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13》 楔 子 “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1980年,宁安。 快到黄昏时,茹清江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是一老一小。老的坐在轮椅里,观其貌大约已近百岁,面目虽然早已枯槁,但仍可窥见一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艳容。至于推着轮椅的“一小”,实际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那年轻一些的自我介绍道:“您好,想必您就是这次编纂宁安地方志的负责人了。我姓南,这是我的外婆,我们从印度来。” 一直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激动起来,她艰难地直起背来,抓住茹清江的袖子,嘴里噜哩噜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茹清江手足无措地看向南小姐,南小姐无奈地把手放在老人的手臂上轻声安抚她:“外婆,不要着急,慢慢说。” 毕竟是百岁老人了,刚才那一挣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松开茹清江的衣袖颓然地靠回轮椅背。 南小姐向茹清江致歉:“抱歉,今天看来是说不成了,我们明天再来。” 茹清江表示谅解,南小姐推起轮椅朝外走,茹清江好奇地望着两个人的背影,突然,在轮椅即将出门的那一瞬间,茹清江听到了一句清晰的话。 “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茹清江大步走到轮椅前:“您说什么?” 那恐怕连骨头都快枯朽的百岁老人突然撑起上半身,一字一顿,却无比清晰地重复:“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超出自己能力的发力让她的额角和手背青筋暴起,像垂死蠕动的蚯蚓,迸发出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向后倒了过去,闭上了眼睛。 南薇第五次从市政府回来,带来的依旧是令人失望的消息,她摇摇头:“人家不肯,说我们得有证据。” 证据,谈何容易啊,七十年的人生,卷进家国天下的大地图里,就像一串散了的珠子,如何才能拾掇得齐?可是这件事再难也要做成,这是她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情了…… 南薇推起轮椅:“今天天气不错,我带您出去逛逛吧。” 是啊,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花也都开好了。南薇推着她在平缓的街道上慢慢走,所过之处尽是好奇打量的目光。 满眼衣冠无故人,没有人记得她了。轮椅上的老人默默地想,如今她的身份,在宁安人看来,是一位将要在此投资建厂的归国华侨。 被遗忘的我和被曲解的你啊,你看我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我们原本就该是一对,我们原本也就是一对。 宁安多小巷,南薇漫无目的地顺着平缓的路往前推轮椅,眼前突然柳暗花明,出现了一处小院,临着河,大门外种着杏树,清明时节杏花满枝头,院墙低低,露出院中一座茅屋的屋顶。 轮椅上的老人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年代在这里会有这样一座小院? 她的耳边骤然回响起半个世纪前她和他的笑声。 “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生活并不怎么向往。” “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你说美不美?” “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还算你识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扬,嘴角慢慢挑起个笑,倾身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沙沙地道:“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第一章 斋普尔 1904,光绪三十年,甲辰 “你我不过见过一面,一见钟情?我反正是不信。” “我也不信。” 1904年秋天,当父亲傅荣在书房里宣布他已经从众多的提亲者中挑中了顾灵毓做自己的乘龙快婿时,傅兰君立刻大声说不。 “我不喜欢这个人,不要嫁给他!” 傅荣吓了一跳,问她:“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人?你跟他见过?” 傅兰君咽一口唾沫,开始诋毁顾灵毓:“两个月前我们在印度见过,他这个人,举止粗鲁,不讲礼数,对女人也不够礼貌……” 傅荣却“扑哧”笑了:“你们还真见过,这小子来提亲的时候跟我讲,他在印度和你有一面之缘,因为嘴上不肯吃亏得罪了你,原来都是真的。这小子倒也坦诚。” 原来他早一步认了罪!这下无论傅兰君如何诋毁他都没什么用了,她只能剖白心迹:“我不想嫁给他,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下轮到傅荣惊讶:“是谁?读书时候认识的?” 傅兰君心一横:“您认识的,您第一次在宁安做知府的时候,衙门里的儒学教授,他有个儿子,叫南嘉木。这次我去印度时遇到他了,实话跟您讲,我心里早就有他了。” 傅荣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允许!” 父亲还从未这样疾言厉色对自己说过话,傅兰君吓了一跳,她霍地起身:“为什么?您当初和南先生的关系不是很好吗?南嘉木是什么样的人您也知道,虽然家道中落了,可是他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前途未必会比这个顾灵毓差,更何况……” 更何况他和自己两情相悦啊,在印度,他送她玫瑰,那芬芳的花香至今仍在她的心里萦绕。 傅荣冷笑:“是啊,他什么都好,可惜偏偏有一点不好——他就要结婚了,可惜新娘不是我这傻女儿!”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傅兰君呆愣在原地:“您说什么?” 一张大红的喜帖被丢到她面前。南嘉木真的要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叫夏瑾的,陌生的,与傅兰君毫不相干的女人。 那在斋普尔时他送给她的玫瑰算什么?她得去找他要一个说法! 南嘉木祖上颇有些家业,到他这一代虽然家业凋败,但还保留有一座几进几重带花园的大宅子,前厅无人,傅兰君径直闯到花园里。南嘉木正蹲在花坛前修剪花枝,他神情专注,朝阳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鎏金,他是那么英俊迷人,他的一切都让傅兰君着迷。 可是现在,他的身边有一个正在为他擦拭汗珠神态亲昵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便宜的日常洋装,头发剪到齐耳,与南嘉木十分相配,傅兰君怔怔地望着这一对璧人,直到南嘉木发现她。他直起身来,面带微笑礼貌地同傅兰君打招呼:“傅小姐,找我有事?” 南嘉木看傅兰君盯住自己身旁的姑娘,忙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 南嘉木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夏瑾,傅兰君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朵刚从枝头剪下的玫瑰。真稀奇,他们傅家花园里的玫瑰都已经谢了,南嘉木家花园里的玫瑰却还绽放如初。可不是,她怎么忘了呢,南嘉木的母亲最擅长培植玫瑰,当年他们知府衙门里的玫瑰,全赖南嘉木的母亲侍弄。 夏瑾接过玫瑰嗅了嗅,展颜对傅兰君一笑:“你好,我叫夏瑾,是嘉木在英国的同学。” 南嘉木亲昵地捏一捏她的肩膀,笑着对傅兰君解释:“我这次回宁安就是为了和夏瑾成婚,原本早该介绍你同她认识的,但之前她耽搁在英国没有同去印度。” 原来他早就是别人的了,那他还来撩拨她?那束红玫瑰的红化作了火舌,舔舐着她的心。可是她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傅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走出南家坐上黄包车的。最终她什么都没问出口,她只是对南嘉木说:“我家的玫瑰谢了,料定你家的肯定还在开,所以来讨两朵新鲜玫瑰。” 她手里攥着那两朵讨来的新鲜玫瑰,是南嘉木刚从枝头剪下来亲手递给她的,玫瑰交接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背触碰到了她的手,扎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花在手里攥得太紧,刺扎进了肉里,钻心的疼,傅兰君终于忍不住坐在黄包车里哭出声来。 她哭得太专心,黄包车夫被她的哭声搅得心慌,飞跑起来想要尽快到达目的地摆脱这个棘手的客人。跑得太快,转弯的时候到底出了事儿,傅兰君只感觉到一下猛烈的撞击,紧接着是天昏地暗的感觉,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昏了过去。 傅兰君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己床边的顾灵毓。 他正握着自己的一只手,专心致志地用小镊子为自己拔去手指和掌心里的花刺。床头搁着一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堆酒精棉球,顾灵毓挑去一根刺,再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一擦为伤口消毒,棉球所过之处一阵清凉。顾灵毓微微低头侧脸,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有舒展如鸦翅的剑眉。 此时的他穿了一身杏色长衫,温文儒雅,因微微侧着身,鲜红的辫穗儿在背后晃荡着。倘若你事先没有听说过他,倘若你不去看他手上的茧子,决计看不出他竟是个武夫,你只会觉得他是个读书人,或者世家公子。 当然,他也不能开口。 看到傅兰君醒来,他挑眉笑:“傅小姐真心急过门啊,自己坐着黄包车就飞奔进我家了。” 原来那黄包车好巧不巧,正摔在顾宅大门前,傅兰君气得肝儿疼说不出话来。 顾灵毓又是一笑,他把她的手塞到被子下,亲昵地掖一掖被角,口气暧昧:“你放心,我顾家肯定会用八抬大轿迎你进门的。” 傅兰君一口闷气好半天才舒出去,她问:“我的花呢?” 顾灵毓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你摔倒的时候扔了出去,被我一脚踩扁了。” 怒火上头,傅兰君霍地坐起来,一个巴掌招呼过去,被顾灵毓攥住手腕。顾灵毓拧眉看着她:“这就是傅家的家教?” 傅兰君冷笑:“我家的家教就是这么差,顾公子还是另觅佳人吧,别让我辱没了你家门风。” 顾灵毓“噗”地笑了:“我偏不,你乖乖养好伤,等着做我顾家的少奶奶吧。” 他站起身来:“刚才大夫看过,说你的伤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我已经差人通知了岳父大人,过一会儿傅家会派人来接你。”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既进了我家的门,也就不要再惦记着别人送的花了,你要乖。” 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人!早在印度,他就已经有所察觉。傅兰君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不喜欢你,你知道的。你娶我到底图什么呢?如果图我爹的权,你是军他是政,去讨好你的上级不是更好?协统是你在参谋学堂的老师……” 顾灵毓打断她,好笑又好气:“佟老师至今未婚,可没有女儿嫁给我。” 在傅兰君再次开口前,他又抢先截断:“小姐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娶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喜欢你。” 傅兰君嗤笑:“你我不过见过一面,一见钟情?我反正是不信。” 顾灵毓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也不信。” 傅兰君不明所以,顾灵毓突然转过身,向前走几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凑近到她的耳朵,轻声说:“小姐死了悔婚这份心吧,我可不敢把小姐的幸福假手于人。” 他眉毛上挑,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神情,傅兰君痛恨他这副表情,从印度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讨厌他这副表情! 两个月前,印度斋普尔。 站在风宫前,傅兰君向黛西抱怨:“来之前,我还以为斋普尔满城都是玫瑰。” 去年冬天,黛西邀请她来斋普尔相聚,信里写斋普尔又名“玫瑰之城”,她还以为黛西所说的“玫瑰”就是真正的玫瑰。她极爱玫瑰,是从母亲处继承来的花痴病,她怀着赴瑰丽梦境的心而来,如今美梦成空,怎能不失望? 黛西推卸责任:“我信里可没说玫瑰就指的是玫瑰花。” 这刁钻小英夷!傅兰君眼睛一瞪就要拧她耳朵,黛西忙求饶:“就算没有玫瑰,斋普尔满城都是花,你有什么好不满的?知足常乐,做人莫贪。” 可不是,正是花开好时节,斋普尔满城花木扶疏,无忧花红黄相映,万寿菊形如绣球,鹤望兰展翅欲飞,五色梅星点斑斓。盛开的花恰如二八的少女,哪个不俏,哪个不丽,然而十七岁的傅兰君是个犟种,她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可我就是爱玫瑰。” 花香和雨浸润透斋普尔的大街小巷,好花好雨好地方,好人好景好年纪,正是因为什么都好什么都圆满,所以那点子缺憾就更扎眼,更让她耿耿于怀。托赖她的好出身,她长到十七岁,除了母亲的去世,还未曾经历过不如意,更不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句话后面隐藏着多少酸楚的秘密。 她们身后突然传来清越的男声:“斋普尔确实有过玫瑰园,数百年前由某位挚爱玫瑰的藩王兴建,后来藩王死去王室更迭,玫瑰园自然也就随之荒芜。古语说沧海桑田,沧海犹可枯,何况玫瑰呢。小姐太执着了。” 傅兰君回头望,一张英俊的面庞猝不及防闯入眼帘。这不请自来冒昧搭讪的是个极年轻的中国男人,天气热,他将米色西装搭在手臂上,只穿着衬衫,奇的是头上却戴着一顶礼帽。 傅兰君余光向后一瞟,果然看见在他的背后有大红的辫穗儿。这男人身姿挺拔,袖口翻卷到肘部,露出的一截小臂看上去强劲有力,与他这张唇红齿白的纨绔面容并不十分相宜。 傅兰君从小随父亲到处走马上任,练就出一副辨物识人的火眼金睛,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做判断:虽身在异国却发辫未剪,留学海外的可能性极小;挺拔身姿更不像一般书生的体格,她断定,这男人八成是行伍出身;年纪这样轻,丘八气不浓,大概是刚从军事学堂毕业。 十七岁的傅兰君有点矫情,只爱风花雪月,不爱刀枪剑戟,何况这男人还“指责”她忒执着。人在异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兰君不愿搭理他,挽起黛西的手臂向风宫走去。 风宫说是宫殿,实则只是一面巨大的粉红色的墙,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数百扇窗。傅兰君仰头望着那几百扇窗,满脸茫然:“好奇怪,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堵墙开那么多扇窗?” 黛西给她解惑:“这是当时斋普尔的藩王为他的妃子们建的,通过这些窗户,妃子们可以看到街景,同时又能不被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看到面容。” 傅兰君撇嘴:“如此看来,这藩王对他的妃子们可真不怎么样。” 那清越的男声再度响起:“此言差矣,难道这几百扇窗不正说明藩王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爱人?” 这人怎么这样阴魂不散还总是和自己对着干?傅兰君回过头,怒气冲冲地回敬他:“这分明是囚禁和独占,怎么能说是爱?阁下对爱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年轻男人吓了一跳,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傅兰君:“小姐,当年事当作当年谈,百年前的印度男女之别甚于如今之大清,风化如此,即便是藩王,也在枷锁之下,又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破旧立新。于束缚之中想出这点法子让爱人得以喘息,这难道不算是爱吗?小姐只看到墙却看不到窗,未免失之偏颇。” 那句失之偏颇的“指责”再次让傅兰君恼怒不已,短短时间内他竟“指责”了自己两次,一会儿说自己执着,一会儿说自己偏颇。然而偏偏他有理有据,让傅兰君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她只好胡搅蛮缠,强装凶蛮:“你既然知道如今大清依旧男女有别,看到两个女人聊天,不请自来胡乱打断,不觉得自己失礼了吗?” 男人怔了一怔,半天哑然失笑,正待要说些什么,另一个穿白西装的年轻男人朝他走了过来:“原来你在这儿,倒叫我们好找,繁星兄和夫人走得累了,在前面寻了家咖啡馆休息,我们这就过去吧。” 先前的年轻男人冲着傅兰君和黛西笑了一笑,与同伴一起转身朝咖啡馆走去。黛西目睹了两位中国年轻公子的俊容后,不禁有些吃惊,她问傅兰君:“我离开中国不过三年,中国竟然就多了那么多漂亮男人吗?” 傅兰君却怔怔地望着两个年轻公子离开的方向,半晌,她对黛西说:“你先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 正是下午茶时间,咖啡馆里生意兴隆,多是高鼻深目的英国人,几个黄皮肤的中国人置身其中十分显眼,傅兰君没费什么力就发现了刚才那两个男人,她径直走过去,站到白西装男人的身后,低声问:“你好,请问……” 穿米色西装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小姐,你应当知道如今大清依旧男女有别,看到三个男人聊天,不请自来胡乱打断,不觉得自己失礼了吗?” 他把方才傅兰君那一番刻薄话原样奉还,虽然嘴角带着笑,却更添戏谑。若是在平常,傅兰君肯定要唇枪舌剑地同他争执一番,但现在她有更紧要的事,她望着那穿白色西装的男人,眼神迫切:“请问,你是南嘉木吗?” 男人惊讶地望着她,半晌,恍然大悟:“你是傅小姐?” 夏风从窗户吹进来,撩起洁白的窗帘哗啦作响,钢琴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满屋子彩色音符叮咚响,玫瑰之憾退居二线,无忧花、万寿菊、鹤望兰、五色梅们瞬间变得娇俏可爱起来,傅兰君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 她和南嘉木之间,半个青梅竹马总算得上的。傅兰君的父亲傅荣科举出身,从她出生起就为仕途天南海北地奔走,她十一岁那年傅荣被朝廷任命为宁安知府,她随父亲上任,在宁安府一直待到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春心萌动时。南嘉木的父亲是知府衙门里的儒学教授,逢年过节都会携子登门拜访。那时南嘉木少年十六七,青葱俊秀斯文儒雅,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他是正当年龄的傅兰君遇到的唯一一个正当好的人。 那时傅兰君的母亲也还在世,她在园子里种了很多玫瑰,南嘉木的母亲是花匠家出身,有时知府夫人会请南夫人来帮忙料理玫瑰,偶尔南嘉木也会跟着来。 南嘉木来的时候,天气总是晴朗的,热辣辣的金色阳光大方地满世界铺洒。南嘉木和他的母亲在花园里照料玫瑰,俊秀少年弯着腰,只看得见背影。那些年他还未剪发,也像顾灵毓一样编着辫子绑着红辫穗儿,晃来荡去的,像一尾漫不经心地撩拨着她心湖的锦鲤。 她远远地坐在抄手游廊里假装在读诗,读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偶尔她故意地提高声音,南嘉木循声望来,她飞快地举起书遮住脸,佯装在躲阳光,书下的一双眼睛却还在偷看对方。等南嘉木转过身去了,她又放下书,继续念,这回念得很小声,因为羞怯。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傅兰君在心里反复咂摸着这一句,写得真好,她愿意和南嘉木同尘同灰。 可是还没等到有这个同尘同灰的机会,她父亲在宁安府的任期就结束了,朝廷派父亲往他省做官,傅兰君也随父离去,从此也就和南家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年年初父亲再度调任宁安知府,重回宁安,傅兰君却发现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知府衙门的儒学教授换了人,南先生和夫人分别病殁于两年前,他们死后,南嘉木就离开了宁安府。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斋普尔和他相逢,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多么奇妙! 南嘉木为她和在场的嘉宾们做介绍。 “这位是傅兰君小姐,上一任宁安知府傅大人的千金。” 傅兰君紧接着补充:“我爹前不久又调回了宁安。” 说完这句话她飞速地瞟了南嘉木一眼,视线收回的时候,一双耳朵都在发烫。这时她听到一声轻笑,循声望去,是刚才那指责自己执着又偏颇的年轻人。他一手端着咖啡杯,低着头去吹咖啡腾起的热气,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笑声能让十六七岁怀有心事的少女嗅出一点洞察一切的戏谑味。傅兰君忍不住有些羞窘,由羞窘又生出愤怒。她讨厌这个男人。 南嘉木介绍这个男人:“这一位大名顾秀,字灵毓,刚才你们见过的。” 顾灵毓抬起头来,眉毛高轩,笑意未收:“傅小姐,久仰大名。” 他将清越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平添一股子暧昧,这句话很容易就搅动了傅兰君心里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顾灵毓这句话是当真讲呢还是一套谦辞?如果是当真讲,他又是从哪里“久仰”自己“大名”的?难道南嘉木也曾对他提起过自己? 她忍不住用余光去觑南嘉木,顾灵毓却又笑了:“傅小姐别以为顾某是在开玩笑,顾某再怎样没见识,家乡父母官也总是知道的。” 他故意的!傅兰君怒气冲冲剜他一眼,对方却满脸无辜。 南嘉木对这场暗斗毫无察觉,他继续介绍:“在座的都是宁安府乡亲,这两位是繁星兄及其夫人。” 说的就是坐在南嘉木对面那两位了,一男一女。男的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他穿杏色长衫戴黑框眼镜,和南嘉木一样剪了辫子留平头,除了一股文人气,长相并不出挑。坐在他身边的倒是个漂亮姑娘,温顺拘谨地垂着眉眼,傅兰君一眼就看出,她这一身洋装里包裹着旧式女子的躯壳。 但傅兰君打心眼里喜欢她,她长得好像佛堂里的菩萨、教堂里的圣母,天然地带着一股亲切感,傅兰君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傅兰君。” 对方慌乱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沈蓓,叫我阿蓓就好。” 那位繁星兄替妻子解围:“内子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难免拘谨,望傅小姐海涵。” 顾灵毓早已经叫过侍者,傅兰君点了一杯咖啡坐下。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乐事,攀谈中忍不住提及旧事,原来南嘉木、顾灵毓和繁星兄也已经分别了一年多,这次是相约在印度见面同游。 繁星兄大名翼轸,字繁星,他和南嘉木、顾灵毓是当年一起读书时的同学。 他人如其貌,从内到外的忧国忧民,开口就忍不住提国事:“想当年读启蒙之书,受民主教诲,少年壮志,何其的意气风发,转眼间两年过去,事业竟一无所成,可谓深恩负尽,庆幸的也只有师友尚在,还能杯酒。” 翼轸回想往事,眉目间似弥漫着愁云惨雾,南嘉木将手放在他肩上无声地劝慰,顾灵毓却不置可否:“两年时间弹指过,想要在弹指之内建功立业,繁星兄也未免太操切。” 他还真是天生地喜欢教训别人,傅兰君在心里冷哼一声。 翼轸摇头苦笑:“不是愚兄操切等不得,是国家等不得啊。眼下日俄在我东北交战,以我国土为战场,视我百姓为蝼蚁,朝廷竟然坐视不管,还划出什么交战区任他两国糟蹋我国土人民,天下岂有这等荒唐事?” 窗外突然骚乱起来,有人站起身来撩开窗帘朝外看,顾灵毓转头看一眼,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印度人游行而已,几天一次,没什么稀奇的。” 翼轸感叹:“印度被英国占领已经快五十年,还能有人出来组织游行反抗殖民,也是民族之幸了。” 顾灵毓嗤笑:“只游行有什么用,英国人难道会因为游行就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 这两人显然政见不合,气氛有些僵,南嘉木笑着从中调和:“看到他们,我倒想起那年我们公学闹游行的事情来。” 听到他的话,傅兰君坐直了身体:“公学?壬寅年南洋公学?” 那一年她也在上海的啊,她读女校,就读于务本女塾,万万没想到原来那时他也在…… 一下午傅兰君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一句嘴,往往引来顾灵毓戏谑的针对,这男人真让人生气,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天色很快暗下来,傅兰君不得不向南嘉木一行人告别:“我是应史密斯小姐的邀请来印度度假的,你还记得史密斯一家吗?当年他们在宁安开医院的。” 傅兰君走前留下了史密斯公馆的地址,南嘉木说明日会上门拜访。 回公馆的一路上,傅兰君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回到公馆史密斯家正好开晚饭,饭桌上她向史密斯夫妇传达了南嘉木明日登门造访的消息,匆匆扒完饭,就丢下饭碗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怕时间长了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和得意。 为了明日的见面,傅兰君翻出了所有衣服,这时候她才知道,即将与心上人约会的女孩子总是无衣可穿的。一直折腾到东方微明傅兰君才沉沉睡去。她梦到了那个善于嘲讽的顾灵毓,在她的梦里他依旧那样可恶地笑着,站在她的房间里看她为挑选衣服手忙脚乱,一边看一边挑刺。红的他说艳俗白的他说晦气,简单的他说怠慢复杂的他说矫情,生生把傅兰君从梦中气醒。 吃过早饭,傅兰君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上午,等得实在烦了,她干脆走到后面的花园里去。史密斯夫妇在中国待久了,也有了一些中国人的爱好,他们给斋普尔的家建了一条中国式的回廊,回廊上挂了一排笼子,里面都是画眉鸟。 傅兰君坐在回廊里靠着栏杆逗鸟,她心里有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有人都走到身后了她还没察觉。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兰君吓了一跳,回过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又见面了,傅小姐。” 是顾灵毓,他换了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装,年少英俊的公子模样,可是傅兰君不稀罕,她站起身来就走,却被顾灵毓闪身拦住:“来者是客,傅小姐可是中国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怎么能这样怠慢客人?” 他还真是个记仇的人,傅兰君被气笑了:“不请自来,跑到别人家的花园里闲逛还打扰别人,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提‘知书达理’四个字?” 佳人嘴利,顾灵毓避其锋芒,他看了一眼笼中鸟:“是画眉?” 傅兰君沉着脸不回答,顾灵毓恶劣地笑:“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他怎么这么轻佻?重要的是,还正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傅兰君扬起手来就要赏他个耳光,顾灵毓灵活闪过,嘴上依旧激她:“随便打人耳光可不是淑女的行为。” 傅兰君转身就走,却正好迎面撞上一个人,是南嘉木,南嘉木轻轻搀住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的表情那样温柔笑容那样和煦,一时间傅兰君心头涌起千万般委屈,她咬咬牙忍下委屈,摇摇头:“我没事。” 客厅里,顾灵毓和翼轸向史密斯先生自报了家门,傅兰君才终于知道他们的家世,顾灵毓竟是宁安首富顾家的公子。 他谦虚:“什么首富,早已经落魄了。” 傅兰君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我在宁安府的那几年从没见过你?” 傅荣曾被公派留洋,是半个新派人,对女儿的管束不似一般官僚家严格,在宁安的那几年,傅兰君也是各处乱跑的一个疯丫头。 顾灵毓淡淡一笑:“没什么,那几年,我恰好不在宁安城内。” 傅兰君越发好奇,那几年顾灵毓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年纪,她问:“你去哪儿了?欧洲?南洋?还是去其他地方求学?” 顾灵毓用杯盖碰擦着杯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却不再说话。他垂着眼睛,眉目间似有阴云,这与那个在口舌之争上寸土不让的顾灵毓大相径庭,傅兰君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又说起几个年轻人的现状,当年公学事件后,很多学生退学明志,顾灵毓没有参与其中。他在公学待到第二年毕业,恰好保定参谋学堂筹办招生,他就去考了参谋学堂,考试得中进了学堂,今年五月刚刚毕业。而他在学堂的教习老师佟士洪教官正好被派遣到宁安新军做协统,他于是也打算回家乡参军。 而退学的南嘉木和翼轸,一个退学后选择了游学海外,一个则跟随蔡元培先生加入了由退学的学生们组建的爱国学社。 “学生本来在《苏报》做实习编辑,去年中《苏报》被查封,章先生更是在月前被判监禁。学生无奈,只好离开上海,打算回家乡办报,秉承章先生教诲,希望能为开家乡民智做一点贡献。” “那你呢?”傅兰君忐忑地问南嘉木,“你会回宁安吗?” 南嘉木微微一笑:“会回的,还有些事情未了,需要回去处理下。” 傅兰君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会回去就好,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又同他们谈起斋普尔的风土人情,顾灵毓、南嘉木、翼轸三个人也是前天刚到,尚未来得及观光,接下来正打算去各处转转。 傅兰君脱口而出:“正好我也刚来,不如我们做个伴?” 没等南嘉木开口,顾灵毓故作惊诧地开口:“那可不成,大清男女有别,怎好结伴旅行?” 这个人怎么能那么讨厌!傅兰君毫不客气:“我和南公子是故交旧识,结伴同游当然没什么不妥,至于你,顾公子,希望你能牢记自己的话,讲点礼数,千万不要再在我这个陌生异性面前出现!” 南嘉木再迟钝也看出了这两位小姐少爷之间有龃龉,他笑着打圆场:“傅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正好明天我们要去游览琥珀堡,傅小姐有意的话,不如同行。” 晚上,南嘉木、顾灵毓和翼轸已经有安排,于是向史密斯夫妇告辞。 送客的时候,趁南嘉木、翼轸和史密斯先生不注意,傅兰君恶狠狠地瞪了顾灵毓一眼,顾灵毓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晚上,想起第二日的同游,傅兰君又是一夜辗转不得好眠,天一亮她就翻身起床拾掇好自己,让司机直奔琥珀堡而去。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等在琥珀山山下的,竟然只有一个顾灵毓。 沮丧像海浪一般层层涌上拍打着心上的礁石,傅兰君转身就走,顾灵毓一个箭步跨过来拦在她面前:“怎么,傅小姐见了我就要走?嘉木可是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傅小姐。” 傅兰君委屈得眼圈发红,顾灵毓解释:“昨天晚上嘉木遇到了故人,竟是在英国求学时候的老师,老师邀请他今天小聚。老师也是路过斋普尔,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嘉木实在不好推脱。” 他顿了顿,接着说:“至于翼轸和阿蓓,阿蓓水土不服突然感染了风寒,翼轸只好留在旅馆照顾她。嘉木交代我,如果傅小姐肯赏光,晚上他和老师拜别后,邀请傅小姐去我们的旅馆做客。” 他心知傅兰君只为南嘉木而来,却连翼轸和阿蓓未来的原因也一起交代,给傅兰君留两分婉约的薄面。傅兰君内心对他的厌憎稍有消退,顾灵毓察言观色,进一步放低姿态:“昨天是我嘴上太逞强,冒犯了小姐,希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当兵的粗人计较。” 他嘴上这么说,没过片刻却还是犯了病。 琥珀堡建在山上,从山下到山上有好长一段崎岖山路,好在山脚下有大象出租,游客可以乘大象上山。顾灵毓挑选了一头大象,他拍着大象粗糙的身体,转头对傅兰君笑:“幸亏有大象,否则像你这样娇弱的姑娘怎么爬得上山。” 他这话可真不中听,傅兰君沉下脸来:“我身体好得很,我不要骑大象,我就要自己爬上去。” 顾灵毓笑笑,没有阻止她,他自己坐上大象,居高临下地看着傅兰君:“那顾某就先行一步了。” 他竟然抛下自己独自骑象!傅兰君目瞪口呆。 豪言已经放下,傅兰君只能目送着大象上顾灵毓的背影,气呼呼地跟在后面一个人徒步前行。 大象走得很慢,就在傅兰君前面几步的距离。傅兰君看着顾灵毓,象背上安着座椅,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伸个懒腰,故意发出夸张的感叹:“这里风景可真好,嗯,风也好,凉爽宜人。” 傅兰君心里恶狠狠诅咒他:混蛋、小气鬼、死丘八……象背上绑着伞,顾灵毓整个人被笼罩在伞洒下的一片阴凉里,当然觉得凉爽宜人,殊不知今天斋普尔阳光热辣,她可是被晒得嘴巴都要干裂了。 在烈日下步行山路,刚走了没一会儿,傅兰君的腿已经酸痛起来,像是绑了两个沙袋,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和大象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实在是太累了,傅兰君停下脚步坐到树荫下去乘凉,载着顾灵毓的大象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傅兰君又委屈又气恼。该死的顾灵毓,竟然连回头看都不看她一眼,他嘴上说道歉,其实心里肯定还记恨着呢,这小气的死丘八。 傅兰君正捶着腿恶狠狠地在心里诅咒着顾灵毓,突然那熟悉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傅小姐怎么停下了?” 她抬起头,顾灵毓和他的大象就在眼前,他坐在象背上,居高临下促狭地看着自己:“怎么,傅小姐累了吗?” 傅兰君嘴硬:“没有,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好,所以想多待一会儿。” 顾灵毓“嗯”一声:“我也觉得这里风景挺好,傅小姐不介意我也在这儿停下来欣赏一会儿吧。” 傅兰君看他一眼:“这风景又不是我的,你想看便看,问我做什么?” 顾灵毓回答她:“在你发现它之前,它被无数人匆匆路过,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欣赏,它作为风景的意义是你赋予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说它是你的。” 他这席话倒还受用,傅兰君骄矜造作地点头:“那好吧,我允许你停下来欣赏一会儿我发现的风景。” 顾灵毓笑,他这样笑起来眉眼弯弯,并不令人觉得讨厌,他说:“多谢小姐,作为回报,我邀请你乘坐我的大象。” 他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现在我也只有这个可以作为回报了,圣人说君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姐可不能让我做个知恩不报的小人啊。” 傅兰君装模作样地小小为难了一番,然后点点头:“那好吧。” 赶象人拍拍大象让它跪下来,顾灵毓朝傅兰君伸出手:“上来。” 傅兰君握着他的手骑上象背,他刚从参谋学堂毕业,一双手握惯了枪,虎口有茧,手心却出乎意料的绵软。赶象人一声令下,大象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载着他们向山上走去。 到了琥珀堡宫门前,大象跪下,顾灵毓跳下象背,又伸出手臂给傅兰君搭住扶她下来,在宫门前站定,顾灵毓指着山下:“你看,从山上俯瞰,整个斋普尔不就像一座巨大的玫瑰园吗?” 傅兰君望着山下,这一城的建筑都在几十年前为迎接英国王子造访而涂刷成粉红色,从高处看,整座城确实像是一座雾气氤氲的玫瑰园。 琥珀堡是斋普尔最有名的建筑,游人如织。傅兰君怕走散,寸步不离地跟在顾灵毓身边,顾灵毓对她笑:“跟紧我就对了,这个城堡很大,传说就算是当初这座城堡的国王,如果没有城堡图纸恐怕也会迷路。” 这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建筑,雄伟而精美。傅兰君跟在顾灵毓身后,听他讲解着他们路过的每个地方的故事和历史,顾灵毓简直就像一部琥珀堡的百科全书,所有的典故他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傅兰君调笑他:“如果不当兵,你倒可以来这里当个导游。” 顾灵毓夸张地欠身:“多谢傅小姐的夸奖。” 他停下脚步:“到了,这里就是镜宫。” 琥珀堡精粹中的精粹——万镜之宫,傅兰君早就听黛西提起过,听黛西说,这里美得惊人,就像一个最绚丽璀璨的梦。 怀着这股敬畏之心,傅兰君不禁放轻了呼吸,她跟在顾灵毓的身后往镜宫里走。这是怎样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啊,墙壁上的图案皆是由无数面小镜子镶嵌而成,以各色宝石点缀。没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会对这样的美景无动于衷,顾灵毓看着傅兰君贪婪的表情微笑:“镜宫里的镜子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也不无遗憾:“不过很可惜,镜宫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夜里,试想一下,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夜里,在镜宫里点亮一根蜡烛,烛光映照着千千万万面镜子,那将会是怎样星光万点的景象,睡在这样的宫殿里,恐怕就如同安睡在苍穹之上。” 傅兰君听得无限神往:“这样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夜里的琥珀堡是封闭的,他们当然无法看到这样美如梦幻的夜晚。从山上下来,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回了他们寄住的旅馆。顾灵毓先是带她去看了阿蓓,傅兰君陪阿蓓说了一会儿话南嘉木就回来了。翼轸留在旅馆照看阿蓓,南嘉木和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去旅馆隔壁的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 吃完饭,南嘉木和顾灵毓送她回了史密斯家。史密斯一家外出还没有回来,送走南嘉木、顾灵毓,家里只剩下傅兰君一个人,傅兰君在外面走了一整天早就疲惫不堪,洗漱完毕她倒头就睡,度过了在斋普尔的第一个孤独却甜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傅兰君起床来到饭厅,黛西指指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店送来的,指明送给傅兰君小姐。” 傅兰君诧异地走过去,刚刚从枝头剪下的玫瑰,露水还没有蒸发干净,她在花束里拨弄半天,没有看到卡片,转头问黛西:“送花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黛西想了想:“没有。” 虽然没有卡片,但花店的铭牌却在,傅兰君记下那花店的名字,打听到花店的地址,独自一个人去了花店。 这花店是个小小的玫瑰园,售出的玫瑰都是当日从枝头剪下的。傅兰君向店主人打听:“送到史密斯公馆给傅小姐的玫瑰是谁订的?” 老板在忙生意,嘴上敷衍她:“是一位很英俊的先生。” 傅兰君心头一跳,继续追问:“是不是穿西装举止很文雅的中国先生?” 老板“嗯嗯”作答:“对,穿西装,很英俊,举止文雅,像个读书人。” 傅兰君内心欢呼雀跃,是南嘉木,肯定是他。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傅兰君脚步轻飘飘地往回走,过转巷时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傅兰君忙闪身躲起来,只见那身影径直朝花店走去。傅兰君望着那背影捂着胸口,心怦怦直跳,真的是他,是南嘉木,他往花店去了,他肯定是为了订购第二天的玫瑰! 她怀着玫瑰色的绮梦刚回到史密斯公馆,黛西就拿着一封电报迎了上来:“兰,坏消息,中国来的,你父亲生了重病,要你赶快回国去!” 第二天,还没有等到玫瑰送到,傅兰君就无奈地踏上了回国的路程。她留了一封信给南嘉木,为避嫌,在信里向顾灵毓和翼轸也道了别,又留了一封信给阿蓓说“来日宁安见”。 旅途舟车劳顿,回到宁安的时候,她父亲的病已经只剩了个尾巴,只要好生调养不日就将康复。 傅兰君一边伺候傅荣吃药一边撒娇:“电报发得那么急,吓死我了,以为您得了什么天大的病,谁知道等回到家您都能下地练五禽戏了。” 傅荣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会不会说话,咒你爹死呢。你以为我诳你?你问问钱管家,我那病是不是来得又急又险,要不是遇上好大夫,你就真的要做个孤女咯。” 傅兰君鼻子一酸,放下汤药扑到他怀里撒娇,傅荣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这次是死里逃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幸运。我三十五岁才得你这么个女儿,父老女幼,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你才十七。爹真怕哪天撒手西去照顾你不得,想想还是要趁来得及,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若是以往,傅兰君肯定要撒娇弄痴说父亲心急,这次她却只是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说话,当然是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那人送了她玫瑰,那人还说,他会回来宁安的。 傅家花园里的玫瑰花开好了,傅兰君每天就趴在走廊栏杆上盯着玫瑰,她一边看花一边等人,等她的良人。 丫鬟桃枝跟姨娘提起来:“小姐最近不知怎么了,看着看着花就笑了,怪吓人的。” 姨娘“哧哧”地笑:“你小姐这是思春呢。不碍事,最近我和你老爷都在留意着宁安府里未婚的青年才俊,话儿也放出去了,知府老爷的千金要出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这高枝呢。” 傅兰君听到这话,脸倏地一红,她才不要多少青年才俊,她只等南嘉木。 等啊等,从玫瑰花开等到玫瑰花谢,父亲终于把她叫去谈她的婚姻大事,她满怀希望又惴惴不安,结果等来的,却不是她心里的嘉木,而是那个她从初次见面起就讨厌的男人! 即使她的爱情凋谢了,也不代表她就要把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眼前这个她极讨厌又窥探到了她所有窘迫的男人!她宁愿在深闺中凭吊自己的爱情直到生命枯萎,也不愿与这自以为是的可恶笑容一生相对! 第二章 宁安府 1905,光绪三十一年,乙巳 “你还是别吃了。” “你下药啦?是砒霜吗?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一整个冬天,傅兰君推说脑袋受伤不舒服,躲在房里不见人,只由丫鬟桃枝进出伺候一日三餐,连姨娘和父亲来看她也一概被桃枝挡了驾。 她在赌气。 一直躲到除夕那天,傅荣的耐心终于耗光,他一把推开“门神”桃枝走进房间,径直朝床边走去,傅兰君脸朝墙侧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反手一拉把床帐子散了下来。 傅荣也不动气,只是隔着床帐子跟她说话:“这么多天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傅兰君不说话。傅荣继续说下去:“你自以为是读过洋书见过世面的新派人,想着学洋人搞什么自由恋爱,打心眼里怨你爹给你选这门亲。可你别忘了,要说喝洋墨水,你爹比你早,打容闳之后,你爹是最早留学西洋的那一批。自由恋爱,你以为我老古董不懂?爹比你懂得多,比你见得多。” 帐子后面的傅兰君动了一动,傅荣叹一口气:“你还记得你哥哥吗?你哥哥去世的时候你才两三岁,不知道当中的情由。” 傅兰君忍不住竖起耳朵。她有一位哥哥,比她大十八岁,是父亲十六七岁时得的儿子,十五年前去世的。关于哥哥去世的原因,傅兰君一向只听下人们说是因病,今天听父亲这么一说,原来别有内情? 父亲的声音隔着帐子传过来,低沉哀恸:“有他的时候我正在美国留学,他在美国长大,脑子里全是美国人的想法,长大后遇到个美国姑娘,要同人家结婚,爹也不是老古董,虽是外夷,既然儿子喜欢那就结吧。谁知道结婚还没两个月,用那外夷儿媳妇的话说,她又遇到了新的爱情,不管不顾,抛家弃夫。你哥哥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后来在病中想不开,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瓶安眠药。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我准备了一场好宴席想给他冲冲喜,大清早一推开他房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床帐子散开着,我心里高兴,打从生病起,你哥哥就没好好地睡着过……”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掀开帐子扑过去抱住父亲,傅荣已是老泪纵横。 父女俩拥抱着痛哭了一会儿,哭累了,为对方拭去眼泪,傅荣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就知道,男女情爱这回事不在于形式,什么自由不自由啊,都是扯淡。爱情说穿了就是场赌,看缘,看命,没法算计,这个爹帮不了你。但婚姻不一样,婚姻某种程度上是场买卖,能计较,不能保证不亏,但能尽力少亏。爹满宁安府盘算,就顾家这桩买卖,亏的可能性最低。” 话题到底还是扯到了这儿,傅兰君低头不语,傅荣继续分析下去。 “爹今年五十二,朝不保夕的年纪,说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现在膝下就你一个独女,父母去后孤女被欺的例子还少吗?哪怕你哥哥还活着也好啊。现实逼得爹不得不为你早做打算,女儿家的打算,也只能是找个好婆家。 “给你找女婿的消息放出去后不是没有同僚上门,但爹都没有答应他们,为什么?因为爹打心眼里觉得,文官靠不住。说句忤逆的话,大清朝撑不了多久了。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大清必亡。而在朝代更迭中,比起文官,武将更容易借乱世飞黄腾达。前明亡后,吴三桂不依旧是平西王?爹纵观朝野,觉得袁世凯正是当朝吴三桂。顾灵毓这小子出身参谋学堂,参谋学堂是袁世凯一手的策划,这样算来顾灵毓也说得上是袁氏门生,将来若袁氏当国,顾灵毓也有机会分一杯羹。 “顾家派人来提亲的时候,爹就把他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这小子头脑清醒得很哪,当年他考参谋学堂,我听说他家里人原是不同意的,想让他参加科举考试。他在南洋公学的成绩相当出色,是这小子执意要投笔从戎。最近我得到消息,说老佛爷和皇上有意废除科举,最迟也就是明年,你说这姓顾的小子是不是个人精?” 傅兰君咕哝了一句:“搞不好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傅荣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他如今在新军里做事,参谋学堂的出身,一进去就是个管带,协统还是他在参谋学堂的教官,年纪这么轻,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得意处,傅荣忍不住捋捋自己的胡须:“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好买卖?” 是桩好买卖,但傅兰君偏不想做,她搜肠刮肚想主意诋毁顾灵毓:“您就没想过,他娶我,图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您的权?” 傅荣嘿嘿一笑,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别在这点上打主意,当你爹傻?就算姓顾的小子图的是你爹的权,难道就能保证别人不是为的这点?跟谁做这桩买卖,都得担这个风险。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物色合适人选做女婿,如果早几年我或许不会选顾灵毓,但到如今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傅兰君好奇:“为什么早几年不会选他?” 傅荣笑而不语,被女儿缠得烦了,只是说:“你丈夫的事,等到婚后你自己去了解。等你了解到了,这桩买卖就有赢面了。” 很快,顾家和傅家换了庚帖过了文定和大礼,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只等阳春三月便可成礼。 在顾、傅两家结亲前,南嘉木和夏瑾的婚礼先来了。 南嘉木到傅家来送结婚请帖的时候,顾家过大礼的人刚刚离开。 傅兰君和南嘉木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两个人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 傅兰君垂着头,不去看南嘉木,她轻声说:“下个月啊?” 南嘉木点点头,傅兰君淡淡笑一笑:“挺好的。” 挺好的,在我嫁人之前你先婚娶,让我彻底死了心,断了我的念想,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傅两家的联姻很快就来了,傅荣膝下就此一女,出嫁的事情自然搞得无比隆重,置办嫁妆、做嫁衣……每天府里来的人走马灯似的。 忙到三月中旬,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天还没亮就开始折腾,傅兰君半梦半醒地被按在梳妆台前由全福人开脸,开完脸上妆盘头穿衣。姨娘始终在一边来回念叨着今天的注意事项和禁忌,傅兰君左耳进右耳出,这两个月她可着实累惨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塞进花轿,伴随着一路吹吹打打,直到花轿行到半路上,一阵风撩开轿帘吹进来,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外面天光刚刚发亮,清晨的空气还有些微冷。回头望,娘家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意识到,她的女孩儿时代是真的过去了,从此之后,她是顾家的少奶奶、顾灵毓的妻,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也只能这么着了。 事已如此,可她不甘心。 坐在轿子里她想起出嫁前,有一天父亲突然叫她到书房,桌子上搁着一张请帖,父亲示意傅兰君拿起请帖:“明天的婚礼,爹有事不能去,你代爹走一趟吧。” 傅兰君刚拿起请帖又烫手似的甩出去:“爹你开什么玩笑,哪有没出阁的姑娘代父去参加婚礼的?” 傅荣笑眯眯的:“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让你替爹参加个婚礼怎么了?听说南嘉木的婚礼是西式婚礼,西式婚礼嘛不讲那些中国规矩,你只管去,再说了,你们也不是不认识的,从小儿一起长起来的年轻人,你也该去给他道个喜。” 傅兰君坐下来,背对着父亲:“我不去,顾灵毓是他的同学,肯定也收到了请帖,我和顾灵毓是未婚夫妻,要避嫌。” 傅荣走过来,叹一口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有的时候,事情就坏在‘不甘心’三个字上。不甘心,吊着一口气,存着一份妄想,生出一层雾障,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把事情看得不清不楚。去一趟,把这口气咽下去,从今往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南嘉木的婚礼。把这口气咽下去,说得容易,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哪怕听父亲的话嫁进了顾家,她还是不甘心。 怀着这腔不甘心,她到了顾家,下了轿,和顾灵毓拜了堂。夫妻交拜的时候,借着弯腰鞠躬的瞬间,她透过盖头的缝隙抬眼去看顾灵毓,今天的顾灵毓真是英俊,古诗里所有赞美春风得意少年郎的词句都可以用到此刻的他身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气,这让傅兰君觉得好惊奇,他不是不知道正在跟他拜堂的这个人是另有所爱的,知道了这些,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喜悦? 她看不懂他。 拜过天地入洞房,新郎去前厅招呼客人,新娘则在洞房等候宴席散后新郎来挑盖头。傅兰君顶着一块红得晃眼的盖头坐在新房里静静等,等得久了上下眼皮忍不住打架,顾灵毓终于招呼完客人回到新房的时候,只看见新娘早已歪躺在床上睡着,盖头还盖在脸上。 好命婆上前想要叫醒傅兰君,顾灵毓制止了她,他转头看着傅兰君,微笑里全是柔情蜜意:“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我叫你。” 傅兰君显然是在坐着等的过程中睡着的,半个身子在床上,一双脚还在床下。顾灵毓轻轻替她脱去鞋子,抱着她一双腿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抖开被子给她盖上。 她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进来催:“少爷,不揭盖头不算成礼,把少奶奶叫醒吧。” 傅兰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话吵醒,发觉自己竟然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忙惊坐起身,盖头也在慌乱中落了下来。她又手足无措地抓起盖头往头上盖,抬眼看见好命婆正张大嘴惊诧地望着自己,而顾灵毓也坐在一边,眼睛里笑意盈盈。 傅兰君羞窘地用盖头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隔着盖头,听见顾灵毓对好命婆说:“好了,可以开始了。” 好命婆将一根金秤杆递给顾灵毓,顾灵毓用秤杆将盖头轻轻挑起。眼前的世界终于从一片茫茫的红变得清晰起来,傅兰君抬起眼睛,顾灵毓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新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初为人夫,顾夫人,请多多指教。” 傅兰君不说话,轻轻碰了下他的手,顾灵毓却倾身过来,用手在她的鬓角和发髻上抿了抿。傅兰君吓了一跳,整个人忍不住往后缩,顾灵毓一只手臂从背后紧紧揽住她,俊秀的一张脸笑得狡黠似狐狸:“姨娘没有跟你讲吗?以手抚发,这叫结发夫妻,不离不弃。” 第二天清晨,傅兰君醒来的时候,顾灵毓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东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醒了?这都是同学们送的贺礼,昨天我命人专门收着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傅兰君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磕头。去的路上顾灵毓同傅兰君讲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个男丁,也并没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过是我的祖母、母亲,还有就是二婶。” 要受新人敬茶磕头的人早已经等在堂屋里,一进门,傅兰君就觉察到了怪异。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妇人无疑就是顾家的老太太——顾灵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着,一条腿搁在脚踏上,正由小丫鬟跪着捶腿。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盛核桃的簸箩,一个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钳子剥核桃。下座上坐着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妇人,应当是顾灵毓的母亲,她也在剥核桃,一边剥一边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只是垂着眼皮爱答不理,半天才回个模糊的音节。 这实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妇的人家,何况媳妇还是下嫁! 傅兰君按捺下心里的疑惑,跟在顾灵毓身后,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问好敬茶。婆婆满脸喜色地接过茶喝了,给了傅兰君见面礼——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戒指。奶奶脸上也带着笑,但傅兰君跟在父亲身边这些年,学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看出这笑后面隐藏着生疏和厌烦。奶奶也赏了东西,一双碧玉镯子,说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 场面做足,情却生疏。傅兰君忍不住胡思乱想,家里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赚了的买卖,顾家长辈何以如此态度迥异? 顾灵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随口问:“怎么不见二婶?” 婆婆率先开口:“你们还在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她,等过了这阵子再去见也不迟。” 傅兰君更觉怪异,她用余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脸色明显不悦。 陪着长辈吃过早饭后,傅兰君和顾灵毓又回到自己房里,梳妆台上还堆着一堆礼物待拆。顾灵毓拉开抽屉取了两柄银刀,两个人分头拆礼物,都是同学送的礼物,新派青年们,不图贵重,但图个奇巧,这个送一块手表,那个送一个摆件……突然间傅兰君“咦”了一声,顾灵毓问:“怎么了?” 她拆到了一对纯金饰物,一个是袖扣,一个是胸针,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样,精巧可爱,盒子里还附有一封短信,写着“顾灵毓、傅兰君贤伉俪亲启”。 是南嘉木的礼物,他在信里说,自己和妻子已于日前启程赶往日本留学,不能参加婚礼,望一对新人恕罪,特地送上这对玫瑰饰物,祝愿贤伉俪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妇。 看完这封信,傅兰君沉默了片刻,顾灵毓也没有说话。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针:“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点缀着一粒极小的红宝石,是很好看,他借着阳光端详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来:“我给你戴上。” 傅兰君还沉浸于那淡淡的忧伤里,木木地坐着没有躲避。顾灵毓轻轻地把胸针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背对着阳光,傅兰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终于戴好了那枚胸针,直起身来端详半天:“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镜子,镜子里是坐着的她与站着的他,俏丽的与俊美的,都是年轻的漂亮的,看上去多么登对。 那位“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的二婶,傅兰君一直到婚后半个月才见到她。 那天是顾灵毓的生日,起先傅兰君不知道,一大早醒过来她就看见顾灵毓呆坐在梳妆台前,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表情依旧是木愣愣的。 这样的顾灵毓,傅兰君从未见过,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后一起去饭厅,走进饭厅,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垂着头坐在那里,顾灵毓同她打招呼:“二婶。” 那人抬起头,傅兰君忍不住大吃一惊。顾灵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为他的二婶应该和他母亲差不多年龄,没承想竟是个极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和顾灵毓年岁相近的样子。那位二婶向顾灵毓点点头:“来啦。” 顾灵毓暗暗扯一下傅兰君的袖子,傅兰君忙向二婶打招呼:“二婶。” 二婶浅浅笑开:“少奶奶好。” 她回头喊丫鬟:“白兰,把我给少奶奶准备的礼物拿来。” 叫白兰的小丫鬟捧着礼物跑过来,二婶站起身来捧着礼物亲自走到傅兰君身边:“一点薄礼,少奶奶大家出身,别嫌弃。” 是一双红珊瑚耳坠子,傅兰君忙推却:“二婶太客气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二婶自己留着戴吧。” 二婶惨淡地笑:“一个未亡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少奶奶说笑了。” 傅兰君下意识地闭嘴,糟糕,她怎么忘了二婶是孀居的。 仔细看,二婶浑身上下一片素净,不施脂粉不戴首饰,衣服也是惨淡的雪青色。傅兰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么可怜可叹。 丫鬟们陆续捧着食盒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摆饭,气氛凄冷得可怜。摆完了饭丫鬟们静静地撤出去,二婶在饭桌前坐下来,招呼顾灵毓和傅兰君:“吃饭吧。” 傅兰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婶脸上带着静静的笑,垂下眼皮:“她们今天不来饭厅吃。” 傅兰君还想问些什么,顾灵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得闭嘴。 于是悄无声息地开饭,一顿饭吃得傅兰君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顾灵毓:“你二婶怎么那么年轻?” 顾灵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岁。” 他似乎不想多谈,看看怀表:“来不及了,我得去军营了。” 他走后,傅兰君百无聊赖地在家里闲逛。她无聊极了,刚过门不能到处乱走,被局限在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她没有办法搞到《世界繁华报》。她爱看小说,在上海读务本女塾时就是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的忠实读者,小说在《世界繁华报》上连载,一直到她离开上海还没连载完。没嫁人之前她总是想方设法托人搞到报纸,现在当然是不成了,在顾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顾灵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她这个爱好。 没看完的连载小说抓挠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 想着想着就又生起顾灵毓的气来,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现在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门房去找,总有人能给她搞来报纸。 傅兰君正坐在房间里生闷气,二婶的丫鬟白兰来了,说是二婶想叫少奶奶过去说说话。 二婶的房间像所有体面寡妇的房间一样,雪洞似的素净,供着观音,香雾缭绕的,傅兰君闻不惯这气味,被呛得直咳嗽。二婶跟她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看出她不太乐意陪自己,于是就放她回去,临别前二婶让白兰拿过个小盒子:“这是我给灵毓的生日礼,早晨忘了拿,麻烦你给他带过去。” 傅兰君惊讶:“今天是他生日?” 二婶诧异:“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傅兰君脸红到耳根子,无论她和顾灵毓之间有没有感情,她乐不乐意做他妻子,连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这确实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边还回响着二婶的话:“少奶奶也该对少爷多上点心,毕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这个家的当家人。” 傅兰君懊恼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儿。她怎么会知道他的生日?他连提都没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婶面前出尽了丑。 傅兰君原本以为顾家这样的家庭,当家人的生日会大张旗鼓地张罗操办,谁知道竟然过得这样平平淡淡。晚饭时过生日的人没回来,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样没有出现,连二婶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最后傅兰君只好一个人吃,吃得索然无味。 一直到深夜顾灵毓才一脸疲倦地回到家,推开房门,傅兰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搁着一只碗,还冒着袅袅白气,葱和油的香味飘出来。顾灵毓大步走过去,是一碗寿面,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傅兰君“扑哧”一笑:“二婶跟我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寿面,你可一定要吃干净。” 顾灵毓低下头凑到碗前面,嘴里挑剔着:“人家的寿面都是一根到底顺顺溜溜长长久久,你这长长短短窄窄宽宽的一碗也好意思叫寿面?” 傅兰君虚张声势地作势去抢面碗:“有的吃你还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给狗吃。” 顾灵毓啼笑皆非,他挡开傅兰君伸过来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许个愿。” 他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结婚以来我骂不还口……” 说来也奇怪,他嘴巴那么刻薄的人,自从结婚后竟然对她的挑衅都不予反击,只是淡淡一笑,让她的每一次出击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无趣。 傅兰君截断他的话:“明明是你自己理亏。” 顾灵毓睨她一眼,继续说下去:“打不还手……” 傅兰君鼻腔里哼一声:“你倒是敢动手,舞剑弄枪的小丘八蛮子,力气那么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顾灵毓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他长年握枪,手指和虎口结着厚茧,掌心却像个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样绵软。他回来前吃过酒,酒气发散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傅兰君鼻孔里钻,没说完的话被男人湿漉漉的手心堵在嘴巴里。顾灵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她一眼:“就你话多,安静听我说完。” 傅兰君不满地咕哝一声,顾灵毓温柔地笑了,摸摸她脑瓜顶上柔软的头发,用哄孩子一样的口气满意地称赞了句“好乖”。然后他交握起双手闭上眼睛继续刚才那个被打断的许愿:“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一年来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份儿上,早早良心发现,别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说完这段话他拿起筷子,傅兰君却抓住他的手腕:“你还是别吃了。” 顾灵毓笑吟吟地看着她:“你下药啦?” 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些天来私底下处处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对着干,顾灵毓当然不相信她会乖乖巧巧地亲手给自己做一碗寿面。 傅兰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滑开,羞窘地点点头,顾灵毓轻轻推开她的手:“是砒霜吗?” 傅兰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进嘴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还喝光了所有汤,最后一抹嘴,评价:“不仅卖相丑,味道更加差,顾夫人,你的厨艺有待加强。” 第二天顾灵毓没能起来,他蜷在床上满头冷汗,大夫来看过后说他恐怕是吃错东西肠胃出了问题。 傅兰君心虚地别过头去,顾灵毓强颜欢笑地跟母亲解释:“昨天跟同僚们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楼里的东西不干净。” 母亲和丫鬟起身送大夫出去,关上门,傅兰君坐在床前垂着头,顾灵毓只能看到她的脑瓜顶,可爱又可怜的样子。她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做小伏低,但心里也在暗暗给自己开脱,她哪知道一个军人的肠胃会娇弱到这种地步!大夫嘱咐说恐怕顾灵毓得卧床一星期,这一星期里他要按时吃药小心饮食,不能碰热不能碰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听得她头都大了。 顾灵毓显然也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不说话,只是歪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地微笑地看着她。傅兰君又心虚又抱歉又怕顾灵毓跟她算账,她站起来:“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她丫鬟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汤端药,跪在床头拿手绢给他擦额头的冷汗。这小娇妻何曾这样低眉顺眼,顾灵毓忐忑了,一次傅兰君又跪在凳子上给他喂完药后他捉住傅兰君的手腕:“顾夫人快住手,我这一身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给吓出来的呀。” 傅兰君脸一红,扑到他身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脸胡乱拧:“对你坏你又骂,对你好你又怕,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顾灵毓伸手把人抱个满怀:“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我这样是拜谁所赐?那碗面里的巴豆难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身,就算是生了病,两手用力也能制住一个娇气的富家千金,傅兰君在他怀里扑腾得起了一层汗却徒劳无功,又听到他提那碗面,心虚地安静下来。顾灵毓揪住了她的小辫子,心里十分得意,捋着她的背趁机讨价还价:“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吓人的。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 这要求挺简单,傅兰君想了想:“成交。” 想了想,她又补充:“但不保证不下药。” 一个星期后顾灵毓终于病愈了要回军营,傅兰君送他出门,他说:“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转转。翼轸最近在忙着办报,阿蓓想必无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顾灵毓出了门后,傅兰君也出了门,她去了翼轸家,翼轸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个人在家,她在侍弄蚕桑,浑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叶味。 见到傅兰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养蚕的。”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派报人,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口气把这十几天的连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手用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经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傅兰君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气:“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 顾灵毓回过头捂住她的嘴,满脸的嫌弃:“空谷对幽兰,傻。” 整个光绪三十一年宁安府都平平静静,管他外面怎样地覆天翻,宁安府仍旧保持着旧日的节奏,像西洋自鸣钟,不急不缓。进腊月是阿蓓的生日,顾灵毓和傅兰君去给阿蓓过生日,之后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进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顾灵毓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丫鬟听琴给自己收拾东西。 听琴麻利地走进顾灵毓傅兰君的卧房,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打包,傅兰君被顾灵毓弄蒙了,她问:“这是要做什么?” 顾灵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头也不回:“我要出去几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兰君更觉莫名其妙,亲奶奶生病,亲孙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着出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开口,顾灵毓以为她不乐意,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外面总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奶奶那边,不召唤你就不要过去打扰。” 说话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去给阿蓓过生日时他还没有提过要出门啊,怎么突然间就着慌忙成这样? 顾灵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抛到了脑后。大夫请来了,给老太太看了诊由管家送出门去,床前由二婶陪着。傅兰君过去探望的时候路过婆婆房间,透过窗,只见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满脸的闲适,丝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样子。 傅兰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间走去,奶奶的房门紧闭着,门外一个人也无,她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奶奶问:“他走了吗?” 有声音回答她,听上去是二婶:“走了,一听说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两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兰君站在门外,好奇心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园,眼前突然横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得往回退了几步,定睛看,原来是顾灵毓身边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没有跟灵毓一起出门?” 这人叫齐云山,说是顾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顾家他对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对顾灵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顾灵毓的侍从,在军营里他是顾灵毓的手下,但顾灵毓私下又喊他一声大哥,傅兰君随顾灵毓,也喊他一声云山大哥。 齐云山是个颇为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比顾灵毓年长几岁,看上去沉稳可靠,他点点头:“一会儿我就去找少爷,没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谈一谈。” 傅兰君茫然地看着他,和自己谈谈?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集无非是一个顾灵毓,谈的话题自然也是顾灵毓。 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齐云山自报身世:“少奶奶可以听得出,我不是宁安人。” 傅兰君点点头,他有一点北方口音,像她当初在务本女塾读书时那个山东籍勤杂工的口音。 齐云山说下去:“我是山东人,家里原是开武馆的。因在家乡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宁安府,那时少爷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迁走了,大冬天无亲可投饥寒交加,饿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东西,被少爷撞个正着,他斥责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竟靠偷盗为生。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训起人来颇有威风,我一时间竟被他镇住。” 傅兰君“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讨人厌的小丘八从小就是个喜欢说教的主儿。 齐云山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是不是会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济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岂能不应?从那后,我教他打拳,他给我三餐,有时候也教我读读书。后来又跟着他去了上海读书,跟着他投了新军。他对我有恩,到如今,十年过去,已不单只是恩,还有情。不瞒你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取字呢,喊了他好几年的阿秀,到现在都难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当他是亲人,作为亲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傅兰君不禁问:“你来找我,是想说顾家的事?” 齐云山舒一口气:“少奶奶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些事情少爷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张来找你说,盼望你知道内情后能多体谅少爷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儿吗?” 傅兰君试探着回答:“白鹿庵?” 齐云山点点头,傅兰君说:“长辈生病,儿孙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门拜佛,这未免太奇怪了。” 齐云山苦笑着摇头:“他哪里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气呢。” 傅兰君惊讶地“啊”一声:“消什么戾气?” 齐云山看着她:“消孽障的戾气,顾家老太太认为,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 “阿秀肯定没有同你说过他的父亲,我也只是听说过,顾家大爷很优秀,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还娶了儒学教授的女儿,他是顾家合家上下的宝贝,都说他将来必能光耀门楣。结果就在阿秀出生的当日,大爷忙着赶回来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太太老太爷心疼得要昏厥过去。后来就有传言说,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原本他不该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说的日子比那天要晚两天,他非提早出生,是孽障来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这些,从此也就嫌弃阿秀母子,后来更是让阿秀母子搬到了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说要他们和白鹿庵为邻,化解身上的戾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爷突然去世,恐怕他们母子现在还住在山上。 “二爷只比阿秀大四岁,大爷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老太爷还年轻,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爷身上,谁知道二爷是个短命的,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二太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又流了产。如此一来,顾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个阿秀,老太太这才万般不情愿地把母子俩接回来。人虽接回来了,但还是把阿秀当个讨债的孽障杀儿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为顾家光耀门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时又觉得窝心。 “至于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让阿秀为她出一口那十几年的恶气。 “阿秀他真的很孤独。 “娶亲的头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从今后他自己也有家了。我看着他的样子,跟十四岁时那个小阿秀没什么两样,心里真替他觉得难过。 “他对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给阿秀之前心里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试着多喜欢他一点,他真的很喜欢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这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突然顿住了声,半天,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冲着傅兰君磕了几个头:“拜托你了。” 齐云山走后,傅兰君独自在凉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白雪纷飞,她才起身回到房里,吩咐桃枝给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到哪儿去。傅兰君心烦意乱的,他被家人排挤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喜欢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婶,二婶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里去?” 桃枝抢先回答:“回娘家。” 二婶脸上微微笑开,她冲傅兰君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开。 她的笑容让傅兰君觉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似的。天上在飘雪,坐在车里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 热汤面……傅兰君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顾灵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讲那是为他做的寿面后,他把脸凑到面碗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氤氤氲氲的。那时她以为是被汤面的热气熏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雾气! “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傅兰君回过神来,喊车夫:“调转车头,去凤鸣山!” 赶到凤鸣山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白鹿庵旁他们遇到了正在扫雪的齐云山,看到傅兰君,他脸上浮现出喜色,刚要去给顾灵毓汇报,傅兰君喊住了他:“我上山来陪阿秀住两天,麻烦云山哥带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齐云山带着桃枝朝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院走去,傅兰君沿着他扫出的小径走进庵里。佛堂的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影背对门跪在蒲团上,那样清瘦的背影,傅兰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顾灵毓听到了响动睁开眼,他看着傅兰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兰君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别揉啦,就是我。”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飘进来,傅兰君打了个喷嚏,顾灵毓起身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傅兰君装作若无其事:“在家里待得闷,想来山上看看雪景。我记得白鹿庵有几树梅花极好,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开。” 顾灵毓怀疑地看着她,她视若无睹,俯首拜了几拜:“上次来白鹿庵还是四年前,那年我爹在宁安做知府,娘得了病,我听人的话来白鹿庵给娘祈福,但到底是没留住娘。” 天气冷,她的指尖有些凉,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热气传递给她。两个人在佛前静静跪了一会儿,顾灵毓揽着傅兰君的腰把她扶起来:“走吧,今天的佛拜够了,回别院暖和一下。” 齐云山和桃枝早已经把别院给收拾好了。别院虽小,但样样都是齐全的,毕竟是有人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傅兰君倒是蛮喜欢这小院,清净得很,卧室窗外有一棵梅树,看枝干便知已经种了很多年,顾灵毓说:“这是我九岁那年种的。” 他走过来关上窗:“当心着凉,你饿不饿?” 他喊桃枝,没有人应,又喊云山大哥,也没有人应,傅兰君盘腿坐在床上烤着火:“别喊啦,你的云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带着我的丫鬟下山了。” 厨房里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两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没有哪个十指沾过阳春水,两人配合着终于做出了一锅还算凑合的夹生饭,将就着吃了。山上没什么娱乐,书房里的书也全是他从小翻烂了的什么四书五经,傅兰君看也不看。顾灵毓吹熄油灯:“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逛逛这凤鸣山。” 黑暗里两个人背对背躺着,万籁俱寂,这小小的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傅兰君的神经绷得有点紧,顾灵毓一个转身,唬得她赶紧向里面挪了挪。 顾灵毓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越发显得清越如金石之声:“你别担心,我说话算话,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傅兰君的脸一红,除了她和顾灵毓,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现在还不算是真夫妻。结婚当晚,好命婆出去后,她跟顾灵毓“打了一架”,当然,实际是她单方面打顾灵毓。顾灵毓也不还手,只是护着脸躲避:“说好了,打人不打脸啊。” 这小丘八还挺自恋!傅兰君才不管,毫无章法地挠,等她挠累了,静静地坐在床边噼里啪啦掉泪珠子,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新婚当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顾灵毓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样的家庭,既结了婚,是绝不可能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气,打我可以,但不许打脸,伤在脸上,娘看见了一定会责怪你。” 用他装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于做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锣响了,顾灵毓伸手去放帐子,傅兰君吓得跳起来,顾灵毓满脸无奈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愿。”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间傅兰君又想到齐云山的那句“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热血瞬间上脸,鼻尖都在发烫,她颤抖着声音问顾灵毓:“云山大哥说你跟他无话不说,我们两个,你不会也……” 顾灵毓不回答他,只是闷闷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傅兰君觉得羞窘,她扑过去捂顾灵毓的嘴:“你还笑!” 顾灵毓伸手挡,两个人在床上打起来滚作一团,突然间顾灵毓不笑了,他轻声说了一句:“下去。” 傅兰君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慌乱地推开顾灵毓,手忙脚乱地滚到墙边缩成一团。 半天,顾灵毓伸手抓起被子抖开,说了句“睡觉”就不再作声,很快傅兰君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催人入眠,傅兰君翻了个身,渐渐地也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傅兰君翻个身,旁边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悦,傅兰君坐起身来推开窗,一股新鲜微甜的冷空气灌进来。外面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只余下窗前的一点红和一点青。红的是刚刚绽放的红梅,青的是穿着青衫的翩翩少年。顾灵毓正站在梅树前折梅,看到傅兰君,展颜一笑:“早啊,顾夫人。” 白雪红梅太衬这张唇红齿白的英俊面孔,美色当前,傅兰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顾灵毓将折下的梅枝插进怀抱的梅瓶里递给傅兰君:“摆在桌子上。” 傅兰君接过梅瓶抱个满怀,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还非要摘一枝死的摆到屋子里。” 顾灵毓不搭理她,径自走进屋子来洗脸净手。 房间里有镜子,傅兰君翻身下床,对镜梳妆。她来得匆忙没有带胭脂水粉,虽然十七八的女孩子仅仅是本色就足够动人,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懊恼。 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焦躁,顾灵毓看出了她的烦恼,顺手从梅瓶里折下一枝开着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鬓角。清晨刚开好的红梅,俏丽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辉,艳色胜过任何胭脂,傅兰君满意地翘起嘴角,对着镜子又是一阵左顾右盼地臭美。 顾灵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妆完后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斋过来,傅兰君无聊地东看看西看看,打开那个柜子看看,拉开这个抽屉瞧瞧。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管竹箫,箫身光滑润泽,一看就是经历过多年的摩挲。傅兰君举起箫晃一晃,问顾灵毓:“这是你的吗?你会吹吗?” 顾灵毓把箫接过去:“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还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将箫凑到唇边。 悠扬的箫声在清晨静寂的院子里响起,这吹箫的年轻人微微低着头敛着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锋利,是一张极温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开,露出后面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红梅初绽斜斜探。这样的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声,傅兰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罢,傅兰君才回过神来,她问顾灵毓:“这首曲子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过?” 顾灵毓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还有作曲的才能,原来他是真的有满怀风花雪月。他更像是个才子,可他却是个军人。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斋过来,吃过早饭,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出了门:“走吧,带你去逛逛凤鸣山。” 雪后的凤鸣山白茫茫一片,积雪很厚没过脚踝,顾灵毓牵着傅兰君的手:“凤鸣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顾家的别院,只有零星几户人家。我小时候山上有个青崖书院,是顾家的家塾,给族内的兄弟们开设的,我在里面读过几年书,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族内也没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渐渐荒了。” 他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私塾,确实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傅兰君好奇地走进院子里,推开门,桌椅还在,甚至连讲堂上的戒尺也还在。她摸摸戒尺,问顾灵毓:“你小时候挨过这戒尺的打没有?” 顾灵毓矢口否认:“先生只打不听话和背不下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又聪明又乖巧,号称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才不会挨打呢。” 傅兰君怀疑地看着他:“过目不忘?” 顾灵毓点头:“是啊。” 傅兰君一脸质疑:“我才不信什么过目不忘呢,了不起记性比别人好一点,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书验验你。” 他们在山上待了五六天,头一天是顾灵毓的假期,他陪着傅兰君在山上转了转,后来的几天里,白天他下山去军营里,晚上回山上住,傅兰君就一个人待在山上。山上无聊得很,顾灵毓劝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顾灵毓回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兰君问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别院里有药油,她给他擦药油,一边擦一边埋怨:“这算怎么回事呢,家就在离军营几里远的地方,偏偏每天还要冒着大雪上下山地来回走上几十里。” 顾灵毓安慰她:“我没事。” 傅兰君垂着眼睛:“云山大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老太太这样欺负你,亏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要不然这样,我让桃枝去请我爹,让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风,给你这个女婿撑撑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现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顾灵毓“扑哧”笑了,傅兰君觉得恼:“我是为你好,有什么好笑的。” 她放下药油,赌气地背过身去,顾灵毓伸开双臂揽住她:“我没笑你,是觉得你可爱。” 他同傅兰君娓娓讲道理:“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在于我有没有什么撑腰的岳父大人。现如今顾家只剩我一个男丁,我就是当家人,拿着这个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并不能强令我做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她已经这个年纪,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胎死腹中,总要有个人来承受她的怨气吧。如果能让她好过些,我愿意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齐云山对自己说,顾灵毓私底下曾跟他说过,她一个小姑娘,失去了心上人又嫁给陌生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怨,总得有个人承受她的怨气吧。 现在,他又对自己说,如果能让奶奶好过些,他甘愿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傅兰君忍不住喃喃道:“你总想别人好过些,那你自己呢?” 顾灵毓望着傅兰君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专注的深情:“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第三章 宁安府 1906,光绪三十二年,丙午 “那叫小师父。” “什么小师父,听着跟和尚似的。” “那可不成,我要是当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哪?” 桃枝打水来给顾灵毓洗脸,顾灵毓问:“小姐呢?” 桃枝神神秘秘地一笑,用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顾灵毓瞬间了然。 打从山上下来后,傅兰君就惦记着顾灵毓在山上时的那句“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跟他较上了劲,每天都要抽一本书考他,且要设赌局,如果顾灵毓背不出就算他输,彩头随她定。 这样一来,倒是消磨了她不少无聊时光,所以她越发起兴,乐此不疲。可怜的是,顾灵毓说自己过目不忘并非诳语,大半个月过去了,她还从未赢过,所以也自然没有拿到她想要的好彩头。 又想起当初打赌时傅兰君最后补充的那句:“这个游戏只有你输哦,如果你背出来了也不能算我输,算平局!” 这个小赖子!顾灵毓笑着摇摇头,去书房找人。 书房里果然又被她翻得乱七八糟,满地册页堆积,顾灵毓随手捡起放回原处,傅兰君的声音从书架后面传过来:“你别动,我会收拾的。” 顾灵毓走过去把人从书架后面揪出来:“你哪次不是这么说,挑好没有?挑好了就去吃饭。” 于是傅兰君手里攥着一本书,被顾灵毓捏着胳膊拎出了书房。 吃晚饭的时候傅兰君一直心不在焉的,刚放下碗筷走出饭厅,她就抓着顾灵毓的手腕拖着他回了房。 关上门,她迫不及待地把书从怀里掏出来,炫耀似的举到顾灵毓眼前晃了晃。 是一本坊间小说,且新出版不久,决计不是顾家书房里原有的。傅兰君扬着眉毛扬扬得意:“先前考你的都是你家书房里的老古董,你肯定不知看了多少遍,能背出来不算本事。这本新书你要还能背出来,我才肯服你。” 顾灵毓哑然失笑。 傅兰君把书丢给顾灵毓,自己从柜子里拿出一支香点上:“老规矩,一炷香的时间。” 顾灵毓不说话,翻开书开始阅读,间或抬眼稍稍一瞟。傅兰君假装胜券在握,漫不经心地放下床帐子去换睡衣,但顾灵毓隔着床帐子也能想象到她一定正满脸紧张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笑。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傅兰君伸手“啪”地把书合上抽回去:“好了,考试时间到。” 所谓的“考试”,无非是傅兰君随意指定某一页或某页某行,让顾灵毓回答内容,如果背得出就算过关。 “第二十八页第九行。” 傅兰君紧张地盯住顾灵毓的嘴巴,顾灵毓蹙着眉头若有所思:“这……” 他沉吟了很久,食指叩打着太阳穴,半天,坦然回答:“只大约记得这一页是说老太爷过寿,儿子怎样怎样,儿媳怎样怎样,孙媳怎样怎样,宾客怎样怎样,具体的记不太清了。” 傅兰君几乎要欢呼雀跃,她兴奋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摩拳擦掌踱来踱去,眼睛发亮地打量着顾灵毓周身,像盯着一只肥美的猎物。顾灵毓被她看得发毛:“你要实在想不到好彩头,那我就牺牲一下以身相许……” 傅兰君脸一红,啐他一口:“想得美,我要你的头发。” 顾灵毓蒙住了:“什么?” 傅兰君用手指掸掸他的辫穗儿:“白天去找阿蓓聊天,看到翼轸剪了辫子,怪英俊的。想看看你剪辫子后的模样。” 顾灵毓一口否决:“不行。” 傅兰君失望:“为什么?说好彩头随我定的。” 顾灵毓挑眉:“可是也没规定我不能否定你提的彩头啊。别惦记我的头发了,看看你自己,刘海长得要遮眼睛了。” 他伸手捋一捋傅兰君的刘海,可不是,捋直了后刘海盖眉,马上就要戳眼。顾灵毓按一按傅兰君的肩膀:“我去拿剪刀,给你修修刘海。” 傅兰君于是乖乖跪坐在床沿上等他去找剪刀。 顾灵毓拉开梳妆台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金柄小剪刀,拉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你伸手接住剪下来的碎头发,免得落到床上睡觉扎身子。” 傅兰君伸出一双手接在刘海下面,顾灵毓一手夹住头发,一手拿着小剪刀细细地剪掉长出来的部分。这活计很简单,三两下就完事。顾灵毓放下剪刀拿过垃圾桶让傅兰君把碎头发抖进去,再拿毛巾擦擦她的手心和眉头,满意地打量一下,揉揉她的头发:“天色不早了,睡吧。” 关灯躺下后傅兰君才又想起彩头那件事来:“我的彩头……” 顾灵毓背对着她,装作已经睡熟发出鼾声,没有理她。 傅兰君惦记着自己好不容易赢一次的彩头,一晚上辗转难眠,天刚亮她就翻身起来,顾灵毓正背对着她睡得香。看着他的辫子,傅兰君越看越生气,她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梳妆台旁边取出小剪刀又回到床上。 她捏着小剪刀端详顾灵毓的这条辫子,他的头发很好,乌黑顺直,不像自己的,发丝又卷又细。这样一条好辫子从哪里下手比较好呢?傅兰君比画了又比画,最终打算从当中铰断。 她屏住呼吸弯下腰,用剪刀口咬住他的发辫,轻轻慢慢地咔嚓咔嚓动剪子。 突然一只手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傅兰君吓了一跳,一走神,手里的剪刀就被顾灵毓夺了过去。顾灵毓坐起身摸摸发辫,横眉立目:“你胡闹些什么,现在上头防乱党防得紧,我这个时候剪了头发是上赶着去给人作筏子吗?” 傅兰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做小伏低讨好顾灵毓:“我帮你梳辫子,保证谁都看不出来。” 好在顾灵毓头发生得多而密,傅兰君力气又小,没有铰透,损失不大,尚且能遮掩。傅兰君殷勤地给他拆开发辫,用木梳梳一梳,梳掉已经断了的头发,再把头发分成三股来结辫。她的手艺竟然不错,手指蝴蝶似的在他的乌发间翩跹,顾灵毓“扑哧”一笑,傅兰君随口问:“你笑什么?” 顾灵毓说:“我在想,咱们两个也算是世家公子小姐的出身,竟然一个会动剪刀一个会结辫子,哪天要是败光了家产,倒不妨去做个剃头匠,那时我挑担子你烧热水,想想也怪有趣的。” 傅兰君扯一扯他的辫子:“哪有你这样咒自己家的。我只给两个人结过辫子,一个我爹,一个你。” 顾灵毓被她扯得头向后仰,看着他那饱满的圆脑壳,傅兰君突然大起恶作剧的心,摸摸他的脑瓜顶,嘴里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顾灵毓“哧”地一笑,捉住她的手腕:“换一句好不好?” “啊?”傅兰君懵懂。 “情人抚我顶,结发受同心啊。” 很快就到了年关,顾家上下都忙碌起来,好像只剩下顾灵毓和傅兰君是闲人。看着下人们忙来忙去,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你们家过年呢。” 顾灵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也是第一次。” 傅兰君轻轻“呀”一声,捂住了嘴。 顾灵毓倒笑了:“翼轸今天同我说他想带阿蓓去杭州小住几天,约我们一起,你想去吗?” 傅兰君当然求之不得。 初二回过门后,顾灵毓、傅兰君就和翼轸夫妇一起踏上了去杭州的路。 到了杭州傅兰君才知道,原来阿蓓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们老家的风俗,出三个月安了胎才许对人说。傅兰君忙道喜,又预定了做孩子的干娘。 翼轸这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书生一路上和顾灵毓说的也莫过于家国大事,从日俄的战争说起,什么收回路权什么抵制美货的,傅兰君听着好无趣,一直打瞌睡。好不容易到了杭州,刚安顿下来,翼轸又提议去育英书院看看,顾灵毓看出傅兰君不想去,就以舟车劳顿阿蓓又有孕在身为由,让傅兰君留下来陪阿蓓,自己陪翼轸出门去。 一直到晚上他们才回来,翼轸犹在滔滔不绝,对书院满口称赞。顾灵毓倒是像一贯那样表情淡淡的。 晚上气温骤降,半夜里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直到清晨雪还在下。无垠大雪遮天蔽日,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遮蔽了污秽,露出的一切看上去都清新可人。 傅兰君揣着手炉在廊檐下看雪,随口说:“这倒是个去湖心亭看雪的好日子。” 当下就定了下午去湖心亭看雪。 翼轸托朋友找了条船来,四个人乘船去湖心亭,雇船家半天,劳烦他操持琐事,温酒煮茶。 上了亭子雪还未停,举目四望,天下大白,天水交接处一片乌蒙蒙,像极淡的水墨画受潮晕开。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原来文章里写的是真的。”傅兰君扶着栏杆望着眼前美景,不由得感慨。顾灵毓拉着她坐下来,把手炉塞进她手里,又掖一掖她的衣领子:“栏杆冷,小心着凉。” 船家在一旁温酒,翼轸叹息:“当年张岱上得湖心亭来至少还遇到一个知音人,我们竟连他也不如。” 傅兰君插嘴:“翼大哥此言差矣,我们四个难道不算知音?不过相知在湖心亭之前而已。” 正说着,船家突然打断:“公子快看!” 四个人朝船家指的方向看去,一芥核舟正缓缓向亭子驶来,翼轸拍手:“这倒真应了《湖心亭看雪》,只没想到,咱们不是张岱,原是等张岱的人。” 那“张岱”的船渐渐近了,船停住,一个人走上亭子来,是个中年书生,梳着辫子穿着长衫,一身的落魄寂寥,翼轸邀请他:“兄台来喝杯酒吧。” 那中年书生点点头坐下来,端起酒便喝,也不说话,对于翼轸的问话也概不回答,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奇怪。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翼轸再次试图活跃气氛:“小时候读书,读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就一直想在大雪天来西湖看看。” “是啊。”那中年书生终于搭话,“但我一直觉得,来湖心亭,是一个人最好。” 傅兰君颇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我们打扰了你的清净?” 书生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亭边,他的声音被朔风吹得断断续续缥缥缈缈:“不,我只是不愿吓着不相干的人。” 他纵身跳下了西湖。 顾灵毓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将人拉近,一手劈在后颈上把人劈昏过去,然后拖着他回了岸上。 他吩咐船家:“开船回岸上找大夫。” 船家忙不迭搭手把书生拖进船舱里用棉被捂住。顾灵毓在水里游了一遭浑身也早已湿透,一身寒气,好在出来的时候带了大氅,他脱掉湿衣服裹上大氅。傅兰君把自己的手炉也塞给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冻得青紫的嘴唇:“不会生病吧。” 顾灵毓心里暖烘烘的,那个手炉倒像是贴在心口,他想伸手摸一摸傅兰君的脸,但一想到自己浑身冰冷就只隔着衣裳捏了捏她的小手臂:“我火气旺倒是没什么,他肯定是要生场大病了。” 到了岸上找医生,可巧来的医生正是书生的熟人,他告诉顾灵毓几个,这中年书生姓杨,是他的街坊。 顾灵毓早换了干衣裳,面前烤着一盆通红的炭火:“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大夫可知道吗?” 大夫摇摇头叹息说:“还能为什么,八成还是为科考那些事。我这位书生街坊是个现实生活里的范进,一心想靠科举入仕,读了几十年书才终于得中举人,谁知道去年老佛爷和皇上突然下旨取消科举。他原是不信的,觉得如今朝廷朝令夕改兴许过不了几天又会反悔。可是眼见城里光景大变,上头又张罗着建什么师范学堂,他这才信要变天了,整个人就恍惚起来,如今寻死,左不过是为这件事罢了。” 听了他的话,顾灵毓沉吟片刻:“原来如此。既然大夫是他的邻居,劳烦您回去后和他的家人说一声,请他的家人来接他回去。” 医生走后,翼轸感慨:“废除科举乃是去年头一等的好事,于国于民都有大益,这老儒生真是不通得很。” 顾灵毓却很不赞同他:“几十年寒窗苦读,呕心沥血,活的命里只有个四书五经,全为一朝金榜题名。如今几十年苦熬全成了泡影,被一纸政令宣告自己的前半生成了个徒劳的笑话,你让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灰意冷?于国于民都有大益,这话不假。可对他来说,这国是多空泛的国,民又是多空泛的民。是,每逢变革总有牺牲,但牺牲是什么,是被宰杀的牲,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做牺牲的,没有谁生来就理应被牺牲。站在祭坛下的你我,有什么权力去指责祭坛上淌血牺牲的不甘?繁星,你总说你办报是为启蒙民智,可到底这个民是哪些人,你真的清楚吗?” 翼轸愣了一愣,辩解道:“但‘牺牲’二字是带有褒义的,圣人说……” 顾灵毓打断他:“能得以褒奖的都是非常。以非常态去要求世界,恐怕你永远都只会失望。人固然要有理想,或许高尚如你,仅凭理想就能活下去,但你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还记得子贡赎人的典故?圣人他其实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被他的话惊到,半天,翼轸道:“你这是在诽谤圣人。” 顾灵毓很平静:“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大盗本就是一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傅兰君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听了她的话,翼轸倒是笑了:“没想到嫂夫人出身官宦世家,对这些事情却是一窍不通。” 傅兰君气鼓鼓地哼一声:“我爹说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无益,知道越多无奈越多,既然无能为力,那倒不如不知。” 顾灵毓捏着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岳父大人倒是看得通透,只盼望你这小傻子能有长长久久的好运气吧。” 傅兰君拧他一把:“你才是傻子。” 床上一声呻吟,那杨书生醒了,傅兰君和阿蓓牵着手退出去,留顾灵毓和翼轸在屋里同他说话。 屋外雪已经停了,傅兰君和阿蓓坐在梅树下的石桌前说话。傅兰君在铺满雪的石桌上画个拖着条辫子的笑脸,托着腮凝视半天,自己“哧”地笑了,她问阿蓓:“刚才他们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阿蓓摇摇头,她一个乡下采桑女,堪堪认得几个字,对牺牲啊圣人啊什么的都一窍不通。 傅兰君有些失望,她也只隐隐约约听懂了两方意见不合,翼轸似乎是个理想主义者,但顾灵毓偏于实用主义。 听到顾灵毓说科举废除,杨书生梦想成空怎能不怨恨的时候,她倒想起了在凤鸣山上时他说过的话。他说,奶奶到这个年纪,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岂能无恨。 他也曾经对齐云山说过,说她小小年纪一头扎进一桩并非出于自己意愿的婚姻,心中岂能不怨。 这小丘八倒是挺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傅兰君心想。 正想着,门开了,顾灵毓和翼轸走了出来,傅兰君忙迎上前去问:“他怎么样啦?还寻死觅活吗?” 翼轸抢先开口:“暂时不了,灵毓把他给稳住了。” 傅兰君好奇:“你是怎么稳住他的?” 顾灵毓揽着她的肩走到石桌前坐下:“也没什么,他寻死,无非是觉得前途已经被堵死,如果能找到一条新路,心自然也就开阔了。我告诉他最近佟老师在招募读书人入新军,让他不妨去试试。” 翼轸赞赏地看着顾灵毓:“灵毓兄,你若投明主,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顾灵毓淡淡一笑,表情冷冷的:“何为明主?繁星你太高看我了。” 回到宁安,那位杨书生过了不久果真也来了。他向佟士洪投了书,被佟士洪安排在军中,几个月后被佟士洪推荐去读陆军小学堂,他还特地来顾家登门答谢。 可巧的是,那天顾灵毓和傅兰君去了翼轸家,阿蓓刚刚生了孩子,他们登门去道喜。 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子躺在摇篮里,小手小脚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傅兰君觉得好惊奇,她捏捏孩子的手脚,软得好像没有骨头,让她担心稍稍一用力就捏坏了,孩子每发出一点声音都惊得她大呼小叫。 阿蓓看得好笑:“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还不生一个?” 傅兰君脸一红,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顾灵毓提起那孩子:“长得真可爱,是不是?”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轻轻“嗯”了一声,偷偷瞟一眼顾灵毓。 顾灵毓却自己岔开了话题:“今天佟老师跟我说,让我带你去他的寿宴。” 没过几天佟士洪的生日就到了,他既是顾灵毓的上司也是顾灵毓的老师,于是顾灵毓带了傅兰君去给他贺寿。 傅兰君这是第一次见到佟士洪,他今年是五十整寿,但精气神极好,只看脸的话不过四十,奇怪的是头发却全是花白的。顾灵毓悄悄跟傅兰君解释:“老师年轻时在船政学堂读书,甲午年海战,学堂精英几乎损失殆尽,他最要好的同学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老师因此一夜白头。” 客厅的墙上挂着相框,相框里有几张小相片,其中一张是两个少年的合影,空白处写着:佟士洪、何乔木丁卯年七月摄于北京。两个都是极英俊的男孩子,高一点的那个依稀有些佟士洪的影子在,想必就是年少时候的他,而另一个稍矮一些的,面容清秀斯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傅兰君惊呼一声:“顾灵毓,这个人长得和你好像。” 顾灵毓笑一笑,没有说话。 佟士洪做官清廉,并没有大摆筵席,只请了几个朋友、学生,顾灵毓和傅兰君到得早,其他人都还没来,师生两个便坐下来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他们师徒情深,佟士洪喊顾灵毓不用字,直呼其名,他提起件事情:“阿秀,你有没有出国深造的打算?” 原来最近军中在商议择可造之才送往日本留学深造,佟士洪有心让顾灵毓出去一趟。 “西洋镀金东洋镀银嘛,不得不承认,番邦鬼佬们的军事如今是比大清强得多了。” 顾灵毓回答了什么傅兰君没有听清,她恍恍惚惚想到了别的事情。日本,留学……一个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熟悉面容浮现出来,冲她淡淡地微笑着,耳边有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撞,傅兰君回过神来,顾灵毓拉着她起身:“有客人来了。” 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军装,女的穿着洋装,那明艳女孩子一见到顾灵毓就眼睛一亮,轻飘飘一阵风似的刮到顾灵毓面前,就差黏在他身上:“阿秀,好久不见。” 傅兰君皱了皱眉,真刺耳,这女孩子是谁,凭什么叫顾灵毓“阿秀”? 顾灵毓依旧站得像标枪像白杨似的,他向傅兰君介绍:“这位是我在参谋学堂时的同学,也是如今新军里的同僚,这位是他的妹妹。” 那年轻人把妹妹拉回到自己身边,微笑着向傅兰君做自我介绍:“程东渐,舍妹程璧君。” 那程璧君眼神飞快地在傅兰君身上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傅兰君顿觉芒刺在背。 宴席上程璧君多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风土人情,每讲几句话都要说一句“阿秀你真该去日本看看”。 偏偏佟士洪也帮腔:“说不定过不久阿秀就真的要去日本了。” 程璧君越发有了兴致:“那好啊,我过几个月还会去日本的,到时带你去看上野的樱花和富士山的雪。” 顾灵毓微微一笑:“常听人说富士山的积雪很美。” 傅兰君觉得气闷,借机出来到花园里透气,她在花园里心烦意乱地呆坐了一会儿,却又有人来打搅她清净,是佟士洪。 他微笑着对傅兰君说:“当年阿秀和程东渐都是我的学生,璧君那时陪哥哥读书,常和阿秀见面,阿秀把她当妹妹看,兰君你不要多想。” 傅兰君胡乱答了个“哦”,心里却更加烦乱。 一直到宴席结束回家的路上,她仍然黑着一张脸,顾灵毓没看到似的,他的心情看上去特别好,脚步轻盈脸上带笑,就差哼个小调。傅兰君看得心里生气,一进家门就甩开他径自回了房。 回房半天却仍不见顾灵毓进屋来,傅兰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看,一看之下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顾灵毓在走廊上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个府里新进来的丫鬟,东北来的流民,叫焦姣。东北大妞生得与南方姑娘不同,浓眉大眼极明艳妩媚的长相,带着一股子天然的风流。焦姣拦住顾灵毓,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顾灵毓竟然也没推辞,只将荷包攥在手里,又连点几下头,最后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了。傅兰君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人的动作表情,但在心里已经把两个人的对话想了个完整。 告别了焦姣,顾灵毓朝着他们的房间走过来,傅兰君忙关上窗坐回到书桌前,假模假式翻开一本书看。 顾灵毓推门进来,傅兰君偷偷瞟他一眼,那个荷包不在他手里也并未佩戴上,想必是藏进了衣袖里。傅兰君心里生气,把书翻得哗啦作响,顾灵毓笑着提醒:“仔细割手。” 傅兰君想摔书,想把书摔到他脸上去,但还是忍下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刚才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久,在和谁说话?” 顾灵毓“哦”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傅兰君,一双眼睛里全是坦然:“正好要同你说,焦姣刚才拜托我一件事情,她听说你在办女学,央我向你说个情,在女学里给她个座位。” 傅兰君怒火噌的一下蹿上头,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说,是顾少爷你特别地平易近人呢,还是少奶奶我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不等顾灵毓回答,她把书一摔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喊:“桃枝,收拾下东西,回家看老爷。” 桃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一眼傅兰君,又求助似的看一眼顾灵毓,顾灵毓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悠然:“听说岳父大人腿疾又犯了,你回去住两天也好。” 桃枝刚要说话,傅兰君一声暴喝:“还不走,等着被人赶吗!” 坐上马车后,傅兰君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看,回首了半路,也没见有人追来。 失魂落魄地颠了一路,回到娘家姨娘迎出来,说傅荣刚刚吃完药睡着了,拉着傅兰君的手去了她出嫁前的闺房。 姨娘剥个橘子给傅兰君,问:“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声就回来了?” 傅兰君避而不谈,和她东拉西扯:“怎么没见钱叔?” 钱叔是傅家管家,跟着傅家东奔西走了二十几年。姨娘叹口气:“别提了,小钱那小子在赌场出老千被人打个半死,老钱告了假去照顾儿子。” 小钱是钱叔的独生子,钱叔青年丧妻,只有这一个儿子相依为命,结果宠溺过度养出个赌鬼,三不五时地惹点子麻烦。傅兰君“哦”一声,心不在焉地撕扯着橘瓣上的筋络。 姨娘咳一声:“说吧,到底在顾家受了什么委屈?” 傅兰君脸一红,正想要如何开口,桃枝抢先一步:“小姐和姑爷吵架了。小姐要回娘家,姑爷连拦也不拦,还说回去住两天也好。” 姨娘一脸的了然,看了傅兰君一眼,打发桃枝出去带上门,才慢条斯理开口:“怎么回事?刚嫁过去的时候不情不愿的也没闹那么凶啊,怎么现在眼看着要举案齐眉了,又闹起这档子事来?” 傅兰君恨恨地把手里的橘子一揉,揉了满手黏黏的汁水:“谁跟他举案齐眉!” 姨娘笑:“跟姨娘作什么假,回来不就是讨主意的吗?你不把事情讲明白,姨娘怎么给你出主意?” 傅兰君扭捏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在佟家和顾家的事情讲给了姨娘听,听完后姨娘“扑哧”一笑:“原来是吃醋了。” 傅兰君被说中心思,脸一转背过身去,姨娘索性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就怕你不吃醋呢。” 她嘴角带着笑,若有所思:“我原以为咱家姑爷是个实心人,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挺有心机。” 傅兰君不解,姨娘表情一变,话锋也一变:“要我说,这事儿不能全怪姑爷,也怪你。” 傅兰君简直要跳起来:“跟别的女人相约日本的是他,收人家荷包给人家作保的也是他,关我什么事?” 姨娘打量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姨娘没猜错的话,姑娘还是个姑娘吧。” 傅兰君浑身的血腾地烧上脸,她结结巴巴地骂姨娘:“你,你为老不尊!” 姨娘嗤笑:“我一个给人当妾的,有什么尊不尊的。你还要不要听姨娘的建议?不听的话我去伺候你爹了。” 她作势要走,傅兰君声音微弱地喊住她:“别走……” 姨娘眉开眼笑地折回来,在她身边坐下来,暧昧地轻撞一下她的肩膀:“跟姨娘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年多以来,和顾灵毓的关系日益亲密,赌书泼茶这种文雅事也做过,画眉簪花这种亲昵事也做过。他亲自给她剪刘海,一只手捂住她的额头夹着头发,这样亲热的肢体接触也不再教她觉得难为情或者不自在。夜里他们同睡一张床,背贴着背,每天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能一夜好睡,但最后这一步却迟迟地没跨出去。 姨娘扇着手绢,拿眼睛斜瞟她,嘴里煽风点火:“别怪姨娘没提醒你,这做人呢,食、色,性也。退一万步说,就算姑爷是个柳下惠,他是顾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总得要传宗接代吧。明媒正娶的媳妇占着床不生养,可不就得在外面另筑金屋,这原本跟情啊爱啊没太大关系,开枝散叶嘛,男人的责任。但又有句俗话,说母凭子贵。再没感情的男女,一旦有了个孩子,感情这回事就难说喽,好比两片衣襟,缝个纽扣,就能系到一起……” 她边说边拿余光觑傅兰君,傅兰君脸上发烧,坐立不安,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姨娘不耐烦:“大声点,跟姨娘有什么不好说的!” 傅兰君豁出脸去,冲着姨娘凶巴巴地喊:“他自己立了誓说等我心甘情愿,正人君子一诺千金似的,难道还要我自己巴巴儿地跑过去跟他说我想通了?” 姨娘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捶着傅兰君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这对小东西……” 回到顾家的时候,傅兰君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坛子,她鬼鬼祟祟地溜进房间里,顾灵毓人却不在,傅兰君打发桃枝去找顾灵毓:“找不到他的话就找云山大哥。” 过了一会儿桃枝来汇报:“没找到姑爷,云山大哥也没找到。太太屋里的玉兰姑娘说,下午看到姑爷和云山大哥出门,说是要去山上。” 他去山上干什么?那山上荒无人烟的,除了个尼姑庵什么都没有。 难道他就是看中了山上荒无人烟,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姨娘那句“另筑金屋”在耳边响起,傅兰君霍地起身:“桃枝,叫马车,我们上山!” 凤鸣山在郊区,傅兰君到山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她直奔别院而去,如她所料,人就在别院。 齐云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别院门口的树下坐着,见到傅兰君他颇有些吃惊:“少奶奶……” 傅兰君问:“顾灵毓呢?” 齐云山余光瞟一眼院子里,不说话,傅兰君越发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她上前一步,不顾齐云山的阻拦,推开他走进了院子。 那间他们住过的卧室房门紧闭着,天已经黑透,房间里却连一丝光线也无。 傅兰君心惴惴的,她屏气凝神一点点挪过去,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脖子肩膀都在发痛,她怕推开门会看见什么自己难以承受的不堪场面。 正在踌躇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傅兰君犹豫了片刻,慢慢走进去,刚一进屋,身后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回头一望,两扇门已经合上。 “刺啦”一声,淡淡的硫黄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一点烛光摇曳着升起来,烛光后是一张眼里带笑的英俊脸庞,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烛光一亮,傅兰君感受到了这间屋子的不同寻常:黑暗里这点亮的一豆灯,让整个房间刹那间星辉万点,像是置身于银河苍穹。她向周围望去,原来四壁上竟镶嵌了无数面零零碎碎的小镜子,烛光与镜子相互碰撞,折射出了这万点星光。 傅兰君想起了当年在印度镜宫,顾灵毓说,镜宫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夜里。而那时她回答,这样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真正镜宫的夜他们自然无法领略,如今他竟然在这别院里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镜宫,傅兰君一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顾灵毓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捏住傅兰君的手,烛光后顾灵毓的笑容有些羞涩腼腆,像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少年:“原本打算后天才带你来看的,没想到你自己倒先来了。” 后天是他们成亲一周年的日子…… 别院大门外,桃枝被齐云山拦住,急得跳脚:“姑爷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我得进去帮小姐!” 齐云山安抚她:“他们夫妻两个的事轮得到你我过问?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他扭头望向那暮色里房门紧闭的院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欣慰而怅惘。 烛台放在窗台上,顾灵毓和傅兰君并肩坐着看星光互相碰撞。傅兰君伸手用指尖去碰星光,眼角眉梢里全是喜悦,嘴上却还要逞逞强:“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生活并不怎么向往。” 顾灵毓觑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但并不戳破:“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傅兰君沉吟片刻:“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你说美不美?” 顾灵毓“哧”地一笑:“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傅兰君给他一个白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顾灵毓一笑:“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傅兰君挑眉:“带你做什么?” 顾灵毓一本正经:“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傅兰君睨他:“还算你识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扬,嘴角挑起个不怀好意的笑,他慢慢倾身凑到她耳边,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压低了声音,沙沙地说:“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顾灵毓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隔着帐子,蒙眬视线里,竹影纱窗摇,红日飞尘动,傅兰君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她心情很好,小声地哼着随心编造的小调儿。金色阳光晕开她那一身鲜亮亮的红,生动活泼得不像话。 顾灵毓斜倚在床头,模模糊糊半梦半醒般地微笑看着她,直到傅兰君感受到了落在背上炙热的目光,她惊吓似的转过身,一脸的羞怯喜悦变作了恼怒羞窘,半天才吭哧憋出一句亲昵到可以称之为打情骂俏的话:“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起床,懒丘八。” 顾灵毓翻身下床,径自走到梳妆台前大剌剌地坐下:“顾夫人帮我梳个辫子吧。” 他表情懒洋洋的,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挑逗性的暧昧,让傅兰君止不住脸红心跳,她嘴里说着我又不是你的用人,但还是乖巧地拿起了梳子。 夏天清晨的阳光温柔而妩媚,给一坐一立的两个人鎏上一层淡淡的金红,傅兰君看向镜子里,那里头是一对璧人,男俏女丽,色彩浓稠艳丽,浑如一幅西洋画,傅兰君恍然察觉到,原来自己和顾灵毓在相貌上是有些相像的,或许他们本来就有些挂相,只是她从未注意到,也或许是相处得久了连容貌都受到彼此的影响……这发现让她有一点心跳加速。 顾灵毓的辫子已经结好,傅兰君却还是一把长发披散在背上,顾灵毓突然心血来潮地伸手扯扯她的发梢,问她:“你穿过男装吗?” 傅兰君手里利落地打着辫穗,嘴上回答:“穿过的,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那年你们公学闹学潮,我被女同学拉去看热闹……” 上海1902年冬。 一大早,睡眼惺忪的傅兰君被同学孙贞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今天要带她去看场好戏。 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女塾,直奔孙贞家而去,在孙贞家她们换上了男装。孙贞是北方人,长得比傅兰君高壮些,傅兰君穿着她的衣服有些晃晃荡荡的,孙贞打散她的发辫在脑后编成一股男人的长辫,头上扣一顶帽子,再把珍珠耳环摘下来,眼前就是个俊俏年少的纨绔小公子了。 孙贞的哥哥孙坚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他十七岁,在南洋公学中院读书,之前傅兰君见过他两面,是个很活泼的青年。今天他的眉目间全是躁动的喜色,一见到傅兰君就忍不住献宝:“今天我们学校有学生要向盛大人请愿,听说请不下来的话就要闹大呢,我看八成请不下来,今天有好戏看!” 他带着孙贞和傅兰君往公学去,路上遇到人就说这是初院的小学生,傅兰君谨慎地低着头,心里却在欢呼雀跃。这新鲜的体验让她又忐忑又刺激,务本女塾只有女学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年轻男学生呢。大家都穿着校服三两成群结队而行,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年轻人,校园里洋溢着激昂的青春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起已经两年杳无音讯的南嘉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也正在学堂里读书? 两百多个学生已经在操场上列队整齐,孙坚带着孙贞、傅兰君躲在教学楼上找了个好位置眺望操场,孙坚一边观察一边跟两个姑娘解说:“前几天不知道是谁在五班老师的座位上放了个洗干净的墨水瓶,五班老师以为这是讽刺自己胸无点墨,老师要开除学生,学生喊冤枉,找盛大人申冤了好几次,盛大人推说生病不见人,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五班的学生已经全被开除了,现在这群人闹的是五班走他们也走,我看他们是走定了。” 傅兰君一眼不眨地望着操场,时间久了,操场上已经有些骚动。 骚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学生们再次列队整齐,只看见维持秩序的人站到高处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也听不清,然后学生们突然振臂高呼起来。百十来人的高呼声振飞鸟,傅兰君听到他们在喊:“祖国万岁!祖国万岁!祖国万岁!” 孙坚兴奋起来:“怎么样,我就说他们走定了!” 学生们列队出校门而去,年少的傅兰君被这恢宏气势震慑,胸腔里忍不住勃发出一股意气,她仰慕地看着学生们离去的背影,孙贞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回现实:“好戏看完啦,走吧。” 两个人跟在孙坚身后下楼,因为罢课退学的原因,退学的人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去看热闹了,路过的教室基本都是空荡荡的。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孙坚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原来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他探身进去同那人打招呼:“顾师兄没去凑热闹?我看到顾师兄的两位好朋友都在游行队伍里,顾师兄班里的同学也都去了。” 那位顾师兄声音冷淡:“既然知道是热闹,有什么可凑的。” 孙坚只得讪讪地退回来,压低声音对傅兰君、孙贞说:“这位顾师兄脾气怪得很,我们走吧。” 临走前,傅兰君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坐在教室正中间的那位顾师兄,冬日阳光灿烂,映得教室里一片冷冷白光,人和物的轮廓融化在白光里,看不清那位顾师兄的面容,只能看见他挺直腰背坐着,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是极挺拔清瘦的一个人影。 那位顾师兄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件事情,望着眼前的顾灵毓,傅兰君突然感觉有些微妙。 她后退几步看顾灵毓,顾灵毓的轮廓融在灿灿阳光里,与记忆里那个清冷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叠,可不就是他! 浓黑如鸦翅般舒展的长眉,寒冬南天星子般冷而璀璨的眼,当年那位看不清面容的顾师兄原来是这副模样,原来缘分早已开始,而她却浑然不知。 傅兰君忍不住笑了,为缘分的奇妙,顾灵毓觉得莫名其妙:“笑什么?” 傅兰君迫不及待地把这段往事讲给顾灵毓听,讲完后她翘翘鼻子,得意扬扬地说:“这样算来,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早。” 顾灵毓微笑着摇摇头:“非也。” 他拉她在身边坐下,给她讲起一段更久远的往事。那年他十五岁,还和母亲住在凤鸣山的别院,别院旁边是一座尼姑庵,常有善男信女上山来烧香拜佛。有一年冬天,他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看雪,大雪纷飞里,看到个大红色的身影正朝尼姑庵的方向走过来,像一滴血,又像落在地上的一片梅花瓣。那身影渐渐近了,他发现是个穿着红色大氅的漂亮小姑娘,十步一叩头,像是在许什么大愿,她的脸冻得通红,额头上还沾着雪,却衬得眼睛越发的亮…… 下山的时候傅兰君穿男装扮成个书生模样,辫子是顾灵毓给她打的,扣一顶顾灵毓少年时的帽子。顾灵毓扯扯她的辫穗儿:“你这模样让我想起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 十三四岁时候的俊俏少年或漂亮少女多少都是有点雌雄莫辨的,傅兰君感兴趣起来:“有没有留下照片?” 顾灵毓说照片在家里回去找给她看,两个人牵着手欢欢喜喜打打闹闹地下了山,进了城却发现街上突然多了很多衣衫褴褛的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五月里江浙一带闹水灾,不用问,这些多出来的人定然是从江浙一带逃难来的灾民。 有好心的米铺老板设摊子施粥,粥摊前排起老长的队伍。顾灵毓和傅兰君刚刚走过粥摊没几步,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吵闹声,扭过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灾民和施粥的人吵了起来,施粥的人说这人刚刚已经领过救济,不愿意再给他第二份,那灾民却坚称自己是刚来。 傅兰君凑到顾灵毓耳边小声说:“我们刚经过的时候他就在啃馒头了。” 粥摊的伙计们出来合力驱赶,那灾民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看完了热闹,傅兰君想走,却被顾灵毓拽住:“跟我走。” 他拉着傅兰君悄悄跟上了那闹事灾民。 不出他所料,那灾民竟然在偷偷尾随另一个刚刚领了馒头的灾民,他跟到僻静处,飞跑过去撞倒对方就要抢馒头,对方是个跛了一条腿的中年瘦弱男人,被他一下子就撞倒在地,只能把馒头捂在怀里翻来滚去地护食。 顾灵毓快步走上前去,一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不知怎的,似乎也没有用大力,轻轻巧巧地就把那人提了起来,三两下制服了他,把他打翻在地上。 他一脚踢在那人小腿上,那人疼得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受了重伤似的,顾灵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装模作样了,我用了几分力自己心里有数。你一个大男人,身强体壮四肢健全,如何找不到一份正经谋生的工作?偏偏不走正道,靠人施舍就算了,竟还欺凌弱者,不觉得羞愧吗?” 傅兰君心里暗笑,这小丘八又开始说教了。 回去的路上,回想起顾灵毓制服那人的经过,傅兰君好奇起来:“你是怎么打赢他的?” 那灾民人高马大身板厚实,尤其是手臂上肌肉紧扎的,反观顾灵毓呢,他看上去清清瘦瘦斯斯文文的,竟然有那么大力气把对方打趴下! 顾灵毓好笑地看着她:“打架凭的可不仅仅是力气,我再怎么也是正经军人,何况还跟云山大哥学了这么多年的功夫。” 傅兰君眼睛一亮:“这么说来你是个武林高手?” 顾灵毓假意谦虚:“哪里哪里,会一点皮毛而已。” 傅兰君热切地盯着他:“你教我功夫吧!” 顾灵毓“噗”地笑了:“行啊,不过你得叫我师父。” 傅兰君嘁一声,不屑一顾:“你才大我几岁,还想赚个徒弟。” 顾灵毓妥协:“那叫小师父。” 傅兰君意兴阑珊:“什么小师父,听着跟和尚似的。” 顾灵毓“呀”一声,他的眼神暧昧地从她身上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让她面红耳赤:“那可不成,我要是当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哪?” 第四章 宁安府 1907,光绪三十三年,丁未 “你要去日本?” “刚刚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醒着,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顾灵毓和傅兰君坐在书房里等傅荣睡醒午觉,天气热,姨娘端了水果给他们消暑,其中有一样黄黄圆圆的新鲜东西,说是傅荣的门生来拜访时送的,叫作黄菇娘。 傅兰君很喜欢这果子,可是她最近上火,嘴里溃疡,好死不死在舌根底下,凡进嘴的东西都要在溃疡处过一道,痛得她嘶嘶哈气,又贪这酸甜的口感停不下嘴,因此蹙着眉头,吃得又幸福又痛苦。 姨娘出去的当口,顾灵毓逗弄她:“我教你怎么吃才不痛。” 他拿起个黄菇娘放进嘴里,头一歪,用半边牙齿嚼碎了果子咽下去:“这样汁水不会流过伤口,当然也就不会疼啦。” 傅兰君将信将疑地尝试,刚歪下头姨娘就走了进来,看到傅兰君的怪模样,“哧”地一笑:“大小姐这又作的什么怪?” 在一边的顾灵毓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她这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恼羞成怒地抓起一把黄菇娘朝着顾灵毓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一声重咳,丫鬟搀着傅荣走了进来,傅荣一脚踩在一个黄菇娘上,忍不住皱起眉头。 傅兰君敏锐地觉察到父亲情绪的不对,她扯一扯姨娘的衣角,轻声问:“我爹怎么啦?” 傅荣坐下来:“你爹人就在这里,要问什么还非得过一道别人的耳朵?” 姨娘摆摆手,识趣地走到傅荣身边,轻轻捶打着他的肩膀不说话。傅荣阴沉着脸:“你们两个来找爹有什么事?” 傅兰君撒娇弄痴:“爹您这话说得,没事就不能来看您啦?” 傅荣哼一声:“说吧。” 傅兰君只得敛了谄媚眉目,乖巧老实地说:“我想办女学,想让爹在衙门的学府里给我批个教室。” 打从去年里慈禧老佛爷谕学部准许开办女学,傅兰君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傅荣不假思索一口否决:“休想!且不说男女混学不成体统,你有多大的学问,还妄想当起女校长来!” 傅兰君顶嘴:“我是没什么大学问,但我好歹也是在务本读过书的……” 顾灵毓一个眼神制止住她,自己开口道:“爹,兰君的女学并不是真教学生们做什么大学问,只不过教她们认得几个字,这并没什么难的,以兰君的学问,肯定能胜任。” 傅荣掉转枪头看向顾灵毓:“读什么书识什么字,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瞎胡闹。” 话已至此,看来他是决计不肯帮忙了,傅兰君站起身来,脸拉得老长:“阿秀,我们走。” 姨娘犹在做和事佬:“好容易回家一趟,吃了饭再走吧,姨娘有些事要同你讲,来,去我房里,让他们爷儿俩说说话。” 她推搡着傅兰君出了书房,留下顾灵毓和傅荣两个人。 书房门一关,傅荣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对顾灵毓说:“刚才我有点起床气,说的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顾灵毓笑一笑:“怕不是起床气吧。” 心思被说破,傅荣长叹一声:“唉,昨天我听说了过几个月即将上任的新巡抚的消息。” 顾灵毓表情一动:“可是爹不喜欢的人?” 傅荣冷笑:“何止不喜欢,叶际洲,这个人你听说过吧?我和他可是老相识了,当年一起读的书一起入的仕,从年轻时候起我就和他不对付,谁承想,活了大半辈子,他竟然成了我的上级!他这个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除了擅结朋党别无所长,十年前还不过是在山东当个小小知县,高升得这样快,无非是靠着舔洋人脓疮和续弦的妇人在朝里有个好‘干爹’。嘿,这干爹和干女儿到底什么关系,打量没有人知道吗?” 顾灵毓面上不动声色。原来如此,老对头已经升了从二品,自己还只是个从四品,如果山南海北地隔着也就罢了,偏偏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司,以后要对着一张自己厌恶了大半辈子的脸喊“抚台大人”,难怪老头子一脸的不忿。 傅荣像是看透了他的腹诽,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单为着叶际洲头痛?你毕竟是年轻后生,又是军人,对朝中纵横交错的朋党网理不清也不敏感。我只说一句,叶际洲在满人亲贵中的靠山,是醇亲王。” 顾灵毓眉头一皱,傅荣见他开悟,鼻子里哼一声:“本省巡抚与袁世凯有干亲,袁世凯刚刚被卸了军权调任什么花架子外务部,这边醇亲王的人立刻走马上任成了本省督抚,算盘打得很响哪。功高震主,可见上头已经对袁世凯起了疑,朝中政局,恐怕要有大震荡。” 顾灵毓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傅荣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也不上心?若是袁世凯真失势,对你我翁婿前途恐怕都难说没有影响!” 顾灵毓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只是个军人,只懂打仗,对政治上的东西无心也无力。兰君办女学这件事情,爹若抽不出空来帮忙,那我就全权代理了。” 傅荣无奈,只得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确定了办女学不能靠岳父之后,顾灵毓全权担过了所有责任,最难解决的问题无非是校舍。他满宁安府地打听,终于赁到了一处不小的空宅院。 对于办女学这件事情,全家人都是反对的,傅兰君这女学是私学是义学,毫无疑问,上头既不会给拨款,学生们也不会交束脩,所有经营费用,全靠办学者家私承担。顾灵毓的母亲明面上以金钱为反对的借口,在被顾灵毓以傅兰君自己嫁妆丰厚驳回后,私底下对顾灵毓说:“你不担心她做这个女校长把心也给做野了?” 顾灵毓笑一笑,不以为意,继续帮傅兰君各方面张罗。 赶在中秋之前,校舍拾掇完毕,课程也都拟定好。傅兰君拉了阿蓓来做自己的助手,又在翼轸的《针石日报》上刊登了消息,招募学生也招募老师,只等老师学生募齐就开课。 有天晚上,睡觉前傅兰君突然跟顾灵毓提起来:“今天有个人来找我,请缨要做学校的外文老师,教学生们日文,你猜是谁?” 这还用猜?满宁安府内,受过教育的女人才有多少,懂日文的更是寥寥。顾灵毓心知肚明,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天知道这小娇妻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可不想大半夜的熏一身醋,他佯装懵懂:“谁?” 傅兰君说:“你认识的,程璧君。” 顾灵毓点点头:“她是懂日文。” 傅兰君叹口气,皱着眉头挺苦恼:“那我是要她还是不要?” 顾灵毓捋一捋她散下的发尾,就势搂着她的腰躺下:“你招的不就是老师吗,各取所需,有什么好为难的。” 傅兰君聘请了程璧君作为女学的日文老师,其他几科的老师也都由本府受过教育的名媛们担任。当然,各位名媛都是冲破了一定的家庭阻力的。 问题最终出在了生源上。 招生的消息在《针石日报》上刊登了一个星期,上门报名的学生寥寥无几,一只手能数得清。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正和阿蓓坐在办公室里对坐着托腮发愁。顾灵毓放下手里的糕点盒子,从傅兰君的手肘下抽出那张学生登记单,瞬间就明白了妻子的苦恼来自何处。他笑一笑,打开糕点盒子:“你们放宽心,学生多得是,倒是这鼎记新出炉的糖糕可经不起等。” 他的话十分灵验,过了两天就陆续有人来报名,上至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下至十几岁的小姑娘,学生登记表填完了满满一张。傅兰君觉得好奇,晚上问顾灵毓:“这些学生都是哪儿来的?” 顾灵毓笑一笑:“我这个管带,手底下多少也管着些兵,这些兵里也不乏娶妻生子的,总有人有老婆,总有人有女儿……” 傅兰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顾灵毓笑着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校舍、老师、生源的问题一一得到解决,女学开课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唯一让傅兰君觉得不高兴的是,学校房间有限,所有老师只好集中在一个办公室里,这样一来,她每天就有大半天的时间要和程璧君共处一室。 程璧君对顾灵毓有点别样心思,这傅兰君几乎是可以确定的。因为这点子别样心思,她对傅兰君也就有点微妙的敌意。办公室里傅兰君坐在靠门的位置,程璧君坐在角落里,傅兰君背对着程璧君,总感觉时不时有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让她心里不舒服。 她勒令顾灵毓,每天都要来女学接她回家。 这一天,顾灵毓照旧来接傅兰君回家,傅兰君跟同事们道别,得意扬扬地用余光瞟一眼程璧君,挽起顾灵毓的手刚要走,程璧君却开口喊住了顾灵毓。 在学校里当着这么多人她也不避讳,直接喊他小名:“阿秀,后天是我生日,想请你……” 她看一眼傅兰君,不情不愿地说:“想请你和兰君一起去吃个饭听个戏,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傅兰君的脸忍不住挂下来,顾灵毓瞥她一眼,果断拒绝以表明立场:“抱歉,那天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饶是他拒绝得这样果断,回去的路上傅兰君还是一脸的不高兴,顾灵毓只得主动交代:“我和她真的不熟。” 傅兰君哼一声:“不熟?那她管你叫阿秀?” 顾灵毓苦笑:“我可没让她喊我阿秀,是她自己听到云山大哥喊我阿秀,非要鹦鹉学舌,我有什么办法?” 傅兰君表情有些松动,顾灵毓坐近了,捉住她一双手,软言道:“我连和他哥哥都只是点头之交,又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牵扯?” 傅兰君好奇:“你和程东渐不是同学吗?” 顾灵毓“哧”地笑了:“我公学的同学加上参谋学堂的同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里能是个同学就是朋友?” 傅兰君越发好奇:“你不喜欢他?” 顾灵毓淡淡地笑:“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不欲多说:“你只要记住,我和程璧君之间并没有什么。以后心里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每天都让我去学校接你,目的就是做给程璧君看,你打量我是个傻子,猜不出来你想干什么?” 十一月底是顾灵毓母亲张氏的四十寿辰,因为是整寿,办得可谓隆而重之。宴请了宁安府大半的名流不说,还为积福开了流水席。 一大早,客人们还没来,顾灵毓和傅兰君穿得一团喜气地给母亲敬茶上寿,祝母亲福如东海。张氏接过儿媳的茶,啜一口,做训示:“你们夫妻俩早日给我生个一男半女,不用敬茶,我也能多活个十年八年。” 傅兰君脸一红,走出母亲房门,迎面撞上挑东西进来的人。她瞟了一眼,悄悄在顾灵毓手臂上拧了一把,小声说:“你看那个人。” 顾灵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他们看的那人也正在看他们,顾灵毓眉头一蹙,那人抢先一步,放下担子问少爷少奶奶好。 “少爷少奶奶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去年见过你们一面,还因为抢人家的馒头挨了少爷一顿打,少爷说我年纪轻轻身强体健的无论如何不该活得这么龌龊,少爷教训得是,我现在就靠一把力气吃饭呢。” 跟在身后的管家老张忙解释:“这是家里新招的伙计陈皮,在厨房帮工,过了太太眼的。” 顾灵毓点点头,没有说话。 宾客们陆续来了,傅荣带着姨娘,程东渐携着程璧君,佟士洪单独一人,还有张氏娘家的亲戚们……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莫管真情假意,场面上到底是其乐融融。顾老太太只象征性地出现了一面便假借身体不舒服让二婶搀着回了房,张氏也不以为意,笑盈盈地接受着亲朋好友们的祝福。有什么可生气的?她的儿子如今是当家人,她才是这顾家名正言顺的老太君。 宾客们正吃喝着,突然门口又报有客来,傅兰君好奇地朝门口望去,看到来人,瞬间呆住。 是南嘉木。 他手里挽着个精致的盒子笑盈盈地走进来,两三年不见,他看上去越发英俊温润。他径自走到张氏面前:“顾太太千秋,我来晚了,您不会怪我吧?” 张氏脸上得体地笑着:“哪里能呢,你们年轻人都忙得很,肯抽空来给我这个老太婆祝什么劳什子的寿,已经是我天大的福分啦。” 顾灵毓站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贺礼递给下人,按着他的肩膀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来晚了,可得罚酒。” 南嘉木爽快地接过酒一饮而尽,亮亮杯底,赢得一片叫好声。 满桌子人没有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傅兰君觉得蹊跷,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南公子来得这么晚,难不成是刚一下船就赶过来参加寿宴了?” 南嘉木笑一笑:“嫂夫人这话说笑了,我都已经回国两个月了,是为装裱礼物才迟了。” 原来他已经回国两个月了!怎么竟从没听顾灵毓提起过?傅兰君忍不住朝顾灵毓看过去,顾灵毓神色如常,一脸的若无其事。 傅兰君的心里忍不住泛起些异样。 这股子异样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觉得好像胃也不舒服起来。她勉强坐了片刻,想要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却越坐越觉得难受,于是站起身来告辞:“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下。” 她快步离席,刚刚回到房里就吐了,吐在了梳妆台上,一片狼藉。她忙找东西擦拭污秽痕迹,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抽屉角落里的那朵金玫瑰。 怔怔地看了半天,傅兰君鬼使神差地把金玫瑰拿了出来。这是当年南嘉木送给她和顾灵毓的新婚贺礼,婚后佩戴了没多久,从凤鸣山下来后,她就把金玫瑰摘下来放进了抽屉。 现在看到了金玫瑰原本的主人,又无意间翻出了这早已尘封的金玫瑰,傅兰君心里百感交集。 正把玩着金玫瑰,门“嘎吱”一声突然被推开,伴随着顾灵毓的声音:“我看你脸色不好……” 话头戛然而止,顾灵毓的眼睛盯住她手里的金玫瑰,半天,嘴角挑起个自嘲的笑。他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污秽,转头喊人:“桃枝,来收拾下房间!” 然后他一甩手转身就走了,傅兰君的心思随着那半扇门晃来荡去。他这是什么意思?连问都不问一句转身就走! 一直到晚上送走了宾客,回到房里,顾灵毓都还阴沉着一张脸,他沉默着洗漱、看书,傅兰君忍不住先开口:“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和要跟我说的吗?” 顾灵毓转过头,脸上冷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他反问傅兰君:“你该跟我交代什么,我又该跟你交代什么?” 一股邪火从心头蹿上来,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傅兰君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住脸,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傅兰君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问过桃枝,桃枝说姑爷一大早就醒了,现在已经上军营里去了。 傅兰君闷闷不乐地起身,心事重重地去了学校。 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天傅兰君才觉察到不对劲,今天办公室里没有那来自角落的探究目光,程璧君今天竟然没来! 午饭时间她问阿蓓,阿蓓告诉她,昨天程璧君跟自己请了假,说今天是她生日,要做一整天的生日,故而请假一天。 哦,是了,前天顾灵毓来接自己的时候她邀请过顾灵毓,被顾灵毓给拒绝了。 这一天的时间仿佛格外长,傅兰君熬刑似的终于熬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她看看手表,再过几分钟顾灵毓就该来了,顾灵毓每次来接她下班都及时得很,在守时这一点上,他最像个军人。 然而这次顾灵毓却失约了,傅兰君眼看着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她告别:“顾管带今天怎么还没来?” 傅兰君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他昨天就跟我说今天军营里有点事,会迟来。你们走吧,我在这儿等等他。”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阿蓓,翼轸最近去了上海,阿蓓回家也是无事,索性在学校里待着。 天色擦黑,阿蓓小心翼翼地问:“顾大哥他真的是军营里有事吗?别是你们两个之间有事吧。” 傅兰君颓丧地问:“你知道,南嘉木两个月前就回国了吗?” 阿蓓想了一想:“知道啊,听翼轸说,他如今也在新军里做事。” 原来他如今还和顾灵毓是同事,傅兰君喃喃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可顾灵毓没跟我说。” 阿蓓惊奇:“顾大哥为什么要巴巴地告诉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回国的消息?” 阿蓓原是不知道自己和南嘉木、顾灵毓之间那点往事的,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傅兰君恹恹地挥挥手:“算了,不等了,我自己回去。” 傅兰君和阿蓓道了别,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家走,路过琼花剧院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琼花剧院前门庭若市,海报上列着今晚演出的剧目,一出出都是热闹到极致的戏。她不由得想起昨天婆婆的寿宴,也是这些热闹戏,满舞台翻跟斗的孙悟空,眼花缭乱的刀马旦……傅兰君摇摇头笑一笑,刚要走,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前天程璧君邀请顾灵毓给她过生日时怎么说的来着?吃饭听戏……顾灵毓今晚的失约,会不会就和这听戏有关系? 她掉转方向,朝戏园子走了过去。 琼花剧院是宁安府最大的戏园子,里面上下三层大得很。傅兰君对咿咿呀呀的唱戏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没进过琼花剧院,现在一个人进来,看得眼花缭乱的,茶水伙计上来招呼,她问:“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长得很俊,女的……勉强算好看吧。”想了一想,她又强调,“没我好看。” 伙计憨笑:“您这问得也太宽泛点,一男一女结伴来看戏的多了。” 傅兰君打发走他,自己踮起脚目光满场扫视,终于在二楼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顾灵毓和程璧君? 他们两个坐在二楼包厢里,程璧君挨着顾灵毓坐着,肩膀靠着肩膀,她还犹嫌不够近,整个人都快要贴上去,一双眼睛不看戏台子,只热切地盯住顾灵毓的脸,两片嘴唇碰撞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恶的顾灵毓,他竟然不躲闪! 傅兰君看得怒从心头起,她走上楼梯,满心想着要给这对狗男女难堪,谁知道刚上二楼却被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边嘴里道着抱歉一边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傅兰君觉得声音耳熟,一看脸,可不就是熟人! 南嘉木穿一身西装,外套脱下挽在手臂上,见到傅兰君,他也很惊讶:“兰君?” 他喊的是“兰君”,不是“嫂夫人”,傅兰君的脸一热,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后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南嘉木扶住她手臂的手倏忽一紧,在她耳边轻声道:“帮我个忙,嗯?” 他挽着傅兰君的手走到最近的包厢坐下,将西装外套披在傅兰君身上,傅兰君被他这亲昵的举动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手揽住傅兰君,小声说:“看戏。” 傅兰君用余光瞟一眼身后,一队穿着巡警制服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走过来,挨个包厢地搜查,也不知道在搜查些什么。 傅兰君看一眼南嘉木,直觉告诉她,他出现在这里,这事儿不简单。 巡警们终于到了他们的包厢,南嘉木站起来笑着同他们寒暄:“兄弟们辛苦了。” 带头的巡警显然和他认识,笑着同他打哈哈:“可不是,哪像南长官这样清闲,兄弟们好不容易进个戏园子,结果不是为来看戏,却是为了抓劳什子的乱党。” 他瞟了一眼傅兰君,一脸的意味深长:“这位是?” 傅兰君心如擂鼓,巡警头子细细打量着她,半天,恍然大悟:“这不是顾管带家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玩味的笑:“真有意思,这可真有意思……” 他在南嘉木的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兀自喈喈怪笑起来,笑得傅兰君如芒刺在背。末了,他亲昵地撞了撞南嘉木的肩膀:“南长官放心,咱们兄弟嘴巴都紧得很。” 他话音刚落,从他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傅兰君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住。 巡警脸上看热闹的表情登时被讪笑所替代,他们自觉让开一条路,让身后的人走进来。顾灵毓看见了包厢里一坐一站的南嘉木和傅兰君,以及傅兰君身上披着的西装外套,半天,他冷漠地对傅兰君说:“看完戏早点回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巡警头子对南嘉木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也招呼着兄弟转身离开。南嘉木上前一步,弯下腰对傅兰君道歉:“抱歉……” 傅兰君心里窝火,顾灵毓有什么资格对她甩脸子,刚才他的旁边可还跟着程璧君呢! 她冷淡地回应南嘉木:“这不关你的事。” 南嘉木拿起外套穿上:“走吧,天晚了,送你回家。” 傅兰君站起身来,头脑一阵晕眩,几欲摔倒,南嘉木忙伸手搀住。他就这样搀着她下了楼出了戏院,没想到顾灵毓就等在戏园子门口,南嘉木满脸尴尬手足无措。顾灵毓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傅兰君,冲他点点头:“麻烦你了。” 顾灵毓早已叫好了黄包车,扶着傅兰君上了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了家门口,傅兰君下了车,他却没有,他居高临下地对傅兰君说:“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回去吧。” 黄包车夫拉着顾灵毓消失在夜色里,傅兰君气得怔怔的,也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她睁眼等到天亮,顾灵毓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顾灵毓仍旧没有回家。 第三天早晨一到女学里,傅兰君就发现学校的氛围很奇怪,无论她走到哪里,好像都有学生对她指指点点。 吃午饭的时候,她问阿蓓:“你有没有觉得学校的气氛不大对?” 阿蓓吞吞吐吐的:“是不大对,今天他们都在说一件事。” 傅兰君感觉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什么事?” 阿蓓附到她耳边,悄声说:“大家都说,前天晚上,在琼花剧院里,你、南嘉木、顾大哥、程璧君都在,但是你和南嘉木在一个包厢里,顾大哥和程璧君在另外一个包厢里。” 傅兰君恍然大悟。 这满学校的学生都是军属,想来都是从自己当兵的男人和老子那里听说的,事情的源头不必说,自然是那晚上碎嘴子多事的巡警们,想来这件事情已经在军营里传遍了。 傅兰君欲哭无泪,谁知道事情传来传去会变成这副模样!早知如此,她绝不会踏进那个戏院半步! 当天晚上,顾灵毓终于回了家,是喝醉酒被人送回来的。 送他回来的人告诉傅兰君,今天军营里有同僚成亲,他们去喝了喜酒。 送走了人,傅兰君吩咐桃枝打水给顾灵毓洗脸,她拿块毛巾跪在床头擦他脸上的酒气和汗。顾灵毓已经醉得人事不知,犹在撒酒疯,嘴里喊着“不要回家”。 傅兰君一言不发地给他擦完脸和手,又帮他脱衣服,脱掉外套,怀里突然掉出本书来,傅兰君好奇地捡起书,原来是一本《日语入门》。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一本书? 第二天傅兰君的脑海里还盘旋着这个疑问,直到有学生敲办公室的门。 是个年轻的小媳妇,她的丈夫在新军里做个小小的队官,平时大家都喊她“刘太太”的,刘太太腼腆扭捏地开口:“傅校长,我想请个假。” 傅兰君打起精神摆出笑脸:“好啊,请几天?” 刘太太更加不好意思:“请两天,我男人被佟协统选中,送到日本去留学,走之前我和他要回一趟老家。” 原来如此,傅兰君忙恭喜:“恭喜你了,去日本待两年,回来必定受拔擢。” 刘太太羞涩地一笑,又问:“顾管带不去吗?” 傅兰君一愣,她想起了昨天在顾灵毓身上发现的那本《日语入门》。 模模糊糊又想起去年给佟士洪祝寿时,佟士洪似乎问过顾灵毓想不想去日本镀个金的。她霍然起身,难道顾灵毓真的要去日本?他都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就要去日本! 傅兰君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谁知顾灵毓又开始闹失踪。当天晚上他没回家,第二天晚上干脆让人捎话回来,说自己最近军中忙得很,这半个月恐怕都不会回家。 傅兰君等得坐立难安,她想去军营里找他,但又拉不下脸来,只好这样僵持着,半个月不到的时间,整个人瘦了一圈,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差点昏倒。阿蓓劝她回家休息她也不肯,阿蓓叹气:“你这样作践自己是给谁看呢。” 傅兰君不说话,冷笑着用余光去看程璧君。 顾灵毓真的是在忙军中的事吗?还是在忙着去日本的事?去日本的话当然要学好日语,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日语老师,在日本待过两年的,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对什么上野、富士山的如数家珍……想到每天晚上顾灵毓和另外一个女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傅兰君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几天后,程璧君来请辞,更坚定了傅兰君心里的想法,她一脸抱歉:“在学校里真的很开心,但是我要回日本了,只好向你请辞了。” 傅兰君心里冷笑,回日本,好一个回日本啊,那边顾灵毓刚刚要瞒着自己去日本,这边程璧君就要回日本,上野的樱花、富士山的雪,好得很哪。 半个月后,顾灵毓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傅兰君正在床上休息,半梦半醒里听到有嘈杂人声,勉强支撑开眼皮,模糊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轻声细语地在和人说话。 他们在收拾东西,正打开衣柜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些东西来。傅兰君听见顾灵毓对丫鬟说:“这个不用带,那边天冷,这个穿不住,去了再做新的。” 傅兰君一个激灵醒过来。 他这是回来收拾行李了吗?他这就要走了吗? 她屏气凝神不说话,只躺在床上透过床帐子去看他。他指挥着丫鬟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好所有东西,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深深地看着,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 傅兰君躺在床上,眼泪淌了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连道别的话都不跟她说。他还会再回来吗?会不会他从此就在日本扎下根,和全心全意爱慕着他的程璧君一起,另立门户,另起炉灶,忘了故国还有一个她…… 越想越觉得心如火燎,傅兰君掀开帐子跳下床,鞋也没穿就追了出去。 院子里没有人,他已经出门了。傅兰君追出大门,只见一辆马车正渐行渐远,她喊着顾灵毓的名字追上去,马车却并没有停,反而越跑越快,眼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绝望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顾灵毓”,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眼泪歪七扭八地爬了满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傅兰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顾灵毓站在面前,蹙着眉头,微微弯着腰冲她伸着手。 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她打横抱起来放进马车车厢里。已经是初冬了,她光着脚一路追出来,一双脚冰凉凉脏兮兮。看着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样子,顾灵毓焐着她的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傅兰君紧紧握住顾灵毓的手:“你要去日本?” 顾灵毓一怔,没有说话,傅兰君自暴自弃:“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要去日本,还要和程璧君一起去,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顾灵毓啼笑皆非:“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谁跟你说的我要和程璧君一起去日本?” 傅兰君惊喜地抬起头来:“你真的不和她一起去?” 顾灵毓解释道:“真的。去日本还有个眉目,和程璧君一起纯属无稽之谈。” 傅兰君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这次是去干什么?” 顾灵毓淡淡一笑:“去山上。刚刚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醒着,那时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他把傅兰君的手合拢握在自己的手掌间,哈一口气,低声说:“谢谢你最后追了出来。” 傅兰君一阵心悸,差一点她就真的失去他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来,她的头脑突然一阵晕眩,整个人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在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顾灵毓一个人坐在床头,正握住她的一只手,目光温柔如水地注视着她。 傅兰君摸摸脸:“怎么了?” 顾灵毓低低地笑,笑得她莫名其妙,半天,顾灵毓伸手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顾夫人,恭喜你就要当娘我就要当爹了,初次做父母,以后咱们要互相关照了。” 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去佟士洪家给佟士洪赔罪。 节日刚过,佟士洪家却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余韵,满宅子里清清冷冷的,还嗅得到线香的气味。顾灵毓向佟士洪说明情况,佟士洪倒是很豁达:“你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最重要就好,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一年,他原本也是要去日本留学的……” 傅兰君听得一头雾水。 佟士洪没有留他们吃饭,从佟家出来,顾灵毓悄声对傅兰君说:“今天是老师那位朋友的祭日,十年前死在海战里的那位何乔木。” 对于傅兰君怀孕,最兴奋的,除了顾灵毓和傅兰君,当然莫过于婆婆张氏。 原本张氏和傅兰君的婆媳关系仅限于每天淡淡地请个安而已,自从怀孕后,张氏每天都要来他们的房间待上一会儿,拉着傅兰君的手絮絮叨叨嘘寒问暖,这让傅兰君觉得很别扭。她对这个婆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每次面对婆婆,总有点喘不上气来,她把这归结于年轻守寡的女人的乖僻。 更何况,她从小受西式教育,和这位只读过什么女德女诫的婆婆着实没什么话可说。 但婆婆想着她肚子里的下一代,把这些尴尬和冷淡都视作浮云,傅兰君只得勉强应付着。 二婶有时候也会来看傅兰君,这也是一位年轻守寡的女人,脸上也总带点捉摸不透的微笑,好在人年轻,和她相处总比和婆婆好。但她似乎有些怕婆婆,和她正说着话呢,听到丫鬟说大太太来了,立刻忙不迭地起身就走。 到底还是在门口和张氏撞上了,于是互相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张氏是带着补品来的,笑眯眯地看着傅兰君吃下那一小碗补品,她突然开口说:“以后少和二婶来往。” 傅兰君不解,张氏仍旧是笑眯眯的,表情里却带上了一些让人怯的冷:“她这个人不吉利,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夭折了,晦气。” 听了这句话,傅兰君心里毛毛的,只得“哦”了一声算是答应。 傅兰君怀孕好几个月的时候,新巡抚终于走马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到地方上视察一番,宁安是第一站。 叶巡抚来的当天,宁安军政商三方各有代表出面迎接,政界傅荣作为知府当然义不容辞。佟士洪则代表了新军,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和得力手下,顾灵毓自然也是一并陪同。 折腾到快睡觉的时候顾灵毓才回到家,一进门傅兰君就发现他的脸色很不正常,板着一张脸,像是刚刚跟谁吵过架。 傅兰君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顾灵毓勉强一笑:“没什么。” 傅兰君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听姨娘说,新来的巡抚叶际洲和我爹是多年的老对头,他们今天没起什么冲突吧。” 顾灵毓亲昵地抿一抿她的鬓角:“哪儿能呢,就算再不对付,如今也是上下级的关系,你爹是多年混官场的老滑头,岂能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傅兰君长舒一口气:“说的也是,我爹常说,在官场上做人要有两张面孔,就算有杀父之仇,面对面的时候还得是一团和气笑眯眯。” 顾灵毓的眉头又是一紧,他替傅兰君掖一掖被角:“天色不早了,睡吧。” 睡到半夜傅兰君因为口渴醒过来,伸手一摸,旁边却是空的。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轻轻推开门,门前青砖地上流淌着一片如水月色,顾灵毓穿睡衣坐在台阶上,愣愣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兰君走过去,把顾灵毓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刚要坐下来,顾灵毓一把拉住她:“台阶上凉。” 他把外套脱下来,折成几折铺在台阶上拍一拍,傅兰君坐下来:“在想些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顾灵毓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揉捏着她的手指。自从怀孕后,傅兰君的手脚就总是冰凉发麻,傅荣说当年她娘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顾灵毓顾左右而言他,问她:“你有没有跟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你的朋友?” 傅兰君想一想:“那可多了,从小到大说过这话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顾灵毓轻轻笑:“我忘了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海誓山盟了。” 他这话说得,听上去好像对女孩子之间的友情轻侮慢待似的,傅兰君不满地捣一下他的心口,顾灵毓抓住她行凶的手:“算我错,后来你那些朋友都怎么样了?” 傅兰君努力想一想:“其实你说的也没什么错,女孩子之间确实很容易就说一辈子,一起玩得高兴了就会脱口而出,有时候是一起玩一个游戏,有时候甚至就是一起吃一块好吃的点心。我第一次和朋友说一辈子,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女孩子的脸和名字了。说过一辈子的人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阿穗的姑娘,你可能认识的,在宁安也算是小有名气。” 顾灵毓想了一想:“米记粮行的大小姐?” 傅兰君点点头:“她是我爹上次在宁安做知府时我的玩伴,大我五岁。那时候我们关系非常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有什么好东西坏心情都想和她分享。后来她爱上了一个英国来的画家,抛家舍国地跟那英国人去了英国,我们从此再没联系过。” 顾灵毓低下头:“那时候你才十三四岁吧,突然失去这么个好朋友,不难过吗?” 傅兰君叹一口气:“何止难过,那时候我娘刚刚去世,我爹天天忙着公事,连姨娘也都没进门呢,整个宁安府里我就和阿穗一个人好,她要走,我感觉天都塌了。” 顾灵毓问:“你没阻拦她吗?” 傅兰君苦笑:“当时阻拦她的不止我一个。大家都说,且不说是个番鬼佬,就说那英国男人年纪大她一倍,又是个居无定所的浪荡子,英国多远哪,如果那个男人是骗她,把她带到英国后这样那样,她也是叫天天不应。我私下里问她对那个男人的底细清楚不清楚,她也说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好是坏。 “她说,未来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如果不跟那人走,余生她都会为这一刻的迟疑而悔恨。 “她跟我说‘图一世往往毁一时,我只图这一时的痛快’。 “她话都说到了那个份儿上,我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们关系再好,即使我把她当成我头顶的天,说到底,她在这个世界上,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我的朋友。” 想起往事,傅兰君不禁有些唏嘘。 顾灵毓没有说话,他揽着傅兰君愣怔怔地望着脚下的一片如水夜色,半天才回过神来,打横抱起傅兰君:“回去睡吧。” 自从过了三个月,傅兰君照旧每天去学校,这天她正在办公室里休息,突然校工来找她,说有人在外面等她。 除了顾灵毓,在学校里她一向没有什么访客,傅兰君好奇地走出学校,只见大门口一个高大威猛的熟悉身影正板板正正地站直了等她。 是齐云山。 傅兰君一副笑脸走过去:“云山大哥怎么来了,阿秀让你带什么话吗?” 齐云山摇摇头:“没有,我这次是自己来找少奶奶的。” 傅兰君的心里腾起疑云。他代表自己来找她?为的什么? 这位云山大哥一向本本分分,他本身也是个军人,每天跟着顾灵毓在军营里出入,很少和顾家其他人接触,对女眷们更是退避三舍,傅兰君和他仅有的一次谈话也是他为调解傅兰君和顾灵毓之间的关系主动找上门的。 可是现在自己和顾灵毓的关系蜜里调油好得很,他这又是为什么而来? 齐云山看出她的疑惑:“少奶奶,借一步说话。” 校舍里有一间手工教室现下没有在上课,傅兰君带着齐云山去了那里。 一走进去,齐云山就关上了门,傅兰君吓了一大跳,只见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傅兰君磕了个头,傅兰君更是吃惊:“你这是……” 齐云山挺直腰,脸上神情一片肃穆:“这一下,是答谢您这两年对阿秀的恩爱。” 傅兰君心里觉得不舒服,她和顾灵毓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恩爱本是应当的,何必要个外人来感谢,他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但她嘴上还是客套着:“你这说哪儿的话。” 话音未落,齐云山又是一个响头,这次磕得更加用力,额头上都起了皮:“这一下,是拜托您。当年蒙阿秀搭救,我发誓要保护他一生一世,但现在恐怕我要毁约了,那么就拜托您连我的那份一起吧。云山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磕这个响头为凭据,下辈子结草衔环以报。” 他这话一出口,唬得傅兰君完全忘了什么立场、资格,她想起昨天晚上顾灵毓和她说的话,难道顾灵毓指的就是齐云山? 她站起身来,刚要说些什么,齐云山早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下午顾灵毓来接她时,她跟顾灵毓说起这件事来:“你昨天晚上说的,就是云山大哥吧。” 顾灵毓不语,直到回到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傅兰君因为胃里不舒服睡得辗转反侧的,快三更的时候,她突然听到门外好像有些动静,推一推顾灵毓:“阿秀,你听到门外有声音了吗?” 顾灵毓似乎睡得很沉,没有搭理她。 傅兰君只得按下疑惑继续辗转,到快天亮时才终于睡着,醒来后顾灵毓已经不在。傅兰君翻身起床,手按在顾灵毓的枕头上,触手一片冰冷,那枕头,像是湿透过。 接下来几天,傅兰君小心留意着,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齐云山,他似乎消失了。 傅兰君隐约觉得,他是去做一件让他不得不对顾灵毓毁约的事情去了。 这猜测让她觉得不祥。 果然,齐云山失踪后,过了大约半个月时间,一天晚上,傅荣突然怒气冲冲上门,一进门就要找顾灵毓,不顾合家老小都在吃饭,直闯到饭厅里去。 作为知府,傅荣一直在亲家面前端着十足的架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气急败坏不顾体面过。顾灵毓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和傅荣走出去,傅兰君也忙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他们进了书房,一进书房傅荣就放下了所有礼节,桌子上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他整个人如同困兽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傅兰君忙上前劝解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荣横眉立目:“什么事,你顾家出了刺客,出了反贼了!” 傅兰君不可置信地问:“您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傅荣冷笑:“我胡说?问问你的好丈夫,他的副官齐云山去哪儿了?”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那点子不祥的预感浮出水面,她强笑着转头看顾灵毓:“阿秀,云山大哥去哪儿了?” 顾灵毓摇摇头:“他前日不告而别,我也有两天没见到他了。” 傅荣嘿嘿一笑,表情狰狞:“他前天刺杀新任巡抚,被人当场拿下,现如今就在巡抚衙门大牢里呢。你们就算是想见,恐怕也见不着!” 傅兰君脑袋“嗡”的一声响,齐云山要去做的原来是这样一件掉脑袋的事情!难怪他说什么毁约什么来生的,他这分明就是去送死! 傅兰君转头看顾灵毓,顾灵毓依旧是不说话。傅荣快步走过去,疾言厉色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这个计划?” 傅兰君抢先一步挡在顾灵毓身前:“爹您又老糊涂了,他要是早知道,会让齐云山去送死?” 她抓住傅荣的胳膊把他按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您老消消气,不过就是个下人……” 傅荣冷笑:“下人?那也要看看是谁的下人。偏偏是你丈夫的下人,偏偏我是你丈夫的老丈人,偏偏我和那新任巡抚是几十年的老对头!更兼这位叶巡抚这些年靠着舔洋人杀乱党往上爬,早就在乱党的刺杀名单上。往小了说,一顶买通杀手诛杀异己的帽子扣过来;往大了说,一个和乱党勾结的屎盆子扣上来。我视这位叶大人为眼中钉,这位叶大人何尝不是视我如肉中刺?这么大个把柄送上去,你爹我有几条命让人揉搓?” 傅兰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求助似的看向顾灵毓,后者脸上一片冷峻之色。 发够了脾气,傅荣也渐渐冷静下来,他问顾灵毓:“你老实告诉爹,这件事你知情不知情?” 迟疑了片刻,顾灵毓点点头。 傅荣又要摔茶盅子:“你可真是糊涂!” 喘了半天粗气,他问:“那你知道他到底为的什么吗?” 顾灵毓点头:“他原是山东人,十年前叶际洲在山东做官时,一桩官司里为讨好洋人草菅人命,害了他齐家上下五口人性命。” 傅荣脸色缓和下来:“既然知道情由,事情就还有可能挽回。” 他沉默地在书房里踱了半天步,然后他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顾灵毓:“你和他之间,关系如何?” 顾灵毓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我和他,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傅荣咀嚼着这句话,半天,他狞笑道,“那么,到了让这兄弟为你两肋插刀的时候了。” 第五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荣早就有线人安插在巡抚衙门,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线人终于传来消息:齐云山暂时被收监在巡抚衙门监狱,已经动过一次大刑。私下审问时叶际洲不断诱导他供出幕后黑手,然而他坚称刺杀是因为私怨,并无其他人指使。 听了线人的汇报,傅荣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他长舒一口气,整个沉重的肉体结结实实地靠上椅背,半天,眉开眼笑地说:“你们这位云山大哥还算是条汉子。” 旋即他又惋惜起来:“真是可惜他没得手,要是得手了该有多好。” 顾灵毓沉默着不说话,傅兰君小心翼翼地问:“那,云山大哥他还有救吗?” 傅荣冷哼一声:“刺杀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没得救,准备给他收尸吧。这已经是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了。” 他又数落起顾灵毓:“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好歹也是个管带,竟然纵容下人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勾当。” 突然间书房门被推开,一个人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了众人一大跳。傅荣问傅兰君:“这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是顾家的丫鬟焦姣,她磕头如捣蒜:“知府大人、少爷、少奶奶,求你们救救云山大哥!” 傅荣蹙眉,片刻,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傅兰君忙起身扶焦姣起来:“阿姣姐,你别这样……” 焦姣对齐云山有情,这件事情傅兰君早就已经知道。当初傅兰君为焦姣和程璧君争风吃醋,却恰恰推波助澜了自己和顾灵毓的好事。事后顾灵毓对她解释,说焦姣并非对他有意,那香囊要送的也不是他,他不过是个中间人,焦姣中意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就是齐云山。 焦姣如同双膝钉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她直勾勾地盯住顾灵毓:“少爷若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一直沉默着的顾灵毓终于开口,他声音冷淡而艰涩:“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焦姣激动不已:“您怎么可能无能为力?齐云山的事情有内情您也是知道的,他刺杀姓叶的不过是为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为父母报仇有什么错?” 傅荣冷冷一笑:“这些道理你大可拿到公堂上去讲,看大清律法里有哪一条会向着你!” 焦姣充耳不闻,她只看着顾灵毓:“少爷,齐云山跟了您快十年,十年时间,就算是一条狗多少也有些感情吧,何况您还喊他一声大哥,您真的忍心眼睁睁看他去死?” 顾灵毓沉默不语,他像是已经神游天外。 傅荣霍地起身,声音冰冷带有怒意:“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别人,你那情郎若是念着主仆之情兄弟之谊,就不该硬生生往死路上闯,送了自家性命不说,还连带着主子兄弟都有嫌疑。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 顾灵毓开口,他的声音缥缥缈缈的:“焦姣,回去吧,这件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 第二天衙门的邸抄上已经通报了有刺客暗杀巡抚未遂的事情,然而蹊跷的是,却没有通报刺客的姓名,傅荣不禁有些皱眉。 又过了两日,巡抚衙门突然派人来通报傅荣和顾灵毓,说是刺客案将在两日后由巡抚叶大人和臬台周大人公开审理,届时请傅荣和顾灵毓到场观看,但竟然也只字未提刺客姓名。傅荣和顾灵毓面面相觑,傅荣忍不住疑惑:“这老匹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了会审那日,见到嫌犯上场,他们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跪在大堂上的嫌犯,一张脸疤痕纵横,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 看到嫌犯脸的瞬间,扮作侍从跟在一旁的傅兰君按捺住呕吐的冲动,一手死死抓住身边焦姣的手腕,低声劝慰:“阿姣姐,不要冲动。” 想起那日在书房里傅荣说的“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傅兰君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齐云山曾经是多么英俊的一个青年,然而他现在自毁面容,为的不过是情义两不负。杀父之仇不得不顾,知遇之情不得不念,于是唯有自毁面容,想必他是打算无论得手与否都效仿聂政自戕以求死无对证的。傅兰君细细看去,果然在他颈上发现了利器痕迹。 焦姣死死捏住傅兰君的手,低着头无声地哭泣。 叶际洲坐在大堂上,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 在牢里受过大刑,齐云山浑身重创,勉强支撑着跪在地上,他冷笑:“是取你狗命的义士!” 堂上一片哗然,叶际洲显然经历过大风浪,脸皮早已如树皮,他不以为忤:“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我劝你趁早坦白身份,免得吃刑受苦。” 齐云山讽刺道:“怎么,叶大人作恶太多,已经记不清和哪些人有深仇大恨了吗?” 傅荣与顾灵毓对视一眼,原来齐云山至今都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难怪邸抄上只说是刺客而不道明姓名! 傅荣气得七窍生烟,叶际洲这老匹夫,事发第二天他特地让师爷跑来知府衙门同自己讲这件事,原来是诈自己! 片刻,他又疑惑起来,既然齐云山面容已毁又并未承认自己身份,那叶际洲又是如何判定刺客是齐云山的? 很快他的疑惑被解开,叶际洲胜券在握地一笑:“别以为你抵赖就能把这事混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证人。” 那证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傅兰君险些惊叫出声,是陈皮,那个曾经因为抢劫被顾灵毓教训过,后来在顾家后厨帮工的下人陈皮! 陈皮唯唯诺诺地向在场的大人们问过好,叶际洲捻着胡子问:“证人陈皮,堂下跪着的嫌犯你可认识?” 陈皮瞟一眼齐云山,斩钉截铁地回答:“认识,这人的身体化成灰我也认识,可不就是我主家顾家的下人,也就是在座的顾灵毓顾管带家的副官齐云山嘛!” 一句话掀起惊天波澜,在场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叶际洲拍惊堂木:“肃静!你可有证据证明嫌犯就是你口中的齐云山?” 陈皮口气笃定:“小人在顾家帮工已有大半年,对顾家全家老小都非常熟悉,只是花个脸而已,有什么认不出的?小人敢确定,这人就是齐云山。不信大人看他的手,看他手上的茧子是不是握枪的人才会有的?何况,若他不是齐云山,大人把真的齐云山找来就是,大人不如问问我家少爷,齐云山现在人在何处。” 叶际洲眯着眼睛望向顾灵毓:“顾管带,齐云山是你家的下人也是你的副官,他现在人在何处?” 顾灵毓端坐着,沉静地回答:“半个多月前他向我告假,说是有事要去外省,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叶际洲“哦”一声:“顾管带对齐云山想必是相当熟悉的了,不如顾管带来验看一下,看堂下这人到底是不是他。” 顾灵毓缓缓起身走向齐云山,他在齐云山面前停下脚步,看向那张模糊的面目,那人也抬起头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像是就此停住。 半天,那人“哧”地一笑,笑声轻轻的,像是炮仗受潮后哑了的引线,他开口:“是,我承认,我就是齐云山。” 顾灵毓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傅兰君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毫无温度。 案子继续审理,叶际洲质问齐云山:“你罔顾国法大胆行刺本官,是受谁的指使?” 齐云山嗤笑:“杀你还需受谁的指使?难道叶大人已经忘了自己十年前在山东做知县时欠下的血债了吗?” 叶际洲一怔,显然,他是已经忘了。 齐云山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射出怒火:“叶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些年作恶太多,连仇家都记不得了。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山东,是怎样为了洋人而逼死齐家拳馆一家五口人的吗?” 他环视一周,将冤情娓娓道来:“我本是山东人氏,十年前我家在山东开拳馆,家里在乡下薄有产业,不想有英国传教士强占我家田地修建教堂,争执中传教士与我父亲大打出手,我父亲不过用拳脚功夫将对方打伤,对方却用枪射伤我父亲。当时的知县正是堂上这位叶大人,他竟判决过错全在我家,让我家把田地拱手让给洋人不说,还派人三番五次挤对拳馆,我父亲伤重不愈而亡。事后不久,我家更是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除我之外,我母亲、弟弟与两个小妹都丧生火海。这样的灭门大仇我怎能不报?” 他这一席话满是悲愤,却并未引起太大轰动。这年月这样的事情太多,国弱则民贱,如今大清的土地上,一等洋二等皇三等贵四等民,类似的事情听得太多,大家都已视之为常态,连爱新觉罗的龙兴之地眼见着都要变成洋人的,四五个升斗小民的死活,又能打动谁? 叶际洲满身是业障,对这种指控也早已麻木,冷笑道:“别以为编个故事出来就能混淆视听。我问你,你若是真的为报父仇,为什么要自毁面目?受雇于严仲子的聂政才会自毁面目,你自毁面目难道不正是像聂政那样怕连累幕后主谋?”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如父亲猜测的那样,叶际洲想借题发挥铲除异己! 叶际洲放下惊堂木,鼓动道:“齐云山,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实不过是被什么江湖义气之类的狗屁东西蛊惑,实际上你们知道什么呀,无非是被人利用罢了。你若肯坦白交代,供出幕后主谋,念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份儿上,我自当为你请命,留你一条性命,你可别冥顽不灵,自己非往死路上走。” 齐云山“哧”地一笑:“常听人说叶大人升官发财两条路,一是舔洋人脓疮,二是喝老婆洗脚水。这话果然不错,叶大人何必将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聂政自毁面目为的不是怕暴露严仲子而是怕连累姐姐。我与聂政一样,知道仇人无德,势必迁怒无辜,因此才自毁面目。山东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当年的事官府都有档案记录,等到查明档案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如果叶大人想要靠我来达成什么其他龌龊目的,恐怕您只能失望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如此刚硬,叶际洲无奈地望向臬台周大人,周大人点点头:“今天也只好审到这里了,这人刺杀朝廷大员证据确凿,死罪难免。至于有没有什么内情,恐怕要先派人去山东调查一下陈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说是否属实了。” 齐云山被带下堂。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望。 一个月后案件再审,从山东查阅的卷宗信息看,齐云山所说陈年旧案确有其事,就发生在叶际洲做知县的任期内。齐云山依旧咬定自己刺杀叶际洲只为报仇并非受谁指使,案子只好结案。 齐云山依旧被关押在巡抚衙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对于这个结果,最满意的当然莫过于傅荣,他高兴的不只是保全了自身,更是叶际洲计未得逞。而顾灵毓呢……傅兰君猜不透顾灵毓的情绪。 他应该是很悲伤的,但他表面上平静如水,每天在家和军营之间来回,与平常并无两样。他甚至从没有去大牢里看过齐云山,这让傅兰君觉得费解。 去牢里看齐云山的,只有一个焦姣。 大雨天,她从省城探监回来,整个人淋得落汤鸡般,嘴唇青紫脸色惨白。她径自推开顾灵毓和傅兰君卧室的门走进来,雨水立刻从她身上淌下来浸湿了地毯。 傅兰君一眼就看见她原本套在手上的玉镯子不见了,从她进顾家以来就戴着那镯子,想必是从她娘那里继承来的,如今不见了,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托关系进去探监。牢里的狱卒们都是年久生了锈的钥匙,不给够油水是不肯开门的。 焦姣朝顾灵毓走过来,她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顾灵毓却也不像是在看他:“少爷,齐云山说,您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怨您。他说,叶巡抚拼了命地想让他翻供,承认刺杀是受你们翁婿指使,大刑伺候,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但他咬着牙没答应。他还说,姓叶的人非善类,以后免不了再兴风浪,他保护不了您了,让您和亲家老爷小心提防。”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来,一脸的恍惚:“对了,我要走了,多谢少爷少奶奶这一年的收留,无以为报,我给你们叩头。” 她僵直地跪下来磕了个头,傅兰君蓦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齐云山时,齐云山也对自己磕了头。 顾灵毓喊住了焦姣:“你要去哪儿?” 焦姣轻轻一笑:“去北京,去告御状。齐云山他判的是秋后斩,离行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大清以孝治天下,齐云山他为父报仇,就算犯了国法也情有可原,我要去北京,去找皇上,去找老佛爷……” 她看上去已经有些神经错乱,傅兰君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焦姣,你把告御状看得太过简单……” 焦姣声嘶力竭地叫喊:“杨乃武都能翻案为什么齐云山不行?顾灵毓你自己能狠下心来看着兄弟死,我没有你心狠,我做不到!” 顾灵毓脸色一灰,半晌,他说:“且不说杨乃武案确有内情而云山大哥刺杀叶际洲证据确凿,杨乃武案背后牵扯的势力纠葛朝堂斗争又岂是这个案子能比的?” 焦姣惨淡一笑:“我不管,要我眼巴巴地等着看心上人死,我做不到。” 她转身走进雨幕里,顾灵毓冲着焦姣的背影喊:“他并不爱你,你心知肚明,何苦为他枉送性命?” 焦姣回过头,她凝视着顾灵毓,表情教人猜不透,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一笑:“人间情事,逃不过‘何苦’二字,我何苦,他又何苦?” 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那日雨天焦姣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顾家。傅兰君叫来与焦姣平日交好的丫鬟问,得知焦姣已经跟婆婆辞了在顾家的工,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顾家。 她真的去了北京。 傅兰君把这事同顾灵毓说起,顾灵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作表示。 他依旧没有去巡抚衙门大牢里看齐云山。过去他的生活是早晨去军营当班黄昏去学校接人晚上回家里安寝,傅兰君怀孕后暂时停了在学校的教务工作回家休养,于是顾灵毓的生活变成了军营和家中两点一线。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他的副官由齐云山变成了当初在杭州救下的杨书生——杨书生不久前结束了在陆军小学堂的学习,回到了宁安。 但傅兰君知道,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自从齐云山被判秋后处斩以来,她常常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冷的。 这天晚上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人,傅兰君摸索着起床,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台阶上也没有人。 她找了半天,找到书房前发现灯还是亮着的,一个人影投射在纸窗上,书房里的人应当是捉着笔在写些什么,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撤回了卧房。 齐云山事件后,傅荣和顾灵毓之间的来往倒是变得更加频繁起来。傅荣常常出入顾家,或差人请顾灵毓去傅家,这老头子或许是被叶际洲激起了好胜心,满心地要和女婿结成翁婿联盟,对抗这位老对头的攻势。 这天快黄昏的时候,他又来了顾家,手里捏着张报纸,一脸严肃:“阿秀,《针石日报》的主编翼轸是你的朋友吧?” 顾灵毓点点头:“是我在南洋公学的同学,我们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傅荣将报纸递给他:“这是明日要出刊的《针石日报》,你自己看看。” 顾灵毓接过报纸粗略一翻,眉头微蹙:“爹您觉得有什么不妥?” 傅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妥大了!这报纸文章里又是鼓吹立宪变法又是同情马笃山的乱党,处处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颁布《大清报律》,为的就是控制舆论,我听说这个翼轸几年前是经历过《苏报》那件事的,怎的这么不记教训?幸亏我发现得早,否则《针石日报》就是下一个《苏报》。你最好劝告你那朋友谨言慎行莫谈国事,若他实在不听,你也就离他远些吧。时局这么乱,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经不起齐云山翼轸他们几个瞎折腾!” 顾灵毓只得说是。 傅荣走后,傅兰君拿起那张报纸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觉得看了脑袋疼,今天却突然好奇起来,她问顾灵毓:“你对翼轸说的这些怎么看?” 顾灵毓淡淡一笑:“能怎么看?总归是在大清统治下不能明文刊载的东西。” 他问傅兰君:“你呢?你怎么看?” 傅兰君想了想,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朝廷,革命党,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他伸手揽住傅兰君,把她抱坐在膝上,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肚腹,才五个多月,刚刚显怀,他说:“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兰君想了想,左右也想不出个头绪,她的头脑被父亲从小给惯坏了,最后,她搂着顾灵毓的肩膀,乖顺地点点头。 但是事情由不得她想或不想,顾家的大门不可能永远地将大世界和小世界割裂,外面大世界里的动乱总有只言片语飘进顾家的小世界来。 傅兰君知道,今年不太平,起义一波接一波,河口那边还没压下去,钦州廉州又乱了。虽然都在云贵两广那边,离宁安相距甚远,但影响不小,尤其是河口那边的起义,因有新军被策反参与其中,使得上头对新军的管控更加严格。 这对顾家和傅兰君的影响很明显:顾灵毓每天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天都黑了还没回来,有时是直接夜不归宿,有时甚至接连几天待在军营里。 顾灵毓对她说,上头很担心宁安新军里也有人被乱党策反,要加强管理和排查,自己作为管带,较平时自然更为忙碌,让傅兰君不要担心。 傅兰君嘴上答应着,内心却总觉得忐忑,偶尔阿蓓来陪她说话,她跟阿蓓提起自己的这种忧虑。 “也不知道这感觉从哪儿来的,我也说不清楚。按说从小到大活了这二十年,没有哪一年是真太平的,义和团、八国联军也都听过,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心惊胆战的。” 阿蓓依旧是文文静静的,她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啃着手。 她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阿轸说的,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吧。” “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傅兰君咀嚼着这句话。十年前,她这一代人不过还是小孩子,天塌下来也有大人们顶着,而如今草已成木,无论愿或不愿,塌下来的天都将砸在他们肩上。 顾灵毓跟她说“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可是,若有朝一日真的天塌地陷,她还能继续无忧吗? 她没把这些担忧同顾灵毓说,顾灵毓已经很辛苦,她不愿他再为自己这些胡思乱想分神。 这一天顾灵毓破天荒回来得早,吃过晚饭他进了书房,傅兰君没有管他,自从那一夜发现他半夜在书房里,她就不再不问他去书房干什么了。 她自己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的,桃枝进来送水伺候她洗脸,突然说:“军营里的程管带来了,和姑爷在书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傅兰君也疑惑起来,早前顾灵毓说过自己和程东渐的关系只是淡淡的,除了婆婆寿诞这样的大事,程东渐也从未主动登过顾家的门,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她披上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外面。 里面有压得低低的交谈声传出来,傅兰君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着听着,不禁脸色大变。 程东渐是来找顾灵毓说今天他走后军中发生的一件事的。 他凑近了顾灵毓,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奇奇怪怪的纸片:“灵毓兄看这个。” 顾灵毓瞟一眼,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这是……” 程东渐点点头:“没错。你走后,军营里有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打了起来,扭打过程中掉落了这个,恰好被我看见,现在这人已经被秘密关了起来,他招认了一切,承认宁安新军中有不少人已经加入同盟会,策划下个月起义。他还供出了几个头目人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灵毓兄的好友南嘉木,竟然也在其中!” 顾灵毓眉毛一挑,片刻,他问:“东渐兄来找我,是为了?” 程东渐回答说:“这件事情已经上报佟协统,协统震怒不已,下令秘密逮捕几个头目。是协统让我来找灵毓兄的,要我和灵毓兄负责这次的抓捕行动。” 顾灵毓面无波澜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拔腿就走,程东渐喊住他:“灵毓兄,南嘉木与你是多年挚友,你若觉得为难……” 顾灵毓回头,冷冷一笑:“程兄这话说得太不晓事了,家国面前无兄弟,朋友一旦做了乱臣贼子,那还算得上是朋友吗?” 因是秘密逮捕行动,参与的人不多,除了顾灵毓和程东渐,就只剩下几个军中好手。 一行人沉默地向南嘉木家前进。 他们不知道,有个人先于他们去了南嘉木家。 在书房窗外听到顾灵毓和程东渐的对话,傅兰君如受雷击,早在那次戏园子里南嘉木拿她做幌子说谎,她就觉得南嘉木一定在做些不同寻常的事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他做的竟然是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她得救他! 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好半天才稳下心神。为今之计,只有给南嘉木报信。合家上下只有桃枝是她的人,她叫了半天桃枝却没有人进来,不知道那死丫头去了哪里。 时间不等人,傅兰君又蹑手蹑脚地出了房,趁黑溜出家门,直奔南嘉木家而去。 春寒料峭,夜风微冷,傅兰君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孕,手脚都有些浮肿,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夹击而来,但她不敢稍作停顿,只好咬着牙尽量加快步伐。 终于到了南嘉木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门,是南嘉木。他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见到是傅兰君,一脸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受了寒灌了风,傅兰君小腹一阵绞痛,她支持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昏倒在他怀里。 傅兰君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她挣扎着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南嘉木安慰她:“片刻而已。” 傅兰君抓住他的手臂:“别管我了,你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抓捕南嘉木的一行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床边一躺一坐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这显然在意料之外,谁也没有想到会在乱党的家里看到顾夫人,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顾灵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抽在傅兰君脸上:“你果然还与他有私情!” 他攥住傅兰君的手腕冷酷地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下达命令:“拿下南嘉木这个乱臣贼子!” 程东渐和随从们一拥而上绑住南嘉木,顾灵毓转头对程东渐说:“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劳烦程兄回营复命。” 犹豫了片刻,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今晚在南贼处看到贱内的事情,请兄弟们不要对外声张。” 程东渐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顾兄放心,兄弟们不是长舌妇。” 程东渐和兄弟们在南嘉木的家里翻找与乱党有关的文件信物,顾灵毓拉着傅兰君先行离去。他不说话,只沉默地攥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家的方向走,他的沉默让人害怕。 傅兰君一边挣扎一边同他解释:“阿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灵毓却只是沉默,回到顾家,他拖着傅兰君径直走进卧室,把她甩在床上,然后独自走出去带上了门。傅兰君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跟出去,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 她被囚禁了。 她没想到,这一囚禁就是整整两个月。 当天晚上顾灵毓派了守门的人来,一个顾灵毓手下的心腹士兵标枪似的站在门口守着,连桃枝进出都要受他的盘查。 桃枝的行动也被限制住,不许她出顾家大门,兴许是怕她回傅家报信。傅兰君和桃枝这一主一仆与外界算是彻底被顾家这扇大门隔绝了。 整整两个月,除了桃枝和门口的守卫,傅兰君没有再见到任何人,包括顾灵毓。 姨娘来过一次,那小守卫尽忠职守得很,没让她进门来。姨娘说去找顾灵毓交涉,竟然就这样一去不回,只让桃枝捎口信,说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让她稍稍受些委屈,先待在顾家。 她获得一切消息的来源都是桃枝,桃枝费尽心思在顾家的下人们之间打探,时不时给她带来一点关于南嘉木案件和顾灵毓的消息。 桃枝打探到,关于那晚抓捕的事情已经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版本多样,流传最广的版本是:顾灵毓半夜去抓捕乱党,没想到在乱党的床上看到了自己老婆。又有一说,说南嘉木本是无辜的,根本不是乱党,是顾灵毓记恨他和自己老婆有私情才故意栽赃陷害。去年戏园子里的那件事情不知怎的又被翻出来作为这段桃花孽债的佐证……总之,在流言里,顾灵毓是被戴了绿帽子的,南嘉木和傅兰君是有私情的。 过了几天,桃枝又带来消息,是关于南嘉木的。说南嘉木的底细已经被扒出,原来他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此番回国正是为了在新军中传播革命思想,拉拢新军为革命所用。不仅如此,他那位娇妻也是他的革命同志,在日本时因为搞暗杀行动而以身殉道。难怪这次他回来都没有见到夏瑾,原来她已经死在了日本!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桃枝带来了傅兰君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南嘉木的判决下来了,谋逆大罪,斩立决。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傅兰君手足冰冷。她猛地起身,整个世界突然旋转起来,她的喉头一阵恶心,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呕出来,整个人像是中了毒,全身的血都化作了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涌。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傅兰君见到了两个月来看到的第三个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大夫在训示桃枝:“夫人身体虚得很哪,又怀着身孕,心浮气躁饮食不调,若不加调理,生产时必定有大麻烦……” 桃枝垂着手听他教训,等到送走了大夫,她走回到床边,握住傅兰君的手:“大夫的话小姐你也听到了,自己的身子重要,管什么南公子北公子的,他的死活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傅兰君呆愣愣地不说话,他的死活怎么能和她没关系? 他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的绮思,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当初他带给她的那些爱情的悸动和遐想难道就能随之一并磨灭? 桃枝还在絮絮叨叨:“小姐您应该多想想姑爷,姑爷虽然把你关起来,但他还是关心你的呀,听说你晕过去,立刻找了大夫来……” 傅兰君的心里突然一动。她颤颤巍巍地起身,在房间里翻找了半天,桃枝不明其意,跟在她身后:“小姐您要找什么告诉我,我帮您找……” 傅兰君不说话只是乱翻,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顾灵毓鸡贼得很,对她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屋子里的一切利器都被他命人收了起来,什么裁纸刀小剪刀的概不能免,甚至连簪子都不剩一根。 找了半天,傅兰君在抽屉里终于发现了一件可用的东西。 是当初成亲时南嘉木送给她的贺礼,那枚金玫瑰胸针。 胸针做得比较大,因此别针也较普通别针稍长一点,虽然比不得剪刀裁纸刀,但若狠心一点对着喉咙扎下去也不失为利器。她打定了主意,攥着胸针去砸门。 砸了半天那小卫兵才转过身来,傅兰君用针尖顶住喉咙:“去告诉顾灵毓我要见他,否则我就死给他看。” 小卫兵蔑视地看了那枚胸针一眼,连话都不说,显然不把这威胁当回事。 傅兰君咬咬牙,举起手臂:“你看着!” 她狠下心来用别针冲着手腕划下去,用了十足的力,胸针刺进肌肤,深深地划过,血瞬间涌了出来,小卫兵这才慌了神:“夫人您不要冲动,我这就去找顾管带!” 他一溜烟跑去找顾灵毓,桃枝赶紧跑过来给傅兰君包扎住伤口,埋怨傅兰君:“您还动真格的啊。” 傅兰君勉强笑笑在椅子上坐下来,近来没心情吃饭,她本就有些贫血,流了这些血更觉得头晕目眩。 过了很久,终于有脚步声近了。 那脚步声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心跳,傅兰君坐直了身体,一只穿着军靴的脚踏进门来,桃枝立刻懂事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兰君一手捂着手腕上那块浸血的白布,顾灵毓微蹙眉头看着傅兰君。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推开她的手,拿起那块白布折叠成条,一圈一圈地绕过傅兰君的手腕,最后轻轻地打个结。 傅兰君垂眼望着顾灵毓,许久不见,他亦消瘦了很多。 这一年以来,他身上变化很大。去年秋天,他看上去还像是个丰神俊朗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脸颊丰润甚至略带稚气的圆润。自从齐云山出事以来,他变得越来越消瘦,脸上的轮廓也随之变得冷峻,不像个富家纨绔子弟,而更像是个军人。 一个冷酷的、心中只有朝廷没有私情的军人。 她开口:“阿秀,你救救南嘉木吧。” 顾灵毓正在打结的手顿了顿,半天,他继续手上的动作,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打完了结,他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傅兰君伸手攥住他的手腕:“阿秀,云山大哥已经救不得,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南嘉木去死吗?” 顾灵毓标枪似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半天,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英俊的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他嘶哑着声音说:“是他们自己往死路上走,不是我逼他们的。”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桌子上那枚浸血的金玫瑰胸针。 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与南嘉木一同处斩的还有几个他的革命同志,出师未捷身先死,几颗革命志士的大好头颅,顷刻间就会如藤蔓上熟透的西瓜一样,在刽子手的屠刀起落之间落下,革命者的头和西瓜也没什么两样,滚在地上沾满尘土流出红的浆…… 那颗大好头颅,那颗她少女时代对着念了无数遍《长干行》的大好头颅,今天就要归于尘土。 而监督行刑的人,是他的好友,她的丈夫! 傅兰君趴在桌子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窗关着,她只能看到雨的影子,那小卫兵依旧标枪似的在门口立着,他在防什么,防自己冲到法场去吗? 有人的影子映在门上,外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是二婶和她的丫鬟。 二婶依旧是那样素净哀怨,神经质地微微笑着,丫鬟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接过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傅兰君面前坐下来:“阿秀不让人来见你,但今天是端午,若还让你独自一人,那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端午,原来今天已经是端午了。她从小最喜欢过端午节,粽叶、菖蒲的清香,赛龙舟的热闹,雄黄酒的烈都是她所喜欢的,然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端午节可以变成一个杀人的日子。 不,端午节本来不就是个悲哀的日子吗?千余年前楚大夫屈原为殉自己的道而投江,这才有了端午节,今日,又有一群人为自己心中的道而殉身…… 二婶揭开食盒端出里面的东西,几碟小菜、几碟点心、一碗粥、一小壶菖蒲酒:“你婆婆还在生气,我在自己的小厨房做了这些东西,你别嫌弃。” 傅兰君木然地问:“婆婆生什么气?” 二婶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后跟的丫鬟多嘴道:“还不是为了南公子那件事,整个宁安府都传遍了……” 二婶轻咳一声,丫鬟立刻闭了嘴,二婶把手轻轻搁在傅兰君的手上:“二婶相信你和那位南公子并没有什么,总有那么些个人,把编派别人当乐子,外面传的那些浑话不要往心里去,安心养胎生下这个孩子才是要紧的。” 她拉着傅兰君的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她向傅兰君借人:“我房里有些事情想请桃枝姑娘帮个忙,兰君你能不能把桃枝借我半天?” 二婶带着丫鬟和桃枝离开,门又被锁上。过了一会儿到了午饭时间,守门的小卫兵也去吃饭了,门里门外只剩下了傅兰君一个。 粥已经冷了,菜也已经冷了,唯有酒还是温的。 傅兰君将桌子上的东西一律扫到地上,把那几碟小菜和点心在桌子上排开,拿出食盒里的两只酒盅,用菖蒲酒注满酒盅,一只放在桌上,一只拿在手里,她轻声呢喃:“南公子,我想救你却有心无力,只能用这一杯酒遥遥祭你,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来生和夏瑾一起,投胎在一个太平盛世,再不用为信仰殉身。” 她将手里那盅酒洒在地上,又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她把酒盅摔碎在地上,瘫坐在椅子上,怔怔望着外面雨的影子。 房间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午时三刻越来越近,此时法场上的一切都应该已经就绪了,跪在地上的她的竹马是死刑犯,站在一旁的她的丈夫是监斩官……傅兰君的心突然绞痛起来,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当这绞痛弥漫到小腹和全身,她才明白这痛是实实在在的,像是有一双有力的手在撕扯着她的五脏。她痛得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冷汗如泉涌,将她浑身衣裳浸透,想要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最终,她在剧痛中昏厥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她人仍在地上。 酒盅的碎片在挣扎中扎进了手臂里,手上血迹斑斑,地上也血迹斑斑。腿上冰凉凉的,傅兰君向下一望,瞬间明白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恐慌、无措、绝望……她浑身脱力,整个人疲倦地靠在椅子腿上,过了很久,才攒起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挪动着爬回床上。当双脚离开冷硬的地面陷身于柔软却同样冰冷的床褥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直到下午,桃枝才回到房间。 一进房间桃枝就嗅到了满屋子的血腥气,血迹从床前延伸到床上。桃枝奔到床前,傅兰君仰面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叫她也不应,桃枝吓得翻身从床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去砸门:“开门哪,小姐出事了!” 傅兰君怔怔地躺在床上,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和绝望,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茫茫,像落雪后的世界,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冬天。那时她和顾灵毓在凤鸣山上,那年凤鸣山上的雪下得多大啊,遮天蔽地,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雪地里,一踩一个深坑。因为大雪,顾灵毓还打了滑摔了腿,她看到顾灵毓这样被家人欺负,想搬娘家救兵给他讨个公道,他倒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而现在,能让她好过些的只有他。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全身心地陷入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角色中,无力去想什么青梅竹马,现在她只想他,她的丈夫,她失去的孩子的父亲,盼望他能出现在自己身旁,握一握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同她说两句话,跟她讲,还有他在,教她什么都不要担忧,什么都不要害怕。 可是顾灵毓没有来。 桃枝跑出去后很久才回来,身后跟着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叽叽咕咕了一通,傅兰君只觉得头痛,她闭上了眼睛。 老大夫走后,又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先是婆婆的丫鬟,然后是奶奶的丫鬟,大家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都说主子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看,直到快天黑时,二婶来了。 她一脸的内疚:“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桃枝借走,如果那时候你身边有人,兴许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傅兰君淡淡地说:“没什么,天命而已。” 二婶抓住她的手,突然红了眼圈:“我明白你的心情,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七个多月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守寡,只剩下这么个遗腹子,如果当时他活了下来,现在应该已经十岁了。” 傅兰君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桃枝上来打圆场:“二太太,小姐累了要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二婶走后,桃枝关上房门。桌上的药已经放凉了,桃枝扶起傅兰君喂她吃药,喂着喂着,桃枝突然开口说:“小姐,咱们以后还是离二太太远一些吧。” 桃枝搅拌着汤药,斟酌着字句:“怀孕这么久都没什么事,要说自己糟践身子,也糟践两个多月了,怎么前两个多月都没什么事,偏偏她一来就出事了?这事儿出得蹊跷。” 傅兰君愣住了。 对于这场事故,她原本没有多想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这两个多月来作践身体作践狠了,又赶上今天南嘉木行刑,自己悲伤惊悸过度才导致了流产,却全然没有想到,这背后可能有着人为的原因! 她蓦地想起刚嫁进顾家时所感受到的顾家怪异的氛围,还有婆婆那句“以后和二婶少来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她的孩子竟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看到傅兰君激动得青筋暴起,桃枝又后悔起来,她放下药汤安抚傅兰君:“是我多嘴,没什么证据就胡说八道。小姐别激动,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您要保重自己。” 是啊,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她和顾灵毓曾经寄予厚望的孩子。多少年来顾灵毓对自己的母亲、奶奶心存隔膜,恪尽责任的同时一颗心又无所依托,他对于家的寄托全在他和她的这个小家上。多少次,顾灵毓跟她说,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家就圆满了。他和她给这未出世不知性别的孩子取了多少名字又推翻了多少名字,怕取得太小慢待他,怕取得太大压不住,嫌取得太微贱太轻侮,又怕取得太富贵会招鬼神妒……然而孩子最终还是走了,在还未出生的时候。 顾灵毓人在哪里?他无限珍重的孩子未出生就离开了,如今的他人却在哪里? 傅兰君睁着眼睛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桃枝:“姑爷人呢?” 桃枝半天没说话,许久,她嗫嚅着回答:“兴许是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这句话彻底浇熄了傅兰君幻想的火苗。原本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他才没有回家来看她,可是桃枝这句话说明了家里已经有人送信去军营里。 他什么都知道,却无动于衷。 第二天姨娘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床边捏着傅兰君的手垂泪不已。 她带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傅荣最近旧疾复发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来看傅兰君的原因。傅兰君原想让姨娘带自己回娘家,如此一来话没出口烂在了肚子里。姨娘照顾爹一个人已经够辛苦,她看看姨娘的鬓角,已经有零星银丝。这位姨娘最爱漂亮,如今忙到连拔去白发的时间都没有,她不忍再劳累姨娘。 怕顾家照顾不妥帖,姨娘带来了一个傅家用惯的老妈子秦妈,交代完事情后,她就匆匆回了傅家。 顾灵毓依旧没有回来。 婆婆和奶奶也依旧没有亲自来探望,反倒是二婶,晚上她又来了。 依旧是那样温婉而神经质地微笑着,依旧是那些听上去温柔妥帖却没有什么用的废话,依旧是精致漂亮的食盒,她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粥:“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我特地熬了些粥……” 二婶微笑着把粥递过来,傅兰君死死盯着那碗粥,她的瞳孔缩紧,一阵惊恐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当那碗粥送到面前时,她一伸手,打翻了粥碗。 粥泼出来,淋到二婶的手上、裙子上,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半晌,桃枝回过神来,忙找东西给二婶擦拭,傅兰君却镇定下来,她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桃枝小声叫一声“小姐”,傅兰君提高了声音:“出去!”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婶身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二婶没有说话,她拿起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裙子上的粥,傅兰君死死盯着二婶,半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二婶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来,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座钟指针嘀嘀嗒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二婶终于开口:“是。” 她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傅兰君倒愣住了。 二婶重新端起碗来,那碗里还有小半碗未泼洒出来的粥,她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好奇原因吗?很简单,顾家欠我一条人命,我不过是讨还这条人命罢了。” 傅兰君蓦地想起曾经齐云山跟她说过的顾家的家事,二叔当年去世时二婶是怀有身孕的,然而那个遗腹子最终却胎死腹中。 难道…… 二婶用手帕擦一擦嘴角,对着傅兰君露出她神经质的微笑:“你、顾灵毓,还有你婆婆,都应该感谢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还在,或许,顾灵毓现在还在山上。” 她放下碗,静静地笑着,笑容近乎残忍,她轻声说:“奇怪吧,顾家就是这样,没有道德人伦,有的只是互相厌憎你死我活。倘若当年我的儿子活了下来,今时今日的顾家绝非这个样子,顾灵毓还会是那个祖母不认的孽障。正是这个孩子的死,成全了你丈夫在婆婆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回到顾家成为当家人,成全了你婆婆从一个不祥的弃妇成为顾家未来的老太君。原本这一切,都该是属于我和我那没出生的孩子的。”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个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恶终有轮回。少奶奶,你说是吗?” 她转过身,傅兰君蓦地发现她的眼中噙着泪,这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婶娘其实有一张极标致的脸和一双美艳动人的眼,长年裹身的雪青色和香火气埋葬了她的美丽,让她宛如一个寂静的影子。当她从烟火缭绕后走出,褪下那层温婉的、属于大户人家寡妇的谨慎和体面,露出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寂寞和怨恨,那隐藏在寂静之下的美丽也就惊心动魄地展现于人前。 十年前,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也同如今的自己一样大吧……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 二婶走近了她,声音轻轻近乎呢喃:“我的孩子乳名叫瑾儿,你的呢?” 她眼中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傅兰君被这一滴眼泪震慑,过了许久,她才争辩道:“你和你的孩子很无辜,这没有错,可是难道顾灵毓就不无辜吗?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孽障的恶名,难道他就罪有应得?如果不是这偏见,他本就是顾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又何来的争抢一说?” 二婶淡淡笑着:“是啊,少奶奶,你说的没错,可是我说过,顾家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我知道我迟早会遭报应的,但在我遭报应之前,我会先把顾家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 她幽幽叹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终究是棋差一着。” 傅兰君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二婶抬起头,眼睛里有残忍的微笑,她的表情空茫而怅惘:“我叹息,终究是棋差一着。我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让大嫂和顾灵毓尝一下我当年的丧子之痛,我想看他们的脸上露出和我当年一样痛苦的表情,可是偏偏他们没有,我到底还是失败了。” 她的话如针毡般揉搓着傅兰君的心,他们没有……他没有,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对于这个孩子的失去,他并不觉得痛苦。 他甚至吝惜于回来看她一眼。 二婶最后怜悯地看她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一直到傅兰君病体初愈,顾灵毓都没有回家来。 她再也不问顾灵毓的消息,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发呆,桃枝看不过去,她劝傅兰君:“小姐,今天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吧?” 卫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岗,现在她是自由的。 傅兰君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她“哦”一声:“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难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马车颠簸,再者老爷那边也还病着。上次夫人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怕老爷担心,您这边的事情她还没同老爷讲呢。你如今这乍一回去,岂不穿了帮让老爷着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气,让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给老爷知道,咱们再回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兰君点点头,桃枝扶她起来:“今天咱们就先去外面晒晒太阳看看花。” 桃枝搀着她出了门,今天天气果然很好,晒得人筋骨酥软,傅兰君轻轻挣脱开桃枝:“我还没有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桃枝一千个不放心,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傅兰君独自一个人慢慢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逛着。独自一个人时思绪总是疯长如蓬草,嫁入顾家三年,顾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顾灵毓牵着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让她联想起从前,从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阳高,花香草芳好风飘。这一丛玫瑰,顾灵毓剪下过一枝为她簪在鬓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此休憩,那是嫁进顾家第二年的夏天,他们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两个讲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话,她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醒过来时手指上有个草戒指,是他趁她熟睡的当口随地拔草编织的。 那编戒指的草边缘是锯齿状的,划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鲜红的血,颤悠悠的,像一颗鲜亮的红宝石。 傅兰君抬起手看着那根曾经戴过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见了,记忆的尘埃里,她回忆不起那草戒指的样子,只记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让她心惊不已。 再往前走,丝丝痛楚攀上心头,这凉亭,齐云山曾经在这里对她推心置腹,给她磕过一个响头,求她从此对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给她磕头的人正在巡抚衙门大牢里,等着秋后的处决…… 走到后花园尽头,出了后花园就是厨房下人们的所在,傅兰君刚要转身,却被嘁嘁喳喳的讨论声所吸引,她犹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门前的树下。 是一群老妈子聚在一起闲聊,下人们闲聊八卦,围绕的当然是主子们,坐在中间的厨娘邱婶神神秘秘地开口:“少爷还没回来?” 有人搭腔:“可不是么,少奶奶小产快十天了也不见少爷露面,我活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说?看两个人平日里恩恩爱爱,少爷温柔体贴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 邱婶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少爷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我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怀的根本就不是顾家的种!” 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不可能吧,你可别胡说八道。” 众人的反应让邱婶很是满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么不可能?若是别的大户人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男,出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但咱们这位少奶奶又不是个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听戏又是办女学,一天里暗地里能见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说别的,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刚被砍头的乱党南嘉木?外面都说,少爷去抓南嘉木的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听众们倒吸一口凉气,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邱婶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她继续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幕消息”:“不仅如此,听说咱们少奶奶和南嘉木还被撞见过一次同在戏园子里听戏。是巡警撞见的,我有邻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队里,这你们都知道的吧,这消息绝对假不了。” 这“一手资料”给她的话平添了许多可信度,听众们纷纷附和:“说来是奇怪,嫁进来三年都没什么动静,怎么偏偏姓南的一回来就有了?这事儿蹊跷。” 最后,他们拍板定论:“难怪少爷总不回来。被个乱党戴了绿帽子,有家不能回,心里苦啊。这孩子没了也好,要不然还要为个仇人养孩子,作孽哦。” 墙后树下,傅兰君听得浑身冰凉,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这样恶意地揣度! 顾灵毓也是这样想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回家? 傅兰君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间变得炽烈,太阳像是就悬在她的头顶,烘干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头晕气促两眼昏花。她游魂似的走回到自己和顾灵毓的卧室前,桃枝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树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来,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嗫嚅着说:“小姐,姑爷回来了……” 卧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时隔两个多月,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傅兰君面前。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个温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样,变成了一个阴郁冷冽的军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过,他人瘦脱了形,以至于眼窝深陷,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蓦地想起刚才偷听到的话,傅兰君惶恐起来,她急促地脱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顾灵毓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我知道。” 顾灵毓转过身去,声音轻飘飘的,像身处于一个虚无的梦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这话如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傅兰君的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她无声地笑了,笑得泪流满面,他竟然认为她是故意杀死这个孩子的,仅仅因为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认为她在用杀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报复! 笑够了,泪流尽了,她缓缓开口:“顾灵毓,你放我走吧。” 顾灵毓霍地转身。望着他的眼睛,傅兰君重复:“你的罪孽,我已经替你偿还了,你放我走吧。” 回答她的,是简短的几个字,顾灵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阵风般地从她身边掠过。 傅兰君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顾家回娘家,她没有告诉顾灵毓,专门挑了顾灵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没想到的是,刚刚收拾好行李要上马车的时候,顾灵毓回来了。 他骑着马从军营赶回来,赶路赶得急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满脸淌汗,不等马站稳他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马车的缰绳,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傅兰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她平静地说:“我父亲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死盯着她的眼睛,固执地不肯放手,傅兰君继续说:“我是嫁进了顾家,不是卖进顾家。我爹生病,作为他的独女,我理应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她去意已决不可转圜,他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松开手,傅兰君踩着板凳扶着桃枝的手钻进马车车厢。车把式甩动缰绳,那马不紧不慢地踏出去,顾灵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车一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车厢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傅兰君探出脸来,顾灵毓面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却又被傅兰君接下来的话钉死在地上。 傅兰君看着他,轻轻说:“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顾灵毓,我好后悔当初去追你,如果就让你去了日本,或许你现在还在日本,手上也就不会有这些血债。我好后悔,我们之间,每一次追逐都是错误,或许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 说完这席话,她松开手,帘子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遮蔽在后。 车把式突然扬起鞭子对着马臀猛地一抽,马吃痛,撒开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顾灵毓站在原地,望着马车后扬起的尘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回到娘家,傅荣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经把傅兰君小产的事情透露给他知道了。 傅兰君伺候傅荣吃药,傅荣伸出手来摩挲着她的鬓发:“丫头,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给你找门好亲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样。” 傅兰君垂着眼睛搅拌药汤:“算得了运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荣喃喃自语:“是啊,算得了运算不了命,这事儿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谁呢?” 是啊,该怪谁呢? 傅荣吃完药,乏了要睡觉,傅兰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面冲她招手:“小姐,来人了。” 来的人很让傅兰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进京告御状去了吗?怀着疑问傅兰君来到卧房,焦姣就在那里等她。 几个月不见,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艳无匹的东北姑娘如今却如萎谢的残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傅兰君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她的双手很冷,浑如窖藏的冰。 傅兰君拉着她的手只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毫无疑问,焦姣这次北京之行徒劳无功。焦姣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劳无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哪有那么多正义得以伸张? 最终是焦姣先开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兰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她,她机械地转过头来,用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神望着傅兰君:“一回来我就去了顾家,顾家人跟我说你回娘家了,我就找来了。少奶奶你离开得对,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离开得对……” 她反复念叨着“离开得对”,傅兰君悄悄冲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走上前来搀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桃枝搀扶着焦姣走了出去,傅兰君茫然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耳边不断回荡着焦姣那句“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她又想起二婶那神经质的笑容,“顾家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顾灵毓,身为顾家当家人的你,是否也是这样罪有应得?前方是不是也有报应在等着你? 如果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样,都希望我们的孩子已经将一切罪孽都交割干净,就让他替你赎罪,带走一切你的报应和罪孽吧。 回到娘家后不久,傅兰君拾起了女学的教务,重新过起了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 流言蜚语在哪里都不能免,关于顾灵毓、傅兰君和南嘉木之间那些桃色新闻在学校里亦有生根发芽的沃土,更何况学校的学生多是军人家眷。阿蓓陪傅兰君在学校里散步,听到学生们窃窃交谈这件事情,有人说如果不是傅校长给顾灵毓戴了绿帽子兴许南嘉木不会死得这样快,有人反驳说乱党触犯的是谋逆大罪怎么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兰君的脸色,傅兰君神色一如往常,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听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学生来找她退学,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爹在军营里当差,傅兰君打起精神应付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女学生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了实话:“傅校长,我年初已经跟人定了亲,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说如果我不立刻退学,就要跟我退婚。” 傅兰君蹙起眉头:“这是个什么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谈。” 那女学生一跺脚:“您千万别,他们让我退学就是因为您……” 她觑傅兰君一眼,耳根子充血变得通红:“他们说,跟着您……跟着您的人学不出个好来。” 傅兰君恍然大悟,内心里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的名声在宁安已经这样坏,她无力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学,那就退吧。” 女学生鞠了个躬,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给其他人开了个坏头,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来和傅兰君商量退学的事,傅兰君懒得再问原因,凡是申请的她一律批准。一个星期下来,教室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放学后的学校像是一片荒冢,傅兰君独自坐在教室里,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教室,她蓦地想到那一年初办学,风化未开,招不上学生来,顾灵毓叫她放宽心,说学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学校就招满了人。是他动用自己在军营里的职权,半利诱半胁迫他的下属们送自己的老婆孩子来给她过女校长的瘾做消遣,那时他还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那时多恩爱,谁知道,转眼间天地变。 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兰君的小世界,整个大世界也在变幻。 阿蓓来傅家找傅兰君的时候,傅家刚刚吃过晚饭。 阿蓓一脸的惊慌,浑然不像平时那个文静腼腆的姑娘,她几乎是扑倒在傅兰君面前,傅兰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这样一脸狼狈地跪在她和顾灵毓面前,求他们救救齐云山。 她的预感是对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满脸绝望:“兰君,求你救救翼轸!” 傅兰君的脑袋“嗡”地一响。 翼轸被抓了。就在刚才,巡警上门给《针石日报》报社贴了封条,抓走了翼轸,罪名是:鼓吹乱党,涉嫌谋逆。 阿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她没有法子,只好来求傅兰君。在宁安,他们夫妻两个所认识的有权势的人,无非是傅兰君和顾灵毓。 傅兰君下意识地问:“你去找过顾灵毓吗?” 阿蓓惨淡地一笑:“他说逮捕令是叶巡抚亲自下达的,他无能为力。” 傅兰君的心“咯噔”一下,齐云山和南嘉木的脸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过,让她心慌气促,她一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声安慰她:“你不要担心,先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风声。”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则去找傅荣打听。 翼轸被抓,傅荣毫不觉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还记得年初我去顾家找阿秀说过这件事吗?那时候他的报纸上就都是些鼓吹宪政同情乱党的言论,逆着龙鳞撩拨,作大死呢。何况他这次是报纸未经审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国法,给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可恶的是叶际洲这老匹夫!发生在我宁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过我直接出手,摆明了是在挑衅。” 傅兰君趁机怂恿他:“可不是吗?叶际洲都已经挑衅到眼前来了,爹若不反击,显得多窝囊!” 傅荣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别使激将法,我活了几十年,倘若连这口气都咽不下岂不是白活。为了个非亲非故的人和叶际洲闹翻脸给他小辫子捉,你爹可没那么傻。年轻人做事顾头不顾尾,是该受个教训,总归不会死,着急个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不欲再讨论,闭上了眼睛。傅兰君还想说些什么,姨娘走过来冲她摆了摆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她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出发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门口等傅兰君来,一见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脸急切:“知府大人怎么说?” 傅兰君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思忖了半天,她只能安慰阿蓓:“我爹说,因言获罪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没有真犯上作乱,关上几天兴许就放出来了。” 阿蓓显然没有被傅兰君的话安慰到,待在翼轸身边三年,她早已经不是那个无知的乡下采桑女,她喃喃自语:“先生跟我说过,当年‘《苏报》案’,章先生在牢里关了好几年,邹先生还死在了牢里……” 傅兰君听得遍体生寒,伸出手揽住阿蓓,使劲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苏报》案’何等轰动,小小一个《针石日报》岂能与它相比?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把翼轸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过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轸过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乱想,搞垮了身体,翼轸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对,孩子,还有孩子。傅兰君的话把阿蓓从悲观的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她快步走进院子里。她和翼轸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浑不知事的年纪,躺在摇篮车里专心致志地啃着柔软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脸上,傅兰君望着这母子俩,心头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着孩子转过身来,声音低涩:“无论如何,我想去见见他。” 翼轸的逮捕令是由巡抚衙门下发的,人也直接带去了巡抚衙门大牢,若要见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抚衙门大牢。 一夜,傅兰君辗转难眠,她的耳边回荡着阿蓓的话。顾灵毓说自己无能为力。 他总是说自己无能为力。齐云山出事时,他这么说;南嘉木出事时,他也这么说;现在,他故交好友里硕果仅存的一个翼轸出事了,他还是这么说。 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出力? 曾经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为他是一个最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人,为了让奶奶好受些他甘愿作孽障,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连一个萍水相逢的书生,他都能体谅对方的痛苦,帮他找寻出路。 可是如今她发现,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是个如二婶和焦姣口中所说的——无情无义的顾家人。他不会为任何人稍作牺牲,他只会独善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马车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烦你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朋友了。” 傅兰君勉强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巡抚衙门大牢,塞给了狱卒足够多的银钱,两个人终于被带进牢里,见到了翼轸。 翼轸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小憩,阿蓓颤抖着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轸睁开眼睛,他惊讶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怎么来了?” 他挪动着爬到牢门前,傅兰君大惊:“他们对你用刑了?” 翼轸摇摇头:“他们去查封报社的时候我跟他们动了手,被他们打了一顿。” 他装作没事似的笑一笑,结果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阿蓓心疼地伸手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翼轸抓住她的手轻轻蹭着,脉脉温情静静流露,傅兰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狱卒,想再花点钱见见齐云山,狱卒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这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来看他,都长着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现在又来一个。” 傅兰君忍着气,她当然知道另外一个是谁。焦姣从京城回来后,见过那一面后就离开了宁安,她说要住到巡抚衙门大牢附近去,这样探视齐云山也方便。 狱卒调笑了半天终于肯带着傅兰君去见齐云山,作为死刑犯,齐云山被关押在大牢深处,幽暗阴森,一股子呛鼻的烟尘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狱卒带她停在一间牢房前:“就是这儿了,一炷香时间。” 傅兰君千恩万谢,那狱卒慢悠悠地走远,傅兰君轻声唤牢房里的人:“云山大哥!” 背对墙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动了动,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疤痕纵横交错的脸。 傅兰君捂着嘴,看着这张丑陋的脸,她既在生理上觉得恶心,心里又觉得酸楚,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齐云山一声不吭地慢慢爬过来,傅兰君这才发现,他的脸上、身上全是伤痕,新伤旧伤叠加。他爬过的地方,留着一道血迹,有苍蝇在他的腿上嗡嗡盘旋着。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来之前不久还受过刑! 齐云山劝慰似的笑一笑,被毁坏的面容在笑容扯动下越发显得诡异丑陋,他的口气很轻松:“没什么,在大牢里总免不了的。” 傅兰君抑制不住气愤:“都已经结了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齐云山收敛起笑容,他压低了声音:“有人并不想就这样结案。” 他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叶际洲直到如今还没有放弃让我翻供,他一直想让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兰君心里一惊。 齐云山淡淡一笑:“这老匹夫,以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他看着傅兰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爹和阿秀搅和到这件事情里来,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兰君点点头,满心里都是苦涩。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对他的这一片忠贞赤诚,他对你一千一万个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这样的忠诚吗?连来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吗?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对面不远的地方,傅兰君和阿蓓从牢里出来,两个人一起按着焦姣给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处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顶,院子里空荡荡的,傅兰君站在院子门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兰君,来看你了。” 半天终于有人掀开蓝布门帘子走出来,是个脚步颤颤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双昏花的眼睛打量着她们:“你们是谁?” 傅兰君问她:“婆婆,是不是有一个叫焦姣的姑娘住在这儿?我是她的朋友,来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个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这儿,可是从前天起就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她絮絮叨叨:“我这房钱是一天一结的,大前天的房钱还没给我呢,她要走也不说一声,这不是存心赖我房钱吗?” 傅兰君掏出钱来替焦姣垫了大前天的房钱,叮嘱老太太如果焦姣回来一定记得告诉她自己来过,然后和阿蓓踏上了回宁安的路。 在马车上她心里总觉得不安,焦姣去了哪里?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 傅兰君原本以为翼轸的事情是坐几天牢就能解决的,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翼轸仍旧没有被释放的迹象,阿蓓慌了神,天天来找傅兰君拿主意。傅兰君没办法,只好去找傅荣撒娇:“爹,翼轸的事情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荣的脸色有些严峻:“不好办,我原以为就是关几天以儆效尤,没想到叶际洲那匹夫又想借机生事。他从《针石日报》里挑出两篇文章来,非说这两篇文章措辞激昂非一般文人所能作,他认定写这两篇文章的人就是乱党,要翼轸供出作者名字。翼轸咬牙声称这两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情因此就僵持住了。” 傅兰君愣住了,傅荣压低了声音问:“老实告诉爹,你和阿秀两个小冤家是不是给《针石日报》供过稿?” 傅兰君吓了一跳:“爹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和他是给《针石日报》供过稿,但无非是些新诗之类的东西,只关风月,不谈政治。” 傅荣“嘿”一声:“我怎么知道,我能怎么知道?无非是安插在巡抚衙门的线人告诉我的。他顾家真是块风水宝地,专出告密的小人。上次齐云山的案子跳出个陈皮,这次翼轸的案子又跳出个丫鬟。线人跟我说,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丫鬟?傅兰君脑袋乱哄哄的,哪里又冒出个丫鬟? 傅荣吁一口气:“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没有那两篇文章,如你所说,只是些新诗之类的东西。但这样一来,阿秀也进入了嫌疑人的行列,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没有你的……你丈夫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尽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叶际洲这老王八蛋拿这两篇文章大做文章,用心歹毒得很哪,无非是齐云山那计不成又再来一计,想逼翼轸说那两篇文章的作者是你丈夫罢了。” 傅兰君听得心惊胆战,她没想到顾灵毓的处境竟如此艰难!她问傅荣:“阿秀……叶际洲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他?” 傅荣冷笑:“我的傻姑娘,你可真是让我给养傻了。单凭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就足以让他成为叶际洲的眼中钉。何况叶际洲在朝中的靠山是醇亲王一派,因着戊戌年那件事,醇亲王与袁世凯势不两立,朝中两派势力自然也是势同水火。宁安新军虽非袁世凯督练,但新军中上层军官泰半是袁氏门生,就连佟士洪也是亲袁一党,你丈夫更不例外。叶际洲一向是个溜须拍马最积极不过的人,打压袁党这种事情。他自然跳得欢。” 他重又坐下来:“好在这种事情终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无论翼轸怎么说,只要没有手稿,叶际洲能奈何?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 他蹙着眉头:“至于对阿秀的前程有没有影响,尚且不好下定论,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性命无忧,总会东山再起。” 傅兰君一颗心悠悠落地,她问傅荣:“那翼轸呢?” 傅荣“嘿嘿”一笑:“了不起关一段时间,无论得到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叶际洲总不能判他个死刑。不过苦头是要吃一吃的,可怜一介文弱书生,不知道在牢里会被作践成什么样子。你告诉他的家人,多出点钱打点下牢头狱卒吧。” 从傅兰君那里听了傅荣的点拨,阿蓓六神无主地呆坐了很久。 随后阿蓓站起身来开始遍翻家里的金银细软,傅荣说得没错,即使没有叶际洲,牢头狱卒也总要打点一下的。她把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搜出来堆在桌子上,打算必要时一点点变卖了来营救丈夫。 离开翼家的时候,傅兰君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手上的戒指、耳垂上的坠子、手腕上的镯子都脱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阿蓓要拒绝,她提高了声音:“就当你帮帮我!” 阿蓓愣住了,傅兰君嘴角扯出苦笑,她放低了声音,哀求似的:“求你,让我尽这一点心。”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出翼家大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回过头,阿蓓气喘吁吁地追出来,看到傅兰君回头,她停下脚步,望着傅兰君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别怪顾大哥,他没有错。” 傅兰君冲她勉强笑一笑,点了点头。 是啊,他没有错,他何错之有?如他所说,齐云山和南嘉木都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他拦过齐云山,但拦不住;南嘉木呢,南嘉木确实是他亲手缉捕亲自监斩,但他是清廷的官吏,南嘉木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翼轸……翼轸的入狱是叶际洲一手策划的,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齐云山不怪他,说“阿秀他知道我的”。 南嘉木……她不知道南嘉木在牢狱中的那些日子和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翼轸……他的妻子阿蓓反倒安慰自己,说顾灵毓没有错。 似乎人人都能体恤他,连她的父亲都说,这个山雨欲来的年头,能不主动害人已属难能可贵,自保有什么错? 除了自己……与他最亲密的人——他的妻子。 这让傅兰君隐隐觉得茫然又恐惧,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还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如果是后者,她又是多么可憎的一个妻子! 如果没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会不会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门口,傅兰君扪心自问,最终无果。 九月里,翼轸终于被释放。 他始终坚称那两篇文章是自己所作,与旁人无关,叶际洲逼问了两个月一无所获,只凭两篇激昂文字将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最终促成翼轸释放的,其实是舆论。这都要感谢杨书生,是他给阿蓓支了一招,让她联系翼轸在文化界的旧友们和国外报纸驻华的记者们,多方舆论施压,把这件事情闹出宁安闹到全国,引起国际关注。正值清廷欲推广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气象,难道新政前夕,朝廷还要因为两篇“谏言”而屈死个书生不成? 拖拖拉拉关了两个月,翼轸终于走出了大牢。 傅兰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远处看他夫妻两个相拥而泣,百感交集。 在牢里受了两个月折腾,翼轸消瘦得不似人形,两颊深深凹陷,浑如一副骷髅架子,一双眼睛也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过后直摇头,背着翼轸跟阿蓓和傅兰君说:“情况不大好。” 是啊,不大好。翼轸一介文弱书生,身体根基本来就差,他从娘胎里带哮证,在监狱里待了两个月,监狱那是什么环境?漫天灰尘像揉碎的冤魂残片,这两个月又多雨。忌惮着翼轸的秀才身份,叶际洲不敢轻易动大刑,就在细微处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腾人。翼轸牢房的地面上总是有汪水,早晚泼两桶,水汽夹杂着寒气泛上来,把个哮喘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更何况,翼轸的病不只在身上,还在心里。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针石日报》报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轸一日不可再办报。这对立志以笔杆子唤醒国人的翼轸来说不啻为一个天大的打击。 傅兰君安慰阿蓓:“总会好起来的。”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不仅翼轸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从小家到大国,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变得越发糟糕。 整个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叶际洲要回京。 叶际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叶际洲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侍奉老娘。闻此消息,傅荣乐得哼起了小曲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嘿嘿笑,一会儿又表情狰狞:“他老娘一命呜呼了才好,丁忧个三两年,我看他还怎么跟我斗!” 但他这美梦做得为时过早。十月,京城传来消息,光绪皇帝和慈禧老佛爷都染了病,这一病来势汹汹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变天了。 傅荣一根神经绷得死紧,傅兰君知道他的担忧,他关心的无非是光绪驾崩后会是谁即位,皇亲里载字辈和溥字辈的皆有可能。作为袁党,他深惧和袁世凯有嫌隙的小恭亲王溥伟或者光绪帝的亲弟弟醇亲王载沣成为新帝,那不啻为袁世凯的末日!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与袁世凯交好的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 傅荣的情绪整日在担忧和畅想之间游离,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自顾自笑得满面红光,吓得姨娘直跟傅兰君嘀咕,傅兰君则是万分不解。对于男人而言,权势真的如此重要吗?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被权势左右,变得完全像个陌生人。 他在京的线人传来消息,庆亲王奕劻被太后一道懿旨调去查看东陵工程。就在庆亲王离京的些许工夫里,太后已经选中了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为帝,醇亲王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 大势已去,听到这个消息傅荣捶胸顿足,在书房里发了半天的疯。家人们站在书房外面不敢进去,直到里面没动静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兰君,傅兰君推开门走进去,傅荣正瘫坐在一地狼藉里发愣。 他须发蓬乱,愣怔着,傅兰君捡起地上的书,搀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爹您这又是何苦?几年前您就对我说,大清没几年了,王朝气数将尽,您又何必执着于争权夺势?” 傅荣表情依旧是愣愣的,他喃喃回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样?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还是那些人。旧怨已经扎根,必有个你死我活,这哪里是争权力,这是争活命。叶际洲一旦得势,我还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更何况,本就有个隐患在他手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露凶光,整个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喊管家,管家老钱忙不迭地迎上来,傅荣吩咐他:“去一趟顾家,找姑爷来。” 傅兰君的心猛地一震。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去。 隔着窗她影影绰绰地望着他,他跟在管家身后踏进院子来朝着书房走过去,只听见军靴有节奏地踩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他整个人就像一杆标枪,瘦得隐隐让人觉得有杀气。 路过傅兰君房前的时候,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一眼,傅兰君忙闪身躲回了帐幔后。再探头出来看的时候,顾灵毓已经不见了。 她一直在房间里躲到顾灵毓离开,中间姨娘来找她,说是傅荣让她去书房,她拒绝了。 姨娘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兰君茫然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甚至不知道对于未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不过是混日子,混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动的情绪让人无法喘息,更无法理智思考,或许再过些日子,等到这些事情带来的心潮都平复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条路来,但不是现在。 多事的一年啊,傅兰君转过身,眼睛瞟到挂在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后就是秋决的日子……就是齐云山丧命的日子。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里?那日和阿蓓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翼轸和齐云山,她没能找到焦姣,托房东带了话儿,但一直也没等到回信。 她到底去了哪儿? 傅兰君心事重重地胡乱翻着书,锋利的书页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来找东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沓旧报纸,是往期的《针石日报》。她看着那沓报纸愣怔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耳边突然响起了傅荣的一句话:“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难道……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为救齐云山一命不惜栽赃陷害顾灵毓?傅荣、顾灵毓翁婿俩是叶际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帮助叶际洲扳倒他们两个,无疑是个好人情,能救齐云山活命也未可知…… 想到这儿,傅兰君坐立不安,她尽量说服自己这只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怀疑就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一旦有缝隙就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她推开门去敲父亲的门,把猜测告诉给父亲知道,父亲听后大为惊讶,他安慰傅兰君不要瞎想,让姨娘陪着她回了房。 傅兰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接下来两天她也总是魂不守舍的。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预感得到证实。 齐云山死了,暴毙于狱中,在距离秋决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 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齐云山在狱中长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饿之下积患成疾终至丧命。巡抚不在,仵作验尸后把结果呈报臬司衙门,或许是各方都怕担责任,这件事情就此草草了结。 齐云山在宁安无亲无友,只有一个顾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门把他暴毙的事情通知了顾家,顾家派人为他收了尸,草葬在凤鸣山上。 傅兰君去凤鸣山上看齐云山。 好久没来凤鸣山了,上次来还是两三年前,那时齐云山还在,每次她到凤鸣山上来,齐云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这条路前,见到她来,满脸喜悦的欣慰。他曾倚着顾家别院这扇门,见到她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她和顾灵毓在这座山上表过心迹、定过情意,他是见证者。这些年里,他为他们的融洽而喜悦,为他们的胶着而焦虑,如父如兄是亲是朋。再往前一些,在还没有她的日子里,他陪着顾灵毓在山上度过了少年时代那些最孤寂的岁月。 但如今他一个人凄冷地躺在黑暗的地下,受虫蚁啮咬,被时光瓦解。 傅兰君蹲下身来,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简单地写着:齐云山之墓,顾灵毓立。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旧衣,知情人统统老去,齐云山是谁?顾灵毓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曾有过怎样的爱憎纠葛,还有谁会知道呢? 傅兰君起身,怅然下山去。 进入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傅兰君待在家里烤着火想心事,突然有人来报消息。 是翼轸家的下人,傅兰君迎出去,那下人跪在雪地里冲她磕了个响头:“顾夫人,我们先生怕是不行了,太太让我请夫人过去见最后一面。”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下。 她带着桃枝匆匆往翼家去,在翼家大门口和顾灵毓撞了个正着。 顾灵毓想必也是刚得了信儿从军营里赶过来,军装还未脱,一身的肃杀气,傅兰君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顾灵毓沉默着朝她点点头,大步走进了院子。 看着他的背影,傅兰君满腹心酸。 翼轸果然不行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在药香和墨香中间,这位犟骨头书生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阿蓓坐在床头揽着他。见到顾灵毓和傅兰君,他勉强一笑:“你们来啦。” 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顾灵毓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翼轸不再坚持,歪靠在阿蓓的怀里。 他一双眼睛看着顾灵毓:“灵毓兄,我是活不成啦。” 顾灵毓眼睫一动,身板却仍旧挺直如青松。 翼轸喘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我、死去的嘉木兄,咱们三个,终究要只剩下你一个了。” 他的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往事的滔滔江河:“还记得当年在公学里,同学们叫咱们三个‘三君子’,都说是指点江山的南嘉木,激昂文字的繁星……还有,看不透的顾阿秀。同学们都看不透你,壬寅年大家都闹退学,你不参与,有人背地里跟我菲薄你,我跟他说,顾灵毓岂是你我能轻易看透的?我们看透看不透又有什么要紧的?总归他是个不一般的人。时至今日我仍然这么想,即使嘉木死在了你手里,我仍旧这么想。 “我们心里都有各自的道,你的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它肯定不是世人如今所能看到和妄自揣测的那样。 “嘉木死了,我眼见也活不成了,我们两个的道,无论对错,都没法验证了。灵毓兄,‘三君子’的鸿鹄之志从此就压于你一人的肩头了,请你,装着当年咱们在学校里立过的誓,千万要坚守你心中的道。” 他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突然迸发出灼眼的光彩来,死死地盯着顾灵毓。许久,顾灵毓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 翼轸笑了,他放松了全身的筋骨向后倒进阿蓓的怀里,圆睁着眼睛歪头望着窗外的雪。 窗外大雪纷飞,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他喃喃开口:“还记得那年去湖心亭看雪,也是你、我和阿蓓、嫂夫人四个,那年的雪真大啊……” 翼轸在三日后下葬,葬礼结束后,阿蓓突然找到傅兰君,说是有一样东西,翼轸生前吩咐送给她的。 傅兰君摸不着头脑,她和翼轸之间,关系顶近也只是个朋友的丈夫或是丈夫的朋友,怎么会特地留遗物给自己? 阿蓓脸上毫无血色,穿着孝服,一身素白衬得整个人越发单薄消瘦,傅兰君安慰她:“你自己要保重。” 阿蓓淡淡一笑:“我知道。” 翼轸走后,她的身上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过去的她是一个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乡下采桑女,现在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无形的精气神,她依旧沉静,沉静中却多了一份坚定。 她放低了声音,轻轻说:“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傅兰君吓了一跳,阿蓓接着说下去:“几年前,先生跟我说过,他最佩服的人叫沈荩,这位沈先生是报业同仁,因揭露朝廷的卖国条约而被朝廷杀害。先生说,毁家纾难,大丈夫当如是。如果将来必有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如同这位沈先生一样光辉壮烈。现在,他算是得偿所愿。”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一笑:“那时候顾大哥也在,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为什么非想着为国捐躯?你们这些文人,老想着杀身成仁,成的到底是国家大义的仁,还是你们自个儿的仁?我更希望,国家有朝一日不必你这样的文人为之捐躯。’” 傅兰君的眼睛动了一动,她的心一片茫然。 阿蓓走后,她打开那锦盒,发现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沓稿纸。 稿纸上手抄了一篇文章,傅兰君认得那是翼轸的字迹,只是这字迹虚浮,全然没有翼轸往日书写的根骨,墨色也新,想必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抄写的,翻到最后更是证实了傅兰君的猜想。末页,纸上洇开血迹,这是心头血在墨上开出的花儿。 这是一篇《报任安书》。 他为什么要赠自己一篇《报任安书》?傅兰君不解,她旧学底子弱,对这些之乎者也的旧文章似懂非懂,看得云里雾里的。 晚上傅荣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傅兰君问他:“爹,太史公的《报任安书》是个什么意思?” 老秀才傅荣为她耐心作答:“《报任安书》是太史公写给狱中老友任安的,任安获罪入狱,向旧友太史公求助,希望太史公能搭救自己,太史公于是写这篇文章给他。其中的意思无外乎拒绝任安的搭救请求。” 傅兰君眉头拧成“川”字,难道翼轸是在怨顾灵毓没有对狱中的他施以援手?她问傅荣:“他为什么要拒绝朋友的搭救请求?” 傅荣沉吟片刻:“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太史公在文章中写得很明确,他独善其身,实则因为心中有道,壮志未酬。” 心中有道……傅兰君喃喃自语,她的耳边蓦地响起那日翼轸的话,他对顾灵毓说:“请你千万要守住你心里的道。” 难道,他留给自己这篇文章,是为了告诉自己,顾灵毓是为守道而自保,要自己体谅顾灵毓? 傅兰君更茫然了,男人们心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为这个道甘心殉身,殉朋友的身,殉自己的身……她抬起头,问傅荣:“爹,您对太史公的举动怎么看?” 傅荣不假思索:“为酬壮志甘冒不仁不义之名,受宫刑之辱,堪称伟丈夫。” 傅兰君喃喃道:“可是……” 傅荣嘿嘿一笑:“傻姑娘,你可真是被我养傻了,以为满世界就只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些孩子气感情用事的东西才叫忠孝节义是不是?这个世界可没那么简单。太史公若竭力营救任安,如今《史记》焉在?逞一时意气,往好处说那是性情中人,往坏处想,就是个贪图虚名的人。且不说《史记》,他要救,便救得出么?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小孩子尽说些生死与共的傻话,大人做每件事却要权衡利弊,稍有差池,别说赢,满盘皆输!” 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她的脑瓜顶:“爹的傻姑娘,早年间爹老以为知而无能不如不知,所以把你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却没想到,你知与不知,到头来都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里。” 傅兰君低头不语。 门突然被推开,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死灰色:“老爷,京里消息,皇上驾崩了!” 傅荣霍地起身,满面铁青。 第二天京里又传来消息,慈禧太后也驾崩了。 皇帝、太后接连驾崩,举国震动。坊间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朝廷预备大赦天下。 傅兰君终于再次见到了焦姣。那一天的宁安街头,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多年后,当顾灵毓、傅兰君、齐云山都被遗忘,仍然有人记得光绪三十四年的宁安街头,大雪纷飞里,一个穿着嫁衣鬓发凌乱的年轻女人光着脚飞跑,一边跑一边凄厉地狂笑着,嘴里反复喊着:“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她疯了。 傅兰君远远地看着她,蓦地想起那一年在顾家后花园里撞见她和齐云山。她把齐云山堵在走廊上,脸上带着明艳俏皮的笑,那笑容闪亮一如小镜宫里碰撞的万点星光,她对齐云山说:“我已经在缝我的嫁衣了,等到嫁衣缝好了就嫁给你,你想不娶我也不行。” 趁齐云山不注意,她踮起脚来在他的脸颊上响亮地一吻,然后飞快地跑走了,奔跑的她与傅兰君擦肩而过,衣袂带起的风轻快活泼,如同那晚的月色。 转眼间,天地变。 这一年,南嘉木死了,齐云山死了,翼轸死了,光绪死了,慈禧死了。 大清朝很多人都死了。 宁安府很多人都死了。 第七章 宁安府 1909,宣统元年,己酉 “我们和离吧。” “不,我不会同意的。” 这一年,光绪朝仓促地画上了句号,傅兰君和大清的其他子民们一起稀里糊涂地进入了宣统朝。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无甚区别,日子还是那么平淡如流水地过。 为换皇帝惶惶不可终日的,说到底也只有诸如傅荣这样的官员们。这厢宣统刚登基,荣升为摄政王的醇亲王载沣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他为兄弟光绪报仇的行动,一个月后尘埃落定,袁世凯以足疾上奏回籍,载沣趁机罢免其职,准其回乡,袁世凯彻底成了一名手中无权的庶民。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坊间传说摄政王原本是想杀袁世凯的,吓得袁世凯跑到天津躲了两天,亏得有朝中大臣劝谏摄政王,说是怕杀袁世凯会激起北洋六镇新军兵变,又怕洋人那里对朝廷有看法,这才给了袁世凯活命的机会。 虽然早已料到结局,但事实摆在面前,傅荣仍旧是有些承受不住。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打探着朝廷里的人事变动,生怕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又担心叶际洲会对自己下手,愁得半个月里花白了头。 傅兰君劝他:“这样提心吊胆,不如自动请辞。爹您年纪也大了,何苦跟人恶斗。斜风细雨,不如归去,到乡下去,盖个茅屋……” 她突然噤住了声,一时间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了那一年在凤鸣山上顾家别院里,在顾灵毓人为制造的万点星光里她和他的那番对话。 “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你说美不美?” “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带你做什么?”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还算你识趣。” “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是谁?那清冽如泉水、清脆如黄莺的声音,是属于哪个少年哪个少女,哪对恩爱的小夫妻? 转眼就到了年关,一个切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要不要回顾家过年。 尽管顾灵毓和傅兰君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还是夫妻,没有做人媳妇的大过年的待在娘家的道理,何况夫家高堂尚在。 傅兰君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只好佯装无知,每次都用别的话题岔过去。 新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腊月二十八,傅兰君坐在走廊扶栏上,逗着画眉鸟看下人们打扫花园,爹新入的这只画眉鸟脾气大,趁傅兰君不防啄了一口她的手指。傅兰君摩挲着手指,眼前突然浮现出在斋普尔的那一年,她在史密斯家的花园里逗画眉,一个看上去漂亮轻佻的年轻中国男人突然出现,逗弄她说:“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那时她的心里确是有人了,那人却不是后来的他。 那人……已经死了,死在了顾灵毓的监督下,一把刀结束了一条鲜活的命,随之而去的,还有她和顾灵毓的孩子,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花园里有小孩子兴奋的叫声,傅兰君循声望过去,是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穿得花团锦簇鲜红翠绿的,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由当娘的扶着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 孩子娘是傅家厨娘的女儿,今天来府里帮忙的,注意到傅兰君的视线,她有些惊慌有些羞赧,傅兰君笑一笑:“孩子真可爱,能给我抱抱吗?” 那当娘的胆大起来,抱着孩子走到傅兰君面前,嘴里说着谦虚的话儿却是掩饰不住地炫耀。幼小的孩子有一股扑鼻的奶香气,傅兰君真妒忌。 如果我的孩子顺利出生,到明年这个时候,也可以走路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去年端午那天的冷意又在四肢百骸里如树藤般生长蔓延,又想起顾灵毓那张看不出悲喜的脸,说着“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傅兰君打了个寒战,她绕不过这道坎儿去,她绕不过! 我和他之间,可能只有回忆了,她靠在栏杆上悲哀地想。 渐渐有脚步声近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转过头,是傅荣的脸。 傅荣在她面前坐下来,不同她兜圈子,单刀直入:“你打不打算回婆家过年?” 傅兰君低下头不说话,傅荣声音严厉起来:“总逃避着也不是办法,一句话,还想不想和他过下去,不想过的话就和离。” 和离?傅兰君吓了一跳,她从未想到过这个!即使当初对顾灵毓说让他放自己走,她也真的只是想离开,但从未想过和离这条路。 她抬起眼睛看着傅荣,傅荣脸色严峻:“对,和离。趁你们俩都还年轻,赶在爹下野前,你能再找个不错的归宿,他也能有个好仕途。” 傅兰君茫然了,这怎么又和仕途扯上了? 傅荣冷笑:“叶际洲一向想捏造罪名致阿秀于死地,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说是袁世凯门生,程东渐不也是?但你何曾见叶际洲打压程东渐了?年轻人的政治立场,稍加拉拢游说,就容易动摇得很,但老婆岳父闹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与我有瓜葛,叶际洲会对他怎样,殊不可知呢。” 他望向傅兰君:“怎么样,和离是不是个好主意?对你好,对他也好。” 傅兰君心如乱麻:“我再想想……” 傅荣站起身来:“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最迟后天早上,告诉我你的打算,和离,还是回顾家过年。” 傅兰君一夜没睡,想得头痛欲裂却依旧不能下定决心。第二天她装病躲在房间里,怕一出房门遇到傅荣就会被逼问是否要和离。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那时她躲避的是逼婚。 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帐子顶,傅兰君心想,我们两个人之间真奇怪,嫁的时候不情愿嫁,离的时候却也不情愿离。 门突然被敲响,姨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兰君,快起来,看谁来了。” 傅兰君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难道是他? 她慢吞吞地梳洗完毕来到前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侧身坐着。大过节的,他穿着元宝暗纹的绛红色马褂,戴着瓜皮小帽,帽正是鲜亮的宝蓝色,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全无军人的肃杀气,就像一个普通的漂亮的富家子弟。 多少日子没见过他这样了,从南嘉木被捕的那夜开始,她每次见他,他都是军人打扮。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望着傅兰君,轻轻地问了一句:“来啦。” 傅兰君轻轻点点头,走到对面坐下。 顾灵毓这次来,当然是为接她回家过年。他既然已经来了,她没有不跟他回去的道理。 告别了爹和姨娘,傅兰君搀着顾灵毓的手上了顾家的马车,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车摇摇晃晃,摇不乱车厢里的寂静,晃不散车厢里的沉默。 马车渐渐远离傅家,走的路却不是去往顾家的路,傅兰君疑惑起来,她撩起帘子看一眼外面:“走错路了吗?” 顾灵毓按住她的手放下帘子:“没有错,我们不回顾家,我们去山上。” 他手心滚烫,傅兰君被烫了一下,她缩回了手。 山上,他与她定情的山上。他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答案显而易见。 她仔细看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这身衣服,可不就是那年在山上穿的那件? 旧梦重温……真的可以将冰冷的心重新焐热吗? 马车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雪,傅兰君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带来丝丝凉意。 那年的那一天,天上也在下雪。 看上去似乎是天注定了要将那日重演以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雪花的凉意冲刷着手心,傅兰君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她决定,听从上天的安排。 但上天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善意,马车上了山在别院前停下来,她和顾灵毓刚刚下车,就有人匆匆赶了来,是杨书生。 他满面焦色,在顾灵毓身边耳语两句,顾灵毓眉头蹙起,他回头望一眼傅兰君,眼神里满是犹豫挣扎。许久,他走到傅兰君面前,轻轻说:“军营里有些事情,我去去就回,等我。” 望着他的背影,傅兰君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独自在山上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齐云山的墓前,被那冰冷的墓碑灼伤眼睛。她又回到了别院,走进了那间小镜宫。 小镜宫多日无人居住,嵌在墙上的镜子都蒙了尘,傅兰君打了一盆水用布巾擦拭镜子上的灰尘,一块镜子嵌得不牢掉了下来摔碎在地上,傅兰君怔怔地望着,碎裂成无数片的镜子里有千万张破碎残缺的脸,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傍晚,桃枝来了,说是姑爷差人把她叫来的,让她伺候小姐。 傅兰君问桃枝:“你知道军营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桃枝眼神闪避,支支吾吾的:“听说是新军有士兵和巡警打架闹事,被警局扣押了,闹事的新军士兵是姑爷手底下的人,所以要姑爷回去处理下。” 真的是这样吗?傅兰君狐疑地看着桃枝,桃枝却已经收拾好了房间推门出去:“该吃饭了,我去厨房做饭。” 晚上,顾灵毓没有回来,只是派人捎话来,说问题有些棘手,让傅兰君在山上多等他些日子。 傅兰君这一等,就等到了过年。 大除夕晚上,山上别院里只有她和桃枝两个人,时间一点点过去,顾灵毓还是没有回来。天色将黑,傅兰君霍地起身:“不等了,桃枝,咱们下山,回娘家。” 桃枝不动,傅兰君提高了嗓门:“你聋了?” 桃枝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小姐咱们还是乖乖待在山上吧,现在就算下了山,也过不好年。” 她这话什么意思?傅兰君再三逼问,桃枝终于坦承:“我上山之前,老爷跟我说,他不让人来叫,咱们就别下山。” 为什么?傅兰君愣住了,桃枝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新军和巡警那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听见老爷和姑爷说,恐怕革命党要趁老佛爷和先皇刚驾崩闹事,山下现在不安全。” 那么,顾灵毓下山是为了……弹压革命? 南嘉木就义那天的雷声又在耳畔轰隆响起,她仿佛看见了刑场上流淌的鲜血。弹压革命……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杀戮! 傅兰君胸口憋闷欲呕,她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哪怕没什么用,她也要下山去! 桃枝挡在门前拦住她,就在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顾灵毓立在门前,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便装,过年的新衣,簇新喜庆。 但是有遮掩不住的血腥气,傅兰君打了一个寒战,她抬起头看着顾灵毓,轻声问:“死了多少人?” 顾灵毓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傅兰君很快就自己知道了这个答案。 因为是新帝登基后发生的第一场叛乱,故而凡参与者皆不姑息,部分情节严重的人甚至被枭首示众,一个个灰头土脸血淋淋的脑袋被高高挂起,人死后尸身还要受此大辱,这些“乱党”的亲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望着人头咬牙流泪。 新年过后那些人头还挂着,傅兰君从家里去学校的路上必经过这些挂人头的地方,她一抬头看到那些人头,仿佛每个都睁开眼睛张开嘴向她控诉:是你丈夫害死我们的,是你丈夫害死我们的! 她恍恍惚惚地进了学校,刚开学的学校有些冷清,老师学生们都还没有到齐,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傅兰君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门被敲响,一个女学生缩手缩脚弯着腰走进来,傅兰君打起精神问她:“有什么事吗?” 女学生走近了:“有些事情想向傅校长打听打听。” 傅兰君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只见一把匕首朝傅兰君挥了过来。这人要杀她! 这女学生铁了心要杀她,满办公室地追着她跑,傅兰君不小心被匕首划到手臂,血如泉涌,她挣扎着逃出办公室,赶来的校工和同事们一拥而上制伏了那女学生,匕首“哐啷”一声落地。女学生被按在地上仍在嘶吼,傅兰君轻轻挣脱同事的搀扶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女学生吐一口唾沫:“我哥哥死在了顾灵毓手里,我要你偿命!” 原来如此,原来她是这次起义里被杀的新军士兵的家属。 巡警闻讯赶来押走了这女孩子。没多时,顾灵毓也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抓住她的手臂:“你的伤怎么样?” 伤没什么大碍,早已经包扎好,傅兰君挣脱他的手,淡淡地说:“我没事。” 办公室里的同事识趣地溜了出去,他们一时间气氛尴尬没什么话好说。那天除夕夜傅兰君就回了傅家,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任由傅荣和姨娘怎样劝说,她都没有回顾家。 今天还是除夕后的第一次见面。 半天,傅兰君开口:“你和巡警队的人熟悉吧,让他们放了那女孩子吧,不要为难她。” 顾灵毓蹙起眉头:“她要杀你。” “我说放了她!”傅兰君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像是要撕裂了,顾灵毓被她吓了一跳。许久,傅兰君才平静下来,她淡淡地说:“你杀了人家哥哥,难道还要人家妹妹的命不成?顾管带,我求你,少造些杀孽吧。” “杀孽”两个字一出口,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过了很久,顾灵毓才开口:“我已经不是管带了,我现在只是个队官。” 他被降职了,傅兰君愣住了。 傅荣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年轻人的政治立场,稍加拉拢游说,就动摇得很,但老婆岳父闹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与我有瓜葛,叶际洲会对他怎样,殊不可知呢。” 她脱口而出:“顾灵毓,我们和离吧。” 她想通了,与他和离,这样一来,他不必再受她父亲身份的羁绊,她也不必再因他身上的血腥气而受折磨。 顾灵毓却说“不”,他眉头纠结,像承受着莫大的苦楚,他说:“不,我不会同意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一转眼进入四月,傅荣一直担心着的官场人事变动终于蔓延到了宁安。 收到调令的是佟士洪,为再兴海军,朝廷拟建筹办海军事务处,佟士洪是船政学堂出身,正是海军专业,因此被召回京去协助筹办这个海军事务处。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对官场近期动向有些门道的人都知道,这是朝廷在削弱军队中袁党的实力。这几个月,许多袁世凯的旧部或下野或调动,明升暗降的有,获罪入狱的也有,尤其在军队里,多镇新军头目都有调动。 佟士洪与袁世凯私交不错,被调动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担任宁安新军协统的,是一位满人亲贵。 走之前,佟士洪办了一场告别宴,所请的人寥寥,傅兰君也接到了请柬,她心知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帮忙开解她和顾灵毓,但长辈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后,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顾灵毓和她三个人。 俨然是一场温馨家宴,精致的小小一桌,酒过三巡,佟士洪开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师生一场,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有些话,他的父母说得,我也就说得。今天我斗胆替他的父母问两句话。傅小姐,阿秀说,你想同他和离,是真的吗?” 傅兰君抬起头,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顾灵毓,她咬咬唇,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是。” 佟士洪皱眉:“为什么?” 要怎么回答?真实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说也不能说全,傅兰君垂下眼睛:“他满身血腥气,杀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说。”佟士洪严厉起来,“你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是军人,就不可能两手干干净净。” 傅兰君脱口而出:“我本来也没想要嫁他!” 这话一出,鸦雀无声,顾灵毓攥着酒杯的手越发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傅兰君干脆自暴自弃地表演起来:“是,这件事情我相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没想嫁他,当初是他强娶。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现在,该是结束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你不能否认你们有过柔情蜜意的时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来……” 傅兰君打断佟士洪的话:“是,我是想过把错的路走成对的,但是我失败了,现在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放弃。” 气氛一时间很僵,过了很久,顾灵毓才缓缓开口:“我与你的事情以后再议,今天是为老师践行。” 接下来的酒喝得很闷,最后,佟士洪喝醉了,顾灵毓去拿手巾为他擦汗,傅兰君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看着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说醉话,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突然间,他清晰地说了一句:“乔木,走!” 走?走到哪儿去?傅兰君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黑白合照上,永远二十四岁的何乔木正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顾灵毓回来了,他用手巾为佟士洪擦去脸上的虚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来握住顾灵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着顾灵毓,眼神意味深长:“阿秀,我年轻时候在船政学堂读书,有一位姓刘的教习曾经对我们说过一番话,他说,不要把自己当船主,也不要把自己当船工,就当自己是船上的一块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还可以四处漂荡。” 顾灵毓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他亦看着佟士洪的眼睛,轻声说:“就是因为每一块木板都这样想,船才会散的吧,老师。” 佟士洪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宴散,离开时顾灵毓向佟士洪敬了一个军礼,顾灵毓曾是他的学生,也曾是他的下属,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和军人有关,临别敬军礼是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 佟士洪长久地凝视着他,半天,他走过来,把手搭在顾灵毓的手臂上,教顾灵毓轻轻地放下手,他问:“你十八岁那年我送给你的那本《东坡诗集》还在吗?” 顾灵毓点点头,佟士洪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水光闪动,半晌,他说:“多看看那本书。” 他的声音恳切中饱含忧思,甚至于哀求,那时傅兰君不懂。 直到数十年后,傅兰君才终于明白了那日他们话里的意思。 和离的事情,因为顾灵毓的避而不谈而搁置,不仅如此,他还对她避而不见,仿佛生怕一见到她她就要逼他写放妻书一样。他宁肯不见她,也要吊着这个夫妻的虚名。 傅兰君继续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顺女儿和女校长。 六月的一天,傅兰君回到家才发现有东西落在了学校,于是折返回学校取东西。 教师宿舍的灯竟然亮着,傅兰君大为惊讶。这间教师宿舍算是虚设,是为了给家中有事无法回家的女老师准备的,但长久以来都是空着的,今天怎么灯亮了起来?白天也并没有人跟她报备说今晚要住在学校啊? 她屏气凝神走到宿舍门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树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屋子里的人警觉起来:“是谁?” 竟然是个男声!傅兰君方寸大乱,转身欲逃却被一把攥住手腕拉进了房间。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处,一个低沉的男声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现在来学校?谁派你来的?” 傅兰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吓得四肢僵硬,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是我们校长!” 那年轻女人是女学的老师,姓冯,她和这拿匕首的男人是认识的!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更加收紧了手臂:“校长?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顾灵毓的老婆呀,杀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的顾灵毓呀!” 冯老师不由分说上前来夺匕首:“她是顾灵毓的老婆没错,但是你没听说过她和南嘉木的事吗?她和顾灵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你别犯浑,快放下刀。” 傅兰君瞬间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是革命党!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傅兰君,手里却有了松动:“真的像冯薇说的这样?” 傅兰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说:“我和他不一样。” 向傅兰君赔过罪后,冯薇向傅兰君解释了一下情况。这男人叫段续,是个革命党,也是冯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冯薇带他到学校里来躲避一下。量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藏身在女学里! 傅兰君万万没想到,冯薇竟然有个革命党的情郎,这位冯小姐是宁安乡绅的女儿,家中经营绸缎生意,在本地颇有声望,近来朝廷在各地兴办咨议局,冯小姐的父亲正是宁安咨议局的议员。 这样的人,竟然会和革命党有瓜葛! 面对她的困惑冯薇满不在乎:“这个世道哪里说得准呢,革命党,立宪派,保皇党,谁分得清谁?” 她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轻声说:“不瞒你说,咨议局里和革命党有来往的,不在少数。” 傅兰君吓了一跳。 冯薇涎着脸同傅兰君求情:“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说这些,看见段续的事儿,求你千万别跟人说。” 傅兰君只得答应她:“我当然不会跟人讲,他要在这里待几天?” 冯薇扭捏起来:“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兰君点点头:“你们小心。” 冯薇欢呼雀跃:“傅校长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帮了我的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傅兰君的心思一动,许久,她轻轻地,坚定地说:“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帮忙。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来日革命若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经过那件事情,傅兰君和冯薇的关系亲密了很多,段续对傅兰君的脸色也逐日和缓,有时下了学,冯薇会邀请傅兰君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聊天,这也让冯薇对家里人好交代自己的晚归。 从段续和冯薇那里,傅兰君听说了很多有关“革命”的事情。 身为一个旧官僚家庭出身的贵族小姐,在此之前,傅兰君对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她不知道谁对谁错,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间有什么区别,只觉得像两辆马车争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然而段续向她描述了那个他们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彻底改换天地,在这个新天地里,人人平等和睦,中国人与外国人也是平等的,国人不必向官老爷们下跪,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这个新世界是进步的,是符合社会潮流的,而清政府则是落伍的,反动的,唯有推翻这个反动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续说,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而非爱新觉罗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却只是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卖国卖民,与国家和人民站在对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并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个反动的政府,因此这忠是愚忠。 傅兰君垂下眼睛,睫毛动了动,不再说话。 段续叹一口气,岔开话题:“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坟墓所在吗?” 傅兰君抬起头,南家人早已死绝,南嘉木又是以谋反罪被处斩,她一直以为他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续摇摇头:“我们有同志趁夜装殓了他的尸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坟就在凤鸣山山脚下的树林里,一块空空的墓碑,没有刻字,除了少数一些人,没有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个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山上是齐云山的墓,山下是南嘉木的坟,曾几何时,这代表着欢愉的纯白色的凤鸣山变成了令人惊心的血色。 前日下过雨,有黄叶飘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傅兰君弯腰拈下那片腐烂的叶子,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和污垢,擦干净后她后退两步站住,脸上微微笑着:“还记得你从小最爱干净,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来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溅了个泥点都一定要回家换衣裳……” 在她独自的絮絮叨叨里,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多么斯文漂亮干净通透的少年郎。遇见他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都和花在一起,尤其是玫瑰。玫瑰花开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差他送来最新鲜的玫瑰,他和母亲一起来傅家花园里侍弄她母亲种的玫瑰。有一回,她趁他母亲去和自己母亲喝茶说话,偷偷溜到他身边,没话找话地问了很多和玫瑰有关的话…… 她还记得那年在斋普尔,他送了她一束玫瑰,让她以为,他也是喜欢着她的…… 傅兰君将带来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今天来看你,除了看望你,我还有一些私心,希望你能体谅我吧……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见到了我的儿子,他和你也算有缘,同一天里共赴黄泉,盼望你看在咱们两个这些年的情分上,能多多照顾他。还有……” 她欲言又止,似难以启齿,踌躇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也能原谅他的父亲,保佑他的父亲。 “我知道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无论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监斩。但我还是厚颜地恳求你宽恕他。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和他和离。你走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云山大哥和翼轸如今也都不在了,他们的死实际都与阿秀无关,但我看着他,心里只觉得发寒。对于故友旧交的落难他竟概不在意,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在意谁呢,倘若有一天出事的是我,他又会如何抉择?我在心里对他起了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和他没有隔阂地说着甜言蜜语。翼轸死之前给我留了遗物,是一篇他手抄的《报任安书》,按照我爹的讲解,翼轸是在婉转地说服我消除对阿秀的顾虑。可是他揣测的阿秀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我对还是翼轸对,那都将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无论如何都意味着牺牲,或许这就是生在这个年代的军人的宿命。” 他是个军人,军人是注定要杀戮的,她没道理要求他不去杀戮他的敌人,既然他要仕途,她就帮他斩断所有羁绊,齐云山、南嘉木、翼轸……这些羁绊都已经在痛苦煎熬中由他人斩断,现在他的阻碍只剩下她,那就让她自己亲手了断,还他一个通天大道。 中秋节前,女学突然接到通知,说是叶巡抚的夫人要来视察女学。宁安女学是本省第一间女学,堪称典范,叶夫人作为本省第一夫人,要来为学校进行表彰嘉奖。 傅兰君听父亲说起过这位叶夫人,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间妓馆的花魁,与朝中某大员关系暧昧,该名大员却有一个醋劲冲天的皇亲嫡妻,为这事跟他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该名大员只好忍痛断了与花魁的联系。叶际洲那时还在做京官,为讨好上司献计,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 傅荣与叶际洲是老对头,自然会将叶际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贬损,但这件事情总不会错的。 花魁夫人来的那天正好是节前一天,傅兰君作为校长带领学生们在学校恭迎大驾,从早晨等到下午,这位花魁夫人才姗姗来迟。 巡抚夫人出巡,排场大得很,带了十几二十个巡抚衙门的听差和巡警,皆穿着制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傅兰君站在门口迎接她,老远望见她的汽车出现在街口,不到半里的路程,这汽车却开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门口,让沿路围观的人过足了眼瘾。 傅兰君心里觉得好笑,出于礼貌,脸上却毫无表情。车终于开到了眼前,一个巡警小跑几步过来拉开车门,一只脚踏出来,却是穿着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兰君愣怔住:这花魁夫人怎么是天足? 另一只脚踏出来,然后是半边身子,然后是脸,傅兰君看清楚了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头“嗡”的一响。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当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来视察的,用时髦的说法来讲,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书。 她不是在日本吗?什么时候回了国,还成了这位巡抚夫人的女秘书?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整个下午傅兰君都恍恍惚惚的,领着叶夫人参观学校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被问一句话半天才回答,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程璧君于是不请自来地接过了解说的活儿,本来嘛,她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傅兰君看着程璧君,上次见她还是前年秋天,那时候,自己和顾灵毓还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刚刚察觉到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存在。那时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场输家的身份黯然离开远赴异国的吧,如今她回来了,二十二三岁留过洋的女孩子,意气风发,傅兰君再低头看看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浑如一枝萎谢的花。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顾灵毓知道她回来了吗?玲珑心如程璧君,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顾灵毓的事情了吧,或许她就是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国来的,她从不掩饰对顾灵毓的爱和企图,寡廉鲜耻地狂热着。 叶夫人对女学的视察和嘉奖不过是图个新鲜,她的新鲜感没有维持几个小时,很快学校参观完了她也累了,于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却没有走,她留了下来,说是有话要和傅兰君说。 傅兰君答应了。 两个人在松果径上散着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单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爱,傅兰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讶异了一下:“我以为你会……” 傅兰君打断她的话:“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跟他提出了和离。若不是他执意不肯,现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胜感激。” 程璧君惊讶地看着她:“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和他闹到这一步?” 傅兰君的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痛苦酸楚,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闹到这一步,不足为奇吧。” 程璧君没有说话,她只是怪异地沉默着。傅兰君抬起头来,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她看到了顾灵毓。顾灵毓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他一身戎装,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转身走了,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枯叶碎裂的响声。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学继续担任教职,教的还是日语,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 有时傅兰君一转头看到她,恍然间觉得好像日子还停留在两年前,好像下一秒钟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推开,顾灵毓会拎着她最爱的糕点走进来,接她一起回家。 而现实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学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一个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兰君在办公室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桃枝突然来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里出了大事了!” 傅兰君跟着桃枝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兵丁腰上挎着刀走来走去,管家连跑带爬地扑过来,满脸脏兮兮的血混着泪:“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让人给带走了,说他私通乱党,现在已经给下了大狱了!” 傅兰君愣在原地,耳畔“轰隆”炸响。 傅荣的担心终于还是成真了,宣统朝以来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捏住了他的小辫子了! 傅兰君快步走进客厅,姨娘正趴在八仙桌上痛哭。她跟了傅荣十几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傅兰君安抚了她半天,管家在一旁汇报今天的情况。 抓傅荣的人毫无疑问是巡抚衙门派来的,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一来就绑了傅荣,说他私通乱党犯下谋逆大罪,奉摄政王旨意和巡抚大人命令抓捕他带往巡抚衙门受审,同时抄没傅家家产。傅兰君举目四望,家里的一切贵重物品都已贴上封条,管家抹着眼泪哭诉:“我千求万求,人家才答应让我和姨太太在这儿等你回来。” 既然傅兰君已经回来,他们一家人就要被赶出这深宅大院了。傅兰君搀着姨娘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了一望,这高高的宅子雕梁画栋,是庇护了她二十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她长成了一个几乎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生悲喜的人,她爹曾经说,想要为她一辈子遮风挡雨,但到头来她还是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中。 如今雕梁画栋已经坍圮,参天大树也轰然倒塌,风刀霜剑,也只好咬牙自己扛起。 傅兰君转过身来,搀着姨娘,决绝地离开。 在长街的尽头她遇见了顾灵毓,顾灵毓站在街尽头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傅兰君眼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垂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攥住手腕,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干涩地开口:“你要到哪儿去?” 是啊,到哪儿去?如今家已被抄,身为罪臣之女,人人避她不及,她要去何处安身? 傅兰君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脸,她的回答同样干涩冷硬:“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去处。” 她的打算是去住客栈,客栈开门迎客,才不会管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钱。傅家虽然被抄,一切财产籍没充公,但傅兰君还有些私房钱,再不济,把身上的首饰卖掉,总也能顶个一年半载的开销。 顾灵毓不松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回家吗?” 傅兰君轻轻一笑,低低地问:“你不怕被连累吗?” 顾灵毓浑身一震,半天没有说话。趁他发愣的当口,傅兰君扬手挣脱开他的钳制,她退后一步,扶着姨娘远离开顾灵毓:“我说和离的话依然作数,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解除夫妻关系,或者你直接写休书,都随你。我就住在前面的东来客栈,等你的放妻书,或者休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她的脚步轻飘飘的,脊背却挺直僵硬。 走进东来客栈,用身上剩下的钱开了两间房,傅兰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间,管家住一间。傅兰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关于傅荣的事情,约定好明天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傅荣。回到自己房里,桃枝正手足无措。 姨娘病了,连惊带吓又着了凉,整个人烧得滚烫像一截灶膛里刚抽出来的柴火,傅兰君忙让桃枝去找店小二帮忙请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药睡过去。 桃枝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鬼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傅兰君侧脸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头发蓬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她轻轻对桃枝说:“桃枝,老爷犯的是谋逆大罪,无论真假,哪怕最后能翻案也是个告老还乡。老爷很早前就跟我担心地说过摄政王上台后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次来势汹汹,恐怕由不得咱们。过去那样的好日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若是肯吃苦就还跟着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你,但你若不想吃这个苦,咱们的主仆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就去找个好人家,安安生生地过你的后半辈子吧。” 桃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说哪儿的话,我八岁被卖进傅家,这些年跟着老爷小姐从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傅兰君心里暖烘烘的,她把桃枝扶起来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舟共济,把眼下这个难关闯过去。” 桃枝用力地点点头“嗯”一声,半天,她犹豫地问傅兰君:“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姑爷过不去,老爷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爷才能帮点忙了。” 傅兰君扭过头去,声音很凄凉:“他帮不了的。老爷这次的事来得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由摄政王那边下令抄家,可见他们预谋已久,铁了心要置老爷于死地。如今大清谁最大?不是龙椅上那位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当今的摄政王。当权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阎王要你死,何来讨价还价的余地。顾灵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新军管带,不,现在连管带都不是了,只是个小小的队官,他能怎样?能自保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怕姑爷受连累,那你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傅兰君淡淡回答:“好话无用,说了徒增伤心,睡吧,明天还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兰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抚衙门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栈里照顾姨娘。 站在巡抚衙门大牢外,傅兰君百感交集。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地方,这一年多以来她频繁光顾这里,这里曾经关押过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了她的父亲。 管家与狱卒苦苦交涉,又是说软话又是拿银子,狱卒却始终一张冷硬面孔。最终,管家垂着头沮丧地走回来:“不行,他们说老爷罪大恶极,上头下了死命令,三堂会审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他又安慰傅兰君:“小姐放心,这里的牢头过去是知府衙门大牢的,我刚才给他塞了点银子,他答应会好好照顾老爷的。” 傅兰君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被一个人撞个正着。见撞了人,那撞人的人竟然也不惊慌,拍手大叫大笑起来,傅兰君仔细一看,大惊失色,那人竟然是焦姣! 她上次见焦姣还是去年冬天,传言大赦的时候焦姣疯了,她派了人去,想要把焦姣接回家照顾,谁知道焦姣从此就在宁安消失了,原来她跑到了这里。傅兰君上前一步去捉她的手:“阿姣姐……” 焦姣愣住了,她歪头看着傅兰君,脸上脏兮兮的,神情痴傻。终究还是疯了,傅兰君心里难过,她努力挤出个笑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傅兰君啊。” 听到“傅兰君”三个字,焦姣像是恢复了神志,她站直了身体看着傅兰君,努力辨认着她,一双眼睛似乎也变得清明起来,她重复了几遍“傅兰君”这个名字,每重复一遍眼神都更清楚些,她问傅兰君:“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兰君如实回答:“我爹在里面。” 焦姣愣住了,半天,她拍手大笑起来:“轮到你爹了,轮到你爹了!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你爹了!” 她拍着手大笑着跑远,傅兰君站在原地,艳阳高照她却遍体生寒。她想起了很久前,有一次焦姣求顾灵毓救齐云山被拒绝后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她说:“你以为齐云山会是最后一个吗?” 以齐云山和顾灵毓的关系,齐云山出了事他尚且袖手旁观,来日别人出事,他会施以援手吗? 傅兰君忍不住抱住了双臂,起风了,她浑身都在战栗。 她之前对桃枝说,她不找顾灵毓帮忙,是怕连累他。这话固然不假,但她其实更怕他会拒绝她。他会拒绝吗?谁知道?但是他一旦开口拒绝她,那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但她承受不起他的拒绝。 傅荣的谋逆大案很受上头的重视,很快,朝廷派来了钦差大臣,会同三司审理傅荣谋逆案。 一如傅兰君所料,叶际洲铁了心地要置傅荣于死地,各项“罪证”搜罗得十分齐全,里面甚至有傅荣与革命党的往来书信,对于这些,傅荣都没有辩驳,而更令傅兰君震惊的是,这次审理还牵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这件陈年旧案是关于齐云山的。 齐云山在秋决前叶际洲回京侍奉老母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暴毙于狱中,当时已经下了论断结了案。现在却被翻出,因为有当时的狱卒跳出来指证,说齐云山并非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毒死的,而下毒案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傅荣! 于是案子被推及到当年傅荣为何要狗急跳墙毒杀死刑犯,最终上头得出结论:齐云山确实是受傅荣指使行刺叶际洲的,事败后傅荣怕夜长梦多这才杀人灭口。 这件案子给傅荣头上那顶乱党的帽子再度加了码。三司会审结束,傅荣谋大逆罪板上钉钉,抄没家产,死罪难免。 走出巡抚衙门,外面艳阳高照,炽烈如烤,傅兰君身子晃了一晃,向前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她恍如隔世。 头顶上的红帐子,身边的顾灵毓,一切都如同许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顾家时那样。那时她还是个满心里装的全是南嘉木的姑娘,怒气冲冲地去找负心汉算账却哭着回来,被黄包车甩在顾家大门口昏死过去,被那时还不是她丈夫的顾灵毓捡回家。如今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在得到了父亲要被砍头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地昏倒在巡抚衙门前,又被顾灵毓捡回了家。 顾灵毓坐在床边看着她,一身长衫的他眉眼温柔,斯文儒雅,傅兰君多希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人事不知的知府千金,爬起来和眼前这人吵两句嘴,跑回知府衙门去,爹还住在那里,喝着茶摇着蒲扇和管家下着棋,一派悠然自得,枝头上喜鹊闹杏花,生机勃勃。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灵毓一只手按住她:“你很虚弱,多躺一会儿吧。” 傅兰君挣脱开他,自顾自下床:“多谢,我要回去照顾姨娘。” 她双脚刚沾地,顾灵毓不由分说地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一手扯开棉被盖在她身上死死捂住被角:“姨娘我已经派人接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桃枝搀着姨娘走了进来。 姨娘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坐下来,顾灵毓站在一旁说:“大夫给姨娘看过了,她的病需要静养,东来客栈那个地方人多嘈杂,不适宜养病,我就自作主张把她接来了。” 傅兰君仔细看着姨娘,不过一个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原本精心保养的脸上褪去了往日所有的脂粉艳光,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神情也恍恍惚惚的,哪里还像是过去那个风情万种的俏姨娘?傅兰君觉得心酸,她别扭而生硬地向顾灵毓道谢:“等姨娘病好了我们就走,叨扰了。” 顾灵毓点点头走出去带上门,姨娘抚摸着傅兰君的鬓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姨娘低下头又开始落泪:“你爹总说,只盼望着你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富富贵贵,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要你受这种苦。” 傅兰君听得鼻子发酸,她嘴上哄姨娘:“别说这些了。” 姨娘握着她的手:“你听姨娘一句话,和姑爷和解了吧。如今老爷是救不回了,家也被抄了,你一个弱女子,这时候如果离了夫家要怎么活呢。难为姑爷不嫌弃咱们家刚遭此大难,不如趁机复合,你下半辈子有靠,姨娘就算现在死了,也能闭上眼了,也不愧对你喊了十几年的这声姨娘。” 傅兰君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她望着窗外,窗外开始下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就快要过年了。 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 1911,宣统三年,辛亥 “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对于傅兰君的归来,顾家合家上下都没有什么表示,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也仿佛她就没有回来。 傅兰君终日就待在房里,或是去姨娘的房里探望她和她说说话。她不去见顾家其他人,顾家其他人也不来见她。即使那个春节,她也没有和他们一起过,而是和姨娘还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顿饭。 想必他们也从来不喜欢她的吧,过去碍着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虚与委蛇地客套着,如今她已经是落毛的凤凰,雉鸡不如,他们也就懒得和她装样子,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也不全是这样。有一天桃枝从外面回来,悄悄对傅兰君说:“我听到姑爷和太太吵架,太太让姑爷赶紧休了你,说什么程小姐对姑爷一往情深现在又是巡抚夫人的干女儿,要姑爷看清形势别犯浑。” 傅兰君麻木地“哦”了一声,心里想,程璧君什么时候成了叶夫人的干女儿? 张氏不喜欢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这样一个年轻守寡的人,又曾遭遇过那样的不公,活到现在,心里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气,这口气只能靠儿子来争,对于一切妨碍她儿子争这口气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满了厌恶的吧。 正想着,顾灵毓回来了。 他推开门走进来,傅兰君正卧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墙角缩了缩,顾灵毓的脚步一滞,半天他低低地说了句:“我回来拿点东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从桌子里翻出点什么东西转身就走,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傅兰君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个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顾灵毓离开后没多久又突然返回来。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脸色苍白,直直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手脚发冷,颤声问:“怎么了?” 傅荣死了,死在了牢里,旧疾复发,病来得又凶又急,还没等到大夫赶到,人就殁了。 傅兰君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顾灵毓花钱托人把傅荣的尸体从牢里弄了出来,停灵在白鹿庵中,待来日扶灵回乡安葬。傅荣并非宁安人士,人死总要叶落归根的。 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谢谢你。” 近来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怜,顾灵毓声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谢的话大可不必。只是,你还记得刚成亲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那一年……那年顾灵毓的生日,傅兰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寿面给他,让他害了两个星期的肠胃病,她为此歉疚不已,鞍前马后,他却说:“……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就好。” 一碗寿面啊……对于他们这场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寿面。 因为种种原因,去年他没能吃上这碗寿面,今年,他想向她讨回来,他不要她说谢,只想讨她答应过他的那一碗面。 傅兰君转过头去,说:“我还想在这儿陪我爹一会儿,你先自己回去吧。” 顾灵毓点点头,转身离开。 傅兰君独自一人跪在父亲灵柩前发呆,这一碗面……她该给他做这一碗寿面吗?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何止是一碗面,这明明是余下的后半生。 她抱住傅荣的棺木,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给女儿指一条路吧。”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傅兰君回过头:“谁?” 谷雨这天是顾灵毓的生日。 这一天逢双喜,顾灵毓不仅过生日,还升了职,连升三级,升到了标统,理由是近来剿灭乱党有功。 双喜临门,又赶上假日,一大早来道喜祝寿的人就络绎不绝的,这份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罢,宾客们才纷纷散去。 顾灵毓已经喝得半醉,他脚步踉跄醉醺醺地回到后院,他和傅兰君的那间小屋关着门,但有暖黄的灯光隔窗透出来,顾灵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开门。 桌子上放着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过,画的是比翼鸟落在连理枝上,雄鸟亲昵地用喙为雌鸟梳理着羽毛,是成亲的时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汤面,再清淡不过,一只圆满的荷包蛋卧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葱花浮在汤上,像顾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双乌木镶金筷横搁在碗上,面刚做好不久,还热着,有袅袅热气升上来。顾灵毓抬起眼睛,隔着氤氲白雾,傅兰君就站在桌子对面,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围裙还系在腰间。她今天穿得很喜庆,像是当年刚做新媳妇的头三个月里那样,一身鲜艳俏丽的红,红珊瑚耳坠、绿翡翠手镯,美得于这个日子而讲是那么相宜,顾灵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问:“给我做的?” 傅兰君没有说话,只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顾灵毓拿起筷子,刚要去挑面却又顿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厅喝多了酒,头脑早已经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经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脸上笑眯眯的:“刚在宴席上他们还都祝贺我,说我前途无量。是啊,生日这天升了标统,手底下从此有了一千多号兵,又是才二十七岁的年龄,可谓是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可是我自己却想,一个男人倘若连妻子的笑脸都得不到,又算哪门子的成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对面的傅兰君不自在地动了一动。 筷子夹住一根面,顾灵毓说下去:“所以,谢谢你,谢谢你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这个圆满的生日。”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雾霭随风向四下消散:“本来,咱们两个之间闹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我以为这碗寿面不会有了。” 他抬起头来,对傅兰君笑一笑:“你还记得给我做这碗寿面,还记得结婚第一年我说过的话,我很开心。” 傅兰君却突然抬起头喊住了他:“不要吃。” 顾灵毓筷子停在嘴边,却没有放下:“为什么?” 傅兰君慌乱地低下头:“面冷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等顾灵毓答话,她端起碗推开门朝厨房走去,她端着碗的手有点抖,顾灵毓目送她战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垂着头不看顾灵毓,只是低声说:“摔了一跤,面都泼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顾灵毓点点头,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还是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在他一只脚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傅兰君突然在他背后开口,声音低低的:“刚才那碗面里有毒。”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外走,傅兰君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说刚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给你的寿面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顾灵毓,你听到没有,我想在你生日这天毒死你!” 一瞬间,顾灵毓笔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迅速撤回脚步关上门,大步流星走到傅兰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闭嘴,你想闹得尽人皆知吗!” 傅兰君趴在他的臂弯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滚烫过后是冰冷,顾灵毓一动不动地站着,揽着她任由她发癫。半天,傅兰君抬起头看他,她的脸色因为缺氧而绯红,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问顾灵毓:“为什么不杀了我?” 顾灵毓没有说话,整个人好像已经凝成一座雕像。 傅兰君低声呢喃:“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多杀一个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为什么,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红顶子,我却不能,你存心报复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顾灵毓的视线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们刚刚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过来,她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金色阳光晕开一身鲜亮亮的红,她小声哼着歌,正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头,半梦半醒里微微笑着观赏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独自快乐着的全程,直到她发现他醒了,惊吓似的转过身,那时候转过头的她,红珊瑚的耳坠子乱飞,脸上有一层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红,大红色的衣服衬着,生动活泼得简直不像话。那时他踌躇满志,满心以为自己可以让这份生动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南嘉木事发,及至她的父亲亡故,眼看着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丛曾沐浴着和风和阳光的玫瑰被摄进了相片里,挂在死气沉沉的墙上一层层地蒙灰。他曾以为,她身上那种似新婚之时的艳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的她换了红衫依旧是那俏丽模样。 可是这样俏丽的她却是要杀他的! 而他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幻想过她穿旧衫是为跟他和解,甚至是为了给他的生日庆贺……顾灵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半天,他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 傅兰君笑了:“我是革命党呀。我的父亲是革命党,我的情人也是革命党,我杀你,杀你这个手上沾满革命志士鲜血的刽子手,是在继承他们的遗志,为他们报仇啊。” 顾灵毓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傅兰君:“你疯了。” 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疯了。” 宣统二年五月初四,傅兰君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是她“疯了”的开始。 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卧室门口,她整个人被横掼在床上,双手双脚被缚,嘴巴也被手帕塞住,动弹不能,发不出声,只能听到外面的谈话声。 外面黑压压聚集了一堆人,顾家的主子们,下人们……大家闹哄哄的像在看戏台上的武丑戏。傅兰君听到了婆婆张氏的声音,张氏的声音不同于平时,很尖利,她质问顾灵毓:“到底是怎么了?” 顾灵毓的声音沉静,一如往日:“兰君疯了,我打算送她去山上别院静养。” 张氏的声音低下去,不可思议又带着异样的兴奋似的:“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顾灵毓流利地回答她,这个借口想必他已经反复琢磨了一整夜:“她因为父亲去世受打击过重所以迷了心。” 张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来,她已经是个废人。你的日子可还长着,一个废人能为顾家延续香火吗?不如休妻重娶……”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她父亲刚去世我就休妻,别人未免会说些攀附权贵抛弃糟糠的闲话。” 张氏的声音复又尖厉起来:“怕什么闲话?怕人说你攀附权贵抛弃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乱党腹诽朝廷?” 顾灵毓再度打断她的话,他的反驳声沙哑而高亢,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我凭什么放了她?她与人私通辜负我情意,让整个宁安城的人都看见我头上这顶绿帽子,我凭什么放她去逍遥快活?” 他终于将自己的恨意宣之于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喷发的、长久以来深埋于内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慑,没有人再说话,顾灵毓转身踹开门走进卧室,打横抱起傅兰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坐上马车。 轿帘落下的瞬间,傅兰君朝外看了一眼,她记住了窗外那张张脸,惊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之前顾灵毓强喂她吃下的安眠药起了作用,她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山上别院,那屋顶她太熟悉了,好多年前,和顾灵毓鸾凤和鸣的那夜,她醒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敝旧的屋顶。 如今只有她自己,孤零零躺在这冰冷的床上。 傅兰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睁大眼睛看着屋顶,回忆着顾灵毓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个表情,记忆像只在雾霭里穿行的鸟,一会儿落在这里,一会儿落在那里,无论哪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记忆的翅膀沾了露水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停在谷雨生日当天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他看着她,语气笃定地对她说:“你疯了。” 门被推开,桃枝端着汤碗走进来,看到她,惊喜地叫出声:“小姐你醒了!” 她把汤碗放下人扑过来,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和姑爷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说你疯了?” 傅兰君看着她,她的眼珠子如刚获得灵魂的木偶人那样缓慢迟钝地转动着,半天,她没有回答,而是又躺了下去,背过身对着她。 要怎么跟别人讲呢,告诉他们,因为她要毒杀他,所以他反诬她疯了?那么他们就会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丈夫”? 是像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回答说,自己是一个革命党,为父报仇,为情人报仇,为革命同志报仇? 还是告诉他们,只是因为,她得知了她父亲的死与他有关? 那日在白鹿庵父亲的灵柩前,老管家悄悄告诉了她一件事情。他说之前老爷的案子他觉得蹊跷。当年齐云山的死确有内情,时值朝内风云变幻,得知醇亲王的儿子继承大统后,担心叶际洲鸡犬升天后会置他于死地,傅荣的脑子就乱了。他想到了关在大牢里的齐云山,傅荣生性多疑,他不信“义”字,觉得齐云山只要活着就是个把柄,凑巧巡抚衙门的内线传来消息,说一个自称齐云山情人的顾家丫鬟找上了叶际洲,给叶际洲提供了顾灵毓供给《针石日报》的文章手稿,又声称可以帮助叶际洲让齐云山认罪,只要叶际洲肯放齐云山一条生路。傅荣于是起了杀心,正巧叶际洲回京侍奉病母,这于他,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管家说:“这件事情当时并没有瞒姑爷,可以说是老爷和姑爷一起做下的,但最后咬出来的竟然只有老爷,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 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京里传来宣统继位的那天,傅荣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他就吩咐了管家去找顾灵毓来,和顾灵毓在书房里商量了好一会儿,再然后……三天后齐云山就死了。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管家继续说下去:“当时指证老爷的就是那个被买通下毒的牢头,做完证后他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他远房亲戚的老家找到他,用了好些手段,赌咒发誓不会把真相外泄,他才告诉我,找他指证老爷的人特地吩咐他,只说老爷,不许牵扯其他人。” 不许牵扯其他人……这个其他人,除了顾灵毓,还能是谁?傅兰君觉得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管家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在巡抚衙门的老朋友刚告诉我,姑爷可能要升官了,连升两级,做标统。” 他抹一抹眼泪:“这件事情我犹豫了好久,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你。回来的路上我原本还想着,老爷人已经没了,何必告诉你这些让你为难。但是回到宁安,听说你被顾家接回去了,我就知道,这件事情非告诉你不可,我不能眼见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地跟杀父仇人在一起。小姐,不瞒你说,这一年来你爹确实和革命党私下里有些联络,但是决不至于到谋反的地步。三堂会审的时候那些个书信来往都是他们捏造的。但你爹都认了,你知道他为的什么吗?他心里明白这是上头铁了心要他命。自己的命是保不住了,他只想着,朝廷已经废除了株连,他认了自己是革命党,清廷不会拿你怎么样,但将来革命党若能夺权,便能保你无恙。他全是为了你。” 管家走后,那句“他全是为了你”一直回荡在耳边,直到死还在一心为她未来考虑的父亲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凶手之一,她的丈夫出卖了她的父亲来换取自己的前程……身为人女,她应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却和他共处一室同榻而眠!她还对他说“谢谢”! 这让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她恨他,但是她恶心自己。 然而她最恶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将仇人当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后仍旧下不了手。 那碗面,根本没有毒。 她用以报复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诉他,她爱着别人,她恨他,她要为了那个别人杀了他。 顾灵毓是爱自己的,在这一点上傅兰君笃信无疑。即使在顾灵毓将自己的恨意和报复宣之于口后,她仍然对顾灵毓的爱笃信无疑,恨不是爱的反面,而是爱的纠缠,他若不爱她就不会因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会选择报复。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就是另外一个他。 她憎恨他,亦厌恶自己。就像他用恨来掩饰爱那样,她打算用疯来掩饰一切。 就让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吧。 宣统二年,傅兰君“疯”了。 她住在凤鸣山上顾家的别院里,只有丫鬟桃枝陪着她——搬到山上的第三个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傅荣的棺木旁。 最初,别院大门总是有人守着的,预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这个疯掉的顾夫人并没有逃跑的打算,她很听话,让她吃饭就吃,让她睡觉就睡,从不闹事。她也不说话,每天只是静静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搬到山上的第二个月,她突然开口,让人把窗前的这株梅花树铲掉,她要在院子里种玫瑰。 顾灵毓来山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园的玫瑰,那株梅花树已经不在了,那株他曾经为她折梅簪鬓发的梅花树,那株他曾经在树下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树,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举目望去,满眼刺目鲜红。 顾灵毓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下了山。 望着他的背影,傅兰君的心里涌出报复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后来,顾灵毓便没有再来过。 山上少有访客,会来看她的,几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会抱着孩子来看她。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旧是装疯,阿蓓也不在乎,兴许她看出了傅兰君是在装疯,但她善解人意地并不点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讲给她听。她说学校的事情,说在叶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学校的校长,也说革命的事儿,说革命党最近又在哪里起了事,成功还是失败了……傅兰君只是静静地听。 有一次,阿蓓感叹,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傅兰君茫然地想。有时候她想过死,可是又不甘心。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看不到未来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这样死。 日子就这样混着过,挨过一天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她是来告诉傅兰君一个消息的,她终于要嫁给顾灵毓了。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她又安慰傅兰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旧是顾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觉得好笑吧,我受过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种教育告诉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头来,我却甘心顶着这样的名分嫁人。” 她抬起头看着傅兰君,语气坚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叶夫人的干女儿。我为什么要去给一个八大胡同出来的妓女做干女儿?因为我知道她能帮到顾灵毓。什么是非善恶,什么进步落后,我统统不管,对我来说,只分对他有利和对他有害。” 她轻轻地,像是炫耀似的对傅兰君说:“我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赢了。” 在她说话的整个过程里,傅兰君只是木然地望着窗子上的窗花,这是那年顾灵毓亲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轻浮得让她回忆起来都觉得面红耳赤,他非说这才是新婚之喜,于是剪了双喜字的红窗花贴上。真奇怪,他一个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这样手巧…… 一转眼天地变,那红艳艳的窗花也已经褪色萎谢了。 顾灵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统二年旧历六月的事情。 天还没亮傅兰君就醒了,脑海里乱纷纷的全是今天顾灵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她无法抑制地去想这件事情,无法抑制地去推算现在婚礼进行到了哪一步,她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顾灵毓的婚礼,她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此…… 这个时候,程璧君应该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安静地坐在闺房里等人来接亲。就像她当年那样,天还没亮就被叫醒,满心不情愿地梳妆开脸……但程璧君应该是迫不及待的吧。 这个时候,接亲的人应该来了。五年前她就是在这个钟点上的轿子,轿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着永远不要走到顾家才好……但程璧君应该是心如箭出的吧。 这个时候,轿子应该到顾家了,顾灵毓就等在门口,一身喜庆的红衣,接过红绸的一段,牵着他的新娘往里走,那年牵她的时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坏,不经意间猛的一拉,害她脚下小小一个踉跄,她恼怒地抬起眼睛从缝隙里看他,他见恶作剧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气…… 想得头痛欲裂,傅兰君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段绸布,她把绸布缠在头上,狠狠地勒住,想要借此以痛攻痛,过长的绸布迤逦着垂到手上,傅兰君呆呆地望着那段绸布,像是着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缠在头上的绸布…… 傅兰君是被滴在眼睑上的热泪唤醒的。 喉头仍在痛,她整个人倾斜地倚在顾灵毓的怀里,一滴一滴的热泪砸下来,砸在她的脸上,砸得她的心跟着哆嗦,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顾灵毓兀自在低声喃喃,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是从婚礼上跑出来的,此刻他的新娘子还坐在新房里等着他,他心知愧对他的新娘,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听到她自杀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乱,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来山上的路上。 来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侥幸的窃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这天自杀,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还多少有他吧,他为这一点子可能欢欣鼓舞,像一个得到糖块的乞儿。 傅兰君的眼皮动了动,她抽搐着咳了几声,终于睁开眼睛。 她望着这抱着她的男人,好久不见,今日成亲的他着一身鲜艳的红,神情却憔悴如刚刚跋涉过山水。她出神地看着他犹在淌汗的鬓角和长眉,伸出手来,着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暧昧地沿着他的轮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后颈轻柔地揽住,然后她仰起了自己的脸,朝着他的嘴角吻了过去。 晃动的世界,眼前一片帐子的暧昧粉色,时间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个雪夜,与她唇齿相依的这个人,闭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兰君出神地望着他,伸出手指抚摸着他湿漉漉的眉毛,她的耳边回响起管家的话。 他都是为了你,他都是为了你,他都是为了你…… 傅兰君闭上眼睛,轻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 宣统三年旧历四月初十,傅兰君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张氏带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个疯子无法照看好孩子。这理由无可反驳,因此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包括一心向着傅兰君的桃枝。 桃枝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回忆起这九个月,九个月里,好几次她晚上醒来都看见傅兰君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头看着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过月光。 好在心惊胆战的九个月终于过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虽然觉得令母子分离的行为着实残忍,但桃枝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内心里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兰君身边,有一天傅兰君会带着孩子一起去死。 傅兰君也没有说什么,孩子出生后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东西就睡在她的身侧,嘹亮地啼哭着,她听着,心里只觉得茫然。 这是个意外的错误,在这个错误的孕育过程中,无数次她想终结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呢,给予他肉的给予他血的是一对仇敌,他生而带有原罪。 但他到底还是出生了。 张氏的出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在自己不喜欢的儿媳手里长大,尤其这儿媳还已是“疯子”?她巴不得他没有这个娘亲。 如此也好,她和顾灵毓两个人,原是有你没我的,就让她湮没于尘埃吧,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母亲。 顾灵毓会爱这个孩子的,程璧君,她这样深爱顾灵毓,她也会爱这个孩子的。 张氏带孩子走的时候,傅兰君就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双手越过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视若无睹,像是已经被摄去魂灵。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远,在一行人将要跨出门去的瞬间,傅兰君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她想起了二婶那张神经质的笑眯眯的脸,她霍地起身望向张氏的背影,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张氏转过身来看着她,那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我会提防应该提防的人。” 傅兰君心里一块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针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过那孩子。 也很少再见到顾灵毓。 装疯装得时间久了,傅兰君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混混沌沌起来。她渐渐记不清许多人的脸,记不起上次见到顾灵毓是什么时间,是他新婚那天吗?还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时她似乎抓住过一只手,那只手的虎口有茧…… 傅兰君再次见到顾灵毓,是秋天里。 今年宁安的秋天来得早,离中秋还有一个月就刮起了秋风。一场秋风过,满地落叶黄。桃枝带她走出别院在山上到处走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好熟悉,傅兰君望着它愣怔了很久。 晚上吃饭的时候,桃枝自顾自地提起来:“姑爷来山上了,拜佛。” 傅兰君依旧木愣愣的没有搭话。 吃过晚饭,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来别院找桃枝,她年前刚刚落发入庵,六根不净玩心重,经常跑来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着顾家的马车,怎么,有人来?” 定仪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是顾家老爷,来拜菩萨祈福的。” 傅兰君坐在一边听着,听到“顾家老爷”四个字,有种“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换,顾灵毓已经被外人称为老爷,六年前她刚刚嫁进顾家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个有着小小婴儿肥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嘴,嘴角边有两个浅浅梨涡,少年气得很…… 只听见定仪继续说:“因为顾家小少爷病了,听说烧了两天了,大夫们都没辙,这才上山来求神拜佛。” 她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的:“要我说,都是当爹的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儿子遭劫。” 听到这话,桃枝轻轻咳一声,定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龇牙咧嘴地冲着傅兰君抱歉地一笑。 傅兰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仪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兰君是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渐渐都会忘记,她是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仪聊得热络,傅兰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跨出了别院。 白鹿庵距离别院只有一小段路,傅兰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黄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痛楚的碎响,这庵还是过去的样子,这路她不过是第二次走,却像是走过了千百次那样熟悉。上一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在六年前,她和顾灵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顾灵毓来山上祈福消业障,他独个儿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来陪他,那一夜月圆花好,别院里的梅花正开得俏。 而如今,弯月如钩,无人识得回头路。 她在离佛堂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佛堂的门大开着,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风卷起落叶吹进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盘桓,他穿得单薄,却动也不动。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边,他会站起身来关一关佛堂门的吧。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乌云渐渐聚拢,遮住了那一弯月亮,傅兰君在湿冷的泥土地上跪下来,她双手合十,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我佛慈悲,如有孽债,请向我讨还,如有冤情,请同我纠缠,请放过我无知无辜的儿子…… 佛堂里,顾灵毓对着庄严佛像磕了个头。 佛堂外,傅兰君向着诸天神佛磕了个头。 三天后定仪带来了新消息,顾家小少爷的烧退了,傅兰君默默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傅兰君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的儿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节后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傅兰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却突然被敲门声惊醒。桃枝跑去开门,门外杨书生一身文士打扮,满脸焦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褐色的襁褓,他把襁褓往桃枝怀里一塞:“小少爷就托付给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吓了一跳,慌忙朝怀里一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桃枝抱着孩子冲进屋里:“小姐,快来看,杨副官送小少爷上山来了!” 杨书生跟在桃枝身后走进屋子来,桃枝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往傅兰君怀里一塞,傅兰君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眼睛的视线相撞,那孩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傅兰君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碰了一碰,浑身打了个激灵。 杨书生说:“新军有几个营哗变,连驻扎在城外的巡防营也参与了。像是响应武昌那边的起义,听说武昌已经被革命党占领了。山下太乱,凤鸣山偏远,顾标统让我送小少爷上来避难。” 顿了一顿,他说:“顾标统说,情势莫测,如果这次他活不下来,夫人就带着小少爷走吧。” 桃枝被他这一番话吓傻了。 傅兰君突然抬起了头,她问杨书生:“顾灵毓现在怎么样了?” 杨书生对她的“理智”并不感到意外,或许他一早就知道傅兰君的疯是装出来的。犹豫了片刻,他老实回答:“哗变是从二标起的,顾标统所辖一标与二标并不在同一处。得知二标哗变发生后,顾标统下令关闭营门,不许手下参与哗变。他现在还在军营里镇着场子,只让我乔装出营,连夜送小少爷上山来。” 傅兰君抱着孩子,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的时间分外难熬,傅兰君哄着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这孩子的睡颜。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初生时小猴子般的丑陋,变得丰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谁的痕迹。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顾灵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却像傅兰君。傅兰君伸出手描摹着他的眉眼,突然间,这孩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脚突然抽搐起来,傅兰君赶紧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孩子终于平静下来,傅兰君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杨书生就坐在那里,奉顾灵毓的命令上山来保护他的娇妻弱子,他虽然对山下情况忧心如焚,也不敢擅自离去。 傅兰君在他对面坐下来,垂着头,半晌,轻声问:“他会死吗?” 杨书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回答她:“我不知道。这次革命党起事,成败与否谁也不知道。败是常态,成是侥幸,但怕就怕这一分侥幸……” 傅兰君点点头,站起身来:“我知道了。” 她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你也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杨书生脸上有些迟疑,傅兰君宽慰他似的一笑:“下面打得如火如荼,谁有闲心管山上,他让你送孩子上山来,无非也是觉得山上最安全罢了。” 听她一席话,杨书生站起来微微向她欠了欠身,走向了客房。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关上客房的门,然后她快步走回了卧室,再出来时,身上披着斗篷,她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墨蓝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像一滴墨汁滴进了砚台。 半夜桃枝起夜,一声尖叫声划破夜空,杨书生被吵醒,快步走到发出尖叫的傅兰君的卧室,桃枝手里捏着一张纸,面如死灰:“小姐不见了!” 纸张飘落在地上,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帮我照顾好孩子。 此时,天色微亮,傅兰君已经到了山下,这场动乱像是已经结束了,大街上一片狼藉,不知结果到底如何,傅兰君步履匆匆直奔冯薇家而去。 天色还早,冯薇家大门刚开,门房睡眼惺忪,看到傅兰君一脸疑惑:“小姐是?” 傅兰君言简意赅:“我来找你们小姐,烦请你通报一下,就说,学堂里的老朋友,来找她应当年的誓了。”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冯薇,冯薇一脸的诧异:“你怎么在这儿?顾家人说你疯了……” 傅兰君打断她:“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 冯薇和盘托出,这场仗已经打完了,革命党可谓大获全胜。大半新军倒戈革命党,知府携带家眷连夜逃出城去,现在宁安的政府机关已经被革命党全盘接管。 傅兰君问:“他呢?” 冯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他现在被关押在知府衙门里。这次起义,他既不响应也不抵抗,所以很让人为难。革命党里有人赞成策反他,有人觉得他手上沾满革命志士鲜血,应当杀之祭亡灵。” 傅兰君的心抽搐了一下,她问:“哪一方占上风?” 冯薇轻轻叹了一口气:“杀。” 傅兰君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冯老师,你还记得那年在学堂里你对我许过的诺吗?我帮你掩护段续,你答应我将来如若革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冯薇困惑不已:“你真的要救他?他把你当疯子一样在山上关了一年,你竟然要救他?” 傅兰君凄凄惨惨地笑着:“我与他之间,一笔孽债难以清算,不足为外人道。我只求你,救他这一次。你是革命党,你爹是咨议局议员,宁安城里数得着的耆老,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爹私下里与革命党有来往。” 她是有备而来,冯薇无奈,只得说:“我去问问我爹,你跟我来,藏在我房间里,不要让人知道你是顾夫人。” 傅兰君在冯薇的房间里藏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冯薇回来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恭喜你,顾灵毓的命保住了!” 她在傅兰君身边坐下来,喋喋不休说起今天她爹和革命党的交锋来。她爹到知府衙门的时候,主张杀的人正气势高涨,擒贼先擒王,冯老直接找到一号人物,以咨议局议员和商绅代表的身份向他表面建言实则谈判。冯老的意思是,如今大局初定,当以维稳为上,此时大开杀戒,一则不利于民心稳定,二则顾家乃是宁安望族,杀他会令其他商绅们惶惶不安。须知为防商绅们与革命党联络,清廷一直在散播革命党杀富济贫的谣言,此时革命党杀顾灵毓,不正应了清廷散播的谣言?其三,顾灵毓是新军标统,手下军士众多,这次他按而不发,一标中不乏听其号令者,如果杀了顾灵毓,让其他军士怎么想?如果有人借机传谣,令新军中未响应起义的士兵们人人自危,焉知他们不会做出亡命之徒干的事情来? 他提议,留顾灵毓一条性命,但暂时解其职逐出军营。 最终他的提议得到赞同,顾灵毓现在已经被放回了家。 傅兰君一颗心悠悠落地,她站起身来:“多谢你和冯老,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就告辞了。” 走出两步后,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今天我来找过你的事情,拜托你不要向任何人说。” 走出冯家外面天色已黑,傅兰君茫然地站在四合暮色中。眼前这条路多么熟悉啊,这是从女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无数次她和顾灵毓一起牵着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今晚月色很好,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现在这路上就只剩下她一人,她慢慢地走着,朝凤鸣山的方向走去。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天,她不顾生死地下山来,就为救自己的杀父仇人一命。当一切尘埃落定,那股对自己的嫌恶感又蔓延到全身,她恍恍惚惚地走着,直到一辆黄包车与她擦肩而过,把她刮倒在地上。 那黄包车夫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起来,再三向她道歉,问她要去哪里,作为赔偿自己愿意送她回家,傅兰君报了凤鸣山,整个人筋疲力尽般,沉沉地倚在车上。 黄包车跑得很快,眼前风景闪过,傅兰君突然觉察出不对来:“这不是去凤鸣山的路!” 那车夫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傅兰君想要跳车却每次都被颠回车里,黄包车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车夫一把攥住傅兰君的手腕把她拖下车来,眼前是一座破庙,他一直把傅兰君拖进庙里才摘下自己的斗笠:“少奶奶,别来无恙啊。” 看清楚他的脸,傅兰君心一惊,是陈皮! 陈皮“嘿嘿”笑着:“原本想去山上请少奶奶和小少爷的,没想到在山下就遇见了,您说,这是不是缘分?” 傅兰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陈皮一脸无赖:“没什么,想请少爷过来叙叙旧而已。” 他果然是为了顾灵毓! 他拍一拍手,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眼神阴鸷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陈皮揽着那人的肩膀:“给少奶奶介绍一下,这位是革命党里的一条好汉,他的兄弟也是革命党,去年不幸暴露,被朝廷走狗给砍了头,你说,这样大的血海深仇,该不该报?” 傅兰君一个激灵。 事情比她想的复杂,她原以为陈皮这种无赖绑架自己无非为财,现在看来,他们是想要顾灵毓的命! 想清楚了事情,她反倒冷静下来,她对陈皮说:“你绑架我没有什么用,我和顾灵毓早已经反目成仇,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他对外宣称我是疯子,另娶了他人。你看我像个疯子吗?” 陈皮皱着眉头:“这……” 傅兰君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诬陷我是疯子吗?因为他要攀附富贵,而我是她的绊脚石,他原本娶我也是为巴结我爹,我爹一去世,他立刻就娶了别人。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为了我牺牲什么吗?” 话音刚落,破庙的门被推开,顾灵毓裹挟着一身凉意出现在面前:“我来了,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陈皮制住傅兰君,两个人在影影绰绰的帷帐后,模模糊糊的。 陈皮对着傅兰君“嘿嘿”一笑:“看上去情况跟少奶奶想的不太一样啊,少爷这明显还对少奶奶有情。” 傅兰君没有答话,隔着帷帐看顾灵毓,解甲归田的他穿着一身长衫。她望着他,不说话,似是要痴了。 陈皮扬声道:“少爷,别来无恙啊。” 陈皮拉开帷帐,顾灵毓望过来,他眉头微蹙:“是你,我应该早杀了你的。” 陈皮手里握着一支枪,得意扬扬地用枪口戳着傅兰君的颈子:“事到如今还要逞强,怎么,你老婆在我手里,你还打算讲上一段礼义廉耻的大道理给我听?” 顾灵毓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想怎样?你要的钱我带来了,都在这里,放了她,这些都是你的。”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开,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元在烛光里闪烁着刺眼的光,挠得人心痒痒,陈皮向前迈一步又停住脚步:“你以为今天的事情单用钱就能解决?” 他用脚把箱子勾过来,贪婪地踩在脚下,对顾灵毓暴喝道:“跪下!” 傅兰君浑身一震,她抬起头来看陈皮,陈皮脸上露出狞笑:“没听到吗,我让你跪下!” 顾灵毓微微侧过脸,视线极快地从傅兰君的脸上滑过,然后他撩起长衫下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积灰扬起,陈年的灰尘让整个破庙的空气变得呛眼睛辣嗓子,傅兰君别过头去,垂下了眼睛。 余光里的顾灵毓跪在地上,身板挺直。陈皮示意那同伙过来看住傅兰君,自己举着枪走到顾灵毓身边,他猝不及防一脚猛踹在顾灵毓的背上,看着顾灵毓倒下去,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顾少爷,当年初见,你好威风啊。居高临下的,把我骂得像个畜生,打得我在破庙里躺了好几天,被叫花子欺负。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这笔债以后一定要讨回来。” 他从香案上捡起一根木棍:“我是没你那样的好武功,只能用这个伺候少爷,你别嫌弃。” 他挥舞着木棍劈头盖脸地朝顾灵毓的身上招呼,木棍砸在顾灵毓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渐渐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从顾灵毓的额头和嘴角流淌下来,他支撑不住了倒在地上。陈皮已经疯了,他拳打脚踢地凌虐着顾灵毓,一边打一边辱骂着他:“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二世祖废物,讨债的孽障,克死爹娘的东西。你每天装得高傲尊贵,你奶奶你娘谁把你当亲人?你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宁安城最大的绿帽子就扣在你头上……” 陈皮转过头看傅兰君,高声问:“傅小姐,听得可解气吗?” 倒在地上恍如死人一般的顾灵毓突然挣扎了一下,他睁开眼睛,透过血雾去看傅兰君,血雾茫茫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听见她说:“解气,多谢你。” 顾灵毓的心抽搐了一下,他喑哑地笑了,一串串的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地上,洇湿了尘土。 顾灵毓听见了傅兰君的脚步声,轻轻的,像无数次她同他闹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时那样。 那轻轻的脚步声近了,在自己的耳边停下来,傅兰君的声音在他的上方响起,她在和陈皮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冷,顾灵毓听见她说:“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始终在一旁站着的那人开口:“当然要他的命!我哥哥就是死在他手里的。我不服气,凭什么革命都胜利了还不许我报仇?我就是要他给我哥哥偿命!” 傅兰君轻轻一笑:“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她问那其实还应该称之为男孩子的小革命党:“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仇人。他杀了我的情人,害死了我的父亲,我曾经尝试过杀他却失败了,反而被他污蔑为疯子关在山上,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今天我跑下山来,就是因为听说他被革命党抓住了要被处死,我就是来看他死的,替我的情人我的父亲看一看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他的血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热的。谁知道这帮革命党竟然连杀人的勇气都没有。你们现在抓住了他真是太好了。” 顾灵毓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傅兰君的声音缥缥缈缈的:“今天你们抓到他,我也算有功之臣吧。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让我亲手杀了他,以告慰我情人和父亲的亡魂。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陈皮有些犹豫:“你真的想杀他?” 傅兰君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恨不能碎尸万段。” 她利诱陈皮:“我父亲生前有几个银行户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账户和密码。我愿意出三千大洋买杀顾灵毓的权力,此事了后,我们各奔东西,老死不再相见。” 三千大洋的诱惑太巨大,陈皮终于抵不住:“你会用枪吗?” 傅兰君毫不迟疑地回答他:“会。” 顾灵毓笑了。 她会,她怎么不会呢?她的枪法是他手把手教的,不只是枪法,还有一点子花拳绣腿的功夫,那是在成亲的第二年,他们在凤鸣山上做成真夫妻后,她缠着他要他教自己功夫和枪法,还一定要在家里头院子里教。他们在假山上挂了个靶子,他和她远远地站着,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传授方法,教她怎么瞄准,怎样开保险栓,怎样扣扳机……如是几次后,他发现了她的用意:这是焦姣每天必经的地方。他哭笑不得,向她再三发誓自己和焦姣绝无关系,迫不得已把焦姣对齐云山的那点小心思说了出来…… 那时候她总是喜欢用玫瑰香的法兰西香水,点在耳根子上,他揽着她教开枪的时候,那香气扑鼻,总让他醉醺醺的。 他亲手教了她枪法,她一直没有开过枪,如今,她第一次开枪,却是要杀他! 一阵剧痛从左手手指上传来,顾灵毓睁开眼睛抬起头,傅兰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手里握着枪,一只脚踩在他的手背上:“顾灵毓,看着我,看着我是怎么开枪的。” 她冲着他的眉心举起了枪。 顾灵毓望着她,不眨眼地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点挣扎缱绻,然而她的眼神却决绝如同深冻三尺的冰,她的手指勾住扳机慢慢收紧…… 然后她猝然回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了扳机。 一朵血花在那小革命党的胸口上炸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兰君,陈皮反应过来,愤怒地怪叫着扑过去夺过小革命党手里的枪对准了傅兰君,傅兰君被人向下一拉,躺倒在地上,躲过了那致命的一枪,顾灵毓从她的手里夺过枪来,直起身来扣动扳机一枪命中陈皮的心脏。 陈皮踉跄着倒在地上,顾灵毓不放心地补上一枪,这才转身拉起傅兰君:“你没事吧?” 他喘着粗气,刚才陈皮伤他至深,他的嘴角不停地溢出血沫子,怕是伤到了他的肺。 傅兰君沉默无语地摇摇头,顾灵毓艰难地用那根木棍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搀扶住傅兰君:“走吧。” 两个人沉默无语地互相搀扶着往外走,走出门槛时顾灵毓突然猛地推了傅兰君一把,傅兰君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然后她听到了子弹没入皮肉的声音。 顾灵毓沉重地倒在地上,他的肩上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涌着血,傅兰君回头望,陈皮的手里握着枪,这一枪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整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艰难地抽搐着。 傅兰君咬咬牙,拿起手枪,一枪打中他的眉心。 然后她扔下枪去看顾灵毓,顾灵毓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她只得把顾灵毓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背起他,脚步踉跄半背半拖地带他走。 夜已经深了,倦鸟归巢,道路上冷冷清清,只偶尔有零星士兵巡逻路过,傅兰君背着顾灵毓往顾家的方向去,她专挑冷清的小路走,躲避着巡逻兵和行人。 背上的躯体沉重,温热的血不断地从他的伤口淌出来洇湿她的衣裳,冷蓝色的月光洒满世界,在街上大大小小的水坑里映出斑斓的涟漪。傅兰君背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顾家大门前。 傅兰君仰望着顾家的门楣,这里有她这一生最大的欢喜,也有她一生最大的痛苦,她叹一口气,把顾灵毓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大门前,她跪下来,借着月光看他的脸,刚刚经过了一场凌虐和恶战,他的脸上带着伤,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他英俊得一如当年那个挑开她盖头的少年郎。 傅兰君的心痛苦地抽搐着,她俯下身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然后她站起身来,重重地敲响了顾家的大门,听到脚步声渐近,她决然地转身离去。 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宁安府 1913,民国二年,癸丑 “你我之间已经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我想带他走,你会把他给我吗,你会吗?” “答要应我我你一件事情。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壬子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 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时不时地为别院带来消息:哪里又爆发了革命党起义,哪里光复了,广州某将军被革命党炸死了…… 武昌起义爆发的当月月底,定仪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袁世凯被清廷重新起用了。 这六根不净的小尼姑对这事儿兴奋得很,卖弄着从山下茶楼里听来的男人们的政治高见:“现在南方几乎全反啦,朝廷花大力气培养起来的新军全成了革命党。只有北方天子脚下还算安定,可是北洋六镇新军都是袁世凯的部下,除了他谁指挥得动啊,摄政王和太后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法子了。本来革命党势如破竹,现在掺和进一个袁世凯可就难讲了……” 傅兰君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她想起了那一年爹对自己说,他觉得袁世凯就是当朝吴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凯,他的眼光果然没有错,袁世凯竟东山再起了…… 她又想到了顾灵毓,顾灵毓是袁氏门生,袁世凯这一复出,对他可会有什么影响吗? 从定仪带来的消息里,她知道顾灵毓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养伤,他的伤不危及性命,肺腑里有些伤,需要好好调养。 回想起那一天破庙里的事情,傅兰君仍旧心有余悸。 那天把顾灵毓送回顾家后,她原是打算走的,走得远远的,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动了就停下来等死。她救了杀父仇人,于父亲不孝,于爱情不忠,何必这样自我唾弃地苟活下去? 然而走到凤鸣山下时,她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气泄了个干干净净。 她要活着,为这个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她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倘若未来漫长岁月里她只能得见他一面,那一面也是她活下去的诱饵。 她于是回到了山上,杨书生和桃枝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她只说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她一起待了半个月,然后被张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们。 各地的战争继续打下去,有了袁世凯的加入,南北形成了对峙局面,胶着,互相消耗。 然而对峙的局面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没过多久,传来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军议和,而朝廷的议和代表,正是袁世凯。 一场全国性的动乱,倒让这个早就倒台的袁世凯捞了个盆满钵满。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峰回路转,孙文突然回国,就任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局势动荡地闹了好几个月,终于在民国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谢幕,三月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以袁世凯获利而结束。 尘埃落定后,这个国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兰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个出卖光绪和革命的人,一转眼成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领导。 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 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令她不懂的事情——赋闲在家几个月的顾灵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头衔是副参领。来向傅兰君传递这个消息的冯薇跟她说:“相当于前清的从三品官。” 如此说来,他算是升官了。 傅兰君想不明白,几个月前革命党明明还是要杀他的,给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说他手里有累累革命同仁的血债,怎么过了几个月他就升官了呢? 冯薇苦笑:“有什么办法,如今袁世凯当政,过去的袁党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搓弄着衣角,无奈地低声说:“你老在山上待着,不知道山下的事情呢,现在临时政府里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里待过的。唉,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大个中国却找不出多少有文化的人来。总不能让大字不识的农民去管政府吧。” 这件事情说起来未免令人沮丧,傅兰君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在政府里做什么官?” 冯薇的表情一僵,半天,她轻轻说:“我没有做官,《临时约法》里没给女人参政权。” 傅兰君疑惑地看着她,之前段续同她讲革命,明明跟她说过,等到革命成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穷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她在报纸上看到孙大总统的《告友邦书》,里面说:承认前清政府与各国签订的一切条约继续有效。中国人和外国人平等了吗? 现在冯薇又告诉她,新政府里女人没有参政权。 退位的小皇帝仍旧住在紫禁城里由新政府拨款供养,新政府的最高领导者是前清的总理内阁大臣,新政府里到处都是前清的要人们。女人和男人依旧不平等,中国人和外国人也依旧不平等。 傅兰君彻底茫然了。 冯薇打断她的冥思:“不要想这些东西了,今天我来找你,是奉了同志们的嘱托。” 同志们?傅兰君回过神来,冯薇牵起她的双手,满脸的喜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装疯子了!” 傅兰君疑惑地望着她,她兴奋地说:“革命胜利后,有同志提议说,你是南嘉木烈士的恋人,你的父亲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经援助过革命,虽然你没有入党,但算得上对革命有功。我们没道理见你受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顾灵毓交涉,请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女校吗?” 自由来得太突然,傅兰君脑海里空茫茫一片,过了许久,她才喉头哽咽着对冯薇说了“谢谢”。 傅兰君离开凤鸣山是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 她收拾着东西,打开一个个抽屉一个个柜子,突然间,在一个尘封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支管箫。 轻轻地拿起那管箫,摩挲着温润的竹身,记忆里的那首曲子又在耳边萦绕,傅兰君抬起头望着窗外,仿佛又看见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少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树早已经被铲掉,替代它的玫瑰还没到开放的时节,这个别院此刻只有荒芜。 门“吱呀”响了一声,傅兰君赶紧把箫放回抽屉里推上,门被推开,身着长衫的顾灵毓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她面前,把那张纸放在桌子上。 是一张放妻书。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傅兰君拿起那张放妻书转头看他的背影,他的身影融化在炽烈的阳光里,单薄萧条,恍如十年前她在南洋公学见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她低头看那张放妻书。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一滴眼泪落下来,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大的墨团。 傅兰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师教英语。她父亲已死丈夫和离,没有住处,便先安顿在学校那一间休息室里。后来阿蓓把家里收拾出一间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从此后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顾着翼轸和阿蓓的孩子月儿。 月儿已经六岁了,和他孱弱的父亲不一样,月儿小腿儿健壮跑得飞快,六七岁的孩子正淘气,一个转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傅兰君爱极了这个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亲亲热热地喊她“兰阿姨”。 阿蓓当然看得出来,傅兰君是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对自己儿子的感情,她悄悄问傅兰君:“你不想孩子吗?” 想啊,怎能不想?傅兰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几个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让他不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她不欲多说,阿蓓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程璧君也还在女校里教书,如今她身价水涨船高,是副参领的夫人,她的哥哥程东渐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却仍旧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学校里,跟同事们打成一片。 当然,除了傅兰君,两个关系微妙的女人之间总是心存芥蒂的,她们从不主动说话。 傅兰君回到学校教书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顾灵毓突然出现在了学校。 他是来接程璧君回家的。 从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会来学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兰君不由得想起他们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总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带着她爱吃的糕点,两个人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当看到顾灵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时,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被麻木所代替,对于孩子的思念反倒变得越发强烈,有时她半夜梦到孩子,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里,宁安无大事,日子过得平缓而乏味,与大清亡国前那几年相对太平的日子无甚区别。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为宁安数得着的望族,顾老太太的丧礼十分隆重,轰动全城,发丧那天道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傅兰君混在人群里看着送葬队伍,顾灵毓作为孝孙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个游魂。 孩子太小,没有跟着发丧,傅兰君的眼睛巡视了好几圈,最终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兰君到学校后,发现好几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枝石竹花。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亲节,我特地采了几朵石竹花送给学校里的母亲们。” 母亲们纷纷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谢。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兰君的桌子上却没有。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阿蓓,没有人知道顾家那位小少爷是傅兰君的儿子。 傅兰君走出办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静静地哭了。 再过几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个月,杨书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诉她却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间产生太多的牵扯,但是母子关系却是融入血液根本无法割舍的。 她想他,想得发疯。 母亲节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兰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内情,体贴地让她在办公室休息,和她调换了课程。 傅兰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两岁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他像谁呢?像顾灵毓还是像自己?或者两个都像,他们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点挂相的…… 想得难受,傅兰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渗出泪水,濡湿了袖子。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傅兰君的心突然躁动起来,她回头望过去,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怀里的孩子,她的心脏跳得好难受,像是快要吐出来一样。 那女人在她身边坐下,冲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带我们少爷来找夫人,夫人在上课,让我们来办公室里等她一会儿。” 那把脸埋在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傅兰君“咯咯”一笑,傅兰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这熟悉的眉眼,活脱脱是一个年幼的顾灵毓!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女人:“你们坐,你们坐。” 她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孩子的脸,盯着盯着竟然落下泪来,忙转过身去把泪揩干了,再回过头满脸堆笑地和女人说话:“不知道这孩子是哪位老师的?” 女人回答她:“是程校长的,今天我带孩子出来玩,正好逛到学校附近就想着进来看看,不瞒老师说,我小妹也在这间学校里读书呢。” 孩子咬着自己的手,一双黑眼珠子盯着傅兰君看,傅兰君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强忍住心酸,向女人打听孩子的情况:“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家里一定养得很好吧?” 女人笑呵呵地答话:“可不是吗,家里就这一个孩子,爹妈宝贝得什么似的。孩子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挑食,身体健壮得很。” 那孩子冲着傅兰君甜甜一笑,傅兰君鼓起勇气问女人:“我可以抱他一下吗?”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您可小心点,对,就这么托着。” 奶香气扑鼻,她将这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抱了个满怀,像是有一阵电流蹿过身体,傅兰君的手一软,差点失手。 那孩子在她的怀里也不老实,蹬手蹬脚的,顺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傅兰君也不动,只由着他放肆。孩子爬着爬着,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妈妈!” 傅兰君愣住了。 那女人也愣住了,半晌才说道:“奇了怪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说话,都两岁了连妈妈也不会叫,这可是他说的头一句话呢。”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泪雨滂沱地捂着嘴冲了出去。 她在校门口神思恍惚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叫卖着路过,她用手背擦一擦眼泪走过去,掏出钱来想要买一串糖葫芦。 背后突然有人道:“他才两岁,牙都没长齐,吃不得这些硬东西。” 回过头去,程璧君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傅兰君决定离开宁安回湖北老家。 她的家原本就不在宁安,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父亲和姨娘客死宁安,已经停棺三年,是时候扶灵回乡安葬了。 宁安是个伤心地,多留无益,如程璧君所说的那样,即使为了孩子好,为了自己好,也该离开了。 回到故乡去,平静度过这一生,就当宁安是个梦,从未爱过,从未恨过,从未做过人家妻子,从未做过人家母亲。 她把要走的消息透露给阿蓓知道,阿蓓虽万分不舍,但也只好对她道珍重。 学校那边的教职已经辞去,接下来就要收拾行李、雇船……应付种种琐事,傅兰君忙得不可开交,她一心只想回乡,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再为政局做无谓的思考。 她只知道,革命党和袁世凯好像又要闹僵了,北大又在闹学潮,湖北又在闹革命…… 等到一切安排妥善了,她回了一趟凤鸣山上。 山上有太多牵绊,父亲和姨娘的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需要随船回南,山上和山脚下分别有齐云山和南嘉木的坟,走之前需要祭拜一下……还有,山上有一样东西,上次离开时,她忘了带走。 和白鹿庵的尼姑们说好了抬走棺木的日子,又去祭拜了两座坟,她慢慢走到了别院。 自从她下山后别院已无人烟,柴扉久扣,推开来,满园子疯长的野玫瑰,傅兰君迈过荒草和野玫瑰,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房子本就要人气来供养,这几近荒芜的房子,因为缺乏人气而显得暗淡枯朽,床上用手一抹,手指上便是一层浅灰。傅兰君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她想到的竟不是在山上幽禁的那一年惨淡光阴,而是那一年和顾灵毓一起在这床上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语,冬天里日头正盛,他坐在床上剪窗花,盘着腿,她趴在床头托腮看他,嘲笑他像个坐在炕头的东北老农民,顾灵毓眉毛一挑:“有我这么英俊的东北老农民吗?” 他扔下剪刀和她在床上扑腾,红纸花飞了一床一地,阳光一照,眼睛里满世界都是喜气洋洋的红。 太阳的光辉渐渐暗下去,傅兰君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她的手刚拉住抽屉上的铁环,就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一道熟悉的影子映在地上。 飞快地把抽屉往里一推,傅兰君的心里不禁有些遗憾,她是回山上拿那支竹箫的,上次想要拿走时,顾灵毓突然出现打断了她,这次竟又重演这一幕。 或许,她跟这支竹箫就没有缘分,注定了她要了无牵挂地离开宁安。 对于她在这里这件事,顾灵毓似乎并不感觉意外,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沉默着朝她走过来停在她的面前。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傅兰君有些心慌,她解释说:“来山上看看云山大哥。” 顾灵毓没有回答,凝视着她,过了许久才开口:“听说你要离开宁安了。”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奇怪,她已经向学校提交了辞呈,或许是哪个多嘴的人把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 傅兰君点点头:“是,过几天就走。” 顾灵毓没有说话,半晌,他对她发出质问,声音几近沙哑:“你对宁安,就没有丝毫留恋?你连雪儿也不留恋?” 傅兰君猛地抬起头,顾灵毓的目光柔和下来:“他乳名叫雪儿,大名顾凌寒。” 雪儿……是为了纪念丙午年那场大雪吗?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 感受到了她的动摇,顾灵毓向前逼近一步:“你不爱我,所以你不顾念我。可是他呢,他是你的儿子,你怀胎十月所生,你真的忍心弃他而去,当自己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吗?” 傅兰君被他的一声声逼问击溃防线,她声嘶力竭地反问顾灵毓:“是,我舍不得他,可是我又能怎样,你我之间已经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即使留下来也只能佯装我没有他这个儿子他没有我这个母亲。我想带他走,你会把他给我吗,你会吗?” 顾灵毓没有回答,气氛一下子变得悲伤而凝重,只听见傅兰君的啜泣声和喘气声。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顾灵毓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艰涩而痛楚,像是有一把钝锈的刀在将他凌迟,他说:“我会。” 傅兰君惊呆了,不可思议地呆望着顾灵毓。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吗?顾灵毓竟然告诉她,他会让她带孩子走。 顾灵毓轻轻地点一下头:“如果你愿意带他走,我就让你带他走。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傅兰君内心刚刚升起的希望又开始沉沉下坠,他果然是有条件的,她真傻,怎么会认为他肯发这样的善心。他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看她的丑态罢了,给她一点希望,然后用一个难于登天的条件彻底打垮她…… 可是她没有想到,顾灵毓的条件竟然这样简单。 顾灵毓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陪我三天,咱们忘记一切怨恨,就像一对平凡夫妻那样过三天,三天后,你带着雪儿走,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傍晚时分,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坐上小船。 船上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一个船夫,船夫沉默地划着船,傅兰君坐在船尾看江面,灿灿的夕阳余晖给江面染上一层粼粼金光,不时有鱼儿跃起,尾巴甩一道水痕,沿江茶山上有采茶姑娘在唱歌,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歌词,只觉得那曲调动人婉转。 顾灵毓坐在船尾钓鱼。 傅兰君看着他,内心里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说她和他做三天平凡夫妻就让她带孩子走,这样划算的买卖没有推辞的理由,傅兰君答应了他。她原本以为,他会和她在山上别院里度过那三天,没想到他却带她下了山,径直去了码头,这艘船就等在那里,船夫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他们很久,看上去顾灵毓早就计划好了。 这条江通达四方,顺着这个方向可以到达宁安周边的镇县和乡下,顾灵毓要带她去哪儿? 久久没有鱼儿上钩,他索性用东西压住钓鱼竿,自己从怀里抽出个什么东西来凑到嘴边,记忆里那首熟悉的曲子在江面上盘旋飘荡起来,傅兰君惊讶地想,他什么时候从抽屉里拿走了这支竹箫? 船慢悠悠地在江上行,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人融化在夜色中成为一个轮廓,顾灵毓没有穿戎装也没有着纨绔,只是像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那样穿着布衫,清癯的身形,面部轮廓秀气好看。 恍恍惚惚地,傅兰君像是又看见了那个临窗吹箫的少年郎。 钓鱼竿突然一动,顾灵毓放下箫抓住钓鱼竿使劲一提,一尾鱼咬着饵在空中活蹦乱跳地摆着尾。 他把鱼抛给船家,船家麻利地去鳞去内脏,船上有小火炉和锅碗,很快一锅新鲜的鱼汤就出炉了,香气扑鼻,没有经过精细烹调的鱼也香得很,顾灵毓盛一碗鱼汤给傅兰君:“尝尝看,你一定没有喝过这么新鲜的鱼汤吧。” 傅兰君接过鱼汤,随口回答:“谁说的,我小时候有一次就把家里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给煮了汤。” 顾灵毓“扑哧”一笑:“好喝吗?” 傅兰君摇摇头:“不好喝,腥苦得很,我爹还把我骂了一顿……” 她的话在此戛然而止,她想起了她爹,那个被顾灵毓害死的,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鱼汤,鱼汤多鲜美,但在她的嘴里毫无滋味。 回不去了,傅兰君悲哀地想,隔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和顾灵毓怎么可能做一对平凡夫妻? 天彻底黑下来时,船终于靠岸。 顾灵毓跳上甲板,伸手搀着傅兰君上岸,举目望去,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显示着这一个人烟不怎么密集的山间村落。 只有不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灯火,乡间路难走,顾灵毓和傅兰君互相搀扶着朝那点灯火走过去,那灯火看着很近,走起来却总是到不了,傅兰君忍不住抱怨,顾灵毓回答她:“山间路就是这样的,当年我跟你说真相,你还说我不解风情专会扫兴。”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拳击在心口上,傅兰君心神一振。 原来如此,原来他还记得那年她在别院小镜宫里说的话,所以才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地方,来圆当年的痴梦,最后的痴梦。 终于到了灯火前,那是一间乡下小茅屋,门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对老夫妻坐在门前的条凳上等他们,等得太久了,那妻子有些犯困,丈夫伸出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接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看到顾灵毓来,那丈夫轻轻推一把妻子:“顾少爷来啦,快醒醒。” 傅兰君看着他们,心里不由得生出点淡淡的嫉妒。 他们两个引顾灵毓傅兰君进屋,男人搓着手不停地表达抱歉:“乡下地方,又小又脏又乱,比不得城里高大宽敞应有尽有,委屈少爷少奶奶了。” 他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一指给顾灵毓傅兰君看:“这是灶台,烧饭用的,柴火堆了隔壁半个屋子,你们尽管用。灶台上罐子里有米有面,上次赶集刚打好的满罐儿的菜籽油和盐,梁上挂着腊肉。咱们乡下十天半月才一个集,买的菜存不住,我们夫妻俩在屋后开了块菜地,种的有丝瓜茄子青菜,您两位尝个新鲜。我和婆娘就借住在村西头丈人家,您要是有什么事就去那儿找我。” 交代完一切,男人和他老婆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顾灵毓和傅兰君两个。 乡下地方肯定是没有电灯的,只能靠那一盏煤油灯照明,顾灵毓把灯挂在床头,傅兰君垂头坐在土炕上,昏黄的灯光给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油画般的色彩,似乎还闻得到松节油的香。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声音温柔:“坐了那么久船你也累了,睡吧。” 傅兰君和顾灵毓背靠背躺在这土炕上,黑暗里傅兰君睁着眼睛,乡村的深夜除了虫鸣没有任何声音。顾灵毓睡着了吗?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也在发呆吧。 就像多年前在凤鸣山上那一夜。 “吱吱”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傅兰君感受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爬过自己的脚面,她尖叫一声跳起来:“有老鼠!” 顾灵毓翻身起来把傅兰君拉在怀里,傅兰君簌簌发抖:“老鼠!刚刚还从我脚上爬过去了!”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和老鼠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整个人吓得语无伦次,搂着顾灵毓的脖子不肯撒手,顾灵毓探身拿过床头的煤油灯,用火柴重新点亮。微弱的光里,床下一只大老鼠正在和他们眼对眼地干瞪着,这老鼠竟不怕人! 傅兰君结结巴巴地指挥顾灵毓:“打它……打死它!” 然而顾灵毓要下床去打老鼠她又不肯了:“万一它爬到床上来怎么办?” 顾灵毓哭笑不得:“要不然你先出去,等我打死老鼠再进来?” 傅兰君又气又害怕,眼泪都要迸出来了:“万一外面有更多老鼠怎么办?万一外面还有比老鼠更吓人的东西怎么办?” 顾灵毓无奈又无辜地和她大眼瞪小眼:“那你说怎么办?”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顾灵毓背着傅兰君打老鼠,傅兰君紧紧趴在顾灵毓背上,指挥他:“那里,跑到那里去了!” 顾灵毓背着傅兰君满屋子乱窜,老鼠的“吱吱”叫声和傅兰君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真是个热闹的夜,追着追着老鼠,顾灵毓突然“扑哧”笑了:“咱们这样,我想起个成语,叫狼狈为奸。” 傅兰君勒紧了他的脖子,顾灵毓忙讨饶:“我错了,夫人饶命哪。” 傅兰君趾高气扬地扯着他的头发:“你想起来个成语,我也想起来个故事。” 她清清嗓子开始讲她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龙王想要招女婿,他的要求很奇怪,不要良田千顷也不要家财万贯,只要这个女婿体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斤。有一个大王八觉得自己正好一百斤就去揭榜,结果一称只有九十九斤。王八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条蛇,那条蛇问王八,你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王八把招女婿的事情讲给蛇听,蛇说,这还不容易,我正好有一斤重,等我钻进你的王八壳里你再去称不就正好一百斤了?王八听了很高兴,让蛇钻进它的壳里又去了海里,一称正好一百斤,王八很高兴,可是老龙王觉得这个王八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刚才还是九十九斤呢,怎么转眼就一百斤了?他猛地一拍王八的壳子,‘刺溜’一声钻出条小蛇来,老龙王生气地问,你在它的壳里干什么?小蛇说……”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间天翻地覆,她整个人被掼到床上,顾灵毓身体灵活地一扭,两只手臂搂住她的脖子,整个人紧紧贴在她的背后,他的气息吐在她的耳根上,痒痒的,他压低了声音,沙沙地笑着说:“小蛇说,我在给王八讲故事呢。” 第二天,天边晨光初露傅兰君就醒了,她坐在床上抱膝望着窗外,晨曦遍洒青青远山,清晨中的乡村竟如此美丽。 她转头去看顾灵毓,他还在睡,入鬓的长眉和高挺的鼻梁,晨光中的他比这乡村景色更好看。 顾灵毓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傅兰君,露出一个舒畅的微笑:“早啊,顾夫人。” 现在的他们是一对平凡夫妻,没有丫鬟仆人,乡下也没有点心铺子,早饭只好自己做。 昨天那男人走之前说了,隔壁屋半个屋子的柴火随他们用,看来要吃这一顿早饭可不容易,要去抱柴火、生火、煮饭……傅兰君拧着眉头满脸愁苦,这些活儿她可从没做过,她这辈子做过的少数几顿饭就是顾灵毓的寿面,可那是怎么个做法?顾家厨房里的灶火整天不熄的,面也是桃枝帮忙和好的,她只需要把和好的面团揉一揉切成条儿再下锅,做一碗面后面费着好几个人的人工。 对那柴房她也有点怵,谁知道那柴房里有没有老鼠窝啊,想起昨天的大老鼠她就浑身不寒而栗。 顾灵毓不说饿,她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扛着,直到傅兰君的肚子发出“咕噜”响声,顾灵毓“扑哧”一笑,推推她:“我也饿了,做饭去吧。” 傅兰君满心不乐意:“为什么不是你做?” 顾灵毓一脸惊讶:“君子远庖厨,男主外女主内,哪有男人下厨的?” 傅兰君别过头去:“你这是耍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好主外的?” 没想到顾灵毓自有应对,他跳下床,拿起放在灶头的扁担:“好吧,那就我挑水来你煮饭,我去挑水了。” 傅兰君气得干瞪眼,顾灵毓扬扬得意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今年去年前年,加起来你欠我三碗寿面,今天中午我要吃面。” 傅兰君脱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再下毒?” 顾灵毓的肩膀僵了一僵,他没有再说话,担起两只水桶走了。 从窗户里望着顾灵毓的背影,傅兰君有些后悔,为什么一定要说那句伤人的话呢,就算心里还有恨有怨,既然答应了他放下怨恨做这三天的平凡夫妻,她就应该信守承诺。 她套上鞋子,走到隔壁屋去抱柴火,她胆战心惊的,幸亏白天老鼠不活动,她抱起一堆柴火飞快地跑了出来。 生火是门学问,在用掉了半盒火柴还没把火生起来后,傅兰君抹一把额头,满心的沮丧。 “你这样不行的,只用火柴是点不燃柴火的。”身后传来顾灵毓的声音,傅兰君惊讶地回头:“你怎么那么快?” 顾灵毓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盒,轻描淡写地说:“选房子的时候特地选了离村里水井最近的。” 这刁钻狡诈的小丘八! 顾灵毓让她闪开到一边,他看了看灶膛,把柴火一根根塞进去拨向顶上两边,在中间留出个孔洞,又把沿路捡的小树枝子和枯叶稻草填进孔洞里,然后划一根火柴扔进去,一开始有黑烟冒出来,渐渐地黑烟越来越少,灶膛里的火也渐渐旺了起来。 推开门和窗,黑烟散去,傅兰君有些惊讶:“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顾灵毓抹一把脸,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分滑稽:“能不懂吗,特地学过。” 傅兰君随口问:“前几天刚学的?” 顾灵毓轻轻回答:“丙午年学的。” 傅兰君抬头看他,他也正静静地望着她。 傅兰君转过头去,如鲠在喉。丙午年……那年他为她建小镜宫,万千星辉碰撞里,她曾对他说过,要去乡下住一处临水别苑,他回答她要为他抱茅草修屋顶,陪她床头听雨声。 顾灵毓走出去把打来的水倒进水缸里,傅兰君从罐子里舀出一瓢面粉来开始和面,和完面擀面,顾灵毓说她欠他三碗面,她就真的给他做了三碗寿面,每一碗里都漂着葱花卧着蛋,就像第一年她做给他的寿面。 顾灵毓安静地吃完了这三碗面,傅兰君看着他吃,一动不动的。 吃到第三碗,顾灵毓突然抬起眼睛冲着傅兰君笑了一笑,他轻轻说:“这就是下半生哪。” 吃完饭,顾灵毓去洗碗,黄昏时候他们去照看了一下屋后的菜园,丝瓜茄子都长势喜人,傅兰君拔了两棵青菜留着做晚饭用。 这茅草屋的屋前有水塘,塘前有一棵杏花树,可惜的是花期已过,杏子也还未成熟。 来早有花,来迟有果,偏偏这是个尴尬的季节。 站在树下,傅兰君有些伤感。 顾灵毓坐在水塘前突然吹响了那支曲子。 一曲吹罢,顾灵毓突然开口,他像是自言自语:“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雨?” 第二天白天没有下雨。 第三天也没有。 黄昏时分,天边突然聚起了乌云,清爽的风在村落的低空盘旋,傅兰君张开双臂抱了满怀的风,这风令人惬意。 杏树枝头绿叶颤动,顾灵毓握着竹箫站在杏树下,他像是在等什么东西,等得太久,等到痴了。 天快黑的时候,乌云渐渐散去,天空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顾灵毓静静站在树下,没有说话。 半夜傅兰君醒来,看到他坐在床头,痴望着窗外,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床上笼住顾灵毓,窗棂子的影子也投射在他身上,他像是被这月光囚禁住了。 傅兰君闭上了眼睛。 明天,他们就要回宁安了。 1913年,离开这村子的那一天,天上没有下雨,晴空万里。 他们和屋主人那对夫妻道了别,踏上来时的船,一路上都没有任何话说,这一天风向利于回程,他们从村子里回到宁安,比来的时候少用了好些时间。 船到宁安码头,顾灵毓跳下船伸手搀傅兰君下船,他对她说,三天后,等她离开宁安的时候,他会把孩子带给她。 1913年6月3号,傅兰君最后一次见到顾灵毓。 这一天她扶灵离开宁安回老家,爹和姨娘的灵柩已经抬上船,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放在船上,桃枝在船上等她,遵照之前和顾灵毓的约定,傅兰君在阿蓓家等顾灵毓带孩子来。 她等到天黑,顾灵毓终于来了。 傅兰君倚在门口等他,暮色里,一个高高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近了,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想迎上去,脚上却像坠了千斤重。那一大一小终于走到眼前。顾灵毓抱起孩子,傅兰君痴迷地看着雪儿的脸,距离上次见他才过去半个多月,但是他仿佛又长大了很多。顾灵毓低声说:“走吧。” 他们坐黄包车去码头,小小一辆黄包车坐着两大一小,有些挤,两个人只好肩膀挨肩膀地靠在一起,孩子已经睡着了,傅兰君把孩子抱在怀里,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顾灵毓一边抚摸着孩子一边嘱咐傅兰君:“雪儿喝不得牛奶,喝了会吐,还会长风疹,千万不要让他喝牛奶。他容易饿,一天要吃四顿饭,千万别饿着他……” 对于这孩子的一切他都细致入微地知晓着,他一定爱极了这个孩子吧,又想起那一年他跪在佛前为孩子祈祷的背影,傅兰君有些替他心酸。 一路上跌跌荡荡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到了码头。 顾灵毓把孩子抱下来,又把傅兰君扶下来。 傅兰君抱起孩子,刚想要转身走,顾灵毓突然叫住了她,她回过头,顾灵毓舒展开手心,一枚金玫瑰胸针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胸针,倾身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对不起,我不能还你一个他,只能把这个还给你了。” 他的呼吸打在傅兰君的喉间,暖暖的,让傅兰君如鲠在喉。 傅兰君抱起孩子,顾灵毓挥挥手:“走吧。” 走到船边,傅兰君回头望,顾灵毓已经坐上了黄包车,只看得见他半个身子,看不到他的脸和神情。 傅兰君踏上了船。 船沿江而下,船上生活难免枯燥,大人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小孩子,雪儿整日哭闹,哭喊着要爹和娘,傅兰君突然就想到了程璧君。 顾灵毓会怎么对程璧君说?养了两年,程璧君对雪儿总归是有感情的吧,突然之间把雪儿从她身边夺走,她会伤心会怨恨吗? 桃枝开解她:“您就是圣母心肠,孩子本来就是您生的,他们从您这儿抢走的,您把孩子要回来怎么能算是夺呢?再说了,她对孩子好,八成也是为了讨好姑爷,现在孩子没了她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一年半载后生个自己的孩子,哪还记得有小少爷?”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傅兰君稍稍放宽了心。 行了半个月终于回到“故乡”,下了船,傅兰君有些茫然。 这里虽说是她的故乡,但她实际很少踏足,她从小跟在傅荣身边天南海北地跑,唯独故乡,只在给爷爷迁坟和偶尔两次度假的时候来过,对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包括风土人情…… 听说她回来,族里便不断有人来看她,联络亲情的有,打秋风的也有……过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已经支出了不少冤枉钱,桃枝满脸的不高兴:“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些亲戚咱们都算不过来是哪门子的,都来上门讨钱,老爷留下的那点家底可经不住这样糟蹋。” 傅兰君也觉得头痛。 更头痛的事情还在后面,一天早晨,桃枝带来了消息,湖北又爆发了革命,被黎元洪给镇压了。 辛亥年才过去不到几年,怎么又乱了起来? 傅兰君的心里有些乱,湖北向来是革命风暴的中心,他们孤儿寡母的,万一出点事情怎么办?合族里都是伸手要钱的,一旦出了事,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帮衬他们。 见她心里烦乱,桃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傅兰君问:“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桃枝把背着的手伸出来:“其实,前段时间整理从宁安带来的东西时,我发现了这个。” 是一个大信封,傅兰君狐疑地接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 她愣住了。 有三本英国护照:她的,桃枝的,孩子的。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一行字:国内多事,风云变幻,为保雪儿,出国避难。 这是谁放进他们行李的,显而易见。 傅兰君攥着信封捂在心口,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疼,她半天没有说话。 1913年的秋天,傅兰君带着桃枝和孩子来到英国。 来之前她联络了史密斯夫妇和黛西,顾灵毓想得周到,知道她在英国有旧友才选了英国。 傅兰君在史密斯家暂住了一个月,后来她买了一栋房子,搬出了史密斯家。 到英国后她才知道,原来顾灵毓偷偷藏在她行李里的不只是三本护照那么简单,还有一张储蓄数额令人咋舌的汇丰银行存折。那存折里同样夹着一张字条,简短地写道:为雪儿成长学习用。 傅兰君没有打听顾灵毓的消息。 她记得顾灵毓的话,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事实上她没有刻意打听任何人的消息,她对故国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报纸。从报纸上她知道了国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袁世凯倒行逆施,国内各地组成讨袁军发起二次革命,二次革命最终被袁世凯武装镇压,孙文、黄兴都逃亡到了日本,袁世凯成了中华民国的正式大总统…… 真的如顾灵毓所说那样,多事之秋风云再起,不只是中国,是整个世界。 1914年,来到英国的第二年,7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12月,国内袁世凯登基称帝…… 无论世界怎样动荡,住在伦敦富人区的傅兰君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有时她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神思飘飞地想到国内。顾灵毓在哪里?他在做什么?国内局势这样动荡,他选择了站在谁那一边? 她开了一间学校,接收穷苦的华裔孩子,教他们读书。 再一次遇到管家钱叔的儿子小钱就是在这个学校里。 那是1923年的秋天,一天,一个衣着寒碜朴素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小孩子来学校,求校长傅兰君给一个读书的机会。傅兰君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钱!” 那中年男人被她这么一叫,认真看了一下她的脸,看清楚后他神色大变,牵着孩子转身就跑。 傅兰君拦住他:“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傅兰君啊。钱叔呢,你怎么也来了英国?” 小钱讪笑着:“是大小姐啊。没想到大家嘴里说的那个好心的中国太太就是您……我真没脸见您,混成这个样子,唉。” 傅兰君请他们吃饭,从谈话里知道了他是1910年来的英国,在国内他是个滥赌鬼,没什么本事,偷渡来英国后只能卖苦力,辛苦混到现在,虽说有妻有子,但也不过是一家人在烂泥塘里打滚,他想着孩子不能重蹈他的覆辙,于是送孩子来读书。 傅兰君问他为什么来英国,还有钱叔去哪儿了,他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只说他来英国前他爹就死了,问他怎么死的也不肯说,傅兰君心想,多半是因为病。 她最后一次见钱叔时,钱叔告诉了她,她父亲被栽赃的真相,那时他身体还健壮得很,谁想到竟然没过多久就死了?只得叹一句,天命难测。 傅兰君收下了小钱的儿子钱小善,故人之子,她格外用心,钱小善人本就聪明,在她的教导下,功课学得很快很好。 傅兰君还让小钱做了学校的校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总比他在外面卖苦力要好,他们一家住在学校的校工宿舍里,也比住在四处漏雨的贫民窟要好得多。 小钱很感恩,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卖力,但他好像总是对傅兰君心有畏惧似的,老是躲着她,傅兰君觉得很困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直到1928年,傅兰君才终于明白为什么。 1928年,学校校舍重修,小钱从房顶上摔了下来,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有些不行了。 小钱的妻子跪在床前握住丈夫的手哭,傅兰君牵着钱小善的手站在病房里,小钱躺在床上,歪着头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傅兰君,傅兰君牵着钱小善走过来,弯下腰对他说:“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嫂子和小善的。” 小钱努力牵动起肌肉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他的视线投向自己的妻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妻子垂着泪握着他的手:“我都懂。” 小钱满意地笑了。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办完小钱的葬礼,小钱的妻子突然来找傅兰君。 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一个,感谢您教导我们小善;一个,感谢您收留我们全家;一个,感谢您为我丈夫操办葬礼;最后一个,我代我丈夫和公公向您赔罪。” 傅兰君愣住了,赔罪?赔什么罪? 小钱的妻子眼睛里早蓄了一汪泪:“小钱他走之前要我告诉您真相,他说,要是不说出来,他在阴司地府都不得安生。” 她缓缓地把真相道出,听完这真相,傅兰君浑身冷得发抖,她僵硬得像死尸一般地在屋子里呆坐了很久,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 顾灵毓是冤枉的。 他没有害死傅荣,他没有参与过诬陷傅荣案。钱叔说的那些话都是在栽赃陷害他,而她,竟然对这些谎话全盘相信了,并且,为了利用他的爱进行所谓的“报复”,也为了保护这个她当作亲人一般的钱叔。从这个家里有她钱叔就在了,她把他当自己的家人,却没有想到,他会为了自己真正的家人而出卖她的父亲! 小钱一向是个滥赌鬼,叶际洲来到宁安后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把柄,1909年,他设圈套套住了小钱,要钱叔帮他对付傅荣,否则就杀了小钱。钱叔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儿子他放弃了一切仁义道德,他很快和盘托出了齐云山死亡的真相,给叶际洲递了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整死了傅荣后叶际洲还是不肯放人,有一天,叶际洲身边一个新军军官找到了他,跟他说,要他去告诉傅兰君,傅荣的入狱和顾灵毓脱不开干系,否则,还是会杀了他的儿子。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已经做了下地狱的事,那不妨做到底,好歹给自己的儿子开出一条生路。 在他按照别人的吩咐做完了一切丧心病狂要下地狱的勾当后,小钱终于被放了出来。钱叔早就联络好了蛇头,小钱一出来就被塞上了偷渡去英国的船,小钱走的当夜,老钱就自杀了,他自知罪孽深重无法苟活下去,于是自杀谢罪。小钱在自己的行李里发现了老钱的遗书,遗书里交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末尾,老钱告诫他,我为你丧尽天良,今自杀谢主,盼望你看在我这条命的份儿上,若能侥幸苟活,从此后就好好做人吧。 那去找钱叔诬陷顾灵毓的新军军官姓程,叫程东渐。 傅兰君想起了那一年自己给顾灵毓煮的那碗寿面,她对顾灵毓说,里面是有毒的。 实际并没有,但她不是没有想过,她是真的想过毒死他以告慰父亲亡魂的。 这大约就是程东渐让钱叔诬陷顾灵毓的目的吧!倘若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另有内情,哪个女儿不会为父报仇呢?可是她偏偏没有,因为她不孝,而她之所以不孝,是因为她爱他。 她爱他……可是他不知道,他以为她爱的是另一个人。 她要回国去,去告诉他,她爱的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爱的就是他了,倚窗吹箫的他,赌书泼茶的他…… 她的魂里梦里,一颦一笑都是他。 第十章 其后 “他去了哪里?” “死了。” 傅兰君再回到中国,已经是民国1929年的春天。 比起她离开时的1913年,十六年过去了,故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似乎大变了模样。 山河依旧是那样壮丽而古旧,然而政局已经大大不同。 傅兰君知道,早在1924年,末代皇帝一家就被赶出了紫禁城,现在蜗居在天津,中国是彻底没有皇帝了。 她也知道,中国出现了一个新的政党,叫作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曾经和执政的国民党合作过,并且一起北伐各路军阀,但是现在合作已经破裂了,两年前的“四·一五”事件震惊寰宇,黛西还跟她谈起过这件事,说到在这次事件中枉死的工人和共产党员们,黛西很是气愤,她不能认同这种面临外患却大搞党争的事情。 这小英夷谈起政治来总是一腔热情,傅兰君轻轻笑。 哦不,不能说她是小英夷啦,那么多年过去了……距离斋普尔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她们都老了。不知道顾灵毓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鬓发灰白了没有?身形佝偻了没有?身材发福了没有?他们两个再相见,会不会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傅兰君回到宁安。 宁安还是老模样,女校还在,鼎记也还在。傅兰君在鼎记吃了一块糕点,吃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向顾家的方向走去。 古老的顾家大宅在夕阳中兀自华丽而威严,傅兰君整一整鬓发走到门前叩响朱门。 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他警惕地看着傅兰君:“你是谁?” 傅兰君有些错愕,原来的门房呢? 已经不是这家的主人,傅兰君压下质疑,礼貌地说:“我来找这家的主人顾灵毓,劳烦您通传下。” 门房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什么顾灵毓啊,咱们这儿就没这一号人,您抬头往上瞧,这家姓程。” 傅兰君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棍,她后退两步仰头看,门匾上写的可不就是程府? 她扑上去抓住要关门的门房:“你是不是搞错了,这家明明是姓顾的呀,宁安顾家,本城望族,当家少爷顾灵毓是军官……” 门房不耐烦地推开她:“哪儿来的神经病。”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用手指抠着大门,一声不吭地任凭门房推搡也不肯撒开手,突然门里传来声音:“老周,让她进来,她是我的朋友。” 傅兰君循声望去,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望着她。 是程璧君,是她。 桌上茶水袅袅冒着热气,隔着热气看程璧君,她老了,上次相见时还是活泼俏丽的少女,如今却鬓已星星。她比傅兰君更见老,连背都微微有些佝偻,一双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如今变得愁苦而木然。 她不提顾灵毓,开口便问:“孩子还好吗?” 傅兰君回答她:“挺好,今年刚满十八岁,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书读得很好,朋友也很多,身体很健康,年初还带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 提起儿子,傅兰君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微笑,程璧君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孩子跟你在一起。他还骗我,说孩子丢了,可能被人贩子拐了。” 傅兰君有些尴尬,程璧君转动眼珠子看她:“雪儿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傅兰君沉思了片刻,最终如实回答:“最开始那几年老是闹着要找你,后来……” 程璧君自嘲地一笑:“后来就把我忘了,是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父子两个都是一样的,无论我如何付出,他们都不是我的,因为我不是他们爱的人,所以我的付出不值钱,活该被人踩在脚下糟践。” 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我为顾灵毓认妓女做干娘,为维护他和自己的哥哥决裂,为他的前程和官太太们强颜欢笑,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她侧头看向傅兰君:“傅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一直称呼傅兰君“傅小姐”,即使当傅兰君还是顾夫人的时候。 傅兰君在心中隐隐替她悲伤,她仿若没有察觉地讲下去:“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她喜欢的人,是在保定,对方是个军校生,她哥哥的同学,对方那年十八岁。多俊美的男孩子呀,高高瘦瘦,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涧秋水。一群军校生里,数他看上去最清秀斯文,像个书生,可是谁都不及他功夫高成绩好。女孩子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心里想:我这辈子,非他不可了。 “女孩子向男孩子示爱,她为自己想了好坏两种结局:兴许他也喜欢她,就这样接受了她;兴许他不喜欢她,委婉地拒绝她,同她说,她年纪还小。 “但是男孩子竟然很干脆利落地对她说了‘抱歉’。 “这声抱歉未能浇熄女孩子心中爱的火苗,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对他死缠烂打竭尽全力追求。直到十七岁那年,她被父亲送去日本读书。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在日本的这段时间里,他成亲了,对方是家乡知府的千金。 “知道木已成舟,她在异国他乡大哭了一场,此后两年,她一直耽搁在日本,她想过放弃他,从此不再回国,但心中爱火愈烧愈烈,她自己也不能将它熄灭,于是她还是回了国。 “回国后,她看到他和妻子恩爱甚笃,于失落和无望中,她再次回到日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听说他出事了,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她火速回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打听到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知道了原来他和他的妻子并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那样幸福,她在心里发誓,要从那个不惜福的女人手里把他夺过来。 “她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不只懂得风花雪月,对于政治也自有见解,那段日子以来他的遭遇让她看出了症结所在。为了他,她去给巡抚大人八大胡同出身的夫人做了家庭教师和秘书,她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那花魁夫人很快被她的甜言蜜语和乖巧所俘获,认她做了干女儿。 “就这样,她一边卖乖装巧地当着‘干女儿’,在花魁夫人的耳边吹风说着他的好话,一边隔三岔五地去找他,宽慰因为失去爱人、朋友而日益沉默寡言的他。 “他心如磐石,她不是不着急的。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1909年。1909年,他的岳父因为谋反罪被送进了大牢。 “聪慧的她察觉到,这件事情同自己的哥哥脱不了关系。有一天,她哥哥行迹鬼祟地出了家门,她尾随上去,看到她哥哥和一个狱卒碰面,从他们的交谈里,她知道了她哥哥此行的目的是要让狱卒做证,揭露一场陈年旧案里她的心上人和其岳父一起杀人灭口的事情。 “她方寸大乱,但仍旧努力按捺下恐惧,思索对策,在她哥哥和狱卒分手后,她尾随狱卒,威逼利诱他暂时缄口,然后她去找了她哥哥,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全部计划。她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心上人私订终身,如果她哥哥要害他就是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尽全力捍卫他,她告诉她哥哥,她会努力帮哥哥拉拢他,又拿出自己巡抚夫人干女儿的身份威胁他……最终她哥哥迫于无奈答应了她。 “于是最终在狱卒的口供里只供出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被判秋后处斩,病发死在了牢里。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他对已经成为孤女的妻子更加怜爱,甚至把她又接回了家中。 “于是她哥哥给她出了个主意,他们找到了他岳父过去的管家,让管家去找他的妻子,说一些污蔑诋毁他的话,他愚蠢的妻子果然相信了,甚至下毒毒杀他。 “他于是对外宣称妻子已疯,把妻子关到了山上。 “她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她找到了受痛苦煎熬着的他,请他喝酒,这当然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她知道,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于是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他,用卑鄙的手段获得了半个妻子的名分,她很知足,在他面前,她所有新女性的自尊都灰飞烟灭,甚至连他和别人的孩子她都视如己出,那是半个他呀。 “她愿意顶着半个妻子的名分,抚养着半个他,和另有所爱的他一起白头偕老。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没过几年,突然有一天,孩子不见了。他告诉她,或许孩子被人贩子拐卖了。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没多久,他告诉她,他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打算送她和母亲、二婶出国去,而他自己,将留在国内,投身于革命洪流中。 “她回答他的话,就像当年他第一次拒绝她时那样干脆。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在他身边。 “他无奈,只得对她说抱歉。十多年前他对她说过抱歉,那时是拒绝,这时是妥协,人最终都要妥协的不是吗? “她又在他身边跟了十几年,直到再也无法跟着他……” 傅兰君一惊,站起身来高声问她:“他去了哪里?” 程璧君眼神缥缈:“死了。” 傅兰君脑袋“嗡”的一声,膝盖发软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程璧君带着刻毒的神经质的微笑看着她:“怎么不可能?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干的又是领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头马面都要找他十几次。” 她看着傅兰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满足交织:“谢谢你回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痛苦的不只我一个人,真好。” 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后悔。” 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望着傅兰君:“我努力去争取了,我给出了我所有的爱。天命不在我,但我已尽人事。我不像你们,该后悔的,是你们。” 傅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程家的。 她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后似乎有人在唤她,她却停不下脚步,她像是魇住了,魇在自己的梦境里,直到那人追上来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兰君回过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喜悦而忧虑地看着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紧紧抓住那人的肩膀:“杨先生!顾灵毓在哪里?他没死是不是?” 是杨书生,是顾灵毓救过的那个杨书生,他还在,那顾灵毓就一定没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骗她的! 杨书生的神情变了变,他垂下头:“是,他没有死。” 杨书生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记忆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这是顾灵毓的老师佟士洪的家。她来过两次,一次是和顾灵毓一起为佟士洪祝寿,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请来为佟士洪送行…… 梨花树下,一个人背对着门正在独自下棋,杨书生敬了个军礼:“佟老,您看谁来了?” 佟士洪回过头来,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残年。他鬓发半白满脸皱纹,眼睛也花了,戴着一副老花镜眯着眼睛看傅兰君,半晌,他终于认出了她。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相见。”他唏嘘不已。 傅兰君单刀直入:“佟老师,顾灵毓呢?程璧君告诉我他死了,他肯定没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镜放在石桌上,擦了擦眼睛:“你不要激动,慢慢听我讲,阿秀他是没有死,但是他现在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暮色缓缓落下,佟士洪将这十几年的事娓娓道来。 傅兰君或许不知道,塞在她行李里那张汇丰银行的存折,里面的钱,是顾灵毓变卖了顾家祖产所得的收入里的一部分。 民国二年五月,袁世凯在总统府秘密召开会议为发动内战做准备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顾灵毓嗅到了浩劫将至的味道,他对中国的未来感到悲观,觉得这会是一场绵延多年的大动乱。于是他变卖了祖产,将到手的钱部分换成金子这种硬通货,还有部分折合成英镑、美元存入各国外银行。一部分钱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钱悄悄塞进傅兰君的行李,一部分钱用来安置母亲、二婶和程璧君,要把她们送到美国去。程璧君拒绝了,她坚持要留下来陪在顾灵毓身边。 后来,天下果然又乱了。 民国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爆发,各地讨袁军纷起,顾灵毓也成了讨袁军中的一份子。后来,革命失败,顾灵毓成为袁政府的通缉犯,在佟士洪的帮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修,伺机再回国革命。 民国四年十二月,因为袁世凯执意恢复帝制毁坏共和而引发的护国运动爆发,顾灵毓与同志们回到国内,加入了武装倒袁的洪流。而那时,佟士洪也已对袁世凯的逆潮流而行感到失望,与蔡锷、唐继尧等人一起倒袁,他们师生二人在云南重逢,从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两腋生风的一年啊,我们师生两个,学了一辈子打仗,终于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仗。那是我见过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开心的时候,有一次他跟我说:‘老师,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唯一对的,这种感觉真痛快。’”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心里就有点隐隐的担忧,后来证明,这些担忧果真是对的。” 护国运动最终以护国军的胜利而告终,民国四年三月,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全国各地相继宣告独立,六月,袁世凯病死。 但最终的胜利远没有那么简单,护国运动是胜利了,袁世凯是死了,但中国就此落到了袁世凯的徒子徒孙们手里,各地军阀割据,拒绝恢复《临时约法》,革命任重道远。 府院之争、张勋复辟……中国又是一场接一场的乱,孙中山再次组织革命军讨伐北洋政府,佟士洪与顾灵毓紧随其后,这场战争反反复复,历经内乱和叛变,直到年底,奉系军阀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才终于落下帷幕。 在这场横跨十年的战争里,无数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孙中山、黄兴、蔡锷,籍籍无名如万千士兵,也有无数人失踪了,譬如……顾灵毓。 顾灵毓失踪于民国十六年。 失踪前,他在黄埔军校做教官。 民国十三年,孙先生与中国共产党展开合作,在中共和苏俄的帮助下创建了黄埔军校,那年顾灵毓也已近不惑之年,对于军校的成立他非常开心。 “他跟我说,他很高兴。军事乃革命之本,革命若无自己培养的武装断难成功,他说护法运动迟迟未能取得胜利,不得不归咎于缺乏自己的武装,军阀怎么能相信怎么能依靠?为了各自利益翻脸如翻书,有几个有国家民族的大局意识?国家需要的是有现代国家意识的职业军人,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黄埔军校的聘书,想要大干一场,为国家多多培养优秀军人出来。” 因为是与共产党合作创立的军校,学校不乏共产党党员,两党蜜里调油的时候,甚至允许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同时拥有两个党籍。那时两党党员之间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孙先生接受“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建议,共产党的立党思想也在各教职学生的社团间传播。佟士洪想,大约顾灵毓就是在那个时候接受了中共的思想,心中的天平倾向了中共,并且最终秘密加入了中共党组织。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但可叹的是,并非如此。 民国十四年,孙中山革命未竟身先死,国民党中早有对中共不满之人,在孙先生死后发难。西山会议、中山舰事件,国共关系日趋严峻,最终在民国十六年爆发了“四·一二”政变,在蒋介石“宁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口号下,无数中共革命党人被清算,而顾灵毓正在其中,他的中共党员身份是被叛徒出卖供出的。 因为顾灵毓系黄埔教官出身,又在护国、护法运动中有过突出表现,逮捕他的人只是将他暂时看押并向上级报告申请处理办法。 “我偷偷放了他。”提起那惊心动魄的往事,佟士洪轻描淡写地说,“我无法看着他死,他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学生。而且,他长得和一个人太像了,我无法看着这张脸在我面前死第二次。所以我拼着一切放了他,让他跑。 “他给我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就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或许他去了中共那边,换了名字,谁知道呢? “放走他后,我就去自首了,我已经老啦,活够啦,随他们怎么处置我吧。最终他们也没有处置我,只是让我解甲归田,嘿,我巴不得。打了十几年仗,好不容易有了点海晏河清的苗头,结果突然自己人打自己人,什么鬼道理?我老啦,不想再多想了,我只想就这样自己跟自己下着棋,听着无线电里的戏,慢慢地变老,静静地等死。” 他站起身来,转身走进屋子里,过了半天,他拿着一本东西走了出来,递给傅兰君:“这是他的日记,当年逮捕他的人从他的住处搜到的,我拿走了,一直保留到现在,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为妥善。你看看吧,看看他的心,他的一颗心全在里面。” 兰君: 夜已深,你也已经睡着,我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下这篇日记。 白天里焦姣来找我们告别,说要进京为云山大哥申冤,她斥责我无情无义,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能怎样反驳呢,焦姣痴恋云山大哥从未得到回应却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而我呢,云山大哥于我如父如兄,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孤寂的岁月。当他身处险境时,我却不能伸出援手,这不是无情又是什么? 报仇一事,云山大哥走之前同我说过,我曾求他忘记旧怨,但终究不能。你说的没有错,他先是齐云山,再是我的云山大哥,我不能为着自己的所谓圆满而强迫他含恨一辈子。让他去复仇,无论成败,总算了却一生心愿。云山大哥,他是宁肯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的。 走之前,他对我说:“阿秀,我知道你心中有大道,今日我踏出这道门,你我兄弟情断,主仆义尽,若我出事,你不必管我,要保重自己。” 我答应了他,并且履行了与他的约定。 可是兰君,我在内心里厌弃自己,这些天我总是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小时候在山上别院里云山大哥教我功夫的场景。 我为心中大道而放弃兄弟,但是,若是这大道连最亲近的人都救不得,它还能救谁?它真的可以悬壶济世么?谁能告诉我? 顾灵毓戊申年正月廿九字 兰君: 我刚刚从牢里看望嘉木回来,悄悄去看了你一眼,你的房里还亮着灯,想必你也难以入睡吧。 白天里你用自杀胁迫我去见你,只为求我救南嘉木一命。 你那句“云山大哥已经救不得,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南嘉木去死吗”就像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脏,直到现在这句话还回荡在我耳边。你到底是觉得我在云山大哥的事情上是有错的,无论之前你表现得多么体谅我,都不过是在做戏,实际上你和焦姣一样,认为我无情无义,冷心冷血。 那枚你用来划破手腕的金玫瑰胸针现在就在我手边,针上的血已经干掉,却依旧触目惊心。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那年南嘉木送给你我的成亲贺礼。 这让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些日子以来,漫天都是流言。他们说,顾灵毓去抓乱党结果捉了自己老婆的奸;他们说,顾灵毓头顶好鲜亮的一顶绿帽子,他老婆从来不爱他;他们说,南嘉木其实不是乱党,都是因为顾灵毓嫉恨他和自己老婆青梅竹马的一片深情。 你爱过我吗,兰君? 你还爱着南嘉木吗? 为什么他一出事,你就急成这副样子? 这两年的恩爱,赌书泼茶,画眉簪花,难道都不过是你无可奈何的屈就吗? 顾灵毓戊申年四月十六字 兰君: 肩上的伤口似乎又崩裂了,这支笔像有千斤重,让我提不起。 咱们的孩子没有了,而我,在他没有了十天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曾经,在牢里,嘉木安慰我,说“如今你和她已经有了骨血,有什么比这更亲昵?无论她现在如何怨你,等到孩子出生后,都会好的”。 那时我是真的天真地相信,孩子出生后,你和我之间的嫌隙都能得到弥补的。 可是这个孩子没有了,就在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我的孩子也跟着死了。 南嘉木行刑那天,我从刑场回到军营,受到了革命党人的伏击,被枪打中,身上中了好几枚枪子,有一颗险些打中心脏,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和孩子。我想,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我抓着来抬我的人的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跟他说:我老婆,我还没出生的孩子…… 我在医院里躺了十天,烧得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好几次,我闭上眼睛看到牛头马面拿着镣铐来铐我,我和他们打,我往回跑,我拼了命地想活,为了你,为了孩子。 我终于活了下来,从医院拼命跑回家想见你和孩子,却只从娘那里得到消息:我的孩子没有了,在端午那天和南嘉木一起死了。 你却跟我说,你已经替我还清了所有孽债,你要和我和离。 拼了命地为你和孩子活下来,却只得到这个结局。 你凭什么用我的孩子帮我还所谓孽债?傅兰君,今天我好恨你。 顾灵毓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兰君: 今天我整理了所知所识的文化界与新闻界众人名片交于杨副官,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拿给阿蓓,用舆论造势解救繁星。 希望可以救繁星免于牢狱之灾吧。 仿佛是云山大哥的事件重演,我在无奈的同时,更多觉得惶恐,从云山大哥到嘉木再到繁星,我怕有一天会是你。 真该死,我为什么要那么狂妄,在自己还一无所有的时候,自大地认为可以让你幸福,把你拖到顾家和我自己的泥潭里来? 顾灵毓壬子年八月廿四字 兰君: 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去祭拜南嘉木的时候,我就躲在一边。 这两年来,我们每个人都过得很压抑,我心里有话难以对活人倾诉,只好去故友们的坟前唠叨。 你来了,我只好躲在一边,原谅我偷听了你对嘉木说的话。 那些话就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你对他诉说衷情,说你们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事,你真的是爱着他的,你从来都未爱过我,只是在没有他的时候屈就我,然而你的心里只有他。 无法再听你细细诉衷情,我只好狼狈离去。 我是否是输给了时间呢,如果与你相遇早于他,你是否会对我青睐有加? 如果有来生,让我们早早相遇吧。 还有,原来你竟以为,在斋普尔的玫瑰都是他送的。多可笑,我多可笑。 顾灵毓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兰君: 你竟要杀我。 但你终究没有杀我。 谢你不杀之恩,谢你不杀之情。 滴水之情,我愿涌泉相报。 顾灵毓己酉年五月初四字 兰君: 今天我去了山上,因为雪儿的病。 他已经病了好几天,烧得厉害,无论如何都退烧不下去,哭闹个不停。我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走,想要哄他睡着,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我心痛又茫然,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之间唯一的一点羁绊也就没有了。 我爱他,他是我的骨血,是你留给我的唯一能证明我们也曾亲密无间过的人证,尽管孕育他的那一夜,你在我耳边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也是你的,这就足够了。 我去了山上拜佛,为他祈祷,为自己消业障,风言风语里都说是我杀孽过重报应到了孩子身上。我跪在佛前,向佛坦白实情,望大慈大悲的佛原宥我,就算要报应,也报应在我身上,不要殃及我和你的孩子。 半夜里,我去了一趟别院,隔着窗子望了望你。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常常来看你,在夜深人静你已入睡的时候,尽管这满院子的玫瑰扎得我眼睛和心脏生疼,我只想见一见你。 说你疯了,关你在山上,说要报复你,其实也不过是怕你疯跑到巡抚衙门去喊自己是革命党,殉情于南嘉木。 我依旧爱你,尽管你要杀了我并且差点杀了我,我还是爱你,卑微入尘埃地爱着你。 顾灵毓辛亥年八月初三字 兰君: 今天是雪儿的生日。你一定也在想他吧,我偷偷让奶娘抱着他去了学校,让她假着去找璧君的借口,给你看一眼孩子。 他漂亮吧,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你肯定也很爱他吧。 奶娘回来后把你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的细枝末节都详细地告诉给了我,听到雪儿喊了你“娘”,我没出息地掉泪了。 如果你爱我,那有多好;如果你爱我,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多快活。 顾灵毓癸丑年四月初九字 兰君: 今天你走了,带着雪儿走了。 我拜托阿蓓,让她悄悄把一张汇丰银行的存折和几张英国护照塞进了你们的行李里,你们迟早会发现的。 上个月我得到消息,袁大总统在秘密策划内战,对未来我很悲观,我想,内战一开,接踵而来的会是半个世纪的动乱,其复杂的程度远非清末状况可比。 我是军人,心中有自己的抱负,肩上更担负着嘉木和繁星的嘱托,即使爱情成飞灰,我只剩下半个我,也要为了这抱负和嘱托而活下去,我不愿再牵累你,不愿再牵累任何人,只想毫无顾忌地投身到这场革命里去。 家产我已经私下悄悄变卖了,我亦给母亲、二婶和璧君办了美国护照,打算送她们去美国,自己只身待在国内。 祝好,祝你下半辈子一切都好。 你知道吗?在乡下时,我是如此地期待一场雨。 顾灵毓癸丑年四月廿七字 兰君: 今天我找璧君谈送她出国的事情,她同我说,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着我。我辜负她太多。这两年来,我在心中生出些对她的怜悯,我看她如同看当年的我。 但怜悯里无法生出爱来,我努力表现得像个好丈夫,表面上放下与她哥哥的龃龉(虽然,并不只是因为她),对于她所有亲戚的生日,我都让杨副官记得提醒我备足礼物,我与她每周去听一次戏,每周回一次娘家,表面上看上去,我们十分恩爱。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对她毫无爱意,我能做到的,无非是用余生演好一场戏,让她可以告诉别人,她是幸福的。那些年,想必你对我也是如此的吧。 南嘉木于你,你于我,我于程璧君,这个世界的爱情就是如此错位,谁也不能圆满。 顾灵毓癸丑年五月十五字 兰君: 你在英国还好吗? 今夜我在黔阳,白天刚刚打过一场恶仗,我们收复了黔阳城。 这段日子我很快活,这是无关爱情的半个顾灵毓此生最快活的时候,我明确地知道此时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心里没有半点犹疑,更没有理智与情感的痛苦交锋,我很快活。 时至今日,有些事情我可以说出来了。 兰君,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加入了同盟会,早在光绪三十三年,嘉木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年。是他拉我入同盟会的,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抱着在新军中鼓吹传播革命的心而归国投军,我是他率先要争取的目标,他同我讲了一整年他们的革命思想,最终我被他说动入会,但是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属上线,新军和革命党内四处透风,为保我安全,他对我党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严格,宁安革命党中,仅有两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宁安革命党党首。 投身革命早已预备好牺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约定好,我身份特殊,是最后一步暗棋。若嘉木暴露,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时取得清廷信任,探听消息,尽力保全其他同志。事实证明这个约定是有先见之明的,嘉木事发太突然,好在有这个约定,我们按约定行事,虽然牺牲了嘉木,但到底减少了损失。 后来那几年,我一直作为宁安革命党的最后一步暗棋存在着。岳父死后,叶际洲派程东渐来拉拢我,和那位同志商议后,我假意接受了叶际洲的拉拢。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只为取得叶际洲的信任,了解他对于剿灭革命党的种种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传递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还记得那年春节吗?我带你上山却又下山,你以为我是去弹压革命,其实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向那位同志报告消息。 那几年里,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兰君,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革命党,我始终是心怀疑虑的。 那一年我们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杨书生自杀,繁星对这一举动不能认同,我曾出言呛他,实在是真情流露。繁星代表了革命党和革命党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后来我加入了革命党,见到了更多革命党,对革命党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或许是因为出身,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品性太过高洁,他们有一种俯瞰式的优越感,我总是怀疑,带着这种优越感,真的可以革命成功吗?偌大的中国,有知有识的有多少人?若他们想要建立的不过是另外一个帝国,这无所谓,但并不是,他们要建立一个民主国家。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情、体谅、教化其民,而只是将他们视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这种革命,真的能成功吗? 直到武昌起义成功,我仍旧心怀疑虑。 所以宁安光复时,我才选择了按兵不动,事发太过突然,我怕这又是一场草率而终的起义,从光绪三十一年同盟会成立到宣统三年武昌起义成功,短短六载,足以完成一场革命吗?从古至今,哪一场起义是在短短六年间尘埃落定的?一个没有自己武装,依靠旧政府军事力量起家的政党,真的可以成功吗?我亦是新军中人,对新军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创建的新军,真的和革命党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吗?我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蹰着,判断着走向光明的时机。历史证明那次判断我错了,那次判断失误让我险些送命,因为起义爆发时那位同志不在宁安,其他宁安革命党无人知我身份,他们险些要杀了我,我被他们关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宁安才被释放。 但我仍旧未能从暗转明,那位同志对我说了他的思虑,竟与我想法相合,我们都认为,短暂的胜利并不能说明什么,来日方长,局势难测,我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忧虑的是,革命党人中鱼龙混杂,你能相信吗?程东渐竟也成了革命党人。 那年齐云山死亡的事情,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狱卒却只供出岳父一个人,我那时便觉得奇怪,后来我派人几经周折找到狱卒老家,想尽办法探听出结果,才知道这件事情与程东渐有关。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程东渐,我那时只说我的同学太多了没有必要都喜欢,其实是因为,对于程东渐此人,我有一种天然的怀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为革命的,历来时代巨变之际,都会有投机分子涌现,但我并无证据,只好按兵不动,静静观察以谋得证据。 后来,革命党后继乏力,不少地方的起义都像是一场闹剧,起义方成功便频现内讧和乱象。袁公出山后,更是很快便出现了和谈趋势。 兰君,我不得不承认,对于袁公,我是曾经抱过幻想的。 我算是他门下子弟,见识过他的军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经一度认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先改政体再做建设,武装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现代国家过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发动内战企图恢复帝制的时候灰飞烟灭,他到底是旧官僚,抵挡不住龙椅的诱惑,要逆潮流而行。其实我早就该懂啊,一个人内心里若只有建功立业的想法而无济世救民的情怀,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国四年之前,我关于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满疑虑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许是错,却也并不认为革命党全对。但在民国四年袁世凯这件事情上,我知道,袁世凯必然是错的,不管从帝制到共和怎样地充满机缘巧合怎样地仓促,但若要再从共和恢复帝制,便是逆潮流而行。 所以,这场仗我打得分外畅快,人在心里坚定时做一件事情,是快活的,幸福的。 我仍旧不认为革命党的道路全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正确的,但我知道,我眼下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顾灵毓民国五年二月五日字 兰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鬓角上发现了一根白发。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吓人一跳,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 你现在还好吗?我如今在黄埔军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轻的小伙子们,英姿勃发的,让我想起自己在军官学校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年轻漂亮过。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说过,武装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若想成功,必须有一支自己培养起的军事力量。我愿意奉献余生,为国家培养多一些军事人才。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确的道路,一条不轻视“民”的民主革命道路,尽管在具体实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望…… 顾灵毓民国十五年七月十六字 傅兰君慢慢翻阅着顾灵毓的日记,他的每一篇日记都是写给她的信,他没有奢望过她会看到这些写给她的信,这些信里藏着二十年的秘密,隐秘而悲辛。 日记是跳着写的,因此并不算太多,傅兰君翻到最后一篇,那是在顾灵毓失踪前,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写的。 这一天,是顾灵毓和傅兰君的结婚纪念日。 兰君: 你还记得吗,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这一天坐着花轿嫁进我家的。 那时候,你满心不情愿,洞房花烛夜还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却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确实是欺负了你,在你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娶你过门。那时我还年轻,多狂妄啊,我觉得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十五岁那年,我带着云山大哥去上海求学,坐轮船到达上海,看着广阔的黄浦江和岸上如织的人群,看着巍峨的万国建筑群,我对云山大哥抒发豪情壮志,说:“我这辈子要实现三件事:一要救世济民,二要建功立业,三要如花美眷。” 那时候,我真的认为,世界就在我的脚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锦,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实现的。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发现自己竟一败涂地,三桩宏愿,一桩未成。 前些天去拜会老师,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他说起这件事情,我跟他说:“如果我死在您前头,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无成。” 我曾心灰意冷过,想放弃心中所谓的道,不管天下,与你归隐乡下,床头听夜雨,明朝看杏花。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连你也是别人的。 你竟比天下更难得到。 斋普尔重遇你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就是她了。 我心想,就是你了。我也知道,你看着我时,心里并没有想过就是他了。但那时我多狂妄啊,我坚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诚则灵,我一直想感动你。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还在打仗的时候,晚上扎营休息,兄弟们围着篝火聊天,总会聊到等到战争结束后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里。 他们都说,要回家里,家里还有老婆抱着孩子在等,有村头的俏丫头在攒着嫁妆等。每到这时候我就很难过,很茫然。每个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人人为家战斗,而我在为什么战斗? 我无后顾之忧,亦无后顾之喜,我只有四顾茫然。 但每天天一亮,我还是会穿好军装上战场。 即使没有了爱情,我还是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看,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与不好的差别罢了。你不爱我,也好,这样我死后,你至少还可以好好地活。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点都令我甜蜜微笑,每一点也都令我黯然伤神。 我怀疑每一点我都是错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我想过,我是不是很蠢,在斋普尔重遇,我像个笨拙的小男孩,试图用可笑的言语吸引你,用针锋相对让你记住我。 我也想过,如果我不是军人,你大概就不会因慑于我身上的血腥气而疏远我。 我还想过,如果我从未参与政治和军事,就做一个普通的书生,每天和你赌书泼茶、谈诗词歌赋和音乐,是不是那些令我们分崩离析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想得多了,近来我老是做美梦。 梦到和你在乡下有一间茅草屋,我在门前打井,你坐在荷塘边逗水里的野鸭子。 我想过,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可以舍弃一切,去他的救世济民,去他的建功立业,我只要如花美眷,共度这似水流年。 我梦得很美,想得很美。但每次到最后,都会蓦地想到,你其实根本不爱我。 问题的症结在于,你根本不爱我。 于是所有的猜测和幻想都成了泡影,只剩下满怀的失落。 这些年南征北战,我身上挨过无数的枪子和刀剑,但是它们的杀伤力,都不及一句,你不爱我。 我曾经尝试过向老师学习。 老师是一个很妙的人,你能想象吗,这些年,他不是一个人。 他心里那个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跟我说,生或者死,对他和那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关系,实际上在那人活着时他们也并没有离得太近过,一千里的距离或者生和死的距离,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 只要心里有爱,爱能让人拥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主观的,全由自己做主,一切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都可以在想象中完成,而且这种感觉很真实,他很幸福,他觉得在他心里那人从未离开过。 上次去见他,我问他,昨天你们在干什么?他告诉我,昨天他和那人在树下对弈了一整天。 很妙是不是,在普通人看来,他就像是疯子。 确实是疯了,是疯,是妥协,是迫不得已之下所能达到的最大幸福。 我渐渐明白,所谓圆满人生,不过是一场出于无奈的伟大自欺。 我曾经尝试过这样,想象你还和我在一起,但是最终却失败了,因为老师的成功得益于他知道那个人也是爱他的,我却明确地知道,你不爱我。你不爱我四个字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法忘记。 我这一生失败透顶,民国三年等不到一场雨,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爱你”。 顾灵毓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字 日记跌落在地上,起风了,发黄的纸张被风一页页哗啦啦掀过。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卿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识? 尾声 傅兰君在1931年底回到英国。 她在中国寻找了顾灵毓两年未果,1931年秋,日军进犯东北,九一八事变爆发,在佟士洪的催促下她返回英国,佟士洪答应她,一旦有顾灵毓的消息就会告诉她。 “他之所以安排你们出国,就是怕国内的风云变幻波及你们,你快回英国去,说不定哪一天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外对你笑呢。” 傅兰君拜托佟士洪:“如果您见到他,请对他说,我爱他,我会在斋普尔等他。” 离开佟家时,傅兰君回头望了一眼,佟士洪正佝偻着坐在树下下棋,他的对面空空如也,却又仿佛很满。 回到英国,雪儿和女朋友举行婚礼后,傅兰君带着桃枝去了印度斋普尔等顾灵毓。 她再没有得到顾灵毓的消息。 1939年,佟士洪去世,这位毕业于船政学堂,经历了清末和民初风云变幻的一代名将,在用随身携带的佩剑杀死一名凌辱妇女的日本兵后,在家中病逝,享年七十一岁。 佟士洪死后,寻找顾灵毓的嘱托落在了杨书生身上,但是杨书生在佟士洪去世五年后也战死沙场。 杨书生为国捐躯后,傅兰君不顾战火跑回过中国几次,但是最终都无功而返。 后来,在日记中被顾灵毓称为希望的中共取得了内战的胜利成了执政党,建立了新中国。 再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傅兰君和国内的亲友失去了联系。 这一隔绝,竟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里,她想尽了办法去寻找顾灵毓。她想过,或许顾灵毓去了台湾,听说台湾有民间组织在帮助老兵寻找亲人,她特地跑去台湾,求人帮她找顾灵毓。人家跟她要顾灵毓的照片,傅兰君这才发现,自己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她只好去请人画像,对画像的人描述顾灵毓的长相,她记忆里年轻的顾灵毓是偏于瓜子脸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的,长眉秀眼,嘴角微翘,右眉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很黑,黑得像他深不见底的瞳仁……她想再见一见这张脸,她想再吻一吻这张脸,可是她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她还在斋普尔买了一大块地种玫瑰,将玫瑰做成精油远销世界各地,瓶底上刻着小小一行字:我在1913等你。 是在什么时候想到的呢?是某一天清晨吧,她突然发现,临别时顾灵毓别在她衣襟上的金玫瑰胸针,并非是南嘉木赠送的那一枚。 他重新打造了一朵玫瑰,以南嘉木的名义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让这朵玫瑰长伴她一生,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到,他这样隐秘隐晦地陪在她的身旁。 三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可以回到中国了。对于她的执着,家里有人不太理解,顾灵毓是1886年生,到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假设他真的没有死于兵荒马乱,到这个年纪他还能活着吗? 更何况,傅兰君也已经这个年龄,万一一把老骨头交代在飞机上怎么办? 无论别人怎样反对,傅兰君还是执意回了国。 面貌大变的她和面貌大变的宁安城,佳人老了,城也老了,眼前是个新世界,她却只看见满目伤感,属于她和他的岁月已经彻底过去了。 顾家大宅现在已经被收归政府所用,史料记载,这个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个姓程的女人,她独居于此,此人很是古怪,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她被人发现死在房里,尸体已经僵冷了,据说在死之前她已经疯了。 凤鸣山上也大变了模样,白鹿庵和青崖书院毁于战火,别院一度曾作为安置伤兵的地方,那小镜宫里的四面彩色玻璃墙,也早已经被人零零碎碎一块块地掰下,只剩下满目疮痍。 而顾灵毓……宁安新修地方志,顾灵毓被收录其中,但对他的评价却不佳。他在宁安待到1913年,后来便再没有出现在宁安,宁安人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1913年。那一年的他还被认为是投机革命的袁党,宁安人不知他后来护国护法,做教官入共产党,只知1913年前的他手里有那么多革命党人的鲜血。 在地方志里,他将是恶,将是佞。 傅兰君找上编修部门,想要为他平反,但对方却要求她拿出证据,傅兰君拿出顾灵毓的日记,编修官苦笑不已:“老夫人您这是难为我们,当事人的日记怎么能作数?” 可是她还能拿出什么呢?几十年山河破碎家国凌乱,无数人淹没于历史长河,她要去哪里找证据? 她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还他清白的方法,让他生前被她辜负,身后还要被世人误解。 可是,现在竟让她看到这一处临水小院!宛如当年她的痴话。 是谁,是谁建造了这一处小院,推开门进去,是否能看见他言笑晏晏? 南薇轻轻叩响了那扇门。 过了许久,门终于被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一口浓重的宁安方言:“你们找谁?”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傅兰君眼睛里的光暗淡下去,南薇向那女孩子说:“我们散步散到这里,看到这小院漂亮别致,就想来拜访下。” 女孩子倒也爽朗,开门引她们进去,一边走一边介绍:“漂亮别致哪儿说得上啊,乡下样子,土死了,好多次我都想推了重建,但是爸爸不允许,说这是太爷爷建的,要在这里立一百年等一个人……” 堂屋的门被推开,正中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相框,傅兰君的心跳突然一滞。 那最中间的一张照片是谁?那年轻稚气的、长眉秀眼的人是谁? 女孩子见傅兰君死盯着相框,忙把相框摘下来,取出里面的照片给她看:“您认识这个人吗?这就是这座房子在等的人。” 傅兰君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南薇代替她问:“请问,小姐贵姓?” 女孩子回答她:“我姓齐。” 她姓齐。 她是齐云山的后人,她竟是齐云山的后人! 齐云山并没有死在大牢里,当年傅荣急着除掉齐云山这个把柄,反倒给了顾灵毓可乘之机,他与狱卒又做了一笔私下的交易,当时呈报臬司的根本不是齐云山的尸体,不过是将一具身材相似的死尸毁容做伤罢了。巡抚不在,衙门怕担责任,就将此事草草揭过,竟未露马脚。后来叶际洲用此事整倒傅荣,叶际洲并未联想到齐云山是假齐云山,狱卒也就乐得隐瞒,并未将此事呈报。 齐云山就这样被顾灵毓隐秘地救了出来,他离开了宁安,去了云贵一带。他当过响马,后来被当地军阀招安成为了革命军的一份子,护国军打贵州的时候,他还曾经和顾灵毓相见过…… 后来,革命胜利,他回到宁安,建了这一处小院,嘱咐他的后代们,让这小院矗立一百年,等他的阿秀回家来。 因为很久之前,阿秀跟他说过:“我想有一处临水小院,和兰君住在里面,晚上听雨声,明朝看杏花,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 作为土生土长的宁安人,茹清江来过无数次凤鸣山,还和小伙伴们一起,抠过山上别院里的彩色玻璃。但是眼前的别院和他记忆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别院像是不久前刚刚翻修过,今天邀请他来的是别院的新主人,那个印度华侨南小姐和她的外祖母,她们已经在宁安待了大半年,南小姐每几天跑一次政府,只为磨他们修改对顾灵毓的记载。 他推开门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梅花,像是扦插不多久,顶多大半年的样子。枝干秃秃,殊不美观,那位傅老夫人正在梅花旁发呆,她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金黄色的毯子,秃枝老妪,令人无限悲辛。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南小姐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茹先生请进。” 他走进书房,拘谨地坐下,南小姐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开口:“今天请您来,是想给您讲一个故事,故事要从1904年的印度斋普尔讲起……” 1904年的印度斋普尔,十七岁的贵族小姐傅兰君遇到了她未来的丈夫,时年二十岁英俊潇洒的军校毕业生顾灵毓…… 故事讲完的时候,暮色将要降临,天边云霞正奋力绽放出最后的光辉。 茹清江站起身来同南小姐告别,走到门口,他转过身来:“南小姐,我没有权力在史书上记载没有明确根据的东西,但我可以选择,不记载这个人。” 他推开书房门走出去,长舒一口气。 傅兰君还在发愣,茹清江快步走过去向她问好:“老夫人,您在看什么?” 傅兰君出神地望着天边的云霞,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的清晰,她说:“你说,今天会下雨吗?” 茹清江静静退出小院,掩上柴扉。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