你对此有什么高见么?” 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 别说高见,周利民显然连“低见”都不想发表一句,全身紧绷地坐在阴凉的会客室里,像是冻僵了,但略显斑白的鬓边却已经见了汗。 李非鱼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下来了几分:“周先生,你与肖敏不同,她恐怕逃不掉一个从犯与伪证的罪名,但是你……”她顿了顿,诚恳道:“小睿已经没有妈妈了。” 周睿从来都是周利民唯一的软肋,李非鱼深知这一点,也不吝于利用这一点,果然,这个名字刚一出口,周利民的眼神就变了,他僵硬的脸色像是裂开了条口子,阴鸷的目光从略显下垂的眼皮底下直勾勾地射出来,但下一刻他就狠狠咬住了牙关,逼迫自己把所有的愤懑与为难全都压回了心底。 “好。”他双手在膝上握紧,一字一顿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23 司机的身份 两人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另三人早饥肠辘辘地等了好一会。见到两人进来,陆离立刻往顾行脸上打量了一圈,似乎在那层亘古不变的严肃冷静底下捕捉到了一丝轻松之色,他便也安下心来:“有进展?” 顾行也不卖关子,当即点了点头:“动机。” 他向李非鱼做了个手势,动作已经开始有了些熟练的架势,后者只好尽职尽责地解释道:“大约半年前,黄家老太太在体检时查出了胃癌,中期,需要立刻做手术。黄万和因为常年负担孙凌的医药费,几乎没有存款,只能去找黄万年要钱,但这一回黄万年手头也没钱了,赌博耗干了他手里大部分闲钱,而公司的资金——你们还记得他手腕受伤的那次出差么?公司的钱差不多都投在了那个项目里。” 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复杂:“母子俩不知道怎么谈的,最后黄老太太和二儿子说,他哥没钱了,所以她决定不做手术而采取保守治疗,黄万和对此当然不信,多少年来,黄万年永远是财大气粗的代名词,所以他认为所谓的没钱,不过是不想给老人支付医药费的托辞罢了。为此,他有几次喝多了酒,还打电话和周利民抱怨过,而一个多月前,他又打了一次电话,大哭一场,因为复查中发现,黄老太太的病已经发展到了晚期,所剩时间不多了。” 当年既然会因为偏心王雪晴而把两位老人丢给弟弟赡养,现在自然也可能会因为不孝而拒绝给老母治病,愤怒和失望磨平了多年的兄弟情谊,摆在黄万和面前的出路也就只剩下了你死我活。 至于那个狐狸精一样的肖敏,无名无分,在事成之后自然也不会拿到属于他们黄家的一分钱。 李非鱼甚至能够揣摩出黄万和一点一滴的心态变化,但她却连只字片语的褒贬都没有给出,平铺直叙地介绍完了犯罪动机之后,便把话题交给了别人:“你们那边呢?” 陆离和余成言同时道:“肖敏承认了!” 话音刚落,两人又同时闭了嘴,余成言还额外附上了一记白眼和一声冷哼。 庄恬的面皮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忙掩耳盗铃地背过身去。 陆离干咳一声:“肖敏承认她猜到了黄万和可能要对王雪晴下手,并且以此陷害黄万年,但因为这样一来,她肚子里的胎儿就成了黄万年财产的第一继承人,所以并没有试图示警,甚至还有些乐见其成。而王雪晴被杀前,也是她将黄万年的车钥匙偷送到了约定藏匿处,方便来人取用的。” 果然如此,看似一丘之貉,实际上毕竟还是各怀鬼胎。然而—— “来人?” 顾行把注意力从李非鱼那点不对劲之处剥离开来,敏锐地挑出了这个词。 陆离神色微沉:“是的,来人。肖敏取收钥匙都没有亲眼见到和她接头的人。” 也就是说,依旧没有办法证明那个往返于海清和龙景花园的神秘嫌疑人究竟是不是黄万和,而同样的,他那套由家人和保姆共同编织的不在场证明也依旧异常牢固,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欲陷黄万年夫妻于死地而后快,但还是一样无法给他定罪。 “不过,”李非鱼沉吟片刻,提议道,“既然有了肖敏的证词,咱们这回是不是可以考虑搜查黄万和的家和车子了?” 与之前不同,现在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即便打草惊蛇也不至于陷入完全被动的状态了。 正好与顾行想到了一起,他颔首道:“可以。” 但这边话音还没落,庄恬就突然举手叫起来:“哎,等等!等等!别忘了我啊!”她指指自己,志得意满地咧嘴一乐:“等听完我查到的内容再决定也不晚嘛!” 在特侦组里,她从来都是个动手不动脑的吉祥物,大伙便下意识地忽略了她,此时听见这一声嚷嚷,才发现她一直端着的手机大约还有点正经的用处。 很快,两段不知是从什么监控录像里截取下来的片段在众人面前展开。一辆低调朴素的轿车驶过收费站,与所有其他车辆一样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并看不出任何异常。 庄恬神神秘秘地笑起来:“你们看时间。” 9月21日,凌晨1:45。 她利落地切换到第二段视频,这一次的景象简直像是前一段的镜像,同样的车子,同样的收费站,唯一不同的,只有车行方向和时间。 9月21日,凌晨2:19。 也就是说,这辆在进入龙海高速之后,最多只行驶了十六七分钟就原路折返了。 是忘记了什么东西,还是走错了路,又或者是…… 顾行的瞳孔倏然收缩,夺过手机重新点开视频,将两段不过十几秒钟的监控录像重新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他按上屏幕,紧盯画面中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的司机,喃喃道:“七分钟。” “什么?”庄恬笑容收住,茫然地问。 顾行没有回答,将手机扔回给她:“许家俊。” “啊?”她顿时更糊涂了。 但立刻,李非鱼就为她解开了这个疑惑:“把孙凌的照片处理一下,遮住女性特征明显的部分,发给许家俊辨认。” “你是说……”庄恬下意识地把两只手一左一右地覆在了照片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照片上清瘦而高挑的女人面带轻愁,仿佛正在幽幽地与她对视。她不由愣了愣,回望向顾行:“不是吧?” 李非鱼在旁轻嗤一声:“这就是高速路上那多花的七分钟的用处。12:20的时候黄万和确实在家,也确实来不及在1:15赶到佳木会所,但谁说那个时候从佳木会所开车离开的人一定就是杀人犯呢?” 或许,那位被看做嫌疑人的司机,仅仅就是一名不需要进进行任何激烈运动的,纯粹的司机。 很快的,再次被提审的许家俊就给出了一个不知是出人意料还是理所当然的答案——上一次辨认照片时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的地方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那名看起来干瘦的男装司机,体态与步态都有些偏向女性。 譬如说与丈夫身高差不多的孙凌。 一阵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虽说案件有了进展是件好事,但所有人心里却都莫名地笼上了一层阴云,好半天,李非鱼低低嗤笑了一声,玩味道:“有意思,上阵父子兵,杀人夫妻档。” 她似乎还想继续胡说几句,但在她再次开口之前,顾行就当机立断地抓起外套抛了过去:“走。” 李非鱼抱住衣服,也不急着穿,慢吞吞挑了挑一边眉毛:“去哪啊?” 顾行:“医院。”说完,又扶着门框回头:“陆离,抓人。” 特侦组的suv很快停在了距离省公安厅大楼最近的医院门前,李非鱼从车上跳下来,匆忙跟上了前方的人,这回,连她都有点摸不清顾行的想法了。 “交通医院?”这几个字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却并没有触发什么特别的警报,她不禁小跑几步赶到顾行身边,“要来查什么?” 顾行瞥她一眼,淡淡道:“孙凌。” 李非鱼便想起来,昨天在黄家见到的那一叠病历卡:“可是……” 短暂的一个犹豫的工夫,顾行已走到了分诊台,将自己的证件和一纸要求协助办案的证明递了出去:“她的病历。” 分诊台内侧值班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护士,挂着标准的微笑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刚要回话,目光却十分不凑巧地对上了顾行的脸,她全身一僵,在半秒钟之内就呆成了一截木头,每根枝杈都仿佛要开出粉红色的花来。 李非鱼连忙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把不明所以的顾行给扯到了身后,自己摆出一副晚娘脸敲敲分诊台:“警察办案,手续都在这里了,麻烦你调一下这名患者的就医记录,尤其是——”她话音卡了下,转头:“顾队,要查哪方面?” 顾行仿佛对两个女人之间酸味四溢的暗潮毫无所觉,闻言平静地答道:“皮肤科。” “皮肤科?”李非鱼一怔。 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顾行嘴角似乎往上挑了下,扬起了点细小的弧度,可这点近于促狭的表情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李非鱼便下意识地去看小护士,果然见她脸上飞快地浮起了一抹惊艳的红晕。 “不是错觉?”李非鱼暗自琢磨,觉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但无关紧要的杂念很快隐没,下一瞬间,她脑海里就滑过了一幅画面——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疹子通红肿胀,与底下细腻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后背发麻。 原本没有放进心里的细节被分诊台上的证件勾了起来,突然就变得异常清晰,她蓦地灵光一现,脱口道:“是过敏!” 顾行不置可否,屈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催促小护士去找人调病历。 拜本省医疗改革所赐,省内医院的病历信息都已联网共享,不多时,两人就在孙凌的就医记录里发现了所需的一条。 9月23日上午,孙凌曾因接触性皮炎就医,主治医生甚至注明了过敏反应已经持续24小时以上,并且患病区域集中分布在后颈。 李非鱼盯着打印出来的单据,指甲在“9月23日”几个字旁边掐出了道浅浅的印子:“时间对得上。她若是9月21日凌晨返家后发现身体不适,出于谨慎考虑未必会立即就医,很可能直到一两天后症状严重、拖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到医院诊治。” 顾行却没附和她,而是掏出手机打开了一幅图片。 那是案发当夜1:37时,嫌疑车辆经过海清收费站进入高速路时的视频截图,图像一如既往的模糊,眼镜、帽子、口罩把嫌疑人的脸孔遮挡得严严实实,几乎连里面包裹的究竟是人头还是狗脑袋都看不出来。 可惜百密一疏。 顾行将图片放大,指尖在司机脖颈处划了一下:“没戴围巾。” 李非鱼只觉那一下像是划在了自己心头上,她短促地吸了口气,当即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拖:“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检查一下车里!颈枕上应该会有让她发病的刺激物质!”她边快步向外走,边回头朝恋恋不舍的小护士挑衅地扬了扬眉,口中的话却正经得不得了:“如果能打破孙凌的不在场证明,那么黄万和的谎言也一定会露出破绽,恭喜,破案指日可待了。“ 顾行不接她的话,又露出了那种似乎带着一丝揶揄似的奇怪表情。 24 推翻不在场证明 午夜之时,原本应该万籁俱寂,但即将破案的兴奋感却给特侦组所在的小楼增添了几分热闹,唯一没有被这种热闹感染的,就只有一楼尽头的审讯室。 见到顾行二人走近,等在门外的庄恬快步迎上来,摇了摇头小声道:“顾队,小鱼,刚才审了那女的半天,但她什么都不说,问急了就哭,边哭边喘,要犯病了似的,言哥和老陆他们都没辙了,怕真把她逼出个好歹来没法交代……” 顾行脚步一缓,透过双面镜往审讯室里瞥了一眼,面色中轻松不再,冷声问:“黄万和呢?” 庄恬连忙说:“2号审讯室,老陆他们正在问呢。” 陆离和余成言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或许是坚信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十足完美,黄万和只在最初被警察敲开了家门的时候显露出了一点惊讶和慌张,还没进审讯室,就完全镇定了下来,甚至在看到了肖敏所租赁的轿车通过龙江收费站的视频时,也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 顾行推开门的时候,正听见他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哪知道?肖敏那个婊……咳,那个女人说的话哪能信,她说我是凶手,我就真是凶手啊?这么一段连脸都看不着的视频,怎么就能栽赃道我们头上?嘿!我还说是她租了车、雇了人,就为了陷害我和我哥呢!哦对了,你不是说她还怀孕了么,那我嫂子出了事,她一‘扶正’,这不是人财兼得了嘛!” 余成言冷哼一声:“她如果想要人财兼得,还有什么动机陷害你哥哥?” 黄万和愣了下:“我哪知道,你们问她啊!” 他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好像真的对内情一无所知一般。但这一回话刚出口,就听见门口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句问话:“最近孙凌买了新衣服没有?” 黄万和循声望去,就见李非鱼抱臂站在门边上,背后抵着似乎是新安装不久的那面宽阔玻璃镜,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下头。他犹豫了下,发觉对方的视线投向之处似乎是在桌上模糊照片中的嫌疑人,他便也瞅了瞅照片中那件显眼的灰绿色外衣,不动声色道:“没有,怎么了?” “哦,”顾行示意陆离两人出去,自己坐在了背对镜子的一张椅子上,而李非鱼则继续问道,“那其他的针织布艺品呢?” “这跟我大嫂被杀有什么关系?”黄万和隐约觉出了一点古怪,禁不住反问。 李非鱼还没说话,顾行已冷冷道:“回答!有没有?” 他不动不笑的时候活像是座精美的冰雕,冰冷而严厉的目光让人心底莫名地生出一阵寒气,黄万和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小范围挪了挪身体,却被手铐给限制在了原地。 “没,没有。”最终,他只能这么回答。 可李非鱼的问题还没完,立刻又问:“近几天,你家换过新的洗衣液、护肤品,或者其他直接接触皮肤的东西么?” 比起之前,最后的这个问题太过明确,竟让黄万和生出了一种图穷匕见之感,他那幅始终八风不动的镇定表情像是一潭静水,终于让这枚突然投入的石粒搅乱。 李非鱼漠然道:“别撒谎,我的同事这会儿正在和江苹还有你的父母家人确认同样的事情呢。” “……”到了嘴边的谎言被生硬地咽了下去,黄万和面颊抽了抽,好一会才勉强敷衍道,“这……警官,我真不清楚。”似乎怕人不信,又连忙挤出个苦笑,解释:“你们也知道,我这一个大老爷们,工作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精神管家里那摊女人的事啊!” 可惜他表演得虽认真,面前的两个人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顾行平静地把几张纸和证物袋一起搁在桌子上,朝他推了过去。 “这是……” 黄万和看清了两样东西,瞳孔一缩,猛地往后靠到了椅背上,手铐骤然晃出了一道尖锐的响声。 事到如今,他已经生出了一股明确的不祥之感,对李非鱼接下来的话更是心知肚明,但真正听她说出口的时候仍然不受控制似的打了个激灵:“孙凌的就医记录,证明她与过敏源接触的时间就是案发前后。”她说着,翻开另一张纸,或者说是打印的图片:“很不幸,孙凌把脸和手都蒙得很严实,却唯独忘了脖子后面,而就是那么一点没有衣物覆盖的地方,偏偏却又和肖敏所租车辆上的颈枕接触到了。正如她昨天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常年生活在洁净的室内环境中,免疫力十分低下,因此稍一遇到刺激物质,皮肤就会产生严重的过敏反应,也就是她颈后的那片红色疹子。” 她那双睡不醒似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明亮得惊人,紧盯着黄万和的反应:“现在过敏源检测正在进行中,你要不要先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那位身娇体弱的太太会在案发前的半夜避人耳目地出现在肖敏所租的车上?” 黄万和猛地抽了口气。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反射性地摇头辩解,几分钟之前的自信已经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点还摇摇欲坠地绷在他脸上,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顾行深深看他一眼,毫不留恋地站起身。 差不多就在同时,不远处的会客室里也坐着几个人,正是黄家二老和保姆江苹。 大约是有了些应对警察的经验,又或者是想在雇主面前好好表现一下,江苹并没有像两名老人那样紧张,甚至还见缝插针地和问话的警员讨价还价起来:“哎我和你们说,我们家老太太身体可不好,今天刚出院回来,现在这样大半夜把我们扣在这里,万一老人家哪里不舒服,你们是要负责任的哦。我都已经讲过好几遍了嘛,那天晚上孙姐和黄哥都好端端在家里面,根本就没有出去过,你们这样翻来覆去地问,难道是要……” “屈打成招”几个字还没说出来,一个声音就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她。顾行对一旁的警员做了个手势,让一筹莫展的小姑娘退后,而李非鱼则哂笑了声,把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塑料袋丢到江苹面前,单刀直入道:“我们调查过你的记录,到目前为止一直品行良好,而且你刚到黄家两个月,按理说,应当不至于与他们情深意厚到甘愿作伪证的地步。” 她低头调整了下椅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位置,就听江苹倏地调高了声音:“哦哟,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话可不好乱说的,什么叫做甘愿作伪证嘛!你这样一说,就好像我、好像我……” 乍起的惊怒在语调中显露无遗,把旁边呆愣的两位老人吓了一跳,但李非鱼却毫无反应,平静地敲了敲桌子:“安静。” 江苹似乎还想争辩,却又记起了什么,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李非鱼这才继续道:“我们有证据证明在王雪晴被害当夜孙凌曾经出过门,甚至驾车驶入过龙海高速。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你是对此心知肚明,主动为她作伪证,还是一无所知,被她设计蒙在了鼓里。” 江苹愣了:“你说什么?” 比她更先一步,少言寡语的老夫妻也同时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黄老太太紧攥着丈夫的手,颤巍巍地向前探身:“不,不能啊,孙凌身体一直不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李非鱼摇头。 她就算再不长心,面对着眼前病入膏肓的老人也说不出什么尖刻的话来,但即便如此,黄老太太还是明白了过来,喃喃道:“那……那万和他……”话没说完,就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惊骇之下一口气没接上来,扑通一声栽倒回了沙发上。 一时间会客室里兵荒马乱。 江苹惊呼一声弹了起来,兔子似的窜到了黄老太太身边,但人刚站定,却又愣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不容分说地将她和黄老爷子都拦到了后面。顾行上前摸了下老人的颈侧,觉出无事,便对正在打急救电话的李非鱼点了点头,命令道:“让她躺平。”而后直起腰,转向江苹:“跟我来。” 原本在问话的两名女警被留在了原处照看病人,江苹无措地左看右看,几次欲言又止,可这个时候实在没人顾得上她,她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了出去。 走廊尽头,紧邻审讯室边上还有一间小休息室,顾行便带着人往那边走过去。江苹不明所以,只觉越走气氛越不对劲,再定睛一看,擦身而过的那扇门上面挂着个“审讯室1”的牌子,门边宽大的玻璃透出其中的景象,正是她的女雇主,此时手脚都被束缚在特制的椅子上,神色木然地面对着玻璃的方向,白皙的眉间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别的原因,居然像是透出了一点她从没见过的阴森。 江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咱们这是要去哪啊?“她试探着问,不仅脚步越来越慢,连眼睛都不大敢往上抬,生怕发现自己要进的地方也是个给嫌疑人量身定做的单间。 顾行没回答,推开手边的门。 “不,我不是……”江苹下意识就往后退,摆手辩解,“我没干过坏事的呀,警官你们不要……”话没说完就憋了回去——面前的屋子虽然小,但沙发茶几齐备,角落的垃圾桶里还丢着几只外卖餐盒。 她总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如果再试图糊弄警方或者包庇什么人,从这到隔壁审讯室挺近的。” 江苹又是一哆嗦:“警官你不要吓唬我嘛,我这个人胆子很小的……” 李非鱼无动于衷地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坐。” 江苹犹豫了下,战战兢兢地搭边坐了下去。 出乎她的意料,李非鱼接下来的问话并没有十分严厉,或者说仍旧是她惯常平淡无波的语调:“再确认一下,案发前后,也就是今年9月20日深夜到9月21日凌晨期间,黄万和与孙凌都没有出门的迹象,是这样么?” 江苹苦了脸:“这……” 李非鱼:“照实说。” 江苹又半信半疑地觑了眼顾行的神色,这才点点头:“我是真不知道有人出过门嘛,警官,我都说了,如果有人进出,我在房间里肯定能听到的。” 和之前所给出的证词一模一样。 或许是话语没有被打断给了江苹一点信心,她想了想,继续道:“而且我12:20的时候真的亲眼见到了黄哥在书房里,不会有差的。哦哦,还有早上,早上我也——” 但这一回李非鱼没等她说完,她与顾行交换了个眼神,突然打断道:“那孙凌呢?12:00到2:00之间,你见过她么?” 江苹懵了下:“她……孙姐那时在睡觉,我看着她上楼……”还没说完,她突然记起了不久前李非鱼不知是威胁还是提点的话,话就不禁转了个弯,老老实实道:“没见过。” 李非鱼又问:“那12:20到早上……”她翻了翻记录本,见嫌疑车辆返回佳木会所的时间是凌晨4:30,在心里计算了下,继续说:“到早上5:30之间,你见过黄万和么?” 江苹:“没有。” 李非鱼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闻言满意道:“顾队,我看案情已经挺清楚的了,作案时间足够。” 那么现在剩下的问题就很明确了——这对杀人夫妻档究竟是如何在不被保姆注意的情况下溜出家门的? 顾行“嗯”了声,进屋之后第一次开口:“厨房。” 江苹显然又懵了,好一会才自觉摸清了这两个字的意思:“警官你们那天见过的嘛,就在一楼客厅最里边,和餐厅连着的,左手边拐过去就是书房……” 李非鱼却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也就是说,你在案发前应黄万和的要求去煮咖啡,而这个时候无论是靠近大门的楼梯有人走动,又或是有什么人开关大门,你都可能听不到是么?” 事情确实如此,江苹愣愣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就意识到了对方的潜台词,当即惊呼一声:“你、你是说……” 李非鱼不答反问:“我记得你说去清理咖啡杯的时候听到黄万和向你道谢?为什么是‘听到’,你没有见到他本人么?” 江苹:“我说过的呀,黄哥不喜欢别人进书房,我送咖啡的时候他也是出来接的,后来就把空杯子放在门口了嘛,他在工作,我也不好进去打扰他……” 她啰嗦了半天,李非鱼却只关注了一个问题:“所以你收杯子时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她舒出一口气,咬住笔杆:“顾队,我觉得应该去查一下……” “通话记录。”顾行接道。 这个案子自始至终就没和电话产生丝毫关联,所以对于通话设备的审查也十分粗略,但现在看来,说不定这正是案件调查中的一个盲区。 江苹茫然地坐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上一个问题之后,没有人再问她的话,却也没有放她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夜色似乎搀上了一丝破晓的微光,她的脑子因为困倦而渐渐迟钝,但精神却又带着一点奇异的亢奋,终于,小休息室的门轻轻响了下,开门的咔哒声让她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来:“顾队,小鱼。”他微微一笑,并未出示通话记录单,反而出人意料地从背后拎出了只透明证物袋,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比电话还方便。” 袋子里赫然是一对长距离步话器。 像是怕人不懂,陆离温声解释:“从黄家书房搜出来的,但是我们对比了下型号,发现案发前两天,肖敏的购物账号曾经下过订单,并且……” 他笑着推了推眼镜,看向两人,李非鱼便很配合地接上了话:“并且肖敏的住处找不到她购买的这对步话器。” 顾行神色骤冷:“再审黄万和!” 话音方落,江苹只觉背后一寒,在这个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好像生出了什么让人不敢直视的东西。 李非鱼似乎也被这种气质触动,肃容起身:“明白!”惯常的漫不经心从她脸上敛去,竟显出了一点少见的锋利来。 25 尾声 这次审讯没有花费太久,在无数的旁证之下,黄万和本就摇摇欲坠的坚持愈发不堪一击。 而当技术组也在黄家那辆老车的车载电脑里恢复出了近期的记录,发现本应该无人出门的案发当夜里,车子曾有过逾百公里的行驶记录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了杀人嫁祸的事实。 根据黄万和的供词,正是因为黄万年对于花钱给母亲做手术一事的推诿,让他多年来一直压抑得很好的愤怒爆发了出来,在一个月前与厌烦了和黄万年虚与委蛇的肖敏一拍即合,定下了计策,准备将王雪晴和黄万年这对碍事的夫妻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而案发过程也终于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孙凌趁着保姆江苹煮咖啡的空隙出门,开自家车经由省道前往佳木会所,在监控死角的约定处取得肖敏早已放好的车钥匙,伪装成黄万年的模样从龙海高速返程,并在海清收费站留下了模糊的司机影像。而黄万和则在这段时间里利用江苹伪造出自己无法赶到海清的不在场证明,随后故技重施也溜出家门,驾驶肖敏租赁的轿车进入龙海高速,在半途与孙凌交换车辆与衣着等伪装,原路驶出龙江收费站,杀人还车,最后利用孙凌停在佳木会所附近的自家车辆再次经由省道返回家中,与在门口等待的妻子会合。 清晨五点多的“外出工作”自然也不是外出,而是两人自外返回,在江苹穿衣出来查看之前,孙凌已溜回卧室,趁着黄万和故意与江苹争论是否要吃早餐的时候从容换回睡衣,再出来露个脸,证明自己一夜未曾出门。 不得不说,设计之精细让人很是惊讶,然而即便如此,过程之中还是不免留下了或大或小的破绽,也正是这些破绽连到一起,最终让这番精心谋划功亏一篑。 但在大部分案情都已经调查清楚之际,唯独只剩下一个未解的疑问——这项各怀鬼胎的合作,最初究竟是谁提出的? 在审讯之中,黄万和干脆利落地把罪名揽到了自己身上,声称无论是伪装成黄万年或者是用“调虎离山”的方法支开保姆,都是他的主意,而他那位柔弱多病的妻子只是迫于无奈才答应帮他,对于这种说法,肖敏给不出更多的信息,而孙凌则自然而然地全盘接受了下来,连半点异议都没有提出。 可李非鱼一个字都不信。 直到整个案件调查完成并移交出去的时候,她仍然会时不时地想起从黄家出来的那一天顾行说过的话。他说,孙凌很聪明。或许她确实如此,甚至聪明到了可以操控和掌握她周围的人的程度,以至于黄万和心甘情愿地替她承担了一部分罪名。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了。 幸好这只是小之又小的一点缺憾,庄恬已经提前进入了休闲状态,趁着顾行不在,坐到他的椅子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搭上了桌边,兴致勃勃地盘算:“哎,小鱼,咱们……我看看,对了,明天正好发工资,咱们找个地方出去庆祝一下怎么样?” 她提高了声音:“老陆老陆,上次那家火锅店就挺好,然后旁边就能去k歌,小鱼正式入职咱们还没给她接风呢,正好就一起了嘛!” 她边说边晃,深色的办公桌在她腿下摇摇晃晃,发出令人牙涩的吱嘎声,完美地遮掩住了开门声。等她发觉不对,顾行已经冷着脸走到了她旁边。 庄恬慌忙把腿缩下来,恨不得平地消失掉:“啊!顾队,你回来啦?辛苦了辛苦了,你坐!” 可顾行却没搭理她,也没有坐下,他面色沉重更甚于以往,周身都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顾队?”陆离轻声问。 顾行:“孙凌死了。” 所有人全都面露愕然,余成言快步上前,见顾行没有阻拦的意思,从他手中夺过那几页几乎被捏皱了的纸,一目十行地扫过。 “怎么会这样!”半晌,他怔愣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问谁。 前一夜里,孙凌死了,在看守所里留下了一封承认自己策划杀害王雪晴并试图陷害黄万年的书信,然后自杀而死。 这当然不关特侦组的事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更糟糕的是,省厅上层甚至有人认为正是特侦组对案件的调查不够深入完善才导致了此事的发生。 “去他妈的狗屁!” 过了好半天,余成言突然反应了过来,猛地一拍桌子,差点把那张老办公桌砸得散了架,而后转头就要出门。 庄恬连忙去拉他:“哎,言哥,你去哪?你别走啊,先消消气,咱们……”眼看就要拉不住,她回头叫陆离:“别傻愣着,快来帮忙呀!” 可陆离居然百年不遇地跟余成言统一了战线,伸手帮他拉开了门,微笑着淡淡道:“调查不够深入?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够证明的事情,我倒想请问一下,要怎么才能调查得足够深入——刑讯逼供么?” 庄恬一个哆嗦,只觉他笑得像是要杀人。 但就在这时—— “够了!”顾行冷喝一声。 他英挺的眉眼间满是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但也仅仅是“几乎”,那些不甘与怒气终究还是被牢牢锁住,又仔仔细细地压回了心底。他弯腰拾起被余成言粗暴地甩到地上的几页纸,按在桌上,像是要压平上面的褶皱。然后他走到门口,十分克制地推上了门,双手慢慢攥紧:“只是休假,等结果,你们,去闹的话……” 困扰了他二十余年的的交流障碍依旧严重,让他无论如何努力也说不出接下来的半句话,但也无需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言下之意,也因此,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顾行深深呼吸几次,继续道:“是我的责任,我会辞职。” 陆离蓦地回头:“顾队!” 庄恬似乎也要说什么,却被余成言抢了先:“辞职?为什么要辞职!秦队指派你接替他,你就是特侦组的头儿,你现在拍拍屁股走了,跟特侦组解散了有什么两样?你对得起秦队吗?!” 顾行:“……” “咳。” 突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直跟透明人似的李非鱼清了清嗓子,慢吞吞道:“我觉得,你现在去辞职也好承认错误也好,都不合适。” 见吸引了几名同事的注意,她敷衍地勾了勾嘴角:“你们看,现在有人正等着抓特侦组的小辫子,所以你怎么做都是错,据理力争是居功自傲不思悔改,揽下责任辞职则是包庇错误、小团体主义严重……” “那……”庄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余成言的胳膊,而后者却像是被定住了,并没有再着急出去找人拼命。 李非鱼含糊地嗤笑一声,指了指桌上那几页命途多舛的文件:“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按上面说的,老老实实去休假。” 不等别人提出反对意见,她便慢条斯理却又异常笃定地继续说道:“如果想要为难特侦组的人一家独大,那么这份文件就不是休假等待进一步通知,而是立即解散了,现在有这个局面,正好就说明了上面正在犹豫,或许是在等事态发展,又或许是在等两家博弈的结果,但无论究竟是哪种,都不是咱们能插手的。” 随着话音,余成言脸上阴沉的愤怒渐渐散开,露出几分若有所思,而陆离则更快地理解了李非鱼的潜台词:“所以,如果没有门路影响上面决策的话……” 李非鱼再一次毫不走心地笑了笑:“那就越乖越好,委屈无辜却又顾全大局的形象总能挣到些同情分,也能多给友军一点发挥的余地嘛。” 越是表现得老实无害的,往往才越能活得更好,这个道理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屋子里的气氛终于一点点松弛了下来,最后,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顾行一锤定音:“办好交接,等通知。” 但在其他人都离开之后,他却突然叫住了李非鱼。 李非鱼还以为他对方才那番说辞有什么不同意见,可刚停下脚步,就听他问:“你,对动机不感兴趣,为什么?” 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上了?李非鱼惊诧地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顾行又说:“你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可不知为何李非鱼的表情却一下子僵住,要说的话也像是被冻结在了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倒是顾行好像突然痊愈了似的,话异常地多了起来,自顾自地补充道:“你清楚,人心里的,恶意。” 话音方落,李非鱼蓦地抬头,直直看进他的眼里,仿佛要穿透皮相挖掘出他说这番话的真实目的,但最终顾行也没有分毫退让,两人默然对视了许久,李非鱼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密封不严的旧木门在她身后“砰”地关闭,震下了门框上的几点灰尘。 1 炸药失窃 十月黄金周过后,无论是知名景点还是各处名山大川都在短短数日之间冷清下来,随着冬日将近,天气快速转冷,穿梭在田野之间的旅游大巴也愈发空荡得像是专车。 “哎,前面就到啦,你到底下不下车啊?”突然,一辆行驶在年久失修的乡间公路的长途客车里响起高亢的一嗓子招呼。 粗哑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引擎声中,过了好一会,坐在最后面靠窗位置上的乘客才打了个哈欠,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慢吞吞道:“下。” 司机通过后视镜瞄了一眼,虽然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但还是通过对方慢半拍的起身动作做出了判断,一脚刹车亡羊补牢地踩了下去,客车顿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碾出了一道刺耳的尾音。 司机回头:“你赶紧……咦?” 他本来正不耐烦地想要催促一下这慢得像是乌龟亲戚的乘客,却没想到,刚一转头就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前门边上,连方才的急刹车都没让她脚下磕绊出一点声音来。 “还挺灵活的!”司机瞥过女乘客那双呆板的像是蒙了雾的眼睛,在心里嘟囔了一句,重新启动车子,空荡荡的长途客车立刻毫不留恋地从她面前开走了。 轰鸣声渐远,李非鱼背着硕大的双肩包在尘土弥漫的路边呆站了一会。 她脸上一片空白,像是因为迷路而不知所措,又更像是犯了懒,连半步都不想多走,但在接二连三的哈欠的空隙中,她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先不紧不慢地找了半天信号,发现未果,只得打开gps导航对照了一下位置,举步向一边的岔路拐了过去。 这是省内一个小县城的外缘,比通常意义上的城乡结合部更加原生态不知多少倍,目力可及之处除了一条坑坑洼洼的老路,就只有霜染的原野和山林,在这十一月的清晨自顾自地萧瑟着。 沿着小路走上十分钟之后,眼前的景象才终于有了点变化,一片胜火的枫林边上坐落着一幢二层小楼,外侧院墙的门楣上写着斑驳的“林湾旅舍”四个字,油漆似乎刚漆上去不久,一点褪色剥落的痕迹都没有。 林指的是周边的枫林,而湾则是不远处的一湾龙盘江支流,说起景致,确实有几分,但周边交通实在不便,住宿餐饮设施也少得可怜,就连手机信号都只剩下了兔子尾巴似的一小截,让人错觉一夕倒退了二十年时光。 李非鱼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篇作者不详的旅游攻略给忽悠了。 林湾旅舍的老板是对年轻夫妻,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粗布麻衣的打扮,似乎很响应近年来返璞归真归隐田园的潮流,所以才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开了家旅舍,见到来客,两人都非常热情,笑眯眯地迎了出来,男主人还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帮李非鱼提行李。 李非鱼稍稍错了下身,让过了旅舍老板的手:“很轻,谢谢。”她走进一楼田园风的客厅,驻足几秒钟,忽然笑了一下:“那篇攻略文笔挺好。” 老板连忙谦虚道:“过奖了,过……” 还没说完,就被太太掐了下胳膊,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一脸尴尬。 李非鱼笑而不语,接过钥匙慢慢走上了楼。 屋子里陈设簇新干净,最值得称道的是一张大床十分舒服,让人躺上去就不想起来。李非鱼自然也不能免俗,而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宽大的玻璃窗滤去了寒风,只剩下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暖和得像是置身温水之中。 但李非鱼刚一睁开眼睛,就迅速地清醒了过来。 除了阳光以外,还有另一种熟悉的东西也穿透了窗户——警笛声。 她靠近窗边远眺向另一边崎岖的土路,而后抓起衣服跑下楼梯。正在一楼厨房泡茶的老板被吓了一跳,连忙出来,就听李非鱼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老板伸长脖子往她指的方向瞅了瞅,大约是也听到了连绵不绝的警笛声,便笑着安抚:“那边都是山,平时没什么人过去,哦对了,最近几个月山脚正在施工,炸山修路什么的,不过不用担心,都是正规的工程公司,不会出事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很是可靠的样子,如果李非鱼不是对这种事情有种异乎寻常的职业敏感度的话,说不定也就相信了。 而事实也证明,她心中一闪而过的忧虑确实并非只是杞人忧天。当天傍晚的时候,李非鱼刚从江湾散步回来,就被堵在了旅舍门口。 “你就是今天来的那个房客?来干什么的?”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警服已经溅上了不少泥点,看起来风尘仆仆。 李非鱼瞥了眼停在门外的两台电动自行车,抱臂点了点头:“嗯。出什么事了?” “让你答什么你就答什么,少问废话!”李非鱼刚开了个头就被粗暴地打断了,那名中年警察没好气道,“你叫什么,身份证呢,是来干嘛的?” 一连串的问题硬邦邦地甩到了李非鱼脸上,她忍不住咬住指甲,抬眼看向对面审犯人似的男人,漫不经心的神色渐渐从她脸上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压抑着的不快。 “哎,我问你话呢!” 那人却毫不顾忌她的心情,见没得到回答,立刻就又不耐烦地抛出来了下一句。 但就在下一秒钟,他便见到“嫌犯”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工作证来,单手展开提到了他眼前:“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下属特别侦查组,李非鱼,幸会。” 中年警察还没从这冷冰冰的“幸会”里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对方语调平平地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肯定配合。不过在这之前,你是不是按规矩出示一下工作证件,免得让人误会你的身份?” 他顿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幸好案件颇为紧迫,让人没有心情再去纠结彼此的态度问题,这一场误会在双方各退一步之后很快就消弭于无形。李非鱼这才知道,中年警察名叫李阚,是当地所在的宝金县的一名民警,今天是与同事一起前来调查线索的,而在他那位年轻同事周劲松检查完周边环境返回之后,三个人便一起在客厅一角落了座,李非鱼也随即知晓了粗略的前因后果。 李阚所在的派出所是在上午接到报案的,因为附近基站出了问题,手机信号实在太差,报案人只能借用临近村民的固定电话打给派出所。 听到此处,李非鱼忽然插嘴:“借用村民电话……是工地出事了?” 李阚被说中了心事,立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满都是急躁:“是,工地负责人来报的案,说是早上的时候发现雷管的数量好像和昨天对不上,他们立刻就重新清点了所有的危险品,结果发现炸药也少了一点。来报案之前,员工的宿舍和工地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了,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丢失的炸药数量很少,但这个“少”的程度也要看怎么算,炸楼断无可能,甚至不到刑事立案标准,但是若运用合理,想要拿它在小范围内搞点破坏,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非鱼琢磨了下,问道:“向上汇报了么?” 李阚看起来十分犯愁,连下巴上的胡茬都要多白了几根:“嗐,汇报什么呀!就那不到一斤炸药,要不是连着雷管一起失窃的,没准工地都发现不了。可现在雷管一丢,那就说明小偷是真做着引爆的打算呢,我这心里不踏实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师父!”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劲松突然打断了他,愁眉苦脸道,“您那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可行行好吧,千万别再说了!”说完,他期待地看向李非鱼:“那个,说起来特侦组是不是能……” 李非鱼喝了口果汁,爱莫能助地耸耸肩:“休假等改组呢。”不过虽说如此,她还是给出了个建议:“你们要是还有同事在现场调查,我建议你通知他们仔细查一下过去火药使用和损耗的记录。” 李阚:“……你什么意思?” 李非鱼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那一点将生未生的盎然兴致,平淡道:“你自己说的啊,要不是因为雷管也丢了,这么少量的炸药失窃,说不定根本就没人发现。那么,过去几个月里没有雷管丢失的时候,会不会……” 她的话没说完,恰到好处地留下了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余地。 果然,桌对面的两人脸色立刻就变了,李阚反射性地掏出手机,却仍然没找到信号,赶紧拉着周劲松往外走:“走走走,快去工地那边看一眼!” 与来时一样,俩人立刻风风火火地又跑了出去。 李非鱼也站起来,瞧着两人骑着电动车的背影绝尘而去,倚在门口的动作没变,但神色间却平添了几分忧虑。 若是过去没有过炸药失窃还好,若是有的话,那现在盗窃者一反常态地也偷了更容易让人注意到的雷管,是否说明他已经在一次次的顺手牵羊中积攒够了足够数量的炸药,开始准备实施爆炸了呢?而这场既定的爆炸,目标又究竟会是哪里? 2 工地偶遇 李非鱼靠着门框,铺砖的小路从她脚下蜿蜒到院门口,然后又改换成沙石路面,渐渐隐没在枫林和原野之间。放眼望去,前方几乎没有人烟,只有另一个方向江湾旁还保存着个小村落,距离开山修路的工地不远,她默默地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向外迈开步子。 刚准备好晚饭的旅舍老板惊讶地唤住她:“哎?李小……咳,李警官,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职业的缘故,李非鱼总觉得这名叫做祁江的旅舍老板态度比之前局促了不少,她站定点点头:“天气不错,出去看看夕阳。晚饭不用等我,给我在冰箱里留一点就行。” 祁江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有点过于紧张了,抓抓头发笑起来:“哦,行。”他又恢复了最初的称呼:“李小姐慢走啊!” 这个时候其实不过下午五点,但深秋的白昼已经很短,此时落日正在天边烧出最后一片火红的云霞,与地上的枫林辉映,如同一场连天的火焰。 江湾便在这片枫林的尽头。 仅仅十来分钟,李非鱼就沿着熟悉的小路向南走到了江边,水寒气扑面而来,她搓搓胳膊左右打量一圈,少了枫林的阻挡,周边的情况一下子清晰起来。 江湾在此处呈现出“几”字形,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几”字东北侧的顶角外缘,若是绕过眼前的枫林沿水向西方走,正对着的便是连绵起伏的山势,山脚水畔坐落着方圆十余公里内唯一的村子,而村外就是工地的所在。 预定修建的公路已经有了雏形,宽阔的路基沿着平行于“几”字顶端的方向东西延伸,李非鱼估量了一下路况和可能消耗的时间,觉得反正怎么也无法在入夜前赶回旅馆,便破罐子破摔地朝着西边村子的方向折了过去。 约摸走了二十分钟,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工地终于出现在了前方。越是靠近,机械与车辆的轰响就越真切,还伴随着时而平缓时而高亢的人语声,看起来炸药失窃并没有让工地的所有活动都停滞下来。 就在李非鱼走到了工地外围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叫骂:“我操你全家!” “这是什么情况?”李非鱼下意识在围栏外顿住了脚步,侧耳细听。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激昂之下听不出年纪,正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刨绝户坟,这是要损阴德的哟!你也不怕遭了报应!”骂到一半,又带上了哭腔:“唉哟我苦命的爹娘啊,你们就是没有个儿子,现在就让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连死了都不得安生啊!你们在天之灵好好看看哪,这些人,他们要刨咱们家的祖坟啊!” 对面似乎有人正在和她解释什么,但声音轻易就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嚎声给压了下去。 李非鱼十分头皮发麻,原本还想进去看看究竟的念头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悄没声儿地调转了方向准备原路返回。 可她刚一回头,就愕然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 “你怎么……”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住话音。 淡淡的月光洒在面前男人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李非鱼倒退半步,无声地吸了口气,大半个月不见,顾行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变化,面容仍旧英俊得近乎完美,但也仍旧严厉得让人难以正视,就连眉间深深的刻痕都没有因为这段悠长的假期而有分毫淡化,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引住了,一时间几乎难以移开。 默然相对片刻,最终还是顾行先开口:“在做什么?” 虽然认真算起来,两人不过相处了两周多,李非鱼却已经习惯了他略显奇怪的说话方式,趁着他问话的时间赶紧收拾了心情,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来:“在看你呀。长得这么好看,总不能不让人看吧?” 顾行:“……” 他没能听出李非鱼声音里的紧绷,只当她又在发神经,便习以为常地无视了这两句调笑,可刚要回归正题,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大声喊道:“哑巴!干什么呢,让你叫个人回来都不会吗?!” 李非鱼一愣,硬憋出来的轻佻从脸上飞快地褪了下去。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种无法说清的复杂情绪就在胸口猝然炸开,她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却意外地发现顾行居然看起来很平静,他的表情镇定,脸上既没有尴尬更没有恼怒,就好像那个大呼小叫的老太太只是在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一样。 但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李非鱼感觉舒坦一点,或者说反而让她愈发感到难以忍受,她立刻就意识到,在过去的年月里,顾行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这样粗暴而轻蔑地对待。 就在产生了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李非鱼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去,那些轻佻和漫不经心的表象如同潮水一般从她的眉眼之间褪去,而紧接着漫上来的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挑剔。 “你叫谁哑巴呢!”她往旁边迈了一步,抓住了顾行的手,侧身挡在了他和来人中间,下巴微微扬起,借着高挑的身高睨视对方,“怎么着?白长这么大岁数,光学会吃饭了没学会说话是不是?” 李非鱼头一回用这种尖锐的语气说话,却又自然而然得像是娇纵了半辈子的大小姐,顾行不由诧异地多看了她一眼。 “你,你是……” 来人也被她这一嗓子给唬住了,脚步缓了缓才继续走近。那是个看不出六十还是七十岁的老太太,腰身还算挺直,但满脸的皱纹却已堆叠了好几层,不知是惊诧还是警惕的目光从下垂的眼皮缝隙透出来,直愣愣落在了对面两人相覆的手上。 顾行稍稍动了下,似乎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李非鱼用力抓得更紧了,他禁不住皱了下眉头,不知道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李非鱼仍旧保持着那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对来人的问话理也不理,偏头问:“这人谁啊?伯母?” ——单看陆离那副衣冠禽兽的劲头,就绝不可能和顾行共享了这么一个妈。 果然,顾行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妙的表情,无奈道:“不是。” 李非鱼的眼神就更刻薄了几分:“哦,也对,这岁数……那是外婆?奶奶?” 顾行:“够了!” 眼看着那老太太因为这一句制止而重新气焰高涨起来,李非鱼当机立断地撤出手来推了顾行一把,怒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男人啊!我替你说话呢,你还让我闭嘴?要不是因为你,我大老远跑到这路都不通的穷乡僻壤干嘛来了,我爸还说瞧在你的面子上让我看看这边有没有哪个亲戚需要帮忙的,可现在我看啊——哼!” 顾行:“……” 最后一句话听到耳中,他总算明白李非鱼这是唱的哪出戏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刚要说话,却被一旁的老太太抢了先:“哎,姑娘你别走啊!” 难为她一大把年纪,动作比兔子还快,三两步抢上前来,半分钟前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那副阴沉模样飞快地被揭了下去,换成了一副慈眉善目。 “哎呀,姑娘你别和我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啊!你看你这好不容易大老远来了,总不能让你一口饭都吃不上,就这么饿着肚子回去嘛!”老太太张着双臂,生怕李非鱼跑了似的,“来来,哑……咳,顾行啊,快带人家回去,就上我们家,让你三姑父赶紧杀只鸡,快点,别磨蹭啊!” 顾行沉默片刻,最终深深看了李非鱼一眼,没有揭穿她。 就在两人转向村子的方向时,顾行的那位三姑也忙不迭地朝着另一边小跑过去。 “哎,里边那位呢?您不管她啦?”李非鱼似乎消了气,挽着顾行的胳膊回头喊。 老太太脚步不停,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不管她,她闹够了自己就回去了!”就好像方才专门让顾行来找人的根本不是她一样。 村子要沿着山脚向西南再绕行十来分钟,藉着林木的遮挡,工地里的喧嚣很快就淡去了,晚风与鸟啼在四周交织出了一片萧疏的宁静。 顾行再一次试图把胳膊从李非鱼的魔爪下抽出来,却又失败了。 “嗯?” 听着这个非常有顾行风格的单音节,李非鱼手中更紧了点,不要脸道:“我冷,靠着你还暖和点。要不,你把外套借我?” 随着太阳落山,气温确实下降了不少,水畔的凉风几可入骨,顾行闻言便真的单手解起衣扣来。 李非鱼难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忙松开他,两手插回衣袋里以示清白:“别别别,我就是随口调戏你,你别当真!” 顾行已习惯了她的胡说八道,只当没听见,却还是换到了邻水的一侧,替她挡住了江上吹来的寒风。 “为什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后,顾行忽然问。 李非鱼:“什么?哦……其实挺偶然的,我出来玩住在附近的旅舍里,碰到了来走访调查的警察,才听说这边……” 谁知顾行却像是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打断道:“你最怕麻烦,为什么,替我抱不平?” 李非鱼怔了下,没想到他居然会关注这种事情,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为了撩你啊。” 顾行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噎着了。 片刻后,他重新开口:“案情,你知道多少?” 3 爆炸 说到正事,李非鱼也认真下来,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和做出的推测都和盘托出,末了摇头道:“那人也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跟我叨咕了半天,结果真正有价值的细节一点也没透露,我总觉得不放心,本想到工地来打探一下,没想到还没进去就遇见……咦?顾队,你这么老实地来找人,该不是也打了和我一样的主意吧?” 顾行没有否认。 只可惜特侦组在十月中旬做完了手头工作的交接之后,就一直放假到现在,就算宝金县向上级求助,也轮不到他们来负责此案。 李非鱼便歪着头笑:“当警察当得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大概也就只有咱们了吧?”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过清朗,她笑起来的时候,顾行居然恍惚觉得四周似有暗香浮动,而那种幽香偏偏又分外熟悉,清却不冷,甜而不媚,仿佛能沁到人心里。但下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幻觉,而是随风飘来的真实的花香。 是腊梅。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末时节,藏在不远处的山间,早开的腊梅。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顾行刚刚柔和了些许的表情再度紧绷起来,脚下步子骤然加快,像是急于离开这一片花香弥漫的地界似的。 李非鱼很是摸不着头脑,连忙追上去:“顾队,怎么了?” 顾行没有反应,只是匆匆前行,将李非鱼远远甩在了后面,直到前方村子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通明起来,他才稍微缓下步伐,回头道:“这里……” 话没说完,突然一声巨响炸开。 李非鱼只觉像是被谁猛推了一把,脑中“轰”的一声,好像被几百把重锤一起砸中了太阳穴,眼前顿时一黑,耳朵里也嗡嗡作响,轰鸣的残响与血液上涌的声音让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她跌跌撞撞地朝着气浪涌来的反方向踉跄几步,还没稳住身体,就蓦地记起了什么,连忙大喊出声:“顾队!顾行!” 顾行站得远,比她的情况要好上不少,在她仍跟只没头苍蝇似的头晕目眩时,已经在冲击之下重新站稳了。可刚一抬头,就见到李非鱼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爆炸中心摸了回去,他心头一紧,来不及仔细检查周边,就先快步冲到李非鱼身边,单手揽住她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带着她往靠近水边的安全处躲避。 但李非鱼却一时分辨不出来人是谁,在肩上强硬的力道传来的一瞬间就反射性地抗拒起来,顾行猝不及防地挨了几记踢打,无奈之下,只得用力束缚住她的双臂,把她护在怀里,大声道:“别怕,是我!我在这!” 耳中的轰响终于减轻了一点,在雷鸣般的嘈杂声响之间,李非鱼恍惚听见顾行的声音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让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她挣扎的动作缓下来,凭感觉反手抓紧了顾行,深深喘了几口气:“顾队?怎么了?是什么爆……” 刚说到这里,她全身陡然一震:“被偷的炸药!是不是被偷的炸药爆炸了?” 顾行虽然离爆炸中心远了一些,但耳鸣也没比李非鱼轻多少,便没去理会那些根本听不清的字句,强行扳起她的脸,指腹擦过在灰尘之间流淌的泪水,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李非鱼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他顿时一怔,惊怒道:“你的眼睛?!” 李非鱼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在他有进一步反应之前连忙解释:“……没事,就是沙子进去了,疼得睁不开,一会就好。”说完,居然还吃错了药似的笑了下:“放心吧,不是瞎了,还没那么狗血!” 顾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冷冷甩开她,把正在作盲人摸象状的李非鱼扔在了安全区域,自己则小心地走近爆炸发生处。 小路在侧,然而四周林木萧萧,已经找不到任何其他人的踪影。 没多久,李非鱼也跟了上来。 她在顾行身后一步处站定,龇牙咧嘴地叹气:“唉,上回是恶作剧,这回就成了真的爆炸,顾队,我怎么觉得和你在一块我这运气不大好呢?” 顾行回头。 这会儿李非鱼的眼睛仍在发红,旁边的眼线也晕开了一点,活像只得了红眼病的熊猫,但好在视力没有受到影响,见顾行看过来,她又用湿巾擦了擦眼角,认真地问:“是不是妆花了?” 顾行立刻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爆炸后特有的味道弥漫在四周,面前靠近山脚的位置一片狼藉,几棵碗口粗的树木从根部折断,碎木与石块一起洒了满地,其中又像是还混杂着其他什么东西,只是在手机电筒微薄的光照下看不分明。 顾行大约是担心破坏现场,并没有靠得太近,站在小路另一边观察了一会,皱眉道:“坟地。” “什么?”李非鱼掏了掏耳朵,疑心自己的耳鸣幻化出了新花样。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见几声厉喝—— “站住!” “警察!” “不许动!”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数人从小路另一边转过来,与李非鱼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李阚等人赫然在列,表情全都诧异而愤怒。 “哦哟,这可真够倒霉的!” 李非鱼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大概是和晚饭没什么缘分了。 审讯室里的温度总像是比其他地方低一些,尤其在深秋的夜里,更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李非鱼却还是强迫自己在坚硬的椅子上放松下来,以便尽量缓解爆炸冲击带来的全身疼痛。 时间一点点过去,身份证件与私人物品渐渐摆了一桌子,李非鱼便隔着这些东西与对面的李阚和周劲松大眼瞪小眼。 外面有人敲门进来,附耳与李阚说了几句什么,他愣了一下,带着一种明显的狐疑神色重新打量了李非鱼一番:“你的证件是真的?” 李非鱼摊手,纤细白皙的手腕与手铐的对比分外刺目。 李阚的表情顿时尴尬起来,干咳一声:“那也不能证明你们……” “我们怎么?”从进了这间屋子之后,李非鱼第一次开口,似笑非笑道,“特侦组上下一心,利用假期时间进行违法犯罪活动,还蠢到差点炸死自己,又被随后赶来的同行当场逮了个正着?” 李阚看起来像是刚被灌了一桶老陈醋。 偏偏李非鱼一点也不想体谅他,又慢条斯理地追问道:“怎么样,查出来方才的爆炸是多少炸药造成的了么?” 李阚脸都快青了。 根据现场初步勘察的结果,造成爆炸的正是工地失窃的那种硝铵炸药,用量也不仅是昨天失窃的那几百克。 李非鱼嘲弄道:“让我猜猜,之前工地应该也有好几次炸药数量对不上,不过因为量小,所以就都当做误差或者自然损耗了,是不是?而那几次失窃的日期……真不好意思,这几个月我恐怕一直在龙江上班,实在是没时间更没有理由跑到你们这来作案。” “……”李阚组织了一下语言,但刚要开口,就见李非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龙江5.30抢劫杀人案,海清7.11投毒案……”她语调波澜不惊地数了近半年发生的四五起重大案件,“对了,还有9.21杀人案,都是特侦组负责的,不知道这边丢东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我说的那期间,顾队,哦,就是隔壁你们那位嫌疑人,都一直在带队侦破,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你都能很容易找到人证明他没忙里偷闲地来偷东西,如果你不放心,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去问问。” 说完之后,李非鱼小幅度地向后靠了靠,眼皮耷拉下来,似乎一个字也不打算再做回答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想起了和顾行一起办案的那些日子,他眼下疲惫的青黑色,一根接着一根几乎不离手的香烟,还有存在抽屉里、过期或未过期的止疼药……蓦地,李非鱼觉得有点好笑,她本来是觉得他与她过去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特立独行得很有意思,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可现在,一天天过去,顾行还没有什么变化,而她却好像开始认了真。 李阚此时也已明白了过来,几个小时之前那场抓捕完全是个误会,见李非鱼这幅样子,他不禁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示意周劲松把她手脚松开,然后干咳了一声:“那个,小李啊,你看这个……” 李非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可就在李阚无奈地打算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们准备点吃的。泡面就行,但不要辣的。” 周劲松得了自家师父的指示,立刻满口答应:“行,这就去给你泡上,香菇鸡肉的你看怎么样?” 李非鱼摇头:“不是给我,是给顾队。” 顿了顿,她又补充:“有止疼药么?他胃不好。” 门口的师徒俩面面相觑,总觉得有哪不太对劲。 4 过往 但十来分钟之后,他们就亲眼见到了李非鱼和顾行相处的情景,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说古怪,大概就是两人交流的方式让旁观者非常难以理解。 譬如—— 顾行:“怎么样?” 李非鱼:“没什么事了,除了还有些耳鸣,其他地方都挺好的。” 顾行:“总队?” 李非鱼:“嗯,我也觉得他们应该是和那边验证过了。唉,真是越怕出事越出事,都躲出来了,居然还能遇到麻烦,幸亏余成言去外地了,要不然我估计他能冲过来砍人……” …… 周劲松端着泡面站在会客室门口,疑心自己的听力或者理解能力至少有一项出了问题。 李阚越过他,清了清嗓子:“咳,嗯,那个,之前都是误会,我代表大伙给你们道个歉啊。不过,这误会归误会,但该问的也还得问,你们当时在爆炸现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能不能和我们详细说一下?” 他指望着顾行回答,却没料到对方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冷峻地瞥了眼身边的同事,而接收到了目光示意的李非鱼则十分熟练地代替他将爆炸前后的各项细节叙述了一遍。 末了,她说道:“总而言之,在爆炸发生前,不知是作案者伪装得太好还是天色太暗的缘故,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让人产生警惕的状况,而爆炸发生时情况太过混乱,我们也没有在现场观察到可疑的人。”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毫不迟疑,周劲松禁不住丧气道:“那就是说,仍然没有线索了?” 李非鱼顾左右而言他:“顾队,趁热把面吃了,小心饿久了胃疼。” 顾行:“嗯。你呢?” 李非鱼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头还晕着呢,没胃口。” 顾行便不再多问。 等他用过了迟来的晚饭,李非鱼刚好把手机收了回去:“走吧。我刚叫了车。” “哎?”顾行还没发表意见,等在一边的周劲松先插话道,“等一下,你们这就要走?” 李非鱼抄着手看他:“怎么,还打算拘留三天再放人?” 周劲松:“……” 李阚连忙道:“不是,但现在案子还没有头绪,你们是不是……” 出人意料的,这回给出回答的不是李非鱼,而是一直看似沉静稳重的顾行,他站起身,直接绕过对面几人,推开了会客室大门。 李阚:“哎?” 顾行偏过头,一字字冷淡道:“与我无关。” 李非鱼顿觉老怀甚慰,连忙愉快地跟了上去。 接近凌晨的时段,即便是宝金县中心的位置也已经十分冷清,只有一两家全天营业的快餐或便利店还亮着灯,惨白的灯光时不时闪烁一下,不仅不让人觉得暖和,反而给阴冷的街道增添了几分鬼气森森。 车始终没有来。 李非鱼郁闷地瞪着再次被莫名取消了的订单,发觉附近居然连一辆可订的车都没有了,她用力跺了跺脚,让有些麻木的双腿暖和一点,又不甘心回去找警车接送,只好病急乱投医地开始搜索夜间长途汽车的班次。 而就在这时,肩上忽然一沉,一件犹带着体温的男式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顾行:“走吧。” 李非鱼愣了下,直到对方都走出了十来米才回过神来,抓紧了外套冲他乐:“顾队,我可真要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了呀?” 顾行决定遵照国际惯例继续不搭理她。 李非鱼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兴致盎然地追上去:“我算了下,从这里走回去至少得十几公里,我要是走不动了怎么办,你背我?” 顾行蓦地站住了脚步,李非鱼没防备差点撞到他背上,便听他淡淡道:“你是女孩子。”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意思,其中不乏含有贬低或歧视意味的解释,但对上顾行平静而认真的表情,李非鱼莫名地就理解了他真正想要说的——女孩子的力量通常要比男性弱,所以一旦你的玩笑之辞被误解为邀约,最后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一怔,心头蓦然间百味杂陈。 从小到大,有人不满她的惫懒,有人嫌她轻佻,也有人顺势陪着她胡说八道想要占些便宜,却唯独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关心过她会不会受到伤害。 李非鱼望进顾行漆黑而沉静的双眼,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喉咙好似有点发堵,但很快她便垂下眼帘,敛起了那些快要不受控制的情绪,慢吞吞地笑起来:“顾队你放心,我只调戏你一个。”说着,她做了个张开双手的姿势:“如果你有兴趣,我随时欢迎。” 顾行对这个没皮没脸的烦人玩意十分无话可说,只能闭上嘴默默走路。 宝金县城小而破,一条中心大街贯穿南北,用不上半小时就能走到尽头,而路的末端就连着起伏的山势。顾行轻车熟路地从一旁勉强能容人并行的小路拐进去,很快到了山脚下,他这才再次开口:“近路。” “嗯。”李非鱼点头,悠然解说,“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甚好。” 顾行像是突然聋了。 山并不深,小路向上蜿蜒到山腰,曲折前行了不足一小时,就隐约能听到江水奔流的声响了。 “快到了?” 就在李非鱼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一缕极为清淡缥缈的幽香从前方的林间飘来,安静得像是夜色本身的香气。 “咦?这是……”李非鱼喃喃自语,一错眼却发现顾行的反应似乎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山路并没有变得更加崎岖陡峭,可原本一直轻松地走在她前面的顾行步速却越来越慢,呼吸也一点点变得凌乱起来,到了最后,甚至急促得像是刚跑了全程马拉松,他似乎不堪忍受这种突如其来的重负,蓦地停住脚步,扶住身边树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李非鱼神色微凛,而那种咳嗽实在有点不大寻常,不像是被什么气味刺激导致的呛咳,反倒更类似于他前几次病情发作时的模样。 她来不及细想,立刻快步绕到他前方。紧接着,她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果然不出所料,顾行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压在喉咙上,力道之大几乎像是要把自己勒死,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有压抑不住的喘息和咳嗽从胸腔深处不停溢出来。 荒山野岭突然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李非鱼只觉头皮都快炸开了,连忙去掰他的手:“顾行你松开!你不要命了?!” 但她立刻就发现这样根本就不起作用,顾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了一种痉挛般的僵硬状态,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掰动分毫。 李非鱼禁不住暗骂一句,现在她确实意识到了男女之间天然的力量差异,只可惜这个时机实在有点糟糕,她情急之下一咬牙,绕到顾行背后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氧气的供给突然被完全截断,顾行全身一震,每一处肌肉都在一瞬间反射性地绷紧了,李非鱼连忙向旁小幅度避开了一点,可出乎她的意料,接下来顾行却没有了其他动作,就好像那些身体本能的抗拒反应全都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一般,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李非鱼才感觉到一只手十分克制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手松开了些许。 顾行顺势退开半步,靠在树上深深吸了口气,紧接着又咳嗽了几声,李非鱼正忍不住开始担心,他就摆了摆手,哑声道:“没事了。” 李非鱼心头一松,没话找话地缓和气氛:“算你运气好,不然我就直接把你闷晕了事!”说完,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是花香?” 爆炸发生之前顾行就曾经表现出一点不对劲,仔细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空气里似乎就浮动着一点暗香,还有在黄万和家中的时候…… 虽然问出了疑惑,但问题刚一出口李非鱼就有点后悔了,刚到特侦组的时候她就亲身体会过顾行对自己的病有多忌讳,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回顾行却似乎没有了回避的意思,只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低声说道:“心理障碍。” “什么?”李非鱼禁不住惊讶,“顾队,你……” 顾行仍靠在树边上,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透过树梢,照在两个人身上,在这个时候,李非鱼脸上不再挂着那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而顾行身上不可撼动似的坚硬与冷淡也悄然散去了大半,若不是时间与地点都不对,他们甚至看起来与所有最普通的朋友或者情人没有任何差别。 但终究还是不同。 所以顾行并没有问那些“是不是吓到你了”之类的废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小时候,冬天,在山里迷路,摔断了腿。” 李非鱼没出声,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顾行也没有期待她的回答或安慰,这些难得的解释似乎仅是他独特的致歉方式而已:“血腥味引来了狼,我躲在树上,哭了一夜,嗓子喊哑了,但没有人来,直到中午。”他顿了顿,最后说:“之后一年,我一直无法说话。” 不仅如此,甚至到了今时今日,也仍旧饱受旧疾困扰,只有在精神非常放松的时候才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言辞。他也没有提及腊梅香气的事情,但只要联系他所说的被困山中的时节就能猜想到,那与狼为伴的漫长黑夜之中,始终萦绕在鼻端的无疑就是混合了血腥气味的腊梅花香。 然而比起这些最直接的恐惧,李非鱼更在意的反而是,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走丢了整整一夜却没有任何一个家人找来? 在短短一瞬间里,她想到了那位肆无忌惮地喊着“哑巴”的三姑,偏僻到连条正儿八经的公路都没有的小村子,还有陆离这个仅仅比顾行小了三四岁、却永远是一副精致的精英范儿的异父弟弟……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可笑的解释,李非鱼几次想要追问,但面前的男人却实在太过平静坦然,让她不得不把所有猜想都完完整整地重新埋回了心底,一个字也没真正说出口。 她转过头看向山路尽头,若无其事般笑了笑:“原来如此。我妈她们学校心理系有位老教授是很有名的心理治疗师,如果需要的话,回头我介绍给你。” 顾行:“嗯。” 5 炸坟? 这个预计之外的话题便到此为止,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揭过,默契得好像之前的一切本就从没有发生过。 又过了一刻钟,山脚下的工地已经近在眼前。 李非鱼又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模样,往四周打量一圈之后,狐疑地摸了摸下巴:“哎,顾队,这里是不是……” 顾行:“嗯。” 李非鱼思忖道:“既然能看到工地了,这里应该离爆炸现场不远,那有没有可能犯人曾经从这条路经过?” 顾行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并不惊讶:“不清楚。但这是上坟的路,爆炸现场是……” “坟地!”李非鱼记起了他们被当做嫌犯带走之前顾行曾经说过的话。 果然,几步之后山势就平缓地收住,林木也变得稀疏起来,透过月光下的疏枝能隐约看到不远处林立的土包与木石墓碑,层层叠叠地一直延伸到山脚。 可是,如果这里都是坟地的话,那么制造爆炸的犯人究竟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她自问在当地无冤无仇,连半点招来打击报复的可能性都没有,而顾行也仅仅是幼时才在此地居住过,多年过去,也不应当与谁留有解不开的仇怨,这么一来—— 李非鱼轻声道:“是偶然的话……如果不是针对咱们的爆炸,那在坟地制造爆炸的理由,就更奇怪了。” 顾行注视着夜色下的山脚与林间,一片昏暗之中隐约有些黯淡的光,远远看去分辨不清是漏下的月光还是坟地之间飘浮的磷火,他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但显而易见地已经把对方的话听入了耳中。 李非鱼便揶揄道:“刚才还说不关你的事呢?” 顾行:“……”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拿这位新下属没辙了,只好无奈道:“纪律。” 可李非鱼从来不吝抓别人的语病:“所以说,你还是很感兴趣的嘛。唉,男人哪,真是种口是心非死要面子的生物!” 说完,她好像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尾弯起了点狡诈的弧度:“所以说,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啊?” 顾行完全不想搭理她。 但或许刚刚一同憋屈了一回的经历给了李非鱼许多额外的胆量,见状立刻跟了上去:“说嘛,怕什么?难道是心虚了?” 顾行被纠缠得寸步难行,只好站定了,低头看向她。李非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本来是在信口胡说八道,可真到了四目相对的这个时刻,却始料未及地感觉到了一丝紧张和期待。 但她没料到,顾行沉默片刻之后,淡淡说道:“和你对我一样。” 他说完就走,留下李非鱼自己在原地发愣,她像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呆了,脸上神色几度变化,过了好一会,终于“扑哧”一声乐了出来,追着顾行的背影喊:“哎,没想到顾队你也有幽默感哪!” 只是笑过之后,却又倏然显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寥落。 ——顾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若他真是“口是心非”,那么这个回答也就意味着他们永远不会对彼此抱有相同的感情。 这可真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委婉,却又最坚定的拒绝。 山路到了尽头,一边是沉入了寂静之中的隧道工地,另一边则是更加阴森的坟地,李非鱼收住脚步,把顾行的外套从肩头扯下来,仔细地展平了几道细小的褶皱:“你的衣服。多谢了!” 一阵夜风拂过,将残存的温暖吹散,明显的温差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环抱住双臂搓了几下:“我先走了啊。” 顾行被她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塞到了怀里,不由皱了下眉头:“你先穿着,明天……” “不用麻烦了,”李非鱼背对着他挥挥手,突兀地打断道,“明天我就走了,改日回单位见啦!” 顾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李非鱼实在跑得太快,只不过稍一犹豫的工夫,她就绕过了一从矮树,不见了踪影,顾行注视了黑暗片刻,也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非鱼确实是打算尽早离开这个糟心地方的,只可惜计划总是不如变化快。 翌日上午,就在旅舍的两位老板正在早餐桌边好奇地询问李非鱼前一夜的离奇经历时,她的目光偶然地往窗外瞥过去了一瞬,而就是这半秒钟不到的时间里看到的东西让她脸上的散漫倏然凝固住了。 李非鱼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再没心思听祁江他们说什么,推开桌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 院门外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一辆摩托车正绝尘而去,年轻高大的骑手没有戴头盔,略长的头发随风扬起,露出一侧耳朵,似乎有什么在上面熠熠生辉地反射着阳光。 李非鱼抽了口气,反射性地掏出手机拨通了顾行的号码,但响铃刚过半声,她就立刻挂断了,转而换成了陆离的电话。 信号一如既往的差,但仍能听出他似乎正在什么地方享受人生,连向来温文尔雅的声音都染上了一丝慵懒,不过当他听清了李非鱼所说的内容时,语调一下子就严肃了下来。 “你说什么?” 李非鱼道:“我看到王鹏章了,就在宝金县郊!” 陆离的声音顿了片刻,周围嗡嗡作响的嘈杂人语逐渐淡去,他应当是换了个清净的地方,试探道:“你确定?和顾队说了么?他现在应该在老家扫墓,就在你说的位置附近。” 李非鱼微哂,却没有提起前一天的经历:“我还嫌特侦组的乱子不够多么?你通知其他支队的人吧,我继续放长假等宣判,这种费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我是一点都不想沾手。” 王鹏章其人,现在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下,要说他没干坏事吧,他实实在在地使用了假身份出入境,还有意挑衅警方,但要真计较起来,却又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能证明他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重罪,总不能因为使用伪造的身份证件就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地全国通缉,把他抓回去罚款或拘役。 至于那个在他家中天花板隔层里发现的可疑工具箱,经过检验也证明其中每一样东西都是崭新的,并没有在任何场合使用过。 到了现在,唯一让人觉得无法释怀的理由,就只剩下在过往一起起案件中培养出的直觉。 陆离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最后说:“好,我去问问他们的意见,你先在那里等一等。” 李非鱼只能把启程的日子往后推迟下去。但没想到,她还没等到陆离的结果,宝金县这边的民警却在一天之后先一步找上了门。 仍然是与爆炸案有关的事情,李非鱼再次来到爆炸现场的时候顾行并不在,她忍不住松了口气,但心里却又仿佛有些空落似的,只能四下打量来分散注意。 同来的还是李阚和周劲松两个人,见到她这样,周劲松会错了意,便解释:“之前可能没来得及和你说,爆炸物安放的位置正好在山脚的一个坟包里,前些年这边还有不少私自土葬的,坟坑挖得都不算太深,我们前天晚上过来一看,哟呵——” “劲松,你先等等,”李阚打断了他,“小李啊,你看看能不能回忆一下,前天晚上爆炸发生的时候这附近是怎么个样子,和现在有没有什么区别?” 李非鱼闻言立刻收回视线,眼皮垂下:“不好意思,我瞎。” 李阚:“……小李,你不要有情绪嘛。” 李非鱼:“哦,我还聋。” 李阚从警二十多年,见惯了油盐不进的嫌犯和证人,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配合的同行,差点给噎了个半死,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劝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淡淡一句:“聋瞎?” 在听出这个声音的瞬间,李非鱼周身蓦地一僵,呼吸也似乎不自然地中断了一拍。她默默地数到三,才保持着无精打采的姿态转过身去:“可不是,十三香口味的,麻小的亲戚。哎,我说顾队,你那些珍贵罕见的幽默感是不是全都用来取笑我了啊?” 顾行没有回答,转而问:“如何?” 李非鱼耸耸肩:“放心,祸害遗千年。”想了下,又懒洋洋嗤笑一声:“之前你不是都问过了,顾大领导,这么啰嗦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顾行便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爆炸现场已经经过了仔细的勘察——或者至少负责调查爆炸事件的专案组认为调查足够细致了,从爆炸中心算起,足有方圆数十米被警戒线隔离了出来,包括连接村子和工地的小路在内,都成了禁入区域,而在这片区域正中间,一块石碑从下端被炸断,除了一块块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凌乱碎石以外,就只剩下上端的一小半被抛了出去,斜扎在了远处的地面上。爆炸中心应该是在陈年的坟墓中,此时湿润的土壤外翻散落,飞溅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像是刚刚犁过了许多遍的耕地,但其中已经看不到骨骸的踪迹,不知是全被炸成了齑粉还是被收集带走了。 李阚咳嗽一声:“你们也看到了,这个案子它虽然是个爆炸案,但是炸的呢就是个老坟,并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现在专案组也分为两种意见,有人认为这可能就是个恶作剧,剩下的呢,认为应该是有人和墓主的家人有些矛盾,所以用这种方法来泄愤。” 李非鱼打了个哈欠,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她完全不想掺和此事。 6 阴影 李非鱼表现得毫无兴致,而顾行自然更不会在外人面前夸夸其谈,如此一来,李阚话音刚落便冷了场,他尴尬地搓搓手:“那个……不瞒你们说啊,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究竟哪儿不对,你们是省里的同志,你看特侦组还那么有名,能不能帮我们提个醒?” 说完,这位勤勤恳恳却不怎么机灵的老同行赶紧摆手补充:“不是说让你们随便干预我们办案啊,我知道有纪律,但是……”他突然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县里现在出了件大案,正没人手呢,这么个连鸟都没炸到一只的小案子吧,说是成立了个专案组,但你们看,劲松都能选进来,这、这还能光指望他们吗?” 周劲松脸色顿时十分好看。 不过,虽然话不好听,但李阚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起并没有人员伤亡的案子本身还存在一些无法用“恶作剧”三个字来简单解释的疑点,譬如,为什么要分期分批地偷盗炸药?连续有预谋的多次偷窃实在让人不禁怀疑,这场爆炸究竟是犯人唯一的计划,还是一串连环案件的开端。 李非鱼和顾行显然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原本事不关己的淡漠渐渐从面上褪去,短暂的沉默之后,李非鱼忽然问:“顾队,你说如果是特侦组负责这个案子,会从什么方面入手?” 她连看都没看李阚两人一眼,就好像真的只是在与顾行随口聊天似的,而顾行果然也认真地回答:“工地。” 不用多说,这种最基本的事情专案组肯定也不会有所疏漏,但看现在的情况,或许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阚果然有点失望:“这个我们已经查过了,实在是没有线索啊!” 顾行没理他,继续道:“不娴熟。” “什么?”李阚下意识问道,但紧接着却发现顾行根本不是在对他说话。 李非鱼也完全忽略了旁边的两名民警,朝着顾行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确实,我也觉得犯人既然把炸药安放在了墓穴里,咱们应该就不是预定的目标,既然如此,特意在咱们经过的时候引爆炸药,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容易让他自己暴露,非常得不偿失。” 她说完,余光越过肩膀向后瞄了一眼,却见李阚正似懂非懂地微张着嘴,一副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的模样,她顿觉麻烦万分,只好清了清嗓子,耐着性子继续道:“假如这种推测是正确的,那么犯人在当时引爆,很有可能是出于失误。毕竟咱们一起经过此地纯属偶然,而且你还走得那么快,犯人原本的计划被惊扰,措手不及之际难免发慌,如果他对炸药性能或者是引爆装置还不够熟悉,说不定想要推迟引爆没能成功,反而手一抖就——砰!” 顾行表示赞同。 所以接下来需要重点排查的,应该就是工地所有人员中对爆破操作并不十分熟悉的。这个范围再与炸药丢失期间一直在岗的人员名单交叉对照,并同时留意与被炸坟墓主人有过矛盾的人家,应该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缩小嫌疑人范围。 不过这就完全不是正在“随意聊天”的无关人员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在两位民警匆匆离开之后,李非鱼也觉得一天的精力都被这无聊的教学演示耗干了,她伸了个懒腰,真情实感地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个午觉,顾队慢走啊。” 可她刚转身,就听到顾行的声音传过来:“你在躲我?” 李非鱼:“啊?” 然而顾行并没给她装傻充愣的机会,立刻继续问:“为什么?” 过于直白的追问让李非鱼简直想扶额:“我说顾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 顾行:“我不擅长揣摩人,告诉我。” 李非鱼还没说完的半句话就卡在了嗓子里,她突然发现,让她耿耿于怀了两天的那句话或许并非是他委婉的拒绝,反而更可能只是就事论事的玩笑。她让这个认知憋得几乎出了内伤,无言了好半天,终于苦笑起来,掩饰地转开了话题:“你还说你没法和人顺畅交流呢,我看现在这不是挺好的嘛。” 上一次李非鱼说这话时,猝不及防地勾起了顾行的旧疾,但这一回,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本能地知道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果然,顾行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干脆地回答:“不一样。” “嗯?” 顾行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努力措辞,最终认真道:“办案时,线索很多,零散,我不知道怎么说。平时……”他抿了一下嘴唇,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李非鱼只能表示理解,不过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为什么在我面前就没事?” 她话音刚落,顾行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奇怪起来,被纠缠再三,才无奈道:“怕麻烦。” 这个答案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就算是李非鱼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她平时太懒散,那些隐藏在轻佻表象下的漠不关心实在无法让人感觉到什么压力和侵略性,所以,虽然同事的时间最短,但相处起来反而最轻松。 李非鱼便牙疼似的咧咧嘴:“那还真是多谢夸奖了。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咱们是相见恨晚、天作之合呢。” 顾行瞥她一眼,理所当然地再次选择性失聪了。 “昨天,”但过了一会,他忽然问,“你给我打过电话?” 李非鱼脚下猛地一个用力,一枚小石子被她踢到了江滩上,她转过头:“哦,打错了。” 顾行显然对这个回答不买账,可惜这时一个高亢的女人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哎哎,这不是、不是……” 日光之下,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三姑”总算显出了真容,或许因为皱纹在眼角投下了太多阴影的缘故,她看起来比两天前的夜里还要苍老几分,但刚刚开始斑白的发根却昭示出了她真实的年纪并不算太大。 她“不是”了好几声,才想起来还根本不知道李非鱼的名字,只好讪讪地笑起来:“三姑听说你前天晚上也跟哑……呃,跟顾行一起被带到局子里去了?唉哟,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可真是晦气哟!三姑跟你说哦,我那里有火盆,待会你去跨一下就好了!顾行他三姑父也惦记着你们呢,今天你们可一定得过去吃饭!” 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就要伸手来拉李非鱼。 对于迷信的老太太,李非鱼本谈不上反感,但一想到顾行年幼时的遭遇,她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点抵触来,在那只手碰到自己之前稍微侧了下身,淡淡道:“做警察的,天天和‘那种地方‘打交道,有什么好晦气的。” “警察?”三姑一愣,手僵在了半空,再看李非鱼的眼神便少了点热情,多了几分戒备的审视,“你怎么也是个做警察的?” 她的声音尖锐地挑高了,态度变化之大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李非鱼干一行爱一行,既然演着大小姐,自然不能崩了人设,闻言便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哂道:“我家又不缺钱,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呗!怎么,您老有意见?” “哎?不不不,这话是怎么说的,我……” 三姑被这话一刺,陡然从方才的急切情绪中拔出了神智来,她似乎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慌忙连声否认,脸上也飞快地堆起了个不自然的假笑。可就算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刻,她的脖子仍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像是还想刺探几句什么。 只不过这一次,顾行没让她再说下去。他的手有些僵硬地搭到了李非鱼肩上:“回去了。” 李非鱼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指尖顿了一下,却立刻就抽了出来,十分熟稔地挽上了他的胳膊,笑盈盈地问:“回哪?我家还是你家?” 她的表情看不出一点勉强,嗓音更是亲昵而慵懒,愣是把寻常的一句话说出了点暧昧的意味,三姑老脸一红,期期艾艾地还想说点什么,但不知为何舌头和嘴皮子却打了架,结巴了好半天也没把嘴边那一句话吐出来,只能挂着讪笑紧紧盯着两人的背影逐渐走远。 这是李非鱼第一次进入红谷村,村子闭塞一如想象之中的模样,到处都透露出一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陈旧风格。顾行的“家”中也不例外,矮墙围出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座面阔三间的砖瓦房,因年久,墙壁的粉刷已经剥落,连墙体和门窗框架也有些开裂的痕迹,院子另一边低矮的柴房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柴炭的踪迹。 三间屋子只清扫出了最小的一间,低矮却整洁的屋子里面简单地放置着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墙边的柜子全都上着锁,只有一只旅行包搁在床头。 李非鱼自来熟地拖过一把椅子反坐下,下巴抵着椅背,含糊评论:“是你的风格。” 顾行倒了杯白开水推到她面前,没有回答,而是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本硬皮笔记摊了开来:“看一下。” “这是什么?”李非鱼疑惑地接过,但立刻她就发现了,这是爆炸现场的图示,非常仔细,并且与今日他们看到的略有不同。她惊讶道:“前天你回来画的?” “嗯。”顾行答应了声,又摇头道,“细节看不清。” 确实,图示上只有大致的位置和证物标志点,而且越是靠近爆炸中心的标识就越简单,应当是因为距离太远难以确认的缘故,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最远端那团模糊不清的涂黑痕迹,隐藏在树木之间,分辨不出究竟是过于沉重的夜色还是草木投下的阴影。 7 试探 “这是什么?”李非鱼指着那处,再次问了同一个问题。 顾行:“昨晚不同。” 李非鱼“咦”了声,从这句简单的解说中心领神会出了点特别的含义,不禁喃喃道:“最近几天的天气差不多,月相也变化不大,按理说如果观察时间一致的话,附近的阴影状况也应该相同,所以……” 她蓦地抬起头:“你怀疑这里和犯人的藏身处有关?” 顾行淡淡道:“你的状态不好。” 李非鱼一噎,被口水呛得咳嗽起来,没好气道:“我这只聋瞎耽误你抓犯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顾行似乎极浅地抿了下嘴唇:“也许有危险。” 爆炸刚刚发生,混乱之中谁也无法确定是否还有第二次爆炸,又或者附近是否隐匿着共犯,在一片混乱之中,比起立刻去追查线索,顾行更优先地选择了将她带离危险区域。李非鱼意识到了这一点,刚刚阴下去的心情立刻就飞快地放了晴,趴在椅背上弯了弯眼睛:“没关系,会抓住他的。” 顾行:“嗯。” “对了,”李非鱼用拇指和食指拈起笔记本,让它在指间慢慢晃悠起来,“看你标的这个位置,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你别生气,那天晚上你三姑让你去找人,那个时间……” 顾行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没等她说完就接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李非鱼一怔,颇为惊异地扬起一边眉毛,带着椅子一起往前挪了挪,咯吱咯吱地凑到顾行面前:“顾队啊,都默契成这样了,你真不觉得咱们俩是天作之合、应该立马去民政局领证吗?” 顾行:“……” 他退开一步,正要让她别胡闹了,却听她抢先“哎呀”一声惊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兴致盎然道:“说曹操曹操到,人正好来了!” 来人有两个,确切来说是两个岁数不小了的女人,其中一个是那位锲而不舍的三姑,而她身后跟着的人要年轻不少,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很算得上是风韵犹存。李非鱼迅速地把她的五官特点与记忆中的脸孔对比了一下,认出这正是爆炸当夜在工地里哭喊闹事的那人,虽然仅透过工地大门的缝隙远远见过一眼,李非鱼却对这张脸上的刻薄与挑剔记忆犹新。 两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小院,挨个屋子探进头瞧了瞧,最后径直推开了顾行的卧室房门,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但下一秒钟,两个女人就一起呆住了,不知姓名的那位还满脸唾弃地扭过脑袋嘀咕了一句。 不仅是她们,顾行看起来也十足尴尬,本来就少有情绪的脸几乎僵成了块木板,原因无他,只因李非鱼此时正跨坐在他腿上,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拢着他乌黑的鬓发,正以一种暧昧的姿势俯下身去,直到听见来人的动静近在咫尺了,才不情愿地循声回望。 她脸色倏地沉了下去:“没人教你们进别人房间之前先敲门吗?” 三姑满面的惊喜一下子撞进李非鱼眼中,她大约也觉得这样说不过去,慌忙把脸板起来,换上一副要长针眼的表情扭过头:“唉哟,谁想得到这大白天的……” “大白天?”不等她说完,李非鱼就嗤笑起来。 她斜挑着眼尾审视了来人一会,总算大发慈悲地站起身,随手扯了扯衣服,把领口的扣子系上:“大白天怎么啦?我是偷了还是抢了,怎么,我和我男朋友亲热还得提前跟你们打个报告再选个月黑风高的良辰吉日?” 这话实在太噎人,遑论两名不速之客,连早有准备的顾行都不由生出了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心情。 唯一坦然自若的只有李非鱼,她靠在床边上撇撇嘴:“怎么,这么急着来有什么事,赶紧说吧!”紧接着,也不刻意压低声音就又嘟囔了句:“烦死了!” “哎,你说谁……” 三姑听得语气不对,连忙拽了同来之人一下,强行把她对伤风败俗的不满给挡了回去,赔笑道:“那啥,是这么回事,这是顾行他大姐,叫做春华,顾行小时候特别不合群,可难伺候了,都是他大姐照看他,他们姐弟关系特别……” “哦,是么?”她又没说完,就听见了一声熟悉而轻蔑的反问。 三姑脸色一僵,那个“好”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被李非鱼理直气壮的轻视给憋得胸口直发闷,却又不敢发火,只能忍了又忍,硬着头皮继续说:“那啥,我就是带她来看看你们,呃,那个,她现在日子也不大好过,我就想着吧,你家要是……” 她瞄了瞄李非鱼的反应,见她没有发火的迹象,连忙又说:“小李啊,你看能不能帮她找个事做?你看,我都听说了,城里有钱人都要雇保姆的,反正雇谁都是雇,咱们自己家人知道底细,不比外人要好得多嘛!” 她的话开始还有些结巴,带着股生编硬造的夹生味儿,可越说就越起了劲,顺畅得连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李非鱼却对这不请自来的蹩脚推销员毫无兴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看看吧。” 她送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话音未落,就连眼神都意犹未尽地重新飘回了顾行那边,可两位不速之客却显然还不想走,仍装作没听懂言下之意似的在原地磨蹭,那叫做顾春华的女人更是左摸摸右转转,也不知在屋子里瞧见了什么,忽然问:“李小姐呀,听三姑说,你也是干警察的?” 李非鱼掀了掀眼皮:“干警察?”她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却四六不着地想,这个动词可真是用得十分不错。 顾行被那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戳了个正着,顿觉头疼,索性替她回答:“是。” 顾春华便又没好气地哼哼道:“还真是这样啊。我咋听说现在城里好多地方都不许一起工作的俩人谈恋爱呢?你们单位咋也不管?” 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关心也像是暗讽,但仔细分辨,却又似乎泛着点古怪的气息。 李非鱼心头微微一动,口中却满不在乎地应付:“管还能怎么样,大不了我不干了呗,每月那点工资都不够我买双鞋的,谁稀罕!” “对,就是嘛!李小姐家里有钱得很,到处游游山玩玩水多好,何苦跟我们顾行一样劳碌嘛!” 顾春华刚张开嘴就被三姑抢先截住了,可她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三姑话音方落,就又直眉楞眼地问:“那李小姐,你究竟看上顾行哪方面了呀?不是我说他,可这三十岁的人了,工作累吧,钱又不多,嘴上还不会哄人……” 三姑连忙作势去拽她,可惜被躲开了。 这话大概已不是什么新词了,顾行默然听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好像对方评价的根本不是他一样,可谁都没想到的是,李非鱼却突然把脸一沉,声音陡然挑高了一个八度:“你什么意思啊?” 她一手搭到顾行肩上,冷笑起来:“他钱多钱少、会不会哄人关你什么事,我乐意就行了呗!怎么着,你撺掇我和顾行分手能拿到好处费,还是你有儿子要介绍给我啊?”说完,她转向顾行,毫不客气地评论:“你家亲戚怎么都这样啊?要我说,你以后扫完墓赶紧回龙江,少和这些人打交道!” 顾行眼中似有错愕一闪而过,但仍没有说话。 他沉默惯了,旁人都不大在意,三姑与顾春华的注意力也全都放在了一副大小姐脾气的李非鱼身上,顾春华被三姑拦在身后不许她说话,而三姑自己则连忙慌里慌张地打起了圆场,生硬地跳开了原本的话题,又缓和气氛似的从假期安排一直问到了前天夜里爆炸的情况,奈何李非鱼这次像是真发了火,对着对方的喋喋不休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走到门前把门一拉。 伴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深秋的冷风卷进来,激得人直打冷颤,李非鱼横眉立目地抄着手:“怎么,还不走,等着过年哪?” 顾春华猛地神色一变,强压着的刻薄差点就决了堤:“哎你别给脸不……唔唔!” 她刚挑起了个头,就被顾三姑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扯住胳膊不由分说地拖到了门外。 门板“砰”的一声在两人身后重重撞上。 两人却不知道,她们刚走出院子,李非鱼脸上傲慢和厌倦就一扫而空,她笑了一下,在顾行面前一米远站定:“多谢配合。”随后弯腰从枕头下面把笔记本摸出来,重新翻到图示那一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那团异常的阴影,轻声问:“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别扭?” 顾行坐在床边,没有回答,只抬起眼睛默默等着她的下文。 李非鱼却没急着往下说,她把笔记本扔到一边,习惯性地咬住了指甲,一圈又一圈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转起圈来。 顾行倒也不急,很有耐心似的等待着,直到十来分钟过后,李非鱼转着圈的脚步突然停住,她的眉头渐渐蹙起来,像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奇怪念头所困扰一般,慢慢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三姑她们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行“嗯”了声,但声音很低,让人听不清是在应和还是提出疑问。好在李非鱼的注意力也并不在这上面,仍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你三姑的表现虽然有些欠分寸,但也还算寻常,但第二次就开始不对劲了。” 顾行认真地听着,到此时终于出声问道:“哪里?” 李非鱼歪起头,盯着他那张英俊却过于严肃的脸瞧了半天,拿手蹭了蹭下巴:“你真没感觉么?” 顾行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李非鱼终于先一步败下阵来,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顾队,我真好奇你那脑子究竟是什么结构的!” 她重新拉过椅子,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开课教学的架势:“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如果真想要讨好谁,通常会非常热情,就像你三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但你还记得么,她那时并没有像今天这样小心翼翼得近乎……” 她思索了一下,选择了个未必精准却更加有代表性的词:“惶恐。” 8 真正的意图 顾行愕然:“惶恐?” 比起从环境与物证中串联线索,他是真的不太擅长通过表情和动作之类的外在表现来推测别人的内心,李非鱼跟他对视了一会,始终没能从那张严肃的脸上找到什么端倪,只得无奈地点点头:“没错!现在想想,自从听说我也是警察之后,她的反应就有点不对劲。”她咬住指甲,顿了一下才把深思熟虑的怀疑说出来:“不仅是她,还有顾春华,今天无论说什么话题,到最后都会被她们绕回咱们俩的个人问题上去,你猜这是为什么?” 顾行:“好奇?” 李非鱼托腮叹了口气:“唉,你这水桶粗的神经当初居然能发现孙凌不对劲,简直应该去买彩票!” 她这话刚说完,顾行神色倏地一黯,但李非鱼正在摆弄那本笔记,并没有察觉,仍旧自顾自地讲解道:“如果你三姑真的像之前表现出的那么爱占便宜,在发现我这头肥羊之后,最直接的反应应该是赶紧讨些实在的好处,而不是像追星的小姑娘一样好奇你和我的八卦——顾队,恕我直言,你的死活对她们真的有影响么?” 顾行:“……” “当然,让我给顾春华找工作也算是谋好处啦。”李非鱼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不过你回想一下,找工作的那几句说辞是不是一点都不流畅,很像临时编出来的?就好像她们的本意和这些都没有关系,只是急着来再次确认你我的关系一样,这难道不奇怪么?” 而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两人不是情侣,又会是什么呢? 毕竟血浓于水,李非鱼的话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然而这个话题在三姑和顾春华到来之前就被隐晦地提及过了一次,顾行虽不擅长揣摩人心,却并不是愚钝,他连片刻的思索都不需要,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她们怕我和你在查案。” 因为这句话,像是有层薄薄的窗户纸被倏然捅破了,一切都在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顾行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侧收紧:“你刚才的怀疑。” 李非鱼却一愣,像是被这太过干脆的承认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不觉得我是在挑拨?” 她虽猜到他不会徇私,却没料到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居然真的一点迟疑都没有表现出来,一时间心跳像是被打乱了一拍,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下意识地捏住了手里的笔记本,书满了字迹与图画的纸页上那团阴影的形状始终没有过变化,可此时却又仿佛正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呼之欲出。 不知为什么,李非鱼突然没了方才的兴致,有些不大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 就在这时,形同摆设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陆离。 李非鱼如蒙大赦,但还没按下接听键,顾行先一步瞥见了这个名字,眉头一沉,直接从她手中夺过手机接通电话:“是我。” 对面按部就班的问候流程就卡在了一半。 沙沙的电流音空响了快十秒钟,陆离才重新开口:“哥,你在那边……咳,两位的忌日都过了,你早点回来吧,妈这几天一直念叨着你……” 顾行置若罔闻:“说正事。” 陆离:“哥!” 他这一声并不大,却分明混合着受伤与挫败,到了末尾话音落下的时候又像是带上了一丝叹息,在扩音器的效果之下清晰地传进了李非鱼耳中。她反射性地集中起了精神,但探究的心情刚刚提起来,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又猝然落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转头朝外走:“我去透透气。” 顾行却制止了她的动作:“不必。”随后就又漠然地对着手机重复道:“说正事。” 他的声音中公事公办的意味太过强烈,听不出任何亲人之间的温情,李非鱼心里又是重重地一拧,而电话对面,陆离也似乎轻叹了一声,但终究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答道:“不知道小鱼和你提起没有,王鹏章在宝金县郊出现了。” 顾行蓦地转过头来。 李非鱼脸上的黯然还未曾完全收起,刚好被错认成了做错了事的心虚,他便没有再深究,平铺直叙地问:“抓到了么?” 陆离:“没有。” “为什么?” 新的问话更加冷厉,让陆离的声音中忍不住透出了点苦涩:“宝金县这边本该负责这事,但他们手头正好有别的大案,只查到王鹏章在这里有个老同学,他很可能藏身在那里,本该立刻通知下面派出所去抓人,但又因为爆炸案给耽搁了。” 顾行没再说话。 好一会,陆离犹豫地劝道:“顾队,王鹏章这个人确实有问题,但现在咱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手里真的有过大案子……” 所以,在如今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还死死追着他的线索不放,真的还有意义么? 他没有说出这后半句话,但在场的人却全都心知肚明。李非鱼下意识地望向顾行,紧接着,她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是出乎意料还是果然如此,顾行的神色连半分也不曾更改,整个人仍旧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坚定姿态,强硬得像是一块无法动摇的山石。 虽然相隔百余公里,但陆离几乎可以在脑内描绘出顾行此时的模样,他苦笑一声,只要是认定的事情,无论是对着陌生人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顾行都是一样固执,就好像他脚下踩的是什么固守生死存亡的界线一般,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退让一分一毫,所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远只能由他身边的人来做出妥协。 简直固执得可恨。 但话说回来,他一点点变成了如今这个可恨的样子,又何尝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责任。 陆离甩了甩头,抛开杂乱的思绪,终于还是把此次电话的真实目的说了出来:“上面同意了,宝金县这边人手不足,而既然王鹏章的行迹遍布了省内多个县市,而特侦组也还没有正式解散,那么追查他的下落的事情可以先交给咱们来办,现在宝金县应该已经得到通知了。” 他虽然说得顺理成章,但上层风向的转变还是有些突兀,顾行敏锐地从中发现了一丝异常:“你托了关系?” 陆离没有办法否认,多年以来,他与顾行除了工作以外几乎没有交集,但这却不代表着他们不清楚彼此的情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低声回答:“是我爸主动要帮忙的,你别在意。” 即便这样说了,但有那么一刹那,李非鱼分明觉得顾行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彻骨的冷意,那种冷冽与近乎于愤怒的情绪糅杂在一处,让他仿佛化作了一块燃烧着的坚冰。 可最后,他却却又压下了所有的情绪,冷静地说道:“我会去,亲自,道谢。”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李非鱼耳中,“亲自”两个字好似被他咬得特别重。 陆离显然也有所感觉,急切的声音立刻从电话中传来:“哥!……不,顾队,你别多心,真的。”他只说到这,后面的话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只能干巴巴地转开话题:“余成言在外地暂时回不来,恬姐和我明天一早就过去,我听说那边发生爆炸了,你们注意安全。” 顾行回以一声冷笑,挂断了电话。 李非鱼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相处虽然不久,但在她的印象里,顾行虽然冷淡严肃,但却绝不是一个会用刻薄的言行来刺伤别人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声冷笑就显得极不寻常了。 是因为觉得陆离虚情假意?不,不会,陆离这人虽然未必和表现出来的一样温和,但仅看他与余成言那场厮打就知道,他对顾行这个异父兄长还是有几分真心的。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因为那句关心多余?也不应该,顾行不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所以…… 蓦然间,几分钟之前刚刚亲口说过的话突然在李非鱼脑中回响起来——你的死活对他们真的有影响么? 她一下子愣住,只觉从脚底直窜上来一股凉气。 顾行转身将手机递回来的时候就正好瞧见李非鱼这副惊愕的模样,他不免会错了意,眉头皱了皱,简短地解释道:“陆离和我,有些血缘关系。” 李非鱼回过神来,她没有分辩自己早就知道此事,而是问道:“顾队,你来扫墓……是给家中长辈?” 顾行深深看她一眼:“祖父,和父亲。”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十分私人的话题,但在对方面前却仿佛没有费心遮掩的必要似的,不必过多思考就可以轻易地倾诉出来。 “不仅是扫墓,”他顿了顿,又低声说道,“修路,要迁坟。” “迁坟?” 李非鱼也想起来了,爆炸前在工地边上,她确实听顾春华鬼哭狼嚎地控诉过施工队要挖她家祖坟的事情,这样说来,迁坟一事就并非如原本所想的那般仅仅局限于小范围了。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小村陈旧破落,但其间仍生活着不少乡民,他们祖辈居于此地,到死的那天,也葬于此地,漫长的时光中,一座又一座的坟墓已经从山腰渐次铺展到了山脚。 “其他人怎么没有去闹事?”李非鱼忽然问,“他们的祖坟不用迁走么?” 顾行饱含深意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平静地说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9 爆炸犯? 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虽然偏激,但也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毫无道理,正因穷困闭塞,人们才不得不琢磨写偏门的法子来让生活好过一些,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往往就不会仅限于某一两个特定的人。 所以,既然顾春华能够因为迁坟之事去工地大闹谋求补偿,为什么和她生长于同样环境中的其他人都安静如鸡?在李非鱼看来,这简直太不科学了。 除非其他人被别的原因限制住了,又或者顾春华被某种独特的原因驱使了。 鉴于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不怎么寻常,李非鱼更倾向于认为是后者——譬如由她来吸引工地众人的注意,为犯人趁机去引爆炸药做掩护。这样一来,当地警方得出的爆炸发生时工地并没有人离开的结论便未必可靠了,毕竟一片混乱之中,谁也无法真正确定没有人离开过。 李非鱼琢磨了一会,越发觉得能够在夜色中轻车熟路地从小路逃脱的犯人与莫名其妙来闹事的顾春华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 但若真是如此,那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她是被哄骗过去闹事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利用了,还是自始至终就是爆炸案的帮凶?还有爆炸当夜明明再正常不过,可接下来行为却越来越奇怪的顾三姑,她又在整件事情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她虚按上了手机拨号键的手指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收了回来,犹豫间,正好听顾行说:“没有证据。先查王鹏章。” 他没有再纠结亲戚可能涉案的事情,也没有追问方才李非鱼为什么突发奇想地要他配合在那两人面前演一出干柴烈火的滑稽戏,只是自然而然地把精力转向了更需要的地方,干脆得像是台设定精密的仪器。 正如陆离给出的情报,王鹏章这条泥鳅虽然溜了,但是他的老同学却还在本地,能在逃避追捕的时候毫无顾忌地投奔的朋友,怎么想都不会是泛泛之交,甚至说不定这位老同学本身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李非鱼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可她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的是,在县城里找到人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半旧的工作服在饭店喝酒。 李非鱼在桌边站定,仔细地瞅了他一会,抱臂确认道:“刘强?” 刘强愣了下,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瞧一个陌生人,反倒像是见了鬼,好一会,他刚要点头,就听她又问:“你这衣服,是在江湾那边的工地工作?” 刘强抿了抿嘴唇,垂头放下筷子,干巴巴地反问:“你们是干嘛的,怎么知道我?” 李非鱼觉得有点无语——陆离只说了他的住址,却没提具体工作,结果现在一个出乎意料的大礼包就直愣愣地砸到了她头上。 她展开工作证件:“警察,有点问题想要……哎,别跑!” 她话没说完,刘强就猛地掀了桌子,色泽各异的汤汁在空中划出晶亮的弧度,溅得到处都是,李非鱼连忙抬手护住脑袋,一脚踹开桌板,而在四下惊慌躁动的食客中间,顾行已经默不作声地追了上去。 刘强推开迎面撞上来的一个服务员,那人惊呼一声摔倒在地,被盘中菜哗啦啦撒了一身,烫得呲牙咧嘴,他看也不看地跳上旁边的椅子,似乎想要躲过这一地狼藉,但顾行已经追到他身后,单手扣上他的肩膀,直接向后一拽,抓住手臂别到背后,干脆利落地把人按到了满地油污和碎瓷片里头。 李非鱼前冲的动作收住,松了口气,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挂在衣袖上的一根蕨根粉,甩到一边,这才慢吞吞地走上来,评价道:“这可不太像守法良民哪。” 顾行回头瞄她一眼,她耸耸肩,笑得百无聊赖:“得,现在恐怕得请你跟我们回……哎,省里有点远,顾队,咱们现在回哪?” 顾行简直无奈透了。 被借用了地盘的民警们也同样无奈,前几天还被当作嫌疑人在审讯室里过了一遍的两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坐在审讯桌另一边的同行,无论是谁遇上这种情况都难免觉得有点别扭。 李阚端着个茶缸晃悠过来,谨慎地小声问:“这人穿着工地的工作服,是跟爆炸案有关?” 李非鱼无辜地看回去:“怎么会,特侦组从来不抢同行的功劳。” 当然,同行到现在也还没有半分值得一抢的功劳。 “为什么跑?”审讯室内,顾行平静地问。 李非鱼抛下李阚,拉开屋门走回去,在顾行旁边站定,等待刘强的回答。 但对方只是梗着脖子,冷冷瞪着他们。 李非鱼:“没事,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哎,你平时注意过没有?”她随手往后指指,语气随意:“外边街上,银行,商场,到处都是摄像头,只要我们铁了心想查,还怕查不到你都干了什么坏事?” 她说得像真事似的,一时还真把刘强给唬住了。 他那张过早开始衰老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不确定来,似乎正在天人交战,顾行咳嗽一声,按住喉咙说道:“你住在这。” 刘强茫然而警惕地转过视线来,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非鱼心里十分犯愁,却只能故作淡定地补充:“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不提监控,你老家就在这,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我们往附近一打听,别说最近的情况,就连你小时候尿过几次裤子都能打听出来,现在就是给你个主动交代、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你要非得死扛到底也成,我们不怕这个,反正也就是多跑一趟的事!” 刘强仍旧是那副强硬的姿态,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李非鱼趁着他陷入思考之际不着痕迹地拍了拍顾行的肩膀,指尖在他背后快速划了几下,而后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她双手相扣支在桌面上,似笑非笑:“不急,你慢慢考虑,我先从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问起啊。” 不知为什么,顾行忽然有点想笑,干了这么多年刑警,他还是头一回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念头,或许因为这个案子本就不伦不类,又或者是因为李非鱼的瞎话实在太信手拈来,理直气壮得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她在他背上划的那几道弯弯曲曲的线条是个英文单词——bomb。并不算太精确,但比“explosives”或者中文的“炸药”都更容易传达给他。 顾行十分确定,直到饭店那场闹剧发生为止,李非鱼都半点没有产生过刘强与爆炸案有关的想法,毕竟“王鹏章的同伙”这个名头也已经足够让他夺路而逃了,而其他的一切解释都太过巧合,但就在逮捕刘强到他被扔进审讯室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似乎有什么让她改变了念头。他不知道李非鱼究竟在想什么,就像他不擅长揣测任何其他人的心理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瞬间就决定再配合一次她的胡说八道。 果然,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正是他们本来的主题。 李非鱼仍保持着那种放松的闲聊状态:“我看过你过去的资料,高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 刘强紧抿着嘴继续瞪她,但是没有反驳。 李非鱼装模作样地翻动手里的一叠纸张,从顾行的角度可以看到,那是她不知从哪里顺来的几页文明养犬科普宣传单,大约是派出所没发完剩下的,但刘强却不知道——层层遮挡下,就连左上角那只吐着舌头的金毛图片,看起来都像是他自己的身份证照片。 顾行又咳嗽了一声,把好笑的表情压了回去。 李非鱼谴责地剜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为什么如此耿直。 但接下来,她就又淡定地问:“你的老同学里,有没有谁和你关系比较好的?” 刘强先是保持一贯的沉默,可这次李非鱼却不准备把话题轻易跳过了,她平静却又坚持地直视向他的眼睛,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终于刘强先错开眼神,硬邦邦地抛出两个字:“没有。” 李非鱼不以为忤,只要开口了就是个好兆头。 下一个问题仍旧不痛不痒,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威胁:“那你这些年都和哪些老同学有过来往?” 刘强下意识地皱了眉:“没有。” 李非鱼:“一个都没有?” 刘强瞪着她。 李非鱼懒洋洋地耸了耸肩:“好,没有就没有。”她抖了抖手里的“资料”,忽然,像是从上面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内容:“有个叫王鹏章的,你当年和他关系不错吧,也没再有过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刘强像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向椅背靠了靠,摇头:“没有。” 李非鱼却笑了,眼睛里昏昏欲睡似的神色敛起,亮得让人心里发毛,她笑道:“那王涛呢?” 刘强陡然呆住,一股冷气窜过脊椎,让他忘了词。 李非鱼伸出指尖,摸了摸那只金毛的照片:“王鹏章高中还叫王涛,毕业出去打工之后才改的名字,你既然没和他联系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10 吃窝边草的兔子 果然不出所料,王鹏章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两天前的晚上他趁夜摸到了老同学的家里,只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就匆匆离开,连道别都没有留下一句。 逼问之下,刘强不得不承认了他知道王鹏章似乎“犯了事”,但仍坚称一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非鱼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对着顾行点了点头:“他应该是真不知道。” 刘强松了口气。 但一口气还没泄到底,就听李非鱼抄着手说:“行了,无关紧要的小事问完了,接下来——”她忽然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你那天差点炸死我,有什么感想啊?” 刘强身体猛地一哆嗦,后背紧紧贴上了椅背,像是想透过钢铁逃离出去。冷白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让一切最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 李非鱼懒洋洋地敲了敲桌子:“别这么紧张嘛,我知道是误伤,你本来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她指了指顾行:“是他吧?” “不是!”不用催问,刘强就迫不及待地反驳,“我没想……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顾行面不改色地听着李非鱼终于开场的胡说八道:“你否认也没用,另一个嫌疑人已经自首了,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查到你的。” 她站起身来,边活动颈椎边围着桌子转了两圈,最后站在顾行身边:“顾春华可说了,这事都是你让她干的,动机嘛……”她弯了弯眼睛,有点同情似的把手搭上了他的右肩,叹了口气:“顾队,你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那个堂姐可真是……” 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话,暗示出的信息量却大得惊人,但仔细想来,却又没有半个字能引出确凿的结论。 顾行眉眼微敛,没有搭话——只有他能感觉到,李非鱼的手掌只是虚握,掌心并没有真正触碰到他的肩膀,就好像这种熟稔而随意的关系也只是在嫌疑人面前演的一场戏。 刘强却把他这副沉默的反应当做了默认,当时就坐不住了,两只手把手铐晃得哗啦啦作响:“顾春华?她胡说!呸!吃里扒外的娘们,老子——”他勉强伸直了一根手指,指着顾行,冲李非鱼嚷嚷,剧烈的反应下,手腕都快被勒出血来:“老子根本都不知道他是谁!我就是要炸孙家那俩老王八蛋的棺材!谁知道你们那天晚上早不走晚不走,非赶在那工夫走过来!” 李非鱼:“照你这么说,还是我们的错了?” 她毫不在意地嗤笑起来:“刘强,你这话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首先,你和孙家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第二,你要想掘坟泄愤,干嘛非得偷炸药?还分期分批,这长线放了有……” 她问询似的瞧了眼顾行,后者淡定地给出了时间:“两个多月。” 李非鱼道:“对,从那时候开始,就有炸药数量对不上的情况了,所以说,你分了那么多次,偷了几公斤炸药,都差不多到入刑标准了,还特意找了顾春华当幌子,这么折腾了一圈就为了干点拿把铲子就能干的事?” “你……” 却没想到,刘强听了这话却愣住了:“你说啥?我偷了好几公斤炸药?” 顾行点了点头。 “咣啷”一声,刘强猛地朝前一窜,金属的椅子和桌板牢牢焊在地上,纹丝不动,巨响过后只有血从手腕渐渐渗出,他突然大吼起来:“你胡说!我没有,不是我干的!——我知道了,你们是故意的,你们故意冤枉我,都是你们栽赃的!我不服!来人呐,我不服!” 激烈的吼叫在屋子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顾行眉头微皱,但在说话这件事上,他向来抢不到什么先机,李非鱼已经掏了掏耳朵,回身朝开门作势要冲进来的民警作了个暂停的手势,淡淡道:“那你告诉我,你偷了几次,一共多少炸药?” “我……”刘强被这轻描淡写的转折闪了下,嘴里争先恐后想要说的话顿时全消了音,呆了好一会才戒备地瞪着她答道:“就那一次!我、我没称过,可能……不到一斤?我真的就是想炸个坟啊!” 李非鱼没有回答,顾行已经站起身来,她便跟着走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和杵在门口的李阚擦肩而过,低声说:“他说的不像是假话,你们麻烦大了。” 她没说究竟是什么麻烦,李阚也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他能感觉到刘强证词中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怔愣地目送两人走远了,才突然一捶门框。 “哎呀!之前的炸药是谁偷的!” 同时李非鱼也正在思考同一件事情,却远远比李阚发现的问题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她叹了口气:“顾队……” 顾行停下脚步,晚霞金红的光彩披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连纤长的睫毛末端都染上了一点细碎的金色。 李非鱼蓦地屏住了呼吸,几乎没法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却从心底冒出了头,像是极力试图深埋、却在恍然间发现早已扎根萌发的种子。 几分钟之前,在她再次提到顾春华的名字时,顾行那种平静的眼神,让人莫名心寒,不像她故作的淡漠,而是真正的无动于衷。 她想,顾行可能就像三流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是个没有心的人,他有喜有怒也有过偶然的温柔,但却都只是出自于责任,出于“应该”,从没有任何一样是单单为了什么人才存在的,无论是同事,朋友,还是亲人,对他而言,都像是过客,把那些情绪探到底,触摸到的都是一般无二的冷。 他曾经遭遇过的一切冷漠和残忍,现在都被他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身边的人。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患得患失可笑起来。 顾行站在原地等着李非鱼的问题,却惊讶地发现她像是死机了似的,只说了两个字就没了下文。他只能自己揣测道:“刘强的证词?” 李非鱼双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可下一秒,她却猛地扭过头去,用力闭了下眼:“是。” 她修剪整齐的指甲扎进手心,刻出月牙般的印痕,细微而尖锐的刺痛让理智迅速回笼:“这不是咱们的案子,但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向上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接过来。” 顾行:“嗯。” 他回答得太简略,让李非鱼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担心陆离他爸……” 顾行看着她,仍旧是那副冷静的表情:“我的事轮不到他来做主。” 李非鱼:“……”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并不确定他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天生就有本事感知到别人的情绪,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又或者违心地装作喜欢什么,唯独在顾行身上,这项天赋失了效,他简单得一眼就能看穿,但正因如此,却又像是个前所未有的复杂谜题。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天赋令人生厌,活像是个当街带着x光机的狂人,旁人看见的都是美丑妍媸,只有她眼里一派齐齐整整的骨头架子,可现在,唯一想要看透骨血的,却偏偏又皮肉整肃人模人样的,无可奈何之余,李非鱼只觉讽刺。 这世界真是从来不让人好过。 李非鱼并不知道回去之后顾行做了什么,但第二天,跟着陆离和庄恬一起来到宝金县的,还有上面的命令,这场无人伤亡的爆炸案兜兜转转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落到了特侦组手里,至于那番放长假等通知的安排,至少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起了。 与惯常不同,这回陆离低调得要命,从见面直到一行人来到分配给他们的办公室,他都跟透明人似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俩字,一路上只听见庄恬叽里咕噜地叨咕个没完。 她把大叠大叠的资料从背包里翻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宁可挨累也不用电子版,分门别类摆在积灰的空桌子上,一边是王鹏章的,一边是和刘强有关的。 李非鱼随手擦了擦桌上灰尘,翻开刘强的履历,就听庄恬说:“哎,你们知道么,王鹏章在宝金本来还有个同学的,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 “哦?”她早习惯了庄恬的废话连篇,顺口问,“叫什么?” 庄恬:“祁海,祁连山的祁,江河湖海的海,都死了十来年了,要不然的话还能多条线索。刘强那小子笨得要死,连让人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指望不上嘛!” 她撇撇嘴,十分嫌弃地品评刘强的智商,可李非鱼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前半句话,好一会,突然再次问:“他叫什么?那个死人。” 庄恬愣了下:“祁海啊,小鱼你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啊?” “祁海……” 李非鱼喃喃重复,下意识地就把指甲往嘴里送,但还没咬到,手上就一紧,她抬起头:“顾队?” 庄恬迅速从椅子上直起腰来,眼睛盯着被顾行攥住的那只手,表情活像是打了鸡血。 顾行瞥了眼李非鱼的手指尖:“脏。” 果然,上面蹭上了一道桌上的浮灰。 李非鱼脸上一热,赶紧抽出张纸巾,边擦手边说:“宝金县不大,人口也应该挺少的吧?” 她这句问话没有特定的对象,但四人里面只有顾行少年时期曾经在此地生活过,他便顺理成章地回答:“不多。” “那,姓祁的呢?” 祁不是一个大姓,她快速地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全国加起来也只有80万左右的人口,如果在这么个人口稀少的小县城里…… 她涌上脸颊的血色退了下去,镇定下来,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道:“我住的那家旅舍,老板叫祁江,听口音是本地人。” 11 作案模式 事有凑巧,不过几个人的工作就是从“凑巧”里找出人为的痕迹。 何况,李非鱼又补充了一句:“我刚入住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家旅舍非常新,目测也就刚装修好一两个月。”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味,顾行已经说道:“查注册。” 陆离目光闪了下,像是要出言确认,但到了最后也没开口,转身朝外走去。 “陆离,”李非鱼从后面叫住他,“是林湾旅舍进行工商注册的时间。” 陆离脚步一顿,朝她矜持地点了下头,算是感谢她的提醒,在顾行把注意过来之前就出了门。伴着房门关合的声响,庄恬摸了摸脑袋,疑惑地琢磨了下举止古怪、跟打哑谜似的三个人,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之间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内情。 手中有了权限和资源之后,调查的进展立刻加快了许多,原本临时拼凑起来的专案组没有解散,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跑腿打杂的伙计,好在精英都已经被另一桩人命案抽调了过去,剩下的都是无功无过的老油条和资历不足的年轻人,对于打下手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接手这桩烂摊子。 很快,旧的和新的信息便源源不断地汇总到顾行手中。 而他也果然像老队长所形容的那样,如同人形电脑一般,细致的证词与繁琐的数字在他眼前一条条掠过,然后刻进记忆里,李非鱼捧着工地的记录,刚读了一小半,正要回头去翻找最开始的一项数据,就见顾行放下了最后一份案卷。 “什么问题?”他平静地问。 李非鱼便停下了动作:“核实一下第一次丢东西的时间。” 顾行立即想也没想地回答:“九月六日。” 李非鱼被他的过目不忘给震惊了下,一时忘了词,旁边庄恬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得像是个中二病:“这就是天才和凡夫俗子的区别,习惯就好了。” 李非鱼:“……” 她目光诡异地瞄向顾行,却发现对方也正偏头看着她,便立刻木着脸把视线原路转回去:“那一次账面上的差别只有不足200克,被当作是称量时的误差,此前也有误差,不过与此相比要小很多,而之后一两个月里,又有几次大额的‘误差’出现,分别是在……” 她没有翻查资料的动作,顾行便很配合地说道:“15日,不足300克,19日400克,22日300克,25日400克,27日600克,十月之后,9日300克,13日300克……” 此后直到爆炸发生前刘强承认自己偷窃的那一次,差不多每隔四天就会有三百克左右的误差,总失窃量至少有4.6公斤,若是搁在人群密集处一齐引爆的话,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庄恬边听边心算,冷汗都快下来了。 李非鱼已有准备,但也不免心中沉重,这个案子或许比他们之前所想的更加严重。她闭上眼睛,听顾行说:“起止日期,间断。” 庄恬冷汗刚淌到一半,全套的毛骨悚然都被后一句话给憋了回去,多日不见,她本还以为顾行有了不少长进,结果这会儿就现了原形,她悲催地发现,可能用不了多久,她就又要回到过去听不懂人话的智障境界了。 她硬着头皮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可能摸到了点头绪,这才举起手弱声弱气问:“顾队,可是……要拿什么人来和这个日期对照啊?” 顾行皱眉看向她,像是在看个不懂事的小学生。 庄恬的声音就不禁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了一句不死心的咕哝:“难道是小鱼说的那个祁江?” 李非鱼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把她从大魔王充满杀气的审视下扒拉出来:“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了盗窃的开始,但在爆炸前一周,就没有再失窃过了,直到刘强下手。也就是说,另一个窃贼很可能认识刘强,知道他的想法,并且有意识地把他当作了替罪羊,因此才刻意避免了盗窃时间的冲突。” 而中间的间断,究竟是因为黄金周放假还是…… 李非鱼话音停顿,终于还是没忍住,咯吱咯吱地咬起了看起了最干净的一枚指甲,大约过了半分钟,她抓过纸笔,画了一条时间轴,还没往上面做标记,顾行就绕过了桌子,从她手里抽出笔来,在时间轴上方添了几笔,构成了个山峰似的形状。 峰顶正好是九月二十七日。 在这之前,盗窃的频率在加快,数量虽有波动,但整体处于上升状态,而这一次之后,就算抛开黄金周的影响,也可以看出盗窃频率和数量都大幅降低,并且稳定下来。 李非鱼双手交叉覆在胸口,眼帘低垂,盯着顾行的笔锋,在她眼中,冰冷的数字和笔画像是有了生命,透过它们,犯人的所思所想一点一点在她眼前展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却忘记了顾行一直在她身后没有离开,这一转身就正好撞到他身上,李非鱼连忙硬生生刹住脚步,急切之下差点闪了腰。 顾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熟悉的清香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这几天里李非鱼已经很熟悉,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沐浴液,泛着十分清淡的薄荷味道,在这个季节让人感觉到一丝寒凉,却又被烟草的气息染上些许辛辣的暖意。她愣了下,忽然毫无来由地记起了前一天她像个应召女郎似的坐在顾行腿上的场景——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现在想起来可真是尴尬得让人想去撞墙。 偏偏庄恬还美滋滋地看戏:“……你们尽管继续,当我不存在就好。” 李非鱼的表情顿时更加麻木了,像是刚打了十针肉毒杆菌,她就维持着这种表情,僵硬地把自己从顾行手底下挪出来,和他擦肩而过,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口气喝完,悲愤得让人担心她会直接用这杯水把自己淹死。 然后她开了口,语调平直,像是调试失败的人工智能:“他知道应该谨慎,但却不善于控制心中的急切,在生活中应该也不是一个能够很好掩饰情绪的人。” 庄恬呆了呆,反应过来她在说谁,却仍不免疑惑地瞅向顾行,用口型问:“玄学?” 顾行若有所思,他能猜到李非鱼是根据那串数字得出了结论,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做到把一个活人的心态变化完整地嵌进其中。 但他们没有疑惑太久,李非鱼已经主动解释道:“最初一次,盗窃数量很小,应该是最初的试探,说明他不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亡命之徒,但在那次成功之后,盗窃频率始终在加快,而数量上的波动反复和整体的快速上升表明了,他也不属于有明确细致计划并且能严格按照计划执行的人,理智在让他放缓行动,让他每次提升盗窃量之后都担心被抓住,所以会不由自主地在下一次少偷一些,但这种担忧却没能最终阻止他的行动,因为每一次成功都像是一剂力量更大的强心剂,催促他不停地去试探底线究竟在哪里。” 虽然样本量并不大,但这个趋势却很明显,若其中没有客观因素的干扰,李非鱼相信她的推测不会与事实相距太远。 顾行似乎认同了这个观点,他再一次明确地感觉到,李非鱼与他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而属于她的那一半世界,充满了人心中最为幽微曲折的欲望与爱恨,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 好在他也并不很关心。 他从桌上捡起那张纸:“后面呢?” 出人意料地,李非鱼摇摇头,认真地回应他的注视:“这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她接过纸张,指尖点了下那处峰值,顿了一下然后划向末端:“这应该就是他试探出来的底线,这一次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感到了危险,让他害怕退缩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不是一个亡命之徒。但之后却非常奇怪,他的退缩很正常,采用了之前总结出来的稳妥的频率和数量也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此后近十次盗窃中,对时间和数量的遵守都到了古板的程度,就好像是……” 她忽然停收住话音,顾行却意识到了她要说的是什么,多日前的记忆如同闪电从脑中闪过,他脱口而出:“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是她当初用来评价王鹏章的话,现在放到这个窃贼身上也毫无违和之处。 又或者,那个隐藏在刘强的影子里的神秘窃贼,本来就是销声匿迹已久的王鹏章? 但这个念头刚出,就又被所有人迅速打消了。虽然还没能抓住王鹏章,但他的出入境时间都已被查了出来,近一段时间他多日不在国内,但在那期间,盗窃案却仍旧保持着四天一次的频率,从来没有更改过,这说明作案的不是他。 现在只剩下另一个问题——窃贼和王鹏章所共有的这种人格分裂似的奇特表现,究竟是出于巧合,还是其中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没有答案,但每个人心中却又都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12 另一起爆炸 谁也无法凭空猜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也正因此,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云始终无法散开。 李非鱼机械地翻着案卷,在岗时间,对爆破物的熟悉程度,接触炸药的机会,爆炸当天的不在场证明……一切细节都已经有了明确的指向,然而到了此时,这些却又都不再重要了。 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打破了过分的安静,顾行接起来,笔尖在纸上记录了几个关键词,最后扔下一句简短的“知道了”,便再度沉默下来。 李非鱼不经意地瞥见了一个“顾”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觉得不该开口,奈何庄恬已憋不住问出了声:“顾队,怎么了,有新的线索?” 顾行没有回答。 正在这个时候,陆离推门进来,他神色凝重:“祁江是祁海的亲弟弟,和刘强、王鹏章也是高中校友,只比他们低一届,他的林湾旅舍申请工商注册的时间是八月中旬,审批结束是八月末,九月初就开始了旅社装修,历时近一个月。” 也就是说,在炸药失窃期间,祁江全程都在距离工地很近的林湾旅舍。 “现在已经知道失窃的这些日期刘强都在岗工作或值班,”李非鱼咬住指甲,慢慢地说,“现在问题就是,他认不认识、有是否去找过刘强?” 陆离望向顾行,又立刻把目光错开了:“顾队?” 顾行:“去查。重点是九月二十七日。” 不用他再解释,庄恬已经自觉地跟着陆离出去给他补课了。 临时给特侦组腾出来的办公室很大,却破旧得十分一言难尽,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突兀地塞了一张办公桌和几把不成套的椅子,也不知是从哪拼凑出来的。人多的时候还好,但眼下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甚至连呼吸声音大一点都会带起来回音,李非鱼就忍不住又不自在起来,心里乱七八糟的,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 雪上加霜的是,她正在徒劳无功地做着心理建设,顾行却偏偏走了过来,站定在她面前不足半步的地方,那种冷冽中微含辛辣的气息鲜明得要命,极具侵略性地搅乱了她的思绪,李非鱼全身都绷紧了,强迫自己牵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如常的轻佻表情,却没成功,看起来活像是抽筋。 顾行的声音很低,大约是因为陆离和庄恬就在一门之隔的走廊里,而那扇破门又实在不怎么隔音,他耳语般说道:“顾春华承认了。” “啊,是么?”方才看到那个“顾”字的时候,李非鱼就猜到了大概,但这个时候也只能“恍然大悟”地附和。 顾行“嗯”了声,比起应答更像是疑问,似乎在疑惑李非鱼难得一见的迟钝,但他没有多加纠结,很快就继续说道:“是同谋。动机确认了,报复。” 原本颇具磁性的声音被刻意放轻,随着呼吸一起若有似无地擦过耳朵,李非鱼站得更僵了,只觉左耳像是快要烧起来,后面的词句几乎无法在脑中连成完整的意思。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失常,紧绷着嗓子问:“三姑……呃,你三姑呢?” 大约是声音挑的有些高,顾行无奈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无关。她猜到顾春华有问题。” 所以紧张起来,想要替她遮掩,这才会忍不住一再试探、表现可疑。 李非鱼听完了这不痛不痒的结尾,低头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那你呢?” 顾行:“嗯?” 李非鱼别开脸:“她们怎么说也是你的亲戚,现在卷进这样的事里,你有什么感觉?” 顾行不假思索道:“与我无关。” 果然如此。 他眼中那种毫无温度的冷漠让李非鱼心里缩了一下,不愿再问,她深吸一口气,生硬地转开话题:“那这爆炸案就算结了?剩下的就是之前的盗窃案和追踪王鹏章……” “不。” “什么?”李非鱼愕然。 顾行的神色却比以往更加严峻,冲门外唤道:“庄恬!” “啊……来了来了!”话音刚落,旧木门就被推开了条缝隙,庄恬钻进半个脑袋来,满脸都是偷听八卦被抓住的惊悚,也不知道送走陆离之后在门后藏了多久。 顾行道:“炸药用量?”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咒语,庄恬立刻郑重下来:“根据案发现场状况和炸药成分初步判断,所用炸药量应该在两公斤上下!” 她说完,朝李非鱼挤挤眼睛:“姐姐原来可是拆过炸弹的哟!” 李非鱼想起来,四年前特侦组成立之前,庄恬曾是名特警,现在看来,或许不仅是普通特警那么简单。“排爆手”三个字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但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她继续琢磨下去,顾行沉声道:“刘强只偷了一斤。” 所以剩下的一公斤多炸药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什么才安放在墓穴里? 李非鱼倏地出了一头冷汗,她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正在这时,刺耳的电话铃再次响起。 最老式的响铃声,是顾行的电话,刚按下外放,陆离的声音就急切地传来:“顾队!林湾旅舍发生爆炸,现在伤亡不明!” 他咳嗽几声,喘息着补充:“但里面好像有人!” 手机信号依旧不好,杂音中,另一端消防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混合着现场嘈杂而混乱的古怪声响,像是一曲变了调的丧歌。 李非鱼立刻意识到,那种特殊的嘈杂是火焰在风中燃烧的声音。 她喉咙里像是有什么堵住了,早上出门时,祁江夫妻俩殷勤的笑脸依稀还在眼前,但只不过几个小时之差就……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庄恬却侧耳听着听筒中传来的纷杂不休,她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她问:“老陆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陆离:“旅舍外面,我在院子里,屋子里面火势越来越大,大门被烧得变形卡住了,我进不去!刚才一楼的玻璃炸了,里面地上好像趴着个人,我看不清是不是还活着!” 他一边说着,火焰的猎猎燃烧声愈发清晰,还伴着踢踹门板的声响,似乎他正在想方设法进去救人,可就在这个时候,庄恬忽然睁大了眼睛,大声叫道:“陆离,离开那!现在就离开,别管屋子里了!来不及了!快跑!” 电话对面像是静止了一瞬,紧接着,跑动的声音响起,陆离急促地问:“怎么了?我出了院子,现在……” “轰”的一声! 庄恬急了:“陆离!老陆?!” 对面无人回答,只剩下更加汹涌的燃烧声。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顾行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李非鱼愕然发现他的手似乎有些发抖。 好一会,陆离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间杂着咳嗽:“没事,咳咳,就是太呛……咳,又炸了!” 刹车声接着他的话尾传来,消防车终于穿过了狭窄的小路,停在了院门外,陆离匆匆解释了几句,然后抹了把脸上的烟灰,找了个清静的地方继续说:“连着炸了两回,我觉得有点不对,你们尽快过来一趟吧!” 不用他嘱咐,几人已经出了门。 但刚走到门口,却迎面撞上急匆匆找来的周劲松,他一副为难之态,一手神经质地揪着头发,像是快要把自己抓出个斑秃来,见人出来,连忙说:“哎,那个苦主找过来了!” “苦主?”庄恬正要拨开他,闻言愣了下。 周劲松:“就是那个被炸了老娘坟地的,又哭又闹,就是不肯老老实实把尸……呃,把骨头带回去重新下葬,非得要个说法!这事你说我能给他什么说法嘛!” 这其实并不关特侦组什么事,顾行便无动于衷地绕过了他。 可还没走上几步,就听他跟上来继续抱怨:“那个,我师父不在,我和小张实在是拦不住他,我俩刚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他就是不干,还说什么这么一炸,他老娘连个全尸都没有,收集来的那些碎骨头连是不是他娘的都不知道……” “什么?”顾行突然停住了脚步,冷冷地盯住了他。 周劲松一呆:“没,没啥啊,那人就是心里难受……” 顾行:“你们去现场。” 周劲松:“啥?” 李非鱼却反应了过来:“那你呢?” 顾行:“殡仪馆。” 宝金县里没有专门的法医鉴定中心,停尸和解剖之类的事情大多是在县殡仪馆里进行,从坟地爆炸现场收集到的人类碎骨也暂时存放在那里,只不过案情太过简单直接,这一证物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仔细关注过。 顾行顺路带上了县里唯一的法医,两人驱车前往殡仪馆的同时,李非鱼和庄恬也赶到了林湾旅舍。 院墙还算完好,但里面的草木都已不复原状,原本粉刷得洁白的二层小楼更是快烧成了一堆乌漆麻黑的废墟,火势虽已得到了控制,但浓烟仍在从每个窗口滚滚涌出,像是几条灰黑的巨蛇,时不时就能听到噼啪的断裂声从各处响起,到处都弥漫着湿漉漉的硝烟般的味道。 李非鱼跳下车,在人群边缘找到了像是刚逃难回来的陆离,扔给他一包湿巾,急忙追问:“人呢?老板夫妻俩,平时应该都在店里!” 陆离没说话,只向李非鱼递了个眼神。 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贴着另一边院墙的地上放着两只深色的裹尸袋,里面隐约透出人体的起伏,能够清楚地判断出是一高一矮两具尸体。 好半天,陆离咬了咬牙,低声说:“我总觉得,如果我当时没有犹豫的话,也许能救到她。” 他看着的是更娇小一些的那具尸体,从一楼客厅里发现的,已经烧得像是块干瘪的烤肉,焦黑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点生前的甜美模样了。 陆离手里攥着湿巾,却没有试图擦拭脸上的灰烟,只是狠狠地捋了一把头发,像是要接着这个动作发泄什么似的。 这是李非鱼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比起平日里的文质彬彬更加真实,却让人心里发沉。 庄恬显然也有同样的念头,干巴巴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别瞎想了,你进去也没用,顶多是再搭上一条命,何况,还不知道起火的时候那俩人是不是还活着呢……” 说完,不等陆离回话,她就收回手向火场的方向走过去。 13 双尸 远远的,李非鱼瞧见庄恬在和救火的消防队员说着什么,中间时不时还夹杂着夸张的动作和手势,似乎是在毫不退让地争执,经过了一番耗时漫长的交涉之后,终于,她也不知是怎么就说服了对方,浓烟刚刚散得差不多,她就在队长陪同之下进了屋子,李非鱼下意识地想要跟进去,却被消防员给拦了下来。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庄恬终于再次走了出来,她丢掉遮掩口鼻的湿巾,露出一张严肃得少见的面孔,直截了当地说道:“爆炸点有两处!”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但是此刻语气却异乎寻常的沉重:“一处是二楼最靠近楼梯口的房间,也是发现男尸的地方——我问了,男尸是在床上发现的,呈现平躺的姿态,并没有明显蜷缩或挣扎的痕迹。看现场的残留和推断出的爆速,爆炸的很可能就是工地失窃的那种硝铵炸药,不过为了达到起火的效果,制成的炸弹里额外添了不少料;还有一处在楼下厨房里,应该是煤气罐遇热爆炸,厨房烟还没散干净,我就看了一眼,不清楚是意外还是同样的人为。” “‘同样’的人为?”在所有的解说之中,李非鱼抓住了这么一个关键词。 庄恬点头,咬牙切齿道:“到处都是助燃剂的痕迹,这要不是谋杀,我现在就把脑袋揪下来给你玩!” “所以说,这是……”李非鱼目光一凛,慢慢地说完了最后几个字,“杀人灭口?” 庄恬没说话,但看起来早已有了相同的判断。 陆离却叹了口气:“确实不太像自杀,但法医解剖之前还是不能想当然地下结论。” 他手上的烫伤经过了简单的处理,精神状态似乎也缓过来了些,又开始说起了这种保守稳妥的老生常谈,但即便如此,眼看着爆炸起火却无能为力的沮丧仍旧没有完全从他眉间散去,说完了前一句话之后,他又怔怔看了焦黑狰狞的火场一会,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道:“无论经过多少次,都让人觉得人命真是太脆弱了,明明几小时前还好好的,可这么一场爆炸之后,两个活生生的人就……” 他低叹一声,截断了话题。 李非鱼却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像是瞧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似的。 “你说,两个人?两个……” 她猛地反应过来,掏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一串号码。 几次尝试之后,糟糕的信号总算给了她一点面子,顾行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来:“什么事?” 他的声音严厉,满满地透着“我忙得很,别来烦我”的意味,但李非鱼却毫无察觉似的问道:“顾队,你那边怎么样?坟里的碎骨有没有什么异常?” “嗯?”听闻说的是案情,顾行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大部分粉碎,暂时没有异常。” “没有异常是指?” “五年以上,人类。”他顿了下,尽量清楚地补充:“找到一截,腿骨,属于女性。” 坟地的爆炸威力不小,骸骨的很大一部分都在强烈的爆炸冲击波里和朽棺一起炸得粉碎,连收集起来都成了不可能的任务,眼下摊在解剖台上的骨头渣子因为处在距离爆炸中心稍远一点的位置,所以才能保留下来,但这些碎屑仍几乎看不出完整的形态,又与不少泥土或树枝混在一起,很难彻底分离。 同来的法医还在努力地观察着那堆碎骨屑,试图从乱糟糟的状况中发现点新的线索。 而这个时候,他和顾行同时听到了一句问话:“我不怀疑之前的判断,但那些骨头,有没有可能分属不同的人,而你们只采集到了其中一个人的信息?” 法医诧异地抬起头来,双眼倏地一亮,顾行则用力地握紧了手机,几秒之后,他下了命令:“提取dna!询问家属!” 正好那位吵闹着要个说法的苦主还没走,一通电话过后,他就被请回了会客室等待闻询。 五年前的事情,通常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但有些事情却例外,没费多少工夫,那位苦主就想起来了件特别的遭遇——他母亲下葬不久,有一天夜降暴雨,新坟大约是没有夯实的缘故,居然被冲塌了一半。这苦主是个孝子,翌日一见之下深感自己愧对先人,立刻二话不说就重新培土修坟,自那以后,这么多年都没再出过类似的事情。 “所以你当时并没有打开棺材查看?” 突然,一个无精打采的女声从门口传来,负责询问的警员愣了一下,李非鱼越过他,向坐在内侧沉默寡言的男人点了下头:“顾队。” 顾行做了个手势,示意对面的中年人回答这个问题,而李非鱼则自然而然地占了周劲松让出来的位置,继续道:“或者该这么问,你当初亲眼看到了棺材的状况了么?” 中年人显然被问懵了,好一会才摇头:“没、没有。那是我娘的坟啊,都说入土为安,我要是再掘坟开棺材,那、那也太不孝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李非鱼:“也就是说,如果当时棺材里多了具别人的尸体,也没人知道是么?” “是……等等,你说啥?!” 没有过多解释,李非鱼和顾行同时站了起来,dna鉴定如果加急的话,三四天就能出结果,到那个时候,或许他们就会知晓工地炸药连续失窃的原因了。 “哎,你们别走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身后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嚷嚷,李非鱼却无动于衷地随手带上门,把追问隔绝在另一边。随后她犹豫了下,快步追上顾行的脚步,看上去似乎有些真假难辨的忧心忡忡:“听说刘强交代了,偷炸药炸坟的念头是祁江灌输给他的,并不算是直接给他出主意,但在他抱怨孙家的时候,曾经连续提过好几次,他一个二愣子,居然就真把这法子给记住了。” 顾行站住,回头看着她。 李非鱼低下头,语速飞快:“刘强也对比了那些炸药失窃的时间点,祁江确实每一次都去工地找过他,最初是打着询问修路进度的旗号,之后就因为旅舍离工地近,所以时常去联络感情……每次祁江到访之后,都会找各种看似正常的借口离开他的视线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不等,这段时间有可能就是……”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在顾行的注视下渐渐消了音。空旷的走廊里没有别人,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在头顶冷眼旁观,就连呼吸声都似乎能激起回音,在爆炸和火焰的冲击之下刚刚消退下去的尴尬和焦躁又露出了头来,她突然意识到了顾行露出那种表情的原因,方才她所说的其实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事已至此,恐怕没人猜不到那个隐藏在刘强背后的窃贼的身份和动机了。 现在真真切切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已经不是追究死者的作案手段,而是坟中若真的多出来了一具尸骨,那么他或她曾是谁,还有,祁江偷窃的炸药足有近五公斤,为什么只在坟里偷偷增加了不足两公斤,剩下的那些他原本要用来做什么?到了最后,那些剩余的炸药又为何没有用作既定的用途,反而把偷盗它们的窃贼给炸死在了家里? 需要破解的谜题层出不穷,但在这个时候李非鱼却少见地没有了探究的心情,只剩下一肚子欲盖弥彰的废话。她还记得顾行曾经评价她的行为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只专注于挑战和解谜带来的刺激感,可现在仅仅才过去了一个多月,她却…… 近日来,顾行的表现矛盾得让人不安,以为陆离在火场受伤时他双手无法自控的颤抖,和在家中挂断陆离电话时的冷淡,还有提起顾家人时的漠不关心都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又究竟在想什么,李非鱼克制不住地想要知道谜底,但偏偏与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她居然不敢去擅自揣测。 这个认知让她生出一股失控般的错觉,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自己,但顾行却一无所知,他等了会,意外地发现对方沉默了下来,便只当她又抽风了,转身下楼:“去查五年前。” 没有地点,没有事件的具体说明,但李非鱼又一如既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盯着顾行修长而挺拔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阵难言的焦虑,直到对方已经快要走完了通向一楼的楼梯,她才趴在栏杆上唤道:“顾队!” 透过栏杆转角的缝隙,顾行抬起头,安静地望回来。 李非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艰难地稳了稳神,强迫自己挤出个轻佻的笑容:“用这儿十年前就该退休的破电脑?” 顾行噎了下,这才想起来她自己的东西全都在林湾旅舍那场爆炸和大火里烧成了灰,只好无奈改口:“算了,我自己查。” 李非鱼牵了牵嘴角,再次跟了上去:“那我呢?” 顾行已走出了大门口,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皱眉认真地思考:“买衣服,找住处。” 他难得摆出一副关怀受灾群众的架势,却生硬得要命,简直像是拙劣的摆拍,透出些罕见的不确定来,却又十分真实,李非鱼定定瞅了他几秒钟,忽然扑哧一乐,方才那些生怕碰碎了水中幻影似的不安在悄无声息中尘埃落定。她认命地摇摇头,摊开双手:“我钱包也搁旅馆里了,手机上就二百块零钱,顾队你行行好吧,你要不收留我,今儿个晚上我就得露宿街头冻饿而死!” 顾行:“……” 但下一刻,他就从钱包里翻出银行卡来:“601203。” 李非鱼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张卡片:“什么?” 虽然这么问,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果然,顾行淡淡道:“密码。” 李非鱼:“……你就不怕我携款潜逃?” 顾行眼中滑过一丝好笑的神情,似乎在嘲笑她这点贪赃枉法的志气,他侧过身,重新把烟递到唇边,散开的青白烟雾正好被他的身体挡住,没有飘散到李非鱼的方向。 一支烟抽完,见李非鱼还没走,他才又淡淡解释:“空房间太旧,危险,不能让你住。” 他指的毫无疑问就是他这些日子住的那套危房,李非鱼一愣,只觉心里像是被泼上了一桶油,而他眼底若隐若现的那点笑意便是不经意落下的火星,她不假思索飞快地迈开脚步,木然道:“多谢,回头还你!” 刚好庄恬终于从林湾旅舍的现场回来了,她奇怪地瞧着像是被鬼追似的匆匆往外走的李非鱼:“小鱼你怎么啦?你脸怎么这么……啊,顾队,你也在呀!刚才我等着那边鉴定火灾原因的几个弟兄到了之后,又进了现场一趟!” 她的声音清脆,在李非鱼身后传来:“……从二楼搜集到的残片来看,初步判断那是个带有遥控引爆装置的炸弹,如此一来应该能确认是谋杀无疑了,至于一楼厨房,煤气罐附近有明显的被泼洒过助燃剂的痕迹,凶手肯定是有意想要引发二次爆炸,现在还判断不出确切原因,但我估计不外乎是想要毁尸灭迹得更彻底一点呗!” 14 遇袭 林湾旅舍被烧成了废墟,脆弱灰黑的墙壁外面拦上了警戒线,烟尘散落在枫林间,在夜幕中显出一种令人不快的黑红,仿佛仍有人体烧焦的特殊味道萦回在风中。 李非鱼在警戒线外停下,远远望着那片焦黑。 她本来是打算去买衣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上出租车,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个地址,就好像这片火场中还有什么吸引着她的未知线索。 望着夜幕下被火烟熏黑的废墟,原本大厅、厨房、楼梯,还有二楼每一间客房的位置都在她脑中渐渐清晰起来,这案子说来奇怪,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特殊之处,但她却偏偏觉得到处都隐约透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气息。 譬如,祁江夫妇陈尸的位置。 按照刚刚拿到的第一手资料,祁江确实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虽然有家具阻挡,但双脚仍然在爆炸中炸断,上半身也血肉模糊,又被接下来的大火烧成了一团乱糟糟的蜂窝煤。通过解剖,法医确定祁江死于爆炸,而不是死后被毁尸,却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任何残留的束缚痕迹,也就是说,他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等着凶手准备好炸药和助燃剂,然后才毫无反抗地被炸死的——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个短暂而平静的流程。 而一楼祁江的妻子陈雯雯的死也同样奇怪。从旅社正门上镶嵌的玻璃看进去,大门、客厅、厨房在同一条直线上,陈雯雯就倒毙在分隔客厅和厨房的那道门间——面朝厨房。 两名死者的姿态都太过自然了,除了惨死这一点以外,简直就像是在正常生活之中,一人躺在床上午睡,而贤惠的妻子则正要去厨房忙碌,虽然无法从面部神态推想他们死前经历过什么,但他们所处之地,还有动作、身体的朝向,都根本看不出一点试图挣扎逃离的痕迹。 林湾旅舍与许多自建的小楼一样,隔音效果很差,所以,如果这真是一场谋杀,凶手又是如何做到在不惊动另一人的前提下杀死第一个受害人的? 同样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他们究竟为什么会死,真的只是灭口么?用一场骇人听闻的爆炸和谋杀来作为遮掩的手段,会不会反而适得其反? 她默默地思考着零乱闪过脑海的疑问,一边下了车,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警戒线。 黄白间杂的条带在手电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让人反射性地错开了一点视线。而就在这一瞬间,李非鱼似乎瞧见了树丛间有团不自然的阴影,但再定睛看去,却又只剩下了夜色下的憧憧树影。 她禁不住疑心自己是看了太多遍顾行的那本笔记,产生心理障碍了。 但很快,她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消防车不知道洒了多少水才控制住火势,眼下那些残水就都在骤降的温度下冻成了冰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额外的小心才不至于滑倒。 也正因为不得不全神贯注,身后隐隐约约的并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便格外清晰起来。 李非鱼背后倏地发冷,这个时候出现在凶案现场的,怎么想也不会是慈祥的圣诞老人。 她心里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动作却一点都没有迟滞,迅速贴着小楼漆黑的墙壁转回身去,强光手电向上抬起,直射向前方,厉喝:“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 脚步声骤然停止,院子对面的镂空铁门在冰冷的夜风里吱吱呀呀地摇晃着,灰土遮住了金属原本晶亮的底色,像是荒废了几百年的墓园入口,上面每道铁栏都在暗淡的月色下斜斜投出细长扭曲的影子,与树影交织在一起。 阴森,但乍一看去没什么不妥。 只不过,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却不难发现两扇铁栅栏门的影子并不完全对称,一、二、三……右边的铁栏有十二条,而左边只有十一条,李非鱼的目光渐渐定在了最边缘的那一道上,那里像是与什么东西融合了似的,让人看不清楚。 微风吹过,与日渐干枯的枫叶一样,那道异常的阴影也微微抖动了起来,不知是在紧张还是激动。 李非鱼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手电稳稳地移向可疑之处,她表情镇定,可心里却快要沉到了底,她对自己的体能有着清醒的认识,若对面真是个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究竟谁能打得赢还是个未知数。 可惜现在对方藏身在门口,实在不是个撒腿就跑的好时机,她无声地苦笑,没想到自己百年不遇地重返一次现场就遇到了这么一出好戏,只能紧盯着那道异常的影子,空着的一只手却悄悄摸上手机,按下了预存的快捷拨号。 口袋里手机急促的拨号音给了她一点安慰,李非鱼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 “警察!那边的人,立刻站出来!” 影子明显地晃了一下。 “那绝不是偶然路过的无关之人。”这一念头再次清晰地划过李非鱼的脑海。 而就在这个时候,手机里传来的拨号音突然断了,毫无预兆,四周就陷入了一片死寂,李非鱼全身再次绷紧了,基站故障带来的不便在这个时候变成了足以致命的麻烦。 全神贯注之下,她呼吸放得极低,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让她的精神亢奋而敏锐,她停住脚步,再次拨通了同一个号码。 “嘟——”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李非鱼稍稍松了口气,手电朝着藏在门口的那人偏了偏。 尾随者仍旧安静地蛰伏在原地,但她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笑。 “呵呵。” 那笑声轻快而开朗,就好像这片火后的废墟中真有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东西似的,李非鱼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热湿润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脖子上,她顿时毛骨悚然,反射性地想要撤步避开,但她刚转身到一半,眼角就擦过一片黑影。 手电的强光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残影,可李非鱼却眼前一暗,有一瞬间,所有的感觉仿佛都飘远了,最后留下的就只有耳畔呼啸般的风声与撞击的轰响。 疼痛在几秒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李非鱼努力睁开眼睛,视野扭曲而暗淡,蒙着一层古怪的红色,歪斜得像是幅幼童拙劣的画作。她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遇袭倒在地上了,可袭击她的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一切都像是个谜,甚至连那场袭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她都全无记忆,只有甩落在一旁的手机中持续响起的拨号音还在提示她,时间应当仅仅过去了片刻而已。 伴随着剧痛,理智也渐渐回笼,李非鱼咬紧牙关,慢慢蜷起身体,用手掌撑住地面,尝试站起身来。 但袭击了她的人并没有离开,她听见脚步声从后方靠近,踏碎了脆弱的冰层,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在蓄力,而后一只脚高高抬起来,用力地踩住她的后背,下压。 肺部的气体被猛地挤压出来,李非鱼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再次跌了回去,窒息的感觉中,她恍惚想起了那些被顽童碾碎的虫子。身后那个人似乎满意于这个反应,慢条斯理地收回脚,绕着她转了半圈,在她面前停下来,捡起了地上的手机把玩起来。 李非鱼想要抬头,但后脑却又被毫不留情地踩住,头上的伤比她所想得更重,疼痛和眩晕霎时袭来,让她几乎晕厥过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话终于接通了。 对面传来的声音平静而随意:“什么事?” 李非鱼抽了口冷气,踩着她的那人松开了脚,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拽了起来,伤口撕裂的感觉仿佛化作了一根直刺入脊髓的长针,她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就在被拖着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双手抬起,扣住抓在她头发上的那只手,同时奋力拧身—— 但还没有踢到身后的人,腹部就骤然挨了一记重击。 对方有两个人! 李非鱼捂住肚子倒了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太过猛烈的疼痛让她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就连呼吸都灼烫得像是带上了血腥味。 她咬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张从未见过的脸,凶狠,阴鸷,但强横之中却又带着股色厉内荏的味道,像是随时会因为恐惧而扔掉手里的棍子。 “不对,这不是要找的凶手……” 李非鱼死死咬住下唇,这个认知突然从她有些恍惚的意识深处浮现出来,鲜明万分。 电话里没有声音再传来,但顾行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也没有挂断电话,时间就这么在沉默的僵持中一分一秒过去。 蓦然间,身后陌生的男声又开始笑了起来,他觉得有趣似的弯下腰,把手机凑到李非鱼耳边,循循善诱:“对啊,李警官,你有什么事呢?” “你是谁!” 顾行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像是一条紧绷的弦。 摔在地上的手电筒大概是被磕坏了哪里,光线忽明忽暗,像是随时要寿终正寝,就在这断续的光里,李非鱼看清了附身冲她笑的人。 一切都连上了。 “王鹏章。”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颅腔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将还未平息的疼痛翻搅得更加强烈,但她仍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毫不退缩地直视着笑容满面的袭击者。 高大英俊的男人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没想到李警官这样的美女居然记得我,这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手里却依旧毫不放松地揪着李非鱼的头发,迫使她大幅度向后仰起头,力气大得仿佛要拗断她的颈骨,而在寒夜中微微发热的手机则一直稳定地贴在她耳边。 “难得打通了,来,和这位——”王鹏章笑吟吟地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话显示,“哦,和这位顾警官好好聊一聊吧!” 语气轻松愉快得像是老朋友寒暄,但在屏幕的光线映衬下,眼中却满是阴霾。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非鱼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对方又能容忍她说上几句话,她以为自己会感到恐惧慌张,可事到临头的时候,心里却一片空白,只想尽快把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都告知电话另一端的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弱,但吐字清晰:“我在林湾旅舍遇见了王鹏章,还有个同伙,他应该别有目的,你得尽快带人重新勘察现场……” “哦?别有目的呀?”王鹏章笑着接道。 有一瞬间,手机稍微离远了点,让人以为他要做些什么,然而出乎李非鱼预料的是,王鹏章只是挑了挑眉毛,再次露出了几乎有些夸张的俊朗笑容,他把嘴凑近手机:“顾警官,听到了吗?你可得快点来呀!” 光影交错下,他愉悦得像是个恐怖片里的变态杀手,相比之下,反倒是顾行失去了镇定,与一贯的冷静不同,愤怒而急切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他完全无视了王鹏章的挑衅,只是不停地在向李非鱼追问什么,但在重击带来的眩晕和轰鸣中,她却很难把那些话连成整句。 王鹏章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人鸡同鸭讲的对话,并没有再出声打断——确实,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能听到,也可以提前找到应对的方法,所以根本无需担心,更何况这种看着别人愤怒挣扎却无计可施的感觉实在太让他满足,让人忍不住相信自己是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神。 即便是个恶毒的凶神。 李非鱼瞪视着面前欢笑的男人,那种仿佛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恶意让她恶心得全身发冷, “顾行……” 漫长而无关紧要的对话之后,这两个字的出口似乎预示着什么,让她心头紧缩了一下,像是被攥紧的柠檬,溢出酸涩的汁液来,但脆弱的表情一闪即逝,她稳了稳神,语速突然加快:“你听好,他一直拿着个袋子,就算是现在也没有松开,也没有给同伙,我猜里面是钱,他和另一个……” “好了,就说到这吧。” 王鹏章突然按断了电话。 他站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好似阴郁了一瞬,却又立刻放了晴,笑眯眯地再次抡起了手里的木棍,猛地砸了下去。 15 想睡 李非鱼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海里。 波涛起伏不定,前一刻还汹涌地击向天空,下一秒就又重重沉向海底,海浪的轰鸣声无休无止,刺目的白光从云层的缝隙里直射下来,让人烦躁不安却又无法挣脱…… 她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挡住眼睛,但就在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无所不在的轰响就更加嘈杂了,那些交错的声音先是混乱无序得令人心烦,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却渐渐开始产生了意义。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李非鱼忽然反应过来,那不是海潮声,而是有人在说话。 她的意识一下子被从海底扯了回来,奋力睁开了双眼。 “小鱼!” 庄恬扑到床前,眼圈通红,声音里含着压抑的颤抖,像是刚哭过一场。 李非鱼有点发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散下雪亮的光,刺得人眼睛疼,她闭了闭眼,发觉眼皮遮挡不住过于强烈的光线,便向一边偏过头去。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猝不及防地带来了一阵剧痛。 头部被硬生生劈开一般的疼痛之中,零零碎碎的片段从记忆里闪现出来——烧焦的废墟,落在地上的手电,轻快笑着的男人,一次次挥下的木棍,还有被血濡湿的衣服…… 李非鱼双眼睁大,硬撑着眩晕支起身体:“顾队?”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茫然地四处打量,直到听到那声熟悉的“我在”才松懈下来,脱力地躺了回去。庄恬按着她躺好之后,便抹了把眼睛,拽着陆离从病床边退开了一点,给顾行让出足够的空间,李非鱼这才发现他穿的还是她在半昏迷的时候见到的那套,浅色的衬衫和风衣上遍布着干涸的血迹,黑红的颜色连成一片,衬着他冰冷而愤怒的眼神,那颜色愈发狰狞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不久之前电话里顾行的声音似乎又开始在耳边回响,她想不起来内容,却记得那种紧绷得仿佛就要断裂的焦急语气,如果他不是真的六亲不认,不是真的对谁都无动于衷的话,李非鱼简直不愿意去想那时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莫名地就又想起了在以为陆离在爆炸中受伤的时候,顾行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抱歉。” 顾行却并没有指责她,可他也更不擅长语重心长的那一套,所以沉默半晌之后,他只是平静地问:“我哪里做得不好?” 李非鱼一怔。 庄恬连忙要过来打圆场,陆离却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往门外指了指。 两人静悄悄地出了门之后,顾行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床头直视着李非鱼:“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无法信任,那么你为什么宁可选择独自行动也不告诉我? 李非鱼听懂了,却无言以对。 因为临时起意,因为思虑不周,又或者因为在犯罪现场撞见凶手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可这些其实都不是理由,说到底,她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 许多年来,她太习惯不被人接受也不接受别人,不去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想麻烦别人,安心于老老实实地做一个隔岸观火的异类,但或许就是因为太习惯这样,以至于忘记了若是风势足够大,就算是隔岸的火,有的时候也可能会烧到自己身上。 “抱歉。” 李非鱼再次喃喃重复,她抬手按住额头,隐约觉得一切好像都乱了套。 在她布满了擦伤的手指下面,额头裹着厚厚的纱布,青紫的瘀伤和细小的血口子从绷带下面一直蔓延到眼角,看起来凄惨得要命,顾行疲惫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第一百遍告诉自己不要和这作死的玩意计较,但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她蜷在地上,被血浸湿的头发糊了半张脸,而一双眼睛却还睁着,目光涣散,看不出丝毫平日里的轻佻和戏谑,像是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顾行不想承认,但他忍不住怀疑如果那一刻王鹏章出现在他面前,他还能不能冷静地把他当作一个只能依法逮捕的嫌疑人。 偏偏李非鱼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又问道:“我不太想得起来了,只有一点印象,是不是你送我来医院的?” 顾行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个时候她神智恍惚,脑子里只留下了些浮光掠影的碎片,可他却记得再清楚不过,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迹,生硬地点了点头,把话题转开:“医生说,只是脑震荡和外伤,不用担心。” 好在李非鱼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反应速度下降了不少,也没听出他语气里不对的地方,还梦游似的笑了下:“那我运气不错,我还以为这回肯定……” 她觑了眼顾行沉下来的表情,慢吞吞地把最后几个字咽回了肚子里,然后伸手去抓他,却没判断准距离,手擦着床边落了下去。顾行十分无奈,那股散不出去的邪火憋在心里,像是要把胸腔炸开,但他默默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放轻了力道,抓住李非鱼垂在床边的手,轻轻放回了被子里。 李非鱼便又笑了:“顾队,你的银行卡呢?” 顾行:“……”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惦记着这个。 而紧接着,李非鱼就又含含糊糊地感叹:“给你省钱了,不用去住宾馆了!” 顾行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 但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飘来一句问话:“我捡回一条命,真的只是运气好么?” 顾行在紧闭的门前站定,尽可能平淡地反问:“不然呢?” 麻醉剂的效果每一秒都在减弱,更多之前似是而非的细节在渐渐变得清晰,李非鱼苦笑:“你别骗我,我还没傻呢……他叫我‘李警官’,我手机上可没标着自己的名字……” 顾行面无表情地推开了病房门。 但他却并没有如之前打算的那样离开,而是对走廊里的两个人吩咐:“你们先回去。”不等对方提出异议就又关了门走回床前。 “你还记得多少?”他问。 李非鱼刚要说话,就突然一阵反胃,她闭眼强忍住呕吐的冲动,等到不适感终于减轻,才发现已经出了一头冷汗。她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怎么,我不记得的,你就打算继续瞒着我了?” 顾行没有反驳。 李非鱼叹气:“祁江夫妻的死,应该是他下的手,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都没反抗过,王鹏章做得很……稳妥,他引爆了炸药,还洒了助燃剂,让楼下也炸了一次,房子全烧了,太彻底了,他要杀的人,只要动手,一点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脑震荡的缘故,她的话有些缺乏逻辑,即便是这样零散的叙述,似乎也费了不少力气。最后,她说:“那我为什么没死?” 顾行眉头一下子拧紧了:“别胡思乱想。” 李非鱼又笑了下,窗外朝阳开始升起,阳光照在她苍白的手臂上,皮肤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给人一种少见的脆弱感。 她闭了闭眼:“他从最开始就认得我,故意放了我一马,顾队,你说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顾行仍旧沉默着,这种推测十分合理,在李非鱼醒过来之前,或者说在听到了医生的诊断时,他就产生了同样的念头,然而就算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还是于事无补——王鹏章已经出现在了警方的视野中,却又像是依然笼罩在迷雾里,除了他是个丧心病狂的逃犯、热衷于向警方挑衅以外,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就连他的踪迹也匪夷所思地未曾被遍布全国的监控系统中捕捉到。 也正因如此,他并不想用这番推测来危言耸听地吓唬刚捡回一条命的同事,却没想到李非鱼刚醒过来几分钟就迫不及待地把这倒霉事记起来了。 偏偏她现在还跟喝断片了似的,前一句话还正儿八经的,可说完之后发了会呆,就又换上了一副无辜的表情:“你别这么严肃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行:“不是大事?” 他心里那股邪火又腾起来了,简直恨不得顺着伤口把李非鱼的脑袋扒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构造。 李非鱼却还在振振有词:“顾队,我好疼啊,你还板着脸凶我……来笑一笑嘛!” 顾行无奈极了。他听着李非鱼语调里一反常态的绵软,还有那点撒娇似的鼻音,忍不住开始怀疑她到底是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还是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他犹豫了下,皱眉道:“我去找医生来。” “顾队……” 身后含含糊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顾行莫名地松了口气,但他还没完全放下心来,就又听见李非鱼极轻声地问:“顾队啊,昨晚你找到我的时候,我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顾行动作蓦地一僵,半晌,才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 他的答案不知真假,李非鱼也无从探询——从那天开始,接连两三天顾行都没有再在医院出现过,病房里除了每天礼节性探访一次的陆离以外,就只剩下雷打不动地当门卫的庄恬。 对此李非鱼表示完全是多此一举,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王鹏章那神经病如果想弄死她,那天夜里只需要随手多抡几棍子就得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来事后找补呢! 但庄恬显然持不同意见,丝毫不顾人权地驳回了李非鱼所有的抗议,认为之前发生危险就是因为不够谨慎小心,并且表示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来医院挑衅的话,她这回一定要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李非鱼被唠叨得生无可恋,最初还勉强忍着,但在清醒之后的第四天,面对着完全不干正事、一心想当护工的庄恬,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顺带着看卧床两周的医嘱也十分不顺眼,一心只想奔向自由。这么一打定主意,她便摆出了副乖巧可怜又无助的姿态,好不容易磨蹭到中午,找到了庄恬去洗手间的空隙,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准备越狱逃窜……不,是帮助查案。 但没想到衣服刚套上一半,“狱卒”就回来了。庄恬一只脚刚踏进病房就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了被子里、一根手指都没露出来的李非鱼:“小鱼你这是怎么了?” 李非鱼憋得脸都快绿了:“……想睡午觉。” 庄恬狐疑地打量她一会:“哦,那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可这话说了没多久,她就又从手机上抬起了脑袋:“哎,小鱼啊,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和顾队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有点,嗯,你是不是对他……” 李非鱼对着那张写满了八卦的脸打了个呵欠,木然地说:“想睡。” “哦,好好,对不住啊,我不打扰……咦?”庄恬道歉到一半,突然从那两个字里领悟出了点微妙的含义,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的是哪个意思?!” 李非鱼沉默片刻,从被子里伸出来两根食指,按住嘴角,向上扯出个大姨妈般慈爱的微笑。 16 帮我 古人云,岁数相差三年就有代沟。别人不知道,但庄恬这会儿是对此颇有体会,深觉眼前这妹子粗犷豪放的风格很适合落草为寇,但紧接着,她就想到了这位疑似山大王看上的“压寨夫人”,禁不住对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副不苟言笑的冷冰冰的美貌打了个哆嗦。 “那个,我说小鱼啊……”庄恬心有戚戚焉地结巴了一会,朝病床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我敬你是条汉子!” 李非鱼一点也不谦虚地承认道:“我也有同感。”她说这话的时候,两根手指在颊边戳得更深了些,眼睛却没有弯起来,雾蒙蒙地盯着被角看,让人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笑。 庄恬惊悚地打量着她,觉得这副表情让她想起了不止一部恐怖电影,吓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围着病床转了好几圈,几次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用一种英勇就义似的语气问道:“那顾队呢?” “他?”李非鱼把被子拉下来一半,坐了起来,露出刚换上的高领毛衣,“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坟里尸骨的dna检测结果应该出来了,他大概在忙这个吧。” 庄恬:“啥?不,我问的是……” 李非鱼自然而然地截断了她的话,淡淡道:“那天袭击我的还有另一个人,他们也说不定在查那人的身份。”说着,她转头看向门口:“是吧,顾队?” 庄恬顿时一哆嗦,头皮发麻。 顾行从门外走进来,正好瞧见她这副炸毛鹌鹑的模样,不免意味深长地瞅了李非鱼一眼,总觉得她方才那些正儿八经的话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里头至少有九成水分。 李非鱼冲他回了个四平八稳的正直微笑。 顾行没理她,皱眉问:“你的衣服?” 李非鱼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哦,大夫说应该稍微活动下,免得躺久了肌肉萎缩。” 顾行却不吃这一套,冷冷地说:“再说一遍!” 李非鱼坐在床上沉默了两秒钟,毫不迟疑地改口:“案子还没结,大家都在忙活,我也想要帮忙。”诚恳得令人发指。 顾行:“不需要。” 李非鱼立刻做出了副受伤的表情,哀怨道:“顾队,你真不要我了么?” 庄恬默默地给她收放自如的演技伸点了个赞。 可顾行却倏地僵了一下。 因着这句话,四天前那个夜里发生过的事情猛然间从记忆里掀了出来——李非鱼躺在他怀里,目光涣散,殷红的血从惨白的皮肤上蜿蜒流下,一点点浸透了他的衣服,救护车的鸣笛清晰而响亮,却偏偏像是远在天边,永远也到不了眼前,而就在他想要先将她放下来紧急处置伤口的时候,她却忽然说话了,声音极轻,像是梦呓一般,却又冷静得过分…… “你要走了?顾行,你也和他们一样,都不要我了么?” 这几天里顾行数次回忆过那个场景,总疑心这鬼片似的台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无论回溯多少遍,结果都是一样,在那个时候,她确确实实就是这么说的,在阴冷的夜里,语调空洞得像是个正在生死之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心脏都被冻结了的错觉。 所以再次听到同样的话时,有一瞬间顾行忍不住怀疑李非鱼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或许时间和地点不对,又或者阳光太过晴好,无论他怎么看,在对方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所能找到的,就只有戏谑和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 只是巧合? 顾行便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呼吸,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景象重新埋回心底,淡淡说道:“医嘱,卧床至少七天。” 李非鱼不甘心:“那我看看案件资料总可以吧?” 顾行:“不可以。” “要不,让恬姐给我讲讲?” “不行。” “看电视?” “不行。” “看书?” “不行。” “那我玩连连看总……” “不行!” …… 李非鱼痛苦地捂住脸:“你这是强权政治!” 可惜顾行这会儿显然想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贯穿始终,对此只冷冰冰地吩咐庄恬:“看好她!”说完,又紧锁眉头补充了一句:“不准用脑。” 庄恬充满了同情地望向李非鱼,但还没等对方升起点希望的火苗,就飞快而坚决地叛变了革命:“好的没问题!一会儿我就把她衣服扒了藏起来,你放心,有我看着她哪儿也跑不了,上厕所我都给她数秒计时!” 李非鱼简直要呻吟起来,还是不死心地做最后的挣扎:“不,顾队,你不能这样……” 顾行面不改色:“你试试就知道了。” 李非鱼被噎了个半死,突然开始怀念他面对着自己也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了。 好一会,她才深深叹了口气,哀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陛下您是来干嘛的?就为了看看臣妾在冷宫过的是什么日子?” 顾行眼角抽了一下,没搭理她的胡说八道:“同伙。” 没头没尾的一个指代,但其中的意义却十分明确,李非鱼眨眨眼,表情逐渐收敛起来,她慢慢躺回床上,手指抵住太阳穴,在一点点加重的头痛感之中回忆了片刻,轻声说:“那天之前我没见过他,或者曾经见过但是完全没有留下印象。你如果需要,我可以试着口述给素描师,或者在可疑人物的照片里辨认一下。” 虽然这样说,可李非鱼是没有指望顾行能够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凭空变出嫌疑人的照片来的。然而就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却见到顾行打开了手机相册。 “是他么?” 李非鱼怔了怔,目光移向凑近病床上方的手机屏幕,而下一秒钟,她的瞳孔就倏地缩紧了:“是!就是他!” 那张阴鸷而凶恶的脸她绝对不会认错,就算是已经因为死亡而产生了变形也是一样。 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顾行低声道:“今早发现的,河漂。” 李非鱼沉默地躺在床上,柔软的枕头像是变成了块硬邦邦的石头,硌得后脑越来越疼,已经一整天没有过了的恶心欲呕的感觉也再一次从胃里涌上来,说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疲惫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 她抬手蒙住眼睛:“抱歉。” 她不是一个喜欢道歉的人,但这几天来,却记不清已将这两个字重复了多少遍,深深的挫败和无力感像是疯长的野草一般,随着她卧床时间的增加,仿佛要蔓延进心里的每一道缝隙里。 顾行站在病床边上,静静地看着她。 “你先出去。”他说。 庄恬:“啊?我?”她刚说了俩字,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立刻改口:“好我这就走,不急啊,你们慢慢来!”话音没落就闪身出了门,还在外面压低声音喊了一句:“放心,我走得可远了,什么都听不见!” 李非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秦队当初是从哪弄来的这么个宝贝?” 但顾行却没笑,不仅没有笑,而且非常严肃地打断了李非鱼对刚刚失态的补救:“不是你的问题。” 李非鱼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她再一次挡住了双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在疼痛和眩晕中自嘲道:“我知道,我昏睡了一晚上,说不定那边杀人抛尸都做完一整套了,神仙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现在这样也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脑震荡就是这样,头疼想吐,情绪失控,可我……” 顾行:“不是这样。” 他想了想,在床边坐了下来,认真地说:“是我判断失误。” 李非鱼苦笑:“别,顾队,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也不用安慰我,如果我当时能……” “能如何?”顾行再次截断了她的话。 李非鱼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言以对。 顾行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你尽力了,当时情况不在你的控制下。是我没有正确理解。” 在电话被挂断之前,李非鱼曾极力试图告诉他,王鹏章并不信任他的那个同伴,即便在自己提着棍子控制“猎物”,并不十分方便照看钱财的时候,都没有将那袋身外之物暂时交给对方保管,甚至也不肯放在对方能够轻易拿到的地方。 对于他们那样的亡命之徒而言,缺乏信任往往就意味着无法共存,又或者是你死我活,而且很显然,如果冲突真的发生了,王鹏章必定不会是轻易死掉的那个。 即便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李非鱼仍然迅速地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并且尽可能地将信息传达了出来。这几个小时里,顾行曾一遍遍想过,如果在得到那半句提示之后,他没有理解错误,警方也能够更加高效地布控的话,最后找到的,会不会就不是一句泡肿了的尸体,而是能够为他们提供许多有用信息的活生生的嫌疑人。 只可惜,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顾行正色道:“我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并且带人重新搜查了现场,发现了那包可疑物品与废墟和祁江夫妻的关系,但是却未曾意识到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中隐藏的含义,更没有猜到王鹏章匆忙挂断电话的原因。 他抿了抿嘴唇,沉默良久,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握住了李非鱼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了来。 李非鱼毫无准备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听他低声说:“我不擅长揣摩人心,需要你来帮我。” 17 她眼中的世界 自从那天顾行的到访之后,李非鱼倒是没再作什么幺蛾子,更没有试图偷溜出院,反而安静得像是个正在酝酿和谁同归于尽的更年期大妈。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人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肉体的奴隶,纵然李非鱼自觉这些年已经修身养性快要得道飞升了,但眼下在多巴胺、内啡肽以及几棍子砸出的神经失调的共同作用下,她还是每天都更加深刻地发现自己情绪上的严重失常,前一刻还心平气和,紧接着就沮丧得像是要去跳楼,只可怜了庄恬这个赶鸭子上架的陪护,每天都被折腾得心惊胆战苦不堪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李非鱼入院的第七天,墓穴里尸骨的dna检测结果终于出来了——据说是被什么更加重要的案子耽搁了,这才拖拉到现在——以此为引子,在病床上躺够了一个星期的李非鱼便顺理成章地归队了。 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庄恬大大地松了半口气,而半小时之后,当她发现自己放虎归山的行径并没挨骂,剩下的那半口气也终于松懈了下来,赶紧如蒙大赦地拽着陆离跑了,特别有眼力见地把办公室留给了山大王和压寨夫人,并且暗戳戳地希望这对棺材板和炸药桶好好自我消化,千万别来折腾别人了。 被留在屋子里的两个人一坐一立,面面相觑了一会,最终,顾行先开了口:“怎么样了?” 李非鱼靠在椅背上没动,一路走过来,距离虽不远,但已经足够让她还没完全恢复的脑子搅成一锅浆糊了,她低着眼睛忍耐了一会,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放心吧,且死不了呢。再在医院里闷着,我才要憋得去跳楼。” 顾行没有反驳,上一次他们达成的协议本就是留院观察七天,现在既然医生同意把她放出来了,他也没有什么立场阻拦。 他便简单讲了讲这几天的进展——总而言之,差不多就是发生了不少琐碎的事情,但并没有什么重要进展。 爆炸杀人案里死者身份确定了,就是祁江夫妇,男死者身上伤痕累累,应该是受过折磨刑讯,然后被奄奄一息地扔在了爆炸现场,而女死者则要干脆利落许多,从后背到前胸有一处贯穿伤,正中心脏,在爆炸发生前就死透了,凶器是丢在现场的一把改锥。另外,炸弹经过复原,可以判断出是由电话遥控引爆的,只不过,用来引爆炸弹的电话并非由王鹏章自备,而是死者房间里的一部座机。 “所以,”李非鱼按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这就是他晚上回去的原因?” 顾行“嗯”了声,显然对此并不意外:“基站损坏了。” 乍一听起来,这两件事毫无关系,但实际上却密不可分——按照王鹏章的谨慎程度,他恐怕应该早备下了引爆用的手机,但因为附近基站的损坏,林湾旅舍的手机信号糟糕得令人发指,只有在这种出乎预料的无奈情况之下,才迫使他不得不仓促改用座机,而这样一来,为了避免自己在场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导致无意间引爆炸弹,王鹏章就只能匆匆离开,等到入夜再潜回旅舍翻找所需之物。 这是顾行对于整件事的推测,现在看来,李非鱼似乎和他想到了一起。 “那我还真是倒霉!”李非鱼呆愣地琢磨了一会,忽然说。 顾行对这倒霉孩子如此实诚的自我评价十分无言以对,他咳嗽了声,转开话题:“地下室有密室。” “密室?” “嗯。” 顾行答了一声,又补充:“没被烧。” 在最初搜查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听说密室的事情,不过,杂物遍布的地下室由于有铁门的阻拦,确实没有被焚烧过,原本谁都以为这是出于巧合,但现在看来…… 李非鱼心里渐渐有了谱:“藏钱的?” 顾行颔首。 然而,李非鱼却并没有因为猜中了这一细节而自得,反而看起来平添了一丝忧心忡忡,让她本就略有些苍白的脸越发显得憔悴了几分,她按住额头,恶心欲呕的感觉和脑仁里的抽痛又开始涌了上来,一阵阵的晕眩让她几乎难以坐稳。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稳定而有力,扶着她向旁边靠过去,熟悉的辛辣而清冽的气息很快将她包围住。 “顾队?” 李非鱼费劲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在毫无知觉之际差点摔倒了,若不是顾行眼疾手快,这会儿搞不好又得叫一趟救护车。 顾行皱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做什么评价,手上又加了些力气,让她倚靠得更稳当一点。 “你是个对自己很求全责备的人。” 不期然,顾行听见李非鱼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与案情毫无关联的话题让他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像是知晓他的疑问,李非鱼很快地轻笑了一声,但并没有试图坐直,仍然靠在他身上,用那种一贯的慢悠悠的语速说:“在海清抓小保安的那次,孙凌自杀那次,还有一星期前我私自跑去现场差点丧命的时候,从客观上来说,你有对别人发火或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的理由,但事实却是,你并没有责怪任何人,反而更多地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不吝与承认是你的错误和疏漏。” 顾行更加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只能就事论事地说:“本就是我的责任。” 李非鱼似乎想要摇头,但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硬生生把动作止住了:“不,不是这样。” 她摊开手,看向掌心交错的纹路,声音波澜不惊:“世界本就是一个混沌系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引发大洋对岸的飓风,某个手机基站的疏于维护也会在几个月之后差点害我丧命,所以你看,每一点最微小的变化都会引发匪夷所思的结果,以一个人——或者说任何个体的力量都无法准确预测,每一个人在每一时刻都只能处于这些无法掌控的混沌之中。” 她的声音渐渐凉下来,慵懒和轻快像是全都沉到了水面以下,反而带上了一丝宿命般的意味,几乎有点像是那天夜里空洞地说着“谁都不要我了”时的语调。顾行本没打算用心听,但或许是因为两人此时过于亲密的姿势,又或者是因为这种莫名森凉的语气,竟让他觉得这些话像是避无可避似的。 更加直白的评论便紧跟着钻进他的耳朵里,仍旧不带有丝毫讽刺的意味,只是平直的叙述:“顾行,你看到了么,你想要掌握的总是这些原本就不可控制的东西,一旦事情脱离预期,你就认为是自己犯了错。” 顾行没说话,他仍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在此时提到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似乎并不是全无道理。 而李非鱼接下来却话锋一转:“你抽烟,喝浓咖啡,平时对它们几乎碰都不碰,但每到办案期间却会像个无药可救的瘾君子一样,你有严重的胃病,却并没有好好调理,而是靠大量的止疼药强行缓解症状,你在办案的时候经常熬夜通宵,可在难得的闲暇时间里,你宁可把时间用在高强度的锻炼上,也不肯放松下来好好休息。” 顾行:“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十分不喜欢这种被刺探的感觉,尤其在明知对方说的都是事实的情况下,但李非鱼却动也没动,理所当然地轻声回答:“我已经说了啊,你是个对自己过于求全责备的人。” 顾行一怔,觉得隐约触碰到了什么,但这感觉一闪而过,他一时没能捕捉住。 好在李非鱼也没有再卖关子,她双手扳住椅子,慢慢地坐直了,认真地看向对面神色严肃的男人:“香烟和咖啡最明显的功效是提神,让人保持神志清醒,而保持锻炼的直接结果是维持体能,也就是说,你生活上的表现都可以总结为一点——对保持精神和身体的良好反应状态的需求。结合你的职业来看,这种需求意味着你在苛求自己在任何时候、对任何突发情况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和处置。” 顾行开始渐渐明白过来了,李非鱼这是在从各个方面——包括他待人处事的方式和他的日常表现——来分析和判断他的心理特点。 这种体验十分新奇,对他而言,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就必定有迹可循,所有的痕迹最终都会汇聚成为证据,指向一个明确的结论,但他却没有想过,原来人的思想倾向和感情好恶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条分理析地拆成这样零碎却精确的模块,他甚至开始忍不住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原来在李非鱼眼中,世界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所有的人心都这样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鬼蜮阴私都一览无余,那么清晰,也那么简单乏味。 而紧接着,他就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永远要看到更多的阴暗,那么李非鱼的双眼所看到的,又要比他们多上多少? 就在这个时候,李非鱼摊开手叹了口气:“其实更多是直觉的东西,不过你这资质实在是……唉,所以你要是真像那天说的,想要揣摩别人的心理,那我建议你从这些客观事实开始入手,用演绎法推理出最为合理的结果,如果再结合微表情和行为学上的一些知识技巧,应该会判断个八九不离十吧。” “微表情?”顾行蹙了蹙眉,“你平时……” 他没说完,就被李非鱼打断了:“怎么可能!我这纯属天赋异禀,要真是能选,呵,我倒宁可像你似的,你没听说过那句‘难得糊涂’么!” 顾行眉间刻痕更深了几分,这不像是李非鱼平时的风格。 果然,下一刻他就瞧见李非鱼毫无预兆地弯下了腰,把脸埋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她沉闷的声音从指缝间轻飘飘地传出来:“那天晚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这问题又与之前的话题八竿子打不着,但顾行却忍不住生出一种“果然来了”的释然感。 自从三天前李非鱼再次半真半假地出言试探之后,他就对此有所预料,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本打算把这事隐瞒下去,但现在…… 顾行沉默良久,实话实说道:“是。” 李非鱼短促地笑了一声。 在手掌和衣袖的遮挡下,这声笑好似变了调子,满是自嘲和无计可施的愤懑,就连顾行这样不擅长与人共情的人都能感觉到其中隐含的苦闷。但李非鱼最后还是压制住了胸中激荡的情绪,她深吸了口气,直起腰来,淡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脑震荡后遗症,情绪容易失控,别在意。” 说完,就跟没事人似的又笑了下:“刚才说的你闲下来再琢磨吧,反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现在还是再说说剩下的案情怎么样?” 她脸色苍白,看起来依旧给人以虚弱之感,却极力地坐得笔直,像是要用这样强硬的姿态来对抗生理和情绪上的不适一般,顾行一向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却难得地没了脾气,他静静注视了李非鱼几秒钟,然后翻出一张报告,生硬地照本宣科:“王鹏章同伙,溺死,无明显外伤,毒理测试正在进行;墓穴尸骨分属两人,一女,约55岁,符合墓主身份,另一人是,青年男性。” 而这,或许就是那场看似荒唐的墓穴爆炸案的真正动机。 18 有失分寸 被炸毁的坟墓里面有两具尸骨,除了原本的墓主人以外,剩下那人的身份恐怕与盗窃炸药的嫌疑人祁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祁江虽然已经死无对证,但是他做过的事情和去过的地方却仍旧有迹可循。 李非鱼惊讶地发现,在她养伤的一个星期里,不知跑到哪走亲访友的余成言也悄悄地赶回来了,他收集信息的能力一如既往地从不让人失望,但在卖力工作的同时,整个人却似乎比以往更加阴沉,他的鬓发似乎花白得更多了些,近身三米以内就让人觉得像是被条吐信子的蛇给盯上了。 看来秦老队长说得没错,特侦组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奇怪毛病,也难为他怎么磕磕绊绊地把这么个草台班子带成了省内声名卓著的金字招牌。 在余成言进来的一瞬间,李非鱼就立刻坐直了,身体还此地无银地往远离顾行的方向挪了挪,让后者怔了下,正要说的话也被打断了。 余成言拿鹰隼似的锐利目光在顾行和李非鱼身上逡巡了一圈,冷哼了声,把一叠资料甩到桌上。 李非鱼屈指挠了挠脸颊,暗暗计算了下她和顾行之间的距离,视线又在他衣服上新压出来的褶皱上逗留了片刻,总觉得余成言没有当场骂一句“奸夫淫妇”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顾行却像是对这番暗潮涌动毫无察觉,他面无表情地拿起资料,那几张纸从李非鱼面前划过,而她也顺势大略地扫了眼,发现果然是祁江的生平,从出生到遇害,详尽得恐怕连他亲妈在世都要为之咋舌。 ——没错,祁江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甚至比他哥哥祁海死得还早。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李非鱼喃喃道,“这简直是失足青少年的标配啊!” 顾行捏着资料的手微微一顿,看起来很想给她刚长好的脑袋再开个瓢。 李非鱼挑了挑眉梢,冲他嗤嗤地笑:“别对号入座啊,顾队,像你这种配置的美男子,怎么看都有主角光环,最不济也得是个幕后大boss哪!”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静默之中。 顾行发现自己对这正经不了几分钟的糟心玩意越来越没脾气了。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背过身去,把手中装订好的纸页按人头分发下去,简短道:“先看看。” 陆离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默默地翻看起资料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余成言眉毛一沉,与其他人不同,这些信息是他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因此他自然也更加熟悉,这回再一次通读,便也最先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他仔仔细细地又把那句话重读了一遍,希望确认无误,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顾行先一步开了口。 他说道:“五年前。” 余成言猛地闭紧了嘴,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李非鱼移开视线,目光像是晕在水里的墨,微微涣散开来,那种“既生瑜何生亮”似的郁愤刺得她不舒服,纵然其中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恶意,但仍然让人不想多看。 “五年前?”庄恬还一无所觉,铅笔在手指间灵活地转着圈,最后落到了纸上,“哦,这儿……不对啊,祁江大专毕业就到处打工,五年前也没什么特殊的啊!” 笔尖跟着她口中的字音一顿一顿地移动:“前一年秋天开始,到那年三月中旬,在海清市西棠区跨江大桥工地打工,职务是会计,期间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故,哎,这不是挺正常的嘛?” 她一头雾水地看向众人。 李非鱼回给她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 顾行道:“王鹏章。” 余成言从鼻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冷哼,像是在讥讽被抢了台词,但他却没想到,紧接着顾行又说了两个字:“过年。” 他一愣,王鹏章的事情还好说,众人全都立刻对比起了那名在逃犯的履历,果然发现五年前在跨江大桥工地期间他与祁江的工作轨迹有过短时间的重合,但“过年”究竟代表着什么,余成言却也一时不得而知了。他不自觉地扭过头去看李非鱼,却见她正低着头摆弄手机,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言讥讽,就听李非鱼说道:“二月二十日。” “什么?”余成言狐疑道。 李非鱼一如既往地没理他,而是询问地朝顾行眨了眨眼,见对方淡淡点了下头,才继续道:“我刚查了下,五年前的春节是在二月二十日。通常来说,春节应该放假七天左右,算上周末和各单位对放假的浮动调整,可以假设跨江大桥工地复工是在二月二十五日到三月初之间,而祁江辞职是在三月十三日。” 说到这里,再没有人不明白了,就连最不爱动脑子的庄恬也恍然地“哎呀”了一声:“这也太近了!” 可不是么!春节放假之前祁江并没有过丝毫准备辞职的迹象,而节后刚刚复工不足半个月,他却突然毫无预兆地放弃了眼下的工作,先是回老家住了小半个月,然后就远远地跑到相隔千余公里外的其他省份打工去了。 这样仓促的改变,可见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行屈指叩了两下桌子,唤回同事的注意力:“失踪人口,年轻,男性。” 在众人面前,他又恢复了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全身都紧绷得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住了一般,幸好这一次不需要过多解释其他人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余成言冷哼一声,顶着一副收保护费似的黑脸出了门,庄恬也随后窜了起来:“我们去走访下,看看他回老家住的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 陆离憋了一肚子的话,愣是没找到机会说,就又被生怕他当了电灯泡的庄恬给拖了出去。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两人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后,顾行就突然问:“为什么?” 这话来得莫名,就算再插上十根天线,李非鱼也实在探测不出来他此时的想法,她便以不变应万变地趴在桌子上笑了一下,假装自己十分无辜。 顾行又皱起了眉毛——他一天里总有二十个小时面无表情,而剩下的四个小时里至少有三个半要保持皱眉,也不知是有多苦大仇深——等了一会,见李非鱼仍旧毫无反应,才不得不给了提示:“刚刚,在我家,不同。你的目的?” 听着他明显连不成句的表述,散漫的笑容从李非鱼脸上慢慢地消退了下去,她扶着桌边撑起了身体,目光复杂地回视过去。 她反问:“你觉得我在算计你?” 顾行没有回答,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李非鱼站起来,轻微的眩晕让她晃了下,但她却挡开了顾行搀扶的动作,哂道:“真是个好学生,刚教你的就用到我身上了!” 李非鱼注视着顾行,像是要验证什么,然而与她所担心的不同,顾行的表情中只有认真和未加掩饰的歉意,每一样都在她眼中一览无遗,他从来都是如此,喜怒哀乐或许会比别人淡薄,或许会更加克制,但却永远是真实而纯粹的,从未被刻意矫饰扭曲,看起来干净得让人心生向往。 但也正因如此,反而比任何人更加难以揣测,也更遥不可及。 过了许久,李非鱼颓然而麻木地扯了下嘴角:“还能有什么目的,我手欠,碰巧你这种高岭之花调戏起来手感又特别好。怎么样,这个理由你满意么?” 不等对方回话,她就又笑起来:“放心,顾大领导,我要是真喜欢上你,肯定提前打个书面报告,绝对不自作主张地给你添麻烦!” 不被人需要的感情,可不就是麻烦么。 而既然是麻烦,又何必存在。 顾行默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有些疑惑:“我只是以为,你发现了异常。” 李非鱼眼皮一跳,就听他继续说了个名字:“顾春华。” “什么?”李非鱼有点懵,开始生出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发现她可能头一回猜错了顾行的意思。 顾行依旧一脸认真:“你,反应太过。” 李非鱼:“……” 他指的毫无疑问是那天她像要上演三级片一样坐到他身上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确凿无疑的黑历史,可偏偏这个黑历史又被人拿出来正儿八经地讨论,好像其中真的有什么深奥的内涵似的。 顾行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词汇,想要尽量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清楚一点:“我按你说的方法,分析了一些事,刚刚,是玩笑,和平时一样,只有那次,有失分寸。” 听到“有失分寸”几个字的时候,李非鱼先是不由自主地脸上一热,但紧接着,她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浮上面颊的血色“唰”地泄了个干净。 刚好顾行又说道:“你说,你是靠直觉。” 李非鱼忽觉嗓子发干,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确实,她能够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别人的情绪,这是一种独特的直觉和天赋,而这也就意味着,很多时候她会因为习惯而忘记去分析隐藏在背后的东西,尤其在还有别的因素干扰的时候。 譬如说,直到今日为止,如果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口头或者手上稍微占一占顾行的便宜,为什么只有那一次,她会一反常态地在外人的面前表现得那么露骨? 在她怔愣的时候,顾行又捡起了那份被通读过的祁江的生平,在他的籍贯上用指甲划了下——红谷村,村名很熟悉,和刘强一样,和祁江兄弟一样,就在工地旁边,正是顾行的老家所在,自然,也是顾春华的老家。 19 小丑头像 原本看似并无关系的两组名字被猝然联系到了一起,就好像坟地与旅舍的两场爆炸一样,浮土被拂开,隐约地透出了底下交织缠结的脉络。 李非鱼脑子里仍然有些浑沌,她恍惚感觉到了什么,但短时间却想不起来那天的细节,便索性把这事暂时放下,犹豫道:“你提起顾春华,是怀疑她除了帮忙引开工地众人的注意力,还做了别的?”所以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才会那么冷漠。 谁知顾行却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我性格孤僻,很多人不认识。” 所以就算曾经住在红谷村数年,也还是不认识涉案的那些人,更不知道他们与顾春华之间交情如何,因此无从判断。 李非鱼更纳闷了:“那你怎么突然又想起顾春华了?她都取保候审有些日子了。” 顾行:“你教我的方法。” 李非鱼一怔,听他说:“你与人,肢体接触很少,通常局限于手臂。” 这句话刚出,李非鱼就像是突然被谁抽了一巴掌,立刻就没了笑容,同时闭紧了嘴。 顾行却没有再顺着这一条去推测她是否有什么社交障碍,而是转回了正题:“只有那次例外。” 如果不是行为模式突然转变的话,那么就只能是因为当时出现了异常的刺激源,比起曾见过的人和已经置身其中好半天的屋子,最可能的,自然是第一次遇到的顾春华。 但是,为什么? 李非鱼默然良久,她算是体会到了当初庄恬的心情了,顾行的思路变得实在太快,就好像有源源不断的信息从四面八方同时输送到他的脑子里似的,让人永远预测不到他下一刻会注意到什么。 无奈之下,李非鱼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忆了下目前所知的顾春华的信息——丧夫,无子,几乎称得上无依无靠,所以只能利用唯一的资本,也就是作为女人的姿色来没名没份地跟着比她小上好几岁的刘强过日子,看刘强的态度,对她这个半老徐娘也并不怎么在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弃之如敝履。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究竟会怎么做,又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她会对刘强惟命是从,以求在他心里增加一点分量,还是会尽早另谋生计,甩开这个性情粗暴头脑简单的男人,又或者…… 在李非鱼思考的时候,顾行一直没有打断,他安静地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对面很有耐心地看着这名刚被征用的劳工。 不知过了多久,李非鱼突然轻轻抽了口凉气:“她的态度不对!” 在她跟鬼摸了头似的排练限制级戏码的那天,顾春华一直表现得讥讽而不屑,似乎她不仅不是个有求于两人的穷亲戚,而且也没有为了自己作为同谋犯的罪而感到惶恐不安,就连对于他们的来意和身份的焦虑都极其轻微,连作为包庇者的顾三姑都比不上。 当时大概是太过沉迷于顾行的美色,李非鱼紧张之下没有多想,但此时回想起来,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了,顾春华的态度是自上而下的,充满了不知从哪来的优越感。 作为面对不善言辞备受孤立的堂弟的远房堂姐,这种态度很正常,但若是作为试探警方态度的犯罪嫌疑人,这样的表现就太奇怪了! 莫非,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依仗? 而当李非鱼把这种感觉告诉顾行之后,他看起来却并不是特别惊讶。 他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李非鱼:“不只是你,方才,按你说的方法,我回想了每个人。” “所以呢?”李非鱼也不由郑重下来。 顾行说道:“刘强,易怒,易被挑拨,沉不住气,愚蠢。” 在他说到“愚蠢”的时候,李非鱼忍不住抿了下嘴角,但立刻就发现这并不是一种发泄情绪的措辞,而仅仅是正常的叙述而已——毕竟,能够脑子一热就被人牵着鼻子走,非要用炸药去完成一把铲子的工作的人,确实很难称得上聪明。 那么,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在几天之内就学会细致地判断环境,并且说服顾春华去工地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呢? 何况他自己还从来没有承认过。 到底是在幕后谋划一切的祁江——或者说是王鹏章在这场遮掩罪行的犯罪里给顾春华预留了个vip位置,还是她原本就和那些人有着连刘强都不知道的联系? 李非鱼再次想起了那天顾春华古怪的态度,心里一点点泛起凉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恍然记起了为什么她会跟只发了情的兔子似的蹦到了顾行身上——透过窗子最初看到顾春华的那一眼让她异常不舒服,不知原因,毫无来由,她像是被本能驱使着,对暴露自己和顾行的真实目的充满了抗拒! 而几乎就在从记忆里发掘出这件事的同时,李非鱼蓦地变了脸色:“顾队!顾春华有危险!” ——如果祁江夫妻和那个重返火场的男人都死了,那么顾春华这个仅存的可能与王鹏章有联系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侥幸成为唯一的例外! 顾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用李非鱼再催促,立刻抓起风衣,大步往外走去。 顾春华虽然籍贯在红谷村,但近些年一直和刘强在宝金县城里同居,因此要找她,首选的地址就是刘强家。 可这一次,两人却扑了个空。 因为被炸的坟里发现了额外的尸骨,刘强被拘留的期限又被延长了,此时家中空无一人,两人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没有应答,直到过了五六分钟,隔壁的大妈才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轰人:“敲什么敲啊!我孙子好不容易睡着都让你们敲醒了!这家都好多天没人回来了,要找人去别的地方找!”抱怨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顾行的表情愈发冷凝下来,刚走出居民楼就拨通了顾三姑的电话。 但是仍旧没有顾春华的消息。 在红谷村附近走访的陆离和庄恬也没有见到符合描述的女性出现。 一个大活人仿佛在谁也没有留意的视觉死角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似的。 李非鱼按着脑袋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顾队,给她打电话吧,我觉得现在主要担心的问题应该不是打草惊蛇了……” 顾行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反驳,很快地又拨了个号码。 一直没有人接听。 稳定而绵长的拨号音空洞得让人心里发紧,顾行猛地按断了电话,再次改拨,这回很快有人回应,是余成言的声音。 “定位手机?”他的声音有些诧异,但并没有多问,很快地开始着手处理。 不多时,他冷冷道:“gps定位没开,用基站定位的,那边基站故障,确定的位置不精确,我给你发过去!” 在他说到基站故障的时候,李非鱼心里就是一沉,她下意识看向顾行,见他也是一样满面沉重。果然片刻后余成言给出的位置就在红谷村里。 就算定位精度不高,但误差通常也会被限定在一两百米的范围以内,若是在房屋稀疏的老村里寻找起来并不算困难。 顾行把位置转发给陆离,自己立即回警局借了辆摩托,略显犹豫地打量了下李非鱼那颗被剪了一大撮头发的倒霉脑袋,但还没说话,李非鱼就给自己扣了只头盔,先一步跨上了车。 “抓紧。” 最终,他也只剩下这么一句话能嘱咐。 进村的路很窄,颠簸在年久失修的沙土路上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对于脑震荡恢复期的病人来说。李非鱼的脑袋又开始疼,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楔进了伤口,正在拼命地把她的脑子搅成一壶豆浆,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顾行的腰,把额头死死抵在他的背上。 终于到达红谷村的时候,李非鱼的嘴唇已经咬破了,几乎没法靠自己下车站稳。 顾行把她拖下来,解开她的头盔,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额头和脊背上全都是冷汗,顾行单手架住她不停晃悠着往下滑的身体,却没有责备她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赶来拖后腿的作死行为,反而轻声说了句:“多谢。” 李非鱼心头微微一震,好一会才若无其事地笑笑:“没办法,御用翻译嘛,什么时候陛下不需要臣妾的能力了,臣妾也就清闲下来了!” “哎,这不是?” 顾行刚要答话,就听见身后传来这么一声,他偏头看去,却对那人毫无印象。 对方报了个名字,也姓顾,应当是顾行的远亲,但正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他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确实孤僻到了连亲戚邻居都不认得的程度,那人自顾自说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正有些讪讪,顾行终于开了口:“顾春华,在哪?” 那人一愣。 他没能说出顾春华的所在,却指明了陆离的位置,在这手机信号愈发糟糕的小村里也算帮了个大忙。而当两人循着那人所说的路线找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陆离踟蹰地站在个熟悉的地方。 ——顾行老家的院门外。 见到来人,陆离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在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庄恬已经大大咧咧地迎了上来:“小鱼你这大冷天的怎么出了一头汗啊,跟过水面条似的!啊——我错了我错了!说正事啊,其他地方我们差不多都找遍了,别说顾春华那么大一活人,就连只多余的耗子都没找到,现在预计的范围里就剩从这开始到村头的三家,这家是空的,听说好几天没回来人了,我想翻进去看看,老陆不让,也不知道他纠结个什么劲!” 她连珠炮似的抱怨了一串,却终结在顾行波澜不惊的一句话里:“这是我家。” 庄恬顿时被口水呛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对对对,顾队你这几天都在县里,确实没回来过哦,您这种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后半句废话在顾行漠然的一瞥之下自动消了音。 院外门锁完好,锁孔没有破坏或撬锁痕迹,看起来不像有人由此进去过,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旁边的院墙低矮得令人发指,连十岁以上的熊孩子都防不住。顾行开锁的同时,陆离再一次地拨打了顾春华的手机,好不容易拨通之后,却还是没有人接听。 院子里是压实的沙土地面,用肉眼看不出脚印,除了风声和远处的人声,到处都是一片安静。 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顾行作了个手势,庄恬迅速一点头,她脸上神经兮兮的吊儿郎当在一瞬间收起,反手把正在打电话的陆离推到身后,并起手指指向一旁的院墙,贴着那处墙根快步趋近一旁黑漆漆的小仓房,而顾行则在同时把李非鱼的胳膊塞到了陆离空着的那只手里,不发一言地顺着另一侧来到三间屋子外侧。 他在最靠近院门的一边站定,背靠外墙,偏头看过去——木门上着锁,漆色斑驳,但上面的玻璃完整无损,连陈年的灰尘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屋子里没有任何人正在活动的迹象。 顾行这回没有慢腾腾地找钥匙开锁,他侧身一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在墙边等了一两秒钟,然后才闪身入内,强光手电飞快地照向阴暗室内的每个角落。 没有人。 但他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又随着心脏的紧缩而提了起来。 ——左手边,连通第二间屋子的房门玻璃上,画着个憨态可掬的小丑头像。 20 未完成的好戏 李非鱼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轻声说:“和机场恶作剧箱子里的一样。” 纵然箱中的是个浓妆艳抹的玩具小丑头颅,而此处只是在灰尘上潦草勾勒出的简笔画,但毫无疑问,这两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都是同样一人。 而他的目的,也一如既往都是挑衅。 顾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沉声道:“通知其他人。”伸手推开了那道画着小丑的门。 这是间老式的乡村房屋,没有多余的装修,午后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落在陈旧的柜子和床架上,室内没有人。 一行明显属于男人的脚印从对面的室内门进来,已落了薄尘,路过床边,似乎停驻了一阵子,然后又转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应该是画下了小丑图案,最后原路返回,离开了这间房屋。 顾行等着陆离用手机从各角度给那些脚印拍了照,然后带上手套,谨慎地避开脚印,来到床边,停在了脚印中途停驻的位置。 他抬起头,正对着面前宽敞的老式柜子。 陆离的电话仍在拨号,但柜子里面却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一丝声响。 李非鱼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只见顾行毫不迟疑地拉开了柜门。 她抽了口气,往前迈出半步,但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却并不是什么惨死的尸体,而是一部手机,或者说,是连接在大容量充电宝上的,顾春华的手机,垂在柜子边缘的中国结手机链被带起的风掀动,正在微微摇晃。 屋子里一片死寂,李非鱼能觉出顾行的脊背骤然绷紧,但她却想不出应该说什么,是安慰,还是…… 而这时,庄恬快步跑了过来:“顾队,那边一切正常,没有可疑痕迹!” 顾行没有说话,转身从对面的屋门走了出去——那是脚印的来路,出门后,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就是他这些天居住的地方,三间屋子里唯一被清理出来的卧室,现在仍然上着锁,室内整洁得和几天前没有区别,无论那串脚印的主人是不是王鹏章,他似乎都并没有进入过那间屋子。 陆离用随身的证物袋把手机和充电宝封存好,确认了下两件东西剩余的电量,然后也跟了上去:“根据电量和这款手机设计待机时间判断,距离被放在这里最少也有三天了!” 他没有说得更加明确,但所有人都清楚,三天的时间足以划出生与死的鸿沟。 陆离叹了口气,眼镜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比以往更加沉重的语气略微泄露了一丝真实的心情:“顾队,你……节哀。” 顾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李非鱼突然意识到,在陆离这个同胞兄弟一知半解的了解中,并不包括顾行小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也就是说,在那些流于表面的关心与亲情背后,年复一年,直到现在,他也依然是个在情感上被亲人孤立的异类。 所以,他才很难理解别人的感情,无论是同情,喜爱,还是妒忌,艳羡——既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又何谈感同身受。 这个认知让李非鱼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无法形容的难受。 院子里的风寒冷干燥,带着即将到来的初冬的气息,顾行拢了一把头发,眼中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你们,在这。” 在这等痕检人员的到来,同时也要再次走访询问附近的人家,收集线索。 庄恬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地立正:“是!” 然后又立刻松弛下来,和陆离一起问:“那你呢?” 顾行简短道:“找人。”但脚下却没有挪动,而是肃容看向李非鱼。 李非鱼不知从那种目光中感受到了什么,全身微微一震,她慢慢地往后靠了过去,眼帘低垂,用冰冷的墙壁支撑住她仍在发软的身体,思索的时间漫长得让人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就在别人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她终于用一种异乎寻常的低沉语调开了口。 “我很聪明,我比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都要强上几百倍,但这个社会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连老天也总是和我过不去!那么多蠢货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就我不行?不,我比他们强太多了,他们既然不让我好过,那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我要把他们全都踩在脚底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愚蠢和渺小……” 庄恬:“啥玩意?” 顾行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从王鹏章的生平来看,他少年坎坷,亲人早逝,孤苦伶仃,虽然成绩优异却被迫辍学,断绝了最简单的摆脱既有社会阶层的可能性,面临着沦落成和父辈祖辈一样的贫苦底层之人的命运,或许就因为这样的不公平,在成年之后,他确实一直在用自己走偏了的聪明才智来向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进行报复,也在同时为自己获得更优渥的生活而毫无底线地攫取利益,而这两个方面的代表,也就是他一直在挑衅的警方,和曾一度包养他的王雪晴。 李非鱼在尝试着代入王鹏章的心态。而随着她缓慢的话语,一个狡诈而残忍的犯罪分子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从最开始的愤世嫉俗,到后来的心狠手辣、目标明确,唯一不变的,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居高临下,就像那些没有道理的挑衅,或者像那场短暂的遭遇之中,他不假思索地用踩踏的动作来展现控制力的做法。 李非鱼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后脑,男人鞋底坚硬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阴冷而屈辱的感觉算不上深刻,却极为绵长,像是要从那开始渗入四肢百骸。 她深深地呼吸几次,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如果不是刻意凑近了去听,根本不知道她在嘀咕什么:“如果我要挑衅,我才不会满足于这么一场小小的闹剧,这只是个开场,会有更有趣的事情等在后面,我要让那些追在我屁股后面,却永远棋差一招的警察看一出好戏……” 庄恬听得毛骨悚然,眼睛都快黏在了李非鱼脸上,总觉得她像是鬼上身了。 就在这时,李非鱼忽然又说:“我很生气,我不想杀她,我还有别的用处,但她突然出现,差一点就打乱了我的计划,所以……” “那个‘她’是谁?”庄恬打了个激灵,小声问,“顾春华?” 陆离也无法确定,但顾行却笃定地轻声说:“她自己。” 几天前李非鱼就曾做出了判断,王鹏章并不想杀她,而按照他的性格,突然撞上了个不能杀却又不能随便放走的障碍,差一点就打乱了原本的计划,还逼迫他不得不灭口了个同伙,可想而知他必定会极度愤怒,而这种愤怒和挫败,就正好投射到了顾春华身上——他要用顾春华这件事来嘲讽警方,来换回心理上的平静和优越感。 所以,顾春华究竟会在哪里? 一片寂静中,李非鱼忽然恢复了正常,清晰地问:“顾队,你说咱们现在漏掉了什么细节呢?” “漏掉的细节?” 李非鱼毫无预兆的还魂让人简直接不上话,她便只能解释:“因为对爆炸案的调查,我才在无意中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感到愤怒,那么,他想要找回场子,我怀疑也会从同样的案子入手。” 所以,他们在之前的调查中,肯定还有什么疏漏之处,而这些在他们看来或许无关紧要的疏漏,很可能就会被怒火中烧的王鹏章用来展示自己的聪明和强大。 庄恬恍然大悟:“这就叫做在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吧?” 虽然措辞古怪了些,不过本质上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顾行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抄,把李非鱼跟一袋子土豆似的拎到了院外的摩托车上坐好,等她头上一层接着一层的冷汗终于在漫长的休息过后消退下去,才说道:“疏漏。” 几个人对于案件发生的过程都早已烂熟于心,闻言不用人说,就都飞快地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顺了一遍。 而恰好这个时候,余成言的电话打了进来。 在接通之后,他第一句话就是:“坟里另一名死者可能确认身份了!” 顾行:“继续!” 电话对面传来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余成言说道:“五年前,三月十五日海清市西棠区接到报案,一名叫做武向明的二十岁年轻男性失踪,他母亲报的案,据说最后见到儿子是在一周前,时间能吻合,我已经让人通知家属来提供dna确认尸骨身份了。” “失踪七天才报警?”陆离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 余成言冷哼一声:“武向明是个小混混,经常不着家,三月八日当天,母子吵了一架,武向明夺门而出,据他妈说,当时以为他又去鬼混了,所以并没在意,但他过去从没离家一周音讯全无的时候,所以十五日武母忍不住报了警,但之后一直没有找到人,连经常和武向明一起瞎胡闹的狐朋狗友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也是,谁能想到要去上百公里以外的郊野土坟里去找人呢! 随着这条信息的补充,在剪去了旁枝末节之后,事实就变得异常清晰了——五年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祁江杀死了名为武向明的小混混,因此不得不辞职躲回老家,同时趁着雨夜将尸体藏在了老家的一处新坟里,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只不过,祁江这番动作虽慌乱却又异常缜密,上百公里的路途中也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与他盗窃炸药时的行为模式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可见其中很可能有同样的第三方在为其出谋划策,譬如作为同乡与朋友、并且当时同在海清打工的王鹏章。也正因此,在五年后的今天,随着修路的进展,迁坟被提上了日程,他就不得不再一次听从王鹏章的指示,用新的犯罪来遮掩上一次的罪行,这才有了利用刘强作为幌子制造的爆炸案。 但是…… 为了将尸骨彻底炸碎而不被迁坟的孝子贤孙发现异常,所以才要在坟中预藏额外的炸药,可那些炸药仍旧远远少于祁江所盗窃的总量,那么剩下的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要偷的?难道只是王鹏章为了用来杀死祁江灭口而预备的,还是说旅舍的那场爆炸仍然只是个用来掩饰真实目的的假象? 李非鱼蓦地抬起头:“炸药可能——” 她想说失窃的炸药可能还有剩余,并没有在旅社的爆炸中损耗殆尽,而这剩下的炸药,很可能又会被王鹏章用来实施新的犯罪,但话还没说完,就听陆离同时开口:“手机的电量不对!” 21 他抛尸的时候 手机的电量? 在瞬间的茫然之后,顾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接过陆离手里的证物袋,将手机和充电宝都检查了一遍,越看到后来,脸色就越难看,最后连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显了出来。 他转向李非鱼,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是我的疏忽!” 庄恬:“啥?”她拽拽陆离的袖子,用口型问:“究竟怎么啦?” 陆离少见地没有理会她,面色比顾行好不了多少。 李非鱼愣了下,疑惑地看向充电宝上已经熄灭的指示灯和手机只剩小半的电量,几秒钟之后,她被持续的不适感拖慢了半拍的思维终于“啪”地接上了,但震惊之后,她却又禁不住哑然失笑:“之前给你的评价真没错,你要是连这都能提前想到,可真成神仙了。” 她脸上的调侃之色一闪即逝,再次开口时声音已变得有些阴郁:“如果真有内鬼,会是谁呢?” “内鬼?”庄恬又吓了一跳,一脸懵地打断,“哎等等,怎么就跳跃到这儿了?你们谁先给我解释解释呗,不带这么吓唬人的好吗!” 顾行脸色铁青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陆离只好再次化身幼儿园老师:“嫌疑人是如何知道顾队最近不会回家的?又是怎么确定咱们会在合适的时间找来的?” “合适的时间?”庄恬呆了一会,忽然惊愕地瞪向证物袋,“你你你、你是说……” 李非鱼顺势接口道:“没错。如果顾队在他安放手机的时候突然回家,他很可能会无处可逃——毕竟,顾队可不是我这款弱鸡;而这款手机电池加上充电宝的电量总共能维持三四天,如果这期间咱们一直没有想到顾春华的事情,那么这个手机的线索和屋子里的一切布置,就都丧失了戏剧性的效果,以王鹏章自命不凡的性格,他怎么可能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必然有其他的方法来确保警方在合适的时间、并且也只能在合适的时间里回到这里。 如果只是前者,还有可能通过匿名电话之类的把戏来达成目的,但若加上后一条,那么在警队里,在顾行身边,必定有他的眼线。 而这个内鬼,会是王鹏章准备给他们带来的惊喜么? 李非鱼踩着摩托车的排气管,借此稳定住身体,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但就在这个时候,顾行忽然说:“不是!” 几人都怔愣地看向他,李非鱼道:“那会是什么?咱们还有什么疏漏?” 顾行:“途径。” 可惜这一次李非鱼没能及时给出解释,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她抬手按住太阳穴,额头又开始渐渐渗出冷汗来,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在此刻显露无遗。 顾行在第一时间就熟练地撑住了李非鱼微微摇晃的身体,生硬地解释:“工地,炸药量……” “如果刘强这样的工人都需要由顾春华配合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才能顺利把偷窃的炸药带出去,那么作为一个外人的祁江是如何做到的?还一做就是十几次!” 李非鱼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顾队的意思是,祁江把炸药偷运出去的途径仍旧不得而知。” 顾行手上加了一点力气,更加稳固地扶住她的肩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感谢还是歉意更多一些,但下一秒他就收回了手,把头盔递给李非鱼,自己也跨上摩托车。 “水。” 他只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字,而后就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出了村子就是工地,龙盘江的支流呈“几”字型,在这里转了第一个急弯,从二者旁边奔流而过,水面虽然不算宽阔,但水流却异常深而湍急,即便在这临近初冬的季节,也没有丝毫结冻的迹象。 顾行把车径直开进了工地,直到最内侧才刹住,他一言不发地下车搜索起来,或许因为太靠近江水的缘故,这里杂草十分茂盛,颇似芦苇的枯黄草茎几乎要把工地围墙的下半部分全都遮住。 江风猛烈,把蓝色的铁皮围墙吹得哗啦啦直响,而这响声之中似乎还掺杂了些许叮叮咚咚的响动和锐利的啸鸣,像是生了锈的哨子与风铃。 顾行谨慎地循声走过去,面前的杂草开始出现了不规律的倒伏,工头不明所以地跟上来:“咋了?”他凑近了,也瞧见那些折断了的草茎,不由嘟囔道:“不就是有人来撒尿……”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说:“不是。” 他刚要回头,却见顾行在半米多高的草丛中蹲了下来,小心地拂开了面前茂密的枯草。 一道被刻意撕开的裂口跃然眼前! “这是?!”工头大惊。 顾行没有回答,他从那道缝隙探出手去摸索了片刻,而等他再度把胳膊收回来的时候,手中握着一个式样独特的瓶子。 一个漂流瓶。 顾行回头和李非鱼对视一眼,拔出了瓶塞。 透明的玻璃瓶外围着缓冲用的橡胶网,而里面则空空荡荡,只放着张折成玫瑰花形状的粉红色纸条,展开后水彩笔色彩浓重得几乎要透出纸背,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张小丑的脸,鲜红的嘴唇往两边夸张地扯开,几乎要拉到耳朵根,不知正在嘲笑谁。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像是都被这个浓墨重彩又充满童趣的小丑给震住了。 半晌,李非鱼听见自己压抑得毫无波动的声音:“他想让咱们试一试。” 多少年来,因为厌烦乏善可陈的现实,她曾无比期待挑战带来的兴奋和期待,唯独这一次,谜团和挑战让她感受到的却只有愤怒。 因为这是场以太多的血做为代价的博弈。 顾行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就在李非鱼的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迅速而平稳地重新塞好瓶塞,抽掉系带,然后透过那道围墙上的裂缝把漂流瓶远远抛了出去,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证物,而只是个随手捡到的小石子一样。 巴掌大的小瓶子入水的声音微不可闻,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淹没在了滔滔江水声中。 然后顾行注视了李非鱼片刻,拍拍她的肩膀:“走。” 江水“几”字的两个顶角由西向东拉成一条两公里的直线,而初具雏形的公路则与之平行,平直地铺展开来,因为接二连三的爆炸,如今工地已经停工,尚未铺设沥青的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摩托车飞驰的声音带来刺耳的轰鸣。 大约两三分钟之后,顾行腰上一紧,他向江面的方向瞥过去一眼,随即刹车,回头匆匆地说:“在这等我!” 李非鱼却不肯,双手仍扣在他腰间,半步也不许他离开,直到颅腔里的痛感开始平缓下来,她深深喘了几口气,咬牙道:“一起去。” 顾行掰开她的手的动作就顿了下,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沉默一瞬之后又咽了回去,并没有再试图阻止她,只是默默地向前探路。 脚下石滩凌乱,江滩与浅水中被一片枯黄覆盖住,枯草扎根水下,顶端却仍然能够高高没过膝盖。不过,此地景象虽与工地围墙边十分相似,但从附近的枫林可以判断出,这里距离林湾旅舍已经不远,前方就是通往旅社的小路,而江水就在小路与新修的公路相接的地方转了第二个弯。这里的水面要宽阔许多,但转弯却比西边红谷村外更急,几乎呈现出锐角来,水下的每一道乱石都搅起阴沉的漩涡,森凉的水汽溅起,寒意彻骨。 李非鱼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在松动的乱石中寻找稳定的落脚点。 不多时,顾行就与她拉开了几米距离。 突然,顾行的背影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脚下踩空了,水声从他脚下溅开,脏污的浮沫和两只空饮料瓶无声地漂开,李非鱼连忙快走几步,想要追上去,但顾行却及时地回头摆了摆手。 见她的脚步重新缓下来,顾行才继续拨开身前的杂草继续前行。 随着向江边深入,他的风衣边缘开始被苇草上汇集的水汽打湿,但他却浑然不觉,仍耐心地在藏污纳垢的芦苇丛中摸索,似乎连一寸都不打算放过。 李非鱼犹豫了下,正要挽起裤脚也下水帮着寻找,但顾行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原地等我。” 好在没过多久,随着草丛被拨开,其中终于微光一闪——找到了! 那只巴掌大小的漂流瓶就静静地漂在苇丛之中,沾了水的透明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明亮的光。 顾行握着那只瓶子直起腰来,两人默然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沉重之色。 湍急的水流,急转的江湾,还有那些乱石与足以将许多漂浮物缠住的苇草,一起在靠近河道“几”字型右侧顶角的位置制造出了块近乎于死水潭般的区域。 只要用心测算过,从红谷村与工地方向扔出的小件漂浮物就全都会滞留在这处死水湾里,想必当初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工地正门带走的失窃炸药都是被这样偷渡出来的。 那么,如果这一次“偷渡”的是个比小包炸药要大上许多倍的物件呢? 譬如人的尸体。 李非鱼又开始觉得想吐了。 她不清楚顾行是否猜到了,但在此刻,她突然从头到尾地想通了王鹏章的用意。 警方的疏漏是在祁江死后没有第一时间继续追查他偷渡炸药的途径,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此处死水湾的存在,所以王鹏章就要把顾春华的尸体丢弃在这里来进行挑衅,既讽刺了警方的疏忽,也是在宣泄自己一周前被迫杀掉同伙抛尸水中的忿恨,但话说回来,如果他扔下的只是尸体,那么这一举动的讽刺力度就太过寻常了,根本不值得他大费周章地进行预告,除非—— 就在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一瞬间,李非鱼全身都开始发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在她被袭击的那个夜晚也不曾体会到的愤怒涨满了整个胸口,像是要把人燃烧殆尽一般。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冰冷的江水开始没过乱石灌入鞋子里,她却脚步不停,一直走到顾行面前。 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她低声说:“他‘抛尸’的时候,顾春华还活着!” 22 “父子” 越来越多的警车汇集到了江湾,警笛与人声交织成嘈杂却又有序的一片。 李非鱼缩在最先赶来的那辆车里,把空调开大,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有条不紊的繁忙工作。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外缘的警员纷纷让开一条路,有人抬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 深色的尸袋上湿漉漉的,混着淤泥的江水从鼓鼓囊囊的袋子上面不停流下,像是下了一场沾染了死亡气息的小雨。 李非鱼下车时,两个人抬着尸体正从顾行身边走过,他面无表情地在听人说着什么,并没有分神去看尸体,陆离在人群中,面朝着他的方向,似乎想要上前帮着解说,却欲言又止,表情活像是个急于给应考的同学递小抄的学习委员。 李非鱼忍不住觉得这场面有点滑稽。 尸体不知是怎么回事,肥厚得很是过分,将宽大的尸袋撑得连拉链都无法拉上,从敞开的边缘露出一抹惨白的额头和水草似的长发,随着搬动垂在半空晃晃荡荡地滴着水。 顾行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在尸体上一掠而过,落到李非鱼脸上:“过来。”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突然犯了老毛病,李非鱼心中疑惑浮起,但仍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刚一站定,就听他对面的陌生人问:“他说不清楚,你来告诉我,这地方这么偏僻,你们是怎么发现有尸体的?” 问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却充满了习以为常的居高临下意味,李非鱼飞快地抬起眼,把那人打量了一番。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已经上了年纪,浓密的短发染成了漆黑的颜色,只有发根刚长出的部分显露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霜白痕迹,他脊背挺直,警服笔挺,甚至到了近乎刻板的程度,眉间的川字有如刀刻,气质与顾行居然有几分诡异的相像,但两颊上过于深刻的法令纹却让他显得更加冷酷而不近人情。 橄榄枝与星花的标志在他肩上熠熠生辉。 李非鱼心念急转,表面上却端起了严肃的表情,一丝不苟地敬了一礼:“根据对嫌疑人行为与心理的分析,我们判断……” 她简明扼要地把整件事情讲了一遍,自然地省略了其中所有私人的部分。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表情与方才相比毫无变化,看不出是否满意,却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就敢把正在侦办的案件细节透露出来?” 李非鱼还没说话,就见顾行眉头陡然一沉。 她立刻弯了弯眼睛,抢先说道:“陆局说笑了。虽然您曾一度很希望特侦组解散,不过现在既然改变了主意,又亲自把这案子又交到我们手里,那么想来过问一下侦办的细节,我们也理应配合。” 陆从安目光一闪,沉默地打量着李非鱼,嘴角拉得平直,两颊上的法令纹愈发深刻,然后他把视线转向顾行:“你的队员就是这种货色?嫌疑人还逍遥法外,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就只会卖弄小聪明!你们这些天究竟在干什么!” 李非鱼在心里啧了声,明白陆离那种被班主任盯上的学习委员一样的表现是怎么回事了。 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何况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又无关什么原则问题,她实在没打算跟这更年期的大爷逞口舌之快,便貌似老实地耷拉下眼皮,盼着赶紧听完拉倒。谁知顾行却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词之间都隔着艰难的停顿,但却依旧没有丝毫迟疑:“李警官贡献重大,未能结案,是我的责任。” 他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李非鱼面前,站得笔直,凛冽的风从江面刮来,将他的风衣下摆扬起,带起猎猎声响,但他却纹丝不动,像是块难以摇撼的山石。 陆从安冷然看着他,好半天才意味不明道:“好啊,顾行,你这几年出息了!” 言罢,转身就走,边上好几个人连忙前呼后拥地跟上。 顾行仍然站在原地,嘴唇紧紧抿着,一丝血色都没有,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中情绪却十分复杂,像是愤怒,却又更像是别的什么更加晦涩的东西。 李非鱼觉得他虽然在极力对抗对方,可眼下这样子分明正像是个年轻版的陆从安。 她挥去心头的唏嘘,抬起手,使劲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走了走了,这破地方冷得要死,太上皇都起驾回宫了,陛下您也别在这目送啦!”说完,又顺手把在一旁欲言又止了足足十多分钟的陆离给拽走了。 随着领导和尸体一起不见了踪影,江滩又渐渐安静了下来,人越来越少,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年纪不大的警员还在善后。 顾行望着同事的背影,无声地松了口气,比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人情负累,此时他确实更需要一点独处的安静。 尸体的解剖结果是在夜里送到特侦组办公室里的。 报告送来时,顾行正站在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隔着玻璃门瞧见来人,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干脆地掐灭了烟头,推门进来。 陆离那张斯文而矜持的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犹犹豫豫的小媳妇表情,李非鱼觉得简直没眼看,只好趴在桌上默默地把脸扭了过去。 这个短短的空档中,余成言已经翻开了报告,快速地从前到后扫了一遍,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日常跟炮仗似的男人却难得地哑了火,没一会就又一言不发地把报告放回了桌上。 一时没人再去碰那叠纸。 顾行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带头。但就在他碰到纸张之前,一只白皙纤瘦的手从桌边飞快地“爬”了过来,牢牢地按住纸张一角,把它一起拖了回去。 李非鱼仍然稳如磐石地趴在桌上,刚收回来的那只手伸出根食指,戳住嘴角,拉扯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 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色彩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生前入水,身上裹了很多层邮寄易碎品常用的防撞气泡条,为防止呼救,嘴里也塞了一条,双手双脚用黑色胶带束缚,并绑在了江中一块石头上,应该是怕被害人万一顺水漂走。死者四肢几处静脉血管被划开,肺中虽然有水,但真正的致死原因还是失血性休克。” 她放下尸检报告,坐直了身体:“需要格外注意的有两点,其一,死者生前曾受到过性侵和毒打,尸体上提取到的dna样本已经送去化验,目前还不清楚施暴者是否是王鹏章本人……” 陆离霍然起身,望向顾行,脸色难看至极。 李非鱼平稳的声音继续响起:“其二,在死者四肢上发现的气泡条正好压住了割裂血管的伤口,在其中气体充盈的情况下能起到一定的压迫止血作用,但这几处的气泡条上都被人用针状物刺出了小洞,随着时间流逝,其中空气会逐渐泄出,加剧受害人的失血速度,最终导致她的死亡。” 不用多说,每个人都清楚这必然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 而王鹏章这样设计的目的,恰恰就是要让顾春华在痛苦和无望中慢慢地死去,这是他对警方的报复和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而他也确实得逞了。 “要是能早一点……” 明知这样的心态正中对方下怀,但陆离还是忍不住后悔。 要是能再缜密一点,早一点发现顾春华的失踪,是不是就能救下她,要是再早一点意识到祁江的身份,是不是他们夫妻两个也不必葬身火海,尸骨不全?甚至,就连那个被杀掉灭口的同伙,也有可能能够逃得一命……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甚至第二天还有更加雪上加霜的消息随之而来——dna检验出了结果,对顾春华施暴的并非王鹏章,而是个曾有过猥亵和强奸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名字叫做张宏义,而这么明确的指向,显然也是被计算好的。 他还有个弟弟叫张宏志,在审查亲属信息的时候,特侦组才发现,他正是被泡得变了形的那具河漂。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兄弟两个都成了王鹏章的跟班,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李非鱼带着这一结果去找顾行的时候,他又独自在阳台上思考案情,面前一只豁口茶碟里烟头几乎要垒成座小山。 李非鱼差点被他身上的烟熏火燎呛出眼泪来。 她背过身咳嗽了几声:“还望陛下爱惜龙体啊,咳,咳咳,恕臣妾直言,你这腌得都快入味了!” 顾行嘴角极浅地向上扬了扬,眉间沉重的郁色略略散去了些:“什么事?” 李非鱼挥散烟气,言归正传,把最新的发现转达给他,末了,苦笑道:“我都敢打赌,这会儿就算去抓人,肯定也已经晚了一步……” 又或者根本不止一步。 鉴于张宏义与张宏志的兄弟关系,他很可能都不是畏罪潜逃,而是也同样被灭口了——王鹏章做事向来不喜欢留尾巴,凡是落入警方眼中的能把他和犯罪事实联系起来的人,几乎都死了个干净,就连李非鱼这个他明明不想真正弄死的,都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她想到这一层,忍不住揉了揉脑袋,伤口附近刚长出来一层短短的发茬,平时被其他的头发盖住不太明显,但摸起来却刺得手指发痒,给人一种微妙的不适感。 李非鱼叹了口气,尽力忽视那种异常的感觉。 “我有一个想法。”她说道。 23 内鬼 看似恶作剧的炸药失窃案从五年前就埋下了祸根,兜兜转转到现在,已经留下了五具以上的尸体。而随着这些尸体的出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死胡同——王鹏章。 说服祁江藏尸、盗窃炸药的是他,杀死祁江夫妻的是他,利用顾春华和张宏志的是他,将他们灭口泄愤的也是他,剩下一个张宏义刚刚浮出水面,但没有人怀疑这个硕果仅存的帮凶的下场…… 在一个月之前,谁都没有想到,那名不过三十出头的英俊男人居然是个老辣又狠毒的杀人狂,而现在,就算知道了这一点,却仍旧于事无补,无论检查了多少遍交通与旅馆住宿等各个系统留下的记录,都找不到他的踪迹,出入县城的每一条路都布下了严密的路障,然而他整个人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 “所以现在就只剩下了一条线索。” 李非鱼压低了声音,阳台的门紧紧关闭着,头顶就是房顶,而楼下空无一人,但她仍然谨慎地伏在栏杆上将四周打量了一圈。 就在她安心地直起腰的同时,顾行轻声说出了藏在她心里的那两个字:“内鬼。” 能够接触到内部信息的人并且及时通风报信的人并不多,其中谁最有可能,他们已大致有了数,只是暂时还没有证据罢了。 李非鱼便笑起来,眼睛里像是有细碎的光闪过。 顾行被这一抹狡黠的笑晃了下神,不知为何,仿佛又依稀闻到了腊梅花清澈的香气,他心中有片刻的迷惑,那些从来都环环相扣的理智像是在猝然间脱落了一节,留下了道古怪的空白。 但他还没给前因后果找到个合理的解释,手机铃声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陆从安冰冷而低沉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把你手里的案子放下!下午会有人去找你交接新的案子,你们立刻赶回来!” 顾行难得放松的表情在一瞬间再次绷紧,他下意识地做出了近乎立正的姿态,口中却反驳道:“不行,宝金,有内鬼!” 但对方并不给他拒绝的余地,冷冷道:“顾行,我不是在和你商量,立刻回来!这是命令!” 命令? 李非鱼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朝对面看去,只见顾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栏杆,拇指粗细的空心金属围栏被他掰得几乎变了形。 过了好一会,他才在愈发僵硬的沉默中生硬地挤出一个单字来:“是!” 对面没有再回应,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顾行却没有动,依旧垂着头站在原地,手机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般的格格响声。 李非鱼去抓他的手:“顾队,还……” 她没说完,声音就卡在了一半,就在碰到顾行手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居然全身都在发抖,仿佛愤怒到了极点却又无从发泄。 李非鱼自觉有无数种法子看透人心,但在这个时候,她也同样明白,多年来所忍耐的不近人情的掌控,与在那些强权之下所生长出的与对方如出一辙的强硬人格,二者之间的矛盾永远不可能通过几句话来轻描淡写地调和,再真切再感同身受的安慰也不行。 她只能安静地站在一边,默默等待。 顾行几乎压抑到了极限的情绪终究还是没有爆发出来,他慢慢地松开了变形的栏杆,表情逐渐恢复了平静,他深吸一口气,主动接上了李非鱼没剩余的半句话:“还有半天时间。” 他把手机塞回衣袋,再不看一眼,哑声道:“叫人来,准备出发!” 所剩的时间不多,但特侦组的效率极高。 两个小时后,张宏义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就被发现在了出租屋里,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嗡嗡飞舞的苍蝇和满地空酒瓶与尸体作伴。 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天。应该是在杀死了顾春华之后就被趁醉灭口的。 难得出一次现场的余成言全程阴着脸,出了门就立刻把口罩甩开,像是要藉此也抛开满屋的尸臭一般。他回头看了眼在屋里忙活的同行,见没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问:“接下来怎么办?真的会是……” 虽然这么问,但之前几人已经讨论过了,所以他也没指望着得到什么多此一举的回答,话到一半就自己住了口,转身第一个回了车上。 但很快,他就又跑了出来,车门被他甩出“砰”一声巨响,神色里有掩不住的急迫。 “顾队!”他大声朝屋子里招呼,“有王鹏章的线索!” 不仅是特侦组,在场的其他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全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通缉已经发了数天,王鹏章却始终杳无音讯,谁都没想到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居然恰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了痕迹。 半个小时后,县公安局门前已经停了一溜警车,其中居然还有两辆临时调来的特警运兵车,引擎已经发动,数道警笛的锐响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 从张宏义死亡现场赶回来的警车急刹在队尾,特侦组的几个人走了下来,但谁都没想到,就在看清了眼前这阵仗的一瞬间,顾行突然就变了脸色,他抛下身边的同事,快步抢到了打头的警车前面,在车子发动之前的一瞬间猛地拉开了车门。 “下来!” 他言辞冷厉异常,见那开车的民警还在发愣,索性揪住对方的衣领,不由分说地把他给拽了出来。 那人还是个老熟人——“爆炸案专案组”里的周劲松,他趔趄几步总算站稳了,茫然问:“顾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顾行不搭理他,紧接着就去敲第二辆车的车门。 李非鱼连忙赶上来按住他的手,匆匆解释:“刚刚得到的消息,王鹏章手里存有数量不明的炸药和自制枪械,普通警车防护不够,会有危险!难道没人跟你们说吗?” 见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她与顾行对了个眼神,代他下令:“这次任务交给特警大队,其他人员留下,原地待命!” 因为之前听说嫌疑人接连犯下血案,十分危险狡猾,所以宝金县出动了不少警力准备实施围捕,但这样一来,大半人力就派不上用场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一个瘦高的老警察排众走上前来:“那你们呢?还有我们专案组怎么办?” 李非鱼认出他来,是因为那场恶作剧般的坟地爆炸案而成立的专案组组长,姓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副存在感稀薄的老好人模样,没想到这时还挺有责任感。 她犹豫了下,凑到顾行耳边低声询问了几句,见他点了头,才说:“江组长,这样吧,咱们一起,跟着特警的车走!你去叫上组员,大伙都穿好防弹衣,这回的嫌疑人极端危险,一定要小心!” 在场众人中,没有谁比她更有亲身体会了。 江组长瞧见她额头和眼角刚刚愈合的疤痕,对这种命令般的指示只能接受,但仍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没说目的地在哪里呢?” 这一回,没有人再为他答疑解惑,顾行对特侦组另外几人打了个手势,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现在开始,手机、手表、所有电子设备上交,无线电静默!” 这句话像是一道咒语,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瞬间,不止一人想到了在这话背后隐藏的两种含义——保密,或者有内鬼! 刚被告知原地待命的民警们纷纷挪开车子,退回了公安局大院里头,余成言不知从哪弄了个无纺布购物袋,先把特侦组几个人的手机收了进去,然后冲江组长晃了晃袋子。 老警察只愣了不到一秒钟,就干脆地把自己的老诺基亚也扔到了里面。 接下来是专案组的其他人,甚至连临时调来的特警都没放过,很快,各种型号的手机就堆了小半袋子。 县局的局长亲自收了院中其他人的手机,把人带到了宽敞的会议室里,大门在他身后紧紧关闭,一只蚊子也无法进出。 顾行最后往装满的口袋里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唇,拉开为首那辆特警运兵车的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他透过车窗接过庄恬递过来的防弹衣,沉声下令:“出发!” 特侦组与专案组都被拆分开来,除了顾行以外,唯一一个知晓目的地的余成言自动坐上了另一辆车。 江组长本想坐上顾行那辆车,但上车之前,却被李非鱼拦住问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么一耽误,就只能眼看着李阚与周劲松师徒俩赶在了前面,自己只好与李非鱼一起坐了后车。 车内只有寥寥几名特警队员,纵然每人都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仍然空出了不少地方,像是专门给他们留了位置,但即便如此,因为车厢内没有窗户,连与驾驶室之间都拉上了帘子,在车门关闭之后,昏暗的光线一下子就让空间显得逼仄而具有压迫感起来。 江组长望向前方微微晃动的帘子,皱了下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开始生出一种反常的焦虑。 就好像是羊入虎口的预感。 24 收队 车子已经启动,江老组长本打算记路,但只勉强撑到了第九次转弯之后,就彻底迷失了方向,多年从警的经验让他愈发觉得不寻常起来,他忍不住低声问向身边的李非鱼:“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消息可靠吗,他……不是哪儿都找不到么,怎么就突然出现了?” 旁边有名特警偏头看了他一眼,但没出声,年轻而明亮的目光里好似隐藏着一点难以形容的深意,让人莫名地不自在。 李非鱼靠在车厢上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不奇怪,通缉令都发了好多天了,有人碰巧瞧见了呗。” 或许是觉得这个回答太过敷衍,她想了想,又说:“具体的我也没法说,得到了才知道。” 比起她的模棱两可,另一辆车上也在讨论同一件事的庄恬则十分兴致勃勃,她脑袋凑向陆离,嘀嘀咕咕地说:“哎,你说他们发现的真是炸弹么?还真让顾队和小鱼猜准了,王鹏章那小子手里真留了炸药!不过他手里哪来的那么多……咳咳,嗯,这回也是他倒霉,一不留神让人发现了,现在我就希望他别反应过来,只要再多待一会,咱们就能……” “嘘!” 陆离用食指压住嘴唇,制止了她越来越兴奋的表现,隐在镜片之后的目光好似有些异常的幽暗。 李阚和周劲松两人悻悻地坐直了向他们这边倾斜的身体。 车子似乎行驶到了某个路口,再一次停了下来,但很快,所有人就都发现了不对,这回并不是转弯,而是原地一百八十度调转了方向,原本的后车开始领头,而他们紧随其后,车速在短时间内就加了起来,警笛声中,风驰电掣地一路直行驶向远方。 李阚终于忍不住问:“这是要回去?” 但县城很小,并没有这样笔直的长路,方才忽快忽慢的车速与陀螺似的转过的那些弯让人根本判断不出距离和方向,昏暗的空间里找不到来自外界的参照物,就连车速都开始变成了个模糊的概念,渐渐的,远处人流嘈杂声也减弱到了难以辨识的地步,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周围这几人和座下不知要开往何处的车子。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但光秃秃的手腕却提醒他,腕表已经和手机一起交了上去。 一种沉闷的焦躁感开始从心底升起。 偏偏庄恬像是一分钟不说话就会原地爆炸似的,顺着炸药失窃的话题,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了她当初在特警队当排爆手时的惊魂时刻。 李阚看了眼徒弟,只见对方比他还忐忑,不安的神色已经完全浮于表面,神经质地摸着刚刚发下来的枪,他脸上好不容易扯出了一点僵硬的笑,但双手指尖却在肉眼可见地不停颤抖。 “……我跟你说,那回所有的线颜色都一样,根本就没什么红线蓝线的分别,我师父拆了半辈子炸弹,刚一看到都有点发懵!” 庄恬还在说话,原本清脆好听的声音也带上了几不可察的亢奋,听在人耳朵里,像是只不合时宜聒噪的乌鸦。 车轮轧过了颗石子,猛地一颠,李阚心里也随之一紧。 他想起来,王鹏章对自制炸弹也很拿手,他手里还有剩余的炸药,也许,还不止是炸药…… 庄恬笑嘻嘻地扫过来一眼,像是有点瞧不上他的紧张兮兮:“李哥,别这么担心,干咱们这一行的,谁都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坎了呢,能高高兴兴的时候就别白吓唬自己!这事儿我有经验——当年有一次我在车站广场长椅底下发现了个炸弹,定时的,差几分钟就爆了,根本来不及拆,我差点没吓死,周围都是人,临时疏散都疏散不过来,眼看着要炸,幸好同事从车站里面拉过来了个防爆罐,要不然你们现在都看不着我了!所以我就说吧,真要遇到……” 面对着越说越邪乎的庄恬,陆离只能叹了口气,打断了她:“行了,别说了,你说话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现在还是闭嘴吧!”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猝响,刺耳的刹车声紧随其后。 是爆胎? 不远处,轮胎在柏油地面上撕扯出尖锐而干涩的声音,为免追尾,几人所在的后车也一脚刹车踩下,车速还没降到底,就是一阵剧烈摇晃,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幅漂移,车尾失控地朝一旁猛地甩开,带着车子转了几个圈,横着搁浅在了路边。 “怎么了?!” 满车的人彼此相撞,倒成一团,混乱之中有人大声询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知是谁惊呼起来:“爆炸了!炸弹爆炸了!” 周劲松一哆嗦,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瞪向紧闭的车门。 庄恬从座位上爬起来,她脸上笑嘻嘻的表情一点都找不到了,活像个惨白的人偶,手脚并用地越过几名被撞晕了的特警,扑向驾驶室:“顾队!顾队你醒醒!前车呢?!前车怎么样了!言哥和小鱼——” 被她握住肩膀的男人一动不动,而她尖叫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不知道是透过前车窗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景象。 李阚也总算七荤八素地爬了起来,他被人撞到了一边,摔得全身都疼,幸好没撞到头,他隐约意识到事态比预想得更加严重,慌乱中,正打算和庄恬一样去前面查看,但就在这时,他背后紧贴的车厢壁上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凌乱的声音伴随着隐隐的撞击感,在一瞬间就把他还没完全找回的理智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名在小县城里混了半辈子的民警几乎没碰过枪,但这却不妨碍他立刻反应过来,方才听到的是如假包换的枪声! 驾驶室终于传来顾行的声音,冰冷而短促,但声音并不大,像是根本没什么力气:“开车!” “开车?”李阚胃里痉挛起来,近乎空白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要逃离现场……是不管另一车人了?!” 可惜就在顾行下令的前一秒钟,急于救援同伴的司机却先一步打开了车门。 庄恬惊呼一声,似乎要去顶替他的位置,可惜已经晚了,枪声愈发密集而响亮,李阚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子弹射入人体的声音。 他从心底里腾起一股冷气,冻彻骨髓。 车里剩下的几个人至少有一半在方才紧急的躲避中受了伤,他分明瞧见特侦组那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双目紧闭,歪头抵在坚硬的车厢上,他爬过去晃了他两下,却不见任何反应,似乎已经撞晕了。 与他一样的还有好几个人。 车外的枪声停顿了片刻,李阚放开陆离,茫然地左右看看,阴暗的车厢里几具人体交叠在一起,像是昏迷,又像是死了。 理智告诉他不要慌张,但急速分泌的肾上腺素却催促着他尽快逃离眼前的环境,让他无法清醒地思考,他哆嗦地伏低身体慢慢贴向车门,然而还没有松上一口气,刚刚停歇的枪击声就又更猛烈地响了起来,这一次,除了车厢前方与两侧一如既往受到了攻击,剩下大半子弹都倾泻在了后方紧闭的车门上。 外面持枪的不止一个人! 王鹏章总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帮手!前后不过半分钟不到,却像是过了天翻地覆的一个世纪,前有狼后有虎,连一条生路都看不到! 李阚只觉嘴里发苦,像是刚生吞了半斤黄连,他手脚麻软,跌跌撞撞地去拽周劲松,后者却已经吓呆了,半天也没有反应。 两名还算清醒的特警气喘吁吁地紧靠在车门边上,双手紧握武器,一人狠狠骂了一句:“老子跟他拼了!” 李阚全身一个激灵,慌忙要去阻止,却争不过对方的力量,没几下就被甩到地上,那人回头怒目而视:“贪生怕死的废物!给老子滚远点!”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眼睁睁地看着车门在眼前打开,一梭子子弹破空的声音在他头顶爆开,像是催命的鬼哭,开门的特警没开几枪就直挺挺栽了下去,身后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似乎有人倒在了李阚身上,身体仍然温热,但是却一动不动了。 他不敢去看,甚至不知道残留在他身上的究竟是尸体的体温,还是血流的热度。 半遮半掩的车门摇摇晃晃,不远处烟尘弥漫,爆炸过后独有的气味随风灌进来,呛得人想要咳嗽。 有谁单脚从后门踏上了车,极用力,“咚”的一声,像是直接踩在了人心上。 李阚全身的温度都好像被抽干净了,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他大叫一声,把吓呆了的周劲松往前猛力一推,任他跌倒在来人黑洞洞的枪管下,自己却紧紧抱住脑袋伏在地面,嘶声喊道:“是我!别开枪!别开枪!咱们说好了的!我是李阚啊!” 那人果然没了动静。 枪声止住,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一切一切在这一瞬间都归于平静,仿佛连时间都随之凝固。 周劲松跌在地上,鼻子撞出了血,疼痛让他回了点神,他愣愣地扭过头:“师、师父……你说……什么?” 李阚喘着粗气,头埋在双臂之间,硝烟的味道刺入鼻腔,封住了他所有无法说出口的话。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散漫中带着点恶意的戏谑:“他说‘队长别开枪,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 “你?!”李阚心中巨震,霍然抬头,“你不是……” 烟尘混合着车轮摩擦烧融的刺鼻的气味,依旧从晃晃悠悠的车门外面飘进来,一切都和几秒钟之前没有任何差别,但又全然不同。 午后的阳光强烈,兜头泼洒在对面人的身上,明媚而灿烂,充满了生机。 和枪战、爆炸、或者死亡,都没有哪怕最微小的关系。 李非鱼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眼睛,啃起了光秃秃的指甲,正居高临下用枪指着李阚的男人转身跳下车,扯下了简易的头罩,路过她身边的时候顺手把她的手从嘴边拽了下来。 是另一个本该死在了王鹏章枪下的人,顾行。 他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下了指示:“收队。” 车厢里霎时间热闹起来,趴在李阚身上的那具温热的尸体动了动,旁边“昏迷不醒”的陆离立刻搭了把手,把他拽了起来,俩人和其他“死人”一起活蹦乱跳地下了车。 阳光之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冰冷的嘲弄,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李阚满腹的辩解之词全都化成了冷汗,顺着毛孔流了出去。 他恍惚间明白过来,根本没有什么王鹏章的线索,也没有什么激烈的枪战,不过是几发空枪和一场设计好的爆炸而已,最大的损失就只是几只磨损的轮胎,这一出大张旗鼓的好戏全是为了他,然而,他却全然不知道特侦组是什么时候盯上了自己的。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李非鱼那双素日里总是没睡醒似的眼睛,但这一次她眸中却极清明,像是能看穿人心,他听见她随意地说:“我们并不知道是谁,不过,可疑的就那么几个,试试就知道了。” “可……疑?” 李阚被拷上了手铐,从车厢里拖了出来,午后的阳光亮得刺眼,让他无意识地低了头。 李非鱼慢慢地说:“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王鹏章没杀我还可能是因为我有别的用处,并且他为此曾经调查过我的话,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顾队的身份的?我们同事不久,我手机里录入的是他的全名而非职务,但那天王鹏章的称呼却是‘顾警官’,这是谁告诉他的?还有最开始的时候,坟地刚刚爆炸几分钟,你们就飞快地赶到了现场,这说明你们根本没有探查其他区域,而是在视野不明的黑夜里直奔了正确的地点,这仅仅是巧合与幸运么?又比如,我们刚意识到刘强只是个幌子,长期盗窃炸药的另有其人,祁江就立刻被灭口了,还特意用上了炸药,让人误以为被盗炸药再也没有剩余,在这期间接触到相关信息的,除了我们自己人,就只有专案组成员,更不用说顾春华被害一案里,能够监视顾队的行动,并且知道他的住处的人……” 她轻哂着摇了摇头:“许多细节都让人生疑,但在每一件事里都有嫌疑的,就只有你和周劲松,既然没法确定究竟是哪个人,那就一锅烩了,看看你们的反应就知道了。” 李阚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又立刻被两边押送的特警给拽了起来,他像是在短短几分钟里就老了十几岁,面色木然,嘴唇却在不停发抖,直到最后,他才颤着声音问:“如果我没……没说那句话呢?” 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都只是怀疑和猜测,真正把他逼到了绝境的,就只有在惊慌之下他自己喊出来的那句话。 可如果他忍住了没喊呢? 李非鱼笑起来,眼神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她没再回答,任人把李阚带走。 能够眼看着累累血案发生,不仅不阻止,反而还替罪犯通风报信的人,良心和骨气恐怕早就一丝都不剩了,这样的警队败类,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会忍住不求饶?自然更不用提临危不乱地救助身边的同行了。 既然如此,何须担心会被他发现破绽。 谈不上天衣无缝的陷阱,但恰好是为李阚这样的人量身定做的。 李非鱼转过身,笑眯眯地戳了戳顾行的胳膊:“辛苦啦!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演戏骗人呢,没想到居然没露馅哪!” 顾行:“……” 他突然不大想告诉对方,其实自始至终他就只是板着脸说了一句话而已。 犹豫了下,他转开话题:“你们如何?” 李非鱼耸耸肩:“挺好的,我们车刹得还算稳当,我脑袋没事,余成言的腰也没犯病。”她瞥了眼真的撞到了额头,正在揉着青肿的陆离,又笑起来:“至少比你们轻松多了。” 不远处,几名特警已经把地面上的爆炸残留物清理干净——工地提供的硝铵炸药,每公斤药量的爆炸波及半径并不大,只要小心些安放在路边的土地里,事后所需要清理的基本上就只有被溅开的泥土,很快,这条尚未通车的新修路段就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仿佛一切枪林弹雨的紧张都从未发生过。 回到宝金县公安局的时候,时间正好指向下午三点。 陆从安提到的前来交接的人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里,对王鹏章的通缉仍然没有更新的进展,他们能做到已经全都做了,至于剩下的,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暂时到此为止。 但在看到那人手里的卷宗时,特侦组每个人心里的不甘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陆从安严令他们回去并非毫无道理。 最开始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两天前的报纸,头版头条上赫然一行耸人听闻的大字。 ——电影迷?狂信徒?七宗罪审判噩梦成真! 1 两起血案 阴暗的公寓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大半个月没洗的衣服和吃了一半的外卖全随手搁在电脑桌上,一根筷子落到了地面,裹满了糖醋汁的尖端爬上几只蚂蚁,细小的黑色身体沾上了糖浆,在昏黄的灯光里晶晶发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着电脑屏幕的男人眼珠倏地动了动。 那张胡子拉碴的削瘦脸庞一眼看不出真正的年纪,他像是生了锈,人站起来了,头却依旧低垂着,好半天,他轻轻地抬起右脚,朝着那几只忙碌的蚂蚁踩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碾碎了它们脆弱的身体。 他蹒跚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伸手推开了门,门里门外仿佛分属两个世界,大片的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倾泻下来,洁白的房间整个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中,像是个远离俗世的神龛。 “五个,”沙哑的嗓音从男人的喉咙深处缓慢地溢出来,如同发自于残旧的风箱,“还差五个……” 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淫欲。 夕阳下,身着职业套装的干练女记者对着镜头高谈阔论:“……我们刚刚随机采访了几名普通市民,其中大部分都表示最近甚嚣尘上的‘七宗罪杀手’的传言让人非常不安!众所周知,两名死者分别是热衷慈善的年轻企业家和与世无争的自由职业者,这让我们不禁想问,为什么这样品行良好的市民会成为凶手残害的对象?他到底是根据什么来选择的被害人,下一个目标又是谁,或者这只是来自于邪教狂热分子的示威,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是不是接下来所有市民都处于同等的危险之中?对于市民心中的恐慌不安,担负着维护社会安定职责的警方又有什么看法呢?” “啪”一声,电视屏幕暗了下去,与画面一起被消除掉的,还有女记者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充满暗示和导向性的话语。 但关掉电视的用处并不大,因为正在直播的节目背景就是省厅新建的大楼,那位咄咄逼人的女记者和许多她的同行一起,正在七嘴八舌地向刚刚出门的陆从安追问,看那架势,恨不得直接把话筒塞进他嘴里,隔着上百米的距离,几乎都能感觉到陆从安冷厉眉眼间的阴沉和愤怒。 特侦组的小楼旧而破,被爬墙虎的枯枝败叶遮挡了七七八八,乍一看像座废弃建筑,所以才暂时得以在媒体的轰炸中幸存下来,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从外围记者时不时回头的动作来看,这个幸存的期限也不会太久了。 庄恬坐在窗台上,透过窗缝揪外边的叶子,边把一片片干脆的枯叶在手里揉碎,边压低声音骂了句脏话:“我x他大爷,究竟是谁第一个开始胡说八道的!什么见了鬼的七宗罪!这帮媒体是吃饱了撑的唯恐天下不乱吗?!” 除了余成言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没人说话。 比起还能在表面上保持漠然的顾行,陆离显得更加尴尬而无奈——毕竟正在被媒体轮番围攻的是他如假包换的亲爹。 正如女记者在直播中所说的一样,到目前为止一共发生了两起离奇的命案。 第一起案子的发生地正是特侦组刚刚离开的宝金县,因为受害者是全省知名的新生代企业家,而且死状甚为凄惨,所以刚一出事就占用了大量警力——若非如此,也轮不到一群老弱病残来组建炸药失窃案的专案组。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仅仅觉得那位叫做高钧的企业家十分倒霉,他本住在省会龙江市,这次跑到偏僻的宝金县只是为了参加一场自己出资建设的小学校的校庆活动,在此之前,他也曾来过几次,却没想到这次为期不过短短三天的行程竟让他遭遇了杀身之祸。 尸体是在县城边缘的路边被发现的,全身被深深浅浅地捅了上百刀,从脑袋到躯干,从前胸到后背,哪怕是四肢末端的手脚和男人独有的某个部位都没能幸免于难,可怜他仪表堂堂了半辈子,临到头来却被利刃绞成了一团烂肉,若不是凭借身上那件写着“7”字的破烂t恤,连跟着他四五年的秘书都分辨不出来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此之前,小小的宝金县城哪里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人命案,整个县刑警队加上从龙江来的同行们一起,全都忙成了团团转的陀螺。 然而,若只是这么单独一场没有其他后续的血案,就算再怎么血腥可怖,恐怕大概用不了太久也就会和其他的人命官司一样被归结为运气差,然后轻飘飘地终结在街头巷尾的唏嘘感慨之中了。真正让这起案件变得诡异起来的,还是在此十天之后的另一起杀人案。 那便是媒体大肆渲染的第二起命案了。 这一回的死者名叫张岱业,是个名副其实的“待业”宅男,十几年如一日地没有稳定工作,全靠为某个网站写些心灵鸡汤套路的专栏文章勉强糊口,好在没什么亲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的尸体也是在路边被发现的,但与前一名死者高钧不同,第二次抛尸的街边并不偏僻,反而是龙江市最有名也最混乱的一条酒吧街深处。街尾向一侧拐出了一条细细的尾巴,里面没什么店面,狭窄的空地里只安放着好几个一人来高的大号垃圾箱,据说是当年市政府为了推行垃圾分类准备的,但几年过去收效寥寥,依旧是什么东西都胡乱往里扔,腐臭的味道能飘出二十米,平时过去的人并不多。 那一天,灯红酒绿的迷离随着周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散去,彻夜狂欢的男男女女终于从鳞次栉比的娱乐场所里离开,有人被冷风一激,酒劲上了头,推开同伴的搀扶踉跄走到了街尾的死胡同,松开裤带就要对着垃圾箱小解。 “清空存货”的感觉舒坦得让他眯眼叹了口气,但就在他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他迷离的目光就毫无遮挡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布满了血丝的,死人的眼睛。 “啊——” 青年无意识地尖叫出声,醺醺然的酒意在一瞬间就全化成了满身冷汗,他跌跌撞撞连退几步,提着裤子扭头就跑,却发现等在巷子口的同伴看他的眼神也是惊恐万状,一低头才瞧见不知何时自己身上竟然沾了一大片黏糊糊的血肉。 他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嗯,大概就是这样!” 庄恬绘声绘色地讲完,从窗台跳下来,自怀中文件袋里翻出报案人的照片,那是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人,摊软在警局的椅子上,浅色的围巾上像是挂了浆,后面还有几张单独拍的围巾特写,羊绒质地吸水性不错,几乎被血染透了,上面还沾着些零星的碎皮。 就算在场几人都见过了许多凶案现场,面对这个案子,仍然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与十天之前宝金县路边发现的尸体一样,这名死者的死状也极尽凄惨之能事,法医证明,死者应该曾被长期控制囚禁,在此期间更是遭遇了持续的折磨,但那些让他不成人形的刺伤和割伤都是在他死前短时间内造成的,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几乎连一块好肉都找不到了,活像是经受了一场凌迟。 摊在桌上的照片是在现场拍摄的,不成人形的尸体被裹在大块塑料布里面,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夹杂着皮肉碎屑从黑色塑料的边缘流下来,滴滴答答地淌得到处都是。 庄恬指着深色的垃圾箱说道:“仔细看照片能发现,这里有一片擦拭过的痕迹,应该就是围巾不小心蹭到的地方。” 顾行点了点头,并没有急着深究这种细节,而余成言则凉飕飕地补充:“因为杀人手段血腥猎奇,加上抛尸现场人来人往,在警方赶到前就有人将尸体的照片发到了网上,所以舆论反响非常强烈。当天就有媒体将此案与之前宝金县那场同样特别残忍的杀人案联系到了一起,认为是同一人作案,在咱们回来之前就闹得人心惶惶。” 他说到这里,声音短暂地做了停顿,讥讽地撇了撇嘴,不知道是在不屑公众太容易被煽动,还是在嘲弄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的高层们。 陆离眼角抽动了下,偏过头推了下眼镜,假装没听出来对方语气里的深意。 清脆的敲桌声适时响起,是顾行惯用来提醒众人集中精神的方式。 余成言嗤了声,继续道:“酒吧街的抛尸地旁边,墙上有一幅涂鸦,很新,也很潦草,画的是个十字架,横竖交叉的地方写着英文单词seven。已经问过了附近酒吧工作人员,说是前一天晚上还没见过这幅涂鸦,哼,这么一来,媒体哪能放过,当即打了鸡血,危言耸听地猜测这和天主教七宗罪的说法有关,恰好宝金那边也被媒体钻了空子,得知死者身穿的衣服上面印有‘7’这个数字,立刻就一拍脑门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那什么七宗罪就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 特侦组的几个人都十分无奈,这玩意听起来也太牵强附会了! 就连最不爱说人是非的顾行也忍不住评价了两个字:“儿戏!” 可那又能怎么办——这个靠流量和关注度取胜的时代里,又有谁不想搞个大新闻呢? 李非鱼的脑震荡还在恢复期,集中注意力要比过去费劲些,此时刚刚看完分到她手中的那部分案情说明,她放下手里的那几页纸:“确实,那些图案和数字更像是凑巧,不过两案并案的依据还是很充足的。” 她蹙眉把目光从那些血腥的照片上移开:“除了作案手法极端残忍以外,法医给出的尸检结果中都提到了,造成尸体上主要伤口的凶器是规格相同的锐器,像是常见的家用锯齿切肉刀,并且两起案件的凶手应该都是左撇子。” 2 抛尸现场 有了这两条可靠线索,并案的做法就不是被媒体牵着鼻子胡闹了。 但这么一来,摆在警方面前的疑问就又多了一个——被害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如果是两起独立的杀人案,那么自然会有不同的凶手和动机,但若恰恰相反,两起案件的凶手是同一个或同一批人,那么在杀人动机又或者是被害者的选择上必定会有共通之处,可现在让人琢磨不透的是,两案的凶手很可能相同,但受害者之间却没有找到任何关联。 难道是随机选择对象的无差别杀人?若真是如此,那这案子就更难破获了。 但幸好这个念头才刚刚产生,就又立刻被众人否决。毕竟两名受害者死状太惨,可见或者是在凶手和被害者之间存在着深仇大恨,又或者那凶手自身是个变态杀人狂,前者自然不用多说,就算真是后者,变态杀人狂选择受害者也自有一套内在的逻辑可循,哪怕这种逻辑不是常人能够轻易理解的。 现在所要判断的就是,究竟是哪一种。 陆离叹了口气,但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略显失态的表现,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着案卷原文照本宣科地介绍了一遍分发给自己阅读的那部分信息。 “……目前为止,两人相同的地方就只有性别和年龄,其他方面暂时没有发现任何联系或者相同之处。”他最后这样总结道,合上了手中的纸页。 第二起案发到现在,时间并不长,但也不短,恰好十天。 因为有了街头巷尾“七宗罪”的传言,又因为之前两期案件之间正好差了十天,十一月最后的这一天让所有人都颇为紧张,大量的记者们选了这个时间拥堵在省厅外面,不仅仅是为了从警方嘴里掏出来最新的进展,更是怀了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万一今天又有新的案件呢? 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那些媒体才好…… 陆离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飘了飘。 但立刻,他微乱的思绪就被“砰”的一声闷响拉回,顾行重重拍上桌面,神色漠然:“滚出去!” 他前所未有地说了句脏话,偏偏还是对着自己的同胞兄弟,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齐齐愣在当场,陆离白皙的脸上骤然涨红,他两手猛地收紧,把平放在膝上的几页纸抓出了几道分明的皱痕。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辩驳,垂着眼帘站起身来,低声道:“抱歉。” 说完就要往外走。 不过还没迈动步子就让一只手给抓住了。 李非鱼仍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甚至还有余裕笑了一下:“急什么啊?他这是和自个儿过不去呢,男人嘛,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你懂的,赶上火气上来了,谁和他最亲近,他就顺手拿谁撒撒气,你怎么还正儿八经地当真了!是吧?” 最后那句问话是朝着顾行的。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但他这辈子从来就没法口若悬河地和人掰扯这种幼稚到家的是非对错,显然李非鱼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故意颠倒黑白胡说八道。顾行一时只觉喉咙里紧了又紧,可李非鱼却只是眨了眨眼朝他笑,就连眼角和额际的伤口都没有让这笑容失色。 顾行冷冷瞧着她惫懒却又仿佛蕴含深意的神情,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焦灼莫名地就被抚平了几分,大半改换成了好气又好笑的无可奈何。他没再得理不饶人,等着李非鱼把半开的窗户关紧,窗外的喧闹被玻璃分隔开来,便正色道:“抓紧时间。” 无论七宗罪的说法有多扯淡,但就凭之前那番血腥场面和手中寥寥无几的线索来看,凶手既然准备如此充分,未必会就此罢手,他们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被无关紧要的琐事牵绊而不能全心投入工作的话,何异于对下一个潜在受害者的生命不负责任。 陆离已经坐了回去,再次说了声“抱歉”。 在他另一边的庄恬心有戚戚焉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问道:“顾队,我觉得咱们是不是重新查一遍?我怎么觉得这玩意不靠谱呢?”她说的是之前查到的内容:“凶手再怎么有准备,也不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来吧?我总觉得哪儿不对!” 从第一起案子案发到现在,整整二十天,但目前手里掌握的最重要信息就只有法医报告和死者身份,之前的办案人员不可能消极怠工,那么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找到正确的方向。 顾行思考片刻,说道:“老余,交叉对比。” 李非鱼恰到好处地补充:“需要两名死者各方面的信息,包括曾经去过哪,做过什么事,不止是近期的,既然两人年龄相同,那么最好连在校期间有没有过经历重合的地方也查一下。” 顾行没有表示反对,任由李非鱼越俎代庖地发号施令,俨然是个纵容后宫干政的昏君。 至于其他人,依旧是跑腿的命。 这一次少见的是庄恬和顾行搭档,准备亲眼去第二名死者的抛尸现场瞧一瞧,陆离则要再与原本经手这起案子的同事沟通一下,看看交到他们手中的案卷中是否有疏漏之处,而最后剩下的李非鱼,则享受了病号待遇,被轰回家去了。 在陆离出门前,顾行从后面唤了他一声。 陆离回过头:“……顾队?” 他的情绪收敛得很好,只有低垂的视线稍微泄露了一丝内心中的不平静。 顾行走到他面前,很近,间隔一尺都不到,这不是上下级之间的距离,而是兄弟血亲之间的。但他说的话照旧冷淡而简短:“我希望,你在这,不是为了别人。” 不是为了接近谁、修复与谁的关系,不是为了完成谁的期许,更不是为了混日子熬资历,以便子承父业身居高位,而是因为发自内心地想要担起肩上的重任,惩恶扬善,不负使命。 顾行说完就侧身离开,并没有停下来看对方的反应,陆离却脸色变了又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低声回答:“我明白了,谢谢……大哥。” 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走廊里轻微的回音。 余成言自己有一间办公室,里面谈不上脏,却实在是乱得令人发指,三台显示器并排摆在桌面上,围了个半圆,把一头鸟窝乱发的他圈在了中间,各种笔记本、检验报告、还有书籍报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桌椅,连地面上都散落着不少,第一次来的人都几乎无处下脚。 显示器的荧光映在他略显铅灰色的眼珠里,冷色的叠加愈发增添了他的阴郁气质,他手中不停地记着什么,字迹潦草,大半都是难以辨认的符号和线条。 不多时,他又打开了新的界面,屏幕上字迹一行行滚过,全是人名,后面的括号里还注明了性别和年纪。 是近二十年前的高中学生名单,两名死者的名字赫然在列,在一片黑白中被标红凸显出来。 然而,却在不同的学校,两校同在龙江市,但分处一南一北,一在市内,一在郊区,相隔二十余公里。余成言在第三个屏幕上打开刚刚扫描的二十年前的地图,将两人的家和学校坐标标注上,仔细地测算起路线和距离来。 答案令人失望——若非刻意相约,否则恐怕连偶然路过的机会都没有。 余成言低下头,在最后的一栏里面也打了个叉。 不是之前办案的同事不用心,而是两人真的很难找到任何联系。 原本被否决了的念头再次浮上余成言心头,难道凶手真的是无差别杀人? 他皱了皱眉头,拨通了顾行的电话,心不甘情不愿地坦承自己没发现新的线索。 顾行倒也没指责什么,他听完了对方的详细说明,想了想,说道:“查钱。” “什么?” 天色已晚,酒吧街又开始了喧闹,十天前的命案并没有阻挡住人们的脚步,反而为他们增添了难得一见的刺激和谈资,现场旁边的酒吧生意比以往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七点还没到的时间里,前来买醉与聚会的人就已络绎不绝。 顾行仍穿着那件英伦风的厚风衣,笔直地站在现场边缘,一侧是小巷中的阴冷血腥,另一侧却是步行街的纸醉金迷,而他则像是这光与暗之间的分界点。 他连看都没多看前来买醉的人群一眼,但正在这当口,几个奇装异服露大腿的漂亮姑娘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刚要进门,突然愣了下,一个脸上加耳朵至少穿了十只环的大姑娘“嗷”地嚎了一嗓子:“卧槽!禁欲系帅哥啊!” 余成言只觉得电话对面越来越吵,简直像个专卖鸭子的菜市场,间或夹杂着庄恬极具辨识度的“哈哈哈哈”和年轻女孩七嘴八舌的“小哥哥来留个电话呗”。 这个犯罪现场可真是不能更糟心了。 不到半分钟时间,顾行身上起码沾了五种不同的香水味道,呛得脑仁疼,他终于冷下脸来:“庄恬!”自己挡开伸过来拍照的一只手机,背过身去,提高了声音:“老余,查第二死者收入。” “死者”两个字让围上来凑热闹的姑娘们愣了愣,吊儿郎当的神情在她们脸上凝固起来,巷口黄白相间的警戒带还在,但她们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被她们围着的男人的身份,也在同时切实地意识到了,这里真的是一起杀人案的犯罪现场。 只有一个人像是喝高了,还疯疯癫癫的没想明白,仍在借酒装疯般往顾行身上蹭,但这回没人纵容她了,庄恬得到了命令,脸上笑容一抹,当即利落地拧过对方的腕子,往后一扭,把人推到了墙边,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恶人先告状地大喝一声:“警察办案!你干什么就往警戒带里面闯?!” 那女孩被吓了一大跳,两只眼睛也不知是美瞳没戴好还是出了别的问题,好一会没法聚焦,梗着脖子懵懵懂懂地和庄恬大眼瞪小眼,幸亏她旁边的同伴反应得还算快,连忙连拖带拽地把她给拎走了。 周围总算清静下来。 庄恬松了口气,决定晚上回家就给李非鱼打电话,好好说道说道这个到处惹麻烦的“红颜祸水”。 顾行已经进了抛尸的窄巷,庞大的垃圾箱足有半人多高,现在仍旧在原处,但里面已经被掏空了,只剩下几只居然还没冻死的苍蝇围着残留的血迹嗡嗡飞舞,他小心地避过地面的血迹和印痕,抬手掀开垃圾箱盖。 一股酸腐的恶臭扑面而来,分不清是尸体还是之前的垃圾留下的。 他打开手电,照亮黑洞洞的箱底,然后对照了一下现场照片中垃圾箱内的状况,末了,说道:“第一现场不远。” 3 另一间房子 庄恬:“啥?” 她咯嘣咯嘣地活动了下脖子和胳膊,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打手命,脑子长了跟没长也差不了多少。 顾行微微噎住,似乎有点不习惯身边跟着的是个智商不足的肌肉萝莉。 幸好余成言的又一通电话解了围,他飞速地再次查阅了一遍第二名死者张岱业的银行账户,这一回,居然还真注意到了点奇怪的事情。 “你还记得吧?张岱业收入很低,连养活自己都勉强,家里穿的用的无一例外都是便宜货。” 顾行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好“嗯”了声。 余成言冷笑:“那可就怪了!把现在找到的所有银行账户都综合起来的话,张岱业的收支基本平衡,剩不下几块钱,但我又仔细对照了每一笔开支,却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房租!” 那他是用什么租的现在的公寓? 顾行容色倏然一凛:“别的房子!快!” 这回不止是庄恬了,余成言也同样抓了瞎,声音狐疑地挑起来:“你是说别的银行账户吧?” 顾行用力按住一阵阵发紧的喉咙,越是着急,声音就越像卡在了嗓子里,他咬牙挤出两个字:“房子!”见仍旧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索性直接挂断电话,改成文字信息。 庄恬探着脑袋在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查房租账户……哎?顾队,这不还是要查别的账户么?” 刚刚分别不到两个小时,顾行已经开始想念那个时常假传圣旨的李非鱼了,他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足足一分钟,眉头皱了又皱,最终眼中闪过一抹歉疚,还是拨通了那个已经背熟了的号码。 李非鱼正在和她那位堪称女强人范本的亲娘共进晚餐,菜刚上来还没动筷子,就突然接到顾行的来电,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果然,接通之后,顾行只说了两个字:“回来!” 李非鱼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何昕却眉毛倒竖,一拍桌子:“你干什么去!” 李非鱼耸耸肩:“打包。”对服务员说:“这道菜,还有这个,这个,加上五人份的米饭,打包带走,快点。” 何昕好悬一口气憋过去,想要拦服务员,但人却先一步被李非鱼给推走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拽自家闺女:“你那脑袋不要了啊?卧床休养你听不懂是不是!出去一趟差点连命都没了,一天都不给放假,今天下午刚回来晚上就去加班!你们领导叫什么,我这就去问问他究竟怎么想的!是不是不拿下属的命当一回事!” 李非鱼环抱手臂靠在门边,表情倒是很淡定:“哦,上面大boss直接给的任务,你要找就去找陆局吧,陆从安,总上电视,你应该听说过。” 她对祸水东引这一招毫无愧疚,甚至还挺好奇,不知这俩惯于说一不二的人如果真对上了,会闹出怎么一场好戏来,然而何昕毕竟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力,一听到这番说辞就知道必然是个要案,拖是拖不掉的,她立刻话锋一转,又开始老生常谈:“都是你爸干的好事!当年就是他纵容你随便乱报志愿,要是听我的,现在找个什么工作不好,一个女孩子何必天天累死累活的,哪危险就往哪跑!你这回是命大,没出什么大事,可下回呢?你爸他……你们父女俩一模一样,我还不如没生过你,也好过我这半辈子全浪费在你们身上!” 李非鱼眉梢蓦地一跳,她垂眼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餐盒,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散漫,只有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来半分:“那您才该让我继续干这行,哪天我一蹬腿送了命,您不就省心了么。” “你!你给我站住!”何昕瞠目。 李非鱼却没听她的,提了餐盒径自出了雅间的门,还不忘顺路结了个账,仿佛连一分钱的便宜都不想从亲妈手里占。 “她是认真的。” 李非鱼招了辆出租车,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风景,冬日的冷雨夹杂初雪敲在玻璃上,却比不上心中的冰冷,何昕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她漠然地想:“她说宁可没生过我,不是气话,是真的。” 二十余年骨肉情份,竟至于此,让人如何不心寒。 但这习以为常的寒意并未持续太久,或者说在推开会议室大门的一瞬间就被驱散了,顾行亲自来开的门,低头看着她轻声说:“辛苦了。” 庄恬也在他身后招手:“小鱼小鱼!啊啊啊好香,小鱼我爱你!”不用人让,她就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把脑袋埋进了饭盒里,边吃还边感慨:“唉,可饿死我了,早上就没吃饭,中午又折腾李阚那破事,一直忍到现在……” 几个人边风卷残云地补晚饭,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新发现的线索给李非鱼讲了一遍。 李非鱼琢磨了下,见顾行面色不太好看,连晚饭也没动几口,便也放下了筷子,正色道:“恐怕得尽快找到另外的房子,我有点担心!” 庄恬和余成言对视了一眼,像是没想到李非鱼的第一句话居然也是这个,不由疑惑道:“那个‘另外的房子’究竟是什么?顾队他又,咳咳……”她指了指喉咙,做了个“你懂的”的表情。 李非鱼却没有被她逗笑的迹象,她眉眼间像是缭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让她很是反常,甚至显得和这一屋子的人有点格格不入:“死者无亲无故,证明没人会长期帮他支付房租,再结合余成言的发现,可以认为死者必定有额外的银行账户或大笔现金。” 庄恬咬着筷子连连点头:“嗯,所以呢?” “死者的身上和家中找遍了,都没有那笔现金或者银行卡,他也没有合理合法获得大笔钱财的途径,所以,这些东西若真是不义之财,他会把钱放在哪里?” 李非鱼也不卖关子,停顿几秒之后直接自问自答:“我觉得最可能的是家中的保险柜,或者极亲密可信的人手里,但既然他居住的出租屋里找不到,他也没有什么亲朋,那么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家’!” 法医发现,张岱业在死前曾被囚禁至少半个月,这么长时间的控制和折磨,必定需要在一个稳定私密的空间进行,而这个案发第一现场,也许就是死者拥有的那处不为人知的房子。 而如果运气再好一些,在那处房子里所能够发现的死者的另一面,或许还能够与前一名死者联系上。 若真是如此…… 顾行将手机递给李非鱼,相册里最新的几张照片全都开了闪光灯,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垃圾箱的内侧,清晰细致得仿佛能让人隔着屏幕闻到其中的腐臭味。 李非鱼疑惑地抬头,只听顾行说:“血迹。” 怕她不明白,还翻出了两张连着尸体一起拍的现场照片给她对比,又俯身指了指手机屏幕靠下的部分:“这里,没有。” 他的声音仍冷清,但却因为压低的缘故而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李非鱼的耳畔,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连忙把浮动的心神稳住,仔细地对比新旧两批照片里的内容。 突然,她灵光一闪,转身问余成言:“我记得——” 声音到一半就卡住了,她回身太急,嘴唇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极轻,若即若离的柔软感觉像是两片花瓣在风中偶然的触碰。 顾行退开了些,给她让出了更多空间,他表情平静,让人无从推测。 李非鱼连忙把脑袋重新扭回去,狠狠掐了下手心,用刺痛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接上方才的开头:“我记得死者身体上尸斑刚开始产生,法医报告上面也推定了死亡时间是在发现尸体的两小时内?” 她向众人展示手机和照片:“两小时或更短时间的话,尸体温度还没有下降太多,大家看,有大量的血从包裹尸体的塑料薄膜缝隙流出来,并没有凝固,而是顺着垃圾袋的缝隙向下淌,但另一张照片里,垃圾箱底却没有血迹,可见凶手抛尸不久,血还没来得及流到最下层,尸体就被发现并搬出来了。” 发现尸体的时候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刚刚日出,城市的其他区域已开始出现了老人们晨练的身影,但周末的酒吧街却还没有什么行人,可以说,张岱业死在了一个极为微妙的时间点。 李非鱼笑了笑:“七点日出,但六点半前后光线就已经比较明亮了,如果抛尸的时间在这个时间之后,那么可以推测死者被关的地方就在酒吧街附近,并且周围没有多少人住,否则凶手无论是用什么方法搬运尸体,都太容易被目击者看到。” 庄恬“啊”了声:“难怪!” 见众人都看她,她连忙解释:“难怪方才在现场的时候顾队说第一现场距离抛尸地不远!” 顾行没接话,更看不出得意自满之色,只转向余成言:“地图。” 余成言头也不抬地答应下来。 他回了趟办公室,取了巨大的一张半新不旧的纸质地图过来——也不知道他存着这玩意做什么。这地图居然还是最近半年更新的版本,上面恨不得连条耗子走的小路都清清楚楚地标出来。 顾行手头翻着各种关于现场的说明,目光忽然在一行字上凝了凝。 那是抛尸现场的血迹鉴定报告,给出了垃圾箱外死者血液的下落高度和角度。 ——全部是低速撞击血液,通过血滴直径判断,滴落高度不足十厘米,而从角度判断,凶手的来处是巷口,只可惜循着血滴,能追寻到的最后地点也只是抛尸的死胡同入口,确切来说,是巷口一块略微突出的地砖。 他心里大致有了数,酒吧街是步行街,所以凶手应该是利用行李箱搬运尸体才能避人耳目,而到了小巷入口的时候,因为绊到地砖,晃动中包裹尸体的塑料薄膜破损,血液从箱子底端滴下,于是留下证据。 若真是这样,那么更加证明了凶手所走的路途绝不会太远,而且应该还是一条能够完美避过所有监控摄像头的小路。 顾行把地图拖到自己面前,提笔勾出了几条曲折的小路。 “去查。要快!” 4 陛下英明 这是顾行第二次强调“快”字了。如果说前一次其他人还没有太在意,那么这一回再听到,就让人不得不多琢磨下了。 假设之前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凶手已经在第一现场囚禁了死者多日,即便其中有什么证据或者异常,很可能也早已被清理干净,这种心急火燎的催促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离与李非鱼同时变了脸色。 “凶手盯上了下一个目标!” 余成言思索片刻,也明白了过来,难得地主动请缨出现场帮忙:“我去这一片走访!” 只剩下庄恬一个脑子不大够用的,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就莫名其妙地被分配了另一条小路,边往外走边跟陆离咕哝:“老陆老陆,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陆离摇摇头,跟着其他人一起上了车。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那位冰冷淡漠的兄长,其实思路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只是不知这种变化的原因究竟是自己难得地抛开了干扰思绪的杂念,还是对方最近突然懂得了该如何迁就别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就多看了一眼和顾行并肩走在前面的李非鱼。 没有什么特别,但也奇异地不显突兀。 一行人在步行街分开。 抛尸的死胡同前其实是个丁字路口,一边连着灯红酒绿的酒吧街,而正对面还有条窄细得跟耗子尾巴似的小巷,被两旁的建筑夹住,在曲折与黑暗中通往远处。 刚一走进去,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就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陆离等人穿过窄巷,向前方的岔路走去,而顾行却在半途停了下来,望向身边五六层高的老式楼房 李非鱼在他旁边收住脚步。 这处酒吧街虽然在龙江市很出名,但出名的原因却是混乱,地段不仅不在市中心,甚至堪称偏远,多年前曾是一片厂房,随着工厂迁出市区,这里也随之空置下来,渐渐被有识之士改造成了一片工业风的酒吧夜总会。 在满眼一两层的建筑之中,只有寥寥几处楼房鹤立鸡群,似乎是原本的员工宿舍,现在虽改成了普通住宅楼,但成排的窗口中却很少有灯光透出。 李非鱼:“你怀疑在这里?” 确实不是没有可能——还有哪个居民小区比这里住户更加稀少且又靠近抛尸现场呢? 她想了想,指向另一边:“顾队,节约时间起见,我去对面那座楼问问看,等会咱们回这……” “一起。”却不想顾行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李非鱼愣了下,借着暗淡的星光打量他的神情,而后笑了下:“不用担心,我没那么倒霉,走哪儿都会碰上抡棒子的变态。” 顾行像是没听见,推开了面前的大门,在坏掉的防盗门的吱嘎作响中扭头淡淡道:“跟上。” 李非鱼噎住,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小声咕哝:“暴君!” 顾行:“嗯?” 李非鱼飞快地改口:“陛下英明!” 一楼和二楼都没人住,两人回忆着从外面瞧见的几盏稀稀落落的灯光,直接爬上四楼,可惜仍旧无人见过死者,直到两人敲开了尽头的房门。 这一户并非寻常的住家,而是打工妹的宿舍,房门打开之后,越过开门小姑娘的肩膀就瞧见屋里密集的床铺,一个敷着面膜的女人从上铺探头问:“晓静,谁来了?” 李非鱼代替那位晓静回答:“警察,有个案子希望能……” “是前几天那个杀人案吧?”面膜妹子一翻身,从上铺直接跳了下来,那副八卦的架势堪比庄恬。 李非鱼无奈,只得尽快说明来意,又展示了下张岱业的照片:“麻烦你们辨认一下,有没有在附近见到过这个人。” 屋里的几个人挺配合,纷纷聚了过来,挨个传阅照片,然后齐刷刷地晃脑袋。 没见过。难道猜错了? 李非鱼正在暗忖,却听顾行说:“体型。” 几个姑娘这才发现走廊的阴影里居然还站着个人,一看清长相,顿时吸了口气,打头的妹子瞬间把刚敷上的面膜给撕了下来,又捋了两把头发,露出一张清秀水嫩的小脸来。 “警察同志里面坐呀!” 后面更有人发出了热情的邀请。 李非鱼眼角抽了抽,咳嗽一声,死死挡住了门口。 她再次举起那张照片:“请各位再好好回想一下,有没有见过和这个人体型相似的人出现在附近?他身高一米七左右,很可能带着帽子墨镜之类的东西,没有让人看清他的长相。” 那是张普通的生活照,照片上面的男人并不算胖,但却有了小肚子,短袖t恤下露出的手臂苍白细瘦,看不出一点肌肉,肩背微微往前佝偻着,让本来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加矮小猥琐。 “这人是谁啊?凶手?为啥我们就非得见过他不可!”那位“晓静”忽然说道,看着照片里猥琐男人的目光充满了嫌弃。 顾行淡淡道:“死者。” “啊?!”晓静的手一哆嗦,差点把照片扔了出去。 李非鱼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读出了“垃圾堆里那团血糊糊的东西居然真的是个人”的毛骨悚然感,大约就和周文王发现桌上的肉羹是自己儿子的感觉差不多。 女孩的脸色在一瞬间就苍白了下去,似乎还有点想吐的样子,她捏着照片一角把它塞回给李非鱼,像是在摆脱一只随时会叮人的臭虫,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再次开口:“我……我不知道,我……”她回头看了眼好姐妹们,捂着嘴勉强继续:“有次我在巷子里见到了一个男的,他撞了我一下,我脚都扭了,但他头也不回,连声道歉都没说,还往下压了压帽檐,像是怕人看到脸似的。” 李非鱼精神一振:“什么时候的事?具体在什么地方?” 晓静搓搓胳膊:“就上个月,月末吧!一大早的,我要去早市买吃的,还没到岔路口,他就迎面走过来了,急匆匆的,把我给撞倒了。” 她觑着两人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住我们楼啊!” 李非鱼:“多谢你提供的线索!”她转过头:“顾队,咱们走吧?” “哎,等下!” 面膜妹子突然出声。 顾行停住脚步:“有事?” “那、那个……”支吾几声之后,面膜妹子终于鼓足了勇气,“这位警官,请问你怎么称呼啊?要是,要是我有事找你……” 顾行蹙眉看着她,门内漏出的灯光下,年轻女孩的脸庞白皙晶莹,面上泛着柔软的红晕,十分惹人怜爱,但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顾行就收回了目光,语调一如既往的严肃而冷淡:“打110。” 李非鱼:“噗。” 她心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憋屈一下子全消了个干净,一路憋着笑,直到一楼才拽住顾行:“陛下您再怎么忙于朝政,好歹也抽空学学怜香惜玉呗,人家小姑娘都快哭出声了!” 顾行无动于衷:“与我何干。” 李非鱼一怔,她笑容不变,手指却慢慢地从他袖子上滑了下去,沉默片刻之后,点头赞同:“也是。”她走到大门口,轻声道:“确实,别人心意如何,与你何干。” 这话似乎哪里不太对劲,顾行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要问,但这时破破烂烂的防盗门却被人拽开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见到楼道里有生面孔,不免愣了愣。 李非鱼又翻出了那张照片,连同自己的证件一起递过去:“耽误一下两位的时间。” 听两人的话才知道,附近几座居民楼的一二层早已被附近酒吧租下用作仓储,一直无人居住,只有三楼以上才有住户,高个男人仔仔细细地瞅了照片半天,忽然想起什么,招呼同伴:“哎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上回鬼鬼祟祟的那孙子?” 矮个子闻言也凑过来:“还真有点像!” 见李非鱼不明其意,矮个男人解释:“还是夏天时候的事,我们俩遇着个大热天还捂着个帽子的男的,溜着墙根走,像做贼似的,我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谁知道让那孙子发现了,你说一个大老爷们,让人看看还能怎么着?嘿!他倒好,立马一缩脑袋,把口罩还戴上了!呸,还真拿自己当明星了!” 不等对方说完,顾行就冷声追问:“他住哪?” 他语气里反常的不耐烦让李非鱼略觉愕然,对面俩人更是有点懵:“这我们哪知道,我们就在离路口不远的地方碰见那人的,谁知道他后来去哪了,反正没和我们住一个楼就对了。” 虽然没有更详细的线索,但他们所说的话与楼上晓静的说法对照,可见张岱业确实曾经时常往来于此地,并且还很怕被人发现真实身份。 好在附近的老楼并不多,还剩下两座。李非鱼瞥了眼顾行按在胸腹之间的手,旧事重提道:“咱们分头走访?” 顾行的回答也一个字都没变:“跟上。” 李非鱼咬住腮帮子:“……顽固!” 住在人少的地方自然可以避人耳目,但同样的,一旦被有心人盯上之后,却也容易被在短时间内找到。两人运气不错,很快就遇见了个切实见过张岱业的人,并热心地指明了门牌号。 那是三楼最靠内侧的屋子,上下和旁边都没有人居住。 也就是说,里面只要不翻了天,恐怕都不会被察觉,真是个囚禁与拷打受害者的好地方。 顾行并没急着上前,他在走廊中间蹲下身,手电倾斜扫过地面,冷色的光线下,楼道里几乎纤尘不染,干净得像是被猫舔过,无论是脚印还是血迹污渍都找不到一点,他愈发伏低身体,地面上残留的漂白剂味道隐约传来。 门上也是一样。 顾行眉头锁紧,从衣袋掏出手机。 但还没拨号,手腕就被李非鱼压住:“要做什么?” 顾行:“搜查证。” 李非鱼:“不是要抓紧时间么?” 顾行也无可奈何:“我尽快。” 李非鱼的手仍旧扣在他腕上,带着冬夜的寒凉,渗透了他的衣袖。 她的声音也有些凉:“再尽快也要一晚,咱们能等,下一个受害者能等么?” 顾行神色不动:“你要私闯?” 在他分明不赞同的注视下,李非鱼忽然又露出了那种惫懒却又狡黠的笑意,让人心里一跳,就见她抽了抽鼻子,惊讶地大声说:“顾队,你有没有闻到,这家好像有血腥味,是不是有人受伤了?快开门救人!” 顾行:“……”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虽然有点不要脸。 5 放心,不咬人 门到底还是开了。 当然没有人受伤,更不需要人来救援了,但李非鱼的借口居然也并非全是错的,刚一开门就能闻到到,隔着一条走廊,对面的卧室血液和便溺混合的气味直冲出来,恶心得令人发指。 一个刚来实习的痕检员差点当场吐出来。 李非鱼也觉得脑袋被那股气味熏得更疼了。 顾行却像是毫无所觉,他只是皱眉按住胃部,便踩着搭好的板桥走进房间,先在洗手间和厨房转了一圈,才进入卧室。 厚实的窗帘垂下来,严密地遮住了外面的光线与窥探的目光,也断绝了被困者求救的可能。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了一边被砸烂的电脑以外,就只有对面墙角的一张单人床——也是所有刺鼻气味的来源。 铁艺的床架四角都绑了坚韧的绳索,粗糙的绳子表面泛黑,应该也是血液干涸的颜色,床单上深深浅浅布满了污物与各种形态的血迹,只是粗略一眼就能分辨出鲜血喷溅、滴落和流淌的痕迹,枕头边上还落着半只耳朵,断面参差,像是用蛮力撕下来的。 地狱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可惜,令人失望的是,屋子里只有这些,至少通过初步的搜查,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那张神秘的银行卡并不在此处,室内更没有指向下一名潜在受害者的线索。 所有人都难免或多或少地生出沮丧与焦躁的情绪。 顾行盯着几个人把砸坏了的电脑搬出去,用力揉了揉眉心:“查银行交易。” 被熏得脸都青了的技术员生怕一开口就吐出来,只能点头作了个ok的手势。 “回去吧。” 顾行在心里叹了口气,时间已过午夜,线索青黄不接,目前他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更何况…… 李非鱼忽然回过头问:“胃疼?” 顾行不答,他表情几乎如常,但紧抿着的嘴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泛起惨白的颜色,灯光之下,鬓边也像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色。 李非鱼:“这么严重?” 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彼此才能听见,顾行抬眼看向与他们渐渐拉开了距离的其他同事,见无人察觉不对,才轻轻摇了下头,尽量平缓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李非鱼啧了声:“信你就有鬼了!药呢?” 顾行没再回答,加快了脚步,从后面看去,身姿依旧笔挺而稳定,除了右手一直紧按在胃部以外,丝毫看不出与平时的区别。 李非鱼眸色微黯,但也停下了追问,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直到回到阔别了大半个月的家门口,她突然抢先一步背靠在隔壁大门上,阻止了顾行开门的动作:“先到我家来一趟呗。” 顾行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开口,突然吸了口凉气,右手攥拳死命地压了下去,仿佛这样就能强行截断胃部的剧痛,过了足有两三分钟,他单手支在自家门上,轻声说:“不重要的话,改天吧。” 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 李非鱼挑起眼睛看他,冷汗正顺着他的鬓边和颈侧流下来,一点点沾湿了衬衫领口,显然疼痛已经达到了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她默默侧身开了门,但就在顾行咬着牙把钥匙对准锁孔之时,她忽然攥住了他的胳膊,这一回,语气便不再是商量了。 “来我家,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我给你煮点粥。” 顾行仍旧摇头:“不用。” 李非鱼定定瞅了他五秒钟,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家里拽,边拽还边嗤笑:“美人,别嘴硬了,你要是识时务就赶紧从了我吧,三更半夜,你就算再挣扎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顾行:“……” 他全身的力气几乎都拿来和胃疼对抗了,对着李非鱼的生拉硬拽只能认输。 李非鱼的公寓比一墙之隔的他家要布置得更有生活气息一些,却看不出特定的风格,总体来说,是个什么舒服摆什么的大杂烩,顾行的目光刚在地上的两个软趴趴不知是什么玩意的坐具上掠过,就见李非鱼指了指一边能把人陷进去的长沙发:“美人,把外衣脱了,去躺一会。”顺手还从卧室拖了两个抱枕和一只半人多高的毛绒玩具扔过来。 顾行胃里抽痛得厉害,做不出什么大的动作,只能看着那些东西挨个落到沙发上,最后那团白绒绒的玩意在沙发上弹了两下,正好正面朝上,看得人一阵无语——别的女孩子都买个小猫小狗小熊的玩偶,可李非鱼也不知从哪里弄了只顾行平生仅见的巨大毛绒耗子,如假包换的贼眉鼠眼正呆愣愣地对着他。 李非鱼边围围裙边乐:“放心,不咬人!” 她倒了半杯刚烧好的热水,往里面扔了几块冰降温,然后翻出来两粒药,一起端到客厅:“先忍一下,待会吃点热粥应该能好些。”说完,拍了拍耗子脑袋,一人一鼠四只眼睛一起盯着顾行把药吃了。 不知是半杯温水的功效,还是终于放松下来的缘故,顾行确实觉得胃里舒服了一点,但还没道谢,李非鱼就又早有预料似的笑了下,把那只水滴形状圆滚滚的耗子往他怀里一塞,说道:“少说几句吧。粥还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做好,你先睡一会。” 又笑:“怎么样,抱着舒服吧?陛下要是不嫌弃,今儿个就让鼠妃给您侍寝了。” 顾行再次无话可说,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沦落到了需要用小姑娘们才喜欢的毛绒玩偶安抚的地步。 他在心里苦笑了声,抱着雪白圆润的耗子向后靠去,细软的绒毛摸起来确实十分舒服而温暖,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尖锐的疼痛感,让他接连紧绷了多日的精神逐渐松懈下来,居然真的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顾行这才发现,李非鱼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然跟成了精似的,连日来积攒在他身体里和精神上的疲惫,就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完全地意识到,可她却先一步地发觉了,并且还不着痕迹地做出了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尴尬不适的体贴安排。 或者说,不仅不会尴尬,而且还体会到了一种难得的舒适与放松。 这种自在的感觉,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 李非鱼过来的时候,便见到顾行倚着沙发靠背,已经睡熟了。他的脸色仍不太好,眉间微蹙,头微微偏向一侧,枕在侍寝的“鼠妃”毛绒绒的后脑勺上,因为连日忙碌而无暇修剪的黑发长长了不少,柔软地垂下来,半遮住了光洁的额头。 他的五官生得极好,艺术品一般的深邃而俊美,只可惜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只有现在,这种冷硬的感觉恰到好处地被熟睡中的平和与沉静中和了,便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接近,想要触碰。 李非鱼怔了怔,原本想说的话卡在了嘴边,她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慢慢地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探向顾行眉间的皱痕。 但下一刻,她的动作就猝然顿住,触电般把手飞快地收了回来,一时间,她脑子里纷纷乱乱地回想起许多事,那些不知所起却又终至于无可救药的吸引,随之而来的患得患失,还有对未来并不乐观的预感,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织在一起,让人心乱如麻。 许久,她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又恢复成了平时那种懒散的模样。 她弯下腰,拽住耗子尾巴晃了几晃,瞧见顾行眼睫轻颤了下,似乎有了清醒的迹象,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请起吧,要是误了早朝的话,鼠妃可就要被当成祸国妖妃拖出去问斩啦!” 顾行睁开眼,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所处何地,他低头看了看“爱妃”黑豆似的小眼睛和底下十分一言难尽的尖嘴大板牙,默然片刻,觉得这么个玩意实在是斩了也不冤。 但莫名其妙地,他心里却似乎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柔和情绪,便不由露出了点笑意,往毛绒耗子软绵绵的头顶和耳朵上揉了一把:“它侍寝有功,爱卿饶了它吧。” 李非鱼木在原地。 她早知道自己这位上司看起来虽严肃冷淡,但偶尔还是会有些幽默感的,可惜知道归知道,每一次真的遇到的时候都还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对着顾行那抹难得一见的浅笑,她只觉心跳像是突然加快了五倍,涌上头的热气都快要顺着头发丝冒出来。 “粥做好了。”最后,她也只想出来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说辞。 因为时间紧,所以用的电饭煲而不是砂锅,但即便如此,香菇鸡丝粥的香气仍旧十分浓郁诱人,旁边还摆了几碟清爽的小菜,色香味俱全,堪比专业大厨的手笔。 李非鱼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坐在顾行对面,小口小口地抿着粥,直到方才的别扭感退下去了,才问:“感觉怎么样了?” 顾行刚好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抬起眼来:“没事。” 李非鱼撇嘴:“说了跟没说一样。”她站起身:“行了,不用你帮忙洗碗,回去歇着吧。” 顾行避过她伸来的手:“帮忙洗碗能打折,你说的。” 李非鱼愣了下,当初随便找的借口,这么多天过去她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还会被提起来,她忍不住笑道:“对对,你的工资卡都已经被我掏空了,是该节衣缩食。” 这倒也不是完全的玩笑话,在宝金县住院的那段时间,各种医疗费用和生活花销都是顾行垫付的,现在他那张银行卡里确实没剩下多少钱了。李非鱼摸了摸下巴,这么一想,她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好在顾行并不在意,只淡淡道:“不用急着还。”像是怕对方不信,还补充了一句:“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深夜里,他的声音平静舒缓,既听不出病痛的影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紧张和滞涩,像是朋友之间最普通不过的闲聊。 李非鱼背靠着橱柜,双手向后撑在台面上,她看着顾行挽起的衣袖和其下肌肉紧实的小臂,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顾队,在宝金的时候我说我家有钱,并不是骗人的,而你这个经济状况嘛,咳咳,所以我其实可以……” 顾行头都没抬:“随你。” 李非鱼却耸了耸肩,正好在同时把最后三个字说完了:“……包养你。” 顾行:“……” 6 红烧狮子头 一晃两天过去,特侦组马不停蹄地把案件相关的证人全都走访了一遍,然而,仍旧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出现。 李非鱼窝在办公室的沙发里,目光第一百零一次滞留在卷宗的某一行文字上。 那是第一名死者高钧的生平经历,鉴于他是个知名商人,交际圈子极为广泛,可想而知那些被牵连出的名字大半都只是泛泛之交,甚至连他的真实为人都不大清楚,无论怎么询问,也只能给出人所周知的“年轻有为”“热心慈善”之类的评价。 和媒体的宣传词没什么两样。 而高钧的亲戚和朋友,也不知是被这些说辞洗了脑,还是秉承着人死为大的想法,应对警方的说辞也同样光鲜亮丽,却让人摸不到实处。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突破点。 比如那位泛舟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李彧。 这位李总别的本事还在其次,唯有识人的眼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与日俱增,这几年来,几乎到了从无错漏的程度。 至于李非鱼为什么知道这一点…… 她叹了口气,对着电话对面响起的男声说道:“爸,你是不是和前阵子死掉的那个高钧做过生意?今天周五,我晚上去你那,你和我说说呗。” 对面回了句什么。 她略加思索,便答应道:“现在也行,那就不耽误你晚上酒局了。嗯?不行,按规定得至少俩人一起……不啊,就因为你是我爸,我才更不能让人挑毛病呢,嗯,那就这么定了,待会见!” 挂断电话,她抓起外套直奔天台,不出意料地,顾行正在老地方抽烟。 李非鱼往新加固的栏杆看了眼,不由又想起了她刚来的那天,嘴角一抽,径直走过去,按住顾行夹着烟的手,在对方无奈的注视下翻出一盒薄荷糖,一本正经地说:“科学研究表明,吸烟也会加重胃炎和胃溃疡,并且,作为你的同事,我一点也不想因为二手或者三手烟而患上肺癌。” 顾行对前半句没什么反应,却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皱了下眉,他干脆地掐灭了刚刚点燃的烟,把薄荷糖接过来,问道:“什么事?” 李非鱼苦笑:“陪我去见个死者的生意伙伴。” 泛舟文化传播公司就算称不上财大气粗,但至少在省内也颇有名气,公司坐落在四环路边,占了一整座四层楼,外面还开辟了一大片花园,十分注重工作环境的样子。 作为能做出这种安排的公司老总,李彧看起来很是随和可亲,年过五旬的人了,但外表并不显老,身材保持得也不错,一副风度翩翩的儒商风范。 两人到达的时候,他已经等在了日光室的咖啡厅里,见到来人,他并没站起来,只是稍微侧了下身:“这位是?” 李非鱼耸耸肩:“顶头上司,姓顾,顾行。” 李彧这才起身伸出右手:“哦?顾队真是年轻有为,幸会幸会。”又笑问:“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他询问的时候李非鱼已经把桌边的饮料单看完了,招呼服务员:“一杯espresso,一杯温水,加上一份芝士蛋糕和你们这拿手的南瓜华夫饼。全记在你们李总账上。” 她点餐十分熟练,一副吃冤大头的架势,李彧还是一派慈祥:“非非就是这样的脾气,顾队多担待些。说起来,你也不要客气,喜欢什么就……” 没等他说完,李非鱼打断道:“水和华夫饼是给他的,他有胃病,吃不了别的。”说着,往咖啡里倒了点奶,拿勺子搅了搅,直截了当地问:“爸,那个高钧为人究竟怎么样?” 李彧沉吟片刻,说道:“高钧啊,挺好的,工作努力,人也很有信誉,还总给贫困地区捐款修路什么的,也算是年轻一代里面的领军人物了吧,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可惜了。” 李非鱼手指一松,小勺子“叮”一声落回了碟上,几点咖啡在白瓷上溅开。她不抬头,只是语气里面多了三分讥诮:“我是警察,不是记者,您老能不用那套接受采访的腔调么?” 顾行蓦地偏头看向李非鱼,她说的是“我是警察”,而不是“我是你女儿”,就算他谈不上善解人意,但这个时候仍然明确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种异样的感觉一闪即逝,让人没来得及仔细分析,李彧便笑道:“非非,你这是一定要让我说点死人的坏话呀!” 李非鱼这才抬起了眼睛,喝了口咖啡,无动于衷地弯起嘴角:“对啊。” 李彧对她这副惫懒的态度倒也不以为忤,想了想,说道:“好吧,那我就说句不怕得罪人的实话。高钧这几年确实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不是假话,但这个人我还是不想深交,你看着我们生意上有不少合作,可那是没办法的事情,私人上,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原因无他,我觉得这个人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一帆风顺的时候他是个好人,请客吃饭修桥铺路,大方得很,可一旦遇到挫折低谷,他恐怕就……” “承受不住?”李非鱼含蓄地追问。 李彧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来的样子不愧是李非鱼的亲爹,些微的嘲讽从他看似和蔼的笑容里泛起来:“承受不住还算好的,我总觉得要是真到那时候,他说不定会……嗯,姑且算作破罐子破摔吧,总之会把其他人也拉下水一起倒霉。” 李非鱼觉得他本来想说的词是“铤而走险”。 不过刚说完,李彧就又摆了摆手:“只是个人感想,毕竟高钧始终顺风顺水,他那公司前景也好,我这点担心一直没能验证,说不定只是人老了之后的杞人忧天而已。” 听李彧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顾行的手机已经在衣袋里震动了三四回,等到他那边终于平静下来,李非鱼这边又开始收到连番的电话轰炸,这大概是真有正事,她犹豫了下,见李彧似乎没有下文了,便接起了电话。 陆离明显松了口气,但语气仍旧颇为沉重:“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稍等。” 李非鱼三两口把剩下的蛋糕吃光,冲李彧挥手:“我们先走了,有事。” 等上了车,才开了外放:“说吧,顾队也在旁边。” 陆离:“那就先说好消息吧,技术那边有进展,张岱业的银行账户找到了,本市商业银行开的户,里面有几百万来路不明的资金,而且转账比较频繁,老余追踪了下,发现支出转账基本都是一次性的,很少有和相同账户间的重复交易,其他信息他们还在继续复原。” 这确实是个令人精神一振的线索,但不知为什么,陆离的声音里感受不到多少喜悦。 “坏消息呢?”李非鱼把手机扔到顾行手里,发动车子。 “坏消息……”陆离沉默了两秒钟,平铺直叙道,“第三名死者被发现了。” 李非鱼连离合都忘了,直接一脚刹车踩到底,车子猛地停了下来,把后面等车位的司机吓得直按喇叭。 顾行沉声问:“在哪?” 陆离道:“五环边上,水韵名城小区。” 这次的案发地与前一起案件一样,都在龙江市内,环境还算不错,但仍无法与市中心闹中取静的高档小区相比,主要的业主群体是比普通中产阶级生活条件更好一点的富裕人士。 本市人也因此给这里起了个别名,叫高管小区。 案发的跃层公寓也不例外,按照物业那里的登记资料来看,业主是个合资企业的高管,据说眼下正在m国出差。 两人赶到的时候,初步现场勘察已经结束,但尸体还没抬出来。 “是女的?” 刚进入现场,李非鱼就讶然地和顾行对视了一眼——这样一来,各死者之间,就连性别这个共同点都没有了。 陆离站在尸体旁边,没有作答,而是往他们旁边的墙壁上指了指:“先看看这个吧。” 在与门同一侧的墙上,也是正对着死者的方向上,有人饱蘸鲜血,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巨大的“七”字。 血液顺着墙面蜿蜒流下,暗红的字迹,配上雪白的墙壁,形成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李非鱼不由怔了怔,目光锁定在那个鲜血淋漓的大字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太奇怪了……” 三名死者,三个不同的现场,三种迥异的“七”的表达方式,这样的画蛇添足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她也立刻就意识到,无论是什么原因,这起案件等于是板上钉钉地把七宗罪的说法坐实了,之前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但第三次在现场出现代表七的意象,则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凶手本人承认了媒体的这种解释。 也就是说,无论之前凶手是怎么想的,他现在都已经决定了,从今天往后,他还要再杀四个人。 而且每一个人,都会用这样残忍而血腥的手法。 李非鱼快步走上前去,布置温馨的卧室里,女死者背靠梳妆台一角,歪倒在地上,四肢关节处伤可见骨,尤其两只胳膊,几乎被利刃切了下来,但这还不是最让人心底生寒的部分,更加可怕的是她的脸,她的头颅后仰,脸皮被一点不剩地剥了下来,凶手似乎手法不够熟练,下手深一刀浅一刀,几乎把那血红的脑袋给剜成了颗红烧狮子头。 而被剥下来的零零碎碎的脸皮,则连同几件珠光宝气的首饰一起,全都塞进了死者大张的嘴里。 7 鹣鲽 刚刚入夜的时候,解剖结果出来了。 不出所料,这名死者刚刚死去不到一天,在死前也受到了长达数日的折磨,死因是失血过多,身体上所有的伤口都是生前造成。 杀人现场并没有挣扎或盗窃的迹象,也因此没有留下太多行凶者的痕迹,目前为止,除了凶手是左撇子以外,唯一的新线索只有半枚血鞋印,经过分析,推测凶手作案时所穿的是42码的运动鞋。但光龙江市就近千万常驻人口,成年男子以百万计,光靠这么一两条线索来寻找凶手,不啻于大海捞针。 顾行心里隐隐有点烦躁,难道最终还得从死者入手么? 张岱业死亡的时间都很微妙,而凶手宁可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不肯再多等一个夜晚才抛尸,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因为急着去杀第三名死者。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些死者并不是随机选择的,对于凶手来说,他们有必须得死的理由。 他正在琢磨,忽然觉得身边的沙发垫沉了下,一转头就瞧见李非鱼因为疲累而略显苍白的脸,她伸了个懒腰:“我在想,既然凶手承认了真是按七宗罪的名目来杀人的,那么之前的三名死者,分别对应的是哪几项罪呢?” 顾行还没回答,余成言满面阴沉地推门走了进来,视线先往两旁空着的椅子上扫过,然后才怪异地落在沙发上的两人身上,硬邦邦地说道:“死者汪洁,今年30岁,是个家庭主妇,父母都住在外地,最快也得明天才能来认尸,听他们电话里说,死者的丈夫正好就是张岱业死的那天去m国出差的,预计明天回来。” 顾行便更加确定了,果然汪洁早就处在了监视之下,而这个独居的空档,恐怕也正是凶手盼望已久的! 他摆摆手,想要告诉余成言可以继续去忙了,但手刚抬起来,却又想到了什么,把李非鱼刚问过的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他们,是七宗罪的哪个?” 今日以前,警方一直认为所谓七宗罪不过是媒体和网民们炒作出来的话题,余成言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闻言琢磨了一会,说道:“高钧,商人,短短几年就敛了不知道多少钱,应该是贪婪吧;汪洁,我说不好,不过看她嘴里塞了那么多东西,也许是暴食;至于张岱业,我觉得是淫欲。” 李非鱼眨眨眼:“为什么张岱业是淫欲?” 余成言面颊抽动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冷声说:“刚才没来得及说,技术那边又发现了新的线索,张岱业大笔财产的来源。” 李非鱼:“是什么?” 余成言眼神更加阴冷了:“地下色情网站!” 在对面惊愕的吸气声中,他又阴恻恻地补充:“全是重口味,强奸、轮奸、sm、恋童,男女不忌,怎么恶心怎么来,技术那边差点看吐了!” 李非鱼蓦地一阵反胃。 杀人的穷凶极恶,被杀的也泯灭良知,人心的恶总是这样,像是永远看不见底的深渊。 一只手突然握上她的肩膀,掌心温暖而稳定。 顾行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来:“别想了,回去休息。” 见她似乎有异议的样子,又说:“没有新的线索,有发现我会叫你。” 李非鱼确实有些不太舒服,反胃的感觉仍在继续,不知道究竟是被余成言那段话恶心的还是脑震荡的后遗症仍然没有恢复,她便不再逞强,从善如流地回了家。 她走后,顾行点燃一根烟,淡淡道:“去看看。” 他指的是技术室,在对面新办公楼里,虽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但整一层楼仍旧灯火通明,两人刚上楼,就有人急匆匆地迎面而来。 “来得正好!”那人眼睛一亮,“我们发现了点规律!” 死者电脑中的信息被挖掘出来了大半,经过对比,发现张岱业那个神秘账户的收入果然是色情网站非法所得,而一笔笔一次性的支出,每一次的转账时间都恰好与新一部或几部视频上线的时间极为接近,这个规律从账户开户到目前为止从未改变过,毫无疑问,就是张岱业向视频提供者支付的报酬。 顾行站在门边,往最近的屏幕上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简直堪比猎奇恐怖片,还是欧美风格的,不过看起来并不太写实,反而透出一股制作精良的小电影的气息。 他皱起眉头:“有多少真的?” 技术员回过头,脸色难看:“不好说,就目前看到的这些,大概有十分之一二吧。” 顾行面无表情地“嗯”了声:“找出来。” 如果是视频中有真实的受害者的话,那么报复并杀死张岱业的动机可能就在于此。 但还是不完整。顾行看着视频中夸张扭曲的脸,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仍有想不通的地方,就算这些视频与杀死张岱业的动机有关,但刚刚死掉的汪洁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七宗罪里无论如何都和色情搭不上边的那些罪行……难道凶手就只是生搬硬套地把从傲慢到暴食的一串罪名按在了他随意找到的几个人身上? 今天晨报上对“七宗罪杀手随机杀人”的大篇幅分析又浮现在脑海中,顾行虽然表面仍平静如常,但这种被舆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已让他十分不快。他又摸出一根烟,但就在点燃之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原样放了回去,改从另一边衣袋里取了颗薄荷糖出来,让清凉的味道略略驱散了心中的烦闷,然后转身出门。 “顾队你去哪?”有人在后面喊了声。 顾行:“现场。” 在他重回各个现场拼凑线索的时候,李非鱼正在往家里赶。 不是自己家,而是父母的住处。 电视里,那个惹毛了陆从安的女记者阴魂不散地跑到了李彧夫妻俩所住的小区,像是在预谋什么,而采访的背景正是李非鱼再熟悉不过的那栋小别墅。 李非鱼简直能猜到女记者的台词了。 果然,李彧刚匆匆赶回来就被堵在了自家门口,女记者在镜头外理了理发型,然后快步走上前:“李先生你好,我是省台社会与法制栏目的郑佳琳,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虽然是问句,但她丝毫没有给对方拒绝的余地,立刻就接着问:“据我们最新得到的消息,你恰好是高钧生前最后的一位合作对象,而就在你们刚刚接触过的第二天,他就在宝金县遇害了,请问你对此有何看法?你认为你们所谈的合作与高钧的遇害是否有关系,你们之间的合作又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矛盾呢?” 李彧面色微沉。 但他并没有露出愤怒的表情,或者说面对着直播镜头,也不能表现出愤怒,不然便正中了对方下怀。他略一思忖,索性收回了迈向家门的脚步,彬彬有礼地冲着镜头一颔首,阴沉的神色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唏嘘,仿佛方才的不悦完全是因为惋惜高钧的死亡。 他清了清嗓子:“高钧先生与我在生意上曾有过数次交集,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我不了解他的私人生活,但他在工作中表现出的认真态度让我非常赞赏,至于他的遇害,我只能说是始料未及,并且深觉惋惜,对于他的家人在这些日子里经受的痛苦和打击,我也非常同情,希望生者节哀,凶手也早日被绳之以法。” 李非鱼刚赶到,就听见了这么一番冠冕堂皇却每个字都掺了九成水分的说辞,心中不禁哂笑。见记者们还不依不饶,她便脚下一转,从后门先溜进了屋子。 能让李彧抛下酒局回来救火的,自然是何昕,她冷着脸坐在二楼窗口,隔着一层纱帘盯着楼下的闹剧,表情像是要把人活撕了,听见李非鱼的声音,她的脸色也没什么变化。 李非鱼抱臂站在她身后,目光往一旁瞥过去:“你要走?” 地上放着两个旅行箱,一个已经打包好了,另一个也塞满了衣物和笔记本。何昕转头冷笑:“怎么,我还不能走了?” 李非鱼抿了抿嘴唇,没接茬。 但何昕的情绪却没因为对方的容让而缓和分毫,她手里的书猛地往后一甩,硬皮书尖锐的棱角擦过李非鱼的手,落到床上。 李非鱼低头看了眼渗血的手背:“我先下楼了,你消消气。” 却没想到何昕听了这话反而更生气了,从床上抓起那本书,“砰”的一下又砸到了地上,李非鱼刚搭到门把手上的指尖微微一缩,动作顿住。 “你还想怎么样?”她叹了口气。 何昕冷笑起来:“我想怎么样?你听听这话说的,我想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我这半辈子就为了你们爷俩活着了!要不是你们,我多少年前就评上正教授了,这些年我能多带多少课题!还用得着像现在似的,一个小破项目还得跟人合作!我要早知道现在,当初就……” 她狠话撂到一半,突然收住。 李彧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气氛一时僵硬下来。但李彧却并没有顺理成章地与何昕争论起来,他只是淡漠地看了眼地上的旅行箱和气头上的妻子,微笑着说:“要住回学校去了?今天有些晚,要不要等到明早,我让司机开车送你?” 何昕一句话也不说,浑身气得直哆嗦。 一滴血顺着李非鱼的手背滚落下来,在硬木地板上撞出声轻微的脆响。 李彧淡淡道:“去找个创可贴,别感染了。” 李非鱼便转过身往门外走。 何昕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冷笑:“好!好!好!二十多年我就养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我说的话你从来没听过,他随便说一句你就当圣旨了!你以为你爸对你有多好是不是?呸!他那是根本不在乎,他眼睛里只有公司,只有钱,你爱干什么不爱干什么,他根本就不关心!就你还拿他当好人呢!我真后悔怎么就为了你没一早离婚,让你们俩自生自灭去!” 李非鱼刚走出门,正要下楼梯,听到这话忽然站住。 半晌,她回头笑了一下,语气轻飘飘的:“怪得了谁呢?二十六年前,也不是找不到会做人流手术的医院。” 说完之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最近十几年来,这样的场面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回,三个人,一个漠不关心,一个满腹怨气,而剩下的那一个…… 李非鱼想,剩下的那个,如果从来没有存在过,可能才是最好的。 她坐在车里,引擎还没有暖起来,连空调吹出的风都是冷的,她无意识地点开手机通讯录,默然注视了最上面的那个名字许久,无数次想要按下拨号键,但直到夜色已深,手指却仍旧僵硬地悬在半空。 她没有一点信心,让她能够坚决地认定自己未来的婚姻不会走到和父母一样的结局。 又有几对伴侣从最初就是怨偶呢?可一天天一年年过去,曾有过的爱慕与真心,最后又能剩下多少…… 她收回手指,把手机扔回包里,终于发动了车子。 8 分我一半 宽敞的电梯中走进来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肩上挎着个随处可见的硕大帆布包,他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按下了楼层按键,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门边。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略长的黑色薄款羽绒服,是街上最常见的款式,大得过分的兜帽扣在脑袋上,遮住了上半边脸,而下面,则戴着个同样是黑色的口罩,把相貌遮得严严实实。 在秋末冬初的季节,这本不算特别,但男人僵硬的动作还是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在他终于迈出电梯的时候,有人飞快地按下了暂停键,低呼:“是23楼!” 水韵名城每层只有一户住户,23楼正是本案第三名死者汪洁的家。 电梯监控图像的一角显示着当时的时间——11月20日晚9:05,正是张岱业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晚上。 很快,男人最后一次从死者家中出来的监控片段也被找到了,只不过这一进一出中间所耗的时间有些长,足有十余日之久,期间他曾多次出入过现场,毋庸置疑,这段时间里他恐怕一直在忙着折磨被害者取乐。 余成言咬紧了牙关,狠狠一捶桌子:“他妈的!十几天,又是十几天啊!凶手怎么就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来!” 他嘴里骂着脏话,可心中却很清醒,犯罪现场浓重的漂白剂味道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陆离也在旁边叹了口气:“看来凶手预谋已久了。” 余成言气哼哼地点了根烟,难得没和他抬杠。 夜色越来越浓,寒意每分钟都在加重,顾行这趟出行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从傍晚到深夜的几个小时里,他独自跑了一趟宝金县,亲眼确认了第一起案件的案发现场。 果然如报告和现场照片所展示的一样,案发地很是偏僻,道路狭窄,路边就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霜色在月下反射着微光,到处都是一片萧索凄清。眼下时间还不到晚9点,附近就已经一个人也看不见了,由此可见,清晨的时候应该也是一样,就算被害者遇袭后挣扎呼救,也没有人能够听到。 顾行沿着路走了一阵子,发觉这条路随窄,但路面却十分平整,即便光线暗淡也不必担心被绊倒,他就忽然想起收集到的被害者信息里有一条,高钧常年坚持慢跑,风雨无阻,如此想来这条路很可能就是他每次来宝金时跑步的路线了,而如果凶手在他本次刚到宝金就袭击得手,是否说明他对自己的被害人早就有过深入的研究呢? 他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但即便暂时没有答案,却已有了七八分确定,这一连串的案件绝不是媒体所说的临时起意的随机杀人。 边琢磨着,他边把车开到了县城中心,唯一一家24小时营业的中式快餐店灯光惨淡,和半个月前没什么区别,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这里一路走回红谷村的那个夜晚。 他走进店里,叫醒打瞌睡的店员,鬼使神差地又点了一份香菇鸡丝粥。 温热的食物稍微缓解了胃里泛起的疼痛感,但顾行却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粥很稠,不过米粒煮得太碎,口感就差了些,鸡肉还算滑嫩,只可惜肉中夹杂了一点不明显的腥味,平心而论,作为小县城里的餐馆,这家店的手艺已经不错,可他还是莫名地觉得欠缺了点什么。 顾行感到有点惊讶,他从来没发现自己是个这么挑剔的人。 这么一耽搁,他回到龙江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大街小巷都剥下了白天喧嚣的面纱,露出了空旷寂静的一面。 酒吧街却是个例外,夜晚对于这里来说正是一天中最热闹而繁忙的时间段,欢歌笑语伴着嘈杂的鼓点从每一家夜店里传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不停,五光十色的光映上天际,将原本清澈的夜空染得迷离绚丽。 迎面醉酒的男男女女拉成横排走近,最边上浓妆的女人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像只刚下了蛋的母鸡,她的高跟鞋在地面踩出一串凌乱的脆响,一步三晃地回望过来,手里拉着同伴的胳膊摇晃:“看!你看,你快看哪……哎,帅哥,留个电话呗!” 顾行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把醉醺醺的调笑声抛在了身后,似乎对于这种事情既习以为常又无动于衷。 但他的平静和镇定在一秒钟之后就猝不及防地裂开了道缝隙。 就在第二起案件抛尸现场旁边,酒吧门前的台阶上盘腿坐着一个人,大冷天里连件外套都没穿,手里拎着瓶啤酒,正在仰头猛灌,而地上已经滚落了好几只空瓶子。 顾行怔了下,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但四周的光线艳丽而明亮,将那张熟悉的面庞勾勒得清晰无比,他心头陡然一阵火起,大步走过去夺下对方的酒瓶:“李非鱼!” “……嗯?” 李非鱼还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似乎费了些力气才反应过来,歪头笑了下:“顾队?你也来喝酒?” 见她还在朝酒瓶伸手,顾行面色更冷,将瓶子往地面狠狠掼下,“啪”的一声,碎玻璃与酒水霎时四溅开来,李非鱼反射性地缩了下身体,手背上的一线红痕随着动作显露出来。 顾行呼吸一窒,有点后悔:“划伤了?” 但他刚问出口就觉出不对,李非鱼手上的确实是道新伤,但也没有那么新,伤口处的血已经干涸,脏兮兮地粘在皮肤上,并没有经过哪怕是最基本的处理。 顾行愈发觉得心里憋了一股火气,他揉了揉眉心:“怎么没回家,衣服和车呢?” 李非鱼咕哝了句什么,弯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地上散碎的玻璃,不规则的断面在灯光下折射出美丽的色彩,如同廉价的宝石,好一会,她鼓了鼓腮帮子,二百五似的嘿嘿嘿笑起来。 顾行顿时胃疼得更厉害了。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李非鱼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家呀,要不然,你的家分我一半怎么样?” 她的语气认真,表情清醒,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不折不扣的醉话,顾行终于确定了,虽然看着还人模人样,但她这会儿恐怕早已经把自己喝成了个智障,想要和她讲理完全是白费力气。他索性也不再废话,直接拽住李非鱼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冷冷问:“车呢?” 李非鱼居然还能站稳,她也没挣扎,顺势抬起两手,揪住顾行的衣襟,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异常郑重地说:“你别这么凶!” 顾行简直要被噎得吐血,但偏偏这时李非鱼又在他胸口拍了下,补充道:“总生气对身体不好,回头你又该胃疼了。” 顾行:“……”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被人折腾得无计可施的一天,默然片刻之后,只能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无奈道:“先跟我回去,剩下的,明天再说。” 然而李非鱼却放开了他,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在顾行说话之前,她又眯起眼睛笑了,脚下转了个弯,动作不太稳当,但还是站住了,理直气壮地宣布:“我要去上厕所!” 顾行眼角一抽,勉强压下火气:“快点!” 李非鱼便笑嘻嘻地朝他敬了个礼,晃晃悠悠地进了酒吧。 顾行靠在门外墙上,点了根烟,也打算趁着这个空档静静心。可他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来分钟,门口出来了好几拨醉鬼,却仍旧没有李非鱼的影子,他觉出不对,转身进门随便抓了个人问清洗手间的位置,径直找了过去。 一个学生模样的漂亮女孩子在洗手间里转了一圈,挨个隔间都瞧了瞧,出来冲顾行摇头:“没看见你说的人,那个,你要是……” 顾行没再听她说什么,简短道了句谢就直奔侧门。 门开的一瞬间,冷风就席卷而来,吹散了室内拥挤的酒精味道与寸寸攀升的体温,他偏过头,便瞧见门后李非鱼缩着肩膀蹲成了一小团,像是要把自己伪装成一只镇宅的石狮子。 四目相对,李非鱼露出个逃课被抓的小学生似的表情:“被找到了呀……”想了想,还又夸了一句:“顾队,你真聪明!” 顾行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 他上前一步,没再给对方胡说八道的机会,直接把人拦腰抄了起来,跟扛一袋子土豆似的,扛在肩上就走。李非鱼开始还试图挣扎,但很快就发现这么折腾下去难受的只有自己,便老实了下来,直到被塞进了车里,才又开始小声抱怨。 喧嚣的鼓点渐渐远去,安静的车里,顾行听见她咕哝着:“脾气真大……你总这么凶,小心以后没有女孩子喜欢……” 顾行冷笑一声,不搭理她。 “钥匙呢?!” 好容易到了家门口,顾行深吸口气,冷冷问她。 李非鱼仰头笑起来,口齿清晰:“在口袋里。”说完,还原地蹦了两下,果然,牛仔裤口袋里传来细微的响声。 顾行:“给我。” 李非鱼不动,像是没听懂似的看着他。 顾行无奈,只好自己伸手去取她的钥匙,偏偏李非鱼还不配合,一边嚷着痒痒,一边上蹿下跳地到处躲,硬是把楼道变成了个捉迷藏的游乐场。顾行只觉强压下去的那股邪火又开始往上窜,烧得头都开始疼起来,他没了耐心,一把揪住李非鱼的衣领,把这活蹦乱跳的大兔子给按到了墙上,搜身似的把裤子口袋里的钥匙给扯了出来。 但下一秒,他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那是串车钥匙。 顾行:“家门钥匙呢?” 李非鱼被按在墙上,终于不蹦跶了,两手揪着身上披着的男式风衣,认真思考了一会:“在……大衣口袋里?” 而大衣……自从两人碰面,这玩意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顾行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金属防盗门上,觉得再不降降温,自己的脑子可能都要被气得炸开。 好半天,他才面无表情地开了自家大门:“进来!” 9 艺术家 翌日,李非鱼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再熟悉不过的双人大床上,身旁一如既往地堆满了各种毛绒绒的玩偶,怀里一只雪白圆润的大耗子正瞪着一双小豆眼和她面面相觑。 李非鱼慢吞吞地坐起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譬如这只耗子本该在沙发上,又譬如她身上穿的还是外出的衣服,枕头边还放着家门钥匙。 李非鱼:“……卧槽!” 她头皮都麻了,抄起钥匙就往外跑,咚咚咚地敲响了隔壁的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顾行这个时候正在锻炼,手里拎着一只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哑铃,李非鱼觑了眼他的脸色,怀疑下一秒他就会拿这玩意砸到自己脑袋上。 “那个……”她干巴巴地扯出个心虚的笑容,“昨天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 顾行颠了下哑铃:“下不为例。” 说完,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截了当地关了门。 李非鱼顿时蔫成了一朵霜打了的狗尾巴花。 前一夜被酒精浸透了的记忆终结在她抱着顾行的沙袋晃悠的时候,之后便是一片模糊,李非鱼都不愿意去想,在她宛如一个智障一样瞎折腾的那段时间里,顾行是如何独自返回酒吧街,顶着寒夜和冷风毫无线索地寻找她不知丢到哪里的衣服和钥匙的。 可真是要了命了! 她郁闷地揪住毛绒耗子的尖嘴,哀叹:“你说他现在是不是烦死我了啊……” 而更糟糕的是,她在回想前夜发生的事情时,还发现了点古怪之处,让她不得不再重返酒吧一趟……这种破事可怎么和顾行说呢? 她一直纠结到中午,也没想出来个圆满的说辞。 余成言这个信息检索小能手倒是先和陆离联袂跑来了,两人带来的消息都和之前在电梯里发现的嫌疑人有关——张岱业遇害的老楼附近有人见过同样装束的男人,可惜并没有看清长相;而11月20日的夜晚,就在汪洁被囚禁之前的半小时左右,她的手机曾经下过一次外卖订单,据外卖小哥回忆,开门取餐的是个穿羽绒服戴帽子口罩的男人,衣服上还带着寒气,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在听说那人就是杀人凶手的时候,外卖小哥足足愣了半分钟,既后怕又懊悔,但两人不过是打了个太过短暂的照面,他虽然想要帮忙,却实在想不起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送走两人,李非鱼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我有个想法。” 顾行从新送来的笔录上抬起眼睛:“说。” 李非鱼心里咯噔一下,但这次却不是因为对方的态度,她心虚了一上午,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顾行的声音里似乎含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着凉了。 至于着凉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 她的视线落在顾行单薄的衬衫和同样称不上厚实的外套上,禁不住说:“最近降温,你该多穿点。”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顾行看着她的眼神古怪起来:“就这事?” 李非鱼:“……” 她垮下肩膀,苦笑一声:“我说了的话,你可别生气啊。我今天还得去酒吧喝酒。” 顾行十指交叉抵在桌边,向后靠上椅背:“为什么?”但话音刚落,他就又问:“昨天,发现了线索?” 他的表情冷静,情绪自持,就好像昨夜发生的闹剧在他心里没有留下一点涟漪似的,让李非鱼都忍不住怀疑早上和她同床共枕的“鼠妃”是自己爬上来的了。 她点点头,却又立刻摇了摇头:“恍惚听见了什么,但记不清了,想去确定一下。” 顾行思忖片刻:“好,晚上一起。” 他言出必行,刚过下班时间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因为预备着要喝酒,两人谁都没有开车,沿着长街慢慢地走到尽头。 快到酒吧门口的时候,李非鱼忽然收住步子:“那个,顾队啊……” 顾行:“嗯?” 李非鱼虚指了下他整肃的衬衫领口和腰间系紧的风衣腰带:“你这么进去只有两种后果,一,被当成19世纪末苏格兰场警探,然后咱们什么也问不出来;二,被一群尖叫的小姑娘围观拍照发朋友圈,寸步难行,咱们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顾行脸色有点发青,显然至少对于后一种可能性已经颇有体会。 他解开两颗扣子,松了松领口,在一低头,就见李非鱼也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了副平光镜,造型简约中透着骚包。 李非鱼一本正经道:“眼神也是,别总把人当罪犯似的打量,酒都让你吓醒了!” 顾行偏过头咳嗽了声,没答话。 眼前这家店名字叫做poisonbar,招牌写着酒吧,但实际上却不是个三两友人聊天小酌的地方,反而更像是夜店,晚6点开业,此时不到7点,店里还只有寥寥几个熟客,正在吧台边上和老板聊天,听到脚步声,都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酒红色短发的女人醉眼朦胧地吹了声口哨。 李非鱼小声抱怨:“走到哪都拈花惹草!”然后在顾行无奈的目光中轻声说:“看着像是刚分手的,别让她缠上。” 虽然她的本意是不要浪费无谓的时间,但被她这么一说却怎么听怎么别扭,顾行视线扫过女人无名指上裸露的戒指痕和衣服上沾的碎发,低低“嗯”了声,算是认同了李非鱼的话。 两人在角落里落座,见时间差不多了,音乐和鼓点随着客人的增加而渐渐变得喧嚣,李非鱼便脱了外套,把头发放下来,蓬松的发卷柔顺地垂落到肩上,她想了想,又从包里摸出了支大红色的哑光口红和一对造型夸张的耳环,三两下就把自己捯饬出了点颓靡的风尘气。 顾行几乎是有点震惊地看着李非鱼从口红上挑起一点红色晕开,往眼周抹了抹,晕出了个凑合事的桃花妆,眼角眉梢在一瞬间就流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妩媚来。他不自觉地抿了下嘴唇,就听李非鱼压低了声音:“哎,你的烟呢?给我一根。” 顾行十分糟心,这只是个普通的夜店,又不是什么电影里黑帮聚会的地方,可他还没说话,就被李非鱼催促:“来了来了,快给我!……你直接帮我点上!”说着,便叼着烟凑上前去。 烟雾迷离,火光在顾行手心一闪而没,李非鱼笑吟吟地往他脸上喷了口烟气,细长的手指掸了掸,烟灰刚好落进已经空了的酒杯里。 她很入戏地嗤笑一声,眼角斜挑起来:“宝贝儿等着。” 顾行倏地垂下眼帘,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而当他再抬眼的时候,却见李非鱼叼着烟走到了吧台附近。不远处的舞池里已经开始了今夜第一波狂欢,她点了杯烈酒,拿在手里轻轻晃着,目光像是在盯着杯中不时碰撞的冰块,但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很快,一个高瘦的男人便走了过去。 那人头发有些长,在脑后随意地系成一束,剩下的碎发散在脸侧,衬得本就削瘦的脸孔愈发阴郁苍白,但就是这么一张脸上,那两只眼睛却幽幽发亮。 顾行皱眉,想起他见过这张脸,昨夜擦肩而过的几个醉鬼里就有他一个。 李非鱼这副打扮似乎正合来人的胃口,他一手撑在吧台上,俯身说了句什么,李非鱼晃动酒杯的动作便暂停下来,很给面子地露出了个慵懒的笑容。 过于艳丽的唇色看得顾行有些不舒服。 很快,吧台边的两个人就打得火热,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着酒,酒精里夹杂着以求偶为目的的炫耀和吹嘘,李非鱼很配合地笑得前仰后合,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笑容艳丽,皮肤白皙得像是在发光,而那个男人醉意朦胧的目光则始终追随着她颈部修长而柔软的曲线,一直没入下方开得过低的领口。 李非鱼也发现了,却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笑着拍了拍男人的手臂,纤细的手指从他肩头滑下来,往门口指了下,像是提出了个邀约,男人自然无有不从,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没有人会认真地把它当作什么大不了的新闻,只不过,有人还记得李非鱼进来的时候还有个男伴,便不由自主地向角落的座位投去了道诧异的目光。 顾行对那目光无动于衷,他自然清楚无论李非鱼做什么,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假作的戏,就像在宝金县的时候她对他做的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就算理智上再清楚,在他心底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少见的烦躁感,他一动不动地沉默片刻,突然抓起面前的杯子,将还没动过的半杯烈酒喝尽,然后霍然起身,跟了上去。 外面没有人。 顾行呼吸骤然一紧,下意识地往四下里望去。 周末的酒吧街上人来人往,太多妆容精致的女人让人眼花缭乱,却唯独找不到他认识的那个。但顾行的情绪只乱了一瞬,他立刻就快步朝街尾的死胡同找过去。 仍旧没人。 不过对面的窄巷里却仿佛有光。 果然,李非鱼正举着手机,手电光下,和她一起出来的男人正在墙上喷画着什么图案。 图案并不复杂,男人很快就完成了,他扔掉喷漆罐,露出个醉醺醺的笑容,便要伸手去摸李非鱼的脸。 可下一刻,手腕却被抓住。 男人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对面突然出现的人:“哎你——” 顾行瞥了眼墙上的图案,表情冷得像是此时的天气:“警察!这,是你画的?”不等对方回答,就又冷声道:“跟我回去。” 李非鱼刚要说话,就对上顾行结了霜似的眼神,只好闭了嘴,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10 犯罪视频 与李非鱼搭讪的那个男人是个特立独行——或者不如说是个孤芳自赏的不入流艺术家。 搞艺术的,大多心思都比普罗大众要更细腻敏感一些,而常年吃不饱饭的“艺术家”,则通常要么是梵高那样不见容于俗世的天才,要么就是自视过高的半瓶子水。这个男人无疑是后者。 他声称自己醉心于在作品中表达宗教与人性的冲突之类的高深命题,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堆,反正李非鱼这个天生没什么艺术品味的俗人是半个字也没听明白,好在特侦组还有个专职负责撑场面当衣冠禽兽的陆离,十分尽职尽责地听完了那通醉话。 最后,陆离走出审问室,对着同事们下了结论:“张岱业抛尸现场的seven字样与十字架涂鸦是他画的,就在尸体发现前两小时左右,但他不承认自己和这几起命案有任何关系。鉴于他的不在场证明充分,并且身高体态与视频中的嫌疑人相差很多,所以我认为他说的应该是实话。” 顾行“嗯”了声,吩咐:“放了吧。今天到这。” 然后回头淡淡瞥了眼李非鱼:“回家。” 李非鱼更加莫名其妙,直到坐上了末班公交车,才若有所思地说:“顾队,你是不是……”她本来想说“是不是还生我的气”,但话到一半,又觉得这么揣着明白当糊涂没什么意思,便扯了扯嘴角,改口问:“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顾行愣了下。 “喜欢?”他眼神慢慢冷下来,“还没胡闹够?” 李非鱼被他不假思索的回绝说得一怔,定定地瞅了他几秒钟,然后蓦地收回目光,垂下头看脚尖,脸上仍旧笑着,看不出什么异样:“没够啊,这么好玩的事那能玩够呢。我一向是这么个作死的货色,你认识我的第一天不就知道了么!” 她掰着手指头笑数:“你看我,没有集体荣誉感,做事只图刺激,只要能满足好奇心就不顾规矩,天天胡说八道,嗯,还一点都不矜持,特别不要脸……我也不是第一天调戏你了,这么认真干嘛!” 顾行:“……”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李非鱼的眼角好似有一点红,不知是口红的晕染还是本身的肤色,然而本是桃花般妩媚的颜色,却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仿佛泫然欲泣的错觉。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但还没来得及补救,李非鱼就趴在窗口“咦”了声,兴致勃勃地叫道:“下车下车!这儿有好吃的!顾队快来,我请客!” 顾行还没出口的话就被堵了回去,噎得胸口隐隐发闷。 周末的深夜向来是小吃一条街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从这一点上来说,这里和酒吧街也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喧嚣减了几分,却又多添了些市井里的烟火气。 李非鱼抓着顾行的衣袖,游鱼般穿行在人群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家人满为患的烧烤摊,扬声叫道:“老板!五串牛筋,五串羊肉,两串鱿鱼,两串鸡翅,俩烤馒头片,再加一碗菌汤米粉!” 大腹便便的老板从烤架边上探出头来:“哟呵,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烤串还是老样子,少刷油,多加辣椒?” 李非鱼笑嘻嘻地指指顾行:“一半老样子,另一半不加辣椒。” 等老板去忙活了,她从一边的箱子里拎出来瓶啤酒,在桌边磕了下,熟练地撬开瓶盖,狠狠灌了一口,笑道:“你胃不好,不给你喝,等会你吃米粉吧。” 说话间,一次性餐盒装着的菌汤米粉就端了上来。令人很是诧异,这家和路边大排档差不了多少的小店的食物还挺讲究,菌汤居然不是调味料拼凑出来的清汤寡水,热腾腾的一碗里满满都是各式蘑菇,鲜味调和进鸡汤的浓香里,再配上软弹的米粉,出乎意料的美味。 烤串也是一样,肉质松软,香而不腻,一口咬下去能感受到饱满的肉汁在唇齿间溢开。 李非鱼笑道:“这条街往里走就是龙江一中,我中学在那上学,有时不想上课了,就溜来这吃东西。” 顾行喝了一口汤,没有搭茬。 饭快吃完时,他总算开了口:“下次不要这样。” 李非鱼仰头喝光最后一点啤酒,把酒瓶倒过来晃了晃,然后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顾行皱眉盯着她。 李非鱼笑道:“假话是,我昨天喝高了,对那人吹嘘的事只有点隐约的印象,所以只能瞎猫碰死耗子,看他上不上钩。” 顾行:“真话呢?” 李非鱼笑得更厉害了,但很快,那笑容里就透出了点冰冷的嘲弄:“如果那人愿意配合的话,早就主动来澄清了,现在七宗罪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几个现场的标记被拿来翻来覆去地说,却连一点反驳的声音都没有,就证明他巴不得看这个热闹。他那个人啊,半生自视甚高却偏偏一无所成,心态已经不太对了,不可能会放过出名的机会,哪怕这个出名只是借着别的事情,又或者……别人并不知道出名的‘作品’是他的手笔。” 顾行沉默片刻,站起身来:“走吧。” 他没费力去问李非鱼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她天生就知道,从来如此,人心中那些令人作呕的欲望在她眼中总是无所遁形。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就僵了一下——如果她真的能看清所有人心里的欲望,那么她方才在车上问的那句话…… 顾行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朝李非鱼看去。 李非鱼恰好回过头来,诧异地挑了挑眉毛:“有事?” 顾行摇头:“没有。” 应该如她所说的那样,只是信口胡说八道而已,并不是看出了什么……他自觉并没有存在的,也不该存在的别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特侦组就开了个会。 几人碰了个头,把这几天里得到的信息汇总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是,凶手作案并非如媒体所说的一样是宗教反社会分子的随机杀人,他早有预谋,细致而冷酷,手法中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与愤怒,甚至在特定的案件中还存在着一定的象征意味。 陆离说道:“结合昨天刚刚得到的线索来看,三个现场留下的能让人联想到七宗罪的标识很可能只是个巧合——至少前两个现场是这样,而接下来,凶手也被媒体的宣传触动,顺水推舟地布置了第三个现场。” “哦?”余成言一如既往阴阳怪气地接道,“这么说来,分析几个死者到底是贪婪还是傲慢就根本没意义了?”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往对面看了一眼。 李非鱼啧了声,觉得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实在太爱记仇了点,她啃着指甲想了一会,摇摇头:“未必。” 余成言:“呵!” 李非鱼仍旧咯吱咯吱地致力于咬指甲,含含糊糊道:“凶手既然决定了采用七宗罪的说法,就说明了两个问题。”她伸出一根被啃得光秃秃的手指:“一,他认为被杀的这些人都有罪,所以我觉得咱们的侦查方向可以在死者过去的劣迹上稍微深入一点。二,凶手可以把所有死者的‘罪行’和七宗罪一一对应上。” 顾行忽然插话:“联系。” 李非鱼颔首:“对,如果能找到死者之间的联系,那么就可以划出一个有限的潜在受害者的圈子,在这个圈子中,所有符合七宗罪中罪行描述的,可能就是接下来的潜在受害者。” 那也要先找到这个联系才行。 余成言虽然没再说话,但阴沉如常的眉眼间透出的却确凿无疑是这个意思。 顾行拍板道:“联系,凶手身份,同时查。” 没人有异议,他便站起身来,但“散会”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庄恬就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顾队,有发现!” 谁也没指望她的脑子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在跑腿一事上,她一个人至少顶李非鱼三个,眼下从对面楼跑回来,连粗气都没多喘一声,干脆利落地报告:“技术那边对几名死者的银行账户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挖掘,发现六年前张岱业的隐藏银行账户汇出了一笔款项,数额比较巨大,而对方账户早已销户。这两天和银行交涉了一下,拿到了销户账户的详细信息,这才知道,开户人是——” 她顿了一下,颊边露出了小小的酒窝:“高钧!” “高钧?” 所有人都面露愕然,就算明知道几名死者之间肯定有着联系,但乍一听到这个明确的结论,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复杂的心情。 顾行揉揉眉心:“视频。” 庄恬没听明白,下意识去看李非鱼,可惜后者并没到过技术室,也没听说过张岱业的银行账户和视频网站之间的规律,于是只能茫然地回以一个“我哪知道”的眼神。 陆离道:“顾队的意思是,在那笔转账发生的时间前后,张岱业的网站上有没有真实的非法视频上线?” 庄恬恍然大悟:“哦,他们让我把这个带过来,我没看里面的内容,但这么说起来,有可能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视频了。”她摊开手,掌心里摊着个小巧的u盘。 顾行接过来,插入自己的电脑上。 视频刚开始播放,一声凄厉的惨叫就从音箱里传出来,震得人背后发寒。 所有人的心都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片子里的女孩子还很年轻,应该不超过25岁,虽然下半边脸被胶布挡住了,眉眼也因为光线阴暗和分辨率偏低的缘故而显得非常模糊,但还是给人一种美丽柔弱的印象,她全身赤裸,雪白的身体上满是青紫的痕迹,还夹杂着一道道血痕,鲜血从细小的伤口中渗出来,愈发给画面增添了几分残酷而色情的意味。 而在她身上,一个带着头套的男人正耸动着身体发泄兽欲。 庄恬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嘴唇哆嗦了下,但没出声。 陆离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抬手蒙住了庄恬的眼睛,把她推到身后,紧接着又去拽李非鱼。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李非鱼却一动不动,她的表情平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视频,说道:“行凶者衣着相对完整,但刚才有几个镜头可以看出,他右下腹有一块疤痕,看位置应该是阑尾炎手术留下的。” 不仅陆离,连余成言看她的表情都像是见了鬼。 在受害者绝望的呜咽中,李非鱼连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为主刀医生、病情、还有病人自身情况的区别,所以就算同样是阑尾手术,留下的疤痕应该也不尽相同。如果能找到高钧对应部分的照片进行对比,也许能确定这个强奸犯的身份。” 顾行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她。 李非鱼并不回应他的注视,只漠然弯了弯嘴角:“高钧死的时候,连下体都被戳烂了,你们还记得吧?” 11 报亭 如果这一段陈年的视频真的是凶手杀人的动机,那么在这场对于七宗罪的审判中,高钧这位名声颇好的富商所代表的罪行,或许并非是过去人们所谓认为的贪婪,而是淫欲。 反而依靠这种非法视频牟利的第二死者张岱业,才是贪婪。 一切都和最初预料的不同,反差犹如他们表现出来的善与心底隐藏的恶。 好一会,庄恬总算缓过来了,她拍拍脸颊,让自己振作起精神:“那第三个死者呢?如果凶手是想替视频中的受害者复仇,那汪洁又是怎么回事?” 顾行将强奸犯的伤疤发给了法医用以和高钧进行对比,闻言合上笔记本电脑,摇头道:“查受害者身份。” 庄恬吐出一口浊气:“明白!” 李非鱼抄手站在一旁,这几个月下来,顾行已进入了状态,说话越来越容易让人理解,而其他人也渐渐适应了老队长不在的日子,她觉得,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她这个“翻译”存在的意义就会完全消失,而到了那个时候…… 但在眼下,她仍然尽职尽责地叫住准备出门的庄恬,补充了一句:“最好查一查汪洁的交际圈,视频里的受害者只能看到半张脸,恐怕不好查,如果能限定范围的话,也许会容易一些。” 庄恬:“好嘞!没问题!” 她一走,陆离自然要跟上,视频上线是六年前,拍摄时间可能还要更早,凭借低像素视频里的半张脸来寻找当年的被害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余成言也回了自己的地盘,他总有分析不完的数据。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这种状况不算少见,但这一次却异常尴尬,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前一晚发生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李非鱼总觉得顾行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添了丝从前没有过的审视。 是因为她那句太过直白的询问,因为在酒吧里轻佻的表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李非鱼无从判断,别人的心思总有九曲十八弯,日常的每一点好恶都经过了层层的计算与衡量,最后才得出个最无伤大雅的结果,但顾行却不一样,他太强硬,从来学不会向世事低头妥协,所以直到现在仍保留着那种不合时宜的纯粹,也正因此,同样的外在表现,在他或在其他人身上,或许就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两种情绪。 李非鱼回想起在公交车上的那一幕。 在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不是也自诩看清了对方的心思么!可结果呢? 那些落空的期待,只能伪装成玩笑的心意,还有捏在手心里冰冷的汗水……一切都像是场恶俗的滑稽戏,而她就是那个早知道应该退场却迟迟留恋不去的可笑戏子。 顾行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一抬头就瞧见李非鱼杵得橡根木桩子。 “还有事?”他有些不满。 李非鱼似乎在笑,又仿佛只是习惯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淡漠而迷离,如同蒙着一层黯淡的雾气,她歪过头,看着窗外飞过的麻雀:“没事,只不过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弯了弯嘴角:“上面把我调来,本就是为了传达你的意思,所以,你来发话吧。” 顾行放下笔,凝眉注视李非鱼:“你在闹脾气?” 李非鱼脸上的笑容扩大开来,认真地说:“不是。闹脾气耍性子的行为其实本质上来说是倚仗对方能够包涵纵容自己才做出来的举动,简单来说,就是有恃无恐,所以并不适合在工作场合中使用。我只是一时想不到应该从哪入手,才等着你分配任务而已。” 她想了想,又诚恳道:“之前我教你的那些,你都忘了吧。人心不是那么容易能琢磨清楚的东西,你还是更适合走理性路线。” 这话不用她说,顾行自己也清楚,他就算按照李非鱼当初所说的方法把人的行为表现分析归类,最后得未必能够得出一个真实可靠的结果——譬如方才。 他便不再纠结这些还没有办法熟练掌握的技能,站起身来:“去技术室。他们人手不足。” 李非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上,一如既往,像是个常伴左右的影子。 顾行心里却莫名地一阵不舒服,他犹豫了下,忽然回过头:“你是不是不开心?因为我?” 李非鱼愣住,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但很快就眯眼笑了起来:“顾大领导,都说了让你别瞎猜了,我能有什么不开心的!”见对方仍然没有从门口让开的迹象,她只好叹了口气:“刚才的视频让人心情不好,仅此而已。”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没有正常人在看到那种图像之后会真的毫无触动。 顾行终于重新迈步,把心头那点萦绕不散的异样感尽数压了下去。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那个“七宗罪杀手”已经连杀了三个人,留下了无数的烂摊子,光是各处的监控录像就已经堆得快从硬盘里溢出来了。 见到有人来帮忙,眼睛都快看肿了的几人都十分兴高采烈,飞快地把水韵名城小区的监控记录全都拷了出来。 李非鱼端着笔记本电脑找了个角落坐下。 死者汪洁被控制的那段时间里,凶手曾经几度出入,每一次都在夜深人静之时,这已不是秘密。但他很小心,衣着一成不变,并且总是把面孔和具有个人特征的部位遮挡得严严实实,就算一帧一帧地找过去,也无法辨认出他的身份。 浓烈的烟味充满了整间屋子,像是个火灾现场,李非鱼一只手半掩住鼻子,昨天在酒吧的时候吸的那几口烟现在还让她很不舒服,此时再烟熏火燎一番,嗓子就更难受了,她强忍着咳嗽的冲动,手里慢慢地拖动视频进度条。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上头顶,李非鱼把那几天的视频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终于,一个说不上太过异常的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正要说话,但有人先一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大声问:“哎,先吃饭吧?饿死了!” 那胖子人缘似乎不错,旁边立刻七嘴八舌地起哄:“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那身膘,都二百五十斤了吧!” “谁二百五啊,哎我说你们,平时不吃就算了,今儿个难得有肥羊过来,不宰白不宰!”那人回头一乐,“是吧,顾队?” 虽说都是为人民服务,但毕竟这是特侦组负责的案子,看在他们点灯熬油地忙活到现在的份上,讹上一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行掸了下烟灰,刚要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先问李非鱼:“你吃什么?” 李非鱼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半天才说:“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顾行:“去哪?” 那胖子也跟着笑嘻嘻地凑过来:“妹子别急啊,大中午的,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会!” 李非鱼好脾气地笑了下,但并没松口。 顾行站起身,从钱包里掏了几百块钱搁在桌上,然后朝李非鱼走过去:“一起。” 李非鱼摇头:“不用。” 像是料到了对方会说什么,她抢先笑道:“就是想到了点可能性,八字没一撇呢,不太好说,我出去看看,顺路就吃饭了。你不用这么盯着我,光天化日的,就算是王鹏章也不敢出来抡棍子!” 语气还是很正常。 但顾行却从这样在正常不过的语气里品味出了一丝让人心底发沉的情绪,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并且毫无道理,与他一直秉持的逻辑和理性格格不入。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感冒了,连思路都有些不清晰。 见他不再坚持,李非鱼暗自松了口气,在他改变主意之前快步走了出去。 她开车直奔水韵名城,在小区附近来回转了好几圈,对于怀疑的事情心里大致有了数,于是在一处报亭前面停下车,抓着张照片和老板打招呼。 “麻烦问一句,前几天夜里,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您有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中年女老板脱下手套,接过照片看了眼,两条细眉皱起来:“不认识!你干什么的啊?” 李非鱼出示准备好了的警官证:“是这样,这个人很可能与一起案子有关,希望您能仔细回想一下,在十一月二十日到本月初之间,有没有类似装扮的人来您这里买过报纸杂志。” 老板狐疑地捧着警官证看了半天,这才将信将疑地又瞅了瞅照片:“没见过!这人捂成这个德行,就差往身上套个王八壳子了,谁能认得出来!” 又问了附近几个路口的报亭,仍然是同样的结果。 李非鱼双手抱住脑袋,靠在墙边,她有些挫败,虽然并不认为自己的思路有错,但附近营业到晚上的报亭就这么多,如果不是这里的话,还能是哪里? 一辆出租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李非鱼下意识地看过去,当看清了下车的乘客时,面上不由划过一丝愕然:“顾队?” 不是说好不跟来的么? 顾行指了指手机,她“啊”了声,这才发现手机不小心静音了,上面积攒了好几个未接电话。 “报亭?”顾行没再纠缠接不接电话的问题,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李非鱼捋了把头发,直起身体:“对。你看我那边的视频了?” 她自嘲地笑笑:“两个小时对半个小时,难怪庄恬被你打击得抬不起头来呢,我看这个案子办完,我也申请调回派出所混吃等死算了。” 顾行波澜不惊道:“我比你多一条线索。” “什么?”李非鱼有点惊讶。 顾行看她一眼,平静地回答:“你独自外出了。” ——因为她外出了,所以那段视频里必定隐藏了需要实地询问或者探查的线索,而又因为是独自外出,所以她要去找的不会是需要走访的证人。这样一来,需要关注的东西就被限制在了现在的中午和嫌疑人出行的晚上都没有变化的事物上了。 李非鱼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顾队,我知道你在试图拉近与我们这种愚蠢的凡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我真觉得这条线索的信息量跟没有也差不多。” 顾行没搭理她:“找到了么?” 12 失态 “没有。”李非鱼实话实说。 说起这个,她就愈发憋闷:“嫌疑人每次出门的时间都保持在半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无论他到哪里,单程应该在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范围内。你也看到了,在那十余天的时间里,包括了两个周日,只有这两次,他在回去的时候,帆布背包里斜着鼓出来了一块,看形状,应该是卷起来的纸卷,我猜测那很有可能是他新购买的报纸,但现在的问题在于,从案发地算起,步行十五分钟以内的报亭就只有五处,我每一个都问过了,并没有任何人见过嫌疑人。” 顾行仔细听完,见她的推测与自己的想法类似,便点点头,但立刻又问:“为什么是步行?” 李非鱼:“嫌疑人行事非常小心,应该不会冒险把自己名下的交通工具停在案发现场附近,同样的,公共交通里公交车不安全,时间也不稳定,而出租车更是会留下不必要的线索,所以我认为就算他有其他代步工具,但在犯罪现场附近行动的时候仍然更可能选择步行。” 顾行没有反驳她的说法,只是说:“回小区。” 虽然不明所以,但李非鱼还是依言把车开回了水韵名城大门口。顾行下车之后却并没往小区里面走,而是顺着外缘的围墙前行了了一百五十米左右,在他正对面,交叉路口的另一侧稀稀拉拉地停着一排共享单车,一会的工夫,已经好几个人扫码骑了上去,奔向不同的方向。 李非鱼恍然:“你的意思是……” 顾行回头瞥她一眼:“按四倍半径搜索。” 也就是以脚下为圆心,五公里为半径来进行搜索,看看是否有出售杂志报纸的地方是嫌疑人的目的地。 这个范围可不小。 顾行似乎也有同样的顾虑,想了想,又说:“不在主路边。” 李非鱼已经打开了手机上的电子地图,开始做标记,除了顾行刚刚说过的以外,又同样刨除了靠近商场超市等可能有监控的区域。不幸中的万幸,这里靠近五环路,周围的小路并不太多,稍微缩减了一些潜在的工作量。 但即便如此,一个个报亭询问下来,也耗费了数个小时。 眼看着时间已近日落,许多摊主都开始预备着收摊回家,两人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的地方。顾行看着地图上标注的路线,难得地主动安慰了一句:“晚些也好。” 时间会替他们排除那些不在夜间营业的报刊亭。 冬日里天黑得早,大街小巷的路灯渐次点亮,在匆匆的行人脚下拉出狭长的影子。李非鱼趴在方向盘上,半明半暗之间,她的表情有些复杂难辨。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剩下的报亭也被走了个遍,仍旧没有进展。 顾行揉了揉眉心,扔开手机,在刚刚询问过的报亭买了份纸质地图,重头计算起来。 李非鱼的神色更加晦暗,她默默地看着顾行的笔尖在地图上勾画,忽然说:“我知道一个地方。” 顾行停下笔。 “在哪?”他平静地问,并没有追究为何李非鱼直到现在才提起此事。 那是条小巷,里面一溜的报摊,不是街头路边由市政统一建立并承包给个人的书报亭,而是几家看上去足有三十年历史的小破书店,里面卖的大多是盗版漫画和故事会一类的书刊,只有窗下路边支起的摊子上摆着几叠报纸,被冷风吹得哗啦啦响。 两人一路问过去,直到问到了位足有八十多岁的老店主,他耳不聋眼不花,头脑居然也很清晰,就着残阳仔仔细细辨认了半天照片,最后确认:“对,是有这么个人!” 李非鱼只觉心里像是有块石头落了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空荡荡的不安。 “您确定?” 老店主呵呵笑了起来:“小同志,我还没老糊涂呢。那人我记得,他穿的怪,买的东西也怪……”他颤巍巍地走到窗下,指了指最里边的一份报纸:“这个新思路周刊,前些年还行,这几年哪,都没人看了,也不知道为啥,那人点名就要买这个,我觉得奇怪,就记住他了!”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露出一角的报纸,上面正好是对于“七宗罪杀手”的跟风报道,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简直让人觉得牙碜,没有人来买确实一点也不冤。 顾行说道:“别人没见过他。” 老店主莫名其妙:“啊?” 李非鱼却听懂了,这一条小巷里有好几家卖报纸的旧书店,但其他人都没见过嫌疑人,说明他直奔这里而来,目的明确。 他对这里很熟悉。 李非鱼翻动那份藏在最内侧、无人问津的新思路周刊,轻声问:“老人家,现在这份报纸是不是销路不好?” 老人“嗐”了声,浑浊的眼中好似透出些唏嘘:“岂止是不好!别人家早都不卖它了,也就我岁数大了,还念旧……不过也卖不了多久了,我听说快停刊了吧!” 顾行虽然是本市人,但少年时期一直跟着祖父生活,很少回家,因此并不清楚老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李非鱼的感触却要更深一些,她默了默,低声解释:“我记得中学的时候,这份新思路周刊销路很好,可惜后来不知怎么着,报纸的质量一落千丈,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她抚摸着粗糙的纸面,脸上有奇异的落寞之色一闪而过。 顾行并没有发现这一细节,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仪式性?” 这份报纸的可读性实在太差,无聊得只配用来擦地板,现在还在坚持每一期都来购买的,恐怕和仍在售卖它的人一样,都是为了心中那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怀吧。 而若是在实施筹谋已久的谋杀的过程中,仍然还不忘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出来买报,是不是又说明了买报纸的行为对于凶手来说具有一种近乎仪式性的重大意义呢? 李非鱼咬住指甲,方才就隐约生出的不安感愈发沉重起来。 顾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总觉得早晚要病从口入,忍不住想要把她的手拽下来,可在他有动作之前,李非鱼自己却先一步放下了手,问道:“您还有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特殊的或者寻常的都行,您能想起来的,哪怕是再不起眼的事情也和我们说一说好吗?” 老店主摇摇头:“没别的了,记得的我都说了,那人就来过两次,骑着个黄色的自行车,就满街都是的那种,买完报纸就原路走了,一句话都没多说。” 李非鱼沉默片刻,只能无可奈何地道了谢,准备离开。 时间已经不早,她午饭还没吃,而眼下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低血糖的反应开始让她有点头疼。但就在这个时候,老店主突然“唉哟”一声唤住两人:“我想起来个事!” 李非鱼连忙转身,却因为动作太急而一阵头晕,她赶紧深吸一口气站稳身体,有些仓促地躲开顾行扶过来的手。 顾行眉尖微微一挑。 老店主抽了抽鼻子,回忆道:“这马上就到饭点了,我闻着这个味儿才想起来,每次那人来买报纸的时候,我好像都闻见他包里有股香味,像是老张家卖的肉包子!” “肉包子?!”李非鱼一愣。 “对对!”老人连连点头,“他们家的包子和别的地方卖的不一样,香!你们要不信……” 李非鱼飞快地截口:“我明白了,多谢!” 她的反应有点奇怪,虽然道谢告辞的举止都很正常,但不知是因为低血糖还是其他的原因,脚下好似有些不稳,而表情也像是在神游天外似的,返回巷口的短短几十米距离里,有两三次都差点撞到人。 顾行快走几步,替她挡开了对面的来人,直到回到车边,一回头,正好在不经意间听见她喃喃道:“肉包子,肉包子……” 他心中一顿——她这是想到什么了? 李非鱼靠在车门上,眉头紧蹙,用力咬住指节,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顾行一直在面前注视着她,她连忙回过神来:“我有种感觉,嫌疑人很可能在龙江一中读过书!” 顾行:“为什么?” 李非鱼闭了闭眼睛,干咽了一口唾沫:“去那家店问问就知道了,顾队,你有空么?” 顾行:“走吧。” 可李非鱼却没有动,反而又开始咬手指,这一次,她咬下去的力气极大,可自己却丝毫也没察觉到,牙印一点点加深,到了后来,从深深的齿痕里甚至开始渗出血来,但她依然还在用力,像是打算把手指咬断一般。 顾行实在看不下去了,劈手攥住她的手腕,把那根鲜血淋漓的手指从她齿间拽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李非鱼仍没抬头,只是使劲地向后抽手,奈何力气不如人,挣了半天也没能成功。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腰身慢慢弯下去,手腕也跟着向下坠,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顾队,你先放开我。” 她的反应不对劲,顾行犹豫了下,没有松手,反而更加了几分力道,用一种强硬的姿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却没想到李非鱼全身猛地一震,突然疯了似的抬腿朝他踢来,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我说了别碰我!滚开!” 顾行一怔,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劲。 李非鱼立即抽出手,“嘭”地砸到了车门上! 咬破的伤口受到猛烈的撞击,霎时绷裂开来,一串血珠顺着白色的车门淌下,坠入满地灰土。 旁边的路人吓了一跳,纷纷拿异样的目光看过来,脚下却下意识地稍稍绕离了这处是非之地,生怕一不小心被卷进什么麻烦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非鱼急促的喘息总算渐渐平息下来,她的脊背弯得更厉害了,似乎在积攒力气,但又仿佛是不堪重负。终于,她低低地开了口:“抱歉,我失态了。” 她转过身,拉开车门:“我有点不舒服,你来开车好么?” 13 旧事 李非鱼最终也没有解释她情绪失控的原因,只是把用烂了的万能理由再次搬了出来,敷衍道:“据说脑震荡恢复期容易情绪不稳,吓着你真是不好意思。” 她说完就四平八稳地转头去看窗外了,只不过车窗上倒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厉害,让她看起来有点像是三岁小孩画疵了的单薄纸片人。 “右转。”她突然说。 转上这条路,行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 学校? 顾行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就听李非鱼说:“前面靠右停车。” 车窗外灯火灿烂,其中写着龙江市第一实验中学的灯牌远远地从六层高的楼顶上投下亮红的光,楼体上许多条红幅长长地垂下来,用谄媚的字眼恭贺即将到来的五十年校庆。李非鱼背靠着车门仰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副令人厌烦的景象。 龙江一中向来以压死人的课业出名,就算是初中部也是一样,连教育部门都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了,虽是周日,但初三的学生仍然被名目各异的“兴趣班”锁在了学校里,此时刚刚到了刑满人员回归社会的时间,每张稚嫩的脸上都写着与年纪不符的疲惫与麻木。 逆着人流,李非鱼向狭小的操场走去。 四周围墙高耸,三米多的铁栏冰冷得像是关押野兽的牢笼。李非鱼绕到一棵老柳树下,在它背后的铁栏杆上摸了两下,很遗憾地发现了粗糙的焊接痕迹。 她啧了声:“钻不出去了,爬吧。” 可惜俩衣冠楚楚的人民卫士还没来得及上演一出爬墙的好戏,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就从身后抬起手电筒照了过来:“干什么呢!” 十几年过去,校园安保倒是做得好了不少。 李非鱼握在栏杆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但又很快放松下来,端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警察办案。这围墙上有能让人进出的地方么?”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都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往一旁指了指。 学校管得再严,也抗不住这群十几岁精力充沛的活猴儿,果然,不远的地方,围墙上有个颇新的豁口,正好能容一人钻出去。 李非鱼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年钻耗子洞的经验,两秒钟都没用上就身轻如燕地在另一边落了地,回头笑:“你没问题吧?” 好在顾行个子虽高,但身材却和粗壮丝毫不搭边,李非鱼看他顺利地钻了过来,摸摸下巴露出个不要脸的笑容:“啧啧,这腰,这腿,这身段,当警察真是浪费社会资源!” 顾行噎了下,决定不和她一般见识。 出了校区,眼前一下子就换了天地,迎面是一大片破旧的平房,狭长曲折的小巷蛛网似的向各个方向延伸,尽头融合在夜幕中,只有零星的暗淡灯光在其间闪烁,像是引诱生人的鬼火。 偏偏李非鱼还特地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讲解:“顾队,你知道么?传说学校全都建在坟地上,就为了用学生的生气压一压阴气……” 顾行:“……” 这都什么不着调的胡说八道! 李非鱼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明明到处都是看似一式一样的老平房,但她却像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出路似的,不多时,绕过个违章搭建的小棚子,一股几乎有点异香异气的肉香倏然扑面而来,不知是用什么调料腌制过,厚重里又像是带着丝软甜的蜜汁味道,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连这寒夜中的温度都似乎因此上升了不少。 李非鱼蓦地停住脚步。 顾行正在琢磨这一下午的不同寻常,一时没能及时收住动作,从后面撞了上去,他立刻伸手扶住李非鱼,快速往后退了半步。也就是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对——手下的感觉僵硬异常,每一簇肌肉都绷紧了,像是遇上了危险、随时准备逃命的小动物。 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气氛陡然安静得如同凝滞。 李非鱼回过神,短促地笑了一声:“哦,低血糖头晕。” 她明显没说实话,顾行又想起之前在车边她反常的激动,便也没再追问,只偏头望向重重阴影中香气的来源,若有所思。 窄巷里有家小店,方圆五十米里愣是找不到一块招牌,也不知道有没有工商和卫生许可,卷帘门只拉开了一半,门口支着两只炉子,一个煮馄饨,一个蒸包子,竹蒸屉像是从马王堆出土的,肉汁和炭气已经把竹子浸透了,完全看不出本色来。店里没有多少人,地偏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地方实在太小,就连纸巾盒都得跟年画似的钉个钉子挂在墙上,三维立体全方位地利用上了所有能用的空间。 外面排队等着买包子的人倒有几个。 李非鱼扫了一眼,没见到里面有打扮得像嫌疑人的。 她便径直朝馄饨锅边走过去:“老板,向你打听个人。” 一头白发的老板正在往一碗拌馄饨里加料,闻声随意地抬头看了眼,但就在瞧见李非鱼那张脸的时候,他手底下突然一哆嗦,直接泼了半碗酱油进去。 “……你?” 李非鱼摸摸脸,发现事到临头其实并没有自己预想得那么难熬,她一扬嘴角:“好久不见,看来我这些年没怎么变样嘛。”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老板却像是被人劈头打了一巴掌似的,飞快地垂下头,重新盛了一碗馄饨,口中生硬地拒绝:“我谁也不认识,别问我,问了也不知道!” 李非鱼“哧”一声笑了:“您老也太谦虚了,这不是还记得我么。”她掏出嫌疑人照片,声音恰到好处地压下去,只有两人能听清:“警察办案,你仔细回想一下,最近有没有见过这个打扮的人?尤其是周日晚上的时候。” “警、警察?”老板愣住,“你当了警察?!” 李非鱼按住酱油瓶子,似笑非笑:“小心点,别再倒多了。” 她的手冰冷,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老板就哆嗦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门外的顾客,他这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提心吊胆地把那张熏上了蒸汽的照片接过来。 上面的男人捂得连他妈都未必能认得出来,但老板却松了口气——她居然不是来翻旧账的。他虽仍不太敢抬头,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自然了一点,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说:“我确实见到过,他来了好几次了,都是周日,也是穿着这么一身打扮。怎么,他……犯事儿了?” 李非鱼不答:“别瞎打听。对了,他今天来过没有?” 老板连忙晃了晃脑袋:“没有,他每次都是挺晚才来。”怕说的不清楚,还急急忙忙地补充:“差不多九点半吧,快收摊那会儿!” “从哪边来?又往哪边走?” “这……”老板往巷子口指过去,“之前我没注意,但最近两次我记得是那边。” 不是学校的方向,这条窄巷的尽头应该就是那家旧书店,看来嫌疑人确实一直在沿着这条路往返。 窄巷宽不到两米,旁边堆满了杂物,四个轮子的大概就只有轮椅能勉强挤进来。李非鱼左右看看,便又确认了句:“他是骑自行车来的?” “嗯,有几次是,还有一两次是骑摩托车。” 老板态度极好,知无不答,李非鱼满意地把照片塞回口袋,看了看时间:“给我一屉包子,一碗拌馄饨。哎,顾队,你吃什么?” 顾行站在稍远的位置听着两人的问答,闻言说道:“一样。” 李非鱼:“好嘞。那就两碗馄饨,两……不,三屉包子吧。”她回过头:“他们家抠门着呢,一屉包子少得只能喂鸟,我估计不够你吃。” 老板没敢反驳,战战兢兢地把食物打包好递了过去。 顾行先一步接了过来,同时翻出了钱包。谁知老板却吓了一跳似的,连连摆手:“不用钱,不用钱!” 李非鱼笑了,像是觉得这一幕有趣,但笑容里却带着莫名的讥讽和自嘲:“还是收了吧,别回头再投诉我们一个‘吃拿卡要’。” 大冷的天气里,老板的脑门上无端地见了汗。 李非鱼漠然地看着他,最后说道:“今天如果那人来了,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像你最擅长的那样。” 老板又一哆嗦,差点没当场趴下。 李非鱼毫不在意地拍拍屁股走了,连个多余的眼光都没分给他,在走前倒是不忘催着顾行把俩人的坐标发了出去,安排好了来蹲守嫌疑人的班次。 她表现得太轻松,反而让顾行觉得不对劲,之前在路边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让人没法不担心她究竟是要在沉默里爆发还是在沉默中变态。但担心归担心,这会儿李非鱼本人却正趴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啃最后一个包子,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百毒不侵的模样。 顾行把手里的塑料袋揉了几个来回,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这么关心起了下属的心理健康问题,预想的说辞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怎么都觉得别扭,最后他捏了捏鼻梁,还是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问法:“你中学时,在那里,发生过什么?” 李非鱼噎了下,猛地呛咳起来。 好半天她才止住咳嗽,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露出个咬了腮帮子的痛苦表情:“我说顾队,你活到这么大还没被打死真是奇迹!” 她把最后一口包子扔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行,我懂,要判断下我适不适合继续工作嘛。”她叹了口气,往后一靠,笑问道:“顾队,你觉得以我的长相,如果五分制,能打几分?” 顾行目光微凝,无端地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她的样子:“五分。” 李非鱼一愣,愈发乐不可支:“哎,没想到你对我评价这么高,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但她紧接着又问:“身材呢?” 这个问题就实在有些微妙了,顾行停顿了一下,觉得她确实没在开玩笑,才回答:“很好。” 李非鱼眨眨眼:“所以说,那就是明摆着的事了呗——天妒红颜哪!” 顾行:“……别胡闹!” 李非鱼还在笑,但眼底却渐渐蒙上了些晦暗的东西,慢吞吞地反驳:“没胡闹。” 她静了一下,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回忆,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她转过身,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声音平淡得如同在做社会学报告:“当年和现在不一样,一个好看的、发育比较早的、并且又性格懦弱的女孩子会被排挤孤立,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在一中这种课业至上的填鸭式学校,没有蓬头垢面到连性别都让人忽略的女生差不多就是荡妇的代名词,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就连老师都不会站在我的一边……甚至,有的时候他们本就是始作俑者。” “性格懦弱”“被排挤孤立”……每个字词顾行都明白,但连在一起,却让人怎么都没法和他认识的那个懒懒散散吊儿郎当的李非鱼联系到一起。 时间总是能改变太多的事情。 李非鱼便了然地笑道:“你肯定不知道这些吧?像你这样好看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收到追捧和青睐。你看,这个社会就是这么可笑,成绩好皮相好的男孩子天生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宠儿,而同样的女生,稍不小心就总会被挂上‘白莲花’‘绿茶婊’这样充满低俗意味标签,好像她们活着就是原罪一样。” 她说得淡然,并没有什么愤世嫉俗的意味,但顾行却仍然无言以对。 对他来说,沉默已经是常态,但过去的无数次都是因为说不出想说的话,只有这次,是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已经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然而,李非鱼却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快刀斩乱麻地彻底了结掉,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至于那家店,呵,有一天晚上,我被欺负得受不了,拼命逃到那家店门前,想要求救,但老板瞧见了追我的那群人,大概是吓了一跳,于是就在我眼前把门给锁了。” 顾行心里一紧:“他们……” 李非鱼嗤嗤地笑,仿佛已经浑不在意:“没怎么着,一群小屁孩瞎胡闹罢了。” 顾行倏地闭了嘴。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么?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顾行的目光垂落在她指节的伤口上,一时间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她那声压抑的“别碰我”,没来由的,他突然很不舒服,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一瞬间憋闷得仿佛要炸裂开来。 沉默良久,他没头没尾地问:“你家人呢?” 李非鱼:“啊?” 她打了个呵欠,把车载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高岭之花似的顾队居然对八卦这么感兴趣!——好好好,你别瞪我嘛。他们忙,都忙,那会儿我爸公司还在起步阶段,我妈正为了评职称焦头烂额,你说我帮不上忙就算了,哪好意思还拿这种小破事去给他们添乱呢,是吧!” 俨然一个二十四孝好闺女。 这话说得无比顺畅,若是以往,顾行说不定就信了,但这个时候,他胸口那颗铁秤砣似的心脏莫名地就裂开了丝细细的窍,居然从中品味出了点无法言明的苦涩。 他突然就明白她那副混不吝的架势是怎么来的了。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愿意保护她的脆弱,所以她只能学着自己坚强。 14 追逐 “嘀嘀嘀——” 设定好的闹钟尖叫起来,李非鱼一个激灵睁开眼,车载时钟刚好跳到21:00。 “有动静么?”她边问边从手套箱里抽出张湿巾,抹了把脸,顺手把那只长了腿正在到处跑的闹钟给捉住扔了进去。 顾行的视线像是被那只履带战车造型的闹钟给抓住了,无语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 李非鱼摸出手机给庄恬发了条语音:“包子味道怎么样?” 很快就有回音,就仨字:“吃撑了!” 李非鱼心情很好似的笑起来,又开玩笑地说了几句闲话。 但这一回对方却没了反应。 李非鱼又等了片刻,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她笑容一敛,扭头说道:“他们可能……” 她刚说了个开头,顾行已经截口道:“安全带!”说话的同时已启动了车子。 果然,正在此时,庄恬的电话打了进来,刚一接起来,她就飞快地说道:“人跑了!走的应该是你们那边!他从另一条路来的,刚一看到我们在店里,连停都没停,直接就骑着摩托跑了!这人也太贼了!你们注意,他还是那一身,戴着头盔,摩托也是黑的,车上没有牌照,老陆正在通知各路口布控!” 李非鱼:“好——嗷!” 她话没说完,车子突然一个弹射起步,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李非鱼没防备,差点咬了舌头,急加速中,她被惯性紧紧拍在了椅背上,疑心肺里的空气都被撞了出来。 她扭头怒道:“顾行你开的是汽车还是火箭!我这车可只保了最低的强制险!” 顾行仅仅抿了下嘴唇,仍注视着前方,完全没搭理她。 李非鱼惊魂未定地抱怨了两句,心脏晃晃荡荡落回原处,她就不再胡扯,这时嫌疑人也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一辆通体漆黑的摩托从窄巷口出来之后,猛地向右急转,沿着大路飞驰起来,两人现在正紧随其后。只可惜这是私车,没有警笛,路上的车辆毫无危机感,不仅不提前避开,反而还有路怒症重度患者看不惯这种超速行为,突然别过车头试图阻挡,看得她三魂七魄都要从头顶冒出去。 “智障玩意!不要命了吗!” 李非鱼吓出一身冷汗,只觉眼前一对对红彤彤的车灯拉着残影,在视网膜上左冲右突,都是在最后关头才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车毁人亡的惨剧,惊险程度直追好莱坞大片。 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的小破车居然性能如此强大,更没想到平时恨不得在脑门上写着“禁欲系”三个字的顾行飙起车来居然像在上演现场版的速度与激情。肾上腺素的骤然升高让她手指都开始发抖,但脑子却又异常的清醒,她飞快地启动软件商城,把头一个找到的模拟警笛的软件载了下来,音量调到最大,开窗按下播放键。 嘹亮的“呜哇呜哇”声立刻响彻夜空,让李非鱼十分感动于自己手机奇佳的音效。 前方慢悠悠逛街的车辆总算有了点危机意识,不情不愿地向两侧让开。 但嫌疑人的摩托却在陡然间又一次急转! 顾行沉声道:“路线!” 李非鱼低骂了一声,奈何手机已经被紧紧捆在了车窗外侧,屏幕横七竖八地缠满了胶带,像个新出炉的木乃伊,高速行驶中实在弄不下来,她便咬咬牙,探身去摸顾行的裤子口袋。 顾行百忙之中瞥她一眼,混乱下也看不出表情是不是尴尬,但大腿肌肉却蓦地绷紧了。趁着减速转弯的时机,他稍微侧了下身,让李非鱼艰辛地把他的手机摸了出来,然而紧接着,好不容易才成功的李非鱼就又出离愤怒了:“指纹锁?顾行!你居然用的指纹解锁?!” 顾行也很无奈,谁在设定手机锁屏的时候能想到会有这种操蛋的场合呢! 摩托车在车流之中如鱼得水,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大,就算警笛和喇叭的声音震天响也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 顾行余光确认了手机的位置,凭感觉伸手抓过去。但就在这时,不远处路口的绿灯突然变红,两侧车辆开始移动,险险地将他们与前方的摩托车隔了开来! 顾行一惊,不得不立刻收回手,在极短的时间内降档急加速,双手猛地一打方向盘,避过刹停的前车,然后一脚油门踩到底,以毫厘之差在左右两侧的车辆汇流之前冲了过去! 李非鱼此时十分确信,差点被王鹏章砸死的那天都没有这么刺激。 她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口了,觉得自己当年还向往充满挑战的生活简直是中二傻逼,纯种的,现在如果能回到混吃等死的日子她马上就去烧香,她勉强深吸一口气,在两次换档的间隙抓过顾行的右手,稳准快地按上了手机背面的指纹扫描。 ——该死的屏幕总算亮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就点开了地图,切换到交通流量监控界面。 眼下他们在四环边上,附近全是居民小区,正赶上周日夜里,去各处撒欢的人们浪够了,纷纷开车回家,地图上几条主要道路一溜的红黄,几乎看不到代表交通顺畅的绿色。 车子晃得厉害,不停在加速减速和漂移之间无缝切换,李非鱼怀疑自己右胳膊都在车门上撞成了十八截,她费了好大力气才预估出一条不那么拥堵的路线,首尾相接的几条路绕了半圈,最终切到了一条细长的小巷尽头。 李非鱼无意识地提高了声音:“直行!第二个路口右转!” 第一个路口近在眼前,最为临近嫌疑人驾车逃入的窄巷,但顾行毫不犹豫地直行驶过,直到前方又出现十字路口,才又来了一次漂移,斜插进去。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中,李非鱼被巨大的力道甩向驾驶座,肩膀几乎与顾行的右肩相碰,又在半途让安全带给拽了回来,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卡了线的风筝。 她颅腔内又开始疼,七荤八素地看了眼手机:“靠右直行!前面第三个红绿灯下辅路!” 顾行依言照做。 这时庄恬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轻柔欢快的乐曲在车窗外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给高亢的伪造警笛加了个低声部和声,一起响彻大街小巷。 李非鱼:“……日了狗了!” 铃音好不容易停下,她连忙用顾行的手机回拨过去,接电话的居然是陆离,不用多说,两人都心有戚戚焉地意识到了彼此处境的相似。 “你们到哪了?!”陆离声音急促,早没了以往的斯文,话音未落,伴着“咚”的一声巨响,他就又气急败坏地吼道,“庄恬!你他妈开的是车不是坦克!看到路障了吗!” 李非鱼觑了眼俨然要上天的顾行,欲哭无泪地想:“至少坦克仍然是地面部队……” 对面警笛声混乱,她只能扯着嗓子报了自己的位置,大声喊:“嫌疑人在两分钟之前拐入小清水巷!中间没有其他岔路,现在随时都可能驶出,注意拦截!——顾行,右转!我看到他了!” 黑色的摩托车引擎轰鸣,从狭窄的巷口蹿出,然而在两侧警车的包抄下居然丝毫未停,直接向左急转,擦着他们的车边逆行而过。 顾行神色冰冷而专注,方向盘左转到底,换档拉手刹踩油门各种动作一气呵成,李非鱼看得眼花缭乱,只觉车子几乎是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再次追着嫌疑人飞驰起来。 附近的警笛声开始汇集起来,李非鱼费劲地伏在窗口向后看过去,不出意料地瞧见了特侦组那辆黑色suv,果然开得虎虎生威,带着股神挡杀神的气势,仿佛随时要碾平她的小白车奔赴战场。 余成言的声音在警用电台响起,又通过手机信号传来,不太清晰,也因此显得比本人的气质更加不吉利,像只报丧的乌鸦:“各单位注意,嫌疑人现在……正在……两公里……脱离监控区域……” 几个关键词让李非鱼猜出了个大概,她快速说道:“这条路是通向溪山滑雪场的,他要是去了那片区域可能就没法靠交通摄像头监控去向了!” 顾行神色不动:“还有多远?” 李非鱼:“1.7公里!”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那么远,五百米外就是一条隧道,隔着拥堵的车龙,能看见那辆摩托车见缝插针地在一群笨重的四轮大家伙之间左转右拐,毫不迟疑地冲了进去,而他们却功亏一篑地被堵在了隧道口之外。 李非鱼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突然拍窗叫道:“开锁!让我下车!” 出乎意料,顾行不仅停了车,而且自己也跟了下来,比她更快地跑进了隧道里。 刚被疯子摩托车吓飞了魂的司机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又瞧见俩更不要命居然徒步闯进车流的,纷纷疯狂地锤起喇叭破口大骂起来。 顾行充耳不闻,一直跑到隧道内百米左右的位置才突然停了下来。 山壁边上扔着一辆摩托车,引擎烫得能炒菜,而骑手却不见了踪影。 李非鱼下了车才发现腿是软的,还没从旧伤中完全恢复的脑子更是昏沉沉的疼,她一步三晃地赶到抛车地点,靠在山壁喘了口气,好悬没直接滑坐到地上。 顾行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拎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紧急出口!” 但凡稍长一些的隧道,全都有避险用的紧急逃生通道,便于人员在意外发生时能够迅速撤离,而既然是防备意外的,这玩意就绝对不会上锁。 也就是说,谁都能出去! 果然不远处就有一道漆成荧光色的金属门。 顾行把车钥匙塞回给李非鱼,语气不容置疑:“回去等我!” “你呢?” 李非鱼心里狠狠跳了一下,她手指在身侧痉挛起来,像是想要抓住眼前的人,但最终也没有动作,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很危险,小心!” 顾行没有作答,拉开门快速走了进去。 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隔断了其中所有声响。 李非鱼原地站了几秒钟,突然攥拳砸向墙壁,上面冰冷粗糙的凸起划过未愈的伤口,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闭了闭眼睛,转过身拖着步子慢慢地往外走,但走着走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渐渐坚定起来,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辆车急刹在她旁边,陆离打开车窗,目光在她流血的手上扫过:“顾队呢?!” 李非鱼霍然转头,眉眼凌厉:“紧急通道!恬姐,请你立刻去追他,陆离,通知其他人,在地上出口附近布控!” 庄恬神色一凛,二话不说,跳下车就往紧急出口跑。 陆离换到驾驶位,虽然表情凝重,但仍斩钉截铁道:“别担心,顾队不会出事的!” 李非鱼没接他的茬:“我怕嫌疑人还有后手。” 在被围追堵截了这么久的情况下,还能全面地判断路况,找到逃脱的机会,这份缜密和冷静,还有他杀人时的残忍,都不是常人能拥有的,所以谁又能保证在穷途末路之下,他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呢! 又或者,逃到这里,会不会本就是他给自己预设好的退路?! 陆离咬住下唇,狠狠一拍方向盘:“我去前面调头,你电话别挂!” 李非鱼点头,忍着头疼一路跑回车边。被胶带绑在车窗外的手机还在吱哇乱叫地模拟着警笛,她一把将它扯下来,看也不看地扔进车里。手机在后座上弹了几下,撞上了车门,后盖脱落,恼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瞥了眼地图,原地调转方向,对着手机大声说:“陆离!联系市政,问清楚附近有几个疏散点,都在哪!” 很快,副驾驶位上的手机传出回答:“溪山路中段!那边还没人过去!” 李非鱼:“溪山路中段,收到!” ——但是没有人! 出口的铁板门半敞着,尘封的灰土味道从里面浮起来,似乎有人刚刚出来,不过附近却没有任何行人的踪迹,夜间的街道上空空荡荡,与方才出入城主干道的拥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李非鱼下了车,四下望去,长街夜风骤起,寒凉得让人心底发麻。 她心头不祥的预感更加浓重。 她抓起手机,在地图上飞快地放大缩小,突然瞳孔缩紧——前方转弯百米外有个地铁站! 会在那里么? 她稳了稳神回到车上,但还没来得及系好安全带,就突然听到一声引擎的轰鸣,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雪亮的车灯照亮了半条街,从斜前方逼近。 庄恬的尖叫声在转弯处撕心裂肺地响起来:“顾队——!” 李非鱼头皮一炸,霎时间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在理智回笼之前,她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油门狠踩到底,对准斜冲过来的车子就撞了上去! 15 失利 刺耳的刹车声像是要劈开夜色,黑色与白色的车身在最后半秒钟错开了彼此,悍马的轮胎在地面拖出漆黑的s形印记,险而又险地躲过了撞击,却并没停下,再次加速绝尘而去! 李非鱼的车直冲上人行道,颠簸间只差毫厘就要擦上一旁的楼体,她咬牙踩下刹车,巨大的惯性让车子又向前冲了几十米,这才艰难地停了下来。 安全带的金属扣贴着车壁来回晃荡,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全身都在发抖,后背死死抵住椅背,像是要通过这样的姿势来找回一点安全感。 急促的喘息声在密闭而寂静的空间里变得震耳欲聋。 突然间,车门被猛地拉开,李非鱼木然转过头,但还没看清来人,整个人就被从车里强行拖了出去,狠狠按到了一旁墙上。 “顾……行?” 李非鱼茫然地睁大眼睛,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顾行按住她的肩膀,手指紧紧地向下扣住了肩头的骨头,仿佛要当场把她拆碎了,一字一顿地质问:“李非鱼!你不要命了?!” 他的声音极冷,脸色苍白,但眼底却仿佛带上了一点猩红,愤怒像是在他眼中燃起了一场野火,须臾间便烧尽了平日的冷静与镇定,让他近在咫尺的逼视几乎有些吓人。 庄恬站在车子另一边,也是满脸煞气,却因为心有余悸而显得色厉内荏。 李非鱼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地看着顾行,他的衣服上沾了地面的灰土,应该是躲避悍马撞击的时候留下的,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幸好并没有受伤,更没有其他严重的结果出现,依旧能好端端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近乎于贪婪地注视着眼前愤怒的男人,辛辣的烟草气息混合着薄荷的清冽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充满了侵略性,却又被灼烫的体温中和,化作了一种凛冽的温柔,她咬紧了牙,全身绷紧,只觉许多年没有过的情绪倏然在胸口搅成了一道混乱的漩涡,仿佛随时都可能冲破那一层层徒劳树立的堤防,一溃千里。 但片刻之后,李非鱼却蓦地垂下眼帘,切断了自己的目光。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我以为你出事了。” 顾行愣住。 李非鱼抬起手,动作僵硬却坚定,轻轻扣在他的手背上,有一瞬间,他生出了种毫无缘由的错觉,以为她会就此握住,但她却只是理所当然却又像是异常克制地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然后站直了身体。 她的右手鲜血淋漓,还没有完全干涸,有一抹蹭到了顾行手上,被夜风吹过,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顾行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李非鱼走回车边,把落在副驾驶座位下面的手机捡起来,她看起来很疲惫,却这种倦意并没有表现在声音中:“嫌疑人改乘一辆无牌照黑色悍马,从溪山路与江南路交汇路口沿江南北路逃窜。” 陆离立刻原样在警用频道里复述了一遍。 然后他迟疑着低声问:“你……见到他们了没有?” 李非鱼背过身靠在车门上,头颅低垂:“嗯,都没事,你也多加小心。” 回答她的是对面又一次密集起来的警笛声。 李非鱼本来也准备再次加入,可惜她的车本就质量一般,经过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折腾,情理之中地出了故障,趴在路边发动不起来了。 也好。 她慢慢地走到后座边,拉开车门,昏昏沉沉地坐了进去。肾上腺素的作用开始退去,沉重的疲惫感一点点袭来,像是要把人掏空,她颅腔里面闷痛得厉害,还有些想吐,却又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默地躺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顾行也已恢复了冷静,他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扶着打开的车门往里看了半天,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绕到车子前面,打开引擎盖查看了一番,确认了是点火线圈故障,便把手机扔给庄恬:“叫拖车。”想了想,又走回后座边:“修理费……” 李非鱼仍旧没睁眼,却很快打断了他:“不用。”没等顾行再说话,她倏地露出了一点单薄的笑容:“有空请我出去玩一次吧。” 顾行默然片刻,说道:“好。” 庄恬盘腿坐在后备箱盖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这天晚上,警方一直忙活到凌晨,但直到最终嫌疑人也没有抓到。 那辆悍马第二天下午才从龙盘江里捞出来,车子门窗大开,水流又湍急,里面可能曾有过、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证据早已被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司机更是不知所踪。 但没有人会真的认为他已葬身水底。 直到这个时候,警方才真切地意识到,和他们打交道的不仅是个缜密的杀人犯,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他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也同样不在乎自己的,除了死亡,或许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媒体当即炸了锅。 网上追车的视频铺天盖地,还有不知所谓的剪刀手们把网友拍下来的实景与电影中的场面混剪到了一起,配上了激昂壮阔的背景音乐,甚至还加了字幕和点评。 一天之间,点击上百万。 警方高层挨个被媒体的话筒轰炸闹了个焦头烂额,回头就狗血淋头地把前一天参与抓捕的人全都骂成了孙子。 特侦组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连在家休养的前组长秦靖都没躲过去。 不过骂归骂,上面发泄完了情绪之后,大概也清楚这一次灰头土脸的局面并非是警方行动不利导致的——他们能做的都做了,可谁能提前预料到这鸡贼的嫌犯居然早有准备,还玩了一手“狡兔三车”呢?何况,虽然没有民众受伤,但参与围堵和拦截嫌疑人的民警却重伤一人,轻伤两人,前者是在小吃店门口被摩托直接碾断了腿,后者则是连警车一起被悍马给掀了,遇上这种倒霉事,总不能说他们错在骨头不够抗撞吧! 这可真是非战之罪。 作为这件事的后遗症,周一下班后,顾行还被太上皇召回家了一趟,据陆离在微信群里直播的说法,陆从安和顾行之间的会谈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下进行的,但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李非鱼却明显觉得桌子对面坐了个炸药包,甚至都幻听出了引线点燃的嗤嗤声响,让人十分毛骨悚然。 顾行自己却毫无所觉。 吃完饭之后,他一如既往地帮忙把碗筷收到了水池里,挽起袖子准备开始洗碗。 李非鱼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硬生生把一只精致的骨瓷的小碟子掰成了两半,忍不住扶额呻吟道:“陛下您还是去歇着吧……” 顾行一怔,把碎瓷用厨用纸巾层层包好,扔进垃圾桶:“不用。” 李非鱼:“……不,我是心疼我的餐具,一个碟子五十多块钱呢。” 顾行:“……” 但片刻的尴尬之后,他的神色居然微妙地放松了一点:“抱歉,我会注意。” 李非鱼笑了笑,泡了壶茶,倒出两杯,自己先捧起一杯慢慢地啜着,歪头看向顾行的背影:“昨天晚上不开心?陆局又抽风了?” 她的声音没什么烟火气,同茶香一起氤氲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周日夜里那些穿插在紧迫与惊险之间的零星细节又从顾行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此起彼伏,打地鼠似的,怎么努力都没法完全压下去,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怪异,像是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失控。 他擦干手,淡淡道:“没有。” 按照一贯的做法,他本打算到此为止,但片刻后,却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是我妈,又催我结婚。” “噗!” 李非鱼差点把自己喷成了个滋水枪。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妈。 顾行的衬衫袖子都被茶水打湿了,站在桌边无奈地看着她。 李非鱼还妄图挽救形象,却一直笑得直从椅子上往下滑:“不、不好意思,我不笑了……噗哈哈哈哈,等等,你让我缓缓……” 顾行简直想掐死她算了。 直到坐上了地铁,她的嘴角还时不时地往上扬,活像抽筋,顾行透过车门玻璃与她对视,见她这副模样,又是好笑,但心里却又无端有点不舒服。 他晃了下神,觉得自己最近反常得厉害。 又是一站,在地铁开门的一瞬间,怀揣着对工作的滔天怒火的社畜们就开始了对冲,想出去的和想进来的寸步不让地挤在一起,宛如两军对阵,李非鱼抓在吊环上的手不知道被谁扯了一把,她“嘶”地倒抽了口凉气,总算不笑了,纱布之下开始有红色缓缓渗了出来。 顾行没有说话,但脸色却骤然转冷,抬起手,用掌心包裹住李非鱼的手背,把她的手拉了下来,然后侧身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单手抵住车壁,硬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里撑出了一小块安稳的空间。 李非鱼怔了怔,忽然垂下眼,似笑非笑地说:“顾队,我觉得你妈真没必要着急,就冲你现在这绅士范儿,只要勾勾手指就得有一个加强连的小姑娘哭着喊着想做顾太太!” 顾行定定看了她半天,面无表情道:“三宫六院?” 李非鱼压低声音笑起来:“这是陛下应得的,不过您可别喜新厌旧,鼠妃还独守空闺等您垂怜呢。” 顾行眼前顿时闪过那团雪白圆润的身影,十分无言以对:“又胡说八道!” 李非鱼微微一笑,低头不说话了。 车厢里几十上百人的喁喁细语汇成一片柔和而嘈杂的噪声,很快就淹没了角落中的这一点安静。 16 受害者的身份 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两天下来,社会上对警方这次失利的质疑声越来越大,李非鱼正在口干舌燥地试图跟交警那边掰扯自驾车超速闯红灯危险变道违章停车等无数条加起来能让她吊销驾照二十回的行为真是出于公务需要,就又听到了个让她为之一愣的消息。 鉴于老组长秦靖是板上钉钉地回不来了,上面开始认真考虑特侦组组长的人选。 余成言立刻就炸了毛,阴阳怪气地冷笑:“怎么着,他们还念念不忘地要空降个奸细过来么!” 他这会儿倒也不提当初对顾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事了。 庄恬抬脚踢了陆离的小腿一下:“哎,太子爷,以前不知道的时候你瞒着就得了,现在还装什么傻啊!你爸没透点口风出来?” 她问的时候,李非鱼就预感到没戏,且不说这事不是陆从安主管的,单看陆离在他爹面前低眉顺眼宛如班主任钦点的学习委员似的模样就知道,就算陆从安现在就能拍板做决定,他也未必会把自己的安排告诉儿子。 果然,陆离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我爸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事,你们问我还不如……顾队!” 房门开启,顾行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顾行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却主动地提起了此事:“还没定,陆局属意我。” 严苛挑剔的太上皇居然转了性,真是奇闻一件,但从顾行神色间却看不出他对这个消息是不是高兴,他的语气跟宣布今天食堂又做了西红柿炒蛋之类的事也差不了多少,随即话锋一转:“视频受害人。” 被点了名的余成言脸色顿时发黑:“太模糊了,分辨不出来。我找了从六年前视频上线算起,前后两年间的记录,其中本省内涉及到年轻女子失踪或被杀的案件有五起未侦破,其中没有一起符合,再将搜索范围扩大到全国数据库和强奸案,仍然没有吻合的结果。现在正在查各医院留档的医疗记录,但那玩意我觉得你们还是别抱什么期望。” 李非鱼被他这话提了个醒,她屈指抵住下巴,思考了片刻,像是想起了点事情,沉吟道:“确实,我也觉得这条路走不通。不仅仅是医疗机构存档的问题,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视频里女受害人的皮肤、体态,还有一些细节……” 她绕到办公桌另一边,借用顾行的电脑再次打开了那段视频,把进度条直接拖到后半部分。 随着时间过去,视频中女受害者的挣扎越来越无力,最终完全停了下来,像是晕过去了,而这个时候,她的手正好落在距离镜头非常近的地方。 “你们来看,”李非鱼指向屏幕的边缘,虽然像素低,但因为距离镜头近、光线也更加明亮,所以能将那只手看得比较清楚,“这只左手保养得很漂亮,皮肤细腻,却在小指上有茧,推测可能长期练习古筝,指甲整齐,并没有和很多女孩子一样蓄长或做明显的甲面涂绘,但从反光来看,应该是涂了一层无色的护甲油。” “所以?”余成言凑过去,眉头拧得死紧。 顾行接道:“家境不错,要求高,管束严。” 保养好,说明家境和生活习惯不会太糟,长年练习古筝一类乐器,能在一定程度上从侧面显示出家中对她的培养模式,没有夸张而明显的装饰,有可能是个人偏好,也可能是父母要求严格。 而综合起来看,受害者的家庭背景有初具了雏形。这样的家庭,自然有开明而温馨的,但也同样有很多是建立在家长绝对的权威之下的,一旦家长不愿意让所谓的家丑外扬,那么就算是子女出了什么事,也很可能也会被他们直接压下。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鉴于这段时间收集信息始终无果,就让人不得不更加认真地考虑这种可能了。 但反过来说,既然事情还能被他们压下,就证明至少在当时受害者并没有死亡,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耻辱回到了家中。 庄恬倏然眯起了双眼,她没说话,但嘴唇却像是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下,李非鱼眉头一挑,意外地从那张脸上读出了深刻的厌恶。 但她还没多想,思路就被打断了。 既然直接找出受害者的办法行不通,顾行便不多在这条路上浪费时间,他转向陆离,简洁地问:“汪洁?” 陆离早有准备,他推了下眼镜,翻开笔记本说道:“除了死者的父母和丈夫以外,我们还走访了与她熟悉的亲朋邻居,没听说她有过任何劣迹,所有人一致认为死者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脾气挺好的,从不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旁人给她的最差的评价也就是稍微掐尖要强、爱慕虚荣了一点。” 但别说这么一个年华未老的漂亮女人,世上统共又能有几个人完全不爱虚荣呢? 陆离将本子翻到合适的页面,交到顾行手里:“这是一些粗略的记录,我个人认为没有多少价值。另外,我们搜索了她近年来的朋友和邻居,其中倒是发现了几个外形上有可能能与视频中受害者对应上的,但挨个确认了,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并且全都否认了曾经遭受过意外。” 这可奇怪了,如果视频中的受害者与汪洁素不相识,那后者又为什么会被如此残忍地杀死在家中?墙上蘸血写下的“七”又是为了什么? 顾行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条分理析的记录,然后问:“死人?” 陆离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李非鱼:“人的长相和身材都是会变的,人际关系也可能被误读,所以,如果抛开外形是否相似和关系是否亲密不谈,汪洁从小到大接触的人里,有谁死了么?” 陆离愣了下:“所有接触过的人都算上?” 李非鱼撇撇嘴:“女的,而且年纪和她相差应该不太多,毕竟视频里的强奸犯很可能是高钧,按他的年纪来推算……等等!”她突然想起什么:“法医那边出结果了么?” 其他人都被她跳跃的思路带得迷茫了一瞬,顾行却丝毫不感觉惊讶似的,自然而然地回头从桌上拿起刚取来的报告。 高钧的尸体虽然损毁严重,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来右下腹部确实有一块手术伤疤,通过与视频中对比,基本可以认定吻合。 后面还有一张医院开具的证明,明确地给出了高钧手术的时间——六年半之前。 也就是说,视频的拍摄时间绝不会早于此。 那么女受害人的年龄范围就基本可以确定了,要是她如今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在三十岁上下,正好和汪洁相仿,恰如方才他们所推测的一般。 陆离:“假设是同龄人……汪洁学生时代的同班同学应该都没问题,我记得只有个男的车祸去世了,此外就没有别人。我要再去查一下她的校友或者在兴趣班之类地方认识的人么?” 他说得没什么底气,这个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 毕竟,十几年前的兴趣班早就无迹可寻,而校友的话…… 李非鱼托着额头,脑袋在掌心里小幅度地晃了晃,她用指尖抵住汪洁的个人资料,在上面一行行划过,中途倏地顿住:“她是一中毕业的,凶手也和一中有关,我觉得不像是巧合。” 说完,突然反应过来,除了顾行以外其他人还不知道凶手的反常之处,连忙解释:“凶手对一中周边的复杂地形很熟悉,不仅知道通常只有学生和附近住户才去的小店,还非常清楚附近老书店的位置——在那买的还是那个时代学生们喜欢读的报纸,所以我怀疑他就算不是一中的学生,也和那里有密切关系。” “你是说……”陆离不由想起周日晚上轻车熟路地在小巷里逃窜的嫌犯,“你认为汪洁、视频中受害者,甚至可能包括凶手,都与一中有关系?” 李非鱼点头:“对。咱们之前的假设是,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为视频中的女受害者报仇,那么前两名死者一个是强奸犯,一个是购买并传播了她的受害视频,他们被报复就很容易理解了,按照同样的道理推测,汪洁必定也是个加害者。但她作为家庭主妇,社交圈子相对封闭狭窄,其中也没有谁能和视频受害者对应起来,所以受害者很可能属于她婚前或者是学生阶段的熟人。” 说完,她笑了笑:“大学阶段的熟人就交给你们了,我负责中学期间。” 她说的有道理,但是…… “那么多人,你自己能查得过来?”陆离犹豫地看着她,好似有点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 庄恬已经恢复了常态,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李非鱼耳边,鬼鬼祟祟地小声说:“老陆说了,昨晚陆局还问起你了呢,他那个老古板,肯定是要挑刺的,尤其在,咳咳,的时候,你懂的……”她用一种暧昧的目光偷瞄了顾行一眼,声音更低了:“不过别担心,顾队当然是给你撑腰啦。” 李非鱼被噎了一下,默然无语地觉得比起撑腰,就凭着顾行那副臭脾气,更有可能的结果是帮她稳稳地拉了一波仇恨。 她忍不住在心里替自己默哀三秒钟,然后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过几天一中校庆,应该会有不少历届校友回来,警察问不出来的事情,喝了酒聊八卦的时候没准就顺嘴秃噜出来了。” “哦,这样啊,有道理!”作为专业八卦精的庄恬十分赞同。 顾行却突然问:“你能行?” 和陆离方才的问题如出一辙,但只有李非鱼知道,其中隐含的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耸立的高墙铁栏与少年时期的晦暗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耸耸肩笑道:“有什么不行的,问出来最好,问不出来的话……我就当找个机会翘班喝酒去了呗!” 17 傻白甜 十天时间转瞬即逝,之前那一次虽然没能抓到嫌疑人,但显然也严重打乱了他的计划,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新的案件发生,然而坏消息是,即便调查仍在加班加点地进行,但始终没有再发现什么新的重大线索。 追车的监控和路线都被分析了几遍,根据嫌疑人的行为模式推测出了几个他可能的藏身区域,却很快又因为其他因素的影响而被否决。就连对嫌犯车辆的追查也走到了死胡同——通过车辆识别码查到了摩托和悍马的购买者分处海清和龙江两市,两人之间八杆子打不着,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在一年内因为车辆失窃而报了案。 余成言不信邪地又顺手在全省范围内查了一下同时期机动车失窃报案记录,长长的列表在眼前展开的时候,他憋屈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到屏幕上,只能咬牙切齿地放弃。 陆离从他的办公室门前走过,正好看到他阴着脸的焦躁模样,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向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人这回居然少见地没掐起来,余成言都准备好台词反击门口那衣冠禽兽的小白脸了,却没想到陆离神游天外似的径自走了过去,像是没认出他来,甚至还切换到了标准的礼节模式,人模狗样地对他点了点头。 余成言十分瘆得慌,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远处就是顾行的办公室,陆离总算站定了脚步,他几次抬起手想要敲门,但在落到门板上之前就又默默收了回去。 他跟个上了发条的招财猫似的,在门口晃悠了好半天,也没最终下定决心,可门在这时却自己开了,他动作没收住,差点直接敲到李非鱼脑袋上。 李非鱼:“……你这什么表情,失恋了?” 听了这句话,陆离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充满了同情地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才问:“顾队在么?” 李非鱼拿看智障的眼神看回去:“他不在的话我来干嘛?打扫卫生?” 陆离默然,擦着她身边走进了屋子。 顾行果然在办公室里,不过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见他过来,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但下一秒,他的平静就像是裂开了条缝隙,陆离满怀歉意地说:“妈来了。” 如果是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他在说狼来了。 那三个字似乎有什么了不起的魔力,顾行周身气质一瞬间就冷了下来:“她来干什么!” 陆离没敢正面接他的目光,垂头把眼镜扯下,单手抹了把脸,又解了颗衬衫扣子,看起来像是有点闷得透不过气:“她说来接我爸下班,顺便想看看……小鱼。” 顾行一怔:“看她?” 陆离现在十分理解顾行为什么一年到头不回家、难得回去一次还总是摆出张仿佛正在受刑的冷脸,他咬了咬牙,把羞耻y一样的台词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说从来没见你像上次那样维护过哪个女同事,觉得你们关系肯定没那么简单,所以一定要来看看,替你把把关!” 顾行:“……” 他差点气笑了——这都什么玩意,一个当妈都当了三十年的中老年妇女是怎么才能光长粉红泡泡不长智商的? 好半天,他终于把翻腾的火气压回去,冷冷道:“让她少看肥皂剧!”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要离开。 但还没出门,就被堵了个正着。 来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外表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命运似乎特别偏爱她,那张化了淡妆的脸上还透着少女似的温婉和娇俏,像是朵从来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柔软的花。 顾行顿时觉得胃里又要开始抽疼了。 “她不在。”在女人开口之前,他就先一步下了定论。 苗惠君被噎了一下,她蹙了蹙眉,但对长子的冷漠并没有表现出来不满,反而十分亲密地挽住顾行的胳膊,还帮他理了下大衣的领子,语带薄嗔地抱怨:“你看看你,这天气夜里都结冰了,怎么还穿这么少!都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要我说啊,真得赶紧找个人来管着你了。” 顾行心烦意乱地偏过头去,抿唇不说话。 但苗惠君显然对这种场面早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管对方答不答话,她只管细声慢语地从天气唠叨到健康再到作息和心情,最后还不忘老生常谈地自怨自艾:“你啊,小时候就犟,但这也不怪你,都是妈妈的错,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妈妈现在一想起当年的事,就……” 眼看着苗惠君几句话没说完,眼圈就犯了红,顾行全身都快僵成了块石头,却只能木着脸任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嘤嘤嘤,一点办法也没有。 陆离从小到大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出戏,但每次重温都仍旧觉得尴尬得无以复加,好不容易等到苗惠君的唠叨告一段落,他连忙清了下嗓子,打断道:“妈,那个,今天晚上顾……咳,我哥还有任务,您就先别耽搁他的事了啊,等会我爸就要下班了,我陪您找他去。” 语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宛如在哄个幼儿园小女生。 可惜苗惠君对小儿子和稀泥的本事也早就有了充分了解,闻言瞪了他一眼:“什么任务比终身大事还重要啊!难得你哥对女孩子上了点心,你不说帮着撮合也就算了,还这么拖后腿,有你这么当弟弟的吗?再说了,我是吃人哪,还是长得见不得人哪,来看看自己儿子顺便和你们同事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你们就这么嫌弃我?” 陆离:“……” 他被一串大帽子砸得生无可恋,只能冲顾行递过去一个“我尽力了”的眼神,一如既往败退了下去。 正在这时,屋漏偏逢连夜雨,一阵高跟鞋笃笃敲着地面的声音从楼梯方向转过来,由远及近。 苗惠君当即精神一振,脖子都伸长了半寸。 迎面来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烟灰色的针织直筒连衣裙配着黑色的高跟长靴,臂弯上搭着驼色大衣,简单得像是几年前的风格,只有胸前一条水晶毛衣链增添了一点亮色,但她那张脸却恰好弥补了衣着上的素淡,配上木质香调的香水味道,简直妩媚得不可方物。 陆离眼前发黑,不忍卒睹地别过了头去。 李非鱼从转到这条走廊就瞧见了在办公室门口站桩的几个人,她心念微动,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连步伐的频率都没改变半拍,临到跟前,她弯起了个大大的笑容:“顾队,陆离,有客人啊?小鱼让我转告你们一声,她要回家一趟,待会电话联系就好。那我也下班啦,和我男朋友约好出去呢!” 说完就哒哒哒地原样又走了。 陆离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苗惠君是个大龄傻白甜,理所当然地没发觉其中有猫腻,只是难免生出了点肥水流到了外人田的失望,等人走了才酸溜溜地问:“那个小鱼怎么已经回家了,对了,刚才那漂亮姑娘是谁呀?” 顾行:“……” 陆离违心地甩锅道:“庄恬。” 李非鱼以奥斯卡影后的演技装了一回路人甲,下楼才松了口气,往传达室一钻:“梁叔,我在您这猫一会,上面太可怕了!” 她虽然没有得到过预警,但在看到苗惠君的一瞬间,她就福至心灵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苗惠君和顾行五官很像,唯一不同的是顾行的嘴唇有些薄,颜色很浅,给人一种凉薄而冷淡的感觉,而她的双唇却柔软而饱满,与她整个人一样,都让人想到娇嫩的玫瑰花瓣。 这样的女人,这样被人宠爱了大半辈子的天真大妈,简直是食物链顶端的超级猎食者,尤其是当她还在用莫名热切的眼神瞅着自己的时候,李非鱼觉得但凡还有点求生欲的人就绝不会主动去招惹。 梁友拿完好的那只手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大口浓茶,笑眯眯地问:“是陆局家的那位吧?” 李非鱼诧异道:“您认识?” 梁友乐了:“我们这批岁数大的,谁不认识啊!”他想了想,意味深长道:“人挺好,就是吧……这么多年过去还跟小姑娘似的,你别看陆局整天不苟言笑、板着个谁欠了他几个亿的臭脸,其实在家比谁都惯着媳妇,你们顾队应该也是这款的。” 李非鱼心里突地一跳,总觉得这位蜗居在传达室里发挥余热的前刑警老爷子意有所指。 梁友也没想到眼前这姑娘居然能忍住没接茬,乐子没找成,便坐回窗边上继续玩手机游戏去了,好半天,才又掀了掀眼皮:“丫头,你等的人出来了!” 李非鱼小心翼翼地确定只有顾行一人,才松了口气追出去:“顾队!” 顾行正要出门,闻声回头看过来,向来严肃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一丝笑意:“做得不错。” 李非鱼心有余悸,却突然提起了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话题:“之前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能看出来孙凌是装单纯……” 顾行:“嗯?”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这句话里的关键点:“之前?” 李非鱼笑了:“今天算是明白了,你家里供着个正品呢。” 顾行无语,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实没错,他接过李非鱼的手包,等她把大衣穿好,便岔开话题说起正事:“直接过去?” 李非鱼:“嗯,不早了,晚餐虽然还得一两个小时才开始,但估计人都会提前到。” 而这段餐前时间,正是混个脸熟、打听消息的好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18 陈宛 严格来说,龙江一中的校庆日在12月19日星期天,但从外地乃至异国不远千里回来的校友自然免不了提前抵达,于是学校索性好人做到底,从周五晚上到周日早晨,在郊区包下了个度假村,在其中为愿意报名参加的旧日学子们准备了一场热身的接风晚宴和大规模校友会。 当然,这种慷慨手笔究竟是不是为了赚回更多的校友捐赠,就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了。 李非鱼这个本土货也被一视同仁地接纳了进来,反正学校只负责餐饮场地,而客房费则是自掏腰包支付的,当然不介意多来些人。 冬季是旅游淡季,通往度假村唯一的一条路上薄雪几番融化又结冻,路面坑坑洼洼很是难行,夜里还偶尔会窜出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小动物,在车前一闪而过,十分挑战人的心脏承受能力。 远处大片的建筑轮廓终于在夜色中显露出来,背靠着三面山势,被零星的灯火点缀得愈发静谧。 李非鱼在唇上补了层口红,笑道:“只要这条路一断……有没有觉得像是暴风雪山庄?” 顾行对这只乌鸦无话可说,只能假装自己聋了。 直到快到地方,他才问:“在紧张?” 李非鱼神色一顿,也发现自己的胡说八道有点离谱,便漫不经心勾起了点笑:“陛下多虑了,臣妾已经不是当年只会哭着到处跑的小怂包啦。” 离近了看,那些被夜色稀释开来的灯光顿时明亮起来,因为是非正式宴会,宴会厅里说不上是衣香鬓影,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在“日常”这个范畴内尽可能地打扮得人模人样,生怕一不小心被看低了似的,甚至时不时还能瞧见三五旧识扎堆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动辄上亿的项目。 那副唾沫星子横飞的模样,李非鱼都替他们觉得脸疼。 两人刚一进门就收到了无数视线的热情款待——主要是对着顾行的,毕竟这年头好看到这个程度却偏偏一点轻浮气都没有的男人实在不多见,看一眼就少一眼。 顾行在那些流着口水的目光中皱了皱眉头,他一身西装裹得严严实实,却恍惚生出了种被剥光了衣服的错觉,忍不住一阵反胃。 李非鱼见他这副模样,顿时乐不可支,她动作自然地挽起顾行的胳膊,踮脚凑到他耳边笑吟吟道:“宝贝儿放松点,你这样端着张扫黄打非的脸,我还怎么去做交际花?” 随着身体的靠近,暖而甜的玫瑰香气中另有一种辛辣而苦涩的味道缓缓渗透出来,算不上浓烈,但顾行却莫名地觉得有点晕眩,他一时失察,居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怎么没再用腊梅香水?”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李非鱼搭在他臂弯里的手往下一坠,差点直接滑落下去,她蓦地回过神来,把到了嘴边的那句“怕你不喜欢”咽了回去,恬不知耻地答道:“这种场合,那个味道哪够浪呀。” 顾行面色一沉。 这个话题在两人默契的回避之下就此终结,距离自助餐开始的时间已经很近,该来的人已来了大半,虽然也有些老前辈和小年轻,但在场的大半还是比李非鱼大不了多少的一批新晋精英们,估计是在职场熬了十来年,总算攒出了点能向人炫耀的资本,于是便迫不及待地抓紧每一个机会出来展示成果。 两人慢悠悠地走到酒水区,中途看似无意地绕过了大半个场地,打发了几拨并不认识、只是冲着顾行那张脸来套近乎的小学妹,最终锁定了目标。 那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不算漂亮,但打扮得却很精致用心,没有人过来和她们聊天,她们便自己拼凑成了个小团体,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世外仙姝似的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 李非鱼晃了晃高脚杯里的香槟,指尖在顾行手腕上点了两下,轻声道:“看那边。” “焦雪,宋娉婷?” 顾行只看了一眼就把两人和资料对应了起来,也难为他是怎么透过那两副精致妆容看出底下证件照似的本体的。 李非鱼笑意盈盈的,可这时若有人靠近,就能发现她嘴里说的内容一点也不温柔可亲:“是汪洁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你看,她们打扮得非常精心,尤其右边那个宋娉婷,她的鞋是今年大牌新款,可她一直在活动脚踝的动作说明那双细高跟鞋穿起来并不舒服,可见她重视今天的活动胜过了自己的舒适。可是,既然这么看重校庆聚会,却又两个人躲在一边不加入任何人的寒暄闲聊,还时不时露出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情……你说,这代表着什么?” 顾行是不擅长揣摩人的心理,但李非鱼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不到:“自卑?” 李非鱼眯眼笑起来:“没错,刻意遮掩的自卑,还有用以自我保护的自傲,和对其他能够顺利融入群体的人的嫉妒。”她侧过身,表情促狭地抿了口酒,细长的手指卷起顾行的领带,轻轻扯了下:“走吧,美人,到你出卖色相的时候了!” 什么能够最直接也最快速地打开明明平凡却又不甘平凡的人的心防?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但在此时,这个场合下,“来自于看似完美的异性的接近”无疑是个最接近正确的选项。 在看到两人走近的时候,焦雪和宋娉婷的低声交谈明显地空了一拍,之后虽然迅速地恢复了镇定,但交谈的频率却不自觉地降低了许多,每一句话也变得更加简短和心不在焉。 直到顾行最终真的在她们旁边站定了。 李非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宋娉婷,像是有点不敢确定似的,迟疑地问:“是……宋学姐吧?” 宋娉婷愣了下:“你是?” 李非鱼脑中浮现出陆离写满了字的笔记本,很快从中摘出一条来:“哎,真是你呀!我比你小四届,叫李非鱼,当时是初中部的,你参加的比赛我差不多都看了,当年你可是我的偶像呢!” 宋娉婷,龙江一中高中排球队前队员,水平中上,确实有过些小粉丝。 她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恭维,虽然强忍着,但那张寡淡的脸上还是透出了一丝喜色,立刻就把最初的那点戒备给抛开了——再平凡的人心中也渴望别人的肯定,或者说越是平凡,就越急需通过外界的肯定来确认自身的价值。 李非鱼便顺理成章道:“这是我男朋友,姓顾,宋学姐,这位皮肤特好的小姐姐怎么称呼啊?” 刚觉得受了冷落的焦雪反射性地摸了下脸,顿时想要分享一万字的护肤心得。 餐会结束之前,三个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还互留了联系方式,亲密得宛如同胞姐妹,而顾行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保持着本色往旁边一站,在用餐和品酒的间隙装作听得很认真的样子,两位目标女士就半步也不想走远了。 只是李非鱼却隐隐有点着急,她几次试图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到汪洁身上去,但另两人却像是在忌讳着什么似的,总在最后关头把倾诉欲生硬地截住,让人完全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局面偏偏还突然出了点变故。 正当顾行去宴会厅对面帮几位女士取酒的时候,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乍一看上去活像是棕熊拎着只黄鼠狼。 见到李非鱼的一瞬间,那两人都有点惊讶和不敢置信,但紧接着,这点惊诧就变了味道,透出了几缕居高临下的猥琐气。 “黄鼠狼”怪腔怪调地哎呦了一声:“这谁啊?我不是看错了吧,居然是肥鱼啊!”说着还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李非鱼周身猛然僵住,不防被他摸了个正着。 但在对方手指带来的触感转化为电信号真切地传达给大脑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有点恶心,却没有熟悉的惊恐从心底升起。 李非鱼一阵茫然,记忆和现实从中间整齐地分裂开,在不久前还让她感到恐慌的情绪也被猝然截断,变成了点拼凑不出形状的零碎线头,可脸侧传来的男人的体温却又让她隐约明白了什么——那只手已不再是记忆中无法挣脱的魔爪了,更无法再给她带来伤害。 她便莫名地释然了,发现一直纠缠着她的原来不过是场多年之前的幻影而已。 她反手抓住那只手,甩了下去。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李非鱼虽打算息事宁人,但对方却不依不饶起来。 那两人都是一愣,不敢置信地瞅着那只被甩下来的手。借着酒意,“黄鼠狼”的目光往李非鱼的胸口粘上去,嗤笑起来:“嘿!出息了啊?几年不见,不仅……咳咳,胆儿也长肥了呀!” “棕熊”也跟着嘿嘿嘿地笑起来。 宋娉婷有些看不下去了,对方醉红了的眼睛让她隐隐发怵,但还是在旁说了句:“你们怎么回事啊!干嘛这么欺负人!” 看清说话的人的同时,“棕熊”把脸一沉:“爷爷就欺负人了怎么着吧!你算哪根葱,管得着吗?”说着,作了个下流的手势,毫不顾忌地朝李非鱼胸前伸出手去。 李非鱼心里只觉日了狗了,无奈地往旁边让了半步。 但即便她不动,对方也碰不到她,那条胳膊还没抬到一半就被自后方抓住了。 “哎我操你……” 他下意识地骂了句,可刚说了四个字,就又被兜头泼了一杯酒,酒精洒进了眼中,剧烈的刺痛感让他“嗷”地叫了声,慌忙低头抹脸。 李非鱼扶额叹了口气,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闹腾了,她只能低喝:“赶紧滚。” “等等。” 出乎她的意料,在动物园二人组之前,顾行居然先开了口。 李非鱼莫名其妙,这又是唱得哪出,是要逼俩人道歉还是打算把他们按性骚扰拘留了? 两样都不是。 顾行脸色冷得吓人,他看似平静地把手里的空酒杯放到桌上,但随即就单手揪住“棕熊”的领子,不问旁人一句话,也同样不给对方任何分辨的机会,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人给揍趴到了地上。 李非鱼懵了下,连耳边那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声都有点不真实。 顾行瞥了眼蜷在地上冷汗淋漓的男人,漠然地把视线转向一旁的“黄鼠狼”,而后者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异常红润的脸色早已白了下来。 等到他也和同伴蜷成了一串,顾行才整理了下衣服,冷冷说道:“现在,滚。” 李非鱼只能继续扶额,这回还连眼睛都一起捂上了:“陛下你有点身为公务员的自觉好吗,再这么霸道总裁下去,臣妾的狗眼都要被你闪瞎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万一真把事情闹大,今晚来参加校友会的主要任务就泡汤了。 却没想到,作为当事人的顾行不发一言,观战的宋娉婷却忽然咬了下嘴唇,上前拽住李非鱼:“小鱼,你这可说错了,现在的男人有几个能像顾先生这样护着女朋友的,要么是不敢,要不就是不拿女朋友的委屈当回事,还有些甚至心大得压根就不知道……你命好碰上个好男人,得知道惜福!” 李非鱼:“……啥?” 她平时胡说八道一套一套的,但这时却不知道应该怎么搭话了。 说什么都是尴尬。 焦雪拍了下宋娉婷的后背:“婷婷,别说了,你说这些干嘛……” 宋娉婷却像是被触动了哪根心弦,蓦地甩开了焦雪的手:“我凭什么不能说啊,谁都不说,也谁都不让我说,那陈宛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李非鱼瞳孔微缩,精神瞬间集中起来。 ——陈宛? 19 仰慕者 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李非鱼把“陈宛”这个名字短信给了余成言。 余成言那终极阴沉宅男的办事效率极高,没用上十分钟就发来了一份资料,开头的照片上是个白皙秀美的少女,与汪洁同年出生。 李非鱼还没往后看,心里就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第一次办理的身份证会在十年后更换,如果这个陈宛还活着,那么身份证照片上的模样绝不会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果然,和诸多同名同姓的人相比,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已经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死因是自杀,时间是五年前。 少女稚嫩而美好的脸庞在一瞬间和强奸视频中女人苍白流泪的脸重合了起来,李非鱼扶着洗手台晃了一下,慢慢弯下腰去,胸口像是扎了根刺似的疼。 她很难受,但又不能放任自己难受。 李非鱼攥紧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没再看后面的内容,用冷水冲了一会手,就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顾行等在门外,此时神色异常凝重,估计也从余成言那里得到了同样的消息。 李非鱼想了想:“既然有了发现,现在要回去么?” 顾行沉默了好一会,摇头道:“喝酒了。明天再套些话。” 宴会厅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剩下一片狼藉的残羹冷炙,最初见到的那几个讨论上亿元项目的男人,已经醉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话题也从虚情假意的炫耀变成了发自肺腑的互倒苦水,他们或许这辈子也做不成一单上亿的买卖,但负在肩上的担子却绝不比任何人轻巧半分。李非鱼面色复杂地望着那几个已不再年轻的人,只觉他们强撑起来的童话城堡已被酒精侵蚀掉了半边,而剩下的一半,或许在天亮魔法消失的时候就要现出原形,张牙舞爪地向他们索要房贷。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着,然而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从没真正的顺心遂意过。 顾行注视了角落里的那场东倒西歪的闹剧片刻,忽然轻声说:“陪我走走。” 度假村占地极广,林木葱茏,如果在夏天定然是个非常好的消暑去处,可惜此时草木凋敝,就算有精美楼宇撑着架子,也仍难免显出了几分萧索凄凉来。 顾行点了根烟,沉默地吸完,然后又点了一根,辛辣的味道随风飘散,这一次,他没问李非鱼的意见,而后者也没有试图用任何说辞来制止。 李非鱼默然看着顾行的侧脸,他的双眼皮刻痕很深,带有一股近乎凛冽的意味,纤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眼珠,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然而,她一点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所依赖的、让她能够轻易看穿所有人情绪的天赋在他面前,越来越像是个拙劣而无用的笑话。 也不知道绕着人工湖走了多少圈,顾行终于再次开口:“走吧。” 李非鱼仍旧没有说话,像是个召之即来的影子。 在宾馆房间门外,两人又遇到了宋娉婷。见到顾行和李非鱼,她露出了个暧昧的笑容:“好巧,我们就住隔壁,本来还想说有空来玩,不过嘛,估计你们肯定没空吧?” 李非鱼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笑,盼着对方赶紧识时务地闭嘴。 顾行或许也感受到了这种心情,抬手握上她的肩膀,及时地冲新邻居轻点了下头:“明天见。” 李非鱼半边身体都僵住了。 拖着步子走进房间,她总算松了口气,筋疲力尽地把自己抛到了床上,这一晚上并没有发生太多事情,但她却只觉得累,从心里往外渗出的疲倦,让她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但还有正事必须要做。 休息了不到一整分钟,李非鱼就慢慢地坐了起来,两手撑在床边缓了一会,然后从手袋里翻出手机,继续阅读余成言发来的内容。 可她刚读了两行,手机就自上方被顾行拎走了,他单手解开领带,同时把手机静音锁屏扔到一边:“明天再看。”在李非鱼惊愕的目光中,他往洗手间方向瞥了一眼:“你先用。” 李非鱼耳根开始有点发烫,幸好房间灯光偏黄,才不显得太明显,她摸了下耳垂,抱起衣服木然地钻进了浴室。 她出来的时候,顾行也已经换好了家居服,浅淡的米灰色和柔软的纯棉质地很好地舒缓了他眉眼中的冷冽,李非鱼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电吹风的热风都快把头皮烫熟了,才“嘶”了声回过神来。 顾行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询问地看过来。 李非鱼别开目光,把电吹风的电源线扯下来:“没事,哦,你可以用浴室了,我有点累,先睡了。” 虽然这样说,但她实际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从心底漫上来的疲惫层层叠叠,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因为自己、又或是因为旁人而产生的,许多无法改变却也无法消除的负面情绪,在夜深人静中终于撕开了白日里的粉饰太平,毫不遮掩地显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过了许久,李非鱼才尽可能轻地转过身来,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顾行的背影。 同一个房间,两张相邻的单人床。 李非鱼平静地想,这可能是这一辈子里,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在所有轻佻而又肆无忌惮的调笑背后,其实她一直再清楚不过,顾行并不喜欢她,就像他不止一次表明的那样,而就算他改变主意了又能怎样呢,她也从不相信什么死生契阔的深情,越是认真,就越不敢相信,也越害怕,她实在太清楚一场走到穷途末路的感情和婚姻是什么样子。 所以,现在这样,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但就在这个时候,李非鱼忽然听到清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睡不着?” 顾行翻身坐起,顺手开了床头灯,在看清李非鱼的脸时,他不由怔了下:“你哭了?” 李非鱼木然了两秒钟,迅速抹了下脸,把脑袋往被子里一埋:“灯光晃眼而已。”果然,再露脸的时候已经一切正常了,方才的那一幕如同一场幻觉。 顾行自然不会信,他满心不可思议,在跟嫌疑人的悍马对撞的时候她没哭,在独自与凶犯对峙几乎丧命的时候她没哭,为什么偏偏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却毫无缘由地湿了眼眶…… 他一样一样回想着这一晚上的经历,忍不住皱眉:“因为那两个人?” 李非鱼:“我都说了没事了。” 顾行不为所动地继续问:“因为陈宛?” 李非鱼愈发窘迫:“不是,我说你能别猜了么,真的只是灯……” 顾行:“因为我?” 李非鱼没说完的话就卡在了一半。 她脸上还未完全泛起的血色在一瞬间就褪了下去,手指陷在被褥间一点点抓紧。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顾队啊,你能别这么较真么?你说你就算问出来了个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工作的事,家里的事,当年经历过的事……对,那些事都让人不开心,可开不开心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知道了之后能帮我什么呢,你又能给我什么呢,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可怜’?我痛彻心肺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扒出来给你看,就值这么点价钱么?” 隔着一盏昏暗的台灯,两个人相对而坐,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然而顾行却第一次分明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像是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漫长距离。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伴随着这三个字,顾行只觉胸口像是被谁塞了一大团湿淋淋的棉花似的,难以形容的窒闷。 李非鱼看起来也轻松不到哪去,她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心情……” 她说到半途,惊讶地瞧见顾行突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静下来才听到,本该万籁俱寂的夜里,走廊中却隐约传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李非鱼侧耳仔细分辨了片刻,愕然发现那声音就在自己房门外。 “有人?”她用口型问。 顾行同样几乎无声地回答:“别动,我去看。” 李非鱼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往后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万一有刀呢,你去玩空手夺白刃吗!” 顾行低头看着她,觉得她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不禁有点好笑,但胸口的窒闷感却因此消退了不少。他拍了拍李非鱼的肩膀,轻声说:“没事。” 轻微的咝咝声从门缝里传来,像是条细小的蛇在黑暗中吐着信子。 顾行侧身靠在门上,轻轻拧动把手,门外的人似乎受到了惊动,细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再迟疑,立刻用力拉开房门,一阵清幽的香气传来,但走廊里却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抬眼瞥向电梯,楼层显示仍稳稳地保持在一楼,没有任何变动的迹象。而房间另一边不远处就是楼梯间,顾行快速跑过去,沉重的金属门还敞着一条缝隙,透过门上窄条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有抹黑色的身影,在通往下一层的楼梯上一闪而过,似乎是个男人,但脸面却瞧不清楚。 李非鱼从后面追上来,扣住顾行的手腕:“别追了!” 顾行本要坚持,但她却回头指了一下:“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在她手指的方向,也就是房间门的外侧,一封散发着幽幽香气的信安静地躺在门口的地毯上。信封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雪白,样式考究,此时背面朝上,封口处并没有用使用胶带或者胶水,而是贴了一张大红色的心形贴纸。 李非鱼慢吞吞地问:“你猜,这玩意是你的还是我的仰慕者送来的?” 20 情书 当信封翻转过来的时候,答案就再清楚不过。 雪白的纸面上印刷着一行花体字“tomylove”,下面还有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 李非鱼拿拇指和食指垫着纸巾捏起信封的一角,表情像是生啃了一袋子酸倒牙的柠檬:“什么玩意!那人是吃肉麻长大的吗?” 顾行脸色比当事人还难看三分,毫无隐私意识地从她手里把那封夜半情书抽了出来,随便捏了几下,发现里面没有奇怪的东西,便立刻粗暴撕开,印刷精良的漂亮小金鱼顿时在他的手中变成了首尾分离的一条死鱼。 出人意料的,信封不大,里面的内容却不少,两张薄到几乎透明的a5纸被从中对折,每一张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顾行先翻到最后,没发现落款,这才从头读起。 李非鱼清了清嗓子:“那个……我有种小学生早恋被家长抓包的错觉……” 顾行冷冷道:“闭嘴!” 李非鱼满肚子的胡说八道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全被生硬地怼了回去,她揉揉胸口,自觉十分噎得慌。但鉴于顾行读信读得太认真,她也没忍住好奇,还是凑过去看了眼,不过无论怎么看也没看出什么大不了的内容,或者说,简直纯情得像是个十几岁小少年的手笔,满篇都在赞美她的清纯如初雪的美貌、含苞梨花般羞涩的微笑,还有我见犹怜的忧郁眼神…… 李非鱼哆嗦了下,很想推荐写信的人去看看眼科。 她被肉麻得老实了片刻,可转眼一瞧见顾行浑身跟刚泡了液氮似的气场,就又忍不住嘴贱:“哎,这人除了有点二百五以外也没干什么啊,陛下您那副要夷他三族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再这么着,我都要以为你看上我了呢,哈哈哈……” 她还没哈哈完,却见顾行把信揉成了一团,冷冰冰地看过来。 但他并没有如之前一般果断地反驳。 李非鱼毫不走心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她心脏猛地一抽,然后开始疯狂地加速跳动,像是刚跑了场十公里,血流的剧烈冲击让头上的血管都咚咚咚地搏动了起来,她一时间没法好好思考,更无从判断顾行这样的表现是代表着默认,又或者只是因为她不合时宜的胡闹而生了气。 李非鱼敛了笑,局促地后退了半步:“那个……” 顾行站起来,把门重新锁好,并且谨慎地上了链锁。他按住喉咙,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才说道:“如果是尾随,王鹏章,危险。” 他说话已经很久没这样词不达意过了,李非鱼不禁怔了怔。 原来如此。 一种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望的空虚感从心头升起,她全身的血液都渐渐降了温,好一会,她僵硬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捧起水杯遮住了半张脸,苦笑道:“王鹏章确实很可能还想对我……或是利用我做点什么,但这么纯情的示爱信?不会的。” 她的声音愈发平板:“且不说这太不像是他的风格了,一点都不惊悚,也缺乏那种居高临下的讥讽感,单说信里的内容,你方才也看到了,其中描绘出来的那个我的形象,就算刨除一厢情愿的幻想,剩下的也都是基于十年前的情况,和现在的我完全不是一个人,这正好说明了写信的人并没有尾随过我,应该只是今天的晚餐会意外见到,旧情复燃临时起意罢了,谈不上什么危险。” 说完,大概是觉得气氛有点沉闷,连忙啧了声,强行转移话题,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小迷弟,说起来,人家为了这信大概忙活了大半夜吧,难得这情书弄得还挺精致,结果我还没看几眼呢,就让你越俎代庖地给撕了。唉,真可怜!” 不过,她嘴里说着“可怜”,却一点从垃圾桶里把信捡回来的意思都没有。 顾行没接茬,心里却无端想起了她方才质问他的那句话——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旁观者隔岸观火的一句同情确实毫不费力,随时随地都可以不要钱似的往四面八方散播,然后可能五秒钟都用不上,就又把那丁点的涟漪给抹平了下去。 他想到这些,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活到三十岁上,除了和其他小鬼没多少区别的那段短暂童年以外,自始至终就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逻辑与力量无法解决的,如果没能解决,那么一定是逻辑不够严谨,或者力量不够强悍,但最近这段时间,他却一再地体会到不同的感觉,就好像是世界的另一面在缺席了二三十年之后,终于赶上了夜宴散场前的最后机会,半遮半掩地向他抛来了个让人难以消受的媚眼。 这种感觉实在是矛盾、复杂、而且混乱,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无法抗拒也无法掌控的意外和无力感。 在再次熄了灯的黑暗中,顾行终于忍不住询问自己,比起不痛不痒的口头安慰,如果支持她所追求的,帮助她完成力不能及的,给她那些她最想要的,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那么他是否真的能够为她做到哪怕其中一项。 但立刻,他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想要给她这些? 顾行心头一惊,像是有骤起的电闪陡然劈开混沌的迷思,他错愕地转过头去,李非鱼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而他却在一瞬间睡意全无。 这一夜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单看对谁而言。 李非鱼一觉睡到天亮,只觉神清气爽,但她刚伸着懒腰一扭头,就给吓了一跳。对面开了床头灯,床上和枕边凌乱地散着各种内容的纸张和笔记,有新近打印出来的陈宛的资料,手绘的一中校区粗略地图,还有几张乱七八糟的学生名单,顾行靠坐在床头,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铅笔落在身边,手里还握着一张纸。 李非鱼轻手轻脚地下床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那居然是他们所住的宾馆每一层的结构图,上面仔细地标注出了许多姓名。 “这是……”她琢磨了下,似乎明白了点顾行的意图,但瞥了眼垃圾桶里静静躺着的那团信纸,又更觉得纳闷了,“至于么?我妈都不会这么上心……” 李非鱼犹豫了下,还是没直接叫醒顾行,只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但只是这么一个轻巧的动作,顾行却自己醒了过来,他的神情有片刻的空白,漆黑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下,最后聚焦在李非鱼脸上。 “早上了?” 他的声音略显含糊,不复平时的冷清干脆,李非鱼就禁不住乐了,蹲在床边托腮看着他:“有人说过没有,你这样还挺萌的欸!” 顾行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就抿了抿嘴唇,熟练地用这种方式把话压了回去,他单手抹了把脸,等到手放下来的时候,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又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冷淡面孔。 李非鱼:“啧,没劲!” 这一天基本上是自由活动,想要联络感情的老同学们自然可以呼朋引伴地在度假村的各项娱乐设施里玩个尽兴,但不爱好集体活动的人如果想要清静一下,也没有人专门来煞风景。 李非鱼刚把陈宛的资料全部过了一遍,正准备去隔壁找宋娉婷她们再套一套话,对方就正好敲响了房门。 宋娉婷进来的时候,顾行已经把散落的资料收了起来,她毫无所觉地往他眼下的阴影瞄了瞄,笑道:“顾先生昨天没睡好?” 李非鱼一愣,心里瞬间狂奔过一万匹草泥马:“……这种好像我是吸人精气的狐狸精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按了按太阳穴,一本正经道:“他认床。” “哦,这样啊。”宋娉婷一副“我懂的”的表情,顿时让李非鱼更憋屈了。 但下一刻,宋娉婷就突然问:“小鱼,你和顾先生是警察吧?” 李非鱼:“……” 顾行也倏然抬起了目光。 宋娉婷吸了口气,把手机拿了出来:“我刚看到了这个。” 那是段网络上的视频,她按下播放键,尖锐的警笛声和各种车辆混杂在一起的引擎轰响交织在一起,刹车与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而在混乱成一片的画面中,有一段不足三秒的镜头拍到了与拍摄者并行的车辆里两人的侧脸。 ——李非鱼和顾行的侧脸。 在底下一大片“现在警察颜值都这么高了?”“真不是拍电视剧吗?”的弹幕刷屏之中,李非鱼觉得胃都要拧出个蝴蝶结了。 好在对方对她的称呼还和前一天晚上相同,这个微妙的细节让李非鱼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她努力地做出万分诚恳的表情,认真地说道:“我觉得网友过誉了,我的颜值也就是一般高,负责貌美如花的主要还是他。” 顾行脸一沉,简直想直接掐死这倒霉玩意。 “噗!”宋娉婷没撑住,差点被口水呛到。 李非鱼盘腿往床上一坐,开始拆果冻,向顾行和宋娉婷挨个让了一遍之后,终于正经了一点:“学姐,以后我还想找你玩呢,所以现在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地胡说八道让你寒心,我就直说了吧,我们这次来是有任务的,就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案子,需要更细致地了解汪洁的信息,要不然,呵呵,一中是什么地方,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吧?我哪来那么多母校情怀!” 宋娉婷也渐渐敛了笑,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显然对此深有体会。 李非鱼便又说:“汪洁这个人哪,家人、朋友、同学,所有人对她的评价都不错,但那些评价听着却又都太过片面,就好像她是个设计出来的纸片人似的——对了,你好像也是三班的,是不是我们同事也问过你了?唉,反正吧,我就觉得那些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没准就只有这种老同学聚会的场合才能听到几句实话,可惜还是……” 顾行在旁默然不语,心里却觉得这要是也算是“不拐弯抹角”的“直说”,那李非鱼可能天生就没长出来实话实说的那根神经。 然而宋娉婷却偏偏就吃这一套,在李非鱼轻描淡写地说到“是不是有人问过你”的时候,她的脸上就明显地浮现出了愧疚之色,可对方却没再追问,这就让她的愧疚更重,或许还生出了些辜负了对方信任的自责,所以,等听到最后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她便终于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打断道:“你知道陈宛吗?” 李非鱼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点惊讶,刚舀出来的一小勺果冻“啪”地落了回去:“你是说,昨晚你提到过的那个人?”见对方点头,她皱眉道:“我当时有点好奇,回来就查了下,前些年是有个叫陈宛的女人死了,但她是自杀啊,和现在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顾行实在看不下去这出九真一假的戏码了,打着抽烟的名目,独自走到了阳台。 他突然就忍不住想,从相识到现在,这几个月里李非鱼对他说的话中,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伪装得毫无破绽的谎言呢? 21 嫉妒 等他连着抽了三根烟,回到房间的时候,宋娉婷已经离开。 李非鱼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正在摆弄手机,她双腿交叠竖直贴住墙面,像是要倒立,而脑袋则从另一侧的床边垂下来。 她后仰着头,伸手推了下顾行的膝盖:“呛死了!难怪陆离说你是老烟枪!” 顾行对此不置一词,直截了当道:“问出来了?” 李非鱼眯起眼睛笑,柔软的发梢轻轻扫过地面,她翻身坐起来:“余成言一个都没猜对!” “嗯?” “汪洁不是暴食,而是嫉妒。” 嫉妒,七宗罪之一。几乎所有人都会嫉妒,宋娉婷和焦雪如此,她自己也是如此,但凡事都有一个限度,而毫无疑问的,汪洁显然已经跨越了这条底线。 李非鱼认真道:“陈宛和汪洁她们同届不同班,按照宋娉婷的说法,那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只不过有些内向,家教又特别严,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直到高三,宋娉婷、焦雪、汪洁和陈宛四个人参加了同一个补习班,关系才渐渐亲近起来,若再细分,其中前两人和后两人各自又更亲密些,并且,这段关系随着高中毕业,几个人分别上了不同的大学,便再没有别人知道。” 她刚说到这里,顾行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陈宛出事后,汪洁做了什么?” 李非鱼笑着称赞:“聪明!” 但她的这个笑容十分敷衍了事,立刻就又肃容说道:“宋娉婷并不清楚陈宛遭遇了什么或者汪洁又做了什么,但她说了两件事。其一是,汪洁好像一直在暗中嫉妒陈宛,因为家境,也因为她有个很优秀的男朋友,这一点宋娉婷和焦雪都有感觉,可惜陈宛太单纯,没在意她们的暗示,而她男朋友也是钢管直男一个,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弯弯绕绕。” 说到这,她干咳了声,现在回想起来,前夜宋娉婷所说的“心大得根本不知道女朋友受了委屈”的话,就很像是含沙射影了。 顾行也表示同意,然后问:“其二?” 李非鱼道:“其二是,五年前陈宛突然自杀之后,她家人曾经给宋娉婷和焦雪都打过电话,警告她们陈家可以不计较她们在陈宛自杀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但她们也最好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宋娉婷她们莫名其妙,于是去找汪洁,谁知后者对她们避而不见,而且电话里语气也很心虚,让她们怀疑她才是陈父所指的那个导致了陈宛自杀的人,只不过,即便有此推测,鉴于陈宛父亲那时还没退休,在龙江很有影响力,她们害怕给自己惹麻烦,只能噤口不言。” 顾行用手支着额头想了想:“珠宝和脸皮。” 李非鱼“嗯”了声:“我也觉得是代表财富和美貌,汪洁老家在附近的小县城,家境普通,而陈宛父亲曾是龙江市高官,从小生活优渥,并且,汪洁虽然算是漂亮,但如果和陈宛一比,就显得俗气了。这一切都说得通。” 所以汪洁和善的外表之下一直隐藏着对陈宛的深深嫉妒,她无法变得更好,便希望毁掉比自己美好的东西,而这种扭曲的嫉妒心,很可能在饱受痛苦的陈宛向她这个“好友”倾诉的时候终于爆发了出来。 陈宛在绝望中将自己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展露出来,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没有想到,她得到的不是安慰与支持,反而是赤裸裸的讥嘲和背叛。 事已至此,谁也无法回溯出从受害到自杀的近一年中,陈宛到底经受了多少打击与痛苦,但毋庸置疑的,汪洁的背叛必定是其中无法忽视的一部分。 可以说,照片中那个眼神干净清澈的女孩子,并非死于坠楼,而是死在了人世的污浊之中。 顾行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他连问了两遍,李非鱼才回过神来,她眉间的郁色不着痕迹地收起,半真半假笑道:“我在想,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办法承受可能得到的最坏结果,就千万别把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挺好的一个人,落得那种结果,真是不值当!” 顾行一怔,随着她玩笑似的话语,许多仿佛无关的旧事从记忆中翻卷起来,他心底突然毫无来由地生出一股邪火。 他忍不住想起在宝金县就一直想问李非鱼的那句话——为什么你要自己涉险,难道我就那么不可信任么?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她从未正面给出的答案。 是的,她不信任任何人,不依赖任何人,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能够伤害她、或者终有一日能伤害她的危险因素,所以她什么都计算好了,就连那寥寥几次猝不及防的失态都要精打细算地抹平,像是壁虎断去被捕食者抓住的尾巴一样,生怕别人拿那些事做文章,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 她不是不需要口头廉价的安慰,而是不需要别人想要给她的一切。 坚强如斯,却又凉薄如斯。 如果是三个月前,知道自己会有个还算能干又不矫情的下属,顾行应当会很欣慰,可现在,他却只觉得愤怒——或许本来是应该难过的,可惜他对人心里的七情六欲开窍得太晚,仓促间还来不及学会那些细腻的伤感与不甘,所以便只能用生硬的愤怒来面对所有不愿接受的结果。 李非鱼莫名其妙地看着顾行的面色罩上了一层寒霜,那张本来就少有表情的脸像是被冰冷的怒火冻结了,她摸了摸下巴:“我要先出去,让你自己静一静么?” 顾行沉沉看了她一眼,把理智从沸腾而陌生的情绪中强行抽离出来:“男友。” “嗯?”李非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连忙答道,“我刚让余成言去查了。” 说着就抓起手机,对方的回复已经发来了,她便读起来:“张临,高知家庭出身,今年30岁,与陈宛高中同班,大学同校,品学兼优,几次获得各种拗口杯的编程或者建模大赛的前三名,没有不良嗜好,更没有犯罪记录。研究生毕业后,在外企工作一年,但陈宛死后不久,他就申请调职去了国外,半年前刚刚重新调回国,落脚地在龙江本市,近一个月在休年假,去向暂时不清楚——啧啧,在国内上班还能休欧洲模式的年假,真幸福!” 顾行依旧表情冷肃,一个字都不说。 李非鱼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把信息继续往下拉:“哎!你看这个!老余说对比了张临和嫌疑人的体型,差别不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左撇子!” 顾行终于将视线瞥过来一瞬,但立刻就又漠然地收了回去,起身抓起大衣:“回去。” 李非鱼虽早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么直截了当,但总觉得此时的强硬却又和往日有点不同,几乎让他有些像是个满心愤怒的普通男人了。但立刻,她就自嘲地笑了声,觉得她有这种错觉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行没有等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之后就径直走了出去。 “看吧,”李非鱼耸耸肩,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这样,天亮了,马车变回了南瓜,灰姑娘从来不是公主,与童话不一样,你也并没有什么水晶鞋值得人念念不忘。” 她便轻声哼起烂大街的流行曲,慢吞吞地跟上。 当李非鱼到达一楼大厅的时候,顾行已经退了房。但他正要出门的时候,前台却突然小声惊呼起来:“哎呀,是515的客人!麻烦您等一等,我差点忘了!” 顾行收住步子,回头时视线掠过李非鱼,像是饱含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又像是没有。 前台从柜台下面翻出了一大捧火焰似的红玫瑰,笑道:“刚刚有人送来的,说是要送给515房间的……”他看了眼花束里面插着的小卡片,笑容突然尴尬地卡住:“李非鱼小姐?” 李非鱼被点了名,只好上前几步,无奈道:“给我的。” 可她才刚碰到包装纸,顾行就劈手将花束夺了过来,看也不看地扔到了一旁垃圾桶上。 李非鱼:“……” 前台小哥惊恐地往后缩了下,疑心修罗场之下,接下来可能要血溅三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李非鱼歪着脑袋想了几秒钟,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弯腰把那束花捡了回来,抽掉卡片,剩下的花则直接塞到了对面那个异常俊美的男人手里。 “鲜花配美人,不要这么严肃,来笑一个嘛!”不管对方笑没笑,她自己倒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前台看得一愣,简直不知道该说她是求生欲特别强还是特别急于作死了。 谁知顾行居然也没再把花扔掉,他冷漠地看了那些色彩浓艳的植物尸体一眼,平静地把它们推回了李非鱼怀中:“给你的,自己处置。” 李非鱼便不再推让,低头嗅了下花香,笑了起来:“正好回去路上买几个花瓶,挨个办公室分几支。”说到这,她忽然古怪地扬了扬唇,冲不知在哪的爱慕者大声说道:“以后再送,记得换换花样,风信子郁金香鸢尾百合什么的都送点,别太单调了!” 俨然一副白来的便宜不捡白不捡的态度。 大厅里看戏的人群冒出几声忍俊不禁的闷笑。 顾行却没有笑,他不发一语地转身出门,修长而笔挺的背影仿佛和那些喧嚣与戏谑格格不入。 李非鱼脸上仍漫不经心地笑着,但随着顾行渐渐走远,一次也未曾回头,那抹笑容就越来越难以维持。她攥在花束上手指也一点点收紧,包装的玻璃纸在紧压之下发出细碎的破裂般的声响,忽然,她双手松开,花束直直落到地上,鲜嫩的花苞弹了几下,火红的花瓣散落开来。 她踩着那些花瓣跑了出去,从后面抓住了顾行的衣服。 “顾行!” 李非鱼敛了笑,表情异乎寻常的郑重,眼中像是有烛火熄灭之前扑朔的亮光。 她低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最后一次。” 顾行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本来打算挣开她的动作却稍稍收住了。 李非鱼看进他的眼睛,慢慢地问:“你这样反常,是因为喜欢我吗?” 顾行忽然觉得有点讽刺,没来得及细想,在胸口横亘了许久的愤怒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他冷笑着反问道:“你需要别人的喜欢么?” 李非鱼一下子愣住,像是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紧拉着他的衣服的手却渐渐松开,好一会,她点了点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我懂了。” 方才的气话刚一出口,顾行就有点后悔,但还没来得及补救就听到了这么一句,他心里骤然一紧,反手握住李非鱼的手腕。 李非鱼面上却看不出什么难过或者挫败,她平静得过分,淡淡道:“如果是八点档电视剧,现在我应该崩溃跑掉,然后狗血地被不知哪窜出来的车撞倒,顺便在临死前再流着眼泪剖白心迹。不过很可惜,这是现实,你实在不用这么防备着我想不开去找死。” 说着,她瞥了眼手腕,动作缓慢却又坚定地把手从顾行的掌心抽了出来:“还有正事要做呢,走吧。” 22 我很生气 返程的路还是那条路,曲折蜿蜒,起伏不平,颠簸得人昏昏欲睡。 可就在半途,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伴随着轻微的晃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李非鱼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讶然发现驾驶座上已经没了人,她正在纳闷,自己这边的车门也被拉开了。 顾行自外面看着她:“出来,我有话说。” 李非鱼抱臂回视过去:“可我没什么话想和你说。” 顾行:“那就听着。” 李非鱼被他一如既往的专断给噎了下,但立刻就毫不在意似的笑道:“宝贝儿别闹,下个受害人说不定就快死了呢!” 顾行不为所动:“不差这几分钟。” 这话说得倒没错,之前虽然没能把凶手直接淹死在江里,但那通折腾估计也够他消停一阵子的,在身体精力和对局面的掌控重新回到令他满意的程度之前,按凶手一贯的风格,应该不会再贸然动手。 李非鱼想了想,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太好的借口了,便只好从车里钻了出来,在寒风中把围巾多绕了两圈,慢吞吞道:“说吧。” 顾行瞧着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像是个被还没开始复习就被扔上了考场的留级生,满篇的晦涩之中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零星的头绪,而就是这点头绪,却比过去的一无所知还让人难受。 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话说清楚,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沉默了好半天,问道:“你,需要我喜欢么?” 李非鱼被这毫无新意的开场白给镇住了,忍不住怀疑他是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问出这句话的。她想要做出轻松的表情揶揄几句,可嘴里却一阵阵发苦,让她说不出太多的废话来:“如果哪天我犯了事,坐在审讯室里不得不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你再问吧!” 她匆匆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要回身上车。 但顾行先一步按住了车门。 “我想不通,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需要我,你问我,可你呢?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他的措辞依旧零零碎碎,像是前言不搭后语地临时拼凑起来的,但每一个字的语气都异常严肃,这些话几乎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往前数半辈子,大概也没有一次性地说过这么多个字。顾行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最后皱眉问:“你就那么怕受伤?” 李非鱼猛地抬头看他,脸上本就摇摇欲坠的若无其事完全不见了。 她的嘴唇突然有点发麻,手脚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连一丝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埋在心底那个不堪的自己就被粗暴地拖到了阳光底下供人观瞻,她下意识想要逃避,但无论是眼前的方寸之间,还是背后的荒山野岭,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这种感觉让她莫名地不安。 她觉得自己像是只寄居蟹,软弱而丑陋,幸好还有个偷来的硬壳,让她在拼命把自己藏起来的同时还能色厉内荏地反问:“难道你不怕么?” 顾行:“不。” 他的回答正像他这个人一样,简单直接,毫不犹豫。 李非鱼周身一凛,手指向掌心蜷起,嘴角勉强往上牵了牵,挤出的那点冷笑既生硬又敷衍:“哦,那恭喜你,什么都不怕,回头应该找人给你发个奖杯?” 顾行皱眉抓住她:“好好说话!” 但他刚碰到李非鱼,她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反射性地打开了他的手,倒退了一步。 她低下头神经质地搓动指尖,声音里却没有愤怒,只余满满自嘲:“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说我编过多少谎话骗过你多少回,说我那些不要脸的做法都是为了好玩,一点真心实意都没有,还是说我后悔没一见着你就毫无保留地把我最难堪最想忘掉却又最无能为力的事情集结成册让你审阅?……顾行,你想听我说什么,你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照着念一遍,好不好?” 顾行被她说得一怔,只觉事情完全走偏了,和他预想的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他皱了皱眉头,试图把话题拉回来:“抱歉,我不是……” 可没等他说完,李非鱼就笑了声:“不是什么?” 顾行发现她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点,她像是忍耐到了尽头,语气仍然轻飘飘的,却又增加了一丝鱼死网破般的紧绷感:“你嘴里说着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你做的事可不是这样啊……你真不知道的话,为什么会把车停在这里,又为什么会逼着我下车,强迫我说我根本不想说的话?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原因么?不,不是的,我觉得你再清楚不过了,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才这样为所欲为罢了!” 冷风吹得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她便用力裹紧了大衣,深吸一口气:“对,你说得没错,我是害怕受伤,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可那又怎么样?我为你担忧,逗你开心,花样百出竭尽全力地对你好,但是就因为我没有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下来,所以一切就都不算数,就算你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要视而不见地给我打上标签说我只是个没一句真话的骗子,是这样吗?” “你不满于我没有完全信任你,瞧不起我裹足不前,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呢?你怎么就那么有信心,那么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不会像汪洁对陈宛所做的那样、用我对你的信任和感情来伤害我?如果真的不会,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对,我喜欢你,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喜欢你,可我也不敢喜欢你,我喜欢你,但如果能选择,我一点也不想喜欢你,我……” 李非鱼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嗓音中神经质的成分越来越重,像是随时要绷断的弦,她语速不停加快,仿佛在害怕万一停下来就会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顾行终于听不下去了,沉声低喝:“够了!” 李非鱼双肩颤了下,声音戛然而止。 顾行揉揉锁紧的眉心,把那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肃容道:“我很生气。”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并没有要发火的迹象,反而看起来冷静得过分,他往前走了一步,在李非鱼又反射性地后退之前,把她从道路边缘给拉了回来。 在短暂的迷茫之后,他骨子里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势与决断又回来了,攥着李非鱼手腕的力道极大,完全不允许对方躲避,一字一句说道:“我生气,因为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李非鱼愣住,她没有想到过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但在这时,却仓促地意识到了什么。 顾行说起长句来十分费力,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信息在打架似的,让人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那些字词,但他还是尽量清楚地选择措辞:“你喜欢,你付出,你做了所有的事,但为什么唯独不敢,直接告诉我?”不等人回答,便又说道:“因为,你不认为和我,会长久。你希望,我配合你的喜欢,却又什么都不向我要,也是因为,在你的未来,根本没有留出我的位置!” 李非鱼无声地抽了口气。 顾行静了片刻,慢慢松开李非鱼的手腕,却没有完全放开她,而是抬手探进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围巾里,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 不出意料地,他看到了一对泛红的眼圈。 但即便如此,李非鱼仍然紧咬着牙关,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就好像哪怕掉下一滴眼泪都是在向什么看不见的敌人认输一样。 顾行便忍不住叹了口气:“所以,昨晚,真是因为我?” 李非鱼脸上浮起一丝被剥光了似的难堪,却还是死死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顾行低头注视着她,一直盯得她眼中的水汽越来越重,终于放轻了声音,缓慢而郑重地说道:“我很喜欢你,也许,早在我发现之前。”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那颗悬在上面的泪珠闪烁了一下,终于不堪重负地掉了下来。 顾行伸手抹去李非鱼脸上的水痕,感受到指腹下紧绷的触感,满心都是无奈,低声说:“你可以提出要求,有很多东西,我都想给你。” 李非鱼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但是脸颊上刚刚被擦干的地方很快就又变得濡湿,顾行又试着擦了几次,却发现全无效果,他心里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点细刺扎着似的疼,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无措,但毫无头绪之时,他却又像是在冥冥中抓住了点什么,鬼使神差地说道:“我不会不要你。” 李非鱼一愣,倏地抬起头,直勾勾盯住顾行的眼睛。 一个月之前染满了血色的夜晚像是突然就又回来了,而这一次,那个呓语般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顾行承诺般重复道:“放心,我不会不要你。” 李非鱼双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那副泥塑似的木然表情终于产生了动摇,但紧接着,她就又垂下了头,弯起手指轻轻抓住顾行大衣边缘,深吸了口气,从胸腔里带出一声极低的似哭也似笑的声音。 “我很害怕。”她忽然说,嗓音已经尽力地展平,但其中还是能听出不稳定的颤抖,“顾行,我真的很害怕……” 心脏细微的刺痛慢慢扩大开来,顾行的手从李非鱼脸侧向后梳过她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最后扣上她的后脑,拉向自己的胸口,将她用力抱住。 李非鱼僵了下,好半天才一点点放松下来,双手也试探着环上了顾行的后背。 她轻声说:“顾行,我不是没有在未来留出你的位置,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干净最纯粹的人了……可是有时候,我觉得,所谓的未来就是一片灰蒙蒙的东西,我都看不见我自己在哪里,好像所有人都可以喜欢我,但也可以没有我,我活着还是死了,对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影响,我很害怕,如果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话,我……” 她缩起一只手,绷得泛白的指节抵住牙关,把最后的几个字强行压了回去。 顾行突然就想起来,在她遇袭的那个夜晚,那些生死一线之间却仍旧清晰镇定的词句,还有几天前她飞蛾扑火般撞向悍马的决绝,她并不是在试图博取同情,而是真的觉得自己的生死无关紧要…… 他闭了闭眼睛,心底那些蔓延的疼开始灼烧起来,短短片刻就全都化成了愤怒的烈焰。 先于思考,他手臂用力收紧,把李非鱼拦腰抱了起来,在她惊愕的低呼声中把她塞进了车子后座,然后毫不迟疑地低头吻了上去。 23 他的家 两人回去的时候,发现余成言不知什么时候私自溜进了顾行的办公室,这会儿正躺在长沙发上睡觉。 李非鱼在门边站了几秒钟,觉得他那一头乱发配上黑眼圈,简直像是只狂暴的浣熊,她心里默默掂量了下这种邪恶野生动物的战斗力,觉得如果这会把他吵醒,自己可能撑不过三个回合,她便悄没声地又原路倒退了回去,指了指脚下十厘米的恨天高,用口型说:“我去换双鞋!” 不仅换了鞋,还顺便洗了把脸,再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已经一点都看不出来那副出门浪了一晚上的样子了,清汤寡水得像是个正经人似的。 顾行看了她一眼,点开了从张岱业的非法网站截取下来的视频。 因为有人在一边睡觉,他把声音开得极低,但也不知道余成言把这视频看了多少遍,几乎是在最开始的那点细微杂音传出来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醒了过来。 他往办公桌这边看过来,随便抓了两下头发,哑声说:“昨晚我跟张法医对比过了!”说着,他趿着鞋站起来,翻翻拣拣找出来了几张对比图拍到桌上,说道:“我找了几张陈宛二十多岁时候的照片,张法医拿着和视频里同角度的人脸对照了一下,虽然五官看不清楚,但他说颅骨的特征吻合,基本可以认定是同一个人。” 李非鱼和顾行交换了个眼神,之前的推测得到了最终的证实,确实让人松了口气,但也正因为确认了陈宛的遭遇,在安心的同时多少还是带上了些遗憾和唏嘘。 顾行说道:“查张临。” 关于此人,基础的档案自然已经都有了,但却还不够详细,而且与案件相关的信息也没有整理过,余成言哼了声:“现在就他嫌疑最大,怎么,还不打算直接抓人?” 顾行不答,依旧按部就班地指派任务:“对比凶手和张临。”又问:“他们呢?” 余成言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幼儿园阿姨!” 他说完顶着一张债主脸扬长而去,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李非鱼莫名地有点尴尬,连忙说:“我去通知恬姐他们!” 顾行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有电话。” 李非鱼耷拉下脑袋:“那我去……” 顾行:“在这待着。” 李非鱼就忍不住瞪他,咬牙切齿地咕哝:“你脑子里灌的都是水泥吗?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纠结又羞涩的少女心!” 顾行完全没搭理这超龄了快十年的“少女”,他先是交待陆离和庄恬去联系张临的公司与关系密切的亲友,严令他们尽快追踪到据说外出旅行的张临,又打了几个另外的电话,等到搜查手续送来了之后,才冲李非鱼说:“走。” 李非鱼只觉胸口的郁气如果全吐出来,臭氧层空洞立马能扩展到半个地球。 她愤愤把车钥匙拍给顾行,自己坐上了后排座位。 顾行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别胡闹。” 李非鱼板着脸,语气一本正经:“我还在害羞,不想看见你!” 顾行站在外面看了她几秒钟,慢条斯理地说:“之前,在后座上,我……” 他还没把最后几个字说完,李非鱼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嗖地跳了起来,飞快钻进了前门。 但顾行仍然没有离开,李非鱼低眉顺眼地用余光追踪着他的行动,此时突然就生出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感,她不自在地动了下,却发现被刚系好的安全带给限制住了,正在无措,顾行慢慢俯下身,捧住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很轻地亲了一下。 这回好了,连前排座位也不是安全区了。 李非鱼默默地缩成一团,僵硬得像是一只刷了红漆的木鱼。 偏偏顾行还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立刻就又说道:“在酒吧,我不记得,你这么害羞。” 若不是正在开车,李非鱼真想恼羞成怒地拿水瓶子砸他,她木着脸憋了好一会,扭头望向窗外:“那怎么一样!和陌生人搭讪是为了工作,跟趴在桌子上写报告压根就没什么区别,但和你在一起……我……嘁,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但过了好半天之后,她忽然转过头来,挑高了眉毛:“等等,你刚才是在吃醋?” 顾行很自然地回答:“是。” 李非鱼被他的直截了当给噎住了:“……不是,我说,你这样让我很没有成就感哪!” 顾行没再和她胡扯,在停车的一瞬间就回到了工作状态:“到了。” 这地方很眼熟,正是第三名死者家住的小区,水韵名城。 此时是下午,还没到大部分企业下班的时间,小区里一片寂静,除了几个保姆模样的女人,就只剩下偶尔才会出现在视野中的保安了,几乎很难见到其他住宅区里大白天就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 “不愧是‘高管小区’。”李非鱼四处打量一番,由衷赞叹,但看久了之后,又忍不住生出了另一种评价,“可惜清静得过分了,难怪凶手在现场往返了那么多次,也没有人目击到。” 她没说的是,如果张临恰好就是那个凶手,那么凭借他对这里的了解,恐怕就更不容易因为细节处理不当而暴露身份了。 张临名下的公寓是套宽敞的三居室,但与汪洁家比起来却要小上许多,两套房子各踞小区的一角,中间有大概五六分钟的路程。 房门叫不开,好在顾行带着搜查证,便直接找人开了锁进门。 屋子里门窗紧闭,到处都静悄悄的,明明是房龄不足十年的新房子,却几乎从每个角落都泛出一股陈旧而颓败的气息,烟味渗进墙壁里,熏黄了墙上错落悬挂的相框,合照中的笑脸惨淡而模糊,好似两抹纠缠的鬼魂,一起沉寂在这个尘封已久的坟墓里。 李非鱼从那一张张不同却又相似的照片上收回目光,抬手掩住鼻子,把那个盘旋了好一会的喷嚏强忍回去,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言难尽地苦笑:“这屋子里到底积了多少灰啊!” 房屋采光很好,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窗漏下大片的阳光,灰尘在半空旋转飞舞,落在遍地的杂物与垃圾中。 衣柜半开着门,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件衣服,书房里也一样凌乱,墙角铺着张单人床垫,电脑桌上放着半盒外卖,被一层层的白色的塑料袋裹住,李非鱼走过去,轻轻拨开袋子。几只苍蝇抖抖翅膀,从浇了汤汁的米饭上飞起,她连忙躲开,然后挂着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从袋子里拈出张小票来。 但立刻,她就愣住了:“顾队!是今天的!” 顾行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小小的纸片,似乎也有点诧异。 而就在这个时候,本该无人的主卧的方向确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动静,好像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两人顿时警觉起来,闪身靠向门边墙壁,顾行将李非鱼挡在身后,解开枪套锁扣,在门开的一瞬间拔枪指向门内:“警察!不许动!” “嘭”的一声闷响! 开门的人应该是吓了一跳,慌乱之下左脚踩到了右脚的拖鞋,把自己结结实实绊了个跟头。 “你、你们……”那人双手撑在身后地面上,满脸茫然,“你们是什么人?!” 顾行冷冷盯着地上的人,却从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找不到什么凶狠狡诈的痕迹。李非鱼视线在那人脸上和周身逡巡一圈,自身后拍了拍顾行的肩膀:“没有危险。”然后在他收枪的同时说道:“警察,我们怀疑这套房子的房主与一桩案件有关,请问你是房主的什么人?” 坐在地上的男人仍旧保持着呆愣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 李非鱼十分无奈,只能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男人愣了下,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连忙把头上那个硕大的耳机给扯了下来。 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听见李非鱼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讷讷道:“我……就是房主啊。” 谁也没想到这么个答案。 李非鱼打量着那张胡子拉碴、瘦得都快脱了形的脸,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男人跟资料里的清秀少年或者几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联系到一起。 明媚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白纱窗帘洒在他的背上,让他显得像是个被困在个寂静神龛里的殉道者。 在他跟着顾行走出去之后,李非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环视了这间屋子一圈——纯白的墙,纯白的寝具,连地板都是浅色的,一切都很干净,甚至过于干净了,与一门之隔的其他房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而且,虽然张临刚才还在这里,但四周却依旧规整冷清,并没有人真正生活过的痕迹。 她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蓝牙耳机,扣上了脑袋。 耳机隔音效果非常好,音质也堪称顶尖,从戴上的那一刻开始,就将外界的所有声音都隔绝开来,只剩下其中缓缓流淌出的旋律。 那是首很简单也很短的情歌,男女合唱,女声清澈柔软,含着几分羞涩,像是林间清浅的溪流,男声则如同雀跃而明亮的阳光,并非歌曲原声,更像是什么人私下翻唱录制的,效果并不算太好,但是能听出其中满蕴的情感。 播放器里只有这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循环,周而复始,仿佛永无尽头。 明明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温暖,可李非鱼却渐渐从中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绝望的悲哀。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揉了揉她的头发。 李非鱼赶紧把耳机取下,听见顾行在耳边问:“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快一刻钟,连忙往门外看去:“张临呢?” 顾行:“陆离他们来了。” 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李非鱼有点纳闷,但并没有问出口,而是轻声说:“你听这个。”然后把耳机给顾行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位置,理顺他鬓边的碎发,这才放下手来。 约莫过了六七分钟,足够歌曲循环三遍了,她示意顾行摘下耳机,问道:“感觉到什么了?” 顾行表情平静:“张临和陈宛录的。” “还有呢?” “他没有忘记死者,而且很怀念。” “还有呢?” “就这些。” 李非鱼越听脸越黑,简直想为顾行的不解风情当场吐血三升。她把耳机塞到顾行手里,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胸口戳了下:“你这只瞎猫!” 怎么偏偏就碰上了她这只死心塌地的蠢耗子! 24 是我杀的 庄恬恰好看到了最后一幕,顿时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子,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顾行一个冷眼睨过去,不用多说,她就立刻一百八十度转了个身,同手同脚地原路走了出去。 直到陆离和余成言都进了审讯室,庄恬才蹑手蹑脚地溜达到一边,勒着脖子把李非鱼拽进了空着的屋子里。 李非鱼摆出一副任她施为的姿态,顺势往墙上一靠,慢吞吞道:“这位好汉,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庄恬后退一步,双手环胸,睁大了眼睛瞪着她,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要被禽兽了的,可与此截然相反的是,她声音都快激动得发抖了:“小、小小小鱼!你你你你你真……睡到啦?” “咳!咳咳!”李非鱼被口水呛了个半死。 她愣了半天,突然转身,拿额头往门上磕了一下,不轻不重地撞出“咚”的一声。 早知今日,当初何苦嘴贱作孽! 庄恬自觉揭穿了事实真相,捂着嘴咕咕咕咕地乐了起来,宛如一只特别大的鸽子。 李非鱼生无可恋地走出去的时候,陆离他们已经走完了开场不痛不痒的流程,正好问到了正题。她便听到余成言那锈刃一般沙哑而无情的声音逼问道:“……到12月3日,这期间你都做过什么,有谁能证明?” 那时张临已经开始休年假了,按照他对公司同事的说法,那期间准备去南方度假,但公共交通系统里面却查不到他购买车票、机票的记录,现在看来,恐怕他根本就没有出门。 果然,张临垂着头:“在家。” “中途出去过么?” “没有。” “谁能证明?” “没人。” 顾行突然问:“他的手机?” 现代人就这点最好,一天中的行动总没办法完全抛开手机和网络,每个人都像是黏在蛛网上的飞虫一样,只要顺着脉络摸索下去,总能找到些踪迹。 庄恬:“送去分析gps了,好像确实位置信息没怎么变过。” 李非鱼摇头,接道:“去查外卖下单记录。找到送餐员,问他能不能确定取餐的就是张临本人,并且把这个时间表拿去和凶手行凶的时间进行对比。” 再回去旁听的时候,审讯室里面已经改变了策略。 张临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而在他对面,此时问话的人已变成了陆离。在没有和余成言互掐或者坐上庄恬开的车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既斯文又温和,轻言慢语地问:“五年前跳楼自杀的陈宛是你的女朋友,对吧?” 张临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波动,下颌的弧度紧绷了一下,像是在克制着什么过于沉重的感情。 他平平地答道:“是。” 陆离温声问:“你很爱她?” “……是。” “那她的自杀一定让你非常痛苦,是这样吗?” 张临猛地抬头:“别——” 他可能想说“别问了”,但刚说了一个字,不同寻常的房间布置就冷冰冰地映入眼帘,他怔了怔,慢慢地把头又垂了下去,木然回答:“是。” 陆离微笑了一下:“对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紧接着,他就又问道:“这样说来,如果你发现陈宛的死本来是不必要发生的悲剧,那么对于造成和推动了这一悲剧的人,你应该会非常憎恨吧?” 在外面旁观的顾行皱了皱眉,这句问话已经含有诱导的意味了。 但好在陆离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更没有做出强迫的姿态。 张临呆滞了快一分钟,一动不动,而在那之后他忽然问:“你是什么意思?汪洁的死,和小宛……那之前那两个人,小宛她,他们难道,可是……是谁,为什么会……” 他语无伦次,但到了最后却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重新沉默下来。 陆离道:“杀死三名死者的人是左撇子,你也是左撇子,视频中嫌疑人的身高体态和你相仿,你也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和动机,嫌疑人身穿的黑色羽绒服,我们也在你的衣柜中发现了同样的款式,还有……”他指了指张临领口和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大约两周前,警方曾经追捕过嫌疑人,虽然没有抓到他,但是有理由相信他应该因此受了伤,而你身上这些瘀伤,看起来产生的时间也差不多在两周前。我可以问问,你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张临静静地抬起眼睛。 那双眼睛的形状很漂亮,但白眼球上却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像是一道道细细的裂痕。他的双手在面前交握起来,十指紧紧交叉,在无意识间构成了个近似于祈祷的手势。 然后他平静地张口:“是我杀的。” 庄恬匆匆走了回来,压低了声音:“联系上外卖了,确实每天都有订餐记录,但每次都只是按照张临的要求把食物放到门外就走了。” 就是说,根本不知道下单点餐的人究竟在不在屋子里了。 李非鱼在附近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圈,无论是杀人的动机,还是包括服装、时间等所有的旁证全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如果不是在现场没有找到指纹或dna一类的决定性证据,几乎可以板上钉钉地认为张临就是凶手了。 但是,他刚才的反应又实在是很奇怪。 李非鱼觉得她就算是瞎了,闻着味儿也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张临这样的表现明显是在刻意地包庇着什么人。可他为什么要包庇凶手?是因为想到了是谁做了这些事,是因为对方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又或者是…… 她歪头看向顾行:“你认为他是凶手么?” 顾行正好挂断一通电话:“不是。”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一起开口解释。 “那首歌和他家里的衣服!” “他不知道前两名死者。” 李非鱼叹了口气:“……我居然还在妄想能和你心有灵犀,真是太天真了!你说他不知道高钧和张岱业的事,为什么?” 顾行说道:“秘书给的名单,没有他。没有访问过死者网站。” 高钧多少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行程安排和生活圈子全在秘书的掌握之中,其中并没有张临这个名字,这就杜绝了死者主动泄露消息的可能性,而张临休年假之前一直工作繁忙,也不可能通过跟踪等手段来确定高钧的行踪。至于张岱业,如果张临并没有访问过他的网站的话,自然不可能看到陈宛的视频,更无法就此顺藤摸瓜。 最麻烦的事情不是抓不到嫌疑人,而是在抓不到嫌疑人的同时,还有人来搅混水添乱。 半天没听到李非鱼的回应,顾行向身边看过去,熟练地把她刚递到嘴边啃了一口的手攥住,使劲捏了一下。 李非鱼疼得“嘶”了声,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矫正行为的三岁小孩,愤怒地抗议:“我洗手了!” 顾行无视了她的振振有词,问道:“歌和衣服?” 李非鱼下意识地又要抬手,可刚露了个苗头就被镇压下去,她试着抽了抽手,却没成功,只好神经质地在顾行身上蹭了蹭指甲:“那歌……你说的没错,应该正是张临和陈宛两个人录的,而他一遍又一遍地听,也确实代表他放不下那段感情和过去的回忆。” 她说到这,表情渐渐变了:“可你发现没有,客厅和其他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和陈宛的合照,洗手间里面毛巾、牙刷都是双人份的,还有些女孩子喜欢的装饰,但卧室却特别单调,除了白色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仅顾行不明白,庄恬之前也没察觉装饰方面什么异样,毕竟卧室内外整洁与脏乱的强烈对比很容易让人忽略其他的事情,直到此时被这样一说才觉得似乎是有点不对。 李非鱼道:“让他们帮我问张临几个问题——陈宛是不是订阅过新思路周刊,喜欢校外张家小店的馄饨和包子,特别偏爱白色,那间主卧是不是他们预计结婚后的卧室,还有,陈宛死的那天,他在做什么?” 庄恬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愣了愣,连忙去传话。 李非鱼继续道:“张临确实沉浸在和陈宛共同拥有的记忆里面,但我觉得他不是凶手,是因为他这种感情虽然浓烈,却仅仅是指向内部的。”她忽然笑了下:“顾队,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把家里的每张照片都换成和我的合照?” 庄恬刚出来就听到这么一句,精神为之一振,连耳朵尖都伸长了半寸。 顾行思考了几秒钟,淡淡道:“准备同居时。” 庄恬兴奋地捂住心口。 李非鱼继续问:“那如果空下了一个房间没有装饰呢?” 这句话一出,庄恬突然不笑了,同时,顾行依旧理所当然地回答道:“等你来布置。” 审讯室里,张临木然的声音传来:“……对,是这样,小宛最喜欢白色,我们本来马上就要结婚了,她出事的那天,我……在公司……参加一个酒局。” 李非鱼轻声叹了口气:“那间主卧,是按照陈宛的喜好设计的,没有放进去的合照,不是不想放,而是不合适,那些空位原本恐怕是留给婚纱照的,可惜陈宛没能穿上婚纱,所以只能一直空下去了。还有公寓衣橱里的衣服,非常少,对于一个还算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太少了,并且其中大半都有了些年头,可以想象,张临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透过扩音设备传来,张临垂头揪住自己的头发,双肩不停抖动着。像是垂死的野兽一样的嘶哑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溢出来:“我没听到她的电话!我没听到……我明知道她有抑郁症,为什么我会没听到她的电话啊!是我害死了她……如果我……如果……”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如果。 李非鱼的表情很平静:“他这几年一直在谴责自己,他认为陈宛的死是他的错,或者至少与他的过错有很大关系,所以他无法从回忆里走出来,无法正常生活,更无法得到幸福,甚至,他连睡在两人当初预定的婚房里也不敢,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太过神圣美好,而他认为自己有罪。” 所以,在那个纯白而明亮的房间里,听着那首明明应该很温暖的情歌,她所感觉到的,却只有悲哀和绝望。 25 最喜欢的 顾行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非鱼。 她的脸上全是冷眼旁观的漠然,只有微微下垂的眼尾像是隐藏了一丝其他的更为晦涩的感情,顾行仍然看不懂那种过于幽微的情绪是什么,但就算只凭借理性,他也能判断出,李非鱼并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动于衷。 验证了想要确定的事情之后,李非鱼没有再旁听审讯,她沉默地转身走向楼梯的方向。顾行犹豫了一下,但并未松开李非鱼的手,也迈步跟了上去。 天台上,冬日的风冷而硬,卷起散落下来的碎发,抽在脸上像是被小刀子割过似的,细细的疼。 李非鱼捂住脸,还没用上半分钟,她就觉得上下牙都要开始打颤了:“你还嫌楼里太热吗?我说,北极熊都没你这么抗冻的……” 顾行一言不发地解开外套,把她裹了进去。 李非鱼顿时僵住了。 她有点懵,理智上虽然清楚,但身体却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搜肠刮肚地憋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个不那么生硬的开场白,但还没开口,就听顾行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还好么?我很担心。” 李非鱼反射性地笑道:“我?我当然挺好……” 然而话说到了一半,却见顾行的表情绷紧了一点,似乎有些不悦,她忽然就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在那条荒郊野外的路边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像是指责与质问、但更多却是担忧的词句言犹在耳,她心中不由一阵恍惚,良久,垂下眼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太好。” “我忍不住想那些事。”李非鱼自嘲地笑了下,不知是冷还是不安的缘故,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她僵硬地顺着顾行的力道往他怀里靠过去一点,“明明是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事,但就是忍不住,那两个人,那些经受过的痛苦,错失的幸福,徒劳的努力,独自从高楼上纵身跳下的绝望,还有那个房间,那么漂亮,却比外面更像是个坟墓……” 她从来没有这样坦诚地对别人说过自己内心的感受,说到最后,禁不住有点赧然,连忙干咳一声:“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能调节过来,今天是因为之前情绪就有点激动,所以才表现得明显了一点,你不要乱担心。” 顾行并未答应她,过了一会,低声说道:“以后,有事告诉我。” 李非鱼一怔,随即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揶揄道:“和你说有什么用?你那钢筋似的神经,还是别绕这些弯子了。” 顾行低下头,下颌抵在她头顶:“我可以学。” 李非鱼笑意凝固在半途,无言以对。 或许是中午的时候情绪真的波动太大,到现在余韵仍旧没有平息下来,她眼眶又开始发热,暌违多年的软弱感像是变本加厉地找了回来,让她感觉自己几乎有些陌生。 她吸了下鼻子,假装是伤了风,故作平静地转回正题:“说起来,张临和凶手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对陈宛的感情都非常深沉,但是,伴随着这种感情产生的憎恨所指向的对象却完全不一样。就像我刚刚说的,张临是在自责,他怨恨自己,后悔没能阻止陈宛的自杀,但凶手的所作所为却让人感觉不到他内心的愧疚,这说明他所憎恶的是其他人,是那些他认为在陈宛的死中负有责任的人,而他自己……” 正经事总是能够很好地平静心情,说完那一长段话,李非鱼眼角的红已经褪下去了,她哂笑一声,做了总结:“他不仅是复仇者,更把自己定位为唯一正确也唯一能够保护陈宛的人,或许在他看来,陈宛选择了张临本就是个错误。” 说到这一点,就让人忍不住开始想,在凶手的计划中,剩下的目标又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李非鱼一本正经地提议:“回去吧?” 顾行没动。 李非鱼:“……” 但她紧接着就发现,顾行也并没有再做出什么与工作不相称的举动,他连表情都很严肃,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像是在认真思考案情,只不过仍然环抱着她。 这种诡异的混搭风让李非鱼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怀疑自己这会儿跟家里那位毛绒绒的尖嘴宠妃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 终于,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她从这种微妙的处境中解救了出来,余成言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人呢?我们都快把整个楼翻过来了!” 李非鱼在耳膜爆裂之前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天台。” 余成言仍然没好气:“大冷天的上那儿干什么去!喝风吗!” 李非鱼默默瞅了顾行一眼,毫无愧疚地甩锅:“哦,顾队要抽烟,我顺便来跟他分析下案情。” 这句话说完,她清晰地听到庄恬又“咕咕咕”地开始偷笑,其欠抽的程度,简直想让人当场把她做成一盘烤乳鸽。 顾行伸手拿过手机:“陈宛卷宗。” 余成言愤怒的抱怨顿了一下,疑惑道:“她不是自杀么?要那个做什么?” 顾行没作答,直接挂断了电话,作风一如既往地粗暴而果断。 一个小时之后,五年前的陈旧卷宗已经被调了出来,连同与陈宛之死有关的其他零零碎碎的信息一起,都摆到了特侦组的办公桌上。 当年的调查十分细致,对于陈宛自杀的认定上并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而顾行关注的也并不是这方面,他将所有的记录粗略分为了两部分——陈宛自杀的原因,和在她死后周围众人的反应,然后自己选择了前面一部分。 李非鱼随手翻起的则是另外一半。 乍一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陈宛被高钧伤害的事情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在那些详细的记录里占用哪怕一点笔墨,不知是她自己隐藏得太好,以至于根本不曾被家人发觉,还是她的亲朋好友们明知道这可能是导致她自杀的重要原因,却不约而同地把这件事给隐瞒了下来。 无论怎么审视,字里行间全是一派粉饰太平,愤怒的父亲,哀恸的母亲,唏嘘而悲伤的亲朋故交,简直是天底下痛失亲人的受害家庭的完美范本,只有死者的男友,也就是张临的表现像是个不和谐的音符。他在陈宛的遗体告别仪式上迟到了不说,还一身酒气状若癫狂地试图将尸体从棺中抱出来,若不是殡仪馆工作人员反应快,整个场面恐怕就要难以收拾了。 “深情,濒临崩溃,逃避现实,”李非鱼想,“这些表现很符合张临的性格。”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信息,没能从中找到与强奸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遗体告别仪式的来宾名单上,这是余成言自己通过某种渠道弄来的消息,如此看来,他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 不过,那份名单上出现过的人有的参与了仪式全程,但更多的只是出于礼节稍来露了个面就离开了,全部加起来足有几百人。 “老余,”李非鱼拍拍他的胳膊,“陈宛的中学校友名单在你那吗?”希望凶手作为陈宛的迷恋者,没有放过这个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余成言像是早有预料,立刻没好气地扔给她几张纸。 对比来看,两份名单中重合的名字有近百个之多,仅男生就有四十五人。 庄恬凑过来:“要挨个查吗?” 不是不行,但太浪费时间。 李非鱼想了想,问道:“这些人有左撇子么?” 余成言阴沉沉地点头,紧接着却又摇头:“问过班主任,除了张临没有别人。连临近几届的学生我也查了,同样没有和嫌疑人吻合的。”他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瞄了李非鱼一眼。 对面两人也已经读完了手头的资料,闻言看了过来,陆离奇道:“这有些奇怪,看凶手对学校周边的熟悉程度,应该是和一中相关的人,如果不是学生,难道是老师或者保安?” 余成言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陆离添堵的机会,立刻冷笑:“问了,压根就没有左撇子老师。” 而李非鱼也跟着说道:“十几年前,一中根本没有校园保安,就俩老大爷负责看门,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了,如果现在还能杀人,那可真是活成人瑞了……”说完,又补充:“而且,学校里的清洁工都是女的,也和嫌疑人对不上。” “那……”陆离愕然,没想到这条线居然断得这么彻底。 李非鱼忽然笑了下:“也不完全是这样。或者说,正因为这样,反而验证了我的一个想法。” 陆离无奈苦笑:“小鱼,你就别卖关子了!” 李非鱼:“咱们国家因为各种原因,会倾向于对左利手的孩子进行‘纠正’,使其渐渐习惯主要使用右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呢?” 她在手机里翻到一张照片——张临衣柜里挂着的黑色薄款羽绒服,经年不变的款式,虽然保养得很用心,但仍能看出已经有了年头。然后她又找出嫌疑人的监控图像对比以供对比,不知是不是监控比较模糊的缘故,两件衣服居然完全看不出区别。 她弯起眉眼:“如果张临真的不是凶手,那么真凶的这身装束就很有意思了。” 其他人还没说话,顾行已淡淡道:“模仿。” “对,”李非鱼颔首,“就是模仿。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对陈宛的迷恋异乎寻常,他十几年如一日地购买陈宛中学时期订阅的报刊,去吃陈宛喜欢的食物,哪怕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她忽然古怪地笑了笑,声音有些飘忽:“然而,你们想过没有,陈宛最喜欢的,是什么呢?” 屋子里蓦地静了一瞬。 陆离骇然道:“张临!” 李非鱼笑:“没错。” 不是偶然,也不是为了嫁祸,至少不仅仅是为了嫁祸,凶手是想要通过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欺骗自己,他就是陈宛喜欢的人。 所以,所谓的左撇子,或许也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凶手为了模仿张临而对自己进行的“矫正”。 庄恬打了个冷颤:“小鱼你别开玩笑,我好瘆得慌,按你这么说,这人是变态吗!” 但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不对!我的妈……他还真是个变态!” 26 公道 顾行放下卷宗,咳嗽了一声。 陈宛的葬礼过后,自杀案也就渐渐尘埃落定,余韵像是在几天之内就被她那个位高权重的父亲给压了下去,伴随着数月后张临调职出国,此事更是再没有人提起了。 那么在她死前呢? 从受害到选择自杀,陈宛经历了将近一年的煎熬,在这期间有没有人曾经发现过她的异常? 陈旧的纸页上记载了许多当时记录下来的证词,顾行说道:“基本只有近期。”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当时警方根本不知道在一年前陈宛的遭遇,那么他们调查的重点自然不会放在那么早期的时间点上。 陆离接过顾行递过来的几张纸,挑他标出的重点解说起来:“陈宛很内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同学、同事和大部分亲属的说法都没问题,只有关系最近的一部分人知道她近期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但都声称不清楚原因,认为她除了在申请博士的事情上好像受了些挫折以外,并没有异常经历。男友张临也表示两人感情稳定,并且在准备结婚事宜,甚至连婚房都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 确实已经差不多装修完毕,只差主卧里还没来得及挂上去的婚纱照。 虽然见惯了生死离别,但几人想到这件事,都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些许唏嘘。 陆离翻了翻手里的记录,叹道:“几乎没人说过有用的信息,张临当时自己的精神也濒临崩溃,所以也是一样,最后就靠着法医和现场检验,以及医生开具的诊断,下了抑郁症自杀的结论。” 看起来,陈宛并没有向张临诉说过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对于一个从小受到严苛教育的内向的女孩子来说,这种事的确太难启齿了。 但是…… 晚饭时间,张临又被带回了审讯室中。 这回坐在他对面的是李非鱼和顾行。 张临在家中就见过面前的两人,他仍旧清楚地记得对面俊美而冷厉的男人将同行的女警小心地护在身后的样子,那个景象隐约勾起了什么久远之前的回忆,让他怀念,也让他嫉妒。 但这一次,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被他认为需要人保护的漂亮女警先开的口。她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温柔而腼腆,甚至没有费力去进行多余的开场白,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陈宛在六年前被人强奸了么?” 张临猛然僵住。 真正的震惊是无法被隐藏的,哪怕只持续一瞬,也会被有心人捕捉到。李非鱼便点点头:“嗯,你不知道。所以,你不可能是凶手。” 她不再多问,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按下播放键。 被痛苦和恐惧撕扯得变了调子的惨叫从音响里流泻出来,张临短促地吸了口气,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一下——他听出了恋人的声音。 整个过程中,张临的双眼一直大张着,目光却毫无神采,直到电脑中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终至平息下去,只剩下另一个人粗重的喘息。 泪水终于从他的眼中无声地淌了下来。 李非鱼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临嘴唇颤抖了几下,轻声问:“他杀的,都是害过小宛的人,是不是?” 李非鱼点头:“是。” 张临怔忪片刻,突然笑了:“活该!死得好!”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左手无名指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冰冷地笑道:“我该感谢他,他干了我该干的事情!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那些畜生应该死在我手里!所以,你们不要想从我这里知道……” “不对。”李非鱼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她耸耸肩,用一种关爱弱智的眼神看向对面的人,“如果你知道,陈宛就不会死了。” 张临蓦地闭了嘴。 李非鱼讥讽一笑,淡淡道:“你不该感谢那个凶手,报仇,只是满足活人的欲望,对陈宛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而相对的,如果他早在最初就知道陈宛遭遇的事情,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没有把这件事及时告诉能够帮助她的人——比如你,那么,他自己就也是个害死陈宛的帮凶。” 顾行稍微改变了一点坐姿,意味不明地瞥了李非鱼一眼,像是在无声地谴责她又开始了的胡说八道——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凶手在陈宛生前就知道了内情。 李非鱼飞快地瞪了回去。 张临并没有看出两人的眼神交锋,他的全副心神都在李非鱼方才的话上。 而就在这时,李非鱼又循循善诱道:“当然,你也可以一个字都不说,毕竟凶手确实杀了一些伤害过陈宛的人。”她右手垂到桌下,在没人看见的角度掐了顾行一把,警告他不许插嘴,然后一脸诚恳正直地继续说道:“但我认为,比起复仇,陈宛更需要的是公正。据我们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陈宛生前曾经遭遇了非常残忍的事情,不仅是那些突发的灾难,还有接下来持续了一年的冷暴力与羞辱,而这些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陈宛是个好女孩,我希望她能够得到一个迟来的公道。” 顾行抿了下嘴唇,假装没听见李非鱼话中自相矛盾的部分。 人死都死了,如果复仇对她来说没有意义,那么公道也是一样。 不过张临正在神思不属,当然没有听出来其中的问题,他愣愣地看向满面正气凛然的李非鱼,喃喃道:“……公道?” 李非鱼颔首,她的声音清澈而舒缓,像是能渗进人心中的泉水:“对,其他人也许会通过杀人来泄愤,但只有你能真正还陈宛一个公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们,陈宛最后的那一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张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从眼眶漫出,李非鱼亲自解开了他的手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哽咽一声,将脸埋进掌心,双肩不停地颤抖着,李非鱼没有催促,反而还递上一张纸巾。 终于,张临重新抬起了头,他眼睛通红,却勉强地笑了一下:“六年前,我工作很忙,一直加班和出差,就为了……为了以后能让小宛过得更好……” 李非鱼把整个纸巾盒子都推给了他。 一门之隔,庄恬巴住陆离的胳膊,小声感慨:“我怎么觉得小鱼跟个传销头子似的?这洗脑的功力……” 陆离没注意她说了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在循环着方才的一幕——李非鱼毫无顾忌地掐了他哥的大腿一把,而后者居然就坦然地接受了! 如果这不是职场性骚扰的话,那就意味着…… 他觉得有点头晕。 不多时,里面的两人就先后走了出来,表情都很自然,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中间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顾行说道:“心理医生。” 按照张临所说的,六年前他到外地培训一个月回来之后,发现陈宛性情大变,出现了明显的抑郁症状,他曾私下问过陈宛父母,却被告知只是读博的事情出了波折,鉴于陈宛本人对真正的原因绝口不提,问急了就哭着提分手,他便只能相信这一说法,并且私下里劝说陈宛去看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心理咨询师。 这位心理咨询师与张临父辈相识,为人不错,在建议陈宛坚持服用医院开的处方药的同时,每周都无偿为她做两次咨询,这样几个月下来,陈宛的状况明显有了好转,甚至都能和过去一样偶尔与朋友一起出去逛街聚餐了。 直到某一次与中学时代的朋友聚会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找到了一座高楼,从顶层一跃而下。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陈宛约的人是谁,她们之间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行道:“宋娉婷。” 这当然不是说陈宛见过的人是宋娉婷,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李非鱼把校友会上发生的事情和宋娉婷说过的话大致解释了一遍,推测:“陈宛父母应该猜到她是因为过去的事情被翻出来所以受刺激自杀的,却不知道那个刺激她的人是谁,所以给宋娉婷她们三个人都打了电话进行警告。” 说是巧合也是巧合,但若说是必然的话,也没有错。 就算有专业人士的帮助,但在缺乏家人关心的情况下,陈宛的命运早已被注定了大半。 虽然事情早已经无法挽回,但无辜的生命的逝去仍旧让人心头沉重,场面静默了一小会,顾行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说:“有事可以告诉我。” “啥?”庄恬愣了下,转头到处看去。 其他人也都十分不明所以,李非鱼却知道他针对的是宾馆中让两人不欢而散的那句话,连忙若无其事地拿话堵上去:“放心吧,什么事都不会绕过您老人家的!” 陆离愈发觉得两人不对劲了,干咳一声掩饰尴尬:“我去联系一下那名心理咨询师。” “别急啊。”却不料李非鱼在他背后唤了声,笑道,“那位心理咨询师我认识。” “什么?” 李非鱼笑眯眯地重复:“我认识。和我妈一个学校的老教授,在心理咨询界很有名气。”她瞥了顾行一眼:“在宝金的时候跟你说过的。” 顾行:“嗯。” 李非鱼便笑得更欢畅了:“明天跟我去拜访他一下怎么样?我顺便帮你预约一下!” 顾行十分无奈,没有接话。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相处稍微久一点的人都知道,顾行从来不喜欢有人拿他的病症说事,谁提跟谁翻脸,而他在案件侦破中的贡献也确实足以掩盖选择性失语症带来的不便,于是到了现在,这个话题就渐渐变成了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可今天,这个马蜂窝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捅开了,而更诡异的是,里面的马蜂居然还没蜇人。 余成言冷哼一声,一副早就看出了那两人有猫腻的模样,但还是没忍住,不小心往对面多看了几眼。 顾行依旧镇定,分派道:“陆离,庄恬,去陈家。老余,查告别仪式的人。” 依旧是双管齐下,潜在的受害者和可能的嫌疑人都不能放过。 而这个时候,一个警员匆匆跑了过来:“顾队!张临要见你们,说他突然又想起来了件事情!” 27 愤怒 依旧是一张桌子隔着两边的人,只不过这一次问询的地点却改成了会客室。 自从方才的谈话过后,张临也不再生无可恋地一口咬定是自己杀的人了。他双手捧着一杯用来缓和情绪的温水,半晌也没有动作,但玻璃杯中的水面却随着身体的颤抖而不停晃动,过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低头说道:“小宛……她可能有个追求者。” 李非鱼眯了眯眼睛。 但在别人开口之前,张临就又立刻澄清:“你们不要误会!小宛不是那种……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不,我们两个都一样,只知道好像有那么一个人,但根本就不清楚他是谁。” 这倒是条新线索,李非鱼点头道:“身份不明的暗恋者是么?” 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但话一出口就觉得有点古怪,果然,顾行饶有深意地瞥过来一眼,随即道:“详情。” 李非鱼尴尬地摸了下脸,把那封夜半情书和火红的玫瑰花从脑海里抛出去,这才听张临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我们都不确定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哦?”她心头一动,总算提起了点额外的兴致。 张临面露迷茫,苦笑道:“是这样的,小宛认识我之前,大概高一开始身边就总发生怪事,比如轮到她值日的时候,一早就发现有人把教室打扫干净了,或者课桌螺丝松了,还没告诉别人,隔了一晚上,就莫名其妙被修好了,还有,整个高中期间,小宛从来没给自己的手机充值过,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给她充钱,我们去营业厅打听过,也没有结果……”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不安:“但是,小宛又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或者告白什么的,也没有哪个男生总往她身边凑,所以她也说不准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有人在关注她。我当时以为是女孩子胆小,还取笑她说如果有人愿意每个月给我充话费,管他是人是鬼,我都要乐死了……” 当时不以为意,但如今回想起来,这些琐事看似体贴,但若身在其中,恐怕感觉到的并不是喜悦,反而是分分秒秒都在被窥视的毛骨悚然吧。 顾行平静地问道:“大学呢?” 他一如往常的冷静和镇定很大程度地缓解了对方隐隐的焦躁,张临放下水杯,双手蜷在膝上握了握:“我们还是没发现过那个人,但……我们大学打水都要到统一的开水房,很多人就早上提着空水壶过去,然后下了课再顺路打水回宿舍,小宛也是这样,可每次下课的时候都发现原本的空水壶已经被人装满了热水……还有很多这样的小事,要说是巧合或者失误也可能,但要说是有人故意的,也……” 又问了几句,李非鱼心里大致有了数,不动声色地给余成言发了条消息——凶手和陈宛高中是同班同学,大学也有可能同校。 刚按下发送键,就听顾行突兀地转开了话题,问道:“剩下四个人是谁?” 张临一头雾水地回视过去:“什么?” 李非鱼放下了手机,解释道:“凶手自认为是在为陈宛复仇,你也是最了解陈宛的人之一,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回忆一下,在你看来,还有什么人对陈宛的离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呢?” 如果张岱业代表贪婪,高钧代表淫欲,汪洁代表嫉妒的话—— 张临明显地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他嘴角抖动几下,似乎想要挤出个潦草的笑,但费了好大力气却仍没成功,白白把自己扭曲成了个羊癫疯患者,最后只能一弯脖子,把脑袋深埋了下去。 可他的手却在膝盖上越攥越紧。 李非鱼的目光像是黏在了那双手上,她语气舒缓下来,带上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我知道这个问题一定让你很为难,毕竟那些人是……他们虽然对陈宛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但毕竟……” 她垂敛着眉眼的模样毫无侵略性,温柔得简直像是朵出水的白莲花,顾行默然瞅着她惺惺作态,觉得近几个月来,特侦组都快被她捯饬成了个戏台子了。却不想张临偏偏就吃这套,那套半个关键字都没有的万能说辞也不知在他心里被脑补出了多少爱恨情仇,不过几秒钟的工夫,他眼眶居然浅浅地红了一圈。 张临单手搭在眉骨下方,虚虚挡住了那点局促的红,半天,他摇摇头,那迟来的一声笑终于从喉咙口漏了出来,其中尽是悲苦:“陈学军。” 他没头没尾地吐出一个名字,又停顿了足有半分钟,像是在享受这句话带来的异样沉默,然后才哑声冷笑道:“如果我是凶手,我下一个要杀的一定是陈学军!那年,为了她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陈学军骂过她好几次,有一次甚至差点动了手!他大发雷霆,骂小宛丢人、不要脸,我不知道,我当时以为他只是老古板,对心理疾病有偏见,但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他是……他、他该死!” 其实不必额外的解释,这个属于陈宛父亲的名字本身就足够让人警醒了,它早已列在了特侦组最关注的那张名单顶头,但有了张临的这番话,这个名字便立刻被单提了出来,几乎要让人看到上面快要画好的代表死人的黑框。 李非鱼突然就没了装相的心情,她狭长的眼尾倏然挑了起来,仿佛出水的白莲花还没全开就基因突变成了一朵鲜红的罂粟,让张临吓了一跳。 李非鱼眼珠转向顾行,语声冰冷:“愤怒。” 七宗罪之一,愤怒。 最普遍不过的情绪反应,经常表现为争吵,谩骂羞辱,指责,压迫,甚至是肢体上的暴力,显而易见的,陈宛在最后的一年里,已经将这些全都经历过了。 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摇身一变,露出了沾着血的獠牙和利爪,打着维护尊严又或者是清理门户的冠冕堂皇的旗号,每一分每一秒都急不可耐地想要把自己逼到绝路,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李非鱼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小楼里的暖气苟延残喘了太久,已经生不出多少热乎气,窗缝的风便像是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又一刀地专捡着骨缝里扎,让人冷彻心扉。而在她脑子里,素未谋面的陈学军的脸无端地和某一张她所熟悉的面孔重叠了起来。 ——我要是没生过你就好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胡乱把面前的纸笔划拉成一堆,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顾行没有察觉在这短短数秒之间李非鱼的心境变化,他扶住差点被她突兀的动作掀翻了的水杯,拭去溅在手背上的几滴水,皱了皱眉头,然后看向茫然无措的张临:“你可以走了。” 反倒是庄恬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见着李非鱼从会客室出来,立刻蹦跶着搂住她的脖子,可刚一搭手就是一愣:“哎,小鱼你怎么了?” 仔细看去,李非鱼的嘴唇都有些泛白,眼中雾蒙蒙的感觉更重了,虽然对着她,却又像是在看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似的,如果庄恬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会儿恐怕就要怀疑她是不是个刚附了人身的活鬼了。 庄恬连续唤了三四声,李非鱼才回过神来,她怔愣地对上对方担忧的目光,嘴唇微微翕动了下,但不过一瞬间,那副近乎于惶然的神情就落潮般退了个干净,她的双眼眯起来,平日里似笑非笑的散漫之色又回到了脸上:“唉哟我头好晕,好像低血糖了!恬姐,你有糖没,赶紧可怜可怜我吧,再过一会我可能就要因公殉职了!” 这番说辞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庄恬这种直觉系动物还是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些更加阴暗的气味,她迟疑了下,下意识地往会客室看去。 顾行与张临先后出来,正好听见了最后一句,往李非鱼脸上扫了一眼,皱眉道:“去我那躺一下,我去买吃的。” 说着,他便去扶李非鱼的手臂。但出人意料的,李非鱼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往前迈了一步,他的手便虚悬在了半空,这种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造成的结果让顾行心头顿了一拍,仿佛手心里空虚的感觉也在同时渗进了胸口一般。 但下一秒,李非鱼就笑吟吟地回过头来:“我就随口抱怨一句,哪敢劳烦陛下送外卖呀,不过都这个点了,要不你直接带我去吃个烛光晚餐呗?” 窗外暮色沉沉,灯火渐次燃起,这堪称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要到了尽头。 顾行定定看着她,良久,轻吐一口气:“好。” 既然是“烛光晚餐”,自然没有别人的份儿,庄恬哀怨地剥了颗糖塞进自己嘴里,垂头丧气地被拖走了,临走还被嘱咐:“去陈家的时候记得提醒他家老头子小心点,凶手应该正准备要他的命呢!” 等所有人都走了,李非鱼才原地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挽住顾行的胳膊:“昨儿个在宾馆你也没睡好,今天别加班了,趁着凶手还没动静好好抓紧时间歇一歇,估计过几天就又要连轴转了,到时候……” 顾行忽然拽住她:“你有心事?” 毫无意义的闲话被猝然打断,李非鱼表情空了下,但很快她就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看出来啦?” 顾行:“全是废话,不像你。” 李非鱼仍在笑:“宝贝儿,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啦!” 她轻描淡写地又把话题给岔了过去,就是不肯说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顾行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德行,只觉心火又开始蹭蹭蹭地往上蹿,可他刚扳过李非鱼的肩膀,正要开口,却听她慢悠悠地挑眉笑道:“唉,你是打算再把我弄哭一回么?” 顾行:“……” 趁着他手劲松了下来,李非鱼飞快地溜达出去了两米远,回头抛了个媚眼:“美人哪,我老早就说你控制欲太强,这样不好,小心操心太多老得快,等你人老珠黄,我可就不要你啦!” 28 来都来了 市中心本就人流如织,恰逢此时是圣诞节前最后一个周末,不少商家促销,便愈发吸引了无数凑热闹或采购礼品的人们,到了晚餐时间,处处酒店餐厅也都随之爆满,但凡是个有点名气的餐馆,等桌位的牌子至少已经发出去了二三十个。 李非鱼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呆若木鸡地在街口站了好一会,好悬没转身就跑——她上次正儿八经地逛街还是几个月前被她妈拖来的,基本上全程蹲在店门口树根底下干熬时间。 “这个……”她头皮发麻地拽了下顾行,决定给这不合时宜的头一次约会直接画上句号,“我说,要不还是算了吧?” 顾行:“嗯?” 李非鱼揉揉耳朵:“太吵了!” 几十米外,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仍在载歌载舞,零度以下的气温也没有阻挡住台上白花花大腿的蹦跶,鼓点和歌声响彻夜空,绮丽的霓虹灯光更是看得人目眩头晕。 李非鱼没骨头似的靠在车门上,她本来觉得以顾行那副严肃矜持的个性,肯定受不了这种锣鼓喧天的闹腾劲,却没想到事到临头先打怵的居然是自己。顾行将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收入眼中,心下有些好笑,口中却平静地问:“你想去哪?” 李非鱼扯了扯嘴角:“累……哪都不想去了……” 但抱怨了一句之后,还是给出了个替代方案:“你想吃什么,回家我给你做怎么样?” 顾行不置可否,只问:“你的‘低血糖’呢?” 他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但就算不需要察言观色也知道,如果真的是低血糖身体不适的话,李非鱼现在绝不可能如此活蹦乱跳。他几乎可以断定李非鱼仍旧有心事,并且宁可说谎掩饰也不愿对他说明,这种被隐瞒的感觉让他隐隐有些不舒服,就好像郊外的那些剖白还有他们刚刚确定下来的关系其实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非鱼歪着头瞧了他一会,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悠悠笑道:“早好了呀。你这么甜,我现在血糖都快超标了!” 顾行:“……” 李非鱼趁热打铁地把他拽进了超市。 之前喝高了的那次,她曾经在顾行家里待过几个小时,对其中的状况颇有些印象,不仅其他地方单调得像是要被荒弃了一样,厨房更是人迹罕至,唯一还有被人使用痕迹的就只有一只电水壶,要不是那一柜子泡面,简直要让人以为他辟谷得道了。 李非鱼在心里啧了两声,弯腰趴在购物车扶手上,跟踩了个滑板似的在生鲜蔬菜区穿梭起来。 顾行看着她这副像是要把明年的菜都买齐了的架势,不由从后面抓住购物车一边,车子一歪,李非鱼“哎”一声跳了下来,正好往后靠近顾行怀里,她便转过头笑:“怎么,怕我把你吃穷啦?” 口中这么说着,她动作却一点也没停,等待回答的工夫,又伸长了胳膊从货架上拣了一大块姜。 顾行叹了口气:“过几天,未必有时间在家做饭。” 谁也不知道凶手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缓过来,开始进行下一次的谋杀,但同时,却又谁都知道,那一天绝不会太远。 李非鱼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知道啊,所以这不打算给你做一冰箱速冻包子存起来嘛,没空等外卖的时候解冻蒸一下就好了。”她瞥了眼刚刚经过的冷冻柜,小声补充:“外面买的速冻食品太难吃,油也重,当心胃疼。” 顾行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才低声说:“好,多谢。” 李非鱼把一包花椒粉扔进车里,摆了摆手,仍旧是那种不着调的语气:“为博美人一笑,让我烽火戏诸侯都行,何况只是捏几个包子。” 顾行噎了下,正要说话,但正在此时,眼角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点什么。 他蓦地扭头过去,长排的货架边上已经不见了人影,方才那一眼瞥见的竟像是个错觉,但他却清楚并不是——挂在最边缘的一包调料正在微微晃动,无疑是刚被人碰到过。 “怎么了?”李非鱼走出几步,发现身边的人并没有跟上来,不禁疑惑回头问道。 顾行思忖片刻,将疑虑压回心底,摇头道:“没事。” 超市人群熙攘,有人经过附近再正常不过,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顾忌,看了眼塞满了的购物车,提议道:“回家吧。” 李非鱼的视线在他眉间浅浅的竖痕上掠过,毫无所觉似的笑道:“好啊,回家!” 但在真正回家之前,两人却先拐去了另一个地方。 或者不如说是刚刚经过一座办公楼前的时候,李非鱼就突然叫住了顾行,让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从下面望去,面前的办公楼甚至有点高耸入云的意思,深蓝色的表面光滑而洁净,一直向上延伸到极高处,仿佛和夜空融为一体,玻璃镜面似的外墙装饰反射着暗淡的星月光辉,光亮中带着几缕寒意。 李非鱼笑道:“来都来了。” 虽然不是“大过年的”,但毕竟“来都来了”,全国上下十几亿人都没能逃脱被这些四字真言支配的恐怖,顾行自然也无法在短短片刻就想到逃生方式,便只能沉默地跟上去。 这是陈宛自杀的地方。 得,万能神句里的“人都死了”也凑齐了。 白日里忙碌的雇员和保安大多已经下班,一楼只剩下了个门卫大爷正昏沉沉地打着瞌睡,但他睡得浅,又或者只是闭目养神,在听到外面开门声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 “哎,你们干嘛的?” 瘦小的老人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狐疑地打量着对面的两人。在听全了理由,又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证件之后,才挥手放行。 “还挺负责的……”李非鱼在电梯里按下顶楼按键,若有所思地嘀咕。 大楼共有五十多层,最上层眼下正空着,走廊两侧的玻璃门内堆着脚手架和施工材料,像是陈列在废弃博物馆里的古老残骸,在脚下投下重重阴影,寂静和黑暗从每一个方向蔓延出来,只有细微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 “怎么样,像不像恐怖片?”李非鱼手欠地用钥匙划过身旁的玻璃门,带出一道刺耳却单调的声响。 顾行用手电照向她的手,上面蹭了门上厚厚的灰尘,黑一条白一条的惨不忍睹,他便揶揄道:“小心食物中毒。” 恐怖气氛霎时一扫而空。 李非鱼一愣,下意识地要去咬指甲,但刚一抬手就反应过来了对方的意思,她一口气噎住,旋即生出点坏心眼来,装作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眼看着就只剩下了一两步的距离,飞快地扬起了“九阴白骨爪”,准备把灰土往顾行身上蹭。 顾行站在原地没动,像是毫无察觉,谁知却在最后关头一侧身,准确地抓住了李非鱼的手腕,轻轻一扭,反倒扳着她的手指在她脸侧画出了一抹灰黑色。 李非鱼整个人都被钳制住了,动弹不得,只能郁闷地瞪回去。 顾行眼中泛起丝笑意,淡淡道:“现在算有狼烟了。” 李非鱼看着手上的黑灰:“……” 只有烽火戏诸侯才得以博取美人一笑,古人诚不我欺。 但顾行面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昙花一现,手电的光微一晃动,那抹笑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而严肃的表情。 李非鱼从他怀中逃出来:“怎么了?” 顾行没说话,晃了晃手中的手电,跃动的光线像是在示意人跟着看过去。 透过灰蒙蒙的玻璃门,强光直射入其后的房间,脚手架边搁着几桶涂料,另有一只空涂料桶翻倒在地,正好滚到了门边,一直没有人来收拾。从商标来看,这些涂料产自本地,桶底陈旧的标签上注明了颜色、商品批号、保质期,还有生产日期。 光束稳稳地打在一行字上面,李非鱼仔细地读了好几遍,神色也渐渐怪异起来。 “六年前?” 油漆一类产品的保质期长短不等,但通常不会超过两年,所以,如果在这里看到了生产于六年以前的粉刷涂料,那么…… 在顾行的注视下,李非鱼拨通了余成言的电话。 虽然不知道这一层楼的废弃与陈宛的死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但凭着相近的时间点,多查一查总没有坏处。 只可惜余成言却显然没有这份觉悟。 他脸阴得能拧出水来,烦躁地一锤桌子:“老子的事多得要命,多少重要线索都查不过来呢,你那点疑神疑鬼的破事就等着吧!”挂断电话前还故意阴阳怪气地讥讽一句:“都出去卿卿我我了还不消停!” 李非鱼毫无愠色地接受了单身狗之怒的洗礼,淡定道:“去楼顶看看?” 楼顶便是当年陈宛结束生命之处,天台十分原生态,并没有经过修整美化,一色的水泥地面,灰尘遍布,还混着零星鸟屎,并不是个吸引人的好地方。 多年前的卷宗中附有照片,从各个角度记录了陈宛坠楼的角落。 顾行对照着周围的环境,慢慢走到对面,一脚踏上楼边低矮的水泥台,倾身向下望去。 身前并没有护栏的阻隔,楼下的一切全都清晰可辨,与其他三个临街方向的热闹不同,此处只有背阴的一片绿地,三两株树木与百十平方米的草皮,边上配了张长椅,就算是个捉襟见肘的小花园了,或许因为太过寒酸的缘故,别提人,就连狗都不屑过来划地盘。 李非鱼的声音在顾行身后响起来,方才嬉闹带来的笑意全都被抹了下去似的,只剩下夜色中固有的寒凉,她轻声说:“陈宛是个好人。” 那个女孩子,自己明明看尽了世态炎凉,承受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但直到最后崩溃自杀的时候,居然还下意识地选了个不会误伤路人的方向。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李非鱼掂了下门卫大爷提供的钥匙串,晃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说道:“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走吧。” 29 信 不过,李非鱼虽然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顾行却看出了点门道。 他从李非鱼手中接过钥匙串,在其中找出一枚银白色的钥匙,看起来和其他的钥匙也没有什么不同:“天台门?” 李非鱼辨认了下后面贴着的标注,颔首确认:“对,我刚用它开的门。” 顾行“嗯”了一声,给那把钥匙拍了照,顺便又回身将通往天台那扇铁门的门锁也拍了下来。 “这是?”李非鱼有点茫然。 顾行摇摇头:“说不清,感觉有联系。” 李非鱼便不再问。 两人回到一楼的时候,门卫大爷依旧在昏昏欲睡,闻声从桌上支起脑袋。 顾行透过一扇玻璃拉窗看着他,问道:“天台的锁,死人后换的?” 老大爷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沟壑像是都被这个过度惊讶的表情给撑开了,然而李非鱼看得很清楚,那种惊讶很纯粹,并没有其他类似于愧疚或恐惧的情绪夹杂其中,看起来无论陈宛自杀那天发生了什么,恐怕都与他没有直接关系。 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仍旧不愿提起那天,愣了一瞬之后就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 顾行皱眉:“你,五年前,在这,应该知道。” 老大爷却打定主意装死到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什么五年前死人活人的,五个月之前的事我都不一定能记住了,警察同志,你们真想问就明天趁早过来,找个年轻的保安问吧!” 顾行面色愈发沉下来——这年头保安跟酒店服务员一样,都属于流动性极强的职业,没有多少是能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五年多的,让他们去问保安,不过是随口的敷衍之词罢了。 但他还没把语言组织明白,李非鱼却先一步开了口,瞅了眼看门大爷的工牌,慢悠悠地笑道:“王大爷,我们虽然提到五年前,但也没说人就是那个时候死的,你既然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这么确定哪!你这联系得也太理所当然了吧?” 王大爷还想辩解,但还没张嘴就又被抢了先:“你在这干了多少年,稍微查一下就知道了,至于死人,也是件大事——毕竟这楼里也不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死,对吧,怎么就会不记得了呢?我看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要不然不仅明天我们得再来,后天、大后天……没准一直到明年开春,我们还得隔三差五就来问几句呢,这总耽误你工作,是不是也不太好?或者是你们老板不让你乱说……那我们直接去找他几趟?” 王大爷满肚子的推脱霎时全没了动静。 半晌,他认命地长吁一口气,手里摩挲着那枚天台钥匙:“这事……我是真不愿意说,唉!”可再怎么不愿意说,他毕竟还是开了口,回忆道:“你们应该也瞧见顶楼一直空着了,五年前,本来有个公司租了那几间办公室,都装修到一半了,谁知道中途闹出来有人跳楼的事,你们是没瞧见,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从一楼进来的时候我还瞧见她一眼,漂漂亮亮的,谁知道摔成了那个样子,真惨哪!” 可这和顶楼的空置与新换的钥匙又有什么关系? 好在不用多问,王大爷就继续说道:“那阵子顶楼施工,楼里禁烟,施工队的小伙子们不愿意上上下下地折腾,就从我这里要了天台的钥匙,平时好去那抽烟。那天也是凑巧了,有人抽完烟回来忘了锁门,这才让那姑娘跑了上去……那忘了锁门的师傅后悔得不行,一直说是他的错,可这事要让我说啊,都是命,就算门锁了还能怎么着,人要是想寻死,哪还死不了,这大江还没盖盖呢,姑娘,你说是不是?” 见李非鱼表情古怪,他连忙收住感慨:“咳,反正那之后警察来了好几趟,顶楼的装修也停了,原本打算租办公室的公司觉得晦气退了租,后来又有不少不好听的说法传出来,那层就一直没人租,空到了现在……” 原来是这样。 李非鱼正在沉吟,就听顾行问道:“死人后,有谁上过天台?” 王大爷十分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答:“没了啊,都晦气成那样了,谁还乐意去啊!” 这话倒也有道理,毕竟国人对于生死之事的忌讳程度远超国外。可这样一来,也就说明这里也找不到凶手留下的痕迹了。 回程的路上,李非鱼忍不住在挫败之中生出个突发奇想的猜测来:“你说陈宛有没有可能不是自己跳楼,而是被人推下去的啊?” 顾行恍若未闻,直到在路口红灯停下车,才睨她一眼:“张法医会气死。” 李非鱼:“……” 确实,本市高官女儿在市中心坠楼身亡,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可能不详查,若真是他杀的话,以如今法医学的发展程度,又怎会找不到丝毫疑点,她是关心则乱了。 顾行抬手揉了下李非鱼的头发:“不要急。” 可谁能不急呢。 李非鱼倚向车门,合上眼睛,闷声苦笑:“说得轻松,七个预定的受害者已经死了三个了,如果再没有实质性进展,之前上面说起的派人接秦队的班的事……” 顾行知道她的意思,淡淡道:“我并不在乎。” 李非鱼倏地睁开眼,眉峰上挑:“可我在乎!” 她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你只是喜欢做这一行,但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更希望是你来接秦队的班,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不受干涉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顾行微微一怔,紧接着摇头笑了起来。 他很少笑,虽然神情也看不出什么不愉快,但总让人觉得他本人和他那个用环环相扣的逻辑搭建出的世界一样,都严肃得有些近乎于乏味了——直到这个时候。 李非鱼猝不及防地被那抹笑容晃了下眼,方才想说的话一下子忘了个干净,只觉血压骤然攀升,热血几乎要从天灵盖直窜出去给车顶开个洞。 别说仅仅是烽火戏诸侯,她怀疑如果顾行每天都这么对她笑的话,她说不定能去跟商纣王搭个伙探讨一下经验心得。 “所以,美人,”李非鱼捂住心口,颤巍巍地抽气,“你需鹿台吗?” 顾行看上去十分想抽她。 李非鱼只好住嘴,眼看着鹿台没戏,她便只好回家退而求其次地折腾起灶台了。她的动作比被恶婆婆欺压了半辈子的童养媳还麻利,顾行刚把肉蛋奶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她已经和好了一团面,包上保鲜膜放到了一边,抽空回眸一笑:“怎么,想夸我贤惠?” 顾行一如既往地没搭理她的胡说八道,但这一次却又不是全无反应,他眼神幽深了几分,走到李非鱼身后,双手从围裙边上探了进去,握住她的腰,向后拉向自己。 他刚用冷水洗过手,十指都带着凉意,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冰凉的触感让李非鱼一个激灵,可浮于表面的冷意散去之后,底下比自己体温更高的热度便渐渐渗了出来,她忽然产生了个诡异的念头,这种由冷到热的感觉就好像顾行本人一样,从初识时不苟言笑的冷淡严厉,到后来的…… “怎么?” 顾行大约是看出李非鱼有点走神,手上加了些力气,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 李非鱼一哆嗦,刚洗好的整颗芥菜“咚”一声砸到了桌面上,水珠溅了一围裙,她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她深呼吸几次,心里念了一串阿弥陀佛,义正词严地劝道:“施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老衲的定力可没有那么强!” 顾行:“什么?” 李非鱼想甩他一脸葱姜蒜,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犹不解气,张嘴在他锁骨边上咬了一口,愤怒道:“老娘没买那啥,别来撩我!” 顾行:“……” 他顿了一两秒钟,没再问下去,干脆地捡起了桌上的芥菜又洗了一遍:“我来拌馅。” 两人默默忙活了半个晚上,产出了无数包子饺子与馄饨,分批存进了顾行空荡荡的冰箱里,最后的两屉小笼包则配着清粥小菜与恐怖片一起做了晚饭。 漫长的三部曲结束的时候,已经半夜。 顾行便准备起身回家。 李非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坐怀不乱地和他一起看了五个小时脑浆横流,见他要走,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顾行回过头:“想让我留下么?” 李非鱼木在原地。 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大门已经在她眼前关上了,李非鱼心中一阵茫然,靠在玄关的墙壁上低头捂住了脸。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而二十分钟之后,更加不真实的事情就来了。 半夜三更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李非鱼正在吹干头发,最初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关掉电吹风的一瞬间,确实听到了门铃的最后一声余韵。 她的心脏快速鼓动起来,连忙跑到门口。但一拉开门,却立刻愣住了,在门外的并不是顾行,甚至也不是任何一个人,楼道里空空荡荡,看不见半个人影,伴随着开门的声响,感应灯后知后觉地亮了起来,灯光明晃晃地照着地上雪白的信封。 信封用红色的心形贴纸封了口,正面印着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鱼,还有几个烫金的英文单词—— tomylove。 或许是睡衣单薄的缘故,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就顺着脚踝的皮肤爬了上来,让人脊背发麻。 李非鱼弯腰拾起信封,在手中攥紧,那几个华丽的字符被捏的变了形。前一天晚上她草率给出的结论在如今看来就像是个拙劣的笑话,无论是谁送来的这些“情书”,他真的不是尾随者么?又或者,真的与王鹏章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就在这时,“咔嗒”一声,隔壁的门被人打开了,刚要熄灭的感应灯颤了颤,重新亮了起来。 顾行看过来:“我听见有声音。” 李非鱼反射性地想要把那封信藏到袖子里,但动作到一半却又顿住了,慢慢地把手心展开,轻声说:“刚才有人给我送了这个。” 在看清那封信的一瞬间,顾行原本轻松而平静的表情立刻沉凝下去,他不发一语地从李非鱼手里接过信,与上一次不同,这回他非常小心地只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信封一角,将信封外侧仔细审视了一番,低声问:“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见李非鱼一时没有回话,他正色道:“不能让你一个人,不安全。”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可以睡地上。” 李非鱼抿了下嘴唇,她说不上有多害怕,但遇到跟踪狂还是难免有种被窥视的不适感,便搓搓胳膊苦笑道:“我去你那吧,总觉得有人在偷窥我家似的,怪恶心的……回头我换了遮光窗帘再回去住。” 顾行:“嗯。我开着门等你。” 李非鱼倒也没有多少要收拾的东西,涂完了护肤品便抓起钥匙,但临出门之前,却又心念微动,从一堆香水里面挑出了腊梅香味的,正要喷,又迟疑了下,改成了同属腊梅香味的润肤乳,飞快地往身上抹了几把,这才做贼似的溜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带起了一小阵香风,顾行正坐在床边,用镊子夹着信纸看,那只雪白的烫金信封已被收在了只厨用密封袋里,待遇堪比犯罪现场发现的证物。他抬起头:“腊梅?” 李非鱼故作平静地笑了一下,正要说话,顾行又问:“刚才还没有,因为我喜欢?” 李非鱼:“……闭嘴闭嘴快闭嘴!” 世上如果有比找一个不解风情的男朋友更悲剧的事情,那么一定是找了个不解风情并且还会一针见血戳穿自己所有小心思的男朋友…… 顾行的视线又落回了信纸上,口中却轻声说道:“我很喜欢。” 固然与腊梅幽香相伴的是幼年时令人惊恐的回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或许正是因为在恐惧和孤独之中仍然存在着这种清甜香气的慰藉,才使那个夜晚没有漫长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信中的内容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像是连续剧的第二集,写满了分别的这些年中对于对方的思念,痴迷之情透纸而出,肉麻得让人鸡皮疙瘩直冒,但仍旧没有任何涉及到写信人自身信息的内容,可见其小心谨慎。 顾行将信纸与信封放到一处,密封好袋子,起身道:“你先上床,都是新换的。”说着,抱起一边的被子就准备出去。 李非鱼连忙拽住他。 顾行:“嗯?” 李非鱼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痛心疾首地扶额叹气:“美人哪,你还真等着我修完鹿台才肯来侍寝吗?” 顾行倒很淡定:“好。” 他看了眼床上,询问:“你选哪边?” 李非鱼眨眨眼睛,也不叹气了,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能选上边吗?” 顾行漠然瞅着这作死的玩意,不再多问,直接伸开手臂把她拦腰抱上了床,扔到了靠窗的内侧去,然后抓起被子往她头顶上一蒙,干净利落地剥夺了李非鱼的选择权。 最后冷冷道:“睡觉!” 李非鱼窝在被子底下,肩膀一耸一耸,笑得整个床都跟着抖了起来。 好一会,她才慢腾腾地把脑袋钻出来,托腮瞅着身边顾行沉静安稳的睡颜,空着的另一只手准确地按上他的眉心,将眉间那几道又深了几分的皱痕展平,发出了声心满意足的喟叹:“早就想这么干了!” 顾行微微睁开眼,握住李非鱼的手腕拉了下来,侧身把她圈进怀里,却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 李非鱼的脸埋在顾行颈窝处,声音有些闷,却又带着一种少有的温柔与安宁。 “顾行,”她轻声地笑,“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真好。” 顾行默然片刻,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最终却动作轻柔地拂开她柔软的额发,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下:“会更好。” 李非鱼笑意加深:“晚安。” “嗯,晚安。” 30 目标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李非鱼正在做一个扬帆出海的美梦,阳光伴着微风轻拂在背上,温暖惬意得让人快要当场融化,可还没享受多久,海浪声不知怎么的中途却变了调,一声紧似一声,仔细听起来居然有点像卡门序曲。 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闭着眼睛往床头摸过去,手却落了个空,随着扑通一声,乐曲旋律愈发分明而高亢起来,忽近忽远忽左忽右,还伴着轮子在地板上轱辘的声音。 李非鱼仍没睁眼,熟练地抄起枕头,冲着预判的方向砸了过去,闹钟戛然而止。 她懒洋洋地哼哼了几声,原地弓起背,猫爬似的伸了个懒腰,正要脱睡衣,突然反应了过来,扭头往旁边一看,正好对上顾行写满了无奈的脸。 他的短发凌乱地翘起,身上的衣服也被揉得皱巴巴的,罪魁祸首是谁简直不言而喻,李非鱼顿觉十分罪过,捧住他的脸连连叹息:“别担心,虽然不记得了,但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顾行把她拎到一边,一言不发地洗漱去了。 早饭后,两人直接去拜访了龙江大学的那位心理系老教授。 他已年近七旬,但头脑异常清晰,记性也好得离谱,不仅记得李非鱼七八岁时闹出来的糗事,也能回忆起五年多以前曾经治疗疏导过的病人。 他把陈宛的照片托在手心里,默然看了好半天,最终叹道:“太年轻了。” 从古至今,白头送黑发永远是最让人无奈唏嘘的事情之一。 在确定是警方调查需要之后,老教授立刻就配合地提供了当年的病人档案,果然如张临所说的一样,经过为期几个月的心理疏导之后,陈宛的心理问题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最后几次的治疗中,她自己甚至提到医院同意她在这一疗程结束之后可以停药。 病症接近临床康复,马上就要与恋人结婚,怎么听起来都是新生活开始的征兆,谁能想到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顾行默默翻阅着厚厚的记录,像是一句也没听见李非鱼和老教授的谈话,但过了一会,他突然问:“陈宛报过警?” 李非鱼一愣,突然产生了种不祥的预感。 老教授戴上老花镜,顺着顾行指着的那几行字看下去:“对,她说过,脱险之后刚回家就报警了,但……”他摇摇头,叹道:“她爸妈嫌丢人,不知怎么着把这事抹平了,让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准往外说。” “所以,也没提取过物证什么的?”李非鱼问。 其实不需要回答她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在知道“陈宛”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他们就已经查过所有的报警记录,然而无论是110还是各派出所的记录里都找不到丝毫痕迹。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李非鱼面色却愈发凝重了,她发现,他们之前可能漏掉了一种可能性。她咬住指尖琢磨了片刻,喃喃道:“顾队,你说……‘没有报警’和‘没能成功报警’中间有什么区别呢?” 顾行从卷宗上抬起头:“嗯?” 对他而言,二者并没有多少区别,至少在结果上是一模一样的。但他同样也清楚,既然李非鱼这样问了,那么其中就必然存在着一些他所没能理解的差异。 但这一次给出解答的确并不是李非鱼,在旁听了两人对话的老教授忽然插话:“如果自己不愿报警,那么那姑娘可能是对发生过的事情感到羞耻和自责,这种反应很常见,但在陈宛身上我却并没有发现这种倾向。我记得那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她一直说希望害人者能够得到法律的惩罚,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和她一样了。” 李非鱼抿了下嘴唇,认真道:“赵伯伯,虽然记录中没有提到,但麻烦您回忆一下,以陈宛当年的状态,她有没有可能正在准备通过其他途径来还自己一个公道?” “公道”,前一天里,她用来忽悠张临的正是这两个字,但那个时候她却并没有想到,这竟然真的是当年的陈宛所追求与渴望的。甚至,她想要的比这更多,她还希望在她之后,没有其他人会因为同一个人的恶行而遭遇与她相同的命运,即便她根本不认识她们。 只存在于旁人的怜悯话语中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好像在一瞬间就真实了起来,在外人看来难以接近腼腆柔弱之下,她也有即便再残酷的遭遇也无法抹去的坚持,也曾经美好得闪闪发亮。 可她却那么仓促而草率地死掉了。 李非鱼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脑中都隐隐疼了起来,距离受伤已经一个月,但后遗症却仍然没有完全平息下去,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时不时纠缠着她,让她没办法清晰地思考,就像现在,她能感觉到方才所提到的事情里面必然有着隐藏的联系,但那根线头却像是藏身于一团乱麻之中,分明只差了一点却怎么也无法找到。 而就在这时,赵老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甚确定地沉吟道:“她当时没有多说,但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我记得她好像提到了婚礼来宾的事情。当时还不觉得如何,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她那个时候的表现似乎有点过于激动……” 李非鱼蓦地一个激灵,那段模糊的线头像是突然被挑了出来。。 顾行正好读完记录的最后一页,闻言说道:“来宾。” 他顿了一下,补充了几个条件:“不在本地,与她相熟,长辈。” 赵老教授疑惑地瞅过来。眼前的年轻男人身姿挺拔,神色坚定,声音因为笃定而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几乎让人要下意识地忽略那种明显不太正常的表达方式。 李非鱼在顾行身后指了指他,用口型说:“晚上。”然后作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顾行微垂着头,面前茶几的玻璃表面上清晰映出李非鱼鬼鬼祟祟的表情,他目光淡淡转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之前警方已将陈家的关系人员全都理了一遍,但那一次主要是用来对照陈宛葬礼上的来宾,此时改成了婚礼的客人,就显露出了一些微妙的信息。 未到傍晚,特侦组就锁定了目标。 丛建萍,女,现年58岁,职业是律师,虽然主攻方向不是刑事诉讼,却与陈家有着极为深厚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从小看着陈宛长大的,如果陈宛真的想要找法律界人士来寻求帮助,那么这位丛律师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而丛建萍早年丧夫,独女定居国外,七八年前她也跟着住到了女儿家含饴弄孙,这些年很少回国,五年前陈宛婚礼前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之一,而之后,或许是因为对陈宛的死怀有愧疚,她虽然在国内,但并没有出席葬礼。 李非鱼整理了下杂乱的线索,梳理道:“现在看来,陈宛受害后本欲报警,却被家人阻挠不了了之,不过她却始终没有放弃将犯人绳之以法的念头,在抑郁症得到控制之后,更是试图向熟识的律师咨询相关信息,但是——” “但是?”顾行看向她。 李非鱼道:“丛建萍确实是看着陈宛长大,算是她的半个长辈,但是如果回溯回去,她为什么会看着陈宛长大?” 因为和陈父之间私交甚笃。 所以,如果陈父真如张临所说那般独断而古板,那么在让陈宛痛苦和令陈父的名声“蒙羞”之间,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顾行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和李非鱼都同样想到了一种可能。 “入境记录!”他沉声说道。 李非鱼一言不发地推门跑了出去,用最快速度申请调取了丛建萍的出入境记录。 但已经晚了。 她上一次入境在陈宛死前,而紧接着,也是最近的一次却在今年的十二月十九日上午,也就是几个小时之前。 李非鱼倒吸了一口冷气。 凶手为什么时隔五年才开始为陈宛复仇,第三次杀人之后又为什么沉寂了这么久,真的全然是因为受伤无法行动么? 恐怕不是的。更加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前三名受害者与陈宛之间的联系十分隐秘,就算杀了他们也不会触动太多人的神经,而接下来的,就太容易让人联想到真实的动机了——凶手害怕打草惊蛇,让长居国外的丛建萍临时改变行程! 李非鱼捏着刚打印出来的记录,原地思考了几秒钟,直奔技术室。 十分钟之后,她把入境记录拍到顾行桌上:“我怀疑凶手监控了丛建萍的邮箱,从而得到了她的行程安排。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就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必须要尽快找到她!” 陆离和庄恬也已经回来了,后者正在愤怒地诉说陈学军对于他们的到访是如何不配合——在拖延了一整天之后,用几句话就打发了他们,不管怎么说,就是打着官腔反咬一口,中途还打了陆从安的电话进行威胁。 但一听完李非鱼的话,两人心头的火气立刻分毫不剩,陆离迅速拨通了陈学军的电话:“喂,陈先生您好,我是……不,这次是其他的事情,请问您是否知道丛建萍女士的联系方式,她……” 对方显然很不配合,陆离耐着性子低声下气地解释,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地重申他这真是为了调查需要,不是要借机玷污陈家的名声,陈学军的回应隔在话筒另一端听不清楚,但似乎并没有多少软化,陆离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子,终于忍不住捋了把头发,把眼镜粗暴地拽了下来。 “陈先生,希望你搞清楚,我们对你的名声或者在本市的地位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你再这样妨碍警方办案,要是丛建萍真的出了事,我敢保证,你的名声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撂了狠话,电话对面静了片刻,像是被震住了。 顾行眉头紧锁,点开技术发来的邮件,上面列着丛建萍这次回国订的宾馆和联系方式。 李非鱼瞄了一眼,也拿起了手机。 几秒钟之后,宾馆前台声音甜美,彬彬有礼却又冰冷无情地给出了查询的结果:丛建萍确实预定了他们的房间,但至今仍没有过去办理入住。 从上午飞机降落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过去,就算是徒步,恐怕也能从机场走到宾馆了,但她却没有在人前出现哪怕一瞬间。 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顾行站起身,声音沉冷:“陆离,带人布控,保护陈学军!老余,机场监控!” 31 VII 时隔三个多月之后,几人又开始逐帧查起了机场监控。 上午九点整,丛建萍通过了海关。 监控画面中,她独自一人,拖着个银白色的登机箱,一身米白色的衣服在人群中很好辨认,接下来,她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行李提取处和航班抵达大厅,至此,每个细节都没有异常。 但很快的,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景象似的,快步朝着一边走过去。 接机的人们伸长了脖子盼望着熟悉的面孔,还有许多写着名字的牌子混在其中,丛建萍走向的地方就正好有这样的一个牌子。 “暂停!” 监控视频定格在这一秒,人潮稍稍散开了些许,那只牌子下面的人露出来了半边脸,模糊的画面中,隐约能辨认出他戴着一副宽大的茶色眼镜,下半边面孔苍白而削瘦,但打理得很干净,嘴角还挂着随处可见的礼貌笑容,但不知是不是监控角度和阴影的问题,茶色镜片完全遮挡住了他的眼睛形状,让那一片区域显得异常幽深阴郁,像是两团深不见底的黑洞。 李非鱼喃喃道:“这款黑色羽绒服,是他。” 顾行截屏发给了余成言:“对照陈宛高中同学!” 虽然只有半张脸,但比起之前的一无所知已经是个很大的进展了! 他继续播放接下来的视频,试图再找到更加清晰完整的画面,但陆离的电话恰在此时打了进来:“陈学军拒绝保护,我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听!我刚联系了他在外地上学的儿子,让他劝了半天,陈学军总算松了口,但我还是担心他安分不了太久,顾队,要是可能的话,你们尽快!” 顾行:“知道了。” 画面中失去了丛建萍和嫌疑人的踪影,他熟练地循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切换到下一段监控,但预料中的人影却没有再度出现。 李非鱼快速对照了下机场平面图:“这里有个电梯,通往停车场的!” 果然,几分钟之后,一辆载着两人的黑色轿车从停车场出口驶了出来,闸口监控清晰地拍到了后座上丛建萍的脸,她正在闭目养神,面容平静,显然对于自己所处的危险一无所知,而在她斜前方的驾驶座上,凶手已经换上了颜色更深的墨镜,羽绒服的领子竖起来,将下半张脸也遮挡住了大半。 顾行放大车牌区域,是本地的牌号。 仔细查下去,居然不是之前失窃的车辆,而是一家租车公司名下登记的车辆,今天清早才被租走,租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的男人,戴着茶色的眼镜,他似乎感冒了,脸上罩着个巨大的口罩,边签租车合同还边不停地咳嗽——这当然只是伪装,但却十分合理地没让人对他的装束产生怀疑。 而更让人确信他的身份的则是,他是个左撇子,对于这一点,负责办理租车合同的员工记得非常清楚。 在听说对方有可能是警方追查的嫌犯之后,租车公司表现得非常痛快,连手续都没有索要,立刻主动提供了车辆的gps记录,比交通监控更加迅速地指向了车辆行驶的目的地。 那地方所有人都很熟悉,甚至在不久之前,特侦组的几个人还曾经亲身到过该处。 ——溪山路。 在看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李非鱼的脸色跟活吞了大半只苍蝇一样难看,顾行则像是跟她分享了另外半只,两人视线交错,同时说道:“隧道出口!” 溪山路靠近城市边缘的滑雪场,属于待拆迁区域,本来人就少,附近也没有了交通监控,而隧道的紧急疏散通道位于地下,更是无人靠近,简直是杀人越货不二之选。 更何况,凶手半个月前还刚刚“实地勘测”过,可谓对那里熟门熟路! 李非鱼心里发沉,距离丛建萍上车已经过去了十余小时,就算他们现在立即赶过去,真的还来得及救下她么? 顾行却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尽人事,至于天意如何,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夜色之中,警笛响彻陈旧逼仄的溪山路,路旁住户远远地推开了窗,怀着忐忑却又略带兴奋的心情注视着半个月以内第二次被严密封锁住的街巷,窃窃私语在灯火之下悄然汇聚。 嫌疑车辆被随意停放在街边,里面残留着少许血迹,但已经没有人。 顾行摔上车门,抬头望临街的二楼扫了一眼,两个半大的少年连忙缩起脖子退开窗边。 他迅速收回目光,摸了一下枪套,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随即向身旁的同事作了个手势。那是个高大的年轻刑警,他上前几步,弯腰扣住绿化带中心还没来得及遮掩上的洞口铁门,猛力向上拉开,自己顺势避让到一侧。 顾行手持强光手电照射进去,向下的金属梯子边缘卡住了一小条米白色的布料,旁边几滴血上粘着片细软的羽绒。 毫无疑问丛建萍曾到过这里,而且在当时就处于受伤状态。 顾行面部的线条微微绷紧起来,他单手攀住梯子,轻巧而快速地落到了通道内,手电光线照过四周角落,最终稳定在面前的黑暗之中,李非鱼也爬了下来,一起顺着脚下泛着绿光的逃生标识逆向深入进去。 脚步声在黑暗空洞的地下空间内激起沉重的回响,而前方却始终没有动静。 “太晚了”三个字从每个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只不过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说出口。 但该来的总回来,终于,在一个转弯之后,浓重的腥腻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肉类蛋白被烧焦的味道,让人恍若置身于屠宰场之中。 白色的羽绒服和其他衣物一起,被堆在了墙角,像是一堆被血泡烂了的抹布,而在众人面前,一具红白相间的赤裸肉体被吊在了高处的管道上,光影交错间,依稀像在缓缓晃动。 粗糙的水泥墙壁上,黑红的颜色像是泼上去的油彩,映衬着惨白的女人身体。丛建萍终于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却早已没了生息,她的四肢与腰腹间全是刀伤,肠子从伤口涌出,顺着两腿垂下来,一直拖到地面上,积起的血泊泛出浓重的腥臭气息。 李非鱼已经见了不少命案现场,但此时还是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两名刑警往通道更深处搜索了一圈,面色沉重地返回:“凶手已经跑了!” 拍照过后,丛建萍的尸体被放了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最初见到的并不是全部。 与其他地方的狼藉相比,丛建萍胸口几乎堪称完好,如同一张苍白的画布,而凶手就在这张画布上用焊枪一类的东西烫出了一个规整的图案。 vii。 罗马数字中的七。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更加让人背后发凉的是,死者的双眼也被挖了出来,两颗眼珠端端正正地被细长的钉子固定在了头顶颅骨之中,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生出了诡异触须的昆虫。 “为什么?” 顾行气息沉重,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场景下丝毫不受影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像是处在愤怒爆发的边缘,但同时,他的声音中却听不出丁点情绪,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和逻辑感,让人联想到在高负荷之下仍旧精密运转的某种仪器。 李非鱼上前一步。 那句话是在向她提问,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他意识到了眼前状况中存在着某种隐晦的不同寻常,也代表他相信她能够从这种微妙晦涩的不同寻常中寻找到凶手无意中展现出来的脉络。 李非鱼犹豫了一下:“如果需要精确的理论和分析,我建议寻找行为学和心理学专业人士的帮助,但如果你只是想问我的感觉……” “说!”顾行打断了她。 李非鱼目光擦过他冷厉的面容,心头轻轻一顿,闭目平稳了下心情,然后再次张开眼注视尸体:“第一,残忍的杀人手法显示出了凶手内心对死者的仇恨,伤口粗糙无序的排布也意味着凶手在行凶的时候更多是为了宣泄内心的情感,这与之前几次凶手对受害者的虐杀如出一辙。第二,挖眼钉于头顶,我认为是很简单地在暗示死者眼高于顶,对应七宗罪中的傲慢。在高钧和汪洁的案件中,同样有类似带有隐喻性质的手法存在,只是表现得越来越粗暴而明显。第三,死者被脱光了衣服,这是前所未有的,就算在代表嫉妒的汪洁身上也没有发生过。第四,死者胸前的烙印含义不必多说,但与之前几次相比,却有明显的区别。” 她蹲下身,拨开死者胸前血污的长发,露出烙在皮肤上的疤痕:“第一二次杀人,只是恰好在现场存在能让人联想到七宗罪的字符,第三次,凶手蘸血在墙壁写下了潦草的‘七’,而这一回,他在作案时提前准备了用来留下标记的焊枪。” 死者虽然肢体受创无数,但焊枪烙刻痕迹却只在胸前出现过,李非鱼慢慢说道:“如果说最初,凶手只是缜密地筹划了犯罪,并渐渐开始配合媒体宣扬的七宗罪的说法,希望藉由这一名头耸人听闻,那么到了现在,他很可能是真的相信自己是在‘审罪’。他开始变得更加偏执而疯狂了。” 开门的那个高大刑警似乎想要提出质疑,李非鱼却如有所感地睨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像是含了丝丝缕缕的寒意,把他没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李非鱼继续道:“另外,你们可能也发现了,方才我说的第二点,其实并不成立。因为死者没有答应为陈宛提供法律方面的援助,并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最普通不过的在人情上的进退两难。丛建萍或许因为陈学军的关系而不得不让陈宛失望,但她心中仍然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怀有愧疚,因此她虽然是为了陈宛的婚礼而回国的,但当婚礼变成了葬礼之后,她却根本不敢去参加。” 她说到这,忽然露出了个古怪的嘲弄表情,几乎有些阴郁:“既然‘傲慢’这个罪名不成立,那么凶手的行为就是明显的牵强附会了——他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复仇,而是必须要用‘审判罪人’这种名义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高尚化!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又知道这种合理化是站不住脚的,所以,他无法自控地脱光了死者的衣服,这种带有羞辱意味展示对方女性身体的方式,在我看来,恰好说明了凶手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在牵强附会的罪名之外,丛建萍唯一的过错仅仅是没有帮助同样身为女性并且被侮辱过的陈宛。” 那个刑警无意识地半张着嘴,好一会,才慢慢地把牙关咬上。他没再说话,方才没问出口的问题已经被抛到了脑后,他分明觉得对面那名女警的话每一句都像是编造出来唬人的危言耸听,但不知为何,那些词句结合在一起,却又偏偏透出一种阴冷而粘腻的感觉,仿佛真的让人透过这些言辞短暂地窥见了杀人者错乱的内心一角。 而就在此时,一个冰冷却稳定的声音插了进来。 顾行问道:“所以?” 李非鱼垂下眼帘:“凶手正在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一个疯子,他的顾忌越来越少,而杀人的冲动却越来越强,所以我认为他会很快开始下一次作案。” 32 逼迫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在逝去,但无论有谁死去,明日的太阳仍旧会照常升起。 而那些死去的人们,则或者按部就班地被亲朋好友们悼念然后遗忘,又或者会轰动一时,成为普罗大众口中的谈资与新闻。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郑佳琳。据本台最新消息,‘七宗罪’杀手昨日再次犯下血案,这一次的牺牲者身份尚未公开,但有热心市民提供线索,称受害者尸体是在溪山路一处地下应急通道中发现的,而该处通道正是半个月前的追车事件中嫌犯逃逸的路径!这让我们不禁疑惑,为什么明知该区域与案件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却仍然没有严加防范,导致凶手再度得手?带着这个问题,我今天就准备采访一下正在负责侦办此案的……” 女记者熟悉的聒噪再度充斥于众人耳畔,这一回,直播画面的背景不再是新建的省厅大楼,而是终于改成了特侦组所在的二层小楼。 顾行正准备去跟在陈学军家附近蹲守的陆离换班,不巧被堵了个正着。 郑佳琳应当早就做过功课,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但或许做的功课并不十分完备,以至于看到真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惊艳之色,差点就忘了词把人放跑了。 她连忙清了清嗓子,跟了上去:“顾警官是吗?据我所知你正是负责这次案件的特别侦察组副组长,那么对于昨天警方的再度失利,还有之前的一系列徒劳无功的表现,请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广大市民说的呢?” 顾行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郑佳琳早有预料般跟上去,言辞愈发犀利:“顾警官,听说你出身警察世家,继父在省公安厅有着相当举足轻重的地位?你这么年轻就能够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是否也与你的家庭有关,你认为自己真的能够胜任这一次的任务、抓住凶手吗?” 顾行蓦地收住了脚步,眸中冷意乍现。 郑佳琳被他眼神扫过,后背莫名地一阵发凉,她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喋喋不休的话语也戛然截断。 摄像师镜头正对着举着话筒的郑佳琳,突然见她像是被定住了,连忙拿眼神示意她,可对方却半天没有反应,他只好把镜头转开。而这一转,就恰好发现了个新的话题。 一个快递员急匆匆地走向特侦组的小楼,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粗略一看,其中他能认出来的就有郁金香、玫瑰、百合等好几种,更别提他一时叫不出名字的,远远望去,简直像是个移动的小花园。 郑佳琳也反应过来了,立刻往旁边错了错身,把大半镜头都让给那捧花,嘴皮子也飞快地动了起来:“圣诞将至,年轻人喜欢浪漫情调也无可厚非,不过现在重案当前,办案人员却如此分心,是不是太过忽略自己的职责了?‘七宗罪’连续杀人案多日没有进展,现在还出现这种事情,不知警方要如何向对你们寄予厚望的市民交代呢?” 顾行仍然没有回答她,但他的脸色却微微变了,一种混杂着惊愕与愤怒的神色从原本冷厉的面容上显露出来,他格开女记者伸过来的话筒,快步追上快递员:“给我!” 快递员一愣,却见他劈手夺过花束,扔到一边,从里面翻出一只雪白烫金的小信封。 被扔到地上的花朵姹紫嫣红,除了红得像血的玫瑰以外,还有风信子、郁金香、鸢尾、与百合,正是在校友会后李非鱼对着宾馆大堂的人群说过的那几种花。 从头到尾,那双不为人所知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李非鱼本来在楼上跟余成言一起在会议室对比嫌疑人照片,但电视直播中女记者的嗡嗡嗡让她十分心烦意乱,而在那束花出现的一瞬间,她终于忍耐到了尽头,低声骂了句脏话,扔下鼠标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本要跟着顾行一起去换班的同事瞧见她从楼梯上下来,连忙挤眉弄眼地让她快回去,可李非鱼却视若无睹,她直接出门走到快递员旁边,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从口袋里掏出支笔来龙飞凤舞地把花签收了。 郑佳琳的眼睛顿时亮了,示意摄影师给李非鱼一个面部特写,兴奋得就差没现场搬来聚光灯了。 李非鱼木然地回视过去,双眼仿佛蒙了一层雾气,晦暗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真实的情绪。她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正儿八经的省台记者兼主持人,怎么就能把自己弄得跟个三流小报出身的哗众取宠的小丑一样,全靠搬弄是非来做进身之阶! 她推了一把试图挡到自己身前的顾行,在对方错愕之际往前走了几步,低头想了想,在心里权衡了下各种谎言的利弊。郑佳琳正自觉抓住了个好八卦,遂攒足了气势道:“这位警官,看起来你就是这束……” 但她还没说完,李非鱼就截断了她的话,声音平缓而郑重,被刻意拖长了一点的语调之中仿佛带有一种特殊的说服力,让人莫名地相信她说的就是事实。 “12.19杀人案仍在侦办中,因此案件的具体细节不便透露。”她望向地上的花,“至于这束花,我可以给你肯定的回答,它确实是送给我的。” 然而,在郑佳琳再度开口之前,李非鱼就继续缓缓地说道:“想必许多人听说过之前在宝金县发生的炸药失窃案,该案侦破过程中暴露出了一桩陈年悬案……” 墓穴藏尸案既然已经侦破,当年的凶手也已经死亡,宝金县公安局领导前几天还接了一次专访,其中的前因后果就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了,郑佳琳多少也听说过,但她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警方歌功颂德,见话题引偏,当即道:“你的意思是,这束花是受害者家属送来的礼物?” “真是毫无水准。”李非鱼心里冷嗤。 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也自觉失言的女记者,面无表情道:“不。如果是关注警方动态的市民应该记得,该案件嫌疑人背后仍然有一名正在全国通缉的同犯存在,在案件侦破过程中,有警方人员与其遭遇并因公负伤,我就是新闻中的受伤警察。而在此案之后,我开始再三收到寄件人不明的花束与贺卡,并且数次被跟踪,因此有理由怀疑送花的神秘寄件人与那名同犯相关。” 她停顿了一下,平静地下了结论:“这束花恐怕并不是郑小姐你所说的浪漫的象征,而是警务人员因为办案而被尾随和威胁的表现。” 郑佳琳呆住。 顾行:“……” 他再怎么知道李非鱼喜欢胡说八道,也没想到她这口黑锅居然能直接甩到九霄云外去。 但仔细想来,心里却又有些发沉,且不论那个身份不明的暗恋者,若是王鹏章在电视直播上听到这段话,以他的风格,很难说会不会做出什么相应的举动。 他不相信李非鱼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就算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她还是这样说了。 片刻的安静之后,郑佳琳总算找到了话中的一个漏洞:“你的意思是还有一名罪犯正在逍遥法外?那么请问你们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下去,难道……” 难道什么?难道是觉得罪犯不会犯案,还是难道警方没有能力抓到那名嫌疑人? 李非鱼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向对方:“如果郑小姐熟悉本职工作的话,应该会记得,之前的案件已经移交当地警方继续处理,并且发布了全国通缉,欢迎群众举报、提供线索。至于案件移交的原因,正是特侦组需要返回龙江侦办现在的连续杀人案。” 她微微笑了一下,像是不经意地对着镜头展示出信封一角:“无论是上级领导还是我自身,都认为人民群众的安全与社会稳定远远重要于我个人被匿名威胁的事件,因此才并未将主要精力放在此事上。” 仍旧是胡说八道,连自身的尊严与安全都无法维护的人要如何去保护别人?可惜太多人就喜欢听这些警察教师或者医护人员舍己为人的屁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对方没有渎职,而自己交的那点税款诊金也一分钱都没浪费似的。 就好像全天下就他自个儿金贵,其他人就必须得化身无欲无求的超人,日以继夜地耗干所有心血,然后顶着个高尚的名头不得好死! 趁着郑佳琳被噎住,李非鱼再度直视镜头:“我们理解大家希望将凶手绳之以法的迫切心情,鉴于案件正在侦办中,我们无法透露更多详细信息,但可以告诉公众的是,在这短短半个月之中,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嫌疑人用数年时间才做下的缜密布局,并且初步锁定了嫌疑人身份,希望大家相信,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同事都已经为案件侦破尽了全力,没有一个人愧对于自己的职责!” “数年的布局”,“锁定了嫌疑人身份”,听起来像是爆料了不少东西,配合上最后的“军令状”,简直能让人瞎掰出一整个版面的新闻,但仔细想想,却一个字的实话也没说出来。 对面大楼里,陆从安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直播窗口,十指交叉沉思起来。 这段爆料明显是临时起意,并不严谨,如果出于公关目的考虑,恐怕连一点成功的可能性都看不出来,可想而知,在播出之后必然会迎来无数褒贬不一的争论。但是,如果从最初开始目标就不是危机公关呢? 陆从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要是从这方面来考虑的话,就很容易发现,她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其实只有两个目的——在不被追问出凶手私人信息、引发混乱的前提下顺理成章地逼迫对方尽快动手,还有,把话题从顾行身上转开。 想到这些,陆从安不禁哑然失笑。 他又静静坐了一会,回想起最近两天里他从小儿子与陈学军那里接到的电话,一个跟他打着官腔指责警方的骚扰,傲慢得仿佛自己是天王老子一般,另一个却又埋怨对方不知死活、不配合警方行动…… 很快,他就打定了主意,难得一见的笑容从他那张严厉的脸上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个近似于不屑的表情,他拿起电话,第一次主动拨通了陈学军的号码。 33 痴迷 电话疯狂地响了起来,声声都像是在催命。 李非鱼瞥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漫不经心地问正在开车的顾行:“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动手?” 七宗罪的受害人已经死了四个,仍活着的三人中,两人不知是谁,剩下的一个却必定是陈学军。 顾行没有回答,他看起来很平静,但李非鱼却从那种平静之下感觉到了一股潜流似的愤怒,仿佛随时都可能爆发的休眠火山。 她便自觉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把仍在响个不停的电话接了起来。 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何昕就挑高了声音:“你在电视上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非鱼被那几乎有些尖利的嗓音惊得一哆嗦,好悬没把手机扔出去,她无声叹了口气,眼皮往下一耷拉:“什么电视啊?” “你还跟我装傻是不是!”何昕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都让怒火烧得直哆嗦,“你那脑袋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小心摔的还是让罪犯打的?啊?你倒是说啊!” 李非鱼一愣,心道,不好,忘了这茬了,居然说走嘴了。 她正琢磨着圆谎的说辞,何昕却早有预料似的,一秒钟多余的时间都没再给她:“还有那个跟踪狂,他要干嘛!你、你这是不要命了吗!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就这么天天出去作死是不是!” 李非鱼:“……妈,你能消消气好好说话么?” 何昕冷笑:“消消气?我都快让你这不省心的讨债鬼气死了,你还有脸让我消气?”她深深喘了口气:“李非鱼我告诉你,你现在立马去给我把工作辞了!你再这么作死,索性就别认我这个妈!我现在就当你死了,省得你今天缺胳膊明天少腿的让我不消停!我临老了临老了,没个儿女在身边孝顺就够命苦的了,你今天要是不听我的,我就趁早当没生过你,还能省点哪天给你收尸的钱!” 她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大喊。 李非鱼原本还无奈地听着,可渐渐的,她的脸色也变了,在听到最后“收尸”两个字的时候,眉尖倏地一挑,过了好一会,她淡淡开口:“哦,何阿姨。” 她脸上全无表情,只有嘴角僵硬地扯起来,让她看起来像是戴着个怪异的面具,带着笑的轻快声音从她口中流淌出来:“那我死了之后,抚恤金可就全捐给失学儿童啦!” 何昕气得差点没原地爆炸,“砰”一声摔了手机! 李非鱼无动于衷似的挂断电话,靠到车门上闭目养神起来。 车子很快停下,陈家所在的区域位于近郊,环境清幽,有了年头的小别墅墙角爬上几缕爬墙虎的蔓叶,隐隐生出些许古拙质感,这里不算是什么安保严密的小区,几十年前建造的独栋小楼错落在林木和道路之间,周围并无围栏、院墙,稍有不慎就很容易让人钻空子。 陈家四周都有警车和便衣刑警布控,顾行开车转了一圈,将周围环境仔细确认了一遍,然后接替了陆离和庄恬的位置。 看着那两人离开,附近归于平静,他终于转向李非鱼:“刚才的电话……” 他刚开了个头,李非鱼就突然挑起眼皮冷冷道:“你也来教训我?” 她话音中少有的尖刻让顾行怔了下,他拧起眉头:“好好说话!” 李非鱼定定瞅着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多滑稽啊,不久之前她还这样跟何昕说过,现在同样的话却又被拍到了自己脸上,生活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李非鱼便清了清嗓子,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笑看着顾行:“好啊,咱们来好好说一说。方才我妈那么大声音,估计你也听到了她说的话,怎么着,你也和她一样,觉得我应该老老实实地走回她给我准备的那条路上去,找份稳定安逸的工作,相夫教子,往后几十年都在一个固定又乏味的生活圈子里打滚,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直到寿终正寝?” 不等人回答,她就笑道:“你们管得可真宽,怎么不拿个笼子把我关起来再藏到保险柜里?” 顾行让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给气得噎住,可惜他太不善言辞,尤其在表达自己内心感情方面,简直像连幼儿园小班都没毕业,胸闷了好一会,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能把胸中快要涨开的那些情绪理顺,到了最后,只能生硬地说道:“我的事,我能处理,不需要你帮忙!”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李非鱼却立刻就明白他所指的仍旧是之前应对记者追问的事情,她便嗤嗤笑起来:“是,顾大领导,你最行了,你什么都能处理,用不着别人狗挑门帘地瞎凑合!” 可她笑到最后,却蓦地神色一冷:“既然你那么能耐,怎么不有丝分裂去算了,还要我做什么!” 顾行:“……” 他再不解风情也能意识到这话的味道不对了,但把整段对话回想了一遍,却始终找不到究竟是哪点让对方如此反常地无理取闹起来。再要询问,却见李非鱼已经转向了另一边,车窗倒映出她有些木然的表情,像是张批量生产的贴画,透出一股空洞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顾行揉了下眉心,这个时候不方便太过分心私事,眼看着事情没法在短时间内解决,他只能暂时把心头的郁结压下,打算等换班之后再找个机会好好谈一下。 但后半夜刚刚换班,还没来得及回去喝上口热水,余成言那边就传来了新的消息。 ——嫌疑人的身份确定了! 两人连忙直奔余成言的办公室,张法医也在,正和他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见到来人,立刻调出两张对比图片,一张是机场监控中嫌疑人的面部截图,另一张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证件照。 余成言道:“这个人叫于航,根据面部对比,基本可以认定与嫌疑人是同一人!他是陈宛的高中同班同学,大学虽然不在同一学校,但两人学校很近,而且于航逃课很多,完全可以经常去尾随陈宛!” 顾行仔细地观察着屏幕上的图像,仿佛要把那张脸刻进记忆里。然后他问:“住址,工作单位?” 余成言早有准备:“原本自己开了家店,大概一年前就关了门,此后一直无业,家庭地址是……” 住处距离省厅不远,顾行扫了眼地址,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提起精神:“叫人,跟我过去。” 说完,又回头看向李非鱼:“你……” 李非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是家属特别待遇呢,还是公报私仇怕我给你添乱呢?下一回,是不是就要把我调到内勤去了,或者我应该更有自知之明一点,别等着别人开口,早点自己打报告滚蛋?” 不得不说,越是善解人意的人,一旦铁了心想要给人添堵,效果也不是常人能比的,每一个字都能戳到人心里最疼也最无法忍受的地方。 顾行不知道她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心头被这番咄咄逼人的话憋得难受,只觉五脏六腑都快被一股邪火烧起来,那句“不要任性”卡在嗓子里,好一会,他才把那种焦躁忍住,冷声道:“跟上!” 李非鱼脸上那种挑衅似的笑就慢慢沉落了下去,一丝难以形容的疲惫之色在她眼中极快地闪过,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利落的动作。 半小时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围住了只有三层的老式公寓楼,楼门处连防盗设施都没有,里面每一家的屋门各异,有的安了新式防盗门,而更多的则仍维持着老旧的原貌。 午夜已过,楼中的二十几户人家里只有一两家还亮着灯,昏黄的光照不亮深重的夜色,楼道里也是一片黑暗,手电悄无声息地逡巡过每一扇门,在门牌号上停留一瞬就又静静滑开。 按照这个编号顺序,嫌疑人的公寓应该是在二楼中门。 李非鱼轻轻转身下楼,通知楼下的同事:“去楼后堵一下,别让人跳窗跑了!”嘱咐完,才再次走进楼门。 一片安静之中,上面的人已经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 顾行用手势倒数计时。 三,二,一…… 开始! 巨响猝然在楼道中震响,不知哪家的小孩受到了惊吓,尖锐地大哭起来。几家人惊慌或愤怒地出门探看,却在第一时间被拦了回去。 门开的同时,顾行便当先进入室内。 几人在他身后鱼贯而入,分别探查向不同的区域。 客厅没有人,洗手间和厨房没有人,走廊也一样安全……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与灰尘之后,最后剩下的,就只有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 房门紧闭,里面寂静无声。 李非鱼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但这一次没有异常的脚步声响起,顾行转动门把手,房门很顺利地开启,露出了背后的真容。 墙壁、地面、家具全都是洁白的颜色,干净得一尘不染,无论是床柜的摆设还是房中的装饰,都正如同张临与陈宛婚房的翻版。 一股森然的寒意从李非鱼脚底升起——凶手不仅是个疯子,他还曾经长时间地潜入过张临的家中,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 34 暴食 一起来的同事们从于航家中撤出,将空间让给了刚刚赶到的痕检人员。 天色微明,楼上楼下传来了住户活动的声响,几名警察过去敲响了邻居的房门,就于航的事情询问起来。 只有李非鱼没有动。 她孤零零地杵在原地,在忙碌的痕检人员中间像根不合时宜的木头桩子,直到有人又催了一次,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屋子:“顾队!我认为张临现在有危险!” 顾行正在听站在楼梯上的一名刑警说着什么,闻言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李非鱼快速说道:“之前咱们一直觉得凶手仅仅是下意识地模仿张临,希望将自己代入他的角色,但这个屋子却表明不止如此。”她指向室内,晨曦的薄光透过卧室的白纱窗帘照进来,让洁白的房间明亮得近乎圣洁,在对比之下,愈发凸显出了房子其他区域的脏污凌乱,她神情凝重,继续说:“凶手痴迷于陈宛,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并非仅仅是在特定的环境下模仿对方,而是每时每刻都认定了自己才是‘张临’,是陈宛的未婚夫,是她的保护者,那么……我突然想到,他对占据了未婚夫这一身份却没有能够保护好陈宛的真正的张临,又会有怎样的态度呢?是回避他的存在,还是——” 这个问题简直不用回答。 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张临,对于大众而言,身份证件、家人朋友和社会的认可共同定义了这个身份,但是对于凶手而言,“张临”这个身份的唯一意义在于是否配得上陈宛。 所以,在凶手看来,在两个“张临”之中,辜负了陈宛的那个,又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呢! 顾行对面那个警察吓了一跳,他正是之前打开紧急逃生通道入口的那人,短短一两天里两次听到这种神神叨叨的说辞,看向李非鱼的眼神都不由变得古怪起来,总疑心从她口袋里能找到塔罗牌或者水晶球之类的玩意。 他犹豫了下,试探着问这新鲜出炉的吉普赛女巫:“可是,凶手不是决定按七宗罪的名目来杀人了么?” 李非鱼抬眼看向他,眼中透出凉飕飕的讥讽:“丛建萍的死已经说明了,七宗罪不过是凶手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而另一方面……”她倏地笑了一下:“你们还记得审问张临的时候,他说陈宛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吗?” 审讯记录有不少参与侦破的刑警看过,不过这种与案情没有直接关联的细节却没几个人记得,附近几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下茫然的目光,但这时,顾行却平静道:“在公司,参加酒局。” 话刚说完,他就明白了:“暴食?!” 暴食,七宗罪之一,也是于航想要给张临编排的可笑罪名。 所有人脸色都有些难看,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最初几个死者也就算了,毕竟算是做了孽,可现在,明明只是凶手心理扭曲想要杀人而已,却偏要将刻意搅浑的污水泼到受害者头上。 顾行冷声道:“立刻找到张临!” 虽然他们一直认为陈学军仍是最可能遇险的那个,但其他的潜在受害者也同样不容忽视! 李非鱼却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个忧心忡忡的表情,她突然有些担心,以凶手的谨慎和狡猾,他就算被逼着动手,难道真的会按照警方的希望直接冲进布在陈家附近的罗网之中么? 而仿佛正是为了印证她的隐忧,张临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并不是打不通,线路通畅,但在持续不断的响铃中,却没有人前来应答。 李非鱼咬住嘴唇,不知第多少次拨打了同一个号码,同时催促道:“顾队,再快点!我怕已经出事了!” 顾行未答话,却直接打开警笛,将车头猛地转向右侧,从早高峰的车流中斜穿出去,开上了一旁的人行道,大惊失色的行人乱糟糟地往两侧避让开来。 饶是如此,在自行车和行人的拥堵之下,车速仍然十分缓慢,李非鱼盯着那不过四十的车速表,心中越来越焦躁。但就在此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还没有人说话,一声巨响就猝然传来,震得人耳膜生疼,像是手机被摔到了地上。张临的声音嘶哑,因为距离的缘故显得有些模糊,在这连番混乱的声响中惊恐地大喊:“救命!救命!快来人啊!我受伤了,我的腿,他在——啊!” 李非鱼心脏霎时提到了喉咙口,顾行的表情也紧绷起来,车速短暂地急速提升,却又紧接着一脚刹车,让过前方横穿过来的行人,他用力咬紧牙关,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双手死死攥在方向盘上,像是要把它扭断一般。 好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张临的呼救再次响了起来。 李非鱼脑中纷乱地划过无数个念头,蓦地,她从中抓住了点什么,大声叫道:“去卧室!去你和陈宛的卧室!那是陈宛亲手布置的,他不会在那杀人!” 电话对面突兀地静了一瞬间。 一声野兽咆哮般的怒吼突然爆发出来,满含着扭曲的痛苦和怨恨,像是从地狱传来的怨魂的尖啸,让人心生寒意! 但他扑了个空。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中,他志在必得的猎物渐渐跑远,在同一个方向,撞门声清晰地传来。 薄薄的一扇卧室木门,仿佛隔开了地狱和人间。 李非鱼无法判断对面发生了什么,她按住胸口,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们距离张临家还有至少十分钟的车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指点究竟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于航真的如她推测的那样还好说,但如果他的疯狂远远超过了对于陈宛的痴迷…… 她让张临躲进远离大门的卧室,会不会反而是害了他? 李非鱼几乎不敢想下去,她下意识地看向顾行,但他却正专注于路况,无暇顾及她快要沸腾的不安。气窒的憋闷感越来越重,李非鱼终究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早高峰尾气味道的空气灌入缺氧的肺中,带来一种近乎于灼烧的感觉,让人想要呕吐。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对面终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与张临踉跄躲避的脚步不同,这一次的声音稳定而缓慢,伴随着轻微的杂音,手机大概被人从地上捡了起来,短促而粗重的呼吸声通过电波清晰地传来。 对面的人声音嘶哑得如同陈旧锈蚀的风箱,一字一句地说:“我记得你,你是电视上的那个人……我要杀了你!” 李非鱼心头蓦地一松。 他会将仇恨转向她,就证明了他现在无法对藏身于卧室中的张临下手。她赌赢了! 至于那点口头上的威胁,李非鱼并不在乎,于航再怎么狡诈也已经是只秋后的蚂蚱了,他的身份已经完全暴露,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抓捕归案。 但她不在乎,却不代表所有人都是一样。 顾行紧绷的双肩稍微松弛下来,但方才急迫的心情刚一缓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怒气就从胸口腾了起来,他将车减了速,伸手夺过手机,看也不看地结束了通话。他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李非鱼愣了下。 车窗外人流车流汇聚在一起,嘈杂喧闹,但车内的方寸之地气氛却如同凝固了一般。 话刚一出口,顾行就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但同样的,即便表达得可能生硬了些,他却不认为自己的担心没有道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能体会到何昕的心情了。 他叹了口气:“王鹏章,媒体,尾随者,于航……你还要招惹多少人!这样很危险!” 但他没想到的是,李非鱼却突然笑了,那笑容一点也不柔软,反而渗着丝丝凉意,像是几个月前他们初见时的样子,她语气里带着嘲弄,慢吞吞地说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顾行心头微微一顿。 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李非鱼已自顾自地开始说:“我在派出所的时候有个同事,四十多岁,注意饮食,规律运动,每年都去体检,上班拿保温杯泡枸杞,特别注意养生,我们都说他这是要奔着活到一百二十岁去的,可后来你猜怎么着?”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弯,水韵名城小区已经近在咫尺,从他们的角度已可以看到张临所住的那栋楼。 李非鱼语气仍旧十分平缓,像是在聊天气:“有一次,有个老太太出门忘了带钥匙,又不舍得付钱开锁,就逼着他爬阳台去开门,结果那栏杆不结实,他失足从五楼掉下来,死了。” 顾行手上不自觉地收紧,方向盘猛地晃动了下,差点剐蹭到旁边的车。 李非鱼漫不经心地笑:“做这一行,哪有什么绝对的安全,我方才不喊那一嗓子,现在恐怕就只能去给张临收尸了。”说完,便开门下车。 这些道理顾行都再明白不过,但事情搁到自己头上,感触总是不一样的,何况这些患得患失的感情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而新鲜,便显得尤为让人不知所措起来。 电梯里,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电梯门开的时候,李非鱼忽然开口:“顾行,我很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别和我妈一样。” 以关心和爱护为名义,来行控制之实。 她说完这一句,便收敛神色,快步跑到了张临家门前。 35 空降 张临家的大门半开着,明媚的阳光从楼道的窗户射进来,在浅色的地砖上折射出雪亮的光,几乎有些刺眼,便愈发反衬出屋子里面的昏暗,以被烟气熏黄的墙壁为背景,灰尘缓缓地飘动飞舞,到处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人声。 凶手应当已经离开。 电梯门再次开启,又有两名警察赶来。 顾行回头:“调监控。” 凶手离开未久,也许还来得及通过小区和道路的监控视频寻找到他逃离的方向。 说话间,李非鱼已经进了屋子。她靠在玄关一边的墙上,谨慎地将周围环境打量了一遍,确认凶手没有铤而走险地埋伏在附近,这才直奔卧室的方向。顾行对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也立刻跟了上去。 “张临?”李非鱼一手搭在门把手上,又喊了一声,“张临!听得见吗!” 屋子里静默良久,总算传出来了一声低弱的呻吟,正是张临的声音。 “我……在这……” 李非鱼毫不迟疑地推开房门。 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晃得她眯了下眼,但立刻,她就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张临靠着床头坐在地板上,神情萎顿,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一条腿平平伸开,鲜血顺着大腿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了一滩。发觉有人来,他费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在来人身上,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然后头一歪晕了过去。 李非鱼连忙冲过去,手指在张临颈侧和鼻子底下探了探:“没事!” 顾行结下系窗帘的带子,隔床抛了过来,李非鱼在空中抄手抓住,扳过张临的大腿,在伤口近心端用带子系紧。 做完一切,她长出了一口郁气,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比起丛建萍而言,张临的运气总算不是太差。 医院中,张临的家人一得到通知就飞快地赶来了,在听说了详情之后,又是后怕又是自责,连连懊悔这几年没有更关心儿子一点。 好不容易安抚了家属,刚一出门,就又碰见了老熟人——省台的那名女记者郑佳琳。与家属的善解人意相比,这一位一如既往的难缠,嫌疑人杀了人,她要指责警方渎职,现在成功救了受害者一命,她却还是不满意,又换了个角度来埋怨警方反应太慢,让嫌疑人跑掉了,简直比挑肥拣瘦的菜市场大妈还难伺候。 李非鱼熬了一整晚,又过了个刺激万分的早晨,此时对上这么一条专业吃人血馒头的水蛭,只觉身心俱疲,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好不容易把手上的血洗干净,一转身就瞧见个差点戳到腮帮子上的话筒,顿时不自觉地沉了脸。 “李警官,请问今天早上……”郑佳琳像是抓到了她什么马脚似的,忙不迭地开口。 李非鱼没等她说完开头,就冷冷打断:“你们省台的人都不识字么?”她指向头顶的标牌:“这里是女厕所,你们一群男男女女带着摄像机堵在门口是要做什么!” 后面的隔间里正好出来了个一脸疲惫的女护士,一抬眼瞧见正对着这边的镜头,吓得惊叫了声,又退了回去,把门锁了。 郑佳琳的脸瞬间就白了。 李非鱼拨开她,径直走了出去,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余成言的电话打了进来。 刚一接起电话,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上面好像要空降个人过来!” 李非鱼立刻一个激灵,方才的困意一扫而空。 “空降?谁?什么时候?”她快步走到个无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问道。 至于“为什么”这种问题,连问都不必问,从几个月前秦老队长重病入院的时候开始,又或者还在更早以前,上边的态度就十分暧昧,一直在考虑是否要撤销特侦组编制,当时这个话题被暂时搁置下来了,但现在,在四具尸体与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那些没有死心的人显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插手特侦组的机会。 余成言声音有些哑,像是也彻夜未眠,连惯常的尖刻都从语气里散去了,让他听起来像是个心力交瘁的普通中年男人。他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成了,也就这几天吧。至于人选,呵,估计不外乎是哪个老顽固,上头早就觉得咱们光有特权却无组织无纪律了,肯定得找个古板的老资历来压一压!等他们派的人一来啊,估计特侦组也就有名无实了……” 李非鱼从加入特侦组,就没听过他这样平和地说话,但此时就算听到了,却并不觉得开心,反而从那种语气中品味出了一种英雄迟暮而不得不向现实屈服的无可奈何。 然而,他们本来既不是英雄,也同样不愿向这些操蛋的现实屈服。 半晌过去,李非鱼向四周环视一眼,轻声问:“陆局呢?他是什么意思?” 余成言沉默了下,叹道:“他一直巴不得特侦组解散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想了想,大概是觉得李非鱼来的日子还是太短,有些事未必看得明白,便又加了一句:“咱们这是风口浪尖,好的时候,什么成绩都是领导慧眼识英才的结果,但一旦不好,就全是自己的黑锅,你觉得哪个领导自己费了半辈子劲,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上,到头来能愿意让俩儿子都窝在咱们这费力拼命还讨不着好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 李非鱼想了一下,觉得若是自己在相应的位置上,大约心里也会有些担忧,而若是再联想一下她自己那个每天都想让她辞职的妈,便更加对这话无力反驳了。 可明白归明白,却还是不甘心。 挂断电话,她慢腾腾地走回手术室外——张临被刺伤了几处血管,虽然不算太严重,但仍需要缝合处理。 顾行等在外面,他的神情严肃冷冽,与一旁双手交握、忧心忡忡的张临的父母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又格格不入得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李非鱼在心里叹了一声,走过去对他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来到方才打电话的安静角落,李非鱼将余成言传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顿了片刻,问道:“如果真有空降的组长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顾行看起来却有些无动于衷,回答也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我并不在意。” 李非鱼觉得一阵疲惫。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很清楚,他对于这些人际上的事情既不擅长也不关心,或许他是个非常看肿责任的人,但很显然的,至少在现在,他还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又或是特侦组这个太过特殊的编制,全都是只有他才能担负起的责任。 良久,李非鱼轻声问:“我听说,四年前是秦队挨个把你们从各个不同的地方挑出来,组建的特侦组?” 顾行:“是。” 李非鱼又说道:“你和陆离原本就是刑警,恬姐是特警队排爆手,老余是从技术那边调过来的,一旦特侦组解散了,又或者是名存实亡了,大伙都回到原本那条路上,你也觉得无所谓是么?”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点诛心的意味了,但对顾行而言,却又和寻常的问题没有什么不同。他思考了下,有些明白了李非鱼的意思,却还是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实话实说道:“就算分开,也仍然可以一展所长。” 李非鱼默然许久,退后了一步。 之前在宝金县曾经产生过的那种透骨的寒意再一次从她心底升起,她突然发现,那个时候她对顾行的判断并没有错,他本来就是这样凉薄的人,在他的成长历程中,温情实在缺失了太久,理智早已代替了情感,他所谓的喜欢,也许不过是占有和掌控欲的代名词,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毫无道理的彼此需要,在他心中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非鱼无端地想起陆从安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苛的脸,还有那个傻乎乎一脸甜蜜笑容的苗惠君,她想,或许只有那样天真而无忧无虑的女人才能毫无所觉地享受这种并不对等的宠爱吧。 而她,可能做不了下一个苗惠君。 李非鱼垂下头,安静地思考着,不远处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提着调来的血袋进进出出,终于,她低低叹了口气,随着呼出那口气,仿佛胸口也有什么被扯了出来,她脸上浮起一抹模糊的笑容:“对了,一直忘了和你说声抱歉。” 顾行看着他,眉头收紧了一点,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又无法条分理析地分析清楚,那种感觉很陌生,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离他越来越远。 李非鱼笑吟吟的声音打断了他徒劳的思考:“那个……你应该看出来了,我跟我妈相处得不太好,性格不合。昨晚她那通电话弄得我心情有些糟糕,忍不住就对你发了脾气,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计较啊!” 顾行沉默片刻:“没事。” 李非鱼的笑容扩大了一点,但不知为何,眼中却没有了以往那种明亮的感觉,她垂下眼帘:“张临的手术还得一会,我先去买点吃的,免得等会换班就又没空吃饭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迈开了步子。 顾行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非鱼笑眯眯地挑了下眉:“怎么了?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顾行:“……没什么。” 李非鱼便轻轻抽出手臂,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明明只是一段并不算长的走廊,可望着李非鱼削瘦而挺直的背影,顾行却莫名地觉得她像是走上了一条与他脚下的路全然不同的漫长的路途,永远不会再回来一般。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却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 36 整容 但李非鱼还是回来了。 而且她用的时间并不长,手术室的灯灭掉之前,她就提着饮料和几份馅料十足的肉夹馍返回了门前。她像是对全市各个犄角旮旯里的美食全都了如指掌似的,普普通通的纸包里散发出一股让人唾液分泌加速的浓郁香气。 李非鱼轻手轻脚走到张临父母身边,递过去两个纸袋:“两位先垫一垫肚子,手术很快就结束了,等会你们还得照顾病人,得保证体力才行!” 张母怔了一下,抹了下眼睛,这才双手把东西接过来:“谢谢!张临这回多亏你们了,这……我们真是过意不去……” 李非鱼笑道:“应该的。” 她停顿了片刻,又自然而然地说:“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才对,张临刚受了不少罪,但为了案子,待会我们还不得不问他几句话,这点东西,您就当是我贿赂您的吧。” 她当然有私心,却并不因此而遮遮掩掩,张母一噎,只得苦笑起来:“没事没事,这问话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用顾虑我们。” 得了对方通情达理的保证,李非鱼这才走到一边,把剩下的食物跟顾行分了,又递给他一杯咖啡。熟悉的焦苦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顾行低声道了句谢,等到咖啡见了底,他慢慢地把纸杯揉成一小团扔进垃圾桶,终于问道:“你有心事?” 李非鱼歪着头看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顾行往手术室的方向瞥了眼,灯依旧亮着,他便说道:“有事可以告诉我。如果,我做得不好,我会学着改变。” 李非鱼像是有点惊讶似的,仍旧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瞅着他。良久,那种错愕在她脸上融化成一种冷淡的笑意,她没骨头一样靠在墙上,笑道:“不,你很好,是我的问题……”可笑着笑着,她又摇了摇头,自嘲道:“我是比较悲观的那种人,对别人,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所以,总觉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与其在磨掉了所有情分之后悔不当初,还不如在由盛转衰之前趁早抽身,或许还能留下几段值得怀念的曾经。 她想,顾行说得没错,她确实并没有在自己的未来里给他留出位置,就像她从没有给任何人留出位置一样,越是喜欢,就越不敢接近,越害怕面对将来一切崩塌之后生出的怨怼和痛苦——那种被逼到了穷途末路,像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感觉,她这二十多年里,已经体会过了太多次。 顾行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却每一个字都很认真:“是我没能给你信心。” 他是用陈述句的语气说的这句话,这让李非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了,但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太长,正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张临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李非鱼匆匆对顾行笑了一下,便连忙跑了过去。 大夫正在向张临的父母告知病人情况,果然如之前预料的一样,除了失血有些多以外,并没有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可以坐着轮椅满大街跑了。 张母总算彻底安了心。 因为张临只是下半身麻醉,不久之后警方就得到了医生的允许,进入病房与他谈话。 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糟糕,不过只有一小半是因为伤势,还有一大半是因为惊魂初定,在见到走进来的两个人时,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后怕的神情,虚弱地问:“凶手会不会来医院找我?” 这会儿他绝口不提凶手杀人杀得好了。 李非鱼嘴角抿起了一丝揶揄。 张临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 不过,李非鱼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居高临下地说什么嘲弄的话,而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放心,我们同事会守在病房外,来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 张临一口气松下来,强撑起来的头向后仰回枕头上。他低低喘了几声,似乎知道对方想要问什么,不用催促就主动提起:“他……我也知道于航这个人,可说真的,要是走在大街上,我都看不出来他究竟是谁……”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道:“他那张脸,跟我特别像……” 顾行神色骤然一寒。 他留下李非鱼在病房里听张临描述与凶手对峙的后续,自己快步走了出去,拨通了陆离的电话:“于航做了整容!” 陆离愣住:“什么?!” 他们守在陈学军家附近,每个人都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生怕漏过一张与照片中相似的面孔,但这里毕竟是公共区域,大白天人来人往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若是嫌疑人并非他们所知道的样子…… 顾行继续说道:“整容模板是张临!” 通过之前的照片就可以看出,于航和张临两个人面部下半部分本就很相像,一样的偏薄的嘴唇、略宽的下颌,鼻梁骨中段也十分相似地微微隆起,而区别最大的眼睛形状、眉弓的角度、还有额头的宽窄,则全都可以被头发与宽大的墨镜遮掩住。 所以,在机场监控中露出的那模糊的半张脸,究竟是为了取信于丛建萍这个猎物而不得不暴露的,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让人认为他还保持着原有相貌的圈套? 如果真的是后者,那么这个人也太可怕了,他不仅是步步为营,甚至还能够走一步算三步,在杀死丛建萍之前就已经料想到了该如何混到陈学军家附近! 陆离突然觉得不寒而栗起来。 几分钟后,余成言也接到了通知,与忙于询问周围布控人员的陆离不同,他几乎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就调取了陈家周边路口的交通监控信息。 早上的时候,于航杀人未遂,从水韵名城小区驾车逃走,因为中途有不少监控空白区域,所以很难直接追踪他的行程,但若是已经有了目的地,那么只需结合路程与当时的交通信息,很容易就能够测算出从该处到达陈家所需的时间。 果然,在预计的时间段里,嫌疑人所驾驶的车辆从陈家北侧的路口逼近。 余成言屏住呼吸看了眼视频上的时间戳。 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前! 陆离询问过了最后一名同事,没有人留意到嫌疑人。但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于航很可能已经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候,顶着和张临相似的那张脸混进了陈家。 他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几番权衡,终于还是违背了陆从安的叮嘱,敲响了陈家的大门。 应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保姆阿姨,此时大概正在准备午饭,身上穿着围裙,手上也沾着些面粉。她不痛快地瞪着门外的陆离,没好气地问道:“又来干嘛?这天天折腾得人都跟坐牢一样,你们还嫌不够吗!” 陆离勉力压下心头的焦虑,温声解释:“现在我们发现嫌疑人有异常的动作,所以有点担心,需要确认一下……” 他没说完,就被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不管凶手有什么异常,抓住他都是你们警方的本职工作!你们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只要我配合就能抓住凶手,好,那我就配合,可你们害得我连家门都不能出,耽误了那么多正事,然后呢?难道你要跟我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我配合到这个地步还不够,你们还要得寸进尺地进到我家里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吗!” 陈学军站在玄关前,他身材高大,即便在家中,衣着仍然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长年居于人上养成的倨傲表情,看着陆离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碍事的虫子。 陆离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慢慢攥紧,骨节绷得惨白,但与此相对的,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有礼:“陈先生,或许在您看来我们的作为给您带来了很多不便,但请您理解,毕竟警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想必您应该明白,我们就算失败了,损失的也只是名声和一点奖金,但您所要失去的则是最宝贵不过的生命,所以,还请您能够继续保持配合姿态,这样对咱们双方都有好处。” “你!”陈学军勃然大怒。 陆离温和而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半步不退。 不知过了多久,陈学军冷哼一声,态度终于软化了几分,冷笑道:“好啊!陆从安真是养了个好儿子,等到这案子结束了,我一定要面对面地去跟他讨教一下教子之法!” 既然他已经认了怂,那么撂下几句狠话也就无关痛痒了,陆离僵硬的十指稍微松开些许,冬日的冷风从指缝钻进手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细细的疼起来。他也见好就收地放缓了些语气:“打扰您的生活,我确实很抱歉,等嫌疑人落网之后,我一定专程来给您赔罪。” 然后,陆离话音一转:“请问您从上午九点到刚才都在哪里,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异常的事情或者奇怪的人?” 陈学军面色不自然地僵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浓眉沉下,冷冷问道,“难道凶手在你们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溜到了我家吗!” 陆离八风不动地回道:“您别多心,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对了,另外,我可以到处看看么?” 陈学军嘴唇动了动,像是又要发怒,但最终还是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哼道:“随你的便!” 陈家虽然是座不止一层的小楼,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凶手怎么也不可能直接爬到二层去,就算他真的混进了布控的范围里且没有被发现,应该也只能接近一楼有限的区域。 陆离对照着那些区域,将陈家一楼对应的房间统统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地方窗子都紧闭着,只有细细的寒风从老式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给屋子带来几分寒凉。 而同样的,一楼所有的房间都连通着同一条走廊,而走廊尽头靠近楼梯的最后一个房间就是厨房,这一上午保姆一直在其中忙活,如果有人想要通过这里躲藏到二楼去,不可能不被她发觉。 陆离松了口气,看来还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如果您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可疑的人,请一定要立刻通知我们!”在出门前,他最后嘱咐了一遍。 陈学军再次回以冷哼,一个字也没有说。 陈家堡垒般的大门“砰”一声在陆离面前关紧。 37 离婚 自从12月21日于航试图谋杀张临未遂之后,又过了两天。 张临的身体状况在迅速好转,陈学军的耐心则快要走到了尽头,但无论是这两处的哪里,都没有再出现过凶手的踪迹。所有的监控线索再次断掉,于航这个人就好像从地球表面蒸发了一样。 顾行一直很想找个空闲时间与李非鱼好好谈一下,虽然她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才让人感觉愈加不对劲。只可惜,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一天眼看着又忙到了傍晚,仍旧没能抽出时间,他刚第四次叫住了李非鱼,还没说上一个字,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一个脸生的警员抱着个纸箱子走进来,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角,差点把东西扔到地上,李非鱼顺手帮他扶了一把,他连忙感激地笑了笑:“快递包裹,给特侦组的,梁叔手不方便,我帮他送上来。” “快递?” 这个时候会有什么快递?李非鱼脸上露出了点狐疑的表情。 再看纸箱上,快递单粗糙简陋得像是自制的,上面并没有留下详细的寄件人姓名地址,而收件人也十分模糊,只写了特侦组,却没有具体到任何一个人。 李非鱼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不会是炸弹吧?”她往顾行那边撩了一眼,调侃道:“你是不是命中带火呀,我怎么觉得和你在一块,总能碰上爆炸呢?” 顾行无奈地走过来:“不是水银开关。” 方才邮包几乎脱手,到了被放到桌上的时候,上下已经整个倒转了过来,如果是水银开关的炸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爆炸了。 李非鱼愣了下,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把自己随口的玩笑当作件正事来认真看待。便见顾行也同样凑近了邮包,嗅了下其中的味道——一股微不可察的腥气,有些潮湿冰冷的感觉,但也可能是因为昨天夜里刚下过的那场大雪,但无论如何,其中并没有炸弹常有的特殊气味。他直起腰,手指按上包裹上方,里面似乎很空,并没有可疑的触感传来。 顾行这才从一旁拈起了只开信刀,沿着一侧轻轻划开,将硬纸板剥落下来。 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个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硬邦邦的东西,不大,形状很不规则,有些像是一堆速冻包子。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可能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寄来一袋包子。 李非鱼默默地拍了几张照片。 顾行也谨慎地戴了手套才继续打开塑料袋,这个邮包来得太过怪异,让人不得不留心。但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在塑料袋打开的时候,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那是一堆血淋淋的肉块。 确切来说,是一堆被砍下来的动物脑袋,有猫,有兔子,有老鼠,还有鸟类,全都大张着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鲜血已经冻成了冰,让被浸透的细软皮毛凌乱地炸起,像是一蓬蓬细细的针,和死亡一起,让那些动物原本可爱的模样变得狰狞扭曲。 顾行的表情渐渐冰冷得吓人。 这种突兀的转折,应该不是那个神秘的暗恋者因爱生恨,那么,是谁? 李非鱼眉目微敛,两个名字在她脑中浮现出来,但一时间,她却少见地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寄件者。 是被她一嗓子坏了好事的于航,还是被她在电视上隔空扣了黑锅的王鹏章? 理智告诉她,应该是前者,但不知为什么,七宗罪的这桩案子越到后来,她便越觉得于航的谨慎狡猾与疯狂之处都越像是另外一个人,这些动物的残尸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顾春华的尸体在水中漂浮的样子,她开始有些弄不清楚,到底是世上确实就有这么多彼此相似的变态罪犯,还是说…… 后一种可能性让她生出一种如临深渊的错觉,仿佛一步踏错就会向下坠去。 李非鱼连忙收住思绪,勉强勾出个笑容:“要送麻辣兔头,好歹也别送生的啊!” 这个仓促的笑话没有成功地逗笑顾行,他神色严厉,目光中带着谴责,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责备的话说出口,他似乎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沉声道:“这事交给我,你最近不要出门。” 李非鱼强憋出来的戏谑之色褪去,不由争辩:“可是,等会还要去……” 顾行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一字字重复:“不准出门!” 现在还没到和陆离他们换班的时间,原本两人预定要去于航的朋友家走访,但如今看来计划怕是要有变动。 李非鱼身形有些僵硬,她木然地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李彧的电话。 这么多年来,李彧很少主动和她联系。就像何昕不停强调的那样,她这个父亲对她,说得好听是纵容,而若说得不好听,则像是根本不关心,所以无论她想做什么事情、去做了什么事情,他都从来不曾干涉丝毫。 何昕总说她傻,把漠不关心当成宠爱,可她能把人心看得那么透彻,难道真的会分不清这二者的区别么…… 所以,这个时候,他应该明知她正在忙案子,又为什么会打来这个电话? 李非鱼禁不住犹豫了一下,而就在这短暂的迟疑期间,顾行已经带着那一箱血淋淋的脑袋出了门。她叹了口气,全身都生出一股无力感来,电话铃声还在响,锲而不舍,她只能慢慢地走回去,把自己投进沙发里,接通了电话。 李彧的声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平静的,像是在聊天气:“非非,我觉得应该通知你一声,我和你妈妈决定离婚了。” 李非鱼举着手机,半天一动不动。 “嗯,我知道了。” 许久之后,她也用同样镇定的语调回答。 电话对面的呼吸声顿了一下,李非鱼以为父亲会说什么,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解释一个字,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淡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先挂电话了。” 李非鱼木然道:“好。” 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对他说一句恭喜,想要质问他们是不是都觉得解脱了,但那段尖刻的话音都到了嘴边,还是被她强行咽了回去,每一个字都划得喉咙生疼。 她想,早该这样了。 她隐约记得,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也曾经彼此相爱,一家人也曾幸福得人人称羡,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都变了样子呢? 远去已久的温馨已经模糊得让人回想不起来,只有永不停息的争吵和冷战充斥着每一天,他们互相折磨了二十年,如今终于能够结束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被何昕称作是维持他们这段乏味婚姻的纽带的她,算是什么呢?这些年对她的忽视,还有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怨怼和苛责,又算是什么? 她是不是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笑话,一个可悲的道具! 李非鱼觉得,或许自己内心深处,仍然被困在许多年之前,仍旧是那个渴望着关爱却又永远不被需要的小孩子。 所有人都可以擅自安排她的生活,但真正需要她的人,却没有一个。 她慢慢地仰起头,靠在沙发上,湿润的感觉在眼中漫成薄薄一层,却并没有奢侈地流下来。 门口突然传来了点动静。 李非鱼反射性地看了过去,但开门的却并不是她希望看到的人。站在门口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寻常,就连微微凸出来的啤酒肚也和他这个年纪的大叔没有什么区别,唯独眼神里透着点过于严苛挑剔的意味。 不等她开口询问,那人就背着手四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问:“人呢?” 仅仅两个字,李非鱼心里已经对来人的身份有了数。她便迅速收敛了那点不合时宜的顾影自怜,正色答道:“追查线索去了,还有在潜在受害者家门外蹲守的。” 那人冷哼了一声,挑剔道:“那你呢?大白天的,你就这么在办公室偷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又接着说:“哦,对了,我记得你!不就是那天在电视上胡说八道的人吗?特侦组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无组织,无纪律!你知道你们惹下了多少烂摊子吗!等我过来之后,你们这样的全都得……” “哪里胡说八道了?”李非鱼忽然打断了他。 来人一愣,像是没想到会被反驳。 李非鱼注视着他的脸,露出了个讥讽的笑容,慢吞吞地说道:“是我的伤作假了?不能啊,要不你去查查我的病历?还是说我被威胁的事是假的?也不对啊,刚还有人给我送来了一箱子血糊糊的动物脑袋呢,总不会最近就流行送礼送这玩意吧?” 对方的脸白了一下,但立刻就又涨成了猪肝色。 在他想出词来之前,李非鱼站起身来,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冷冷笑道:“下马威也不是这么给的。丢人。另外,你这不是还没走马上任么?就先别越俎代庖地指手画脚了!” 说完之后,她就扬长而去,直奔对面省厅大楼。 然而,陆从安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李非鱼看了下手机,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站在门前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给陆离发了条信息。 “把你家地址告诉我。” 想了一下,又补上一条:“这事先别告诉顾行。” 陆家距离省厅不远,是前些年拆迁后新建的小区,李非鱼抬头望向与地址对应的窗口,槲寄生的花环和彩灯已经装饰好了,在暮色中闪亮着,像是从天际落下来的繁星,不用说,一定是那位甜蜜的苗惠君女士做的圣诞装饰。 她摇头笑了笑,压抑住心底的沉重与冰凉,按下了门铃。 38 拜访 李非鱼的突然到访让陆从安生出了几分惊讶,而很快的,这种惊诧就又转化为了了然。 他没开口请人进去,两个人就隔着一道门相对而立,气氛颇有些僵硬,好在他也同样没有立刻下逐客令,仍给了对方一点说明来意的机会。 李非鱼不由露出了个苦笑。这一趟来访并不是她所希望的,但到了现在,却是不得不为,而能这样做的人,也只有她。 她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陆局,冒昧打扰了!” 刚开了个头,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哎呀?这不是小庄吗?真是稀客,快进来,别站在门口呀,快进来说话!” 陆从安眉毛挑了下,冷冷道:“小庄?庄恬?”他显然很了解特侦组的几名成员,从名字到外貌。 李非鱼:“……” 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桩黑历史! 苗惠君还毫无所觉,边在围裙上擦手,边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向陆从安嗔道:“儿子的同事好不容易过来一次,怎么也不请人进来,不是让你这张‘老领导’的黑脸给吓着了吧?” 陆从安干咳一声,没有回话,负手径自回了客厅,在他转头那一刻,李非鱼觉得他那副严厉的面容好似缓和了少许,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工夫,他就又把脸板了起来。 李非鱼从他脸上读出了压抑着的不快,而就目前来说,让他不悦的原因恐怕也只有一个。她笑了笑,跟了上去,却并没有急着落座,反倒先主动低头向苗惠君道了个歉:“对不起,苗阿姨,之前让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庄恬。” 苗惠君“哎”了声,茫然道:“……那你是?” 李非鱼垂下眼,她的心情有些复杂,眼前的事态,加上她和顾行之间的关系,好像都乱成了一团。但她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我姓李,叫李非鱼。上次的事情是我的……” “错”字还没说出来,苗惠君就恍然道:“原来你就是小鱼啊!上次是我没搞清楚,都怪陆离那个混小子,又糊弄我!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李非鱼一愣,没想到这事居然这么轻易就揭了过去,见苗惠君兴高采烈地张罗着给她倒茶拿饮料,又一个劲追问她爱吃什么,像是要留晚饭的架势,连忙站起来婉拒。苗惠君却又把她按了回去,笑得愈发热情了:“别客气,来这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千万别见外啊!我总听陆离说起你,唉,他哥那个脾气,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爸,反倒和我家老陆像是亲爷俩,我就常说,我这俩儿子,就跟认错了爹似的!不过自从你调过去之后,我看最近这阵子他还真好多了,不光是脾气,还有他那个病也是,这可不光是我说的,陆离和我家老陆也都承认这几个月多亏了你!唉,你还年轻,不知道儿女都是债,尤其是顾行,这些年更是让我愁得睡不着觉,可说到底,他小时候是我们对不住他,所以现在他的事我们就算想管也管不了,幸好你说话他还能听进去点,我前两天听陆离说,他还同意去看心理医生了……” 李非鱼完全插不上嘴,听得直发懵,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陆从安生硬地清了清嗓子,想要打断妻子的口无遮拦,但显而易见的,那张严肃的脸孔上并没有真正生气的迹象,反倒更像是有些尴尬。 苗惠君或许早有预料,又或许毫无察觉,她笑眯眯地瞪了陆从安一眼:“嗓子不舒服就去吃药,别在这影响我们说话!”说着,又拉起李非鱼的手:“小鱼啊,阿姨还有个事想问问你,你别不好意思啊!” 李非鱼一听这话音就隐约有了预感,但没来得及转开话题就听对方说道:“上回你说你有男朋友了的事,是真的?” 这话实在太开门见山,连陆从安端着水杯的手都不由得在半空顿了一下。 李非鱼下意识地就想摇头,却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动作,她思忖良久,让苗惠君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但接下来,她就点了点头。 苗惠君满腔的期望一下子化成了泡影,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只能勉强答应一声:“哦,哦,也是,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脾气性格又好,那还能轮得到……” 李非鱼只觉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 但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去,她抿了抿嘴唇,硬着头皮说道:“苗阿姨,陆局,那个,最近比较忙,可能顾队没来得及和你们说,他和我,我们……” 她越说越慢,平时一抓一大把的花言巧语全都像是长了翅膀飞了,连最简单的措辞都憋得十分费劲,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去办公室堵陆从安,才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她没说出最关键的几个字,但苗惠君却听明白了,当即精神一振,使劲攥住李非鱼的手,眉开眼笑道:“哎呀!我知道了!” 李非鱼纳闷地看过去,不知她这是知道什么了。 苗惠君朝她眨眨眼:“就是那天啊!你和顾行是闹着玩呢吧?我怎么早没想到,还当真了!都怪陆离,也不跟我好好解释一下,还故意骗我!” 她一副“你们年轻人打情骂俏我懂得的”的表情,看得李非鱼一阵脱力,却偏偏无法反驳。 正在此时,伴着钥匙转动的声音,大门再次开启。 陆离刚跟人换班回来,一进屋就瞧见沙发上的李非鱼,不禁一怔。 苗惠君瞧见儿子面上的疲惫之色,连忙过去接他的大衣:“我去炒菜,你赶紧洗把脸歇一歇!”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嗔道:“你哥不说,你也不说是吧?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跟你爸,要不是小鱼今天自个儿过来了,我们俩还被蒙在鼓里呢!” 陆离诧异地扭头望过去,李非鱼只能回以苦笑。 见苗惠君进了厨房,他便走到沙发边上,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非鱼,他绝不相信她瞒着顾行专门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坦白关系。 果然,在厨房抽油烟机的嗡鸣声响起的同时,陆从安就放下了水杯,冷冷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新来的那位?” 新来的? 陆离只稍微反应了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这两天余成言提起的“空降”果然是真的,而且,这个速度还真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他并不觉得陆从安能够改变什么。 如他所料,陆从安立刻就接着说道:“你如果想让我取消这次任命,那就找错人了!我既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想法,你趁早回去吧!” 这话一出,刚刚还其乐融融的气氛陡然僵硬下来,陆离左右看看,连忙圆场:“小鱼,我和你一样不愿意有这么个人来指手画脚,但这事咱们现在已经很被动,我爸也很为难。” 这话他说着都觉得心虚,谁料李非鱼却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特侦组的问题很敏感,这种任命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 陆从安眉头微微沉下几分,他有感觉,对方肯定还有下文。 李非鱼坦然地迎接他的审视,仍旧用那种慢吞吞的语调说道:“但是,任命还没有正式下达,也就是说,只要能拖上一拖,等到这个案子破了,那些说特侦组办案不力、需要换人负责的说法自然就不攻而破,也就不需要外来人员空降了,而就目前案件侦破的进展来看,这个拖延的时间并不需要太久。” 她说到这,忽然笑了下:“陆局,您一定想问为什么我明知道您并不看好特侦组,却还来说这些吧?” 陆从安心里一顿,隐约生出了个念头,却没说话。 李非鱼笑道:“因为您也好,其他一直不看好特侦组的领导也好,所不喜欢的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特立独行还有向特侦组倾斜过来的过多的资源,会在整个警队里产生不良影响,因此围绕着特侦组的讨论始终是‘留存或取缔’。当然,对我们而言,自然更希望编制续存,但不得不说,另一种意见也很有道理,也是从大局出发,而并非为了私利。” 陆从安几乎是有些错愕地看向李非鱼,对方脸上并没有谄媚讨好的痕迹,仿佛只是在陈述最平常不过的事实,而这也确实就是大部分的事实。他心里的那个念头愈发明确了,觉得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准儿媳妇大概是真的看出了点什么,便微微颔首道:“继续说。” 陆离惊讶地看着父亲难得和缓了几分的表情,又下意识地回头瞅了眼厨房——门仍旧关着,锅碗瓢盆的响声零星传来,家里唯一的那个能让陆从安态度软化的人并没有露面。 李非鱼却没想那么多,继续道:“半个月前,您就曾经透过口风,特侦组组长的人选应该就是顾队,我想,您既然能把话说出来,就代表着这并不是您一个人的想法,而是领导们已经有了初步共识,特侦组必定会保留下来,并且不会被过多干涉。但现在事情突然生变,虽然或许是有一些来自于媒体的压力,不过,结合目前各方面情况来看,恐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学军在暗地里的运作。” “陈学军?”陆离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可回想了这些日子陈学军的种种表现之后,在不可思议之余却又发现,这确实像是那个傲慢跋扈的老头子会做的事情。 李非鱼笑道:“陆局,于公您可能不喜欢特侦组这个编制,于私,您可能不愿意让自家人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地方任职,但无论于公于私,您都没有做过规则之外的事情。而陈学军一个已经退休了的前领导,多次阻挠警方正常办案不说,还一再利用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威望,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试图操控警方人事任免,这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陆从安目光锐利,一点也没错过这些话中的挑拨之意:“所以你觉得我会看不惯?” 李非鱼点头,毫不避讳道:“是。” 陆从安沉默片刻,忽然冷笑起来:“你不要试图混淆概念!两件事一码是一码,我怎么应对陈学军伸出来的那只爪子和要不要帮你们拖延时间根本没有关系!” 陆离面色一僵:“爸!” 他终于忍不住了:“爸,就算两件事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是……” 陆从安冷冷瞥向他:“你闭嘴!” 陆离还想争辩,李非鱼却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说,自己却郑重道:“没错,这两件事确实没有必然联系,只是,又恰好可以被联系在一起。我并不是想偷换概念糊弄您,正好相反,我说这些是想要表明,我明白您对特侦组并没有恶意,因此才得寸进尺地希望您能够考虑一下我的这个请求,帮我们把最关键的这几天撑过去!” 陆从安充满审视意味地盯着她,他的嘴唇抿得平直,愈发显得法令纹深如刀刻。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了:“所以,你是来给顾行当说客的?” 陆离蓦地一震,突然想起了傍晚时李非鱼给他发的第二条信息。 李非鱼摇摇头:“不是。他并不在乎这些。” “哦?”陆从安不动声色。 李非鱼叹了口气,无奈道:“他不在乎,因为无论在什么职位上,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尽力履行职责。但是我却清楚,他需要成为特侦组的组长,因为只有这样,他的能力才能够不受阻碍地发挥出来。所以,我并不是来转达他的意见,这些完全是我个人的请求,或者可以说是在利用您对顾行的期望和爱护,来为他争取利益。” 陆从安终于动容,他摆了摆手,示意李非鱼不必再说下去。 沉吟了一会之后,他似乎有些疲惫地低声问:“你来这,他知道么?” 39 顾行自然是不知道的。 陆从安从李非鱼和自家儿子的脸上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他满身的威严和严苛就不由自主地模糊了一下,像是突然信号不良了似的,足足过了两三秒钟,来自大脑的下一个指令才被反应出来。 他平稳而冷淡地挪动了下桌上的果盘——这个动作实在是毫无必要,然后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吃饭吧。” 即便有苗惠君这么个高龄大甜心在,一餐丰盛的晚饭却仍然被几个人吃得食不知味。 第二天,那个耀武扬威露了一面的未来领导就悄没声儿地被叫到了隔壁的省厅大楼,也不知道是做什么临时的“岗前培训”去了。 这样明显的蹊跷之处,纵使当事人不说,也逃不过上上下下盯着的各双眼睛,更何况,李非鱼原本也没想着一直瞒住顾行。在他再次结束了大半夜徒劳无功的蹲守之后,刚一回到办公室,就从她口中原原本本地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顾行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就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不禁站在桌边愣了半天,甚至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疲劳而出现幻听了。 但李非鱼的表情十分认真,是一种坦然的郑重,那双像是藏了太多情绪、因而总显得迷离晦暗的眼睛里仿佛被什么点亮了,直白得异常,几乎有些毫无顾忌甚至于咄咄逼人的意味。 顾行心底一阵发冷。 他不相信李非鱼会不知道他和继父之间近乎于剑拔弩张的关系,或者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就算她不清楚具体的原委,也该明白他不愿向陆从安低头的心情。但是,她明明知道,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在霎时间涌上来,像是被人从背后在最无防备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顾行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上,只觉胸口升起一股窒息般的憋闷感,丝丝干燥而滚烫的热气直冲向喉咙口,仿佛要烧尽人的理智。他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一字一顿地哑声说道:“出去!” 李非鱼没动,她对顾行会生气这件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平静地站在顾行对面,隔着一张桌子静静地看着他因为勉强压抑着愤怒而显得僵硬的面容。 她不知是在解释,又或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陆局也明白,这是我个人的请求,与你的意愿无关。”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顾行满心的怒火几乎就要压抑不住,他猛地抬起头:“无关?!” 他沉沉喘了几口气,一手按住喉咙,声音破碎而嘶哑:“你和我……无关?那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你……打着我的……旗号,去做……我最讨厌的事,谁给你的权利!”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顾行的旧疾都没有这么严重地发作过了,他死死压住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粗砺的石缝间打磨过,坚硬而冰冷。 李非鱼叹了口气,她的做法对于特侦组来说,或许是正当的,但毕竟还是伤害了他。她犹豫了一下,硬着心肠说道:“顾行,这件事我本来可以一直瞒着你,但我不愿意这样做,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空降组长影响的不仅是你一个人,我也不是你的附庸,我,还有特侦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说归说,听着对方断续的咳嗽声,她还是一阵难受,默默地倒了杯水递过去,轻声道:“你先消消气,我再……” 温热的水杯碰上了因为愤怒而冰冷的手指,突如其来的刺激仿佛冲开了什么不可见的桎梏,顾行猛然一挥手,将杯子甩了出去。 “啪”的一声,玻璃杯子在坚硬的地面上撞了个粉碎! 顾行冷冷道:“我不需要!” 温水泼洒出来,打湿了李非鱼的衣袖和一大片地板,她不由一怔,稍微抿了下嘴唇,正要再劝说几句,就听到了顾行这么一句话。 李非鱼蓦地僵住,面色陡变,血色像是在一瞬间就从她脸上褪去了,窗外盛开的朝霞映红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在遍布的暖色调中,她却面容惨白得像是个纸裁的假人。 他不需要什么?是那杯水,还是她…… 一缕细细的红色爬上了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沿着眼眶蔓延开来。 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些温言软语在霎时间消散无踪,胸口像是有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冷弦终于断裂开来,绞出一片鲜血淋漓。她退后一步,点了点头,喃喃重复:“对,你不需要。”她缓缓咽下了所有已经不再有意义的内疚和无奈,轻声道:“虽然我不后悔,但还是给你添了麻烦,十分抱歉!那我先出去了。” 李非鱼说完,并不再等对方的反应,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供暖不好,温度直逼室外,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寒气就扑面袭来,让人打了个哆嗦,头顶的灯也像是受不了这种寒冷,忽地闪烁了几下。李非鱼不自觉地扶住墙壁,不知是温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带来的心悸让她一阵眩晕,几乎连继续迈步的力气都没有。 但这种快要虚脱似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斜对面的办公室门突然开了,余成言一手扶着犯了病的老腰跑了出来,见着李非鱼先是一愣,眼皮立刻垂了下去,像是在掩饰什么,干巴巴地问道:“接到陆离的消息了吗?” 李非鱼恍惚了下,咬牙站直了,将手机掏了出来。 果然有一条被忽略了的信息。 她只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凉气,心口像是坠了块沉甸甸的冰块,她稳了稳神:“还不确定,你还是先调监控,我这就过去!” 话虽这样说,但两人心里却都有了不祥的预感,这是八成是真的。 很快,又有一条新的信息发送过来,这次是一张照片,清晰地照出了一辆黑色摩托车的牌照,在宝金县时,王鹏章曾经骑过的那辆摩托车的车牌号码赫然印在上面。 李非鱼按了下一阵阵发冷的胃部,忍不住想起之前自己曾一闪而过的怀疑,这事究竟是巧合,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是…… 那个默默无闻、只敢在暗中窥视心上人的于航,真的是只靠自己就犯下了如此缜密的罪行么?他一次次从警方的视线中逃脱,真的没有别的接应他的人么? 面前像是有一道不见底的深渊,让人不敢再更深地挖掘下去。 身后传来了一点动静。 余成言转过脸去,冷冰冰地打招呼:“顾队。” 李非鱼身形一下子僵住,脖子里像是支了截钢板,让她连简单的扭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顾行脚步未停,从她身边走过,狭窄的走廊中,李非鱼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有那种熟悉的混合了烟草与薄荷清香的清冽气息。 很近,却又始终难以触及,让在他身后追逐的人疲惫不堪,而他却永远不会停下来等待哪怕一瞬。 余成言目光在气氛微妙的两人之间游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你们……” 却不曾想,李非鱼没等他说完就截口道:“我们去发现车子的现场,陆离说是在路口发现的,你看看有没有监控拍下可疑画面,这事太巧了,我觉得有古怪!” 余成言嘴角一撇,他难得想说两句好话,但对方明显不领情,那他也没那个闲工夫废话,便冷哼一声转回办公室去了。 他刚离开,顾行就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留下。” 他的声音仍然沙哑,语调平平,像是竭力克制过的,让人听不出真实的情绪。李非鱼忽然就想起短短几天之前他们互道晚安,顾行亲吻着她的额头,对她说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那个时刻。 神用七天创造了世界。同样是七天,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像是经历了一整个轮回,从仓促的开端,到狼狈的收场,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 也许还能和好,还能维持,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要求她做不到,而她想要的,他也给不了。“喜欢”两个字,本就是最单薄也最没有道理的,等到足以障目的热情在一次次的妥协和忍耐中磨平,所剩下的,不过又是一双人世间司空见惯的怨偶而已。 李非鱼想,就像她那对渐行渐远的父母一样。 她慢慢地弯起了抹木然的笑容,没有再试图辩驳,淡淡道:“好。” 在她出声的时候,顾行脚下几不可察地顿了下,他隐约期待能再听到些什么,然而接下来的只有长久的沉寂。 顾行捏了捏眉心,心情愈发压抑。几分钟之前,李非鱼刚变了脸色从他办公室离开,他就隐约后悔了,那些滚烫的像是要把人烧干的愤怒尽头,浮现出来的竟然是那个深秋的夜晚里,呓语般的那句话。 ——顾行,你也不要我了么? 他差一点就要喊住李非鱼,告诉她这些观念和做法上的迥异虽然引发了一时的矛盾,却并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苍白无力,便只能再尽数压回心底。 直到现在,他心里仍旧是一片混乱,自己的坚持和对方的顾虑都不是没有道理,但这相互冲突的两番道理究竟要如何取舍调和,他却毫无头绪,也不愿轻率地用敷衍之辞来粉饰太平。 或许等到案子结束之后…… 顾行稍作迟疑,终于还是回过头去:“案子结束后,我们谈一下。” 头顶的灯又开始闪烁,然后倏然暗淡了下来,让走廊另一侧笼罩在了模糊的阴影之中,李非鱼的面容隐藏在那片阴影里,晦暗不明,唯有门缝中透出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细细一条苍白的颜色。 她的语气平静,带着细微的凉意:“好。” 40 声东 因为一盒子威胁之意十足的动物脑袋,李非鱼已经被从外勤工作中排除了一整天,她自己十分莫名其妙,总觉得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如果真有人想弄死她的话,那她是去现场还是瑟瑟发抖地躲在办公室里,可能也没那么大区别,但奈何连余成言这种阴阳怪气的货色都不站在她这边,她便只能百无聊赖地搬了把椅子跟着他一起看监控。 从案发到现在,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个小时的监控录像,现在眼珠子都快跟播放窗口似的变成方形的了,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在路口丢弃摩托车的可疑人物仍旧没有出现。 她来回拖动漫长的进度条,好不容易把案发窗口确定在了早高峰时间段的二十分钟之内,正要再仔细查看的时候,口袋中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是何昕。 李非鱼盯着来电显示上的名字,默然片刻之后,选择了拒绝接听。 但不过几秒钟之后,电话就又来了,李非鱼这回看也不看地再次挂断。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她这边刚挂断,那边余成言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瞄了李非鱼一眼,接起了电话,刚听了一两句话,眼神就骤然凌厉起来:“我知道了,嗯,我会转告她!” 他从屏幕前抬起头,偏蓝的冷光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寒意:“昨天寄来的那个包裹你还记得吧?” 那么一团血糊糊的玩意,只怕想忘也忘不了,李非鱼便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余成言说道:“他们把箱子什么的全都拆开检查了,夹层里有一张你的照片。”他犹豫了下,继续说完了后半句:“从中间撕开了,只有一个脑袋。” 和箱子里寄送来的那些断头一样,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见李非鱼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余成言不由得多问了句:“吓着了?要不要请个假回家缓缓?” 李非鱼怔了下,立刻收拢心绪,漫不经心道:“不用。”可话音刚落,就又瞥向震动的手机屏幕,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诧异,话锋一转:“不过我确实有点私事,要请个假,大概下午回来。” 说着,她接起电话,冲余成言挥手道别,口中问:“爸,你们在一块……这是做财产分割呢?” 房门关闭前,余成言不防听见了这几个字,他一愣,面色复杂地看了过去。 李非鱼却对此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嗯,猜到了,我这就搬走。” 李彧似乎想要挽留几句,却又没有立场,只能听何昕在一旁冷冷地做出安排,便听李非鱼善解人意道:“行,反正是你的房子,你说了算……嗯嗯,可以啊,我直接帮你把房子挂上二手房交易网,等会我就拍几张照片发上去,你说个定价吧!” 李非鱼现在住的小区,或者不如说是居民区,足有三十来年的历史了,改成商品房之后几次翻新过,现在又住进了不少外人,但仍然改变不了它最初是大学教职工集资公房的本质。而李非鱼的公寓可算作是何昕当年的“嫁妆”之一,如今夫妻俩办离婚清算财产,何昕秉着骨子里那股传统文人的清高,大概是打算让人看看她不靠男人能做到什么程度,死活不肯要李彧给的车房存款,于是她自己往学校员工公寓一住,这处嫁妆房自然就要卖掉变现了。 李非鱼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李彧却似乎有点过意不去,等妻子泄愤般一条条说完了那些不近人情的要求,才叹了口气,清清淡淡地开口:“非非,你看这样好不好,爸爸名下还有几处房产,有一处离你们单位也不远,你就暂时住到那边去怎么样?” 何昕脸色忽晴忽阴,接连变换了好几次,也不知是在冷眼讥嘲李彧惯会做好人收买人心,还是为了他总算还有点良心而松了口气。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李非鱼却笑了一声,想也没想就轻飘飘地回绝了:“不用了,我自己租房就行。” 她没有说为什么,但正准备劳燕分飞的夫妻俩却全都听出了她语气中浓浓的不信任。毕竟,再怎么心平气和地谈论财产的分割归属,也无法掩盖一家人各怀心思即将分崩离析的事实。 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在乎结果,只要过程愉悦就足以让人时时回味,然而还有一些事情,一旦落得个不堪的结局,之前所有经历过的美好,回想起来时就都会变成伤人的尖刺。 与人心和感情相关的,往往都是后者。 李非鱼果然说到做到,这边结束了通话,那边就开车回了家。她像是早在几年前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似的,家中私人物品少得可怜,她转了一圈,神色中毫无留恋,只在最后视线落到了床边的时候才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一只半人多高的毛绒耗子正呲着两颗大板牙和她对视,憨态可掬。 她默然伫立良久,弯腰把耗子胖乎乎软绵绵的身体抱了起来,手指插进细白的绒毛中间慢慢攥紧,像是在享受这种舒适的触感,又更像是在透过它缅怀什么。 但只过了片刻,她就下定了决心,决然地松开了手。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巨大的塑料袋,把其他的毛绒玩具一起塞了进去,一手提着耗子,一手提着塑料袋,把这些毫无价值的软弱和留恋全都扔到了楼下旧物捐赠处。 衣物和生活用品装了两个大号旅行箱和一个野营背包,余下的差不多就都是何昕原本放在这房子里的东西了。李非鱼把箱子搁到门外,回身利落地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十张照片,选出最好的几张和售房信息一起发到了网上。 在电梯门关闭的前一秒,透过门缝,她最后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楼道,目光在熟悉的房门上流连一瞬,然后又落到了隔壁。 李非鱼闭上眼,往后靠去。 或许并没有真的陷入穷途末路,但是,一马平川的路上,只需要走到一半,便可以看见终点处的风景。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在最后的那堵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才肯回头呢! 一阵刻骨的倦意涌上心头,她这半辈子,仅仅勇敢过一次,也仅仅全心全意地期待过一次童话一样的感情,然而,这世上本就没有童话,尘埃落定,仍是现实。 事到如今,有多少心动和幻想,就有多少疲惫,丝丝缕缕漫入骨髓。 眼下十二月末,刚好处于租房淡季,房屋中介闲得快要在办公室里打麻将,李非鱼没费多少工夫就租到了间合适的一居室。所处地段和房屋格局、装修都无可挑剔,唯一的缺憾是,那是间空了大半年、据说死过人的凶宅。 李非鱼倒是对此毫无忌讳,何况这屋子的原租客不过是过劳猝死,就算非要牵强附会,所谓的“凶险”可能也只是对她从事的这一行有些黑色幽默般的讽刺罢了。 房东却不这么认为,好不容易给这屋子找到了个下家,心里千恩万谢得恨不得拿李非鱼当成财神爷,合同都签了,笑脸也没褪下去,仍旧十分热情地拉着李非鱼介绍周边设施。 “……我跟你交个底,咱们小区哪都好,但西门那边你最好少去。” 李非鱼刚听得昏昏欲睡,突然耳朵里就钻进来这么一句,她不由提起了几分精神。 房东大姐用手半掩住嘴,压低了声音:“最近那边总有一伙卖花的小孩,看见年轻姑娘就抱大腿,你这边被他们缠着迈不动步,那边可就得小心包里的手机钱包了!” 这都是老掉牙的坑蒙拐骗了,但李非鱼还是感谢对方的提醒,客套地笑了一下。 房东面露鄙夷地瞥向西门方向,小声继续说:“那些大人小孩都是一伙的,你要是让他们偷了还只能认倒霉,要不然一转眼就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团团围着你,能吓死个人!说是卖花,其实根本就是另有所图,就指望着抢钱呢!我上周就亲眼看见两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妹妹差点让他们给打了……” 她说得义愤填膺,可一转眼,却见李非鱼像是突然走了神。她禁不住愣了愣,心中有些不快,正要问一句,李非鱼突然自己惊醒过来,直直盯向她,眼神中的锋锐让她吓了一跳。 “你、你咋了?” 李非鱼并未回答,没头没尾地说了声“多谢”,然后就匆忙拨通了个电话号码,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陆离!”李非鱼快速问道,“陈学军呢?!” 陆离被问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往不远处望了一眼:“在家,怎么了?” 李非鱼:“你在哪?布控的人是不是全都在原来的位置?” 声东击西! 陆离顿时反应了过来,他猛地抽了口气,往周围环视一圈,只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稳了稳神,勉强自我安慰般说道:“我们离得不远,马上就回去!这么近的距离,陈家随时能通知到我们,凶手应该不敢轻举……” 他话还没说完,李非鱼就冰冷地打断了他:“凶手是不容易进去,但如果陈学军自己出来了呢!” “这……应该……” 陆离似乎想要反驳,但最后“不会”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却没能说出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来三天前的一个细节。 当时他们怀疑于航混进了布控圈内,甚至可能接近了陈家,但这种可能性却被陈学军本人一口否认。那时他是怎么做的?……对了,他要求在陈家到处看一看,以陈学军傲慢专断的性格,居然没有如何抗拒就答应了下来。 这种反常是因为什么? 陆离感觉像是刚咽下了一团冰碴,从舌头到胃里都冷得快要麻木了。 如果那个时候,陈学军真的和凶手碰过面并且约下了接下来的事情,那么今天这辆诡异出现的涉案摩托车无疑是一个极佳的诱饵! 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下,陆离蓦地一个激灵回头看去。 顾行低声问:“怎么?” 陆离反射性地把手机往前送了送:“小鱼说……” 这时李非鱼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陈家人很可能已经串好词了,不要听他们的敷衍,就算他们说他在洗手间上吐下泻,也得立刻去确认,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本人!然后安排人手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直到一切恢复原样!” 顿了顿,她最后说:“万一他已经……算了,我这就过去。” 41 击西 下午两点半,仅剩的几个走访弃车线索的警员仍没传来好消息,但已经没有人太过在意此事了,绝大部分人手已经回到了原本布控的位置上。 陈学军的第二任妻子蒋文若挡在一道门前,她长相温温柔柔的,此时却表现得异常坚持,寸步不让:“我们家都是守法公民,这些日子就算有那么多不方便,也还是配合了你们警方工作,但这不代表你们就能得寸进尺了!之前你们说是为了我家老陈的安全,不让他出门也就算了,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改了说法,又觉得我们家窝藏罪犯了吗?我家老陈虽然退休了,也还认识几个人,你们再这么胡来,我这就让他打电话过去问……” “砰”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振振有词! 蒋文若呆了呆,身子反射性地缩了下,不敢置信地望向身旁被踹开的房门。 顾行从她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她一眼,视线在卧室里扫了一圈:“人呢!” 床上被褥平整,根本就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也不知正“卧病在床”的陈学军究竟是卧到哪张床上去了。 蒋文若被戳穿了借口,一时哑口无言,慌忙间,一眼瞧见卧室内侧紧闭着的小门,赶紧跑过去,支吾道:“老陈他……” 认出那是主卧室的洗手间,陆离气极反笑,平日的斯文再不见分毫,眼中泛起一丝煞气:“还真让小鱼说准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在里面上吐下泻呢!” 蒋文若听出这话不对,正要拦,陆离却扭住她的胳膊,干脆利落地往卧室门口一推,在她踉跄站稳之前,顾行已经走上前去,又是一脚踢开了那道门。 里面空无一人。 那门原本就没锁,只要轻轻一拧把手就能打开,现在却被踹坏了锁,毛玻璃也哗啦啦碎了一地,蒋文若嗫嚅着发出了点不满的抱怨,却在对上顾行冰冷慑人的目光时不自觉地消了音。 顾行注视着强作镇定的女人,声音愈发低沉,再次问了同样的两个字:“人呢?” 蒋文若下意识地往后避开半步,但立刻就想起来这是自己家,连忙壮了壮胆:“你、你们这是警察还是土匪啊,这也太……” “霸道”二字尚未出口,顾行已经移开了视线,下令道:“搜!” “你们!” 蒋文若目瞪口呆,失声惊叫起来。 没人理会她的意见,两名刑警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还有人把正在打扫卫生的保姆也领了过来,俩人凑成一对,一起塞进了一楼的小客厅,像是一双待宰的鹌鹑。 同一层的书房和厨房都找过了,全都不见人影,二楼的卧室与其他房间也是一样。 眼看着剩下的房间越来越少,蒋文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终于在沙发上坐不住了,她神经质地弹了起来,尖声道:“你们别太过分了!这是我家!你们怎么敢说搜就搜,你们这是——” 一声混不在意的轻笑打断了她。 小客厅的门悄然开启,李非鱼不知何时来了,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她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捏着一张纸,慢条斯理道:“虽然特殊情况下可以事后补办搜查证,但是既然陈老先生在上面有人,那我们也得付出一点相应的敬意,陈夫人您说是不是?” 蒋文若的指责声戛然而止,她双手攥成拳紧贴在身侧,脖子微微向前伸着,看起来像是只愤怒的斗鸡,但不停张合的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李非鱼往前走了几步,一点也不见外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反客为主道:“请坐啊,站着等不累吗?趁现在好好歇一歇,回头张罗丧事可累着呢!” 蒋文若愣住,随即勃然大怒,像是被人掐住了的嗓子里挤出一声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李非鱼却没回头,仍旧笑吟吟地打量着面前气白了脸的女人:“哎,对了,冒昧问一句,陈老先生立遗嘱了吗?他死得突然,银行存款什么的处理起来还挺麻烦,公证处和派出所两边折腾,一时半会办不下来,估计您可有的忙了——来,喝口水,要我说,这个节骨眼上您还得多保重身体,可别先把自己急出病来。” 岂止急出病来,蒋文若呼吸愈发急促,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全身直哆嗦,好似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一旁的保姆连忙过去给她顺气倒水,忙得脚不点地,却再没了之前面对陆离时那副狐假虎威的气势,低眉顺眼得堪比进了土匪窝。 陆离一进门就瞧见这么一副景象,不禁若有所思地往顾行和李非鱼脸上瞄了眼,分明觉得像是头独狼配上了只白毛大狐狸。 李非鱼弹了弹指甲,继续抬到嘴边慢吞吞地啃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了,为什么?您要是想说就说说吧。” 虽然问着,她却像是对答案并没有多少兴趣似的,挑了挑眉毛,嘲弄地笑道:“其实不说也行,我差不多也知道了,上午这边人员调动,刚一漏了点空隙,他忙不迭就跑了,这都——”她看了眼时间:“五六个小时过去,人估计早就死透了!我们不急,反正过阵子总能有人发现尸体,到时候再去收尸也来得及。” 蒋文若刚缓过来一口气,听到这话,眼前又是一黑。 李非鱼笑了笑,觉得自己的白脸唱得差不多了,于是见好就收,把接下来的戏份交给了身后的同事,起身朝两人颔首致意:“顾队,陆离,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下。” 她来得毫无预兆,走也走得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拖泥带水的迹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过去。 顾行面无表情,心里却无端地缩紧了一分,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下,似乎想要拉住李非鱼,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冲动。 他将无动于衷的目光转向瘫软在沙发上的女人,毫无怜悯地说道:“说吧。” 这一回,被冷冰冰的后果吓怕了的蒋文若没有再说一个字的推诿之词。 总有一些人,必要被别人斩断所有不切实际的妄念,才会睁开眼睛认清现实。 李非鱼背靠着门边的墙壁,漠然地这么想着。 就在蒋文若说到三天前有人从书房那道怎么也关不严的旧窗户缝里塞进来了一张小纸条时,庄恬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她见着李非鱼,面色一变,慌忙把手里拎着的证物袋打了个卷塞进了衣服口袋,脚步也不自在地停在了一米以外,完全没了平时一见面就上来勾肩搭背的亲密劲。 李非鱼闻着味儿也知道肯定不对劲,她眯起眼,一直看得庄恬冷汗都快出来了,才勾了勾嘴角,指着她的衣袋,轻声问:“和我有关?” 屋子里传来蒋文若吞吞吐吐的声音:“我、我也看了……那纸条上写了,要是我们不按他说的做,就要……就要把、把陈宛当年的事……告诉我们所有亲戚朋友……” 原来是这样。 短暂的怔忪之后,李非鱼无声地笑了起来。 为了那件事,陈学军把亲生女儿一步步逼到了绝境,而到了今天,他自己也要为此送掉性命了,虽然是人为设计的结果,然而不得不说,其中还真有种沉重的宿命般的讽刺感。 庄恬从后半截才来,听得一头雾水,再看看李非鱼脸上的神色,差点没打了个哆嗦:“小鱼,你怎么笑得这么瘆人哪!” 她的手在衣袋上扣了下,迟疑着把证物袋又掏了出来:“那个……你要看也行,但千万别害怕啊!” 李非鱼接过那只卷成了个小卷的透明袋子,稍微松了下手,它就重新摊开来了,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或者确切来说,是被撕开的半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影很眼熟,李非鱼每天都能在镜子里看到,除了衣服,体态动作也毫无差异,只不过是从侧后方拍摄的,明显是趁她毫无所觉的时候偷拍下来的。 而这张照片上的人没有头。 那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从一半处截断了,参差的断面边缘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地染上了一线黑红,像是凝固了的血液,一眼看去,给人的感觉不是照片被撕毁,反倒像是里面的人被砍掉了脑袋! 庄恬表情忐忑,惴惴不安地觑向李非鱼的神色,解释道:“走访的时候,有个修鞋摊的老大爷给我的,说是早上有人给他一百块钱托他送封信,如果有警察来问,就让他交出来……我现场拆的信,外面信封已经让他们先送回去检查了……” 而里面的照片,她觉得应该先给顾行看看,却没想到顾行还没看到,就先遇上了被威胁的正主。 李非鱼默默听完,仍然没显出畏惧或惊愕,只是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轻轻嘶了声:“王鹏章还真是喜欢和我的脑袋过不去!” “呃……啊?”庄恬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李非鱼低声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什么!”见庄恬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她不禁摇头失笑:“在宝金县的时候我要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现在都投胎了,这么一想,我这一个多月都是白赚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庄恬一时语塞,但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对劲。 或许真有人足够洒脱,可以看淡生死,但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这种态度实在太……她那款型号特异、像是灌满了肌肉的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终于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词来。 厌倦。 是的,就像是已经看腻了所有的一切,所以无论是生还是死,对她而言都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刻意追求的地方。 庄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经意地窥见了李非鱼总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懒散模样的原因。 ——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42 中继 六个多小时过去,就算再往好处想,陈学军恐怕也凶多吉少了。也不知道蒋文若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地强人所难,还是单纯的愚蠢,居然还拉着陆离试图逼他承诺一定会把陈学军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自然没人搭理她。 陈学军并没给家人留下其他口信,那张从窗缝塞进来的纸条就成了唯一的线索,好在陈学军总算做了件好事,在离家前把它给留了下来。那截纸条已经被人攥得皱巴巴的,展开来才发现,像是随手从哪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两端参差不齐,上面一行铅笔小字细如蝇头,都被汗水洇得模糊了,除了威胁的话与时间以外,还有一个地址,在龙江市火车站附近。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绝不可能是于航动手杀人的地方,应当只是个摆脱盯梢的中转站。 陈学军很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多次想要把纸条揉碎扔掉,但也不知该说他胆子大还是刚愎自用,犹豫了三天之后居然还是张嘴咬上了凶手扔出来的饵。 不过,若是多了一个中继站,陈学军与凶手碰面所需的时间一定会大幅增加,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每个人心里,但彼此对视一眼之后,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像是生怕在问出声的瞬间,这一渺茫的希望就会随之破灭。 整整一路,疾驰的车中气氛都分外凝重。 火车站虽然人潮熙攘,但来回巡逻的警力也异常充足,关键之处甚至还有特警值守,并不是能让于航大摇大摆露面接头的好地方,所以他必然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将下一个目的地告知于陈学军! 李非鱼打开车门,一阵寒风吹进来,稍微冲散了沉郁凝滞的氛围,她从站前广场一端远眺过去,将整个车站尽收眼底。 如果她是于航,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接触陈学军呢? 不会是手机,陈学军的手机一直有警方监听,否则于航从最开始就不必传递纸条了,也不会是公用电话,附近的投币电话亭都在监控区域内,很容易被人发现异常,而且最关键的是,与国外电视剧中的场景不同,国内人太多,无端响起的电话会被陈学军接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还有什么?报摊,便利店,长椅,或者是乞丐? 李非鱼脑子里飞快地评判着各种可能性,但无论哪一种,只要加上了“陈学军对这一手段一无所知”和“火车站人流量极大”这两个前提,就全都变得难以成立起来。 “不对,”她对自己说,“全都不对,无论是王鹏章还是于航,所选择的只会是万无一失的途径!” 庄恬颓然地再次放下电话,从车里探头出来:“还是打不通,一直关机!言哥也说没法定位!” 看起来常规手段很难快速找到陈学军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顾行突然开口:“纸条。” 李非鱼错愕地看向他,先是有些不解其意,但很快,脑中就回忆起了蒋文若交给他们的那张纸条的样子。 ——像是在匆忙间从什么本子上手撕下来的,除了上边,剩下的三处边缘全都参差不齐。 她细细地琢磨了一会,蓦地面露恍然:“行李寄存处!” 其他两人满头雾水,李非鱼语速极快地解释:“纸条如果是从记事本上方撕下来的话,那么除了上缘以外,或左或右必然还有一边是平整的,而这张纸条左右两边都有手撕痕迹,证明——” 陆离也反应了过来:“还有什么内容被陈学军撕下来了!” 而这个被他撕下来的纸条一角上,记录的定然是他到达火车站之后与于航的联络方式。 李非鱼赞同地点头,冲他弯了弯眼睛。 可是…… 陆离刚往行李寄存处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又停了下来,皱眉道:“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 他一收步子,风风火火往前赶的庄恬差点直接撞上他的后背,连忙推了他一把:“边走边说!” 李非鱼正要回答,却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她的目光在陆离身上打了个转,像是别有深意,好一会才淡淡地瞥了走在最前面的顾行一眼。 或许是错觉,但陆离总觉得从她那轻描淡写的一眼里看出了点让人不舒服的意味,他隐约知道两个人有过争吵,但在这个时候他所看到的却不是埋怨或伤心,反倒像是一种内敛的疲倦,就如同盛宴散场,灯火阑珊之时,主人目送着宾客远去,独自一人面对着喧嚣过后的狼藉。 他让自己过于丰富的联想吓了一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寄存处就已经到了。现在调监控有些费时,但好在前来寄存行李的人并不多,在此工作的大妈记性不错,一听人提个开头就想起来了。 “啊,那个人我记得的!”大妈胸有成竹地保证,指向最内侧一排柜子中间的区域,“用的就是那几个柜子里的一个!我记得那人穿得很讲究很气派,一看就不是便宜货,但手里却拎着个旧登山包,一点都不搭……哦对了,我看他紧张得很,总往身后看,还以为有人跟着他呢,但我问他要不要找警察过来,他却还吓了一跳!嘁,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 她坐在桌边,看着几人挨个撬锁,“噗”地往烟灰缸里吐了片瓜子皮:“警察同志,那个老头子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啊?” 没人回答她,她便自己耸耸肩,悻悻地走到一旁收拾起垃圾桶来。 “等等!” 她刚提起半满的垃圾袋,就突然听到这么一声。顾行过来接过了垃圾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他望向和他同时出声的李非鱼,后者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错开了视线,他便只能压下心头的异样感,蹲下身在地上翻找起来。 除了极少数的果皮和零食包装以外,垃圾袋里的大部分都是电子储物柜的凭条,虽说前来寄存行李的人并不多,但大半天下来,也积攒了上百张。 李非鱼戴上手套,抓起一把凭条,边翻看边问:“今天上午的垃圾扔过么?” 大妈探头瞅了瞅:“没,现在哪有几个人用这柜子,一天下来这垃圾袋也装不满。” 她话音没落,就有两个人一起打断了她。 陆离检查完了那几个储物柜,沉声道:“没有可疑痕迹!” 而庄恬则兴奋地叫道:“我发现了纸条的另一半!” 李非鱼手中一顿,只见庄恬手中果然捏着半截细纸条,上面写着“38号储物箱”外加长长一串数字。 果然是储物柜的密码! 陆离霎时明白了过来——如果是地址或者人名的话,陈学军很容易就能记住,因此并不需要将半截纸条撕下来,而他却这样做了,正好证明那上面写的是难以记忆的内容,譬如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于航谨慎如此,不可能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么在火车站,最可疑的地方就当属行李寄存处了! 可他到底在这些箱子里留下了什么信息呢? 不及细想,李非鱼就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明白啦?” 陆离不由怔然:“你……”他一贯心细,从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话里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李非鱼立刻就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开了:“那个陈学军把半张纸条留在家里,另外这半张直接扔到这里的垃圾桶,就说明他表面上一意孤行,但心底对此行仍怀有迟疑,下意识地担心会有自己处理不了事情发生,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我怀疑,如果于航留给他的信息在纸面上,很可能也会被陈学军留下来。” 她刚说到这,就见顾行手指一翻,两指间夹起一张看似寻常的密码凭条。 唯一让它区别于其他废纸的是,在它背面用铅笔浅浅地写了三个字——临江苑。 临江苑名副其实地就在龙盘江边,但位置却十分偏僻,距离市区边缘足有十多公里,是一片半年前刚刚开始修建的度假村,眼下正因为冬季寒冷而暂时停工,工地应该空无一人,正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显然,于航一直在附近暗中观察,而这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潮,正好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直到确定了陈学军独自前来,看到留信之后孤身一人步入陷阱,他才放心地赶去临江苑收网。 陆离立刻伸手摸向衣袋里的手机。 但李非鱼却飞快地在他肘上按了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陆离有点疑惑,视线从同样被她拽住了的庄恬身上一掠而过,紧接着就听见顾行已经拨通了电话:“临江苑……” 他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触碰向有些发紧的喉咙,可对方既然无法理解那些零碎的指令,他便只能咬牙理顺每个字词,逼着自己再次开口:“老余,嫌疑人……可能在临江苑,立刻申请支援!”一句话终于告一段落,他勉强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咳嗽的欲望,继续道:“会有危险,让人做好准备!” 或许是这几个月来病情本就渐渐有了好转,又或许是刚进行了一两次的心理咨询确实卓有成效,虽然这两句话说得仍然有些费力,但比起过去破碎得让人听不懂实际意思的情况,却已经好转了太多。 陆离惊愕地望向顾行的背影,渐渐喜形于色。 可他正要说话,脑中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他猛地转过头去,紧紧盯住身旁的李非鱼。 她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仿佛谢幕道别般的表情。 刚刚生出来的喜悦一下子从胸口坠了回去,仿佛撞得胃都跟着抽了一下,陆离忍不住低声问道:“……你难道?”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又何须多说,仅仅三个字,李非鱼便听明白了,她弯了弯眼睛,像是在笑,但眼底却没有笑意,只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嘘。” 不等陆离反应,她就放下了手,若无其事地快步朝前走去。 43 脱逃 临江苑虽然在江边,却位于盘龙江的另一侧,与龙江市区隔水相望,二者中间有一座长桥连通,桥面距水并不远,清晨或黄昏的时候江面上的雾气随风扬起,影影绰绰地将桥面笼罩在其中,景色有如仙境。 但也正因此,在起雾的时间段里,车辆只能缓行通过桥上,避免一不小心发生事故。 警车过桥的时候,桥上视野虽然还算开阔,但下方江水表层已经开始浮起些白色的水雾了,水汽氤氲在枯败的苇草之间,让这篇夏日里山清水碧的消暑好去处透出一派萧索荒芜的气息。远处未建成的度假村黑黢黢的,如同背山面水盘踞着的巨兽,支楞着光秃秃的骨架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庄恬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片像是刚过了一场火似的灰黑色建筑工地,嘴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没出口就又闭了嘴,瓷娃娃似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神经质的焦虑。 一路上几辆车都没有开警笛,悄无声息地从桥头岔路分别驶向两侧,朝工地包抄过去。 庄恬神色中的那种不正常的感觉更重了。 就在停车前的几秒钟,她突然小声说:“我师父是炸死的。”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李非鱼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她知道庄恬是因为某些原因从特警队排爆手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也听秦队说过,特侦组这几个人都各有各的问题,却没想到庄恬的心结居然是这样。 陆离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过头来,低声向李非鱼解释:“现场是个度假村的扩建工地,忌日就在这几天。”他没多说,但言下之意尽人皆知。 车子停下,庄恬跳下车,迎着冷风拍了拍脸,深吸一口气,迅速地恢复了正常。 工地被一圈围墙环绕,整体是仿古的设计,墙体足有两米多高,每隔一段就设计出一道漏窗,连通度假村内外的林木与江景。 度假村占地面积太大,无法全部围住,而内里花园已经堆叠起来的假山和小丘更是遮蔽了视线,让人很难通览全局,权衡之下,警方也只能着重守住几处围墙尚未合拢的缺口,而特侦组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大门附近。只不过,现在门还没有装上,只留下数米宽的通道,虽然停工近一个月,但沙土地面上仍留有车辆驶过的轮胎痕迹。 顾行观察片刻,弯腰触摸了下其中一道车辙,触手略微有些松散,还没有被冻实。 “新的。”他低声说,“有人来过。” 而这个“有人”,很可能就是近来犯下累累血案的于航。 他回头做了个手势,示意庄恬和另外一车警员留守在此地,自己则带着另两人顺着车辙的方向摸了进去。 度假村中楼体尚未完全建好,除了主楼初具规模以外,其他地方大多甚至连外墙还没有,只是些钢筋水泥的骨架罢了,空荡荡的一眼就能望到头。 暂时没有发现陈学军或者嫌疑人的踪迹,脚下的沙土渐渐被沥青路面代替,车辆行驶的痕迹也消失了。 顾行站在道路分岔口,抬头向一旁的主楼看去,未经粉刷修饰的楼体呈现出暗淡的灰黑色,给人以一种阴沉不祥的压抑感。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在那里。” 从另一边过来的同事对他们简单地致意了下,然后迅速地沿着楼梯鱼贯爬了上去,脚步声轻得仿佛要融入呼啸的寒风中。 李非鱼没有试图阻拦对方,只是轻声继续说道:“地下停车场。” 她迎上顾行询问的眼神,语速更快:“几个小时的时间太长,在这个温度下凶手很难一直在室外,寒冷和僵硬会影响他的肢体反应能力,但楼内虽然没有冷风,却不便逃走,以他一贯的谨慎和狡猾,他绝不会远离交通工具!” 主楼另一侧,停车坪的旁边有一间宽阔的门洞,水泥路面缓缓向下延伸,应当就是停车场入口了。 顾行向内深深看了一眼:“下去。” 两人合抱粗的水泥柱像是默然伫立的守卫,整齐排列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中,空气阴冷潮湿,泛着难以形容的土腥味。从入口投下来的暗淡光线照不亮整个区域,越往深处走,黑暗就越浓稠,如有实质地包裹住了所有的一切,手电的光线微弱如同暗夜里的萤火。 就在光亮所能渗透的最后界限上,几个人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引擎的咆哮! 不见车灯,也无法判断具体的位置,回音从四面八方隆隆传来,仿佛危险无所不在。 “躲开!” 顾行下意识地推开李非鱼,用力将手电扔向无人的一侧,白光在空中旋转几圈,伴随着“啪”一声落地的重响,光线骤然熄灭,整个区域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车子从近在咫尺之处呼啸而过,一击不中,又立刻掉头回转,车灯终于亮了起来,在视野中划出雪亮的残影,以极快的速度再次逼近过来!顾行不假思索地闪身躲向最近的水泥柱后,车头灯光在最后关头猛地转向,擦着柱子边缘过去,一侧的后视镜却没能躲过,伴着刺耳的碎裂声被撞了下来,四分五裂地落到地面。 对方不再恋战,一个急转,驾车疾驰而去。 顾行借着晃动的灯光瞧见李非鱼安然无恙,心头略松,沉声道:“你们去找陈学军!”随后不等回答,便朝着出口追了上去。 手电光重新亮起的时候,陆离已经通知完庄恬等人了,他迟疑一瞬,见李非鱼已举着手电筒快步走向了黑暗深处,连忙跟上。 黑暗中的停车场如同一个粗陋的地下迷宫,几道水泥墙分隔开了空旷的空间,两人贴着身边的墙壁疾步前行,只觉每走一步,鼻端的异味似乎都更加浓重一分,蓦然间,墙壁与通向地下二层的车道夹角处显露出了一团异常的阴影。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惊。 果然,那处阴影正是陈学军! 在看清楚他的模样的时候,陆离只觉手指尖都开始发凉,李非鱼手中的手电也不自觉地晃了一下。 陆离呼吸沉重,飞快地拨通了电话,大声喊道:“救护车!立刻派救护车来临江苑!我们发现受害者了,还有生命迹象,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非鱼突然转过了身,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冷调的手电光让她的脸色冰冷森然得看不出一丝活气。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陆离这才注意到,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抽搐。 他的声音一下子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涩得如同沙砾:“……不用了,来不及了。” 很快的,又有人赶到了此处,将现场保护了起来。 陆离摘了眼镜,靠在一旁灰尘遍布的墙上,他单手捂住眼,可视野中却仍旧残留着方才看到的景象,无论是地上的断肢和半截舌头,还是在濒死的痛苦中痉挛的受害人。 他忍不住地想,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刹那,陈学军究竟在想什么。盘桓在他心中的,究竟是对死亡的恐惧,对终于可能得救的狂喜,还是……对自己当初所作所为的追悔莫及? 可惜无论是哪一种,现在都已经得不到答案了。 轻捷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李非鱼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拍了下陆离,淡淡道:“陈学军代表愤怒。陈宛出事后,他打骂过她,所以于航锯掉了他打人的手脚,割下了他骂人的舌头,恐怕我之前没有想错,对审判‘七宗罪’的执念真的已经让他魔怔了。” 她叹了口气,又说:“所以,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少了什么?” 陆离不由四处看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七宗罪的标记?”他沉吟了片刻,神色突然凝重了下来:“凶手作案被中途打断,没来得及做出最后的标记,所以这不是一次完整的犯罪,他——” 李非鱼闭目颔首,却没有接续着说出后半句话,她朝出口的方向望过去,忧心忡忡道:“希望已经抓到他了……” 然而事与愿违。 在于航开车冲出停车场的同时,庄恬就得到了消息,守在各个出口的警车全都严阵以待,在他驾车从正门方向冲出的一瞬间就开始了围追堵截,连绵的警笛声仿佛要奏成一曲催命的乐章。 但于航开的又是一辆改装过的悍马,在城市中,除了真正的重型车辆以外,没有什么车型能与这玩意抗衡,何况是配置并不高端的警车。 冲在最前方的一辆警车正试图逼停悍马,却在最后关头反而被对方别过车头撞到了一旁,直冲向了路边的荒草丛中,庄恬绕过翻倒的警车,来不及唏嘘便猛地加速追上了桥。 时至傍晚,白茫茫的水雾已经弥漫了上来,足有一人多高,隔着二十米就难以看清对面的景物,前方的引擎声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庄恬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危机,正在加速中的车子猛地一顿,伴随着尖啸般的刹车声,车子打了半个转,横着刹在了桥上。 而那辆通体白色的悍马与她不过一线之隔,正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的浓雾之中! 庄恬惊出一头冷汗,这要是真撞上去,她的车恐怕会直接失控冲出桥面! “妈的!” 她怒骂了一句,摸向前方的悍马,却愕然发现车门大开着,其中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顾行的车紧随其后,几秒钟后就也来到了此处,他扶住那扇在凛风中晃动的车门,左右环视,破碎的后视镜边上电线裸露出来,在风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车门,让人心烦意乱。倏地,雾气被风吹得散开少许,在他视野一角,突兀地出现了一抹不祥的黑色。他脸色骤变:“庄恬!” 他只喊了两个字,但庄恬却像早有准备一般,在话音出口的一瞬间就伏下了身,就地一滚躲到了车子后面。 “砰砰”两声枪响近在耳边,子弹带起的厉风像是紧贴着头皮扫了过去! 庄恬瞳孔一缩:“他哪来的枪?!” ——王鹏章! 这个名字瞬间划过她的脑海,但枪声却只响了两声,四周归于寂静,白雾又开始四下弥漫。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行从她旁边跑了过去,庄恬吓了一跳:“……顾队?”她顾忌于航手里的枪,连忙要去阻拦,却一时没能拦住。 终于,第三声枪响刺破了迷雾。 庄恬一个激灵,也咬牙冲了上去。 但她刚跑了几步,前方就传来一声巨响,让她顿时愣在了原地。 44 懒惰 “顾队!” 庄恬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桥边的栏杆在雾气中泛着湿润的鲜红,一眼看不出是原本的喷漆还是血液的颜色。顾行手扶铁栏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前倾望向水面,面色沉凝。 身后脚步声纷乱地接近,他猛地转过身来:“守住江岸两侧!” 赶来的几人全都是一愣,不敢置信地彼此对视——凶手居然又跳江跑了?!难道他是条泥鳅不成! 比起半个多月前,眼下气温骤降,江水虽然还没有结冻,但水温也直逼零度,也不知道凶手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根本就疯了,居然在这大冬天一再往寒江里头钻! 但很快就有人反应了过来,立即沿着江岸开始搜索。 冬日里天色暗得极快,仿佛只是片刻的工夫,那轮殷红的斜阳就又往地平线的方向倾斜了不少,沉郁的色调染满了江面上的水汽,浓得像是蒸开的血雾,看不清人影。 庄恬咬了咬嘴唇,迟疑了片刻,往顾行袖子上抓了一把,果然沾了满手泼漆似的红,她正要说话,却听顾行声调平稳,按部就班地下了指令:“通知痕检,追查枪弹来源!封路!” 临江苑处于市郊,进城的路虽然不少,但最终都得汇集到几条干道上,如果布置得当的话,也许还来得及堵住。 庄恬又不自觉地往顾行手上瞄过去,有心想要劝一句,但后者却毫不领情地冷声催促:“快去!”她只得转身跑回车上,打开警用电台。 堪堪通报完情况,李非鱼和陆离也赶了过来,见到这边的景象,心中皆是一沉。 陆离问:“跑了?怎么回事!” 庄恬启动车子,恨恨道:“跳江了!他也太……”她咬牙咽下了后半句脏话,忽然想起什么,冲李非鱼说:“对了,后排有急救包,小鱼你等会帮顾队包扎一下!” 她说着,打开前后雾灯,小心地调整方向将车子往后倒了几米,让开前方的悍马。同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清晰起来。 李非鱼目光落到顾行被染红的衣袖上,血仍未止住,在浸透了半截袖口之后,顺着手腕蜿蜒流下,她神情顿时晦暗下来,却仍是一言不发。 陆离忍不住担忧道:“怎么弄成这样!庄恬说嫌疑人有枪,不会是——” 顾行瞥他一眼,看不出喜怒,但还是配合地回答了:“栏杆破损,划伤。” 于航最后一枪开得时机太准,逼得他不得不躲闪,而就是这一瞬间的耽搁,他就只来得及抓住对方一片衣角,下坠的巨大力道之下,于航的衣服被扯出了条口子,而他的右手则重重硌在了栏杆上,破损翻卷的金属碎片霎时嵌入了皮肉之中,血流不止。 陆离从牙缝里吸了冷风,看起来似乎比正主还疼:“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这得打破伤风针!” 顾行没说话,像是有些疲惫地坐上了车子,仰靠在座椅上。 与陆离的担忧相比,庄恬的反应反倒更加糙汉子一点,她镇定地挂档启动车子,问道:“顾队,要沿着江边找吗?还是去路障那边等?” 顾行还没回答,李非鱼突然说道:“暴食,还有懒惰。” 庄恬一愣:“什么?” 李非鱼打开了急救包,从里面取出药水和纱布,头也不抬地冷冷说道:“七宗罪里剩下的两个。刚才的现场缺了标志,并不完整,凶手的欲望没有得到完全满足,何况他也自知就要山穷水尽,与之前那次逃脱不同,这一次,无论是时间上的紧迫感还是杀人的欲望,都会促使他立刻去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这一点,方才在地下停车场里,她与陆离就达成了共识。 车子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缓慢地前行,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每隔几秒钟就有规律的鸣笛声响起,最多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远得像是永远走不到头。 庄恬紧紧攥着方向盘:“暴食是张临,他还在医院,难道……” 李非鱼已经挽起了顾行的衣袖,让伤口露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用纱布蘸饱了消毒药水,直接按了上去。专用的药水并没有产生额外的刺激,但纱布按压伤口带来的不适还是让顾行反射性地蹙了下眉头,他垂眼看着李非鱼七情不动似的专注面容,眸色微微暗了暗。而李非鱼并未抬头,接着庄恬的疑惑说道:“不,正因为张临在医院,有人专门保护,所以于航应该不会选择他!” “那就是懒惰了?”庄恬问道,“可是那又会是什么人?” 她边问,边忍不住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良媒体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边,要不是他们为了吸引人眼球而编出了七宗罪的名头,现在又何至于此,一想到这些,她就恨不得把他们也当教唆犯一起抓起来。 血流终于渐渐止住,李非鱼将纱布打了个结,又抽出张湿巾擦手,坦率答道:“还不知道。” 庄恬吃惊地“啊”了声。车子已经离开了雾气弥漫的大桥,江面的水雾虽然也会随风飘到岸上,不过周遭的朦胧感却淡了很多,视野已经算得上是开阔,但车速却反而更加慢了下来,庄恬抽空回头:“那咱们现在到底去哪?” 一时无人回答。 无论去什么地方,他们很可能只有一次机会能够阻止凶手,如果判断失误的话…… 李非鱼眉头深锁,倚向窗边,又开始啃指甲。顾行下意识地想要去抓她的手,但还没有动作,就见她自己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片指甲缝里似乎残留着一点没有擦干净的红色,她像是有些焦躁地甩了甩手,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顾行只觉胸口的某个地方像是被一根细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懒惰……”李非鱼喃喃道,闭目思索起来。 顾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自从早上那场严格来说都算不上争吵的矛盾发生之后,他们还没有好好地说上一句话。不,或许说过,但每一句都与工作和案情有关,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虽然听起来平静如常,但越是如此,他心中隐隐的不安就越加浓重,他甚至毫无来由地觉得,两个人中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阻碍,就连方才她与自己之间不经意的碰触仿佛都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无数问题涌上心头,可现在偏偏不是能够沉溺于私人感情的时候。 顾行咬紧了牙关,截断纷乱的思绪,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沉声说道:“回市区!” 陈宛的关系人都在龙江市,所以无论凶手目前身处何处,只要他还想杀人,最终都会回到市区。 庄恬二话不说,立刻调转方向。 入城的必经之路上已经设好了路障,每个路口都有交警盘查,可令人失望的是,从嫌疑人落水到现在,已经过去近半小时,却还没有任何可疑车辆出现。 这不对劲。 或许于航没有回城,又或者他运气不佳直接淹死在了水里,这些都是最寻常的可能性,但李非鱼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路障处排了长长的车龙,每一辆车子前后座位加上后备箱全都被仔细检查过才能放行,最后面的车辆司机不明所以,已经开始焦躁地按起了喇叭,高亢的响声触发了前方已经熄火的车辆上的报警装置,一时间刺耳的尖鸣声此起彼伏。 江滩漫长,又有浓雾遮蔽,警方即便有所疏漏也不奇怪,但从江边到龙江市的路却就那么几条,于航只要想要回来,便不可能不被人认出来。所以,这么长时间,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警用频道又传来了汇报,其他几条路上也没有发现。 天色越来越暗,有人忍不住开始提出质疑,担心是不是特侦组从最初就判断错了,如果于航并没有选择回龙江,而是另选了个方向逃逸的话,那么现在很可能已经逃出了警方的控制区域。 “不可能。”对于所有的质疑,顾行只给出了三个字的回应。 快要沸腾的疑虑被强硬地压了回去,频道中好一会没有声音,但比起被说服了,更像是埋下了更深的怀疑的种子。 李非鱼望向窗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双手却渐渐握紧。 突然,她出声问道:“各处关卡经过的所有车辆都进行检查了么?有没有例外的特种车辆?消防车,救护车,工程车……” 又是一阵沉寂,半天,有人报了自己所在的路口,迟疑道:“十分钟前,有一辆救护车往返过……” 他没说完,所有人心头皆是一凛,李非鱼重重吐出一口气:“他有枪!” 许多医院都有救护车,正因如此,他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对警方的布置了如指掌并予以配合,而特殊的作用和使命却又让救护车能够在大多数地方畅通无阻,救命讲究争分夺秒,就算是设路障查车,也未必会波及到他们! 所以,若是于航自己叫了救护车,又持枪胁迫的话…… 顾行冷声打断了警用频道中期期艾艾的解释:“说明去向!” 陆离同时拨通了余成言的电话,准备调取交通监控,通过车牌号进行追踪,但电话刚刚接通,余成言就先一步急切地说道:“刚接到报警,有歹徒持枪劫持救护车!在青山路与建宁路交汇路口弃车,正在向东逃跑中!” 简短的两句话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中,最糟的预想成了现实! 青山路与建宁路交汇路口,向东……李非鱼飞快地在脑中铺展开了一张龙江市地图,从那里向东逃走的话,最可能的目的地是…… 一个又一个地名闪过脑海,和陈宛的生平彼此印证,却都没有带来任何熟悉之感。 正在她毫无头绪之时,顾行忽然说道:“地铁站!” 对了!徒步定然逃不掉,只要设路障,出租车也太容易被堵住,对于航而言最安全的当属人多的公共交通!而那里的地铁线路应当是通往—— 陆离转头过来:“老余说于航抢了医护人员放在车上的蓝色长款羽绒服和白色毛线帽!”他说完,又在警用频道重复:“各单位注意,嫌疑人可能身穿蓝色羽绒服,头戴白色帽子,最后出现位置……” 而就在这时,李非鱼也终于在脑内的地图上搜索到了什么,蓦然失声道:“门卫!陈宛跳楼大厦的门卫!” 他当然并不懒惰,陈宛的死可以说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一点关系,就算是要追究没有及时锁天台门的责任,也更应该去找那些躲懒去天台抽烟的装修工人,但显然,于航已经濒临疯狂,他根本不在乎要杀死的究竟是不是无辜之人,恐怕到了此时,他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完成所谓的审判,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以复仇为名义的扭曲欲望! 而那条地铁线路上,与陈宛之死关联最深的地方就是她跳楼的那栋大厦! 45 轮回 王老头从二十来年前下岗开始,就一直辗转各处给人当保安、门卫,不是他自夸,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凡是他待过的地方,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但唯独有一次成了例外。 那是个寻常的傍晚,随着下班时间的临近,楼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出走,外面来办事的,则抓紧最后的时间往里进,其中便有一个低着头的年轻女孩子。 王老头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清秀而苍白,像是一株刚刚离了水的水莲花。但往来的人太多,又没到他开始值夜班的时间,所以他只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那个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女孩,便按部就班地去跟日班的同事交接了。 却没想到,仅仅半个来小时之后,那个女孩子就从楼顶一跃而下,而当初的那一眼,也成了王老头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遗憾。 若是他当时多加了点小心,去问上一句的话…… 黑暗的楼道里,仿佛是在地面上刮蹭的沉重脚步声湿淋淋地响起,粗重的呼吸喷洒在王老头的耳边,阴冷得让人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哆嗦,王老头满身的血好似都被冻住了。 报应!他茫然又惶恐地想,这是他没能救下那个女娃娃的报应! 久远到快要褪了色的场景再度鲜明了起来,那些溅开在土地上的鲜血沉积在他的心底,一滴一滴都沉重得让他直不起腰来,他略显佝偻的腰背愈发弯折了下去,反抗的力量像是被从骨头里抽了个干净,让他只能踉踉跄跄地被身后的男人推上电梯。 男人一言不发,电梯里的镜子映出他削瘦的脸孔,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但嘴唇却干裂得渗了血,他伸出舌头舔了下,露出了个空洞而偏执的笑容。 王老头几乎能闻到那个笑容里的血腥味。 电梯一层层上升,10,20,30……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不停地变化着,距离顶层越来越近。 可就在这时,男人疯癫的笑意忽然凝固了。他将王老头往电梯角落推开,自己侧耳凑到电梯门的方向专注地倾听起来。 警笛声像是被什么扯成了细细的一线,从紧闭的门缝中模糊地传了进来! 于航意识到了危机,愤怒咆哮了一声,噼里啪啦地把之后每一层的按键都按了一遍,仅仅几秒钟,电梯就在下一层停了下来。他狠狠拽住王老头,把这瘦小的老人给拖了出来。 回头望去,电梯门顶上44楼的标志明晃晃地在昏暗的走廊中泛着红光。 这个数字在国人心中总有些不吉利的感觉,于航心里翻腾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在五脏六腑之间肆虐起来,他抬起枪口,愤然将那个标志牌击碎,然后扯住王老头的后领,把枪按在他后脑勺上,嘶声道:“走!” 就在他押着王老头奔向楼梯的时候,电梯的紧急控制也开始起效,停在了44层的电梯缓缓下降,如同一间悬在半空中的囚牢。 李非鱼从电梯控制室跑出来,冲外面的几人点头示意。 这是利用了火灾时的标准操作,迫使电梯自动回到一楼待机。 特侦组的其他几人已经不在附近,以防万一,在李非鱼去控制电梯的同时,他们已先一步从楼梯追了上去。 几秒钟之后,电梯在众人屏息期待之下,终于降到了一层。 门开了,其中空无一人。 最前面的中年刑警胸口一噎,吐出一口浊气,大声说道:“两人一组,保持联络,一层一层搜!” 李非鱼却退后了一步,没有跟上去,那刑警回头看了她一眼,浓眉拧起,但不知是碍于她不是自己手下,又或者是看出了她战五渣的本质,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留下了个冷冰冰的眼神,就匆忙跑上了楼梯。 李非鱼看着大厅中的人全部散去,迟疑了下,再次向电梯控制室走去。 …… 沉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像是个随时都会散架的残破风箱一般,即便有冰冷的枪口抵在脑袋上,王老头也实在走不动了,他脚下一软,一个趔趄扑倒在楼梯上。 于航没防备,差点被他绊倒,当即大怒,一脚踢向老人的肚子,把他踢得翻了个个,枪管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威逼,却听见楼下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了。 他顿时没了废话的心情,弯腰拽起神志不清的王老头,像是拖着一麻袋土豆似的跌跌撞撞地往上走,50层,51层……天台越来越近,外界的寒气仿佛已透过了紧闭的铁门渗透了进来。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而前方的目的地也近在咫尺,紧张与狂喜同时袭来,让于航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 他抬起手,再次开枪! 第一枪射向门锁,却因为颤抖而射偏了,于航破口大骂,第二枪随即射出,可这一次却是射向身后,子弹击打在钢制的楼梯间大门上,迸出一闪即逝的火花,刚刚被推开的大门晃了下,重新关闭,追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于航双目赤红,口中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挑高到了极限,乍然撕裂开来,宛如疯狂。 他又开了第三枪,门锁终于破碎,沉重的天台大门敞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入,阴冷得仿若黄泉。 王老头低低地呻吟了声,低垂的脑袋吃力地抬起了一点,但立刻就又耷拉了下去,身下的颠簸让他的意识浮浮沉沉,像是随时都要沉入海底,可肋骨处的剧痛却又总是把他从昏迷边缘重新拉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身体猛地一沉,终于被人扔到了地上。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中,有一男一女从门中冲了出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个男人他好像见过。 但下一秒钟,冰冷的枪口就又对准了王老头的太阳穴,那个嘶哑而狂乱的声音厉声叫道:“不许过来!” 顾行脚步一顿,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爬了五十多层楼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但与略显急促的呼吸相对的是,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沉稳。他向身后做了个手势,紧跟着他的庄恬不得不也停了下来。 连风声都仿佛陡然安静了下来。 于航拖着王老头,向天台边缘又退了几步,慢慢地笑了起来,他干燥的嘴唇被这个笑容牵动,几道深深的血口子裂开,红得瘆人,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笑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狂,夜枭似的古怪笑声从他嘶哑的喉咙里倾泻出来。 他笑得全身都发起了抖,只有压在王老头太阳穴上的枪一如既往的稳定,连一毫米都没有偏离过。 突然间,一声愤怒的大叫终结了笑声,他面色陡然一厉,表情狰狞:“不准搞花样!” 庄恬的动作一下子收住,她双手举起,慢慢地从门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是种代表和平的姿态。但于航却显然不满意,枪口迅速地晃了一下:“你、你——还有你!” 他指向刚刚追上来的陆离:“全都把枪扔到地上!不准过来!谁再过来一步,我就,我就把这老东西扔……我就一枪崩了他!” 他挟持着人质站在天台中间,距离边缘只剩不足十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不够让警方阻止人质坠楼,更不足以让他们拦截住那枚上了膛的子弹! 于航又开始笑,拽着王老头挡在身前,再次向后退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每退一步,顾行他们就跟着向前逼近一步,而后者每试图接近一点,于航也会更加迅速地后退重新拉开距离,两拨人之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于航与天台边缘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终于,他的脚后跟碰触到了天台边缘的水泥台。 从楼下卷起的寒风鼓起他的羽绒服,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蓝色的气球,样子几乎有些可笑,但这时没人能笑得出来,只能看着他忽然转了个方向,贴着那道窄窄的水泥台向另一边的角落一步步退去。 那是陈宛当年跳楼的地方——一个被遮挡的死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真让他退进了那处死角,恐怕就真的回天乏力! 顾行盯着于航的眼睛,忽然说道:“他不是‘懒惰’。真正的‘懒惰’,另有其人。” 他并没有说谎,确实,即便真的要安上七宗罪的名头,更适合这个罪名的,也应当是顶层的那些装修工人。 但是太晚了。 事到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找错了受害人又如何,难道还会有机会再去杀死真正名副其实的“罪人”么?于航惨白的面容重重抽搐了一下,眼中显露出浓重的不甘,在一瞬间似乎有所动摇,但这点细微的动摇,却又立刻被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他才是审判者,他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顾行不善言辞,而其他人接下来的话也没有再听进于航的耳中,于航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一种异常的虔诚与亢奋情绪中。 脚下细小的石砾沙沙作响,身旁高大的通风口投下沉重的阴影,他终于快要走出完成审判的最后一步! 但就在这一步迈出之前,那道阴影却细微地摇晃了一下。 顾行缓缓地问:“你的枪,还有子弹么?” 这一声语气低沉和缓,但听在于航耳中却如石破天惊。他苍白的脸色骤然发青,目光闪烁,手中的枪奋力压向王老头的太阳穴,厉声大叫道:“闭嘴!” 顾行没再理他,视线扫过他侧后方的阴影,沉声喝道:“现在!” 风声仿佛在一瞬间就变了调子,于航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机,背后像是有什么冰冷的尖刺向他扎来,他反射性地想要避开,但惯性却让他来不及收住向后退的脚步,而这刹那间的失衡就注定了结局! 在顾行下令的同时,有人从阴影中飞扑出来,如同悄无声息狩猎的豹子,猝不及防地将于航一起撞倒在地! 庄恬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小鱼!” 于航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充血的双眼怨毒地瞪向摔倒在一侧的李非鱼,样子像是要吃人。手枪就掉落在他身边,但他却并没有试图去捡,陆离刚刚把枪踢开,眼看着它贴着地面滑了老远,却没想到,于航根本视那把枪为无物,从衣服里面摸出来了一把折叠水果刀,就地向前猛扑,刀尖朝向王老头的脖子奋力扎了下去! 但下一刻他的胳膊却被抓住,刀锋再也无法刺下半寸!于航表情狰狞,拼命地反抗,削瘦的身体里似乎突然爆发出了困兽一般的狂躁力量。顾行一只手受了伤使不上力,差点被他挣脱,连忙叫人过来帮忙。 可就在这时,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一直昏昏沉沉的王老头逐渐清醒了过来,他脑子还不清楚,一睁眼就瞧见身边乱成一团,那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杀人犯正被脸朝下扭在自己身上,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他禁不住大叫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凭本能挣动起来,猛地一脚踹上了于航! 也不知道这老爷子吃了什么大力丸,于航当即被踹了个趔趄,直挺挺地撞上了他背后的顾行,两人一起失去了平衡,而于航手里的刀更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甩了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顾行反射性地避开从颈侧擦过的刀锋,喊道:“庄恬!” 庄恬连忙放开李非鱼,冲上来帮忙,但她还是晚了一步,于航抓住了这不足一秒的空隙,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几人迅速去拦截,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于航脸上的愤恨不甘还没有消散,却又诡秘地勾起了一抹笑容,他并没有向大门的方向逃脱,反而出乎意料地往反方向就地一滚,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朝着无边的夜色中坠了下去! 庄恬大惊失色:“不要——” 可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已经终结,谁也没来得及拉住他,就连落地的闷响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李非鱼伏在楼边向下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所有的画面都融化在了夜色之中,风自下而上地掠起,仍旧冰冷清冽,不带一丝血腥味,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几秒钟之前,谁也无法料想到,沸沸扬扬的“七宗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这样变成了一团不辨模样的血肉。 而他坠楼前的那个诡异的笑容,却深深印在了每个人的记忆深处。 1 结束 贯穿了整个十二月的连环杀人案终究以凶手的自杀告终。 因为有目击者的证词证明凶手的坠楼并非警方主观故意又或是过失所致,结案过程中倒是少了许多麻烦,濒临沸腾的社会舆论也在“暴食”与“懒惰”两名受害者获救之后渐渐平息了下去,在案情通报之后,甚至开始有不少人口风一改,转而谴责起了五名死者,认为他们是恶有恶报,一时之间逼得死者家属都不敢抛头露面。 不过这些就不是特侦组的事情了,是非自有公论,就算没有,“审判者”的责任也不是任何一个人或者一个小团体能够担在肩上的。 繁重的文书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元旦已经近在眼前。 顾行难得地请了假。倒不是偷懒躲避各种报告和总结,实在是他运气不太好,手臂上受伤失血不少,打完破伤风疫苗又因为副作用高烧起来,简直像是要把一年份的厄运份额全都攒在一起用完似的。 苗惠君听说这个消息,当即吓得六神无主,拎着行李跑到顾行家里照顾了他足足三天,恨不得用眼泪给整间屋子消毒一遍。 第四天傍晚的时候,顾行的状况才渐渐稳定了下来。高烧终于没再反复,漫长而不安定的梦境也仓促地收了尾,他撑开沉重干涩的眼皮,卧室中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梦里不着边际的混乱立刻潮水般退去,可内容虽然忘记了,那种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之物的焦虑感却仍然在心头萦绕不散。 这种情绪来得莫名,让人憋得十分难受,顾行慢慢地坐了起来,抬手按住胸口,只觉心跳急促得像是擂鼓,他咳嗽几声,皱了皱眉头,靠在床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清凉的水滑下喉咙,总算稍稍抚平了些身体上的不适感,混沌了许久的脑子也渐渐恢复了理智。 一件事便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他和李非鱼说好了的,等案子结束就好好谈一谈。现在凶手已经死了,案件基本告结,可他这一场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硬生生把预定的谈话给推迟了大半个星期。 顾行握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找手机。 手机难得地被调成了静音模式,就放在枕边,他匆匆瞥了一眼上面的未接来电和信息,这会儿没人不长脑子地拿麻烦事打扰他,能发到他这来的全是关心和问候。别人且不论,特侦组的同事却热心得很,恨不得按掐着一日三餐的点来慰问病情,可不知为什么,顾行总觉得其中像是缺了点什么。他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又把那些没有营养的内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一回他终于发现了缺少的究竟是什么,积累的几十条信息里唯独没有李非鱼的消息,聊天软件中她的头像灰扑扑的,安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就算点开也只能看到一片空白,就好像过去那些天的亲密全是他一个人臆想出来的幻觉。 这个念头一出现,说不清为什么,一股少有的心慌感就骤然袭来,顾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无关逻辑,也找不出详实的证据,仅仅是一种虚无却又尖锐的直觉,却像是从心底破土而出的种子一般,让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 他怔愣一瞬,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几个字。 “你在哪?” 半晌没有回应。他忍不住再次开始输入,但刚打了几个字,就又全都删除了个干净,转而拨通了李非鱼的电话。 仍然没人接听,单调的响铃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声声回荡,漫长得永无止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筒中的声音有了变化,顾行反射性地握紧了电话,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却听见对面传来呆板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顾行心中陡然一凉。 梦境中残存的焦虑与怅然若失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如同一种不祥的预兆。他连忙掀开被子下床,可持续了好几天的高烧刚退,他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又起得太猛,顿时眼前一黑,差点直接跪到地上。等他扶着床头缓过来一口气的时候,只听外面传来开门声,苗惠君毫无心机的笑声响起来,似乎是在同邻居说话。 同一层的邻居应该就只有一个人。 顾行喘了几口气,慢慢撑起身体,尽量平静地站稳了,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期待。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希望就落了空,心中那丝灼热的期盼像是被一桶冷水浇熄,连一丝火苗也不剩——与苗惠君交谈的是个男人,声音陌生,他没有任何印象。 顾行忍不住向门口走了几步,心中有什么开始缓缓下沉。 而这种陌生的无措感在他看清了苗惠君手里的东西时更是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那是只水滴形的毛绒大耗子,足有一米多高,通体雪白,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嵌在白毛里,给那副贼眉鼠眼的猥琐相里增加了几分呆愣。 顾行无意识地扣住了门框,语气急促:“哪来的?!” 苗惠君没注意儿子有些反常的表情,见他醒了,顿时乐得合不拢嘴:“退烧啦?哎呀,这几天可吓死我了,你这孩子真是的,多少年不生病,一生病就这么严重!连你陆叔都说了,要是再这么高烧不退,他就找人给你联系住院了!”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才迟钝地想起来顾行和陆从安俩人不大对付,连忙干咳一声收住话头,掰着怀里大耗子的前爪晃了两下,捏着嗓子说:“吱吱吱,哥哥快来看我可爱不可爱?哥哥要是好好休息好好养病,我就……” “妈!”顾行声音转冷,再次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苗惠君一愣,捏着耗子爪的手顿在半空,总算瞧出来点古怪了,犹豫道:“你不喜欢啊?”她仔细瞅了瞅耗子的蠢脸:“挺可爱的呀!” 顾行拿他这超龄美少女的妈毫无办法,只能勉强耐下性子:“是李……是隔壁邻居给的?” 苗惠君纳闷道:“说什么呢你,睡糊涂啦?这是我在楼下旧物捐赠处捡的,隔壁那家哪还有人住啊!……哎,不过也说不定是他家扔的呢。” 顾行:“什么?!” 骤然间,他只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方才勉强压下去的不安再次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不知是不是人在病中本就会比平时更加敏感一些的缘故,这些日子里的种种细节像是被拂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尘,每一句欲言又止的话,每一个晦涩难懂的眼神,都骤然清明透彻了起来,所有隐藏在其中的深意全在这一刻呼之欲出。 他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捧起那只圆润柔软的耗子脑袋看了好一会,忽然深深低下头去。 一丝清淡的腊梅香若有似无地萦绕鼻端。 不会有错,是她的,而她……走了,什么都不要了。 顾行有些眩晕,高烧过后的虚脱感一阵阵袭来,他从未发现原来自己竟会如此无力,像是什么也无法抓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强作镇定地问:“隔壁没人,你怎么知道?” 苗惠君有点忐忑,伸手去摸儿子的额头:“没事吧?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哎,好好好,你别急呀!我刚刚在门口不是遇到个人嘛,是带着人来看房的,说那是他老师的房子,急着出手,我也跟着进去看了一圈,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了,肯定没人在住了呀!” 她想了想,瞧着顾行的脸色,斟酌道:“我是想着,那房子要是好,趁着人家要便宜出售,就替你凑凑钱买下来了,你这老大不小的,也不能总租房住,更何况,现在都有女朋友了,你自己不在乎,总不能以后让人家姑娘也跟着你受委屈吧!那姑娘我和你陆叔都看了,长得漂亮性格也好,特别招人喜欢,就你这臭脾气呀,人家能看上你真是你上辈子积了德了,可千万得好好对人家……” 她一不留神就又唠叨开了,好半天没收住,一直到说得口干,才反应过来:“哎,你听见没有,怎么还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说答应一声!” 可是还能答应什么呢…… 千言万语都堵在一起,刺得喉咙生疼,但顾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向后靠上墙壁,冰冷的温度立即从背后传来,在顷刻之间就渗透了皮肉筋骨,一丝丝刺进了心脏之中。他蓦地记起那些他出自真心、却一次次因为现实而打破的承诺,那些本可以不必那么生硬的指责与质问,还有李非鱼越来越疲倦的表情。一直以来,他始终在循着自己的步调向前走,自负地以为能够掌握一切,却从没有回头仔细看一看跟在他身后的人是不是已经走得太累…… 就像她最开始说的那样,如果能选择,她一点也不想喜欢他,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结局? 顾行只觉得有一种陌生的苦涩感如潮水般在胸口漫开,心里空得厉害,像是被谁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他怔忪良久,突然就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严丝合缝的道理,更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安排在日程表上按部就班地完成,人与人之间的相爱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一切都是巧合,是偶然,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机缘。 而他就像是个懵懂的幼童一样,茫然地捡到了世人争相渴求的珍宝,然后又同样茫然无知地弄丢了它。 2 尾随者 今年春节来得早,元旦也刚好就是农历的腊八,因此办年货的人们早早就行动了起来,大街上熙熙攘攘,明明是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却被乐呵的人群营造出了种热火朝天的氛围。 李非鱼在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几样杂粮豆子,准备过两天熬些腊八粥,也算应了节气。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路走来,她总觉得身后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最初,她本来以为是最近太过疲劳产生的错觉,但一直持续了快半个小时,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便不能不让人留意了。 她准备开门的动作就顿了顿,眼角余光往两侧扫过去。 小区里有很多人,李非鱼四下望了一圈,连一个眼熟的也没发现,眼下正是下班时间,新年的红灯笼装饰下,男女老少摩肩擦踵,一张张脸孔明暗不定,看的人眼花缭乱,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什么人混在人群中尾随她,那简直是再方便不过了。 李非鱼怔了怔,蓦然间,于航那句沙哑怨毒的“我要杀了你”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虽然明知对方早已死透了,但那股恶意却仿佛仍然如影随形,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粘腻而不适的厌烦感。 还有他临死前那个异常诡异的笑容…… “会是谁呢?” 李非鱼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道,钥匙插进了锁孔里,慢慢转动。 大门隔绝了窥探的目光,她背靠在门上松了口气,心底泛起一阵疲惫,在原地歇了好一会才拖着脚步慢吞吞地上了楼。 可刚到家门口,她就又愣住了。 结实的防盗门前,地面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封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的信封。信封通体雪白,上面印着一只摇头摆尾的小金鱼,活灵活现得仿佛要从纸上游出来一般。而再向上一点的位置,是她已经看得快要审美疲劳的一行英文。 tomylove。 李非鱼眼皮一抽:“还没完了这人!” 随即,她若有所思地弯了弯嘴角,觉得这藏头露尾的“追求者”还挺有意思。 这小区与她之前住的地方不一样,安保设施非常不错,想要进来楼里,只有三种方法——磁卡,钥匙,或者请人开门。她出去买东西的一路上一直觉得有人跟踪,所以这人不可能是趁她出门之后才骗开楼道门进来放置书信的,从时间上来看,若是单人作案,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对方也是同一单元的住户,所以他才能在她前脚出门之后,就立刻跟了出来,先放信再尾随。 为了尾随她还专门搬了次家,可真是心诚得感天动地! 李非鱼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连捡都懒得捡那封信,直接踩着它开了门。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果然,电梯运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从她所住的四楼掠过,很快停了下来,似乎就在上面一层。然后,一道犹豫不定的脚步声在楼梯间的方向拖拖拉拉地打了几个转,像是要下来瞧个究竟,但鞋底都快把地面磨薄了一层,最终也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李非鱼捧着杯冷饮,坐在客厅里听了一会,还没等楼上关门声响起,就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趴到沙发上玩手机去了。 她买东西这一趟不过半个来小时,就没带手机出去,可回来一看的时候却不禁吓了一跳,手机上足有十几通未接电话,除此以外,未读信息更是快要累计到三位数。 电话有两通分别是陆离和庄恬打来的,剩下全都来自于顾行,而信息则正好相反,庄恬活像是打了整个养殖场的鸡血,在群里和私聊里都是一通狂轰滥炸,李非鱼一边看,原本的信息就一边被新的内容刷了上去。 庄恬:“小鱼小鱼你去哪了快说句话呀你不接电话好歹也回个信息给我们哪我们都快急死了你再不出现顾队就要疯了他还病着呢你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好不好别让我们全都为你担心啊!!!” 也不知道她的语文是哪位体育老师教的,整段话都没有标点,就最后拍了三个感叹号,看得李非鱼脑袋都快胀成了个热气球。 她一句话修修改改还没回完,仅仅十秒钟的工夫庄恬的下一条催命信息就又来了:“小鱼小鱼你什么时候搬的家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你是真的不要顾队了吗你别这样啊要是连你都不要他了的话他好可怜的而且回头他一不高兴我们就都要跟着玩完了你快回来救命啊啊啊!” 紧接着就全是翻来覆去的“救命”。 李非鱼禁不住莞尔一笑,脑中浮现出庄恬神经兮兮地抱着手机抓狂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出去买了趟东西,她就脑补出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在下一条信息跳出来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却倏然凝固住了。 “小鱼小鱼你再不回话我就让言哥追踪你的手机啦!” 李非鱼默然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五秒钟,突然按下了关机键。 眼看着屏幕由亮转暗,关机专有的音效在耳边响起,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出胸口都闷得生疼,紧接着,掰电池摘卡动作一气呵成,最后随手把手机一扔,向后仰躺在沙发上,任身体慢慢地陷进柔软的垫子里,也同样任心底的疲惫一点点漫上来。 是她不要顾行了么? 李非鱼默默地想着,或许是吧,因为谁都不需要她,所以她也谁都不想要了。 她明明是那么喜欢他,从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他如同在沙砾之间熠熠生辉的宝石,好看得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之后的每一次接触,每一次加深的了解,那颗宝石都像是在她眼前被雕琢出了新的一面,直到最后,无数的切面叠加起来,折射出仿佛让星辰也黯然失色的光彩。 而她就像是个小心翼翼地捧着最珍贵的宝物的孩子,得意忘形地兴奋着,浑然忘记了最美丽的宝石也具有着最冰冷坚硬的本质。 李非鱼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天花板,单调的雪白在她眼中渐渐变幻出各种古怪的花纹,她想,他还是那么好,她也还是那么喜欢他,可那又如何呢?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泾渭分明。 想到这,李非鱼不禁又笑了,可笑着笑着,却有一滴冰冷的泪水从颊边滑落。 二十几年来,她从没受过什么上天的眷顾,也不敢再奢望童话般的白头偕老、死生契阔,她所真正拥有过的,不过只有这一副刻在了骨子里的懦弱与乖张,可是,如果注定要在庸碌与乏味之中消磨掉这一辈子,那么她至少还希望着,在漫长的岁月中与她两看相厌的那个人不会是顾行。 那样好的人,只应该留在记忆之中慢慢怀念。 时间无声流逝,夜色渐渐变得深沉,从窗缝与楼道中飘进来的饭菜香味一点点散开,楼上小孩子噔噔噔的奔跑也安静了下来,人与车的喧嚣被夜风掩盖,一切都开始沉入了寂静的梦中,等待着下一个清晨的到来。 而这个时候,李非鱼却慢慢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她翻出纸笔,在灯下对着空白的纸面怔忪良久,终于落下了第一个字。 那是一封辞职报告。 李非鱼笔下写着网上摘抄来的套话,一笔一划都写得认真,但思绪却已然飘远。 何昕与李彧的财产分割已经结束,两人的心思都没在争财产上,甚至反倒互相推拒了起来,可笑夫妻一场,怨怼了二十来年,临到最后居然找回了几分最初的平和与融洽。然而,再融洽也只是回光返照的假象,李非鱼心里清楚,俩人这是想着快刀斩乱麻,谁都不愿意留着这糟心事过年,恨不得光速了结了前尘旧事,趁着新年伊始,直接拥抱干净爽利的新生活。 就像她自己一样。 这些年里,她害怕过,无措过,随波逐流过,也鼓足勇气争取过,到了现在,却只觉得累得厉害,连怨恨或是伤心的力气都懒得提起来。 好在人心就像是一汪表面平静的深潭,只要不再手欠触碰底下混乱的涡旋与潜流,便可以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而现在,李非鱼便不想再搅那潭浑水了,她只盼着赶紧改头换面,能离过去的那些破事有多远就跑多远,最好把能把自个儿一砍两半,和过去的自己直接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 李非鱼叹了口气,在信封上写下最后一笔。 翌日一大早,她就十分不要脸地找了个邮筒,连面都没露就把那封辞职报告给送到了特侦组的办公室。 看着信封滑入邮筒里,她重新打开了手机。 今天是李彧与何昕预定办离婚手续的日子,她也被通知了“观礼”的时间和地点,如果不出意外,这应当就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齐聚一堂了,李非鱼便没有拒绝这个邀请,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亲眼见证一切的结束。 但她刚开机,还没来得及确认地址,就又被堆积如山的信息刷屏了,提示音疯狂地响个不停。 从数量上来说,仍旧是庄恬的狂轰滥炸最多,但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信息的频率就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消失,大概是发着发着就睡着了。而与此形成了鲜明对比的则是顾行发来的消息,每一条都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时间间隔不多不少,永远是半个小时,从昨天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二十几分钟前,从未间断过,正像他本人那样认真……或者也可以说是固执得不近人情。 李非鱼忍不住露出了个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微笑,可心里却是一片酸涩。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轻触屏幕,随着光标的移动,一行字出现在输入框里——我很好,勿念。想了想,又慢慢地加上了一句。 “抱歉,顾行,我……” 她刚输入到一半,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那种黏在她背上一般的窥探的目光又来了,或许是因为清晨周遭无人的缘故,比过去更加露骨而不加遮掩,腻歪得令人作呕,简直像是要化作一条在她脊背上舔来舔去的舌头。 她把手机攥在手里,却没有再继续输入信息,而是仔细地左右打量起来。 无论是邮局还是附近的店铺和公司都没有开门,整条街上静悄悄的,唯一一个其他的行人是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可就算是他,也刚从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消失了,剩下的,就只一条仿佛还未从沉眠中苏醒过来的寂静街道。 李非鱼原地站了一会,目光渐渐锁定了大约二十米外两座楼之间的夹缝,阴暗,狭窄,初升的太阳光线稀薄,在其中投下昏沉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她犹豫了下,看了眼就在路对面的小区,有些难以抉择是要尽快回去,还是要上前把那跟踪上了瘾的倒霉玩意揪出来。但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从不远处的小巷转出来,缓缓地停在了她旁边。 副驾驶的门打开,下来了个中等身材的壮实男人。 李非鱼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男人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说起话来还有些外地口音,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路人,但她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男人像是没有察觉出李非鱼动作中的戒备,自顾自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又凑近过来:“哎哟可算遇见个人了!大妹子,麻烦你给我看看这地方怎么走呗?我找了好半天了!” 他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越走越近,李非鱼皱眉又退后了一步,人行道本就不宽,再退下去眼看着就要撞上旁边的玻璃店门了。她顿时更生疑窦,并没有认真去看那张不知写了什么的纸条,反而用余光瞥向面包车,这一眼看过去,只见车子后排门不知何时开启了一条缝,里面光景晦暗不明,她心头陡然一惊,只觉寒毛都竖起来了! 那男人也看出了什么,面上笑呵呵的表情刷地落了下去,抬手就抓向李非鱼。 李非鱼却比他更快一步,当即侧身闪开,顺势在他膝弯狠命踹了一脚,趁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的时候迅速夺路而逃! 但迎面的面包车却堵住了她面前的道路。 就在她跑过问路男人的身边时,车门被一下子拉开,两个带着黑头罩的男人跳了下来,一左一右将两边的路线全都截断,姿势活像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李非鱼下意识地迟疑了一瞬,随即朝着看起来瘦小一些的歹徒那边冲过去! 可她还没碰到那人,就觉背后又什么正在逼近,她慌忙躲避,却仍旧无济于事,一只手猛地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向后拉去。 李非鱼被拽得脚下踉跄,而就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那股力道更大了,伴着一声压抑的怒骂,问路的男人按住她的脑袋向一旁的玻璃门狠狠撞去! 3 失踪 12月29日,早6点整,顾行接到了李非鱼发来的信息。 “我很好,勿念。” 还有紧接着的一句。 “抱歉,顾行,我们分手吧。” 他握着手机怔怔坐在病床上,半晌仍一动不动,苍白的面容像是在片刻之间就又憔悴了许多。苗惠君已经回家,屋子里悄无声息,只剩下一只圆润的毛绒耗子团在床边,正用那双黑漆漆的小眼睛怜悯地望着身旁失魂落魄的男人。 一个半小时之后,何昕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在她面前是熟悉的民政局的大门。 往回追溯三十年的话,她还不过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傻丫头,一门心思地以为遇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什么事业前途又或是追求抱负,全都遥远得像是天边的浮云,整个世界上仿佛就只剩下了身边的那个男人才是唯一触手可及的真实。 可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 是柴米油盐的琐碎磨平了最初的热情时,是发觉同班同学都在钻研一个个科研课题、而自己却只能困于年幼女儿的啼哭声中时,还是忙于创业的丈夫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神色一天比一天疲惫,就连脸上的微笑也越来越像是一张在酒局中游刃有余的面具的时候…… 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路,她愚蠢地以为自己可以变成一个相夫教子的幸福主妇,可事实却证明了,她根本做不到。她厌恶日渐乏味的生活,厌恶同学会上只能聊起育儿经的平庸的自己,这种厌恶像是无法熄灭的野火日复一日地灼烧着她的内心,几乎要把人逼向疯狂。 十分钟过去,李彧的车子也停在了民政局旁的停车场。 他从车上走下来,步履平缓,面容温雅,虽然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却并不显老态,反而多了几分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从容风度。 但近三十年夫妻,何昕却一眼就看出他从容表象之下的那一丝从未有过的黯然与颓唐。 见到伫立在寒风中的何昕,李彧微微有些惊讶,他看了眼时间,而后快步迎了上去:“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何昕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离民政局开门还有二十分钟呢,是我来早了。” 一句话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他们夫妻两个上一次平心静气地说话时在什么时候了。 李彧沉默一瞬,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何昕怔了下,连忙接过来沾了沾眼角,强笑道:“眼看着就要离婚了,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了,我知道你背地里怎么跟女儿说我——更年期老阿姨,火气大,别跟她计较!是不是?” 李彧仍旧没答话。他混迹商场二十几年,不说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至少也称得上是谈吐圆滑合宜,可在这个时候,他却一句现成的场面话也想不起来。看着眼前仍算貌美却早已不再年轻的妻子,过去让人焦头烂额那些矛盾与争执仿佛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就只有散落在时光中的一幕幕美好而温馨的回忆。 这些年他拼了命地赚钱,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给妻子和女儿最优越的生活,想要纵容她们做到所有想做的事情,可年复一年地奔忙下来,反而错过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到了现在,他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初自己与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驰,无法回头。 “何昕,我……” 李彧刚刚开口,却见何昕摆了摆手,长久的严厉表情已经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刻板的痕迹,但此时的一笑却像是显出了一丝少女时的直爽与坦荡:“不用说了。老李,其实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这半辈子走得不顺只能怪自己脑子不清醒,耽误了好几年好时候……倒是委屈你给我当了这么多年出气筒,还有非非,我这个当妈的对她也太苛责了,这么些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都没好好关心过她几回……是我对不住你们爷俩……要是以后……”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只能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又擦了下眼角,雪白的纸巾上慢慢洇湿了一小片。 李彧脸上那点常年不变的微笑也渐渐难以维持,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拍一拍妻子的肩背,却在半空中收了手,把脸扭向一边干咳了声:“说起来,开门时间就要到了,非非也应该快来了吧?” 这句话像是个把人拉回现实的咒语,何昕手里的纸巾还印在眼角,表情却再次严肃了起来:“对啊,还有五分钟民政局就开门了,怎么还没来?我给她打个电话!” 说着,她立刻拨通了李非鱼的电话。 “嘟——嘟——” 线路畅通,但许久也没有人接听。 何昕脸上挂着三分不悦七分尴尬:“老李,要不你给她打?这孩子真是天生跟我犯冲,动不动就不接我的电话!” 李彧抿出一丝无奈的笑,改用自己的手机拨下号码。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不仅没有人接听,电话甚至还关机了。 李彧愣了愣:“这是怎么回事?” 恰好手机没电了?还是……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平日里结识三教九流,听说的事情更是五花八门,在李非鱼电话关机的一瞬间,他心中就莫名地缩了下,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 李彧盯着手机屏幕,通话挂断的界面还没有消失,他沉吟了几秒钟,尽量语气正常地问道:“我记得非非今天应该得上班吧?” 如果不是休假,那么按她的职业应该需要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待机,为什么会一大早就关机了? 何昕犹没反应过来,习惯性地用埋怨的眼光瞪了丈夫一眼,点头道:“是上班啊,你也看新闻了,那个‘七宗罪’的案子不是刚破嘛,我前几天去拿钥匙的时候听她说最近有挺多书面工作呢。怎么了?” 李彧稍作迟疑:“没什么。”他想了想:“电话没打通,我想着要不要联系一下非非单位,看看她是不是急着上班,把来民政局的事给忘了。” 可两人找了半天,却发现谁也没有女儿同事的电话,便只能面面而觑起来。 何昕开始有些焦躁,顺口抱怨道:“这孩子也太不省心了,都几点了,这人还联系不上!待会我还有个会要开,这好不容易申请下来的项目可不能耽误了!” 果然,磨蹭到现在,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一刻,他们预定的时间眼看就要过了。 “这……”李彧沉吟道:“你看是先去把手续办了,还是改个时间,再等等非非?” 何昕本来还一副着急的表情,可听了这话反倒又犹豫了起来。正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明晃晃的三个字——李非鱼。 而与此同时,顾行也接到了个奇怪的电话。 庄恬的声音似乎有些奇异的失真,像是在半空里飘,听起来少了几分实在感:“顾队,你……病好了吗?” 顾行眼帘微合,靠在床边,修长的手指在毛绒耗子的头上慢慢地梳理着,半晌才“嗯”了声,声音仍然有些沙哑,让人无从分辨他这个单音节的意思。 “究竟是好了呀,还是病糊涂了呢?”庄恬暗自嘀咕起来。 过了几秒钟,她清了清嗓子,苦哈哈地说:“顾队啊,这真不是我没事找事,实在是……”她一手掩住话筒,小声继续道:“有个神经病一大早来报案,说是看到有人被绑架了,但问他什么详细信息他都不说,翻来覆去就一句话,非要让咱们来负责调查!” 顾行半天没反应,直到庄恬都开始疑心是不是断线了,才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人在哪?” 庄恬连忙回答:“派出所呢!我让人把他送过来?” 顾行:“嗯。” 平日里他的话就少,特侦组各人早已习以为常,但这一次却又不太一样,连庄恬这种一根筋都听出了他情绪的低落,禁不住问道:“顾队你怎么了?不会是小鱼……” 她话没说完,顾行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从保安派出所到特侦组办公室,开车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以上,眼下正赶上早高峰,路途不畅,这个预计的时间至少还得再加上一倍。 庄恬十分看得开,只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偷偷摸摸地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本时尚杂志翻了起来。可诡异的是,直到整本杂志都看完了,预定要送来的人却还是不见踪影。她这才觉得奇怪起来,正要打电话确认,就见顾行从外面走了进来。 庄恬抬头瞧见他的样子,忍不住一惊:“我的妈呀,顾队你没事吧?” 她迅速把杂志塞回抽屉里,小跑凑了过去,战战兢兢道:“您可千万保重龙体啊,咱们上上下下好几口子人可都指望着您老人家哪!” 顾行被她说得一怔,恍惚又见到有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熟稔地说着“先睡一会……让鼠妃给你侍寝”,可一眨眼的工夫,那张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脸就又不见了,不在眼前,不在家中,或许也不会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用力按住一阵阵悸动的心口,平静无波地问道:“人呢?” 庄恬抓了抓脑袋后面高高吊起的马尾辫,疑惑道:“我也纳闷呢,都一个小时了,人还没送来,那人不会是专门消遣咱们的吧?” 按理来说,不会有人那么无聊,不过鉴于每年春节临近时向来会有一大群闲出屁来的牛鬼蛇神集中上演一出群魔乱舞,而且最近特侦组又刚破了个大案子,知名度直线上升,所以也保不齐就有什么人脑子不清醒非要来作个大死。 果然,没多一会,派出所就打了电话过来:“不好意思啊,那人听说我们真要送他到你们那,琢磨了一会就反悔了,说自己是喝多了报假案的,我们把他批评教育了一顿,刚放他走了……” 庄恬立刻苦了脸:“……顾队,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不该急吼吼地把你叫过来,要不你还是回家歇着吧?” 顾行摇摇头:“不用。”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如平日里一样在桌后坐下,眼前的一切都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他却分明觉得这并不算大的屋子像是空荡了许多,让人莫名地生出一种冷意。 他抬手探了下额头的温度,似乎不知不觉间又开始烧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陆离突然大步冲了进来,他脸色青白,像是惊愕又像是愤怒,声音中含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大哥,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要冷静!” 他深深吸了口气:“小鱼的家人来报案,她……失踪了!” 4 绑架 在听到陆离那句话之后,顾行第一个反应是,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但这个自欺欺人的幻想只存在了片刻就被陆离脸上凝重的神色打破了,顾行身体不自觉地晃了一下,他知道他仍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却又觉得自己像是被骤然抛到了半空中,脚下就是一道无底的深渊,而他只被一根蛛丝般的细线悬在半空,随时都会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木然地掏出手机,点开李非鱼最后发来的那两条信息,看着上面并不久远的发信时间,心中像是被谁塞了一团棉絮,窒闷得难以呼吸。 生平第一次,顾行觉得脑子里完全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理智都在刹那间不翼而飞,只剩下一连串可怕的念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还活着吗,这是不是她留下的最后的消息,又会不会变成他们之间无法挽回的……诀别? 他曾经那么自负地以为一切都可以被掌握,以为可以保护她的安全,可实际呢……他不过是个自视过高的蠢货而已…… 忽然,“啪”的一声响起。 陆离一惊,突然察觉到顾行脸色惨淡得吓人,却又泛着一抹不自然的潮红,他慌忙过去扶了一把,只觉手下温度烫得能烧水,不由失声道:“顾队!哥!你……你先什么都别想了,我送你去医院,小鱼的事我们会处理,你放心,肯定不会让她出事的!” 顾行却没有配合。他似乎有些脱力,动作已不复往日的稳定,却还是坚决地推开了对方的搀扶,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 屏幕还没有锁定,陆离一瞥之间瞧见了聊天界面上李非鱼的头像,呼吸蓦地一紧。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再劝,顾行已扶着桌边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问:“我放心?” 陆离哑然无语。 面对着突发的失踪案,没有人能够在进行调查之前就确信受害人绝不会出事,就算在已经掌握了嫌疑人线索之后也是一样——丛建萍和陈学军的死就是血淋淋的先例。正因为如此,一切信誓旦旦的保证,都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安慰之词,虽然听起来好听,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毕竟,对于受害者的亲朋好友而言,这种虚假的希望比现实还要更加残忍。 顾行闭了闭眼,像是在积攒力量,而后松开了桌边,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大门走去。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报案人,在哪?” 其实直到车子启动了时候,顾行的心里仍隐隐存有一丝侥幸——就连他那位堂姐顾春华凶多吉少的时候,他也只是毫不动容地按部就班行动,可眼下,他却终于体会到了那些受害者家属的慌乱无措与深深的恐惧,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相信事实。他不自觉地再次捏紧了手机,像是这样就能触碰到给他发信息的人一样,低声问:“失踪多久了?” 如果从失联到现在不满24小时,且不说从程序上会不会立案,在实际上,家人因关心而误判的可能性也仍然很大。 陆离又如何不清楚他的心思,但面对着询问却只能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小鱼的家人接到了勒索电话……” 顾行身体猛地僵住,好半天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陆离心里也一样沉重,却不能太过明显地显露出来,生怕给眼下低沉的气氛雪上加霜,趁着前方红灯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旁边有家药店,要不要先去给你买点退烧药?你现在这样,恐怕……” 十分出人意料的,不用他再多劝,顾行就点了点头。 见顾行并不硬撑,陆离心头微微一松,连忙靠边停车,批发似的买了一堆救急的药物回来。而他刚回到车边,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只见顾行靠在车窗边上,几分钟的工夫,地上却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 陆离嘴角抽了下,怀疑这人的功率可以媲美厨用抽油烟机,他把药盒子往后座上一扔,直接抢了顾行手里的半根烟掐灭,自觉操心得头发都快白了:“你那肺还要不要了!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好歹得考虑下别人吧?你这么糟践自己身体,回头我怎么跟妈交代!” 顾行难得地没跟他争执,只淡淡说了句:“提神。” 陆离一肚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全都憋成了一声说不出口的叹息。 他们到李家的小别墅时,庄恬和余成言已经在了,另外还有几名其他刑侦队的同事,都在各司其职。见到两人进来,庄恬上前一步,她眼眶发红,似乎有点不敢与顾行的目光相接,低声汇报道:“我们也刚到,我问了下小鱼的爸妈,他们说……” 她言简意赅地转述了早上的情形,一直说到在民政局门口接到李非鱼手机打来的那个勒索电话。末了,犹豫了下,又问:“顾队,你知道小鱼家里的事么?” 按理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婚姻感情这种事情应该早就可以理智地看待。但口头上说的“应该”总是要比实际上的应对要来得容易太多,有些事情一旦落到自己头上,牵扯出几十年的过往与悲欢,其中滋味便不足与外人道了。 庄恬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往顾行心口插了一刀,仍在自顾自地絮絮叨叨:“顾队,你说咱们跟小鱼也同事好几个月、一起办过好几桩案子了,现在想想,她爸妈要离婚,家里肯定乱着,还有在宝金的时候,那么危险,人都差点救不回来了……可她总是没事儿人似的,我也就从来都没往心里去……现在她一出事,我才觉得咱们会不会太……” 太疏忽了?太对不住她? 话都到了嘴边,可哪个说法却又都不对,庄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渐渐沉默了下去。 顾行面无表情,不知是高烧还是其他的原因,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胸口一阵刺痛,可疼得多了,便也就麻木了。他没有回答庄恬那句误打误撞却直戳人心的话,沉声问道:“监听?” 庄恬连忙点头:“刚装了,正在调试!” 顾行又道:“她家人呢?” 庄恬往二楼指过去:“楼上卧室!小鱼妈妈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好像还没醒,她爸也在楼上。” 顾行便转身上楼。 李家的小别墅并不算大,很有了些年头的样子,装修风格也甚是古早,给人一种近些年来并没有被用心打理过的感觉。通往二楼的楼梯边,还有走廊里的墙上残留着不少色差明显的方框痕迹,像是曾经悬挂过各式相框。 “应当是全家福。” 这个念头自顾行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脚步不禁停顿了下,连自己也觉得惊讶万分——若按照他惯常的思维方式,本应当先计量这些痕迹的长宽尺寸,与市面上各种可能的物件对比,再结合当前环境给出推测,可刚才,他却像是自然而然地跳过了所有中间的步骤,直接跳到了最后的结论。 一时之间,李非鱼喃喃地说着“他们都不要我了”的时候那种空洞的表情,还有平日里她对什么都浑不在意似的懒散模样,不停交替着浮现在他眼前,顾行突然就感同身受地明白了过来,这个家中昂贵却陈旧的装饰隐藏的含义,还有李非鱼那种近乎于病态的自我保护究竟意味着什么。 顾行扶着墙壁缓慢地调整着呼吸,这种感觉非常古怪,就好像他终于不再是一个隔岸观火的看客,终于有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把他拉进了这个充满了爱恨与悲欢的真实的世界。 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可能并不是学不会,而仅仅是不认为那些看起来多余的细腻感情有什么意义。但现在,一切好像都不同了,他想要了解得更多,想要知晓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背后的深意,也想要看清这些日子以来,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陆离从他身后走过来,见他扶着墙站了好一会,不由压低了声音:“不舒服?” 顾行摇摇头,面上的动摇之色极快地敛起,镇定道:“进去,帮我问话。” 前方不远就是卧室,警方虽然没跟着李彧夫妻进去,却有人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见到两人过来,立刻抬手敲了敲门。 李彧的声音从虚掩的门后传来:“请进。” 他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早上那身铅灰色的订制西装,但松开的领带和衣袖上的褶皱却让他显得异常颓唐。而在他身旁,何昕靠在床头,似乎刚醒过来,两眼红红的,神情里有几分呆愣,一点也不像是平日里那个说一不二的女强人。 陆离制止了李彧起身的动作,温声道:“伯父伯母,我们是小鱼的同事。你们先别多想,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把小鱼平平安安地救回来。” 对着顾行,他能违心地许下毫无把握的承诺,但面对着作为受害人家属的李彧与何昕,他却只能在职业道德允许的范畴内说上几句苍白的安慰。李彧显然也明白,他嘴唇动了动,勉强地维持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可声音却绷得像是要断开:“好,好,谢谢你们……” 他顿了下,飞快地咳嗽了一声,如同在掩饰什么:“你们有什么需要问的,我们一定配合!” 他半个字的要求也没有提,但越是如此,反而让人心里越难受。顾行死死咬着牙关,只觉嘴里都漫起了一股血腥味,一言不发地听着陆离问道:“麻烦您仔细回忆一下,这几天小鱼身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哪怕是不起眼的小事也行。还有,请您再和我们说一遍早上那通电话,所有您能回忆起来的细节都不要漏掉!” 5 照片 李彧被这个并不难回答的问题给问住了。 他思索了将近两分钟,才把思绪从徒劳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尴尬地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清楚非非有没有遇到特别的事情。” 说着,他看向何昕,像是在期待什么不同的答案,可后者最近虽然因为取钥匙的事情见过李非鱼一面,但通过她茫然而愧悔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那次碰面多半充满了“公事公办”的气氛,她根本就没想起来要关心一下女儿的生活。李彧便只能坦承道:“两位警官,想来你们也能看出来,我们家这个状况实在是……非非的事情就麻烦你们多费心了!”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李彧却觉得舌头都苦得发麻了。 有些事,又或是有些人,总是会被当做理所当然的存在,直到猝然消失的那一天。 顾行看着对面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悔不当初的夫妻二人,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但他立刻就回过神来,镇定地问道:“勒索电话的内容呢?” 他的语速比平时更慢,但声音中那些生涩与紧绷的意味却像是被人大刀阔斧地剔除掉了,只剩下音色中最本初的冷凝和沉稳。 陆离诧异地投过去了个眼神,但这不是纠结细节的好时机,他只好把疑惑压在了心底,便听李彧回忆道:“是这样,我太太刚接起电话,还没说话,那边就有个男人问她是不是非非的母亲,说非非在他那里。我们开始还以为是路上出了事故,对方是医院之类地方的人,但紧接着,那人就说非非被他绑架了,要我们付一千万的赎金才肯放人!” 陆离插话道:“他虽然这么说,但空口无凭……” 李彧苦笑着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个人立刻就发过来了一张照片。”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突然有一点变了调子,连忙停住话头,翻开手机相册,里面最新保存的正是绑匪发来的那张照片。 陆离正要凑过去看,顾行却先一步上前,将手机接了过来。 就在看清照片的同时,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照片是自上向下拍摄的,图像正中间的人确实正是李非鱼,她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椅子上,嘴上也贴了张银灰色的胶带,而无论是脸上还是胶带上,都蹭上了几抹暗红色,光线昏暗,看不清是颜料还是血。 顾行的手不自然地晃动了下,仿佛手里托着的不是个没有三两沉的手机,而是块刚从炉火里扒拉出来的铁块。 但他的视线却始终没有从图片上移开,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更多的细节便浮现了出来。照片上的李非鱼半侧着头,像是极力想要避开镜头,而绑匪显然不会让她如愿,一只戴着手套的属于男人的手从下方伸了过来,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固定在了一个能让人看清的角度上,几道灯光从不同的方向照射过来,让她眉眼间的冷意显露无遗。 照片中场景受限,几乎只局限在李非鱼周身,往上瞧不见灯盏和天花板,往下只能看到一小块地面,而左右更是被挡得严严实实。顾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小片像是刻意截取下来的景象,好半天,低声缓慢地说道:“房间很大,不是私人住宅。” 李彧和何昕同时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顾行却没留神,问道:“绑匪还说什么了?” 两人刚生出的希望悬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晃荡得心烦意乱,却只能配合地回答:“没有别的了,就让我们等进一步联络。” 顾行点了点头就要出去,却被何昕唤住:“等等!你刚才说的……你认出这地方了?” 她的声音中满含期待,像是恨不得警方立刻就从照片中读出确切的地址和门牌号,然后在半个小时之内就赶到那里把人给救出来似的。可现实却令她失望了。顾行平静道:“通过影子判断,房间中有多盏灯,但光线仍然昏暗。” 产生这种状况的最可能原因就是李非鱼被关押的地方比正常的房间要空旷巨大许多,从大型会议室到工厂厂房或体育馆之类的地方。虽说单凭这一点仍旧无法判断出具体位置,但毕竟算是一条线索,聊胜于无。 说完这句话之后,顾行便走出了卧室,并没有发觉身后陆离的表情越来越复杂。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顾行就被带去看过了许多医生,可惜无论是心理疏导还是药物治疗都收效甚微,到了最后,苗惠君夫妇与渐渐长大懂事的陆离都开始破罐子破摔地认了命,觉得他没有彻底变成个哑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陆离到现在还记得与一位颇负盛名的老大夫私下里的谈话,他说,顾行的毛病虽说是心因,但多年下来,已经很难痊愈了,越逼着他表达,给他的压力越大,就越容易让他下意识地产生一种置身于发生事故当时的紧张感,也正因为如此,越是紧张,这毛病也就越严重,可谓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但现在,顾行那些一句比一句顺畅的话语却昭示着,他似乎终于从这种怪圈中挣脱了出来,不再下意识地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将发声与危险混为一谈了。陆离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生出一种半是欣慰半是苦涩的感慨来——这种变化本来是好事,可一旦想到他终于克服了潜意识中的紧张感的原因是李非鱼正处在生死边缘、等着他们竭尽全力去实施救援,再大的好消息也都让人高兴不起来了。 陆离心里简直是冰火两重天,滋味难辨地走到楼下客厅,一抬眼就见到庄恬正用同样一种古怪的眼神向他询问,而一旁沙发边上顾行正在和余成言说着什么,后者头也不抬,电脑屏幕的冷色幽幽映在他脸上,泛出一抹锅底似的青黑。 没多一会,余成言将那张处理好了的图片放大了细节,指着捏在李非鱼下巴上的那只手说道:“市面上常见的防护手套。” 说着,他劈里啪啦地敲击了几下键盘,在网上搜到了同款的手套图片,生产商大篇幅地对比着此款手套与普通手套的区别。顾行一目十行地扫过,视线在其中几点上面略略顿了顿。 高低温防护、机械防护、化学防护…… 从外表乍一看来,和家庭大扫除用的乳胶手套没有什么区别,但寻常手套上却没有这些防护标志,而这一款更多是供特殊行业工人使用的,虽然便宜,但是会想到购买这种商品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定问题。 余成言又向上拖拽图片,将镜头内小小的一块地面显露在屏幕正中,地面上几条浅淡的影子交错着,除了椅子、李非鱼与旁边那只手的主人以外,至少还有两处不规则的像是人体一部分的阴影。 余成言阴沉道:“初步判断,绑匪至少有三人!” 顾行没答话,瞥了眼照片上的时间戳,还不到早上八点半,就算李非鱼刚给他发完信息就被绑架了,这其中也不过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可绑匪却能找到一个并非私人住宅的安全场所关押人质,这说明这场绑架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更像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 他脑中蓦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高烧中有些混沌的思维却没能将其捕捉到。 反倒是陆离突然说道:“会不会是小鱼的那个神秘尾随者?”他刚问完,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天早上那个报假案的人,他报案的派出所所在地就在小鱼现在住的小区旁边!” 顾行倏然抬起眼睛,神情冷冽。 如果那个藏头露尾的报案人并不是报的假案呢?如果他所目击到的正是…… 顾行:“庄恬,去找到报案人!” 他说的不是“去找”,而是“去找到”,一字之差,其中的意味却大不相同。 庄恬立时神色一正:“顾队你放心!” 顾行抿了下干裂的嘴唇,今天他已经听了太多次“放心”,但哪里能真的做到,那颗悬在半空的心不仅放不下,反而像是在滚油之中,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他试图站起身来,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晃又跌坐回了沙发上,他伸手推开别人的搀扶,将面前的冰水一饮而尽,本来准备要亲自出门的念头只得打消了下去,转而改成了:“报案时间是六点十分,以派出所为圆心,步行十分钟路程为半径,搜索可能的绑架现场!” 庄恬愣了愣,疑惑地望向一旁的陆离。 通过派出所留档的记录,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报案人,到时只要问一下就能够确定确切的案发现场了,这样动用大量人力漫无目的地搜索,似乎并没有必要,还不如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而陆离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心头不由一沉,对着庄恬小幅度地摇了下头,用口型说:“去吧。” 庄恬只好憋着满肚子疑问跑了出去。 不过半个小时之后,她就理解了顾行的安排和陆离的欲言又止究竟是什么意思。按照派出所给出的联络方式和姓名,根本找不到那个报案人,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到了户籍登记的地址去找,却被邻居告之,此人已经快一周没有回来过了。 这位现知唯一的目击者,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6 第二次电话 尚未等到庄恬找到那名叫做罗振宇的目击者,绑匪就如约打来了第二通电话。 见负责设置监听的警员确认没有问题了,顾行对李彧做了个手势,李彧这才郑重其事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哪位?” 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一点,但微微发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真实的心情。 屋子里很安静,手机的外放音量已经调到了最大,通过扩音器能清楚地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声。在听到他的问话时,电话对面静默了片刻,大约过了五六秒钟之后,才有一个略显苍老沉缓的男人声音传来:“你是谁?” 那声音一响起来,余成言的眉毛就往上挑了挑——如果绑架这档子事还没有变成老年人乐于开展的夕阳红业务的话,那么绑匪就应该是用了类似于变声软件的东西来隐藏身份。 李彧连忙自报家门。 绑匪倒也没有纠结于此,甚至还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你们应该已经报警了吧?” 这话让李彧心头一惊,生怕接下来的发展就是“你报警我撕票”之类的套路,但他刚要下意识地否认,对面却断然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谎也没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我早就知道了!” 李彧连忙抬起头询问地望向桌子对面的两人,余成言不知在忙于什么,对此一无所觉,而顾行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做了该做的排查与防备,绑匪不过是在危言耸听而已。在这种你来我往的试探中,要比的就是谁会先沉不住气,先有动作的人,难免会留下破绽。 可知道归知道,真的想要做到不动如山却实在是太困难的事情,李彧张了好几次嘴,声音却像是卡在了嗓子眼里,最后只勉强按照顾行在纸上写下的提示词干巴巴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念完了这几个字的同时,电话对面似乎微微传来了一点什么动静,他心口立刻“砰砰”地跳了起来,下一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们把我女儿怎么……” 他话没说完,顾行突然起身夺过了手机,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李彧愕然,不由愤怒地失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难得失态,素日里的翩翩风度都像是喂了狗,几乎露出了点气急败坏的神情,可顾行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一直盯得他脸上的激动之色褪成了色厉内荏的苍白,才慢慢地说道:“李先生,请你把这件事当作一场谈判。” 李彧一怔,霍然反应了过来。 这才是个开端而已,绑匪费了这么大力气来实施绑架,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小小挫折就撕票或者放弃勒索,而这个时候,作为人质家属的他必须要保持镇定和理智,才能在这场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博弈中占得上风,为女儿赢取到更大的生机! 想通了这一点,他后背上倏地冒了一层冷汗——方才如果没有挂断电话,那句话一出口,场面恐怕就彻底被绑匪掌控了。到时候,如果电话中传来几声惨叫,绑匪又趁机开出天价的话,那么他就会立刻被逼到角落无法招架! 李彧只觉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他这一生经历的谈判不知有多少,却唯独这一场是以亲人的生命为代价的,他没有丝毫准备,却又无论如何也输不起。 他望向对面略带病容的年轻男人,心中最后一点质疑也消失不见,郑重地说了声:“谢谢你了!” 顾行摇摇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欣慰。 旁边余成言终于有了反应:“网络电话,还用了vpn,追查不到ip地址。” 但他带来的也不全是坏消息,只见他动作极快地调出一小段录音,当着众人播放起来。那是段尖锐的摩擦音,正是之前引得李彧差一点心急说错话的响声,此时仔细听来有些像是桌椅在地面上拖拽发出的声音,却又有些失真。 余成言冷笑道:“市面上很多变声软件其实只是在提高或者降低原有声音的频率,有了这个声音对照的话——” 陆离从旁边的房间出来,正好听见了最后这句话,脑中灵光一闪而过,脱口接道:“也许能还原出绑匪原本的声音!” 余成言哼了声,却没有反驳。 不过,且不论中间有没有其他的干扰因素,就算真能还原出来,这声音也只能作为破案之后的物证,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人找到,陆离便转而汇报道:“有人在春山路邮局旁边的一家服装店发现了线索!” 顾行呼吸蓦地顿了一下:“说!” 陆离道:“店主早上发现防盗玻璃门上有血迹,以为是夜里有人斗殴,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报警。不过,在发现有警察在寻找线索之后,她倒是很配合地提供了擦拭血迹的报纸和抹布,上面还有几根女性的长卷发,正在鉴定,但我听了描述,觉得很可能是小鱼留下的。”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觑着顾行的神色,见他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才继续道:“有了案发地址,我已经让人去调取那条路两侧路口的交通监控了,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 案发时间初步确定在早上六点到八点一刻之间,鉴于“报假案”的目击者口中所称的时间是“一大清早”,而七点之后也会渐渐开始进入市民上班上学的早高峰、不大可能没有其他人发现异状,这样看来,最可疑的时间段应该在六七点钟。在这期间,这条车流稀少的街道上,想要确定作案车辆并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情。 事情果然大致如他们所料,可这个正如所料之中,却又参杂了一点微妙的异样。 监控显示,从路西侧红绿灯处转过来的一辆白色面包车在被路东侧的下一处监控捕捉到踪迹之前,总共耗费了将近五分钟——这段路满打满算也不到五百米长,就算以30公里每小时的慢速行驶,也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通过,那么多出来的四分钟是用来做什么的? 陆离立刻就记下了车牌号,打算开始追查。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顾行的表情不对劲,然而那种笼罩着他周身的情绪太过复杂,完全不似以往的简单直接,让人难以捉摸。 “……顾队?”陆离试探地唤了一声。 顾行猛地回过神来,沉声道:“是王鹏章!” 陆离:“什么?” 虽然这样问着,但他已经明白了顾行话中的含义。 顾行再次重复:“绑匪是王鹏章。” 他解锁手机,看着悄然亮起的屏幕,心中却是一阵苦涩,他已经把指纹锁换成了最普遍的图形解锁,可当初身边的人却已经不知在何处。稳了稳心神,他展示出早上收到的那两条信息,不去理会陆离和余成言在看到上面内容之后的古怪神情,指向发信时间。 早上六点整。 陆离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去看车辆驶出路口那张监控图像上的时间。 早五点五十九分。 网络同步的时间不可能有错误或者延迟,那么就是……那两条信息并不是李非鱼发的,也许她编辑了一部分或全部的短信内容,但最后的发送键却绝不可能是她亲手按下的。 而一边实施着绑架,同时却还有“雅兴”来用这种方式玩弄人心的犯罪者,到目前为止,他们就只遇见了一个。 在这个念头产生的一瞬间,陆离突然又想起了种可怕的可能性,惊愕道:“难道……小鱼当初说王鹏章像是故意要留着她的性命,难道就是为了今天?!” 顾行也是一怔,面色顿时愈发苍白。 如果绑匪只是寻常的不法之徒也就罢了,可若是王鹏章,若是那个早有预谋也早就留下了线索的王鹏章……顾行想,或许一切全都是他的错,他那么自以为是,自大地忽略了一件又一件不同寻常的征兆,可到了最后却没能保护好她…… 他只觉胸中闷得厉害,忍不住偏过头咳嗽起来,随着每一次咳嗽,从喉咙到胸口都像是被一把干燥而灼烫的铁刷子刷过,泛着血腥味似的疼。 另两人也不免有些后悔没能提前留意到那些危险的预兆,余成言铁青着脸,却难得地没有再出言嘲讽,只是阴沉地说道:“管他是为了什么,等到把人救出来之后,老子亲自问问那个变态就知道了!” 顾行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泛到了喉咙口的苦涩咽回去,抓住了余成言话中最关键的几个字。是的,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可以慢慢清算,在当前,先把人安全救出来才是唯一的当务之急! 冷静下来之后,混乱成了一团的理智和判断力就全都渐渐回笼,再将整件事情仔细思索一便,顾行反而发现了一丝希望。 如果是别的绑匪,最让人担心的莫过于他们会在警方的步步紧逼之下狗急跳墙,慌乱地杀人灭口然后开始逃亡。但若是王鹏章在绑匪之中,又或者是在主导这场绑架,那么以他——至少是以李非鱼当初详细地分析过的他的心态,必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会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因为只要撕票或者中途强行结束这场犯罪,就证明了他输给了警方。 他那样心高气傲、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人,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结局! 顾行深深地吸了口气,布置道:“装动物脑袋的箱子上,有手写地址,鉴定上面的笔迹。陆离,追踪嫌疑车辆。老余,协助庄恬,追查目击者,然后,让她去李非鱼家找线索。” 一个接一个的指令从他口中发出,在这个时候,占据了他全部意识的只有尽快找到所有还能够找到的线索,过去反复思考却仍然难以说出的话如同冲破了闸门的水流,无需再刻意组织语言就自发地流泻出来,听到最后,就连余成言也忍不住投来了个见了鬼的眼神。 但惊诧过后,谁都没有对此多加评论一句话。 时间是最宝贵的东西,他们需要争分夺秒,尽量在绑匪打来下一通电话之前争取到足够多的筹码! 7 试探 王鹏章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并没有给警方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很快,下一次电话就打了过来。来电显示上仍旧是一串莫名的号码,李彧犹豫了一下,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不知是不是应该立刻接起。 好在也无需他做出决定。在电话铃响过三声之后,顾行将手机拿起。 “人质现在情况如何?” 他略过了所有开场白,直截了当地问道。虽然同样是询问李非鱼的状态,但比起李彧之前的急切,他的问话却展现出一种沉凝而冷硬的质感,仿佛所有不必要的情绪波动都已经让位给了冰冷的理性。 对面安静了一下,随即出人意料地撤掉了变声效果,一个带着笑意、甚至可以说是开朗好听的男人声音传了过来:“我可不记得李警官的父亲这么年轻啊?” 顾行不为所动,抬手阻止了李彧想要过来接听电话的动作,淡淡道:“王鹏章。” 对方没有否认,反而更加愉快地笑了起来,似乎真的因为自己恶名远扬而感到开心一般,笑吟吟地自谦道:“啊,真是不好意思,看来鄙人做下的小小成绩已经传到阁下耳中了呀!说起来,还不知道这位警官要怎么称呼呢?” 余成言被这番不伦不类地装作文化人的腔调恶心得差点吐出隔夜饭来,青着脸给同事发消息:“不用鉴定笔迹了。” 既然绑匪确定是王鹏章,那么十有八九寄邮件恐吓的也是他。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恰好赶在了那个时机进行威胁之举,又或者是在暗地里还与前一阵子的“七宗罪杀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刚生出这个念头,就听见顾行仍旧很淡定地回答:“我姓顾。” 王鹏章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是顾警官啊,久闻大名了,可惜一直无缘一见,鄙人十分引以为憾哪!不过好在这回总算请到了李警官来做客,以两位的关系,鄙人的夙愿也算是达成了一半了!” 李彧听得一头雾水,但立刻就想起来了,之前在公司的那次见面中李非鱼点餐时的异常表现,他心里不由产生了个让人心惊的念头。 但还没问出口,王鹏章已经又笑着道了句歉:“不对,不好意思啊,我说错话了,现在两位好像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呢!” 他语气轻佻,让人恨得牙痒,像是只等着对方被撩拨得愤怒起来,又或者强作镇定地转开话题。余成言也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为顾行捏了把汗。 然而顾行只是波澜不惊地回道:“手机快没电了。” 言下之意毋庸置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没空陪你开茶话会。 对面足足沉默了快十秒钟。 终于,又有声音传来了,不过这次却没有多少笑意,原本显得开朗阳光的声音立刻变得阴沉下来:“哦?顾警官真是翻脸无情啊,就不怕我再给你寄些零件过去!还是说反正已经分手了,就根本不在乎李警官的死活了?” 李彧脸色大变,虽然明知这是绑匪常用的威胁手段,但搁到自己身上,却还是差一点心神失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行,像是生怕他再如方才一样二话不说地挂断电话。 好在这一次顾行并没有这样做,但他也没有顺着王鹏章的话题说下去,只是平静地缓缓说道:“你想要交易,就保证人质安然无恙。你开始动手伤害人质,我就认为,你没有交涉的诚意,从此一切免谈。” 顿了顿,他又说:“我很忙,就这样吧。”这一次说完,就真的结束了通话。 余成言听得直发愣,同事四年多,他从来没发这位严肃得像是人工智能的上司居然还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就好像那些充满了人情味的部分也随着越来越顺畅的语言能力一起被注入回了他的身体,简直像是鬼上身一样不科学。 屋子里一时间充满了一种古怪的气氛。 被众人用微妙视线打量着的顾行却没有想这么多,他把手机放回桌上,紧接着就脱力似的靠向沙发靠背,刻意压轻放缓的呼吸也像是解除了无形的束缚,在一瞬间就变得沉重而急促起来。几人这才发现,手机上被他手握的地方隐约留有汗水的痕迹,显然,刚刚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都是他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说出来的。 他的手里捏着李非鱼的性命,只能慎而又慎,不能有丝毫懈怠或者侥幸的心理,然而他偏偏最不擅长揣摩人心,所以在这种时候只能选择相信李非鱼月余之前的判断,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刺激对方的分寸,就像是行走在一根悬于高空的细钢丝上,一步走错便是粉身碎骨…… 顾行现在头晕得厉害,随着每一声咳嗽、甚至是每一次呼吸,脑子里都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死命搅动,沉重的痛感让他疲惫得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但他却清晰地知道,用不了多久,王鹏章的下一通电话就会打来,他没有时间放任自己去休息。 他沉沉喘了几口气,勉强坐直了身体,从路上买的那些药物中翻出了止痛药,又开了一罐能量饮料,一起灌了下去。 陆离正好得到了新的线索,一过来就见到这一幕,当即吓了一跳:“你不要命了?!” 他快步跑到沙发边上,伸手去抢那些远远超出剂量的止疼药,却被避了过去,再要说话,电话铃声已经又响了起来,顾行顺势将剩下的半罐饮料塞到他手里,接起了电话。 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顾行就像是换了个人,他身上的疲惫和虚弱的一面在霎时间被完完全全地遮掩住,剩下的只有一如既往的冷冽与笃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一次,王鹏章的声音里没有了那副假惺惺的彬彬有礼,听起来毫无感情:“顾警官,我们来谈一谈交易的事情吧。” 顾行:“好。” 王鹏章笑了笑:“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确定一下,你的意思能代表李警官的家人吗?据我所知,你大概掏不出来一千万的赎金呢!” 顾行看向对面的李彧,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 李彧沉默良久,表情几番变换,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开了口,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这位顾警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他可以全权代表我!” 虽然并不打算退让,但顾行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李彧居然如此配合,甘愿将女儿的生死都委托到他这个仅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手里,不得不说,几十年商场培养出来的魄力与准确的判断力功不可没。 顾行微微颔首,说道:“你听到了。” 王鹏章似乎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哈哈笑道:“好!李先生真是痛快人!”毫无诚意地赞叹了一句之后,他终于步入正题:“那么我就说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一千万现金,二十四小时之内准备好,我拿到钱之后就放人。” 这句话传入众人耳中,最先是李彧,而后是顾行,再到其他人,全都渐渐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顾行皱眉确认了一遍:“一千万现金?” 重点不是一千万,而在“现金”两个字上。一千万,就是十万张百元钞票,即便按每张百元钞票仅仅重一克来计算,那也足有一百公斤,体积上更不必说,若再加上外面的包装,总共的体积与重量就更加会达到一个庞大的数字,怎么想也不利于携带和搬运。 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模糊念头再一次从顾行心底隐约地浮现出来,而这一回,他终于抓到了一点灵光——这场绑架案有蹊跷! 但还没来得及再仔细思考,王鹏章的声音就又将这个好不容易浮现出来的想法打散了,他敷衍地笑道:“没错,就是一千万现金,怎么拿到这些钱是我的事情,就不劳诸位费心了。各位有空的话,不如多想想怎么在一天之内把钱筹到手吧!” 顾行:“十分钟后,我会给你回复。” 这种涉及到时间和赎金数量的事情,即便李彧给了他全权做主的权利,他却不能连问都不问对方一句。不过,在挂断电话之前,他又说道:“我要确定人质安好。” 王鹏章又笑了,笑声中再度充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像是因为终于等到了这句意料之中的话而感到满足,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却听顾行冷冷说道:“我要一段不少于十五秒的视频,由人质念出她的警号。” 王鹏章的笑声蓦地一收,电话对面倏然安静下来。 通话与照片都可以轻易作伪,只有这样的视频才能保证是实时并且完整的记录,让人可以确定人质的真实状态。 而且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就意味着,在整个“交易”的过程中,他必须得一次又一次地出具同类的证据,否则,一旦警方不满意或者怀疑人质已经被害,那么谈判必定会立即终止。 过了好一会,王鹏章终于再次开口,仍然笑着,但笑声却让人感到一股扭曲的阴郁:“好的,没问题!” 8 试探(2) 王鹏章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很好。 虽然索要赎金这个目标并没有出现差错,但过程中出乎意料的细节却让他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为了今天的事情,他已经做了长达数月的调查,如果与他交涉的是李非鱼的父母,他有把握让对方老老实实地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走,可偏偏和他打交道的人却在中途换成了油盐不进的顾行! 不,不仅是这样,他也不是没有料想过由警方出面交涉的情况,然而据他所知,最可能接手这个案子的必定是特侦组,而在特侦组里,唯一适合谈判的就只有那个叫做陆离的年轻人——他并不愚蠢,只不过为人处世太过软和,总想着不要撕破脸皮,所以就永远没有办法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这样的人和慌乱无措的人质父母一样容易操控引导! 可王鹏章自觉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明明应该半天也憋不出来几个字的哑巴居然会说话了! 王鹏章来来回回地踱起步子,他英俊的脸上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但那副始终不变的表情底下却难以控制地透出一股阴郁。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被绑得像是一只粽子的人质,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的回声渐渐平息下来,在他身后还有三个男人,但这个时候却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一切都随着王鹏章停住的脚步静止了下来。 李非鱼安静地看着面前的绑匪们,没有试图挣扎。 距离她上一次头部受伤还不到两个月,此时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欲呕的感觉明确地告诉她,她现在的状况可谓是雪上加霜,并不容乐观,或许不至于有性命威胁,却无疑大幅削弱了她的体力和活动能力,让逃跑成为一个不可能的选项。 王鹏章俯下身,拇指与食指捏住李非鱼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将近一分钟,像是正在品评商品的挑剔客户,但随后,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轻快地笑道:“啊呀,实在抱歉,方才一直忙着打电话,反倒怠慢了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我真是失礼了!李警官,咱们好久不见,要是招待不周,还望你多多包涵!” 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下意识地摸了下胳膊,好像被这种变态一般的语气给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非鱼认出来,那正是早上死乞白赖要向她“问路”的那个人。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迎上王鹏章阴冷的视线。出人意料的,她居然眨了眨眼,而后眼角微微弯了起来,像是露出了个不完整的笑容。 之所以说是不完整的笑容,因为此时在她嘴上还贴着一张胶带,几乎遮去了她小半张脸,也正因为不完整,所以让人一时看不出来究竟是讨好、友善,又或是嘲弄的笑。 王鹏章手下的动作顿了一下,掀起胶带一角,用力撕了下来。 “你干什么呢?!”后面有人压低声音叫道。 但那人很快就消了音,他甚至还有点疑惑,看向王鹏章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对未卜先知的敬畏。 让那几名绑匪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李非鱼并没有趁机出声,无论是通常人质该有的尖叫哀求,还是因为胶带被扯下来而产生的痛呼,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表情仍旧很平静,皱起的眉头在撕拉带来的痛感缓解之后就重新松开,接下来,她只是深吸了口气,鼓了鼓腮帮子,似乎在活动有些僵硬的脸部肌肉,等一切都做完了,才点了点头,没精打采地说:“你说得对。” “什么?” 不仅是其他人,就连王鹏章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句话,不禁反射性地问道。 话刚出口他就反应了过来,李非鱼口中的“说得对”指的正是之前他那句“失礼”和“招待不周”。他表情不自觉地绷紧了一瞬,那副装模作样的彬彬有礼立刻就像是被人拿刀划开了条口子,差一点就维持不下去了。 李非鱼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又闭了嘴,冷淡而讥嘲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自视极高,认为自己才应该是得天独厚的那个‘主角’,”李非鱼默默地琢磨着刚刚试探出来的线索,“所以,他一定会抓住所有机会来给自己塑造出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形象,但很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就算装了再长时间,骨子里的教养终究还是会露出原形。” 这样一想,她甚至觉得这个本名王涛的男人有点滑稽,他陷在那个伪造的金光闪闪的犯罪大鳄的幻觉里无法自拔,恨不得所有人都来配合他的戏本,可说到底,驱动他犯罪的不过只是憋在心底的那股扭曲的嫉妒和贪婪,连个三流肥皂剧里苦大仇深的借口都没有,除了与生俱来的一点聪明和后天自己贴在脸上的金粉以外,他和借酒吹嘘老子天下第一、谁不服就砍谁的街头混混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一个人,可厌,可恨,可耻,却并不可怕。 至少李非鱼并不害怕他,即便明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掌握在对方的手心里也是一样。 大概她表现得太过明显,王鹏章清晰无误地读懂了这种情绪,他的脸色立刻更加难看下来,像是在一瞬间被剥开了精心粉饰出来的外皮,扔回了十几年前一样。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所有人都嘲笑他,蔑视他,怜悯他,把他当作穷困潦倒的可怜虫……可是,凭什么? 王鹏章这半辈子就指着这三个字活着了,凭什么别人能生在富足之家衣食无忧,而他却从小就只能跟着爷爷在土里刨食,凭什么那些蠢货能够一呼百应,而他却只能屈居于人下做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名小卒,他明明比那些人更聪明更厉害,凭什么他不能成为所有人眼中无法忽视的那个焦点? 凭什么? 既然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那他就自己去创造一个!他要让所有人都满怀敬畏地把他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王鹏章捏着李非鱼下颌的手指紧了紧,表情愈发阴冷,一股强烈的想要摧毁什么或者杀死什么的欲望从心底腾起,比焦渴与饥饿更难以忍耐,但他还是忍住了。他舔了舔嘴唇,僵硬的神色又一点点重新改换成了个笑容,放开了手,盯着李非鱼皮肤上泛起的红印,缓缓地说:“李警官,咱们时间不多,还是抓紧进入正题吧。我现在要拍一段视频,希望你配合一下,乖乖看着镜头,大声念出你的警号。” 他向后摆了摆手,立刻就有人做好了录制的准备。 却没想到李非鱼并没配合。她无动于衷地笑了下,淡淡反问:“我为什么要配合你?” 这真是个好问题。十分有道理,简直让几名绑匪全都无法反驳。 王鹏章的笑容再次扭曲了下,看起来并不适应有人一再挑衅:“让我来提醒你一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处境?” 李非鱼仍旧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歪着头慢吞吞道:“录制这种视频,应该是为了让我的家人和同事能够百分之百地确认我安然无恙,而你既然答应了这个条件,就证明在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你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所以……你刚刚说我的处境是什么来着?” 问路的那个绑匪脸一沉,大步走了过来,两手骨节掰得喀拉喀拉响,口中骂道:“不知死活的娘们,老子这就——” 可他还没走到李非鱼面前,王鹏章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鹏章虽然没有那人体型壮实,却要高上许多,力气也不小,在他充满了压迫感的视线之下,那人不得不稍稍收敛了几分,往旁边啐了一口,恨恨道:“你等着!” 李非鱼挑了挑眉毛。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意思了,那句狠话本该是对着她撂下的,但那男人说话的时候却没忍住瞪了王鹏章一眼,还有他们三个人与王鹏章之前的一些细节……也许绑匪之间也并不是毫无嫌隙铁板一块? 还有,方才在她刻意提用“你想要的东西”来替代“赎金”这一说法的时候,王鹏章的表情有极其微小的不自然之处,给了她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若只是为了赎金,那么早在宝金县的时候,王鹏章就完全可以直接绑架了她,又或者回龙江之后的这一个月,她也有许多次独自出行的时候,可为什么他放弃了那么多机会,却偏偏选在了现在?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在这个时候,李非鱼无从知晓远在李家主持大局的顾行也曾经产生过相似的念头,她在心里细细思索了一会,觉得无论王鹏章另外的打算是什么,她都必须要尽快找到个方法把这条消息传达出去。 而她被困在此处,连眨了几下眼睛也许都有人数着,若说要传递消息…… 李非鱼蓦地一怔。 视频!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都不由得乱了几拍。用这样强硬的手段来确保绑匪不敢随意伤害人质,或许是顾行一贯的风格,但如果不只是如此呢?如果这种做法背后还有深意……她只觉背后一阵发麻,一种异样的兴奋感如电流一般从尾椎向上窜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王鹏章刚浮上眼底的怒色一顿:“李警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李非鱼沉默了几秒钟,垂下眼敛去异样神色,语气平平地回答:“想上厕所。” 如果顾行在这里,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想起当初她从酒吧后门偷溜的光辉事迹,可惜王鹏章不知道,他虽然怀有疑虑,却无从验证,更找不到理由来拒绝属于人有三急的正当要求。 何况,李非鱼很快就主动提议道:“我可以配合你录制视频,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上厕所,洗手洗脸,然后还需要一些水和食物,最好包括高热量的甜品,毕竟……”她弯了弯嘴角:“我脑袋上流了不少血,想来你也不希望在拿到赎金之前我就不小心死在这,是不是?” 她越来越咄咄逼人,仿佛根本不是被绑架,而是被请来郊游的。那个曾装作问路的壮实绑匪又快要忍不下去了,但王鹏章却像是被这步步紧逼勾起了兴致,迅速地从事情没有按照预想进行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方才那些短暂的失态被他熟练地遮掩住,一转眼就又是一副和善开朗的模样了,笑道:“李警官说的对!咱们现在互相行个方便才好,这样一来,我们能尽快拿到钱,而你也能早些回家与亲人团聚,刚刚你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内容,令尊令堂……哦,还有那位顾警官,都非常替你担心呢!” 说到这里,他笑容忽然一敛,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所以,你最好别想着趁机逃跑,不然的话,钱可以从别的地方赚,可你的命却只有这一条!” 另外三名绑匪本就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此时王鹏章也揭了那张人模人样的画皮,空旷的屋子里顿时像是降温了好几度,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惊惶感。 可李非鱼只是毫无所觉地点了点头:“哦。” 她在心里笑了声,从头到尾这些绑匪就没有费心在她面前遮掩过长相,现在却来说准备放她回家,让她惜命,不觉得有些敷衍了事了么? 9 传达 十分钟的时限并不长,李非鱼抓紧时间用了不到五分钟把个人问题处理了一番,顺便还尽可能地将这地方熟悉了下。 “是个礼堂。” 她在心里做了初步判断,但奈何洗手间就在礼堂内部、安全出口旁边,让人无法更进一步地探究清楚这间近似于荒废的礼堂究竟处在什么位置,更不知道外界环境如何。 洗手间一侧最高处有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通风窗,离地足有三米多,就算是踩着马桶水箱也未必能看得到外面的情形,而且,看着各处厚厚的灰尘,李非鱼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 果然,没过几秒钟,外面就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催促声:“干嘛呢?还不出来!你以为你能逃出去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推开洗手间大门走了进来。种种念头在李非鱼心中一闪而过,她没敢再深思,迅速按下冲水按钮,从隔间里走了出来,看也不看那个绑匪一眼,直接走到洗手台边上,打开了水龙头。 洗过手脸之后,李非鱼本打算顺势返回,但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点细微的奇特之处。她便不动声色地又掬起一捧水,往头上伤口处拍了拍,干涸在头发上的血迹被浸湿,随水流了下来,将白瓷洗手台染上了浅红的颜色。 李非鱼抽了下鼻子,而后又凑到水龙头下面漱了漱口。 她已经确定了,这水和她这些年用惯了的不太一样,无论是温度,还是味道。 每个地区,每个城市,因为供水水源中所含杂质与微量元素的不同,在经过自来水厂处理、送到居民家中之后,水的味道也大相径庭,而这里的水,像是在供水系统里储存了一段时间,温度明显地高于市区自来水,并且隐隐泛着一股近似于甘甜的清洌味道。 “是郊区?如果是独立供水系统的话,那么是地下水,井水,还是别的什么?” 李非鱼一时得不到答案,便将疑问压在心里,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滴,看向一旁等得不耐烦的绑匪,面无表情道:“走吧。” 王鹏章并没有沉不住气地离开礼堂正厅前来巡视,他似乎早已确信了李非鱼便是插翅也难以飞出他的手掌心,此时双手交叠在小腹的位置,正姿态谦卑地坐在礼堂最前方一排中间的椅子上,简直像是个前来祈祷的虔诚教徒似的。 李非鱼目光微闪。 教徒? 她可不认为王鹏章这种货色会有什么信仰,真要说起来,他恐怕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释迦穆尼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既然如此,这副姿态就应该是他给自己设定好的谦逊有礼的面具的一部分了。 那么,会让他做出这样伪装的这个礼堂的原身,也许和宗教有关,毕竟人经常会下意识地在特定的地方做出相应的举动。 李非鱼平静地向前走,余光却扫向四周。 之前她被面朝墙壁绑在一个角落里,直到此时才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礼堂的全貌。 这里算不上很大,长方形的屋子约莫有二三百平方米,也就是说,原本预定容纳的人数应该在一百以上,就礼堂而言,可以说只是初具规模。从最后方的沉重对开式木门到演讲台之间,二十多米的距离上固定了一排排木制座椅,长椅分为四列,最中间的过道有大约将近两米宽,而两旁的另外两条过道则窄得只容一人同行。头顶的灯也同样列成几排,一丝不苟地镶嵌在单调的拱形天花板上。两旁没有看到任何窗户,又或者本来有,但是正好被深蓝色丝绒曳地长窗帘完全遮住了。 这样的形制,再结合王鹏章的姿态,让李非鱼联想到某些天主教礼拜堂。 但是,一个有独立的供水供电系统的礼拜堂?未免也太奢侈了! 而最具有辨识度的演讲台的方向偏偏早已经被拆卸得空无一物,只剩下几级光秃秃的台阶,让人无从判断那里原本的模样。 李非鱼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坐在最前排的王鹏章就如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彬彬有礼地笑道:“李警官果然很识时务,没有让我失望。” 他伸出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李非鱼却摇了摇头,在对方的表情转为不悦之前开口说道:“我要坐到那边,面对大厅。” 她指的是台阶的方向。 在她身边的绑匪立刻怒道:“少他妈的挑挑拣拣!信不信老子揍得你满地找牙!” 李非鱼却充耳未闻般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并且补充了一句:“我还需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不想一直面壁。” 王鹏章皱了下眉头,眼中的狐疑减轻了几分,再看看除了演讲台以外的地方——最宽阔处也不过就是被两列长椅夹在中间的过道,如果把人绑在那里,确实很不方便,甚至会影响他们的进出。 想到这里,他剩下的疑虑也打消了大半,抬手制止了李非鱼身边那名绑匪的骂骂咧咧:“老张,把她的座位搬到台子上去。” 李非鱼笑了笑,不再作声。 王鹏章又向另一边的两个年轻些的绑匪招呼:“小周,柱子,来帮李警官拍个视频。” 李非鱼温顺地坐回了那张并不舒服的老式木椅上,面朝着迎面走近的两人。左边那个一头黄毛,脸色也蜡黄得像是营养不良的瘦高个年轻人应该就是王鹏章口中的“小周”,而被唤作柱子的年轻人则相对矮小,比她高不了多少,皮肤黝黑,表情神态也更加老实一些,看起来像是个刚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朴实少年,在对上她的眼神的时候,居然还会下意识地将目光避开。 “只有那个‘老张’比较暴躁,应该是绑匪中的打手角色,”李非鱼暗想,“不过他与王鹏章之间似乎也……” 刚想到这里,对面小周就呲牙嚷嚷道:“看镜头!数到三就开始说话!” 之所以让她自己默数到三,恐怕是这位小周先生并不想让自己的声音被录制进去。李非鱼在心里笑了下,对对方的性格又多了一丝把握。 她抬起眼睛,看着大约两三米远处、台阶下方的年轻绑匪,缓慢而清晰地念出了自己的六位警号。 接下来她就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预定的十五秒钟拍摄时间结束,中途除了眨眼和呼吸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安静乖巧得像是小女孩床头的玩具熊。 王鹏章却仍旧将这段视频反复看了三四遍,连摩尔斯电码也拿出来与李非鱼眨眼的频率对照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以后,才终于将视频发送了出去。 而一分钟之后,他就再次拨打了李彧的电话。 接电话的仍旧是顾行。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清洌,让人感觉不到因为方才那段视频而生出的情绪波动,如同被设置好了程序自动运行的人工智能。 不等王鹏章装模作样地出声寒暄,顾行就开门见山道:“一千万现金,可以接受。” 倒是王鹏章稍稍怔了一下,随即笑道:“顾警官真是个痛快人,鄙人最喜欢和言而有信的痛快人打交道!说起来,被我请来做客的李警官也是一样呢,所以你们大可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料李警官,明天一拿到钱,就会立刻完好无损地把她送回去!” 这一次的电话,他没有再避开李非鱼,或者说就是故意要让她来听一听他们交涉的内容。 李非鱼只听出了四个字——此地无银。 还没被提出要求,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试图用好听的言辞来安抚对方,显然,他根本就没打算着这件事会顺利完成,更没准备要把她放回去,又或者确实会送回,只不过未必会“完好无损”,反倒更可能是以七零八碎的状态。 她听着电话对面泄露出来的些微声音,心头难得地有些酸涩。她知道他在尽力救她,但是,也许她永远也等不到重逢的那一天了。 她总以为自己能看清许多人,却唯独看不清顾行的心思,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其实她早已经熟悉了他每个细微的表情、每一种语气还有每一次举手投足之间所蕴藏的深意,其实她一直以来只是因为怀疑自己,才迟迟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而就像她对他了解至深那样,李非鱼此时只希望顾行也能够看出她留在视频之中的信息,快一点找到这里。 电话并不长,顾行是那种会尽量简化不必要的环节、做任何事都直截了当的人,他甚至没有试图用筹钱为借口来进行拖延,在王鹏章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交易地点之后,只经过了几秒钟的思考权衡,便立刻同意了下来。 “每三个小时,我要看到一条视频,证明人质安好。具体要求,提前五分钟打电话过来,到时我会告知。”顾行最后只留下这样一句话,甚至没有要求与人质直接通话,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但电话刚一放下,顾行的表情就立刻绷紧了。 他看向余成言:“视频逐帧播放!” 五分钟前,在看到那条视频的第一时间,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背景换了。 虽然之前的照片里难以看清周围的环境,但仍然能够通过灯光的角度、水泥地面的纹路和灰尘痕迹等微小的线索确定出来,照片与视频中李非鱼所处的地点在细节上并不一致,而在这个时候,任何哪怕是最细微的改变,也有可能并不是毫无缘由! 李非鱼在试图告诉他什么! 10 隐藏的信息 不过很可惜,在将短短十五秒钟的视频从头到尾重放了许多遍之后,顾行几人仍然没有看出任何特别之处。 因为拍摄位置的转换,让人直觉地认为在新的区域内应该存在着能够帮助警方判断绑匪所在地的内容,但事实上却完全不同,无论怎么看,背景都只是一块临时挂在墙上的厚实白布,而随处可见的简单木椅和平凡无奇的水泥地面更是透露不出任何特别的信息。 余成言甚至突发奇想地将视频中李非鱼的瞳孔部分放大,试图辨认出其中映出的景象。 自然,这种尝试失败得十分彻底,视频中李非鱼的眼睛一直微微向下敛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出一层阴影,让人很难看到眼珠,更不用提像电视剧中表现得那样分析出浓缩在瞳孔中的微小映像。 瞎折腾了一阵子,始终没有进展,余成言一推鼠标,没好气道:“是不是咱们想多了,这视频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顾行对此不予评判。 他也没有想通。确实,如李非鱼猜到的一样,他向绑匪要求特定的视频来确定她确实安然无恙,不仅仅是因为以王鹏章的狡猾,很可能试图弄出些幺蛾子来,也同样是为了通过视频中的信息来帮助进行判断和援救,但在最初的激动过后,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是不是对李非鱼的期望太高了,毕竟她现在正处于受伤并且人身自由被严格控制的状况下,如果没有猜想到、又或是猜到了却无法配合他的行动,也在情理之中。 他用力按住太阳穴,像是要把一抽一抽的疼痛挤压回去一般,桌上胡乱扔着几只咖啡和能量饮料的瓶子,他挨个掂了下,全都是空的。 陆离递过来一杯清水,叹了口气:“嫌疑车辆有消息了。” 顾行精神一振:“怎么样?” 陆离摇摇头,表情并没有显出轻松来:“南郊。”他在平板电脑上打开地图,圈出一小片区域,那是一条省际公路的入口,旁边还有几条通往乡间和临近县城的道路,可谓是四通八达,而绑架用的面包车就被抛弃在路边。他说道:“有个开车经过的司机报的警,他本来以为那车抛锚在路边了,想要过去帮忙,却发现车门大开但车主却不在附近。痕检的人已经过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有新的消息。” 顾行点点头:“从案发地到抛车地点,查交通监控,确定可能抵达时间!” 陆离答应了一声,正要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嘱咐:“我听说了,下次联系之前还有三个小时,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 顾行显然没有打算照做,闻言仅仅不过脑子地“嗯”了一声,仍旧在专心研究南郊的地图,陆离眼角一抽,伸手去拽他:“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你要是真病倒了,小鱼怎么办!” “小鱼”两个字像是个设定好的关键词,顾行总算有了反应,又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我出去透透气。”说着,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拿在了手里。 他说完就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一旁的余成言瞥了他一眼,便要关掉那段仍在循环播放的视频。 可就在视频关闭前的一刻,顾行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脸色一变:“等等!” 余成言的手停在半途,完全不解其意。 顾行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他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见余成言试图起身,立刻阻止道:“别动!”见对方一头雾水地止住了动作,才继续慢慢后退,最终停在了大概两米远的位置上,随即掏出手机,进入了摄像模式。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才放下手机,皱眉思忖道:“那里……应该是礼堂一类的地方。” 不是剧场,不是仓库,也不是会议室,而是礼堂。 虽然这个限定仍旧宽泛,但已经将可能的地点缩小了大半,陆离和余成言都不由一阵兴奋,但兴奋过后却又禁不住疑惑,两人对视一眼,陆离道:“顾队,你确定?” 顾行颔首:“手机型号已经确定了。”说着,他看向余成言,而后者立刻反射性地解释道:“通过照片图像的噪点不同,能确定拍摄用的是哪一款手机,刚刚对比的结果,这应该是几年前的一款低端机。”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如果是这款手机的话,视频拍摄过程中无法变焦,所以能够通过视频来测算出拍摄者和人质的距离,既然如此……” 余成言猛地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三两步绕过茶几走到顾行旁边,刚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方才坐的位置已经没人了,顿觉一阵尴尬。 但这时谁也没空去计较他犯的蠢,顾行替他确认道:“看人物在屏幕中比例,这里是拍摄位。” 然而,如果拍摄者与被拍摄者的距离不过是两米远左右的话,以双方一坐一立的姿态,正常的拍摄角度应该是自上向下倾斜,但王鹏章所发送过来的视频中,镜头却偏偏是平行对着李非鱼的。 鉴于第一张照片就存在着极大的倾斜角度,所以顾行并不认为绑匪这一次会突然开始计较构图美学,,那么,产生这种平行的镜头角度的原因就很可能是—— 余成言和陆离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台阶!” 没错!李非鱼所坐的地方一定比拍摄者站立的地方高出一大截,而既然她背后紧靠着挂了白布的墙壁,前方也仅仅有两米左右的空间,那这个台子肯定十分狭窄。具有这样构造的近似于大厅的空间,最常见的就是礼堂! 陆离立刻道:“我去跟进绑匪行车路线!一小时,不,半个小时之后给你答复!”临出门,才想起来补充:“顾队,你记得去歇一会!”不等回答,就匆匆跑了出去。 顾行刚要说话,余成言又抢先截了话头:“我会搜索全市范围内可用作礼堂的地点,尤其是已经废弃或者暂时无人使用的,等会和路线进行交叉对比。” 他没和陆离一样说什么嘱咐的话,但言下之意却让人不容错认,偏偏这个时候对面的沙发上也传来了李彧的声音。他一直沉默而克制地旁观着警方为了追查绑匪的线索而忙碌,直到这时才终于再度开口,语气甚至比惯常的礼节性的客套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温和:“小顾,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你得先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救人!” 他没有多说,作为受害者的至亲,能够说出这么一句话已经费了他很大力气,但仅仅是这一句话里蕴藏的内涵就让顾行不由一怔,他犹豫了下,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只能正色道:“您放心,我会量力而为。” 有了目的地和初始的地点,再来推测车辆行驶路线就要容易很多了,果然如陆离所说的那样,半个小时刚过,他就得到了相对确实的时间线。 他匆匆返回客厅,将整理好的几张监控照片一字排开,同时在地图上勾勒出一条行车路线。 那是条近乎于直线的路线,中途没有异常停顿,车速一直在限速边缘,却并没有超速,若非是从结果向前推溯,恐怕无论是谁也难以发现这辆遵纪守法的车子里正藏着个刚被绑架的人质。 陆离轻声道:“大约用时四十分钟。” 也就是说,弃车的时间大概是在早六点四十分,从这个时候算起,到八点一刻绑匪与何昕第一次联系,中途还有大约一个半小时可供绑匪赶往预定的“庇护所”。 余成言默不作声地把地图分区域打印了出来,粘合成了一整张巨大的路线图摊开在桌面上。 弃车地点只是最中心的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密密麻麻的宽窄道路如同蛛网一般想四周延伸开来,通往不同的地点。 李彧也凑了过来,他没说话,只是非常体贴地递上了一套彩笔。 顾行接过那套彩笔,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悸,许多混乱的场景在同一时刻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譬如在他胃疼难忍的时候,李非鱼微笑着端上来的那碗鸡丝粥,又譬如在他办公桌抽屉里消失了的烟,还有被不声不响装了一烟盒的薄荷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非鱼和李彧父女两个非常相像,他们这样的人,总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别人的需要,然后以一种不会让人感到压力或负担的方式来付出体贴与帮助。 “顾队?!” 突然,陆离忧虑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像是在极近的地方,可听起来却又有些遥远。 顾行用力晃了下头,眼前的场景重新清晰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正斜倚在沙发扶手上,那套彩笔中有几只已脱手滑落到了地上。 他弯腰把笔捡起来,淡淡道:“没事,走神了。” 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却又没有办法戳破。顾行稳了稳神,抽出蓝色的笔,将省际高速先描了出来:“不太可能。” 这条高速比较特殊,相比大部分高速公路来说更加封闭,在这个入口之后,至少有五十公里的封闭区域无法进出,中间只设有一两处休息站以供休息和调头。如果绑匪真的选择了这处高速逃往其他省市,不仅不利于返回龙江打探情况、收取赎金,甚至还很容易被瓮中捉鳖。 而除了这条限速极高的封闭式高速公路以外,剩下的就全都是普通道路,因为处在最不发达的南部郊区的缘故,路况并不算好,窄而曲折,大部分地段甚至与市区限速差不多。 顾行很快就用红笔圈出了方圆五十公里的一大片区域,在其中用蓝笔勾掉了占据绝大部分的农田和没有人工建筑的山区。 剩下的地域仍旧广大,这时,李彧忽然插了句话:“几位警官,我想,绑匪应该不会藏身在乡村。一般来说,村民对周围的人都比较熟悉,邻里关系也更密切,如果出现一群陌生人的话,很容易就会被认出来。” 顾行略作思索,同意了他的意见。地图上又有大片区域被划掉,这样一来,剩下的地区便有限了,若是发动地方警力以最快速度排查,应该能在交付赎金之前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11 午餐 中午十二点整,李彧雇请的保姆阿姨准时将午餐端了上来。 虽然李彧一个字也没说,但顾行只扫了一眼就发现,这一大屋子人里午餐的菜色各有不同,他与楼上何昕的饭菜看起来十分清淡而容易消化,而其他人面前的则大多是色香味俱全的高营养搭配,还有角落里一个正在分析音频的女警分到了一份以青菜豆腐为主的素食和一小块甜点。 即便在这种心急如焚的时刻,李彧作为主人,仍旧极力做到了体贴入微。 顾行就不由自主地再次生出了那个念头,觉得李非鱼父女两个真的极为相像,就好像他们都天生就拥有一双能够看到人心底的眼睛,总是在第一时间就会细致地满足所有人的需要,这种体贴像是已经化作了一种本能,每时每刻都能够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从不会故意张扬出来以便谋得别人的感激。 所以,如果是无心之人,恐怕永远不会意识到在他们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 顾行有些愧疚地想,一直以来他是不是也太过心安理得了,一边沉溺在对方精心布置出来的舒适之中,一边却又将这些好处视之为理所当然,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想要索取更多,又或者,如果没有这场猝不及防的失去,他和李非鱼会不会也渐渐走上她父母的旧路…… 顾行简直不敢再继续深思下去。 午饭过后不久,庄恬就回来了,她仍旧没找到那个跑掉的报案人,却有了件意外的收获。 那是一封信,纯白底色上印着几个烫金的字符。在目光接触到信封的一瞬间,顾行瞳孔就骤然缩紧,他戴上一次性手套将信封展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果然还是和以往大同小异的示爱之词,并没有落款。 顾行把信纸随手扔到一边,又拿起了外面的信封仔细观察起来。信封上有半个鞋印,尺寸目测应该符合女性足迹。他问道:“从哪得到的?” 庄恬连忙回答:“就在小鱼家门口!”她接过信封,摆正方向,又说道:“就是这样放在门口地面上的,我怀疑那个鞋印是小鱼留下的!” 确实很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示爱的尾随者就与王鹏章没有任何关系了,毕竟从从时间和操作流程上来看,绑匪都没有必要在实施绑架之前再到李非鱼家门口送上这么一封信。相对的,尾随者与那个神秘报案人的联系却一下子就紧密了起来! 顾行按住额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在他越来越昏沉的头脑中,有一道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同一单元!”他忽然轻声说道。 庄恬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行:“报案人住在同一单元里!去查!” 庄恬迟疑了一下,一时间没想通他这个推论是如何得出的,倒是旁边余成言看不下去,给她提点了句:“你想想那小区的门禁。” 庄恬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道:“我这就去!”说完,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又扭头往外跑,刚跑到一半,脚步又听了下:“哦对了,小鱼家里我也看了,她刚搬过去,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随身行李也特别少,都在几个箱子里,还没怎么打开整理呢。我都翻了一遍,没发现有任何特别的!” 顾行呼吸一顿,有种窒息般的憋闷感让他脸色隐隐发白。 空荡的房子,还有装在旅行箱里的简单行李,一切都与平常的生活格格不入,像是在预示着主人随时都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如果她真的离开了,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 顾行强迫自己斩断这种念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手头的事情上,但越来越重的昏沉感却像是从四面八方拉扯着他的精神,甚至连眼前地图上的字迹都开始出现了重影。 他双手按住桌面,从手心传来的凉意让他定了定神,他取出一根烟,点燃之前询问地看向李彧。 李彧叹了口气:“请随意。” 连着两支烟下去,盘踞在意识中的迟缓和沉重的感觉才渐渐退去,神经在尼古丁的作用下强制亢奋起来,顾行扯过新一张列表,将上面的地点与地图上标红的区域和路线逐一对应起来。 按照粗略统计,和“礼堂”这类建筑能搭上边并且又暂时无人使用的地方,在市区内就有数十处,如果再算上郊区和下属县城周边,这个数目则又要翻上好几倍,远远多于之前预想。 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将目标范围再进一步缩小呢? 在忙碌之中,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大约两点多的时候,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 顾行听到铃声,先是一怔,眼下时间不对,他又一直太忙,到现在还没有想好下一段视频的事情,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先把电话接起来。 王鹏章的声音依旧笑吟吟的,像是在同老朋友聊天,不紧不慢地说道:“顾警官,不好意思,我这边有点私事,不得不稍微变通一下咱们说好的三个小时期限。想来你不会太介意吧?” 其实未必是真的有事,但这种你来我往本就是在暗地里争夺局面控制权的举动,哪怕是微小的胜利或者让步都有可能累积起来,最后影响整个场面的走势。 顾行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又不能在时间这个话题上表现得太过锱铢必较,他略微思索了下,目光碰巧落在了角落中那个小女警还没舍得吃掉的精致甜点上,一道灵光霎时划过他的心头,他突然出人意料地问道:“她吃饭了么?” 王鹏章的笑容凝固了一点。 几个小时之前,在李非鱼的讨价还价之下,他确实同意了提供食物和水,但是,鉴于视频录制得十分顺利,他便也得陇望蜀地想要进一步掌握主动权,食物虽然不至于完全克扣,却改成了难以下咽的廉价饼干和糖精兑水似的“白事可乐”,数量也少得可怜。 这就像是驯兽一样,野兽总是以为自己才是最强大的,所以驯兽师一定要采取一些强硬手段,只有这样才能让它们知道控制权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 可惜的是,“野兽”表现得还算配合,但现在却突然又冒出来了个搅局的“动保人士”。 顾行的下一句话彻底打破了王鹏章最后的幻想。他说道:“我要看到人质进餐喝水。”不等对方提出异议,就又冷冷说道:“二十分钟之后,我要看到不短于五分钟的视频。” 五分钟,就用餐来说觉不算长,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仓促的时间,但这大概也是绑匪能够接受的极限了,如果他要看上半个小时从开胃菜到餐后甜点,恐怕王鹏章立刻就会撕破脸皮。 顾行仍旧没有要求与人质直接通话,在说完要求之后就再次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王鹏章空举了手机一会,眼中快要搅成漩涡的种种阴暗情绪逐渐收束回去,微笑道:“李警官,你的前男友真是非常关心你呢!那么……”他装模作样地做出了个“请”的手势:“现在来说说吧,你想要吃点什么?” 在他对面,仍旧是台阶上方,李非鱼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因为她的配合,又或者是因为附近绝对安全,所以她的嘴没有再被堵上,不仅如此,在去过一次洗手间之后,连捆在身上的绳索也绑得不似最初那样牢固。 李非鱼似乎思考了一下,从善如流地开始点餐:“红烧肉,素炒羽衣甘蓝,二两米饭,饮料就喝瓶装绿茶好了。” 坐在不远处的几个绑匪差点没被噎得背过气去。 王鹏章也愣了愣,像是头一回认识李非鱼似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冷笑道:“然后呢?好让警方通过这个外卖菜单追踪过来?”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落下,面目中的阴狠丝丝流露出来:“李警官,我劝过你的,你最好别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李非鱼却笑了,还是那种散散漫漫、仿佛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慵懒笑容,嘴角勾着点讥诮,慢吞吞道:“不能点菜的话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她幽幽叹了口气,居然真像是很遗憾似的,然后又说道:“那就两份桶装泡面,随便哪种口味的,再加上点泡菜火腿肠什么的,哦,再给我一大块巧克力和一瓶绿茶。” 这个要求倒还可以接受,几乎每一样都已经在绑匪的储备之中。 “最后,”但李非鱼又加了一句,“希望这些都是正品,我怕食物中毒。” 王鹏章被她噎得胸口疼。他目光森然地盯着李非鱼,半晌,口中吩咐:“把她要的拿过来。”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把绿茶换成果汁。” 虽然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但是既然李非鱼两份菜单里都有绿茶,那么这其中或许有着什么只有她和顾行两人才知道的暗语,纵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王鹏章也不打算冒险。 李非鱼啧了声,却没有尝试抗议。 很快,热腾腾的牛肉面就泡好了,两包汇成了一桶,速食食品的味道加倍浓郁,在饥饿的催化下居然显得十分诱人。李非鱼被暂时地松了绑,她稍微活动了下僵硬酸疼的肩膀和手臂,在镜头前端起了泡面。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却突然皱了下眉头,又把碗放下了。 王鹏章不自觉地绷起了神经。 李非鱼抬头看向他:“我要去洗洗手。” 12 午餐(2) 绑匪看着李非鱼的眼神宛如她是个活体事儿精,还是脑容量不大够用的那种。 李非鱼毫无脾气地淡定回视过去——她在通常情况下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好像任何人与任何事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似的,即便那些事情正是她自己刚刚提出来的。但这种表情在其他人看来,就变成了旗帜鲜明的挑衅,像是吃准了对方拿她无计可施似的。 那个叫做周磊的瘦高个绑匪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纳闷自己这一伙人到底是抓了个人质还是请了尊祖宗回来。 偏偏此时李非鱼还诚恳道:“我这人卫生习惯比较好,不洗手吃不下饭。” 一身腱子肉的绑匪老张气得又想打人。 但王鹏章却一伸手把他给拦了下来,又转头看了看另两人,指派道:“柱子,带李警官去洗手。” 那个黝黑矮瘦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从角落里走出来,过去拽住李非鱼的时候还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睛,像是不好意思多看似的,李非鱼能觉出来,与她胳膊隔着一层衣服相接触的那几根手指活像中了美杜莎的石化术,骨节僵硬得几乎要不会弯曲。 “居然还真是个山里来的老实孩子?”李非鱼惊讶地想。 柱子与姓张的绑匪不同,后者明显是个缺德事干多了的货色,无论做什么都毫无心理压力,跟进女厕所监视人质这种事更是信手拈来一般,但柱子却只敢老老实实地等在门外,自欺欺人地把门开了一条细缝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就算尽到了监视的职责了。 李非鱼背对着他,嘴角弯了弯,勾起了个无声的笑。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头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此时又有血淌出来,将伤口附近的头发粘结成了硬片,颜色倒是不太明显,只有一丝细微的红色从发际线里面流下,浅浅地蹭在鬓角,和不停渗出的冷汗混在一起,像是稀释了的油彩。 李非鱼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忽然弯下腰,用冷水把脸拍湿,洗去一脸狼狈,又仔仔细细地开始清理沾血的头发和领口。 大约过了五分钟,柱子还没催促,其他几个人却等不及了,那个老张又“噔噔噔”地跑了过来,一脚将门踹开:“你他妈的绣花呢!给脸不要脸的贱人,给老子滚出来!” 事实证明,他的词汇量相当丰富,尤其在涉及到某些特殊场合的时候。 然而,连柱子这大小伙子都听不下去了,李非鱼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她最后掬一捧水洗了把脸,然后直起腰来,淡淡道:“走吧。”从容得像是个准备英勇就义的烈士。 老张不由愣了愣,一时让她这古怪的表现给镇住了。 耽搁了五六分钟,本来滚烫的面汤刚好可以入口。不用人多说,李非鱼便自觉坐回了椅子上,端端正正地捧起了面桶,正对着久候多时的镜头。 距离约定的二十分钟还差七分钟,除去五分钟的录像时间,剩余两分钟已经不够绑匪再将录制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上一遍。 王鹏章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僵硬了几分,但李非鱼正在十分配合地吃东西,动作文雅,速度却不慢,也并没有故意弄出什么“意外”来给他们添堵,所以他实在没有办法叫停视频来找茬。 直到一切结束,他亲自取回手机,点开了刚刚录制好的视频。 二十分钟的时限悄然而至,视频还差三分钟左右的长度没有播放完。王鹏章眼中流露出一丝阴狠,冷冷道:“李警官,我本来是个守时的人,可惜这回……呵,这可不能怪我了啊!” 他最终还是将视频审查了两遍。 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李非鱼大费周章折腾了这么多幺蛾子出来,视频中录制进去的景象却再正常不过,连一丝一毫逾矩之处都没有。在镜头之中,她就像是个循规蹈矩的假人一样,连一个多余的眼神和表情都没有表现出来,两手中分别拿着泡面桶和叉子,也做不出什么手势,唯独最后喝果汁的时候垂下了一只手,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动作。 王鹏章狐疑地盯着视频终止的界面,心绪起伏不定。 是他们之间果然有不为人知的交流方式,还是他自己想多了?又或者,李非鱼的本意就是玩一出狼来了的把戏,准备在他为了寻找线索疲惫不堪、放松警惕的时候才把真正的信息传达出去? 无论如何,在他看来至少现在这段视频之中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王鹏章犹豫了下,还是下定了决心,将视频发送给了警方。 信息发送成功之后,他就立刻起身,拿着自己的手机走了出去。 李非鱼紧紧盯着王鹏章,看着他的背影没入了门外的阳光之中,而后大门重新关闭,空旷的屋子重新陷入昏暗。 就在大门关闭前的一瞬间,李非鱼看到了一抹绿色。 与此同时,在她只住了不到一周的公寓楼上,庄恬板着脸指挥人撞开了一间屋子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十分有趣。这屋子和李非鱼家里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居室的房间里一方面像是根本没有人住,连副像样的碗筷都拼凑不出来,但另一方面,却又充满了人为布置的痕迹,除了洗手间以外的所有地方,墙上都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新近拍摄的,而照片中的主角也只有一个,全是李非鱼。 她的背影,她的侧脸,她的笑容,她低眉拢发的样子…… 但是没有一张照片中的李非鱼是直面镜头的,这些都是由一只暗中窥探的眼睛偷拍所得。 庄恬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忍着不适感把这间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不出意料地在床上发现了一堆不可描述的物件,有些等身抱枕上还印着熟悉的照片,让人恶心得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但她还是凭借着当年排查爆炸物练出来的细致与耐心,从唯一具有个人印记的这些不可描述的东西上找到了屋主下订单的网店。收件地址是个警方之前没有掌握的出租屋。 半个小时后,她打通了顾行的电话。 “顾队,”庄恬声音听起来快要虚脱了,“找到那人另外的住处了,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等会我直接把他带回局里?” 人必然是要带回警局的,总不能当着李彧夫妇的面来审问这个尾随并收集人家闺女等身抱枕的变态,问题在于,带回去了之后,要由谁来问话。 现在特侦组的人全都集中在李家,顾行想了想,把其他刑侦支队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道:“去请陆局,指派个靠得住的人!” 能进这几个刑侦支队的,就没有真正意义上不可靠的人,但他所说的“靠得住”,是指雷厉风行、能在眼下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以最快速度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信息的人。顾行因为性格原因,和同事关系一直都谈不上十分密切,所以这种挑人的责任还是交给知人善任的陆从安更有效率一些。 庄恬快速答应了一声,又说道:“对了,我得先说一句啊,看情况那尾随者从报警之后就一直没敢回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万一除了这个出租屋还有别的……” 顾行不耐烦听这些废话,当即打断道:“去看了再说!” 但话刚说完,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怔,语气稍微和缓下来了一点:“没关系,我还撑得住。” 庄恬本来只是隐约生出点例行的委屈,但听了这后一句,却忍不住红了眼圈,好一会才勉强笑了笑:“嗯,就算没找到人,你也别着急,咱们一定能把小鱼救回来的!” 如果是在三四个月前,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和他们交流都费劲的副组长居然有朝一日也能够设身处地体贴别人的心情,而这些巨大的改变全都是因为…… 庄恬挂掉电话,指向斜前方的路口,语气果决:“在那停车,咱们步行过去,别让他发现异状再跑了!” 而顾行在结束了和庄恬的通话之后,立刻就又接到了张法医的电话,他不知怎么和痕检的人凑到了一块,把新鲜出炉的各种检测结果全都凑到了一块,一条条说道:“顾队啊,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最好稳住。” 顾行飞快地瞥了对面的李彧一眼,面无表情道:“请讲。” 张法医道:“首先,信封上的脚印应该是李非鱼本人所留,鞋印和她家里的一双鞋底能够对应上,排除了有人到附近踩点的可能性。还有,服装店玻璃上的血迹和毛发残留确实属于李非鱼,弃车上的血迹经过化验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说到这里,语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听起来像是有些沉重:“通过对这两处现场状况的推测,受害人头上伤口应该比较深,失血量有可能超过800毫升。” 800毫升远远达不到成年女性失血休克的界限,但是李非鱼现在还处于绑匪的控制之下,如果再有什么意外发生,结果就很难说了。 就算早有心里准备,就算已经几次看到了代表平安的视频信息,顾行在这一刻仍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攫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万分。 他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李彧:“请问赎金怎么样了?” 李彧像是一眼就看出了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濒临决堤的情绪,脸色一变,勉强道:“已经让秘书去准备了,晚上之前应该能拿到。” 顾行点头:“好。” 接下来便无话可说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开目光,都像是在刻意地躲避着什么。 就在这时,张法医的电话又响了起来:“顾队,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说,他们查道路监控发现了件事,在面包车弃车时间点前后,附近所有路口经过的车辆不是卡车就是集装箱车,没有小型车辆,他们现在正在根据物流线路和附近的施工项目继续详查!” 他能把这条信息给忘掉,就证明了它并不重要,毕竟,在那个时间段里经过的车辆并不少,很难第一时间从中确定嫌疑车辆。但顾行听到了这件事之后,却立刻眼睛一亮,大声道:“笔!” 陆离连忙把红蓝两支笔一起递过去。 就见顾行用蓝色的笔勾勒出巨大的几片区域,他向来稳定的手在此时略微有些发抖,却毫不迟疑地在那些蓝色的区域里打上了醒目的叉,然后投了笔,长长舒了口气。 城区内,早七点到晚九点之间,重型车辆禁行,所以绑匪的目的地不可能在这些地方。 看着减少了将近一半的可疑区域,几人脸上都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轻松。 13 排除 余成言又统计了一遍手头的数据,截止到现在,仍旧不能排除嫌疑的礼堂类建筑还有五十九处。虽然这个数目仍旧不少,并且还不包括可能存在的非公开运营的场所,但与之前的大海捞针相比,已经算是有了极大的进展。 陆离低声问:“怎么样,要通知当地派出所挨个排查么?” 这个提议听起来十分诱人,但顾行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道:“不是时候。”他还需要进一步缩小范围,务求一击必中,否则的话,以王鹏章的个性,很难说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余成言嫌弃地瞧了眼陆离,露出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冲缩在一边角落里啃甜点的小女警招了招手:“音频呢?处理完了吗!” 那女警被他瞪得差点把提拉米苏咽进气管里,因为低血糖而显得惨白的脸往下一沉,飞快地把处理过的音轨全都打包发了过去,这才从他的虎视眈眈之下逃出一命。 那些音轨有最初电话中变声过的,更多则是后面两次视频之中的,分门别类地存在了不同的文件夹里,还贴心地做了许多标注。 余成言往分线器上又插了个耳机,头也不回地递给顾行,经过了处理的声音流淌出来,在除去了人声部分的音轨之后,环境中的背景音立刻变得清晰却又杂乱。 最明显的是风声,寒风敲打在玻璃上,其中还伴随着窄细的树干在风中抽打出的独特尖啸声,特征明显得让人不容错认,还有就是屋子里零星的脚步,根据轻重不同,能分辨出至少三种不同的足音,证明绑匪至少有三个人。 除此以外,更多的信息就没有了,绑匪似乎也在很小心地避免在视频和音频中透露出过多的细节。 但有的时候没有信息也同样是一种信息。 顾行沉吟道:“五分钟内,没有车辆经过。联系各交警支队,提供路况状态。” 他面前拼合而成的整张地图已经被涂涂抹抹得像是张鬼画符,可陆离对待这玩意的态度却堪称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再认真不过地按着它做了份简易的电子版,迅速发送了出去。 在他们等待回音的时候,庄恬这边也有了进展。 她带着人身穿便衣,徒步进了小区,来到了那个神秘尾随者的家门外。 屋子里很安静,庄恬一边默默祈祷那猥琐到家的倒霉玩意能老老实实地等着被逮,一边杀气四溢地回首下令,连敲门的环节都省了,直接把防盗门给撞得变了形。 伴着撞门的巨响,卧室里窜起一声惊叫,像是住了一窝吓破了胆的耗子。 庄恬摩拳擦掌地冲了进去,刚喊了声“警察”,就愕然见到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手脚并用地王窗台上爬,看样子像是想要跳楼逃生。庄恬差点让他这副尊容给气乐了,脸色一沉,冷笑道:“跳啊!你家住的五楼,有本事你就跳啊!你这种恶心玩意死一个少一个,要是真死了我还替人民群众谢谢你!” 那人当然是没胆子真去跳楼的,他但凡骨头再稍微硬一点,也不至于连报个案都没报成,中途还吓得哆哆嗦嗦地落荒而逃了。 庄恬“呸”了一声,上前抓小鸡似的把那人从窗台拎了下来,她个子小,力气却大如绿巨人,捏着个一副肾亏相的男人也丝毫不费力,好像他那百多斤全都长到了狗身上似的,把他往地上一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偷拍照片兜头砸了他一脸:“挺出息啊你!有胆子偷拍姑娘,怎么没种大大方方说出来!丢人的玩意!” 那男人原本还抻着脖子想要反抗,待到看清了照片,脑门上冷汗立刻滴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配合庄恬的是个陆从安特意指名调来的壮汉刑警,生平也最看不上这种猥琐货色,一路把人从家门口提溜到了审讯室,二话不说,先把手铐脚铐上了一整套,转身就照着他眼前桌板猛力砸了下去,吓得那人一句“警察打人啦”憋在了嗓子眼里。 庄恬冷冷道:“说吧!今天早上你目击到的绑架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啪”地把照片甩到了桌上:“被绑架的是不是她?绑匪有几个人,长什么样?还记得什么,全都赶紧说出来!” 对方被她这一连串问题砸得一愣,但缓过神来却又感觉到了一丝讨价还价的希望,正要开口,谁料旁边那至少一米九的壮汉突然开口了。 “你叫……罗振宇是吧?”他随手翻出了男人的身份证,冷笑道。 庄恬:“孙哥?” 那名叫孙岳的刑警冲她摆了摆手,又回头朝记录员一扬头:“哎,给哥们个面子,你先把监控掐了,出去抽根烟,过几分钟再进来!” 这显然不合规定,但同事都已经落到了绑匪手里生死难测,谁还有心情在细枝末节上耽误时间,那记录员眼皮都没抬一下,立刻转身出去了。 孙岳便掰着指节阴恻恻地笑起来:“想讲条件是吧?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嘴硬的下场!”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罗振宇全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但手脚都被限制住了,连一寸也动不了,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巨大恐惧感。 “我说!”眼看着越来越拳头逼近眼前,罗振宇慌忙尖叫起来,“我什么都说!你别打人啊!” 不得不说,这位被专门指派过来的孙警官确实很好用,同样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气场,但给人的压迫感却比长相甜美娇小的庄恬强了不知多少倍。 半个多小时后,庄恬拎着完整的讯问记录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李家的别墅。 她一进门就急忙说道:“顾队,那人让我和孙哥吓得跟孙子似的,什么都说了!绑匪一共有四个,除了一个司机他没瞧见长相,还有三个我都找人画了几幅速写,细致的素描还在画呢,这个你先凑合看看!” 她兴冲冲地扬了扬手里的几张画像,却发现没人搭理她,连忙纳闷地凑近了:“你们干嘛……哎呀,这是绑匪发来的?!” 顾行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重看绑匪发送过来的第二段视频。 视频并不长,从头到尾只有五分十秒,图像中李非鱼斯文却快速地低头吃着东西,简直像是个饿死鬼投胎,吃得十分专注,直到视频结束前的几秒钟,在放下了空饮料瓶之后,才不经意地稍微抬了下头,然而即便如此,仍旧与镜头没有什么眼神交汇。 庄恬看得满头雾水,忍不住戳了戳身边的陆离。后者只得小声给她解释了一下她不在场的这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情。 庄恬这才恍然,可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还是有点古怪:“你们是觉得这段视频里有什么别的内容?”她抓抓头发,眉头皱起来:“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小鱼就是在吃东西啊!”而且看起来还挺惨的。 李非鱼的样子确实挺糟糕,虽然能看出来她在录制视频之前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把手脸和头发都洗过了一遍,羽绒服的颜色又比较深,暂时没有什么明显的血迹露出来,但那副苍白而湿淋淋的模样却让她活像是个刚捞出来的水鬼。 庄恬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不由自主地轻声咕哝:“这大冷天的,那么多水,也不知道会不会……” “你再说一遍!” 她最后“生病”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顾行突然截口打断了,吓了一跳:“说什么?哦,我就是担心小鱼会不会着凉,顾队你怎么了?” 顾行没理她,转向余成言:“气温?” 余成言立刻劈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几秒钟之后就把可疑区域内各处的气温全都列了出来,因为相距不远,所以温差并不大,基本分布在零下八度到零下十度之间。 北方有俗语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如今腊八临近,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如果室外气温在这个范围内,那么…… 顾行往花花绿绿的地图上扫了一眼,问道:“这些地方,哪里保持了供暖?” 其他人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视频中李非鱼的头发虽然过了水,但仍然显得很柔顺,并没有丝毫被冻硬甚至结冰的迹象,如果她所在的礼堂因为无人使用而终止了供暖的话,绝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产生。 而有了这个念头打底,顾行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在绑匪传来的两段视频中有一个共同点,李非鱼全都洗过手和脸,如果这并不只是巧合,也不是因为她不愿让他们过度担心而勉强整理的结果呢? 在食物和饮料的包装和品牌上,他们无法发现任何端倪,而视频中的李非鱼看起来也淡定得像是认命了,但顾行想,据他的了解,李非鱼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认命放弃的人,就连在宝金县的那个夜晚,在她真正面临生死一线的时候,她仍旧挣扎着向他传递来了关于案件的线索,那么现在又有什么理由例外! 顾行心头隐隐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她不是没有恐惧,也不是不会悲观,但无论有多难过,又有什么样的坎坷压在她身上,她都永远不会惊慌失措地屈服放弃。 她没有试图用多余的动作来传递消息,只是因为信息本来就已经在她身上。 大约一分钟之后,顾行将两段视频快进播放完毕,终于抬起头来:“那里可能有独立供水、供暖系统。” 如果没有供暖,李非鱼身上和头发上的水很容易结冻,同样,如果没有独立供水,绑匪绝不会允许她几次三番地使用大量清水梳洗。 原本只剩下五十多个的可疑地点,在有了这两条限定之后,立刻被缩减到了十四处。 希望的曙光似乎终于穿透黑暗,开始显露了出来。 14 好消息 可惜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在可疑地点被缩减到了十四处之后,各地警方第一时间出动进行了搜索,然而得到的结果却全都一模一样。 毫无所获。 这一出乎意料的转折让形势一下子就被动了起来。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本该是绑匪按照约定第三次来电询问视频要求的时候,可对方这一次却迟迟没有了动静,像是在用沉默和拖延来对警方徒劳无功的大范围搜捕进行挑衅。 对特侦组来说,另外还有一个糟糕的消息。随着夜晚的到来,顾行的高烧又开始反复,超剂量的退烧和止痛药的副作用已经开始显现出来,纵然他努力地把自己直挺挺绷成了根灯塔,但谁都能看出来他的状态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去。 桌上的烟又空了一盒的时候,何昕终于下了楼,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她睡了一整个下午,但这个时候脸色却憔悴得像是连着加了三天夜班,一向打理得纹丝不乱的发型也毫无章法地蓬乱着,堪比要去开演唱会的摇滚明星。 她穿着睡衣,身上只披了件旧外套,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茫然四顾,像是想要从众人脸上找到些代表平安的暗示,但她失败了,客厅中的气氛压抑得让她忽然有些呼吸困难。 何昕张了张嘴,却发现没有声音传出来,她用力咳嗽了几声,再次开口,干涩地问:“老李,非非她……怎么样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很怕下一秒就听到无法接受的噩耗,但幸好李彧只是强颜欢笑地安抚道:“还没事,下午我看了非非的视频了,她挺好的,也有东西吃,没怎么受罪……”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他连忙狠狠吸了口烟,把情绪重新稳定住。 “下午?”何昕愣愣地看向窗外,窗帘遮住了外面的景象,但通过光线可以判断出此时已是日落后,“那现在呢?怎么只说是下午没事,老李,那她现在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有些失控地冲了过去,两手紧紧攥住李彧的衣服,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用力而明显凸起,李彧反手握住她的手:“别急,大家都在努力,别着急啊……” 夫妻多年,何昕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不确定,浑身蓦地一僵,忽然掩面哭了起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老李,怎么办,我那天还和她发狠,说不认她了,省得以后给她收尸……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能说这种话啊!老李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串,旁人只大概听出了这母女两个应当是刚吵过架,唯独顾行将前因后果全都串了起来,他便不由想起当时在车上李非鱼接到的那个电话,想起两人的不欢而散,还有她最后撂下的那句关于殉职后抚恤金的戏言,如今想起,仿佛句句都如同不祥的谶语。 何昕混乱的哭诉在安抚之下渐渐弱了下去,可在他听来,却仍像是在心脏上一次又一次击打的重锤。 顾行又是一阵眩晕,只觉头沉得像是要支撑不住,他只能靠向一边,单手托住额头,强打精神继续检查地图。 这一次他手上的是一份卫星地图,仍旧是打印后拼接出来的,精度已经调整到了最大,和之前的那一份进行对比,能够显示出一些地图模式上忽略了的偏僻地区或者没有录入名称的小型建筑。如果当初确定的十四处建筑中没有绑匪和人质的踪影,那么最可能的原因应该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被独立录入电子地图系统。 比如—— “这是哪里?”顾行笔尖圈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平整区域,从卫星俯视图上看去,像是处占地不小的人工建筑,然而在地图模式里并没有标记名称。 余成言本在信息库里检索对比罗振宇口述绘制的绑匪画像,闻言探过头来看了一眼:“稍等。” 他转身在另一台电脑上搜索起来,很快就找到了顾行指给他看的那块地方,果然没有名字,通过坐标定位搜索也是一样,最后还是通过路名交叉对照网友们的抱怨才弄清楚了,那是个未完工的多层停车场,大约这种实验品不好做,楼建到一半开发商就卷款跑路了,只扔下了个烂尾工程无人问津。 网上还有网友们拍摄的照片,余成言仔细从各个角度都检查了一遍,最后摇头:“不可能是这里。” 顾行还没答话,电话铃就响了。 是何昕的手机,就放在几人中间的桌子上,正在发出催命般的轻快响声。顾行浑身骤然绷紧,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敢去接听。但这种纯粹情绪使然的恐慌感立刻就被克服住了,他示意开始监听录音,同时接起电话。 没有人说话。 顾行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仍旧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这是某些网络电话的特点,毫无疑问这通电话就是绑匪打来的,但这种诡异的寂静…… 下一刻,他的思路就被“哐啷”一声巨响给打断了。那声音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了地上,展示出肆虐的破坏欲,让人心头发紧。 何昕猛地扑了上去:“非非!你们把非非怎么了!” 顾行终于色变,可刚要按下挂断键,王鹏章笑吟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挂断试试!” 他的手顿时僵住,指尖与屏幕之差分毫,但那一段微小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跨越。 良久,顾行一个字一个字地生硬问道:“你要什么?” 王鹏章愉悦地大笑起来。 那笑声渐渐模糊,却没有停止,随即,王鹏章笑道:“只是想要提醒顾警官一声,确实如你所想,如果我想要钱,那么李警官在我这就很安全,但是你最好别忘了,要是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宁可不要一分钱……” 他的声音轻柔下来,像是毒蛇吐信的咝咝声:“……也要让你做上一辈子的噩梦!” 紧接着,他又笑了起来,轻松而开朗:“现在,为了表现我的诚意,有一段新的视频要送给诸位,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第一次,电话由绑匪主动挂断。 李彧怔忪地保持着想要起身的姿势好一会,才颓然跌坐回了沙发上,他憋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随之泄掉的似乎还有一直强撑着的精神,他望向仍旧一脸茫然的妻子,心头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 安慰?他自己也像是个溺水的人,自顾不暇,就算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能够聊作安慰的词句。可如果是指责?不,他也同样做不到,毕竟几个小时之前他也差一点就犯下了同样的错误。这种关心和紧张是亲子之间的天性,又能怪得了谁…… 只是时间太不合适。 偏偏在搜索无功而返、激怒了绑匪的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又丧失了谈判的主动权,被绑匪试探出了一直极力遮掩的底线。 不知过了多久,顾行哑声说道:“继续查,不要乱!” 话虽如此,可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在他越来越昏沉的思维里已经整理不出来一条连贯的线索,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只能看到一幕幕不知道是臆想出来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混乱场景,那些还没来得及许下就被打破的承诺,一次又一次的争吵,还有许多血腥的景象与毫无生气的脸…… 顾行用力按住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但就在这时,王鹏章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陆离抢上去看了一眼,也只是一眼,他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下去。他迟疑良久,几乎就要忍不住立刻去打报告申请换人负责这起案件,但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身边响了起来。 “拿过来。” 顾行的声音沙哑,但语调仍然算得上镇定,其中带着他所熟悉的不可违抗般的坚决。 陆离犹豫了下,还是一狠心把手机递了过去。 那正是王鹏章所提到的视频,时间很短,只有二十秒钟左右,没有经过渲染或者添加音效,甚至连原本的声音都被做了静音处理。镜头中只有两个人,一个中等身材的强壮男人,和李非鱼。 这是场单方面的殴打,充满了暴力和血腥的所有要素,让人找不到一丁点的怜悯。在视频开始拍摄的时候,这场毒打已经进入了尾声,那名戴着头套的男人似乎有些气喘吁吁,但仍在卖力地发泄着怒火,而李非鱼则摔倒在地,即便已经倒地,她的身体仍然被牢牢束缚在椅子上,甚至连要害都无法护住,只能随着对方的踢打痛苦地痉挛着。 庄恬站在沙发后面,直勾勾地盯着那段视频,不知何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咬牙发狠:“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那些畜生!”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此刻,他们连绑匪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五分钟之后,王鹏章的下一通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他的语气轻佻而愉快:“顾警官你好,还喜欢鄙人精心准备的礼物吗?下面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和大家分享,鉴于警方一直以来的不懈努力,我的朋友们都很兴奋,如果你们不希望他们再把这种兴奋发泄到李警官的身上,那么我建议不如把赎金提高到一千五百万,交易的时间也从明天晚上提前到明天中午怎么样?” 15 礼物 如果绑匪不是王鹏章这种板上钉钉的变态,顾行差点就要松口答应对方的要求。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感情淡薄,更不是坚不可摧,那些痛苦和恐惧像扎透了心脏的利刃一样让他一秒钟也无法再忍受,他感觉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童年那个梦魇般的夜晚,独自被困在黑暗与死亡的阴影之中,周身所能体会到的就只有彻骨的寒冷。 顾行记不起是怎么把理智拉扯回来的,只听见自己生硬地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王鹏章却像是听到了个笑话,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考虑?顾警官,你怎么也和那些磨磨蹭蹭的蠢货一样了!行就是行,不行……呵呵,不行的话,李警官恐怕又要吃点苦头了,怎么样,你还要考虑么?” 客厅中一片寂静,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自觉地被这通电话吸引了。 何昕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在无意中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她满脑子乱成一团,全身发抖,李彧在她身后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不知道是在用这种方式徒劳地安慰,又或是想要借此控制住自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寂静持续了将近半分钟。 王鹏章很遗憾地笑道:“唉!看起来顾警官真是郎心似铁啊,可怜李……” 他的嘲弄刚说到一半,顾行突然漠然地打断了他:“我不同意。” 短短半分钟而已,好像来不及让任何事情发生,却又偏偏可以发生许多事情。就在几秒钟之前,庄恬突然愣愣地指向余成言面前的屏幕,无声地翕动嘴唇:“她疯了吗!”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方才二十秒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景象,李非鱼无助地倒在地上,忍受着像是永无休止的毒打,分明是没有任何音效的寂静场景,却愈发让人感到揪心。 余成言握住鼠标,忍不住将视线移开了,但顾行却忽然朝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关闭视频的动作。 不过转瞬之间,顾行已出人意料地重新镇静了下来,他嘴唇微微抿起,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双眼紧盯着庄恬所指的那一处。 视频仍在播放,一个奇特的细节逐渐变得明显起来。镜头中的李非鱼双眼紧闭,似乎已经神智涣散,但不只是巧合还是故意,绑匪每一次的踢打的力道和角度各有不同,但那张沉重的旧木椅和她的身体之间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每一次椅子被掀起再重重砸回地面之后,椅背侧边坚硬的木棱都像是经过计算一样,精准地压在了李非鱼左手腕的同一个位置,连一丁点位移都没有。 绑住她手腕的绳子并不算太紧,所以产生这种情况只可能有一种原因。顾行被脑中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震惊到了,但又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她在故意控制自己的动作,想要把手腕砸断! 庄恬不擅长逻辑分析,但直觉却是所有人所不能及的,所以她才会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然后惊呼出那句“她疯了吗”! 顾行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李非鱼那截细瘦的手腕,看着腕骨在一次次的重击下错位变形,看着她满头冷汗却仍旧在咬牙坚持的表情……他耳边传来王鹏章的声音,可话中的内容却一个字也传达不到他的意识中,所有的理智都被急速地调动了起来,分析着李非鱼这一举动的用意。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灼烧般的疼痛在胸腔中弥漫开来,而他的目光已坚定如初,冷冷打断了王鹏章的威胁:“一千万赎金,明晚支付!再伤害人质,我会立刻取消交易!” ——如果她还在努力,那么身在安全之地的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屈服放弃! 王鹏章愣了下,说了半截的词被噎了回去,但很快他就又笑了起来,慢条斯理道:“把人按住了,咱们割点零件给顾警官送去!” 李彧双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手指几乎要抓进何昕的皮肉里,而后者也同时发出一声尖叫,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恐惧。 然而顾行却依旧镇定,一字一句冰冷地说道:“你现在能伤害人质,下一次就可能杀死她。我要的是完好的李非鱼,不是她的尸体,你最好想清楚!” 固然,剁下只手脚在短时间内并不一定会影响人质的生命安全,但这样的举动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即绑匪对于这场交易以及交易完成后将人质平安释放并没有任何诚意,既然如此,对于人质而言,不过是早死或者是晚死几个小时的区别罢了! 选择权看似又扔回了王鹏章手里,但这一次,这个选择却并不轻松。 王鹏章沉默了一会,他也一时有些判断不清楚警方是色厉内荏还是真的会说到做到,如果是后者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被绑在长椅上的人和另外一边的同伙,眸色渐渐深沉下去。 “割一只耳朵下来!”他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在对谁说,“咱们明早给顾警官送一份大礼!” 不等电话对面再有回应,他便结束了通话。 很快,一声嘶哑的惨叫就填满了整个空旷的礼堂。 …… 整整一夜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12月30日早上八点整,顾行接连收到了两份邮件。其一是寄送到特侦组办公室的信件,确切来说是一封辞职报告,他只看了一眼就对折收进了衣袋里,而第二份则是个小巧的包裹。 包裹分量很轻,寄件人那一栏写的是李非鱼的名字,而收件人是顾行,地址却在李家。这种不伦不类的组合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用意。 两名痕检人员已经小心地将包裹的外包装剥离了下去,露出了下面被胶带层层缠紧的泡沫盒子,隔着密实的封装,在场的几人却都觉得似乎闻到了其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庄恬不自觉地拽住了陆离的袖子,神经质地小声问:“他真会动手吗?这里面真的是小鱼的……” 她说不下去了,发现不远处何昕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抽气声,像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 顾行托着包裹慢慢放到桌面上,动作轻缓得如同手中的是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他眼底全是血丝,表情木然地看着那只小盒子,终于,哑声说:“打开。” 他的语气不重,庄恬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突然推了下陆离,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顾队……” 陆离默然摇了摇头。 如果仅仅作为受害人家属亲朋,那么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无论是崩溃还是怨天尤人都可以被理解,但身为警察,他们却必须排除感情用事的可能性,用最理智的态度来处理一切。也许就像王鹏章在电话中所说的那样,这也许会成为顾行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噩梦,但此时此刻,却仍是他必须担负起的责任,再艰难,再煎熬,也没有退缩的权利。 胶布一圈圈被撕了下来,巴掌大的小盒子很快掀开了盖子。 里面躺着一只耳朵。 确切来说,是大半只人的耳朵,从上向下斜剪下来,创面整齐,被搁在几块冰中间“保鲜”,但仍因为与身体割裂太久而泛出一种缺乏生气的灰白,像是人造的恶作剧玩具,血液斑斑点点地干涸在上面,每一点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何昕只看了一眼就情绪崩溃了。 她死死抓住李彧:“把钱给他们!老李,你赶紧把钱给他们,多少钱都行!快让他们把非非放回来,只要非非回来,咱们……”她突然膝盖一软,跌坐到地上,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李彧反射性地扶住了妻子,动作僵硬得像根正在风化的石柱。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体,虚弱地开口问道:“小顾,绑匪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让非非……活着回来?” 以他的敏锐,早已发现了整桩绑架案中透出的不同寻常,只不过直到此时才不得不去正视这种不寻常所代表的含义。 顾行沉默良久,像是答非所问地说道:“绑匪就是在宝金县打伤她的人。” 李彧心里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他用力拽住身体不停往下滑的何昕,一向温和的声音绷得像是开裂的碎冰,僵硬道:“非非的安危就全托付给各位了!” 顾行面无表情地颔首,没有说什么“尽力”的废话。就像他说的一样,他要的只有李非鱼平安回来,如果不是这个结果,那么就算再竭尽全力又有什么意义? 他闭了闭眼,不再看李彧夫妻,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自大的人,最容易犯什么错误?” 陆离大概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沉吟道:“一般来说,很有可能得意忘形,或者因为自视太高、觉得其他人都不堪一击,而忽略了对方在细节上设下的陷阱。” “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呢?” 陆离又答道:“狭隘的人一般多疑,很难信任身边的人,即便是所谓的同伴,也会担心欺骗和背叛,所以经常会给自己多留额外的退路,同时这样的人也心狠手辣,同样是以己度人,为了避免对方的报复,一旦出手往往会不留后患。这样的性格,很容易导致众叛亲离。” 这是人之常情,就算不能一概而论,也所差不远。 顾行微微松了口气,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总算没有太大偏差。 他拨弄了一下桌上那只小盒子,斟酌道:“这只耳朵,应该不是李非鱼的。” 16 内讧 那只耳朵自然不是李非鱼的。 李非鱼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打量着对面被割掉了一只耳朵的男人,她看起来狼狈得要命,像是没有多久好活了的模样,强烈的昏沉和疼痛感折腾得她疲惫不堪,可在她眼中却奇异地含着一丝笑意。 王鹏章确实太喜欢将他自己置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仿佛不这样折腾一下就不足以展示出他的聪明才智似的,所以他既想要说到做到地拿个真人的耳朵去吓唬人,却又绝不会真的轻易割下她这个的耳朵,就怕万一弄巧成拙,反而要承受警方孤注一掷的愤怒。 所以李非鱼对眼前的状况很满意,一切都在王鹏章的强势掌控之中,但同时,一切却又在暗地里符合她的期望。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顾行能够顽石开窍地看懂她费了半条命在视频中做出的暗示,那一切就再好不过了,否则的话…… 她暗自嗤笑一声,低头瞧了瞧身上,反正她也没打算能活着离开,早晚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 大概是她这副混不吝的模样太刺眼,又或是王鹏章也意识到了自己这种做法中隐含的胆怯和退缩,他突然脸色一冷,上前捏住了李非鱼的下巴,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整副下颌骨都掰下来,阴沉沉道:“你要是这么想死……” 李非鱼疼得半死不活,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嘴欠道:“要成全我么?” 王鹏章当即大怒,猛一甩手,在她脸上重重抽了个耳光,看着殷红的血线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眼中的狠戾才逐渐平息。他深呼吸几次,再次戴回了那副人模狗样的面具,冷笑道:“李警官,你不用再试探,你那位英俊迷人的前男友永远也找不到这里,而我……呵呵,我一定会做到我想做的事情!” 李非鱼慢慢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跟着笑:“你想做的事情?果然不只是为了钱哪!”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耳光抽得她偏过头去,这一次她终于不说话了,像是晕了过去。 王鹏章这才转过了脸,站在台阶上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另外两个同伴,冷冷道:“把人给我看住了!都走到了这一步,别想着还能脱身,你们就算现在不干了,回头落到警察手里,也一样是个死!” 他说得言之凿凿,但事实上在绑架罪中,故意伤害被绑架人,致人重伤、死亡的,才会被判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奈何那俩绑匪从小没好好念书,都是货真价实的法盲,一看眼前这架势,不仅绑了个警察,而且还见了不少血,下意识便认为王鹏章的话八九不离十,彼此对视一眼之后,都不甘不愿地把心底蠢蠢欲动的那点不安给压了回去。 王鹏章站在高处,将两人的表情动作尽收眼底,满意地点了点头:“在这等我回来!”说完便径自出门扬长而去。 周磊和柱子两人战战兢兢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思已快扭成了两条麻花,谁都没有注意到,原本“昏迷不醒”的人质不知何时也抬起了眼睛,静静地盯住了随着开门而显露出来的那一线绿色。 这道不合时宜的绿色,李非鱼已经是第二次见到。 上一次是在用餐的那条视频发送过后。那时王鹏章拿着手机走了出去,她原本以为他是要出去打电话,却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若非如此,他未必会这样清楚地了解到警方已经发动了各地派出所警力一起排查可疑场所,便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情了,但另外一方面,也是拜他这个行为所赐,李非鱼同样察觉到了在某处仍然存在着王鹏章的同伙,而那个、又或是那些同伙的地位不会比王鹏章低,绝不是如同柱子他们一样的小喽啰,所以王鹏章才会亲自去见他们。 这样说起来,一群变态凑在一块,其中还有几个连面都不露,恐怕绝不是仅仅为了一千万赎金这么简单。 正是出于这种推测,李非鱼觉得如果不好好利用一下那两个多小时给王鹏章添点堵,连老天都不会原谅她的懒惰。 而一直在明里暗里表现出对王鹏章的领头地位不服气、却又始终被稳稳压了一头的绑匪老张,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在王鹏章走后,李非鱼便开始了针对老张的挑衅,只要她愿意,永远能精准地戳到人心中最不愿被触动的那一点,恰好这位被选中了的壮实绑匪又并不是个走一步想三步的,没过多久便十分配合地被撩拨上来了一股邪火,只等着最后添一把柴就能烧成焚天烈焰。 一个心怀不满,一个有心火上浇油,可以说李非鱼挨的那一场揍纯属自找——如果换一种场合和时间,她或许能想出其他方法让老张与王鹏章潜在的矛盾激化,但在眼下,最快速也最有保证的方法却只有一个,就是她的安全。他们两个人对待她这个人质的态度截然不同,老张将她看作奴隶一样的私产,骨子里充满了恃强凌弱的天性,但王鹏章却不然,他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在一个多月前就放过她一命,现在也不惜向警方暂时低头,因此绝不会容许自己的计划被一个炫耀肌肉的莽夫打乱。 所以,李非鱼意识到,只要她足够惨,作为人质的价值岌岌可危,那么那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便必然会爆发。 只可惜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警方的行动稍微提高了王鹏章的心理阈值,让他利用她挨打的场面做了一次文章。虽然在拍完了视频之后,王鹏章果然就暴起发难,将对手给彻底镇压了下来,但就因为这一耽搁,便没有造成两败俱伤的场面,令李非鱼感到十分遗憾。 她回想了一遍整件事的流程以及绑匪们的反应,从老张的暴怒,一直到王鹏章方才的离去,觉得应当没有人察觉这一串事件背后的蹊跷,终于松了口气。 而精神稍微松懈下来,李非鱼便忍不住想到,也不知在看到那只“她的”耳朵之后,大家都会是什么反应?在之前的电话中,她虽然已有些神志不清,却仍然记得听到了何昕的惊叫声,凄厉得像是对那些疼痛感同身受…… 李非鱼忽然感到有点好笑,原来她这个二十多年来从不被需要的女儿居然还是有价值的。只是这种明悟无论是对何昕,还是对她,恐怕都来得太晚了。 还有顾行,她蓦地想起来,这么多次电话,她还一次都没有听到过他失态,或许就算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仍旧可以处变不惊,冷静而理智地分析和掌控一切……毕竟,他生来就是那样克制而淡漠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 李非鱼轻轻地晃了晃唯一还能动的脑袋,发觉她的念头已经开始发散开来,身体上原本难以忍受的不适感似乎减轻了许多,又可能只是感觉变得迟缓了,在眼前的景象之外,有太多过去的、现在的,与这场绑架有关又或无关的片段凌乱地浮现出来,插入现实之中,带着她的意识来回跳跃,然后又猝不及防地变幻消散,仿佛就要溶解成一片虚无而冰冷的的黑暗。 李非鱼从这种飞快弥漫开的黑暗中感受到了什么,她并没有试图抵抗,只是有些隐约的不甘,她便叹了口气,对最后留存在心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无声地说道:“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就全看你的了。” 晨光从蓝色丝绒窗帘的缝隙中倾泻下来,一道纤细的光轻柔地落在李非鱼脸上,她勉强抬起眼睛看向那道光的来处,露出了个模糊的笑容,然后慢慢垂下了头。 片刻的寂静过后,两个年轻的绑匪望着突然没了反应的人质,脚底骤然窜起一阵寒意。小名柱子的年轻人连忙扑上台阶,惊慌失措地去探李非鱼的呼吸,但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别的缘故,他一时之间居然没有探到。他只觉腿都开始发软,连忙回身大喊:“快叫人!快、快送医院!她要……” “死”字还没说出来,周磊就破口大骂:“送你妈的医院!你找死吗!” 柱子一愣,舌头僵住了,像是刚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应当是个穷凶极恶的绑匪,无论人质是死是活,从此都只有一条亡命天涯的路可走。他黝黑的脸上微微抽动了几下,被肾上腺素麻痹了的感官好似一瞬间就全都复苏了过来,看看绑在椅子上毫无声息的人质,又瞅瞅另一边慌里慌张打电话的周磊,突然带着哭腔叫道:“周哥!咱们不干了行不行?咱们去自首吧,我不想杀人,你们谁也没跟我说要杀人啊!” 周磊脸色发白,举着手机色厉内荏地骂:“闭嘴!嚎什么丧!你小心让王……啊,王、王哥,我们这出了点事,对,那个女的她好像不行了!”他警告地瞪了柱子一眼,声音却又低了几分,陪着小心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张哥,不,老张,可能是他下手太狠了,谁知道那女的这么不禁揍啊!王哥你看怎么办?……哦,好好,你放心!” 他双手捧着手机,小心翼翼地挂断了电话,扬头叫道:“赶紧把人解开,放平了!我来看看!” 他应当也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手有点哆嗦,摸了李非鱼颈侧的脉搏几次,总觉得像是在跳动又像是没有,试鼻息也没法确定,好一会,急中生智地把揣在口袋里的墨镜掏了出来,凑到她鼻子下方,定睛瞧了瞧,发现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总算松了口气。 “瞎嚎什么丧!”他又骂了一句,“没死,就是昏过去了!看你这点没出息的德性!” 虽然这样说别人,但周磊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只觉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连忙掩饰地咳嗽了声:“王哥说让我弄点急救的东西去,你在这等着啊!” 17 松枝 就在接到装着人耳的包裹过后半个小时,王鹏章的电话再次打来。 他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样,顾警官,你们还喜欢鄙人送上的礼物吗?” 顾行夹着烟的手指一顿,将那一点暗淡的火光掐灭,扔进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烟雾缭绕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等对方全说完了,他才抓起旁边的冰矿泉水灌了一口,敛下眼帘,平静地回应道:“你想要交易,就保证人质安然无恙。你开始动手伤害人质,我就认为,你没有交涉的诚意,从此一切免谈。” 这是第一次与王鹏章通话的时候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连语调都不曾更改半分,像是用机器复刻下来的。 王鹏章:“……” 这算是什么玩意?他想过要如何从当前的局面中一不做二不休地攫取最多的好处,也想过如果警方受了刺激、铁了心地要和他不死不休的话又该如何反应,却唯独没想到,对方摆出的居然仍旧是这样一副强硬却又理智的态度。 一拳落空的感觉让他有点拿不准应当如何应对了,是服软,把一切都归于玩笑?还是要硬碰硬地继续试探对方的底线?王鹏章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但在他想出来最合适的应对之词前,顾行便又说:“鉴于这只耳朵不属于人质,我可以给你一次弥补的机会。” 王鹏章反射性地笑问:“哦?你这么确定?” 顾行淡淡道:“你该知道,我和人质的关系。” 即便是至亲如父母子女又或是同胞手足,往往也很难注意到彼此耳朵的形状和特征,尤其还是残破的半只耳朵,但中文里恰好有一个词叫做“耳鬓厮磨”,通常形容的是情人之间。这虽然有些私密的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非常有说服力。 王鹏章沉默片刻,态度终于软化了下来:“顾警官好眼力!这确实只是个玩笑罢了,李警官现在……”他眼神一冷,瞥向安静地躺在长椅上、刚刚恢复意识的李非鱼,口中却笑道:“虽然受了点委屈,但是我保证,等交易完成,一定会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和你们团聚!” 话刚说完,他突然灵光一闪,又笑道:“虽然鄙人已经让那个不懂规矩的蠢货送上了一只耳朵赔罪,不过这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太地道,不如这样,赎金方面还是之前说好的一千万,但交易的时间往前提几个小时如何?”不等回答,他便又循循善诱道:“倒不是我着急,只是李警官现在的状况,万一有内出血就不好了,还是尽快送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才让人放心,你说呢?” 这话说得简直不像个绑匪,反倒更像是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了。顾行看向同样彻夜未眠的李彧夫妻,何昕自从知道了自己闹出了多大的乱子之后,便不敢轻易出声了,此时用力咬着指节,只用期盼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着。 陆离凑到顾行耳边小声说:“我拿视频问过认识的医生,确实有导致内脏破裂的可能,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尽快检查一下!” 顾行微微点头。 他沉声道:“半小时后,我要看到不少于一分钟的视频,证明人质现在仍然活着,并且所有外伤已得到紧急处理!” 他虽没有松口,但也未断然拒绝,王鹏章心中的大石落了地,轻快笑道:“这个自然!” 电话挂断之后,周围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顾队,这耳朵你真是……”好奇究竟如何认出残耳不属于李非鱼的是庄恬。 陆离的问话虽然也是围绕着耳朵的,但核心意思却是怕王鹏章反应过来,万一打草惊蛇。 而余成言则一如既往地在处理自己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嫌疑人画像对比过了,暂时没找到特别吻合的,罗振宇毕竟只在清晨见到了绑匪一面,未必记得清楚。” 车厢中出来的两名绑匪体态特征虽然明显,但头上却带着头罩,只有装作问路人的壮实男子露了个脸,不过人海茫茫,并不容易找到。 顾行又喝了几口冰水,用力捏了捏鼻梁,有些恍惚地“嗯”了一声,勉强算作把三句话都答复了:“耳朵和盒子的检验结果呢?” 不仅是dna,皮肤、伤口还有包裹上残留的各种痕迹都可能会对缩小嫌疑人范围和确定关押人质的地点有帮助。 在送检的样本全都紧急插了个队之后,除了dna以外,其他的测试很快就得到了结果。 其中最出人意料的不是包裹外包装之类的东西,反而是其中的水,或者说是用来起冷藏效果的那几块冰融化之后的产物。检测显示,那是由普通的水冻结而成,但其中的微量元素构成和含量却与各地的自来水全都不太一样。 龙江市连同周围几个县城都是通过龙盘江取水供应饮用的,就算各个水厂在处理过程中会有差异,也应当是大同小异,而冰块融水与这些自来水的区别更像是本地的地下水和地表水的差别。 所以,拥有着独立供水系统的这处“礼堂”,采用的是地下水? 龙江市附近地表水源丰富,水质也不差,如果有地方仍在使用地下水,那么很可能是因为距离各处河道都比较远。 陆离一项项对比着检测结果,忽然“咦”了一声:“这水含硫有点高啊!” 余成言立刻问道:“水污染?”他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近年来越来越呈现龟缩之势的远郊工业区。 但顾行只是摇摇头,哑声道:“不确定。” 土壤或者地下水含硫高于其他地区还有很多原因,除了工业污染以外,常见的原因至少还有附近存在温泉等,而他们手上这份样本的硫、磷、钙等元素的含量虽然稍高,却又没有高到那种十分显著的程度,便愈发让人难以判断了。 这时桌上的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顾行立刻伸手去取手机,但不知怎么回事第一次却抓了个空,他眨了眨眼睛,调整了一下距离,这一次总算摸到了屏幕的位置。新的视频仍旧寂静无声,李非鱼在画面中间静静躺着,面容平静,并没有急着看向镜头,她身下垫着一层深蓝色的丝绒布料,遮住了下面长椅的样式。从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胸口起伏规律平缓,应当暂时没有大碍,而她脸上手上的擦伤都已经被包扎清理过了一遍,左手腕处被她自己刻意弄出来的骨折伤势也经过了处理,以一根笔直的树枝作为固定物,两端用布条紧紧系住,只不过因为她目前处于仰卧状态,所以并没有用上三角巾。 通常来说,视频接收到之后都会给李彧夫妻看上一眼,以便让他们稍稍安心些,但这一次顾行却直接将手机交给了余成言,吩咐:“放大这里!” 他指的是李非鱼的左腕。 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在上一条视频中,李非鱼那些古怪的行为必定不会毫无意义,而在这个时候能让她宁可折断一根骨头也要传递出来的消息,定然对警方大有帮助。 可那里什么特别的都没有,经过放大和简单锐化处理的图像上,无论是包扎用的布巾还是固定用的树枝,都十分常见。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有一件事。 顾行盯着那根用来固定的树枝,他眼前似乎又有些暗,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太确定地问:“是松枝?” 余成言没注意他的异样,往没处理干净的树皮上搭了一眼,随口应道:“嗯,满大街都能见到的松树枝!” 诚然如他所言,松树在本省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树种,无论是路边还是公园都能找到,就算把附近有松树加入筛选条件中,恐怕也无法排除几个可疑地点,所以王鹏章在使用松枝的时候甚至懒得用心遮掩。也正因为如此,若说李非鱼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了让他们看一眼松树枝,这显然有些说不通。 除非这根松枝还有着其他的深意。 “如果不是松树,问题会不会出在绷带……” 陆离刚说到一半,突然脸色骤变:“哥!” 顾行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啪”地滑落到了地上,瓶身上凝结的冰冷水滴在地板上溅开,他下意识地试图弯腰捡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摔了下去。余成言就在他身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神,陆离反应更快一些,慌忙从他旁边扑过来把人扶住,自己手背却在桌角狠狠磕了一下,撞出一大块淤青。 庄恬也懵了一下:“顾队!哎,顾队他怎……我这就叫救护车!” “不用!”陆离连忙拦住她,空出一只手在顾行额头上试了一下,只觉温度烫手,不由叹了口气,“我送他去趟医院,你们先继续。”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如果王鹏章打来电话,先拖住他!” 几句话的工夫,顾行好似缓过来了一点,虽然眼前仍是忽明忽暗什么也看不清,但意识却在短暂的空白之后逐渐回笼,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靠在谁身上,便强撑着想要坐直了,却没能成功。陆离焦急地数落道:“别逞强了!你得去医院!” 顾行如何不清楚这一点,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他一分钟也不敢离开。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对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个忧心忡忡的声音响起来:“小顾,你同事说得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绑匪的事情你先不用担心,还有两个多小时呢。” 是李彧。 顾行还要坚持,但李彧已沉声道:“去吧,别耽误时间!”语气俨然是在教导晚辈。 或许是血缘关系使然,他与李非鱼同样都具有着对于其他人心态准确把握的天赋,这一点,在多日以前第一次见面询问七宗罪受害者情况的时候,顾行就已有察觉,而现在对方这种笃定的语气仿佛也稍微抚平了他心头的焦灼,他终于冲陆离轻轻点了下头。 李彧望着两人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也着急上火,也心急如焚,恨不得拿鞭子抽着警方干活,逼着他们在下一秒就把女儿救出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强人所难地添乱而已! 然而,或许就是因为这份理智,与他结发二十余年的妻子才会认为他为人凉薄寡情吧。李彧默然看着再次紧闭的大门,颓然地抓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头发,他能看出那个顾行和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类人,便忍不住生出忧虑,若是女儿这一次能够平安回来,以后两个人在一起,会不会又走上他们这上一辈人的老路…… 可随即,他心底又是一恸,发觉自己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能够再见到李非鱼。 18 医院 或许是因为天气骤然转冷的缘故,医院里挤满了感冒发烧的病人,原本的门诊和输液室早已不够用,再加上这天似乎有场严重的连环车祸,更多急诊病人也被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医生和护士们全都忙得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陆离刚挂了号,就听见有人乱糟糟地嚷着“让开”,他连忙往旁边避开,就见到有个满身是血的老人被推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正跪坐在病床上满头大汗地做着心肺复苏,动作一刻不停,可眼中却似乎已经含了泪。 陆离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总觉得人命在有些时候实在是太过脆弱,脆弱到无论如何极力地想要挽回,最终留下的都仍然只有遗憾。 他拿着挂号卡回过头去,发现顾行也正在望着那场渐渐远去的混乱,连忙岔开话题:“走吧,普外在二楼。” 虽然顾行的状况看起来与感冒发烧很像,但除了长期疲劳以外,最重要的病因还是手臂上发炎的伤口。 坐诊的是个老大夫,抬头一看顾行快要猝死似的黑眼圈,无端觉得有点眼熟,大约又是个赶着年末放假夜夜笙歌的小年轻,就没好气道:“早干什么去了!破伤风针打了吗?……打了?那怎么还这样,按医嘱换药休息了吗?最近是不是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时间过了快一周,顾行手臂上的伤口仍愈合得不是很好,内里的状态更是很不对劲,老大夫刚看了一眼,满口唠叨就顿住了,他戴上老花镜低头仔细检查了下,皱眉怒道:“这谁给你清理的伤口!我刷马桶都比这干净!” 陆离:“……” 他从没这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老大夫娴熟地翻了个白眼,凑近面前的电脑屏幕,二指禅在键盘上点了好一会,脑门上青筋都快蹦出来了,终于开出了一份联网的病情诊断,说道:“交钱!回来重新做个清创,然后打两瓶消炎药就没事了!” 事实证明,老大夫虽然脸黑嘴损,但医术却毫不掺水,清理伤口的手法利落而纯熟,连最后缝合都缝得更好看。他很快收了手,刚想得意洋洋地自吹几句,却突然发现那个不省心的病人正在打电话,不知听对方说了什么,只是低低“嗯”了几声算作回应,老大夫正要发火,却听他最后斟酌着说:“继续排查,把交警支队给出的结果加进去,主要考虑工业区和温泉度假村附近,其他的,我再想想。” 自从上一次的推测出了问题,顾行就隐约开始觉得,或许不仅仅是绑匪藏身处不在地图上,也许还有哪一个限制条件出了错,只是他的身体状况有些糟糕,越来越迟缓的思维让他无法清晰地进行判断。 他挂断电话,这才察觉到老大夫的表情不太对,好像每根花白的眉毛都写满了惊讶,之前的不耐烦倒是少了几分,冲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下一个病人嚷了声“等着”,便问道:“哎,你是那个警察,就前几天抓杀人犯的那个?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呢!” 顾行还没摸清他的意思,老大夫就又说道:“你们不是救了个叫张临的嘛,我给他主刀做的手术!” 这可真是巧了。 老大夫是个隐性的话痨,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怎么着,这是又有案子了?我说你们别仗着自己年轻就点灯熬油地拼命,你看看新闻,现在年纪轻轻猝死的还少吗?”他边说,边斟酌着开医嘱,两根食指得运半天气才能往键盘上戳一下,慢得让陆离这种好脾气的人都快要崩溃。 但老大夫的下一句话就让陆离所有的焦急都化作了一种莫名的忐忑。 老大夫轻描淡写地用一根食指推了推老花镜:“我听你们说温泉什么的,怎么,有犯罪分子跑过去了?” 陆离怔然望向顾行,不确定该不该透露,而后者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病急乱投医,居然直截了当地答道:“在找地下水含硫磷高的地方。” 老大夫埋头继续和电脑较劲:“哦,那你们趁早别找温泉了。我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也没出去玩过?咱们龙江附近哪有正经温泉,都是人工的大澡堂子,还硫呢,跟泡白开水没啥区别!” 他说了一串,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最后“啪”地一敲回车,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可算把这破玩意弄完了!没事非弄什么病例联网系统,还让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活了!行了,去第二输液室吧,开了三天的消炎药,记得过来复诊。” 两人被他说得一愣,对视一眼过后,陆离连忙又把这个意外得来的消息通知回去。 输液室不远,和外科门诊同在二楼,与一楼的第一门诊输液室一样人满为患,后来的就只能在门外凑合,一排排临时增添的输液架子把整条走廊都堵成了个障碍赛场,时不时就有个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灵巧地从这条赛道中间穿行过去。 顾行被挤到了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远远隔着一条玻璃廊桥能瞧见另一端的手术室。那场车祸的余波似乎还没有结束,从“障碍赛场”穿行过去的护士用胸口焐着袋血浆,一路跑向手术室,没过多久,就又一脸焦急地跑了回来。 冰凉的药液顺着针头滴进血管里,很大程度地缓解了身体中像是要燃烧起来的滚烫热度,陆离去楼下买了瓶温热的牛奶,回来就瞧见顾行头歪向一边抵在墙壁上,像是睡着了,他刚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顾行就自己睁开了眼睛,眼中虽然满是血丝,但目光已经清明起来。 “多谢。”顾行很配合地接过牛奶喝了一口,然后言归正传,“之前想错了。” 陆离:“什么?” 顾行慢慢数道:“供水,供暖,供电。” 当初他们曾经通过视频中透露出的信息顺理成章地推导出了最简单直接的结论,但现在仔细想想,事实未必就是这样。 供暖可以依靠火炉或者电暖器,用电可以从电线杆或者其他建筑那里私接,这些改装的难度都不大,所以,屋子里的灯光和温度其实并不能作为判断地点的决定性证据,到目前为止,这三条线索中唯一还算是有意义的就只有供水这一项,虽然仍旧不知当地是有独立供水设施,还是仅仅利用了附近的井水等水源。 手背上持续的冰冷带来了一丝刺痛,顾行无意识地握住温热的牛奶瓶,低声继续说:“南郊方圆五十公里,不在市区,车流量少,远离地表水源,使用的地下水富含硫、钙等元素,附近有松树,类似礼堂的建筑。”这是他们现知的几乎所有信息,一起罗列出来就发现,已知的条件虽然看起来多,但限定却都不强,而且彼此之间缺少关键的联系,让人很难轻易判断出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 陆离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甚至觉得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像是个抽象画的拼图,虽然找到了一块又一块的图案碎片,却仍然无法看清整幅图画究竟是什么。 他便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小鱼把这些线索传递出来,一定有她的用意,可是……” 可是她不能在任何视频中尝试做出更加明确的表达,否则王鹏章一旦发现,必定会立刻转移地点,但若像是如今这样只给出零散的线索,王鹏章固然是无法发现了,警方却也同样陷入了毫无头绪的境地。 陆离苦恼地往后靠去,无奈道:“再有几个小时就得交赎金了,要不要再拖一拖?”虽然这样问,但他心里也明白,王鹏章在电话中说的并不是毫无道理,李非鱼的状况难以判断,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并不是个好的选择。 果然,顾行摇了摇头:“怕她的身体会……” 急促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把他后半句话给掩盖住了,仍是方才那个护士,她连动作都没怎么变,怀里抱着新调来的血浆,只不过跑速比上一次更快更急。 但这一次,她只来得及跑过走廊的转角,还没走上玻璃廊桥,脚步就突然僵住了。 远远的,手术室的大门打开,时间似乎凝固住了一般,守候在手术室外的家属半晌没有动作,像是一群被定在了原地的假人,过了好一会,撕心裂肺的哭声才隐隐传来。 蒙着头脸的死者被推了出来,并没有朝着输液室的方向过来,很快就直接转向了另一边的电梯,或许是要送到太平间,又或是火葬场。 等待电梯的时候,一老一少两名女性家属再次哭倒在地,不经意地拽动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露出了底下凌乱的白发来。陆离心头一动,想起不久前在一楼大厅看到的那场像是徒劳的心肺复苏。而这时,那哀哭的老太太突然大叫了一声,扑到了电梯门前,输液室离得太远,听不见她究竟在叫喊什么,只能辨别出几个分外高亢的字眼,诸如“不能烧”、“投胎”或是“受罪”之类。 虽说只是老辈人的迷信,可陆离却丝毫生不出鄙夷之情,他心头那种怅然而不安的感觉更加浓重,只能自欺欺人地转开视线。而这一转头,便发现顾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幕生离死别,陆离心中一紧,赶紧说:“别多想,小鱼肯定不会出事的!” 顾行却没回答,他像是看得出了神,脸上慢慢地显出了一种奇特的表情。 陆离:“……哥?” 顾行忽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尸体……” 说着,他慢慢地坐直了,满身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一扫而空,再次轻声重复:“是尸体!”他的语气变得笃定起来:“土葬的尸体,会分解出大量硫、磷、钙!” 陆离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了什么。 动物尸体分解之后,会大幅影响其下土壤中营养成分和微量元素的构成,这个过程甚至会持续数年,而若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而是整个一坟场数十甚至数百计的尸体,那么天长日久附近的地下水源会受到影响也不是不可能! 顾行霍然起身:“以……”刚说了一个字,突然一阵晕眩袭来,他打了个晃,这才想起来消炎药还剩半瓶,连忙扶住输液架深深喘了几口气,声音压下来:“让老余定位所有墓地,不要打草惊蛇!” 一句话中,“所有”两个字被他咬得最重。 等在李家的众人谁都没想到顾行他们人在医院还能有重大发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齐齐一愣,随即精神大振。 而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刚有了初步结果,顾行和陆离就回来了。 刚一进门,顾行就给出了更加详尽切实的指令:“搜索范围稍微扩大,找到省内所有教会墓地,尤其是小规模、不规范的!” 19 交易 与警方这边的激动不同,此时李非鱼心里很平静。 她所在的屋子乍一看上去十分宽阔,但只要多看几眼却不难发现,这仅仅是利用装修和镜面类的陈设营造出来的错觉,真正的使用面积很可能不过二百余平方米,在礼堂之中实在不算太大。 这一天一夜,李非鱼连一步都没能离开这个屋子,但这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细致地观察和思考周围的环境,而越是观察,她就越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按照王鹏章之前的表现来进行推测,这里应当是个具有宗教意味的集会场所,集会本意味着会有人来人往,但此处却又是个例外,无论是过于安静偏僻的位置,还是屋子里异常朴素而并不方便使用的布置,都表明这不是一个日常就有多人来往的地方。 什么地方会既为人们聚集而准备,却又从没试图让人在其中待得更舒适一些呢? 李非鱼原本也想不通,直到那个被割了耳朵的老张在发泄怒火的时候不小心说走了嘴。他说——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直接找个坑就地埋了,包管谁都找不着! 李非鱼当时被踢得胃疼,但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却差点没乐出声来。 ——他说的不是“挖个坑”,而是“找个坑”,仿佛这附近的土坑本就不少,尺寸还恰好适合埋人进去。 只要再想想周围偏僻的环境,和那一线门缝中透出来的松柏,就很容易联想到他们所在的这个古怪的礼拜堂似的地方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所以,李非鱼当机立断地弄折了自己一条胳膊,在这偏僻空荡的地方找不到别的固定之物,想要固定骨折伤势最简单的材料就是利用门外的木枝,而这种理所当然恰好也就是她能够传递出去的隐晦线索。 而与此同时,顾行也正在向其他人解释刚刚在他脑中拼成一幅完整图案的种种细节。 他毕竟身体底子好,一瓶消炎药大大缓解了他因为炎症而带来的高烧和不适感,不过两个多小时,体温已经降到了38度以下,虽然依旧十分疲惫,但被高热折腾得昏沉的头脑却已经清明了过来。在他面前,整张地图摊开,他仔细审视着几处被圈出来的地点,余成言又顺势递上了每个地方的历史和现状,文档上的记录密密麻麻,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没有放过。 最终,顾行指定了其中一处。他看了眼余成言调出来的卫星视图,与手边的纸质地图对比了一番,点了点头:“这里是……” 或许是退烧了的缘故,他素日里的冷淡和克制回来了大半,声音又有些发紧,听得旁边的人忍不住一阵肝颤。但那种滞涩感仅仅显露了一瞬就被顾行压了下去,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说道:“早年是天主教公墓,随着土葬的教徒大幅减少,近年已废弃不用。” 国内天主教徒占人口比例本就不算太大,加上二十来年前时间特殊,不仅国内第二次颁布了关于火葬的管理条例,恰好罗马天主教廷也开始妥协接受火葬,两厢作用之下,这种专门的教会墓地便越来越不受青睐。省内当初颇有几处这样的地方,但如今,要么改头换面成了面向大众的现代化公墓,要么就转型失败、逐渐疏于看管,直至废弃。而顾行所指的,正是后者中的一处。 那里地处偏僻,远离地表水源,附近有松林——最后这个或许是国内对于墓地“松柏常青”的装饰风格的偏好与西方公墓的混合体,而且,最关键的是,那并不仅仅是一片墓地,中间还有座挺宽敞的礼拜堂,外观看着还行,但足有几年时间没被使用过了。 庄恬迟疑地读着其他几处候选墓地的介绍,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开口:“顾队,为啥不是这呢?” 她倒不是为了抬杠,实在是那里也是类似的情况,废弃数年,有礼拜堂在其中,和顾行所认定的地方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区别。 之前已经扑空了一次,他们的时间愈发紧迫,恐怕难以再承受一次失败了。 顾行却面不改色:“灯。” 庄恬还要问,余成言先一步明白了过来,从一堆资料里翻出了几张有了年头的照片,分别是那几处教会墓地的。照片中可以看出,只有两处礼拜堂是稍微现代一些的简约风格,而这两座建筑中,又只有一处在天花板上采用了整齐排列的白炽灯而不是以中部的吊灯作为主光源来照明。 庄恬这才恍然,不由惊叹道:“哎呀!那些视频还真是一点都没浪费!” 想必绑匪一定已经慎而又慎地检查过了每一段视频,或许他们认为那些平凡无奇的墙壁或者灯光到处都能找到,完全不会让正在大海捞针的警方找到一点线索,但他们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些看似平常的细节中隐藏着定位他们的关键。 “那……”庄恬感慨完了,神情立刻一正,“咱们走?” 顾行摇了摇头:“再等等。” 他瞥向墙上的挂钟,细长的分针缓慢地挪动着,在落到了11:25的时候,熟悉的电话铃声准时响起,并没有再试图玩弄任何欲迎还拒的手段。 王鹏章一如既往地送上了礼貌的问候,听起来诚挚得要命,然后笑道:“怎么样,之前说的事情顾警官考虑得如何了?” 他说的自然是提前交付赎金的事情。 顾行看了眼李彧,后者虽然没有作声,但一直都在关注这边的动静,见状立刻点了下头,余成言拽过键盘打了行字——你去医院时,一千万现金已经筹好。打完字,他往书房方向示意了下,立刻有两名警员推着一辆像是机场运送行李的小推车过来,上面放着两个大号的行李箱,钱应该就在里面。 陆离过去握住上面行李箱的拉杆,第一次居然没能顺利提起来,只觉里面跟压了秤砣似的沉重。庄恬连忙凑过去帮了他一把,顺带着飞过去了个嫌弃的眼神。 顾行瞧见这一幕,口中没做评论,但心里却再一次地浮现出了古怪的感觉。 为什么绑匪会索要如此大量的现金? 上过学背过书包的人都知道,一摞一摞的纸张累加起来有多重,在警方密切监控并且试图追踪围捕的情况下,是什么给了王鹏章自信让他觉得自己能顺利带着这么两大箱沉重的现金逃出重围?同样要承担风险,为什么他不选择更加便利的电子转账? 这场绑架,他们究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顾警官?”王鹏章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催促。 顾行回过神来:“好。” 王鹏章立刻笑了起来:“顾警官果然爽快!那么,我会把交易的时间和地点短信发送给你,当然了,我不希望在附近发现警察,否则的话,咱们的交易出了波折,最受罪的还是李警官对不对?” 他语中隐含威胁之意,顾行却充耳不闻地问道:“人质现在状况如何?” 王鹏章顿了下,嗤笑道:“放心,李警官现在很好,不过……”他似乎想要补上“不过再拖下去就不好说了”之类的后半句,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在话语出口之前又咽了回去。 顾行尚没有太明显的感觉,特侦组其他几人却都听出了言下之意,不由得齐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挂断电话之后,陆离第一个开口:“顾队,我觉得他像是在顾忌什么。”因为顾行一向不擅长揣摩别人的言下之意,他又解释道:“按理说,作为绑匪就算句句都撂下狠话也很正常,尤其王鹏章手里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但这次他却只隐晦地威胁了一次,之后虽然还想说,却自己克制住了……” 顾行淡淡接道:“他怕我会反悔,推迟交易。” 陆离一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顾行居然也会听话听音了,他禁不住默默地想道,这次李非鱼出事带来的刺激恐怕比他想的还要严重。想到这,他便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那接下来更得小心,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顾行没出声,算是默认了他这番话。 很快,王鹏章就按照惯例发来了新的视频。 视频中,李非鱼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好,额头上仍泛着隐隐的水光,像是在冒虚汗,但精神还凑合。她倚坐在长椅上,骨折了的那只手用三角巾吊在了胸前,似乎是无意地动了下,将深色羽绒服的衣领蹭开了一点,然后她有气无力地说:“十一点二十七分,你答应支付赎金了。” 这句话应该是在王鹏章的示意下加上的,用来作为录制视频的时间参照。 视频到此仓促截止。 紧接着,王鹏章长长的一条短信发来:“下午两点,龙江大学图书馆新馆一层书库,将现金用牛皮纸包装成新进书籍的样子,放在推车上。进入图书馆的id感应钥匙请于十分钟后放到五百米外沃尔玛超市失物招领处,我会派人去取,请不要试图跟踪,谢谢合作。”短信末端缀着个大笑表情,看起来与他惯用的小丑笑脸如出一辙。 大学的id感应钥匙只有作为生物系教授的何昕才有,她立刻上楼取了来,用力塞进顾行手里,仿佛托付的不是一枚钥匙,而是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似的。 顾行将钥匙握住,沉默片刻,随即沉声道:“接下来有两个半小时,准备出发!” “等等!” 却没想到,庄恬突然叫了一声。 顾行皱眉看过去,只见她仍盯着视频最后定格的画面,表情有点古怪,僵硬地咽了口唾沫:“小鱼她……” 随着李非鱼看似无意的那个动作,她领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显露出来,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实在看不清楚。庄恬犹豫过后,还是摇摇头:“没事了,咱们走吧!” 20 解救 特侦组兵分两路。顾行带着庄恬直奔教会墓地,与预计的差不多,绑匪果然没有跑得太远,只是稍微从南郊兜了个圈子跑到了西郊与一座附属小县城的交界处,从李家直接驱车前往的话仅需不足一小时,而余成言和陆离则相互配合着在准备龙江大学校区布控,并负责追踪前来取赎金的绑匪。 只不过这中间出了点看起来不大不小的问题,王鹏章应该是对警方接下来的动作有所预测,所以刻意地缩减了留给他们安排布置的时间,从放下电话算起,就只有短短的十分钟让警方将钥匙送到超市失物招领处,这点时间根本来不及妥善布置人手。所以,为免打草惊蛇,只能将准备监控超市的人撤回,全力集中应对接下来龙江大学的一战。 然而,虽然无法密切监视超市的情况,但余成言还是很快就得到了反馈,那枚不起眼的钥匙刚被放下没两分钟,就被有个带着帽子口罩的人取走了,而几名仅剩下的警察因为避得太远,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来得及看到,更无从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王鹏章。 就在钥匙被取走的十五分钟之后,陆离带人赶到了大学图书馆。 龙江大学图书馆分为新旧两楼,但整体的建筑风格十分特异,新馆与旧馆并未完全独立开来,而是背对背合成了一体,从观赏立场考虑也许很新奇好看,但从布控角度来看,则意味着难度整整翻了一倍。 陆离站在新馆前的广场上,仰头望向这座连体婴似的高大建筑,还有其中不停进出的人群,眼神渐渐冷了下来——王鹏章对于地点和时间的把握太过精准,就好像早已经盘算好了如何才能给警方添乱一般,让他忍不住担心顾行那边的行动是否真的会毫无阻碍。 但此时多思无益,陆离轻轻碰了碰耳机,低头冲着别在领口的麦克风说道:“除南门、北门和书库运货通道以外,包括一层和地下库房在内,每层再额外留两人巡逻,密切关注所有可疑人物!” 他说完之后便往后退了几步,继续守在新馆大门外侧。从他的位置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备考期末考试而来图书馆自习或借书的学生,从十六七岁到二十四五岁的都有,有背书包、提袋子的,也有肩上空空,用手抱着厚厚书本的,没有人刻意遮挡容貌,但因为人多,所以就算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看,也无法同时留意到每一个人。 这种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让人莫名地有点焦虑。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两箱钱已经用牛皮纸包装完毕,每一包顶面都呈a4纸大小,高度也至少有二十厘米,豆腐块似的整整齐齐摞在了一辆运书的手推车上。推车的警察经过陆离身边时忍不住感叹:“哎,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你说要是绑匪还没来,这一车钱先让哪个工作人员当成新书不小心给搬走了怎么办?” 陆离勉强扯了扯嘴角,并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那种说不清楚的忧虑始终缠绕在他心头,让他直觉这一次交付赎金的任务并没有这么简单。 又有个同事走过来,手里捏着个比硬币大不了多少的微型追踪器,最后一次确认道:“真不放进去?等会万一没现场抓着绑匪,可就真不知道他往哪跑了啊!” 陆离平静道:“不放。”他看了眼就要消失在门后的推车,摇了摇头:“绑匪很难把这个尺寸的纸包直接放进背包中,如果要将钱带走,应该会先行拆包,到时要是发现了追踪器,恐怕人质会有危险。” 不过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并不是百分之百地确定,毕竟绑匪最初索要现金并要求用纸包起来这种做法就非常不合情理,要是他们真的有其他匪夷所思的方法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运走这批现金,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正这样想着,广场上的学生中突然发出了一点细微骚动的声响。 陆离心头骤然发紧,朝着异动的源头望去,只见一辆货车出人意料地驶进了广场另一端的人行窄路,惊得路口的学生纷纷避让。他不禁反射性地做出了个戒备的姿势,但那辆车却没有闹出任何麻烦,不仅车速缓慢,而且很快就平稳地停在了旁边生物化学实验楼下。可以看见车尾开门处正对着实验楼一端紧闭的钢化玻璃门。司机和坐在副驾驶、穿着特殊服装的工作人员一起走了下来,两人先下意识地往周围瞧了瞧,然后熟练地从安装了制冷设备的车厢中取出了个箱子,迅速刷卡进了楼。 从这番动作来看,他们应该正在交接重要的实验材料。陆离便忍不住苦笑,疑心今天黄历上大概写着宜交易。 很快,那辆开入人行道的车就原路离开了,广场也重新平静了下来,并没有人趁机在图书馆这边制造混乱,陆离稍稍安心下来,看了眼时间,分针正好走到表盘正下方,现在是下午十二点半,距离预定交付赎金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顾行和庄恬也到达了目的地附近。 虽说是龙江市西侧远郊,这里却更靠近更往西一点的县城,算是个偏远的城乡结合部,方圆几公里之内,楼高不过四层,商店不超三家,路上行人更是稀稀拉拉,晃悠的自行车和路上的残雪与黄土形成了道陈旧的风景,让人如同置身五十年前,如果不是亲身到此,庄恬简直不敢相信龙江市周边居然还有这么不发达的区域。 顾行等人全穿着便衣,远远就下了车,一点点谨慎地靠近了不远处的山脚下。 应当是天冷的关系,附近没有人,只孤零零地卧着一片山地,这小山不过百十米高,在别的地方也许只能算是地皮被挤出了道褶子,但搁在这里,却算是座高山了,在山的东西两侧各有座山峰,呈现“凹”字型环抱着中间快要退进山腹中的小块平地,而他们所要找的墓园就在那块平地上。 庄恬抓起手机看了眼地图:“没错,这里有条路,先沿着山往上走,然后再折下来,那地方虽说是平地,但和地面中间有道五六米高的断崖,想要过去就只能走山路。” 或许是经过什么专门训练的缘故,又或者仅仅是出于野生动物一样的直觉,她阅读地图和判断地形的能力极强。顾行听她说完,不假思索道:“上山。” 毕竟当初也是正经的公墓,上山的通路足够宽敞,只是因为少有人来而显得有些荒芜萧条。 “顾队!”走了没几步,庄恬忽然又小声叫道,“有车辙!” 不用她说,顾行也注意到了,通往山间的雪地上有车轮的痕迹。车辙本不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所指的车轮要比寻常的轿车车轮更宽一些,两道轮胎印之间的距离也更远。 是大型车辆! 顾行立刻想起了交通监控那边给出的线索,接替了绑架用的白色面包车的,正是某辆大型车。这应该不是巧合,这一次,他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地方! 他用力攥起手心,克制住心中的激荡之情,沉声道:“走!” 一行人匆匆向前走去,四面山林寂静无声,连鸟叫都像是被冻结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山势一转,微微向上的斜坡路分成了两道,一边是徒步踩出来的上山小路,而另一边则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山坳里的公墓。 顾行脚步猝然收住,向后摆了摆手,一行人迅速停住步子,往路边林间避去。 虽然是严冬时节,但午后阳光明亮,正透过山坳的缺口洒向墓园之中的礼拜堂。透过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地方虽然荒废了几年,但门窗依旧完好,并没有严重破损,每一扇狭长的玻璃窗后面都覆盖着深蓝色的窗帘,密不透风地遮挡住了从外界窥探的视线。 庄恬轻手轻脚地凑到顾行旁边,小声问:“怎么办?” 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里面的人只需要一条窄小的缝隙就可以将这条唯一通路上的情况尽收眼底,这种不对等的情况对警方相当不利。 顾行环视四周,思考片刻,视线落在树林中被枯黄荒草遮挡了大半的配电箱。 “进树林!”他简短地下了命令,又额外点了庄恬的名,“你留在这里,等我消息,随时准备断电!” 庄恬立刻望向那只生了锈的配电箱,眯起了眼睛。按理来说,这里早该断电,但如今仍然有电灯能用,就证明绑匪肯定在这出单独的配电箱上做了手脚。 树林边缘距离墓园只有数米,加上墓园铁门到礼拜堂的距离,总共也不超过五十米,只要能通过断电在房子里制造刹那的黑暗与混乱,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冲到门口。 庄恬点了点头,猫似的从枝杈间隙钻了进去,带上副薄薄的一次性手套,把那道锈蚀的金属箱门拨开,回头作了个“ok”的手势。 顾行带着其他几人,也压低身体在林木间朝着墓园穿行过去。 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他便到了林子边缘,高大茂密的松林在冬日里呈现出近于黑色的墨绿,连同下方的衰草形成了一道连阳光也无法完全穿透的阴影,顾行侧身靠在一棵松树旁边,最后确定了一下礼拜堂中的动静。 那边仍旧很安静,平静祥和得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错觉。 顾行转头点了几个人,分配道:“你们,去窗口!剩下的,跟我到大门!”然后低头凑近麦克风:“断电!” 不到一秒钟,庄恬的声音就响起来:“已经断电!” 她望了眼无一例外全都被拉下的电闸,脚下一动,似乎想要追上顾行,但犹豫了下,又停了下来以防万一。 礼拜堂的每一处窗口都被窗帘遮挡住了,但就在拉下电闸的一瞬间,仍旧给人一种有什么暗了下来的细微感觉。 “成功了。”顾行心里浮现出这个念头,他立刻回头做了个“上”的手势。 一行人不再试图隐蔽身形,从林间出来,沿直线冲向礼拜堂。墓园外围铁栏有一人来高,顾行借着冲势快速攀爬上去,落地时却稍微晃了一下,生病带来的力不从心感让他有些不适应,转眼间,有两人已经越过他的位置,他立刻收敛心神迅速跟上。 就在这时,礼拜堂的大门处传来了一阵响动。 一道细细的门缝打开,随着滞涩而沉重的合页摩擦声,一个打着哈欠的黄毛脑袋露出了半边。下一刻,他只觉那道沉重的实木大门像是成了精,还不等人用力推就猛地全部敞开。 高瘦的黄毛年轻人吓了一跳,还没醒过神来,几道黑洞洞的枪口就抵在了脑袋上。 顾行声音极低,不带一丝感情:“不许动!不许叫人!” 这黄毛正是叫做周磊的绑匪,他让金属的冰凉激得全身一哆嗦,顿时明白了什么,半截惊呼生硬卡在了喉咙里,刚试探着想往后退,却感到压在脑袋上的枪口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又沉了几分。一个高大的警察提小鸡似的把他从门口拽开抵在一边的墙上,然后他听到那个低哑冰冷的声音又问:“人质在哪?” 数九寒冬里,周磊霎时间就出偷了一身冷汗。 他僵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在、在里面……我……” “其他绑匪呢?有几个人,在什么位置?”顾行打断了他的话。 周磊干咽了一口唾沫:“也在一起,就、就一个人,他……”他十分痛快地把同伴的信息卖了个干净,还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顾行不辨喜怒的神色,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们放心,他肯定不会反抗!” 顾行漠然审视着他,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有,忽然轻声说了句:“恢复供电。” 周磊正疑惑,就觉门缝里一亮,日光灯的光线从中透了出来。 室内的景象重新变得一览无遗,果然如周磊所说,一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人正呆愣地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好像恨不得离人质和同伙都越远越好。顾行在第一时间就冲了上去,可他刚走到一半,就听见个慵懒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所以我都说了啊,警察来了,你趁现在赶紧去自首,没准还能从宽处理。” 那面相老实的年轻人缩了缩肩膀,惊恐却又认命般看向冲进来的人,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顾行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李非鱼保持着挺尸的姿势,很舒服地躺在长椅上,与他视线相接的时候,露出了个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 1 最后一公斤 转瞬的工夫,礼拜堂就被完全控制住,里面的三名绑匪挨个被押了出去。出乎警方的意料,这三人都老实得很,其中两人本就已经动摇了“干一票大的然后衣锦还乡”的雄心壮志,剩下一个老张本来倒是够凶悍,只可惜凶悍得过了头,反而被自己人割了只耳朵下来,半死不活地绑了快一天,连口水都没给喝,对他而言,与其说警方是来抓捕,倒不如说更像是帮他解脱。 解救人质的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警方准备的种种预案都没用上,大伙不禁都松了口气,但顾行却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自己在不经意间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 在通知陆离密切留意王鹏章的行踪之后,他有些近乡情怯似的转过身,望向李非鱼。后者正晃晃悠悠地从长椅上爬起来,换了个颓废的瘫坐姿势,中途还不小心碰到了手腕的伤处,疼得一咧嘴。 顾行下意识地要去扶她,但还没碰到,就被避开了,他的手指僵在半空,只觉胸口像是有东西在不停地往下坠。那条宣告分手的短消息骤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短短的一句话,每个字都如同烧红了的长针,在他脑子里搅出一种撕裂般的晕眩感。 但他还是以最快速度压下了满心的苦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李非鱼头上和手腕的伤口都检查了一遍,认真道:“你感觉如何?救护车很快就到,你不会有事的!” 李非鱼歪了下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等他说完了,她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顾行的脸,指尖将他有些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又继续向上去触碰他的额头,最后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发烧啦?” 也许是因为伤势的缘故,她的声音很轻,也很缓慢,带着点棉絮似的柔软,像是呼吸稍重一点都会吹散一般,顾行一时怔住,没有回答,却像是留恋她手上微凉的温度,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身。 李非鱼没有挪开手,眼中含着丝纵容的意味,微笑着看他:“才一天,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王鹏章还夸我男朋友又英俊又迷人呢,要是被他看到你现在的模样,我的眼光可就要被嘲笑啦!” “男朋友”三个字一出,奇异地抚平了顾行心里所有蠢蠢欲动的不安,他嘴角克制地抿起,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也笑了一下,或许那条消息只不过是王鹏章一如既往用来玩弄人心的恶作剧罢了,他还有机会弥补曾经因为无知犯下的过错,他们的时间不仅仅是短暂的几天,接下来还有几年,几十年,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定了定神:“先别想太多,等到回去……” “顾队!” 顾行还没说完,庄恬突然拨开前面的同事,从大门口冲了进来。她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到懒洋洋瘫坐在长椅上的李非鱼身上,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小鱼,你……” 李非鱼面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本来轻松的笑意因为太过固定而显出了一丝诡异。 她轻声说:“抱歉,顾行,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回去了。”说着,她最后轻抚了下顾行憔悴的脸颊,然后收回手,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 细长的导线从她胸腹间延伸出来,像是颜色特异的吸血藤蔓,一缕缕缠绕在她的脖颈和肩背上,难以剥离。 在她腰间绑着一颗定时炸弹。 有几秒钟的时间,顾行思维一片空白,他甚至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非鱼的手离开拉链,再一次在他脸上碰了一下,这一次,一触即收,但那点冰凉的触感却遗留下来,久久不散。顾行猛地惊醒过来,理智渐渐回到身体里,在轰鸣的血流与心跳声所塑造出的别样空洞寂静之中,他突然就明白了之前觉得忽略了的细节是什么了。 对王鹏章的评语,一直离不开狡诈恶毒之类的词,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罪犯,他又怎么会毫无后手地把整场绑架案中最关键的人质留给两个墙头草呢!胜利来得越是轻易,他留下的第二重保险,便必定会越牢固。 “别害怕。” 顾行几乎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少力气才把这三个字说出口,而就在他这样说的同时,正好也听到了同样的安慰从李非鱼口中说了出来。 李非鱼脸上的笑容落下去了一点,但仍旧还在笑着,她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缓缓说道:“顾行,听我说,我并不怕死,你也不要怕,你一直是个理智而坚定的人,无论发生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也许最开始的时候,会觉得难过,但很快……很快,你想起我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少,你会遇到更有趣的事,更艰巨的挑战,还有……更值得铭记的人,然后,当你再回忆起这段日子的时候,就只会感到一点遗憾,也许还有一点怀念,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再让你的心情有任何动摇……” 庄恬站在一旁,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么一段话,当即愣住,不知不觉间眼泪夺眶而出,她完全想不出来李非鱼怎么能如此平静地描述自己死后的一切,就好像生死大事在她眼中真的无足轻重。 她忍不住轻声唤道:“顾队……” 可顾行却面无表情,那些茫然和震惊,还有更多更加幽微而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听到这些话的那一刻就全都封冻了起来,只剩下一种强行克制过的刻板的平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具冰冷的石雕。 他声音极低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的情绪收敛得太好,一时间连李非鱼都没有弄清他这句话的意思。而接下来,顾行便僵硬地起身,冰冷的视线扫向庄恬:“能拆除吗?” 庄恬脸色一白。 她是特警排爆手出身,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且不说制作炸弹的技术会不会有变化,单从拆弹这件事来说…… 她忘不掉带她的师父死在拆弹失败的爆炸中的景象。 一次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拆除,可就在最后一刻,却引发了爆炸,她眼睁睁地看着前一秒还会说会笑的熟悉的人变成了一堆谁也辨认不出来的死气沉沉的残肢。 从那以后,她不停地装作若无其事,时常将过去的事情当作谈资拿出来炫耀,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无法忘记却又同样害怕想起那一幕景象,她甚至不敢再继续在特警队待下去。 顾行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能拆吗?” 庄恬深吸一口气,努力挥去头脑中陈旧的画面,咬牙道:“我试试!” 她的手有些发抖,其中虽然空无一物,却又似乎沉重万分,掌心无形无质地握着的,是她自己与同伴的生命的重量。 李非鱼轻轻叹息一声:“让人先离开吧。” 停在山脚的警车已经渐次开了过来,尖锐的警笛声回荡在墓园上方,李非鱼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默然想道,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那些忙碌却又充实的日子,还有与她产生过或长或短交集的人,都会随着爆炸的火光一起远去。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坦然,但这时才发现,原来在心底还是埋藏着些许不甘与留恋。 显示器上的数字倏地跳动了一下,剩余的时间终于缩减到了一小时以下。现在是下午一点零一分,距离约定的赎金交易时间和炸弹的引爆,都仅剩五十九分钟。 顾行艰难地将视线从一分一秒缩短的倒计时显示器上撕下来,问道:“怎么样?” 庄恬脸色不好看,屋子里的电暖器已经关掉了好一会,冷风让温度直线下降,但她鬓角却渗出了些汗水。她已脱掉了手套,手中捏着只从头发上摘下来的细长发卡,正在小心地拨开导线和缠结的胶带,又过了一会才说道:“硝铵炸药,一公斤以上。” 这种炸药常用作工地施工爆破,庄恬刚说了一句,就想起来件事情,愕然抬起了头。 李非鱼慢条斯理地说:“我记得宝金县失窃的炸药……和最后确定用掉的数量相比,还差了一公斤左右,现在应该可以通知宝金当地警方结案了。” “一公斤。”顾行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将炸药重量平板地重复了一遍。 一公斤硝铵炸药,足够将爆炸中心的人体粉身碎骨。 他扶着长椅靠背,僵硬地站直了身体,一点点回过身去,看向周围的同事:“全员撤离到爆炸半径以外!设置警戒线!”有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顾行沉声喝止:“立刻!” 那人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李非鱼余光瞧见他的身影,年轻而高大,她有印象,应当是在丛建萍被害一案中和她一起钻过隧道疏散通道的人,可惜她到现在还不记得他的名字。 二十余年中,太多过客在她的生命里出现,然后又匆匆离去,再无后会之期。 顾行深深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其他人走出了礼拜堂的大门。 李非鱼又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自己的手,短短半个月之前,她曾以为自己终于握住了点珍贵的东西,可现在手心里还是空无一物,只有几道划伤泛着血丝,讽刺地与掌纹交织在一起。她闭目攒了攒力气,忽然朝庄恬笑道:“恬姐,你走吧。” 庄恬开始没说话,但眼前却因为水汽有些模糊,她发狠地抹了把眼睛,咬牙切齿道:“小鱼你给我闭嘴!还有一小时呢,不准说丧气话!” 李非鱼扑哧一笑:“不是丧气话,我又没说要等死,但就算要拆炸弹,也得等一会排爆专家到了再说啊,你这样要设备没设备,要防护没防护,太危险了。” 庄恬继续咬牙:“放屁!” 几个月下来,李非鱼已经习惯了她一着急就骂脏话的风格了,却没想到庄恬接下来却正色说道:“小鱼,你总这样,一副好像特别冷静、特别公道,什么都明白的模样,对,我是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我用不着掰扯什么大道理就知道,就算再难也得活着!只有活着,以后才有可能遇上好事,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又抹了抹脸:“你装得跟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但你现在摸着胸口问问自己,你真不在乎吗?你家那点破事你不想解决?你看见顾队的时候眼睛都放光,你忍心就这么不要他了?整个龙江哪个犄角旮旯有点好吃的你那狗鼻子都能闻出来,你真敢自称生无可恋?……我算看出来了,你才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什么都在乎,什么都想要,但就怕想要却得不到,所以才装得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你就是怂,连大大方方把心里话说出来都不敢!” 说到这,庄恬抬起头狠狠瞪了李非鱼一眼:“你个怂得没边的废物!” 2 拆弹 李非鱼耸耸肩,却没反驳。庄恬的话说得虽然狠了点,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误,这一点李非鱼自己也知道,只不过知道归知道,就像拖延症患者永远要和死线相伴一样,她每一次鼓起勇气,也都会在最后关头退缩回去,毕竟,长久以来的经验都在告诉她,只有蜷缩起来躲在自己小小的硬壳里才是安全的。 十几分钟很快过去,炸弹的定时还剩四十五分钟。外面的人声渐渐沉寂了下去,也许是离开了,也有可能只是聚集在安全的地方,安静地等待最终的结果。 而顾行自从方才离开之后,也没有再回来。 李非鱼不自觉地望向大门的方向,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又或是在期待什么,现在这样明明是最好的处置方式,也是她所希望的,然而庄恬的那些话还是或多或少地让她有所触动,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生出几缕不受控制的隐痛来。 庄恬鬓角的汗水顺着脸侧淌到了脖子上,她擦了一把,嘴里骂了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泄气道:“不行!没有工具,根本接触不到供电电路!” 李非鱼被这声抱怨唤回了注意力,紧绷的肩背重新放松下来,倚在靠背上笑了下,露出了个“我早就说了”的调侃表情,气得庄恬跳起来去掐她的脸:“你这心怎么这么大啊!我要是真拆不了这玩意,你可怎么办哪!” 李非鱼笑容微凝,沉默地垂下眼,半天才淡淡道:“还能怎么办……”她摇了摇头:“恬姐,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是,别说了。你看,我要是就保持现在这样死了,回头表彰我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装样唬唬人,万一我要真撑不住,哭天抢地地哀嚎不想死,到时候可就连最后一点面子都没了。” 庄恬被她说得一愣,泄愤般掐在她脸上的手也跟着僵住,慢慢攥成拳头垂落下来。她盯着自己的手,突然低声道:“你觉得怎么着都是个死,是不是?为什么……在你看来,我们就这么没法相信吗?你怎么就不相信我们能救你呢?!” 时钟又悄然跳动了一分钟。 四十四分钟,并不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 李非鱼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下去了,她的眼眶隐隐发酸,连忙扭过头去,将脸藏进昏暗的阴影中。 就在这时,大门突然被推开。 伴着沉重滞涩的响声,顾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午后灼目的阳光擦过他的肩头倾泻下来,明明隔着不短的距离,却在一瞬间就让阴暗的大厅明亮了起来。 李非鱼只觉心头重重地震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追随着顾行的脚步,最终落到身前:“你……” 明明帮不上忙,为什么还要回来? 可她只说了一个字,顾行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憔悴清瘦了许多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眼神中却蕴藏着沉重的愤怒,就像是当初质问她是否从没有在未来留出他的位置的那个时候。但这一次,顾行没有再责备她,他将提着的一大包东西扔在了地上:“工具。” 庄恬精神一振,连忙去翻了起来。 袋子里杂七杂八的工具数不胜数,像是把半个五金店都搬了回来,还有两个强光灯。李非鱼望着那些东西,只觉眼前开始一点点蒙上水雾,仿佛方才的预言随时都可能成真,而她心底的那个微弱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清晰,带着让人无所适从的疼痛和希望。 庄恬选出了合适的镊子小刀等工具,又将两只强光灯全部打开,加上原本带在身上的手电,从三个方向无死角的照向炸弹内部的细微结构。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而专注,低声道:“小鱼,我准备开始拆除炸弹了,你尽量保持一个姿势不要动。” 在拆弹这件事上,顾行并没有接受过一丁点训练,什么忙也帮不上,但他这一次却并没有再先行离开,而是默默走到了李非鱼旁边坐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扳过她的身体,从后方抱住了她,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李非鱼全身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想要躲避,但环在肩上的手臂太过有力,让人完全无法挣脱,她便只能慢慢放松下来,向后倚进顾行怀中。感受着从背后传来的灼热的温度,李非鱼叹了口气,心中一阵恍惚,不到两天之前,她还那么斩钉截铁地认定分开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可现在她才意识到,抛开所有的疲惫、恐惧与患得患失的不安,她对顾行的感情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哪怕只有一线可能,她也仍然想要和他在一起。 李非鱼偏过头去,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感觉到一只手落在泪水划过的痕迹上,温柔地抚过她因为失血而冰冷的皮肤。她吸了下鼻子,轻声开口:“顾行……” 顾行垂眸:“嗯?” 果然还是他一贯的风格。李非鱼酝酿了好一会的情绪突然就转了弯,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顾行,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去的话……” “咳咳咳!”她还没说完,庄恬忽然抬起头来活动了下手指,郁闷道,“劳驾你闭个嘴啊,还敢说这种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结婚似的台词,你是嫌自个儿脑袋上的g还不够醒目吗!” 李非鱼的后半句话就被突然决定要迷信一回的顾行捂住嘴堵了回去。 顾行:“先睡一会,结束了我叫你。” 李非鱼眼角带笑,没有试图反驳,伸出舌头在他掌心舔了一下。 顾行立刻僵住,原地化成了一块会喘气的木桩子,再看李非鱼,已经合上了眼睛,似乎真的睡了过去。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半天,才慢慢把手放了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怎么样?”他低头问庄恬。 庄恬虽然四年没拆过炸弹了,但眼光还在,闻言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声说:“如果给我专业设备,我有把握能拆,但现在……”她看了眼手头临时拼凑出来的工具,给了个保守的说法:“我尽力。” 她已经卸下了炸弹一部分的自制外壳,连同固定用的胶带一起扔在一边,里面更加复杂的结构半遮半掩地露了出来。庄恬用镊子将一束导线轻轻拨开了点,指着深处的电路说道:“这玩意连着引爆器,得剪掉供电线路。” 她边说着,便挑出一根看起来挺明显的红色导线,可接下来她却没有急着剪。顾行询问地看过去,就听她继续道:“麻烦的地方在于这个电路底下还有一层,就是用来防备直接剪断刚才那根线的,如果我没猜错,一旦上层电路停止供电,底下的备用电路就会自动工作,直接引爆炸弹!” 顾行试图俯身去辨认庄恬所指的地方,却被靠在他胸口的李非鱼挡住,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团黑漆漆的阴影。他思索了下,问道:“下层电路的如何供电?” 庄恬苦笑:“太深了,现在还看不出来。” 原本的粒状硝铵炸药经过了重新包装处理,紧密地贴合在电路板上,将底下的部分遮挡得严严实实,爆炸物的粉尘从肉眼不可见的细小缝隙中弥散出来,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顾行皱了皱眉头,尽力忽略那种味道给情绪带来的压力,小心地托住李非鱼受伤的左臂,以免影响庄恬的工作。而后者则稍微挪动了下强光灯的位置,让光线直射进刚刚拨出来的狭窄空隙,里面颜色各异的导线足有二十余条,像是个小型的盘丝洞。 这样结构并不算太复杂的炸弹按理说根本不需要如此多的零件,现在出现这种场面的唯一理由就是炸弹的制作者故意留下了干扰因素。庄恬敢保证,要是能把那些导线全都拽出来,肯定会发现不少什么都没有连接、只是塞在里面凑数的! 完全是王鹏章这孙子的风格!庄恬在心里骂了一句,甩了甩发酸的手,捏起小刀,在自制粗糙电路板的空白处上切割起来。 一点三十分,距离爆炸还有半个小时。 顾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寂静,但全神贯注分析电路的庄恬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手下的动作仍旧稳定而细致。 顾行松了口气,接起电话:“有事?” 来电的是正在龙江大学布控的陆离,他的声音听起来说不上紧张,反而有点古怪:“人员基本就位,赎金也放到了约定的地方,但嫌疑人还没有出现,也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顾行:“所以?” 他现在心思大半都在炸弹上,从来都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像是悄没声地飞出了十万八千里,让他没有办法耐下性子来听这些无关紧要的常规汇报。 可陆离的下一句话却还是让他稍稍留了点心:“有件事也许无关,但我觉得应该说一下,今天龙江大学可能有什么特殊安排,这一个小时里我看学校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几次送货的,图书馆这边也有刚进的新书送到,都是普通的货车,我担心王鹏章会混在送货车里!” 如果有货车的话,那么一千万现金的重量和体积就都不是问题了,而他特别要求过的包装和运书的推车更是能够帮助不受注意地转移赎金。 顾行想了想:“让校方严格审查出入车辆。” 做得太明显的话,难免打草惊蛇,现在他们也只能布置这样不痛不痒的措施了。 陆离答应了一声,挂断电话之前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怎么还没去医院?”他能听出来,顾行那边没有车辆的引擎声,也没有医院固有的紧张嘈杂的人声,反而安静得过分,就像是还在那片荒弃了多年的墓园中一般,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担心。 顾行默然良久,最后避重就轻道:“绑匪落网,已经见到李非鱼了。” 陆离神色一下子松懈下来,笑道:“太好了!那现在就等着抓王鹏章了!” 他话音方落,见有人来找他确认布置,只好匆匆挂断了电话,等到应付了来人,想起来还没有问李非鱼的状况如何,正要再把电话打过去,却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顾行方才毫无喜意的语气,悬在触屏上的手指就按不下去了,而在他心里,倏地泛起一阵寒意。 又过了十来分钟,庄恬终于基本摸清了炸弹的构造。 她从那一从红红绿绿的导线之间抬起脸来,神色凝重:“顾队,拆弹专家还有多久能到?” 3 王鹏章 教会公墓附近的小县城实在太小,这些年里见过最大的爆炸可能就是春节违禁燃放的二踢脚,根本拼凑不出来专业的拆弹人员,而龙江市调来的人还在路上,据最新一次联络,距此还有二十分钟车程——大概刚好来得及在门外听个响。 顾行放下电话,脸色不好看。他环在李非鱼肩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极力将声音中的异常波动压低,哑声问:“能继续么?” 庄恬摇了摇头。 在清理了充满恶意的干扰之后,炸弹内里的结构逐渐清晰起来,两层引爆电路互为保险,切断一边的导线时,另外一边就会自动启动引爆装置,想要安全解除炸弹,唯一的机会就在那颗深藏在炸弹内部的供电电池上——供电效率低意味着第一根导线被剪断之后,从备用电路开启引爆流程到最终完成引爆之间会因为充能速度而产生一个微小的时间差,或许只有零点几秒,也可能更短,庄恬现在肯定无法在这点时间剪断埋在炸弹内部的另一根导线,但如果辅以专门的拆弹工具或机器人,却有很大把握解除这个阴损的土制炸弹。 只不过,最讽刺的部分在于,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也许只差几分钟,平时微不足道的时间,连刷几条微博都不够,可现在正是这几分钟隔开了生与死的距离。 顾行面无表情地听完庄恬的解释,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的手上再次加重了力道,慢慢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脸埋在李非鱼颈侧,仿佛这样紧密的拥抱就可以留住怀中的人。 李非鱼像是被他额前的碎发蹭得有些痒,稍微歪了歪头。顾行的动作立刻顿住,生怕李非鱼会在此时醒来,他心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可李非鱼的声音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命地响了起来:“解除不了?” 顾行反射性地辩驳:“别胡思乱想!” 李非鱼双肩一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轻轻笑了起来:“宝贝儿,我都听见啦!你不是真觉得我那么心大吧,这种时候都能睡着?” 她惯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地唬人,谁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譬如此时,顾行明明记得她刚才呼吸深长沉重,十分像是倦极沉睡的样子,却没有任何办法来确认,更何况那一句“听见了”早已猝不及防地挑断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让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攥紧了,愈发没有了冷静判断的能力。 “对不起。”好半天,顾行一字字艰难地说道。 李非鱼不知为何突然又有点想要落泪,可嘴角颤抖了几下,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改成了个笑容:“又不是你安的炸弹,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低头看了看绑在身上的炸弹,显示器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十六分钟,只觉这种生命被倒数计时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她深吸一口气:“等到还有最后五分钟的时候,你们就走吧,给我留个手机,我自己和我爸妈说。”她扭过头,在顾行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你直接回家,别看,让其他人来给我收尸。” 顾行眼眶倏地泛了红。 他闭上眼睛,再一次郑重地重复:“对不起。” 李非鱼笑着摇头:“都说了不是……” “是我的错。”顾行哑声打断了她,“我承诺了,却没有做到。之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李非鱼笑容一顿,但紧接着又再次绽开,抬手覆在顾行手背上:“宝贝儿,虽然你美如天仙,但毕竟不是神仙哪!我过去就说过,你太习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了,我有手有脚一个大活人,你能时时刻刻都把我揣兜里带着吗……”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渐渐从轻佻随意变得认真起来,中间空白了片刻,才轻声继续说道:“顾行,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了,你得明白,你只是个凡人,在这世上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也一样!你得学会接受你掌控不了的那些事情,你得学会和它们和平共处,要不然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迟早会把自己逼疯的!” 顾行沉默地听着。他能够感觉到,这些话是说给他的最后的嘱咐,但同时,也是李非鱼说给自己听的。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人之常情,每天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不停上演着,也正因为如此,便没有道理不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虽然在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终归还是比起隔岸观火要格外难受一些,但那又如何呢,毕竟仍旧只是一次符合概率分布的“人之常情”。 顾行突然十分难过,只要想到在这么多年里,李非鱼始终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在无论何种艰难的处境下都能够粉饰太平地坚持下去,就连现在,也只能将脆弱和惶然遮掩在重重伪装之后,小心翼翼地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他便觉得心脏被撕开了似的疼。 可他却连让她恣意放纵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下午一点五十分整,距离最后,还有十分钟。 正如顾行所想的那样,李非鱼只敢让思维漂浮在情绪的表层,因为不再深入,便不会从风平浪静之下挖出任何汹涌的波涛来,也便不会失去控制。这是她这些年来早已习惯的做法,和吃饭睡觉一样熟练,并且有效。所以她还有闲心稍微扯了下一圈圈缠在脖子上的导线,三不着两地在心里抱怨都快被这玩意密不透风地捂出痱子来了。 但她抬手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顾行的脸颊,指尖传来的热度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回过头去:“又烧起来了?你要不要……” 顾行低声截断道:“我不走。” 李非鱼无奈地笑了,反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就差五分钟而已,一会儿的工夫,眨眼就过去了,不用这么计较。” 顾行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再次重复:“我不走。” 仍旧是那三个字,没有丝毫变化,但这一次,李非鱼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她勉强平静下来的心中骤然掀起巨浪,眉眼一凛:“你不走?!” 顾行安静地回视过去,“嗯”了一声。 李非鱼简直要疯:“顾行你有病吗!你知道……” 她没说完,顾行便淡淡接道:“你有药?” 李非鱼一不留神差点咬了舌头,被他这永远来得不是时候的促狭给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一旁庄恬也变了脸色:“顾队,你……” 顾行百年不遇地善解人意了一回,说道:“特侦组应该会解散,但不用担心,有事就去找陆离。” 庄恬都快哭出来了:“不,我不是这意思!” 她还没说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陆离就说曹操曹操到地打来了电话。 “王鹏章出现了!”开头第一句话,陆离就抛出了个重磅消息,“龙大西门有同事目击到他,刚刚进入校园,正在紧盯!” 顾行觉得自己因低烧而发烫的手上温度急速地降了下去,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这个可能所对应的的结果太过诱人,让他在一时间甚至不敢去细想。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在他空着的那只手上握了一下,顾行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李非鱼正微笑地看着他,他顿时喉咙发紧,艰难地问:“……会吗?” 李非鱼弯了弯嘴角:“很可能。” 两人在这一刻莫名地心意相通,仿佛一个眼神,一个没头没尾的单词就足以理解对方的意思,顾行眼中一亮,沉声道:“抓到他!” 陆离怔了怔,便听顾行继续说道:“活捉!他手中可能有解除炸弹的方法!” “炸弹?!”陆离懵了一下,霎时明白过来方才那通电话给他的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全身都紧绷起来,“我们立刻开始抓捕!” 一辆不起眼的微型货车平稳地从龙江大学的西门驶了进来,车速极慢,路口减速,见人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遵守交通规则的模范车辆,里面的司机还很年轻,生得高大俊朗,车窗放了下来,他便单手搭在窗边,还歪头冲一个看过来的女生露出了个阳光的笑容。 那女生忍不住脸上腾起红晕。 但这一幕岁月静好在转瞬间就被打破。 路口穿行的学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了大半,充满生气的喧嚣声低落下去,周遭变得寂静起来,让人生出一种空气在渐渐凝固的错觉。那个英俊的货车司机面上笑容突兀地一收,原本阳光明媚的表情骤然显出了几分阴森,他一脚油门直接踩了下去,几秒钟之前还人畜无害的小货车顿时变成了横冲直撞的重型兵器! 路旁的女生大惊失色,脸上红晕还没褪去就放声尖叫起来。 伴着她的尖叫,七八名荷枪实弹的便衣刑警从路口各个方向冲出来,同一时刻,在货车行驶前方,一辆黑色的大suv逆行而来,一个刹车急转,横着堵在了窄路正中间,将正在加速的货车逼停下来! 陆离持枪跳下车,大声喊道:“王鹏章!你已经被警方包围了,立刻放弃抵抗!” 被包围的货车已经无处可逃,驾驶室之中,英俊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警方无比熟悉的脸,果然是王鹏章本人。 各处的刑警快速而谨慎地靠近过去。 可就在这时,端坐在车上的王鹏章忽然展开了个古怪的笑容,明明已经穷途末路,可他的眼神却满含鄙夷,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正在蔑视手下败将。 陆离蓦地感觉到了一阵不安:“你要做什么!立刻下车,放弃……” 他没能说完,因为王鹏章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手套箱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太阳穴上。 下一秒,枪声与血花在他的笑容里炸开! 他死了。 4 手机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宣告终结。头部中枪,半边颅骨都几乎被掀飞出去,溅开的血糊了一车窗,王鹏章当场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陆离保持着双手握枪的姿势,懵在了原地。 那一声巨大的枪响像是个不祥的预兆,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炸药爆炸的声音。 还有八分钟,不,七分钟,王鹏章身侧的手机屏幕一闪,时间再次变动,陆离下意识地去抓那部喷溅了一层鲜血的手机,但还没碰到,手机屏幕就暗了下去,应当是待机超时导致自动锁屏功能启动了。 陆离心中一动——就在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内,王鹏章用过手机! 他明明正在开车,这个时候要用手机做什么?确定时间?联络同伴?还是……遥控炸弹? 而就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礼拜堂外围也重新热闹了起来,车轮碾过失修窄路的颠簸声响让人不由提起了精神。庄恬把手里工具往盒子里一扔:“我去看看!” 不出众人所料,来的正是庄恬的老熟人,从龙江市赶来的拆弹人员,也不知道一路超了几倍的速度,终于在炸弹引爆之前八分钟赶到了现场。 她立刻冲了上去:“陈队!设备……”她往后面车边忙碌的人群看了一眼,改口道:“不,我还是赶紧给你说说炸弹的结构!” 因为知道时间紧张,陈季晨在赶来的路上就穿好了装备,沉重厚实的排爆服之下,原本干瘦的中年男人额头已经冒了汗,他全神贯注地听完庄恬的说法,回头摆手:“x光检查仪不用了!来不及!”又突然朝庄恬问道:“你刚说有芯片?” 庄恬肃容道:“是!除了炸弹必须的电路以外,连接定时器显示屏的还有一整个芯片,我不确定用途。” 虽然无法完全确定用途,但她有种感觉,那个看起来画蛇添足的玩意也许就是除了供电电池以外的另一个突破口。只不过,这种推测太主观,也太理想化,所以她不敢直截了当地对顾行和李非鱼说,生怕这又是个注定会破灭的希望。 陈季晨点头:“我去看看!你把频率干扰仪拿来,保证安全!” 这是以防炸弹除了定时引爆以外,还有遥控引爆的可能,庄恬连忙“哎”了声,撒腿就往车边跑。 而陈季晨刚一踏入礼拜堂就是一愣:“顾队?” 以往的案件中,特警排爆大队与特侦组也曾经数次有过合作,两人称不上朋友,但多少还称得上熟人,眼下在此地见面,陈季晨不免错愕,但想到被绑了炸弹的人质的身份,便又了悟了,快步上前道:“顾队,我这就要开始拆除炸弹了,时间紧迫,你先退到安全范围等着。” 说完,他就在长椅前蹲了下来。 可顾行仅仅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接下来就没了别的动作。 陈季晨便忍不住拧眉道:“这里很危险,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你……” 顾行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耽误时间。” 陈季晨目光掠过顾行环在李非鱼肩头的手臂,微微一怔,仿佛明白了什么,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多劝,集中精神埋头工作起来。 李非鱼却帮他把那口气叹了出来,右手往下一垂,在顾行腿上拍了下:“先说好,陈队什么时候走,你就什么时候走,不准磨蹭!” 顾行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李非鱼啧了声:“宝贝儿,意思意思就行了,还真要跟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哪?你这花容月貌的,炸坏了可就不好看啦!” 陈季晨被肉麻得差点没撑住,他见了半辈子大场面,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个品种感人的奇葩,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干活。 而顾行却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调戏,毫无波澜地回道:“我说过,我不会不要你。”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是以什么为代价,就算这样的坚持到了最后仍会随着生命的消逝化为虚无,但至少这个仅剩的承诺,顾行觉得,他不愿意因为任何借口去打破。 李非鱼双眼蓦地睁大。 她死死咬住嘴唇,面部的线条逐渐紧绷起来,像是在用力克制某种就要喷薄而出的情感。 然后,她就听见顾行附在她耳边,略显沙哑的声音极轻而又极为柔软地传来:“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李非鱼,我需要你。” 李非鱼心头一颤,像是有一道雷闪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所有的伪装,比灯火更加绚丽明亮,照彻了她心底混沌而昏暗的角落。她按在顾行腿上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感受到原本被衣料阻隔住的两人的体温渐渐交融在一起,她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她不能让一切就此终结,尤其是,绝不能让顾行就这样陪着她死在这里。 一行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但李非鱼却努力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顾行,我想把那个g立完——如果今天能活着回去的话,咱们就结婚吧!” 以这个姿势,她看不见顾行的表情,但沉默了片刻之后,却听见他轻轻笑了声:“好。” 被近距离塞了一嘴狗粮的陈季晨无话可说,心中却又难掩酸涩——只剩五分钟时间,很可能不够他将炸弹安全解除。 “哎,陈队!”庄恬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起,“东西我搬来了!现在就用上?” 她单手提着个带天线的黑箱子似的东西跑了进来,像是拎着个儿童玩具,往地上放时沉重的响声却显示这玩意是实打实的警用设备。 顾行瞥过去一眼:“是什么?” 庄恬连忙回答:“频率干扰器,能屏蔽附近的无线电和手机信号,以防万一的。” 李非鱼从她的回答里面听出了言下之意,挑起眼皮:“这玩意能遥控引爆?” 庄恬噎了一下,发现说漏嘴了,还没来得及弥补,就听李非鱼又正色说道:“我不懂炸弹,但是,如果引爆电路就只有你此前说过的那些,那么能遥控引爆就说明炸弹里还存在其他能够下指令启动电路爆炸程序的部分。”她顿了顿:“是芯片么?” 庄恬不由望向陈季晨,但后者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下的炸弹上,根本无暇给她解围。 李非鱼便越俎代庖地说道:“不要用这个。” 庄恬愣道:“为什么?” 李非鱼:“因为……” 话没说完,顾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李非鱼理所当然地补全了那句话:“因为这个。” 他们仍然在等陆离的电话,等着他那边传来关于王鹏章的消息。 但这一次,事态又让他们失望了,电话中陆离的语气沉重而自责:“顾队,王鹏章死了,自杀。” 其他几人虽然没听见电话的内容,却通过顾行在一瞬间就凌厉起来了的神情感觉到了愈发沉重的压力。 陆离的报告还没有停:“我发现了王鹏章的手机。” 他三言两语讲了发现手机的过程。 一个“模范司机”却在准备作案的紧要关头玩手机这件事给人以浓重的违和感,几乎不用深想,凭直觉就知道其中必定有问题。顾行立刻沉声问道:“解锁的可能性?” 陆离懊恼地摇了摇头,想起对方看不见,便说道:“我试了几次,是密码解锁,短时间内无法破译!顾队,我……” 他似乎想要说一句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没有犯错,无论换了谁也不会做得更好,只是时运不站在他们这一边罢了。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陆离也同样清楚,如果李非鱼真的死在了这场爆炸中,那就已经不再是有没有尽力、有没有犯错的问题了,甚至与理性的判断都不再有关系,单是那个结果本身,就足以让他们这些朝夕相处过的同事和朋友自责一辈子。 他低头看向手表上缓慢移动的秒针,每一秒都像是距离死刑宣判更近了一步,可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力挽狂澜。 顾行攥紧了手机,忽然看向李非鱼:“你能破译么?” 李非鱼距离顾行最近,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陆离的汇报,她脸上时常挂着的微笑沉落下来,换成了一副凝重之色。 思索了几秒钟之后,她快速地说:“还记得顾春华的案子么?对时间的把握,还有放在柜子里连接手机的充电宝……王鹏章的自大背后存在着极端——甚至有点强迫性质的谨慎,如果他要做什么大事,那么就一定会考虑到失败的可能性,他不可能就这么毫无防护地把炸弹绑在我身上,否则一旦今天他没有在预定时间之前拿到想要的东西,随着炸弹爆炸,他会失去手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筹码,这样一来,无论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备用计划,就都会立刻泡汤!” 这话并没有回答“能够破译”的问题,却仍给了人一丝希望,连陈季晨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随时可能被炸得死无全尸却仍旧面不改色的年轻女警。 李非鱼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开始有些气喘,失血和疼痛带来的强烈虚弱感让她觉得像是随时都要晕厥过去。她闭上眼靠进顾行怀中,稍微缓了缓,这才继续道:“他既然那么看重手机,其中一定有延迟引爆的方法!至于密码,陆离,让余哥马上把王鹏章的生平发到顾行手机上,你把他死前的表现详细描述给我!” 5 破译 陆离尽量快速地将围捕过程中的所有细节都讲了一遍,用词精准而简练,然而即便如此,时间还是过去了半分钟以上。 还剩四分半。 平时随便走个神聊个天就倏忽而过的短暂时间,在这个时候却连每一秒钟都显得弥足珍贵。 陈季晨鬓边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他却一动不动,连分心擦一下的余裕都没有。李非鱼垂眼看着他,脑中却在思索陆离刚刚的话语。 顾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他打开邮件附件,余成言打包发来的资料正躺在里面,从王鹏章出生到死亡,事无巨细地罗列了好几页,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将无关紧要的部分尽数筛出去,只留下对于王鹏章来说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以及与此相关的数字和时间。 半分钟后,他抬起了头,对着等待指令的陆离说道:“030511。” 他做不到推算人心,便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所有关键的数字组合都拿过来一个一个尝试。最初的这串数字正是王鹏章高三时期的学号,三年五班十一号,在此之前,他是个贫困却聪慧的普通学生,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而在此之后,他却变成了个行走在不归路上的犯罪者。 因为紧张,陆离的手在抬起来的时候有点发抖,但落下的动作却很稳,他飞快地输入了这六位数字,密码错误的提示紧接着闪出。 “不是!”他声音紧绷,心中隐隐的期待似乎发出了一点短促的破裂声。 顾行继续道:“081229。” 据警方的详细调查,综合考虑王鹏章的履历和行踪,在这个日子里发生过的一起命案很可能与他有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杀人。 陆离深吸一口气:“还是不对!” 顾行抿了下嘴唇,如果这都不算对王鹏章最重要的一串数字,那么他最看重的又会是什么?总不能和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一样拿心上人的生日当密码吧! 又是一分钟过去。 两人尝试了许多种数字组合,包括王鹏章爷爷的生辰和忌日,也包括每一次犯罪或者教唆犯罪的时间,甚至还有今天的日期,但出乎意料的,每一种都不对。 “咔嗒”一声,陈季晨将显示时间的倒计时显示器卸了下来,背后几根导线摇摇欲坠地连着炸弹的本体,露出了大块的空间,也给人更多操作的余地。 李非鱼也在这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陆离,那部手机是新是旧?帮我查它的购买和激活时间!” 虽然无法解锁界面进入手机系统,但有些手机在背面还会有一些序列号之类的编码,可以让机主通过官网查询设备的基础信息。 片刻后,庄恬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余成言:“一周前!购买和激活时同一天!”也不知陆离是让谁联系上了他,在他说话的同时,背景里劈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仍旧在响个不停。 庄恬立刻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见李非鱼又陷入了思考,她稍稍一错眼,但就在这时,正巧瞧见陈季晨在试图拆卸炸弹上的其他部件。 她面色陡然一僵,手脚瞬间就冰冷了下来,连忙大叫:“别动!” 陈季晨的动作反射性地停止,愕然看向庄恬:“怎么回事?” 却见她脸色惨白得像是个活鬼,一双大眼睛差点就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她说不准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许就是某一瞬间的直觉让她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又或者是…… 电光石火之间,她盯着陈季晨侧身的剪影,突然就明白那种直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猛地抽了口凉气:“我师父!” 她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快速地说:“我师父当年拆的就是个自制炸弹,两层引爆电路,他全都拆掉了,但最后拆解炸弹的时候,却触动了制造者设置的最后一道陷阱……” 听到这里,陈季晨也想起来了四年前老队长的死因:“换能器……压力触发引爆!” 非常简单的一种触发方式,也很容易解除,但前提是要知道它的存在,否则,它随时都可能变成潜伏得最深最隐蔽的毒蛇,专门等着在“一切结束”、人们心情松懈下来的时候探出头来,咬上最为致命的一口。 陈季晨谨慎地将手电挪近,透过另一道狭窄的缝隙再次观察炸弹内部的结构,果然在之前看不到的地方似乎存在着一点异常的阴影,依旧模糊微小得难以辨别,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倒计时还有两分钟,如果操作空间足够大,也许还可以争取一下,但如果附近的结构不能随意拆卸,那么拆除炸弹所需的时间必定要更多。 来不及了! 陈季晨心里冒出这几个字,他终于停下手,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小庄,顾队,你们先出去吧!” 这句话如同死刑宣判,气氛陡然沉寂下来。 庄恬攥紧手心,娃娃似的小圆脸上闪过一丝深沉的哀痛,艰难道:“陈队,还有没有别的……”虽然这样问了,但她心里早已清楚,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在剩下的最后两分钟里,他们能够如有神助地找到正确的密码——百万种可能性之中唯一正确的那一个密码。 顾行视线环过四周,从门口翘首企盼的众人脸上移开,落到庄恬身上:“能做的你都做了,出去吧。”见她还在犹豫,他眉眼一肃:“立刻离开!这是命令!” 或许是他能够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庄恬愣了。她应该是意识到了顾行话中的涵义,表情越来越纠结,勉强忍了几秒钟,终于还是“哇”一声毫无形象地哭了起来,她最后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拿袖子捂住脸转身就跑,像是生怕一个停顿就会改变主意折回去一般。 李非鱼紧紧抓着顾行的手,声音依旧镇定,但其中又似乎多了一丝凛冽的气息,仍旧在平静地与电话另一端的陆离说话:“试试这个,920517。” 顾行微微怔住,这串数字,是李非鱼自己的生日。 陆离很快道:“不对!” 李非鱼继续道:“再试我被绑架的那天!” 陆离:“试过了,也不对!” 他的声音越来越紧绷滞涩,顾行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但谁都没有把这种已经一触即发的情绪释放出来,仿佛任何多余的动静都会加速时间的流逝。 李非鱼也沉默下来。 伤势让她的颅腔之内昏沉疼痛,但她仍在快速地思考,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然后又收束到最终的一点。她能够感觉到,她所要寻找的答案就在那里,只不过通往那里的路途还缺少一个关键的节点。 会是什么呢? 新买的手机无疑是专门为这场绑架准备的,也就是说,密码的设置必定是在一周前购买手机到王鹏章死前这七天之内进行的。而在一个不存在一次性手机的地区,为了作案购买新手机而不是新的电话卡这件事本身也很特别,说明他买手机并不仅仅是为了抹去线索,还存在一定的仪式性的意义,就好像有些人在自杀之前会精心梳妆打扮一样。既然如此,那么给如此具有仪式性意味的手机设置的密码,必定也不会是普通的数字排列组合或者久远的纪念日,应该会和这一次的案件有关。 可如此一来,奇怪的事情就出现了——这个案子还没有最终结束,无论是赎金还是其他的目标,王鹏章都没有最终拿到手,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东西是让他念念不忘呢? 李非鱼所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在整场案件中作为“关键道具”而具有象征意味的她自己。毕竟,又有什么比一个代表着正义和法律的警方人员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更让王鹏章那种自大的疯子兴奋的呢? 但密码并不是她的生日或者被绑架的日期与时间…… “剩下的,与我有关的六位数字……”李非鱼喃喃道,愈发用力地抓紧了顾行的手。 还有最后一分半。 看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她忽然不受控制地想,如果顾行不走,那么最后的时候她是不是应该扑到地上,才能用身体挡住爆炸的冲击,又或者她应该冲出去多远,才能让他在爆炸的余波中活下来…… 这个念头像是雨后的野草,一出现就疯狂地蔓延开来,让她脑中开始有些混乱,原本条分理析的思路一下子散逸开来,许多个零碎的场景在同一时间蜂拥而至。 李非鱼手心开始渗出冷汗,她正试图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却从那些破碎凌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了一个画面——她被绑在椅子上,一字一字平板地念着自己的警号。 六位的警号! 还有什么能和这个数字一样具有讽刺意味,能够完美地彰显王鹏章的胜利呢! 李非鱼猛地抓住手机,大声道:“我的警号!密码是我的警号!” 三秒钟之后,电话对面传来陆离因为激动而有些变了调子的声音:“成功了!手机解锁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显示器上的数字终于从分钟变成了秒数的倒计时。 59秒。 陆离呼吸急促,声线微微颤抖:“找到控制软件了!” 新买的手机上应用软件并不多,只有一个具备编写指令远程控制其他设备的功能,此时正在后台运行中,似乎是王鹏章在死前正准备进行编辑。陆离立刻点开,旁边的同事和余成言的通话始终没有断开,连忙将电话举到他耳边。 噼啪作响的键盘敲击声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余成言冷冽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响起。 陆离恨不得将所有脑细胞全都调用起来,连一个字符也不敢漏听,他指尖渗出的汗水沾在屏幕上,光线的折射让上面输入的指令变得模糊难辨,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输错,而时间仍在不停流逝,一旦错误,他很可能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极为漫长,却又短暂得不过一两次呼吸的时间,他终于把余成言口述的指令输入完毕,用力按下了回车。 21秒。 显示器上的时间跳到了21秒,陈季晨露出了歉意的表情,默默后退了几步。李非鱼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但双腿已经紧绷了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向无人之处冲出去。 她最后握了一下顾行的手,两个人的手一样的冰冷。 但下一秒,倒计时没有再改变。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凝固住了,连同每一个人的呼吸与思维。 礼拜堂中的三个人脑子里都空了一拍,才发现倒计时在悄无声息之间增加了60分钟,不仅如此,每隔一会,那个时间就变得更长一些,等李非鱼终于把噎在胸口的那口浊气长长吐出来,倒计时已经变成了三个小时。 她全身都有些僵硬,但僵硬之下,却又觉得虚软得快要坐不住。好半天,她才恍惚地扭过头去,用一种做梦似的语气笑了:“再这么加下去,我觉得我能戴着它活到九十岁……” 顾行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用力抱紧了她。 6 并未结束 在墓园门口等了快一个小时的救护车终于又拉响了呜嗷呜嗷的警笛,享受了一次被一串警车开道的贵宾级待遇,呼啸着开回了龙江市。 跟车的医护人员给看起来凄惨得要命的李非鱼初步检查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她简直是鸿运当头,除了手腕被她自己作死弄折了以外,就只有两根肋骨骨裂和脑袋上被碎玻璃割出了个大口子,全身上下加起来,居然没有一处伤情能称得上危急。 一旁的医生就乐了:“小姑娘运气不错呀,我还是头一回从墓地里接个大活人出来呢!” 李非鱼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瞧您说的,好像你们平时总从墓地接死人出来似的……” 那医生的同事噗嗤笑出了声,手一抖,好悬没把针头扎歪了,连忙板起脸叮嘱:“别说太多话,先给你补充点葡萄糖,你能歇就歇一会,晚上骨折且疼着呢!” 他只是按着惯例对刚刚骨折的病人进行了常规嘱咐,却不知道眼前这位早在昨天晚上就拖着根半残的胳膊在贼窝里熬了一整宿。不过被他这么一说,李非鱼也渐渐觉出身体的虚弱了,或许是知道已经安全,强撑的精气神就全都没了踪影,躺在担架床上,只觉疲惫得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但精神上的亢奋却还没有完全散去,李非鱼便朝顾行那边偏过头,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咕哝:“顾行,疼……我好疼啊……” 她这话不算说谎,只不过身上的伤其实并没有真的疼到必须要无法忍受、必须要呻吟出来的程度,之所以这样,大半还是为了趁机撒个娇——若是过去,她在顾行面前还要端着点坚强独立的架子,可经过了这么一场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的刺激旅途之后,那点纠结了她半辈子的小心思反倒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毕竟,世上又有多少姑娘能遇到在爆炸前20秒钟还握着自己的手不离不弃的人呢。 李非鱼在半睡半醒之间美滋滋地想,她的眼光真是不错! 可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了个问题,在她哼唧抱怨完了之后,顾行一直没有出声。 李非鱼的瞌睡一下子醒了大半,蓦地记起曾在他额头上感受到的异常热度,她连忙睁开眼睛:“顾行,你……” 她本想问“你没事吧”,但话刚出口就又憋了回去。顾行正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瞧着她,那眼神里仿佛含着一点……怜悯,而他手中,电话刚刚拨通,他把手机转了过来,屏幕朝向李非鱼,上面的号码她十分熟悉,正是李彧的手机号。 仔细听的话,能发现接通的电话对面传来细微而压抑的呼吸和啜泣声。 李非鱼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表情活像是只炸了毛的猫。 顾行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半是无奈半是调侃的神情,轻声对着电话对面说道:“请不用担心,李非鱼现在已经脱离险境,正在救护车上,很快就到医院。……嗯,并没有大碍,我现在把电话给她,让她给亲口报个平安。”说着,把手机递到了李非鱼耳边。 李非鱼却没急着说话,先是狐疑地瞅了顾行一会,眉心微微蹙起,像是在疑惑几天不见他怎么就出息到能长篇大论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接过了手机,刚听对面忐忑地唤了声“非非”,就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没事,你们不必过来了,在家好好休息吧。” 另一端像是有谁抽了口气,但没人再说话。 李非鱼淡淡道:“我有些累了,过几天出院再和你们细说。就这样吧。” 顾行的手机尺寸有些大,她只有一只能活动的手,笨拙地点了好几次才成功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回给了它的主人,顺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顾行很好脾气地把扔歪了掉到地上的手机捡了起来,没和伤病号计较。 李非鱼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了回去,好一会,忽然叹息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冷漠不孝?” 顾行没答话。 李非鱼的声音低了下去,疲惫之意更浓:“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我像个白眼狼……” 可是,二十年来心里累积的一道道伤口,又怎么可能在顷刻之间就愈合无痕。 她知道父亲的无奈和母亲的不甘,可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在隔岸观火地冷笑,就算再无奈再不甘心,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没有要求过自己的出生,他们未经深思熟虑就草率地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然后又后悔了,把她当作了所有问题和所有压力的源头。确实,他们已经努力地给了她优渥的生活,良好的教育,可那有什么用?说到底,她并不是一辆需要细致保养的昂贵跑车或者一盆娇贵的花草,而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思考的人…… 就算现在知道了在他们的心底对她仍有着天底下大部分父母对子女的爱与期待,李非鱼却并不开心,甚至在听到电话对面他们忐忑而压抑的呼吸声时,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委屈,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眼巴巴地觊觎着商店橱窗里并不属于自己的洋娃娃,口袋里却没有一毛钱,而等到长大了,终于买得起了,再回头时,却发现商店又旧又破,洋娃娃粗制滥造,早已不见了在记忆之中闪闪发亮的模样。 她黯然想道,原来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弥补,来得太晚的补偿,有的时候只会变成不合时宜的笑话。 顾行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李非鱼,他看见她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角渗出的泪水。 李非鱼僵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将脸埋进他的手心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虽然说了不用探望,但李彧和何昕还是来了一趟医院。 他们到的时候,检查已经做完,顾行正在病房外听医生讲解伤情和近日的注意事项,而李非鱼刚打了止痛针,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夫妻两个隔着门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看去,只见李非鱼皮肤苍白,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被殴打留下的红肿,裸露出来的脖颈和手腕上更是遍布着青紫的淤痕,每一道伤痕都彰显出这一次死里逃生的艰难。仔细算来,距离上一次见到女儿不过数日光景,但无论是李彧还是何昕,这个时候都禁不住生出了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顾行听见何昕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太危险了”,不知是指这两天的经历,还是在说他们从事的工作。但无论是哪种,她都反常地没有再试图劝说李非鱼辞职转行,直到最后,也只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顾行,便和丈夫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平日里光鲜亮丽的两个人在这一刻仿佛都显出了一丝罕见的老态。 在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之后,顾行推门进了病房。 李非鱼头上受了伤,伤口附近被剪掉了一片头发,一点发茬从纱布边缘支楞出来,因为太短,原本柔软的发丝变得有点扎手,碰上去给人一种刺刺痒痒的感觉。顾行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想起她剪头发时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起来。 真好,她还活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的错误都来得及被纠正,所有遗憾也仍可以被弥补,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未来可以相伴着一起度过。 大约在晚饭时间,陆离也过来了,手里拎着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庄恬。 李非鱼刚把自己饿醒了,靠在床头吃了两个奶黄包,精神在美食的感召下恢复了大半,扭头一瞧见这副场面,不由乐了:“来就来了,还带礼物干嘛,看着就愁眉苦脸的一点都不好吃!” 庄恬差点没背过气去,龇牙咧嘴地憋了好一会,气势还没憋出来就又泄了个干净,磨蹭到床边小声说:“小鱼,我……那时候……” 她也算是伶牙俐齿,很少有这样吭吭哧哧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时候,李非鱼不用多问便明白她还在因为没能陪着她撑到最后而愧疚自责。 可这并不是她的责任,李非鱼便笑了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嘛,有什么好纠结的!” 庄恬仍没缓过来:“可是顾队他……” 李非鱼飞快地打断了她,笑眯眯道:“你能和他一样么?朋友和男朋友差得可多了,怎么,你难道还打算着回头我结婚的时候一起来凑个三人行?” 庄恬:“……” 她当然知道李非鱼的意思,“同生共死”在大多数时候不过是种形容,若是拿感情为借口逼着别人死,那不叫情真意切,而是殉葬,别说是朋友、同事,就算是亲爹妈亲儿女,也没有这个义务。 这样一想,庄恬虽然说不上释然,但总归是好受了些,她坐在床边拽着李非鱼还戳着针头的右手摆弄了半天,忽然认真地说道:“小鱼,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李非鱼怔了怔,眉眼柔和下来:“……嗯。” 两人说话的时候,陆离已把顾行拉到了一边,低声汇报起了龙江大学的收尾工作。 伴随着王鹏章的死亡,交付赎金的事情便不了了之,守在图书馆的众多警察权当偷得浮生半日闲,从头到尾就没见到个犯罪嫌疑人的影子便收工回家了,连带着一推车包装好了的钞票也只拍了几张照片做了个记录就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李家——这证物太值钱,一时半会没人敢担着风险存到证物库里去。 至少在目前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已经无比顺利地尘埃落定。 眼见着陆离都快讲到了结案报告要怎么写了,李非鱼突然从仍旧昏沉的脑海中挖出了点事情。那点细节飘飘荡荡地难以抓住,却又让人感到非常重要,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捕捉到了一点端倪,脸色顿时一变,失声道:“王鹏章还有同伙!” 陆离本以为她指的是绑匪,但转念一想,她就算撞了头也不至于思维混乱到这个地步,便不由郑重了下来:“同伙?” 李非鱼正色道:“对!从昨天开始,王鹏章多次避开人给谁打了电话,还有两回,他出去了很长时间,我怀疑是去和同伙碰面!而且——” 一边说着,她的记忆全部回来了,表情也愈发凝重:“据我试探的结果,王鹏章这次绑架我似乎并不是、或者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赎金,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应该就是他那几次偷偷和人商量的!”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很可能还并没有真正结束! 7 计划 冬日里夜晚来得总是比较早,晚饭时间未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头巷尾车流人潮交织拥堵,唯独特侦组的小楼里灯火通明,四下都透出一种令人压抑的冷肃之气。 下午刚从礼拜堂提溜回来的两名绑匪被紧急带到了讯问室中,隔着一副栅栏被严严实实地拷在了椅子上。 那个叫柱子的年轻人本名郑国柱,家住千里之外某个十八线小县城外的山沟里,十三四岁上小学才毕业,家里穷得念不起书便只能让老乡领着出来打工了,这一干就是四年,天天出苦力搬砖,勉强算是能吃上白米精粮的生活水平——这还是因为城里人现在讲究吃五谷杂粮,粗粮卖得比大米还贵几倍。也正因如此,当那位领着他出来讨生活的老乡提到手头有个“来钱快”的活计时,他没多想就动了心,茫然无知地跟人上了贼船。 没错,那位老乡正是一副非主流打扮的周磊。 顾行和余成言在第一审讯室里待了不到五分钟就发现郑国柱是个如假包换的傻小子,虽然还算良心未泯、十分愿意主动配合警方调查,奈何他是真不知道王鹏章背地里的打算,再怎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两人便只能终止询问,先去看看陆离那边的进展。 但刚打开讯问室的门,一步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听见空荡荡的走廊里幽幽地传来一声抱怨:“哎,这暖气是不是又坏了,怎么这么冷啊?” 余成言的眼皮狠狠抽了一下,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顾行一眼,仿佛他是个不负责任地把猴山里的猴王放出来了的动物园管理员。 顾行“……” 他怎么也想不通李非鱼是怎么从医生护士的层层防护之下溜出来的,而且身上还裹着那件沾了血脏兮兮的羽绒服,惨白的脸缩在高高立起的厚围巾里,被衬托得只有巴掌大,看起来就像个重病未愈的重点防护对象。 李非鱼往手心呵了口气,搓了搓,没骨头似的靠着墙蹲了下来,抬脸瞅着顾行,理直气壮道:“宝贝儿,去帮我付个打车钱呗?我现在就一刑满释放人员,没钱付账。” 这哪是刑满释放,分明是越狱逃窜才对!顾行忍不住咬了咬牙,好容易才把顺着胸腔冲上来的那股火给压回去,憋得额角青筋都快冒出来了。他捏了捏鼻梁:“去我办公室,等我回来!”匆匆走到一半,终究还是停步又多嘱咐了一句:“柜子里有毛毯!” 李非鱼笑吟吟地飞了个秋波过去,虽然有气无力但仍旧十分欠抽的慵懒声音追着他传过来:“宝贝儿你口是心非的样子真好看!” 顾行简直想直接把她打包塞回出租车,原路扔回医院去。 瞧着顾行出了门,李非鱼这才打了个哈欠,仍蹲在原地抱着膝盖问:“怎么样,问出什么了没有?” 一时没听到回答,她不由定睛看过去,便发现余成言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瞧着她,满脸都写着“我敬你是条汉子”。 十分钟后顾行回来的时候,李非鱼已经老实地躺在了沙发上,身上裹着他那条薄毛毯,也不知正在想什么,一边昏昏沉沉地神游天外一边手欠地揪毯子上细密的软毛,眼看着就要把毛毯还原成羊毛。 顾行就又开始头痛,觉得这货招人疼的时候是真让人想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欠抽起来更是让人恨不得把她直接扔出去当柴劈了。 可正在这时,李非鱼却瞧见了他,手下动作立刻顿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出了个笑意盈盈的弧度:“你回来啦!” 顾行刚生出来的火气就全都噎在了喉咙口,化成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把刚买的热巧克力牛奶递过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非鱼伸出手去,却没急着接杯子,而是先握了一下顾行的手,觉得温度仍旧偏高,好在已经比起下午的时候正常了许多,便安下心来,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没事。就是下午睡多了,这会儿睡不着,索性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虽然只说是睡多了,可谁都明白这不过是托词,无论是骨折伤口的疼痛还是对于案情发展的担忧都让人很难安心休养,相比之下,反倒是继续工作更好受一点。 一屋子人里,除了李非鱼以外,最善解人意的当属陆离,眼见气氛沉重下来,连忙咳嗽一声:“方才我和恬姐仔细问过了周磊,对于王鹏章还有其他的同伙和目的这件事,他一无所知。至于王鹏章中途出去的那几次,他虽然好奇,但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并没有多问。” “手机呢?”顾行问。 陆离立刻答道:“王鹏章那部手机里有三个联系人,但是早已关机,虽然能够通过运营商那边查找到机主信息,但是……”他眉头皱起,摇头道:“一个人也联系不到,他们全都在近期内辞职并且离开了原本的住处,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就好像一起蒸发了一样!” 听到这里,原本还抱着热饮小口小口啜饮的李非鱼突然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她面色过于凝重,陆离迟疑了下,还是重复道:“好像一起蒸发了……” “不是这句!最开始,你说……”李非鱼的语速慢了下来,“你说能通过运营商查到机主?” 陆离道:“对啊。” 刚回答完,他也意识到了不对之处。这也太简单了,就好像嫌疑人根本不在乎会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一样,这究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隐藏行迹的能力太有自信,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呢? 顾行忽然说:“自杀式袭击!” 这个字眼太具有冲击力,而他的语气却又太过笃定,反而让人生出一种幻听般的虚妄感。 庄恬怔了下,直直地看过来:“顾队,你刚说什么?” 进特侦组之前,她和炸弹打了好几年交道,也见过不少试图制造爆炸的犯罪者,有些是预备着杀人,还有些仅仅是想要制造骚乱而已。而在所有那些案件中,她发现,如果作案者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那么他们多半会想要在死前多拖上几个垫背的! 她太容易七情上脸,就算是顾行这样不擅长推测别人心理的人都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这么吓人的事可不能随便说”的含义。他收回目光,冷静地打破了庄恬的侥幸心态:“为了接下来的犯罪,他们不惜杀人,而且是四个人。”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来,无论是周磊、郑国柱,还是这会儿正躺在医院里接耳朵的老张,他们都对炸弹一事毫无所知。 也就是说,如果警方没有及时赶到,那么时间一到,被炸死的恐怕就不止李非鱼一人,在场的几名绑匪一个也逃不掉。 顾行道:“王鹏章意不在赎金,本不必杀人,除非是为了灭口。” 正像他们一直认定、也被事实验证过的,王鹏章总是习惯于在他能够料想到的范围内做到最谨慎,这种习惯,显然也体现在了将可能知道一些隐情的同伙灭口这件事上。反过来看,这也恰好说明了,王鹏章和另外那些藏头露尾的同伙所要做的事情要比绑架和谋杀警察更为恶劣可怕,而那几个被当作炮灰的绑架犯,很可能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重要线索。 几个人都陷入了思考,回想着与几名绑匪打交道的过程中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细节,又或者他们还有什么没有问到的问题。 李非鱼咬住纸杯边缘,饶有兴致地听着顾行表达自己的观点,对她而言,这种体验十分新鲜,若是数日前,也许她还会因此迷茫自己接下来在特侦组中的存在意义,但现在她却只觉得欣慰。 等顾行说完了,顿了一顿,她才加上了一句:“而且王鹏章死了,自杀。” 沉思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李非鱼。 陆离道:“你是说,他……” 李非鱼勾了勾嘴角,眼睛里却凉得没有一丝笑意:“最后干一票大的,像当年劫机撞楼那次袭击一样,就算死了,也要永载史册,让人提起他的名字就感到畏惧。对于一个毕生只想证明自己远高于芸芸大众的疯子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森冷,衬着一头一身的伤,便愈发具有说服力,在场几人都沉默下来。良久,陆离缓缓道:“确实,如果他负隅顽抗最终被捕,才说明他所谋不大,所以不甘心……” 而王鹏章敢于在被捕前一刻决然饮弹自杀,就意味着他或者他们的计划已经到了成功前的最后关头,他甚至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胜利。所以,他不允许有任何事情拖延计划。 可那个计划又会是什么呢? 陆离不自觉地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李非鱼抱着超大号的纸杯喝下了最后一点巧克力奶,在他隐含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就像你说的,对王鹏章而言,你们虽然捕捉到了他的行踪,但这并没有动摇他的信心,又或者反倒让他确认了计划的顺利进行,并因此甘心自杀,所以,我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后一种情况,甚至比这更进一步,又会怎么样呢?” 她大概思维还有些昏沉混乱,表述得也不是太清楚,陆离反应了一下才模糊地抓住她要说的意思,正要出言确认,却听顾行说:“他去龙江大学取赎金,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李非鱼愣了愣:“对。” 回答完,她揉了下额头,又禁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样,给人当‘翻译’的感觉如何?” 8 样本失窃 顾行没有理会李非鱼的揶揄,他的关注点全在另外一方面上——为什么收取赎金也会成为袭击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咳嗽几声,磕了磕烟盒,把里面最后一根烟夹在指间,皱着眉头站起身来。但还没走到阳台,李非鱼就叹了口气,含含糊糊地抱怨:“老烟枪……又没人嫌弃你,就别出去吹风了,还低烧呢。” 顾行便站在原地踟蹰了两三秒钟,最终还是把那根还没点燃的烟又搁了回去,转身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揉着眉心说道:“如果他不去取赎金,计划就会失败的话,为什么?” 这真是个好问题。 乍一看起来答案十分明显,如果没有人去龙江大学图书馆取赎金,那么警方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怀疑他们制造这起绑架案的用意,进而很可能推测出他们的真实意图,加以阻挠。但如果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个推论有问题——就算警方开始怀疑绑匪的真实动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即便不是为了求财,还有可能是以仇恨为动机,本来王鹏章与警方之间就结过极深的梁子,甚至可以说是不死不休,而李非鱼恰好是这场仇怨中处于关键位置的人之一,这样故意拿受害人吊着警方与家属来取乐的案子,过去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就让人无法不去设想,如果一直没有人去取赎金的话,警方会如何行动,如果从动机上不能证明什么,那么在当时的情况下,或许警方最为简单而直接的行动才是王鹏章要极力避免的。 顾行看向陆离:“如果绑匪逾时没有出现,你会怎么做?” 当时现场的指挥者是陆离,因此这个问题由他来回答才最有意义。 陆离思考了一会,斟酌道:“如果王鹏章……或者任何可疑人物都没有出现的话,我会认为是我们的布置被发现了,应该会让人立刻封锁各个校门和出入口,开始排查!” 他说完,像是为了向李非鱼解释,又补充道:“如果绑匪已经发现了警方布置,就证明他们就在附近。这种时候不管我们怎么做,你面临的风险都差不多,但对于我们而言,却可能是揪出绑匪的最好机会。” 李非鱼笑了下表示理解,又把同样的问题拿去问了余成言和庄恬。 两人的回答都差不多,或许是受了陆离答案的影响,但更可能是出于特侦组一贯公私分明的风格。 李非鱼沉默片刻,扶着脑袋从沙发上坐起来,把薄毛毯围得严实了些:“所以,我们可以假定王鹏章要防止的是封校排查……” 她与顾行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他的同伙就在校内!” 假若王鹏章真的是宁可暴露自己,甚至宁可舍弃掉性命也要阻止封校排查的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那几个神秘的同伙当时就在校内,而且恐怕正在进行一些至关重要的行动,绝不能被发现!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那些行动到底会是什么! 李非鱼问道:“我被绑架这一天多的时间里,都发生过什么事,能和我仔细说说么?我有种感觉,选择我作为人质肯定有特别的用意,不然一个多月前王鹏章也不会格外‘开恩’留我一命!” 她没说的是,不仅仅在选择人质这一件事上,甚至整个绑架案从根子就说不通——如果真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学校内做点什么,为什么还要特意先闹出点动静来,把警方吸引过来呢?这中间肯定还有什么他们所没有意识到的关键! 这两天中,只有余成言一分钟都没落下地守在李家,全程参与了警方与王鹏章之间的每一次交流和博弈,自然由他来讲述整个过程最为详尽可靠。 但他还没开始讲,庄恬忽然在旁边举起手,小声问了句:“哎,可是……这些都是推测,如果根本就没有这么复杂呢?” 余成言冷冷反问:“你觉得呢?” 如果王鹏章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根本就没有额外的计划和“龙江大学内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么,那几个神秘的同伙就不过是些还没来得及干坏事就被牵累了的倒霉鬼,姓名照片在通缉令上挂些日子,然后就会顺理成章地被逮捕归案,一切在悄无声息中归于平静。 这样一来,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就毫无必要。但同样的,虽然毫无必要,却也毫无妨碍。 庄恬思索了一会,明白过来了:“防患于未然,是吧?” 余成言哼了声,终于开了口,从最初得到“报假案”的通知,到入驻李家,再经过一次次的试探交涉,最后一边确定了交付赎金的时间地点,一边又顺藤摸瓜找到废弃的礼拜堂…… 再往后的事情,李非鱼自己就知道了。 一切听起来都挺正常,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合乎逻辑,更符合情理。如果非说有哪里不对,可能就只有王鹏章在某些时候表现出的态度,似乎过于急切了,像是无论如何也要促成这一次交接赎金的行动。 李非鱼默不作声地听完了整个过程,先没急着表态,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把顾行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右臂自后方环住他的半边肩背,在他肩头抵住下颌,姿势正像是在礼拜堂中那样,只是调换了个位置。 顾行垂眸看着她在他胸口慢慢收紧的手指,虽然她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歉疚。 余成言介绍完了情况,正等着对方提出点建设性意见,却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被赛了一口狗粮,顿时糟心得想去撞墙。 李非鱼却恍若未觉。她半跪在沙发上更加用力地抱住顾行,脸颊紧贴在他颈侧,轻声说:“谢谢你。” ——感谢你带病为我奔波,也更感谢你默默忍受着焦灼与惶恐,却仍然坚持了那个很可能会让你自己抱憾终生的选择,只为了让我能够再多一线生机! 顾行没出声,只是反手碰了碰李非鱼的手背,像是不着痕迹的安抚。 李非鱼长长舒了口气,终于言归正传:“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余成言抬起快被闪瞎了的狗眼:“什么事?” 李非鱼道:“抛开所有细枝末节,以及所有王鹏章让步妥协的部分,剩下的东西并不多,甚至连赎金的额度都不属于那些他所坚持的东西,就好像五百万现金的增减在他看来只是无关紧要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的附庸。” 她声音顿了顿,又说道:“但比起赎金的额度,他却似乎在交付赎金的时间和地点上格外坚持,前者被他额外强调过,还找了各种理由来证明在这个时间交易的合理性,而后者……他更是干脆只以通知的形式进行,根本就没有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 确实,若是只当作一场普通的绑架案来看,这些行为都说得过去,但如果产生了更深的怀疑的话,那么这一桩桩举动就显得有些刻意和生硬了——尤其在当时交涉的主动权还在警方手中的情况下。 “所以说,”陆离沉吟道,“王鹏章的目标不是钱,而是时间、地点?” 李非鱼从顾行肩头抬起脸来:“不止如此。如果仅仅要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龙江大学,他们完全不必要将警方牵扯进来,做这种徒增风险的事情完全不像是王鹏章的风格!你们再仔细想一想,整件事情中,尤其是和时间地点相关的交涉中,还有没有忽略什么细节?” 她不说还没人在意,这么一说,陆离和余成言就都想起来了,不约而同道:“超市!” 李非鱼一怔:“什么超市?” 顾行他们追的是礼拜堂那条线索,对超市的事情后续并不清楚,便听余成言解释道:“就是给绑匪送钥匙的那家沃尔玛,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布控,所以根本没有发现是谁取走了钥匙……等等!” 他说到这里,陆离面色也猛然一变,愕然道:“不对!王鹏章身上根本没有钥匙!” “你说的钥匙,是……”李非鱼心头突地跳了下,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呼之欲出,“是我妈提供的那枚id感应钥匙?!” 骤然间,一切零散的线头都被串联了起来,她被其中隐藏的含义惊得浑身发冷,失声道:“生物实验室!如果取走那枚钥匙的人就是王鹏章的同伙的话,那他们的目标可能是生物实验室!” 顾行觉出掌心握着的那只手异常冰冷,甚至无法控制般开始发抖,他收拢手指,像是要将身体的温度传递过去,沉声道:“别急,慢慢说!” 李非鱼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快!联系龙江大学!让人去清点生物实验室里的危险品!” 说着,她自己也弯下腰,在顾行身上来回摸索:“把你的手机给我!” 在拿到手机的第一时刻,她就立即拨通了何昕的电话:“妈!你大学的钥匙都有哪些实验室的权限?其中有没有危险品!” 见到这个眼熟号码的时候,何昕本还有些忐忑激动,但劈头被问了这么一句话,她不由愣了:“哪有什么危险品啊?都管制着呢!……怎么了?” 李非鱼心头一松,可还没放下电话,就听顾行突然说道:“陆离,你说下午大学有好几辆送货的车?” 陆离正在和龙江大学那边联系,闻言下意识地想起了那辆停在生物实验楼前的送货车辆,从车上下来的两名身穿防护服装的工作人员的身影蓦然在眼前浮现出来,挥之不去。他顿时悚然而惊:“请问,贵校生物实验室下午是不是接收到了危险样品?!” 李非鱼也同时问道:“妈,你一直说的要申请的项目是什么?” 何昕一头雾水:“和基因测序有关,到底怎么啦?” 她略略解释了一两句,听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危险性或保密级别高的项目,只不过,校方的回应却让人把还没完全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是的,是一批鹦鹉热衣原体的新型变异体样本,因为我们大学正在和医大联合开展一个研究项目,为了攻克……” 陆离没听他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心里已凉了一半,机械地确认道:“请问那批样本现在存放在哪里,都有谁的钥匙拥有进入那间实验室的权限?” 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余成言调出了个网页:“我看了下,好像有点像禽流感病毒,感染症状类似感冒,多数患者会患上肺炎,但只要用上抗生素治疗,致死率并不高,应该……” 他没说完,顾行冷冷打断道:“变异体!” 余成言倒吸一口冷气,住了嘴。 一种尚处于实验室研究阶段的变异体,或许也就意味着谁都不知道现有的抗生素是否真的能够对症治疗,那么相应病症一旦大规模爆发,所产生的后果很可能无法预估。 陆离终于放下了手机,他像是嗓子发干似的,涩声道:“有实验室进入权限的人只有五个,除了工程师和项目负责人以外,还有负责同时进行的另一个项目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默然望向李非鱼。 无论是工程师,还是衣原体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如果他们的id感应钥匙丢失或者他们被卷入绑架案,那么人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会集中到这个危险级别很高的项目上,并会采取相应措施,唯独何昕,她拥有着高权限,却从事着重要而并不危险的研究项目,从这个角度看来,她简直是最完美不过的突破口! 几人正在面面相觑,校方的电话便又打了回来。 生物系主任的声音惊慌失措:“警察同志,工程师刚去检查过了,那、那批样本失窃了!” 9 内贼 按照院系内部的规章制度,每天晚七点工程师下班之前都要去检查一遍实验室和某些特殊库存的情况,现在正好就到了例行检查的时候,唯一与过去不一样的就是,这一次真的发现了危险品的失窃。 系主任还在颠三倒四:“你们快来,太危险了,那东西不能丢啊!麻烦你们快点过来!” 何昕的电话还没挂断,也听到了通过扩音器传来的催促,她当即懵了下:“非非……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丢了?是我的、我的钥匙害的?” 李非鱼紧咬着嘴唇,半晌才低声说:“不是你的错!你连那个项目的进程都不知道,这都是罪犯故意设计的!” 她停顿了一下,郑重地承诺道:“我们会抓到那些人!” 因为身体上的虚弱,她的声音并不大,带着股病中的无力感,单斩钉截铁的语气却莫名地让人安心。何昕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她突然发现,原来给全家带来不幸的并不是从事着“危险”工作的女儿,反而是她自己,而那个一直被她认为散漫叛逆的女儿,却已经习惯于在她所不知道——或者说不愿知道的地方承担起沉重的责任。 放下电话,李非鱼沉了口气,咬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去大学?” 顾行皱眉打量着她这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模样:“我们去,顺路把你送回医院。” 李非鱼急道:“都什么时候了,我就算回医院也……” 顾行抬手在她没受伤的那边头顶揉了揉:“当时的做法是警方决定的,而且你妈妈什么都不知道,不会让她担责任。” 李非鱼一下子就哑了,她心里焦灼烧着的那把火像是被这一句话就给浇熄了下去,只剩下说不出的沉闷感。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顾行又轻声说道:“你不是白眼狼。” 这是在回答救护车上的那句问话,李非鱼愣了愣,忽然低头掩了下眼角:“好,我先回医院,如果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 庄恬留在了办公室跑腿,而剩下的人在将李非鱼顺路送到医院门口之后,便立刻继续奔向龙江大学。 虽然时间刚到七点半,但可以预见,对很多人来说,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除了生科院院长、相关系主任以外,连龙江大学校长也被惊动了。 老校长已经七十来岁,外表有些不修边幅,比起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来说倒更像是个矍铄的老农,他原本慈眉善目的脸上笼了一层忧虑之色,亲自在实验楼外相迎,一见人来,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握住顾行的手:“警察同志,这事就全都拜托你们了!”他示意打开楼门,又忧心忡忡道:“我们学校的声誉还在其次,主要是这一次丢失的东西太危险了,万一传播出去,我怕又和前些年一样……那可真是造孽了啊!” 他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想起了十余年前那场遍及全国、引得人心惶惶的传染性疫情。 就统计上来说,患病后的死亡率可能尚不足百分之十,但在庞大的患者基数基础上,哪怕这个百分比再降低一半,也仍然会带来一场毋庸置疑的灾难。 当年是这样,现在这个道理也同样不会改变,所以警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嫌疑人动手之前用尽一切努力阻止他们! 实验楼存放危险试剂与样本有专门的区域和库房,工程师姓邱,是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他边向众人介绍失窃的样本原本存放在哪里,一边神经质地抓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急得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 陆离问道:“还有其他东西失窃么?” 老邱立刻哭丧着脸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了!我都清点过了,就今天刚送来的那批样本丢了!” 陆离点点头,看向顾行,而后者也同时说道:“楼里监控呢?” 实验楼里来往的学生和教职员工很多,并不是处处都有摄像头,只有几处重要的实验室和库房附近处在监控范围内,监控室就在一楼门卫旁边。 工作人员早已等在了里面,不用人说,已经把整个一下午的监控视频全都调了出来。 顾行扫过去一眼:“老余!” 余成言当仁不让地走了过去,将几处视频窗口全都八倍速播放起来,从中找寻可疑身影。 顾行没再管他那边的事情,又问:“这个项目是从什么时候确定立项的,都有谁知道?” 生科院院长赶紧回答:“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不过一直在进行理论方面的论证,等到理论上……”眼看着他话匣子就要打开,老校长适时咳嗽了一声,院长反应过来,连忙拉回话题:“确定立项是在三个月前,但是因为几名主要研究人员手头还有别的事情没有结束,所以预定明年年初才正式开始。至于都有谁知道嘛……这个真不好说,院里的老师和有些研究生博士生应该都听说过一点吧?” 顾行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便换了个说法:“谁知道今天送样本来?” 院长一愣,终于意识到了他话中隐藏的意味:“……不会吧?!这,知道今天送样本来的人没有几个,除了我,钱主任,焦副主任,就只有项目负责人孙教授了!” 他说着,目光从钱主任脸上掠过,后知后觉地介绍道:“钱主任就是我们生科院微生物学系的系主任,这个项目一直以来也主要是他和医大那边接洽的,具体的事情他比我清楚。” 他点了一串名字,其中并没有何昕,看来与那位孙教授同院不同系的她被罪犯选中,确实只是一场不幸的偶然了。 而那位被院长提及的钱主任正是之前通电话的那人,如果说老校长的忧心忡忡大半是出于社会责任感,那么他的急迫和紧张就更多地来自于对自己的工作和前途的担忧了,刚被点名,他就擦了把冷汗,主动道:“警察同志,有什么想知道的你们尽管问,我一定全力配合!” 顾行语气不变,并未因他的主动而和缓下来,审视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问道:“医大,或者运输公司,有没有人提前知道样本的运送时间?” 钱主任连连摆手:“没有,肯定没有!这批样本不是从医大送来的,至于运输公司……外包装上只显示出是几类危险品什么的,根本没写具体的内容物名称,他们就算知道时间,可也不知道包裹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而且如果是运输公司出了问题,他们大可以在运输途中动手,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顾行正要继续问话,余成言突然“啪”一拍鼠标,将视频暂停下来:“顾队,过来看看这个!” 下午一点四十二分,两高一矮三个人从走廊一端靠近了实验室外第一层大门,视频中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辨认不出面目。 余成言低声道:“再往后看。” 画面切换,半分钟后的视频中,又有人靠近了暂时存放样本的库房,但这一次只有两人,最初的那个矮个子似乎留在了远处望风。 可是,如果是顶着一张生面孔,在外面时常有人来往的走廊望风,就不怕引起警惕?而且窃贼是怎么知道他们动手的时间段里实验室和库房里没有别人的? 顾行目光微闪:“钱主任,麻烦你辨认一下!” 钱主任一头雾水:“辨认什么?” 他疑惑地走上前,在余成言的指示下看向第一幅画面,个子最矮的那个男人走在最后,微微低着头,肢体动作被刻意约束到最简单的程度,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唯独从后面看时偶尔会发现头部轮廓在颌骨附近会有点细微的变动,像是在说话。 顾行道:“他在指路。”他注视向钱主任:“这个人,你认识么?” 钱主任被他这句问话惊出了一头冷汗:“认识?警官你可不能乱说,我怎么会……咦?”他下意识地反驳到一半,忽然发现那人的背影居然还真有点眼熟,禁不住喃喃道:“老焦?” “老焦?”陆离记起方才听到的几个人名,试探道,“这人很像是焦副主任?” 钱主任前一层冷汗还没消下去,后一层就又冒了出来,他忍不住扭头去搜寻院长和校长的视线,却被特侦组个子高挑的几人给挡住了,只得支吾道:“有点像,这个……但我也……这真不太好说……” 老校长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像就是像,不像就是不像!把道理都说清楚,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钱主任总算听到了准许,连忙说:“这人背影看着不太像,老焦发型和个子虽然跟这人差不多,但身上却比他看着瘦点,只不过……” 他又犹豫了下,才指向屏幕一处,说道:“老焦早年肩膀受过伤,左肩比右肩低一点,我就觉得这点挺像的。” 顾行几人交换了个眼神——身体的胖瘦可以通过服装来进行微调,但体态习惯却难以在一夕之间完全改变,这个人是焦副主任的可能性很大!龙江大学内部果然有内贼,才能让罪犯如此顺利地制定出犯罪计划! “焦副主任这会儿没来?”陆离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应该不会不通知他吧!” 钱主任为难道:“我是通知了,但没联系上啊,他手机没人接!” 陆离又问:“那他家人呢?” 钱主任苦笑:“哪来的家人,老焦是我们这出名的老光棍,好些年前老婆就死了,孩子也早就不跟他来往了,孤家寡人一个!” “死了?”陆离一怔,“怎么回事?” 钱主任叹了口气,惋惜道:“还能怎么回事,得了重病没钱治呗!我们这些在大学搞行政工作的,提起来光鲜,可……唉,尤其前些年,赚得还不如校门外摆摊的,为了这事,老焦的闺女怨他没出息,赚不来钱还一身穷酸气,不愿意接受捐款,活生生把她妈的命拖没了,为这事父女俩人都好些年没说过话了!” 顾行对嫌疑人苦大仇深的历史丝毫不感兴趣:“陆离,带人去他家!” 话音未落,庄恬突然打来了电话:“查到那几个人——啊,就是和王鹏章通过话的手机号主人的去向了!” 顾行:“在哪?” 庄恬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古怪,像是连自己都不大敢相信似的:“他们仨一起,一周前就……出国了!” 10 疑犯 出国了? 一个星期之前正是圣诞节前后,绑架案还没有发生,如果早在那个时候三人就出国了,那么王鹏章的同伙是什么人,又如何能在几个小时之前潜入龙江大学偷盗危险样品? 顾行拿着手机走远了一点:“细节!” 庄恬“哦”了声,快速说道:“那三个手机号的主人在12月22日从龙江机场坐飞机出境,目的地是欧洲一个落地签的小国,通过出入境管理系统能够查到,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回国,预定返回时间是明天一早。我就又让人查了下那三人的人际关系,却发现——” 她诡秘地停顿了一下:“顾队,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顾行没搭话。 庄恬本也不是想要吊人胃口,反倒更像是在表示惊讶,马上就又接着说道:“那三个人生活上根本就没有交集,都是从外地来龙江的务工人员,籍贯、家庭环境、年纪都不一样,除了都是男的以外,完全查不出来有什么明显的共同点,相互更不认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根本不可能勾结到一起还密谋犯罪!” 这说辞莫名地让顾行觉得有点耳熟,他不由得想起了“七宗罪”一案中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受害人。 庄恬还在继续说:“我仔细看过了那三个人的履历,都是单身,风评不错,没有犯罪前科,可能是因为经济不宽裕,所以每天除了上班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基本上就是家和单位两点一线……” 她说到一半,顾行突然问道:“他们有过什么共同经历?” 看似毫无交集,却不代表着在日常生活中没有经历过任何相同的事情,比如在不同的时间都得罪过某个人,又或者是去过某个地方。 庄恬愣了愣:“我问问他们的工友,你稍等!” 顾行走回监控室的时候,余成言正好也找到了那三名窃贼从实验室走出来的画面。与进入时一样,每个人都低着头,从高处的监控镜头中仍然辨认不出脸孔。但从特定角度看来,最后那个人背上的大号背包似乎比进去时鼓了不少,里面应该就是失窃的衣原体样本。 钱主任的脸“唰”一下白了下来。 陆离敏锐地发现了他表情的异常,他看了眼背对着众人、正在注视监控屏幕的顾行,然后问道:“钱主任,我想请问一下,这批样本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的危险程度究竟有多高?” “这……” 钱主任明显地僵住了,从额头流下来的冷汗都像是卡在了半途,好一会没往下流。 顾行也回过头来,再次望向这位自称是从事行政职务的系主任。 钱主任被那两道如有实质的沉重目光盯得倍感压力,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终于一咬牙,说道:“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那条新闻,去年非洲爆发过一次小范围的传染疫情,因为控制得当,没有传播开来,但致死率却特别高!” 顾行一挑眉:“致病源就是这个?” 钱主任重重点头:“后来确定了是鹦鹉热衣原体感染引起的肺炎,但又和过去不太一样,这一次致病性更强,发病更快,而且……”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对现有的抗生素具有很强的耐药性。” 在抗生素应用之前,鹦鹉热衣原体感染的患者病死率在20%到40%之间,这也就是说,如果如今还没有合适有效的新式疗法能够及时应用到临床,那么这批耐药衣原体样本一旦在人群中感染开来,很可能就会复制多年前的惨状。 钱主任说完,便忐忑地觑向几人的反应。 但这时,电话铃声恰好再度响起。 顾行从钱主任脸上收回目光,后者总算松出一口气来,听他问:“查到什么了?” 庄恬道:“刚问了那三个人的工友和邻居,有一件特别的事情,他们都参加过一个手机sim卡抽奖活动!因为这事太不靠谱了,所以他们身边的人记得很清楚!” 这次顾行没有到走廊里接电话,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庄恬的声音,不由面面相觑——手机sim卡抽奖是什么鬼东西? 顾行颔首道:“应该就是这个。你再让技术去查焦平川这个人,龙江大学生科院,微生物学系,嗯,人际关系和最近的行动,越详细越好!” 刚一结束通话,余成言就冷冷道:“李非鱼说,sim卡抽奖这玩意闻所未闻,听起来就像是骗局,而且风险极高,很容易泄露隐私,能够相信并且参与这种活动的,应当多是头脑不聪明并且贪图小利的人。”他点了点和李非鱼的聊天对话窗口,继续读出刚发送过来的最后一句:“抽奖活动的设计者并不愚蠢,他是在用这种方法筛选出最合适的利用对象!” 顾行注视着那几行字,似乎能透过一个个字符瞧见对方此时的散漫却又狡黠的表情,他思忖片刻:“嫌犯要利用那三个人,为什么?” 这件事看起来十分画蛇添足。 从现在看来,嫌犯应该是利用所谓的抽奖活动的便利,随机复制了三个人的手机卡加以使用,而“中奖”奖励的出境游不过是为了让sim卡被复制的几人在作案期间无法使用自己手机的保险措施罢了。但这件事本身仍然很奇怪,嫌犯如果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完全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就可以找到获取临时手机号的方法,所以这些不知所谓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话窗口空白了几分钟,不知对方是在思考还是掉线了。 好一会,李非鱼的回复才发送过来:“在值班室偷护士小姐姐的电脑用,刚才差点被赶回病房。” 顾行:“……” 他差点忘了,李非鱼的手机已经在绑架案中丢掉了。 解释了一句之后,李非鱼立刻回归正题:“听说那三个人返程飞机明早到国内?” 余成言飞快地输入了个“是”字。 发送键刚按下去,几个人就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顾行推开余成言,迅速问道:“诱饵?” 李非鱼很快回了两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王鹏章的风格,额外保险永远不嫌多。他们预计在明早之前完成计划,很可能就在那三人飞机降落前后。” 余成言被推得歪了歪身子,刚重新坐稳就瞧见这么一段话,当即骂了声:“我操!”他看向时间:“还有十个小时!” 既然那三人与案件扯上了关系——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那么正常而论,警方必定会布置人手人手将其带回,这样一来放在真正嫌疑人身上的精力就不可避免地会被分散。如果飞机降落的时间也就是嫌犯实施犯罪的最后期限,那么确切来说,他们最多只剩下十个小时! 可截止到目前为止,唯一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就只有不知所踪的焦平川,剩下两名嫌犯,还有他们预备袭击的地点,对于警方来说全都毫无头绪。 顾行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他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平静下来:“陆离,通知陆局,请他联系疾控中心!老余,继续追查嫌犯下落!”他又转向钱主任:“焦平川女儿的联系方式!” 正如钱主任介绍的那样,焦平川在这个世上除了独女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近亲了,而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因为数年前母亲的病逝而对父亲产生了很深的怨恨之情,两人多年没有来往。此时一接到警方电话,焦姣先是愣了下:“骗子吧你!”立刻就挂断了。等到再次拨通,才将信将疑地听了下去。 等意识到警方要寻找焦平川,焦姣冷笑一声:“他犯事儿了你们找我干嘛?我没有爸,只有妈,我妈都死了十来年了!不,我不知道他在哪,也不想知道,他爱杀人就杀人,爱放火就放火,你们枪毙他也跟我没关系!麻烦以后别来烦我!” 说完,就气哼哼地把电话又给摔了。 不过这次,在电话中断之前,顾行似乎听见伴着焦姣的挑高的尖利声音,有孩童的啼哭隐约传来。 他并指在余成言面前的桌上点了点:“查焦姣,婚姻家庭状况。” 余成言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登陆内部系统,片刻后,念道:“你要找的那个焦姣,本市人,二十九岁,四年前结婚,根据户口本上的信息,丈夫叫张淼,两人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关掉界面:“没什么特殊的。还要问问她的同事朋友么?” 顾行摇头。 在这次的案件之前,焦平川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员工,如果焦姣真的和他父女关系缓和,那么双方都没有必要加以隐瞒,而如果他们刻意隐瞒了,那么寻常的同事朋友恐怕也不会知晓任何内情,问了也是白问。 这一通电话相当于是白打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带着个三岁孩子的焦姣应该没有参与到她父亲犯下的案子里。 而另一边,李非鱼倒是颇有收获。 这个收获与案件无关,而是她软磨硬泡了半个多小时,甚至许下了破案之后给人家送锦旗的诱饵,终于从无奈的值班护士那里哄来了个手机,连同充电器一起抱回了单人病房,愉快地摆弄了起来。 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右手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像是个正在“买买买”的剁手团员,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她搜索的只有一条信息——一个月前某商场外的抽奖活动。 大约是店庆期间,周边可谓人山人海,以至于不少私人的摊位也浑水摸鱼地跑来商场前的广场上凑了个热闹,许多参与者拍了照片传到网上。在角度各异的照片当中,能够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位,装饰得红红绿绿,喜庆而艳俗,在被人潮挡住的门脸边缘露出了半个“奖”字。 从画面上并看不到正在主持抽奖的工作人员,但李非鱼也并不在乎这个,她又连续翻了几张照片,最后对着那个十分靠近商店入口的小棚子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 11 疑犯(2) 嫌疑人十分谨慎,网上虽然能找到无数庆典当天的照片,但是其中没有任何一张拍摄到了抽奖工作人员的样子,最多也不过是挤在人群中的一蓬头发和半边额头,连眉眼的轮廓都难以辨认清楚,只能勉强推测出那人身高不矮。 但李非鱼还是摸着下巴笑了,她想了想,拨通了顾行的电话:“美人,去查翠湖购物广场的员工,那个抽奖的摊位和他们内部人员有关!” 顾行假装没听见那个让人背后一寒的称呼:“内部人员?” 李非鱼在床上换了个姿势,挑开窗帘一边看出去,外面夜色正沉:“对。抽奖摊位里商场侧门特别近,如果没有提前疏通关系,来凑热闹的私人摊位应该不可能占到那个位置。” ——岂止是占不到那个位置,恐怕早就被商场的保安当作骗子赶出去了! 顾行:“老余,给我翠湖值班经理的电话。” 此时将近晚上九点,各大购物中心虽然还未关门打烊,但也已经开始进入了催促顾客尽快离场的流程,柳经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了口水,在桌下活动了下被高跟鞋蹂躏了一整天的脚,疼得她咧了咧嘴,可正准备下班的时候,桌上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她懒洋洋地看了眼,是个不认识的来电号码,但还是反射性地换上了职业性的礼貌语气:“喂,你好,这里是翠……” “柳经理?” 柳经理愣了下,电话对面是个男人,声音很好听,只是冷冽得过分,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她捋了把头发,回过神来:“是我。请问你是哪位?” “省刑侦总队特侦组,我姓顾。”回话立刻传来,“关于上个月的店庆,有些细节需要向你们核实一下。”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柳经理刚刚缓和下来的表情又逐渐绷紧了,精致的妆容底下透出一丝惨白。放下电话之后,她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寒意从地面一点点爬上脚底,蓦地,她像是被这种寒意惊醒过来,连忙趿了鞋要往外跑,可刚走了几步,就又折了回来,抓起电话:“你……知不知道老吴去哪了?!” 而另一边,顾行挂断电话便朝等待的几人说:“商场方面确认,抽奖的方案是他们内部员工最先提出的,店庆之后,那名员工已经辞职,不知去向。” 他低头又看了眼手机上新发过来的信息,递到余成言面前:“老余,查这个人。”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照片,证件照中的是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只不过在此之外,他看起来十分削瘦而阴沉,脸色也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晦暗惨淡,就算是隔着屏幕也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病态。 余成言道:“吴书理,52岁,离异独居,现住址我发给你们了。” 伴随着清脆的信息提示音,男人的照片和姓名、地址分别出现在每个人的手机上,顾行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出门:“陆离,走!” 两人刚出门,余成言就忽然一怔——他群发消息的时候不小心也发到了李非鱼那里,而她正好回了句问话:“是嫌疑人?商场员工?” 余成言搓了搓胳膊,他已经不是第一回觉得李非鱼神神叨叨的了,但还是回了句:“没错。” 对面安静了快五分钟,然后新的信息“叮咚”一声显示出来:“麻烦把翠湖值班经理的电话给我。” 余成言啧了声,翻了个白眼:“……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再接到李非鱼的骚扰,但正在心神不宁的柳经理电话却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打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里带着笑,给人很年轻很干净的感觉,却又因为尾音拖长而带上了一点说不出的散漫:“柳经理是吗?我是特侦组的李非鱼,真是不好意思,又得打扰你了。” 柳经理听到“特侦组”三个字就一阵心跳加速,连忙强笑:“不打扰不打扰,有什么能帮忙的您请尽管说!” 李非鱼的语声顿了下。 “‘您’?‘请’?”她暗自想道,“这么尊敬的语气……是因为‘警察’这个身份?如果真是这样,可就有点意思了。” 人只在面对着年纪或者地位高于自己的对象,才会不自觉地使用敬称。听柳经理的表达方式,她的谦卑之情几乎要顺着电波溢出来了,这并不像是因为从事服务行业导致的,反而似乎还有别的理由。 细微的停顿之后,李非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是这样,我有一个猜想,希望能和你们证实一下。吴书理这个人是不是生了病?” 柳经理咬了下嘴唇:“这个……我,我也……” 李非鱼笑了:“柳经理,我们时间很紧张,所以麻烦你不要试图撒谎误导调查。” 柳经理还没理顺的一口气就猛地噎在了喉咙里,好一会,她才勉强道:“是,老吴病了好多年了。” 李非鱼道:“什么病,平时在哪治疗,治疗过程中……嗯,还有生活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严重的困难?”一口气问完,她又笑道:“柳经理,我不希望听你用‘普通同事’之类的话来敷衍,你和吴书理究竟是否熟悉,只要稍微找人问一问就全都清楚了!” 这句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柳经理的双肩一下子垮了下去。 她颓然往后仰倒在椅背上,半晌才道:“是,我和老吴当年是有过一段,但那早就结束了啊!十年前,他查出了绝症——一时半会死不了,但就是烧钱熬着命,他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我还能怎么办,真抛家舍业地跟他双宿双飞吗!我们的关系本来就见不了光,我、我……” 她的情绪有点激动,李非鱼随口一诈,也没想到能诈出来这么个重磅新闻,她对着电话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彼此都从失态的边缘拉了回来。柳经理神经质地绞动着电话线:“这些年老吴过得不太好,我知道,可我自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对他的情况实在是爱莫能助……上个月,他突然找到我,说求我帮他疏通下关系,让他在店庆的时候走个后门,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这应该就是那个明显不伦不类并且很像诈骗的抽奖活动的来源了。 见李非鱼沉默下来,柳经理有点慌了,连忙解释:“我是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啊!我就是想,搞抽奖什么的,背地里肯定有点猫腻,他估计就是想捞点油水,毕竟他这么多年为了看病,存款用光了,房子也卖了,这活动谁干不是干哪,我就顺手帮他一把,不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吗!” 是好事,对吴书理来说是得偿所愿的好事,可对于在几个小时之后可能染病的人们来说,就是要命的“好”事了! 在记下了吴书理看病的医院之后,李非鱼便没再多说什么。从道德层面当然可以冠冕堂皇地谴责柳经理,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婚外情,还是走后门帮忙,又和吴书理选择犯罪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此时此刻,她不过也只是个被利用了的倒霉鬼而已。 李非鱼拿手机拄着下巴,思索了一会,然后跳下床,顺着走廊又摸到了护士站。 病人大多休息得早,不过晚上九点多,住院楼中却早已安静下来,“笃笃笃”敲台面的声音被夜色衬托得十分清晰。值班护士下意识一抬头,刚看清面前的人,差点就要原地疯掉:“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李非鱼笑眯眯地绕到台子后面,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张姐,今天的值班医生是谁呀?认识不认识血液科的人?” 张娟狐疑地瞅她:“大晚上你折腾来折腾去不好好休息,问这个干嘛?” 李非鱼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案情相关,作为人民公仆,我这不是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 张娟听着就觉得不着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要去抢她手里的手机,却被轻轻巧巧避过了,只得往旁边的值班室努了努嘴:“血液科啊,王医生应该能知道吧,不过她刚被个患者叫去了,等她回来你自己去——哎,正好回来了,你去问吧。” 从另外一个方向,有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走了过来,正要推开值班室的门,听见动静,往这边望了过来。 李非鱼笑了笑,迎了上去:“王医生!” 王文秀手扶在门把手上,镜片后的双眼透着严厉与慎重:“你是这层的病人?是哪里不舒服么?” 李非鱼摇摇头,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便直入正题:“请问你是否认识血液科的刘晓平医生?我们现在急需了解他一个病人的情况,据我们所知,那名病人很可能参与了一起恶性案件。” “晓平?”王文秀愣了,表情突然古怪起来,“那就是我爱人,你说他的病人怎么了?” 李非鱼也噎了下,没想到事情会凑巧到这个地步,她赶紧收敛心神:“能麻烦你联系他一下吗?情况非常紧急!” 见王文秀点了头,她也立刻开始拨打顾行的电话。但不知什么原因,无论是他还是陆离,电话都一直打不通,无奈之下,她只能长话短说地发了条信息过去,希望他能尽快看到。 信息刚发完,王文秀也把手机递了过来,男人舒缓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你好,我听说我的病人吴书理被卷进了什么案件里?” 李非鱼微微叹了口气:“不是被卷入,而是很可能主动参与策划了一起恶性案件。” 对面霎时静了下来,李非鱼继续道:“我希望能够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包括病情、病人的心态、情绪变化、经济状况,还有所有你能够回想起来的细节,这些都很重要!” 电话对面仍旧在沉默,似乎在犹豫,不知该不该擅自把有关病人的消息透露出去。但在权衡之后,他还是开了口:“这个病人……很不好说。” “不好说?”李非鱼追问。 刘晓平道:“对。他是我的老病人了,从确诊到现在总得有十来年了吧!最开始确诊的时候他很不愿意接受,一直处在非常严重的负面情绪中,怨天尤人,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每次他来做治疗,我们科里的医生护士都要被他骂个遍。” 李非鱼道:“那最近一段时间呢?” 刘晓平似乎苦笑了一声:“警察同志,我就实话实说了,这段时间他挺反常的——原本这几年他已经不大发脾气了,不过最近几个月他的病情恶化得特别快,所以情绪也又开始激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谁知道从上个月开始他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不仅不骂人了,偶尔还会盯着我们露个笑脸,就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病情似的!” 他说完,斟酌了下:“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我瞧着他那副样子,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12 夜半 “瘆得慌?” 李非鱼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手机在掌心里打了个转,她抬头看向身边表情越来越慎重的医护两人,最后问道:“如果吴书理想要报复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刘医生,你觉得最可能的目标会是哪里?” 刘晓平明显地迟疑了一会:“不会吧?据我所知,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并没真和谁结仇啊!” 李非鱼敛下眼帘,淡淡道:“未必是结仇,更可能是有谁得罪了他,又或者是他觉得有谁得罪了他。” 刘晓平:“这……” 李非鱼很清楚让他去揣摩一个被连番打击到心性偏执的病人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对于吴书理的了解太过粗浅,无从推断究竟是什么让他决定犯罪,而商场的柳经理也在吴书理患病后就和他分手,全然不知这十年里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冥思苦想了好半天,刘晓平试探着说:“我记得老五这个人,抱怨得最多的好像就是他老婆,不,是他前妻,还有孩子,总说那孩子跟他妈一样吃里爬外没良心……还有就是工作单位,早该给他升职,如果他工资高一点,就不用因为看病把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李非鱼忽然打断:“医院呢?” 刘晓平:“你什么意思?” 李非鱼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问道:“他把自己遇到的困难都归结成别人导致的,既然如此,他就没有因为病情加重而怨恨过你和医院么?” 刘晓平一下子没了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不会吧?我们给他看病都尽力了,还减免了一些医疗费用……他不会这么恩将仇报吧?!” 李非鱼在心底冷笑一声,这种事情可说不准。 她想了想,嘱咐道:“这样吧,明天你先请半天假,早上别急着来上班。另外还有没有别的医生和吴书理打交道比较多的?也得让他们小心一点!” 这是相对谨慎的做法,可李非鱼嘱咐完了,却又觉得如果真是如此,未免也太过简单了。 她全身的伤势都疼得厉害,不适感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搅乱她的思绪,让人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李非鱼叹了口气,给余成言发了条信息,然后把手机还给护士张娟:“张姐,麻烦你个事!” 她指了指走廊深处病房的方向:“我有点撑不住了,得回去睡一会,麻烦你每半小时给我刚拨打过的那个号码打个电话,什么时候接通了,就立刻去叫我一声!” 张娟有些犹豫,从职业道德来说,她很不赞成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大晚上还劳心费力,但李非鱼方才的那些言语和表现却又给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夜晚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让她也莫名地心慌起来。她迟疑了片刻,觑了眼王文秀的表情,终于点点头:“好,那你先回去歇着吧。” 李非鱼微微一笑,朝两人挥了挥手。 护士站墙上的时钟指针正好走到九点三十分整,距离他们推测的最后期限还有八个半小时,时间虽然紧迫,但还够让人短暂地休息一下。然而不知为什么,李非鱼躺在床上却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像是遗漏了某个很重要的细节一般。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安地翻了个身,不小心碰到了手腕的伤处,疼得一哆嗦,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发现还差五分钟就是午夜十二点了。 虽然睡得不太好,但两个多小时的休息还是让李非鱼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她长长舒了口气便打算下床。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短促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 李非鱼的心脏猛地悬了起来。 那叫声转瞬即逝,如果不是她恰好醒着,恐怕根本不会有所察觉。她还没做出进一步的反应,突然在走廊中响起一阵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就紧贴着病房门过去的。 李非鱼反射性地摒住了呼吸,尽量平稳安静地躺回了被窝里,扯起被子遮住了下半张脸。 病房门中上部安着一块二十多厘米见方的玻璃,走廊中的灯光透过玻璃幽幽照射进来,而此时,那道光被什么东西、又或是什么人给遮挡住了,李非鱼即便闭着眼睛,也仍然能感觉到有大约几秒钟的工夫,周围像是一下子暗了下来。 她默默掐住手心,把气息压得平缓而悠长,和其他熟睡的病人没有任何区别。 而她心中却在霎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是医院!他们选择的地方居然真的是医院!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里?”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李非鱼还是尽快冷静下来,脑中念头快速地转动着,“如果吴书理真要报复医院,也应该会选择那些‘没有治好他’的医生,怎么会跑到这座住院楼来?” 而且又为什么会是现在? 时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伴随着“咔嗒”一声轻响,分针终于移到了12的位置,与时针重合在了一起。 李非鱼咬了咬牙,一个适合发生鬼故事的时间,而现实却讽刺地比故事更加让人骇然。 走廊里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从床上爬了下来,趿了一双软底鞋,刚要走,又回过身来整理了下被子,做出像是有人窝在里面睡觉的样子,然后靠在门边谨慎地向外看去。 走廊前方很空,没有任何异样。李非鱼扭过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 视线还没来得及聚焦,她只觉眼前晃过了一道人影,病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掀开,一个人挤了进来。 李非鱼大惊,立刻连退几步,从床头柜上抄起了只玻璃大花瓶就要砸下去! 但在最后关头,她却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压低声音不敢置信道:“王医生?” 来人居然是王文秀,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但形容狼狈举止无措,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样子。她定定地盯着李非鱼扬起的花瓶,看着她把那只潜在的凶器轻轻放了回去,才急促地说:“快!快跑!他们,快报警,张娟……快!得离开这!”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李非鱼一怔,勉强从中提取出来了几个关键词:“张娟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完好的右手按在王文秀的胳膊上,感觉到对方的手臂在不停发抖,而后者像是从这个动作里汲取到了一点力量,情绪渐渐稳定了些,但还是神经质地往走廊看了一眼才说道:“有两个男的,一高一矮,我只瞧见了背影……我去查房,看见他们从值班室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他们手里拿着刀,还、还有血,我不敢回去……” 说到这,她深吸了口气:“我不知道张娟怎么样了,刚才好像听见她的惨叫,我……你说我要不要把病人全都叫醒了,人多的话会不会……” 李非鱼皱眉否决了这个提议:“你说了,他们手里有凶器,而这一层大部分是骨折病人,很多人行动不便,一旦慌乱起来更加麻烦,目前而言,只要不被阻挠,歹徒似乎并没有随便伤人的意向,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对病人而言反而安全一点。” 她语气诚恳笃定,但实际上还是有选择地保留了两条关键信息——歹徒手里很可能不止有刀,还可能和王鹏章一样带着枪,只有让他们认为还有潜入的可能性,他们才不会立刻开枪射击;而另外一点则是,比起刀和枪,最为危险致命的还是歹徒从龙江大学偷来的衣原体样本,如同他们真把这玩意带来了,那么无论叫醒多少人,都不过是对方砧板上的鱼肉! 但李非鱼虽然没有明说,王文秀却像是通过她的表情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又开始发起抖来。 李非鱼更加用力地按住她。 走廊仍旧一片寂静,她沉吟了下,说道:“去找张娟!得先确定她的情况,不能就这么扔着她不管!”见王文秀下意识地迟疑,她又道:“不用害怕,我和你一起去,护士站旁边就是治疗室,那里有急救用品,可能用得上。” 可能是清晰的计划更容易将人从混乱而惊恐的状态下解脱出来,王文秀的表情渐渐不似最初那样僵硬,她点了点头:“好!” 李非鱼又问:“你刚让我报警,你的手机呢?” 王文秀摇摇头:“值班室呢,我没敢回去。” 李非鱼不禁失望,但立刻调整心情:“那更得去护士站那边了!跟我走,别出声!” 房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李非鱼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下,回身作了个安全的手势,自己当先溜了出去。 王文秀目击到的持刀歹徒不知去了哪里,这一路倒还算是顺利,两人很快摸到了护士站。 半人多高的台子遮挡住了内部的情况,但能瞧见殷红的血从转角边缘流淌出来。李非鱼心头一紧:“去看看!” 不用她多说,王文秀已经快步跑到了台子后面,张娟面朝下倒在血泊之中,一时看不出来是否还有呼吸,这样的场景无论经历多少次,仍然让李非鱼觉得难以忍受——生命实在太过脆弱,想要维护它,需要耗费无数人的无数努力,但若是想要毁掉,却只需一丁点恶意。 一旦面对病人,王文秀的手立刻不抖了,她双手紧紧按住张娟胸前汩汩流血的伤口,压低声音道:“你替我去治疗室,把左手第二个柜子里……” 李非鱼俯下身打断了她:“不,你和我一起把张娟送到治疗室,然后你从里面反锁,用柜子椅子什么的堵住门,在警方到达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王文秀一怔:“你呢?” 李非鱼捡起张娟落在地上的手机——还有87%的电量——揣在了怀里,敷衍地扯了下嘴角:“见机行事吧!” 两人一起把张娟搬到了治疗室的床上,她这才又补充了一句:“保持手机畅通,我可能有事要你帮忙!”说完,便闪身出了门。 13 动机 李非鱼没敢坐电梯,那四四方方的玩意,一旦被人堵在里面就连跑都没处跑。她跌跌撞撞地跑下了三层楼,平时能一口气跑上十几个来回的距离,此时走起来却觉得腿脚发软,整个人像是在云上飘,她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只得靠在楼梯间的门上喘了几口气,等耳中的轰鸣声退下去了,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十分安静,这才推门贴着墙根往外走。 骨科住院处与其他科室不在同一处,而是单独设在ct与核磁共振之类的检查室楼上,应当是考虑到许多骨折病人移动不便,但这个本来还算是便民的设置,现在却显示出了负面后果——整个三层楼里,除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就只剩下了值夜班的两个保安。 李非鱼摸到门卫室,屋门半敞着,里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心头一下子凉了半截。 果然,一个夜班保安保持着伏案休息的姿势被自后方一刀刺穿了心脏,而另一人则仰面躺在楼门处,半截身子在内,半截在外,正好卡住了感应门,玻璃大门悄无声息地开开关关,却始终无法完全闭合。 李非鱼过去试了试那人的呼吸和心跳,和前一个人一样,都已经安静得如同一具石像,从他颈侧动脉流出的血也因为失去了动力而变得平缓,像是随时都要凝固住一般。 她紧紧咬住牙,出门躲到不起眼的树丛里,拨通了余成言的电话:“余哥,医院出事了!嫌疑人大约十几分钟前进入了骨科住院部,杀死了夜班保安,还重伤了一名护士!据值班医生目击,歹徒持刀,不能排除有其他凶器的可能性。现在医生在三楼治疗师试图救治伤员,我要去主楼看看能不能找到援助,麻烦你快点派人过来!” 得了答复,李非鱼最后回头望身后寂静无声的三层小楼看了一眼,然后猫下腰,顺着绿化树从内侧继续跑向主楼。 与骨科病房相反,主楼因为科室众多,即便是夜晚也有不少医护人员值班,加上对面急诊区每晚都少不了接诊意外受伤生病的病人,此时仍旧还算得上是热闹。 李非鱼气喘吁吁地撞进楼门,眼睛被雪亮的灯光晃得发花,还没看清周遭的环境,就听旁边“哎呀”一声惊呼,紧接着呼啦啦围上来了好几个人,看那架势,似乎把她当成了什么危重病患。李非鱼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沾的全是张娟的血,连忙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几句,催促道:“王医生她们还在治疗室里,警察应该马上就到,你们做好急救准备!” 她不敢直接让这边的保安和医生去救人,就怕歹徒狗急跳墙,病区里不留陪护的家属,现在只有几十个缺胳膊断腿的病患躺了一层楼,在这个时候全是现成的人质,一旦出了危险,恐怕谁都跑不了。 但接下来的发展却让她始料未及。 大约十分钟后,庄恬的电话打了过来:“小鱼,你在哪?我带人到骨科住院处了,嫌疑人已经跑了!” “什么?!” 李非鱼愣了,庄恬言之凿凿,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不惜杀了两个人才闯进住院处的歹徒怎么会连个照面都没跟警方打,就轻易地放弃目的逃走了?如果不是她身上还沾着鲜血,有一瞬间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些尸体都是噩梦中的景象。 庄恬紧接着说道:“我们查看过了,门口两名保安已经死亡,但三楼的那个护士撑过来了。现在咱们的人正在挨个病房检查,病人都叫醒了互相辨认,应该不存在冒名的可能性,你先别担心了,回头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李非鱼茫然地靠坐在候诊区冰冷的椅子上,只觉脑子里乱成一团,闷得让她有点想吐。 她不自觉地问:“顾行呢?” 庄恬像是被这个突然转开的话题噎了下,声音压低下来,语气里喊着点莫名的忧心:“我也不知道!他和老陆去大学那个焦副主任家里找人了,这几个小时我一直联系不上他……啊!但你别担心,顾队肯定没事!” 李非鱼没接她的话,只扶着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整件事都说不通,你让我想想……” 话没说完,庄恬忽然顿住话音,似乎回头和别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惊喜道:“言哥刚和我说,顾队联系他了,嫌疑人那边出了点变故,但有惊无险,现在已经没事了!” 李非鱼先是心头一松,但紧接着却又慢慢沉了下来,反而问道:“变故?” 她犹豫了下:“算了,我自己联系他。这事没这么简单,你们先别掉以轻心!” 她刚结束通话,另一边顾行的电话就打来了。 信号似乎有些糟糕,让他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却掩不住其中的急切:“你怎么样?”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李非鱼却觉得全身都像是浸到了温水里,僵冷和麻木的感觉开始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精力透支之后的深深疲倦。 但现在还不是能放松休息的时候,李非鱼在腿上掐了一把,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过来:“我没事。有两名嫌疑人来了医院,庄恬正带人在搜查,但是……” 她没说完,顾行便打断了她:“我听说了。你回病房休息,我让人留守,确保安全。” 李非鱼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还能安心休息吗!” 顾行还要提出异议,她已先一步说道:“宝贝儿别废话,我跟恬姐他们一起回去,这事不对劲,我得把所有线索再过一遍!” 顾行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妥协了:“好。”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几人再度在特侦组办公室碰面。 从焦平川家里回来的陆离显得有些狼狈,他抚着胸口,时不时咳嗽几声,在庄恬的一再逼问下,才说了实话:“嫌疑人有枪,自制的土枪,幸亏我穿了防弹衣!” 李非鱼听到这话,从资料中抬起头来:“早有准备?” 陆离苦笑,难得地抱怨了句:“是啊!屋子里还有信号干扰设备,手机也打不通,我看他就是打着同归于尽的主意,反正自己也快病死了,能拖几个人下水就不亏!” “快病死了?”李非鱼愣了愣,“你们说的嫌疑人究竟是谁?!” 陆离还没答话,顾行推门走进来:“吴书理。” 吴书理在焦家? 李非鱼差点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朝顾行看过去,他只穿了件衬衫,一边袖子挽到了手肘,下面的医用绷带上透出大片的血迹。见李非鱼的表情活像是她自己被砍了一刀,他下意识地遮掩了下,淡淡道:“旧伤,抓捕的时候,不小心裂开了。” 李非鱼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抬手在顾行额头上试了下,体温依旧没有降下去,只好在也没有再高烧起来,她看着他愈发憔悴的面容,只觉心里像是扎了根细刺,疼得厉害,却偏偏拔不出来。 顾行反手握住她的手,牵下来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地在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李非鱼触了电似的浑身一僵,却听顾行已重归正题:“三名嫌疑人,吴书理已被击毙,附近没有发现失窃样本。另两人十二点前后在医院出现,现不知去向。” 余成言道:“现在正在紧急调取医院附近监控,但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 如果嫌疑人真的打算趁着清晨六点那三名“诱饵”飞机降落、吸引警力的时间作案的话,那么他们就只剩下五个小时来确定嫌疑人的所在和袭击目标了,在龙江这样人口众多的省会城市里,这个难度不下于大海捞针。 李非鱼抿了抿唇,忽然说道:“他们到医院的时候,我曾经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医院的通风系统,但是后来又觉得这说不通。” 顾行问道:“为什么?” 李非鱼瞥向桌上的资料,说道:“一是时间,二是社会影响,三是动机。” 顾行神色微微一动,也明白了过来。 但李非鱼还是向其他几人进一步解释道:“时间上,他们潜入医院正是半夜,这和之前咱们推测的‘与飞机降落同步’产生了冲突,就算他们选择了骨科住院部为目标,也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就过来,反过来说,如果他们要在这个时间选择这个目标,就根本没必要弄出一场抽奖的闹剧,这实在太画蛇添足了!同样的,从社会影响上来看,嫌疑人盗窃危险品意图传播疫情,图的就是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但医院骨科病房区域,病人加上医护人员总共只有二三十人,人员相对固定,无法达到大面积传播的效果,而且那座楼位置独立,医院的通风与消毒系统也都比较容易控制,所以在此传播疫情并非最佳选择。而第三点——” 李非鱼沉吟了下:“第三点纯粹是我的推测。三名嫌疑人中,焦平川和吴书理从十年前开始,都因为自己或者家人患病的缘故而与医院打过交道,因此可以认为这是他们相识并且与医院结怨的开端。但仔细看资料的话,却发现和两人有关的都是血液科,也就是说,就算结怨,也该是相关科室的医护人员,和骨科没有丝毫关系。这让我不禁怀疑,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深夜潜入骨科住院部,做出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的?” 在场几人都不由思索起来。确实如她所说,一个思维能力正常的人,做事必定会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而不该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打一气,如果一条线索无法将所有的反常事件合理串联起来,那么只能说明这条线从开始就引错了。 正在此时,余成言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接了起来,一边用口型朝众人说:“是医院那边的。”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他越听面色越凝重,刚一挂断电话就立刻说道:“王医生反映了个情况!在施救过程中张娟中途醒了一次,和她说歹徒到护士站之后第一句话就问她是不是王文秀!” 李非鱼愕然看向他。 难道嫌疑人去医院并不是为了散播疫情,而是为了杀死王医生这个特定目标?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王文秀说过,她查房回来正好看到嫌疑人从医生值班室走出来,而在那之后,他们逐间病房查看过,正像是在找什么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的动机和目标…… 李非鱼忽然觉得她好像看清了那些人的心理和行事的逻辑,而这种蓦然间清晰起来的感受,让她不寒而栗。 14 交换 顾行从沙发上拎起那张薄毛毯,单手抖开,裹到了李非鱼肩上,看着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点,才问:“想到什么了?” 李非鱼焦躁地把手指凑到了嘴边,刚刚咬住却又反射性地瞅了顾行一眼,把动作改成了揪毛毯,她似乎有些不太确定,又或者是不想去相信那个推测出来的结果,反复将思绪理了好几遍,最后才终于无计可施地开了口。 “嫌疑人一共有四个,对不对?”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让几人都愣了下。的确,焦平川、吴书理、还有那个神秘人,三人加上已经死掉的王鹏章,可不正是四个人,但这个人数又有什么奇特之处? 李非鱼从毯子边缘伸出右手四根手指:“目前所知,吴书理怨天尤人,报复的目标很可能是他的主治医生刘晓平,而这个报复也未必实施在他本人身上,同样可能是刘晓平的妻子,也就是被嫌疑人点名询问的王文秀医生。” 这种推测也算合理,余成言凭着天性从中嗅到了一点阴沉的味道,问道:“然后呢?” 李非鱼弯下第二根手指:“但是吴书理本人却并没有参与这次报复,也许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进行这种剧烈的活动。而王鹏章,他的动机之前已经分析过很多次,他的目标,是制造大范围的混乱和恐慌来报复整个社会,但是同样,他本人也在这一行动真正开始之前就死掉了,没能亲身参与这一目标的最后实现!” 窗户似乎没有关严,冷气从窗缝中细细地渗透进来,让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陆离接道:“第三,焦平川。因为妻子的死,他众叛亲离,而造成了这种局面的,应该就像钱主任说的那样,是他当年堪称微薄的收入。他如果要报复,首当其冲的对象就是龙江大学!” 庄恬也明白了过来,惊呼道:“危险样本被盗会让龙江大学声名扫地!” 李非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没错。但同样的,这桩盗窃案焦平川虽然自己参与了,但为他提供了计划和各种支持、掩护,让本没有实验室进入权限的他顺利窃走样本的,却又是其他三人!” 她顿了顿,习惯性的笑意敛去,凝重道:“这也就是为什么被绑架的时候,我会觉得王鹏章与那几个同伙的关系是对等的!他们几个人本来就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所以,我怀疑咱们现在面对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称作是一群绝望的疯子所进行的交换犯罪!” 风仍在从窗户缝往屋子里灌,玻璃在老化的窗框里嗡嗡作响,震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发麻。 陆离似乎想要说话,但刚一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厉害,他连忙喝了口水:“那现在的关键就在于第四个人!” 李非鱼点点头:“没错。” 但是到目前为止,那个第四人还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让人无从得知他的身份,更不要提推断出他的报复对象。 顾行忽然说道:“他们还做了什么?列出与其他三人目标无关的事情!” 与其他三个人的目标没有关系,却又是他们在近期内一同完成的,那么很可能就是在帮助那名身份未知的第四人! 余成言刚打开电脑,顾行却又单独叫住他:“查医院,十年前开始,血液科重症相关患者及家属!” 余成言眉头一挑:“你是说,那几个人是在医院认识的?” 顾行:“不能排除可能。” 除了王鹏章这个疯子,剩下的人凑到一起总该有个理由,尤其在是焦平川和吴书理两人很可能早就相识的情况下,而这个契机,说不定就存在于几人经常出没的场合中。 通常情况下,医院对于患者信息都是保密的,但这种“通常”状态毫无疑问地已经被刚刚发生的两死一伤的血案给打破了,院方没有多纠结就立刻将十年前的存档拍照发了过来。 李非鱼见余成言已经埋头开始了对比分析,便往沙发上缩了缩,盘膝闭上了眼睛,过往发生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闪现出来。 绑架她,是为了骗取钥匙实施盗窃,而盗窃又一举两得,既可以散布疫情,也可以报复大学,这是一条完整的线索,受益人是王鹏章和焦平川。而第二条线,是今夜对医院的袭击,虽然预定的目标王文秀没有遇害,但仍很明显地能看出来这次行动的受益人是吴书理。既然吴书理已经死亡,也就意味着他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他的“贡献”,这一次的袭击则是给他的最后回报,可惜人走茶凉,他的同伙并没有可靠到愿意以自己的安全为代价、在警方逼近的情况下继续追杀目标,说起来,他也算是白白付出了…… 等等! 李非鱼想到这里,突然反应了过来,她愕然睁开双眼:“吴书理做了什么?!” 正在列嫌疑人行为列表的的陆离和庄恬同时看过来:“什么?” 顾行就坐在李非鱼旁边,他的神色依旧沉静,轻声道:“抽奖。” 李非鱼怔了怔。 没错!这就是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那一点——如果他们的“报社小团体”甘心为了吴书理去杀人,那么他给他们提供的帮助就绝不可能仅仅是一次无关紧要的抽奖活动或者提供什么可有可无的诱饵! 同样,这话可以反过来说,如果吴书理的位置能够被其他什么人所替代,那么从最初开始,他就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团体之中,毕竟王鹏章并不是什么慈善家! 李非鱼对上顾行的目光,喃喃道:“抽奖……和第四个人有关?” 余成言皱眉:“不可能!之前就已经调查过了,那三个中奖的人相互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李非鱼摇头道:“未必,不认识不代表没有联系,你应该还记得‘七宗罪’的那个案子。” 余成言没好气地冷笑一声:“你说的轻松!哦,就算他们都和某个人有过过节,人海茫茫,你现在让我怎么查!”他愤怒地点了根烟,但还没送到嘴里,瞅了屋子里两个姑娘一眼,又把烟用力按灭在了杯子里,连水带烟头一起泼进了花盆。 庄恬为难地拽了拽李非鱼的毯子:“言哥也是着急……” 李非鱼何尝不知道这一点,现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就算他们知道了几个人的心理和行为模式,可现在只剩下了几个小时时间,他们还是没办法捞出沉在海底的那根针。 一片沉闷的寂静之中,顾行低低咳嗽了一声,他屈指在桌面上叩了几下,沉声道:“老余,不用查了。” “可这……”余成言虽然抱怨不停,但手中的活也同样没有中断过,此时听到这句话不禁下意识地迟疑了下。 顾行却冷静道:“你们说得都对。” 这话说得像是惯会打圆场的陆离,可他现在早忙得没了缓和气氛的心情,忍不住也怔愣地望向顾行,只听他稍作停顿之后慢慢地继续说道:“但我们不需要了解原因,只需知道结果。”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李非鱼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确实,无论那三个看似随机产生的中奖者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而被选中,无论他们到底和嫌疑人有过什么仇怨,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很有可能是最后那名嫌疑人想要报复的目标! 想通了这一点,许多事情便一下子迎刃而解。 但紧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就出现在李非鱼心中,明明应该是被报复的目标,刨除那个说服力并不足够的“诱饵”理论以外,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嫌疑人甘心白送他们一场出境旅游的便宜呢?! 她不禁失声道:“如果嫌犯要报复那三个人——” 他们犯罪的圆环还剩下一点缺口——最后那名嫌犯还没有报仇,王鹏章散布恐慌的“遗愿”也还没有达成,若是有什么事能把这两点联系在一起的话…… 特侦组几个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机场!” 即便是清晨也有许多人来往不息,难以在第一时间控制疫情,可以在短期内将疫病传播得尽可能广泛…… 无论怎么看,机场都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李非鱼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顾行,你……机场派人过去了吗?” 原本他们还考虑过,嫌疑人的做法可能是要分散警方力量,可现在看来,别说是调过去区区几人,就算把人手再加上十倍,也未必能够阻止住嫌疑人的动作,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最后那一名嫌疑人的长相和特征! 顾行没有回答,他脸侧的线条绷得极紧,颌骨的轮廓因为紧咬的牙关而坚硬地突出出来,但不过片刻之后,他就果断道:“老余,沿途设卡布控,搜寻嫌疑人,陆离,往上报告、联系疾控中心到机场预备,庄恬,通知特警!” 他说到最后,深深看了李非鱼一眼:“李非鱼,跟我走,立刻出发!” 李非鱼从沙发上跳下来:“是!” 凌晨的机场高速上很少有车辆,特侦组的那辆大suv闪着警灯,红蓝交织的光影在黑夜的道路上仿佛要疾驰成一道闪电。 李非鱼在车上小睡了一会,睁开眼睛时已经能够远远瞧见机场的航站楼。一架架夜班飞机有条不紊地起降,轰鸣声中透出人们习以为常的安稳。 她微微有些失神,下意识偏头看向顾行,他的面容冷峻看不出多少情绪,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却异常用力,手背上几乎能看出凸起的骨头与青筋的痕迹。 李非鱼扭过身体,费力地用唯一能动的右手覆在他手背上,轻柔地抚摸了下。 顾行的手反射性地缩了一下,他忽然哑声说:“我是个混蛋。” 李非鱼怔住,疑心自己幻听了。 车子驶入一条岔路,航站楼越来越近,顾行轻轻眨了下眼睛,迎面而来的雪白的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种过于惨淡单薄的颜色让他的神情中少见地显露出了一丝近乎于脆弱的意味,极轻地说:“我希望你能留在安全的地方,却又只能把你带入危险。”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十分克制,乍一听起来甚至让人错觉平淡无波,但李非鱼却听出了在那种平淡之下埋藏的激烈情绪。她只觉一口气梗在了喉咙口,憋得眼眶有点发烫,好一会才勉强笑了笑:“宝贝儿,你这是在撩我吗?” 顾行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子停在航站楼外,他的手扣上了安全带,却没忙着解开,而是疑惑地望向李非鱼。 李非鱼让他这副难得的懵懂神态逗乐了,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凑过去亲了亲,笑道:“你刚才说你需要我啊,这可是我最喜欢听的情话啦!” 15 尾声 凌晨四五点钟的机场比白日里安静许多,但仍旧算不上空旷,又一批红眼航班刚刚降落,疲倦的旅客稀稀拉拉地分散在机场的每一个角落。机场公安局的几人混在出港的人群中,见到路边一溜出租车中间停了辆警车,连忙迎了上去。 打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民警,一见到顾行和李非鱼,先是被两人的年纪惊了下,紧接着又错愕地瞅向李非鱼吊着的胳膊和头上那些狼狈的医用纱布,最后才勉强忍住疑虑敬了个礼:“那个……我姓孙,两位叫我老孙就行。你们放心,我们同事已经开始在整个机场开展排查,监控室也专门增加了人手,就怕嫌疑人不出现,只要他们敢露头,就肯定跑不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可李非鱼却没有他那么自信,闻言问道:“那三人乘坐的航班呢?” 见老孙没反应过来,她又问了一遍:“预计到港时间,停靠位置,旅客下飞机之后入海关取行李一直到离开机场,中途大概会停留多久,都要经过什么地方?” 老孙懵了下:“这,现在哪知道啊!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得到时候看航班和塔台的沟通吧?” 好在李非鱼也没再追问,她转向顾行:“嫌疑人应该无法提前定点投毒。如果不能预估目标的行踪的话,我猜嫌疑人最可能下手的地方还是每个旅客的必经之处,又或者是机场通风系统。” 顾行颔首,问道:“室外进风口,中央空调机房,派人过去了么?” 老孙连忙朝身后的民警挥手:“快去!叫人把那俩地方都看好了,苍蝇都别放进去一只!”叮嘱完了,又迟疑着问:“通风系统他们用不了,可……机场那么大,万一他们随便选了个别的地方,你看这大厅里也还有不少人,要是……” 不久之前,他还表现得信心十足,但这个时候看似坚硬的外壳破了一角,便让人瞧出来底下全是强撑的空架子。 李非鱼盯着显示即将到港航班的滚动大屏幕,轻轻摇了摇头:“不用太担心。你也说了,机场这么大,嫌疑人既然想要一石二鸟,就不会随便选个什么地方投毒,不然他们要害的三个人很可能根本感染不上。” 老孙稍微安心了一点,大约是为了舒缓情绪,又开始说起了几个月前的一次假警报,虽然没有亲见,却说得活灵活现,像是要通过这些话来告诉自己眼下的事情也同样会有惊无险地过去一样。 李非鱼开始还漫不经心地听着,但听到后来却忍不住愕然笑了起来:“孙哥,你说的是今年九月份那次发现疑似爆炸物吧?”她用完好的右手指了指顾行和自己,笑得意味深长:“你说的那两个警察,就是我们俩。” 老孙一下子没了声,没想到讲故事讲到一半居然还遇上了故事里的正主儿。好一会,琢磨着似乎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他才摸摸头发讪笑起来:“唉哟,这我还真不知道!那天我休假,都是后来听同事说的,说错的地方你们别见怪啊!” 顾行淡淡道:“不会。” 他转开话题问道:“监控室在哪?” 在现代社会,公众场所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终归少不了查监控这一手段,何况是机场这种摄像头遍布的地方。 就像老孙警官说的,监控室已经增派了人手,按照时间和监控区域的不同逐一审查可疑人物。几人推门进屋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姑娘,顾行稍微退了半步,而那姑娘却一个没站稳,手里拿着的打印资料慌慌张张地掉了一地。 顾行弯腰帮她把那些散落的纸页捡了起来,突然,其中有一张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是哪里,什么时候!” 那姑娘刚要回答,却先抽了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顾行,两颊上红晕有往耳朵根蔓延的趋势。她呆头鹅似的蹲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李非鱼忍无可忍地一巴掌糊上了顾行的脸,强行切断了那道直勾勾的视线,才被迫回过神来,脸上顿时更红了,慌忙低下头:“那个……我,这些是……啊,刚打印出来的,要送去……” 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可见原本的问话根本就没被她听进耳朵里。 李非鱼手上加了把劲,按着顾行扭过头去:“宝贝儿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在这添乱了!”等顾行走到一排监控屏幕前了,她才叹了口气把方才引人注意的那张纸拈了起来。 纸上是打印出来的监控图像,黑白的画面中能清楚地看见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虽然只露出了半张脸,但无疑就是他们要找的焦平川! 李非鱼面上的散漫与戏谑立刻消失无踪,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看得那小姑娘一愣,就听她念经似的快速抛出一串问题:“小妹妹,这是你打印的?原始视频在哪里?能拿给我看看么?”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指向旁边临时搭出来的桌上放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好几个小时之前的监控了,大伙忙不过来,就拷出来让我看了。” 李非鱼走过去,熟练地打开了视频,对照打印截图上的时间戳找到了嫌疑人出现的那一帧画面,轻声道:“妹子,你立了大功了!” 那姑娘有点发懵,怔怔地瞅着李非鱼脑袋顶上的纱布和底下隐约透出的深色痕迹,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才好。 片刻之后,李非鱼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顾行!来一下!” 她听见停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没回头,只用余光往亲密地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上瞥了一眼,鼠标拖动视频进度条,向前移动了大约十秒钟的时间。就在这个时间点,监控画面的最远端出现了焦平川黑色的鸭舌帽,当时应当有重要的航班,短时间内进入机场的旅客很多,因此隐藏在人群中的嫌疑人并不起眼。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十秒钟之后,焦平川再次出现在了监控镜头内,他终于从值机大厅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还若有所感似的抬了下头,在摄像头下留了一幅相对清晰的侧面图像,正是那个实习工小姑娘截图打印的角度。 顾行皱起了眉头:“十秒钟。” 李非鱼嗤了声:“搁奥运会上都够人家跑完百米赛跑了,他这才进了个门!” 虽然两道感应门之间有着三四米的距离,但就算是十三四米,焦平川进门的耗时也实在太长了些。 李非鱼又道:“用同样的方法,我又发现了个人。”她挪动鼠标在比焦平川先一步进门的一个人身上画了个圈:“将近八秒钟。” 仍旧是长得反常的时间,就像是在进入机场之前,曾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的脚步一般——比如与同伙进行最后的确认和道别。 如果不出意外,这很可能就是那个从未露出真面目的第四人。 李非鱼和顾行望着视频中的画面,都陷入了沉思。 那个人一身常见的深色羽绒服,头上戴着大众款的毛线帽,在帽子和缠住了下半张脸的厚围巾之间,一副黑框眼镜遮挡住了眉眼的轮廓,这副打扮在冬季里让人看不出丝毫不妥,却又同时是绝佳的掩饰身份的手段。 顾行转身出门,联系上了余成言:“嫌疑人已到机场,但路卡不要撤,以防混乱!” 听见对方答应了,他想了想,又问:“庄恬到哪了?” 余成言显然一直在关注着各方进展,立刻回答:“上面已经调了特警大队过去,庄恬跟着他们,预计还有二十分钟到机场。” 顾行“嗯”了声,用力捏了捏鼻梁:“到了之后让他们立刻开始疏散人群!” 他刚收起电话,一转头就瞧见李非鱼抱臂倚在门框上,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顾行问。 李非鱼摇摇头:“那人跟丢了。” 顾行心底一沉:“怎么会!” 李非鱼指向屋子里仍试图从监控中找到蛛丝马迹的人们,轻声说:“追踪到了安检前的洗手间,那是个监控盲区,摄像头只能拍摄到门边上,如果小心一点进出,身型恰好会被打开的门遮挡住。” 她口中说的是“进出”,但重音却全落在了“出”字上。 顾行像是想到了什么,讶然看了过去,果然,李非鱼接下来说道:“没错,他们刚问了个清洁工,洗手间的一个隔间里找到了嫌疑人换下来的衣物!” 顾行闻言色变,猛地往墙上砸了一拳。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能看到开关门时间?搜索附近监控,找同一时间段内,只在单向出现过的人!” 如果是寻常的旅客,那么在使用或途经洗手间的前后必定会经过两旁的监控区域,唯有变装后的嫌疑人只能找到远离、却没有趋近洗手间的画面。 李非鱼怔了几秒钟,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右手拽住顾行的衣领,踮脚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陛下圣明!” 忙碌起来之后,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快到了清晨六点。 整个机场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大部分飞机暂时停止起降,成队的机场公安与特警一起,一边安抚茫然慌乱的旅客,一边挨个检查他们的外型体态和随身物品,确定毫无嫌疑之后才逐一放行。 庄恬不知从哪打听到了顾行他们的所在,心急火燎地凑了过来。 “哎,你们说门口那么多人,嫌疑人会不会狗急跳墙,直接在这就把那玩意给释放出来啊!”她顿了顿,又说,“又或者,说不定他早就已经……” 几个离得近的旅客似乎听到了一两个关键词,惊愕地望了过来。 顾行冷冷瞥向庄恬,把她看得灰溜溜地闭了嘴,李非鱼这才小声道:“谁也没法保证,但现在没有人目击到可疑物品,应该还不至于到了最糟的地步,而且……” “而且什么?”庄恬追问。 李非鱼:“没有通过通风系统扩散的话,疫情影响范围可能不会太广,容易被控制住,而那个第四人想要报复的目标现在应该已经改飞备降机场了。” 她刚说完,就瞧见了庄恬惊骇的表情:“你不知道吗!那班飞机燃油不够飞到备降机场,五分钟之前已经降落了!” 李非鱼只觉心脏陡然被抓紧了:“糟了!” 她连忙要往出口的旅客队伍跑,但刚迈步,脚下就是一软,顾行单手搀住她,回头道:“监控有结果了吗?” 他还没得到回答,只听见机场出口方向突然爆发一阵骚乱,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砸到了地上,一个尖锐的男声高声叫道:“去死吧!你们全都去死!” 伴着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原本规整的长队霎时陷入了混乱。以那男人为中心,人群如潮水般向后退开,人与人相互挤挨推搡,面对情况不明的危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尽快远离,许多体弱的妇孺老弱被冲撞得跌倒在地,一时间尖叫和哭喊声连成一片! 顾行抓起庄恬手中的步话器,沉声低喝:“维持秩序!” 话音未落,他反手把李非鱼按到墙上靠稳,便要朝着骚乱的方向走去,但下一刻,却觉手腕一紧,李非鱼抬眼认真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顾行皱眉:“为什么?” 他神色虽然焦灼,但眼中却仍充满信任,李非鱼心中微微一暖:“第一,那是焦平川。第二,那三个刚下飞机的人在哪?” ——如果五分钟前飞机刚刚降落,那三个中奖的幸运儿应该还没有出海关,也就是说这里发生的骚乱完全影响不到他们! 而这时,李非鱼又加了一句:“还有,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在机场作案?” 过去警方一直被盗用手机号这件事限制了思路,认为只有被盗号者出国了,才能保证这段时间只有嫌疑人能够使用他们的号码,但如果刨除这一点呢? 比机场安保措施更低的还有火车站、汽车站,甚至可以选在庙会、商场,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把那三个人聚集在一起,那么,为什么是机场? 顾行的脸色渐渐沉凝起来,刚到机场时老孙警官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然后是三个月前王鹏章早有预料般对着机场监控露出的那个笑容,还有方才嫌疑人在监控中的施展的诡计…… 他脑中有一条线像是终于连了起来,一字字低声道:“第四个人,在机场工作!” 所以他们这群人才会对机场如此熟悉,所以他们才能找到每一个监控的盲区并加以利用,甚至还可以利用安检漏洞将被盗样本带入…… “顾、顾警官!”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喊,是那个年轻的实习员工。 那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站稳就连珠炮似的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人他穿着制服!他是——” “司机。”顾行接上了最后半句话。 小姑娘一愣:“你们怎么知道的?” 没人给她解释,顾行立刻道:“通知机场,航站楼间一切交通停运!所有交通工具隔离!庄恬,跟我走!李非鱼……”他顿了下,咬了咬牙:“等我回来!” 李非鱼点了点头,没说话,像是怕一开口就会让人听到声音中的颤抖。 她知道自己半残的状态就算跟过去也只能拖人后腿,便索性一句让人分心的话也不说,只深深望着顾行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用力地吸一口气:“妹子,来,把照片给我!” 她指的自然是嫌疑人的照片,看着对方取了出来,又道:“卷起来,稍微揉一下,弄得旧一点。”等到那张图像的外观令人满意了,才单手接过,尽量平稳地朝着刚平息下来的骚乱中心走去。 焦平川已经被控制住,衣服让地上的玻璃碎片划了几条大口子,手背和脸上都见了血,原本的鸭舌帽更是不知丢到了哪里,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但即便如此狼狈,他却像是个趾高气昂的胜利者一般,下巴高高地扬着,恨不得从鼻孔里看人。 李非鱼穿过惊魂甫定的人群,在他面前站定,对上他挑衅而讥讽的眼神。但是她却没有和旁人一样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反而混不在意似的用脚尖拨弄了两下地上的碎玻璃和其中混杂的不明物质。随后,她摆了摆唯一能动的右手,那张卷起的a4纸也跟着晃动起来,然后对着赶来的疾控人员笑了下:“没事,没事啊!别这么紧张,不信你们拿去化验,这都是忽悠人的。” 穿着隔离服的来人愣了愣,焦平川的目光仿佛也凝固起来。 李非鱼又笑了,把手里的纸找了个台子就近一扔,冲焦平川挑了挑眉:“哎,你应该知道我,拜你们所赐,我左手不太好用,你帮我把那纸打开看看呗?” 她表情里三分挑衅,七分漫不经心,跟半分钟之前目送顾行离开的时候判若两人,让跟在她后面跑过来的那个妹子禁不住愣了神。 一直胸有成竹的焦平川也被她这副架势唬住了,却不能动,只能满腹狐疑地看着旁边的警察展平了那张皱巴巴的纸。 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张不算清晰的全身图像,一个高个子男人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正要匆匆赶去什么地方。 他认识那个男人! 焦平川只觉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手也有点发抖,连忙别开目光,强作镇定地冷笑道:“这是什么?” 李非鱼把手指抬到嘴边,咯吱咯吱地咬起了指甲,好一会才噗嗤笑了声:“照片都拿来了,你觉得呢。哦,也可能这张图太模糊了,不好辨认,等我让人现给他拍一张你可能就能认出来了。” 她身后的实习妹子一怔,差点没忍住问出来,却被李非鱼及时回头瞪了一眼,又道:“但也不一定,听说一枪下去,脑袋都烂了,说不定比这张还难看呢!”她笑了笑,往台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真是不好意思了,不得不通知你一声,他还没来得及把东西安到车子通风系统里就让我们逮着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啧啧啧!” 焦平川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有些计划的细节,本不该被警方知晓,除非眼前这个女警说的是真的! 李非鱼耷拉着眼皮,根本看都没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那张模糊得看不出五官的图像,半晌,才叹了口气:“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确定你之前砸的那玩意是假货了吧?”不等对方回答,又懒洋洋道:“我来呢,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凑到一块的?哎,对了,我个人还挺好奇的,这人的姓名履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本来呢,他在机场也干了挺久了,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但想想王鹏章那一沓子身份证,就又没那么确定了,毕竟你们这种人吧,什么不要脸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啧,你说临到死,这人万一立个墓碑还顶着别人的名字,多亏啊是吧?” 她没说什么狠话,但就是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几句讥讽再加上那副散漫而觉得无趣似的表情,反而比厉声斥骂更让焦平川怒不可遏,让他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十来年前妻子病逝前的那段时间,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对他避之不及,就好像他是只让人生厌却又无关紧要的苍蝇蚊子,甚至到了最后,就连他的亲生女儿都用那种看废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种强烈的愤怒感如同烈焰一般,瞬间就烧尽了焦平川的理智。 他声嘶力竭地叫嚷了起来,试图跳上去撕烂对面那张充满了鄙夷与漫不经心的脸,却被身后的两名特警牢牢地禁锢在了原地,像一只徒劳地蹦跶的秋后蚂蚱。 而下一刻,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都叫喊过什么,却见李非鱼的面色突然变得肃然起来,听她拨通了手中的电话:“顾行,嫌疑人姓齐,名字的发音是尚或者赏。” 焦平川脑中“嗡”的一声轰响:“你、你诈我!” 李非鱼从台子上跳下来,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淡淡道:“带走吧。” 五分钟后,按照李非鱼提供的姓名读音,名为齐尚的最后一名嫌疑人在连通航站楼之间的地铁线路上被警方抓获,身旁发现了装着失窃衣原体样本的容器,幸而还没有被开封过。 而远处,正朝着站台走来的人群,正是乘坐最近的国际航班到达的旅客,交谈、脚步与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如既往的平淡而嘈杂,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们曾经与危险如此接近。 顾行轻轻松了口气,积攒了数的疲惫像是一下子决了堤,让他连走回值机大厅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却又觉得异常轻松,仿佛抛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循声回过头去,讶然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李非鱼拖着脚步逆着人群朝他走来,脸上仍带着那种他所熟知的懒洋洋的笑容,见他看过来,那笑容倏然扩大开来。 “顾行,咱们回家吧!” 后续的一些小事 或许上天也讲究张弛之道,在之前接二连三的案件过后,整个春季里,龙江市都处于一种温吞的平静之中,连惯常的偷盗或者打架滋事都比往年少了许多,更不用说大案要案,时间便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滑到了四月下旬。 因为追回了失窃的生物样本,避免了可能出现的重大损失和疫情,特侦组被评了个集体二等功,随着嘉奖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报告和表彰会。也不知道这玩意究竟是为了让人好受还是专门为了让人不舒坦,天还没入夏,特侦组的几个人就都跟被烈日晒蔫了似的,不必提本来就不爱和人打交道的顾行,就连看起来最好脾气的陆离都差点愁出了两条未老先衰的鱼尾纹,庄恬更是每天都哼哼唧唧地求爷爷告奶奶只盼着能少去几场报告会。 唯一得以幸免的就只有李非鱼。 一方面,她是个骨折病号,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那封自暴自弃的辞职报告终究还是发挥了部分作用。 在投毒案结束之后,她被单独叫去了陆从安的办公室,两人关起门来也不知道谈了什么,总而言之,半个小时之后,李非鱼一步三晃地走了出来,口袋里揣着大约是被苗惠君不小心从顾行那里发现了的辞职信,表情则十分一言难尽,活像是只被狮子按在地上摩擦了半天又莫名其妙抬手放过的大兔子。 但第二天,她就收到了一纸调令,名义上是进修,实际上……谁知道呢,总之自打那天开始,她就没再出现在特侦组的办公室。 三个多月过去,所有人都不得不默认了这一事实,她可能回不来了。 庄恬找不到与世隔绝地“进修”的李非鱼,便忍不住缠着顾行问了好几回,却发现后者和她一样毫无头绪,问到了最后,也只得到了一句未经验证的猜测——他们的关系不适合在同一部门内担任直属上下级职务,所以只能有一方被迫调职。 显然,被调职的一方不可能是顾行。 对于此事,在难得的几次电话之中,顾行曾经试图与李非鱼商量,却都被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逼得急了,李非鱼便顾左右而言他地抱怨手腕疼脑袋疼肋骨疼,总之没有一处不疼,就好像好几个月之前没来得及留下的后遗症这会儿全都一起冒了出来。可惜,就算明知这话里连个标点符号都当不得真,顾行却偏偏就吃这一套,每次都被她绕了进去,直到挂断电话才发现又没能得到个确切答案。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底。 四月二十七日,对于顾行而言是个特别的日子,在五一假期到来之前,李非鱼终于结束了为期三月有余的进修,跟在外卖送餐小哥身后敲响了他的家门。 顾行本以为是送餐出了什么问题,可一打开门却瞧见了个没想到的人,不由愣住。 李非鱼双手拄着行李箱的拉杆,笑眯眯地看着他:“哎呦,宝贝儿更帅了!最近想我了没有?” 顾行呆了好一会,突然拨开行李箱,上前把李非鱼扯进怀中紧紧抱住。 李非鱼啼笑皆非地眼看着万向轮的箱子灵活地滑向了楼梯口,半边轮子悬了空,摇摇欲坠得像是一场薛定谔的自由落体运动,她仅仅迟疑了三分之一秒钟,就决定管他的,箱子坏了再买就行,美人当前,先抱回本再说。 她便更加卖力地蹭进了顾行怀里,拖长了声音:“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起来咱们足有三百多个春秋没见了,搁过去,都能灭亡一个封建王朝了吧?” 顾行让她的不靠谱给噎了一下,满腔的情意全都憋了回去,最后化成了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直到深夜就寝的时候,这种无可奈何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愈发加深了几分。顾行冲完澡出来,就瞧见李非鱼披散着头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臂弯里夹着只毛绒大耗子,一人一鼠俩货正一齐挤眉弄眼地朝他飞秋波。 他原地站了半天,只觉额角直抽,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李非鱼捏在耗子豆豆眼边上的手拎开,抓住那只耗子往地上一扔,最后把始作俑者的李非鱼捞进怀里狠狠拍了一巴掌。 “哎呦!”李非鱼差点没蹦起来,揉着屁股抗议,“顾行你这是家暴!你是不是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了啊?!” 顾行挑眉:“嗯?” 李非鱼被他这个眼神撩得秒怂,抱着被子凑上去,好悬没长出条尾巴跟着来回摇晃:“能!当然能!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顾行简直没脾气了,掀起被子兜头往她身上一蒙:“睡觉!” 李非鱼哈哈大笑。 可笑过了,又安静下来,轻轻地戳了戳顾行的胸口:“哎,宝贝儿,你怎么不问我工作的事啊?” 顾行闭着眼,似乎被折腾烦了,又像是睡着了,好一会没动静,但李非鱼却能感觉到掌心之下的心跳在一点点变得沉重。 许久过后,顾行低声道:“我问,你就会说么?” 李非鱼迟疑了下,最后极轻声地叹了口气,在他唇上亲了亲:“你让我再想想,明天……我保证,明天一定会告诉你。” 顾行也跟着叹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但翌日,他就发现又相信了李非鱼的自己宛如一个大写的智障。 特侦组的早上一如既往的安静,余成言顶着一脸阴沉的低气压,陆离默不作声地微笑着玩手机,庄恬则没睡醒,脑袋贴在桌板上像是要生根发芽,只有几个新来的警校实习生虽然卯足了劲想要表现,却又小心翼翼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留神就惊扰了哪尊黑风洞老妖。 “妖怪头子”顾行如常板着脸坐到了办公桌后面,两秒钟不到,一个特别有眼力见的实习生立刻捧上了杯刚沏好的茶。顾行虽然觉得这种讨好毫无必要,但还是朝对方点了点头,那个实习生腼腆地笑起来,还没说话,就听另一个人推门进来,察言观色地请示:“顾队,打扰您一下,省厅上次说的试点项目……呃,派来的那位心理侧写顾问来报到了,您看是不是……” 顾行:“……” 或许是“心理”一词触动了他脑子里的哪根弦,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再联想到李非鱼那场军事化管理的集中特训进修…… 果然,下一刻,一个让人恨得牙痒的懒散声音就慢吞吞地从门外响了起来:“宝贝儿,昨晚说好了,今天我一定告诉你的,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感不感动?” 顾行:“……” 他心里突地冒起一股邪火,觉得自己忍到现在还没有直接把这烦人玩意打死了事,绝对是涵养过人。 李非鱼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察觉,人模狗样地进来行了个礼,把一应手续材料递了上去,紧接着就变了张脸,一屁股坐上了办公桌,单手挑起顾行的下巴:“嫌疑人心理行为分析组刚刚正式组建,往后的案件中咱们就得通力合作了,还望特侦组各位同僚能多多关照啊,顾、大、组、长!” 三个多月前,陆从安对她说,她的天赋应该经过更加系统而科学的培训,这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并且向她透露了省厅打算组建心理行为分析组的内部消息。但最后真正打动她的一句话却是——原则上同一部门内部的直属上下级最好不要发展恋爱关系,但是,如果是不同部门之间,则没有这个限制了。 李非鱼望着顾行因为哭笑不得而骤然生动起来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给自己点了个赞。 不过,当天晚上,她就体会到了乐极生悲是什么意思,并且为自己的作死行为感到了十二万分的追悔莫及。 当然,这就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