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西风》 第1章 狗 老实说,我对人和性的认识是从狗开始的。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两个都是 “狗迷”。据说,他们两个就是因为爱狗这个共同嗜好才生活到一起的。我父亲自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局机关里工作,当我母亲大学毕业分到那里时,我父亲已是一名科室主任。于是,我母亲做了我父亲的秘书。由于上班比较清闲,我父亲就常常带着狗去单位。我母亲受我父亲的感染也爱上了狗。后来,他们两个便都成了狗迷。再到后来,他们不仅仅迷狗,还成了猫迷鸟迷鼠迷-------总之,他们对一切动物都很迷恋,唯独不迷人——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不过,在所有的动物中,迷狗深于迷其它动物。他们说狗是最通人性的,其次,狗还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气。自从他们养了狗后,我父亲曾一度官运亨通——用我爷爷的话说,那几年正好是他们狗运亨通的时候。所以他们就最爱狗。他们爱狗的程度远远超过对我的爱。 我记得自从我有记忆起,我的父母就一直养着一大群狗。其中有三只是养得最长久且最得宠的。不过它们又各有自己最宠的主人。 首先是一只名叫吉咪的德国母犬是我母亲的最宠。是我母亲在跟我父亲一起生活以前花了几千块钱买回来的。我母亲跟了我父亲后,它也随我母亲嫁了过来。吉咪长得肥硕而健美,全身洁白的毛皮泛着夜晚幽灵似地光泽。它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我父母和我父母的朋友们面前走来走去,以显示它的高贵和优雅。也许由于它的身价不凡,在本市难以找到相当的配偶,因此它一直独身。 其次就是一只不知名出何处名叫哈妮的哈巴狗,也是母的,是我父亲的最宠——仅次于我的母亲。它长得既瘦小又难看,跟吉咪比简直就是猪八戒照镜子。可由于它媚态十足便有两个性伴侣。一个是它的正式配偶,一只名叫哈乐的哈巴公狗,比哈妮高大许多也漂亮许多。它也喜欢摆出一副贵族的样子,时不时地做一些摇头摆尾的动作,或各种各样绅士般的姿态,以吸引主人的深宠和异性的青睐。哈乐是我父母一起去宠物市场上给哈妮找回来的配偶。那时,也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好上后不久。因此,从这件事来看,我父母也算是挺通狗性的,就象他们说狗挺通人性一样。我曾无数次地这样想。 哈妮有了哈乐后不久,便生下了一只小公狗。小公狗由我父母取名为哈哈,就是取了哈妮和哈乐两个的前一个字。不过,我不愿跟着父母叫它哈哈,虽然当时我还不会取名,但是,我知道它和哈乐是同样的男性狗民,因此,我就自称之为小哈乐,以后,我就一直这样叫它的。由于我母亲并没象哈妮那样很快就生了一男半女,因此,小哈乐很幸运地得到了我母亲如同己出般的照顾。 所以,小哈乐长势良好,身体健康,发育成熟得早,不出三个月就长得跟哈乐一般大小。由于它一生下来基本上由我母亲照顾,哈妮几乎就不用操什么心。因此哈妮就只顾自己跟哈乐寻欢作乐,而且在小哈乐面前也一点不在意。而生理成熟、心智并不成熟的小哈乐天天看着自己的父母那没完没了地作乐的样子,并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可为或不可为的东西——毕竟没有人教过它这些,我母亲只是喂养它而并没有教它做狗的道理。不久,小哈乐成了哈妮的另一个性伴侣。如此,哈妮因为有哈乐和小哈乐这两个性伴侣,便是一窝接着一窝地生。但是,由于小哈乐虽然在外表上看起来和哈乐没什么区别,可是在生理功能和性格上都不及哈乐强劲,所以小哈乐生的那些小哈巴们总是成活率很低。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哈妮在一边刚生完,那些小哈巴们就已经去第二次投胎了。偶而有一两只活了下来,总也养不了多久,最后一定死去。因此小哈乐至今仍没有一个后代。而大哈乐的子女已不计其数。他们分别分布到了父母的一些朋友家中,以及父母的朋友的朋友的------家中。总之只要有我的父母的关系伸展的地方,就有哈妮和哈乐的子女。 至于哈妮和哈乐的子女有没有再生,生得多不多,我就一点也不知了。第一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父母的那些朋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来要走那些小哈巴的,要走后又不知一下消失到哪里去。不过很久以后,我终于清楚那些来我家要狗的人,有些是我父母的部下,有些是他们的并级同事,还有一些是关系不是很清楚的人,有同单位的也有不是一个单位的。总之都是一些省不了离不开的但又各有千秋的关系户。那些人对狗的热情十分高涨,而对我却是若视无睹的样子,好象我根本不存在似地。有几个稍为好一点则会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冲我点一下头,算是厚爱了。我当然能理解他们的态度。因为他们是冲狗而不是为我来的。第二因为我也不喜欢他们,所以我也从来不愿理睬他们,就算那些礼节性地对我表示了厚爱的人,我也一点不领他们的情,一点也不稀罕他们施舍给我的那点虚伪的笑容。我天生似乎是一个冷血动物,对谁都怀着几分敌意。也许我父母觉得我还不如狗们可爱,才越来越地将他们的爱转移到狗们身上——原本他们心里的爱心就不多。而我则认为是狗们掠夺了我父母对我的爱。因为由于狗的巴结和诌媚,使父母将他们原本出于道义和表面化给了我的一点爱心也渐渐地没有了。所以,我非常痛恨和讨厌狗。我对狗的痛恨和讨厌程度正好与父母对狗的热爱和迷恋成反比加深。他们越是热爱和迷恋,我就越是痛恨和讨厌。这种讨厌和痛恨到后来使我将对象扩大化。我无法恨我的父母和讨厌我的父母,我想毕竟是他们生了我,而且当时的情况下,我将仍需要他们抚养很长一段岁月。尽管他们不是很爱我,有时甚至还可能在讨厌我。但我也不能恨他们讨厌他们。这样,我就只有将内心里极其膨胀的痛恨和讨厌发散到父母那些只在要狗的时候才来我家的朋友们身上。尤其是当我看到他们来时对我若视无睹却又用一种怪怪的眼光不停地打量我的时候,我对他们的那种痛恨和讨厌简直到了极点。 当时我真恨不得拿起刀或枪冲上去杀了他们。可惜那时候的我,除了有一支塑料的玩具手枪和一把同样用塑料做的关公刀外,什么真家伙都没有。再说,真有的话我也不敢那样做的。因为那是当着我父母的面的。 那些人好象是我父母的另一些幽魂,他们只在我父母在的时候才会出现,其它时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何况,当时的我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而已。在我父母面前我从来不玩我的玩具手枪和关公刀。我有事没事只抱着一个披头散发鬼模鬼样男女不清中西杂交的玩具娃娃。只有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才会拿出我的玩具手枪和关公刀。 我总是左手拿枪右手拿刀自己跟自己搏杀。我常常将自己搏杀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两只手不能动弹以后才肯让那两件被我视为法宝的“兵器”回到它们自己的位置里——墙角落一个不易引起父母注意的纸箱里。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父母很少进我的房间。我总想在我的父母面前装成一个乖女孩。所以当我自杀自斗地受伤后,我也决不敢让他们知道。而且我的玩具手枪和关公刀也一直没有让他们知道来历。那是有一次,我爷爷带我上街时买给我的。 那几年我爷爷一直在外面自己做生意,很少回来和我们在一起。所以,每次来看我的时候,总要带我上街给我买点东西,以示他并不重男轻女。我爷爷是一个孤儿,十几岁的时候去当了兵。由于在部队里的时候表现较好,深得首长的喜爱。首长的年龄大概可以做我爷爷的父亲。因此他也确实象父亲般一直非常关照我爷爷。后来首长回到地方上当县长,就顺便将我爷爷也带了过去做他的秘书。后来,县长看上了县文工团的一个名角,就让我爷爷出面找那名角谈话。那名角比县长小二十岁,而比我爷爷大两岁。当我爷爷出面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她时,她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爷爷,看得我爷爷全身热血沸腾,满脸通红地跑了回去。我爷爷跑回去后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向县长交差的理由,只好第二次再硬着头去。没想到,这次一去,未等我爷爷开口,那名角就自己开口说愿意马上去见县长。半个月后,县长休掉原来那个童养媳老婆,娶了那名角做了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刚开始的时候倒也着着实实地做着官太太。但是没多久她就频频地开始向我爷爷施女人手碗。我爷爷原本对于县长娶她做夫人就象猴子吃不到头上的葡萄——心里酸溜溜的。所以县长夫人没用多少心思,我爷爷就成了她的裙下臣。终于有一次,我爷爷和县长夫人在县长秘书办公室里翻天覆地地偷欢的时候,被县长逮了个正着。县长一气之下就将我爷爷开除。而县长夫人在当晚就偷着离开了县委大楼,跟着我爷爷成了我的奶奶。 自那以后,我爷爷就带着我奶奶东南西北四处瞎折腾。折腾了几年后,手头有了一些钱,也有了我伯父我父亲及我姑姑三个子女。为着他们有个好前程,我爷爷在我奶奶的坚持下,并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和关系,在这个大都市定了居,直到最后都成了这个大都市的正式居民。我想,我奶奶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似乎对每一件事都能做到胸怀若谷,高瞻远瞩。如果当初进部队的是我奶奶而不是我爷爷,后来当县长的肯定不是那位首长而是我的奶奶。我爷爷虽然在男人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但是比起我奶奶来,似乎总差那么一截儿。当然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爷爷当初又怎可能被我奶奶看了几眼就魂都没有了呢? 爷爷那次带我上街并不想买给我那玩具手枪和关公刀的。他总认为我是一个女孩子不该玩那种玩意儿。可是,那一次我坚持我的原则,非让爷爷给我买不可。老实说,虽然在我父母的面前,我总是装得非常喜欢那娃娃玩具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心里喜欢的就只有刀和枪——我想这可能跟我爷爷当过兵有关系。爷爷最终敌不过我的任心还是买给了我。事后,我经常这样想,原来我爷爷是一个心很软的人,虽然在表面上看来很凶的样子。怪不得他那时经不得我奶奶的色情诱惑连仕途前程也顾不得了。 后来,我就几次利用我爷爷的这个弱点,象我奶奶当年那样稍稍用点心思,就让爷爷按照我的意思去做了几件我觉得我非做不可的事。当然,我让我爷爷为我做事与我奶奶当年的目的不可等同视之。 而我自从有了玩具枪和关公刀后,每每面对着那些来我家要狗而我又不能冲上去打杀的人时,我就只有咬着牙恨恨地想,将来我一定要握上真刀真枪。我要杀死世上所有的狗,一只也不剩地杀。然后再杀死那些来我家要狗的时候却总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将我上上下下打量过的人——他们就象打量动物园里的怪物一样打量我。 当我第一次那样想时,我恨得将舌头咬出了血。我没有将血吐出来,而是很快就咽了下去。咽下去后,我那失去了知觉的舌头就三翻四次地去舔我的嘴唇四周。它肯定以为刚咽下去的血是从嘴唇外面吃进去而不是从它自己那里流出来的。我的舌头似乎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别样的滋味。所以它就象从没有吃过人的狼一样,在第一次吃了人以后,总对那血醒味念念不忘。 后来我就经常试着去咬破我的舌头。我觉得反正我有没有舌头都无所谓。第一,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除了回答爷爷奶奶和父母向我提问一些我并不愿意回答,可他们又非让我回答不可的问题;第二,我吃东西的时候,其实从来不去分辨食物的酸甜苦辣,除了难以下咽的东西用牙齿将它们粉碎一下,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怎么样进我的嘴就怎么样到我的肚子里。我把处理食物的权利和义务全部交给了肠胃去完成。我除了对血有兴趣外,对别的一概没有丝毫兴趣,就像我父母只对我没兴趣却对狗特有兴趣一样。 然而,因为没有恨的力量,或者说是恨的力量尚不够大——大概爱和恨的力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我一次也没有在无人的时候成功地将舌头咬破------- 第2章 战争 没过多久,由于我的复仇心切,我家就发生了一件在当时看来非常严重的恶性事件。这件事却从此改变了我对狗的态度以及我的人生——我自己一直这样以为。 那年夏天,哈妮又生了一窝小哈巴。小哈巴们在哈妮和我父母共同精心的抚养下长得既快又好。以往出生的小哈巴们要十天半月才能睁开眼睛到处爬动。而这一窝竟没出一个星期就睁开眼了到处爬动。当我长大后回想那些往事时,我曾想过,这一窝的小哈巴肯定是哈乐生的,不然,它们不可能如此强健。 看着小哈巴们每天在我眼前满地爬来爬去,我又想起了那一张张陌生而熟悉的脸用奇怪的眼光将我上上下下打量的样子。一想起那些人的样子,我心中的痛恨和讨厌又开始升腾膨胀。我再次想到了我曾经下定决心要报复的事。我小小的身体里复仇的血液时刻都在沸腾。 可是在我的父母面前,我一点机会也没有。因为他们虽然自己是狗迷,但他们从不允许我玩狗。他们连让我碰一下都不允许。他们不让我碰狗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他们说既怕狗会咬了我,也怕狗会传染病菌给我。因为我当时还不足四岁,他们说我的抵抗能力太弱。所以,他们每次出门前也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无论如何不可以玩狗。我也向来很听话。因为,我本来就一点不喜欢它们。我怎么可能还会去玩它们呢。我还常常在心里嘲笑他们,别以为我会跟你们一样。只有你们这些象哈巴狗一样的人才会如此喜欢它们。 这天我的父母出门前,照例又是一番叮咛。本来吧,他们叮咛完了走了就没事了。可是这一天,他们的叮咛与往日有点不同。他们这天叮咛我别玩狗是让我别玩小狗。他们说小狗太小了,如果我去玩它们的话,怕会被我玩死。我一听这话,心里很是生气。原来他们平时口口声声让我不要玩狗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全是假的。他们担心的并不是怕狗会伤害我,而是怕我会伤害到狗。原来在他们的心目中我真的没有那些哈巴们重要,而且连出生才几天的小哈巴们都不及。 我当时就恨得将我的舌头又咬出了血。我一边用力地吸吮着血往肚子里咽,一边仍跟平时一样地答应着保准碰都不去碰一下小哈巴们。我把那个“小”字说得特别重。而我的心里却切切地说:“今天我非玩不可。而且我要将它们一个个全部玩死。看你们回来后怎么办!” 我的父母自然跟平时一样地相信我。因为我确实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他们不愿意我做的事。除了不愿意跟他们说话以外。我几乎整天整天地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除了上厕所和吃饭以外从不走出房间半步。我觉得我比起那些狗来要听话得多。可是为什么我的父母只喜欢狗们而不喜欢我呢?他们宁可带着狗去遛马路也不愿意带我上街;他们每天一回来总要跟哈巴们说上一大堆话,而从不跟我说一句话;他们总经常在讨论给狗们买什么好吃的,却从来不商量给我买什么;他们给我买衣服买吃的,也从来不问我喜不喜欢。当然我也从来不说我喜欢或是不喜欢。他们给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他们不给什么,我也不会觉得缺什么。“欲望”两个字在我的脑海里似乎还没有开始膨胀。虽然它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已深置其中。 我的父母终于无声无息地走了——这也是他们向来的习惯。他们从来不跟我说“再见”两个字。也许他们知道跟我说了也是白说。因为我是肯定不会回答他们的。我觉得他们回不回来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从来没去想过他们每天出去在干些什么。我从不关心他们在外面好不好,就象他们从不关心我在家好不好一样。 我知道父母出门后很少中途返回的。所以待他们一出门,我就开始实施我的复仇计划。 我先是侦探了一下小哈巴们是否全部睡着了。因为这一窝小哈巴一共有六个。所以,我实施我的行动必须趁它们全部睡着的时候。不然我就无法成功。因为小哈巴们在没有睡着的时候总是在到处爬来爬去,而哈妮因为怕它们遭到意外,总是走来走去地警觉地巡视着。在母哈巴注意着的时候,我根本无法下手,就象我父母在的时候我根本不可以玩一下它们一样。哈妮只有在小哈巴们睡着的时候,它才比较放松。在没有生小哈巴的时候,哈妮总是与哈乐两个形影不离地在一起。而自从有了小哈巴们后,它就对哈乐们不理不睬。它的心中似乎除了小哈巴再也没有别人了。当然我父母例外。这一点哈妮似乎比谁都清楚。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它都会准时地守候在门边迎接我父母的回来。我父母经常三更半夜才回来,我早已在梦中与那些我想杀的人打成一片了——那段时间我连做梦都想报仇——而它仍会一如继往地去门边守候。也许正是哈妮这种在功利主义作用下的奴才精神感动了我父母并获得了他们的痴情。功利主义在任何时候都是必需而有效的,当然奴才精神在许多时候也非常管用。就象富人需要穷人做陪衬,领导需要群众拥护一样。可惜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懂这些道理。 我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找出母亲留给我中午享用的东西,用一个碗分了一半出来。然后我端着它来到哈妮的身边。此时,它正独自躺在我家的真皮沙发上,懒洋洋地享受着我家那最具流行时尚的空调所营造的凉爽和舒适。我家的空调是冬夏两用的,所以一年四季开着,从来不关。因为是公家出水电费,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就象我家的电话由公家装,电话费也由公家负担一样。如果当时我们家有海外关系的话,国际长度也和国内长度一样可以到处打而不用自己掏一分钱。可惜我当时还不太会享受这种由公家提供的优越和便利,除了空调我是被迫享用的。而当我正学会享用并需要的时候,我家那种长期以来的优越似乎却在某一天的一瞬间突然消失了。也就是说那原有的一切已完全成了过去式。当然那是后话。我后来曾回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时,突然觉得原来那时候的我确实象父母和别人认为的那样是那么的幸运,就象被我父母宠爱着的哈巴们一样。 哈妮经不住我的利诱,马上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我一边倒退着向厨房走去,一边不停地叽哩咕噜地呼唤着哈妮的名字。因为我从来没有叫过哈妮的名字,因此突然地叫起它的名字来,觉得很是别扭和不顺口。所以我叫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但是,哈妮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也许它觉得我小得不可能对它产生任何威胁,所以毫不怀疑我的用心,一步不脱地跟我进入了厨房。我将碗放在地上,待哈妮开始尽情地吃的时候,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厨房退了出来,然后立即将厨房门关上锁住。 接着我就来到小哈巴们的旁边,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地踉跄地将小哈巴们连窝端进了我的房间里。凭我当时的力气,要将那一窝小哈巴连窝端起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那些小哈巴一生下来就有一斤来重,而且因已经养了一个星期,又长了一点。再加上那个狗窝起码也有十来斤。那个狗窝说是狗窝,其实是一个婴儿用的竹编摇篮,是我的父母特地去市场上买回来专供小哈巴们睡的。我并不知道它多少钱,在买回来的那天,恰好我爷爷和奶奶都来了,因此听到我奶奶说比我小时候睡的摇篮还要漂亮和高级。后来我才知道我小时候并没有谁专门为我买过摇篮,而是睡了我父亲他们三个小时候睡过的那个。我奶奶说,睡那个摇篮很吉利,因为我父亲他们三个都上了大学,我伯父还上了北京的大学并一直留在了北京。因此当我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兄欧阳风光出生的时候,我奶奶还想把那摇篮送去给他睡。是我大伯父坚持说留着以后给我父亲和姑姑的小孩用,我才得以睡上了那个摇篮。那个摇篮在我睡过之后还一直保存了几年,为的是留给姑姑的小孩睡的。直到我姑姑死了,那个摇篮的使命和生命才算完成和结束——我奶奶把它和我姑姑一起火化了。我奶奶说,我姑姑虽然活着时没有找到自己的所爱,但死了仍有可能找到。那么,她肯定还会生小孩,那个摇篮对她来说还是有用的。而继续留在人间则已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因为我父亲和我肯定不会稀罕它而将它继续保存下去,何况以后我不定会到哪里去。 我将小哈巴们放到地上的时候,差点连我自己也一头栽进那狗窝里。但我借着那天不知从哪里来的意志力硬是没有让自己栽进去。其实当时要是我一头栽进去的话,我可能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结束了那六只小哈巴的生命。可是我没有栽进去。我立稳脚跟后就来到了我放着关公刀和手枪的墙角,从纸箱里将它们一一地拿出来。我右手握枪左手拿刀,弓背哈腰地一步步逼向小哈巴们。此时,我的情绪无比高涨,我体内一直沸腾着的血液却突然凝固了。我在离小哈巴们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紧紧地闭上眼睛,一个箭步冲过去,左右手同时举起向小哈巴们噼哩啪啦地打了下去。 熟睡着的小哈巴们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袭击下,一个个“吱吱”地叫着向摇篮四周猛窜乱爬,一下子摇篮里边一个也不剩了,而我却紧闭着双眼还在拼命地猛砍猛打。直到哈妮听到动情后,在厨房里狂吠怒吼,惊动了大小哈乐和吉咪也一起哄着吠起来,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睁开眼睛以为我能看到原来想象的六只小哈巴全部一动不动地死在它们温暖而美丽的窝里的样子。谁知摇篮里面一只也没有,而地上也一只都不见。我一下惊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那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放声大哭。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大哭过,虽然流血流泪的事情经常发生。一时间,狗叫声和我的哭声充满了我家三房二厅的每个角落。 我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医院里。原来那天我并不是哭着哭着睡着了,而是被自己的举动及狗的叫声吓得晕过去。当我的父母回来的时候,我仍然昏迷不醒。我的父母赶紧将我送进了医院。在医生的救护下,我才得已慢慢缓过气来。可是,接着又发起了高烧,再次限入昏迷状态,直到第四天才醒来。 我醒来的时候,由于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我才得以有时间和心情去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可是,一时间我并没有马上回想起什么来。我只觉得自己好象刚刚做了一场恶梦。 在梦中我被哈妮咬得鲜血直流,浑身是伤。后来是吉咪奋力救了我。而哈乐和小哈乐则象绅士一般地只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既没有参与哈妮对我的复仇行动,也没有参与吉咪的反复仇行动。事后吉咪还和小哈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吉咪对哈乐两个说:“亏你们还是男人来的,怎么在一个小孩受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也不出面阻止一下?”听吉咪如此说,哈乐却一声不哼,而是只用暧昧的眼光不屑地看了一眼吉咪。小哈乐则理直气壮地回敬吉咪说:“别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再说,她现在遭受的也是她自己惹的。人家好端端地睡在那里,招她什么惹她什么了?主人养我们几年了,也从来没有如此对我们的。她才来多久?就如此残忍。如果哈妮不这样教训她一下,以后我们还要不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今天你帮了她,说不定明天她就会搞到你的头上。你等着瞧吧。”“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人家毕竟是小女孩,还什么都不懂。可你们都是生儿育女过的,竟这样的没有人性。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好歹也是你们主人的女儿,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吉咪更加愤愤不平地说。“喂,可怜的洋小姐,你脑子有没有问题呀?哼!什么主人的女儿。如果她真是他们两个亲生的,会是这样对待她吗?”小哈乐好象什么都知道。吉噗则拼命摇头:“喂,说话注意点,谁脑子有问题呀!怎么不是他们两个亲生的呢。就算两个不全是,也有一个是亲的。其实,不是亲的那个对她也不错。你别乱说,好不好。话说到达底,就算她不是他们两个亲生的,但她怎么样也是有爹妈生出来的人。她落到今天本不是她的错,难道她愿意这样吗?她已经很倒霉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站在公正和客观一点的立场看问题呢?只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就是因为对她不公平的缘故。 ”“啊,小姐,你真是伟大啊。不过,别跟我们说大道理。大道理谁不会说?再说光讲大道理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是只认利而不认理的。知道吗?”小哈乐反唇相讥,“我们只认主人怎么样我们也怎么样的理。别的理,我们一概不认。我们的世界就是在这里,外面世界的理怎么样我们可管不着,也不想管。”“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真是亏你说得出口的。算了,跟你说话还不如——你原来这么无聊!”吉咪被气得不想再说下去。“没错,我是无聊,可没你清高。不想跟我说,我稀罕你哪?真是!我怎么这样说话?我就这样说话!自己没后代,就假作------”小哈乐还想叽叽咕咕地说下去。哈乐因早已不耐烦了,终于开口说:“你说得差不多了吧?烦不烦呀,没完没了的。” 至此,吉咪和小哈乐的争吵暂告结束。我却终因全身疼痛而再也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后来就象真的一样,我一直在昏迷状态中,直到刚才醒来。 回忆完上面的梦,我发现我全身在冒冷汗,我的四肢瑟瑟发抖,我的牙齿在咯咯地响。我感到恐惧的同时很不明白为什么狗还能说话,而我竟能听懂它们说的话。但是它们说话的内容却让我非夷所思。什么亲生不亲生的,什么一个是亲的一个不是亲的。那么到底谁是亲的谁又是非亲的呢?还有吉咪怎么说哈乐它们是男人来的呢?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狗们所说的一切。哈乐它们是男人还是女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对于性别区分一直模模糊糊不十分明了。我以为是男是女不过是一个称呼问题而已,就象哈妮和哈乐以及人的名字一样,想叫什么就取什么,根本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而关于亲生与非亲生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说又实在显得太过深奥了一点,并且我也觉得没什么大碍。不管是亲生还是非亲生的,反正总是由父母生出来而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何况无论亲生父母是不是和自己的子女一直在一起,但总有一天是要分离的,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结局都一样——自己的路自己走,谁也不能走谁的路。 由于我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去,因此我的头也仍在隐隐作痛。所以,我很快就将梦中的一切忘到脑后。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姑姑一起来看了我。我想大概是我父母告诉他们的。我姑姑已三十多岁仍没有结婚。她是一个富有天才的儿童文学作家。她写作的时候喜欢关掉灯或是闭着眼睛,就象有一些人喜欢闭着眼睛说话却开着灯睡觉一样。她房子里从不拉开的窗帘好比隆冬无穷无尽的夜幕又厚又黑,就象她从来不在人前摘下的那副漆黑的眼镜一样。也许她是想挡住外面纷繁的世界所带来的困扰和烦躁,就象她只所以选择儿童文学作为她一生的追求和支点,籍以逃避和抵制成人世界丑陋不堪的攻击和伤害一样。据说,姑姑十二岁的时候就发表了第一本小说——《花开十二岁》。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小女孩因从小缺乏父爱,因此在十二岁的时候竟暗恋上了自己三十多岁的班主任。可小女孩的班主任一直不知道这回事,因此总是象对待其它女孩一样对待这个女孩。小女孩因无法长期忍受那位班主任对她的态度,终于想到要以写一本小说来引起班主任的注意,并趁机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最后小女孩真的以《花开十二岁》为题写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如何爱上了自己三十多岁的班主任并且还与班主任发生了性关系的故事。姑姑的那本小说还得了一个什么儿童心理研究奖。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本书还被一些儿童心里学家列为研究儿童心理学的重要书籍。而我姑姑却为此遭到了我爷爷的一顿毒打。我爷爷虽然在年轻的时候连县长的老婆也敢偷,但对他自己生的三个子女在二十岁以前却是非常的严格。他除了要求他们好好完成学业以外,决不允许他们在别的方面有胡思乱想和胡作非为的行为。所以,当我爷爷看了我姑姑写的那本小说后,就一口咬定那小说里面的女孩就是我姑姑自己。姑姑起初不肯承认那是她自己,说那是她构思的一个人物而已。可后来经不住我爷爷的软硬兼施的严审毒打,便只好承认那确实是她自己。为此姑姑的班主任被爷爷告上了法庭,最后以诱奸幼女的罪名坐了八年牢。当那班主任刑满释放的时候,姑姑背着爷爷特地向学校请了假去接他出狱。那时姑姑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为了这一天,姑姑等了八年,已经做了八年的思想准备。她决心以自己的青春去弥补由于她的幻想给那位班主任所造成的伤害。谁知那位班主任连见一面的机会也没给我姑姑——他一出监狱的大门就在马路边的一棵树上撞死了。姑姑为此一直非常恨我爷爷,一直到她死的时候才原谅了我爷爷。在我姑姑死以前,我并不知道这些原因,因此,我总以为我姑姑是由于自身名贵找不到相当的配偶而独身的,就好象吉咪一样。 来医院看我那天,我的姑姑穿着一袭黑色的连衣裙,她那分别从连衣裙的两侧和上方的窟窿里伸出来的胳膊和脖子就象腌过的嫩黄瓜一般细瘦;头发则黑得发亮,一丝不乱地被全部撩到了背后。而她脸上的皮肤看起来似乎比我的还要细嫩。那是她一直用儿童护肤品的结果。她戴着一副幽黑的眼镜一动不动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如果不是我爷爷奶奶在我身旁的话,我可能以为我见着了什么鬼魂。当我稍大一些的时候,她还送过我两本她写的小说。但是我却根本没有去读它们。我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意思地翻了翻,就象首长批蝇头文件大编辑审核无名作者的稿件一样做了个样子给她看。待她走了之后我就将它们扔进了墙角那个我放了关公刀和玩具手枪的纸箱里。我总喜欢将我无比轻视的东西和被我无比珍视的东西放在一起。后来姑姑再也没有送过我她写的书,尽管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曾一度不错。 我爷爷奶奶则一直在嘀咕着什么。我爷爷间隔性地在不断叹息,而我奶奶则一脸莫然的态度,似乎对我父母很不满意,又似乎不想挨边儿理这些事。我努力地想竖起耳朵听出点什么,可是因为脑袋嗡嗡作响而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一直闭着眼睛装做睡着的样子。他们也以为我真的睡着了,也就没有叫醒我,直到他们起身走了。在他们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才睁开我的眼睛。我看到我姑姑一背的头发象幽灵一样消失在夏天的黄昏。 怪不得人象鬼一样,原来所有的营养都让头发给独占了。我非常忧伤地想。 第3章 阿娣吉咪 当我在医院里又躺了两天后的下午,一个自称阿娣的的小女孩来到了我的病房说要接我出院。我想了半天也没弄清我家从哪里蹦出了这么一个小人物。 小女孩看到我,一脸的笑容。我当时就觉得她笑得很是好看,所以当她进来告诉我她是来领我回家去时,我就一声不响地跟着她离开了医院。阿娣告诉我她刚才来医院时也是这个人送她来的。 我们刚走出医院大门,一个男人向着我们走来,接过阿娣手上我住院时用过的几件日用品,带着我们来到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前打开车门让我们上了车。他是我父母单位的司机。父母怕小女孩和我都不识路,就让他来接送我们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司机告诉我阿娣是我家今天刚刚雇用的保姆。他说阿娣今年十五岁了,比我整整大了十年,所以让我管她叫姐姐。但我看着阿娣,怎么样都觉得她绝对没有当年我姑姑爱上她班主任时的年龄大。我想她顶多比我大五六岁。司机还告诉我,其实这段时间来我父母一直在为我找保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只好让我一个人在家。他说,我父母实在太忙了,真的没法好好照过我就是接送我上幼儿的时间也没有,另外他们觉得我还那么小,上了幼儿园也学不了什么东西,花那钱也是白花,弄不好还会使小孩子学坏。他们说如今的小孩子坏得很可怕,跟他们小时候比根本没得比。所以他们宁可让我象白痴一样一个人在家,也不愿意我过早地去幼儿园被人带坏。没想到这会弄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出其不意。没有办法,昨天晚上在宾馆门口看到这个看上去既老实又不怎么讨厌的小卖花女,就临时雇了她来照看我。一来因为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二来怕再次发生类似的恶性意外事件。我父母还让他转告我以后要听这位阿娣姐姐的话。 司机送我们到我家的楼底下就开车走了。阿娣一手提着那包日用品,一手扶着我上楼。我们家住的楼一共有七楼,我家就在四楼。由于我平时本来就很少下楼上楼,而现在又是刚刚从医院回来,所以上起楼来非常吃力。当我还没上到二楼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停下来,二话没说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再动身。阿娣见我实在走不动的样子,就只好蹲下来让我趴到她的背上,背着我非常艰难地一步一步地上楼。由于阿娣背的姿势不正确,加上她的背很窄背骨又很高,我趴在她的背上觉得很不舒服。看着她那十分吃力的样子,我几次想从她的背上溜下来。但是她的双手将我的腿夹得紧紧的,我怎么样都没法溜下来。最后我只好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背上,任凭她怎样呼哧呼哧地边不停地往外吐气边往上爬。 阿娣终算将我背到四楼我家的门前,她让我站着自己开了门。当她打开门的时候,我发现从不等我父母回家的吉咪今天却站在门边。我当时一点也没在意吉咪的反常。我只在意哈妮对我的反应。我在想哈妮是否还记着一星期前的事而对我进行报复。 我小心地进了家门,紧张地留意着哈妮此刻的位置。没在客厅和过道见到哈妮,也没有见到小哈巴们。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阿娣看出了我的担心,告诉我说她在去医院之前就将哈妮和小哈巴们关到厨房里去了,怕的就是我回来的时候会怕,或者说怕哈妮真的会报复我。 我问阿娣:“你怎么会想到这样做的?” 阿娣说,这种事她在外面卖花的时候听人说得可多了,一点也不新鲜。 “那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样的事呢?”我又问阿娣。 阿娣说:“现在的富人越来越多,他们总喜欢养猫啊狗的说是来丰富自己和生活,为自己增添一些生活乐趣,同时也是在培养一种爱心。”她说越有钱的人越没有爱心,越有钱的人心里越空虚,特别是某些有钱的当官者,因为平日里在官场上虚情假意惯了很少能真实地面对别人,所以只好借养动物来坦露自己的内心,因为动物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自己——特别是象狗这样极其忠实于自己的主人的动物,而人却随时都可能将自己出卖,当然自己也会出卖别人——有时候就是互相出卖,不过也有自我出卖的,当然这样的人是很少的——或者说绝无仅有。但是许多时候,由于人对动物的爱心太过度了,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人重要还是动物重要,以致他们的小孩出于嫉妒而做出了杀大人的宠物和杀大人这样的事。可是,往往大人的宠物没有被他们杀掉,而他们自己却被大人养的宠物所伤害。有的宠物还吃了小孩。 我听着阿娣的话想起了两天前的那个梦,便又问阿娣:“宠物真的会吃小孩吗?” 阿娣肯定地说:“会。不过这样的宠物毕竟是绝少数。”她继续说下去:“宠物只所以成为宠物,就是因为它们确实非常聪明,聪明得几乎跟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人还聪明。所以,它们和人一样其实也是讲良心和情义的。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伤害宠养它们的主人的孩子的,更不可能做出吃孩子这种伤尽天良忘恩负义的事来。虽然它们也知道由于它们的缘故,使得有的小孩被大人冷落了许多,因此,那些小孩就非常痛恨它们,甚至想杀它们。但是看在大人的面上,它们一般都不会跟小孩计较。不过难免也会有一两个报复心特别强的,确实会忘恩负义地做出伤尽天良的事来。” 听完阿娣上面这一番话,我不再问下去。我再次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梦,便在心里分辨哈妮和吉咪还有哈乐它们到底是属于上面阿娣所提到的哪一种。当然,我最担心的当然是哈妮是否就属于报复心特别强的那种。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可能真的将会遭受我所梦见的恶运。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哈妮不知怎么地已从厨房里出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而吉咪见哈妮那个样子就马上从门边走到了我的前面,以同样不可侵犯的样子看着哈妮。显然,吉咪和哈妮两个现在是站在对立的立场的,我想。那么为什么从来没与我怎么样的吉咪会站到和哈妮对立的立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别怕。有我和吉咪在。”阿娣说。 “什么?”我指的是“有吉咪在”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用怕,有我和吉咪在。”阿娣以为我没听清楚,就重复了一次。 “你为什么说有吉咪在?”我问。 “因为吉咪和我一样都会保护你的。”阿娣说。 “你怎么知道吉咪会保护我?”我继续问道。 “我看得出来。”阿娣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真的吗?”我将信将疑。 “我不会骗你的。”阿娣坚定地对我点点头。 第4章 背景 阿娣说,她进我家当保姆就好象一直在糠堆里的小鸡突然有一天跳进了米堆里那样幸福。 阿娣的家在北方的一个农村里。阿娣的父亲是一个煤矿工人,母亲是个农民。在她十岁那年,阿娣的父亲因为煤矿塌陷而死去。为此,才读小学三年级的阿娣只好从此缀学在家,帮助她母亲打理家中的一切。阿娣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阿娣说,她弟弟是属于超生的,为此她家被罚了几千块钱。那几千块钱大部分是向人借的。本来要是她父亲不死的话,那笔钱大概过两三年就可以还清。没想到她父亲出了事,原来的债务不但没还清,反而又多了一笔。她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三个硬是捱了一年半后,终于还是改了嫁。当时她弟弟才三岁,母亲因实在不忍心将他丢下,就带着他一起嫁了过去,而她和七岁的妹妹留在爷爷奶奶那里。 阿娣的爷爷奶奶都已六十多岁,而且就只有阿娣父亲一个儿子。因此自阿娣的父亲死后,就过得非常痛苦和艰难。阿娣的母亲一改嫁,多了阿娣和阿娣的妹妹,日子就更象霜打的茄子一样艰涩无比。虽然阿娣和她妹妹都能帮忙做一些事,但那只是一些根本解决不了生活问题的小事。他们的经济来源早已完全被断绝了。 就在这时,阿娣的家里来了一个自称跟她父亲一起干过活并相处得不错的人,说要去外面打工,可以带几个人一起去。他想到了阿娣那死去的父亲,就过来看看阿娣愿不愿意跟他去。他说虽然阿娣的年龄是小了一点。但看在她死去的父亲的面上,他可以照顾一点。他说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她父亲会好好照顾他们。虽然那时候说的时候是开玩笑说的,但既然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就应该履行自己的诺言。所以他今天就来到了阿娣的家中。 阿娣的爷爷奶奶听完那人说的似乎并不相信。两位老人认为儿子死了已经快两年了,为什么以前没有什么人来到自己家里,如今自己的媳妇刚刚改了嫁人,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虽然两位老人因不识字从不看报读书;又因家里没有广播和电视,对于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但是关于外面如何乱,山里人初到外面去总是被骗被抢被拐的事情也听到过不少。所以他们马上以阿娣现在还太小的理由拒绝那人的好意。 可是,阿娣听完那人说的一切却非常相信,尤其是听那人说跟他去外面做工的话第一个月就可以发工资,而且她一个小孩的工资就跟她父亲赚得差不多时,就马上动了心,竟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一口答应愿意去。 钱,她太想有钱了。自从父亲死了她停学后,她就再也没有摸过钱。过了两个新年,她和妹妹俩一个都没再穿上新衣服。而自从母亲改嫁后,他们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吃过一次肉。别说是肉,连白馍馍也越来越少吃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到最后真的要饿肚子去要饭。如果到那时候去要饭,那么还不是现在就跟人家去外面做工挣钱。自己要挣了钱,爷爷奶奶和妹妹就不用每天喝稀饭吃黑馍,而且还可以让妹妹去上学。自己好歹上了三年学,而妹妹至今还没上过一天学呢。其实按妹妹的年龄去年就可以上学了。 最后,阿娣硬是说服了爷爷奶奶,就跟着那人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爷爷奶奶和妹妹。 阿娣告诉我上面这些事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变化。有时候她显得很是平静,好象她说的那些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有时候,她又非常的忧伤,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噙满了泪水。而当她说到她要是挣了钱,她爷爷奶奶就不用天天喝稀饭和妹妹还可以上学时,她就一脸的神采飞扬,似乎那梦想马上就会实现一样。 可是,当我问她跟那人走了以后的情况时,她则想了很久都没有告诉我。最后只跟我说:“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后来,我因为没有再去想阿娣的事情,也就没有再问。而她自己也一直没再告诉我,直到她离开我家的时候,我才模棱两可地弄懂了一半。到底我才六岁,还没上幼儿园。 阿娣在我家干活可以说是尽忠尽责到极点。当初我父母叫她来时,就只为让她临时照过我一段时间并看住我,以免我再搞出上次那样的事来。 阿娣对我的照顾不用说是无可挑剔的。由于我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病还没有完全好,因此,阿娣每天把饭送到我的房间并喂我吃,后来,当病好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喂我。在我自己一再坚持下,她才让我自己吃,但还坚持每天将饭替我送到房间里来。 我要上厕所,她也是抱着我上。我说我自己可以,她也不让。她说我才四岁,而且又是城市里的人,家里条件这么好,父母又只有我一个小孩,平时肯定是非常宠我的。因此,她不可随意地听我的话让我自个儿上厕所。她说她们农村里的小孩不到五六岁都不会自己上厕所,非要有人看着或陪着不可,而且擦屁股还要大人给擦。我才四岁怎么可能这么能干,肯定是我在耍性子或是在她面前想充能干而已。 我说,我自己上厕所已经很久了,根本不是耍什么性子或是充能干。我还说,上厕所算个什么,还充能干不能干的。再说,我干吗要在你面前充能干?我在我父母面前都从来不充能干,何必在你面前充能干呢?在你面前充能干顶个屁用?可是,任凭我说什么,也任凭我怎样故意气她,她就是不相信我会自己上厕所,她也硬是不让我自己上厕所,而是非要让她抱着我上厕所。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让她抱着我去厕所,而到了厕所由我自己上,上完再由她抱回房间。至此,阿娣才没再坚持她自己的想法。 而我却在阿娣第一次抱着我去厕所时,竟突然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下就充满了我的全身。那种感觉使我突然间想起一些什么来,可又非常的模糊。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当阿娣抱着我的时候,我似乎回到了某一个我曾熟悉却已忘记的陌生地方,正由一个面容模糊的陌生女人抱着我畅快地将尿向前方撒了出去。由于这种畅快的感觉,我到了厕所后,竟忘记自己跟阿娣说过的话,根本没想到要下来自己上厕所,最终还是让阿娣抱着我上完为止。 上完厕所后,阿娣笑我说,原来我真的是在使性子而已,其实自己根本不会上厕所。 我摇摇头,心里对她说:你不会懂的。 阿娣除了无可挑剔地将我照顾好外,还尽力做一些我父母并没要求她做,但她自觉力所能及的事。我母亲放在洗衣机里的衣服,晚上的饭,还有给那些小哈巴们洗澡这样的事,我父母都没要求她做。可她总是自己主动地去做。 也许阿娣是带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来做那些事的,不然她何以会说出从糠堆里跳到米堆里这样的话呢?也许她是因为出于对这样一个机会的珍惜。所以,她总是那样主动而卖力地做事。而她的主动和卖力反过来为她自己带来了好处。我父母在当初叫她来时并没打算长期雇用她,而是出于应急临时雇用而已,准备另找一个年龄稍大一点成熟一点的来代替阿娣。但看着阿娣做事既卖力又主动,无形中为他们减少了许多麻烦和锁碎事,因此,也就没再想起另外重找一个。这样,阿娣在我家就一直干了下去。 由于阿娣在我家继续干了下去,所以我病好以后也仍享受着阿娣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似乎很快就习惯了阿娣坚持要为我做的一切。我除了第一天跟阿娣有过争执,后来再也没有跟她争过什么。阿娣把我看得和公主一样,我也把自己当成了公主。我觉得我原本就是一位公主来的,只是在阿娣来之前我自己并不知道,或者说我因某种特殊的原因将那忘记了,才使我每天过得无声无息,若有若无的样子。如今,阿娣让我重新找回了原来那种感觉,阿娣使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其实早已形成了的另一面。而且,从那时开始,我似乎真正地开始有了记忆,并且有一些非常模糊的东西,竟不只一次地从我没有记忆力的脑海深处跳出来出现在我的眼前,唤起了我一些幻想和对梦境的回忆。 于是,那一段时间里,阿娣成了我的思维导航图,我从阿娣的一举一动里寻找着我的生命源头,我从阿娣的一言一语里,聆听着来自遥远国度里的生命之音。我的内心似乎处在一种极度的平静之中。 我仿佛忘记了我与狗们的那些恩怨,和曾经发生过的我与狗们间的灵肉交替之战。我变得不再痛恨狗,虽然,心头的讨厌还不曾完全消失,那种由做梦引起的对狗的恐惧也依然在心头。 其实,哈妮后来根本没对我怎么样。我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它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我,只不过是对我那天想杀害小哈巴们的想法和行动表示不可理解。而我当然也没再对它们做出类似的恶性行为。 我与狗们的关系表面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恶性事件以前那种互不相干`相安无事的局面。但事实上,自从那件事即将发生的那一刻起,已注定一切都将不同以往,包括人,包括狗,包括其它一切------ 第5章 哈妮与吉咪 第二年的春天,哈妮再次生下一窝。这一窝比上一年那窝生多了三个,但死了两个,活下来就只是多了一个。 由于有阿娣在我家做保姆,我父母在家里待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他们总是早出晚归,我越来越难见到他们的面。每天我还没醒来的时候,他们就离家走了;而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则早已睡了。不过,我很少去想到底有多少天我没见过他们的面这样的事,虽然,偶而我在吃晚饭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来问一下阿娣:“他们回来了吗?”。头几次阿娣好象不知道我问的“他们”是谁,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半天也没回答我。而我问完了,并不想要什么答案。就好象领导问部下好不好时,不过是一种出于自我标榜的需要而已,而并不是真的在关心部下过得怎么样。后来,当阿娣明白了我所问指的是谁时,则总是以摇头作答,然后自言自语地加一句类似“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回来吃了”这样的话。每当阿娣说这样的话时,脸上总有一种复杂的表情。而我则象外星人看大猩猩一样看着她自己对自己说:“真是莫明其妙!” 因为哈妮又生了,而我父母又很少早早回来,因此,阿娣每天侍候完我以后,便去侍候那些小哈巴们。擦尿扫屎帮它们洗澡是每天的例行任务。后来,由于哈妮为那两个死去的小哈巴过度伤心而受了刺激,加上活着的小狗又比以往任何一窝都多,因此,它的奶水远远不够活着的那七个小哈巴吃时,阿娣又多了一项喂它们喝牛奶的任务。阿娣侍候小哈巴们也象侍候我一样耐心,从来都是无怨无悔,不厌其烦。 但是,有一天出晚上,她在侍候完我之后出去侍候小哈巴们时,一会儿就疯一样地跑进我的房间扑倒在我的床上,然后在那里独个儿地“咯咯咯”大笑不止。我以为她受到什么刺激疯掉了,就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谁知,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不用再喂它们——喝——牛奶啦!啊,笑死我了,笑得我肚子痛啊!哦哟哟——真的笑死我了。” “真是有病!莫明其妙!”我在心里嘲笑她,“为这就把你疯成这样?”我不屑地问她。 “去,你自己去看吧。”她说着一把抱起我向门外走去,边走边继续说:“你看了,准把你也笑死。真是无奇不有。我觉得你们家的事越来越怪。真是怪得太神奇了。” “你是少见多怪吧!”我在心里说。我真的有点怀疑阿娣的脑子出了问题,我不知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在我家里一年到头就是这么几个人和那么几只狗,还有什么直得她如此惊奇不已的事呢?我毫无反应地由她抱着我走出房间并等着再在心里嘲笑她一番。 “喏,你看!”阿娣抱着来到我客厅将我放在沙发上,用手指着客厅的一个角落对我说。 “看什么?”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吉咪伸展着四肢侧身睡着,在它的四肢中间有一堆几乎盖住了它整个肚皮的黑乎乎的东西在轻微地蠕动着。我不屑地看了一眼,对阿娣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地毯的角落被她掀起而已。也许它是冷了吧。”我忘记了当时已是春暖花开之季,早已没有一点寒意;我也忘记了我家的空调永远总是调得刚刚好的,根本不会有感到太凉或是过于暖和的时候。何况吉咪自身还有一种人所不及的适应能力。 “什么地毯!你再看一下,看仔细一点嘛。”阿娣不停地摇着头说。 “不是地毯是什么?”我还是以为那是地毯因吉咪的呼吸而在轻轻起伏波动。 “唉——真拿你没办法!”阿娣为没有看到她所预期的我象她一样的因震惊而引起的激动而有点失望,“你是真没看清还是假没看清呀?算了,进去吧,就算你看清了又怎么样呢?我忘了你还是一个小小孩,什么都不懂!”她叽叽咕咕地叨着,将我抱起来准备回到房间去。 就在这时,我看见那黑乎乎的东西动得厉害起来,而吉咪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着,根本没有动一下。“等一下,让我再看一下。”我突然阻止阿娣,定定地将眼睛睁到最大,而将双手却紧紧地搂住阿娣的脖子。恐惧的同时,我又有几分好奇。 “别怕。没什么。”阿娣马上感受到我的反应,本能地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你看清了吗?你要怕,就别看了,好吗?”阿娣似乎此时才明白过来我是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同时大概又想起了一年前的事,因此对我又是哄又是安慰,而对她自己则是又怨又怪,“唉,我真该死!我怎么还忘记了去年那件事呢?真是,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抱你出来。哦,小宝贝,你可千万别有事啊!不然,我怎么跟他们交待呀?” 阿娣的声音听起来好象就要哭的样子,我的注意力暂时被她吸引了过去。 “跟谁交待呀?”我看着阿娣的脸问,我突然发现阿娣似乎比刚来的时候更好看了。 “跟他们呀!”阿娣仍然愣愣的样子,看也不看我地回答。 “他们是谁呀?”我一时竟忘记了我自己口中常说的“他们”是谁,反而问起阿娣来。 “哦,他们?他们就是------”阿娣忽然反应过来,定定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回答了。 “你说交待------交待什么呀?”我又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阿娣不停地摇头,想要否定自己刚才的失态。 这时,我看到吉咪身边的那堆黑乎乎的东西比刚才动得更厉害了,好象有一只猫在被窝里爬过来又爬过去,又好象老鼠在厚厚的泥土底下钻来钻去。我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刚才紧搂着阿娣脖子的双手,一个劲地去揉我的眼睛。刚才的恐惧此刻已完全被好奇所驱逐,我真想自己走过去到吉咪的身边看个明白。可是,阿娣紧紧地抱着我。 “我想走近点去看。”我对阿娣说。 “你还是没看清楚吗?”阿娣问我。 “是啊,我没看清楚。”我说,“那到底是什么呀?” “是小狗呀?”阿娣已从刚才的惊奇不已变为不以为然了。 “小狗?”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是一惊,“咦,怎么它也生了吗?” “不,它哪里会生呀!”阿娣一个劲地摇头,不无愦憾和不屑的样子,“是哈妮生的那些。” “哈妮生的那些?”我被阿娣越说越糊涂了,“那它们跟它在那儿干什么?” “吃奶呀。”阿娣得意地说,“所以我才会那样死笑地笑呀!你不觉得可笑吗?”最后她又问我一句。 “我?”我实在不清楚阿娣说的可笑是指什么。我只觉得不明白,为什么哈妮生的小狗,却在吃吉咪的奶。 若干年后,当我终于明白阿娣当时所说的可笑的含义时,我和我爷爷之间在另一件事引发下,对此事展开了一场不可说不精彩的讨论,或者说是精辟的讨论。 最后,我爷爷告诉我,吉咪的行为是地球上所有生物都有的本能和个性使然的生命表现。任何一种生物当它看到同类的生命遭到某种威胁或危险时,它就会地本能觉得自己也将遭到生命威胁或危险,因此,它就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救助同类。在它看来救助同类,就是在为自己争取希望和未来。 那么为什么哈乐却不那样做呢?我又给爷爷出了一个难题。何况它还是那些小哈巴们的生父。我也出于本能的需要,故意强调这一点。 哈乐也想那样做的。爷爷没有正面回答我——我想爷爷可能是在有意辨护什么。爷爷继续告诉我,但是,有时候,它们自身的一切使得它们无法按意愿去做,譬如哈乐,它本来就不具备吉咪那样的条件,也就是说,它想象吉咪那样去做可是它做不到。因此,它可能就表现得较为迟钝一些。其实,它们的本能反应是一样强烈和敏感的。这就是个性使然的结果。当然,这里面还包括了一些它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这是个性的重要一部分。正如吉咪如果不是它自己主动的话,当然也就没有那样的行为了。说了半天,爷爷总算说了一句公正而实在的话。我如此评价爷爷的论断。 所以,意志决定行为,勇气促成行动。爷爷最后对吉咪下了这样的结论。 从那以后,每当哈妮生完时,吉咪就做好了应急的准备并且每次都是毫不计较得失地担起了喂养小哈巴们的一部分责任。而哈妮因为有吉咪的援助,竟不象以前那样寸步不离地死守着小哈巴们,而是生完没几天就又和哈乐在一起了。如此,它生得比以前更频繁了一些。到最后,它竟只管生,一天也不管养了。就好象生活中的某些不负责任的人,除了会生孩子就根本不会养孩子也不懂得怎么管孩子教育孩子一样。吉咪则一窝又一窝地替哈妮自始至终地喂养着小哈巴们,似乎全然忘记了它自己原来的身份。 阿娣自从那天晚上的新发现后,竟突然一天比一天丰满蓬勃起来。 当我某一天突然意识到阿娣已长成了一个大人,而我是十足的小孩时,只觉得这一切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就好比那个晚上突然发现吉咪的行为一样。 第6章 上幼儿园 转眼间,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多,我就要上幼儿园了。 如果从我的年龄来说,这个时候上幼儿园既不算晚也不算早。说不晚吧,按一般儿童的上学年龄我还差了两岁;说不早吧,许多与我同龄孩子早在两年前或三年前就上了幼儿园。 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时候让我上幼儿园,还是觉得有点突然。我几乎是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被送去了幼儿园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是我的母亲送我去的。 那天早晨,我还象往常一样在梦乡里做着夏日美梦,我母亲走进了我的房间叫醒了我。她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得每天去幼儿园了。 我闭着眼睛坐起来问为什么呀? 母亲说不为什么。到了该你上幼儿园的时候了 我又说为什么非在今天不可? 母亲说该就是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说那明天也可以呀! 母亲说明天是明天,今天就是今天。你从哪学的讨价还价。母亲说此话时有一种切切的寒意。 我问什么是讨价还价? 母亲说你去了幼儿园就知道了。于是我便跟着母亲去了幼儿园。 到了幼儿园的门口,只见一个模样跟阿娣差不多的人站在那里招呼来幼儿园的孩子和孩子的家长。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早上我还没有见过阿娣的面。 于是,我问母亲,阿娣干吗去了呀!咋一大早就不见她。 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干吗管她去干吗呀? 我说她在我家两年了,我咋能不管她呀。 母亲又狠狠地瞪我一眼,那你去找她吧! 去哪里找? 哪里都可。 好,那我走了。我真的要走的样子。 站住,你给我回来。告诉你,从今以后,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那两个字!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还有,以后不要老是问大人为什么为什么。该你知道时就知道了,不该你知道就别知道。 那—— 不要那呀这呀的。小孩子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走,跟老师进去。记住,进了幼儿园就别再想家里的事,知道吗?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知道了。我终于十分气馁地说。 知道了就好。走吧。我还要去上班呢。 那你走吧。 嗯,我这就走。 我第一次目送着母亲的背影离去后,便转身进了幼儿园。进了幼儿园,我似乎真的再也没去想家里的事情,包括阿娣。 后来,我便养成了在幼儿园的时候决不去想家里事的习惯。虽然很是怀念了阿娣一段日子,而且关于阿娣为什么突然一声不啃地走了的问号始终在脑海里,直到很久以后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我真的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阿娣”这两个字。 我在幼儿园里养成的这种习惯和对诺言的信守,使我在以后的道路上获益非浅。为此,我从心底里感谢我的母亲那天对我说的那句话。但我将这种感激在心底里埋藏了很久很久,直到我上大学后时,我才对她说了一句:“母亲,我真的很感激您!” 幼儿园的第一节课是老师点小朋友们的名字。我看着老师每喊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小朋友站起来嘴里叫一声“到!”又坐下去,觉得很是好玩,因此,巴不得老师快一点叫到我的名字。可是,等了半天,所有的小朋友都站起来过了,老师还是没有叫到我的名字。 待老师点完名后正要说下面的话时,我终于忍不住地自己站了起来,对老师说:“老师还有我呢。” “你?我没有叫到你吗?”老师问我。 我点点头表示肯定。 “那你叫什么名字?”老师又问。 “我有很多个名字。”我说。 “小朋友,记住,每个人只能有一个正式名字。有的人可能不只一个名字,但那些都不是正式的。明白吗?”老师耐心地跟我解释。 “什么叫正式名字呀,老师?”我张大眼睛问。 “喏,你今天来幼儿园报到了,你报了名的那个名字就是你的正式名字,也就老师刚才叫你站起来时的那个名字就是你的正式名字。”老师仍不厌其烦地跟我说。 “可是,你没有叫我的名字呀。我也没有站起来过呀。”我大声地跟老师声明。 “哦,也许是老师把你漏了,是老师不对。那么你现在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字?”被我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我想老师肯定有点不耐烦了。 “我父亲叫我女儿,我母亲叫我-------”小朋友突然大笑起来,有的小朋友还在切切私语:“真可笑,父亲不叫你女儿叫什么?”“叫她做妈咪吧!”“哈哈-------” “小朋友静一静!这位小朋友并没有说错,大家不可以笑她。对,你继续说吧。”其实我看到老师也很想笑的样子。 “还有阿------”我差点说出“阿娣”来,但想到母亲临走时对我说过的话,我马上停止说下去,而是改口说:“还有人叫我‘小公主’,有时又叫我‘大小姐’的。”我终于将我想说的说完了。 “小朋友,这些都不是你的名字。”老师对我说,“这些只是一般的称呼,是大人因喜欢你才这样叫你的。你的名字应该是一个只代表你而不是别人的那样一个有特殊意义的称呼才对。” 老师解释得极其详细而深奥,我听了后似乎明白了一点点,想了想,才对老师说:“那我没有名字了。” “哇——”很多小朋友一下欢呼起来,有的则在说:“谁会没有名字呀!真是笑掉大牙了”-“就是,真是大笑话。我们一生下来就都有名字,她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名字呀?”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呀!”又有一个说。 老师“啪啪”地敲了几下桌子,才使小朋友完全安静下来。老师说:“那这样吧。咱们再重新点一次名。凡点到名的小朋友站起来后就不要坐下去,等全部点完了再坐下去。” “那多累呀!”有一个小朋友没等老师说完就叫喊了起来。我随着声音看了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长得白白胖胖非常可爱的男孩。他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脸的活泼和欢快。他的衣服也非常漂亮,比班上任何一个小朋友都漂亮。 “好,不要再说话,现在就开始吧。”老师并没有去批评那个小男孩。重新打开了报名登记手册,一个一个的开始重新点名。 老师每喊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小朋友站起来。老师一个一个地喊下去,小朋友就一个一个地站起来。老师每喊一个名字,我的头就要转动一次,我的眼睛便去找寻那个被老师点到名的小朋友。 “欧阳美丽!”老师又叫到一个名字。我的头又转了一下,眼睛向四周一扫,却没见有小朋友站起来。 “欧阳美丽!”老师又叫了一下,我又将头转过去找寻那个小朋友。可是,还是没有小朋友站起来。当我将头回过来时,我发现刚才那个既漂亮又可爱的男孩正定定地看着我。我不由心里一阵紧张,胆怯地将目光收了回来。谁知他大喊起来:“喂,欧阳美丽是不是你呀?” 我又好奇地将头转过去,只见他仍然看着我。见我又转过头去,他又问了一句:“喂,欧阳美丽,是不是你的名字呀?”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刚才就是在问我。欧阳美丽?我的名字?可是我从来没听人那样叫过我。我不知可否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时,老师已点完了所有小朋友的名字,所有的小朋友都站在那里,等着老师让他们坐下。唯独我一个人仍然坐着没有站起来。 “好,现在大家全部坐下。”老师最后说。小朋友们就噼哩啪啦地一会儿又都象原来那样坐好了。而我却在那里反复不停地叫着:“欧阳美丽——欧阳美丽——欧阳美丽——”,直到老师来到我的身边,我才发现小朋友们早已嘻嘻哈哈地在做游戏了。 “小朋友,你在想什么?”老师轻声问我,脸上充满了关切和一点点忧伤。 “我在想我的名字。”我又答又问,“老师,欧阳美丽真是我的名字吗?” “是啊,是你的名字。”老师轻轻地点头说,“早上你妈妈告诉过老师的,刚才人太多了,老师一时没记起来。”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看着老师问。 “哦,妈妈以为你知道,所以就没告诉你。或者,是妈妈忘了吧。”老师边想边回答我,最后她又问我一句:“现在你知道了吧?‘欧阳美丽’就是你的名字。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嗯——喜欢!”我回答说。 “喜欢就好。喜欢就和小朋友们去做游戏,好吗?”老师说着拉起我的手向小朋友们走去。 在幼儿园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我对自己竟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事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我还只是一个未满六岁的孩子。但是,当我回到家里后没见到阿娣时,就非常的想念她,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 第7章 告别雷丁 第二天,仍然是母亲送我去幼儿园。我早已将前一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当我离开母亲向幼儿园走去时,我非常的兴高采烈。 可是,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和雷丁打了一架。雷丁就是那个漂亮小男孩。打架的原因是他带头起哄和另外几个小朋友取笑我,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我心里一生气就冲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于是,他就不肯与我罢休,而我竟也一不做二不休,毫不示弱。这样,我们两个很快就打成一团。幸亏老师马上发现就阻止了我们。不然,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会打成什么样。 没想到,第三天的早上,当我刚进幼儿园,雷丁的爸爸和雷丁已在那里等我。雷丁的父亲长得一点也不象雷丁,我想。他又高又瘦,不大不小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件白色的t恤衫,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双同样白色的运动鞋。我看到他简单而合体的穿着,马上想到了一年四季都穿西服的父亲,不由在心里说:“原来瘦男人是不穿西服和皮鞋的,只有胖男人才穿。” 我以为雷丁的爸爸是为昨天我打雷丁的事而来找我算帐的。因此,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但我还是勇敢地迎了上去。我自言自语地说:“你是大人,你不可以打我的。何况昨天是你家雷丁先惹我。” 雷丁和他爸爸看到我向他们走去,也同时迈步向我走过来。当他们和我面对面地走到只有一步的距离时,我和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你是欧阳美丽吗?”雷丁的爸爸问我。 我看着他,既不回答,也不点头。 “我是丁丁的爸爸。”雷丁爸爸又说下去,“丁丁把昨天的事都告诉我了。现在让丁丁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他,好吗?” 我以为我听错了,只是张大嘴巴和眼睛看着雷丁的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这时,雷丁又向我走近了一点,小声地对我说:“欧阳美丽,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昨天我不该取笑你,更不该打你。并且,我在这里向你和爸爸保准,以后决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如果再犯,就让爸爸重重罚我,三天不给我讲故事。” 听到这里,我不由“哧”地笑出了声。我想,这算什么罚呀,还说重重呢。 雷丁见我笑了,就高兴得跳起来。他又恢复昨天的大嗓门说:“爸爸,她原谅我了。你看,她笑了,也笑了。” 我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就故意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雷丁听我这样一说,一下脸就变了色,他看了一眼他爸爸,又看一眼我,再次小声地对我说:“那你要怎么样?昨天是我不对,但你真的永远不原谅我吗?” 看着雷丁跟昨天的他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地“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对他说:“没想到你还真当真了呢。其实,我早已忘记昨天跟你打架的事了。不过,既然今天你爸要你向我道歉,那我也向你道歉吧。我不该先打你的。但是,”我又将话锋转了过来, “趁你爸在这里,你得保准除了你自己不再取笑我外,还得让其他人也不再取笑我。他们是被你带起来的,我想他们会听你的。” “这------”雷丁听我这样说,有点为难的样子。 “丁丁,欧阳小朋友没有说错。你除了自己不再犯错外,还应该帮助别的小朋友也不再犯错误。这样,你才是爸爸的好儿子。知道了吗?我的儿子。”雷丁的父亲既亲切又严肃地对雷丁说,然后又对我点点头笑了一笑。 “噢,知道了。爸爸。我保准不让别的小朋友再取笑欧阳美丽,也保准不再和任何人打架吵架。”雷丁响亮地向我和他的爸爸作了保准。 “好了,爸爸相信丁丁是个说话算话的男子汉。走吧,和欧阳美丽一起进教室吧。爸爸也要去学校了。”雷丁的爸爸并没有马上离去。 “爸爸,再见!”雷丁拉起我的手和他爸爸告别。“叔叔,再见!”我也高兴地和他告别。 “儿子,再见!欧阳美丽,再见!”雷丁的爸爸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爸——爸,记住下午早点来接我。”雷丁边走边回头对他爸爸说。 “知道啦,儿——子!”雷丁的爸爸扬扬手回答雷丁。 从那以后,雷丁真的再也没有取笑我,别的小朋友也受雷丁的影响不再取笑过我。 再到后来,雷丁还成了我在幼儿园里最好的朋友。我和他之间,除了我家里的事外,几乎无话不谈。雷丁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爸爸和妈妈。他说,他爸爸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好老师,年年得奖状。他妈妈是一位电影演员,经常出国演出。他的衣服和玩具大部分是他妈妈从国外给他买回来的。他爸爸很少给他买东西,但是天天给他讲故事。所以,他喜欢他爸爸比喜欢妈妈多点。“不过就一点点。喏,就这么一点点,真的,我没骗你。”每当讲到这里时,雷丁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话,总要用大拇指甲抠住小拇指尖比试给我看,并和我拉手指。 “就因为你爸爸天天给你讲故事你才喜欢你爸爸多一点吗?”我问雷丁。因为我又想起了上次他给我道歉时说让他爸爸罚他的话。 “是。哦,也不全是。”雷丁很老实地对我说,“本来,我也很喜欢我妈的。可是,我妈老是不在家。给我弄吃的,陪我上公园,还有洗衣服,送我来幼儿园等等,都是我爸爸。你说,我能不喜欢爸爸多一点吗?” “那倒也是。”我点点头表示赞同雷丁的观点和做法。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其实,我爸爸也出过国的。”雷丁又告诉我,脸上充满了自豪感。 “是吗?”其实我是相信他说的话的。可他以为我不相信就急了起来:“真的。我妈说,当初我爸爸要是不回来的话,早就成了正式的外国人了。” “正式的外国人?中国人,怎么可能成为正式的外国人呢?”我不同意雷丁的说法。当初给我解释什么叫“正式的名字”,幼儿园的老师曾给我举了很多的例子。所以,此时我对“正式”这个词的概念已比较清楚。 “那是我妈那样说的。我爸爸也不同意我妈的说法。”雷丁赶紧解释道。 “你爸爸怎么说?”我很为自己的反对有效而高兴,因此又赶紧问一句。“ 我爸爸说,再怎么着,他始终是中国人。他是在中国出生的,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不可能变成正式的外国人。” “就是。那你妈怎么说?”我又问雷丁。 “我妈骂我爸爸是书呆子,落后的中国人。” “你妈骂你爸爸,那你爸爸骂你妈了吗?”我继续问。 “我爸爸说,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我妈又说,我是中国人。可不象你那么不开窍的。当初要不是你一定要回来,我们早就什么都有了!我爸爸又说,你咋这么肯定呀。说不定比回来还差劲呢。你真以为外国象人家说的那么好,象你想的那么美吗?我妈又说,我出去的次数比你多,我走的地方也比你多,我就不信人家能混好,咋我们就混不好呢?这下我爸 ‘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你出去就为了图个混吗?你不觉得丢自己的脸吗?还有,中国人的脸!如果都象你这样,中国人的脸早就给丢完了。你,你——我妈说了几个‘你’后就哭了-------” “呵,还是你爸棒!”我拍手鼓舞。我觉得跟雷丁在一起真的很开兴很快乐。直到我长大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仍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但是,半年以后,我就和雷丁分开了。因为幼儿园的老师说我比一般的小朋友要成熟得多,早一点上学会有利于我的智力发育。因此我的父母决定让我尽快上学。而雷丁仍然留在幼儿园里,是第二年才上的学。 第8章 生日蛋糕 对于我上学的事,我爷爷表现得从来没有过的高涨和激动。当我父亲无意中告诉他准备让我提前上学时,我爷爷马上赶到我的家里,说这件事就交给他来办,让我父母不要操心和担心。我爷爷说,他保准为我找个全市最好的学校,决不让我这个孙女进那些没有名气没有把握考入最好的中学甚至大学的一般般的小学。 原来,我爷爷早在以前认识了一个姓叶的税务所所长。叶所长和我爷爷素来交情不错。我爷爷刚到此地做生意那会儿,叶所长曾帮了我爷爷不少忙。后来,我爷爷为了报答叶所长,就几次买东西去答谢他。可是,叶所长每次都是坚决拒收我爷爷颇费了些心思和钱财买的东西。后来,我爷爷看叶所长这么正直硬气,觉得叶所长这人挺不错的,就想和叶所长交朋友。而叶所长也没嫌我爷爷一是外地人,二是一个没正当行业的买卖人,倒觉得我爷爷是一个遇恩知报的人——虽然他那时并不是一个图恩报的人,不象有的生意人眼里除了钱外从不讲什么恩和义。因此,当我爷爷提出想和他做朋友时,他竟马上爽快地答应了。我爷爷和叶所长交上朋友后,两个人就一直相处得非常好。我爷爷有什么事,只要叶所长帮得了忙办得到,叶所长从来都是当自己事去办。而我爷爷因为心里老记着叶所长当年的好处,总想报答报答。因此,只要叶所长家有用得着我爷爷的地方,我爷爷定然是尽力而为。然而,我爷爷除了钱财方面的事以外根本帮不了叶所长什么忙。而叶所长又总是拒收钱财,并且非常坚决。所以我爷爷便一直没有报答叶所长的机会。 后来,机会总算来了。那年,叶所长的儿子叶龙考大学因相差分数太远而未被录取。叶所长当时就非常生气。因为,叶所长一共有三个儿子,叶龙是最大,底下还有两个分别刚上高中和初中。叶所长一直指望大儿子叶龙能早点上大学。因为那时上大学不但不用自己出学费,而且还发放生活费。因此,一来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来也给两个弟弟带头做个榜样。何况不上大学的话,又会影响工作的分配。谁知叶龙很不争气,偏偏把试给考砸了。叶所长气得饭也吃不下,上班都不带劲,整天哀声叹气莫衷一是。 见叶所长那个样子,我爷爷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用我奶奶的话说,要是当初我父亲他们三个一个都没有考上大学,我爷爷也不定会那么急。 后来我爷爷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有学校招自费生的。我爷爷就立马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叶所长。谁知叶所长听后一点都无动于衷。我爷爷当然知道叶所长的难处。当时,叶所长的工资才六七十块钱一个月,加上老婆的,也不过百来块钱。而家里除了三个孩子都在读书外,上面还有老父亲和老岳母要照顾和负担 ,一家的日子刚够紧巴巴的过——要不然,他对于儿子叶龙考不上大学也不至于这么着急,上哪去找钱让叶龙去读自费啊! 后来,叶龙还是上了大学,是我爷爷给出的钱。叶所长开始的时候当然怎么样都不同意。但是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爷爷的真心诚意。何况出于为叶龙的前途考虑,也实在是逼不得已的事情。幸而叶龙还算争气,在大学的几年里学得很是刻苦和努力。如今,叶龙早已大学毕业,而且就在本市最好的学校当校长。所以,我爷爷就想让我去叶龙的学校上学。 我爷爷做事真是既有军人风度又有商人作风。他立马就当着我和我父母的面“啪”地打开大哥大嘀嗒嘀嗒地没几下就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叶吗?你好哪!好久没见了,家里都好吧。听出来我是谁吗?——哦,对对,我是老欧啊。是这样的,我有件事要麻烦你哪,不知方不方便?——噢,没问题?没问题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哦,这样,咱们先约个时间,最好叶龙有空的时候------嗯,是,是,还真让你给猜对了。就是,就是——其实就是要麻烦叶龙,但得请你提前给打个招呼——就是嘛,我老头子嘛,肯定是找你这老所长的啦——唔,可以吧。那就这样定下了。好,好,明天我就去见你。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吧!明天见。”我爷爷终于又“啪”地合上了大哥大,然后对我父母说: “得了,说好了。明天去见见人家。一切由我来弄,你们就不用管了,啊!” 我父母当然没意见,因此,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将我上学的事交给了我爷爷。有我爷爷这么一个好父亲,我觉得我父亲真是好命。当然,我也算是好命了,有这么一个好爷爷。如果不是我爷爷那一次自告奋勇揽了我上学的事,那么,我又将会怎样呢?后来我常常如是想。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我便在家里等着上学那一天的到来。我的父母则仍然白天忙他们自己的事,晚上有时候出去,有时候在家里。不过,比起阿娣在的时候,他们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明显地多了。特别是我母亲在外面吃饭或者是吃完饭出去的时候更少了。每逢星期天的时候,她也很少出去。而我父亲则一个星期天也没在家里待过。为此,我母亲对她颇有意见,还吵过几次架。可是,我父亲总有出去的理由——我父亲此时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小小的科室主任了——他一会儿说是要去看看那些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一会儿又要去关心一下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们。其实,我母亲知道他不是去找那帮牌友打牌,就是和那帮牌友去喝酒跳舞,再不就是去属于他部门管的地方基层,借一个无中生有的理由去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我母亲通过自己的努力,此时也早已不是我父亲的秘书了——她已成了宣传科科长。因此她务必对我父亲管多一点,无论是从公出发还是从私发。可是,我父亲则相反,他总觉得是他提拔了我母亲,因此,无论何时何地不管私事公事最终都得以他说了算。如此,以前从来没在我面前吵架的他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吵架,直到有一天还动起了手。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象往常一样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听到我家那个在我父母不在的时候从来不会响起的电话,突然地猛响起来。我猜想打电话的人肯定是找我父母的,同时也奇怪从来没人往我家打电话的,今天怎么忽然有人打过来,而且还是在一个大白天的时候。我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听到它响的,所以没有马上去接。我希望它响一会儿后能识趣地马上停止。谁知,它一个劲地在那儿响,大有没人接就一直响下去不罢休的气势。我向来讨厌电话那种趾高气扬的声势。尤其是当人不在的时候,它仍在那里不停地响,就好象发情时候不要脸的猫,唯恐别人不知道总喜欢在夜深人静时鬼魑般嚎叫不止。 我极不耐烦地来到客厅,拿起话筒没好声气地对着那边“喂”了一声。谁知那边马上应过来一句: “叫你爹接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熟耳。 “我爹?”我才上半年幼儿园,对于这样的称呼还是第一次听到,因此一时竟不知所措。 “哦,那就你爸吧!”那人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傻x,他妈的连爹是谁都不知道。还城里人,干部生的呢------”只听她在那头嘟哝着。 “找我爸?你是谁?”我竭力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可终究想不起来这声音在哪儿听过。 “你管我是谁?叫你叫,你就叫罢!”简直跟暴啸的母狮没有什么两样。 “那我不叫呢?”我已无法忍受她的无礼和傲慢,开始反抗并作弄她。 “你敢?”她在那里暴跳如雷了,“小妖精!” “我怎么不敢呢?”我悠然地说,“我是小妖精,那你就是老妖怪!”这是我从幼儿园里跟小朋友们学的话。 “你!”她在那里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弱了一些,“你到底叫不叫?” “叫,如何?不叫,又如何呢?”显然,我已从被动变为了非常主动。我开始报复她, 叫,当然可以。不过,”我在想底下该怎么说。 “不过什么?快说!小小年纪如何学会买关子了?”她在那里有点迫不及待。 “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听着那似曾熟悉的声音,此刻真的很想知道她是谁。 “好吧,我告诉你吧。”她在那里下决心,“我是------”最后,她还是没有告诉我。 “你不说就算了。我挂了?”我试探着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挂,我觉得这种真空式的游戏给了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感。何况这是一个小孩与大人间的作战,又是我的第一次。我真想与她一直作战下去——我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股好斗的天性。 “哦,等一下,”她似乎想告诉我,想了一下又说:“还是算了吧。不告诉你为好!”说完就挂掉了。 “你——?”我不无愦憾地愣在那里,就象一只好斗的蟋蟀正斗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对手竟一下消失了,想去找又不知道去那里找。 我离开客厅的时候就象七十年代的中国老农民们突然听到国家主席逝世那般沮丧和沉痛——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天空原来真的非常灰暗,而我周围的空气也是异常的沉闷,就象我的内心世界从来没有向任何人真正开放过一样。 此时,我想起了雷丁,想起了和雷丁一起过来的那些日子。这是我自从幼儿园放假后第一次想起雷丁——他是我人生中第二个引起我想念的人。第一个是阿娣。但此时此刻我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我在一种极度而又莫明的悲伤中度过了接下去的时光。直到我父母下班回来,我依然沉浸其中。所以,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我只字未提。 到了晚上,当我正在梦中与雷丁东西南北地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男人女人好人坏人大人小孩猪狗猫儿地谈得眉飞色舞神色激动热血冲脑屎尿满床时,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闯入了我的梦中,将我一场难得的好梦就此打断。开始我以为是远处工地的打夯声,再一听,那声音似乎很近,就在我的房间门口;间尔我又听到我父母两个互相夹杂的争吵声,还有我母亲断断续续的咽咽抽泣声-------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悄然的爬起来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就在这时,“噼啦啦”地一声炸雷将我吓得缩成一团,我再也没有勇气出去看外面的动情。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重新上床的,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是睡着了还是一直醒着。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明白了。 半夜时分的天,不再是早上明媚灿烂的天了,我紧缩在轻薄的被子底下颤颤地想。 那个惊雷之夜之后,日子又悉悉碎碎地过去了几天。离我上学的日子最多不过一个星期了,爷爷早已为我妥善地作好了安排。我在期待与惊恐中做着种种关于上学以后的猜想。我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上学,就象我不清楚爷爷为何对我上学这件事如此情绪高涨一样。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好比一只困兽被从一个笼子关进另一个笼子。对于我来说,生活就象铁笼里面的猛兽,意欲狂奔野逐,却又总是无法挣脱笼子的围困和笼子里面美味的诱惑以及笼子周围无比温柔的陷井。而我则象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兽,老是想着如何趁换笼子的时候伺机逃走,回到我被围困以前的那个地方,去做原本的我——我始终怀疑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我想去寻找。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只要不被困住,只要我不迷恋笼子里面的美味和笼子周围温柔的陷井。 就在这时,在我记忆中从未进过我家门的姑姑来到了我家里。我父母两个自从那天晚上后,互相间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有好几次我看到我父亲总是恬着脸想跟我母亲说话,就象哈乐向哈妮媚俗地讨欢一样,而我母亲却象凤凰般昂起鸡尾酒杯似的头颅,冷冷地将高贵与鄙夷吹成膨胀的气球狠狠地扔给我父亲。我姑姑进我家门那会儿,是我父亲刚刚接到气球正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在它爆炸之前狠狠地将它原封不动地击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自他生为人后,他还没有受过此等恩遇。我姑姑对于我父母空前高雅的核试验战争并不在意。她简单地说明了她的来意后,拉起我的手就离开了我的家。 姑姑带着我先是去了儿童公园,然后又去水上乐园,最后又去了动物园。姑姑带我去的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因此,我玩得非常的开心。就在那一天,我突然觉得以前象鬼一样可怕的姑姑原来并不可怕,而是非常可亲可爱。虽然那天以后,我重又恢复了原来的看法。 玩完那些地方后,姑姑就带我去了市里边最大的麦当劳。麦当劳内有一个儿童生日乐园,是专门给小朋友过生日用的。当姑姑带着我到了那里时,只见有一个漂亮的阿姨和一位大胡子叔叔坐在生日乐园中央的桌子旁边。桌子上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蛋糕,上面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用牛奶做的五彩缤纷的花朵。花朵的中间有几个透明的英文字。姑姑告诉我说那是我的名字。我觉得很奇怪,我的名字怎么会在这个蛋糕上,而且还那么漂亮。姑姑指着那位阿姨说是阿姨专门请麦当劳的师傅订做的。我问姑姑我并不认识这位阿姨,她干吗为我订做这么大的蛋糕呀?姑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阿姨为了让你高兴就为你订做了这个蛋糕。我说阿姨干吗要让我高兴呀?姑姑说因为阿姨喜欢你。我又问阿姨干吗喜欢我呀?姑姑说,喜欢就喜欢吧,不用为什么的。哦,是这样的。我不再问下去。我觉得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当大人告诉你没有什么或不为什么的时候,就等于告诉小孩子不要再问了。这是我从我母亲那里得来的答案,这会我就将它变成了姑姑的答案。 在我问姑姑上面那些问题时,那位阿姨就一直看着我,而那位叔叔则一直看着那位阿姨。阿姨一会儿笑得很好看,一会儿又一点不笑,想哭又没法哭的样子就象黄昏时候天边的月亮。此时我用以前我父母亲那些来我家要狗的朋友打量我一样的目光打量着她。我觉得她有点面熟,可是又想不起是谁。我努力地搜索我脑海里的每一个影子。我想到了阿娣。但马上被我否定。突然,我的脑海里又掠过一丝模糊的东西。可是又马上被我推翻。接着又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袭上心头,很快又消失了------如此反反复复了几次后,我终于想起了阿娣第一次抱我时的那种感觉此刻正弥漫在我的全身。我的心头颤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对姑姑说:“姑姑,抱抱我好吗?” 姑姑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时,那位阿姨向我张开了双臂,问:“我抱你,行吗?”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姑姑看了一眼那位阿姨和叔叔,对我说:“让阿姨抱你,好吗?姑姑带你玩了那么多地方,也象你一样有点累了。”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想说不,可是又没有说出口。这时,那位阿姨已经伸出手抱住了我。 我象木头一样任凭她将我慢慢地拉过去,然后被抱到她的腿上与她面对面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双手捧起我的脸,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她的目光无疑有些贪婪,似乎想把我整个地摄进她的眼睛里去。而我却怎么也不敢去正视她。我只觉得一股喘急而微弱的气流先从我的脸上开始然后慢慢地向周围轻轻地弥漫开去,一如某个春天的午后在太阳底下做了一场恍然不觉的梦,而在多年后某个秋日的黄昏突然又想起了那场梦境时,却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梦还是没做梦。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梦见雷丁的晚上,想起了自己在梦中和雷丁所做所说的一切。我不知道那个梦和眼前的场景有什么关系。也许我试图以回想那天晚上的梦来掩饰自己此时对眼前的无所适从。总之,我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产生丝毫的感想,就象一个还没有记忆的幼儿在熟睡的时候总会做一些奇怪的表情,但那表情根本不表示什么。后来,我如何切了那蛋糕,又怎样离开麦当劳,离开后是直接回了家还是又跟着姑姑去了其它什么地方,皆因为那一刻记忆完全地沉睡了而丝毫不曾留下印象——因为我很快就上了学,关于那个下午的一切正象夏天里的一丝微风未曾觉到就不见了踪影。 第9章 上学 我终于上学了,在爷爷的亲自关怀下,进了叶龙当校长的那所被公认为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因为前面所作的一切准备都是爷爷所为,所以我父母就让爷爷全权负责了我上学的事宜,包括最后送我去学校报到。 想不到叶龙竟然也是一个喜欢狗且非常爱狗的人。我记得当我跟着爷爷来到叶龙的学校——也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所正规学校,叶校长叶龙早已在他那四面挂满了各种名贵的壁画的宽敞办公室里等待着我们时,在他的脚边就躺着一只长毛大耳朵狗。那狗似乎与主人非常默契。当叶龙从他的大板椅上站起来和我爷爷握手时,那大耳朵狗则马上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边想和我亲热一下。虽然我这两年来已不象两年前那么恨狗,但是,我还没有到喜欢它们的地步。何况对于一只完全陌生的由一个同样完全陌生的人养着的狗,我的心里尚有几许恐惧和由恐惧引起的厌恶——那厌恶就象闻到被泼洒在酷热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咝咝的响声的泔水味一样。我本能的举起双手挡住我的脸部和头部,退缩到了我爷爷的背后。幸好,那狗还算识时务,见我对它一丝好感也没有,就知趣地退到了叶龙的身边,抬头看看叶龙。我想它大概告诉主人自己已尽了礼义,可是客人很没修养竟然一点儿也不领情。叶龙早已坐回原来的位置上,见狗讨了个没趣就安熨似地在它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大耳朵狗这才重新躺到地上叶龙的椅子底下。 叶龙对我爷爷的态度是既尊重又恭唯——八十年代中下层知识分子对二三号暴发户的典型态度和古代落难书生得富翁相救及弟金榜后的涕淋之情结合得有机而又完整。 我爷爷对于叶龙的谦尊当然心安理得,尽管他心底里非常仰慕有学问的人,而且他也不是那种图恩报的人。可是,毕竟自己当年做了一件功德事——无论是于私来说还是于公来说。虽说我爷爷只能算是半个文盲,但是他天南地北地走过了许多地方,三十几年前还曾是堂堂一县之长的秘书——虽然彼时县长非此时县长,彼时秘书也非此时秘书——那种经历不是人所皆能有,而实为凤毛麟角这机遇,就象叶龙遇上了我爷爷一样。因此,总能天南地北地跟什么人都说得上话。我爷爷和叶龙说话那样式就和当年遇到解放军部队一样高兴,而比我奶奶从县委大楼逃出来跟了他还要得意。当然,我爷爷的得意劲并不是暴露得轻而易见,战场和商场象两个严谨的老师,而他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地深不可测得炉火纯青。他只是尽力让自己更象一个绅士,同时更象一个学问之人的师长和导师那样,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总有那么一点儿令人酸溜溜地不想回味都不行的深刻哲理,而决不会象叶龙那样,为了显示自己不凡的同时,更为了表示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恩人,除了满口文绉绉半书面半学术式客套话以外,没有一句是自己的话。 在他们其实早已互相厌倦但仍谈得非常起劲样子的时候,校长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我对他们间一直不停地互相恭维着其实都是为了显示自己不凡的谈论早已不耐烦得透顶——当然,叶龙是令我不耐烦的主要因素。也许是因为他的狗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的西装和皮鞋,很久以后我曾费神地猜想过。因此当那人敲第二下时,我竟毫不顾及叶龙的想法,第一时间跑向那栓自我们进来后就一直紧闭着的门。 比有钱人的棺材还厚实得密不透风的门经我稍稍费力打开后,我几乎来不及吸一口气已发出了“咦——?”的惊叫声。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的人——竟是雷丁的爸爸! “哦 ,你是欧阳美丽?”雷丁的爸爸似乎也有点儿吃惊,但是他马上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雷丁的爸爸?”我忘了雷丁曾告诉过我他爸爸是老师,一时竟明白不过来他怎么会出在这里。 “哦,雷老师,进来吧!”叶龙随意地招呼了一下雷丁的爸爸,然后又转向我爷爷,“来,欧阳伯父,我给您介绍一下,他是小雷,也就是您孙女的班主任。请您放心,您孙女在小雷的班上肯定会学得很好。小雷一直是我校的骨干分子。小雷,这就是我前几天跟你说起过的你的学生。她叫-------哦,对,叫欧阳美丽。” “是,校长。”雷丁的爸爸回答了叶龙以后,转而微笑着对我爷爷说:“您好,欧阳先生。感谢您对我们学校和对我的信任。请您以后多提宝贵意见。” “客气了。佩服”我爷爷非常热情地用双手握住雷丁爸爸的手,“没想到雷老师这么年轻就这么有作为,真让我这个活了一大把子的人既高兴又惭愧啊!唉,孙女,快过来见雷老师,向老师问好!” “我们早已认识了,欧阳先生。”雷老师告诉爷爷,并转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我儿子跟欧阳小朋友在同一个幼儿园里。” “雷老师,丁丁好吗?”当我明白了雷丁的爸爸就是我以后的老师后,我沉闷了多日的心情一下开朗起来,并且再次想起了雷丁。因此,我向我的新老师提问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关于学问的,而是他的儿子。 “好。丁丁也天天在念着你呢。”雷老师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又说:“下次老师带你去见丁丁,好吗?” “真的吗,雷老师?你可不可以马止就带我去见他?我真的很想丁丁。我做梦还梦见了他呢。”那一刻我真的很想马上去见雷丁。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我爷爷正看看我又看看雷老师,示意雷老师不要答应我。 “哦,这样好吗,到星期六的时候老师一定带你去见丁丁好吗?今天是你第一天上学,等一下还有许多事要做。丁丁呢,也去幼儿园了。所以咱们得先把学上好了才可以去玩,知道吗?”雷老师耐心地向我解释。 “嗯!”我心里虽然很失望,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真是懂事的孩子。”雷老师又夸了我一下,还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我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阴沉许多天的脸开始出现憧憬式的明媚灿烂。 上学后头一周的星期六,雷老师真的如约带我去见了雷丁。并且,后来还常常不定期地带我和雷丁一起上公园,上少年宫和图书馆等地方。 每当雷老师带我和雷丁一起去玩时,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和雷丁一起上幼儿园那会儿。每次出去,我和雷丁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毫无顾忌地嬉笑吵闹。而雷老师只要看着不致创祸,绝不会阻止我们。他的目光追遂着我们的身影,脸上始终洋溢着春天般的笑容——就因为这,使我和雷丁在后来共度了一段漫长而特殊的岁月。 第10章 母亲 自我上学之后,我姑姑再也没有进过我家的门。虽然她会不定期地来看我,但每次都是去学校看我——如果我不在学校而在家的话,她也是只站在我家的门口跟我说完话就走,或者就是让我跟着她去外面。她每次来总能为我带来一两件我正急需的学习用品和我向往着的女同学谁都会拥有的小饰品或是小玩意儿类的东西。而且每年离新学年还有一个星期的那一天,她都要带我去一个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给我过生日——姑姑告诉我生日的事是在我上学第二年过生日的时候。后来我回想起姑姑第一次带我去麦当劳的那一天,似乎就是在我生日那一天。但是,我始终不明白姑姑那一天为什么要带上那位阿姨跟我一起过生日,还有那位跟阿姨在一起的叔叔又是干什么的。我老是觉得他们那些人怎么全都是怪怪的,就好象我父母的一个个朋友一样。不过,后来我几次过生日,姑姑都没有带别人去。每次我都很想带雷丁一起去。可是,那个时候雷丁没有和我在一起。虽然没有放假的时候雷老师常常带着我和雷丁一起去玩,但一旦放假后,我和雷丁就很难再见上面。我们就象两只各自躲回了自己居壳的蜗牛,谁也没法找到谁。 那几年里,我姑姑的写作正趋向高峰时期。她写作的速度和她发表作品的数量成正比地递增。在我就读的学校里,曾经有一阵子,除了我和刚刚上学的新生以外,全校学生几乎没有人不在痴迷地读她的作品,甚至还有数位正做着作家梦并且也正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的老师,对她的作品似乎也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我姑姑的作品不但在本市拥有了众多的读者,而且在其它城市似乎也一样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力。因为,我未曾见过面的堂兄欧阳风光,竟然因为读了我姑姑的作品后,数次写信给我,想与我探讨诸如“姑姑的作品为何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我们作为与她有着亲密关系的新一代又该如何继承和发扬-------”这样的问题。从信中可见,我姑姑唯一的这个亲侄子对她作品的崇拜似乎到了胜过崇拜万物之神的样子——不知道他对他姑姑的人是否也这样崇拜——读着我堂兄欧阳风光的来信,我直觉得为我姑姑悲哀。如果她经常来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堂兄欧阳风光,我想该是多么令她欣慰的事!或者换过来,提出对她的作品进行探讨和研究的人是离她最近的我,而不是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堂兄欧阳风光。那么对她也会是一种鼓励和安慰——也许她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如果她写作不为任何目的,而只是为写作本身而已。 然而,我却偏偏对她的作品毫无感应。因此,我无法给她那些世上只有极少人才会真正地不在意甚至拒绝接受的东西。我堂兄对牛弹琴似地与我通了几次信后,终于不再一厢情愿地继续与我探讨姑姑的作品。其实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大一年,但是,当他对他姑姑的作品发生浓厚兴趣的那会儿,我却已经对类似我姑姑那样年龄那样生活的人开始产生疑问。别人在一个劲地读我姑姑的作品,而我却在认真地想一些另外的问题。其中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姑姑为什么会独身和全世界有多少女人独身。也许女人和男人天生就是思维不同,因此,我和我堂兄虽然同出欧阳之门,却完全是两种类型和两个世界一样的人。因为我们未曾谋过面,所以,我们断绝书信的往来也毫无拖泥带水的症状。而我姑姑对我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我始终未曾对她的作品产生兴趣而受到影响。相反,我越是对她的作品不感兴趣,我觉得她对我越加关心和喜欢。她似乎很能接受我的自行自素和目无尊长。 我的同学开始都以为我姑姑是我的母亲。因此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问什么。但是时间一长,问题就出来了。那些既早熟又好事的女同学,每次我姑姑一转背,她们就就迫不及待地围住我问个喋喋不休:“阿呀,欧阳美丽,你妈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她一年四季都戴墨镜,而且见了你也不摘下来?”、“还有你妈干吗要留那么长的头发?是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没有剪短过?”、“或者剪也只是为了刺激它长得更快而形式性地剪一剪?”等等。更有甚者,问得更加深刻而直率:“唉,我说,欧阳美丽,你妈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学校看你?你爸呢?”、“对呀,你爸呢?你妈和你爸是不是那个了?还是,你妈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哇,你这不是笑话吗?她妈要本来就一个人,那又打哪儿出来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就是,就是,你咋这么傻冒的呢!”、“哈哈,哈——”-------- 看着周围这帮人的傻样儿,我想起了我初上幼儿园时的情景。不过,此时的我已非当初的我,我当然不会因为她们这种并无多少恶意的嘲笑而象当初对待雷丁那样来对付她们——也许这应该归功于雷丁的父亲。此时,我只觉得女孩子们有时总是聪明得太多了一点——那点多出来的聪明似乎专门用来打听和凭空想象别人的私事。而且,越是私人的事她们就越喜欢打听;越是无关她们的事,她们就越会议论;而如果别人越是不告诉她们,她们则更加坚持非弄清楚不可。由于这种特性,有时候她们常常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来——她们会不惜一切地花上许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探究一件本来跟她毫无关系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而对于她们有着某种关系或者需要她们去关心的事或人,她们却又装得若无其事。尽管她们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我想,女孩子们只所以没出息大部分就是因为这个特性造成的。如果哪一天她们身上的这个特性没有了,那么,她们肯定会比男孩子更有出息。 为了改良女孩子的特性,我决定不告诉他们实情。第一,如果告诉他们那是我姑姑不是我母亲,那么肯定诸如:“那你姑姑是干什么的?她结婚了没有?”、“没有?为什么会没有结婚呢?是不是离了婚而没再结?”、“从没结过婚?那么,是不是她生理上或是心理上有问题?”,还有“怎么老是你姑姑来看你,而你妈却从来不来看你?”-------等等,一系例具有深远的社会意义的问题会随之详细而具体地出来,甚至更加不可理喻的事都会发生。譬如成立业余调查小组在背后调查你的家史,最好能弄出一点不可告人的背景材料,然而再借题发挥充分运用想象使故事变得更加曲折离奇,这样,大家就更加有毅力和兴趣将调查进行到底——那会儿,她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校的目的和任务,她们恨不得成为福尔摩斯第二,而将业余调查小组改为国际联邦调查局。 第二,当他们知道我姑姑就是那个写他们那会儿正读得如痴如迷的那些书的人时,我不知道他们又会如何对待我,甚至重新象审视犯人或吹捧明星一样地会将原来的我彻底地否定。我不需要他们肯定我什么,但我更不愿因为不是我自己的原因而使别人对我作这样那样的恣意妄为的评论或指点。或者说就算是用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眼光瞟视和估摸我,我也会非常地反感和讨厌。我可以忍受有声的嘲笑,却无法忍受无声的揣摸与怀疑。 最后一个原因,也是一个根本原因,即倘若他们认识了我姑姑的真人时是否会影响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呢?作为作家,真实的形象远没有读者由作品想象而自行塑造的形象来得光彩夺目。读者自行塑造的形象总是带着美丽的光环,而真实的形象常常令人失望,或者说大大地减分从而使其作品跌价甚至从此后无人问津。如果有人不是这样,那么他或她必定是属于那凤毛麟角式的一两个幸运者,或者就是真实表象比由想象而塑造的形象还要光彩夺目。但是,我想我姑姑已没有那种可能了——她的容颜已日比一日地憔悴下去,尽管她的头发越来越滋润。何况对于我那个年龄阶段的人,虽然他们在心中很是崇拜自己所喜欢的作品的作家。但事实上他们对作家的喜欢远没有对作品的喜欢来得真实。何况任何形式的崇拜都是盲目而虚伪的。就这样,在我读小学期间,我姑姑一直在我的同学面前充当着我的母亲。而我父母——主要是我父亲则一心一意地在仕途上勇往直前地攀登着。在我上小学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父亲终于坐上了单位里的第二把椅子。 比起我父亲,我母亲的进步就显得非常小。原因就是她经常反对我父亲晚上出去活动,并且老是和他吵架;吵架后还常常将情绪带到单位里去,既不利于我父亲开展正常的领导工作,也有损我父亲在下属面前的威信和作为领导者的形象。因此,给单位其他领导的印象也越来越差。但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每一次的升级调动,也会给予我母亲适当的调整。本来调整的幅度就不是很大,而我母亲几次拒绝了领导的好意。理由是她觉得自己资格不够,而且高层领导的位置似乎也不适合她。其实,她是渐渐地觉得在单位里越呆越无法呆下去,越呆越觉得没劲。尤其是那样天天带着情绪上班,可又必须给领导装笑容,给同事扮随和,给手下人做好榜样。回到家里还得做我的母亲,做狗们的保姆——自阿娣之后,我们家再没有请过专职的保姆。阿娣刚走那会儿,就请了邻居家的专职保姆做我家的兼职保姆接送我上学和放学。后来,我上了小学,因学校有专车接送上学和放学,兼职保姆也不再请。我母亲觉得她作为女人太累了,尤其是作为机关单位里的领导的女人和妻子。因此,她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机会离开那里。所以,她不想再往上走。一来为了就闲避嫌;二来,把位置让给后来人和有心人。三来,当她想走的时候,可以简化手续,加快速度,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遗症。 带着那样的心态过了将近两年,我母亲终于无法忍受在单位里继续呆下去而递交了辞职报告。未待上面批准,她就自行决定没再去上班。我父亲对于我母亲的决定和主意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而且还显出几分高兴的样子。而我母亲却一直阴脸阴了好久。毕竟那是她人生开始的重要阶段,而且算不上漫长也不算短暂——刚进单位时我母亲才二十二岁,而离开那会儿,她刚满三十岁。 为了表示对我母亲三十岁生日的重视,我父亲特地在长城饭店——他们当年举行婚礼的地方订了十桌酒席。单位全体领导及同仁都参加了我母亲的生日酒会。同时还请来了当年给他们拍结婚照的摄影师负责拍录象和为我母亲拍婚纱照。我母亲开始时怎么也不愿拍,但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心,也为了给我父亲面子,她还是让拍了很多照片。那会儿,我母亲真是美丽极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漂亮。而我父亲则是非常开心的样子,好象刚刚娶了我母亲一样。所有在场的人也无不惊叹和称赞我母亲的美丽。男人们由此猜想我母亲当年的风姿并暗羡我父亲的艳福,女人们不无妒意地窃语我母亲原来还真有能拴住我父亲的资本。而我母亲自始至终保持着静静的微笑,灰暗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过完生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母亲就一直呆在家里,除了上街买菜和购置生活必需品,哪儿也没去。刚开始十几天内,我父亲每天回来吃饭。由于他已有了自己的专车,并且自己也学会了开车,因此,不光是晚上回来吃,连中午也回来吃。吃完晚饭后,也不再出去。除了那些实在推辞不掉的应酬,能推的他总是尽力推辞。 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我父亲先是中饭不回来吃,接着晚饭又开始少回来吃。回来吃的时候,也是吃完就走。开始时还跟我母亲打过招呼再走,到后来就不打了。 而我母亲却不象以前那样阻止他,更没有跟他吵架。她总是以专注地做着家务事来忽视我父亲出门的那一会儿。母亲做完家务事后,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搂着吉咪的脖子和吉咪说话聊天。吉咪显得无比温顺和善解人意,每当我母亲跟它说话时,它总是竖起耳朵非常专注地看着我母亲的脸,并适时地送上一两个吻表示它对我母亲的理解和支持。看着我母亲和吉咪如此亲热地搂搂吻吻,哈妮和哈乐它们就在地毯上选一个视角合适的位置互相紧挨着坐在一起(哈妮在中间,左右两边是哈乐和小哈乐)以便更清楚地看我母亲和吉咪。而一旦吉咪吻我母亲时,哈妮就马上将它那尖尖的嘴凑到哈乐的耳朵旁。小哈乐一看到哈妮跟哈乐私语,也赶紧凑过去参与谈论。于是,三张脸和三个身子就分不清谁是谁的脸,谁又是谁的身子似地在那里挤来蹭去,并不时地发出一些呜哩哇啦的声音。 我母亲和吉咪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轻言细语地说着话,一边她搂它的脖子,它吻她的脸。哈妮和哈乐天天那样坐着看着谈论着,渐渐地觉得没劲了,就不再凑在一起说长道短,而是也学着我母亲和吉咪的样子,互相搂抱和亲吻甚至噬咬,完全无视了我母亲和吉咪的存在,就象我母亲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一样。 没过多久,我母亲终于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开始天天往外面跑。她不停地在外面找工作,不停地往一家家私营单位的大门里挤。可是,她想进去的单位人家不要,人家要的单位她又不想进去。如是,她的工作一直没有下落。 当我爷爷知道此事后,曾打电话叫我母亲去帮他的忙,说趁着他现在的生意正十分平稳,其它各方面也都称心之际赶紧多赚一点钱,以免日后没机会了想赚也赚不了。我爷爷说得虽不是十分明白但又是颇为深刻的样子,非常值得人深思和听取。 可是,我母亲一番考虑之后,用颇为婉转的语气谢绝了我爷爷的好意。 我爷爷其实早知结果肯定是这样的,但是看着我母亲每天早出晚归一无所获的样子才试着提出了上面的建议。如今,我母亲果然如期拒绝,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但是,从那以后,我爷爷来看我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本来,自从他把我送进叶龙的学校后,只是每到学期结束的时候,他才去学校看我一次——其实,他是去看出叶龙的同时顺便看我而已;而当新学期开始之际就来我家再看我一次。仅此而已。而今,他几乎每个月要来看我一两次。每次来的时候还为我带来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吃的东西多是营养品一类,说是有助于记忆和大脑的发育,用的则是学习用具之类。偶而还会有一两件衣服。 我爷爷说衣服是我奶奶买给我的。其实我知道那也绝对是他自己买的,只不过他把它们算到了我奶奶头上。其实,我奶奶对我怎么样,我在那一次住院的时候就知道了。至于为什么,我一直就不是很清楚,直到我姑姑死了之后,我才渐渐明白。 不过,每次爷爷说那衣服是奶奶买给我时,我总装出很高兴和很感激的样子,不停地对爷爷说,一定要他将我对奶奶的感激之情转达到奶奶那里。 后来,我母亲终于进了环球贸易公司中国分公司公关策划部。说是环球贸易公司中国分公司,其实是一个德国人在中国开设的私人公司,以在中国市场推销德国货为主,同时把中国的货销往德国以外的其它欧洲国家,把其它欧洲国家的货又销往中国以外的亚洲其它各国。 我母亲刚进德国公司那会儿,对于他们一丝不乱的条条框框和争分夺秒的快节奏很不适应。尤其与在机关里工作的情形一对比,以及想到自己曾是一个国家干部,而且还是局级机关的,竟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为一家外国公司打工,一言一行都得由外国人说了算,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免有点后悔拒绝我爷爷的好意。于是跟我父亲说,想让我父亲跟我爷爷暗示一下,让她回来给我爷爷帮忙算了。 没想,原本并不支持我母亲去任何私营企业打工的我父亲,一听我母亲进了德国公司又不想干下去了,竟劝我母亲无论如何不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我父亲对我母亲说进德国公司就德国公司吧,我们中国人还不在世界各国开公司做生意。那么,世界各国的人还不都在自己的国土上替我们中国人——对他们来说也是外国人打工,不也一样得由我们中国人说了算。再说,我们作为改革开放新时代的中国干部,不该如此心胸狭窄,而应该放眼看世界,着眼于未来——未来将是一个不分国界、不论国籍、只为经济和贸易而奋斗的世界。如今,你既然已经先人一步走出去了,何必再退回来呢?如果单位上的人知道了你进了德国公司,说不定都纷纷效仿你而辞职不干了呢。我父亲还说,如果他不是已经到那位置了,他肯定也马上不干了。但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不干似乎有点实在太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培养。 我母亲听我父亲说到这里,不禁开了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开过的笑容。笑完之后,对我父亲说,如果你真舍得那位置的话,那你尽管放心,国家和人民肯定不会指责你,你根本不必内疚和忏悔的。想当官的人永远不会少,不当官的也一样在干事做贡献——贡献绝对比你们中有些人要大,并且大得多。再说白一点,象你那样的官,我都觉得多一个和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无论如何天一定塌不下来的。 哦,你这人进了人家外国公司才两天,还真进步不小呢。我父亲看着我母亲说。 怎么啦?我母亲凤眼圆瞪,不知其所以然。 你看你,以前让你开玩笑还不知怎么开呢。如今,一下就变得这么幽默了?还是脸比德国的汽车钢板还厚了?真是啧!啧!啧!——我父亲一个劲地摇头恬笑。 得了,你别笑我了,一句话,你去说还是不说?你不说,明天我自己说。你要说,现在就打电话说。我母亲又恢复往日平板的脸容。 你咋这样呢。我刚才跟你说了半天了,难道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不成?你去帮老头子干,老头子那事还干多久来着?你真以为象老子说的,一切都还稳得很呢?老头子自我感觉蛮不错的,以为他那帮老哥们都还没下台,都还可以护着他。其实他不知,那些老家货,还不一个个都因为有他那样的人而不想下去?都想趁机多弄一点。他还以为,他们一直都替他挡着什么-------得了,反正,我对他的钱从没想过要。所以,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不想管。但是,你我别清醒了多年,到今天却发热了——去帮老头子干,这不是时光倒退,瞎胡闹吗?你不要不信我的话,我告诉你,给谁打工都可以,就别去老头子那里——他那里能挣几个钱呀!你要真不行,你就继续在家里给我呆着吧。现在我养你还养得起,反正你也不是很花我钱的人。 那不行,我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不然,我会疯掉的。 那你还在德国公司把班上下去吧。 那我就先上着吧。看情形我再作打算。 你别打算了,就安心上着吧。上哪去找那么好的公司呀。中国的国营企业都办了那么多年了,如今倒的倒关的关,私人的更不知什么样呢。 那还不是象你那样的人太多了?不然,会那样吗? 唉——,你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呀?那些企业又不是我们机关的人的搞的。我们机关的哪样不是为着他们着想为他们服务的?再说,你不是才离开那里吗,情况又不是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所以我离开了。 你离开就好了,也不用说别人。既然你已经走了,所以,也就别再回头了。多一条出路也就多一条退路。这年头谁也难说一条道走到底。 也许你是想一条道走到底的。不过,我不敢说你能否走到底。我只想说,如果照你这样子下去,迟早的事------- 你别损我,好不好?我下来了,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不想什么好处,你只要别让我跟你一起光荣就是了。 我知道你不指望跟我一起光荣。所以,我再劝你一次,还是干你的德国公司吧。也许在那里,你真的会干出点名堂来。到那时,也许我们真的可以说夫荣妻贵了------- 嗯,你等着吧! 第11章 德国公司 在德国公司公关策划部工作,我母亲很快如鱼得水般鲜活起来。在机关宣传科呆了七八年时间,本想拼出点什么来可什么也没拼出来,倒是因为与我父亲在一起而弄得精疲力竭——如果不是为着其它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的话,说不定早已是黄泉路上人。因此,为了重新调节自己的心态和精神,也为了和我父亲赌口气,才硬着头皮递上了辞职报告。后来也是不得已才进了那里,而且还是在我父亲的劝说下才坚持干了下来。没想到这一坚持倒使她坚持回了一种已经丢失很久的感觉——她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是什么或是什么样的。她只觉得她从此再也不可能产生以前那种走上不归路的想法——除非上天安排要她走,那她也没有办法。但如果有一丝挽救的希望,那么她肯定也要作不懈的努力尽量在世上多待一会儿。由于这种想法的作用,使得她在德国公司干的时候除了公司的老板以外,比里面的任何人都卖命——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刚进去的那些想法,也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找工作时纯粹是因为在家太闷而想出去散心解烦的本意,倒真如我父亲所说的想要干出点名堂来一样。 对于我母亲的卖命,公司老板——那个德国大肥佬维克简直是旧中国遇上了大救星一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惊在梦里。他没有想到中国的女人干起事情来竟是这样的卖命和卖力。在他的公司里也有好几位中国雇员,但全都是男的。而且,这些男的全都经过他的严格挑选和试用后才留下来。就算这样,他也总觉得这些中国雇员比他所雇用的其它国家的雇员要差一截。但是出于语言和道义的需要,他还是留用了他们。他也曾经雇用过几名中国女雇员。可是,那些女人,一个又一个,不是为了跳出国门而去结交那些老外,就是干不多久自动离开了。她们的理由就是替老外打工太辛苦了,身为女人实在不值得和无需如此卖命地苦干——她们虽都有很高的学历和出色的工作能力,但她们认为女人的知识和能力不应只为工作和生活需要而服务,而应该为青春和外貌筹加法码才具有最高价值。 因此,当我母亲去维克的公司应聘时,维克问我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中国女人工作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母亲想也不想地反问:“你们德国男人工作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德国男人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让世界知道:德国男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维克显得得意而轻蔑。 “我们中国女人工作的目的除了让全世界男人都知道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不简单的女人以外,还为着更好地生活。”我母亲唇红齿白回答得非常伶俐。 “你说的‘不简单’包括利用任何国家的男人并让他们养她们吗?”维克不无讥讽地笑着问我母亲。 “也许有的男人就以为能养起一两个需要人养的女人而自觉了不起。”我母亲也笑着反唇相讥。 “这------”维克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你不希望有人养你吗?”维克脸上已没有刚才那种讥讽和轻视的表情,只是有点下不来台的样子。 “如果当我无力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我当然希望有人能养我。但不是现在。不然,我就不会来贵公司应聘了。”我母亲说完又是灿然一笑,算是谅解了维克。 “如何证明你所说的一切?”维克心里已录用我母亲,但为了显示他做老板的派头,故意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贵公司录用了我,一切自会有答案。”我母亲不卑不亢地看着维克,脸上的笑容依然一点不变。 “那好,请你明天开始用行动证明你自己所说的一切。”维克将“你自己”三个字说得特别重,说完甩给我母亲一个霸气而肥厚的背影。 “你等着吧!”我母亲在心里说了一句,笑着的眼睛狠狠的剜了一下维克弯弯的脊柱,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德国公司的大门,俨然已是它的主人一样。 我母亲果然用行动证明的一切,使得维克不得不对中国女人刮目相看,就象他自己后来当着我母亲的面亲口说:“中国女人真的是世界上最不简单的女人。我说的不仅仅指工作能力,更是指身为女人的骨气和意志。” 我母亲象凯旋回来的将军一样对维克耸了耸肩,说:“非常感谢你能对中国女人作出正确而公正的评价。但愿以前留在你脑海里的那些看法赶快见鬼去吧!” “它们早已统统见鬼去了。”维克也对我母亲耸耸肩,“ok,让我们为此干杯吧!” “干杯!”我母亲和维克同时喝完了一杯中国女儿红。 那一天,他们公司为刚刚做成了一笔自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生意而开了祝酒会。因为那笔生意我母亲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此时她早已提升为公关策划部经理,所以,维克特地向我母亲致谢干杯。 这是我母亲第一次和维克喝酒干杯。 后来,每逢有这样的庆祝会,维克都会向我母亲致敬干杯。因为,我母亲干得越来越出色,公司的每一次收获似乎都有她不小的功劳在里面。 再到后来,维克不但在公司开洒会的时候和我母亲干杯,而且还常常单独邀请我母亲一起喝酒干杯。开始,我母亲总是以种种理由拒绝维克的邀请。可是,后来出于礼貌和被维克的诚意所感动不再拒绝。 除此之外,由于我母亲的成绩非同小可,维克给她的工资也越来越高,高得我母亲刚拿到时连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以为是财务室弄错了就去问。财务说每个月的工资都是老板亲自定的,怎么可能错得了?就算错了,你也甭管。老板给你,你拿着就是了。我母亲说那不行,我是靠劳动所得,不该得的我不要。财务说那你去找老板吧。我们不管那么多,我们只管按老板说的给谁发多少,我们就发多少;老板说叫怎么做账我们就怎么做账。我们是给老板打工的,什么都按老板说的做就是了。打工也有打工的原则啊。我母亲说,既然你们不知道,那我只好去问老板了。 于是,我母亲便找到维克问工资是怎么回事。维克被我母亲问得莫明其妙。开始他以为我母亲嫌少了。但当他听清楚我母亲的意思后,竟哈哈哈地笑得满脸肌肉抖动,腆起的肚子波浪翻腾,象受红潮所害的大白鱼在海面上荡来漾去不肯沉入海底,唯恐自己的惨象上天没有看清楚而讨不回公正的说法与赔偿。 我母亲一直怔怔地看着维克前翻后仰地大笑不止。她实在不明白维克为什么笑得这般放浪。自她进维克的公司以来,维克给她的印象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是跟她单独喝酒的时候也始终不失风度地保持着老板在雇员面前和男士在女士面前所应有的严肃与稳重。 “哦,我的天啊,你今天又让我见了一大世界奇观。”维克终于停止了笑,虽然眼角的泪光还在闪闪发亮。他一边用双手撸着脸撩着发,一边用他那双龙珠似的眼睛惊奇的看着我母亲说,“从来我以为没有一个女人不是贪得无厌的,尤其是对于金钱。没想到还有怕钱多的女人。你说,这不是世界奇观是什么?哦,我的中国小女人,我真不知道该对你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是真不爱钱还是假不爱钱------哦,不管那么多,我要告诉你,我从来不会白给人一分钱。如果我连这个都不清楚的话,你想我能来到中国——哦,对了该说你们的国家开公司吗?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种愚蠢的女人眼里的愚蠢男人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可以明天就辞职不干。” 我母亲当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问题带到家里想跟我父亲讨论。没想,我父亲未等我母亲说完,也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父亲笑完了,慢条斯理地对我母亲说:“唉,我说女人哪女人,聪明的时候总是绝对聪明,而愚蠢的时候又愚蠢到底。不过,我没想到聪明如你的女人竟然会有如此愚蠢的时候。就算维克因你是女人而把钱给你,他也绝对不会白给你的呀,无论出于何种动机。你是他的雇员,你为他卖命出力并且有了不一般的成效,他才会给你这么多钱;再者,就是让你更好地为他卖命卖力,明白吗?”我父亲象教育下级和子女一样地教育我母亲,“呵,真是冤枉了,我的小女人,读了十几年的书,在机关里也呆了差不多十来年,竟然连初中时候学过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常识也不知道。社会主义真是害人不浅哪,一个有着十几年党龄的共产党的干部竟连资本主义社会的初级产物都不懂,这不是笑话吗?啊呀,你哪,真是丢了我们中国人的脸哪,让人家老外笑话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劳动价值都认识不清楚,又如何能意识到自己落后和贫穷的面貌的根本所在?也难怪人家看不起咱们中国人哪!唉,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为人家卖命得到的钱还去问人家为什么给那么多钱------哼,嗯,真没办法!嘿嘿,嘿,嘿,嘿-------!” 我父亲摇头晃脑地连讽带讥了我母亲半天,气得我母亲那天晚上饭也没有吃,觉也没有睡,只是抱着吉咪在沙发上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她又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以后再也没有将类似问题带回家里和我父亲讨论。就算我父亲问起她公司的情况,她也只字不提。而且,从那以后,她开始隔三差五地不按时回家,甚至有时还很晚回家。她的脸上则始终带着一种得意洋洋而又神秘莫测的笑容,好象捡到了飞机上掉下来的一百万美元恨不得让全世界人知道可又怕被人追杀或者被政府要回去又得坐牢一样。 我父亲因我母亲那越来越目中无他的样子而受到的伤害与刺激,绝不亚于一个王子受一个婢女侮辱的程度。看着我母亲每天得意洋洋地早出晚归,他开始变得非常不安和十分烦躁。尤其是每个月当我母亲领到工资的那一天坐在沙发上将工资从皮包里一沓一沓地拿出来放到茶几上的时候,他的脸就变得比过夜的炒猪肝和白开水烫过的茄子还要难看数倍。他的鼻孔似乎只用来出气而不用吸气。他时而在沙发上坐下,时而又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既象急救室外面妻子因自己乱搞男女关系而服毒的丈夫,又象产房外一心想要儿子却同时担心即将出生的是一个女孩的男人。走来走去的时候,他的双手一会儿抱在胸前,一会儿反剪到背后,一会儿又象得了偏瘫症的人下垂两侧。他是恨也不是,急也不是,后悔也不是——三个月前我母亲找他讨论维克为什么给她那么多钱时的形象显然早已连影子也见不到一丝了。 终于,又到了我母亲发工资的那一天。我母亲又是照例双腿象青蛙一样地盘着坐在沙发上,然后将工资从她那漆黑的意大利真皮包里一沓一沓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叠放到茶几上,嘴里则是哼哼叽叽地唱着谁也听不清楚的外国流行歌曲,一脸的灿烂和得意。 我父亲已走来走去地走了两三个小时了,他现在下班后总是直接回家,晚上也很少出去,也很少不回来吃饭。这天他回家后就一直那样走来走去地走着。他在等我母亲——等我母亲回来,等我母亲将饭做好;吃了饭后,又等我母亲将碗筷锅盆洗完后坐到沙发上把钱拿出来放到茶几上很久——我母亲嘴里的流行歌曲都不知重播了多少次,他才开口说:“我说,你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去德国公司上班了,好不好?” “为什么?”我母亲头也不抬地问,问完了又继续她的流行歌曲。 “不上就不上了吧,没有为什么。”我父亲双手反剪在背后,低着头,眼睛看着他锃亮的皮鞋尖尖。 “我上得好好的,干吗说不上就不上。”我母亲还是没有去看我父亲,说完,态度坚决地甩了一下头。 “你在机关不也干得好好的吗?那时又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我父亲跟我母亲算陈年老账。 “那不一样。”我母亲摇摇头,仍然没有去看我父亲,“那时是我自己不想干了,干厌了。现在,我自己想干,真干得开心的时候呢。你说我干吗不干呀。” “你真的干得开心吗?”我父亲问这话时,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 “那当然。”我母亲昂了昂头,“难道开心也有假的。” “这个世上什么没有假的。”我父亲嘟哝了一句,已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我母亲了。他那惯于做思想工作的口才此时竟然一点也发挥不了,好象一架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小毛病的机器突然出了大故障。“你最好再考虑一下,我说,还是不去上算了吧。”他又重复了那句开始时说的话。 “没什么考虑的。”我母亲断然回答,“你不是让我干出点名堂来吗?我还没干出来呢。以前在机关那么多年,我什么也没干出来。现在,我倒真想干出点什么来。实话跟你说,我现在干起来真觉得比以前有劲。以前做事不多,可一天下来,累得半死的样子。现在,做事比以前多得多,可似乎比以前还轻松呢。从没觉得有很累的时候。”我母亲说此话的时候确实一点不累的样子。 而我父亲听完此话,却象哑巴吃苦瓜。我父亲的脸抽蓄了几下,再一次讪讪地说:“我跟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最好不要去那里上班了。反正现在也不缺钱。就算缺钱也由我来想办法,你就在家里呆着算了-------” “你来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再说,挣钱这个事也不是说缺钱才去挣钱的。按你那想法,那些大老板们干上几年就不用干了,何需一辈子在商场上绞尽脑汁地爬来滚去?你以为他们那是缺钱,是不?人要真到了缺钱的时候去挣钱,偏偏就没地方挣了。你以为谁都想挣就能挣的?哦,也许你有这个本事。但是,并不是每个人有你那么有能耐,或者说就算有你那能耐,未必有你那运气。你不要再劝我了,当我不想挣钱的时候,我自然会主动不去。但现在我正对挣钱有着极大的兴趣呢。”我母亲连讽带讥地说了一大套,给我父亲插嘴的机会也没有。说完,她又在那里又是数钱又哼歌。 我父亲被我母亲一顿奚落后,就再也不说什么,而是一声不啃地独自进入了房间。 那个晚上,我母亲和我父亲两个都一夜未睡。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话,而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各自想着各自的 第12章 离婚 转眼到了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直比我低一级的雷丁,这一年却因为他的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在他的班主任老师的建议下,被学校批准破格跳级升学。雷丁上来后,就安排在和我同一个班级。当时,雷老师好象并不是很赞成这样做。但在诸位老师的劝说下,最后终于同意了校方的决定。 面对这样的好事,我和雷丁当然是最高兴的两个人。第一,我们本来就该是同时上学的,可因为那一年我父母——后来我知道主要是由我母亲决定的,使我比雷丁早上一年学。这曾经对我和雷丁带来多大的遗憾和交往的不方便;第二,自我们上学后,虽然都在同一个学校,可因为不在同一级也不在同一班,每每有一些特别的活动时,我们两个总无法一起参加。因此,我们在参加活动的过程中心情因此而大受影响,参加活动的质量当然也大打折扣。当然,这些只是我们心里的感觉而已,别人是无法从我们脸上看出来的。毕竟我们是十来岁的孩子,什么事都不会在心里放很久,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得太明显。主要就是在活动以后,无法象别的同学那样因为一起参加了,事后谈起来的时候往往比当时还激动,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去谈,一次比一次谈得有劲。可是,我和雷丁就无法体验那样的快乐。我们除了对活动的内容和过程就事论事地询问一番寒喧一番外,就无法再将话题深入激化。我们谈着谈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别的事上。幸亏由于我们不在一个班上,一会儿上课的铃声或是别的事使我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我们就不必为长时间地在一起而又无法将一个本该很有趣的话题进行下去而感受枯燥和乏味以至于泄气。因此,自雷丁跳了级以后,我们就无数次地享受了回忆激动场面的快乐——那种快乐实在是无法比拟的,直至很久以后都让人回味无穷,念念不忘。当时的我们简直到了乐此不疲的地步。 可是,没有多久,又一件事就剥夺了我们那好不容易才有的快乐。也就是在雷丁跳级一年后,我们成了六年级的学生时,雷丁告诉我一件对我来说并不怎么样但对雷丁来说绝不亚于发生七级地震般的事。那就是雷丁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班主任雷老师离婚了。其实,他们的离婚对于雷丁来说并无多大的震动,对雷丁震动的是他母亲从此离开中国再也不会回来。 我听了雷丁的叙述后,第一反应就是雷丁的母亲终于成了正式的外国人了。为了安慰雷丁,我对他说:“你就别难过了。你应该为你妈高兴才对。” 雷丁听了我的话后,两只大眼睛睁得象发现了恐龙一样。他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说:“下回,你妈跟你爸离婚的话,你就为你妈高兴吧!”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 我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想了半天,才觉得自己确实说得有点太不近情理了,只好跑去向雷丁道歉。我一面跟雷丁说:“刚才我确实是说得太不象话,但我是站在你妈的角度才那样说的。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你妈一直想成为外国人的吗。这下她的愿望不是成真了吗?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我没有想到这对你来说是一件不愉快的事。现在我为刚才说错了话而正式向你道歉,请你别为这件事而从此不再理我。”我道歉的态度极其诚恳而认真。而雷丁似乎并未完全原谅了我。最后,我只好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的话,那么,这样好不好,就是以后要是我父母离婚了,你也这样说我一句,好不好?” 雷丁听我这么一说,竟忍不住地笑出声,并说:“这还差不多。如果那样的话,那我们就扯平了。” 我不懂他说的扯平是指什么,不由又说了他一句:“没想到,你还是挺小气挺记仇的。” “不是我小气记仇。”雷丁想也没想回答我。 “那是什么?为一句话你到将来还记着报复,不叫小气难道叫大度?”我颇为不解地反问雷丁。 “实在不是小气。真的。”雷丁为自己辩解,“我是不想我们两个人之间有差别。”他说此话时很有点伤感和自卑。 “我们两个间有差别?什么差别?”我更加不明白雷丁所说的话了。 “干吗你有父母,而我没有母亲呀。”雷丁愤愤不平地说。 “哦,原来这样。”我似乎明白了雷丁刚才生气的原因。但是,我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推断和雷丁的想法。我说:“你干吗这样想呀?” “那怎么想,你说?”雷丁反问我。 “为什么要将我们两个人与他们连起来比较?”我责问雷丁。 “不与他们连起来,那跟谁连起来?”雷丁继续反问我。 “我觉得我们之间独立比就可以。或者说,我们根本不用相互比较。”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告诉雷丁。 “如果没有比较,我们怎么知道对方的好或坏呢?”雷丁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对方的好或坏呢?”我依然反驳雷丁。 “不知道对方的好或坏,我们还怎么做朋友呢?”雷丁显然有点强词夺理。 “我们早已经是朋友了,干吗还要知道那些东西呀!是不是知道了之后,我们就从此不做朋友了?”我已不知道再跟雷丁怎么说了,只好以此来作为反击的理由。 “那倒不是。”雷丁终天摇摇头,屈服在我的最后的反击之下。 “那就好了。你又何必为此烦恼呢?”我又安慰他一句。 “可怎么样她是我母亲。再说,自己的母亲成为外国人的老婆,能高兴得起来吗?光为我父亲想想,我就不应该为她高兴。你说你那话能不让我生气吗!”雷丁这才说出他真正生气的理由。 “对不起。我理解你的心情和想法。”我再一次向雷丁道歉。 “谢谢。”雷丁对我笑笑。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我们也从不为任何事生谁的气,更没有大人间经常发生的那种愚蠢的赌气行为。我们不象深谙世故的绅士对待别人那样对待对方,我们更象哥们一样对待对方。但我们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快乐了。我们在一起时经常讨论的问题就是关于成年人的一些问题,譬如: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中国女人总喜欢做外国男人的老婆,而外国女人不喜欢做中国男人的老婆,或者说外国女人做中国男人的老婆为什么没有中国女人做外国男人的老婆多;到底是因为外国男人喜欢中国女人多过中国男人喜欢外国女人呢,还是中国女人喜欢外国男人多过外国女人喜欢中国男人等等;这些超越国界的婚姻问题,是我们讨论得最多的问题。而讨论的结果是我们一致达成共识:等我们长大后,我们一定要改变这种不可思议的很不乐观的状况。我们要让所有的中国男人娶外国女人,而所有的中国女人决不嫁给外国男人。 第13章 姑姑 我爷爷真是与众不同并且一辈子从不糊涂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是见好就收,从不贪婪到底。就象他当年因为我奶奶,做官做到一半就毫不留恋地主动放弃,只想着和我能奶奶过平凡人的生活。自我上学之后到我读初中的那几年,他的生意一直非常顺利。但是,他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一夜之间作出这样的决定。有人说,这老头子挣钱挣得太多了,怕有一天会突然死去而白挣了那么多钱,因此想趁身体状况良好之际,多过几天轻松快乐的日子,也不枉了自己前半辈子的辛苦和操劳;有人则说,他是太自私了,好端端有钱挣的机会就这么放弃了,自己花不完钱留给子女也可,天下哪有不为子女着想和奋斗到底的父母?又有人猜测,我爷爷是因为眼前没有孙子而只有我一个孙女的的缘故,虽然北京有个孙子,可那孙子有跟没有一样,只是一个空名声而已,除了偶尔可以听听他的声音以外,几乎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事实上早已成了人家北京人的孙子。因此就没有什么动力了,所以就早早收山乐得过几年安乐日子。而更有说得神的是,说我爷爷发了一笔洋财,怕遭到意外之灾,因此,想躲起来过太平日子-------总之,对我爷爷收手不做生意的事,外面的人众说纷纭,五花八门,褒贬不一,什么样的都有。倒是我们自己家里人,谁也没有异议,谁也没有作太多的感想和猜测,也没有作任何评论。就好象以前我爷爷做生意的时候,除了我奶奶以外,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什么,也从来没有人为他担心过什么或者关心过什么一样。我爷爷自始至终做着自己的事,走着自己的路。就象我父亲他们自成人后,我爷爷也不干涉他们,自始至终让他们走着自己的路做着自己的事一样;也从没想过要用自己的处世观和人生观去影响他们或是指导他们。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情况,就好象上次我母亲辞去公职不干一时没有着落的时候,我爷爷才出面问了一下一样。 我爷爷停做生意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一趟北京。虽然以前他不只一次地去过北京,但那时候是因为生意的需要去的,每一次去得匆忙也走得匆忙,根本没有时间去好好地认真地游览北京城。因此,总有一天要畅游北京城一直是他心头的最大愿望。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去好好地认真地畅游那片他心目中最向往最神圣的领地,他的心中无疑比当年解放军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还要激动和兴奋。当然,他是一个从战场到情场再到商场都久经考验身经百战的老将,绝不会将此等幼稚的表现流露于外。何况,现在他去不是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而仅只是以一个后人的身份瞻仰一下开国领袖的遗容。他的心里除了悲痛遗憾以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和难过。他悲痛和遗憾的是作为一名旧社会的孤儿和共和国的开国老兵,竟然无法见一面共和国的开国领袖和缔造者;他说不出的愧疚和难过,是因为自己曾经从战场回到大后方当了人民的公仆的一员,最后却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竟半途脱逃;而历史的变迁、社会的转化、政治的革新,让他由孤儿成为富翁。可是,这中间发生的许许多多千奇百怪形形式式触目惊心不堪入耳的荒诞无稽,令他觉得脸上无光,愧对先烈和老一辈。总之,我爷爷去北京前的心情非常复杂,情绪空前波动。但是,他还是决心立即就去。 我爷爷走之前,曾经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北京见见我的堂兄欧阳风光。爷爷说好歹我们俩都是他的后代,而且也仅只有这么两个同宗同祖的,理该经常往来,不然,再这样下去,怕是自己出于何处源于何处都将不清不楚,以后要发生什么事连个自家的人也没有。然而,我一口拒绝了我爷爷的好意。我说,虽然我们是同宗同祖的兄妹。可是,我们流着不一样的血,我们生长在不一样的环境里,接受了不一样的教育——尽管我们是一个时代的人,我们已无法沟通,也没有必要去强迫自己互相沟通。再说,我有雷丁这个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就够了,真要有个什么事,也不怕没有人相互照应。爷爷说,就算你不想与他——我的堂兄欧阳风光以兄妹相称,那么多一个朋友也未尚不是一件好事,而且,毕竟在北京城里长大的人,有着其它地方长大的人不可比拟的优势。北京本是我们国家的首都,全国人民都得向北京看齐。人家想与北京人拉关系还拉不上呢,你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有利因素却不好好利用一下?我告诉爷爷,好朋友不用多,也不是靠死拉硬牵建立关系。何况,朋友越多也意味着敌人越多。凡是有自己朋友的人,也总有自己的敌人。如果你与某个人做朋友,那么那一个人的敌人便成了自己的敌人。否则,那个人就会成为自己的敌人。象我堂兄欧阳风光是那么善于交际的人,肯定有很多朋友,那么,他也肯定有很多敌人或者仇人,因此,我觉得还是不与其往来为好。何况我们已曾经有过一次交往,事实已经说明,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我和雷丁两个人,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个自己的敌人,也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因此,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现状,不想轻易将它改变。至于对北京的看法,我赞成您的想法和看法,作为中国人,肯定是向往北京也喜欢北京的。但是,喜欢和向往,不一定非得学习不可。北京固然有许多值得全国人民学的东西,可也未必什么都是好的。就象您说的,别人与北京人想拉关系也拉不上,这是不是说明了北京人很高傲自大这样一个问题呢?既然北京是全国人民都应该去看一看学一学的地方,那么,北京人干吗不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地地宽待全国各地的人民?北京又为什么容纳不下其它地方的人呢?为什么外地人在北京工作做事作贡献,可因为他们的户口不在北京,他们的小孩就无法和北京的小孩一样在北京上学?既然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那么理该哪里人都有权在北京上学,干吗外地人北京人分得那么清楚?而对待外国人,他们却处处要考虑到中国和中国人的形象问题,这又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为什么对外国人就要考虑形象,而对本国人就不要形象了呢?这是虚伪做作还是自欺欺人?我爷爷说我看问题太过偏激。我所说的现象固然存在,但是,那是少部分人的表现,不能代表整个北京和所有的北京人。真正的北京人一言一行都从国家人民大局出发,决不会做出丢北京和北京人的脸、中国和中国人的脸的事。就象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中国和中国人的事一样。那少部分人能在外国人面前那样做,那也说明这个人还是一个不错的中国人。再说户口问题是制度问题,哪里人在哪里上学是政策问题。全国那么多人,谁都想上北京,谁都想让自己的子女上北京的学,可北京就那么大,岂能谁想上就在那里上呢?那么为什么有的人出了钱就可以上,而没出钱或者出不起钱的就不能上呢?我非常不服气地反问我爷爷。好了好了,这些国家大事我们一时无法争论清楚,也没有必要争论清楚。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想不想去北京看看?我说,我当然想,做梦都在想北京。但是,我不想现在就去。如果现在去看了,万一看完了,觉得没什么,反而会使我泄气。老实告诉您,爷爷,我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要上北京的大学。既然您的孙子可以做北京人,那么您的孙女我也一样可以成为北京人。所以,今天,我明确告诉您,我要去北京,但不是现在跟着您一块去,而是将来我自己一个人去。相信我,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说完我向爷爷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我爷爷当然为我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感到高兴和骄傲。在高兴和骄傲中,我爷爷终于向北京出发了。 我爷爷走后的第二天,我姑姑来看了我。自我上了初中以后,她就很少来看我了,除了一年一度的生日依然花样翻新地替我过着,平时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样隔三差五地给我送这送那买东买西了。曾经有很多次,我想起要去看看她。可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无从打听她的住址——我姑姑从来没有带她的家里人去过她住的地方。她永远象幽灵一样,来时无踪去时无影。我也曾经想过跟踪她,但是最后并没有实施。一是因为觉得那是一种不光彩的做法;其次,总是没有适当的时间。因为,每次她走的时候,我总无法脱身去跟踪。因此,我始终不曾知道我姑姑到底从何处来到哪里去,就象我小时候我不知道我父母的那些朋友们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一样。我只知道她有一段时间病得很重。至于是什么病,似乎谁也不知道。我也知道她得病那段时间里,也是她写小说写得最勤的日子,因为,她怕自己会马上死去,再也没有写的机会,再也无法倾诉她心中那些美妙而凄艳的故事。后来,她的病总算有了些许的好转,但再也没有以前那样健康了。她出来的时候便日渐减少,来看我的次数也就越来越稀少。 我姑姑此次来看我时,已瘦得不成人样,走起路来好象风吹杨柳般地左右摇晃,胳膊和脖子象遭天旱的丝瓜一样软绵无力干不拉几得没有一点水色;原先红晕微泛的脸上,此时却青里透光。只是那光是黄腊一般的死沉沉的亮,就象上过腊的麻布,因为腊的透彻,粗糙的纹理反而显得格外地清楚和明显。她原本那光泽无比的漆黑长发,此时也是一片枯黄满头干燥,好似毛草突然遭到霜风的摧残而一下子枯败了下去。 看到我姑姑的样子,我直觉得全身冒冷汗。我想我姑姑可能过不久就会死去,或者说她其实已经死了。只是,她的灵魂还逗留在人间,因为,她还有一些东西放不下丢不开。所以,她不想马上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我每次看到我姑姑,总觉得一些话哽住了我的喉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可能就因为她第一次带我去过生日时,那位陌生的阿姨始终让我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我曾经非常冲动地想问个明白,可是,不知怎么着总也开不了口。日积月深,越是想问,便越发问不出来。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类似问题加上无所不能的各种想象,由心头不断地往上堆积,直至顶住了喉头,更加不知道如何出口,如何倾吐那纠缠不清的影子似的疑虑。这次更加如此。但是,眼看着我姑姑枯萎得如此迅速如此不敢令人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我再一次冲动地想,这一次无论如何我要问个明白,不管那个人跟我有没有关系,或者也许只是跟她有关系——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人肯定与我有一定的关系,而且,不是一般的关系。 但是,这一次我还是没有问那个女人的事。我实在开不了口突然问我姑姑那个隔了许多年的问题。我想,也许她早已忘记那件事。也许她还记得,可是不想告诉我。因此,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如果她想告诉我的话,早就应该告诉我。所以,我下了半天的决心也没将话问出去。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姑姑这次来,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她看着我时干裂的嘴唇只是动了动,好象缺水又缺氧的金鱼一样。我问她想对我说什么。她又摇头头,嘴角边硬是挤出了一点可怜的笑容,算是对我无比的关怀和爱恋。看着她那样子,我真觉得鼻子发酸,我不知道这次见了她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所以,我也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来不曾为别人流过泪的我,第一次流下了辛酸的泪。不过,我没有当着我姑姑的面让泪流下来,我是在她走后默送着她缥缈的背影任泪水流下来的。后来,一连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想起她那样子,就禁不住泪水涟涟。 我母亲似乎发现了我的反常——其实我在人前还是装得跟没事一样的,不知是因为女人天生的敏感,还是我母亲对我格外有所留意,当我那天从学校回来后,我母亲对我的关爱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平时,我每天回家的时候,不管家里有没有人,我总会哼着一曲快乐的小调进门——那多是我自己胡诌的。也许我是为了让我父母知道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好很得意;换句话说,也就是不管他们对我如何,我都可以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我想告诉他们,一个人快不快乐,跟爱的多少并没有关系。有时候,太多了反而会使人不知所措。看我,就一个很好的朋友和几个淡淡的亲人,我只觉得快乐自在,潇洒自如。因此,我几乎从来没有担心过,哪一天我会失去什么,哪一天我会遭到什么恶运。我也从来没有去想过我需要什么我想得到什么。每天我只是做着我本份的事——好好读书努力学习。我平静而坦然地过着每一天。我既没有去想我要怎么样对别人,也没有去想别人会对我怎么样该对我怎么样。 所以,一直以来,我几乎没有情绪的变化。我每天回家哼着小调日渐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式的习惯动作——本来那种似乎要向我父母示意什么的企图早已在习惯中忘得干干净净。因此那一天由于受我姑姑的刺激,我那条件反射式的习惯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可是,我自己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我满脑子只想着我姑姑,想她乌黑发亮的长发,想她幼儿般白嫩的肌肤,想她去无踪的背影,想她没日没夜地写书的情景,想她一本又一本的书。想着想着,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送我两本书我却看也没看就将它们丢进了墙角落那个纸箱里的事;我又想起了我的堂兄曾写信与我探讨她的作品而我却没有半点的兴趣和诚意致使我的堂兄再也没有与我写信的事;我还想起了我曾一度视我姑姑为鬼的看法。但我想得最多的则是她每一次带我去过生日的情景,从儿童公园的滑梯到动物园的游览车;从海上世界的“泰坦尼克”到水晶宫的极乐王国;从《三毛流浪记》到革命英雄纪念碑------ “美丽,你怎么啦?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我一打开我家的门,我母亲已站在我的面前,她正用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唔,我有吗?为什么你会站在这里?”我怀疑地问道。“你开门开了好久,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看了一下是你就打开了门。”原来这门不是我自己开进去的。“谢谢!”我说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你有什么事吗?”我母亲跟在我的后面继续问。“噢,没什么。”我淡淡地回答。“你哪里不舒服吗?”我母亲再一次问。我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我依然想着我的姑姑。“那么,为什么今天你没有唱着歌进门?”我母亲小心地问?“我唱着歌进门?”我不由抬头看了我母亲一眼,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你每天回家都是唱着歌进门的。”我母亲点点头,眼睛不曾离开我的脸。“每天?”我眼睛瞪大了,我更加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是,每天,从你上小学四年级开始,你没有一天不是唱着歌回家的。”母亲的眼里充满疑惑和不安。“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不由问道,“小学四年级开始?四年级五年级------初二,我现在是初二吧?”“是,初二的下学期,再过一个多月你就读完初二了。”我母亲点头告诉我。“那么,我唱了五年的歌了?”我终算有点清醒过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也许妈妈可以帮助你。”我母亲无比温柔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关爱和热切。可是,当我听完她说的话时,却是被深深地震撼了。有生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听到母亲当着我的面自称妈妈,这实在太让我吃惊了。长这么大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听别人说的话也多,我对于“妈妈”这个字眼并不陌生。可是,从我的母亲口里说出来,而且是指她自己相对于我而言,我除了有点受宠若惊外,便是觉得非常别扭和不自在。就好象一个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突然间到了一个陌生的大城市一样不适应。 “我-------”一时我竟不知道如何与我母亲说话了。“没关系,慢慢说。”我母亲的目光依然那般温柔和关切。我迟疑地看了我母亲好长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话没头没脑的话:“太可怕了,姑姑。”“姑姑?太可怕了?”我母亲重复了一句,她的脸色突然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象心里多年的秘密突然被泄露的人那样震惊和慌张,“你见到你姑姑了?”我母亲变得非常小心的样子。我点点头。“她跟你说什么了?”我母亲显然十分紧张,虽然她尽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一切,但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于今天的事很是在乎和关心——对于那件事的关心已远远超过了刚才对我的关心。 我不知道我母亲何以前后表情这般不同,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说?”我母亲似乎不相信她自己的耳朵似地。“是。”我简短地回答,我真想马上结束我与母亲间这破记录的单独谈话。“哦,是这样。”我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的表情渐渐又恢复了开始的样子,“那么为什么说可怕?”“她都瘦得快认不出来了。”我颓然地低下了头,此刻我有点不敢去想我姑姑的样子。“她那样子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再一次为母亲的话而感到吃惊,原来他们都知道姑姑的情况?可是,为什么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母亲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难道我姑姑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她-------“女人没有一个是好命的。”我母亲自言自语地,“如果自己不看重自己,自己不坚强的话,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女人实在太傻又太执着。也许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我母亲最后对我说。其实我母亲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评价我姑姑的事上她竟这样看。 我不清楚一切都早已注定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命。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将一切不可改变或者既已发生的事都归结于“命”这样一个具体而又非常抽象的字上?我想了很久很久,可是始终没有想清楚。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没法想清楚了,我想。 第14章 失踪 转眼又到了暑假。由于下一年就要参加升学考试,因此,这个暑假的学习任务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繁重得多。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以后要上北京的大学,因此,我深知初中毕业考与高中升学考这两次考试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所以,放假后我根本没给自己喘气的机会。我用功的程度比在学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学校里每天都有一定的时间参加各种样的活动,可是,在暑假里除了早晨的煅炼没被我省去以外,其它时间的所有活动都被我一一除名了。我除了完成各任课老师布置的作业题以外,自己还尽量找题做,并且把初二以前的所有书本都翻出来堆在一旁,准备全部重新再读一遍。就在我全身心地投入于暑期的紧张学习中时,我接到了雷丁的电话。我们本说好在暑假中没有特别的事情相互间就不要联系的。这是我们一向来的约定。因为我们怕大人会产生误会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么多年来,我和雷丁虽然在学校里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擅自地将电话打到对方的家里去过。虽然我在雷丁父亲的同意下去过几次雷丁的家,但我从来没有将雷丁带到我的家里来过。雷丁也从来没要求过要去我家看看或是玩什么的。我想,这肯定是雷老师跟他说过什么,他才这样的。也有可能因为我从来不谈我家的事,雷丁便知道了该怎么做。总之,我们做朋友做得很有分寸也恰到好处。 然而,这一天,雷丁将我们一直遵守下来的约定打破了。当我拿起电话一听是雷丁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对电话那边喊了起来:“喂,你怎么啦,雷丁?” 谁知雷丁听到我的喊声竟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握着电话在那端沉默了很久,然后非常沮丧地对我说:“你现在能来我家一趟吗?” “来你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着急得不能再着急了。自从那天见了我姑姑以后,凡遇到令我紧张的事,我马上就会将它与死亡联想起来。我不知道这会儿雷丁到底怎么啦。难道他------?哦,不可能!那么是雷老师他-------?哦,也不会!那么又是什么事呢?我无法再想下去,我也不想再想下去。“我马上就来。你等着我。”我说完就挂上电话,什么也顾不上地冲出了家门,冲向雷丁的家里。 我急切地拍打雷丁家的门。雷丁听到了我的敲门声后,立即打开了门将我迎了进去。其实他自放下电话后就在门旁待我的到来。 “你怎么啦,雷丁?”我一把按住雷丁的双肩,紧盯着他的脸问。看着眼前的雷丁,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那个一向精神饱满身强体壮活泼可爱的雷丁。此时,我看到的雷丁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已瘦了一大圈,双眼又红又肿,眼睛里还充满了血丝。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也是既脏又绉。他整个的看起来就好象外面要饭的孩子几天没有吃饭几天没有睡觉的样子。 雷丁看着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一头倒了下去。我拼命地摇他喊他,可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急得哭了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我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地喊着:“雷丁,你醒醒。雷丁,你醒醒。” 我的喊声惊动了雷丁邻居家的保姆。保姆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开出门来,一眼看到雷丁倒在地上,而我却在拚命地摇晃着他叫喊。她二话没说拿起电话拨打了不知是谁的电话。她拨完电话后马上蹲了下来,先是探了探了雷丁的呼吸,然后,就用一只手的大拇指按住雷丁的人中,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了雷丁的双手。因为有她的帮助,我总算冷静了下来。这时,我想起我应该打救急电话叫救护车过来。我站起来去打电话,保姆开口对我说:“我已经叫了救护车车了。现在你是不是叫你家里的人拿点钱来。我怕我身边的一点菜钱不够他上医院。” 听保姆说她已叫了救护车,我的心里放松了不少。我稍加思考后就拨通了我爷爷的电话。我把大概情况说了一说,我爷爷马上答应我马上过来,叫我不要着急。其实我听得出来,我爷爷比我还着急的样子。 几乎跟救护车到达同一时间,我爷爷也来到了雷丁的家里。当救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将雷丁抬上车后,我们也上了车正要离去的时候,那保姆从她的裤袋里掏出一把钱要往我手里塞。我爷爷比我先看到保姆的举动,阻止她对她说:“不用了。你的钱来得不容易。这孩子的事交给我来办吧。谢谢你帮了我孙女的忙。”我这才想起来应该对她说声谢谢,抬头看她只觉得很是面熟。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在我搜索记忆的那会儿,救护车一溜烟地离开那里向医院驶去。我不再去想那个保姆,将心思收回来放到了雷丁的身上。当我轻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雷丁的两只手时,我发现雷丁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而他的左手只是微曲着并没有握紧。我不由得看了一眼我爷爷。我爷爷也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将雷丁的右手从我的手里接过去,准备将雷丁的拳头摊开看个明白。没想就在这时雷丁自己松开了拳头。我马上看到在他的手心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好象是一张用钢笔写了什么的纸。当我看到那张纸时,我只觉得的心好象就要从胸堂里蹦出来一样。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但我敢肯定那里面有非同寻常的秘密或者不好的消息。 我爷爷示意我摊开那张纸读一下。我犹豫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将那张纸从雷丁的手里拿过来,然后慢慢地将它摊开。但是,由于被雷丁握在手里的时间太长了,加上上面渗透了好多好多深浅不一的斑痕,纸上的字已经完全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摇摇头将它递给我爷爷,我爷爷出神地端详了那张纸一会儿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似地,连声摇头叹息:“真是作孽啊,作孽!” 雷丁被送到医院后不久就醒过来了。他昏迷的主要原因是饥饿过度——当他见到我时,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饭了。其间也没有喝过一口水。 后来,我们从雷丁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终于明白雷丁已经成了一个孤儿的事实——雷丁的父亲突然走了,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至于他为什么突然走,雷丁的父亲并没有告诉他雷丁。在那张纸上,他告诉雷丁他是出于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他觉得自己这样走确实很对不起雷丁。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让他的儿子受到更多的伤害,而他自己也实在没有脸再在这里生活下去了。至于什么原因,他不想告诉雷丁。因为那原因实在无法启齿。他还对雷丁说,他并没有做丢脸的事,这一点要雷丁无论如何永远相信自己------- 而当雷丁看到他父亲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时,怎么也不相信那是真的。那天早上,当雷丁象往常那样一醒来就大声地叫“爸爸”时,却发现他父亲并不在家里。他以为他父亲出去买菜了,因此,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吃了一点他爸给他做好的早餐后就开始做暑期作业。然而,半天过去了,雷丁的父亲仍然没有回来。雷丁开始感到不安。平时他父亲就算是去买菜都会跟雷丁说的。如果他睡着了,他也会留个字条给雷丁,怕雷丁醒来之后会到处找他。雷丁担心父亲出去买菜时被人撞车了,或者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雷丁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去了附近的菜场,找了一圈又一圈,问了每一个卖菜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说今天见过他的父亲。雷丁又跑回家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依然没见父亲的踪影。于是,他又到处打电话,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打了。但是仍然没得到一丝消息。一天过去了,雷丁没有半点关于父亲的音信。雷丁顾不上吃一点东西,也没喝一口水,继续牵肠挂肚地想着种种可能性。但是,他实在想不出父亲这样做的理由。他不可能出去一天会跟自己连招呼也不打一下。难道------雷丁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的话,他可能就要疯了,就要挺不住了。雷丁这样强迫自己不往的坏的方面去想他父亲的事,而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他想,也许爸爸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不想告诉自己,到时给自己一个惊喜也说不定;或者爸爸是在考验自己独立的能力和胆量,甚至是试试他遇上困难和在困境面前的表现-------雷丁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可是,他梦中也仍然在想着他父亲,在到处找他父亲。他去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树林里、高山上、大海边,还有漆黑的地下室,分不清方向又不见尽头的胡同,以及每一座高楼的楼顶和每一条大街拐角的垃圾堆里。他找遍了以前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想到过的地方,他走了不知多少路,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他跌倒了很多很多回,可跌倒后来不及擦拭一下身上的污泥和血迹,一刻也不敢停留一秒钟也舍不得浪费地又继续往前走,向前找。他一边走一边喊:“爸爸,你在哪里?爸爸,你快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爸爸,我想你,真的好想你。爸爸,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生气了?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你就打我骂我吧!我求求你,爸爸,你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不理我离开我呀!爸爸——”雷丁忽然发现他爸爸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自己的眼前,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雷丁欣喜万分地扑过去。他爸爸故意闪了一下,雷丁抓住了爸爸的一只大手。“哦,爸爸,我抓住你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爸爸,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好吗?爸爸,我好怕呀,没有你在我身边!爸爸,不要离开我好吗?”雷丁一个劲地求他爸爸,他差点就想跪在爸爸的面前求爸爸不要再离开自己。“傻孩子,爸爸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你是爸爸的命根子呀。爸爸活着,就是为了你,爸爸做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活得更好,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答应爸爸,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学习,不可以忘掉学习放弃学习。要知道学习的机会是多么宝贵和难得。你应该知道,到目前为止,还有多少贫困山区的小朋友还上不了学?他们是多么向往学习向往知识呀!可是,他们太穷了,他们连生活的基本问题也没有解决,又怎么上得了学呀?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多学点知识和本领。只有学会了知识和掌握了本领才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可以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还有,永远不可以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即使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也不可以象别人对你那样对别人。这是做人的原则,也是男子汉最重要的一条信念。记住了吗,丁丁?爸爸希望你永远是爸爸的好儿子!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爸爸,我记住了,你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你放心吧!但是,爸爸,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直到我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我就会好好地等你,就象你对我那么好一样。爸爸,我好爱你,我好喜欢你。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爸爸——”雷丁说着就向爸爸身上扑过去,一把紧紧的抱住了爸爸。“我的好儿子,爸爸答应你,再也不离开你!丁丁,爸爸对不起你!”“爸爸——”雷丁又叫了一声爸爸,他的泪水象洪水一样不停地往外涌,不停地往下流。长这么大,他这是第一次如此伤心地哭,第一次觉得爸爸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似乎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他想,他宁可死了,也不要爸爸离开;他宁可自己马上死去,也不能没有爸爸。当雷丁紧紧地抱住了爸爸那会儿,他只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世上再没有人象他那样幸福了。如此一想,担心了一天的他脸上终于又露出了平时欢快而幸福的笑容,他不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的甜美,那么的清脆,那么的快乐和响亮。雷丁终于被自己的笑声笑醒了。醒来后他的嘴里还在一声声地呼喊着“爸爸——爸爸——!” 雷丁终天清醒了,他又想起白天的事,同时回想起梦中的情景,以为爸爸已经回来了。他顾不得想那么多就冲进了爸爸的房间,连灯也没有开就朝爸爸的床上扑过去。然后,爸爸的床上什么也没有,光溜溜的席子上只有一个硬硬的枕头和一床又薄又软轻得跟羽毛一样的被子。雷丁想起梦中的情景,以为是爸爸在和自己捉迷藏,因此又急急地找到开关打开了灯。开灯后,他没有马上见到爸爸,又将身子趴到地上去爸爸的床底下。他想爸爸肯定是躲到床底下去了。可是,床底下也不见爸爸的影子。雷丁床上床了看了几回后仍不死心,又跑到厕所里面看。看完厕所又看厨房,然后是客厅和客厅外面的阳台。后又跑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上上下下床底柜子,能藏的地方,能躲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见到爸爸。雷丁想到刚才在爸爸的房间里,没有检查那些柜子,心里不由一喜,想这回肯定错不了,爸爸一定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于是,雷丁又跑到了爸爸的房间。然而,柜子里根本没有爸爸的影子!只有爸爸在冬天里常穿的那几件衣服直直地挂在柜子里面。 雷丁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跟瘫痪似地,全身变得又冷又软,好象全身的筋被谁抽去了一样。自早上吃了他爸爸给他做好的一点早餐后,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一点东西也没喝过一口水了。但是,此刻的他并没有半点饥饿的感觉,他只是觉得伤心和痛苦。他实在不明白他的爸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一天一夜不见人面,也没有片言只语的交代,好象水蒸气一样突然蒸发了一样。如果爸爸真是和自己开玩笑的话,这样的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了一点呢?爸爸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和自己开过玩笑的,为什么这次会这样呢?难道爸爸不会想到自己会因太急而出事吗?哦,不,无论如何自己不可以再出事,不然,真的会把爸爸急死的。爸爸不是说不会离开我的吗?雷丁又想起梦中的情景。那么,爸爸,你到底去哪里了呀?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回来呀?你可知道这一天对我来说有多么难过多么不安呀!爸爸,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担心你呀! 雷丁就那样在他爸爸房间的地上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雷丁就又出去到处找。他想起自己在梦中是在一座高楼的楼顶上找到自己的爸爸,因此,他把附近的每一座高楼都爬上去看了一遍。一天下来,他爬了三十几座高楼。从七八层高的居民楼到十几层二十几层三十几层高度不等的各式各样的各类大厦,他一一都爬上去看过。有好几次他都爬得动不了,真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爬,但是,一想到只要一爬上去说不定就可以见到爸爸了,雷丁就信心十足,马上又有了往上爬的力量。正是由于希望和信心在鼓励着他,他几乎没有停下来坐过一会儿,就象他在梦中寻找他爸爸的时候一样。他既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他的心里只想着自己少休息一分钟就可以早一分钟找到爸爸;自己少浪费一秒钟,就可以早一秒钟见到爸爸。他满脑子是爸爸的脸爸爸的眼睛爸爸的笑容爸爸的身影还有爸爸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回爸爸一定可以找到爸爸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往上爬楼梯,争分夺秒地从这座楼爬上去下来到那座楼又爬上去又下来再到下下一座再下下一座楼。他就那样不停地一直爬着一直寻找着爸爸。有时候,他想自己要是能象鸟一样会飞该多好啊。那样,自己就可以直接从一座楼顶飞到另一座楼顶,不用这样每一座楼都得从第一层的第一级楼梯开始往上爬,爬到顶上后还得一级一级一往下走,然后再开始下一层楼的同样的行动。他并不是因为累才这样想的,而是如果自己会飞的话,他就可以很快找到爸爸,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找遍全城所有的高楼的楼顶。他想,当他找遍全城所有的高楼的楼顶时,他肯定早已找到爸爸了。 然而,雷丁的爸爸就象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雷丁怎样千辛万苦地寻找也没有他的一点影子。雷丁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是,他没有真的死心,他还想继续找下去,一直到找到爸爸为止。他相信他一定可以找回爸爸的,他也相信爸爸不会就这样离开自己的。他想一定是爸爸遇上什么困难和麻烦了,现在正等着自己去帮助他解救他。然后爸爸到底在哪里呢?雷丁想了又想也没有想出答案来,只好又回到家里去。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个不停,他全身的汗早已流完,他的嘴巴已干得张不开来,他体内的食物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干净得连大小便也没有了。他是那样的累那样的饿那样的毫无力气。他真想随处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但是,想起爸爸,想起已不见了三天的爸爸,想起至今仍一点消息也没有的爸爸,想起梦中找爸爸的过程,想起梦中走过的许多地方现在自己走得还没有一半,雷丁就全然忘记了饥饿疲倦焦渴和泄气。他全身再次充满了力量,信心与希望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里。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快步地向家里走去。他准备从家里带上一些钱后离开这个城市去找他的爸爸。他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不找到爸爸,他就不再回这个城市。 雷丁终于回到了家里,他仍然顾不上给自己做点吃的。老实说他还没做过象样的饭菜,向来都是爸爸一手给他做吃的弄喝的。爸爸只要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除此之外,爸爸从来没有向雷丁提过什么要求,也从来没有要求他独立做其它的事。爸爸做得一手好吃的菜,雷丁从小就喜欢吃爸爸做的菜而不喜欢妈妈做的菜。所以,当时妈妈真正离开自己时,不过难过了几天就再也没有什么。只要有爸爸,雷丁就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再想要了。爸爸几乎是雷丁的全部,就象爸爸曾经说雷丁就是爸爸的一切一样。 雷丁回到家里后首先走向爸爸的房间。他真希望当他走进爸爸的房间时,看到爸爸象往常一样正坐在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哦,不,爸爸出去三天了,肯定很累了应该是正躺在床上休息。那么就让爸爸好好地睡一觉吧,千万不要吵醒了爸爸。雷丁不由地放慢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好象怕真的会吵醒睡梦中的爸爸一样。他以前都是这样的,只要爸爸睡着了,他决不会去吵醒爸爸。就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跟爸爸说,有很急的事需要爸爸立马解决,他也不会马上去叫醒爸爸。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总觉得爸爸每天做的事太多太多了,他总怕爸爸会累坏身子,他很怕爸爸会生病什么的。因此,他总希望爸爸能多休息,他总希望自己能少给爸爸添麻烦。他也尽力不让爸爸因自己而生气或是不高兴,他努力地将自己该做的事做得最好以使爸爸为他而高兴并且放心。他上学的第一天就暗暗发誓决不让爸爸对自己失望,一定要做个令爸爸感到脸上有光彩的人。后来他竟真的做到了,他是当时学校里唯一一个由老师提名被允许跳级升学的学生。当时爸爸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看得出来爸爸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和喜悦。爸爸曾因为妈妈永远离去而一度很少有笑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前整天乐呵呵的样子,还不时地会在做菜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哼起自己小时候唱过的儿歌。每当那时候雷丁的心里就好象天上的小鸟一样快乐得要飞起来,同时他再次暗暗下决心要更加地努力更加用功学习,让爸爸永远因自己而快乐而幸福而健康!雷丁正一直以这样的目标而努力着学习着成长着快乐地生活着。然后,今天,这一切,竟一下子变得如此飘渺而空虚,竟一下子失落得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无处可找无所获得。一个空堂堂的家,一个没有爸爸的家,一个曾经给了自己无比的幸福和快乐的家,竟突然间变得如此可怕如此让人不知所以然如此令人忧伤孤独痛苦甚至绝望—— 雷丁充满希望地走进了爸爸的房间,却绝望地看到爸爸的房间空堂堂冷清清,绝望地看到爸爸书桌右边的那个抽屉的钥匙非常刺眼地插在钥匙孔里——那是爸爸平时放贵重物品的抽屉,一般情况下很少打开,因此很少见到钥匙插在孔里不拔下来的。那个钥匙上还系着一条一尺来长的红绳子,大概怕雷丁看不到故意系上去的。 雷丁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既恐惧又紧张更焦急。他颤颤地拧动了钥匙谨慎地打开了抽屉。 一张纸,一张字迹熟悉——是爸爸的字迹的纸在打开抽屉的瞬间就跃然于雷丁的眼前。这就是雷丁在那个早上醒来发现他爸爸不在家里后千辛万苦地寻找了三天后得到的最后结果。 我们——我和我爷爷听完雷丁所说的一切后,都默然无语。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雷丁——安慰显然起不了一丝作用,此时此刻。我们只有与雷丁一起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和不可思议的不幸遭遇。至于后面我们该怎么办,一时间似乎谁也没有去想它,也不知道怎么去想。人生有太多的突如其来的不幸和不可思议的遭遇,许多事情根本无法设想和预测。不过,有一点我非常明白,打从雷丁决定让我来他家那一会儿开始,雷丁所面对的一切也成了我必须所面对的一切。虽然,我所能承担和体会的远不是雷丁所承担和体会的那样沉痛那样深刻。但是,既然我们已走到了一起,我们就注定必须共同面对这样的遭遇和不幸,共同承受由遭遇和不幸所带给我们的痛苦和悲哀。毕竟在困难和不幸面前,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力量和信念可以互相传递互相给予。相信只要我们携手面对,任何困难和不幸都可以顶过去,都不可以击垮我们,都不能使我们从此倒下不再起来。 当然,我有这样的信心和勇气,与我爷爷在我的身边大有关系。关键时候,不管是谁总是希望有一个能给予自己安全感和力量的人在身边。那样,战胜困难和不幸的勇气就会倍增,必胜的信心也会在心中升腾,希望和明天就会象新的太阳那样更加灿烂,更加光彩夺目绚丽多姿。何况我们还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稚嫩,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灾难,平时自以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一下子发现,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么的无力。我们唯恐受到伤害因而平时不肯向人敞开的内心其实是非常孤独非常无助。因此我们非常渴望被关怀被爱被给予被鼓励被一切美好的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维系所感化所包围甚至于完全投入其中。因为我们早已厌倦那种与世隔绝形似墓穴的遗世独立,我们也清楚面对灾难无法孤身奋战,并且必将惨遭失败。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多么的需要朋友和战友,多么的想从自己的心里走出去走进别人的心里。可是,因为恐惧因为怕伤害因为各种各样的是是非非和不解人意,我们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暗而阴森的精神堡垒里边,在日复一日的孤独寂寞中自行消失自取灭亡。我们所有的痛苦皆是因为这种可怕的封闭和孤寂而滋长。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愿承认自己渐已认识到的错误。我们固执地延着原来认定的方向走下去。最后,我们在痛苦的沼泽地里越陷越深,相互之间也离得越来越远,以致于我们需要别人的时候,我们竟然连自己也找不到了。幸亏我还没有到那样地地步,雷丁也没有到那样的地步。面对眼前的一切,我为自己有爷爷的帮助感到庆幸,同时,也为雷丁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想到了我而感动而欣慰。 我再次紧握着住雷丁冰冷的双手,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通过十个手指传给他。我目光热切地看着他,对他说:“不要怕,不要伤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相信你自己。”雷丁看着我,眼里盈满了泪花。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刚才站到了窗前一直在沉思的爷爷在我跟雷丁说话的时候已走过来站到了我的身边。此时,爷爷的眼里满含着深切的关怀和爱,他亲切地看着雷丁,微笑着示意雷丁向我点头保准。雷丁受到了我和我爷爷的鼓舞,他将我的手反握到他自己的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用力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把头抬向我爷爷,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和我爷爷说:“谢谢!请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接着,他突然向我做了一个鬼脸,脸 第15章 爷爷 待雷丁恢复了体力后,爷爷将他从医院接回了自己的家里。为了怕雷丁寂寞,在爷爷的建议下,我也暂时住到了爷爷的家里。 爷爷家三房一厅的房子很宽敞很明亮也很整洁和舒适。客厅里,除了现代家庭必备的空调彩电被安置在恰当的位置上外,一边是富丽堂皇又古色古香的红木雕花组合柜,两边高中间低。两边的柜子里面存放着一些古董样的陶艺和几十本大部头红色封面的线装书。我粗略地看了一下,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毛泽东文选的各种版本和另外几位国家领导人的重要讲话一类的东西。中间的柜子里面,则是一些精致的贵重工艺品,都是我所没有见过的。因此我根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由于我是第一次去我爷爷家,又碍于我奶奶在那里,我本想向我爷爷问个清楚的话到了喉头又被我咽了下去。不过我认得柜子上方那张巨大的半身画像就是中国第一位开国领袖毛泽。毛主席的画像被装封在一个精致的木质框里,保存得非常好,就好象新版的百元大钞上的图案一样。客厅的另一边是新式的时髦真皮沙发,意大利的款式法国的工艺鸡尾酒的颜色。中间的茶几则是日本式的四方形,可以自由升降;茶几下面垫着一张图案十分夸张的豪华型进口地毯。将茶几降下来时就象日本人那样席地而坐;升起来时,则就是中国人向西方人学来的样子。茶几上面铺了一层足有五公分厚的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张世界地图。地图上属于中国的那块地方被一种闪光粉涂得象太阳一样耀眼,根本不用花心思去找就可以目了然。而日本的版图则被另一种颜料涂得比日光下的月亮还幽暗。我想,这一定是我爷爷的杰作。 而每个房间都布置着崭新而雅致的家具。每个房间的家具颜色也不尽相同,因此配置的沙发与茶几也各不相同。茶几上放着漂亮的玻璃茶具,茶具旁边立着一个精致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紫色玫瑰花,玫瑰花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欲滴的露珠,好象从花园里才采摘回来似地——原来它们是用一种高档布料做的,因此永远也不会枯萎和凋谢,永远含苞欲放的样子。于是,我又想,这肯定是我奶奶的主意。 三个房间我爷爷和我奶奶住了一间,还有两个一直空着的房间刚好被我和雷丁一个占用一间。我住的房间看起来就好象是专门为女孩子设计的,或者说让人一眼觉得这里正住着一个处于青春梦幻期的漂亮女孩子。镶着裙边的落地窗帘和床上用品一律都是粉色系的,显得淡雅而明丽;一顶缀满浪漫图案的雷丝帷帐由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罩住了那张奶油色的席梦思床,使得充满诗情画意的房间更加似真似幻,仿佛这里住的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倒象是皇家贵族的千金小姐或公主;一张小巧玲珑的梳妆台上放了一些香水口红之类的东西;其它的一些小摆设也是女性气十足,挂在墙上的木格子插花,放在床头上的布娃娃,床头上方童话公主住的小房子似的摆钟,以及玻璃书柜里的时装画报等等,彻头彻尾地显示出只有富于幻想的漂亮女孩才会有这样的心思将房间弄得如此。而雷丁住的房间则完全就是男孩的天地,无处不显示一种阳刚之气。大方格的床上用品(我总觉得角度就是力度,代表阳刚之气,而曲线或弧度则代表阴柔之气),由无数的三角形组成了严肃图案的窗幔,一律的冷色调;家具则是线条粗犷,造型简单,毫不夸张,既没有转弯抹角的孤度也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整个就是坦坦荡荡的大男人样子。房间靠窗的墙下有一两件健身器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好象房间的主人刚刚煅练完回来。书架上则是青春期的男孩最喜欢最感兴趣的军事武器体育一类的书报,还有几本书法手册与绘画期刊。书桌上一个六角形的陶瓷笔筒里插着几支钢笔和毛笔,一架收录两用机端放在一边,还有一些磁带和唱片之类的东西不太整齐地堆放在一边,似乎主人随时都在听那些玩意儿。 我非常奇怪两个房间为何布置得如此不同,并且又是这样的个性分明,格调迥然。尤其是我住的那个房间的布置正是我几次在梦中见到过的样子,也是我一度向往某一天自己可以拥有的天地。没想到我在梦中见到过的地方竟在我爷爷的家里,在此时此刻的我的眼前。这是在做梦呢还是一种幻觉?我在观察我住的那个房间时,几乎惊得喊出了声。我一脸茫然和惊喜的表情全部被我爷爷看在了眼里。我爷爷掩饰住内心的喜悦问我喜不喜欢这个房间。我几乎不假思考地点了点头。而当我点完头我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的天地的时候,我不禁又摇了摇头。我爷爷被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弄得心里茫然,有点失望地接着又问我:“怎么你不喜欢这个样子吗?”“不,我很喜欢。”我对你爷爷说,“我简直太喜欢了。它就是我梦中的天堂。”我把我几次梦到这样一个地方的事告诉了我爷爷。“真的吗?”我爷爷的失望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非常高兴和十分安慰的样子。“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爷爷一个劲点着头说。 我问我爷爷为什么会将两个房间布置得如此不同,还有为什么要这样花心思布置得如此精致和豪华?我爷爷说,这全部出于我奶奶之手。“这是特地为你和你的哥哥(也就是我堂兄欧阳风光)布置的。我和你奶奶都希望有一天你们俩会住到这里来,所以,自从我们住进了这套房子后,你奶奶就为你们一人准备了一个房间,而且,每年房间的摆设都要略有改变。因为每过一年你们都长大了一些,兴趣和爱好都会有所改变。因此房间的布置也应该有相应的变化。” 我听着爷爷说的这一切,只觉得自己是在听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那么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爱好和兴趣的呢?”我不由又问。“都是你奶奶根据你们的性格揣摹的。”我爷爷有意地在我面前突出我奶奶的功劳和用心良苦。“奶奶怎么知道我们的性格?”我又问。“你的性格是我告诉你奶奶的,你哥哥的性格是你奶奶问你伯父伯母知道的。”“可是,奶奶并不喜欢我。”我话锋一转说出了我心里多年的想法。 “这——,不,你奶奶并没有不喜欢你。相反,她心里非常的喜欢你,比我还要喜欢你。”爷爷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你奶奶只是心里对你有歉意,所以--------”“对我有歉意?”我打断的爷爷下面的话,睁大眼睛问。我实在不明白爷爷说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对我有歉意?我向来认为我奶奶一点都不喜欢我。至于为什么不喜欢我并不清楚,我也没有去想得太多。我向来觉得谁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谁我喜欢什么就可以了。可是,今天,当我爷爷将我们带回他的家里时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奶奶脸上绽开了我以前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的笑容。我心里很是茫然,但是,我没有去多想,我也不愿去多想。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爷爷让我来,而且是为了雷丁才来的。因此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我也不会长期住在这里。但是,此刻,我爷爷的话太让我匪夷所思了。 “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了。总之,记住,你奶奶和我一样非常爱你,非常喜欢你。我们一直想让你和你哥哥来这里跟我们一起住,哪怕是住一段时间也好。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跟你父母说,也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来,也一直不敢说。为此你奶奶只能以不停地为你们变换着房间里的布置天天将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作为解相思的手段。你看,那束紫色的玫瑰花,不仅仅表示爱你们,而且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表示永远的祝福和关怀。以前,我因忙于做生意,对你和你父母他们都关心的很少,我的心里一直非常过意不去。其实,现在,我不做生意了,我要象你奶奶说的那样趁着能关心的时候多关心关心你们。上次我去北京本想带你哥哥过来住一段时间,可是,他连假期都在学这学那,我便没有开口说这事。现在,好了,你和雷丁来了,总算这两个房间第一次被你们住上了。要知道,我和你奶奶的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我爷爷说到这里,眼睛里有泪花在滚动。但是,他为了不让我觉出异样,没有让它们滚出眼眶。 “可是,雷丁不等于哥哥呀!”我惊奇地看着我爷爷说。我第一次叫我的堂兄欧阳风光为哥哥。老实说我的心里还是挺别扭的。但是听着我爷爷一口一个你哥哥,我不得不这样称呼他。 “不要这样想,孩子。”我爷爷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他就是我的孙子,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 “怎么,你把雷丁也当成------”我听到我爷爷说雷丁也是他的孙子时,我的心里一阵莫明地颤抖。我简直想扑上去抱住我爷爷痛哭一场。生平第一次,我是那么的感动那么的激动那么的幸福。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幸福这样令我感动和激动。 回想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比别人缺乏爱,一直生活在没有爱的环境里。只是我比别人要坚强些,比别人早知道生活原本有这样那样的许多不如意,因此对任何事不苛求也不寄太多的希望。就象那天当我见到雷丁那个样子时,如果不是那个保姆说让我家里人拿一点钱来的话,也许我根本不会想到给我爷爷打电话。当时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和不得以的情况下我才打了我爷爷的电话(只有爷爷的电话我才打得通)。后来,我也没有再指望我爷爷会主动地为雷丁做什么,我只想到我要尽力和雷丁共同面对困难共度难关。也许当我以后无法自己帮雷丁的时候,我会求我爷爷帮他,哪怕是跪在地上我也一定会求我爷爷。我相信我的恳求是可以打动我爷爷的。再后来,当雷丁可以出院回家时,我爷爷提出让雷丁暂时不要回他自己的家里而回到爷爷的家里时,我也没有想得太多。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爷爷只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出于人天生的同情心和起码的道德。面对这样的情况换了别人,谁都会这样做的。何况,雷丁是我的朋友,我的同学,还有是我的老师的儿子。我只是心里有点顾虑我奶奶的想法。刚才听我爷爷说了我奶奶的话后,我的心里不禁轻松了许多。我只希望我能尽快地帮雷丁走出阴影,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到学习中去;同时赶快离开我爷爷的家,不要让我奶奶产生太多的想法,尽量少给我爷爷麻烦。说到底雷丁是我的朋友,我的同学,我的老师的儿子,而不是爷爷的。 “是的,孩子,雷丁就是我的孙子,我的孩子。我要对你一样对他,我会象对你一样对他的。请放心吧,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雷丁的事,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但是,有爷爷在,你不用担心,雷丁的事就是爷爷的事。”爷爷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安慰我。 “爷爷——”我一把抱住爷爷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泪如滂沱的大雨一样哗哗地流了下来,一直流个不停,流了很久很久------- 第16章 永别 我姑姑说走就真的走了。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太阳下山已经好一会儿,因此天有些许的阴沉。我象往常一样在学校里上了一天的课后,正准备回家去。谁知,我刚出校门,发现我母亲正站在学校门口等我。我母亲的身后停着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那是我父亲的车。我父亲就在车子里面,他现在已升为正局长了。 我一看到我母亲,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自上次和雷丁一起在爷爷家住到上学时才回家却发现母亲搬去了她的公司住后,两个多月来,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我母亲。今天她的出现,而且是出现在她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我的学校门口,无疑令我非常吃惊而不安。我想肯定是不好的事情而且非常严重,才使母亲会特地跑到这里来找我。尤其是当我看到我父亲时,我的心里更是阴云密布。我以为是我爷爷或者是我奶奶出了什么事。 我压根没有想到是我姑姑死了。因为,自上个学期她来学校看了我以后,后来我又见了她一次。那一次她的气色似乎要比前一次好一点儿,虽然她的情绪表现得比较低落——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过那样的低落。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走,而且一点迹象都没有的样子,也没有跟我告一下别。 看起来她是故意不想让我难过,或者说是我太不在意她太没心眼对她的表现太迟钝太不敏感了。现在想起来其实她自己早已有预感,她那一天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一种预感的症状。但是,我却什么也不觉得。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姑姑又象往年一样及时地为我准备了过生日的一切。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带我去任何地方玩(毕竟我已是上初三的人了)。她为我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篇她刚刚完成的小说。她说这篇小说是她专门写给我看的。小说写在一本高级而精致的黑色记事本里。大概有七八万字左右。小说的题目叫《东风西风》。 姑姑告诉我这是她最后的小说。她准备从此以后不再写小说了。当时,我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写了二十几年将近三十年的小说,已经写厌了,也没有东西可写了。 我听她那样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我想了一会儿后对她说,怎么会没有东西写呢?社会在不停地变,故事在不断地发生,可写的东西应该还是很多的。我还说,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天赋,其实我都很想做一个象你这样专门写儿童小说的作家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对我姑姑已经有了一种崇拜的心理。 我姑姑听了我说的话似乎很感动的样子,凄然地向我笑了笑说,别傻了,小孩子。现在的时代多么好,有许多职业既轻松又有趣,而且收入又高,很适合女孩子去做。不象写小说,既枯燥乏味又得有非凡的耐心,同时还得有丰富的想象力加扎实的文字功底。然而,当你写完了东西,如果事先不了解情况的话,投稿投错了编辑部,你写的东西恰好不对那个编辑部部的编辑的胃口。你的小说就出版不了。如果你的小说出版了,你又得担心有没有人看你写的东西,那小说到底卖得了还是卖不了。总之,干这一行,你的脑细胞与别人相比,在同一时间内不知要多消耗多少要早蓑败多少。不象有的职业,只要女孩子脸蛋漂亮,稍为读过一点书,不至于说话象疯子一样就可以拿钱过好日子。当作家首先得有当和尚六亲不认的的决心,其次还得有和尚甘于清心寡欲誓不为凡尘的荣华富贵享乐而心动的毅力,最后就是坚信自己必能超凡脱俗立地成佛------- 我姑姑一套禅经似的解释让我目瞪口呆。一个令那么多人崇拜并且写出了许多令人着迷的的儿童小说的女作家竟是这样评判自己从事了二十多年的事业和理想追求。原来写小说这么没劲,怪不得你不想写了,我恍然大悟的样子。 也不是说没劲不想写,我姑姑忧伤地说,实是觉得有点自欺欺人,所以才不想写。其实当你投入进去在写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和想法。可是,当你停下来回到现实生活中时候,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就非常明显地会来告诉你,嘲笑你有时甚至作弄你。 怎么会这样呢?我没有亲身的体验,当然无法理解姑姑所说的一切。 你以后看看这本书吧,到时候也许就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其实,我说的并不是单指写小说是这个样子,做别的事也一样的,如果你把心都交给了它,就与人出家当和尚没什么两样。我姑姑叹了一口气下了结论。 那倒也是。我似明非明地附和道。我没有想过将来我要做什么样的人。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象我姑姑一样的作家,也许则不是。 不过,你现在不必去想那么多,你现在的关键就是把书读好。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吧?这话是她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愿意成为象你这样的作家的。我似乎想要安慰她,言不由衷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你变得懂事了。姑姑则由衷地夸了我一句。 我的心里一阵感动,眼睛不由又潮湿了,为自己也为姑姑。 后来,我们只是手挽着手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又一阵。我姑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因为她总是不停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她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好几次我也象她看我那样看着她。我希望从她的眼睛里能读懂她想表达的东西。可是,当我看她时,她总是将视线移向不可及的远方,好象她正在思念着什么,等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而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读懂。 我们就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直到天黑了,我们才在路边的小吃摊上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填饱肚子了事。当时看着我姑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以为她没什么事了。 没想到,我和我姑姑在街头小吃摊上的唯一一次用餐,竟是一顿最后的晚餐------- 我母亲见到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向我父亲的车走去。我稍为迟疑了一下后跟着我母亲走向我父亲的桑塔纳轿车。我父亲已从车上下来为我们打开了后车门正站在车门旁等着我们。母亲让我先上了车,然后才是她自己。我父亲替我们关上了车门后,自己上了驾驶室就发动了车。车子缓缓地启动,很快就离开了它原来着地的那个地方。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坐在我父亲的这辆车里,并没有我平时所想象的那种非同寻常的舒适感觉。我只觉得我是跟两个陌生人坐在一个根本没有距离的空间里,空调所带来的凉爽丝毫没有调节紧张又压抑的气氛。一种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窒息感很快就包围了我。我感觉好象我就要死了一样。 我一阵晕眩,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之后,我姑姑的葬礼早已结束。其实,她的葬礼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因为她事先就给她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留了话——那位朋友也是一位作家。不过,那位朋友不写儿童小说,她专门写性体验一类的小说。后来我在到国外求学的时候,曾看到一张介绍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地下小报上说,她是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最大胆最彻底最富有性经验的也是最前卫的女性作家,也是将写作和生活结合得最完美的作家——她小说的“灵感”全部来自于她亲身的体验。那张小报上还提到了我姑姑的名字,说我姑姑——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著儿童小说最多对儿童心理最了解的女作家,就是这位中国现当代最前卫女性作家的好朋友。正是这位最前卫的性小说作家在最后完成了儿童作家唯一自己不能完成的一件事——指的是通知殡仪馆的事。那报上还说了一句非常暧昧的话,说这位写性小说的作家,不仅仅与各种各样的异性之间进行了切身的性体验,与同性之间也有切身的经历。可想而知,性小说女作家与儿童小说作家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文章最后又给读者提了一个探讨性的问题,说为什么同是女性作家,一个英年早逝,一个却长生不衰呢? 看完那篇文章后,我并没有去想那文章的真实性,也不在意文章里面对我姑姑的评价,就象我现在不在乎我自己的生世一样。只是它再一次引起了我久违的伤感。是啊,为什么同是作家,我姑姑的那个作家朋友至今仍象美人鱼一样非常鲜活地在这个世界上——我刚刚从报上一则可告消息得知她现在正旅居美国和加拿大之间,而我姑姑却那么早就走了呢? 我姑姑在留言上说,她死后一定不要举行什么仪式,以免惊动那些崇拜她的读者,引起他们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她说她已经委托殡仪馆为她办理一切后事。只要在她死后给殡仪馆打个电话——她无法知道她死的准确时间,不然连这个她也可以自己事先通知他们。然后通知她的家里人一声就可以了。 那位朋友就按照我姑姑所交代的那样先是通知了殡仪馆,然后才通知了我爷爷和奶奶。后我爷爷再通知了我父亲和我伯父他们——不过他们没有来。我伯父伯母都身居要职,而且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时候正为出国移民忙得不亦乐乎,对于我姑姑的死根本没有什么反应,自然不会从北京赶回来参加我姑姑这么一个写儿童小说的作家的葬礼——我伯父经常有幸代表他的单位参加一些比我姑姑重要得多的大人物的葬礼。而我堂兄正是为升学奋斗的时候当然更不可能来,虽然他一度非常崇拜我的姑姑 。我父亲通知了我母亲,最后才是我。 而我还是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就象我的堂兄一样。倒是雷丁替我参加了姑姑的葬礼。 我醒来后雷丁告诉我,我姑姑的死最后还是惊动了不少人。市作协市妇联儿童文学研究会儿童福利院敬老院希望工程委员会以及残疾人协会等单位都派人分别送来了花圈和写着悼词的微型纪念碑,还有部分特别崇拜她的本市读者则一律送了鲜花。作协妇联及儿童文学研究会送的花圈上的悼词无非就是肯定和赞扬了她在创作上的成就和作为妇女的一分子为社会创造了不少宝贵的精神财富之类的恭维话;而儿童福利院敬老院希望工程等几家单位是因为我姑姑分别给他们捐过数量不等的钱,因此分别送了在时间上比花圈和鲜花之类有具较长意义的纪念牌。纪念牌上简明扼要地写上了几个表达他们心意的字,以表示对我姑姑富有爱心的感谢和肯定,同时也为了将此精神发扬广大。 一个星期后,在雷丁的陪同下我抽空去墓地看了一次我姑姑。那些用鲜花做的花圈早已支离破碎,七倒八歪得不成样子。几块薄薄的细长的用大理石和花岗石做的纪念牌倒依然泛着微微的幽光,就好象我姑姑生前的脸。它们并排地斜置在我姑姑墓前正中的位置上,就象虔诚的信徒跪在神前祷告一样,纪念碑上那简短的悼词就是他们的祷告词,它们分别是:大家永远的母亲!我们共同的女儿!最有爱心的作家!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在我姑姑刚死不久那会儿,她的有几本小说被连续重新出版了好几次。直到崇拜她的那些人基本上手头都有了她的书并且也渐渐忘掉了她,才停止了再版。后来,她的书就再也没有被原先那些正式出版过的出版社重新出版。因为,市面上盗版的书越来越多,正规出版社的书由于价格上始终没法降到和盗版书一样低,根本没有竞争力。因此只好放弃曾经为他们带来过高额利润的那些特殊商品的再生产。现在的儿童除了能在街头书摊上看到错别字连篇文句不通纸质粗糙低劣,封面上写着大大的书名和作家的名字,里面却是用六号以下字体印刷的盗版“文集”外,已经很难从正规的图书馆看到我姑姑写的以前那样封面设计漂亮、插图精美、无论印刷纸张都非常优良的单行本小说了。 第17章 奶奶 我姑姑死后第二年春天,我奶奶就开始病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毕竟是一件令人感到悲哀的事。何况我姑姑没有结婚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的,就一直是我奶奶一大心病。我奶奶为当初我爷爷告了我那姑姑的班主任并让他坐了牢这件事而一直对我姑姑心存悔意。因为,当初如果我奶奶态度坚决一点的话,凭着她在我爷爷心中的份量,其实完全可以阻止我爷爷的冲动举止,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我姑姑一直独身这样的事。 可是,我奶奶当时担心我姑姑真的已爱上了她的班主任,并且更怕以后真的会嫁给那个比她大二十来岁,比我爷爷没小几岁,也许做我奶奶的情人——如果我奶奶象当年背叛县长一样想背叛我爷爷的话——正合适的男人。我奶奶犹豫不决了半天,最后就任我爷爷理直气壮地做下了那桩整顿家风杜绝后患的事。她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因此走向情感的绝端,更没有去想一个三十几岁的事业有成的男人将因她十二岁女儿的天份而断送前程,最后竟连生命也一起葬送了——关于那个班主任后来的情况他们至今仍然一点也不知道。而那个男人正是自己女儿天份的发掘者和培养者。 但是,当那个男人被判刑坐了牢后不久,我奶奶就开始感到后悔。她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当年跟我爷爷时那么聪明那么有灵性和那么富于同情心和宽容心了。我奶奶又想,其实象我姑姑小说里写的那件事,如果换了当年,并且不是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或者说哪怕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也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如果是换了自己的父母要告那个男人——就算男人真的强奸了自己但自己确实是喜欢他的话,自己肯定会站出来阻止这件事往下发展的。何况我姑姑这件事只是因为一篇小说引起的。是真是假只有我姑姑和那个男人知道。 但是,那是一个并不是什么都讲事实的年代。许多事情也无法以科学为依据——科学也没有象今天这样发达。虽然人们天天喊着一切要实事求是,一切要以科学为依据——正是因为没有讲实事求是,根本无科学可依据,所以才天天聒噪着那些口号。那是一个可以凭一句话就让人下地狱,也可以凭一次坚决的行为就可以成为英雄的时代。我奶奶曾经产生了想为那个男人反案的念头。但是,那个时代有人可以为你审判别人,但没有人能为你重新审判一个你认为错了的案子。除非那些人是是第一审判人的敌人。但是,这样的重新审判,必将连你自己也得一起接受审判-------- 我奶奶终究是个有羞耻感而又有些懦怯的小女人——她实在没有勇气接受那种反来复去是非难分的审判。她当初离开那个县长而跟了我爷爷,除了因为我爷爷比县长年轻十几岁,就是因为不想过那种大红大紫必将大落大跌的生活——她是一个演戏出生的人,对这一点似乎比一般人要明白得多,更不象那些演技蹩脚头脑糊涂的演员,分不清戏与生活,生活与戏的真真假假。因此总是常常将生活当戏对待,却以为戏就是生活。最后活了一辈子连自己是谁,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是活过还是没活过,是自己在演戏还是生活在演戏也不清楚。而我奶奶却毫不犹豫地宁要生活也不要演戏地跟了我爷爷,并且最后让事实证明了她当初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尽管在刚跟我爷爷的那几年也着实折腾得够呛,尽管我爷爷最终也没有给她一个光荣的桂冠。但是,我爷爷给了她女人足够的幸福——那种幸福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述的,也不是有形的东西可以来比较来衡量的。那是一种无形的但能让你深刻地感受到,并且是无限制的永远都不能忘记永远都不愿意它失去,但如果不得已即使万一失去了,仍然会随时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比幸福的东西——那就是爱情!一种真正的爱情!永恒的爱情!无价的爱情!没人一丝杂质和虚假的爱情!让人愿意为它生也愿意为它死的甜蜜之情!是无与伦比妙不可言的幸福之爱!它是人性中出于本能的唯一最善良最无私最有吸引力最能撼天动地的感情!如果没有我姑姑的这件事,我奶奶自觉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历史上的女王恐怕也不能与我奶奶相比。 我奶奶想了想后,最终以为我姑姑过了那个容易迷失的年龄就会忘却那段往事的——一个十二岁女孩的情感到底能有多深刻?十二岁的女孩哪里懂得刻骨铭心和忠贞不渝?十二岁女孩的小说到底有几分可读性和可信性呢?十二岁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只会模仿且都能够模仿,又什么都信以为真因此最容易上当的年龄吗?十二岁女孩如果不是有人教唆的话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小说来?而这个能教唆她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就是老师了——尤其是男性老师更容易一些——他们比父母更容易让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愿意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听从他们的一切安排和指使。这几乎已成了女孩成长过程中的必然现象,也成了社会发展过程中一个普遍现象。这到底是女人的天性呢,还是一种社会的异化现象? 我奶奶后悔没有早早注意到这种社会异化现象和女孩成长过种中的必然现象在我姑姑身上的体现。如果她能早早觉出我姑姑身上这种危险而可怕的异化现象的潜在因素,也许一切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奶奶宁可要一个没有天赋的本份的女儿,也不要一个被社会异化了的危险而可怕的天才女儿。然而一切都似乎猝不及防。这种潜在的异化现象的危险而又可怕的因素,简直就象黑色的电脑病毒一样,毫无预感地在我姑姑的身上突然发作了。我奶奶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它却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了我奶奶早早为我姑姑设计好的以为绝对不会出错的完美无缺的人生程序。 我奶奶后悔莫及,欲哭无泪。 她唯一所希望的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能让她活得最好过得最幸福最爱她她最爱的男人——我爷爷所做的一切能够挽救刚受病毒侵蚀的我姑姑,并试图重新补救和完善她的人生程序------ 然而,我姑姑却象一张有许多坏区的磁盘一样,再也无法重新复制进那套我奶奶特意为她设计的完好的系统程序。她自己就象那些黑色的病毒,你无意中打开了她,却不知道如何关闭它,而只能看着它发作侵蚀全盘地毁坏你那些完好的程序。 我姑姑本是我奶奶一手设计可用性极高的程序之一,可到最后,我奶奶却遭到由我姑姑而引起的连带侵袭。我奶奶就象惨败的将军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姑姑一步步走向情感的雷区战争的极地,却始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我奶奶的心病就这样一直遗留下来,它终于也象病毒一样在我姑姑死后正式发作,开始向我奶奶有力地进攻。 我奶奶的病无疑令我爷爷内心焦虑不安。 当时我姑姑的死虽然也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因为有雷丁和我的存在,他似乎很快就忘记了失去他唯一的女儿之痛。他还不停地劝慰着我奶奶,想让我奶奶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度完他们自己快乐而完美的人生。 谁知,我奶奶不但没有从阴影和悲痛中走出来,反而病倒了。 我爷爷再次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开始反省自己对我姑姑的伤害。其实当我姑姑过了那个最佳的结婚年龄的时候起,我爷爷就开始反省了他当初自己的所作所在为。他并不知道我姑姑在她的班主任出狱那天,曾经背着他们偷偷地从学里一个人跑去监狱的大门外面,接那个被自己送进去的男人出来。他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出狱的那天就当时死在监狱的大门外。当他将那个男人送进监狱不后久,他就觉得自己也许做得有点过分了。但是,身为男人,什么事做了就做了,没有那么多自己怀疑自己,自己否定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的。他是出于正义的道德的本性的而且是为了一种责任和义务才那样做的。他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有刚性的男人,更是一个有人性的男人。他容不得那种没人性的人存在于他的世界里。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失去人性的行为发生在他的视线内。但是,凭着一些最明显不过的理论依据,他可以判断事实的真想。他的触觉总是十分灵敏的,他的判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自信自己这辈子是步步为赢,走向圆满和辉煌的一辈子。他不可以让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和一件违背伦理道德的荒唐之事破坏他经过近半辈子的浴血奋战才得到的胜利果实。何况我姑姑因为特别象他自己,因此曾是他在三个儿女中最爱的一个。我爷爷当时只想着要保护他最爱的女儿——我姑姑,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发展。 但是,他虽然心里觉得有愧于我姑姑,可他始终没有向我姑姑当面认错道歉。他在心里曾无数次地忏悔,无数次地遣责自己。可是,他永远不知道怎样当着我姑姑的面将自己心中的歉意说出来。因为,我姑姑从来没有为此事责备过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一句怨恨的话——我姑姑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我爷爷——自那个男人从这个世上彻底地消失的那一天起,我姑姑就再也没有回家去过。她自上大学以前,就靠她的稿费跟家里断了经济关系。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地想借助物质给予我姑姑精神补尝,可是,都被我姑姑拒绝了。尽管他们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而且在必要的场合,他们还象非常亲热的一家人那样一起出现,就象那次去医院看我一样。 我姑姑这种温柔得足以令人窒息的拒绝方式,让我爷爷无比地心痛和难受。我爷爷想暴跳,想怒吼,想挥拳打人,想借刀杀人,想开枪自杀,想以一百个理由一千种借口为自己开脱罪孽,洗清冤情,以求得我姑姑的原谅,使心灵洁静,让灵魂安宁。 然而,我姑姑却以走在前面的方式结束了对我爷爷的惩罚。在我爷爷看来,我姑姑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快乐干脆地死去。也许结束了一段痛苦的人生,便是另一段快乐人生的开始。当人活得毫无生气的时候,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爷爷希望由他导致的那个痛苦的生命能够早日解脱。所以,我爷爷对于我姑姑的死,很快就淡忘了。毕竟,他的活着不是为我姑姑一个人的。他还有许多值得他做的事情,他想以救助他人来赎清他生命中的诸多罪恶。他自觉他的罪恶不仅仅在对我姑姑做了一件让他得不到原谅的事上。事实上,当他后来细细回想了他的一生后,他发现他的生命中有许多许多的罪是与生俱来的,而且一直伴随着他,与他走过了漫长的道路。譬如我奶奶的出现,譬如我伯父的忘本和背叛,我父亲的负心和变质,以及我的出生;又譬如对叶龙的援助导致雷丁成为孤儿的事,而对雷丁的照顾却没有使他在人格上趋向完美和健全等等,等等。 可是,我奶奶的病又象鬼魅一样使我爷爷想起我姑姑,使他无法彻底地将我姑姑和他自己的罪孽一起忘掉。在他生命中发生的一切务必使他在有生之年继续承受任何后果所带来的影响,直到他的生命结束那一切才会真正彻底地结束。这便是人生,这便是生活,这便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也是所谓因果缘由皆有天定的真谛。 为了我奶奶的病,我爷爷开始日夜不安地操心和奔波。他一家一家地跑医院,一个一个地求名医,一处一处地动用所有可以动用的关系,一天一天地侍候我奶奶,整夜整夜地研究病理和病例,一件事一件事地开解我奶奶,一把一把地将钱从银行提出来送去一个一个该送去不该送去的地方;他满头保养良好的黑发开始一根一根地白,一撮一撮地往下掉;他向来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开始一截一截地长胡子,一拨一拨地变枯变稀变得了无生机;他饱满光洁有气势的额头被快速地划上了一道一道的辙痕;他挺拔魁伟的脊背一节一节地弯曲一寸一寸地缩减;他充满睿智的目光模糊一片,坚强镇定的神色黯然无光,跳动如常的心脏渐渐失血干枯虚弱蓑竭—— 我爷爷为了我奶奶,竭尽所能,全力以赴,倾家荡产,无怨不悔。就象我奶奶当初选择了他时,抛弃荣华富贵心甘情愿,毫不可惜一样。 然而,我奶奶一病就再也没有好起来,她在病床上一躺就躺了整整三年-------- 第18章 夏天 这个夏天是一个特殊的夏天。 首先,我和雷丁都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我们两个的成绩都在班上前三名内。雷丁得第一,我得第二。因此,在升学考试中我们两个也都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虽然,一时分数没有出来,但我们俩一点都不担心谁会上不了重点高中。因此,这件事无疑是一件头等好事。 但是,由于我奶奶已病了三个多月了,我爷爷一下子老了半辈子一样。看着我爷爷跟随着我奶奶一起日渐枯萎下去,最难受和最心痛的就是我和雷丁。也许雷丁在心里比我还更痛一些。虽然他表现得比我坚强得多。 因为,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里,我们既没有发现我爷爷老得那么快,也没有时间呆在我爷爷和奶奶的身边,因此也就没有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考完试后,时间和心情都松了下来,我和雷丁就整天围在我爷爷的身边,整天看着我爷爷跑来跑去,马不停蹄寝食难安的样子,我们的心也跟着他急得团团转。尤其是我总是背着我爷爷而当着雷丁的面一次又一次地流泪。 而雷丁从来不掉泪。每次我一流泪,他就不停地安慰我,劝阻我,给我讲人之生死乃必然规律之类的大道理,讲英雄牺牲时都坦然面对的故事,讲他这么些年来他虽然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在我的经常鼓励下,和爷爷的正确引导下,使他活得既快乐又幸福更坚强。他希望我也能象我鼓励他那样鼓起勇气面对现实,快乐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每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里其实已被蒙上了一阵雾般的东西。只是,那雾始终没有成为雨滴落下来。其实我知道,他非常担心我爷爷说不定哪天就会挺不住而突然垮掉。这一年来,他除了在学校里,就是回我爷爷的家。因此,他和我爷爷的亲密程度似乎已胜过了我和我爷爷间的亲密。他在心里对我爷爷的依恋之情,我想也肯定不差于我,或者说比我更依恋一些。毕竟,目前的他除了我一个朋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无疑,我爷爷已成了他心目中最亲的亲人。所以,他担心我爷爷甚至多过我担心,我想。他只所以不象我这样掉泪,无非他想在我的面前充当男子汉,想给我一份坚定的力量,想给我一种坚实的可靠的天塌下来无须担心的感觉。 事实上,雷丁这一年真的长成了和一个男子汉没什么区别的样子。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只是活泼快乐大胆热情有时候不免冒冒失失的雷丁了。自他父亲失踪后,后又经历了我家的一些风云,他变得沉默,冷静,更爱思考。有时候还显得有点深不可测,神神秘秘的样子,好象正在做着一件秘密的事情。许多时候,他更喜欢一个人相处,一个人单独活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非常深沉而忧伤的样子。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心里很是难过而不安。不过,我没有办法。我想,他肯定在想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虽然,我爷爷把他当自己的孙子一样看待。但是,那两个人毕竟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人。特别是他父亲,曾经给了他许多快乐和幸福。他父亲在他的心中的份量,是任何人都没法相比的,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就算有人能替代得了一时,也无法每时每刻占据他受伤而孤独的内心。我常常很想再帮他多一点。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象无法帮到我爷爷一样。 因此,本来天塌下来都跟没事一样的我,竟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动不动就会掉眼泪。而这个时候,总是雷丁——此时,除了雷丁已没有人可以让我在他面前掉泪——在一旁安慰我,开导我,鼓励我,让我重新开心起来,坚强起来,快乐起来。他总是对我说,如果我们两个不开心的话,就会使我爷爷更担心,我奶奶的病更没法尽快好起来。所以,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决不可以让我爷更担心,更不安。在他的鼓励下,我渐渐地又开朗了些。但是,我奶奶的病和我爷爷的日比一日的瘦弱总是让我无法真正快乐起来。我担心我爷爷说不定哪一天比我奶奶还先走。 大概在暑假度了一半的时候,我伯父打电话来说,他们已拿到了移民加拿大的一切证件,准备本月底就动身前往加拿大。两年前,当他们决定移民的时候,他们曾来电话征求过我爷爷的意见。我爷爷当场在电话时里向他们表示他坚决对他们移民。可是,我伯父说一大套理由说服我爷爷。我爷爷还是没有同意他们的想法。最后还下了一道通缉令,说如果我伯父他们要移民——无论是哪一个国家,我爷爷就和他们断绝关系,就当他没有我伯父这个儿子。但我伯父他们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他们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为了让我堂兄接受更好的教育,以便将来更好地为社会服务,为中国服务。我爷爷说,他并不反对让下一代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也希望下一代能更有出息。但是,为什么要移民去国外,他表示没法理解也没法接受。我爷爷觉得,我伯父能够到北京,成为一个北京人,已经是作为中国人最高无上的光荣了。何况,我伯父在北京混得挺不错的。因此,他就应该一辈子在北京好好地干下去,一辈子做一个中国人,好好地在中国生活下去。北京是我爷爷心中的圣地,我伯父则是我爷爷最大的骄傲,最高的光荣。可是,如今这一切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将全盘改变。它对我爷爷的打击比我姑姑的死带给他的还大。在我爷爷看来,我姑姑的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天意。虽然有一部分原因难逃人为因素。因此,除了象现在侍候我奶奶那样承受该承受的后果外,倒算不上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也许这也是一种天意吧?但是,我伯父他们的移民,对我爷爷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极点的耻辱。一种有负祖先国家民族的耻辱,一种愧为三千年炎黄子孙的耻辱,一种让千万子孙后代抬不起头来的耻辱! 然而,我伯父他们的决定还是没有因我爷爷的坚决反对而动摇。如今,他们的愿望就将成为现实。我想,此刻,他们的心情肯定非常高兴。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我爷爷此时此刻是多么的痛苦和难受。我爷爷一听我伯父说他们的移民签证已经拿到手时,一下子就把电话摔在地上。他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出声。幸亏当时刚巧我和雷丁都在他的身边。一时,我和雷丁被子我爷爷摔电话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我们并知道我爷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当我小心地重新接起那个电话时,我听到了我伯父的声音,在听我伯父大概地解释了一番后,我终于明白我爷爷为什么发火。 我伯父显然也没有想到我爷爷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他一个劲地在那边对我说,让我好好劝劝我爷爷,说这全是为了我堂兄的前程才这样做的。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反悔或是再拖下去了。因为,我堂兄下半年就要上高中,他们就是为了让他去国外上高中,才早早开始申办移民的事的。其实签证在半年就拿到了手,只是一则我堂兄还在上初中,因此,也不忙于出去。二则,因怕我爷爷不高兴,所以,不想早早诉他,害得他早早就开始生气,甚至做出令他们为难的事。但现在,时候已到,他们不得不告诉我爷爷。我伯父还说,作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有出息。我伯父希望我爷爷能理解他们的苦衷,同时也相信我爷爷不久就会理解他们的。只是怕我爷爷一时想不通,因此让我无论如何要好好地劝一劝我爷爷。我伯父又说,我也即将就是一个高生了,想信我能够劝通我爷爷的。另外,还希望我以后能去加拿大留学,到时,他们一定会尽力帮助我的。 听完我伯父一大通解释以及对我的好意后,我只对他说了声谢谢,就将电话挂上了。我为我爷爷悲哀和难过的同时,也为我伯父感到悲哀。为了我堂兄的前程,他可以抛弃己的舒适的工作,优越的地位,以及家庭父母兄弟甚至于至国家。这是怎样的一种牺牲精神啊!我不知道如何评判我伯父的所作所为,我也没有资格评判他。我只能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我接完了我伯父的电话后回到我爷爷的身边时,我爷爷的情绪在雷丁的安慰下,已渐趋平静。我走过去跪到我爷爷的身前,用我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爷爷的手,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爷爷看了一会儿我后,将他的手从我的手里脱出去,然后将它们分别放到我和雷丁的头上,轻轻的一边摸着一边对我俩说,别担心,你们的爷爷是世上最坚强的爷爷最击不垮的爷爷。尤其是有你们两个在爷爷身边,爷爷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的。去吧,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吧。别因为爷爷,耽误了你们的事。 我爷爷说完将我们扶了起来,拍拍我们的肩,示意我们去做自己的事。他自己则也走进了房间,又去侍候我奶奶去了。 我伯父他们则如期去了加拿大。他们在临走前没有再打电话给我爷爷。倒是给我父亲打过一个电话。我父亲没有将此事告诉我爷爷。我想我父亲大概觉得这事没什么,所以就没有告诉我爷爷;或者是我伯父说了什么,他才没有告诉。总之,我伯父一家就象候鸟一样去了他们认为该去的地方。 接到我伯父的电话后又过了几天,雷丁却突然收到他母亲的信。他母亲自那一年和他父亲离完婚就去了美国已经整整五年了。五年中,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这次,他母亲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雷丁父亲的事和雷丁一年来的情况就给她写了这封信。他母亲出国后就不再演戏了,而是成了一个外国老富翁的情妇。那老富翁对她还不错,因此,他母亲说她不久会回中国一趟,希望雷丁考虑一下跟她出国的事。另外,如果雷丁现在确实需要她帮助的话,让雷丁自己马上给她写信。她说,她盲目地给雷丁寄钱的话,怕别人会打雷丁的主意,会害了他。她说,现在世道太乱,社会上什么人都有,让雷丁千万小心,不要轻信别人。因此,她暂时将不打算给雷丁寄钱,待她回来时,她再把钱给他,包括别人在这一年里对雷下所有的帮助,她一概会替他偿还的。 雷丁收到这封信时,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他说,当他看完那封信时,真想一把将它撕毁丢入厕所里让它进入十八层地狱,永远没有翻身之日。但后来,想了想,毕竟她是自己的母亲,而且在她与爸爸离婚以前,母亲对自己也是挺不错的。雷丁想起了母亲的好处,就不再忍心将母亲的信撕毁丢入厕所,而是将它拿给了我看。 我看完后他母亲的信觉得非常感动。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言语中无不透露出深切的关怀和由衷的爱意。虽然信上有些话不免有些偏执,但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怀之心。做母亲的总是怕自己的儿女会吃亏上当受别人欺侮。尽管有时候他们自己也难免失职或是因为太过宠爱而害了子女。但无论如何他们所作的一切皆是因为出于一份浓浓的谁也无法替代的爱。 我由衷地为雷丁高兴。他虽然失去了父亲,但如今母亲就要回来了,并且还要带他出国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于是,我问他是否打算跟他母亲出国去? 雷丁想也不想地对我摇摇头说,不。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出国去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为了爸爸。我有点不解地说,你爸爸现在已不在你身边了。他又对我摇摇头,说你不会懂的。他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我真的一点也不懂他的想法,一点也不懂他眼里的光芒。 一刹那,我只觉得雷丁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而且正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没法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呢,还是因为我们其中有一个长大了,而另一个却仍没有长大?那么,是谁长大了呢?是我还是雷丁? 第19章 叶婷 19 叶 婷 一晃又过了一年。 这一年中,除了我奶奶的病一点没见好转外,我母亲和我父亲已当着我的面宣布了正式分居。由于他们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去领结婚证,因此也就省了去办离婚证这道手续,所以只能说是分居。虽然我有点不明白,身为国家干部的他们当初怎么会结婚证都没去领就结了婚,但是我并没有问他们为什么,就象他们为什么要分居我也没有有问一样。我对他的事向来一点不关心,我对他们也一直很是陌生。我想过与他们亲近两年点,能够互相熟悉起来。可是,一直无法做到。 尤其是这两年来,我和父母相处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母亲基本上不回家住,而我父亲在家落脚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我有空则把大部分时间留到了我爷爷家里过。所以,我们三个人实际上早已成了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管谁,谁也不关心谁的状况。我们相逢的时候一般都是在周末的时候,地点就在我爷爷家里。我母亲和我父亲一样,每个周末的晚上,会去我爷爷家看一下我奶奶,问一下病情怎么样了。然后就问一下我有没有什么事。我说我没有什么事。她就点点头说那好,她放心了。说完就走了。而我父亲会停留得稍会久一点。但是,他很少亲自问我好不好,过得怎么样。他总是在我母亲问我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听着。偶而,我母亲点头的时候他也跟着点头。我母亲走了,他也不再说什么,而是坐到我奶奶的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奶奶和我爷爷。我奶奶则总是看着我父亲不停地流泪。有时候还示意性地看看我,似乎在嘱咐着我父亲什么,又似乎因为有我在吧那里,有点不方便说什么的样子。每当我看到种情形时,我就会退出我奶奶的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俩。我想也许我奶奶说不定明天就走。她肯定有很多话要对我父亲说,我应该尽量给他们单独说话的时间和机会。其实,我也是因为看着我奶奶不停地留泪有点忍不住才想离开我奶奶那里的。我发现我奶奶每次看到我的时候,总是特别会流泪。好几次当我一个人在她旁边的时候,她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可最后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我母亲离开我父亲的时候,除了吉米她什么也没有从家里带走。她当时还问了我,问我喜欢不喜欢吉米。如果我喜欢的话,她可以连吉米也不带走,让它留下来陪我。听到我母亲对我这么无私,我只觉得有点鼻子发酸。不过,我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我平静地对她说,我不要,你带走好了。如果有时间的话能回来看看我就可以了。我母亲对我的话似乎有点愕然,她不知道我所说的指的是她还是吉米。我没有作解释。我想随我母亲自己去理解好了。反正谁回来都是她的事。我当然希望是她能回来看看我,而不仅仅是吉米。当然,如果吉米自己能想到回来看我,我也一样会非常高兴的,我同样也会将它当亲人对待。虽然,它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并没有对它怎么样好。我自始至终无法象我父母那样爱它们。但是,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无论如何我们间产生了一定的感情——一种无意之中形成的相互间已经习惯了存在的情愫。 我父亲对于我母亲提出的正式分居似乎有些勉强。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就同意了我母亲的决定和选择。他对我母亲说,既然你觉得分开是最好的方式,我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不过,他希望我母亲不要将他当仇人恨他。如果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也尽管开口。只要他办得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我母亲先是说了声谢谢,然后说,不会。她是一个不愿记仇的人。因为,记仇太累了,对女人的容貌可没有一点好处。她才三十几岁还不到四十岁,决不会这样自己糟蹋自己。我母亲还说,希望我父亲也不要再糟蹋自己。不然,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说完这些话,我母亲就带着吉米离开了我们曾经共同一起生活的家。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去我爷爷家里。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再也没有见过我母亲。我母亲就好象一只夜莺一样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后来获悉,她不久就随维克到德国去了。 就在这时,雷丁的母亲真的回到了国内。她给雷丁带了一大笔钱来,足够雷丁读完高中和大学。我再一次由衷地为雷丁高兴。但是,雷丁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高兴。 我和雷丁虽然两个都上了重点高中,但不是在同一所学校里——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事先说好报同一所学校的。可是,通知下来的时候,我们却在两个不同的学校。因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已不象原来那么频繁。每到星期天的时候,雷丁和我一样会回到我爷爷家里。但是,每次见面时,我们间的话越来越少。雷丁总好象有什么心事一样,常常一个人摇头叹气,有时还很痛苦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他母亲让他出国的事而烦恼。他说不是。因为,压根没有想过要出国。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中国的。除非是以后自己在学业上需要去深造。但那是以后的事。他没有想得那么多也没有想得那么远。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而烦恼呢?我又问他。我越来越觉得,雷丁真的变了许多,变得让我越来越捉摸不透,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其实也没有什么。雷丁吞吞吐吐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烦。总之我心里有一种莫明的难受。到底是什么事情引起你这样的?你能说出来让我听听吗?也许说出来了就什么了,或者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尽量耐心地对他说。我真的很想帮他的。因为他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我就是说不清楚才这样烦。唉,算了,以后你别管我,好不好?雷丁看着我说,眼睛里是那种飘忽不定的眼光,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瞒着我,又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可因为心中有歉意而知如何开口一样。 我的心里不由暗暗担心。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发生在他的生活中。自他失去他父亲以后,这么几年他一直平平安安跟我们生活在一起,除了他母亲突然回来这件事外,并没有其它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去做过让人不可理解的事。至于他父亲的下落,我爷爷曾经多方托人去打听寻找。但一直没有一点消息。后来,因为我奶奶病了,雷丁就坚决不让我爷爷再找他父亲了,我爷爷才放弃了努力。从表面上看,雷丁好象真的早已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而且,他在学习上也一直非常努力,从来没有因为他父亲的事而消沉过,自暴自弃过。而今,他母亲也回来了,他理该很高兴更振作才对呀! 可是,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快活呢?越来越不近人情,越来越古里古怪的呢?雷丁越是不让我知道,我就越想知道这后面的一切。他越是不说,我就越想了解他的想法。 就在我寻找机会想去了解他的情况时,一个名叫叶婷的女孩子到我们学校来找到了我。 叶婷长得非常漂亮,白嫩的肌肤,一头美丽的长发盖过了她的腰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显得很动人很有吸引力。小巧而精致的鼻子非常合适她同样精致而生动的娃娃脸,两个浅浅的酒窝既妩媚又含蓄,掩饰了那张娃娃脸所特有的一部分天真。一袭乳白色连衣裙将她高挑的身材衬得袅袅婷婷,真是人如其名。一双与裙子配色的凉皮鞋得意地扣住了她细巧而丰满的双足,既时髦又典雅。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挺会打扮也的人,似乎比我要大几岁,因此也比我成熟得多。可是,我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你就是欧阳美丽吗?”叶婷一找到我就直截了当地问我。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好象要从我脸上找到什么答案似的。 “是,我就是。”我点点头。我第一眼看到叶婷,就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觉。我只觉得眼前这可爱的脸在哪里见过。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请问你是——” “我叫叶婷,是叶龙的女儿。”叶婷毫无顾忌地回答我。 “叶婷?叶龙的女儿?是——”我几乎忘记了我读小学时的校长就叫叶龙。也许因为叶龙也爱狗的缘故,叶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因此,我的心里就根本没有将他装进去过。尽管他曾是我整个小学阶段的校长。 “是,叶龙,也就是叶校长叶龙。”叶婷点点头强调说。我真不明白叶婷找我有什么事。我记起来了,叶龙是有个女儿叫叶婷的。在小学时她比我高一级,成绩不错,因此,略有一点印象。上初中的时候,她被叶校长送到了一家有名望的贵族学校去读书。后来就再也不知道她的事了。事隔数年,她怎么找到我来了?实在让我吃惊不小。我看着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小心地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啦。不然,我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干什么。”叶婷有点屑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了叶龙的。真是有其父必其女!我想。“我是为雷丁来找你的。”叶婷又加了一句。 “雷丁?”我一听到雷丁的名字,不由紧张了起来,我真怕他出了什么事,“雷丁怎么啦?”我急得有点不知所措,一把拉住叶婷的手。 叶婷却立即甩开我的手,并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然后冷冰冰地对我说:“你不用那么紧张,雷丁好着哪。看不出你对雷丁还真的很那个——怪不得雷丁总是开口闭口提起你。” 我并不理解叶婷话里面的话,此时,我只担心雷丁的事,我只想知道雷丁现在到底怎么啦。我一见到叶婷心里就一直挺不安的。我向叶婷走近了一步,诚恳地对叶婷说:“请你告诉我好吗,雷丁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叶婷大概被我的紧张惊住了,她一时看着我竟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下去:“雷丁真的没什么事。他在学校里好好地上着课呢。其实,我是为我自己来的。”她的口气比刚才好了许多。说完后,她还叹了一口气。 听到雷丁真的没事,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但听到叶婷说是为她自己来的,则让我再一次惊奇不已。这叶婷到底在搞什么鬼呀,一会儿说是为雷丁而来找我,一会儿又说是为她自己。到底是为谁呀?未等我开口再问,叶婷却又说话了:“其实我很久前就想找你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找你,找到你了,也不知道怎么样跟你说。所以,我一直没有来找你。但是,今天,我还是来了,我终于来了。你能听我将话说完吗?”叶婷显然越说越激动。 现在,我的冷静又恢复了。我虽然不明白叶婷找我的理由,但是,我准备听她把话说完,不管她的事与我有没有关系。我点了点头,对她说:“你说吧。如果你真的想跟我说,我会听你把话说完的。” “真的?”叶婷一把拉住我的手,高兴地跳了起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我把话说完吗?”她对我还是有点不相信,又追问了一句。她的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我,希望从我的脸上得到肯定的答案。 “是的,不管你说什么。”我再一次点点头。 “想不到你这么好。怪不得雷丁老是提起你。”叶婷再一次提起了雷丁。我发现,每当她提起雷丁的名字,她的脸上就会泛起一阵红晕,眼里闪过一丝动人的光芒。只是,那光芒有点飘忽不定,而且一闪而过,令人捉摸不透。这使我突然间想起了在雷丁眼里看到过的那种光芒。 一想到这,我的心里不禁震动了一下,难道雷丁跟她-------我的脸不由红了。怪不得叶婷一来对我很不客气的样子。原来她误会了我跟雷丁的关系。我心里直觉得好笑,同时有点不屑和难以理解。我觉得我和雷丁不过是两个刚刚上高中的中学生而已,虽然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可是,我们只是朋友只是同学甚至是兄弟姐妹这样的关系而已。除了这,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想过。想不到叶婷竟为此将醋吃到这里来了。为了不让她继续误会下去,我赶紧说:“噢,我们是好朋友。一直是好朋友。就象你和雷丁一样,我想。”其实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叶婷是怎么会跟雷丁在一起的。按理,她现在应该仍是贵族学校的一名学生。那么,她根本不可能跟雷丁认识。但是,从她不断地提起雷丁看来,好象她整天跟雷丁在一起似地。 “不,我和雷丁不是象你说的仅仅是朋友而已。”叶婷有意向我暗示什么,竟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反驳我。 “噢,也许。对不起,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好意思地对叶婷说。我真的佩服叶婷的勇气。我又一次想起叶龙,又一次感叹: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难道雷丁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叶婷对我说的话似乎很是吃惊,暗暗的失望中却透露出希望得到某种答案的意图。 “噢,不,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 “雷丁跟你说了?他怎么说的?你不介意吧?”叶婷一下子又高兴得象个快乐的公主似地。 “嗯——我?噢,不。我没有介意。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我无法理解叶婷,因此,我也无法回答她向我提的那些问题。所以,我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我的脑海里却闪过雷丁时而痛苦时而沉默时而捉摸不定的样子。难道他所有的烦恼和痛苦真的全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吗?真的是这样吗?那么为什么?为什么雷丁要瞒着我?为什么他又会那样痛苦那样烦恼那样闪闪忽忽地?难道他真的象叶婷以为的那样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可是,我对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我自以为。难道我那样对他有什么不对?有什么错吗?如果我错了,那么我爷爷是不是也错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对他关心得太多了,使他觉得没有自由不够随意,而又没法说,所以才使他那么烦恼那么痛苦那么不想与我说话,什么也不说,什么都放在心里?譬如叶婷的事,他压根就没有在我的面前提起过-------- 我在恍恍忽忽中听完了叶婷告诉我关于她跟雷丁间的事。其实,事后,我想想,叶婷告诉我的只不过是她对雷丁怎么样而已,而不是雷丁跟她怎么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理解。 叶婷说,她其实在读小学的时候,也就是雷丁被破格跳级那一年就喜欢上了雷丁。但是,那时候自己太小,虽然比雷丁高一级。而且,她爸爸是校长,雷丁的父亲也在学校里教书,因此,当然不敢怎么样。过了一年后,自己上初中被她父亲送进了贵族学校读书,就失去了和雷丁接近的机会。幸亏在这中间,叶婷因得了肺炎被逼休学一年。因此,她就变成了和我们同一级。养好病之后,原打算继续回贵族学校上学。可是,那学校怕她的病重新复发,就请她转了学。后来她就考上了现在的学校,和雷丁成了同学,并且还在一个班上。 叶婷说,这件事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上天有意安排一样。她一直没有忘记雷丁,并且一直在打听着雷丁的事。后来她听说了雷丁的父亲失踪的事后,还特地跑到雷丁的家和我们上初中的学校去问雷丁的情况。可是,因为雷丁住在我爷爷家里,她就始终没有得到关于雷丁的消息。她以为雷丁也象他父亲一样消失了。没想到,当她上高中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时,雷丁却象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一刻,叶婷真想扑上去紧紧抱住雷丁不放。不过,最后,她当然没有那样做。但是,后来,她就想方设法地接近雷丁,和雷丁在一起,以至到现在忍不住跑来找我,想叫我把雷丁“让”给她。她说,她真的太喜欢雷丁了,喜欢到了没法忘记的地步。只是,她觉得雷丁不象她喜欢他那样喜欢她。叶婷觉得那障碍就是我。因为雷丁跟她说什么总要提到我的名字——这是叶婷的话,事实情况又是如何?我不得而知,就象我从来没有了解过雷丁这个人一样。 第20章 东风西风 日子依然象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地流淌着。人们按着自己的习惯生活着,寻求着,努力着。总希望好日子就在后头,总希望一切会从好的重新开始。 我爷爷也一样一直尽着他的全力为我奶奶的病努力着。但是,我奶奶的病情不但不见好,反而更加重了一些。我爷爷为我奶奶求遍了所有的名医,似乎也无济于事。医生都说我奶奶的病生得莫明其妙。虽然我奶奶已病了近两年了,但是,一切迹象都表明我奶奶的内脏都完好如初,根本没有半点病变的症状。可是,我奶奶就象一个半死人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地躺在床上,并且开始不时地感到这里痛那里痛。那痛一会儿象针刺,一会儿又象火烧,一会儿却奇痒无比,一会儿又什么事也没有,只觉得马上就要断气一样。我奶奶不只一次地求我爷爷让她赶快死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让她安安稳稳地死去就可以。我奶奶说,其实这辈子她一直觉得活得不踏实,现在只求上天能赐给她安静地死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爷爷当然不会同意我奶奶的请求,就象上天不会轻易地满足我奶奶的愿望一样。我爷爷说他要用最好的麻醉试剂为我奶奶止痛。他总是跟医生说不要去想钱的事,只要能让我奶奶不受苦就可以。而医生对我爷爷说,那只不过是用钱买我奶奶的日子而已,并不能买我奶奶的命,更不能使我奶奶的病真正治好。我爷爷说,我知道这些情况。但是,我现在已不想那么多了。能让她好好地活一天就是一天。我不愿意她太快太早地就离开这个世界。只要我还有钱能为她治一天,我就要尽力一天。这一辈子都有是她侍候我,您就让我多侍候她几天吧。我爷爷就差没有跪下来求医生了。 我爷爷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侍候着我奶奶,日复一日毫不气馁地为我奶奶求医问药,总希望我奶奶有重新康复的那一天。但是,事与愿违,我奶奶的病似乎再也不可能好起来,而是一天比一天快速地走向死亡。我爷爷认清了事实以后,不再象开始时那样焦虑,那样不安。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痛苦的折腾,我爷爷反而变得乐观了一些,开朗了许多。我明白他这是为了让我奶奶安心一点,也快乐一些。他开始暗地里为我奶奶操办后事,也开始为他自己的日后作打算。他的脸上时而有安详而满足的笑容出现,好象一个人终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某个人生目标,有一天终于到达了那光辉的顶点一样。 看着我爷爷那样子,我心里常常疑惑不定。我不知道我爷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为什么而高兴。但是,看到他那知足而安详的笑容,我由衷地感到快乐。我想,一个人既然能够笑得出来,就证明他可以好好地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我曾一度非常担心我爷爷会突然在某一天垮下去,垮在我奶奶的面前。如果那样的话,我奶奶又该怎么办?我爷爷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吗?如果没有了我爷爷,我想我奶奶肯定一天也活不下去。我奶奶死心踏地跟了我爷爷一辈子,她怎么能同意我爷爷丢下她先走。就象她自己虽然嘴上天天叫着,求我爷爷让她快快死去,其实她的心里也是一百个不愿意。不过,在恶魔面前,人难免会产生绝望的念头。其实正是因为心里有着希望,人才会产生绝望。如果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绝望。其实我奶奶是多么希望能和我爷爷继续相斯相守下去,一直到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以至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天老地荒。 我父亲自我母亲走后,来看我奶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第一因为他身居要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使他不能随意地脱身——这当然是他自己的说法和想法而已。第二,我爷爷再三让他不要每个星期都来看。我爷爷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我父亲来看奶奶一次,反而让我奶奶多流一些泪,对她的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另外,我父亲每次来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象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在他的心里堵着。尤其是我母亲刚走那会儿,他整个人就象一只被天鹅抛弃而泄了气的蛤蟆一样,黑着猪肝似地脸,整天醉意朦胧的双眼就象发情的野兽一样布满了混浊不清的血丝,好象随时会向猎物发起进攻;那个腆得高高的全是由脂肪堆积起来的晃晃荡荡的大肚子则十分刺眼地泛着白花花的光,好似溺水而死的人刚刚被从水里打捞上来就要开始腐烂——我父亲的样子简直比我爷爷还要老态一些——这就是他当上正座以后最明显的变化——如果不去看他那张因营养充足而泛着油光有脸,与我母亲的身材相比,真个就是瘌蛤蟆与白天鹅,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父亲每次来我爷爷家,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嘟嘟嚷嚷地骂人。他那些骂人的话全是我们没有听过我们谁也听不懂的下流话。每当看到我父亲骂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跟警匪片里的那些黑头目差不多,好象全天下人都是他的敌人一样。 我爷爷说,看着我父亲那个样子,他的心里就逼得慌。我爷爷最看不得男人忧心忡忡的样子,也最看不得男人骂东骂西,嘟嘟嚷嚷一副下三烂没出息的样子。我爷爷还看不惯我父亲那一天比一天迅速膨胀起来的身体。我爷爷对我父亲说,不要坐上了正座的位置,就躺在那上面睡大觉。如果那样的话,干脆下来把位置让给人家。好官不贪,好官不懒。贪官懒官都是人民的公敌,迟早要被撵下来的。如果被撵下来的话,还不如自己早一点下来。 我父亲却说我爷爷是解放初期的老眼光老脑筋。现在是什么年头?现在是旧世纪末新世纪初,没有人不想发财,也没有官会自动退下不当官的,更没有当官不贪不懒的。从中央到地方甚至到基层,有几个官是真为老百姓吃苦谋利益?虽然中央三令五申地强调整顿党纪党风政纪政风,虽然报纸上也天天在大喊大叫反腐倡廉,虽然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贪官被抓被肃清,虽然那些被查被抓的都从重从严地受到了审判。但是,那些没有抓起来未被查的真的是从来没有过贪污行为吗?那些人真的是在勤勤恳恳克己奉公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当官的一个个都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如果不是鱼肉填肚,如果不是养尊处优,如果整天在绞尽脑汁想着老百姓的事,如果真的只凭着政府发的那点薪水,能肥得起来,能红光满面,能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不寻欢作乐能有那么多花边新闻,整版整版的反贪报道整串整串的贪官大人的名字吗?说白了,那整版整版的报道整串整串的人名,只不过是普遍现象中的个别事例,是千万幸运者中个别不幸的“万一”而已------- 我父亲振振有词的一套套理论,一个个实例,说得我爷爷除了摇头就是让我父亲不要来看我奶奶。不过,每次我爷爷说到最后,总要对我父亲说一句: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为谁,就为你自己。 我父亲则说,我心中有数。你不用为我操心,不用为我担心。然后就顾自悻悻然离去。隔十天半月,他又来了。来了后,还是那样的一些话题,还是那样跟我爷爷辩论一番,最后又是悻悻然的离去——我父亲不象我爷爷那样万事都有个知足的时候,所以,他就无限制地追求着,无限制地膨胀着自己的欲望和胃口,也无限制地原谅着自己的过失和不足。当然,也无限制地承受着欲望和胃口所带给他的痛苦与烦恼。 雷丁依然间隔性地回我爷爷家。他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有时候说起来的时候,也总是说一此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最近的天气很好或是很坏,学校里这回又有多少人感冒了,某个学生感冒起来总是没完没了;或者就是最近香港的某个歌星将来市里开演唱会,学校里约有百分之六十的男生和百分之八十几点五的女生都心痒痒的想去目睹一下那位歌星的风采,可是,听说票价很高,怕家长不会同意;再者就是问一下这段时间有没有看谁谁刚写的小说,看了几本,还有几本没有看等等尽是一些应付之类的话题,而且总是跳跃性地说东道西;语气当然也是应付的语气,是说不是,不是又说是,谁都不会在意,谁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去纠正对方;眼神更是飘忽不定,躲躲闪闪的样子。 每次我总希望雷丁能自觉地跟我说起叶婷的事。我一直没有将叶婷来找我的事告诉他,就是希望有一天他能自己跟我说起她。我并没有别的意图,只是作为朋友很想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希望他的痛苦烦恼和快乐都能有我和他一起分享一起承受,就象很久以前那些时光一样。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我发现我们间已不象以前那样坦荡和毫无秘密时,我便变得有点不知所措,我也开始变得有所保留。也许,每个人需要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不例外。当我刚刚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曾经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迷茫那么的难以接受。我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彻底地坦白彻底地以心对心呢?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障碍呢?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永远都无法沟通无法坦然相待吗?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怕?那么怕什么呢?难道连曾经一起从成长的道路上共同走过来的朋友也怕吗?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不是可怕的呢?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过,最终我还是接受了现实的一切——从我记事起,现实就让我学会了接受它(现实)的本领,尽管我也曾经无声而激烈地反抗过(我指的是那次袭击狗的事件)。所以,对于雷丁自己不愿告诉我的事我就绝口不提。也许叶婷把她来找过我的事已告诉了雷丁,也许她也没有。总之,我不再关心这件事。我真正关心的是雷丁到底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因此,我觉得让一个人保留自己的秘密,也许就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就象有人愿意把秘密告诉别人时同样也很快乐一样。在痛苦的感悟中我学会了“接受”,同时,我似乎也学会了“尊重”。大概这就是生活赐于我们的恩惠。我想。 于是,趁着偶而独处且不太忙的时候,我就断断续续地去读那本我姑姑临走前送给我的小说——《东风西风》。其实,自从我母亲走后,我就开始读它了。虽然我母亲走时,我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但是,我一直在想我母亲为什么能那样平静而坦然地走以及她为什么要走的问题。我想也许我可以从我姑姑的小说里找到答案——既然我姑姑说这本小说是专门写给我的,那么它里面肯定有一些与我相关的内容。或许不是完全真实的,或许只是一种纯粹的虚构。但是,最虚构的东西也有它相关的参照体。我希望我姑姑的小说能给我一个启示性的答案——这种启示性的答案似乎总能让我感悟到一些什么。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对于生活和人生的答案全是来自于那些启示性的感悟之中。因为,从来没有人直接告诉过我那些真正的答案,我也从来没有想要直接而真正的答案。所以,我没有问我母亲为什么,而是宁可从我姑姑的小说里自己去寻找朦朦胧胧的答案。尽管小说并不真实,尽管感悟只是个人的体验和认识,尽管这种体验和认识的局限性非常大——它几乎不能让人看到世界的一部分,也不能让人体察世界的真实性和偏面性。它只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深夜里对宇宙进行的偷偷探索,而这种探索永远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永远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和结果。但是,我始终觉得我自己这样找到的答案,比别人直接告诉我的答案更可信一些,让我觉得更真实一些,也更深刻一些——我需要可信真实深刻的体验。它就好象我的心在我的胸腔里一样,我能够感到它的存在,能够听到它跳动的声音,能够从它的声音里面发现我自己的存在,我自己的真实,我自己活着的意义。就象一棵小草借助风雨来感受大自然的一切,通过根部的吸收却认识了自己的生命价值。 我姑姑的小说给我了一种寂寥和空灵的感觉,就象春日的午后独自走进一座陌生的大山里。那里有一些参天的大树,树影稀稀落落地笼罩住渺小的自己,顿觉得恍恍惚惚不知前路在何处;而一阵风吹来,夹带着野花的香气和干草味,就禁不住地被吸引着去寻找。其实无意去折那花,也不曾想草儿何以会有气味;其实也非是要将那散发香气的花儿看个清楚,也不为由于草木也懂人心而被感动,倒象一只一直接受着文明教育的野兽有一天被突然放回到了原始森林里一样,对那里的一切既觉得非常亲切却又觉得茫然而无知——没有理性的认识只有感性的体验。于是,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无所顾忌地只管向前向左向右向四周一直悠着荡着走去。没有目标,没有束缚,没有向往,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一切都没有——只有本能的横向前进的行动,只凭着不太敏感但还未完全被文明所麻木的嗅觉,随着那一股风那一股花香那一阵干草味儿那稀稀落落的树影子,去向大山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问一声好,然后告诉它们我回来了——回到了我原来的地方! 出于何处,归于何处。我姑姑的小说让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只觉得我原本就是这大山里面的一头野兽,甚至是山中之王。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的身心完全得到了解放;只有在这里,我不知道何为恐惧何为不安;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可以自由而畅快地呼吸,舒适而坦然地面对:我的出生,我的来历,我的无知,我的浅薄,我的粗鲁,我在文明生活方式下内心的背叛和表面的做作——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了这些——我姑姑象解剖医生那样帮我细致而切实地解剖了我躯体的每一个部位,包括血管里的血液和大脑里的细胞。 无疑,这样的解剖对我是有利的。它让我认识了我自己,也让我明白大多数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由于精神的虚无便拼命追求着物质的丰厚——因为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而只有少数人才是至死都为那虚无的精神而活着的。我姑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想。 第21章 干杯 由于受我姑姑的小说影响,我这个从来不做梦的女孩——我是刚刚才有这种意识的,竟然学会了幻想。 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独坐在我家的窗前——我刚刚从我爷爷家看完我奶奶回来。如果我没有估计错或者说我的预感准确的话,我奶奶最多活过今年秋天,到冬天的时候肯定会离开这个世界去另一个她无奈地向往着的地方。 我回家后正想拿出我的功课本继续我最后的又一次冲刺——明年上半年我就要考大学了,我必须实施行动履行诺言——我姑姑在小说中写道,人生这一次又一次的冲刺,无非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堂皇的理由,别的毫无意义。突然一声惊雷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沉闷地炸响。我的全身陡然地一颤,手上的书籍被抖落到了地上。我突然想起了雷丁。这个夏天,他一直和她的母亲呆在一起,不过,也许和叶婷在一起。我偶而会这样想。因此,自刚放假的那一天我和他在我爷爷家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些日子来,我似乎并不想他。偶而想起了,也会马上被我的没完没了的功课赶走那些思念的情绪。我想,他肯定也跟我一样不会怎么想起我,或者根本没有想到过我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对我。想到这一点,有时候我会感到一些淡淡的伤感。不过,那些伤感也会很快过去。我总是站到他的角度去为他想。我相信他并不会因为讨厌我或是恨我才那样的。我想他不会想起我是因为他有太多的事太忙的缘故;或者他确实有许多令他烦恼的事。每想到这里时,我会为我自己内疚起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其中之一吧,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一点也不能替他分担一些忧愁和烦恼。我好象一个手足无措地站在电影院门口那个好奇的小女孩,很想进去看里面正要播映或者已开始播映的电影,可是,因为没有票无法进去,只能站在那里哀声叹气干着急。 此时,因为雷声的缘故,又让我想起了他,也许他也想起了我。因为,在炎热的夏天里,雷声总能让人想到凉爽的雷雨和雨后的彩虹之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总让人精神亢兴奋心情舒畅。人的心情一舒畅,就比较容易想起朋友,想起一些令人向往值得怀念的往事。 我忽然感到一阵欣喜。我想也许我今天可以见到他。此时此刻,我想见雷丁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我真想出门去找他。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母亲总是带着他往那些高级的保卫森严的宾馆里酒店里以及高档的娱乐场所跑。他母亲说是让他见识见识上层社会的文明和西方文化特有情调,以醺陶他对生活艺术的感受力和高格调的中西兼容的品味,以便将来不至于成为一个象他父亲那样对世界迟钝对现实认识不清,最终却只能从文明里隐退出去——他母亲对他父亲的失踪一点也不奇怪和难过,只是打从心里鄙视他。 所以,我只能坐在窗前等着雷丁的到来,就象希望雷雨之后能见到彩虹一样。尽管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可是,许多事就是在幻想中出现的。希望的一端是现实,另一端就是幻想。人总是生活在幻想与现实之间,也就是所谓的希望里面。其实,所谓的希望不过就是比幻想来得庸俗一点,比现实则要浪漫一点而已的那样一种称不上“东西”的东西。我是一个受着现实生活的醺陶被物质文明紧紧包裹着却处于青春幻想期的女孩,加上刚刚从我姑姑的小说那里学会了几个类似“虚无”“真实”等等这样的词汇——说得确切点,是我对它们有了更深刻的参悟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把生活看成两种简单的状态,一种就是幻想的生活,一种就是真实的生活。幻想的生活给予人一种独特的精神,而真实的生活只是让人庸俗地活着。我是一个庸俗地活着的人,但并没能说明我没有独特的精神。我最欣赏也即最崇拜的那句格言就是:我愿意接受命运之神的一切馈赠,却拒绝两个字——平庸! 所以,我对于幻想更富有激情一些,对于幻想有着一种天生的嗜好,只不过这种嗜好在以前没有被唤醒没有被调动起来。而现在它就象睡醒的野兽,正活力无限地在我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地奔突着,在我的脑海里恣意地扑腾着,翻滚着,无休无止地嚎叫着,似乎要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它是我人生的上帝,它是我生命的主体,它是我活着的全部内容和最高思想宗旨。 门铃响了起来。它打断了我狂妄的幻想。雷丁来了,我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就跑去开门。一具高大的身躯,一张英俊的脸,一双神化的眼睛,那坚强的鼻子,那骄傲不屈的嘴唇,那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一切就象昨夜的梦境一样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定定地看着他,却忘了让他进门。我没有想到,短短的一个多月没见,我竟是这样的想念他,以至见了面的时候,我除了贪婪地看着他外,再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能进来吗?”雷丁终于开口说。他的语气没有一点的热情,显然那是一种克制的结果。他的眸子深邃幽黑,那里面依然有许多我所无法懂的东西。 我无比渴望地舔了舔我的嘴唇,将内心的冲动压到了深处。“你来了。”一句废话。我做了个请的动作,将雷丁让进了屋里。关上了门,我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了两罐饮料后来到了客厅。雷丁已坐到了沙发上。我将饮料递给他,我的眼睛又去看他的眼睛。他却没有看我,打开饮料仰头就灌。我忘记了自己喝饮料。我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看。我似乎对他总看不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忘了说话,我忘了问他这段时间他在干什么,他过得开不开心,还有他母亲是否还在坚持让他跟她出国去。总之,我忘了一切在心里想了千百遍的那些问题。此刻,我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和他一块儿享受这夏日午后的宁静时刻。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感觉。原来我刚才渴望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而且,我对此渴望已久。但是,以前我不知道。我以为我需要水乳交融的朋友,我需要心与心的交流和沟通。其实,那些都是次要的。在特定的某个时刻某种场合,相伴就是一种最真实的需要,一种最安全最可靠的感觉,就象此时此刻,雷丁在我的身边,我在雷丁的身边。除此之外,我似乎已别无所求。我早已从幻想的高空回到了现实的最低层。我的幻想竟是仅此而已。 “我要走了。”雷丁将空了的饮料罐捏得吱吱作响。他依然没有看着我说话。 “你能看着我说吗?”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真的非常渴望他能好好地看我一次,就象我看他一样。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我一眼了。不管他心里怎么对我,我只希望他能坦然地面对我,坦然地面对他面前的人,面前的事,面前的一切。 “我准备出国。”他以为我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或许是怕我不明白他说的走的意思,所以又重复强调了一次。 “我知道。”他终于看了我一眼,那是他不明白我何以会这样回答。“只是迟早的问题。”我补充了一下。 “以后,你会出去吗?”他问我。 “我还没想过。”我回答他,并解释道;“我想上了大学再说。” “以前我也一直想上北京的大学,”他顿了一下,“和你一起去。” “也许国外比北京的更好。”我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我堂兄连高中都去那里上了。”其实我一点不知道我堂兄学得怎么样。我们没有直接的联系,我爷爷能接到我伯父的电话,但从来不愿和我说他们的情况。 “那是没法比的两个世界。”雷丁轻轻地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你可以的,我想。”我想给他一点信心。但是,我说出去的话是那么的无力。我觉得我自己的体内正在慢慢消失着一种力量。 “你不了解我。”雷丁幽幽地对我说,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的天空,“是我怕你分心。”他好象在跟我道歉。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是的,我不了解他,就象他不了解我现在的心情一样。我也不想让他了解我现在的心情,就象以前他不想让我了解他一样。我怕我会影响他的情绪,动摇他走的决心。无论如何,他的前途和他的母亲对于他来说比我对他重要,我这样想着。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他把目光收回到我的脸上。他仍在犹豫是否让我为他做那件事,或者说,是在犹豫那件事需不需要这样做。 “说吧。”我点点头。也许这是我今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怎么会不愿意? “把这个替我转交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着的信封。“你可以打开它看一下。”他对我说。 “有这个必要吗?”我反问他。 他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我。这一次,他的目光很坚定,很坚定,好象就要上战场的将军有一种必胜的信心但是,他只是看了我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愁绪和痛苦又充满了他的双眼。他低下了头。 我站起来,将冰箱里所有可以吃可以喝的东西一古脑儿地搬到了客厅茶几上,茶几堆满了放不下了,就放到沙发上和地上。于是,我们的面前一下子堆满了丰富的食品,好象一个富翁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宝库里一样。 我一下子噼噼啪啪地打开了几罐饮料,拆开了那些袋装的牛肉干驴肉干香肠腊肠花生米炸土豆丝——这是我刚才从爷爷家回来的路上,顺便走进路边的一家超市里买回来准备过半个月的食品。 “来,让我们痛痛快把它们消灭掉,好吗?”我举起一罐饮料,向雷丁做了个干杯的动作,就仰头自个儿先喝了起来。 “你没事吧?”雷丁对于我的举动感到很意外,他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不用吸管直接对着罐头口喝饮料的。 我摇摇头,对他说:“我很渴,真的。”说着,我又装着很渴的样子喝了一大口。见他仍然不喝,我又对他说:“别这样看着我,好吗?吃东西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东西了。不过,请你别介意,我不会做饭,也没有菜做,只能请你吃这些西方式的东西了。也许,从这一刻起,就是你西方生活的开始,或者说,从你母亲回来的那一回就开始了。”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含糖带醋的话。 “别这么说。我始终是中国人。”雷丁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和你一样的中国人。也许你会笑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算数,所以,你生气了,是不是?”“没有,真的,我没有。”我否认道。我没有理由生气的,我心里明白。而且,我也不该生气的,我知道。可是,我是一个女孩子,我的心眼也象一般女孩子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变得越来越小。有时候它小得连一根针都不让过去。于是,那根针便只好卡在心口一下又一下地扎自己心头的肉,痛得要命,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真的没有吗?”雷丁又盯着我问一句,他已经端起了饮料正准备象我一样大喝。“也许我还会回来的。”他看着我说。 我的心开始流血,他就象那根针一样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无所谓。”我摇摇头说,对他笑笑。 “好,那我们就开始大扫荡打歼灭战吧!”象幽灵一样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幽默,此刻突然回到了雷丁的身上。他说着往嘴里塞进去一大把牛肉干,完了,又抓了一把土豆丝往里塞。一下子,他的嘴就鼓得象青蛙一样。他的舌头动都动不了,还一个劲地对我眨眼睛做鬼脸,似乎想对我说看咱俩谁吃得多,谁厉害过谁,谁坚强过谁。他那一脸的滑稽和天真,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刚上幼儿园的那会儿。 两颗滚烫的泪珠从我的眼里悄然地落到了地上,我没有用手去擦我的脸。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做一个鬼脸说:“放心吧。我不会输给你的。来,干一杯!”我站起来,向他举起了手。 “好,干一杯!”雷丁也站起来,举起了手。 我们的手同时高高地举起,举起,一直举到很高很高的空中,然后“嘭”地撞在了一起。饮料象礼花一样在空中溅开,溅得四处都是,溅得我们满脸满头满身都是。 “哇——”我和雷丁都欢呼起来。此刻,我们的心情绝对不亚于沙漠旅人突然看到眼前一片绿州那会儿。我们暂且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只有快乐,短暂而尽情的快乐,包围了两颗年轻的心,包围了人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包围了生命和关于生命的真谛。 第22章 存款单 当我终于在离市区不远的那间背靠山面临海的房子里找到叶婷时,叶婷那双因刚刚哭完而红肿的眼睛露出困惑与惊惧。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竟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去,还真的把她给找着了。自雷丁让我转交那个信封给她后,我就开始了这历时两个多月的漫长而苦心的寻找。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雷丁,也许是为了叶婷,也许是为我自己,也许什么也不为。就象人做梦时说梦话或梦游一样,潜意识的希望导致了无意识的行为。 我本可以去叶婷的家里找到她后,将那个信封直接交给她,如果找不到她那么就交给她家里人转交她就是。再妥当一点负责一点,就是请她家里人转告她,请她自己去我那儿取。然而,当我敲开她家的门,看到她的父亲叶龙校长——他已变得臃肿而俗不可耐,和她的母亲叶龙夫人——依然风韵犹存,正垂头丧气地为她的出走而在伤心和哀怨的时候,我就想也没想地开始了找她的过程。从她的学校到她的老师班长同学朋友,我一个个地将他们的电话号码要到手,然后一个个地小心翼翼地拨通他们的电话约见,再东南西北地或走路或坐车地跑去问关于她的任何一丝情况。然后,她的老师同学朋友,没有一个知道她的真正下落。他们给我提供了许多她可能去的场合,可是,当我费尽心机地找到那里时候,我连她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每天新闻之后那段寻人启示以及一此反馈信息,我总是一字不漏地将它们看完听完并录下来,希望能从字里行间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然而,那些广告那些寻问那些苦苦思索的日日夜夜,却全都象流水一样付诸大海。叶婷始终象一个迷一样躲在真相的背后不肯出来见人。 我真的很想就此打住。因为,新学年就要开始了,我必须倾尽全力为我自己的目标而奋斗了。一年,最后的一年,就这一年,我要去实现我自己人生中第一个愿望。这个愿望的达成与否将关系到我一生的成败,我以后的前进道路,我其它的各个愿望的实现,以及我这十八年来活着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全部意义。十八年后的最后一年,它是我结束陈年往事,开始新旅程的一年,我能不重视不在乎吗?幻想创造了现实,成就了奇迹;而现实又促成幻想的产生、衍变和飞行。我走在现实的土地上,幻想着放飞自己,飞到那无穷无际的高空和无边无垠的远处-------- 我想起了雷丁,想起雷丁当年寻找他父亲的苦心和努力,想到他郑重其事的将那个信封交给我的情景,想到那个夏日的午后我们的快乐——我忽然觉得叶婷的快乐也许就在信封里面。虽然我至今仍没有打开它,我不知道它会给她带去多少快乐。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是雷丁的东西,叶婷见到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和快乐。也许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既然这一瞬间的快乐是属于叶婷的,那么,我不可以因为我自己的理由而将它剥夺。何况,这是受雷丁所托,我已经答应了他的事。我怎么可以背叛他也背叛自己呢?不,不可以。 我又开始寻找叶婷。我连做梦都在找她。我终于梦见了这座山这片海还有这间小屋——雷丁曾经来这里找过他父亲,他把这里的一切告诉过我。我早已忘了它。但是,现在,我终于又突又想起了它。 叶婷坐在小屋前的大海边的那块岩石上。她的长发正迎风而飘,好象美丽的女神在迎候出征的猛士回来。而泪水却象山泉一直流淌不息。因为我的到来,她才匆匆地将它们擦干。也许这样的情景她是不愿意被我看到——她曾一度将我视为她的情敌。也许此刻仍然是。 看着叶婷一副哀怨而楚楚动人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老天爷真会捉弄人,真是居心叵测,铁面无私,无情无义。如此漂亮的脸蛋怎么忍心不让她笑而让她哭泣让她流泪?这么年轻而痴情的心又怎忍心使它受到伤害?由叶婷我又想起了那个夏日下午的我自己。那天,我和雷丁大吃大喝地从午后不到二点光景——其实我已记得不太清楚,一直吃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我们两个象超人一样忘记了世上还有睡眠这回事。我们吃饱了就说话,说得饿了的时候,又吃,然后又说。如此,我们从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说起,一直说到眼前第一回那样大吃大喝的情景。我们将十多年里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有的情节已经忘掉的一些事,我们就充分发挥我们的想象,将它重新填充一番,补充一番,修饰一番。我们两个象巫师一样极尽能事地修补那些被我们遗忘的故事,使之完美,使之合理化或者更喜剧化一点。那会儿,我们好象已经忘掉了自己的身份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无论说到高兴处还是伤心处,我们都会大呼——干杯!干杯! 那一天,我们真的很快乐,我们将所有不快和烦恼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尽情地享受着属于我们共同的最后时光。 然而,当我微笑着送走雷丁以后,我却再也没有心情收拾被我们两个扫荡一空并扔得满地都是的那些变形的空罐头,破碎的塑料袋盒,散得四处都是的花生壳,香肠皮和烟头——那天我们还抽了我父亲忘在家里的大半包万宝路香烟。我向来讨厌抽烟的男人。虽然,我很喜欢市中心人行桥上万宝路香烟那幅广告画。但是,那天我却破例鼓动起雷丁抽烟。我说男子汉都是抽烟的,不抽烟的男人不象男子汉。那时,我对于真男人和真女人这样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楚,我也不知道雷丁那会儿真的已经成了男人。我只觉得那天他特象真正的男子汉——当然是我心目中的那种,也特有男人的味儿——一种感觉而已。雷丁则说女人也抽烟,还说,抽烟的女人不是最博学的就是最好的,不好不坏的女人才不抽烟。我说我不是女人,我只是一个女孩,而且我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然后又问他,你母亲抽烟,那她算最好的女人还是最坏的女人?她是个特例,是最好也最坏的那一种。我不是很明白雷丁的话。但是,后来,我还是雷丁的鼓动下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我们两个人你一根我一根,平均数分配地抽完了我父亲那大半包烟——其实,每一根烟,我们只抽到一半就将熄灭了。我们说,那些半根头的烟就作为我们以后重缝的希望吧!我们又说,烟火不灭,希望不息!-------什么希望?一屋子的狼籍,一屋子的烟味,一屋子的空虚,一屋子的破碎。童年的记忆、过去的友情、熟悉的笑脸、陌生的表情、罐头饮料、红色香肠、肉色花生米、黑色的牛肉干和烟屁股-------一切都是破碎的,一切都成了虚无的回忆,一切就象昨夜的梦,梦中一切都很真实,一切都让人看得见摸得着,醒来后却发现什么都不存在,连回忆也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零乱不堪。我只觉得我头顶的天将要塌下来,我的世界从此就要毁灭,我的心被扎穿了扎碎了扎得不再是心了,而是一团血淋淋的肿块肌瘤而已,一块没有知觉没有生机的烂肉而已—— 我就象一堆烂肉一头倒在了沙发上,倒在那堆杂乱无序的废物上面,倒在突然塌陷的心灵和精神的的废墟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当我重新去想刚刚过去的一切的时候,我只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怜最痛苦最不幸的人。那会儿我根本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人比我更痛苦更不幸更可怜,也根本没有想叶婷却在这里独自哭泣。我没有想到,我想雷丁也肯定没有想到。噢,不,也许雷丁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让我来找她。他那么郑重其事的样子,莫非他早就预感到了什么,早就知道叶婷会有这一天?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走呢?这个薄薄的信封到底对她有多大作用多少意义呢?短暂的快乐之后,却是这么多的沉重的疑虑。雷丁,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找我?”叶婷凄然地问我,“还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既然你能来到这里,我也能。”我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是谁让你找我的?”她又问。 “这很重要吗?”我反问道。其实你心里很明白,我心里在嘀咕。 “不过,我真佩服你,同时也羡慕你。”叶婷从牙齿缝里说出这句令我暗暗吃惊的话,她仍然在吃我的醋。 一线苦笑挂上我的嘴角,我真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我想了想,忽然觉得我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叶婷也不会听我解释,不会相信我的解释。再说,我又能解释什么呢?雷丁对我和她来说一样遥远,一样不可及,一样陌生而熟悉。只不过,我们所站的角度不同,我们对他的了解也不尽相同。仅此而已。我将那个信封取出来递到她的手里。我希望它可以化解她心头些许的困惑、疑虑和猜忌。 “这是什么?”叶婷拿着那个信封,十分不解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表示我不知道。“你自己看吧。”我告诉她是雷丁让我转交的。 她又看我一眼,似乎在犹豫什么。我转过了身。我想她可能觉得我在一旁有点不太方便。 “你帮我看吧!”叶婷追过来,将信封又塞回到我的手里。 “我?”我狐疑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起了雷丁将它叫给我时,也让我打开看看的事。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别的意思,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想,你不会拒绝我,是吗?”叶婷显得很冷静,就象她第一次去找我时那样。只是,那时候是带着一种挑衅和示威的意图去找我的。而此刻,她的眼里却是充满了对我的信任,还有一种坚定。就象雷丁对我说“你可以打开它看一下”那会儿一样。但雷丁当时仅仅是为了向我证明什么——也许是这样吧?而叶婷却是在恳求我帮忙。我拒绝了雷丁的用心——他没有必要向我证明什么。可是,我能够拒绝叶婷吗? “打开它吧!”叶婷闪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仿佛已完全从伤心中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又泛起动人的光彩。她的美是令我惊叹和羡慕的,就象雷丁能引起我的冲动和渴望一样。 我不再犹豫。我打开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着的纸。我将它取出来交给叶婷。叶婷没有伸手来接。她还是那样看着我,又示意我继续将那张对折着的纸摊开。 当那张纸经我的手摊开,展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和叶婷一时都惊呆了。这是一张十万元的存款单,上面写着存款人的名字竟是——叶婷! 我十分不解地看着叶婷,只见她一下子满脸通红,既而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两颊微红。泪水早已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是,她抬了抬头,将它们压往了心里。她吸了一下鼻子,用牙齿紧紧地咬了好一会儿嘴唇,叹了一口气后,对我说:“其实,我是完全自愿的。在他,也许是出于报复。我从家里出走并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一点不在乎那件事会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我不过是想让我父亲为他自己做下的那件事承担应该承担的后果而已。这样,也许对雷丁公平一点。我父亲使雷丁失去了父亲,那么,雷丁让我父亲失去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叶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因为那张存款单,我则一直听得云里雾里。我不知叶婷告诉我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她从小说上看来的,或者是她自己编出来的。总之,我觉得一切令人不可思议,莫明其妙。叶婷后来又接着说了下去,说了很多很多。而我根本没有再听进去一个字,再听清楚她说的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是凭着那张存款单,凭着叶婷的出走,凭着雷丁后来与我疏远的情形,凭着那天他和我说的一些话,以及他父亲留下的那张纸条上的话,隐约构出了这个故事的轮廓: 雷丁父亲突然失踪了。使他失踪的那个人就是校长叶龙。叶龙出于对雷丁父亲才情的嫉妒,出于他的位置有可能会被雷丁父亲接替的威胁,出于他只有一个女儿叶婷——虽然叶婷不笨也很漂亮,而雷丁的父亲却有一个特别聪明又非常可爱的儿子雷丁,一直耿耿于怀,心有不甘。于是,他总想让一些事情能无形中影响雷老师的地位生活以至事业。那年,他所以听从雷丁班主任一句无意的建议就同意雷丁跳级,就是想通过跳级使雷丁落到别人的后面;后来,在全市一次小学生文明知识的竞赛中,叶龙为了争得前三名的名次,竟然在竞赛之前,不择手段地弄到了那些考题和答案,然后将它们告诉要去参赛的学生。这件事不知怎么的被雷老师知道了,雷老师就跑去找叶龙,建议那些参赛的学生重换人选。叶龙当然不会听从雷老师的劝告,那些学生照常参赛,并且还得了一个全市第二。为此,雷老师从心里蔑视着叶龙,而叶龙则一直心头不畅。他想让雷老师离开他所在的学校,但是,他找不到理由跟雷老师说,也找不到理由跟其它人说。何况,如果让雷老师走的话,只会让雷老师更出风头,让其它学校成为自己更强的对手。无疑,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不想让雷老师超过自己,就只有将他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下,要不,就得让他从这个城市里消失。除了这两个办法,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可行的路了。叶龙就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寻找着除去雷老师这个眼中钉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叶龙始终没有想出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办法来。叶龙的心里既焦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谁也猜不着。他不能将这样的事告诉任何人的,包括所有的属下和他的夫人与女儿。他一有空就在想着这件事,他一想那件事的时候就抱着他的大花狗。他觉得狗才是他最真忠实的心腹和和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他将他的心事全部倾诉给了他那只心爱的大花母狗。他一边倾诉一边臆想,一边臆想一边倾诉。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最可利用的工具就在他的怀抱里,就是他那只最心爱对他最忠实的大花母狗。 不久,一件人狗乱性的丑事开始在校园里悄悄传播。先是一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后来,有一小群人在交头接耳;又过了一些时日,似乎谁都知道了那件事,而唯有那个与狗乱性的人自己不知道;再后来,不但所有教职工知道了整件事的全部经过和详细情形,连学生中也有一部份知道了------最后,就是那个人失踪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设计了这一陷井的那个人从此高枕无忧,安享着权力和美誉的快乐和满足。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所有的人虽然在谈论。事实上,他们中有许多人是因为怀疑事实真相而在议论。有的人甚至想直接将这件事告诉“当事人”,以还“当事人”一个清白。但是,这样没有人性的丑事何以说得出口?怎么样告诉“当事人”?何况这件事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全部是道听途说,一切都无凭无据,如果弄得不好会落得个自讨没趣自作自受的结果——既然是无中生有的事,谁能说得清楚,谁又相信这事不是你捏造的?既然是惹事生非的事,就干脆离它远一点吧,就少往自己身上沾边,就让它自生自灭吧!越是谣言越不能理它,越是理它,它就会越加猖狂,越加荒唐,越加肆无忌惮。这就好象用扇子灭火,越扇只会使火焰越高,火势越旺,最后可能连扇子也保不住了。因此,这种扇风点火的事情许多明理人是不会做的。何况,官大一级压死人。“当事人”的例子已经旗帜鲜明的摆在那里,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找一份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却是专门乐于做这样的事。结果,谣言随风四处散布,弄得谁都知道了,包括那个“当事人”以及与当事人有直接关系的人。 雷丁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后,就想去找叶龙报仇。但是,他已是一个初中既将毕业就要上高中的学生,他知道借助法律需要证据,无凭无据的事很难讲清楚;他也知道武斗需要力量,凭着自己无依无靠的弱小的力量,又何以斗得过有权有势的强劲的叶龙?自己的父亲最后都被叶龙击到了,击败了,何况是自己!简直是以卵击石!必定是自取灭亡!不,他不能现在就动手。他不能乱来,他不可以乱来。他还要学习,还要上大学,还要参加工作,还要有自己的事业,还要成为象父亲那样一个出色的男人! 想到父亲,雷丁又热血沸腾,血脉喷张;想到父亲,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到父亲,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想到父亲,他的心里在流泪,眼里冒火;想到父亲,他恨不得立即将那个面目慈善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小鸡肚肠下流无耻狗屁不如的恶棍魔鬼疯狗变态狂杀掉,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碎死万段喂狼喂狗操他娘操他奶奶操他十八代祖宗操——!我——操!我——操!--------我——操——你——女——儿! 雷丁突然一激淋,冷静了下来,象一只受伤的野兽那样;他成熟了,在痛苦与绝望互相撕咬中成熟;同时沉默了,象火山爆发前的那样沉默,象熔浆喷射前的那样沉默,象导火线点燃之前的那样沉默。 叶婷来了,姗姗而来,婷婷玉立,象仙女下凡,天使降临;象妖精转世,白雪公主出现在梦中;象火红的玫瑰,烂漫的杜鹃,幽香的剑兰;象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石榴;象水仙芙蓉牡丹野百合-------- 而雷丁看着看着,却觉得她是恶棍的女儿,不要脸的小婊子,心如罂栗的美女蛇,应该由自己来崭除的妖魔鬼怪——他早已将她定为实施报复的工具和对象。 叶婷对雷丁一往情深,雷丁对叶婷恨之入骨。但他们成了朋友。他们出双入对,他们形影不离,他们不分你我,他们纠纠缠缠。他们终于做下了那件事。 做完那件事,他告诉她,他从来没有爱过他,他根本不可能爱她,他也决不可以爱她。因为她是他仇人的女儿,是他心中诅咒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的千年魔王的女儿。她只是他实施报复的道具,他只是为了报仇才和她交往的。他要让那个万恶的鬼魔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他本来还想杀她的,在做完那件事后。 但是现在他觉得有点不忍心了。因为,她太美了,她对他太好了,她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男人。虽然,她什么也不懂,就跟他一样。他在肆意地糟蹋她,粗暴地蹂躏她,蓄意地毁灭她;但她却竭尽地依顺他,努力地满足他,忍辱负重地接受了他施予她的一切。他象野兽一样愤怒,她则象美人鱼一样温和;他想剥光她的皮抽断她的筋吸干她的血然后将她丢入大海,让她父亲再也找不着她,让他永远活在痛苦和恶梦之中。然后她却用她温柔的抚摸狂热的亲吻柔若无骨的身体饱满奔放的乳房融化了他铁铸的心肠仇恨的意志邪恶的动机。他差点就完全被她俘虏了。 他痛苦地告诉了她一切,然后让她去告发他;她却流着泪求他杀了她,如果杀了她可以弥补他心头了缺憾。她愿意为他而死,如果活着不能得到他的爱。 但是,他不能再跟她在一起,他不想再见到她。他亵渎了她,亵渎了一份纯洁的感情和那颗纯洁的心,他亵渎了神圣的爱情,亵渎了道德和良心,也亵渎了他自己的灵魂。 他无法坦然地面对她,他无法平静地面对恶梦一样的过去,他无法面对着她让自己内心安宁。太深的仇恨太久的欺骗太丑陋的事实太可怕的面具太恶毒的用心太无耻的阴谋太不可思议的一切,他不能当它们没有发生过,不能全部接受下来,并且马上忘记它,忘得一干二净,忘得无踪无影。 他要离开这个恶梦萦绕的魔鬼之地,他要去一个新的地方赎他的罪孽,他要找回自己迷失已久的灵魂,让太阳重新升起,月亮更加丰满;让万物复苏,大地觉醒;让天空明净,世界详和。总之,他要让一切重生,让自己重生,让地球重新转起来-------- 他走了---- 他留下了这张存单------ “请把它给我,好吗?”叶婷打断了我的沉思,并伸出手来要那张存款单。 从沉思中醒过来后,我突然觉得我手里这张薄薄的纸是那样的沉重,又那样的轻微。那上面有痛苦的泪滚烫的血,却也有肮脏的污垢下流的斑痕。它不再是一张普通的存款单,而是一张上帝的审判稿和魔鬼的诅咒书。我拿着它就好象拿着一块火红的烙铁,又好象拿着一张被很多人擦过屁股的卫生纸。我真想立即甩掉它。我开始恶心得直想呕吐。但是,我还是将它交到了叶婷的手里。不管怎么样,这是叶婷的东西,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怎么处理是她的事,我没有权利。 叶婷拿到手后,认认真真地将它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了一遍,然后将它放在唇边吻了吻。吻过之后,她又将它对成原来的样子。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浮上了她矜持的嘴角,她抬起了头,眼睛看向远方。那张纸却在数秒钟之内随着她双手轻舞慢动而变成了丝丝缕缕破碎不堪的小碎片。一阵风吹过,叶婷突然双手向空中一扬,那些碎片一下子随风四处乱飘,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吧!”叶婷转过身对我说。 “去哪里?”我问她。我并没有被她的举动所震惊。我想,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但是,我觉得我对她多了一点了解,多了一点认识。 “回家。”叶婷说着向前走去。风吹起了她一头漂亮的长发,它们在空中欢欣鼓舞,好象在向我招手,又好象在对我诉说着什么。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然后,我就快步追了上去------- 第23章 我 九月新的希望诞生。我暂且忘记了雷丁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忘记了我自己因为雷丁而曾经痛苦过的事,忘记了叶婷和雷丁之间寻些恩恩怨怨纠缠不清的事;我也忘记了我姑姑的小说和小说中那个小女孩近乎于我的化身的故事,忘记了我父亲的存在与否,忘记了我奶奶在死亡边缘上的挣扎和我爷爷为我奶奶所做着的一切。我的心里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的梦想,我的目标,我的明天,我的远方和我的极其膨胀极其冲动极其执着的欲念。我收回了所有的杂念和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到了我的学习上,我的为梦想而奋斗而活着而义无反顾的冲刺上。这是又一次为另一个人生新起点而作的冲刺,同时也是青春期内又一次欲望泛滥的冲刺。总之,我表面木纳,内心活跃;我动作迟缓,反应敏捷;我行为规范,思想怪诞。我小小的胸堂,开阔得象夜晚的星空,我简单的大脑,渴望着万千奇迹。我渴望飞翔,渴望升腾,渴望远行,渴望极致,渴望-------- 十月大地辉煌,万物成熟,一切都是金色的。金色的太阳,金色的天空,金色的果实,金色的笑脸,金色的睡梦,金色的月亮。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城市乡村,全国上下各族人民,五湖四海港澳同胞海外侨胞国际友人,普天同庆,万民同欢,一派欣欣向荣繁荣昌盛的大好形势,载歌载舞欢欣鼓舞,歌颂伟大的党伟大的领袖,歌唱勇敢的人民勤劳的群众;拥军爱民,表彰先进;发扬传统,扶贫助贫,支援三区(老区山区灾区);与上级会面与下属交谈,纵向联合横向团结,上电视讲话,拍全身留念,照半身上报;发动党员带动群众拥护领导,一心一意为党为国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段时间,身为政协委员的我父亲红光满面扬眉吐气风流倜傥大腹便便,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左拥右呼男女爱戴。他俨然如主席般威风凛凛,又如富豪巨商唯我独尊,连呼吸都有一种全新的意义——他忙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 十一月,一切归于平淡,同时暮气垂临,地狱之门正徐徐打开,死亡的阴影向空中升腾,腐烂的气息到处飘浮,随处可闻。草木枯萎,虫鸟停鸣,雁去无影,鱼虾无踪。末日来临前的迹象开始由暗渐明,从深处浮出表面,笼罩大地和天空。 十二月,我奶奶寿终正寝,安然去世。鲜花成堆挽联飘扬葬礼豪华队伍漫长,仗着我父亲的权威和我爷爷的痴情,我奶奶一世劳苦半生荣华得以发扬加以广大。敢于标新立异的旧时代的不凡女性,为子女牺牲自己操劳不息的好母亲,对丈夫尽心尽意的好妻子,具有传统美德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贤能淑女,国家的好公民,城市的好居民,女人的好姐妹,男人的好同胞,大家的好邻居,每一个活着的后来者的好榜样!永垂不朽!万古长青!英魂不散!流芳百世!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天地无情,人间有情,但愿来世再重聚! 我爷爷亲自主持亲自参加完我奶奶的葬礼后,就去了他事先早已联系好的“夕阳红”敬老院。我父亲曾一度挽留和阻拦我爷爷去那里。我父亲说,如果我爷爷怕寂寞生活自己不能照顾的话,可以为他找一个保姆,甚至于如果我爷爷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找个年轻的。我爷爷对我父亲的话勃然大怒,说我父亲真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我奶奶死骨未寒,他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生了这样一个不孝之子,真为我奶奶而难过。真不知道他这共产党的官是怎么当上去的,真他妈的给共产党抹黑给入党介绍人抹黑,给国家抹黑给人民抹黑,给天下男人抹黑给所有女人孩子抹黑!我爷爷痛痛快快地骂了我父亲一顿。骂完了扭头就走。走了一步,又回转身对我父亲说,让我父亲好自为之,不可贪得无厌! 我爷爷离家去“夕阳红”的时候,我正在学校为我的期末考试而苦战着。那天参加完我奶奶的葬礼,我就直接从墓地返回了学校。因此,直到考试结束,我回到家里后才知道此事。我爷爷给我留了封信和一张五万元的存款单。他在信上给我简简单单地写了几句话。大致意思就是他去敬老院并没有太多别的想法。他只觉得去那里会比一个人在家里要好一些。何况,他还可以时常回家来看看,或者小住上几天。他还说,在不影响我学习的前题下,如果我能去敬老院看看他的话,他将会无比高兴。他不会象有的老年人那样,觉得家里有子女后代而进那样的地方是一种耻辱。他认为,老年人进老人院,将是社会的必然趋势,将成为新世纪的一大普遍现象。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未来社会将是一个人口老龄化的社会。老年人的问题将是一个全社会的重大问题。老年人的身心健康、老年人的生活空间、精神追求以及老年人的精神文化遗产等等,都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如果老年人没有一个好的去处和安置,将会给社会带来很多负面的问题,势必会影响社会的发展和前进。二,未来的社会将是一个竞争日益激烈的社会,年轻人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为了自己的下一代,将比上一代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辛劳,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样,要让年轻人来照顾老年人,无疑是在他们沉重的肩上再套一副枷锁,同时也是给老年人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而纵观社会前前后后的现状,父母为子女总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子女对父母总是敷衍了事勉强应付,有的甚至背信弃义,忘恩负义。再说,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无论如何总是存在着代沟的。社会越发展,思想进步越快,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就会越大。纵观以上两条得出,老人院无疑是每一个老人特别是对于已丧偶的老人来说,是最好的唯一去处。所以,我爷爷说,他对于自己进敬老院的事,一点思想顾虑都没有。他有所顾虑则是我的父亲令他担心。他觉得我父亲现在是被官位冲昏了头脑,总有一天,他会从上面跌下来,并且跌得很惨。他正是因为想到会有那样一天,所以才产生了去老人院的想法;也正是因为不想亲眼看到那样一天,所以下定决心去老人院。最后,我爷爷说到了那张存款单的事。他说,这笔钱是留给我上大学用的。他说,为了我奶奶的病,他几乎花完了所有的钱,所以,只能给我留下这么一小笔钱。说起来实在有点惭愧。 看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在家里多停留一会儿,就马上坐车去“夕阳红”找我爷爷。每年重阳节学校里都会组织慰问老人并请一些当年参加过革命的老人作思想教育报告会的活动,其中“夕阳红”是去得最多的地方。所以,我很快就来到了“夕阳红”老人院。 据了解,“夕阳红”是本市成立最早的老人院,大概在全国解放后不久就成立了。刚成立时,它不叫老人院,而是叫孤老院,里面安置的老人都是在解放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并牺牲了的烈士的父母以及一些为了革命终生未娶的伤残病老的老革命老干部等。后来,随着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为了让一些老来无依无靠的老人能有个幸福的晚年,政府就出资重新修建了原来的孤老院,并改名现在的“夕阳红”。如今,“夕阳红”的老人,已不是一律无依无靠的老人,有许多就是象我爷爷这样有子女有后代的老人。当然,其中一部份是出于自愿而去的。因为配偶已死,家中子女又都忙于工作根本没有时间陪他(她),因此想到老人院来寻找更多的乐趣;而有些则是因受不了子女的虐待出于无奈才去的。也有这两种情况之外的,就是有的老人夫妻双方都健在,有子女而且子女待他们也不错。但他们却来了老人院。这样的老人,多是乐观开朗热心型的那种,他们以前或是善于吹拉弹唱的艺员,或是会琴棋书画的艺术家,或是在党政军等部门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干部,另外还有什么也不是的,一辈子是普普通通的工人的,他们有的是环卫工人,有的是园林工人,还有修理与浆洗的。总之,他们算不上什么家,但他们什么都有会做,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些老爷爷老奶奶们,以前,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尽心尽力地干着。如今,他们从岗位上退下来,想趁着自己还有一些力量,再为社会做一点事,他们就主动而自觉地来到了这里,为其他人作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愉悦人家也愉悦了自己,帮助别人自己也得到了乐处。因此,如今的“夕阳红”再也不是当年让人一听就是无奈和凄凉无比的孤老院了,而是充满了温馨快乐和欢声笑语的老人乐园。怪不得许多老人虽然家中有子女,却也喜欢来这里享度晚年。 当我走进“夕阳红”房舍整齐,空气明净,绿荫葱茏,一年四季鲜花飘香的大院里时,我不禁为我爷爷高兴起来。老实说,我爷爷自停做生意来,还没有好好地过一天快乐安宁的日子。先是雷丁父亲失踪,接着是我姑姑去世,后又是我伯父他们出国,我父母离婚,最后我奶奶病倒,真是坏事一桩接一桩,好事却连边也沾。而尤其是我奶奶病倒后的三年里,他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他承受着精神上巨大的痛苦,尽心尽力侍候我奶奶,为了我奶奶能够康复,他不辞辛苦到处去求医问药;为了让我奶奶高兴一点快乐起来,他又是绞尽脑汁想尽方法,给我奶奶解忧消闷。如今,我奶奶走了——虽然这仍然是一件令人伤痛的事情;一切不快的事情似乎也都已过去。我想,我爷爷该好好地享度他的晚年了。我真心希望我爷爷能在这里找到他想要的快乐,过得幸福而开心。我真心希望我爷爷能在这里安度过他人生的最后时光。我也将尽力为他带来一些快乐,譬如象今天他说我能来看看他就会使他很快乐很开心,所以我就马上来到了这里。 当我在一间门的上方写着“聚艺堂”三个字的屋子里找到我爷爷时,我看到我爷爷和其他几位老爷爷一起正拉着胡琴,口里还依呀啊呀地唱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调。后来,我问了爷爷,才知道这是他和我奶奶年轻时经常唱的一首地方曲子。我刚走进聚艺堂的门,我爷爷就看到了我。只见他一把将他手中的胡琴塞他旁边在敲鼓的老爷爷,一边对那位老爷爷说,我的孩子来了,一边叫着孩子孩子就向我快步走来。看到我爷爷那高兴的样子,我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我和爷爷相携着走出了聚艺堂的大门。一出聚艺堂,我爷爷就问我是怎么来到夕阳红,又是怎么一下子就到聚艺堂找到了他的。接着又问我是不是考完试了,考得好不好。然后又对我说不管考得好不好,只要你尽力,就不必再为那最后的成绩而担心。当然,能考好是一件好事。考不好也没有关系。做人做事一个样,只要问心无愧,就不该再责怪自己。说完这些,我爷爷就问起我父亲来,问我父亲有没有回家。我说,我没有见到我父亲。我一回家见到您的信就来这里了。我爷爷又对我说,他还是担心有一天我父亲会出事。不过,他担心也没有用,因为我父亲根本不听劝。他现在正躺在那把柔软的椅子上做美梦呢。因此,谁的话也不会听。我听着我爷爷这样说,心里直觉得空荡荡的。我不知道我爷爷说的出事指的哪一方面的。我至今仍然一点也不关心我父亲的事。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我看他精神那么好,身体上应该没有疾病的。那么,难道是精神上吗?可是,精神上又能出什么问题呢?我父亲的官运似乎一直都很好。难道他还会从高处跌下来吗?前段时间,他上电视上报纸,很光彩很风光的样子,又怎么可能跌下来呢?其实,真的调下来也没有什么啊。如果他没有做好的话,让人家上去也是应该的。现在中央的领导都在年轻化,那底下的当然更要年轻化。如果下面的不年轻化,怎么样去做上面的接班人啊!这点,我想我父亲应该想得通的吧?他不至于因为被调下来而接受不了在精神上出问题吧?我安慰着我爷爷也安慰着我自己。虽然,我父亲跟我之间的关系向来很疏远,但他毕竟是我父亲,是我爷爷的儿子。我不希望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出任何问题。不过,世事难料,谁也保不定什么时候会出事,会碰到倒霉的事。如果真是那样,谁都没有办法,除了面对,除了接受。 我爷爷听我这样说,就笑了起来。他说没想到你还能这样想,看起来真是长大了。这样,爷爷就放心了。这时,我拿出了那张存款单还给我爷爷,说我不能要这笔钱。我爷爷说,傻孩子,这钱并不是给你乱花的。这钱是供你上大学用的。我说就这样我也不能要。我觉得我没有理由让您为我出上大学的钱。你是不是觉得应该由你父亲来出才对?我爷爷问我。我说,也不全是这样。总之我不能要这笔钱。然后,我又问我爷爷他是不是就为了给我留一笔上大学的钱才来这里的。我爷爷说,不是这样的。他是确实早就想好要来这里的。他说,他很早就跟我奶奶商量过,当我上了大学后,当他们老得做不了什么大事的时候,他们就来这里过他们的晚年,把他们的钱也全部捐出来给老人院和社会慈善机构,以帮助那些仍需帮助的更多的贫困老人。我爷爷说,可惜,我奶奶等不到这一天,而他捐出来的钱也很少很少,帮不了多少人,想想真有点惭愧。那您把这五万元也捐出去吧。我对我爷爷说。我知道,我爷爷对社会对党对这个国家有一份很深的感恩之情。他始终认为是这个新社会党的好政策从一个孤儿变成了一个有钱人,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所以,他总是想回报社会,回报国家。其实,他一直默默地那样做着。只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我和我爷爷又说了很多话,才离开了那里回到了家里。不,这五万元无无论如何要留给你。如果到时候你因为没有钱而上不了大学,同样是一种罪过,现在有多少孩子因为没钱而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实在是多么可惜和令人遗憾哪——!我这辈子的罪过太多了,特别是对于你,因此,你就让爷爷给你一点小小的补偿吧。也许,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赎罪的机会了。我想老天会原谅我这份自私之心的。我爷爷说到这里不由仰头叹息。我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爷爷心情非常复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该告诉你了,是时候了,孩子。希望你听了以后能够原谅你奶奶和爷爷当时的苦心。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实在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过了多长,似乎是瞬间的事,一切发生得很突然,很出人意料;又似乎过了几个世纪,那一切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思议,那么的艰涩和难懂。——我爷爷为我原原本本地讲了一个曾经发生在我家里的事,一个关于我父亲和我亲生母亲的故事——一直与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我母亲原来并非是我的生身母亲。 我爷爷说,我的生身母亲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子。我父亲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家歌厅当服务小姐。那时,我父亲大学毕业刚到机关工作,由于工作轻松,整天无所事事,一时又没有正式的女朋友,因此,三天两头跟着单位里几个资深又好玩的同事们去光顾那些娱乐场所消磨时光。有一次,我父亲又和几个同事去了我母亲工作的那家歌厅。为他们服务的正是我母亲。我母亲虽然从农村出来没多久,但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加上五官与身材都长得不错,因此,看起来非常年轻非常漂亮。当我父亲他们几个刚走进那家歌厅的时候,我母亲就微笑着迎了上去。还没有正式谈过女朋友的我父亲一下子被我母亲的美丽吸引住了。而在他们玩的一整个晚上,我母亲的态度一直非常好,非常热情和周到,这使得我父亲象吃了迷魂药一样深深地迷上了我的母亲。从那以后,我父亲就频频光顾那家歌厅,而且每次去还指定让我母亲为他服务。而我母亲也总是非常乐意为我父亲做一切,而且做得特别好。在我母亲眼里,觉得我父亲不象其他去歌厅的那些人那样,既粗鲁又没教养,有时还挺下流的。我母亲觉得我父亲很斯文对她很有礼貌,因此她很愿意为我父亲服务。尤其是当她知道我父亲刚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母亲对我父亲更是肃然起敬,热情有佳。我父亲对此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当时的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太多的东西,眼里看到的只是我母亲的美丽热情大方温柔体贴。我父亲很快就陶醉在我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中,包括陪他跳舞和他一起唱歌,适时地为他添加饮料点然香烟等等。再发展下去,便是我母亲的肚子里有了我。 这时候的我父亲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第一,他知道我爷爷奶奶根本不会接受一个来自农村只读完小学的女人——我母亲,又何况是一个歌厅的服务员。第二,身为刚刚参加工作的一名国家机关干部,竟然做出了这样荒唐不稽的事,一旦与我爷爷奶奶闹反了或是与我母亲闹反,被单位领导知道的话,将有可能从此断送前途。我父亲一下子真不知道怎么办,唯一办法就是想让我母亲去医院做手术,将她肚子里的我尽快打掉。 可是,我母亲一听坚决不干。我母亲说,她本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虽然出生贫贱。但她向来洁身自好,虽然在歌厅这样的地方做事,但她在我父亲以前从没有和别的男人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她只所以和我父亲制造了我,全是因为她对我父亲是真心的,并且认为我父亲对她也是真心的。如今,我父亲竟提出让她将我做掉,我母亲死活也不答应。我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回头将此事告诉了我奶奶。他不敢告诉我爷爷,他知道我爷爷的脾气。当年我姑姑因写了一篇小说而令我爷爷大动干戈的事在我父亲心里仍记忆犹新。我父亲想通过我奶奶求得我爷爷的准许,娶我母亲进门。 谁知,这事首先没有通过我奶奶这一关。我奶奶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父亲娶我母亲。我奶奶说,一个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又是在风月场合——我奶奶如此称呼那些娱乐场——做事的女子,别说娶进来有辱门庭,最主要的是以后生出来的子女也不会是好东西。可是不娶我母亲进门的话,我母亲又不肯去打胎,而且有可能闹到我父亲的领导那儿去。我父亲把事情的要害告诉了我奶奶。我奶奶一听这,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做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能因为此事毁了我父亲的前程。那时,我大伯父已在北京工作并结了婚,眼前除了我姑姑就我父亲一个儿子,何况我姑姑早早就出了那档子事,因此,我奶奶把我父亲的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但是,我奶奶没有改变不许我父亲娶我母亲的主意。她说,只要我母亲答应不和我父亲结婚,就算不去打胎,我奶奶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母亲。 最后,我奶奶亲自由我父亲带着去见了我母亲。我奶奶首先明确地告诉我母亲,她想现在和我父亲结婚是门都没有的事。原因就是我爷爷至今还不知道这会事,如果知道了,我父亲可能就没命了。我奶奶说,如果我母亲想和我父亲结婚的话,也得等一段时间再说,待她慢慢找机会将此事一点点地透露给我爷爷,等他能接受的时候我母亲才可以和我父亲结婚。不过,这将是一段非常漫长而艰难的等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或者说也许一辈子也等不来这一天。我奶奶说我爷爷是天下最固执最冷心肠的的男人,因为,我姑姑的事刺激了他。接着我奶奶还将我姑姑的故事也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通给我母亲听。 我母亲听了我奶奶说得那些当然知道我奶奶的用意何在。她知道我奶奶根本不会接受她。我母亲希望我父亲能坚强地站到她一边去。可是,我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母亲感到了一种绝望。同时,她明白了,就算她马上和我父亲结了婚,她也得不到应有的幸福。因为,一切都已注定,她得不到应有的公平。门当户对永远是婚姻的重头戏。与其低三下四地跟了我父亲倒不如昂起头来走自己的路。何况,跟我父亲的希望是那么的渺茫。我母亲想了想对我奶奶说,听了您老人家这番话,现在就算让我嫁过去,我也不愿意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会去打胎的。我相信依靠我自己的能力能够养活我的孩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母性是很伟大的,做母亲的人是可以为孩子做一切的,做母亲的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我相信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你一个未婚女孩年纪轻轻就生了孩子,你不怕人家笑话你吗?我奶奶问我母亲。 我母亲笑了笑,说,我为什么要怕人家笑话?难道您老没有看到电视上天天在播那些明星成为未婚妈妈的故事吗?她们都觉得很光荣的事,唯恐全世界不知道,因此在媒体上大做广告。我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和您儿子是真心相爱下才有了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哪对男女相爱不做此事?做了此事当然会落下种。不然,这个男人就不是男人了,是不是?如果以后有人知道了这件事的话,我想该笑话的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你们欧阳家。我母亲看着我奶奶一字一句地说完了这些话。 什么意思?我奶奶警觉地问我母亲。我奶奶其实一听我母亲不会去打胎,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她很担心我母亲会耍什么花招,譬如动用她认识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报复我父亲。风月场上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没什么意思。我母亲摇摇头,明知道自己家的种却让他(她)流到外面去,以后不定成为什么样的人,难道不是一件让人笑话的事吗?我母亲看一眼我奶奶鄙夷地说。 你不要再卖关子。有什么要求你说吧,除了结婚这事。只要你以后不做影响我儿子的事,你不去打胎也可以,孩出生后的扶养费我们来出也可,甚至以后当你嫁人时,如果不方便带孩子过去再把他还给我们也可以,总之,只要你现在不再纠缠我儿子,只要这三五年内你好好地带着孩子不给我家添麻烦,我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我奶奶威迫利诱一起施展。 就因为你有几个钱,你以为你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到吗?我母亲意志坚强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地应付我奶奶,听说你当年县长夫人都不愿做,我以为你是一个懂爱情的女人,可没想到你什么都不懂!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虚情追假意地对我说那么多? 你——你?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你真是一个没教养的女人,我怎么可以接受你这样的人进门?看起来,我今天来对了,你真是一个不识抬举的人!既然如此,你的事就与我们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不要再打我家的主意,你别自不量力自找麻烦了。如果你做出一点点对我儿子不利的事,我决不会放过你!哼!你这个不知羞耻的--------我奶奶没有将底下难听的话骂完就气恼地离开了我母亲,而且让我父亲也跟着她离开了我母亲。我奶奶还一再警告我父亲再也不许去见我母亲。否则的话,她就马上死给我父亲看。 我父亲从小就是一个很听我奶奶话的人,他也很爱我奶奶,就好象我奶奶爱他一样——因为我爷爷一心在生意和赚钱上,很少顾到家里和我父亲他们,因此,我父亲对我爷爷的感情就远没有对我奶奶那么深。所以,对于我奶奶的警告他不能不放在心里。虽然,他觉得对不起我母亲,也放不下我母亲。可是,他没有勇气反抗我奶奶,他也没有勇气反抗他自己心里那些自私而阴暗的东西。他怕我母亲会毁了他的前程,他怕我的出世会影响他的生活——那时候的他,根本还没有想过要为人夫为人父的事情。他只想着有一天他会当上大官,会出人头地,会成为一个前程似景威风凛凛的男人。他和我母亲造下了我,纯粹是出于情不自禁——这是他自己向自己坦白向我后来的母亲坦白的话。后来,我父亲真的再也没有去见我母亲。通过我生身母亲这件事,我父亲开始将全部精力投到了工作上,开始一心一意为他的仕途前程而奋斗。但是,他将此事告诉了我姑姑,私下里还让我姑姑去给我母亲送过几次钱。 后来,我生身母亲在歌厅里的一位吉它手的帮助下生下了我。而我父亲认识了我后来的母亲。再后来,我父亲正式结了婚。而我母亲却独自扶养着我。我姑姑则从那时起就开始不时地去看我,并且将此事告诉了我爷 第24章 父亲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要一有空就去想象我的亲身母亲的容貌。但是,我始终想象不出一个完整的样子。我的眼前总是出现与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母亲的形象。我试图借回忆一些细节去捕捉一些类似影子一样的东西,我拼命地去想我姑姑第一次带我去麦当劳的情形,一个劲地去想我姑姑让我叫“阿姨”的那个人的样子,还有和那个阿姨一起的男人。但是,我除了依稀想起那个男人是个大胡子男人外,对于被我叫“阿姨”的女人,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因为,当时她抱了我,而我却把头扭向了一边。我想,如果那天她不抱我的话,也许我还能看清楚她一点,并且能够记住她的容貌。那么,当我后来去回忆她时,我肯定可以想起她的一部份样子,譬如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皮肤等等。但是,如今,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当时她抱我的时候流过我全身的一种感觉至今仍很清晰外。我试图从我自己的身上找到我母亲的影子来。可是,我找来找去只找到我姑姑的影子。因为,我象我父亲,而我父亲跟我姑姑很象。这时,我忽然明白我上小学的时候为什么我的同学总把我姑姑当成我母亲的事。于是,我又想起我姑姑来。我想,要是我姑姑能够复活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告诉我一切,她的眼睛大不大?她的鼻子直不直?她的牙齿白不白?她的脸上有没有小小的斑点?还有她到底有多高?她是不是也留一头长发,象我姑姑一样又黑又长?她的皮肤是否白得象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汤圆一样既透明又爽滑?甚至可以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可是,我姑姑再也不能复活了。关于我的亲生母亲于我已成了一个永远只有迷底而没有迷面的迷。她好象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除了她给了我一个生命的机体这个事实无法否认以外。关于我生命的其它一切内容,似乎都与她毫无瓜葛。而另外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却从我的记忆深处浮了上来:那些陌生的眼神,那些来去无影的面孔,那些阴阴沉沉扯不开撩不去的雾霭——它自始至终弥漫着在我家的角角落落,我父亲,我母亲——当然是与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母亲,还有我奶奶,我姑姑,甚至我爷爷,所有这些与我的生命有关的每一个人,也都象雾霭一样在我的面前时而若隐若现,时而若即若离。他们对我既象神明又象乞丐,他们似乎都在尽力给予着,而又总不能给我完整的一切。于是,他们心存歉意,同时内心自我折磨。为他们的责任,为他们的义务,也为他们的处世哲学和人生观念。他们力求完美,然而一切总不尽如人意,甚至有时恰恰相反。一种既成事实,一些虚无飘渺的梦想,一群心态各异的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千变万化的世事沧桑,冥冥之中的机遇巧合,上天安排的人为造成的,先天不足的后天贫乏的,祖上积德儿孙享福前世作孽此生受罪,爱恨怨仇七情六欲,名利职权人事关系,纠纠缠缠,青红皂白,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一切简单明了,一切复杂多变。当我明白所有的一切实非偶然,也非意志所能改变的时候,我不再徒然去想那些早已过去飘渺不定捉摸不到的影子般的东西。过去的一切不过是昨晚的一个梦,过去的所有不过是昨天的一场流星雨。过去,永远不会重临眼前;过去,只是人生交响曲开始之前的一小段前奏曲。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稍为好受一点。毕竟,我已长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是我身边和每一个人使我成长使我成熟。如果没有他们,我不知道今天的我将是什么样子?或者干脆说,是否会有我呢?我无从所知,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我想着的就是,我以后能做所该做的就是好好地将我自己的路走好,在有空的时候多去陪陪我那可怜的爷爷。我觉得我爷爷肯定很孤独很想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他只所以去了“夕阳红”难道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虽然他从小是一个孤儿,饱受了别离和孤独之苦。他也从来不曾说出他内心的那份孤独和伤感。但是,越是经受了离别和孤独,就越是希望有人相伴。世界上的动物无不有此习性,何况是最富有情感的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尤其是文明社会里的整天披着文明的外衣生活着的人,一旦他们脱下了那件富丽堂皇的外衣后,他们就越加渴望与人共享内心的一切。我爷爷早早收手不做生意,原本就是想与我奶奶一起和我们快快乐乐过一些日子,以度过他们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然而,世事难料,一切都没有如他所愿,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让他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 当我想到这些无比苍凉而又无奈的世事的时候,我尚未完全成熟的心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只觉得地球突然加快了转速,时光正匆匆从我身边象贼一样溜走。我伸出手去想紧紧地抓住它不放,想抱住它让它永远陪在我的身边。然而,我什么也没有抓住,除了一些破碎的梦境和回忆。我变得十分沮丧,就好象警察虽然发现了很多线索,至于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幸亏这个假期不长,而作业很多。每天,我把自己埋在没完没了的作业堆里,另外每天的中央新闻是我必看的电视节目。我想也许有一些新闻会是明年的高考试题,而其中有一些新闻似乎能给我一些特别的启示和感想。譬如飞机坠毁火车越轨暴力案件,还有各式各样的灾荒险情,以及病毒病魔之类等等,它们让我感到人生无常生命脆弱社会复杂世事险恶,同时也使我觉得自己生活的环境是多么安宁,自己的处境实在不是最糟糕的,自己还算得上一个幸福的人,今天能拥有这一切是多么的幸运,多么的宝贵,多么值得珍视!于是,我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心情一好,我就象渔民在太阳底下不停地翻动着银光鳞鳞的鱼干一样翻动各地的电视频道,看看今年的新春联欢会的预告,到底有些什么样特别的节目。我并不打算花一整个晚上去看哪个台的联欢会。我觉得每一年每个台的联欢节目总是大同小异,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和各自的特色。看完那些言过其实的预告后,我便索然无味又兴致盎然将摇控按钮一按,彻底地关掉电视后,站起来直奔“夕阳红”去看我爷爷------ 如此,隔三差五地看一看我爷爷,整天整天的埋头做作业,调节性地看一看电视新闻,日子竟也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我便收拾起那份伤感的心绪,重新精神抖擞地进入了决定性的战斗状态。 日日平安,夜夜有梦。三个月一恍过去。 这时,我父亲被隔离审查。原因是半年前的一笔数额不小的救灾款去向不明,而负责发放该笔救灾款的地区是我父亲一位手下负责的地区之一,同时还涉及其它两宗重大的经济案件和以前不知其数的数次大小事件。 由于此时正是我临近毕业考的阶段,我父亲为了不影响我的考试,没有让人通知我。因此,我一直蒙在鼓里,以为我父亲依然在忙碌他的大小会议参观慰问光临指导等等类似无论于社会还是于个人都具有积极而深远的政治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各项活动和重要事务。直到我高考完毕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我父亲原来早已与那把他追逐了近半辈子才坐上去不久的高级太师椅告别了。如今,他正坐在囚室的冷板凳上等着开庭接受公正的审判,为落得应有的下场而后悔不已。 当我获悉我父亲的事后——我父亲给了留了一封信简简单单的信(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第一封信),我一下子脊背发冷,四肢发软。我只觉得四周的墙壁正慢慢地向我倒塌下来,同时,我觉得天在转地地在转所有的什物在转。而空气却凝固了,我的血液也凝固了。我的心则一刹那间停止了跳动。我的头象充满了火药一样的炸弹快要爆炸。但因为空气太潮湿无法点燃那根导火线而在嗡嗡作响。一切都是那么沉闷,一切等待着天崩地裂的刹那间,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一切将不复存在,一切将永不再来。哦,生活是多么变化无常!人生充斥着多少空虚和无聊,前进的道路上多少的坎坷和艰难,多少的无奈和悲苦!膨胀的欲念,无边的欲望,无以复加的贪婪和罪恶,扭曲的人性,变相的交易,沦丧的道德,失落的良智,涌动的浊水暗流,潮起潮落的起死回生-------这一切竟是这样的频繁,如此的势不可挡,力不相敌。 我对天大喊,老天啊,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然而,我什么答案也没有得到。等待我的只是长时间的死寂和空洞。 空洞的黑夜,空洞的怀念,空洞的欲望,空洞的希望和等待。 然而,一切都销声匿迹,一切都寂寥无踪。 不过,世界在瞬间的停顿之后,很快就正常地运转起来——其实,它本来就没有停止过运转。暂时停止的只是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脉搏和血液。 第25章 永不回头 不久,我终于接到了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来自我梦想中的北京大学。它使我终于走出了绝望的低谷。 回头想想,我只觉得自己绝望得有点没理由。因为,我向来没有把我父亲放在心上。因此,以前,我一直以为不管我父亲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冷静而理智地面对——我曾想,我绝不会因我父亲的事而心潮起伏,哪怕是小小的波澜也不会产生,就象我母亲离开我们那会儿一样。谁知,没想到,当我知道我父亲出事的那会儿,我的反应竟是这样的激烈。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一种绝望和窒息的感觉。如果当时,我不是因为尚存有一点理智能够想到我爷爷的话,也许我会做出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来。那么,这会儿,我肯定不是坐在这里与大家说我的故事,而是在另一个世界体会另一种痛苦和寂寞。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一切又将是另一种现状和结局。 到那一会儿,我才真正理解了当初雷丁失去他父亲时的感受;也正是在那一会儿,我才真正理解了雷丁后来所做的一切。以前,我对他的感受和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处于一种朦胧半知甚至是无知的状态。尽管我一直把他当作我最好的朋友;尽管,我总是尽力想把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看待。但是,没有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事,总是差那么一种切肤的感觉。至此,我忽然明白,雷丁当初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的心事全部藏在自己的心底,而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我越是想走近他,他就越将我拒得远远的。原来因为突然而沉重的打击,使得他一直陷于一种难以恢复理智的痛苦之中,以致他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人和环境与他尚存在着扯不断的分不开的关系——他将自己完全孤立到了一种绝望的境地中,对于周围的人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哪怕连善意的朋友也不再指望,直至他自己实施了复仇的行动之后,他才从那个绝望的境地中走了出来,同时,理智开始恢复,以前的忘记和一些美好的东西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但是,另一种无以复加的痛苦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无法面对自己做下的一切,便只好以远走来回避所发生的一切。这就是我最终没有走到那一步的另一种现状。 接到通知书后,我又去监狱看了我父亲一次。我父亲因为坦白交代得彻底,本该判十年以上的刑期只被判了八年。这一点竟让我父亲的心情和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因此,当我这一次去看他并告诉他我不久就将去北京报到时,我父亲竟激动万分,似乎比他当初自己坐上正局的那把椅子还要高兴几分。我父亲第一次对我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他叫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珍惜这奋斗而得的机会,将来好好地为社会做事,好好地活一辈子千万不要象他这样走上歧途。同时,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别担心他的事,他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我父亲说,以前他在外面的时候,不知道珍惜自己的一切,所以,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如今,他已知道他该怎么做了。他还说,他会争取早点出来,趁着身体和精神都好使的当儿,重新为社会认真的做一点事。他说现在才觉得社会给他那么多那么好的机会,可他给社会的实太少太少。所以,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要好好回报一番。 听了我父亲的那些话,我觉得很是感动。也许人只有在失去一切以后,才知道何为宝贵,什么该珍惜。但是,往往当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告别我父亲后,我又去了“夕阳红”一趟。我爷爷自我父亲出事后,明显地老了许多。他的一头灰白的头发已变成了全白,而且脱落得越来越稀少。我父亲的事对我爷爷的打击不小。那天,当我得知了我父亲的事并且在恢复了理智冷静下来以后,我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去看他。谁知,我爷爷早已知道了我父亲的事。他一见到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一辈子给人送了无数次的礼,没想到结果把自己的儿子给送进了监狱里。那次,我爷爷和我说了那一句话后,就再也没说什么。后来,我们在“夕阳红”院子里的一棵千年樟树的底下相拥着坐了很久很久。当我走的时候,我爷爷让我别老是去看他。他说他没有什么事。我父亲会出事对他来说好象是早已预料中的事。不过,他没有想到,我父亲会在这样的事上裁跟斗。我爷爷说,早知道我父亲那么想要钱,他当初把所有给别人送的钱都留给他,就没有这回事了,而且社会风气也会好一点。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一切都悔之晚矣。 那一次以后,我就没有再去看过我爷爷。首先因为我爷爷让我别三天两头去看他。我想,也许我去看他了,反而使他容易想起我父亲,以引起他的的伤心。所以,我想等我父亲的事过去一段时间后再去看他。其次,我自己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到底是我的亲身父亲出了这样令人难堪而不光彩的事,我直觉得脸上难受无比,似乎比美女被毁容还来得令人难以接受。虽然,这种耻辱并非因我而起,而且也不是我的过错,也用不着担什么责任。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发生在我的生活里,无论于我的生活还是于我今后的人生道路来说,无疑是投下了一片了浓重阴影。不管以后将会如何,如今,它就象魔鬼一样,总在我的沉沉入梦的时候突然跳出来打搅我,使我从梦中醒来后,面对漆黑的夜晚久久不能平静,难以安然入睡。就好象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在独自面对自己的灵魂时那样孤独和痛苦。那一会,我只觉得我的灵魂被魔爪扼住了喉头一样有瞬间的窒息和空白感。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似乎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我想要逃离,逃去一个谁也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又无处可逃。我不知道我该逃往哪里,我该如何逃脱。毕竟,我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我从来就是发生什么面对什么。我从来都是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从来都是生活在一种悄无声息的变化中,迎来每一天又送走每一天。而今,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但是,这一次,于我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它是我生活中悄无声息的变化里最后一道防线。我以为,这将是我今后生活道路上一段漫长而固定的风景——至少,它不会象现在这样突然消失以致毁灭。因此,我一直不敢去学校里打听我的高考分数,只在家里等待录取通知书。我一面焦急地盼望着通知书能早日到来,以实现我心中的梦想;一面,我又非常不安地怕自己的梦想会落空。出了我父亲这桩事,我只觉得自己很倒霉,担心高考的分数会不尽人意。所以,又很怕知道最后的结果。也怕爷爷问我接到通知没有而无法回答他。 但是,通知书到底来了,而且如愿以偿。这使得我找回了一点新的勇气,它使我冷静下来,开始坦然地面对一切,面对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我想,以后,在我的生活中肯定还会发生许多我无法预见和设想的事情。也许那些事情很好,也许那些事情很糟糕,比以往已经发生的一切要糟糕得多,可能是十倍二十倍甚至是无数倍。总之,对于将来,一切都不可预计;谁也无法预计。我所能做和应该做的恐怕就只有一点,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我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坦然面对。也许,这是走向未来光明的唯一之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现在,我想我必须去看我爷爷了。想到我不久就要离开这个自我生下来至今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浓墨似的惆怅和迷茫。我不知道当我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去时,我会碰到些什么,我会过得怎么样,我是否还能象在这里一样生活得安宁而富足。那里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是一种陌生的美丽还是熟悉的残酷?抑或两者都有?甚而至于是更多的我根本无法想象无法预料的磨难和困苦? 另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将从此很长时间内不能见到我爷爷。我再也不能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时一样,随时都可以去看他,只要我愿意和高兴。而这一去,将是短暂的相聚都必须经历漫长的分别和等待之后才能实现。这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已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和失落,何况对于一个行将迟暮的人来说,又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和痛苦?说不定某一次短暂的别离都将成为永恒的告别!我真不知道,我这一走,我爷爷将会怎么样?唯一的骨肉就将远离而去,只为了另一种人生风景,只为了属于这个人自己的梦想。人生的无奈莫过于如此的生离苦别。可是,我们必须面对,并且全义无反顾毫无条件地接受下来!这样的痛苦,人类似乎永远无法逃避,也永远无法推脱承受这种痛苦的责任与义务。因为,这既是历史的根源,社会了发展的需要,也是人类灵魂的最终归依,人之所以活着的精神旨意。我们所有的人都为着这样一种精神旨意而存在而出现而消亡以致而永生!我想,这便是人生的重要意义。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甚至是人生的全部意义。除此之外,我们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并为之更好地活下去。 在见我爷爷之前的那会儿,我的心情是如此的复杂,对于自己的梦想和人生道路是如此地把握不定。我甚至想为我爷爷而放弃多年苦心努力而实现的梦想。我想放弃去北京求学,而只想在这个城市里随便找所大学将学业完成,然后再找个足以谋生的工作算了。 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份谋生的工作似乎并不难。何况我非常自信,如果我在这个城市读完三到五年的大学的话,我一定会是一个比现在更适应这个城市的人。事实上,这个城市似乎比其它许多城市更适宜人生存。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喜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在同一种程度上互相嫉妒着互相攀比着可又不愿比别人太超前地活着——当然,如果不需要付出比别人多的劳动和辛苦,谁都愿意自己比别人活得更好——他们喜欢安逸的情调胜过舒适的生活,他们喜欢按步就班的的日子胜过挑战性的工作,他们习惯于在温饱之后寻求带有小小刺激的可怜浪漫,也不愿大起大落地满怀激情的去作舍身忘我的搏击——他们的激情全部给予了永远不落后于人也无需超越他人和超越自己的沾沾自喜中带着一股酸劲的自我陶醉。他们处处以城市人自居。他们的自豪感常常来自于离市中心比别人近那么一两码的距离之中。他们看不起从农村里来的人,甚至看不起刚刚被划出这个城市规划之外的郊区的人。虽然他们对于郊区人的富有和乡下人的自在嫉妒得咬牙切齿又直咽口水——他们怎么样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让口水往外流,尽管他们在别人不见的时候也一样随地乱吐,并且吐得唾沫星子四处乱溅。这就是他们作为标准的城市人唯一比乡下人有修养的文明表现。他们的行为就象这个城市本身一样,表面看起来干干净净,实际上在许多时候有许多角落非常阴暗也非常肮脏,而且还不时的流行着各种各样的传染病,随时散发着腐臭的病毒和有害气体。但是,它毕竟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只要你想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你就会情不自禁喜欢上它,情不自禁地去找出它的种种优点,情不自禁地视它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地球上最美丽的家园。这也是城市人不同于乡下人的特点。乡下人总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太落后太不尽如人意,所以总渴望走出去,而且,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走,一直在寻找最好的地方。而城市人总以为自己生活在最好的地方,所以,他们总是一辈子守在那个地方,不肯离开那里半步。有时候,他们明知道还有许多地方比他们生活的地方要好得多,可他们总也不愿放弃那里。哪怕在那里生活得非常尴尬非常潦倒,他们也不愿舍弃那件自他们一生下来就给予他们的身为这个城市人的标志的美丽但的外衣。尽管那件外衣早已不是他们刚生下来时那样光彩夺目,那样绚丽多姿。而是早已破烂不堪,甚至体无完肤。可他们自己不知道,他们还以为那是一件闪光的金丝衣,夺目的珍珠衫。他们活在一种自欺欺人的美丽中,就象皇帝的新衣一样,周围的人都在为之暗暗窃笑,只是谁也没有戳穿它——那个小孩虽然说了,可他们没有听到,也不会听到。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的可爱之处。所以,要在这样的城市里找个工作,如果只为足以谋生并且能知足的话,就不至于活得尴尬而难堪,同时,还可以非常轻松非常安逸甚至非常快乐。 为此,我开始为自己当初怎么产生了非上北京的大学不可的念头而奇怪困惑莫明其妙最后甚至后悔。我实在不明白我当初何以产生那么强烈的愿望,并且下了那么大决心去努力地实现它。可是,今天,当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我却想退却了。这个城市人所共有的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竟然已植入我的身体里面,此时此刻,我直觉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以割舍正强烈地在我的血管里涌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是如此可爱如此令人眷恋。我忽然想永远也不要离开这里该是多么好啊! 然而,我找不到退却的正当理由,也下不了完全退却的坚强决心。我是那个观看皇帝新衣的小孩。我还没有学会欺骗自己欺骗别人。小孩渴望见到新衣的愿望远比那个皇帝还强烈——皇帝只不过是为了炫耀,而小孩真的非常希望见到一件漂亮的新衣。不为别的,只为天生的欲望——毕竟那是我很久很久的梦想,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如此明确并为之全心全意地努力之后实现的梦想。人生有一个能为之坚持到底的梦想是多么的不容易,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动的事。而一个梦想最终能实现更是不容易,尤其是实现人生的第一个梦想更是意义非凡。它将使我在今后的道路上能更加信心百倍坚定不移地前进。刚刚开始的人生之路,只有前进的份哪有退却的资格?我别无选择。 而当我见到我爷爷之后,我终于彻底地打消了退却的念头。我爷爷知道了我接到通知书的事后,竟高兴得将我紧紧抱住了好一会儿,并一连声地夸我好样的!好样的!真有志气!我爷爷说,做人做的就是一种志气,就是要说到做到——那才象个人。我爷爷还对我说要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到北京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学习,要比以前更加刻苦地学习,千万不可骄傲自满,半途而废。既要对得起这个好梦成真的机会,也要对得起北京和北京人,就象对得起现在这个我身居其中的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一样。我爷爷说,如果没有这个城市养育了我,没有这个城市的老师培养了我,就没有今天的我。而北京和北京的老师就是继这个城市之后养育我的地方培养我的人,而且那里将使我享受到更好的环境和空气,受到更好的培养和教育。我爷爷说看到我终于上了北京的大学,就算现在让他死也心甘情愿,毫无遗憾。我爷爷还说我是他这辈子最后的骄傲,同时也是最大的欣慰。言下之意就是当初将我从我的亲生母亲身边接回家里来,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看着我爷爷那高兴劲儿,我原本想跟他说我想打消去北京的话,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的这股难受劲正好跟我爷爷的高兴劲儿相反。他越是高兴,我就觉得越是难受。尤其是听他说看到了我终于上了北京的大学,就算现在让他死也心甘情愿的话时,我的心里直想流泪。我努力地克制自己才没有让泪流下来。我尽力地想让自己真正地坚强起来。我想,既然命运让我从此以后必须一个人去独立面对一个新的世界,去面对崭新的一切,那么我就必须学会去面对,学会独立和坚强。就算这次没有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也同样必须面对以上那些问题。从此以后的路,将完全由我自己来走,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为我遮风挡雨,我也不可以再寄希望于谁来为我遮风挡雨。其实,这不仅仅对我是这样的,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如此一想,我的心绪渐渐开朗起来。我想,我爷爷的话是对的,我应该照他说的那样去做,应该更加努力地学习,成为适应时代适应社会需要、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 接着,我爷爷又告诉我一个令人意外而振奋的消息。我爷爷说,我伯父他们即将起程回国。我伯父说,为了让我堂兄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新世纪的中国人,他们觉得还是应该让他先完全了解中国,然后再去了解世界并走向世界。他们认为唯有这样,才能使我的堂兄成为真正的中国人,才能在日后可以立足于社会立足于世界。这就好象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只有自己真正强大起来了,才能在世界上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样。所以,他们决定回来,回到中国,回到北京来。 这个消息对于我爷爷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我听完我爷爷说的一切,我才明白我爷爷何以今天的心情特别好,精神也特别振作。这个消息同样也令我心绪振奋。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我曾经对我爷爷说过那些话。就因为那时候说的话,使得今天这一切终于成了事实。为此我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自豪和喜悦。事在人为,人生中,有许多事情原来真的可以梦想成真的。只要有了梦想,一切都将成为美好的现实。也许,当我们产生梦想的时候,我们并不敢奢望那梦想的一切会成真。但是,当我们付出努力,使梦想成为现实的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成功的喜悦,更多的则是因努力因奋斗而带来的无以言喻的快乐——尽管那快乐的后面含有眼泪和辛酸。 我突然明白和感悟到了从来没有明白过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告诉我:快乐——人生的快乐,它不仅仅是今天拥有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更多的则是明天如何去奋斗,去努力。更大更多的快乐,就在不断的奋斗和永恒的努力之中。人要想一生快乐,就该终生努力和奋斗,在实现梦想的同时,也收获来自内心深处那种对于人生快乐之类这样一些问题的思考和感悟。 想到这里,我似乎又明白了另外一些东西。但是,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来表达内心的感受。我只觉得,我的心里突然一片光明,阴沉多日的天空再次阳光灿烂,同时,闻到一股芬芳的香气正在空气中逐渐飘散弥漫。它是那样的沁人心脾,那样的令我陶醉,也那样的令人振奋和激动。我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也似乎忘记了所有的担忧和困扰;我更加忘记了曾经泪水洗面的痛苦和孤立无援的那丝恐惧------ 一切都已成了过去,昨夜的恶梦将不会重现。恶魔终将被信心和勇气所驱逐。我再也不孤独和痛苦。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明媚而灿烂的阳光。 同时,我已深信不疑:明天,一定会更加阳光灿烂,前程将美好似画。只要我不断努力,不懈奋斗,生命终将因之而灿若星晨,熠熠生辉。 我将坦然向前而去,并为之而一走到底,也许前面的路会有更多的曲折更多的坎坷,但我不会后悔不会回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