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曾苍老》 第一章 《时光不曾苍老》 文/池以蘅 2016.07 一条深不过七米的胡同,从头到尾只有三户住家。胡同尽头停了辆生锈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半截碎了的塑料袋,被吹的早已经没了颜色。院子里的香椿树枝干从围墙上探出头来,干枯灰扑的形状像是在窥探过往来客,又像是在与胡同口堆在一起的几个矮花盆里枯萎的吊兰打招呼。一个双辫子姑娘站在眼前高大的黑木门和两侧琉璃瓦对联前许久,抬手叩了叩门上的木环。 这是康念的素描,随意勾勒的几笔,形神兼备。 她的心理医生两个小时前出门开会,给了康念一个平板电脑让她画心情,外加一套测试题。 康念先把画画了,正要做题,门就开了。 一个穿着线衣牛仔裤的年轻女孩走进来,面露疲惫:“可算开完会了,什么正事儿也没讲,纯浪费时间。” “把门关上再抱怨。”康念头也没抬,低头看看手里的测试题,“还有,你的吊兰都让你养死了,还留着干嘛?” 袁宁挠了挠腮,低头看看墙角处毫无生气的吊兰,“哦,这个啊,忘了扔。” “把门关上。”康念冷淡的重复一遍。 袁宁默默关门。 封闭的环境给了康念一点安全感。 纯白的房间,白色的窗帘,身后是一块青色的小黑板,袁宁走过去罩上一层白色幕布。 康念闻声回头,眯一眯眼把它的料子看清楚——绒面。 细致入微的观察,是康念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后来演变成强迫症,再也改不掉。 有时候下意识观察的多了,脑壳疼,但偏偏想停也停不下来,强迫症控制不住。 椅子和桌子都是干净的白色,只有墙上横着划出一道儿青草一样的绿色。 似乎是舒心畅快的布置。 袁宁推门进来的时候,康念正好低头看表,手腕上那块冰凉的表盘提醒她,她已经在医院的精神科里待了两个小时了。 她是这里的“常客”,而袁宁是为她服务了将近四年的心理医生。 康念低头对着问卷发呆,其实上面只有几道题,但她输入之后又删掉,删掉之后想了想,觉得怎么写都不太对劲。 她是个有强烈社交焦虑障碍的人,或者可以叫她精神病患者——抑郁症的一种,精神疾病的范畴吧? 索性没有病入膏肓,与重度抑郁症不同,康念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思想,自主的积极引导,无论白天还是熬人的黑夜。 袁宁看着她又走神了,轻轻咳嗽一声为她接下来要说话做个铺垫,她勾了勾自己的刘海,这是她说话前的惯性动作。“……你哪天不写作了,还可以去画画。” 康念没理她,沉浸在那套心理测试上。 “凭感觉就好,只是一个你最近精神状态的小测试,没什么的。” 康念叹口气,瞥了她一眼,在心中吐槽她的这句话,她当然知道是测试她这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了,她甚至预料得到,等她写完答卷生成一个心理预期的时候,袁宁的表情一定是皱着眉头说“诶呀,和上次一样呢。” 袁宁这句话一说就是四年,康念做梦都会梦到。 康念对着问卷发呆,看着最后的一个问题。 “你很容易注意到很小的声音,问周围的别人,他们都没留意到?” 她面无表情,飞快的给出答案——a,非常同意。 她敲了敲写字板,伸手还给袁宁,但并不看她。 这是什么狗屁……为什么要回答这种问题?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还需要问吗! 袁宁接过来滑动了几下,果然皱起眉头。康念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情绪,无端的想笑。 两三个月前,她似乎还没有这么严重。那个时候她也做过类似的题目,只是换了一种问法,当时她的答案是:有些不同意。 果然,她听到袁宁微不可闻的叹气,余光里,袁宁是一副怜悯的神色。 她说,康念,我不得不遗憾的通知你,你的病不仅没有好转,还有点加重的趋势。 康念愉快的嗯了一声,把先前的素描保存起来,发送到自己手机上。 她起身拿起包要走。在这里浪费了一个下午,她还差一份专栏稿件要在今晚前交给她的责编。 时间有点来不及。 袁宁追出来,说了一堆康念耳中的废话:“不过你别担心呀,下回我们换一种治疗方案,肯定有效果的,你别有心理压力呀……诶,康念!” 康念背着头朝她挥挥手,意思是我走了,再见吧。 其实她一点压力都没有。病一辈子又能怎样,反正她有稳定的收入,世界闻名的名气,可以很好地养活自己,最重要的是——她并不会选择自杀。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要死也要先让那个贱人付出代价。 在这种被告知病情加重的情况下,康念第一次见到温礼。 温礼没穿白大褂,走得很急,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上连镜片都没有。 康念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干什么的。只觉得这个人造型滑稽,竟然做出佯装近视这么low的事情,他不知道近视眼的人都渴望重获一个清晰的世界么? 这就是炫耀吧,康念压抑了自己好久才克制住冲上去给他一拳的冲动,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有点暴力倾向的那一瞬间,她才终于接受了自己确实是个严重精神病的事实。 但是——她不在乎啊。 第一印象太过一言难尽,康念站在安全通道那里等电梯,电梯门开了,温礼半个人从门里面探出来,白衬衫上有点灰尘,还有点皱,领带没打好,领口也没扣紧。他戴了一顶有花样的手术帽,头发都扣在里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额头,带着口罩,还戴了硅胶手套,袖口包在手套里——他蹭着肩膀蹭掉半边口罩,露出下半张脸,用手肘顶着电梯门,朝康念喊:“同学!同学你能不能过来帮个忙?!” 康念楞了一下,抬起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对自己说话的男人,那一张脸真是帅的可以,皮肤比女人还吹弹可破,好像伸手一捏就能滤出水儿来。 “诶呀,太好了,终于遇到可以帮我的人。”温礼哈哈一笑,朝着她挥了挥手。 康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身后,没人。 温礼的笑容纯粗又有点孩子气的无辜,“这位同学?” 康念眼神一闪,终于确定他一定是在叫她——这个地方,悬在挑空三层的地下会议大厅上方,窄窄一条刷洗得泛光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人,单肩背着一只帆布包,站立在他远处。 “同学,”温礼又喊了一声,“能不能帮个忙……我挺急的!”温礼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求人面孔。 康念永远记得那种眩晕一般的光亮和潮热——不是因为看到帅哥,而是因为她特别讨厌陌生人跟她说话,而且是用一种热切的、迫切的目光看着她跟她说话。 她有点反胃,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乍一同陌生人讲话,腿也有点软了。她踉踉跄跄地往后走了几步,扶住墙壁,很快,那种晕眩感像是酒精冲脑一般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光线一点点消失,直至一片黑暗。 内心焦躁,忍不住要咆哮,典型的社交障碍症状。 平复一会,康念回头看了看,医学院楼二楼通往解剖教研室辅楼的那扇对开大门从来不打开,高年级上课都要从另一边特别入口刷卡进入。但是它们现在就对着她大大敞开着。 “这位同学……”温礼仰了仰头,又唤她一声。康念在撞到他的视线后眼神下移,可以看清他线条坚毅的下巴轮廓。 康念咽了一下口水,双手有点抖,但还是缓缓走了过去,迟疑瞪着电梯里的人,电梯门往他手臂上撞一撞立即又打开了。 温礼尽量站远,几乎贴近后背的墙。电梯里的人看着她说:“同学,你帮我,你过来一点……你帮我按着这里,”示意电梯按钮,“按着下去,上去也行,帮我按着,不要让门关起来。” 他的手跟她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摩擦,康念想,已经有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活人的温热温度了。 想吐,却又有点兴奋。 她走过去,手指钦到了按钮上,隔着控制板下一只金属垃圾箱,人也不会贴电梯门太近——然而电梯里的情景,她是永远忘不了——横着两张黑色面的转运床,轿厢一晃,床角的滚轮咕噜噜响,而床板上,斜放着三具尸体,看不出性别,头顶朝着她,乱发纠在一起,发黄发皱的皮肤像糊在硬纸壳子上的黄色画报,不过也是风吹雨打沾了泥浆变得稀烂的画报纸。轿厢里的人却无视她的僵硬,转身试图同时拖着两张转运床,改变方向,把它们平行地拖出电梯。 康念突然温和地笑了一下,对着这些尸体。 电梯的轿厢里有点热,康念鼻尖出了点汗,边上人一晃过,带着阵风,就感到鼻尖上凉,连额头也是凉的。温礼费力拽着床边栏杆往外挪,转头对她说:“能不能帮我一下……” 他换了一只手按电梯,伸出一条胳膊摸到床栏杆上。他干结的头发就快擦到她的手腕。她憋着气,一起用了力。 拖出了这两条床,温礼又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康念咬着牙,腮帮子有点气鼓鼓的。有一秒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来帮助这个自来熟。 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她觉得从电梯里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响声。 好像有咳嗽声一路远去。 康念闭上眼睛,一切马上又正常,只剩下促狭的闷热。 温礼说:“就一会,我马上上来。” 康念这才看到他一身并不清新的白衬衫上满是浅黄色的污迹,背上也有——她明显不高兴了,问他:“这位同志,你是谁啊?” 电梯门眼看要合上了,温礼突然伸手拦住,有点诧异看她,看了一会,跨出电梯,问:“同学……你不是,你不是医学院的?” 康念笑了,拿别人看她的眼神看着他,心说老子都二十八岁的人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像学生? 但转念一想,医学院本就博士生成群,28岁还在读博士的大有人在。 她沉默了两秒,很严肃认真的说:“不是,我是个精神病。” “……”温礼先是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笑起来,露出单边一只酒窝,“哦没事,我是……”他低头看自己的衬衣,好像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穿工作服,抱歉的笑笑,他指指胸口,“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姐,我工作证不知道掉哪里了,应该是忘了带。我是解剖教研室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人。那个,你帮我在这里看一会,如果有人来就赶走,我很快就上来。” “……” 结果并没有任何人出现。二十九度室温下,康念整个人等得里外凉透。 电梯轰隆隆再打开,里面的人推着另一张空床,手肘里夹着件白大褂,一出了电梯就把白服往她手里递。“手套换过了,干净的。”摊手给她看,手套是干的,没污渍。康念有点僵硬,手抖的更厉害,拿着他递过来的东西不知所措。 温礼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自顾自的套上白服,戴了手套和一次性口罩和帽子。 他又露出半只酒窝,“帮我搬一下尸体。” 康念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但看到他的脸,还是鬼使神差的听他的话照做了。她低头跟在这人身后,一个人抬腿,一个人抬肩膀胳膊,费了十足力气,把人抬到空床上。接着再摆了摆剩下的两人。 温礼大喘着气,对着她解释道:“过几天学生考试了,我先准备一下。” “……”康念不感兴趣。 大概半个小时,两个人一起走进电梯,准备下到一楼去。 袁宁在其中一层跟着进来,看见康念明显很惊讶,“康念,你还没走啊……你脸怎么这么红?”她凑过来摸康念的手,感觉到后者明显的抖动,大惊失色,“康念,你是不是犯病了?” 第二章 电梯里就他们三个人,袁宁问完这句话的时候,温礼的面部表情明显怔愣了一下,扭头看她。 康念迅速从袁宁手里抽回手,贴着裤缝放着,整个人显得很躁动也很紧张。她往后退一步,几乎贴着电梯边缘,说没事,太久没做正常人,有点不习惯而已。 温礼想起她似乎是说过自己是个精神病,可他以为这不过是她的自嘲,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袁宁这才注意到被口罩遮住脸的是温礼,呀的一声,说:“温老师,你今天在本部啊?” 言外之意是:平常不见踪影,今天这么神奇么? 温礼促狭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字,然后看着康念,语气抱歉。 “这位小姐,原来你真的不是我们医学院的学生啊,刚才实在不好意思……” 康念懒得搭理,她觉得爱说话的人都好烦。电梯里这两个人都是话痨,很讨厌。 “那个,其实她是……”袁宁话还没说完,电梯下降到一楼。 康念全程盯着地板,听到叮的一声,电梯门刚打开的时候就冲了出去。她走得很快,没入人群中,直到消失不见。 袁宁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久,确认她真的没犯病,才转过身对着温礼解释,“老师你别介意啊,她是我的病人来着,不喜欢说话,如果刚才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你别生她气。她人其实挺好的。” 温礼就想起康念在楼上笑着对自己说,她是个精神病。又联想到她在人前的反应,温礼皱了皱眉,“社交障碍?抑郁症?” “嗯,”袁宁紧了紧自己的白大褂,一楼正好在风口的位置,风吹过来还略有点冷,“都有点吧,是重度社交焦虑障碍。” 温礼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走出两步才后知后觉,难怪觉得这姑娘眼熟像学生,她不是当年北华大学校广播站的记者康念么? 他还依稀能记得一点四年前康念活泼机敏的样子,长裙飘飘,大剌剌的笑容,弯弯的眉毛,和诱人的红唇…… 那是校园时光里,多少男生在梦里相遇过的洁白女神。 结果一转眼,当年让人心动的姑娘,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康念在路上越走越快,她特意绕了远路,不经过附院门口,而是从医学院的出口出门。 尽管在患病后,她曾多次对这样需要与人交流的突发*件有所准备,可现实中一遇见,还是无法习惯和接受。 她曾经也是北华的骄傲。与人对谈,出口成章,字字珠玑,现在却只能将这份天赋落于纸上。 走得急了,她停下喘口气,僵硬地在原地站了半天,扶着凉亭不敢撒手。 直至五分钟过去,两只手因为紧张过度而僵得冰冷无法弯曲,眼前的黑暗忽然猛地一下散开,天光如利剑一般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她猛地低下头,随即一阵恶心涌上胸口,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出了医院大门,康念走到对面的巷子里去取车。医院这种地方每天都像赶集,来晚一步就抢不到车位,只能在外围找地方停好再进到医院里。 巷子里风静人静,康念站在路边吸了一支烟才逐渐恢复平静,没事人一样坐进车里,打起火,旋转方向盘准备回家。 附院路非常堵,康念开车出巷子的时候,这条路上的车已经排到附院大门口了。 下班高峰堵在这里,没有百八十分钟是走不动的。 康念想了想,调转车头拐回学校,记忆里从医学院去南大门的路上,有一条并不宽敞的小路。 车子到了跟前被警示牌拦住,康念烦躁的双手砸在方向盘上。 警示牌后正在翻修,路面挖开了大坑,路过的学生都绕道走。 可这一绕就更远了,她盘算一下,从东大门出口,上致远路,再往前就是冗长的单行道了。 又正好是下班放学的时间,致远路和单行道的流量一定会挤到一条路上,拐来拐去眼看着路灯都亮了。 康念心里一阵发慌,七拐八拐,只要是绿灯她就走,想着快点回家去。 有一个路口处,她要左转弯,一踩油门准备拐到左行道上,余光里一辆红色的跑车一晃而过,下一秒就哐当一下撞碎了她的左边大灯。 很大的冲力,康念系着安全带都感觉得到这股要把她甩出去的惯性。她心里的火噌的就烧起来了,暗自埋怨一定是碰了尸体才沾染了晦气。 她抬头看肇事的汽车,驾驶室坐了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人瞪着大眼微微张着嘴,看上去是吓蒙了。 康念反而冷静下来。 跑车的速度很快,康念的车被撞出去一块儿距离,差点蹭到旁边车道上缓慢驶过的小面包。她坐在车里没有动,反正她是打着转向变得道,这起事故计算责任也不会全赖她头上。 那个可爱姑娘从对面跑车里惊慌失措地冲下来,跑到康念的车子面前左看右看,最后盯着康念的宝马x6粉碎的大灯,顿时愁眉苦脸。 女孩子朝着自己的车挥挥手,立刻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那人脸色有点潮红,走路还有点摇晃,看起来是喝过酒的样子。男人急匆匆地跑到女孩子旁边看了眼,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康念降下车窗,探出半个头去,还没说话就听见男人对着女孩儿漫不经心的安慰,“没事,不就是赔点钱,一个小小的x6能要多少,哥哥替你出了!下次哥哥带你去高速上练手,那儿开快车简直不要更爽啊宝贝儿。”说完还在女孩儿脸上狠狠啵儿了一个。 康念动了动嘴唇,心里骂了句傻逼——论找死最快的方法之一,在高速上随性飙车倒是可以满足。 女孩儿却是一点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手忙脚乱的推开男人,站在远处哭丧着脸。她不过是开着男人的车出来玩玩,本来没想开多快的,但看到前面绿灯快要倒计时,她想踩踩油门也许可以跟着最后一辆车冲过去也说不定。她其实是看到了康念的车的,但没想到康念会突然打开左转向灯,她油门踩到底,眼看要撞上,紧急制动已经来不及,最后闭着眼咬着牙听着自己的车把康念的宝马撞了出去。 地上全是大灯的碎片,女孩儿有点后悔答应男人出来“练车”,修个车就要花掉她几年的学费吧,还不一定够,想到这里就要哭出来。 康念虽然有社交障碍,但并不妨碍她单方面观察一个人,此刻她坐在车里看着女孩儿的脸上犹如风起云涌一般,是真的内疚那种。康念本决定大方一点,对方只要愿意赔偿,她可以放宽期限,多久都行。 但剧情发展到这里,一定会出现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搅屎棍。 站在女孩儿身边那个男人就是这条搅屎棍。 那个男人抓了抓脸,咳了咳嗓子,吐出一口浓痰,然后摇头晃脑的走到康念的车前,伸手就想把胳膊伸进车窗内。康念立马按了按钮,车窗立刻升起来,男人的小臂被卡住一截儿,哎呦哎呦直叫唤,嘴里还不干不净。 “卧槽,臭娘们儿,你行啊你,你给我出来!” “赶紧滚出来,缩在车里等赔钱,你碰瓷吧你?” 康念正视着前方,根本不屑于搭理他。开玩笑,一辆一百多万的车开出来碰瓷,成本价也太高了吧? “松手。” 男人不听,使劲儿往外拽自己的小臂,但奈何卡得太紧,越拽越疼。 康念又重复一遍,“别挣扎,我就把车窗摇下来。” 男人还是不听,转而往里面伸过去一点,想抓康念的头发。 那就怨不得她了,康念不慌不忙的从副驾驶上拿过包,摸出手机,打了交警的电话。 她边描述现状边说,“请你们尽快赶过来吧,这里有个酒后驾驶企图对我行凶。”康念本就是作家,渲染一个事实简直手到擒来,“场面很混乱,我觉得他要砸车了……我不敢下车,太危险了!” 说完装作电话被打断的样子,挂断,然后抖着手拿着烟盒继续找烟抽。 自从她得了病,尼古丁就是她的好朋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分一秒也不离身。 康念点了烟,慢条斯理的打开车门走出来,她和小姑娘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心里一阵发毛,连忙移开了,脸上也跟着冷了几分。小姑娘不明就里,只道对方气势比较大,走到康念面前不停鞠躬道歉,涨红着脸局促的不停说一定会赔偿什么的。 康念叼着烟无所谓,她不缺这点钱。 路边慢慢围了爱看热闹的人,呜呜泱泱,她捂着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肩膀因为剧烈的呼吸也跟着大幅抖动,活脱脱像一个犯了哮喘的病人。 暴躁,还有点狂怒。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她平复一下心情。 小姑娘看她冷冰冰的不好说话,转而去劝一直骂骂咧咧手被卡住的男人,一般正常人的思维都是大事化小,毕竟路口还有摄像头,证据在那儿,比谁脾气大没卵用啊。但搅屎棍的思维明显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一脚踩着康念的车,一边用力往后一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胳膊带着风就要向康念挥来。 康念目光一凝,怒从心中起,擒贼先擒王——她朝着男人最宝贝的部位一高跟鞋踹了下去…… 当温礼火急火燎的赶到警局的时候,康念已经在沙发上仰躺着神志不清,浑身发抖,眉间锁得很紧。几个交警也不敢碰她,以为她是羊癫疯,怕以后引起什么警民纠纷之类的,现在的警民关系本就很紧张,经不起雪上加霜。 温礼大步走过去看了看康念,蹲下去在她心口上听了听,对方心跳的很快,仿佛要跃动出胸腔。康念听到有人接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嘴唇哆哆嗦嗦道:“离我远点……” “轻松一点康念,我是温礼,没事儿的我马上送你回家。” 温礼……名字很耳熟,但是想不起来。 康念转了转头睁开眼,才看清楚男人的模样——这不是下午医院里那个自来熟医生么——原来他是温礼啊,那个年轻时候,自己一直想采访又多次错过的同校师兄? 她把目光下移一寸,看着他的唇,避开他的目光,只有这样她才能顺利的讲话,“怎么是你?袁宁呢?” “她正在给病人做心理疏导,走不开。”温礼把她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微微前倾,两只手拖着她的臀,一用力背起她,准备往外走,“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北海城市花园。” “行。” 男人身上有一丝薄荷的凉气,康念不自觉的贴在他短寸的头发上嗅了嗅,好闻的气息从鼻子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康念头一歪,安心的睡过去。 第三章 她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年轻人一副清白脸孔,文质彬彬,品貌非凡。 再仔细看,眉目间又分明有些嘲笑的意味,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笑的意味不明。 “你不应该骗我,”康念咬了咬唇,红着眼睛,“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是你自己蠢,康念。”年轻人走近一点,捧着她的脸,那么温柔,又那么残忍,吐气如兰,“都是你自找的,打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不要相信我,但你还是主动羊入虎口,是不是?” “……你真是不要脸!”她被说到痛楚,歇斯底里,“混蛋!禽兽!” 她的声音又低下来一点:“我对你那么好……我对你那么好!” “我承认啊,”梦里的男人似笑非笑,脸孔忽明忽暗。 “别缠着我,我求你别缠着我了……” “这不可能。”无论康念怎么躲,梦里的年轻人都能准确的抓住她,几次三番后面目突然凶狠起来,“小月是你害死的,你是那个凶手。康念,这辈子你都要背这个债,你逃不掉的!” 即使在梦里,康念还是怒不可遏的想要抽身而退,年轻人却忽然伸手过来,要抓她的胳膊,美貌的男人忽然换下了伪善的面孔,面目狰狞,“康念,不肯放过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滚!给我滚!!”康念声音尖锐,带着显而易见的战栗。 “是你自作孽!” 她当即睁开眼睛,一身的冷汗。 天在她睡着的时间里完全黑下来,康念紧紧攥着被角儿冷静了会儿,从床头抽过一张纸巾擦擦汗,慢慢顺着墙面坐起身来。 她的卧室里专门定制了这么一张榻榻米,前后两面紧贴着墙,左手边是一扇封死的窗,一年四季窗帘都关的死死的。她把自己移动到墙角,寻求一点徒劳的安全感。 她总是不断的,不间断的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的年轻人永远是她记忆里最年轻最辉煌的模样。谁会想到那个如今权势倾天的男人,还有她这样一个深陷精神疾病不能自拔的前妻? 真是可笑。 康念皱着眉头闭上眼,唇边溢出一点苦笑,抬起手撑着额头,思绪万千。 感情是一架天平,谁先多爱一点,谁就是天平上注定倾倒下来的一端。 急转而下,万劫不复。 在这段感情里,康念作茧自缚,终于满盘皆输。 房门外忽然有瓶子打翻的声音。 康念倏地睁开眼,黑碌碌的瞳孔里有一闪而过的冰冷精光。 她悄悄翻下床,从枕头下摸出不知藏匿了多久的瑞士军刀,攥在手里,刀柄藏在衣袖间。 蹑手蹑脚,轻轻推开门。 客厅的灯亮着,沙发上有一只藏蓝色的外套。康念眯了眯眼,这种一看就是男士的外套,肯定不是她心血来潮买来自己穿的。 厨房里一阵手忙脚乱,康念用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胸口,提着一口气走到厨房门前,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放着一堆瓶瓶罐罐,眉目间颇为苦恼。 “你怎么会在我家?”康念还是戒备的模样,但把握着刀子的手背到了身后。 温礼换下了下午那件脏兮兮的衬衣,套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他的锁骨有点露出来,康念盯着看了两秒,舔了舔唇。 “把你送回来你一直没醒,我怕你离不开人,就一直没走。”温礼有点尴尬,指了指面前的小瓶罐,“袁宁说下班过来看你,不过看样子好像是过不来了。我看你家的菜剩的不多,索性给你做了个大乱炖,不过味道可能有点怪。” 他面色有点古怪,好像有点难以开口。 他耸耸肩,有点垂头丧气:“我事先没分清楚你这些调料,所以……” 康念的目光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有点探究的意味儿。 抽油烟机还在嗡嗡作用,但灶上已经熄了火。 康念搓了搓手,没说话,把刀子顺手塞在屁股口袋里,没事儿人一样走过来。 她顺着香味打开锅子,几种蔬菜混在一起卖相也还不错。她朝着他伸手,说:“麻烦给双筷子?” 温礼连忙侧身给她递了一双。 他看着她夹了一块白菜咬在嘴里,嘴巴一张一合的喘着气。菜一直在锅里,太烫,康念嘶了几声,吸着凉气,点点头,背对着温礼竖起了大拇指。 “手艺不错。”她说。 温礼双手一叉腰,笑的孩子气,“就是有点甜了吧,我一开始把糖当作了盐,多放了一勺。” 康念看着他挑挑眉。 温礼又说:“看样子你没尝出来。好吧,早知道我就不说了,装作我是大厨的样子就好。” 康念笑笑,没做回应。她从上面的柜子里抽出两只盘子,拿过勺子把菜盛出来,一人一份放在餐桌上。 她轻咳一声,避过他的目光,看着桌面,说:“我还真有点饿了,要么我们吃饭?” 中午她没来得及吃东西,下午回来吐了一场,睡到现在,胃里早就空了。 “求之不得。”温礼为她拉出一条椅子。再从微波炉里拿出两个馒头。 康念吃东西很慢,每一口都要嚼好一会儿才下咽。温礼面前的盘子早被他打扫干净,坐着无事,索性往后挪挪椅子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的书架前。 温礼笑笑:“很少有人在餐厅也布置着书橱。” 他摸了摸最上一层的几本书籍,没有灰尘,看样子书的主人经常打理。 他原也没想得到康念的回应,伸手摸了摸他目光落下的那本书的书脊,回头看着她的后脑勺问道:“我能拿出来看看么?” 康念头也没回,闷声回答道:“洗手。” “当然。” 温礼当着她的面反复洗了两次,拿纸巾擦干净。走回去轻轻一勾手,抽出一本《向阳处》,这是今年年初刚上架的典藏版,全球限量。他本也想买,但因出手太慢,存货在付款前一秒被抢光。 甚为遗憾。 书的作者叫做图安,是近年来火速突入文坛的新锐作家,这个不知性别的作者被官媒称作“极具商业价值的严肃文学新锐”,但显然更厉害的是图安的文学地位——她身为一个畅销书作者,却又具备享誉国内外的颇高文学地位。 温礼虔诚的翻开扉页,享受般的摩挲着纸张,似乎是对着康念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向阳处》是她的出道之作,四年来她作品不断,但唯有这一本我觉得最触动心灵。明明每句话遣词造句都很激烈,偏偏转折又很含蓄。明明每句话都透露着观点,但读完结尾又愕然发现,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透露过自己的态度。她可以在书中任何角色的视角中来回切换,好像真的亲身经历过一样。” 康念咬着奶馒头的动作一顿,半晌儿才闷闷的问,“你喜欢看图安的书?” “很喜欢。” “那你应该发现,她的作品,一本比一本缺少灵魂。” 康念这话说的很生硬,话音落下之后,餐厅里沉默下来。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但又懒得辩白。 温礼叹了口气,把书合上,检查一遍然后放回原处,手又伸向图安的最新作品。他直接翻到书的末尾,看着最后那一行字——“你之于我是重生,可我从此失去了灵魂。” 他读了一遍,说:“也不是这样。图安的每一本书都有一个很明确的主题,我所看到的也许跟你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看到的是她不断深入思考的过程,也许就因为她越来越深入到问题的本质,所以才会在一本又一本的新作品里产生更多的迷茫吧。就像这本《走向终结》,她不断地拷问自我,只不过是没有找到答案罢了。” “你说的好像很了解图安一样。”康念冷笑了一声。 温礼并没有计较她突然而然的无理,反而温和的笑笑:“我一直相信,透过作品,可以了解作者。” “……”康念不说话了。 他说的字字在理,让她无言反驳。 她重新拿起奶馒头,吃起来。 温礼从上而下的翻看她的书架,一边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的语气很轻快,带着对图安掩不住的赞赏,“你收集了图安全部的书,你一定也很喜欢她吧?我闲来无事的时候逛了一下八卦论坛,有人说图安的真实年龄可能只有二十多岁。放眼国内,很少有人能在这样的年纪就横扫国内外多个文学大奖,比一些资格甚老的文豪还要厉害呢。” 康念动了动筷子,淡淡道:“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又凭什么去猜她的年龄。也许,她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年人也说不定。” “她一定是个女人。”温礼说的很确定,“也一定很年轻。” “为什么?”康念拿筷子的手骤然一停,追问。 “因为,”温礼卖了个关子,“一个在文字里藏匿着理想乡的作家,不会是个年迈老人。图安的思想,还很年轻啊。” 康念心口一热,忽然转过身道:“如果我不是知道你是医生,我一定以为你是学占卜的。” 温礼哈哈笑起来,刚要说点什么,却有一叠a4纸从《走向终结》里散落出来。 “啊!抱歉,我没注意到!”温礼连忙弯下腰去捡,康念的手也在这一秒伸过去,但却来不及。 温礼把纸张捡起来,摞在一起,眼神突然放光——这些都是手写的原稿,甚至还有很多未公开未面世的废弃片段。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快速翻阅,边翻还边看看康念,“……你,诶这些……你都是怎么弄到的?” 他又折回去看图安其他作品里面是不是也掺有资料。果然,在书架的最底层,用初版的《向阳处》压着一份草稿。那上面有图安各种花式的签名,还有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书名。 “这些是?”温礼像是一个大男孩发现了最想要的宝藏,满脸的兴奋,“我能拿出来看看么?” 康念想了想,说无所谓。 那份被压起来的资料不仅有图安历年来出版作品的手稿段落,还有亟待创作的新作品的手写大纲。 温礼对上康念暗盈盈的目光,她的眸子在灯光下深黑又发亮,他把资料往她脸前一推,难以置信,“你是……图安?” 第四章 “你真的是图安?” 温礼问出这话的时候惊讶简直要从眼底溢出来。他双手紧紧抓着那本《走向终结》,一脸难以置信的小激动。 四年前他刚博士毕业,禁不住家人的要求留在了江州大学的附属医院任职任教,那时候康念,也是图安,刚出版第一本书。 《向阳处》的出现无波无澜,甚至前半年里默默无闻,并不像现在这么声名煊赫。 他有闲暇时泡图书馆的习惯,打发时间看完了那本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就成了图安的铁杆粉丝。从此后图安每出一本书,他必须要买三本以上,一本自己读,一本用于收藏,第三本用来向周围的人传教。 那本图安的处女作,半年后水涨船高,横扫国内两项文学大奖,再然后出版海外,卖出影视版权,改编成话剧……《向阳处》的结尾一如她往后几本书的套路,总是以质问本心为结尾,温礼至今还依稀记得一点片段:“我看不起世俗,我被世俗羁绊。我所能做出的抉择,都不是出于我的真心。我在一场古典悲剧里演一个执迷不悔的小丑,我也在一出流传千古的折子戏里演一个倔强的没有悬念的英雄。” 且不说放在当年,就算是现在,各路作者也纷纷规避同性恋题材,而图安似乎另辟蹊径,她从第一人称叙事入手,从一个心里郁结的男人的角度,替这批活在阳光下却又身处黑暗里的人群打开一扇温暖的窗。 这不是一本为同性恋洗地的爱情小说,没有可歌可泣的悲惨爱情。 主人公衣冠楚楚,却又心理阴暗,他从不拿正眼看女性,又欲盖弥彰的对同性抱有可视的偏见。 他自恋,他狂傲,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一个良好的可代入的形象。可偏偏这本书的句式和拷问的态度又吸引了温礼,他忍住一次次想扔书的冲动,一直往下看,不由自主入了迷。 在《向阳处》里,男主人公自述的口吻总是一副极度自私自利的姿态,但通过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以及行文描述的蛛丝马迹里,都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一个利用谎言企图掩饰自己是同性恋的毫无存在感的上班族。 这个不断进行自我欺骗的男人一直用各种尖酸挑剔的语言来评述他所接触到的“同志”,以至于读完文章的三分之二,读者还会误以为作者是站在“大多数符合价值观的异性恋”的角度对“极少数性取向有问题”的人群进行猛烈批判。 然而当读者意识到主人公实际只是个卑微的“同志”,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可怜虫之后,这一切就都变成了绝妙的反讽。 然后读者也意识到,男主人公一直追寻的“向阳处”,实则是他自我意识里编织的美丽谎言。他娶妻,他生子,他的一生都站在那“极少数人”的对立面,可直到文章结尾才见他似乎想要站出来为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一切发声,一切却又戛然而止。 他有自己的爱人,却在余生的半辈子断绝了联系。他默默地关注着,甚至臆想出一个理想国,他和他的同□□人该生活在那儿,仿佛他和他的孩子本就是他和同□□人之间的爱情结晶。在这一段情节里,现实与虚幻的交织写得极富技巧性,密不透风的细节让读者目眩神迷。 故事的高·潮和结尾,是男主人公的妻子和孩子死于车祸,而男主人公此刻正躲在他向阳处的理想国里做着对他同□□人的疯狂臆想。 故事的转折又在这里,第二天一早,他的车在他的车库里被发现,破烂不堪,驾驶室里还有一点干涸的血迹。 警方介入调查后,平日多受他刻薄言语的邻里纷纷跳出来指责,最后他被判定是杀害妻儿的凶手。男主人公被顺利抓捕定罪,却因疑似患有精神分裂而免除死刑。全书的结尾,他说出了当时风靡网络的著名的一段话:他是小丑,也是英雄。 而图安当然不会指望一本边缘文学读本让她一炮走红,这本书发行海外不久,就有外国读者在网络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此书的分析,通过一系列书中的细节,推断出男主人公并不是杀害妻儿的犯人,真正的凶手是在文中着墨不多,甚至多次只出现在男主人公记忆里的同□□人。 他深知男主人公的性格和做事的套路,将他们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罪过归咎于男主人公的妻子,于是他策划良久,开男主人公的车撞死了这对无辜的妻儿。男主人公认罪时的缄默,以及真凶旁听判决时的冷漠,才是悲剧的起源——爱是盲目,是自私,是可以伤害无辜。 这篇书评一出,顿时舆论哗然,书评的结论似乎有失偏颇,但图安本人在书评下点了一个赞,似乎是默认了读者的观点。 图安这个另类的作家也凭借这本小说,成了当年出版界的黑马,拿下国际文学奖,走上了封神之路。 与此同时,网民们开始猜测,一本行文如此阴暗晦涩的作品的作者,是不是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极端? 在图安第二本作品发行之前,网络上对她猜测的热潮一度盖过了她的作品。读者们似乎愿意相信,无论一个作者怎样掩饰,她的作品所传达出的价值观,侧面上就如同作者本人。 《向阳处》里的几个人物塑造的太成功,让大家不由自主将对男主人公的印象套进了对图安本人的猜测里。 温礼抱着书,眼神炙热的定定看着面前咬着奶馒头的年轻女人,面目纯良,眉清目秀,与她书里的每一个角色都大相径庭。 康念不习惯这样的目光,她别过脸,慢腾腾的从他手里把手稿接过来,漫无表情的翻了翻。温礼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安静了会儿,问她:“我很好奇,你写《向阳处》的时候年纪轻轻,为什么会塑造一个丑陋自私的同性恋者?” 康念头也不抬,很快反问:“你也歧视同性恋么?” 温礼一愣,没想到她会反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并没有,刚才是我表达有误,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反正与我无关。”谈及她作品里的人物,康念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她挑起唇角淡淡一笑:“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突发奇想,想写就写了。” 温礼侧过身子,把重量压在椅子靠背上,观察着她,慢慢地,他说:“你说谎。” 她听他说:“你说谎,图安。” 康念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她站起来走动一下好让自己的行为顺理成章一些,只是微微笑了笑,大方承认:“是。” 她神色平静,目光中却有一点淡淡的怅然和疲惫,她耸了耸肩,把手稿随便插到书橱中的某个位置,随意无比:“很多人来打听我创作的初衷,可我为什么要同你们分享这些?我写出了书,你们看过这个故事,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如果你们从我的书里收获一点感动或者引申一点思考,那我非常欢迎,但为什么要试图从一本书里去探究其他的东西?” 她漠然看着温礼的头顶,眼神说不出到底落在哪里,“我不想有什么外人了解我,也不需要。” 这句话说得重极了,一瞬间把两个人好不容易产生的一点友谊粉碎殆尽。温礼抿着唇,冷静了一点,他点头:“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探究你的*,如果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康念眼神下移,落到温礼手中的《走向终结》,她指了指,语气里有难得的礼让,“你好像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上面有我的签名,我可以送你。” 温礼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好像前一秒发生争执的不是他们两人,“这是限量的典藏版,可以送我?” 康念点头。想了想又说,“在样书上签名,是不是可以说明我也是个自恋的人?” 说完她笑一笑,是那种如沐春风的笑意。 “如果我以后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能印证‘你是自恋的’这个命题,我会迫不及待写一篇伪长评发到网上。” 康念撅了撅嘴角,“唔,你随意。”她看看窗外,夜幕如瀑,皓月当空,“挺晚了,我送你下楼。” 温礼穿好外套多次推让,康念还是固执的拿了钥匙去玄关处穿鞋子,她边穿边说,“也不全是为了送你,我的存货不够了,我要去买一点储备粮。夜里写东西的时候,我经常会饿。” 温礼这才不好推脱,跟在她身后出门,想起什么,他忙从外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把存在里面的照片给她看,好几张,都是图安的作品,各种摞在一起的已出版的书,初次版、经典版、典藏版……不仅从第一本开始每本不拉,而且很明显每本都不止一本,温礼为这些书单独做了一个简易的书柜,一排排的“图安”显得颇为壮观。 康念瞄了一眼吓了一跳,睨着他,瞪了好几眼才发表意见:“你比我有病。” 温礼把这话当做是夸奖,显得很开心,“总之今天收获不小,”他两根手指在照片上一点,放大,指着其中一排书,“我正好缺《走向终结》的典藏版,当时出手晚了几分钟,惋惜了好久。而且以前我对别人说,图安一定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所有人都鄙视我,觉得我意淫。” “我希望你继续这样‘意淫’下去。” 温礼一点就透,十分狗腿,“你放心,我不会透露任何有关你的信息。” 康念给门上锁,看也没看他,但还是在走进电梯的时候低声道了声谢。 夜晚有点透凉,康念穿着一件七分袖,在夜风里抖了抖。温礼看在眼里,伸手拦住她,抬手做了个请回的手势,说夜里凉,别冻感冒。 康念顿了顿,绕开他,看了看周围停着的车辆,说:“你快拿车去吧。” 温礼犹豫了一下,思考半天还是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关心她的立场,转头去开车。 小路旁跑过来几个打打闹闹的孩子,手里拿着红外线小手·枪,拐角处坐了一位在听收音机的老奶奶,温礼的车开过来的时候,降下车窗,看见康念站在老奶奶身边,把她扶起来,说:“大妈您坐这儿挺危险的,来往的车辆看不见您,很容易撞到的。要不我扶您去小亭子里坐?” 温礼探出头,这才借着月光拉出的影子,看到颤颤巍巍站在阴影处的老年人。他多打量了康念几眼,年轻女人说话时薄薄的嘴唇上下合动,侧脸对着他,发丝缠绕着微风,红色的绸带扎在脑后的黑发宛如幽静的月夜里从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壁瀑布,软玉温香,兰质蕙心。 第五章 康念先把老人扶到一旁,两个孩子看到奶奶移动了位置,跟着跑过来站在老人身边,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带着疑问和好奇。康念微微弯下身去把老人的小马扎拿起来,后退了几步,回过头对着温礼的车招招手。 路灯下,他听见她淡雅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悦耳:“这一带人挺多的,晚上很多老年人在这附近遛弯儿,你路上开车小心一点,别招惹麻烦事。” 温礼心中一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会儿,脚下加速,路过她的时候放慢速度,轻轻的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细心,康念师妹。” 康念低下头,没有回应。直到刘海儿被一阵风撩起,一阵尾气过后,她知道他走了。 她端着小马扎笑着走到老奶奶身旁,扶着她慢慢走向路对面的亭子。 连续一周都像是得了失心疯,温礼整晚整晚的梦见康念。 学生时代的康念。成为图安的康念。 梦里先是一双火热带着期待的明眸,行动起来如风一般,敞亮、大气。 再一眼,又变成淡定冷漠,一双眸子看任何事物都带着点考量,又偏偏对任何事都不上心的面无表情。 都是康念。都是康念。 温礼这天起的比闹钟还早,他坐在床边没有动,先是摸了摸被他搁置在床头的那本有康念签名的《走向终结》,绒面的书封看样子经常受到他的抚摸“照顾”,书角儿有点反光,温礼的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脑海中是那晚康念低头不语的场景。 似梦幻泡影,挥之不去。 下班之后没有突发情况,温礼开着车驶向繁华。上次婚礼遇到的同学约了他晚上聚聚,一周前就定好了,他那边大概四五个人,由头是有人从美国回来了,也是挺突然的。 当初出去是一对,回来排列组合换了,这边凑的还是一对。另带上几个人温礼不太熟,不过他也清楚,有给他介绍的意思在里面。因为是一个同学圈子,之前他有犹豫过要不要接受对方的好意,也说不定她有耳闻,但上周末他重新遇到了康念,空落落的心里忽然不空了,有了那么点被填充的意味儿,同学再向他提起美国回来的朋友,他也就学着装傻充愣,左右言他,省得徒增误会。 为了聚会他们拉了个群,一开始都讨论去哪儿,温礼很少说话,有时看他们刷刷消息。先是说约在外滩几号,有人嫌俗气,后来换了新天地,又有人笑更俗气。温礼看着一排排刷过去的聊天记录无奈的笑,没注意的功夫,最后发起人发了个地址时间,就是当年哥几个分别的地方。 他把车停在家门口,自己坐地铁过去,路上换了一次,出地铁口的时候已经迟到了。 好在朋友聚会也很松散。 到场了是一个灯光昏暗的欧式餐厅。进门一个吧台,酒保大概是菲律宾人,他们人多,他问了一声,一个金发女,有点年纪,画着深浓眼线,也不知是不是老板娘,笑盈盈把他带到楼上,转了几转,一个小房间,摆一个长条桌,有几个人已经坐那儿了。 发起人在,举手朝他招呼,“老温!”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也举手示意。分别前哥几个就不太爱喊他的全名,说太儒雅,显得好像其他人的爹妈给自己孩子起名时没念过书似的。读书的时候就有人笑他,说温礼这个名字有够装逼,偏偏还装的很成功。温礼走过去的时候又听到一帮人里有人提起这个梗,这时两三个同学都笑起来,他耸肩,表示无所谓。 发起人边上空了个座,让他坐那里,应该是刻意安排过的,比如那对夫妻就一起坐对面,其他也男女搭配,温礼边上就是个他没见过的女孩子。 他坐下了,也没人刻意介绍,刚才对面夫妻在说话,这时接着说。老板娘上来给他倒了杯加冰柠檬水。温礼听了几句,是说当地房价,又说到天气,冬天奇长,纬度比东北还高云云。 一到这个点上,话题自然就跳到他身边的女孩子身上,“哎,正好迟莉丽是umn的,也冷得够呛!” 温礼这才顺意朝迟莉丽微笑点头,女孩子也大方,笑道:“下雪也有好处,像我这种不开车的瞬间就和开车的公平了,反正谁也出不去。” 大家都笑。 有人问了一句:“你不会开车?” 又有人说:“人家有人载!” 立即有人辟谣:“别瞎说!莉丽单身的,”接着就问温礼,“老温不用说,老司机了吧?” 温礼喝了口水:“嗯,大二的时候假期里清闲,就去考了。不过我听你这话怎么这么别扭?谁老司机,你讲清楚?” 这句话也不是真的质问,为了配合一下气氛而已。温礼问过就自顾自的喝起水来,对方打个哈哈也转头再聊别的。 就有人说:“你们这种留校的就是好,早早就定了,我们到处面试跟狗似的,就看你们矫情了,一会一下毕业旅行了,一会一下去哪体验生活了,一会一下又哪儿艳遇去了……” 温礼给自己倒水,听他们抱怨也只是笑。 迟莉丽转头来看温礼,正巧他们先前点的菜一道道上来了。桌子窄,一点点前菜,盘子却大的不行,他们几双手帮着挪盘子,不知怎么一碰,温礼前面一杯水整个被碰翻了,从上到下淋了他一身。 他猛得站起身,几个朋友“哎呀”“哎呀”凑过来要给他擦,他只说“没事没事”拿了几张纸巾随便抹抹,抬头致歉道:“我去下洗手间。” 泼出的水就好像扣下的扳机,突然就在他脑中释放出了康念的影像。 餐厅是个老别墅改的,楼梯窄而陡,他扶扶手下楼,木板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一遍遍重复,六年前也是这么个类似情景,新闻学院的朋友破天荒跑来他宿舍里跟他勾肩搭背,说有个小师妹想采访他。 当时他摆弄着手机,手忙脚乱想充电,耳边听见对方说:“接受吧,啊?我替你接受了,挺漂亮的姑娘,你就是看一眼都不亏,而且小丫头特会拍照,前不久校刊上表彰的那个你记得么,就是这姑娘。” 温礼苦笑着摇头,对方却一直说个不停,大有他不亲口应承下来就不罢休的姿势——“我说老温,别端着偶像包袱啊,人家正儿八经的未来大记者,你看着还没毕业呢,先拿了国家级的摄影新闻奖,你看校刊没有,人家姑娘的名字特靠前……” 温礼听他这么提起,有点印象,校刊上那篇横贯两个版面的文章他仔细看过,就问:“想采访我这姑娘,叫康……什么来着?” “康念。” 他说:“对,挺好的名儿。跟我的名儿一样,有文化。” 但天公不作美,临到天黑了他也没接到康大记者打来的电话。温礼以为自己手机坏了,要拿过来看看,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发现是真坏了——下午那会儿充电没充进去,早黑屏了。 文化人见不成另一个文化人,都有一种恨不逢时的冲动。温礼懊恼了一宿,本想第二天打电话过去致歉,医院里要求他参加一场手术见习,等他忙下来,这渣儿也给忘干净了。 温礼躲在洗手间握着手机发呆,忽然有种想打电话给康念的冲动,按亮了屏幕翻了一会儿通讯录,才想起来上周聊的太愉快,忘了要下姑娘的电话号码。温礼愣了一下不由苦笑,水洇湿的牛仔裤贴着大腿皮肤,他也不觉得凉,光站在那里发呆。 过了一会他还是回去了。不咸不淡聊,不咸不淡吃完,有人建议换个地方继续。 他们都喝了点酒,出去晚风一吹,有人脸红红的。不知怎么走的,渐渐就剩迟莉丽和他落在最后。他这人,对感兴趣的人和事儿,话痨。对陌生一点和不感兴趣的,话就少。女孩子也沉默,但是脸上带着自然而适宜的神情。她忽然停下了,温礼走出两步也停下脚步。迟莉丽蹲到花坛边,他才注意她是穿着条黑底白鸟纹连衣裙,外面罩着件短夹克,一蹲下了,裙子下摆拖到地上。他想提醒她,她却向着黑漆漆的矮冬青丛里学猫叫。他跟着俯身去看。 都说喜欢猫的男人脾气好,温礼也喜欢,但他却怕猫。他往冬青里瞧,背脊却僵硬,摆着随时方便逃跑的架势。 迟莉丽引了只不小的猫出来,杂黄毛,脏兮兮,她也不介意,伸手摸它的脑门,猫喵喵叫扭着脖子,迟莉丽也学它叫,回头一笑,正对上温礼凑得很近的正脸。温礼退了半步,脸上露出礼貌的笑意。迟莉丽也笑,笑着垂下眼睛。 晚上聊到过十点他们才散,地铁早没了,温礼叫了车送迟莉丽回去。对方往车里面坐一点,看他却不动身,奇怪地问道:“你不回家么?”温礼想了想,不动声色的拒绝,“嗯,我和你反方向的。你先走,我再拦车。” 跟在温礼身后的牧司一脸恨铁不成钢,拦了新车之后坐进去,一路上没和温礼说话。温礼报了个地址,司机一脚油门蹬出去之后他又反悔,随口报了个新的地址,然后看着牧司问道:“去喝一杯?” 牧司看着他,目光沉沉的,过一会儿有点了然于胸的古怪,“哦,我知道了,咱们温哥是有心上人了。” “有个屁。”温礼爆粗口,心烦。 牧司吹了一声口哨,扭头看着外面,月明星稀,他突然说:“老温,你别整天苦行僧似的,都多少年了,人要学着告别过去。” “还用你教我?”温礼睨他,叹了口气,看看手机,“酒吧里跟你细说。” 第六章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可以主刀的外科医生,温礼这人轻易不喝酒抽烟,自律的很。 他和牧司要了个包间,面对面坐着,摆出要长谈的架势。 牧司陪他干坐了一会儿,喝了大半杯水解渴,又觉得凉白开灌下去不过瘾,还是叫了点啤酒。他轻车熟路的拿瓶子喝,一脸舒适,抹了抹嘴问温礼要不要来点。温礼下巴一抬,说你倒是给我开一瓶啊。牧司撇撇嘴,小声发泄不满,但还是给他开了。 他握着瓶口去碰牧司的酒瓶,“走一个?”牧司眼底里有惊讶,但很快压下去,抬手拿瓶身使劲儿撞上温礼的酒瓶。 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人吹了五瓶酒,温礼才有点想说话的样子,“你发誓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都不会有除了我们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牧司就笑,“干嘛啊,这么大阵仗,怎么个意思啊?” 温礼瞪他一眼,“啰嗦什么,让你发誓就发誓。” 牧司一叠声的“好好好”,然后像模像样的举起三根指头发誓,还表白了一堆毒誓,如果透露一点他们聊天的内容就一辈子无法勃·起之类的。 温礼点点头很满意,看着他说:“我遇到康念了。” 牧司啊了一声,脑袋几根弦儿一时间没跟上,反问道:“……谁?” “就是当年被你骚扰的在校刊上,长篇大论驳斥你的那个新闻学院校刊记者。” “……”牧司的脑子里瞬间就调出一个气势勃勃,踮脚叉腰的红色小辣椒形象,说起话来是字字珠玑,就算是没道理也能说的人无法反驳,“哦,哈哈,想起来了。对这姑娘我是真服,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嗯……她就是图安。” “……”牧司皱皱眉,比起小辣椒康念,图安的名声就要鼎沸一些。他把酒瓶放下,看着温礼,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喝了口啤酒:“前情提要我听你说完了,你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温礼张张嘴,刚才喝酒喝太快,嗓子眼干干的,有点哑嗓子,说出来的话粗粝沙哑,“她很好……比余静若好。” 他说:“我上周见到她,跟她多说了会儿话,她现在身体不太好,已经……反正不是当年那个喜气洋洋活蹦乱跳的小辣椒了。” 牧司皱着眉,听他说。 “她总是出现在我梦里,但第二天睡醒,我什么也不记得,就只记得梦到了她。我跟你说牧司,我昨天做手术的时候手都在抖。” 牧司把一瓶雪花干到底,半晌儿才淡淡道:“没什么不好,老温,这是好事儿啊。” 他当然懂的——一个女人如果被温礼拿来和余静若比较,只能说明这个女人进了他温礼的眼,入了他的心。 他把温礼面前那瓶没喝完的酒拿到自己跟前,看了看余量,然后放到地上,“人得往前走,总比你一直想着那个不靠谱的女人强。你别忘了,你当年还欠小辣椒一个道歉呢。” 当年温礼答应康念接受采访,却食言了,他总想着抽个空去道歉,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绊住。温礼想起康念六年前那张脸,她笑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跟着亮了,清透,像白百合。他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 “我知道。”温礼轻快的说。 温礼带着醉的迷迷糊糊的牧司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洗漱完了,他躺在床上,摸出手表,对着窗帘外透进来的光看了看,十二点多。 六点零五分,闹钟响起来。温礼翻了个身。隔了一会,他就起床拉开了窗帘。 七点刚过一点儿,他在餐桌前坐下了,手里的早饭吃了一半。 牧司睡得像头猪,怎么叫都叫不醒,温礼收拾好出门前放弃了,在他床前放了杯水,留了张纸条。 八点不到,温礼把车停在医院职工专用的车位上。他锁了车,整了整衣领往住院部走,路上有几个人侧头看他,他也不甚在意。太阳惶惶照着,五月中旬,还不算热,但风稍微大点,一切都在复苏。 上午他没什么病人,查过一次房之后就准备回学校看看,经过四楼的时候脚步犹豫一下,还是打转去了精神科。 推门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他打了个招呼,环视了一圈办公室:“任主任,看见袁宁了么?” 任主任道:“刚才来扎了一头,刚出去,没说去哪儿。” 他哦了一声,走到袁宁的办公桌前,看了看她凌乱的桌子,像是被打劫过。不过他只说:“方便的话,我在这儿等她一会儿。” 任主任点头:“那有什么不方便,你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温礼连忙又站起来,道:“不麻烦您,我自己来就好。” 任主任笑着看他一眼:“客气什么,你八百年也不常到一次精神科。” 温礼也笑,放松了一点:“别看我有时候做做解剖,其实我挺怕精神类疾病的,所以每次经过都离得远一点。” 任主任把水放在他面前:“温老师,你净说大实话,你看你把天聊死了。” 温礼脸上没什么变化,只说:“那我道歉,对不住。” 两个人是江州大学前后脚毕业的,当年都是医学院的佼佼者,常常一起挤个自习室什么的,熟络的很,你一言我一语互损一点也不会尴尬。温礼和她聊了聊近况,等了半小时没等到袁宁,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袁宁从走廊拐进来,两个人撞满怀。 “温老师?”袁宁诧异。 温礼冲她点点头:“我就是想找你问问康念的情况。” 袁宁摸摸后颈,一脸茫然道:“……您怎么突然想起问她?” 任主任的目光看过来。 温礼有点拘束:“……一言难尽,总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吧。我也想知道她这两年的近况。”提到康念一定会聊到图安,他已经答应过不会泄露她是图安的事实,办公室有外人在,他不想说太多。看着袁宁一脸发懵,他又补充道:“拜托了。” 袁宁忡怔的点点头:“……哦,可以啊,我每天晚上都挺闲的,您随时找我就好。” 温礼点头,跟她约定今晚,袁宁答应了,他告别一下就走了。 下午温礼赶回医学院,他的课表上还有课,下课又有学生缠着说了一会话,还有几个小姑娘抱着书故意捡了些问题来问他,都是实操性质讲起来比较复杂的问题,他带着学生去了实验室,亲自操作,给她们讲解。小姑娘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却很少看实验,偶尔眼神落下去,目光所及也是他修长有力的双手,温礼不甚在意,淡淡把问题串成串讲完,然后直起身来反问她们:“我讲的怎么样?” “挺好的!” “清晰明了,比徐教授简洁易懂!” “温老师真棒!” 温礼笑着点头,一边收拾实验台,一边说:“那好,既然这样你们回去把刚才的实验步骤整理出来,回头邮件发我。”几个小女生顿时哭丧了脸,哇哇直叫卖萌求放过。温礼丝毫不为所动,心平气和的补刀,“虽说实验过程是一样的,但不同的人叙述起来是不同的,所以你们懂得,交上来的东西别雷同,不然就按照你们自己写的东西返回去抄两遍。” “人性呢温老师!!”小姑娘堵着门不让他走,装模作样挤了几滴泪在眼眶里,温礼抄着手后退两步,又回头看一眼实验室,若有所思道:“你们的学习劲头好足啊,要不我再教你们点别的东西?都是超纲的内容,但绝对对你们的实操有好处。”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拉着手一溜烟跑了,从楼梯口传来她们的叫叫喊:“温老师你这样真的会注孤生的!” 温礼从门口探出头,声音愉悦:“谢谢你们的祝福,我收下了。” 打扫完实验室,温礼准备去医院开车下班。刚坐进车里打起火,收到了袁宁的短信,他沉默着看完,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熄火下车,冲回医院。 袁宁至今还算是医院新人,没有职称,点名找她的病人都不是什么大病症。她每天的工作重心主要是担当任主任的助手,帮助一些精神压力还不算大的病人。话题无外乎是一些青少年的压力,成绩和人际关系,还有父母的影响。 送走了温礼,她的电脑上显示有人挂了她的号,进门的是个男生,非常矮小,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一直低着头,他的妈妈跟在他身后。 袁宁先是和男孩的妈妈交谈了一会儿,转而开始跟小男生沟通,他的问题,困扰于人际关系更多一些,来来回回说了不少,但说话很少有内容的概括和意义的提炼。袁宁听他说了很久,大意总是感觉自己不讨人喜欢,无法融入同学的圈子,而他又特别在意,他想要,希望像受欢迎的某某某一样,或者他常常思考为什么自己不是某某某。 袁宁大体给男孩儿归类,又是一起性格过于内向导致的社交障碍,还好,男生面对外人的时候还能侃侃而谈,症状很轻。她支开男孩的母亲,给男孩儿做心理疏导,讲很多道理,关于自我定位,关于自我认同感等等一切;最后又同孩子的母亲交流,给迷茫的妇女出谋划策指点迷津。等两个人走出门,袁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康念,她不知站在那儿听了多久,靠着墙站着,神色疲惫。 袁宁迎她进门,电脑上并没有康念挂号的信息,她问:“今天还不到复查的日子,你怎么来了?” “失眠,我需要一点安眠药。” 袁宁张大嘴巴,顿了两秒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这东西对你伤害挺大的,有害无利。” 康念皱眉,“没关系,你开,我也不是需要很大的剂量,每晚一点,能让我睡着就行。” 袁宁抬头看她的眼,眼眶下有点发紫,浓重的黑眼圈。 她问:“你多久没睡好了?” 康念说:“一周。” “那你应该早点来找我。”袁宁语气里充满不满。 康念没什么表情,“我只是需要点安眠药,你开不开?” 就算袁宁不开,康念换个地方总能弄到,但若是放任她去别的地方开药,还是处方药,袁宁不放心。她作势要在电脑上下处方,一边到处找自己的手机。 “你看,不是我不想给你开,你没挂号,我没你的信息,开不了。”袁宁指着电脑,表示无能为力。 康念看她一眼,“好说,我现在去挂号,一会儿你把药开给我。” 看着她下楼,袁宁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发短信,“康念在我这儿,要安眠药,情绪很差,请老师速来。”短信发给温礼。袁宁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发给温礼,但潜意识里她总有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温礼或许对康念的病有帮助。 第七章 温礼等不及电梯,是一路跑上来的。站在袁宁办公室门口,气喘吁吁。 办公室里没有别的病人,偌大的房间略显的冷清一点,温礼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张口省了寒暄道:“怎么回事?就你一个人么?” 袁宁朝他身后看看,没有外人,示意他把门关一下,然后说:“她让我开给她安眠药,但她上来的时候没挂号,我说开不了,她就下去挂号了。” 温礼坐在任主任的位置上,眼睛看着面前一叠处方纸,皱眉道:“……她经常这样么?我是说,经常需要你帮助她开安眠药?” 袁宁摇头,手里不安地转着笔,“最早她成为我的病人的时候,常常做噩梦睡不好觉,我给她开过一点,但只有那段时间有在用。这两年来找我开安眠药,还是第一次。” 温礼想了一下,还要问什么,门被敲响了两声,然后门把手被扭开,康念端着一个病历本和零散几张收费单走进来。 她看见温礼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点小情绪,温礼把她的情绪收入眼中——是有一点小惊讶。康念微微一点头,对温礼说:“温礼,你好。” 温礼站起来跟她打招呼,看见康念他心情很好,敞开了话匣子,说他是正巧路过,最近有点睡不着,想来开点药。康念更惊讶,唇边的笑容漾开一圈,“这么巧,我也是。” 袁宁在一旁听他们交谈,摸不着头脑,心中腹诽这才两句话的时间,温老师就被对方“策反”。但还是接过康念的病历本,手里的笔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下笔。她寻了个间隙抬头看看温礼,挤挤眼睛,是想让温礼替她做做康念的思想工作,毕竟安眠药这种药物,能不用还是不用,对身体和精神都有伤害。 温礼装作看不懂她的暗示,陪着康念坐下,一双大长腿交叠在一起,摆出一个很惬意的姿势,对着康念,话却是一语双关:“有时候工作太累,精神压力大,反而睡不着,偶尔的偶尔,开一点点安眠药还是可以的,但这东西,上瘾,副作用大,我用过一次,第二天头晕,做手术差点栽在手术台上。” 康念聪明,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用安眠药之后都会头疼,要不是最近写新稿件,时间卡的紧,我也尽量避免。”她自然而言就顺着温礼的话,为自己开安眠药做解释,又想起上次来做检查,袁宁说她病情加重,她又说:“我只需要很小的剂量,一点点,让我这两天可以入睡就好,之后我会自我调节,也给袁大医生减少点工作量。” 温礼朝着袁宁点点头,袁宁一脸无奈的下处方,签字。 今天医院人多,温礼带着康念穿过三楼的长廊,刷了卡直接走向医学院,学生都在上课,楼道里没什么人,两个人从医学院下楼出门。康念跟在他身后,背着包,到了楼梯口她拉住温礼的白大褂袖子,说:“送我到这里就好,江州大学我认得路。” 温礼脚步一停,还想争取一点和她独处的时间,脑筋一转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他说:“……那个,医学院挺大的,小路比较多。” 康念看着他笑,说我知道啊,对上温礼疑问的目光,她说:“毕业前,我来过医学院几次,做采访。” 一听到采访,温礼面上有点挂不住,他脸有点吃味,瞥向一边,“关于这个事情,我想我应该欠你一个迟到六年的道歉。” 康念眨眨眼,静静听他说。 温礼说:“我当时充了电,但是南苑那天断电半天,我是到了傍晚才发现手机自动关机了,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但又被导师叫走去观摩手术……” 他急切的解释,对面的姑娘却似乎不以为意,目光淡淡的,彷佛看穿了一切。 他声音越来越小,顿时窘迫,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他从没在哪个女生面前这样局促过。 康念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说:“没关系,牧司前辈骚扰我的时候都给我解释过。我也想过再约你采访的,但……”她俏皮的皱皱眉,“牧司前辈当时太烦人了,所以我恨屋及乌,整个医学院的人我都拒绝采访。” 温礼得到谅解,获得一点安慰,抱着手臂,做恶声恶气状,磨牙霍霍,“看来我得去找牧司这家伙算算账,要不是他捣乱,我们兴许可以早认识一点的。” 康念眼神清澈,温礼回味过来,急忙补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康念打断他,轻轻拍拍他的肩,“我都知道。不过师兄,你今天好像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为什么?” 温礼吁一口气,看上去有点沮丧,“我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样,自从知道你是图安,我的偶像,我看见你就紧张。” 康念作惊讶状,不服气道:“嗨,怪我咯?” 温礼说:“当然不。”他看看手表,时间充裕,于是他说,“你不是开车来的吧?你要回家么,我送你?” 康念想了想,没有拒绝他的美意。 下午四点钟,路上已然川流不息。 温礼开车比较稳,从不抢道,安全为主。汽车行驶到北海城市花园的路口,康念伸手一指,“路边放我下来就好,前面修路,不好通车。”温礼专注前方,说不要紧,我送你到楼下。 车子刚拐进小巷就堵在了巷子口,两个人对视一眼,颇为无奈的苦笑。后面又跟上几辆拐进的车,温礼进退不能,康念陪他坐在车里,心道自己不能此时拔腿扬长而去。 车厢里气氛很静谧,一种诡异的静谧,温礼刚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后座风衣里的手机吱呀呀响起来。他转身要拿,康念已经解开安全带替他取了大衣过来,温礼道谢,拿出手机看着来电号码。 他看着不断闪烁的名字,有点郁闷,老实说,让他接这个电话他是拒绝的,因为这个小祖宗每次找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不给他惹麻烦他就谢天谢地。 康念看一眼他手机上的名字,同样姓温,似乎是家人,见他似乎犹疑,忍不住出声问他:“不要接么?” 温礼想了想,说没有,然后把电话接起来。 温语桐打这通电话的时候也是思虑再三,上次夜店里嗑药差点被强·奸的事情就让温礼非常火大,为了让他消气,她下了血本保证本期末学分绩点都在3以上,好好学习这种事简直要她脱层皮。现在她和一帮同学窝在局子里,衣衫不整,她很难想象温礼看见她会不会直接把她生吞活剥了。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小姑娘的心还是剧烈跳动着。 电话打过去响了好久都没人接,温语桐都快要绝望了,但在江州,她只有温礼这一个血缘上的长辈,如果今天联系不到他,她就只能让远在b市的自己的父母赶飞机过来。 老爸一定会拧着自己的耳朵把自己带回b市去,所以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年温语桐考取电影专业的时候,就做好了随时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最好一辈子献身在江州。她喜欢这个城市,有江南水乡的朦胧,也有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她给人家做裸模,交换的条件是让对方给自己的艺术片做艺术指导。而她追求的艺术,是模仿各种形式的□□,发誓要用艺术的手法把它们拍出来,传播人体美学和自然的艺术。 当然演员们不是真的做·爱,这也是她不断寻求高段位摄影师的原因,她擅于采用不同的机位,用各种借位的手段,剪辑、后期,最后出片,然后小众传播。 这天她们的小团队外出开房准备新一期素材的拍摄,刚架好机器打好光,两个演员脱衣服就位,外面就冲进来一波警察把她们强行扭送到警局,理由是群众举报他们群体性yinluan,她一脸无辜,掏出身份证和学生证,却还是被勒令叫监护人来领,不然就举报到学校。 她不能把未来交代在局子里,摸出手机咬咬牙,还是拨出温礼的号码。 第一次没人接。温语桐隔了一会再打一遍,一片亘长的嘟嘟声后,她几乎要以为电话又要被忙音的时候,温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温语桐心下瞬间就松了口气。 “你又惹什么祸了?”电话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她听见温礼在电话那头没什么情绪的说,声音冷冷淡淡。 温语桐倒不在乎他冷漠的态度,一副终于看到希望的曙光的样子,哭着喊着道:“小叔叔,我被警察叔叔带到局子里,他们不认同我们的艺术,扣了我们的机器不说,还不让我们走。” 温礼当然知道她说的“艺术”是什么,脑门上筋管凸起,太阳穴突突的跳。偏生电话里小丫头急急躁躁的声音颇大,康念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温礼压着不悦,低声问:“把你现在的地址,用微信地图发给我,我马上去领你。” 温语桐一把鼻涕一把泪,“谢谢小叔叔,小叔叔最好了么么哒!” 挂了电话,温礼心累的扶额,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早该知道,小侄女每次打电话给他,都没有好事。 康念拉开车门,跟他道别:“我还是先下车吧,一会儿交通疏散了你前面拐弯直行上国定路,那儿路宽些,好走一点。” 温礼抱歉的看着她,在她手背上虚晃的一握,温暖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递一点到她的肌肤,没有过度亲密,也不会显得暧昧。“康念,下次,我请你吃饭。” 康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说不上是社交障碍的应激反应还是别的什么。温礼把手从她手背上移开一点,拿过手机打开微信,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我们扫个微信,可不可以?” 康念低着头,目光落在他的微信界面上,做了几秒钟思想斗争,最终点头,“可以。” 第八章 半个月里,温礼为不是自己的事儿逛了两趟警局,也不知是水逆还是点背。 眼前的女孩子拨弄着一头乱发,左分右抹,长发渐渐分开,自两侧披分下来,堆拢到肩上,显露出一张鹅蛋脸——额头饱满,衬出两道细眉,紧皱着。 温礼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点点她的肩膀。小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是一双黑漆漆的杏眼,睫毛疏疏一溜轻微一颤,眼睛里还含着一点亮光,瞥向他,郁闷的神色瞬间就阴转晴,喜上眉梢。她跳起来送了温礼一个大大的拥抱,蹦蹦跳跳的兴奋喊着“小叔叔你终于来了”。温礼不看她上半张脸,又不能不看她,余光带到她圆圆翘起的鼻头,嘴唇也有点翘,两瓣微微分开,嘴角勾着,不是因为笑,是天生的。 小侄女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年龄上只比自己小十岁,可辈分儿在这儿,隔了一辈。 温礼想,这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美人儿去做,可她为什么偏偏对□□艺术这么执着? 他脑海里自然而然的闪过康念的模样,从平整额角边卷曲的碎发,到柔和略尖一点的下巴,还有她把头发疏疏拢拢掖到耳后,露出的白皙透红的耳廓。一样的清纯秀丽,一样的才气冲天,可康念手中的世界栩栩如生,温暖朝气,在温礼眼中,这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境界和追求。 他拍了拍温语桐,说好了好了你先放开我,我刚下手术台身上指不定有细菌呢。 女孩子瞬间就一跳两米,笑嘻嘻的先开口了:“小叔叔,今天这事儿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呀,他们最会大惊小怪了。” 温礼手抄在裤兜里,笑起来,语气说不上是奚落还是无所谓。 他说:“小祖宗,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温语桐眼神滴溜溜转,还要嘴硬,“我怕什么啊天高皇帝远的,我这不是要毕业了,担心他们趁机威胁我让我回b市去。” 温礼就站在那儿不说话,眼神看的温语桐有些发毛,她破罐子破摔的一跺脚,表现的很豁出去,“诶呀有借有还,这样吧,大不了等你看上什么姑娘,我替你去做马前卒呀!” 温礼被她的大言不惭气笑了,扯了扯嘴角,“我还用得着你?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先脱单啊?” 温语桐得意洋洋,神气志满,挑挑眉道:“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艺术。” 温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她,扭头就走,温语桐这丫头调皮爱闹,自己被她连累一下就算了,哥哥嫂子那里还是不必知道了,再说,被条子以这种名义逮了,说出去也不好听,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温礼走到门口,跟两个女警官交涉,转头就看见小姑娘可怜兮兮的倚在门口,披头散发,肩角儿还裂开一块儿,温礼把车钥匙扔给她。 “车上有我的风衣,你去穿起来。” 女警官出声留住,说要先签下保证书。温语桐捶胸顿足:“上天可鉴,我们真的不是yinluan!” 警察局的其他人纷纷把目光聚焦过来。 写完保证书,温礼带着小姑娘出警局。温语桐本想跟着团队回学校商议一下拍摄的事情,看着温礼靠在车边一脸寡淡冷凝,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跟着回家。 “你真是很可以啊,温语桐。”温礼开着车,抽空看小姑娘一眼。 温语桐撇撇嘴,想反驳又不敢,只能闷头道:“是人民群众太敏感,鲁迅先生不是曾经曰过,‘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飞跃’么,我觉得我们今天就是如此冤枉。” 温礼呵的一声笑了,把车子拐进淮海路,边打开转向灯边说:“那你们也不是‘短袖子’吧,敬爱的人民警察同志都给我看了,你相机里那些白花花的照片和视频。”他说这话的同时,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兔子折耳的动作,“我晚上有点事儿,你去我办公室上网打发时间,哪儿也不许去,等我晚点回来接你,你今晚先住我家。” “不用吧小叔叔,我保证回宿舍就好了嘛!”温语桐急道。 温礼注视着后车窗上那一方小天地,慢慢把车倒进车库,“你以为我想管你,晚上你在我家和你爸妈开视频,就说找到房子住了。你不是一直想留在江州么,租不到房子你毕业被学校打扫出门,你街上做丐帮么?我话说在前头,我家庙小,可不会收留你这尊大佛。” 温语桐才回过味儿来,解开安全带给他一个温暖的熊抱,“家里就属小叔叔对我好了,开心!” 温礼把车停在医院的地下车库,摸出手机给袁宁发了条微信,不一会儿两个人在住院部门口回合,温礼表现得很绅士,把选择权让给袁宁,“你想吃点什么?” 袁宁想了想,说都行。 作为一个死宅,在江州大学附属医院任职这么久,也没能摸清楚周围都开了些什么店。大学那会儿寝室室友三天两头出去聚会,她只管抱着手机和钱包去蹭饭,位置都是宿舍长定好的,她根本不用操心“在哪儿吃,吃什么”这个哲学问题。 温礼把一只手抄在口袋里,边走边打开美团app,把目标锁定在江州大学附近,很快就得到一些比较满意的搜索结果。 温礼随便选了一家环境优雅的餐厅,两个人进门的时候正巧有一桌吃完,他们避开过道到刚空出来的角落坐下,袁宁的眼球被桌上立着的推荐菜单吸引了过去。 服务员过来问他们需不需要立刻点单,温礼看了看眉头紧锁研究菜单的袁宁,摆摆手说稍等一会儿。服务员很客气的先去别的桌,走出两步又拿过一份菜单递给温礼,后者礼貌的道谢。 他接过递过来的纸质菜单看了一会,抬头问,“小师妹,你吃辣么?” 袁宁的神思被打断,啊了一声,连忙摆手,“我不吃的。” 那可惜了。不过这句话温礼没说出来。 他在纸质菜单上勾了几个选项,然后等着袁宁做决定。 过来点单的是做兼职的大学生,不熟悉餐馆的情况,袁宁问了好几个菜品的酱料,对方都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像是怕这份回答惹得她不满意,失了这单生意会扣钱,女生又红着脸促狭的补了一句,“要不您有什么忌口,我在单子后面给您备注一下,可以么?” 袁宁也曾做过兼职打过工,看她一脸窘迫也不想为难她,旋即眉毛一动,温和的笑笑,指着刚才温礼圈过的几个菜,“就这几个吧,唔我们也没什么忌口的。” 女生记下来鞠了个躬,转身去了厨房。 这个时间正是饭点儿,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袁宁朝着排队的人群看了一眼,捂着心口道:“看来我们还是很幸运的,一来就有座,都不用等。” 温礼回想自己一个小时前刚从警局出来,抿了抿嘴角,索性对她的话不予置评。 餐厅里放着轻音乐,头顶的艺术灯已经打开,走道儿是来来回回走动的忙碌的服务生,袁宁坐在温礼对面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话题,紧张的低着头。 尴尬的空挡里服务员走过来在桌面上放了一只沙漏,“我们这儿上菜一定赶在沙漏前,如果沙漏结束还没有上第一道菜的话,本单全免。” 温礼挑挑眉,“大气的餐厅。” 沙漏一点点落下,他给两个人倒了水,思考一下,决定不拐弯抹角:“康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精神上的……你懂得。” “嗯……大约四年前吧。”袁宁看他表情严肃,也跟着正色道,“那时候她是有点抑郁症倾向的,整个人非常阴沉,很痛苦的样子。” 温礼刚想问问原因,但又想到这已经关乎康念的*,转而问道:“她是社交障碍慢慢转向抑郁症的么?” “算是吧,现在的话……温老师跟她接触过应该有感觉,其实她小范围交流的时候没有问题,跟熟人聊天也正常,主要是不能人多,而且说话时间不能太长——她和一个人说话超过半个小时就会暴躁,想逃避。” 温礼心中了然,暗自对比了一下上个礼拜,他在她家里蹭饭的时间,其实两个人并没有聊过几句,康念已然下逐客令。 袁宁偷偷瞄了温礼一眼,小心翼翼地一本好奇:“……温老师,你怎么……突然对康念这么感兴趣啊?” 温礼一愣,旋即微笑:“这个怎么说,有过一段奇缘……” 话还没说完,袁宁抬起头,脱口而出:“你们交往过?” “……并没有。”温礼想,以前没有,以后说不准。 袁宁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一点失落感。隔了一会,大概回过神了,小声问一句:“老师,你是不是,喜欢康念呀?” 这句话问的直白,也有点私人化。温礼笑了笑,没有直接把话题接下:“怎么这么问?” 袁宁咬着唇,心被揪了一下,揪着辫梢道:“可她……她不一定适合老师的。” 温礼温和的看着她。 袁宁立即说:“康念她……她结过婚的。” 温礼似乎很认真想了想,又点点头道:“我知道。” 康念的本科并不是就读于江大,所以在她考入江大的时候,新闻系就把她的个人信息传遍了。 新闻系的系花已经名花有主,对方在b市似乎也是有头有脸足以名震一方的人物。 袁宁惊讶:“那……老师能接受……” 温礼拿过勺子搅动面前的柠檬水,打断她说:“没什么接不接受吧,选择权也不全在我,而且她是个有才华的姑娘,说实话,我压力也是很大的。”说着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看上去却又那么无害,“讲道理,现在谁还没点过去呢。 我一个人生过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了,却还对感情抱着一种近乎单纯的执着,也许我也还是幼稚的一个吧。康念对我来说很优秀,我不知道这种心动是不是喜欢,也许又叫做‘一见钟情’,但我想试试看,说不定我这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就一次脱单了呢?” 温礼说完俏皮的眨眨眼,他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多了一点人间烟火。 袁宁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忽然用力握了握,指甲刺痛皮肉,她有点固执的追问:“可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呢?” 第九章 温礼回到家的时候,温语桐小朋友突然说饿了,想吃饭。温礼看她一眼,给她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放在她脚边,边放钥匙边问:“我不是把医院的饭卡留给你了,你没吃饱?” 温语桐煞有介事地趿上拖鞋就往厨房跑,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我忙着上网了,忘了吃!” 温礼:“……” 温礼站在门口看着她有模有样的炒菜,但围裙系反了,人站的离锅子有半米远,半闭着一只眼正往锅里扔菜,温礼走进去替她按开油烟机,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房间开电脑。 他的房间没开灯,窗外是深深的墨蓝色,一片灰暗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亮光。 过了一会儿温语桐抱着碗走进来,外面油烟机还在嗡嗡的抽动,她微微俯下身看到他的页面,疑问道:“小叔叔,你要租房子啊?” 温礼把鼠标往下拖动,看着中介上传的实景图,淡淡道:“不是我,是给你租。” 温语桐闻言就在他旁边坐下来,手还是捧着碗,认真道:“小叔叔,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才是我爸爸。” 温礼目不斜视,敬谢不敏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闺女,我就选择自杀。” 温语桐想了想,竟然很赞同的点点头,两片嘴唇吧嗒两下,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呢。 温礼一边刷新页面一边问她:“来吧,说说看你想租个什么样的房子,我也好把条件准确地筛选一下。” 温语桐嘴里嚼着米饭,黑眼珠往上翻盯着天花板,似乎从来没这么认真的思考过,“嗯,有卫生间的,有空调的,能做饭的,能做运动的,可以……” “打住!你还是让你爸给你买一套期房算了。”温礼叹气,握住鼠标的手停下动作,睨她一眼。 “……我确实想过啊,但我爸说已经在b市买好了让我回家去,我才不愿意呢。” 温礼收回目光,干脆不理她,调出几个之前保存的页面给她看,“我大致给你选了几套,都在江州大学附近,离我也不是很远,方便照顾你。但缺点是要和别人合租,因为地段比较好,房租也会比较贵。” 温语桐凑过头来,说:“我看看。” 她的碗油腻腻的,不小心蹭到了温礼的手臂,后者嫌弃的移动椅子往一边闪了闪,让出了电脑前的位置。 温礼把袖子一挽要去洗手间,“你自己选一下,订好了就联系中介,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走到门口又不放心,“你手干不干净,别搞得我键盘上全是油啊。” 温语桐隔空朝他摆摆手,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诶呀我知道啦,啰嗦!” 温礼是个喜静的人,电视机什么的挂在墙上无非是个好看的摆设,他一年到头除了会用电脑看点视频外,生活几乎如同一个老干部。 泡泡茶,喝喝水,养养花,种种草,图安出书的时候就看看书。三十多岁就开始追求这种极致安静的自然美。 他洗完手把衬衣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换好了家居服准备去收拾一下被小怪兽轰炸过的厨房。拧开水把锅碗瓢盆冲洗一遍,正准备倒洗洁精的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小怪兽的召唤。 他慢悠悠的回房间,手上还沾着一点泡沫,缓缓开口道:“怎么,找到合适的了?” 温语桐眼睛发亮,兴奋地指着屏幕傻笑,说:“找到了,这家房东还挺有个性的,要求蛮多。” 温礼微一蹙眉,俯身去看电脑,“要求多你还想租,别到时候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 温语桐把页面停留在房东的备注上,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五条备注协议,最惹眼的是那条“居家活动请随时保持小于55分贝”。 温礼把五条条款看完,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评论道:“大概是个老人吧,受不了吵闹,房子还合适么,合适的话条件可以接受。” 他说完这话,眼前不知怎的就幻化出康念的身影来。那晚也是这样的夜,康念眼神深沉的望着他,固执地问他说你怎么就确定图安不是个佝偻老人? 想到这儿,温礼失神一阵,旋即笑了一下,怎么就突然想到她了呢? 温语桐把网页往上拉,房间的图片一一加载出来。 温礼大致看了一眼,家装属于精装修,有几件家具连他都能一眼认出大牌,空调洗衣机抽油烟机等等生活家电一应俱全,最让温礼加分的是,房间的卫生一丝不苟,如果图片不是经过加工的话,那么这套两室一厅简直就是极品。 “两室一厅,你还要找个室友才行。”温礼看了眼价格,说道。 温语桐说:“我觉得我可以一个人住啊,最多一开始花销大一点,等我找到工作就没问题了呀。” “你就这么确定你一个应届生,刚就业月入就可以过万?”温礼点点她的额头,提醒道,“你要是租这套房子,别说月入过万,你就是过两万,也要深思熟虑一下。你一个小姑娘,房子租的这么高档干什么?” “……人生到处有惊喜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深深地觉得我如果错过这套,就再也找不到更合适我的了。”温语桐一脸正色地诡辩,温礼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再对比过几家后,温语桐抓起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中介,她划开解锁的时候略一犹豫,看着温礼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咬咬牙拨号出去。 温礼就坐在她旁边听她打电话,等看她收了线,他挨近她一点,侧身看她,问:“童童,如果你以后结婚,你会接受一个有孩子的有过一次婚姻的男人么?”说话间他身子微微靠在桌子上,一脸洗耳恭听等她答案的模样。 温语桐有点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从租房子到了婚姻上,但还是回答说:“……我没想过诶,应该不会吧,你看我这个暴脾气,也不像能做人后妈的吧。”话说完,房间里迎来一阵诡异的沉默。半晌儿又听见温礼对自己说:“如果你遇到的是真爱怎么办?或者就是突然喜欢了的那种。”顺着这句话,温语桐抬起眼睛又看了看温礼。 温礼的脸色不像是开玩笑,温语桐顿时梗住。 她沉默了一会,试探着开口道:“小叔叔,你不会是和余姐姐旧情复燃了吧,她都有孩子啦?” 温礼听见这个名字,抿了抿唇,垂下眼睛,静默道:“没有。” 温语桐皱起眉头,手动了动,最终还是空点了几下鼠标,斟酌着道:“我只能说,我不是那种可以大爱的人,我这个人比较自私,也许因为我还小,所以我向往的爱情是比较纯粹的那种,他只有我,我只有他。”她去握温礼的手腕,“可小叔叔不一样,小叔叔的感情可能会有很多方面的考量吧,只要不是余姐姐那样的,我倒觉得你可以考虑。” 她不等温礼说什么,立即接上说,“别急着反驳我,也别不承认,我家小叔叔,我还是了解一点哒。” 温礼好笑地看着她,抬手赏了她脑门上一个暴栗。“我又没说是我,你在这儿替我设身处地着想干嘛?”他搓了搓手嘱咐小丫头早睡觉,把她用剩的碗筷收过来拿到厨房去洗,门一关,他方才上扬的唇角降了一个弧度,手上沾水,换了一副深沉的面孔来。 这天小老板突发奇想约康念出门,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康念交稿,邮件发送出去,康念落得清闲。 对方邀请她去游泳,康念看看天气,潮湿闷热,似要下雨。 她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站在路边等小老板来接她,突然觉得答应她出门是件荒唐的事。就像下雨天搬把竹椅坐到檐下,风一吹,细雨飘飘洒洒散了一身。 康念还在走神,眼前停了一辆雪弗兰科迈罗,喇叭按了两声,拉回了康念的深思。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打开点窗户,淡淡道好久不见,今天还是老规矩,不然就回家。 小老板嘻嘻一笑,说我家的店,当然我买单。 这很好,康念说。 游泳池里,康念心不在焉游了两个来回,她人在vip区,隔壁泳池里全是人,吵吵闹闹,一钻下去林林丛丛都是腿。饶是两个泳池被远远的划分出了区域,康念还是被旁边的噪音吵得脑仁疼。泳池的小老板和康念关系熟络,是她这四年来为数不多的在江州结交的朋友之一,此刻套着一只橡皮鸭子坐在梯子上,忽然一个猛子扎下水。她的肤色比一般女生要黑,就算是在人多的区域,康念在水下也能认出哪个是她。 康念冒出了水面,抹了抹脸,水顺着她眉毛往下趟,透明的水珠滴答滴答的从她的湿发上落下来,她的锁骨上蓄住了一小滩水,出水芙蓉一样。 小老板游过来,说:“你今天气色还不错,换疗法了?” “精神病有什么创新疗法?”康念看着她反问。 这一下把小老板问住,对方摸了摸鼻子道:“这我哪儿知道,就是看你今天面色红润了点,可惜还是太瘦。”她双手水里一摆,整个人游到康念面前,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贼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呀?” 康念笑了笑,说:“瓶颈期?灵感枯竭?我气急反乐,算不算好事情?” 她说的是实话,最近接了两个商业稿件,都是短篇的专栏,但写的都不顺畅。 按合同,这个月她该和责编讨论新书的大纲,争取两个月内把大纲聊出来,但她闭关了两周,一个字都写不出,人站在高楼大厦间,半点灵感都没有。 是一瞬间没有了想写的故事,也丧失了想表达的*。 没有值得关注的社会焦点,换个说法——没什么观察生活的激情。 她现在就是一只不会翻身的咸鱼,死气沉沉的躺在砧板上。 “你游泳的时候,隔壁站了两个汉子,就门口,一直盯着你。”小老板伸手指指隔壁泳池。 康念的头发有点垂下来,半遮脸,问道:“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本来就表达的有点隐晦?” 小老板挑挑眉,推了推康念的胳膊,贼兮兮的,“念姐,今年都28了,还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康念半蹲在水里,池水一直没到她嘴唇上。她低头把整个脸浸到水下,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搁在雪白的大腿上,再缓缓伸展出去。她慢慢放松,双脚离开池底,腾空的一股劲让她整个人朝下沉了沉,又轻缓地浮了起来。 “你今天约我出来是干嘛,谈*的话我可就走了啊。” 康念的语气里却一点儿都不带生气,反而有股戏谑的意味。 小老板人好,人脉广会说话,天生的八卦精,刚认识那会儿,对方就一股脑儿地派给她各种相亲的对象,后来知道她是图安,她就把介绍的档次提高了几个标准,但还是喜欢动不动往她邮箱里发照片。这种单向的相亲游戏,小老板乐此不疲,在康念一概不回应的情况下,她还是一个人就玩了两年多。 听她要走,小老板急了。“别呀,嗨,我就这么一提,再说你是谁啊,鼎鼎大名的图安啊,那能随便就牵红绳么?那不能!” 康念就一脸你别装了的表情瞄她,“昨晚上我邮箱里多了封莫名其妙的邮件,里面有个加了密的照片,是小狗发的?” 小老板陡然心惊,连忙表白心迹,并起三根指头对天保证:“肯定不是我,再说我回回给你发的邮件,哪回加过密?” 怕她不信,小老板急忙凑上前去:“再说,加密这么高级的事情,我他妈也不会呀!哎——我说的都是真的!” 康念翻个白眼,嗤地一声笑了,转身游走,声音从小老板身旁传来。 “得了吧,敢做就别不敢承认啊,我又不怪你。” 小老板扑腾着水跟在她身后,皱着眉头:“真不是我!可冤枉死我了!” 两个人又比了会赛,才摇着头甩甩水从泳池里出来。 康念的衣服就在泳池边上,她走过去的时候手机嗡嗡震动,她打了一眼,是个不常联系的号码,接起来,喂了一声。 第十章 电话那边言简意赅的表达了来意。 “这么快?”康念挑挑眉,听见对方从电话里报来的消息,略感吃惊。 小老板看她的模样,顿时燃起了八卦之魂,跟在康念屁股后头像只小尾巴。 等她挂了电话,小老板闪身站到她旁边准备跟她一起去冲凉,好奇道:“谁呀?” 康念也没想瞒着,就说:“中介。” 小老板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的一道目光要把康念看穿:“你真的准备相亲?别介啊,我刚才说着玩的,女人二八大好年华,你急什么啦?” 康念冲她翻个白眼,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悠悠道:“房屋中介。” “……”小老板才知道是自己理解错了,伸手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康念拉开浴室门前扭头问她:“你忙么,要是来得及,麻烦你送我过去?” 小老板立时点头答应。 “那有什么麻烦的,你收拾好了直接来地下车库,我那儿等你。” 康念道声谢,关上了浴室的门。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水洒下来的哗啦声。 温语桐约了租房中介去看房子,她毕竟涉世未深,也不懂什么合同和交易,怕被坑,干脆拉着要上班的温礼不撒手,撒娇打滚要他陪她走一遭。 温礼拗不过她,只能请假。今天没排手术,他和科里新来的小伙子换个班,刚过中午就出了医院。 温语桐还没下课,温礼就先回医学院等着。医学院里空荡荡的,被占用的几个实验室大门紧闭,温礼走过其中一间,闻到了一股冷冽的福尔马林味道。 他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门。 实验室的大门突然被外面拉开,里面的四个白大褂被吓了一跳。 有个小姑娘直接一屁股蹲到了地上,脸上还残留着过度惊吓后的心悸,脸色惨白,嘴唇哆哆嗦嗦。 操刀的两个大小伙手里拿着消了毒的器具,刚要动手,因温礼的突然出现而面面相觑。 温礼是解剖室的教研员,他们不会不认识。 圆眼镜定了定神,从座位上站起来,探着脑袋看看温礼身后,没有别人。“温老师……您吓死我们了……” 男孩子说着要去摸心脏,手里的手术刀还正对着自己。 温礼一抬下巴,漫不经心地提醒:“刀子锋利,你别误伤。” 他把门关上,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他瞧了两眼都没找到多余的口罩,干脆抬一只手捂住口鼻。 “你们躲这儿干嘛?实验申请被批了?” 四个研究生低着头。 温礼走到他们面前,瞄了一眼被划开的尸体。 “什么项目?” 刚才被吓到的女孩子说:“研究心脏的……” 温礼垂眸,“小姑娘,你不是我们这届的学生吧?” 女孩子一愣,被抓个现行,红着脸道:“我……我是本科生。” 温礼又抬眼看操刀的两个男生。 男生被注视的纷纷撇开头。 温礼看了看表,小丫头差不多要下课,他也不难为他们:“回头把申请交院上,别乱搞,不然处分都是轻的。”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是。 温礼等在三楼教研室门口,不一会儿看到温语桐。对方是拿着快餐外卖上来的,温礼开了办公室的门,撑着门框让小丫头先进,一进去了反手关上门。 他给小丫头收拾出一个足够吃饭的地方,一边把纸袋撕开铺在桌子上。 他问:“你联系的几点?” 温语桐说:“三点。” 温礼就说:“那时间来得及。” 下午两个人提前半小时到了,车子停好之后,温礼觉得地方眼熟。 楼前有个职业装女性朝她们挥手,温语桐过去聊了两句,就是她约的那个房屋中介。 被中介带着进了门,温礼就更觉得异样。 这门、这路,这不是康念那个单元楼么? 他们停在康念楼下一层,温礼这才舒了口气。 两个人被领进了屋,温语桐忍不住先各个房间里串了一遍。 房间似乎是有人定期打扫,到处干干净净的。除了其中一间只有床脚有个窗,窗户很小,紧紧闭着,独独窗把手上落了层灰。窗帘是纯黑的双层,铁框花玻璃,壁纸复古,整个人感觉和外面的客厅风格不搭。 温语桐立在那里,多看了几眼。 中介从进门开始就不停的给温礼作介绍,一长一少来看房,中介姑娘先入为主把温礼当做了金主。 温礼看温语桐立在一间房间门口不住的往里瞧,也走过去看状况。 房间有点局促。 温礼抬头看,那灯是从墙皮掀起的天花板吊下来的一只黄灯泡,外面罩了一个搪瓷灯罩,灯罩像是新的,又像是随便安装上的。 他按了一下开关,通电,黄黄的光照下来,屋里多了层诡异。 中介大概是看两个人贴门站着,不进去,又看他老看窗户,就笑着说:“房主是个摄影师,原来这间是做暗室的。后来搬家了,东西就一概搬走了,所以这房间就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温语桐“哦”了一声,笑眯眯的,回头对上温礼的眼神,后者知道她是对这房子很满意。 温礼也不绕圈子,既然房子很满意,接下来就是房租。 他把灯重新关上了,拉着温语桐到客厅。 中介看差不多了,就问:“您二位觉着怎么样,房子还满意么?” 没等温礼说话,她又补充道:“这个小区我们还有很多其他房源,你要是不满意我们还可以看看其他的。都挺近的,钥匙我也拿着。” 温语桐说:“不用,这套挺好的。”说完她看着温礼,小声说:“小叔叔,你觉得呢?” 温礼点点头,算是应下,“您这里房租是怎么算?” “都是老规矩,押一付三,最短半年起租。” 温礼暗自盘算,半年倒是很划算了,以小丫头的财力,勉强还可以支付得起。如果是一年起租,难免时间太长,小侄女的工作没稳定,也难说会在哪里常住。 如果租下这里,工作地点太远,违不违约都及不划算。 中介看他们没表态,又道:“您二位都看到附加条款了吧?” 温语桐嗯了一声。 中介说:“如果您有意向租的话,我给您联系房主,只要能接受附加的条款,房主说租金可以商议。” 温语桐惊呼:“这么人性化?!” 她晃着温礼的胳膊,软磨硬泡:“小叔叔,我看这里挺好的,我们租吧,啊?” 温礼读完了租房合同,终于没反对。 中介给房主打了电话,三个人在房子里等了将近半小时。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是高跟鞋摩擦在大理石面上的嘎达声。 钥匙伸进锁眼声,能轻易听到锁芯的扭动。 门打开,屋内屋外两人皆是一楞。 康念来了,穿了件玫红色改良旗袍,梳了条麻花辫从右肩顺过来垂在胸前,素颜,一点粉脂都没抹。 旗袍把她的前·凸·后·翘都完美展示了出来,腿部两侧开敞到膝盖往上一点,从侧面可以隐约看见她长挑的大白腿。 她看着站在客厅里的温礼,手搭在钥匙上没来得及抽回。她没想到中介电话里说的房客会是他。 康念。他站在客厅叫她的名字。 温语桐见两个人似乎是认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两个人脸上滴溜溜的转,想看出个所以然。 大太阳已经往西去,静谧的午后能听见偶尔传来的猫叫声。 康念最先恢复常态,把门一关,笑着说:“热的话,开一下空调。” 往后都是温礼和康念在交谈,温语桐彻底被忽略了。但见她坐在沙发的一头,和中介聊得很开心,眼睛却时不时往两个人身上瞟。 康念说:“这房子是我朋友的,以前买来躲人用,顺便当个洗照片的地方。但她因为职业问题,每天东奔西跑,世界各地没个定点,这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我替她租出去。” 温礼的眼睛一直看着康念,静了静,柔声道:“听说是摄影师?” 康念说:“是,是很有名的摄影师。” 温礼笑一下,“是苏嘉言吧?” 康念眼神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你认识嘉言?” 温礼摇摇头,“不认识,但你的每本书里面,配图的摄影作品都是出自她手,所以我也略微关注过。” 康念喉咙里呃了一声,差点都忘了温礼是她的骨灰级粉丝。然后笑了笑,没说话了。 温语桐在一旁憋的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住,凑过来看着康念。 康念出门的情况很少,特别是近几年几乎足不出户,所以皮肤白的不像话。 她的眼睛眨啊眨,带着一点清新又脱俗的韵味儿,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非常随和,但也让她略略察觉到一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感。 温语桐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伸出手跟她攀谈:“大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康念本就是美人,从小被夸到大的,听了这话一点儿也不觉得不自在,反而握了握对方的手,应下说:“谢谢你,你也很可爱。” 听到对方的客套,温语桐眼睛发光,刚要说什么,就被温礼有预料的打断:“如果你接下来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就趁早打住。你不是要租房子么,谈正事。” 温语桐噘着嘴看了温礼一眼,心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让大姐姐做我的新戏女主角?但看到温礼略带警告的眼神,她还是怂了一下,把这个想法狠狠压了下去。 康念从中介手里接过三份合同,一一摆在两人面前。 “我出租这套房子不是为了房租,所以可以给你们市价的八五折。但我唯一不能退让的底线就是附加合约的五项条款。我是怕吵的人,但凡楼下有什么太大动静,我也受不了的。” 温礼想到她随时处在创作中,这一点就很好理解。 “我们接受,附加条款都没有问题。” 康念笑一笑,点头作为回应,然后看着事实上租房的温语桐。 她把合同往她面前一推,“补充一点,如果我觉得违反了附加合同,我会随时解除租房合同,必要的情况下,我也考虑主动违约。” 温语桐啊了一声,受到惊吓。 康念从包里拿出一只水性碳素笔,拔开笔帽递给她:“我说笑的。” 温语桐松口气。 温礼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 温语桐把合同签了,从康念手里接过一把钥匙,喜上眉梢。 中介拿着合同和佣金心满意足的离开。 送走了她,康念也准备上楼回家。刚迈开步子,又顿了顿,回过头看着一大一小,也不知为什么会开口邀请他们回家喝茶。 “我家就在楼上,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上来坐坐。” 温礼客套了一下,反而是温语桐求之不得,迫不及待的一口答应。 回到家,康念把两扇窗户打开透气。 煮上水,从茶几下拿出一只铁盒子。里面放着武夷山的金骏眉,还是上回苏嘉言回江州看她给她留下的。 都是珍品,康念也很少拿出来泡。 因为家里很少来客,客厅里的茶杯明显不够。康念抱歉的笑了笑,起身去厨房取新的茶具。 她刚走,温语桐就凑到温礼跟前。 她贼兮兮的侧目看他,一脸我什么都看懂了的深意:“小叔叔,你上回突然问我奇怪的问题,我还以为是余姐姐回来找你,原来另有其人啊。” 她把尾音咬的轻佻,目光往康念离开的方向瞥。 温礼无情的把她推到一边,俯视看她:“你脑洞这么大,哪天把自己坑进去。” 温语桐眼珠子一转,一肚子的主意:“这位姐姐不像是好追的样子,但小叔叔你别怕,我帮你呀!” 第十一章 温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指望她还不如指望猪上树,指望太阳东落西升,指望猴子窜到森林里称大王。 温礼蹙了下眉,压着声音说:“你别给我瞎捣乱我就谢谢你祖宗了。” 温语桐嫌弃的看他:“损我也不忘夸夸你自己的祖宗,我也姓温好不好,我们是宗亲,我祖宗不就是你祖宗!” “边儿玩儿去。”温礼简单粗暴的结束对话,没再理她。 将近十分钟过去,才看见一双白玉般的脚丫从厨房里迈出来。 康念端着两只青花瓷茶杯出来,美眉轻蹙,似乎有什么不顺意。 再一看她手上端的,碎纹质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把两只茶杯摆在温礼和温语桐身前,声音有点无奈:“家里好多年不来人,凑不齐一套整的……希望你们没有强迫症。” 温语桐搓着手,不是很明白,但捧着自己那只茶杯很开心:“没有没有。” 温礼听了唇角不经意的勾一勾,没作声。 康念那一瞬间觉得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温语桐看着两个人似乎打什么哑谜,她看不懂,很急:“小叔叔你笑什么呢?” 温礼伸手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把手,看康念一眼:“我们倒没什么,可你眼前这位大姐姐,强迫症可不轻。” 康念眼角陡然一抖,斜他一眼。 水烧开了,她捏出点茶叶放到茶壶里,伸手要去端热水炉。 温礼已经起身,先她一步:“我来吧。” 康念没跟他客气,又坐回沙发里。 她上午出门的时候没怎么吃东西,经过几个小时的运动,现在更饿了。 想了想,又起身去厨房切果盘。平常她喜欢把水果削了皮直接拿在手上吃,但今天有客人,她便规规矩矩的切好,盛到果盘里,末了迟疑一下,倒了点沙拉酱进去。 不一会儿把盘子端出来搁在桌上,从茶几底下摸出几根牙签:“别客气。”她先下手插了一块苹果塞进嘴里。 温礼的手指在膝盖上动了动,站起来想去洗个手。步子挪出去又一停,问她:“洗手间在哪儿?” 康念随手指了个方向,等身边掠过去一阵风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啊,他不是第一次来,怎么会不知道她家洗手间的位置? 诧异的时候抬头看见了正盯着她看的温语桐,康念又了然于胸——他这是不想给她造成误会呢。 还不到立夏的天气,外面也没有蝉叫。 窗外刚才还是一阵子艳阳天,现在却积了好些流云。 云朵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随着风往南飘,太阳被遮住,投下好大一块阴影。 客厅也被这块阴影笼住了一半,康念拨开手机看看,没有要下雨的预告。 “大姐姐,我怎么称呼你啊?” 温礼去洗手间还没回来,康念又不是个爱主动跟人讲话的,温语桐觉得憋得慌,忍不住主动开口。 康念捏起茶壶盖子看了一眼,再放下,‘叮’一声脆响。“合同上有我的大名,”她说,“叫我念姐吧。” 温语桐赶紧拿出合同看她的名字,康念。 她进门的时候从温礼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但这两个字具体怎么写,到底是哪个发音,温语桐没听清楚。 她笑嘻嘻收起合同,嘴甜甜的喊了声念姐。 康念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温语桐慢慢吃着果盘,找话题跟她闲聊:“念姐,你跟我小叔叔是怎么认识的呀?” 这个问题她确实很好奇,以前从没听温礼说起过有这样一个女人,还是这么漂亮一个女人。 合着金屋藏娇呢? 康念想了想,“我们是校友。” “江州大学?” “嗯。” 温语桐比了个大拇指,“那姐姐也是医生?” “不是,”康念端起茶壶倒茶,三杯热茶腾腾的冒着热气,“我比他小好几届,我到江大读研的时候他在读博士。” 她的指肚摸了摸茶杯,热度传递很快,灼热刺痛了她的手指。 她说:“我是新闻学院的。” 温语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记者。” 康念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抿紧了唇,没反应,就当默认了。 温礼走出来的时候,果盘早就被温语桐消灭干净。 他白白去洗了趟手。 温语桐指着他给康念吐槽,“念姐,我小叔叔大概是手术做多了,忒洁癖!洗个手里三遍外三遍,没个五分钟那绝对洗不完。” 康念挑挑眉,斜眼瞧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强迫症也不轻哦。” 温礼看她较真,只笑了笑,抽出一张抽纸擦干净手,顺手在温语桐脑袋上削了一下。 “就你知道的多。”他笑骂。 四点多,天气凉快,康念有点困了。 她平常昼夜颠倒,也谈不上是过的哪国时间,想睡了就睡,睡不着就起。 起床了吃点零食,上上网,无聊就到各大新闻网站和论坛消磨消磨时间。 她把热水炉里再煮上水,起身坐到窗户边上的高脚凳,从窗台上拿起一包烟,撕开封口卷儿。 手已经摸上打火机,又回头道:“介意么?” 温礼说:“这是你家,你随意。” 康念点点头,打起火,橙晃晃的火苗卷起一点烟草。她呼着烟抬眉,念烟盒上的文字:“吸烟有害健康。” 那烟又细又长,看烟盒,不是内地买到的烟。 烟盒上印着一个黑黑的、脏兮兮的肺,六个大字是繁体字。 “你需要烟给你点刺激,这很正常。”温礼看她一眼,说,“不过这东西上瘾,难戒,时间长了对你也没什么用,还是少沾。” “嗯。”康念应一声。 最初发现自己有心里疾病的时候,她通过烟和酒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这两年,这两样都没什么效果了。 以往睡前沾一点,第二天爬起来发现自己睡的东倒西歪,脑袋发涨,记不太清头天晚上自己干了什么。但现在,她吹一瓶酒,抽一包烟,都还能失眠。 温礼喝了两杯茶,说:“这金骏眉顶儿好。” 他懂茶,尝过一口便见真章。 “当然,嘉言带回来的极品。” 温礼放下茶杯,抬眼看她。 康念原是望着窗外出神的,不知怎么觉得有人在看她,她回头对上温礼的目光,急急错开视线。 “怎么了?” 温礼也不再盯着她,说:“我记得你不是江州本地人?” 康念抽着烟没答话,过会儿才说:“我是b市的。” “研究生毕了业就没回去?” “……”康念犹豫一下,吐出一个烟圈出来,“回去过。又回来了。” “我记得你没毕业就拿过几个新闻奖了,怎么最后没做新闻?” 康念听了这话,眼神剑一般看了温礼一眼,满身的戾气。 却又在下一秒平静下来,让人摸不清刚才的康念是不是一个凶狠的错觉。 她眯了眯眼,不说话。 温语桐看气氛有些不对,插话道:“b市多热呀,江州好歹离海边近,能散热呐!我宁愿被江州的梅雨折腾死,也不愿意去b市的火炉!” 康念看她一眼,笑笑,眼神却带点深意:“是呢,b市有什么好,不如江州潇洒自在。” “对对。” 客厅里又沉默下来。 温语桐研究着康念家的热水炉。 康念和温礼各怀心事。 抽完一支烟,康念又点出一支,夹在两根指头间。 看一眼手表:“五点多了,我实在有点饿。怎么样,你们要不要一起去楼下吃点东西?” 温礼想起先前约定请她吃饭,说:“我请客,你们想吃点什么?” 温语桐大呼:“火锅?烧烤?撸串?我们吃点热热闹闹的!” 温礼看向康念,怕她不同意。 有社交障碍和抑郁的人最难接受的就是热闹了。 “火锅吧。”康念滑动打火机,出乎意料的没反对,说着,点了点烟灰,问,“下午你们怎么过来的,能喝酒么?” 温语桐说:“小叔叔开车。” “哦。”康念看他一眼说,“那温礼不能喝。” 她又问温语桐,“小姑娘呢?” 温语桐道:“我可以,白的红的啤的,都行!” 一直不说话的温礼突然淡淡道:“白的不行。” 两个姑娘看着他。 他叹气:“白的太容易醉,要喝我们改天专门去酒吧喝。” 下班高峰,车辆往来,环境嘈杂。 小区里很有多猫。 有些小孩子吃过饭下楼打闹,追着一些花猫跑。 有两只猫从花坛里钻出来,停在小路边,有人走过去,仰头很轻“喵”叫一声。 康念认得出一只虎斑纹的猫,因为它个头最大,沉甸甸一张圆脸,常常霸在路中央,不给人让路,有时会让让尾巴。 康念经过它,那只猫张嘴叫了一声,康念低头嘘声赶它,轻轻说:“你走开,走开,今天不喂你。” 温语桐脑袋凑过来:“念姐,你养的猫?” 康念回头看了一眼虎斑纹,“不是,只是偶尔买东西回来,看见就喂它一点吃的。” “它好像跟你很亲。”小丫头跟她并排走,“我妈常说猫是奸臣,养不熟的。” “是不熟,但它可以默认你是猫奴,定点儿专门给它进贡投食儿的。” 小丫头一愣,哈哈笑。 太阳下山,天边一抹暗红的余晖。路灯刷的亮起了一排,他们出了小区门,站在马路边面面相觑。 康念看了一会儿,才皱着眉说:“要不我们还是叫外卖吧……” 路上人流量有点大,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行人你来无往,她站在路边头发晕,胃里一阵恶心。 不断涌上几下胃酸,她摸着脖子浑身发僵。 温礼看她脸色发白,知道她是障碍症犯了。 他微微俯下身,贴近温语桐的耳朵说了什么,后者严肃的点点头,走到康念身边搂住她一条手臂,紧紧握着。 康念还是排斥肢体触碰,但小丫头的手暖洋洋的,给她一点温暖,她顿了顿,反手按在温语桐的手腕上。 温礼选好了地点,领头走在前面。 火锅店不远,他好说歹说订到了一个包间,一进门,康念先抱着垃圾桶吐了。 第十二章 她胃里没东西,抱着小桶只是干呕。 温语桐站在她身后忧心忡忡的给她抚背。 “念姐,你病了呀?那我们别喝酒了。”小丫头声音里是真的关心。 康念说不出话,只对着声音的源头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舒服过来。 温礼给她倒杯白开水,看着她喝下去,面色复杂。 康念像是后脑勺长了一双眼睛,头也不抬道:“你看我干什么,去点菜啊。” 温礼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小臂刚抬起来一点,中途又放弃了,转而从旋转台上取下一本菜单。 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有什么忌口?” 康念说:“没有。” 温礼又问:“那你吃不吃辣?” 康念说无辣不欢。 敲定了,温礼开始勾勾画画。 他勾了一个麻辣锅底,两份羊肉,两份牛肉,还有一些青菜。 菜单递给温语桐,小丫头又加了一份宽粉、一份金针菇,若干海鲜和猪血。 温礼看着她笑:“可惜没有猪脑,老人都说,吃啥补啥。” 她像是完全不被他的调侃所影响,反而说,“烧烤摊卖的猪脑最好吃,而且小叔叔,我觉得你才应该多吃,每天做手术,挺费脑的吧?得大补!”说完挑衅似的回看他。 她把菜单轻轻放到康念面前,把铅笔放在她手里,康念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抽回手说:“我没什么特别想点的,而且我们已经点了不少,吃不完。” 温语桐拉开门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对方把划了对勾的重新念一遍,同他们确定。 确认无误,服务员又问他们要什么酒水,康念说三瓶青啤,服务员点头记下就出去了。 包间里有一台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温语桐绕着转一圈,没看到开机按钮。 刚想敞开门向服务员要遥控器,手没挨到把手,门就开了。 两个小伙子端着一只大锅底走进来,后面还跟了个推着车的女服务员。 小车上从上到下是他们要的肉类、蔬菜和海鲜,姑娘把盘子一一抽出来摆上桌儿,三两下操作,给他们煮上锅底。 康念盯着这只共用的锅底有点懵,抬头询问的眼光看向温礼。 后者眼里也是诧异的光,他指着自己右手边嵌入桌子的电磁炉,问:“我们可以换成小锅么?”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锅底煮上了,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小伙子。 两个小伙子对望一眼,朝她耸耸肩,那意思表示不知道。 “应该是不能换的了……要不,我给您问问?” 温礼说好。 那边温语桐却开始拿着勺子搅动高汤,“大锅吃着多亲切啊,马上就熟了,换小锅还要再等。念姐姐不是饿了么,就这样吧。” 温礼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康念的肚子咕噜一声。 两个人都抬眼看她。 服务员出门前把电视机打开,留下了遥控器。 能收入的频道不多,六点半,各个地方台都是新闻。 没什么好看的,温语桐把遥控器甩在桌子上。 画面停留在央视四套,虽说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但总是乏善可陈。 倒是康念总是不经意的拿眼神去瞟,似乎是对节目感兴趣。 等待锅开的时间非常漫长,至少对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这样。 康念移开目光,一会儿看看窗外的暮色霓虹,一会儿闭着眼睛低着头听听电视节目。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温语桐夹起半盘肉就倒进去。温礼伸手去拦已经晚了,无奈道:“你倒这么多,它熟的慢。” 温语桐梗着脖子浑身是理:“可多放一点,一会儿大家都有的肉分!” “……”温礼觉得,至少在智商上,被小侄女气到了。 康念观察一下他们的相处模式,问道:“你们隔了一辈,但年龄挺近的哦?” 温语桐笑眯眯:“嗯,小叔叔比我大十岁……哦不,九岁半!” “我看你们感情挺亲的。” “可不嘛,我们老温家从小叔叔这辈儿开始,人就少,每年聚在一起也没什么人可以和他玩。到我这一辈儿,我年龄比弟弟妹妹又大太多,没共同语言,反而只能和小叔叔说得上话。” 温礼一边煮着肉,一边瞥她一眼:“你这个‘反而只能’是几个意思?” 温语桐吐吐舌头:“就是只愿意跟您玩的意思呀!” 温礼笑着哼了一声。 康念又把目光投向温礼,严格算下来,他们在大学期间甚至没有真正说过一次话。 她三番五次的准备了采访稿,可每次都被神闪避。 直到毕业离开校广播站和校新闻室,都没能成功采访上他。 有关温礼的报道在近几年也常见诸报端,大体是说年轻的外科医生如何如何敬业,在什么领域发表了什么前沿论文,所在团队有什么研究进展云云。 她粗略地翻看过这些报道,大多涉及专业知识,她便无兴趣深入了解。 康念道:“听说你会成为江州大学最年轻的硕导,是不是真的?” 温礼苦笑:“谣言。” 她托腮想了一会,“那你自己想么?” 他迟疑半晌,摇摇头:“没有时间,付不起这个责任。”他日常的工作已经很忙,带本科生都嫌吃力。 肉熟了,温礼给她往盘子里放一点。剩下的全捞给温语桐,他自己盘子里一块儿也没留。 他看着她,“你呢,我记得你毕业那会儿新闻学院都传开了,b市几个官媒都抢着要你,前程似锦,怎么没做新闻呢?” 康念拨了拨羊肉,撒点麻汁,眼神一暗。 温礼看她一眼,“我随便问问,如果你不想谈……”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康念接上:“毕业我去了社里报道,合同都要签了。后来……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辞职了。” 温礼想起她在校广播站的时候,每一期校刊和校内新闻杂志都有她的稿件。 她原本是那么热爱那个行业。 温礼没说话了,神色淡淡的,不打算跟她深究这个话题。 温语桐从温礼手里接过夹子,给他做了个“好机会,赶紧去深入交谈”的眼神,自己煮起了宽粉。 温礼却没再挑起新的话题,只是不断的给康念夹菜。 “吃点青菜。听你肚子饿了,千万不要饿急了暴饮暴食,还是有节制的吃饭才好。” 康念抬头微微一笑:“你还是营养师?” 温礼笑道:“对啊,医学相关的,我全能。” 温语桐在一旁咂嘴:“脸呢?脸呢!” 温礼眉毛一拧,摆出严肃的面孔:“房租。” “……”人民币正中温语桐的脉门,她悻悻闭上嘴,喉咙里哼着声表示抗议。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 路上没几个走动的行人,温礼送两个姑娘回家,顺便去他们楼底下拿车。 下午出来吃饭,碍着路上堵车堵的厉害,温礼就一直把车停在康念的车库里。 月光太亮,亮过路灯,康念和温礼走在前面,温语桐吃着路边买的鸡柳跟在后面。 静谧的夜里,温礼的手机响了。 他盯着来电号码看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接,可现在正是和康念单独说话的好机会。 权衡片刻,温礼就把手机拨到静音,放回口袋。 康念对这通被忽视的来电有点好奇。温礼摸摸鼻子道:“等会我再打回去。” “不怕是医院的急事?”康念没什么语气,怎么听都很随意,并不是真的关心。 温礼听出来了,但还是耐心解释:“一个朋友,不是同事。” 康念勾勾嘴角。 夜里风凉,小风呼啸着一吹,康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哆嗦。 温礼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理所当然的罩在她身上。 他忽然问:“你……是怎么得病的?” 康念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温礼却不甚在意,紧追不舍:“是因为在b市病了,所以回来江州了么?” 康念向前走了两步,立在一根路灯的柱子旁,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笑的随意,有点冷清,“怎么突然这么问?关心我?” 温礼无措的舔舔嘴唇,目光却执意要从她那里得出结果。 他回答:“是啊,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反差略大。” 康念猛吸了一口烟,似笑非笑:“略大?” 她只顾着抽烟,抽的急了,被呛了一下,咳嗽,又笑着。 她说:“你可以直说我变成一个神经质外加神经病了,没关系。” 这么说她的人,多他一个不多。 温礼上前从她手里夺过烟,狠狠熄灭在地上。 “我没这个意思。” “无所谓,我也不是很在乎你们是什么意思。” 她手里空了,不自在,又想摸烟。 温礼一把抓住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正色道:“如果你不想说,可以当作我没问过。刚吃过饭,别抽太多烟。” 康念斜着眼瞅他,想说你干嘛多管闲事。但对上那双磊落透亮的眼眸,她又忍住了要脱口而出的重话。 “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康念把烟叼在嘴里,左手笼着火儿,右手擦开打火机。看到他皱起的眉,叹口气,“最后一支。” 温语桐躲在亭子里,晚风一阵阵的,听不清他们讲话。 只隐约看到他们的肢体接触。 温礼贴得很近,康念在说什么,具体说什么听不见。 康念低着头,手里下意识的捻着脖子上的挂坠。温礼握住康念的手用了点力气,紧紧攥着。 “我离婚了,待在b市憋屈,所以到江州来。”康念语气淡淡,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温礼道:“感情的确是个猜不透的东西,有时候说来就来,说没了就没了。” 他想起了余静若。 他们飞快的在一起,又飞快的结束。 他问:“所以你受了情伤,走不出来?” 康念点点烟灰,不答反问:“温医生,一个普通的离异女人因为情感问题而得重度精神病的几率是多少?” 他摇摇头:“这怎么好统计。” 康念道:“我不是这么脆弱的女人。” 她在夜风里吸吸鼻子,良久,长叹一声,“一言难尽,一言难尽……离婚是我提的,你不能想象,我那年,想死的心都有。” 她摇着头,面露苦涩:“畜生。” 烟灰孤零零飘摇。 她吸一口烟,“是我瞎了眼。” 第十三章 温礼走了,康念手里夹着那只快要燃尽的烟,站在路灯下一动不动。 目光发滞,脸上写着沧桑。 往事随着回忆被勾起,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酸甜苦辣咸,她用四年的时间把人生都尝了个遍,往后每想起一次,都是五味陈杂,玻璃渣揉进心窝子里。 四年前,她收揽新闻领域的四项大奖,新闻摄影获得普利策提名。硕士毕业,发光发热的年纪,大好前途,人生赢家。 可老天爷给足了你甜头,就非得大耳刮子也给你来一下。 背叛,背叛,背叛。 信任崩塌,亲情崩塌,她出门看谁都似对她指指点点。 她年轻气盛,初出茅庐,守着是非黑白得不到她要的那份儿公正。 受不了,辞职,注销手机号,停了信用卡,拿上户口本。房子也不要了。一声不吭在偌大的b市消失。 谁也找不着,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卫书洲在江州发现她的踪迹。 那几年,她把自己关在租住的房子里,整天锁着窗帘,不想见人,不敢见人。 半个月活脱脱瘦了一圈,一米七二的个子只剩下一个骨架,熬黑了的眼眶还有满脸的疲惫。 苏嘉言和卫书洲进门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一男一女就那么楞在门口见了鬼一样。 她像一具行尸走肉,再也没了往昔的风采。 那时候的落魄啊…… 康念想起这些,眼眶还是发酸发胀,抬手虚虚的抹一下眼角,拭去挤在眼眶里的几点晶莹。 温语桐战战兢兢的立在她身后,看她落寞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等康念灭了手上那只烟,她才敢小心翼翼的蹭到她身前,把手里的鸡柳往她面前一推,“挺好吃的,来一块?” 除了这个,温语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直觉告诉她必须得同康念说说话。 人啊,心里头装着事儿,就不能常闷着。 康念也不客气,伸手进袋子里拎出来一只,捏在手里满手的油,但入口又脆又软,味道是真不赖。 两个人并排往家走,到了楼底下,康念开门的手顿了顿。 她回头,背对着月光,忽然问:“吃烧烤么?” 温语桐被她问懵了,啊了一声,不明白这话题怎么突然换到了烧烤上。 康念难得耐心,“小区门口有家烧烤摊,味道绝了,就是环境不怎么干净。” 晚上一顿火锅,温语桐自己吃了满满一肚子,但康念只喝了些酒。 小丫头不傻,知道康念哪是真的想吃烧烤,无非是扯个由头去喝个小酒。 “吃吧,”温语桐舍命陪君子,咧开嘴笑开了花,“说走咱就走?” “嗯。”康念反手把感应门关上。 ………… 回家的路上,温礼戴上蓝牙,给牧司回了个电话。 漆黑的屏幕上闪起了亮光,电话连接几声,就听见牧司大大喇喇地喂了一声。 “刚才在手术?打你电话没人接,短信也不回一个。”牧司在电话里急吼吼的。 温礼慢条斯理的,说话间也没带什么情绪:“嗯,手术来着。” 他不甚在意的扯谎,脸不红心不跳。 牧司龇牙咧嘴,闹出点动静,却又半天说不完整一句话。 温礼心上不觉涌出一股烦躁,声音阴郁:“你有事没事,没正事我就挂了。” 电话里传来哐当一声。 牧司踢了一下茶几,说:“你以为我吃饱闲的非要找你,我这儿天大的事儿!” 温礼看着前面空旷的路况,打开转向灯转弯。 安静的笑道:“你家狗一周不洗澡你都当成大事。” 牧司把声音提了一个高度:“我他妈——我不跟你扯淡。余静若回国了,算不算大事?” 听见这个名字,温礼脸色一沉,抿着唇沉默。 拐进楼前,熟练地倒车入库,他坐在黑暗里静默不语。 手机持续通话,牧司被他的不言语搞得发毛:“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没听清楚老子再给你说一遍。” 温礼淡淡道:“听的清清楚楚。” 牧司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也没说话了。 过一会儿。流云从月亮前面挪开一点。 温礼心里莫名窜上一股火气,语气不善:“哪儿的消息?她回来干嘛?” 当初走的时候半点犹豫都没有,那是一个潇洒落拓。 余静若过安检时的眼神他永远忘不了,没有迷茫,也没有留恋,甚至没有一丁点对他的歉意。 牧司道:“我女朋友是她粉丝,这不看了她微博,知道她有意向回国发展。” 温礼又不说话了,熄了火,手按在方向盘上,用了用力气,骨节分明。 牧司罕见的犹豫一下:“她微博上什么‘寻爱旅程’,还说什么‘新酒不如旧衣’。我媳妇儿不知道你俩那点事,我就一旁打听了一下,她这几年混的也就一般般,那男人捧她倒是不遗余力,花了大把的钱,但就是不见红。最近听说她和以前的经纪公司闹掰了,现在签在金瑞旗下,准备回国试试。” 温礼松了手指,垂下手臂,轻声说:“哦。” 他有些怔怔的,牧司摸不准他什么态度,已经开口道:“今早凌晨到的江州,听说会一直待在金瑞的总部。你看,她和你以后都在江州,地方就这么大,总有可能遇见。而且——哥们儿,我琢磨着,她这是准备好了回来找你。” “你看看她微博,最近几条,写的都是当年咱们一块儿做的那点事儿,你要说她不是回来找你,打死我我都不信。” 温礼脸上绷紧,紧紧咬着后槽牙,说出的话却不露声色:“呵,我多大脸啊,值得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来倒贴?” 他下车,孤孑的影子被拖长在地上,不由自主的淡笑一下:“再说,不管怎么样,她在我这儿,早就翻篇儿了。” ………… 康念的本意是想喝点小酒,结果在这烧烤摊,满桌珍味又变成了温语桐的主战场。 喝完半瓶白酒,吃完一堆烧烤,桌上杯盘狼藉。 康念眼角跳了一下,难以置信:“还要么?” 温语桐喝得有点儿晕,摇头晃脑:“来!来来来!” 康念把白酒拿的离小孩儿远一点,桌上没有闲着的地儿,最后干脆放在自己面前。 “那就再要点羊肉。”康念叫过老板,又点了一些。 温语桐打了个饱嗝,带着浓重的酒气,人在凳子上坐不□□稳。问:“念姐姐,你有男朋友么?” 康念也不答话,喝着酒,观察着路边来往的闲人。 温语桐托着腮,脸红扑扑的,看见路边走过一对亲热的小情侣,舌头打结地问:“你……嗝……你为什么离婚呀?” “想离开坟墓。”康念这回很快回答她。 “坟墓?”温语桐歪歪头,“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么?哈哈,我还以为这都是写书的人故作矫情呢。” 康念不想跟她聊这个,烟瘾上来,摸出烟来,看她:“那你呢,单身?” “……刚被甩。” “毕业季,分手季,也没什么不好。” “可我真的挺喜欢他呀!” 康念看她一眼,觉得这句话以前也听谁说过。 “会遇到更好的。”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点真诚,眼里却有点冷漠。 温语桐动了动嘴皮子,无话可说,目光呆滞看着什么。她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万分的委屈。 康念接过刚烤好的羊肉,说:“你喝醉了。” 话还没落,温语桐突然眼泪成串似的落下来,借着酒劲,扬声开骂:“刘贞远这个人渣!王八蛋!” 康念揉着太阳穴:“……” 须臾间,温语桐泪流满面,又哭又骂:“本来……本来我们说好毕了业就回b市结婚的。我们说好,一起融资办个小买卖,不用给人打工!可他突然就变卦,说要出去毕业旅行,还不让我跟着,结果等他回来一切都变了!人渣!骗我感情,废我青春!” 小姑娘骂人,来回不带重样的,能直接给上升到一个无法反驳的高度。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句话后面都要跟一句“人渣”。 周围一群人看过来,带着点看热闹的架势。 现在的小姑娘啊,年纪轻轻谈情说爱,把感情当作玩物,说不上多真诚。 那些看客,带着各种各样的眼光打量而来,不管真相,在他们眼里,酒后发疯的温语桐先被他们套上“玩乐”的原罪。 康念冷眼瞧过去,那些人的眼里啊,分明写着:酒后失态的姑娘,肯定不是什么好姑娘。 康念恨透了这种路人自以为什么都懂的眼光。 放下烟和酒,把温语桐架起来,扔下钱就走。 温语桐东倒西歪,意识混乱,康念一个不注意她就手舞足蹈上了。 康念去架着她,小姑娘心里一包委屈,被一顿白酒激发出来,唉声嚎叫。 走了没几步,康念一身热汗。 康念心里一万个后悔拉她出来喝酒。 两个人站在苏嘉言门前犹豫了一下,小丫头喝醉了,康念不怎么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家里。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把她带上楼。 温语桐这会儿安静了一点,抱着手机,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她:“念姐姐,你真好看。” 康念嗯了一声,没什么别的反应。 温语桐从书包里掏出自拍杆,把手机架在上面,“念姐姐,我是拍电影的……哦不过不是什么正经电影,小叔叔说不让我邀请你做主演……那我们拍张照片可不可以?我喜欢和美女拍照!” 康念把毯子和枕头放到沙发上,抬手擦掉额头的汗,“行啊,过来。” 她冲着小姑娘招招手,后者屁颠颠的跑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温语桐调好自拍模式,咔嚓咔嚓,两声快门,不同的表情。 画面定格,她心满意足的配上文字发了条微博。 康念余光瞄了一眼,小姑娘的微博账号还是个大v。不过没人知道她就是图安,隐藏了这么久的身份,也不会有曝光的危险。 小丫头愿意发,她也没理由拦着。 温语桐看着她说:“念姐姐,跟你离婚的人,真是大损失啊。” 康念停顿一会儿,站起来去浴室冲澡,留下一句话:“快睡吧。” 第十四章 深夜,康念等温语桐睡着后,轻手轻脚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怕烟味呛醒小孩儿,康念两根手指夹着烟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没点燃。 屋里关了灯,月光夹着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隐约可寻。 半黑不黑的房间里,能遥遥听到小区里有人走动咳嗽的声音,有下夜班的开门关门声,偶有改装过的汽车引擎轰隆而过。 夜里温度降下去了,清凉静谧。康念看了温语桐一会儿,走到阳台前的摇椅上轻手轻脚的躺下,躺在靠里的那一面,小半张脸埋在席子里,手脚都蜷缩着,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 她怀里抱着一只相框,照片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儿。 阳光下,沙滩上,细嫩白皙的小手儿捧着沙,身后是青蓝色的海。 一双乌黑澄亮的大眼睛被晒的微微眯起来,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小孩儿脸上沾了点土,康念正蹲在孩子身后细心的替她择干净。 照片里是孩子的正脸,和康念的侧脸。 康念穿着比基尼,姣好的身材凹凸有致,披着白纱儿似的防晒衣,挡不住优美的女性曲线。 她又想起在烧烤摊,温语桐执拗的说:“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呀!” 这话她熟,年轻的时候,她对着那个男人说过千千万万次。 她还在北华大学读本科的时候,扎着麻花辫,穿着连衣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当着来来往往的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对他契而不舍。 拦住他的去路,脸上那股执着劲儿傻的让人心疼:“程灏,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而那个男人就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笑。 他个子近一米九,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样子。 康念想,她那是打小儿长在温室里的小花儿才有的执拗和无畏。 往好了说,是勇敢的追求爱情。不留情面一点,就是傻的活该被骗的血本无归。 回忆一波一波的袭来,康念害冷似的缩了缩身子,看着照片发呆。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程灏把她搂在怀里,笑着说:“行吧。”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回家。 两家隔得近,吃过饭,两个人手牵着手出来散步。 院儿里谁家刚迎接了小生命,奶奶抱着孩子坐在门口,拿着蒲扇扇着风。 婶婶们来看小孩儿,围了一圈的女性。看到小孩儿瘦瘦的一只在奶奶怀里抱着脚丫坐着,两个眼窝衬得脸都快没了,一副没精神又营养不良的样子,全都心疼的不得了,拉着手问他叫什么,想吃什么。 小孩儿懵懵地被围着,不会说话,却也不怕生人。 二十岁的康念打心眼里喜欢小孩儿,也跟着凑到跟前,紧张地看他,程灏跟在她身后,拿胳膊护着,生怕她把人家的孩子一个不留神摔到地上。 小生命软软糯糯的,被她抱在怀里摸脑袋,明显有些迟钝的不自在,脸上有那么点惊恐。 他在康念的手臂中无意接触到程灏凝视的目光,顿时又是浑身一抖,垂着眼睛低下了头。 院子里几个年长的姑嫂坐在一起乘凉,闲话家常的声音隐隐约约,配着凉风皓月似乎使小孩儿宁静了许多。康念对孩子爱不释手,回头却对着程灏说:“男孩儿好,但是女孩儿更好,贴心,将来还可以尽情儿给她打扮。哎,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把星星月亮都摘给她,给她一切我能给的最好的!” 康念的眼神是落在小孩儿身上的,没注意到身后的程灏眼神动了动,目光很深。 很深的望着她。 他透过她的肩膀望着小孩儿,语气很轻: “要不,我们先领养一个?” 后来,程灏真的疏通了关系,带回来一个不大点的小女孩儿。 两家父母激烈反对,架不住程灏意见的坚决。 小孩儿原来的衣服在孤儿院就换下来了,康念让妈妈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找出来,给孩子换上。 那时候,康念二十一岁,本科毕业,已经成了一个三岁女娃娃的妈妈。 孩子一个月养在程家,一个月养在康家。 月初,康妈妈喜滋滋的去程家家里把小外孙女接到自家院里住着。 家门口栽了棵老槐树,康妈妈坐着小马扎在树底下洗莲藕。小孩儿坐在槐树树荫下一只矮板凳上,院儿里养的那只黄白京巴摇着尾巴,凑在小孩儿脚边一直打转,小孩儿低头看它,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斑,透明的皮肤好像能看到血管。 康念实习回来,骑着自行车,刚拐进胡同里。 “悦悦,快看看是不是妈妈回来啦。”康妈妈听到声音,放下半截莲藕朝着小程悦招呼道。 程悦顺着外婆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骑着车子到家的康念。 小身子嚯的站起来,眼睛炯炯有神,发着光,抬腿儿就往康念面前跑。 小丫头穿了件白色的短袖,看起来干净柔软,抱着康念的腿不撒手,嘴里“妈妈,妈妈”的叫个没完。 康念心都化了。 她对小孩儿笑笑,把孩子抱起来。 两个月的时间,她熟能生巧,深谙抱小孩的经验法门。 “我们月月今天乖不乖呀?” 程悦声音脆生生的:“很乖。”她指着康妈妈,“妈妈问外婆,月月还帮外婆摘菜!” 康妈妈就笑,放下手里的营生,端着盆子进门。 “是了,中午姑爷来家里吃饭,月月亲自摘了白菜叶儿呢。” “是么,我们月月这么棒!” 程悦被夸奖,小脸一红,合不拢嘴。 晚上程灏回来,程悦又抛弃康念奔向他,他从外套里摸出一只杏,放到程悦手里。 杏是下午单位上同事买着吃的,程灏随手留了一只熟得好的,下班前在水池里洗干净。他抱着程悦,递给她。 澄黄透红的杏捏在程悦手指中,散发着清甜的果香。程悦开心的笑笑,说:“谢谢爸爸。” 程灏的目光清澈见底,笑容散发着健康惹人亲近的气息。康念背着手站在一旁,打趣他:“就没有我的份儿?” 程灏抬头看她,轻笑:“你要吃,我明儿给你买一提袋。” 康念嗤他:“切,还用你买。” 说完,张开手臂,一把把程悦从他怀里抱走。 小孩儿吓一跳,下意识搂住她的脖子。 程灏眼风凉凉的:“那就你自己买,反正我也没什么空。”说完站起来去书房看文件。 再后来,程灏就真的很少顾家了。 就连康念想接触他,他都表现的很不耐烦。 她只是想摸摸他的脑门,他就下意识后退着躲开,有一次他刻意不躲了,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垂着眼睛。 这些细节都被康念看在眼里。 研究生要开学,康念收拾衣服准备去江州。 临行前发低烧,整个人病蔫蔫的。 她咳嗽,他起身去倒水,说:“你的病还没好,还要坚持吃药,林医生说如果持续发烧的话就趁早去挂个吊针。” 康念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被她看的起鸡皮疙瘩。问她:“你这么看我干嘛?” “那你这三个月躲我干嘛?” 程灏顿了顿,说没躲。 他让她张嘴,把药放在她舌头上,让她喝水咽下去。 喉咙没消肿,第一口没咽下去,呛得咳嗽了好几下,程灏伸手想去拍她后背,碰到她的睡衣,又触电似的收回。 程悦不想让康念走,一个礼拜里吃不下饭。 康念不用实习了,在家陪着小孩一整天,小孩儿也终于愿意吃饭了,被程灏喂了几口之后,接过来自己吃,吃得很慢也不多,但脸上是欢喜的。 夜里,康念一边收拾一边跟程灏闲聊,两个人争吵起来。 程灏冷着脸撂下一句“不可理喻”,正要摔门出去。 康念才察觉到,小程悦怯生生的躲在卧室门后头,把两个人的对话都听了去。 一张小脸泪汪汪的,说你们不要吵架呀。 康念被一句话戳到心坎里,背过身委屈。 她想起苏嘉言说看到程灏总是出入新界里,一群男男女女,折腾到深夜。 她觉得程灏变了,一切都在变。 光是支撑着自己不被这份恐慌侵占,就几乎耗费掉她全部的力气。 程灏把小孩儿轻手轻脚的抱起来,平放到床上。他洗了澡关了灯,到程悦的房间里睡下。康念守着行李箱坐了一夜,一夜失眠。 小孩儿在梦里皱起眉头,不安的动了两下,摸到了康念的手臂,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才又平缓下来,沉沉睡过去。 康念想起程爸爸拍着桌子骂程灏,自己好好的不生,干嘛一定要去领养一个没名没姓没身份的野孩子。 她向着程灏,说是她的主意。 可现在,她看着睡的并不安稳的程悦,头一次也茫然了。 她不敢把手拿开,柔软的掌心微带潮湿,小程悦刚刚一定是做噩梦了。 她保持着小心翼翼地姿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小孩儿半夜睡着可能蹬了被子,被冻得缩到她旁边,她也就无意识地抱住了对方。 两人都挤在床边,快要掉下去了。 家里安静的听见钟摆的声音。 康念知道,程灏一定是先去上班了。 她支起一只手臂,想把小孩儿往里抱抱,却忽然发现她已经醒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睁着,看起来醒了好半天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康念也醒了,抬头看着她,一手抓住了她睡衣上的蝴蝶结。 康念刚想问她怎么了,却见对方的神情有些犹豫,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的样子。 她的动作登时顿住,直直地看着小孩儿。 小程悦眼睛眨啊眨,看着康念半天,鼻尖上都沁出汗珠了,还是没发出声音。 康念拍拍她的脊梁,轻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小孩儿的眼睛有点湿润,好半天,终于问出憋在心里一晚上的话。 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和颤抖:“妈妈,你要跟爸爸离婚么?” 康念脑袋懵了半天,才逐渐回过神来,她努力扯出点笑容,说,不离婚,妈妈只是跟爸爸吵架了,很快就会和好。 可是日子持续了三年,两个人越来越疏远。 康念在江州读了三年的研究生,期间跟着通联社下基层两次采风,受了伤回来,程灏也只是短信问候一下。 再后来,她查到了他的秘密。 一个关键词,让她把一切都想通了。 她抱着小月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孩子也跟着哭。 她说:“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和好了。” 小孩子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半天才吸着鼻涕开口:“妈妈别留下我呀。” 最后一个记忆,是小孩子躺在车轮底下,她发了疯一样冲过去,听见小孩子嘟着嘴,声音很轻很轻:“妈妈,别留下我呀。” 地上是蔓延开的血水。 最后是小孩子空洞洞的眼神。 这一个眼神,折磨了她整整四年。 她把相框用力的抱在怀里,无声的,哭的像个孩子。 第十五章 隔天天刚亮,温语桐就着急上火的揣上零钱回学校上课。 康念住的小区离江州大学很近,可距离江传就有点远。她是睡梦中乍醒的,起的比闹钟还早,来不及收拾,匆匆洗漱之后就打车去了学校。 四十分钟的车程,温语桐迷迷糊糊在出租车上又睡了一觉,下了车,才想起来自己的单反放在康念家中没有拿走。 到学校后门,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岗哨坐在亭子里闲聊。 她又意识到自己来的确实有点太早了,回宿舍的时候,一屋子人一个都没醒。 早晨七点,距离上课只有一个小时,也来不及睡什么回笼觉,温语桐犹豫来犹豫去,干脆坐在桌子前打起了游戏,想着先打发一下时间,等室友睡醒了大家一起聊个天,然后组队去点个名,完了再去食堂吃个早餐。 她按了开机键,心想,真是愉快的一天啊。 刚坐下没几分钟,身后的门就开了,套着羊绒衫登着大长裤的方知墨提溜着豆浆包子冲进来,嘴里还哼着歌。 猛不丁的被温语桐吓一跳,差点绊出来:“卧槽,我出门的时候连个鬼都没有,你几时回来的?!” 温语桐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抬头往左上角的床上看了一眼。 被子鼓囊囊的,盖到枕头,她还以为上面是方知墨没睡醒。 “刚回。”温语桐走过去顺走她手里一杯豆浆。 她从头到脚打量方知墨。 立夏过去了,天气开始热起来。 可眼前散着一头长发的女青年竟然套着羊绒衫。 看上去都热出一身汗。 “前日怎么样,在局子里喝的什么茶?”方知墨把早点放在桌上,冲着温语桐笑嘻嘻。 “滚你大爷,你特么还好意思讲?哎——你们还要点脸么?啊?” 说起被群众举报她就来气,气的不是被请进了公安局,而是这宿舍里这帮孙子,危难之际撂下一句“童童啊条子又来了,你顶着”,溜之大吉。 她没好脸色,吼道:“金骏眉!” 方知墨信以为真,拉过她身旁一只椅子坐下来,屏气凝神:“……这么牛逼,早知道我也去尝尝。” “……你神经病啊你!”温语桐斜她一眼,又顺走一只包子。 生气的咬了一口。 两个人打闹的声响吵醒了还在睡觉的程乙和许诺。 程乙在床上翻滚一下,抒发了一句起床感慨,然后连滚带爬的坐起来。 她两手扒着床沿,低头看着温语桐:“我们还以为你因为传播□□□□被拘留15日了呢,昨儿还为你默哀呢。” 许诺就一本正经的附和:“是啊,诚心诚意的,就差天王老子感念我们的诚心,给我们降下一颗流星了。” 温语桐眯着眼睛看她们两人扯谎,站起来走到洗漱台的落地镜面前,从镜子后面踢出一只蛋糕盒子,“合着你们就是三个人干掉了一只12寸蛋糕来哀悼我呢?去你们的吧。” 三个人哈哈大笑。 “那你也不能跟这儿一声不响的坐着,怪吓人的,”方知墨把豆浆和包子给程乙、许诺分了,挨个儿放她们桌子上,对着温语桐说,“我看你昨晚上还发微博,烧烤白酒,潇洒着呢,估摸着你今天可能还不回来,就忘了跟你说,今年学位证和四级不挂钩了,昨儿我们仨就庆祝了一下。” 温语桐撇撇嘴,不屑道:“瞧你们这点出息。” 她三两口把包子吞了,挥手招呼三人来看:“毕业证这都不是事儿好吧。过来,我给你们看一美女,太养眼了,我昨天都看醉了。” 三个人赶紧凑过来。 “这谁啊?” 程乙比着大拇指,“身材一级棒,虽然穿着旗袍捂得严严实实,但看脸就知道,皮肤也水润。你新找的女主角?” 温语桐朝着她的脑袋拍过去,咬牙道:“这我未来的嫂子,放尊重点!” 方知墨、程乙和许诺同时抱着胳膊,连姿势都一摸一样:“哦,闹半天你昨天是帮你小叔叔追姑娘去了?” 温语桐:“……” 毕业生的最后两个学分,就业指导课。 这是全校大四学生必修的学分,次次点名,谁不到谁就不给毕业。 窗外太阳毒,经过一层玻璃的过滤,阳光撒到身上还像着了一样。 温语桐和方知墨躲在靠墙的最后一排联机打游戏。 新下载的游戏,说是中国风。 加载页面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院,进了大门就是一面影壁墙,瓷砖贴的岁寒三友。 温语桐选了角色,读完加载条,人物出现在画面里。 她走过深深的门洞,顺着影壁拐了弯就是主人家的院子,走进去,看到满院子都撑着长竹竿,竹竿上挂满了面条。 又长又白,密密麻麻,从这头到那头,整个院子都是,挡的后面的窗户都看不见。 前方是道空气墙,一步都无法前进。温语桐心道这游戏做的还挺逼真,一边儿震撼地给方知墨发联机对话:看地图我的位置,这边!拳师家的院子里,好多面条的后面! 方知墨:“……大哥我跟你好像不一个图吧?” 温语桐:“你闹呢?一个页游还有多少张地图?我就在你直线后面,你回头——哎,你往回走,你越走越远了!” 方知墨:“我靠,有点*啊,这么多面条,什么时候吃的完?” 温语桐现实中嫌弃的瞅她一眼,心好累:“又不是真让你吃……你瞎操什么心?” 画面上突然有一摊神来之血,耳机里一把刀子呲啦划过,有血溅出的声音。 温语桐画面黑了,返回营地。 她呆呆站在复活点,看着方知墨,一脸懵逼:“你干嘛……什么情况?” 方知墨叼着牛奶硬糖:“我是内鬼,我把你杀了。” 温语桐:“……” 桌子底下踹她一脚,温语桐重新加载装备进入。 走了两步又弹出对话框,吓得温语桐坐直了身子。 再一看,是微博私信提醒。 消息来自陌生人。 她想了想,退出游戏先去看私信。 “姑娘,你发的这位美女姐姐我认识!” 私信如是说。 温语桐自入圈以来,遇到好多莫名其妙就来搭讪的,这些人编起瞎话像成了精,你得认真仔细的区分,不然真的着了道。 这种人遇的多了,温语桐早就熟悉了套路。 她淡笑,开始打字:“既然是美女,当然辨识度高了,没准在大街上你就偶遇过。” 她回复完,又点开这人的微博个人页面。 她一乐:哟呵,也是个大v呢。 方知墨在一旁拿胳膊肘催她:“干嘛呢?快来联机,我被围攻了。” 温语桐对这个私信更感兴趣,低声道:“你先自己玩着,我这儿调戏个汉子。” 话音刚落,对方回复:“妹妹,我真没骗你,你就告诉我,这美女是不是姓康?” 温语桐原本还勾着的嘴角降下一个弧度。 还真是姓康。 遇上熟人? 可她这未来的小婶一副不尽人间烟火的面孔,寡淡平静的如一汪死水,也不像是很爱社交的人啊。 “那你可猜错了。”她下意识撒谎。 “不可能,她叫康念,北华的高材生,你现在到北华新闻系问一句,那保证名气大得很。” 温语桐没话说了。 对方等了一会儿,又问:“妹妹,我看你位置在江州啊,意思我这康小师妹,人也在江州?” 温语桐顿了片刻,不是很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先回了个手动再见,然后说:“不在,这照片是很早以前拍的。” 果然,对方长时间的沉默。 温语桐守着私信界面等了好半天,才等来对方一个孤零零的哦字。 温语桐把两个人的对话重新过了一遍,关掉微博,打开游戏。 还没等联机,对方又发来一条:“那她过的好么?” 温语桐想了一下,不能确定对方的真实身份,就不能把真话随便交代了。 她说:“我和美女姐姐不熟,不知道。” 消息很快显示已读。 温语桐又反问:“你是她什么人?” 可这回,信息长时间没有回复,对方好像凭空下线一样。 温语桐皱皱眉,后悔自己话说的太多了。 此时在b市。 头天刚下过雨,萧条冷涩。太阳被雨云遮起来。 地上半干,多处凹陷还积压着一滩滩积水。 一辆白底黑字牌照的车直直停在公墓的路边,车玻璃贴了深色的镀膜,看不清内部。 十二点一到,一个清隽斯文的男人从车里走下来,黑色的手工皮鞋,黑色的西裤,熨烫的一丝不苟的衬衫,暗红色精致的领带。 男人有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场,偏生唇角略微上翘,平添一份令人敬畏的柔和。 汽车右边,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小姑娘。 扎着两只羊角辫,头发是自然的深栗色,俏皮的双眼皮,挺立的鼻梁,穿着一身粉嫩嫩的洛丽塔公主裙。 小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件西装上衣,像是保护什么很重要的宝贝。 男人走到车尾,微微躬下身,把小姑娘的小肉手窝在自己手心里,领着她往前走。 两个人找到一处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地方,原地烧了烧。 小女孩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疑问。 高挺的男人立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像伫立的山峰。 他多看了几眼,牵着小女孩,低低说了一句:“可以了,走吧。” 刚下过雨,路面不好走,来扫墓的人很少,凉风一吹,飘着一点纸灰味道。 距离车辆不远处,在他们扫墓的空隙,路边又停下一辆黑色宾利。 看到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宾利驾驶座下来一个人。 同样的瘦高,同样的笔挺。 他同扫完墓出来的男人打了个招呼,对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小女孩抱着西装的手朝着男人挥了挥:“江叔叔!” 江城儿打了个喷嚏,笑着应了一声。 男人把西装穿好,让小女孩坐到江城儿的车里。 江城儿问:“你呢?不跟我们回去?” 男人沉默半晌,才说:“不了,我回一趟部里,明天有例会,我得准备。” 司机为他打开车门,刚要坐进去,他又回头道:“月月早饭吃得少,我中午又顾不上,麻烦你带她去吃点东西,”他又迟疑一下,补了句,“或者你帮我把她送回院里,送到我爸妈家里去。” 程悦拍拍手,眼神亮晶晶:“我想吃必胜客!” 江城儿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二话不说一口答应。 开着车,江城儿抽空看一眼副驾驶上玩手机的程悦。 忽然问她:“月月猜,今天江叔叔遇见了谁?” 程悦头也不抬,稚嫩的声线:“谁呀?” 第十六章 一路载着程悦回东城,路上路况良好,不堵车。 小家伙玩了一会儿消消乐,索然无趣,放下手机,翘着两条小腿,把车座子踢得铮铮响。 江城儿知道小家伙的耐心用尽了,笑一笑,转移她的视线:“月月,江叔叔跟你玩个脑筋急转弯吧?” 小姑娘把头扭过来,表情有点惊喜,“好呀好呀!” “小明被人从13楼扔下去了,但是毫发无损,为什么呢?” 程悦一愣,想了想,“因为他背着降落伞!” “不对。” “因为楼房很矮!” “再矮也是13楼呀。” “对哦……”程悦摸摸鼻子,皱着眉头,“那我不知道了,为什么呀?” 江城儿笑,“因为小明是个饭盒呀。” 程悦:“……” “小明饥饿不堪,他做了人肉饺子来当早餐,但是到了学校他打开饭盒发现饺子少了2个,他关上再打开,又少了2个。就这样,最后饺子都不见了,小明很害怕,那么请问饺子哪去了?” 程悦不敢乱猜了,瞪大眼睛看着江城儿,“饺子哪儿去了?” “黏在饭盒上了呀,哈哈哈。” 程悦顿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脸通红,憋了一股气,小拳头在椅子上一砸,“这是什么急转弯呀?一点都不和逻辑!” 她赌气看着窗外,片刻后扬了扬头,看着江城儿,“江叔叔,那我给你猜一个,要是你没猜对,你就请我吃必胜客!” “好。” “用哪三个字可以回答一切疑问题?” 江城儿想也不想,有些坏笑:“‘不知道’。” 程悦原本信心满满的眼神一暗,垂头丧气,“哎呀!你怎么一下子就答对了?” 他一只手打方向盘,空闲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头,“你江叔叔我从小玩这个,没什么难度啊。” “那必胜客……” 江城儿下巴一指前方,“到站。先请我们的小公举吃东西。” 两个人选了仅剩的拥有皮沙发的座位。 小丫头菜单也不看,麻溜的从嘴里吐出几个菜名。 服务员一一记下,又问江城儿。 他把餐盘一合,点了份甜食,服务员拿走菜单,不一会儿端上两杯掺着柠檬片的温水。 江城儿端详了一下玻璃杯,喝了两口,看着对面的小程悦。 他注意到小丫头的水杯冬暖夏凉始终都是同一只,问道:“等咱们月月生日的时候,叔叔买一只新水杯送给你做礼物,好不好?” 谁知小丫头一口拒绝:“水杯呀……不用了呀,我不想换。” 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手覆上水杯,轻轻地摸了摸,神色间极为留恋。 “可是叔叔看你用了好几年了。” “嗯,”程悦点点头,有点腼腆,又有点失落,“这是妈妈送给我的,所以我不想换。” 江城儿多看了一眼那只水杯,上端口是盛开的玫瑰形状,下端口略窄一些,整个瓶身是旋转的螺旋设计,很有康念本人的风格。 “你想妈妈么?” “很想啊!” “那……爸爸想妈妈么?” 这个问题把程悦难住了,她迷茫的看着江城儿,迟疑很久才问道:“他经常看妈妈的照片,算不算想念呀?” 江城儿眼神看向别处,笑容染上一点难以说清的深意,“……算吧。” 康念睡醒的时候,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沉的黑。 她把眼罩拉开一点,去开紧闭的窗帘。 连体的纯黑窗帘被打开的那一瞬间,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卧室被照亮,让一丝一毫的阴影都无处遁形。 她撇过脸,避着光,适应了一会儿,才把眼罩取下。 抬头看白色的墙面,上面挂着一只波浪形的表盘正指过午间十二点。 她摸了摸肚子,不饿。 换好衣服下床,拉开门出去,客厅里已经少了温语桐的身影。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低着头看桌子上留下的纸条。 字迹不工整,还有点潦草,可见留纸条的人走的匆忙。 她再往沙发的边缘看一眼,枕头老老实实放在原处,毯子被叠成不是特别标准的豆腐块搁在枕头上。 康念失声笑了。 这姑娘,字写的龙飞凤舞,却是个要整洁的。 喝下一杯水,她无事可做。 中午的时光安然静谧,连楼下的野猫都懒洋洋的找了阴凉窝着。 康念拉了张高腿儿的板凳坐到凉台上,随手点了根烟,出神的望着窗外。 窗户上映照出一点她的脸孔,模模糊糊,是一个透明的轮廓。 烟这个东西上瘾,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了怎么去戒。 索性,随这东西上瘾,不多计较。 计较多了,伤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容易做梦。 通常来讲,偶尔做梦不是坏事,适量的梦境可以锻炼脑功能。 可是自从开始依赖安眠药助眠,她愈发察觉自己多梦的程度已经有些影响到休息和健康,严重点来说,很多梦做完后,她会久久无法恢复,需要很多的心理建设才能让自己在醒来之后释然。 也许是昨晚盯着女儿的照片缅怀了太久,她这一觉,梦到很多从前的事情。 从前的事情没有什么清晰的划分,大部分是她上学时以及大学刚毕业那段时间的日子。 梦里的她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没什么目的和规划,逃课跟室友在宿舍里刷电影,上课的时候一坐在第一排就不自在,而且往往总是上课到最后,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前面。 一夜的梦斑驳繁杂,她还梦见自己洗完澡叼着电话卡去走廊尽头打电话。 打给程灏。 打给女儿。 还梦见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妈妈开饭,女儿把汤勺敲得叮当响,踢着小腿等开饭。 这都是美好的记忆。 四年前的美好记忆。 现在看来有些恍如隔世。 一闪而过的模糊记忆很容易令人动摇,她也不例外。 上学那会的她是一个心里没太多东西的人,生活过得很单纯。 她也没什么太大的梦想,梦想有二,她都实现了。 一是程灏,二是记者。 可转眼,她又一无所有了。 有的时候,他也会梦到程灏。 比如昨晚。 梦境是碎片,只在画面闪过的那几个瞬间。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好梦,出于自我保护的抗拒,有些事,即使在梦里也不愿重新想起。 有很多在她脑海中已经淡化的记忆,比如两个人确立恋爱关系后被他带着到处玩。他抢在前面拉着她去挤一个爆满的国际经济学讲座,他带着她玩碰碰车却满场总是追着她一个人撞……这些她想望又忘不掉的记忆,偶尔出现在梦里,会让她有一种看别人故事的感觉。 不知道那时候的程灏是不是真心实意的程灏。 刚躲到江州那会儿,她不敢用身份证去办理银·行卡,怕行踪被他查到。 后来好不容易熬过那段时间,她又有很长时间不敢看电视。 她是个新闻工作者,却要忍住不看新闻,这对她而言是一种长期且恶劣的折磨。 她不敢看,因为他会出现在报道中,会出现在电视转播的画面里。 三年半以前,海外某地华人撤侨,他出席新闻发布会。 那是分开后她第一次看见他,尽管这是一次无意的“小事故”。 她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多梦的。 当时她的睡眠已经很困难了,很难不借助外力和药物自然睡去。 康念白天不是一个忧虑消极的人,但是在梦里,有时却会产生一些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情绪。 不是有过一个研究,说梦是人的反面,白天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往往会以发生的形式出现在梦里。也有人说梦是片段回忆,和人当下的心情状态有关,而不管做什么梦,它们都不会真的重新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哪怕当下难过沮丧,醒过来之后也不会纠结太久。 即使是在梦里,她所遇到的一切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变化。它们只是她的过去走马灯。 她没有随心所欲在梦里享受另一种人生的运气。 这让康念觉得自己真的太惨。 快乐的梦令人悲伤,悲伤的梦则令人更悲伤。 每次醒来她都破口大骂,□□的真实面目,从来好看不到哪去。 有一次她梦见了可可西里。 就住在她和程灏曾入住过的一家旅店。 当时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醒来时是午夜。 不那么意外地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 那天她难以再入眠,坐在床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到肺疼痛难忍。 她休息一会儿,接着抽,捱到天空亮起。 后来卫书洲和苏嘉言来了。 康念也想不通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她的。 苏嘉言扳过她的脸,那么的生气:“你怎么魂都丢了?” 她说不出话。 “康念。” 苏嘉言叫她的名字。 苏嘉言眉头都要拧到一起,说的郑重其事:“念念,你不该这样。” 康念那时想,有什么用呢?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不该的,她后来想,可她没有想到,她几乎以为自己什么都要有了,可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了。 道理她都懂啊…… 那天在酒桌上,她难得有点喝多了。 拉着苏嘉言的手,说起半年来做过的梦。 苏嘉言默默听着,偶尔拿眼光瞟一旁的卫书洲。 她说:“你有程灏,我有卫书洲,你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可是念念,能梦见,说明心里已经放下了。 如果真到了提都不能提的地步,你根本也连梦都不敢梦。” 康念举着酒杯,手发抖。 不知是饮酒过量后的麻痹还是别的什么。 康念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哇的哭出声,抬手把一杯酒泼到自己脸上。 她没法反驳,她不会反驳。 但是放没放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永远不可能放下,永远都没有机会放下,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她的一生都将活在这个噩梦里,无法挣脱。 她的小月月啊,那是一条命啊。 就是那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嘉言无意的引导,她在回家睡着之后又做梦了。 梦里还是道别那一天。 时间再往前,是女儿那双空洞无神的眼。 她在梦里满心都是分不清真假的绝望,惊醒时依然沉溺其中。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跟汗混在一起把枕头浸湿。 无边而安静的黑暗里,气温很凉。 烟灰烫到手。 康念去灭烟。 手机上有一条温礼的短信。 “晚上方便么?我想送一样东西给你。” 第十七章 康念的口风很紧,可她说起她的往事,似乎是一种诉说别人心事的模样。 是一种淡淡的口吻,每个字拆开了听,都那么无关紧要似的。 不是那么悲伤,只有平淡的娓娓道来,可是她说话时候,眼神那么寂寞,每个字都有灼心的力量。 温礼破天荒没有开车,从家里一路走到医院。 用时四十八分,比以往慢了五分钟。 到了医院,出了一身汗,他先回办公室换了身衣服。 温礼给自己倒了杯水,补充流失的水分,捧着杯子坐在办公室。 他的脑子里还在思考康念的事,两眼望空,一个动作保持了十多分钟,直到肩膀上袭来一阵轻微的酸痛。 热水变成温水,再无波澜。 坐了一会儿,门口有敲门声。 温礼游离的思绪才醒过来。 他以为是患者,扭头看过去,脸上还挂着刚摆好的笑容。 门口却站着心外科的江唯叙,他的高个子把长长的白大褂穿得很有型,一手正搭在门框上,别着腿,像一棵从阴暗处向阳生长的弯曲了的树。 似笑非笑,一脸邪性,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温礼。 江唯叙稍稍仰起头,点点下巴算是打招呼,嘴里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早啊,哥们。” 温礼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模式。 是无论对着什么年龄段,什么性别,什么性向,都能做出下意识挑逗的人。 从两个人被分到一个宿舍,到两个人关系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温礼都没有停止思考“我这么正直向上是怎样能同江唯叙这样不着调的人做好朋友的”。 温礼得不出答案,用江唯叙的话来解释就是:“臭味相投。” 江唯叙走进来,把门虚掩一下,在温礼对面坐下,双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前倾,冲他说:“猜我昨晚接了个什么病人?” 温礼还没吱声,江唯叙先道:“好家伙,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都凌晨了还能把我从家里叫过来,点名找我。我还以为是有什么阴谋——万一是跟我有什么仇怨,人不行了送来给我治,死在手术台上非说是我的过失,那我就有理说不清了。但我转念一向,那不能啊——要栽赃嫁祸也该找你,我多无辜啊。” 他一边说一边拍拍胸口,好像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似的。 江唯叙是长沙人,说话说快了就带一股子塑普味儿。 在大学的时候,一帮小姑娘就专萌这个,说就爱听他这么讲话,可爱。 偏生他还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脸上就露出迷人的酒窝。三十好几的人了看着就像二十出头,有时候他故意把自己的年龄往小了说,说自己硕士在读,都没人信,非得让他承认他是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 温礼和江唯叙念博士那会儿,两个人还是同宿舍。 老板去外地参加一个心血管的学术论坛了,让他俩给代课。任务轻,就是带一帮本科生做做实验。 两个人说好的,一人一节,可临到江唯叙了,他染了流感,烧坏了嗓子,吱吱呀呀的说不清楚话。 一说话就嗓子眼痒痒,非得咳嗽两下才能缓过劲儿来。 他两手一摊,表情特纯真无辜:“兄弟,实验课而已,你替我一节?” 温礼瞅他一眼,踹他一脚。 上课的时候,江唯叙也不好意思把温礼一个人扔去代课,怀里塞几本书,也跟着晃晃悠悠的去了。 本来带着口罩,可实验室太闷,他原本鼻子就不通气儿,这会儿更憋得难受。 江唯叙把口罩一摘,坐在最后一组的角落里看一帮孩子做实验。 组里两个小女生看见他,手里还拿着腐蚀性液体就凑到他身边儿,他身边左右各坐一个,挨着“请教”他问题。 他发烧,头晕,嗓子又不好,一改平常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样,装起了高冷,任谁问他都不搭理,问得急了,他也心烦,随口就把实验步骤一一讲清楚。 他说的很快,是塑普,嗓音又沙哑,原想着小姑娘大概是没听懂,但一抬头,就看见两个姑娘星星眼的望着他。 下了课,各个组开始收拾自己小组的实验台。 温礼驾着江唯叙回宿舍。 两个小姑娘原本摸出手机想留他个联系方式,听温礼和江唯叙两人聊天才知道江唯叙原应该是这堂课的代课老师。 两个姑娘的热情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最后还不死心,跟在江唯叙身后问,以后还会不回来给她们上课。 江唯叙头也没回,摆摆手,那意思就是不会了。 温礼觉得能听到身后碎一地的少女心。 温礼打开电脑,边打字边说:“没准真是慕名而来,就求江医生施展回春妙手。” 江唯叙夸张的冷笑,“你别跟我闹,我跟你说,昨儿住进来的是余静若她爸。” 温礼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一眼。 江唯叙点着头,“急性心梗,送来的时候都休克了。这台手术我做了两个多小时,而且看来这也不是老爷子第一回做心脏手术了——这回啊,悬了!” 温礼默然,过一会儿才说:“难怪她突然回国。” 江唯叙惊讶的挑眉:“你知道她回来?你还这么关心她的消息呢?” “没有,”温礼不咸不淡道,“前两天牧司跟我说的,说怕她回来是找我。” 江唯叙笑道:“你别说,她昨儿还真问你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被调到急诊科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温礼垂下眼眸,没什么反应,“哦。” 温礼在搜索引擎里同时输入康念和图安,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什么结果都没有搜到。 在几乎无所不能的二次元,图安还是图安,而“康念”这个名字被定格在了四年前那一片铺天盖地的专栏里。 江唯叙盯着他看一会儿,察觉他的状态有点过于冷静。 但看温礼真的神色如常,才慢慢道:“我听说你最近有了新情况?” “听谁说?” 江唯叙被梗了一下,张口无言。 温礼哼笑:“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牧司这厮小广播吧,给我传的真快。” 江唯叙就问:“是哪个姑娘?我见过没有?” 温礼却道:“我记得你上回说,有梦幻乐园的通票,现在还有么?” 江唯叙不明所以,愣了一下,“还有两张,你干嘛?” “你最近手术多,也抽不出时间,把票送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不是疑问,也不是请求,是简单直接的陈述。 江唯叙:“嘿?我把票给你,然后你去跟你女神邀功呐?” 温礼抬头看他,黑黑的眼睛里特坦荡,理直气壮:“不行么?” 江唯叙:“……” 一个护士过来喊人,温礼应一声,把电脑休眠,揣上手机去病房。 处理过病人情况,温礼去洗手间洗手。 他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心想,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重返青春的感觉。 摸摸脸,也不算太老。 他带着的那副空镜框还有点减龄的作用,他左看右看,对自己很满意。 回到办公室,江唯叙已经走了,桌子上用订书机压了两张游乐园的通票。 他想了想,给康念发去短信:晚上方便么?我想送一样东西给你。 到了下午,才收到对方的回复,就一个字:“好。” 温礼把时间地点发送到康念手机上,脸上笑容无声的放大。 晚上,康念在医院门口的面馆里吃了晚饭。 到医院的时候,夜幕铺天盖地,眨眼的功夫就黑下来。 温礼有台急诊,办公室开着门,人不在。 康念把包放在怀里,挑了只椅子坐下等他。 椅子还没坐热,门口冲进来一个人影,气喘吁吁。 江唯叙摸着胸口顺气,看到康念,笑着说:“康小师妹,好久不见。” 康念看他一眼,想不起名字,但有印象。 她漠然点点头,说你好。 江唯叙是从六楼跑下来的。 原本说好,温礼有病人走不开,让他下来暂时招待一下康念,可谁知道他刚出办公室就遇上了余静若。 余静若还是偏爱白色,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胸前戴着一只紫水晶天鹅。 她面色有些憔悴,江唯叙知道,是被她父亲突然加重的病情给打击了。 他心里不是没有同情,可想起当年她对温礼做的那些事,江唯叙就平静不下来。 “阿叙哥。”余静若声音很小,也很客气。 江唯叙先是沉默,顿了几秒长叹一声。 “回来了?” 余静若低着头,嗯了一声。 江唯叙说挺好,回来陪陪老人,尽尽孝。 余静若抿着唇,没回应。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眶有点红,她问:“那个……温礼在么?” 江唯叙看着她,没说话。 余静若苦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刚回江州,想见见他。” 江唯叙看她的样子,终于也有点不忍心:“他有急诊,而且上次我就告诉过你了,他已经不在心外科了。” 余静若让开一条道,江唯叙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她的声音:“那……那我等等他。” 急诊室的灯灭了,温礼一把扯下口罩和手术帽,脱下手套去洗手。 里三遍外三遍,强迫症,他觉得在这方面,他也快有精神疾病了。 同科室的小张把他的手机递过来,嗡嗡作响。 他道了声谢,着急忙慌的接过来,以为是康念。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手指一僵,最终放任不理。 手机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一遍接着一遍的震动,锲而不舍。震到第三遍,温礼烦躁的掏出手机。 亮起的屏幕上闪烁着一串数字,没存名字,但他很清楚号码来自于谁。 手机持续在掌中震动,温礼静了一秒,接起来。 电话那头长时间没说话。 温礼等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喂?” 第十八章 018 周围一时间静了下来,说话声、风声、仪器的响声,统统都消失在耳边,只剩下电话里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和微不可闻的低声抽泣。 温礼关上洗手间的门,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缝隙,清风拂面。 这时候,他好像了解一点康念为什么离不开烟草。 烟草的强烈感官冲击,能带给她清醒,从囫囵的泥沼里拉她一把,不至于浑浑噩噩的在泥潭里不断下陷。 他此刻也想来一只香烟。 想抽一口,刺激心肺,大口呼吸,像溺水的人挣扎上岸,重获新生。 窗外传来一点窸窣的声响,有人来回走动。 电话那头的抽泣声渐渐止住,深吸一口气,低声叫他:“温礼。” 温礼紧紧握着手机,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开口时,他声音很沉,也很稳:“是我。” 说完这句话,温礼就沉默下来。 他没有一点继续开口的意思,余静若在那头紧张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鼓起勇气,问道:“你……你还好么?” “挺好的。” “那你……我听阿叙哥说你现在在急诊科。” “嗯,刚做完一台手术。” “哦……挺好的。” 温礼笑了,“急诊的手术,说不定会死人的,有什么好?” 余静若喉头一哽,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礼漫不经心地追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余静若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就颓下来,愣在那里,说什么也不是。 她听得出,他较真的反问,与急诊和病人无关。 他是想要她四年前的那句答复。 可时间匆匆,过去的都过去了,她现在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错的事做都做了,剩下的唯有弥补。 “我……我爸住院了。” “是么,什么病?”温礼问的冷漠,佯装不知。 “……心脏病,”她说,“心梗。” “那是该好好养着,”温礼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想起楼上的办公室里,还有正在等他的康念,“这是唯叙的专业,你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 余静若没说话了,他在敷衍她。 江州大学附属医院有两位年轻有为的心外科专家,一位叫江唯叙,另一位叫温礼,而现在,温礼却把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他是划清界限,她不傻,她听明白了。 “还有事儿么?”温礼想挂电话了。 余静若孤注一掷:“我想见你一面。” 温礼一顿,“我已经不在心外科,帮不上你的忙。” “我只是……” “我没有时间。”温礼打断她。 余静若还有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那你忙吧……” 温礼没应,静默了几秒,把通话掐断。 从病房巡视一圈下来,温礼抄着手从楼下跑上来。 科室在前面,他越走越快,担心康念在陌生的环境待久了,精神状况会不好。 手机显示八点一刻,离他们最初约定的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 也许她已经离开。 温礼越想越烦躁,心绪难平。 脚步到了门口,听见科室里传来一阵笑声。 他先探个头进去,听见康念温和的讲着大学时候的欢乐往事。 江唯叙一抬头,瞅见他,走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进门,顺手把门关上。 “小师妹,这家伙以前做的缺德事儿那真是太多了。”江唯叙把温礼放倒在一张椅子上,跟康念面对面,“就说我俩读博士那会儿,我发烧,让他替我代一节课。嘿,他一开始答应的爽快,结果后来老板的实验课他一次都不出面,全推给我。” 江唯叙越说越来劲,“我被他骗的陪着一帮本科熊孩子搞了一学期的实验课,诶哟真是无聊死我了,偏偏这课次数多时间又长,我还不能走。” 康念问:“你竟然没接到学管科的投诉?” 江唯叙奇了:“为什么要投诉?” 康念笑而不答。 温礼捂着嘴,乐不可支:“她意思是,学生才亏大了好不好,让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去教实验。没点着实验室算孩子们命大。” 江唯叙眉毛一立,眼看就要动手,他撸起袖子到小臂,作势要起身,“你还占理了是吧?” 温礼双手告投向:“你有理,你有理。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温礼看着康念,眼神里流光辗转,“这么晚了,你吃饭了么?” 康念搓着手,吸一口气:“吃了,医院对面那巷子里,有家挺干净的面馆,不过我点了一份蛋炒饭。” 江唯叙看他俩一会儿,突然问康念:“师妹,刚才我就觉着哪里不大对,你是不是紧张啊?” 康念脸色一滞。 温礼瞪他一眼。 江唯叙愣神,后知后觉:“咋了?” 温礼还在想怎么委婉解释,康念已经大大方方承认:“我不是紧张,我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时间长了,会不自在。” 她冲着江唯叙笑,后者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点没有完全隐匿的苦涩:“生理反应,我也不想的。” 温礼终于抄起一个橙子砸江唯叙脑袋上,“就你话多!” 康念舔舔嘴唇,想抽烟。 可这是在医院,她只能克制。 她抬头,问温礼:“你今天叫我来,说要给我什么?” 温礼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他笑眯眯从订书机下头抽出两张游乐园的通票,献宝似的,“下个月月初,离岛上要新开一家游乐场,挺大的,宣传图看着挺豪华,我从这小子手里拿到两张票,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 江唯叙撇着嘴,昂着头不乐意:“什么‘这小子’?我给你票,你还不尊重我?” 康念看一眼通票,有点犹豫。 温礼道:“人可能会很多,但玩开了谁也顾不上谁,而且你多接触一下外界,也有好处。” “跟你一起去?” 温礼也看着通票,“如果你想和自己的朋友去,我把两张票都给你。” 江唯叙一听,站在康念背后冲温礼挤眉弄眼。 温礼撇他,眼神略略警告。 江唯叙恨铁不成钢,直甩手又叹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痛心疾首的模样。 康念接过票,笑了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我在江州没什么朋友,而且跟医生同行,我也放心。” 温礼笑起来:“那太好了,那我需要给你准备几个氧气瓶带着,以防万一。” 康念哈哈笑:“哪有那么夸张?” 温礼看看手表,食堂铁定关了门,他一天接了三例急诊,忙的不可开交,肚子早就提起抗议。 这会儿见康念不停搓手,几次伸手进口袋摸烟盒,就知道她是烟瘾上来了,索性提出带她去吃个夜宵。 康念不可思议:“这才不到九点,夜宵不会太早了点?” 温礼收拾一下桌子,“不早,我还没吃,正好一并解决。” 江唯叙伸手一拦,“那不行,你们得带上我,这票我贡献的,你们别想单独约会。” 康念和温礼一齐看他,异口同声:“怎么就约会了?” 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起出门。 江唯叙今天值班,不能走远,康念指了指门口的巷子,说就去里面找一家小店吧。 月明星稀,夜风微凉。 一排排梧桐下树影斑驳,偶有野猫匆匆窜过。 三个人走进巷子,灯火通明,整条街上都飘散着一股烧烤味。 温礼和江唯叙选定了一家常吃的烧烤店,前者回头对康念道:“这家量多,也有小吃。” 康念跟着他们进去。 屋里有些闷热,啤酒香烟烧烤味混杂,康念一闻就捂住口鼻,皱着眉头不满。 “要不我们坐外面?” 温礼附议,“走吧。” 江唯叙从收银台上拿了三份菜单,跟着出门。 “这家不是换老板了吧,菜单都变了。” 温礼看一眼,前后翻翻,“我记得以前还有烤生蚝,现在也没了。” 康念接过菜单放在了小木桌上,没看。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磕出一只,点燃。 狠狠吸一口,火苗燃烧着烟卷往上窜,细长的烟瞬间就没了一小截。 江唯叙愣愣的看着她,被她的抽法吓一跳:“嚯,小师妹,你烟瘾够大的啊。” “还行,这东西,非常之手段而已。”康念浑不在意。 康念不饿,就看温礼和江唯叙点菜。 两个人打勾前总是先征求她的意见,她的回答一概是“都行”。 江唯叙就打趣她:“哪有叫‘还行’的菜?得让服务员来一打。” 康念顺着他的话点头,“对,多放孜然,不要辣。” 温礼点完自己想吃的,把服务员喊过来。 江唯叙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手里的时候,再三确认:“师妹,你真不吃点什么?” 康念想了想,“我蹭你们的就好,到时候不够再点。” 江唯叙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服务员看上去像是个学生,康念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猜想应该是江州大学的学生,晚上在这里打点零工赚点生活费之类的。 小姑娘露着笑脸,问:“你们需不需要喝点酒?” 温礼和江唯叙都说不要。 康念抬头,一手点落烟灰,“一罐雪花。” 她要酒的时候语气很淡,神色也淡,盯着一张寡淡的脸,当着两个大老爷们的面儿要酒喝。 江唯叙看一眼温礼,给他使眼色,温礼看见了,但最后还是没表态。 这家店的生意最火,店面相对来说也最干净。 炭火上升起袅袅的白烟,肉放上去,还能听见一点刺啦刺啦的烤肉声。 夜风把孜然的香味一阵一阵送起来,三个人背对着风口,但还是香味扑鼻,直咽口水。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这里这么好吃?”康念抽着烟,似乎在认真思考。 “以前来过?” “来过两次,但有一次吃完回去拉肚子,就再没来过。” 江唯叙抽出几张餐巾纸擦桌子,“拉肚子,也可能是别的原因,说不定是吃什么凑巧了,两种食物撞在一起,不消化。” 康念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一支烟被她抽的只剩下烟屁股。 康念道:“还是不常来的关系,这儿离你们医学院近,但离我们新闻学院就很远,而且后来我们学院搬去南城区了,这边就彻底不来了。” 温礼问:“你本科好像不是江大的?” “北华。” 江唯叙问:“那比江大还厉害一点,怎么研究生想到上这儿来?” 康念笑了一下,低着头,“北有北华,南有江大,是新闻的两个领军大学,在北边呆腻了,就想上南方来感受感受。” 江唯叙伸出拇指,“有性格。” “比不得你们,一路本硕博连读,是真学霸。” “这个词温礼当得,我当不得,我就是个混子。” 温礼正在喝水,闻言呛了一口在嗓子眼,他咳嗽之余还不忘嘲他:“江主任可真会谦虚。” 康念笑,眯着眼把烟屁股吸最后一口,踩在脚下灭了。 第十九章 (含入V公告) 小姑娘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啤酒,小心翼翼给放到桌子上,温礼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两张红色毛爷爷,那纸币有点皱皱巴巴,康念看着笑,问他:“这钱是遭遇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虐待?” 温礼扶额掩面,有点不好意思,“洗衣服那天直接给丢进洗衣机了,也没翻翻口袋里有什么,拿出来晾的时候就这样了。” 江唯叙啐他:“土豪做派!” 康念抿着嘴笑,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咕咚咕咚干了几口。 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淌下去,她微微仰头,露出一截白皙细嫩的脖颈,喝的急了,嘴角上还留着一点啤酒沫子。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踩着凉鞋哒哒哒跑回来找零,还附送两张代金券。 温礼看一眼,笑着把零钱塞回上衣口袋,优惠券甩给了江唯叙。 他习惯了回家自己做饭吃,要么就是留在食堂,这地方不常来,但江唯叙喜欢。 代金券他留着没什么用,不如借花献佛。 江唯叙拿起一串板筋,咬下一片,问她,“师妹现在在哪里工作?” 康念神色淡定,慢慢说:“无业游民。” 她说的是真话,可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无端生出一丝滑稽。 江唯叙理所当然的把这句话当成玩笑,心想也许是她不愿透露,温礼是知道内情的,此刻低头吃东西,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服务员把烤豆腐端上来,温礼拿起一串递给康念。 “豆腐可以吃点,不腻。” 康念接过来,咬一口,冷不丁被烫到了嘴角。 她龇牙咧嘴,大口喝酒,一罐雪花被她三两下见了底。 她作势再要,被温礼制止。后者按下她将要抬起的胳膊,眼神正色,他语气里带了那么一点认真:“别再喝了。” 康念诧异的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突然静下来,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她突然这么乖这么顺从,倒让温礼觉得反常。 “师妹还做新闻么?”江唯叙适时挑起了话题。 康念抿了抿唇,道:“我真是无业游民,我没工作。” 江唯叙挑眉,“那你这几年以什么为生?” 她说:“写作。” “职业作家?” “作家谈不上,就是个卖字的,勉强糊口。” 江唯叙笑了,“不知是否有幸拜读大作?” 康念轻笑着拿下巴指指温礼,“温礼的藏书比我自己的样书都多,你想看,可以找他借。” 温礼嘴里咬着肉,含含糊糊吐出一个书名:“《向阳处》。” 江唯叙一愣,瞪大了眼睛,大手猛然在桌子上一拍,“图安?” 康念看他的反应,笑的狡黠:“现在还觉得我这个无业游民落魄么?” 江唯叙:“跟你一比,倒显得我们才落魄。”他说话间看看温礼,手指在桌子下面比了个大拇指。 温礼懂他的意思,他这是再告诉他,这个姑娘,他追得值。 说话间,最后一盘烧烤端上来。 金针菇、土豆片、各类青菜被满满当当塞了整盘。 康念低头看一眼,皱皱眉,“你们都不吃辣?” 温礼指指江唯叙,“他不爱吃,连累我们也吃不了。” 江唯叙梗着脖子不服气,“放!不就是辣椒粉,我好歹是个长沙人!” 温礼一脸的坏笑,“那我真去拿?” “谁不吃谁孙子!” 江唯叙喝了口水,裤兜里突然震天响,他摸出手机一看,是心外科室的座机。 “不好意思,科室的电话,我接一下。”说完,他走向别处,划开锁屏。 这边温礼还在和康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上次见你要写新作品,我能不能讨个粉丝福利,先知道一下你的题材?” 康念突然叹了口气,眼也没抬,“没什么不能说的——因为我到现在都没想好写点什么。选题拖着不交,编辑都快提刀追到我家来了。” 她搓搓手指,继续说,“原本想去西北走走,采采风,但这个题材在出版界很火,很多人都跟风写。”她一笑,态度有那么点骄傲,“别人写过的东西,我没兴趣。” 温礼一抬眼,“那你可以反其道而行。” 康念没听清楚,反问道:“什么?” 还没等温礼解释,江唯叙急匆匆赶回来,他紧了紧衣服,道:“那谁……他爸心脏隔膜出血,人已经进手术室了,我得赶回去。” 温礼神色忡怔一下,坐在原地没动。 江唯叙碍着康念的面儿,也不好说的太直接,神色焦灼,推他一下:“嗨,你去不去?” 温礼拿起一串烤土豆片,声音低沉:“没吃饱,不去。” 康念看两个人似乎打什么哑谜,手托着下巴看热闹。 见江唯叙还杆子似的杵在那儿,温礼抬头瞪他,“有事儿你就快走吧,耗在这儿干嘛?等着扣奖金?” 江唯叙一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憋着气指点他,“那我先回去了,”走两步又回头冲他喊,“我没跟你开玩笑,早晚的事儿,你自己掂量!” “师妹,改天我请客啊,今天急事,不好意思!” 康念冲他挥手,“正事要紧。” 人走远了,康念才扭过头看着温礼。 对方细嚼慢咽,脸色不太好。 一盘土豆让他清理干净,才抬头问她:“来支烟?” 康念不动声色摸出烟盒,抖出一只。 知道他作为急诊科的主任医师,轻易不动烟酒。 这是有心事了。 鼻尖飘来一阵淡淡的烟味,白色的烟雾朦胧在两人中间。 康念似笑非笑,借他的火儿给自己那只点燃,吐出一口气,淡淡道:“熟人?” 温礼看着她,静静抽烟。 康念哼笑,继续猜测:“前女友?” 温礼的神色动了动。 红色的火星在他指间忽明忽灭。 康念从他的脸上看得出,她猜的*不离十。 江唯叙赶回去的时候,手术室已经亮起了红灯。 余静若孤零零的在手术室门口坐立不安,神色焦躁。 江唯叙边走边穿戴整齐,旁边有医生跟在他身旁端着病例给他看,不时在他耳边解释一二。 走到余静若身边,他脚步停了一下。 余静若也抬头看他,看清楚了,她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阿叙哥,我爸他……他会没事儿吧?” 她紧紧抓住江唯叙的袖口,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江唯叙拍拍的手她以示安慰,“没事儿,王主任在里面了,情况已经稳定住,你别担心。” 看她眼睛红红的,他喉结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却只动了动嘴唇,径直走进手术室。 术后,余静若的父亲被推回病房挂吊针,余静若披着一件丝绸的披肩,安静的坐在一边陪床。 江唯叙和王嘉良站在床尾,看着机器上的各项参数商量了几句,前者把余静若叫出去交代注意事项。 刚到门外,余静若低低道:“今晚的事儿,他知道么?” 江唯叙顿了一下,也只能说:“知道。” 余静若垂着眼,心里只觉得茫然,“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若放在以前,兴许江唯叙还从中做个和事佬,毕竟他也是看着温礼和她从恋爱到分手,中间曲折也算可惜,若能再续前缘也不枉一段佳话。 可现在温礼身边有了个康念,他劝两人复合的念头就此打住。 他沉默一下,开始交代她一些日常护理事项。 江唯叙陪她坐了一会儿就回办公室了。 余静若独自站在楼廊上,白晃晃的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烘出一片长长的影子,拖到窗外,分外凄凉。 温礼站在楼梯口,目光复杂的盯着她的背影。 一旁的电梯缓缓打开,三两个白大褂从里面走出来,有几个认识温礼的,经过的时候同他打个招呼。 他的名字就这么被提起,在静谧到能听见病人呼吸声的走廊里不大不小。 余静若身影一顿,急急回转过身来。 温礼拍了拍那医生的肩膀,两个人从前同属一个科室,彼此熟识,也不多作寒暄,“是好久没见了,等我调回来我请大家吃饭。” 几个医生随和的笑笑,“是我们给你接风。” 说完几个人点头,各忙各的去了。 走廊尽头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温礼……” 余静若语气娇弱,是让人忍不住鼓起一种想保护的*。 温礼听见她的声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康念站在他身后,手里叼着一根烟,放在鼻子下,狠狠闻一口。 余静若穿着她雪白充满质感的裙子朝着温礼走过来,两个人就像偶像剧里多年后重逢的凄美恋人,带着饱满的情绪,即将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纤细苗条的身段显得余静若楚楚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温礼真的想把她揽入怀中深深拥抱一下。 温礼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周围有一点生人勿近的气场。 兴许是余静若感觉到了,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两人之间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温礼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的每一个神情都曾在漫漫时光里深深印在他脑海中。 甜美的,温柔的,永远饱含深情的。 转身离开那一刻,冷决的,疏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两人各自在原地,时间就这么静止了一分钟。可这对两人来说,一分钟似乎比永远都漫长。 温礼后退一步,握住康念的手,转过头,声音沉重而冷漠:“看过了,我们走。” 迈进电梯前那一秒,康念回望了一下还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的余静若。 后者的目光也停留在她身上。 两个女人,电光火石之间,已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一场较量。 第二十章 当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似乎一切不好的事都一股脑儿挤到那天。 混乱的让他记不太清,只有一件事刻入骨髓,冷入心扉。 温礼只记得他赶到机场的时候,脑子发胀,像是被人直冲脑门狠揍了几拳。 机场外面是瓢泼大雨,罩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雨帘,他带着不知道从谁桌子上摸来的挡风镜,下了车奔跑在雨里。 进了机场的航站楼,眼镜上迎面扑来一股又一股水雾,他取下眼镜胡乱的用袖子抹了抹,收起来夹在领口上。 他的头发被淋的贴在头皮上,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顺着脸部的轮廓往下淌,整个人湿哒哒的站在大厅里,像个发疯的小丑。 明明是夏天,他却觉得这个天气无端的让人感到心寒,那种寒意丝丝蚀骨,似乎要一直渗透到四肢百骸,让人生机全无。 江州机场太大了,他从一号门冲进去,每一步都在地上才出一个深深的沾着雨水的脚印。 漫无目的的奔跑,不顾旁人投来的疑问目光。 眼睛里不放过一个人,不放过一处可以站人的角落。一点点的找她,期望能碰见点惊喜,让他看见她,亲口问清楚她突如其来的决定。 温礼握着康念的手,一直走出医院大门才算完。 他面目纠结,难掩苦涩,与夏日温暖的夜格格不入。 康念把烟盒举到他面前,神色自若,“抽烟么?” 温礼没有接,像一尊石人一样立在门口,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她走的消息,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那时候我们见过了家长,决定夏天一过就订婚……结果我他妈像个傻子一样,连被甩了都要别人告诉我。” 多年后的今天,再谈及忘事,他心中还是一阵悲恸,忍不住爆了粗口。 康念抬抬眼皮,做个称职的聆听者,自己燃起一支烟。 这是他的故事,她没有必要发表评论。 两个人挡着大门,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都要从他们身上扫一眼。看的人多了,康念皱着眉,四处张望。最后把他拉到花坛前的小石桌那里。 牧司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打印店里理顺自己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论文。 手机嗡嗡的震动,温礼腾不出手,等着电话自己挂断。 牧司着了魔一样,一遍打不通就打第二遍,第三遍。 温礼的手机也随着牧司的执念在温礼的裤兜里“旋转跳跃”。 等接起电话,牧司来不及说别的,把事情经过简单描述后,报给了他一个航班号和飞机起飞的时间。 “别太冲动。” 牧司犹豫着说完,挂断了电话。 温礼顾不上论文,顾不上大雨,将一本书厚度的纸张暂时寄放在打印店就冲上楼去拿伞。 他跑到校门口坐进一辆出租车,一路超车赶到机场,站在机场大门口,无端生出一股自我厌弃和绝望的情绪来。 他找了很久,没有发现余静若的身影,世界在他眼中天旋地转,渐渐要失去希望。 转过身想再找一遍,一抬头,在安检排队门口看见了背着一只大旅行包的余静若。 饶是阴沉的天气也撼动不了她的美。 她穿着一条白蓝相间的裙子,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蓝色是贴近天空的浅蓝。脖子上挂着他去年买给她的卡地亚项链,上面是18k玫瑰金,镶嵌着111颗总重0.37克拉的圆形明亮式切割钻石。 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六位数的项链,已经是价格不菲。 他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死气沉沉。余静若背过身来从包里取水喝,一回头就对上了温礼沉痛的双眼。 温礼死死盯着她,眼睛通红。 而余静若只是刹那间的失神,旋即调整一下表情,依然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她用一如既往娇柔软恬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 温礼动了动嘴唇,艰难的问:“你要走?” 仿佛上个月两家坐在一起商量订婚的不是他们。 余静若淡淡的笑,伸手摸摸他的脸,替他擦掉一些雨水。 “你不用等我回来了,温礼。” 温礼又问一遍:“你要走?” 声音哽咽,有悲伤从简短的句子里溢出来。 余静若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与他对视,“是。” “为什么?” “我收到了普林斯顿艺术系的offer,也有可能,我会一直留在那里。” “你早就决定了?” 余静若垂下眼睑,依旧平静,“其实……也是最近才确认的。” 温礼突然伸出双臂揽住她,紧紧地,似要把她融入骨血。 余静若僵硬一下,想伸手推开他,可他抱得太紧,她一动也动不了。 她微微蹙眉,“温礼,你不要这样。” 温礼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定。 “我可以等你,我也可以去找你。” 余静若叹气,“你别这样……” 温礼放开她,目光定定的,想通了什么,“还是说,你早就有这步计划了?” “如果你没有收到offer,你就会遵守约定,和我订婚,结婚;而你收到offer,你就可以毫不留恋的甩手离开?” “我是你计划中的一环,是不是?” 温礼声音沙哑,像一只受伤的兽。他强迫平静下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我要出人头地,温礼,你知道,我这个专业,不成功便成仁。” “那薛凯宾是怎么回事?” 余静若脸色苍白一下,皱着眉,古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 温礼低吼:“怎么回事?” 余静若理了理他被打湿的头发,动作是那么温柔美好,像往常每一次抚摸他那样。 她笑了笑,缓慢开口,轻描淡写的神情彻底激怒了温礼。 她说:“就是你理解的那么回事——你怎么理解都成,反正都是生米煮成的熟饭。” 那一瞬间,温礼心如死灰,他原本执着的一切都像破碎的镜子,撕裂成一片又一片。 他的感情越纯净,越是在这一秒彻底将他挫骨扬灰。 余静若在他眼里越来越陌生。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犹疑,眼前的女人,可曾有过那么一瞬,是曾经认真想过与他共度一生? 余静若望着他,无动于衷,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眼睛酸涩,背过身去,疲惫不堪。 “祝你得偿所愿。” 他听见了自己放弃的声音,随之一道儿消散的,还有他的骄傲和自尊。 他没有看见余静若在他身后举在半空中的手,和朝着他迈出的那一小步。 温礼转身离开,自顾自走着,走出机场大门,走出人山人海,背影看上去疲倦而寂寥。 听他说完,康念咬一咬烟嘴,烟草燃烧着,发出嘶嘶的响声。 “年轻的时候没遭遇过几个混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年轻过。”她扯着嘴皮子笑一笑,眼神淡淡的,“能被世界温柔相待的人太少了,并不是世界温柔,而是那些黑暗和诡计,被愿意保护他们的人挡在看不见的地方。” 路灯下,她的平静坦然让温礼有那么两秒静默了。 他忽然想起来,几天前也是同样的环境——在路灯下,他试图探寻她的秘密,结果把她惹恼,被她在冲动下用言语奚落。 过了会儿,他喉结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发出的却是几个拼凑不成形的单音节。 康念看看烟盒,里面空了。 她从嘴唇上拿下那只抽了一半的烟,侧着身没看他,递到他跟前,“不介意的话就来一口吧。” 温礼看看那只烟,烟嘴上还有一点康念的唇印。 他不急不缓接过来,没应声,却毫不在意的把半截的烟含在嘴里。 烟雾缭绕起来,在两盏路灯中清晰可见。 话再出口,已变得很随意。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现在好很多。” 康念低着头看着两人的影子,道:“看出来了。一个成熟的男人,肩上没什么不能抗的。” 温礼被这句话戳的心里震动一下,“那你呢?” 温礼问的很轻,不急躁,也不急着探寻。 康念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神在他的领口处。 “没什么不能抗的,虽然我是个精神病,但总好过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 她一脚踢踢路牙子,心情好了很多,“该付出代价的又不是我们,没必要为别人的过错一直惩罚自己。” 男人精瘦的脸隐没在腾起的白烟之下。 “你上次问我是不是受了情伤,走不出来?” 康念偏着头睨他,唇角忽而浮起一点笑意。 “是啊。这年头,你拿你那点事儿去外面比个惨,分分钟输的裤衩都不剩。” “你至少曾经是你情我愿,而我,一直就是个被欺骗被蒙蔽被恶意诋毁的大傻逼。” 她逼近他一点,似笑不笑的,“她甩了你回来找你,你得让她知道,备胎也是有底线的,人的生命说穿了不过一百年,你还能给她备胎一辈子?傻不傻?” 花坛边上很静,没有多余的声响。 光把他们的影子笼在一起,从远处看,好像他们是拥抱在一起的恋人。 温礼顺手把手臂搭在她肩上,笑容蔓延到眼角,登时放声大笑。 笑的泪都流出来。 半小时前,烧烤摊上。 康念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整理整理衣服,把披散在脑后的头发随意的束起来。 她伸手到他眼前,眼睛没看他,是望着他身后江大附院的。 她说:“走吧,带你回去看看。” 温礼鼻子间轻哼出声,“你就知道我什么情况?你知道我想去看看?” 康念也不理他,拉住他一边的手腕就把他带起来。 “前女友不是?那更该见了。让她看看,没了她,你过得多么好。” 温礼抹抹眼睛,眸子清亮而深,他眼前的康念更清晰细腻了。 素净清秀的脸孔被他罩下来的阴影遮住一边,另一面在路灯的反射下,像月光一样的白。 温礼突然贴近她,把她环在自己的臂弯里轻轻笼了笼。她的额头被他一只手拉近,下巴抵在他的颈窝里。 康念僵硬了一下,耳边全是他的气息。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复存在,高高耸立的门诊楼,行人,路灯,大树垂下的枝桠,全部消失。 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他说话的声音。 康念的心脏狠狠一跳,深呼吸了一下,原本僵硬的肢体渐渐放松了一点。 他抱了一会,松开她,微微低头,道:“看来你还是要跟我回办公室一趟。” 康念看他一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走吧。” 温礼跟在她后面,追上来。 “哎,我是拿车钥匙,这么晚了地铁都停了,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他突如其来的解释,康念觉得好笑,想了想反问:“你说以后我随身带着我精神科的病历本,有没有效果的?” 温礼一愣,扬了点唇角,“要不下次你试试?” 车从繁华开到寂静。夜深得没有边际。 温礼刷康念的卡,把车一路停进地下车位。 温礼准备送她进小区,康念却在路边调了个头,她在停车场门口的另一侧冲温礼喊:“先陪我买点东西。” 温礼点头,跟上她。 温礼站在收银台看她眼也不眨的拿东西,猜她必然是常客。 站在柜台把篮子里的商品一件件拿出来,温礼低头看了一眼。 几袋速冻饺子,五盒杯面,还有只待丢进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的熟食。收银员小哥看上去也同她很熟络,一边扫码,一边对她说:“知道你每天都这个点儿出来觅食,我给你留了两个包子和一盒蛋挞。今天进了几罐羊奶,我给你留了一瓶。” 说着,他弓了弓腰,从柜子底下拎出一只大号的塑料袋,然后把康念新采购的东西一股脑儿都装进去。 康念心情不错,付了钱,直接把羊奶拧开盖子喝起来。 喝完了把瓶子还回去,倒了声谢。走出两步,又折回来,下巴在小伙子身后的架子上点了点,“来盒软的,要我长抽的那种。” 小伙子熟门熟路,转身但不用回头,给她摸出一盒。 烟不用扫码,康念从口袋里顺出二十块钱拍在玻璃柜上就走。 站在便利店门口,撕掉塑封,剔开锡纸,她抽出一根衔到嘴上。 伸手就要去掏打火机,才想起来晚上在烧烤摊走得太急,打火机落在人家店里了。 她目光落在烟上,盯着看了一秒,抬头看温礼,不确定的语气里还是藏着一点犹自侥幸的希望,“我觉得你大概没有打火机?” 温礼舔了舔嘴唇,一耸肩,那意思就是没有。 也是。人家一救死扶伤的医生,斯斯文文又极其自律,那双手是用来握手术刀的,不是用来发着抖解烟瘾的。 她微不可闻的叹气,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放回烟盒里。 温礼帮她提着袋子,跟她并肩走。 “你常常晚上来买东西?” “嗯。” “晚上吃这么多,还不长胖,你这个体质令人羡慕。” 康念斜眼看他,奇奇怪怪的,“谁说我买来晚上吃?” “又是存粮?” 康念笑起来,“你很懂嘛。” 傍晚出门的时候天还是微微发热的,她没穿多少。现在天黑透了,夜变得深沉,她开始觉得冷。 一冷她又想摸烟,手到了口袋里转了一圈,还是暂且忍住。 到了门口,她刷开门,背对着他问:“你怎么样,还上来喝杯茶么?” 温礼替她掩着门,没说话。 康念等了几秒钟没反应,回头看他。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走廊的两盏感应灯都大亮着,康念被淡淡的光照着,勾勒着她身体的轮廓。 康念又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明天上班,来得及么?” 温礼说:“明天我休班,但下午学校有节课。” 康念点点头就往走廊里走,从里面传出来一阵阵的回声。 “那敢情好,上来坐坐吧,再请你喝一次上好的金骏眉。” 电梯直上10楼,灯灭下来,叮的一声门打开。 康念动了动脚步,眼睛看清楚一点,被吓得后退到电梯轿厢的末尾,一脸惊恐,双手应激性反应护在胸前。 温礼也看到了电梯外,一团漆黑中兀自蜷成一团的影子,比周围的黑都要浓重一点。 他往左靠了靠,拿袋子的手往后罩着康念,整个身体挡在电梯前。 那团漆黑的影子听到声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剔透的眼睛里映着光。 电梯里的一排灯这会儿打在她脸上,还原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温礼紧绷的身体松了松,咽下一口气,语气却还是不耐:“你家在楼下,你蹲别人家门口干什么?” 康念从温礼身后探出一个头,瞧了瞧,也放下心来。 她先温礼一步走出轿厢,把小姑娘拉起来,美眉微蹙:“大晚上的,你这不是要吓死我么?” 他们这栋楼是独门独户,一层上面只有一家。深夜里公共区域蹲着一人影儿,康念最先反应的是有人在她家门前蹲点。 温语桐耷拉着一张小脸,愁云惨淡全都写在脸上。 她拉着康念的手,垂头丧气的:“念姐姐,我觉得我好像办砸了一件事儿。想来想去,我琢磨着应该跟你说一声,上来敲你家门你不在,电话也打不通,我就在这儿等了。” 康念打开家门,让小家伙和温礼先进去。 温语桐把自己被私信搭讪的事儿说了,她调出那人的主页,说这人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学校。 康念看了一眼头像和昵称,没有印象。 她又退回去看小丫头和那人的私信,温礼在一旁轻车熟路的拿茶壶给三个人泡茶。 他从茶几底下摸出装茶叶的小包时略一迟疑的看了康念一眼,后者的心思都在手机上,没在意。 “我去泡了啊?” “你泡啊。”康念眼皮也没抬。 过一会儿,三杯茶冒着热气摆在各自面前。康念看完了私信,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语桐也陷在一股忐忐忑忑的沉默里,不几秒就看看康念。 “除了这些,这个人还有没有找过你?” 温语桐滑动一下把私信关掉,想了想,说应该是没了,不过这个人从上次私信开始就一直评论她的微博。但也不问你的事情,好像就是一个新粉丝的样子。 康念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影,那个不可磨灭的人名几乎要跃出心上。 难道对方把她逼出了b市还不满足,非要剥夺她最后一处容身之地? 康念想,这男人要是心狠起来,真是可以不留一丝余地啊。 她不喝茶,先点了一支烟。 吞云吐雾,心思神游。 一小节烟灰掉在她的衣服上,温礼替她拿纸巾擦掉。 她突然说:“夏天真不是什么好季节,我就没在夏天有过什么好的记忆。” 温礼顺着她的话就想起了余静若,笑了笑,表示赞同。 康念叼着烟看他,身后的玻璃上映出她清晰的影子。 她有点无奈,“从我逃难来江州,关心我死活的朋友就更少了。看这样子,八成是我前夫寻仇来了,或者是我前夫的什么狐朋狗友。” 她吸一口烟,“阴魂不散啊,我都躲这么远,他还想搞死我。” 她走到窗户边上,从高高的楼层往外看。 月光淡淡的,但似乎给一切事物都镀了一层银边儿。 宽阔的道路上有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慢慢走着,时不时伸手给孩子指着远处,康念猜她们是在说着什么。 夜里还匆匆碌碌的人,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 大约是从研一那年开始的,她和程灏从最为紧密的关系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由天□□夕相对变成了好几天打不上一个照面。 直到她打包行李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带到江州,去念研究生,马不停蹄的逃离伤心之地。 最后一次通话,是她一年来总是寻借口不回家。 程灏也急了,电话打过来,铃声不依不挠地一直响着。 康念本不想接,可他发了疯似的不停歇,每隔一分钟就打一个,她终于不耐烦。 铃声已经播放到第二段音乐,眼看又快要挂断,康念才咬咬牙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里头程灏的声音和过去没多大变化,听上去冷冰冰的,还有一丝戏谑的意味。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说话习性,改不了,也不想改。 康念按开免提,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不说话,等那边开口。 程灏不知哪里来的耐性,也不说话,就静静吊着她。 他早就吃透了她。 果然,康念先烦躁起来。 她发声,语气极不友好:“有事儿说事儿,漫游加长途,很贵。” 程灏勾起了一个对面的人看不见的轻嘲,慢慢说:“爸妈问你暑假回不回来,这是你最后一个暑假了,让你回来商议一下你毕业后的工作问题。” 说实话,康念是一点也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看到程灏,看见他她心里头就添堵。 “回。正好有事儿想说。” “那好,你订好机票把时间发我,我去接你。” 康念呵的一声笑,“不用你装好心,没空就不用来。” 程灏还是不急不缓,淡淡道:“接还是要接。” 程灏真的没失约,康念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口刚要打车,就听见他站在远处叫她的名字。 他专门请了一天假,接上她,先去吃午饭。 而康念看他一眼,撞上他的眼神,终于死了心。 他眼里没她,却有本事道貌岸然下去。可她是一片真心托付,日复一日,最后尴尬的也是她。 这段感情太累了,她没有把握坚持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自从领养了程悦,程灏永远都有着读不完的书、加不完的班、做不完的事,他这是要躲着她,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说破。 “就我们结婚时候那一家吧,吃顿好的。” 程灏从反光镜里看她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饭桌上,程灏点了菜,把菜单转给她,她看也没看,直接递回给服务员。 一场约会,两个人的对话不超过十句。 他偶尔问她点什么,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学他的样子,一板一眼。 不交底,不言深。 吃完饭,两个人上车,晚上要去两家父母那里先走一趟。 康念坐在副驾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安全带,慢慢开口:“程灏,孩子你也有了,你要是喜欢别人,就别拖累我了。” 似乎程灏早就想好对策。 “你最合适,而且我没喜欢别人。” 康念转一转身子看着他,目光冷漠和嘲弄,“你别再耍我了成么?有意思么?非要我雇个什么私家侦探去探探你的底你才跟我说实话?” 程灏右打方向盘,拐进小路猛地踩刹车。 他盯着前方,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你别作。” 康念一口气憋不住,冲他大吼,似要发泄自此以来的所有不甘:“这句话我他妈还给你,你少装好好先生,把脏东西都往我这里堆,你是不是个男人哦?” 程灏目光动了动,没想到弹簧一样的康念也会有像小狮子一样爆发的时候。 他语气沉了沉,缓和了点。 “我们别在生气的时候讨论问题,行么?” “行。”康念冷静一点,说出来的话更冷静,“我对你来说作用已经发挥了,你工作稳定了,孩子也领养了,放过我吧。今晚回去,咱们商量一下离婚。” “康念。”他略带警告的喊她的名字,“你多大了,还玩这套?” “我没跟你开玩笑。”语气低落了几分。 程灏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解开安全带凑到她面前,“你舍得?” “……”康念被他这句嘲讽似的话语重新激怒,自尊受到践踏,却犹自冷静。 她目视前方,丝毫不为所动,“我的天真早就喂了狗。” 程灏伸手勾了勾她的头发,没说什么。 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反对。 车一路开到家,程悦早就等在门口。 两个人下了车,小姑娘朝着康念就扑过来,说什么也要妈妈抱。 程悦的存在大概是康念在这个家里最后一点留恋,她一手拎着包,一手抱着程悦,对程灏视而不见,直接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程灏也不恼,替她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箱,锁了车,拖着箱子进家门。 康父康母听说女儿放假了,一早就赶了来,听见开门声,康母带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 手里还拿着擀面杖,鼻头沾了点面粉,大概是擦汗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本来想赶时间给你包顿饺子,结果小程说你们在外面吃了。那我多包点儿,晚上叫亲家过来一起吃。” 程灏放下箱子,脸上全是笑容,乖巧的好像他才是康母的亲儿子,“妈,您别忙活了,一会儿我和念念包。” 康父调着空调的温度,一边还不忘拆女儿的台:“她哪会儿擀面皮,顶多会往面里塞馅儿,囫囵个儿包出来,看不出是饺子还是包子。” 一家人乐开怀。 康念忡怔的站在原地,听他们有说有笑,背包还没有从背上卸下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们还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她第一次在自己家里感到恐慌,浑身从脚底隐隐发凉——合着在她出去上学的日子里,康家二老早就在程灏的鼓掌之中。 也是,收买人心这招早就被程灏用的炉火纯青。 程灏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看过来,深深的眸子里情绪流转,但他只说:“去洗手吧。” 康念经过他的时候,脚步略一停留,“难怪你有恃无恐,这个家早就是你的天下,我才是被孤立的那个,话语权早就不在我这里。” 程灏波澜不惊,拥着她去洗手间,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却根本是袭上猎物的毒蛇吐着芯子,冰凉而威慑,“你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冰凉的水哗啦啦冲下来,她无意识的搓手。 程灏布下了一环又一环,她不过是整盘棋局里无足轻重,却被牢牢吃死的一环。 她拿什么筹码要求离婚? 第二十一章 连着下了几天雨,开着窗子透风,床褥都是潮的。 康念开着空调抽湿,盘腿坐在床上敲电脑,一上午写不出一个字,心里烦躁。 歪头看看阳台,晾在阳台的衣服几天都干不了。 口渴了,摸起床上的矿泉水喝几口。她掀掉腿上的毯子,翻身趴在床上,摸过枕头边上的手机。 她没有玩手机的习惯,也不喜欢天天开着手机被人找,这会儿摸过来开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等加载好页面,她先去调低亮度。 往往是积压了几天的消息一并看了。 她随手翻翻,没什么可看的,朋友圈她压根不打理,也不爱关注别人的生活。 可她到底是个新闻记者出身,对新鲜事物有神经质般的敏锐感,脱离不了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态,微信上多关注了几个公众号,大多是新闻栏目,每天都会抽时间了解一下时事动态。 翻开公众号订阅,继续往下翻,江州大学的微信公众号终于有两条更新。 她点进去看——外面一个闷雷——又要下雨,她随手把窗帘一拉。 她的窗帘是遮光的双层,把大把的光挡在外面她又嫌暗,在床上扭动一下爬去按开台灯。 做好一切,又回到手机屏幕上。 前天的那条还是暑期前公告,还没考试就开始提放假注意事项了,附带一串实习招聘的广告。最后还有个投票。 本是漫无焦点的随便看看,一串名字里温礼赫然在列。 什么先进青年教师评选。 放了张生活照,他人站在路沿边,两手摊开,无奈地笑着。 穿了件圆领毛衣,光着脖子。 马路前后都停了车,他身边有个停车计时器,虽然没有其他路人可以参考,但一看也知道是在国外。 照片应该是最近的。 康念盯着看了几秒,这个表情,也许是哪个假期他去外面度假,被朋友抓拍了。 犹豫了一会,他给温礼投了一票。 也只投了温礼。 投完了显示结果,温礼才寥寥三票,不过第一名的人也就二十多票,只能说学生根本不关心这些。 她又想想自己还在念书的时候,貌似都没见过什么评选,往往得知有这个东西的时候,评选已然悄么声的结束了。 谁投的,什么时候,都有哪些人,总是学生最后一个知道。 也难怪大家不在意,反正差不多是走形式的东西。 投完票,她忽然有点心慌,后台是不是能看到投票人信息? 很快她又安慰自己,微信号不是温礼管理的,怎么可能看到。 再说就算看到了,也不代表什么。 怎么还能幻想是投石入湖,石子沉了,波澜留在水面上。 她最多不过是块石头,静静已经沉下去了。 一道闪电把康念家的墙壁都给划亮了,吓了康念一跳。 还没等反映一下,随之而来的是轰隆隆持续的滚雷。 她的手在窗帘上停一停,伸手拉开一点。 几秒钟的时间,就见漫天雨帘劈头盖脸而下,玻璃上漾着一层又一层的水雾,又似一道小瀑布冲刷着玻璃。 康念看了一会儿重新躺回到蓬松的被子里。 把枕头垫高,半倚靠,电脑垫在肚子上。 三四个文档两两并排,浏览器的界面停留在一封邮件上。 是编辑对于新大纲洋洋洒洒的修改意见,最后的建议是,图大神,你已有江郎才尽的征兆,别憋在家造车了,出去转转吧。 文档后面提了几个当下流行的题材的建议,康念眼睛里过一遍,没走心。 昨晚三个人聊到很晚,她无意中提到一本古旧的原文书,可怎么也没能在网上淘到。 温礼说巧了,这本书江大的图书馆里就有,他做课题的时候曾借来读过,装订线很松了,翻动的时候不太敢用力,怕给翻散架了赔不起。 康念灰心,她毕业已久,学生卡早已失效,刷不开江大的图书馆大门。 温礼摸出卡片,放在桌子上推向她,你先用我的。 康念看了看外面,雨声这么大,今天是出不去了。 她晚一天借书倒也没什么,可温礼的校卡在她这里,也不知会不会耽误他使用。 又一道雷——算了,管他呢。 第二天一直拖延到下午才去了江大。 台阶下积了水,大厅进门的玻璃石地踩得满地稀泥。 她没敢穿高跟鞋,翻出一双高防水台的松糕鞋,防滑的。收起的长柄伞挂到书包侧面,有专门收伞的塑料袋,她拿了一只,从大门到寄包柜,一路拖出一条水迹。 路还算熟,根据温礼的描述,她很轻松就找到了沾了点灰的原文书。 没有他说的那么破旧,大概是中途被谁修补过。 做借书登记的时候,学生模样的管理员一直拿狐疑的眼神打量她。 “这卡是教师卡。” 康念看她一眼,“上面不是写着么。” 学生憋气,皱着眉,气势却不由降下去一点,“这卡的主人是男的。” “女的不能借?” “……”学生挠挠头,“也不是不能……” 康念双手抄在口袋里,“我是他学生,替他来借书,要不你打个电话给他问问?” 学生摇头,说不用了,连忙登好记给她放行。 小心翼翼的把书塞进书包,康念想着去医学院找温礼还卡。 她凭借记忆和学校指示牌找到教学楼。 进门就懵逼了——她不认得路。 赶上学生下课,她随便拉住一个长得甜甜的女生问认不认识温礼,很快打听到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在三楼,没有电梯,他走得很慢。 她在楼梯拐角停了一会,扯了扯书包带子,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一样。 青涩、光鲜,有无限生机和勇气。 有学生从教室里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径直走过去了。 康念想了想,一次跨两级台阶,三四步上了三楼。 这栋楼是医学院前身的遗留建筑,外面以旧修旧保留原貌,里面还是八十年代的装修,刷着半截绿墙,上半截白墙透着黑气。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门上雕花板剥落了一大块。在门的缝隙里就能看见温礼——他的桌子在中间,侧面对着门,位置看着多少有点尴尬。 临到门口康念又露怯了,杵在门口发呆。 办公室里不知道谁在说话,嘻嘻哈哈,温礼从一阵笑声里抬头,也在说着什么。 康念看到他的大半侧脸,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嘴唇性感,句子从他嘴里说出来温和雅致,笑的时候,连两道英气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那是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 他抬头目光正巧能看到门口,康念心中一紧,赶紧侧过身躲到门廊上。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她又傻了——躲什么呢?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偷窥…… 其实温礼抬头的一瞬间已经看到了康念。 她迅速躲向一边,温礼也不拆穿,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门外。 他还在同其他老师说笑,但心思已经转移到门口的康念身上。 她不知道,门外老旧的玻璃上倒映她的身影,她躲或者不躲,都已经在温礼的眼中。 温礼心中也躁动,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康念有进门的打算。 正想借口出门,就见康念闷着头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板。 温礼的眼神一亮,站起来迎她。 老式木地板一踩嘎嘎作响。康念走到他身边,默默拿出校卡放到他桌子上。 “隔了一天才过来,是不是影响你使用?” “那有什么。” 温礼给她拉了把椅子,把她的书包接过来放到自己的桌子上。 “坐。” 坐下了。康念抬头看温礼。 温礼心情很好,“渴不渴?” “还好。” 温礼走到窗户边给她倒水。 干净的一次性纸杯,纸杯上套了只塑料把手。 康念眼珠动了动,其他的纸杯上都没有——他早预料到她会来。 “书借到了?”温礼大大方方坐在她面前。 “嗯。”康念指指自己的书包。 那是只黑色的休闲包,没有牌子,料子很软,是她晚上逛街买的地摊货。但很结实耐用。 康念搓了搓手,又补充道:“谢谢你。”眼睛垂下来,看自己平放的大腿。 “因为书谢我?那不用。” “……”康念深呼吸一下,不知道说什么了。 旁边有老师看这两人,问温礼:“温老师的女朋友?” 另一个老师说:“难怪温老师一直单身,是眼光太高。” 温礼笑了笑,没反驳,静静的看着康念。 康念脊背一僵,轻轻皱眉,手有点抖。 头顶的老式吊扇很慢一圈一圈刷着。空调也开着,但是不冷,光是潮气吹到空中。 外面大概又下雨了,天色忽然暗下来。 温礼才想起来她有很强的社交障碍,伸手贴近她垂在腿上的手,用口型说:“别紧张,看着我。” 康念闪电般的看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 温礼发挥医生的耐心,手到口袋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物件,挪到她眼前。 康念瞳孔骤然一缩——一只火红色的zippo打火机。 温礼冲她眨眼,在她耳边说:“走,我们出去抽烟。” 康念还没站起来,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冲到温礼办公桌前,朝他叫了一声:“温老师!” 温礼已经拎起包的手稍稍放下来,仔细一看,是这届的研究生陈楠。 陈楠风风火火,面露焦急,刚要说什么,注意到了康念,张开的嘴稍微一顿。 温礼往他身边走一步,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擦擦汗,朝他说:“急事?” 陈楠反应一下,道:“实验室……有点事儿……” 温礼皱眉。 陈楠又道:“尹新璐烧到了手,打翻了酒精灯……上面挺乱的。” 有老师在一旁听了,走过来,“你们搞什么?人送医务室没有?” “已经送了,就是实验室可能有损失。” 老师看着温礼,“我们上去看看?” 温礼点头,又看着康念:“那你等我一下,很快。” 康念:“没事,你先忙吧。” 温礼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不放心的嘱咐:“那个……你先别走啊,我很快回来。” 康念冲他摆摆手。 第二十二章 办公室里就剩下她和另一位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话的老师。 外面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不大却密。 有雨水从窗户缝里潲进来,头顶的吊扇在静谧的空间里刷出一点响声。 康念看了看窗台上那一小捧水渍,越积越多,觉得不大整洁,走过去关窗户。 角落里的年轻女教师从一摞书里抬头看她,笑了笑。 “您不是学医的吧?以前没在医学院见过您。”她问。 康念转了个身,面对那个女教师。 对方戴了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皮肤很白,像是不大晒太阳的那种。打眼儿望去就像是个做学问的人,康念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妈,也扛着大大的眼镜,头发全部梳上去,打理的一丝不苟,与面前的年轻女教师不同的是,自己老妈整日都是一副严谨肃然的模样,连年轻时照片上的表情都能同中年时候相重合。 她顿了顿,点点头,“我是新闻学院的,医学院统共来不过两次。” “还是学生?” 康念动动嘴角,“毕业好几年了。” 年轻女教师哦了一声,目光还是不离开康念,多看了她好几眼。 医学院都是老面孔,能留校任教的也大多都是江州大学的“土著民”,他们从本科开始就在江大念书,一路研究生,博士,博士后,最后通过考核留下反哺母校。 她和温礼同届,同班同学,念书那会儿也见过温礼的女朋友,是个浑身带着仙气儿的女生。 永远穿素雅的白衣服,首饰也偏爱素色,听说是艺术院校出身,温礼为追那个女孩儿花了很长的时间。 曾经听说他要订婚,但等温礼留校后,再也没见到下文。 小年轻和康念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一问一答简单对话几句后各忙各的。 康念在办公室久等,想必实验室出了大事。 半小时后,康念等来一个学生,带下来温礼的口信。 温礼请学生替他转达抱歉,同时表示如果她实在不耐,可以先回家,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再邀她出门逛逛。 康念向学生道谢,看着外面的雨帘,决定再多等一等——如果雨停之前,温礼就能回来,再好不过。 康念坐回到温礼的位子上,四处看看。 办公室很宽敞,空间有教室那么大,却只放了四张桌子。 贴着墙放了两个储物柜,实木的那种,没有锁,应该是上下镶嵌两块吸铁石的老式柜子。 每张桌子旁边都有一个木质书橱,每个格子上的玻璃都擦的铮亮。格子里大多是书和资料。康念隔着玻璃看了看温礼的书橱,每本书都有两个手指那么宽的厚度。 书名都拗口,要么就是医学理论,最上排是一列原文书,书脊都干干净净,被他保护的很好。 看到最左排,康念的目光被吸引了一下。 那一套书的气质与医学专业书籍格格不入,放在一起很是突兀。四本书的样式她再熟悉不过,最外面的一本是她上次送他的《走向终结》。 康念眼神复杂,涌上一股晦暗莫名的情绪来——这种被熟人推崇的感觉真是相当奇妙。 想着也许时间还早,她拉开一格书橱取出《走向终结》,翻开扉页,还有她龙飞凤舞的签名。 唇角无意中勾一勾,露出一个不自知的温柔笑容。 把书轻轻摊在桌子上,她从一个读者的角度重新走进自己构架的虚幻世界。 不知道过了过久,响起开门的声音。 地板嘎吱几声,一双鞋由远及近,停在某处。 康念读书的时候很静,也很忘我。 一旦沉浸在书里,就完全不会理会外面的世界。 温礼站在桌子旁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的清了声嗓子,康念抬头,温礼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白大褂。 他身材修长,肩宽腰窄,身后是放晴的天扑下来的光,他逆光站着,周身像是镶了一层橙色的边。 康念楞了一下,鬼使神差想伸手去摸。 人说到底都是朝向温暖的动物,若眼睛里有了阳光,只会奢求的更多,谁会愿意永远被留在一个阴暗无人的角落? 康念很快回过神来,已经伸出去一点的手臂顺势在半空中改了方向,拿起纸杯喝了点水。 她不动声色地收一收眼里的情绪,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礼对她片刻间的异常毫无察觉:“前后也不过三五分钟。” 康念摸了摸后颈,抿着唇,舔了舔牙齿,“哦,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她扬了扬手里的书,“你干嘛办公室也放一套?” 温礼眼皮抬了抬,看看自己书橱里那显眼的她的一整套著作,咧嘴一笑,“……‘传教’用。” 康念:“……” 五点钟温礼带康念去食堂吃饭,七点钟他还有一节课,不能走太远,想着食堂卫生又快捷。 学校里还没下课,食堂人不多。 温礼先跟在康念屁股后面替她刷了几次卡,找好位置让她先坐下,自己才去打饭。 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杯奶茶,他把不加冰的一杯放在她手边。 康念盯着他面前那杯看了会儿,抬头说:“我要你那杯。” 温礼夹起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女生还是不要喝太多凉的吧?” 康念瞅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吃饭。 她低下头,他却抬起头看她。 她吃饭的时候动作很轻,嘴里的咀嚼只发出很细小的声音。 温礼端着汤喝,碗里有一片煮的稀烂的白菜叶,他看一眼碗里,目光顺势下移,从白菜叶子上望出去,看见康念细长的睫毛。 蝉翼一样,轻轻扇动,偶尔微颤一下。 她眼帘下的眼睛乌黑透亮,仿佛若有光。 温礼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康念虽低着头,对周围的目光却很敏锐。 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康念愈发觉得尴尬。 他目光灼灼,仿佛再多看一会儿就能把她看透一样。康念默默放下筷子,突然说道:“你老盯着我干嘛?我又不是饭。” 温礼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戳穿,老脸一红,端着碗的手一抖,喉咙里呛了一下。 剧烈咳嗽起来,肺都要跟着咳出来的样子。 康念眯了眯眼,从包里抽出一张手帕纸递给他。温礼接过来擦一擦,脸红的堪比猴屁股。 康念有心逗他,“你脸这么红。” 温礼弓着身子埋下头,往嘴里扒米饭,“刚才咳嗽的。” “喝个汤干嘛那么激动?” “……”温礼想找个地缝儿,眼睛死死盯着米饭仿佛里面会长出花儿来,“看到了不该看的……” 康念身子往前倾一点,离他很近,“我的脸是什么妖魔鬼怪?被你说成不该看的东西?” 温礼语塞,闭上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康念喝一口奶茶,慢慢悠悠替他补一句:“……阿弥陀佛。” 两个人吃完饭正赶上下课的点儿,从外面呜呜泱泱涌进一批吃饭的学生。 康念皱皱眉,手指抓紧了包,问他:“你吃好了没有?” 他拿筷子点点餐盘,道:“今天没办法了,破例浪费一次。” 他把眼前一碗番茄炒蛋拌进饭里,闷头再吃几口,收拾一下端起来:“人多了,我们不凑热闹,我们走。” 康念点头。 走在林荫道上,他偏头看着康念,想了想问她:“那天在你家看到的小女孩儿照片,就是你领养的孩子?” 康念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到程悦。迟疑片刻,点点头。 温礼:“那……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没再回去看看?” 康念道:“……回去过一次,月月在重症监护室,程灏说脑损伤,很难治愈了。后来……后来他不再允许我去医院。” 他沉默一会儿:“这是你们共同领养的孩子,母亲看看自己的女儿,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允许不允许。” 康念笑笑,“他决定的事情,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温礼看她一眼,没说话了。 走到医学院楼下,康念站在门口不动了。 温礼手放进口袋,指尖触到金属,想起什么,把手翻出来。 “送你的。” 是那只红色的zippo打火机。 康念也不扭捏,伸手接过,说谢谢。 两个人相对无言。 周围静得出奇,康念身后的一小摊积水里倒映着一片摇晃的树影,凌乱交杂的枝枝叶叶,往下滴着雨后的水滴。 温礼抬头看一眼,把她往自己面前揽一点,指了指地上,“有水,别滴到你身上。” 康念还是说谢谢。 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进教学楼,路过两人的时候都好奇的瞧一眼。 康念努了努下巴,淡淡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不是还有课么,别耽误了。” 她转身要走,温礼从她身后拉住她纤细的手腕。 温热细腻的手感如一道闪电刺入他心里,他脱口而出:“要不你来观摩我讲课?” 话说出口又后悔——解剖理论有什么好听的? 康念却回头,静默一会儿,说好。 两个人上楼,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班里有人八卦。 突然有人喊:“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看到温老师!” 接着有人懒洋洋插话:“你这不废话么,今晚就是温老板的课。” 有女孩子细弱的笑声,说陈楠你傻了吧,是不是经常逃课,看到温老板都给吓怕了? 一群人奚落的笑。 男孩子无所谓的哼气儿:“我怕什么,我偶尔才逃一次课。倒是我看见什么,说出来你们这些个女生的美梦小心幻灭——咱们温老板怕是脱单了!” 马上有女孩子的尖叫声:“你再说一遍?” 陈楠吓一跳,佯装硬气:“我说我们要有师娘了!”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带着点探究交换着眼神。 康念在门口笑:“我是不是躺枪了?” 温礼脚步一顿,走进教室。 他往讲台上走,教室里突然就安静了。没走到讲台,后排有人吹口哨。 第一声吹走调了,一阵哄笑,哄笑声里又有口哨声,笑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嘘声。 康念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偷偷摸摸跟着起哄。她装作抹鼻子,嘴里也吹出几下响声,藏在一阵阵的嘘声中,倒也没人发现。 温礼被学生搞得无奈,歪着头问:“咱们班集体喝假酒了?” 男生们比着手指,坏笑着发出“噫”的叫声。 第二十三章 温礼讲课的时候很专注,引导学生记忆也很有方法。课讲到一半爱跑个题穿插点小插曲,都是以前他和江唯叙做实验时候的糗事。 学生们听累了理论爱听这个,注意力再次集中。 温礼这节奏一收一放,不时提个问题把主动权放到学生手中,勾着他们那点好奇心和好胜心。 康念坐在最后面,观览全局,看学生们自发组成前后左右的讨论小组,那热火朝天的劲儿势必要将问题剖析个清楚似的。 温礼就好整以暇在讲台上等待,脸上是运筹帷幄的笑容。 偶尔手指动动敲两下桌子,康念怀疑他是否一堂课能把时间精确计算到秒。 下了课三两个研究生把温礼围在讲台上,有一个动手替他关掉多媒体,把u盘□□。 一个问:“老板,你真的交女朋友了?” 还没等温礼开口,另一个就凑上去,“是咱们院的老师么?” 就有人替温礼反驳:“咱们院和温老板同龄的女老师,要么已经结婚了,要么长得不好看,”女孩子嘿嘿一声笑的阴险,“要不是江老师有女朋友,我都怀疑咱们老板和江老师有一腿呢。” 温礼眉角一跳,伸手捏了捏晴明穴。 “所以到底怎么样啊老板?” 温礼把面前的书一收,翻着眼睛回答她们:“话都让你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然后又是小姑娘们七嘴八舌。 说的话都不着边儿,纯属开了脑洞发散思维,温礼且听着,并不当真。 突然有人提议一起去撸串,这边一提出来,几张小脸儿都看向温礼,就等正主发话。 温礼和学生关系近,人也和善,平常有空的时候,班里比较活泼好动的就爱拉着他到处玩,温礼心情好的时候也乐得买单。 不过今天不凑巧。 温礼余光看一眼教室角落,拿书在发起人头上轻轻一敲,眼皮抬了抬,示意她们往后看。 一众目光转身向后窜,就看见偌大的教室里,最后方的角落里还藏着一人。 因为太过安静,再加上下课的时候闹哄哄的,她坐在那里不出声便没引人察觉。 康念此刻正望着窗外看星星发呆,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礼看过去的目光里是似水的柔情,不自觉的笑一笑,对着几个学生说抱歉,把书抱在怀里往她的方向走。 几个学生看一眼就全明白了,挤眉弄眼的推嚷着赶紧溜了,其中一个大胆的挤在门口,冲着温礼吹口哨:“老板,把握时机啊!” 温礼笑骂:“赶紧走赶紧走。” 康念随着温礼回办公室放书,简单把卫生打扫一下,锁好门,两个人从专用通道一路走去医院。 温礼到值班室看了一眼,没什么大事,拿了车钥匙准备先送康念回家。 从教学楼出来时,天已是深黑色。 空气里是一股带着潮湿的青草味。 系好安全带,温礼没着急发动车子。 康念坐在副驾驶,也不着急,目视着前方。 两个人都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呼吸声清晰可闻。 车厢内气温上升,玻璃前蒙上点雾气。 窗外还有雨水留下的痕迹,温礼发动车子,伸手一拨,灌了点玻璃水出来。 路上汽车慢速而过,雨丝被半空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康念习惯性的伸手取烟,抽一根,又愣了愣。 外面雨不大,但开窗子总归会潲进些雨水,不开窗户,车里不一会儿就全是香烟味道。 这算是变相强迫一个并不爱吸烟的医生吸二手烟,不厚道。 她两根手指夹着烟,想思考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最终她把烟在手指间一转,想放回烟盒里。 温礼看她一眼,轻声说:“没事,你抽吧。” 康念顿了一下,皱皱眉,没说什么,还是把烟放回去。 “学生们爱闹,今晚他们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是玩笑。”温礼突然说。 康念搓着手指头,笑了笑,“玩笑么?” 这话以疑问句说出来,尾音上扬,带着点朦胧暧昧,语气却很平淡,似乎她并没有想得到什么答案。 温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句话在喉咙里挣扎片刻还是咽了回去。 玻璃上积攒了点毛毛细雨,温礼开一下雨刷。 瞬间世界变得清晰。 “温礼。”康念忽然开口。 她交叠着两条大白腿,座椅调低,倚在上面,样子慵懒。 “嗯?” 康念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其实我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在乎别人的想法。” 车窗外,世界一幕幕的倒退,仿佛一出出的折子戏在不断散场。 再上台新人物,唱一出注定落幕的独角戏。 康念闭上眼,继续说道:“我从小就不爱听别人的生活感言,我以为,饭要一口一口吃,经历要自己一点点去闯,哪怕头皮血流,这印记也是你自己实践得来的,会让你一辈子都记住。” 温礼在一个时间空隙里看了康念一眼。 她的脸隐隐被阴影笼罩,看不清五官,只有在路过路灯下的时候,才会在她脸上掠过一层光亮。 “可后来,程灏用实际行动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人言可畏’,那时候我是真的怕了。你能不能理解呢——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忍受不明真相的人对我的无端指责。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这种硬生生的被孤立,真的很痛苦——而你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一个人终究是没办法同流言抗衡,所以从古至今,再优秀的人也会被淹死在一片口水中。” “你能想象么,你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就快要走到终点了,突然脚下是个泥沼,你退无可退,就这么被泥沙一点一点的吸进去——没人救你,没人听得见你的呼救。 你头顶是秃鹰,盘旋而飞,可它不是为了救你,而是把你当成它的猎物。 最终你横竖都是一个死,毫无生还的余地,可怜你自己致死都带着生的希望,以为最后的最后,也许有人回来拉你一把——但事实是,没有。” 温礼抿了抿嘴唇,神色肃穆。 过了一会儿,康念笑了一声。 “嗨,说着说着就变成负能量了。难为你了温医生,就当是一个病人深夜的自救吧,有些话没人说,晚上又要失眠。” 温礼想回报她一个笑容,可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流言可以杀死一个人,这是兵不血刃的道理。 一段不长的路,两个人各有所思。 “你一个人在江州待了四年,父母也不着急么?” 康念沉默一会儿,“如果没有他们,我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惨。” 最可悲的是爱你的人以爱你的名义伤害你。 温礼一顿,隔了几秒,“对不起。 康念摇摇头,“已经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想。我现在只好把自己恢复好,我总归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一团团昏黄灯光浮在暗沉的雨夜中,令人有些迷惘。 康念笑了一下,“以前觉得抑郁症就是自己想不开,多接触点开心的事就好了。结果自己中招了才知道,那是无法自控的感觉,好像被摄魂怪带走了一切快乐。有一次我凌晨坐在阳台上,就想往下跳,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忍住了。” 她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把身体扭向温礼的方向。 她那一张雪白的脸显得削瘦而略带疲惫。 “那半年是最严重的时候,嘉言从伍斯特回来,寸步不离,生怕一秒钟没看好我,下一秒我就自戕。” 温礼听着,不发一言。 眼神深沉。沉默。 康念盯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轻轻道:“其实我该感谢你一下的,温礼。” “感谢我什么?”温礼把语气放缓,带一点轻哄似的温柔。 康念说:“说不出来,就是遇见你之后,我就想,也许我还能再被拯救一下。” 温礼问她:“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康念睁大眼睛,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也许是因为,你能理解我吧。” 理解我笔下的一切,坚信那就是我。 我所表达的,我想倾诉的,你都明白。 我构架的世界,正是我所困的世界。 庆幸能在茫茫困海遇见相知的人啊。 “我们是同一类人,也许表象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 温礼看她一眼,笑一笑。 夜色更深,乌云遮月。 车子开到门口,康念下车。 温礼想送进去一点,康念却挥挥手:“我想走一走。” 温礼没什么理由拒绝,打开大灯,把前面的路照的更亮一点。 “那行,我看着你进去。” 康念冲他笑笑。 转身要走,车门还没关上的时候,温礼突然喊住她。 “康念。” 康念俯下身来,看着驾驶室的他。 “让我帮你,我可以帮你。” 看似无厘头的一句话,她却听懂了。 如果前方是沼泽,让我拉你一把。 康念笑,眼角可见一点清晰的纹路。 像清风,像露水,像月光奋力穿透出云层。 “好。”她说。 温礼直到视线里再没有康念的影子,才发动车子离开。 康念慢慢踱步在人行道上,踩着湿润的地面,偶尔看不清踩进一个个小水坑。 走到自己家门口,不想上楼,从衣裳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一支。 “啪”地从打火机喷出一朵火苗,她低低头,把烟点燃了,缓缓地吸了一口。 青白的烟雾袅袅燃起,在她脸前化作一团。 尼古丁的气息充满安全感。她极慢的抽完一支,才甩甩手准备回家。 一转头,从门前的电动车镜子里看见一辆未曾见过的黑色别克,她多看了一眼,脚下一停。 车牌号面熟。 她走过去,发现车里有人。 车窗被击了两下,坐在车里玩着手机的人才抬头,看到窗外的康念,她从车上下来。 她一双红鞋子着地,接着是一头长长的卷发探出来。康念往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点空间,抱着手冷冷的看着她。 江清宁给车落了锁,看看康念,又抬头看看面前的高层住宅楼,缓缓开口:“我等你一晚上,不请我上去坐坐?” 第二十四章 进了门,康念随手按了开关,没开中央四个大灯,开的是周围的八个艺术灯。 橙色的光从头上罩下来,是一圈柔和的灯带,把两个人框在一个多边形里。 知道江清宁不爱喝茶,康念也不废话,直接从厨房的储物柜里拿出一瓶拉菲。 江清宁惊讶,把红酒接过来,左右看看。 hschild1987. “哦嚯,正牌!” 康念默不作声,弯下腰去在茶几里头摸索一阵,丢给她一个开瓶器。 三下五除二就开了,江清宁晃一晃,给两人都倒酒。 康念端起高脚杯,朝她简单示意,下一秒就抬手把酒干了。 江清宁一叠声的“哎哎哎”,伸手拦她:“嘛呢?你干这么痛快干嘛,我可没想跟你一醉方休。” 康念不急不躁的拾起桌子上凹下去一点的烟盒,从里面捏出一只烟,放到嘴里,思考一会儿,才看着江清宁:“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江清宁黑漆漆的眼珠儿瞧她,脸颊动了动,在组织语言。 半晌儿才低声道:“怎么说?还生我气呢?” 康念眼中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沉默了半天:“呵……犯不着。” 她手边腾起一阵烟雾,被头顶的橙色染就,朦胧缭绕。 江清宁是康念的大学同学,在北华上学那会儿,苏嘉言、江清宁还有她,那可是新闻学院的三朵金花。 苏嘉言同她是室友,江清宁是隔壁广播电视新闻系的,宿舍与她们俩一墙之隔,但好在都在同一楼层。 苏嘉言爱红酒,隔三差五从她爹的酒庄里,要么从卫书洲家里顺一瓶带回来,晚上三个姑娘穿着睡衣聚在走廊,拼一夜的酒,聊一夜的心事。 喝累了再回去睡,第二天照样精神。 三个人性格相投,大三那年凑一起商议了一下,在学校外面租了一套房子。苏嘉言一个人包了房租,康念交交物业费,江清宁管水电,偶尔在家做做饭洗洗碗之类的,还算分工明确。 挨到大四毕业,苏嘉言出国镀金,康念考去江大,江清宁人懒不想费力气,索性答应导师留校读研。 各奔东西,但三个人感情却还是几年如一日那般铁。 要说康念和江清宁两个人隔阂却也是从四年前开始的。 康念毕业的第二个月就马不停蹄的扯了证,江清宁屡次劝解,每次确都欲言又止,十分吊人胃口。一方面劝阻她,另一方面又说不清原因。康念知道她同她发小多年来分分合合,感情的小船从不稳定,只当她是羡慕嫉妒恨,却没想到江清宁其实已然深谙程灏那点阴暗事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向自己开口罢了。 再后来,木已成舟。 康念离婚,前途断送,背着一肚子的流言蜚语远走他乡。江清宁自责不已,将真相通过苏嘉言之口传递到康念耳朵里。 这对康念而言可谓雪上加霜。 那晚,康念在酒吧街找到江清宁,手里握着一只空酒瓶,见了人一个反手就把酒瓶敲在墙上甩碎,用满目疮痍还往下掉玻璃碴子的瓶口对着江清宁。 两手发抖,双眼通红,康念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还噙着点泪,强忍着不哭。 一帮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苏嘉言吓一跳,急忙拦在两人身前,生怕谁出手伤了对方。 对峙了半天,康念只平淡的说了两个字:“绝交。” 满月悬在空中,月光皎洁而温暖,映照在康念身上却只觉得一阵荒凉。 那孤寂的背影啊,江清宁一辈子都忘不了,在茫茫的地面上拖出一道惨淡的凄怆。 第二天,整座b市找不见康念人影。 大活人就这么一夜失踪。 江清宁到处收集程灏的证据,这一忙就是四年。 自责挥之不去,从苏嘉言那里打听到康念的下落,却也始终怯于露面—— 一个不忍心,差点毁了好友的一辈子,她实在是没脸。 两个人沉默无言,两三分钟里只听得见液体一次次滑入酒杯的声音。 康念也不是真的非要喝,而是面对着江清宁,她有话也说不出。 埋怨?愤懑?失望?悲伤? 这些情绪早在时间一遍遍的洗礼里流失,变得不再重要。 她的婚姻,说到底不管江清宁的事,当初又怎能怪罪对方是故意拿自己下菜碟? 康念把烟嘴咬烂了,意识到的时候,嘴里已是浓郁的烟草味道。 她笑一笑,把烟丢进垃圾桶,又要给自己倒酒。 酒杯被抢走,她愣了下,终于抬头看着江清宁。 对方却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上红酒,动作优雅地轻轻抿了一口。 “听说了你这几年的成就,我就知道,你总归有办法证明自己的优秀。” 康念唇边含笑,“我证明给谁看?” 江清宁不上当,慢慢说:“给你自己看。” 康念没说话了,拿回酒杯跟她碰一碰。 室内有点闷,康念站起来去开窗户。 江清宁跟着站起来,望着她的背影,“我给你发的照片你看了么?” 康念一顿,看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反问:“什么照片?” “程悦的照片,”江清宁放下杯子,走到窗边,靠着窗台,“我加了密,对你来说应该很好破解。” 康念突然想起两个月前收到的加密邮件。 “收到了吧,但我没打开。” 江清宁看着她:“是程悦小学开学的时候,我偷空去照的。” 康念一僵,神色一滞,目光有一瞬间的放空。 江清宁面色复杂,皱起眉,“三年前就恢复了,程灏虽然龌龊,但对你们的女儿很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很舍得付诸精力,也很舍得下血本。” 窗外也是风平浪静,偶尔带着点雨丝漾进来,透心的凉。 好半天,康念才佯作平静,哦了一声。 她抬手掠开几缕从鬓角垂下的发,任由一片凉凉的月光落在脸上。 短短一句话的消息,让她内心深处炸开了锅。 心底深处忽然感受到一点轻松和坦诚,如同她四年来每天都一直渴盼的那样。 喝完酒,江清宁摸了摸肚子,说晚饭没吃。 康念从厨房里拿出一盒泡面给她,煮了水,让她自己冲。 江清宁撒了调料大快朵颐,康念坐到阳台上默默抽烟。 吃完了饭江清宁打扫干净,翻出手机调出一个文档摆到康念面前。 文档很长,密密麻麻的文字,穿插着无数照片。 是这四年来江清宁暗中调查程灏的结果。 康念读文档,江清宁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又是一片空旷的沉默。 过了会儿,康念把手机还回去,抿着唇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厨房。 十分钟后出来,端着一盘切成小块儿的西瓜,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康念把自己龟缩在角落。 吃了两口,江清宁也没有胃口了。 她□□着西瓜,低着头,问康念:“想报复么?” 康念双手覆上脸颊,头深深埋在手掌里,片刻重重的摇了摇头。 答复出乎意料之外,江清宁哼笑一声,“以德报怨?” 闷闷的声音从手掌里传出来,康念语中苦涩,声音干哑:“他到这个位置不容易,现在部委查得严,我们随便一个决定,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哦。”叉子碰在瓷器上发出清脆响声,“你四年前死亲伤友,难道就活该倒霉?念念,你以前也不是这样。” 以前的康念,谈不上睚眦必报。 但谁要是惹了她,她眼睛一转,一水儿的坏主意。 总不会便宜了对方。 “那我怎么样?”康念抬头,目光停了下,“他出事的话,小月怎么办?” 程悦的抚养权在程灏手里,一旦证据公开,小姑娘势必要回到孤儿院。 江清宁一时语竭。 头痛欲裂,心跳的厉害。 康念快步走进卧室拿药。 手端不稳,碰倒床头柜上一片东西。 江清宁站在门口静静看她,神色悲哀。 三朵金花里最明媚的一朵,如今却要躲在冗长单调的黑夜里才能生活。 江清宁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听得见明显的起伏,“下个月,我在国内跟最后一组深度报道,报道一完结,我就要去法国了。” “我申请去驻外,去做出镜记者。” “念念……我明年要结婚了。” 卧室里听见康念沉重而疾的呼吸声。 她好不容易平息一点,缓缓问道:“……你跟周肃?” 一句话没问完,江清宁很快回答她:“分了。” 康念:“……” 江清宁低低说道:“对象是梁霄,你见过的。” 秒针吧嗒吧嗒的转圈。 不知过了多久,康念才说:“……那很好……四年前我不该怪你的……是我的错。” 是她造成了江清宁对她永久的歉疚。 是她的不原谅,是那句冷冰冰的“绝交”,拖累了江清宁在国内蹉跎了四年。 江清宁的梦想,是做一个战地记者。 她从来都是洒脱喧嚣,潇洒如风的女孩子。 她不该因任何人被困。 有泪一滴滴落下来,砸在温暖的手背上。 江清宁坐到她身边,抱抱她,这是她这几年来早就想做的事。 她笑一笑,语气听上去轻松极了:“念念,我们和好吧?我们都放过彼此,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不好?” 康念的手臂紧了紧,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她的下巴轻轻捣在江清宁的肩窝上,引得后者一阵阵的瘙痒。 噩梦早该结束。 晨光必将到来。 她们拥抱了会儿,再对视的时候,眼里都是解脱。 淋过雨的空气,疲倦了的伤心,都会消失在下一个晨曦到来之前。 收拾一下,她们终于该朝前走。 第二十五章 江清宁在康念家里小住了半个月,有些话说开了,隔阂也就散了。 她白天人淌在外面不着家,晚上回来手里抱一堆资料。 书房的桌子上已摞成小山。 这次的选题保密工作做的好,除小组外只有少数高层知道。 台里趁此机会准备做一票实的——非搞个大新闻不可。 江清宁忙里忙外,都是在跟着老师做前期准备工作。事儿多又杂,为期一周的采访,光前期投入就得多花三倍的时间,这还没算上人力物力的投入。 这要是做不出成果,等报道结束,整个组都可以辞职回家。 这天从外面回来,江清宁煮了咖喱,清蒸了条新鲜的活鱼,拿出半个月前没喝完的小半瓶红酒。 餐厅里搞得声势浩大,洗过手最后看一眼,万事就绪,她去敲康念的房门。 “念念,吃饭了。” 一道儿闲懒的声音在门内闷闷应一声。 两分钟后,康念走出来。 门将将开一道缝儿,咖喱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康念脚步停一下,吸了吸鼻子,小狗似的,“你做了鱼?” 江清宁摘下围裙,啧着嘴:“你这鼻子是雷达啊。” 康念的手艺还是跟江清宁学的。 苏嘉言不会做饭,也不想学,三个人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江清宁赶回家做,她来不及,就康念临时磨刀上阵。 久而久之也烧得一手好菜,但比起江清宁,还是差了点火候。 两个人面对着坐在桌子两端。 康念举着筷子不下手。 她歪着脖子眯着眼斜江清宁,神色狐疑:“这是干嘛?断头台前最后一顿?” 江清宁先舀一勺咖喱,就一口米饭塞进嘴里,“保不齐。” 康念一听,撂了筷子。 “那我不吃了。”她往后倚在椅背上,抱着手臂,直勾勾拿眼神盯着江清宁。 对方毫无察觉似的,夹过一大块鱼肉,慢条斯理的挑出里面的鱼刺。 注意力集中,好像手下这片鱼肉是世间罕有的珍品,必须仔细料理,以免暴殄天物。 挑完了鱼刺,江清宁把肉夹到康念碗里。 放下筷子,抬起头。 她问康念:“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没说去哪里,但康念心里有个预感。 她的小心脏扑通一下。 康念不动声色的咬紧了后槽牙,脸颊的肌肉因此紧绷了点。 两人间,鲤鱼腾腾冒着热气,旋转上升的气体最后融进空气里。 “……我怎么去?”康念眼眸垂下去,语气充满了犹疑和自嘲,“我以什么身份去?” 江清宁看她一眼,从旁边的椅子上捏起一张盖了章的纸,像是早已准备,递给她,“以独立摄影人的身份去。” 康念接过纸张,目光在触落到红章的那一秒,瞳孔收紧,聚焦。 摄影协会的推荐信里,红章之下留有一处空白。 “我自作主张先替你请了佛,对方听说是你想去,很大方,名字还没填呢章先给我盖了。” 江清宁身体前倾,离康念更近一点。 逼仄的空间让康念有点呼吸不畅。 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嘶了一口气。 空气犹如瞬间凝固。 她眼神颤了颤,江清宁却从她躲避的神色里捕捉到更深处的那一抹还未消逝的激情。 新闻人终究有无法磨灭的新闻理想。 红章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诱惑,预示着是一个新的开始。 无法拒绝,她心动了。 —— 毕业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站在这里,康念五味陈杂。抬腿走上一步台阶,又犹豫。 退下来,在楼前做艰难的矛盾挣扎。 眼前是一座褐红色的建筑,不高,只有四层。 两边是草坪,一条路上有四只长椅。 两快草坪后面是白色建筑,镶嵌黑框门窗,衍生出一股现代感。 周围无人,她一脚踏上草地,心里紧张,犹自跺了跺脚。 风在静静浮动树梢,她提起勇气迈步,风轻轻扬起一点她的衣角。 上楼之后,才发现新闻学院的一切都印在脑海中不曾随着时间淡化。 她轻而易举找到陈善友的办公室,门开着,她还是极有礼貌的轻敲三下门。 咚咚声过后,办公室里另一个中年女人抬起头,看见门口的康念,惊讶写在脸上。 “康念啊。”中年女人抬起右手网上扶一扶眼镜,脖子往前伸一点,似乎要以此来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康念走到门里面,朝中年女人浅浅鞠躬,嘴里恭敬:“张老师,是我。好久不见了。” 教授脸上迎上显而易见的喜色,三两步走过来拉住康念的手,“你毕业签去新联社,我们都为你高兴,可你这孩子怎么这几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这群老家伙了?” 康念低垂下眼,默一下:“我很早就辞职了……发生了一些事,我……我现在不做记者了。” 张教授面色一怔,看着她,眼神带一点探究,又有本就没有掩藏的可惜。 康念没说话,努力勾了勾嘴角想笑一下。 看她这般,张教授知道她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问。 康念问了陈善友的消息,又跟久违的老师聊了几句,道过别,去陈善友的教室蹭课听。 窗外,她隔着窗户朝里看,偌大的教室里稀稀疏疏几个学生。 陈善友站在第一排,和为数不多的学生们围成一团,看似在讨论问题。 老教授已微微驼背,肩膀却还像四年前那般宽阔。 面孔硬朗,双眉间写满了英气,隐约还是当年笔杆子战英雄的“第一记者”。 穿一件白色暗纹衬衣,被自然光衬的更加干净。 康念伸手按在门上,想推开又不敢。 念书的时候,老教授算是把她当亲女儿疼,事无巨细手把手的教,连带她外出实习,教授都托他在外的学生们多多照应。 他托付给她的,不仅是知识,还有他的理想。 可她四年前均辜负了…… 门内,陈善友不知说了什么,学生们嘻嘻哈哈一窝蜂如鸟兽散。 康念发呆之际,后门已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拉开,男生陡然撞上她,吓一跳。 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康念低着头,让出路,说没关系。 她有了逃离的念头,里面却不容她迈出脚步—— 老教授已看到她,几乎在瞬间就脱口而出他最挂念的学生的名字—— “康小念!” 康念立在原地战栗,瞬间红了眼眶。 周遭事物消失了声音,她如走入巨大啊的默片里,悄无声息。 再抬头,陈善友站在她面前,布满皱纹的掌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听见老师的叹息声,就在耳边,如直击鼓膜:“我听说过你的事……我当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们那届里,让我挂念的就剩一个康小念了。” 康念嘴唇动了动,豆大的泪珠穿成串儿似的,止也止不住。 还没来得及出门的学生们聚在一起,看着这对师徒的重逢。 有疑惑,有迷茫,有八卦…… 过一会儿,陈善友给她擦擦泪,拉着她的手进门,对着他的新学生们介绍:“这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是很优秀的记者,也是你们的师姐。” 老教授眼神爱怜,语气平缓而满足:“她叫康念。” 一下午都在同老师叙旧。 陈善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放学生们早下课,只留康念在偌大的教室里。 两人一问一答,陈善友问了她的现状,刻意的避开她这四年的经历。 康念是有目的而来,再遇上老师的无微不至,请求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最后只道她如今常驻江州,以后一定经常来看望老师云云,落荒而逃。 离开学院,天有些微暗。 天空是一片青蓝色的光幕,远处是落日的余晖。 康念站在公交站牌的老树边,点了根烟。 上了车,随便找个空位坐下。 没想好去哪里,在经过自家小区的站牌时也没有下车。 又不能一路去终点站,索性在人民广场下了车。 正遇上下班高峰,人群攒动,康念忍住恶心找了家咖啡馆先坐下来。 脱离了人群,她渐渐恢复正常。 思想片刻,摸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这个时间段车不好走,康念已续过一杯咖啡,再不想喝。 她手撑着腮,望着窗外习惯性发呆。 等到天色一点点黑下来,江清宁才现身。 她从卫视一路赶来,坐到康念对面,点餐的时候还喘着粗气。 康念听她抱怨:“我来的很早,可这里停车太不方便,我转了好几个商场,终于找到了位置。” 康念嗯一声,算是回应。 江清宁看她一眼,“你吃点什么?” 康念摇头。 意面很快上来,江清宁先开动。 头顶上吹来一阵凉风,她把头发全撩到肩后。 康念伸手递给她一只橡皮筋,她愣一下,接过来绑头发。 “怎么样?陈老师愿不愿意帮忙?” 康念舔舔嘴角,闭着眼,“……我没说出口。” 江清宁拿叉子的手一顿,“那你到底去没去学校?” 康念:“……去了。” 江清宁看着她,忽然轻笑了下,“是觉得当年放弃了新闻生涯,挺对不起老师的吧?” 康念抬头。 “我那时候放弃驻外,差点和我导师打起来。”江清宁吃着鸡翅,提起往事已是云淡风轻,“那时候更觉得是亏欠了你,所以我觉得我不能走。” 康念沉默,“……是我拖累了你。” 江清宁皱皱眉,“别再说这种话,三朵金花有难同当,没什么拖累不拖累。 吃完鸡翅,江清宁拿纸巾擦擦嘴。 “念念,你还是得请动陈老,他在南方系的分量,不用我说,你很清楚。” 康念窝一窝身子,朝后面暄软的沙发里倾倒。 江清宁声音淡淡,“这次的新闻,央台从上到下都很重视,组里全是老人,一个实习记者都没带。再有一礼拜,组里准备就绪就要出发,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要陈老帮你打个招呼,你立刻就能进组。” “所有的资料我都带回家了,我猜你已经看过。” 康念咽了咽嗓子,忽然道:“才四年而已,我老师好像老了很多。我第一眼看的时候,几乎全是白头发……” 她揪一束头发,“我开不了这个口……你说我这几年玩失踪,突然出现就是求人帮忙,我……” 江清宁拉过她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比起你当鸵鸟,想必陈老更愿意你重新举起你的战旗。” 康念纠结。 江清宁想了想,下了一剂猛药:“你记不记得你硕士毕业那年,我和嘉言特地去江大跟你照毕业照,咱们拉上陈老,照了张合影,陈老最后一句话同我们讲的什么?” 康念咬咬嘴唇,心中惊涛骇浪。 那年,陈善友在烈日下眯着眼睛,弯起一只手掌遮挡太阳,对着苏嘉言和江清宁自豪说道:“我的得意弟子,未来会是这样一个记者——” 近六十岁的老人挺直了身板,对着两个姑娘比着大拇指。 第二十六章 康念有时会去想,一个人所要遭受的磨难是有定数的,或早或晚,或长或短而已。 前世大约是做了什么孽,这一世头一遭就是还债,还完了,往后的路一片光明;还不完,这一世的人生难免多些曲折,尽是不如意。 乍听上去是犯了客观唯心的毛病,不过她本不算彻头彻尾的唯物论者,凡事想不通自然多往灵异鬼神那方面去思考。 她看着手头那张盖章的纸,心想她这算不算柳暗花明,把欠下的债还了个干净,上帝还给她一个崭新的起点? 她去洗个澡,换一身黑色镶金丝线旗袍,丝绸包裹挺立的胸部和圆润的后臀,自有一番女人韵味。 化淡妆,浅描眉,不上眼影,只描一道上翘的眼线。 对着镜子看一眼,自己都会被迷倒。 润唇之后上口红,用的是樱花粉,打两层,一个娇嫩的咬唇妆活灵活现。 夜晚降临,她把自己精致打扮一番,等人来接。 她很少出门,化妆台前这套化妆品已用了一年还剩丰富余量。 她缓慢的把口红的膏体旋转回去,啪嗒一声扣在桌子上。 江清宁靠在门口抽烟,等她梳妆打扮完毕,问一句:“你行不行?真不用我陪你去?” “我去喝个小酒,纯属娱乐,你在家忙正事,不用等我。” “那你带上钥匙,还有手机——别开静音,有事及时call我。” “我难道是个小孩子?”康念回头好笑的看着她。 江清宁叹口气,没正面回答,“那……你带上药。” 精神疾病不是简单的心理建树就能自控,想着康念是要去酒吧,那里人多又杂,即便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她心里七上八下。 怕她精神状态受影响,江清宁去客厅给她把药准备好分量,放进药盒,依次收纳进手袋。 康念跟着她走到客厅,经过她身旁,去玄关,拉开柜子抽出一双红色黑底细高跟,看上去只有五公分,她双脚踩上去却刚刚好,因她本身个子就高挑。 晚上9点,楼下的车很准时,康念拎上手包,在江清宁“依依不舍”的担忧目光中乘电梯下楼。 门前一辆阿斯顿马丁db11对着她闪了闪大灯。 她被强光冷不丁的晃了下眼,侧过头去躲避,好在对方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很快就把车灯熄了。 康念心头忽然激烈跃动了一下,如同降下圣光在这具将要腐朽的身体上蒙上一层鲜活的生命,被赋予崭新心脏。 一路上,这种难以言说的新生感如烟雾盘踞在心头经久不散。 这家店是内部经营,只招待vip。 推开门,立即有服务员迎上来引路。对方女郎看一眼许久不见的卫书洲,微微一愣,只听男人语气带些戏谑,“今天不玩,上三楼开个包间,越安静越好。” 女郎笑着应一声,下一秒看清楚跟在他身后的康念。 女人见怪不怪,只当卫先生身边又换了新的女伴。 自然安静,三楼的材料全部隔音,除非外面是炸弹袭击,否则绝不会被惊扰。 康念眉头要皱在一起,跟着卫书洲往里走。 里面围一方圆形舞台,有知名和不知名的乐队长期驻唱。 康念曾听苏嘉言提过一次,这里偶尔还有□□或肌肉猛男,总之是你想不到的禁忌,在特定的时刻玩限定的放松,要vip中的vip才能享受服务。 抽烟的人多,烟雾氤氲在灯光下,夹杂着一些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氛围慵懒暧昧。 前面女郎带路,从一楼到三楼,从喧嚣到静谧,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 卫书洲回头,冲她神秘的低低笑着:“知道二楼是干嘛的么?” 康念撇嘴,“有钱人混迹的世界,大约听嘉言讲过一些。” 卫书洲却挑挑眉,“她玩的太疯,等她这次回来,该好好管管。” 康念面色平静:“管得太多,你们又要打起来,吃亏的是你不是她。” 卫书洲:“……” 进了房间,她把披肩脱下,先男人一步随便窝一个角落。 都是熟人,说话一点儿不拘谨,卫书洲去调灯光,康念在他身后说:“卫哥,我遇到了点麻烦。” 卫书洲一双好看的手定在开关上,顿了两秒,“要我帮忙么?” “……只有你能帮我。”她声音倦怠,又想起什么,“这事儿千万别让嘉言知道,不然她一准大呼小叫,没事儿也变大事儿。” 卫书洲哼笑一句:“这倒是。”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卫书洲的手机在震。 他垂下眼皮看一眼,没理会。 过一会儿,手机又响,契而不舍像催魂儿,好像大理石的桌面能被震出一个坑来。 这回连康念都不能坐视不理,她往他手机上看一眼,眼角一抖。 抬头问他:“你要是再不接,后院一准起火,说不准她明天就提着砍刀飞回来。” 卫书洲慢细细的喝水,从容淡定,似笑非笑的,等手机的光灭下去才晓得回电话。 他走去窗户边,电话响一声立马接通。 对方声音刺耳的连另一头的康念都能清晰的听到:“你他妈还敢不接我电话了?能耐了啊你卫书洲!!” 卫书洲意味深长的笑一下,声音懒懒的问:“舍得给我打电话了?” 对方像是噎住了,良久没说话。 卫书洲声音缓下来,语气和刚才的冷漠大不相同,换上一副轻哄的口吻:“怎么了?大晚上找我。” 苏嘉言在那头静一下,“我军情报,你带了小姑娘去笑脸猫,还开包间!” 卫书洲笑一笑,回头看一眼康念,“我们在三楼,开包间又不是大保健。不过是真漂亮啊,黑色金丝修身旗袍在人家身上穿的那叫一个风韵。苏嘉言,怎么你穿旗袍就活脱脱像个风尘女子?” “我操!!”忍不住了,苏嘉言想不出什么文明的词儿比脏话更能表达意境。 康念听见他的话朝他看了看,你俩什么时候能换一种沟通方式? 偏偏这样针锋相对还在一起谈了六年,不是真爱说出去都没人信。 苏嘉言耳朵尖,听到康念说话,但听不真切,朦朦胧胧的依稀辨别是女人声音。 “那女的说话了是不是?你们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卫书洲不嫌事儿大,乐呵呵逗她:“你猜?” 康念冲卫书洲翻一个白眼,苏嘉言什么脾气?一点就着,不能随便拨撩。 为防引火烧身,她走到窗边,从卫书洲手里接过电话,“嘉嘉,下次情报打探的准一点,你这样到处乱开枪,动不动只会杀死友军。” 苏嘉言一愣,听声辨人,反问:“……老婆?” “……嗯。” 苏嘉言就嘿嘿笑,气一下子消了,“你现在肯出来玩了?那太好了,一切花销卫书洲买单,你玩痛快点。” 康念应下,把手机还给卫书洲,后者笑眯眯的,那眼神里憋着坏呢,刚想再调戏一下自己媳妇,就听电话里传来嘟嘟声。 苏嘉言同康念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收线了。 卫书洲看着窗外霓虹遍地,咬牙切齿生闷气。 卫书洲在这酒吧里也入了股,和这酒吧的老板是兄弟。 酒保瞅着面前的男人觉得眼熟,再看一眼,认出是卫书洲。 康念一屁股坐到吧台上,两只细瘦的胳膊压在大理石台上,点了杯酒。 卫书洲在她身后站一站,要走又不放心。抬腿坐她身边,“真不用我先给你送回去?” 康念两根指头拖着酒杯,笑说:“不用,我玩一会儿,自己打车走。” 卫书洲想了想,招呼酒保从后面拿过一杯水,“带药了吧,我看着你吃了,我再走。” 康念拗不过他,从包里翻出药片,当着他的面吃了。 卫书洲走的时候两步一回头,留下一句:“我一会儿让司机开车来接你,你要是还想玩,就让他外面等。” 康念想说不用,但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精神病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这念头在脑海里一转,就没再反对。 “美女,一个人来玩?” 旁边一道陌生的声音来搭讪,康念看他一眼。 搭讪的男人梳了个大背头,看上去摸了不少的发蜡。打扮的油光滑面,盯着她笑了下,在她旁边坐下来。 搭讪方式都是老一套,“前两天是不是见过你,不常来吧?” 康念手握成拳,心脏有一两秒的漏跳——都是生理反应。 看他一眼,回过脸,微微扬起了点唇角。 男人朝酒保招手,调了两杯酒。酒端上来,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他们家的招牌,很多女孩儿都喜欢点。”说完看看酒保,眨眨眼,“是吧哥们?” 原想酒保给自己撩妹行个方便,可酒保预先知道这姑娘是卫先生的朋友,此刻便不敢随便帮衬,转个身去照顾别的客人。 男人愣一下,却很快恢复如常。 冰蓝色的液体在高脚杯里被灯光照得很亮,有种第一缕阳光穿透海水表面的清凉感。 康念迟疑了一下,手顺着目光自然地伸过去,端起来抿了一口。 看样子有戏。男人更近的凑过去,手臂几乎贴着康念的胳膊肘,“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康念淡淡一笑,“还可以。” “美女要不要试试别的?都不会失望的。”他一句话说的暧昧,一语双关,把另一层意思藏的滴水不漏,却又不至于对方猜不着。 康念娇嗔的蹙眉,看着酒杯,又转头看着搭讪的男人。 男人个子不高,太早亮出底牌,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是康念的菜。 她开口想说什么,手机响起来。 康念划开接听键,顺便把另一杯酒保调好的酒推给男人。 男人意会的仰头饮尽,又贴近了一点,两个人面对面只隔半个手掌的距离,“酒很好喝,但你人更好看。” 康念微微笑着不置一辞,又招呼酒保调一杯一模一样的酒,再推给他。 电话里没声音,康念拿过来在眼前看一眼。 皱皱眉,贴上耳朵,“喂”了一声。 袁宁这才说话,声音里有点刻意压低的深沉。 “康念,你该来复查了。” “哦,最近忙,没来得及。” 另一端突然说道:“你什么时候状态好到去调戏男人?” 康念怔了片刻,心想大约是方才与男人周旋被她听了去,淡淡道:“你是医生,我状态好不好,你不知道?” 袁宁被她呛的接不上话。 原本打这通电话是好心想提醒康念记得复查,顺便重新确定药量,但电话接通听见开头的那些轻薄话语,她莫名的生气起来。 可康念和她只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更深一层,她管不了,也没资格插手。 然而袁宁下意识想到在她面前暗示想要追求康念的温礼。她又变得不淡定。 “……总之你明天来一趟吧,看你现在状态,似乎是到了减轻药量的时候了。” 一句似乎是体己的话被袁宁说的阴阳怪气,康念以为她心情不好,沉默片刻,答应下来。 电话挂断,她也没心情同男人耍滑头了。 把酒钱挂在卫书洲的账上,她拿起手包就要走。 男人刚把新一杯酒喝完,跟着她站起来,微微诧异:“这就走?” 转眼一想,伸手拉一拉康念的手臂,“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一起……” 康念被他碰触,瞬间变脸,面色阴沉冷凝,“放手。” 男人被她一身戾气惊到,鬼使神差后退一步。 门外,康念对了对车号,走向店对面那辆悍马。 上车后她把窗子全部降下来,吹着风,也没说去哪儿。 夜风就这么一阵阵吹着,片刻撩起她一丝丝额发。 等了一会儿,她才慢慢说:“去北海城市公园,这么晚麻烦你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康念先去了江大的南城校区。 她人到的时候,陈善友正在办公室里和几个学生聊假期实习,看见康念进来,摆手示意她先坐沙发上等一等。 康念把单肩包顺过来放在腿上,也不急,就坐在那儿听老师跟她们谈心。 讲到新联社,讲到江州台,讲到如何在实地中发现好新闻……陈老叮嘱了许多,学生拿着小本本很认真的记了几条。最后留给几人几个联系方式,说实在有困难的时候就联络这几个人,都是陈老的学生,同门师兄弟关键时刻总可以帮一把。 新闻离开人脉是走不远的,康念忽然想到那个人的脸,想起他利用资源对她的压制。 想到那种密不透风的无可奈何,她眸色深了一点。 送走了学生,陈老才站起来伸个懒腰。 伸手去拿水杯,康念眼疾手快接过来,去饮水机上接了杯温水。 她的手掌一年四季都很凉,吹了风,手指像永远没有温度似的。 她的小指头先落在桌子上,然后慢慢把水杯放下,没惹出多大的声音,只有瓷器和玻璃相接的一声“叮——”的脆响。 陈善友看着她就忍不住直叹气,肚子里一万分是为得意门生的委屈,和一分对她毅然决然放弃新闻行业的怨嗔。 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个半百的老人略有所耳闻,可事情的细节,他询问过很多人,却都不知道。 唯一可见的,是行业里的一颗新星还没完全绽放光芒的时候,就悄然陨落了。 后来这个得意门生失踪了,无声无息,饶是他的关系网遍布全国各地,都没能发现她的蛛丝马迹。 一个人转行了,但不会连踪迹都跟着无影无踪。 可,就是找不到。 慢慢的他也就失望了,心里却有一丝担忧,生怕在时间长河里,突然听到有关这个小弟子不好的消息。 他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年轻人,总要有打倒在地再重新站立的勇气。 人在一个地方跌倒了,趴一会儿,一定要重新站起来。 直到昨天在教学楼里,这个孩子带着恬静的笑容回来看望他。 但从她云淡风轻的神色里,他还是一眼看穿她的迷茫和委屈,那双原本澄澈透凉的眼神变得深邃,原本大喇喇的笑容被微微上挑的淡笑替代。 完全变了一个人。 三两句的交流,就看出她的不自在,细问之下,才得知她在这销声匿迹的四年里,染上了像毒品一样难以治愈的精神疾病。 早已戒烟的老人陪着康念抽了一支烟。 康念没有说话,陈善友也不开口问询。 但他看得出来,这次他的学生回来,是有话想对他说。 陈善友端起杯子喝口水,把旁边老师空着的椅子拉过来,伸手指了指,让康念过来坐。 康念坐定,低着头。 “康小念啊。”陈善友叹着气,喉咙里打转半天也只得反复念叨她的名字。 康念咬着下唇,缄默。 “唉……”陈善友看她这幅样子,也不再说什么。 拍拍她的肩头,看着她,“我知道你有话想说。当年你离开这行业,发生了什么,我也不问了,你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拿清楚才行。别人劝再多都不是你的想法。” 康念眨眨眼睛,想哭。 这个把她当做自己女儿看待的老师,她打心眼里是敬重的。 她吸了口气,头抬起一点,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块压着的玻璃上,“老师,我想回来做新闻了。” 陈善友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坐直了身体,等她的后话。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一块璞玉静待雕琢,一匹千里马可遇不可得。 康念在他眼里就是璞玉,是千里马,陈善友深谙培养人才的道理。 康念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毕业的时候,曾经有两个朋友从北华飞过来和我照毕业照,那时候我们仨还拉着您一起照过相。” 陈善友目光深远一些,似是回忆了一下,片刻乐呵呵道:“记得,还有一个姓苏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特别会说话。另外一个乍看不起眼,但是聊什么话题都能说出一点与众不同的见解,印象深刻啊!” 康念提及友人,目光柔和了点,终于笑一笑,“对,苏嘉言和江清宁,这次清宁来找我,说央台要做一个深度报道,已经到了最后准备阶段,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去。” 陈善友神色诧异,“是丹城西山村那个?” 康念答:“是。” 陈善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江清宁……是央台新闻频道的出镜记者吧?两年前b市违法排污的稿子,就是她写的,听说还遭遇过涉事企业的人身威胁。” 康念没想到陈老会知道江清宁的履历,想了想说,是她。 江清宁还在北华读硕士的时候就被央台看中,一毕业就签了三方协议,顺带解决了b市户口。 这几年她跟着台里做了不少深度报道,所出新闻稿也获了不少大奖。 最引人侧目的当属b市违法排污的那个深度栏目,那时候的江清宁,还是个刚从业不久的普通小记者。 那个项目是b市花了心思招商引资来的,原是个利民的好项目,希冀能带动b市新区的发展,却不成想这个黑心企业转头将废料排进新区的土地里。 农民怨声载道,可没地方反馈——没人受理,各部门挨着踢皮球。 要说也不怪地方,这事儿上头压着,没发话,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排污问题是江清宁休假时踏青时发现的,她上报了选题,领导思虑再三还是让她先暗访一阵子。 那时候的江清宁怀揣着新闻理想,总觉得新闻人的笔杆子应该发挥点推动社会向上的作用,历时一个月的蹲点,她将违法排污整理成一篇长稿,顺带整理了7个g的影像和图片资料。 这篇报道被压在台里三个月,直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江清宁一战成名,也成了台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但就为这篇稿子,她三次遭遇报复,最狠的一次差点被拖上车给拉去卖了,幸而撞上梁霄回国,派了两个保镖随身保护了半年才慢慢平息。 陈善友停顿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你要是真想去,我可以帮你。” 康念搓了搓手指,她正是这个打算。 “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事情同我讲。”陈善友狭长的眸子望着她,严肃认真,“但你要想清楚,你一旦回来重走这条路,我是不会再放任你任性第二回的。新闻人要有做新闻的样子,行业的现实摆在这里,有很多事情等你去挖掘,你未来要经历的事情只多不少,结果可能会很糟糕,也可能会遇到像江清宁这样的危险报复,这些你都想过了么?” 康念咬咬牙,“我都想过。” 她抬头,眼神诠释坚定:“但我还是要回来,有人想让我跪着,我偏要站起来。” 她偏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昂头,挺胸,做她想做的事,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陈善友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从鼠标旁拿起电话,打开通讯录调出一个号码。 听不出是打给谁,但似乎同央台的报道组有关。 对方寒暄一会儿,切入正题,过了一会儿听见陈善友将康念的信息报给对方。 康念坐在一旁听着,心中忐忑,但更惊讶于四年后,老师竟还能从记忆里调出有关她的一切资料,而不用同她核对。 心中好似缓缓淌过一股热流,一阵暖意。 水凉了,康念起身去添热水。 陈善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康小念啊,你成家了没有?” 康念的手小幅度一抖,笑着摇了头。 “你大哥的女儿都得四岁了吧?” 提起康丞亮,康念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离家那年嫂子怀孕七个月,如果孩子足月出生,算下来,应该是要四岁了…… 她笑笑,缓慢回道:“……应该是。” 陈善友喝一口水,看着她说:“三月的时候有个论坛,我和你李老师去了一趟,碰见过丞亮。” 康念眼神动了动。 “我还没开口,他就向我打听你。康小念啊,别嫌老师说得多,一家人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康念撅撅嘴唇,点点头。 又闲聊了几句,康念起身告辞,陈善友非要送她到楼下。 面对老师的热情,康念心怀感恩的接受。 坐上校车,从南城校区到老校区,这段路要近一个小时。 一路上,康念脑中都是放空的状态,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窗外景色变化,一切都那么不真切。 到达目的地,她跟在最后面下车,脚踩到地面上,才恍然涌上一点真实感。引力拉她回现实,她盯着行政楼看,顿时觉得一阵解脱。 希望像溺水人的芦苇,她亲手把自己从自我的放逐中拉了回来。 这内心的升华,康念欣喜也怅然。 好像,所有的执念波澜都终在一年又一年的思量中趋于平淡了,女人看似柔弱的肩已然能将它们扛起来,背负于身,这是迟来的成长。 她往前迈出一步,然后越走越快,感受着耳边的风,她想,是时候向前走。 第二十八章 老校区养了很多猫,不怕人,学生骑车子路过遇上它们,反而还要给它们先让开路。 有只白猫跟了康念一路,她在医学院门前停下,那只猫就在距她不远处的大树下乖乖的蹲着。 她回头,白猫叫了一声,然后伸个懒腰。 对着门口的玻璃一看,一只羽毛斜斜的从书包拉链中露出来。里面是她平常用来记录灵感的本子,买下的时候店家特意送了一片羽毛书签。 那只白猫挪动着小细腿儿往她这里走了两步,又喵了一声,在台阶下停住,滚圆水润的眼睛盯着她。 真是像人一样啊,那眼神恍若在说:“给我吧……把那东西送我好不好呀?” 康念勾了勾嘴角,心情大好。 她喜欢猫,觉得喵星人跟她天生投缘,甚至怀疑自己前世也许就是一只懒猫投胎,这辈子生而为人。 从背后顺过书包来,拉开,取出那片书签。 她缓缓蹲着,动作幅度尽量小一些,羽毛捏在手里晃一晃,语气中掺有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和:“来啊……” 从医学院通往江大附院,走进电梯里,电梯小姐问她去几楼,她犹豫片刻,说了个数字。 电梯门关上,红色的数字不断往上跳动,叮的一声,她跟在一个人身后跟着出轿厢门。 袁宁不在,康念在门外等了等,决定先去下一个地方。结果今天好像约好玩失踪,温礼也不在急诊科。 她还是不太习惯与陌生人攀谈,站在科室门前略一停留,就去了心外科。 里面江唯叙正与另一个医生靠桌子站着,语气轻佻,谈论着哪个科室新进了什么姑娘,医学院什么专业有美女研究生等等。 反正听上去都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康念清一下嗓子,敲敲门,里面的人朝她看过来。 康念笑了一下,“江医生。” 江唯叙那一脸的坏笑还没来得及收,瞧见是她,张着嘴,几分惊讶。 康念歪歪脖子,眯着眼睛道:“……我来……讨杯水喝……” 江唯叙诶哟一声,笑眯眯的三两步就走过来,微微弯腰视线与她齐平,笑道:“稀客呀!”然后凑近她耳边悄咪咪问道:“刚才我们说话你都听见啦?” 康念顺了顺刘海,抿抿嘴唇没做声,笑容却更大了。 江唯叙舔舔嘴唇,脸上有股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尴尬,摸摸后脑勺,回头朝身后人吩咐:“还不快给倒杯水,诶……兑一杯温的……你多加点热水啊,这美女呢喝凉的回头肚子疼!” 屋内的男人吹了声口哨,“晓得!” 上次康念同他聊过一次天,吃过半次饭,对他了解一些皮毛,大抵摸索出江唯叙的为人。 看上去满嘴跑火车,干实事儿的时候倒是个正儿八经的。 这次听他戏谑的语气,反而因早有准备而十分能接受。 “我……” 江唯叙伸一根手指头立在她唇前,啧着嘴说:“我猜猜,是找不着温礼了吧?” 康念顿一下,实话实说:“我在急诊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我又不太想向别人打听。” 江唯叙把她请进门,顺手把门一关。 从后辈手里接过水递给她,又给她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在手术中呢,刚才接了一位遭家暴的妇女,送来的时候……啧啧啧,情况不大好了都!”他一挥手,“那脸打的……我靠,瞧不出美丑,那男的真是往死里揍啊,忒下作!” 康念听他危言耸听,用词锋利,但抬头,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同情抑或沉重的情绪在里面,想来是见惯生死,见惯各种各样被送进来的病人,早已习以为常。 但病人的情况被他当做午后谈资这样轻易说出来,康念还是不做声的皱了皱眉。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话痨似的,康念也没全听进去,江唯叙见她兴致不高,最后转而继续和后辈小师弟闲聊去了。 外头阳光正好,科室里拉了半边窗帘遮挡一点耀眼的白光。 康念一手握着杯子,纸杯传过来的温度一点儿一点儿到她手上。 她喝了小半杯,其实并不觉得渴,但与外人非独处的时候,手里总要捧着点什么才能安心。 她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香烟,可在医院,还是要守医院的规矩,糟蹋自己没关系,可糟蹋了别的病人算谁的? 小时候她还真挺羡慕过白衣天使,觉得这类人救死扶伤,大写的道德楷模,为社会做贡献。结果中学那会儿遇上了*,她天使般的小舅舅把命送了,那段时间她对医院染上了阴影似的,从此想做医生的梦想也跟着破灭了。 再后来…… 后来啊,她的小月月躺在医院里,再也没醒过来,每日每日的插着数不清的管子,套着好几台辅助仪器维持呼吸,她便更不待见这个地方,而她自己频频到医院治病,每回总觉着医院阴森森的,那整齐的白色墙壁似乎是白刀子粉刷成的,透着一股残暴冰冷。 她本以为从此命中再与白衣天使无缘。 想着想着就出神了。 水杯在手里捏的变了形。 科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江唯叙看她一眼,像是在想心事,脸色有点苍白。 他走过去从她手里“解救”出那只水杯,后者转过眼珠看他,目光里还有没有完全回神的一点迷茫。 江唯叙努努嘴巴,“他这台手术不定什么时候完,要不你在我这儿等等他,我这儿比他科里清净,还没外人。” 康念想一想,欣然点点头。 江唯叙领着她到了隔壁小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里面扑面而来一股热气。 按开灯,江唯叙给她翻出空调的遥控器,“这儿做普通检查用,一般没人进来。热了自己开空调,渴了那儿有水。”他指指墙边的饮水机。 饮水机的热水功能没开,他又走过去按下开关。 另外一位医生站在门口好奇的盯着康念看。 江唯叙出门,冲小伙子脑袋上敲一下:“这你温哥的人,别惦记。” 康念刚坐下,听到这话明显一僵。 索性那面儿江唯叙已经带上了门,把后面的话隔离在外面的空间里。 隔音效果太好,他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康念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听到楼下有警笛在响,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楼下。 康念百无聊赖,站起来往下张望了一阵,突然对那波齐刷刷走进来的警察感兴趣。 犯罪?医闹?受贿?偷婴? 她心里有什么地方跳动了一下,心痒痒,说不上来到底原因是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从书包里拿出微单,调好各项参数,挂在脖子上。 人正要往外走,手机突然闪了一下,伴随着一阵振动。 康念一手举着微单,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掏手机,她对着来电显示顿了两秒,接了起来。 江唯叙说什么也要把康念亲自送下楼。 手术室外,几个警察把患者家属和主治医生隔离开。 家属骂骂咧咧的,身后是一大片玻璃的碎片。 对门的两个科室都被砸碎了玻璃,满地的玻璃碴子。科室里里外外挤着看热闹的人,都不太敢靠近,怕被冲突波及。 几个医生像是对此司空见惯,神色淡定的同警方交谈几句,借着警察的保护离开了现场,江唯叙在人群后面往里看了看,没有温礼的身影。 转头要走,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一个地方。 他拍拍康念,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走进安全通道,门自动合起来。 康念背靠着门安静的立在那儿,也没打算继续往前走。 温礼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康念分明从他的背影里看出化不开的落寞和孤独。 他一条腿曲着,踩在下一级的台阶上,一只胳膊随意的搭在腿上,一边身子靠着墙,沾了一点墙体的灰。 康念向他迈了一步。 偌大的静谧里听见脚步声,温礼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 他冲她笑:“你来了。” 她今天穿了藏蓝色的连衣裙,胸前别一只装饰用的胸针,不像很名贵,但却精致。 头发披在肩上,发尾处烫了半个卷,往里面凹进去,清新又自然。 温礼盯着她看,原本眼底布满深深的疲倦气,却在看见康念的那一秒重新恢复一点生气。 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康念和学生时代的康念有意无意的重合了,看着她朝向他走来,越来越近,他意识到她身上有些东西确实是发生了变化。 是什么呢? 他愣了愣神。 面前一只雪白的手递过来一只水杯,他目光收回来,下意识看水杯上的字,是一瓶苏打水。 “江医生说你在手术台一站就是四个小时,渴了吧?”她说。 她下一层台阶,理理裙子坐下,跟他并肩。 温礼觉得她看他的目光像能看穿他一样。 他活动一下手腕,顺势移开目光。 “……我有话想跟你说,所以没打招呼就过来了……但好像来的不很凑巧。” 温礼喝着水,目光随意落在地面上,想了一下,淡淡的笑起来:“幸好你来了。” 康念低着头,微微笑了笑。 他声音里有一丝失落感,源于刚才在手术台上重伤不治的女人。 幸好你来了,让我不至于一个人在手术后独自沉沦。 从他手里溜走的亡魂,像沉重的枷锁,每每束缚的他喘不过气。 他不是神,不想背负除自己以外的生命。 “其实……我能理解一点你现在的感受。”康念看着走廊上的感应灯,眯了下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写社会新闻,”她陷入回忆长河,慢慢的说,“其实没打算写成什么深度稿件,统共不过八百字的新闻。那应该是个被拐卖的孩子,在步行街要过路的人讨零钱,我那时候在做采访,他冲上来抢我的单反……其实他是想传递消息给我,我报了警,写了稿子,但最终稿子被扣下了……”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康念手指扣着她的微单,反复摆弄同一个零件,开开合合,“步行街偶尔还有要饭的孩子,卖花的孩子……还有别的什么。但那个小孩儿,我再也没见过。” 她说完,走廊里彻底静下来。 温礼沉默着看她的脸,她的眼中有灯光的颜色。 他把水拧上,放在一边,伸手过去握她的手。 康念往回缩了一下,中途又停住,任他握着。 静默片刻,他先起身,将她拉起来,打起精神说道:“外面天气好,我们去逛逛。” 康念被他牵引着去等电梯,看走廊另一头还乱哄哄的,但先前的警察已经不见了。 她低声说:“刚才那边算医闹?” 温礼回头看了一眼,“不是,那男的打死了媳妇,女的全身器官衰竭,我们没能救回来。警察来是抓人的。” “……那他砸玻璃干什么,还骂的那么凶?” 温礼笑了笑,“他杀了人,要是污蔑到医生身上,他不就能脱罪?” 电梯开了,温礼拥着她进去。 轿厢里站满了人,康念缩着肩膀低着头,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 她还是不太适应同人接触。 忽然一双手臂从她身侧环绕过来,身后的人往前走一点,胸膛贴上她的背。 头顶传来他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别紧张。”温礼的声音响起。 拥挤中,康念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十九章 两个人一路溜达到操场。 暖阳、草坪、偌大的足球场,还有再远一点的沙地和把操场整个儿围起来的橡胶跑道……落在康念眼里全都不能更熟悉。 两个人从室外篮球场进入,阳光有一瞬间的刺眼,康念左手蜷起来遮在额头上。 往前看,操场上至少有四个班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学生们一身运动装,稀稀拉拉排成几列顺着操场跑过一圈又一圈。 康念站在原地,问温礼:“我们会不会打扰人家上课?” 温礼拉着她脚步不停,“以前上学那会儿突发奇想出来跑步,该打扰早就打扰过了,没事。” 他们走到跑道上,但还是刻意走在最外面一圈。 康念的手被温礼轻轻握在手心里,她的手背上有他掌心潮湿的温度。 这一刻她竟也觉得美妙——甚至有点贪念起刚才在电梯里,他把她护在怀里的那种踏实感。 心里数一下,真的有四年的时间不知拥抱是什么滋味了。 那种来自于防守者的热度和充实,从她逃到江州后再也不曾有过,而方才那一刻,她和他甚至谈不上拥抱——他只是从背后拥住她,小臂的肌肉紧绷着,圈成一个环形,没有贴着她的身体,像是再收紧一点就会碰伤了她似的。 他的怀抱小心翼翼,她的背靠近他的胸膛,她感觉得到他紧张的身体。 在电梯里那会儿,她的视线落在他的一双手上,略显瘦弱的手却骨节分明,充满力量。 他低下头同她说话时,声音磁性的一塌糊涂,仿佛每个字就振动在她的耳膜旁,直击她大脑和心房。 想到那一刻,她的手抖了一下。 温礼感受到了,侧过头看她。 康念咬了咬嘴唇,大口呼吸,理智瞬间清醒—— 她在干吗? 大白天差点做起春梦。 康念被自己吓了一跳。 真的这么饥渴?是不是姨妈期前的征兆? 温礼低头看着她,神情诧异,“在想什么?你脸色不太好。” 康念迟疑,答:“……是阳光太好,有点困了。” 温礼低低的笑:“那我们走完这一圈,就送你回家休息?” 康念脱口而出:“不用。” 温礼在她头顶挑挑眉,却又反应过来她正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等了一会儿,才听康念说:“……天气好,我们多走一会儿吧。再说……我想你也并不想这么快就回医院去。” 温礼沉默一秒,“是不想,太压抑。我每次做完手术都想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然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憋死。” “……术后不用同家属交流,或者要填各种病例?”她记得电视剧上都是这么演,好像医生忙得像陀螺,重心永远在医院内部,喘口气的时间都宝贵得很。 而温礼正在同她在操场闲逛。 温礼紧握一下她的手,笑说:“没那么夸张,再说已经有主治医生留下观察情况,急诊科做完处理都会将病人送往具体的科室,已经不归我们管。” 他解释的简洁易懂,实际已避开更多专业术语,些许的临床错误无伤大雅,毕竟正在听他讲话的人只想简单了解,并非面面俱到。 康念果真点头,信他所说的每个字。 跑步的几个学生大喘着气从他们身旁经过,撩起一片热量。 有两个女生跑到他们前面,回头看了一眼温礼,交头接耳。 康念看着她们跑远,笑了笑,“你真是天生适合撩妹,随便走走都能收获颇高回头率。” 温礼却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并非我所愿。” 他从小就有人追,这一直令他十分头疼。 有时候不懂拒绝,伤了人心,女孩子趴在课桌上哭,他却只能选择无动于衷。 他是当事人,一句话说的决绝只为打消她们无谓的执念,若他再去安慰,反而画蛇添足。 温母得知后眼皮都不抬一下,夸奖他已经做得很好,“总比你爸爸强得多,当年身边围着一群烂桃花,还得需要我去充当恶人,到现在都落得一个母老虎的恶名。” 温礼想到此,摇着头叹气。 这点他比不上江唯叙,后者宁滥勿缺。 两个人走了半圈,竟然微微出汗。 “口渴么?”温礼问。 “不渴。”康念说完歪着头想了一下,“你有没有发觉,你对我说过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什么?” 温礼动了动嘴唇,认真思考一下,笑了。 “有,我总是问你想不想喝水。” 康念道:“‘多喝点水’是对付女生的黄金句式,总不会错。” 温礼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他们慢悠悠的像是午后散步,俊男靓女,终于惹来围观。 两个人却更加镇定自若,不在意投射而来的好奇目光。 “你先前说有事情想对我说?” “不是什么大事情,你还想听么?” “希望是好事情,你说。” 康念停下脚步,温礼在她面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她说:“下周我要跟央台的一个新闻调查组,去丹城。” 温礼惊讶,“做采访?” 康念摇摇头,“我是作为独立摄影人去的,再说,我早就不是记者。” 温礼沉默一会儿,问她:“安全么?有没有熟人陪你?” 康念嗯了一声,“江清宁,我的大学同学,是她拉我进组,她是个出镜记者。” 温礼点点头。 温礼的眼神有些灼热的落在她的眉眼上,烧的她侧过脸去。 “那……你要去多久?” “最短半个月……时间上,真说不准。”顿了顿,她又补充,“是个深度报道,可能会在丹城的农村住很长时间,台里很重视这个新闻。” “哦……”温礼的眼睛垂下来。 风吹开她耳侧的黑发,刘海被从中间吹开,丝丝缕缕。 过一会儿,温礼又笑着抬起头,“挺好的,这一行是你喜欢做的,应该坚持。” 康念也点点头,“对,我想通了,这是个好事,是我重新做新闻的一个契机。” 她得把握,这机会当真来之不易。 康念又说:“也许这一路还能给我的新书提供点灵感,我的编辑总在我耳边念我,让我是时候出去走走,别总是待在家里。” 温礼看看她,就静静的听她说话。 康念反握住他的手,吸一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原片给你看。” 在丹城的工作强度应该很大,也许她来不及修片。 她修片总是很慢,比起苏嘉言,她的速度和精度都差太多,不过比之一般人,已是不可企及的高度。 她原是不爱将原片给别人看,但——她潜意识里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连接即将异地的两人。 “我等你回来。” “什么?”她问出口又反悔,笑了笑,“也许温医生手术太满,工作太忙,我离开时间太长就会把我忘记。” “打死也不会。”温礼笑。 康念瞥他一眼,眉眼间藏着风轻云淡的笑意,“我知道,我是开个玩笑。” 温礼走近她一步,抬手替她理顺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眼波流转,瞳孔骤然收缩,眼睛里带着点隐晦的深意。 他转身,走到她另一侧,牵着她的手带她从原路返回。 从操场西门出来的时候不过四点钟,温礼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头,带着她到街上的小吃店买零食。 路过一家奶茶店,康念拉拉他的手。 温礼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喝?” “……有点怀念。” 温礼看看她,脸上有一抹宠溺的笑意,“那等什么?就去买。” 带着她进门,打工的学生迅速就迎上来。 “奶茶?奶绿?咖啡?奶昔?”温礼站在柜台前,把几个大类都报给她。 忽然皱皱眉,像发现新大陆:“……奶泡是什么鬼?” “奶绿吧,芒果奶绿。” 温礼替她点上,自己点了一杯珍稀奶泡。 康念笑他:“你不是嫌弃奶泡?” 温礼对她眨眼睛:“尝过才能评价。” 康念看看他,“你倒是实诚。” 付帐后出来打了包出来,温礼带着她往回走,出来的时间太久,该回医院看看。 站在医学院楼前,康念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芒果奶绿。 “我就不上去了,你忙你的,我就自己回家了。” 温礼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对了,”康念小指勾着奶茶袋子,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把车钥匙,“我的x6之前不是撞坏了大灯拿去送修,过两天应该就修好了,到时我不在,只能劳烦你替我去取车。” 她把钥匙交到他手里。 恍然看他迟疑的眉眼,她也略觉请求有些突兀了,想伸手把钥匙拿回:“嗯……要是你不方便……” 温礼盯着手心里的黑色小物件,在她的手指重新触及自己手心之前,紧紧攥住,忽然手伸到她脖颈后,手掌按在她脑勺,把她收入怀中。他不答,贴着她的耳廓哑声:“早点回来。” 康念的身体僵硬在那儿,心毫无预警的漏空一拍。 肩膀一抖一抖,呼吸声渐深。 他的脸离她很近,呼吸落在她皮肤上,两个人心跳同时快起来。 康念稍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似乎被他吸入他眼中深邃的世界。 双手在他颈后相交,轻轻勾住他的脖子,额头轻抵在一起,气息缠绵。 按捺住心中隐隐的悸动,康念咽了咽喉咙:“我每晚给你打电话,你不忙的话就接。” 温礼笑一笑,“一定接。” 他手捧着她的脸,深深的凝视她。 片刻后,微热的气息轻轻贴近,他异常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先是细致温柔,而后缠绵火热。 康念睫毛微微颤抖,任他索取。 干燥陌生的唇,很深很深的吻,像是在她的意识里炸开了锅,她的防线节节告急,千里之堤瞬间溃败。 康念开始主动回应,两个人难舍难分,一念难平。 第三十章 康念这两天过得做梦一样。 四年来的“无所事事”差一点就要消磨掉她的意志,现在乍一参与高强度的工作,使她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有些吃不消。 第一天从早到晚看资料的时候整个脑袋都是懵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最后一目十行,第二天还是要重新看一遍。 上一次这种累极的状态还是她初中升高中那会儿,原本一个活蹦乱跳的初中生下午五点钟准时放学,回家写写作业看看电视一天就算过完了,谁知高中报到后骤然加重的学业任务,要上晚自习到近十点钟,于是康念升学后的第一个礼拜,几乎全在“特困”中度过。 这天风和日丽,一股一股的云挂在空中像是下了饺子。 柔和的光映照在康念的脸上,让她凭空生出一点倦意。 她起身给自己接杯水,喝了一口,从高层望出去,能俯瞰很远的景色。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放下水杯,她干脆抬脚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抱过笔记本,终于把最后的ppt看完。至此整个采访项目她全走完一遍,大脑中构架出清晰体系,用几个她将要在实际中解决的问题串成环环相扣的报道框架——然而这只是她做新闻的一贯作风,事实上她从新联社离职后,记者证就算暂时失效,她此番只是以摄影人的角度抓一些可用的照片,最好是震撼级别的,洗出来可以直接拿去评奖。 出镜的事情有江清宁,负责采访的两个老大哥,从业的时间比她的年龄还要长。 要说这个组真是得到台里的重视,出动的都是一线的级别,她在这里面真谈不上能帮什么忙。 可这是她曲线救国的第一步——她要回归这个行业,必须得经历一个契机—— 拿到一张能得奖的新闻照片,就是这个契机。 江清宁准备的资料很详细,近几年村子的情况从文档到表格,从ppt到影像资料一应俱全,白天她出门开会,康念就留在家里消化这些资料。 得知康念进组,有几个以前同她打过交道的老前辈也非常欣喜——抑或是看在陈善友的面子上,要对她多些照顾。 下午四点钟,江清宁打电话回来,提前约她的时间,说组里几位同行的前辈直嚷着要请她吃饭,饭店已经订下,等开完会就要跟着她来接人。 你千万别出门,不管有什么活动都给我推了啊,这次的饭局很重要。 江清宁在电话那头一万个不放心。 康念好笑,她一年出不了几次门,能有什么活动? 答应下来,再三保证,江清宁才狐疑着挂了电话。 她早早换好衣服,化了淡妆,破天荒的画了眼妆,实则是要遮挡一下浓重的黑眼圈。 等待的时间百无聊赖,她坐在窗户边上的高脚凳上看云。 窗台大理石上的手机嗡的振动一下。 康念手撑着头,没动弹,只眼睛垂下去看一眼。 温礼发来的微信,很简短,单刀直入,问她是否在忙。 康念不自觉的笑容漾上唇角,伸手把手机拿起来。 自从上次两个人在教学楼面前接了吻,关系好像自然而然的进了一大步。 此后生活还是照常,睡一觉起来,谁也没再提那个吻,但两人间总感觉有什么变得同往日不一样了。 男女朋友? 康念失笑着摇摇头——似乎还谈不上。 也许是比纯粹友谊更升华一点,像是被人说烂了的蓝颜红颜那种。 “忙着看云。”她手指点了点屏幕,飞速的回复微信。 等了一会儿,温礼没回,她也不急,心想许是他忙中偷闲,现在又忙了起来。 五点半,江清宁回来接人。 推开门也不换鞋,就倚在门框上,手指的骨节敲一敲,发出脆响。 她吹一声口哨:“嗨,拿上包,咱们吃饭去。” 康念似乎是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飘散的白云里收回来,回头看江清宁。 神色一时间变得复杂。 她皱着眉,冷冷地打量对方,好半天才抬抬手指着江清宁的一头红毛,语气无奈:“你搞成这样是想怎样?” 江清宁对康念的态度很不服气,撅撅嘴,自言自语:“不好看?我要上镜,没敢染什么太厉害的颜色,这个红已经很接近黑色了呢。” “……”康念握着手机走到玄关换鞋,声音来自脚下,“那你这个非主流的短毛是几个意思?你是鲁豫么?很显大龄的姐姐!” 江清宁后知后觉,呆呆问了一句:“你是说鲁豫有约的鲁豫,还是咱们台里的秦鲁豫?” “……” 康念换好鞋,把她推出门,语气低气压:“……滚蛋。” 别克车驶出小区大门,分分钟汇聚到茫茫车流里。 在一个红绿灯前,车子十五分钟才往前动了几格,然后好一阵子又没动静。 江清宁一只脚在驾驶室里剁的乒乓响,“妈的,好巧不巧赶上堵车,好烦!!” 康念低着头笑眯眯的玩手机,没理她。 终于上了单行道,路两旁的路灯刷的亮起一排排。 离车一段距离有一盏高高的路灯,照映出车身轮廓。 同温礼发完微信,康念放松地斜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额前的刘海有点遮住眉峰,她伸手拨一拨。 江清宁开着车,看她一眼,突然问道:“怎么个情况?男朋友?” 康念想一想,淡淡道:“……应该……还不算。” 路过的光影打在她脸上,一阵黄一阵白。 江清宁笑了笑,“也行,我就怕你再也不相信爱情。” 又开了一段路,终于看得见目的地。 暮色四合,天将要沉下来。 江清宁打转方向盘要拐弯,后面有来车闪了下大灯,按了两声喇叭,江清宁懒懒地朝后视镜扫一眼,笑一下,突然一踩油门,毫不避让——谁让她本来就是前面的一个,要走也是她先走。 后面的车果然放下速度。 这是个露天的停车场,进门不用刷卡,出门才要收费。 江清宁拐上斜坡,找好车位,慢慢调整好角度,挨着两边的车缓缓渡进去。 车子停好,别克车里咔咔一声,车门解锁,康念下一秒就要开门下车。 江清宁却一把按住她还来不及出去的左手,用了用力,把人拉回来。 康念一根烟已经含在嘴上了,回到车里又取下来,疑问的看着她:“还有事?” “给你打个预防针。” 康念看她表情严肃,这会儿也换上一个认真的神情。 “你说。” 江清宁舔舔牙齿,慢慢说道:“组里有你熟人,今晚也在,专为你而来。” 康念眉毛动一动,吸了吸脸颊,神色变幻,已经猜到:“秦鲁豫?” 江清宁看她脸色,盯了两秒,点点头。 康念笑了,一脸无所谓,抬手点燃了烟,重新拉开车门。 到了包间门口,康念手放在门把上又停住。 回头看看江清宁,问里面人多么? 江清宁耸耸肩,她也不知道,组局的时候老家伙也没说来几个人。 康念呼出一口气,把门推开。 出乎意料的,房间里人并不多。 两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人坐在贴近窗户的位置,两旁一男一女,都是小年轻。 靠近门的这边坐了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口,背对着康念。 康念和江清宁收拾一下表情,走进去。 背对而坐的女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和康念目光相接。 女人看见她,脸上是真切的欣喜,马上就站起来迎她。 这种不掩饰的情感看的康念一阵恍惚,霎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年轻女人已经伸了手臂抱过来,把她搂到怀里,紧紧的,怕她再次走失一样。 康念听见女人说:“小念,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也不跟家里联系,真是急死人!” 江清宁站在一边,笑着同女人打招呼:“鲁豫姐。” 女人并不打算放开康念,还是抱着,侧一侧头看一下江清宁,声音很甜:“清宁,你好啊。” 康念身体愈发僵硬,秦鲁豫也感觉到了,她不动声色的放开她,却又拉着她的手。 这种感情很刺眼,是那种太过耀眼的夺目绚烂。 太过真诚,真诚的康念更加拘束。 她咽了咽口水,心里百转千回,声音颤颤:“大嫂……” 秦鲁豫痛痛快快答应,“哎!” 主陪都站起来迎接康念,这让后者有点受宠若惊。 一桌子人寒暄了一阵,众人都落座。 康念回答了几个问题,加之都是同行,言语间也没有生疏之感,除了有陈善友举荐的成分外,康念在b市新联社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同央台打过交道。 康念余光里一直注意秦鲁豫,三十多岁,生过孩子身材还是极好。 不知什么时候给头发拉了直,穿一件雪纺上衣,下身是很职业化的黑色包臀裙。 戴一副粉红色细框眼睛,满身的书卷气。康念抿着唇,当初康丞亮就是看中了秦鲁豫这一点。 与康念的拘谨不同,自打她进了门,秦鲁豫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 一双眼神炙热的打在她身上,浑身上下都要被她灼出洞来。 她拉了康念的手,轻声道:“小念,我听清宁说你这四年一直在江州?” “……是。” “要不是清宁联系上了你,你就打算一辈子不和家里联系?” 康念抬抬头,扭头看她,目光冷淡:“联系谁?康先生和蔡女士?然后让他们到江州来逼我和程灏复婚?” 她摇摇头,嘴唇一瞬间煞白,提到这个名字就让她浑身寒冷,“不可能,只有这件事,我绝不妥协!”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对坐的几个人不明真相,只四年前隐约听说过,这时候都把目光看过来,想一探究竟。 江清宁吃着小菜,房间里只听见她的咀嚼声。 没有人说话,气氛眼见焦灼。 秦鲁豫叹一口气,默了默,回圜道:“没事,咱今儿不聊这个,你肯露面就好,只要肯露面就好。”她抹一抹眼角的泪,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给你看点好东西,我听清宁说这次你也进组,来江州前特意拍下来给你看的。” 打开相册,把手机放到康念手里,“喏,咱们小月都一米四了,长高的速度就像竹笋儿似的!” 第三十一章 盯着照片看了两秒,秦鲁豫又替她往左翻动,她给拍了好几张,小姑娘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太阳底下笑。 身后是学校校门,正是放学的时候,偶尔有几个小朋友的正脸清晰入镜,可康念觉得她的女儿出落得比其他的孩子要出挑。 肩膀上的小书包是蓝色繁星帆布包,设计感十足,秦鲁豫指着一张侧面照,特意把书包放大给她看,“这是去年你哥回来,特意给小月买的,小家伙听说是你喜欢的牌子,宝贝的不得了,这书包除了程……之外谁也不让碰……你看这儿,”她伸手点一个角落,“这儿本来有颗水钻,妈给洗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小月心疼了好一阵儿呢,一晚上不说话。” 康念边听,边一只手掩上嘴巴。 眼眶发酸发胀,忍着不落下泪来,眼睛憋得通红。 怕被其他人察觉,她默不作声拿了面前的餐巾纸,洇了洇眼角。 临走的时候,康念端起面前那杯柠檬水就咕嘟咕嘟全咽了下去。 微酸带涩,比不上心里更难受。 秦鲁豫非要跟一路把她送到家才安心,康念面无表情,对自己大嫂打得算盘心知肚明——她就是想看自己这几年住哪儿。 想看就看呗。 反正她这只懒猫已经伸过懒腰准备出山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该面对的一样儿也跑不了。 到家开了门,康念换了鞋转身就进了屋猫着。 没开灯,一室黑暗。 江清宁跟在她屁股后头,指尖儿挑了颗烟嘬着嘴。 她踢踢康念的后脚跟,问她:“欸,你觉得今晚怎么着?你大嫂不会转头就把你的消息告诉你爸妈吧?” 康念在床上四仰八叉,摆了个大字,“那不能。” 说完了,又琢磨一下,腰一撑跳坐起来,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微光,“但我大哥估计很快就知道了,他们夫妻感情一向很好的。” 江清宁吸一口烟,浑身软了软,放松下来,“那还好,丞亮哥好歹还是向着你的。” 康念动动嘴唇,没言语。默了默,朝着江清宁伸手,“怎么还抽独烟啊,给宝宝也点一支。” 江清宁:“……” 洗完澡回来,康念面前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屁股。 江清宁皱着眉把剩下半包烟拿走,嘴巴里串珠儿似的念叨她:“我靠你丫这是吸毒呢吧?” 康念鼻子里哼一声,“我还溜冰呢。” “少来!”江清宁踢开她,康念靠边挪一挪,给她腾出一块地儿。 江清宁头发湿着,精瘦的瓜子脸这会儿看上去说不出的柔和,完全没有了上镜时的潇洒和凌厉。袅袅烟雾萦绕在她脸边,她舔舔嘴唇,伸手从康念嘴里夺下烟,自己吸了一口。 康念揉了揉鼻子也没说什么,跟她肩膀挨着肩膀坐着发呆。过一会儿她吸了下面颊,身体懒懒地往后一靠,满腹心事。 要不怎么那么多人想归隐于田园? 心事少呗! 那面儿秦鲁豫回了宾馆也一动不动的发呆。 想着晚上康念的请求,她一阵犹豫,左右为难。 要说康念离家的这几年,爸妈没少担心,特别是康母,每到什么团圆节就唉声叹气拿着康念的照片流泪。康父也没少托朋友打听,可人就是这么离奇的失踪了,要不是康丞亮拦着,老两口指不定早就报警登寻人启事了。 可这说穿了也算是家丑,真要叫警察,康父可抹不下这个面子。 这四年里老两口没少吵架,但康念猜得还真对——每次吵架的落脚点总归还是念叨康念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同程灏离婚。 自己这小姑子对父母的理解可不是一星半点,要是她现在把康念的下落告诉父母,明天一准儿老两口要搭飞机过来劝她回去复婚。 丈夫为这事儿生气,怨康父康母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的女儿,后来见口舌之争无用,索性为了圆康念的梦想申请延长了外派的时间,拒不回国。 康念打小儿就想做个外文记者,康丞亮算是往心坎儿里宠这个妹妹。 按康丞亮的资历,现在申请回国那就是一块儿香饽饽,放哪儿都吃香。 思虑了小半夜,睡意全无,秦鲁豫拨通了康丞亮的电话。 大洋那头还是白天,电话很快接通,那头是丈夫清爽的声音:“孩儿他妈,这么晚还不睡?” 秦鲁豫长长的叹口气,没说话。 康丞亮一听,知道妻子一准有事,耐下性子,轻轻问道:“怎么了?” 听筒里传来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秦鲁豫就这么沉默着。 “家里出事儿?”她不说,他就自己猜。 秦鲁豫“嗯”了一声。 她抿了下唇,停顿了一下,声音轻的仿佛怕吓着谁似的,“我今晚上见到咱妹妹了。” 对方迟一拍,显然是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 康丞亮问:“念念?” 秦鲁豫也不绕圈子,“是。其实……这事儿前两天我就知道了,是江清宁找到她的,我前两天不是跟你说过,台里要做一期深度栏目么?说是要加一个独立摄影人进来,没想到真是念念。” 换康丞亮沉默。 黑暗中隐隐传来走廊里的声响,秦鲁豫一颗心越来越忐忑。 半晌儿,她望着空气里的虚无,“……你说这事儿要不要……” “先别说。”康丞亮知道妻子指的是什么,冷静的打断,作出决定。 秦鲁豫不说话。 大洋彼岸,康丞亮深深埋在沙发里,脸上看不出波澜,声音平静,“别刺激了她,她进组你多照看一下,她想干嘛你就让她干嘛……我……抽时间请假,尽快回国。” “你回国爸妈不就知道了?” 康丞亮浅浅笑一笑,“你不也在组里?我就说回国看媳妇。” 秦鲁豫犹豫一下,咬咬牙:“行!” 两天后一行人从江州机场出发。 康念和江清宁打车到四号口的时候,登机牌已被领队换了出来。 看着康念从出租车上下来,秦鲁豫连忙走过去替她从后备箱里取行李。 康念伸手要拦,秦鲁豫却不给她机会。 “跟我客气什么?”秦鲁豫说。 离登机还有两小时,这会儿也不急着过安检。 秦鲁豫替她背着包,笑眯眯的问她:“早上来得及吃饭么?”又仔细看了看她,“你皮肤可没有以前好了,女人啊,年龄越大越得注意保养。” “前几天睡不好,可能脸色有点差。”康念看了眼她背上自己的背包,说:“嫂,要不我去托运吧,挺沉的。” 其实背包里占重量的主要是相机和镜头。 秦鲁豫也是老江湖了,接过背包的时候心里就明晰了。 “都收拾好了吧?这玩意怕摔。” 康念笑道:“万无一失。” 办好了托运,康念沉默地在一边儿站了会儿,她习惯性的伸手进兜里摸烟,才想起一整条爆珠都随着行礼托运了。 心里正有点起躁,眉头要拧到一起,秦鲁豫目光关切地看着她,“身体不舒服?” “……没事,”回过神,康念淡淡的,“这两年得了社交障碍,人多了我不自在,缓缓就好了。” “社交障碍?”秦鲁豫吃惊,“那你……”话到嘴边,看见康念脸色不大好,话锋又一转,“饿不饿?咱们找个清静的地儿先坐坐,找点东西吃。” 康念看看江清宁,后者点点头。 步子刚迈出去,电话就响了。 康念掏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嘴角弯了弯。 边走边接,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你到机场了么?”温礼问。 康念笑笑,语气柔和,“到了,刚托运了行李。你上午得空?” 温礼嗯一下,“你回头……不是,你往左边看。” 康念转身就看到他。 他穿了件浅粉色的衬衫和灰色的休闲裤,对上她的眼睛,抬手挥了挥小臂。 康念眼里都是惊喜,短暂的同秦鲁豫和江清宁打过招呼,就奔温礼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等了片刻就见康念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 秦鲁豫愣了愣,眼神还是追着康念,话却是问江清宁:“她交了男朋友?” 江清宁也是头一回见到康念微信里的神秘人物,摇摇头,不知道。 两个人绕着机场转了一圈,选定一家中餐厅。 坐定,点了餐,康念才问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来了,也不先跟我说一下。” 温礼温和的盯着她看,“说了还叫惊喜?” 康念笑了,低着头喝水,小声道:“骚包。” 温礼一边儿耳朵凑过来,正对着她的心口,“你说什么?” 她指指他的衬衣,“你穿个粉红色,不是招蜂引蝶是什么?” “引你啊,”调戏的语句张嘴就来,“我怕机场人多,你看不见我。”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服务员把两份牛肉面端上来。 康念肚子饿了,筷子一并大快朵颐。 温礼没吃几口,把面拨给康念,“你多吃点,怕是你在丹城一落地,又错过午饭点,来不及吃。” 康念看看他,又下筷,把他碗里的东西捞一捞。 时间差不多了,温礼把康念送到安检口。 “一路注意安全,万事小心。” “好。”康念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我又不是上战场。” 谁知温礼一脸严肃,“虽说我们不能歧视艾滋病人,但你该做到位的防范一点儿都不能少。” 康念看着他的眼睛,应声道:“你放心。” 三个字,已包含万千情绪。 温礼看着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拥抱带着灼人的温度,好大一只,就这么把她包围在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里。 康念觉得此刻时间就这样慢下来。 睫毛颤了两下,伸手,小心翼翼的回应,她两条手臂搭上他的腰。 踏实,像罂粟,让人上瘾又迷恋。 “等我回来。” “嗯。” 他把她收紧一点,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揉一揉,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 康念心口发涨,抱了一会儿,听见江清宁催促的声音,终于松开手同他道别。 温礼站在一株植物旁看着她的背影。 康念盖好章,从安检门后头朝他挥挥手,直到她消失在门的另一端,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走向她相反的方向。 第三十二章 032 飞机上睡了一觉,落地后果不其然错过午餐时间。又被告知接他们的大巴车已经等候多时,为了保证能在天黑前感到村子,需要立即出发的时候,康念万分庆幸登机前她同温礼狂吃海喝的那一顿饭。 贼饱,一点儿不饿。 一行人靠着在飞机上吃过的那点机餐,勉强煎熬着从机场开往西山村的冗长路程。江清宁肚子咕咕直叫,脸色蜡黄蜡黄的,康念从书包里顺出一包跳跳糖给她补充热量,但这东西不充饥,时间一久,没用。 摄像师身经百战,想必是考虑到了存粮的问题,此刻献宝似的从超大只的登山包里取出藏匿多时的黄油吐司,整整两大袋,虽解燃眉之急,但到底也只够一车人塞塞牙缝。 张斐然晕乎乎的坐在大巴车的第一排,闭着眼睛仰着头生无可恋的哀嚎:“司机师傅您给个准信儿,我们几点能到村子?” 司机抬抬眼皮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胡子拉碴的厚嘴唇上下开合,“七点吧,要是高速不堵车一准儿能到。” 一车人一听,有希望! 可司机呵呵一笑,下一句话像是重磅炸弹似的轰的整辆车里片甲不留,“西山村可大着咧,车一到,别指望走两步就能进村,那四面山包围的地方说起来都是你们要去的‘西山村’呀!下了车,你们要自己背着行李徒步走个3、5公里路——想抄近路就是下悬崖,但天色太晚,你们不是当地人,摸不清悬崖的路数,一不留神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走小路进村,那就绕的远了,先往前走三里地,遇到一座小山要绕行,淌过一条小河,现在是夏天,河里有水——千万注意脚下的石头,别崴了脚,过了河再往前绕几道弯,大约再有两公里就能进村!” 一车人眼睛瞪得铜铃大—— “我靠!!” “这地儿这么凶险?” “霍导,来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车里怨声载道,还没走路就已露出疲惫不堪的姿态。 霍洋却懒洋洋躺在调至最低的座椅上,不轻不重道:“……算晚了时间,我的错儿,”他又话音一转,责任撇的干干净净,“但西山村什么样资料上可都写明了啊,都这时候了咱就别装傻,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呗,都是见过世面的还能在这儿栽了不成?” 他半睁开一只眼翘着走道儿另一边的摄像师,眼色深沉中带了些敬重,“咱们杨哥当年扛着摄像机都敢在阿富汗跟着军队瞎窜窜,跑战地那会儿什么苦没吃过?” 杨晓军听到自己名字被提起,呸他:“滚蛋,少拿老子曾经的光荣来说事儿,这能是一回事儿么?啊?” 霍洋继续闭目养神,“您那些事迹用来激励小年轻最合适了,整个儿活的蓝本!” “别贫,老子现在就想吃口热饭!” 霍洋嘴里哼唧几声,到底没再说话。 他也饿啊! 西山村是丹城下辖某个县的一个小村落,四面环山,交通不便,村民进趟城要靠攀爬悬崖上的藤蔓。 那村子海拔1600米,从山底到山顶村庄的海拔高差将近1000米,为什么要爬悬崖?因为村子里的学校在悬崖下面,大人可以不天天走,可村子里的孩子整日整日的翻山越岭。 西山村从东到西长约一公里,宽数百米,东高西低,大概相差200米。要通向外界,需要顺着悬崖爬17条藤梯,有些几乎垂直90度的藤梯里面嵌入钢筋焊接的钢梯,有些则是嵌入粗木桩。往下看就是悬崖,几乎没有任何遮挡。 眼看一车人无精打采,司机师傅干脆坐直了先给大家伙儿说道说道。 “你们城里人铁定是没见过的,村里那藤梯多少年了,一直用着,反正也没钱换新的。加上这是必经之路,村里人出入村子都爱选这条近路,上下攀爬,藤梯坏过好多回,每次都是哪儿坏了,就修哪儿,没得办法咯!” 有人问:“镇上或者县里都没有拨款,也从没人关注过这事儿?” 司机咂咂嘴,“没有的咯!” 张斐然抱着座椅,也好奇,“我问个不好听的啊,您别介意,这村子整天走悬崖路,死过人没有?” 她这话说的直,司机又看她一眼,不痛不痒道:“当然死过咯,”他抬起一只手掌比着一个数字,“这两年就没了3个大人们,都是摔死的!小孩子反应快,动作麻利,五年里还是死了一个,就最近几年一直没有出过事情的!” 最后语气里还有点自豪,可一车人听完心情更沉重了。 别出来一趟,回头把命交代在这里…… 康念低着头翻西山村的资料,读的更仔细,听了司机的话,她便弄懂了央台对这趟行程异常重视的原因。 “师傅,请问您,村里常驻的有多少户呢?” 资料上写着81户,司机叹口气,“有72户人家,偶尔有能进城的,就再也不见回来咯,也是呐,谁去了见识了大世界还愿意回西山村这个穷沟沟?” 一聊就敞开了话匣子。 “你们不知道哟,西山村的地其实是很肥沃的,每年收成还不错咯,一般村民每周下山赶集一次。种植的花椒和核桃丰收了,就背到离山脚几公里远的小集镇上交易。 但那些收购商知道我们是西山村的,断定我们不会再把东西背回山上,总是故意压低价格。大件物品村民们是不会买的,因为根本没办法上山嘛!大多数赶集就是下山买些日用品,还有生产工具和肥料什么的。村里养的牛啊,羊啊,猪啊,都没有办法运到山下交易,亏得很! 加上交通太不方便,村子里人生病了也是麻烦事,年纪大的基本上都靠村里懂点医的老人用土方解决,如果年轻人病重哟,尤其是女人呐,就得靠男人把她绑在身上,前后几个人协助背下山进医院治疗。” 车里的人都皱起了眉。 司机果然说的不错,车子停在土路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霍洋一个人背了三个人的行李,杨晓军独自把器材都扛了起来。 康念要去背自己的机器,秦鲁豫先她一步抢过来背在肩上。伸手把自己的小背包递给她,笑道:“你替我背个旅行包吧。” 康念看着自己一个十几斤重的背包换来了一只只装了些日用品的小包,心中翻腾,有点不是滋味。但秦鲁豫显然也没有给她考虑的机会,早已迈出步子跟着杨晓军走了。 他们走在前面,康念、江清宁和张斐然走在后面。 秦鲁豫不知和杨晓军说了什么,后者总是回头看康念,边看还边点头。 张斐然同康念聊了几句,见她冷冷淡淡的,自己又累又饿,最后也懒得开口了,反而同江清宁还能相互鼓励一下。康念已经点了烟,走在队伍的末尾,时不时抬起挂在脖子上的单反咔咔拍几张照片。 状态一般,太长时间没用相机,手生,她边走边调出原片,不满意,都删掉。 第一次来,司机阿满哥没敢带他们走悬崖,保险起见绕了远路,好歹安全。 进了村,有了灯火,阿满哥和村长商议一下,先给一行人安排好住宿。 分配好房间,村长要去给他们准备饭菜,霍洋跟出去同村长交谈,其他人分别进了房间休整。 一进了房间,跟被释放一样,江清宁躺下了就立即掏出手机来看。 梁霄发了两条短信,打了一个电话,都因她的静音而错过。 她两只手捧着手机回复起来。 想打电话,可信号太差,拨了两次都被中断。 康念捏碎一颗爆珠,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抽烟。 过一会儿,她说:“跟梁霄?” 江清宁偏偏头看她,康念动动下巴,指着她的手机。 江清宁啊一声,是啊。 康念嘬一口烟,厚重的气息全部吸进肺里,垂头看了一会,又问:“你跟周肃,怎么就不行了?”当年还难舍难分的,周肃有那种癖好,她都舍不得分手。 “嗨,”江清宁脸色悻悻,“三言两语我说不清,反正就走到这步了。” 康念琢磨着她的话,良久才哦了一声。 隔壁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能听见张斐然颐指气使的在指挥舍友搬这搬那。 江清宁突然放下手机做起来,一脸认真,“我感情上的事儿可是我自己的问题了,不是你的错,你可别往身上揽。” 康念叼着烟,笑了,“想管也管不了,宝宝自己还没解决。” 江清宁眼前闪过在机场见到的那个男人,她亲眼看到康念和他拥抱告别。 “你和你绯闻男友,怎么认识的?不交代一下?”江清宁幸灾乐祸。 康念眼睛眨也不眨,“医院认识的,”想起第一次重逢就被他当成了学生指挥着搬尸体,她笑了笑,“我陪他闻了半小时福尔马林。” “嚯!够重口味的啊你们!” 康念抽着烟,吊儿郎当,心里却温柔起来,嘴上只说:“嗯,还行,比你和周肃还差点。” 江清宁脸一抽:“……别提!” 半小时后,阿满哥挨间敲门通知,饭准备好了,各位记者老师一块儿吃饭吧? 叫到她们这间,康念把烟踩灭在地上,淡淡回应:“诶,马上来。” 出门前,手机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一眼,你到了么? 她敲好信息想回,发了两遍显示发送失败。 信号只有一格,康念望了望天上宛若镶嵌了钻石的黑色夜幕,算了,一会儿再回。 手机揣兜里,跟江清宁一前一后走出去。 第三十三章 吃饭的时候大伙儿都很安静,村民对她们这些外人不了解,眼神中都带着点好奇和警惕。 康念进门的时候就先扫了屋里一眼,什么地方坐什么人,她大约有一个概念性的记忆。 她的记忆是图像式的,中途哪个角落少了什么人,是大是小,是男是女,她全记得。 一顿饭下来,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孤零零窝在一个不起眼角落里扒干米饭的小女孩。康念多注意了她几眼,小女孩的眸子乌黑澄亮,湿漉漉的像小鹿的眼睛,偶尔眼神同她撞上,会受到惊吓似的立刻低头躲开。等她眼神看往别处,她再抬起头四处张望。 一只略显破旧的锅子里咕噜噜煮着牛羊肉,满满一锅。 伙食很好,应该是村子最高规格的招待。 康念默不作声的瞥了一眼村民的锅子,菜多肉少,但都吃的很香。 坐在杨晓军对面的司机阿满看上去更高兴,眼睛炯炯有神,他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嘴里嚼着肉,眉飞色舞,“平常村里都是来了贵客才会炖满满一锅肉,这次沾你们的光,村民都吃得上肉了,”他端起酒杯大口喝酒,脸红扑扑的,“还有这么好的酒喝,真是太幸运了!” 杨晓军惊讶于他的朴实,托着酒盅跟他碰了碰,“都是我们这么多人来,让你们破费。” 村长摆摆手,“你们来是好事情呐,给我们好好写一写,要是能让上面给我们修条路就好咯,娃娃们天天走悬崖,危险的很哟!” 霍洋笑一笑,摇了摇头。 村长同霍洋简单介绍了村子的情况,把几户重要的村民介绍给组里认识,有什么困难你就找他们。 霍洋说,哎。 康念问到角落里的小孩儿,村长唉声叹气,那孩子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因为艾滋病,没了,一家人就剩她一个,有什么事儿就靠村里人多照顾一下。孩子妈妈走了之后,这孩子就再也不说话了。 她叫什么,康念问。 叫艾芸。村长说。 艾芸。康念在脑海中默念一遍,是个好名字呢。 吃完了饭,各自回房间休息。 康念和江清宁搬了小马扎坐在平房门口聊天。 “感觉怎么样?”江清宁看着她。 康念活动活动僵硬的肩膀,还是那两个字:“还行。” 山里的风清清爽爽,带走不少城市里的浮躁气息。 晚上洗了澡,康念把手机放到桌上,枯坐一会,又去拿烟。 坐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瞪着自己脚尖看。 门外有人敲门,康念和江清宁对视一眼。 秦鲁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念念,你睡了没?” 康念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早猜到对方会来找她,静一静,说:“没有。”她眼神示意一下,江清宁走过去开门。 看康念又在抽烟,秦鲁豫进了门就皱起眉头,“烟这东西上瘾的,你少抽几根。” 看着江清宁合上门,康念低低的笑:“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个安定,不用它我就要吃安眠药,比来比去还是烟好一点。” 秦鲁豫眼神暗了暗,想说什么,却没说。 闲聊几句,不痛不痒。 出门前,秦鲁豫握着门把,内心斗争了好一阵子似的,“过两天,你哥就回来了,”她徘徊在门口,想了想回头,“说想回来看看你。” “行啊,”康念一点儿不惊讶,很快答应下来,“嫂提前告儿我哥,我抽烟很凶的,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别等他来了一言不合就揍我。” 秦鲁豫嗔了她一眼,说出的话却是温和的,“说什么胡话呢!” 康念笑一声,道:“嫂子晚安。” 门关上,康念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江清宁出门打电话,静谧的房间独剩下她一人。 灯光昏黄,比不上月光干净。康念收拾一下被褥,躺下。 脑袋里空空的,自打和温礼接过吻,她好像再没什么烦心事。想到那一身白大褂,笑容在她脸上慢慢放大,紧接着铃声响起——是手机。 “喂?”接通前就看到了名字是温礼,但一听声音,她还是控制不住心中悸动,眼前幻化出通话人的模样来。 “嗯……看你没回短信,我不大放心……”他声音尽量地沉着。 康念脸上挂着笑,在那头说:“村子周围全是大山,信号不稳定,想回你来着,没发出去。后来吃饭去了,就……” 温礼握着电话点头,笑着补充完整:“就怎么?就忘了是吧?唉,友情的小船开始摇晃了。” 康念哼笑一声:“不怕,别翻就行。”声音拖长了,听着还有点鼻音。 温礼握紧了电话,有点紧张,“刚到就感冒了?” 康念道:“没有啊。” 他问:“那声音怎么……” 康念:“声音怎么了?”听着似有笑意。 他说:“没,大概电话的关系……” 康念静了静,不逗他了,“大约是村子夜里凉,我睡觉的时候好好盖被,多注意一下。” 他嗯一声,忍不住叮嘱:“多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提前预防,我给你包里放了一些感冒药和维生素片,双氧水和创可贴也放了些。药你根据需要吃。维生素我按照一个月的量给你装的,你待那地方偏僻,一定要注意营养。” 康念安静的听着,月光星光在这一刻伴着时间缓慢流淌,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就好比丝绸,细滑温润。 听见她没动静,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你听见了没有?” 康念温温淡淡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听见了,长官!” 温礼松口气。 两个人忽然静静的,有一阵沉默。 他想再说话,康念已经说了:“很晚了,你也早点睡吧,我明天起床给你发早安。” 温礼说:“……好。” 刚挂了电话,一翻身就对上江清宁一脸坏笑的脸。 她翻上床,对康念道:“你家这位也爱唠叨啊,”脸上绷不住要笑,“我刚才被梁霄念的头都大了,好像我还是三岁小孩。” 康念动也不动,“……他这感觉也没错。” 她没说假话,尽管只见过梁霄几面,但一个人的性格透过他的行为举止暴露的一干二净,虽然只有五六岁的年龄差,但梁霄的心机甚至超出他的同龄人许多。 一个金融大鳄,没有两把刷子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对这些颇有城府的生意人,江清宁哪是对手?她看似思维精细,实则是风风火火一根筋通到底的人。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康念背上几只镜头,脖子上挂了单反要出门拍照。 江清宁打着哈欠跟上她,拉开门才发现她俩不是起得最早的。 霍洋和杨晓军站在院子里同村长闲聊,看见康念和江清宁走出来眼神一亮。 霍洋哈哈一笑,走过来说:“想着你们小姑娘昨天累极了,今天我们休整一天,没任务,就没叫你们,结果起的挺早哈?” 两个人都愣住了,江清宁先笑了,说:“霍导说是不工作,杨哥那不是已经在状态了?”手抬高了,指指杨晓军架在土路上的摄像机。 杨晓军打量康念一眼,看着她的镜头,说:“嗨,我就是职业习惯,每天不拍点东西我不舒服。” 康念淡淡的朝霍洋和杨晓军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抬脚就往路上走。 霍洋朝康念看一眼,问她,康念同学,不吃早饭了? 康念转过身倒着往前走,笑道:“清宁已经去拿鸡蛋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朝他身后指指,霍洋扭过身,正好看见江清宁把小桌子上的一盘鸡蛋全扫进了背包。 说是一盘,其实只有五六只。 霍洋失笑,和杨晓军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目光。 吃过两只鸡蛋,胃里一阵饱腹感。 江清宁甩着手纯粹看风景,康念走走停停,采风。 这趟行程她带着目的性和功利性,本来就没那么多情深意切。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入镜的画面都没有她想要的感觉。 简单来说,对比她的成名作,这些照片少了些灵气。 就好比你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青草蓝天和牛羊,而你非要蹲下身去拍草地上那张皱巴巴的人民币。 非要拍——全是铜臭气。 两个小时过去,康念已经走到村尽头,相机里全是废片,她垂头丧气。 江清宁挨近她低头看了看相机,心中了然,劝她:“没事,复出的第一天,找不着感觉很正常,你别太较真了。” 康念摇头。 江清宁问:“你知道你来是要拍什么么?” 康念点点头。 江清宁又问:“那你自己知道你想拍什么么?” 康念张口就要答,却发现脑袋空空。 她想拍什么?人民币?还是西山村? 要复出,要一张能拿奖的照片,可—— 凭什么拿? 她更郁闷了。 江清宁走去一边接电话,康念看一眼,才想起来昨晚答应了联系温礼。 摸出手机,调到信息,选中收件人,编了一条信息过去。 失败了一次才发送成功,听到滴的一声,对方秒回。 温礼的短信:废了就给我看,反正我业余,你拍不好我也看不出来。 康念扑哧一声笑了。 她干脆拿起手机拍照给他看,从微信上,一张张传过去。 她站在原地绕了一圈,拍了一圈,低下头,对方正在输入。 等待的间隙,她无意中往村尽头看了一眼,忽然看见了昨天饭局上闷着头扒米饭的小女孩。 此刻,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关上家门,落锁,肩上背着打着补丁的破布书包,衣服圈在身上像是小了一号,脚上登着裂了一边的晒得发黄的凉鞋。 缩着身子,朝她的方向走来。 这让她想起刚从孤儿院领养回家的她的小月月。 康念站在原地,心被揪一下。 她觉得风忽然静了下来。 第三十四章 艾芸经过她身边,把自己缩的更小,却还是悄咪咪的,怯生生的偷看她一眼。 没想到康念也在看她,两个人视线撞在一起。 艾芸瘪瘪嘴,抓紧了书包带子,加快脚步。 康念咧开嘴笑了,慢悠悠的跟上去。 “艾芸小朋友,要去上学么?”她声音尽量放缓,尽量显得温柔慈善,像最初同小月月接触的那段时间,她说话的语气那样。 艾芸蚊子哼哼似的嗯一声。 康念跟在她身后,“我听村长说,你们上学的地方在山下。离这里很远?” “……要走悬崖。”这回艾芸完整的说出一句话,脚步却还是很快。 康念哦一声,目光放远,望着远处,“我跟你一起去上学,可不可以?” 艾芸回头看她一眼,大眼睛里充满疑惑,在问为什么。 康念快步走到她身旁,跟她并排走,慢慢说:“姐姐来这里是给你们拍照片的,”她手指在5d3上嗒嗒敲两声,“姐姐想拍你们的学校,还有你们上课的样子呢,小艾芸能带姐姐去么?” 艾芸咬咬嘴唇,脸色涨红了一点,鼓着嘴巴,还是说:“……要走悬崖。” “嗯?”康念试图理解她的意思。 “……很危险。”脚步慢下来,抬头看着康念,想了想说,“要不……明天我早点来找你,我们走小河那条路,远一点,但安全,我带你过去。” 康念想了一下,没正面回答,低下头问:“走小河要多久?” “唔……将近两个小时吧……” 是很远。 “那悬崖的藤梯呢?” 艾芸思考一下,“快的话半小时,慢的话……说不好……” 康念摸摸她的头,“没关系,艾芸同学给姐姐做向导,教姐姐爬梯子。” 说是梯子,等两个人站在悬崖边的时候,康念一阵头晕眼花。 资料上写明,这个悬崖上下海拔1600米,从上面往下看,都能看到环绕的稀稀密密的云雾。 第一段梯子几乎是垂直90度,艾芸先动身,身体内侧贴着山体,脚踩到藤梯上,小手攥着藤蔓。 她往下走两步,抬头看着康念。 山里的风清而凉,从背后刮过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 她有种自己要被推下去的错觉。 腿肚子一阵阵打颤。 往前走一步,康念神色复杂的看着脚下的藤梯,心里七上八下。 说不害怕是假的。 藤蔓缠着生了锈的金属,随着艾芸不断向下走的动作而轻微摇晃。 康念脸色发白,正庆幸自己没有恐高症。 江清宁跟上来,啧啧称奇,“山下指定有武功秘籍吧?就是练了能成一代大侠那种。” 康念看着她,忽然道:“你先下,我跟着你。” 江清宁一愣,没反应过来似的,“???” 越往下走,风越大,康念觉得自己灵魂都要出窍。 身体变得很轻,有那么一秒,她真的觉得自己懂得绝世武功,松开手纵身一跃一个梯云纵什么的就可以飘飘落地。 她想起弹幕网站上常常刷屏的“信仰之跃”,想笑,可脸颊被山风吹得僵硬,失去知觉。 左右笑不出来,只能摆一张标准扑克脸。 回过神往下看,望不到底,四周全是浮云,身体的血液一股脑都往脑袋上冲。 这个高度不会有什么高反,一定是精神太过紧张,头晕而出现幻觉。 艾芸的声音在山峰中空幽灵动:“别往下看,就看眼前的山体!” 不知不觉已经下了五条藤梯,康念攀上第六条,心道走悬崖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困难。 金属因经年累月的使用,表面已圆滑起来,若不是有藤蔓增加摩擦力,人踩在上面一个站不稳就会滑下去。 艾芸走得很快,但每攀完一条藤梯就要在下一条的顶部等等她们,等到最后一条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山坡,山里终于绕上些许暖意,让她们恍然大悟这真的还是夏天。 云层被和煦的朝阳染上一层明晃晃的金色,阳光打在身上丝毫不觉得烫。 可白光有点晃眼,特别是光铺开在金属梯上的时候,刺的眼睛要流泪。 康念这才理解为什么艾芸要早早的出门走悬崖,不仅因为路远,还有阳光照射会让人看不太清的原因。 爬梯子对艾芸来说,最慢也只需半小时,可带着康念和江清宁两个拖油瓶,将走悬崖的时间硬生生拖到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 从悬崖上下来,康念和江清宁出了一身的汗,艾芸却只额头和鼻翼上漾着点水光。 艾芸带路,很快就走进校舍。 小姑娘迟到了,语文课已经结束。 缺了课,艾芸顿时愁眉苦脸,但这委屈的神色只在脸上停留一秒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康念常见的那种带着点怯意的平淡。 是课间,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正围在操场上互相抢一只篮球。 康念把镜头拉过去,调好参数,咔嚓咔嚓。 带着相机的时候,她习惯通过取景器观察一切,比如现在,她低下头看着拍下来的照片,才注意到那只被孩子们视作宝贝的篮球实际早已起了皮,多处已发白,像只打了补丁的皮球。 破旧的很。 康念皱皱眉,心理有股说不出的感觉,不大好受。 江清宁剥了皮在吃一只鸡蛋,蛋黄被不小心捏碎,咬一口,黄色的末末沾一嘴。 鸡蛋壳稀碎,被她握在手心里,吃完了她走到墙角处,把蛋壳扫到簸箕里。 艾芸进了教室,同讲台上的男人说几句话,然后男人跟着她走出门来。 出门的那一秒,康念的镜头正转过来对准了教室。 按下快门,男人却突然入画。 康念一怔,连忙去看取景器,调出上一张照片,看男人的特写。 她惊讶,这张效果竟意外的好。 男人脸上的细纹都被老老实实记录在册,黝黑的皮肤,肌肉紧绷,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眼神很正,能从中看出朴素和坚定,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飘忽不定,似能让人一眼看入他心里。 这是个军人。 康念一秒钟出判断。 男人同她们见过面,就在昨晚的接风宴上。 只是他陪着孩子们坐一桌,也没有得村长给她们一行人介绍,是以他能认出她们俩,康念和江清宁却对他没有印象。 江清宁扔了垃圾顺着门廊走过来,男人看一眼,眉眼温和,先迎上去。 江清宁低头看着伸到她面前的手,结实,硬朗。顺着手腕看向小臂,青色的凸起一条条,十分分明。 握上去,粗糙,有茧,很有力气。 “记者老师,你们好你们好,你们早告诉我一早你们就来,我去接你们啊。”男人眼角都笑出纹路。 江清宁笑一笑,“您别客气,是我们来打扰。叫我小江就行,”她看着康念,“她是我们的摄影师,叫康念。” 康念还是站在远处,举了举手中的单反,打招呼:“你好。” 男人对他弯弯腰。 课间休息结束,男人把孩子们喊回教室,准备上上午最后一节课。 康念和江清宁坐在最后一排做旁听生。 黑板残缺不全,擦得不干净,上面还隐约能看到白居易的诗。 康念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讲故事的镜头,把黑板、讲台,连同讲课的男人一起收入景中。 听了一会儿,康念注意到他们上的是大课。 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在一间教室里,男人一会儿给这一排的孩子讲课,讲完了再去照顾另一排。 每一排的孩子是相同的年级,一个个都听的认真仔细。 也许孩子们也懂得这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课到一半,男人在黑板上写了很多题目,留成课堂作业,孩子们开始做算术。 讲台上的男人对两个人使眼色,率先走出门。 江清宁拍拍康念,站起来从后门跟着出去。 一出门,康念点了一颗烟。 男人看到,似乎很意外,盯着看了一会儿,但没说什么。 康念注意到了,觉得这个男人很有礼貌,她更确定这个人年轻时在大城市里摸爬滚打过。 男人率先开口:“村里本来有两位老师的,但另一位感冒了,这两天就由我代课。” 康念就问:“只有两个年级么?” 男人脸通红,不知是脸红还是本身就是这样的肤色,“有三个年级,但跟镇上的小学不一样,村里分的不是很清楚……也分不清楚。” 康念抿抿唇。 江清宁回头看着班里的孩子,“这些孩子每天都要走那个藤梯么?” “……对。” 康念有点心酸。 “镇上为什么不给村里修条路?”她走了一次悬崖,吓得命都要丢半条,真难想象半大不点的孩子要天天走这种充满危险的悬崖路。 男人听了,沉默了很久,大半的脸都在阴影里,背着光。 很久,他慢慢道:“想修,但政府说客观条件不好,一拖再拖,就拖到现在了。” 江清宁脸色也不大好,“那要是藤梯坏了怎么办?” 男人说:“修,村子派男人们去修,一修就要很多天,然后孩子们要绕远路。” “就是小河的那条路?” 男人点点头,“对。” “修路的钱谁出?” 男人默默道:“村子出。” “镇上不管?” “……有时候,也管……”男人犹豫,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笔直的眼神望着地上的沙土。 第三十五章 中午,老师和学生从桌洞里摸出自带的饭盒。 康念和江清宁对视一眼,一脸懵逼。 没人告诉她们要自带饭菜,现在问题来了,山下没有商店,她们吃什么? 鸡蛋还剩一个,江清宁两根指头使劲儿,捏成两半。 “垫垫饥,一会儿饿了咱俩就上去。” “你认路了?”走藤梯的时候,康念只顾着安全了,根本没看路线。 江清宁一脸无所谓,“反正垂直往上走,准能爬上去。” 康念一脸无语,“……” 吃完了鸡蛋,就见男人手里托着两个不锈钢饭盒过来,一盒大米干饭,一盒炒菜花。 米饭早已凉透,炒菜花里没什么油水,零星几片肉。 康念和江清宁原本还在斗嘴,这会儿楞楞地看看饭盒,抬起头来。 男人憨厚的笑笑,把两个饭盒并排着放到课桌上。 “你们先吃我的吧,小姑娘不抗饿,不吃饭影响你们工作。” 康念和江清宁听了,互相看看,面色犹豫。 江清宁说:“不用不用,我们带了鸡蛋,一会儿饿了我们就先回村里。再说你下午还要给孩子们上课,饿着肚子也影响讲课质量呀。” 男人把筷子放在饭盒上,往她们脸前一推,“我一大男人,经饿,再说以前还有过吃不上饭的时候,没事的,你们就别推辞了,啊。” 看两个人还是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男人先她们一步说:“饭虽然不是很好,你们别嫌弃,下次你们来,我提前给你们准备几个菜,用保温盒装着替你们捎上,就不会再有这种问题咯。”这话带着点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先去看看外面那几个孩子,你们慢慢吃,别客气啊!” 没等两个人回应,男人先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只有一双筷子,康念让江清宁先吃,自己倚着窗户抽烟。 破旧的门窗被风一吹就嘎啦嘎啦的响,还真怕什么时候螺丝松了门窗被刮下来。 康念把窗户开到最大,用铁条支住,伸手扳了扳木头窗沿,很牢固,她就站起来半趴在窗户上抽烟。 头从窗户伸出去,眼神锁在那个男人身上。 男人到操场上跟孩子们打成一片,热热闹闹。 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其中一个光头小男孩拿着一只空罐头盒子跑过来,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 不一会儿,就见小朋友一个追着一个,玩踢罐子。 笑容洋溢在每个孩子的脸上,青涩可爱,康念忍不住跟着扬了扬嘴角。 江清宁吃着米饭,看着康念的笑容直达眼底,是真的放松和开心,心里感叹这趟没白带她出来。 她扯了扯康念的衣服,把筷子递给她,“我一没留神米饭还剩一点,但菜多,你吃吧。” 筷子上有油,康念看一眼也不嫌弃,大学都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人,不讲究这些。 她掸了掸烟灰,把未完的半支烟架在窗台上,接过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吃。 江清宁坐了一会儿,揉揉肚子说她出去一趟。 康念是真不饿,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盛米饭的饭盒是空了,但炒菜花还剩下半盒。 在这个贫穷的村子里,浪费就是犯罪。 康念盯着菜花,眉头皱着,犯愁。 她把饭盒拿在手上,吃一口饭吸一口烟,没有胃口,江清宁特意留给她的那几片肉被她拨到饭盒的一角。 眼神不经意一瞥,看见对角的墙角处缩缩着的小身影。 艾芸还像第一次见时那样往自己嘴里扒米饭。 不吃菜,不沾油水,怪不得小丫头长的那样瘦,看上去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康念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的饭盒,端着走过去。 艾芸眼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抬头看,是漂亮的摄影师姐姐。 康念对着她坐下,把菜花放在桌子上,艾芸端着饭盒的手低了低,想藏起来似的。 康念看了一眼,小家伙的饭盒里几乎全是米饭,就剩两片白菜叶子,她笑了笑,把菜花往她面前一推,“姐姐吃不完,又不想浪费,艾芸一起吃?” 出乎意料的,艾芸身体抖了抖,低着头,默默的还是扒米饭,吃着吃着眼眶都红了。 康念歪着脖子,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但她统共说了一句话而已啊。 眼看小姑娘眼泪都要掉下来,康念正想安慰一下,门口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温和的说:“没关系,艾芸吃吧。” 康念回头,男人站在门口,一身的汗,脸上还是不变的和善笑意。 他走过来,对康念点点头,然后拿起筷子,把剩下的菜花给艾芸拨了一些进去,犹豫一下,还是夹给她几片肉。 做完这些他一脸歉意的看着康念,后者笑了,说没关系,我其实就是吃饱了,都给艾芸吧。 男人一口气放松下来,把肉都塞进艾芸的饭盒里。 饭后,孩子们到另一间屋里睡午觉。 男人哄完了孩子,走回教室同康念和江清宁闲聊。 “你别介意,这孩子……因为身体原因,所以很少接触别人的东西,吃的用的,能不碰她尽量不碰。” 康念挑挑眉,不解:“怎么的?” 男人欲言又止,“……她一家人……都是艾滋走的……” 康念:“……” 男人又说:“其实这个病,平常接触一下是不要紧的,但很多人心理上接受不了,躲他们像躲瘟疫似的。” 来之前温礼提到过,男人不说,她都忘了,西山村其实是四个村庄合在一起,统称“西山村”,其中合并过来的一个村子,外界又叫他们“艾滋病村”,村里大部分人口都是艾滋病毒携带者,存活率极低。 “那这孩子……” 男人重重叹气,“……她也是……”一句话说不下去,这太残忍。 怪不得艾芸长的瘦小,比同龄人都矮。 “但是这病吃饭什么的是不会传染的,你们别……” “我知道。”康念叼着烟屁股,“这些我们都懂,不会区别对待的,你放心。” 末了,又听江清宁感慨:“就是孩子可怜了点。” 男人往宿舍方向看一眼,目光似能穿透厚重的墙,充满怜悯。 教室里,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下午,霍洋她们从小路绕过来,说想看看校舍。 进了门就看见康念和江清宁,秦鲁豫显得忧心忡忡,“我说怎么到中午吃饭的点儿也不见你们,原来你们早就下来了,也不给我们留个信儿!” 康念说,你给我们打电话啊。 秦鲁豫一愣,这茬倒忘了。一进大山里,好像默认通讯工具脱机状态似的。 杨晓军哈哈笑,说这都是在城市里遍地i-fi养出的病。 大家都笑了。 今天不是工作日,霍洋他们也没有停留太久,孩子们又在上课,他也不便同老师聊太多。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 秦鲁豫拉着康念,说中午没吃饭吧?一起回去吧,等孩子们下课就太晚了。 康念要拍的照片已经到手,也没犹豫,跟着就走。 江清宁突然提议大家走藤梯回去,霍洋一愣,问她:“你们是走悬崖下来的?” 江清宁点点头。 霍洋又看看大家,“你们觉得呢?” 张斐然声音很尖,马上问:“清宁姐,那东西安全么?我看着就打怵……” 江清宁看着她,“我说不好,反正我和康念跟着一个小孩走下来,没出什么事。” 霍洋沉思一下,提议道:“要不我们,试试?” 早晚要走,这次调查组来的目的就是为这座藤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意见。 张斐然咽了咽嗓子,小声道:“要不我还是绕个远……” 话还没说完,头顶上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同时感受到近距离的气流冲击。 血溅了她一脸,张斐然整个人都懵了。 大气不敢喘,木桩似的杵着。 一条胳膊落下来,先砸到她头上,再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在不远处停住。 一个女人的下半身拦腰折断,卡在一行人背后的大树枝丫上。 张斐然翻着白眼,脸色惨白,她死死盯着那只砸到她的胳膊,整个人抽筋儿似的抖动几下,两眼一翻吓昏过去。 刘然反映过来,嗷的一声,在她一头栽地上之前抱住她。 死一般的寂静。 饶是一行资深记者,这些人什么没见过,但见如此惨烈的死亡如死神之手不经意间伸来,几个人还是像被钉子定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 呼吸可闻,好像能听见心跳声。 康念咬紧牙关,腮帮子绷紧,深吸一口气举起了相机。 也不管什么构图,不管色彩,只管拍照,她自己能听到自己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奔流的声音。 没有上半身,女人被挂在树上的一条腿折成奇怪的扭曲角度。大滩的血液从她身体里洇出,顺着树干向下蔓延。 像中世纪审判异端的鬼故事。 刘然抱着张斐然,哆哆嗦嗦:“要不要打120?啊?110?119?总之叫什么人过来吧?” 她边说边哭,六神无主。 霍洋最先镇定下来,他沉着脸拍了拍杨晓军的肩膀,“你去学校叫一下老师,注意千万别吓着孩子,让孩子在教室别乱走。” 杨晓军哎一声,拔腿就跑。 空气很快缠绕上血的腥味。 江清宁往左看见地上的胳膊,往右就是半具尸体,闭上眼还残留着女人残酷的影像,噩梦一般,她抓着藤梯最后一格,胃里翻涌,吐了一地。 胃里空了,就吐酸水,像是五脏六腑要一并吐出来。 康念闭着眼盘腿坐在地上抽烟,其实是她早已站不住。 从远处赶来的汉子只看了树上女人的衣服一眼,就嚎啕大哭。 康念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男人哭倒在地上,抱起那只胳膊,不停的喊着媳妇,媳妇啊…… 空旷的山脚下,浓浓翠绿色中,尽是男人的悲鸣。 第三十六章 明明是夏天,却像冬天一样冷。 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康念在手中抖出来,放进嘴里,在身上摸索一阵找火机。 打了两下没打着,康念皱着眉看一眼,竟然没火了。 江清宁从桌子上划给她一盒火柴,说凑活一下,明天一早再去商店里买。 隔壁能听见刘然的说话声。 “真是晦气,我们来的第二天就遇上死人,还是直接摔死在我们面前——” “你不知道,可能是摔下来的高度太高,人到地下都摔碎了!!” “……陈奕阳你别跟我说些有的没的,我没跟你开玩笑……对就是很惨……啊?” “是啊是啊,那一只胳膊直接就砸斐然脑袋上了!斐然当场就晕了,现在还躺着呢。” 康念和江清宁对视一眼,墙体不隔音,他们到村子当天晚上就发现了。 正在考虑要不要提醒对面一下,又听见刘然的哭腔,“哎呀我本来做好了准备的,我申请进组之前就知道会有很多困难……我有做好吃苦的准备啊,但是——你知道的,突然看见有人就这么摔死了,我……” 刘然哭哭啼啼,“斐然现在还发高烧,村子里刚办了丧事,也没人能带她去看看医生……怎么办啊!我想回b市了啊!!” 康念吸一口烟,走过去敲了敲墙面。 她声音淡淡的,叫了声刘然,也没再说别的。 墙对面立时噤了声,静默片刻,刘然打电话的声音被压得很低,能听见,但已经听不见说了些什么。 江清宁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包新的爆珠,拆开封条。 点了一颗,沉默着。 屋子里顿时像仙境似的,一片迷蒙。 康念边抽烟边修照片,隔壁持续传来刘然呜咽的声音。 本就心烦,哭声不停,她越听越躁,她把手机往电脑上猛的一摔,啐了一句,烦死了,给谁哭丧? 张斐然还昏迷着,许是这句话镇住了刘然,隔壁陡然安静下来。 江清宁看了眼康念,沉默不语,这时候的康念精神状态不好,她也懒得去碰钉子。 康念抽完一支烟,走到洗手间洗手,出来的时候也不擦干,等它自然吹干。 水果机的边角被磕出一个小坑,康念看了看,面无表情。 按亮手机,没有新的微信,她把手机揣兜里,拉开门往外走。 江清宁哎哎哎的跟上去,问道:“你哪儿去?” 康念黑着一张脸,旁若无人,“看看那个老师去。” “明天吧,今天都这么晚了……” 她拉住康念的手臂,后者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干嘛?怕我发神经?”康念皮笑肉不笑。 江清宁一愣,“……我是说,我和你一起去。” 黑漆漆的山在夜晚显得更加高大。 山风停了,村子的灯火被笼罩在巨大的黑暗中央,压抑又阴郁。 偶尔有几声犬吠,草墩里此起彼伏的蛐蛐叫。 走到村东面,大老远就望见一片白花花的平房。 家门口有个火盆,里面还烧着纸,黑灰色的烟不断飞扬,灰尘在灯光里罩上一层暗沉的金色。 门楣都被白布装饰起来,有种惨烈的悲凉感。 到了门口,看见村长和霍洋。 打了个招呼进了门,康念和江清宁先对着黑白的相片和满桌子菊花鞠了一躬。 男人目光无神的瘫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搭在供桌上,两天的功夫,人就消瘦了很多。 康念走近他一点,人把月光挡住。 男人微微抬了抬头,看着她,目光却没有焦点。 他的脸色很差,蜡黄蜡黄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白布,白布的一头还缠在胳膊上。 他胡子拉碴,眉头微微皱着,嘴巴也有些干裂。 康念对着他,蹲下来,没说安慰的话。 人都没了,安慰能管什么用? 安慰是二次伤害。 男人的目光跟着她移动,看了好一会儿,疲惫的闭了闭眼。 三五秒后,再睁开。 他嗓音发哑,嘴里念叨着,没了,都没了。 康念低下头,想去摸相机,手在机器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这会是张好照片,可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是个摄影师,但她得讲人道主义。 最终她陪着这个男人坐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好像这样能对男人的悲伤感同身受一些。 连同男人的婆娘一起死去的,还有他三个月大的孩子。 男人摇着头,不停的说没了,都没了。 康念顿了顿,忽然说:“活着就还有希望。” 男人看看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缓缓摇了摇头。 康念看着,弄不懂他眼神的含义,却也不再辩驳。 他是个不容易的男人,前半辈子还算光辉,谁知道好人会没好报? 老天爷带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独独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 出事的那天晚上,康念听见村长同霍洋讲话。 说起这个男人的经历,每个人都止不住的可惜。 原来他真的是个军人。 曾经是。 村长敞开了话匣子,这些话堵在他心口窝不吐不快,一股脑说出来,像是在为男人,向老天爷鸣不平。 他点了烟斗,抽一口,吐出大片的白烟,说,男人出生那年,村子发生了滑坡灾害,他的爹就这么走了。 男人上四年级,学校却“垮了”,没了老师,男人只能辍学。 后来镇里给了两个名额,可以免费供应村里两个娃娃念书,村长选了他和另一个男娃,男人在几十个学生中脱颖而出,顺利的考上了初中。 另一个娃娃呢?就回到了村里种地干活。 初中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水河镇,那也是夏天,男人告别了父母,在村子里老少妇孺的欢送下,带上几个烧熟的土豆离开了。 那时候,没人相信他走出了西山村,有朝一日还会回来。 走到水河镇,用了两天一夜。 男人的鞋子都走破了,但兜里的钱要过生活,他舍不得买新鞋。 报了到,他在学校门外的商店里买了一盒针线,自己缝补穿破的鞋。 男人的成绩好,初中念完,考上了高中,村里给他凑足了学费,全村人供他上学。 他回来,亲吻脚下的土地,跟着母亲挨家挨户的磕头道谢。 后来他考上大学,可村里实在没有钱了,男人放弃上学,回到了村子。 他认真做农活,他家地里的收成总是很好。 村里的人为他不值,总在他面前唉声叹气,可说破天,到底是穷,谁也没有办法。 有人劝他去大城市打工,男人却笑笑,什么也没说。 他守着养育他的土地,两年没有离开。 再后来? 再后来啊,男人20岁那年,村上的广播里通知招兵,他去报了名。 检查完身体,通过体能测试,他成了军人。 村里又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这回男人是真的要飞黄腾达了—— 当兵,在村民眼里是神圣的。 男人一走就是三年,期间,他收到弟弟的来信,说母亲在8月去世了。 弟弟在信里告诉他:“你要服从命令,不要怕死,不要怕累,要为人民服务……”弟弟的字还写不完整,但意思很明确,他说这是母亲的遗愿。 一向坚强的男人拿着信哭了,蹲在地上,泪水把信纸打湿,像个迷失的孩子。 连长跑过来,看了信的内容后,层层上交到了司令部,军报报道了这件事,司令部将他树立典型,号召向他学习。 就在他收到信的这个月,他回家省亲,认识了他的妻子。 两年后,他复员回到了西山村,同订了婚的妻子正式领了结婚证,他当兵不在家的那两年,是妻子替他扛起这个家。 夫妻俩第一个孩子没能成活,很遗憾,但夫妻恩爱如初,男人攀登着祖辈留下来的悬崖上的天梯,下山去买必需品。他们共同生活了8年,骨肉不分。 没人知道他有多爱他的妻子,比爱他自己还要爱。 比爱任何人都要爱。 所以他的妻子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 康念听完,沉默了一整夜。 她曾经比爱任何人都要爱程灏,比爱她自己都要爱。 可程灏把她打进地狱。 ———— 门外的纸钱烧完了,男人起身去添。 康念跟着他走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廊外,灯光下。 两道影子被拉出好长一块,康念回头看看里屋里大大的“奠”字,有一瞬间竟然很羡慕这个躺在棺材里的残身的女人。 至少她活着的时候,得到了完整的爱。 火盆里烧的更旺,蹭蹭冒着火光。 康念的瞳孔里闪着跃动的橙色,情绪翻涌。 站了一会儿,她准备返回住处。 刚要走,男人在背后叫住她。她转头,男人蹲在火盆边仰头望她。 “你是想拍照片吧?” 康念抿着唇,没回答。 男人顿了顿,低下头拨撩着火苗,“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想要拍什么,但没关系,你想拍,就拍吧。” 康念转过身,目光很深很深。 深夜,没开灯,屋里黑黑的。 唯一的光源是康念手指上那颗烟发出的微弱火光。 烟丝被烧的嘶嘶作响,她左手夹着烟,任由它燃烧空虚。 单反通过usb连接到电脑,她鼠标随意点几下,建立新的文件夹,把今晚的照片导入。 照片阴沉沉的,黑色调,有一种空旷的震撼感,她一张张看完,觉得没有修图的必要了。 她想表达的情绪,都化在了照片里,这组照片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在床头坐了会儿,摸起手机给温礼发微信。 “忙么?聊聊?” 这回温礼没有秒回。 康念等了一会儿,翻身睡觉,把手机压在枕头底下。 此时的江大附院内。 急诊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抢救。 手术室外,江唯叙落寞的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他的手肘压在膝盖上,整个人佝偻下去,脸深深埋在宽大的手掌里,没有勇气抬头看手术室门前的红色指示灯。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里面快步走出一位医生,她拉下口罩,急促地问:“谁是病人家属?” 江唯叙身体一激灵,抬头看过去,眼中是兵荒马乱。 一直在长廊另一头走来走去的妇女连忙跑过来,脸上还挂着泪,声音哽咽:“大夫,大夫,我是!” “你是她的?” “我是她妈妈!” “您好,我长话短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您女儿的肿瘤已经恶化,最好赶紧动手术,不要再拖了。” “可是她……” “时间越久,她的情况越危险。” 江唯叙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蔚蓝母亲的身后。 他的眉毛都皱的不能再皱,好像五官都要挤到一起。 医生看见他,眼里惊讶:“唯叙?” 第三十七章 江唯叙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蔚蓝母亲的身后。 他的眉毛都皱的不能再皱,好像五官都要挤到一起。 医生看见他,眼里惊讶:“唯叙?” 蔚蓝妈妈猛地回头,看见江唯叙,眼泪又刷的留下来,“小江啊,我们蔚蓝……” 一句话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江唯叙把手搭在蔚蓝妈妈的肩头,用力握了握。 他看着医生,用一种似乎置身事外的语气:“……有生命危险么?” 医生看了看他,又看着蔚蓝妈妈,“暂时没有,但要尽快手术,否则手术风险就更大了。若是有什么后遗症,对病人对医院都不好。”医生给江唯叙递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江唯叙想了想,忽然问:“温礼是不是在里面?” 医生没跟上他的思路,啊了一声,然后又降下声调,应道:“啊!对!他是主刀!” 江唯叙点点头,毫不犹豫,“那动手术。” 医生为难的看着蔚蓝妈妈,不知道江唯叙是不是有确认的权利,后者看着江唯叙,叹了一口气,“做吧,我们做。” 西山村。 大山里看得见浩瀚星光。 康念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睁一会儿眼睛,直勾勾的瞪着窗外漆黑,瞪累了再闭上眼。 反复几次,连心情都变得急躁。 夜里万物都睡着。康念转个身,听着江清宁的呼吸声,她好像睡的很沉稳。 康念看一会儿她,再次尝试着闭上眼睛,可是毫无睡意。脑中依然浮现着在男人屋子里的一幕幕。 想着想着,她似乎逐渐进入梦中。 自己赤着脚奔跑在冰冷的大街上,天上下起了雪,不一会儿有雪灌进鞋子里。 大街上几乎没有人,风呼呼的,像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微弱。 恍惚中似又看到妈妈的脸,她站在远处朝自己招招手,笑的得体又大方。 场景又变了。 这次换到家中,是谁家?看不太清。 只有一张餐桌。 桌子上有晚餐,糖醋鱼,红烧排骨,麻婆豆腐,水煮肉片……餐桌旁边是同程灏结婚后,他买回来的鱼缸,被程悦养了几条鲤鱼苗。 她在梦里往前走一步,这次进入到一间干净的房间里。 她的床,她的睡衣,她的抱枕,她的专业书和她的台灯……她的一切,为什么都是那么完美,没有一点儿残缺。 但又让人感觉好真实,好亲切。 ——念念,到了村子里要照顾好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念念,我等你回来。 男人说完这两句话,身影消失在一片浓雾里。 康念伸手去抓,只抓到一团雾气。 “温礼……别走!”康念猛然惊醒。 她抬手摸了摸额角,渗出了冷汗,她囫囵擦掉,翻身趴在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 还是没有消息。 温礼没有联络她。 康念坐起来,把手机举得高高的,信号三格。 她穿上鞋,走到窗户边,打开点窗户,把手机伸出窗外,信号三格。 她关上窗,披上一件衣服,悄声走到门前,压低动静打开锁出门,看一眼没受到任何影响的江清宁,把门关上。信号三格。 她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吹着风,看着黑得深沉的山峰。 b市夜里下起了雨,到了凌晨两点半,雨下成了雾。 温礼一个人开车上高架,准备回家。 立交桥上零零散散流动着模糊的车灯,世界模糊成一片,唯独刺耳的喇叭声依旧那么清晰。 一小时前,号角酒吧里,江唯叙给自己灌下了一整瓶的白兰地。 牧司也来了,他们三个人坐在狭小的包间里,头顶是30瓦的昏黄灯泡,营造的不知是什么效果。 看在今晚的温礼眼中,像囚笼。 灯泡在天花板上轻微的晃动着,光影时隐时现地打在三个人的脸上。 “她上次做手术还是两年前,当时汪主任同她讲,只要好好调整,复发的几率很小。”江唯叙一脸痛苦的神色,拄着手肘,咕嘟咕嘟喝酒。 “……”温礼拿起酒瓶同他碰一碰,陪他喝几口。 他们都是心外出来的医生,蔚蓝的情况,他们比谁都清楚。当年蔚蓝的手术,江唯叙作为助理跟着汪主任上了手术台,具体的情况,他比谁都明白。 “嫂子吉人天相,这次手术不是很成功么?”牧司桌子底下踢了踢温礼,给他使眼色。 温礼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手术是很成功,可压制住癌细胞只是暂时的,临床上,癌细胞已经扩散,剩下的手段只有化疗,或者是,等死…… 这些都瞒不过江唯叙,他没必要再说无用的安慰。 安慰是二次伤害。 一顿酒,几乎没有什么谈话。 三个人各怀心事,气氛凝重。 窗外的雨下大了,从天而降一层又一层的雨帘,城市被雾气覆盖,在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发出些光亮来。 到了家,他躲在黑暗里平复心情。 手机放在手边,按一下才发现电量早已耗光。 温礼想了想,从卧室里拿出充电器,按开电源,等了几秒,黑屏的手机屏幕发出幽红的光来。 这么晚,她应该已经睡了。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的想把手机打开。 吹了阵冷风,更精神了,康念无精打采地走回房间。 忽然听到“嗡”一声,脑子里突然一热,怕是有电话打来,铃声没关,会吵醒江清宁。 她赶紧摸起手机,索性只是条微信。 半夜三点多。 她的视线越发的清明,低下头解了锁看消息。不出意外是温礼。 “晚上在做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回家的时候手机自动关机了,现在刚充了电。” 康念沉默的看着。 对方又发来一条,“我睡不着,你睡了吗?” 她迟疑想了一会,输入了一行字,又想一想,还是删掉,最终回道,“很晚了,快睡吧。” 温礼却几乎立即又发来一条:“你还没睡?” 温礼看着康念的信息,有些晕眩,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捧着手机,给她拨过去一通电话。 这头,康念有预料似的,再次穿好鞋子出门。 人刚走上长廊,温礼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把电话接起,却没做声。 温礼静了一会儿,嗓音低沉,“我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 康念说:“嗯,我知道,你做手术。” 温礼张了张嘴,“不高兴?” 康念嗯了一声。 温礼也没说话了。 康念补充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前几天跟你说过的,藤梯死了人,死的是个孕妇,一尸两命。” 她嗓子干干哑哑的,“晚上我和清宁一起去看她男人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那么悲伤。” 温礼听着,等她说完,顿了顿,“那你应该来看一下我今晚这台手术。” “怎么?” “……”温礼看着一排排路灯,城市在雨中孤单,“是唯叙的女朋友,癌症晚期。我主刀,可也无力回天。” 漆黑的房间里,温礼半开着窗帘,明晃晃的光斑一点点地浮动在他脸上。 月光皎洁而冷漠,气氛显得格外阴沉。 康念喉咙发紧,犹豫半天才挤出一句:“……人,没了?” 她眼前突然浮现出死了妻子的男人的眼,无神又空洞,没有悲伤,因为充满绝望。 温礼停顿了好久,才说:“……救回来了,但……都是早晚的事儿,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最多不过半年。” 两个人沉默。 康念听到打火机的声音,温礼点燃了一颗烟。 她知道她轻易不抽烟的。 “你在家?”她问。 “在。” “在房间里?” “……在客厅。” “哦。” 温礼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被外面的雨水一遍遍冲刷,“b市下雨了。” 康念说:“因为老天爷也为好人的早逝而感到不幸。” 温礼很轻的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们家念念,是任何时候都能出口成章的作家。” 康念也笑了,“嘲讽我?” “夸奖你。”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只烟的时间。 温礼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柔声道:“快四点了,睡吧,熬夜伤皮肤。” “那你也睡。” “嗯。”温礼轻轻的说,“晚安。” 康念告了晚安,把手机拿开耳边,按下红色的挂断键前听见他最后一句:“我真想抱抱你啊。” 手机屏幕黑下去。 康念坐在床头,手里把玩着火柴盒。 她能想象的到—— 他瘦长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落寞而温柔。她似乎抬头就能看见温礼的背影,寂寞的让人忍不住落泪。 ——我也好想抱抱你啊,温礼。 过了女人的头七,男人刮干净胡子,振作了起来。 张斐然转醒,但精神还不是太好,刘然也不敢再走藤梯了,霍洋干脆让她俩一起在村里休整。 康念和江清宁还是跟着走一线,从藤梯下去,跟着男人到校舍去。 这天一行人出发的晚,时间已是中午。 教室内在上课,霍洋就分配了任务,各自取景拍照和摄像,杨晓军带着江清宁到宿舍的门口录出镜,康念抱着平板写稿。 霍洋把一小段新闻稿写完,走过来看她的作品。 “不是写新闻?”文体像是。 康念摇摇头,“我不是记者很多年。” “语气像是老气横秋的古惑仔,”霍洋道,“江清宁说你拍了很多照片,回头能先给台里用么?” 康念诧异的抬头看他。 霍洋眼神波澜不惊,“你嫂子说你想回来做记者,那考一下台里吧,你早就够得到门槛。” 康念默了一会儿,才抿抿嘴唇,“……好。” 不知道她是说可以把照片先给台里用,还是她会去考央台。 霍洋的话点到为止,凡事不说破。 中午吃完了饭,康念坐在教室里敲。 一个孩子走进来,站在艾芸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问道:“是不是你泄的密?”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 艾芸脸色通红,缩着肩膀,脸瞥向一边,“你在说什么啊?” 男孩子伸手在她额头上狠狠一点,“别装傻!不是你说的,娟子怎么会突然不理我?” 艾芸眼里蓄满了泪,咬着唇摇头,“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休课这几天我就见过她一面呀……” “就是你们见了一面之后娟子就不理我了!”男孩子冲过来揪扯艾芸的衣领,艾芸惊恐的往后倒退,不经意间凳子一歪,跌倒在地上。 木头在水泥地上划一下,发出哧喇的响声。 眼见动手,老师从门外跑进来。 男孩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大眼睛瞪着艾芸,半晌轻蔑的笑了一声,“怪物!” 艾芸的眼神瞬间无比惊慌。 第三十八章 康念手中烟丝燃烧的声音,在教室的沉默中清晰可闻。 “怪物”两个字彻底让一屋子师生变了脸色。 艾芸咬着嘴唇哆哆嗦嗦,嘴角耷拉下来,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儿的停不下来。 她的小肩膀瑟缩着,哭的无声却哀恸。男人的手在她头上轻柔的摸了摸,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小姑娘抬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康念盯着这个落魄的小身影,恍惚间看到了谁的影子在她身上重合。 是谁呢? 教室里,男人指着小男孩,低沉着嗓音,像是在压抑着怒气一般,“欺负女同学?你可真行啊,老师这么教过你么?啊?你给我去墙角站好了!” 小男孩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服气,却还是老老实实去面壁罚站。 天太热,连情绪都仿佛泡在开水里煮沸,冒着腾腾热气,气息灼人。 康念咬着烟嘴,探头看了看小丫头跑走的方向,拾起桌子上的相机跟了出去。 人的眼睛是一面镜子,让对方渐渐看清了自己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的畸形。 而艾芸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身患艾滋病的小小患者,她的病来自父母遗传,并不是她能主观改变。 可人总是只看结果。 他们嘲笑她因病孱弱的身体,嘲笑她自卑的行为,嘲笑她日益减少的话语。她的所有都是他们玩笑的对象。 时间久了,无可辩驳,她不会说“凭什么”,也不会说“你们不要这样”,因为怪物说的话,没有人听,没有人信,也没有人在乎。 她天生就是让人肆意取笑的怪物。 康念站在离艾芸不远的墙角边上,抽着烟,没有走过去安慰。 这种情景她好像懂得,印象里有八分熟识。像是丑陋的伤疤被大庭广众下生生撕裂开来,唯一残存的理智是强迫自己逃离现实。 逃得越远越好。 艾芸蹲在满是沙土的地上抹眼泪,康念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又收回眼神,偶尔用余光瞟几下。 康念在心里叹气,既然早就布下了死局,老天爷干嘛还要额外赠送一点廉价的希望? 给她信念,给她期望,却不给她正常的生命。 多残忍? 一支烟抽尽了,艾芸还蹲在原地。 心里的创伤哪是晒晒太阳哭一哭就能治好? 康念朝着小姑娘迈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想了想,举起相机拍了一张背影。 光很亮,是故意要这种强烈的自然光。照片上,艾芸拉出好长好长的影子,像狭长的剪影。她只有很小一只,瑟缩在土地上。康念提前为这个画面取好了标题,就叫余生。 “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妈妈特别和蔼的样子,还有和睦的家和美味的晚餐。”康念一只脚别在另一只的后面,也不管地上的土,一屁股坐在地上,对艾芸说。 艾芸的眼睛哭得像两只核桃,此刻转过头来,迷茫的看着她。 康念笑笑,又说:“现实是残缺的,所以人得不到的,都会寄托在梦里。” 艾芸看看她,怯怯的问道:“什么是残缺?” “残缺啊……”康念皱着眉头,彷佛真的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半晌儿才回答,“就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艾芸张了张嘴,想到了什么,垂下小脑袋,不说话了。 康念笑一笑,伸过胳膊把她揽到怀里。 “有好多人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绝大部分的人,总是会因为对现实的担忧和恐惧而陷入更为残酷的梦境之中。其实他们不懂,最残酷的不是这个,而是当我们在梦中身陷险境,我们根本不会狠狠的掐醒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说,这是梦,这都是梦。有些人深陷梦境中永远也醒不过来,更好笑的是,当我们在现实中遇到坏事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安慰自己,这都是梦,一切都是在做梦。”康念一股脑儿说着,也不管艾芸是不是能听懂。 艾芸眨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疑惑地问:“为什么人要这样呢?” 康念在她脸上轻轻掐一下,“因为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呀。” 艾芸紧抿着嘴唇,她好像听懂了一点。 康念把她搂的更紧,无声的笑,“所以你得自己坚强起来,只有自己才不会伤害自己。” 艾芸抱着手臂,仰头看着康念,她脸上的皮肤泛着金色的光,被太阳晃的微微眯着眼睛。 她顺着康念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大山和无尽的绿色,忽然想,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个更残酷呢? 这晚,在康念没有梦境的睡眠里,她再一次因为胸腔里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而艰难的坐起来。 她用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身体贴向冰冷的墙面,靠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 她按亮枕头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自从和温礼的关系越来越近之后,她总是要这样手机不离身,保证随时都有足够电量。 这似乎能给她心里提供一点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好在大多数时间里,温礼有消息必回,且很多次,甚至秒回。 他是个在感情上很细腻体贴的男人,越是接触,她越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窒息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上一次像这样被扼住呼吸从睡梦中惊醒,还是一年前不经意从电视上看见程灏主持例行记者会。 他一身黑色的西装西裤,修长笔挺的站在那里,潇洒倜傥而面色严肃沉着,咬字清晰准确。此时此刻的他代表国家的门面,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无懈可击,不能被任何人抓到破绽。而事实上,他每一次都做的很成功。 可他越是人模狗样,越是提醒着康念那些年的难堪和耻辱,提醒着她是怎样被当作傻子玩弄于他鼓掌之间。 她是孙悟空,七十二变有各路神通,他却是如来佛祖,覆手间就是一片天昏地暗,让她不得翻身。 可——为什么又突然梦见了程灏? 屋外一片寂静,只有几户人家还留有寥寥灯光。 她彷佛看到有隐隐约约的光点在屋外的天空中闪动,她想起温礼说:“b市下雨了。” 她走下床,猜想莫不是丹城也下起了雨? 出门,阿满竟还没有睡,端着一只小铜盆,正向地上泼水。 动作大了点,有几丝水星溅到了康念的脚上,阿满一惊,忙跑过来说有没有事。 康念无可奈何的笑一笑,只是水而已,不是硫酸,能有什么事? 再三表示没有关系,阿满终于三步一回头的回屋睡觉去了。 天地间又只剩下康念一人。 一滴雨水落在康念的鼻尖上,她伸手去接,等了好一会儿,手掌里才感受到第二滴雨。 原来丹城真的下雨了。算算日子,南方的雨季是该到了。 她又想抽烟了,习惯性去摸右手边的口袋,才想起她此刻穿的是明天的换洗衣服,烟和打火机都被她搁在了屋里的简易桌子上。 一道闪电在天空中闪了闪,劈到了山顶上。闷雷撼动了头顶的天空。 康念向后倒退几步,手背在身后,贴在门板上。 她没有预料到丹城的雨来势会如此猛烈,前一秒还是寂静小雨,下一秒就是蓄力爆发,丝毫不讲情面。 门骤然从里面打开,康念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门上,此刻一个踉跄,向后晃了一下。 拉开门扑面而来一道阴影,江清宁嗷地一声叫喊出来。 康念淡淡瞥她一眼,有气无力,“你喊什么?” “……那你站在门口干什么?”江清宁回头看看靠窗的单人床,很是疑惑,小声嘀咕,“不是……你不是睡了么?怎么在门外?” “我梦游。”康念粗暴的结束对话。 雨点像米粒一样哗啦啦掉了下来,西山村被困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 有雨水从开着的门缝里潲了进来,江清宁大叫一声不好,转身跑过去爬到康念的床上替她关上敞开的窗户。 “幸好我醒了,不然一会儿你梦游回来,床早就泡囊了。”江清宁嘟囔一句。 关好门后,康念不紧不慢的踱步到桌子前,抓起烟盒,倒出一只。 猩红色的火苗蹭的一下蹿的老高,烟纸被烧的发出清晰可闻的嘶嘶声。 江清宁皱着眉打量她,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在心头。自从男人的妻子摔死之后,康念似乎整夜整夜的失眠。昨晚夜里自己起床上厕所,外面天将破晓,她竟然还一动不动的维持着坐姿修片子,烟灰缸里又是满满的烟屁股,整个房间的烟草味浓烈的呛鼻。 担心康念的精神状况,江清宁略一迟疑,还是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康念的眼神落在燃烧的烟丝上,吐出一口烟雾,没说话。 江清宁走过来,也跟着取出一支烟,捏碎爆珠,架在嘴上,直接伸头凑过去,用烟尾去蹭康念的烟尾。 康念咬着烟啧一声,却没有避开她的动作,“你干嘛?” 江清宁淡定无比,“借个火。” 门窗都关了,房间里慢慢笼罩上一片昏热的潮湿。 大雨瓢泼,能听见门外的喧嚣。门内,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对着抽烟。 康念忽然抬起头,目光闪闪,“我给你讲故事,听不听?” “格林童话?”江清宁插科打诨,毫不在意。 “小白兔捉奸大魔王的故事。”康念的语气依旧平淡。 江清宁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复杂,片刻后说:“行啊。” 康念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眼神放空,似迷离似叹息,“哦……那我想想啊。” 那是康念万念俱灰的前一晚。 结束一天的采访,身心俱疲,回到家打开门,客厅隐匿于漆黑,有一丝光亮从主卧的门缝里洒出来。 空气里漫着浓郁酒气,房间里传出朦胧的交谈声。 听出声音是程灏,康念的动作一顿,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他,但转头想到他是回来收拾东西准备打包滚蛋的,她又稍稍释怀一些。 换好了鞋,外套来不及脱,隐隐约约的,却听见卧室里不只他一人。 康念满脸狐疑,他从不曾带朋友回家过,更何况还是在卧室里。她心上涌上一丝难言的情绪,两只手攥在胸前,慢慢靠近主卧,动作很轻,有种不想被人察觉的隐秘感。 房间里不断传出低低的笑声,康念伸手,慢慢推开卧室的门,大床上,两道目光瞬间投射而来。 三个人目光交汇,风雷涌动一般。康念像是被雷劈一样定在原地。 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掩上嘴巴。 这是什么场景? ——程灏压在一个男人身上,两个人只穿着短裤,动作亲密,被压在床上的男人正一只手搭在程灏的脖颈上,身子微微朝上倾斜。 若是没有她突如其来的打扰,也许此刻两人已然深吻。 康念觉得这一秒,她是应该流泪的,可眼睛干涩,半天只憋的通红,像极委屈的兔子。 程灏身下的男人脸色骤变,推开程灏,拉过被子遮住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始作俑者,目光复杂。 然而程灏从头到尾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后便将目光移开,泰然自若。 漫长的沉默对峙。 康念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愈合一点的伤口再一次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遇到氧气迅速溃烂。 今晚之前,她也许从没有意识到程灏是可以把事情做的丝毫不留余地,也丝毫不留底线的人。 时钟的脚步滴滴答答在走,不知过了多久,康念艰难的挪动脚步,后退,转身,摔门而去。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似是终于惊醒床上的人。 两秒后,江城儿眼里迸发出深入眼底的怒意,狠狠一个巴掌扇的程灏偏过脸去。 他冷冷得语气,整个人像是从头到尾笼罩着一层霜,一字一句如来自深渊:“你他妈知道她会回来,是不是?” 程灏跪坐在床上,淡然的望着窗外。 江城儿愤怒的补了一脚,咬牙切齿,“呵——你可真龌龊啊,程灏。” 第三十九章 康念是被一阵阵嗡鸣声吵醒的。 前一天夜里下过大雨,白天天气很好,阳光很足。 江清宁出门的时候没有打开窗帘,就是怕强光影响康念睡眠。后者一个多礼拜没有好好睡过觉,眼眶周围一片黑紫色,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似的。 兴许是昨晚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的缘故,康念一觉睡下去,睡眠质量出奇的好,就连门外敲打着喊吃饭都没能把她叫醒。 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康念洗漱一下,揣上烟盒和打火机,给单反换了一个轻快点的镜头就出门了。 大概是这两天熬夜上网,用眼过度,起床之后看东西都看不真切,总觉得眼前模模糊糊有影儿似的。 她是轻度近视,左右眼一个75度,一个50度,平常看东西1.0也没什么问题,但保险起见,随身还是带着一副眼镜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门,正好遇上要去吃中午饭的张斐然,两个人打过招呼,康念朝她相反的方向走。 张斐然走了两步顿一顿,犹豫一下,回过头邀请她,“那个……康念姐,要不一块儿去吃饭吧,都中午了。” 康念回头笑笑,举了举照相机,“不了,我不饿,到处转转。” “哦,”张斐然有点拘谨,一个礼拜天天睡大觉不出工,生怕别人瞧不起她似的,“那我给你带回来一点吧,你回来了直接上我屋拿?” 康念看看她,没拒绝,“那行,谢谢你。” 张斐然这才笑一笑。 其实附近都逛遍了,康念一时想不起还有哪里值得多走走,她孤单一人,一条影子立在木房子后头,双手拄在围栏上,眺望远方。 西山村给康念的好印象完全是大山里的纯净和透彻,哪儿哪儿都透露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感觉,虽然是个未脱贫的贫困村,但好像村民都怡然自得,乐在其中。 她仰头,静静看着天上的云,一朵一朵的,又厚又白。 偶有些流云,轻飘飘的,像她现在的思绪。 大脑放空的状态很轻松,她眯着眼睛,有一种惬意和安逸。周围太静了,像一幅画,缺乏真实感。 睡得太久,阳光又太温暖,康念看着看着就有点被催眠了似的,迷迷糊糊的,又想睡。 她赶紧捏出一支烟,呼吸几口,刺激刺激神经,抬腿准备往更远处走一走。 她往村子更里面走,房屋是一间比一间破旧。走到最里头一间房子外,木屋子墙脚处的木头都有些发霉了。 康念站在门外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房子有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家。在外面抽了半支烟,屋子的门从里面打开。 艾芸端着一盆子洗好的土豆朝外走,刚下了台阶就看见她,小脸上很惊讶。 康念也盯着她看,自从学校里的同学喊她怪物后,艾芸就请假在家不去上课了。 小姑娘好像更瘦了一点。 怀里抱着大木盆,看上去好像站不稳,一身红衣服洗的脱了色,陈旧又干巴。 那盆子是她小脸的三倍还大,艾芸抱着它,样子滑稽的很,康念看着看着就笑了。 艾芸把盆子放在地上,搓搓手,瞪着眼睛问道:“大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呀?” 康念把烟掐了,“来看看你。” “哦。”小姑娘低下头看看土豆,“我要剥土豆了,一会儿做饭吃,大姐姐吃饭了么?” 康念就摇摇头,笑着说:“没吃,我刚睡醒。” 艾芸一张嘴张成圆形,不敢置信,“哇,太阳晒到屁股啦!” 康念还是笑。 艾芸回屋搬了两个小板凳出来,把结实一点的那个让给康念,“大姐姐你在我家吃吧,我给你煮土豆汤喝呀!我做的饭可好吃了,连村长伯伯都夸我呢!” “好啊。” 艾芸把袖子挽起来,坐着小板凳,手里拿一个擦子,“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弄土豆皮,很快的!” 康念说:“不急。” 她背靠着栏杆,艾芸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小姑娘看她兴致不是很高,最后干脆不说话了,认真的剥土豆。 康念从村尾望前面看,根据她这几天的观察,村里所有的道路都是土路,只有村长家那几乎门前铺着石板。 商店也不多,卖点粮油和小食品,种类连镇上都不多见了,也不知是哪里进来的次货。 富裕一点的村民自己开食品店和卖点手工艺制品,都是本民族的风格,生意一般,毕竟相同的东西,村里人基本都会做,这些东西只能往镇上或者丹城里销售一些,加上交通不便,外面的人使劲儿压价,村里人买一堆也不见得能赚多少。 但好歹也算个营生。 康念低头看看艾芸,忽然问:“艾芸,村里卖的那些手工艺品,你会不会做?” 其实她是随口一问,这么大点的小丫头,父母死的早,能跟谁学手艺活? 没想到小丫头竟点点头,“会一些,像那些香袋啊,织品啊,我妈还在的时候都教过我,我做的东西还在镇上赚钱呢,嘻嘻!” 康念做出惊讶的表情,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拉近一点,比划着,“那个民族织法,像图腾的那个,你会做么?” 艾芸一边剥土豆一边看她,“会啊,姐姐你想要么?我可以织一个送你的!” 康念开心的笑起来,“那太好了,谢谢艾芸。” 艾芸脸上红润起来。 弄好了土豆,艾芸端起盆子要回屋,康念替她收拾两个小板凳,艾芸回头看到,说放在那就好,一会儿饭做好了还是要出来吃的。 康念挑挑眉,心里疑惑为什么要出来吃,但念头闪过一下就消失了,对她来说在哪儿吃都一样。 进了门,康念就明白了“出来吃”的含义。 艾芸的房子简直家徒四壁,里面是水泥地,脏兮兮的,很多油污,像是陈年留下的,这东西拖也拖不干净的。 客厅到厨房连接的地板是木头的,艾芸的小身板走上去都是吱吱作响。里面说是厨房,也只是一口锅,而且架的是非常原始的灶。 康念抬起相机拍了几张。 木头地板都烂了,上面布着几个小小的洞,黑漆漆坑坑洼洼的,看起来是因为常年潮湿腐化了。 艾芸在厨房里切土豆,见康念站在门口一点的地方没有动,停顿一下,说:“大姐姐要不你在外面再坐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了。” 她声音很小,又是那种怯怯的语气。 康念心里一软,知道小姑娘大概是想多了,微不可闻的叹气,轻轻的说:“好。” 她出门坐回到那张凳子上。 吃完饭又在艾芸家玩了一会儿,一直到太阳下山。 江清宁找了来,手上还端着张斐然中午给她弄的鸡蛋饼。 康念看见她,笑了,“真当我没饭吃?我们小艾芸给我做的土豆汤,可好吃了呢。” 江清宁把鸡蛋饼递给艾芸,在台阶上坐下来,“你口福一向不浅。”她又看了看康念,“你怎么戴眼镜了?” “……有点看不清。” “哦,让你通宵打电脑。”江清宁想起一件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温礼给你打了三个电话。” 康念一拍脑袋,“诶哟我忙着带相机,忘了手机这茬了。” 给温礼回了微信,康念靠在围栏上抽烟。 江清宁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袋子,对艾芸说:“家里有热水么,姐姐给你带了一点小礼物。” 艾芸跑回屋子里,找出热水壶,去厨房装上水,不一会儿水开了,小家伙抱着暖瓶走出来。 “再拿三个杯子。” 艾芸转头去拿回三只杯子。 江清宁从书包里取出一盒花茶,拿出三片,一个杯子里放一片,再倒上热水。 艾芸托着小脑袋看,杯子里的水一瞬间就变得红红的,惊奇问:“姐姐,这是什么呀?” 江清宁说:“是花茶,味道甜甜的。” 水凉一凉,江清宁端起来给艾云一杯,“你尝尝。” 小口喝一下,艾芸眼神亮晶晶的,“好甜!比茶叶好喝!” 康念在一旁笑,怂恿道:“你干脆把这一盒都送咱们艾芸算了。” 江清宁还真把盒子都放到艾云手里。 艾芸一愣一愣的,不知道接下还是不接,康念摸摸她的头,“就当是我们拿来换你的手工制品,好不好?” 艾芸这才犹豫着收下。 晚上,艾芸打着手电筒给康念两个人送回住处。 到了地方,小姑娘转身要走,康念看着她的背影,眼眶有点酸酸的。 江清宁在一旁看着她,忽然道:“艾芸和程悦差不多年纪吧,不过程悦被那个人富养起来,长得比艾芸高一个头还多呢,皮肤也更白一些。” 康念听了,憋憋嘴。 “艾芸。”她在身后叫住她。 艾云回头。 康念跑过去,蹲下来说:“姐姐给你拍张照,好不好?” 艾芸咯咯笑起来,忍不住的欣喜,拍着手欢呼:“好呀好呀!” 带着艾芸借用了村里的礼堂。 康念忙活了半天才用手边所有能用的物品打好了光。 艾芸手上抹了点水,仔仔细细的整理了头发,把衣服使劲拽了拽,铺的更整齐一点。 康念回头正好看见,兴致也起来了。 艾芸怀里抱着小书包,想笑却笑不出,整个人显得紧张又发怯,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秉着呼吸,听见康念说——1! 小姑娘咬紧了后槽牙,身体陡然发僵。 2——放松一点,别紧张。 艾芸下嘴唇哆嗦起来。 3——茄子! 艾芸左眼里忽然滚下一颗斗大的泪珠,在镜头里闪着光。 第四十章 夜晚渐渐退去,城市在日光中有气无力地苏醒过来。 江大附院的vip病房里,并没有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空气中弥漫着百合的淡淡香气。蔚蓝穿着淡蓝色病号服靠在床头上,右手背上贴着胶布,扎着埋针。 她的嘴唇有些苍白,原本姣好的面容也明显可见的憔悴。尽管医生再三叮嘱她要保持畅快心情,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的命,现在彻底进入了倒计时。 其实她早就受够了这样三天两头的进医院,死亡对她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让她可以不用再受这份儿罪。 可—— 她扭头看看坐在一旁的蔚母,手里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她是独女,收到博士录取通知书才短短一个月,现在却要带着所有的希望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她日渐苍老的爸爸妈妈。 她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可父母还要在这个世界再孤独三十年……或者更久。 还有。 还有。 江唯叙。 想到那个花花公子为了她再也不主动招惹桃花,为了她从长沙到江州定居,为了她,一再推脱家里催促他相亲的安排。她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的理想,本是安安稳稳的念完博士,然后穿上婚纱做江太太,她身体不好,那就做家庭主妇,婚后打理好他们的小家就好。 学做很多菜,学很多料理,在家开个淘宝店,卖点手工饰品……把日子过的滋润一些。 他和她,能一直享受美好的生活。 …… “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蔚母一愣,微笑道:“应该快了吧,小江说再观察半个月,一切正常就可以回家了。” “……哦。”蔚蓝没什么表情,“唯叙呢?” “说是去查房了,晚点就过来。” 蔚蓝默了默,“好。” 从心外出来,江唯叙先去了急诊科找温礼。 温礼正端坐在电脑前喝着水,手边敞开了一本书,看到中间。 江唯叙敲了敲门,“哥们,忙么?” 温礼头也不抬,“忙不忙不是你说了算?进来吧,别挡门口。” 江唯叙在他对面坐了。 温礼合上书,看着他,“为了蔚蓝的事儿?” 江唯叙沉默半晌,点点头。 “那没事,能做的全做了,保养的好,还是有时间的。” “……好歹让她念完博士,你说呢?” 温礼没说话,不想打击他。 江唯叙都不敢正视蔚蓝的病历本了,跟温礼匆匆聊了两句就告别。 站在蔚蓝的病房前,他一阵迟疑。 每次来看她,她都在睡觉,每次她醒来,都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 他知道她是硬撑给他看的,她努力营造出积极乐观的状态,是为了让他少一份担忧。可两个人都明白,她的病在心脏,而江唯叙是心外行家,两个人中间隔着的那层纸,实际上是透明且徒劳。 可偏偏谁都不忍心戳破。 揉了揉眼框,江唯叙推门进去。 蔚蓝正在看图安的《向阳处》,这书还是温礼趁她没有休闲活动,又不能碰电子产品,怕她无聊“安利”给她的。她正看的津津有味,到关键处,眉头紧锁,秉着呼吸。 江唯叙从她手里抽过书,放在一旁,摸了摸她的额头,“刚醒,就休息一下。” 蔚母见他来了,站起来把床边的椅子让给他。 江唯叙推让道:“您坐吧,我站一会儿,陪她说说话就要回科室了。” 蔚母笑一笑,“不忙的话就多陪她一会儿,醒了就嚷着要见你呢。我先回家去,中午来给蓝蓝送饭。” 她慈爱的看着女儿,“中午咱们炖个鸡?你爸托朋友从乡下买的老母鸡,可香呢。” 蔚蓝乖巧的点头,“好呀,多拿一只碗吧,还有唯叙呢!” “那我还能忘了?”蔚母说完,从柜子里拿出手包,慢悠悠的走了。 江唯叙抱着胳膊踮着一只脚看她,眼神里有点不怀好意。 蔚蓝眨眨眼,“你看我干嘛?诶,你怎么知道我刚醒?” “你大懒猫啊。再说,你住我家的时候,没课就不起床,没人叫你能睡一天,当我不知道?” 蔚蓝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没正经啊你!” 江唯叙压低了身子在他耳边吹风,“干嘛,提到住我家,就脸红啦?” 蔚蓝抬手就要打他。 江唯叙唬了一跳,着急忙慌的抓住她的手腕,嗔怪道:“埋着针呢,别乱动,回头血全倒流难受死你!” 蔚蓝听他骤然严肃责怪的语气,心里不知怎么的委屈了,憋憋嘴要哭。 江唯叙心疼的把人儿抱进怀里,一连串儿的哄着:“诶哟诶哟怎么还哭上了?我不是担心你呢么,乖啊我们蔚蓝最听话了。” 晚上温礼值班,江唯叙空闲着,也不离开医院,就守了蔚蓝病房里。 温礼来串个门,推门就闻见一水儿烧烤味。 蔚蓝看见温礼,先打了声招呼,“温哥,你也来了。” “嗯,我怕唯叙他伺候人不着调,过来看看。”他顺着味道找到垃圾桶里几只满是油的塑料袋和一次性饭盒,“烧烤呢啊,江唯叙你真傻假傻,蔚蓝不能吃油腻的,你还买?” “她说想吃,我给她买来闻闻味儿。”江唯叙说的一本正经。 “那袋子里的烧烤呢?” “她不能吃,我就替她吃了。你知道我这吃香,看着就香啊!” 温礼转头盯着墙,一口气提不上来似的窝火。 温礼把手里一提留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江唯叙先下手了,“里面儿有苹果么?” 蔚蓝嘿了一声,抢过去把果篮抱怀里,护食儿似的,“这温哥买给我的,有你什么事儿呀?” “嘿嘿那我不是削给你吃么?” 蔚蓝狐疑盯他一眼,脸上就两个大字:不信。 从果篮里摸出一个橘子,“喏,你就吃这个吧。” 江唯叙接过来,故意苦着脸,“这玩意又酸又甜的,我不爱吃啊。” “我送给你的,你还不喜欢?”作势又要哭。 江唯叙:“……” 自打做完了手术,这姑奶奶就变了个人似的,丁大点事儿都要撒个娇,不如意就不开心,闹起来没完,一定要顺了心意。 江唯叙认栽——得,天大地大病人最大! 点点头,开始剥橘子皮。 吃了两瓣,皱皱眉,举起来给温礼,“兄弟,来点儿?” 温礼冷眼看着,笑的特别温和:“这是蔚蓝专门挑给你的,满满都是爱,我不能抢。” 江唯叙一口气不顺一脚踹过去。 闹了一会儿,蔚蓝咯咯笑的刀口疼,扶着床沿缓了缓,在江唯叙看到前赶紧挑起新的话题。 她问温礼:“我听唯叙说,温哥有女朋友啦?” “嗯,还没正式确定,就没多说。” 蔚蓝笑嘻嘻的,“什么时候让我也见一见?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温礼捏捏她的鼻子:“八字都没一撇,你就替我们想那么长远啊?” 江唯叙有意揶揄温礼,在旁边直哼哼:“三十多岁老男人了,不结婚,谈恋爱耍流氓啊?” 蔚蓝哈哈笑:“这么好的事儿,温哥请吃饭呀!” “行啊,吃这方面你是行家,你替我订,我买单。” 蔚蓝眼睛一亮。 江唯叙干脆住在医院照顾蔚蓝。 三个人凑一副牌,玩扑克,后来看蔚蓝的右手渗血了,江唯叙才打住。 趁着有兴致,蔚蓝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玩着玩着江唯叙就发现自己上套儿了,合着对面坐的两个人开黑,总是挖坑给他跳呢。 温礼明知故问:“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气的江唯叙直瞪眼,咬牙切齿:“你行不行啊?当着我媳妇面儿呢,你问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温礼就无辜的看看蔚蓝,蔚蓝严肃着脸,“我也想知道。” 江唯叙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憋了好半天,“就你……” 蔚蓝是真惊讶,“???” 就温礼在一旁乐得不行,憋着坏儿捶胸顿足的笑得不能自已。 十一点,护士查房,要求熄灯。 江唯叙终于等到时候,可着劲儿的把温礼往门外撵。 温礼屁股刚抬起来,兜里手机忽然震了下,他拿出一看,是眼科的师兄打来的。 蔚蓝拉了拉江唯叙的胳膊,做了个小声的表情。 一边听着电话,温礼的脸色越来越差。 抬腕看了看时间,眉目间浮上一丝担忧的神色,“行,我马上过去……对没认错人,这么晚麻烦师兄了啊,诶好好。” 看他挂了电话,江唯叙才开口问:“谁出事儿这着急忙慌的?” 温礼把桌子上的骰子收一收,“康念,视网膜脱落,刚从丹城送回来,一会儿就到咱们医院了。” 蔚蓝拽拽江唯叙的衣角,小声的问:“谁是康念啊?” “就是你温哥的女朋友。” “啊!”蔚蓝咋舌。 江唯叙看着他,“小病,你别上火啊。” 温礼脸色不好,“前两天就警告她注意用眼,她答应的好好的,阳奉阴违的!” “人家靠电脑吃饭呢。” “你们家蔚蓝怎么就省心?” 江唯叙自豪道:“那是,我们家乖宝宝。” 手术室外,医生已经等在里面。 康念换了衣服被车子推着往里送,温礼握着她的手陪着。 她看不清,在进门前用力拉了拉他的手。 车子停下等了等。 她把他往下拽一下,温礼就贴着她的脸凑身过去。 “诶,你这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以后瞎了。” 温礼打她手背一下,很不满,“你还说!” 康念咯咯笑,嗓音银铃儿似的,抬一抬头,咬他的耳朵:“欸,你亲我一下。” 温礼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啊?” “快啊,别墨迹,我要进去了。” 温礼抬眼看了看几个护士,几个女生都捂着嘴偷笑着侧过头去。 温礼老脸一红,在她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 清清凉凉的,康念松开他的手,“行了,你外面儿等我啊,么么哒。” 第四十一章 041 窗外下着大雨,玻璃被冲刷的一阵迷蒙。 温礼坐在柔软的大床上,背靠着床头,听着康念的呼吸声,她好像睡着了。 做完手术,免不了近视要加深,他动手摸摸她的眼睑,低头看着她,她的脸色像干净夜里的白月光。 康念背对着他,闭着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身旁坐了一只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成年男性,温柔的摸她的脸,也许还在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她怎么睡得着? 温礼摸完她的眼睑,顺着眉角一路往上,到宽阔的额头,到刘海儿,然后轻轻的把五指伸进她的头发丝儿里。 他卷着她的头发玩儿。 她听见他叹了口气。 她忍不住了。砸了砸嘴,没转身,却没好气道:“都给你摸了,你还叹气,你什么意思?” 温礼的手一顿,黑暗里,他忽然低声笑了笑。 康念猛的翻转过身去,面对着他,睁开眼睛瞪他,可看见他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上面还带着湿气,尤其是那双深邃又充满笑意的眼睛,她嘴唇开合,半天没说出话来。 温礼的手还在她的头发丝里,他静静地看着康念,黑色的眼睛或许泛着光,康念舔了舔嘴角,忽然觉得有点看不真切。 难道是术后后遗症? 可医生说这手术四小时后可以立刻见光,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是她的问题。 他还穿着送她回家时的那件白色衬衣,两颗扣子大敞着,露出里面分明的锁骨。她缓缓抬起手,想摸他的脸,伸到一半被他一瞬间捉住,他举起她的手背,上面有红红的针眼,他低下头吻了会儿,然后主动把她的手贴到他的一侧脸颊上。 打过针的手有点凉,骤然靠近热源,她顿时觉得有点刺激。 心里一个激灵,嘴唇张了张,眼神干涩的看着他。 习惯了他的温度,她的手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摸到下巴上的皮肤。有微微的刺痛感。再往下,是他的下巴尖儿,她摸向喉结,感受他咽口水时,喉结的上下浮动。软软的,她稍微用力按了一下。 温礼笑着压下来一点,嗓音有些喑哑:“还往下么?嗯?” 康念低低的笑,声音软弱无骨,挑衅似的反问:“为什么不?” 她的手快速深入他衬衣里的肌肤,像女人一样细腻,手感很好。 她舔了舔嘴角,从她睁开眼开始,她就觊觎他的锁骨很久了。 她觉得有完美锁骨的男人非常性感。 有些女人爱男人的胸肌,有些女人爱男人的腹肌,还有女人爱男人宽阔的后背,而她——最爱男人的锁骨,和双手。 她的手指在他胸膛上拨撩,从锁骨往下,到某处凸起再返回,来回几次。 温礼不动了,就保持同一个姿势静静望着她,好像她的眼睛里能望出水儿来。 她的目光从他的锁骨移到他的脸,再移动到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会说话。 温礼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康念轻声叫了声“温礼”,后者来不及反应,就被她反客为主。 她翻了个身,把他按倒在床上,一双如玉柔软的手三下五除二拨开了他的两颗扣子。 她把手更往下的探进去,抚摸他的肋骨,他精瘦的腰,一只火热,一只冰凉,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打着圈圈。 她的上身趴在他的身上,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下巴,过了几分钟,他感觉到一只湿滑的小舌缠绕上了自己的锁骨。 半晌,她微微仰起脸,窗外有些许光亮打在她淡笑的脸上,映出一种摄人心魂的美。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可温礼却觉得天上地下,她就是最漂亮的仙女。 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兜兜转转,最后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会是彼此陌生却有一面之缘的人。 她抬手敲了敲他的锁骨,骨头碰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说:“爱我么?” 温礼微微蹙了蹙眉,哑着嗓子,“那你呢?” 回应他的是一个热烈的吻。 带着湿气,带着抹茶奶茶的香味,气息浓烈的冲入他的喉咙,他的鼻腔,他的心肺。 激吻了一会儿,她的舌离开。 “做么?”她问。 温礼的呼吸渐渐可闻。 身下一阵火热的躁动。 他把她翻过身来,把她身上的毯子一把扔到地上,解开自己衬衣的最后一颗纽扣,胡乱的往不知什么方向一丢。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拖着她的后脑,深深吻了下去。 先是唇齿相撞,而后更深的深入,康念被他的动作弄的心肝发颤,闭上眼睛,慢慢给他回应。 大雨滂沱的城市一角,有痴情男女在上演一出旖旎的好戏。 其实康念没想到的是,看似对待一切事物都温和有序的温医生,原来在性`爱上是这样的激烈和具有侵占性。 她被他吻的轻吟出声,身体生理性的微微抬起去贴合他的胸口。 温礼一边吻她,一边从下到上把她的连体睡裙脱了个干净。 康念推了推他,他脸色深沉的离开她一点,带着点疑问,就见她侧过脸,亲吻上他的脖颈。 她怎会一直让他带节奏? 温礼被她突如其来的反扑搞得有些好笑,低哼着轻笑,任她在他的脖子、锁骨和胸膛上落下一连串的吻。 她尽意,水蛇一样的身体往上挪动一点,视线与他齐平,冲他咧开嘴笑。 他们眼神对眼神,看了一会儿,心照不宣。 他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他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在她的眉骨上,让她一阵酥麻。 他努力平息一会儿,最后确认:“你想好了?” “……临到开枪了你婆婆妈妈,”她被他的犹豫气笑了,“你要是反悔了我也放你走。” 他睁开眼。 她突然娇柔道:“放你走,你走么?” 他忽然觉得他会死在她身上。 他眼神下移,看着她胸前的两团柔软,真的像是哑了喉咙,“来不及了……” 他把自己的裤子脱掉,她觉得有什么抵在了她的腰间。 他在她的柔软上一顿揉搓,低下头吻上了她的茱萸。 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腰线往下游走,摸到腰,画了个半圆,摸到她的小腹,最后停在她的森林深处。 在秘密花园里滑动了几下,他的手指被液体打湿,康念忍不住挺起胸,他原本在她柔软上的手又顺势绕到了她的后背上。 手指抽动几下,康念一阵战栗。 最后的缓慢时间里,她睁眼看了他一下,他的思维仿佛就在那一刻被她全部摄走。 那个眼神没有更多沉沦的情`欲,更像是透彻的、平静的湖光,却在他的心口里投下一颗重石,点燃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一口咬上她白皙滑软的脖颈,像是蜜蜂在花蕊上汲取养分,她的手贴上他的后背,感受着他的力量。 情绪积攒到最深处,他的火热刺身一挺,而后被她慢慢容纳。 在他激烈的撞击和胸前柔软的刺痛中,康念仿佛更明确了新的方向。 床头亮着灯,是最昏黄的那一种。 温礼蜷着一条腿坐在床头抽事后烟。 康念洗澡出来,看了看他,那种与卧室气氛浑然一体的温礼竟让她觉得别样的性感。 “你是医生,难道不知道事后烟的危害?” 没想到温礼开黄腔,“死在你身上,我觉得很值。” 饶是康念身为世界有名的作家,也被他一句话堵的说不出话。 他把半支烟摁灭在床头柜的烟灰缸上,冲站在门口的她招了招手。 康念走过去,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脖子上。 温礼低头看她跨坐在自己腿上,笑了笑,“你这样,是引诱我二次犯罪?” 康念额头撞一下他的额头,轻笑道:“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是个没正形的?” 温礼搂着她,“我这叫闷骚,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可不一样。” 康念整个身子贴上去,把他压倒在床上,滚了两下,温礼大叫着喂喂喂。 康念笑出声,“我们友好的躺一会儿。” 温礼苦笑,她骑坐在他身上,到底怎么样才能友好? 第二天康念睡到自然醒。 寻着香味,她光着脚丫走进了厨房。 温礼戴着围裙正在做红烧牛腩,开锅看了一眼,再盖上,从碗柜里拿出两个盘子放在菜板旁。 转身要去倒一碗凉水,走出门就看见康念迷迷糊糊的扒着墙站着,一双眼皮睡肿了,光着脚,重点是光着身子,正朦朦胧胧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抱她起来,一路冲回卧室,拿过拖鞋给她穿好,从衣架上随便捞了一件裙子递给她:“一分钟不盯着你,你就不会照顾自己。给我把衣服穿好!” 康念突然亲了他一下,扭头就变脸,“别说的好像我是生活不能自理!” 温礼也不用言语反驳,抬手在她眼皮上揉了揉,仿佛在说:那你的视网膜是怎么脱落的? 康念只做不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里拿着衣服还是没有动。 温礼站直了身体,比她整整高出一倍,望着天花板深呼吸了几轮,接过她的裙子,开始替她往身上穿。 手指不免滑到她的肌肤,滚烫,细腻。 康念低低的笑,歪着头,“嘿嘿嘿……” 两个人的衣服都白穿了。 第四十二章 睡过一觉之后好像能产生说不清楚的默契。她不答应住温礼那儿,因为陌生的地方她住不惯,但却对温礼要搬来同她住没有丝毫意见。 从头到尾没有谁表白,都滚过床单了难道还不能表明忠心? 于是同居顺理成章。 都不是小年轻,也不太讲究这个了。 暮色四合,温礼还没有回来,康念眼前的电视画面像走马灯,一幕一幕晃过去。 演的什么?她一点儿没记住。最后干脆把频道调到体育,看一帮人在一块草地上你来我往踢球。 说好晚上要陪温礼看球,她提前预热一下气氛。 医院里,温礼刚把衣服换了,裤兜里手机震不停,他钥匙放到桌上了,才有空手摸出手机来看。 靠着桌子一条一条翻,都不是什么有营养的消息,但他还是看的眼角都笑出细纹。 天色渐晚,康念无非是问:“在路上没有?”下一条就是,“哪个路口?”接着又是,“你不会出车祸了吧?”“你几点回来啊?[难过]” 他无奈地笑一笑,回复:“有点事,在路上了,马上回。” 康念立即发来一条:“所以你真的出了车祸?” 他翻着眼睛想了想,心道通短信的人此刻一定是冷漠脸孔,肯定是下午睡醒无聊没人说话,自己才成为她的移动智能打哈哈机器人。 他避而不答,回复说:“再等我一会儿,我订了你爱吃的,马上就带回去。” 过了好久康念才回:“哦,那你快点,球都开始踢了。” 他回:“好。”犹豫了一瞬间,接了一条,“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零食,但别吃太多。” 收起手机出门,拐角处看见江唯叙,温礼脚步一顿。 空旷的走廊里,头顶一盏盏白炽灯映在墙面上一个孤孑背影,温礼喊了声唯叙。 在对方转身目光凝向他的时候,温礼看见了入骨的悲哀。这份悲哀硬生生写在江唯叙脸上,温礼从总看到一丝迷茫和恍惚。 对方看见他,手抄在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走过来,低着头,但感觉得出他情绪低落。 女朋友三天两头住院,心情还能阳光灿烂也是活见鬼。 江唯叙走上前的时候,温礼问了一句:“她情况还好?” 这次换做江唯叙亲自担任蔚蓝的主治医师,是蔚家人亲自要求。 江唯叙英俊的脸难过到扭曲,缓缓摇了摇头。 温礼无话可说,只能搭上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以示安慰。说实话,这种感觉他在康念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感同身受过一次,明知只是小手术,他等在门外却还是手心冒汗,生怕发生什么医疗事故,她留下终身眼疾。 江唯叙驼着背,同外面深蓝的天色比寂寥,盯着楼下的马路车辆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跟康念,挺好的?” 温礼奇怪他怎么问这个,但还是说:“挺好的。” “确定在一起了?” 温礼不明所以的朝他胸口虚虚一捶,心里却预感到点什么,皱着眉说:“你别搞这么严肃,到底怎么了?” 江唯叙抬起头,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他用百分百请求的口吻轻轻说了一句话。 * 华灯初上,温礼拎着几盒外卖回家。 他已化作家庭煮男,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是负责康念一日三餐。 钥匙旋进孔,转半圈就开门。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解说在大吼这个球踢的太臭。 康念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陷下去一小点,一边捏着薯片一边说:“早知道我应该做个榻榻米,方便,比坐在沙发上舒服多了。” 温礼在门口换鞋,回头诧异的看了眼电视机,“你怎么打开的?” 康念哼一声:“我喊了维修,花了一百大洋。” 温礼笑:“倒是很便宜。” 康念一蹦两米高,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食盒,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有鱼香肉丝。” 温礼揉揉她的头发,“我去拿盘子。里面还有个汤,老板给盛太满,有点溢出来,你小心烫。” “哦。”康念真的小心翼翼把袋子在玻璃桌上放平,对着厨房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晚,你早一点说,我就在家做了,还要你多跑一趟腿去店里买外带。” 厨房里开着水,温礼没听清她说什么,大声问:“你说什么?” 康念懒得再讲一遍。 三菜一汤,这家店给的量相当足。 康念看了看,觉得这至少够四个人吃。 温礼把洗好的筷子擦干净,递到她手里,再给她拿出一盒米饭。 康念盯着筷子,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 其实家里的餐具每次都是用过后就洗好,收在碗筷机里,可温礼的习惯是,无论什么东西,用之前一定要再清洗一遍。 她忽然联想到常年在他手里的手术刀。 浑身哆嗦一下,一阵恶寒,她腹诽——他这讨厌的强迫症。 她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里面的肉丝真的是鱼片团成的。 她唔一声瞪大眼睛,中了头等奖似的,“我靠这真的是鱼!” 温礼把盘子朝她面前推一推,“好吃的话多吃点。不过你怎么天天吃那么多东西还不长肉?” 康念塞一大口米饭,嘴里含糊不清:“天赋。” 吃完了饭,温礼收拾好,搂着康念蜷缩在沙发上。 她高高瘦瘦的一大只被他搂在怀里,心里莫名的心安,温礼低下头去看她,光线勾勒她眉眼,脸上能看见细小绒毛。 电视上还在踢着球赛,可已经没人关心。 温礼嗅了嗅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康念动了动,温礼又去吻她的鼻尖。 贴近的气息激的她一阵发痒。 温礼忽然说:“过两天,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医院见个朋友?” 康念在他怀里闭着眼,想也不想道:“江医生怎么了?” “不是唯叙。” “嗯?” “是唯叙未过门的媳妇。” 康念抬头看着他。 温礼轻声道:“月初的时候检查一切正常,办了出院手续,结果刚回家两天又给送进来了。情况不大好,癌细胞扩散的太厉害,控制不住了。” “那我去?”她去能干什么?她又不是华佗。 “她想见见你。”温礼刮一下她的鼻翼,“她没剩下几个愿望,就是想看唯叙和她的朋友能过得好。” 康念撅了撅嘴,没说话。 温礼等她的意见,轻缓缓商量:“行么?” 康念反问:“她叫什么?” 温礼知道她这就算答应了,搂的她更紧,声音在她头顶上说:“蔚蓝。” 男人看球赛就如同女人挑衣服,永远没个尽头。 她本就不太感兴趣,倒在他怀里差点一觉睡过去。 空调的温度有点低,她被凉气吹醒,浑身别扭的扭动,一会儿抬抬胳膊一会儿收收腿,好像什么姿势都不满意。 温礼把准备好的果盘放到她怀里,自己也拿着遥控器坐直起来,抬胳膊搂住她,轻声说别乱动,不舒服就靠我肩膀上。 康念看他一眼,说:“我就想躺着。” 温礼就笑,“你觉得躺着方便吃东西你就躺下,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一切依你。” 康念撇撇嘴,心道她一个人在电视面前演独角戏,喧那个宾夺那个主的,有什么意思?不过温礼难得要求她点什么,陪他看看足球而已,也比她往常一个人漫无目的看着夜景思考人生强多了。 看的是德国。康念对这只球队没有什么感觉,但对这个国家有一点好感。她对德国人还有一点刻板印象,比如德国人是不是都是那种严谨的、不苟言笑的性格。 看了一会儿,康念总结了一下德国队的风格:不知道怎么输。 她问他,帅吗? 他说帅。 有多帅? 温礼说,比我还帅。 康念嗤笑,比你帅也没多帅啊。 温礼说,比我帅一万倍。 康念嚼碎薯片,看着他说,你就是个零,零的一万倍还是零呀。 温礼这才从直播中转移注意力,他偏头看着明显要找点事儿的康念,想说些什么反驳,一转眼却撞进了一双充满笑意和恶作剧的瞳孔里,漆黑如夜幕,灯光映在瞳孔里,灿烂如星辰。 又没人在乎球赛了…… 等到七月将尽,西山村的稿子终于被通过。 网络上轩然大波,无数双眼睛突然聚焦到这个六十多年都无法脱贫的村子里。 更可怜的是那些天天爬藤梯的孩子,霍洋把孩子们的实况真真实实地写在报道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其词,只凭现实就让无数网友心酸落泪。 报道的选题是通过小人物反应整个群体,霍洋选的是那个当过兵的小学教师,而江清宁则把目光都焦距在以艾芸为首的孩子们身上。 第二天片子在卫视一套播放,上黄金新闻时段,立刻又是一波舆论造势。 微博的话题热度过山车式上涨,一口气压下娱乐头条登上榜首。 江清宁再三确认过康念的意见,是不是真的可以用她拍下的照片,康念想了很久,终于说好。 要不要用化名? 康念说不用,该来的一天总要来,不用化名,也不用笔名,就用“康念”。 * 咖啡厅内,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桌子上的两只杯子已经不冒热气了。 杯子中央是一张前日报纸,两个版面全是黑白照片,文字夹在图片的细缝中密密麻麻一块一块。 江城儿拿起杯子又放下了,他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目光。 两个人似乎是较量谁比谁更沉得住气。 江城儿沉默等待,这次终于可以赢程灏一局。 程灏端起他的杯子,朝江城儿看看,脸上是一贯的冷静自持,说白了是一副万年冰山扑克脸。 他又伸出两根指头挑起报纸看了看照片版权署名,确认后,朝江城儿道:“你真的去查过了?” 江城儿身体倚靠到软沙发的靠背上,嘴角讽刺,不答。 偏偏程灏对待问题耐心细致,必须得到确切答案,“问你话呢。” 江城儿一撇嘴,“是她没错。这事儿央台里都不是秘密,我特意向霍导请教,他说是江大的陈老亲自推荐。更何况秦鲁豫都跟组采访,那女人早在领导层谋了闲差,若不是自家妹子出现,她何苦跟着重新走一线?” 程灏薄锋的唇紧抿着,思考着什么,伸手摸了自己手中的杯子。 江城儿开口道:“她出现就好说,我顺藤摸瓜,在江州查到了些别的。” 程灏几乎是一瞬间抬头,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说出的话却慢吞吞:“还有什么?” 江城儿最烦他这种语气,听着太冷淡,好像对一切都是漠不关心,心里却明明急得要死。 他吊胃口,刻意放缓了语调,每个字都说的轻飘飘的,左右打太极:“她怎样关你什么事?你把她赶出b市,如今她复出也未必回来,江州好歹有南方系可以保她,你的手伸不过去,她大可留在那里一劳永逸,也不用回来看你脸色。”他看着程灏,“她在西山村出了点意外,上月底采访任务没结束被紧急送回江州做手术,听说本身就有病。欸我跟你说,她真的蛮惨的,你别再打别的主意。” 他说了一通,偏偏程灏面无表情。 江城儿火儿蹭的冒上来,起身要去买单走人,走了两步又走回来,想要拿走桌子上那张报纸。 程灏头也没抬,杯子重重落在桌子上,杯子压住报纸,淡漠道:“走哪儿?坐下。” 江城儿早就憋了一口气,抽过报纸,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别他妈这么跟我说话,当我是四年前的康念,任你揉捏?”他阴沉着脸拿报纸隔空点了点程灏的肩膀,“说到底是我们对不起她,所以这回不管你想怎么搞,我这关你也过不了,就算你不要脸,我还要。” 他抬手看一眼手表,赶下一个局,大步流星的离开。 程灏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杯沿上。 他眼前又出现她的眼睛。 亮如黑曜石,抑或是湿漉漉像永远蒙着雾气。 他一个人坐了很久,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按出去一个号码。 第四十三章 一个人吃完了饭,程灏去停车场里拿了车,准备回二环路上的房子里。车子都要开到楼底下,又被老爷子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卡宴在路上狂飙,十分钟赶到四合院门口,在花园里停好了车,走到门前,又忽然不想进去了。 夜深人静,有小风徐徐。 程灏抽了根烟叼在嘴上,用手挡着打火机把烟点燃。 深吸一口,停顿了几秒,他慢慢呼出一团烟雾,在路灯下可以看到气体扩散,消失殆尽的过程。 他突然有些心烦。非要说原因,大概是从得知康念人在江州的消息开始的。 夜色已深。程灏站在车门边抽烟看马路,他这边刚派人去江州秘密调查,那边老爷子和老太太就瞒不住了。 跟康家二老不同,自己什么德行,自己爹妈最清楚,所以四年前他使尽手段打压康念的时候,差点气的老爷子心梗住院。 后来康念真的凭空消失成了失踪人口,自己爸妈再也不对自己有什么好脸色。 他有时候也纳闷,明明他才是亲生的,是程家独苗啊,可爹妈胳膊肘朝外拐。 西装外套丢在车后座,他本就没打算晚上住四合院里。一会儿顺道儿,正好把程悦接回家。 最近忙,天天让爸妈和康家二老带孩子,小朋友都要和他不亲了。 也只有想到女儿,程灏的面色才能温和一点。 抽了大半支后,程灏吸了下鼻子,把烟蒂扔在地上,一脚踩熄了,拍拍手推门进去。 气氛压抑,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茶几上摊开了一张报纸,程灏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天的。 版面都不用猜,肯定是有康念署名的摄影报道。 他去洗了手,走出来跟程母面对着坐下,他没开口,一时间屋子里安安静静。 程母脸色很不好,看儿子坐在对面,索性偏过头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程灏看在眼里,心里苦笑,这明明是二老把他招了来,又摆出一副实在不想见他的模样,到底是谁主谁是客? 程父戴着老花镜,翻着眼睛看看他,在沙发上坐下,道,“这报纸,你们单位都给订吧?” 程灏知道他想铺垫什么,也不绕弯子,直接回答:“我看了,也知道念念在江州。这回她又一声不响干了票大的,很厉害。” 他其实是真心夸奖,可听在程母的耳中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嘲讽。 老太太脸色涨红,猛的拍了桌子站起来,指着他一口气上不来,“要不是你把人家弄走,这孩子现在早出人头地了,何苦一走就是四年不敢露面,这,这这——”她刷的一把抽过报纸攥在手里,“记者都不敢做了,啊?你看看这是什么署名?” 她把攥成一团的报纸丢到程灏怀里,“什么署名?你念给我听!” 程灏心里叹气,却还是老老实实把报纸展开,看一眼康念的头衔,淡淡道:“独立摄影人。” 程母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淡定,半天缓不回来,捂着心口一屁股做回到沙发里,气的头晕眼花。 程父赶紧从茶几底下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让她吞了,顺着她的背,“欸你看我之前怎么说的?我就说你让我和他谈,你偏不听……” 程母眼眶里隐隐模糊,不说话,静了一下,垂头看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程灏舔了舔后槽牙,慢慢说:“有消息了就是好的,您别生气,这回我保证什么都不做,决不妨碍她。” 程母本已平静,听了这话火又上来:“你毁了人家的前途啊!儿啊!你现在还打算把她扔在江州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好歹看在她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份儿上,你能弥补就该弥补!” “……”这些年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话,程灏干脆沉默应万变。 程父抬头看他,“儿子,你给我和你妈一个准信儿,你能不能把她调回b市来?” 有那么一秒,程灏眼里有光芒闪过,思索了一下。 可是——接她回来?用什么理由?用什么身份?又该用什么方式? 他看到报纸上有一张照片,是她穿着防晒衣站在悬崖上,脚下就是那1600米的藤梯。 她抽着烟,风让她眯起眼,她的目光深邃而寡淡。 程灏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捏在手里的那个单纯小姑娘了。 现在的眼神,仿佛她能看穿一切。 客厅安静到诡异。 过了好久,程灏才说:“我没想好,”他看着程父,特别诚实,“念念怕是恨我入骨,就算我现在想补偿她,她也未必接受。” 程母一听有戏,转回头来,急切道:“人就怕真心,你去江州,跟她好好说,把那孩子给妈劝回来吧!再说以前那也不是真的,你和那个人……也不是真的在一块儿,对不对?你——” “淑萍!”程父喝止。程灏的性取向是家中的禁忌,最好谁也不要再提。 程母住了嘴,她觉得她一刻钟也不能和儿子在一起,看见就来气,起身回到卧室紧紧的带上门。 夜里风渐渐大起来,呼呼的透过窗缝儿往里灌。 程父抿着唇,眼里全是肃穆。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收拾,但你要是再过火了,我饶不了你。康家二老那边,你什么都不要说,那家人重男轻女,眼里除了你大舅子谁也没有,他们知道了念念的事儿反而给你添乱。” 说完,半头银发的老爷子看上去也是乏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无力感窜上心头,感叹道:“人啊,做了亏心事,早晚会还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黑了,你快回吧,最近也别回来烦我们了。” 程灏站起身来,没什么表情,“月月呢?” 程父下巴指了指北面儿,“在她姥姥家里。” 把程悦接回家,程灏给她放好水,催促她先洗澡。 程悦嘴上答应着,抱着睡衣站在那儿,人却没动。 脚下是一只肥头大耳的白兔子,已经没什么精神,趴在笼子里。 程悦撅着小嘴直愣愣的看。 那是康念考上研究生的那年,一家三口出门遛弯撞见的野兔子,受了伤,挺可怜的趴在草丛里,被程悦大发爱心带回家养了起来。 康念带兔子打疫苗,亲自选购了一只豪华的兔笼,还买了最贵的饲料和草料,当作是程悦的生日礼物。 其实程悦是个孤儿,档案里根本没有她生日的具体日期。 他和康念领养了她,上户口的时候把领养日当作小朋友的生日,时间就是夏至,康念说是个好日子。 那一年,他刚开始疏远她。 晚上吃过饭,程悦说想做去楼下运动运动,康念拉上程灏,陪着小朋友一道儿出门。 程悦走在前面,歪歪扭扭的,康念和程灏跟在后面。小朋友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伸长了脖子往草丛里看,“妈妈,是小猫呀!” 康念看她手指的方向,笑了笑,“不是小猫,是小兔子。” 程悦弯着膝盖慢慢走近,两手撑开放在胸前,做抓捕状。 程灏慢悠悠道:“你靠近它,会把它吓跑。” 结果兔子耳朵动了动,身体晃了晃,却没跑。 程灏意外的挑挑眉,康念看着他哈哈笑。 兔子的爪子一个劲儿的挠草坪,可程悦已经蹲在了它的身前。 庞然大物立在小兔子面前,兔子不安的扭动几下,再也不动了。 康念也是第一次看到兔子装死。 她一低头,看到兔子的右腿不时抽筋儿似的抖动。 “月月,你看看小兔子是不是受伤了呀?” 程悦扒拉一下兔子毛,在腿部发现一块儿红色的血迹。 “诶呀!”她小手一指,回头看着妈妈。 康念抱起兔子,查看它腿上的伤,像是被什么东西割到了。 路灯下,小程悦的心被揪起来,她皱着小脸央求的说:“爸爸妈妈,我能不能养它呀?” 程灏想也不想的拒绝:“你想养,回头爸爸给你买一只,这是野兔子,不干净。” 小朋友委屈的低下头。 康念想了想,看着程灏:“回头我去动物诊所给它打个什么针,清洗一下,然后养了家里,行不?” 程灏低低扫了一眼康念,别过头,不作回应。 他的沉默一向是拒绝,可这回,当着女儿的面,康念把他的不回应认作是默认。 程悦现在看着兔子发呆,说明又想妈妈了。 程灏走过去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柔声道:“乖,洗澡睡觉吧,明天不是约了同学去吃必胜客么?” 程悦低着头,嗯了一声,起身进入浴室。悉悉索索一阵声响,浴室里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 收拾好一切,程灏坐在女儿床边哄她睡觉。 窗帘拉着,室内一派静谧。程悦盯着床头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忽然说:“爸爸,我今天看见妈妈了。” 程灏一震,喉咙不由发紧:“在哪里?” “报纸上。” 程灏一愣,笑自己是想多了。放松下来。 程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爸爸,江叔叔上次问我,你是不是也想妈妈,我说你经常盯着妈妈的照片看,算不算想呢?叔叔说算呢。爸爸你想妈妈么?” 程灏摸摸她细嫩白净的脸颊,笑一笑,目光温和,“嗯,想呀。” 程悦握住他的手,“那你们会复婚么?“ “……”程灏拍拍她的被子,亲吻她的额头,“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 “妈妈会回来么?” “……会的。”程灏漆黑的双眸看着床头照片,“爸爸很快就把妈妈接回来,所以月月乖一点。” 小朋友头点的像拨浪鼓,笑起来,漏出一整排洁白的牙齿。 第四十四章 雨季收尾,江州这几天凉凉的,下着夏季最后的几场雨。 雨水茫茫然笼着天地,从早到晚都是乌云密布的阴沉沉天气。 昨晚做的太激烈,第二天康念直不起腰,咸鱼一样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温礼把她的眼皮合上,柔声说:“你再多睡一会儿,醒了自己起来。” 然后他穿好衣服去刷牙洗脸做早餐。 他给她留了一个煎鸡蛋,煮好了粥留在锅子里,打开保温。出门前推开卧室门看她一眼。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也看他。 他愣了一下,直直走到床边,俯下身望进她一双水润的眸子里。 “怎么不睡?” 康念说:“睡不着了,腰酸背痛。” 温礼替她拨开一缕碎发,“那我们今晚休息一下。” 康念睨他,“你怎么这么娇气?” 温礼笑出声,捏捏她的脸颊,“娇气的我现在要去上班了。” 康念拉开点窗帘看外面的漫天大雨。 她皱皱眉,“开车慢一点,实在不行就去坐地铁吧。” 温礼吻她的唇,触感像电,又柔软甘甜,他贪恋她的味道,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来:“嗯……没事。” 两个人厮磨了会儿,温礼吸一口气,站起来整理整理衣领。 “我真的要走了。” 康念还是直挺挺躺着,没什么表示,细腻的脖颈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白花花一片。 “再见。”她仿佛惜字如金。 温礼最后看一眼,替她把毯子盖好。 出门,把门轻轻关上,康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白天我不在家,晚上也不知道几点回,可能不回来了。如果很晚的话,你就不用等我了。” 温礼手指按在门把上,关门的动作一顿,“出门做什么?” 康念声音很轻,好一会儿才说:“清宁要走了,我送送她。” 江清宁因为西山村的专题栏目一炮走红,名声更响。 台里原本想让她趁势推出一档深度社会栏目,可她提早交了报告,一心要申请出国。 最后一桩心愿已了,她再没什么牵挂。 谁也不能再拖住她。 下午雨势渐小,江清宁和梁霄在江州机场落地。明日要赶四点钟的航班,时间紧迫,但还是要飞来同康念见个面。 以后定居国外,再见一面都不知何年何月。敲定了地点,江清宁和那个高挑的男人喝着柠檬水等康念来。 康念开着她的x6过来,没撑伞,小雨落在她的肩上,打湿了双肩处的衣服。 推门进来,她掸了掸裙子上的雨,抬头看到窗边的横沙发上,江清宁对着她高高地举着手。 室内禁止吸烟,康念随身带了棒棒糖,这会儿她边往里走,边拆开一只塞进嘴里。 她踩着高高的坡跟凉鞋,小腿肚上有一点点被溅上的水珠。人站在檀木桌子前显得更高一些。 江清宁拉着她坐自己身边,为她介绍对面沙发上带着金框眼镜的男人。 “应该是没有印象了,不过你们见过的。”她笑着说,“这是梁霄,我未婚夫,不过马上就要“转正”了呢。” 梁霄冲康念点点头,笑容很温和。 康念看他一秒,主动伸手过去,“康念,清宁的大学同学。” 梁霄正式跟她握了握,说:“很荣幸。你的名字在我这里有很高的出镜率。” 康念挑挑眉。 江清宁有点不好意思的别过头,梁霄看她一眼,笑道:“阿清经常提,睡觉都说梦话。” 三个人又寒暄几句,康念看着江清宁,问:“以后不准备回来么?” “不回来了。”江清宁往水里多投下一片柠檬片,“等我再工作几年,我就辞职,然后移民。” 康念喝口水,听她继续说。 江清宁说:“我想活的轻松一点,就天天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趁年轻多换几个职业,都经历一下。再说就算我失业了,还有梁霄可以养我。” 有一缕光经过一瞬间错开的云层,奢侈的照过来一点,留下一些阳光的热度。 江清宁突然抱抱她,“念念,我希望你也是。” 两个姑娘讲悄悄话,梁霄识趣的早早退场。 江清宁拉着康念去唱k,从下午包到晚上。 她唱《红玫瑰》,演技比mv都要动情,高*潮处眼眶亮晶晶,灯光正好打下来,能看见一片片的晶莹。 “你记不记得你问我,为什么我不和周肃?”江清宁唱完一嗓子,拧开一瓶水咕嘟喝下,“男人都狗改不了□□,做事情只分第一次和第一万次,所以你什么也别信!” ktv包间和包间之间隔音效果不好,能听见隔壁似鬼哭狼嚎。 康念抽着烟,眼神迷蒙的看她一眼,有点不解:“怎么突然说这个?那你现在和梁总呢?感情不好?” 江清宁大手一挥,“嗨,跟他可没关系。”她放下水瓶,坐到点歌台前点歌,脸上是屏幕幽幽的绿光,“我可不是在说梁霄……其实也不是单纯说周肃啦!” 她是想指桑骂槐,说康念的负心汉。 可又觉得现在气氛刚好,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会坏此刻良好的氛围。 她点了新的歌开始唱,康念看了她一会儿,也不再问,仰着头看着电视抽烟。 江清宁肚子里藏不住话,其实她要说什么,康念多多少少猜得到。 看破不说破吧,也挺好的。 暮色四合,又是雷暴。 大雨打算所有人节奏,始终不见小。两个人被困在ktv,只好等着梁霄开车来接。 江清宁拉着康念不松手,指挥着梁霄找一家酒吧把她俩放下,然后再次赶走这个称职的“司机”。 梁霄临走前把一张卡塞进江清宁手里,“喝酒就喝酒,千万睁大眼睛,别被卖了都不知道。” 江清宁瞪眼,佯装凌厉,“知道啦知道啦!” 她好像谈几次恋爱都像是多了一个爸爸,情侣偏偏成父女情。 康念在一旁好笑。 两个人找了个角落,在最拐角的地方,远离吧台,无人骚扰。 点了各式调制鸡尾酒,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身后的一桌男男女女正围坐在一起玩21点,叫喊声不断。 一个男人大笑,“老子根本不知道怎么输好不好?安安怕是自己要输给我!” 一个娇媚的女人马上道:“那要看我们森哥肯不肯咯?” 江清宁皱皱眉,同康念聊起一个话题。 可身后声音一次盖过一次,像要吵起来。 后面几个人玩到嗨,沙发突然被谁抬脚踹了下,很大幅度的撞在江清宁的沙发上。 康念把烟按在烟灰缸里,歪着头冷冷朝眼前看了一眼,“搞事情?”她眼神下移,盯着几个男女手中酒杯。 男人抬着手连连道歉,几个人端着酒杯赶紧换个地方。 康念懒得给自己找麻烦,对方走了倒是还她们清净。 江清宁转过身一脚把沙发踢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没什么行人。路太宽,这片区域像是鬼城。 康念坐在车里给温礼去一条短信:今晚在清宁这里,不回家了,你早睡[心]。 江清宁歪倒在她身上。 “她看来是没办法同你深夜畅谈了。”梁霄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两个姑娘。 “没想聊,你们早睡,起飞前还能迷糊一阵。”康念摆弄着手机说。 江清宁忽然醒过来,拉着康念的袖子,“今晚我和你睡,有事儿没说呢!” “那你别说梦话,我浅眠。”其实康念是在逗她,借用下午梁霄说过的梗。 江清宁呵呵笑,“大学同居那么久,怎么不见你嫌弃我?” 到了酒店,还是让江清宁睡了一觉。 隔天两点钟,深深的夜。 康念把江清宁和梁霄送到机场。 江清宁酒还没全醒,此刻哭成泪人,像是永别。 两个大姑娘在安检门口抱成一团,漂亮的姑娘总是引人注目。 梁霄去买面包,把最后的时间让给她们。江清宁哽咽着说:“以后别再逞强,国外有我,国内还有嘉言,我们帮亲不帮理的。” 康念拍拍她的肩头,心里温热,又突然涌上点感伤。她说:“我知道。” 江清宁:“如果那孙子再来骚扰你,这次别再忍,我留给你的证据,足够他被调查。咱不躲了,大不了你来外面跟我混。” 康念笑一笑,“别担心我了,这次我有数。” “还有……”江清宁松开怀抱,认认真真看她,贴到她耳边小声道,“我还给你留了最关键的东西,若有一天你需破釜沉舟,就去把那一份东西取出来。在这之前谁也别说,牵扯太广。” 康念愣一下,心里有什么直觉戳了心窝一下,“你……” 所以你不是真的因为要结婚才选择移民,可这句话她想了想还是没问。 梁霄过了很久才提着袋子回来。 康念看了看他,对着江清宁说:“到那边落地就告我一声。” “念念……”她的拥抱里掺杂了很多情绪,只有她们两个人能懂。 康念吸吸鼻子,笑容放大,“走吧走吧,又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 江清宁去过安检,盖章拍照,她走进门内前再次回头,比这口型说了一句话。 康念把手贴在心脏的位置,冲她点点头。 一直在显示屏下看到航班起飞,康念才转身往机场外面走。 她站在门口抽烟,安静地等待晨光破晓。水汽与烟雾盘在脸庞,她有些无聊地低头看指尖火光,好像在一片灰蒙蒙里,这是唯一一点安慰。 出租车排队的地方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像没睡醒,无精打采。康念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她低头翻出来去看打进来的这通电话。 看到名字,略略吃惊,再看时间,确实是四点三十五分没错。 时间还这么早,他已经醒了。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笑着笑着盯着手机屏幕忘了接起电话。 一双手从她身后还过来,带着一点沙哑,“发什么呆?嗯?” 康念一僵,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反映。 她回头,看见一张让她心安的脸。 她瘪瘪嘴,声音不自觉带点娇纵,翻身抱住,脸埋在他胸膛,“你怎么来了?” 男人没说话,把自己当成热源给她驱散一点凉气,微热的气息轻轻贴近,看了她一会儿,他异常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第四十四章 (小修) 雨季收尾,江州这几天凉凉的,下着夏季最后的几场雨。 雨水茫茫然笼着天地,从早到晚都是乌云密布的阴沉沉天气。 昨晚做的太激烈,第二天康念直不起腰,咸鱼一样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温礼把她的眼皮合上,柔声说:“你再多睡一会儿,醒了自己起来。” 然后他穿好衣服去刷牙洗脸做早餐。 他给她留了一个煎鸡蛋,煮好了粥留在锅子里,打开保温。出门前推开卧室门看她一眼。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也看他。 他愣了一下,直直走到床边,俯下身望进她一双水润的眸子里。 “怎么不睡?” 康念说:“睡不着了,腰酸背痛。” 温礼替她拨开一缕碎发,“那我们今晚休息一下。” 康念睨他,“你怎么这么娇气?” 温礼笑出声,捏捏她的脸颊,“娇气的我现在要去上班了。” 康念拉开点窗帘看外面的漫天大雨。 她皱皱眉,“开车慢一点,实在不行就去坐地铁吧。” 温礼吻她的唇,触感像电,又柔软甘甜,他贪恋她的味道,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来:“嗯……没事。” 两个人厮磨了会儿,温礼吸一口气,站起来整理整理衣领。 “我真的要走了。” 康念还是直挺挺躺着,没什么表示,细腻的脖颈皮肤暴露在空气里,白花花一片。 “再见。”她仿佛惜字如金。 温礼最后看一眼,替她把毯子盖好。 出门,把门轻轻关上,康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白天我不在家,晚上也不知道几点回,可能不回来了。如果很晚的话,你就不用等我了。” 温礼手指按在门把上,关门的动作一顿,“出门做什么?” 康念声音很轻,好一会儿才说:“清宁要走了,我送送她。” 江清宁因为西山村的专题栏目一炮走红,名声更响。 台里原本想让她趁势推出一档深度社会栏目,可她提早交了报告,一心要申请出国。 最后一桩心愿已了,她再没什么牵挂。 谁也不能再拖住她。 下午雨势渐小,江清宁和梁霄在江州机场落地。明日要赶四点钟的航班,时间紧迫,但还是要飞来同康念见个面。 以后定居国外,再见一面都不知何年何月。敲定了地点,江清宁和那个高挑的男人喝着柠檬水等康念来。 康念开着她的x6过来,没撑伞,小雨落在她的肩上,打湿了双肩处的衣服。 推门进来,她掸了掸裙子上的雨,抬头看到窗边的横沙发上,江清宁对着她高高地举着手。 室内禁止吸烟,康念随身带了棒棒糖,这会儿她边往里走,边拆开一只塞进嘴里。 她踩着高高的坡跟凉鞋,小腿肚上有一点点被溅上的水珠。人站在檀木桌子前显得更高一些。 江清宁拉着她坐自己身边,为她介绍对面沙发上带着金框眼镜的男人。 “应该是没有印象了,不过你们见过的。”她笑着说,“这是梁霄,我未婚夫,不过马上就要“转正”了呢。” 梁霄冲康念点点头,笑容很温和。 康念看他一秒,主动伸手过去,“康念,清宁的大学同学。” 梁霄正式跟她握了握,说:“很荣幸。你的名字在我这里有很高的出镜率。” 康念挑挑眉。 江清宁有点不好意思的别过头,梁霄看她一眼,笑道:“阿清经常提,睡觉都说梦话。” 三个人又寒暄几句,康念看着江清宁,问:“以后不准备回来么?” “不回来了。”江清宁往水里多投下一片柠檬片,“等我再工作几年,我就辞职,然后移民。” 康念喝口水,听她继续说。 江清宁说:“我想活的轻松一点,就天天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趁年轻多换几个职业,都经历一下。再说就算我失业了,还有梁霄可以养我。” 有一缕光经过一瞬间错开的云层,奢侈的照过来一点,留下一些阳光的热度。 江清宁突然抱抱她,“念念,我希望你也是。” 两个姑娘讲悄悄话,梁霄识趣的早早退场。 江清宁拉着康念去唱k,从下午包到晚上。 她唱《红玫瑰》,演技比mv都要动情,高*潮处眼眶亮晶晶,灯光正好打下来,能看见一片片的晶莹。 “你记不记得你问我,为什么我不和周肃?”江清宁唱完一嗓子,拧开一瓶水咕嘟喝下,“男人都狗改不了吃屎,做事情只分第一次和第一万次,所以你什么也别信!” ktv包间和包间之间隔音效果不好,能听见隔壁似鬼哭狼嚎。 康念抽着烟,眼神迷蒙的看她一眼,有点不解:“怎么突然说这个?那你现在和梁总呢?感情不好?” 江清宁大手一挥,“嗨,跟他可没关系。”她放下水瓶,坐到点歌台前点歌,脸上是屏幕幽幽的绿光,“我可不是在说梁霄……其实也不是单纯说周肃啦!” 她是想指桑骂槐,说康念的负心汉。 可又觉得现在气氛刚好,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会坏此刻良好的氛围。 她点了新的歌开始唱,康念看了她一会儿,也不再问,仰着头看着电视抽烟。 江清宁肚子里藏不住话,其实她要说什么,康念多多少少猜得到。 看破不说破吧,也挺好的。 暮色四合,又是雷暴。 大雨打乱所有人节奏,始终不见小。两个人被困在ktv,只好等着梁霄开车来接。 江清宁拉着康念不松手,指挥着梁霄找一家酒吧把她俩放下,然后再次赶走这个称职的“司机”。 梁霄临走前把一张卡塞进江清宁手里,“喝酒就喝酒,千万睁大眼睛,别被卖了都不知道。” 江清宁瞪眼,佯装凌厉,“知道啦知道啦!” 她好像谈几次恋爱都像是多了一个爸爸,情侣偏偏成父女情。 康念在一旁好笑。 两个人找了个角落,在最拐角的地方,远离吧台,无人骚扰。 点了各式调制鸡尾酒,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身后的一桌男男女女正围坐在一起玩21点,叫喊声不断。 一个男人大笑,“老子根本不知道怎么输好不好?安安怕是自己要输给我!” 一个娇媚的女人马上道:“那要看我们森哥肯不肯咯?” 江清宁皱皱眉,同康念聊起一个话题。 可身后声音一次盖过一次,像要吵起来。 后面几个人玩到嗨,沙发突然被谁抬脚踹了下,很大幅度的撞在江清宁的沙发上。 康念把烟按在烟灰缸里,歪着头冷冷朝眼前看了一眼,“搞事情?”她眼神下移,盯着几个男女手中酒杯。 男人抬着手连连道歉,几个人端着酒杯赶紧换个地方。 康念懒得给自己找麻烦,对方走了倒是还她们清净。 江清宁转过身一脚把沙发踢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没什么行人。路太宽,这片区域像是鬼城。 康念坐在车里给温礼去一条短信:今晚在清宁这里,不回家了,你早睡[心]。 江清宁歪倒在她身上。 “她看来是没办法同你深夜畅谈了。”梁霄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两个姑娘。 “没想聊,你们早睡,起飞前还能迷糊一阵。”康念摆弄着手机说。 江清宁忽然醒过来,拉着康念的袖子,“今晚我和你睡,有事儿没说呢!” “那你别说梦话,我浅眠。”其实康念是在逗她,借用下午梁霄说过的梗。 江清宁呵呵笑,“大学同居那么久,怎么不见你嫌弃我?” 到了酒店,还是让江清宁睡了一觉。 隔天两点钟,深深的夜。 康念把江清宁和梁霄送到机场。 江清宁酒还没全醒,此刻哭成泪人,像是永别。 两个大姑娘在安检门口抱成一团,漂亮的姑娘总是引人注目。 梁霄去买面包,把最后的时间让给她们。江清宁哽咽着说:“以后别再逞强,国外有我,国内还有嘉言,我们帮亲不帮理的。” 康念拍拍她的肩头,心里温热,又突然涌上点感伤。她说:“我知道。” 江清宁:“如果那孙子再来骚扰你,这次别再忍,我留给你的证据,足够他被调查。咱不躲了,大不了你来外面跟我混。” 康念笑一笑,“别担心我了,这次我有数。” “还有……”江清宁松开怀抱,认认真真看她,贴到她耳边小声道,“我还给你留了最关键的东西,若有一天你需破釜沉舟,就去把那一份东西取出来。在这之前谁也别说,牵扯太广。” 康念愣一下,心里有什么直觉戳了心窝一下,“你……” 所以你不是真的因为要结婚才选择移民,可这句话她想了想还是没问。 梁霄过了很久才提着袋子回来。 康念看了看他,对着江清宁说:“到那边落地就告我一声。” “念念……”她的拥抱里掺杂了很多情绪,只有她们两个人能懂。 康念吸吸鼻子,笑容放大,“走吧走吧,又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 江清宁去过安检,盖章拍照,她走进门内前再次回头,比着口型说了一句话。 康念把手贴在心脏的位置,冲她点点头。 一直在显示屏下看到航班起飞,康念才转身往机场外面走。 她站在门口抽烟,安静地等待晨光破晓。水汽与烟雾盘在脸庞,她有些无聊地低头看指尖火光,好像在一片灰蒙蒙里,这是唯一一点安慰。 出租车排队的地方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像没睡醒,无精打采。康念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她低头翻出来去看打进来的这通电话。 看到名字,略略吃惊,再看时间,确实是四点三十五分没错。 时间还这么早,他已经醒了。 看着看着她就笑了,笑着笑着盯着手机屏幕忘了接起电话。 一双手从她身后环过来,把她扣在臂弯里紧紧抱住,声音带着一点性感的低沉,“发什么呆?嗯?” 康念一僵,待立在原地——这个声音,这个怀抱,这种感觉……她一时间没有消化。 回头,看见一张让她顿时心安的脸。 心中不知五味,各种感动和苦涩交织,让她心口酸胀,深入肢骸。 她瘪瘪嘴,声音不自觉带点哭腔,翻身抱住,脸埋在他胸膛,“你怎么来了?” 男人没说话,把自己当成热源给她驱散一点凉气,微热的气息轻轻贴近,看了她一会儿,他异常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第四十五章 干燥的唇带着湿气覆上来,他的口腔里有淡淡的梅子酒味道,醇厚诱人。 滑滑的舌慢笼复挑,逐渐深入,引出她躁动的情·欲,微雨里,一点点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康念不知道怎么回到车上的,车门随手带上,来不及系安全带,她反转过身子扳过他,勾住他的脖子,继续刚才那个有头没尾的吻。 灰蒙蒙的城市下面,两个相爱的人占据很小很小的角落,但这一分钟的快乐比头顶上那片天空还要广阔。 像拥有了全世界。 康念想起中学时候她随手写在本子上的这句话,后来觉得矫情。可遇到温礼后,她重新拿出来奉为真理。 她突然觉得前面的几年都没活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恋爱,好像荷尔蒙来了就爱了。 荷尔蒙走了就分手。 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觉得自己好像爱一个人爱到了骨子里就想领个证,用法律盖棺定论生怕日后两个人谁反悔似的。 但是怎么算爱到了骨子里? 没人能下这个定义。 好比她和程灏的婚姻,像奥斯卡演员扮家家酒,对方没几分真心。 一次次梦里梦见程灏似笑非笑的嘲讽她是个专注皮囊的女人一样,她连爱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搞明白,就先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扎进了爱情的坟墓。 在婚姻里死得惨烈——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也许爱上的程灏本就是她几次三番在脑海中美化过的男人。 女人最可怕的技能就在这里—— 爱一个人,会自动忽略他所有不好的那一面。 可谈恋爱可以,要结婚? ——对不起,也许你余生是要同这个男人不好的一面相处一辈子。 结了婚的男人爱变脸,你之前见过的所有美好都在婚后大打折扣。 这些念头都是一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回过神来的时候感叹自己是个哲学家,接个吻都能写完一篇爱情理论。 她吻的强而有力,主动索取,温礼照单全收却不慌不忙,化解她的急躁,平息她的情绪,他的回应一贯的温柔缠绵。 风送来一张白纸啪的糊在车窗上,纸张的边角被吹得跃动几下,最后又被送去更远的地方。 她的心也飘啊飘,但终于在这一刻找到真正归处。 吻着吻着她竟然睡着了,温礼轻轻笑,离开她的嘴唇,伸手把循环风打开,外套给她披在身上。 座椅调低,她侧着身睡在那里,雨水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都吵她不醒。温礼替她系好安全带,凑在她耳边,趁她已入眠,轻轻的说:“想你了,就来了。” “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就来了。” * 在他们的车子驶出机场高速后,一架由云南飞来江州的航班准时降落。 一个一身黑白朋克风的短发女孩子戴着大大的墨镜,穿着一双休闲鞋慢悠悠走出来。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脖子上挂一只串着戒指的铂金项链,反着金色的光,看在人眼里有点冷冷清清的。 手上拉着一只小型行李箱,在门口查了机票,确认行李归属后,她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摸出手机打电话。 电话响第一声就接通。 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没睡醒:“你到了?” 苏嘉言张开的嘴唇摆着说话的口型停顿一下,声音低沉下来:“……你在睡觉?你在哪儿睡觉?” “车里。从你上飞机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男人清了清嗓子,精神一点,“你行李多不多?原地等着我去帮你拿。” 苏嘉言冷笑一声,“算了吧不劳卫总大驾,你车在哪儿我直接过去。” 她语气不好,想来是误会他只派司机去接她,而自己在家睡大觉。卫书洲隔了几秒,“四号出口,我等在那儿,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苏嘉言沉默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出了自动门,听见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 “嘉嘉,这边!” 苏嘉言隔着一层雨雾看过去。 卫书洲穿的很随便,是真的随便那种——套了件宽松的t恤,贴身,能看见他肌肉的线条。腿上登着一条豹纹长裤,膝盖处白花花的像要开线,也可能是故意做成这幅样子。 不知又是他哪个狐朋狗友想出来的作妖招数,又不知他前日究竟同谁玩乐,一定要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她捂脸,好丢人,可不可以假装不认识? 而他朝她这边走来,没几步就站到她面前,一手撑伞,另一只手伸过去要接她的行李箱拉杆。 苏嘉言一反身,身体挡在前面,然后转了个圈绕过他往停车的地方走。 脾气还挺大。 卫书洲笑嘻嘻的跟在她屁股后头,没个正形儿,“生气啦?” 苏嘉言不理他,冷哼一声当他是空气。 卫书洲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强而有力,苏嘉言挣扎几下发现是徒劳,索性被他占便宜。 “昨晚顺子新开酒吧,我去捧场,回家太晚,我眯了一会儿就来机场了,想着设个闹钟到点儿叫我,这不闹钟还没响你就来了。” 苏嘉言一噘嘴,真的飘过眼神去看他,他眼底有点轻轻地淤血,好像是有挺大的黑眼圈。她眼睛一转,从头顶上拿下墨镜,递到他面前,“那你戴着好了。” 卫书洲委屈的蹙一下眉,“哎,这是女款!” 苏嘉言挑挑眉,停下脚步面对着他,一脸的真诚,“你是嫌弃我还是我的墨镜?你是不是瞧不起女人?” 卫书洲:“……”这帽子扣的太大了,想反驳都难找切入点,更何况女朋友这种物种,也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再加上面前站着的哪是一般的女人?是堪比闹海哪吒的苏嘉言。 不,她比哪吒还孙悟空呢! 卫书洲一脸严肃摇了摇头,把墨镜戴脸上,还不忘狗腿一下:“阿玛尼的墨镜,形状就是好看啊,特别衬你,我戴不出你的气质。” 苏嘉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诶哟!嘉姐!”袁源从驾驶室跳下来,替她把行礼放到后备箱,“让我数数——诶这都快一年没见着您了!” 要说袁源本来也是积极向上的富二代,可自从在江州认识了卫书洲,好好地大小伙儿就被后者带跑偏了。 第一次见面那会儿,袁源还是个毛头小子,刚从大学出来,家里给点钱让他自己开个公司练手。那时候他跟外人说话都脸红,结果跟着卫书洲出入大大小小场合没几次,整个人就变得油腔滑调的。 说来也不全是坏事儿,多少老油条想从他嘴里套话出来,跟在卫书洲身边时间久了,来来回回也能让老家伙们吃几次哑巴亏。 苏嘉言嗬了一声,“了不得啊,袁大少来给我当司机?”她转头看看卫书洲,“你自己成天鬼混,还不让人家三好少年睡觉?” 卫书洲无所谓的耸耸肩,苏嘉言的墨镜在他脸上显得特别滑稽,“他自己非要跟来,我还能拦着?” 袁源开着车,点头哈腰的,“就是就是,我这不是想嘉姐你了么!”不经意瞄见卫书洲的眼神,又补充道,“那当然我的想念是崇敬的那种想,和卫哥哥不一样,他是掏心窝子讲爱情的想。” 卫书洲踹一脚驾驶座,“开你的车,怎么那么贫呢?” 苏嘉言啧啧两声,扭头看窗外。 车里这俩人人模狗样的,但满嘴跑火车,讲出的话没一个字有意义。 进了市里,苏嘉言突然想起什么。 “袁源,你妹那边没透露我老婆什么信息吧?” 听到“我老婆”三个字,袁源还是被口水呛了一下。 他抽抽鼻子,说:“没说太多,不过康姐有社交障碍的事儿是不小心说漏了。不过也不怪袁宁,对方不知什么来头,请动她们医院副院长亲自来询问情况,说是病人家属想了解情况,袁宁那丫头心眼直,一开始没想太多,就按病例聊了两句。是后来越聊越不对劲,按理说,这病人家属怎么对病……对康姐的病一点儿都没了解,我妹多了个心,接下来就全捂住没说了。” 苏嘉言脸色一阵比一阵阴沉。 袁源看她一眼,觉得车里气氛突然有点诡异,“袁宁事后马上就给我打电话了,我也觉着吧,不对头,就赶紧让卫哥哥联系了你。” 苏嘉言翘着二郎腿,胳膊搭在玻璃上,抹开一点雾气,“你做得对。记得再嘱咐一下袁宁,无论谁找了来,特别是自称家属的,一概拒接。” “哎!”袁源立马应下。 车里两个人都听出她语气很差。 苏嘉言也确实窝火——还他妈好意思自称家属了?你换张皮我就不知道是你了?程灏你觉得自己很会玩是吧? 她眉头更紧了,像是谁在她心里点了火药桶,砰地一声炸个四分五裂,火星儿溅的到处都是,落哪儿哪儿就着。 曾经康念被灰溜溜赶出b市的时候她就气得直哆嗦,要不是卫书洲拦着,她非冲到部委门口点着程灏的名字举个横幅跟他撕逼,现在念念为了躲他人不人鬼不鬼,他还不放过? 从b市查户口到江州?当自己是国·家·主·席? 气的胸闷气短,她手掐着鼻梁,半天没有说话。 车子停在一片别墅群门口,卫书洲拉开车门下车,伸手要扶苏嘉言。 苏嘉言盯着那双手看了半天,才摇摇头,“你先回吧,我想去看看念念。” 卫书洲叉着腰叹口气,敲了敲车门,“那你多等一会儿,我进去换身衣服,十分钟后陪你过去。” 苏嘉言下车抽烟,讥笑:“你也发现你穿的不伦不类了?要不是你开这车,我他妈都不好意思认你。” 卫书洲头也不回的进门,还不忘甩下一句再丑也是你老公。 第四十六章 046 回了家康念反而清醒了,肚子里咕噜一声,她喝了点白开水垫了垫。 温礼换好衣服就去了厨房,说是要去照料一下他的老鸭汤。 说实话,他今天出现在机场真的太出乎康念的意料。 昨晚通电话的时候,他语气平淡的问了航班起飞时间,像往常一样叮嘱她注意安全,两个人简单聊几句就互道了晚安。她把这通电话当作男人对女友普通的查岗,没想到他默默计划好一切,连她站在机场外躲雨都能在他的计划之中。 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四年来如刺猬一样的铠甲大厦般倾塌,然后灰烬里有什么破土而出,飞出一只耀眼凤凰,冲入云霄。 忡怔之后她狠狠的索吻,似是要彻底感受这个男人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她疲惫时精神的幻像。 她更怕是她精神应激性的自我催眠,让她在最空虚的时刻看到温礼的幻影。 可那个湿热的吻是真实的,温热的怀抱是真实的,手上的触感是真实的,眼前有青色胡渣的男人是真实的。 他是她从天而降的救星啊。 她似乎把这些年憋攒的泪一下子哭干了,是委屈,是愤怒,是不干,是迷惘,是压抑的爆发,是对往事的放手……也是沉寂后的依赖。 她不自觉地走到厨房门口,歪着头痴痴望着那个开着小火炖汤的男人。 她心里想,温礼你怎么可以这么温柔?就像他的名字,温暖知礼,永远能给她恰到好处的包容和爱护。 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也许真的会再给你开一扇窗。 你受尽苦难,以此来换一个更光明的重生。 它夺走一个程灏,却送来一个温礼。 康念揉了揉眼眶,嘴角微微扬一扬——嗯,这波不亏! 晨光给忙碌的男人打上一层柔光,白白净净,像镶了一层银边。 她第一次觉得居家型男人竟然可以帅气到如此地步,简直人神共愤。 温礼掌勺点一下,拿出来尝了尝,味道满意。关了火,戴上手套,慢慢将老鸭汤倒进汤碗里。 餐桌上有几个倒扣着的盘子,康念走过去打开一只,里面是还略有热气的醋炒小白菜。 温礼看她进来,笑一笑说:“洗手没有?可以开饭了。” 康念疑惑:“你怎么可以做菜这么快?”她又把其他倒扣的盘子打开,都是温热的菜品。 温礼背对着她洗手,“当我是千手观音?这些都是我去接你前先做好的,汤是凌晨起来炖的,煮久一点才能入味,你知道我半月前定下这只老母鸡的时候——” 他的话被截在半空,康念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 她把脸贴在他的蝴蝶骨上,闻着他身上属于他的味道。 又有几滴泪洇湿他的衬衣,康念吸一口气,努力维持情绪,“你说半月前买的鸡?我怎么不知道?” 温礼的大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嗓音低缓,像流动的大提琴音符,“那家需提前预定,都是他们自家乡下养的土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货,我既然还没有买到手,当然不能先告诉你啊。再说买来的鸡肉也是我料理,不管哪天,我做好你只管吃就是,这么点小事还需汇报?” 她默默听完,胳膊圈的更紧,额头抵在他后背。 他抓着她的手稍微用力,让她松开一点,转过身,拥她入怀。 “怎么了?今天你好像变成了小哭包,从早哭到晚。” 她抽抽噎噎,却还是反驳他的逻辑,“现在还是早晨,都没有彻底天亮,哪来的从早到晚?” “那就是从晚到早,你好像昨晚就在哭。” 那时候她与江清宁谈到大学时代,回忆最感性,她被江清宁感染,为她们逝去的青春留了几滴泪。 她却嘴硬,“你又知道!” 温礼顺着她的发丝摸她的头,柔声安慰:“好了好了,以后有我,哭哭啼啼会让我觉得没有照顾好你。” 谁知康念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像水龙头被拧开最大档水流如注,她在晨日静谧里突然嚎啕。 她跌进泥里幸得上天垂怜,让她守株待兔后邂逅一份纯情心意。 再相信爱情一次吧。她想。 最后一次,希望天不欺我,让我再同温礼轰轰烈烈爱一场。 这边温情,那边苏嘉言一大早又被卫书洲点了火。 苏嘉言站在门外抽完两支烟,卫书洲还在房子里没有出来。 大男人换个衣服能墨迹半小时? 她本就心急,此刻等的不耐烦,拾级而上哐哐哐砸门。 家里的打扫阿姨把门打开,苏嘉言一脸不耐烦,却还是对着外人缓和了语气:“他人呢?” 阿姨一愣,想了想说:“卫先生在吃饭。” 苏嘉言原地沉默两秒,倒抽一口气,胸腔猛地扩大了一圈。 “卫书洲——!!!” 卫书洲提了辆跑车载苏嘉言去了超市。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卫书洲给她解开安全带说下车吧。 苏嘉言拿着自己的手包,关上车门,很自然的走过去挽着卫书洲的手臂。 好像刚才为了争夺一块培根打架的不是他们俩。 卫书洲就喜欢苏嘉言这样,在外面分外拎得清,倍给面儿。 至于有什么矛盾,他回家跪一晚搓衣板完事就解决。 乘电梯直接去日常商品区,苏嘉言拉着卫书洲就往零食区走,卫书洲一把给她拉回来,嘴唇离她额头只有半指距离。 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脸上,要笑不笑的,“不是给康小念买礼物?你回头又拉一车薯片带过去给谁吃?” 苏嘉言仰着脖子,暗骂他长得高了不起? 其实苏嘉言也有一米七的个子,只是她平日里中性打扮惯了,对高跟鞋不感冒,衣帽间里只放了几双经典款用来参加个什么晚会晚宴之类,其余的都是卫书洲给她添置。满满一鞋柜的高跟鞋,各式各样,可她从来不碰。 卫书洲高她近一个头,就这么垂着眼皮俯视她。 苏嘉言瘪瘪嘴,气势一下子降下来,“哦,你说我们买什么带过去?” 卫书洲笑笑,搂着她肩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不是不爱出门么?那她总要吃饭吧?我们买点肉蛋奶行不行?” 苏嘉言小声嘀咕,“那……早知道就听你的,再给她捎点什么金骏眉啊烟啊酒的了,虽然俗气,但对她来说好像真挺实用。” 毕竟肉蛋奶她最不在行——大小姐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们来得早,蔬菜区刚换上当日新鲜供应,肉禽区刚经过清洗,味道也不重。 苏嘉言完全沦为卫书洲的跟班,像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头看他这儿挑挑肉那儿捡捡菜。 她看着男人高瘦的背影,心道还挺像平常小夫妻过日子那回事。 一个没留神,她嘭地一下子撞在他后背,额头一下子就红了。 卫书洲手里拎着一大块儿排骨对她的反应无可奈何,“宝宝你长点心吧,没了镜头就没有眼睛了?” 苏嘉言撅噘嘴耍赖,低着头往他怀里钻,脸红的什么似的。 卫书洲臂弯圈着她,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把手里的排骨递过去,指挥着老板横一刀竖一刀切了几下,称斤两的时候,苏嘉言抬头问他:“这么大块,吃不完会坏吧?” 卫书洲抿着唇突然笑了,“我记得糖醋排骨,康小念最拿手?” 苏嘉言:“……”合着这位大爷是打定蹭饭的主意。 买好了排骨,卫书洲又选了几块牛羊肉,一水儿的瘦肉,略微带一丁点肥腻。 老板戴着口罩切肉,还不忘提醒:“其实光挑瘦肉也不好吃,得肥瘦相济才行的!” 卫书洲笑一笑,苏嘉言摇摇头,“我们家那位不爱吃肥,一点儿也不。” 老板却当成这话是说卫书洲的,抬头时露出深深抬头纹,意有所指:“小伙子口味儿很挑嘛!” 卫书洲挑挑眉,看看苏嘉言,“还行。” 买鸡蛋的时候,苏嘉言看见白白净净的鸡蛋就要提一提溜,卫书洲单手提着篮子冲过来拦住:“诶诶诶,外行边儿去,你知道这鸡蛋好不好吃?”回头问售货员,“这是土鸡蛋?” 售货员摇摇头,“这些不是的,土鸡蛋今天还没补货,得下午。” 卫书洲了然的点点头,拉着苏嘉言就走。 苏嘉言越发觉得好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卫书洲停了一下,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半晌儿却道:“……不告诉你。” 买了两大袋食品,卫书洲开车载着苏嘉言往江大方向走。 半路上,苏嘉言突然变得沉默,一反常态坐在副驾驶不说话。 卫书洲看她一眼,很了解的开口:“别瞎担心,她现在好得很,精神状态都不错。” 苏嘉言摇摇头,“不是这个。” “程灏更翻不出什么浪来,江城儿这两年把他盯得死死地,他就是想做什么也没办法。这次无非是看到康小念复出,他打听一下而已。说不准这是程叔叔和阿姨的意思,你知道的,程家二老对咱们念念可不是一般的满意,是真当亲闺女似的疼。” 这倒是真的。 苏嘉言默一默,却问道:“那凯宾哥怎么这时候也来江州了?” 卫书洲意外的挑挑眉,尾音上扬:“嗯?你消息这么灵通,这个都知道?” 苏嘉言瞪他:“我又不是傻的!”她脑筋一转,听出蹊跷,“卫书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卫书洲动动嘴唇没言语。 苏嘉言禁不起撩,心急如焚:“诶呀你这时候装什么哑巴啊!!” 红灯,卫书洲停车。其实薛凯宾还真跟康念这事儿没关系,起初他也起疑,就怕薛老三背后替程灏捅刀子,结果他还没等组局给薛凯宾接风,那头薛凯宾上飞机前就打电话约了他的时间。 卫书洲趁等红灯的时间点一颗烟,吐着烟雾说:“薛老三是为了一个女人到这边来办点事,跟念念没关系。” 苏嘉言不出声的啊一下,顿时心下了然,“是前几年跟着凯宾哥到美国念书的那个女的?好像是个拍照片的还是画画的?” 苏嘉言眼高于顶,心高气傲,一切水平比她残次的都不能在她这儿称之为摄影师或者某某画家。 卫书洲不在意的笑一笑,他对除了苏嘉言以外的女人一点儿都不关心,连对自己老妈都没那么了若指掌。 “我上哪儿知道去?”他说话间不自觉带了点痞气。 “薛老三只让我有空替他照应一下,算是他对这个女人仁至义尽了。”他开一点窗透气,等到绿灯,踩下油门,“不过我自己老婆还天天不着家呢,我哪有时间去管别的女人?对了,这女的叫什么来着,余静若吧?诶——我还真忘了。” 第四十七章 047 苏嘉言虽然不常回来住,但车位还是买好的。卫书洲熟门熟路的把车泊进地下车位里,两手拎着袋子跟着苏嘉言上楼。 苏嘉言走两步就回头看看,那袋子里全是肉啊菜的,还有一箱旺仔牛奶。塑料袋的提手被拉得又长又紧,一看就知道分量不轻,刷卡进门,她伸过一只手要去替他分担一只,被卫书洲后退一步闪开。 “你别管,一会儿进电梯我放在地上,又累不着。” 苏嘉言歪着头故意不看他,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说:“你当我愿意做苦力?还不是你两手满当当没办法搂着我?” 卫书洲挑挑眉,伸开一条胳膊,用眼神示意,“过来过来。” 苏嘉言白他一眼,快步甩开他走到前面去按电梯。 经过九楼的时候卫书洲说:“忘了告儿你一声,你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背景很干净。” 苏嘉言没什么反应,哦了一声。其实要不是这房子离康念家近,她早就准备倒手卖出去了,本来就是当年为照顾康念才买下的,她自己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 到十楼,电梯门打开,两个人走到康念家门口,苏嘉言找到门铃,一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 大门一直没有被打开,苏嘉言回头看看卫书洲,满脸狐疑。 “这么早出门了?”她小声的问。 卫书洲耸耸肩,他当然给不出答案。伸手又在门铃上按几下,过一会儿突然听到门内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门打开,温礼站在门口,苏嘉言原本要进门,却被陌生男人的出现吓了一跳。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苏嘉言皱着眉,“你哪位啊?” 温礼手放在门把上,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是哪位?是房主的男朋友?可是门口这两位是谁他也没搞清楚,那他和康念的关系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对陌生人讲的吧。 卫书洲倒是一脸平淡,他不动声色的打量一下温礼,后者一股浓浓的知识分子味道,用他们这些商人的话来说就是:满身书卷气,第一眼看就特别清高。 他一手搂上苏嘉言,一手伸到温礼面前,用很客气很礼让的语气说:“温先生,初次见面,你好。” 温礼一愣,没想到对方认识他,脑海里极速思索一下,确定他从没与眼前这位先生见过面。 眼神下移看着卫书洲伸来的手掌,温礼迟疑一下还是同他很简短的礼貌性一握,“您两位是?”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个困倦的女声,打着哈欠,“温礼,谁来了?” 苏嘉言眼神一亮,直接越过温礼就冲进门去,循着刚才的声音找到声音源头,推开门,大喊一声:“老婆!是我!” 门内停顿了几秒,康念也很惊喜:“嘉嘉!” 两个女孩子骤然抱在一起。 温礼把卫书洲请进门,与后者一起把大大小小的超市袋子拎进厨房。 康念身上套着小熊睡衣,脑袋从苏嘉言的肩膀旁边看过来,打了个招呼:“卫哥。” 卫书洲点点头笑一下。 温礼把鲜肉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拎着菜和瓜果到厨房忙活,苏嘉言赶紧拉着康念坐下,问道:“什么情况?你男朋友啊?” 康念一点儿也没扭捏,给他们倒水,中间嗯了一声。 苏嘉言长长的“噫——”了一声,一边不断拍打着卫书洲,好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卫书洲胳膊被她几下拍红了,抓过她的手腕用力收在怀里,“你能不能淡定点?淑女点会不会?” 苏嘉言没睬他,盯着康念发问:“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呀?什么时候的事儿?” 康念做上水,很认真的想一下,“六月吧,其实记不大清了,在一块儿时间不长,没想着告诉谁呢。” “那他——”苏嘉言朝着厨房努努嘴,“干嘛的?” 康念笑一下,“医生,外科医生。” 苏嘉言咧咧嘴角:“啧啧,救死扶伤啊,这就很高大上了啊。” 卫书洲瞄她一眼,握住她的手一用力,“……怎么就高大上了?我做金融还委屈你了啊?” 苏嘉言踩他一脚,“你较什么劲啊,有病。” 泡上茶,温礼端着两个果盘从厨房出来。 一份蔬菜沙拉,一份水果沙拉,沙拉酱被涂成w形状,看上去还挺有质感。 苏嘉言诶哟一声,凑到康念耳朵边上,“细节决定成败,你男人很注重生活品质哦。” 康念听见“你男人”三个字,僵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抿抿嘴笑得很轻,却一点儿不谦虚:“他更棒的地方,你还没见到。” 苏嘉言随口就问:“哪里更棒?” 康念咽了咽口水,这个话她听着像是不太好接的样子,思索一阵还是说:“哪里都棒。” 真的是哪里都棒,从脾气到体力,都与她万分契合。 四个人聊到中午,康念进厨房做卫书洲垂涎三尺的糖醋排骨。 吃过饭后,苏嘉言进厨房帮她收拾碗筷。 康念打上洗洁精洗碗,动作娴熟,真像个贤妻良母。 苏嘉言倚着转门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康念回头笑一笑,“你每次都这么说,所以我到底哪里不一样?” 停顿了下,苏嘉言走到她身边,静静的说:“精气神啊。你现在的眼光里能看到生活的希望了呢。唉,爱情的滋润真是不可小觑,能把一个人从里到外换个变。” 康念说:“这一点在你身上最能体现。” 苏嘉言想了想,感慨道:“……也对。” 把洗好的碗筷摆好,两个人干脆坐在厨房里闲聊起来。 苏嘉言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左手抱着右手,盯着康念问:“你们俩确定关系了么?” 康念眼神清明的回应,嗯。 苏嘉言又问,做了么? 康念迟疑两秒,笑起来。 苏嘉言说,是萍水相逢,还是露水姻缘,还是计划未来? 康念摇了摇头,说暂时没想那么多。 苏嘉言:“他知道你结过婚么?” 康念摆弄着一只圆酒杯,“知道。” 客厅里传来男人的笑声。 苏嘉言看看她,过了会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一条短信反手递给她。 康念有些疑惑的接过来,低头看了会儿。 四下里沉默,康念攥着手机呼吸清晰可闻,她的表情阴沉的像要下雨,片刻后闭上眼侧过头,把手机从桌子上推回去。 她还以为她的幸福将要开始,结果还是逃不出原来罪恶的囚笼。 客厅里传来水壶咕噜噜烧开的声音,有几下倒水声。 康念说:“我到底是杀了他爸妈还是挖了他家祖坟?我净身出户了都,他怎么还不放过我?到底是他精神有问题还是我精神有问题?” 她一个字比一个字尖锐,声音不自觉的抬高。 客厅里,两个男人被这声动静吸引了一下目光,温礼想要起身,被卫书洲拦着。 “没事,让她们两个聊。” 温礼目光晦暗不明,却还是重新坐下,一圈一圈打着茶水上的一层茶叶,脸上隐隐担忧。 太阳突然窜进云朵里,房间的光线暗下来一点。 苏嘉言道:“清宁说丞亮哥要回来,你知道么?” “知道。”康念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声音从底下传上来,听上去又闷又沉,“我不是跟清宁去了趟西山村么,碰巧我大嫂也在组里,我的行踪肯定瞒不住他们了。” 几秒后她又补充,“其实我已经没想瞒着了,这次出门的目的就是我要准备出来工作,我也猜到会有阻力,但没想到又是他在搞鬼!” 苏嘉言问:“你爸妈早知道你的事儿了么?” 康念想了想,说应该不知道。 知道的话早该打飞的来找她算账,闹她鸡犬不宁。 沉默了会儿,康念忽然抬起头,神情紧张:“我问你个事儿,你别瞒我。” 苏嘉言怔了一下,“你问。” “四年前程悦到底有没有陷入植物人昏迷?” “……在icu一个多月是真的。” “后来她做了换心手术是不是?” “是,你走后没半年小家伙就做手术了,一年内动两次刀,所以身体一直不大好。” “是配型找到的心脏么?” “是啊,当时可危险了,小家伙前面还有一个孩子做同样的手术,可惜命不好,没挨到换心就死了。虽然这么说不大厚道,但不能否认,那时候小月的病比那孩子要严重得多,如果那孩子不是意外没了,咱们小月可能撑不到新的配型了。” 康念定定看着她,脸上情绪变幻,心脏被什么陡然一握似的,憋得她一连串咳嗽个不停。 她喉咙里梗一梗,说出的话带点嘶哑:“……什么意外?” 没等苏嘉言回答,她又急切的问:“那孩子是不是葬在了翠山那片的墓地?” 苏嘉言被她吓到,“……什么意外不清楚,反正家属那时候还闹了一阵。孩子火化之后是葬在翠山那片没错,程……那个渣男每年都会带着小月去看一看……念念你怎么了啊?” 康念眼底一片猩红,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他真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苏嘉言回到家浑浑噩噩的,今天看到的东西对她来说太过震撼。 卫书洲看她心不在焉,摇了摇她肩膀,“怎么呢?回来就不对劲。” 苏嘉言目光无神,直勾勾的盯着一处,突然问:“叔叔,你跟方大哥、薛三哥和程渣渣是一块儿长大的吧?” 卫书洲被这个称呼叫的一愣。 苏嘉言从小这么叫他,后来长大了嫌他占便宜,就连名带姓的称呼他。后来演变成,但凡她有所求的时候,才会再祭出这个称呼,就像两人间一个特别的默契一样。 现在突然听到她这么叫,他更确定她不在状态了。 他搂过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是啊,光屁股的情谊,最铁的兄弟了。” 苏嘉言看着他,目光定定的,“你都了解他们么?我意思是……这么多年你们各奔东西,一年见不了几回,还能保证每个人是原来的样子么?” 卫书洲被她看毛了,拉过她,把她身子摆正了。 “你想说什么?” 苏嘉言耷拉着嘴角,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 第四十八章 048 夜晚最能看清城市繁华,可无论是霓虹遍地还是寂寞冷清,仿佛都同站立在窗边的女人没有关系。 康念上半身贴在玻璃上,微微闭着眼,两指间夹着一颗没有点燃的烟。 她神色疲惫,像是累急,温礼端着一杯温水走近她,轻轻摇晃她肩膀,似乎以为她已经站着睡着。 “累了就回房睡觉,脑袋别贴着玻璃,着凉了会头疼。”他温声细语的嘱咐。 康念眼皮睁开一点,迷茫可怜如同一只草食系小小动物,招他怜爱。 她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凑近他的手,嘴唇贴到杯沿上去喝水,像猫儿一样。 温礼小幅度倾斜一下杯体,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把水喝完。 她接过杯子放在窗台上,舔舔被水浸润的唇。 此刻,她两片薄嘴唇特别富于表情,似乎随时准备张开,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 可她一字未言,突然扬起身体凑上他坚毅的下巴。 她的红唇在他的下巴上磨蹭,胡渣刺的她微痒。 蹭了几下,她吻上他的唇,带着点湿热的温度,先舔了两下,下一秒轻轻咬了一口。 温礼被她撩起,紧紧拥她入怀,攻守在一瞬间转换,他柔软的舌侵略性探入,在她口中攻城略地。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吻才结束,温礼抱着浑身发软的康念回到卧室,替她换上她最喜欢的卡通睡衣,两个人并排躺着,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只想吻,不求其他。 他看得出,所以忍耐。 躺了一会儿,康念侧过身靠近他一点,把额头埋在他的颈窝。 他伸手从她脖颈后面绕过,揽着她的身体,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一室静谧,没有烦人的灯光。 朦胧的气氛是暧昧的催化剂。 过了好久,两个人都没有困意。 康念抬抬眼皮看着他,说:“你明天上班么?” 温礼低着头,笑了笑,“你希望我上班么?” 康念哼笑,脸在他颈窝里蹭一蹭,声音有点闷闷的骄矜,“那别去了。” 温礼说,好。 康念喉咙里短短的嗯一声,又不说话了。 她不说,他就等。 她今天状态不对,他都看在眼里。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可无人在意。 温礼一下一下的拍着康念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刚刚哭闹过的孩子。 康念往他身上蹭一点,静静开口:“我结过婚,你知道的。” 温礼说,我知道。 康念说,关于我前夫,你好奇么? 温礼说,不好奇是假的,但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说,就让它过去吧。 康念翻身趴在他胸口上,两个人的脸挨得很近,她眼神发着光,像是没料到他可以如此豁达。 他总是给她意外的惊喜,他做过的承诺总没有食言过。 温礼一半的脸被阴影遮挡,另一半在白月光下轻笑。 康念贴一贴他额头,还是引起话题:“我前夫是个神经病。” 温礼双手圈着她,点点头,“怪不得他失去你。” 康念笑一笑。 “他不肯放过我,可能还会找我麻烦。” 温礼皱眉,“报复型人格?” 康念轻蔑的笑,事实上已经浑不在意,“大概是梦里梦见我挖他祖坟,他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不过我不担心这个,就怕他会顺带也找你麻烦。” 温礼拍拍她的肩,“法治社会,他难道能提刀来砍我?不过我正巧是医生,万一受伤,可以就近治疗。” 康念咬一咬他的脖颈,“说什么呢!” 她挂在他身上,心想,真的是法治社会? 程灏的家庭足够他呼风唤雨。 康念心头阴郁,可又转念一想,b市和江州,一南一北,权力不知作多少变化。想来他的手再长也有该所顾忌。 但她还是说:“总之我们还是要离神经病远一点,躲小人。就怕疯狗咬我们。” 温礼嗯一声,应下。 床头柜上骤然亮起一束光,手机震动,同气氛格格不入。 康念坐起来拿过手机,却没有立刻接。白色的光闪耀一会儿,灭下去。 停顿几秒,重新亮起。手机上的那串号码刻在她心里,异常熟悉。 康念翻身下床,趿上拖鞋往外走,手在屏幕上一划按下接听。 她说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对方讲。 温礼站在卧室门口,透过敞开的窗帘,看她欣长优美的错落背影。 她嗯嗯啊啊,偶尔简短回复一句,听不出讲话的主题。 温礼回房扯过一件风衣,走到她身后,衣服披在她肩上。 康念捏着电话回头,冲他笑,然后打开免提键。 窗外的城市睡了,周围几座高层只有零星几盏亮光。 没人关注这一出格子里依偎着一对男女。 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出的每句话都浑圆柔软,康念男的收起了棱角,一一作答。 挂断电话,手机还亮着,康念盯着那串号码看了一会儿,才把它存入号码簿。 眼前伸过一只手来,递给她一支烟。 温礼靠在窗台上,一条腿笔直,另一条腿弯曲着,整个人惬意慵懒,歪头看着她笑。 康念接过烟,含在嘴里,温礼替她点燃。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可怕,好像摸清了我一切喜好。” 温礼不答,指腹摩挲着她的锁骨。 半晌儿,他声音里透着好听的低沉,“概括的来说,你的喜好只有三个。” 康念抽了口烟,挑眉。 温礼却只是笑一笑,然后打横儿抱她在怀,回到卧室去。 那颗烟差不多要自己燃烧完。 完事之后,床上的两个人赤身*,坦诚相见。 康念的肚子上盖着薄被,遮着肚脐,温礼半坐在床头,捡起那颗烟,用力吸了吸烟屁股。 黑暗里,康念嗓音有点喑哑,现下是真的疲惫。 “我好像对你上瘾了。” “那很好。”他低缓的声音鼓动在她耳膜。 她翻个身,趴在床上,仰头看他,“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快了?” “怎么算快?慢一点是什么样?” 康念一愣:“……” 她也说不出什么好的解释。 温礼伸手把她捞起来,圈在臂弯里。 “我们都是成年人,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康念琢磨一下他的话,嗯了一声。 温礼想了想,把被子在她身上盖好,说你等我一下。 康念看着他走出房门,听见客厅里一阵悉索声。 过了一会儿,男人走进来,他的手里多了一件物件,他慢慢打开,那件物体像闪亮的光源,在他手指尖熠熠生辉。 温礼坐回床上,把戒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轻笑道:“这才叫‘太快了’。”说着,他想要把东西收回到盒子里。 康念扑过去,夺在自己手里,扯着被子向后退,笑眯眯:“晚了晚了,一点儿也不快。” 温礼流波一样的眼神在黑暗里定定的看着她。 康念喜滋滋的,突然歪一歪头,“这东西是新买的吧?你别拿以前送别人的糊弄我。” 温礼撇撇嘴,“你们手型都不一样。” 康念顿一顿,危险的眯眼,“你说什么?” 温礼看着她笑,“我的意思是,你最美。” 康念笑了。 她的心里翻涌起一波又一波愈演愈烈的悸动。 “你想好,给了我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她问。 “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他把她压倒在床上,“希望以后也没有后悔药卖。” 她没有再说话,感受着心理到生理,再到心理的快感和爱意。 * 江大彻底放假,温礼的闲暇时间变得多起来。 这天早上,温礼做好早餐准备出门上班。在玄关穿戴好正要出门,余光里看见只穿着内衣裤的康念背靠在门沿上。 “起这么早?”温礼是真惊讶。自从康念全身心投入新书的写作后,时差总是昼夜颠倒,像活在太平洋另一端。 康念打了个哈欠,光着脚走过去送他早安吻,“今天约了嘉言出门。” 他拉她一把,让她的双脚踩在他的皮鞋上,“以后记得穿鞋再出来。那你今天几点回来?” 康念想了想,说下午就回,只是陪她出个外景。 温礼点点头,早餐在锅子里,你洗漱一下趁热吃。 康念懒懒的说哦。 目送温礼进电梯,她在玄关发了会呆,精神稍微清醒一点,晃进洗手间洗漱。 时间充裕,康念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可推门进去,苏嘉言和另外两个人已坐在包厢里。 康念愣在门口,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打了几个腹稿又都被她毙掉。 认命的叹口气,面对着男人坐下。 康丞亮敲了敲茶杯,立着眉毛,“妹儿啊,你这个表情怎么像吃了屎?” 康念挠了挠眉毛,心道可不就是吃了屎一样?但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没有万全准备不能招惹康先生。 她乖巧的碰碰手指,笑起来故意露出上排牙床,“你们来了,也不提前告儿我一声,还让嘉言把我骗出来说拍外景,贼不贼,嗯?” 秦鲁豫一脸忧心忡忡,“这不是怕你又要躲着,就没敢告诉你么?”她向前倾一下身体盯着康念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抱怨,“诶呀,念念你怎么又瘦啦?你看你这个脸尖的,一低头就怕你戳到自己。” 康念鼓了口气,可对上夫妻俩的炙热目光索性又由着他们叨念,“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她解释的敷衍。 康丞亮拦下要说话的妻子,问道:“在江州,日子过得还行?” 康念想到温礼,笑了笑,“挺好的。” 康丞亮眼神贼尖,猜到她想什么,开门见山:“嘉言说你谈了男朋友,是个厉害的医生?” 康念瞪一眼苏嘉言,点头。 “以前就认识?还是这两年在江州认识的朋友?” “以前想采访的一个学长,同校的。” “你别告诉我又是你追的人家?” 康念一愣,摊了摊手。 康丞亮举手投降,“好好好,你喜欢就好,不过这回你得先带来给我看看。” 康念皱着眉,一脸警惕,“你想干嘛?” 康丞亮板起脸,“说什么也要先过我和你嫂子这关,你要是再敢悄无声儿的就给我把证领了,我回头就把你拎回b市去。” 康念梗着脖子,一拍桌子,“你讲不讲道理?” 康丞亮托着腮一笑,“不讲啊。” 康念:“……” 四个人聊到暮色四合,苏嘉言看看时间,打了个电话在对街上订了一桌准备一起吃个晚饭。 康丞亮正同康念聊到江清宁,康念一脸愧疚,“女人生气起来就爱迁怒,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她,索性她和梁霄关系不错,去了国外生活,我也少些担心。” 康丞亮说:“这几年她可没少找你,私下也同你嫂子有些联系。年初我在法国见到她,那时候她就同我讲说很快就能查到你的消息,我在法国做一个深度调查,走不开,只能拜托她回国内多费心。唉,如果她是个男孩子,也许我会考虑把你嫁给他。这年头执着做事情的年轻人可是越来越少了。” “……你就不能说点靠谱的?” 康丞亮替她拿着防晒衣,轻描淡写:“那我们聊聊你的新欢——温医生。” 苏嘉言开车,在酒店门口停一下,立刻有专人上前替他们开车门。 苏嘉言敲着方向盘抱怨:“叔叔不知道是不是在应酬,我打了三个电话都是忙音。” 康念垂着眼皮道:“人家正经生意人,你当他像你一样闲?” 苏嘉言皱皱眉,没头脑来了一句奶粉钱真不好挣。 奶粉钱确实不好挣。 卫书洲此刻应酬在一个酒局上,生意谈完要组一个茶局,没成想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四个小伙子就这么碰头了。 方天成带着家眷,说不到两句话,精力就要被一双调皮捣蛋鬼给吸引去。薛凯宾身边跟着一个白衣白裙仙飘飘的女人,但没做正经介绍。程灏是临时出差,从牙缝儿里挤出时间被薛凯宾拖着来赴宴。 程灏在外的形象跟他在电视机里的差不多,永远是衬衫、领带、黑西裤,一副国家公·职人员的刻板样子。卫书洲从进门起只给了他一次正眼——因为康念的事情,他在苏嘉言的“胁迫”下被迫站了队,誓与渣男势不两立。 一壶茶,卫书洲和程灏的话都不多,整间屋子都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方天成看了看几个兄弟,先打发自家媳妇儿带着孩子离场,剩下的时间交给他们这些几年都凑不齐一桌的京城四少。 卫书洲点着烟,语气不经意的问薛凯宾:“事儿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回美国?” 薛凯宾看一眼身边的余静若,脸上表情淡淡的,“这两天就走。” 卫书洲点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有空回来玩儿,早待在资本主义那地儿,回头给熏坏了。” 薛凯宾嗤一声,“你这才回来多久?有脸说我?” 卫书洲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茶凉,煮一壶新水。 薛凯宾忽然道:“听说嘉言找到康念了,这事儿你知道不?” 卫书洲低着头抽烟,眼神冷淡。 方天成也看着他,拾起一颗花生丢到卫书洲面前,“问你呢,哥几个还要藏着掖着?” 卫书洲端起茶杯,食指在茶水里拨一拨,“突然聊她做什么?” 薛凯宾看看程灏,“好歹曾经是兄弟媳妇,过得好不过,咱们也关心关心。” 卫书洲笑出来,“别逗,人家当年好死不活的时候,也没见咱几个念什么情分。说白了不是咱们圈子里的,犯不着上心。” 程灏终于开口:“犯不着上心,你还把她藏在江州四年?行踪瞒的够好,连康家二老都找不到。” 卫书洲面色寒霜,隐有怒气,“你他妈给我好好说话。” * 康念和康丞亮吃饭的间隙多聊了两句,无非是问及温礼的具体情况。从职业到人品,康丞亮可谓了解的事无巨细。康丞亮放下筷子,准备着措辞,“若有必要,你可以让嘉言替你多问问。” 康念苦笑,“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我怎么感觉被蛇咬的不是我,哥你比我还操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坏人太多,好人都不够用了。有些人不是你对他好就能得到同等回报,哥怕你再伤心。不过你愿意走出来比什么都好,就怕你装仙人掌,浑身带刺,不肯外人再接近。” 吃完饭天已黑透,苏嘉言送康丞亮夫妻回酒店,康念站在酒店门口等温礼的车来接她。 百无聊赖,走下台阶,只是不经意间回头一望,她怔住,如遭雷击。 四周静得很。 千百盏琉璃灯映出金色辉煌,背对着光,程灏站在大堂门口。 同时看到她的还有薛凯宾和余静若,后者脸色微变,可薛凯宾的注意力胶着在康念身上,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康念已转过身,眼神冷漠再冷漠,同程灏面无表情的对视。 方天成和卫书洲结账出门,撞上尴尬一幕。 康念手不自觉握成拳,心不断下坠,她忽然冷得发抖,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图安。” 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康念先转过头,最后才移开眼。身后滑过她的白色x6,温礼开着车窗,声音低而缓的叫她。 她拉开车门,没有看他最后一眼,嘴里冷漠而骄傲,压抑着情绪,低声道:“开车。” 白色的车子驶离好远,夜风才记得微微拂过。 程灏看着一排路灯,骤然沉浸在一片空虚而巨大的静默里。 “刚才,我没看错人吧?”薛凯宾拉开烟盒,挑一颗衔在自己嘴上。 “还真是她。”方天成咋舌。 余静若看着四个人神色各异,依偎在薛凯宾身侧小声问道:“刚才是你们熟人?” 谁知薛凯宾脸色不好,眼神凌厉,没有平日对她的宠溺语气,“关你什么事?” 余静若咬着嘴唇,低着头,心中委屈却不敢再说话。 “对了——刚才车里那男的叫她什么?我没听清。” 程灏盯着远方,半晌儿才咬出一个名字:“图安。” 第四十九章 (修) 049 车开出去几个路口,康念胸膛里那颗心脏还是扑通扑通的跳。脸上堆满不耐烦,双手下意识不断揉搓,一一诉说着她的不安定感。温礼等红绿灯的间隙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快收回,目视前方,没说什么。 一路开到江边,却不走环江路,拐进一条林荫道,黑漆漆的,温礼随手拨开大灯看一眼。 车位都空着,随便找一处泊好车,停车,熄火,一辆洁白的车融进夜色里。 康念头侧向一边,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温礼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她的头发。 “宝贝儿?” 康念不回应,嘟一下嘴巴,忽然笑一下。 温礼的手臂从她的脖颈后面伸过来,让她靠着他。 “醒着还装睡?” “怕你拉我去卖肾,你走的这路我不熟,我要看你准备带我到哪儿去。” 温礼闷声笑,“带你看江景。” 康念睁开眼,瞳孔发光像黑曜石,“我好歹也在江州七年多,江景都看遍了,环江路和步行街什么地方开了什么店,我都一清二楚。” 温礼挑挑眉,佯装惊讶,“这么厉害?” “就是这么厉害。” 他往回缩一下手,捏捏她细滑的后颈肉,像捏猫儿,“那下车,猜猜看这附近有什么。” 下车就是一家打样的咖啡店。 三面都是林荫道儿,没有路灯,康念一时间还真辨认不出这是哪条路。 依稀有点印象,但好像又不是,冒出来的念头一一推翻,最后想不出,她摊手,选择放弃。 “好吧,我好像真没来过这儿。” 温礼牵她的手,他掌心温热,带一点汗,把她冰凉的手指全部包裹,“原来这有个亭子,是个法式建筑,后来为了盖咖啡厅,就拆了。反正那亭子早就破破烂烂,大概也只有我们这些从小长在江边的还记得有它。” “什么感情都敌不过土生土长。” 温礼看看她,“乡情?虚无缥缈,其实因人而异。” 康念想了想,有点同意他这句话。 她远走江州,同b市切断一切联系,只因家乡给她带来无尽感伤,每每想起来心都痛到抽搐。 恨不能一辈子也不踏足,到死也不回去。 温礼拉着她从几棵高大的树木下穿过,抬头看,对面就是高耸的电视塔。 江的两侧,一明一暗,一繁华一寂静,对比明显。 温礼说:“这边儿太偏,你看咱们身后,林荫道儿再往里走就不通车,理论上刚才的咖啡厅就是终点,所以人来的少。白天这儿没什么稀奇,晚上只能图个清静,毕竟眼前这江水在哪儿看都是一样的,很少有人愿意舍近求远走到这儿来。” “我还以为你要带我看什么世纪奇观。”康念咂咂嘴。 温礼用点力握一握她,“人多有什么好,都不能摸鱼。” 康念就奇了,“这儿有鱼?” 温礼眼底有笑意,低下头来亲一下她嘴角,“有啊。” 康念一把甩开他,“不正经!” 可温礼松开手,又顺势搂她入怀,把她的额头带到他的胸膛。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两个人在岸上找一把长椅,也不管干不干净,直接抬腿坐下。康念直接把脚踩在长椅的边角,整个人躺在温礼的腿上。 城市太亮,看不见星,只有一轮孤独的月亮兀自撒着光。 “冷么?” 康念摇了摇头。 “晚上吃饱没有?” 康念说:“饱了。” 温礼问:“吃的什么?” 康念说:“燕窝,菜花,笋,还有肉。” “就这些?” “唔,还有别的,满满一桌,山珍海味。但你问的是,‘我’吃了什么。” 温礼拧一下她的鼻头,“咬文嚼字小滑头。” 康念笑笑不说话。 江风一阵阵,幸好树木够多,抵挡了不少凉气。 温礼把风衣盖在她身上,低着头看她,问道:“今晚聊得不愉快?” 康念又摇头,“挺好的。” 温礼说:“那我家大宝贝儿似乎很不高兴。” 想起程灏,康念气得发抖。温礼以为她是冷了,要把她抱起来。 康念挣扎一下,翻个身搂他的腰,“没事,不是冷。” “有烦心事?说来听听?”温礼说这话的时候,像白天的太阳带着点暖人的温度。 康念一阵纠结,偏偏又对上温礼磊落清明的眼神。 得到了鼓励,她敞开话匣子:“我跟我爸妈从小关系就不太好,也许说不来大家都不信,会觉得一对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在各自领域独领风骚,怎么还会重男轻女?但事实是,我爸妈从小就喜欢我哥哥,而我的出生对他们来说是个意外。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小棉袄,而我只是因为他们想‘儿女双全’,是上天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而随手赠送的物品。” “吃穿用度上我和我哥是一样的,但但凡有事情,他们只会紧张我哥,而我的事情他们会推脱给我哥,理由是他们太忙,我哥哥替我做也是一样。幸运的是我哥哥同我关系还不错,从小护着我,我不爱做什么,他也不勉强我。” 她把风衣往上拉一点,遮住脖子,继续说:“其实程灏这个名字,现在说出来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吧?你看网上那些小姑娘,都变成他们这些发言人的‘迷妹’,说着好帅好威风之类的话。其实他工作起来确实很帅,他是个好政客,但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丈夫。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谁又相信这样衣冠楚楚的男人是个双性恋?” “我不是歧视双性恋,我连同性恋都不歧视,可我接纳他们的性·取·向,不代表我同意我被骗婚。你不知道冷暴力有多可怕,现在冷暴力被纳入家暴了,如果早两年出台,也许我真的会去妇联告他一状。但温礼,我想不通,明明我才是受害者,为什么我爸妈要站在他的角度劝我忍一忍?”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眼神里有伤,她声音糯糯的,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无助,“我爸妈,是我亲生父母纵容他一再踩踏我的感情和底线。我原本是时政口的记者,可他动用关系封锁我,让我在采访中处处受限,被处处为难,而我爸妈还是劝我,别计较,女孩子嘛,主动让让步。” “真是奇怪,又不是我出轨,我还要怎么让步?” “我提出离婚,第一个反对的竟然不是程灏,而是我父母。他们说离过婚的女人不值钱,还说像程灏这样优秀的男人要哪里找,你猜他们还说什么?” 温礼紧抿着唇,伸手摸摸她的脸。 康念说:“他们说,‘程灏又不会真的同男人在一起,他的工作也不允许他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努努力同他生个孩子,男人有了孩子就会顾家了’。” 泪流出来,划过耳廓,滴到温礼的手心里。 像火焰,灼痛他的手。 “程家爸妈还算讲道理,如果没有他们,这婚我怕是一辈子也离不了。”她用手背胡乱擦拭泪水,声音已带鼻音,“怎么可能有孩子,如果他愿意生,他还会一结婚就怂恿我去领养孤儿么?他只要一个继承他姓氏的孩子,至于这孩子是不是他亲生,他不会在乎。” “所以你离婚后就来到了江州,一直没有再与父母联系?” 康念冷冷道:“是呀,这样好得很,大家都好过。你看,我离开这么久,也不见康教授大动干戈来找我。” 江对岸万紫千红,明亮的街景弥漫着浓浓烟火气,令人有些迷惘。 温礼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张张口却有万千情绪堵在喉头,说不清道不明。 他心痛了,她的每个字都像一只无形大手抓紧他心脏。 又听康念自嘲:“也许这也是我患社交障碍的一个因素吧——本应是我最亲的亲人,却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不断指责自己的骨肉。到底我是康家人,还是程灏?” 她笑一笑,“所以我说,程灏是个优秀的政客,他最会说服人拿捏人这一套。” 说完,两人间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康念问他:“对了,你晚上接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酒店门口站着的几个人?” 温礼琢磨一下用词,慢慢说:“程灏。” 康念听到这个名字蜷缩一下身子,还是打从心口窝不舒服。 “怕什么来什么,中国这么大,这么狗血的剧情被我遇上。” 温礼捏捏她的脸,“可惜你落荒而逃。” 康念沉默一会儿,声音低沉,“……我没准备好……我没想过再见到他本人。” 温礼俯下身亲亲她的嘴唇,温热气息喷在她脸上,“你不能让这个噩梦尾随你一辈子。”他眨眨眼,出恶作剧,“要不我们买个小人儿,上面贴上他名字,你每天拿出来扎两下?” 康念却爽快地说:“拜托,我四年前天天这么干。” 温礼笑笑,抬头看了看江上缓慢驶过的游船,揉了揉康念的小脑袋。 “图安。”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懒懒的,眯着眼睛嗯了一声。 却听他迎着江风问她:“愿意跟我回家么?去见一见我妈妈。” 康念身体有两秒的僵硬,坐起来看着她,眼神迷茫到可爱。 温礼看着她,眼神温柔,等她答案。 坐在车里去往目的地,康念都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得不轻。 中心区夜晚也忙碌。随着车流,温礼一路走走停停。 “诶,你开慢点……再慢点啊!” 温礼无奈的笑,“宝贝儿,限速的啊,再慢就要被探头拍下。” 计划行不通,康念搓搓手哦一声。 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一座花园式多层小区。 小区外面的一排沿街房灯火通明,每家店都人满为患,盲道上停满了自行车,拥挤却不吵闹。 小区绿化很好,车位由草地隔开,还算宽敞。 停好车,温礼带着康念走向其中一栋。 温礼的手抬起来,手指落在密码门上,左手紧了紧康念的肩膀,最后确认:“真的想好了?” 原本不紧张,一路上做了无数次心理建树的康念突然又被他挑起了心里那点小忐忑,她胳膊肘在他腰上轻捣一下,嗔怪:“别废话!” 温礼笑笑,在密码门上按下密码,推开铁门。楼道里亮起两盏感应灯照亮前路。 钥匙插·进锁芯,不等旋转,门已经从里面打开。 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满脸笑容站在门口,看见温礼,她小声道:“来了吗?” 十分钟前她接到温礼短信通知,说要带儿媳妇回家给她见见。像爆炸性的新闻,她反应不及,手忙脚乱。 终于听到脚步声,她像中了大奖,好像回到少女期,要结婚的不是儿子而是她。 温礼后退一步,露出躲在他身后的康念。 他把她请进门,简单介绍,“宝宝,这是我妈。”说完又看看母亲,憋着笑道,“妈,大晚上你穿旗袍干什么?诶——这是上回大姨带你去b市定做那件吧?压箱底都让你翻出来穿。” 温母压低声音威胁:“再拆台,我赶你出门!” 温礼举手投降,顺带把门关好。 康念问过好就被温妈妈拉到沙发上坐,茶几上摆着点心、果盘和冒着热气的花茶。 电视柜两旁的吊篮长势很好,电视机闪过一道道画面,安静而无声。 “盼星星盼月亮,这小子才肯带你来一趟家。”温妈妈笑容可掬。 善良的母亲才能教导出善良的儿子,康念想,温礼的个性真是遗传了眼前这位和蔼的女人。 康念忽然过意不去,低低头道:“是我的疏忽,应该早点来拜访您。” 温妈妈握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别拘束,就当自己家里。来来,喝点水吧,走这么多路渴了吧?大晚上的在江边吹风,皮肤也要缺水的,小康你敷不敷面膜呀,哦哟女孩子是爱美的,晚上你试试我这个,前段时间刚代购的,我用着效果还好着嘞。” 温礼端着水壶添水,“妈你这是……”他苦笑摇摇头。 温妈妈却乐在其中,“臭小子你懂什么,女人见女人,知心话讲不完的哦。” 一整晚,康念陪着温妈妈闲话家常。温礼被忽视,窝在沙发上看无声电视,中央八套正上演婆媳撕·逼。 他转头看一眼长沙发上两人,谁能想这一对未来婆媳关系这样融洽,倒让他原本悬着的心落下不少。 温母是国家一级话剧演员,正同康念聊到年底新戏,谈到她对剧本原作的欣赏,康念记忆里却忽然重合一道身影,她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阿姨,您是不是两年前在江州剧院演过《流于现实》?” 温母一顿,“是的呀,还是赖导亲自导的戏,反响很好的。” 康念笑一笑。 温母眼神发光,“你也看过是不是?这么说我们早就见过面呀!” 温礼抻着一双大长腿,声音飘忽而来,“我们宝宝肯定看过,我同您讲过的呀,康念就是图安,图安就是康念。您不还天天夸图安来着?” 温母楞一下,顿时捂住胸口,眼睛圆瞪,嘴里不停道“哦哟”“哦哟”。她脸一红,冲过去打了温礼一下,“你个臭小子不早提醒我一下的哦,看我出洋相!” 第五十章 时间太晚,温母执意要两个人在家留宿。收拾好了房间,温母躲在门后面做小动作。 温礼笑一笑,从书柜最后一个格子里抱出一只小型纸箱,打开,都是一些发旧的物品。 “里面好像还有一本我小时候的相册,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他说。 康念好奇的翻一翻,果然从箱子里找出一本旧相册。她点点头,挥挥手说去吧,然后动手翻看起来。 门再打开的时候,康念已经把箱子里所有的物品都拿出来堆在了被单上。 康念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伏案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温礼已经换好了睡衣裤,抄着手走进来。 拿起手边的微型玩具汽车,开玩笑道:“打家劫舍?” 康念哈哈笑,转过身来,彩色铅笔从右手换到左手。“摆出来的都不是我最感兴趣的,这个才是。”停顿两秒,她问他:“怎么样,你妈妈同你讲了什么?” 温礼合上门,开始收拾床单上的“一片狼藉”。边收拾边道:“没什么,无非问我和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还问我见过你父母没有。” 康念垂下眼睑,捏了下笔,半晌儿轻轻放下,起身过来。伸手滑过他的腰,慢慢收拢手臂,朝他看看,小脑袋轻蹭他的锁骨。 “怎么了?”温礼抬手回抱她。 康念微微叹气,“我爸妈最难搞,我都不想见他们。” 温礼拍拍她后背,“好歹是你爸妈,要是真决定结婚,肯定不能瞒着。” 康念抬头,忧心忡忡,“我怕他们找麻烦,在江边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他们像着了魔,就是中意程灏。” 温礼也看着她,问道:“那你呢?” 康念想都不想,“我还用说,我就是自杀也不会和程灏再有什么瓜葛。” 温礼捏她蝴蝶谷,“别说傻话。” 康念又叹气,整个人贴上他,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像被抽掉了筋骨。 温礼轻抚她后背,停一停,问道:“要不……我先见见未来大舅子?” 康念一愣。 康丞亮还在江州,她和温礼交往反正已经不是秘密,让两个男人先见一面也是不错的选择。 “那……我明天打电话给我哥,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 “嗯,你看着办。” 把“童年记忆”放回书柜里,温礼拥着康念并肩坐在床上。 散开头发,康念脑门前垂着短短几屡刘海,非常蓬松,染过的发色很浅。 康念微微歪过脑袋,枕在温礼的肩膀上,皱起眉问他:“对了,我看你家里的摆设,好像你妈妈是一个人住?” 温礼把她的手捏在手里,说:“嗯,我爸妈分居很多年了。” 康念问:“分居?” 温礼说:“感情不和。说出来你大概也不信吧,我爸妈从我小时候就不对盘,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合就吵架,摔盘子摔碗,又要在我回家前收拾好,伪装成感情和睦的样子。” 康念奇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吵架?” 温礼侧脸朝她一笑,说:“我每次都躲门外偷听啊。” 康念:“……” 窗外黑了一片,零星几盏灯都熄下来,夜晚陷入沉睡。 温礼吻她手背,把薄被拉上来一点,盖到她的腰间,“十二点多了,早点睡,明天想吃什么,我来做。” 康念握住他手,“你今晚睡哪儿?” 温礼手指向背后,“你隔壁。” 康念笑一笑,“哦,今天吃素啊。” 温礼两手一摊,作无奈状,“没办法,总不能在太后面前秀恩爱,这不是刺激老年人么?” “贫!” 温礼哈哈笑,下床。 人站直,手按在肚子上,“诶,晚上光顾着等你,饭没吃饱。” “这么晚了,吃了长胖的,明天起来多吃点咯。” 温礼眯眯眼,“媳妇儿都追到了,胖一点怕什么呢?” 康念作势要起身揍他。 温礼后退一步,伸手拦她,“哎哎——我就出去吃个苹果!” 温礼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停住脚步,想了想回头看着康念,问道:“图大神,你会削苹果么?” 夜晚偷吃,两个人坐在餐厅里不敢开灯。 康念拿了把水果刀,一只碗。苹果皮削在桌上,削完了苹果切片切到碗里。 最后剩一个四棱柱的苹果核,她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咬到了籽,吐在手心里,把碗里的苹果推到温礼这边来。 “这个太酥了,”她说,“大概放得太久。不好吃。苹果还是脆一点的口感好。” “没事,我不挑”他进厨房拿了一只叉子出来,叉着苹果块吃。 康念看着他的吃相,说:“你是不是经常大晚上干这种事?” 他听了笑了,吃了两片,甜是很甜的,酥还是脆他倒是不在意。 他故意问:“什么事?” 康念道:“半夜凌晨里偷吃啊。” 温礼说:“还好吧,你知道有时候值夜班,或者一台手术做到凌晨,出来之后饿得要死,又不能吃太多。经常切一块苹果或者喝点水,凑合一下马上就睡着了。” 康念听完,低下眼眉去看他的手。 一双像女人一样白净的手,掌握着生杀,能救人浮屠。 看着他吃完,康念问:“饱了没有?” 温礼舔舔嘴角,笑一下,“还行。” 桌子上的另一只苹果没有削,康念看了一眼,拿去厨房放好。 走到房门边,温礼又坐在她床上。 她问:“又怎么了?” 他抱着薄被,这原本是他的房间。 “要不我们战斗一下吧?” 康念走进来道:“不分场合干革命,你这样是违反纪律的。” 他说:“饭后思淫·欲,这是老祖宗说的。” 康念道:“你这是享乐主义在作祟,乖,回你房间睡觉去。早上我要吃包子喝小米粥,粥里放大枣的那种。” 他笑道:“好好好。” 他出门,给她关了灯。 外面突然有敲门声。 温礼听了两遍,敲门声逐渐密集,敲的正是自家的大门。 听到声音,刚躺下的康念也跟着起来。 康念出门,温礼给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回房好好待着。 这座花园小区年代有点久了,又是学区房,一层楼里住着的孩子家庭居多,经常有人敲错门,或者有小孩子故意乱敲门,不过这么晚了,这种事还挺少见的。 温礼走到门口,温母正被敲门声吵醒。 “谁呀这么晚了敲门?” 温礼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看看。” 他贴上猫眼儿望了望。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一打开门他就有些吃惊。他身后,温母也凑了过来。 “四奶奶。”温语桐哭着进门,却被眼前的温礼吓一跳,想说的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还是温礼最先反应。 “出什么事啊,跑这里来?” 温礼的父亲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排行老四。按照辈分,温语桐比温礼都矮了一辈,是温礼二哥家的女儿,是以她管小叔叔温礼的母亲叫四奶奶。 温母穿着睡衣,披了件外衣把她拉进门:“哦哟你这是出什么事情啦?”看到温语桐一半脸上通红一片,皱眉问道,“你这个脸是怎么了呀?被谁打啦?” 温语桐一提就哭,恨恨一跺脚,“余静若啦!” 康念站在回廊里疑惑地往门口看一眼。 疑惑是当然的,今夜,在看到程灏的同时,她理所当然还注意到其他三个男人——方天成、卫书洲和薛凯宾同时在场。 而依偎在薛凯宾怀里的女人,她只见过一面就记住——当然是余静若。 那个四年前给温礼带了绿帽子的女人。 温语桐也看到康念,哭泣声骤然止住,不知所措。 “康……念姐姐,你怎么也在啊?” 天打雷劈她刚才提到了余静若的名字,希望这个未来小婶对余静若毫不知情。 温母回头,神色尴尬,不断朝温礼使眼色。温礼却一脸淡定,招招手让康念过来,轻声细语:“没事,她都知道。” —— 余静若回到住处的时候一肚子闷气。 心里将温语桐骂了千遍万遍,恨不能将她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鞭尸。 这个小婊·子不知谁给的脸,敢学电视剧里端着杯子朝她泼水,让整个餐厅的人看她笑话。 余静若本就记仇,有仇当场能报就报,立时回了一巴掌过去。 但她又事后后悔,毕竟泼的水很容易干掉,但巴掌印却可以作为小婊·子去温礼面前告状的证据。她要夺回温礼,就不能因为一个小丫头片子同他多生嫌隙。 给自己煮一杯咖啡,房间里没开灯,完完全全依托敞亮的落地窗透进无尽月光。 这座高级公寓作为薛凯宾送她的青春补偿,连带装修都是顶级奢华。她四处看看,两百多平,在江州最繁华的地带,单靠她自己,这辈子也买不起。 而现在,这处临江公寓,是完全属于她的私产,她心里又获得一点可怜的安慰。 玄关处的壁灯忽然亮起,一个身影不知在黑暗里隐匿了多久。 余静若连忙站起来回头看,薛凯宾正单手倚着卫生间的门。 他像是刚洗完澡,格子衬衣敞开着,胸口处被水浸湿了一块儿。头发上滴滴答答落着水珠,深深的眼眶下是一双精明复杂的眼神。 余静若悄悄吸一口气,脸上努力堆出一点笑容,“三爷,您什么时候在的,吓我一跳。” 薛凯宾静静盯着她,像看猎物。 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这么晚,去哪儿了?” 余静若勾勾头发,心想他什么都不知道。回答道:“约了一个小朋友见面,很久不见了,以前的熟人。” 她被薛凯宾的眼神盯到发毛,手心里出虚汗,腿都要站的抽筋。 薛凯宾嘲讽的动动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招招手,对她说:“给我拿件新衣服来。” 余静若得了指令,逃离似的跑进衣帽间。 给他换了件白t。 头撑过领口,还是被他的湿发弄湿一点。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余静若懂得,像他这种人,从里到外,从事业到自己都打理的整整有条,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 余静若忽然想起温礼穿衬衫的样子,斯文俊秀,同样精瘦的肌肉,但气质温和,同薛凯宾的冷漠张扬全然不同。 薛凯宾换好衣服,回身看着余静若:“你要懂事,别给我添麻烦,最好也别给我的朋友添麻烦。” 余静若听得心惊,咽一下口水,佯装可怜,“……您……什么意思?” 薛凯宾伸手捏在她下颔,笑的邪气又好看,“别找康念的麻烦,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余静若被迫抬头,脸色苍白,还想说什么,薛凯宾却已放手。 他站起来,走的毫不留恋,“你提出的要求我全都满足你,是看在你跟了我四年的份上。但你知道,我的忍耐也有限度,如果让我知道你背叛我,你下辈子不会好过。” “三爷!”余静若慌了。 “你瞒了我多少事情,我当做不知道,”薛凯宾关上壁灯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不知道。” 第五十一章 51 客厅里开了一圈雪白的环灯,铮亮。一家人都没有睡意了,围着温语桐坐了一圈。 每个人都静默着,等眼前的小家伙抽泣完了,一个字一个字挤牙膏似的往外吐露。康念隔几秒钟就给小家伙递一张新的抽纸,看她大力的擤擤鼻涕擦擦脸。 温母搬了把椅子坐到温语桐对面。她想开口,一个音节还没说,先往康念那儿投了一个眼神。看得出康念踌躇了一下,扭头向温礼说:“我先进去歇会儿吧,晚上吹太多风,好像有点着凉了。” 温礼跟着她站起来,伸手就去摸她的额头,“没事吧?”又去摸她的双手,“是有点凉。你去被子里缩一会儿,要是还不舒服,就叫我。” “嗯,你陪陪阿姨和小桐。”她转身往房间里走,还带上了房门。 她一进门,温母端起杯子喝口热水,看着温礼说:“你别什么事儿都口无遮拦的说,你们男人就不知道女人心里那点事儿,有时候你的过去吧,女人想知道,是因为她想参与你的过去。但她又不想知道,因为听男人和前女友那点事儿,她心里不免会生疙瘩,侬晓得伐?” 温礼笑一笑,“晓得的。” “大事情上,你不要瞒着,要同她一起拿主意。但是你自己私事,能处理好的,就别让女人跟着操心,你不晓得,女人对这些最敏感了。” 温礼在温母身边坐下,给她添热水,“妈,您这是想起我爸了吧?” 温母瞥他一眼,气哼哼:“少在我面前提他,处处是个拎勿清的。” 温礼没再说了,转头对温语桐道:“别装了,小心缺氧。图安进屋了,你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温语桐右手撑在沙发上,侧过身子不放心的往长廊里看一眼,确定房门关的紧紧的,她才仰躺进沙发,抬手摸摸红肿起来的脸颊。 疼得龇牙咧嘴,语气愤愤:“这……人,下手忒狠!”她想说贱人,但守着温礼的面儿,面子还是要给,不能太得瑟。 温礼皱皱眉,站过来拉开她的手,低下头去看她的脸。 “毛细血管都爆了,你别再碰,我去拿点药水。” 温礼进到书房,还能依稀听见温母担忧的问:“还痛不痛啦?你怎么同她又见面?为什么见面?” 温语桐皱巴着一张小脸,被打一侧的脸颊上,假睫毛都掉了一半。 她说:“晚上我在新天地,准备和同学看场电影,票都买好,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去吃宵夜。她在电话里说有重要事情,希望我务必过去一趟,她说话的时候特别客气,我觉得不太好拒绝,就去了。” 温礼把药水拿来,手里还捏着一包棉签。 他取出一根棉签夹在虎口处,手指用力,拧开药水盖子,沾了一点,给她擦药,道:“那她又同你讲了什么急事?” 温语桐被药水刺激的倒吸一口凉气,诶哟诶哟向后躲,被温礼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她咬着嘴唇,忍着疼说:“她先是讲了一通废话,说她在国外过得也不容易,反正就是想博我同情呗,我左耳进右耳朵就出了,没当真。您说,要是真那么不容易,她干嘛早不回国呀,对吧?东扯西扯,我都快听睡着了,她突然向我打听康念姐的事。”她从温礼手里抢过棉签,自己涂起来,“她问我小叔叔你是不是谈了女朋友。” “那我这雷达马上就报警啦!”她挥舞起双手,“我当然同她打太极,不能泄露机密。后来一言不合,她恼羞成怒,就甩了我一巴掌。” 她倾着上身把脸往温母面前送,“四奶奶您看啊,都给我删肿了!我爸还没这么打过我呢。” 温礼看她一眼,越看越滑稽,忍不住笑:“惹到小祖宗,她也没赚到什么便宜吧?” 温语桐缩回沙发里,别别扭扭的,“……哦我就泼了她一身水。” 灯光太亮,静默之时,有微尘在飞。 温礼拍拍手,小手臂压在膝盖上,没什么情绪:“她想知道的还挺多。” 前几天江唯叙吃午饭的时候给他上过一道警铃,说余静若有点不安分,老爹还躺在重症监护,她就马不停蹄向他打听温礼和康念的事情。 温礼听了并没有太上心,只当她是好奇,反正她三两次给他发微信,他一条都没回,他的态度已经很端正的摆在了那里。 他本就没打算吃什么回头草,也从不对再续前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有什么事实上的兴趣。 人只要经历过一次为爱要死要活,那就够了。青春献给一座坟墓,偶尔用来缅怀,证明他也年少轻狂过。但坟头,任野草疯长,他自岿然不动。 三个人在客厅里坐着,都没说话,心里想的却大不相同。 温母一脸严肃,越想越觉得生气。 四年前他们谈婚论嫁,温家准备好了三金和婚房,订婚宴都请过了,结果那个女人最后还是临脚给自己儿子戴了绿帽子。 想起那段时间儿子头顶绿油油,她当妈的心里就死活不是滋味儿。 她一向秉着儿子喜欢,她就爱屋及乌的心理,从未对余静若有过丝毫挑剔,反而那几年里,是把那闺女当自己亲生女儿似的疼,可惜最后真心换不来真心。所以当温语桐第一次告诉她余静若回国的消息后,她又顶心顶肝的不痛快,不是因为好心得不到回报,而是每当听见那个名字,她就总好像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胡子拉碴、眼神荒芜的样子,带着隐忍、委屈和痛苦。 温母道:“她想做什么,咱们管不着,也不爱管。小桐啊,以后她再找你,你就打电话给四奶奶,四奶奶亲自去会会她,她再问你什么,你让她来问我。” 温语桐嘻嘻笑,得令:“哎!” 温母又回头,看着温礼,“妈还是那句话,你喜欢谁了,就带回家给妈见见,只要是正经姑娘,妈都任由你。我今天看见康念这姑娘就很好,有教养,心眼也不多,你要是处着合适,就好好处。” 温礼不知道在想什么,抬了抬眼皮,后知后觉的嗯一声。 温母看他半天,伸手过来点点他的肩膀,探究地盯着她:“你嗯什么?我刚才说什么了?” 温礼眨眨眼睛,想了想,“您不是让我好好处?” “是啊,我说让你和谁好好处?” 温礼叹口气,“和康念。”他站起来双手很轻的按在温母的双肩上,安慰似的,“您放心吧,您儿子又不是包子,有脾气的,会选人。” 温母轻哼一声,“你有数就好。” 时间太晚,温母不可能放温语桐回租住的房子里。小姑娘家的,深夜走夜路很不安全。 可家里是个小户型,一共三间房,唯一一间双人床的房间是温礼的卧室,可康念已经在里面睡下了,也不好叫人家姑娘起来换房睡。 正纠结,康念从里间出来,站在长廊上,叫了声温礼。 客厅里的三个人都站起来,温礼正要回房,被温母一把拉住,眼神警告:“晚上你和人家姑娘睡一间,别乱来啊。” 温礼哭笑不得,“妈,您当您儿子今年多少岁了呀?” 是啊,他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可在父母眼里,不都是小孩子? 他走进长廊里,伸手把康念搂进怀里,偏着头问她:“好点了?” 康念点点头,往客厅看一眼,问他:“家里有维生素么,我想吃一片,万一明天真感冒就不太好了。” 温礼想了想,把她送回房,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 回来的时候,左手端着半杯温水,右手里放着几片维生素片。 他递给康念道:“喝了睡觉,我在这儿陪你睡。” 康念就着水吞下,抬眼看他。 他笑了笑,说:“多谢小丫头来添乱,让我如愿以偿。” 他眼神悠长深邃,带着内敛的笑意,在这个安静的夜里,毫无预兆地,让康念的心跳漏了一拍。 温礼把她喝剩下的水灌进自己喉咙里,杯子放到桌子上,掀开被子塞她进去,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床。 他蹭着她的脖子,她听见有些低沉的男声贴着她的心跳,带着空气微微颤动,“图大神,你脸红了。” 一阵*过后,两个人躺在薄被下面谈心。 康念问:“诶,晚上小桐怎么了?” 他想了想,说:“一言不合,动手了。” 康念转过脸看他一会儿,但到底也没再问什么。 温礼看着康念又笑了笑,说:“真没什么事,她俩其实以前就不太对付。以前余静若总说我太惯着小侄女,不知道的以为我脚踏两条船。” 康念静了一会儿,忽然问:“她是不是想重新追你?”就说女人的第六感来的毫无道理,却准确无误。从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余静若看温礼的眼神,她就有这种预感。 他在被子里捂住她的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关我屁事。” 康念不说话了。 温礼等了一会儿,翻身做起来,秉着手指对天发誓:“你得信我!” 康念仰着头看他,笑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温礼俯下·身,压在她胸脯上,大眼睛彷佛在问那你担心什么。 康念读懂他眼神,叹了口气,还是说:“其实我是相信你的,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你今晚只注意到程颢站在酒店门口,你忘了往他身后看看。” 温礼心里陡然浮起一层不安。 康念觉得自己说的话每个字都读来心疼,“程颢身后的是薛凯宾,这几年在华尔街混的风生水起,和嘉言程颢卫二哥他们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你没注意到么,薛凯宾身边那个女人是谁?” 薛凯宾。 温礼脸色白了一下。 这个名字沁入他骨髓,他怎么会不记得? 这个人,是让他不战而败的对手啊。 他苦笑,喉咙说出话来,胸腔里都是酸涩。 我没注意,但只要你提到这个名字,我就知道你说的女人是谁。 “——余静若。” 第五十二章 52 程灏临回帝都前,又被薛凯宾拉着吃了顿饭。 两个人对桌坐着,白白浪费一个十五人的大包厢。菜品只点了三道,配的是薛凯宾从卫书洲那儿坑来的白兰地,薛凯宾不说话,光喝酒,让程灏觉得这像是顿散伙饭似的。 “走一个啊兄弟?”薛凯宾直接举起瓶子。 程灏翘着二郎腿,胳膊搭在椅子背上,冷眼看着,极为无语。 “有事说事,我明儿一早的飞机,今天不能喝太多。” 薛凯宾哦了一声,想了想,摆摆手,说:“没事,就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转头我飞资本主义世界潇洒,你回你的紫禁城,下一回见不知道是个什么局。” 程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好笑起来:“有病吧你,大老爷们的突然矫情什么?”他踹一脚过去,“跟我说实话,出什么事儿了?要不要帮忙?” 薛凯宾一瞬间垂头丧气。 他喝红了眼,像狰狞的狮子,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不说话,直摇头。 “你……”他打了个嗝,呼出浓重酒气,“我不说。说了这兄弟没得做了。总之……咳……你回帝都,回去了就知道了。” 程灏点点头,也不再问了。 他这人,最不喜欢别人同他卖关子兜圈子。 问一遍,你不说,他就没兴趣问第二遍了。 薛凯宾不说,他也不想听了。端起玻璃杯,倒了半指高的酒,同薛凯宾碰一碰,仰头咕嘟饮下。 第二天一早程灏就要飞回帝都了。 方天成和卫书洲来送他,左等右等,平常最happy的薛凯宾却没出现。 方天成一手抱着孩子,啧啧称奇:“薛老三这孙子,正儿八经的时候一准儿掉链子。昨晚八成又跟哪个姑娘乱搞,今天起不来了。” 卫书洲一巴掌呼在方天成后背上,淡淡道:“别胡扯,昨天薛老三从我这儿拿走了酒,不是转头就去找老四了?”他又看着程灏,“你今天要走,昨天还灌他?” 程灏垂下眼眸,整理一下袖扣,没什么情绪:“我也纳闷呢,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就闷着头喝酒。你那酒我就喝了半杯,剩下的都是他一个人干了。” 卫书洲一愣,白兰地什么后劲啊,他们这些常年混酒局的能不知道? 蹙了蹙眉,一口气没提上来,双手一起掐腰,骂了句傻逼。 看着程灏过了安检,方天成和卫书洲就撤了。 上了飞机,程灏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是苏嘉言发来的: 四哥,你也算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从小咱俩关系还挺亲的。你今天走,我本来想和叔叔一起送你的,但我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不过就算看在我的面上,你别再欺负康小念了,她和你离婚后就得了抑郁症,真没那晚你看到的她活的那么轻松。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是真的喜欢过你,算我求你了,行么,四哥,你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就当从来没遇见过对方,行么。 程灏把这条短信读了好几遍,目光盯着抑郁症看了好久,直到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照明灯灭下去,飞机广播上叮的一声。空姐走过来要求他关闭手机。 他最后看一遍短信,想了想还是没有回复,把手机打到飞行模式。 到帝都已经是中午了。 没让部里来接,他原本打算坐地铁先回家一趟,至少看看宝贝女儿。出门就看见江城儿领着程悦在出口处有说有笑。 看着程灏出来,程悦跑上前去挂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不撒手,一个劲儿撒娇的喊爸爸,程灏心中那团无名火顿时被小天使软软糯糯的声音驱散个一干二净。 江城儿把车开过来,降下车窗,说道:“上车。” 程悦替程灏打开车门,最后自己跟着坐进去。 江城儿一脚油门,车呼啸着冲上高速。路上,他看一眼后视镜里的程灏,装作不经意的开口:“前天我去你家接小公主吃晚饭,不巧撞上你妈了。” 程灏一个凌厉的眼刀射过来。 江城儿咳嗽一声,想起那天的情形也觉着自己脑仁儿疼。“怪我么?我他妈很小心了,架不住你妈看见我就雷达报警,我化成灰老太太也认得出。” 程灏搂着程悦,隐约有怒气:“你没跟我妈吵起来吧?” “哪儿能?我先溜为敬,在门口等小公主出来。” 程灏暗自松一口气。 程悦一双大眼睛在两个人中间扫来扫去,突然说:“那天奶奶有问我,说爸爸有没有找妈妈呢。” 程灏的手掌一紧。“那你怎么说的?” 程悦噘着嘴摇摇头,“我说我也不知道呀。” 车子开到西二环的公寓前,程灏拉一拉程悦脖子上的钥匙,“小月儿先回家,爸爸跟叔叔说会话就上来。” 程悦乖巧的哎一声。 看着程悦三两下进了公寓,江城儿也猜到几分,问他:“什么意思?你不是真去出差?” “是出差,不过巧了,让我跟她撞面了。” 江城儿嘲讽的笑一笑,闭嘴不说话。 程灏也安静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没人接话。 程灏伸手按开天窗,仰着头,半眯眼睛,看着天上稀稀疏疏的云朵。 江城儿再开口的时候喉咙发紧,“……她过的好不好?” “听说得了抑郁症,想来是不大好吧。” 江城儿深深叹气,“……果然。” 看来是真有事儿瞒着。 程灏突然从后座伸手过来,钩上江城儿的脖子,小臂上用了点力气。 江城儿猝不及防被他勒的咳嗽起来,哑着嗓子骂道:“你他妈有病啊?放手!” 程灏面不改色,“你跟我说实话。” 江城儿就不挣扎了。 他脸上有痛苦神色,闭着眼,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 回到家程灏就回卧室了,程悦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翻了几次身,脑袋里装着事儿,心烦的睡不着。想了想又想了想,程灏还是拿起手机,蒙头发了条微信出去。 对方很快就有回复。程灏同对方约定了时间地点,再次确认后,扔掉手机,蒙上被子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特别困,也特别累。那种累说不出来,带着隐隐不安。 他想起卫书洲那句话来:“马有失前蹄,人千万别跟命争。今天是你的,明天也可能是别人的。你且等着,早晚有事情脱离你控制的那一天。” 程灏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 温礼从急诊调回了心外,工作还没有完全交接好,这几日他还能得空清闲清闲。 江唯叙就没有这么好命了,一天24小时陀螺似的绕着手术室和病房,连饱饱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 蔚蓝再一次住院了,三天里有一天半都在昏迷,江唯叙身累又心累,整个人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岁。 这天,温礼待在值班室里看病历,江唯叙就过来了。 一晚上不见,他好像又多出几根白头发。 有时候温礼还真的怕他一夜白头,特别是蔚蓝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会诊了一次又一次,连京城来的老专家都说华佗再世也无力。别看江唯叙平常吊儿郎当,到了节骨眼儿上,他转头从住院部一头扎下去殉情都是很有可能的。 进了门,江唯叙一屁股坐下,丢了魂似的趴在桌子上。 温礼拿笔戳戳他,“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去蔚蓝病房里多陪陪她。” 江唯叙哑着嗓子,嘴里像含了块热炭,“……我刚从她那儿回来。” “……”温礼舔舔嘴唇,忽然有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又没醒过来?” 江唯叙把额头在洁白的袖子上蹭一蹭,摇了摇头。 温礼起身把门关上,走过去拉了拉江唯叙的袖子。“你要是累了就去里面躺会儿,睡半小时,一会儿我叫你。” 江唯叙小孩儿闹脾气似的嘟囔一声,赖在桌子上不动,头也不抬。 温礼在他旁边站一会儿,看看饮水机,“要不我给你倒杯水?你刚下手术,渴不渴?” 江唯叙终于抬起一条手臂在空气里晃一下,“别忙了,我就是找个地方清净一下。” 温礼哦一声,顿一顿,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看病历。 趴了一会儿,江唯叙抬起头来,目光无神,头发有点凌乱了。 “一会儿有个会诊,不过按目前病人的情况来看,会诊恐怕也没什么戏了。” 温礼看他一眼,问了一句:“给谁会诊?” 江唯叙盯着他,“上面重症的,没几个了吧,你能想到谁?” 温礼手中的笔一顿,看上去犹豫了几秒,很快又恢复正常。“加油。” 江唯叙一肚子话被他轻描淡写两个字堵回去。 有话想说,但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到底是个大事儿,没准儿再动一次手术她爸就归西了。你要是方便的话,就上去安慰她一下。” 温礼没回应,低着头刷刷写字。 江唯叙又坐了一会儿,见温礼没反应,顿觉自己来这趟没什么意思,咂咂嘴出门了。 下午会诊结束的时候,正巧温礼做完一台手术出来。 两个人回值班室换了衣服,面对面聊家常。 江唯叙先说话:“好久没做心外的手术了吧,手生没生?” 温礼笑笑,“你以为我是你?” 江唯叙干笑两声,也是。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 温礼问他:“会诊结果怎么样?” 江唯叙看看他,摇了摇头。 是温礼意料之中,他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房间里能听见时针在走。 江唯叙低头看看手表,皱皱眉说道:“蔚蓝该打针了,我得上去陪着。” 温礼知道他最放心不下蔚蓝,点了点头,起身送他。 晚上轮到温礼值班,实在不能离开太久,他在食堂随便对付着吃了两口就回了值班室。 回科室之前,他站在大门口先给康念去了通电话。 傍晚正是闷热的时候。江州刚下过一场雨,四面八方都是湿漉漉的草地味道,清新,带着泥土的气息。 康念不是话唠型,一通电话多数时候是温礼问,康念答。温礼耐着性子嘱咐什么,前后说了五分钟,康念听了半天,只回答了句“哦,知道了”。 温礼哭笑不得,却又毫无办法,看看天气,最后叮嘱:“今晚还会下雨,你关好门窗再睡觉。” 康念又是一个哦字。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电话那头等一等,疑问道:“你回的来?” “绝对比你起得早。” 康念想一想,“那就包子和豆汁儿,还要点小咸菜。” 温礼轻轻笑起来,“还以为你有什么追求。” 康念却猝不及防说一句情话:“你人回来不就行了,不吃饭也不饿。” 晚上心外没来什么病人,温礼陪着康念发微信到后半夜。看了看表,到点哄着康念去睡觉。可康念是个灵感工作者,夜里是才华爆发的关键时刻,无论温礼怎么劝,她都不肯去睡。 正要回消息,小护士着急忙慌的来叫人。 蔚蓝已经两天没有醒过来,这会儿突然病危,人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 江唯叙手抖的上不了手术台,点名要临时换温礼替他。 康念又发来消息,可温礼却来不及回复,放下手机,跟着小护手往手术室赶。 江唯叙颓然的坐在手术室外面,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拔掉了刺的刺猬。 白晃晃的灯光下,温礼却恍若看到他周围是一片巨大的血淋淋场面。只有温礼知道,他不是真的手抖,而是不敢面对手术台上,随时都会撒手人寰的蔚蓝的生命。 听见脚步声,江唯叙抬起头。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江唯叙这个人,看上去不修边幅,随时能扯黄段子,对漂亮女孩满腹心思,但是剖开她人模狗样的外表,他的灵魂是这世上众多男人都比拟不了的深情和长情。 温礼经过他,温热的手掌按在他肩上,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懂。” 手术灯亮起来。 江唯叙找了个墙角蹲下,在狭小的空间里寻求那点无谓的安全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毫无预兆的从眼眶里滚出两颗眼泪,那眼泪温度滚烫,能灼伤人心。 第五十三章 53 也许是江唯叙心诚,蔚蓝的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终于被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手术室门打开,温礼缓步走出来,摘了口罩和手套,余光不经意扫到蹲在墙角一言不发的江唯叙。 身为医生,温礼见惯了病人家属悲恸绝望的样子,他以为他早已习以为常,可以硬下心肠。可对方换成江唯叙,是他这辈子最铁的兄弟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像被揉进了玻璃碴子,又膈应又生疼。 他叹了口气,走到江唯叙面前,伸手拉他一把。 “起来吧,人一会儿送重症观察两天,暂时没有危险。” 江唯叙一说话嗓音沙哑,像在沙漠里迷失了两天似的,他狠狠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他指的是他和蔚蓝剩下的日子。 温礼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腕突出的腕骨,良久才道:“……她要是想去哪儿,你就带她去看看吧。” 江唯叙眼眶里通红一片,眉心拧成一个结,想说什么,可总是临开口又被一阵阵苦涩堵回去。嘴角耷拉着,眼中深埋一座废墟般的空城,任谁都能读懂他此刻心如死灰。他咽了咽嗓子,声音哽咽:“……我知道了。” 温礼陪江唯叙在值班室里坐了会儿,后者脊背僵硬的立在窗户前,盯着漫漫夜幕,像一座雕塑。 白炽灯把他的脸孔定格在冰冷的玻璃上,他目光敛垂着,塌在深深下沉的眼窝里,在灯影中几乎看不真切。 温礼整理完蔚蓝的病例,想拿给他看,手刚伸出去一点,又收回来。 还是……再等等吧。 气氛沉淀下来,压抑在房间里蔓延着。 江唯叙突然开口,声线低沉:“我想请个年假。” 温礼抬头望着他背影。 又看见他缓缓摇了摇头,“也许年假不够,我需要一个长假。陪她去她想去,但一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陪她去她想去,却因为我太忙而一直不能陪她去的地方。” 温礼闭了闭眼,没说话。 又是很长的静默。 江唯叙被眼泪呛的咳嗽起来,吸着鼻子,“不应该是这样,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句话他说得格外轻。声音是散的,不成形状,似深夜里抓不住的鬼魅。 温礼终于受不了看江唯叙数着日子算离别的气氛,起身大步迈出值班室。他抓了打火机和一包中华去隔壁抽烟,此刻,天色显现一点破晓的征兆。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零星的火星明明灭灭。 天空中翻出一点苍白色,很浅很浅,但肉眼可见的稀释着浓重的墨。 一支烟吸完,再点一支,他像个破了戒的道士,再不管什么清规戒律。 第二只烟吸了一半,温礼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划开锁屏,幽暗的光成了屋子里最亮的光源。 微信上有三条未读语音,都是康念发来的。 第一条她说:这是一只来自夜猫子的职业素养,昼伏夜出,专挑月黑风高的时候出动。我睡不着,你唱歌给我听呀。 温礼嘴角扬了扬,心中有一米阳光的温度爬升上去。 第二条是在第一条留言的十分钟后。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值班很忙?” 留言读完,结束时滴的一声。 再听第三条,时间更晚,在第二条发来后的半小时。 康念声音静下来,好似有定人心神的特殊作用。温礼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发语音时自家大宝宝的温柔神色,毫无察觉的笑了起来,眼角上都漾出细纹。 康念说:“你记得忙完了要喝点水,夜里就不要吃东西了,饿了就抗一抗。有时间呢就睡一觉,明儿一早我们一起吃顿饱的。”语音里静了两秒,结束前,他听见她大大的晚安吻。 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温礼的眼角竟然也滑出一滴泪来,他任由那颗水珠滑落,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痕迹。 他专注盯着漆黑的屏幕。思绪飘远,呼吸也放得轻缓。等到天空露出鱼肚白,他才重新按亮屏幕,嘴唇贴的很近,回了心上人一条长长的消息。 我希望你 是我独家的记忆 摆在心底 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 现在我拥有的事情 是你 是给我一半的爱情 我喜欢你 是我独家的记忆 谁也不行 从我这个身体中拉走你 在我感情的封锁区 他唱《独家记忆》给她,心里思绪顿时千丝万缕。 想象她早晨睁眼醒来,翻看手机,能第一时间读到他的消息。想象她唇角不经意的上扬,清澈的眉眼里有光溢出来,他就觉得满足。 他想同她走很远的路,走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分别,没有失落,没有任何的迫不得已能把他们分开。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江唯叙去病房陪护蔚蓝。 温礼回到值班室换衣服准备回家。紧绷着的弦松散下来,他的表情笼上一点散漫困倦。 但他其实格外清醒,想到马上就见到康念大宝贝,心中就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整理好文件夹,他从抽屉里拿出钥匙。 敲门声响起。 抬头一看,门口是一个清雅身影,女人胸前缀着一只闪亮的宝格丽项链,上面的钻石熠熠生辉。 余静若软甜一笑,“温礼,下班了么?” 她穿着条素色的长裙,也不进来,就立在门口。 温礼收回目光,“嗯。” “有时间么?赏脸一起吃个早饭?” 温礼头也没抬,“没时间,不好意思。” 余静若不气馁,不疾不徐笑说:“请你吃个饭,不全是私事,还想拜托一下我父亲的病情。” 温礼手上动作一顿,也笑一下,“你父亲不归我负责,你该找唯叙。” 余静若这才走进来,在他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来。 “我刚从病房过来。”她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你知道……现在唯叙哥他……不太方便呢。” 温礼不咸不淡的看她一眼,那眼神没有温度,满是疏离。 余静若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打量了一会儿值班室,最后把目光定回到他脸上。 温礼把抽屉锁上,略微迟疑,看一看表盘,差两分钟七点整。 他想一想,答应下来—— 有些话是要趁早说清楚的。 余静若立即站起身,心情很好,“你想吃什么?” 温礼手抄在裤兜里,“随便一点,什么都成。” “我订了一家餐厅,再有半小时就营业,我开车一起过去?” “……还是别太远了,我一会儿要回家,不太方便。” 余静若面色僵硬一下,很快恢复正常,笑着说了声好。 温礼把手机揣兜里,去洗手间洗了个手,然后跟余静若直接坐电梯下一楼。 站在台阶上等了一会儿,余静若把车开过来。 温礼没有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余静若镇定的拨了下头发,说:“不远的,就在前面,我开车,给你省时间呀。” 温礼心里叹口气,还是上了车。 大清早车流量不大,车子开了两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找了地方停车,余静若说:“要不是我爸住院,我可能一辈子都不来医院的。” 温礼淡淡道:“不是什么好地方,没病没灾尽量少来。”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句话就把她的话题堵死。余静若抿抿嘴唇,面怀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晦暗莫名,没接话。 温礼吃得很少,只给自己点了一杯豆浆。 他几乎是全程看着余静若在吃,到最后余静若也不好意思继续消磨时间了。 吃完饭出了餐厅,余静若开车把温礼送回附院。 停进停车场,余静若没有给车门解锁。 温礼也不动声色。 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静的甚至有些诡异。 还是余静若先开口:“你……你是不是交了新女朋友?” 温礼不咸不淡的看她一眼,笑一笑:“难道我要单身一辈子?” 余静若愣一下,半晌儿咬了咬唇,“……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我们就算做不成恋人,难道做个朋友也不可以么?” “做朋友?”温礼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年你一走了之,四年都没有一点消息,现在说要跟我做朋友?余静若,你心可真大啊。” 余静若被他最后一句话刺激到,委委屈屈的,蝉翼一样的睫毛眨呀眨,蒙上一层水雾,“我是有苦衷的,你知道的,我爸外面那个女儿处处比我优秀,样样都比我好,我忍不了,我也等不了,我必须快速的出人头地,让他们谁都不能轻视我!” 余家辉早年出轨,抛弃了发妻,也就是余静若的母亲,在外头养了个小三。 小三生了孩子,又是个女儿,余家辉便没有娶这个小三过门,只一直养在外头。 那个野孩子和余静若差不多大,余家辉是真喜欢他外头这个女人,连带着爱屋及乌,疼爱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余静若有的,那个孩子也有。直到余静若上了大学,才晓得原来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这孩子老早就被余家辉送去了国外,享受着连她都享受不到的优等教育。 大学毕业那年,余施诗也毕业回国,余家辉让两个孩子见了面。 余静若看着处处高她一等的余施诗,恨不能立时把手里的刀叉捅过去。 一顿饭下来,她红着眼盯着那个冠着余姓的野孩子,然而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有施舍她一个眼神。 余施诗正襟危坐,笑不露齿,说话很轻,动作也彬彬有礼,余家辉看她的眼神,是恨不能她余施诗才是他的正房嫡女。 所以后来遇到了薛凯宾,这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余静若毫不犹豫的使尽浑身解数把他绑在了身边。 说到底,是她辜负了温礼。 温礼默了默,“所以你傍了个富少,给我戴了绿帽?”他越说反而越冷静,“余静若,这几年,你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现在回来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余静若睫毛颤动几下,留下一行泪来,“是我错了,可我想弥补你了,你给我机会弥补你啊,温礼。”她转过身去,去握温礼的手,她双手捧着他的手指,低下头吻上去。 温礼手指上传来一阵温凉的触感。 听见余静若说:“我们错过了四年,可还有机会补救不是么?你心里是爱我的,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喜欢上一个陌生的女人。她才出现了多久?我知道的,你只是想找个结婚的对象,你的感情,一直在我这里啊!” 温礼僵硬的转过头,眉间拧成川,“你太高看你自己。” “温礼!” “开门,我要走了。” 余静若不撒手,就这么僵持着。 过了一会儿,温礼把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重复一遍:“开门。” 余静若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咬着牙开了锁。 温礼下车,走到对面的停车区,从衣服里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 一分钟内,车子发动,温礼疾驰而去。 所有的记忆都被丢弃在四年前了。 温礼开着车,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附院路上遇到早高峰,车全都堵在了路上,确实即便想走,也走不了。 他想起四年前在机场的那个冰凉的雨天。 也想起七年前他告白时,那个纯净的夜。 他带着她在小吃街吃她最喜欢的小吃,看了一场她一直想看却又买不到票的话剧。 那天晚上,他记得她的笑容,干净没有杂质,像落入凡尘的天使。 她最喜欢白色,他觉得她就像白色一样纯粹透明。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个样,那张纯白的画纸上,被泼上了浓重的墨,那张平整的纸,如今布满纹褶。 曾经是最美好的记忆,已经消失在漫长而孤独的时间长河里,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来已经有了一层隔膜。 他又想起康念来。 那张素净寡淡的脸。 她没有浓墨重彩,也并非不染凡尘,可偏偏这样的女人,才最真实,最有触感,让人念念不忘。 余静若一个人在停车场里待了会,也驱车离开。 停车场的角落里,一辆黑色劳斯莱斯静静立着。 三个人静坐在车里,神色各异。薛凯宾黑着一张脸,打着火,点起一颗烟。 苏嘉言回头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三哥,这就是你让我和叔叔有空多照应一下的女人?吃里扒外,你人还没走呢就勾引别人家老公。” 温礼下车的那会儿,她特意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大,看得仔细,绝不可能认错人。 卫书洲双手把着方向盘,闭目养神。 薛凯宾打开车门,点下一点烟灰来,答非所问:“你腿不疼了?” 苏嘉言愣了一下,才低头看自己的膝盖。 临时包的纱布又被血液浸透了,她顿时慌了神,扯着卫书洲摇他肩膀,“叔叔我流血啦!” 卫书洲下车,从车头绕过来,把她抱下车,“让你非要看大戏,现在想起来腿疼了?” 苏嘉言一口咬上他耳朵,留下一圈压印,“少废话,快送我去打破伤风!” 卫书洲把车钥匙丢进薛凯宾手里。 两个人走出去一段,才意识到身后少了个人。 苏嘉言往后探探头,冲着薛凯宾嚷嚷:“三哥!你个始作俑者,嘛呢?快来!!” 薛凯宾往前走了两步,把烟摁灭在垃圾桶上。 他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汹涌澎湃的涨上来,肆虐一会儿,又渐渐退去,只剩下一股无力感。 从他身上飘来一阵淡淡的烟味,想了想,他对苏嘉言说:“她好歹跟了我四年,要是……你手下留情。” 第五十四章 54 江唯叙的请假手续很快就批了下来,一路绿灯,领导一级催一级,对他请假的事儿特别上心。 他在心外这些年,和蔚蓝的事儿都是科室的人看在眼里的,现在蔚蓝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整个心外科都替他难过。有几个小姑娘从前辈那儿听来他的故事,哭的稀里哗啦,说为什么老天偏不眷顾有情人,非要看着有情人不成眷属。 可没人知道,拿着盖着公章的一纸文件,江唯叙反而心特别静,静的像镜面一样的湖水,投下去石头都翻不出水花。科里把病人都交接到温礼名下,理所当然的,温礼开始变得很忙碌,江唯叙对此很不好意思。这天下午,他看好时间,约了温礼,说要在休假前最后见一面。 两个人约在了江大图书馆楼下的咖啡厅里。读书那会儿,两个人常来。 这么多年咖啡厅的老板没有换,听到是他们俩定包间,痛快给留了一件朝阳的。 温礼记得,那间包厢,午间的光从宽大的玻璃里透进来,特别温暖。 温礼带着康念到目的地的时候,江唯叙搂着蔚蓝已经站在咖啡厅门口等了。 蔚蓝个子矮,同江唯叙说话的时候要抬一抬头,江唯叙的眼神里藏不住的宠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蔚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走到面前,温礼把康念介绍给蔚蓝,看得出蔚蓝很开心,笑容很甜的打趣了温礼一下。她主动拉过康念的手,领着她去包厢里,江唯叙和温礼两个人对望一下,都笑一笑,心照不宣。 温礼还记得答应过江唯叙的那个约定——要让蔚蓝看到她的朋友们都过得好。 现在温礼身边有了康念——他在告诉蔚蓝,他会过的很好。 两个男人留在一楼,把二楼的大包厢留给两个素未谋面却有话要说的两个女人。 温礼喝了口柠檬水,抬头往楼上半开的包厢门里看一眼。 江唯叙的目光也追逐着敞亮的包厢里的景色,在一旁感慨,“你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是我连累了蔚蓝。”冷气开得很足,赤着膊的江唯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有时候就想啊,我这么不修边幅的一个‘浪里花’,做什么事情都是先让自己开心,所以能让蔚蓝这种女孩子为我死心塌地不知是前世积了多少德。可能是我这辈子伤害女孩子感情,把前世修来的福都耗尽了,老天要通过惩罚我爱的人来惩罚我,所以它要带走我的蔚蓝。” 温礼静静听完,拿杯子同他的杯子碰一碰,“好好地,你想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当医生这么多年,很多事情用科学解释不了,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总是提前离开这个世界。” 一杯水喝完,他苦笑:“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年见得还少么?” 江唯叙皱着鼻子,似乎真的对这个问题感到费解,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好像是你说的这么个理儿。 温礼笑笑笑,问,准备什么时候出去? 江唯叙说:“今晚就走。” “定下去哪儿了么?” “回老家。” 温礼诧异的看看他。 江唯叙眼睛里是从不曾见到过的柔和和坚定,洗去了那一身浮夸和散漫,慢慢说:“是她的意思,她想跟我回家去,除了长沙,她哪里也不想去。” 温礼沉默一会儿,敬他一杯。 服务员替他们添水,温礼把水壶留下了。 江唯叙开口道:“我想娶她,好歹把那个红本本领了吧?可她死活不同意。” 温礼叹口气,他有点理解蔚蓝的想法。 “她说她活不了几天了,不能临走了把我拖累成二婚,让我以后不好娶媳妇。”江唯叙揉揉眉心,遮住了眼眶。 温礼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我不在乎这个,”江唯叙声音里低缓又沉闷,“现在什么年代了,结婚嘛,讲究个你情我愿,开开心心不就好了?那大清国都亡了,你说蔚蓝怎么还是旧社会那思想?” 温礼的手用力按上江唯叙的肩头,拍了两下。 江唯叙重重叹气,并不是真的怪蔚蓝思想陈旧,“可就是她太善解人意,我更觉得对不起她。每天晚上把她哄睡了,我看着她闭着眼我就心疼,第二天生怕她再也睁不开眼了。” 温礼扭头盯着木质装饰过的墙壁,没有安慰,只说:“反正不管在哪儿,你们俩在一起就行。去的太远,她的身体也吃不消。” 江唯叙点点头,“我知道。我打算带她回长沙住一个礼拜,然后就带她回江州来,让她和他爸妈多待一会儿。你看,我也不能把她的时间全霸占了,毕竟舍不得她的人太多太多了。” 说完,他又往二楼包厢里扫了一眼。 蔚蓝正掩着嘴说着什么,眉眼弯弯,像是在笑。淡淡的光氛穿透垂下的漆黑发丝,映照出她五官的线条,举手投足间都是温柔。盯着她看了几秒,江唯叙心静下来,收回目光,倒满柠檬水。 二楼冷气开的很足,蔚蓝打了好几个喷嚏。 康念从桌台拿过遥控器,把温度拨上去一点。 蔚蓝对她笑笑,腼腆的道谢,声音软软糯糯的,眼神却很平静。连康念都忍不住想去呵护这个娇小的女人。 康念想,江唯叙在功德箱里捐了多少香火,才能遇见蔚蓝这种小家碧玉,骨子里又透露着良好教养的女人。 缘分有时候真的说不好,悄悄然就落在谁头上。 蔚蓝伸手去端泡着花茶的玻璃水壶,康念拦了一下,从她将将虚握的手指中接了过来。 指尖触碰,康念温热的手指感受到一股冰凉。她动作顿了一下,给两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茶,然后手心软绵地握住蔚蓝的手,度给她一点温暖。 蔚蓝先是没反应,停顿了下,等手指上传来热度,她才明白过来。 低声道,“谢谢。” 她脸上的笑容很纯粹,似乎从未因死亡的临近而担忧。 康念用力握了握,等对方手上也温热起来,她才收回手。 “我听唯叙说,你是大作家。” “谈不上作家,”康念喝一口花茶,味道有些发腻了,“就是个偶尔卖字为生的小说人。” “那很厉害,我从小就佩服会讲故事的人。”蔚蓝侧开点身体,从身后的书包里摸出一本书,是《向阳处》,“温礼借给我的,我只看到三分之一,”她吐吐舌头,“我从小看书就比别人慢。” 康念笑了下,从她手里接过书来翻了两页,书被保护的很好。 “其实这本书太沉重了,可能看到最后会很伤感,不太……现在看不大合适。” 望着窗外,年轻的学生进门又出门,蔚蓝声音细小,“现在……我反而想看一些基调沉重一点的书,至少让我知道,这世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悲剧在发生。我只是其中渺小的一个,心里能好受一些。” “……”康念张了张口,一句话最终咽下去没说出来。 茶壶里添上水,蔚蓝脸上重新堆满笑容,问道:“你和温礼,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康念动作一僵,楞了一下。 结婚这件事,她和温礼都刻意避开,谁也没有主动提过。不是没打算,是彼此都觉得,似乎还不到走入婚姻的那一步。又或者,问题在于她,始终不能走过过去的阴影,而温礼,在等她。 他不催,她就以为他也不急。 蔚蓝看了她一会儿,从她的表情上了解了一点。 “前两天,唯叙同我求婚了。”她看着康念的手,慢慢说,“我觉得,一个男人真的特别爱你的时候,无论你是怎样的,他都想承诺以婚姻,因为他想照顾你,去保护你。不知道我这种感觉对不对,但至少大部分男人是这么想的吧。” 康念舔了舔嘴唇,右手覆上左手的中指,摸了摸那枚没有过多装饰的铂金圆戒。 一直把江唯叙和蔚蓝送到地铁口,温礼和康念才转身回附院。 天还早,康念回家也是一个人待着,没什么意思,索性留在医院里陪温礼。 说是陪他,温礼前脚刚回科室,后脚就被急诊叫走了,直到天色渐晚,都没有从手术室出来。 康念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披着温礼的白大褂,倚着墙,往窗外看。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模糊的车影不停在路边擦过,形形□□的人或病人行走在大片零落的光影下。 她淡淡看着两座门诊楼间的静阑风景。 树上蝉鸣,窗外空气燥热,从前她并不是很喜欢夏天。她更喜欢白雪皑皑像裹着银毯的冬,冷静又深刻,可冬天太冷了,冷到心里去,渐渐地,她开始热爱散发着光热的夏。 温暖的天气,像有人来温暖你。 温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康念在出神,他便没有打扰。等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才看到温礼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静默的看着病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康念转过椅子,把办公桌前的位置让给他。 温礼又把她连人带椅子拉回来,“没几分钟,看你在想事情,就没叫你。” “哦。”康念回应的心不在焉。 “在想什么?”温礼捏捏她的脖颈,那手感又嫩又滑,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低低笑起来。 康念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神色认真又严肃,忽然问道:“你想结婚么,温礼?” 温礼顿时笑不出来了,脑回路一时咔吧一声断了线,没跟上她的节奏,“……啊?” 她于是再问一遍,一字一句:“你想结婚么?” 温礼的胸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 怎么不想? 可每次面对康念,他到嘴边的求婚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提起才会显得真诚。 他怕她因为程灏的阴影而对一段婚姻产生绝望和不信任。他告诉自己得慢慢软化她,总有一天用她能接受的方式,给她一场盛大而感动的仪式。 这是细水流长的活儿,急不得。 温礼没吭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康念没有笑,目光的定点落在他脸上。 “温礼,我们结婚吧。” “……” “……温礼?” 他一个俯身抱住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康念把脑袋枕在他的颈窝里,声音很静,很轻,她笑了笑,说:“我们结婚吧。” 第五十五章 55 等温礼不那么忙碌已经是一周后。 这天晚上,两个人早就商量好要回温礼母亲家吃饭。这顿饭比起上一次的拜访就显得更为正式了,康念抱着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态度,表面不慌不忙,内心深处早已急躁上火。 温礼叉着腿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她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不由一阵好笑,“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去拜见岳父岳母。”说完他自己先笑上了。 康念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话说出去就后悔,温礼不是不知道康念的父母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正常的温情。用康念的话来说,虎毒还不食子呢,可康父康母巴不得把她往火坑里推。 康念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屁股坐回床尾。 伸手到桌子上摸到白色的万宝路,抖了抖,捏出一只含在唇间。 打火机噌的一声冒出橘红色火花,火焰灼烧烟卷,不一会儿有烟雾盘旋升起。 温礼翻个身跃过来,张开手臂把她笼到怀里,说着软话:“抱歉啊,我脑子里一快就说出口了,没别的意思。” 康念叹口气,“我知道。没事。” 温礼脸贴着她的脸蹭了蹭,小狗儿似的,埋进她后颈,埋进她柔顺的一头黑发里。他使劲儿嗅嗅她发梢上的香味儿,声音撒娇:“趁着还早,要不我们来一发?” 康念笑了一声,抬手拨开他的脑袋,指着桌子上大大小小的包装盒。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就是个种猪?”她说,“别闹了,快帮我挑一下,你妈妈会喜欢什么东西呢?” 温礼心思不在这儿,闭着眼也不看,一个劲儿往她身上蹭,“什么都行,只要是你送的,她肯定都喜欢。” 康念推他,推不动。 温礼从她嘴里把烟取出来,要给她摁灭,康念站起来,皱着眉,“温礼。” 这一声连名带姓,有风雨欲来的情绪在里面。温礼拿着烟,可怜巴巴的看看她,最后随便指了个盒子,“喏,那个。” 康念回头看一眼,视线停留两秒,认真的收起来。 五点刚过,温礼开着车载着康念回江边花园。 风景成片成片的向后倒退,康念望着一盏盏的路灯出神。 想起七年前要嫁给程灏的时候,为了买什么东西上门,他们俩都差点吵起来。康念说该隆重点,她想好了送一支野山参,说完就起身去开柜子。程灏坐在椅子上看她翻柜子,语气无奈,你送什么都行,真的,只要是心意就很隆重了,不在乎金钱多少。 康念觉得他就像在说废话。 她当然知道,像程家这样的家庭,金山银山都不缺,自然不会缺她一支山参,但这是她心意,心意也不是随手在路边摘一朵花就能说成是心意了。 程灏看康念拿出一支红底金纹锦盒,打开了看,里面嵌着一支细瘦干瘪的白参。盒子远比参要大,大部分的空间都用来固定人参繁杂细密的长须。 程灏蹙了蹙眉,走过来拿在手里看,问:“这是哪里来的?” 康念低着头,没注意他表情,回答倒是坦然,说:“我去家里拿的,我爸一直让我送给程伯伯,可我觉得平常送就太刻意,所以一直没送呢。” 程灏替她收起来,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训话似的:“从你家拿去我家,这还不是一样。你爸妈和我爸妈是一样的。不要拿他们的东西。” 康念瘪瘪嘴,有点委屈了:“不是,这个我爸藏了很多年,这个真的是好东西。” 程灏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是想歪了,耐下心来,认真纠正:“我不是说你的东西不好,我的意思是,这个应该留着给你爸爸用。咱们就要结婚了,你家我家的东西,分的那么清楚干嘛?” 康念把下巴从他手指间挪开,瞥瞥他,问:“那我真不知道要送什么了,你上次说你妈妈喜欢什么来着?我看网上很多儿媳妇都送补品,但我不知道你妈常用什么牌子什么药,也不好随便买。” 程灏摇头,被她一根筋又死执着搞得心累。 他摸摸她头顶,道:“我换个角度,你看,这东西太贵重了,显得你是用钱解决的对不对?这样反而让你的心意被金钱打了折扣,这样好么?” 康念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想了一会说:“那怎么办?” 程灏一本正经:“我记得你说你家在乡下有个私人菜园,还托人给喂了老母鸡,是不是?” 康念眨眨眼睛,似懂非懂的:“啊。” 程灏:“那就这个吧。我们初一早上去,就提一篮鸡蛋拿回来,乡下肯定还有老母鸡,那东西有营养了,咱们买一只。自家种的蔬菜绿色无污染,也买一点,够不够心意?” 康念觉得太随便,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说:“这怎么行?” 程灏拍拍她的肩,道:“我说行就行。你听我的。” 临到了那只山参还是没送出去,康念把东西收进柜子里,也忘了带回父母家。后来随着几个箱子就跟着她来到了江州。刚才温礼随手一指,还就点中了这只山参。 到了温礼母亲家,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来开门。康念站在前头,看见陌生男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回头看温礼,后者没什么表情,叫了声爸。 康念后知后觉,问一声伯父晚上好。 温父一辈子冰山扑克脸,用温母的话说就是“像谁天生欠了他八百万,永远没张笑脸。”温礼捏捏康念的肩,哄了一句:“没事,进去吧。” 进了门,三个人脑海中想法不一,康念正襟危坐,整个人都紧张了。 温礼顺势把她搂在怀里,额头抵在她头顶,柔声道:“没事,别慌,有我呢。” 康念勉强笑笑。 温母听到人来了,笑着迎出来,脖子上还系着围裙。康念看了,要跟着去厨房帮忙,结果人还没迈进去,就被温母赶回客厅。 “还有最后一个菜了,你别忙。温礼,带康康去洗个手,马上开饭了。” 温礼真的转头就去洗手了,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把盒子拿出来。 菜一盘盘的端上桌,等温父温母都落了座,康念才在一旁小声催着他。 温礼拉开了包,掏出那一个长礼盒,直接塞给了他母亲。温母眼里都是疑惑,伸手在围兜上擦了擦,接过纸盒,略微看了看,越过他肩头又去看后面康念。温礼也转身,把手搭到康念肩上,揽着她往前走。康念一到他并肩,他的手就滑下去搂到康念的腰上。 温母看着康念,再看看那只山参,同温父交换了眼神,温父微微摇了摇头。 温父也是医生出身,看得出这只山参的价值,太过名贵。温母颔了颔首,把盒子顺着桌子推回去,说:“这个可不能收,太贵重了。” 康念的手在背后拧了温礼一下。 温礼清了清嗓子,把盒子盖起来,“康康的心意,收了吧,不然人家这顿饭吃着也不安心。” 温母犹豫了一阵,最后把山参收起来,笑道:“这支山参难得,康康啊,破费了。” 康念低下头笑了笑。 温母看他们不坐,招呼道:“来坐呀,别站着了,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康念面前是一盘酸辣土豆丝,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温母也尝了尝,皱着眉不满:“温耀明,你这个盐放少了,你自己尝一尝?喔唷,你看你切得粗细不一样,难看死了。”温父头也不抬,回说:“那下次别叫我,你自己来。”温母又夹了一筷子:“你不要用激将法,该你做还是你做。”说完转头问温礼,“你们定没定日子呀?是先办婚礼还是先把证领了?诶哟我们老人家急都要急死的!” 康念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脸通红。温礼起身去给她倒水。 “这才进门多长时间,妈你就讲领证不领证的,急在这一时三刻?” 温父慢慢放下手里的碗,给温母帮腔,“今天不就是来讨论这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说也是说,怎么吃饭的时候还不能说?” 温礼把水杯放到康念手心里,“能能能。领证呢,我们选了这个月月底,正好是康□□日。至于婚礼呢,康康不喜欢,我也没什么空,就不要大办了,亲戚朋友吃个饭,就行了。” 温母大惊小怪,瞪着眼睛:“那怎么行?” 温父看他一眼,“你们决定了,亲家那边你们都问过了么?他们同意么?” 康念垂着眼睛不说话。 温礼坐下来,把筷子一并,拿出要长谈的架势,很是慎重:“关于这件事,我想我们是该先同您二位好好聊一下的。” 桌子下,康念握紧了温礼的手。 * 同样的夜晚,不同的城市,有着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和色彩斑斓。 西二环的公寓里,程灏和江城儿两人面对面立着。 程灏永远穿着一丝不苟的衬衣,被打理的没有一丝褶皱,前两颗纽扣被他打开,露出白皙的锁骨。腕上是没来得及摘下的袖扣和手表。他看一眼时间,一边仰头喝了一口果酒。 他比从江州回来那几天更瘦了,下颌的棱角更加尖锐明显。 两个人倚在阳台的护栏上,吹着夜风,谁也没先开口。 脚下歪七扭八几只酒瓶,喝完了手里这瓶,江城儿又弯下腰去从箱子里取出新的来。 熟练的用牙咬开,灌了一口,一说话有淡淡的梅子香味。 “准备什么时候过去?”他淡淡地问。 “月底,等小月儿把数学兴趣班上完。”程灏说。 “你要带上小月儿?” “嗯。” 江城儿手指敲着护栏,发出铛铛响声。 “见了面呢,你要怎么说?” 程灏手轻轻地摇晃果酒瓶身,液体在玻璃瓶中摩擦摇晃。 “没想怎么说。她病了,带她回b市治病,而且小月儿也想妈妈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江城儿捂着额头,“你要是想追她回来,就正儿八经的追。你拿小月儿做挡箭牌,这不是威逼利诱?” “难道领养的时候,她不是小月儿的养母?” “她是,可你逼得她跟你离了婚,当年人多灰头土脸?现在人找着了,你又出现了,估计是人家心理阴影呢。现在法律上来说,她跟你和小月儿都没任何关系。” 程灏不说话了。 过一会儿,随口问:“那个叫余静若的,就是薛老三的情儿,她以前是念念现在男朋友的女朋友?” 江城儿朦胧里看他一眼,“我亲自查的,还能骗你?” 程灏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以前给那男的戴绿帽子,现在又趁着薛老三刚走想和前任再续前缘,你说这事儿让薛老三知道会怎么样?” 江城儿啊一声,隐约开始觉得哪里不对。 “诶,你别动什么歪脑筋啊。” 程灏哼笑一声,没答。 江城儿推了他一把,“她要是过得好,你就带着小月儿回来,别再打扰她。现在卫老二和苏家那个小祖宗都守在江州呢,你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你别搞事情。” 程灏笑了,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第五十六章 康念从来没有见到过温礼苦着眉头一筹莫展的样子,今天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坐在窗边高脚凳上的男人每抽两口烟,就要轻微地叹息一下。 温礼也从来都不知道,让别人失望竟然会是这样一种感受,抓心挠肝,翻江倒海。 烟烧到一半,窗外忽然爆发出一阵阵蝉鸣,此起彼伏,还有蛐蛐的叫声。很动听,让温礼也开了口。 他把烟从唇间拿出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康康。” 康念端了一杯水,走到他身边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今晚上的事儿,你别太在意,我爸就是那个样子,说也说不听。” 康念把手里的杯子放到窗台上,杯子里的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她很轻的笑了笑,摇了摇头。 其实比起以前遭过的口不能言的罪,今晚还真的不算什么。 放在以前,她还会争辩几句,但在江州漂泊的这四年磨平了她的脾气,她不太想同她并不在乎的人多费唇舌。 一个人要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在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你反驳或花力气去改善,作用都不大。 所以才有人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刻板,也很致命。 晚饭并不愉快,或多或少都勾起了康念内心深处埋藏着的,不再想要提及的往事。 从程颢到她的抑郁症,她事无巨细,一五一十的同温家父母讲的清清楚楚。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同温礼携手走一辈子,那么对他的父母,她自当没有任何的隐瞒。该做的事情她做了,无论她和温礼的感情能不能有一个好结局,也好过她隐瞒过往,埋下□□,不知什么时候会在未来炸的四分五裂的好。 一切不确定的因素,她都要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她讨厌未知和不确定性,那会让她没有安全感。 温礼扭过身来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沉默,越是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心里就越慌张。 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又觉得今晚自己的父亲的质疑让她无端受了委屈。 他心里揪了一下,这种感觉是心疼。 从高脚凳上下来,他拉过她的手一起坐到沙发上。 他搂她入怀,把她的额头按进自己的胸口。一对男女在半黑不黑的环境里互相感受着彼此温度。 康念感觉到沙发边往下陷了一块,是温礼把手臂撑了过来。抱了一会儿,他放开她,对上了她眼睛问,“你老实告诉我,你对我的信任有多少?” 康念眨了一下眼睛,眼神疑问又无辜。 温礼换一种问法:“你相信我么?” 康念抚摸他撑在沙发上的手,低下头,语气温柔:“我这个人,对谁都会设防。要我一开始就说去相信谁,我是做不到的,就连对嘉言也一样。但如果有谁一直对我好,我会慢慢去接受,一旦突破我的防线,我又会太相信对我好的人。就像程颢当年一样。” “就像赌博一样。对于程颢,我赌输了,可温礼,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再输一次。”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澈,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迷茫都没有。 望着那样一双眼睛,温礼几乎窒息,但他还是条件反射一样地说,“我不会。” 男人的承诺似乎没有价值,但他还是凑到她面前,亲吻她的额头,柔声说:“给我机会,让我做你的赌注。” 康念喉咙里笑一下,轻轻道:“好。” 晚上,两个人煮了泡面,每一碗里都打了两只荷包蛋。 吃饱喝足,两个人从厨房打闹进卧室。 □□,但谁都没有做什么。两个人披着毯子并排躺着,盯着天花板想各自心事。 与温母开明的态度不同,温父毫不退让,近乎偏执,要求两个人的结合务必征得康家父母的同意。 可问题来了,用温母的话说,如果康念的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会放任受了委屈的女儿独自在江州生活四年而不闻不问么? 摔门离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温父几近咆哮:“她的过去你都了解了么,你不要把婚姻看成是找个人过家家。” 关门声,把温母同温父争吵的声音关在了门后的空间里。 而康念—— 温礼翻个身,正对上康念斜视过来的眼神。 “怎么了?”康念几乎是明知故问。 温礼摇摇头,手摸上她嫩滑的香肩,他迟疑了两秒,反问道:“困了么?” 康念说:“有点。” 温礼于是起床去关灯。 卧室里陷入了漆黑,温礼掀开毯子的一角,床陷下去一点。 他的胳膊被她枕在耳下,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晚安。” 康念靠近他一点,也道一声晚安。 而温礼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背对着她关灯的瞬间,她的眼神的黯淡几乎是与熄灭的灯光同步的。 是谁说人活在世上,除去自身外的一切都可以不那么重要? ——说谎。 第二天一早,温礼做好了早餐,叫康念起床。 昨夜满腹心事,睡眠质量当然不好。康念盘腿坐在床上,五分钟过去,一动不动。 洗漱完的温礼走进卧室,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细密的长发顺着他的指尖滑下来,有幽香的洗发露香气。 “以前没闻到过,你换了洗发露的牌子?” 康念嗯了一声,撩起一缕头发,“护发素也换了,你闻到了么?” “有点果香。” “医生的鼻子都这么灵?” “那不好说。” 康念摇摇晃晃,没接话了。 温礼拿连衣裙来,坐在床边,问:“我们穿衣服?”语气像哄小孩。 康念别过身体,背对他,嘟着嘴。 温礼笑一笑,换了一件荷叶边的雪纺衫过来,“要么穿这件?” 康念回头看一眼,顺着他的手臂看到他的衬衫,手一指他身上,“我要穿你这件。” 温礼点点头,开始解衬衣,扣子解开,他把带着他体温的衬衣披到她身上。 “那你穿什么?” 温礼去拉开壁橱,“你来给我挑一件?” 等他套上了衬衫,他就会边往外走边扣扣子,这是康念发现的规律。 穿上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可今天她不想看着温礼走。 眼看着温礼理了理领子后面,再下一步就出门了,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等到反应过来,他已经光着脚跑过去抱住了温礼的背。搂着他的脖子,她微微踮着脚,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冲动还让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今天就去领证吧!” 温礼站着不动,也不回头,反手搂着她的腰。她就伏在温礼背上剧烈喘气,手臂抱得很牢。 过了一阵没人说话,温礼才扭头问她,“现在?我们现在就去怎么样?” “……”康念冷静下来,一瞬间又反悔。 “算了。”她松开他,转身往床边走。 温礼跟在她身后,拿起拖鞋套在她脚上,蹲在地上给她系衬衣纽扣。 “怎么又算了?” 康念想一想,说:“先斩后奏,你爸又要说我们不尊重他。” “他连我妈都没尊重过,偏偏要别人先尊重他。” 康念摸摸他的脸,“他是长辈。” “那我们总不能不结婚。” “……”康念看着他,“要不,我们抽时间,再去看看你妈妈吧,问问她的意思。” 她声音又放得很轻,听起来就有些委屈,“我这边呢,还是先告诉我哥。在家里,也就我哥还关心我死活。” 她还没说完,温礼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等了,就今天!” “温礼……” 来不及反驳,下巴就被牢牢钳住了,动弹不得。 下一秒,一个湿热而剧烈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熟悉的味道覆过来了,温礼咬着她下唇,“我一秒钟都不想等了,就今天,你不许拒绝。” 第五十七章 57 日子平淡的过了很久,突然收到了从欧洲发来的快递。寄件人没署名,但从收到的东西来看,应该是江清宁寄来的。 包裹里有三份视频资料,她打开依次看完,每看一个,心里就沉重不少。 不久前江清宁从欧洲回来,办理了离职,然后向台里推荐了康念。立秋后两个人在江州见了一面,对于那个包裹,江清宁没提,康念也没问。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彼此问了问往后的打算,然后是长时间的相望无言。 送走了她,康念站在繁华的街口,心下茫然。 车流像条金色巨龙,盘踞在茫茫暮色中,一眼望不到头。 不知站了多久,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康念盯着看了一会儿,抬手回复了几个字。 约的地方她也是第一次来,想着找一个不会被人注意的地方,最好这个地方以后也不会再光顾。 康念点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喝了两口,又觉得太甜,最后只不停去喝那免费的柠檬水。 “她匆匆来,又匆匆走了?”楼梯口拐角走来一个光鲜女人,化着淡妆,眼神精明透亮。一身黑色包臀裙把她的身材包裹的凹凸有致,好看又扎眼。 康念皱了皱眉,今天是没法低调了。 她没有回话,苏嘉言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风尘仆仆的坐下,又说:“其实你上次给我看了第一份资料的时候,我就大约能猜到阿清在做什么。你说她对你心存愧疚,这偿还也偿还的太大了。以一个孤零零新闻人的身份私底下调查国·家·公·务·人·员,还是这么有背景的公务人员,搞不好哪天真的就无声无息消失了。” 康念眼神黯淡了一点。 苏嘉言说的这些她都知道。江清宁执意出国移民,大约也是保全自己的最后手段。 四年前她本就是迁怒,为了她一句气话,让江清宁愧疚至此,她反而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一样,喘不过气。 “我前两天收到一个包裹,内容和阿清上次给我的一样,所以我猜这一份也是她匿名寄过来的。但今天见面的时候,她没说,我也没问。还是当没发生过的好。” 苏嘉言把她面前的蜂蜜柚子茶端起来,咕嘟几下,喝了大半,“全都指向程灏,是不是?” “……”都是证据,一份比一份有重量。 可她说不出口。 无论她曾经多么想报复他,当机会真的摆到他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心软,竟然一点儿也做不到去落井下石。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苏嘉言:“饿了么?我们找地儿吃饭。” ——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顺着一条街走了很久。路边尽头有一家小面馆,看上去生意十分兴隆。店内爆满,熙熙攘攘,桌子都摆到了人行道上。 苏嘉言看了一眼,来了兴致,“吃面吧,那儿人多热闹。” 康念翻个白眼,说:“你忘了我有社交恐惧症?” 苏嘉言说:“有病要治,这正好对症下药。” 康念站在原地犹豫,苏嘉言已经挽着她的胳膊拉着她往过走。边走边说,来吧来吧,人多证明东西好吃。 康念望着天,反正拗不过她。 桌桌都在大声说话,反而觉不出吵嚷了。 期间康念走开接了一通温礼的电话,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了两碗热腾腾的汤面。苏嘉言头都要埋进碗里,大快朵颐。 相较起四周来,康念这桌格外的安静。 看着面前那晚牛肉面,康念没什么胃口了,她从包里翻出一颗烟,缓缓点燃,看着附近的食客和拥堵的车流。 苏嘉言吃完自己那碗才抬起头来,看着康念面前要放凉的面,问道:“你要当仙女了?” 康念笑一下,“你想吃就想吃吧,反正吃不胖。” 苏嘉言点点头,也没客气,替她解决她那一份儿。 “明天你来我家一趟,把阿清寄给我的东西替我拿给卫书洲,当然,保险起见,我自己会存一个备份。”她偏着头,目光不知道看哪儿,对苏嘉言说,“如果卫书洲问起来,你就说是这两年我收集的就好。” 苏嘉言停下筷子,擦擦嘴角,“这不是小事儿,万一让程灏知道,你又会有大麻烦。” 康念眼神放空,听到这话眨了眨眼。从烟雾里回过头,盯了她看了几秒,笑的颇有意味:“他从来都恨不能逼我去死。所以,我还怕什么呢?” 康念目光冰冷。 “我手里的这些东西,都是证据,如果鱼死网破,他也势必同归于尽。”她点点烟灰,笑的很轻,“他这么精明又自私的人,不会做可能陷自己于不利的事情。你替我告诉卫书洲,我不打算以怨报怨,我把东西还给程灏,希望他以后离我远一点。至少,投鼠忌器吧。” 苏嘉言向前探身,“你想清楚了,这事儿牵扯的不只是程灏。如果你打定主意守口如瓶,那这件事以后就是你知我知,阿清知,叔叔知。不然报复到你身上,程灏良心发现想帮你都救不了你。” 康念指尖闪着明明灭灭的火星,慢慢抽着烟,一直没有回答她。她远远望着十字路口,就像是她的人生轨迹一样。 一颗烟抽完,康念看着苏嘉言,“嘉嘉,帮我个忙吧。” “你说。” 康念眼神悠长,“我想见一见那孩子的墓,让我去拜一拜。” “……” 康念重重的叹气,“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如果程灏做的这件事被揭穿,那么用了那孩子心脏的我的小月,长大了要多难做人呢?逝者已逝,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啊。” 她轻叹:“没人比我更有体会了——流言和无端的指责,真实的是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啊。” * 康念没开车,是卫书洲的司机把她送回来。 夜色已深,她喝了点小酒,头晕目眩,有点站立不稳。 摇摇晃晃走到单元楼下,温礼正等在门口。看到她远远走来,他跑过来把她护进胸口。 “这么晚还一个人走夜路,万一遇到小流氓,你准备怎么办?”他声音里有隐隐的责备,合着满腔的担心说出来。 “没事。”康念在他怀里扭一扭,这不是还有你么? 走了两步,温礼单手拉开门。康念却不进去,反而一抬脚尖,搂住他的脖颈,往下用力一点,深深吻上去。 她的唇齿间是清酒的气息,撩人又浓郁。温礼被她试探几秒,反客为主。 康念却在得到回应的下一刻抽身,躲进单元门内。 她捂着嘴低低的笑,脸颊上红润一坨,娇艳可爱。 “你这是在玩火,康康。”温礼被她撩起,咬着牙说出这话。 “那你来追我,追到我,我就和你,嘿嘿嘿……” 她跑进电梯,快速按下楼层号,关门的瞬间,温礼跻身进来。 “这下你还能往哪儿跑?” 康念朦朦胧胧,咯咯的笑:“不跑了,让你追上了,就不跑了。” 温礼温柔的看着她,没有对她做什么。电梯上到楼层,叮的一声,轿厢门打开。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倒了一杯水让她清醒一下。 他坐在她对面,痴痴看她,听她说:“温礼,我把我该解决的事情,解决好了。” 温礼嗯一声。 康念又说:“那你呢?” “我?” “余静若和薛老三的事情,你都知道吧?” 温礼抿抿唇,无所谓道:“过去的我都不想知道了。” 康念看着他,想了一会儿,说:“……也好。” 两个人从沙发上挪进房间里。康念在他耳边厮磨,“这个世界真小,兜兜转转,大家都是熟人。” 温礼亲她的锁骨,低声说:“小也有小的好处,至少让我遇见你。” 康念躺在床上,歪着头。 他说得对。 —— 入秋后的b市还很闷热,从一个逃不脱的酒局上出来,程灏开着车往二环的家里赶。 小丫头病了,家里的阿姨又请了假,程灏把车开得飞快,担心小丫头有没有好好吃饭。 停好车,他站在车边抬头看,家里亮着灯。 开了门,一个人影正带着围裙在厨房里穿入穿出。 程悦听到开门声,探头出来,看见程灏,笑脸迎上去。 “爸爸!” 程灏心里像抹了蜜。把小丫头抱起来,摸摸她的头,“有没有好好吃饭?” “嗯!”程悦点头,指着厨房,“江叔叔听说我一个人在家,就来给我做好吃的。” 江城儿从厨房里出来,摘掉围裙,面无表情。 程灏把程悦哄进房间,同江城儿去阳台上说话。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看到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他有一瞬间把江城儿当成了康念。他从没有在人前承认过,无论他怎么否认,康念在他心里的分量是比其他人都要沉重的。 江城儿曾说:“我看你要用多少年,才会承认你其实是爱她的。” 现在不过才过了四年,他已然内心荒芜成灾。 他是爱她的。 至少是爱过她的,可曾经不自知,他亲手把她推进地狱里。 夜风吹来,带给他一点勇气。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彩色打印的资料,递给江城儿。 江城儿眉头要打结,“哪来的?” 程灏心中早已平静,慢慢说:“康念托卫老二带给我的。” “那她什么意思?” “她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让我离她远点。” 也许是深夜喝过酒,程灏的嗓音比起白天阴沉了很多。江城儿心绪复杂,盯着那一小叠资料第一页的心电图,说:“她还是以前那样心软善良。” 听到这个评价,程灏笑了,半晌儿,摇着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城儿问:“那你什么打算?”他抖着那沓a4纸,“如果她捅到纪检委,足够你身败名裂。” 程灏正点烟,火苗一燃一灭,抬起头,淡淡道:“我知道。” 江城儿皱眉。 程灏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 “她为什么学不乖呢?永远这么优柔寡断,总是任人欺负。” 江城儿蹙眉瞪着他。 程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说:“她是用一片真心赌对方良心发现,弃恶从善?” 江城儿隐约有怒气,沉声道:“程灏,你够了。” 程灏侧头看看他,嘴角一扬,“怎么?你别告诉我你被她掰直了,你……” 话没说完,被一拳打在脸上。 程灏手里的烟掉在地上,嘴角被江城儿的拳头擦破一点皮,渗出丝丝血迹。 “做人渣就这么让你快乐?” 程灏顺势坐倒在地上,垂着头,没回应。 过了很久,他也不知道江城儿还在不在阳台。他闷着声音,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神色。 “我很难过。我他妈真的,很难过啊。”他说。 他开始后悔了,为什么当初执意要毁了那么干净的她。 也许有病的是他才对。 第五十八章 苏嘉言很快安排好时间,出于对康念的考虑,这次她们的b市之行,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给她们订机票的卫书洲外,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临行前一晚,康念和温礼缠绵了一整夜,最后两个人累极,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话。 温礼问她,真的不用自己陪着回去? 康念说不用。 温礼说,我总要见一见岳父岳母。 康念:你不会想见的,他们八成也不想见你。 她的语气很硬,声音里还有些受伤,温礼伸手过去握她的手,温温软软一小只。康念深呼吸,平静一下,才说:“……还是再等等吧,水到渠成的时候,我会带你回家的。” 温礼也不逼得太紧,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回到b市,苏嘉言给她留了一辆车,供她代步。 康念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苏嘉言想了想,说那明天一早来接她去陵园。 康念应下,顺路去超市买了点菜和调料,驱车回了家。 西二环的房子,她已经四年没有回来过了。 推进钥匙,迟疑几秒后开了门,家里干干净净,像有人常来打扫。 她伸手拨开灯,亮了。 把菜放进厨房,她走回客厅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在沙发上睡了一觉,被凉气惊醒。她起身关上窗,习惯性的把窗帘也拉上。 从壁橱里拿出一瓶酒,起开盖子,仰头喝了两口,腥红的液体带着凉意,顺着喉咙流下去。 她在一片安静中慢慢饮酒,目光打量着她的房子。 还是四年前的布局,虽然没有生活的气息,但每一处都写满了她同程灏的回忆。 沙发是他挑的,地板是他挑的,就连碗碗碟碟都是他最喜欢的样式。 她曾经不遗余力的爱,没有退路,现在看在眼里,满满是对她的嘲笑。 原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这里,可现在多看一眼,她心里都已经不起波澜。 也许是生活慢慢磨砺了她,也许是温礼的感情给了她新的勇气。 她能直视过去,她就能走向未来。 脑袋放空发了会呆,康念收拾一下,洗了手准备做饭。 先熬了汤,碗里是白米,刻意多加了水,煮得黏湿。 高压锅嗡嗡作响,康念转头去洗菜做菜。 做的都是家常菜,老厨白菜、西红柿炖牛腩。 菜端上来,她给自己盛一碗饭。刚要落座,门外门铃响了。 以为是苏嘉言,康念想也没想就打开门。 秦鲁豫站在门外,手上牵着自己刚满四岁的儿子。 两个人相见都吓了一跳。 秦鲁豫大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念念!” 康念张了张嘴,也没料到自己回家,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自家大嫂。 “嫂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鲁豫抱着儿子进门,捏捏儿子的手指,教他:“来,叫姑姑,这是姑姑。” 康明泽眨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带着好奇,却不认生:“姑姑好!” 康念笑一笑,张开双手,蹲下来,“让姑姑抱一抱好不好呀?” 康明泽回头看一下母亲,然后颠颠儿的就跑进了康念怀里。 秦鲁豫闻到饭香味,走到餐厅里,看着那两道菜,道:“你自己做的?” 康念抱着康明泽有些吃力,但还是爱不释手,她点点头,说:“最近要回来办点事儿,可能要在家里住两天,就买了点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康明泽看着那一大碗西红柿炖牛腩,舔了舔嘴唇,吸了吸鼻子。 康念笑着问:“明泽吃晚饭了么?” 康明泽点点头,又摇摇头。 秦鲁豫说:“他在幼儿园吃了一个大包子,这会儿闻见你这里香味,怕是又饿了。” 康念多拉出一把椅子,把康明泽放上去,转身去厨房盛饭。 “大嫂也没吃吧?在我这里吃一点?” 秦鲁豫笑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挂着围裙的康念,“那你自己够不够?” 康念也跟着笑:“我煮了很多。” 两个女人吃的都很少,两盘菜基本都被小家伙扫了个干净。吃饱了,小家伙自己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找乐子,秦鲁豫和康念坐在客厅聊家常。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秦鲁豫说,“要不是我接明泽放学,路过这里看到亮着灯,我都不会知道你回b市了。” 康念的手顿顿,摸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今天早上刚到。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很干净,是大嫂一直帮我打理吧?” 床铺上面不落尘,地也拖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从没有找过家政,只每半年按时交着物业费,思来想去能替她打扫家里的,只有康丞亮一家了。 秦鲁豫却意外地没吭声,端起杯子给自己倒热水。 停顿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不常来,你也知道,我工作不轻松。都是妈隔三差五常过来,说你爱干净,非要给你大扫除。” 康念眉头动了一下,垂着眼睑。 秦鲁豫看着她,忍了又忍,琢磨着用词:“上回你生日的时候还念叨你,吃完饭就在卧室里一个人悄悄的哭。我不忍心,想告诉妈你的消息,但你哥怕妈转不过脑筋,还是忍了没说。” 直到这时,康念才发问:“想我,怎么不找我?”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真的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只要想找,一定有迹可循。 康念摩挲着婚戒,压下心口的酸涩,缓缓道:“到底是妈想我,还是想那个和程灏出双入对做表面夫妻的我?” 自从结婚以来,程家给康家带来了多少隐形的好处,康念不愿多想,但不代表她不知道。 秦鲁豫还想说什么,但语言都是苍白无力,也就禁了声。 一低头,看见康念手上的戒指,她问:“你结婚了?” 康念点点头。 “是那个医生?” “嗯。” “……念念,你总该跟家里说一声。” 康念摇摇头,“除了你和我哥,恐怕没人会祝福我。” 康明泽玩得累了,跑过来要妈妈抱抱。 康念的眼神望向侄子的时候异常柔软。 “我哥回欧洲了么?” 秦鲁豫哄着儿子,说:“上周刚回来,申请调回国,应该*不离十了。” “回来挺好。” “明泽大了,他是该回来陪在身边了。”秦鲁豫说。 又坐了会,秦鲁豫起身告辞。 康念把她和小侄子送到楼下,替她们拦了一辆出租车。 秦鲁豫坐进车里,摇下车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亲人之间没有隔夜的仇,妈是真想你了,有空你回家来看看吧。” 康念舔了舔后槽牙,淡淡道:“……等哥哥回来吧,以前的旧事,我也想一并解决掉。” “你什么时候回江州?” “后天就走。”康念看着她慢慢摇起来的车窗,伸手拦下,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大嫂,你回家,别说我回来了。” 秦鲁豫重重叹了口气。 夜里沉闷,康念去小卖部买了一瓶冰水。刚拧开盖子,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伸手进去摸出手机,看到闪烁的号码,心中突然漏跳了一拍。这一串数字,她化成灰也会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 她没有接,任手机响完最后一个音符。手机屏幕暗下去,康念站在马路牙上心绪难平。 手里的矿泉水瓶被她捏变了形状,凉水溢出来她才后知后觉。把手机装进口袋,要拿纸去擦,身后递过来一张纸巾。 四四方方,被捏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念念。” 那道低沉的声音说话时带着鼻音,好像有些感冒。 康念僵在原地,浅浅呼吸,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 “我看到家里的灯亮了,有两道身影,我认出是你。” 康念深吸一口气,还是没有看他,轻轻打招呼:“好久不见。” 程灏对她的疏离毫不在意:“是好久不见。念念,你躲我躲得好远。” 这话听来好笑,康念觉得像是天大的讽刺。“程司说的这话就不对了,我躲你,还不是因为你逼我上绝路。” “……是。”程灏没有否认,却话中一转折,“对不起。” 康念浑身一抖,一股生涩感觉涌上喉头,心一揪一揪的疼,天知道她等这个道歉,这些年都付出了什么。 却又听程灏说:“你是来见那孩子的?” 康念转过身来,冷冷看他:“谁告诉你的?” 程灏耸耸肩,“这不难猜,不然你不会无缘无故回到这个让你伤心的城市。” “……” “明天我陪你去。” “不用,有嘉嘉陪我。”她想都不想就出口拒绝。 可同程灏的言语战争里,她从来都是输的那一个。 程灏说:“你不想见见小月儿么?” 康念瞬间抬起头,情绪翻涌,立时被他捏住七寸。 程灏太了解她,或者说,他太懂人心了。 她无法拒绝,做了好几次心里建树,才慢慢说:“……那好。” 第二天一早,程灏的车等在她家楼底下。 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声音清脆:“妈妈什么时候下来?爸爸你不是骗我的吧?” 程灏难得有耐心,“很快,我们再等等。” 半小时后,康念背着背包下楼。 程悦第一时间看见她,丢下书包飞奔而来。 “妈妈——” 康念的眼泪瞬间决堤,看着已经及她胸前的粉嫩小人儿,悲喜交加。 两个人抱在一起,眼泪像断裂的水闸。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传出程灏极轻的呼唤。 “走吧,一会儿该堵车了,我们路上叙旧。” 从墓地回来,程灏把小月儿先寄放在父母家。 康念在车里等,整个人隐匿在黑暗里。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四合院的大门敞开,程灏朝她走来。 上车,他没有急着发动,看着副驾上的她,他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车厢里都是她的气息,他熟悉又陌生。眼神落下去,落在她的无名指上,那只简约的圆环清楚的提醒他,她如今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 “程灏?”康念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一瞬间把他拉回现实。程灏应一声,把车子打起火。 送她回家,他倚着车门望着他慢慢远去。 拐角的时候,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康念回头,眼神平静。 程灏没说话,这片静止就这么持续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念念,我们和好吧。” 风中有光,他们细长的影子被投在地上,又灰又冷。 “我为过去道歉,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珍惜你的感情,我伤害了你。” 她沉默。 声音很轻,目光很淡,她的声音由风传来:“程灏,我不恨你了。” 程灏的眼睛顷刻间猩红潮湿。 又听她说:“我原谅你了,也原谅自己了。” 康念开始流泪,神色却淡然:“过去的我们都不追究了,好么?” 让他们随着这阵风都散去吧。 从此,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互不相干。 风一阵阵刮过,凉得他心头颤动。 他声音哽咽,只能不停地喊她的名字。 “念念……” 曾经那个追着他的小身影,赶也赶不走的小女孩儿,真的要离开他了。 那片柔软的光,那颗情人的心,一起无声无息地化在了风里。 眼前已经没有了康念的身影。 程灏失神,对着那阵风,默默说好。 第三天,康念回了江州。 从机场回来,是上午十点钟。 她回家,挂好衣服,心想温礼应该已经去上班了。心中有什么东西放下了,她觉得浑身都轻松,连灵魂都轻快起来。 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动静。她睁开眼。 温礼站在卧室门口,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单手插在兜里。 “我看你几时能注意到我。” 康念眼神发亮,“你怎么在家?” 温礼走过来捏她的脸,“你忘了现在是暑假?” “……” 她真的忘了。 “早饭吃了没有?” “嗯,在机场吃的。” “那就是不饿了。”他一屁股坐在她身旁。 沙发陷下去一点儿。 康念眼神转动,想了想,忽然道:“饿了。” 温礼侧过头看她。 她也笑着看他。 忍住笑意,她一本正经:“真饿了。” 温礼看了她一会儿,拉她起来,“那我们就吃饭。” 厨房里三菜一汤,被塑料盒扣着,菜的温度还是热的,也许刚出锅不久。 康念心里暖洋洋的,像是住进了太阳。 不管她去哪里,他都在家里等她。 给她做好吃的菜,给她取之不尽的信心和底气。 她吃的满嘴油光,温礼目不转睛的看。 “康康。” “嗯?” 她抬头的瞬间,温礼不管不顾的吻上她的唇。 “唔……有油!” “不怕!” 他带着心火的灼热,用一个热烈的吻化开了她的孤独。 第59章 番外占坑 江清宁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剪片子,人有点低烧,做事情就没效率。她披着一条毯子,盘腿坐在沙发里,那动作练瑜伽似的。脑袋上盘了个冲天的丸子头,刘海都梳上去,露出一个大脑门。高中那会儿老是开玩笑,说露出大脑门,可以给大脑这台“cpu”散热,那时候班里突然就流行起来,不爱剪短发的小姑娘都这么梳头,她也跟着照办。 其实她更喜欢短发,洋气,精神,关键是好打理——第二天脑袋伸到水龙头下,五分钟就能洗好,十分钟就能干,拎包就可以出门。可周肃这混蛋不同意。 大一那会儿,他来她的学校看她,原本笑眯眯的脸看到她的头发,笑容就僵硬下来。 盯着看她,直把她看的发毛。 伸出两根指头往她脸前一摆,两个选择,第一,你把头发重新给我留起来;第二,回家老规矩,30下。 江清宁瞪大了眼睛,愣了好一阵,不服气。 “凭什么?我自己的头发我自己说了算,两个我都不选,我选第三个!” 周肃笑了,也不恼,伸胳膊搭在她后颈上,揉捏那块儿温温软软的皮肤,“行啊,第三个,皮带,30下。” 江清宁一瞬间就蔫了。 成,我重新留起来。 都听你的,行了吧? 周肃摸摸她的头,好脾气似的,夸了一句宝贝儿好乖。 而那时候,两个人压根还不是一对儿情侣。 一条片子剪的她头晕眼花,看着屏幕都重影儿。 坐起来弯腰给自己倒水,手还没碰到水壶,门铃响了。 江清宁往天花板上翻一个白眼。 这大半夜的,敢这么正大光明敲她门的,也就周肃了。 门打开,果不其然,这个男人又浑身酒气地出现在了门口。 江清宁冷漠的看一眼,叹口气,并没有赶他走。 她把门开着,自己去倒水,周肃醉醺醺的走进来,一脚把门踹上。 大男人小孩儿似的看见沙发就往上扑,抱着江清宁新买的咸鱼抱枕不松手,给自己垫在脸颊下面,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江清宁喝了半杯水,回头掐着腰看着他。 这家伙以前酒品没那么差的,只是最近几年……大概是工作压力大了吧。 他醉了,她就壮了怂人胆。 抬脚踢踢他的腿,说:“你给我起来坐好,我给你煮醒酒汤!” 也不知道周肃听没听见,坐起来,自顾自的开始脱了外套,脱了长裤,然后找个更舒服的姿势霸占了整条沙发。 江清宁从厨房出来,看到这幅景象,手背上青筋都爆起来。 大口的深呼吸,给自己心理建树,“没事,没事,江清宁,别跟酒鬼一般见识!” 她走过去将杯子重重甩在茶几上,玻璃杯碰上玻璃茶几,啪的一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周肃却浑然不觉地翻了个身,睡得安稳。 江清宁无奈揉眉,只好回房去给他拿了条毯子。盯着他的眉眼,看得有些出神。 这么多年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发丝,手上的触感真有点像以前家里那条小黑。 她苦笑着摇头,这家伙可比小黑凶悍太多。 照顾好他,看他睡得很沉,江清宁把片子保存,关了灯回房间睡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江清宁刷牙洗脸,挂好围裙准备给自己做早餐。 抽烟机抽动,周肃才悠悠转醒。 他揉揉脑袋,打个喷嚏,趿上一双碎花拖鞋,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声音有刚睡醒的嘶哑感,“操,我怎么又跑错门了。” 江清宁鼻子里哼气一声,听惯了的假话,佯装听不见,问道:“煎鸡蛋,几个?” “两个。” “培根呢?” “一片。” “吐司?” “嗯,记得给我抹黄油。” 江清宁转头狠狠瞪他一眼,“滚滚滚!” 周肃嘻嘻笑,端起手上那杯昨晚的凉茶咕咚几口就见底了,“回头给我买双拖鞋放家里,小碎花一点都不适合我。” 江清宁气的胸闷气短,那小碎花是她买来还没舍得穿的! 但现在的周肃是清醒的,她又不太敢发脾气。 周肃看她各种神色在脸上一一闪过,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笑一笑,不计较。 要求交代了,她一定会照做。 忽然间心情很好,慢悠悠去了洗手间洗漱。 早餐摆上桌时,他已经恢复了人模狗样。西装领带一上身,比电视上的小鲜肉还好看。 头发打理的井井有条,江清宁走过他身旁,闻到了她的发蜡味道。 嗯,牌子货,味道就是好。 倒了两杯奶茶,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江清宁同他对坐,拿起吐司咬了一大口。 周肃一手托腮一手夹鸡蛋吃,没等江清宁开口,自己急于分享。 “你还记得上个月我在追的那个妹子么,就是挺漂亮,皮肤很白,人不高但很瘦,臀形很美的那个。”他喝了口奶茶,意犹未尽地样子,“我就说她真的是个小被,哥哥我纵横sp圈这么多年,从没有看走眼过。” 他说的很淡定,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江清宁默默听着,不发表意见。 周肃的那点奇怪癖好从不瞒她,反而是同她聊天的一个谈资。虽然她没有兴趣,但她必须老老实实的听,不然趴下挨揍的就不是那个美眉,而是她了。 江清宁挑了挑眉,不予置评,低头喝奶茶,掐了几口吐司放嘴里。 周肃是个s,她四年前就知道。 “唉,可惜未成年,不然……”周肃满脸的可惜。 他这人还真是渣。 “啧,”吃了口面包,他又放下了,“这姑娘是我母校的,我是说高中。成绩相当不错,门门功课都是优。挨揍的时候哭得雨带梨花,你不知道,我当时差点就心软了。” 江清宁眼风淡淡一扫,满眼鄙视。 反正最后他肯定没放过人家。 “唉,我想着要是孩子再大点,我就真的要个长期的。”周肃语气里好像真的在叹息一样。 面包都塞不住他的嘴,看来是挺满意的。 江清宁把奶茶喝光,吐司卷上培根三两口消灭掉。 但周肃这人向来不喜欢来二次,无论什么事情,所以绝不会收长期的m。 看到她没怎么接话,周肃终于发觉异样,抬头道:“大早上没精神?你被公司辞退了?” 江清宁懒洋洋的说了句滚,皮笑肉不笑地翻了他一眼。 “老子发了一天烧,今早上还起来给你做早餐,而你他妈竟然一直在同我讲别的女人。” 破天荒的,他没有计较她说脏话,也没有计较她的自称。 大概是听到她生病的缘故。 “还烧么?来,我摸摸。”他说着,真的站起来走到她身侧。 他个子高,江清宁坐在椅子上只能到他腰部往上一点。 周肃笑起来时候眉眼弯弯,看来就跟小孩似的,但内里那点花花肠子可不容小觑。 “指望你能关心一下,我早烧死了。”江清宁扭开头,避开他的手。 “乖一点。”他说话的时候明明春风细雨的,可江清宁还是听出一丝威胁。 乖乖的把脑门送到他手心里,贴着他一双热热的手掌,江清宁困意又上来。 嘴上还是嘴硬。 “吃完没有,吃完赶紧滚,我今天要回公司加班。”额头在他手里停留几秒,自顾自站起来,收拾起了自己的碗碟,他连忙塞了好几口。 “摸着是不烧了,你多喝水,药还是要吃。” 江清宁端着几张盘子往厨房走。 周肃皱皱眉,在她身后说:“你听见没?” “听见啦!” 周肃脸色温和一点,“嗯,晚上几点回来,我请你吃饭,顺便带个哥们给你认识。” 所以他是给家里当说客来了? 江清宁不想同他废话,“不去。” “这哥们挺好的,应该是你的款。” “我呸。”如果不计后果,她想呸他一脸。 周肃笑了,“看在你生病,我不跟你计较。” 晚上新闻联播要出片,成品已经上交,江清宁浑身紧绷的弦儿松下来。她靠在椅背上,玻璃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让人迷茫。 手边电话响起来没玩没了,她低头看一眼,心里啐一口,就知道那孙子不应该招惹的。 电话接通,周肃笑吟吟的,“我车开你楼下了,赶紧的。” 江清宁有气无力,“我不想去,忙了一天,我好累。” 周肃说东言西,“给你五分钟,下来,上车,否则后果自负。” 江清宁还来不及辩白,那头电话已经掐断。 在心里骂了句混蛋,江清宁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屏幕,除了叹气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一到大门口,远远就瞥见街道那头的凯迪拉克。 周肃摇下了车窗,探出半个头,朝她招招手。 江清宁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周肃笑笑,“嗯,四分五十三秒,还行。” 刚想翻白眼,从后视镜里瞥见他车后座有人。 收一收情绪,回头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车里头有一股薄荷香,这味道多少年没变过。周肃余光看了看江清宁,面带笑意的介绍,“后面那位向淮阳,我旁边这位美女,江清宁,北华的高材生。” 江清宁看也没看周肃,回头仔细打量了车后座那位男士。 片刻后微微颔首,“你好,给周肃这孙子做朋友,很费力吧?” 江清宁是个记者,识人只需一面。 这男人五官生的挺周正,气场也很正派,第一印象98分。 剩余两分扣在哪儿?扣在他是周肃的朋友。 想想周肃那点不见光的癖好,江清宁又抬头看一眼后视镜,但愿这位叫向淮阳的男人不是跟他一样人面兽心。 不过细想,她又不是真的要相亲,一切便与她无关。 “你好,我从小就爱认识高材生,见到你真是荣幸。”那男人笑起来挺腼腆,也不知是不是第一面比较能装。 江清宁回报以公式化的笑容,浑不在意,反正只当是吃饭之交。 “宁儿想吃什么?我请,放开吃,不用替我省。” “你选。”她并不是故意把问题抛回去,而是她的口味,周肃比她自己了解的都清楚。 以往出来吃饭,每回都是他做主,别看偶尔他不修边幅,大事和细节,只要他上心,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女士发话,向淮阳也不好说什么,任凭周肃决定。 周肃也不在推辞,脑海中放出附近的地图,分分钟就选定了餐厅。 差不多一刻钟的样子,车子便到了目的地。 停好车走到餐厅门口,江清宁抬头,是一家高档西餐厅。 这是那家她吃一次就刷出去三千六的那家吧? 她狐疑的看看周肃,看来后者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