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漂》 第一章 在我心绪万千的时候,写下这些莫可名状的文字,期望遗忘并铭记那些不可言说的岁月。 一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没醒来,姐姐电话来的时候,我依然没有醒来。 二零零八年三四月间的一天,我依然睡在f区那间崭新而伟大的宿舍间里,憧憬着美好而无比虚无飘渺的未来。在很多的梦里面,我都会想起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始终认为,只有生活在梦里的人,才是最完美并且真实感受到悲哀的人。所以,我就一直生活在梦里。 那个看起来并不是太大的梦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很多人都会回忆起自己高中生活结束并且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段时间。很不幸,我是俗人,我当然不能免俗。那一年我在县城的一个中学补习,在一个将近200人的班级里当班长。当然,我并不是没有考上大学,而是因为我的不满足。后来我回想起来,那个班级就仿佛当年落草为寇的土匪。我亲爱并且多年未曾见面的同学们,你明明可以知道我这样的称呼没有丝毫的恶意。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早出晚归。通常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打开了那扇沉重并且十分冰凉的大铁门,而当夜色阑珊,我也是最后疲惫地关下了教室里的开关慢慢地离开。那一年里,我也习惯勒紧裤腰带生活。父亲一如既往地在土地里折腾,一如他几十年如一日地那样。父亲也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的孩子生长,一如他几十年如一日地那样。那一年,除过自己带到学校的白面土豆葱花清油之类,口袋里通常不会超过五块钱——那是用来购买一周所需的煤油——这样才能生火做饭。我也已经习惯了不论是那些秋风萧瑟的季节或者是春日迟迟的温暖的早晨,看着同学们从外面买来早餐美美地吃饱肚子然后上课。而我只能躲在一个另外的角落,抱着历史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惶惶地读。为了节省时间,我通常把午饭做成两顿——中午做很多很多的东西,吃得饱饱地,然后晚上来的时候再拿水一煮——那便是晚餐。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或者是如同有人说的一样埋怨过父亲。因为我已经习惯过那样的日子,如同十数年一样,并且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年甚至是以前的三四年我一直过得很快乐很充实虽然有时候到第四节课或者到周末的时候会饿到头昏眼花的境地。 而那年留给我的,并不仅仅是饥饿的味道。在那个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努力的时候,有那么些人让我现在会想起来每每动情。不知道那个曾经看见我被人踢却在身后问我疼不疼的姑娘现在可好,而那个被我罪恶地忘记了姓名的在那个夜晚因为我实在太饿而从桌子低下拿出两个鸡蛋并且连说你吃没事的哥们现在是不是和那个时候一样勤奋。还有当时和我最为要好是不是地把他妈给他做的好吃的馍分给我吃的相爷,他的孩子却不和他一样长满胡须。 我所希望的就是,用我这样一个近乎残酷但当时我感觉很充实快乐的方式让我的那个梦能实现。 而和很多人一样,那个夏天注定这一辈子都将难忘。 那天早晨,天仿佛和平常一样晴朗。太阳从东边早早地起来,开始张大嘴巴,把那片黄土高原上本来不多的水分吸收得一干二净。那阳光打在因为缺少草木而裸露的黄土上,绯红过后便是无尽的炎热。早上我一个人出门,顺着河堤骑车下去的时候,村子的地里已经钻满了辛勤的村民。那条长长的公路我已经熟悉到无比熟悉的地步。记得每周回家的路,从县城出发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而当我从柏油路拐到通向村子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时,我仿佛掉进了黑色的大缸,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我一边骑车,一边大声地唱歌,根本不看路面,因为根本就看不见。那条路上摔死过很多人,就是因为从几十米的地方直接掉到坚硬的河滩上。那个时候我好像还不知道许巍,我也就当然不会唱“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唱得更多的貌似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或者孙楠“没有你世界寸步难行”之类的歌。就那样,我就仿佛滑行在大西洋深处的一只勇敢而无畏的小鱼一样,凭着感觉飞驰在那条我现在无比怀念而又无比痛恨的路上。而当我每次要返回县城,都会颤颤巍巍地从家里走出来,送我到村口并且一再说你下次要早点走。她是怕我摔死。我每次都笑着给她说奶奶没事的,您就回吧。 进了县教育局的大门,里面人头攒动,我仿佛一个将要被审判的犯人或者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一样。 一堆生人中,我突然看见那个尖嘴猴腮的女人。那个女人看见我后,眼睛里爆发出异样的光彩。那神色仿佛火山喷发一样,又好像眼镜蛇开始卷曲起来身体,脖子扁平起来,直要扑过来。我理解她的内心感受,因为我砸了她的生意。这个女人在县城一个绝远的地方给学生租房子,而我最初住在她那里而最终领导了一次起义。有天晚上我回去很晚,车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穿行。在一个转弯的地方,突然一个黑影堵在我前面,但旋即他又绕开了。我脑子后面一阵发凉,连忙飞逃而去。回去后向那里的男男女女叙述了之前发生的一幕,那些学生尤其是几个山上来的女孩吓得大惊失色。而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院子里突然进来一个陌生的男人,走来走去,一会便走了。房东是个小个子女人,男人不在家,只和孩子在。第二天打听才知道,那附近吸毒的非常多,他们经常会去找些人勒索。我说妈呀,可别呀。我立马走人,随便那女人说什么也不行。结果,一顿车马萧萧后,她的院子空空旷旷。她恨我,仿佛恨她的男人离她而去一样,我能理解。但我觉得,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看见尖嘴猴腮的那个女人,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 从很长的名单上,在所报的学校那里找了很长的时间,没有。我心头一紧,仿佛未婚先孕的少女拿到阳性的化验单。终于,我的名字被挂在了那所连火星人也不知道的大学名下!那一刹那,我的头发开始往下掉,当然不是鸡皮疙瘩。幸亏我的泌尿功能强大,才避免了大小便失禁的发生。 回来的路上,我把自行车当摩托骑,手里紧紧地攥住身份证。其实,我很后悔当初我一直攥住身份证。在以后的数年间,当我不论因为何种原因要拿出身份证,我的心刹那就会回到那年的那个夏天——身份证中间被我生硬地攥出一个折痕来。 后来的事情,我仿佛一个赌疯了的赌徒,执拗地为自己的失败努力。终于,我走进了千万次曾经在转车的时候咒骂的西京。那个时候我看着解放门以内的灯光,不知道那里面是怎么样一个繁华的世界。别笑话我,我本来就是个乡巴佬,只是因为偶然的因素才走进你的视线;终于,我在经过将近三年的折腾之后,将要再次面对生活。 第二章 姐姐在电话里说,那书记说让你去学校看看。 零八年春节前的某个时候,姐姐给我打电话,说有一点希望去成纪学院,问我想不想去。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姐姐,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始终认为,我有三个妈妈,这个姑姑生下来的姐姐就是其中之一。那年我去上大学,是姐姐从家里一直陪我到火车站。我至今记得,那汽车从县城蜿蜒爬到高峻的山顶,又从山顶弯弯曲曲地下来。我坐在车里,木木地盯着窗外,外面路的下面就是悬崖峭壁。但我已经没有了感觉去认知那些东西。姐姐坐在别的地方,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她是在给别人说我。大约是这个孩子多苦,现在上学又是没几个钱。姐姐是个很热情很外向的人,走到哪里哪里都会热成一团。然而,我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车到火车站的时候,刚买到的票,那火车就停在轨道上,将要出发。我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拎起那几个破包,冲进了检票口。我挤上火车,车厢里人非常多,过道很拥挤。我第一次坐火车,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我看着陌生的面孔,却丝毫没有村子里跑着的小孩子或者是我过去曾经养过的麻雀好玩。那些人面带冷漠,我站着丝毫面对不了那些冷漠,只好将目光投到窗外。姐姐不知道怎么跑了进来,因为月台上貌似只有她一个人。她分明没看见我,因为她一直在来回左右地寻找我,那焦急写在脸上。我突然使劲地敲那封闭的玻璃,但很快发现却是徒劳的。她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了她,她在发疯一样地找我。火车开动了,我木木地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姐姐。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姐姐哭成了一个泪人…… 姐姐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她有个同学,大概我也得叫姐,是同村的人。说了以后我说认识那我就叫她云姐吧!她说云姐可能认识一个人,而那人可能认识成纪学院的书记。大概已经说了一下,人家说让你过来下见见你。我想我怎么会不想去呢?很多次,我都没有给姐姐开口。她大约已经不明白现在的就业情况,每年几百万的毕业生,大学生已经如同家里每年过节时候集市上的大白菜。而我在很快的时间内明白了可能我的梦想将再一次破灭甚至是连自己都养活不了。那个时候,我也就习惯了睡在f区那个美丽而崭新的宿舍里颐养千年。而更多的人则仿佛张扬一样打算开始在南方的生活。 张扬这家伙,个子高高的,但人却很瘦,一张和他身材一样的脸盘上挂着一副眼镜,没有多余的胡须。刚上学来的时候和我住一个屋子,在c区那间潮湿低矮的宿舍里。那年、我去得最早,等我把地狱收拾成天堂的时候,他却满脸堆笑地拉着行李走进来卑微而谦虚地自我介绍说我叫张扬,河南的好人。我不禁感觉这人很有意思,后来发现这家伙每天晚上爬在桌子上,身体仿佛当木匠的我爸用了n年的曲尺,我说你这是折腾什么呢。他嘿嘿地笑,嘴唇使劲要包裹住牙齿的样子。然后举起手中的东西,说在练字。我大惊失色,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和我一样在为汉字发愁的中国人呀。连忙凑近了看,呀!如果说我的字写得是修长的扭曲的快要死去的蚕一样的话,那么他的字则仿佛一些稍微肢体正常但却局部爆发腰椎间盘突出的小老头小老太太。那字又仿佛喝醉了酒的细腰的昆虫,生硬地爬在那里。我叹了叹气,然后生硬地笑了笑,差点对他说:缘分啊! 后来搬往f楼,我们生生地被变态的管理人员分开。但所幸的是,等到一切安定后,才发现那厮就住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对面。算是不太遥远,倒也可以经常来回走动。零八年那段最后的岁月,当我睡在宿舍里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张扬这家伙却四处奔波,累得人模狗样。那天,在吃饭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他很扎眼——男人一般很少有人提水,而他三年却在做男人不做的事情。见面就诉苦说大哥呀工作难找死了,你说咋办呀!我照旧除过嘿嘿地笑以外,没有什么别的言语。他说某某某签到了南方的中学,一个月拿六八千,真羡慕。我说是,那样的日子真让人向往,想象着自己拿八千的工作,真他妈不知道能吃多少鸡蛋多少方便面。看得出他很向往那样的生活,他是个不和我一样想法的人。 姐姐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东西。而我自从明白就业形势以后就再也没有奢望过将会在中学以上的级别有所发展。所以,我就对姐姐说行,今天就去买票,明天出发。 第三章 等我从被窝里爬出来,仿佛多年前姑父家的一条狗从那个低矮的窝里钻出矫健的身躯。坐在高架床上心事飘扬,却看见对面的阿杜不知去向。这个仅仅是因为姓和那个新加坡的建筑工人歌手一样就被周围的人统统叫作阿杜,他倒也默不作声。阿杜原本不和我一个宿舍,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那天中午我进来时就见他在原本过去空荡荡的床下收拾东西。阿杜自从来到额宿舍后,发奋异常,只怕涂得哪里的墙都是,常常都是早出晚归,不是搞毕业论文就是坐在图书馆里啃那些我打算一辈子不看的现当代小说。这不,等我起来后又不见了人。哎呀,额惭愧呀! 我没有时间去惭愧,赶紧心事飘扬后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人还是那个人,床还是那只床,然而刮胡刀却不是那只刮胡刀,胡须却不是昨日的胡须。我看着镜子里长得如同被驴或者兔子的膀胱压过草一样的胡须,就想起上帝真是公平。他让女人生孩子来月经,折腾女人到生命的容颜如同豆腐渣的时候。而他也公平地对待了男人——让他们从青春期长阴毛开始长胡须然后一辈子磨断一把又一把各式各样的刀刃——直到死后入棺材之前,终于洗了个干净毛再也不长了。匆匆收拾了一番,再回头看看窗户那边的太阳,那太阳依旧灿烂,仿佛昨天一样。 正要出去订票,木木打来电话,我给她说了说事情。 我认识木木的时候,木木不认识我;木木认识我的时候,我也不认识木木。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反正那天白天阳光灿烂,晚上月光也依旧惨白。我浑浑噩噩地往阳光苑那个伟大的餐厅走去。之所以说它伟大,是因为对那个地方太留恋。记得很早的时候,那边二楼有个卖肉夹馍的,味道做得真他妈好吃!搞得我一日三餐天天去吃,而且每次都得吃三四个。这个事情说出来倒有些丢人现眼,也有些骇人听闻。那天我浑浑噩噩地往那边走,身边走过很多素不相识的美女。吃什么无所谓,自从二楼被关了,再也找不到哪家卖肉夹馍的地方了,所以我的饮食标准因为这一不小的打击而一蹶不振——吃什么无所谓,到点便吃。 走进餐厅的时候,人很多,可我一个都不认识。有时候我想,虽然我不是土著,但在师范大学上了三年学,却依然没几个认识的人到底是件很让人郁闷的事情!远远地望见了那个熟悉的师傅,熟悉的一堆包子。包子我是喜欢的,我喜欢得忘乎所以。反正吃什么都无所谓,那就吃它吧。买了一转身,却碰见了木木。那个时候对她还是比较陌生的,之前只是见过一次。那天晚上在那个崭新而龌龊的新餐厅,同门三代人济济一堂,凑一块认识认识才考进来的新的受害者。我坐在远远的地方,透过新餐厅十万八千里的菜油的迷雾的阴霾,看见木木安静地坐在桌子好远的一边。它看起来有点瘦,不怎么白大约是因为餐厅的灯光太过昏黄。长长的头发,时不时地甩甩,那鼻子塌进去,仿佛西洋的娃娃,那感觉如果抛弃掉那些十万八千里菜油的阴霾,真有点戴丁香先生所说的“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味道。 大约木木看见我孤零零地一个人,顺口说了句过来一起吃饭吧。我一边端着我那亲爱的包子,一边颤抖地拿着装稀饭的碗,不自觉地跟在了木木的后面。等翻越了千山万水找到地方的时候,却发现还有一个女孩,她就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所谓“盘丝洞”的三个“妖怪”之一——若桐。那个时候,她们奇怪地看着我,就好像看见自己的面前掉落下来的一只风筝。我也奇怪地看着她们,就仿佛看见我的眼前飞过的两只春燕。也管不了那么多,老先人说,唯食无忧。我狼吞虎咽地干掉了那些并不硕大的包子,并一再抱怨肉包子里白菜的成分实在太过于占比例。还有那碗稀饭,我没有放白糖进去,但还是和过去一样甜。对桌的木木和若桐很多的时候目光不在我这边,我想人家是女孩子连吃饭都是羞答答地。再一个,我实在得怪罪我爸妈小时候在我一条饿狗一样吃东西时没打我的手。 原来她们要去看电影,每周末都会有。这我是知道的,大约一年级的时候给那些所谓外语成绩好的学生开的视听课,都是外语的原声片。记得当年也像模像样地去,偌大的阶梯教室里黑压压乌鸦窝一样坐满了人。虽然将近一年下来基本上没听明白什么,但是为了磨砺我不凡的领悟能力,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忍痛去看电影。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老师,那口中国式英语绝对地道,那感觉仿佛一个生硬的洋人说中国话,又貌似那次去钟楼,一个村姑抱着一堆风筝去追一个老外,口里不停地喊着“how much”! 木木说一起去看吧。我一边回味着那些包子和稀饭留给我嘴巴的残香,一边脑子飞快地转着——和这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看电影即使看不懂想必也一次很美好的体验吧?哈哈,我很为自己这样龌龊的想法感觉到内疚和惭愧。我看看雨桐脸上没什么异色,我也看了看木木,她脸上也没异色。大约因为我是学长吧,但我当时就没找见台阶。所以就不用台阶了,跟在两个丫头的屁股后面一路前行。那个时候才发现,雨桐真是小呀,木木真是瘦呀!木木简直就活脱脱一我家墙壁上长期营养不良但却饱受北风肆虐的草一样…… 那是我熟悉的地方,不过是一群另外不熟悉的人。真他妈的,我背东西就是背不住,那个时候我看着另外一群陌生人的面孔不知怎么滴就想起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来。我回头看看左右,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却是一只无人歌唱的小草。 那电影貌似很好看,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明白,况且我的心思又不在那上面。那电影看得我心如狂潮,看得我浪涛澎湃!后来若桐告诉我,那天我就发现你对木木有意思,看看不假吧?我嘿嘿地笑,后来木木就成了我的女朋友。 那晚的电影叫《西雅图不眠夜》,名字真他妈起得好。 木木说她陪我去订火车票,我嘿嘿地说可以,我这就下楼去。 第四章 木木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太阳还是那么明晃晃。春天早应该到了,可总是那么遮遮掩掩。 我坐在车厢尾部,周围旁边一群那么陌生的人。本来去成纪的路途不算遥远,几个小时还是容易对付过去的。所以,我就生硬地看着对面的两个女的——左边的一个是个女子,右边的是个女人。那女人头发全烫,金黄的长毛弯曲地垂掉下来,耳朵上挂满东西,看起来富丽堂皇。长得也很有气质,丰腴的脸庞再加上白得让人想入非非的皮肤,当然还有那慌乱不定的眼神以及两条在低下极其不舒服地来回挪动的腿。总体看起来像是个富婆的样子,一个慌张而让人费解的富婆。我都奇了怪了,若斯等有钱人,咋就来和穷人挤火车了呢?左边那厮,一看就是白菜还没长成形状,光低个头倒腾mp3,貌似很愉悦的样子。 欢娱长恨时短,愁苦却嫌日长。我记得大概是这样说的,我当时看三言二拍的时候,经常是不是地跑出这两句。当是还不太明白,后来总算明白了。不就是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转化一下嘛——从科学宇宙翻身到情感生活。在那几个小时的之内,我就那样生硬地盯着面前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女子,偶尔上上厕所,倒在肮脏的坐背上米西米西下。 车到成纪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的样子。我刚要起身离开,却看见富婆在那里有点急。原来她只会把包放上去,大概没学会把包拿下来——原来她也下——那个女子不下,依旧在倒腾p3。我见状走了过去,说我给你弄。这叫路见不平一声吼,虽然我没吼出来,但我的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还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富婆受宠若惊的样子,她说你去哪。我说成纪学院,不知道你知道不。富婆呵呵地笑起来,连忙说知道知道20年前就知道。原来富婆是一几十年前随父母扎根西部的北京人,些许年前离开此地,这次来是为了访旧。怪不得富婆说话一口地道的京韵! 走出出站口,我拉着她的东西走在她身后。远远地有人向富婆招手,我木讷地跟过去。只见那富婆说这个孩子去成纪学院应聘,我们顺路带上他吧!额当时头就一阵眩晕,额一乡巴佬还没怎么坐过小汽车呢!彼时一辆黑色的别克,貌似是君威什么的,厚重而凝重。那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脸色看起来不怎么难看。上车后,中年男人和富婆坐在前面侃侃而谈,畅想这几十年的沧桑巨变。那富婆台湾香港美国到处去过,貌似人家去那些地方就跟我去茅坡买苹果一样。这就是一点感慨,我怎么就看不出她的年龄呢?旁边的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不说话,比那个p3女孩更要要命。车到地方,我向他们道谢,匆匆地进了学校。这个学校在一条河的边上,河流的两边是高大的河堤。大约北方的河都是这样的结构——两边是光秃秃黄土裸露的山峰,一条时大时小的河流从山间裹挟黄土南下。我远远地看见河道中间,被挖沙的人挖得一片狼藉,仿佛被群狼吃过的一只小羊一样凌乱不堪。 学校不大,看起来建筑稀疏得和非洲草原上的树木一样。没费多大功夫就找见了行政楼的所在。那是一座不高的建筑,看起来很破,而当我进去的时候,也验证了我的看法。云姐说她托的那个人让我直接去找肥书记,见了面就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说。那个时候我有些疲惫和肮脏的脸庞映照在高原四月的阳光下,稍微有些发凉。那太阳仿佛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样,缺少光芒。 我在二层来回地走动,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在我们村子里转悠的一个乞丐。他也是如我一样,起初在一家的门口总是来回地转悠,然后闭着眼睛进去。人刚开始都是要脸的,但如果暂时考虑可以不要脸或者是有种情势逼迫你,那还是不要脸吧,再怎么都是有求于人!我憋足了劲,敲门,但却没任何反映。再敲,还是没反映。还敲,依然没反映。那个时候,我感觉尿很憋,我怕把前列腺弄坏了,所以就到另外的一侧上了个厕所。返回来,我看见有个叫什么“办公室”的地方,几个人在里面有说有笑。我敲门进去,我说我找肥书记。那些人转过抽烟的嘴脸,一脸色不解和茫然地看着我,我也一脸不解和茫然地看着他们。肥书记到省城开会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终于有一个胡须很浓密,戴个大眼镜的人从坐着的桌子上下来冷声冷气地对我说。 我出来走在四月下月的阳光里,走在背阴的地方有点冷。我给云姐发消息:目标在省城,何时归来不可期。云姐说那你暂时回吧,等下次联系好再说。木木也说,那你赶紧回来吧,白白折腾一场。 我走在四月有点阴冷的阳光里,突然想起我的妹妹,她就在那所学校。我给她拨通电话,我说妹妹哥哥想你,哥哥来看你了。她一听,很意外地说啊你在哪里?我哈哈地笑我说我就在你宿舍楼下呢!没多少时间她跑了出来,还是瘦瘦弱弱小小的样子。李清照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上说:“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个被爱情的离愁别绪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两宋女人,生生在发出闺怨。而我看见我的妹妹确实又是瘦了,看见她换了单衣,在我眼前轻飘飘地走动。许久以前她宿舍的一个女孩给我发短信,说哥哥你快劝劝你妹妹吧她天天吃方便面都把身体弄坏了!我听罢内心一阵抽搐,赶紧给她电话说给我卡号。我知道她不是想那样,而是因为她没钱,或者说因为实在太穷,太不得不节衣缩食。年年的学费靠贷款,年年的吃饭靠节俭,但她还觉得她哥哥比她更艰苦,时不时地给我电话说哥哥你过得怎么样。我说没事的,我不会和舅舅一样会疯掉。 我在她们餐厅里,点了好多的菜,我看着她吃,她看着我吃,我要让她吃饱。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真是美好,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真是悲惨。我说妹妹你要吃好,哥哥以后还会再来的,她看着我,笑了又笑。我分明看见她比过去更瘦了…… 第六章 学校里的招聘会很多,多得让人有点应接不暇。但来的多数是中学,来自天南海北的中学。张扬去的就是深圳那片年轻而火热的土地,据说那里金钱堆满了地,那钱就好像学校里下雨天爬在路面上的蚯蚓一样,密密麻麻而又颇多强壮。然而很多和我一样的人,最开始都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这一切——三年前可以做的事情,到底现在应不应该去做——那么自己当初的最求又是什么?我的心情一直在这样的迷雾中摇晃,而我的脚步也就徘徊不前——管你多少学校来招聘,额就是不去。 而木木还有一年才毕业,她丝毫不会了解这一切。木木说,大哥呀赶紧找工作吧,你看你都穷成什么了?连我都拖累成这样了,你知道这一年我的生活水平下降有多厉害吗?那可是直接从发达国家直线掉入第三等发展中国家呀!木木经常这样说,说完就经常呵呵地笑。为了推动我尽早地脱贫,但凡她中意的学校就会亲自督阵,陪我去投简历。我在她的一再指示下,也学会了在网上撒网,碰见个是鱼的东西就撒网——我也就是做个样子给木木看。 那天洛阳教育局来学校,木木说洛阳多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朝古都呢,洛阳牡丹那么好看,说不定女人也不错呢!那天木木亲自监督我去投简历。她陪我到楼下,让我自己上去。我从三楼的玻璃窗里看见木木,站住一片葱绿中,孤孤单单。 晚上心情一百个郁闷,跑到张扬宿舍。敲门大吼“擎天盖地虎”,里面答曰“宝塔镇河妖”。抬头进去,却发现秦若也在。原来秦若也学了一典型的失业专业,在张扬南走深圳后,她却不知何从。其实我对秦若的了解除了打羽毛球好像一松下的机器人一样永不疲劳外,再也没多少其它的了解。我一进去就诉苦,大喊“工作咋办呀我该做什么啊”之类。只有秦若在并不昏黄的灯光下发呆地若有所思。张扬还是那个样子,顶着大眼镜片子,嘻嘻哈哈,顶多嘴巴里冒出河南腔的“奶奶个腿”。我说秦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帅哥去了深圳,赶紧去深圳找工作吧!秦若抬起头,对我说打算过些天就去。只是嗓门突然大起来。其实,她嗓门确实挺大,只是我们好些天没去打球了。 正说着,王凯在外面大喊,那声音仿佛火星人在宇宙叫床。此人和张扬一起签到了深圳,属于“四大金刚”之一。这人生得,那叫一个有气魄!肥头大耳,高高大大,胖乎乎地仿佛丰收之年的一只胖萝卜。虽然身为须眉男儿,但却奇怪地白。王凯一路吆喝过来,却说自己饿了,有救济粮没?天啊,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诸位先圣作证,这家伙每顿饭一大碗面外加三四个包子一个菜。就这不行还往往得来碗小碗的面。正是有如此的吃法,王凯这厮才生得一观音菩萨中国版出来。我们大笑,说今天晚上你去挨饿吧! 第二天起个大早,木木有课不去上了。我下楼的时候看见她,木木一直在我前面笑。我说咋了我是不是把内裤穿外面了?她说不是,因为刚才看见张扬和秦若,两个人竟然很大方地拉手。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孩子总要长大,处男总要成为男人。我骑车带着木木,学校大路两边的梧桐绿哇哇地,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一样。正是上课的时候,路上的学生那真是,仿佛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木木坐在自行车后面,我们感觉仿佛似水流年,我们就在似水流年里匆匆而过。 去的人还真多,在意料之中。只是不见了张扬王凯这样要么情感补课要么躲在宿舍吃方便面的金刚一级的人物。彼此只是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九点多的时候,教育局有头有面的人物进来简单地介绍了情况后,第一轮的pk就开始了。我们坐在大阶梯教室里,很多很多的人,仿佛在油锅上炸的鱼。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貌似有一两个美女头上扎了红绳绳,蛮好看的。木木看出来了,伸过手来作抽状——再看! 等待是无聊而无比荒凉的一件事情。等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将近11点的时候。我推门进去,只见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我前面,看起来慈眉善目。我开始有些忐忑不安,但很快就安静下来。对面的一个老师微笑地问我为什么要去洛阳,我看着她,是一个更加慈眉善目的女性。我说我对洛阳想入非非心驰神往,自从周公营造洛邑以来,多少繁华落尽,多少佳人沉醉,多少斯人憔悴,都融幻在洛阳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里面了。接着,为了讨好河南人,我说人都说河南人如何如何坏,但我周围的河南人都很好,待人真诚,而各位老师给我的印象就更好。所以,我很想去洛邑故地亲自感受下中州人民的淳朴与善良。对面的那几个老师微笑地说,好了,回去等吧! 木木看见我出来,说咋样?额说河南人就是好,河南人就是好,估计等我们吃晚饭就该给我电话了。 果然,等我和木木吃晚饭,刚要说呢电话那头一女女甜美的声音就说,请您于今天下午两点参加试讲。我说你会去吧,跑了一天了,我自己去就ok了。木木打着哈欠走了,我便直接去了就业中心试讲的地方,没多少时间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才开始真的咚咚地跳。因为真的不知道咋个试讲,咋个弄法。我爬上楼,却见上午的情景冷清了许多,但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走来走去,大约都是试讲的人。我想大叔大姐,你们这不是害我吗,怎么就不知道我中午哪怕是朱元璋召见午觉是不能打扰的。无奈就爬在教室里忽忽会,管它什么试讲不试讲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声鼎沸,我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原来要开始了。各科一组一组地在一起,和我一起的就五个人。我一眼看过去,恩?咋兰子也在?兰子和我同门,文文弱弱秀秀气气玲珑剔透柔情万丈的楚国人。怪了,上午我咋就没见呢?我说兰子这段咋就没见你呢,她说去外地奔波了,来去月余,白白折腾!她的事情我是大约了解的,她表面上的优秀终于抵挡不过本地人的后门加贿赂。我说这日什么社会嘛! 正说着,一个胖胖的老师进来,一口洛阳话,舌头打弯。他说试讲一会开始,我这有个教材,指定篇目,按照下面的名单来,每个人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说完他就念那所谓的名单。我的脑子还不知道在哪里盘旋,我竟然听到我的名字在第一个!我一下就傻了,不会吧大爷您这么看得起我呀?我回回头,却发现我们组只有我一个人是爷们,我才若有所思。一会那胖胖的男人操一口听不明白的洛阳普通话再加那打弯的舌头说,指定篇目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现在开始,第一个准备。额一下子慌了,不知道男女厕所的具体位置。我有些失神地拿起课本出去,借着上厕所的光景给木木发短信说我咋办呀脑子一片黑暗那人咋就装进套子里了呢?契科夫我是知道的,套子里的人额也是知道的,额就是不知道咋讲!时间哗哗地走,仿佛我尿尿时候流水的声音一样,这又一次重新地阐释了孔老夫子所谓的“逝者如斯夫”的经典话语。哎,我想射者也斯夫啊!木木打过电话来,给我焦急地说这说那。实在太吵外面,我听不进去任何东西。木木仿佛要燃烧的木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消息。而我坐在走廊里的凳子上神无自主地翻着书。十分钟,十分钟,十分钟,套子里的人,契科夫,俄国,大纲,讲课,面对,焦急,舌头打弯,洛阳花……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在我心里,有仿佛我被千万个美女所簇拥。我突然一头跑进试讲的地方,对老师说能不能讲我曾经准备过的东西这样的讲课方式不适合我我只适合于做有准备的事情。那几个老师笑了笑,说no,你再看看,一会赶紧来讲课。 我有些沮丧地看着他们,同时沮丧地看着看我的每一个人。我感觉突然给篇东西让我在十分钟内讲出来对我是个太大的挑战,我没这样的能力,我没这样的能力,这样的事情我做也做不来…… 我还是第一个进去了,但我给老师我说决定放弃,因为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我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大家。谢谢各位老师! 我下楼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兰子坐在教室里,很认真的样子。 第七章 快要到五月的阳光打着我的脸庞,就好像那年村子冬天里的阳光缓慢而温暖地从村东边的那座大山上面升起来。我内心无比悲凉而又无比慷慨,我慷慨的时候骑着车穿梭在下去的学校里。这个2001年左右才开发起来的热土,到处依稀还可以见到过去的模样。最早的时候,e区后面自留地边上那颗粗大的中国本土梧桐树,在一群群瘦弱而稀疏的法国梧桐的陪衬下,显得那么英俊高大。但后来不知道什么日子,反正有一天我从那路边茫然地走过,然后看见一堆新鲜的木头屑子,那棵树的尸首已经不知去向。再就是满学校跑的兔子野鸡等物种。记得刚来不久,有一天校务楼去麻烦那些爷爷奶奶官太太,下来的时候刚出门,没来得及反应,一头健硕的兔子拉着它那修长而且味道一定很美的后腿嗖地在我眼前飞驰而过,直冲外院方向而去。我想它一定是在热身或者锻炼,或者是在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还有就是小小半年以前雪下很大,我匆匆地从新餐厅前面群众踩出来的捷径走过,突然伴随着呱呱的声音,一些飞物惊吓了我。定神一看那远处,原来是不知道哪里偷情的野鸡,却跑了天空中。 我骑车走穿梭在下午的阳光中,阳光里有很多尘埃,还有很多的男孩女孩。回到宿舍,我才敢给木木发消息说前前后后的事情。因为回了宿舍,我的生命才有保证,我怕木木吃了我。阿杜没有唱歌,虽然阿杜有时候也唱歌。但肯定没有新加坡那个建筑工人一样得过哮喘病,而且没喘得那么厉害。阿杜长得男人味道十足,但却内心是个十分安静的人。不知道我说这样的话到底有多少人能明白,总之我进门的时候阿杜还没起床,我进去了他就起床了。他就轻轻地下床,然后站在向南的窗户上。太阳的儿子从那里温暖地撒欢,阿杜闭着原本没睁开的眼睛,面对窗户,面对阳光,做享受状。但随后就是一阵叹息,然后进了厕所。阿杜不是建筑工人,他也要活下去。但不幸的是,阿杜学的专业也是一典型的失业专业,从爬上山顶那天开始,就看不见了远方。 木木敲门的时候,我丝毫没思想准备。虽然我一直觉得现在男女没那么多分别和讲究,但让木木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独自穿越一二三楼的女人区,然后再孤独而勇敢地低着头和无数男人异样的目光对斗争,可能性不大。木木在我看来是个很害羞而且胆子很小的人,我感觉这一辈子除了哭她再没什么其它的长处。然而,木木不请自到,那么问题就大了。 阿杜出了卫生间,一愣。和木木打了招呼,然后就赶紧收拾,说去改论文便溜之大吉。我心想阿杜这人好也好,坏也坏——这明显是危险的情况为什么不罩我呢?木木气喘吁吁,好几层楼对于她这个打羽毛球只会捡球的人来说,困难是比较大。更何况,在背负压力和愤怒之情况下。木木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机会不把握,竟然洒脱地自己放弃了,说出去你不怕丢人啊?我刚才才从哪里逃出来,仿佛逃出了狐狸河监狱。说句实话,我真没怎么对那教育局想入非非。这才一泡尿撒完的舒服劲,却被木木劈头盖脸地一顿批。我一阵无奈,但又给自己无尽的悲哀。那个时候,我在一边想肥书记,我说云姐你怎么还不给我消息呢;一边想象着每天给小屁孩擦屁股。擦倒没事,就是有些孩子不乐意你用报纸给他们擦,他们说疼。然后我就木木地看着木木,木木说你说,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丢不丢人,你真出息你明白吗一个男人就要有出息。 那个时候我看见下午的阳光慢慢弱了起来,远处的南山仿佛一个喝酒喝多了的老人,从头到屁股横倒在远方,身材特别好。我回头看木木,却一眼瞥见墙上那株处女一样的麦子。她已经枯黄了,干干的,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过去轻轻地触她,仿佛打动我过去的某些岁月。 我说木木,我们不说了,事情既然过去了。木木一脸怒气,仿佛愤怒的小动物。但分明对我这无赖式的处理方式已经没了脾气。我说我们还是投简历吧,不是那天那个四儿给了个地址吗,挺好的,今天我们一起投。打开电脑,打开地址,打开网页,一切看起来那么美丽而圆满。我照例先看看师大路论坛,上面人挺多,但无聊的人更多。木木说你就别和一群小孩子过来过去了,整天这样,一大男人还和小孩子过不去。我嘿嘿地陪着笑,使劲地陪着笑。木木这才坐下来,给弄这弄那。这个时候,我那只已经可以做爷爷的摩托罗拉手机哼哼哼牛一样地在桌子上转起圈圈来,转啊转。我接起来,又是个女的,那声音也不是一般的甜。最近撞了鬼了,咋都一个比一个杨贵妃赵忠祥呢?那厮说我们是东大附中,请你明天九点到学校参加面试。我挂了电话,楞了两楞,然后再楞一下。我问木木什么时候给那地方投简历了,木木也一脸茫然。木木说不管了,咱见着鱼就撒,见着人就扑过去,管他呢,也没税没费的,怕什么。额赶紧赞成,并且在去新餐厅接受那肮脏的气味洗礼之前又把发出一堆电子垃圾。 刚锁了门,我就听见阿杜那富有穿透力的嗓音从三楼以下直接冲到顶层。我回头看看木木,木木一直笑,并且说会不会自己的淑女形象一下子就毁了。最后的一个学期了,楼里突然寂静了起来,总感觉就没多少人在学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祖国的四面八方奔波,为那狗屎和面包一样的工作。本来住几年也如城市居民的典型关系一样——老死不相往来。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我才弄明白对门几个男人的具体长相。而我的交际范围,就摇摆在左隔壁右隔壁和张扬宿舍这几个点上。哎,悲哀呀,人生的悲哀不在于没有钱,也不在于没有女人,而在于没有人认识你了解你。我这样想,就这样往前走。而张扬和王凯却也一同出现在了楼梯口。张扬一如既往地不是个男人,因为手里照例提着水壶,而王凯一如往常地空着肚子但宋江安禄山一样挺着大肚子。 我们只是一路说,我们只是一路笑,笑得那夜幕灿烂,笑得那星辰躲躲闪闪。 第八章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我和木木从图书馆旁边走过。前面的那片林子里三三两两认真的人,大约是在读英语,而绝不是《诗经》或者什么《一剪梅》。那李清照说: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有时候想,谁要是娶了这个女人,恐怕一辈子不得安宁。男人都是要做大事请的人,而这个女人动不动耐不了寂寞,每每愁怨男人不是东西,不天天守在屋子里缠绵。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清照是具有出墙潜质的一类女人。不过在四月末的早晨读那首词,倒是蛮有意境的一件事情。 我说木木,看着那片林子都心疼,多糟蹋东西呢!木木连忙说夫君所言极是,多暴殄天物啊!草坪两头的银杏树,那么大的胸,那么高的冠,那得长多少年呀!可头一年栽上去,死了一大半。中间还搞得跟一战地医院一样,给树琳琅满目地挂起点滴来,吸引得我们这些不是蜜蜂的动物去看热闹。第二年重新草菅草命,好歹活了些许,却又面黄肌瘦,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缓过来再一次面色红润。而银杏树两边的林子,简直是一个秃头患者一次不成功的增发手术后的残局一样。原本不知道从哪里的山里挖来好多好多的小树,然后那些树一年接一年倔强地死去。到现在,好像填沟壑的死狗一样,风一吹皮上的毛还能动一下。我和木木走过那些树木,不禁一阵感叹。 不想天那么早,门口的600路那里不太冷清。我们急匆匆地走过去,但见那里站着些学生,就是不上车。道理很简单,不知道上哪个车。600路司机就是牛,牛到仿佛一只失去听觉的老黄牛。我走过去,我说师傅哪个车走。面前一堆貌似司机的家伙却连头发上的毛也不动一根,继续说女人,继续说哪个车半路上碾死了一只流浪的狗。我有些尴尬,木木说600路的司机真牛,牛到不知道哪里长牛牛。正在那时,从对面呼啸而来一个600路,那车呼啸地开了过来,停下来。然后我就看见那司机撒欢地跑,直接越过那堆司机,越过站成一排的花花绿绿的大学生,跑到前面不远的学校围墙下。那里芳草萋萋鹦鹉洲,那里草长莺飞二月天,那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司机撒谎地解腰带,然后撒欢地尿尿。好舒服呀,我看他撒欢地抖动着,莫名地想起我站在家乡河堤上冲大河撒尿的那些日子。我说木木,向右看。她说哪哪,当她看见那个提裤子的男人时,脸立刻就红了,然后使劲地拿拳头砸我,嘴里一个劲地说好恶心呀好恶心呀!那600路司机呼啸地开了出去,在那个快到五月的早晨。车窗外面的太阳飞快地转换着方向,仿佛时间的腾挪跌转。车刚过长安十字,木木很快没了方向感。我一个劲地给她说,我们正朝正北去。 我们正朝正北去。当拐弯抹角到东大附中的时候,日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站在那座雄伟的过街天桥上,仿佛站在一具勃起的阳具上。脚下的大街树木葱茏,脚下的大街车水马龙,而那街仿佛主动脉一样穿越勃起的阳具。 在一个貌似破败的地方,找见了那学校的所在。要不是亲自来,我不会相信在那里还会窝藏一所学校。门口移动门关着,走进看看,却没发现什么学生。挠挠头,才记起是周末。门房走出一个男人,四十上下,个子不高,脸上皱纹很多,仿佛一只搁置时间太久的橘子皮。他嗓门很大,好像一只极具攻击性的看门狗,木木远远地看见就说怕。等凑足了人,才允许放行,说某某教室是地方所在。好小好精致的一所学校,好比我那年吃掉的那些麻雀一样。 木木在一楼等,我们一批人被弄到一个教室,然后进来一个中年的瘦小男人,鼻子上一个眼镜,但和张扬的眼镜不一样。张扬再怎么难看,人家的眼睛是纯洁而透明的,而那个进来的人的眼神却仿佛一张泡了个把月的卫生纸一样,让人无法言说。那人说今天只是第一路海选,今天只考个试,考题是我们高三学生的测试卷,一会就考。我心里寻思,如今这什么世道,连这破学校都这么牛逼,有本事拿出你的老师出来练练!可当我回头看满教室黑压压的人,才寻思人家只要两个人倒牛逼得挺有道理。试卷发下来,什么狗屁考题。老子八年前对那些都谙熟于心,还拿那小儿科的东西考额!大约撒几泡尿的功夫,我就做完了,才发现手里都是汗。 下楼我就拉了木木的手,说我们走拉,撒完啦。她一头雾水,我说回去等看我能考进前二十名不。 转车到吴家坟,看见人山人海。而等600路车来的时候,又看见人山人海往过波涛汹涌。我生拉硬拽才把木木拖到二楼,幸亏她生了一副小骨头架子,才能享受我如此待遇。二楼人挤人,人靠人,人顶人,人碰人。木木抓着我说,按照总结出来的经验,车一旦转过长安十字也就是经常失去方向的那个地方,就有座位了。我笑笑说你就瞧好吧,好戏才开始。那个时候车内人山人海,那个时候车外景色灿烂。600路飞驰在一条金光大道,从车屁股传来神似战斗机引擎的发动机声音似乎撩拨了司机和乘客的性欲。于是,600路车在一路狂奔中吱吱呀呀,上上下下的人要么惊呼救命要么小心劝告抓牢小心生命。在600路上,上至敬老院吓到幼儿园普遍适用的一条原则是速度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等到金堆城的时候,我们终于在最前排抢得座位,于是我和木木坐下,把脚搭在二楼车玻璃前的钢管上,在刺激的速度与轰鸣的引擎声中糊涂地说等中了彩票一定买辆600路车当私家车用。我转头刚要对木木说什么,却惊恐地发现那头窗户外的马路上,另外一辆600路车正以明显是在飞行的速度冲过来。而且远远地貌似那车上的司机在冲这边笑。600路司机非常喜欢这种游戏,那就是在超越的一瞬间,将一种胜利者的快感抛洒过来。顿时,两辆600仿佛两只血腥的鲨鱼在海底竞游,又仿佛两架同向而飞的战斗机在勇往直前!最终那厮竟然绝尘而去,在那条双向六车道的大路上再一次谱写了传奇。 车到门口,终于过完山车一样下来。却看见张扬和秦若提行李走了出来,我说这是咋滴了。张扬说要到深圳给秦若找工作,那边已经有单位,要面试。我才发现,这年代找工作太难了!这比我爸当年找媳妇难多了!而我们都贬值成了网吧的管理人员洗浴中心的服务员卖肉摊点的有力竞争者。我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张扬,然后再看了看秦若,我说祝你们好运! 第十章 明天就是五一了,学校里开始骚动起来。当然骚动的不仅仅是这个小小的学校,而是整个中国。我想中国人不骚动是不可能的。在走过了周秦汉唐的辉煌后,中国在晚清以后逐渐沦落为高鼻子西洋人宰割的美味佳肴。生生我中华儿女遭受多少凌辱,我泱泱锦绣中华大地多少狼烟狗火熊熊燃烧?没人能知道,也不可能没人知道。终于在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发展之下,中国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了,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们要向世界宣告我们的成就与自豪,而这奥运会无疑就是一个大舞台。奥运会的火炬从北京出发,开始了全世界范围内的传递,多少如额一样普通卑微的中国人却每每为这样一个事情自豪不已!但却偏偏有很多脑残症状比较严重的人看不惯这些,放着好好的和尚不当,却偏要搅扰人间的盛世。额就一直搞不明白,我想只有泼妇和精神病患者才会通过那样的路径来表达自己。事实也证明那些脱了裤子也点了灯的人,都是自取其辱的。额那天晚上看了火炬在法兰西还是哪块伟大的土地上所遭受的阴霾深感他妈很不爽!小丑也倒罢了,竟然那些一直标榜文明先进的国度里也有那么多的渣滓。 额晚上深感不爽,额感觉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表达些什么。但额又不能生出翅膀来飞到大洋彼岸去冲那些人脸上尿尿,额也不能爬到宿舍楼顶大声疾呼。前者有可能被罚大量的款,后者可能被学校敬业的校卫送进距离学校最近的精神病院。那夜实在是愤气难平,额想额也好歹是个坐哪里哪里都湿的湿人,那就写首诗吧!就当时冲那些脑残的泼妇精神病患者的东西脸上撒尿吧!诗名《祖国,请您告诉我》,曰: 祖国,请您告诉我 我到底要怎么做 祖国,请您告诉我 中华历史的百年是怎样走过 曾经英勇而屈辱的祖辈的热血洒满土地 我们的祖先曾经被畜生一样地杀戮 祖国,请您告诉我 那些屈辱而凄凉的灵魂是不是也曾哭泣过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那些不曾被我知晓的故事 告诉我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 您的儿女怎样上刀山下火海 您的儿女怎样赴汤蹈火 他们也曾惦念故乡的爹娘 他们也曾记得爱人把话语中耳边说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他们是不是为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们有万里如画的江山 我们有千里奔腾的长江黄河 我们更有千千万万奔腾的热血 我们深深地爱着 我们深深地爱着那些美丽的花朵 我们深沉地想着春天的花落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是不是我们的历史如歌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我们是不是热爱和平 我们在遥远的古代 在周秦朝汉唐的京城 聚集了那么多不一样的声音 祖国,请你告诉我 他们幸福的表情是不是代表美丽 即使我们遭受侵略 抑或外边的虎狼烧杀到我们的家门 祖国,您是不是还是年老的长者一样容忍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做 因为那些夹藏在雪山后面的秃鹰 对你亮起来异样的眼神 我知道我的祖国母亲容颜美丽 我知道我的祖国母亲楚楚动人 但越是这样 我就越不允许它们玷污我的祖国母亲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做 要不要你忠诚度儿子给你出出气 那些雪山后面的秃鹰没有看到它们背后的阴影 那些皑皑的雪山也容不下它们肮脏的眼神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做 要不要我弯起大弓把它们全部射落 祖国,让您告诉你 告诉您的儿女没有辜负您 你看没看见全世界那么多的儿女在为您哭泣 你看没看见满中国那么多的旗帜全为您举起 我分明看见一个女孩金晶 在愚蠢的秃鹰飞来时紧紧地抱住了您 那坚毅的眼神让我几乎忘记了哭泣 我分明看见您流落在海外的一个儿子 在冰冷的喷泉里为你捍卫美丽 我也曾看见欧洲的街头 那些如同海洋一样的旗帜 我更看见了您所有的儿女都站在了一起 要用生命捍卫你自古以来的纯洁与美丽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做 我只有一个血肉之躯 我总不能就这样偷偷地幸福 我总不能就这样偷偷地幸福而抛弃自己的母亲 我可以为你牺牲我的生命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备受凌辱与不平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恶毒的眼神打量你美丽的身体 祖国,请您告诉我 要用利剑还是长弓才能消灭那些丑恶的灵魂 祖国,请您告诉我 告诉我怎么做 我已经准备好一切 祖国! 写完后我去卫生间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卫生间里都是魔鬼,都是恶魔。我嘿嘿地笑,想起了《疯狂的石头》结尾主人公那泡尿得意兴盎然的尿。 我给木木说我又写了一首诗,很湿的。木木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说行了别说你写诗了,你写那破诗我都看不明白,估计只有我一个人看,再说能换成钱吗?你还是赶紧找工作养家糊口吧!木木说明天都五一了,你都不怎么表示一下呀?我当时脑子里就一阵残疾,不知道如何反应。我一向对数字和人名麻木,由以下事实你就可以知道二三。我是知道大学某年级时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生日,而我经常看着对面的高中同学却不知道其姓甚名谁。木木曾经一再告诉我她的生日,而我还是一再地遗忘。尤其碰到这样的考验,我经常就脑袋一阵残疾。木木不高兴地说,恋爱一周年,完了就挂了电话。 我这才想起来,木木是个细心的女孩子,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去年五一之前的时候,我用好大的劲在追木木。用木木的话说,那时候你好殷勤啊,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看书的时候生怕我杯子没水屁颠屁颠地去给我打水,现在终于原形毕露了,好怀念那段短暂的幸福时光哦!木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天上,仿佛那些岁月如烟,仿佛她已经深深地沉浸在那岁月里。五一那天一大早,我借了张扬的历史性破自行车,再加上我的车况稍好的车,就约了木木去香积寺。说句实话,虽然那寺早已经名声在外,但额确实还不知道,这都是为了追木木才临时开发出来的旅游项目。后来才知道这寺确实不简单。净土宗创始人之一善导大师于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圆寂,他的弟子怀恽为纪念善导功德,修建了香积寺和善导大师供养塔,使香积寺成为中国佛教净土宗正式创立后的第一个道场。香积寺位于终南山子午谷正北神禾原西畔,南临镐河,北接风景秀丽的樊川,濠河与潏河汇流萦绕与其西,整个寺院幽而不僻,静而不寂。和很多中国的历史古迹一样,我们尿都不尿它,但去名声漂洋过海。这香积寺老早就有扶桑的僧人祭拜。 我和木木顺着子午大道一直向前,木木说远不远,我一直摇头,因为我就没去过。但见前面貌似很近的南山,一个脂肪肿大的老头一样憨笑着,看起来很美。过了一座桥,貌似牌子上写着潏河。我想,这不是所谓长安八水之一吗?又过了一会,再过一桥,滈河。我说妈呀,这不是长安八水又其一吗?咋滴都仿佛和我那夜撒的尿一样呢?水量小不说,而且颜色不地道。我一阵叹息,可怜当年润泽关中培育周秦汉唐文明的水流沦落到今天的境地。 进了香积寺村,三拐五拐,终于见到了那寺。远远地看去,修建于唐代的善导塔,突兀地刺进我的眼球。木木突然问我说知道王维写的那《过香积寺》的诗不,我随口就吟道: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只见木木两眼崇拜地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一种味道。当时呀,我内心的毒龙呀就忽忽地往上窜。我说感谢你八辈子祖宗,摩诘大师,感谢你不远千百里从山西跑到蓝田隐居,时不时地南山附近晃悠,千载之下还给我这么个好机会。再一想,人在那个清心寡欲的年代,生活在如此一处鸟语花香的仙境,不成个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才怪!就算额这六七流湿人,大约可以小成气候。 存了自行车,买了票,方才进去。因为比较早,人不多。寺庙不我想象的要小多了,这也难怪,能逃过唐代的几次灭佛运动和后世的纷乱战火,保存如今的样子也就不容易了。院子很精致,当禅房走廊什么的没什么看得,大多是假古董,今人粗糙的仿建仿佛给皮尔卡丹上面补一块抹布。只是在前院貌似有些古碑还有些味道。木木显然对这些很失望,其实我也是。太阳慢慢高起来,人也渐渐多起来。我们和木木走到大雄宝殿前,一个和尚一样的人坐在门口,口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如果你来了而不去拜里面的佛的话就如何如何,而你去拜佛而不在此处买香的话就如何如何。我和木木同时露出了难以名状的表情,难道佛祖也逼良为娼吗?只是那人脚下的那只狗,却开始一直追逐我们。 天热了,肚子也饿了,我和木木坐到一处禅房的门口。那小狗却又来了,木木一个劲地在和那狗玩。禅房里时不时地走出来和尚,从我们中间走过,却并不言语。我感觉他们身上全都是封闭的,仿佛钢筋混凝土一样。他们把自己的欲望或者叫毒龙的东西深深地打压埋葬在自己的内心,用佛祖的信念和自己的虔诚来修得来世幸福。木木买的东西好吃,貌似那天我什么也没买,木木都给了我吃。 等转到后院的时候,香积寺大约已经游完。再看那善导塔,才有些雄伟和沧桑出来。那塔用青砖砌成,仿为木塔的样子。塔顶塌陷了进去,大约是雷击雨毁的原因,我数了下,现在能数着的有十一级,很高的样子。塔身周围画着古佛,看起来很美。在一个很好位置的地方,那里远远地倚靠南山,而地势极高。我说木木来我给你照个相,木木站定了,我却发现点异样,但没敢开口。等下了那塔基要回去的时候,我说木木你走光了赶紧把口子系上。说时快那时慢,木木低头弄扣子,回过神的时候,两朵绯红色的云朵已经飞上脸颊。那天木木上面穿个桃红的薄外套,两相生辉,那真是一个好看!哈哈哈,有诗云: 一轮红日东山起,两朵晚霞天边来。 飞燕玉环恐失色,直是九天桃花开。 那样的日子怎能忘怀?我关灯的时候,看见阿杜,依然没多少话地爬上了床。 第十一章 理想中的东大再也没给我电话。而我某天下楼,远远地看见,三妞在楼梯口笑。 数年前,我窝在d区的宿舍里不知所之。那个时候张扬还是一如往常地爬在桌子上练字,而我一如往常地远远地看见他那扭曲地异常失去美学意义的脊背。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因为那里实在太阴暗,虽然是傍晚,但外面实在黑得不可思议,而屋里的灯又坏了,只有张扬的小灯在亮。我看见外面站着四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三女一男——兰子、三妞、杜若和徐国林。我有点诧异,因为我很诧异。我记得那时候是兰子先开的口,她说我们都见过导师了,唯独不见你,导师很担心,让我们来看看你。我嘿嘿地笑,笑得连自己都发毛。我说那我们是同门了,一起要度过三年时光的同门。 他们看起来都很和蔼,仿佛很单纯很好打交道的样子。这一点在后来的时间里得到了验证,尤其是兰子和杜若,整个一扩大版的懵懂少女,单纯而善良之外一个显得心思缜密,一个则是天真烂漫。三妞则表现的是一种睿智,一种果断和坚决。这一点在我们五个人每每陷入左右为难时发挥了作用。徐国林这个来自河南的小伙子则一副儒雅大度的好男人形象,那副眼镜架子低下貌似蕴藏着中原人特有的东西。有时候我想,这五个人凑在一起是不是老天的意愿?因为五个人因为偶然的因素放在一起而在很多方面没有龃龉的地方,仿佛一个池塘的游鱼一样和谐而互爱,这多少有些让我想不明白。兰子和杜若她们也经常说起这样的话,应该是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想。 我出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至今相信那个夏天肯定是非常炎热。但我却对那个炎热的日子却没有多少确切的记忆,也就是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有关我生日的事情。有一年奶奶病得很严重,仿佛她每次得病一样。奶奶每年都得病,每次都病得死去活来,而每次她都能挺过来。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在炕上,骨瘦如柴,头发散乱地围在她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脸上。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她,我小时候肯定会被饿死。她也最疼我这个孙子。听有人进来,她生硬地转了转脖子,然后说孩子你过来。我凑近了,她费力地给我说孩子你出生在夏天,农历的某一日,当那个夏天结束冬天来临的时候,你妈妈把你放在水泥的窗台上,我以为你活不了这么大。说完她的眼角就淌出浑浊的泪水,再也不能说什么。后来,每当有人问起有关我的出生的事情时,我就把我奶奶告诉我的告诉他们。还好,不是之前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生日时他们惊讶的神情。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也给兰子杜若三妞徐国林他们说了,我自己都不记得。 记得那年西安的夏天依然很热,热得几乎要了我的老命。快要放假了,我摩拳擦掌地打算再一次扑自己家的西瓜而去。有一天杜若给我打电话说出去聚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也不是新年,也不是元旦,更不是结婚,这个时候聚个什么会?无奈我是老大,总得做个表率出来。而我做事情向来独来独往,拖拖拉拉。等我到了他们所说的地方,那个什么村的地方我没去过,看起来很美的一个吃饭的地方。我到了二楼,看见他们四个坐在那里,桌子中间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他们知道我的生日在暑假,提前给我过生日。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如何定义我内心的感觉,反正那就是你生平第一次过生日时的那种充满世界的幸福感。 三妞站在楼梯口,一直在笑。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笑——据说这厮最近交了男朋友。等我走过去,她说今天下午到新餐厅二楼,请你们吃饭。我说这是哪门子饭啊,她看了看我,说到了就知道了。然后下楼,就不知去向。我有点疑惑地往下走,一直走到底层。楼管阿姨不在,但因为昨天晚上有风雨的原因,我一出门,就被远处南山高耸入云的雄伟和苍翠所震撼!怪不得王维那厮能写出“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这样的诗句呢!不过他说“终南有茅屋, 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却倒更对我的胃口。 到了饭点,我给木木打了电话说不能和往常一样陪她吃饭了,今天有聚会。木木很乖,说那我就不下楼吃饭了。她看见餐厅那么多人吃饭就慌。我到了地方,看见兰子杜若和徐国林都在那。这个时候兰子才告诉我,她要去洛阳了。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么地温柔恬静。我在想,这个娇小温柔的女子却是十分地要强。我说恭喜你,好歹修成了正果,虽然可能有点不如愿。但楚材为豫用也算是件好事情。杜若和徐国林开着平常的玩笑,笑得貌似直不起腰来。没多少时间,三妞也来了,只不过身边多带了个人——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那个人。这才知道,这饭是三妞男朋友请的。那男的看起来很年轻,说话非常客气,一个大四学生的样子。我都怀疑是不是三妞有老牛啃嫩草。 新餐厅二楼小炒的菜,水平属于下上。但对我这样的猪来说,却是美味佳肴。我只是低头吃饭,不知道他们和那男的说了什么。等着风卷残云后,我的肚子已经仿佛怀胎三四个月,实在撑得不行。而且下楼的时候,几乎是直着走的。 其实,那男的不错,看起来挺老实。而且也是一心对三妞。 天晴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且有一天晚上我在张扬宿舍看电影,木木打来电话时我跑到他宿舍窗户那里去接。窗子外面波浪滔天,狂风肆虐。我给木木说,按照周代春秋战国以降的说法,这叫天相异常。 第十二章 爬到宿舍的时候,外面阳光灿烂,但四周有些安静。阿杜不在宿舍,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也是去了图书馆,又改他的论文去了。说起论文,我的头就大。初稿导师已经改过,我看了之后感觉还得大修,要不然实在是太危险。但我却没阿杜那样的坚韧去那样做。我换了短裤,光着膀子爬上床,一头栽在席子上。睡觉真他妈是个舒服的事情,尤其是吃饱了喝足了的时候! 广播开着,交通广播的那个杨凯还是什么人,每天在一点的时候,长搞些非常搞怪的事情出来。我个人认为他是个天才,当然是在语言方面。但是,有些可惜,我总是觉得他好像干旱的天气里,庄稼地里没怎么长全的禾苗一样。也不知道是西安成就了他还是西安把他给圈住了。我躺在席子上,竟然朦胧中有些热。虽然浑身只穿了个短裤,但仍然有欲望把它给脱了。但终究害怕对面的小屁孩,怕有什么变态的人出来,给老子咔嚓一下一张,然后像模像样地挂到网上。虽然我出了名,但我也是丑了名。这年头什么变态的人都有,这年头什么不要脸的人都有,得处处小心。 两点多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睡意。大约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啤酒喝多了的缘故。我记得我刚开始喝啤酒的时候,感觉那味道这比尿还难喝。当然,我没喝过尿。我说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呢?后来有一年夏天,也不知道为什么骑车去了县城。往回来赶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天气晴朗。我站在县城的出口那里,口渴得仿佛一只书本上的乌鸦。路边只有一个买冷饮的,而且她只卖啤酒和冰棍。冰棍还是算了,一点都不解渴。可啤酒确实太难对付了!但转念一想,毕竟啤酒水那么多,肯定解渴。结果,那啤酒还是冷冻的,喝在嘴巴里冷飕飕的麻木得好像亲嘴的感觉。结果一瓶啤酒就被我一口气给喝完了!那个时候,我也没感觉什么。只是骑车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才发现天旋地转起来。头晕乎乎地,脑子仿佛泡在水里一样胀胀的。再就是内心无比亢奋,我也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去打仗之前誓师的时候要喝大碗酒。因为只有那样,那些血脉喷张的男人才肯豁出命去。 我躺在席子上,想象着过去的事情,肚子里顺便地叫着我听不明白的曲子。阿杜没回来,大约中午又不回来了。但他肯定不是去谈恋爱了——他跟未恋爱前的张扬绝对是一个类型。外面阳光亮得很,也安静得很。时不时地有一两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倒应了那句“鸟鸣山更幽”的诗。 突然,门响起来。开始我没在意。因为我们的门总是那样,楼道里的风要是大点,它老是哐当哐当地响。秋天的半夜里没办法还得用椅子给背对背地顶住,真是讨厌很的一扇门!我也就没理,而那声音貌似不想停,而且过了几秒后,挂在屋子中央的那台美的风扇也开始轻微颤抖起来。我说把他家的,奇了怪了还,真是奇怪了!难道我一喝多就会出现幻境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似睡非睡地躺着。管它呢,睡!可是,门和风扇依旧在颤抖,幅度越来越大。而且,我伟岸的身躯所在的架子床也哗啦哗啦地开始摇晃。我说靠,老子今天连个好觉都睡不了!不过伴随着左右摇晃,我很淫荡地想起了激情片里的床上戏,貌似那节奏正和这节奏。 这个时候,就听见楼道里有人喊地震了!紧接着,窗子外面就乱了起来。我猛然一个激灵,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颤抖,从高架床上跳下,只身挂了个短裤带上拖鞋就跑。宿舍楼上人不多,因为临近毕业,很多人已经不在宿舍睡,跑在外地找工作。从各个楼层稀稀拉拉跑出来的男男女女全部拥挤在一个楼梯口,往下跑。不过,毕竟是受过教育的学生,下楼的时候学生们并没怎么拥挤,互相很有礼貌。甚至有我这样的,一边跑还一边嘻嘻哈哈地笑。 等着冲出楼门口,只见外面的空荡处早已经站满了人。好家伙,那叫一个壮观!男生方面,只见有如同我一般浑身只穿个短裤的,有竟然穿戴十分整齐的,有上有背心,下有短裤但无拖鞋者,甚至还有浑身只挂个内裤的;女生方面,大多数穿个睡衣,绯红的那种,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有个女生,估计是喜欢裸睡的那种,竟然直接把被子裹在身上跑了出来!我懒洋洋地走着,太阳还是那么晒。那么多学生跑下来也没人组织,都在一堆一堆地叽叽喳喳。根本不用想,附近哪里肯定发生了巨大的地震。记得有一年,我在家里看电视,就在一刹那间我恍惚摇了一下。结果没几天就知道附近发生了六点几级的地震。这些不知道哪个地方惨了!我坐了一会,才想起什么也没拿。没过一会,学校的车用大喇叭来回地吼,说什么保持秩序,远离建筑物之类,不要再上楼之类。晒了一会太阳,实在太晒,我就走了出去。没想到一出去就看见张扬、秦若、海涛和蒋大哥窝在一块。海涛和蒋大哥学的是宗教学,而他们的长相气质非常符合这一专业的特征。他们两个和张扬同宿舍,但仿佛鸟儿一样在或者不在。蒋大哥因为年长,被我擅自称为大哥,呵呵他已经默认了。 我远远地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怕秦若笑话了。我想秦若肯定是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标致的排骨。我说秦若啊,那陕北民歌《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不是唱这么长(的个)辫子儿/辫子儿(哎)探(呀么)探不上(个)天/这么好(的个)妹妹(呀哎)见(呀么)见不上(个面)/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哎)下不了两(了)颗颗米/这么旺的些火来(呀哎)/烧(呀么)烧不热(个)你嘛,想死我了都!这个时候我冲张扬使劲地瞅。秦若和蒋大哥他们都笑翻了!原来他们去了深圳,结果铩羽而归。说起工作的事情就上火,不过了解目前为什么楼房会摇晃更重要。看见张扬那厮拿了手机,我说张扬我得赶紧给木木打个电话。张扬说别打了,压根没信号。额听完那话当时就站在那片草丛中,和许许多多打扮各异,但神情貌似才从惊恐中出来而带有些许刺激一样的人站在一起。 木木住的楼是女生专区。好家伙,那么多的女生,得有多少双眼睛?我刚想过去找木木去,但不由得想到眼睛的问题。而且,谁知道那边的女生从楼上跑下来什么打扮,万一人家春光乍现再加上额这样一个尊荣,那岂不都可以进派出所了?但我知道,这一次大的过后,肯定还有小的或者更大的再来,要不是去找她,那木木天不怕地也不怕做出什么事情来怎么办?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往那边走去。g区门口的空地上,站了一堆又一堆的女生。额仿佛一只游荡的乞丐一样,穿个短裤在人家黄花闺女身上一遍一遍地扫描。奇怪,咋不见木木,连若桐也都没找见。真是奇怪!正当我纳闷时,从人群里直接跑过来一个女孩,就冲我过来。我一阵紧张,因为我不认识她,我怕人家给我两嘴巴子然后说你滚。结果那女生很那个说你是木木男朋友吗?我说是,她说木木上楼去了,一会就下来。我没来得及说谢谢,那女生就跑了。 我的妈呀,我就感觉这木木真是不一般。别看长得小小弱弱的,可骨头里的倔强劲可是一头牛都比不过。真不知道她小时候的地理老师是怎么教的,在还有余震危险的情况下怎么能够再一次跑到楼上去! 我来回地踱步,内心祷告上天说千万别再来一次,要不然这木木就惨了。同时两眼盯着那铁大门,而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是优良性排骨,谁爱看就看。但仅仅是看,不管品尝一类可怕的事情。 第十三章 木木拿着衣服和包出来的时候,我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看起来她吓得不轻,脸上白白的。她说之所以不要命上去就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穿得太露,太丢人了!额说唐山大地震时,一队女护士已经跑出来了,就是发现自己身上东西太少就进去拿衣服。结果,再也没一个人出来。我说你命可真大呀!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猛然,木木仿佛意识到什么,看着我精致的排骨眼睛大了起来。然后,就一把把我往别的地方推,连走连说赶紧走赶紧走。我想木木是看见我这样,怕被盘丝洞的其他二妖,或者她的同学看见。我想非常时期,连命差点都没了,还在乎这些?再说,不是低下内裤上面还有短裤吗? 再次走到人堆的时候,张扬他们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这里男人居多。学校里来了人,在维持秩序。一会大喇叭也开始响了,大约是别进宿舍,就一直在空旷的地方等消息诸如此类。我跟木木坐在草堆里面,天上的太阳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开始有点冷。这个时候身后的两个男人不知道哪个说,可不能死在这里,连个风水好的坟都找不见。远处近处都是嘈杂的人群,七嘴八舌。很显然,地震给他们很大的震撼!不过,看得出来,在地震过后在他们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刺激的神情未稳的样子。 不知道消息怎么那么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终于能打了。这个往河南打,那个往青海打,人堆的学生忙得不亦乐乎。仿佛四海之内都发生了地震,而牵挂一直没有放下。嘈杂慌乱中,有个人很大声地在电话中说是四川某地发生大地震,波及全国很多地方,新华网已经报出来。听完这个我的心就一凉,因为凭借我这个半拉子人的经验,中华大地上将又一次血雨腥风。历代发生大地震的时候,都是伤亡惨重,很简单的道理——地震是无法预知的。有一次去咸阳的乾陵,就是李治和武则天的合葬墓,那墓在梁山。站在无字碑下,那导游神采飞扬地说大家看看大小梁山,像不像女人的两个乳房?还别说,真他妈像!再往后走,一副震撼的场景出现了:在乾陵述圣碑和无字碑之间,伫立着六十一王宾石造像!那造像仿佛真人一样高,在微微突出的腹部和宽袍大袖间,无不显示出大唐国威的昌盛。只是,这六十一人的头除个别的后来找到,绝大部分不见了踪影。我当时想,肯定是盗墓的把头锯下来给卖了。这样的推论是合道理的,因为很多石窟和神道边的石雕都是因为这个而受到破坏的。但后来看电视才知道,因为明朝在华山附近发生过一次超级大地震,结果不仅把乾陵的地上建筑全部毁灭,而且石头人也都纷纷倒地。因为脖子那里属于脆弱部分,所以头颅纷纷滑下山去,不知所终。 更有意思的是古人对地震的说法。《国语》里说: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於是有地震。今三川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阳溢而壮,阴源必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足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雒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如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徵也。川竭山必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天之所弃不过纪。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十一年幽王乃灭,周乃东迁。呵呵,这样的看法在古代很有代表性。老先人认为天地人是三位一体的,无论是阴阳家还是迷信派。在人家为非作歹,老天必定会降下灾害来以示惩戒之心。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大地地壳的运动是它们的运动,和玉皇大帝没多大关系。其实,也不能说绝对没关系。木木当然不喜欢听我说这些,每当我说这些的时候耳朵不知道伸向了哪里。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因为在那里西斜的太阳还能给我点点力量。时不时地有人走过来走过去,大多不认识。但人家会不约而同地看上我们那么几眼。情况虽然混乱,但过了几个小时候后,这个打扮的人大约没几个人,比较罕见。 等着马路牙子也不见了太阳,大约太阳已经下了山。我冷得浑身发抖,木木看了也没办法。她竟然慌乱地说了句我给你买可乐去。她平常最讨厌我喝可乐,说可乐对身体一点不好就不要喝了。我想当时她肯定想的是去给我买酒。很多人涌在f区大铁门那,因为很多人要上去拿东西。里面学校里几个羸弱的保安在死顶着铁门,看起来也很无奈。我冲上前去,我说同志什么时候让额等进去,太阳下山了,我的衣服不见了,黑夜即将来临了,孔子老子韩非子耶稣基督庄子诸位先圣,总不能让我们这样过夜吧?那羸弱的孩子只是说上级不让进宿舍,太危险。这个时候,越来越多孩子涌到大铁门口,前头的几个在大声地和保安交涉,后面群情激奋。我看好嘛,时机要成熟了,赶紧再次挤进去。我身前还有个小孩,说着就把那门栓给弄开了。那保安赶紧要关门,说时迟那时快,额在那小孩身后使劲一推,哗一下大门洞开!群众呼天唤地地冲了进去,冲进了宿舍楼! 我不敢怠慢,不要命地跑到了宿舍。木木叮嘱说看这架势晚上是不能在宿舍了,把能拿的东西都得拿下来。宿舍里除了阳光不在外,貌似和下午那会的光景没多大区别,阿杜还不在。我给阿杜发了消息说赶紧回来拿东西然后找地方过夜去。发完拿了厚衣服被子席子之类如丧家犬之类地跑下楼去。 夜色黑了下来,学校已经换了世界,全然没了过去秩序井然的样子。路灯下面到处是学生,位置稍微好点的马路牙子,都被人占领。我推车去接木木,木木抱着她那亲爱的妈妈给她缝制的超级大而且厚的被褥。那时候我就看见一床被褥朝我走来,木木却看不见。我仰天一声长叹: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第十四章 夜色朦胧,但夜色朦胧中夹杂喧嚣烦躁和凄冷。我推着满车的东西,木木在焦急地给家打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拨通了电话。所幸,河南那里没什么大的事情,大动静都在这边。平常的时候感觉学校挺大的,感觉大得不得了。可要是这么多人都不在宿舍睡了,全部跑出来,偌大的校园明显没那么多容纳力。橘黄的路灯打在马路上,让人感觉有些凄凉。近处,远处,马路牙子和一些相对偏僻的地方,都是准备筑巢的学生。当年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从长安逃兵马之灾到荆州去,刚出城门就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当然,这和曹大爷《蒿里行》中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大约是一个意思。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夜里那如蚂蚁一般攒动的学生呀,大约和那诗句的境界有某些相似的地方。 突然我想到一个地方,木木听罢连说好。我说得赶紧去,要不人都满了。等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体育场的时候,人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多。不过,等我们到的时候,体育场外面的空地,到处读躺着用各式各样被子包裹起来的人。当然,偌大的体育场也不例外,走不了几步,就会碰到一家新的邻居。我经常想,那样的情景真是仿佛风云的春秋战国一场打仗后,或者是际会的楚汉战争一次兵戈之后,抑或也是诺曼底登陆之后狼藉的现场。不过,我还是感觉我们老先人比较文雅委婉自然,他们说: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就是一个疑似周公东征时期常年在外打仗的男人,打了多少人不知道。顶到头,就如同《十五从军征》里的主人公“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一样吧!终于有一天要回家了,脱去战袍,再一次穿起平民的衣服。就在这个时候,他就看见呀,郊外田野里爬来爬去的蚕,其孤寂冷清大约只有他们那样沧桑的士兵才可以比拟吧!要不你看那一个一个躺在战车下睡觉的疲惫不堪的战士。说一千,道一万,我和木木终于找了块比较空的地方,就地把被褥铺了上去。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中天,明晃晃地让人看得心慌。体育场里几个贼亮的灯都开着,雪白雪白的。白天那么娇艳的阳光他妈上哪里去了?晚上露水没多少时间就下来了,打在我们的脸上,清冷得很。木木明显没在睡觉的状态,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该不是因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原因吧?据说月亮明晃晃,树枝上的野鸟以为是太阳,所以叽叽喳喳老是睡不了,安定不下来。不过,转念一想体育场里喧嚣得很,人来人往。附近有几个因为亢奋而有些变态的女人,老是歇斯底里地叫。木木大概不适应这样的情况,而我就不一样了。记着宋丹丹曾在小品中说过,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一般都高。此道理放在额的身上,那绝对是准确!我从很小的时候被老爸培养,习惯在荒山野岭的半夜里眼睛盯着天上的星星睡觉。不过,一般都是在夏天,冬天我早就去见马克思了。每年夏天为了看桃园或者自己种的西瓜,几乎年年都会在山上的地里一个多月的。吃饭有两个妹妹送,出售呢有老爸一个人年富力强地拿胆子挑出去卖。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没日没夜地注意地周围的动静,防备那些居心叵测的贼。当然,贼不光包括人,还有动物。有一年一个早晨,我正在窝棚里呼呼酣睡。突然嘭的一声响,吓了我个激灵!我一骨碌起来下床去地里看,找来找去,找去找来,终于发现一个非常大的西瓜从中间裂开了一个口子。而那口子的底部,则是一个新鲜的牙齿印。不用说,是松鼠一类的东西嘴馋,想偷吃。没想到早晨瓜皮特嫩,咬着咬着就嘭一声给裂开了。哈哈,我想那小家伙肯定是吓得够呛! 我过去的岁月就是这样晚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听着野外各种野物的声音睡着的。所以,我躺在体育场里,虽然人声嘈杂,但我睡意一阵强似一阵地袭来。木木依然辗转反侧,终于转过来头对我说,我睡不着,太可怕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再用一件衣服把我们的头盖住,说没事情的,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反正头上已经湿漉漉的,周遭的人走了少部分。我叫木木起来,自己在一旁收拾东西。太阳懒懒地从东边升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不少的改变。一屁股坐下来,终于打通了姐姐家的电话。那头姐姐问西安怎样,我说好着呢就是晃动了老半天,挺吓人的。姐姐说她那里震得厉害,死了好多人,所幸家里没什么事情,就是现在人心惶惶。姐姐说云姐大概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这次是约好了时间,你和云姐所托的那个人一起去见肥书记,人家也说了要见你。我不知所云,只是说我知道了,我过些天就去。 不知道为什么,白天的时候就没那么恐惧。这也许是那么多的恐怖片喜欢把背景放置于夜晚的原因。我和木木往宿舍走,更多的人往宿舍走。走在路上,给老师打电话,给家里打电话。父亲说我哥哥家刚修的房子裂了好几个大口子,但村子里没什么大的损失,就是太让人害怕!我和木木走在学校的路上,互相话不是很多。木木很疲惫,眼圈红红的。我和木木走在学校的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海子的诗——《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十五章 等待余震,就像等待爱人。 学校里一直乱哄哄地,因为大家都怕死,尤其是如那恐怖的钢筋混凝土塌了砸在身上一样的死亡法。或许安静了两三天,又有传言说西安将于某日某夜遭受毁灭性地震。那结果让人直接就想起了《日本沉没》或者《后天》里可怕的场景。虽然直觉告诉我,这么大震级的地震完了之后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动作,可木木却在宿舍里睡不着。她们宿舍其他的两个“妖怪”一般不在宿舍睡,而是到一楼的宿舍或者楼道口——万一地震来袭,在不穿衣服的情况下有足够的时间跑到楼外。政府为了安抚人民的恐慌情绪,隔三差五地发个短信过来,什么西安近期不会有毁灭性地震,请广大市民稳定工作和生产秩序等等。我以前一直认为,只有停电了这座城市才是脆弱的,我现在才发现,当一座城市遭遇灾难,那脆弱的程度简直无可比拟。 白天见到木木,看她那小眼睛周围,红红的。木木爱哭,特别喜欢哭,每当她哭我都陷入崩溃的边缘。木木说,快去看看电视直播吧,太惨了,太惨了!说着就冲我怀里来了,因为她又要哭了。我不是没看电视,而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大灾之下我们有行动有力的政府,有那么多不顾生死奋战在一线的抢险救灾的人们,还有不顾个人安危前去指挥的总理。当然,还有前前万万普通但却一直默默支持灾区的普通老百姓。木木说昨天晚上她捐钱了,一定要我捐,我说好,肯定得捐钱出去。 太阳依然懒洋洋地打在脸上,那感觉怎么有那么大的欺骗性?木木是个胆小的女孩子,自从地震以后,她一个劲地说白天不许待在宿舍,白天我们出去溜达。这不,我又想起个地方,就把木木带去了。也不知道是哪年,反正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太憋,就骑车出去,胡乱溜达。顺着樱花广场方面过去,感觉世界是那么美好。到了樱花广场,偌大的地方除了几个亲嘴的情侣过别无他物,我多少有点失望。靠,在这个时节,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心情下亲嘴真他妈是太美了!我一转屁股,就去了外院新区方向。外院的女生非常著名,著名到如雷贯耳。至于说为什么那么有名气,我觉得一个是因为女生多女生漂亮的缘故,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我说了你会骂我,那就是因为极其骚的原因。个人感觉,在西安高校,除了外事学院的女生因为人流率高而闻名遐迩外,就数外院的女生骚而著名了。当然,骚不骚的,和我没多大关系。当时我骑车就晃晃悠悠地从外院新区门前路过,哇塞,好多的女人进进出出呢! 大路一直向南,远处的尽头又看见南山祥林嫂一样唠唠叨叨地在我眼前。我突然无比冲动,不是因为看见外院的女人,也不是因为看见唠唠叨叨的祥林嫂,而是因为我突然很冲动。我就骑车往下走,一直顺大路走下去。结果,走着走着就成了断头路,路旁很多的猪,很多的狗。有股熟悉而陌生的臭味弥漫在我的左右。断头路的方向,远远地是一个大大的河滩,再远一点是一排排的树林,再远处就看见祥林嫂一样的南山唠唠叨叨。散落在河滩上的几条弯弯曲曲的路上拉沙车来回穿梭,尘土飞扬。瞅了一个空荡,我冲远处走去。那情景不怎么陌生,因为我们村子不远处的河滩也是这样,被无数的人挖了无数的大坑,之后无数的河沙去了城市里无数的建筑工地,做了城里人无数温暖的梦想。我骑车经过那些挖得面目全非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被野狗或者狼掏吃完毕死羊的尸体。等我骑车进了那林子,仿佛钻进了大兴安岭,静谧和少有的安详扑我而来。甚至,我骑车在林间唯一的小道上,害怕从旁边冲出来一个蒙面抢劫者。时不时地有不知名的鸟飞起,仿佛在欢迎我来到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道高高的坡下去后,我的车戛然停在一个地方再也无法向前。拨开林子往前走,竟然是一条酣畅淋漓的大河在奔波不息,而且对岸还有女人在河边洗着衣服…… 那样的场景之后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所以木木说出去溜达,我就把她领到那里去。我骑车带着木木,穿过那河滩地上弯弯曲曲尘土飞扬的小道,南山祥林嫂地站在不远处。我说木木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木木很崩溃地说大概学校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跑到这荒郊野岭来!木木一个劲地说车子太颠了,我说你忍着点吧!我们正奔着美丽而去。我突然想起朴树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朴树已经不见了好多年,再也没写过什么好歌出来。不过,我实在是太喜欢他过去的写的歌。我忘乎所以地在空中吼着: 快些仰起你那苍白的脸吧 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 你的生命她不长 不能用她来悲伤 那些坏天气 终于都会过去 人们都是这样地匆忙长大 那些疑问从来没有人回答 就让他们都去吧 随着风远远去吧 让该来的来 我们在这里等待 我们就这么唱 唱 唱 唱 那些东西大麻都不能给你 那些风雨你也别想去逃避 就让他们都去吧 随着风远远去吧 让该来的来 我们在这里等待 我们就这么唱 唱 唱 唱 …… 木木到那的时候,果然崩溃得够程度。之前的不满和怨气通通一扫而光,甚至她自己跑到河边的一个大石头上面,小孩子一样地看石头低下的小虫子。我看着木木,看着那河,看着水底漂来漂去的虫子,突然觉得应该把宿舍那杭州蜗牛也放生了。去杭州,很神经地花了一天时间把几十公里的西湖走完了。等着下午身心俱疲地回到早上的起点,突然发现对西湖很失望,失望到极点。我又后悔来到西湖,早知道这样不如永远也别来西湖。临走的时候,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就蹲下来在西湖的水边抓了几只貌似蜗牛一样但却生活在水里的家伙。后来证明我此举纯粹是暴殄天物草菅人命,因为拿到西安我压根不知道拿什么东西喂它们,我只得频频地换水希望它们能从水中吃点什么。没想到的是,那些水蜗牛竟然撑了将近一年时间才开始去马克思那里去报道!现在瓶子里只有一两只尚有生命体征存在,我想虽然杭州西安相距千里,但在水中起码它们存活的几率应该大点。只可惜,没拿过来。 那大河奔波不息,干净清澈而纯洁。她连连说没想到竟然在学校附近还有这样一条大河,纯洁而让人激荡心胸。我说当初我也这样想,我们总是生活在别处。 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找不见地方了,周遭有些很凉的感觉。 第十六章 再次坐上去成纪的火车,已经是几天以后。 云姐打电话的时候很有把握地说,这次去一定能见到肥书记,而且事情的把握很大。她说我这次去先和她托的那个人会和,我大概得叫伯,那就权且先叫张伯吧!云姐说张伯和那个肥书记是一同当兵专业的,而且之前也是高中同学,关系那可是非同一般。而且,很关键的是张伯曾经也算救过肥书记一命。原来,当年在部队上张伯和肥书记一同是养猪的。当年的派场据说很大,很大的一个养猪场。有一次那肥书记不小心,在清理大粪的时候掉进了那粪坑。那家伙可是要命的,淹倒淹不死,就是那沼气的味道,把人能个窒息了。就在肥书记命悬一线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张伯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拿根捅大粪的木棍子生生地把肥书记从死亡线上给来回来。听完这层叙述,我心里又踏实了一番,而且还莫名地激动了好几下。 现在的工作实在不好找,中学先不说自己不想去给小孩子擦屁股吧,人家要你不要你还是另外一回事情。那么中学不想去,进一般的学院吧?这样的可能在正常的情况下实现的几率越来越接近于在火星上发现人类的几率。而且,得益于国家的扩招政策,这几年的毕业生那是有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长江后来推前浪,前浪毫不犹豫地死在沙滩上。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就在这群新时代的知青身上开始演绎。有一男,考研之前妻子事业全都有,而且都很不错,家庭美满,事业顺心。一日考研高中后,和单位闹翻死心塌地地想出走辞掉工作上学。单位苦口婆心地劝,哪怕是他毕业以后回来工作也好。可这位仁兄未看清泱泱的就业形势,和很多以为上了研就是人生的拐点,从此平步青云不已的人一样,死心塌地地出走。结果临近毕业,这位仁兄终于备受打击,最后没办法去原单位说情。结果当然是被人家拒绝了事。船破偏逢连夜雨,人病却来春后寒。在电视台工作的老婆见此仁兄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便提出离婚。也是这位仁兄心狠,打破牙齿往肚子里咽,悲壮而无奈地接受了这一切。最终,他无处可去,去了自己的老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个事情非常具有传奇性,也非常具有悲剧性,但更具有代表性。真的是因着考研“家破人亡”!还有一女生,在某城市某学院工作稳定,事业小有成就。考上研后辞职专职上学,三年以后却发现连原单位都回不去了。而她死活也不想去中学,而进高校的几率实在太小,无奈之下只好漂啊漂,一如秋天的蓬草。这样富有传奇性的故事每天都可以听到,而我之所以把这样一批人称为新时代的知青,是因为他们和过去的他们有太多的相同的地方——有文化、有理想、有道德就是没有位置没有未来,而且某种程度上被社会所抛弃——谁对这样一代甚至几代人的遭遇负责?谁能在他们百般无助的时候给他们机会?谁在他们被社会冷漠地忘记并且抛弃说过温暖的话语?没有,没有,没有。 我坐在去成纪的火车上,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这些事情。我没有让木木来送我,我说我可以支撑得了,那么远的距离,木木还是好好地休息。木木很乖,木木很听话。 我脑子里飞快地想这些事情,想象着那些“家破人亡”的故事,想象着许许多多焦虑而又四处奔波的面庞,想象着这个未曾见过的肥书记真的会给我很多惊喜。但接下来,我又陷入恐惧,我明显地感觉到貌似这样的机会是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虽然有老同学兼救过他一命的张伯在,钱还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钱,再硬的关系也没用。之前听朋友说,一女生的家人把自己的孩子往兰州某高校弄,花了好几万最后事情还是黄了。大概是花得不够多,当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然而,我没钱,哪怕一点点钱出来我还是没钱。我到了要毕业的时候,屁股上还欠着几万元上学的债务,还有妹妹上学的钱全都是贷款。哪里有钱,哪里有钱给人家铺路去?这样一想,我倒坦然了很多。但我姐姐还有云姐都说,哪怕花少点,要花还得花。我说看情况吧,只要肥书记不要太狠了! 在成纪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天依然很晴朗,成纪的样子大约在十年里没什么大的变化。三拐两拐到成纪学院,没花多少时间。这座城市实在是小得够可以,我下车的地方依然是尘土飞扬。三年前我送妹妹来上学,貌似学校大门前的路要平整些,而现在却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一瞬间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难道我真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大半辈子吗? 我赶紧往和张伯约好的地方走去。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河堤上,成纪学院的边上就是一条河,很多恋人拉手搭肩地坐着。我慢慢地走过去,我说是张伯伯吗?那人转过身来,个子不高,比较胖,国字脸,短发,有点花白,很精干的一个人。他一手夹着烟,一边回答说是。张伯我原是认识的,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那个时候我在河对面的初中上学,每次晚上放学回家,几乎都能见到骑车从远处路上过来的张伯伯。那时候只知道人家在县城工作,却不知道名字之类。没想到十数年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见了面。我说张伯伯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过来,他连声说客气客气,没什么。他说已经和肥书记联系过了,在市里陪什么人吃饭,我们就先在这里等。说实话,在我的印象里,村子里的村民一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和我父亲一样用蛮力气的农民。而从村子走出的所谓的干部,我也不觉得他们有多少墨水可言。当然,之前感觉张伯伯大约也是那样一种俗人,只在孔方兄和酒桌间打转。结果,和张伯伯的谈话却让我大吃一惊!张伯伯快要退休了,花白的短发在河边风里飞舞不起来。手里的烟却一直没停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我看着河对面,那里有很多沿河边搭的绿色帐篷。到处的人都怕死,到处都是。张伯伯在河边飞扬的风里给我说李白,说屈原,说生活的潇洒风流,说自己一辈子所目睹的官场腐败。他说过去的人贪污腐败和现在不一样。过去的人毕竟从过毛主席的教导,心里有所顾忌,都是个别人,而且他们做起来很有限度。而现在的年轻人似乎迫不及待,忘乎所以,贪污腐败起来感觉肆无忌惮,而且是一片一片地来。看起来他忧心忡忡,但他却毫无办法。他说其杜甫的生活,杜甫的诗歌,说得头头是道。我站在河边飞舞的风中,只有招架之功。我说没想到张伯伯这样厉害,怎么平常看起来就一农民老头呢!他嘿嘿地笑,说在村子里都是农民你说了他们不明白而且会说你有病。 说着说着,过来一辆车。张伯伯说那家伙的车自己认得,貌似就是。 第十七章 毕竟张伯伯老了,眼睛快要花了。并且,说不定人家肥书记半年一换座骑呢!好歹在河边飞舞翻飞的风中“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后,终于迎来了肥书记的大驾。远远地看去,那是辆日本原装的三菱越野。在贫穷而窘困的成纪,那可是很有派场!张伯伯远远地打了招呼,然后示意我保持距离,等肥书记上楼后我们再上去。这是斗争策略,我不得不听这些。因为上次来过,所以没费多少事情就找到了地方。外边看起来普通甚至破烂的楼房,里面装修得却一点不含糊。肥书记坐在大皮椅子那,张伯伯和我坐在侧面,并且热情地和肥书记打招呼。我看出来了,肥书记官腔不轻。看起来年龄不大,这当然是从视觉上。后来我才知道也是快退的人。个子高高的,但比较瘦。他从不拿正面的眼神看你,很多时候就是在手中的动作中敷衍而过。最受不了的就是那说话,普通话不是普通话,方言不是方言,却要两者混在一起。就好比把马尿和啤酒混在一块,那味道。 张伯伯说我把孩子给你带来了,反正情况给你说过,这孩子的经历也特别坎坷,但自强不息终于到了要毕业的时候,反正今天我就是靠我这张老脸跑到你这里求情了,你看着办。那意思仿佛就是说,你看看在我面子上能不能在不出钱或者少出钱的情况下给把工作给弄了。肥书记并不作声,倒了水,然后随便问了我几个问题,随后他说现在工作不好找,他手上也紧。这个我是深有体会,就在我们进去前一会,有一个人提着东西,在和肥书记在说。不用想,是跑工作的人。可是,之前肥书记已经给张伯伯说了,说那就让孩子来吧。当时所有的人都感觉这事有张伯伯从中穿针引线肯定成了。 说了一通话,肥书记说那你准备一会去教学10楼试讲一下,下午试讲正在进行中。张伯伯看差不多了,就示意我先走,他再和肥书记叙叙旧。我告辞出来,就直接奔教学10楼而去。成纪学院并不是很大,很多建筑稀疏得仿佛秃子头上的头发一样。问了几个学生,辗转就到了10楼。那是一座比较大的连体建筑,楼道里转来转去的方向特别多。我找了老半天,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见了试讲的教室。我在门前晃悠,里面有个学生在上面讲。我去办公室问了问,我是最后一个。 时间并不长,我就进去了。里面坐了十来个老师的样子,我并不紧张。因为最近一直在做论文,所以一进去我就把论文的一节讲给他们听。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所讲的不是很明白。放在任何一部文学史里,正始玄学都是一句话带过,更别说设专节讨论阮籍嵇康了!估计连记载在《世说新语•;任诞篇》里的阮籍葬母的故事都没听过。当然,故事是这样的: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决,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我们可以看得出,阮籍很怪诞,也很无奈!他们一头雾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很容易理解,更何况里面还有很多搞行政的。我讲得方方正正,没多大的纰漏。等到提问的环节,又是那啤酒加马尿的混合版本的普通话,我有点承受不了。我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地给他们回答,虽说不上满堂喝彩,倒也风流倜傥游刃有余。等数个老师提问完,我走之前说对不起各位老师,真的很感谢你们抽出时间听我试讲! 看起来他们比我还要一头雾水! 走出教学楼,一身轻松,就好比撒完了一泡憋了半天的尿一样。给木木发了短信,又给云姐通了气。而张伯伯却没给我说,就直接回了家。本来是想请他吃饭的,或许他真是怕我花钱。可能云姐把我描述得非常悲惨贫穷,他感觉吃我的饭都是犯罪一样。太阳已经不见了影子,虽然天色不是特别黯淡。我走在路上,给妹妹发消息我说你哥哥又来了,快出来请你吃饭。等我走到她们宿舍门口,她撒丫子地跑出来,说我们宿舍的都想见见你。几年间,我妹妹在她同学中间已经把我塑造成一个超人一样的形象。我想让她们打破清醒一下也好。于是,进了楼,押了身份证,就走进了那渣滓洞一般黑暗的楼道。我说这样的地方住人会得病的,怎么学校不给新修宿舍楼啊?她嘿嘿地笑,说学校只会想方设法地扣学生的钱,穷疯狂了就连学生得的国家奖学金都扣,都要提成,哪里会给你修什么宿舍楼! 推门进去,虽然窗户外面很亮,但屋子却不是一般的阴暗。三个女生在,坐在床边,手里不知道做着什么。我不知道哪个是我三年前送我妹妹来学校时所短暂认识的,反正物是人非落花流水中也!她们通通不敢和我正面说话,只是叽叽喳喳地窝成一团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一个和我妹妹关系最好的了解最多的姑娘,才敢正着胆和我说话。那姑娘高高的个子,但却很瘦。头发不长不短地挂在姣好的面容前,看起来很单纯很善良。我记得就是她,曾经在某一天给我消息说哥哥呀你快管管你妹妹吧她不吃饭,天天吃方便面。我看着她,仿佛看着我另外的一个亲妹妹一样。 不多时间,我就出来了。原来世界上到处都有讨厌的中年妇女,那楼里楼管也算一个。告别了她们,我带我妹出去吃饭。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这个城市,这个学院才似乎感觉有一丝温情的地方存在。学校对面密密麻麻地一些商店馆子,庞杂而凌乱。当然,在西安那种学校对面旅馆林立的场景男女沉溺于肉体欢欣的场景貌似没有。我想,毕竟是一个落后的小城市,如果真那样的话也就太疯狂了。馆子的里面不怎么好吃,可妹妹却没说什么。顺着马路牙子走了老长的距离,才看见一个疑似超市的地方,进去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还有给她宿舍姐妹的东西,算是我感谢她们的。然后我说妹妹给指个附近的旅馆我去住。还好,宿舍学生有亲戚来,她帮忙找过,知道地方。我这才知道,学院附近的旅馆依然不少,而且到周末更是爆满。我终于有些感叹,感叹某些应该感叹的事情。 找了好几家,除过那些男人女人看我们奇怪的目光之外,都是一个答案:没房间了。妹妹很急,说大概学校正对面还有一个,再去看看。我报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那个女人,那女人在里面看电视,说还有你可以去看看。当开开房间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的样子——超大房间、超脏的被褥、超原始的电视、超多的蚊子、超级贵的价格。没办法,如果不想睡马路牙子,只能这样了。我对妹妹说你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就自己走了,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妹妹一如过去那样眼睛里很多说不明白的复杂情绪,她一直生怕我一只刚正的草一样折了。最后她还是走了。 我一边对付蚊子,一边把被褥翻个个,找些比较干净的地方,不管怎么滴,午夜是比较冷的。点起一根烟,坐在电视机前面,摆弄着国民党时期的电视机,找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一个台。权且凑合吧!忙了一天,跑了一天,中午也没睡好,看着胡啥胡啥闪的电视,困意就袭上眼皮子。突然,门外一声高亢而惊悚的叫床声生生把我吓醒。破旅馆基本上谈不上隔音,破门破窗的,这大半夜的真是!一听那声音无比新鲜,大约是对面的学生。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西安,倒感觉没什么。而在这样一个封闭落后的小地方也这样,终于崩溃得不行。那叫床开始了为期10分钟左右的癫狂状态,仿佛那男的一直在用尽力气割她的肉,而她在那样的痛中快感连天一直到了天堂!终于痛快淋漓地大叫起来,丝毫不顾忌各位观众朋友的感受与感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十八章 坐在火车上,向着西安的方向。越往西安,两边峡谷里的山仿佛越青些。太阳在窗外若有若无地闪动,而火车仿佛一只劳累过度的牛一样在峡谷里喘息不停。我想,如果远远地站在空中俯瞰,看起来有些庞大的火车大约看起来一只丑陋的蛇一样,在崇山峻岭间虚与委蛇。火车在钻隧道的时候空气一阵紧缩,我赶紧张开口,这样耳朵或者说脑子才会好受点。为了保持颅内压力和外部的相互一致,张开嘴吧是必要的条件。不过,看看其他的人,要么拿手指头捂住耳朵,要么塞个棉球进去。我想,那一刹那就好比蛇的一次抽搐。我过去见过蛇很多次的抽搐。有一年,我们在山地里看西瓜。突然有一天,一个发小在地的险峻处发现一窝蛇蛋,并且那蛇也在。这下可以想象到下面的结局——蛇死蛋飞。让一群小孩子遭遇这样好玩的事情,哪里有放过的可能?那蛇最后被斩首,并且分成几截。那蛇在死的时候,身体不停地扭曲,孩子们在那扭曲的过程中笑了又笑。那个时候,我就看见蛇抽搐,使劲地抽搐。 车厢里人来人往,一股子说不来的味道。我感觉绿皮子车是中国铁路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东西。它承载了太多下层人物的梦想,也让太多人的梦想在车厢里破碎。有一年过完年我坐车去学校。好家伙,火车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我站在过道口那里,一手紧紧地攥住包,另一只手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人实在是太拥挤了,以至于我很长的时间脚都不能移动。只有买饭的经过时,我才可以随人的波浪动动身子。那个时候从远处挤过来一个男人,大约四十五十岁的样子。个子高大,头发有些黄但不是很长。大大的脸庞,两只眼睛四处游荡。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倒没冷冷地看着我,而是冲我不远出的一个美女凑了上去。我个人感觉让老人挤公交,美女自己坐绿皮子车,这都是世间最无法饶恕的罪过之事。 那男人凑了过去,就在那美女身边蹭来蹭去,而且伸出一只胳膊,试图做些什么附加动作。那时候特别拥挤,谁也没在意这个事情,貌似那个美女也没在意。于是,那男人貌似很冲动很享受地继续在那美女身上蹭,而且眼神里流露出很淫荡的波浪来。我被夹在人群中,仿佛那只庄子曾经碰到的涸辙之鲋。空气浑浊得让我十分想念我们宿舍卫生间那还有些许空气流动的味道。再看看那男的,我实在产生了想大吐一场的冲动。但我不能吐,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那夜的绿皮子车厢!最后大约是那男人淫荡完后,而且很有可能是弄湿了内裤之后才离去。我分明看见那个美女被人强奸了。呵呵!不对,或许人家可能还很享受呢! 有时候我想,绿皮子车就仿佛乡下的驴车,任劳任怨,并且驴拉了屎尿即使沾在车上也没什么。如此这样,才能解释绿皮子车如此糟糕的卫生状况和如此差劲的服务水平。火车里不是特别拥挤,全然没了过节时候的样子。买饭的一趟一趟地来回叫卖着劣质的米饭和不知道拿什么动物的肉做的菜。远远地又听见一个吆喝着大嗓门的人从对面车厢走过来,不用猜,肯定又是卖大力神袜的。自从n年前第一次见识了如此一类职业卖袜人以后,在火车上再也没和他们爽过约。不过,绿皮子车上的大概游说档次低些,口才差些,女人不漂亮些。而空调车上的,明显要高一个级别。地球人都知道的惯例是,为了展示他们的袜子质量如何,通常会找出来个男人,强壮的男人作为配合伙伴,然后那厮用尽十八般武艺,就是奈何不了那大力神袜。然后那厮以苏秦张仪一般三寸不烂之舌巧舌如簧地向你推销,十块如何几包如何如何。当年苏秦游说秦惠王,说: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这其实是《战国策》里众多策士惯用的伎俩,一见大王,哪怕你如同陈蔡一样羸弱,也要充分放大你国优势资源,国家如何险固呀,资源如何丰富呀,美女如何众多也,士兵如何骁勇善战呀等等。等把你大王吹嘘晕乎了,再给你下自己的套子。看来,自古亦然。只是这些卖袜子的,没人家那么铺张扬厉,纵横开阖的样子。 正在想入非非,一个列车员但拎着扫把的男性公民出现在我身后。我抬了抬脚,他从不远处开始大声呵斥那些站过道的,而且扫把扫过我的脚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的气很盛开,就好比一只被啄了眼睛的大公鸡一样。我一直认为中国的公务员很牛,下到村长一类的人,再到机关里填个表格的妇女,哪怕是打扫垃圾的人,都会牛气冲天一番。大概列车员算不上公务员一类,但考虑到其工作的性质却能如此暴躁和态度恶劣,大约也可以说明点问题吧! 车到西安,太阳依旧明晃晃的。绿皮子车真是他妈味道难闻,本来我的衣服是十天一洗,看来今天就得洗了。而且更崩溃的是,几乎一车的人都在说地震,说自己听到和自己亲历的崩溃而可怕的事情。 我没多少兴趣,因为我几乎要麻木掉。更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坐在一起的那些人,真的是民工的样子,一上来就睡觉,额下来的时候还在死睡。 出了城墙,603路很乖巧地停在那里。我回头看了看车站,不禁时光恍惚的样子——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就是我过去曾经无数次转车的时候在夜幕下眺望的城市吗?爬上二层,脸贴在玻璃上。而窗外,那些熟悉的街道和陌生的人群川流不息。我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来回穿梭,但每每怎么有种恍惚的感觉。而这次我坐在603上面,我不知道我是向南还是朝北走,我不知道我是要出去还是要回来。 长安路上在做手术,手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嘿嘿地笑,这就是文明和进步的代价。就好比一个女孩,要成长成为女人,必须要付出代价一样。我看着那些狰狞的机器,我看着那些被快速运离城市鲜活的土壤,心里默默地说希望我们一切都好。 车过长安县拐弯的地方,600路f1公交车撒欢地跑。在金堆城的方向,两辆车同行并进的壮观场景再一次出现。那真的是两辆在空中竞翅的苏30战机…… 第十九章 见到木木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红红的夕阳在南山的那边,天边仿佛一个喝醉酒人的脸,又好像王母娘娘生产的时候大出血,远山和蔚蓝的天空都遭了殃。我想中国历史上最匪夷所思气壮山河惊心动魄的一次难产和顺产都是非常伟大的事情。《左传》隐公元年说: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郑庄公生的时候难产,大约把武姜折腾得死去活来。当然,这是非同凡响的一次难产,历史都因此而改写。后来郑庄公的母亲死活都不喜欢他,搞得母子关系连带兄弟关系十分紧张,最后不得不血肉干戈相见。有关顺产的事情看起来也是那么有意思。《大雅•;生民》里说: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周朝的老先祖女人姜嫄为了能生个儿子,使劲地在神灵前祭祀礼拜,最后终于踩了天帝的脚趾印,肚子里哗哗地有戚戚焉。结果怀满月后,那孩子非常顺利地生了下来,以至于胞衣都没破。大约一点痛苦都没有,跟拉了一泡屎一样。虽然他老母下破了胆把他扔了,但由于后稷秉承了上天赋予的天才,识农物,谙稼穑,最后领导周部落走上了发展农业生产的康庄大道。所以说,难产顺产生死事,男人女人须上心。 看见木木的时候,木木一脸惊恐。她说昨天晚上有人说又晃了,搞得半夜两点多又演习了一回,故而神情憔悴。我在想,睡宿舍,还是不睡宿舍,这是个问题。我拉着木木去餐厅,一路上安慰她。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说怕什么呢要是真的再有大地震,这么多人一起死想必也不是太寂寞。木木两只眼睛一如往常那样看着我,然后从嘴巴里蹦出三个字:没正经!不过直觉告诉我,因为我的到来,木木安静了许多。毕竟她是个太黑了一个人不敢待在屋子里的人,我一直嘲笑她胆小是不是太不应该了呢? 路上人来人往,这是个美丽的季节。好比汪峰在《去无方向》里唱的一样: 这是美丽的一天 阳光灿烂天空晴朗 每一天都很美丽,我都陶醉在每一天的美丽当中。但是,下面的歌词是: 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你以为我很坚强 可现在并不是那样 走在这繁华的街上 眼泪久久的流淌 我去无方向我的心中充满幻想 我心爱的人 你在何方去无方向 …… 我心爱的人,我的路在何方?大约我的心境除去东南西北地奔波时候意外的失意,在各种场合找工作遭受到的白眼和冷遇,可以用这歌曲来表示。有时候我的心境无比悲凉,有时候我坐在异乡或者西安的汽车上,耳边仿佛响起了几十年前那声汽笛: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这几代人当作新时代的知青。我已经在不同的人面前,不同的场合不厌其烦地这样一再地提起。我们试图一如往常那样地高扬我们理想的风帆,我们期望去改造世界,我们也希望带着爱人去环球旅行,我们更希望有一天站在某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上心潮澎湃。可是,生活轻轻地面带微笑地告诉你,请你离开,远离此岸,也远离彼岸。 我拉着木木的手,木木的手一直很凉。就这个问题我已经给木木论证过好多次,当然结论不是说她是冷血动物,而是说从中医的角度说这叫血气不旺。其实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很纳闷,因为每次木木生气的时候那血气我明明看见跳得比11楼还要高。生活是个悖论,我以前一直对麦子这样说。 麦子毕业了,麦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拉着木木的手,就远远地看看东方。从阿杜的口里知道,东方即将成为一个西安本地的富婆,因为她的工作找得十分地好,去了西安一家豪门一样的中学。票子那是大大的,虽然累点。东方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精致。说不上胖,但也不敢说瘦,因为衣服穿在她身上你老是担心给撑出来什么。她经常是个披肩发,面容姣好,说话不很婆婆妈妈。我原本不认识东方,其实我在这里不认识很多人。拿起指头数来,也就那么几个人。大家都已经大了,早已经过了搞钢铁关系的年龄,也没多少兴趣。 东方和阿杜一个专业,阿杜经常提出东方。几年前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要把自己认识的一个哥们介绍给某个女生。等着那天晚上人来我们宿舍,进门的那个女生就是东方。记得那个时候东方头发很直,如果有风吹过,肯定是那夕阳下的金柳在晚风的吹拂中轻盈地摇摆。嘴唇可以看得出来清淡地施朱,总体看起来就是一玲珑剔透白里透红的小美女。那个时候我就感叹,原来在我们这级恐龙辈出的女生后面,竟然还坚强地站立着维护女性尊严的这批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事情就黄了,反正我那哥们就一闷炮,不会讨女生喜欢。换句话说就是没情趣,不会谈恋爱。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至少我自己认为就是。 东方看见我和木木,多少有些困窘。没说几句话就撒丫跑了,大约是怕和我说话,被木木当了我的罪证。 在阳光苑那些烂熟于心的菜之间走来走去,尽管身边学生拥挤得不行。那一刻我无比怀念二楼过去的肉夹馍,也再一次诅咒新餐厅竟然把澡堂子和餐厅混合一提的完美设计。木木吃着吃着,突然给我说差点忘了个事情。说是有个中原大学给我email,让我大后天去面试。鬼才知道我什么时候投简历了,大约是漫天撒网我都不知道网撒哪里去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寡人这才出差回来,这又得出去。然而不出去不行,谁叫我的爹妈不是省长部长呢?本来我看着那些菜就很痛苦,听完那话我就更痛苦。但我明显感觉木木在很威严地看着我,每当我对找工作的事情有所懈怠或者听我说不想去中学的话就大为恼火。我赶紧说了句,明天买票明天买票。 好不容易把木木哄到宿舍,我这才上楼。阿杜在,看起来心情不错。外面的天空依然阴霾,有些黑咕隆咚的样子,但没有鸽子在飞翔。几天不见,阿杜倒是问起我来了。工作,论文,前途,未来。一会我才知道,阿杜也签了工作,一个月8000的深圳。乖乖,又是一个不知道吃多少方便面的工作!又是一个被解放的灵魂,至少我这样认为。但阿杜却实在不高兴,感觉跟皇帝的女儿下嫁了一样。我也可以理解,几年前可以做的事情,却不得不在理想最满的时候失意地去做,而且承受更多的流言蜚语。 夜,黑得很快,没有地震发生,尽管半夜政府一直给发短信,貌似还是听见半夜有人跑出去。 第二十章 等待余震,就像等待爱人…… 决定了要去洛阳,要去中原大学应聘去。我仿佛一只没了头的苍蝇,在初春以及初夏的阳光里肆意东南西北飞。就好比那汉乐府里的江南民歌《江南可采莲》唱的一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只不过我不是轻盈的江南女者荡一只小船仿佛蜻蜓一样飘逸在碧波荷花蓝田的水面之上,我是只沾满尘土的北方的苍蝇,疲惫得一如我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一样。其实,刚开始我对找工作并不尽然,那个时候我的理想主义旗帜依旧在高扬。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吃饭似乎只是一个很低级的问题,而我却从不屑于把这样的话题拿上桌面。并且,我执拗地排斥去中学给小孩子擦屁股,我始终认为第一数年前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要去做第二我不想沉迷在中学那样的环境里。 所以,大好的时光在我身边流失而去,而木木也在一遍遍的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中渐渐地知道了我的劣根性。木木是个好女孩,普通得几乎和大地一样;木木是个善良的女孩,善良得几乎和草木一样。而我妈却偏偏不应该生下我,奇怪的想法太多,我仿佛夹在这个世间所有人肉里的一个硬硬的东西。人家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年头做什么得有点针对的样子。老鼠吃习惯了大众所卖的药,它们简称为补药。所以,针对不同的老鼠就得研制不同的毒药出来。早上我就爬在电脑旁边,写啊写,写些能和自己有关系但却十分要紧地表达自己此刻想法的东西而有能贴在简历首页的东西。终于,七分钟憋了八个字出来。辞曰: 一木者,陇西成纪人也。生于稼穑之家,长于阡陌之间,宛如花开岭上,自沐春华秋实。旱则愁脸对天,心犹汤舞于桑林;水则俯身对地,神如禹奔于羽山。性复自然,恬淡如水。喜野物,常与之二三言。尝十有数日一人居于山崖之间,守寸亩之前,少见人烟。天光烂漫,云雨风雷,自是喜自然而远世俗。 陇西成纪,自古天宝物华地灵人杰之地也。李将军广者,家世世受射,汉朝成纪令李尚之子,冲陷折关及格猛兽,杀匈奴射雕者,射夜幕之石。尝居右北平,匈奴闻之而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李陵,字少卿,飞将军李广之孙也。将卒五千,左右冲突于八万骁勇匈奴之间,坚守十数日。终因广利不援,兵败被俘。虽如此,亦不失英雄本色也!唐高祖李渊,字叔德,世代显贵,受北周唐国公爵号,后受隋炀帝弘化留守,见隋炀帝无道,天下大乱,运筹帷幄,起兵太原,定鼎关中,创建大唐,又翦灭群雄,统一全国,实为一代创业之主。其后,大唐遂有兴盛之象,贞观、开元盛世之景终现。四海之内,敬仰之国。武功如此,文治亦然。李太白,真气象万千、雄浑瑰丽、豪迈潇洒、旷达浪漫之诗人也!左唱“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右吟“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温柔则“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瑰丽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思乡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轻快则“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潇洒则“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风流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其文其人,泽及后世非一代也! 洛阳自古形胜之地,天下繁华之所。北依邙山,南望洛水,西有秦岭潼关之险,东有虎牢黑石之固。川陵交错,河山衣带,居天下之中。又河、洛、伊、清、磁、铁滦、涧、廛等十余水蜿蜒其间,汇合三川,沟通四方,其情胜于八水长安,遂有“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之称。周公营洛伊,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当年繁华,匆匆而来。上古伏羲氏之时,东都孟津县河中浮出龙马,负“河图“呈与伏羲。伏羲据而演八卦。《易•;系辞上》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周公平三乱,定东都,图长久治安之策,遂制礼作乐。班固聪慧,入洛阳太学,博览群书,穷究九流百家之言。于兰台之上,终出《汉书》。建安风骨,七子稍偏;竹林风流,阮嵇独占。几回“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多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西晋有年,金谷繁华,石崇斗富,万民流离。只落得身败名裂,贻笑千古。唐季杜牧诗云:繁花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然歌唱之时,游山之处,集会之所,举杯之时,往往有文人附庸风雅,酬唱附合,洛阳故地,遂有郭彰、石崇、陆机、陆云、潘岳、崔基 、左思 、刘琨等二十四友之称。临淄儒士左思,貌丑口讷,不好交游,寒门之下,万人之上。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穷居洛下,心中紫薇。尝思三国故事,遂游三国旧都,历十年寒暑,终成《三都赋》。书成,东都轰动,家贵日夜抄诵,洛阳为之纸贵。真洛阳才子也! 具往矣!草民,陇西布衣也!年近不惑之年,二十年寒窗不已。家无遮羞之布,室无可炊之米,上无可应之天,下无可依之地!二十载求学,家已累千金外债,只待草民出笼,一一处理。三功未立,双亲斑白之年不能赡养,小妹二八之年独自在外拼搏。尝心思人处一世,草木一春而已。终如此苦苦,究为何?流火之月,草民即将初出门户,然求职路上,已虎狼出没,太过艰险,终十去而十败矣!是我辈之悲乎?是我代之哀乎?是草民之艰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二十年逝者如斯夫;树尤如此,人何以堪,三十年空空求学路。呜呼,陇西布衣东出函谷关,入洛繁华地。灯红酒绿,高楼林立,出其东门美女如云,存我者何在?山高水长,识音者何处?故有宁戚饭牛于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商歌,齐桓公用之以为卿;百里奚身为媵人,而转卖于五羊之皮,秦穆公用之以为上大夫;太公八十钓于渭水之上,周文王委以国任。呜呼,冠盖满洛伊,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未来,寂寞身后事独然缠身! 呜呼哀哉! 写完了,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怎么看貌似再也没办法改了。索性就不改了,直接加在简历前面了。 这次木木一定要去火车站送我。为了工作,我已经习惯了南征北战,也习惯了离愁别绪。虽然每次都有点“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但还到“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地步。木木是个敏感而易动感情的人,眼泪有时候会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古人重离别,因为生离就意味着死别。千里之外,路途遥远。土匪与贼人并存,灾害与瘟疫齐飞。故而匆匆一别恐怕只好来世才能相见。所以,木木送我走的时候,我坐在无比拥挤的1102次肮脏而热气腾天的绿皮子车里,想起被挡在铁栅栏外面的木木,就不觉动了柳七郎的念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写得真是好,这个为了生机而不得不离开汴梁的不幸文人。他生命的貌似开花还要等到50岁左右宋仁宗气数快尽的时候。所以,他一肚子的哀怨、彷徨、无奈和痛彻心扉的对红颜知己的生生离别之情都散发在他平生最为著名的羁旅词里面。 有时候我想,何不生在唐宋朝? 第二十一章 车厢里不是一般的热,我热气腾腾地坐在座位上,一个劲地喊真他妈热!不到中午的日头明晃晃地从哪边打过来,看起来就怕。和我想得不一样的是,看起来今天绿皮子车不是特别拥挤,就稀稀拉拉几个人似乎是站着没座位。 早年姑父家养了几头驴,那驴让我印象深刻。耕地的时候驴可是出了大力气,要不然就姑父肯定累得不行。那驴也是畜生,傍晚回来走在村子里的路上,走得倒四平八稳。但是,当它们一到一个大的场子时,类似于今天城市的广场之类,那些驴都会纷纷变态,突然狂奔几下,原地打转,然后就倒在地上满地滚。那样子就貌似人间的一些人的重度癫痫病发作,而驴似乎更要可怕些,那滚起来可真是撒欢地滚。好家伙,远远地就站了许多的小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当驴儿们折腾完后,又精神抖擞地上路,回家去了。回到山坡下姑父专门为驴弄的棚子里,第二道好戏就要开始。驴喝水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姑父往往是提来一大桶水,挨个地让驴喝。那厮把头扎进桶里,仿佛一台大功率抽水泵一样,一眨眼的功夫,那么大一滩水就不见了。并且,那厮喝的时候,在嗓门间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到目前位置,我只见过很少的人在吃饭的时候有那样的动静。记忆比较深刻的就是驴的住宿条件,比较差,好几头驴拥挤在一块,蹄子相并在一起,屁股靠在一起,甚至挪动下身躯都有些困难。这样的情况冬天可能会暖和一点,而到了夏天,当蚊虫肆虐时,驴就要遭殃了。那牛虻们,那硕大的蚊子,还有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就在那驴棚里大闹天宫。 我坐在拥挤而无比憋热的车厢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姑父家过去的那些驴。 列车缓缓地驶动,空气从我的头上开始流动,洞开的窗户外面,站满了不知道做什么的人。我给木木发短信说车终于开了,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长长地出气是因为慨叹我们的命运,我长长地出气是因为列车终于要开。我想起前些天,吃饭的时候偶尔碰见兰子,一见面就抱怨论文修改快要了她的命。但我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工作是找到了。兰子说杜若已经在外面漂泊了流浪了好长时间,但是好像还没有搞定。杜若一心一意地想做个中学老师,不和我一样,还心猿意马地。我生活在这个不大的校园里,大多数时候仿佛村子里的那些狗一样,固定地游荡在自己的地盘。朋友不多,而且看起来没有朋友存在的必要。仅剩的几个认识的人,近的如张扬王凯之流倒隔三差五地碰见。而要是生活在偌大学校另外一边的兰子等人,碰见她们就好比两只大海上的帆船,鬼使神差地被季风吹到了一块,实在机会难得! 等听见了满车的人都在拿河南话疯狂地聊天,我才明白我要去洛阳。我不得不承认,河南人就是特殊。之前我也坐过不少的车,见过不少的人,但一上车河南人还是让我有了新鲜的感受。先是车没开多少时间,两个男人要打起来,边骂边要动手,那彪悍的作风加上满口河南话,在列车上如入无人之境,大约是谁碰了谁还是座位。接着几乎满车厢的人乌拉乌拉地拉话,几乎整齐划一的河南话。我第一次置身于如此强的语场里,多少有点震撼,震撼的什么都不想说。我左手边,过道的另外一边,四个女人抄起脚坐在椅子上,大声地在谈论郑州和西安的差距。当然,这类的谈话一般没什么结果,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西安肯定差得很!果然,有一个妇女看起来三十多岁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在郑州,混在西安。胖胖的身子,长长的头发,那脸圆得仿佛十六的月亮,是个珠圆玉润的女人。她滔滔不绝地列举诸如郑州的环城路如何早于西安修建如何宽大郑州如何繁华发展速度如何之快西安如何老土发展缓慢之类的事实,吹得唾沫星子乱飞。其他的三个女人明显是认同她的观点,纷纷点头,貌似从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抬头看了对面周围。几个邋遢的男人,还有一个窝在窗子边下面睡觉的分不清楚是女孩还是女人的女性。对面的俩个男的表情木然,仿佛很累的样子,看起来他们都没什么欲望和我聊天,看来这又是一次乏味的旅程。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头扭到窗子一边,让外面疾驰而进的风吹吹我,车厢里实在太过于闷热。 在去洛阳之前,情报工作已经做得十分充足。这一切从我下午在洛阳下了车就开始发挥作用。在我的想象中,中国所有的二级城市都一模一样——灰头土面。而这一点就能从火车站看得出来,一般的表现形式是狭仄,局促不安,布局混乱,如同一座山里的庙宇一样。可等我出了洛阳站回头才发现,貌似我这点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因为这车站的星级程度堪比省会城市。洛阳下午的天空晴朗,看见洛阳的第一感觉内心无比轻松。我转到广场的左边,寻找兵法秘笈上所说的那路公交车。结果晃悠了一大圈也不加影子,找了环卫师傅,那指头直接指向了对面。对面远远地看见一个比较偏的角落里,一群候车的人。 坐在800路车上,我的内心泉水一样在翻涌。我看着车上的每一个人,仿佛想看清每一只动物的表情。我生平第一次真正置身于如此众多的河南人周围,多少有些激动。并且,那公交车确实干净而整洁宽大,确实不像别的城市一样灰头土面脏兮兮的样子。车子开动,不知道冲哪个方向走。在我的印象中,任何一个城市的火车站周边都是另外一张脸,而这张脸一般是雀斑丛生。过去我就很感慨西安火车站周边,先不说火车从远处而来看见两边残壁断垣,仿佛刚刚被原子弹轰过,光一处站人们所面临的处境就很危险。一出来,国际大盗会盯上你,稍不留神,就成了黑羊。过去周遭的商店话吧那可都是陷阱,好比山林里给野兽下的圈套一样。生性善良的乡下人一般会上当,因为他们从没想到过世界上的城市人竟然还这么坏。再要是不小心溜达到原解放门附近,好家伙,那就到了红灯一条街!想当年我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无意走进那里,结果两边无数的站街女郎依偎在暧昧的小房子门前,冲你喊帅哥快过来呀!运气不好还可能会碰到诸如被一把推进面包车然后男的被贩卖到山西黑砖窑女的被批发到各大洗头屋…… 但我看洛阳火车站附近,确实很干净。 第二十二章 公交车不知道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开,我只是习惯性地两眼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景色陌生而熟悉地掠过。我竟然多少有些吃惊,这座城市让我很意外。我感觉,这座城市不像是一个中年妇女一样的躯体,而是一个妙龄少女一样富有弹性而青春一样的肉体。车越开远,这样的感觉就越加强烈。到处感觉到的是蓬勃、青春、整洁和富有活力。车到一个大桥,好大一滩水涌入眼帘!只见浩渺连天,碧波荡漾,大水浩浩汤汤,真是好是气派!两边林木密集,河堤清秀,再加上那个如阳具一样高耸入云的电视塔之类的东西,那感觉很浦东。我之前从来没想过中原有这么大一滩水,就好比当年我到了陕北高原,从来没想到陕北高原有那么多的湖泊和水一样。 紧接着,传说中的洛阳牡丹一闪而过。那水旁边原来是一座巨大的园子,大约叫牡丹园什么的。洛阳牡丹甲天下,甲天下之牡丹产洛阳,这话我很小的时候不知道听电视谁说的。当然,我是穷人,田野里的狗尾巴草和蒲公英之类的草我是经常见,而牡丹却从来未见过。我是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不起来。当然,我多少感觉到牡丹或者说是杨贵妃的美是读了李白的《清平调三首》之后。虽然杨贵妃在我看来多少有些胖,虽然李白当年在兴庆宫写诗歌的时候可能是色迷迷的眼神,不过那诗真他妈写得是好。其一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在这里你就明显感觉到,李白醉熏熏地分不清杨贵妃是牡丹还是牡丹是杨贵妃,就好比庄子醒来以后说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一样。还一个劲地说此胖女只应天上有,何须把她生人间。其三又云: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当然,这里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女人只能够皇帝享受。我想大约也只有皇帝才能满足得起她的欲望。关于女人,我一直有个比喻,或者说关于汽车我一直有个比喻。你看那汽车各个品牌,各个花色,各个长相。其实,如果让它们脱了皮,也就那些家伙,只不过胖瘦长短不一样。这又好比女人,别看脸蛋众多,衣裳繁花似锦,关了灯脱了衣服都一个样子,只是高低胖瘦不一样罢了。你明显可以看出用这个道理知道你去找媳妇或者买汽车,是个很有用的东西。 不过汽车越走,就越让我对西晋年间的繁华想入非非。路两边都是新开发起来的别墅群,我从来没想到过洛阳还有这么多的富人,却要买下这么多的房子。当然,这一切如果回到过去,回到西晋首都洛阳时期,大概是可以理解的。关于洛阳的繁华,有太多的故事可说,然而让我这个乡巴佬穷光蛋一直记忆犹新耿耿于怀的是关于石崇和王恺斗富的事情。石崇这个河北人,在元康初年荆州刺史期间,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哇塞,这是典型的非法的勾当嘛!看看人家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里说人家做饭都用蜡烛当柴烧,厕所堪比今天七八星级酒店装饰,而且旁边列有锦衣玉食的美女仆人伺候着。原话是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其实这算不了什么,让石崇出名的是他和王恺的斗富。王恺大约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连有了这个一国之主的帮助也斗不过石崇。《世说》上说: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王恺好不容易得到个稀罕的东西,就跑到石崇这里炫耀。没成想石崇根本不尿他,一家伙就给砸碎了。王恺是心疼呀,太心疼了!结果石崇说这个没什么,我给你个更大的,结果就拿出一个比皇帝给的那个还要大许多的珊瑚树。王恺那时的崩溃心理我们大概可以想到吧!其实不止是王恺崩溃,晋武帝也崩溃过。有一次他去王武子家里去,结果人家家里丫鬟绫罗绸缎两排伺候,手里托的都是玻璃器皿,端上食物来。武帝吃着感觉味道比较特别,就问那个烤乳猪拿什么做出来的。王武子说这个猪可不是用大米玉米面喂出来的,是用人乳喂养的。结果武帝一阵崩溃,立马扔下猪不吃就出来了。 那西晋的繁华奢侈呀! 我真想入非非呢,那个卖票的说我应该下车了,这站就是中原大学。我慌忙从人群中挤出去,才发现洛阳的天空很透彻。马路对面的学校,看起来很新的样子,周遭全都是新建起来的房子。学生们进进出出,貌似和在长安大学城没什么区别,但我没过多少时间就发现了不同。因为那学生口里几乎就没普通话,听见的大约都是河南腔,而且东西的价格貌似很便宜,并且周围的档次明显要高过茅坡之类的城中村。 我再次拿出那秘笈,看看下步何如行动。不行,太饿,得先吃点东西。正好身边是一排饭馆之类的,就顺身找了一家。包子店,我这一辈子爱死包子了。结果那老板娘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或许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普通话一类的说法,我就买八个包子,她就跟我纠缠了将近十分钟,因为我实在听不明白她说什么。我吃着包子,心就郁闷很,并且看见太阳的余晖撒在对面学校高大的建筑上面。 姐姐的电话响了,我犹豫了很久没接。接着,妹妹的电话又来了,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接。貌似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只是我想象不到罢了。正想着,旁边坐下两个情侣一样的男女。我问说那个什么家庭旅馆怎么走,第一次来我不太清楚。刚开始没人接话,一会那男的不抬头,一边喝稀饭一边说顺屁股后面路走到拐角,然后右拐,你会看见路边有女人,那是招揽生意的。我赶紧地说谢谢,可心里不怀好意地想他们到底去过哪里几次。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第二十三章 吃完包子,告别了那对情侣,我背着大包走到了个小超市门口。等拨通姐姐的电话后才知道,原来是云姐告诉姐姐,张伯伯说和肥书记说得差不多了,基本上我进成纪学院那事定了下来。姐姐一时高兴就告诉了我妹妹,而她们同时都给我打电话。听到电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恍惚的感觉,一时仿佛飘在空中,无法找到大地的感觉。周围不少的朋友同学为了能进个大学,花破了钱,求遍了人,最后费尽周折不一定能进去。感觉我这个也太顺产了,很恍惚。毕竟到目前为止,没有给肥书记送过一分钱,虽然上次和张伯伯送了几百元的东西,但那是小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毕竟已经来到中原大学,眼前的事情还得做。我挂了电话,心里多少有些欣喜,但也有些难过,仿佛新媳妇要出嫁,百感交集。顺着学校的围墙,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傍晚寂寞得没有多少人。远处近处全部是新鲜的高楼大厦,当然还有很多新鲜的树木。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去哪里,刚好一群女孩子路过,她们嘻嘻哈哈地指着我右手的方向。那又是一条很长似乎看不见边的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尽头。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些许倦困的意思,脚步沉重起来。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件,宽阔的马路上就没有几辆车飞驰而过。不远处的一个女人走上前来,她先是跑到我前面的一对情侣面前问住宿不。大概那情侣不好意思,就没搭理走开了。看见我就又走了过来,我说你前面带路。那女人很高兴地走在前面,把我带进了一个家属院,也是很新鲜的感觉。在询问中得知,貌似他们之前也是这里的农民,土地被征用后无法谋生,只好在用自己的房子开了家庭旅馆,靠招揽生意过活。 楼道里霓虹闪烁,仿佛茅坡的景象,几乎每个防盗门外面都写着某某家庭旅馆的字样。房子打开,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房子宽大整洁,风扇,淋浴卫生间都不少,关键是价钱很便宜才二十大圆一晚。我确实累了,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冲了澡,给木木汇报完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夜貌似很安静,虽然外面的马路上一直有车飞来飞去。 早晨被马路对面学校的铃声惊醒,我得早早地起来,去试讲。看了看时间,正好我对的表快要叫起来。正在卫生间刷牙,房东家的孩子跑了进来,看那样子大概是个一两岁的样子。那孩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额,好像我过去的日子在动物园看着猴子猩猩一样。那小孩头发长长,看起来清秀纯粹很,大约是个女孩。我使劲地冲她做鬼脸,而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十分奇怪地看着我,直到被她妈妈笑着弄走。我想她一定很奇怪,自己家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长相比较对不起第三世界人民的人来呢? 收拾完毕,才要走,却看见那孩子又在房门口探了下脑袋。我嘿嘿地笑,她却一下子跑了。我脑子飞快地算着时间,今天下午必须走,因为火车票定在了下午,如果不走损失可就大了。只好祈求中原大学的官老爷们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拖延时间。走下楼,早晨的空气清新而崭新得让人不可思议。我走在路上,仿佛走在西安的马路上一样不认识任何人。马路对面就是中原大学,一座牌楼式的大门矗立着。等一进门后,才验证了我昨天的推断。那学校里到处是新鲜的土地和刚刚挖掘过的痕迹,并且野草野虫的数量绝对不会少于长安校区。因为之前已经通知我说是在教学8楼201去试讲,按照师大的规划,教学楼一般在前门附近。果然,等我抓住一个学生问他说这里是住宿区,你一直往前走看见一个超级大的连体楼就是了。 我七拐八拐,就走到了一条河上面,浑浊的河水仿佛历史一样冲荡着历史和现实。我想这个设计师真是有才呢,能把偌大一条河引进学校里来,而且还做出一条水道,两边杨柳依依。只是那颜色实在对不起观众,浑浊得实在好像是野兽充血的眼睛,绝对没有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秀美。 等我找到那人文系试讲的所在地,已经时候不早了。推门进了那休息室,一堆女生很差异地看着我。大约是因为我迟到得让人不靠谱,还有就是她们在想怎么又来一个抢饭碗的人。我刚坐下,一个女生示意我说赶紧登记,估计你是最后一个,试讲是按照这个顺序来的。我说谢谢,才看了那名单。哇塞,那个花色品种实在是很全呢!试讲的人来自郑州、海南、南京、洛阳、山东、吉林等地,再加上我算西安,也算个满汉全席了。大约试讲也进行了一半了,因为看了时间已经快十点的样子。她们围绕着休息室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手里都拿着东西在看,看起来那么心不在焉,但口里念念有词,看那神色就不知道说什么。我实在太困,虽然说睡得很好。旁边的一个女生,大约看我实在太奇怪就问你为什么不紧张,我们都紧张死了。我笑了笑,说我很困。那女生个子高高的,有点胖,但穿着一个很清爽的连衣裙,感觉竟然有点天使胖了也轻盈的感觉。互相问了学校专业等的情况,她竟然知道东方而且说起东方的诸多好出来。我说妈呀地球真是太小,我以为我走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结果还是碰见了熟悉的气息。 陆陆续续地有人出去试讲,也有人离开。大概每个人就是十分钟,不知道讲什么,人家什么反映。我正打算开始第二轮瞌睡,这个时候却推门进来一个很有沧桑感觉的男人。我旁边那女生偷偷地对我说看那长相大约是个博士,我有些同意地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来了维持秩序的,手里拿着单子看了看,然后对那沧桑感的男子说你是博士?那厮坐在门口很无辜地点了点头。维持秩序的人就说博士先试讲,别的人靠后。我心想靠老子还赶车呢再说都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来的嘛!等着那博士出去了,屋子里的人就开始翻了锅。这年头真是,这学校也真贱,看见博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好比饥渴男人看见女人不论从哪里来长相何如就上去一顿亲热。 轮到我的时候,屋子里几乎没有了人,只不过有几个不知道为什么试讲完了不走。那胖天使走的时候,笑得很厉害。看起来本地人就是爽,不光可以不用跑路程,而且貌似走这样的程序都很顺产。我走到楼层拐角的那个大阶梯教室,推门进去。和往常一样,教室里坐了很多表情有些木然的老师和行政人员。教室很空旷,我的声音很洪亮。不过我讲的实在是无趣,而且极端听不明白——嵇康的四言诗。嵇康的四言诗,也是和曹操一样,有四言的旧体写新的内容。只不过和曹操不同的是,他对《诗经》的继承和沿用实在是太多太滥。而且他来来去去表达的思想内容也没有曹操那样慷慨悲凉胸次宽广,而是心事重重,甚至是游仙放荡。到了例行提问的时候,无非就问问你论文何如写,论文发表。一切很平常,仿佛在走一个程序,也仿佛在生一个普通的孩子,不会有太多的意外和危险。 我出来的时候,还是很客气地说谢谢各位老师浪费时间听我讲课,希望我们能再次相见。 中午的阳光依旧灿烂,而学校里却没有几个人。我从教学楼里出来,远远地就看见我昨天下车的地方,那也是我即将启程的地方。我刚在寻思试讲的情况,前面一个女生木木地站在草坪边上,就那一个动作,仿佛一个铜铸铁打的一般,不动,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瞅着一个方向。 我不仅在离开洛阳的时候,开始有些差异的感觉。 等公车停在火车站的时候,竟然下起雨来!天上雷声轰隆隆,天上人跑着一群又一群。我跑进候车室,那让我吃惊的带电梯的两层候车室。实在无聊买了一包烟,在排队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下午三点的车却来得那么慢。 抽完最后一根烟,我无比怀念地回头再看了看洛阳。我说,我走了…… 第二十四章 火车在炎热的下午奔跑,在一片酷似关中平原的地方。我感觉整个绿皮子车都要燃烧起来,头上白花花的太阳悬着,好像共产党员的头上挂着一盆燃烧正旺的炭火。我贪婪地盯着窗外,看着那些可能一去不复返的风景,心里面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的情绪总是在这种凝望和无法控制中进入一种黑色的包围,就好比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一层黑云的包围。 火车仿佛一条从晴朗踏进阴霾的蛇,那足迹我分明看得很清楚。前面的风暴刚刚起来,云层在一层叠一层地聚集,那里仿佛是撒旦所在的王国。而火车过来的方向,晴空万里,鸟语花香,阳光炎热而干净地透视着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我看见那大大的雨滴仿佛一个个怨妇一样砸在大地上,溅起一层层的尘土。我仿佛听见列车好像一只烧红的铸铁,放进了冷水的声音,一种清凉从头上直接冲下来,舒服得我难以想象。由于雨势太过于猛烈,车厢里来不及关的窗户,调皮地跑进来一堆雨水,打得窗子边上人的身上全都是。我不仅一阵高兴,虽然对面大大爷大叔还有那个明显陷入更年期综合症的中年妇女一言不发,但我看着那雨,心里不禁一阵高兴。我是特别喜欢雨的,而且习惯在下雨的时候不打伞,就那样走在雨里,雨水滑过头发的感觉真他妈爽歪歪。记得那年也是夏天,我们刚搬到村西头的新家。半夜雷电轰鸣,风雨交加,我都被吓醒来了。父亲拿起手电筒,那羸弱的光柱在巨大无比的黑暗里脆弱地留下短暂的痕迹。雨开始很大地下,而父亲却焦急得不行。原来对面刚修好的平房上的出水口白天的时候没弄开,如果不及时弄开的话,对面人家的房子可能就被淹了。额听完一个激灵,也顾不了许多,冲进雨里,抱来梯子就往平房上爬。父亲和妹妹站在屋檐下用手电筒冲我打过来,只有闪电划过的时候,我才看得见他们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夏天,半夜的雷雨都是生雨一类,多少有些刺骨的感觉。不过,因为我急于弄出水口,即使我没撑伞那夜的大雨从头到脚浇湿了我的身体,我没有丝毫的感觉。那个时候火气真大,那个时候的感觉真好。我只是记得,等着那一屋顶的水哗哗地冲下去砸在地面上的时候,我说真他妈感觉爽! 当然,影响我喜欢淋雨的事件实在是太多。 火车在第二天上午到了西安,西安一切照旧,貌似和昨天下午那场雨丝毫没关系。从走出车站的那一刻起,汗水开始粘在我的身体上。我已经习惯了西安的炎热,就好比习惯了一个喜欢粘着你的女人。没来西安之前,听人说过西安热,西安如何夏天变态到连公交车都瘫痪。等着使劲体会了几年,才发现天下哪里都热,就是西安太过于闷热。四周全部是大山,西安被包在中间,关中平原的中间,你说能不热吗?总之我的感受是,西安的炎热是你无法逃脱的那种热,彻头彻尾没商量却让人十分难受的热。而家里的那个村子其实夏天也很热,丝毫不比西安逊色。但村子里热得透彻,该热的时候热,等到晚上总有凉快的时候,那不是那种无法逃避一头热到底要你命的热。还记得来到师大,学长们给我们教授夏季如何在师大宿舍幸免于难。他们当年为了在炎热的夏季安稳地睡去并且保持以后的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那是想尽了办法!最后,他们归纳总结得出一个十分有效的办法:睡在地板上,脚部放一脸盆,里面弄上适量的凉水,睡觉的时候把脚泡在里面。而我终于在数个炎热得无法入眠的夏季,脱光了自己,几乎失水地在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去。 西安的夏天,好比一个泼妇,毫无道理可讲。 每个离别总是相似的,而每个回来却也总是相似的。然而我每时每刻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分明都是物是人非的样子。离去和归来都仿佛时光电影一样在表面上重复着分明不曾一样的青春时光。爬上了603路车,上车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司机是不是我上次归来时的那个?603路和600路车比较起来,虽然都是双层的大车,但区别倒是很大。总体说起来,前者就好比一个温柔贤惠性格良好的村姑,而后者却成了一个脾气暴躁花木兰穆桂英须眉型巾帼。如果你曾经长期对603和600有生活体验,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第一次来西安,第一次坐到603路车,车到新城广场那条街的时候,我就不禁一阵惊奇。我惊奇的时候长长的路两边,那两排长长的槐树,别修剪得那般得体,真是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此后数年,我试图在西安寻找,寻找到可以媲美那些美丽槐树的地方。很可惜,却没有发现。不过那条街两边的槐树真是太美了,尤其是在炎炎夏天! 车过钟楼,我在拥挤的车厢里陷入幻觉。前面不远处就是数年前和兰子、三妞、杜若和徐国林他们买奶糕吃的地方吗?那个低下通道口是不是我曾经一再迷失方向的地方呢?而南大街的那个有些肮脏的椅子上,那天颓废的我是不是也曾经小憩呢?一切都已经太快,仿佛603裹挟着巨大的引擎声飞驰而去,容不得我思考。有一年有一次从南大街地下通道过,和三妞她们,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弹吉他在唱。走进一看,是个卖唱的小伙子。独自低头,闭上眼睛在唱,是许巍的《故乡》: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虽然声音缺少了许巍叛逆后的沧桑,但看得出来他是用心在唱。这首歌自从我很早听到就注定再也无法忘记。是啊,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我很后悔那天我为什么不拿一块钱给他,有可能就是那天我只剩下一块钱了。我经常这样地安慰自己,碰到此类的事情。 长安路上那些被挖掘的地方实在是没法看,我一直以为就是被一群狗撕咬后家鸡的狼藉尸体。我只能熟视无睹地面对这一切,就如同我只好熟视无睹地面对其它的事情一样。第一次感慨如同最后一次感慨。我这样想着,太阳从小寨天桥的东边照过来,从窗户打进转瞬即逝的空间。那年我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我貌似爱得发狂。那年的大年三十,长安路上华灯初上,长安路上车辆稀少。我独自爬上小寨天桥,上面人烟稀少。四周不时传来炸响的鞭炮的声响。我突然在那一刻在那个地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撕裂感。夜幕笼罩,而我却站在深夜里的天桥上,面对着漆黑的夜空,面对着四周轰鸣的声响,面对着即将过去的幸福,我站在新年的小寨天桥,拨通了电话,然后把电话举到空中,我大声喊:你听这是西安小寨天桥新年夜晚的声音! 当然,和所有的悲剧一样,那个姑娘最后不声不响做了别的男人的女人。 车很快到了吴家坟,等了不长时间,看见一辆600欢快的驴一样跑过来。我靠,人还真多!我被夹在上下楼的楼梯上,动弹不得。过了几站,一个貌似比我强壮比我年轻的男人要下车。那一刻我无比难受,我被夹着没法动。突然那人大声地喊着让开让开,我背着他不知道在说谁。结果一会貌似不对劲,就转过头结果那厮竟然在冲我嘶吼!老子一下就火了,我说你吼什么吼?大家都是挤公交呢你冲人吼什么吼?你没看见我夹着动不了吗?我靠! 大概是被吓着了吧,那厮灰溜溜地下了车,没说什么。 第二十五章 见到木木的时候,太阳火辣辣地挂在郭杜的天空中。我收拾好下去,被木木牵着去了新餐厅二楼吃饭。我一边兴奋地谈论做有关洛阳的事情,一边把肥书记以及成纪学院的事情告诉她。当然,我的心情是无比愉悦的,虽然天气很热,很让人烦躁。不过,我还是一直没反应过来,我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你一不认识人家二没给人家一分钱凭什么你就可以如此顺利地进人家学校?不过姐姐说是那张伯伯亲口说的,大约肥书记说这个事情没什么问题,让孩子放假的时候直接来学校报道。我一直认为,君子无戏言,更何况是救命恩人加老老同学的话呢?我不由得抱着怀疑的心肠打消怀疑的心肠,而木木听着这些,一直不怎么说话。 记着木木第一次去成纪的时候,已经夜色阑珊。成纪的街头依然萧条没多少人烟的样子,并且仿佛家徒四壁的人家一样一眼望过去就可以感觉到穷酸的样子。木木站在成纪最繁华的一条大道上,然后用手指着夜色中有些摇摆的灯火阑珊处对我说:此鸟不拉屎之地也!我听完这话,明显心里没有受打击的样子,但是很复杂。我记得明明鸟在这个地方拉屎,而且一般会拉很多屎。我小时候养过很多鸟,麻雀、黄鹂、燕子、啄木鸟,甚至是猫头鹰,它们都很能拉,但只有麻雀最通人性。你把它从浑身红红酥酥每一根毛的肉团养成一只羽毛丰满可以飞翔在蓝天的鸟儿,它会特别感激你,把你认作自己的妈。我还记得那些我养过的麻雀,上学的时候我就把它们放在书包里,下课了就跑出去玩,它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跑。当然,经常会出现诸如正在上课因为饥饿麻雀叽叽喳喳响亮地叫唤的教学事故出来。一般情况下心知肚明的老头会嘿嘿地一笑,然后大喊一声。一般情况下,那些书包里或者兜里的麻雀听到都会噤若寒蝉一样。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年我在山上的地里看西瓜,整天山风吹,整天白云飘,我好像一个隐居的道士一样。那个时候养着一只特别灵光的麻雀,它要是饿了就会在我的窝棚左右叫唤,叽叽喳喳,让你没心思看书。它的翅膀还没有完全长好,不太能飞。那个时候我就出了地,带它到大路上,去找那些蝗虫之类的草丛居住着。每当看见我抓个东西过来,那小家伙在大路上撒欢地拍动着翅膀,同时欢快地演奏着《激动进食曲》,准备着一场饕餮大餐。那样美丽的日子持续了有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吃了东西它再也没醒来。而第二天我们就要收拾下山去,它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时候我也不怎么大,大约是因为农药中毒。我在地边的高坡上挖了一个垂直很深的洞穴,仿照唐朝皇帝以山为穴的墓葬方式安葬了它,那里上山上水,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任何一个风水先生看了都不会摇头。关键是,那地方足够隐秘,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它。 而且从历史上讲,成纪都是人才辈出的地方。我感觉汉魏南北朝之前是高潮,隋唐是尾音,而宋代以后伴随着中国经济政治中心大范围迁移,整个以长安为代表的西部被朝廷冷落,并逐渐遗忘。想当年,成纪那片热土可是李广李陵爷孙初露锋芒的地方,那片热土也是符坚制造出“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美好修平政治的地方,那片热土也是秦人沿着渭河峡谷开始慢慢向关中启程的地方,那片热土更是李世民家族问鼎唐朝数百年清明江山大后方。当然,葡萄很酸,老先人留下来的裹脚布现在闻起来很臭很臭。 木木很显然不喜欢成纪,用她的话讲那是她这辈子走到中国版图最西的地方,大约也不会再往西延伸了。据她说,成纪那个城市路上的路灯数量都没她们县城的都。这个都可以理解,木木乃自古繁荣富庶之地之人,看惯了冠盖满京华、香车宝马系门庭的豪华场面。今天我要是去了那里工作,萧瑟的气息是让她难以承受的,更别说让她在那个鬼地方待一辈子。 我一边吃过新餐厅的羊肉泡,一边琢磨着这些事情。羊肉泡又涨价了,涨得好厉害,而那份量和糖蒜的数量都在直线下降。餐厅里青烟缭绕,貌似哪里的道观一样。崭新的一个餐厅,怎么会有这么差劲排气系统?难道是天生的残疾?然而木木始终再没有说什么,毕竟现在的工作他妈实在难找,更别说基本不花钱进个大学了!再说她还有一年才毕业,还有时间缓冲。我想这就是她为什么尽管极其不满意我去成纪,但没有挑明了跟我说的缘故吧!其实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貌似一个出嫁的姑娘一样。嫁人吧,总是留恋过去的状态,忐忐忑忑;不嫁人吧,又总是想会不习惯有男人的状态。我在想,只要那个中原大学要我,我就去中原。中原多好,车马繁多,物产丰富。 刚回到宿舍,隔壁的徐国林敲门进来。还别说,有好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我总是感觉,小孩的时候我们都仿佛一群蝌蚪,虽然不明白互相在说什么,但总是要群居要凑热闹。稍微长大点,我们都又变成了一群鸟雀,一定要热闹,而且一定要死去活来地叽叽喳喳,要想世界知道自己的存在。然而,长大后的我们远远地离开了那些小把戏,大而化之,我们却成了天上离群的鹰隼,远远地盘旋在天际,冷静而敏锐地观察着大地。上学上到这个地步,互相的交流似乎不是特别重要,而且互相也没有达到非要彼此需要的地步。所以,我在那座崭新的楼里就不认识几个人。我一再说我费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对面宿舍住几个怎么样的男生。徐国林和我是同门,但如果不是平常有事,大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老子》第八十章说: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纪我们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他的理想国图景,他老人家看到了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原来徐国林去了广州将近一个月,经历了一番风雨雷电,终于把工作签了,是个不错的中学,而且是俩口子一起。我拍了那小子的肩膀,大说一声太好了!我感觉这小子真是太有福气,真是有运气,真应该祝贺祝贺! 徐国林说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给预审的老师送论文稿子,过些天要答辩。我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第二十六章 我之所以头皮发麻,大概是因为我没怎么在论文上放过心思。自从年前年后在图书馆二层工具书阅览室里窝了几个月后,弄出来草稿。我以为万事大吉,就把那事情一直放在脑后。更何况,找工作的事情火烧屁股,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情。 在二层写论文的时候,因为待的时间足够长,所以重温了以前一些特别的事情。最让人记忆犹新和倍感讨厌的就是某些学生的某些占座方式。这个我感觉哪怕无论你以哪种方式达到目的,只要你让那个座位当天的利用空间最大化,那么都是好的。可偏偏可气的是,某些人让朋友同学夹一本书早早地往桌子上一搁,却生生一个上午甚至一天都不见人影!大约仿佛泰坦尼克号一样,沉没在大洋的某处。或者是海盗的船一样,没运气地搁浅的印尼的某个荒凉小岛边。我和木木经常很无奈,木木有时候走在路上都说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有这么变态的。我笑着说,比这个变态的多了去了!我问木木知道那些经常在教室和自习室专挑没人的时候跑跑去的学生是做什么的?木木茫然地看着我,就好像当年我茫然地看着某个人一样。我说那些人八成是贼,学生里的贼。我们常常把外面的人想得太邪恶,而把学生想得太善良。教学楼里经常贴寻物启事,数量多不说,还动不动把“启事”写成“启示”,让我每每感叹所谓大学的教育。当然,贴寻物启事大多是可笑而且是无用的,因为别人就是要偷你的,而且那贼八成是学生。记得我第一次目睹一个女生在中午的时候麻利地在空荡的自习室桌子上翻包的时候,我吃惊地没了反映。请原谅我没有做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而且是面对一个看起来那么善良纯洁那么娇小柔弱的女生。从那之后我一再反复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那些笔笔纸纸的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当然,那是数年前,穷学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像现在穿金戴银的样子。大学的学生基本上除了男女关系以外的事情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没心思关心别人。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做个试验:中午自习室人少的时候,你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若无其事地收拾你认为可以下手的座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如果你不是碰见喝凉水磕牙的那种运气,一般你都会得手。 在自习室里还有几种让人没脾气却又恼火的事情。我是个穷人,穷得上下哪里都叮当响。自习室本来就是一个安静看书的地方,不要那么多的响声。可现在有钱的人明显比过去多了,大家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不少。若干年前多少人都不敢奢望的笔记本现在只要不是和我这样穷得连点理想都没人的人,都可以走在路上拉一个。好家伙,正在神采飞扬地写东西,思维正在如两万马力的发动机一样急速地运行,突然对面啪地坐下一个美女或者帅哥,桌子上有个黑色的包包,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黑社会。一番动作后,电脑启动,一只蜜蜂在沉静的空气中飞起来。紧接着键盘翻飞,鼠标碎雨如织。这就好比一条平稳流动的河流里突然从侧面倒进一棵腐朽至极无法自撑的树木。顿时,愁绪万端,思绪全无。而且,仿佛我这样自卑的人老是从与人家的ibm或者惠普或者松下或者富士那动辄万元的小东西的目光交接中获得更加多的自卑。如果你在去尿尿的时候无意有意愤怒地看他们一眼,竟然能同他们的眼光里看见那种发光的神色!哎,耳朵边不由得想起苏秦的一声千古叹息: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谁叫你没钱,谁让你自卑?还是把愤怒装在牙齿咽喉以下,勒紧裤腰带,装作和颜悦色的样子继续遭受来自头顶的辐射吧! 此种情况可忍,大约有种不可忍的状况。要是你的对面或者旁边坐下一男一女,那么至少在你与人家二位相伴的有限时光里,你将接受来自心理和生理的两大极限挑战。如果你足够不幸,碰见的又是师大的极品男女,就是那种可以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亲嘴嘴自摸互摸全套成形而丝毫无羞耻感并且视俗人于全无的极品男女,那么如果你能过关,你肯定是师大史上最牛的学生。不过,极品是很难碰到,一般都是非极品次极品。一个安安静静的自习室,学习氛围良好的教室,结果人家粘一块细声碎语,如春蚕嚼桑叶,如秋雨刷青瓦,如稚童撒细尿,如深夜闻人语,如隔墙听人笑。人家可是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弄不好恩啊一嘴,搞得那么个空间一下子暧昧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世界这么大,长安这么大,郭杜这么大,是师大这么大,茅坡旅馆那么多,哪里容不下你们谈情说爱,偏偏要跑到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来恶心人?哎,这一刻我想起了扭着大屁股表示美丽的芙蓉jj,大概最丑的如果众人不知,那也算不得美丽了。就如同当年项羽匹夫灭秦完毕,不在长安定都建立王业,却想着回乡养老,云: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人知之者。大约至大至美至丑之物,都要示人以成其价值。这就难怪为什么选美都要脱光了,芙蓉丑得人类的一切审美标准在人家面前黯然失色了却还出来扭屁股。我明白了,自习室里恶心人的男人女人们。 木木后来也没了脾气,这个事实上的督军,一直在那个冬天陪我写论文。后来她也没了脾气,中午出来走在路上,说某个女生又拿ibm辐射你了,旁边那对男女简直太恶心了…… 老师把初稿改了出来,那是比较早的事情。可我却南征北战,没多少时间去弄。阿杜天天跑图书馆,天没亮就走了,天黑透了再回来。据说是在搞论文,爬在电脑上搞。我头皮开始很严重地发麻,得赶紧把稿子改出来。格式不格式的不重要,给老师送的预审的只要内容好就行了,格式那是答辩时候才看重的。 老师貌似把我的论文重新写了一遍,我看着密密麻麻老师改的字,再想想老师那严谨认真的态度,我头皮就更加一阵麻。五六万字啊,天啊,苍天呀大地呀,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耶稣基督诸位先圣,这稿子改到什么时候呀???? 第二十七章 好像女人历经十月煎熬,好像孙猴子在炼丹炉里烧得足金足色,当我在11楼二楼的打印室里把预审稿打出来时,我激动得没法形容。虽然我心里明白,偌大的一摞洁白而飘着墨香纸张足以让我陶醉,而八成世界上又多了一些文字垃圾。改稿子是个十分有挑战性的任务,一下弄不好,大概就是天大地大的笑话。记得有一次,当然不是改稿子而是改试卷。几百份试卷呀,等着给人家送去,人家随机性地抽出来几份检查,结果人家笑了并说我大概小学没毕业。我哑然,赶紧拆开,哇塞!大约那段时间被木木欺负得足够可以,还是我在梦游,在总计成绩的时候,一百以内的加法都算错。那个时候我的脸确实没地方放,我的汗从脊背里往屁股的方向流淌。幸好管事的那个女孩才参加工作不久,也没给我捅出去。哎,真所谓万物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阳光灿烂,不到12点的太阳白花花地,打在瘦弱的梧桐上面。那些梧桐仿佛稚童头上的毛,还没有成形,抵挡不了那利剑般的光芒。我和木木抱着论文,从11楼摸索着梧桐稀疏的阴凉冲阳光苑走去,不一会就产生一种脱光了衣服风干的感觉。走着走着,木木示意我看前面。我抬头,哇塞,那女生好清凉呀!只见那女生乃窈窕淑女,在水伊人。身材若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柔若春风中之弱柳,娇如太宗怀中之太真!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随风摇摆,全身某些器官左右上下十分均匀有节制而含蓄地表达着销魂的美感。一袭黑发披肩,那黑发健康得如同我们家地里秋天的土豆一样,当然也仿佛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圣人手里出来的字那样柔弱中遒劲有力。更让人叫绝的是那衣着,只见那女一层薄纱轻批,隐隐约约,细腻洁白的皮肤清水中之鱼。薄纱之下,以纯色文胸为之,那景色看起来如春色里的排柳,远望春色无边,近观春天一层又一层。那顶翘圆臀,只有一短之不能再短之布料勒住,让我十分担心万一那厮要是掉下此女该何如应对。有人说现代人开始返祖,其证据之一就是女人夏天穿得越来越少,恨不得脱得一干二净才好!当然,文似看山不喜平,审美总得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如果一览无遗的都是白花花的肉体,那基本上构造一样,没什么意思。所以,那些突破人类制造极限,人类设计极限,某些女人肥臀的极限,受众接受的极限短裤、文胸、吊带便英勇地接受起了如此一般的重任。很好很强大,当然不好说很黄很暴力! 前面那女孩高高地撑一把伞走,一边手里提着一个包,很优雅的样子。那条多余的腿洁白而细长,让我想起来村子里贫瘠土地所长出来的大葱。大葱剥了皮,那洁白修长的样子。那轻纱和微妙地把腰部的曲线给留了出来,说不好是小蛮腰,更不是大蛮腰。我心里一个劲地想,大妹子,那短裤千万别掉下来,你看都挤成什么了?臀沟都出来了,怪不得你屁股那么圆呢,都是如《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乳房一样,都是挤压成形的。我看看木木,我们加快了步子,超越那超女一步而前。木木感叹地说,虽然是热,虽然是热,但也没必要穿着这么暴露嘛,这里好歹是校园。我嘿嘿地笑,我可不这样想。记着当年本科时,为了打击女生穿着太过暴露的不可抑止的倾向,学校专门派出个老头,天天坐一把凳子候在图书馆门口。只要老头认为太暴露的,就一概拒绝进入。为什么要选老头,而不是我?大概第一个,老头保守,根本接受不了超短裙吊带大白葱之类;第二个,老头的性欲如江河日下,不太可能出事,能经受得考验。 想到这里,我突然脑子冒出一句很流行的话:现在的小姐穿得像学生,而学生穿得像小姐。 下午三点多将近四点的时候,徐国林敲门我赶紧收拾东西出去。给木木发了消息,和三妞、兰子、杜若他们走到路口的时候,看见木木撑一把伞在那等。多日不见,三妞他们貌似有了变化。三妞脸上貌似长了好多痘痘——早都过了青春期,没听说过更年期也长痘痘的。而且她看起来又胖了,尽管天天看见我良好的身材就大喊要去减肥。兰子依然那么缜密而不太言语,和杜若一直说着什么。我一把拉过杜若说孩子过来,告诉哥哥长久不见去哪里了。杜若回头过来还是那经典的笑容,只不过多了些许疲惫。原来她北上北京,混了些许日子无功而返。又去了中原,终于在一个中学找到了位置。她是清楚的,从一开始就是想找个中学老师的工作,不和我一样,空中的尘埃一样。没别的说的,我只好祝贺。 登上600路车,在二楼的位置稍微不是那么热。下午的人有点慵懒,仿佛一直沉睡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却又不肯醒来。他们几个叽叽喳喳地说着找工作过程中的奇闻趣事,种种的酸甜苦辣,兴趣盎然。我和木木独自坐在他们的后排,互相看着笑。车开的时候,一阵风就从窗户外面吹进来,很舒服的感觉。我一直相信,600路车能给人带来快感和激情。当那巨大的引擎轰鸣,当它在那巨大的动力中带着自己体重一万八千进的铁甲衣裹挟着拥挤的肉体在城市穿梭飞行的时候,那简直是个神话。车开没多久,我就开始清醒。在师大至区政府一线,那司机开始了一番超越梦想与打击大多数司机自信心的行动。那就是,抓住一切机会过红灯,抓住一切机会超车,抓住一切机会飞行!有时候看见600把那些小公交甚至是豪华私家车不客气地扔在后面,我就心里替那些人一阵悲哀。我想要是我,我立马就不开车了,我去开600路f1公交车去。 车驶过如擎天柱一样直插蓝天的电视塔,就到了老区。我一直在想,电视塔真像是非洲人的阳具那样硕大而有力量。并且,要是能站在它的最高处往下撒一泡尿,那该是多么幸福一件事情! 下午的师大路凉爽而欢快,两边威武硕大而扭曲的梧桐如同古墓神道两边的武士和神兽一样护卫着路面。我们走在师大路,我们穿梭在师大路,陌生而熟悉地和众多的人擦肩而过。我一直认为,师大路是个传奇,是个矛盾的传奇。它洁白如天使,却又肮脏如妓女。不知道偶多少人能看下去我这么刺眼的解释,却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 一共五个老师,也不怎么难找。我们几个人在家属区来回转悠,问老头老太太,问孩子青年。我们的论文要给这五个老师看,并且他们是我们论文答辩时的主审老师。可以说我们的生死性命全都在他们手里。我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很有礼貌地说明来意并且把一堆稿子送进去。等着差不多送完的时候,兰子三妞他们并不怎么累看起来,我却开始疲惫,木木跟在我屁股后面,权当是个实习生,给她明年毕业的如此这番动作做个预演。再说她出了长安区政府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你说怎么指望她做什么。我再一次发现,老区家属区大部分房子看起来很老,事实上也是很有年头。之前我一直替老师们寒碜,挣那么多钱却住这么差的房子。但事实再一次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而印证了另外一条师大的钢铁定律——师大的所有建筑在外表都是质朴低调,而里面却别有洞天。 第二十八章 要回去的时候,夕阳看不见了,天还是有点热。我和木木一组,他们四个自然地组成了一组,往出去走。我走在老区,经常有一种错觉:除过鸟语花香松柏苍翠,便是如行走在一座千年的古墓那般肃穆幽静。记得数年前第一次来老区时,我竟然找不到出去的路!就在那些看起来长相差不多曲径通幽千回百转的小路上绕来绕去,最后还是一个女学生拯救了我。熟悉的地方,到处都留有记忆。兰子和杜若是土著,对老区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烂熟于心。当走过图书馆前面那座假山时,她们特意地介绍了分别立于左右的两棵硕大如男人一般强壮如女人一样修理的貌似喜马拉雅雪松的树木。我则把头扭到别处,深厚的某些地方,好几排看起来很美的红楼。叫红楼,大约是学生起的名字。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很有欺骗性,让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可当你真正做了它的居民,你就会发现那种感觉真如进了地狱一般。 有一年寒假没回家,别学校集体安排到老区住宿。汽车在那排红楼前面停下来,当时还为红楼的美丽而心醉。而当我刚一走进宿舍的时候,世界所有的崩溃感冲我而来。屋子低矮局促,狭仄,没放衣服的柜子,墙壁上沾染着千奇百怪的图画,当时记得最醒目的是一张硕大的某著名影星的裸照。屋子里唯一的灯管不亮,等最后搞亮的时候,却照不到地面上。找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花朵一样凋落的地方找见了电话线的插处。那东西已经完全从水泥墙里脱落,突兀而伤痕累累地和电脑线张牙舞爪一样露在外面,往里面看去是一层又一层劣质水泥的痕迹。我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孟子的母亲为什么要前后数次搬家,因为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太重要。如果和青楼比邻,那么自己家的孩子时间长了就会问咱们隔壁整天灯红酒绿地做什么还动不动地喊声叫天。毫无疑问,孩子都会学会。我住在那貌似美丽红楼的一层,我承认我幼小而善良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即使是白天,也丝毫看不见阳光的样子,每次从楼门口走出去,我就仿佛一只在洞里时间太长的老鼠一样在阳光里闭上眼睛适应一会。大多数时间,我说的是吃包子的时间和大仙他们去打球的时间除外,就只能待在屋子里。而那屋子却营造了一切美好的条件,萎靡暗淡暧昧感觉世界乏味一切无知无欲浑然不自觉。记得那段时间在看刘勰的《文心雕龙》,心却每每飞到庄子那里。正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在两个扭曲的时空里,逍遥着一些卑微的理想。 等着在600路终点下车的时候,不见了三妞。兰子说人家有事情,在吴家坟走了人。天依旧没有要彻底黑下午的意思,年轻的人们却把那样的黄昏搞得很暧昧。徐国林边走边哼,他这个人很奇怪,经常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得其乐地哼哼唧唧。至于他嘴里哼的是什么,我听了将近三年都没听明白是什么。大约和小时候我爬在村子里某家的墙上,听一群教徒在周末祈祷的言语一样难以明白。以往他本来就叫得欢,如今已经功成名就,俩口子工作找到一块,貌似更应该欢快一点。我记得木木好多次给我说,找结婚的男人就应该徐国林这样的,踏实可靠沉稳。而下半句她没说,貌似是当初师兄说我的:找情人就应该找我这样的,因为我是个浪子。记得我当时听见他说这句话,一方面感激他慧眼识珠,于人间独得我这个极品。另外一个方面有些欣喜得冒冷汗:他怎么比那年我碰见的一个自称是算命的一瘸一拐的老道都能说。 在图书馆的方向分了手,我和木木独自穿过格物楼前学生走出来的路,直达怡红院,不对,是溢香楼。这是座名副其实的餐厅,我一直很佩服当初的设计者。那个美丽新鲜的味道到处散发的都是,以至于日积月累,当你某一天再去闻的时候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师妹走在路上说,洗完澡回来怎么闻见衣服一股子菜的味道,很难闻。原来大家都有这个感觉,我以为是我的衣服是劣质的,容易招惹苍蝇蚊子。后来经过实地考察测试,才发现新餐厅名副其实,每时每刻到处都会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香味。当然,更多是炒完菜劣质的油附着在衣服上留下来的奇怪的味道。所以说,你要是个爱美的女孩,千万千万要少去新餐厅,因为不知不觉间,你的身上已经附着了太多的劣质油烟的味道。而经过实际检验,阳光那边的味道相比较而言小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新餐厅另外一个绝对出彩的涉及之处就是把餐厅和澡堂合二为一,水乳交融一般地融为一体。我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奇思妙想,我不得不佩服拿钱人的前拨后算,总算留下个杰出的作品。好家伙,一二层的人在热火朝天地吃饭,三层的人们在热火朝天地搓去身上的污垢,那污水汹涌地通过挂在一二层墙壁上的洁白的排污管一泻千里…… 将就着吃完,就下了楼。我吃了所谓的几笼包子,搞得我好像张飞猪八戒一样吃起来没人性。其实是他妈那包子已经小到在数学上失去讨究的意义。夜晚终于来临,路两边的灯亮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因为稀疏灯光的打照而显得更加朦胧美丽。貌似有一点点清凉,路上依然是穿梭着性感美丽的女孩。木木突然问我怎么学校这么多车,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就是每到周末的时候,a区b区或者e区附近通常会车满为患。又一次逛师大路坛子,有一个好事的人竟然发帖子问那些车从何而来!记得我当年在大二还是大三的时候,也曾这样迷茫过。因为经历的次数太多,太多此被周末的那些车挡住了路。小轿车是一种欲望的满足品,而它在满足一种欲望后却有代表了另外一种欲望。很长一段时间,越是好车就代表了车主越是有钱品味越是高。更可怕的是,各种各样的女人对这样的男人越是感兴趣。从某种程度上说,作为奢侈品的小汽车是男人的另外一个身体器官,它是男人某种张扬的东西的外伸。通过这样一个外伸的东西,男人可以把自己某些长于同类的有点充分而隐晦地表达出来。这就好比春天来了,动物开始撒欢了。野鸭在水暖以后,拼命地做出各种的钻水姿势,还把水花溅起很高;雉鸡则跳起优雅的舞蹈;孔雀打开亮丽鲜艳的羽毛,那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再说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老男人不多情?世界太浮躁,金钱又太少,而自己又不甘于如此虚无缥缈,却又生得如此倾国倾城万里飘香。总不能空守闺阁无人知吧?总不能让自己足以迷下蔡惑阳城众多男人的红颜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的惆怅中逝去吧?所以,据说外事学院的女孩全西安知名,而且据某个知情的司机说堕胎率名列西安高校首位;所以,高校里众多的女孩因为周末赚钱而沦落成为二奶三奶四奶甚至不知道是几奶。 我越说越恶心,木木终于承受不了,不让再说。木木说我终于明白过去我那学校为什么艺术系女生楼下为什么那么多车,为什么…… 夜晚依旧灿烂,夜晚依旧无法安静下来。 第二十九章 中原大学终于没有什么回复,我有点急。虽然据云姐说进成纪学院不成问题,但我心里还是担忧——这个年代哪里有非亲非故的人不花大价钱而能进高校的——但我又不能反驳自己。一想到有可能我人生的绝大部分时光要在成纪那个被地球人遗忘火星人根本记不起尘土飞扬逐渐凋零的城市里度过,心里就不禁一阵后怕。我颤抖地拿起电话,给中原大学相关负责人。很让我意外,秘书的声音很中年妇女,难听得如同一个巡游全国的乞丐一样。她说据她所知,我的试讲排名相当靠后,怕是没什么希望了。听完那话我才想起,当初那学校招聘的时候根本没写清专业,只要是学中文的都可以去,什么专业无所谓。我当时感觉有点蹊跷:他们到底是招老师还是做行政的,好歹也应该在专业上有所要求。挂完电话失望之余,我感觉葡萄很算,并且强烈地感觉到自己陪天子读了一回书,给不相识的人当了一回炮灰——大约人已经内定,而我们千里迢迢跑去的都是给人家做陪衬。我不想说世界太黑暗,因为世界就本来很黑暗;我也不想说世界很光明,因为世界本来就很光明。生活是个悖论,我经常这样说。 来不及绝望,在等待中,木木让我下楼,说赶场子去:上午学校就业中心深圳罗湖教育局,下午曲江会展大型招聘会。有关招聘会,我已经在受尽无数次骗、交了无数次钱之后给了它重新定义,那就是企业展示和主办方赚钱的第一良好平台。而一般人想奢望在所谓的招聘会上找到工作,几乎是有点笑话的说法。 骑车带木木到了就业中心,凡是能走人的楼道口都拥堵。校务楼的牛逼门卫只要看见学生幼稚样子的人要进正大门,就会说应聘请走侧门。这也容易理解,要是电梯和空间全部被我们这些俗人挤占了,那官老爷管太太上下楼岂不是特别不方便?换句话说,这些优势资源和方便设施不是给我们这些俗人或者说上下校务楼的人准备的,而是为那些爷准备的。侧门的楼道回响着回旋的声音,一层又一层而上。我边往上爬,耳朵里就产生了幻觉,不由得想起那古诗《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当然,高耸入云的建筑不是我们的高阁,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传出的虽然不是仿佛诗中女人狂哭男人痛彻心扉的凄惨歌声,但大约也可算得上我们歇斯底里地抢夺饭碗的有生声响。偌大的教室里早已经没了地方可以立足,连外面的走廊里也都站得满满的。深圳的诱惑可谓强大,每个月六千到八千,到底可以买多少方便面鸡蛋来吃?一如我这样贫穷的乡巴佬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月下来拿那么多的钱,真的很梦幻。所以,大家都来了,远的近的,男的女的,高的,低的,不约而同地都来了。虽然,各个科目加起来总共要不了几个人,但都为了那可以买无数方便面的月薪还是来跃跃欲试了。我和木木站在楼道外,一会才知道语文要区区几个人,而据我目测,就我们认识的想投语文教室档案的人就有十数个,而往往的情景是,语文老师那沓的简历堆得最高。这是个文人普遍失去价值的年代,这是个文人无处落脚的时代。仿佛一夜之间,全国各高校数量庞大的文科毕业生被集体放逐,而且放逐的岛屿无法提供只能自己寻觅。跑到任何一座学校去应聘,人家都会说怎么这个年代文科毕业生如何之众多?我苦笑,我说我不知道,你还是去问问当年那些个自认为聪明绝对的决策者们去。当然,他们是无法去问的,因为早已经人去楼空,菜冰茶凉。剩下的,只有后果,只有后果让这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四代人莫名地去承受。 而我只能倔强执拗而可笑地面对着你,仿佛海子一样说: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教育局领导十几分钟的资格审查结果很快结束,在那个帅哥读出的名单里没找见我的名字。我很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并且打算起身安静地离开,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木木很意外很失望地看了看我,她和我的神情有些不太一样。木木一直认为,我是个很俗的人,并且不是一个俗人,她老感觉我是一颗颗粒并不大但十分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上面被蒙满了污垢,自己擦拭不干净。不过我一直信奉的哲学如《吕氏春秋》所说的古老谚语一样:虑福不及,虑祸过之。一件事情,在没有结果之前我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而不想入非非自欺欺人地去把自己欺骗在一个华美温暖的梦乡。所以,一旦最坏的结果袭来,我也就能很坦然地接受。 下午等着木木自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多的时间,还来得及。木木坐在自行车后面,撑一把伞,在头顶。天晴得很透彻,没有一丝晕,太阳仿佛失了恋进而发了疯,肆意地虚脱自己。我已经习惯了走在外面如同被放在炼丹炉里一样的感觉,很快就黏糊糊地感觉想跳进大海——不是想去自杀,而是自我解脱。 600路在晴朗的下午疯狂地奔,也仿佛一只屁股被点了灯火的牛一样红了眼。周围却有些浮躁而喧嚣中的宁静,那种宁静却只有在故乡的秋天站在田野上收起耳朵静静倾听时才会有。木木睁着眼睛,整个一没睡醒的样子。我坐在600路的二层,那带着热度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向哪里。我突然仿佛戴望舒希望逢着丁香一样结着幽怨的姑娘在雨巷一样,希望此刻的街道上出现如许巍在《夏日》里所描绘的美丽图景: 午后一场雨/让这个城市/更清爽/悠然终南山/依稀在云里/飘渺/就在这街上/随便走走/一转过街口/就看到/看到她/一个成熟的女人/脚步轻盈/衣裙在夏日风里/悠然荡起/一个成熟的女人/脚步轻盈/像鲜花在原野开放。。。。。。。。 只有坐在600路的二层,洞开窗户,夏天你才可以感觉到一丝凉爽的感觉;只有倾听许巍的歌声,你才可以找回生命里面本来存在但后来可能消失了的东西。 车到电视塔,我原以为下午人会少些,但眼前的情景还是很强烈地刺激我说我错了。偌大的广场人来人往,仿佛雨前的蚂蚁群一样蠕动。等拉着木木用要来的门票进场,才发现里面更是拥挤得不成样子。大夏天的,男人女人都穿得比较清凉,稍有身体接触,那都是肉贴肉皮靠皮的感觉。但貌似那些手里拿着简历眼睛里充满焦虑和无奈的男女似乎已经放弃这一切了!哎,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老人家可真是有学问,能说出这样即使放置千年也都如头上悬木一样让人警醒的话。但说放眼望去,大约只有《战国策》里的那些古话才可以形容: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是苏秦捧齐国的马屁,说齐国的繁华程度时这样说。但看见蚂蚁一样蠕动,黑洞一样不可穿越的人群时,这些话的形容力大打折扣。 我拉着木木,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幸亏我们俩个够瘦,还可以在人流汹涌中找到那么点挪动的空间。但大多数职位不靠谱,要么是土木工程,要么是软件应用。见到稍微靠谱的,一律起点是博士副教授。我们在人潮汹涌中不停地叹气,有不断在叹气中人潮汹涌。木木说,这让人怎么活?那么硕士做什么去?难道真如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所说的到基层的中学去吗?那么硕士的定位是什么?难道决策者们自己难以遮丑的事情反过来还要让受害者给擦屁股吗? 我出来躲在阴凉的地方,一边叹气,一边无奈地看着木木无奈地发牢骚。 第三十章 西安的六月就很快到来,一切在六月里变得难以琢磨。 张扬给我电话说要请我们吃饭,也算是给三年的哥们之情一个交代。张扬的论文答辩已经结束,而他的工作已经找到,他已经毕业了。而秦若据我所知,一切还没有定下来。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学校里晃悠也不怎么见她了。 请客的地方在茅坡。木木一听是在茅坡请客,眉毛就变了形状。我嘿嘿地笑,我想张扬这小子真是厉害,找这一有品味的地方!关于茅坡,我想每个人都有很多的话要说。关于茅坡的过去我不知道很多,而我仅仅知道的是,茅坡的现在和未来将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学生的命运紧紧地联在一起。和西安城里的城中村一样,脏乱差大约也是茅坡的写照。只不过,因为周围被自然和土地包裹,多少有那么些自然主义的特色。茅坡自然有自己的特点:这里的空气中时刻飘扬着暧昧和风骚的味道。茅坡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几乎全被年轻的肉体和放荡的青春所充斥。记得我第一次去茅坡,也是生平第一次走进所谓的城中村样子的地方。在我大学时代的那个地方,出了学校的围墙,商店还是商店,除了网吧还是网吧,北风从远处吹来,尘土从远方袭来。从来没有如此奇怪而狰狞的物体,立在我的面前。我来师大,第一次去茅坡是因为我没被褥可用。 我来西安的时候,因为我太过于瘦弱的缘故,也因为大四毕业的时候把那套用了四年有些肮脏的被褥捐献给那一带的大娘的原因,我来西安就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得找东西遮屁股。我似乎走了很长时间的路,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我就走进了茅坡的村口。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茅坡貌似比现在要繁华许多,村口的大路两边有很多商铺,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我找到一个卖被子的地方,用手摸了摸,拿鼻子闻了闻,就想到三个字:黑心棉。老板是个中年女人,手里做着活计,也不怎么搭理额。额想起过去奶奶给我做的棉被,就问如果老板给我做一套得多钱。没想到那女人竟然答应,只不过要的价格实在太离谱。我不仅一阵巨大的失望,我想象着我裸露着躺在床板上被蚊虫叮咬的可怕情景,不禁一阵眩晕。转了几家店铺,大同小异。如果时光就停留在那个地方,那么茅坡在我心里可能就是一个村姑,一个发育正常心灵手巧美丽异常的自然少女。但是,那顶多是幻觉。我现在越发感觉,茅坡在外表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水性杨花频繁出墙卖弄风骚的荡妇一样,在举止轻佻之间散发着诱人的肉体的味道。这是一种青春的狂欢,这是一种年轻的盛宴!几乎所有的人——主要是年轻而精力过剩充满理想的大学生——都沉醉在如此一个醉生梦死的故事里难以自拔! 白天的茅坡村或许看起来或许还有那么点样子,可当夜幕降临,一切骤然改变。一条条鸳鸯街华灯初上光彩照人,一排排旅馆招牌鳞次栉比灯红酒绿。忘记了是在哪里看的小说,说一个大学城附近旅馆的老板写了个小说貌似叫《我一个月让n个女孩怀上孩子》之类。题目吸引人不得了,我在想这个男人真是了得。不仅厉害,而且相当有钱,能这么去泡妞!结果,原来是旅馆老板的心灵忏悔录!俩口子开了旅馆,看见每天进出开房的18岁左右的大学生,连避孕套都不会用,没多少时间,那些一个月前还陌生的面孔就已经大了肚子。更让老板夫人崩溃的时候,小女孩竟然跑到她面前问怎么办,该如何处置之类的话。看来这老板不和其他的人一样,他的钱赚得确实辛苦,饱受煎熬!我想这个故事大概可以概括茅坡村里面绝大部分大学生的爱情,无论是发生在周末旅馆的肮脏的床上的,还是常年租住在廉价的出租房里的。大约当爱情走到只有在肉体的欢愉中才能互相体贴的时候,纯粹的爱情已经失去了意义。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劳燕分飞,并且尽快地找到另外一个陌生而让人渴望的肉体。虽然孔子曾经说:食、色,性也。但貌似他也说过:以色事人,其能久乎? 当然,青春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放荡的,并且只有青春的这段时间可以放荡。许巍的歌曲里唱道:青春的岁月我身不由己,只因这胸中燃烧的梦想;青春的岁月,放浪的生涯,就让这时光奔腾如流水。体会着欢乐体会孤独,体会着狂野爱恨离别。这是我,完美生活,也是你,完美生活。年轻的心灵里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有一颗不敢于沉落和沦落,不敢于沉寂一辈子,不敢于现状,而要奋发图强,改变自己,甚至改变世界的远大理想。这种理想貌似在杨炯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和曹植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一样的诗句里可以得到验证。你也可以看得出,那胸中燃烧的地方不能完全在肮脏的床上和廉价的出租房里在肉体的摇摆中完全消耗掉了青春和梦想。 和王凯他们一堆人往张扬所说的地方走,深入茅坡内部。那条笔直的大路上依然是人来人往,年轻的气息扑面而来,诱人的味道四处在飘散。等着七拐八拐,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两层小楼低下。我这次发现,周围的喧嚣似乎小了一些,面前的一层的两个房间是打通的,是个川菜馆。站在外面,可以看得见玻璃窗子里面的地面上,摆着些桌子,很多人吃得很高兴。我们几个人小心地从那些桌子中间走过,走到了张扬所说的包间。我一进去,就有点大跌眼镜。所谓的包间就是把一层的民房分割成若干空间,再拿木板把外面普通区和所谓的包间分隔开。但一板之隔的地方叫嚣如在耳边,头顶上一个吊扇无力地转,一只苍蝇还是蚊子来回飞。我和木木坐下来,一张油油的大桌子,一个不漂亮不干净的女孩不麻利地收拾着桌子。我这才大量这十数个人,除过张扬王凯秦若等人之外,基本上不怎么认识。大约是河南帮的聚会,我在多少有点不合群。 张扬俩口子点完菜,啤酒就上来了。王凯还是一如既往地仿佛一个菩萨一样慈眉善目,但看见啤酒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冲我一个眼色。他之所以那么胖乎乎,大约除了吃以外,那个丝毫不亚于足球一样圆的肚子是啤酒喝出来的。众人就群狼一样喝起啤酒来,没下两杯,张扬那厮的脸就红上了,有些激动我看出来了。那厮举起杯子,脸红着装老大一样说感谢各位三年来对鄙人的支持与帮助,现在要毕业了,竟然有些难过,今天我和秦若就在这个地方请大家吃次饭,虽然不是酒店,但哥们的情感地久天长。来,干了!我真吃惊酒精的力量,就连张扬这样平常说话如韩非左思一样口吃的家伙竟然在啤酒下肚后能说出如此华章!我也就彻底理解了虽然李白生了一堆智能缺陷的孩子,但斗酒诗百篇的他赢得“诗仙”的称号绝非空穴来风。 菜端上来,典型的茅坡菜。吃惯了别处的鱼香肉丝,你再吃茅坡版的绝对让你印象深刻;吃惯了别处的西红柿炒鸡蛋,你再吃茅坡版的绝对让你终生难忘;吃惯了别处的回锅肉,你再吃茅坡版的绝对让你不想来第二回。那菜做得,量少,味道不正,色泽不艳,原料不纯,卫生状况更是让人不敢恭维。大约,只有那装在玻璃瓶里的啤酒才是好的。在茅坡,一切都支离破碎,一切都变了味道。即使是爱情,即使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即使是容颜,即使是回忆,即使是未来,即使是尊严…… 唯有友情天长地久,唯有难忘的当初的爱情天长地久,唯有那留在肮脏床单上的元红终生难忘…… 吃完饭,很多人有些醉。夜晚还要很长时间才会到来,我们一摇一晃地走在回学校大路上…… 第三十一章 再怎么忐忑,再怎么惴惴不安,答辩的日子还是来了。仿佛闺阁中的女子,不管你是缠绵似水,还是暴跳如雷,终有一天都得坐进大花轿。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坡我想唱歌,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春季里那个百花开,我和妹妹把手牵,又到了山顶我走一圈啊,看到了满山的红杜鹃。貌似很多年前,那个叫火风的长得虎虎生风的人,唱红了这首歌。记得那时我还很小,记得那时候一切是还是虚无缥缈。 我们几个人和另外一个老师的学生合成一组,今天一起答辩。我掰起指头算了算,九个还是十个人,早上八点半还是九点,下午三四点。除过中午休息和吃饭的时间,貌似这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但我想都不用想,因为无论如何都可以完成。前些天张扬他们答辩,大约也是十个人左右,他大约也和我一样杞人忧天过。但出乎意料的是,在学生和老师的一致意见下,全体人民同意中午忍受饥饿的煎熬,从八点半许开始一直奋斗到中午一点多。等答辩完毕后,再去海吃一顿。耶稣基督孔子老子韩非子庄子诸位先圣,我可以告诉你我高兴之外还是高兴的心情。 我和三妞他们先到了答辩的教室,有几个人在布置。过了一会,另外一个老师的学生陆续到来。虽然是同在11楼混,虽然可能同住一栋楼,甚至可能曾经在上大课的时候坐在一张桌子上,但就是面生得可怕。我望着他们,他们也一样地看着我,只是我们都一样目无表情。不过,听说里面有个韩国的女留学生,让我充满新奇。截止目前为止,对朝鲜半岛上那些人民的印象,大约只来自于古代高丽或者高句丽朝拜者的零碎记忆,或者是伴随着《阿里郎》而翩翩起舞的舞者,再或者就是韩国爱情情色片战争片里的男男女女。在上述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我心里的所有韩国男人都温文尔雅、英俊帅气。而所有的女人则异常淑惠贤聪、美丽动人。其实早早地就听说了有那个韩国女留学生仰慕汉学,故而跑到此处留学。只是听说那人天天北京上海丽江周庄开封地跑,没多少时间在学校,故而就没多少谋面的机会。真没想到,到毕业了竟然和她分在一起答辩。 老死不相往来,死老不相往来。另外的几个人,我只能看着他们无比熟悉的面孔,然后再去使劲地想那些无比陌生的名字。还得说兰子和杜若手脚麻利,做事缜密,没多少时间,横幅挂了起来,上书“文学院2005级硕士论文答辩大会”。答辩老师所在的那排桌子,摆满了鲜花。糖果、矿泉水、香烟等一个都不能少。老师还没有来,木木领着一堆人走了进来。当然,他们里有我们的师弟师妹,有另外一拨人人的师弟师妹。据说,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想让他们看看他们的上一级是如何备受煎熬地论文答辩,好让他们端正起学习的态度,好好做人。教室里桌子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主持和参与答辩的老师坐在靠近黑板的那一排,被煎熬的对象分别坐在左边和右边的两排,那些小孩子们就坐在老师们的那一排,缩成一团。大“字”中间的位置,放一个凳子,大约是每一个被煎熬者陈述和接受讯问的地方。我抱着一堆书,心里不怎么乱,却也乱极了!仿佛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因为要离开养育她的父母兄弟不可割舍,而未来的家庭是一帮的生人自己所遇到的波折和困难又肯定很多但对幸福却充满憧憬。这些复杂的心绪在我心里翻滚,仿佛一只弱小的鸡在油锅里四处翻滚颜色渐渐变黄。等着导师领着老师们走进来,教室里就响起了掌声。据之前得到的信息,有两位老师是西北大学的,不怎么认识。剩下的就是本校的老师——李奎老师、苏聪老师、魏老师和导师。李老师是一个老师里面的宦者,或者说是宦者里面的老师。官做得十分好,并因此会在你和他打交道不多的几次机会中,深刻地领会到这一点。学长们给我们总结下的经验是:李老师因为从政,所以时间有限,不会太关注你的内容,而专门会对你的形式方面的问题很在意,诸如标点符号随文注释等。所以,他们的血泪教训是一定要对症下药方可逃过此劫。苏老师我很面生,貌似几年就没见过。他的特点和擅长自然无法掌握,只能听天由命。魏老师个子不高,其貌也不扬,头发还花白花白,但威名在外,也在内。他对学生的严厉和认真,那是相当地出名。曾经有一个他的学生和我从外面归来,我只管天南海北地胡扯。等我回过头去找他,却不见了踪影。我以为被火星人抢劫去生小宝宝去了,结果等过了几个拐弯,那厮突然出现在我的面青,擦着汗说,天啊,刚才我看见老板从远远的地方晃悠过来……另外一个有关魏老师的传奇是,不管是哪里来的学生,魏老师都义无反顾分文不收地进行普及关中话的工作——他上课纯用方言,故而听其课必须掌握关中方言。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别人感叹,魏老师的话真是难明白! 我抽到的签号比较靠后,我只好坐在座位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论文和相关的书。答辩开始了,貌似很庄严肃穆,我屁股低下一会就湿了。不过,你别担心,这不是被吓出来的尿,而是排泄出来的代谢产物。天实在太热,再加上我心率有些快,故而才如此。前面的人都挨个上去,陈述论文观点。当然,在陈述之前例行的行大礼是不可缺少的。然后老师随机就针对论文问若干个问题,下去准备下然后按照原来的顺序逐个进行回答。有时候喝凉水都砸牙,可能你写的东西太过于大众化地球人都感兴趣,那么给你的问题就可能是四个或者五个。很明显那将是一个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写足够幸运,有可能只有只八个问题给你,那么你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 轮到我了,上场前我深情地看了坐在那一堆里的木木,木木貌似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她吓得不敢看额上战场,而她有出不去,只好把头扭到别的地方去。我坐到那凳子上,还好不是怎么热。问好各位老师后,我便陈述起我论文的中心思想,也就是大概的概要。虽然我告诫自己要沉稳淡定,但心率明显是太高了,以至于我说话的时候语速恢复到平常机关枪的水平而不是我所希望的古老的步枪的节奏。我不敢抬头,却听见老师们已经开始给我问题。苏老师说看了你的关于嵇康死因的说法,那么相比较于传统观点你的创新之处哪里?你在论述时提到了嵇康的《广陵散》,能不能顺便说说有关《广陵散》的事情?我头皮并没有发麻,因为这样的问题早已经被我在写论文过程中弄得滚瓜烂熟。才一阵窃喜,劈头又听见了声音,原来是西大的那位老师:由《声无哀乐论》而谈谈嵇康的音乐思想。我以为又什么东西会掉下来,直接砸死我,却没有听到。嵇康这个人虽然十分了得,而且也十分重要,但大部分的研究者很少涉猎,更别说是作一番研究。如以上的几个问题,都是很常见的问题。最后我看看李老师,因为我知道他那里肯定是有故事的。没想到他只是说你下去准备吧!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那间教室,抱着书走进隔壁的会议室准备。我似乎逃离了一个巨大的磁场,我的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的肌肉也暂时舒缓地放松下来。没想到,木木跟在我屁股后面跑了进来,进来就捂着嘴一个劲地笑,我怎么说都不行。我连崩溃的时候都没有,把书放地上,一屁股靠墙坐下去,就开始琢磨那些问题。兰子也在,在窗子边沉思,似乎他的问题很缠人。甚至有人满场子询问,木然之间喃喃地说我这些完了这个问题真是太变态了…… 第三十二章 大概木木知道我要准备问题,在笑我一番窘态之后便又进了答辩的教室。我抱着一堆书,靠墙坐着,琢磨着那些问题,脑子发汗不已。周遭都是晃来晃去的人,不停地问旁边的,一副地球要毁灭的样子。我随即就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有条不紊地整理起了问题。大约是我太特别,大约是看起来很专注,因为再没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并且目无旁骛安静地考虑那些问题,那个传说中的韩国留学生拿着相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嘴巴里不停并且用让我吃惊的熟练的汉语说着不要动不要动给这么认真的学生拍个相。她就在那个地方拍来拍去,从答辩现场到做准备工作的会议室,似乎并没有我们这些人的焦虑和不安。人生有很多关口,比如出生,比如嫁娶,比如生第一个孩子。大约在她看来,在西安这座千年古都的三年留学生活,在她的生命里有太多不一样的色彩。她仿佛她的先辈一样不远万里来到长安,今天她又走着同样的路寻觅他们当年的足迹。所以,她要记录下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我抬头很配合地冲她笑了笑,一副很熟悉的样子。穿的t恤两短袖因为太热而被我拉到肩的位置,看起来仿佛一个瘦弱一点的肌肉男。三年来我才看清楚她的样子:个子大约一米六五上下,脸很白或者说皮肤很白,面庞宽大,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依我的审美观点看来,是有点胖,大约可以等于杨贵妃的序列。并且很喜欢谦和地笑,动不动就笑,再加上有着异国风味的汉语,看起来倒是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我重新走进答辩的教室,那个留学生正在答辩,下一个就是我。给我的感觉就是她的语速有点慢,因为她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下一步怎么说。以前我以为外国人做中国文学历史的研究,根本做不了多少深刻,也做不出什么名堂。但我坐着听了听她的陈述,虽然因为太长和对中国文化理解上的不足而让她过长的言语听起来有些磕磕绊绊,但独特的研究视角以及对韩国相关材料的熟练掌握,加之严谨认真的学习态度,不仅让在场的各位老师纷纷流露出赞赏的目光,也让我这个三等挑剔的地痞流氓也没了多少话可说。我望着走下来的她,心想她终于解放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不要再在这古老的西安被西北风吹得皮肤皲裂黄土满头。 我坐在答辩的位子上,心里却不怎么紧张。我要回答的是三个问题,便一个一个回答起来:据我所观察到的研究论文,在探讨嵇康死因的时候,大多注重嵇康愤世嫉俗、桀傲不驯的性格,往往以为是这样一个性格而引祸杀身。但我们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树高千尺非三月之功,嵇康的死因不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原因。那么,经过查阅资料,我把死因共分为根本原因、现实原因、历史原因和直接原因,分别对照于玄学自然观、《管蔡论》、与曹家的历史渊源和吕安事件。那么如此综合全方位地考虑,我认为对于嵇康的死因可以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大概是我说的还算是有点意思,等我回答完问题的时候,老师们貌似再也没有提问题的迹象。我心里不禁一阵窃喜,但这点臆想的幸福感马上就被李老师的话打碎。他终于亮出了传说中的杀手锏,我终于在传说和现实之间找到了归属感。当初做论文的时候,针对他老人家偏好,我已经做了十二分的校对努力,真不知道他老人家这戏从哪里开始唱起。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他老人家总能在几万字的文章里找出来所谓的瑕疵并且给你充分的理由让你颜面扫地。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只能一直陪着笑脸,因为这是传统节目没什么新意,而且我并没有打算当庭顶撞一个领导。李老师看我只是笑并没什么言语就进一步说你文章有什么新意和创新之处,那意思是说如果你文章没什么创新的地方的话就是失败。我想已经出了基本专著的他应该了解,在中国古代文学这块在我这个小屁孩的年纪若想出什么创新和惊人的结论的可能性基本上就相当于让八十岁的老太太生孩子那样渺茫而危险。学识渊博功力超大的先人已经在这片田地里耕耘了千年之久,我个毛孩子顶多撒泡尿而已!而那尿也许没等我转身都已经被正午的阳光蒸发到什么地方去了,丝毫不等我再次神情地回望。我只希望把我思考的东西写出来就行,很显然考虑到我的智商的问题,我的眼神看不了多远,我的思想不会和大鹏一样那么高远和富有远见。 我心里正在嘀咕这些事情,我看见导师坐在那排桌子的最右边,仿佛一个父亲一样关切而有无奈地看着我。我一直这样在心里认为,虽然我没有一次当面这样称呼他。当年当三妞等几个人找到我,才告诉我是因为导师一直没见我让他们老找,怕我出事。印象深刻的是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他让我们几个人每个人写一个东西出来让他看,大约是自己情况的简单介绍。我那些时间心情郁闷,并且被本科学校系里的一个领导骂得狗血喷头,因为我写到教育部的信被转到了学校,学校给了莫大的压力,感觉他的乌纱帽就顶不住了。还因为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来到西京,身上揣的钱连开学报名的那些手续都走不完。那些日子我无奈而痛苦地躺在d区一口的宿舍里,听外面的蛐蛐从墙根下每天不厌其烦地传过来歌曲。我每天听着蛐蛐的叫声,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思索着自己的未来该如何走下去。大约是受了心情的影响,我写了好长的东西给他去交。 那是我第一次去11楼,也是第一次见导师。之前我从导师给三妞书的扉页上看见了他的相片,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我摸索到11楼文学院阅览室的方向,找那个导师上课的教室。我在每个房子的门口晃来晃去地看,所看见的都不是上课的样子,里面坐满了安静地看书的学生。我无比虔诚而崇拜地看着他们,并且有些畏惧地躲过了房子里老师冲我投来的疑惑的眼神。刚要走出去,突然导师不知道从哪个门里走出来,低头往出走。我看见那样子仿佛是,又仿佛不是,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说我就是那个失踪了几天的学生今天给送写的东西来了。老师很高兴,一般翻着我打印出来的东西,一边打量着我。他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和说起话来会笑眯眯地,真的很慈眉善目。戴一个眼睛,当时据我目测,老师的视力不是很好,后来我也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据说老师的人特别好,待人接物口碑皆传。 大约是因为我写的东西太过于难以想象,太过于三千年一见,老师没过几天就让我去办公室说有事情。一见面就说那天回去看了我写的东西,一夜没睡好。为我的经历,我为的困难,为我在逆境中一直的坚持。导师说他对这样的情况是深有体会,因为他的过去大约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塞我手里,说你拿去用如果你感觉不好接受就当是借我的,等你有钱再还我。就像兰子、杜若、三妞她们所说的一样,她们从来都没想到会碰到这样一个好的老师。徐国林更是很经典地说,本来硕士三年是要混的,没想到导师这么好,哎,混是不能混了,要发奋图强,绝不能给导师丢脸!在三年的时间里,又给我想方设法地找活干,他总是害怕我被饿死,没过几天就问我有钱吃饭没没钱吃饭先拿点。每次我都嘿嘿地给老师笑,我说我现在钱很多呢,我自己去代课,再弄些别的什么做,吃饭是没问题的。 在我的生命里,在每一个关口,都有一个贵人出现。要是没导师,我想我早已经退了学,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生了一堆的孩子长了满脸的胡须。 我听着李领导训话式的评语,那口气容不得质疑。那我只好不说什么,我看着导师他一如父亲一样地焦急和无奈。倒是魏老师在空气最有硬度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你的致谢词写得挺有意思!此语一出,引得在场的老师都纷纷点头,并建议各位在场的学生下来拜读一下。这些热闹了,这下好玩了。魏老师在学术上是很严厉的,每次上课提问,难得让学生们死去活来,而今天却没给我问题,他是给我面子,而且在关键的时候给我说话打破冷场的感觉。魏老师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第三十三章 其实我当初也很害怕魏老师,怕得不得了,怕就怕他老人家上课的时候提问。我关中话四级大概是过了,就是老头再含混不清语速过快,我是能理解的。大抵要命的就是提问。额才疏学浅,而他老人家问的却往往是犄角旮旯额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地方。有一次和木木他们一起上课,十数个人挤在一起。我们高年级的富有战斗经验,纷纷向后门以及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集结。我一个人推个椅子,把守后门的位置。那个时候我看着前面的木木和别人谈笑风生,心里很是不爽,但我没办法!魏老师开始上课了,没多少时间就开始提问。我的思想不知道是在爪哇还是毛里求斯晃悠,突然听老头说今天我们一改传统,从最后面门那里开始提问。我当时就一惊,然后紧紧地摸了摸裤子看在不,在确认没尿裤子后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脑子一片麻木。甭问,又是被老头折磨得够呛!后来我们充分地运用了《孙子兵法》的智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纷纷逃课。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谁料后来又出来了乱子,他老人家竟然跑到导师面前告状,说那些人竟然从来不来上课。一番折腾,还是硬着头皮接受魏老师折磨般的教育了。 有一年去杭州开会,导师带我和三妞去,随行的有魏老师。我一路上诚惶诚恐,一边在火车上赞叹于江南的美景,一边却发现魏老师其实是蛮可爱的老头。原来课堂上那一副紧绷的面孔,仅仅是在课堂。他在火车上那个笑啊,那个活蹦乱跳啊,有时候让我吃惊得无所适从。开会的间隙去西湖,我们横穿苏堤,天气有点热,四面水汽升腾。等走到那头了,我们都说坐出租车返回,因为实在是太累。再者走回去也没别的风景。我也算芳龄二八正当强健有力,却发现小腿酥软,毫无力气可言。然魏老师却叫上自己的博士,转身就原路返回了。额呆呆地看着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健步如飞,走得比那博士还要带劲。会期最后一天,我们纷纷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府。那天早上我到宾馆里,魏老师坐在床头说娃过来。额一阵迷糊,却不知道他什么事情。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手伸出来给我看。手掌里藏着一鸡蛋。他说今天早上吃完饭,专门给你拿的。那个时候我还真不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话,受宠若惊地拿过鸡蛋没几口就处理完毕。看着额吃完,魏老师开始笑了,说娃呀这东西可不是白吃的,你可得给额往西安背书呢!说完就开始大笑起来,额一听立刻就要疯掉…… 答辩到一点多的时候,结束了。我们几个人本来策划要到最后集体给老师鞠躬,说些心里话。可当了那个点,却再也没有什么话说。三年的时间,我们从导师身上学到了太多东西。而他三年来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是明白的。木木他们走了,而我们参加答辩的人要和老师一起吃饭。等着我把挂在黑板上的横幅扯下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一切好像没发生一样,一切好像将要发生一样。 赶到启夏苑的时候,包厢里早已经坐满了人。菜大部分都上了,酒也已经打开。早就听导师说过,今天的酒,无论是男女,无论是从前喝酒与否,只要是老师让喝的,必须得喝了。兰子、杜若等一帮人就怀着无比壮烈的心情等待着与大量白酒的相撞。而如徐国林和我一样平时缺乏优良白酒滋润和灌溉的男人来说,今天终于是天降甘霖的好日子。学生们坐了两桌,而老师那一桌却少一个人,徐国林被老师们连拉带拽地弄过去。我暗地里对着桌子角笑,额说这下你这厮惨烈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菜做得实在是不敢恭维,我看那男男女女吃得眉头直皱。倒是那酒,挨个喝。一个两个过去敬酒,好嘛,五六个老师每人一杯,都得斟满了,结结实实地喝下去。一会,老师一个一个过来回敬,好嘛,再一杯结结实实地喝下去。好不容易用菜把肚子里的酒压了下去,这又得过去敬酒,一喝就是五六杯。我喝得鼻红脸也红,恍惚看见徐国林起来倒酒的时候,那脚步仿佛神仙一样晃悠。我听见自己的心脏仿佛一个强壮的人扛一个粗壮的树干猛烈地敲击城门,咚!咚!咚!脸烧得好像贴在烫红的铁板上,肚子里面好像三峡全面蓄水一样。我木木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抬头看看桌子对面的女孩,那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呀!一杯女儿红下肚,两片彩云霞来飘。我扭头看看老师那桌,就看见那留学生在敬酒。我平生第一次见那样喝酒的人——给老师敬酒完毕,然后引身后退半步,将脸对着墙,右手持杯,上举的同时仰头,左手跟上去做掩映状。我只能说,那喝酒的方式太韩国了。 不知道怎么在600路上挤回来的,反正我晕乎乎地爬到宿舍,阿杜不在。我开门就冲进了厕所,好家伙,太憋了我!我爬在床上,就甜蜜而亢奋地睡去。头上的那电扇一直在叫,我也没心思去管它。 傍晚的时候,木木来电话了,响了很长时间。接电话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有点凉的感觉。灯没开,楼道里有些平常的安静,几乎没有人。该走的人都走了,不该走的也快要走了。这使本来就有点凄凉的宿舍楼更加凄凉。木木雷打不动并且一再坚持我滚下床,陪她去餐厅。我摸了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饱饱得。但为了不至让木木生气,额还是忍忍,爬了起来。用木木的话说就是,你大鱼大肉逍遥了一回,回来了不陪我吃饭你忍心让我在宿舍泡面啊?我实在不忍心,所以我就出了楼。 直到走出一层的楼门,我才发现外面是下雨了。大约是一场雷雨,已经到了尾巴的样子,不怎么大。我贪婪地闻着从不远的围墙那边飘过来的泥土的味道,一边一头走进那依然在点点飘洒的雨中。我站在f楼门前的路口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撑着伞的学生,突然一阵恍惚。夏日傍晚里难得的清凉,让我分不清悲喜。耳边依稀响起那个叫汪峰的歌者,唱着那首叫《在雨中》的歌: 在雨中看见你的身影 突然那么悲伤那么疯狂 刹那间往事涌上心头 时光飞逝掉进了回忆 有一次一起去看电影 那个故事感人肺腑 还记得你流着眼泪 在黑暗中我们紧紧相拥 …… 第三十四章 大约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木木上她一学期不多的课。我呢,在f楼门前和楼道里默默地送走了那些从来没说过话的人。等着办完各种手续后,就可以走了。其实很多人是回家很久后才跑回来办手续的。回家的样式大约比三年前要简单一些,大多数只是拉个大箱子,然后就算是交代了一切。有少数和我一样的人,把堆在宿舍的报纸之类的东西,拖下去卖了。值不了多少钱,但他妈卖完后回头的那一刹那真是轻松。 张扬、秦若和王凯要回家了。当然,我知道这些,是件很偶然的事情。其实每个人都不喜欢将离别弄得声响太大。我从一楼低着头往上走,那时候傍晚的天气热气依然没有退去。我就远远地听见是他们的声音,只不过不是平常提着水壶吆喝着吃饭时那样的感觉。等到四楼的时候,我才发现大包小包的他们。貌似王凯还是那么大的肚子,脸庞还是菩萨一样,一直在笑。只有张扬看见我,微微地眼角抽动了一下,再也没说什么。我说这就要走啊,这么快就要走啊,都不要我送送?秦若说早点先到深圳找找工作,总不能一直靠着男人过活。楼道里太狭窄,说不了多长时间的话就有人上下。临告别的时候,张扬说哥们自行车你就用吧!这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我骑他的车,已经将近两年时间。期间的维修费用大约可以买几辆旧车,我早就给他说车我不给你了,你看着办。张扬当时的口气,大约是哥们我今天走了,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就把破车给你,见车如见人吧!我说哥们保重,别忘了我们三年的青春。 三年前我也经历过类似的离别。那个时候宿舍住八个人,现在看来都是一头头不平凡的猪。走的那见天,楼前面女生楼下面天天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哭得真是死去活来,直上云霄。那个时候,我认为作为纯粹的男人,是要避免哭泣的。大约宿舍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到底也没有发生哭的事情,甚至是话别。在离毕业还有几个月的时候,我们就相约再去大一军训完照相的那个地方再照一次相。当时群情踊跃,气氛也十分热烈。可结果先是住在宿舍后门的武平长期不见人影。这家伙不高的个子,但腰围和胸围却达到了惊人的高度,胖得实在没办法形容。一张国字脸,鼻子上架一个大眼睛坨子,很仁厚的样子,天天抱着路遥不放。对了,在抱路遥的同时,嘴巴里少不了叼一根烟。后来的时候,某天我吃完饭回来,却看见武平的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这很罕见。田大为这家伙是个极品,人瘦得跟饿了几百年的猴子一样,个子却快要到一米八。两只近视却只有在考试和打游戏的时候才会戴眼镜的眼睛,所以平常看起来他老是朦胧地看着你。这家伙是个游戏天才,什么游戏上了手就是高手。到了后来,雷打不动地下午五点出门上网,一直到次日早晨八点抱着包子火腿肠之类的东西进来,吃完就钻进几万年没洗的被子里一直到下午五点。如此往复几个月,他的那个床头呀,简直就一捡破烂待得地方。就这样,田大为每学期绝大分时间在网吧部分白天黑夜地度过,但临近考试的那几天,却出奇地勤奋,拿出上网的尽头和宿舍其他同仁挑灯夜战到天亮然后直接进考场。奇了怪了,考试成绩都还挺好!最后人家竟然考公务员进了公安局!我看着过去那个有些脏乱差的床位,空空如也,那个时候我想人家是因为跑去局里报道,故而人家走了。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大佐不见了,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大佐本来不叫大佐,只是因为那副模样简直就一日本人,如果再给他配把砍刀,那就一冈村宁次。大佐四年只谈过一次恋爱,而且最后以失败告终。我都怀疑他当初有没有来得及给那个学外语的女生告白。在我看来,那个女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每只是到学期末买火车票或者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来找大佐,这明显是在利用大佐纯情少男的心理在做欺骗战术嘛!然而大佐却矢志不渝,坚持到底,即使知道是被利用,就是利用的那一刹那也让他无比快感。大佐说起来话慢慢腾腾,气息很若,仿佛七老八十的一老头一样,再加之平时走路也是四平八稳丝毫不见活力与激情,就很让我们怀疑他是不是得了早衰症还是本来就是个老头。据住在武平对面的宋原报告,大佐是和一个女生一起走的。大佐啊,临毕业了还给额留个谜啊你! 那个时候宋原只是笑,他笑的时候鼻子、嘴巴、眉毛会使劲地往额头的方向翘,幅度之大简直让人难以琢磨。这家伙发育得十分完全,个子高大,看起来很健硕,但浑身的肉仿佛成熟的桃子一样酥软。曾经有无数次上完体育课回来,捏捏我干练而坚硬的肌肉,再去摸摸自己酥软的白肉,就一直感叹。宋原是宿舍倒数第二个走的,我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走那天早晨天下起了雨,很大的那种。我爬在被窝里,他收拾了一会,动静不是特别大,然后用手弄醒了我,两眼看着我说我走了,保重。然后就急步走出了宿舍。 我碰见薛林海走,是我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刚走到行政楼那里,就看见他一如往常放假时候一样,急匆匆地背个大破包往出去走。这厮个子小小得,生得很干练,但又仿佛没有充分发育的一个桃子一样,萎缩得厉害。可小小的年纪,却生了一脸的胡子,搞得一年轻小伙看起来仿佛四十岁的人一样苍老。薛林海住在宋原的上铺,我的对面。他从来不学外语,也不想过外语,也没办法过外语。课凑合着上,下课吃完饭就往床上一躺,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个人看。这厮要是生在旧社会,那纯粹就一国学大师的坯子,什么大四名著三言二拍《诗经》三百零五篇,什么《佩文韵府》老杜全集诗仙集婉约豪放词,貌似那破学校图书馆有的这方面的书全被这厮给看了。他匆匆地往出走,说车就在门口停着呢,我走了兄弟保重记得把宿舍的大镜子卖了当路费。额都来不及和他道别,那厮就绝尘而去。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至今让我感觉很奇怪的张太雷,另外一个是我的下铺而大学的最后一年从来没说过话的赵鹏。张太雷生得很精致,不大不小,不高不低,看起来其貌不扬,但绝对属于典型的智慧型的人物,通常在宿舍半夜辩论最为激烈的时候,他老是爬在床头不说话。但只要一说话,那说得你是没法再还口。后来大约是跟着女朋友私奔了,反正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到底没了印象。赵鹏是陕南人,但那话听起来我认为就是四川话。而且他也和四川人长得很相像,个子不高,瘦瘦的,脸圆圆的,头发不是特别直,长年累月地短头发。说句实话,我感觉他婆婆妈妈,有时候就好像一个多事的女人一样。大约他后来是跟他的那些亲密无间的老乡走的,我也忘记了,到底没什么印象。 宋原走的那天,其实也是我应该走的时候。我已经买好了车票,是晚上的车。我起来收拾好东西,雨还在下。看看宿舍,已经是狼藉一片,对面宿舍里早已经没有了人,楼道里也寂静得可怕。我爬在宿舍的桌子上不能自己,终于写出了我在那个学校的最后一首诗: 那天醒来我还是没有慌张 一如往常 我看见我的兄弟依然在梦中酣畅 仿佛他们的梦想 依然那么悠长 仿佛他们的理想 依然那么明朗 然而我望一望门窗 窗外已是早春的景象 山上的野草已开始偷偷生长 那条上山的小路依然那么尘土飞扬 只是上面多许多陌生的模样 那时候我看见中午的阳光 一如四年前那么明亮 那时候我看见中午的阳光 一如四年前那么安详 我回头看看我们的行囊 我们的行囊已经不知不觉放到了一旁 只是我们不想让它们发出那一声离别的轻响 我看见我的兄弟依然是那么安详安详地纠缠于自己的梦想 我轻轻地扫视这个小小的地方 这个地方流走了我们四年的时光 现在这里不能叫做肮脏 再这样的肮脏也无法赶走这样的忧伤 那忧伤仿佛什么一样长着翅膀 久久在空气中回荡 我不禁悲伤地想到 我再也不能看着那姑娘 看她在雨中独自忧伤的模样 我再也不能在她悲伤的时候站在她身旁 轻轻用手把泪珠抚下脸旁 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她在秋叶纷飞时候的惆怅 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她在空夜独守的幻想 我将离开心爱的姑娘远远地奔向远方 身后的黄土还是一样遮住眼泪漫天飞扬 我曾高高地站在那个向西的阳台上 面对那个下午暖人的阳光 写下那么义气奋发的诗章 我曾看着漫天的飞雪从天而降 想着她门的力量在春天生长 我曾面对不曾相识的姑娘 说出我一时难以言语的向往 我曾面对无数的刀枪和难以言明的诽谤 我也曾面对令人心暖的相助和微笑 我想着我们四年的时光就这样流淌 这一切犹如黑夜的灯光 在这漫长的时日里给予我们力量和方向 我想起我的对床 他曾经数月挂在inte网 在大话的世界三国的区域里剑影刀光 还有那熟识的姑娘 为那一段感情守侯着远方的新郎 我们也曾在卧谈会时大声骂娘 为种种的指鹿为马声入云霄 引得早已入睡的楼管上来查房 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怀念那段时光 想去那些过去的事情倍感清香 就好象看着飞雪纷纷扬扬 新娘轻轻给你披上新年的衣裳 那天醒来我还是没有慌张 一如往常 希望我们依然健健康康 希望你们依然神采飞扬 然而我望一望门窗 窗外早已是早春的景象 第三十五章 空气骚动芬芳而忧伤得仿佛阳春三月的花朵一样。晚上在阳光苑吃完饭,我给木木说了张扬他们走的事情。木木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说了句怎么走得这么早。在一个人长大的过程中,我们不仅得学会感受幸福适应眼泪和挫折,更应该学会离别和忍受离别。我一直认为,长大是痛苦的,而这痛苦最大的来源地就是你得面对各种各样的离别。可以说,人的一生就是在经历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 饭吃得太多了,有点撑的感觉。木木说听说体育场那边的路上毕业跳蚤市场很红火,我们去看看。 每次吃晚饭要是感觉很撑,木木就说去溜食去。记得有一年秋天还没有进行到很深的时候,中午阳光软绵绵地打在人身上,好像一个重症患者一样没力气。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吹着风,那风一直吹,在正午无力的阳光里让人感觉稍微有那么点凉凉的感觉。出了学校东门,一切就安静下来。路两边的女贞貌似比过去长了好多,又貌似压根就没有动过。阳光很好,只是有风。g区围墙后面是一大片麦地,一直伸向远方。木木在前面跑,说看呀绿绿的麦子,我要找我们宿舍。原来,她之前早已经在宿舍定位过了,说找到某根电线杆子,就可以找到她们的宿舍。我走在后面嘿嘿地笑,木木竟然真的跑到麦地边,找了根电线杆子出来。 一切就被一堵瘦高但并不厚实的墙隔开。墙里,青春浪漫,洋溢美丽;墙外,自然盎然,田野风光。反倒是那堵墙,却成了一个异物,排斥得很。苏轼《蝶恋花》云: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看来在他心里,肯定会想没那堵墙该多好。但显然是,要是没那堵墙,他不可能细声碎步地听那银铃一样春风掠过湖水一样轻灵透彻的声音的。 木木从麦子地里跑出来,那条马路上车水马龙。秋天的阳光洒在路面上,真是仿佛水撒在一条时光的轴线上。随着一辆辆的车从你不远的地方飞驰而去,你就能感觉到那一刹那间时光从你身边流逝的声音。路两边的树木已经足够粗壮,虽然说叶子那个时候已经落得差不多。那些树木在秋天的样子就好像一个个强壮的男人全部刚沐浴过,但却是没有穿衣服站在你面前。那么强壮,那么干净,很阳刚地伫立在天地间。我和木木一直往正西的方向走,沿着马路的方向。突然,一阵风从深厚吹起来,那些树木猛然之间也开始骚动起来,纷纷颤抖着枯枝败叶,在空气中发出擦响。那落在地上的落叶,仿佛一条从身后流淌而过的河流,抚摸过我们的双脚,沾湿我们的裤管,温柔而毫不迟疑地向着我们的前方流淌而去。而那么多树叶被风吹过,集体向着一个方向前行,发出哗哗的声响,有仿佛一群在大洋深处集体迁徙的鱼儿一样。 那一刻,木木转过身去,看着铺天盖地的落叶冲自己奔过来;那一刻,我也转过身去,听着那满耳朵的欢快,我仿佛被秋天包围。 赶到体育场那里的时候,已经很热闹了。天色距离黑大概还很遥远,太阳落下去了,那热气却还飘散在空气中。我拉着木木来回地穿梭,竟然也拥挤得很。摆摊的都是毕业的学生,当然也有没毕业的人在那卖自己的东西。而来光顾的人,大多是附近村子里的大娘年轻的媳妇,在学校工地上干活的民工也会借机淘些东西。我看了几样东西想买,木木一听就一把把我拉了出去。木木说那东西能用吗,还不如买个新的去。在我看来,世界上最会花钱的人是学生,世界上最不会花钱的人是学生,世界上最不心疼钱的人也是学生。跳蚤市场的东西是便宜啊,便宜得一切市场经济的规律纷纷地失去了指导意义。看看,几百甚至上前的品牌服饰、鞋子之类便宜点就十数快钱出手了。而那些普通的物件,书、磁带、耳机之类,大多就是几块钱的标价。所以,看似价钱低,但只要用心甄别,花最少的钱还是可以淘到好东西的。木木显然不知道,她估计一直未曾沾染过类似的东西。记得大四毕业那年,我把自己的东西在宿舍楼下卖完了,还给人家卖东西,就好像在家里卖土豆一样。那个时候最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情是,有个餐厅的师傅,对我挺好,每次都给我多打菜。他见我在卖东西就说你今年毕业啊,我嘿嘿地说是我毕业。他仿佛感觉真是时光如电,造化弄人,恍然间说出我怎么算你都应该才大三才对。 当然,可能很多人也见过。我至今难以理解的是有些学生在摊位摆出的东西,实在不应该再做交易。衣服,要是外套之类倒也罢了。有些女生,大约是十分有钱,哗啦一根绳子两棵树树上一拉,那衣服一排一挂,貌似百货商场的服饰专柜。各种款式,各种花式,一应俱全。这倒没什么,但崩溃的是竟然里面穿的东西也挂出来卖!额滴神呀,额可是不止一回见过!更有甚者,有男生竟然连袜子都拿出来卖!额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穷卖东西,还是想在毕业之前再在这个梦幻的地方糟蹋一回。 说到跳蚤市场,有些事情不得不说。记得当年有一天中午我在宿舍睡觉,宋原这家伙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楼下一绝色正品美女在摆摊,并且机会难得是,她走光很严重。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问此战报,对面几个宿舍的男人闻风而动,狼一样跑下去实地勘察。最终认定:情报准确!夏天是个很无奈的季节,对于女性来说更是这样。男人倒罢了,热了可以脱,可以一直脱。一般t恤要是感觉热,那就穿个坎肩式样的,前后通风比较凉快。再不行就来个时尚的背心,那跟光膀子没什么区别。再不行,那就赤裸上身,下面一个短裤对付,清凉极了!可女生就不能这样,谁见过光膀子走大街的女生?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大家别怪罪女孩夏天穿衣服暴露,跟男性比起来,那还差远了。嘿嘿,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味道不一样呢?夏天穿得都比较清凉,没有多余的东西。但恰好摆地摊的女生不能和五星级九点或者白领在写字楼里正襟危坐弛张有度地办公有差别,条件艰苦只好时而席地而坐,时而不知道怎么坐。这下就出了问题,出了很大的问题。正所谓桃花风乱凭墙摆,杏雨天阴随树飘。 路灯亮起来,黑夜才开始。 第三十六章 临到毕业的时候,我还是一样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木木经常说,自从和我混以后,生活水平直接从韩国新加坡掉到了毛里求斯索马里。这个我认为千真万确,丝毫没有杜撰的成分在里面。木木是不敢买好看的衣服,嘴巴也不像过去那样爱吃东西了,她把以前那些可能五彩缤纷花天酒地的钱都塞给了我。虽然我可以畅想去成纪学院后由微薄的工资所带来的非美好生活,但怎么也不会想到毕业的时候还是会这样窘困。 记得大概是一年级的某个时候,我来到西安不久时间。手头的钱很快就没了,饭卡上的数字赤红得扎眼,浑身上下大约也就是十多块钱。那天早晨我一个出了门,其实我就不怎么认识人。坐了600路,糊里糊涂地到南门下车,漫无目的地在书院门里逛来逛去。那个时候并不是宽阔漫长的书院门一条街,对于我而言还是有不小的吸引力。我来回地走,看着种种纸墨飘香,青玉温润,瓦当与青铜各自冷眼相对。等着我挨个钻完店铺,终于有些累。就在我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却不小心一回头看见了关中书院。我看见那牌匾的时候,心里莫名地一震:真不知道那所在和岳麓书院唯楚有才于斯为盛一样,盛产着八百里秦川的才子骚客。我弄了弄衣服,幸亏长相比较年轻,看起来还貌似一个学生。我从挂着什么师范学校的牌匾下走进去,那个看门的没怎么搭理我。 我一边想象着饭卡里大约今天晚上只能再撑一顿饭,而口袋里已经没多少钱,一边想象着关中书院里某位寒酸的穷书生。那地方倒是有那么点点的味道,仿佛有那么点味道,曲廊回转,朱红饰彩,双层木楼,虽然狭仄点。学校在上课,零星地看见几个很小年龄学生模样人进进出出。我靠在一根木柱子下面,心里一阵无助与迷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是一粒从昆仑被风带过来的沙子,陌生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数年前,我早就认为我的父亲母亲是无法求助的,他们培养了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自己解决问题的超强能力。但我还是有很少的时候会脆弱得如同一只失去部落的蚂蚁,只好在空旷的原野嘶吼着无人能懂的悲苦。万般无奈之下,我拨通了姐姐的电话,我平静而浮躁得忘乎所以。姐姐依旧是那么喜欢笑,说孩子你真是能熬,到这地步了你还这么沉稳。 我经常将那天以及那天以前的某些时候拿出来,在我心里倒影一遍。每次我都不知道我是该幸福地哭呢还是悲哀地哭。 我也不失时机地去寻找各种挣钱的机会,比如被我寄于厚望的每年一次的高考改卷。虽然累点,但毕竟在我看来那是好大一笔钱。但木木前两天说,今年高考阅卷的报名已经结束了,人家个别人都是内部发展,我也是才知道。听完我只好苦笑,我仿佛看见好多票子从我眼前呼啦啦地被东南西北风以及邪风吹得一干二净。 研二的时候,第一次听说可以去改高考的语文试卷,而且报酬不少。当时,我就感觉自己的形象马上高大起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那可是高考试卷呀,多么神圣啊!记得师兄当时的时候,貌似强调了改那个可以拿一笔钱。那年高考完不久,就开始报名。师大文学院研二的硕士和博士是重点考虑对象,额听说后马上一阵亢奋,立马就报了名。第一天去,那可是相当壮观!一二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外院新区开去。我和张扬、王凯他们骑车从东门出发,十来分钟就到了地方。 原来第一天是所谓的培训。到那后,所有的人按照一定的次序被分成组,然后每个组被给予特定的任务。诸如作文组就是专门改作文,阅读组就是专攻阅读。据说为了约束庞大的研究生改卷队伍,组长都是由比较厉害的高中教师担任。当时那个场景呀,那可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更让我惊奇的是,在那里我貌似瞄见了本科时候系里坐办公室的那个美女。据说此美女家境十分了得,本科毕业后就办公室,后来据说考到西大上研究生。当时我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从我记忆深处突然跑了出来,她貌似也有意无意地看了寡人一眼。还有自从考到西安再也没见过的小艳,竟然也让我给撞见了。看来人家不止是从师大招兵买马,西大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甚至有外院的本科生都可以参与进来。额滴神呀!我记起来,和张扬他们一路过来的时候,竟然发现有几个历史院和政经院的伙计也一样驱车赶来。额问张扬这不是只有文学院的才能参与吗,怎么人家也来了?王凯笑死了听我说完,他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呀?人家是有办法呀! 坐在外院华而不实的阶梯教室里,听着台上阅卷负责人在讲解什么。无非是什么把握尺度,要认真,要负责,不能草菅人命。不过,今天想起来,那个主讲的老师长什么样子没看清楚,声音不错,积聚几十年教龄而得出的经验在我看来也算差强人意。但我的心思不在那上面,我的心思早已经飞到了那些美丽妖娆风情多貌风骚不已的外院女生的身上。听完冗长的叮嘱式的培训后,我们走进了计算机机房,开始了正式改卷前的热身。我当时充满好奇,对一切充满好奇,因而很不屑于培训老师所谓的谆谆告诫。后来才知道,那是每年的预防针,并且那预防针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正式的草菅人命是从第二天早晨开始的。请原谅我用这样一个词语来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因为我所经历的情况确实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早地赶到,太阳虽然没升起,但已经开始使大地燥热。我被分到了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组,而三四个组同在一个机房改卷。拿着自己的用户名和密码登陆后,鼠标一点一篇作文就会弹出来,输入数字,回车,阅卷完毕。我这人看东西很慢,而且一定要吃透才肯下结论。所以我开始改的时候,一定务必要看完全篇作文,然后再收尾看下,再给出分数。我开始就这样怡然自得地改,吃着供应的早餐面包以及雪糕,还有从身后大空调处吹过来的凉风。结果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们组的组长叫我过去,我莫名其妙。她说你看看我们组每个人的完成任务,如果按照你这样改,我们今天的任务都无法完成,今天的任务无法完成,就意味着无法按照教育厅所公布的日期公布高考成绩。我听完后背只发凉,貌似这么多的责任都要让我这样一个屁小孩只为糊口的人承担。额当时没尿裤裆,因为我才去卫生间没多久。我回到座位,心里一阵憋闷,但心里还是告诉自己,快点,快点,快点!后来,我浏览的速度明显快起来,只看个头尾,便根据印象打出分数来。不过,我用鼠标下拉的时候,速度不像有些人那么玄乎。 中午吃饭,我们一堆男人拿着餐票仿佛进村的日本鬼子一样往餐厅冲。我心里直喊着,肉,肉,肉,肉!当如此大数量和帅气程度的男人如一堵墙一样出现在外院现代化的大餐厅的时候,我注意到当时正在就餐的女生刷刷地目光全部扫过来。那感觉就仿佛看见一群内衣外传的超人从月球上降落到她们的眼前。不过,吃完饭再看看外院的女生,确实那感觉和师大的女孩挺不一样,像是中国和美国,城市和乡村。 人家规定中午两点就得开工。大热的夏天,要人活不要人活了?再说中午一点休息的时间不给人,和我这样要是中午不休息就会压根没精力的人哪里能保证准确度?没办法,开就开吧!结果我就一直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给打分到三点多,直到组长再一次喊我才彻底醒来。她说我的评分太低,如果都这样打,那么领导规定的今年平均分超过去年的目标无法实现。言下之意是,即使是写得狗屁不如,都不能得太低的分数。具体的我忘记了,那就是只要你不是脑残要你写女人你偏偏写了男人,要你写1500字而你只写了200字,并且一般情况下你写得很中正谈不上创新谈不上一鸣惊人也说不上平庸,那么你的得分都应该40分以上。我当时就无话可说,因为在我的标准里,或者说正常的标准下,很多孩子写的作文简直连给25分都是犯罪。额没办法,额也没必要自讨苦吃! 等下午我们走出,结束一天的工作,感觉很崩溃。我临走时看了看我的工作量,记得貌似是五六百份吧,而那个教室里的几个超人,在每次休息的间隙都会被组长满怀赞扬神情地提起,进而成为众人议论的对象——只是因为他们改卷的速度超级快——大约当天下来那些超人已经改到2000多。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碰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询问有没被批,再说说每组里那些超人令人咋舌的批改速度。每个学文的人再怎么说都会对文字有一种怜惜和亲近感,在他们眼里文字是可以交流的对象,是必须尊重的物体。所以,如我一样的大部分人,都无法也不忍心在那样一种速度下去批改可能毫厘之间就会改变一个未知孩子命运的试卷。而我所知的那几个所谓的超人,也被我们叫做比我们更冷酷无情的杀手——大约都是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参加进来的政经院和历史院的学生。张扬给我掰着指头说,在他们手下,一份试卷大约在10秒以内就可以解决。有一次我慕名参观,无声地站在那些模范标兵的后面,看见其用鼠标飞快地下来,然后飞快地给个分数,然后飞快地看下一份。其实,到最后,每个人都已经陷入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癫狂之中,就是别的没什么,只要求快,快,快,快!我不知道每年有多少这样的杀手微笑着进去,我也不知道每年会有多少孩子被这样的杀手以高尚的方式毁灭。 或许,这是最完美的方式。 最后一天下去,一群毫无秩序的人疯抢着从财务处扔出来的信封。那一刻,我感觉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糊口的生灵。 第三十七章 刘灿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很是吃惊了一会。不过,我没听出她是谁,但没说几句话,我就知道是谁了。 自从和她分手后,我就再也没联系过她。想想那句话都可笑,什么做不了情人可以做朋友。男女之间就没有什么纯粹意义上的朋友。当然,很久以前,我一直认为再怎么着,也是可以做朋友的,毕竟曾经那么深沉地爱过。直到和刘灿分手,我意识到我是多么愚蠢,原来很多事实不是想象的那个样子。曾经热情的我已经不再热情,而曾经温柔的她已经不再温柔,我们真的形同陌路。 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见她和最后一次见她。那年初夏,火车不知道在山川平原沼泽里跑了多少时间,天亮的时候终于到了枣阳市。我睡眼朦胧地走出火车站,那座城市还没有睡醒。我一边给她发消息说我到了,一边有些迟钝地打量着那个陌生而新奇的城市。那里的天空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很干净,在我的记忆里早晨的太阳光芒万丈地从东边徐徐爬起,给有些凉的清晨带来些许温暖。我坐在站前广场上的花坛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就一阵紧张。天空中来回地飞着飞机还是什么东西,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过去,没过多少时间又会转回来,让我感觉那个城市很有钱,每天早晨用这种方式叫醒市民。 刘灿说她快要到车站,让我再等等。我抱着包,望望天,看看人,实在无聊就盯着一辆辆的汽车。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老半天就没一辆好点的车过去,比如宝马奔驰克莱斯勒林肯之类,尽是些普桑马三捷达之类。看得索然寡味,就问了路到公交车站那里等刘灿。一辆车过来,不是;两辆车过来,不是;第三辆车过来,依旧不是。太阳在枣阳的上空越挂越高,太阳开始灼起人来。我是不怕黑的,但我怕这种等待会让我的心破裂。实在是忐忑不安,焦灼不安。看着一辆公交过来,心就哗啦一下上去,然后又是哗啦一下子下来。血液就在这一高一低中过山车。我不时地拿手拨弄下头发,不要让疲惫的面容和萎缩的表情吓晕了人家。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刘灿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她个子不高不低,看起来不胖不瘦,眼睛很大。胳膊间挎一个小包,黑色的外套,牛仔裤格外干净,脚上貌似是一双脚跟不低的皮鞋。我有些失神地看着她,多半是因为惊慌和不知所措。之前所有想好的应对措施全部失效,我有些哆嗦。大概她看出了,大方地上来揽过我的手就放在她手里。我那时才慢慢平静下来,平静得有些木然。 想想初恋的时候多么甜蜜动人而让人回味无穷,仿佛一条河流的源头一切都是温柔纯粹干净的,而到了下游,却把什么东西都排入河流中,原本的自然甜蜜已然完全变了味道。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反正是个冬天的日子。她给我发消息说让我到火车站等她,有事。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去等了她。西安火车站是个让人无法言语的地方。很多年前,我在转车的时候看见车站以南的方向灯火辉煌,而又庭院深深深几许。我一再想象那里面世界的繁华与落寂,尽管那基本和我没多大关系。那时候,西安火车站让我想入非非,这个至今看起来不怎么繁华的城市当时却让我感觉,世界是如此之美好。而第一次来西安,走出火车站找学校来接学生的车时,又让我对未来几乎可以触手可及的美好生活充满莫名的憧憬与向往。刘灿每次放假回家,我总是会在车站接她,那么地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我记得那天天气阴冷阴冷的,冬季的西安干燥而缺乏雨水。我下了603路走到火车站广场的出站口。人多得实在匪夷所思,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出站口前面。看了看时刻表,她快到了。习惯了火车站的拥挤,就好比习惯了一个女人的啰嗦;习惯了火车上的拥挤,就好比习惯了一个女人的暴力。我挤在最前排,看着天南海北陌生而新鲜的面孔,看着那些胖瘦不一、高低不等的人仿佛洪水一样涌出,我心里莫名地激动。人群把我不知道挤到哪了,刘灿的电话却响起来。原来她已经早出了车站,我说那到老地方等吧。我在人群中穿梭,仿佛往常一样地在人群中穿梭。远远地在人头攒动中,看见些许熟悉的身影。刘灿的旁边站着一个男生,我也没多问什么。她看见我过来,一言不发地上来塞给我一个纸盒子,转身提起箱子就走。 我全然没料想到如此的境遇,我木鸡一样呆立,任凭汹涌人群翻动。我想事情本来不应该这样,本来不应该这样事情。 盒子里装满了我曾写给她的信,装满了一种未知名的香味浓郁的东西。那年的冬季我就这样告别了刘灿,把一段回忆彻底地留在了那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身上。 刘灿打电话的时候,甚至我都没听出是她的声音。 她依旧过去那样平静,几乎没有改变。我和第一次见她一样有些无法自我抑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她说你下午要是没事就帮我个忙,到你们学校这边给我贴广告。这是什么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车到吴家坟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见了她站在学校大门口。走近了,打个招呼,貌似没怎么大变,只是看起来要比过去幸福,并且有些发胖。幸好我也曾在吴家坟附近贴过野广告,附近几所大学里可以张贴广告的地方烂熟于心。边走边说,也没多少话语,我甚至感觉很尴尬。她依旧是过去那种慢腾腾的语速,仿佛神经元的导电性依然很差劲,并且说话的时候还是眼睛不对着你看。原来她把工作找到了西安,并且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结婚。说到这的时候,她也没再所说,只是贴着广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终于有一个男人可以给你幸福,给你一直在梦想的那种生活,我希望你幸福。 在师大老区贴了一圈子,就辗转到了外院。外院很小,小得有许多让人发笑的地方。例如有学生号称他们学校有数个餐厅,而且怎么怎么。结果等我去了,一看所谓的一个餐厅就是十数张桌子凳子,几盆菜外加一个岐山哨子面的窗口。如此狭仄的地域,培育不出来大的气度。诸如小日本一样,心态很值得研究。而且有一次我看谷歌地球软件,竟然惊奇地告诉自己,师大应该兼并外院,因为无论从哪点上说,空中俯瞰下去外院仿佛一个强势人一样侵占着师大的地盘。 太阳从最西边的地方落了下去,已经没有了中午那么热。走到一条长满梧桐树的路边,刘灿说歇歇吧。我就把她的广告垫在屁股低下,坐在路边看名声在外的外院女生。越看就越是感觉,外院的女生确实很骚,政法的女生很高傲。刘灿从餐厅里买来了奶茶还是什么东西,我们就那样很另类地端着喝的东西,眼睛四处晃动。仿佛时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曾经美丽而动人的季节,回到了那些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下来回盘旋的过去。 我笑着对她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不准我失业了还需要你提携呢!她说行,我要是混到了当个总经理,就要你当门卫。我嘿嘿地笑,电话响了。木木在电话里催我去吃饭,我说我半个小时后到。刘灿貌似是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便说反正也弄完了,你赶紧回去。 我看着刘灿坐了车离去,就仿佛曾经看见火车驶离。一切都模糊而恍惚迷离…… 第三十八章 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快得让我有些无法相信。当年我大四下半学期,突然发现学校里怎么美女那么多。我甚至怀疑当时那些美女是因为一场雨,纷纷从地下钻出来。那个时候我才有那么充足的时间,惬意而放肆地看着学校里的一切。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才发现当你要去珍惜的时候,往往是你距离它开始遥远的时候。 导师让我们五个去他家吃饭,我听到这个消息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原来答辩完后不久,我们在明德门给老师和师母摆了谢师宴。虽然那天菜到底不怎么样,但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吃得人认真。那天我没有带木木去,我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说我吃得撑死了,木木冷冷地说光知道你大鱼大肉地吃,我吃泡面呢,你于心何忍?要不是当时321路车他妈人贴人人堆人,我就一肚子笑死了!老师是感觉一群穷学生请了他吃饭,他心里大约是怎么着,一定得回请这次。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太阳仿佛一个泼辣的中年妇女,要日落西山的时候还不肯放弃自己灼人的温度。我叫了还在自然醒过程中的木木,木木听起来仿佛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在枕头上掉着涎水,那声音朦胧得仿佛九月从云梦泽飘来的水浪,久久不肯醒来。我说这次不管再怎么着,也要带你去风光一回,反正师兄也去。 师兄早我们一年毕业,上了博士。师兄个子不高,但却生得圆嘟嘟的样子,仿佛时刻有油水会掉出来。说起话来,行云流水,伶牙俐齿,甚至有点信口雌黄。这都是在他上研之前中学酒桌边锻炼的。我们几个人都生得凡夫俗子,尤其是不谙人事,更不会明白调节气氛。亏了还有个师兄,每次在各种聚会里,他就是另外一道不可或缺的菜,没了他整个聚会都会没意思,至少气氛不活跃。 拉着木木上了600路,坐在二楼,貌似有一阵风吹过来,也是热的。我靠窗子看见,又有一个司机跑到那树荫低下,学校的围墙上嘘嘘地尿尿。我都看见他腰带和裤子的颤抖,就知道他有多么舒服。真是可怜可惜了那堵漂亮的围墙,做什么总比做个浴尿石要强吧?木木还有些睡眼朦胧,再说让木木看这样的镜头,我这个流氓做得也忒地道了吧?600路启动的时候,屁股后面的引擎开始夸张而真实地轰鸣,那车以极大的启动速度开始飞奔。一直感觉,夏天坐在600路的二层靠窗的位置,打开窗子,闭上眼睛,在电视塔以南、北门以北的方向飞行,是件非常惬意而浪漫的事情。当然,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说600路生产的三只手和色狼会对你的财产和人身造成威胁,你也可能稍微不注意就远远地把你的目的地落在后面。 导师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屋子里满满当当。带木木过去,我是早给导师说过的。师兄还是那么圆嘟嘟,貌似更加增加了体重。师母看起来气色没过去那么好,可能是工作累的。而另外的三个人,徐国林、兰子和杜若的工作已经定了下来。虽然不是万八千的工资,但我认为已经是足够好了。只有我和三妞,晃晃悠悠地漂。原本我是一个极其讨厌热闹与繁华的人,尤其不喜欢一群人的聚会。不知道这种感觉可不可以用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来做某种程度的表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逐繁华而走,心在那一丝阑珊之处,落尽喧嚣与铅华。我想,这大约可以是我所需要的那种感觉吧! 很快,兰子她们和师母跑进厨房收拾晚饭去了,而我们和导师聊起来。导师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说话总是笑呵呵。但有那么极其少的时候,会让我们脊背发凉。那就是我们出了错的时候,诸如论文写得太不靠谱,文字性的事情不够认真仔细,他往往会给你把问题找出来,然后无论时间多忙他都会找出时间专门找你谈,言语之间虽无直接批评之语,但不显山露水的之间,峥嵘毕现。徐国林还是一副眼睛后面两只有些诡异的眼睛,时不时地开几个有些偏冷的笑话,或者是一本正经地跟老师谈论学术问题。不过,共同的感受是,工作实在太过于难找,现实太过于严酷。导师说前段时间去了某地当面试考官,应聘者大多是持有大本的毕业生,而可供的职位,多是山区的中小学教师职位。但应聘者如山如海,如滔天浊浪。导师说话间都连连叹息,说人才浪费,甚至连那样的面试机会都争取不上。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连老师这样关在书斋里几乎不问世事而一头做学问的人都开始这样感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想自己东南西北地跑,招聘会一个接一个地去。见惯了成千上万的学生为竞聘一两个职位而挤破了头。那场景大约只有每年逆流而上为了产卵而勇敢冲击棕熊捕捉的大马哈鱼与之相媲美。我曾经的理想是什么?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我想起那个古来的命题就后背发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有人说,你是你,你从娘肚子来,你要到黄土里去。当然很搞笑这话,我没怪你的意思。其实,当年大学毕业,确实没怎么想我是为了什么而上的研究生。如果现在给自己找个理由,那就是热爱。现在看起来,仿佛我父亲只是对于土地的热爱而耕种它而最后落得贫穷一样,我是因为热爱而学习也只好落到最后这样一副落魄的尊容。或者我的同学朋友都会说,是你眼界太高,看不起到那些中学去。所以,你现在的结局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很感激他们过了这么些岁月还能记起我,但我只能苦笑地告诉他们:我四年前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去做?而且是改变命运的几乎唯一的途径?我不知道是我的选择错了,还是社会的某个环节出了故障。可以肯定的是,要么是我咎由自取,要么就是群体性障碍。 幸亏有几个那么实诚的姐姐前后打点,把我往成纪学院弄。虽然成纪那地方实在太落后,而且那学校实在连个好点的中学的样子都不如。但毕竟,人家是学院。我给导师说了这事情,说那肥书记说让我办完毕业手续就到学校报道,并且说出我的担忧。我说我几乎就没出钱,人家出钱都办不成事情,我就这样貌似弄成了,心里感觉老是在做梦。导师笑呵呵地不置可否,我也知道老师是老实巴交根本不会明白这些,那些官场上的事情他也是厌恶至极。 等坐到餐桌旁边的时候,我的胃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哇塞,香死了!中间一大盆新土豆炖牛肉,周围以炒鸡蛋、炒茄子等系列美菜环绕之,看起来就让人难以控制。每次到饭桌上,我就没了顾忌,只是两只眼睛盯着可口的菜,然后使劲地扒拉碗里的米饭。要不是木木时不时地在我旁边给我眼色,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什么德性。每次到了老师家都吃得很多,以至于每次都是直着回去。我都看不起自己这个很贱的胃,见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没了样子。一大桌人围在一起吃饭,看起来就仿佛过去三年里某个温馨的时刻。然后再要这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 出了导师家,走到师大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夜晚稍微凉爽了些,我挺着肚子和木木走在他们后面。身边时不时地走过俊男靓女,灯红酒绿。我曾经说过,师大路是一条无比崇高又无比下贱,无比年轻又无比衰老,无比迷蒙而又无比清晰的街道。 夜晚十点钟,拥挤不堪的600路。我们各自的心事在公车的摇摆不定中,翻江倒海…… 第三十九章 我不得不和木木说,我也要离开学校了。 宿舍楼里空了,我的心也空得发慌。昨天下午给徐国林和杜若去搬打包回家的东西,看着他们把各种各样的东西试图装在邮局给的口袋里弄回家时,一股凄凉感从背后冲上去。徐国林只在宿舍的床板上留了一张凉席,因为他第二天就要离开西安,离开这个即将让他铭记一辈子的地方,带着这种复杂的感情,他将要和媳妇在中国的南方,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四处吵嚷着要回楚国的兰子,终于去了洛阳,一个未曾进入规划的地方。而杜若依旧看不出悲喜地表示坚决不后悔去中原扎根中学田野,我看着她坚强的表情就想起了肯定有一个过去的老师对她影响至深。三妞脸上的痘痘一天比一天多,整天神秘加公开地四处应聘。按照道理说,这样的费神和四处奔波,总得掉些些许肉吧!但大约再怎么风霜雪雨,效果对于她来说总是心宽体胖一样的效果,那样子每在数天以后就有新的变化。 中午在阳光苑吃完饭,太阳白花花地往下掉。我躲在木木的伞下,往报亭走的那工夫,给木木说了我的想法。在给学校交完最后一笔体检费,我知道我的利用价值已经丧失殆尽,而当我上交了饭卡注销完借书证的时候,我感觉从头到脚是一个赤裸裸的不再属于师大的人。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叫嚣:生是师大的人,死是师大的鬼。看来人生难料,世事纷扰,我不可能生就是师大的人,因为师大不缺我这样的蠢材。 我刚从里面拿出来《南方周末》,习惯性地转过头去找木木的伞。却发现,再也找不见木木了。我竟然没想到我说出离开西安的话有这样大的杀伤力,在我看来,这似乎和每次放假回家没什么区别。我四处搜索,白花花的太阳低下,美女们仿佛开放在田野的花朵,各自都有自己的颜色和芬芳。只是她们的花朵太过于相像,也就没了多少味道。我在白花花炎热的夏天突然想起郑国的那个坚强的男人,他说: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个有些年头的男人,大约是寻找恋人的缘故,从郑国之东门经过。其时繁花盛开,蓝蓝的天空下漂浮着一些轻浮的云朵,好像一些洁白的羊只跑到大海上去寻找食物。而东门之外各个品种的姑娘女人女孩很是众多,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胖瘦高低各不同。那些国色天香仿佛野外盛开的灿烂的娇艳欲滴的花朵一样,那繁盛的样子仿佛天上漂浮的轻浮的小云朵一样。我经常有这样的经历,从人群中走过,我的腿就不听使唤。要是我从美女群中走过,我相信我自己会惨烈地昏死过去。而这个男人说,你们这些女人我都看不在眼里,我的眼里只有那个穿浅白衣衫戴浅绿巾的女孩。那真是满眼野草混不顾,一支鲜花上心头! 我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想着那个郑国的男人,我的佩服和惭愧之情一起涌上心头,甚至我感觉他都有些傻帽。不过,我也能体会他的心情,就好比此刻我就想找到撑伞的木木同学去了哪里,她又是怎么一回事情。终于在g区一块阴凉的角落,我看见木木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大约那目光只有弃妇才会具有,而木木一直那样盯着我。我多少有些明白,或许她认为我之所以要这么急离开,是因为要尽量远离她,尽量远离她然后再抛弃她。看惯了学校里的恋爱悲喜剧,我都麻木了。记得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和木木出东门去茅坡,在路的交叉口看见一对情侣,女的哭得死去活来,还试图抱住那男人。而那男人神情冷漠,一脸世界毁灭,与我无关的表情。木木问人家是怎么了,我说大约可以确定的是:毕业生,情侣,分手,女人,挽回。我一直认为,大学里的爱情再怎么轰轰烈烈浪漫动人甜蜜不已,大约绝大部分情侣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业到站,爱情到头。于是,我也经常笑着给别人说,毕竟大家上学一次,也寂寞空虚四年,还不如在最有激情最有活力而最不计成本和代价的时候去挥霍一把青春。正如唐朝杜秋娘所写的《金缕衣》一样: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而我早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更没有这样的心思再去翻江倒海。不管何如,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比如生离死别之类。木木还有一年毕业,而我即使去了成纪工作,我们的未来还是有得规划的。我就这样站在木木的面前,苦口婆心地给她说。我试图说服自己,也试图说服木木。可我发现再怎么说,心里都是涩涩的,那样的味道从来是那么熟悉而陌生。 木木听完,竟然就扑过来,爬在我怀里,大声地哭起来。并且,一个劲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走了,明年我回来时再也不会有人来车站接我…… 我抱着这个外表一向倔强而强硬的女孩哭倒在我怀里,仿佛我的内心破碎一样。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说,不会的不会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到底又是怎么样呢?柔软而又脆弱如我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这灼人的痛苦?渺小而满怀理想如我一样的人,又有什么翅膀可以凭借飞翔? 回到f楼宿舍的时候,宿舍里早已经空空如也,狼藉一片。老大几万年才来一回,而且来的时候也是拖家带口的,所以我都不把他算作常住人口。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大约老大又是拖家带口,大约是拿个大皮箱子,把桌子收拾了一下便乘着太阳没下去就又回了家。我终于也就没有在毕业的时候再见他一次。而阿杜走的时候磨磨蹭蹭地收拾了两天时间,其实他压根就没多少东西,并且平时他就是特别爱干净一人,什么东西就是井井有条,让我惭愧的五体撞地。他走的那天早晨,我一如往常一样在睡觉。他大约起得很早,等出门的时候,拉着箱子特意弄醒我,说他走了,一切都好。其实,我和他在宿舍也没多少话,而且他是后来“非法”进入宿舍的,时间也不多长。但那一刻,我在睡意朦胧中听着他说再见,仿佛又回到了和阿杜在篮球场春夏秋冬生龙活虎打篮球以及早晚颠三倒四地骂娘的场景当中。 我想,也是我应该离开的时候了。我回头看了看粉白墙壁上的那根麦子,那根麦子早已经成了枯黄的颜色,但依旧那么身姿绰约。我终于开始收拾三年的收藏和积累,宿舍里开始尘土飞扬…… 第四十章 我也学了徐国林,只在宿舍扔下一条拿不走的凉席,也是最后一晚睡觉铺地的东西。我本来就是个穷人,没多少东西。除过把一小部分衣服放在木木那里外,其余东西不论大小高低全部打包,寄给成纪学院的妹妹。我记起数年前大雨磅礴之下卖衣服卖被子的事情,可惜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是无法再上演。 总共是两袋子东西,驼在自行车上就出了门。我总是和世界对着干,或者说世界总是和我对着干。学校里邮局跑来给学生办理托运业务,天天忙得热火朝天。可等寡人要走了,却发现人家早已经撤离得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只好到附近的学校诸如邮电政法碰碰运气。 早上八九点的时候,太阳俨然一个火球一样。对于西安的太阳,我是一点办法没有的。也习惯了被那厮折磨,折磨到发狂的境地。木木在后面扶着,我在前面把持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学生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心里想,没见过毕业的学生吗?没见过从外面进来的毕业生吗?迟早有一天你们也将和寡人一样,说不定你们连个破自行车都没有! 俗话说,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磕牙。等着我们小心翼翼到了邮电餐厅那里,昨天还热闹的场面却一下子冷清起来,偌大的地方只看见一个铁路托运的招牌。我一阵被打击的感觉,自己说耶稣孔子孟子庄子老子韩非子诸位先圣,请不要和寡人开这样的玩笑,寡人已经够穷途末路了,别让寡人辛苦一阵白流了这么多汗。木木跑去问了一个帅哥,我却发现邮电并不是传说中帅哥的天堂。大约只是因为男人多,阳气多点罢了。经常有邮电此类学校的男生跑到学校的坛子里,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帅的样子来勾引师大过剩的女生。我想,师大的女生也不是都特别漂亮,只不过也是因为太多的缘故。看见那样的人,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作为男人,我确实很同情他们。如果生活在四季很少见到雌性,尤其是比较养眼的雌性的环境里,相信对于成长中他们的身心是没有好处的。我曾经给此类理工科学校的男生开出了方子:选自己没课的时候,带上干粮,站在师大的繁华路口,等着下了课美女如过江之鲫一样,包治百病。 人不能在绝望中死亡,更不能在死亡中绝望。我一看情况不对头,就无奈地给木木说我们找邮局去。其实我心里窝着火,那是无名之火,烧得我的内衣内裤有点焦的感觉。木木上了600路车,我骑车往长安广场那里去,因为记得那里貌似有个邮局。有很长的时间,没有把自行车当摩托骑了,在郭杜那双向六车道的大路上,我貌似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当年青春飞扬的时候,没星期回家,尽管一周疲劳不已,但毕竟是回家,内心欣喜不已。从县城到村子弯弯曲曲折折拐拐的便成了f1赛道或者说是摩托车拉力赛道。经常骑着笨重的老永久自行车飞一般从一些车辆面前掠过,那感觉真好。 等着我到了地方,却不见那600路过来。身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突然之间却异常地寒冷和孤单。锁好车子,看见木木从对面走过来,脸色不好看。大约是折腾了一天,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并且她知道我不是一个智者,所以大约她也窝了火。拆包,验包,缝包。狭小的地方拥挤着很多人,嘈杂得让人心烦。木木大约一直站着,看着我弄包。我试图把那些东西弄得足够结实,尽管西安距离成纪确实也不是特别远。那针长得吓人,就好像小时候看见驴的阳具舒展的时候,能托到地上。旁边一男一女,男的在缝包,女的说三道四,两个人的嘴皮子就没停过。我心里莫名地烦躁,我心想真他妈倒霉今天!这个时候,木木突然走过来,抢过我手里的针,用她那纤细的手,并且试图凭借经验累积度超不过十只袜子的女红经验,摆弄那么大一根针。我信手将她的手拨开,并且说算了还是我来,你不行的。 然后,就是长长的静默。直到我进去过秤,交钱,才看见木木黯然神伤地站在邮局外面,透过玻璃墙,我仿佛看见她那连天的泪水又在掉。 办完出了大厅,我出了一口气,同时感觉到自己和西安的连接又少了一根筋。木木看见我出来,然后就顺着大马路一直往学校的方向走。我骑车赶过去,一再说你上车你上车而木木却不怎么理睬。我能理解,一个人的自尊心被我无情地打击。打击的季节又选择在这个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毕业时的时候。我终于无心再去说什么,把车骑得飞快,扔下木木在身后。 当我一肚子火进了学校大门的时候,却看见木木站在不远处。我以为她会一直走回来,虽说不远,但也大约可以花去个把个钟头。她是具有这样潜质的一个人,倔强得让人不可思议。仿佛那柔弱身躯下面埋的都是核燃料,动弹不得。待我靠近她,她却首先破涕为笑,说我为什么不等她自己跑了。我对她这样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本身她问得就有点很没水平。毕竟黯然销魂者,唯离别而已,寡人明天要走了,而且似乎是要和这个城市做一个时期的别离。其实,我不是怕别离,而是怕别离后的想念。 于是,我对着木木说你再这样倔强,恐怕会影响到下辈子,我可不想有个比你还倔强的孩子。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好像被狼侵入的羊圈。一阵凄凉感涌上心头,过去的点点滴滴爱恨情仇,一时间全都虫子一样爬了上来。毕业的时候注定是属于回忆、想念和哀伤的季节,而大约会有很多人在想念中焚毁自己。 我买的是早晨的车票,第二天的天依旧那么炎热。木木爬上楼给我搬东西,其实东西蛮多。要走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很舍不得离开。木木走在前面,给我说赶紧再看看你墙壁上的麦子,窗台上的阳光,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笑了笑,一点都不苦涩,不知道为什么,我关上门的时候那么坚决而毅然。 走出学校门的时候,我心里说,再见了,师大!老子三十年后还是条好汉!虽然转弯的时候还是看见有司机在那边撒尿,但那时候连看撒尿都是富有怀旧感。因为东西太多,我们就坐在600路的一层尾部,哇塞,那种巨大的轰鸣带给我熟悉而陌生并且有些感伤的快感!再见了,伟大的600路f1公交车! 时间很紧,公车到火车站的时候,检票已经开始。买不到站台票,木木依然要进去,她说箱子太沉,我拿不动。我们赶进去,发现候车室里空空如也,人都上了车。一路跑过去,检票口的人却不让木木进去。那是个中年女人,脸生得很干净,但却言语犀利而果断。木木怕进去出不来还得掏钱,就没了办法站在那里。我说我走了,你赶紧回去。说完就拉着箱子,背着包走了进去。刚要拐弯进去,木木在铁栅栏那头喊我。我看得见她脸上的不舍与难过,我看得见她恨不得和我一起离开。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匆匆离开,要不我会承受不了。虽然我长这么大很少流泪。木木在铁栅栏那头说那么多东西你能拿上去吗,记着吃东西,到了给我电话之类的话。我笑了笑,就狠心走了,走得归心似箭,走得神色匆匆。 车厢里人拥挤得厉害,我一身臭汗,找到了位子。好在是空调车,还算干净。刚坐下来,车就开了。我慢慢地离开西安,离开熟悉的人群,离开炎热的夏天。木木应该已经走了吧?我这样问自己,耳边却回响起那首叫《火车开往冬天》的歌曲: 火车汽笛拉响 我走神的心情 去黑夜 我的面前只有一片 没有你送行的站台 远离那个被你的眼泪 湿透的城市和你 我现在就要走了 你不要送我 在想你 这是一列开往冬天的火车 窗外没有诗句 只有远去的站台 站台 站台 眼睛在窗外驰驶 回到那些没有脚步的日子 昨天已甜得发苦 我必须离开那平平坦坦的大陆 目光 胸膛 流浪在想你的墙上 那孤单的地图已经摊开 我不想走 噢……啦…… 火车一点点点点点的开 我的爱人 她她她在等待 我一点点点点点的离开 你枕边 我的路已经在万水千山 …… 第四十一章 眼睛在窗外疾驰,回到那些没有脚步的日子。 早晨的太阳在车窗的四面八方飞快地转来转去,我的心思也一直停留在火车站,木木爬在铁栅栏的图景上。火车在关中平原上跑,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一样,电影胶片一样翻过的永远是土地土地土地,土地上的屋子以及长眠于车道两边新新旧旧的坟头。对面坐着两个安静的人,我的旁边也是。火车朝着成纪方向撒欢地跑,我仿佛一百遍看也看不厌烦窗外的景象,认真地阅读过去几个月里窗外景致的不同。 车过渭河峡谷,秦岭慢慢成了个土老冒子,没了以前的郁郁葱葱。火车也仿佛一头迷失的野兽一样在一个接一个的隧洞里疯狂地咆哮。这是一次极其让人无语的旅行,这是一次极其普通的回家。我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辗转,遇见过成百上千的陌生人,然后又和他们成百上千次告别。看见成百上千个坟头,然后又仿佛朋友一样来回地招呼。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座位上,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木木地,看着窗外的山越来越黄,车里的人越来越少。 车到成纪,首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黄土山。刚检票出来,熟悉而热烈的阳光仿佛一只家养的狗一样扑上来,我闭上眼睛,短暂地享受它的亲吻。和往常一样,我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城市,看着这个城市十数年如一日地沉落下去。为了工作,我也十数次地奔波于此,身心俱疲。只不过,今天我是直接走向了去县城的客车。 又是多半年没回家,车票莫名其妙地又涨了。我无奈地坐在车上,车里闷热得很。我想我赶紧得适应这里的一切,比如语言。所以,我在掏钱的时候说的是普通话,而递钱的时候说的是方言。车里众人说快点开车,都赶时间呢!并且鉴于大家大汗淋漓的热度,强烈建议司机开空调。司机爬在方向盘上,看着外面售票的女人点钱,然后说开什么空调,车开的时候打开窗户,那是天然的空调。我无语,很多人无语。 车在一座又一座的黄土山上上下盘旋,那国道修得叫一个好。2000年左右的双向两车道,害得那些超车的司机每每骂娘。还有不知道是哪一段路,长达数公里的下坡路,前前后后翻了数不清的车,死了数目可观的人,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了。在我印象里对那路爱恨交加的是,当年高考的时候倒数第二天考完,还有最后一门外语。那天下午我在县城里听说那路通车了,当时那个高兴啊!对于我这样长期把自行车当摩托骑的人来说,好比赛车手听到上海f1赛道竣工一样。当晚便驾车前往,结果在那笔直而一望无尽的路上跑得太远。最后回来的时候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伤风感冒,体力尽丧,直接搞得第二天的考试昏昏沉沉!一代雄风就这样给毁了! 等着看见一片又一片的桃树园子的时候,县城就不远了。那司机撒欢地开车,大约是为了多跑几趟,多宰几次人罢了。车进县城,尘土飞扬,到处拆墙塔吊,过去那个方整规矩的县城消失得无影无踪,满眼都是浮躁的开放。我一直都不明白,那么穷的一个地方,到底拿什么东西出来盖大楼修大路? 等着搭乘所谓的公交车在山间七绕八绕,等着几乎把魂魄快要颠簸得扔出来的时候,终于还剩最后一道关口就可以到家——摩的。公交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我拖下来沉重大箱子,肩上的包也不敢马虎。那些开三轮摩的的大多我已经认识,都是河对面村子里的农民。兴许种田累了,就推出摩托车,到村子前面的马路上跑它几趟。我一直拒绝承认家乡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确实是在发生变化。一个佐证是,伴随着一条刚通路便返工最终破破烂烂的省级公路从村子前面的河滩上经过,出现了这样一大批做生意的农民。 一般情况下,我是要坐车到村子正对面的河边上下车,然后淌过河步行回家。可最近几年,由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一年又一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过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巨大的机械,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反正过去那片我们曾经嬉戏玩闹的广阔的河滩地已经被挖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更可怕的是,河道早已经被破坏,不知深浅。看似河水清且涟漪,实则波涛汹涌万丈深渊。记得去年夏天我回家,兴冲冲地下车,跑下河堤,三下五除二脱下鞋子就要过。那个时候眼前的河仿佛过去一样母亲一般温柔,无声无息,平静地流淌。我背起包,拿起鞋子,刚要伸脚进去,突然背后河堤上两个小孩子从远处走过来说大哥哥千万别从那里过河,深得不见底!额倒吸一口凉气,才发现远处用红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过河危险之类的标语。如果当时我要是伸脚下去,任凭我当年在浪头高歌,水底招摇,结果只有死路一条!记得惊魂未定之时给木木就发了这样一句话:亲爱的,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开车的终于把我仍到一个安全的渡口。从路边往下,是个陡坡,陡坡最下面是河。远远地看去,河水清清的,从一排水泥墩子低下流向下游。这里过河倒是安全,可就是距离家是在太远,这如世界沉重的箱子可咋办?我可没有挟泰山以超北海的功夫,做不得那天下第一等事情,只好把行李弄到路边,走到树荫下先歇歇再说。 树荫下一群老太太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我过去的时候她们集体性地看了我一眼。她们看我的时候,我想起了我那八十几岁的奶奶。路边时不时地有年轻人骑摩托车冲过河去,可我一个个地看,怎么也不认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们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大不止十八遍。小孩子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长,而我却一岁一岁地老去。那感觉真他妈像极了贺老头写的那两首《回乡偶书》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亮。亮是隔壁家的孩子,是个再也不能调皮捣蛋的男孩,目前小学三年级连续上了两年。我和他的关系,怎么说呢,我也不好定义。反正第一次见他,是他姐姐抱着他来我家串门。那时候亮还是一丁点大的人,放在我家炕上,饿的时候,或者是尿炕的时候,会大声地哭。而只要是我过去抱抱,他立马就乖得很。亮当时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样子。黑黑的皮肤,五官精致,头和眼睛以及脸庞都是圆圆的,而且那些部件看起来长期都不怎么发育。后来那孩子慢慢长大,就粘上了我。但凡我上山打兔子,必定带他;但凡我下河捉鱼,必定有他份。这样,只要我在家,他必定早出晚归,跟随在我左右。并且只要他老爸老妈问这一天上哪里溜达去了不回家,他都会说是跟我而由此免过一顿拳脚。甚至于后来在与他姐姐哥哥的战斗中惹了祸,就跑到我家里寻求政治避难。而那时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救他于水火之中。 我看了看天上,太阳已经丧失了正午的淫威,在落日之前做最后一次的缠绵。也不知道亮这家伙长高了没有,是不是还是那么黑。我想上帝保佑,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在家。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厮也和广大的未成年人一样超级爱看动画片,每逢放假之时,就会花尽量多的时间粘在电视上。 电话通了,果然是亮!我说赶紧推个独轮车来村北头过河的那里来接我。亮一听是我的声音,顿时很兴奋的感觉。啪一声关了电视,说你等我马上就来。挂了电话我就在那里笑,我笑这孩子真是。记得去年夏天我带他去河里游泳,走到半道上我说我要是不出去读书而当个农民,估计孩子也和你这般大了。别看亮是个小学生,可有些事情他是明白的。他听完我的话,跑到路的另一边直对着我傻笑。有时候我真有些恍惚,感觉没日没夜跟在我屁股后面的那个叫亮的孩子,是我另外的一个影子。那个没见过城市的霓虹灯整天以能干吃到一包廉价的方便面为最大期盼的,衣服多少天不洗,脸整天黑黝黝的小孩子仿佛是我过去的影子。 我远远地给木木发消息,我说我经常给你说的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小孩子正在千里驰援我,我到家了。家里面的太阳虽然也热,但你只要躲在树荫下,你就可以感觉到清凉。晚上你要是不准备被子,后半夜保准你被冻醒。哪里如西安一样,一个丧失理智歇斯底里的暴妇一样,让人在不可理喻中却丝毫没有办法。只好在种种变态中忍受着种种非礼与磨难。 我回头又看了看那群老太太,老太太们再也没有看我。我睁大两只眼睛,我的视力不太好。终于远远地望见,有一个小小的人,推着一个独轮车,在弯弯曲曲尘土飞扬的河滩路上飞奔而来。我仿佛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自言自语:孩子,慢点跑,天还是有点热。近了,是亮。河对面,他连鞋子不脱,就直接推着独轮车过河。我就那样看着他,我嘿嘿地笑,笑着眼泪快要流出来。 第四十二章 我们就顺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弯弯曲曲地往回走。亮看起来还是过去那个黑黑瘦瘦的样子,没怎么见长个子。只是他告诉我,今年要升年级了,我说孩子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整天调皮捣蛋捉鸟摸鱼的。 我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我和亮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叔叔阿姨大婶嫂子们仿佛看见自己家的人归来,问长问短。亮妈妈一把拉过我说,亮天天往你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下好了。我家的大门照例紧闭着,从里面关着。说起是大门,确实有点寒碜,都比不上杜甫的柴扉气派。拿一堆破转头垒起个矮矮的墙,再把一个极其简易的小门加在中间,这就成了大门。 使劲地敲门,却没有听见妈妈熟悉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一把小小的锁子象征性地挂在不显眼的地方。有人说大约我妈妈去瓜地看瓜了,我爸爸去卖西瓜了。我听到这里就一阵斯慌,斯慌得我心里不知所之。问如果有什么东西在父亲心里头比儿女重要,答就是他如哺育儿女一样培育的西瓜。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年年种西瓜,年年种好多地,年年的西瓜都长得好大,引来同样是农民的村子里其他的瓜农啧啧赞叹。我也从很小的年纪起开始了和西瓜的长相厮守。每年的五六月份之间,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会仿佛进行一场旅行一样打点行囊,在远离村子的瓜地里守上那么几十天。过去因为雨水好,土壤疏松而且排水性好,村子周围的山地往往成为村民种瓜点豆的理想选择。但是却远离人烟,一般从村子里晃晃悠悠地顺着盘山而上的崎岖小路爬到山顶,得半个多小时。你站在那样的地方,往往感觉就站在凌霄宝殿里,神气万丈。在漫长的几十天时间里,大多数时间你不怎么能见到人,至少不是村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更熟悉的情景是,从早晨一醒来,就伴随野物绿草飞云落日,终日仿佛野人一样度过。 不过那样的日子虽然极其无聊,但还是有乐事。比如独自跑到巨大的峡谷边上,那里一年四季终日有可以将你吸走的风。夏天的时候可以站在安全的距离内享受天然的凉爽。也可以站在田边,睁大了眼睛,看看四周山上的村庄。一般情况下,要是距离足够,你都可以听见鸡在下完蛋以后愉快的叫声,或者是狗在互相撕咬时发出的声音。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下午,我在山的这头,看见远远对面山上的一个村子里火光闪闪,烧了很长时间。我想大约是庙里着火,烧了个精光。还有就是,在等待晚饭的茬口,坐在更高的田埂上,坐在体现人类精神与力量的黄土高原上的梯田上,让西下的夕阳温柔地打在你身上,然后再拿出口琴,吹它个“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其实,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半个月亮爬山山》和《长江之歌》。等着被从遥远的地方奔袭而来的风吹得有些凉意的时候,天大约要黑了,父亲大约要回来了。 父亲是勤劳而善良的,甚至在我看来他太过于相信勤劳,他试图凭借他的勤劳和能干来改变命运。父亲曾经年轻过,年轻得忘乎所以地强壮。年年种的西瓜,长得那么老实而让人喜悦,亩产动辄上万斤。在那样并不肥沃的土地上能做到这样,我一直认为在村子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可以做到。自打我记事起,在西瓜成熟的季节,每天天没亮,他就开始在地里找西瓜,然后挑上上百斤重的西瓜去各山头的村庄要么卖,要么换粮食回来。天啦,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那些村庄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巨大而充满沟壑的黄土高原上,互相之间距离遥远,并且互相连接的路都是一边是深沟悬崖一边紧贴身体的羊肠小道。别说挑一百多斤的担子了,胆子要是小的话走过去都要尿裤子!几十年如一日,父亲都是早晨天没亮出去,天黑乎乎地回来。还动不动地在筐子里给我带来油饼之类好吃的东西。父亲曾经那么年轻强壮,仿佛一台机器那样有力量。他宁肯省下雇佣三轮车的钱,而去用自己的肌肉和精血承担这一切。由此,他养活了三个孩子和一个同样善良却帮不了他多少的妻子。 可父亲现在老了,却一如年轻时一样在土地上大动干戈,西瓜年年种,并且产量高,品质一如过去那样优良。谁劝都不听,他只是执拗地做着这一切。本来是我应该挣足够的钱来养活他们,如孟子所说的一样使斑白者不负载于道。可谁让我如此无能,养活不了他们?所以,只好我在夏天默默回家,用自己的身体来尽量多地做些事情,再疲惫地返回城市。 家里凌乱得不得了,厨房里貌似几个月没做过饭。院子里长满了母亲种的花花草草,繁盛得如同一段热带雨林。我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的那颗椿树上,竟然还有鸟做窝!我也没带什么东西,就把一瓶饮料给了亮,他极其不好意思地拿了。村子里还是穷人多,他们还在畅想着城市的美丽生活。我想,亮也是。一包廉价的方便面都是他的美味,而且必须是讨得几毛钱后才可以买得。 天黑得忘乎所以的时候,父亲回家来了。很显然他既是意外,也是欣喜。父亲样子没怎么变,只是老了。本来不高的个子现在似乎又弯下去了一些,衣服看起来很脏。别说,肯定是穿了好长时间没洗。他进来有些刻意掩饰自己见到我激动的心情,低头问了句来了啊!父亲是这样一个人,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却又厚重踏实,勤勤恳恳。我赶紧出去买了馍,自己去厨房随便做些了吃的东西。他这才吃个饱饭,打着手电去地里换人去。 我在久没人住的小平房里收拾东西,尘土飞扬。那年我在倒腾一箱子衣服时,竟然从一件陈年的毛衣里找出一窝老鼠。那老鼠浑身没毛,眼睛尚未睁开,一个个肉球一样蠕动。老鼠妈妈老鼠爸爸早跑得无影无踪,我有些气恼。于是,叫来隔壁的亮,让他参与处置。别看亮平时淘气捣蛋,杀蛇灭虫,但一物降一物,他却偏偏心悸这肉状的小东西。无奈,只好把它们连窝一起放到大太阳低下,我就不信你做父母的不出来救孩子。太阳很厉害,那几只小东西胡乱地挣扎,大约是找奶吃。亮坐在屋檐下,乐滋滋地看着,边看边笑。无奈最后,畜生还是畜生,终于不见那鼠父母,我便拎起那些家伙,一个个地扔进了厕所。 母亲回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你要是不和她打招呼,她绝对不会说话。我说妈妈我回来了,她这才发现这边有人。我跑过去,开了灯,看见她一如去年一样,头发花白。母亲头发很长,也很少洗,她认为那样做会伤害身体。母亲有很多歪理邪说,从小听到大,我都听出了道理来。每次回家,我们三个都是五花大绑地给她洗。大约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反正是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她没有了一根黑头发。那些虽然扎起但仍显凌乱的白头发张牙舞爪地伸向四面八方,风吹过,仿佛蓬蒿一样。她的脸依然涨涨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比过去更多了皱纹。 我说妈妈你怎么不做饭呢,厨房好像好长时间没火气了。妈妈一如继往地笑,笑得我没脾气。我对她,也不能强求什么,虽然我们小时候曾经强求过。很多时候我就想,父亲要是碰不见母亲,肯定是要打光棍的,期限是一辈子,因为再也不会有女人嫁给他这样一个男人。而母亲要是没碰到父亲,她绝对要遭受更大罪并且没这么多的幸福。多少年来,因为健康的缘故,母亲极少能下地帮什么忙,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样子。我想这搁在哪个家里都是个累赘。而父亲却没什么言语,心甘情愿地养着母亲。 我就这样躺在小平房里想着天长地久,想着那些爱情不朽,想着我的未来不是梦。院子里安静极了,不知道是什么虫子一直在叫。 第四十三章 我醒来的时候,亮已经爬到炕边,一个劲地挠我的头。一边动作,一边嘿嘿地笑。他说你还在睡,看看太阳多高了。我这才起来,昨夜梦很深沉,我仿佛掉到深渊里爬不出来一样。走出房子,院子里绿油油郁郁葱葱,老高的太阳阳光打进来,从那些叶子的空隙里跑过来,很温柔的样子。 母亲已经出了门,大约是天没亮的时候出去的。老爸照例得到集上去卖西瓜,西瓜刚刚开园。而地里得有人守着,要不四邻八乡的好事之徒一如我当年一样横行乡里偷盗万家一样,祸害人民。其实,她去顶多就是做个样子,没多少威慑力。事实上,我才来的当晚就听说了关于她的又一个传奇:前些天,她就在地边上守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小孩子,就在她眼皮子地下把两个瓜给抱走了!我想,那个时候妈妈肯定是和过去一样茫然而不知应对。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妈妈和别人一样,明白地做事情,清楚地看世界。可是,当我长大了,才渐渐明白舅舅所说一切的份量何在。舅舅曾经给我说,我母亲小时候心灵手巧,聪慧异常,而且也孝敬父母。但就是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性格极其内向,什么话也不说。后来终于来了一场到现在谁也说不明白的祸害,母亲终于承受不了自己的哥哥和母亲先后疯掉的打击,在度过了一个短暂的如春天一般美丽温暖的童年后,自己也疯掉了。 小时候的母亲,大约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存在,只有一个人可以认真对待,这个人是她自己。并且,在她的思想和全部的世界里,一直有一个影子一样的人物存在。这个模拟的人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主宰着她的生活,甚至是生命。她恐慌,她恐惧,即使是白天,她都会感觉那个黑暗一样的影子缠绕在自己的身上。所以,当她终于承受不住的时候,她便会发病。可母亲善良,她绝不会去打人。但前提是,你不能干涉她的一切,一切。奶奶后来笑着回忆说,过去某些时候看见我妈妈发疯,就跑过去拉啊劝啊,却被她冷骂一顿。我听了就嘿嘿地笑,笑得眼泪朦胧了眼睛。 妈妈发病的时候,就会跑到村子东边的山腰,花费一个下午甚至是一整天的时间做无主题的发言。她声色俱厉,言辞恳切,慷慨激昂,粪土当年万户侯,金玉往年草根人物。但十分可惜的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仔细听过她的话。其实,母亲是在和那个黑色的人物,那个黑色的人物无处不在,母亲和那个无处不在的人物在对话,在辩论,她甚至在声讨他为什么害得她得母亲和哥哥疯掉,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村子的人尽管不明白,但还是看热闹地聚集起来品头论足指指点点。那个时候我还小,放了学我找不见我的妈妈,却看见很多人在远远地指着一个人说三道四。我拉着两个小妹妹急忙跑过去,爬到那山腰,说妈妈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妈妈我们饿。三个小孩子仿佛三只小猫一样缠住她。那个时候的母亲还正年轻,精力旺盛,她什么事情忘情到可以放弃孩子的地步。她继续演讲着,滔滔不绝,丝毫不为我们所动。甚至,要是我们太烦她了,她就会用力甩开我们。后来两个妹妹回忆说,妈妈每次总是对她们两个不好,而从来不骂哥哥。嘿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只好我上场,我使劲地哭,那可是真的哭啊!我们三个感觉到世界仿佛要崩溃一样,自己的妈妈怎么会这样?那个恐惧呀,那个害怕呀,包裹了我们整个幼小的身心。 另外一个,我们实在是太饿。如果妈妈不赶紧趁着做晚饭——也就是每天唯一的一次饭——的话,我们三个可能都要饿直在床板上面。妈妈除过一定周期的演讲之外,大部分时间,不出去挣钱,不下地劳动,不论春夏秋冬,都雷打不动地一直睡觉到下午两三点起床。我现在都不明白到底她生得一副何如的肠胃,耐得了那样漫长的饥饿。换句话说,如果她不饿,她绝对是不会踏进厨房半步。那个时候真是饿啊,饿得眼睛流泪,神情恍惚。饿到极致的时候,我甚至曾经跑到屋子里,指着沉睡中的妈妈,一顿咒骂不已。 但我已经祈求过她原谅,我们不怪她。 父亲其实也没怪过她,就那样一直养着她,还时不时地逗她玩。有时候,我真是感觉奇怪,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生下了我。 亮坐一直坐在屋檐下说着我离开这多半年的一些新鲜事情,而我在一排向日葵下面洗脸。孩子毕竟是长大了,亮说话不见了过去十分小孩子的样子。出了门,亮跟在屁股后面,就那样一直走。通常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看奶奶。 奶奶家在村子南边,我们家在村子北边。从村子北边到南边的路,我一直从小屁孩走到如今,一直很恍惚。顺着巷子七拐八拐,山还是那些山,路还是那些路,只是过去年轻的人现在老了许多,过去老的人现在故去了很多。更多的人,则是去了城市,去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去不返。 我走过旦旦家破败的门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老太太。旦旦是我发小,她家就在村广场或者戏台北角,奶奶家在戏台正后面。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旦旦,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只是不回家。因为是本家又同岁,所以从小就在一起玩。据说,她之所以后来形成假小子性格和一直留短发的原因,就是因为在我的带领下整天上山下乡打兔子捉麻雀跳戏台满世界疯跑。后来大约是高中的时候,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人家举家移民,去了一个貌似比这个被黄土包围的地方更有发展前途的地方。 我走过她破败的家时,我很想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某个时候也这样想,我好想回到那些过去的日子,草长莺飞,我们在充满希望的田野上不知疲惫。 那三个老太太里面,有奶奶。奶奶已经八十多岁,眼神到了你不到她眼皮子底下然后使劲地瞅几分钟她都不认识你的地步,耳朵已经多半成了摆设。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条大路边,靠着自家的屋子墙,好凉快的地方。 我走过去的时候,奶奶没看见我,大约只是看见一个人影飘过,再就是一个小人影紧跟着飘过。另外的两个老奶奶却看见了,这充分说明她们没我奶奶年纪大。我过去打了招呼,凑近说奶奶我回来了。她把头摆正了,眯上眼睛使劲看了看,笑了起来,说是你回来啦!她就立刻高兴得不得了,她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说我们到家里去说。我在一边搀扶着娇小瘦弱的奶奶,一边眼圈止不住地红了起来,亮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不吭。 我经常说我有两个妈,虽然这样说有违常识和逻辑,甚至是不合伦理。但我依然这样说。如果没有奶奶,我大约早已经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饿死在家里。在那些被饥饿围困的日子里,最让人温暖的就是奶奶家厨房里冒出的烟。不知多少次,我就爬在奶奶家的厨房里,喝着那一碗碗粥,吃着甜甜的玉米面饼。还有一次,我得了严重的甲肝,几乎到虚脱的地步。奶奶急坏了,走路都不让走,就背我去打针,连续十天。我到现在都无法明白她到底用她的小脚是如何驾驭的。 院子门打开,院子里鸡飞狗跳。有一条狗,虽然拴着,却依然对我狂吠。因为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我可以原谅它,不知道它能原谅我不。亮要去打它,我说你还是小心点,那狗看起来蛮健壮。院子却依然是过去的院子,十数年几乎没什么改变。甚至厨房门口那个我经常爬着吃饭的大石头都还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来如此,时时来如此,这里有太多的无奈! 阳光从中天打到院子里,院子里鸡飞狗跳。奶奶爬到炕上,屋子里很凉爽。一切都没有变,我依旧坐在十数年前的那张椅子上,只不过我变得大了,奶奶变得老了。奶奶又开始唠唠叨叨,唠叨那些永远让她操不完心却又无法改变的过去和现在。大约她也看不见我的表情,听不见我的言语,只是隐隐约约地体会。我没有办法,只好充分发挥嘴巴和两只手比划的功夫,尽量地让她明白我的意思。她还是过去那样,冷冷地说,冷不丁地说出个笑话,让我哭笑不得。还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年年月月次次都跟着你?我回头看看亮,他竟然红了脸。我往前看,院子里的阳光飘进来,我看见屋子里的尘埃飘来飘去,一如十数年前那样安详和沉稳。我多想和它们对话,告诉我的疑惑,告诉我的感受,倾诉我的忧伤和无奈! 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无法改变现实,再也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一边忧伤,一边听奶奶唠叨,屋子里空气中的尘埃还是那样安详和沉稳地飘着。 第四十五章 早晨是被父亲叫醒的。我也不是疲惫,好像我回家也没怎么开始劳动,但就是睡在村子的田野很踏实,好像孩子待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舒服温馨。 天其实还很早,大约六点左右的样子。可在一大片绿色和早期劳动的村民的映衬下,繁忙的一天仿佛已经来临。父亲说孩子你先睡会,我这就去集市上了。我这次回过神来,原来父亲早已经把今天要卖的西瓜摘了出来,天没亮的时候挑到不远处的河堤上了。有时候我就很佩服他,我都怀疑他体内有一个核反应堆,要不怎么会有那么用不完的劲?年轻的时候,什么我都可以理解。比如,初中的时候,他曾经把半面山坡改造成三四级的梯田。虽然没多少地,但要是在河对岸我上学的那中学遥遥地看起来,那地就仿佛地球上的长城一样雄伟与壮观。再比如,他可以单凭一人之力,把山间被水冲开的大窟窿填平,弄平整了成一块地。如果把这些劳动量交给现代挖掘机,我丝毫不怀疑。可就是依靠一个肉身那样一天一天地磨,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父亲那个时候年轻,肌肉堆积在他身上如同一座座小山,那里蕴含力量。可父亲今年都五十好几了,却还这样来,我实在是既担心又无奈! 大约是这个儿子太没出息,连赡养双老的能力都没有。 我爬在窝棚里,眼睛迷离地盯着满地的西瓜。那西瓜爬在地里,仿佛我的兄弟一样在看我。他们硕大,健康,并且蠢蠢欲动,每天都会有一个新模样出来。无疑这片西瓜地,又是过往村民的赞叹之所在。因为在他们看来,种出这么大的西瓜实在是他们一辈子都做不到的。父亲把它们当孩子养,丝毫不是种庄稼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和不苟的态度,让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感觉到嫉妒和难过。所以,他才能把西瓜种得如满地壮硕的小猪一样躺在地上。我在想,多收了三五斗,可你怎么卖出去? 村子的清晨异常地清冽,露水打湿了周围一切植物的叶子,仿佛刚下过小雨一样。我蜷缩在被子里,感觉到被子里非常温暖,我压根都不想出去。这个时候我听见河堤上有发动机的轰鸣。原来父亲进步了许多,把西瓜挑到河堤上,然后叫了村子里人的面包车,再拉到二十分钟车程的集市上。 我享受着难得的时光,脑子里一片模糊。我给木木发消息,说我躺在故乡西瓜地边的窝棚里,早晨的空气很冷,这才是夏天。木木大约还没有起来,没什么反应。离开城市,回到乡村,我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农民。父亲一般会让我休息一天或者半天的时间,然后开始进入状态,做一个纯粹的农民。 大约从第三天起,我仿佛一个动物体一样,开始蜕化。头发开始连续好多天不洗,胡子也不再是过去雷打不动地一天一刮,而在学校里夏天每天美美地冲澡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甚至是刷牙也都变成了两天一次。所有城市里所具有的一切,在村子里早已经失去了一切意义。过不了几天,光鲜的衣服会沾满尘土,染上青草的味道,干净的头发也会野草一样突兀。很多时候我都有种很变态的想法,我想当个农民多好!在自己的田野里耕耘,每天早出晚归,守护着自己的希望,生活在一个没有欲望尔虞我诈的世界里,虽然累点脏的,但却踏实得让人受不了。 我一直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农民。事实上,我还是个各项农业技术比较精通的农民。得益于勤劳踏实父亲的真传,再加上家里就我和父亲两个劳力,母亲又不下地,所以我早早地就开始在地里上手。记得是小学三四年级吧,有一年春夏之交,夜里突然刮了一场好大的风。从山上下来的人说好多家刚铺的薄膜被生硬地从土里吹了出来,刮跑了。我一听这话就担心起自己家的西瓜地,立马连课都不上便往山上跑。等父亲闻讯赶来的时候,我已经早把一切搞定。好多大人都睁大了眼睛问:孩子,谁让你这么做的?我们家的孩子咋没一个这样弄的?我嘿嘿地笑,然后跑开。对于土地,对于村庄,我感觉它们就是我的血液与灵魂。我甚至悟出了驴为何要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欢快地打滚!姑父说,那是它们在解乏。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当你劳作累了,躺在黄土后土散发着芬芳的土地上,你会获得来自大地的力量。当然,你肯定会说你水平怎么样?不会是那种能把仙人掌养死的骨灰级的农民吧?听你这话我很不舒服,貌似我都能把水渠里的杂草养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三里说: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当然,这里的南山大约不是终南山,依稀记得是庐山还是什么。看看陶渊明这厮,本来是种豆子,却养了一地的荒草。不过,他的态度究竟是很执着认真,甚至可以冠之以勤劳。你看看,天没亮就起来,晚上伴随着月亮从山岗上走下去。如果当年有什么摄影家,远远地拍下来,肯定能拿普利策最佳狗屁奖。不过,陶渊明基本上不在乎地里的产量何如,种庄稼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政治上的宣誓活动。这一点,就好比一些贞节牌坊以及一些领导口如悬河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一般的承诺书。 我也不止一次地畅想着我的另外一种生活:早年做一个纯粹的农民。每次回家都很斯慌,因为同学都孩子满地跑,孙子成天转。我一初中同班女同学嫁到村子里,偏偏和我家不远。人家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长到会烧火做饭的地步,更崩溃的是每次我回家和离开,几乎都能碰见她。当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物是人非昨日黄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如果当年我安心做了一个农民,大约这个有一个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却贤惠异常的媳妇,三两个整天淘气顽皮为几包廉价方便面争斗的孩子,虽然有些贫苦但却幸福异常的生活…… 生活总是这样艰辛,当你畅想美好生活的时候,往往一切戛然而止。电话叫起来,是云姐。我那摩托的机子,当初是以废品收购价买的,买来之后,它的铃声就这样粗犷而浮躁。云姐说张伯给了确定的消息,是个让人兴奋的好消息!电话那头我听见云姐说话的感觉很夸张,好像是自己家的亲人中了头彩。其实我对云姐是很陌生的,云姐对我也是一样。我们在几年前见过一次面,那还是因为她借给我上大学的钱,我给她送借条。张伯说那肥书记说让今天去学校签约,要带上毕业证之类的东西,因为工作的事情,他就不去了。云姐激动地说赶紧收拾,来县城,我们一起去! 我爬在窝棚里,感觉一切云里雾里的样子。在一堆的云雾里,我的周围一群仙人飞来飞去。他们有的面目狰狞,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患有糖尿病,有些沾染前列腺炎。 顾不得了太多,赶紧往家里赶。又是晴朗的一天,母亲看了看我,笑了笑,拿起一把破伞就去了地里。 第四十六章 坐着肮脏而拥挤的所谓公交车往县城赶。我不知道现在算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想起这个问题我就很难受。村子在一个山坳里,村子南边顺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开在山脚的路通向外面。那条路在外乡人看来很险峻,城市里开大汽车的都不敢开进来,怕在哪个转弯的地方就动不了,而且那路窄得只容一车身。但对于我们这些乡民来说,那却成了天堂。以我为代表的一批人,把自行车当摩托骑,在来回转折,崎岖不平,路下面几十米处是河流的地方,任意纵飞,即使是黑夜,都灵活得如同风中的雨燕。 但世界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几十年了,那条路依旧,依然每年有人死在路的某个地方,但却从没人做点什么。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想,我要是能中个彩票,我就拿钱出来给村子修路。而在我的一再努力之下,终于十数年之内除了中过几次双色球五等奖以外一无所获。期间曾经有很多次传说那条路要修,我们高高兴兴地等待。结果,黑发人等到白发人,白发人就直接去了地域和天堂。倒是有那么几次,来了好多挖掘机载重汽车之类,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兴师动众,据说上面拨了几百万下来要修路。后来放假回家,除过路上铺了点沙子,路边每隔一段距离栽一棵早已经死掉不知多少时日的弱小树苗外,没什么别的动静。我说现在的人良心大大地坏了,这样黑心地套取钱财,也不怕哪天半夜里碰见那些死去人的灵魂出来,要他说个明白。 终于社会越来越进步,我们的村庄越来越被封闭起来。大的汽车大多不敢来,所以一道瓜果成熟的季节,一如父亲一样的老农都比较头疼。年轻胆子大的人每年夏天持续一个月左右天天凌晨三四点起床把桃李之类装到三轮车面包车上,然后冒黑并且顶着被交警查封的压力到县城去卖。而更多人,只好用起n年以前的老工具——架子车——来慢慢移动。拉上三四百斤东西,仿佛川江上那些拉纤的纤夫,一步一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和汗流浃背凝重的表情,高高低低地在那条土路上爬行。 我坐在肮脏而拥挤的公交车上,看着里面的人,望着外面的世界,心里一阵酸楚。我感觉,农村乡镇的衰落和破败犹如全球变暖一样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村庄因为大量青壮年的外出而失去活力和生命,只留下老弱病残继续羸弱地耕作在过去那片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种植价值的土地上。在中国的西部,大约你走进任何一个村庄,一种凄凉感都会生上心头。十数年过去了,多少人已经死去;十数年过去了,多少人已经离开;十数年过去了,多少人已经不再来。在沉默的村庄里,变化的是老老生生死死的人群,在春华秋实岁月如歌的变幻中貌似默不作声的老屋子也在一天天地破败下去。村庄犹如细胞,一个个的村庄以某一个乡镇为中心。细胞萎缩了,乡镇的败落当在清理之中。村子对面的乡政府所在地,记得过去那条狭长的集市上,很长时间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到春节的时候那更是拥堵了一般无法走动。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成正比例发展的吧。可现在你回去,街倒是没怎么变,就是两边的情景大约没什么变化,甚至更多的是断壁残垣,仿佛时光在倒流。任你什么时候去,都是稀稀拉拉地那么几个人游魂一样不知所终。 只有城市是所有人的希望,只有城市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我在汽车站的门口看见了云姐,在她旁边放着两个箱子。云姐娇小玲珑,说起来话来干脆利落,丝毫不打颤。她给我说这是给肥书记买的时令水果,钱她先替我出等以后我再还。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总是有这么多的好人帮助?很多事情在我这里都成了一个谜团,让我一直困惑到现在。甚至我在想,数年前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紧急刹车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要不是那个天使,在打工送牛奶的我早已经一命呜呼了。 云姐大学毕业很早,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很出众的一批人了。但大学毕业后却不愿意待在分配所在地,辞职自己干了起来。如今已是小有成就,过得相当滋润。车朝着成纪的方向飞奔,我坐在她座位后面仿佛一个农民一样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云姐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和我说话,说起她的过去,她的往事。等我听完,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一直这样帮助我。原来她小时候的经历是那么悲惨,原来她也是那么一步一步地撑过来的。云姐说不管你过去多么苦,多么累,大约从这个夏天开始你的命运将有改变,以后只要你好好奋斗,生活会发生改变的。我想着进成纪学院,虽然可能工资不高,但发展前途更大些。如果进了中学,就一头扎进去了,一辈子再也出不来。那样我感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内心的一些东西,我不要那样的生活,即使是现在的一贫如洗。 一切在我看来是云里雾里一样的,此刻我想起肥书记那张笑容不易觉察的脸,张伯老实诚恳憨厚的模样,云姐略显激动的快人快语,那些情景在飞扬,甜蜜而感伤。许巍曾经这样唱道,那些情景在飞扬,甜蜜而感伤。我给木木发了消息,她已经回了家。我说木木,我今天要去见那肥书记,大约是要签约的样子。许久,木木回了消息:好好努力。等着提着那两个箱子到了成纪学院,已经是太阳高照的时候。虽然太阳很透彻,天空没有一丝云,但奇怪的是如果你不站在阳光下,就会感觉到一丝阴冷。这样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云姐走在前面,我提着东西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行政楼,往楼上走。因为来过几回了,所以没多少时间就在那座在我看来破败不堪的水泥楼里找见了肥书记办公的地方。 不巧的是,肥书记开会去了,只好等。我放下箱子,在楼道里左顾右盼,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云姐跑到办公室和人搭讪,据她说是里面有沙发可以坐。呵呵,我在有些黑的楼道里望着外面,外面阳光灿烂。我想我的人生也许就此固定,在这样一个宁静而尘土飞扬的地方守上一辈子,磕磕绊绊,勤勤恳恳。想到这里我不禁嘿嘿一笑,笑得那么莫名其妙。 肥书记从楼道口出现的时候,云姐恰好也出来。我们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在他的脸上你看不出哪些笑容是刻意的,哪些是无意的。他看都没看我们,象征性地动了动头,就开门进了办公室。我不知道为什么很紧张,而久经沙场的云姐貌似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许久她才说今天来看肥书记,带了点特产,希望您能笑纳。然后就指着门口放箱子的地方。肥书记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抬了下头。云姐继续说孩子遵照您的吩咐带来了,手续什么也在,是不是可以…… 肥书记这才抬了头,轻飘飘地说那你们去人事处办手续吧!云姐急忙站起来说,那我们不打搅您了,我们这就去。我也跟着起来,小心翼翼地出了门。人事处在楼道的最头头,云姐兴高采烈地走着,高兴得仿佛自己的儿子得了状元一样。 人事处门大开,里面坐着个年轻人。我们进去说来报道,他看看我们说拿证件来。我有些木然地站着,那个人在仔细核对表格。末了说这上面没有你,你再确认下。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让我们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浑身冰冷。云姐说您再看看,是肥书记让我们来的。她刻意地把肥书记几个字提得很高,但还是不行,那人说你们去见人事处处长吧! 一丝不祥的预感在我头顶笼罩。一直以来我就感觉这事情很蹊跷,我和人家非亲非故,虽然有张伯云姐这样既有强硬关系和强力交际能力的好人帮助我,但老感觉不给人钱基本上就是没门。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非亲非故的人呢?那处长看着我的证件等,脸上表情复杂。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西北人,头发长长,长得说不上人高马大,但也虎背熊腰,仍然是一口听起来鸡皮疙瘩浑身起的方言普通话。我去和肥书记核对下吧,那人说。我和云姐就坐在那屋子里,度日如年。云姐一脸的迷惑,似乎有很多东西想不明白。其实我也一样,云里雾里。自从木木指着成纪的土地说,此鸟不拉屎之地也的时候,多年来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我倒希望,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然后我再离开成纪,离开尘土飞扬的是非之地。 第四十七章 过了好一会,那人表情复杂地进来,屁股后面跟一个比我年轻但相当难看的女孩。那女孩矮矮胖胖,屁股上面明显赘肉一大堆,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我是不喜欢这类女孩子的。那处长坐稳了椅子,然后抬头看了看我和云姐说,刚才去问了书记,前些天学校讨论决定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我也没有办法。 我从来没见过火山爆发,大约是从梦里见过。但那一刻,一股愤怒和无助的力量从我裤裆以下的部位生发出来,我按捺不住。我想这不是耍人嘛,前前后后说得那么亮堂,说得那么甜蜜让孩子过来报道吧,这不是个问题,怎么到了这里就这个样子呢?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这个痞子心里极其不爽。云姐毕竟见过大场面,偷偷地按住我,站起来说那我们再去问问肥书记。 那人再也不和我们说什么,转头给那个比我年轻但异常难看的女孩子说,你明天就到财务处去上班,先熟悉下环境…… 云姐往出走,给我说你记得那个女孩子不?我这次想起来,我们来的时候她也来了,我们等的时候她也在等。之前我还问过她是哪里的,学什么之类。还有那个楼下在车旁等她的女人,大约是她母亲。看来人家是有备而来,连那个人事处长都得敬她三分。这个时候我想起苏秦,这个先辱后荣的人曾经说: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可忽盖可乎哉!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没钱,连父母老子都不当你是儿子,更何况是朋友亲戚?所以说,他认为人一辈子金钱和权势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几千年了,大约除了我们穿的衣服不太一样外,这句话的杀伤力依然还是很大的。 出门的那一刹那,我有点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你不能和别人家的父亲一样,做个有权有势的人?为什么你不和别人家的父亲一样,做个让人对你毕恭毕敬的人?而只会天天扎在土地里一声不吭,成年累月地用肌肉和精血哺育自己,耕耘大地。我承认我和我的父亲一样正直憨厚老实巴交,从来不知道衣着华丽的马匹,屁股到底长在哪里。而那些声势显赫的神仙神圣,也不知道是住在哪座仙山的哪个庙里,从来没摸过屁股,从来没烧过香,因为曾经幼稚地认为这个世界只需要诚实正直质朴就足够了,就仿佛天空只需要蔚蓝的颜色,下面漂着一些羊羔一样的白云。但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要污浊,各种华丽的马屁四处张望,各种大神的庙宇整天香烟缭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就是个钱吗?钱是婊子,钱是婊子。 云姐小心地敲开了门,肥书记竟然笑脸来开门。这让我们很意外,因为我们想我们是草民,人家是高贵的人。阳春白雪是不会和下里巴人混在一起的,就如同衣着光鲜的明星不会和满身泥垢的工人站在一起一样。云姐有些失落但仍然抱有信心,她用卑微甚至是有些祈求的语气给肥书记说,我们刚才去了人事处那里,人家说名单上没有孩子的名字。你看这个事情已经跑了几个月了,您也一再说没有问题。今天我们就是听了您的电话才来的,您看?云姐说完这句话,空气有点暂时的尴尬。我终于看见肥书记脸上的笑容,那是很做作的样子,因为那笑容就好像是把老鼠肉贴在人脸上,怎么也凑合不在一起。也就是说,那笑容放在那个时刻的肥书记的脸上,就好比往太平公主的肉里植入硅胶、聚丙烯酰胺这些东西以达到丰胸的目的,副作用太大。 肥书记抬起头,一刹那脸上的神情坚定下来。毕竟是久经沙场,混到快要退休,这种场面是可以控制的。他说上次开会决定名单上没他的名字,我也没办法。再说他试讲的分数不高,最总落选。现在他也没办法,只好等明年或者以后什么的机会了。云姐显然是没料到这样的结局,在张伯和她看来,这事情到今天已经差不多可以成了。有张伯数十年战友的情谊,并且曾经抢救肥书记于屎山尿海之中,并且对张伯的这种托情肥书记已经不止两三次地说让孩子过来,这个没问题之类的话。以至于让我产生虽然成纪不好但总比去中学要好的错觉,放弃了好多学校的招聘,来回地奔波于西安和成纪之间。难道最后一句话就完结了,一句话就一切推卸得干干净净了? 云姐急了,甚至有些失态地说书记您就给想想办法吧,这孩子可怜,从小苦到大,好不容易毕业了……肥书记笑了起来,笑得很让我发毛。他是在嘲笑云姐,大约也是在嘲笑我们不识时务。我腾地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肥书记,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这几个月,让你这几个月操心这么多,既然不行就算了,我们就此告辞。 我拉了云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云姐一脸沮丧,失落到极点。在她看来,她很对不起我,耽搁我的前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她被人愚弄,一个年近四十的人被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家伙愚弄了数个月!一下楼,云姐满脸悲愤地给张伯打电话,说你这个几十年的战友兼同学可真厉害,一句话把什么推脱掉了,现在事情黄了!我也没听见具体他们在说什么,反正云姐声音很大,言语中不时有咒骂传出。这是对的,骂骂人心里就会舒服,至少可以安慰自己。然而现实依然是残酷的,天已经不早的样子,我找不见太阳是在哪里快要落了山。 云姐打完电话,很夸张地比划着电话说张伯几乎要气晕过去,气得话都说不上来。几十年的交情就这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发誓要揭发这个即将退休的书记的贪污丑恶之处。我给云姐说事情不成就算了,反正也没花多少钱。再说我们就没给人家一分钱,你说人家会给你办事情?即使是亲爹我感觉人家都未必会给你办。这个时候,云姐才大叫一声。她说哎呀你这一说我才明白过来,我们第一次进去是把箱子放在门那里的,而第二次进去是在沙发那里,前后没多少时间,而箱子已经被打开。难道是我们出去的时候他挨个看了箱子里没钱,然后…… 我嘿嘿地笑,无奈地笑,透心凉地笑,每次碰到这种怎么也理解但必须理解的事情的时候,我只好嘿嘿地笑。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的事情,张伯一份钱没收,也就吃了我的一碗面,却得罪并且失去了他几十年的战友兼同学。云姐前前后后几个月,为跑这事情花费了不少心思,自己也贴了不少钱进去,最后落个被人愚弄的下场。我真的不好意思,没想到跟我的好人,都是和我一样的下场。 没心思去看妹妹,太阳不知道从哪里落下去了。我和云姐到学校门口的饭馆匆匆吃了饭,就往汽车站赶。一路上她唠唠叨叨,骂得很凶。我可以理解,反倒是我安静地出奇,觉得没有钱再怎么也办不了事情。因为我没钱给人家,所以人家不给我办事,很正常,我没什么怨言。 晚上的车迟迟不来,队伍排了好长好长。从市里到县里都是小中巴车,十数人坐满,不能超载。扭曲而漫长的队伍排着,我一边安慰着云姐,一边安慰着我自己,想着事情会好,事情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到县城的时候,大约八点快九点的样子,天黑得一塌糊涂。县城没有西安的大灯,仅仅是在那天最宽阔的面子路上有几盏昏黄的路灯。车停下来,云姐说现在没车了,公车早就停了,还是到家里凑合一晚明天再回去。我看着夜色沉沉,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稀疏的车在狭窄的马路上前前后后,偶尔有三轮摩的过来问要车不,但一听我要去的地方,纷纷逃跑而去。我去的地方,最快的车,在夜色朦胧曲曲弯弯的路上跑,也得半个小时,也就是把我送到村子对面那条省级公路边,然后我再过河。 我执拗地说我要回家,至于办法我说我会有。看得出来,她是真替我担心,并且是出于诚心诚意。但我的执拗只能让她先回家,我再想办法。我从来不喜欢打扰别人,从来不喜欢。我正在望着夜色发呆,旁边过来一辆小面包。听我说完他说25,我有些犹豫。太贵了,20吧!我看着那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说,他稍微想了下就说上车。 刚坐上车,父亲的电话就过来了。虽然是长途加漫游但还得接。他大约是担心我一天时间不见,半夜不回家。其实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习惯了放任自由。我几乎可以决定我的一切,我可以头发能长多长就长多长,衣服有多脏就多脏,出去疯玩多少时间就是多少时间,甚至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亲从来都不会问什么,这样才养成了我现在天真烂漫的性格,这个性格如今讨厌死了。 但是,哪怕你白天拆了人家房子大闹了天宫,夜晚你必须得回来。夜晚太深了,父亲开始担心起我来。 第四十八章 车在漆一样黑暗又寂寥的路上颠簸而行。实在无聊,就和司机说起话来。司机是个从山里搬到城里的农民,他说为了给孩子积攒足够的钱以便,即使是半夜也得跑车。我一边感慨万千说现在孩子上学实在是学费太高,一边无可奈何地说起额的毕业遭遇。说这些是在是因为无聊,但我后来想怕是给那人不小的打击。读书是一件十分有用并且可以受益终身的事情,可当它让你吃不了饭的时候,肯定有什么问题出现了。 车到地方,司机停下车来,非常客气地说到了。我打开门,他还说这么黑连个手电筒都没有你怎么回去,我说习惯了,这里即使是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回去。我看着他的面包车一把渐行渐远的伙伴一样被黑暗吞没,我这才走下公路,往河边走去。月亮看不到,天空极其澄净,纯洁得仿佛我已经过去的童年。四周的村子里除过零星点点的灯光外,黑乎乎一片。时不时地有狗叫的声音从近处和远处的村庄传来。然而,我的身边是安静的。夏夜凉爽异常,甚至有些清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布满石头的河滩上,实在没办法走的地方就拿手机晃晃。河水在不远的地方哗哗地流,青蛙什么的也不知道那半夜还不睡觉做什么,还在不知疲惫地叫。 走在安静至极有黑暗寂寥的河滩上,我突然一阵恐惧。在我即将要渡河的地方,是童年的玩伴溺水而亡的地方。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一脸的秀气。但是那个夏天过去后,却再也看不到他白白净净的样子。一晃十数年过去了,想不到以这样的方式和他走进。还有小时候一群孩子道听途说的故事,说什么在这广阔的河滩地上,有很多鬼魂妖怪。所以,我脱了鞋子过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望身后看。夏天的河流水很少,除非暴雨过后。那个地方是村民们踩出来的安全之处,河水没不过膝盖,温柔而温暖地在你腿上缠绵。过了河,我很急地往河堤的方向赶,那里是我认为安全的地方,也是到地里的唯一道路。 我是习惯和喜欢走在黑夜的。记得数年前,大约是大年三十的一天,我到县城去。不是采购年货,而是为了能上一次网。那天我大约上了多半天的网,只留下坐回去的公车钱。可能是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因为太背,我坐错了车,被扔在刚出县城没多远的地方。天啊,口袋里空空如也,回家的路却如此漫长!虽然我曾经无数次骑自行车如摩托一样飞驰在那条破烂的公路上,可我从来没想过要走着回去。没办法,他爷爷的,只好顺着马路,平生第一次往家走。从下午五点多开始,走到村子对面的时候,已经天黑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我摸索着从结冰的河上过去,然后也是在黑乎乎的夜色里穿行。当我走到河堤上的时候,两边山上村庄突然热闹起来。鞭炮齐鸣,礼花交互绽放,在黑夜里争奇斗艳,喧嚣灿烂得连那些狗叫的声音都听不见。貌似是在欢迎我经历重重磨难后重回母亲的怀抱,反正那个时候我站在黑乎乎的夜里,从河流远方吹来的风有些冷,在我脸庞边有些疼地刮过去,但我依然站在河堤上,陶醉于那一刻的灿烂与辉煌。 河堤下都是果树园子,他们听见有动静,都纷纷咳嗽示警。我丝毫不理会他们,继续往前。当我黑乎乎地走到父亲面前,他坐在小板凳上,坐得笔直,还没睡。我说爸我回来了,你累了一天了,快休息吧,明天我跟你去卖西瓜去。 我躺在窝棚里,甚至已经遗忘了今天之前还在做的梦。而今天肥书记生生地将它打破,我看见支离破碎,但没有看见鲜血淋漓。我所心疼的是我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去孝敬人家,可被人家玩弄于股掌,倒不如当初自己给了小寨的乞丐或者是火车站的骗子。还有为我做事情的云姐和张伯,那么大的年纪,统统被那厮愚弄了几个月。我想起肥书记那张不容易觉察出笑容的脸,我不恨它,虽然我刚开始感觉张伯为什么当初要救他,还不如让窒息在猪粪里算了!但后来想我既不是千金琼液,也非王公贵族,只是普通的下里巴人一枚,既拍不了华丽的马屁,也点烧不了大神的美香,顶多是做些发白的白日梦,凭什么让我拔得头筹? 也就是说,我毕业了,正式没找到工作。我睡觉之前这样总结我三年的时光:功德圆满,黯然泣下。 半夜被冻醒,我看了看外面的星空,又睡着了。再一次醒来,是被父亲吵醒的。我看看表,才五点左右,他已经在地里开始忙着摘瓜。我睡意朦胧,在清醒与再一次睡过去的甜美之间徘徊不定。父亲年纪已经那么大,每天几乎连轴转,饭吃不好,睡也就那么四五个小时,完了白天就在尘土飞扬的集市上站一天,大太阳白花花。想到这,我就再没睡意,爬起来。父亲开始一趟一趟地往河堤上挑西瓜,我跟在后面,每回两个也往河堤上抱。早晨的露水貌似才下来,扫在胳臂和腿上,一会就感觉到特别凉。我们就来回地穿行在被玉米、桃树叶子所覆盖的小径上,半夜里纯粹是凭感觉在走路。父亲老了,但他依然要做出年轻时的样子,仿佛不服老,还是一如过去那样挑担子。 天擦亮的时候,几百斤的东西就转运完了,父亲开始往架子车上装。因为我在的缘故,所以他就把架子车拉来。眼前的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仿佛从来没发生一样。我双手抬着车头,他一丝不苟地开始装车。往车里铺好多的瓜藤瓜叶,先装满车两头的筐子,然后再往中间放,知道用手掂量起来,前后平衡。这样拉起车来才会最省力。才装完车,父亲就收拾东西往地里去放。大约早饭他是吃了,多少年了,他的早饭就是一块从家里拿来的干馍,然后自己点火熬茶,就着茶水吃了。昨天如此,今天大抵也如此。 要走的时候,他还和我争,我说还是我来吧。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在车的旁边帮我推。三四百斤的东西,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我们就顺着河堤,穿过刚刚睡醒的村子,从村子南头的那条路一直往河的下游,那里有一个比较热闹的集市。村子头通往外界的那条路,也就是我梦想中了彩票可以修的那条路,多少次雷声大雨点小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地面上铺了许多的沙子。那样的沙子路,刚开始连骑自行车的人都非常气恼。那条路弯弯曲曲地顺着山势来回穿行,还算平。但如果是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架子车的。 爬上几个比较大的坡,我已经有些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父亲一边用力地推车,一边叮嘱我步伐要慢点,爬坡不要急。但我明显是停不下来,因为我知道,必须得尽可能早地赶到那里,要不然就没地方放东西。前后的路上,有三三两两同样是拉着车的村民,有装西瓜的,有装桃子的,走得是热气腾腾,兴高采烈。这样的感觉我是熟悉而喜爱的,很多年以来我甚至很是留恋这样的感觉。当你往远远的地里挑了一担粪,或者从秋天的地里拉回来满满一车的土豆,或者就如同我这样拉出去一车西瓜傍晚卖得一干二净,那种畅快而喜悦的心情,绝对会让你感觉世界虽然苦涩但依然是有美丽可寻觅。 一段小坡下来之后,就远远地看见一座桥。这意味着没多少路,镇子就要到了。这所镇子的所在,其实它的建制和村子对面的那个乡镇是一样,只是因为有一条更为重要的公路从中穿过,所以比较起来更加繁华而已。镇子上的人貌似大多也是没起来,只有少数几个早起的生意人在路边开始收拾。父亲走在前面,我拉着车跟着他,因为要找个地方把西瓜卸下来。他走到一家临街的铺子前面,铺子门紧闭。他说就放这。 那铺子前面有一块大的地方,跟屋顶相平的地方用石棉瓦搭起一个棚子,用以遮风挡雨。这个地方我是认识的,因为去年前年甚至大前年,父亲也在这里卖过西瓜。店主是一对非常善良好心的年轻人,我叫他们李哥李姐。镇子上有一所高中,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李哥可是风云人物。他的篮球打得特别好,那个时候也是因为篮球才认识了李哥。他人长得瘦瘦小小,但弹跳特别好,打球的时候跳起来,就感觉他脚底下有根弹簧。动作也特别敏捷,跟个兔子一样,防不胜防。后来李哥就娶了李姐。她也是镇子上的人,貌似家就在我曾经住过的那条巷子里面。李姐长得慈眉善目,说话条理清晰,身体比李哥要结实很多。我一直感觉李姐是个不一般的人,过去她曾经说过很多话,那原本不是一个村姑说的话。她的见识和善良,让我感觉到惭愧。父亲说他亲眼所见,她曾经在那趟肮脏而拥挤的公车上给人让座。或许这在城了没什么,但在那个远离文明被粗鲁和蛮荒所包围的乡村,有点让人咋舌。 父亲大约看起来很可怜的,个子不高,瘦弱瘦弱的,经常穿得衣服脏兮兮,好多天不洗。并且在大约可以忍受的情况下,他一般从来不会主动去吃饭。就是去年的时候,李姐看父亲可怜,很多时候就在自家做饭的时候,多弄出一份出来,给父亲吃。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等卸下西瓜,小镇才开始有些热闹。我把车推到巷子里,太阳开始升起,炎热的一天即将来临。 第四十九章 那几十个西瓜,一排一排地爬在地上,好像一只只憨厚的小猪一样。父亲一阵忙碌之后,终于没有事情可做,就坐在瓜堆旁边,打起盹来。有谁能撑得住那样的折腾?年富力强的人在一个夏天过去后都瘦了一圈,更何况是体衰力竭的一如父亲一样年老的人? 天一点一点热起来,人一点一点多起来,没过一会,就有人光顾。大约是因为西瓜长得大,并且翠绿动人,虽然价格高点,还是让三三两两的人不自主地停下脚步来问几句。父亲多年的经验是,从山上赶集的人喜欢小点的西瓜。因为一他们没钱,二要往家里拿,太大了实在拿回去太累。而动辄二十斤左右的大西瓜,是卖给小镇的有钱人,有钱人往往喜欢大的西瓜。 父亲在小镇上卖瓜已经多年,积累了不少的人缘。而好多人因为吃习惯了我家里种的西瓜,经常回头或者是听了别人的赞誉而跑过来买。因为是刚开园,那西瓜个个看起来精神饱满,意气奋发,非常低诱人。没过多少时间,已经卖出去不少。我站在旁边,就是给父亲提提称,算算钱,看着父亲欢快的样子,他貌似很满足。 太阳慢慢地升,没过一会将那条贯穿小镇车水马龙的马路烧成了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只有在路两边的各色棚子的遮盖低下,才有阴凉。也是幸亏了李哥李姐家的大棚子,要不火辣辣的太阳早就晒蔫了上好的西瓜。看见李哥李姐的时候,感觉他们没多大变化,只是李哥有些黑了。李姐屁股后面跟两个孩子,一个大点的是女孩子,一个小点是男孩。女孩子有点精灵古怪,而胖胖的男孩子却一直憨憨地,好玩得很。李哥见了我就问工作怎么样了。大约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知道,他家里有三个大学生,而老大是在读研究生。在乡人的眼里,大学生就是过去的状元榜眼探花之类,意味着锦衣玉食前程锦绣。殊不知此一时彼一时,村子外面的世界早已经不是科举时代或者是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样子。大学生如遍地白菜一样生长,然后一年又一年,直到长到贬值到没人要的地步。当然,也可能怨我这个白菜长得太没特点,和大家长了一样的面孔。要是我的生命里有那么一点变异的力量,那么我就有可能长成五颜六色的白菜。那样的我很不一般,大约可以混到一份展览馆的工作。 我看着李哥李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我不知道是怕打击我自己,还是打击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关于我的事情已经很少和父亲进行商量。父亲也不会多问,问问你最近成绩怎么样,是否早恋之类。毕业找工作的事情我也绝少和他谈起,因为说了也无趣。至于一直奔波在成纪和西安之间的事情,就更没怎么说。现在黄了,却突然有了兴致。我说大约还是因为没钱的缘故,被一个现在看起来肥头大耳惯于权术的书记给耍了,现在是正式失业。李姐对我说,别灰心,慢慢找,现在找工作特别不容易。别说你找了人,就是你找了人没钱照样白搭。然后就说起她某某朋友为了给自己妹妹找工作,如何四处撒钱,如何低三下四拜佛求人。 说完他们就进了铺子,一会那小男孩拿着个鸡蛋跑到我身边。我说鸡蛋好吃吗,他憨憨地看桌我说好吃。那脸蛋长得肥嘟嘟的,仿佛一只涂抹了很厚奶油的菜盘子。说着便把剥了皮的鸡蛋整个塞嘴里。我问他吃饱了没有,他摇摇头。我说你肯定能再吃一个,你那么能吃呢,鸡蛋那么好吃呢。他竟然跑进铺子里找他妈要去了。那孩子手里抱好大一块馍,出来见我之前估计吃了不少东西。没多少时间他又跑出来,嘴巴里叼着半个吃剩下的鸡蛋。我看着他笑,我嘿嘿地说鸡蛋太好吃了,我最喜欢吃鸡蛋,要不我们再吃一个?额,小孩子真是了不得,你稍微给点颜色,他就想给你沾染大地。那厮却又跑进去要鸡蛋,我看那肚子都要撑破了!等着那厮吃了第三个鸡蛋,我还在一股脑地怂恿的时候,李姐跑出来大叫一声哎呀撑死额家孩子了!我哈哈地大笑起来…… 相爷从大路边走过来的时候我没看见,他过来叫了我,我才发现他。相爷是我高中同学兼死党。他长相古朴,胡子拉碴,多半时间凝重得一座古墓一样。个子和我一般,但绝对要比我强壮。我想这多少要感谢他妈每周给他弄的所谓宫廷秘方的大补之馍馍。那个东西好吃呀,简直是让我们这些饿鬼魂牵梦绕!一般情况下,相爷的馍馍不是被自己吃掉的,并且熬不到周末就没了。哎,难怪古人说食色性也!我和相爷之间的故事那就多了去了!再者,两个习惯于打破一切束缚与羁绊,丝毫不放常人于眼球的人遇到了一块,那就相当于两活波金属猝然相逢。高三那年,同学们为复习高考,那叫一个认真,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睡。那个时候,我和相爷是文科班的一二把手,是行政上的。记的那个狗屁考试宝典说,复习期间不能大运动量,不能过多损耗体力之类。这在当时的我们看来,纯粹是狗屁。下午才上自习,我先出教室,相爷随后跟来。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体育班的学生才开始操练,然而我和相爷却先抢了足球在场子上摆开阵势。那叫玩得一个天昏地暗,妇女妇女看了会尖叫,儿童儿童目睹了会大哭,上帝路过了会疯狂,班主任瞅见了也会乐呵呵地转一圈。当年,限于贫困落后地区教育实力以及那所中学多年来的教育质量,那个文科班绝大数人的命运在我看来不是特别好。当然,他们认为是不错的。后来我才知道。大部分人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进了教育系统,大批的人被安排在为数不多的几所中学。而以相爷为代表的几个人竟然阴错阳差地进了当年我们叱咤风云的那所中学! 那么说,相爷现在是个人民教师,我见了他就这样说。他嘿嘿地笑,很肯定地说现在绝对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张狂之人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谁能有勇气再把生命体验一遍?谁再愿意乘着小舟顺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相爷说你怎么来了不去学校看看,过去的老房子还在,只不过变化太大了,估计你有点认不出,班主任还在当老师,过去的教学主任现在成了校长。班主任个子实在不高,记忆中一张硕大的脸庞上架一个挺硕大的黑边眼睛,常常笑呵呵地看着你。他是文科班的班主任,我直接受他领导,因为我是班长。他讲课幽默得要命,经常搞得一大教室的人笑得人仰马翻。不过相爷一说起那个主任,一个瘦瘦弱弱顶着一个硕大眼镜的男人立刻走入我的脑海,一种复杂的感情就上了心头。这个男人如影相随,伴随了我很多过去的岁月。我初中他是额学校的校长。记得有一次河发大水,额和村子里另外的几个孩子过不去河,只好从村子里步行到下游有桥的地方,然后再反溯而上,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学校。而那个男人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他戴着大眼镜,脖子往天上顶,然后鄙夷地看着我们。学校大操场里全校的师生在做早操,我们被罚站在高高的地方,供人瞻仰。就因为这件事情,我一直很讨厌这个男人,虽然大多数人不讨厌他。不过按照相爷说的,他的仕途还算顺利,我得祝贺他。 相爷走的时候说,你哪天到学校里来卖,那里老师多肯定好卖。我说一定,我改天过去再孝敬你。说完互相哈哈哈地大笑。回头再看看西瓜,剩余得不多。父亲坐在里头,一会儿弄弄头发,一会儿看看远方,眼睛睁不大开,脸上皱纹太多,头发开始花白。 我想起来,改给他买饭了。你要是不给他买,他宁肯啃干馍馍也不会去买东西吃。我顺着马路,七拐八拐,找到了一个卖面皮的。这家做得很正宗,味道特别好。给父亲弄了一大碗,外加一个馍,这才端了过去。我看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就给父亲说我先回去了,我回家到地里去。父亲说去吧,别忘了吃饭。 第五十章 太阳火辣辣地,但很干脆。见得着太阳的地方,热得痛快淋漓,见不到太阳的地方,你看享受片刻的清凉。我不由得又想起西安的太阳,西安的炎热。妈呀,那叫一个不要命,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我走在阳光里,顺着那条通往村子几百年没什么大变化的路往回走。河对面是另外一条才修成的省级公路,路上稀稀疏疏地跑着车。一路上碰见不少赶集的村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才出过一通热汗,忙了半天,早没了城里光鲜的样子。皮鞋还是皮鞋,牛仔裤还是牛仔裤,t恤还是t恤,但模样大约已经有了大的改变。我心想,回去得换衣服,要不我就没脸面回城里了。 我能回哪个城里呢?说不上是应该感谢肥书记还是骂他祖宗三百年。但无论如何他不应该从开始让一群人活在希望里,并且为之耗费精神力气。哪怕你刚开始说你要几万几万,如果能给得起你就给,给不起爷就走人!现在落到个众人被愚弄的境地,实在让人苦笑不得,无可奈何!那晚上给木木发了消息,木木有些意料之外的失望。她也和我一样,想得比较复杂。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走在日渐炎热的阳光里,想起那年也是同样的光景。那年高三,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大伏天的,下午快两点的时候从县城往家赶。太阳最剧烈的时候,大地几乎听不见声音,只听见有些东西被吸干了水分,啪啪地爆裂。连蝉之类的生物,都疲惫得爬在树枝间停止了鸣叫。我就把自行车当摩托一样地骑,顶着大太阳风一样飞翔。一个多小时候到了家,可第二天就出了问题。头昏眼花,恶心呕吐,精神不振,萎靡无神。大约人仿佛走了魂魄一样,迷迷糊糊地活着。后来才知道是中了暑,严重地中了暑。我走在路上想起来当年就怕,当年竟然就那样拿身体扛了过去,也没吃药打针。我都怀疑我也是核动力发动,和父亲一样。为了不让悲剧重演,我把早晨穿的外套盖在头上,就好像一个印度的妇女或者非洲的难民一样遮住自己的脸庞。身上晒得火辣辣的,头上也是。 等一头拽进巷子,巷子里热闹非凡。这是每年夏天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的戏——午休起来的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牌。我远远地看见亮两手拄着膝盖,撅着屁股在看,身上穿着廉价的北京奥运主题的t恤。我这才想起,西安的奥运火炬传递应该早已经结束了吧?我离开的那一天,顺着长安路,马路两边到处是卖主题t恤的路边摊,人们舞动小旗子,穿着t恤,过节一样。虽然相比较起大城市,奥运的火烧得没那么激烈,甚至我认为要是没了电视,奥运和他们就断了联系,但卑微贫苦幼小如亮者都披挂上阵,不能说奥运魅力之大。 吃了点东西,洗了洗,换了换衣服,这就又出了门。院子里的花儿草儿树啊独自生长,甚至都没有人去欣赏它们。也不知道家里没人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和动画所演的那样,自己出来疯狂一把。 太阳开始斜下去,但依然热量十足。走进田野的时候,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所有的植物动物都在睡觉。我蹑手蹑脚地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躲着太阳的同时,还得小心脚下诸如蛇这类的野物出现。我是不怕蛇的,现在记得初中的时候在教师旮旯里烤蛇吃,被班主任追着满学校打。而院子里因为生态环境太好,吸引了不少生物出现。去年某个时候,院子里就发现一条幼蛇一条线一样地游动。当时吓坏了不少人,因为按照逻辑,有一条就有十条,有一窝就有母蛇,有母蛇就有公蛇。天呀,不敢照此联想下去嘛!其实蛇和人一样,大都是善良的物种。 下午四五点的阳光从西天打下来,天空没有一点云。我远远地看见母亲,坐在窝棚遮盖形成的阴凉里,仿佛雕塑一般不动。我分别不出来她是因为太累睡着了,还是在仿佛过去一样沉思那些只有她才会明白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很好地继承了她的长处。我坐火车,即使站着都能睡过去。而我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或者一直和常人不大一样想问题的思维,大约也是得了她的真传。我喊着说妈妈你赶紧回家去吧,我替你来了。她这才缓缓地回头,她半闭着眼睛使劲地朝我这边看。那个时候阳光从她头后面的方向滑过去,满头的银丝张牙舞爪,皱纹爬满了脸庞,好像铜铸的浮雕一样。她慢慢地站起来,收拾着水壶遮阳的草帽之类,然后缓缓地顺着我来的路走了回去。 我一阵难受,我一阵难过,我一阵翻江倒海一般的痛苦。这一切还是如我童年一样,我依然是他们听话儿叛逆的孩子,只是老了一些年华,消逝了些许昨日桃花。太阳直射用塑料薄膜搭成的窝棚,虽然上面盖了些瓜藤草叶之类的东西,但窝棚里还是如蒸笼一般炎热。我也只好坐下,眼睛迷离地盯着瓜地出神。 也不知道是哪个枝头开始了第一次颤动,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孩童的声音从河堤上传来,天空中终于有那么点点风吹来,这让阳光里多少夹杂了凉爽的感觉。我爬上窝棚,把两边的塑料弄开。我躺在里面,三面的风吹着我,使我可以暂时忘记早晨的辛劳,忘记头顶快要失去威力的太阳,有点小幸福地迷糊一会。通常只要人在,是没有人会害地里的东西。而且一般在大白天敢动手的,大多是嘴馋的小孩子。我回家的消息大约已经传了出去,我想再也没小孩敢打什么歪主意了吧?我终于放心地睡去,因为我实在太累。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父亲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感受,而他却不能睡。 被花生弄醒的时候,我极其不高兴,因为我睡得正香。花生是我发小,他长得既不像花生,从哪个方面看也看不出和花生有什么关联,我现在都很怀疑当初在小学时给花生起名的那个同伴的智商。他的智商绝对有问题,消失了这么多年也不出来见见人就是一个明证。太阳竟然快要下去了,天怎么变得这么快?我怎么睡得这么沉?天,要是来一堆蚂蚁把地里抢光了我都不知呢! 花生一米八几的个子,强壮魁梧。头发不很黑,反而生得有点红红的颜色,从来不留长头发。这都是因为他老妈的缘故。一起的孩子,都生得如我一样三等残疾的身高,豆芽菜一样秀丽标准的身高,却只有花生变异。我们不怪他,变异源自他母亲。在青春期的时候,当我们每天早晨更多的是不吃饭或者顶多啃个馍馍的时候,人家老妈天天早晨两鸡蛋一大碗羊奶伺候。几年喝下来,除过喝得他粗壮生猛外,也喝出了个副作用——动不动流鼻血。这厮也听话,什么话都听他老妈的。估计他老妈不喜欢长头发,就这样一个标准下来,好家伙,十数年我都没见过他头发超过三厘米! 我眼睛朦胧地看着花生,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最近流鼻血没?他哈哈地笑,试图靠上来。额滴神呀,那厮是个大象一样的动物,还没坐到床板上呢,那窝棚吱呀吱呀地开始报警。额说赶紧滚下去,坐在地上那小板凳。我们就开始天南海北地聊,但说着就止不住地悲凉。和我一样的年纪,大约比我好点的就是好歹在县里有个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但他显然很不满足于现状,每个年轻人都是这样,血脉喷薄,血气四射。许巍《完美生活》唱到: 青春的岁月我们身不由己 只因这胸中燃烧的梦想 青春的岁月放浪的生涯 就让这时光奔腾如流水 体会着狂野体会孤独 体会着欢乐爱恨离别 体会着狂野体会孤独 这是我 完美生活 也是你 完美生活 我多想看到你 那依旧灿烂的笑容 在一次释放自己 胸中拿灿烂的情感 我多想告诉你 这是许巍的完美生活,也是更多数人的完美生活。在体会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喘息奋斗之后,有自己甜蜜的爱情可以依靠。那个时候就好像坐在坚固而灯火辉煌的岩洞里,看着外面狂风肆虐,雨雪风霜。初唐四杰之一杨炯在《从军行》也写了自己的完美生活: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 他感觉做男人不能太窝囊,有志气的男人都要在边关沙场上建功立业。去你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吧,念书顶个q! 花生说着就有些激动,点起了烟。说自己大学毕业在兰州打工一年,什么事情都干,就是为了给自己拼出一片天地。无奈之下回了县城,却又永无出头之日。新近交了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没钱,被人甩了。更让人接受不了的是,自己被人家强烈地打击。他说我们小时候想象的美好生活不是这个样子的,你说呢?花生夹着烟,情绪有些激动,抬起头看我。那张脸庞依然年轻,和我一样只是更加成熟了一些。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天黑了下来,蟋蟀野虫叫了起来。父亲从远处过来了,花生说天色不早了,先回了,今天是请假才回家的,来转转,以后恐怕没时间了。我说你回去吧,天黑了。 天黑了,一天终于忙完了…… 第五十一章 其实生活可平淡了,平淡得让人麻木。农民的生活永远是在特定的季节,围绕着特定的内容打转,也就是老话说的春耕夏作秋收冬藏,以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等位坐标定义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生活状态,它质朴,自然,在劳累疲惫中蕴含巨大的满足感。同时,对于心灵又有巨大的抚慰作用。城市里朝九晚五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和农民的活动没多大区别。但问题是,你只要往往天空就会知道,有多少被扭曲压抑的灵魂在呻吟。北岛说: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诗人的思想总是让我很难明白。 我从此成了一个农民,我身上一切的符号被剥离干净。我也慢慢地习惯了早晨五点多被父亲轻声地叫醒,我也习惯了下了窝棚不洗脸不刮胡子胡乱披上衣服就开始往河堤上转运西瓜,我也习惯了早晨不吃东西便开始拉着架子车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在唯一进出村子的那条老爷路上上坡下坡,我也习惯了站在李哥李姐家铺子前面,从早晨一直到日落西山,我也习惯了父亲收拾完为了省两块钱不坐车而不行回家,我甚至习惯了一回家胡乱吃些东西然后躺在窝棚里呼呼大睡。我仿佛一只上满弦的钟表一样,在噌噌地走。我那年老体衰的父亲,也在走着这样一条轨迹。 幸好看见地里越来越少的西瓜,看见口袋里越来越多的毛毛钱,才让人可以在睡去的一刹那有那么些满足感。 回了家,就仿佛是回到了农耕社会,我身上一切有关现代社会的符号大约只剩下了手机。木木在远远的那个城市,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只是每每感叹天气多热,日子多漫长之类。我能做的事情是,在每天没有累爬下之前给木木汇报工作——今天又卖了多少瓜收入多少钱脸多少天没洗衣服多少天没换。在遥远巨大的时空面前,在艰难的生存境遇面前,我勤奋而疲惫地低下了头,没有了直觉。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产生无奈和颓废。仿佛那头发出的信号热情万丈光焰炽热,但经过千山万水,滑过风雨雷电,早就没了当初那些温度,变得普通而冷漠。我经常这样想,在窝棚里抱着手机这样想,就睡着了。 父亲说,这两天行市好,卖得快,多拉些去。家里人的规矩,在伏天里必须得吃西瓜才能度得过去,要不会热死人。所以他昨天晚上联系了面包车,远远比架子车要装得多。我和父亲比平常要起得早,接着手电的光在地里开始忙乎。他一边摘,一边往筐子里装,看差不多了,我就往河堤上挑。虽然说比不了父亲挑百一二,一百斤我还是没问题的。父亲经常说我挑不起,我真是想给他说难道他能挑一辈子? 虽然今天摘的西瓜比平常要多好多,但幸亏起得早动作还快,天擦亮的时候,就全部转运到河堤上了。等了半天也不见那车的到来,有点不对劲。父亲急忙拿过我的手机,拨了才知道昨天晚上那车是坏在了别处,还在修。额在心里大叫一声额滴神呀,这岂不是耽误人吗?这咋弄?要是平常的话,弄了一车,装一车就走了。今天摘了这么多的西瓜,一架子车根本弄不完,总不能放地里让发蔫吧?看着心疼西瓜比心疼孩子还厉害的父亲眉头紧锁,我说这样吧,我们第一车先拉多点,完了剩下的我自己再回来拉。父亲终于没有办法,我们这才匆匆上路。 刚刚卸完车,旁边就有人围拢过来,手里拿着袋子之类。我大汗淋漓,却又赶紧拉着车往地里跑。我抬头看看天,太阳才从东边升起,也就是八点左右的样子。然而我心里很急,我怕时间太晚了,集上就没了人。一般11点以前是人最多的,东西也好卖。如果超过那点,四下五处的人都回了家,尤其是那些外乡来赶集的人,东西就卖不动了。我算了算,拉着架子车回去得半个小时,装车二十分钟,再拉回来四十分钟,时间赶得及。我一边火急地往回赶,一边心里有些恨那司机,要是没那档子事,咋会弄得如此狼狈呢? 我赶到河堤上的时候,看见父亲用瓜藤遮盖的西瓜都在。最近几年村子里世风日下,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出。邻居偷邻居,村民偷村民。当然,这还是极少数几个人,但总感觉心里不舒服。想想过去,村子可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狗都不咬人。大约是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穷,都是穷人过穷日子,没多少眼红彼此。但到了现在,没多少人会心安理得地坐在家里受穷。要么出去打工,要么搞些副业致富。比如,半夜出去将某家人半年的心血席卷一空,这都是非常骇人听闻的事件,但听得多了,也就不那么骇人了。 幸好头一车装得够多,剩余的也就二百多斤的样子,我能拉得动。父亲告诉我,不要走我们走的那条路,而是走河对面那条马路。装完车,我抬头看看了对面宽阔的省级公路。那条路从河流北边的峡谷一路蜿蜒而下,顺着河又爬到了南边的峡谷。路很平,很缓,几乎没什么大坡陡坡,不像村子里的老爷路,九曲十八弯。但要到那公路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过河,然后爬上一条长长的坡。你条坡我记忆深刻,我回来的时候,亮就是在那里接的我。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手,如果你拉得太多,想爬上去根本没门。 我拉着车下了河堤,顺着拉沙车碾出来的路往那方向去。河滩上的路,弯弯曲曲,左右颠簸。我心里很急,拉得快了点。那架子车突然左右两下剧烈摆幅,然后就吱呀一声沉了下去。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额咋就这么倒霉呢?弯下腰去,看了看原来是固定车轮的地方年久失修,木头朽化,车轴跑了出来。那车就仿佛瘫痪的人一样爬在那里不动,我那一刹那有些头闷,有些不知所措。等我醒过来,赶紧跑地里去拿了钳子,再搞了些铁丝。卸了车,翻过架子车,胡乱地缠绕扎拧一番,我心里想我让你再出问题! 等着再次装了车,我有点疲惫和崩溃的感觉,我感觉自己有点漂。太阳越来越高,我的脚底有些发虚。为了避免悲剧再次重演,这次我学乖了,拉着车晃晃悠悠老牛车一样慢行,终于没出什么大问题。绕了好大的圈子,终于要过河。我看了看对面,对面的陡坡那里貌似没有人,再也没有一堆聊天的老太太,大约是因为没到午后的缘故。我脱了鞋,车走在早已被夯实的河道上面,浅浅的河水已经开始有点热。等到了陡坡下面,我就有点恨我妈,恨她为什么不多生几个男孩出来。要是我再那么几个弟弟的话,我也不会一个人拉着石头一样的玩意对着大路发愁。 我把车杆放到河边的石头上,自己穿了鞋子。抬头刚要哭,却看见一老一少从坡顶走了下来。那是马姨和她上高中的孙子。马姨的丈夫是村子里的医生,医生行医,不知道救过多少人。记得小时候我就一病秧子,什么嗓子肿大沙眼腮腺炎,什么感冒发烧拉肚子,对于而言都是季节病。也就是说每年都在那茬必须发病。我呢,我每到发病的季节就自个儿屁颠屁颠地跑到马医生那里,不管打针吃药还是挖耳朵,都很配合地治疗。只有那次得甲肝,是奶奶背我去的,因为实在是太虚了。我感觉马医生是个好人,就爱屋及乌地对他的家人都尊敬起来。每次在村子里见了他家里人,都是以礼相待,毕恭毕敬地。 大约是看见我的窘境,那孩子首先跑了下来,远远地说了句我们来帮你推车。马姨快步下来,说孙子看见你就说我们赶紧去给推车去,坡太陡了上不来。我嘿嘿地笑,我说谢谢你们,要不我今天可就惨了。那坡可真是陡,长得出乎我的想象。我憋足了劲,马姨在旁边说孩子慢点来,别扭了气。马姨或者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读书好。家里没钱,却读书读得好,本科毕业又读了硕士,很了不得。我也从背后听很多人说起,村子里有很多人教育孩子都会说,你看某某某,家里那个样子,也没人管,书却读得那么好,你怎么不好好学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恨我,恨我起了这么个榜样给他们。马姨大约也是这样想,这样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帮一把的。 终于到了公路上,我大出一口气,马姨和她的孙子也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回头赶紧说谢谢谢谢,他们也只是笑,说赶紧去吧,以后工作了就不用这样劳累了。说完就下了坡,过河去了。我看着他们,不知所以,心里很复杂。村民都很善良,很淳朴,他们不太关注外面的世界,甚至很多人的思想还是停留在很多年以前。比如,他们一直认为大学毕业是个很体面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个让他们充满幻想的工作以及前程。在他们心里,世界还是一如过去那样的秩序和层次。可他们谁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乱了套,无法想象。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太阳快到了头顶。天空没有一丝云,柏油路上升腾而起的热气夹杂着让人窒息的味道冲我包围过来。虽然路很平很直,但我脚下却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仿佛坠入大海,脚步一直在往下。我从车上拿过外套,挂在头上。眼前身后,咆哮的卡车客车三轮车一辆接一辆地飞驰而过。就在早晨还光芒万丈的我却感觉这段路怎么如此漫长?我大口喘着气,低着头,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拉车。突然心里面有些很悲哀的感觉!想象过去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我拉过车,高中的时候我还是拉过车,然而现在硕士毕业了,却依然还要这样沦落在黄土高原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艰辛而无奈地拖着架子车前行。我不知道是应该为我高兴还是悲哀。 一阵悲凉袭过头顶,我意识到我有些饿我有些渴。我摸了摸兜里,就两块多钱。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转过一个弯,看见一个缓坡,那坡下面有个小卖铺。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上了那个小坡,就是父亲所在的镇子了。我在那小卖铺放下车子,进了简陋的商店。大约这家是新移过来的,所谓的商店里就没几样东西。可乐是非常可乐,方便面没有牌子,面包严重过期。倒是有熏鸡凤爪之类的东西,可我买不起。我要了一小瓶可乐,一包廉价的方便面,坐在马路边忘情地吃起来。狼吞虎咽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了自己是多么虚弱,因为就在我往嘴里放方便面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僵硬,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 第五十二章 国产的可乐虽然味道很冲,瓶子也没装多少东西,但还是给了我很多力量。廉价的方便面虽然制作粗糙,但到底那是粮食弄成的样子。太阳高高地火盆一样挂在头顶,我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我已经不再想赶在什么时候把瓜拉到集上去,我想今天无论什么时候但凡我能拉到就谢天谢地了! 眼前是这条路上最后一个也是最长的一个缓坡,只要上了这个坡,胜利就在望了。我理了理情绪,吸了吸气,把绳子往肩膀上一放,双手紧紧地抓住车把,脚底下打紧了,这才开始往上爬。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上,我也仿佛一台次品一样的柴油机一样爆燃起来,粗口喘着气,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一只漂泊在大海上失去记忆的蚂蚁。我突然替我感觉到悲哀和可怜!在我仿佛被搁置在悬崖风口一样危险的地方的时候,所有的人仿佛过客生人一样只是看着我,看着我慢慢地死去,吐出最后一口气。我那亲爱的父母去了哪里,我那可爱的妹妹去了哪里,我曾经当作朋友一样诚心看待的朋友们又去了哪里?如今只把我一个人置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一头羸弱的黄牛一样挣扎在一条千百年延展而来的路上。 到最艰难的时候,也就是就差一点就要上去的时候,那架子车后面仿佛有个魔鬼在使劲地朝后拉车,一边拉一边狰狞地笑,笑得我肚子里发凉。甚至有那么一刻,那架子车和我之间形成了一种力的平衡,就在那个坡上,在我的力气和几百斤中的西瓜以及魔鬼之间形成了一种暂时的平衡。身边不时有卡车飞驰而过,我仿佛风一样视而不见,就那样停留在坡上不动。我冲动地想停下车,然后把车里所有的西瓜全部扔到路下面的河里去,然后冲父亲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不要再这样不要命了! 上了坡,是一段很惬意的下坡路,然后就过了桥,到了集市。我看见父亲的时候,疲惫得什么话也不想说,扔下车就一屁股坐在旁边。父亲也不说孩子你累着了,吃饭没有。他只是说怎么来得这么晚,现在都没有了人,卖不出去了。 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了父亲很真实的忽视我们个体感情的存在。或者说很多年了,我们从没有在他身上体会到过诸如大人对孩子的关心照顾爱护操心之类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了生下了就成了田野里的野鸟,随便你飞翔。你可以自由决定你的一切事情,你的发型,你脸蛋的肮脏程度,你头上虱子的存储量,你手上皲裂皮肤的长度。在二十数年前的农村,一切都是粗放的。但生一个男孩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还是具有一定的正面意义。一个到现在还被我经常引用的事情是,母亲生下我不久,大冬天不给我穿衣服,抱着在村子里溜达,甚至她长期地把我放在水泥的窗台上,好像城市里橱窗里的美人一样。她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认为我火气太大,要散散热。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父亲在哪里,他到底关心过我的死活没有。而当那年暑假,妹妹为上大学的钱在父亲哭着让他想办法却被他斥责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一个父亲是不是可以和应该那样做。而母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丧失了一个母亲可以为孩子做的几乎一切事情,大约记忆中我只记得她的乳汁是甜蜜而让人回味的。我们的身上由此缺乏阳光的普照,缺乏那些柔软而细腻的东西。我们不需要去关心别人的感受,因为我们长期曾经被人忽视。我们也不需要去懂得爱,因为我们得到的爱确实不多。 我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一切,太阳怎么今天格外火辣辣呢?我来了已经快十天了,怎么一场雨都没有下过?太多的土壤需要滋润,太多的故事需要清新。还好,上午第一车拉来的西瓜卖得所剩无几。但这个时候人群已经散去,白花花的马路上稀稀拉拉地走着人。只好指望卖给本镇有钱的人。 李姐给我们搬来了凳子,一如既往地。她看了看左右,小声地对我们说今天不好卖,今天集上一下子来了好多家卖的,而且价都让他们掉下去了。我嘿嘿地笑,并不曾说什么。那西瓜都是一茬一茬地上市,但由于水平的缘故,长得又各有不同。有些品质和形状实在让人不可言喻,卖不了好价钱却只好满大街放水。这样,像我们家这样情况的,首当其冲地遭受打击。我看看周围,哇塞,还有好多家呢,今天可有好戏看了!记得数年前,数年前这里依稀比现在要繁华好多。那天太阳比今天好像要更厉害,反正那天我一直躲在阴凉的地方,头都不敢抬一下。那天拉了满满一车,将近五百斤的东西。我想着大夏天的,再怎么着总应该能卖个精光吧?谁知道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本镇的一个商贩从外地拉来一大卡车价廉物美的外地瓜,且本地的那些大大小小种瓜的人忽如一夜梨花开,呼啦呼啦地全都摆在了镇子上面。这下供求关系一下破裂,搞得我和父亲守到太阳要落山,才卖了不到一百斤。天啊,该不会又得拉回家吧?那个时候李哥李姐不在街面上开铺子,满大街不怎么认识人,卖不完只好拉回家。我气喘吁吁怒气冲天地在前面拉着车,父亲一声不吭地在后面推车。我说干脆扔到河里算了,干嘛这么糟践人呢?父亲说种瓜不容易,每斤能卖几毛钱呢! 我永远都无法明白父亲,就好像木木永远无法明白我一样。 过了下午两点的样子,我过去给父亲买吃的东西。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我早已经回家,我感觉卖东西是他的事情,我的职责是出力气。可今天这情况绝对不行,虽然卖不完可以放在李哥他们铺子。趁着父亲吃东西的当头,我想起相爷那天说的话。何不拉到中学去卖呢?中学里的老师好歹也是拿工资的人,总比那些为了三五分钱和你计较而不买你东西的穷人要强吧? 额想到这,就给父亲说了想法,他表示同意。没过一会,就装了车,顺着马路冲着那中学去了,只在李姐那里象征性地放了几个前些天没卖完的西瓜。那中学我无比熟悉,因为我曾经有数年时间在那里青春飞扬,粪土当年万户侯。我也曾招惹了一大批该招惹的老师,所以我的知名度还算可以,不管是臭名还是美名。走了不长的路,几乎看不到人。只在远远的树影子下面,有些慵懒的人在扇扇子。横着马路拐弯进去,纵深地插进去,巷子的对面就是中学的大门。自从我出去在外溜达这些年,我知道事情应该变化了很多。这不,过去那个还算气派的土坯子墙厚铁皮大门被崭新的通透的现代化的大门所代替。我看着雪白的墙壁和里面才修起来的大楼,真有些恍惚。我生怕从里面走出来那个我曾经暗恋过的姑娘。或者是我承受不了她的微笑,或者是她接受不了时间的沧桑。嘿嘿,毕竟一厢情愿就是一厢情愿,自个儿美就行了。 在校门口放下车,父亲也不说什么。里面在上课,比较安静,我感觉到绝望。我绝对没想到在我离开后这么多年,我会以一个卖西瓜农民的身份再一次站在这个中学的门口。哎,刘禹锡在《再游玄都观绝句》里写道: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我怎么感觉我也是仙气很重地来了呢? 身后过来一辆八九万的北京现代,慢慢地开,然后就停下了。虽然这车在城市里也就是个三等残废的样子,但在这贫穷落后闭塞愚昧的乡镇,还是让我眼前为之一亮。从车上下来两个貌似很有钱的人,一直在冲学校门口看着什么。他们看见有卖瓜的,就走过来。我们家那西瓜真是很大,一个个仿佛航空弹一样饱满而坚挺。其中一个胖胖戴眼镜的男人过来这拍拍,那弄弄,说装袋子。额还没反应过来,没见过这么爽快的人,怪不得是有钱人。那厮的眼光实在也太毒,满满两袋子将近二百斤,却把最好的西瓜全挑走了。额从那厮手里接过大票子的时候,心里真他妈帅歪歪!额想镇子里的人要是都如这北京现代一样,卖东西哪里那么让人憋气呢! 我给相爷发了短信,相爷在上课。我们就和北京现代一起在等放学的铃声。好不容易到了,哇塞,大门一打开,出来的孩子里果然没有过去那个姑娘,全部都是新鲜活泼额不认识的面孔。只有当相爷最后出来时,我才总算认识一个人。相爷的样子实在太肃穆古朴,即使在大夏天都让人渗得慌。 相爷毕恭毕敬地给我父亲递烟,然后寒暄几句。然后手冲我一挥说:走,拉进去! 第五十三章 相爷在前面带路,额抓着车把,就进去了。那学校果然变化很大,四周修了好多教学楼,教学楼里出来了很多看起来很小的孩子。他们看着,我就好比当年我看着从学校外面进来捡垃圾的老头一样。一进门正对面,是一座比较雄伟的教学楼,通体红色,仿佛一条很大的红毛狗一样卧在学校中央。相爷说地震了,那楼上玻璃噼里啪啦地掉,幸亏没砸着人。后来顺便给上级汇报说此楼已经成了十足的危房,如再使用可能出人命。上级一听吓了一大下,拨了很多钱。所以,那个脸上架两个硕大眼睛片子的瘦小男人才有得钱去大兴土木。记得在那楼的顶层,我曾经在那里耗费了一年多的青春,我在那里写出了平生第一首像模像样的诗,我在那里曾经无数次爬在阳台上觊觎楼下年级的漂亮女生。也是在那个地方,额在额的学术史上达到顶峰——夺得了历史竞赛的头名。 说起这个事情,还真有意思。历史老师是个胖胖胖胖的女人,头发和我一样卷曲,从来不留长头发。表情总是很严肃,只有说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在课堂上露一下笑容,配合性地和学生们一起笑。但随即,那笑容如闪电一样不见了,那张现在回忆起来有些高原红的脸又开始绷得很紧。值得一说的是,她写一手奇怪的字,只有写习惯了藏文,才会出现那样的字体。她还老是爱写板书,那字一个接一个,一排连一排,好像一群商朝被绑起来的努力,腰在半伸半屈之间,但有透露出一点如甲骨文一样的坚硬感。不管怎么说,她对我很好,因为我历史学得很好,好到把历史书倒背如流,经常在课堂上和她唱对台戏。那一年学校要搞什么竞赛,要以中期的成绩为依据,选拔参加竞赛的学生。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那次中期考试额考得十分得惨,惨到连平时不摸书本的人可以选进去,而我却名落孙山。那天下午放学额心里极其不爽快,好像尿没尿出来一样。晚上上自习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到她办公室,在门口转来转去。我给自己说,我要勇敢一点,即使你不在我身边,你的决定和抱歉,改变不了我的明天。我一边想起赵传的《勇敢一点》,一边继续在门口徘徊。那时候老师的办公室兼寝室修得跟后来的养鸡场或者古代的贡院一样,一溜的房子修开去。额在黑暗中徘徊,偶尔出现在从她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 最后,考虑到历史老师的老公可能要回来,那样好事就变成了坏事,那就真黄了。额硬着头皮敲门,进去不敢抬头小声地说也想参加竞赛。额不知道她当时什么表情,因为额就没抬头。她出乎我意外地爽快,说好啊,回去准备,好好考。额,后来某个周末额照例回家刨土豆还是给地里拉大粪,反正忙了两天,周日回不了学校。临天黑我洗了头,给该带的东西全部装在袋子里装上自行车,第二天就一路狂奔往回去赶。才进教室,同学就说,你运气真不好,好不容易得个一等奖,全校那么多学生就等目睹你潇洒面容呢就是不来。额听完,大晕。 拉了没多少路,就到了相爷的房子。学校本来就不怎么大,如今更是这样。在转圈的时候我发现,貌似没怎么变的建筑就是过去那个修得十足气派的厕所,还有厕所前面那一排房子。那房子过去是学校的中枢神经系统,校长在那,教务主任在那,有头有脸的人都住那排房子里。额抬头看了看相爷家的房子,额,这不就是把过去校长的房子给霸占了嘛!相爷听完大声地笑,笑得胡子都直了起来,那真是笑。他指着隔壁说那是班主任的房子,他算是拆迁过来的。额,往事又涌上了心头,只是人老的老,墙倒的倒,狗跑的跑。 架子车上大约还有那么百十来斤东西,都是被人挑剩下的,不过也就七八个。相爷说,你放心,今天一定给你解决完,这里这么多老同学,每人强制买一个。于是,我和相爷就开始行动,父亲进了相爷的屋子喝水去了。其实,我很不愿意来学校,心里别扭。怎么说呢,都是认识的老同学,怎么好意思提起秤杆子卖东西?我想要是我自己种的东西,就全部奉送。可这是老爷子如养孩子一样种出来的玩意,不敢马虎,我也不敢轻易处置。 相爷敲开了班主任的门,班主任顶着个大头走了出来,满脸堆笑。当他看见我,显然是有些意想不到。在班主任看来,我也许早去了国务院办公厅工作,也是一个不小的贵人,怎么还和屎尿大粪一亩三分地这么近乎。他一边给我敬烟,一边让相爷找最大的给他称一个。哇塞,将近二十斤,十数块钱不见了。我一直认为,我所生活的那个地方,从来都不是金钱喜欢去的地方。我经常说金钱是婊子,而婊子也有喜怒好欲,婊子也讨厌贫穷。在家里从来都是兜里放十块钱,你晃悠十天半个月还是十块钱。那一毛钱真就是一毛钱呀!我一直认为,花十数快钱吃一个西瓜,那都是有钱人干的事情。 额给老师把西瓜搬到他屋子里,却看见相爷媳妇抱着孩子从外面回来了。关于相爷到底咋恋爱的,这个故事跟研究孔子到底谈过几次恋爱一样吸引人。或许是应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以为春那句老话,相爷这样的木脑袋光长胡子不长脑子,不帅不活波没乐趣爱好奇怪的人,也只能去拉身边警惕性不高的姑娘下水。这不,我过去天天鄙视的相爷,人家都已经抱上了孩子。额心里一阵斯慌。 小孩是个男孩,额要从相爷媳妇怀里抓过来,那小东西还闹哭。我使劲瞅了瞅,脸部干净白皙,没有相爷密度过稠密麦苗一样的胡子。我和相爷就拉着车满学校溜达,班主任跟在后面督促。每到一个地方,相爷就抱起一个西瓜,问我大概多重,然后就消失了。没一会,就强盗土匪一样拿十数块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本来瓜都不多,再经过相爷这样的折腾,也就三下五除二没两下给卖完了。 父亲大约是休息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他笑呵呵地问我回去不,我说回,这就回,反正已经卖完了。相爷这才拉了我一把,说他媳妇和孩子去了亲戚家,正好这个晚上好好说说话。父亲见状就拉了车出去了,他还要拉着车不行半个多小时回家,然后吃饭,然后去地里睡觉。不过,我想今天他应该比较高兴,因为终于把积攒了几天没卖完的西瓜全部处理完了。我想,大伏天的,再怎么都能卖完。 班主任说要做饭一起吃,并且进了相爷的屋子进来拉人。相爷说今天要是吃了老师您的饭菜,那他自己家里就要剩东西了。老师听了,还是笑呵呵地,说千万别客气。我坐在相爷的屋子里,屋子其实可小。就一张大床,窗前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周围放几个凳子,一张破桌子上面放一古董级的电脑,显示器竟然是球形的!我想,稍微强壮点的一只驴,在相爷屋子里都转不过弯。 或许结婚可以改变男人,我认为相爷就是这样。过去虽然说住校的时候他也做饭,但一个如果不做饭,自己会饿死,另一个,他尽量从家里拿些半成品到学校,这样就可以尽量省去做饭的程序。我坐在电脑边寂寞地等待电脑的反应,相爷却开始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要给我做吃的,额吃了不小的一惊。等着没过一会他端上所谓的做的饭,额都要崩溃了!水货究竟是水货,山寨究竟是山寨。那个馍馍是他们从外面买回来的,所炒的肉原本八成熟,是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原本十分好弄的白菜,相爷版本的味道是没熟。额一边吃,一边说你还是狼性不改,害苦了人家女娃给你既生孩子又做饭。相爷哈哈哈地笑,算是以一种比较高级的方式默认了我的谴责。 饭菜原本没什么吃头,我原本没什么胃口,在大热的夏天,我每天基本上都是吃桃子西瓜之类的东西,粮食不多吃。天也如相爷的饭菜一样,渐渐地暗淡了下去。不过房子外面挺热闹,上自习的孩子还挺多。时光恍惚,恍惚时光。相爷递过来烟,虽然木木千万次地说吸烟是她最讨厌的,但鞭长莫及,而且此时的气氛最适合抽烟。一口下去,神经就被撩拨起来。 外面摩托响,听见一个人说:哎呀,我们的大才子回来咧! 第五十四章 我知道是何方神圣到了,肯定是莫若明。这个人长得一副西域外消失了几千年民族的特征,眼窝深下去,鼻梁顶上去,看人的眼神就特不地道。头发也不多,就那几根毛,还弯弯曲曲地在额头缠绕来去,仿佛几千年不生长。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好像一个小老头一样。说起话来,慢里条斯,永远都是他的节奏,冷不丁地笑一下,让人莫名其妙。不过,有点可惜的是,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个子比相爷还低。在我看来,莫若明就好比是西域一个神巫家族的继承者一样,颇具仙风道骨,身上流淌着一股子仙气。当然,这种东西是天然特质,不是后来加上去的。所以说我这样的凡胎,大抵是不可能在头顶上有天使一样的光环的。记得读书时,莫若明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事没事,上课下课,给你说些神秘的故事,抓住你的手掌,占卜你的前途命运,乐此不疲。 莫若明掀开珠帘子,探了头进来。我说哎呀我们的神医巫者来了,这年代和尚都开车泡小妞,你也咋弄个铁驴骑呢?打眼观去,貌似没什么变化,还是夜色朦胧,我究竟不知道。大约身体消瘦的人,一直好想沙漠里一颗休眠的种子,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不怎么动,说不定哪天有了雨水,就从厚重的沙土里钻出来,阳光灿烂。莫若明和我一样,大约也属于发育不太完全,几百年不怎么变化这类人。 莫若明走过来,坐在相爷的床边,就盯着我看。大约这个巫者这些年也没算到我的生活,他更没神测到我又一次回到村庄,回到土壤,来到群众中间,热火朝天地苦干。在他想来,虽然总不至于和班主任那样想着应该去国务院办公厅工作,但总得有个像样的工作吧!毕竟熬了这么多年,研究生出来。他问工作咋样了,额说额正式失业了!之后就找各种各样堂皇的理由给自己推脱,诸如今年毕业的学生几百万,再加上历年堆积下来的存货,双双累加,就造成了工作十分难找的问题。随后又把有关肥书记的故事讲了讲给他们听,我讲得眉飞色舞,他们听得一再感慨。我不知道他们是在感慨什么,大约不是我的命运之类,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纯粹。就好比看似清澈见底的水里,到处有生物游来游去。 大约每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梦想。大约除过我以外的人都想,哪里是找不到工作,肯定是你挑三拣四,好高骛远,目标太大,太不现实,才弄得这样狼狈不堪,如果你踏踏实实地放低自己的地位,我就不信你找不见工作。我不知道给多少人解释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想过,让人怎么放下“架子”。工作可能哪里都是,水泥工,网吧管理员,餐厅端盘子的,洗脚房洗脚的,甚至是穿梭在大街上充当流动广告举牌子的人。如果再说得有点层次,小学老师,偏远山区的中学老师,这些都可以选择呀,你怎么会没有工作。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什么爷,我天生就是个卑贱的人,我也没有手高眼低。我只是想,读了万卷圣贤书,十数年下来寒窗,熬得头发根根白,就是为了赢得去初中小学当个老师,甚至是为了挣口饭吃几百人去争夺一个养猪的名额。养猪宰羊的事情有比我做得更好的人,我为什么要去?初中小学的教师,在我前面有几十几百万足以胜任的本科生,哪里的道理说你研究生一定要去?洗头房网管餐厅服务员,从农村来的失去土地的兄弟姐妹们那么多,我哪里来的勇气和他们去争抢?难道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吗?那么,人做为一个有尊严,有理想,有抱负的智慧的动物,难道就是为了一口饭吃而活在这个社会吗? 有些有头有脸的衣着光鲜的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人物,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站着茅坑拉屎不体会别人屎憋在肚子里十万火急的情形,得尽了改革开放几十年的优良成果,开着车,住着房,养着小女人,还顶着愚蠢的脑袋时不时地玩点深沉的学术思想之类的活动。这下又好了,他们站出来说,你们大学生要认清形势,不要好高骛远,不要眼高手低,你们不是没有工作,到更广大的基层去,你们现在其实可普通了!呸!即使我是拉肚子蹲在厕所里,我都会暂不拉屎,先朝这肮脏的脸上吐一口!随便从数百万毕业就失业或者失意的人里面拉出来一个,绝对比你丫强。即使是上学的时候谈了几万次恋爱,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用了几万只避孕套的学生!老子只是生不逢时,不知道栽在了哪里。你张牙舞爪个什么呀你?你信口雌黄什么呀你?你感觉到你腰疼了吗?你要是腰疼就赶紧去看前列腺疾病,到了你们这年纪,前列腺肿大是不可避免的!哪凉快就待哪里去,爷爷们的痛苦和烦恼俺们自己承担,犯不着您的劳神! 额就这样说着,相爷和莫若明听得出神。我看着他们的眼神,眼光里泛出来的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无奈。我说大神说说你吧,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那厮神神秘秘地扭扭捏捏地拐弯抹角,就是不说。我看着他头上依然仿佛几百年不长的卷发缠绕在额头,恰到好处,只是眼神没了过去那么清澈。屋子里烟雾缭绕,烟抽了一盒又一盒。 夜色渐渐深了,外面早听不见了学生们的喧哗。原来是他们放了自习,回去了。别看白天热得猪都喘不气来,可到了晚上九十点以后,你就得往被子里钻。我说得有些激昂,再加上烟抽得实在太多,实在是口干舌燥得不行。额瞅了瞅相爷墙角,除过相爷买的那个西瓜,还放一小点的。那是最后卖剩下,额就私自给了相爷。这下派上了用场,我说相爷大刀伺候,我们解决掉这个瓜!我一边熟练地切着西瓜,一边心里嘀咕:自从回家以来,貌似我还没正式地吃过西瓜呢!父亲把那都当卖的宝贝,别看地里铺满了西瓜,可我一丁点都不敢动心思。 瓜吃在嘴里,甜在心上。那甜蜜而沁润的感觉,一辈子也忘不掉。莫若明总是那样慢里条斯,连吃个西瓜都那样。不过他的嘴巴终于松开了,话也多起来。原来当年高三从这水货毕业,没考上大学,辗转上了大学,毕业不想到山上的村子里去当小学老师,就在家耗着。没想到一年前县教育局给分配了个行政工作,大约是乡政府里的一个办事员。莫若明一边说,一边笑,还说这工作只要有电话就是有事,没事的时候可以待在家里。一个月领着几百元的工作,醉生梦死。 可惜的是,相爷那里没酒。也不知道是几点了,都没有困意。额一直坐在相爷破电脑前,不像莫若明以来没多少时间就一屁股上了相爷的大床。额自从回家十数天,没洗过澡,头也是脏兮兮,t恤和裤子就更不能说,露水今天湿了明天再继续湿,浑身都是西瓜叶子和青草叶子映留下的颜色。额怕把相爷那张因为结婚才买的床给弄脏了,就一直坐在凳子上。很多年,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去向,很多年很多女人已经生了孩子。我们一边感慨,一边叹气。最后终于顶不住,先后倒了下去。 我睡得最晚,我坐在电脑前一直熬到两三点的样子,终于把握不了局面,也迷糊得不再有什么顾虑,一头倒在了相爷干净的床上。 第五十五章 等我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回头看了看相爷和莫若明,还在昏睡中。我悄悄地出了门,去学校水塔的方向洗洗脸。 学校的味道依旧,虽然已经变得有些面目全非。两边的教室里的孩子上着课,仿佛和过去没多大区别。我一边走,一边拿手揉着眼睛。感觉时光恍惚的样子,我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过去一个姑娘总是在远处注视着我。熬夜实在不好,本身这十数天已经够累了,我一边想,一边开了水龙头。水凉得很,夏天的早晨学校的地下水依然清冷。洗脸的时候感觉到了脸上的胡子,扎人得很。没办法,那就这样吧!我出了学校大门,就此告别了曾经翻天覆今天沮丧回归的母校。 大约是九十点的样子,天空依然晴朗。我躲在路两边的树影子里往集市上走,脑子依然不清醒,眯着眼,只是往前走。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下我肩膀,额迷迷糊糊地回头一看,只见赵海一脸坏笑,连说真是巧真是巧! 在这个镇子里碰见同学故人的几率,就好比在西安挖见文物的可能性。因为西安地下几乎处处是文物,那么镇子里几乎到处都有我的同学。赵海乃我高中死党,大约有五六年没见过。后来离开村庄去了外地上学,我仔细研究过村庄以及周围人的长相,大约和莫若明是一个类型,即额们都不是正统华夏人的样子,反而沾染上了那些早已消失少数民族的血统。县城以及更大的地域,曾经是匈奴、鲜卑、氐、羌、羯这所谓的“五胡”的地盘。更不用说历史上那个著名的曾经翻江倒海差点改变历史的少数民族首领符坚就产自本地。我这才想起,第一次出门坐在火车上,难怪我被人误认成少数民族。再看看周围的死党同学,我这一会归来,越看就越感觉老土和怪异。 赵海也是如此,典型的土西北人。个子高大,壮实异常,这身板让他刚学打球就在球场上占尽优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发也是卷曲的,颜色有点红,生长速度很慢。倒是和莫若明盘旋在额头不一样,赵海头上的发毛有点向上挣扎的感觉。远远地望去,看头上的感觉有点《西游记》里某些天上神仙的感觉。他脸上最有特点的部位就是那鼻子了,夏天的时候,只要天气一热,不论他做什么,那鼻子尖上总会有汗滴聚集,看起来饱满圆润,很有意思。 额说赵海,多年不见,多年不见,十分想念!我看见他格外亲切,因为他确实是个好人。虽然我现在穷,但在高中的时候比现在更穷,经常是吃不饱饭的样子。有一年夏天的课间,那个时候赵海是班长。额照例走过去调戏他,大约那天他心情不好,一直低着头部说话,我却越发放肆,丝毫没察觉他的异样。终于他仿佛一头豹子一样发起怒来,腾地站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抓起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石头就追了我上来。我慌了,就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就好比战斗机被敌方咬尾,得在天空中闪转腾挪地翻跟头,要不然一个导弹过去,就去西天了。 赵海大约是气昏了头,也不等瞄准,就狠狠地朝我扔了过来。随即一声惨叫,可惨叫的不是我,是班里另外一个坐着看书的男生。我们都惊呆了,那石头够大,而赵海的力气实在是不小,又在气头上。那男生倒在地上打滚,嘴里胡言乱语地喊说疼。我脑袋一下子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地步,呆呆地看着不知道怎么办好。赵海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背起那同学,就往镇卫生院跑。 那实在是致命的一击,几乎就在太阳穴的位置。男生们都知道,那是命门之所在,稍微的击打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高速飞行而至的石头!我跟在赵海屁股后面,吓得差一点屁滚尿流,我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就不寒而栗。 乡卫生院就在马路边上,三层的下楼,已经破败得跟个古墓一样。大约从来没有人去看过病,小病扛,扛不住就去那些小诊所,如果再扛不住,那就直接坐车去了县城。我跑上跑下,满楼地找人,终于从二楼一办公室里找出一男人。我满头大汗地给他说了情况,就下去给我那同学做检查。那人这摸摸,那听听,还不时地问问还在不停叫唤的同学。最后给了些药,说回去吃了,如果熬过这个晚上没事,大概就没什么问题。那一刹那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我高兴的是可能事情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担心的是怕这些庸医耽误了同学的病情。现在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必要的。因为人的内部组织的损伤,或许短时间没什么症状。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作。比如有些人被车撞了,就自己起来感觉没什么,回了家。结果晚上就死在床上。赵海扔出去的毕竟是石头呀,而且又不是砸在屁股上,而是脑袋上! 我和赵海小心翼翼地扶着同学会宿舍,守了一天。那同学一直叫着疼,我们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第二天就赶紧去了县城,拍了片子,做了各项检查。那个戴白帽的医生给我们说,算你们幸运,只是有轻微的脑震荡,吃点药修养些日子就没事了。我一直不相信有菩萨诸等神灵,但那一刹那我就感觉神的光辉照耀在额的头上。赵海也赶紧擦去鼻子上的汗滴,接过医生的处方。 后来几个月时间,我和赵海陪着同学往医院走了好几趟,取药,复查,直到同学康复。那个时代我很穷,赵海也一样。而我们所有用来看病的钱,都是赵海从班上一个小富翁手里借的,几百块。我很早的时候说过,这钱我们分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终于攒够了钱递给赵海的时候,他坚决不要。放在他书包里,下晚自习他又塞到我手里…… 赵海又问起我的工作,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走,给我们家去卖西瓜去。没过几分钟,就到了集市。人还是比较多,虽然太阳很大。远远地看见父亲,正在给人称瓜,却看见老二也在旁边。赵海见状说,你妹子也来了吗?我摇摇头,说额不知道。走过去赵海和我父亲打了招呼,我们就坐在西瓜堆后面。李哥也是赵海的哥们,见了面一顿热乎。我把正在收钱的老二叫过来,这孩子还是一脸憨笑,又黑又瘦的,真不知道说什么。我说我的被子什么的你拿来了吗?她指指旁边,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子,原来她早上才从学校过来。 离开西安之前,我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所有将来可以用得着的东西打包邮寄给了在成纪学院的妹妹,没想到肥书记口太肥而我过于贫穷云姐他们过于相信真诚。那天我离开成纪,给她宿舍的同学发了短信,大意说是把我的铺盖卷放假带过来。黄粱一梦,在看到几经辗转的铺盖卷的时候越发真实。赵海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说我们真是傻瓜到极点。原来他从兰州读书回来,为了分配的事情费劲周折,最终就是因为没钱才被发配到一个不在镇子的中学去。这社会,就是钱,钱,钱! 李姐今天也在,本来是坐在另一头和一群女人说话,听见我们的谈话便扭过头来。她说朋友家的孩子上的很垃圾的学校,毕业的时候家里人花了大价钱,还不是照样找到了好工作。说完她一声叹息,又坐了过去。她是太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却又无可奈何!赵海也是不停地叹息! 过了会,我和赵海站在了前排,卖起瓜来。我们俩那嘴巴,晃悠得人昏头转向,没过一会就卖了好多。如果碰见同学故交,不论三七二十一,掏钱拿瓜。渐近中午的时候,太阳越发厉害起来,街上的人少了起来。父亲今天肯定是叫了那面包车拉瓜的,要不然没这么多。虽然说卖了不少,但剩下的还有不少。最近卖西瓜的人特别多,生意越发不好做起来,而价格一直往下掉。 我们就坐在棚子里,说东说西。等说到北的时候,赵海的电话响了,看那样子大约是他女朋友打的。他说抱歉得走了,学校里有急事。说完他就走了,临了还说:我要结婚了。呵呵,可喜可贺,好男人都要结婚了。 我让老二去买吃的东西,自己木木地坐着。父亲在旁边,挠完头,就双手抱着头打盹。谁也不是变形金刚,连续这么长时间晚上睡三五个小时,白天又不休息,又这么大的劳动量还吃不好,谁受得了?我终于开始恐慌起来,恐慌我的未来,恐慌我的生计。下一个月,我用什么养活自己?下一年,我用什么赡养我的父母? 难道是碌碌无为吗?我从来没有因为我是个农民而羞耻过,我也从来没有因为这样的劳动而骄傲过。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往返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每一次的往返都让我刻骨铭心,肝肠寸断。难道我数十年寒窗功德圆满后,就只好无奈地回归村庄和土地吗? 第五十六章 好些天没去看奶奶了,不知道这么热的天她能撑下来不。我的生活单调而让人疲惫,重复着天没亮起床,然后开始跟着父亲弄着弄那。等气喘吁吁全身冒汗而又手软腿酥的时候,又得开始多半天地在集上蹲点。要是运气好点,天气晴朗,温度炙人,卖西瓜的人少点,可能卖得快点,收益就好些。如果碰上天气打阴而西瓜堆得满街都是的时候,一种绝望就涌上心头,无名的火忽忽地燃烧着。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要么是我在家做好了饭,去地里换父亲回家,要么是催促着父亲,赶紧往家赶。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农民,可本质上我已经丧失了一个纯粹农民所具有的一些东西。 今天好不容易可以睡到见到太阳,一直到听到母亲在地的那头喊我。因为老二放假在家的缘故,我就给父亲说今天我想去看我奶奶,让老二陪你去卖瓜。他也不说什么就答应了。早晨的村庄有些清冽的感觉,你会看见清澈而圆润的露滴爬满了各种农作物和果树的叶子。太阳没出来的时候,站在高点的地方往四面看,白茫茫一片,仿佛置身于一个清冷而宁静的世界。绿的格外绿,宁静的格外宁静,连夏天都那么纯粹清凉。要是在这个时候顺手从树上摘下个桃子或者苹果或者梨子下来,咬在嘴边里,一定是甜到心窝里,清脆到如同我们在冬天站住河面上敲碎薄冰。要什么冰箱呀,浪费什么电呀,用水洗做什么呀?那一刻简直比孙猴子还享受!手捧着桃子,想起西安产的投放在茅坡卖的桃子就一阵肚里发酸。村子里人把卖的时候挑出来猪却又不吃的全部倒在水渠里,就那些货色不知道要比茅坡的东西强多少倍。 在这个季节往往是村子里最为忙碌的时候。果树瓜果种满了山间小平原的地,成熟的时候可不等人。我走进村子的时候,好几个路口已经挤满了人,都是刚从地里摘了东西挑来卖的。家里没人,不知道院子里那些动植物有没有疯狂过。太阳依然没照透院子,有些冷的感觉。我随便洗漱下,到厨房找个馍,然后找几个桃子,打开电视机,就开始了早餐。这是一种熟悉的味道,这是一种传统的搭配方式。电视上上在热火朝天地说奥运会,全国人民尤其是城市的人民是更加热火朝天地期盼。恐怕哪个帝国主义都没想到,小百年前被他们压在屁股底下随意凌辱的中国人,竟然如同石板下不屈的小草一样焕发更加坚强的生命力,以这样的速度和力量伟岸而坚强地站在他们面前。换成哪个王八蛋狗日的,都会心悸,怪不得会出那里多事情,在火炬传递的时候。 掰指头算算,都已经到了七月下旬了,在土地里的时间可真是快。记得回来的时候,在火车站木木和我约法三章,其中之一是我不准变黑。木木有时候比我还唯心主义。你说大夏天的,回来天天在地里,站在大太阳低下,能不晒黑吗?再说了,我认为黑是一种健康色,我崇拜土地热爱土地,村子里干燥的土地是黄色的,而湿润的土地是有点那种味道的黑,我喜欢。 亮从外面进来,脸依然几个月没洗一样。这孩子和我有点像,脸黑得没法说,并且瘦弱异常。我记得好几年前,放假回家,早晨起来我蹲在门口自来水旁刷牙。在农村能见到刷牙的,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个新鲜的事情。那个时候亮还小,小到对一切还是很好奇的样子。他站在门口,张眉努眼地看着刷牙,好像看着个猩猩耍杂技。额没脾气,还是刷额的牙。后来有一天他妈给我说,亮突然强烈要求要牙刷和牙膏,随即在早晨也像模像样地刷起牙来。听罢我哈哈大笑!好几天没见亮了,他的任务一般是守在家里看门。当然,现在长到可以处理一些简单事务的地步,比如给厨房提水,烧火,甚至是煮粥。因为要看门,所以也不能和过去小小屁孩一样跟我出去,再说我是去劳动,他去了也没趣。 我们家的门,即使是大白天都是关的,从里面用一根棍子顶着。母亲说一定要关着,外面风大,会吹着人。这又是母亲的歪理邪说,每次我们都很没脾气,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不过,如果按照中医的理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家处在一个风口,有事没事地总有冷风。夏天倒没事,要是秋冬季节,那寒风袭来,定会伤害到骨头关节,侵袭人体内的正气。不过,关的门对亮没什么作用,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突破了这个技术难关——要么从墙上翻过来,要么直接用他自己的办法把门捅开。 出门的时候,亮很默契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在我前后跑来跑去,我就朝着村南头的奶奶家走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少了起来。在我记忆中,已经很久没过去那样繁华的日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过节尤其是春节的时候,那家伙整个村庄真的是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天天人头攒动,时时人潮汹涌!就是在平时,村广场上篮球场,那也是热闹非凡。一年里不论哪个时候,一天里不论几点,都能听到篮球嘭嘭的声音。十数人在尘土飞扬的场地上挥汗如雨地战斗的情形那是非常常见。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大家长大的时候吧,村子里该死的人死,该出走的出走,仿佛村子一下子被上帝放逐到了地狱。村子里只剩下了老头老太太女人孩子,硕果仅存的些青壮年,脸上也仿佛祥林嫂一样没了光泽活力。而那运动场,栏杆倒的倒,球场早已经被麦草垛所占据。 墙上花枝今又在,笑看墙塌草也败!不知旧时墙下人,何时牵牛倚墙栽? 亮走在后面,突然弱弱地问我:西安大吗?我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与不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那个尘土飞扬顺着河流建设而起的大约一箭之地的县城,那貌似还是我偷着带他去的。我说孩子等你长了,就知道西安有多大了。 大约和另外的老太太聊天是奶奶每天雷打不动的生活内容。拐过弯,就看见奶奶了。她还是在那里地方,自家大房子后面,大路的边上。有时候我想,究竟该怎么去形容自己看见自己的亲人一天天老去的感受?就拿奶奶来说,过去虽然是年纪大,还是双小脚,但至少耳朵还能听见话,眼睛还能看得了人。而现在面前的奶奶,耳朵已经全聋,眼睛看人也花花地,我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拿手比划。木木经常走在路上就会问:我老了会是怎样一个样子?木木想到是她自己老了之后,皱纹爬满脸,皮肤松弛,头发花白,牙齿掉光,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木木首先想到是丑陋。因为这样,她自己才难以接受。我现在明白,你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渐渐老去,那才是世界上最撕心裂肺的事情。 奶奶瞅了我老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说这孩子好些天没见你了,有个事情要和你再说一遍。最近两年回家,奶奶总有一件事情要交代——要我配眼镜。奶奶想现在人家的孩子上初中上高中都戴了眼镜,我都研究生了怎么连个眼镜都不戴?我不能说她老糊涂了,她是本着爱护我关心我的原则才这样说的。我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敷衍她说这次一定要配一定要配。 奶奶是真的老了,而且老糊涂了。她都不记得我早已经毕业,应该有工作挣钱了。她说完眼镜的事情就问我国家给我分配了没?我一时心里难受到极点!奶奶没怎么见过世面,外面的事情诸如扩招超女nba就业压力gdp她通通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但她和所有的乡民一样,思想存留在1998年以前,认为大学生毕业了就万事大吉了,因为有国家分配,终于可以做一个国家的人衣食饱暖。 她见我低着头不说什么,继续说去了工作单位一定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别顶撞人家,该巴结的就巴结要不然对自己不好。我真不知道面对着我亲爱的奶奶,如何告诉她我目前的处境!我又如何能告诉她这些?难道我告诉她说奶奶我现在失业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难道我说奶奶这十数年我所苦苦追寻的东西全都是一场幻灭?我想着这些事情,不知道是在欺骗自己还是欺骗奶奶。亮一言不发地坐在我旁边,他感觉到了空气的凝重。我的心里突然无比地想回到西安,回到那个曾经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轻易踏进的城市,回到城市找到一个工作! 就只是那样默默地坐着,听奶奶唠叨过去一直在唠叨的事情,而我的内心再也平静不下来。这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生?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未来? 告别了奶奶,拉着亮回了家。已经是午饭的时候了,我得做饭。在厨房里胡乱弄了一锅面,自己胡乱吃了几口,就朝地里走去。村子外面夜晚一样的宁静,只是太阳渐渐厉害起来,时不时地有什么东西在响。母亲回家去了,我爬在窝棚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一些事情,我给木木发了消息说:这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生?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未来?然后就睡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醒来的时候夜色渐浓,父亲给我从家里带了饭。我睡眼惺忪地爬在窝棚里,迷迷糊糊地说我要走,到西安找工作去。父亲这才说你前些天去成纪工作没弄成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也不想回答什么。在父亲眼里,我们从小都已经变成了超人,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搞定。现在,不过是小超人变成了大超人,越发能耐起来。 我仿佛一条贪吃的猪一样稀里哗啦地吃完了饭,母亲做的饭菜几十年如一日,还是那么没味道。但相比较于过去,能按点供应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父亲看着我吃完,然后收拾了饭缸子,就默默地说如果你有事情就先去吧,反正地里也没多少东西了!在这之前,我生命里所有的夏天都是按照同一种模式火热地度过,即前期卖西瓜,过渡到中后期,就又开始忙乎自己家或者姑父家地里的梨子。话说那梨子狗屁钱都不挣,真是累死人!先得小心翼翼地用梯子从高大的树上摘下来,然后用筐子弄到地头,堆得跟小山一样。买家再找人包装打箱,每箱子大约三四十斤左右。那万把斤东西你就得用独轮车顺着田埂小路一次又一次地运送到村头的大路,等待装车。数天下来,人都累成马咧,真跟搞了现代五项的集训一样,可到手的钱就那千八块,说得不好听,忙乎大半年累死累活得还不如去城里看一个月大门。综合种种的因素,看来今年夏天我火热的劳动生活只能在此划一个句号了。 听完父亲的话,我惆怅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总是有这样的幻觉:父亲不是地球人,肯定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蕴藏在他体内。每年我还担心他的身体负荷不了这么强大的劳动量,但每一次先倒下去的总是我,这个年轻的躯体。 晚上有时候月亮明得很,跟大白天没什么区别,比如今天晚上。一般这个时候都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时候,明晃晃的月亮非但搞得动物半夜了还欢畅不已,人也是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冲地里看去,确实如父亲所说,十数天以前那密不透风满地铺满西瓜的胜景早已不再,地里只是稀稀疏疏地剩些西瓜,估计再能卖两回就干净了。我终于有些狗屁将军一样的胜利感,虽然没日没夜人都瘦了好大一圈,但总归是值得的。庄稼人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着自己亲自耕耘的果实顺顺当当地变成了手里的收获。我一直以来就很享受这一种成就感,这种感觉和数年前往山地里的花椒树下挑水或者大粪完毕坐在地边在抽一支烟的同时俯瞰着山下广阔的世界的感觉是一样样的。 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我的耳边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什么野虫,跑出来偷吃东西,或者老鼠半夜出动去啃食白天觊觎已久的甜美玉米棒子。我有些被惊醒的样子,特别是当我闻到特别冲的一股味道后。我睁开眼,极其不耐烦地,翻了身望里看了看。月亮应该到了快落下去的时候了,变得不再那么明亮。地里也没什么人,也没什么野兽,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风在吹,吹得瓜地四周的叶子来回摆动。我扭头刚要睡,天啊,猛然间额浑身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就在额的正前面,瓜地和桃树地交界的地方,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额! 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远远地望去,那影子够强壮够伟岸,我一下子睡意全无,抱着被子有些发呆。不会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野人?如果这样说的话,那远处这只野人肯定是北京人和山顶洞人的直系亲属。不对,这相距千山万水的,他又是如何冰霜雪雨地奔波而来的呢?难道是因为华北地区气候日益恶化,逼迫他们西迁不成?抑或是仰慕我西北大地风土人情美女彪悍不成?这么说来,额也成了当代人类考古学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人,因为是我亲眼目睹了伟大的缘故人来最亲近的后裔!对了,该不会是从神农架迁徙而来的吧? 一时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额的娘啊,老天您别和额开这样的玩笑呀!鬼额不爬,蛇额也不怕,但额就怕这些人不人鬼不鬼伟岸地站在你面前不说话的家伙!这个时候额才注意到,从那家伙正面,一股肮脏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感觉只有每天钻垃圾桶半年不洗澡的人才有具有那样的清香。我都挺为他高兴,我想他这样的体香,走到哪里,哪里都没了蚊子苍蝇寄生虫,打倒一切,杀光所有。 那家伙还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我,月光从他背后泛滥过来,他的形象越发吓人和高大。貌似他嘴巴里吃着东西,手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额想,总不能额和他单打独斗吧?额对敌方的情况不明,最好得联合力量。我突然使劲地朝地那头的父亲喊说有人,赶紧找人。父亲貌似也是一个惊醒,赶紧喊了不远处另外一家守地的人,一边往过来赶,一边问怎么回事。额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眼前的这个人,难道能说是野人吗?证据不明。难道能说是夺食的动物吗?看起来不像。 父亲和邻地的那个人赶了过来,而那家伙丝毫不为所动,还是盯着额看,保持队形不变。看见人多了,我就穿了衣服下了窝棚,走到那家伙面前。哇塞,那家伙整个一流浪歌手的形象!头发披在肩膀上,杂乱而肮脏,眼睛貌似瞧起来暗淡而无神,呆呆的样子,人家那衣服不是一件一件,而是一片一片,也不知道从哪里搞的烂布,胡乱地缠绕在自己身上。腿部自膝盖以下裸露,跟城里时髦的90后非常相似。脚上挂一个不成形的东西,不知道该不该叫鞋子,反正看起来是拿好多铁丝和绳子绑起来的。我这才弄明白,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原来他嘴巴吃的东西,是西瓜,大约老是在咀嚼。而手里抱的,是另外半个西瓜。见了鬼了,他是哪里搞来的西瓜?附近除过我们两家貌似再没有西瓜地吧?如果是这样,就暴露了我们的警戒是如何之松懈,对方之手段是如何之高明,竟然能在我们酣然而睡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偷而走之,并大而啖之!气氛!愤慨! 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搞明白,那是个疯人。最近几年,村子附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这样的人,而且还伤过人。至于他们是从何而来,众说纷纭。但主流的说法是,某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从城里的精神病院来了一辆车,在村子外面短暂停留后,就走了。他们给村庄送来了一批人,一份礼物。如果这样说,我终究是信的,因为朴实的庄稼人,再怎么着也不会把亲人扔了不管。大约白天他目标太大,无法自由活动。而他也要吃,也要穿,所以晚上正好趁着夜色朦胧,身体亢奋,出来活动。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围着他,好一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还是邻地的那个人见多识广,他给父亲说看这家伙身材高大五官英俊浑身肌肉发达,要是来硬的估计我们三个人都得死翘翘,要智取。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一直没有说话。从他的眼睛可以模糊地看出他那已经熄灭的生命之火是如何冰冷。我甚至感叹他是如何相貌英俊仪表堂堂,我站在他面前都感觉到一种惭愧和失色。那么,亲爱的惊吓过寡人的这位仁兄,能告诉你是如何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又是你哪个黑心的亲人把你这样抛弃? 我们三个人边推边哄,说如果你在这里不走,一会这附近看园子的人都会过来,有些人脾气很不好,他们会打你的。这里不安全,我们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这么大夜晚的,你也不睡觉,我们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看你吃也吃了,不管哪里来的东西吃就吃了,你也去睡觉吧。他倒也听话,并不为难我们,只是他走路很慢,并且很珍惜自己的片片衣服,边走还边扭头看我们。穿过桃树地,顺着黑乎乎的田间小路,深一步浅一步地往河堤上走。我们的策略是,把他请到别的地方去,距离此地越远越好。 他顺着斜路爬上了河堤,然后就头抬起来看天。父亲说你看什么天呀,再看天别人就来了。要是别人来了,可没我们这么脾气好,肯定把你打得厉害很。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我们有时候使劲推搡他的时候,狠狠地回过头来瞪我们几眼,算是警告。考虑到他人高马大,风流倜傥,一般我们是让步的。邻地的那个人说,感觉这人是装的,那么一表人才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上面派下来为调查人情冷暖而乔装打扮成这样的吧?额听完一阵笑,说那样的话这人也听敬业了,大半夜装成疯人调查民情,觉也睡不了,脏兮兮地,穿成这样,肯定一个月好几万的工资。 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是快到了北边河堤的尽头。正好河堤下面的地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麦草垛子,就领着他下去。我先下去给弄了弄,扒拉些草垫在垛子下面,这大半夜的,总不能冻死吧?他倒也配合和安分,就蜷缩地躺在上面了。 我们三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叹息,不停地感慨。是谁把这些人倒在了农村的周围?又是谁把这样英俊潇洒仪表堂堂的一个人变成了这样?虽然还有些恐惧和害怕,但我重新爬上窝棚没多少时间就睡了。 夜其实还很深,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五十八章 早晨的时候,我有些木然地站在村子大路边上,仿佛依然没从那次野人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或许是昨天傍晚的雷雨起了作用,今早起来的时候竟然格外清冷。大路两边三三两两地有些人,总是朝路那头看看,朝路那头望望。他们是要去县城之类的地方,而我则是要离开。 行李格外多,这让我很难过。一只大箱子,沉重得仿佛半座山,再加上一个塑料袋子装满被褥,已经足够我承受。早上我起得很早,把自己收拾得好像一个城里人,然后再落魄地回到城里去。 是的,我感觉我很落魄,我甚至都没勇气再去奶奶家,哪怕是再骗她说我要去工作了。奶奶已经老到糊涂成一团的地步,她总是让我去配眼镜,总是说我连初二的学生都不如。如同每年离开村子一样,我大约已经习惯了疲惫地一个人离开。我不需要过多的繁华和关注,我也承受不了那么多的重量。 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唯一一辆冒着被交警查封的风险跑县城的面包车迟迟不来,这让好多人很是焦急。因为起得早,尚有时间,我的时间还很多。好不容易从村北头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走到我那的时候,立刻被一堆人围了起来。司机说上面已经坐满了,等个半小时左右就又回来了。人群这才散开,嘴里纷纷嘟囔着什么。我有些烦躁,打开手机。自从我回到村庄,就好像一部手机被长期搁置到没有服务信号的地方。我的一切开始迟钝,失去了与外面世界的联系,我一点一点地被外面繁华的世界所抛弃,虽然那个世界本身和我没多大关系。我生活的一切准则和规律全部朝着一个农民靠,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就好像当年奶奶缠脚的过程。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在最为疲惫和劳累的时候,可以给木木牛头不对马嘴地发几个消息。而今,我又不得不去血肉一般面对,从厚重而深远的乡村回来。 李韬和他父母从我对面的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多少有些意外。我看过李韬的父母比过去苍老了许多,那是一对饱经沧桑却依然留守在乡村的坚强夫妻,虽然每个人都是沧桑的。只是惊讶于那李韬,到了看不出年龄的地步。这么多年,回家仿佛一只受季节驱使的候鸟,短短暂暂地停留,要么是在冬天的热炕上醉生梦死,要么是在炎热的田野没日没夜,见不了几个人。在我印象中,很早以前的他,小小的,弱弱的,虽然是个男孩,但却营养不良如山地里因为缺少什么而发黄的高粱苗一样。而且那孩子总是沉默不语,看起来很是内向很奇怪。所以,在我长期当孩子王的时候,他也没进入我的视线。想不到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一米八几的小伙,虽然身体有些单薄。我当时以我三等残废的身躯在那里丈量,我说乖乖什么叫雨后春笋什么叫白驹过隙。 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惊喜的意思。大约因为他们知道我长期盘踞在西安,我这副行头肯定是去西安。果然他们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去西安,我点点头,再看看那孩子。这才注意到,李韬一身铁路制服,背个皮包包,一副深涉人生社会的样子。言谈中我才得知,人家早已经跟着天南海北的火车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这次是路过顺便来家看看,今天回西安去。倒也好,顺路顺路,我只是很感慨! 太阳慢慢地爬了上来,村庄的太阳总是那么亲切,家里的太阳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命,而是很温柔很缓慢。站在路边闲谈之间,早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期间路边车来车往,不是拉大粪的,就是装水果的车,并不见那面包车。我脑子里划过一丝不好的感觉,因为我总是很倒霉,在最关键的时候。果然路边等车的人在给那司机联系之后,骂起娘来。大约我们是被忽悠了,那车不上来了。我已经疲惫到没有脾气再和这样的人说什么,而质朴的村民却容不得被人这样耍弄,顿时骂声一片一片。李韬和我一样,不怎么说话,只是看着巷子口发呆。 没过一会,就看见李韬父亲推着独轮车从巷子里出来,招呼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放上去,吆喝一声说我们就这样走。如果步行的话,得半个小时才可以到达搭乘公交车的地方,况且有这么多的行李,而且大部分是我的。我心里很是不好意思,可李伯却头也不回,走在了前面。 那条弯弯曲曲的路,有些地方积水了,不太好走,我好不容易擦了的皮鞋不一会就被弄得跟黄土里出土的文物一样。李韬毕竟和小时候不一样,除了长得跟一竹竿这一显著特征外,话也多了起来。言语之间,我仿佛可以感觉到自己过去的某些影子在里面。那路毕竟是长,再加上不好走,我空手走都有些出汗,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赶紧跑上前去,从李伯手里接过推车。李伯看着我笑了笑,说那你先弄弄,我抽支烟缓缓气。 很早以前,我就对骑那种脚踏的三轮车不来劲。不管我怎么学怎么练,那车头一准往沟里跑,我想拉都拉不回来。我想这个东西我一辈子也不会得劲。刚开始学推独轮车的时候,是逼迫于国际形势。那年因为地里的梨子全部装了箱,放在地里要转运到大路上去。人手不够,我只好现学现用,终于在将数箱子梨子倒进路下的水渠之后,自学成才。那东西就一个轮子,手上必须得有劲,而且重心一定得把握好,要不然那厮绝对会和一不讲道理的泼妇一样,让你满头大汗。我都佩服死战争年代的那些人民运输队了,那么长距离的战略补给,竟然就是通过肩扛手推来完成的,额滴神呀! 集上车水马龙,人罕见地多。大约是开学在即,到处都是学生的缘故。我们站在十字路口,远远地望着山上的方向,哇塞,黑压压一片全都是等车的人。等着过了几辆车,全部沙丁鱼罐头一样,那车到我们面前停都不停。连我也开始骂娘,因为我觉得有些娘就该骂。我扭头向路的另外一头,看见李姐坐在铺子门前,正在和人说什么。父亲在称西瓜,老二忙前忙后的样子。我惆怅地回过头来,不想再看下去。 李韬买了几瓶茶饮料,递给坐在车上休息的他父亲。李伯一手挡了回来,说你自己留在路上喝。有时候想着我就心酸,他们什么好吃的几乎没吃过,平常连吃一包廉价的方便面都是奢侈的。可他们却宁愿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即使是看起来那么诱人。就这样,创造这个社会繁华兴盛基础的这部分人,却长期心甘情愿地被贫苦和年复一年的劳筋损骨缠身,耕耘在黄土后土的土壤上面,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李伯一看情势不好,就赶紧叫了个出租。一问才知道一点也不贵,赶紧塞了东西进去,就往县城去了。等着小出租把所有的人抛在后面,李韬这才松弛下来,掏出烟给我。他说父亲毕竟是父亲,孩子毕竟是孩子,不能在父亲面前吸烟。我看了看那张表象成熟但实际还很稚嫩的脸庞,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东西。 县汽车站还是一如牲畜市场一样杂乱而忙乱,开进开出的车仿佛一只又一只进了又出出了又进的蜜蜂一样。又是到了好好宰人的季节,小小的中巴车早中晚三个价格,爱坐不坐。我们站在路边,一边感叹,一边骂娘,真是天高皇帝远,真是地厚鬼逍遥上帝都无奈。感到火车站,才发现城里的太阳就是不一样,毒得很。车站广场就没几个人,太阳白花花地。李韬因为是铁路系统的,见那人一点头就进去了,拉着我的行李。额排了好长一段队,眼看着那火车要到站了。额平时最讨厌他妈插队占便宜的人,但关键时刻,额也没办法,就给前面的人说额很急火车要到站了,能先买下票不。那人是个年轻人,但一看大约就是本地的庄稼人,朴实得连衣服上还沾有尘土。那赶紧闪开说你快点,别误了火车。额当时那个感动呀,真的是哗啦哗啦地往出来翻滚!在我看来,那鬼地方满地都是刁民,蛮不讲理,为了一个包子可以搞出一个人命出来,为了一只蚂蚁可以杀死一只大象。看看这损失有多严重?从窗口拿了票急忙说了声谢谢就往候车室跑,幸好及时,在进站的滚滚人流中抓了个屁股。 穷地方有两样多:一个是人多,另一个是黄土多。这大夏天的,都拥挤成马咧!车站的工作人员明显冗员太多,为了不至于被人指陈一个月白拿工资,只好在站前让人排了队,又让排队。我站在后排给李韬说,这尔等狗屁不明白的人,哎,白白浪费国家的粮食,你看寡人如何破他们的奸计,如果抢占有利地形。这才把行李都扔给了他,自己只带细软如箭在弦上。火车呜呜地在远处叫,说大家注意呀,呜呜我来啦!虽然我数学不太好,但物理那绝对是一级棒,这点可以从我善于抢座位就可以看出。你只有准确地判断了车体的运动速度,并且判断其大致的停车方位后,才能有的放矢,一个箭步冲到等车口。 额,那车停下来的时候叫一个乱,那样子一群鸡猛然冲向了一堆米。这让我想起当年自己被挤到铁轨上的悲惨遭遇。我最先占据了有利地形,身上又没有多余的东西,一条泥鳅一样一会就晃悠到了门口。结果就在门口,自己愣是被夹在中间有那么一会动不了,我说爷爷奶奶阿姨姐姐妹妹们,请你们放了我吧!等冲到车厢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了空位置占了两个,然后一直鸵鸟一样抬头看那人山人海的地方。哇塞,本来天他妈热很,这下倒好,人肉包子这么一运动,额额头以下,膝盖以上的许多部位开始流汗。 好不容易看见李韬,好像看见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他嘴巴里嘟囔着,原来是在骂娘,因为他被挤得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大约是他太仁慈的缘故。大汗淋漓地收拾好了东西,才发现旁边以及对面坐三个小美女,鬼里鬼精,小巧玲珑,嘴里吃着东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额说你们笑什么呢,是在欢迎我们吗?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说了一堆话,语速很快,比我们方言还鸟语。一问原来是邻县的小孩子,不好好读书,上了半截高中要去南方打工挣钱。李韬倒还兴趣很浓,我一直以为他话很少,原来是没碰见同龄人。还好,他们有共同话题。一路上有说有笑,有打有闹。 我看见窗户外面,熟悉的景色一闪而过,多少次,这样的情景已经很单调。我心里说:西安,西安,我来了。 第五十九章 广播说西安就要到了,火车开始一条巨蛇一样慢慢地游动,贪婪地向繁华而充满欲望的西安城靠近。等看见城墙,我急忙把李韬从那堆小女孩堆里拉出来,要不我真怀疑他跟着她们去了南方。 哇塞,去西安的人他妈就是多。我大包小包的还没弄好,狭小的过道里已经开始人潮涌动。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见她张得很清秀很善良,短短的头发,站起来说我给你拎行李吧!她的姐妹们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她便起身。倒是我开始不好意思来,一路上胡思乱想低沉很,没想到人家不怪罪这个看起来有些黑的奇怪人物。 李韬这回杀在前头,那女孩在队伍的最后面。我拖着箱子下了车,她一个箭步拉着袋子就跳了下来。额有些吃惊,以为她是少林里的人。但印象中少林好像只收雄性,没她这等柔弱的巾帼人物。我连声说谢谢谢谢,而那女孩的头在不停地左右看。貌似她没有立即上车的意思,想在西安的土地上多站立一会。抑或她是在留恋什么?这些都无可知晓,我把袋子架在箱子上,转身离开的时候很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 刚从出站口出来,我就被一种熟悉的炙热所包围。那感觉就好比从先前埋在地里的阴凉一下子转换为立在火炉子边烧烤,只感觉漫天蔽野的热量朝你扑过来,吞噬你身上仅存的一点点愉快和欣喜,直到你筋疲力尽,无可奈何。穿过滚滚的人群,我已经汗流浃背,但只好坚持着往k600路站牌方向走去。在路的拐弯处,李韬留下电话,说要是哪里买不到火车票就call我。我说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说话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有一个同样穿着制服的女孩在看着我们这边。 手腕已经麻木了,但仍然得麻木地前行。我想上帝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他把千百万人造化,却又乐意看到他们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或者说中国人说上帝有点法律条文不太适用。那么,就说说和这个有关的吧!。《太平御览》所引《风俗通义》上说: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於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人也。 说句实话,我到现在都还恨女娲这样的先祖,工作态度不认真,作风不严谨。对于造就天地万物这样重要的工作,怎么能虎头蛇尾开始干劲十足而后来因为劳动量的增加就拿一根绳子胡乱折腾呢?这下倒好,给人间分出了三六九等,这人间的许多心酸不平等便由此而来。想到这里,我心头便不由得冒出肥书记的模样。大约肥书记之类的人是富贵者如黄土人,而卑微贫贱如寡人者乃引绳人也。 时钟似乎被一下子拨到了三年以前。三年前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只是在每年例行一样的转车时偶尔地驻留,在夜色阑珊中遥望城墙里的繁华与堕落,悲伤与欢乐。然而经过了三年火一样炽热水一样流逝的岁月,太多记忆已经被封存在这座城市。那里面有春天里青龙寺便开的樱花北郊万亩桃花胜景,那里面有赐建万寿八仙宫的仙雾缭绕,那里面有大雁塔的喷泉的气势如虹钟楼小奶糕的一再留恋,那里面有南山的厚重苍翠皑皑白雪,那里面更有多少青春流淌在师大路长安县。 而如今,除了600路和603路,除了木木,貌似没什么对我是熟悉的。对了,木木还在家里度假期,据说是度日如年。 对了,还有导师师母。我站在公交站牌边,看着车来车往,竟无比地熟悉而陌生。汪峰说,这是美丽的一天,阳光灿烂,天空晴朗,走在这繁华的街上,眼泪悄悄地流淌。在这一刻,我似乎是触摸到了他的情感末梢,那些地方有些共振的味道。我忘记是谁,大约是杨朱吧!有一次他溜达到了一个岔路口,突然失声痛哭。历史上但凡有点伟大味道的人,总是在凡人高兴快乐幸福美满的时候,自己却杞人忧天一样痛苦。杨朱想到了人生的歧路,想到了人生的种种无奈。我靠,真是上下历史一日天,古今人物千古情啊! 电话通了,我说老师我来西安找工作来了,我失业了。老师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他急忙问我住哪里去。我想西安这地方就一个好处,吃得美,住得好,价格便宜。我嘿嘿地说茅坡大概是第一选择,距离学校也近。老师大约没听过在学生中名声冲天的茅坡,更是不了解那里饭馆旅店出租房林立,吃住极其方便,并且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他听完我的话就说你一会到家这边就下车,过来拿钥匙先待在办公室吧,这样也给你省点,外面脏乱差的,不安全。 额的如意算盘是,随便找个地方租个房子,有工作的时候找工作,闲的时候可以一觉睡到天昏地暗脑袋发胀。总之,就是那种虽然是别人的房子但可以做主的那种感觉。不过,我摸了摸兜里的钱,再想想以后的生活就止不住一阵迷茫。找工作这样的事情还是在学校比较靠谱,外面的招聘会不是骗子还是骗子,尽往那些大街小巷的黑洗头屋和山西的黑砖窑输送人才。轻则损失钱财,重则身陷苦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再说一般情况下老师说什么我也就不在说什么。 额想起额一月多钱离开校门时候的豪迈壮举就感觉到无比可笑。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不转了竟然大地也转。人生往往是个人难以把握的,尤其当你是个柔弱如引绳人一样时。跟强大的时空命运做强力斗争的唯一结果是,你如同一朵被浇了硫酸的花朵一样,无人注目地死去。 车到师大路的时候,夜西安正向我敞开怀抱。四周霓虹灯照样火红而热烈地诱惑着你的神经,夜色中的梧桐叶妩媚而轻柔地摇动,充满了暧昧的味道。我至今都坚持认为,师大路是条充满暧昧的街道。青春的气息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这条道路,年轻,阳光,弹性,性感,高挑,跑车,夜色,迷离,短裙,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挥霍。但可以注定的是,那些性感的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不同的主人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追悼青春。 箱子在屁股后面沉重地响,暑假的师大路人没有过去那么多,没了鱼儿,大海也感觉到寂寞。我穿行在灯光迷离的夜色里,头脑昏昏的,我已经认为自己是个从乡下赶来务工的农民工。已经多少天没洗澡我不知道,这些天多少天刷一次牙我不知道,甚至我的背又弯曲了几分我更是无从知晓。但从老师师母开门看我的那一刹那的眼神,我就心里明白几分。呵呵,寒暄了几句,拿了钥匙连门都不敢进就匆匆道别。 突然感觉心里很复杂,一时无法准确地定位自己。我一阵沮丧地朝吴家坟走去,幸好今天晚上十点的车没过去那么拥挤。我费力地把行李提上车,我感觉我已经用完了体内的能量。车子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并且出奇地安静。西安没有了太多的学生,便没了那么多躁动与不安,没有了大部分的大学生,西安是另外一幅安静祥和的模样。唯有那600路的引擎照旧轰鸣,仿佛是欢迎我再次乘坐的鞭炮齐鸣。我坐在一层,车的尾部传来巨大的引擎声。我想我甚至愿意消失在那无边的引擎声中,那快感一定很强烈。总要强于这人生的不如意,辗转流离。 给木木发了消息,说西安一切都好,我又到了西安。600路仿佛发怒而咆哮的上帝的跑车,貌似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只让巨大的轰鸣声传递唯一的快感。夜色迷离,西安我回来了。 第六十章 暑假里的学校人还比较多,再加上快奥运了,还是比较热闹。头上的教室整天乱哄哄的,据说是考研的同学在发奋图强。西安的夏天,太阳这么大,这些孩子也真是,不回家避暑,还要拼命地学习。幸好老师的房子修在最阴暗的角落,进去就一阵清凉。我不由得感叹我过去是不是也是这样过来,不要命地学习。对于考研,我的印象不在夏天,因为夏天我压根还没着手弄这事情。我开始大干是在九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乖乖,可别弄错了,这是农历的七月和九月,那个时候天气开始凉了,尤其是不在西安的时候。 从九月开始,到将近考研,我就一机器人。每天早晨天还黑乎乎一团时,就跑去餐厅买个夹鸡蛋的馒头,然后边吃边往图书馆走。那图书馆纯粹是文革的产物,修得跟我们村子的庙一样小,稍不留神就没了座位。一般情况下,都是第一个站在那门口,等待天亮。要是运气不好,排队的学生情绪高涨的话,很可能冲破玻璃门之类。接下来,除了吃饭的点,就差不多一屁股坐到晚上十点半,等着自习室没人了,才疲惫地离开。额现在想想,那也是很怕人的一件事情。 再一次来到西安,来到学校,这感觉很是不一样。这次,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将我包围。额现在就一社会待业青年,说得更不好听点,就一盲流。尽管额一再对天发誓额生是师大的人,死是师大的鬼,你都可以看得出我是多么自恋和一厢情愿。话说回来,人家也不少我这样的小鬼。只好白天窝在屋子里躲太阳,晚上才敢出门,买一堆方便面之类的东西回来。唯一让我感觉到欣慰的是,毕业走的时候,为了留个纪念我就没去注销饭卡,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竟然发现还能用!上帝还真眷顾我,说明还是有良知和情分在的。 早晨正在睡梦里和看门的老头吵架,老师的电话过来了。我不知东南西北地抓起电话,老师说赶紧起床穿衣服过来,陪人去外地。这大清早大热天的,不好好睡觉,额心里一阵难受,却只好起床。没有太多学生的600路和西安却真的仿佛换了一个模样,那感觉就好像中国人口一下子少了四五亿,尤其是那些贪官污吏刻薄污臭之人。我赶到老区的时候,还八点不到。原来是老师的同学一家三口人要来西安旅游,老师安排了西线一天游,就让我做个陪游。在我心里旅游和结婚、上吊、跳楼这些事情一样,是遥不可及的。不过我也是个俗人,喜欢凑热闹看那些先人是如何打扮埋葬自己的。 不一会,旅行社的车来到校门口,我这才看见冯老师一家。冯老师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文弱书生,体形和我等一样偏弱,最醒目除过一口方言就是那顶大的近视眼镜。冯阿姨却不像城里人,就在短暂的言语之间,让你感觉她那如乡村野花一样的质朴和自然。孩子是个女孩,我还真看不出大小,个子很高,但也如冯老师一样瘦弱。 车开了,我和冯阿姨坐一排,前面是冯老师和他小孩。我长这么大,一直感觉自己就是个肉中刺眼中钉,和别人格格不入,仿佛我妈生我下来就是为着和别人斗争,完成她自己一直所奋斗的事业。记得小时候舅舅老家,我自己都是第一个逃跑,老二和老三也是跟着我的屁股先后逃亡。我生生地不言语,感觉大乱了人家家庭的美满气氛。索性就睡觉,任窗外飞逝过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街景,索性昏昏大睡。 不幸的是,那导游是个男人,中年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个气足的人,但要是拿起喇叭来,那破嗓子夹杂点沙哑的味道,绝对在小小的中巴车里让你寝食难安。车快出西安的时候,他就开始躁动,仿佛一车的人就没个了解西安的,扯东扯西的,烦死人了!我就再也没睡意,隔三差五地和冯老师一家人说几句话,以消除点尴尬的气氛。幸亏冯老师一家都是极其随和自然的人,不在乎我这个木头一样的陪游。 车过咸阳市中心的时候,我才知道是要去西线。我一直想着要去环游世界,漂流在那些雄伟而充满死亡味道的河流上。可惜,我被很多东西所羁绊,索性做个做白日梦的俗人罢了。听那中年男人说,一会就到了第一个要去参观的地方,叫什么咸阳博物馆。说实话,很早以前曾经去过一次,那次的感觉自己好像是到了巴勒斯坦的难民营。从此感觉,咸阳可真破。人其实是个非常可怕的动物,一旦执拗并且一开始被一种东西包裹了,再也无法改变。 车过了渭河大桥不久,就停了下来。从窗子里一看,正是什么博物馆。咸阳确实可惜了,和西安毗邻,我认为这是咸阳最的不幸。当然,很多人都会说傍个富人好发展好福利,可谁想到过任何一个有志气的东西,哪怕它不是个人而是个城市,都更加期望走自己独立发展壮大的道路而不是爬在别人的背上被人扶着走,处处受制于人。那博物馆大门倒是雄伟,一个大大的牌楼式建筑,几根朱红的柱子分为惹眼,牌楼上雕梁画栋,很有味道。转了一圈就感叹,中国的文物要么被帝国主义抢劫了,要么被盗墓者搞得面目全非,要么是躺在地下沉睡,大部分展出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诸如咸阳博物馆所展出的五千余件东西,以西汉杨家湾三千彩绘兵马俑为镇馆之宝。可你去看看,虽说是彩绘,可你再和汉阳陵的彩绘人俑比比,以我这个俗人的眼光看,差距还是蛮大的。偌大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区区如斯收藏,确实让我这个门外汉很是以外。直到车开始在村野之间颠簸穿行,那男人说下一站要到茂陵博物馆。我心想要填补这个空下的东西,也只有这些巨大厚重的封土堆了。 任何一个历史人物都是复杂的,我甚至认为争议最大的历史人物对历史的贡献最大。大约秦始皇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虽然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暴君,但他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的好多个第一,而他在即位的次年开始修建的墓,即后来我们熟知的秦始皇陵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帝王陵园。额不知道秦始皇给他地下的世界做了如何的安排,单单看那地上,就足够让人惊魂。陵墓封土原高约115米,经过数千年的雨淋风蚀,残高仍有76米。额滴神呀!在那个冷兵器时代,在没有现代挖掘机也没北方奔驰拉土车,也没有徐州重型工程机械厂生产的重型起重设备,没有铁路,没有飞机大炮,先不说地下世界建筑如何宏伟,陵墓原来是如何占地广阔地面建筑繁盛,就是千年之后别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但地面残存的那个大土包子就很给人震撼!想象一下子,当一个凡夫俗子突然置身于平地之上突兀而起的山一样的建筑前的感受吧,更何况这座土山是人堆积起来的!想起来就可怕,想起来就崩溃。一眼望去,一种莫大的崇高感超越感以及“秦皇扫六合,虎势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霸气扑面而来! 汉代的这些皇帝,都潜移默化地继承了秦老儿的这个东西,并且用进一步完善的陵寝制度来衬托出皇权的至高无上。面积大、封土高这些特点外,就是皇帝墓周围如众星拱月一样分布着王族大臣的陪葬墓。汉代各个皇帝的陵墓几乎走着一条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家族墓园。哇噻,想象下从空中俯瞰下去的感觉,如果上帝有知的话都会感慨:中国的皇帝他妈真会折腾! 中巴车绕着汉武帝墓的大封土走了一圈,然后车停到了旁边。下车看,所谓的茂陵博物馆其实是在霍去病墓前开了正门。一车人下来,太阳不给面子,火辣辣地晒。眼前呈现的是仿汉的建筑,门阙,中轴线两边的仿古建筑。当然,那些大多都是假古董,假古董看起来都恶心,没一点意思。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老先人不学希腊罗马人用大石头造房子,偏偏喜欢木头的柔韧修美。 说到霍去病,很多人都被他的英勇无敌以及盖世功名所倾倒。其实,我也是的。最早读历史书,看到匈奴骑马吃生肉每每挥刀南下,杀我良民,淫我美女。这时候横空出世一员小将名曰霍去病,说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千里奔袭,以八百猛歼敌两千。后来更是在漠北决战中打得匈奴几乎元气丧尽,再也没什么力气和汉朝争斗。但天妒英才,二十出头便早早死去,汉武帝一声叹息,给他弄了个祁连山形状的墓,让去病的墓陪在自己大墓的旁边。由此可见对去病的倚重和厚爱。再加上著名的他墓前的石兽,厚重质朴之间,仿佛依稀看见当年去病的英武骁勇。 后来长大了,才明白一点道理,原来也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挤压打击。严格地说,霍去病是个私生子,他妈是平阳公主府的女奴卫少儿,不知道怎么和平阳县小吏霍仲孺混在了一起。后来有了结果,这个当官的不敢承认事实,那个时候也没这么多的妇科医院,什么梦幻可视人流之类,把痛苦地折腾生命的罪恶行径说得跟撒泡尿一样简单。最后霍去病生下来的时候没有父亲,估计母子过得很惨。也许是卫少儿一门真该冒青烟,在霍去病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是卫少儿和他的姨母卫子夫充入了汉武帝的后宫,并且很快被封为夫人,仅次于皇后。紧接着,霍去病的舅舅卫长君、卫青也随即晋为侍中。从此,卫氏一门开始飞黄腾达。当然,这也伴随着陇西李氏一门的倒霉和厄运。“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其实是有原因的,就好比现在你再有能耐,如果马匹拍得不好,不给人家送点阿堵物,那你就一辈子在土堆里奋斗吧,看你这个金子什么时候发光出来。更可悲的是,如果你才高盖主,且有性格耿直,那你死得更翘翘。 我站在霍去病那墓的最高点,那中年男人唾沫星子乱飞,熟练地解说着。他右手是茂陵,脚下是霍去病墓,左边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些墓,大约是什么公主大臣的陪葬墓。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我的心里一直想着老乡李广一家的遭遇,心情极其沉重复杂。一路上,冯老师一家三口在一起,看起来话也不多。 要出大门的时候,看见那些著名的石兽,安静地爬在那里。每个石兽上面都量身定做了遮太阳的东西,可四面却是开的。这国宝一样的东西,虽然可以躲得了太阳,那风吹雨淋呢?冬天那么冷,石头不会收缩吗?夏天这么热,石头不会肿胀吗?偶尔再弄些水进去,那可就惨了!哎,在中国老先人的东西实在太多,都看得麻木了,只要挣钱就行,谁管得了这么多? 我站在那个石兽面前,使劲地看着。我的目光仿佛穿越历史,我又回到了我小学初中的课桌上,我也仿佛又回到了千百年前那个黄沙穿金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我内心沉重地想离开,却听见冯阿姨叫他们孩子给拍张照片,那女孩子说了句不拍便拿着相机扭头就走了。 他们无奈地笑着,我说这孩子大概是个90后,要不就不会这样。 第六十一章 我和冯老师疲惫地走出景区大门,出了大门太阳就白花花地晒。冯老师乃饱读诗书之人,学问做得也是极好,大约他和那些千里迢迢奔波而来只为了在传说中的地方照个相,以借此以后在某些人面前炫耀一番老娘到此一游的人是有些区别。其实,我感觉任何一个有良知和人文素养的人,去参观历史古迹,绝对不应该是嘻嘻哈哈的,而是应该怀着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悲怆感,试图在时空穿梭中体会当年那份辛酸与悲哀。越是最大地接近那些感觉,你所生发出来的感情就越能打动人。所谓千古名篇,或诗或文,都是写出来了天下最朴素最真挚最普通而最难以道出的东西。李白的咏史,真如一只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飞翔在九万里的云端,虽然隐含的是沉重,但却依然那么飘逸潇洒。杜甫沉郁顿挫,一辈子是一个活在尘土中灰头土脸的老头。《咏怀古迹•;其二》说: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宋玉被人给毁了,实在是太可悲。大多数知道的宋玉,要么是个卖国贼,要么是个整天和女人厮混的风流倜傥的多情种。这得感谢那些晚唐以来的落魄失意文人骚客,终于从历代的文人中找出一个替罪羊,给他们堕落放荡纸醉金迷的生活弄一个开山鼻祖。这样,写过“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宋玉,写过“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闚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的宋玉便成了首选人物。现在看起来,诸如“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一样的东西,还是蛮好的。最不应该的就是在唐朝日薄西山之后,沦落成这个样子。 宋玉其实最彻底是载在郭沫若手里。没办法,为了抗日救国,每个人都得牺牲一点什么东西出去。更多人是生命,而宋玉送出的是千年的名声。某种意义上说,这比命都重要。所以说,抗战胜利后,应该在宋玉墓前在整个牌,上书“千古风流儒雅抗日大功臣”。话说过来,要不是大名鼎鼎的杜甫老儿在这里说句公道话,估计宋玉的情况比现在要糟糕。 我怎么这么能胡思乱想?我都是佩服我自己。更多的人还没有从景区出来,我和冯老师就坐在景区外的凳子上等待。我游览这些地方,丝毫没有快感,我天生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去不得人声鼎沸喧嚣异常的地方。冯老师安静地坐着,他也是个话不多的人。 车开的时候,我想还是在车上舒服。大热的天,疲惫的身心,只有当空调里的冷风从头顶灌下的时候,尽管那个中年男人异常负责卖命地吆喝,但我很是享受。车子又绕了茂陵一圈,就是不停车让我们去登临。木木很早以前就和一群孤男寡女来过,从当时的相片看,木木兴奋异常。回来竟然给我说,我们去登山了。额一片愕然,木木大约没见过山。出门不见山,进门不见山,抬头低头皆不见山。就这样,突然从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上冒出这个汉武帝刘彻大人到现在还残存46。5米的大墓,确实挺震撼的。其实,如果木木知道如今找只鸟都要睁大眼睛的地方,当年可是文武大臣、名门豪富的聚集之地,最多的时候,人口竟然有277000多人!并且好家伙,墓里埋葬了多少好东西?史书说,“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藏之”。饿滴神呀,额是穷人,额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繁华变作眼前的一堆黄土,安静地听秋风萧瑟,感受着“茂陵多病不胜秋”的哀愁。多愁善感是骚客的特征之一,我感觉我是有潜质成为骚客的。呵呵。 车在田野里颠簸而行,前一程是看不到边的苹果树,我想着苹果花开的时候,这里肯定是白色间杂着粉色的海洋。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过去那么多的蜜蜂再来。可不要当时候闻见的不是花香,却都是漫天遍野的农药味道。那个中年男人竟然还在不知疲惫地给我们讲解着,其实他偷偷懒也没人说什么。可我看得出,他是太过于卖力,生怕给我们漏讲了哪里,成了他的罪过。尽管嗓子开始有点沙哑,但依旧卖力地说着。我想,如果中国的导游员队伍里能多多培养这样的精神和人物,而不是光养些小学没毕业光会和奸商勾结的美女,那么中国的旅游业是大有前途的。 时近中午,开始远远地看见了山。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山,不是汉朝的皇帝堆起来的。中年男人说,乾陵就在那山川飘渺间,我们先吃饭再参观。大约唐朝的皇上看到,汉朝雄伟壮阔的陵墓经不起盗墓者天天挖日日掘,大多落得个抛尸荒郊的悲惨下场。所以,他们充分吸取教训,依山为陵。我觉得,他们肯定是从陶渊明老儿那里学到了什么东西。陶渊明在《挽歌》里写道: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焦晓。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了就别再说什么灵魂不灭了,活在人间的你们也就别再悲哀了。让我这一具死尸,和山川大地化为同形吧!虽然说陶渊明肯定没学过生物学,但他这门课程的毕业成绩肯定很高。 所谓的餐厅就建在山上。车从平原开始一溜烟往上爬,盘山道盘来盘去,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车很多,人更多。餐厅里做饭的人比吃饭的人要多。我们坐下后,就过去招呼服务员点菜。老师出门交代,此次旅游一切费用都不要冯老师掏腰包。我得彻底执行,彻彻底底地执行。 没超过我的想象,山上物资缺乏,该有的菜没有,不该有的菜也没有。好歹弄了点吃的,价格真他妈宰人。我这人一向如驴如马,似猪匹羊,胃口一般好得难以置信。走遍大江南北,从来没忌口过。可山顶山做的那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只好拿起勇气匆匆吃完,赶紧去结帐。这下热闹了,冯老师大约早就料到我这招,一把拉下我,一边示意那孩子去结帐。额大呼小叫冯老师太客气,我们乃此地地主,哪里有客来自己掏钱的事情?还是额力气大,挣脱了就给那服务员钱。冯老师一看不行,就直接把钱塞给了那女孩。我说你看着办,你要是敢收冯老师的钱,我跟你没完。众人大笑! 再次见到中年男人,他是站在中央神道上来等我们。这个团不大不小,人其实也不少。乾陵是武则天和唐高宗李治的合葬墓,位于陕西乾县城北的梁山上。都说但凡建物造墓,都讲究个风水,我站在梁山上,背靠着乾陵我才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此帝王之宅也!简单地说,就是背靠龙气十足的大山,侧倚小山,眼前开阔最好不远处有水。皇帝都说自己是真龙天子,死了还要和龙搭上关系。一条大山千里纵横,大约从高空看起来,其纵横开阖之势,腾跃万里之态,和龙极其相似。所以,此山脉之末端,也就是平原和山川交界的地方,乃龙脉之地。背靠龙山,侧翼又有小山如大臣之势侍卫,那么再加上眼前一望无际的开阔视野,这不就是活着时候皇上坐北朝南的龙庭吗?真是事死如事生啊! 那男人开始带领我们往墓的地方走去。一条神道非常宽阔,两边是石人石兽,站立着肃穆。神道直通远处的山体,隐约可以看到半山上的墓。那男人说,和那些几乎被盗掘一空的唐墓相比,乾陵保存完好,说什么是因为墓室开凿在岩石里,最后又用铁水浇筑,除非你炸掉山,再无盗掘之门。想想也是,那些老鼠一样的蛀虫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没法攻克。 走到一个巨大的如门阙一样的建筑边,他开始整顿嗓门,大声地讲起来。我眼前不远处,我看见了,那是熟悉的无字碑。中年男人就那样背对着乾陵,说起那些过去的故事,说起那些过去的沧海桑田,海誓山盟,海枯石烂。我以为无字碑真的是无字,只是武则天没写字而已,那硕大的碑体上,字迹随处可见。当然,有历代感慨者为之,也有诸如“宋脑残到此一游”一样的题字。我仔细看了看整个陵园的建筑布局,典型的中轴对称建筑。但好像有很多不对称的地方,我想也许是历史湮灭了一切,没有人的过错。 不过,当我看见无字碑后面的六十一番臣石像时,还是被一种东西震撼得半响没有言语。这些王宾石造像,神态各异,都是依照当时唐王朝属下的一些少数民族酋领、朝廷文武官员和外国国王、王子以及特使的真人雕刻而成,显现了大唐王朝国力雄厚、统治四夷,蕃臣归命中央、宿卫宫阙的历史事实,见证了唐王朝的辉煌。 都说大唐国力强盛,乃当时世界之首屈一指强过,唐时长安乃现在西安主城面积之数倍。说实话,言语有实话苍白无力。但当你置身在这些石像当中的时候,你一下子对大唐王朝就有了真实的感觉。石人像高大圆硕,我站在那里,很是自惭形秽,甚至你可以看得到那些肥肚皮。我想这一方面体现了唐朝尚肥的审美精神,还有个大约也是唐朝人胸怀和气度的反应。虽然石人形态各异,但你能感觉到一种很浓烈的胡风。我真是感叹当年的大唐盛世,感叹我那老乡治理国家的能力。哎,同是天涯陇西人,功业陌如天涯路! 让人震惊的是,那群石人,除过两个有头外,其余一律项上人头不见,光留半截脖子让人遐想。没来乾陵之前我以为,那些文物老鼠,见石头人硕大无法搬动,就行了惯用伎俩,对待如中原遗留的宋代石人石兽,拿不动的一律砍头伺候。当我知道真相后,就没了脾气。原来貌似在明朝年间,石人保存完好,甚至在他们头上,给他们遮风挡雨的大殿建筑还存在。结果一场极其剧烈的大地震让一切发生了改变——大殿坍塌,石人倒地,随之头儿落地——猜想之一便是它们纷纷滚落山下,因为残存的两个人头都是在山下找见的。人祸可恨,天灾无脾气! 在乾陵终于有点多余的时间停留,我跟在冯老师一家的屁股后面,照照相,感叹下历史。时间不多,就游完了景点,人陆陆续续地就聚集到神道尽头的马路边。我没有言语,静静地望着天边看不透的远处。长安好,长安春色如雨。当年的送葬队伍该是如何浩浩荡荡,青烟千里,哭声上云霄。 第六十二章 车下了乾陵的盘山路,一路颠簸,继续向前,窗子外面都是乡村的景象。车上的人大多已经疲惫,尤其是有几对老头老太太。旅游本来应该是赏心悦目增长见识的事情,可现在的旅游,大多是上车睡觉,下车照相,买劣质的纪念品被人忽悠上当,十数人甚至百人跟在导游屁股后面浩浩荡荡。那种发古人之悠情,叹天地之灵华,陶俗人之情操的游山玩水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辈只好这样被驱使在金钱的背后,汇聚成旅游经济的一个小小风景。 那个男人确实累得够呛,一路上就没停止过嘶声。但他依然不知疲倦,举个电喇叭站在车中央说这说那,仿佛世界会在他停止说话的那一刹那崩溃掉一样。我究竟还是有些感动的,看看外面身边的团,导游每到一地简单地说两句,然后大家自由活动放羊一样。这个中年男人是这样与众不同,竟然引得其他团的人跑过来听他讲解。大约很多事情并不是全为了金钱,人活着也不是全部为了金钱。 说起纸醉金迷腐化堕落的生活,我就想起一个不认识的人。早先在网上加过一个女孩,网名叫“天使”,大约是个民办院校有钱的主。青春年少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放荡不羁的,连灵魂都是。但我感觉天使再怎么着也应该和天上飞的那些东西一样,绝少沾染凡世的尘土吧?结果有一天“天使”说,有个男人要包他,开出一个月一万的价格。额的头上就一阵汗出来,这样的事情似乎只会出现在街头三四流的言情杂志上面,怎么偏偏就发生在生活中呢?我打开她的相册,一个年轻活泼富有生命力的面孔映入我眼帘,朝气好像太阳一样远远地升起。但隐约看见,天使和太阳的屁股后面,挂着保险柜,里面装满了美元。我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育,说什么青春如此单纯灿烂美好,人生如此值得珍惜可靠,挣钱的机会如此众多而失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来,不要一时犯错误走了青春美好留下满床污秽。“天使”冷冷地笑,说自己家钱多的是,自己想要多少就要多少,根本不愁花钱。但自己就是彻底物质化的一个人,想过越来越好的美满生活,唯此只有更多的金钱才能满足。 额只能默默无言,想象着如果世间的天使都如此这般,先不说上帝该有多伤心,那么剩下的男天使大多半只好去做一辈子光棍。我说好吧,“天使”你好好地过你的生活,希望你能再提高价码,因为你的青春至少值百万白银。貌似“天使”很不屑于再和我说话,我终于也就无话可说。还是很打击人,终于认识到,即使是个天使,没钱在天界也是没法混的。 男人说到今天的终点法门寺之前,还有个什么太子墓,值得一看。大家纷纷赞成,车就在一阵尘土后停在了一片田野的旁边。下了车才发现,眼前他妈又是个风水宝地!都这样好地方被皇帝老儿占用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该葬到哪里去?但见路边一侧,一个比较完整的院落建筑,院落的后面,一座沉默的大山肃穆地爬着,在山与平原交接的地方,便是太子墓的所在。虽然比不得皇帝墓,但这气势也依山气而来,龙气十足!导游去卖票的地方办了手续,我们这才一一可以进入。 到了下午,天气依然热得要命。可当我们一一进入懿德太子墓的墓道时,一股肃杀之气便袭面而来,浑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暑气一扫而光。我们仿佛是踩着一座长长的梯子,由高而低地顺着墓道往里走,那感觉就好像是进入了时光之门,由21世纪慢慢地走向千年前,那个长安繁华气势恢宏万种仰慕的时代。所有的人在进之前都是叽叽喳喳,全国各地的方言如同说相声一样,而一进那幽深而巨大的墓道时,所有人突然没了话语,安静得很。我想他们一半是因为被太过厚重的气息所笼罩,一半是因为怕搅扰了地下千年的灵魂。 伴随着巨大的甬道往地深处延伸,两边不断出现壁画的痕迹,据说多大四十多幅,还有用来放陪葬品的侧室,一个接一个。虽说此墓没有逃过被盗掘的命运,但后来发掘时依然出土文物1000多件。越往下,肃杀的气息就越为浓重。快到底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由巨大的石头做成的墓门。为了防盗,一般封墓的时候都会用巨大的整体石头做门。但这依然没能保护住墓主人,我上前去,石门上面清晰地可以看到盗墓者为进墓室而砸破石门的痕迹。再抬头看看,一个巨大的垂直的洞直通地面。我的第一感觉是盗洞,一般盗墓者都是如此这样下手。但我实在无法判断,因为导游说懿德太子墓的建造方法就是在地上沿着直线取几个点,然后再下掘下去。这类似于在深山里打很长的隧道,从各个点同时开工,既有质量又有速度。 终于看见墓室里,但里面空空如也。抬头看看,巨大的穹顶由砖砌成,我想它上面也应该有星汉灿烂,虽比不得秦始皇那样恢宏灿烂,但至少有个夜空图什么的出现。 甬道里人满为患,我看完就往出去走,因为冯老师一家早就出去了。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感觉这位太子的墓确实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后来才想起,这位唐中宗唯一的儿子,死的时候才19岁,因为小小年纪议论朝政,连同自己的妹妹永泰公主被武则天杖杀于洛阳。后来他老爸复位,才把他陪葬于乾陵。想到这茬的事情,就不由得明白好多事情。历史都不是圆满的,一声叹息。我随着人群走出甬道,走出那个房子,外面的阳光一下子刺到我的眼睛。 司马迁之所以伟大,能写出《史记》,在我看来,绝对是因为他天生的禀赋,实在太会在每每的游历中洞悉历史,体察那些伟大悲哀让人扼腕痛惜者的情感,而不是被搞了宫刑,失去了男人最美丽的东西,丧失了播种生子的工具。司马迁辗转于各个地方,并不是和今天一样上车睡觉下车照相,大约也不会被忽悠着到处受骗上当。他在草丛繁盛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认真地体谅那些人的遭遇,叹息之时一再感叹,内心有东西如波涛汹涌。当然,我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让历史倒着走,要不然,天知道太史公会给懿德太子写个什么东西出来。 我越发地发现冯老师家的孩子实在太过90后,娇惯得实在让人不可言语。但可以看得出,他们对那小女孩还是很宽容呵护。我想大约只有他们的父母才会这样,如果将来我有这样一个孩子,男孩就打烂他手心,女孩就打红她屁股,看他(她)敢再如此娇惯蛮横,不走工农兵群众路线。 那男人终于嘶哑地说,一会就要到了今天旅行的最后一站,法门寺。法门寺,因佛塔而成寺,原先叫作阿育王寺,不知道唐朝的哪个皇帝大约是李世民的老爸给改成了法门寺。据说,释迦牟尼佛祖圆寂后,火花所剩的手骨和头盖骨等东西,被阿育王派人分散保存于世界各地,建塔供奉。这法门寺便是其中之一,因为一直被认为是佛门圣地。到了唐代,法门寺成了皇家的寺庙,从此法门寺飞黄腾达,走上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康庄大道。唐代的皇帝自从李世民开始,据说是八帝六迎佛骨,每次都搞得长安城里城外,全民出动万人空巷,从法门寺到长安一百多公里的路上,从皇帝到百姓全都神魂颠倒,青烟缭绕。有些仪式是必须得搞的,比如唐朝大概每隔30年的一次迎取佛骨的活动。每个皇帝上台,都要搞个新气象,除掉上个皇帝留下的晦气,期望开始新的气象。这种宗教活动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政治宣誓活动,可以类比于美国总统选举前后的一些事情。 据说唐朝完蛋以后,佛骨的事情就没了下文。因为政治中心东移的缘故,法门寺终于败落下去。而且因为后来的战火和灭佛运动,法门寺几次被夷为平地,几经重建,谁还会想佛祖的遗物之类的事情? 可1980年代初期的一次雷劈,全然改变了这一切。哇噻,雷劈果然是个好事情,诸如武当山的雷劈金顶,火花四溅,壮观异常。那场雷雨过后,明朝在唐代塔遗址上重建的塔,少半边生生被劈开,那塔好像一只受伤的手指头一样岌岌可危。这些可急坏了全世界人民,毕竟是佛教圣地,千年之久。再说那明代的塔,也得300多年,珍贵着呢。后来还是要推倒重建,这才拆了残塔,开挖原塔的地基准备重建。哇噻,很酷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竟然在明代塔基的下面,埋葬着一个唐代的地宫,并且保存完好!在场的一个工作人员在打开地宫顶上一点后,头探进去,然后浑身就软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后来的事情谁都知道,从那尘封了1000多年的地宫里出土了2000多见唐朝皇家供奉的文物,那可真是金灿灿货真价实的家伙!更为了不得的是,传说成了现实,从八重宝函里,佛祖的真身舍利现身!当年,四海震惊,举国震撼! 我总感觉,陕西很多地方,和世界级别的文物遗址不太和谐的是,景观周围的环境。农田果树田野还好点,如果再整个破破烂烂毫无规划的东西出来,实在是大煞风景。车进了法门镇,我就这样的感觉。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发展中国家初期阶段。 等着进入景区的那茬,远远地看见远处一个硕大的建筑出现在天空中。我问冯老师那是什么东西,冯老师笑了笑,然后使劲看了看,说那可能是佛指。哇噻,在建的巨大的直指苍穹的佛指?如果是,大概是说我们这里有佛祖的舍利,我们巨大无比,我们威震海内,指挑四方! 一车的人被一个美女导游带往藏宝阁。我感觉那男人终究有些另类,美女当导游还可以,仿佛他那样老成一份水的男人,实在是索然寡味。所谓的藏宝阁,就是放地宫里出来的文物。什么早已经绝种了的秘色瓷,硕大威严的金锡杖,金光灿灿的器皿,纹饰繁华的织物,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想入非非。当皇帝真好,不用愁找工作,还过着天上人间的生活,连拜佛都这么大手笔。额想到额穷困潦倒功德圆满后竟然连个吃饭的差事都找不见,额就郁闷很!跟在人群里,楼上楼下地看了一通,就出了楼。另外一拨人要去看地宫,冯老师说我们不去了,没什么意思。我点头说好,就去了大树低下凉快的地方。 这才看明白,法门寺被搞得很现代,那什么砖铺地,卖纪念品的摆摊到寺里,里面美女如云,人声嘈杂,门外更是铜臭味道极其浓厚。和尚还怎么念经,僧人还如何修炼?对了,好像没见到和尚,真的没见到。和尚也是受害者,和尚也是受害者。 我看着远处高耸的塔吊,那只巨大的手指头正在施工。我有些累,眼睛迷离。冯老师一家坐在旁边不远处,太阳在更远的地方投下这一天兴许是最后的辉煌。等了很久,那个男人才领着那些人出来,这就上了汽车。要回西安了,终于有些疲惫,如同我在村庄往干涸的树下挑了一回水。汽车在高速上飞奔,仿佛穿行在时光隧道中,一切都迷离起来…… 第六十三章 等坐上回学校的600路的时候,天有些黑了下去,但依然很热。老师请冯老师一家吃晚饭,我也很不好意思地混了一顿饭,真是好吃。我坐在600路上,摸着肚子这样胡思乱想。虽然600路上下的窗户几乎全部打开,并且人也不是特别多,但公车飞奔起来,依然摆脱不了城市炎热而烦人的暑热。我仿佛一头无可奈何的猪一样,等待开水的蒸煮。在西安的盛夏里,所有的人都是一头无辜的猪,或多或少地要被拉上蹂躏的程序。 突然之下,对我的前程和未来有些不知所措。我毕业了,我也失业了,用我最后的签名说,就是功德圆满,失魂落魄。我曾经试图找出这一系列结果的原因,我也试图用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自己忘记一切。然而,那忧伤和无奈却如夏天的蚊子一样,总是悄无声息地爬到最让人忧伤的皮肤上。我憎恨那虚伪惯弄权术的肥书记,想为何当年他不被泡死在屎尿里;我厌恶那些让万千人的命运从此开始曲折困难的人,想象着他们是如何说话不腰疼该千刀万剐;我愤怒那些整天尸位素餐但却每每颐指气使的人,面对着如我一样的人盛气凌人。在现在的我看来,世界总是有太多的不平等和不应该,为什么世界会这样运转? 木木说我不是个正常人,幼稚得像一只忧伤的蚂蚁。我不懂得在繁重而利益纵横交错刀光剑影悲惨世界里运筹帷幄,我也不明白在面对丑恶时该如何摆弄太极。那么,现在的我,流浪于西京的我该如何作为? 很多年前,村子里有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是个疯子。他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如果有一个女人给他收拾收拾,绝对风流倜傥。可惜,他大概到目前为止还是个个纯粹的光棍,绝对的单身主义者。平常的他,头发短短的,眼神习惯性地冲着一个方向看。走在大路上,如果没有首长或者极其美丽的女人出现,他的旁光是不会扫过的。大多数时候,他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灰色西服,挂在他身上,很是合身。不过,和所有的疯子一样,他的个人卫生状况不是很好。瘦干的脸上红红的好像失去水分太多的一个苹果,沾满了灰土,鼻子和嘴唇交接的地方貌似总是有鼻涕在流淌,而裤管总是被卷起,标志性地露出那只不管春夏秋冬都不穿袜子的脚。 此人不知为什么,不经常出现。现在也想明白了,物以稀为贵,大约别的时候他游荡在别的村庄,为了生计,混口饭吃吃。迫不得已,才会回到自己家的村子里折腾。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他出现在村口,那绝对是和节日一样地热闹。每逢众人上前和他搭讪以及围观的各界群众妇孺老幼,他便感觉神气了很多很多,把头抬得更高,走起路来更加挺拔有力,那情景十分像得了一只骄傲而高傲的燕子一样。他目不转睛,视不斜视,并且边走边在嘴边里发出汽车喇叭“嘟嘟嘟”一样的声音,仿佛自己是一台行走在北京长安街上的红旗轿车。 更让人叫绝的是,逢着四邻八村的红白事,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是哪家,他都会不请自到。或许刚开始有些毕竟尊贵的人家感觉光鲜明亮干净的场合突然来个脏兮兮的家伙,多少有些愠怒。但久而久之,众人不知不觉间都已经了默许他的出现于莅临。如果哪次他要是没出现,都会感觉有些异样和缺少点什么东西。我曾经很幸福地和他同坐一张桌子。那个时候我还小,送丧事的时候只能搞些扛旗之类的事情,但一样还是有好吃的。我正抱着大碗在吃肉,他从大门进来,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我对面。村里的几个老者看见他,赶紧吩咐跑堂的人:好好伺候,别亏待了他。 有时候感觉,我连他都不如。至少他生活在一片纯净的天空,自己的世界,全部是自己的法则。淳朴善良的乡民也没有那么多恶毒的想法,全都善待了他。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是活着还是已经走了。 我躲在教学楼的卫生间里,锁上门,用报纸遮上窗户,在里面痛痛快快地洗澡。在城市的白天走一趟,身上会沾染太多肮脏而无奈的东西。只有夜晚无人寂静的时候,去掉它们才是最为舒服的事情。我就觉得城市是一个异化了的人类聚居区。在城市,一切都以市场和利益规则为最高法则,钱是维系和扭转乾坤的唯一利器。在此前提下,强者更强,弱者更为羸弱。一切与此原则相违背的东西,哪怕你是千年老祖先的东西,都必须统统砸碎!如此,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城市里的人缺少温情,为何他们如此冷漠地对待一切。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所有的关系都发生在如鸡笼一样狭仄的空间,心灵世界也日益萎缩。在城市里,大多数人不需要感情交流,他们只需要金钱所带来的慰藉感,只有金钱才有安全感。别的一切,那些附带于村庄乡村公社基层千百年所形成的血缘伦理情感,那些千百年来中华之所以为中华的一切精神层面的东西,在金钱至上的城市全部失去现实意义。只有那些尚在良心挣扎的人们,偶尔从城市平庸麻木的人群里闪一次光,但仅仅是闪一下而已。 打开卫生间的门,一阵夜晚的热浪扑面而来。我端着脸盆就往屋子里跑,却不小心和一个从我左边过来的女孩撞了个满怀。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孩却一阵长笑,跑下了楼梯。我莫名其妙地回到屋子,感觉到这一切真是一场梦,我也不是什么书生,她也不是什么狐仙。 回到屋子,看到qq闪个不停,都几点了,夏天的人总是这么亢奋。原来是凌厉,等我看了她资料才知道。大约是在国民党时期加的她,可后来就删除了。我很讨厌那些站在队伍里一直不说话的人,一般情况下考察三五天,如果发现很少说话就删无赦。凌厉是我本科时候的同学,平时很少说话,但却安静得很美丽。不过,她长相普通,就一双眼睛如赵薇一样引人注目。当时身处贫下中农并且一再受屁级干部煎熬的我,被广大人民群众热烈支持和用户,记得凌厉是群众中的代表。后来毕业的时候听说她去了北京,并且找了个很有马伶的老公,以后就不知去向了。凌厉问我别了数年,混得可好。我一片苦海无处诉说,只淡淡地两个字:西漂。这样姿态的我,很容易被人理解为傲慢和骄傲,好像我是一只在月亮上吃草的驴,就忘记了地球上还有同样一群吃草的驴一样。可谁能体会此处的悲凉于无奈,最难以提起的事情被人一再提起。好比自己的女人跟了别人,而被人问起女人给自己生孩子了没有。 不过,凌厉毕竟是老同学,虽然互相失踪已有好些年。她下线之前只是说:别放弃自己,过去的你让我感动,一切会好起来的。 第六十四章 虽然放了假,但学校里的学生还是不少。每天天没亮,楼里就开始嘈杂开来。天依然亮得很早,并且早早地开始炙热,我依然起得很晚,纠缠在那里被金钱和美女充满的梦里,舍不得走出来。今天晚上就是奥运会开幕式了,我多少有些激动。多少天来,多少人仿佛打了强心针一样整天亢奋,甚至有的人从当年申奥成功,一直亢奋到现在。从医学理论讲,人要是持续这么长时间的亢奋状态,十有八九会一命呜呼。想想人家说看毛片都能看出前列腺炎和生殖疾病,持续数年的亢奋也就来得那么让人不可思议。 但这个民族不得不亢奋。想想就在百年前,中国人都还是“东亚病夫”,并且被猪羊一样地任人宰割。在我们的土地上,那些说着一口鸟语长得奇形怪状的洋人,飞扬跋扈肆意横行,杀我良民,奸我美女,抢我资源,烧我房屋。可谁知道时光流转斗转星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多灾多难但自强不息的中国人竟然能从那样一个灾难深重的土地和国家再一次站起来,并且是堂堂正正挺着胸脯站起来!今天晚上奥运会要在中国的大地上开演,这仿佛梦一样让人不可思议。 我觉得今天应该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度过,而不能再是白天的长时间睡眠和昏昏沉沉。我从窗户看看外面,天空好像某些脱衣女郎一样彻底,阳光已经无畏地爬满了大地,但我依然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我的所谓的特殊的行动,无非就是坐一路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再由终点回来。我很欣赏坐着公车拥挤缓慢地穿行在城市的感觉,仿佛我就是一只小小的细菌,顺着毛细血管在城市的肉体里扩散来回传染,那感觉真是让人很变态地享受。 看见600路的司机以及售票员,多少都有些颓废,好在我没看见再有司机在不远地方的草丛中嘘嘘。我登上600路,内心无比亲切,内心无比难过。亲切的是,我以为自己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屁股再也无法挨到600的椅子上了。这是正常的状态,如果一切正常,工作了我将远离西安,远走他乡。难过的是,我的屁股却再一次无可争议地坐到了600路上面。这样的状态告诉我,我离开西安时所作的严正的话语全部都是扯淡。生活远远大于理想,现实远远胜于扯淡。车开始轰鸣,我坐在二楼最前排,感觉一切都将从今天开始改变。我内心伴随着公车巨大的轰鸣和强烈的抖动,开始无比激动,我此行的终点,直指600的终点——张家堡。 这样一次穿越,在我看来充满意义。我总是新奇于世界的改变,我总是习惯于去发现外面世界的变迁。但是我虽然有大象一样强壮的理想,但我却蚂蚁一样羸弱和无助。所以我喜欢上了在城市的穿越,我喜欢上了爬在一趟趟陌生而熟悉的公车窗户边看城市的感觉。 车子一直到北门的时候,才从巨大的伤口里摆脱了出来。我说过了,地铁施工下的西安,就好像一位躺下来一边做剖腹产,一边做丰胸手术的女人,在责任和华丽之间享受着由痛苦带来的快感。车过北门的时候,600路车貌似看见了自己相恋的女人一样开始忘乎所以地飞奔,我也开始欣赏一种在城内看不到的风景。在西安城里穿梭,我总是有种穿梭于几个城市的错觉,这个城市好像是胸大而屁股小,或者说嘴唇性感而面容实在不敢让人恭维。车在飞驰,眼前的车窗玻璃里,外面的风景一晃而过,我却为我这样的想法开始发笑。 张家堡到了,却找不到张家堡广场了。看见张家堡广场,就如同看见了刘灿,找不见张家堡广场,就如同早已经不见了刘灿。如果我记得足够清楚,这个夏天结束以后,她应该做了别人幸福的新娘。说实话,她能如此迅速地做到这一切,我多少有些诧异。那年春天刚来的时候,城市运动公园里才开始芳草萋萋,不过草长莺飞,太阳很是暖人。我坐了600路赶了长长的路去见刘灿。那天使我第一次去那里,当时被张家堡广场巨大的气势和城市运动公园精致的布局所折服。在我的印象中,西安的北郊长久以来是比较荒凉的,只有坐着600路或者603路车往南,城市的气息才会越来越浓厚。当然,也只有一个自命不凡的外地人才会这样想。因为生活是个悖论,我经常这样说。当时我惊讶于能在那样一个相对荒凉的地方出现那么一个硕大的广场,更让我感觉到可惜的是,那么好的一个公园,竟然没有出现在我们学校的门口! 我这样想多少有些自私,这也反映出我是多么喜欢那个地方。绕着广场不知道走了几圈,那些喷泉里有的有水,有的没水,有的在喷水,有的没在喷水。走到了那公园门口,远远地望去,青山秀水,一座高大的的建筑映入眼帘。公园周围的墙都是开放式的,但每个门口都有岗哨。我仿佛一个乡巴佬一样惴惴不安地走到门口,生怯地抬头看了一下那个保安,生怕他冲我收门票或者是看我龌龊肮脏一脚把我踢出去。还好,免费开放毕竟是免费开放,并且虽然我每次进火车站都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以至于我后来一直怀疑我的长相问题,但那保安只是很职业地坐在凳子上,仿佛一只坐在山头眺望的公猴一样。 春天万物复苏,天气长了,日头也暖了起来。公园里车来车往,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过,以女人、孩子和老人居多。我还是开始讨厌起了钱——要是钱足够多,我就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在这个公园周围买一房子,再生一堆孩子,每天清晨起来遛弯。公园的事情听说是比较早,只是今天才来。据说,这里当初是一片乱坟岗,某地产商和西安市政府联合开发,把它弄成了一个集休闲和娱乐为一身的现代化公园。什么体育馆、篮球场、足球场、网球场、标准跑道等一应俱全,我当时听了心里就痒痒。 进了正门一直往前走,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喷泉。喷泉周围好多人,围成了一圈。人对于水的好奇与亲近,就如同不论是哪种鸭子对于水的热爱一样,与生俱来。刘灿背着个包,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人。我看得出她心灰意冷的样子,也知道她心里万千滋味的感受。很早以前我对生活充满希望,想象着自己可以有很多的孩子,围在自己的周围,听我讲故事。我可以有不大的房子,但至少不像是小时候那样,一家五口挤在一个炕上。我要自强不息地生活,为着家人生活得更好。我不希望他们再生活在别人鄙夷的眼神下面,我也不希望他们再生活在朝不保夕捉襟见肘的生活状态之中。当然,我在这个过程中也会锻炼得日益坚强和强壮。但一年又一年,经历了那么多,生活远不是切白菜那么简单的事情。生活是个悖论,我一直不能忘记这句话。 刘灿看见我,笑了起来。她许久没见我,我也是许久没见她,她好像是胖了些。看来她这个冬天猫得还是有些成就。我接过她的包,她这才说是下午的车回学校。我看着周围的春天,再打量那些同样打量春天的眼神,就感觉很是恍惚。一切原本应该和这春天一样美丽完满,但也如这春天一样,经历不了狂风骤雨的摧残,落得满地残红。想想过去的刘灿,想想过去的我,生活本来应该是一条直线走下去,憧憬的生活眼看着即将到来。呵呵,我们顺着那条贯穿公园的小径一路蜿蜒,我禁不住玩笑一样说话来。刘灿也是微微一笑:好像我们曾经都很幼稚,那么现在成熟吗? 其实那个公园不是特别大,中间挖了个人工小湖,路被迫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要不然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走完。只是在假山假水之间,来往的人特别特别多,这让人有些烦。刘灿说我们再去那个小孩玩的地方去吧!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朝着那个地方走去。公园里几乎什么都考虑到了,当然也少不了孩子。在公元中心靠湖的位置,有一个专门供小孩玩的地方,宛如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各式各样小孩玩耍的用具一应俱全。我感觉,人的童心是永远也无法埋没的。所以,孩童的场所也就多了一些不甘早早老去的大孩子的身影。我远远地站着,看着刘灿爬上爬下,即使被夹在中间也依然乐此不疲地兴趣盎然。春天的太阳一过了午后就开始没有了力气,过不了多少时间就开始黄昏西山。那时候有些低沉的太阳,无力地从西边扫出最后一丝光线,透过远处草丛树木,被散成千万种摸样。我看着刘灿有些恍惚,时间仿佛回到了20年前,时间宛如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其实,一个人游任何地方都是很匆匆。公园里的树木没长起来,夏天里大太阳的天,没多少人。我顺着那条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实在太热的时候,就跑到一些貌似树荫的地方躺上那么一会。说沧海桑田有些夸张,说物是人非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那么,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在暑热天太阳开始无力的时候准备回家,朝着600路的站点走去。这是2008年8月8日的下午,我一边回头,一边朝着600路站牌走去。其实,我离开的心情就好像当初送刘灿等上汽车然后自己转身离开的心情,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滑向未知的黑暗与光明。我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就是默默地接受。 第六十五章 西安的夏天就好比一道永远也不会凉下去的热菜,烫人得很。太阳下去的时候,仿佛才是最为炙热的时候。虽然说坐在600路上面那风吹得四面八方,吹乱我的头发,但依然还是混身粘糊糊的,躲也躲不过。 一看表,时间还来得及,就赶紧去了餐厅。假期的餐厅,好像变成了战地厨房,不仅吃的东西粗糙如马草一样,稍不小心就没了东西吃。一看那菜,除了包菜梆子之外就是不认识的黑乎乎的东西,顿时没了胃口。我是一个不怎么挑食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人家提供什么,我就心安理得地吃什么,并且吃得津津有味。但从来没在西安待过整个夏天,热得要命的夏天。某些医生曾经说过,要是天气太热,人连吃饭的欲望都会丧失。西安的夏天是一大瓶没有品牌的山寨春药,所有的人心甘情愿地吃下它,然后忘乎所以地享受着粘糊糊的快感。 我不得不想起家里的事情,如果我不出来,这个时候我大概开始躺在村外田野里的窝棚里,听一会野虫的鸣叫风声轻柔后,就会伴着清凉舒服的夜晚睡去,直到太阳再次升起。而且我想到,好像我逃离了每个夏天里最为残酷卓绝的战斗一样逃离了最为繁重的劳动,只让一个老人去承受这一切。我想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无法改变的,就如同我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未来一样。 吃饭回去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看见学校贴出来的一个通知。看来奥运会确实不一般,整个国家都得兴师动众。学校为了保证滞留学校所有贫穷所有富裕的孩子都可以收看到开幕式的现场直播,大概是找了个大大的礼堂,集中观看。我内心一阵冲动,就想起了多年以前半夜看球的事情。有些项目一个人看没意思,必须是一堆人,互相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骂娘也无所谓,重要的也是气氛。那年世界杯,所有的转播都在半夜里,这可急坏了喜欢看球的男人。那个时候我还天真烂漫,喜欢踢球的同时对国足还抱有一丝幻想,就好比明知道已经绝孕,却依然期待在某次的受精后能生出生命来。那学校穷得连济公都不如,宿舍里就给了几张床,哪里有个电视出来。幸好楼下林立的饭馆里,有一个饭还做得好的饭馆,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也是个球迷,并且在能收到钱的情况下愿意牺牲睡眠。于是乎,每到半夜连鸡都不叫的时候,那小饭馆里人山人海,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烟雾缭绕,个个看起来一场亢奋,再加上几瓶啤酒,每个男人的脸都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个被太阳晒焦了的向日葵。甚至有的时候,在男人堆里也出混进来些许女生。当然,一般情况下是跟着男人来的,女人半夜出来不安全。于是,那个小饭馆在比赛持续的一个多小时里,伴随着场上的运动员发挥以及比分的变化,发出极其规律而有节奏感的声音。那声音有时候是哀叹,有时候是骂娘,有时候喝彩,但更多的时候是恨铁不成钢。到现在都很难想象,那个小饭馆在那些夏天的夜里是如何骚动,如何发情一样不安。 至于看完球后发生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不出意外,都是国足输球,而且输得很窝囊,很憋气。广大人民群众心里正憋着气,走路的时候脚底下好像都有火花。等到了楼下,晚上11点早早已经关了的楼门挡住了去路。顿时群情激奋,互相不怎么认识的人此刻又一次团结到了一起,开始是大声叫门,等到没反应,便开始骂娘,尔后便开始在那铝合金门上一试身手,纷纷拳脚相加起来。里面的女人很少能奈何了我们,虽然是半夜两三点,她也不敢惹我们这些人。只好等披挂整齐之后,乖乖地开门,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 所以我开始憧憬数十数百人在一起观看奥运会开幕式的壮观场面,我开始很认真严肃地憧憬。但看到末了,我的心从头凉到脚。原来必须凭学生证才能进场,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毕业了,我已经不是师大的人了。此刻,我感觉很悲哀,悲哀得仿佛我一辈子做了光棍一样。 尽管太阳已经落下去许久了,但空气依然炙人。屋子里的空气更是让人憋,幸好那房间是建在阴面,充满阴凉。我仿佛一个巫师一样,开始准备每天晚上的祭祀仪式——洗澡。二段从一层到顶层,都是给老师准备的房子,就在每层最中间的位置,有一个设计精巧的卫生间。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必要设计这样一个卫生间,因为在每层的两端走不远就是宽敞明亮的卫生间。不过,在这个夏天我明显感觉出来这个设计的必要性——很少有人去,小小的空间正好适合洗澡。 进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再用报纸把唯一一个走光的地方——靠走道的小窗户——严严实实地堵上。等这一切都做完,我便好像一只水鸟被扔进了水里,用西安少有的清凉与纯净冲刷掉身上的肮脏与污秽。其实,我不怕走光,从外面看黑咕隆咚的里面大约也看不到什么美丽风景。我只是怕,怕吓到别人。比如某些90后的学生,男的则三五成群开始议论,女的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喊叫,说此处有鬼,此处有魂。我可不想被警察堵在狭小的厕所里,外面再是央视栏目《发现探索》的直播。 邪门了,我正擦着头拎东西往出来走,又撞人了。这是这次不是昨天的那女生,也不是传说中的狐仙,而是高海明。高海明瘦瘦高高,鼻梁上文静地架一眼镜,说一口陕北普通话,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此君旷达耿直,在学习上更是我辈难以望其项背,据说已经考上了北京某著名加文明加驰名高校的博士。额抬头一看,就说了句:你不去北京看奥运,咋和我一样还在这危害群众呢?高大笑,笑得几乎要把腰给了折成两半。很显然,对于能在此时此刻撞见我,他绝对不是一般的意外。我唉声叹气,说都怪自己平时没好好学习,也考不上个博士,现在找工作没人要,只好继续来找工作了。正说着,前方十数米处,一个女生在冲这边做手势。早听说这厮老牛吃嫩草,找了个本科的女朋友,额一直都不太相信。看来今天必须得相信,并且我得赶紧闪人了。我说拜拜不打扰你们了,改天我们继续再聊。 进了屋子,才发现木木已经发了很多消息过来。前几条大约的意思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后面的是说,赶紧看电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要开始了。真的要开始了,楼下突然人声鼎沸,热闹了一阵也就消失了。大约学校是组织学校去了后面的大阶梯教室,如果那样,热闹倒是很热闹,就是那多媒体的效果实在不敢恭维。我仿佛一个斋戒肃穆的人一样,做好了一切准备,坐在电脑边,就等着开幕式,心情tv主持人的一再煽情下澎湃起伏。 镜头回到硕大的鸟巢,突然一阵礼乐响起。很有中国特色的镜头出现了,一队队的领导人依次出场。不过,老外跟在后面出来,总感觉有点滑稽。央视的解说人感情饱满,一脸严肃地解说着。从他们两个第一句解说词一出来,我怎么感觉牛最不对马嘴。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鸟巢,伴随着一声硕大的炸响,场地中央突然开始鼓声整天,星光闪闪。解说人说了,这叫《击缶而歌》。哇噻,额的心都要蹦出来了!那鼓声或急促或缓慢,或低沉或高昂,细处如春雨润物,高处如战鼓擂响。再加上那伴随鼓声而闪动的光华,在一片漆黑的鸟巢里,那么大的空间里所营造出来的那种震撼实在是可以。我看着看着,突然很激动。之前我想到了千万种开场,或者说我已经做好了种种思想准备迎接一场庸俗的展示国技的所谓的开幕式。可这开场就把我给震住了! 一阵清细而低沉的鼓声,仿佛时间要停止,仿佛所有的人在等待什么东西出来。果然,安静之后突然鼓声急促起来。巨大的表演方阵在敲鼓的同时,用鼓面上的光面组成不同的图案。倒计时60秒,倒计时50秒,倒计时40秒,等到10秒的时候,和着节奏感强烈的鼓点,附着鸟巢上空炸响的惊雷,几万人同声倒计时!额滴神呀!额的心都要出来啦!这才意味着文艺表演正式开始!哇噻,鸟巢里欢呼四起,焰火从体育场顶层飞跃而起。紧接着航拍的镜头跟进,夜晚的鸟巢在焰火的映衬下,仿佛一朵瞬息万变魔力四射的花朵一样!我以为那个什么歌已经完了,因为那已经给我足够的震撼,可焰火过后,那一声声吼声如雷,惊天动地,鼓声来回往复,如骤雨砸在干涸的大地上,清晰明亮泣鬼神。节目才开始,我就已经开始佩服张艺谋团队,这群永远站在屏幕后面的人。2008面金碧辉煌的大鼓,2008个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年轻人。鼓声震天,吼声惊人心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代的中国以这样的活力和胸怀欢迎四面八方的人! 还没等现场的人群欢呼完毕,额也完全没从激动中反映过来,一架航拍的直升机又把我扯到更让人崩溃的画面中!解说的人说,地面用焰火向空中打出大大的足印,这象征着奥林匹克的足迹来到中华大地。额滴神呀,在航拍的角度,那像极了一只只脚印,仿佛一个硕大无朋的历史老人,迈着沉重但坚定不移的脚步,从永定门到“鸟巢”约15公里路程,一步一步地“走”向鸟巢,走向五千年古国奥运开始的地方。对于这样的创意,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看开幕式之前,虽然充满期待,但还是怕被庸俗的文艺表演给砸了兴趣。但至少这个开头,就可以打90分了。 第六十六章 一场宏大而充满历史感的散步之后,音乐变得温柔抒情起来。鸟巢内黑暗的天空中,飞起些许曾经在敦煌出现的飞天,在黑暗但星光闪烁的天空里飞舞。同时,随着抒情性极强的男女和声,场地中央一个硕大的五环慢慢而起,浑身散发出银白的光亮。那个意思好像是说,遥远戈壁里,曾经飞舞在千年上空里的飞天,也都为北京奥运会动容,不禁翩翩而来,舞动在五环下,轻盈而又美丽。一个民族古老的精髓就这样不经意间和现代的灵魂结合在了一起。经常在想,如何展现中华民族性的东西出来。当然,我们相当有经验,正如我们多少年所目睹的。在重大的场合,动辄不是京剧就是少数民族,不是旗袍就是一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总感觉是在示弱,或者到底看起来,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文化交流,甚至都有封建皇帝看不起洋人拿中华的东西以赐之的奇怪心态。不过,就这寥寥几笔,我感觉比那些人折腾几百年都强。 深情动人的章节仍然在继续。电视镜头前,一个一袭红衣的小小女孩出现,我都没注意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站在旗杆下,旁边是另外一群各个民族的小朋友。谁都可以看出来,这个采用小朋友抒情路线的意思:全国各族人民上至敬老院下至幼儿园共同期盼奥运的热切心情和万众一心的坚强凝聚力。可刚一开始,声音亢奋的央视解说人抢了风头,等他们闭了嘴,我才开始明白过来。是《歌唱祖国》,从小到大都在听的歌。这个被称为“第二国歌”的歌曲,是由“鲁艺”的著名作曲家王莘创作的。这个生于1918年的革命追随者,据说在1950年第一个国庆节前夕,从天津赶到北京买乐器。途经天安门广场,看见一抹夕阳打过去,让金碧辉煌的天安门更显得庄严肃穆。而那面鲜红的五星红旗则高高地在晚霞中飘扬。作曲家突然心潮澎湃,灵感大发,当场就脱口而出“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等几句词。而在回天津的火车上,则是旁若无人地一边打拍子,一边接着创作。等回了家,天已经不早了。但作曲家依然兴奋不已,索性拉起老婆一起创作,当晚便写下全稿。 一个经历过生死的革命者,看着在千万革命者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新国度在蒸蒸日上,内心的自豪与骄傲是难以言说的。再加上曲作家诗人一般的气质和四溢的才华,就如同千千万万个天安门广场突然醍醐灌顶的诗人爱国者一样。很早的时候看过一本叫《天安门诗抄》的诗集,有首著名的诗是: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习惯了和着铿锵有力的节奏,热血沸腾地唱《歌唱祖国》,在每个热血沸腾的时刻倾听《歌唱祖国》,却没有想到能被一个童声版的《歌唱祖国》打倒。那小女孩很深情地在唱,旋律没有了原来那如万马奔腾一样的气势,但分明在缓慢深情中更容易触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被一群各民族的孩童簇拥着,想着旗杆的地方,一个深情而幼小的歌者,一个坚强不息坚忍不拔顽强奋斗的民族。 国歌声响起,鲜艳的五星红旗慢慢升起。硕大鸟巢内的数万人齐声高唱国歌,我都无法想象现场时如何一种情景和气氛!我听着国歌,看着现场热烈沸腾的气氛,我实在是无法再控制住泪水了!此刻蜗居的斗室和千里之外的硕大的鸟巢连成一个整体,我们便是焕发着蓬勃生命力的中国。 短暂的焰火过后,我还没从刚才的激动中缓过神来,不知道下面该如何进行,反正我感觉我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央视的解说人,一直在大煞风景,我甚至觉得不要他们在屏幕上啰嗦,直播的效果会更好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还没落后到看不懂中国人自己搞的开幕式的地步。但我再讨厌,人家的屁股坐在前方的演播室里,强作欢颜一本正经地解说着,我没有办法,只好从感情上忽略他们的存在了。 我正在想,下面的情节该如何展开,屏幕上一黑,然后就一声穿越千年悠古的琴声打破浮躁与喧哗。那一把此刻还没出现的琴,似有使时光倒流的神力,鸟巢刹那沉浸在一个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厚重悠悠历史之中。琴,雅士,酒,旷达的生活。《世说新语》里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刘伶生性放荡不羁,喜欢喝酒,而且喝完酒之后就在家里脱光了衣服。平常的老百姓都说了,你这成何体统,整天露个屁股阳具出来。没想到他反倒说,我以天地作为房屋,以居室作为衣裤,各位先生为什么要钻进我的裤子里头来呢?高人就是高人,高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这样的状况,大多数把刘伶这类的情况归结为精神病这一范畴。这也难怪常人是常人,高人也则为高人。只是见得自古精神病里天才很多,倒没见到常人里有多少精神病,天才不常见也就不难理解。 说到喝酒的境界,不得不说阮籍。《晋书•;阮籍传》: 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晋文帝司马昭想为其子司马炎向阮籍之女求婚,选择苟延残喘的阮籍不想攀龙附凤,也不想过多地和司马氏产生瓜葛。但又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则会身首异地。只好不要命地喝酒,一醉倒地睡了两个月时间。不管这记载是不是真的,到底感觉阮籍的酒量是蛮大的。千百年来人们对这些旷达之士羡慕得要死,因为很多人骨子里是保有这样的因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做不了自由放荡不羁的人才罢。那么,这样说来,这种文士的品格,也就千年而下多少成了中国传统文人品格的组成部分。 至于文人弄琴者,自古无右于嵇康。文士光放荡不羁还不够含量,除过写些骚诗之外总得有点文艺爱好。这就形成了那些跑到山里或者远离权利中心的人每每弄琴自况的传统。闲云野鹤,高山流水,却也正好整个这样的业余爱好,要不实在太过于寂静,而又无法展现自己的胸怀。陶渊明不怎么识谱,“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但就这也要故弄风雅一番,并说什么“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哎,不好归纳,只好把他的这种爱好比作那些没音乐天赋的长发青年,依然抱着电吉他疯狂地摇摆。 嵇康的音乐修养是极其了得的。他在《琴赋》序中说:“余少好音声,长而习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嵇康可不和陶渊明一样仅仅是附庸风雅,对于嵇康而言,音乐简直就是第二生命。他一生写下了诸如《声无哀乐论》、《琴赋》这样的音乐理论著作,并且在音乐创作上也有成就。他作了《风入松》,又作《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与蔡邕创作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 至于三十多岁,在司马氏的刑场上,面对着狰狞的杀手和前来为他请命的三千太学生,就义前的嵇康从容地拿过琴,抚一曲《广陵散》。弄罢慨然长叹一句:《广陵散》如今绝矣。千古之下,其人品琴品文品犹自成一体。 一卷硕大的画轴在黑暗的鸟巢中央随着光影展开,同时古琴悠扬。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的震撼,却不知道它是如何展开,如何操作的,我只为其展开时所展现的魅力所折服。那铺展开来,既有书简滚动的质感和形体,又有传统字画所特有的秀美。那卷轴几乎就是在画面在打开前,小片里所呈现的一片千里江山。一张宣城的纸,一枚徽州的墨,一支湖州的笔,一方端州的砚,轻松挥洒之间,千里江山,四季春秋,尽收眼底,胸中块垒,亦藏于山水之间。山水自古无情,而自古尽是多情之人。 魏晋正始以后,玄学走到了尽头。在今天的眼光看来,那个时候的玄学家,好比壮阳药吃了太多。等玄学的形而上问题的探析带来的快感短暂消失后,文士们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大约到了南朝,只好跟着大地主去郊外辉煌的别墅。一群又一群的文人,在大地主家的大别墅里,终于发现了一个别玄学更为清新和浪漫的地方,这就是山水世界。这才有了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言“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的事情。喝酒欣赏风景总得找些事情做,那么就写写诗吧!虽然说诸如此类雅集所写下来的诗没几首能像个样子,但其开山之功确实了得。从此以后,中国人的灵魂世界里,便多了一个山水世界。 那几个舞者宛如黑夜的精灵,在硕大的卷轴上来回翻舞,仿佛要画个什么出来。 第六十七章 窗户外面远远地传来一些惊叹喝彩的声音,大约是那些在阶梯教室的孩子们发出的。我和他们的心情一样,只是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斯底里地叫,怕医院的医生会说这里发现了一例疑似新发现的精神病患者。所以,我还是将满腔的热情化作无言滚烫一般燃烧。 木木发过来消息,说她守在电视机前,看得出神得很。木木对于tv娱乐,大约除了日本动漫死神火隐,就是看个娱乐八卦新闻,连国家大事都很少关注。每每欲强加教育,她却将头扭向和你面部相反的方向,倔强得如同一头小牛。我说木木难得你有如此雅兴,中国有幸,如我等有幸,能活在今朝,在炎热的夏天感受如此一场精神洗礼的演出。 一场古琴演奏完毕,一场黑暗中的舞蹈结束。传统的毛笔变成了些许黑色的精灵,草草些许笔墨,在那硕大的卷纸上,俨然群山在望,连山成排,那些群山空处,大约是些许水流。画卷右上方,则是一轮红日。好特别的一副当代山水!山水画到了宋代,实在是了不得了。宋代是个很矛盾的朝代,政治上屈辱的时间居多,军事上失败的次数占优。但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不了你美丽的容颜钢铁一样坚强,却会给你温柔多情千回百转的精神世界。以文治国政策下的国家,被精神上的胜利倾倒。而登峰造极的代表人物,非宋徽宗赵佶莫属。这个皇帝多少让人哭笑不得,做了20多年皇帝,最后灭了国,不仅自己受尽侮辱,还让整个民族遭遇了一次蹂躏。但这位谥号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的人,显然更适合去做个艺术家,如同李后主一样,做政治家于国于己都是一种伤害。作为书法家,他擅长楷和草书,创“瘦金体”,所作《瘦金体千字文》、《欲借风霜二诗帖》、《夏日诗帖》、《欧阳询张翰帖跋》等作品,据说他身后八百年没人能超过他。作为画家的宋徽宗更是不含糊,处处时时都是专业水平。他还是个文学家,准确地说是个词人。公元1126年,金兵南下,把个汴梁城搞了个底朝天。能抓的美人大臣全部抓走,能抢的金器银器全部抢走,最后金兵赶着徽、钦二帝并浩浩荡荡的俘虏队伍一路向北,称为“靖康之耻”。这徽宗真是个湿人,北上途中看见杏花,感伤自己亡国破家,遂写下《宴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凄凉院落,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其实,作为一个文人,我挺同情他,原本他的发展要更好。但作为一个政治家,我宁肯鄙视他,原本他就不是个搞政治的料。只好相信谣传的话,据说他父亲宋神宗在生他之前,到秘书省参观了李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这一激动,回去就把这冲动传给了女人,索性就生下了徽宗,“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不过真得感谢两宋,不过这话很痛苦。感谢北宋的董源、李成、范宽三大画家,南宋的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四大家,当然还有王希孟及其《千里江山图》一样在此之外的人和作品,使得中国画上了一个现在看起来实在有些高的高度。 一幅草然而成的画作猝然消失在鸟巢的天空里,现场的人一再亢奋。不亢奋是没理由的,亢奋了才是最有理由。 灯灭了,又亮起来。一大群疑似儒生的人,手拿竹简书伴随着有些雄壮的音乐入场,口中念念有词。我被一种强烈的冲动再次包围,那些原本埋葬在血脉骨髓里的东西见状开始骚动。每个中国人的骨子里多少都潜藏着一些儒家又长又臭又香又软的东西。只是在当前的时间里,被阿堵物污染得太过于厉害,都要窒息而死了。 孔子这个人,大约以为自己是个救世主,就如同当世的许多人一样。虽然谦虚地说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可见上学比较晚。但明显他是个天才,虽后知后觉,但智慧和奇怪的想法已然装满了那只奇怪的脑袋。于是乎,就带着自己不怕死不要命不计报酬的学生四处游说诸侯,并且满怀悲悯地说军阀同志请你们不要奉行暴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此这般,满面尘灰烟火色,坐在南来北往颠簸得肠子都要出来的车子上,死不悔改。其实孔子也是不容易的,虽然说可以动不动见到国家领导人,但代价是任由你说一千道一万,人家领导人就是不尿你。搞不好连路费都不给,甚至是武力驱逐掉你。这样孔大人的生活难免时常陷入困顿。《论语》上说: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在陈国,没了粮食吃,一行人饿得眼花花地。子路说老大我们这些满怀理想抱负治病救人的人怎么能混到连乞丐都不如的地步呢?孔子说子路小儿,你就甭说了,君子安于贫穷,但小人在穷的时候就会作乱起来。然而在庄子的汪洋恣肆的笔下,穷困的孔子依然不失圣人风范: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我看着电视上那些儒生口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在说着《论语》里的句子。幸亏孔大人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这些人走向四面八方,传播了他的星火。而历代的统治者也看到了孔大人的理论终于是软化坚硬骨头的一盆子好醋。千年而下,醋味越来越大。 额,天啦,那是什么?那群儒生分两队走了过去,在那光与影的结合处坐了下来。哇噻,那光屏幕从中间开了大口子,向着两边开去。突然中间呈现的部分如海洋一样在宛如皓月当空下海的颜色里翻滚开来。天啦,这是如何一种东西,它如何会如此翻滚?该部是空中用投影仪投射的吧?额,伴随着那光与影,雄壮的音乐,全场梦幻一样的色彩,那海浪一样翻滚的东西肯定只能投射出来。一会,竟然出现一个古体的“和”字。于是,再破碎,再翻滚,破碎翻滚,如海浪一样汹涌,如山间的云烟一样变幻,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个简体的“和”出现了,音乐突然柔和起来,很抒情。天啦,高空的镜头显示,那竟然是长城!一个“和”字几乎概括了中华民族精神的最内核的东西,而长城几乎就可以是这种精神的注解。君子和为贵,早早地中国人就给自己定了这样的基调。历代以来的朝代奉行的几乎都是防御的国策,很少主动进攻疆域之外的国家。长城给这样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的历史做出了一个雄伟而无奈的注解。 突然之下,长城纷纷阶梯,随之而来的时候一片桃之夭夭的绯红!冷兵器时代的铁血战争,在群山峻岭之间修筑了防御的工事。但就让它们从今夜化为热烈奔放和平幸福的鲜花,让鲜花代替冰冷的枪口。还是“和”字。张艺谋团队,我他妈还真佩服你们了!但这也太高科技了吧?光投影时如何做到这点的?没等我反应过来,刚才还翻滚变幻成长城和桃花的地方,突然冒出好多人头!我才反应过来那原来是由一个个的箱子组成的方阵,而每个箱子里面装一个活人在操作。额滴神呀,打死我都不相信,打不死我还是不相信!太神奇了吧! 过场刚完,一声熟悉的鼓点传来,原来是京剧。我早想到了,应该有京剧的出演。哪里都是京剧,每场都有京剧,倒没什么意思了。我觉得还不如找个秦腔老生上去吼两嗓子呢!秦腔可是带有摇滚味道的戏剧,那一声声高亢的唱腔,即使是表达高兴都是如同哭诉一般卖力。野性十足,感情表达酣畅淋漓,唱戏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大约脖子那里的筋都会涨起来。有一天经过师大路,那是下午两点多,去老师家。一个女人穿得破破烂烂,头发散乱,一屁股坐在工商银行门口,拉着个板胡,闭上眼睛忘情地唱秦腔。那声音穿云裂锦,冲入九霄,苍凉之中满含抱怨,撕心裂肺里面又饱含深情。我敢肯定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就如同写歌的许巍张楚或者因为写歌而发疯的何勇一样。人来人往,我不忍再听下去,就急匆匆地逃开。等我出来的时候,走在了街的另外一边,将近6点了,她还在唱,那声音依然高亢,撕心裂肺。京剧进化了,变得乖巧起来,不再那么乖张突兀。而秦腔依然原始质朴,依然在吼哑了嗓子裂开了嘴角的时候满含真情。 第六十八章 从外面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而我已不在乎这些。我好想对着所有人诉说,将我内心此刻的激动与澎湃展现给别人。只好时不时地给木木发消息,打骚扰电话。直播到了这个时候,开始了一个平稳的阶段,我越加开始讨厌一男一女的主持人。都世界化了,而他们的解说明显不搭边,不自然不生动没水平没含量。索性在如潮水一样的澎湃中,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京剧很短,有点出乎我的意外。镜头给了鸟巢的另外一角,音乐在黑暗灯光闪烁中突然变得悠远深沉起来。在画轴的方向,一组人托一个什么东西出场,什么东西上面一个舞者在翩翩起舞。不知道她自己感觉是不是轻盈,我开始担心,怕她轻盈到掉下来的地步。配合这悠远的音乐,有如大漠一样的苍凉。这大约是飞天吧,一直飞翔在历史天空的一位舞者。一直在想,仿佛那时一个国家愚昧可欺缩影的王道士,偶然间打开藏经洞,到底该如何定义?因为他的这个不小心以及后来面对西方文物盗贼时候的利欲熏心,大量的敦煌文物流失海外,现在留存国内的,我们都不好意思说那是人家吃剩下的东西。也是因为他的这个偶然,足以诠释东方文明古国的冰山之一角悍然出世,举世震惊。多年前曾在一本书中无意翻到王道士的一张照片。那是当年参与敦煌文物哄抢与盗掠之一者,回国后写了个回忆录,遂有些嘲讽意味地写了几笔王道士。那张黑白的相片看起来有些模糊,太阳从他的面前,也就是从千百年照耀的莫高窟前面打过来,身后拉了一条长长的背影。但依然掩饰不了他矮小的身躯以及令人难以理解的笑容。他有些炫目,这个据说是从湖北而来的人微微地扭了下头,左手下意识地提着他的长袍,站在大约是某个洞窟前面一根柱子下面,等待着这个西方的强盗拍完相片后,在交易后能多给些银两和日用品。 不过,历史早已经远去,我们何必这样让自己痛苦。多想些高兴的事情,这样对自己的身心才是好。所谓历史,都是残缺的,不完美的,都是有害身体并且无法改变的。木已成舟,水已成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此想来,那只一只飞翔的飞天,无论是在此刻翩翩起舞还试飞舞在寂寥的历史天空中,她应该有很多想诉说的。但舞蹈是用肢体表达言语的,她长袖挥舞,四肢曼妙,姣好的面容一脸严肃。 还没等我多想,飞天却不见了,音乐急促起来,并且雄壮不已。鸟巢里灯光还是没有全亮,我期待着下面的节目。那鼓点雄壮急促,就从那画轴的两侧,好多人举着高高的什么跑出场。等定了下来,才发现那是扩大化的桨,一排人站在一起,高高在空中的桨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壮丽的航海图。不用说,那便是郑和下西洋。 中国历来是一个没有海洋意识的国家,到现在说起国土面积,都会拍着胸脯说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宽阔土地。殊不知,在陆地之外,中国还拥有广袤的数百万平方公里的蓝色国土,那便是海洋。这也难怪,中华大地四海之内,有高山、平原、草原、雪山,大江大河众多,各色动物应有尽有,灌木乔木原始森林纵横交错。想喝奶就去草原之地寻觅,想吃野味就到大森林里打猎,要游泳不用去大海,去长江或者条件再差些黄河也可。如果是不想做个正人君子,那就去做个土匪强盗,中华大地多的是孤山野岭,任你占山为王。如果你是看破红尘,偏要一意孤行地放弃现世,于闲云野鹤间寻求人生的真谛,那你便出门吧,从昆仑到终南,从华山到庐山,从神农架到峨眉山,数不尽的明川大山,望不完的深山峡谷。即便是看星星看月亮,你都有绝好的条件——如果你感觉东南地势下沉,影响视线,那你可以去青藏高原爬到随便哪个山头,你尽可以放纵下来看,因为那里清澈得超越过你的想象。如此之下,老先人压根没必要把自己的姓名搭在陆地之外茫茫不可知的海洋里。海洋里有野兽海怪,不适合人类居住。相比之下,看看那些近代以来坐着轮船跑到我中华大地干尽了丧尽天良之事的那些洋人所在之国度,不论是东洋还是西洋,大多是狭窄之国土,贫瘠之物产,背后无深重之山,面前无肥沃之平原,一眼望穿国土,远处依然是蓝色的海。上至国王大臣,下至乞丐老百姓,不得不为生计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乎,就开始想象海洋之外的世界,也应该有如此之陆地。哪怕做海盗和人盗都无所谓,只要有饭吃,总比饿死在家里要好。于是乎,这类人便在少数几个具有妄想症的航海首领的带领下,顺着季风在海洋上闯荡,早就了非凡的本领。而海洋在他们眼里,也便成了生命线。虽然小日本争抢我华夏海里的岛屿,其有险恶用心,但因其海洋意识强烈而起的作用,不可小视。 那么,三保太监郑和是抽风了吗?因为在中华历史中,郑和七下西洋实在太过突兀——一个一直崇尚大陆防守政策的封建国度,如何突然大手笔地沿着海洋向外?考虑到当时没有柴油机也没有汽油机更没有蒸汽轮机,动力除了季风就是人力,波涛汹涌,虽然其最大的“宝船”在《明史•;兵志》里记载说:“宝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千人”,如此之大船实在抗风浪。但考虑到舰队是大小船配对,多达二百多艘,行驶在前代从未如此涉足的茫茫大洋,其艰险性可想而知。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当太监同志于1405年7月11日开始潇洒地七下西洋,航行万里,游玩了爪哇、苏门答腊、苏禄、 彭亨、真腊、古里、暹罗、阿丹、天方、左法尔、忽鲁谟斯、木骨都束等三十多个国家,甚至连澳大利亚都去过。彼时,西方的航海家,诸如哥伦布之流,大概还在玩过家家吧! 然而悲剧性就蕴含在看起来非同凡响的壮举中。有人说中国曾经错过了历史老人所给的几次可以统领世界的机会,下西洋式其中一次。试想一下:如果三保的巨大舰队,不是为所谓的壮国威或者其他目的而只是匆匆巡游一番,而是如西方殖民者一样为着土地殖民地黄金人口而去,哇噻,那么今日中华的广袤版图便可囊括新马泰,甚至远至非洲!然而历史的机遇就在明成祖朱棣思虑的转瞬间丧失。这个做叔叔的人,夺了侄子的皇位,等他追到南京大火纷起的宫殿时,却不见了建文皇帝。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侄子毕竟是正统的皇帝,自己毕竟是做得有点不厚道,所以这个人一定是要找见,并且杀掉。于是乎,在长达20多年的统治时间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建文皇帝,成了朱棣的一块心病。据说朱棣的侦探后来侦察到建文辗转去了西洋,于是就派人出海去寻。两个证据被人经常提起。一个是,郑和这个人。这个宦官,是当年朱棣在北京混时,家里的贴身宦官。其实宦官就是主人身边一条忠实的狗,主人让做什么,你必须得明晓。考虑到主人和宦官之间的这层亲密关系,不能不让人多些联想。再一个就是,郑和浩浩荡荡的舰队,拉了两万七千多人去逛,而大约两万人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如果是去宣扬明朝国威,扩展海外贸易,为什么不多带些外交官和东南沿海的商人去呢? 一场外表看起来无比光鲜,但仔细琢磨起来却让人匪夷所思的壮举就这样匆匆过场。说昙花一现就难,要不是没那个建文皇帝跑南洋的谣传,估计连这个昙花一现的机会都没有。 中国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海洋意识的国家,也难怪在海事上一败再败。即使是当年号称什么亚洲第几的北洋水师,就被小日本的舰队给灭了个一干二净。一群旱鸭子突然要被赶到大海里游泳,就好比曹操的军队在赤壁的船上呕吐不止,就好比苻坚如烟云一样的士兵纷纷倒在了南方的水边。历史是不可重新写就的,但历史是可以学习的。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想象,在自己国家的蔚蓝色的疆域里,竟然有那么多的岛屿被蛀虫一样贪婪肮脏的人所占据着。而我们更多的人,则高枕无忧,歌舞升平。熟人为耻,何人为荣? 表演者高举着硕大的桨板,伴随着强有力的节奏,上下左右翻滚,无论是音乐还是表演者,犹如把我们带到了郑和当年那波涛汹涌海浪滔天的壮阔场面。最后两侧的两排人合拢在一起,镜头给过来,从空中俯瞰下去,竟然是一艘硕大宝船的摸样! 这直播把人看得,一会激动,一会澎湃,一会苍凉,一会凄美,一会幻想,一会想象,一会感伤。但大约感伤的人没有多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实在太多,用不着在这样一个美丽而炎热的夜晚让自己感伤不已。 第六十九章 老师冷不丁地发来一个消息,打开原来是西安最近两周内的大型招聘会的安排。额看着短消息,额就一阵汗颜和内疚,貌似我已经开始拖累人。木木曾经说,我就是个拖累,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把她拖累到了第三世界的深渊生活。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我一直生活得很自我。我也开始意识到,我逃离了村庄一年一度祭祀一样神圣劳动的原因就是,到城市找工作。 我给木木发了消息过去,木木还在坚持守在电视机前,可有感觉到不亦乐乎的感觉。木木说没想到老师还惦记那样的事,你就好好争气吧!我一边想着如何争气,一边开始精神极度放松。我精神放松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两只眼睛里的光芒完全松散开来,漫无目的地跑出去,在任何可以触及的物体上晃晃悠悠。紧接着大脑以外的其它组织也集体犯贱,冲着理想的麻醉世界靠近。这是一个疯狂的境界,这是一个不容易出现的状态,就好比猪被灌了水,女人被投了春药,男人吸收了毒品,在自己的领地里排斥了一切杂念和庸俗的人,满脑子满肚子都是歌舞升平金碧辉煌暧昧温暖香柔的味道。我就那样开始飘摇,直到该醒来的时候。 鸟巢的气氛大概很热烈。光从气温上判断,就很达到标准。之前看了预报说,湿度几乎到了可以下雨的程度。而从镜头看到的情况是,不论是老外还是本土人士,手里的那把扇子就没有停止过扇动。我想,哪怕被烧死在鸟巢里,只要让我身历其境,我都愿意。但明显,我只好坐在凳子前,瞪着电脑意淫这个伟大的梦想。 一场海洋的表演完结,短暂的黑场。一阵轻柔的音乐响起,一种充满历史暧昧感的光亮随之亮起。场地上一男一女,涂脂抹粉,举止优雅,男的站立着指天道地,女的貌似盘坐着,抚弄着那把琴,那把可能出现在《西厢记》里的琴。解说人说了,这是昆曲的展示。说实话,除过听不懂之外,昆曲看上去很美。在江南所有的曲艺中,大约只有昆曲把江南的烟雨迷蒙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的爱情山高水长鱼米之乡的味道展现得足够充分,并且看起来很美的昆曲在其身上随着历史的烟云,到现在附加了太多戏曲以外的东西在上面。白居易的《忆江南》说: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看来白乐天写的,倒是纯粹一点。可惜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大的意淫空间。再次增加意淫可能性的在则是,历代骚客文人对江南的题写。诸如李贺之《江南弄》: 江中绿雾起凉波,天上叠巘红嵯峨。水风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 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 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我一直很喜欢此支汉代民歌,写得那么质朴自然,但在淳朴中分明又闪烁着华丽与健康的美感。 江南就是这样一种千百年而来的意象,被万千人累积到今天。用今天人的口味说江南,正是应了林俊杰同志的歌词: 风到这里就是粘 粘住过客的思念 雨到了这里缠成线 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 你在身边就是缘 缘份写在三生石上面 爱有万分之一甜 宁愿我就葬在这一天 圈圈圆圆圈圈 天天年年天天的我 深深看你的脸 想起的温柔 满脸的温柔的脸 不懂爱恨情愁颠倒的我们 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 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 在这一刹那冻结那时间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 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你走得有多痛痛有多浓 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 心碎了才懂 一首现代的《江南》,就把那些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的故事通俗地拆给你看,难怪当年林俊杰这先生当年红得一塌糊涂。而昆曲,我感觉则是在雅的层次上诠释了江南。张艺谋真是个人才,天南海北地挖东西出来。 这昆曲没咿咿呀呀几下,突然就从巨大的中国古典式廊庙建筑常用的大柱子构建下面涌出太多美女!我的精神为之一震,哇噻,好多的美女!我感觉现在要是有皇上,就不用从全国海选三千嫔妃了,直接去鸟巢里抓。打头的那姑娘,一幅唐朝肥硕女人的优雅气质,款款而入,脸上除了肉之外,还有充满微笑的美丽。我感觉这绝对是一绝版山寨,这个编舞的人不知道琢磨了多少日子。看着这些款款而入,姿态优雅,风姿绰约的美人儿,额就不自然地想到了唐代著名画师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和张萱的《虢国夫人春游图》,还有那些唐代的壁画,那神韵,那感觉,让人看得都会中毒。还有那“擎天柱”…… 直播看到现在,开始有些疲。虽然高潮一直不断,但人的身体显然是受不了这样的冲动与澎湃。我走出房子,外面的夜晚还是有一股热气在弥漫。郊区的夜空显然比城里要更澄净些,在天空依然布满了光亮。只有快到了南山那巨大黑黝黝的背影后面,似乎才见了星星的影子。我可以远远地听见外面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的声音,一切就如同在过去和现在以至于未来奔流不息的河流一样滚滚向前。我突然有些惆怅,惆怅我此刻的心绪无法诉说;我突然有些迷茫,迷茫我未来的方向何在。用汪峰的话说就是:我去无方向,我的心中充满幻想,我亲爱的人你在何方。 进了房子,只看见鸟巢里宛如夜空,群星璀璨,静谧极了。在大大的白色背景下,有两个人在弹钢琴。也对,舒缓下紧张的情绪,张艺谋都要把人整疯了。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那家伙是朗朗,还有个小女孩不认识。应该是历史上传说的“四手联弹”吧,哈,那小姑娘有些调皮,我就生怕她摁错了琴键。对于西洋音乐我是一窍不通,只是听起来很美和很舒服的话,也会仿佛一只驴子一样竖起耳朵洗耳恭听一番。 就在同时,无数的星星一样的人涌了上来,灿烂异常。他们不时地变化颜色,在巨大绚丽的背景色映衬下,瑰丽绚烂。一会聚合在一起,宛如一万个星星凝聚在一起;一会又四散分开,在鸟巢巨大的黑色夜空里,那一个个银白色奔跑着的点,神似一颗颗放慢了速度滑翔在天际的流星。神乎其神,踪影难觅。多么柔美的音乐,朗朗不知道藏到哪里在弹琴。多么静谧澄净的夜空,那些星星人就宛如夜空里变幻莫常的精灵。突然,那些夜的精灵仿佛激灵一般,仿佛千万只灿烂的蝴蝶受了某种召唤,聚集在一起。哇噻,瞬时间,一只巨大的鸽子便出现在眼前!那鸽子变化颜色,并且能振翅飞翔!哇噻,空中俯瞰下去,好棒的感觉!等着最后,朗朗的曲子也弱了下去,那些精灵又四散开来,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这如水一样的温柔,难以想象的夜空里的浪漫,仿佛生人踏进梦幻的国度,黄粱一梦后就一切消失。陡然间,一阵急促的音乐,仿佛万敌压境的紧迫,战火纷飞,阳气十足。我一直在等中华武术的闪亮登场,莫非这才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身着太极服的女子翩然来临,柔弱刚强间,打着太极。额,背景音乐真是有意思,刚强得如同深山老林里的臭石头,但有柔软婉约得如同山间流水多情少女仪态万方。这大约就是太极洞察天地阴阳变幻更易,才搞出来的一套系统。道家的老爷爷老子说柔弱胜刚强,这话真可谓点到了太极的名门之所在。四两拨千斤,太极就在貌似的柔弱之中,制敌于存息间。八卦图讲究阴阳互相转换,时刻进行,你你我我,我我你你,柔弱之间的对比也是如此。这个美女一个人打太极,貌似看起来是太极中阴的一方——个体表面呈现的更多是势单力薄。而你要讲这个故事,一定会有那个阳的出现。 等一眼看去大约一两千几乎同一身高同一着装同一发型甚至同意胖瘦的小伙子呼啸着跑进来,你才发现阳终于出现了。那么多的人,整整齐齐地列队,把演出的中心场地围了个大大的圈,清一色白色太极服。这个光看起来就很是震撼,更不说别的。柔弱胜刚强,就在场地中心一群小孩稚嫩的声音柔弱的身体和背景一会高亢一会低沉的音乐背后,这支浩大的表演团队时而如同沉睡的大海,看不到任何波涛与喧嚣,时而如同咆哮的狮子,发出怒号。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明白。 开幕式被炒得很热的就是主题歌和火炬点燃方式。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充满了期待。当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球升起的时候,那旋律正好就是那主题歌。不知道为什么,当刘大爷唱起第一句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失落。本着热闹欢腾的态度,主题歌应该阳刚运动一点,反倒来个这么抒情的,很受不了。这大约和中国人一向的精神追求合拍——君子以和为贵,安乐守护疆土。不过布莱曼确实很美很性感,性感得让我多少收回了补偿。 下面的节目实在是太过冗长和乏味,因为是运动员入场仪式,那么多国家,那么多人,一个个地进来。我有些累,就躺在床上迷糊迷糊,心里想着那些美丽的司仪和导引小姐,实在是可惜了,要那么长时间地站立并且跳舞,也不知道给多少钱才干。我想点火仪式应该是直接用中国自己研制的飞碟,在飞碟的屁股下面点火,然后那飞碟一只着了火的飞蛾一样扑过去。也未可知,也有可能。 好不容易熬到了头,那火炬从鸟巢开始了最后的传递。我认为,这也是最后的煽情。想到火炬在全球传递出了那么多事情,就让人止不住地想骂法国人等。解说员此刻依然声音高亢热情飞扬。我实在是佩服至极,这么大的劳动量,却依然保持这样的战斗力,非老战斗英雄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 最后一棒到了李宁的手中。这个曾经的体操界的王子,如今著名的企业家,开始了这让人最激动兴奋的最后时刻。李宁慢跑的时候,我在想偌大一鸟巢,这火到底咋点嘛!周围空空荡荡,也没什么可以凭借的东西,难道用礼炮把李宁发射上去? 话说着,李宁就开始“飞升”。我心里开始担心,要是就这样用钢索升上去直接点着了,那和直接进去拉一泡屎有什么区别?也太没创意了吧?额,额开始有点鄙视张艺谋。那成想,李宁高举火炬到了鸟巢顶端“碗边”的地方,却顺着“碗边”开始“奔跑”!天啦,这也太有创意了吧!李宁高举火炬,在空中奋力做出奔跑的动作,同时“碗边”上投射出火炬全球传递的画面。太震撼了!这意味着,李宁要跑完最后一棒。而中国为了这最后的一棒,也在做最后的努力! 摇身一变成“蜘蛛侠”直系后裔的李宁在空中飞啊飞,跑啊跑,我感觉他那胖胖的身体应该是很累了。终于,他在一个疑似钢管的地方停下来,那个钢管很丑陋的样子,仿佛老驴的一支阳具一样直挺挺地凸出。镜头给全了,上面果然是个大火炬!李宁举上前去,火苗腾地一下上去,硕大的火炬在夜空燃烧…… 北京,北京…… 第七十章 木木说她在家里待得很烦躁,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只好安慰她,这样的日子才是生活。另外一想,开学了她要写毕业论文,并且在这个失去规则纷乱的时代里去找工作。木木向来是很柔弱的,就如同飞舞的柳絮一样。木木恐惧这个世界,恐惧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灯红酒绿花天酒地巨大而坚强的国际大都市。她远远地躲开那些地方,眼睛里充满幼稚的恐慌。 毕竟,我来西安是找工作而不是享受的。夏天的天亮得很早,热得也非常早。我早早地收拾,去老师短消息所发招聘会的所在。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招聘会的热情,刚开始是十分高涨的。对于绝大数人来说,招聘会仍然是他们找到工作的比较重要的一个途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从我开始吧,招聘会已经沦落成一种纯粹的走秀式的舞台——人山人海,花五块钱挤得一身臭汗出来,然后走开。毕业之前,在赶了那么几次场之后,连陪我逛招聘的木木都总结出来招聘会只是赚钱的工具企业宣传自己的平台,而绝非找工作的所在。 而现在的我,没有选择。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去找,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甚至想,谁能把我扔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千百万陌生的面孔中挣扎,或许我会自己站起来。但至少目前,我的未来依然是一片茫然。 看来和我这样境遇的人不在少数,下车到招聘会现场的时候,人已经非常多。他们大多是一张焦灼的面孔,仿佛有火在中烧,焦急地看左望右。天气很热,我赶紧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去。广场上照例是左一个右一个发传单的人,某某地点有某某诱惑力十足的招聘,感觉是玉皇大帝下凡来人间招聘二奶一样。我看见那些人就讨厌得咬牙切齿,纯粹他妈都是收门票的骗子,里面所谓的招聘单位竟然有某某网吧某某洗浴中心!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这么大,人头这么多,每年哪里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撇开别的不说,就说大学生的就业问题。其实我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中国某些教育大跃进的官员,就如同西安的某些市政管理者一样,纯粹脑子发热短路。结果是,中国几乎在一夜之间,大学教育的规模赶英超美,而西安的大街小巷每天拆了又补,补了又拆。竟然还有些不知廉耻的人说,目前的就业压力不是因为当年的高考扩招,中国的高等教育欠账太多。我不知道这些说话连脸上的眼屎都洗不干净的人说话的时候有没有那旁光想过,就是虽然说有欠账,但何以要以这样一种变态而超级的速度还账?稍有廉耻的拥有初高中文凭而一辈子占据高官厚禄的人则会说,是大学生眼光太高,还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不肯下乡村到基层,不肯服务于广大的人民中间。这让我想起那些知青,那些上山下乡的知青。毛泽东主席1968年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从此全国知青一浪接一浪地奔向火热的农村。今天看来,我们这些绝大部分平凡的没钱没关系父母都是农民的大学生唯一出路就是,放下自己的架子,去做些诸如卖肉砍柴杀猪的平凡工作,再一次在热火朝天的农村大干一场。我一直在说,这几届的大学毕业生,是一种在精神和肉体上被无形放逐的人,这种无形直接对应着几十年前那场浩大的运动。可惜,再也没多少人那么热爱自然质朴的乡村,那些城市的霓虹灯在大学生看来和那些挺着大肚子坐拥改革利益的人一样具有诱惑力。这是个问题,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当我要走进入口,突然有些想发笑。我怎么能想这些奇怪的问题,想这些我不应该想的问题。站在门口售票的那个美女看我扑哧一笑,多看了我一眼,但随即又收回了眼神。她长得挺漂亮的,估计也是个大学本科毕业,身材在一米六五以上,体重九十斤,三围待查。现在第三产业的公共娱乐业但凡要招聘大学生,一般对身体长相的要求比较严格。那些抱着一堆什么六级证普通话二甲计算机若干级导游证却长得极其丑陋,身材严重失调而学习成绩四年年年年级第一的女生,绝对竞争不过一个四级考了一万次,挂科挂了数不清的门数,但却身材婀娜多姿,曲线优美动人,尤其有一只樱桃小嘴,一双杀伤力极大的秋波眼睛,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轮胎见了都要爆胎的女生。你想想,现在的这个时代玩的是什么?是娱乐!我想这个售票的女孩也大概如此。这年头怪了,连站在大街上发传单的,都是本科生。 这个展览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光临了,每次来都有一种崇高伟大而却又受尽屈辱的双重快感。狭小拥挤的展区,如潮水一样的人群。我站在门口,望着眼前的人群,他们仿佛如同漫天遍野蠕动的蛆,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和不多的恶心感。虽然人山人海,但我一个却不认识。无论是王凯还是张扬都已奔向了他们的美好生活,却独独留下额还在为美丽生活奔波。所以索性就半闭着眼睛,一家一家地往过挤。 还好,没怎么见网吧和洗浴城的招聘,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些平衡。和以往的招聘会相似的是,理工科居多,文科可怜的少。并且,从其实际的招聘条件看,动不动若干年经验的限制,让我感觉这些招聘貌似不是给应届生准备的。我狼狈地挤到最后一排展区,身心疲惫。博士副教授,博士副教授,其余免谈。我一如往常地绝望,眼神有些呆滞。我看着眼前全然没有斯文为工作全力搏击的学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又一次开始为花了五块钱开始懊悔,五块钱可以买多少个包子呢!我急匆匆地从通道里出去,便感觉一切索然寡味。一般我逛这种招聘会的节奏就好比早泄的男人做爱一样,耗费不了多少时日。苍天在上,厚土居下,不是我一干人等不想突围,而是时日险峻,局势为难而不可救。 晚上的节目转播有国猪的比赛,我仿佛一个宗教徒一样开始准备。我把自己锁在教学楼的卫生间里,用那凉爽到极点的水冲去肮脏。心里想着,拜托中国的男人们,这次在中国自己的地盘上,你们他妈的要好好地踢,老子白天已经受够了气!可等看完比赛,我彻底松弛,好像一只从30楼摔下的老鼠一样柔软而坚硬地着地。性格决定命运,或许在足球上,中国男人永远是阳痿患者。遂赋诗一首,曰: 我的家在遥远的地方 家乡的村子一年的很长时间见不到太阳 在村子最见不到太阳的一角 有一个被全村子人称为傻子的人 傻子说,中国男足要冲八强 我很可怜傻子 虽然他们都有不一样的名字 可他们的生命却和我们一样神圣 所以,傻子说的一些事情 让我应该很尊重 就比如他说的男足冲八强的这个梦 傻子说 花会落 裤子能脱 即使光屁股,也能从人群过 那个时候他用他的指头 然后再用他肮脏而纯洁的手 试图阻止鼻涕的下流 傻子一边说,一边频频地回首 好象是总有一个姑娘对他说傻子我跟你一起走 傻子说 你们都以为我是傻子 其实是我觉得村子里的人都想不清楚 傻子说 当中国女足的女人在比赛中没东西喝而只好喝白开水时 中国男足的男人们正一人一箱王老吉 当中国女足的女人们在奥运赛场上因为只获得银牌而仰天长啸时 中国男足的男人们还不知道溜达在地球之外的十万八千里 当中国女足的女人们早早地出来自己的世界足球小姐时 中国男足的男人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先生到底受孕与否 傻子说 花会落 裤子能脱 事情总有道理无可沉默 当老百姓给他们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住的时候你总得拿出点被绿草染绿的裤衩给他们看 公园2008年8月14日 遥远而阴暗的村子天气有点阴 我挑着大粪目中无人 那臭气四散逃去 却要营养大地 傻子突然出现在我右手的位置 他说你们总以为我是傻子 你看男足碰谁就精神痴迷 这一点我还是能看清晰 这样的球队还那个什么谢主席 要说冲小组第一 你说是我是傻子还是某些人恍惚迷离 傻子一边说一边口水直接射击 我叹一口气 终于无可言语 突然我想起我担子上的这些大粪 虽然臭 却可以营养大地 突然我想起不是媳妇的那些女人 虽然不正 却可以满足生理需求 我的家在遥远的地方 家乡的村子一年的很长时间见不到太阳 在村子最见不到太阳的一角 有一个被全村子人称为傻子的人 傻子说,中国男足要冲八强 第七十一章 木木要回来了,木木要回来时因为要开学了。 我在闷热得让人发狂的天气里,快乐而痛苦地度日如年。我已经习惯了早早地窝在屋子里躲开太阳,有比赛的时候看比赛,没比赛的时候翻翻那些才子佳人凄惨悲凉的故事,或者干脆睡觉。等到了中午,穿着打扮清凉异常地去餐厅里找点饭吃。 说到餐厅的饭菜,谁都知道假期饭菜的异常性。保证准点供应,品种稀少,包子稀饭,白菜萝卜,再加些超出一般人想象力的混合菜,也就是将粉条豆腐辣椒还有大约就是上午或者下午剩下的东西搁在里头,长得极像陕北的大烩菜一样。人家说12点开饭,12点30午饭,那么你即使31去,保证你见不到一个包子一口稀饭。经常的情况是,在人员相对少的情况下,群众会有点抢的味道。毕竟,好菜不多,肉菜更是少见,包子也难能可贵,能吃到口里就是道理。这么白花花的太阳,一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上帝好像就开始拉肚子,拉的屎是真金白银,并且十分灼热。在如此诱人而严峻的气象条件下,额就尽量减少了就餐行动,宁可饿肚子。 解决的办法就是,上超市里批发一箱子方便面,储存在屋子里,一日三餐,就地解决两顿。没几天,我就开始出现四肢无力,双眼无神,神脉一日弱似一日,气息微弱的症状。根绝我多年的进食经验,此病非大既小,乃为主食缺乏而所致。狗日的,我现在总结出来了,方便面这东西就是吃饱了肚子,晚上当夜宵用的。如果谁要和额一样,省钱省时当它是正儿八经的正房的话,迟早有一天会精尽人亡。 为了不至于壮年暴亡,我还是乖乖地学会了去吃饭。虽然太阳依旧如一个大火盆,虽然上帝一直拉肚子却没见人家要倒下的样子,但在生命的绝大危险面前,我选择了屈服。毕竟太阳炙热的最大结果就是,浑身凡是无布匹遮盖的地方,一概变成一种与洁白细腻相对应的颜色。如果时间长了,搞不好会和罗中立先生画笔下的《父亲》一样,满脸刀割一样的古铜色。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被太阳灼晒,晒得如何都行。每年夏天回家,因为每天要干活的缘故,早就忘记了太阳在哪里,只是知道不下雨的日子,都是该出去干活的日子。另外,乡下的伞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当雨伞用。乡下的女人再美丽,再娇贵,再惹人怜爱,她们在夏天里是决然不会撑一把伞从村子里堂而皇之地走过。因为如果那样,就好比经常见的不穿衣服飞狗突然穿了衣服,一只窝在山林的乌鸦一夜变成了璀璨夺目的孔雀凤凰,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女人们,一下子成了城里的姨太太。这于他们,是绝对接受不了的。经过如此的锻炼,几十天过完,我俨然从非洲出公差回来,带了好多非洲的特产,那皮肤蚊子都懒得再去钻探。 然而,乡下的太阳却不知道为何那么善解人意,那样体贴入微。早晨她慢腾腾地从东头的山后面爬上来,那阳光犹如稚童柔弱的微笑一般,散射在田间地头的水汽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力气柔弱得仿佛要被笼罩在田野上早晨清冷的空气所吞没。也不知道是马克思还是恩科斯,还是他们到底都没说过,矛盾双方在一定的条件下会互相转换。这好比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了是雌雄同体,诸如他是个男胎,而里面的雌性冲动强烈地驱使着他,让他连男厕所都羞于进去。那么,在大城市如此宽容,条件如此具备的条件下,他就有可能做一场大手术,或者是来个活生生的变态。当然,这有涉及到一个马克思还是恩科斯说,或者到底他们都没说过的问题:在事情的发展变化中,内因起主导作用。 当太阳一点一点高起来,态势就发生了变化。田野里和村子里的数目百草,纷纷开始挺直了身体,同时发出轻微的响声,远远地望去,葱绿葱绿的上面,仿佛升腾起一层烟气。这是太阳和万物之间的默契,自然而淳朴的正常关系。到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终于到了最要命的时候,这个关口,有时候你连狗都找不见,院子里那棵柳树上,蝉也跑得无影无踪。但巷子里邻居们笑声此起彼伏,原来他们躲在阴凉的地方,打牌取乐。在乡下,即使是天气热得连蝉也不叫唤了,但只要你能坐在树木下面,或者是背光阴凉的地方,你就可以很惬意地享受夏日里的清凉。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爽快,同时那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炎热。水与火就这样和谐地并存。哪里像西安,夏天就仿佛一个癫狂吃错药的女人一样,毫无道理地泼辣狂热,让人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即使把你扔在渭河你,你都会感觉到周身的灼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其实,在乡下的夏天里,最享受的就是晚上。等着太阳下山,热气就开始逐渐散去,就如同清晨它们出现一样。那些湿气和雾气重新又回到村庄的上空,逐渐地包围一切。虽然屋子里可能还是有点热,但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过不了多少时间,躺在炕上的你,会冷得下意识地去找被子。或者是,睡在澄净的夜空下。齐秦这个温柔而深情的男人曾经唱: 在遥远的天空底下/我的牵挂在轻扣你的心门/和着淡淡的泪水/我悄悄地思念有一天/我将收拾行囊只为离开/离开你离开自己/我将离开自己 无疑,这样的清冷和淡淡的悲伤足以让人即使在澄净的夜空下也睡不了。你要是在乡村的夏夜,谁在院子里或者是平房顶上,可一定要记住拿个东西遮挡雾水并且抱一床厚厚的被子,要不你可能被露水打湿并且被生生地冻醒。而一旦想起城市夏天的夜晚,就好比霓虹闪烁灯红酒绿各色鲜活服饰的癫狂男女一样,不可言语,那样焦灼缠绵。 木木发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去西京大学的路上。 我打着找工作的旗帜,在这个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虽然也曾在网上投了n多简历,跑了不少招聘,可当一切结果为零时,我就开始不能原谅自己。某一天中午吃饭,却发现魏老师从我身后的走过来,依然笑呵呵地打招呼,一如那鸡蛋事情一样。他一手拿着个饭盒,一手拿着个饭卡,看这架势也是去吃饭。我赶紧让道,并且问好。太阳真毒那天,我都看见他额头的汗珠子要掉下来。闲谈中才知道,他老人家放假不放松自己,趁着放假,这边也清净,就天天跑来做学问,稿子都写了一堆一堆。额一边听,一边汗颜,都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青春年岁。算了,不能光感叹,虽然不能在学术上有多大出息,但面对这样视学术如生命的老爷爷,我得做些什么。额就对魏老师说,以后您中午的饭就交给我了,我替你打。魏老师初听罢,显得有些吃惊,但还是答应了。假期序列快要结束的前几天,魏老师说他打听了西京要人,要我去找某某人看看。魏老师是个老实人,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其实就是看他年龄大,还要在中午不撑伞顶着大太阳跑那么远去买饭,反正我也吃饭,顺手就带了回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呢。 既然他老人家说了,那还是去看看吧。 第七十二章 西京大学之前从来没去过,大多是因为不屑的缘故。依稀恍惚记得是很多年前,不知道是在高中奋斗还是大学愤青时期,大概是夏天收完麦子的时候,诸如此类学校的招生人员四面八方乌云一般地出现,手上拿满了传单,脸上写满了期待。这些人大多是本地上了那学校的人,在学校的操纵下,自己上了当,反过来跑到故乡来残害其他的亲戚朋友。我那个时候很是鄙视这样的人,这样的学校,甚至在思想里把它们当做二奶三奶一样不当正经媳妇看待。在我幼稚的心理里,一座被一个双眼发红的商人用一堆又一堆的票子垒起来的所谓的学校,怎么看都是清华被丐帮收购的感觉。好像很多人说,在西安有本事的人当教授,没本事的人办学校。那学校哗啦哗啦地从地下冒出来,然后那学生从全国各地排着队进去。 学校越长越大,学生越收越多,这两者之间呈现了良性的互动关系。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毕业的学生在贬值,没毕业的学生在慢慢贬值,还没进大学的学生纷纷升值。这么多年过去了,仿佛吸血鬼终于吸够了生人的灵魂与血液,从一个丑陋龌龊的摸样一下蜕变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长相。于是乎,大量正经的高考大概只考个遮羞分数的孩子们,腰带里别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内心里满怀着憧憬,稚嫩的小手里攥着各式各样的技艺,蜂拥进了外事欧亚培华西京翻译此类的学校。原本他们可能出国,要是他们能再多考点的话。虽然有钱,但又实在没办法拿个让老外看得过去的成绩单出来,只好委屈先在国内发展,曲线救国。好家伙,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寡人一直认为上帝生你哪怕是个傻子痴呆都是有一定理由并且你肯定能造福于普天下之人民大众的,即纵使你是一只残疾的蚂蚁,你终可以爬到硕大的大象身体上,拼命地咬一口,然后让大象一辈子铭记住你狠命的样子,纵使你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你终可以在流浪五湖四海三山五岳之后,大声地对着路边的阔太太高谈阔论一路的风景与暧昧。 于是,表面上的藏污纳垢之举,不经意之间却让很多人从此获得新的生命。好家伙,想象那些学校收留了多少被正宗国考拒之门外的灵魂?而又有多少灵魂的才华却不在数学外语文综里面体现出来?如果在这个年代让李白杜甫复活,再考一回,他们的成绩肯定好不过在大唐时期所创造的记录,甚至最后死得比平常人还平常。我想,如果鲁迅先生年轻的时候眼前横着高考外语数学之类的杠子,估计不等写出出离愤怒的文章,早就因为抑郁一命呜呼了! 不过,到底得庆幸,到底得替这些最早放开胆量吃什么的人喝彩。到如今,那学校早已经脱去了四面土墙满目疮痍的样子,变得光鲜而动人,宏伟而硕大。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在春花秋月一般的学校生活中,终于有身怀绝技抑或不放弃命运者脱颖而出。通常这样的选手,因为战斗力太强的缘故,往往让那些正房生的孩子不寒而栗。 我不得不感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天我是大爷,明天我无疑将是孙子。昨天当我是个本科毕业生时,我连头都不回一下都会快步走过那些学校的招聘摊位。可现如今,一般的专业非名校的博士副教授不要。我感觉,等着这批硕士被民办院校遗弃,那么也就代表着这代硕士人彻底失去尊严。 而我只好为了混口饭吃,匆匆跑去西京求职。在长安县坐了215路车,这车我无比熟悉,虽然之前我一次都没坐过。大清早的,车里早已经站了一堆人又一堆人。215路车可以说是西京的专线,一年四季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挤到死去活来的景象。这充分说明,西京大学的学生很多,那边人气很旺。说起215路车,扣除掉高度和马力的因素,在西安市大约215路车的疯狂程度丝毫不亚于之前的600路。以前站在吴家坟拥挤的人群里,等待着挤死人的600路。当我看到215路车里壮观的景象后,我不再认为挤在600里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再后来,当我无数次看见塞满人低矮但却马力不小的215路试图与600比肩时,我彻底崩溃了! 车往长安南边驶去,那个司机开车开得,大约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屁股底下还有辆车,真如梦游一般痴呆。车到了站,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慢慢地冲校门口走去。那学校貌似修在一个高高的原上,四周全都是农田,大门正里边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大路。正要进门,却被保安给拦下来。这也正常,我这人猪见猪嫌,狗见狗不爱,连进火车站都要被警察喊着做一次身份证安检。再一想,这学校四下荒凉透顶,而美女又这么多,要是不搞正经点,保不齐哪个日子过不下去的农民会铤而走险,混进去搞个事情出来。 填了登记表,这才放寡人进去。那条大路个长,那条大路个弯,仿佛一条死蛇一样盘着。等我爬到顶头,多少被震撼了一小下。原来他们早已经开了学,好多好多的人,在军训。我想今年对于他们来说,又是个丰收的年份。 找到人事处费了不少周折,等我看到那个人脸的时候,都感觉我又是白跑一趟。果不其然,那小白脸看了看我的简历,然后抱歉地说我们不要此专业的人。其实,我知道人家是要动漫机电电子科技之类的,并且最好是博士副教授。但我也如同过去好多次一样,明知道头往墙上撞没什么好下场但依然要决然地去撞。如果不这样做,那么请你告诉我该如何去做? 我顺着那死蛇路往校外走,旁边时不时地有西京的美女上上下下。我想,有着这条路,多少可以锻炼她们腿部的肌肉,增加另外一份动人的妖媚。 电话响了,我都讨厌死了摩托单和弦的铃音了!我说喂你好,那头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脑子飞快地转动,想把她和某个人对上号,但最终差点搞得脑子死机。她说因为魏老师特别推荐的缘故,现有一代课的活干是不干? 我明明没那么好,魏老师还这么抬举我,给我创造挣买米钱的机会。我也几乎是光着屁股从家里来西安的,总得找些事情做,要不就饿死在这块伟大的土地上。死了不要紧,可悲的是无人可知无人可悼念,死得如同一只麻雀一样。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大牙一咬,说行。电话那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仿佛感谢我一样说稍后再具体说情况。挂了电话,我突然一种恍惚世事的感觉。世事变幻,祸福难料,一任寡人如同扁舟一般东南西北游荡。 中午一点的时候,我被一阵热汗包裹着醒来。木木下午的车到西安,好像分离了好久,又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很多次木木让我很崩溃,因为她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天真与烂漫。每次她从出站口的人群中走出来,我都找不见她。正在我举头寻找的时候,她会冷不丁地从我身后出现,然后拿两只并不大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一边喃喃地说:你怎么这么陌生,我好想不认识你…… 那天坐车看见一个很煽情的站牌广告:人生有很多次相遇,最奇妙的是我遇见了你。哇靠,城市里把什么都说得这么浪漫充满暧昧。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单寂寞的野鬼,被上帝抛弃,花了很长时间在黑白的世界里游荡。当他经历了太长时间的痛苦抑郁与无奈之后,找到另外一个孤魂野鬼保存分享并且分担这种被抛弃凄凉感的必要性日渐突出。 世界上每两个野鬼的灵魂都是无比亲密而陌生的。木木,我去火车站了,我给她这样发消息说。 第七十三章 在600路上碰见女性司机的几率很小,而我上车的时候却被那个女司机看了一眼。我估计她看见男人的几率很大,而看见我这样男人的几率比较小,所以才深情地给我那一瞥。我倒没怎么注意她,只是把目光往远处放了放,看最近的司机往伟大的校务楼方向放水没有。 我坐600路一般只去二层。一则坐在二层,巨大的速度和马力共同早就的摇摇晃晃,时刻感觉好像天堂扭曲一样刺激。尤其是往那前排一坐,突然我脱胎换骨,从一个贫下中农变成了一个保时捷奔驰跑车的拥有者。我想连他们都没有我这神气——谁见过如此吨位和载重量的跑车?当车开始轰鸣着私奔,你就意淫着开始幻想手里的方向盘左右摇摆,那车子也乖巧地伴随着摇摆发出吱吱呀呀泰坦尼克一样的声响。再则二层大风飘扬,冬天冷了关上窗户就是温室,夏天热了开了所有窗户就是西安最大最美最凉快的空调,纯粹绿色无电力。 二层是天堂,没有小偷,因为小偷感觉下手不好下,等着发现了,如果想从二楼逃生,那几率就好比在北风呼啸的冰原上找一只雌性的蚊子一样困难。根本不用失主去追,任由他跑,半个小时也挪动不了几步。只好跳楼,弄不好挂在车体上面,做了免费的行为艺术。即使安全着陆,也摔个狗吃屎——之前的狗吃屎都是吃土,伤势可能轻点。如果说吃到了柏油路面上,估计偷来的钱挂号都不够。 那么,一楼就是地狱了。那贼就好比夏天的蚊子一样包围着你,前后两个门口,尤其是后门那里,好像水潭一样蚊蝇孳生。一楼是世界乱的另外一个表现是,骂街的现象此起彼伏。因为实在太过于拥挤,说不定哪个美女被揩油,哪个妇女被挤偏,哪个小孩的鞋子被弄没继而哭起来,哪个学生无原则无纪律占座引起公愤。这个时候有两样武器很重要,一个是众人的目光,再一个售票员。600路车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愤青路”,常年乘坐此路车的人大约学生是最多的。虽然说有的学生已经堕落成狗屎了,但毕竟在校园里,胸中颇有块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故每见那可恨可憎之人,如果不方便开口,便以怒目向之。滴水石穿,狗屎也能噎死人,看不把你看死!当然最重要的人是售票员,每当战火起燃,他们的态度很重要。记得有一次不幸坐在一层,不知道为什么俩女子干起来了,众人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目光也不起作用了。只见那女售票员从二楼飞奔而下,大吼一声:吵什么吵,打什么打!要打下车去打,打完再上来!众人一阵笑,那俩女子也是无趣,便罢了。你得佩服600路的售票员,长时间的速度与激情锻造与历练之下,确实功夫不得了。能上600路,不是简单的人。 我从前门上车的时候,偷偷看了那女司机一眼。她头发很短,上面穿工作装,下面穿着一短裤,腿很粗,坐在方向盘前面,好像观音坐在莲花座上阿弥陀佛。 好不容易熬到了电视塔,下了车。西安在修地铁,长安路上到处是屠宰场。不过每次我经过屠宰场的时候,都很荣幸。因为有些空气在地下被禁锢了两千年,因为我有些土壤在地下被囚牢了三千年。说不定我经过的地方,可以闻得见唐朝长安北里某位姑娘身体上的幽香呢! 我最讨厌电视塔这个地方的原因是,我已经非常讨厌经常搞招聘会的展览中心。那个地方现在看起来像个医院,而医院这地方,千万没事经常去。医院里幽静干冷不说,谁知道多少冤鬼屈魂在天空上飘荡呢!再说,谁知道那些草丛里,埋伏着多少只治病不救人心里只装着rmb提成而目止斜视的杀手呢?在我看来,现在好多大医院的医生甚至比不上小时候村子里给猪做绝孕手术的那个兽医悲天悯人,更不用说和我那亲爱的马医生相提并论了。 时代在进步,人心在变黑。全球气温在升高,全球的人变得越来越冷漠。 我上了603就直奔二层去了。相对于600路来说,对603总是很陌生,虽然它们用的都是同一个型号的双层车。600路就好像是正房明媒正娶的老婆,而603是侧房或者二奶一样,在心里没多大地位。可能是因为天天和600打交道,而603则坐得比较少。更重要的是603只和回来和离开有关系,江淹小儿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自古伤情多离别,这样的滋味实在不敢拿出来经常示人。 我靠着窗子睡了,为了去西京,实在是折腾得太累了。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抱着一个大旅行包。没看清长相,只是感觉很忧愁的样子。木木说以后见到女孩一定要加强免疫力,提高抵抗力,要不然她就会给那女孩子一个下马威。至于到底给什么下马威,她到底也没说什么,为了不给别人造成伤害,我还是提高防御级别。 等我醒来,车到了城墙跟下要转弯的地方。身边的那女孩子还是有那么点忧愁。我坐直了,发现口水掉了好多,有些在下巴那,有些在胳膊上。这证明我充分得到了休息,也睡够了时间。 下了车,那女孩一转身就不见了。下了车就感觉到热气袭人,自己好像被扔进了蒸笼一般。火车站什么时候都是人头攒动,骗子横行,美女如云。我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直奔了出站口。 好多人好像动物园看猴子一样把出站口团团围住,前面好些高大身影,有好多男人粗壮的腰板,有好多美女窈窕的身段。此刻我又恨起老爸老妈来,虽然我已经是家里海拔最高的人,但还是心有不甘。 说话间,广播里说,从深圳过来的那车到站了。今天真悬,要是迟到了,木木同志该有时一番哭闹。我打了电话说我站的大概位置,但我心里依然是油油的感觉,生怕再一次被她从身后拍一下。我盯着那人群,那人群如游鱼一般滑溜。一拨的人啊,另外一拨的人,他们各色打扮,胖瘦高地,就是不见木木同志。额有些急,但急明显没什么作用。我正望眼欲穿呢,木木从我右侧的方向默默地走过来。她很那个什么地看了我一样,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往出走。 木木变黑了,虽然她过去有点黑,可现在变黑了。再就是,现在看木木怎么感觉她就这么瘦?我想起她刚才那一眼,估计她心里又是在嘀咕:我怎么看他这么陌生,我怎么能和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在一起? 我赶紧跟着木木,抢过她手里的行李,凑近给她说:看寡人陌生否,观朕消瘦否?木木莞尔一笑,曰:然。 这车人好像村子雨水好的年份,山上地里的土豆一样多。我和木木好像逆水而上的鱼一样,拖着箱子往k600的站点走。我刚要给木木说什么,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导师打来的。 我喊大了声给他说话,因为实在火车站附近太过浮躁。他说,有个课,让我去带,具体的过些天再说。我心里当然明白,他是怕我饿死,是故给我找了个事情做。 木木吐了吐舌头,带着疲惫的神情叹息一声:看老师对你多好!我无语,为着这理想的人生;我无语,为着这毫无凭借的未来…… 第七十四章 那课被安排在周四和周五,我想也是好,上完课我就解放了,可以好好地过个周末。 学校里又开始人头攒动,仿佛过去那样热闹起来。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该有多少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熟悉的人群中? 我的生活好像和过去没多大变化——吃饭、睡觉、看书、上网投简历、逛图书馆——这不明摆着就是我没毕业之前的生活吗?虽然秋天从道理上讲是距离不远了,可西安的夏天依然闷热异常。我只好躲在那间屋子里,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出去。 生活貌似没多大变化,而我却名正言顺地失了业,开始浑浑噩噩地找工作。说起找工作,到现在我心里都在想,我到底想要去做什么?去做初中或者高中的语文老师?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我这个人有时候灵魂没那么干净,这不是对天底下最光辉职业的玷污吗?况且,我自己是几斤的东西我心里有数,我是决然不去做那种毁人不倦的事情的。当然,有时候也会被诱惑。比如仿佛张扬他们一样,去了深圳,虽然是给小孩子擦屁股,但到底一个月八千大洋到手,多少鸡蛋和方便面呢! 其实做个老师没什么不好,除了累点以外。当了语文老师,一方面可能你得把自己搞得高尚起来,虽然你可能过去没那么高尚。另外一方面你得完全失去你自己,比如你的时间,你的意志,你的身体,甚至是你的灵魂,你得白天黑夜地绕着学校转。妈呀,我是个俗人,我很不高尚,我也不想连自己的灵魂都叫别人拿了去当球踢,并且我也不想老死在中学的校园里。即使实在是没办法要老死在初中或者高中的校园里,我一直在拷问自己:你四年前可以去做的事情,为何你四年后才要着手去做? 那么,我去做个公务员吧!有关公务员的印象之前只停留在我们乡政府里面整天喝酒吃肉走起路来大腹便便却什么正经事情也不干的人身上。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个秋天的样子。有一天我赶集回来,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快要进村子的时候,看见乡政府的领导以极慢的速度走在前面。他们是三个人,因为经常下基层来吃肉的缘故,我对他们比较面熟。他们就那样晃晃悠悠地走,好像来之前又喝酒了一样。我说妈呀要了命了,因为那条路开在一个大水渠之上,一般只能容一人身通过。我只好慢下速度,押在人家屁股后面。虽然是狗肉道士白酒和尚,但毕竟人家是领导,我也是有些敬畏的。正走着却看见我前面那领导,把一个不大的匾额夹在腋下,隐隐约约地看见额村被评为什么什么“文明村”。我想这不是睁大眼睛说瞎话吗?我只能想,大约他们好几个月又没喝到好酒了,只好偷偷地给颁发个牌子,混个好酒喝喝。 后来有关公务员的印象,却转移到长延堡派出所那些办身份证人的身上去。我一直觉得派出所犹如寺庙和道观一样,乃重地,一入便要屏气凝神,得十分庄重严肃才行。那年木木缠着说要去办身份证,我一想去就去,反正我也讨厌死我那身份证上面一个国家级逃犯的摸样,给整个光鲜的形象也是很急迫的事情。哪知我们顺着长安路找了n长时间,最后好像挖古墓一样迷离地才找见了那所在。那天天真是他妈热!心想好歹找到了,到底办了也就罢了。进了办公大厅,人不少,都乱哄哄地挤在各个柜台前。我看了看里面,坐着三个女孩一个女人,穿着打扮各异,但脸上都充满不屑与傲慢。 没有任何提示,我和木木有些茫然,却只好挨个去问那几个女孩和一个女人。所问到的人都言语不详,好像旧社会贵族家的万金小姐一样气息微弱,要么是微微转转头说“在那边”,要么即使你给说五六遍人家压根都不尿你。我是老百姓,我是来办事的,所以就得装孙子。好不容易问到了地方,就开始排队。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那三个女孩和一个女人,真是有打有闹,有喜有笑,时不时地还来一两个貌似熟悉的男人调调情,那神情气色好像农贸市场里面卖鸡蛋的农村妇女一般。木木努了努嘴,很无奈的样子。我心想e on baby,这可是国家规定的上班时间,不是例行的妊娠假日。好嘛,这头没完呢,才一抬头,却看见里面少了几个人,只见那个女人坐在那里。我只想她们是去了卫生间,并且集体来了例假。好长时间后,她们如仙女一般飘然而至,却并不入座,而是双手插在兜里,眼盯着电脑,脸上依然是不屑与傲慢。 突然,所有的女人都停了下来,开始无所事事。我靠,我从早晨八九点到这,就是为了办个身份证,老天可别给我个不方便。那些女人有说有笑,排队的人有人开始骂娘。可人家却不尿你,仿佛你是秦代的空气一样,看不见也摸不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有人终于等不及问是怎么回事不办公。那个女人懒懒地回过头说:停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靠!这么多人在等,你们开个口说下散了不就完了吗?! 所以,我对公务员滋味复杂,并且我直到因为年龄超期而自动退团,都没有入党。这是很不积极的表现,这实在不该是公务员应该具备的品质。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考公务员实在如同买彩票,在动辄数百甚至数千比一的考试中胜出,那确实需要很多实力很勇气。每一个报考公务员的人必须要烈士一样慷慨悲凉九死一生,并且要怀着为国捐款和上刑场以及死无葬身之地的崇高意念。在我看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公务员也是不敢下手。 那么,我去自主创业吧!看看电视吧,都在说要以创业带动就业,不能坐以待毙。恩,说得真好,说得比唱的要好听得多。我想大多能创业并且存活下去的人,都是有技术有项目的人。比如你是学计算机的,开发了某款防偷窥软件,有着广阔的市场情景。你说说,百无一用是文科的书生,他们应该去创个什么业?开个孔子道德连锁店?好像国家在做这个。开个唐诗传习所?好像连大学都办不下去,况且自己还要养家糊口。既然形而上的整不了,那就来个形而下的东西整整。到华润万家门口或者小寨天桥上摆个地摊,买些伪少数民族的东西。对了,卖此类东西必须得穿着打扮仿佛那么回事情。如果这样,一个是还不如去老死中学校园,在一个木木可能把我从楼下扔下去。 要不去小寨飞炫百汇或者骡马市地下开个卖衣服的小店,和一群女人每天看不见太阳星星月亮。那样地方我去过好多地方的好多面铺,乍一看起来生意都很清淡,些许时间连只苍蝇都见不着,不知道她们到底如何赚钱。倒是那些美女店主,看起来都楚楚动人。我不能去,我去了会犯错误。这些木木可能把我又得扔出去,从楼上。我有几条命可以这样在楼上楼下扔来扔去?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被忽视了。毕竟绝大部分毕业生家庭条件很不好,很多毕业的时候就有助学贷款要还,哪里来的钱去创业?不是有什么创业基金吗?好吧,你去申请吧!折磨死你,估计等你领到那可怜的一把钱后,春天早已经过去。 还是家里有钱好。生得有个抽石油或者挖煤炭抑或搞房地产的老爸老妈,一切都不用愁了。毕业了即使没工作,也可以享受美好时间。要是想工作,只好稍微四处打点,花个十几几十万,随便上哪里给找个工作岂不美哉! 这个社会,都是用钱在说话。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扔出去,一通百通。并且,每个社会都是个利益纠缠抱团的社会。我没本事跻身其中,只好在边缘这样飘摇。 还是去毛坡村开个煎饼果子摊位吧,这个比较现实点。不,不行,木木估计又要扔我了,救命…… 第七十五章 碰见张志炜纯粹是个让人意外的事情。 张志炜和我一届,三年里见过很多次,但绝少说话。大概属于那种“道路以目”的类型。别看他的名字有点金光闪闪的意思,可他长相极其普通,大概和我属于同一个级别。瘦高瘦高的个子,皮肤比较黑。我没考证过他是哪里人氏,这般颜色的皮肤,大概非北地莫属,南方的青山绿水如何都是滋养不出这般光景的。脸上的器官,也布局得很普通,丝毫没有帅哥那光电一般的杀伤力。甚至你乍一看,连带那双什么时候看起来都虚弱无神的眼睛,让人没有多少欲望再关注他。 可上帝是公平的,如同给了美女光滑可人的肉体就会给她一副猪一般的头脑,让她顶着这副躯壳,在各大娱乐场所高级酒店的床上醉生梦死。男人里面,大概潘安是极品了。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有记载为证。《世说新语•;容止》上说: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刘孝标注引《语林》:“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风华正茂的潘安在洛阳城驾车出游,全城的各个年龄段的女性倾巢出动,纷纷给美男子潘安打飞吻扔水果以示爱意。这个事情果然不一般,能让女人这般不要命,纵使风流潇洒的宋玉也得让三分。 虽然张志炜说不得美貌似潘安,但绝对可算是“多才如李白”。那个才气冲天,整整轰动了我们一级将近两百号的男女老少,众人皆传诵其作,甚至有传言连某教授都在上课时承认张志炜之水平早已超越中文系大部分老师。可惜,文人相轻,自古亦然。寡人经常逢人便说我是湿人,湿润的湿,走到哪里都湿。所以,即使你是李太白二世杜子美嫡传,额大约是不会怎么感冒的。大约也是因为如此,才造就了所谓“道路以目”的状况。 今天是周四,下午得去给人上课,第一次课。所以很早的时候就得拉木木去吃饭,没想到没走到食堂,就碰见了神情惶然的张志炜。看那光景,确实有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模样。我看见他的时候愣了一下,他看见我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我是在想该不该还是“道路以目”敷衍而过,而他则跑过来问我怎么还在这里。大约现在的学校里,他真是举目无亲,抬头看过去,都是陌生的面孔。猛然出现这个似曾相识的面目,虽然有些可憎,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依然冲动着他。 我说那你也怎么还在这里危害群众。木木听完,拉了我一把,大约是我说的话不太中听。他说回学校办手续,也就一两天的时间。我嘿嘿地笑,恭喜你找到工作,虽然我感觉他的工作可能不是特别好。但在这个年代,一个文科的硕士生能找什么工作,他又应该找什么工作? 他说得含含糊糊,我听明白了一点就是,他去了南方某个地方的县城,混进了县政府,初期可能没多少钱。我说哥们,你已经是算有出息了,咱没法和四大金刚他们比,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也算是对得起这些年来花去的银子和充满期望的父母。别和我一样,到现在四只脚没地方搁,只能漂。 说着这些事情就难免有些伤感,我有些难受。我和他好像一场残酷战事后存活下来的士兵,虽然可能平时在团里不怎么言语,可生死存亡过后,一切便都成了云烟。 我们站在路中央,身边人流如水一般安静和汹涌。多了伤感,没了话说,道一声珍重便匆匆告别。木木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大约也是有些伤感。但她的伤感我是能感觉到的,她是个脆弱的女孩。 木木也要开始写毕业论文,吃了饭便回去休息去了。在路口,回头给我说了句第一次上课可别丢了人。我说你是不是盼着我出丑呢,放心我现在的水平没差到那地步。说完就去了门口坐车。 周四的课要跑很远去上,大约是在北郊,反正我没去过。老师说那里的学生年龄普遍比较大,要是讲不好,会有意见。我听得出老师话里的意思,所以很早就开始准备,看书做教案。可即使做得再所,经木木这么一说,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天气到了九月,在乡下温度开始凉下去了,有些东西能吃,有些东西不能吃。早晚的时候,不能被露水打湿了。可西安的九月仿佛真正的夏天才达到的顶点一样,最后的老虎依然怕人。虽然天气热,但幸好是中午,600路上稀稀疏疏的,没几个人,车开动了坐在二楼四面八方的风吹来的感觉真好。 我要到老区停车场,在那里有专车去上课的地方。老师一再叮嘱要早去等车,要不然错过了车,麻烦可就大了。我果然去得很早,穿过一片慵懒荫凉的师大路,仿佛整个西安睡在午觉中。 没人,一直没人出现。该不是车走了吧,我急忙跑过去问了问停车场的人。那人拉开窗子,看了我一眼说一点开。我看了看表,哇塞,距离12点60还有15分钟!我的心跳得厉害,一方面是因为赶车的原因,另外一方面可能真是紧张的原因。我站在停车场里的大树下,天气依然炙热。心里反复想着自己课上着上着,突然卡住了,然后被群情激愤的群众从三尺讲桌上拉下去…… 终于看见一辆小中巴车停在了门口,同时从四下来了些老师模样的人。我看了看周遭,就属我长得萝卜青菜一般,别的老师都是松柏槐树一样历久弥坚。我突然想到有可能司机见我这般情景不会让我上车,上车的时候就急忙抬头给他说明情况。那师傅叼一根烟,说我知道,你老师给我说过。 我找了个角角坐下,陆陆续续地老师们都来了,也就是七八个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车子里安静极了,那感觉就像是夏天中午时分,谁家的院子一样。所有的人都在睡觉,连院子都安静极了。可车一开,车里就热闹起来。我坐在最后面,两眼迷离朦胧,好像美美地睡一场!可他们在前头热闹极了! 人在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有些很奇妙的事情。记得上高中的时候,夏天午休的时候,刚要睡去,就是比较迷糊的那一刹那,会突然一个警醒,然后睡意全无。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从多远,从谁家的录音机上飘过来一首熟悉歌曲的声音。我在车上刚要睡去,猛然听见一个说普通话极其标准的声音说,华尔街出大事了,雷曼兄弟公司破产了,发生金融危机了,照这样下去,会波及全世界。我想起前两天在网上看的东西,对于这场金融危机后果的悲观预计。 我靠,到此打住,可别整成经济危机,我还要找工作呢…… 第七十六章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是我最瞌睡的时候。我坐在后排昏昏欲睡,看看外面都是陌生的模样。也不知道这车七拐八拐地跑到了什么地方,真是见鬼了!没想到学校在这么远个地方还有一个教学点,汗!下了车看看那校园,很袖珍的样子。一幢大楼横在眼前,旁边是学生宿舍,宿舍楼边上就是操场,操场不远的地方就是餐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是真正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跟着其他的老师慢腾腾地上楼。天气实在太热,而中午的觉又实在不能缺。所以,现在走起楼梯来都是晃晃悠悠。老师一再叮嘱,要先上楼去签到,然后再到某某教室上课,否则就算白干了。到了教师休息室,好大的一个教室!里面四周靠墙摆满了,黑板靠窗的位置放一个烧开水的机器,前面放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本子和笔,大约是签到的地方。 我茫然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所有的老师都签完了,才怯生生地上前去签字。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背后仿佛有东西在发射。那是其他人的目光,利箭一样直扑我而来!我只恨我自己不能再长老沧桑一点,那样情况会好些。我必须得面对这些,这才是测试,一会去上课,接受的考验和质疑才是真正的挑战。 休息室里挂着一个表,很多年没见过那样的表。安静的时候,那表“嗒”、“嗒”、“嗒”地响,我听起来心惊肉跳。好像午时三刻已到,大限来临一般。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就提了包出来,直上四楼。我的心跳个不停,不是大象在跳舞,而是蚂蚁在唱歌。论说上课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而且我也算得上是经历过大小事情的老师了。但依然会激动,心跳都要到火星上去了。 那教室门闭着,我推门进去。原本蜂窝一样轰鸣的教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纷纷移到我的身上。我站到讲台上,慢慢地摊开教案,我这是在整理情绪,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抬起头,黑压压地一教室的人都表情各异地看着我。教室远角有个女生问,老师您是给我们上课的吗?我说是,你没看错,我也没走错地方。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第一排有个学生从我进门便一直盯着我看,那神情难形容极了!我只好再努力镇静下来。我面前的学生,年龄普遍比一般的本科生要大好多,尽管有些孩子看起来还是很小。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老师的话,他说这些学生社会经验丰富,年龄偏大,如果上不好课,可能当堂把你赶下去。 我的脊背上没有凉风吹,倒是有些汗出来。我说同学们安静,我自我介绍下。大家别被我的外表所迷惑,其实我已经很老了,可就是生了一张不随之变迁的脸。在上课方面,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把课上好,各位如果有什么建议和意见,请直接对我来说,我们的年龄差距不大,我相信我能够接受。 终于安静下来了,尽管第一排的那个学生依然神情难以形容。古代文学这课好上也不好上,说得太复杂了,没人能听明白。所以只好尽量通俗地给他们讲。第一次上课,一般讲绪论。本来我就被他们搞得紧张,所以就讲得更慢了。还好,感谢过去那些站在讲台上的日子,讲着讲着,紧张的情绪全部去了爪哇岛。 四节课下来,我的嗓子要冒烟了。老师说上课的时候一定要拿杯子,上四五十分钟时间休息一下。我上课经常是忘记了时间,还是看见有学生从后门去厕所才知道休息。讲到第二节的时候,似乎学生们的情绪被安抚了,或许他们觉得,我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菜。 从楼上走下来,感觉世界上所有维系我的绳子全部都断裂了,我在毫无凭借的宇宙里飘飘摇摇。头重脚轻地从楼里出来,却感觉到太阳也昏沉沉地倒在了西边的某个地方,然而依然吐着最后光辉的气息。我从来都没感觉到上课有这么累,那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连续上四节课。教书先生原来不挣钱,怪不得孔子当年混到困厄陈蔡三日不火食的地步!读书人的命运在祖师爷那里已经定下了基调。 等车开动的时候,我感到无比的轻松。旋即又陷入沉重,因为明天早晨得接着去上另外的课,四节。晕,难道生活就是在自我寻找苦难的空隙偷得一点短暂的休憩吗?车里的人比来的时候更多了,再没有空的座位。车没开多久,就炸开了锅一般热闹起来。我一直以为,男人是酒,放的时间越长,那味道就越为浓烈。这不,车上几个年龄大概接近退休的老爷爷把一车人逗得那个笑。尤其是坐在前排的几个年轻点的女老师,时不时地狂笑几声,车里充满了快乐。 听了半天,突然感觉一个主流的声音比较熟悉,仔细一想,原来是说金融危机那老师。我望前排看看,试图看看他什么模样。但找了半天,始终没看见人。我的眼睛只对美女发光,碰见男人一律罢工。只好听了,我也融不到人家的圈子去。那老头字正腔圆,说一口十分的京腔,听起来很圆润,很舒服。感叹了几声金融危机后,他就说起了孩子。谁都知道孩子是家里的宝贝,这个话题一起来,其他的老师纷纷地参与话题。听见有人说,现在的孩子打不得,小时候要是不听话,就使劲一顿屁股伺候,打得服服帖帖地。可突然有一天放学回来晚了,又想以拳脚揍之,没想那孩子伸过来脖子说,来,往这打。这个老师说的时候一口关中方言,深情并茂,没说完全车的人都笑翻了!这下刚说完,一个声音浑厚的女老师说,某某人好不容易生了个孩子,结果差点搞个家庭战争出来。奶奶和婆婆,两家的人为了取得养这个孩子的权利,展开了充分的能量博弈。最后只好妥协,轮流在两家养。所以这个孩子也边有了两套尿盆奶壶尿布之类的东西…… 看来今天的主题是有关孩子。 我坐在车后排,听着听着就开始迷迷糊糊。我听着那些事情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地贴近。我究竟要知道,到底是生活在忽悠我们,还是我们在忽悠生活? 第七十七章 七十七 天刚亮,我就得往老区跑,又是累人的四节课。我想,当个老师真是他妈累人,每天殚精竭虑地上课,就拿那么点工资。在大学里如果一辈子混不到个教授,那就等于白在大学里混了一生。如果运气不好去了中学,那就使劲折腾吧,反正就在那堵高墙内,看你有多大本事,也跳不出出去。 说到中学,我想起木木昨天打电话时生气的事情。昨天晚上我浑浑噩噩地回去,到餐厅二楼吃了羊肉泡,才有了点精神。在西安吃羊肉泡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不在西安的时候已经吃过山寨羊肉泡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第一次吃羊肉泡的时候,没有让我倒胃口到再也不想下次再去吃。 到紫阁,人不多,但依然仙雾缭绕。我就纳了闷了,才修的餐厅,怎么排气系统那么差劲呢?里面做饭,外面冒烟,人去吃饭,就好比过去艰苦岁月里,这边大娘拿麦秸秆在大把大把地烧火,那边在大把大把地冒着青烟,很让人怀念的场景。如果能在早晨九十点光顾紫阁,那种仙气就更浓。二层是这样,一楼更不用说了。溢香楼里,果然香气四溢,热情万分。之前曾经好长好长时间在那里吃饭,后来总感觉身上有股特别不一样的味道。那味道既不是法国浪漫诱人香水的味道,也不是蚊子吸完血后被你拍死爆裂而出的气息,反正就是混杂着劣质菜油以及白菜帮子粉条豆腐水煮茄子之类的感觉。我这才总结出溢香楼两个惊天动地的特异之处——澡堂盖在食堂头顶、几乎封闭窒息的排气系统。 我目无表情地到那边去划卡,羊肉泡摊位的那疑似回民的小伙子也目无表情地打了卡。涨价了,我不知道,只能说我很久没来吃羊肉泡了。反过来一想,不是都金融危机了吗,据有名有姓的专家说,全球的经济会随之萧条。经济萧条,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危机期间,大量的农场主不顾广大贫下中农的死活,愣是把多余的牛奶倒掉,而不施舍给他们。 那碗泡馍看起来清汤细水的,份量中等偏下,我真开始心疼起刚才被划去的钱。刚要动起筷子,木木来电话了。 木木说,后天重庆有个中学来学校招聘,学校还挺好,一起去投简历。对于中学,我有一种深深的敬畏感和恐惧心理。敬畏的是,要去教授祖国的花朵,须要有十分高尚的道德情操和扎实了得的专业基础。我这种被木木称之为“痞子”的人,大概是万万不能站在讲台上的。再加上我那手人见人晕鬼见鬼嚎、惊天地泣鬼神、凋春花落夏叶扭扭捏捏歪歪曲曲的板书,实在是没有勇气站在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位置上。恐惧的是,我天生就是个追求自由的人,中学是座牢狱,精神无法自由。追求自由,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我的意思是说你去真正去做。我敢肯定的是,就我这脾性,到中学要不了三个月,我把上上下下的人得罪干净,永远不得志,最后郁郁而终。 我对木木说,我就不去了,去了就我的水平,第一轮面试都没戏。我一直以为,就像每个人都有致命的性格缺陷一样,他总有无法接受的一个职业。如果真是因为要填饱肚子才去,那我宁愿找个没这个光辉的职业。如果在这个年代,大学教育沦落到职业培训,为养家糊口而奔波的地步,我选择徒劳无益的坚持。 木木半天不说话,我的羊肉泡要凉了。我知道她开始很生气,木木生气的速度很快,而且频率比较高。我后来总结的规律是,一旦她突然不语,而且鼻子出气的地方开始忽闪忽闪动,那就预示着一场大暴风雨要来。 记得多半年前,那个时候我已经找了一段时间工作,我无比迷惘彷徨。一天下午吃完饭,就打算散步到体育场。走到半路,我记得还是说起找工作的事情。我信马游缰地开始胡说,诉说我的理想生活,说起去中学如何如何。说的人不亦乐乎,好像在云端漫步的神仙般快活。木木却一直沉默,低头走路。 走了好长,大约是听我的话实在不耐烦,木木站住很严肃地跟我说:你不想去中学,你想干什么?大学你能进得去吗?请你现实点好不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木木是个很正常的人,很大多数人一样懂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学会接受。而我大约是个不安分的人,为了自己的自由,无法接受很多东西。那个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胸中拥堵异常。我无法表达自己,我无法诉说,我无法再有多的话语。只好选择转身离开,我须要静一会。 那次,冷战持续了两三天。而这次,大约又不可避免。 我想着这些事情,眼前的情景就开始恍惚,时光就迷离起来。600路到电视塔附近就开始异常地颠簸起来,楼下的那个售票员声音异常地大,喊着“下站吴家坟,下的请往门口换”!有时候我真奇怪,命名车上有报站的,为什么他们还那样不要命地嘶吼呢?那600路上下翻飞,把我从思绪中弄醒。其实,也是昨天夜里备课实在太晚,起得又早。起得比鸡还早,吃得比猪还烂。 看见田楼的时候,我意识到必须下车。早晨的600路宛如周末,人挤人,人靠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上课的教室,看了看表,距离第一节课还有十五分钟。往里瞅了瞅,稀稀拉拉地坐些人,我不禁心情开始紧张。我拼命地让自己平静,我用昨天上课的经历来安抚自己。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去了厕所。这是最后的一招,杀手锏。 再次到教室门口,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依然是目不斜视,直接走上讲台,放下教案,然后慢慢地抬头,深情地看着陌生的人笑。底下的面孔好年轻,异常新鲜地看着我。那情景好像一只大灰狼偷偷地摸进了小羊羔的房间。 上课的铃声响了,我过去闭了门,说我们开始上课。我看见好多孩子一来就爬在桌子上,打算立刻开始忽忽。想起当年,我也一般会在早晨的前两节课梦如神游,恍恍惚惚。还有的孩子抓着包子面包偷偷地吃。根据我的体会,那样吃东西极易被噎着,并且长时间会很难受。面前的这一切如此熟悉,面前的这一切又如此陌生。 我笑着给他们说,这学期的课就由我来带,大家有什么建议和意见,请直接对我说。我们的年龄差别不是很大,相信会很容易沟通,不会存在代沟的问题。说完这些,我一阵轻松。课是早已经备好的,按照那个线索讲下去就行。 前两节课一完,嗓子眼真是要命!学生们出了教室,我这才收拾东西。还有下两节课,目标教九,妈呀,还得把这课重走一遍…… 第七十八章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泼出去的水扔出去的姑娘,这些都无法阻挡。等着十一放假回来,生活似乎没多大的改观。 之所以生活没多大的改观,大约我是一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乌龟,总喜欢窝在泥沼里过日子。没有长翅膀,所以不能和凤凰大鹏一样乘风破浪三万里,直达昆仑仙境。也学不得世间有钱的男人女人,带着三奶四奶养的小男人少则新马泰七日游,大则美利坚合众国不列颠群岛浪漫法兰西半月休闲。鸟儿飞翔需要仙气,男人女人撒欢需要金钱。可明摆着我什么也有没有,所以只好窝在斗室里,想象一下美好生活。 木木一再抱怨我耽误了她的美好青春。眼见着年龄一天天长大,而好的化妆品,好看的裙子鞋子,甚至是好吃的东西却一天天离她远去。我也一再地告诉木木,没遇见我之前,起码她自己过的是韩国新加坡的生活水平。等碰上我,就直接掉头转向非洲,索马里赞比亚之类。我想这比中彩票的几率,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我一再动员她去买彩票,既然能祖坟上冒青烟碰见我这样的极品男人,那总应该冒青烟买到彩票。木木信以为真,开始不间断地、小金额地投资祖国的彩票事业。虽然说有好多次能对上那么几个号码,可最终连五块钱都没中过。 木木的这种抱怨是突发性的,并且是不间断的。我明白她的感受,盘旋在盘丝洞的,如若桐等几乎都是富婆,花钱如流水穿衣如云彩换鞋如割草一般,单单让她这样突然寒酸,搁到谁谁心里不好受。待到实在无法招架处,只好摆出穷威风,义正严词地说:曹夫子说过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任它大千世界五彩斑斓去,我等吃方便面亦要逍遥游。 每每这个时候,木木总会看猩猩一样看着我,看山顶洞人一样盯着我。并且说:你真是个极品…… 幸好放假之前找了一个改试卷的活,挣点钱不说,也算是打发了百无聊赖的日子。木木干脆连论文也不写了,加入到改卷的战线中来。刚开始改的时候,面带泪痕,色捎愁容,看起来一肚子不高兴。 额,冷战持续了两天,谁心里都不好受。光说我吧,粮食安全就受到严重威胁!由于木木同学掌握着吃饭的饭卡,孤儿寡人无处吃饭,只得每日一方便面度日。虽说比曹雪芹的举粥好些,可方便面上火极其严重。终于导致我体质严重下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可木木终究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说时不时地闹腾个没完,可我也知道,她也是为了完美生活,为了我们将来完美的生活才这样。有时候我真是可怜她,碰上我这个倒霉的男人。 到后来的几天,她似乎是恢复了过去的样子,不再和我僵持。我也是唏嘘感叹,人世间的一切情物,竟然是如此地让人缠绵辗转反侧。另外的一个感受就是,改试卷真是一件要人命的事情!繁琐得要死不说,还必须得认认真真地去搞。要不然被人家检查出纰漏来,笑话死寡人这么高的智商了。 那天十一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课,上课倒是没什么事情。倒是晚上坐车回来,那次讨论的主题让我印象深刻。好像那次的主题是校医院。好家伙,那个讨论是翻天覆地,惊天地泣鬼神也!经过好多次,我是总结出来了,上次那位字正腔圆的老师每次都是大会主席一般,引导着话题。 那时候我还是疲惫地躺在最后一排,只听得一个满口关中方言的老师激情澎湃地说着,引得旁边的老师大笑不已。大概意思是说:某次自己家的孩子半夜发烧了,急得一家人赶紧抱到校医院去。结果值班的某个医生说某某医生不在,现在不能看病打针。那家人一听就急了,孩子都烧成这样了,身为医生竟然如此淡漠!那孩子的父亲勃然大怒,这点那说话的老师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说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那孩子的父亲指着那医生的鼻子就大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别人敬你三分,不就是个校医院的医生吗?就得意忘形到这种地步!你以为你是政治局委员啊你?我今天现在就要给孩子看病,咋的了?你没看孩子都烧成这样了吗? 那老师说完,就有听众发表意见。某个女老师说,都说老师是灵魂的工程师,学校的上帝。可这些上帝要是到了行政楼校医院这些地方,纯粹都成了孙子,办点屁大的事情,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你没个三天两天三趟五趟的,你就甭想办成事情。 世事难料,风尘花月。 我倒是听说过关于校医院的一个传奇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传说某年某同学生病住院,住了几天越发厉害。结果赶紧转院,一检查才发现是阑尾炎,要是再迟点,估计就有性命之忧。这样的民间传说一个个累计下来,在我的印象里,校医院成了庸医横行的地方。当然,这一切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第七十九章 日子就像是河里的水,我就是河里的鱼,总是在来回穿梭,好像是在同一条河里,却依然在陌生而熟悉的水里度过青春。 我以前总是认为,麻木的日子总是不可能接受。当然,麻木的日子,归结起来,还是那句“哀莫大于心死”的老话。也就是说,有可能你的生活灯红酒绿,歌者如云,美女柔情似水,但这种生活本质上是麻木的生活。可等我失业以后,开始做点兼职,试着让自己忙起来,才发现麻木的生活却才是生活的真谛。 有天早上冷不丁地接到老师的电话,本来我一般是不出冷汗的,听完却出了一身冷汗。老师说,你上课的时候不要多说话,不要说和上课没关系的话,要不然是给自己找麻烦。听得出老师是用心良苦,生怕哪里说不对,伤害了我幼小而脆弱的心灵。他绕了好大圈子,我才明白是怎末回事。 原来某天在北郊上课,因为头天晚上备课一直到凌晨一两点,眼睛有些肿大,赶去的时候有些头昏脑胀,就爬在课桌上信口说昨天很晚才休息。不料,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不知道是哪位仁兄跑到教导主任哪里大放厥词,说我上课不认真,头天晚上玩到很晚,第二天来应付上课。 我听着听着,强压着怒火。当然这怒火不是对着老师,我从来不曾抗拒老师的魅力和威严。可说实话,我心里那个火啊,我冤枉啊!心想着这个年代好人真是难做,好人踩死一只蚂蚁大概就和坏人杀了头猪一个性质。 后来把这个故事讲给木木听,她听完就拿指头指着我的鼻子说:谁让你那么轻易把人家当兄弟姐妹?这就叫好心当驴肝肺!我想想也是,当初那样说,就是把人家都划入了朋友一个行列,在开始上课前,开个玩笑也可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算来算去,还是我活该!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总不能傻到同一个坑里摔两次的地步。今天的天可真是热,我在餐厅里草草吃完饭,就坐在停车场边的亭子里,看着各色人等哗哗地喧嚣而过。那些高大但摸样有些畸形的梧桐,使唤着那些硕大的叶子,在充满尘土的天空里,伸展左右。我在那一刹那有些迷糊,有些迷糊地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一些不应该想到的人,想到一些不应该想到的事情。我心里思绪万千,我不能自己。我一再控制自己,我想这可能是中午实在太累的缘故。有些事情过了就不能再想,有些人过去了就再不能念。 在中巴车来之前,我只好让自己的眼睛盯着那美女,或者是极老的太太,脑子里想的确实,半个小时后,该如何站在告发我的那个班上。 开车的师傅每次总是掐点地来。我跟在一群认识却又不认识的老师屁股后面,上了车。中午是极其寂寥的,困意始终盘踞在不大的车上。司机的烟一根又一根地抽着,有些老头一次又一次地弄着头。有些精力的人,上车开不了几句玩笑,就仿佛太阳坠入大海一样没了动静。 类似的故事总是在每周的这个时候上演,就好像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死亡和出生。 我本来是想要睡二十分钟的,可在迷糊和胡思乱想的当中,估计是严重地没睡足。车猛地一停,我的头碰在了车窗上,那感觉就是小时候还没睡醒被妈妈一巴掌从屁股上打起来。虽然很不爽,但脑子还是反应了过来——接下来十分钟之内,进了教师该如何处理? 木木总说我是个痞子,做什么都像是个流氓地痞。她的这句话一再证明了我的价值,这说明我在旧社会肯定是个有用的人才,劫富济贫,也不枉做一回英雄。但木木说,绝对不能打击报复,最好是什么都别说,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老师大约也是琢磨透了我这痞子的性子,一再叮嘱我:自己知道这个事情就行了,千万不要在课堂上说起,过去如何讲课以后还是依然。 我在之前和之后都千百次想象过,如果我不是个挣小钱的兼职老师,如果不是牵扯到别的事情,我可能红着脸站在讲桌上,然后就和我妈妈过去干的那样,指桑骂槐地酣畅淋漓地大骂半个小时,然后老子拍讲桌走人。 可我不能那样做。一是这里的学生一般年纪比较大,阅历比较丰富,可能打起来我不是人家对手。再一个,我不能给老师丢脸。 我签完到,在休息室里稍微地整理了一下情绪,跑到几万年没人打扫的卫生间,憋着臭气洗了把脸。那感觉好像初中的时候,夏天的日子从家里吃完饭,再往河对面的学校去上课,经过河的时候在河里洗洗脸。那个时候河流很清澈,没有死猪漂着白沫的工业废水,那水清澈得连鱼都少见。 走到四楼,楼道里很寂静,那教室的门关着。我一阵紧张,额滴神呀,该不会是人家集体罢课,想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吧?我心里不禁一阵难过,难过得连过去推门的力气都没有。甚至在我内心里,我连继续上下去的欲望都已经不存在了。 推门进去,没想到时候,一教室黑压压的全都是人,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眼睛都都盯着我。好像大家都知道了经过,大家都是这场戏的导演,共同考验考验我这个小老师。那一瞬间,有一种东西占据了我的内心,让我觉得有一种莫大的满足与感动。我放好教案,在讲桌上这弄弄,那摆摆。然后抬起头,对着教室四面笑了笑,虽然我从来没看清他们的摸样。但我不需要那些东西,只要我站在这里,我就是他们的老师,我就要上好每一节课。 我就这样把一切都忘记了,只是把我准备的最充分的东西讲给他们。我看着他们安静的样子,我看着他们仔细聆听的样子,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妈呀,两节课讲下来,嗓子里好像被老鼠吃了几块肉去。没来得及去厕所,就得夹着书本往楼下的教室跑…… 当我在夕阳里坐上车,在疲惫之外被一种莫大的幸福感所包围。我给木木说:给我买好饭,寡人要回来了,这里例行的每周一主题研讨会又要开始了,今天的主题是年轻人的娶媳妇问题…… 第八十章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并且努力地听着。那几个老头依然是话题的主导者,把一车的女老师逗得前仰后合。我终于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方言在某些方面杀伤力完全可以说是惊人的。同样一句话,比如“我爱你”之类。拿标准的普通话说出来,除非某些人感情很炙热,并且说的时候眼睛里热泪盈眶,做激动得要立刻死去的样子。估计只有这样说出去,对面的女人,无论是芙蓉jj还是天仙mm,抑或是长满雀斑的中年妇女生完孩子的少妇,才有些许动容。可如果你用方言吼出来,比如拿老陕的话说出来,正如当年张艺谋那厮在电影中喊的一样:“安红,额爱你!”多么动情,多么声情并茂!除非是霍去病墓前的石兽,只要是个人都要自己感动得眼泪满脸流。 甚至是骂人的话,拿老陕的话说出来都分外带劲!“额贼你妈!”我一直觉得,一个区域文化的典型反应是这个区域的语言,而最能反应此区域方言特色的则是其中骂人的语言。其实,说白了,世间任何事情都是一种文化,连性都成了文化,还有什么成不了文化?当然,骂人也成了一种文化,而且是一门高深的文化。 当然,木木很讨厌我说脏话。木木是淑女,虽然有时候也不怎么淑女,比如说她开始发火,就好比核燃料开始燃烧,那多的能量往哪里释放呢?她总是很需要一个和她对着干的人。而我总是一言不发,要么拿一双秋波安然的眼睛扫视前方可能飞过的蝴蝶蜜蜂之类的东西,要么是低头看地上哪里有要开始产卵的蚂蚁窝。木木见状,一般情况下会很光火,像是一头小小温柔的小母狮子一样,扑上来,一阵撕咬。那个时候的木木,虽然眼睛里依然秋波动人,温柔似水,但是真的不怎么温柔。 淑女最讨厌的就是脏话。有时候走在路上,看见某些现象,就自然不自然地“靠”、“我日”起来,仿佛看见了屎尿肠胃里自然地反应了一样。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次,夏天大中午地去图书馆。学校里的梧桐还没长得足够大,所以影子很少,太阳一直盘旋在头上。那个热呀!刚从餐厅吃了饭出来,头还没抬得足够高,却生硬地被眼前比太阳更火辣的一幕弄得头上汗哗哗地流。但见一身材高挑窈窕曲线动人的魅力女郎,下面的短裤短到再短点就可以看见屁股里面的毛毛,上面挂的吊带危险到空气的风力再加大一点就可以吹断的地步。双腿修长,好像山东品质极佳的大葱一样,只是没有人家那白雪一样的颜色。脸上整一个大大的太阳镜,所以即使是她脸不大,但就是看不清人家面目。 有看官说了,这都21世纪了,人家脱了大街都走呢,这有什么奇怪的!更绝的是那男的,看起来是个大帅哥,那两只手不顾大太阳哗哗地砸银子,紧紧地搂住那厮,做如漆似胶状,仿佛要融化到一起才肯罢休!这个火辣呀,这个让人掉汗呀!妈呀,头上的太阳已经够厉害了,求求你们饶恕我吧!靠! 两条腿不听使唤,不过有木木买的好东西,我还是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爬上楼。开了门,木木钻出来,好像发小旦旦小时候的表情。有关旦旦的故事,我曾经说过很多次,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女孩子,在我的带领下,上山下乡,捉鸟抓鱼。反正女孩子不做的事情她都做了,她也经常这样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我爬在桌子上狼吞虎咽,木木看得我眼睛里有泪光的东西。大约她是从来没见过别人这样吃饭。高中的时候,也不知道谁说,谁要是得了厌食症,就陪着我吃几天饭,保证痊愈。我吃起饭来,一般头不会抬起,速度极快,而且音响伴奏一样也不差,就好像是个憋足的三流摇滚乐队自弹自唱。反正没人能听明白,只要自己高兴就行了。 我这样吃,以至于忘记了看我最喜欢看的《新闻联播》。木木说经济危机在全球蔓延,雷曼倒了,世界上好多国家的银行和企业都倒了。关于这个,我没什么意见。反正工作是找不见,要找不见不如来点大的,让更多的人找不见工作。不过切身的感受是,餐厅的肉夹馍涨价了,外面猪肉的价格掉得跟秋天的叶子也一样,而餐厅里的猪肉价格仿佛吃了伟哥一样坚挺。 这些我都没办法,我有办法也是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看着我吃完了,木木严肃起来,貌似要名正言顺地说什么正经事情。没到这个时候,就好比死刑犯突然吃了最好的饭菜,挨刀的时候到了。每当木木如此正经起来,我就知道又是某些中学来招聘。木木怕我不去,进而引起之前两个人的争吵,所以只好她先放下架子。 我低头不语。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穷得连裤衩都来不及补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如果有人要我,哪怕去陕北挖煤我都去。木木说过几天,学校每年例行的秋季招聘会要举行,她弄两张票。我嗯了一声,觉得世界到处是路,可到处的路都走不通。 木木却很高兴,高兴得异乎寻常。跑到我面前对我说:我爸爸今天跟我视频,说我变黑了。你说这是为什么?额,可别把这个和我扯上关系,再说你就不怎么白,只是跟我站一起时才显得那么点点白罢了! 木木听罢,杏目圆睁,仿佛要吃掉寡人一样!进而有些哭哭啼啼地说:即使是有一万人这样说,可我不许你这样说!额知道额犯错误了,就忙说木木不黑,木木和我站一起的时候白着呢! 想当年,假期回家一趟,基本上就好比做了一次美容手术一样。用摩登的话说是去了非洲出了一趟差,而且流窜了好几个黑得很厉害的国家。还好,我一直认为黄土高原的爷们就应该和罗先生笔下的《父亲》一样充满沧桑感并且让黄土在自己的皮肤上划下痕迹。这不是一种理想,而是一种现实,我喜欢这样黄土厚重太阳炙热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在疲惫和失望堕落的时候想尽快地复活。 我不禁对着窗户深情地说:啊,我厚重而沧桑的黄土地啊! 木木站在远处,一只手抓在另外一只胳膊上,使劲地摸着什么。趁着嘴角还有一丝微笑,说:神经病! 第八十一章 昏昏沉沉中,依然听得头顶上一阵嗡嗡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天亮了,并且老师今天会过来上课。想到这里,我仿佛被人抽了鞭子一样,“腾”地从弹簧床上弹起来。 之所以具有这样的能量,是因为我有深刻的教训。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早晨,大约老师感觉我是好好学生,也不好开口,自己很早很早地赶到了学校,在门口开起了锁子。我当时还大梦未醒,觉得有人似乎在扣自己的头,反正就是隐约中感觉不对劲,下意识地用耳朵听了听。这一听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老师临时的课做了调整,早晨第一节课带一群博士到房子上课。额滴神呀,要不是额足够机灵足够快速地把裤子挂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论什么日子,额总是先早早地穿好衣衫,然后再躺着呼呼。说到这,我得感谢很多人,感谢他们无私免费地每日催我起床。最重要要感谢的是头顶的从来没谋面的老师。这位老师大约也是情况特殊,长期只好在办公室窝居,总不回家。我也忘记了他到底是什么日子入住的,反正关于他的记忆是从一阵冷汗中开始的。 那天,我正在睡我那神圣的午觉。夏天的太阳无情地在外面吸吮着水分,我嘴角掉着哈喇子,头顶渗着汗,梦不知道做到哪里了。突然,一阵漫长刺耳的声音从头顶划过。那听起来就是把撕裂新布匹的声音放大十几万倍,或者是把一个胖女人放屁的声音无限制地扩大之后造成的声响。额被弄醒,还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情,迷糊之中竟然以为是大地震再次来临,赶紧找来内裤和裤衩之类准备高质量地逃生。 然而,又是一阵悠长而让人想尿尿的声音划过头顶。原来是楼上的那位老师,大约是椅子坐得时间长久了,也不想抬起屁股,只好连人带椅子一起移动。如此,一曲酣畅淋漓惊天地泣鬼神的乐曲便诞生!感谢这位老师从那时候开始每天定期不定期地演奏,这让我在睡梦之中以及即将要进入美梦之前,无数次领略了其高超的演奏技巧和让人心碎的艺术成就。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屋顶上面很安静,安静得让我心慌。反正我收拾好了,得早早地出去,赶到老区去上课。老师再辛勤刻苦,也不至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破门而入吧?要真是那样,额就立刻疯狂掉,并且再也不要转生了。 坐在600路上我依然有些迷迷糊糊。本来是要坐到二楼去的,二楼风大窗户大视野大,快感也强烈。但一上去看车上空空如也,那就在一口凑合吧!把教案和书抱在胸前,头靠在背后的椅子上,想象着这世界就如此安静,想象着这世界就如600路一样疯狂。想象着我的未来,我未来的工作如同本来应该降临到西安的秋天一样,一直不见影子。 当然,这一切的回忆,我一直在夏天盘旋。我喜欢夏天。执拗地喜欢,我也讨厌夏天,固执地讨厌。我妈把我生在炎热的夏天,我降临在一片火海的世界。我是上帝用来打扮世界剩余下的一粒石子。世界早已经打造完毕,我终于无处可去。上帝他老人家心慈,不忍心看着握在他手里的东西慢慢地失去温度,终于背过脸去,向着宽广的世界一把投下去。不幸的是,我妈那天正好犯病了,正站在村东面的山腰演讲,上帝的石子砸在了她的额头。 不过,我不是女娲补天的残余,我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一部分。上帝把我交给了我妈,我妈妈又把我交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把我扔给了我奶奶,我奶奶一声不吭地把我交给了我自己。我自己只好在每个夏天里,在纪念着自己的诞生的同时,经历着炼狱。以此来纪念那些可知不可知,可歌不可歌的日子。 我坐在600上,开始胡思乱想。我终于觉得我应该忘记夏天,睁眼看看窗户外面的秋天。可能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看我身体外面的自然,窗户外面的天空,那些早已经找不见的星星。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现在西安的秋天从本质上讲,已经被人为地搞消失了。本来城市里都是冰冷而巍峨的水泥混凝土的建筑,再在这些伟大建筑的旁边找些被标记为“坚强”的植物,诸如松柏之类。再加上被城市中心娇柔的空气给娇惯得,连国槐都得等到下雪的时候才肯全部脱落叶子。 而大约只有法国梧桐,才给这个城市一点秋天的感觉。我想这个城市的人们得感谢法国梧桐,感谢她们给予城市人们最后一点来自自然的关爱。前几天上完课,经过师大路,看见高大的树顶,最高的部分已经开始可以看见秋天最浅的尾巴。 我在600上开始胡思乱想,这是木木一再禁止,而我一直做不到的一点。今天的司机是个男的,而且车也开得不快,四平八稳地开着。车到电视塔的时候,旁边坐上来一个摩登女郎,摩登得我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木木之前一再叮嘱,面对类似情况,一定要克制,克制再克制,要不然旧刀斧伺候。我是比较爱惜生命的,也比较惧怕女孩的发飙。只是她坐定的那一刹那,长长的卷发顺着惯性打在了我的肩头,一阵幽香蛇一样爬过来。不过那蛇还没爬到脖子上,我就起来——我要下了。 到了教室门口的时候,时间正好赶上,里面人也坐得差不多了。大二的孩子就是乖,乖得你都不好意思不给他们好好上课。点完名,我用了很长时间看了看他们,这和往常不太一样。因为我的课已经上了一大半了,再过不了几周,我将结束这漫长而短暂的代课工作。我开始有些舍不得他们,我说今天我们来看《牡丹亭》,它是明朝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共55出,描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 第八十二章 在教五上完最后两节课,就感觉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同学们,下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班的孩子,这个班的孩子每个人我都是那么喜欢。当中几个男孩,篮球打得一级棒,经常邀请我去。我一般不敢去,去了就我这三等残废的身高,八成的时间被人家盖帽盖得,那些从小培养起来的自豪感消失得烟消云散。 我很怀念家乡春夏秋冬里澄静的天空,那些清澈透明的天空,看得人的心里发醉。有时候,挑一担大粪到极高的山地里,弄完后扔下担子在地里,然后躺在还有些湿润的土地上,鼻子里满是泥土芬芳的味道,耳朵里被那些无名虫子爬行和鸣叫的声音充满。然后,你可以看看天空。你可以先睡也会觉,然后懒洋洋地睁开眼,看着天上一朵两朵的云,一个追赶一个似地,在天空游荡。你甚至可以想象,洁白的云朵后面那蔚蓝色的深邃出,玉皇大帝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孩子一样微笑。你也可以从一开始就睁大眼睛打量天空,然后被天空的澄静和大地的温柔与芬芳所陶醉。你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你的疲惫与乏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些故事我都讲给木木听。木木一般听着听着就失去耐心。木木号称自己是农民,而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农民的最大证据是自己在家还有二分地。我听罢彻底无语,彻底无语我听罢。不过,我感觉木木与那些麦苗和韭菜分不清看见黄牛问那是何物的核弹级的人还是有些区别。所以,我认为木木孺子可教。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老区的西门,那个今年秋天大概才来的门卫例行公事地看了看我。按照计划,我应该一直到对面,然后坐上那伟大而慷慨万千可歌可泣的600路车杀到新区,然后呼呼昏沉而去。可今天讲了《惊梦》一节,也把额惊了一回。杜丽娘这个大家闺秀,大约在这之前,见到过的男人只有她爸跟她们家的男性下人。这样一个水晶一样的姑娘,却偏偏在怀春的时候发生了《惊梦》一个事故。此节故事说简单点,就是少女怀春思想的极致化和扩大版。你看她春怀万千: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接着又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 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杜老爹只知道把姑娘关在园子里,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女儿不出什么大事故。可他老人家却忘记了人是动物,春从根本上讲是从内心坏的。再加上这大好春光大大刺激了已经成熟的这姑娘。这下内外因综合因素,万般阻拦都是抵挡不住的。即使不出现个柳梦梅,也会出现个梅梦柳,或者是梦梅柳。出墙是必然的。 当然,人家是怀春,我却有些怀秋的感觉。可我的怀秋一点却和宋玉大人没关系,仅仅是个人发个闷骚而已。关于秋天,我最喜欢秋天的天空和秋天里的落叶。秋天里,晴朗的天空就好像一个没有心事孩子的心灵一般,让你看了都忘记了自己是个俗人,还要喝稀饭拉肚子。 记得有一年,也是秋天,我和徐国林一起坐车出去。车过长安县,那600车刚一转弯,车头对着正北,车屁股对着南山,开始一路向北速奔。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却同时看见窗子外面澄静而蔚蓝的天空,不约而同地说出“秋高气爽”。然后两个人两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一般,谈话开始充满禅意,听得旁边的人表情那个木然。 就在课间的时候,我发现外面很是秋高气爽,而且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些梧桐叶子已经开始支撑不住一年的思念。我很敬佩那些城市里充满生命而又没有生命的树叶,它们知道最终无法到达它们想要去的地方,但它们依然义无反顾。所以,我想到师大路去看看去,那里长满粗壮的法国梧桐,长长的一条街,它们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夜幕下的丑陋与美丽。 但是肚子依然很饿,给木木汇报了基本情况后,她虽然十分不满意我不陪她去吃饭,但也实在没办法。我想象着她放下手头正在写的毕业论文,然后到餐厅匆匆买些东西回宿舍。临了她说如果饿就去买那家的包子。包子!额才如梦方醒,额就是包子转世,额滴最爱就是包子!额更爱吃大肉包子,一个接一个地吃。 我喜欢吃包子,多半是因为母亲强迫式的培养。小时候她老人家总是不做饭,好不容易每天下午两三点开当天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饭,揭开锅以后发现是一个个体型硕大,里面油水扑哧扑哧的特色包子。额和额妹妹一见如此情形,被一个个如同饿急了的小狮子一样扑上去,吃个天翻地覆。所以,额喜欢吃包子,三妹子二妹子都很喜欢吃大肉,尤其是油水扑哧扑哧冒的那种。 于是,我过街,顺着长延堡商城往北走点,就到了那家不大的临街店面。每次我感觉都很委屈,因为我买了好多次,我总觉得那个女老板应该认识我,并且很热情地招呼我。可每次她都是很陌生地看着我,我也只好很陌生地看着她,然后说:八个肉包子,带走。 那些包子热气腾腾,我也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些饥饿而温暖的冬天。于是就边走边抓在手里一个一个地吃。 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有一种远远地高于食欲和色欲之外美的存在,当你面对这些存在时,你都会忘记自我,忘记一切凡世间的纷扰与不快。对于我来说,此时此刻,当我过了一般的马路,就在啃包子的那一刹那看见师大路那边的情景时,额都忘记了热气腾腾的存在。 额滴神,师大路那些粗壮高大的梧桐,全然没有了夏天里的那种阳刚和强壮的感觉,到了今天,全都变成一个个历史上的怨妇一般,使尽浑身解数,就好像我是那主持人家公道的包拯,或者阴间的阎王或者只是听传说从来没见过的观音菩萨,齐刷刷地对着额,纷纷扬扬地哭泣!那些从树顶最高处或者半腰纷纷样落下的落叶,飘飘荡荡,柔情万种,缠绵惆怅,如泣如诉,让额看了同情得海枯石烂。整整一条师大路,已经被这种煎熬了一个春天外加一个夏天的怨恨和爱意落叶覆盖。那可是一颗颗眼泪啊,那可真是一颗颗眼泪啊! 额赶紧两步并做一步,把包子扔进了垃圾桶,在师大路旁若无人地奔跑起来。我的头顶落叶在飞舞,纷纷样样地好像是冬天的雪花情人的眼泪。她们打的我头上,轻柔地划过我的肩膀,轻吻着我的脸颊,甚至是轻轻地躺在我的脚上。我一会奔跑,一会站在街头凝望,一会从俯下身去捡拾那些悲情的往事。我真的听见她们的声音,我真的想把这样的话语向人诉说,我真的就在这样的落叶中埋葬自己…… 第八十三章 日子像是水一样,日子像是冬天的雪花一样,日子又像是师大路的梧桐叶子一样。 也不知道是哪天来了暖气,就是那天半夜正迷糊地睡着,却听见哪里泉水叮咚一般响声不断。额习惯性地判定又是头上的那位爷爷,入榻之前的仪式性行为。到后来实在是无法忍受,再感觉浑身燥热,好像是吃了传说中的春药一般。这才爬起来,仔细观察。 呀,屋子里热热的,摸摸暖气片,烫烫的!更要命的是,不大的屋子里,前后都有好大一排的暖气片。还是当老师好,而且后来我也总结出来,一流学校把老师当爷爷,三流学校把老师当孙子。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频繁地做梦,做那种没有幸福感却十分折磨人的梦。诸如好好滴,正睡觉呢,突然一只猛兽出现在旷野之上。于是乎,我好像做贼心虚的野兽一般,像是吃了那猛兽的家眷,追着只好胡乱跑。那感觉呀,就好像世界的大地上,没有了阡陌,却只有一条一条又一条的路,总也跑不完。而且那夜晚,一只黑漆漆地,太阳一直不出来。等着被猛兽追击得几乎丧命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被蚂蚁咬了,还是被窗子外面叽叽喳喳的人给弄醒——反正是天亮了。 所以,在冬天里,心情很不舒服。这倒不是因为学生的缘故。北郊那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自从那次被告状之后,额就当被蚊子咬了下——额频繁被蚊子咬,而且一般不会去找蚊子算账——也没追究是哪里人氏做的好事,之后再否有什么意见出来。一般的情况是:我口里喷着唾沫在每个教室里讲两节课,他们在下面睁大眼睛看我九十分钟。老区这边,孩子小点,倒也平安无事。即使很多时候,他们爬在桌子上睡觉,我也能理解——一则早晨的课程本来十分瞌睡,再则老师讲得无趣很,实在抬不起耳朵来恭听。 后来慢慢找出原因,大约就是因为前程的问题。这眼睁睁地一年就要过去了,人家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骂丈母娘的骂丈母娘,打孩子的打孩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再看看额,丈母娘孩子都不敢言语,就是媳妇这个项目,好骗歹骗,木木每每都有去意。哎,老大的男人,活到这个地步,总算也体现出一点价值,那就是:男人也可以活得这么没出息。 想想张扬和王凯他们,这会也不知道挣了多少大钱,买了多少方便面来泡着吃。也不知道是哪天,电脑被木马给挂满了,万般无奈之下,突然想起王凯那厮虽然千般无用,但有个倒腾电脑的特殊技艺。电话接通的时候,那厮的言语明显带有南蛮鴃舌之音。周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感觉。王凯吼着个大嗓门说:我这会在菜市场,等回去再给你电话。 额听了这话,当时就崩溃了!原来挣大钱的人,都是自己做饭吃。这也再次证明了我琢磨出的一个道理:越是富有的人,越是抠门。就比如额,不名一文,裤兜里估计除过一顿饭钱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一直认为钱是婊子——这个称谓既称赞了其色之超级,亦对其表现了充分的鄙视。而那些地主款爷,大约越是一分钱,就越是要自己的命。所以,在他们眼里,钱就是爷爷玉皇大帝。在爷爷和玉皇大帝的面前,他们只好也愿意和宋江一样顶着大屁股顶礼膜拜。 虽然在木木看来,我是一个丧失了斗志和坚强品格不中用的家伙。但额毕竟是堂堂七尺男儿,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满地跑,披金戴银地生活,反倒是额这个清高的脱俗之人,却连终南山里的和尚都不如。所以,额就一直郁闷,但额不会让这样的郁闷传染给木木。我开始检讨我的过去,检讨我过去对我的定位。我又一次开始想,我混到今天猪狗不如的地步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接二连三的问题是,木木一再鄙视额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至于寡人的工作观,难道真是俺爸俺妈把额错生了朝代不成? 就在上完课的车上,吃晚饭在餐厅发呆的时候,上完厕所的停当,远远地望着天边的夕阳红红地跟女人分娩一样,每当这些美好的时候,我就琢磨这些问题。但精神层次的东西最终的探究结果是:没有答案。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你如果是伟人,你就选择去死;如果你是俗人,你就选择去想别的。我当然学不了海子梵高伦勃朗,却只好想别的办法。最终的结果是,如何让自己尽快富裕起来。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多少天以前,木木貌似说学校有个什么大型招聘会。我浑浑噩噩地忘记了时日,就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天快亮的时候,又开始做梦。这次倒不是师大路的梧桐叶子,却不知是到了什么地界,名山古刹。反正有个卖彩票的,生意不太好。额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去了,周围一片朦胧,好像是人溺死在水里一般。我走出街口,只看见路上的人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都不和我说话。我心里郁闷,也不知道是在生哪个女人的气。街上美女如云,帅哥如蝗。街边的店里漂着奶油蛋糕的味道,时尚内衣店里挂着千百色流行的小巧内衣。不过,我全然对这些没兴趣,目光只去犄角旮旯里投去。猛然间,我两眼发光,有些激动地冲过街对面的一个地方跑去。我之所以这样激动,是因为我发现了彩票站。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店门口,用劲地从裤兜里扯出两块钱,只一句:机选双色球,03、09、21、22、28、33、+12。那老板是个女的,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却使劲地瞅她。她脸上雀斑很多,头发凌乱,看起来也有些肮脏。不过,这些都和我没关系。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迷迷糊糊地不知哪天我半夜要下机的时候想起了那注彩票。我两只眼睛都没了感觉,知道看见电脑屏幕上的那几组数字。苍天呀,大地呀,孔子呀,耶稣呀!寡人买了多少年的彩票,花钱无数,每每皆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投注站,泄气气球一般滚出来。总想象着那些中大奖的是天上神仙,海外飞客。没想到额这般穷困潦倒的人也能有这等运气!额一定要告诉木木,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然后…… 大约是太过激动,虽然没什么先天心脏病史,但因为过于激动,我终于于夜半人静之时,一命呜呼了! 半个月后,荒郊野外的一块墓碑上写着:他是因为中彩票激动而死。善哉,善哉! “砰!砰!砰!”额被一阵狂烈的敲门声惊醒。“你这个猪,太阳都上房了,赶紧起床去招聘会!”木木在外面喊道。 第八十四章 将就着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刚出了门,就一阵冷气袭来,额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木木看罢,止不住地笑,并且说:看来办公室的优越条件把你给怪坏了。 这个倒是个实际的情况。但凡那夏天,西安的夏天,外面骄阳都不是似火,都是如同太阳公公她奶奶一般厉害。额等就好比生活在一盆炭火旁的蚂蚁,始终无法逃脱烈火的炙烤。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地有救生之道,房间里的空调救了命了! 于是,额就闭门造车,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政变,还楼管追着美女小偷打,抑或是小偷在四楼作案被发现,情急之下从楼上跳下。这些额都不关心,却只好“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每天的三顿饭,也只好一再压缩,为了国家的建设和世界广大挨饿的人们,我终于克制住了我的食欲,三顿并作一次吃。 这个道理在这个冬天我想也可以推行。虽然在西安,冬天的雪花一般到地上都成了雨水。但在每个西风胡吹的夜晚,或者是在冷风嗖嗖不止的郊区,一个温暖的所在还是颇为重要的。我终于开始体会到,为什么那么多的动物要在冬天收拾好一切,躲在家里不出来。 那招聘会的所在,并不遥远,走上没几分钟便到了。一路上木木一直唠唠叨叨,到底说了什么,额却也忘记了。额的感觉就跟当年曹操手里的汉献帝大概有一拼,当然我没汉献帝那么风流伟大。那所在看去,端的壮观!但见彩旗飞舞,气球乱飞,条幅满天,数不清的颜色条子将颜色古朴的教学楼装扮得跟妖精一般。狠显然,那妖精极其不自然,但她却反抗不了。 天空依然阴霾,却没有鸽子在飞翔。阴沉沉的,好像一个寡妇思念死去男人的表情,让人憋闷但却无奈。朔风劲吹,枯草折腰,寒鸟惊叫,好一派繁华的景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人,12楼前后左右的大门小门,前门后门,左门右门,到处蚂蚁粘糖一般拥挤着人,更壮观的是直通向大门的那条大马路,浩浩荡荡的人群仿佛过去赶集的农村大爷大妈一般兴高采烈地奔涌而来。 木木找了个树坑,立将站住,就回头看着人。木木说,咋这么多人呢?我回头看了看,说:经济危机,大家都来找稀饭喝了。 虽然每次进招聘会都有种很悲壮的感觉,但今天的感觉尤其强烈。去年再壮烈,好歹有些狐朋狗友垫背,等着一身臭汗出来,大家调侃一番,再他妈不如意的情绪,也就没了。可如今人家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吃方便面的吃方便面,我只好抓了木木进来。额总觉得,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活没法过了,把自己的老婆拉在第一线作战。 我想着想着就想骂娘,也不知道是谁的娘,反正就是想骂。西安到处的穷和尚酸尼姑都来了,木木忙着和忙着排队的同学寒暄,说着过去峥嵘岁月,谈着今岁的光荣。 木木到底是个善良的人,不和我一样是个痞子一样。那门打开了,人群哗哗地往里面挤,好像中国农业银行在里面发钱,早去早拿,早去多给钱。 12楼是我熟悉的地方,这是个寂寞而空旷的大楼,长年累月地无人问津。想当年,当然包含春天夏天,也包括秋天和冬天。那个时候,我还是喜欢看书的。每天早晨去老餐厅吃了包子,便一边回味,一边夹着书往那个方向移动。我去那里就是因为那里没人看书,每层楼只有一个保洁的阿姨,清净得很。 一般情况下,我都会去顶层,那东西长长的顶层,那教室显得有些夸张地大的顶层,随便找个教室,里面肯定没人。如果碰巧那天我心情好,又恰好是春天或者秋天,我就会去南边的教室,看书累了,就把脸抬起来,然后闭上眼睛,尽情地让太阳抚摸自己粗糙的皮肤。要是别的季节,额就躲在对面的教室里,关上门,看不见太阳,也不管太阳,只等着每天吃饭的时候,那个保洁的阿姨慢慢地打开门,探出头来说:同学,我走了,麻烦你走的时候带上门。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12楼的楼道显得有些狭窄,头顶的天花板打得很低,让人感觉温馨而压抑。大约天蒙蒙黑的时候,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楼道里所有昏黄的灯都在一刹那亮起来。那感觉,就好比我是一个隐居的和尚,晚间念完禅后,最后一个和佛祖告别。 我想入非非,木木拉着我往上走。走到二层,看见招聘会的平面图,原来就在二三层的每个教室里。我回头说木木,我们挨个看吧! 好家伙,市场不景气了,连白菜都滞销。我拉着木木,在人流中穿梭。幸亏我们两个都不是五大三粗,她瘦得让女人吐血,我瘦得让男人不可思议。钻进一个教室一看:山西某县的中学。再进一个教室:宁夏某山区的中学。就这,可都是要我们专业的,别的人家尿都不尿我们。二层几乎要转完了,连个投简历的单位都没找见。每每木木看见同学,彼此脸上都写满了皱纹与崩溃。那可真是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不是用刀割出来的。 额连走的力气都没了,木木拉着我上了三层。也不知道是谁给木木说,此楼只有一个地方可去,是江苏某个百强县的中学,听说银子给很多。一听银子很多,我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管是个给孩子擦屁股的中学了。一进那教室,哇塞,我才知道大家都喜欢钱,投简历的队伍弯弯曲曲地跟个喝醉酒的蚯蚓一般。 我说木木,你站那排,额在这排。然后我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谈论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具体不清楚,就是内心很憋闷,想说出来。貌似淘汰率很高,不一会就有好几个人耷拉着出了门。额,看来还是比较牛叉的学校呢! 我比木木先轮到。我抬头就交了简历上去,才看见那老师的长相。虽然我不怎么看《百家讲坛》,但仅仅凭点点印象,就感觉那个男老师像极了纪连海。那脸,那皮肤,那头发,那说话的神情,那眼睛,更神奇的是那牙齿!他的牙齿比央视版的更加醒目动人!他一直在跟我说什么,我听都没听见,只是盯住他的牙齿看。 最后,他翻到我写的自荐书那里,眼睛动了一下,问道:此乃you原创乎?额赶紧收回看牙齿的精气神,忙点头称是。他看来看去,说有点意思,有女朋友吗?额说老师她就在不远处。他便招呼木木过来,谈天论道,家长里短,把后面排队的人忘记了一般。临了说:去登记一张表,别人不敢说,但一定会给你们到学校试讲的机会的。 额有些木呆,木木连忙拉过我,去了一旁填表。 有些心情复杂地从楼里走出来,可木木一脸天真与欣喜。 第八十五章 有些心情复杂地从楼里走出来,可木木一脸天真与欣喜。 那朔风在一个劲地吹,吹得满地的叶子和什么一起乱飞。眼前一阵紧似的人流从身边兴冲冲地冲上楼去。木木拉着我,顺着风往外走,就好像在寒风中到处飞舞的树叶一般。 我也不好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每当这样的时候,心情就极其复杂,生怕自己的人生从此一发不可改变。好比新娘子出嫁前忐忑不安,操心着自己的贞洁是不是可以换来一生的幸福。 我是个在精神上永远不知足,而物质上极易满足的人。就如同那天空中飞舞的燕子,可能它飞舞的天空比它果腹的蚊虫更重要。可终究,燕子没虫子吃就会饿死,就会失去天空。我也是一样,如果和木木说的那样,永远做一个精神世界的圣人太过于注重精神的满足,最终都会落得个连媳妇都跑掉的结果。 木木拉着我的手,回过头来说:我们去茅坡买水果吧! 我分明看得见她内心的喜悦。木木是个普通人,没我这般变态。只是经常替她难过——如何碰见我这个变态的人类——纵使变态也变得不够彻底。 说起去茅坡村,它是那么普通,又是那么不普通。说普通,是因为放眼西安的高校周边,高校周边的城中村好比小寨的女人一般常见;说它不普通,却是因为太多人的生命和这个关中平原上普通的村庄产生了瓜葛。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法复制并且是唯一单行线的,由此就造就出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爱恨离别。 茅坡村因地而生,因学生而成长。换句话说,正是千千万万年轻学生激情青春的堆积,才使得茅坡一日一日地畸形壮大。这个说得含蓄了或许不好明白,那么简单地理解,你自茅坡村口进去,映入眼帘的那鳞次栉比如同热带雨林里竞争日光的旅馆,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而且,从那些花花绿绿一再加盖的畸形建筑中,你似乎就可以阅读太多人青春的痕迹,畸形青春的痕迹。 也是,中国的初级教育解决不了的问题,中国高等的教育也解决不了。那只好就交给高校周边的旅馆,让学生们尝试着在每个日日夜夜去解决。当然,如果这样的话,每个试验的个体都充分带够风险和副作用——那些幻想的爱情和想象的未来注定都是一场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学生喜欢城中村,当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要去旅馆醉生梦死,让快乐缠身忘乎所以。一个,是茅坡吃的东西。在以木木为代表的一批人看来,茅坡的餐饮业卫生状况差劲得跟什么,往往是看见就没胃口。我是个农民,农民吃饭一般都是在地头种地,送的饭菜来了,就往黄土里一坐,吃完就拿手一抹嘴,说饱了就去干活去了。所以,自从我第一次来到茅坡买东西,我就喜欢上了茅坡吃的东西。记得很早的时候,村子里面有家蛋糕店,那东西做得实在是好吃。是故,额和木木隔三差五地买。可惜的是,后来那家伙搬家走了,也不顾我们这些老主顾的感受。 茅坡进去第一个水泥十字,有家新开的天津狗不理包子。说是狗不理,谁知道是西藏的呢还是包头的呢!反正我喜欢吃,只要是包子就吃。额,买了六个,在木木睽睽之下。她当时的表情就好像我买了狗屎一样,我吃的时候她更是不知道把头伸到了何处。那包子油大得让我吃惊!咬一口,扑哧!我还以为咋了,却发现那油掉在了裤子上!自那以后,木木就以死相威胁,说如果再去买她就跳楼。权衡来去,还是木木重要些。 北方人不吃面,上厕所都没劲。茅坡的面馆不算少,可挂羊头卖狗肉的不在少数。不知道摸索了多少次,终于在十字向东那排发现一家做的炒面片他妈真是好吃!于是,动不动我就会找理由去那家吃。木木后来终于发现了这个规律,说你这个猪,一到茅坡怎末总是去那家吃面! 当然,木木不经常吃面。于是,我想着法地骗她去吃炒面片。又一次好哄歹哄,到了那饭馆门口,木木变了卦。我们就在那门口,撕扯起来。最后的协调的结果是,她分一半给我吃。其实,木木最喜欢吃的村口水泥路上的那家山东煎饼。刚开始那家,是个阿姨掌勺,动作熟练。来了啊,几个?说话间,拿铁铲把火热的铁板刷干净,然后摊上饼子,然后左手娴熟地整一鸡蛋,啪在上面!再以青菜诸物夹之,一股香味扑过来。往往木木看得涎水都要掉下来了。吃得次数太多了,不知不觉,那阿姨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小孩子。记得那小孩子刚开始手可笨,不会弄。吃的次数太多了,如今那孩子都长出了胡子,动作熟练得他妈在旁边看得都直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倒在沙滩上。 再一个,就是茅坡的水果。以前我整不明白女孩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水果。自从和木木混了之后,在每次陪人家去买水果并且免费之后,慢慢地明白了点。女孩饭可以不吃,水果不吃是万万不行的。不论是吃饭,还是水果,茅坡的东西都是价廉物美。尤其是水果,学校那东西都精贵成马咧,群众消费不起。只好组织团队,到茅坡集体订购。 茅坡有个卖水果的阿姨,是礼泉的。一张农民的脸庞,头发齐耳长,说话利索,动作干练,说一口关中方言。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卖的水果,不论好坏,都比别人家便宜。就因为这个,木木每次都去买她的水果。一来二去,也就十分熟悉了。以至于每次去买,木木在半路上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那个阿姨今天在不在? 木木说我们去茅坡买水果,我就有些高兴。身后红旗招展,彩球飘飘,人潮涌动,看起来很美。不过,和我没多大关系。我总感觉这个喧嚣的世界和我没多大的关系,我总感觉这个喧嚣的世界和我没多大的关系。 我和木木走在去茅坡的路上,那西边的风吹得有些紧,我不禁有些抖。狗日的天气,都不给老子面子。 转进茅坡,那个热闹。周末,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茅坡就跟过节一样。我就很奇怪,在茅坡我就没见过老太太和老头。原来这里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木木直奔那阿姨的水果摊去了,我跟着过去,却远远地看那煎饼果子的摊位,还好,人不是很多。阿姨的苹果还好,木木在挑,我和她拉起了家常。她说冬天没事情做,还不如自己拉些苹果来这里卖,有钱赚,总比窝在炕头强。 我连连说是是,这念头,日子不好混,还是给自己多打算点。说话间,木木弄了一大袋子苹果。说是猪要吃,得多买点。说完,那眼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付了钱,我就等着她说走吃煎饼果子去,然后我就径直去吃那炒面片。可木木一直往前走,然后拐弯,说:娘子今天决定你必须考公务员,走,买盗版的教材去! 额一阵崩溃,却还是跟了去。哎,生活不容易,还是给自己多点打算…… 第八十六章 北郊的老师给我电话,让我赶紧给出试卷,说是下周要考试。匆匆答应下来,没发现时间过得是那么快。生活一旦忙起来,乐趣没了,而当你也把时间忽略了,时间也会同样忽略你的存在。这是个很残酷的事情。 本来打算要睡个懒觉的——老师今天没课,并且楼上的那位爷也并不曾发作——看来又睡不成了。 打开电脑,主机跟一头要断气的猪一样乱叫。记得小时候过年,村头总会有人支起摊子来,杀猪刀,大水桶,还有个类似绞刑架的东西。村民都自己养猪,又是辛苦了一年,年终总得犒劳一下劳作一年的自己。于是,有一头大肥猪贡献出猪肉,便成了一件最称心的事情。 要杀猪的人得早早预约。等着旁边大铁锅里的水开得差不多,杀猪的人便一个箭步走上前去,用手或者是铁钩一把搞定猪的头,也就是猪头。我记得最早的时候,杀猪的人身强体壮,五大三粗,胳膊上长满黑黑的毛,只消过去一把抓住猪鬃,那猪就没了主意。后来的人大约体制大多不行,也不想再出那蛮力气,就用起了铁钩。就是对准位置,突然猛一用力,用套在木棍上的铁钩钩住猪的嗓子眼那里。猪疼是疼,但只好听人家使唤。 下来便是最热闹的环节。但见旁边左右些许人,纷纷上前简单地协助一下杀猪的。或拉猪腿,或扯猪毛,或者干脆抓个猪尾巴,反正就是要你安静地受刀。一手难敌四拳,猪再是畜生,也搞不定一堆人的力气。终于出着粗气躺在高台上任人摆布。 只见那杀猪的,用膝盖顶住猪的脖子,从包里抽出泛着长长的泛着寒光的杀猪刀,在猪身上擦来擦去。那到我看着就想尿尿,当然是被吓的。紧接着杀猪的一手擎刀,一手顶在猪下巴那里。这样,猪脖子下面宽阔的开刀部位便全部露了出来。只见那手起刀落,那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顺着猪的嘴巴,深深地刺进猪的脖子。那厮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地叫。当然疼,被蚊子咬下都疼,何况是要命的刀法。 杀猪人全然不理会这些,看热闹的孩子大人更是看得刺激。那刀子一点一点地插进猪肚子里去,殷红的猪血哗哗地顺着刀把子喷出来,全部被盛在下面的脸盆里。那厮越是挣扎,血流就越快。终于血流殆尽,四肢的挣扎没了力气,吼叫也成了强弩之末。 杀猪的过程的残酷性在于,不是一下子要了那厮的命,而是要让猪尽量地流光身体里的血。最后杀猪人才猛然一下,把刀插到极其深的地方,也就是心脏的部位。猪哼哼几声就驾鹤西去。如果是站在全天下普世界的观点看,这丝毫不亚于满清十大酷刑之凌迟之法。只不过,那时候挂起来的不是猪,而是人。一刀又一刀背刮割完毕的是人,不是猪。 当然,也有失手的。那大多是杀猪的新手。或许他爸在前夜千叮咛万嘱咐,但一上战场就全然没了将数。再让凶煞的猪一吓,该发的刀没发,该出手的时候没出手,成就了后来流传的笑话。话说我村有个杀猪的,某年春节给人主刀杀猪。前面一切正常,最后一刀也全然发出,猪也哼哼着不再动。可就当众人要往开水里抬的时候,那厮却一个驴打滚,四蹄狂舞,站立起来在村子里狂奔起来!众人惊骇,满村老幼纷纷躲之不及,唯呼举世难见! 最后那厮是因为狂奔而耗尽血自己死掉的。后来才发现,那厮的心脏完好无损。后来那个新手,觉得颜面扫地,去了广州打工,在工厂里做鞋子。也不知道他后来再杀没杀过猪。 真是,说着说着怎么说起杀猪。 杀猪的事情我也和木木谈起过。她一听就眉毛皱起来,好像吃饭的时候碗里一只蟑螂一样。我也能理解,那么善良的孩子怎么能忍受一个活物被生生宰死。木木平时只有对惊吓或者叮咬自己的蝼蚁蚊虫下“毒手”。一般她是提起脚,闭上眼睛,只管黑天混地地踩呀踩。 刚给人家把电邮发过去,看见兰子的秋秋闪个不停。一心要回楚国的兰子,楚材为豫用,听说日子就好像是春天百花盛开的日子缺水一样。也怪我,我这个人只会窝在屋子里,冬天不见月亮,夏天不见太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想见木木,平时不想回家,哪里会去关心人家的事情? 兰子说,我恋爱了,工资也涨了,总之很幸福很满足。 听罢我就很感慨,感慨这世界真是疯狂,能让这个奋进的火箭一下子停住了节奏。我说你这辈子该很圆满了,又是一个要结婚的人,虽然我是老大,但将来我的孩子站在你孩子面前,却是个孩子。 说到这里,我不禁一阵怆然!小学的同学,最差劲的今年都快要结婚了,速度快的,孩子都开始领着老小打酱油或者打架了。中学的同学,孩子都怀着奇怪眼神叫我叔叔。而大学的同学,有结婚之实而无结婚之名的一大批,生孩子的又一大批!额举目四望,唯有寡人白发苍苍,面容憔悴,既无工作,亦无前途,膝下更无打酱油之儿女!呜呼哀哉! 木木的电话来了。她说:猪你起来没?我饿了! 木木在图书馆,殚精竭虑地煎熬毕业论文。白天写论文,晚上愁嫁人。对于木木,得再加一条——对我发凶——对于木木来说,和我吵架是最好的休息。 我出门前神色沉重地看了木木在茅坡给买的公务员书,两本十块,闻起来好像是拿废手纸做成的。沉重地叹息一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铁门很冷手,我不禁收了收外套的领子。天空依然阴霾,却没有鸽子在飞翔。天有些阴冷,前面好多学生,花花绿绿的羽绒服。我终于又发现:夏天漂亮女人穿裙子好看,冬天丑陋女人穿羽绒服好看。 突然想起《西游记》第七十八回里写冬天的摸样说: 岭梅将破玉,池水渐成冰。红叶俱飘落,青松色更新。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满目寒光迥,阴阴诱骨泠。 第八十七章 这个冬天有些特别,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就好像地震那会,我总是对着木木说,天象异常天象异常。木木那个时候总是撅起嘴,用手指指着我,说:你神经病,跟个巫婆一样拨弄是非。 下午北郊那边还有最后一次课,我早晨起来爬在床上一直出神。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学制,反正得十几周的时候,就得考试。后来我课上得麻木了,也就只是每次站在那上面动嘴皮子了。 麻木之一的表现是,两个班里,我总共认识五六个人,并且还是因为他们都是坐在第一排,每次承受我满教室喷射的唾沫。因此,我内心十分不好意思,就多看他们几次。而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也总围上来,问这问那。 我爬在床上,总是一直出神。我想江苏那个县中学总该有些希望吧?我想小孩子说谎话,没信用,那是因为他们小。一个长得大人模样的中学校长总应该相信吧?我想,天无绝人之路,我西漂了快一年了,老天也该睁开眼了吧?虽然全球危机从金融危机演变成了经济危机,虽然门外各个层次的大学生朋友恨不得去阎王殿去找工作,恨不得让孙猴子携带去给玉帝老儿做秘书,可老天总得开眼吧! 我想,我想的一切事情应该有个结果和答案,或者是让人可以勉强明白的道理。而当事实和世界把所有的光亮之门有意故意刻意给遮盖起来的时候,世界上的一切丑陋便现了形。我想,到了这个时候,最好还是闭上嘴巴,好好地享受。就好比被强奸的时候,如果反抗不了,就享受快感吧!满世界地发骚哭诉,小心马路对面疾驰而来的精神病院的汽车。 还有,我那看不见未来的未来。我该什么时候去结婚?我该什么时候去战战兢兢地走进售楼大厅,如同走进狼窟一般,领出足以顶在背上压我一辈子的房门钥匙?我该什么时候带着木木去周游世界?我该什么时候扶老携幼,轻松徜徉在大海边上,被海风一遍一遍地拍打我的幸福? 晕晕乎乎地活到现在,终于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这个世界永远是在两个极点打架,或者说好比正负两个点一样。世界上只有保证足够数量的人失去他们的幸福,才能保证他们对面的人得到相同数量的幸福。世界生来是不平等的,这一切无法改变,也无法探究根源。中国人只好认作女娲这个女人在造人的时候,富贵者是女娲前期的作品。后来,这个女人实在太累,就顺手抓了个藤蔓还是绳子之类的东西,在泥浆里挥舞起来。那些穷人就诞生了。 终于,爬着有些难受,正要起来收拾。突然觉得脖子底下硬很,转过头去,才发现是木木买的公务员书。当初买的时候,还有些模样,虽然印刷质量真是差劲。我打算就让它们躺在桌子上寿终正寝,孰料木木亲自督阵。我再无心于仕途,也不该和木木以及金钱过不去。 再飘逸的人,总得找点银子。要不连裤衩和裤子都没得寻觅,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李白爷爷当年“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要是没得几两赏赐的银子,估计就和小寨睡大街的乞丐没得两样。陶渊明山人虽然不为五斗米折腰,来来回回地折腾出了又回去,最后还得栽在酒食上。他的《乞食》写的就的就是一次准乞讨的过程。不过,文人发起骚来不得了,说得那么像个意思: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要饭就要饭,何必那么要脸呢?我不是李白爷爷,更不屑于去和陶渊明大人比较什么。额狗屁都不是,可人家都比狗屁都是,没可比性。 我每次翻那书的时候都愤愤不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愤愤不平,反正就是愤愤不平。 额一直不追求进步,大学时代大好的时光和入党的一次次机会,额都视而不见。额一直都觉得那是智商高人的事情,仿佛我这样愚钝不谙人事的人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就这一点,我一直都觉得我比那些发骚的狗屁文人觉悟要高。等后来看见那么多人,不想去山沟沟里的中学去哄孩子,而是想坐在光鲜发亮的办公室里,喝着传说中的茶,看着传说中的报纸,开着传说中的电脑,领着传说中的高工资。额一直觉得额一旦去了那种地方,生命力就会立刻丧失。我是没钱,我也是缺钱,屁股上还吊着好多账。但我的觉悟还到不了不要了生命而追究银子的地步。 这或许就是我一直混得如此差劲的原因吧。 清高总归是清高。可我再清高也高不过孔孟程朱老庄李白杜甫诸位大人,人家尚且食人间烟火,每每为民族国家事业振臂不已。我没说木木逼良为娼,就算红着脸说,寡人也要为民族尽一份力气,铲除妖道,打击腐败,横行污浊官场。 木木打过电话来,说她要跳楼。额有种要发疯的感觉!额说一额没说要休你,二世界如此美好,你还没见过你孩子,你孩子还没见过你,何必如此想不开?她在电话那头一句“神经病”,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是个神经病。我急忙跑去图书馆看望木木。情急之下只是想往进冲,被一个美女保安一把给拦住。她说:刷卡。额的神呀!额原来已经忘记了,额已经不是学校的人了!虽然额曾经一再说“生是师大的人,死是师大的鬼”,可那是我的一厢情愿,人家校长以及书记不会要我。我想骂娘,可对面的是个美女,旁边还有好多的小小的师弟师妹在看。我不能把我们学长的伟大形象给毁灭了,额忍着,忍着,慢慢退出来。 没多少时间,木木背着包,夹着书,脸笑得通红。那感觉就好比春天,一阵暖风从开满花朵的杏树枝头吹过,所有绯红的花朵都在打颤。 木木跑出来就扑在我身上,一再笑,并且说:我在二楼就看见你了,我就站在那里看,看你能不能和美女打起来。 额就一阵眩晕,感觉世界就是眼前的一切,感觉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就是眼前的一瞬间。我就安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幸福。我听见木木说下周东莞教育局来招聘什么什么,我看见那时候天空阴霾,雪花朵朵从天而降…… 第八十八章 雪花飞舞,雪花追逐着我,雪花追逐着木木,我们一起追逐着雪花。 在我来西安的这些年里,绝大的雪是没有多少。大多是羞羞答答地从那阴霾的空中款款掉下来数枚,不到地面就已经化成雨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今天这雪花却是不一般!但见天空不一般阴沉,天空这样阴沉已经有好几天了,今天终于憋不住了。那雪花下下来仿佛在女人肚子里待得时间太长久了,想急切地跑出来一般,力量和动感十足。那雪花哗哗地砸下来,一个跟一个,一团追一团,纷纷扬扬。借用《水浒传》里的话,那就是“那雪下得正紧”! 不过,我不用去买肉,也不用去打酒,就二两米饭垫肚子就好了。我们一路追着雪花,弯弯曲曲地快到了餐厅。须发尽白,衣衫染银,好像一对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 我很喜欢冬天下雪的感觉。《世说新语》里记载说: 谢太傅(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谢安召集一帮孩子正在讲课,突然天降大雪。谢安心中闪出一个念头,说咱何必不搞个素质教育呢?就让孩子说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像个嘛东西?一代才女谢道韫果然非同凡响,柳絮因风起压倒蠢男人的撒盐空中。 咱是俗人一个,搞不得阳春白雪,顶多整个下里巴人。记得小时候,一下雪跟过年一样。村子里的孩子,上学的不上学了,睡觉的不睡觉了,打架的不打架了,拉屎的不拉屎了,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衣,一二三四地聚集在一块,随着那雪花飞舞在冬天里疯跑。那个时候穿的棉衣棉裤,大多都是大人手工缝制的,极厚极重,这样才好在寒冷的冬天保暖。暖和虽然是暖和,但穿起来极其笨重。表现之一就是每次下课去解手的时候,要是新上手的衣服,一时半会解不开。这个时候,要是你是个性急的家伙,再加上你尿又是那种非常急迫的架势,这些就坏了!好歹弄不开裤腰带的时候,索性哗啦啦地尿裤子吧! 这些机器人一般的小孩子,先是跑啊跳,等着有足够的雪的时候,就抓起雪来互相打,弄得身上都是,甚至顺着脖子掉到冒着气的后背里去。 等着第二天起来,雪好厚的时候,好家伙,又是一顿好耍开始!这个满操场地转个大雪球,那个捏了十数个手榴弹一样的东西,那群又在墙角靠阴的地方,滑出了一条长长的冰道,那上面倒的倒,伤的伤,还有花样滑冰的…… 木木最近不好好吃饭,面颊的地方不知道长了个什么东西,红红的。大约是被论文煎熬的。一般这样的事情不好关心。虽然比她在这世界上多吃了几年饭,虽然无论是从白头发的数量还是眼窝的深度来说我都强过她。但她决然不把我当回事情,有事纵然去问别人,也不会和额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所以,当天千万分之一次问我某事某事该如何如何时,我总是很小心地说你该如何如何。一般情况下,她听完之后,总是杏目圆睁,说:你说了个屁,跟没说一个样子。 所以,当我看见木木脸上长了个红红的东西,并且看着她吃着米饭也没有味道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出。那只好出小气,旁敲侧击地含沙射影。 我是个极其没良心的人,生活随遇而安,即使让我一辈子骑自行住出租房,我都是快乐的。而其他的人,我只要进我可能地去赡养与扶持。就从这一点来说,我是个极其没良心的人,或者说我不是一个男人。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意义上的男人。我内心的一些不羁和块垒以及向往自由与陌生的热烈的心,让我把那些背负在身上的所谓是“责任”的东西丢弃得一干二净。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怪罪女娲或者上帝,为什么不让我真正意义上赤裸裸地来?话说过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没有原因的。连孙猴子都有生处。但见那《西游记》第一回上说: 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 有时候,我真会疯狂地想,我最好是个古代被流放到北大荒或者海南岛或者新疆的骚客。这样,我就有骚可发。这下遭了,在现世,我连骚都没处发。 我每次说到这里,木木都会很无奈地看着我。并且一再重复一句话:你真是个孤独的极品,你就应该生下来没人要,到结婚的时候没人和你结婚,一辈子没孩子,最后死了连个坟都没有,即使有坟,坟前也没人跪。 木木吃完了,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说:每当想到将来,我就很害怕,不知道明天或者以后会发生什么。跟你在一起,这一辈子会很苦,我也知道,可我就是离不开你。你说这是为什么? 其实,我这样的人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现实上说,都应该是个光棍。而我一辈子最大的义务就是赡养父母。我骨子里极其孤僻,不喜与人凑合,尤其不喜与俗人为伴。视金钱白银为粪土婊子,从无心思在额堵物。最要命的是,一辈子是个穷光蛋,屁股后面从二十岁开始,就挂着一大堆欠债。大约我这样的家伙,只好跑到欠发达地区的山沟里,诱骗那些未成年的女孩当媳妇。 木木早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已经知道爱情不能仅仅依靠卿卿我我存活,爱情说到底还是油盐酱醋茶彩电冰箱好看的裙子华丽的衣衫优雅的谈吐苦涩的咖啡。她像是一个一头撞进泥沼的小狮子,在一摊不是死水的死水里挣扎。 那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雪花很大很大。路上不时地传来小孩子的惊叫声,更有好事的,跑进花园或者直到大树底下照相。木木全然没了吃饭以前的样子,安静得仿佛这喧嚣世界角落一只静静冷落的宠物。 雪花在我们之间穿行,打在我们脸上,跑进我们的衣领里。在去往学校外面的十字路口,我拉住她的手,说:木木不怕,有寡人在,我们有未来呢…… 第八十九章 醒来的时候,看见木木昨天晚上发来的短信:好好考试。 生活本来就是不容易的,即使是对于我这样没良心对于一切早已经麻木口口声声说钱是婊子的人来说也是的。 昨天和木木在餐厅吃了晚饭,那个打米饭的年轻小伙对着我们心照不宣地刷了两个人的卡。可给木木少打了点米饭,她就一直对那年轻帅哥耿耿于怀。其实,她真正耿耿于怀的不是这个事情。一年多了,我已经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招聘会了,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的地步。到了后来,一方面我慢慢地对此类的招聘会产生了排斥心理。另一方面,我越来越害怕到中学起,害怕自己每天被锁得死死得,晚上等着所有的学生关了灯,我才仰天一声叹息,合上已经沾满眼屎的眼睛。 而木木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毕业了就要找工作,即使是一百个不愿意再荆棘遍地也得往里冲。因为男人要养家糊口,男人要撑起一片天。什么理想,什么别的狗屁东西都是考量不到的。所以,每次学校来中学招聘,即使是县城中学条件艰苦,她非得拉我去不可。而我越来越害怕这样,虽然我更加深程度上害怕自己这样越漂越高的状态。我想我再这样下去,迟早一天会飘到上帝的内裤低下,玉皇大帝的椅子旁边。 可木木对我也很头疼。她知道这个人是这个世界上极执拗固执脑子里被水泥充满的家伙,并且虽然老得胡子要掉渣了单却是极其天真烂漫整天生活在理想里的一个孤家寡人。我觉得即使是让观音来给这个人做工作,观音姐姐都会掉下汗滴来。所以,木木一般都是提前在网上看好未来的招聘信息,她知道我即使上网也根本不会去做这些事情。然后就开始甜言蜜语,用尽各种手段哄孩子一样把我往招聘会哄。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高傲的人,我也不是一个眼有多高的人。只是我不想把自己放在那个状态里,我在那样的状态里,我的理想和我的精神会死得一干二净。没有人能够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但或许只有我自己可以理解自己。 人其实活得很悲哀,被所有的矛盾和悖论捉弄了一生。更可悲的是,大多数人,直到烟气都没有明白过来。我想,最好还是不要明白。因为如果你明白了,那将是比死亡和被愚弄的感觉更可怕的东西。 刚开始我还去,那些场合往往是人山人海,然后我们都变成了丰收年丰的大白菜。就业中心原来在行政楼顶层,后来实在是来者众多,大多数时候,楼道里魔踵接肩,挥汗成雨,举袂成幕。幸亏学生一般洗澡多,一趟拥挤下来,闻见的大多是女人的体香或者各种洗发水香水和肥皂的味道。就业中心一看不行,就举家搬迁去了12楼。那里的楼空空荡荡,空旷得如《聊斋志异》里大多数女鬼出现的地方。也好借强大的人气冲冲阴气。好几百人拥挤在阶梯教室里,很多人都站在过道,过道没地方就站在门外。那简历堆得,连那些工作人员都抱不动,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拿。完了我们就坐在教室里,或者如同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到处溜达,等着那稍微比彩票中奖率高点的第二轮面试。 通常的情况是,木木会在第二天申请黯然地捡回来我们的简历。后来我实在是没勇气和心劲再去那个地方。于是,木木就开始动了气。她是个气很短的人,稍稍不如意就开始轰然启动,变成了另外一个狰狞的样子,全然没了平日里春风拂面桃之夭夭弱柳呢人的恬静。并且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直到你妥协的那个时候。 木木之所以耿耿于怀,就是因为雪下完没几天的那次招聘。据木木说,南方的那个中学银子不是一般多。她便开始了思想工作,我看了看课表,恰好那天要到老区上课。我冠冕堂皇地说有客观原因不能去,她也没了脾气。 最后,没想到木木同学竟然一路过关斩将,一天之内连闯三轮面试!到了第二天最后一轮的时候,就没了多少人,而且大多是本科的小屁孩。那天我连连给她说,胜利在望,很多的方便面在仓库给你微笑呢!没想到那天木木铩羽而归,人家全要了本科生,把几个老葱全部全部扫了出来。当时木木神情有些木然,喃喃地说只差一步,就差一步。那表情跟祥林嫂没法比,但作为徒弟却是绰绰有余。 这不过了好几天,木木还是闷闷不乐,好像一场暴雨在闷闷地等待。昨天晚饭后,是照例的溜食。我们穿过小树林,树林里的树好像脱光了衣服的婴孩,直挺挺地露着小鸡鸡,那些寒鸟则肆无忌惮地鸣叫拉屎。小树林最美的时候,是在春夏的雨后,你从外面走进去,雾气笼罩,脚底下滑滑的,你就感觉被上帝紧紧地搂在怀里。 木木不说话,或者是前言不搭后语。雪化后的水,把厚厚的落叶给弄得湿湿的,看起来就是一种寒意。我走在木木前面,开始胡言乱语,在我的理想世界里徜徉。我说,这里可真美,即使是一辈子租房住,有辆自行车,有个自己喜欢做的工作,只要永远能这样该多好! 我回头看了看木木,她好像依然不想说话。 小树林的北边尽头,也不知道是哪个贴心的人给铺了石阶。我们走下来,我还是回头看了看那个石阶。那极西边的天际,好像裤子拉上了最后一个拉锁扣,沉重的寒气仿佛沉重的山峰一样压到大地上。我也不知道正要胡言乱语什么,木木突然抬起头,说:请你不要永远活在理想世界好不好?如果你那样想,那么没有人愿意和你结婚,你的孩子会受尽苦头!你怎么是这样一个没责任心的男人! 木木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那狮子口里是一挺全自动发射的榴弹枪,打得我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言语。我不知道该如何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该说什么,或者说我能说些什么。我不能说木木有错,根不能说自己有错。我都不能正眼再看木木一次,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堵的东西不是残血,也不是浓痰,那是一种如云如雾一样的东西。那东西让我生长,让我一路走到今天。 我没有办法,只好信由自己的双腿往前走,飞快地逃跑。我感觉木木的两只眼睛,在背后一直炙热地看着我…… 第九十章 早晨外面风很大,天空依然是阴霾得很。走下楼道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看见那个镂管老头怀疑的目光。 赶到校门口,600路上已经人满为患。看来大家都没出来,都是把公务员当做了唯一的出路。我爬到二楼,坐在靠近出口的地方,翻看着木木的短信。我觉得木木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上了贼船一般。如果再继续往前行驶,就不知道海盗船一般的航程去往哪里,而如果就此下船,则会在大海温柔而寒冷的浪花里失去一切。有时候,我甚至替木木感到难过。难过的原因是因为她这么一个正常善良的女孩子碰见了我这个基本上不正常把自由和流浪当做最高事业的男人。并且乐此不疲,一再地乐此不疲。或许一回两回她感到愤慨,发一通大脾气。而后来我渐渐地觉得,她更多的是给我迷离而无奈痛苦的眼神。 那眼神我开始觉得没什么,就好比当年遇见木木一样,那目光看起来依然温柔可亲可以融化人。而慢慢地我发现事情全然不是那个味道,她一直在苦涩的漩涡里盘旋,而我却站在岸上手舞足蹈,麻木地看着。 我看着短信,看着飞驰的窗外早晨的人们开始忙碌,一辈子一如一日一样忙碌,从出生到死亡。我无数次坐过600路车,有无数次的感觉。而今天的味道,是最难受的一次。人的这一辈子就如同这每一趟南来北往的600路车一样,一站一站地走向自己的重点,碰见很多人,又和更多的人告别。我们看见过年轻的恋爱,苍老的扶持,幼孩的顽皮,或者醉汉疯人的撒欢。而车上的每个人,都各有心事,漠不关心。 我从浑噩中醒过来,被众人裹挟着下了车。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到了体育场。刚下车,就被挖空的道路挡住去路。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停下来过。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就跟着一堆的人走。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好像木木在长安十字一过就不知道天南海北。心事重重的我站在体育场以北的方向,看着冬天的早晨这个城市车水马龙。 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好站在马路中间胡乱地挥舞着手。终于有个司机在窗子里夸张地比划着,那意思是说让我往前面走,我所站的位置千万不能停车。 司机看起来比我年轻,至少胡子比我少了好多。我说师傅快点,我赶时间。汽车秋风一般跑了起来,我只好眼瞅着外面。在我的印象中,小雁塔附近就好比是海洋中的百慕大,是一个极其失去方向的地方。车子一眨眼就把小雁塔扔在了后面,只是友谊西路上的梧桐实在是好看,即使是到了冬天依然如此。就好比漂亮的女人,即使脱了衣服,依然魅力不减。 我说师傅您这一月能挣多钱。师傅看了看我,那年轻的面庞露出了深沉的笑。过了会他又转了下头,笑着说也就三四千吧!不听则已,一听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原来真的是每个行业都挣钱,即使是开饭馆跑出租缝衣服擦皮鞋之类的活计。看来清高如吾等的孤家寡人只好被饿死。 窗子外面突然闪过某某男科医院的牌子,我好比尿完尿打冷颤一样一个激灵。大学时代晚上的生活,除了天南海北地忧国忧民计划生育大政方针地开卧谈会之外,另外的一项主要内容就是,接受所谓专家教授关于男性健康知识的教育。就好比中国的男孩女孩接受青春期的性教育不是通过课堂而是通过毛片一样,我们选择这样的方式也是被迫无奈也不是自愿的。你想想啊,好不容易白天的学习忙完了,卧谈会也开了一个阶段,本来是放松愉悦一下的,来个音乐小品之类的多好。所以,就打开学习给发的主要用来学习英语和考试用的价格贵但质量绝对他妈差劲的收音机。好家伙,一过十点,任何一个频率,要么是老男人谆谆教导的声音,要么是老女人循循善诱的劝告。什么前列腺炎,什么梦幻式可视人流,一个全新的世界全部砸进我们少男纯洁的内心世界。 后来竟然被动地培养成了习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我们,都会习惯地打开收音机,开始关注男性健康,并且越来越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和某种疾病有关。听了几年下来,竟然发现自己都可以做个所谓的专家。因为专家的几个本领我几乎都掌握了。接了电话,无非就问症状,然后千方百计地往前列腺炎上扯。尿频尿急,尿不尽尿等待,阴囊潮湿,手淫过度,腰疼无精神,只要听见这些你往前列腺炎上扯保准没错。有些无痛杀人医院的老女人竟然把一个剿灭生命相当痛苦并且对女性身体伤害极大的人流过程说得如同吃了鸦片一般享受!连我这等普通百姓都听不下去了!我告诉你,名字再怎么好听,实质就是:把你肚子里或大或小的生命用坚硬而冰冷的铁器先绞碎,然后再拿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拿出来。如果绞碎了四十件,而只拿出来了三十九件,那就得刮宫,把剩下的那一件给弄出来。 最搞笑的就是曾经有一个家伙,今天在这电台卖这东西,明天又到那电台卖那东西,最有杀伤力的是那厮的演讲能力在我看来可以和希特勒一比高低。说到夫妻性生活达到高度和谐时的描绘,估计连听广播的畜生都会跑出去找异性去。 司机说前面大约是你要去的地方。我这才回过神来,远远地看去,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果然是国考西工大考点。 西工大去过好多次,每次的感觉都一样——一个是破,一个是男人多。在美女如云风景如画人文气息浓厚的师大待时间太长了,一到西工大此类的学校就无法忍受,尤其是无法忍受同性如此众多。 那校门口有个大牌牌,指示考试路线之类。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按图索骥,没多少时间久找到了那教室。是一个连体楼的一层,一个大大的阶梯教室。楼上楼下都站满了人,好像西瓜皮上沾满了苍蝇。但就是暂时不能进教室,却只好看人。我左看看,再右看看,都不认识。天气虽然阴,但到了城区,没长安县那么冷。这下就开始了胡思乱想,我胡思乱想着要是寡人在数千人中独领风骚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进某海关工作,那该是多么美丽幸福的图景啊!我甚至都可以断定,我那不知所处的老仙人都会从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的土里冒出来,歇斯底里疯狂地联欢,以祝贺我这个子孙的伟大成就。 有个家伙撞了我一下,他赶紧说对不起。我看了看,原来是从厕所出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想昨天晚上某专家给他的建议以致如此失神。进了教室,哇塞好热!我们好像是一只只的小火鸡,被弄进了大火炉,开始了烤制。人家西工大的阶梯教室真像是阶梯,坐在后排,那感觉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生怕掉了下去。 几个女人是监考,看起来没什么文化,但却牢骚很多。发了试卷到我手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寡人就开始了做题。别的没什么感觉,就是感觉热,浑身发抖。如我这般裸考的人,能有如此境界实属不易。等到了衣服实在没办法脱了,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我这才感觉有些累,收拾准考证之类东西的时候开始有些失神。我想人生就是一辈子折腾,这折腾完了折腾那,今天折腾完了明天再折腾。 中午在西工大西门吃了一碗面,吃得我恶心。先不说二楼那凳子如何之脏,饭馆里乌烟瘴气,过道也如地道一般诡异。等饭上来,我放到面前一看,竟然有只菜叶上有什么东西。这等品质连我一直所鄙视的茅坡的水平都比不上,实在是可恶!扔了没吃,下楼买了个肉夹馍,一份《华商报》,边走边吃。木木一直没发消息说什么,我也没给木木说什么。 下午的考试还是在那个教室,只是试卷发下来,没想到《申论》竟然如此让人难以下手。我爬在这边看看试卷,爬在那边看看试卷,最后只好坐起来好好地看。没办法,操起龙飞凤舞的书法,任想象在天空飞驰,谁也阻挡不了我。当然,这其中包括某海关的领导。 反正当我写完时,离考试完毕的时间还有好长时间。我就开始整理仪容,收拾家伙,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爬在那里睡觉。 西工大的铃声实在是太多,响的时候我差点尿了裤子。我混在人群中走出去,那人流如同梦幻式一样,消失在大小车里面。我无力地爬到天桥上,看着冬天里的这一切,给木木发消息说:我考完了,好累! 第九十一章 木木敲门的时候,我正在屋子里接父亲的电话。 父亲大人很少给我打电话。这多半可以解释为我几乎就不给他打电话。有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好荒谬。我们可以花上那么多的时间和陌生人浪费青春,可以和有些人在电话里耍嘴皮子,可就是一想到给家打电话,就觉得那个事情没有什么必要性。 大学的时候,为了在大半年后告诉家里的人我还没在外面饿死,就象征性地往家里写封信过去。信走了,就没有回信。那个时代写信多半是因为,家里没有电话,打扰邻居却每每人家不在家,而自己买电话的宏伟计划被搁置在2010年以后。想来想去,却只好写信。其实,我是很热爱写信的,曾经把写信当作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年,父亲动了哪根心思,趁着中国移动在乡下大肆扩张的时候,整了个电话。这下,给家里打电话貌似有了十足的理由。可不久就连这点兴头都被打击得所剩无几。每次父亲几乎都大气不出,好半天他终于说话了:有事吗,没事挂电话了。 我一点脾气没有,终于再也不想打电话。只要世界和平,没有爆发战争,我的生命尚且苟延残喘,故乡的田野时光依旧如同过去那样流淌,该生长的东西一年一年生长,该娶的媳妇一个一个地来。如果这一切正常地仿佛河流一样,我们就没有必要抒情,没有必要生硬地打破这些秩序。 早晨的时候,我睡得头一阵疼。大约快考试了,头上的那个爷爷没了大的动静,我的课都结束了,而老师也不再来办公室。这只好便宜了我,心里装着事,睡他妈个天昏地暗。记得老区最后的一节课下的时候,我有些分外深情,看着眼前年轻的他们,感觉说了好多,却感觉还有好多,可以刹那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匆匆地说:祝同学们有个好前程。 正在睡着头疼,电话的铃声震动个不停,好像地震又开始了。从床头摸过电话来,看见是父亲的。我一阵激灵,一下子没了睡意。这个事情真有些奇怪,奇怪的是竟然他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电话接通,父亲隔了好长时间才说:林林吗?我说是我。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多年前,那个时候我还在上高中。有一年冬天,周末回家,进了院子,好像一切没什么变化。母亲还是在晒太阳,看见我来了就站了起来。在家里呆了多半天始终不见父亲。这时候隔壁的伯走了进来,悄悄给我说:你爸前几天得病很危险,幸亏发现得及时!当时我一听完一阵冷汗,傻了一般。 父亲说,没什么事情,就是打个电话,就是看看你怎么样。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件事情很诡异。我也说不了什么,大抵是家里的白菜收了没,奶奶的身体如何之类的话。 这边刚要挂电话,木木在外面砰砰地敲门。 这是必然的,而这一切我是无奈的。 木木好像是一个饱受娇惯的小孩子,那样花朵般被呵护的日子持续了太长时间。可在我这里,那些东西一下子全部消失,并且不再衣食无忧,我浑身所自带的穷人系列影响时不时地冲击着她。再加上我这人莫须有的清高,不认真地找工作,光会胡思乱想,写些狗屁文章,骂些狗屁人,一分钱的产值都没有。一向气短容易动气的木木怎能容忍如此这般的境遇。争吵在所难免,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好像知道怎么去做,可我又好像不知道去做什么。只好由着性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当木木脾气起来,我没有本领去哄,也不知道如何去哄,或者我认为她是个大人了,没必要再去哄。所以,要么跑出去透透气,要么被她逮住,一番雷击蹂躏。我总认为,如果生活到这种地步,就全然到了无所作为的境界。 门开了,木木一脸泪痕,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外面天空阴沉沉的,只是木木那件大红颜色的羽绒服看起来很鲜艳,让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色,好像不知道什么季节看到一片山坡开满了这样颜色的花朵。 其实,生活是无奈而无辜的。木木一进来就把我拦腰抱住,一个劲地哭。这个善良天真的女孩子,只是那样哭,哭得我六神无主。我说木木不哭了,木木不哭了。 木木这个时候原本是应该在图书馆里熬她的毕业论文的,也不知道写到什么地方了。只是时常听她发牢骚,说那个孟子真让人抓狂。其实,不是孟子让人抓狂,而是我们让我们自己抓狂。 过了会,木木抓着毛巾呆坐在电脑前,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屋子里可真是热,外面好像吹着干冷的风,一阵一阵地颤抖。 木木说下午又有中学来招聘,挺不错的学校。在这个点上,我不能不表态,也不能再倒她的胃口。只好一边笑着说,中学都不靠谱,你看江苏那中学不是到现在没有丝毫音讯吗?八成又是黄了!那我们下午去看看,反正也无事可做。 她这才好像春天来了,脸上松开了表情,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我开始无比思念我过去的岁月,想念那些浸泡在那些岁月里的人。我也开始渴望,无比渴望天下有一个不大的地方可以容纳下我这匹夫之身。 第九十二章 吃完饭都不敢去午休,我们磨磨蹭蹭地往十二楼的方向走去。我们穿过那片林子,那些树都光秃秃的,好像一群去了势的壮士。北方的冬天一切都是苍茫的,只见天边眼前衰黄色一片连一片,就连偶尔扑腾几下的野鸟仿佛也要死去一般。 林子左前方不远的地方,貌似在施工,好大的一片。十二楼前面也是,来来回回地跑疯狂的拉土车。原本是兔子野鸡藏身生孩子或者有些富有探险精神的学生才会踏足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个人声鼎沸的工地。也不知道有什么建筑要起来,我们上哪里再去寻觅过去健美的兔子。 自从就业中心搬家到十二楼,好像十二楼的鬼气少了很多。过去这里阴气很盛,你走进去就好像进了一个千古怨妇的家门,浑身上下从脖子到脚趾甲,爬来爬去的都是阴气凝重。估计后来就业中心搬过来,因为招聘单位好,楼里的阴气大约是被从其它高校赶来应聘的男生给冲散了。此说纯属假说,从未验证。 我和木木不约而同地都有些困,困得爬起楼梯来都有些心不在焉。还好,二楼的楼道里暂时还没人,两头黑乎乎的没有声响。我和木木就直奔东边的大阶梯教室。 那大房子里很热,估计是暖气烧得太美。原本我们觉得我们必定是头把交椅没问题,可谁知道当我们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偌大的教室里分布不均匀地有不少人。有人在若有所思地想问题,有人在舞动手指发短信,也有情侣只用很小的声音不知道在交流什么。更多的人,就用各种姿势爬在桌子上睡觉。 当我坐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头明显比脚要重好多。我迫不及待地把头贴在桌面上,调整舒服了姿势,这就准备做周公的思想工作。木木的精力更不如我,她中午不睡个两三小时,或者说不把脸睡肿了,那么下半天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就当我准备进入梦想,我睁开眼皮,就看见木木那张橡皮娃娃一般的脸,上面荡漾着春天一般的笑容,憨憨的,就好像一个熟睡的婴孩。 我猛然开始想,到底什么是幸福的人生?是一辈子即使生活清贫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呢,还是为了房子车子孩子票子几十年不知疲倦、乐彼不疲地奋斗到弥留时刻?抑或是带着自己的爱人周游全球,给她彩虹般美丽的衣服,给她花朵般芬芳的香水?难道生一个孩子,然后为了给银行还钱而四平八稳辛辛苦苦地过完剩余的时日就是幸福吗?那么,如我这般就是幸福吗?几乎抛弃所有的亲人朋友,包裹在理想的浮云里却不被红尘遮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消耗掉生命? 自古红尘不要命,到头还是魂归西。正说着,怎么一个陌生的人就站在我面前。他看上去有些蓬头垢面,脏兮兮的袖子衣衫,身上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到底不知道是因为他发霉才有这个味道还是因为他的衣服发霉才如此。我正在拷问自己那些永远也猜不透的问题,就看见他开始狰狞地笑,笑着笑着,竟然拿指头指着我,并且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就从他那发霉的衣服下面钻出一条和他一般蓬头垢面狗一般大小模样的禽兽,就顺着他指头的所指,径直冲我扑来!天啊,孔子老子孟子韩非子诸位先贤,救救寡人吧!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我瘫软的腿恢复了站立的功能。我就开始跑啊跑,跑过了多少高山,越过了多少沟涧,突然一条大河挡在我面前!我急啊,看见那禽兽越追越近,索性顾不了太多,一个漂亮的腾跃,一头掉进了大河。要命的是我不会游泳,于是我扑腾几下后就开始往下沉,最后只剩下那只不停地喊“救命”的胳膊一点一点地被水淹没…… 醒醒,醒醒,跟猪一样!我被木木摇醒,睡眼惺忪。靠,原来是个梦!脑子有些疼,回头看了木木一眼,她用鄙视的眼神嘲笑了我下下。这才注意到,刚才爬的地方有一滩水。原来这就是淹没我的那条大河,真他妈邪门了! 也不知道谁了多久,反正看样子快开始的架势。左右看了看,还是往常一般壮观。保守地说,得有好几百人。据我所知,这次好像只要两个语文老师。额滴神呀!感谢苍天赐予我如此这般荣幸的机遇与时代!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 等着教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原来招聘单位的人进来了。三个人,反正看起来气色都挺好,尤其是走在中间个子稍微矮点的那位。还没坐定,宣传单就发了下来。广东的一个县级市,我地理学这么好的人都没有听说过。不过看那几个人的肚子以及宣传单上面的精美印刷,应该是不错,至少会有很多人民币。 那位好像是教育局长的人开始宣讲,一口标准的广东普通话,别扭得袜子要穿帮。可人家有玛利,并且我们这些穷学生觊觎人家的玛利。所以只好忍着性子继续听,听那个经济发达环境优美的地方如何一步步从不毛之地发展成为今天如此发达城市的。我不时地回头看,大家的表情仿佛是嗜血的乌鸦,已经被那个人撩拨得了不得,哪怕是残血也要先润润嗓子才行。 不过,找工作好比找对象,得两厢情愿,不能自作多情。木木听了听,就小声地问我:你说现在张扬和秦若应该过得挺好的吧,张扬挣钱那么多! 或许才有鬼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吧! 半个多小时的废话终于说完,为首的说:今天看来人很多,那大家把简历留下,进面试的会给你电话。 此话刚一说完,教室里就乱了套,好像一锅粥突然之间开始加热,各种东西开始左右奔突。我说木木,咱们就坐着,等他们闹完了再去交简历。 等我们下楼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些暗,十二楼更加显得凝重。刚从楼门走出去,冬天的晚风吹得人有些猝不及防。天边寒鸟过,归巢都几许?西风吹得木木头发凌乱,一会儿便红了脸蛋鼻子。她一边小跑,嘴里一边唱歌一般地说:冻死了,冻死了,手指又疼了! 第九十三章 突然发现时间过得很快,快要放寒假了。 传说中的试讲电话还是没有到来,搞得人总是有些忐忑不安。我和木木坐在学校学校南墙后面的马路牙子上,吃饱了饭撑着,真的无事可干。 早上不到中午的时候,木木一反常态,在图书馆里打电话,早早地叫我起床,说自己饿。当我肿着眼去接她的时候,她又很鄙视地看了看我,说又睡到太阳八竿子吧?我说才没有,才没有,我只是没穿衣服,但我爬在床上看了好多书。 阳光苑的饭菜越做越好,可我越来越害怕离开这个地方。毕业多半年了,为了找工作,我像是一个不屈的魂魄,盘踞在师大的地盘,整日整夜地有魂无形地游荡。把木木拖累得生活水平以及精神状态直接往亚非拉第三流水平掉。而我那善良淳朴的老师,大约只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了! 在每个梦醒的夜晚,或者说是遭受一次打击我走出应聘的地方,我都在想一个问题: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是个头?上面经济危机,我管不了那么多,什么就业压力,我没精力去操心。我所想的就是,找一个可以挣钱娶老婆养孩子的工作。可我这一切的努力在貌似非正常的时日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究竟没有人站出来负责,究竟没人站出来说我不要脸,害得你们这样。 我想,哪怕你是带着惭愧的神色站在我面前,我都会很感激你。或者你说我这样都是我咎由自取,那么多工作你不做,就应该轮到你找不到工作。那好,那我替我同生在什么好事都碰上的认识不认识的同样在漂的所谓的大学生求个情:有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带着愧疚的神色,该不该有个人站出来带着愧疚的神色? 我们走出餐厅,冬天里的长安县还是看不透天,灰蒙蒙的,好像村子里晒了几个月的羊粪或者狗屎。偶尔有几只活物一样的鸟飞过去,我都不认识。幸好西安的冬天不是那么冷,老天不发疯的时候,用不着每天都紧紧张张的。虽然长安县吹寒风的时候,城里暖洋洋的。但长安县在冬天里还是有很舒服的时候。 比如说是今天。木木摸摸肚子,大约很有鼓腹而歌的味道。《庄子•;马蹄篇》说:“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不管唱不唱歌,反正都是鼓腹了。也就说明,我们的生活很美好,美好到只操心下次吃饭吃什么才能让自己满意。 木木说,我们去遛弯吧。木木这样说,是有含义的。一个是,吃了这么多,她又不回宿舍,所以得先安慰安慰肚子的东西。再则,隔三差五地得去学校南墙后面去玩玩。木木的宿舍后窗户正对那里,那里是一片又一片的农田,靠近南墙的地方,一条大马路从土地上面穿过。那些地里大部分时候种满麦子,更远的地方是樱桃或者什么。记得木木好多次见了第一面都兴奋地说,窗子后面的麦子钻出来了,或者说长得好高好高。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天她失落地告诉我,头天晚上麦子黄黄的还站在地里,可第二天十点多起来时候,些许女人已经收割得不知去向。 我看看左右,都是不认识熙熙攘攘的人群,耳朵边又没有风,太阳微微弱弱地透着光。我说走吧,反正一片心事。 出了东门,再往正南,果然没有人。地里还是麦子,只是安静地贴着地面,好像婴孩安静地爬在母亲的怀里。马路边上的树,叫不出名字,都好像夏天脱光了的女人一般狰狞,都是骨头和肉体。马路上车来车往,好像时间来回奔驰。 木木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没说什么话。走了很远,木木一屁股坐下来,在这样一个无力却但差强人意温暖的冬天,我也只好坐下来。 马路牙子到底有些冷,我的屁股有点受不了。可木木双手抱头,把头放在两膝之间,头发瀑布一般散布下来,有些凌乱和狰狞。 我说:木木你可曾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到路对面的樱桃地里摘樱桃的事情?如果这个事情你忘记了,那你应该记得秋天的时候我们顺着这条路一路往西,顶着西风跑,看纷纷的落叶滚滚向东的事情吧?其实我后来想了想,现在好多的招聘真是他妈不靠谱!你也别计较这些,赶紧把论文弄完了,机会多的是,我就不信找不下个工作。 我说这么多,说实话说得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或者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说这些话。 木木突然抬起头,一些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我依然看见她的双眼红红的,泪汪汪地给我说:生活怎么这么难,工作怎么这么难找,将来该怎么办呀? 我看见木木这样,我心里确实很慌,慌到六神无主。赶紧把她好像一个孩子一样拉到怀里,让那些眼泪流在我怀里,让那些哭声都回荡在我怀里。 我试着给木木把头发弄顺了,可她在我怀里依旧哭个不停。前后左右都没有人经过,只有那一辆辆的车,若无其事地奔跑,好像时间来回奔驰,奔驰。 第九十四章 木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屋子里磨蹭。 木木的论文好像没写完,但终于抵挡不住他老爸的召唤,要回家去。而工作的事情,终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好像一块不大的石头,扔到了太平洋的中心,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我急匆匆地往学校外走,满目荒凉的学校。天空沉重的阴云,大地灰黄色的土壤,偶尔有一只鸟飞过,偶尔有一个人远远地走来。 有些事情我也不曾注意,比如学校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有今天木木要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有些木然,好像每次回家,要回到城市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来过村庄。 木木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她已经在外面等车,去火车站。这个时候,我顺着经常望去的那个方向,看见天果然很阴沉,只是不是要下雪的样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我没意识到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粘糊糊的东西从天而降,沉闷地在我的肩膀靠下的位置响了一声,然后就砸到地上。额的神,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仔细看个究竟。只看见肩膀那,湿漉漉的,貌似闻不到什么。蹲下去仔细考察,才发现是个疑似鸟屎的东西。 灰天阴日,天空没有一只鸟经过,而它为什么留下痕迹?难道是上帝的涎水掉了下来吗,还是天上呼啸飞机的卫生间漏水? 证据确凿,确实是鸟屎。还好还好,虽然不是金砖银瓦之类,但也幸好不是导弹。再说,这样的几率确实不怎么高。拿我来说,长这么大,确切地感知到被鸟屎砸中的事情,只有两次。这次之外的另一次,是很小的时候,好像是个秋天的傍晚。那时候我们家的院子很大,四周长满了树木。院子的天空中,高高的天空澄澈。我一如既往地饥饿,妈妈一如既往地只做了一天的一顿饭。 我饿急了,小人儿抱一个大大的碗从厨房里跑出来,就着碗边就开始埋头吃饭。没吃几口,突然一个灰色的呈现条状的东西从澄澈的天空落下来,不偏不倚地在我的碗中央着陆。那刹那如此完美,甚至都在我那美味佳肴里溅起水花来。 我当时很小,有些东西不是很明白。比如,一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兄弟如同仇人一般地对待,像我一样的孩子,为什么每天吃不到三次饭此类的问题。于是,我抬头望望那东西落下的天空。天空依然澄澈,可就是有些燕子在飞舞。 600路的站点边,站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往日里那些小商小贩也不见了踪影。木木看见我姗姗而来,拉着箱子都想冲我说几句什么话。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还想跟她说说刚才那只砸我的鸟屎。等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神色不对。 木木显然有些生气,她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自从我从人民的大学里混出来,毕业到现在已半年有余,无工作可干,只好像孤魂野鬼一样盘踞在学校周边。我的运气一直挺好,小学升初中开始。小时候数学差到连老师都没心思理我,我也麻木到即使戒尺打破小手也可以就是学不会。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我是无法上初中的。小学毕业去村子对面的初中考试,两门加起来不到100分。那个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就在想:这下只好继承我爸爸修理地球的伟大事业了。后来,竟然也被拉进了初中的大门。真不知道是哪位大爷这样眼花。 后来的运气就更好了,上大学的人一窝蜂,反正大家热闹。大学毕业了大家也一窝蜂,反正找工作也热闹。我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凑热闹,所以就一门心思地再考试。辛辛苦苦地上了三年学,等待快毕业的时候才弄明白:原来现在比那个时候更热闹! 我是个愚笨的人,没多少本事。碰上如此美好的形势,我也只好无能为力。社会里总是有些人是多余的,生活中总是有些事情是无奈的。 而木木越来越烦躁的原因更多地,可能是她自己的工作。木木也不懂什么叫经济危机,但后来每次去投简历动辄看见成百上千的人为了一两个职位争得斯文丧尽颜面扫地的时候,她才若有所思。跑了多少地方,投了多少简历,谁也说不上。可怜巴巴地,几次试讲下来,到最后也没什么音讯。 我赶紧接过木木手中的箱子,然后望着600路将要呼啸而来的方向。木木便默不作声,这是她后来的变化。 车到电视塔要转车的时候,天更加暗淡。毕竟冬天的太阳,一偏西就开始仿佛黄昏。木木一直头靠在窗户上,眼睛凝视着什么,连我叫她下车,都说了几次。 这个城市再一次在冬天熟悉而陌生地站在我们面前。长安路上开膛破肚式的挖掘依然不亦乐乎,来来往往的公交车仿佛喝醉的巨虫东倒西歪。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我看着身边无比陌生的人群,一点苍凉感从中而来。 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人又在找什么东西? 木木说,她对生活的要求仅仅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仅此而已。而就这个,现在都成了奢望。 城市的暮色有些迟钝地落在了603路车的后面,我只是从车两边店铺亮起的霓虹灯中知道,夜晚要来临了。 拉着行李,一边走,一边安慰木木。现在不要想太多,问题总会解决。况且现在这样的局面并不是上天降临在我们两个人头上。木木跟我后面,在广场上的人流中穿行,只是不说话。 时间差不多,我给她提着东西混进去,没多少时间就到了检票的时间。两边的人骚动不已,纷纷往检票口挪。我和木木像两只逆水而动的鱼,只是不知道是在哪条河流里。 我把木木揽在怀里,在耳边轻轻告诉她:要高高兴兴地,回家好好过年,我会照顾好自己。说完话,发现木木又哭了,两只眼睛红红地,满脸委屈地看着我,像一个倔强执拗却又无比脆弱的孩子一般。我只好回头看看别的地方,涌动的人群,躁动的时代。 看着木木进了检票口,我转身离开,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木木回家了。 第九十五章 冬天的清晨不期而遇地开始在中午。我睡在办公室里,醉生梦死。门突然开始响,而且一声甚于一声。我觉得我不是在做梦,而是有人在敲门。这个时候学校里还有谁会来?走得空空荡荡了,连只野鸟也得仔细寻找才行。我以为我被世界遗忘了,好歹还有人惦记。 开了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一楼的楼管,复杂表情地看着我。他说,你是不是假期不回家,一直住这里?我睡眼惺忪地点头,并且觉得这没什么不妥。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离开。我只觉得他很像一个幽灵,长期以来非常像。 醒来了,总得做些什么。离我法定的投简历时间尚远,但吃饭的时间迫在眉睫。学校早早地贴出了通知,为了不至于把我等人饿死,学校特地开辟阳光苑一层某些窗口,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过期不候。这个我是领教过,深刻地领教过。有一年在老区,晚上打球回去得晚了,饥肠辘辘,绿眼睛狼一般冲进餐厅的时候,那个点已经过去,馒头包子青菜早已经没有。只好找些零星的稀饭安慰我的肠胃。 香皂的香味萦绕在我的周围,一直没有散去,即使是走在平日热闹非凡而此时空空荡荡的大路上。再也看不见毕业甩卖大会上水泄不通的人群,再也没有了上课前后河流一般汹涌的学生。我走在去往餐厅的路上,一股香味飘散在我的周围,意气奋发。我找不到一个人,甚至是一片落叶,一只野鸟。安静得,让我只听见风吹动着远远近近的东西,来回翻转。 我开始有些想木木,尤其是以转弯看见餐厅前面零星地有几个寻找食物的人的时候。平常的时候,都是木木陪着我去吃饭,她像照看一个孩子一样照看我吃饭。也不知道那些寻找食物的人是从哪个地方跑出来的,只是在饥饿的天堂,所有的鬼魂集体相遇。 相顾无言,唯有辘辘饥肠。我在胡思乱想,只听得那边的门已经打开,不多的几个人也要往里冲。这确实是生存竞争,我深刻地体会到这点。比如,早进去的,就能多打几个包子,就能吃上头份的炒白菜帮子,水煮粉条以及些许面目全非的菜品。如果去得稍微晚点,那对不起,白菜的,没有;粉条的,没有;馒头的,没有。 我开始在冬天绝望,在品尝着这些在意想之中的食物的时候。我开始一再耿耿于怀于我所有的一切: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在每个冬天选择留下,为什么那么喜欢在安静与变态的体验中怀念痛苦?我独自远远地坐在一个餐桌上,一切比开学的时候更为昏暗。好比平时餐厅是天堂,天使飞来飞去,人声鼎沸,温暖,芳香,靓丽,浪漫。而放了假,餐厅一下子掉到了地狱,天使变成了没有性别的魔鬼,黑暗和晦涩替代了光明,寒冷不顾一切地从天空降落。我独自吞着白菜粉条和某些不知做法的豆腐,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近处和远处拥有同样灵魂的人。真的好可怕,好像地狱的魔鬼在进餐! 吃完,逃跑一般地从餐厅跑出来。猛然发现天空又飞过一只鸟。为了防止再被排泄物袭击,我只好站在原地,看那厮飞往何处。还好,那厮还是蛮善良,也不知道最终拉到了哪里。我面对着小树林的方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小树林,仿佛一群智者一般冷眼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曾经和木木那么深情地在他们的怀抱驻足观望,我们在秋天祈求他们春天的美丽,在春天盼望他们秋天的灿烂。现在木木回家了,我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哼!那就不和你玩了,我右拐,上了土坡。 在我看来,那土坡犹如天街一般。走在下面的人,往往得远远地抬头仰望,看着那些人在一条巨大的彩虹一般的路上升起又降落。我一直以为,群众的脚是伟大的,只有学生伟大的脚才能构思和踩出一个如此伟大的作品出来。 我爬上坡,东南西北望。可哪里也看不见木木,哪里也看不见人,只见四周灰蒙蒙的,偶尔有野鸟飞过天空。如果再看得高点话,兴许还能看见很阳刚的飞机,屁股后面拉着长长的烟。实在是太寂静了,寂静得有些可怕。幸亏水货手机上还有些歌,而且那手机的破喇叭效果还可以。先听听《故乡》,再听听《火车开往冬天》,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有个声音响起来就好。 快到学校大门了,我觉得我必须关手机,而且必须住嘴了。因为我已经唱得比手机声音大,更为严峻的是,我怕别人觉得我有毛病。走到学校门口我才觉得我有事情可做了,那就是得找个挣钱的机会去,顺便再看看有没有招聘。 600路的小伙冲我收钱的时候有些沮丧,反正是情绪不好。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和女朋友吵架呢还是因为他在怀念那些回家的学生。反正600一路呼呼地开,飞机一样飞过长安县,飞过电视塔,最后到了小寨。我必须得下,因为我觉得小寨是个好地方。 小寨有好多姑娘,漂亮的姑娘,吃饱没事做的话,至少可以蹲在小寨看女人。西安漂亮女人多,多得让人常常看走眼。不过,这得感谢西安各大高校,从全国各地选美一般,把这些美女弄到西安来。美女都喜欢逛街,所以有事没事,美女都喜欢上街,喜欢到小寨。换句话说,其实西安本地美女不占太大比例。陕西的女孩,都被面吃得有些变形。没办法,面这东西确实养人。 小寨也可以做别的。比如蹲在街边,做一个任人挑选的家教。我下车,上了半边的天桥。因为修地铁的缘故,天桥只能走半边。我觉得这更维纳斯一般,更有了一种残缺的美。我从西边下来,沿街找那个过去熟悉的地方。记得那年冬天,我和大仙一干人等,每人举个牌子,上书可以胜任某某科目家教云云,寒风凛冽,一个下午颗粒无收。大仙回来就大骂做家教还不如退回几百年时间,回非洲去做奴隶。我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 终于找见了地方,可只看见零星的几个学生。我有些不自然地和他们站在一起,从找人借纸笔写了某些话,就开张了。 我仿佛烈士一般,壮怀激烈地回应着路人复杂的表情,也在等待那刀快些砍下来。时间刷刷地过,风冷冷地吹。这个时候姐姐打电话过来,问这问那。我蜷缩着,蹲在楼下,一只手拿纸,一只手拿手机,瑟瑟地给她说一切安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刚挂掉电话,城管的车停了下来。这次让我诧异的是,不是那种常见的轻卡之类的标志性的车型,而是几辆轿车,上面的人直冲我们而来。大概意思是说,此处不能如此这边,不希望下次过来时候你们还在,你们是大学生,应该如此如此。 法克!别动不动给老子整个神圣的大学生的帽子戴,老子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谁关心过我们?碰到高尚的事情都有我们的事,但凡实惠发奖金的时候,有我们什么屁事情? 不过话虽这样说,毕竟人家是不可战胜的。于是,我等夹着尾巴,在人潮汹涌的夜色中沮丧地拥挤在600路上。 第九十六章 日子在白菜帮子和宿舍之间来回翻转,日子在绝望和希望之间不见天日。我学会了在偌大的学校里游荡,仿佛一只整天无所事事但却心事重重的流浪狗一样。于是,我庄严的任务就变成了,早晨从中午开始,刮完胡子洗完脸,巡视完卫生间以后,雷打不动地在学校里晃悠。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心事重重。我知道这和木木没关系,我知道这和我那遥远的家乡没关系。至于和什么有关系,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只好先不去想。学校在大兴土木,每天去看看新变化便成了我日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 今天天气挺好,虽然依然有风在吹。从餐厅里抢完白菜包子之后,向着小树林的方向走去。冬天的小树林,落了叶子,却典雅得如同穿了貂皮的贵妇人。当然,里面再也盛不下谈情说爱的小男女。我有些步履沉重地走过去,心想着路的那头,六艺楼后面那座巨大建筑的最新动向。 老师打过来电话,说年三十的时候一起吃饭。挂完电话好长时间我才弄明白,原来2008年行将结束,2009的春节即将到来。怪不得工地上轰隆声日渐一日地少听到,怪不得吃白菜帮子和包子的时候,每天赴约的人越来越少。 我一直很纠结于自己为什么春节的时候不喜欢回家,并且想一次作为一个根据,以证明自己心理某些方面有问题。但后来我越来越无法证实这样的推断,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病。记得第一次没在家过年是高三那年。那年我像是一个豪赌的赌徒一般,发誓把除吃喝拉撒以外的时间都要用在学习上,并且要如何如何。就这样,那年冬天,尽管距离家步行也就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但我还是选择待在了另外一个镇上我寝室的所在。 那是一个很雅致的院子,一排房子东西走向排列,靠东边的房子是我们寝室所在,另一头便是厨房的所在,中间是房东的房子,常年锁着。房东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说起来和我还有些亲戚关系,常年住在城市,一年难得见几回。院子不是很大,但宁静雅致,很有味道。门口有修竹数竿,若窈窕淑女一般。寝室正对门,是一株粗粗的迎春树和一棵梨树。每年早春,迎春花迎空怒放,就好像一把被点燃的巨大的火焰,夺尽了所有的春色。又有月季玫瑰,间疏布于其间。 那年冬天,我的室友全部回了家,就我一个人发了疯,中了邪一般,留了下来。早晨睁开眼就看书,晚上吃完饭一直看到很晚。那年三十晚上,院子周围全部被焰火和鞭炮所包围,我只好把头蒙在了被子里,想象着家里也该是如此一番热闹的景象。那几天下来,我发现一切没想象的那般难熬,时间过得很快。初六七的样子,从来没有来过我寝室的父亲,亲自挑着担子,给我送吃的东西。大过年的,他挑着担子走在大街上,引起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因而他也就顺利地找到了。父亲没多说什么,见到我只是有些高兴,说给你送吃的东西来了,你看,都是好吃的东西。那情景多年以后,一直在脑际浮现。 从那以后,我就迷恋上了春节不回家,尤其是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记得第一年,我说春节不回家,不论是兰子、杜若、徐国林还是三妞,都诧异不解地看着我。我能理解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已经对视过很多次。我的原则是,夏天必须回家,因为夏天家里会很忙。作为家里面仅有的两个男人之一的我,必须回去给老父亲帮忙。而到了冬天,去了更多是负担。我发现到了最后,我越加无法承受来往于城市于农村之间所承受的不堪。我甚至认为,主动地去城市或者农村,都是一种自我伤害的自残行为。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理解我的这句并不是自我解脱的话。 当然,我不奢求有多少人能够懂得。 我拿着电话,浮想联翩。那思想从小树林的树梢间浮起,越过工地上雄伟的塔吊,一直划过吹着寒风的天空。天空有些阴霾,西安的冬天总是很难见到太阳。 刚上一年级的时候,那个冬天里我悄无声息地选择了留在学校。学校把我们这帮人集中安置到老区的红房子里面,黑咕隆咚的样子。导师竟然找人要了花名册,挨个宿舍去敲门。那天早晨我还昏昏沉沉,宿舍仿佛地窖。导师敲了门,然后一个犯错误的学生模样地问,某某在不在这个宿舍? 当时我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所措。导师说,明天就是三十了,收拾一下,到家吃饭来。然后就走了。我木木地坐在床上,穿过有些阴暗的宿舍,目光到了门那里,恍若梦境一般。 我觉得今天有些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我一时难以说清楚。但我明白的是,必须提前结束今天的巡游。为了让自己的这一天更有些新意,我决定去茅坡村一趟,好让自己的晚餐告别白菜帮子包子冷粉条之类的食物。 我有些雄赳赳地往出去走,同时发觉寂寥的校园不时传来行李箱滑轮急匆匆的声音。我想这个冬天,我依然选择留下,我想这个冬天,大多数人依然选择离去。我看着学校门口雄壮孔武的600路车,远眺在冬日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安静的茅坡村,我开始莫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