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六一儿童节》 楔子 乖,回去请你过儿童节。 男人神形枯槁、发顶稀疏、眼窝深陷,是城寨中食“白面”的粉客常有的面相。 他此时正在黑暗逼仄的楼间小巷里没命逃窜,脚底下啪啪唧唧,不知道踩死多少过路的油腻小鼠。几个黑脸大汉拎着砍刀追在他身后,喊杀声十年如一日地没创意——嘿小子不要跑妈的你死定了听到没有站住嘿。 前方分岔口转弯,正是几家人声鼎沸的狗肉摊档。坝子里密密匝匝摆了几十口小火锅,脏污桌面横倒着酒瓶与吃剩的骨头。男人卯起劲来横冲直撞,一鼓作气连掀数张桌子,全场大乱,众人叫骂声哇哇嗷嗷,霎时推搡打闹成一团乱麻! 几个黑面大汉如同饺子跌入热汤锅,瞬间被沸腾人潮包围!几经浮沉后,狼狈不堪地从人群里钻出来——男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操!”其中一个梳着时髦的油光背头、脸上带疤的恶汉破口骂道。 “小马哥,怎么办?”剩下几人问。 “办你妈办!一群废物!分头去找!” …… 逃出生天的男人跑得吭吭哧哧,前方巷道里的黑暗好似没有尽头。但他知道,只要经由这里出了骁龙城寨范围,他就暂时安全了。 黑暗中突然“擦!”一声轻响,燃起一丝光亮。 男人骤然停下脚步,瞪圆眼睛,冷汗刹那间湿了背脊。 他颤抖着小腿肚子,看着横插在墙面上的一把长刀——锋锐刀刃离他的脖子只有一步之隔,他刚才要是晚停半秒,就会一个猛子扎到上面、身首分离! 擦火柴的人靠着墙站着,歪头点了一根烟,然后仰起头惬意地吞吐了一口。 微弱火光映出他轮廓冷冽、神态悠闲的侧脸。 男人扑通跪了下来,“六,六六六一哥……” 夏六一低下头,在腰侧另一把还未出鞘的刀柄上弹了弹烟灰,闲闲地问,“还跑不跑?” “不,不不不跑了!我我我知道错了!六一哥……” “知错就好,”夏六一道,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拔下来。” 男人手脚发抖地爬起来,试了好几下,才将那柄深嵌入墙的长刀扑哧拔了下来,两手捧着还给夏六一。 “扛着吧,”夏六一叼着烟直起身,“乖,回去请你过儿童节。” 男人一听最后那句话,腿登时一软,扑通一声又栽到地上,嚎啕大哭,“六一哥,我知道 错了!饶命啊!饶命啊嗷嗷嗷……” 夏六一已经轻快地走出老远,什么话都没说,光是招狗一样挥了挥手。 男人大哭着屁滚尿流地跟了上去……还帮他扛着那把亮晃晃的长刀。 第一章 我是学金融的…… 1989年,香港,蛟龙城寨。 这是一座笼罩在神秘阴影下的城池。从天俯瞰时,整个城寨四四方方,高楼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如钢筋水泥铸成的魔方,突兀地驻扎在香港新界九龙城区中,与周遭舒散的建筑和现代化高架桥格格不入。这片大魔方面积不足三平方公里,却拥有五百多栋高楼,近三万人口。密集的楼宇阻隔了哪怕夏日最热烈的阳光,城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地方终年黑暗不见天日。 它的恶名,在当时远扬海外。因满清时期的历史遗留问题,导致这个方寸小城成为“三不管”黑色地带,北京、香港、英国政府都对它没有管辖权,从而成为一个特殊的“自治区”。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隐藏着数不尽的毒窟、赌场、色/情场所、狗肉餐馆、无照诊所等。它是当时亚太区最大的“白面”分散地,也是黑帮帮派势力集聚隐藏之所。 夏六一,蛟龙城寨里位列第一的金牌打手,骁骑堂“红棍”,惯使一对青龙双刀。 “红棍”这个称呼,通俗的说法叫做打手头头,专管揍人和带队揍人,在帮会中地位仅次于“龙头大佬(山主)”和“副堂主(副山主)”,另与掌管财务的“白纸扇”和负责联络的“草鞋”平级。【注1】 论身手,夏六一在蛟龙城寨算不上第一号。蛟龙城寨鱼龙混杂,帮会林林总总有十几家之多。且不论其他帮派如何潜龙卧虎,单单在骁骑堂内,他的身手就得排在副堂主许应——据说是降龙廿八掌嫡系传人的后代——的后面,屈居第二。 但是论金牌打手,整个蛟龙城寨,他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道理浅显易懂——生死搏命的时候,谁跟你讲什么掌法刀法、师承何处。心黑手狠,狠到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才是黑帮干架的精髓! 夏六一十八岁那年,在一次帮派混战中,为了救出被围困的龙头大佬郝承青,单人双刀砍翻四十余人,生生杀出绵延三条巷道的血路。事发之后,附近居民光是铲墙上地上的碎肉片,就铲了两天两夜。 这场战役,江湖人称“黑色儿童节”,至今六年有余,仍被津津乐道。香港素无“儿童节”一说,六月一日过儿童节,乃是内地说法。骁龙城寨中不少居民自内地流窜而来,又因夏六一的大名,口耳相传,“六一儿童节”一说便在城寨中广为人知。宵小人士闻“六一”色变,最怕的就是被六一哥请去“过儿童节”。 幸而这位心狠手辣的六一哥,还算讲讲道义,既不横行也 不霸道,基本上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态,而且对他大佬郝承青忠心耿耿、唯马首是瞻。郝承青在城寨诸位龙头大佬之中,算是性情较为温和、手段谨慎的一位,所以夏六一这只利刃也乖乖收鞘,鲜有大开杀戒的时候。 六一哥不仅懒得动手,甚至大部分时候连自己的爱刀都懒得背。这天他来到骁骑堂旗下新开张的“骁骑电影公司”时,后面就跟着一个替他扛刀的粉客赖全。 赖全在骁骑堂旗下赌档输了两万块,企图赖账逃跑,非常荣幸地被六一哥亲自追回。他此时已经预见到自己血肉模糊死无全尸的凄惨结局,正一边走一边哭得满脸稀糊。并且不忘边哭边擦鼻涕,免得它们滴到六一哥的刀上。 “六一哥!”守在门口的马仔一挺胸,站得笔直。 【注:马仔,即小弟。】 夏六一接了他递来的烟,偏头任他点上。 “小马哥在里面等你,”马仔一本正经地汇报道。 夏六一瞟了他一眼,昂了昂下巴示意,“把他拎去摄影棚,看好。” “是!”马仔中气十足地应道,回头踹了赖全一脚,“看什么看!走!” “回来。” “六一哥还有吩咐?” “刀。” 马仔又踹一脚,“还不快点把刀还给六一哥!” 夏六一走进房间关了门,一屁股坐上办公桌,低头抽烟。 他的心腹手下,脸上带疤、梳着时髦大背头的小马,正与几位恶汉打手一起,以猛虎落地式跪趴在地。小马等了好久没听见他出声,于是偷偷摸摸抬头望了望。 “门口那个,我没见过,”夏六一道。 “许哥昨天调来的,说机灵。六一哥你要不喜欢,我明天就找借口把他换掉!”小马用与凶悍外表全然不符的谄媚神态,利落地说。 “他妈的,许应……”夏六一沉思着,嘴里含了口烟,慢慢地吐出来,“明晚在荷香楼订个单间,我要约阿大吃饭。” 他口里的“阿大”正是骁骑堂的龙头大佬郝承青,江湖人称“青龙大佬”。 “是!我这就去订台!”小马利落弹起。 夏六一弹了弹烟灰,“滚回去。” 小马哭丧着脸又趴回去了。 夏六一点了点脚尖。 小马一脸沮丧,双手托起粗木棍一根。众恶汉自觉 地埋头趴低,屁股大撅,咬住袖口。 夏六一慢条斯理掐了烟,将腰间和背后的刀鞘都扔到桌上,码起袖子,接过木棍。 ——然后就是一通劈头盖屁股的狠抽狠打!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他那手上使了五成力气,三两下就将一群手下抽成了猴子屁股。这些粗壮大汉痛得满脸青筋也不敢叫出声,拼死咬着袖子,只在心里哭爹叫娘。末了他觉得抽得差不多了,便随手丢开木棍,重新坐回桌子。小马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凑上来给他点烟。 “知道错了?”夏六一问。 “知道知道!”小马连忙说,大汉们跟着他使劲点头。 “错在哪儿?” “呃……嘿嘿……” 夏六一叼着烟,转身重新摸棍子。 小马见势不对,一个猛子扑上前抱住夏六一大腿,发出一声凄婉缠绵的惨叫,“六一哥!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废了!” 夏六一抡起手掌毫不留情地往他那肿屁股上噼啪又来了一下!小马嗷呜一声惨叫,众大汉惨不忍睹地别开脸。 “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他终于大开金口地骂道,“妈的抓个赖全都抓不到,还要老子亲自出马?” “六一哥,”小马哭丧着脸捂住屁股,“我不明白,赖全就欠了两万块,有什么必要大张旗鼓地抓他……” “你不明白!”夏六一往他发型大乱的背头上啪地一下,“你他妈脑子就长在屁股上!你当然不明白!” 小马捂着头顶大包蹲在地上,又痛又委屈。 夏六一寒着脸坐回去,“赖全有个妹妹,知不知道?” “知道,赖三妹,出了名的骚货。” “她最近在干什么?” “呃,听说跟了和盛会的大佬‘肥七’。” “阿大想在旺角钵兰街开间夜总会,紧挨着油麻地。油麻地是和盛会的地盘,免不了要来找麻烦。我现在抓了赖全,肥七就得打电话问阿大要小舅子。我向来都听阿大话,当然马上给面子放人。肥七欠阿大一个人情,以后夜总会的事还不得通融通融……” “噢!噢噢噢!”小马恍然大叫,表示这次真的知道了。 夏六一往他屁股上又抽了一下,“长点脑子!” “一定长!马上长!跟了六一哥三年,我天天都在长, 真的真的!”小马捂着屁股赶紧放马屁。 “滚!” 小马屁颠屁颠爬上来,摸回木棍准备跑路,溜到门口想起一件事,哭兮兮地又倒回来,“六一哥,还有一件关于新电影的事。” 今年初,夏六一与帮派里的“白纸扇”崔东东奉命开了这间“骁骑电影公司”,目的是给“总公司”洗钱。崔东东负责走账目,夏六一作为主管的“总经理”,还得张罗着实拍几部电影,场面上做做样子,所以他时不时会来这里坐堂。之前他们已经拍了几部三级片,收益不好不坏,现在青龙想转变市场,正儿八经拍一部黑帮爱情故事。 夏六一放出一记凌厉的眼刀,小马立刻打起哆嗦,“不不不,这也没什么大事!导演是现成的!男主角我找来了当红男星刘小德,他在许哥的会馆赌钱输了五十万。女主角嘛,大佬说让大嫂来演。但是那个导演只会拍三级片,拍的都是什么《火焰烈女》、《午夜食堂》、《风尘二奶》……他说要找个会写正经故事的编剧,这,这编剧,我是一个都不认识……” “妈的随便找个识字的不就行了!不行就你写!” 小马脸一垮,“我中学都没毕业啊,六一哥!” “那就找个中学毕业的!”一脚踹过去。 小马尖叫着捂着屁股遁逃了,逃出两步又被叫回去。 夏六一低头抽着烟,恢复那闲懒装腔的模样,回忆道,“两年前城寨里出过一个大学生,放过鞭炮,找他。” “明白!” …… 一群恶汉肿着屁股拦路打劫,于夜晚十点三十五分,在巷道里堵住了自习回家的何初三。麻袋当头一兜,十五分钟扛回“公司”。 何初三何许人也,乃是蛟龙城寨历史上第一位当代大学生,意义等同于古代穷山恶水深山沟里出了一位金榜状元。他妈妈沈佩佩当年是城寨中数一数二的靓女,可惜她生生瞎了一双美目、跟了一个没权没势没钱的黑道小打手,美名其曰真爱,其实也就是看人家长得靓仔。两人爱得如胶似漆,沈靓女没结婚就怀了大肚子,怀到第四个月,小打手在暗巷里被人砍得七零八落。幸而剩了颗完整的脑袋,还能认尸,聊表慰藉。 沈靓女没有接受慰藉,当天晚上一个想不通,大着肚子跳海自杀去了。沉下去没多久就被路过的一个无照牙医给捞了上来。牙医姓何,长相不佳,为人老实,老婆跟人跑了,不介意给别人当便宜爹。沈靓女在何牙医 的诊所里病恹恹地躺了六个月,生下孩子当天就去了,临死前拉着何牙医的手,孩子跟你姓何,千万别让他混黑道。 何牙医连老婆都顾不上娶,兢兢业业把何小便宜儿子拉扯大。因为出生于大年初三,所以大名叫何初三,小名叫阿三,外号叫印度阿三。小印度阿三乖巧懂事听话,从小到大无论遭人怎么嘲笑戏弄挑衅调戏殴打,都不曾动手干架,逐渐成为蛟龙城寨内纯洁温雅、品学兼优的一朵奇葩。这奇葩一路吃着奖学金读完了小学中学,拿到了龙港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给不见天日的蛟龙城寨增添了一分极其诡异的光彩。 何牙医听到录取消息的时候,一个激动,当街给他儿子放了串鞭炮,全城寨皆知。光耀门楣倒也没错,可惜他儿子一辈子就栽这一鞭炮上了。 在这个悲剧降临的晚上,何初三刚花了一天时间往大脑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公式,正背着小书包走着熟悉的昏暗巷道,突然口鼻被掩,哗啦一下眼前一黑!迷迷糊糊就横着“飞”了起来! 上下颠簸着嗖嗖飞了不知道多久,又哗啦一下,眼前大亮! 他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一位年轻的靓仔,上身一件贴身的黑背心,露出健康麦色、肌理俊美的胳膊与肩背,紧实地裹在牛仔裤中的两条长腿交叠着架在桌上。这靓仔眉目生得俊逸清冷,双瞳如星,本是天生带着疏离寒气的面相,神情却十分慵懒放松,正一边吃着一串牛杂,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黑白电视机里正在放映《教父》,马龙白兰度抽着雪茄立在床边,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英文,这对于贫民窟里长大、只在商场橱柜里见过电视机的何初三来说,是太过新奇的体验,他立刻将注意力也钉了上去! 俩人一起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识字不多、跟不上字幕变化节奏的夏六一,终于忍无可忍,“小马!” 隔壁房间一瘸一拐跑来个梳着油腻背头的刀疤脸小青年,“哎!六一哥!” “中文配音呢?” “哎,这条片就这样,没有配音!” “……” “嘿嘿嘿。”小马发出讨好笑容。 “滚!” “是!”小马麻溜而去。 “回来。” “是!”麻溜而回。 “这谁?”夏六一抬下巴。 “编剧,你下午让我抓的。”小马挺胸自豪道。 夏六一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何初三,“这……成年了?” “还不快点告诉六一哥,几岁?!”小马立刻变脸,凶狠喝道。 “二十一。”何初三乖乖地说。 小马一脚踹他后腿弯上,何初三痛叫一声膝盖跪地栽了下去,“他妈的什么二十一,十六还差不多!老实点说话!” 何初三低头去摸书包,小马以为他要抽家伙,一脚将他踹出两米远,拎起来要揍,被夏六一抬手拦了。 何初三捂着被踹的胸口拼命咳,抖着手从书包里翻出身份证。小马抢过来一看出生年月,二十一无误。 “操!”小马骂了声。这小子细胳膊瘦腿跟鸡仔似的,满脸嫩气,这都能二十一? 何初三捂着胸口不发声。道上混的都不讲道理,他懂的,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抓自己来干什么,所以沉默是金。 夏六一挥挥手,彻底将小马赶走。抬抬下巴示意何初三坐下,他转过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电视。 何初三胸口默默痛过一阵,注意力就又被电视吸走了。 两人一起不声不吭地看了约莫十分钟,又一次错过字幕的夏六一皱起眉头,“他说什么?” “他说‘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夏六一吹了句口哨,露出一个十分赞同的表情。 “这句呢?” “对你的敌人要比对你的朋友还亲密。” 这次夏六一挑了挑眉毛。 又看了一会儿,他拿起一串牛杂继续吃,并且将盘子推给何初三。 “不用了,多谢。”何初三说。 “扑街!六一哥让你吃你就吃!”门口守着的一个大汉骤然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结果夏六一抡长腿,一脚将整盘牛杂都冲他踹了过去,“吵死了,滚!” 大汉迅猛地滚了。 夏六一转头继续看电视,顺手将幸存的半串牛杂递给何初三。何初三犹豫着不敢接,夏六一头也没回地盯着电视,光是晃了晃手中的牛杂串,温和地道,“吃吧。” 何初三就像一只误入豪宅、被家仆恶颜训斥之后再被家主温柔撸毛的小野狗,乖乖接过牛杂咬了一口,他发现这是他阿爸诊所隔壁肥姐小食店的味道。 涉世未深的何初三顿时更加觉得这位黑道大佬跟之前见到、听到的那些都不一样— —年轻帅气,态度温和,平易近人,应该可以讲道理。 他偷偷挪了挪屁股放松了一些,觉得自己今晚有几率平安离开。 他吃完了那串牛杂,读完了字幕,末了在夏六一的指示下关了电视机。这位“态度温和”的黑道大佬,开始懒洋洋地跟他说正事,“知道找你做什么?” 何初三乖乖摇头。 “‘编剧’听过没?” 继续摇头。 夏六一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我要拍部电影,需要你写个故事,三天之内给我。” 何初三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了。但是作为一个满脑袋塞满英文公式的殖民地新青年,他完全不知道如何下笔。 “我是学金融的……”他开口说。 ——我不会写故事。 后面那句他还没说出口,先前出去的小马骂骂咧咧地进来了,“六一哥!我打电话给赖三妹要钱,赖三妹说他们兄妹俩早断绝关系,赖全是死是活不干她的事!” 夏六一挑了挑眉毛,“嗯?” “操他妈的,他妹妹还有种挂我电话!”小马气急败坏补充道。 夏六一倒是不急,偏头点了根烟,神色悠闲,“带进来。” 不出十秒,鼻青脸肿的赖全被几个大汉拎来。 何初三满背冷汗,眼睁睁看着夏六一一脸悠闲地叼着烟,操起凳子将赖全抽了个不成人形!末了让人将他摁在桌前,脱了他袜子堵住嘴,用钳子一根一根拔了指甲! “不知道怎么办?要不要六一哥帮你想?”夏六一将冒着烟的烟头摁在赖全血肉模糊的手指头上,“自己想,一根指头。六一哥帮你想,三根指头。” “呜呜呜呜呜呜!”赖全咬着臭袜子一个劲儿地哭,头甩得快要飞出去。 夏六一挥挥手,小马应声上前,动手扯掉臭袜子。 “我,我打电话求我老母,让我老母去求她。”赖全带着哭腔虚弱地说。 “乖,”夏六一赞许地拍拍他脑袋,“一根。” 小马应声而上,干净利落咔嚓一下!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咿嗷嗷嗷嗷嗷——!” 何初三年轻纤细的小心肝,连带着七魂六魄,被这最后一声高昂,彻底击散!他呆若木鸡地看着瘫软的赖全被几个大汉拖走。小马包起断指,嘱咐一个手下给赖全的老母送 去,殷勤地亲自动手擦干净血淋淋的桌面,然后迅猛滚走。 夏六一坐回桌前,重新架起两条长腿,“你刚说什么?” 何初三呆呆地咂了一下嘴,“我是学金融的……” “嗯?” “我会写故事。” “很好,乖。” 【防滑小贴士: 1.蛟龙城寨实为现已清拆的“九龙城寨”,因加入杜撰成分、设定略有不同,改称蛟龙城寨以作区别。 2.香港黑帮制度中,山主、副山主、红棍、白纸扇、草鞋等称呼又常以特定数字进行简称。本文中为阅读理解简便,略去不提。】 第二章 蹭什么蹭!吃奶啊?! 何初三花了三天时间,写出了一个十分老套的、坊间流传深远的——富家小姐与穷小子暗生情愫,但富家小姐却被强抢民女的黑道大佬一麻袋兜回了老巢,穷小子不顾性命找上门去勇斗大佬,之后小俩口幸福私奔的故事。 夏六一漫不经心地用竹签戳着鱼蛋,在咖喱汁里滚了两圈,“这个大佬还使双刀?” 何初三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真诚地赞美说,“很威风。” 夏六一招招手。 何初三刚一走近,就被他拎着衣领一把掼到桌子上,抓起头发砰一声砸下去!何初三额头上当即破出血来,一阵的天旋地转,熬过眩晕之后定睛一看,冷汗霎时湿了衣服——夏六一抓着竹签就要往他眼珠子里戳! 何初三认命地闭了眼,等了半天都没动静,疑惑地睁开。夏六一却只是掉转竹签头,在他颤抖的眼皮上不轻不重地拄了一下。 “不吭不声,心眼不少!拐着弯骂我呢,啊?”夏六一说,“别跟你六一哥耍花招,滚回去重写。” 何初三顶着印度阿三的包头,乖乖地又写了三天。他阿爸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被楼上掉的花盆砸破头。他每天还是大清早背个小书包出门,过了巷道转角,就被几个大汉拎去公司,写一整天,深夜再被几个大汉打包送回去。 三天后他交了个新剧本,潇洒不羁的黑道打手爱上沦落风尘的美丽女子,感天动地的浪漫真情之后,女子被敌对帮派抢走,打手为了救回爱人,浴血而战,单人双刀一气砍翻四十余人,从逼仄的巷道中杀出一条血路…… 小马站在旁边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偷偷跟手下咬耳朵,“单人双刀砍四十人?这剧情怎么像咱六一哥当年救青龙大佬……” “咳!我什么都没听到啊,小马哥。” 专心听剧本的夏六一,脸色越来越黑。偏偏何初三还浑然不知,只是低头读剧情大纲,自觉这次从批判黑道改成歌颂黑道,应该不会挨揍才是。 他勤勤恳恳地读完,就站在那里等评价。房间里安静地连根针都听不见,小马察言观色,偷偷活动了活动手指关节,准备帮他六一哥揍人。 “故事怎么来的?”夏六一用指节轻轻敲着桌面,道。 “听说的。”何初三说,抬头偷偷瞄他,终于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 “听谁说?”夏六一继续道。 “大家都说……”何初三话还没说完,整个 人就飞了出去! 他瘦小的身体撞翻了两条凳子,混杂着断掉的凳子腿一起砸到了墙上,栽下来的时候一整个灰头土脸,趴在地上咳了两下,他竟然吐出了一口血。 “八成力道!”围观的小马在心中默默读指数。 夏六一大跨步走过来,拎起凳子断肢往他身上又是一下! 何初三忍不住发出一声哀鸣,凳子上断裂的铁钉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登时渗了出来。他又痛又茫然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血,不明白这个阴晴不定的黑道大佬为什么又突然发难。 夏六一掉转凳子腿,将尖锐碎裂的那头对着何初三,面无表情地高举起手,眼看就要扎下去! 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伴随着守门小弟的吆喝,“大佬!”“大佬!” 郝承青刚一进门就听到“咚”一声闷响。 这位大佬二十五岁就作为太子继承帮派,十年来黑道浮沉历经沧桑,行事作风十分沉稳淡定。他并未介意那声怪响,光是淡然地扫了一圈室内,开口道,“六一呢?” 大张着嘴的小马和众位大汉一起,汗涔涔地看向门后—— 木门吱呀一声,夏六一捂着后脑勺狼狈不堪地跳出来,随手丢开手里的凳子腿,“阿大。” 郝承青疑惑皱眉。 “我站门背后削人呢,阿大!”夏六一委屈地说,一边抽气一边揉脑袋,“你下次进来先说一声成不成?” 郝承青笑了,揽着他肩膀将他拉过来,亲手给他揉了揉后脑勺,“疼?” “疼!”夏六一毫不客气地说,“你得出伤残费。” “新夜总会给你管,够不够?” “够!够!”夏六一急忙一应声收了下来,转头用眼神逼杀小马与一众手下,这群人立刻手脚麻利地端茶倒水掸灰尘,将青龙大佬请上沙发。 还在门后地上扑腾的何初三,也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起来拎走了,半点不碍大佬的眼。 末了这群小弟毕恭毕敬地从外头将门关上,房间里便只剩下青龙与夏六一。夏六一大跨步走过来,十分干脆地一屁股坐在青龙旁边,“阿大,你怎么来了?” “小满想来看片场……” 他话没说完,夏六一站起来直瞪眼,“小满来了?哪儿?” 青龙脸色淡然,从茶几上的雪茄盒里抽了只雪茄。 夏六一乖乖 坐回去给他点雪茄,“阿大,我错了,我又抢话。你说,我听着。” 青龙慢条斯理地抽了一口,递给他。看着夏六一接过去咬嘴上了,才继续道,“快到门口,她说头晕,我让人先送她回去。” “她身体还是不好?最近心情怎样?” 青龙摇头道,“我太忙,没顾上她。你有空多来陪陪她。” “好,”夏六一点头应道,想了想又问,“新夜总会真的给我?” 青龙取了第二只雪茄,“阿大什么时候骗过你?” “不太好吧,”夏六一一边给他点火一边告状,“许应最近看我不顺眼,上次的马仔调走之后,他又往我这儿安了几个人。城寨外的事向来归他打理,我这是过界了,惹他不高兴了。” “你不用管他,”青龙说,“账目上有什么看不懂的,去问东东。” 夏六一低下头,默默地在心里把所有事情过了一遍,“好,你放心,我会管好的。” 青龙笑了笑,“你懂事,阿大放心。” 两人又聊了些正事儿,青龙注意到地上散乱的手写稿,有些还沾着血,“这什么?” “新电影的剧本,”夏六一顿时尴尬起来,“我找了个大学生写,结果那小子一通乱编……” 他抢救不及,青龙已经顺手拿起落在茶几边上的一张,看了看说,“剩下的捡来。” 夏六一只能乖乖弓着腰四处乱刨了一通,捡回来一叠。 他僵着脸看着青龙翻了一张又一张,内心咚咚大跳,竭力解释,“那小子脑子进水,我已经把他削了一顿,我……” “挺好,”青龙淡然说,“就这么拍吧。” “我……啊?!” 青龙放下剧本站起来,拍拍他发顶,“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记得常来看看小满。” “啊,这……”夏六一还在纠结,房门从外打开,两个机灵的保安将青龙迎了出去。青龙边走边摆摆手,是个不用送的手势。 夏六一目送他背影出了视线范围,关门之后,他一下子靠在了门背后。木着脸看着那叠剧本发了会儿呆,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神情疲惫地摸了只烟,偏头点上。 “小马!” “哎!” “带那小子看看伤。” …… 何初三胸口被 缠了几圈,手臂被缠了几圈,脑袋上的包头也没能取下来,整个人从印度阿三进阶到木乃伊阿三。他低着头坐在片场边上,看一群小混混们在导演的指挥下跑来跑去地摆道具,冷不丁众人停下动作,齐声发出恭敬的呼唤,那便是夏六一来巡场了。 所有人都恭维夏六一,只有他埋下脑袋不理不问,继续写下一场的对白,算作一点微薄的反抗。 这里所有人都是恶棍,夏六一是恶棍中的恶棍。他只想尽快写完所有的对白,拍完戏,然后回学校上课。 他已经缺课两个星期,出勤率直线下降,这学期的奖学金肯定没了。下学期得要开口找阿爸要学费,他都二十一岁了,不能孝敬阿爸,还要花阿爸的钱,想想就觉得很伤心。 他阴郁着脸奋笔疾书,突然被旁边一个温柔的声音一惊,笔都飞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个妆容精致的女子,正是这场电影的女主角小满,青龙的夫人,骁骑堂的大嫂。这几天拍戏她都在,何初三没什么兴趣地远观过,并未细看。 这样陡一看,他才发现这位大嫂五官清秀、气质温雅,与他街坊邻居里那些风尘女子或妖艳或泼辣的形象截然相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多少长得有点像那个恶棍头头。特别是眼角上扬的形状,只是夏六一是一副懒散中潜藏着心机的神态,她却目光迷蒙涣散,是常年带了点忧郁的样子。 他呆着脸没出声,瞧上去像是个被吓到的样子。小满并不介意,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何初三。” 小满笑了,“你是大年初三生的?” “是。” 小满又笑了,往他印度阿三包包头上揉了一把,像摸小狗一样。何初三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她目光略微呆滞,动作有些怪异。 “听说你是大学生?” “是。” “真好,我连小学都没上过。大学好玩吗?” 何初三想了想,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图书馆很多书。” “我不爱读书,我爱唱歌,”小满也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说。然后她看了看周围无人注意她,就偷偷地低声给何初三唱了一段。 何初三愈发觉得她有些奇怪,但是也不点破,专心地听她唱完。她唱得挺好听,声音清亮,像春天的小黄鹂。 “大嫂! 要开拍啦!”那边有人唤道。 小满直起身去看了那人一眼,一瞬间变作面无表情,是副威严高贵的大嫂模样。那人登时不敢再催,光是在那里等她。 小满回头继续问何初三,“你的头怎么了?受伤了?” “是。” “谁打的?” “六一哥。” 小满叹一口气,“阿六,他又不乖了。我去帮你说说他。” “不用不用。”何初三诚惶诚恐。 “一定要说,”小满空洞地睁大眼睛,摇了摇头说,“他总是这样,都交不到朋友。你别怪他,他只是没人陪他玩。那时候他多可怜啊,只有我们俩。” 何初三听她把无人敢惹的儿童节恶霸说的跟一只苦哈哈的小弃犬一样,心中就十分悚然。为了不让话题往更奇怪的地方飘去,他小心翼翼地发话,“大嫂,你不去拍戏么?” 小满幽幽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拍的?拍再多,他也不会看。” 何初三误以为这个“他”说的是夏六一。鉴于他最近正在写黑帮情仇史,他立刻联想到了面前这位大嫂与打手小弟夏六一日久生情、爱恨纠葛、生离死别的种种故事…… 幸而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及时插入,终止了八卦幻想,“姐,开机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何初三瞪圆了眼睛,看着夏小满踮起脚尖把夏六一的脑袋勾下来,亲昵地往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又跟撸小狗一样揉了揉他脑袋毛。 夏六一顶着一脑袋乱发,跟狮子吃素一样柔情似水地笑,“快去吧,姐,大家都等着你。” 夏小满低头冲何初三笑笑,踮着脚尖轻快地走了。 何初三还在看着她背影发呆,夏六一一盘牛杂拍下来,吓唬他,“看什么看?眼珠子挖出来!” “她……是你亲姐?” “叫大嫂!” “哦。” 何初三偷瞄看着夏六一坐在他桌子上吃牛杂,脑袋、胸口、手臂都开始隐隐作痛,总觉得夏六一会突然一个不高兴,弯腰抡他一凳子。 你能不能别坐在这儿,我对着你写不下去。他郁闷地想。 他在这里暗自阴郁,夏六一心情却很好。前段时间他与沙家帮一位小头目在生意上起了冲突,沙家帮一伙人来他旗下的赌档砸场子,管事的小马机灵地兜了钱带着自己人马迅速撤了,光留下 许副堂主插进来那两根人刺。沙家帮的人砸遍全场也没找到多少现金,遂将那俩倒霉货一通海揍。第二天夏六一亲自到地下诊所慰问了两位“自家兄弟”,掀开被子观瞻了一下他们惨不忍睹的伤势,然后顺理成章地用自己人填了缺,名正言顺地带着弟兄们端了沙家帮三个档口,洗劫了钱柜里十几万现金。 沙家帮龙头大佬打电话找青龙要说法。青龙首先指明这是小辈们的小恩怨,我们做大佬的不好插手,然后温和安抚了沙大佬一番,说虽然这样但是六一还是挺听我话的,这样吧,我让他卖我个面子,弟兄们都从你家档口撤回来,大家以后河水不犯井水。 沙大佬气得要呕血,杀了人吃了钱,再来个河水不犯井水!真他妈演得一手好戏!无奈一场战役损失惨重、东山难再起,也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默默把这笔帐记在了夏六一头上。 夏六一数钱数得开心,又给帮里打响了名号,给青龙大佬长了脸,哪会把沙大佬这点小小记恨放在心上——他十四岁出来舔刀口,行走江湖十年,身上背的帐早就数不清了。 坐在桌子上边吃牛杂边盘算了一番账目,他冲守在片场边上的小马招了招手,准备让他把钱分下去给弟兄们乐一乐。 小马滴溜溜地小碎步跑过来,还没跑近就张大嘴指着房顶一声惨叫,“六一哥小心!” 何初三今天第二次把笔给吓飞出去,下意识地一抬头——正见头顶一截铁横梁连着两筒大长日光灯,一大团铁东西,因为年久失修,轰隆隆往下坠! 他坐的位置靠墙,凳子卡得紧,也就那一眨眼的功夫,要推开凳子逃开已经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大团铁架子冲自己的脑袋砸下来! 也就正是这一眨眼的功夫,本可以轻轻松松向旁边跳开的夏六一,却是迅速往前扑倒!他弓身将何初三揽进了自己怀里,同时手臂向上一拳扬出! “砰——!”一声重响!他竟是生生地将那坨铁物砸了出去! 何初三目瞪口呆地埋首夏六一胸膛,鼻子都是这恶棍身上的牛杂味道。近来天气较凉,这恶棍却还只穿了一件单薄背心,何初三温热的嘴唇蹭到他胸前一处硬硬的小突起,当即冷汗就吓出来了。 夏六一那位置也是出奇敏感,脸色青黑地推了他一把,“蹭什么蹭!吃奶啊?!” 何初三呆愣愣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肩上——有个血淋淋的掌印。 一群小弟大呼小叫 地冲上来了,“六一哥!”“你没事吧?!”“流血了!” 夏六一手上、臂上、额头上都是血,被铁架擦伤。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事,那群手下却是惊慌万分,簇拥着要把夏六一送去包扎。走了没几步,女子刺耳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阿浩——!” 夏小满发了疯一般分开人群冲进来,涂了亮红指甲油的十指一下子掐进了夏六一胳膊,撕心裂肺地惨叫,“阿浩!你怎么了!你不要死!阿浩!呜啊啊啊……” 她死死抱住了夏六一就开始嚎啕大哭,癫狂之甚,根本不像个正常人。小弟们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夏六一没伤死也要被她勒死。 还是小马大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拉扯她,“大嫂。” “呀——!”夏小满一声凄厉尖叫,吓得小马一个趔趄! “你不要过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夏小满放开夏六一,蜷缩成一团开始瑟瑟发抖,尖叫了两句,她突然又爬回去用瘦小的身体死死挡住了夏六一,“不!你打我!你打我啊!不要打阿浩!我求求你!你快把他打死了!呜呜呜……阿浩……” “我没事,姐。”被抱得喘不过气的夏六一虚弱地说。 “呜呜呜……你不要死……阿浩……呜呜呜……” “我真没事,姐。你受惊了,我送你回去。” “呜呜呜……阿浩……” 夏六一别开脸,眼神示意了一下,几个小弟便上来搀扶起他们。夏小满还死死抱着他的伤臂不放开,夏六一痛得脸色发青,却丝毫没有要挣脱开她的意思,另一只手安抚地放在她手背上,就这样一个挂着一个,被众小弟送走了。 小马留在片场善后,这时候就抓了年纪大些的小弟,压低声问他,“喂,刚才大嫂叫六一哥什么阿浩?” “好像是六一哥以前的名字,”小弟压低声说,“听说他在跟大佬之前不叫六一,跟了大佬才改名。” 他们都遗忘了还笔直地坐在桌前的何初三——这死里逃生的苦命孩子,正看着桌上那盘沾了血的牛杂发呆。 第三章 真想提起来揍两下! 命运真是不公,明明都弄伤了头。何初三就得包个印度阿三头,夏六一却只需要贴条创口贴。第二天他来片场探班的时候,那创口贴上还歪歪扭扭写了个“夏”字。何初三觉得蠢极了,一众小弟却齐声赞叹,“六一哥!有型!” 夏六一盘着腿坐在桌子上,用左手熟练地叉鱼蓉烧卖吃,没忍住白了何初三一眼,“看什么?!” 何初三盯着他的粽子右手与木乃伊右臂,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疼吗?” “你说疼不疼?!要不要把你手剁了试试?!尽说屁话!” “你姐姐还好吗?” 夏六一顿下动作,脸色有些冷。 “‘大嫂’还好吗?”何初三立即改口。 夏六一又叉了粒烧卖,还是没说话。 何初三又咽了口口水,察言观色,觉得他虽然不太高兴,但是突然爆发揍自己的几率不大,于是大着胆子继续道,“昨天多谢你。” “小子,”夏六一终于开口道,神色十分不耐烦。 何初三睁大眼睛等他下一句。 “别自作多情。你替我做事,就是我马仔,照顾弟兄是我应该的。等你这剧本写完了,我们就屁关系都没有,哪怕你死在路边,我也不会看一眼。所以现在给老子闭嘴!再废话一句,拔了你舌头!” “……”一片真心付屁流的何初三。 恶棍就是恶棍,救了你一命也不会变成好人——这么浅显通俗的道理,他到现在才懂。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继续阴郁地埋头刷刷写对白。美丽的女主角被绑在高台之上,哭着对在台下浴血奋战的男主说,你不要再打了,为了我,这么做值得吗?男主呕血说,为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屁啦,你以为他喜欢你啊,他只是喜欢打架而已!——何初三在心里默默地骂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原谅他,他作为一张纯洁的白纸,这几周混在这种乌漆嘛糟的鬼地方,耳濡目染,实在是有所堕落。 …… 夏小满那天大闹片场之后,歇了一周没有来。电话里听着像没什么事,但夏六一还是不放心。这天他抽了半天空闲,出了蛟龙城寨,特意去青龙大佬在海边的别墅看望她。 夏小满没料到他会来,妆都没化,穿着透明睡衣忧忧郁郁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能被海风吹走。 “阿大呢?”夏六一 问。 “出去了,”夏小满说,软软地靠在她亲弟的背上,目光呆滞地说,“他总是不回来。” “阿大很忙,”夏六一拍拍她的手臂。 “你呢?你也很忙,你总是不来看我。” 夏六一又拍拍她,“我这不是来了么。你什么时候想见我,给我来个电话,我马上来。” 他借口上厕所,出去偷偷唤住管家,“夫人最近吃药了没有?” “吃了,六一哥。” “真的吃了?她没有扔掉?” “没有,夫人最近吃药的时候很听话。” 他折回去的时候,夏小满正幽魂一样趴在窗台上,垫着脚尖张开双臂,像一只瘦弱的白天鹅。 “你去问他们吃药的事了?”她说,“我有乖乖吃。” 夏六一抱住她。 “我真有乖乖吃,”夏小满靠在他怀里,头向上仰着,拨弄着他的眼睫毛,“我呀没什么事,就是心烦。我心烦你们怎么总要给我吃药,心烦你们都把我当成神经病,心烦你总不来,心烦他……” 她突然神情大变,嚎啕大哭,“呜呜呜!阿六!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呜呜呜……我哪里不好,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他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夏六一轻拍着她的背,“他在外面没有人,他真的很忙。” “你骗我,”夏小满哭得愈发哽咽,“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想我伤心,你帮着他骗我……他如果在外面没有人,为什么不爱我……” “你知道吗?阿六,”她猛然抬起头,满脸神秘,目光空洞而呆滞地,紧紧抓住了夏六一的手臂,“他很少抱我,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很仔细看他,他在想别人!他的样子肯定是在想别人!他要想着别人才能抱我!你说那个贱人、那个狐狸精是谁!她哪点比我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姐……”夏六一制止了她的癫狂,将她的脸按进自己胸前,他叹息着摩挲着她的发,“姐,真的是你想多了,你累了,睡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阿大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 深夜里,夏小满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夏六一摸黑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下楼坐在客厅里抽烟。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不久之后,青龙在几个保镖的跟随下走了进来。 看见他在这里,青龙眼底露出些许惊讶。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那几个保镖便各自散去。 “你怎么来了?”他道,“我听说你受伤了?” 夏六一抬头看向他,用包着绷带的那只手搔了搔头发,没出声。 青龙并未介意,神色温和地脱下西装外套覆在他身上,道,“这么晚,别回去了,去客房睡。” 夏六一披着他气息温热的外套,默默地又抽了两口烟,问,“阿大,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儿?” 青龙的动作顿了顿,“我尽力了。” “你没有,”夏六一烦躁地说,啪地将烟头摔在茶几上,“你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门口蹭蹭跑进来两个保镖,警觉地看着夏六一。 青龙淡着脸摆了摆手,他们又退了回去。 青龙在夏六一旁边坐了下来,“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她都有了。” “一个女人需要的不是这些!你明明知道!你能不能真心……” “我不能。”青龙说。 “你……”夏六一猛地握紧了拳。 青龙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夏六一满心虚涩,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去,狠狠吸了口烟,“……多花点儿时间陪她,可以吗?” 青龙站了起来,“太晚了,去睡吧。阿豪,准备客房。” 夏六一追在后面抓住他手臂,“我就这一个请求而已!多花点儿时间陪她!可以吗?!” 青龙面无表情地顿住脚步。良久之后叹了口气,神情又恢复先前的温和平淡,转身揉了揉夏六一的头发。 “只要阿大能做到的,哪次没答应你?我会多陪她。好了,去睡。” 他掰开了夏六一的手。 …… 何初三捏着笔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埋头写字。本子旁边不远就是夏六一被牛仔裤紧实包裹的屁股,要是抬起头,还能看见他劲瘦有力的腰。 夏六一没注意到何初三上下移动的视线,他正看着夏小满,嘴角噙着笑意,听她说话。 夏小满回来拍戏了。她今天的戏份是跟男主角在天台顶上约会看星星,所以穿得像朵花儿。她笑得也像朵花儿,挂在夏六一身上软绵绵的,“他昨天陪我去浅水湾吃西餐。” “好玩吗?” “好。” “吃了什么?” “牛排。” 何初三很无语地听着这没营养的对话,觉得这对姐弟真是暧昧过了头,寻常姐弟哪儿会这样搂搂抱抱,夏六一反而还更像宠溺妹妹的哥哥。 他埋头写了几行字,不一会儿又心猿意马,将视线转向了本子旁边——夏六一的屁股。 真小,真翘,真圆……真想提起来揍两下! 何初三为自己心里这突起的暴力念头而大为悚然,急忙甩了甩头,继续挥动笔杆。 …… 半个月后,电影终于拍完,何初三也得以恢复自由,被几个大汉打包送回家附近的暗巷。临走时一个大汉恶狠狠地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厚纸包,“六一哥给你的稿费。” 何初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将纸包在床上摊开,就着微弱的蜡烛光一数,整整两万块! 顶上他跟阿爸整一年的生活费! 何初三简直不敢相信,将钱收回纸包,他抱着书包在床上滚了两滚。突然停下动作。 这些钱是黑社会给的。卖白面,开赌档,开夜总会,杀人放火……他为黑社会做事,拿了这么多钱,跟城寨里光明街上那些“粉档”的伙计有什么区别? 阿爸从小教育他不要跟黑道牵扯上关系,阿妈……阿爸说是因为黑社会死的。 何初三一颗激烈跳动的小心脏顿时冷了下来,蜷缩成一团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爬下床,翻箱倒柜找出小时候放各种奖状证书的小铁盒子,把那包钱折得皱巴巴地,塞了进去。 他缺了整整一个月课,甚至缺席了几次小考,险些被留级。不过当他在办公室里脱下上衣,露出胸口和手臂上稀疏伤痕的时候,连校长都不由得叹了口气,让他安心养伤,早日补上功课。他知道这品学兼优的学生来自蛟龙城寨,必是遭遇了什么不平的事情,有说不出口的苦衷。而蛟龙城寨是出了名的黑色地带,报警也没用,城外的黑警和城内的各路大佬早有联系,探长就是大佬的拜把兄弟。 更何况何初三的大名还响当当地挂在骁骑公司的新电影宣传海报上呢,编剧何初三!——幸好他那牙医爹平时喜欢听听粤剧看看报纸,不爱看这些新玩意儿,不然能够一脑子充血气死。 何初三继续过着他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每天背着小书包出门去学校上课与自习,到傍晚再摸黑滴溜溜回 家睡觉。唯一不同的是,他每周有三天晚上以及周末在隔壁街阿华冰室打工赚学杂费,并且跟着阿华叔学起了太极。 阿华叔六十年代自内地流窜而来,自诩是杨氏太极拳第四代传人。何初三筋骨疏散、先天不足、后天更差,学了一两个月,也没能打顺半套拳法,不过每天早上蹲一小时马步、慢吞吞推胳膊拽腿一番,倒着实强身健体、平心静气。 他那边风平浪静,夏六一这边则是风生水起。继上次横扫沙家帮几个档口之后,他在旺角开了一家高档夜总会,整夜里歌舞升平、各路蛇鼠齐聚一堂。站稳脚跟之后,经得青龙同意,他又筹划着新开几家大型迪斯高,作为自家“白面”的零售地,誓要将本就乌烟瘴气的娱乐行业搞得更加乌烟瘴气。 …… 这天他在自家夜总会的包间请几位探长吃饭,一桌子莺莺燕燕、推杯置盏,正是欢庆之时,小马滴溜溜滚进来了。 夏六一跟几位探长做了个抱歉手势,跟着小马去了走廊。 “六一哥,许哥带人来了。”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掐了烟。还未等他说话,走廊那头吵吵嚷嚷地来了一大拨人,前方拦着的是夏六一手下几个保安,没吵几句话,突然一个保安飞了过来,扑通摔到夏六一脚下。 “许哥。”夏六一看着为首踹人的那位西装男子道。 男子长了一双锐利的鹰眼,咋一看仪表堂堂,只是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阴鸷的气息,像只豺狼。 “小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许应抽出一根烟,旁边小弟立刻给他点上,“请华探长吃饭,怎么会不叫上我?” 夏六一捏开那小弟的手,亲自给许应点了烟,认错态度倒是很端正,“许哥,我是看你太忙。更何况华探长只是来我们夜总会坐坐,顺道吃个便饭。” 许应笑了笑,“便饭。” 他推开夏六一走了进去,大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华探长!哟,刘探长也在!这位是……噢!新高迁的许探长!哈哈哈!幸会幸会!” 里面几位探长跟他都是老熟人,见他突然闯入,也没什么不悦,几人斟上酒杯客套几句,许应便道,“华探长好兴致啊!最近怎么没来我那里坐坐?” “许应,”华探长也是只老狐狸,叼了他递来的雪茄,偏头任他点上,笑道,“这话就是你见生了,都是你们青龙大佬的地盘,上哪儿不是坐?” 许应哈哈大 笑,“华探长说得好!都是我们骁骑堂的地盘,华探长爱上哪儿坐都行!来来,华探长,我敬你一杯!哈哈哈!” 他们几人在里面把酒言欢,夏六一倒不急着进去,在走廊上默默抽完了一支烟,他把小马叫来,“许应怎么知道我请华探长吃饭?你递请帖的时候通知了多少人?” “这……”小马说,“会不会是今天在场的弟兄?大家都看着华探长进来。” “不会,许应来得太快,肯定早有准备。昨天的人里有许应的‘刺儿’,你去查查。” “是。” 许应跟几位探长亲切交流了一番,夏六一请大家吃饭瞬间变成了许副堂主的小辈夏小六奉命请大家吃饭,充分坐实了许应在骁骑堂内第二把交椅的地位。彰显了一番主权之后,他推说有事,各敬一杯,扬长而去。 夏六一神色如常地送走了他,又若无其事地进房间补缺,“几位探长,今天不仅喝得开心,也要玩得开心!我在‘檀香阁’给大家订了包间,饭后去乐一乐?” …… 檀香阁是骁骑堂旗下、位于九龙塘的一家高级商务会所,不对普通公众开放,只招待会员。会员金卡由总经理崔东东亲自颁发,大部分会员刷卡入,个别会员刷脸。 夏六一连脸都不用刷,崔东东一早叫了人在会所门口接他。一群人簇拥着几位探长走进去,老鸨花枝招展地迎上来,十几位当红的交际女郎搔首弄姿站成一排,随意点播。 夏六一毕恭毕敬送了几位探长入房,回头跟崔东东道,“许应今天踩我场子。” 崔东东“哦?”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烟,两个人各自偏头点上,肩并肩地往办公室走。 小弟为他们开了门,然后从外关上。俩人面对面分头坐了沙发,对着茶几点了点烟,夏六一道,“我怀疑我手下有他的人,你跟我走得近,也要小心提防他。我是不能忍他了,想找个机会跟他翻脸。” 崔东东二十几岁,戴副墨镜,高挺鼻梁,梳着跟小马一样的背头。瞧着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大佬模样,只是唇色偏红,有一丝异样的不和谐。 他吐出口烟,摘下墨镜,露出英挺却略显秀气的相貌。接着仰靠沙发,双手向脑后一背,衬衫微敞,露出胸口的束胸缠带——原来是个“她”。 “青龙是什么态度?”她道,声音带着天生的沙哑低沉,雌雄莫辩。 夏六一吐出口烟,“阿大也想压 压他,不然不会派我管夜总会。” “那可不一定,”崔东东说,“青龙什么都肯给你,说不定只是宠你。” 夏六一猛地抬头盯着她,眼神透着寒气。崔东东无辜地一耸肩,“开个玩笑。” “这个事你谨慎些,”崔东东接着说,“许应跟青龙是从小到大的兄弟,跟了青龙二十年,当年为青龙上位立过大功,在帮里威望也不小。青龙还没明确表态,许应始终是副堂主,你不能公开跟他对着干。” “我如果跟许应翻脸,成大嘴会站谁那边?”夏六一问她。 成大嘴,大名成思权,时任骁骑堂“草鞋”。在骁骑堂年轻一辈里,虽然他能力、地位、风头都略逊于夏六一和崔东东,但仍是股不小的势力。 “成大嘴?”崔东东又耸耸肩,“几天没他消息,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没准真死了。” 夏六一沉默地抽着烟。 “行了,”崔东东道,“我去找大嘴,帮你探探口风。你也别急,有青龙在,许应再怎么都不敢动你。” “我不要紧,我怕他越做越大,对阿大下手。” “他哪儿来那么大胆子!”崔东东道。 夏六一摇摇头,“许应这人私心太重,不得不防。” “对了,小满最近怎样?” 夏六一看了她一眼,“还行,比以前稳定。” “我手下从泰国带了一些镇定香回来,你帮我带回去给她。”崔东东说。 夏六一没告诉她,她上次送的东西夏小满根本没打开看过,已经在壁橱里生生烂掉,只是点了一下下巴,“嗯。” “小荷在等你,去不去?” “嗯。” …… 小荷静静地站在包间门口,看到夏六一带着几个小弟过来,便低头弯了弯腰作招呼。夏六一挥手将人散了,搂着她进了房。 夏六一是她的常客,或者说,夏六一只进她的房。一般一个月来一俩次,不算频繁,但是每个月必然有。崔东东曾怂恿夏六一干脆包了她,夏六一却说自己积仇太多、包她只会害了她。 他们一前一后洗澡,换衣服,小荷打开床头柜上的唱片机,两人便上了床。 ——然后一左一右平躺着听音乐。 是的,她的任务就只是躺在这里陪夏六一听两个小时音乐。从奥黛丽赫本《moon river》到丹弗格伯特顿《longer》。歌词他们一句都听不懂,不过没关系,调子好听就行。 她是蛟龙城寨里出来的人,遭几个混混毒打时,被夏六一救过。对夏六一忠心耿耿,懂事而沉默,没有任何好奇心,从不问夏六一不碰她的理由——到底是因为隐疾,还是对女人没有兴趣。他们每个月在这个房间里躺下,各取所需,夏六一需要她这个幌子,她需要夏六一这个庇护。因为夏六一的关系,崔东东对她很好,每月的份钱给她是双份。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告诉崔东东真相,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准备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唱片机里悠扬温柔的女声,洗掉了夏六一全身的疲惫。他伸长腿脚,将双臂垫在脑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合眼睡了过去。 四五公里外的另一头,蛟龙城寨,何初三也正合衣而睡,无比安详。他今天刚结了上个月工钱,按这个进度,在下学期开始前应该可以攒够一半学费,剩下的只能跟阿爸开口要、跟街坊邻居再借一些。阿爸不会怪他的,他会拿着这些钱努力读书,他相信自己读的是最好的专业,只要毕业,就能赚大钱报答阿爸。 他的梦与夏六一截然不同,没有明争暗斗,没有爱恨情仇,没有黑暗的过去与混沌的现在,没有说不出口的爱恋与躲避不了的劫难,有的只是关于未来的美梦,一个非常安宁、平静、清白的未来。 第四章 你喜欢的根本就是…… “咚咚咚!咚咚咚!”“六一哥!” 夏六一于噩梦中猛然惊醒,皱眉看向房门。小荷跟他一起弹身而起,而且快速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抓乱头发,作出云雨之后一片混乱的样子。 夏六一拉开房门,小马几乎是一头撞了进来,满脸惊惶,“六一哥!不好了!大佬和大嫂吵起来了,大嫂捅了大佬一刀……” “阿大伤得怎样?!”夏六一焦急打断他。他衣服都没披,穿着条西裤,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门。 小马急忙往后面追,“没伤到要害,已经送医院了!可大嫂她……” “哪家医院!”夏六一吼道。 “蛟城医院,就城寨旁边那家!六一哥!大嫂她,她……”小马跟着他跑出去,惶恐地上去拽他,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夏六一怒喝道。 “她,她捅了大佬一刀之后,就从别墅楼顶跳下去了……” 夏六一正弯腰进车的身影猛地一顿,手里的车钥匙,啪嗒摔到地上! 轿车一路疾奔,风驰电掣地撞进夜色里。路的尽头是分岔口,往左通往蛟龙海边别墅,往右是蛟城医院。 夏六一在路口踩了一脚刹车,面无表情地喘了口气,狠狠一打方向盘,去了左边! 他摔了车门,赤着脚冲进别墅。几个留守的仆人纷纷上来拦他,“六一哥!六一哥!” “让开!” 楼后的游泳池旁边,盖着一张白布,一个瘦小的身躯躺在下头。 夏六一冲到那具尸体前跪了下来,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满脸的坚硬轰然破碎!他颤抖着弓下腰伏在了夏小满身上,静了许久,才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姐……” 管家和几个仆人追过来,犹犹豫豫地远远站着,不敢过来惹他。 夏六一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地跪了良久,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管家犹豫了一下,“我也是事后才到,阿文,你说。” 当时在场的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道,“夫人和老爷吵起来了,我,我在门外听见,好像是夫人怀疑老爷在外面有小的,老爷说没有,夫人不相信,还骂老爷‘变态”、“无耻”,最后还说什么‘你喜欢的根本就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老爷打了一巴掌,夫人就用水果刀捅了老爷。我们急着送老爷去医院,刚送到门口,就听见声音,夫人跳下来了……” 夏六一蜷缩着身体低下头去,紧紧地抓住了那张白布,仿佛天地陡然崩塌,他发出一声沙哑而痛楚的低吼。 良久之后,夏六一狠狠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已是面无表情。他撑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跟管家说,“这里先交给你,我去看看阿大。”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缓步离开。竟是没有任何人敢上去唤他。这时候其中一个仆人,就避开众人,偷偷去了内室,打了一个电话。 …… 夏六一开着车原路返回,再次回到那条分岔口,拐去青龙的方向。他在蛟城医院停下的时候,门口已经集聚了一群骁骑堂的各路小弟,小马也已经赶到,带着几个弟兄跟在他后面说,“六一哥,许哥在里面,不让我们进去。” “小六,你姐姐捅了大佬一刀,你进去看,不合情理吧?”许应拦在病房门口说。 “我姐姐是犯病,身不由己,”夏六一森冷着脸说,满眼都是交错的血色,“我十岁就跟了阿大,十四岁磕头入帮,阿大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害他,只想进去看看他。让开。” 许应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也对,你对大佬一片孝心,我不该拦你。进去吧,大佬刚睡着,别吵醒他。” 房间里一片昏暗,充斥着鲜血的气息与呛鼻的药味,角落里点着一盏地灯,照出夏六一的赤脚。 青龙静静地躺在床上,仰面朝上,双目微微闭上,是太过疲惫而小憩的姿势。 夏六一关上门,轻手轻脚地绕过床,走到窗边坐下。 他仰起头,看着窗外黑影婆娑的树林。夜风狠狠地吹拂着它们,那些枝叶都颤抖着向天挣扎。 “阿大,”夏六一轻声说,“我是不是错了?” “那个时候,我不该求你娶她。” “你们都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他低下头,将脸埋入双掌,沙哑地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她那么爱你,天天想着你,没有你她活不下去。她是我姐姐,她对我那么好,从小护着我……”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急促而嘶哑地喘息了几声,双手深深地抠进发里。 良久之后,他勉强压住了情绪的失控,微微抬起头,“阿大……” 然后他的呼吸就滞住了! ——模糊而昏暗的视野里,什么东西沿着床单边沿,正接连不断 地淌落下来!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掀开被子,腥鲜的血气铺面而来!青龙半睁的双目朝向天花板,是个震惊僵硬的神情! 而他在夏六一二十岁生日时专程重金打造送给夏六一的青龙双刀,一只插在他胸口,一只插在他腹部,穿透床板,齐刃没入,只余刀柄! 夏六一颤抖着将指尖放到了他的鼻下,片刻之后,他陡然发出了一声凄厉而悲狂的惨叫:“呃啊啊啊——!” 然后他猛地将那具躺着青龙尸身的铁床抵向了门边! 也就在这同时,门外传来激烈的踹门声,许应在外大吼着“大佬!”,企图撞门而入! 夏六一半跪在地,双手拼死抵住床板。在接连不断的猛烈撞击中,他低下头最后深深地看了青龙一眼,然后痛楚地别开脸,咬死牙—— 他骤然放手,双手扣住青龙身体里的双刀一把拔出,溅了满脸鲜血! 他转身似箭一般急掠而走,撞破窗户,从二楼上跌了出去! 许应带人撞开门板冲了进来,正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个正着!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青龙的尸体,又看看破损的窗框,咬牙切齿吼道,“传下去!夏六一为了给他疯子姐姐报仇,杀了青龙大佬!骁骑堂全堂出动,捉拿叛徒,死活不论!” 话音刚落,外头又是“哗啦!”一声撞破窗户的声音。 “怎么回事!”许应怒喝道。 “好像是夏六一的马仔,也跳窗户跑了!”旁边一手下道。 “妈的还愣着干什么!追!”许应破口大骂。 论溜号跑路,小马从来都是第一号!一听到许应瞎扯淡,当机立断地跳了走廊窗户!他手下那几个马仔也颇得大佬真传,仗着自己是小角色、脸生,迅猛地分头散入人群、伪装无辜群众,混入浩浩荡荡追人的骁骑堂大军,然后半路逃遁…… …… 夏六一双手持刀,在树林里飞速地奔跑。他没有穿鞋,被锋锐的林间碎石扎了满脚,即便这样,他也好似一点痛感都没有,面无表情地向前一路狂奔。 他痛的地方不在脚上,在心里。他的心已经痛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一夜之间,两个小时之内,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统统死在了他面前!夏小满空洞望天的双目,青龙半睁半合的眼——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夏六一双手深深地扣进了刀柄里,发出狰狞的嘎吱声。 他咬牙屏气狂奔,身后传来依稀遥远的喊杀声。虽然许应的人马在后穷追不舍,但是树林的尽头就是蛟龙城寨,五百多栋高楼,三万人口,黑深无边,一旦投没进去,便会如石沉大海…… 双膝突然传来剧痛!他整个人往前一栽,重重扑倒在地! 树林出口的几棵大树间,竟然捆着一排绊马绳! 一群人拎着砍刀,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人宽额大嘴,肩上扛着一把弯刀,正是骁骑堂“草鞋”成大嘴。 夏六一摇摇晃晃扶树而起,膝盖发抖,他刚才冲势过猛,险些被撞断双腿,此时大腿往下全无知觉,连支撑身体都困难。 “大嘴,”他咬牙说。 成大嘴用手掌拍着刀面,“六一哥。” “我和你没有仇,”夏六一喘息道,“为什么帮许应?” “我和钱也没有仇,”成大嘴说,“当然谁给得多跟谁。” 夏六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姐的抑郁药,是你介绍的一个西医配的,你在里面搞了鬼。” “哦,不是我,”成大嘴说,“是许哥安排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听说你姐姐吃得很高兴?” “成思权!”夏六一发出一声嘶哑的暴喝。 成大嘴歪了歪头,像是弱柳不甚风的样子,然后懒洋洋地伸手抠了抠耳朵,“夏六一,你连站都站不稳了,就省点力气吧!你要是乖乖跟我回去,吃个三刀六洞,跪在大佬灵位前跟列位长老求求情,兴许还有机……” 他的“会”字散在了风里,四周手下谁也没有看清,眨眼之间,他大张的大嘴已经被锋利刀锋上下横切两半! 飞掠的青龙刀深深切入他身后的树干,他半个脑袋被托在刀上,下半个脑袋跟身体一起缓缓倒下…… 夏六一靠在树上,拄着剩下一把刀,森冷地道,“还有谁?” 那群小弟抽着冷气纷纷摇头,双脚抖得比他还要厉害!眼睁睁地看着他拄着刀,一瘸一拐地向蛟龙城寨范围走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树林深处脚步纷杂,追兵已到,许应的高喝隐隐传来,“谁杀了夏六一,赏十万!” 那群小弟面面相觑,被热血与赏金冲晕了头脑,不知是谁带了头,大喝一声向夏六一的背影砍去! …… 正是临近学期末的考试季节,何初三早早地起了床,沿着昏暗 的楼道爬到唐楼楼顶,在诸家色彩斑斓的破衣服烂被单中,站了半小时马步,又龟速推了一阵掌,自觉地是练得差不多了,便下楼回家拾掇拾掇书本,准备去学校自习。 他背着小书包拐过熟悉而黑暗的巷道——就是他曾被大汉们一麻袋兜走的那条,他每天走到这里都忐忑不安,担心那群恶棍心血来潮又想拍个续集,二话不说将自己又一麻袋兜走。 他挺起背脊,故作镇定地快步疾走,眼看着要走出巷道,奔向光明,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咚”一声摔了个蛤蟆扑地! 手肘撑地狼狈不堪地直起身体,他刚要起身,肩膀上就一凉。 冰冷的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黑暗里有人低低地喘息。 他僵直着不敢动弹,只感觉那人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像是在翻找东西,在摸到他那破破旧旧的小书包的时候,动作一顿。 他这时候也已经靠着昏暗中依稀的轮廓与激烈的喘息声,认出了这人,“六一哥?” “妈的,是你。”夏六一喘息着骂了一句,声音很低。 然后“啪嗒”一声,青龙刀掉了地。他往前一栽,昏死在了何初三背上。 何初三背了个血淋淋的黑道大佬回家,把他阿爸吓得差点脑溢血。 这位在黑暗地带里老老实实过了几十年日子的无照牙医,看着这么个大名鼎鼎的恶霸,简直是手足无措,还是何初三曾经被六一哥残忍无情地摧残蹂躏过,比他阿爸心灵坚韧得多,连忙吩咐他阿爸说,“爸,快关门,别被人看见。” “你怎么会惹上这种人!还把他带家里来!”何阿爸把门从里头反锁了,哆哆嗦嗦地满屋子乱走,掠起的风吹得蜡烛光摇摇曳曳。 何初三没办法,头皮一硬坦白,“他以前救过我。” “你犯了什么事儿?要他救?!”何阿爸急道。 “我被几个人拦住,抢钱。”何初三不想他担心,还是只坦白了一半。 “啧啧啧啧……”何牙医又急又气又慌乱,只剩下这一语气词了。 “爸,快看看他,是不是要死了?”何初三说。 何牙医卯起袖子充当无照兽医,横七竖八地从夏六一身上数出了十七八道深深浅浅的刀口,膝盖骨还有些错位,但这些都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夏六一肩膀下面一个子弹孔,弹头卡在里头,伤了估计有一两日,伤口灌脓,四周血肉外翻,情状十分惨烈 。 “啧啧啧啧……”何牙医说。 何初三跑前跑后的端水拿纱布,伺候他阿爸给夏六一处理伤口。其实他对夏六一这种大恶棍毫无好感,这种混球蛟龙城寨里一抓一大把,死了也就死了,还有第二个混球顶上去。只是这人好歹救过他,而且他一纯真良民,眼睁睁地看着一大活人在自己面前死过去了,还真是做不到。 何牙医举着放大镜研究了老半天,说,“阿三,我老花眼,看不清,你来给他取弹头。” “会疼吗?”何初三忐忑了一下。 “疼!当然疼!”何牙医说,“不过他晕过去嘛,麻药都省了!快来!” 何初三把镊子往里面一戳,就听见夏六一在昏迷中一声嘶哑的呻吟,当即紧张得停下动作。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回想了一下几个月前,夏六一如何揪着他衣领把他脑袋砸桌子上,如何把他踹飞,如何用凳子腿削他,如何说“哪怕你死在路边,我也不会看一眼”…… 再睁开眼时,他心中充满了汹涌澎湃的勇气!一手捂住夏六一无意识呻吟的嘴巴,另一手坚定地一镊子戳下去了! 何牙医眼睁睁地看着他性情温厚的儿子,面不改色地从噗噗鲜血中夹出了子弹,表情之沉稳淡定,令他不禁森森地打了个寒战,心里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向是不是出了问题——儿子该去学医? 夏六一醒的时候,是在二楼何初三的狭窄小铁床上,房间里点着一只蜡烛,潮湿的屋顶长满了黑霉,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他趴在床上,胸口下面垫了块枕头,防止他肩上的枪伤挨着床单。 何初三就趴在床边的木凳子上,屁股底下是另一只更矮小的矮凳,正就着烛光温书。 夏六一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除了手指,全身上下什么地方都动弹不得。 “喂。”他沙哑地说。 何初三凑过去,就听见他说了醒来之后第一句话,“牛杂。” 第五章 小子,你不懂。 何初三故意给自己戴了个口罩,叮叮咚咚跑下楼。一个来看牙的常客正在楼下店面等他爹开刀,这时候就含着劣质棉花支吾问,“阿三?你今天不上学?” “他感冒了,在家休息,哈哈!”何牙医连忙配合儿子的口罩说。他今天受惊过度,家里又藏了尊大佛,本来不想营业。何初三却认为突然休假会引人怀疑,两父子一起趁着天早,打扫干净店内血迹,仍旧开门接客。 何初三哑着嗓子跟这位什么叔打过招呼,就匆匆出了门。拐到隔壁肥姐小食店买了一大碗咖喱牛杂,热气腾腾地端回来。 “感冒还吃牛杂?”常客含着棉花说。 “感冒怎么不能吃牛杂!牛杂补气益血,乃肉中上品!”何牙医急忙说。 牛杂哪里是肉?何初三很无语地看了他阿爸一眼,觉得他阿爸紧张过度,迟早要穿帮。 何牙医的确紧张得要命,就差没冲到街上敲锣打鼓地呐喊“我家二楼绝对没有藏人”。战战兢兢地目送着自己儿子端着牛杂上了楼,他觉得自己肺都要憋出洞了。 何初三把夏六一扶起来吃牛杂,夏六一背上都是刀伤,歪歪扭扭地用没中枪的一边胳膊靠着墙,面无表情地只是吃。何初三则是蹲回去继续温书。 夏六一吸吸呼呼没几下就干掉了一整碗牛杂,好像终于缓过劲一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发了阵呆,突然说,“水。” 何初三给他倒了一大杯水,伺候他喝完了,这位老爷又说,“烟。” 这次何初三摇头了,“没有烟,你受伤,不能抽。” “操!”夏六一说,“烟!”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他妈印度阿三可有骨气了,居然硬着脖子坐回去重新看书,彻底无视他。 夏六一瞪了一会儿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靠回墙上,继续发呆。两人各自沉默,竟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上午。 到中午时分,何初三合上书本,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然后问夏六一,“想吃什么吗?” “牛杂。” 何初三从小铁盒子里翻出之前夏六一给他的“稿费”,叮叮咚咚下楼又给他买了整三碗牛杂,肥姐开始怀疑自己家牛杂锅里是不是掉进去一包“白面”,不然怎能这么上瘾。 夏六一一边吃牛杂一边观察室内,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基本上除了床,就是一张大凳子加一张小矮凳,还有角 落里一个书柜,洗得干净发白的窗帘被拉上了,看不出窗外是什么样子。 书柜、床头、地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大多黄旧,像是从旧书摊上淘来的。此外还有几本大部头,看上去又新又精致。 何初三把那几本从学校图书馆借的大部头整整齐齐收起来,放进破烂小书包,然后往充作桌面的凳子上摆上一个大碗,里面是白饭、两片单薄的叉烧和一个煎蛋。 “喂,”夏六一说,示意剩下的那碗牛杂,“不想吃了。” 何初三走过来将牛杂倒进自己碗里,搅了搅汤汁,开始吸吸呼呼大吃。 他吃完这顿久违丰盛的午饭,去楼下大水缸里舀了半勺水,仔仔细细擦洗了碗筷。然后回到二楼,夏六一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何初三没忍住,问他,“你被人追杀吗?你惹什么事了?” 夏六一看也没看他,只回了他言简意赅的一句:“关你屁事。” 还是那黑社会的臭德性!何初三乖乖地闭了屁嘴,收好书包,他戴着口罩出门去上课。 夏六一在何初三家面无表情地又趴了整三天,除了“牛杂”、“鱼蛋”、“肠粉”、“凤爪”、“蟹黄包”和“艹你妈!烟!”之外,他什么话都不说。 第三天晚上,何牙医收工关门,上楼来换药,对房间里堆积的食袋、竹签、各类食物残骸表示了极大的愤懑与谴责,“这几天光吃牛杂?!这什么,咖喱鱼蛋?还吃辣?!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昨天煲的药汤喝了没有?” 何初三一脸老实,“没有,他嫌苦,让我倒了。” 医者父母心的何牙医勃然大怒,当着夏六一的面狠戳何初三的脑门心,骂道,“光顾着温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古惑仔没文化,你没文化吗?人是你捡回来的,要是就这么死了,往哪儿扔?放家里等着发臭吗?” 夏六一趴那儿正打瞌睡,嫌烦地骂了一句,吃力地抬手堵住耳朵。结果竟然被何牙医冲上来一把捏住了下巴! 他瞪大眼睛,何牙医熟练地手指一扣,就将他嘴巴掰开了!手指戳进去一掐,将这黑道大佬的舌头拎了出来,指点着对何初三说,“看看,看到没有?舌苔太厚,白腻带黄,肝火旺,气血虚,营养不足。还有这口牙,啧啧啧啧!脏成什么样子了!全是牙垢!” 何初三立刻汇报说,“他这几天都没漱口。” 何牙医双手一分,把夏六一满口獠 牙拗开,“几天?!这样子哪里才几天!平时一定吃了东西不刷牙就睡觉!看看这几颗后槽牙,差一点就蛀到根儿了!啧啧啧啧!” 他一边感慨着摇头一边把屁股后的破旧腰包挪到正面,“给我按住他,这口牙实在看不下去,等我给他弄弄。” “唔唔唔……”夏六一竭力反抗,无奈舌头要害被掐住,死活扯不回来。 他勃然大怒,刚想撑起身蹦跶,那小印度阿三利落地蹿了上来,谨遵他阿爸的指示,一被子把夏六一兜成了法式长棍!整条翻过来!屁股往他腰上一坐! “唔唔唔!唔唔唔——!!!” 一个小时之后,何牙医端着几颗黑乎乎的蛀牙唏嘘感慨着下了楼。夏六一含着满口劣质棉花,满脖子都是自己淌出去的口水,惨不忍睹地趴在床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遭到了这等欺凌! 他悲愤地捶了一把床板。眼角瞥见背对着自己、假装温书的何初三,正弓起腰,肩膀拼命颤抖。 夏六一刚想张口大骂,一大滩口水又淌了出来。 妈的,你就笑吧!夏六一抠着床单恨恨地想。扑街仔!装憨蛋,偷告状,就等着看老子笑话!等老子能动了,跟你有的玩! 何初三眼泪都笑出来了,偷偷摸摸擦了擦,站起来一本正经,“我去煲汤。阿爸说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喝汤吃粥。” 夏六一恨恨地又捶了一把床板。虎落平阳吃狗食! 他被何家父子联合起来整治了一番,像是终于被愤怒点燃了生机,从那种死尸一般沉闷的气场中脱离出来,变得愤世嫉俗又杀气腾腾。然而他身负重伤,不要说刀,连筷子都拎不起来,两边嘴里填着棉花,新牙卡在里头跟仙人掌似的,怎么碰都疼,连开口骂人都不能,战斗力沦为渣渣。骁骑堂的人马天天在蛟龙城寨大小巷道里搜罗他,有时候都能听见窗户外打手们隐约的呼喝声,他无力出去手刃仇人,便只能把这种恨意与杀意发泄在何初三身上——每天用眼刀杀这印度阿三千百遍。 何初三百炼成钢,心智愈发坚强,对他这种能将普通人吓得尿裤子的眼神予以完全的无视。不仅如此,每日照顾夏六一起居、擦身换药的时候,他居然还学会了使唤夏六一。 “六一哥,你抬抬手。” “六一哥,来翻个身。” “六一哥,腿分开些,擦不到屁股缝。前面要擦吗?” “六一哥,起来撒个尿吧。我现 在要出门上课,不撒的话就要等到晚上了。” “……”夏六一。 夏六一天天挠床,床单上尽是洞。 …… 这条小街上住的基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良民,巷道两边只开了几家无照诊所与一些小食铺、生肉铺,夜晚十点后便杳无人迹、寂静无声。窗帘黑乎乎的不见光亮,房间里也是漆黑一片。 夏六一在铁床上艰难地侧了侧身,手肘撑床坐起来,然后吃力地伸长腿,蹬了睡在地铺上的何初三一脚。 何初三迷迷糊糊坐起来,“六一哥?” “楼顶有没有平台?”夏六一道。他嘴里棉花已经拆了,除了说话时有些不习惯,基本上恢复正常。 何初三扶着夏六一,二人鬼鬼祟祟地出门,蹭着狭窄楼道的油腻墙面,一梯一梯挪上了屋顶。这几天没什么太阳,狭窄而逼仄的楼顶上,只孤零零飘了一床破被单。 “这里有根铁钎,小心脚,”何初三提醒着,扶着夏六一越过被单,在楼顶边沿处坐下。 这栋小唐楼只有四五层,被四周几栋高楼围着,基本上是个井底之蛙的视野。从楼与楼的缝隙里勉强可以望见远处繁华的尖沙咀区,仰头往上望,可以看见明月稀星。 夏六一靠着石板护栏而坐,下意识地去摸裤兜,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周没抽烟了。 这扑街仔哪怕被他瞪死也不肯帮他去买烟,居然还振振有词“我和我阿爸从来都不抽烟,会引人怀疑”。 他仰头靠着护栏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悠长地吐出来,听见身旁“擦”地一声。 何初三点亮了一根蜡烛,把他那小书包垫在地上,居然盘腿坐在那里翻起了书。 “……”夏六一。 “喂,我让你陪我上来坐会儿。”他实在是忍不住爆青筋。 “六一哥你坐,我不会打扰你的。”何初三毕恭毕敬地说。他明天要期末考试,理应争分夺秒地温习。 “……”夏六一真想抡他一脑袋。这他妈小狐狸,书呆子! 苍天有眼,终究是眷顾了夏大佬一回。没一会儿那根蜡烛就被风吹熄了,何初三重新摸出火柴点上,没一会儿又熄了,再摸,已经没有火柴了。 夏六一翘着嘴角看着他,何初三没办法,收起书包老老实实坐在了夏六一旁边。 “你被人追杀吗?你犯什么事了?”他又提 起两周前那个话题。 这次夏六一没用屁砸他。歪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姐和大佬被人杀了。” 他是那么的平静。在夏小满和青龙的尸体面前,他并没有流下泪水。在过街老鼠一般被人追杀的那两天里,他根本无暇顾及。然后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趴在一间森冷逼仄的小屋内,用了整整两周的时间,接受了这个现实。 何初三很震惊,“你姐死了?” “嗯。” 何初三呆了一阵,“她是个好人。” “我知道。”夏六一仰头看着天空说。 静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以前住在膝头巷,离这儿不远。” 何初三“咦?”了一声。 “咦个屁咦。我只比你大三岁,小时候我们说不定见过。” “你抢过我?”何初三一边说,一边极其认真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被戏弄殴打的时候,有没有这么一位江湖煞星在场。 “瞎想什么?”夏六一道,“我小时候不爱抢钱,每天就想着怎么有口饭吃。我阿爸是个粉客。吸粉,赌钱,酗酒。阿妈生下我之后就跟人跑了。” “小满比我大三岁,别人的孩子还在学说话,她已经学会煮面糊喂我,背着我出去晒太阳。阿爸天天打我们,要我们为他偷东西。偷不到,就往死里打,小满次次都护着我,被打得连床都下不了。” 夏六一疲惫地用手臂蹭了蹭额头,他已经太久没回忆起那段日子,“我十岁那年,阿爸要把小满卖去做‘鸡’。我带着小满逃了,被他追到,在一条小巷子里,差点被他打死。路过的人都看着,谁也不来救我们。” “然后青龙来了。” “他带着一帮小弟,很威风。他看了我阿爸一眼,我阿爸就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把我抱了起来,让小满牵着他,那是我们第一次被人护着。” “那天是六月一日。他说,在内地是六一儿童节,是我和小满的节日,所以他要请我们吃蛋糕。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蛋糕。我觉得那天才是我人生第一次生日,我改名叫夏六一,叫他阿大。我跟他说我这辈子都跟着他,跟着他有蛋糕吃。” 何初三在昏暗的天色里,看见了他嘴角噙起的笑意。 “他让我和小满住在他家,有管家照顾我们,有书读。我们俩都不爱读书,没多久就辍学了。小满爱唱歌,他就送她去学音乐。我喜欢玩玩刀棍,他 就找师傅教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觉得我长大了,就求着他收我,上香拜堂,认他做大佬。” “开始的几年他不让我出去做事,说我还小,跟在他身边就好。我十八岁那年,他中了埋伏,只带了几个人,被困在死巷里。” 夏六一笑了笑,说,“我跟疯了一样,拿着两把砍刀就冲进去救他。砍了多少人,都记不清了。我把他救出来,他却打了我一巴掌。他第一次打我……这辈子就那一次。” “我被送到医院,小满抱着我哭。我没告诉她,青龙打了我之后,眼里也有泪。” “他的眼泪吓坏我了,也开心死我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小满,竟然还有一个人在意我。” 何初三偷偷地抱住了双臂。夜风萧瑟,他这样聪明敏锐、心思细密的人,已经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一丝凉意。 青龙和夏六一之间的情意,已经远远超出了大佬与小弟的界限。他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夏六一在听到他写的第二个版本的剧本之后,会抽了凳子狠狠削他——这个看似阴狠无情的黑社会,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与动摇,因为那样一段他深埋心底的不伦之情,就这么被一个旁观者无意间揭穿。 “小满越长越漂亮,很多大佬看上她。青龙要给她做媒,她一个都不要。有一天晚上,她偷偷跟我说,她喜欢的是青龙,她想做青龙的女人。” “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没过多久就是我二十岁生日,青龙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小满做我大嫂。” 他停下来,顿了很久,才继续轻声道,“青龙看了我很久,跟我说,你想要什么,阿大都会给你。” 他没有说那之后的话—— 你想要什么,阿大都会给你……除了这个。 我只想要这个。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那你呢? 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娶了小满。” “他还另外打了一对青龙双刀送给我,带我去见了帮里的长老,跟他们说,这是他手底下最得意的门生、最年轻的‘红棍’,他手底下的生意,会渐渐交一部分给我打理。” “从此之后,我是马仔,他是大佬,小满是大嫂。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去年年 初,小满得了抑郁症。” “她说青龙不爱她,虽然对她很好,比小时候还要好,但是一点都不爱她。她怀疑青龙在外面有别人,她问我有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我骗她。” “我求青龙对小满好一些,他答应了。我求他爱小满,他说他不能。” 只要阿大能做到的,哪次没有答应你。 ——只有这个做不到。 “小满跟他吵起来了……” 他紧紧地闭了眼,不堪忍受地别过头。 他的头疼得像要裂开,脑海中翻搅起黑色的巨浪,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想象着当时二人争吵的情形—— 你在外面有人!那个人是谁?到底是谁?!你心里到底藏着谁?! 你胡说什么?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呵,呵呵……你说不出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真傻,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变态!无耻!你喜欢的根本就是—— 啪! “他打了小满一巴掌,小满捅了他一刀,然后从楼顶跳了下去……” “他被送进医院,我选择了去看小满。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被人杀了,用我的刀。” “用他送给我的青……龙……” 夏六一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正专注听故事的何初三惊讶抬头,看见他低着头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膝盖,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何初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想阻止他的自残。他看起来像要把自己的膝盖骨捏碎。 夏六一发了一会儿抖,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泪痕。 他轻轻地扫开何初三的手,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那人是帮会里的副堂主,他换了小满的抑郁药,令小满病情加重,害死小满,然后杀了青龙,诬陷给我,带人追杀我。白天在巷子里搜查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何初三轻声问。 夏六一看着远处地面上那根直立的、尖锐的铁钎子,“杀了他,为青龙和小满报仇。” 这个血腥的答案并没有激起何初三心中的反感,他还沉浸在这个看似冷血的黑道大佬刚才猝然流泻的悲痛里,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夏六一神情森冷的脸,轻声又问,“然后呢?” 夏六一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照顾好青龙留下来的弟兄们,将 骁骑堂壮大成香港最大的帮会。” 青龙活着的时候,他对不起他。青龙走了,这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 何初三无言以对,在心底叹了口气——黑道始终是黑道,满脑子只剩下打打杀杀,一场杀戮之后是另一场更大的杀戮。势力扩张,帮会相斗,搅得昏天黑地,到最后还不是苦了无辜的平民百姓。 他从小在这个藏污纳垢、暗黑无道的贫民区里长大,见惯世态炎凉,作为一个饱受压榨的良民,对这种事情实在心生反感。 夏六一停下话头,木然地抹了抹脸,“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跟你诉苦。我只是想找个东西说说话,这里连只猫都没有。” 何初三立刻摇头澄清,“我没有误会。” 上次误会之后他已经被严厉批评过,从此再也不玩自作多情了。 “我只是奇怪,”他犹豫了一下,道,“为什么你不能跟青龙坦白你也喜欢他?为什么你要逼他娶你姐姐?为什么他会答应你?强扭的瓜不甜,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他们愿意顶着世俗的压力去面对这段感情,或许那个什么副堂主就找不到机会趁虚而入、搞出这么一场惨剧。 他这么大胆直白说破,夏六一却并没有如上次一般翻脸揍他,而只是安静了一会儿,神色淡然地抬起手,撸狗一样抓了抓何初三的脑袋毛,“小子,你不懂。这里头太多身不由己。” 何初三低垂着眼睛任他蹂躏,心里头还是十分困惑。他二十一年感情生活纯白如纸,并不懂得什么叫身不由己。只是觉得说着这话的夏六一,语气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与寂寥。 “我睡一会儿,”夏六一疲惫地伸直腿脚,将手臂垫在脑后,“说得太多,费力气。” 何初三立刻提醒,“在这儿睡会感冒。” “闭嘴吧,小子!快睡!” 第六章 先杀了那小子给他看! 天刚蒙蒙亮,夏六一被楼下纷纷扰扰的敲门打骂声吵醒。 “开门!妈的!快开!” 他警觉地坐起身,然后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床潮乎乎的被单,何初三靠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睡得可特么香甜。而且还一只爪子从后搂着他的腰,另一只爪子压在他胸口——食指和中指隔着单薄背心,正正夹着乳/头。 前文说过,夏大佬这位置十分敏感。当即闹了个大红脸,然后一巴掌将这小瘪三扇了出去! 他妈的!找妈呢这是?! 何初三昏头昏脑地卷着被单爬起来,双眼稀松一个哈欠还没打出来,就被夏六一踹了一脚。夏六一冲着楼外抬了抬下巴。 何初三利落地爬起来,攀在石板护栏上往下看了看,然后脸色惨白地缩了回来,“六一哥,他们在挨家挨户搜你。” “各位大佬各位大佬!楼上住的是我儿子,没别人!”何牙医讨好又紧张的声音从下面传出来。 “爸……”何初三轻叫了一声,刚要直起身,被夏六一一把拽了回去。 夏六一紧紧捂住了他的嘴,神色冷厉地冲他摇了摇头。何初三被他一臂搂住,几乎是个面对面互相拥抱的姿势。不过这等紧要关头,也没谁关心暧不暧昧,两人齐齐屏起气息,竖起耳朵听下面动静。 下面碰碰咚咚闹了好大一阵,不止何牙医的诊所,周围几家小食店也被搜了,肥姐尖声叫着“我的牛杂锅!”。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何牙医讨好的声音,“我说是吧,各位大佬!真的没有藏人。我儿子出门上学去了!是是,他就是那个大学生!哎!他可好学了,拉都拉不住!我这里有些辛苦费,各位大佬高升,高升啊!” 何初三松出一口气,幸好因为房间窄小、空气闭塞,他每天都收拾打扫,将夏六一换下来的血绷带仔仔细细烧掉,灰渣背到学校才扔。昨晚上楼之前他收拾了一下书本蜡烛、顺道还将碍路的地铺卷起来了,应该没有在房里留下什么可疑痕迹。 他随即又紧张起来,轻声问夏六一,“他们会不会上来?” “嘘。”夏六一道,皱着眉头继续听动静。 也就在这个时候,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惊叫道,“夏六一?” 何初三寒毛都被吓竖了!几米开外站着一个穿着短裤衩的男人,头发凌乱,正抱着个破了洞的大脸盆——显然是上来收被单的。 双方大眼瞪 住了小眼,夏六一刚认出这是几个月前被他扫荡的沙大佬手下一个管事的小头目,那小头目就大吼一声,顺手抓过晾衣服的竹竿,冲他二人刺了过来! 何初三眼睁睁看着那杆尖锐的竹竿头笔直刺向自己胸口,眼前一花,他被夏六一狠狠推开! “噗嗤”一声血肉破开的闷响,那杆竹竿插进了夏六一肩头旧伤!鲜血顿时染红了绷带。夏六一双手握住竹竿,满脸赤红,竭力想抵挡住它的深入。无奈他受伤虚弱,力道低微,眼看着那杆竹竿寸寸深入…… 何初三抡起自己装了大部头的小书包,冲着小头目的脑袋砸了下去! 小头目惨叫一声放开了手。竹竿挑破夏六一的肩头,带着一蓬血雨摔出老远! 小头目捂着脑袋呻吟了几声,再抬起头时,脑门上一缕血丝滑了下来,满眼都是杀意。 他一拳头就将何初三砸了个趔趄!紧接着一连串凶狠的拳打脚踢!何大学生战斗力几乎为负值,抱着脑袋只有挨打的份。一旁的夏六一满肩是血,扶着地想坐起来,却扑腾了半天直不起身,气急败坏地想去捞那根竹竿,却够不着。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何初三已经被揍到了地上。 何初三胃部和头部挨了好几下,蜷缩起身体栽到地上不住呛咳。眼前一片昏花,脑子却豁然开朗。 他咬紧牙关爬了起来,迎着小头目踹过来的又一脚,气势十足地蹲了一个姿势标准的马步——就像他天天早上在这里蹲的那个一样。 这一刻杨家太极拳第四代传人阿华叔推掌拉拳、扫脚乾坤的身影出现在了他脑海中,是那样的矮胖肥硕、悠然自得。何初三战神附体,闭目出掌,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接住了小头目的脚,双掌一合扣住脚背,一拉,再一送! “咿啊!”小头目当空一声惨叫,四脚朝天摔了下去! 咚地一声重响,连脆弱的楼板都在震动。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昏头转向,满心杀意。 他挥拳再次扑向何初三,何初三往边上打了个滚。那小头目脚下一滑,踉跄几步,再一次四脚朝天摔了下去! 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起身,他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腹部,蓦地又是一声惨叫!“咿啊啊啊——!!” 一根直立的铁钎正正穿透了他的肚子,随着他这声凄厉叫喊,鲜血像喷泉一般淅沥沥溅了出来! 何初三跌坐在地,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夏六一厉声喝道,“别看了 !快走!” 楼下骁骑堂的人马早已听到楼上的怪异呼喊,蹬蹬地踩着楼梯往上跑。何初三恍然惊醒,扑上去搀扶起夏六一,还不忘拎起自己血淋淋的小书包跨在背上。 楼梯是下不去了,他问夏六一,“怎么办?!” 夏六一一甩头示意楼外,“跳!” 何初三大嘴顿张,还未来得及捡回下巴,已经被夏六一揪着后颈拽向楼边。夏六一撑着石板喘息了一口气,偏头看见何初三正哆哆嗦嗦地攀着石板往下望。 其实这里与旁边高楼一户人家的窗户相距不远,大约也就一两米的跨度。但是两边楼体都沾满了油腻的雨泥污垢,滑不留手,往下就是十几米高空,正正可以望见路人的脑袋! 何初三脚一软,直往后缩。 “你自己跳,还是我扔你过去。”夏六一喘着气说,他失血过多,头开始昏沉。 何初三咽了口口水,“我自己……”刚小心翼翼、慢吞吞地探出大半个身体——已经被夏六一一巴掌推了出去! 何初三扑通一个跟头栽进别人家纸糊的窗户,把窗框上最后一点老旧玻璃渣也给碰没了。屋内有一瘦弱老头睡得正酣,冷不丁睁眼见到一黑影,立刻沙哑地喊叫起来,抡起床边的鸡毛掸子就向何初三抽打而去。 何初三抱着脑袋顶了几下抽,爬起来扑回窗边去看夏六一状况——正遇上夏六一一个筋斗滚进来,堪堪撞进何初三怀里。 两人滚成一团栽倒在地,被瘦老头劈头盖脸一顿鸡毛乱打。最后还是被何初三护在身下的夏六一暴着青筋一声虎哮,“住手!” 老头被吓得一呆,何初三一个打滚蹿起来,拽起夏六一就逃。 俩人拉开锈迹斑驳的房门,咚咚下楼。还差个几步就到楼道尽头,夏六一突然脚下一软,摔了下去。 何初三扑到地上摸索他,只摸到满手的粘腻。他听见夏六一虚弱的喘息。 “六一哥?” 夏六一想开口说话,眼前却越来越黑,竭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站起来,他终究是不甘地垂下了头。 …… 黑暗中摇摇曳曳,耳边呼呼的风声渐渐清晰起来,还有人激烈的喘息声。 夏六一迷迷糊糊睁开眼,昏暗的视野里,只能看见何初三黑乎乎的后脑勺毛。 上下颠簸的动作扯到了肩上的伤口,他咬紧牙关,鼻息重了一重,便 听见何初三的声音,“六一哥,呼!醒了吗?哈!” 何初三背着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跑得都快累死了,气喘吁吁地跟他说,“醒了就,呼!别睡了啊!小心睡,哈!睡死了!” “妈的,别咒老子。”夏六一低低地骂道。 “呼!”何初三说,“你要想睡,哈!就跟我说说话……” “说什么?” “呼!刚才你推开我。哈!被他刺了。”他又舍身救了他,这次可不是他误会! 夏六一疲惫地闭着眼睛轻声道,“你收留我,就是我马仔,照顾兄弟是我应……” “我不做你马仔……呼!”何初三立马划清界线,“我不入黑社会……哈!” “……” 夏六一强撑口气扇了他一脑袋!妈的!老子的马仔一般人磕头跪着求都求不到!老子好不容易看你小子顺眼了,准备放宽条件收你,你还嫌弃?!他妈的说话呼呼哈哈,野狗上身啊?! 何初三觉得他既然有力气拍人,应该是死不了,于是吭哧吭哧跑得更加带劲。亏得他近几个月来每天早上蹲马步,极大地锻炼了体力腰力与脚力,摇摇晃晃跑了整三条巷道,都没把夏六一给摔下来。 到最后他终于跑不动了,拐弯抹角地找了一条废弃的小楼道,踩着死老鼠爬到二楼角落,喘着气把夏六一放下。 “这里,呼,应该暂时找不过来,哈……”他说,直起身来捶了捶腰,试图将自己扭曲的脊椎拉直。 夏六一靠坐在脏污的墙上,抬起眼看着他拉长的身影,突然皱了皱眉头,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好像比刚被抓来写电影的时候要高出许多,也壮了一些,不再是小胳膊小腿的鸡仔样了。 何初三把背在胸前的小书包转到背后,一边咽口水一边应答说,“阿爸……呼,说我还小,还能长。我明年说不定比你高。” 小个蛋,人家二十一岁孩子都满地跑了,还长!夏六一从鼻子里哼出口气来,实在没力气骂出这么长一句话,只能吸了口气说,“脱衣服,给我止血。” 何初三琢磨了半天,“……脱谁的?” “我们俩的!” 何初三在夏六一的指导下,把夏六一血淋淋的背心给剥了,丢在一边,再把自己的衣服也给剥了,撕成条条给夏六一止血,包扎伤口。 夏六一一边鄙视他那蹩脚的医 疗技术一边想着对策,末了跟何初三说,“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你去帮我做件事。” “只要不违法犯罪,帮你做什么都行。但是我不是你马仔。” “闭嘴!” 老子的马仔怎么了?! 这一日傍晚,许应的几个马仔,在蛟龙城寨的旧石墙上,逮住了鬼鬼祟祟、拿着一包血衣想往外扔的何初三。 …… 夏六一粗重地喘着气,捂着右肩的伤口,靠着墙,一步一步地蹭近了骁骑电影公司的后门。 他弯腰在附近水管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串被油纸包裹的备用钥匙,轻轻地打开门。 这个时候是深夜,附近几条巷道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几只老鼠叽叽喳喳地从他脚边跑过,丁点不惧怕。 他摸黑走了进去,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动静,小心翼翼地靠近摄影棚的位置。 或许是之前被人搜查过,摄影棚的门并没有关上。他摸索着靠近角落里一张桌子——何初三正是坐在这里写完了剧本。 拉开抽屉翻出了一盒火柴与一根祭关二爷用的粗蜡烛,他弯下腰半跪在地,将蜡烛点燃后立在地面,照亮了桌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书柜。 他用备用钥匙打开书柜,里面是一个制作精良的保险箱。 他谨慎地抬头看了看周遭动静,然后贴近保险箱,啪嗒啪嗒地转动了密码锁。不一会儿,哒一声轻响,他拉开了保险箱,取出里面一个纸包。 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嗤笑,一个男人戏谑的声音道,“青龙果然将‘账册’藏在你这里。” 一阵“啪!啪!”大响,顶棚的灯被尽数打开,一整个大棚灯火通明,照出夏六一微皱的眉头,与站在门口得意洋洋的许应。 许应叼着雪茄走了进来,身后涌进来几个马仔,最后是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推进来的何初三。 “找个学生仔帮你扔血衣,让我以为你出了城寨?”许应道,“夏小六,你竟然能这么蠢?” 何初三满脸苍白,表情恐慌又惊惧,望向夏六一的眼神满怀愧疚悲哀——夏六一在心里骂了声操,这小子十足影帝,金像奖不发他发谁! 他抓着纸包,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开口却不是对许应,“谁打你了?” 何初三脑袋上一个大红包,可不是被削了嘛,老老实实地说,“鼻子上有疤那个。” 夏六一看了许应身边一个马仔一眼,“大佬给你报仇。” 何初三嘴皮子一动,刚要说我不是你马仔,就被夏六一凶狠地瞪了回去。旁边许应看不下去地一声轻笑,“行了吧,夏小六。你他妈站都站不稳,装什么大佬!把‘账册’给我扔过来!” 夏六一冷冷地看了许应一眼,慢慢地将那个纸包放到桌上,却没有扔,只是往前一推。 许应皱着眉头看他。 “怎么?没胆子过来拿?”夏六一冷笑。 “你他妈一肚子坏水,许哥可没兴致跟你玩儿,”许应道,撇了撇头。 鼻子上带疤的马仔走上前去,走近桌前拿了那个纸包,回头扔给许应。然后将夏六一上身摁在了桌上,反剪双手,摸索了一番,“许哥,没藏家伙。” 夏六一嗤笑一声,“你六一哥的‘家伙’从来不藏,不像你们许大佬,根本没长‘家伙’。” 许应一扬下巴,那马仔啪地给了夏六一一巴掌!夏六一别着头啐出一口血,慢慢回头扫了这人一眼,翘起肿胀的嘴角冷笑。 许应一边拆着纸包一边走向他,“夏小六,出来混的,嘴别太贱。识相的说几句好话,许哥心情好了,还会留你个全……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他将手里那叠厚厚的剧本啪地摔在桌上,何初三端正清雅的字迹摊散开来。 夏六一“哦?”了一声,“被人换了?许哥,这可不是我干的。” “妈的!少跟老子耍花招!”许应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头发,“‘账册’在哪儿?” 夏六一笑笑,“许哥杀了青龙大佬,却找不到至关重要的‘账册’,加上龙头杖仍未出现——长老们不肯投票认你作新‘龙头’?” 许应狞笑着扼住夏六一的喉咙,“少他妈跟我废话,我抓了你这个叛徒,立了大功,又接管了帮里所有地盘,那帮老不死的不认也得认!” 夏六一被掐得满脸涨红,呛咳着喘息,“那可……不一定!” 他突然提脚一扫,将地上那根仍在燃烧的粗蜡烛向许应脚边踢了过去!火光立刻咬上了许应小腿,许应急忙踹脚跳了一下将它踩熄!也就是这一脚功夫,夏六一翻身而去,左手一拳砸上了许应的下巴! 然后他顺手拎起凳子砸中旁边那马仔的脑袋,凳子啪哗一声碎裂开来,他捡起尖锐的碎凳腿,“噗嗤”一下扎进了对方的手掌!——说话算话 地帮何初三“报了仇”。 “咿啊啊啊——!”马仔捂着血淋淋的掌心惨叫起来。 许应从后面扑了上来,双手扣向他肩后,夏六一挥臂后挡,却被许应一把扣住手腕,虎口一压,那条凳腿便落了地。 夏六一再翻转身一脚扫过去,许应放开他的手腕急急避开,双手握爪,大喝一声比出一招“双龙取水”,袭向夏六一胸口。 夏六一对他的身手颇为熟悉,双臂下意识地一格一推想要破解,然而骤起的动作牵动了右肩伤势,他闷哼一声,只格开了一掌,被另一掌拍中胸膛,当即摔翻在地! 许应弓身又是一爪,夏六一转身躲避,以进为退地敬回一拳。二人在地上翻滚打斗,看得旁人眼花缭乱。然而夏六一毕竟伤势在身,右手近乎无力,咚咚啪啪十余拳脚之后,他便被许应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夏小六,”许应喘着气笑道,“你这套拳法还是我教的,你就这么报答许哥?” 夏六一脸被按在地上,侧耳听了听动静,沙哑道,“青龙待你不薄,你就这么报答他?” “青龙待我不薄?呵!呵哈哈哈!老子跟了他二十年,为了他水里来火里去,到头来他什么都给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什么狗屁副堂主,就是他脚底下一条狗,他什么时候正眼瞧过老子?!你知不知道他跟长老们说什么?‘夏六一年纪轻轻但是智勇双全,可堪大用’,‘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 “他确实错信了你!”夏六一提了声喝道,“许应!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我离开别墅和进入医院时,身边根本没有带青龙双刀!别墅里的管家佣人和当时在医院的骁骑堂弟兄都可以作证!” “管家?佣人?”许应冷笑道,”当天晚上,都被见到疯子姐姐尸体的夏六一给‘杀’了,连房子也放火烧了!至于在场的骁骑堂弟兄,除了你的人,就是我的人,你觉得大家会信谁?!” “你……”夏六一简直不敢相信他竟杀了青龙家中所有人灭口,咬牙颤抖了一会儿,嘶声说,“许应,黑道也讲道义,你这种人一定不得好死。” 许应听了这句,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按着夏六一的脸俯下身,他翘着嘴角道,“江湖人都说青龙大佬最讲道义,他得了‘好死’没有?” 他贴着夏六一的耳朵,戏谑地道,“你知不知道当我提着你的刀进去的时候,他跟我说什么?” “他说,‘小六,是我的错,你 不要自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觉得有趣地放声大笑起来,而夏六一呆滞半晌,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他拧起受伤的右肩用尽力气向许应挥出了一掌!正笑着的许应猝不及防,被啪地打个正着! 许应脸上登时涌起五道青红的指印,他眼神阴鸷,从后腰里抽出枪来,抵住了夏六一的脑袋,“我改变主意了,夏小六。不用给你留全尸,应该把你这身又臭又硬的骨头一寸一寸砸碎!” “先杀了那小子给他看!”他扭头向制住何初三的马仔吼道。 第七章 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 “你还要杀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许应惊愕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马仔已纷纷被人用枪抵住。骁骑堂的首席长老,元叔,拄着龙头杖,被崔东东搀扶着,带着一群人从门口走了出来。 骁骑堂内其他几个长老,葛老、段亲王、裘叔也都纷纷到场。其中葛老是二十几年前亲自接纳许应拜堂入会、后又向青龙举荐他的前副堂主,帮会事务向来都站在许应这边。这次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许应重重地喘息两声,狠狠地用枪压着夏六一脑袋,怒极反笑,“你故意让学生仔引我过来,然后找人看戏?!” 夏六一脸贴在地上哧哧冷笑,“名校大学生,金牌编剧,一流影帝——我的新马仔够不够劲,许哥?” 围观的何初三欲辩无言,心急如焚——就别忙着占我便宜了行不行,你脑袋上还顶着枪啊! “许应,放下枪,还能留你个全尸。”元叔道。 许应哈哈大笑,“出来混,早预着这一天!全不全尸顶个屁用!” “夏小六,”他狞笑着俯下身去,“黄泉路上,我要你给老子垫尸!” 他骤然扣动扳机,但夏六一早在他话音刚起时就早有防备,猛地抬肘击向他!令人胆战心惊的两声枪响之后,手枪跌出老远,许应被掀翻在地,腹部中弹。而夏六一趴在地上,肩头破出一个大洞,鲜血狂喷! 何初三心头一空,下意识地要冲过去,却被身后的小马随手一扒拉,整个人砸到旁边墙上! 公然抢主角戏份的小马带着几个马仔,跃过何初三蹿了过去,扑到夏六一身上替他止血。其余人蹭蹭围上,数把枪将许应顶在正中。许应被按倒在地,双膝齐跪。 “六一哥!六一哥!”小马跪在那里呼天唤地,直到看到夏六一慢腾腾地睁开眼睛、嫌吵地对他皱起眉,才松下口气。 何初三被挡在人群外头,垫着脚尖瞅了好几下都瞅不见人,索性将大块头书包垫在脚下,扶着墙爬上就近的棚架。 他正瞧见夏六一被几个小弟围在中间,一旁几人按着许应,元叔拄着龙头杖慢慢走到许应面前。 他拔起龙头杖的杖头,抽出收藏其中的龙头短刀,扔在许应膝盖边。 “许应,你背叛帮会、谋害大佬,”元叔冷声道,“按规矩三刀六洞。念在你这些年为帮会出力不少,我给你个自己了断的机会。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 许应捂着汩汩淌血的腹部,拧着眉头冷笑着看他。被瞪视的元叔面不改色,仍是一脸森冷。许应突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大笑,他连说了三声“好!”字,沙哑道,“我有什么话说?我为青龙,为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什么好处都给了这小子!你们不给的,我就自己来拿!我有什么错?!三刀六洞……我不服!” 他抓起龙头短刀猛地跳了起来,竟是一刀逼向元叔!在近旁的崔东东/突然动作,转身一脚踹掉了他手中的短刀!再一脚将许应踹翻在地! 她还未曾来得及走上去再补一脚,浑身染血的夏六一猛地推开小马,抓起地上的龙头刀,大吼一声直扑而上,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一刀入心!将许应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他肩上扑簌落下的鲜血掉落在许应的脸上,许应瞪大眼睛面色狰狞地看着他,两个男人带着极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气里交刃而过,许应挣扎着将双手扣向夏六一的喉管。 夏六一按着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转! 许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咕噜,双手颤抖着在他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挣扎着抬头将嘴凑近夏六一的耳边,狞笑着,低声说了几句话。 “……” 周遭的人谁也没有听清,而夏六一的眼睛猛然瞪大,刚要退身,许应猛地向上一撞,将刀刃整个撞入自己体内!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一口血喷出满天红雾,瞪着铜铃般的双眼,终究是咽了气。 夏六一满脸震惊地将刀拔了出来。 他摇了许应一把,后者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是大量的鲜血顺着他摇晃的动作而喷涌而出。他浴了一脸猩红,沉默地看着全无气息的许应,眼里的恨意开始层层晕染,终至刺骨!仿佛着魔一般,他抡起刀再一次狠狠刺下!再拔出来,再刺下!再拔出来,再刺下…… “嗤!”“嗤!”嗤!”“嗤!” 刀刃在肉体中进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反复回响,肉屑夹着血块溅落在地面上,攀在棚架上的何初三惨白着脸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他已经死了,够了。”崔东东开口道。 她抓住夏六一肌肉紧绷的手臂,使劲握了握,示意他清醒一些。夏六一面无表情地慢慢转头看向她,过了许久,才像回魂似的,闭了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扔下鲜血淋漓 的龙头短刀,脱力地倒在崔东东肩上。 小马急忙张罗着手下,用桌板做了个简易担架,把夏六一抬上去。元叔带着几个长老走近来关怀他,夏六一脸色苍白地笑笑,跟刚才的疯狂狰狞判若两人,显得虚弱而谦和,“各位长老,多谢及时相救。” “小六,委屈你了,先歇着吧。”元叔说,挥挥手示意马仔们赶紧送他去私人医院。 崔东东跟着担架走了几步,见夏六一对她摇了摇头。她便又折转回去,扶着元叔说,“元叔,您远道而来辛苦了,要不要先送您回去?” “不用了,丫头,”元叔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孝顺。我不急着回去,正事要紧。老葛、老裘、段亲王,新‘龙头’的选举大会,就在六一的病房里举行吧。我们送他一起去医院。” 一群人簇拥着担架挤出了电影公司大门,剩下几个马仔拖起许应尸体,麻袋一裹抬走。独留了攀在棚架上的何初三,因为存在感微弱,竟谁也没注意到他。 良久之后,他才从棚架上摇摇晃晃地攀下来,弯腰捡起他那沉甸甸的小书包。他木呆呆地看着远处地上那几摊新鲜的血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声。 那个叫许应的黑道大佬费尽心机、杀人篡位,最后只落得这么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而夏六一受了那么重的伤,刚才还宛若鬼神附体,现在却奄奄一息地被抬出去……真的会没事吗? 他恍恍惚惚、心有忧虑,却无从而去。在空荡荡的摄影棚里站了一会儿,他抱紧自己的小书包,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 …… 凌晨时分,他出现在了自己家门口。巷道里黄纸漫天,一股子劣质神香的味道,楼上住着的刘大妈在一群亲友的包围下哭天抢地,跪着朝天空磕头,求把她那开膛破肚死状奇惨的儿子还回来。她不知道楼顶上发生了什么,只捶着地哭骂着你们这些黑社会,不得好死! 没谁注意到披着件黑夹克、对着地上黄纸发了阵呆、然后低头默默走过的何初三。 何牙医唏嘘感慨着把自己儿子迎进诊所,关了门小声跟他儿子唠叨,“她儿子自己不也是黑社会,作孽啊真是,啧啧啧……你昨天一天去哪儿了?!那个夏六一走了没有?!” 何初三短短二十几个小时之内,不仅得知了黑道大佬们的纠结情史,还被人追杀、跳楼、背着一大男人跑了几条街、遁出城去又跑了几里路去找黑道大姐头、遁回来当影 帝、目睹一场黑帮仇杀……其经历之丰富血腥,严重激荡震颤了他那颗幼小纯洁的心灵。他脑子里仍然是空空荡荡,只木呆呆地放下怀里紧抱着的小书包,脱下他在摄影棚里偷的道具服装黑夹克。 何牙医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他儿子赤裸的上身血迹斑驳! “咿!咿!”何牙医张嘴大叫! “爸,我没事,”何初三低声地说,“血不是我的。你能不能帮我打盆水冲凉?” 冲了这场凉之后,何大学生倒床高烧不起,死去活来地病了整三日,在梦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自觉仿佛有一根棍子在脑浆里乱搅、潜意识地要把那些恩怨情仇一通混乱搅散、打包扔出脑海。 他阿爸替他去了学校,还了图书馆的大部头,又跟学校请假,称他大病不起,申请延后补考。 …… 这边何初三在阴黑潮湿的小破床上梦生梦死,那边夏六一在私人医院的高级病房里、被医生正儿八经地包裹成高级木乃伊,也是深陷迷梦。 麻醉药的效力未过,他脑中一片混沌,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行走,耳边是许应临死前狰狞的笑声,还有他附在耳边带着万般恶意的话语。 “夏小六……你这个下贱东西……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青龙是怎么死的……” ——青龙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胡说八道!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喉头抽搐着清醒过来!而他在床边的众长老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遗嘱,并未注意到他的醒来。 元叔带了个瘦小精明的律师来,介绍说这是青龙的私人律师,青龙曾嘱咐元叔,如果自己意外身亡,就取出龙头杖以及找私人律师提出遗嘱。 “郝承青先生的遗嘱大致分为两部分,”律师介绍说,“第一部分是全部私人遗产归夫人夏小满所有;第二部分是推举夏六一为下一任‘龙头’。” 夏六一闭着眼,没受伤的那只手颤抖地揪紧了被子。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元叔道,“青龙已经投了一票,你们是什么态度?” “我听青龙的,”几个人中资历最浅的裘叔道,“小六为人机灵,有胆识,青龙说得对,堪当大任。” “小六毕竟资历浅,”年纪最大的葛老道,“而且从没当过副堂主,就直接升山主,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不是死的,”裘叔道,“小六执掌‘ 红棍’多年,为公司谋了不少利益,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看他够资历。” “他这才多大年纪?”葛老道,“由他来当‘龙头’,我担心下面的人不服气。” 俩人争论了几句,默默坐在一边的段亲王发话了,“青龙二十五岁做‘龙头’,当时说不服气的人也有,后来他们都怎样了?” 葛老一噎,当年青龙雷厉风行清扫叛逆的血腥场景立刻浮现众人脑海。这位看似谦和儒雅的黑道大佬,能够稳坐‘龙头’之位十年,自有他狠绝之处。 段亲王幽幽地又道,“况且最不服气的人,不是许应么?他已经没了,还有谁?” 葛老脸色骤然发青,拧了拧眉头,再不发言。 “我投夏六一一票,”段亲王道,“老元,你呢?” 元叔点点头,“我自然是尊重青龙的意见,既然只有老葛反对,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现在还在青龙丧期,一切宜从简,三天之后,我们在总公司举办个简单的‘升龙仪式’,正式拜‘龙头’上堂。” 听到这句,夏六一闭了眼,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 他没有任何谦虚一下、推让‘龙头’给别人的意思,青龙死了,许应死了,成大嘴也被他杀了,几个长老都想过清闲日子、不想站出来当出头鸟,帮会中还有谁堪大任一目了然。崔东东虽然也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但是她性情风流、玩乐为上,并无心思做大佬,对夏六一当龙头这件事也是举四肢赞成。 只有他当龙头,才能将骁骑堂壮大下去。也只有他当龙头,才能找出青龙真正的死因…… 他躺在床上闭目不言,几个长老已经商议完正事,探望了一番仍在“昏睡”的他,分头撤退。小马屁颠屁颠地溜进来请安,“六一哥!别装睡了!” “滚,”夏六一睁开眼说,“水。” 小马屁颠屁颠地拱过来一杯水,抬高床头,插了根吸管请大佬进水,“六一哥,你没事太好了!什么拉屎撒尿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滚你妈的,对着你那张丑脸撒尿,还尿得出来吗?”夏六一说,“听说你当时溜得还挺快?” 小马得意地应了一声,“那当然!六一哥揍出来的嘛!我一个筋斗跃出十万八千里,直奔东东姐家,她家那小歌女立刻把我给藏了!我小马什么人?六一哥手下得力干将!许老三要是把我给逮了,那得耽误六一哥多少事儿!” “妈 的属耗子,”夏六一笑着又骂了一句,“保险柜是你换的?” “一早换!东东姐一回来我就跟她汇报,你交代过那里有口箱子很重要,一出事儿就要换。东东姐当天晚上就换了!六一哥,我这回脑子没长屁股上,不用打棍子吧?” “打!‘红棍’打你要不要?” “红棍打那得多疼,”小马嘀咕着,突然哎呀一下跳出老远,“六,六一哥你刚才说什,什么!” “有勇有谋,长相凶恶,压得住堂,”夏六一道,“明天我就跟各位长老提议,你做新任‘红棍’。” 小马吊着嗓子哭号了出来,“六一哥你这不就是受点小伤,你犯得着退休吗?我一个天生的小马仔,你的事儿我哪里能干啊?你就行行好自己干吧!” “妈的,”夏六一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别他妈咒老子,退什么休?!叫‘大佬’!” “咿?咿咿咿?!”小马尖声叫了起来。 “闭嘴,”夏六一头疼道,又撇撇下巴示意他靠近一些,“上任之后,你去帮我查一件事,青龙死之前,许应都跟什么人接触过,把他的心腹抓来,挨个盘问。” 小马神色一滞,“可是许应手底下那几个心腹,昨天晚上已经被全部填了海,一个没留。” “什么?!谁下的命令?” “说是长老们决定的,说什么‘狼子野心,留着也没用’。” 夏六一紧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查,总能留下蛛丝马迹。查的时候收敛些,别被人发现。” “是。” 夏六一要将崔东东提上来做副堂主。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崔东东不想干,说自己不想管人,就爱管账,别他妈给她添事。被绑成木乃伊的夏大佬在病床上一瞪眼——你不做,长老们就要插他们的人进来,你当不当我是兄弟,你做不做?! 崔东东经过深思熟虑后表示为了保护好兄弟你不被“插”,我可以勉强担当,不过每年红包得给我封双份。夏大佬一枕头给她砸出去了——美得你! 这边夏六一开始做他的木乃伊大佬——江湖人称“双刀大佬”,只是这位大佬出院之后再也没拔过刀,改朝换代地用起了枪——那边何初三高烧初退,苟延残喘地爬起来温书,参加了一周之后的各种补考,当然,高分而过。 何初三作为一个善于自省的高智商人士,大脑具有非常强大的过滤能力,在高温期间将 病毒与黑色记忆一起烧死驱逐了出去。大烧彻底退去之后,已是暑假时分。他趁着没闭校,从图书馆吭哧吭哧地借回来几大口袋书,白天在阿华冰室打工,晚上就在家里点起蜡烛奋力自习。每天清晨他换了地方,徒步几条巷道,去城寨内龙津义学——乃是满清时期遗留下的学堂遗址——门前小广场上,依旧练他的杨氏太极拳。阿华叔老来得徒,觉得孺子可教,卯足精神培训他,今天练这个掌两小时,明天扫那个脚三小时! 他每天被阿华叔虐得死去活来,忙忙碌碌,竟然一次都没有想起那个对他打打骂骂的黑道大佬过。只是有一天清晨他从梦中惊醒,瞬间已经忘记了梦的内容,但是右肩位置,竟开始隐隐作痛。 他捂着右肩呆呆地坐在这张曾被某人趴过十几个夜晚的床上,终于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星辰稀朗的夜晚,想起那个冷血无情的黑道大佬脸上星星点点的泪光,想起他疲惫而暗含悲伤的睡脸。 想起他因竹竿刺伤时低哑的闷哼,想起他从背后扇来的怒气腾腾却绵软无力的一巴掌,想起他被人用枪抵着脑袋时哧哧的调笑。 那个无恶不作的黑社会救了他两次,他还了两次,已经是偿清了。他觉得他们应该再无瓜葛。却没有办法如同忘记那些压抑有害的血腥场景一般,将那个黑色的身影一并从自己的脑海里剥离。 夏六一留给他的并不是黑暗,而是一种血性而不屈的、热烈而鲜活的触动。像涨潮时汹涌的海水,啪啪地击打着他的心脏,在那里留下深长的刻痕。无论他怎么努力去抚平,都会在想起那个名字的瞬间,听见耳朵里潮水嗡鸣的拍击声。 他捂着肩膀重新躺倒下去,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对着这样的自己,他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眼看着没几天就要开学。这天早晨,他练切腿练得浑身酸痛,摇摇晃晃地从龙津义学往阿华冰室方向走,就在家门口那条对他而言已经是黑色地带的巷子里,遭遇了恶人拦道打劫。 夏六一一身黑西装,昂着下巴靠在巷墙上抽烟,两手懒懒散散地插在裤兜里,一条长腿横起来踩在对面墙上,轻而易举地阻塞道路。 何初三耳朵里顿时响起了汹涌的海潮声。发了一阵呆,他老老实实地招呼,“六一哥。” “我来买牛杂,”夏六一道,漫不经心地用左手摘了烟,吐出一团圆润的小白圈,“顺便拿我的刀。” 忘了交 代,他上次用来顶何初三脖子的那把青龙刀,现在还被打包藏在何家灶台里。 何初三点点头,“阿爸收着的,你跟我上去拿吧。” 夏六一又冷又傲地弹了弹烟灰,“你拿下来。” “要从灶灰里刨出来再刷一刷,上去坐着等吧,”何初三耐心劝说,“你别怕,阿爸不会再拔你牙了。” “呼!”夏六一猝不及防被烟呛到!没咳几下又被烟头给烫了!“咳咳咳……妈的!谁怕你阿爸了?!” 他狼狈地收起长腿,丢开烟头,啪啪地拍了几下散落在身上的烟灰。一抬起头,正见这小子低下头去默不吭声,肩头微颤! 夏六一一把掐住他脖子拽过来,“敢玩你大佬?他妈的不想活了?!” 何初三一边笑一边躲,被他掐得直咳嗽。 夏六一把他兜在怀里一通蹂躏,脑袋上噼里啪啦来回扇了几巴掌,“回去给老子磕头拜堂,看老子有没有心情饶你!” “我不做你马仔,”何初三乱了一脑袋杂毛,声音里全是笑意,“你的伤怎样?全好了吗?” 夏六一轻描淡写地,“右手筋被挑了,还剩拿筷子的力气。” 察觉到何初三浑身一僵,夏六一笑了起来,“怕什么?六一哥不要你赔!单手也能揍得你满地找牙!” 何初三仍是静在那里没说话,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夏六一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哭丧!上楼拿刀去!” 何初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慢腾腾地走出几步。夏六一突然在后面道,“喂!小子,会打桌球不?” 何初三立刻转身,张了张嘴却只能道,“不会。” “我在九龙开了几间桌球室,你学校门口就有一间,以后下课给老子过来。不会也没什么,六一哥亲手指点你。” 何初三迟疑了一下,“里头不卖‘白面’吧?” “妈的,打桌球卖什么‘白面’?!擦手的‘白粉’倒是有!送你几斤要不要?!” 何初三又点点头,在黑暗里轻声说,“那我去。” 从此开始了与一个黑道大佬无休无止的纠葛。 第八章 让你跟老子拜堂,又不是让你去死! 夏六一把新开的桌球室统统丢给小马负责。马“红棍”鸟枪换炮,换了一身名牌西装,脖子上串着金链子,两手一边一只金表,走起路来墨镜朝天,双臂提起来跟黑猩猩似的一甩一甩,身后跟着几个小马仔,耀武扬威地四处去视察地盘。 这天他领着人溜达到龙港理工大学附近的店面,刚一进门,就被一球杆砸中脑袋!哎呀一声下去了! “小马哥!小马哥!”一群小弟围上来。 “他妈的……”小马暴跳如雷要发作,店里头赫然一声比他还要暴跳如雷的暴喝—— “他妈的扑街仔!” 桌球室刚开张不久,房间里还堆积着不少杂物,门边不远有一堆装了器材的纸箱子,高高地垒到了屋顶的位置。何初三正满头大汗地坐在最顶上,搂着他那小书包。 夏六一站在下面破口大骂,“有种给老子下来!扑街仔!让你跟老子拜堂,又不是让你去死!” “拜什么堂?成亲?”小马捂着脑袋钻进来,赫然听了这么一句,很是惊奇。 夏六一随手拎起另一根球杆就冲他砸过去,“拜堂认大佬!闭嘴!” “我不认大佬,我不做黑社会。”何初三缩在上头念老台词。 小马利落地躲开球杆,仰头叉腰冲着何初三吼,“我们大佬是一般人能认的吗?!给脸不要脸!快下来跟大佬拜堂!扑街仔!” “扑街仔是你骂的?!”夏六一又一球杆扔过去,“滚!” 小马捂着脑袋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大街上才敢跟手下抱怨,“妈的,这小子真金贵,只有大佬能骂。” 夏六一大骂一阵无果,指使着几个缩在角落的员工,“把那张桌子给老子撤了!妈的爬上爬下,老子倒要看看他怎么下来!” “大佬,”经理战战兢兢地提议说,“要不然用球杆戳下来?” “戳个屁戳!对面大学读书的高材生!摔坏头用你脑袋赔吗?!赔得起吗?!” 经理脑袋一缩,顿时醒悟这是大佬在跟新收的马仔打情骂俏,利落地带人搬了桌子,光速遁了。还不忘让人在门口贴个“今日休业”的牌子——大佬包场! 何初三一看人都散了,顿时原型毕露,一收畏畏缩缩学生仔的怂样,探出个脑袋苦口婆心地跟夏六一讲道理,“六一哥,我真的不想做黑社会。你看你们成天打打杀杀,多危险。赌档,鸡窦,高利贷,哪样不是毁人家一 辈子……” “滚你妈的,”夏六一说,“少跟老子装唐僧。读个大学了不起?想当总督察,啊?告诉你保安局长都不敢管老子的事!再说老子让你去做‘鸡’做‘鸭’了吗?!分几个桌球室给你管,每个月十万八万红包,你辛辛苦苦读十几年书,毕业一个月赚多少?!三千?五千?”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们违法犯罪……”何初三还要念叨,夏六一气势凶猛地往最底下那纸箱子上一踹!整个纸箱柱子都摇晃起来。 何初三攀着纸箱边缘不吭声了,心里暗暗叹气,就不要期望跟黑社会讲道理,看看这完全没法沟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了望外面天色,转回头继续企图跟夏六一商量,“六一哥,图书馆快关门了,你让我先下去还书行不行?” “还屁的书,”夏六一说,“你给老子待在上面反省一个晚上!” 何初三小丈夫能屈能伸,立刻老实巴交地,“六一哥,我知道错了。” “错哪儿?” “不该学唐僧念叨你。” “还有呢?” “不该揭穿你违法犯罪……” “滚你妈的!”夏六一往纸箱子上又蹬了一脚! “六一哥,”何初三攀着箱子,苦了吧唧地摇摇晃晃,“我真知道错了,放我下去吧,六一哥,错过还书日期得扣钱呢。” “扣多少我补给你!” “还有不良诚信记录,以后不让再借书了,还要取消奖学金,”何初三睁着眼睛说瞎话,期期艾艾地唤他,“六一哥,六一哥……” 夏六一被他念得耳朵起茧,不耐烦地喝了一句,“闭嘴!” 何初三立刻闭嘴,光冒个脑袋出来瞄他。 夏六一单手拽了拽桌子,没拽动。四处看看,经理早不知道溜什么地方去了。 “跳下来,”他仰起头,手臂一张,“我接着你。” 何初三掂量了掂量,想问你接得住么,考虑了一下说出这句话之后被痛揍一顿的后果——还是硬着头皮攀到了纸箱边缘,闭眼往下一倒。 “噗通!” 夏六一果然被他整个人砸翻在地,两个人就地滚作一团,幸而桌子早被搬开了,没被磕到头什么的。 “操!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吃什么了!” “练太极拳,”压在夏六一身上搂着 他腰的何初三说,“我阿爸说了还能长。” “想得倒美,”夏六一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起来!” 两个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何初三举了根球杆把自己留在上面的小书包给戳下来了,老老实实道了个别就想溜,被夏六一叫住,“还了书马上回来,带你去佐敦吃鸡煲。” “我要回家温……”书字被夏大佬瞪了回去。 夏六一快被这小子气死了,真心是不识抬举。自己一个龙头大佬,想收个马仔还这么累。请吃个饭,人家还嫌弃不想去!操! 黑社会怎么了?黑社会的饭有毒?! 诚然他对何初三没有任何异样的想法,纯粹是没收到“大学生马仔”,心有不甘——最近骁骑堂的扩张事业顺风顺水,夏大佬闲得发慌。 再况且这小子瞧着闷头闷脑,实际一肚子鬼心眼儿,夏六一天天跟他斗智斗勇,也算锻炼智商,休闲休闲——就跟文化人没事儿买张报纸做做填字游戏一样。 他连脾气都被这小子练出来了,每天板着个脸装模作样、淡定温和,不再轻易棍子抽人——要抽直接抽死! 何初三抱着书包往学校图书馆方向溜,一边跑一边心里直叹气,被抓去吃饭不知道吃到什么时候,晚上又要通宵看书。 他觉得自己一开始答应去夏六一的“场子”学桌球,纯粹是因为夏六一那天说自己手废了,他脑子一乱,口不对心。至于后来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夏六一,纯粹也是被逼的——这大佬派人开车堵在学校门口接他,老师同学们都看着呢。不少同学还暗自揣摩他是被半山别墅区里某个富婆给包养。 何初三过了年已满二十二岁,这一年里蹭蹭地蹿个头,生得是宽肩长腿,个头高挑。长期打太极拳,也练出了一身轻薄匀称的小肌肉线条。老老实实地背着个小书包,眉目清朗、腼腆纯真的样子——不正是富婆最中意的小白脸标准外貌? 何初三没办法掌控外人的想法,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觉得自己是当下世道混乱、“黑云”密布的天空下,为黑道欺压拐骗的纯正良民的典型。有心脱离苦海、回头是岸,却不得而出、十分烦扰。 夏六一一边搅着鸡煲锅里的汤汁,一边跟他说,“我下个月要拍个新电影,你来写剧本。” 何初三叹口气。 夏六一啪地一拍筷子。何初三立刻解释说,“我这学期课业很重,还有马上就期中考了。放暑假之后 写好不好?” “成啊,我整条片子所有制作人员都赶走,器材都堆在仓库里放到锈,演员我都封进冷柜里冻成人棍,等你好不好?”夏大佬说。 何初三低着头夹了块香菇,乖乖地,“我下个星期写。” “妈的尽跟老子唱反调,”夏六一一边骂一边抡筷子把他塞到嘴边的香菇夹出来,丢回锅里,“多煮会儿,还没熟。” 何初三默默地重新挑了根鸡爪吃。 “你就是皮痒欠揍,有肉不吃啃骨头,吃硬不吃软。”夏大佬说。 “我这是先宁死不屈,然后随机应变。”何初三说。 “少跟老子油嘴滑舌,收声!老板!两瓶啤酒!” “哎,就到!”老板风速滚进店内,风速滚出来,“大佬,啤酒!” 远远地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充作保镖的几个马仔也吆喝,“老板!这里来四瓶!” “喝个屁!等会儿谁开车?”夏六一回头骂道。 几个马仔猜了一套拳,迅速确定两个倒霉蛋不准喝,其他人可以爽。 至于保镖任务?呵呵哈哈!纵横九龙区,谁敢来惹夏大佬? 这是1990年的初夏。早在1987年中国政府就与英国政府达成清拆蛟龙城寨的协议,虽然遭遇了层层阻碍与抵抗,但目前城寨的清拆已经进入既定阶段,居民迁居赔偿方案早已确定,第一批居民陆续迁居附近屋村。 城寨中各级帮派也早就开始纷纷外撤,将势力的爪牙伸向九龙、港岛、新界……与原本占据在此的其他帮派明争暗斗,在街尾暗巷里械战不休。 骁骑堂的势力原本只在九龙城一带,到青龙时期已经渗透到了旺角等地。及到了夏六一接手,他更大张旗鼓地将舞场歌厅开入了旺角附近的太子、深水埗一带,更往南到了红磡。 啰嗦一堆地名的意思是——夏大佬的积极扩张政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周遭帮派的利益。尤其是盘踞油麻地、尖沙咀一带的和盛会。 和盛会的大佬叫“肥七”,如果诸位看官还有印象,夏六一曾剁了他大舅子赖全一根指头。 肥七眼看着夏六一红旗一根一根插过界,更有将和盛会团团包围之势,这心里新仇加旧恨,要说很爽那是不可能地。年前他卯起劲跟夏六一在红磡码头大干一场,结果己方“红棍”重伤,丢下三具小弟尸体,铩羽而归。夏六一放出狠话见他一次干他一次,肥七 从此关起门来过日子,过得说不出的憋屈,天天对着夏六一的照片扔飞镖、扎小人。 夏六一今天带何初三来吃鸡煲的地方,正在肥七的势力范围之内。鸡煲的老板常年拍肥七马屁,现在夏六一来了也是照拍。老板被这些黑道人士骚扰多年,深谙处世之道——风水轮流转,今年甲大佬,明年乙大佬,你们砍你们的,我统统保护费奉上,马屁拍结实,生意兴隆! 老板正在这里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算生意钱,突然就听见摊子外头喝五吆六的声音,“让开!让开!” 几个马仔开路,将人如其名、大腹便便的肥七,和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赖三妹给送了进来。 老板心里暗叫声不好,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肥七哥!欢迎欢迎!来来来请坐这边!” “不嘛,人家要坐那边。”赖三妹尖着嗓子,翘着兰花指一指。 正逢了夏六一等人听到动静转过头。 两拨人大眼对了小眼,肥七一声咆哮,“夏六一?!” 夏六一一挑眉,那是相当的平静,“肥七。” 一边还漫不经心地夹了块鸡屁股给何初三。 何初三原本叼着块香菇在嚼,被肥七一吼,正僵直地含在嘴里。他这时候就默默地低了头努力把香菇咽下去,并且从那块鸡屁股里,直觉到了夏六一平静下暗含的森冷杀意。 肥七一听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就沉不住气了,猛地将腰里的枪拔了出来! “夏六一!你杀了老子的人!抢了老子的货!带着几个马仔就敢往老子这里钻?!” 夏六一的保镖们立刻跳起抡枪,那边的马仔也刷刷地把家伙亮了出来。两方人马跟枪支展览似的站成两排,眼眼相瞪。 鸡煲老板顶着账本偷偷摸摸往后缩,不忘跟远处青白着脸围观的伙计使眼色。 夏六一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不动声色地遮住了坐在他旁边的何初三。 “你要有种杀我,就动手。否则我劝你还是把枪收了,别吓坏路人。”他从桌子上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道。 “夏六一,你别欺人太甚!”肥七怒道。 “出来混的,哪有不欺负人的道理,”夏六一将纸巾揉成一团丢开,偏头点了一根烟,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况且我有这个本事欺负你。” “你!”肥七肉颠颠的下巴颤 抖了起来,手里的扳机却迟迟不敢扣下去。 夏六一带的马仔出了名的跟大佬一样不要命,他如果开枪动了夏六一,难保下一枪死的就是自己。再况且,之前一役令他和盛会元气大伤,他若就这么杀了骁骑堂的大佬,骁骑堂弟兄遍布九龙,副堂主崔东东也是一员江湖上出名的狠角色,都要卯起劲为大佬报仇,难保他吃不了兜着走。 肥七在这边心理活动激烈而纠结,那边夏六一已经转过身去,随手将木呆呆的何初三拎了起来,“阿永,阿彪,去开车。” 保镖中没喝酒的那两个应声收枪,依照吩咐开车去了。 肥七眼睁睁地看着夏六一带着一干手下上了两辆车,扬长而去。 “操!”他一拍桌子破口大骂,“夏六一,老子总有一天跟你算总账!” 夏六一带着人马一路烟尘滚滚,开到蛟龙城寨门口,先送何初三回家。 何初三坐在车后座里,抱着书包一言不发。气氛一时沉闷,夏六一便逗他,“怎么?怕了?” 何初三抬头看了看司机座,还是没出声。 夏六一一看他那别扭样子就知道他有话要说,等车停在了蛟龙城寨边上,他便将保镖赶去另外一辆车,自己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靠在座椅上,“想说什么说吧。” “你下次……能不能别带我到那种地方。”何初三低着头,紧紧抱着书包说。 “操!”夏六一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无力的右手一捶车窗,“少他妈扭扭捏捏跟个小丫头似的!我不知道肥七会来!” “就算他不来,你带人进他的地盘吃饭,也是为了向他挑衅——你们黑社会之间的这种事情我不想参与。”何初三说。 夏六一掐着烟静了半晌,在自己动手揍人之前,指着车外头,“给我滚。” 真他妈不想跟这兔崽子说话! 何初三抱着书包拉开车门就滚了。其动作之迅速,好像早就巴不得从他身边逃开一样。 夏六一被他气得直噎,气急败坏地抽了口烟——又被呛住了,“咳咳咳!” 狼狈不堪地拍了拍掉在西装上的烟灰,他又狠狠地捶了一下车窗。 他是真觉得那家鸡煲味道不错,有兴致带这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尝尝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坐在后车座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头车上的保镖见势不对,溜上来问询,“大佬 ?” “你们先回去,”夏六一道。 “这……”保镖有些犹豫。 夏六一烦躁地摆摆手。 保镖看出大佬心情不好,想单独静一会儿,又合计着城寨附近都是自家地盘,也出不了什么事,于是一拨人挤在一辆车上,乖乖地轰了油门跑了。 夏六一坐在后座上默默地抽完一整只烟,换到驾驶座,开车去了就近的海边别墅。 这栋青龙大佬曾居住的豪华别墅,因为主人夫妇与十几口佣人的惨死,变作人们口中的凶宅。夏六一找了批道士来做了几场法事,然后就空置在了这里。 惨白的车灯映亮了森黑的前路,他独自开车沿着僻静的海边小道蜿蜒而上,停在了阴森森的别墅门口。 刻着雄狮浮雕的大铁门上锈迹斑驳,贴着几张字迹凌乱的黄符,随着海风哗哗地飘着。 夏六一下了车,面对着森冷黝黑的别墅小楼,低头点燃了一根烟。 他吸了一口烟,然后蹲下去将它插在了铁门的缝隙上。 “阿大,姐,我开车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 他蹲在那里,神色平静地又点了一根烟,缓缓道,“帮里的事顺风顺水,挺好。” “我也挺好。” “我会把害你们的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交代完了这三句,他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似的,静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天。 漫天繁星都映进了眼帘,密密匝匝地,如同散落在黑布上的碎玻璃渣。 令他想起了泳池旁边那滩破碎的血迹。 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天上,星星的上面,离他很远。 他现在坐拥上亿资产,事业兴盛,手下如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仍然是一无所有。连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都能看不起他,都不想与他为伍。 他甚至并不如当年那个年轻而无畏的十八岁少年,手中只有两把砍刀、只有一腔热血,却还有亲人,却还有希望,却还有拼尽性命要去保护的东西。 黑暗里只有呼呼的海风声,吹得他衣发凌乱。插在铁栏上的那支烟蓦地被卷上了半空,火星一闪便堙没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 半个小时后,夏六一开车沿着小路蜿蜒而下,原路返回市区。 深夜无车也无行人,他漫不经心地打 着方向盘,车子经过蛟龙城寨附近,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见了路边上急匆匆奔跑的一个古怪的人影。 那人影背上耸起老高,像是背着一大团东西。一路摇摇晃晃,沿着公路快速移动着。 夏六一踩下刹车,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摇下车窗疑惑地喊了一声,“何初三?” 那人影猛地顿住,夏六一松开刹车往前滑了一段,车灯堪堪照出何初三惊惶的脸。 还有他背上低垂着头的何家阿爸。 第九章 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的样子了。 夏六一一向觉得何初三是个有趣的小子,瞧上去呆呆愣愣,其实一脑子灵光。但如果要说他圆滑、识时务、懂变通,他偏偏又暗地里藏了一身硬骨头,说不干的事儿就不干,兜来兜去地跟你玩太极,死都不投降。平时一副老老实实畏畏缩缩的样子,其实他从未见过这小子真正害怕过。 哪怕那时候他俩被人追杀,这小子背着他吭哧吭哧地逃跑,都是一副呼呼哈哈的蠢呆样子,偶尔有失措与茫然,却从未流露出畏惧。 他第一次见到何初三怕成这样,整个人如石像一般动也不动,双手紧紧揪着裤子,双眼定定地看着手术室的门口。 他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神呆滞,好像那些玲珑心肠,都随着魂魄一起飘走了。 夏六一低下头,注意到他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忍不住将手掌覆上他汗湿的脑袋,揉搓揉搓道,“别担心,医生说这种手术成功几率很高。” 何初三定定地任由他蹂躏,双眼呆直地继续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回去就看到他倒在地上。店门还开着,但是没人注意到,街坊邻居都收工睡觉了。” “他每天都开店到这么晚,早上很早又开工,这么多年都是。”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能休息,还要赚钱养我……” 夏六一刚想说你阿爸年纪也不太大,你要是当他面这么说,他一定拔了你满口牙。嘴都还没开,就发现两串眼泪从这小子脸上滑了下来,扑啦扑啦地掉在洗得发白的旧裤子上。 夏大佬冻梆梆的心柔软了一下,毕竟还是个小破孩儿,跟老爷子相依为命的,也不容易。于是按着他肩膀将他搂过来,紧紧地揽了一下,“别哭了,撑着点。” 何初三压着呜咽,颤了一会儿,果然是“撑”住了。良久,低下头去用爪子挠了挠满脸稀稀糊糊的眼泪。 “我没事了,六一哥,谢谢你开车送我们,”他沙着嗓子道,又从身上掏出个油纸包的小包裹,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纸币,“刚才入院的时候你垫钱……” 夏六一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行了,留着给你阿爸买参茶。” “阿爸不用黑社会的钱,”何初三说,“他如果知道你付入院费,会坚持出院的。” “……” 夏六一今天不知道第几次被他气噎,咬了一会儿牙,“你就说我欠他的拔牙费。” 何初三装模作样地算了一会儿,“那你一颗牙要一千五。” 夏六一呼地往他头顶扇了一巴掌!“你妈的缓过劲儿了是吧?洗涮你六一哥上瘾了?” 何初三捂着脑袋闷闷地笑。 夏六一一直陪何初三到手术结束,何阿爸打了麻醉针,睡得呼呼地被推出来,送到病房。他老人家突发性脑溢血,所幸送达及时,情况也不严重,手术进行得很成功。只要等醒了之后恢复和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 何初三把他阿爸的被子小心掖好,送夏六一出来。两人肩并肩地走到走廊上,夏六一正要离开,突然被何初三拉住了袖子。 何初三看看四周无人,低头轻声道,“六一哥,其实……晚上我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夏六一靠在墙边,偏头懒懒地点了支烟,“噢?哪句?” “我让你下次不要带我出去。”何初三低着头说。 “嗯。”夏六一作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冷笑,等着看这小子能给出个什么解释。 “我只是……”何初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坦言道,“看见他们用枪指着你,很害怕。” 夏六一一口烟含在嘴里,眼看着这小子抬起头,满眼关切悲惜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的样子了。一想到你那样,心里就很难过。” “咳……”夏六一。 “我不该说话气你,对不起,六一哥。其实……虽然有的时候没办法沟通,但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今晚的事是我不对,红磡有家鸡煲也很好吃,我同学跟我提过,下次我请你去吃好不好?” 夏六一没答话,他彻底被烟呛住,摔了烟头一通猛咳!“咳咳咳咳……” “医院禁止吸烟啊,六一哥。”那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扑街仔拍着他后背,苦口婆心地规劝。 …… 夏六一觉得那天何初三那天晚上的眼神和那段话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你要把它解释成兄弟情深,那也说得通。毕竟自己拔刀相助、救了人家阿爸,被小小地示好,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个世界上男人跟男人的暧昧,毕竟是少数。他觉得自己过于敏感。 况且就何初三这副书呆子模样,缺乏人际交往,估计也分不清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意义有点模糊,最好不要乱说。 那晚之后,肥七豁出一身肉 ,彻底跟骁骑堂干上了,并且联合了旧日被夏六一“欺凌”过的几个老势力——包括蛟龙城寨里被砸过赌档的沙大佬,硬生生给夏六一生出了不少事端。夏六一忙于“公司事务”,何初三忙于读书和照顾手术后的何阿爸,两人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面。 小马这天来“总公司”汇报业务,还专程跟大佬唠叨,何家那小子多久多久没来桌球室,真是不孝敬大佬!混了这么久竟然还不来磕头拜堂,真是不识抬举!然后被夏大佬一个烟头砸出去——屁话那么多!滚干活儿去! 小马屁滚尿流而去,当天下午就一个电话打了回来,“大佬!何家小子来桌球室了!说有事要找你!” 夏六一正在跟几个经理开会,也没怎么在意,只让小马派人开车把他送来总公司。会议之后,他在百忙之中拨冗相见,何初三背着个小书包,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给架进来。 “怎么?”夏六一把手里用来摆造型的半根雪茄给放下——他一直都不怎么爱雪茄烟,觉得劲儿大,抽起来一股子土豪味儿。夏六一打手出生,草根阶层,一直觉得自己跟大腹便便的沙大佬、肥七之流略有不同。 何初三看看两个保镖,夏六一摆摆手,那两人利落消失。 何初三从书包里掏了一叠稿子出来,“你要的剧本。最近要照顾阿爸,我写得慢。” 夏六一都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随手把剧本塞抽屉里。 “还有事?”他又问。 “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去红磡吃鸡煲。” 夏六一啼笑皆非地一挑眉,“你请?” “说好了要请你,”何小穷酸正儿八经地说。 夏六一呵地笑了笑,又提了声唤道,“安琪!” 不一会儿,一位个头高挑、大腿雪白的秘书蹬着高跟鞋啪啪啪踩进来,“老板。” “今晚有什么安排?” “六点跟吴大傻在莲香楼用餐,七点半崔经理约在夜总会。” “大傻改明天,崔东东八点半。” “是。” 秘书扭着小翘臀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俩。 “坐着等会儿,我还有东西要看。”夏六一点点下巴示意沙发。 何初三抱着小书包规规矩矩坐下了,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大部头,低头开始看。 夏六一继续拧着眉头看自己面前那叠报表,时 不时还捞过桌上一本字典翻一翻。过了一会儿他看出不对劲,随口道,“小子,过来帮我看看。”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凑过来了,低头看他指点的那几处,开口刚要解释,眉头突然一皱,“海外公司?泰国?你们这是在洗钱?” “少屁话,”夏六一呼噜着他脑袋毛蹂躏了一把,“这段怎么回事?” “我不帮你洗黑钱,”这小子居然脑袋一拧。 夏六一顿时火了,“又没让你做账!看看都能瞎了你一双狗眼?!” 何初三捂住一双狗眼,泥鳅一样哧溜从他身边滑了出去,闷声不吭地爬回沙发上继续翻他那大部头。夏六一一个烟灰缸砸过去,被他躲了。 “扑街仔!”夏六一骂了一句,“要不是你救过老子,早把你扒皮抽筋!给脸不要脸!” 何初三百毒不侵,充耳不闻,还不忘催他,“六一哥你看快点,那家鸡煲人多,去晚了得排队。” “操!” 夏六一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名牌大学金融系高材生狗仔,结果不仅无法使唤,反而次次被喷一身狗屁味儿,简直气得无话可说,有心扒了这小子一身狗皮——想想还是算了!这一个弱不禁风的学生仔,他堂堂一个龙头大佬,不值得跟这种小货色计较! 红磡那家鸡煲果然要排队,长长的人龙一直到街上,夏六一的保镖挤进去硬要了一张靠窗的台。何初三一边被夏六一拽进去一边打抱不平,“那里原本有人,你们就这么抢别人位置……” “你今天才知道我是黑社会?”夏六一冷笑道,“是谁要请黑社会来吃饭?” 何初三不说话了。 这两人一边分头想着“这他妈扑街仔,婊/子立牌坊!”“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无药可救!”一边一起钻研摆中间的菜单,然后对着前来招呼的店员异口同声,“大份鸡煲,中辣!” 夏六一瞪了抢话的何初三一眼,“白菜仔……” “冬菇和肥牛。”何初三又抢着说。 夏六一啪地一拍菜单,何初三奇怪地说,“你不是喜欢吃肥牛?” 夏六一深吸一口气,再三劝诫自己不要跟这种货色计较,烦躁地从兜里摸了条烟出来,刚叼嘴上,那不知道夏大佬身份的店员就开口劝止,“客人,我们店内不允许抽烟。” 夏六一森冷高傲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削过去,何初三已经开口安慰店员说,“没事,他一 会儿准得呛住。” “……” 夏六一气过头了反而不炸毛了,收了烟,耐耐心心地等店员走远了,才道,“你他妈只要还能咽气,就一定要跟我抬杠是吧?”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没有,我很尊敬你,六一哥。” “你给我闭嘴!”夏六一说,“再敢说半句话,整锅扣你头上!” 何初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一脸“不讲理的黑社会果然无法沟通”的神情,乖乖低头排碗筷。 我是有多大的涵养才没杀了这小子?夏六一突然觉得很心酸。 他仔细回忆起跟这小子相识相交的这一年,恨不得一开始就已经一凳子腿捅死了他!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对着咕咕翻滚的鸡煲,何初三倒下去的香菇还没熟,夏六一用筷子压着搅了搅,突然想起什么,往旁边的桌子蹬了一脚。 一个保镖应声而起,毕恭毕敬呈上来一个纸包。 夏六一用筷子头把纸包顶过去,“稿费。” 何初三却没接,一边继续用筷子搅香菇,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夏六一。 “少他妈装模作样,可以说话了。”夏六一不耐烦道。 “我不要,”何初三开口说。 夏六一脸色一黑,还没发作,这小子立刻补充道,“我自愿帮你写的,六一哥,不用钱。” “少装什么兄弟义气!”夏六一道,“你他妈不就嫌老子钱脏?!” “我没当你是‘兄弟’,”何初三说,“你是我朋友。” 夏六一一声冷笑,“不做黑社会,做黑社会的朋友?你以为这就把自己撇干净了?” 何初三低着头夹走了鸡屁股,“我没想把自己撇干净,只是钱真的不能拿。” 夏六一这回是真的恼了。眉目森冷地放下筷子,他突然站起来掀了桌子! “碰!哐当!” 骤起的撞击声和砂锅破碎声惊了餐馆里的所有人,倒塌的锅炉瞬间熄火,吱吱漏气。店员惊叫着扑上来关了气罐,刚要大发雷霆,就被几个牛高马大的保镖给拦了。周围食客瞪着眼睛围观热闹,店长急忙挤出来打圆场。 “大佬!大佬!有事好好商量!” 保镖一巴掌把店长推开了,“没你什么事,滚!” 何初三呆呆地坐在那里,那锅滚烫的鸡煲并没有如夏六一先前 所言扣到他头上,只是污了他破旧灰白的鞋子和裤子。 夏六一看也不看他,寒着脸转身走了。几个保镖急忙跟上。 何初三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被店长拉扯了一下,“学生仔,你没事吧?你欠他们钱?” “没事,”何初三垂下眼说,弯腰从一片脏污杂乱中翻出那个湿漉漉的纸包,又拎起自己放在一边的书包,“鸡煲和砂锅多少钱?我赔你。” “算啦,”店长叹气说,“一看你就被他们欺负,你也不容易,走吧走吧。” 何初三抱着书包走出餐厅,正逢夏六一的车从附近停车场里出来,风驰电掣地带起一腔尾气。夏六一面无表情地坐在后座上,偏头打着电话。 何初三默默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又低头看了看那叠厚厚的、脏污的纸包。 他并没有多么特别。这个骄傲而冷血的黑道大佬对他的容忍,也只能到这里了。 第十章 你知道麻袋里装的是死猪? 每周三的下午通常是何初三最轻松的时候,这一天他轮休,不用去阿华冰室打工。通常五点上完课,回家给阿爸煲好中药,吃了晚饭,他就可以点起蜡烛继续温书了。 然而今天他匆匆赶回家,只做了一人份的饭菜,把药温在炉子里,就背着小书包要出门。 “去哪儿?”坐在门口破旧的木躺椅上乘凉的何阿爸,一抡蒲扇拦住他。 “去学校温书,爸。”何初三交代说。 “去学校不吃饭?”何阿爸说,“你学校食堂今天免单?” “我……”何初三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买肥姐家的牛杂,边走边吃。” “喝!”何阿爸鼻子一翘,“你有钱了是吧?牛杂当饭吃是吧?昨天晚上揣着两张花花绿绿的票,鬼鬼祟祟上楼以为你阿爸我没看到,是吧?你阿爸我动了个花生米大的小手术,就以为我脑瘫了,是吧?长出息啊,何阿三!” 何初三头一耷,坦白从宽,“爸,我请朋友吃牛杂、看电影,男的,没有交女朋友。” “我说你交女朋友了吗?做贼心虚!”何阿爸蒲扇一拍,“好在你阿爸我为人开明,不想管你那些破事儿!走走走!” 何初三脑袋一缩,背着小书包滚到隔壁买了两大碗牛杂,利落地走了。 他拎着牛杂一路狂奔,迅速地出了蛟龙城寨,为了省时间还难得地搭了公车,学校门口下,直奔桌球室。 桌球室经理不知道大佬怒掀鸡煲桌的事儿,一个电话打去小马那里了,“小马哥,何先生来了,说找大佬。” “不见不见!他妈的什么货色!敢惹大佬生气!”小马正吃晚饭,在那头撬着牙缝,“乱棒打出去!” 何初三把电话接过去,“小马哥。” “滚你妈的!小马哥是你叫的吗?!叫马总经理!” “你误会了,小马哥。六一哥他跟我开玩笑呢,他就等着我去跟他磕头道歉,向他服软。你要是不让我去,他心里不舒坦,你们日子也不好过。”何初三晓之以理。 小马思索了一下大佬最近的心情,确实是不太好,况且夏大佬有多次因为这小子而将他臭骂出门的过往行径,他揣摩不出大佬是个什么心态,觉得还是不要蹚这摊浑水的好。 “行了行了,我找个人去接你。等着!” 何初三背着小书包拎着两碗牛杂上了车,下车前还不忘把其中一碗分给司机 ,“麻烦你带给小马哥,说是我专程从蛟龙城寨带出来的,他跟大佬一人一碗。聊表谢意,劳他费心了。” “嘿!妈的穷小子,送碗牛杂当谢礼!这不是看不起马哥你吗?!”司机送到小马哥饭桌前的时候忍不住多嘴。 “你懂个屁!”小马敲了他一筷子,“这是普通牛杂?大佬最爱吃的那家!” 他收了筷子,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那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牛杂,心里想,我跟大佬一人一碗?聊表谢意?这他妈扑街仔,难怪大佬看得起他,看着一副呆样,心眼大大地! 何初三拎着那碗牛杂进了夏六一的“总公司”大楼。这次就没上次那般直入总裁室的待遇了,他报上姓名,守着牛杂在会议室里蹲等了快一个小时,雪白大腿的安琪才踏着高跟鞋啪啪啪地走来,“何先生?你进来吧。” 夏六一抽着烟在那里看材料,眉头紧皱,是个十分不爽的神情。听见他进来,眉毛都没动一下,摆明了不想理他。 何初三做小伏低,先打招呼,“六一哥。” 夏六一头都没抬,眼睛仍盯着材料,冷冷淡淡地道,“怎么?活得不耐烦,想来借钱买棺材?” 何初三看了眼安琪,这漂亮秘书不需老板吩咐,立刻踩着高跟鞋轻快地消失。 何初三滴溜溜跑上前去,把捂在怀里苟延残喘地想要保温的牛杂,摆在夏六一桌上。 夏六一终于把目光移了移,随即一声冷笑,“这什么?” “肥姐家的牛杂。” 夏六一往老板椅上一靠,仍是冷笑,“一碗牛杂就想打发我?你谁啊,何阿三?港督是吧?你他妈就是跪在地上跟老子磕头,老子都懒得看!收回去,滚!” 何初三低头从书包里掏出第二个“恳求黑帮大佬原谅秘器”——乃是一张尖沙咀文化中心的电影票。右上角还打了大大的一个红章,“赠票”。 “学生会发的,”何初三说,“《教父》,中文配音版。” 夏六一又冷笑了一声,“呵!” 他打了个电话,“叫阿永、阿彪进来。” 不一会儿他那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就进来了,“大佬。” “昨天抓的肥七心腹,还活着没有?” “还活着,大佬。” “交代了?” “没有,死撑着不说。” 夏六一一昂下 巴示意何初三,“带他去开开眼。” 阿永、阿彪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就把何初三端走了。一路端进电梯,下楼到地下停车场,走了个小门,到了地下室。 一开门就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儿,一个男人被脱得赤条条的,浑身都是被鞭打的血迹,捆着手脚吊在房屋中央,双眼肿胀着眯缝起来,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阿永把何初三推开,走到那男人旁边用大哥大拨给夏六一,开了免提。 “郑五,昨晚‘儿童节’过得怎么样?”夏六一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 男人吃力地抬起头,哭丧道,“夏大佬,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了肥七这么多年,老婆孩子都在他手底下,他要是知道我卖了他……求求你了夏大佬……放过我吧……” “呵,”夏六一笑道,“担心他动你老婆孩子?六一哥早就为你考虑到了。今天也把她们请来过了次‘儿童节’。你想不想看看?” 男人如遭雷劈,顿时嘶喊起来,“夏大佬!不要啊!我求求你放过她们!不关她们的事!我求求你!” “阿永。”夏六一道。 阿永对着旁边几个看守的小弟一挥手,那些小弟吭哧吭哧地,从隔壁扛过来一个麻袋,往地上一扔,刀子哗啦一破开,浓重的腥腐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灯光下,那里面赫然是一具没有头颅和四肢的血糊糊的肉体!肚腹大开!血淋淋的肠肚内脏呼啦啦滚落出来! 连围观的何初三都忍不住嘴角一抖,抓紧了衣角。那郑五已经开始发出了癫狂而绝望的惨叫,“噶啊啊啊啊——!” 他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却无法挣脱束缚,凄厉嘶吼得嗓子都哑了,末了变作嚎啕大哭,“老婆,老婆啊啊啊……是我对不起你……呜啊啊啊……老婆你死得好惨……啊啊啊……” 阿永上前一坨臭袜子堵住了他的嘴,他便只能发出凄苦的闷哼,脏污的脸上泪水横流。 “郑五,”夏六一的声音继续从大哥大里传来,“我看你女儿活泼可爱,一定喜欢有趣的节日,就看她阿爸想不想让她过了?” 郑五发出崩溃一般地闷吼声,拼命地点着头。阿永一扯开袜子,他便开始哭嚎着求饶,“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别动我女儿!求求你!” 夏六一发出一声冷哼,“那就老实点交代!阿永,带上来!” “啊?”阿永犹豫了一下 说,“这太脏了吧,大佬。”血淋淋的就这么带上办公室? “我说把那小子带上来!”夏六一提了声不耐烦道。 于是短时间内围观了一场酷刑、围观得满脸青白的何初三,就这么又被阿永阿彪一左一右架回办公室。 正是盛夏时节,办公室里开着冷气,还有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香水味儿,房间里空气清新,窗几明亮,落地窗里映照着港湾夜景、繁光璀璨。跟昏暗腥臭的地下室比起来,真真是天堂地狱,云泥之别。 夏六一还是那副闲闲散散的样子,靠在老板椅上抽着烟,“看够了?” 何初三低着头,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嗯。” “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嗯。” “知道了怎么说?” 何初三瑟瑟发抖地低声求饶,“我错了,六一哥,下次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请你原谅我。还有不要牵连我阿爸,他年纪大,不能‘过节’了。” “哼!”夏六一从鼻子里哼出气来,“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老子没空跟你计较!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何初三转身慢吞吞地“滚”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嘱咐道,“六一哥,牛杂都冷了,你一会儿让秘书热热再吃,别吃坏肚子。” “……” 夏六一憋了一会儿,看着他背着小书包蜗牛一般挪到门边,终究是忍不住,“站住。” 何初三立即转身。 “你知道麻袋里装的是死猪?” 何初三收起刚才那副受惊过度的脸,老老实实点头,“嗯,肥姐家还卖猪肝和炸猪肠。” 每天一大清早肥姐她丈夫就推着个小拖车运食材,每每碰见早起去练太极拳的何初三,总会与血淋淋的猪内脏一起热情洋溢地向他招呼。 郑五是被揍晕了头,直把死猪当老婆。而何初三在麻袋划开、闻见味道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再定睛一看——忍不住嘴角一抖,然后揪着衣角拼命忍笑。 他知道夏六一什么性子,虽然看起来粗暴蛮横,但是爱讲点儿江湖道义,不可能对妇孺之辈下手。 “……”夏六一。 夏六一对着这位金牌影帝,掐着烟默了半晌,“滚出去。” 何初三只能转身继续“滚”了,拉开玻璃门之后还不忘回头问,“那你答应来看电影吗,六一哥?” “滚——!” 夏六一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又踹了几脚桌子,才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不是那么想把何初三活活掐死了。他黑着脸出门进了电梯。 走进地下室时,他又是那副冷血淡漠的大佬模样,对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郑五弹了弹烟灰,问阿永,“都交代了些什么?” 阿永神情严肃,跟夏六一耳语了几句,夏六一脸色一变,蹲下去一把拽起了郑五的头发,“你说什么?!青龙死之前,肥七去找过许应?!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他们俩关上门说话,谁都不能进去……” 夏六一猛地一下将他摔开,眼底全是森冷杀意。 每周六的下午通常是何初三最忙的时候,这个时候阿华冰室的生意好,吃招牌叉烧饭的人要一路排到两条巷子之外。何初三往往得双手加脑袋顶三个盘子,陀螺一般在紧密的餐桌迷宫里转来转去。 然而今天他破天荒地向阿华叔请了假,在忙成老狗的阿华叔的怒骂声中,抱着小书包挤出重围、夺门而逃,一路被排队买饭的街坊邻居围观,直奔城寨之外。 “扑街仔!”阿华叔一边剁剁地切叉烧一边骂道,“顾着泡妞不干活儿!” 阿华婶一个抹布扔过来,“你当年追老娘的时候干活儿了吗?还不是被你阿爸追着打!” “我要早知道你二十年之后长这样,送我都不要!”阿华叔顶着抹布悲愤地说。 “嘁!你以为老娘看得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臭德性!”阿华婶骄傲地一扭大屁股,代替何初三送餐去。 无辜地在阿爸与雇主眼中背上泡妞恶名的何初三,饭都没舍得吃——主要为了省钱——揣着一张票,长途跋涉地到了尖沙咀的文化中心。文化中心是上一年新建,查理斯王子与戴安娜王妃亲自剪彩,银白色飞弧形的建筑面海而立,十足地高雅大气。 出入此地的也多是社会名流,小有情调的商界贵人、西装革履的精英白领、眼镜闪亮的文化名仕,诸如此类,等等等等。穿着破衫旧鞋、背着小书包的何初三,因为穿着打扮格格不入,加之身材高挑,在往来人群中格外亮眼。 他笔直笔直地站在入口附近,手里捧着一本书,却因为担心夏六一走过看漏了他,而顾不上翻开,只用眼睛盯着进门的人流。 电影七点开场,彼时已经是六点四十五分,熙攘人群 中经过几位学生会的同学,向他招呼,“阿三?你也来看《教父》?快开场了一起进来吧。” 何初三摇摇头,“我等人。” 他老老实实地从六点四十五分等到了七点,再从七点等到了七点十五分,再……反正到七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希望,就地蹲下来,把小书包放在膝盖上,借着入口处的灯光,低头开始看书。 他一边用眼睛食不知味地扫过一行一行的英文字,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思索,夏六一为什么不来? ——是生气到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要是这样的话,又何必让他去围观“酷刑”吓唬戏弄他,直接乱棍打出去就是。 ——是故意放他一回鸽子戏耍他,让他也吃吃苦头?那样他也只能认了,谁让他真惹夏六一生气,就让着他,给他消消气吧。 ——可是黑社会的钱他真的不能拿,就算有下次他仍旧不会拿。这次的钱他也包好了放进小铁盒,想等以后有机会一并还给夏六一。 ——唉,以后还给夏六一的时候,他肯定会再次翻脸。这个黑帮大佬真是不好伺候,一点道理都不讲,随心所欲地想抢钱就抢钱,想送钱就送钱,不收还掀桌子,像个小孩…… 正开着车的夏六一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操!谁骂老子?!” 何初三这辈子没有这样心绪不宁过,破天荒第一次看不下书,他低下头把脑袋埋进泛黄的书页里,嗅着那股子让他心安的油墨气息。他想自己一开始最希望的不就是再也不用跟黑道扯上关系?为什么现在黑道不理他了,他居然这么不舒服。 ——要说人家一片好心对他,他却惹人家生气,因而良心上觉得不安,也就罢了。偏偏这是个蛮横霸道的黑道人士,强迫他写剧本,写完了还强迫他收钱,这种强买强卖的事情,哪里是一片好心? 就这样他居然还觉得良心不安。 何初三初步认定自己有病。 有病的何初三这辈子没有这样苦闷过,抱着书发了许久的呆,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我说你年纪不大,叹起气来怎么跟老头子一样?”夏六一居高临下。 何初三惊愕抬头,正见夏大佬瘦腰长腿裹在一身黑西装里,平时凌乱嚣张的小碎发还难得抹了一点发油,堪称是俊逸潇洒、玉树临风地站在他面前。 何初三一个把持不住,看呆了。 夏六一懒懒 散散地蹬了他一脚,“起来!发什么呆?” “你……”何初三说,然后他转头望了望入口大堂里的大钟,“你迟了一个小时。” “有‘狗仔’跟着,还堵车,”夏六一不耐烦地说,“绕了整个九龙才甩掉。老子现在心情很不好,别招惹老子。” 何初三撑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惊讶地往他身后一望,“你被人跟踪?你没带保镖?” “看电影要什么保镖,就他们看得懂吗!“夏六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那点儿高雅的发油给刨散了,“这他妈什么地方,门口怎么没卖鱼蛋、爆米花?” “这里面看电影不让吃东西,”何初三说。 “操!那叫看电影吗!什么破地方!” 何初三无言以对,只能说,“这个电影要三小时呢,现在还可以进去。” 夏六一皱着眉头转身就进去了,也不理何初三在后头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 放映厅在二楼,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上楼梯,大厅里金碧辉煌的灯光映出夏六一长长的影子,何初三每一脚都踩在他影子上,不由地牵起了嘴角。 “六一哥,你肯来,我很高兴。” “闭嘴!要不是外面找不到中文配音,鬼才过来!看到你那张脸就烦!” 何初三一溜小跑追上夏六一,转头对他笑了笑。 夏六一果然“嫌他脸烦”地踹了他一脚。 两人肩并肩走进放映厅,在一片黑暗中寻了靠后的位置坐下。结果才过了没几秒,全场人都突然听见来自后方的一声暴喝。 “妈的何阿三!这不是国语配音吗!粤语呢?” “嘘!”另一声音低声解释,“都是中文嘛。” 夏六一走出文化中心的时候,脸比进去的时候还黑。配音倒也就算了,蛟龙城寨中不少大陆偷渡人员,夏六一耳濡目染,将就着还能听懂。关键是这狗屁电影院不但不卖鱼蛋、爆米花,还禁止他吸烟! 工作人员跑过来劝止了他好几次,还没等他不耐烦地单手把工作人员扔出去——全场观众都站起来谴责他,不堪忍受他多次干扰其他观众观影的言行,要求他立即出去! 夏六一受此奇耻大辱,掐着烟、脸色铁青地坐在原位不说话。何初三以为他要猝然爆发、拔枪示警、让所有人统统闭嘴,或者干脆暴起揍人、火烧电影院,结果他只是沉默地站起来,把烟随地一扔,推 开拦在前面的工作人员,径直走了。 何初三急忙跟着跑出去,在金碧辉煌的楼梯上追住了他,“六一哥。” 夏六一不说话,两手叉在裤兜里,健步如飞地下楼,大跨步地走到文化中心门外,被何初三扑上来抓住右手臂,“六一哥,对不起。” 夏六一沉默地偏头看他一眼。这小子平时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这时候紧张起来立直了身,其实已经差不多跟他一般高了。两个人同等高度地对视了一会儿,夏六一面无表情地道,“对不起什么?” “我……”何初三说,“我不该挑这种地方,又惹你生气。” 夏六一冷哼了一声,从兜里摸出条烟,偏头点上,吸了一口,“你觉得我不懂文化人的规矩,在里面丢脸了?” “没有,是他们,”何初三想为他辩白吧,想想又的确是夏六一太霸道、干扰人家正常观影,只能苍白无力地张张嘴,“他们太计较。” 夏六一叼着烟,冷笑着往他头上不轻不重地呼了一巴掌,“太计较?少他妈帮他们说话!我看你们这些人纯粹有病!这电影是这么看的吗?下个礼拜来我公司,我教你怎么看!”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那你还生我气吗,六一哥?” “跟你置气,老子气得过来吗?!滚!” 何初三滚过来跟他肩并肩,一起往外走,“我请你去吃鱼蛋好不好,六一哥?” “气都被你气饱了,吃个屁。” “……”你刚刚不是说不气。 何初三只能闭嘴收声,努力让夏六一听见自己肚子澎湃的咕咕声。 夏六一果然皱了眉头,“没吃饭?” “嗯。” 夏六一大巴掌往他背后一拍,“别吃鱼蛋,六一哥带你去对面半岛酒店吃龙虾!” 何初三肩膀一抖,“不用……” “少屁话!走!”夏六一今天心情不爽,卯足劲要当土豪,拽起书包背带一把将他拎走了。 第十一章 明明是只小狐狸 十五分钟之后,何初三一身旧衫破鞋,坐在半岛酒店窗明几净、景色怡人的餐厅,低头看着英文菜谱上面浩浩荡荡的数字。 “六一哥……”他想说这里好贵别吃了我们走吧。 “拿份中文菜单,”夏六一皱着眉头对服务员道。 印度裔的何阿三本家摇头,“闹拆里死,涩儿。” “六一……”何初三又说。 “那就上两份最贵的,”夏六一道,“最贵,以克喷死屋!听得懂吗?” “噎,涩儿。”阿三本家说。 “六……”何初三说。 夏六一目光森冷地扫他一眼,“嗯?” “没什么。”何初三。 夏六一的眼神像是如果他敢再说个不字,就能扛起他从窗户扔出去! 得,土豪大佬气没消,要花钱买痛快,他能说什么? 何初三老老实实坐在那里陪夏大佬消气,餐厅里放着淡雅悠扬的音乐,窗外维港夜景烂漫、华灯满目,是暗无天日的蛟龙城寨里长大的何初三,从来没见过的炫丽景象。 这座灯火辉煌的东方不夜城,繁华璀璨的海上明珠,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他二十余年生于长于这里,却只是一个城中孤城里的异乡人。 他怔怔地看着窗外发呆,夏六一忍不住用刀子敲了一下餐盘,“干什么?” “六一哥,好漂亮。”何初三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感慨说。 “说话清楚点!你六一哥是帅,不是漂亮。” 何初三噗嗤笑了,端端正正地坐回来,诚心诚意地赞美,“六一哥,你比外面景色‘帅’。” 夏六一对他这种呆话已经见怪不怪,光是冷笑着嗤了一声。 请吃个龙虾,这小子马屁就拍上了。听听这嘴甜的,小马都要给他磕头! 被夏六一斥之以“杂草”的前菜之后,上了大盘的龙虾和一份牛排,红酒斟上,蜡烛点上,两个靓仔临窗而坐,灯影摇曳,远远瞧着还像那么回事儿。 夏六一是跟着青龙大佬吃过无数次西餐的,这时候就大大方方地给自己切了块牛排,豪饮一口红酒。一边吃喝一边抬起眼,正见何初三犹犹豫豫地用小叉子戳那只气势磅礴的大龙虾。 “不会吃用手抓。”夏六一说。 何初三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们的阿三本家,锲而不舍 地低头刨小叉子。 夏六一就看不惯他那装模作样的憋屈样,抬手把他那阿三本家招来,“拿双筷子。” “涩儿?” “筷子!听不懂啊?!”夏六一脸一黑。 “他要一双筷子。”何初三急忙用英语打圆场。 服务生古怪地一挑眉,“噎,涩儿。” “妈的,”夏六一对着他背影骂了句,“叽叽喳喳一嘴巴鸟语!” 何初三闷笑着低头玩叉子,并且放弃大龙虾,改为小心翼翼地尝试切牛排。 然后他就哧溜一下把刀切滑了出去,啪当一声栽进对面夏大佬的盘子里,溅了夏六一一身酱汁。 夏六一动作一僵,何初三立刻脑袋一耷,认错态度积极,“对不起,六一哥。” “扑街仔,”夏六一骂道,随手把弄脏的西装外套脱了扔到椅子背上,领带也扯开扔了。将衬衫两颗扣子也顺势拽开,他皱着眉往椅子背上一靠,“迟早剁了你一双狗爪。” 服务生正好将一双精致的金边筷子送上,夏六一朝着何初三一昂下巴,“用这个吃。” “啊?” “花了钱还要被人管怎么吃?用筷子吃能噎死你?!”夏六一一边骂一边瞪了还站在边上围观他们的服务生一眼,“看什么看!滚!” “……”服务生不用翻译,利落地滚了。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用筷子夹牛排,觉得他六一哥……霸气爆了。 ——黑社会加有钱,果然到哪里都横行霸道。唉。 何初三埋头专心填肚子,夏六一直起身帮他切牛排块,一边教训他,“你小子就是犯贱,明明是只小狐狸,非要装成只癞皮狗,等着人家踹你。” “……”何初三觉得走到哪里都要有规矩,不能任性妄为,有心申辩,想想还是算了。 夏六一继续一边剥龙虾一边狗血淋头地骂了何初三一通,然后靠着椅子背给小马打了个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他从桌子下面踹了何初三一脚,“下周五,过来我公司看电影。” “我……”何初三包着满口龙虾肉,想说我周五那天得打工。 夏六一脸色一寒。 何初三见风使舵,一边艰难地噎下嘴里的东西一边赶紧说,“我……周五下午过来……咳咳……” 夏六一这才把杀人的眼神收回 去。 “咳……”何初三还在那里继续挣扎,“六一哥……你的水给我……” “喝完了再叫就是,要我的干什么!” “咳……来不及……咳咳咳……好噎……咳咳……” 夏六一哭笑不得,把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柠檬水推给他,“穷酸命,吃个龙虾都能噎死你。” 何初三一边拼命灌水一边怨念地看他,心里想还不是因为你。 …… 何初三塞了一肚子大虾大肉,末了吃不掉的几个面包还打了包,带回去作明天早餐。挺着小肚子,背着小书包,慢腾腾地跟着夏六一出了半岛酒店。 两人步行回文化中心的停车场,夏六一开着那辆纯黑的平治车刚拐上梳士巴利道,就微微皱了眉头。 “趴下去。”他说。 何初三什么都没问,利落地把书包往脚底一塞,整个人弓着背缩下去了。 夏六一又拐了个弯,换了条车多的道,在红灯前停下,“钻后面去,衣服挡住脸,系紧安全带。” 何初三搂着书包利落地从两个座位的缝隙间爬到后座去,书包往脚下一塞,安全带一扣,顺手拿过夏六一脱下的脏西装,顶在头上。 他本来想就这么两手攥着西装,盘算了半秒觉得不对,于是将两条西装袖子在自己下巴上打了个结,把脑袋裹成个粽子,只露出眼睛那一咪咪缝隙,然后防范于未然地抓住车门顶上的扶手。 果不其然,绿灯一闪,夏六一油门大踩!轰地冲了出去! 何初三眼前一花,然后就开始跟着夏大佬的顶级车技,一个劲儿地颠来覆去!上跳下压!东倒西歪!左摇右晃…… 夏六一车后跟着三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轿车,一路狂飙冲过了两条街,左转右拐又不知道绕了多少路,甚至在一条大道上哗啦一下耍了圈漂移! 二十分钟之后,跟着他的车已经从三辆变成了一辆,司机知道夏六一认出了他们,索性连伪装都懒得,轰足油门紧跟着夏六一,副驾驶座上的人已经摸了手枪出来。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朝窗外望了一望,突然猛甩方向盘,径直用副驾驶座方向的车头狠狠撞向对方! “碰——!” 剧烈撞击与轰然巨响之后,那辆车撞破路杆翻下海道,扑通重响,咕噜咕噜下沉,两个马仔狼狈不堪地从车窗里游了出来。 仅仅撞坏了车灯的夏六一,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他又拐了几条道,确认身后再无追兵,于是放慢车速,摸了一根烟出来点上,悠闲地吐了口白圈,懒懒地问,“吐了没有?” “……”后车座上绿着脸拼命忍吐的何初三。 他死都不能吐,脑袋被包成粽子,要吐就得糊在自己脸上! 夏六一从后视镜里望了他一眼,嘴角一翘。 何初三慢腾腾地把脑袋上的西装给解下来,拆开正好圈在胃部的安全带,然后对着那件本就脏污的西装外套,“呕——!” 夏六一掐着烟哈哈大笑,随手扯了纸巾盒丢到后面砸他。 肥七心腹被抓,心腹的老婆孩子也被夏六一藏了起来,一根毛都找不到,索性跟夏六一彻底撕破了脸,放出话来要取夏六一项上人头。这话还没放热呢,就发现夏六一一个人开着车进了他的势力范围。他派出的这三辆车下午跟踪夏六一跟丢了之后,就一直在尖沙咀附近转悠着寻找,只是没料到夏六一的车居然从文化中心的停车场里开出来,居然是大摇大摆地去看电影?! 现在三辆车都被夏六一顺顺溜溜地抹掉了,闻讯而来的肥七站在海道边,看着被撞破的栏杆,破口大骂,恨不能将肚子上的脂肪切下来砸到不中用的手下脸上! 他那边气得要死要活,夏六一这边却是十分愉悦。叼着烟将车停在蛟龙城寨边上,他下车拉开后座车门,亲自把吐得脸青脸白的何初三给拎了出来,清理狗毛一样抖抖拍拍他,将他拎直了站好,笑着问他,“好不好玩?” 何初三还在软绵绵慢腾腾地用纸巾擦嘴,直到把自己打理干净了,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为什么不让他们看见我?” “屁话,”夏六一不耐烦地说,“看见你,你还有命上学么?老子这么忙,懒得再派两个人跟着你。” 何初三盯着他,“他们是你仇家?追杀你?” “上次那个胖子的人,”夏六一不喜欢被人这么逼供一样地追问,“行了,快回去!”转身要走。 何初三却从后头抓住他的右臂短袖,继续问,“你每天都过得这么危险吗?” “你以为我谁?港督?”夏六一冷笑,挣了一下袖子没挣掉,刚要回头发作,却发现何初三的眼神异常认真,是很担忧的神情。 他嗤地笑了,态度放缓,粗鲁地撸了撸何初三的脑袋毛,“担心什么?你六一哥 吃得了亏?” “……”不管吃不吃得了亏,天天被人这么追杀也总有出事的一天吧。 何初三犹豫了一会儿,“下次……如果去的地方很危险,就别去了。” 夏六一笑了一声,“全香港都是你六一哥的地盘,老子爱去哪儿去哪儿。行了别操这破心,滚回去睡觉。” 他将何初三的爪子拎开,就这么叼着烟漫不经心地上了车,油门一踩轰然而去,喷了何初三一脸尾气。 何初三定定地看着他绝尘而去,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然后默默地抱着书包往城寨里走。 他这段时间为了替夏六一写剧本,认认真真翻了图书馆里不少黑帮争斗的小说书籍。他觉得自己在目睹一个也许会称霸全港的黑道大佬的崛起与兴盛——夏六一胆大而聪敏、看似随意而城府极深、有这样的潜力——但是,也极有可能目睹他最终的没落。 江湖路是条不归路,很少有人能全须全羽走到最后、寿终正寝。夏六一的不羁与无畏,可能会成就他,也可能会害了他。再者说,这些黑道人士干下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老天也会收了他们——就像许应和那个天台上的小混混、甚至青龙大佬,谁又得了一个“好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是报应。 他不想见到夏六一那样。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他没有办法用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夏六一。他不想见到夏六一受伤的样子,更不想见到他悲惨的结局。 何初三,二十二岁,大学还有一年即将毕业,他从小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带着阿爸从这滩腐臭浑浊的泥水里走出去。而现在,他开始思索能不能多带上一个人。 他低着头默默地走进那座被黑暗笼罩的腐朽城寨,希望的光亮却在他心里发芽。这个时候的他是那样的年轻、稚嫩、单纯、天真。他以为自己能改变未来。 第十二章 送你一个这么大的生日蛋糕 何初三周日晚上看课表,才发现下周五看电影那天是六月一日,黑道大佬的儿童节。 何家阿爸临睡前出门上厕所,听见他儿子房间里哗啦哗啦数硬币的声音。 何阿爸在心里唏嘘感慨了一番——真不愧是我儿子,再穷也不耽误泡妞! 周五那天下午,何初三背着小书包,抱着个外表朴素的小纸箱子,早早地到了桌球室门口。 马总经理奉大佬之命,亲自开着车在那里候着,见到何初三过来,哔哔按了喇叭。 “吃中饭没有?”小马问他。 “小马哥好,”何初三一边坐进后座一边说,“吃了。” 小马于是开车带他回总公司,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他,实在看不透他这张看似纯良的脸蛋。 “快毕业了?”小马问。 “嗯,明年。” “准备做哪行?” “我是学金融的。” “高材生。我听说大佬想找你分管几个桌球室,你不答应?” “嗯,我不会管人。” 小马嗤了一声,“不会就学!” 何初三抱着纸箱子老老实实的,“我笨,只会读书。” 小马心里头又嗤一声,真他妈会装!明知道大佬想拉拢你进公司帮手理财,推得还真干净! 两人各怀鬼胎地到了公司,直接进了总裁办公室楼下的大会议厅。 进去一看,正中的会议桌被人拆了堆到一边。夏六一戴着个墨镜叼着根烟,翘着二郎腿,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子坐在正中。房间里除了他,还有他的两个保镖阿永阿彪,以及崔东东和一个脸蛋肥嘟嘟的年轻女子。 听到何初三和小马的脚步声,夏六一霸气十足地挥了挥手,阿永立刻站起来将落地窗拉下,按了遥控器,灯光一打对面墙上,刷拉一大片白光! ——夏六一让人往那儿架了一张大白布,放映机一摆,两台大音响,私家豪华影院! 还一人发了一张夏威夷大躺椅,一碗鱼蛋,一碗烧卖,一袋爆米花,一包薯条。香烟和啤酒任取。 何初三被这阵仗震惊了,呆呆地被小马拎到夏六一旁边的躺椅上放好,呆呆地看着黑不溜秋还要戴墨镜耍帅的夏六一,“六一哥,我们要看什么?” 夏六一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摘下墨镜,拽得要死地挑了挑 眉毛,“《教父》。不就国语配音吗?老子派人上广州一二三部都买齐了。今天你们陪老子过节,统统看完了才准走!” “……”何初三。 “让你小子知道,这他妈才叫看电影!”夏六一惬意地往椅子上一躺,掐了烟丢开,顺手插了只鱼蛋吃。 “……”彻底被他的王霸(八)之气征服的何初三。 电影已经开播,夏六一就着微弱白光偏了偏头,看见何初三放在茶几上的小纸箱子,随口道,“这什么?” 何大学生有些腼腆地低声说,“生日礼物。” 夏六一嗤了一声,一副“你小子居然还知道送礼物”的样子,漫不经心,“留着,晚上去夜总会喝酒的时候拆。” “我晚上得早点回……”何初三在瞪视中把“家”字吞了回去。 ——看在他过生日的份上就不要跟他对着干了。何阿三如此劝慰自己。 “他妈的每次都吃硬不吃软,非要揍你才听话,什么玩意儿。”夏六一骂他。 “大佬,这儿看电影啊!打情骂俏去楼上办公室行不行?”崔东东搂着她那圆脸小歌女不耐烦地道。 夏六一随手扔了吃剩的鱼蛋竹签去砸她,被她彪悍地扔回来。 教父第一部是三个小时,教父第二部三个半小时,教父第三部还是三个小时,连起来九个半小时。他们从下午两点看到六点,崔东东实在没撑住,看吐了,拉着她那小歌女玩了尿遁。剩下的几个大男人连尿遁都遁不了,夏大佬一挑眉毛,统统不敢挪屁股…… 一群人苦不堪言地陪着夏大佬继续看到晚上八点半,第二部放完,眼看着夏六一要指挥着放第三部,小马舍己为人,纵身一扑,跪地抱了夏六一大腿,“大佬!实在撑不住了!咱别看了!夜总会的姑娘们还等着我们呢!” 何初三已经趁着黑蜷缩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被小马这么一吓,眯缝着眼迷迷糊糊地望过来。 夏六一自己也有点头昏眼花,只能不耐烦地摆摆手,“滚滚滚,都滚!” 小马喜极而泣,领着昏头昏脑的阿永和阿彪下楼开车去了。何初三一个骨碌爬起来,背着他那小书包就想溜。 “回来!” “六一哥,我回家给阿爸做晚饭。” “他没手?不会自己做?跟老子去夜总会!六一哥今晚请你过节,好好给你开个荤!” 何初三脖子一缩,“不用了六一哥。” 夏六一随手抓起他书包背带,老模样把他拎起来,“少废话,走!” “真不用了六一哥。” “闭嘴!” “我真不想去六一哥……” “闭嘴!” “六……” “……”瞪。 何初三弱弱地,“不开荤、不喝酒行不行?我就去陪你庆祝生日。” …… 两个小时后,何初三在夜总会豪华大包间的厕所里,吐得死去活来。 “那就是个废物!”夏六一在外面骂他,怀里搂着个叫来陪酒的姑娘,“才两瓶就不行了!什么玩意儿!” 小马、阿永、阿彪、崔东东,一人怀里搂了一两个姑娘,莺莺燕燕蛇鼠一窝、半醉不醉地坐在沙发上。喝得最多的小马赤红着脸大声附和,“就是!什么玩意儿!” 崔东东已经把她那小歌女打发回家了,这时候就搂着怀里的靓女亲了一个,道,“都进去半小时了,不会死在里面吧?” “管他死不死,”夏六一说,“小马!继续唱!” 小马应声而起,抓起话筒,敞开歌喉,一通地鬼哭狼嚎!阿永把三层高的土豪大蛋糕切开,夏六一率先兜起一块向崔东东开炮!崔东东迅猛反击,高呼着“干掉大佬你们就是大姐大!”,指挥莺莺燕燕们用奶油和奶/子袭击夏六一!夏六一带着阿永阿彪发起总攻,本着压倒一个是一个的原则,与这群娘子军在沙发上乱七八糟摔成一团…… 音响震天颤响,五彩缤纷的灯光下群魔乱舞,小马哑着嗓子吼林子祥《真的汉子》—— 做个真的汉子, 承担起苦痛跟失意! 迷人是这份情意, 谁没有伤心往事! 何初三一门之隔,扯了一把纸巾捂在嘴上,外面歌声吵声笑闹声纷杂,他的心跳也跟着咚咚震响! 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刺痛了他的耳膜。他昏头昏脑地,靠着门坐了下来,在一片眩晕中听到这群黑社会们歇斯底里的歌声…… 做个真的汉子! 人终归总要死一次! 无谓要我说道理! 豪杰也许本疯子! 何初三捂着耳朵抱着脑袋,迷迷糊糊地就这么低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厕所门突然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何初三昏沉中向前一倒,脑袋差点栽进马桶里。 拎着何初三的小书包进来的夏六一,迅速地回手关了门,扣上锁。然后将书包丢到何初三脚下,走到马桶边来撒尿,一边摸裤链一边踹了何初三一脚,“喂,喝死了?” 何初三扶着墙站起来,两眼昏花,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不醉,我都吐出来了。” “别出去,”夏六一说,稀里哗啦放了水,拉上裤链,走到洗手盆边拧水龙头。 可惜他手在虚空中挠了好几下,都没能顺利抓到水龙头,十分烦躁地“操!”了一声。 何初三这才发现这位大佬看似冷静,其实已经醉得不轻。他只能上前帮他拧开水龙头,然后抓着夏六一继续在空中乱刨的爪子,对准水管位置,替他冲冲洗洗。 夏六一天生喝酒不上脸,面上没什么红色,眼睛却已经是半眯半合了,慢吞吞地跟他说,“外面来了别的兄弟,别让他们看见你。” 外面歌声仍然热闹,隐约还能听见不少陌生男子们的声音。夏六一扶着水池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又道,“一个‘红棍’,是葛老的人。一个‘草鞋’,是元叔的人,都不是自己人,都不保险。” 何初三看他有些站不稳,上前扶住他,“六一哥,你坐马桶上休息会儿。” 夏六一摆摆手挣开他,扣下马桶盖,自己摇摇晃晃坐上去,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一把脸,道,“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不在,小马只够保他自己,你别找他,你找崔东东,她能罩着你。今天我带你来,她知道你是自己人。” “我不会有事的,六一哥。” 夏六一噗嗤冷笑一声,“也是,你他妈一只小狐狸,能出什么事?认识这么久,拜堂都不肯,养不熟的扑街仔!” “……”何初三无言以对,低头默默看着他额头上的水渍。那些晶亮的小水珠正沿着他线条清冷的脸颊,缓缓淌向微布胡茬的下巴。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大佬?你快出来!兄弟们憋不住啦!” “大佬上厕所也敢催?滚!”夏六一一声暴喝。 “憋不住了大佬!你行行好!”外面那群醉鬼仗着法不责众,在那边拼命挠门。 夏六一扶着墙站起来,往何初三肩上拍了拍。 他走过去拉开厕所门,还没等外面的人看清 楚里面,就先一脚踹了出去! 外头惨叫着东倒西歪摔了一片,“哎呀!”“哎哟!” 夏六一回手把门给关了,何初三立即扣下门锁,耳朵里听见夏六一在外头道,“马桶堵了,去隔壁!” “一定是大佬吐地上了,不想我们进去看!” “都他妈不想活了是吧?!统统给老子跪沙发上,屁股撅起来!东东,给我拿根棍子!” “撒了尿再打啊,大佬!不然会尿沙发上!”“就是啊大佬!”“我尿花瓶里行不行?我看这个花瓶长得很像鸡/巴!” “滚滚滚!” 何初三在那喧闹声中,靠着厕所门坐了下来,伸手扯过自己的小书包,翻出一本大部头。 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低头开始看书。 …… 何初三精会神地翻完了三分之一的大部头,猛一下回过神,从密密匝匝的英文字母里脱离出来,这才发现外面已经相对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光秃秃的音乐伴奏声。 他攀着门缝往外头望了一眼,然后收起书本背起书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骁骑堂各路人马全部阵亡,统统横尸在酒池肉林里,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沙发上、柜子上、电视机上……连挂衣服的立架上都吊了一个,后衣领被挂在钩子上,醉醺醺地眯着眼,踮着脚尖在那里作僵尸状缓慢划动手脚。 何初三小心翼翼地跨过抱在一起的阿永和小马,帮忙把阿彪的脑袋从半个西瓜皮里拔出来,四下没看到崔东东——大概是激流勇退,又中途尿遁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坐在沙发正中的夏六一,夏六一闭着眼直身而坐,大岔着两条长腿,两只手按在腿上,是个皇帝端镇龙椅的造型。左手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烧了大半截烟灰的香烟。 何初三弯下腰,小心翼翼想去拔那根即将烧到指头的烟,冷不丁夏六一开口说话,吓了他一大跳! “我让你出来了?” “六一哥。”何初三一边打招呼,一边继续大着胆子掰开他的手指,拔了他那根烟——真要烧到手了。 他一抬头,夏六一眼睛还眯缝着,神情平静,简直看不出来是醒酒了还是醉得更厉害。 “都醉过去了?”夏六一问。 何初三四下又张望了一遍,确认没有活口,“嗯。” “妈的,一群废物,”夏六一骂道, “这时候要是有人找上门,能给老子一锅端了!” 何初三想说这不是还有你在吗,就看见夏六一一个直腰想站起来,结果呈牛蛙状扑倒在茶几上——“咚!” “……” 何初三默默无言,把他六一哥的脸从被砸得稀稀糊糊的水果拼盘里刨出来,扶到沙发上重新摆成领袖坐堂的造型,然后扯了纸巾给他老人家擦脸,“六一哥你小心点,别乱动了。” “我没事!”夏六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送的礼物呢?拿过来给我看看。” “明天再看吧。”何初三说,判定他这个状态下看了铁定要控制不住削人。 “操!拿来!”夏六一鼻尖上粘着一撮纸屑,气势十足地骂道。 何初三只能走开几步,从一堆喝剩的啤酒瓶中刨出自己那个包装严实的小纸箱子。 夏六一挠了两下没挠开,单手举起来,轻飘飘地晃了晃,就要往地下扔。 何初三急忙抢救下来,拿过桌上切蛋糕的刀,几下划开了,呈到夏六一手里。 夏六一眯缝着眼,把那被包装得宝贝兮兮的纸箱子打开,手伸进去摸索了老半天——最后只摸出来一张贺卡,上面画了个极其丑陋的生日蛋糕。 还认认真真地写了四个字,“六一快乐”。 “……” 夏六一捏着那张单薄的贺卡沉默了半晌,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何初三。 “我想送你一个这么大的生日蛋糕,但是不够钱,”何初三头一耷,老实承认,“先送个纸做的,等我明年工作了补给你。” “……” 夏六一缓慢地捏着那张贺卡仰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下眼,对着头顶斑斓闪烁的大灯深呼吸,“何,阿,三,你是吃定老子不会剁了你?” 何初三闷闷笑,“嗯。” “嗯你妈!”夏六一有气无力地踹了他一脚。 他被何初三气得清醒了几分,扶着沙发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次是站稳了——将贺卡随手揉成团塞进裤兜里,拎起何初三的书包背带,“走,老子送你回家……妈的看见你就烦!” “不用了我自己回……”何初三想说。 “半夜三点你自己怎么回?爬回去?!” 何初三哑口无言,只能由着他被他拖走,本以为他最多叫个深夜的士,把自己送回去。结果被一路拖进停车场, 眼睁睁地看着夏大佬摇摇晃晃拉开平治车门、坐进驾驶室。 ——这还不如爬回去呢! “六一哥我还是打个的士先送你回去吧!”何初三急忙劝阻。 “打个屁!出去看看有车打吗?!给老子上来!” “真的不行,六一哥,你喝醉了不能开车!快出来……”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拉开车柜,掏出一把枪,保险栓一扳,“你上不上来?” 何初三对着那黑乌乌的枪口,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朝我开……” “砰——!” “……枪的。”汗涔涔的何初三和他身后墙上那个洞。 何初三心中万千骏马奔腾,抱着小书包僵着脸坐进副驾驶。夏六一油门一踩的一刹那,他已觉此生无缘再见阿爸…… “六一哥,前面红灯!” “闭嘴!老子知道!” “六一哥,这里只能右转!” “闭嘴!老子知道!” “六一哥小心电线杆!” “闭嘴!老子知道!” “前面有个人!六一哥!” “闭嘴!老子知道!” “我们已经经过这条街三次了……六一哥……” “闭嘴……我想想怎么走……” 第十三章 还为了什么而活着? 何初三觉得这简直是生命的大奇迹——他坐着醉鬼夏六一的车,活着回到了蛟龙城寨,活着!活!着! ——归根究底还是深夜人少车少,他才能走此大运。 夏六一在路边猛地踩了刹车,然后一拍方向盘,等着何初三下去。 何初三松开紧抓着的车顶扶手,拆掉安全带,两腿发软地打开车门,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六一哥,你怎么回去?” “你别管我,滚。”夏六一说。 何初三一回忆起他刚才在十字路口方向盘乱旋、一个劲儿在原地兜圈的恐怖模样,眼前就一阵发黑,想想还是不怕死地坐回去了,“六一哥,我陪你开车回家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我不回家!”夏六一眯缝着眼,胡乱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又抓起他书包丢了出去,“快滚!” “不回家?你要去哪儿?”何初三十分奇怪,抱着书包摇摇晃晃站起来,夏六一已经探腰过来啪地关了门。 何初三拽了两下车门没拽动,发现夏六一竟然从里面反锁了车门,顿时觉得不对劲,“六一哥?你开门!你一个人去哪儿?” 夏六一在里头冲他冷笑着比了个中指——由此可见这位平素喜爱装模作样的黑道大佬这次实在是醉得不轻——张口说了四个字,看口型是“关,你,屁,事!” 何初三捶了两下车玻璃没反应,眼看着夏六一拉动车档把手,要踩油门,情急之下,扭头一扑扑到了车的正前方! 他狼狈地趴在车前,书包往车头上一扔,直起身两臂一举,是个螳臂当车的造型。夏大佬一时间没注意到这只小螳螂,下意识地脚下一踩油门,碰一声重响,何初三整个人影都没了! 夏六一脑子里轰地一下,迅速踩了刹车,匆匆摇下车窗一望——何初三灰头土脸地栽倒在几步外的地上,正在那里扑腾起身,瞧着倒是没什么事。 夏六一探头大骂,“扑街仔!不要命啊!挡在前面干什么?!” 何初三摇摇晃晃爬起来,书包都顾不上捡,仍是执意拦在车前,“六一哥,你这个样子不能开车了!” “关你屁事!滚!” “怎么不关我事?!我不想见你出事!不要胡闹了六一哥!你下来!”这狗胆包天的混小子居然一脸严肃地冲他大喊。 夏六一气血上涌,狠狠一捶车喇叭,“哔——!” 何初三人工自助, 双手一拍车头,“啪——!”地一声!然后抬首跟他怒然对瞪——居然半点没落下风。 这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扑街仔!夏六一咬了半天牙,狠下心要再踩油门……终究没能狠下心。 他烦躁地又捶了一下喇叭,皱着眉道,“你跟我胡闹什么?我有事要做,你别拦着我!” “你有什么事非要现在做?都这么晚了!你又醉成这样,到底想干什么?!” 夏六一瞪了他半天,酒劲随着血气涌上来,脑子开始犯昏沉。他往后一仰靠在车椅上,烦躁地说,“你别管我,你真的很烦,我每次看见你就头疼……” 何初三放软了声音道,“六一哥,我真不放心你一个人。你到底要去哪儿?我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夏六一抬起手臂挡住脸,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烦躁地低声道,“都他妈别来,都滚开……” 何初三走到驾驶舱旁边,弯腰下去扣住他无力的右臂,软言道,“我不会打扰你的,你就让我陪你开车,行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开车。下了车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我待在车上不下来。好不好?” 夏六一挡着脸一言不发,像是睡着了一样。何初三只能摇了摇他的手臂,继续软声求着,“六一哥……” “……” 何初三抱着跟他一样灰头土脸的小书包,重新坐进了副驾驶。夏六一面无表情地踩了油门。 气氛一时死寂,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各自一个开车、一个睁大眼看路。偶尔才能听到何初三出声提醒,“左边有个栏杆。” “……” “你想上山?这里右拐。” “……” “弯道别开太快,会冲出山崖。” “……” “别开太快!六一哥!” “他妈的吼什么吼!你是大佬还是我是大佬!” “……” 你就缺个大佬管教你!任性乱来的黑社会!何初三愤然想,没敢开口。 绵延的山道上空空荡荡,前无去者,后无来鬼,平治车一路扭扭捏捏、停停开开,最后止在了阴风飒飒的海边别墅前。 夏六一挂了档,拔了车钥匙,顿时连唯一照明的车灯都熄灭了,四下一片昏黑。 月暗星稀,海风呼呼地拍打着车窗,别墅门口铁栏上的黄纸残渣瑟瑟地飞扬起来, 像是在冲他们招手。 “别下来!”夏六一道,开了车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何初三爬起来攀着车窗,眼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那阴森恐怖的别墅门前,靠着铁栏杆坐了下来。 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头摸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插在铁栏的缝隙里。又低头再点了一根,含在自己嘴上。 天色太暗,夏六一停车又停得远,何初三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明明暗暗的烟头光亮。在那庞大渗人的别墅背景之下,夏六一身影单薄、面容模糊,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瞧起来好像要被背后寒意森森的黑暗大物一口吞噬。 何初三并未来过这里,但是头脑聪敏如他,只要想想夏六一在“生日”这天喝醉会去的地方,又见到这栋别墅的豪华与荒废程度,也大致能够猜出这是哪里。 难怪要坚持亲自开车送他回来,其实也是想顺路来看看吧。 何初三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歪头靠着座椅,眼睛盯着夏六一,也发起了呆。 迷迷糊糊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打起瞌睡,脑袋狠狠一点,撞上车窗玻璃,顿时惊醒过来。他急忙攀着车窗往外看去,香烟的光亮早没有了,夏六一黑乎乎一团影子坐在原地,半点动静都没有。 何初三犹豫了一下,悄悄地推开车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他迎着呼呼的海风走到铁栏前,夏六一靠在那里垂着头,像是睡着了,西装外套大敞,露出里面单薄的衬衫。 何初三轻轻地蹲了下来,试探着拍了拍他手臂。 夏六一低着头半点动静都没有,光是发出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何初三试着拉了他一把,没拉动,又怕吵醒了他,只能停了手。 他紧挨着夏六一坐了下来,给他掖了掖外套,然后发现他手里除了熄灭的烟头,还抓着一团东西。 何初三小心翼翼剥开他的手,剥出了自己送他那张贺卡。 昏暗中隐隐看到,扭捏丑陋的生日蛋糕上“六一快乐”几个字,都被莫名的水迹模糊了。 ——那天是六月一日。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蛋糕。我觉得那天才是我人生第一次生日。我跟他说我这辈子都跟着他,跟着他有蛋糕吃。 何初三心头陡然一颤!手一松,海风呼啦将那张贺卡吹出老远,眨眼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何初三 没办法去追,惶惶然地转过头,正看见夏六一低垂的脸,侧影清冷瘦削,嘴角微微下垂,是有些落寞的弧度。 这个当着外人爱玩冷淡冷酷冷血的黑社会,在他面前总是暴躁的、任性的、霸道的、轻狂的、对他百般容忍的、看似凶悍其实关切的,还有,像现在这样不经意间脆弱的。 办一个生日会,找个借口犒劳手下弟兄,莺歌燕舞,酒池肉林,嬉笑打闹,都是他做给弟兄们看的幌子。真正的他,只会在深夜里一个人开车上山、坐在一座废弃荒芜的别墅前、默默地抽一根烟,对着一张贺卡流泪,然后悄无声息地睡去。 他不知道在夏六一的心里他能算个什么,但这个肆意妄为的黑社会,耀武扬威地出现,一定是在他的心里面横冲直撞,开疆辟土,最后强霸了一整个王国——否则他怎么会像现在,光是看着这样的夏六一,就觉得难以忍受的心慌与疼痛。 他忍不住抬起手去,用指节轻轻触了触夏六一冰凉而微湿的眼角。 这个人说他要将骁骑堂壮大成江湖第一大帮会,他在弥补另一个黑帮大佬的人生,也在给自己的内疚与痛苦找一个出口。但是扩张地盘、勾心斗角、打打杀杀,真的是这个喜欢叉着鱼蛋看电影、喝着啤酒吃鸡煲、拉着大学生打桌球的男人,想要的生活吗? 除此之外,他究竟还为了什么而活着? 何初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展臂将夏六一整个人抱进自己怀里,让他低垂的脑袋靠在了自己胸口。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将脸贴在了夏六一凌乱的、散发着酒味的发顶上。 …… 清晨时分,夏六一被隐隐约约海鸥的啸声吵醒,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废了好大力气,才将粘在一起的眼皮子拉开。 入目是一片棕榈树后面湛蓝的大海,朝阳第一缕微弱的光芒颤颤巍巍地铺洒上了海平线,几只银白的海鸥在暖红色的光辉中一圈一圈盘旋着飞向天际。 这太过梦幻的起床之景,令宿醉的他彻底昏了头,呆呆地看了好了一会儿,才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不仅满头钝痛,全身酸痛,更重要的是胸口某处痒痒麻麻地、非常之不爽快。 夏大佬一低头,正见自己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大敞,露出里面的单薄衬衫,有人的狗爪正按在上面——这次换了指头,是中指跟无名指——隔着衬衫,正正夹着他老人家一颗小尖尖。 夏六一勃然大怒地一挥手,再次将何初三的 狗爪子狠狠刨开! 而何初三另一手搂着他的腰,半边脸压扁在他肩上,此时就迷迷糊糊呢喃一声,下意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脸,然后继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何大学生被一个黑社会流氓折腾了一夜,又累又困又郁闷又心疼,才没力气去管人形抱枕的怒气呢。 夏六一摇了他两下没摇醒,有心一巴掌将他扇起来,熊掌堪堪挥到他脸边了,终究是没扇下去——这小子一脸眼屎,脏了老子的手! 他推开何初三,自己扶着铁栏杆站起来。朝阳的光辉这时候已经照到了海边别墅的楼顶,雪白的屋顶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是新鲜而炫目的色彩。 夏六一仰起头眯缝着眼睛,盯着那光的方向看了老一会儿,眼眶微微发热……低下头时,他便又是那面无表情、冷静镇定的大佬模样了。 他弯腰单手拎起何初三的胳膊,将这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混小子拽了起来,架在自己肩上,拖拖拽拽地弄回了车上,丢进后车座。然后他自己坐进驾驶舱,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吞吐着烟圈,一边仰头靠在座椅上,从后视镜里看着何初三平静无辜的睡脸。 昨晚他是真醉得昏头昏脑了,才会带着这小子上这里来。但是这小子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看他的每一个眼神,他都还记得。 甚至连最后那个轻巧的拥抱,他都留有一丝模糊不清的印象。 不是他敏感,何初三的确是太过越轨,超出了兄弟的界限。 夏六一疲惫地将手臂搭上额头,缓慢而悠长地,吐出一缕虚无缥缈的白烟。 …… 夏大佬芳龄二十五,芳心暗许十几年的初恋刚刚挂掉,一心扑事业,无心谈恋爱。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更是狗屁中的狗屁。这等危险的情愫,越早扼杀在萌芽里,越早好。 不过说是扼杀,他也没准备搞什么恨你怕你、躲躲藏藏、江湖不见的玩意儿——通常你躲得越勤快,越说明你在意。夏大佬认为自己对于这样一个小破孩的暗慕之情,是一点都不在意。所以他该干嘛还是干嘛,该找这小子吃饭就找这小子吃饭,该教他打桌球就打桌球,该尝试强迫他给自己管账就继续尝试……只不过心里留存了点心思,想给这小子开个荤。 他认定这胆大包天的混小子是读书读傻了、没什么社交,好不容易有个大佬罩着他——虽然这小子不肯认大佬——一时错把兄 弟情义当成了心动,姑娘的美味都还没尝过,就走上对男人有兴趣的道路了。 ——夏大佬,稍等一下,你确定这说的不是你自己? 好吧,夏大佬冒天下之大不韪殴打笔者的事情暂且不提,且说他有了这样一个笃定的判断之后,对何初三的发育问题愈发关怀。没事就盘算着给他家小阿三找一个这样那样的场合,体验一把鱼水之欢。 马总经理屁颠屁颠地打电话跟他董事长汇报,“大佬,姓何那小子吃了狗胆,说他周日下午不跟你打桌球了。” “又要复习考试?他不是去银行实习了吗?”夏六一在那头叉着芝士肠。 “他说你上周找了个靓女跟他贴身教学,他一不小心扭伤了手,到现在还没好!我看绝对是装的,大佬!这小子找借口躲你呢!你一声令下,我立刻把他揪出来削一顿!” “削什么削!削坏了你赔得起吗?!拎过来陪老子看电影。” 于是周日的下午何初三苦了吧唧地被“拎”进黑社会公司的私家豪华影院。他穿的还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小书包却换成了一个一看就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旧皮包,鼻梁上还夹着一副眼镜。 “看书终于看瞎了?”夏六一躺在夏威夷躺椅上关怀他。 “经理说我看起来太年轻,需要戴个眼镜唬唬人,”何初三说,“这是平光镜片。” 夏六一嗤了一声,将鱼蛋碗推给他,何初三老老实实地叉了一只,“六一哥你慢慢看,我在旁边看论文材料,不吵你。” 夏六一对他这种连挤站在公车上都要竭力举着双手仰头看书的本事,实在是习以为常,也懒得削他了,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他包裹着纱布的左手食指,“草!你小子真会做戏,这是‘扭伤’?” “不是,昨天打工的时候切伤的。” “切伤?你不是在茶餐厅端盘子吗?” “上个月开始学切菜了,阿华叔的店搬到城寨外面,生意很好,人手不够。” 夏六一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电影。 这是1990年的冬天,蛟龙城寨的搬迁工作进入中段,大部分居民分发到了政府补偿的房屋和赔偿款。几十年前流落入城寨中的无籍人士何阿爸,因为在香港境内居住满七年,也顺利获得永久居留权,正儿八经地成为了这座海上城市里的一员。并且还依照家里那上下两间小破房的规模,分到了位于九龙城码头附近的 一户唐楼居屋。 只是何家阿爸仍然是个无照牙医的身份,未能获得合法行医的资格,在外头开不了诊所,他只能被迫退休养老。好在何初三顺利找到实习工作,每个月还有一两千块钱补贴家用。阿华叔的老招牌新阿华冰室,正好开在唐楼楼下,所以何初三除去每周四天在银行实习,其余课余时间仍然在新阿华冰室打工。 今天他原本也应当带伤端盘子,结果中午一过,他在阿华叔的咆哮声中,夹起旧公文包一溜烟逃窜,自觉自愿地抵达桌球室门口,被拎去陪大佬。 夏六一大摇大摆躺在椅子上看今年的大片《天若有情》,华仔在震天的尖叫声中车场飙车,疯狂无畏,帅得没边没际。夏大佬不以为然地发表评论,“嗤,这算个屁,早玩腻了。” “你飙过机车?”何初三问。 夏六一冷笑一声,显摆道,“十六岁就是九龙城一霸,上车场从来没输过!” 何初三微微皱起眉头,担忧地问,“没出过事吧?” “……当然没有!”后来摔断腿、被青龙关了两个月禁闭、从此严禁碰机车的夏六一。 这他妈小狐狸像能看透人心一般,用一种非常复杂诡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夏六一要恼羞成怒了,才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没事就好。” 夏大佬重重一拍椅子扶手,何初三立刻收声低头,专心看书。 他借着夏六一专门让人摆在他茶几上的小台灯,悉悉索索将手头的论文材料看完,细心地将两大页笔记折起来,与材料一起收进公文包。抬头一看,夏大佬已经偏头睡着了。 夏六一昨晚陪几个新上任的探长喝酒,应酬到大半夜,电影看了一半就开始打瞌睡。有幸只看到了主角与富家千金的浪漫情缘,没目睹最后他身负重伤、与仇人同归于尽的结局。 眉目清秀的女孩穿着婚纱赤脚在风里奔跑,混混在鲜血里苟延残喘着发出最后的抽搐。年轻的歌手轻声唱着《短暂的温柔》:甜言蜜语也不能说明,这是美好结局。生命的憧憬从不清晰,为什么要清醒…… 何初三静悄悄地直起身,凑近夏六一的椅子,在黑暗中慢慢地俯下身去……却只是拿起夏六一随手甩在一边的外套,轻轻替他盖上。 第十四章 春节你来我家好不好? 夏大佬领着骁骑堂旗下大大小小几百号人马,四处打压肥七之流,新店遍地开花,生意昌隆地过了这一整年。到年底,做掌柜的崔东东将账一算,从大佬到马仔,统统赚了个盆满钵满。夏六一在圣诞夜包了自家夜总会开庆功大会,请了列位长老与几十个排得上名号的兄弟,红包大派,通宵大乐。 他是个眼尖、心狠、手毒的大佬,对外大刀阔斧、狠打狠捞,对内又走亲民路线,十分地豪爽大方、平易近人,钞票大棒轮番伺候,不管哪路人马都被管教得服服帖帖、唯他龙头是瞻。众位长老都对他的表现青睐有加,厚厚的红包一到手,统统对他是赞不绝口。 只有长老中年纪最轻、资历相对较浅的裘叔,在敬酒的时候低声跟他说了段私房话,“小六,你树敌太多,还是小心为上。肥七毕竟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不容小看。” 夏六一哈哈大笑,举起酒杯大声致谢,“托裘叔吉言!公司来年必定顺风顺水,大展宏图!” 他仰头干了这杯酒,低声道,“裘叔,谢谢您,小六不懂事,以后还要你老人家多看顾。” 他挨个跟列位长老互敬了酒,然后就被一群手下围堵在场中,众星拱月,尽抒赞美之情。小马在台上充当司仪,大发阙词,“我要谢谢公司,谢谢大佬,谢谢列位长老,谢谢各位兄弟姐妹,给了我小马这次机会,能够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对!能够担当经理,将分公司发扬光大……我现在有的一切成就,都离不开培育我、提拔我的大佬!我们大佬人为人豪爽,最不爱玩那些虚的!我们也不要玩虚的——我提议!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分别敬大佬一杯!” 被挤在台下的夏六一脸一绿,丢了酒杯就要爬上去削人——每人一杯?!王八蛋你是要喝死老子?! 小马一丢话筒落荒而逃,还不忘扯着嗓子吼一句,“兄弟们!大佬就在这儿!抓紧机会上啊!” 夏六一衣角都没捞到,就被蜂拥而上的众人与众酒淹没了!“大佬大佬!来来我敬你一杯!”“给大佬满上满上,不用担心,咱大佬千杯不醉!”“大佬洪福齐天!大佬万岁!”“大佬你是我偶像!”“大佬我老婆想要一张你的签名照片!不给她今晚不让我进门!大佬行行好……” “操!别扯老子衣服!别乱摸!你们是来敬酒还是吃豆腐的!都滚滚滚滚滚——!” 这边夏大佬孤身力战数十大汉、一派拥挤混乱、惨不忍睹,那边长老席却是一派祥和 ,几位帮中骨干纷纷上来敬酒,崔东东梳着顺顺溜溜的背背头、眉目英挺地端着个酒杯,与元叔谈笑风生。 “丫头,这一年辛苦你了。” “过奖了,不辛苦不辛苦。” “炮仔在你手底下做事如何?” “聪明懂事,有前途有前途。” …… 庆功晚会在莺歌燕舞、大笑哄闹中走向高/潮,脱衣舞明星在台上随着轻快音乐一个劲儿地甩屁股,每脱一件衣服,就要大佬喝一杯。台下诸位好汉欣然赞同,拎着酒瓶子到处找大佬,咦大佬呢!大佬呢!刚刚还被你们几个抬起来往天上扔呢!扔哪儿去了你们! 崔东东笑容可掬地拜别几位兄弟,以如厕之名滑出大厅,刚进厕所就发现一位手下兄弟扑在马桶上哇哇狂吐。 “喂,这是女厕!要吐上隔壁去!”崔东东嫌弃地蹬了他一脚。 这弟兄昏头昏脑看她一眼,又回头看看四周布置,十分困惑地琢磨了老半天,“没错啊,这男厕啊,东东哥你自己不也在……啊啊啊!东东姐我错了!我错了!饶命啊啊啊啊!” “啪啪啪啪啪啪!” 五分钟之后,崔东东面不改色地放下被抽断的橡皮马桶塞,拽起衣领将这被揍成猪头的小子扔出了厕所。 又五分钟之后,她重整容颜,发型光亮、西装笔挺地走出,看也没看幻化成人间修罗场的大厅,走员工通道径直上了二楼总经理办公室。 夏六一赤着上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她那沙发上,脚底下丢着两件几乎被撕扯成条缕状的外套和衬衫,一条湿毛巾皱了吧唧地敷在他脸上。 “妈的一群王八蛋……给老子关门放火,统统烧死……”听见崔东东进来,他有气无力地骂道,“倒杯水……” 崔东东开柜子给他倒了杯红酒,夏六一慢腾腾地坐起来,一看杯子脸都绿了,“操,我都要喝吐了!还喝?!” “就这个,要喝别的自己下楼拿。” 夏六一毛巾一敷脸,笔直倒了回去,“你就看着我死吧!没义气,丧天良……” “行了行了一把年纪撒什么娇,”崔东东说,按了内线电话,“两杯冻柠水,两碗云吞面。” 一直等到服务生将饮食送上,夏六一爬起来咕噜咕噜喝了半杯柠檬水,才有力气骂回来,“艹你妈,我哪儿撒娇了?” 崔东东一边抽雪茄一边用 筷子拌面条,漫不经心地道,“我妈早死了,十几年前就这天晚上,染了梅毒没钱治。” 夏六一作为跟她一样对亲生父母没什么好印象的人,认真地安慰道,“该死!妈的管生不管养的贱人,八岁就把你卖给变态。” “我只是想提醒你别草她,有梅毒。” “……” 这两个没童年的倒霉大佬齐齐坐在沙发上,就着柠茶吸吸呼呼地各自吃了一大碗面,终于算是填饱了肚子——刚才在楼下各自应酬,都饿疯了。酒足饭饱,开始剔着牙签谈正事。 “元叔找你说什么了?”夏六一懒洋洋地靠着沙发。 “想提炮仔做‘白纸扇’,”崔东东说,“我看他还是不放心我们做事,想多插几个眼线。” 夏六一嗤笑一声,“不放心?不放心他自己来啊,一把年纪还他妈指手画脚!” “我看他也没什么异心,只是担心你把公司搞垮了,牵连到长老们的利益。毕竟你最近跟肥七闹得挺大,肥七和沙家骏找道上其他几个大佬吃饭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现在还不知道其他帮派是什么意见,如果他们真要联合起来对付我们,确实不好办。” 夏六一手下使了狠劲,慢条斯理地将烟捻成了碎末,面上却十分平静,“肥七这人,我是一定要搞死的,只是早晚问题。其他事,我自有分寸。他们几个老家伙,目光短浅,缩头缩脑,难怪做不了大事。” 崔东东笑了起来,“搞得好,我也看不惯肥七。几位长老那边我会去安抚,只是葛老插进来的红棍你怎么看?那小子最近惹了不少事儿,我看他样子是想邀功。” “由着他,”夏六一道,“下次打肥七让他做先锋。” 崔东东叼着烟又笑笑,心领神会。 “肥七和长老都不算什么,”夏六一道,“我烦心差佬。” “怎么了?” “上个月派红包,有个新调来的探长不肯收。” “不收就逼着他收,往院子丢个汽油弹,我们又不是没做过。”崔东东道。 “这个不方便闹大,”夏六一道,“警务副处长的侄子,后台硬,心气高,华探长都劝不动他。” “哦?什么职位?” “见习督察,不算什么。但是华探长明年要退休,继任人选现在还说不清楚,我担心有变数。” 华探长之名,只是江湖人士雅称,真身 乃是九龙东区一位总督察。多年来广收红包,殷切关怀黑道兄弟,保佑大家财源滚滚,他老人家这一撒手而去,不知多少大佬夜不能寐、相思成疾。 夏六一跟崔东东一狼一狈,分坐沙发两头,对着两碗面渣,各自沉思了一小小会儿,末了两人叽叽咕咕一通交流,拍板定案,算是奸计达成。 几天之后,崔东东养的那圆脸小歌女摇身一变,化作崔东东移民美国、回香港探亲的“表妹”,初到宝地人生地不熟,在酒吧门口遇流氓侵犯,幸而有下班路过的见习督察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成就一段佳话。即到后来佳话成谶,年轻督察与“表妹”日久生情、共度春宵之时,被“表妹”从美国赶回抓奸的“老公”抓个正着,率人殴打蹂躏之后拍下艳照,以此勒索……则是笔者懒得详叙的后话了。 且说回在以上几千字戏份中短暂消失的主角之一何初三。这位在第二天一大早,因为圣诞节放假,不需要实习与打工,早早地背着小书包到了学校,往图书馆的假日书箱中投入了自己要归还的几本书。然后就捧着两碗鱼蛋蹲守在了假日休业的桌球室门口。 快到中午的时候,夏六一独自开车而来,打着哈欠抬开桌球室的卷帘门,放他进门,“什么时候来的?” 已经把两碗鱼蛋自己吃完的何初三,闷闷地说,“早上。我等了你三个钟头。” “我让你来这么早了?”夏六一说,拉开冰箱,翻了罐可乐丢给他。 何初三低头刨可乐起子,话音里带了委屈,“你说上午。” “只要没吃午饭,在你六一哥这儿都是上午。”夏六一用球杆戳他那不开窍的脑门子,居然指望你大佬早起! “书包放了,先吃饭去,”夏六一挥杆往他那许久不见的小书包上一打,“回来教你打侧旋球。” 两人关了卷帘门,肩并肩地一边往附近茶餐厅走一边闲聊,“白痴啊你,三个钟头就这么傻等?不会打个电话给我?啧,你没电话。六一哥送你一个大哥大,明天自己过来拿。” “我……” “再敢说你不花黑社会的钱,等会儿让你站在旁边看着老子吃!” “我是说公司下个月会给我配一个。” “老板这么喜欢你?想收你当小白脸?” “我做的那个职位每人都有,方便跟客户联系。” “长出息啊何阿三!精英了啊?人手一个大哥大?唬谁呢?” “……”何初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一副“你不信就算了”的样子。 夏六一就看不惯他那老气横秋的样,抡手挠了他脑袋一巴掌,换了话题道,“昨晚圣诞夜过得怎样?跟阿爸庆祝没有?” “阿爸说是洋鬼子的节,他不庆祝。” “……” “六一哥,春节你来我家好不好?阿爸也同意了。我包叉烧饺子给你吃。” “妈的,我自己有家不回去你家?还要你阿爸同意?!” “我问小马哥了,他说他过年回广州老家,东东姐要跟她女朋友去泰国玩,他们都托我照顾你。” “……”照顾你们妈!这群不讲义气的王八蛋! “来吧,六一哥?” “……哼。” 两人吃了顿便饭,兜了一袋鸡蛋仔,一边吃一边慢腾腾地往回走。卷帘门一拉,何初三熟门熟路地清了台面,摆好球,然后以防万一地问,“你不会再叫靓女来吧?” 夏六一大岔着腿坐在旁边老板椅上吃鸡蛋仔,“叫你妈!崔东东场子里的高级靓女带出街一次两千块钱,大佬都不打折!你上次浪费老子两千块,还没跟你算账呢!” 这混小子背对着他整理桌面,听了这句,居然又开始抖肩憋笑,看得夏六一火气大发,抬起长腿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何初三顶着屁股上的脚印,趴在台上,臀门一撅,堪称是风情万种地扭头看他,“六一哥,你说教侧旋球的,来吧。” 真他妈找操!不对!呸! 老子才不想操他呢!夏六一一边唾弃一边丢开鸡蛋仔袋子走过去,浑然不知自己的造型现在也是风情万种,臀门一撅,“看好了!” 何初三的视线禁不住地沿着他曲折腰线默默后移,到挺翘浑圆的屁股上做了个终点,然后偷偷咽了口口水。 “嗯,看好了。” 这等假日佳节,大街小巷挂满了白胡子老公公,酒楼商场挤满了吃喝与购物的人潮,景点游乐园成双成对的情侣排起了长队,到处是一片熙熙攘攘、喧闹纷杂。这二位却卷帘门一关、可乐一摆,六根清净地躲在一间小小铺面里打了一下午桌球。 何初三被夏六一蹂躏了一年多,技术见长。夏六一右手使不上劲,酷炫狂拽的技术偶尔就要失灵那么一下。两人恶斗良久,末了居然是夏六一破天荒地输了几十分。 夏大佬球杆一扔,大大方方地企图耍赖,“到饭点儿了,走,我带你去吃西餐。” “说好谁输了谁做饭吃,”何初三说,“这个时间西餐厅都没位置。” “我只会煮面!打了一下午球,就光吃碗面?” “你煮面,我做盐焗鸡和萝卜糕,好不好?” “你会做盐焗鸡?” “阿华婶教我做过几次。” 夏大佬继续企图耍赖,“盐焗鸡配米饭更好吃。” 何初三眼睛一眨巴,“六一哥,你说话不算话啊?” 夏六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背书包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何初三颇为不解,“六一哥你为什么这么怕做饭?” “……”夏六一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什么?” “我做饭烧过……咳,炉子。”夏六一。 “……”这他妈小狐狸又用那种复杂而诡异的眼神看他,直看得夏六一方向盘都抓不稳。 “我做饭烧过房子!烧了三层楼!管家佣人全都跳游泳池!可以了吧?!”夏六一恼羞成怒地一捶喇叭。 “……”何初三。 “你他妈抖个屁!有种给老子笑出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初三在夏六一恼怒的咆哮声中,把脸埋在书包里面一个劲儿地擦眼泪,直笑得腹肌都开始抽痛。 ——是的,没事儿就摔断条腿、烧栋房子、把别人和自己砍一身血淋淋的伤,能把这种破坏力赶超陨石的天煞熊孩给拉扯大,青龙大佬的耐心与毅力,绝对不容小觑。十几年来风雨沧桑,简直是不堪回首。 这时候的何初三,尚且只能对青龙表示置身事外的同情,及到半个小时之后,他站在夏六一那间出乎意料简陋的、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只有上下两层的小村屋里,才是真正切身体会到了青龙的辛酸。 “六一哥,锅这么小你开中火就行了!” “六一哥,水先烧开才能下面!先捞出来!” “煮面不用放油!” “那是装菜的盘子不能放到火上烤,六一哥!” “调料你铺碗底就好了不用倒进锅里!倒下去什么都没了!喂!” “喂你老母!闭嘴!” “……” 一个小时之后,何初三坐在桌前,桌上摆的是一盘香喷喷的盐焗鸡,一盘香喷喷的虾酱萝卜糕,一盘香喷喷的灼青菜……以及两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一坨臭熏熏黑糊糊的面块寂寞无助地躺在厨房垃圾桶里,夏六一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就差没在旁边插块牌子上面写“都跟你说了老子不会做饭,白痴!”。 曾经天真地以为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之下、至少能够吃到黑道大佬煮的一碗面的白痴何初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一边排碗筷一边道,“六一哥,来吃饭了。” 就这样夏大佬还一个劲儿嫌弃他呢,那个鸡煮得太老,萝卜糕太咸,青菜……青菜还行吧,煮这玩意儿也没什么技术。米饭勉强能吃。 何初三叹着气一个劲儿点头,是是是,“我下次会做好一点的,六一哥。” 夏六一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瞟了何初三一眼。下次? “没有下次,”他故作漫不经心道,“我想吃不会出去吃?” 何初三偷偷把鸡腿往他的方向刨了刨,没敢直接夹他碗里,“你总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 “老子不会请厨师?要你?” 何初三又叹口气,自己夹走了硬邦邦的鸡爪,脸上写着“行行行,我知道你有钱”。 夏六一一拍筷子,何初三立即埋头啃鸡爪,大气不出。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吃了半盘鸡,何初三眼见着夏六一面色转缓,于是探头探脑地继续发话,“六一哥,吃完饭你有事吗?” “嗯?” “圣诞期间有个新电影上映,《阿飞正传》,我请你去电影院看好不好?” “你学校又发赠票了?” “我十五号发了工资。”穷酸何初三。 “……哼。” 第十五章 情敌照片都给你看了 后来包揽多项大奖、成就导演盛名的岁末大片《阿飞正传》,因为票房惨淡,上映12天就匆匆下片。何初三跟夏六一正好赶上放映倒数第三天,有幸坐在人影单薄的电影院里,陶冶了一番身心,体验了一把伤春悲秋的文艺情怀。 何大学生文艺程度尚且不够,从“16号,4月16号,1960年4月16号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开始就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正点着头,突然一个陌生的惨叫声炸响在耳边—— “咿嗷!” 电影院里仅有的十几个人纷纷侧目,何初三大睁着眼抬起头,正见夏六一虎爪扣着人家脉门。 手腕几乎被拧变形的男子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大哥,喂,大哥!好痛啊!” “怎么了?”何初三急问。 “我……嘶好痛,我只是想提醒你别抽烟,我老婆怀孕,烟味儿呛着她了!嘶!”位置在二人后面的男人抽着气道。 夏六一冷哼着丢开了他的手,“有屁就放!乱摸什么!” “我就想拍一下你肩膀……”那男人特委屈地捂着手腕,还想争辩,被他孕妇老婆拉回去了。 周遭人都看出夏六一来者不善,各自瑟瑟地收回目光。何初三一看气氛尴尬,担心夏六一跟上次一样不欢而去,有心说话开解,结果一个“六”字还没发出来,夏六一蹭一下起身就走! 何初三忙不迭爬起来去追,刚想往出口处拦人——夏六一拐了个弯,走到前面几排,在空荡荡的座位上随便挑了一个,重新一屁股坐下了。 “……” 何初三抱着书包蹭到他旁边坐下,犹犹豫豫唤了声,“六一哥?” 夏六一不耐烦地重新点了根烟,长腿往前排座位上一架,“少屁话,睡你的!” 何初三闷闷一笑,倒是睡不着了,学着夏六一懒洋洋地靠着椅背,耐心地看了一会儿屏幕,又偷偷转过头看夏六一的脸。 夏六一蹙着眉,聚精会神地盯着画面里人影晃动,偶尔才把烟凑到嘴边,缓缓地吸上一口,再慢条斯理地吐出来。神情冷淡。 何初三佯装不堪睡意,缓慢滑下身体,将脑袋一点一点地,轻轻地……靠在了夏六一的肩膀上。 夏六一半点反应都没有,继续稳稳地盯着屏幕。 何初三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安然卸下紧绷身心,牵起唇角闭了眼。 “我听别人说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屏幕里风流不羁的浪子如是说。 夏六一看似漫不经心地吞吐着烟气。电影院里一片安静,只有主角低沉沙哑的独白声。然而在何初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响起之后,夏六一突然转过头看了何初三一眼。 他两只指头夹着烟,一边思索,一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它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 电影结束之后,夏六一把睡得直打小呼噜的何初三踹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跟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往外走。 深夜的停车场里空空荡荡,零星停着三四辆车。何初三打着哈欠看夏六一掏钥匙,夏六一的手在裤兜里摸来摸去、摸来摸去,何小瘪三的眼睛就定在他又翘又圆的屁股上扭来扭去、扭来扭去…… “呀——!” 突然停车场深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尖叫声就响起了一瞬,随即便是呜呜的挣扎声。何初三立刻要往那个方向跑,却被夏六一拉住了。 夏六一瞪了他一眼,将他拽到车后。自己走了过去。 一个小混混正将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捂着嘴摁在地上,腾出手来撕扯她身上的珠宝首饰。她呜咽着挣扎,却毫无效果。而她老公被刺了一刀,正瘫软无力地趴在地上。另一个混混正往他身上摸钱包。 孕妇眼见着老公身上的血越流越多,狠狠咬了混混的手一口,趁他脱力,张嘴继续大哭大叫,“救命啊!救命啊!老公!老公……唔!” 小混混直起身来往那孕妇腰上狠踹了一脚,她立即捂着肚子惨叫起来,呜呜地只能发出哭声与呛咳声。 那孕妇的老公——正是之前劝夏六一别抽烟的那位——见到老婆被踢,苟延残喘地抱住了另一个混混的腿,“老……老婆你快走……” 他们在这边生离死别,那边小混混却是气得够呛,挣了两下腿没挣开,索性抡起刀往那男子身上又要狠刺! 刀锋落下之前,他虎口被人稳稳地扣住。夏六一冷淡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钱拿走就行了。” 那小混混挣了一下,手腕仍被紧紧地扣住,刀子半点挪动不得,只能瞪起眼睛破口大骂,“操!你谁啊?!” “ 你大佬谁?”夏六一反而问他。 “老子大佬说出来吓死你!骁骑堂的小马哥!识趣的快点放开老子!” “小马不会收你这种没规矩的废物,”夏六一道,手下一狠。 小混混发出吃痛地惨叫,另一手握拳向夏六一砸去,反而被他屈膝一脚踹中了肚子,立刻闷哼着跪倒下去——手腕仍旧高高地被夏六一拎着。 另一个同伴这时候也挥着把小刀冲上来了,夏六一放开地上的混混一号,旋身一脚踹飞了他同伴手里的刀,长腿顺势一抡,刷地扫中他脑袋!那同伴顿时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噗地砸在就近一辆轿车上! 夏六一追上去还要再补一脚,蓦地听见何初三的声音,“小心!六一哥!” 他迅速弯腰向下,抬起的一脚顺势猛地向后一蹬——从后面扑上来偷袭的小混混被踹中裆部,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青蛙状趴下去了! 两个混混一个趴在车头一个趴在地上,争先扑腾,被夏六一单手拽起头发,一上一下叠了起来,刀子往两小混混颈边一戳,依旧是那冷淡淡的声音,“到底混哪个堂子的?” “哪哪哪哪个堂子都不混,路路路路路过……大大大大大佬饶命……”那两个听出夏六一来历的小子瑟瑟发抖,其中一个急忙哭丧道。 夏六一淡淡地牵了牵嘴角。道上人都知道这一片是骁骑堂地盘、归夏大佬罩,无缘无故会路过?他猛地拔出刀霍地一下!半片血淋淋的耳朵哗啦落地! “咿嗷嗷嗷嗷嗷——!” “既然听不懂话,就切了算了。”夏六一冷笑道。 “我说我说我说……”另外一个混混大声哭叫,“我……” 然后他声音就顿住了,夏六一顺着他眼神一看,何初三脖子上横着一把弹簧、刀,被人推搡着走近。 混混三号身材高壮、一脸狰狞。相比之下,何初三就跟只瘦毛兔子似的,被他虎虎地兜在怀里,苦了吧唧地说,“六一哥,对不起。” 夏六一被他气了不止一二三四五次,自觉是肚量大到能撑船,还是没经住这一茬。他慢腾腾地直起身,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你妈的废物,”他烦躁地道,“让你出来了吗?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 何初三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愁眉苦脸地说,“解决不了。” “解决不了就去死吧!”夏六一一边骂,一边突然往脚下小混混的脚 面上狠狠跺了一脚,那小混混哀嚎一声。 何初三心领神会,踮起脚尖仰头,竭力睁大自己纯洁无辜的眼睛跟混混三号沟通,“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下,我和他不熟,我阿爸欠了他十万块钱,他抓我是为了还债,你看看他那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混混三号被他念叨地头疼,不耐烦地大喝一声,“他妈的闭嘴!” 也就这时候他手臂一松,何初三学着夏六一冲他脚面上狠狠一踩!趁他吃痛跳脚,扣着他胳膊猛地下腰、一个不太成功的过肩摔!两人一起栽到了地上! 他二人在地上滚成一团,混混三号下跌途中屁股受创,苟延残喘地按着何初三,想往他身上补刀子。何初三被他压在身下,狼狈不堪地移臂推掌,险险挡开刺向胸口的几刀,却不能避免地被划伤格挡的手臂,一溜血珠子顿时飞溅而出! 何初三忍不住开口痛哼了一声,混混三号刚要再下杀手,刀口却骤然一紧! 扑上来的夏六一左手空手抓住了刀刃,淋漓的鲜血顿时沿着刀柄四溢而出!他在混混三号震惊的瞪视中,阴沉着脸将那把刀一点一点从何初三上方移开,最终缓缓地将它从混混三号手中拔了出来。 血淋淋的短刀啪嗒坠地!混混三号半趴在地,傻不啦叽地举着抡刀的手,跟见了厉鬼一样昂着头瞪着他,惊恐之下,想不起要作半点反抗! 而昏暗街灯映照下,夏六一眼神阴鸷,面色狰狞地嗤出一声怒笑,血淋淋的拳头吱嘎握紧,迎头一记重拳! 空旷的停车场里清晰可闻的“碰!”地一声重响! 混混三号半个脑袋埋进土里,再无声息…… 另外两个小混混见他一拳将自家兄弟砸了个生死不明,一边凄厉惨叫一边爬了起来,屁股尿流地夺路而逃!那孕妇和他老公也被吓傻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巡逻警车的嗡鸣声在远处隐约响起,夏六一森冷着脸,提起何初三的手臂看了看,确认只是道小划伤,于是拽着他衣领将他拎起来,顺手给他拍了拍泥巴,往背后一推,“走!” 何初三听话地往不远处平治车上跑,跑出几步发现夏六一没跟上来。他回头发现夏六一倒回去走到了那孕妇面前。 夏六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孕妇老公的钱包,然后从里面抽出了身份证。 夏六一低头扫了一眼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冷冷道,“杜美怡是吧?你不知道谁救了你 们,也没看清楚我的脸。记住了吗?” 孕妇忙不迭地点头,脸色苍白地搂紧了自己老公。 夏六一将身份证丢还给她,转身快步回了车上。 平治车若无其事地经过警车,拐了几条小巷,重新步上大道。 “六一哥,你的手!”眼见着方向盘上噗啦噗啦滴血,何初三面色发白地道。 “吵什么吵,”夏六一皱着眉,“柜子里有医药箱。” 何初三翻出医药箱,“找个地方停车吧,六一哥,先给你止血。” “等会儿!还没到地方,”夏六一不耐烦道,“先把你自己处理了!” 何初三手臂上一道口子看着长,其实屁事没有,酒精消毒了事。而夏六一在何初三的催促下,又接连开了好几条街,才将车停在路边。 何初三手忙脚乱地给他血肉翻卷的手掌心止血包扎,夏六一眼见着他鼻尖上冒出来的冷汗,觉得好笑,“怕不怕?” “怕,”何初三皱着眉头点头说,“这个处理不好会伤了手筋,我们等会儿去医院。” “操!”夏六一用右手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脑袋,“我是问你刚才被人用刀砍怕不怕!” 何初三这次没说话了,光是低头仔仔细细地替他清洗伤口,又细致地铺上药、缠上纱布,才低声承认道,“怕。” 夏六一嗤地一笑,刚要开口逗他,就听见他低低的下一句,“我怕你为了救我,自己受伤。” 夏六一脸上笑容一僵。 他顿了一会儿,才故作轻巧地往何初三脑门上又扫了一巴掌,“说什么屁话,你六一哥纸做的?” 何初三垂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夏六一伤口上厚厚的纱布。 夏六一当然不是纸做的,却因为救他而伤了三次,他的右手只剩了拿筷子的力气,在刚才打斗的过程中明显几乎没有抬起过。 何初三突然再也抑制不住眼眶的微热,像头颅承担了千金的重量,他缓缓地低下头去,颤抖着将夏六一渗血的伤手贴上自己面颊。 受伤敏感的掌心顿时被何初三温热的呼吸烫个正着,夏六一整个人都僵住了!何初三贴着他的手心,沙哑而微微发颤地说着,“我是说真的,六一哥,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不要管我,是我自己没用。伤了你,比我自己受伤还难受……” 夏六一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霎时间觉得喉咙 里干得可怕,呆呆地张了两次嘴,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猛地从何初三脸边抽出手掌,狼狈不堪地喝道,“闭嘴!” “……” 何初三闭了嘴,紧咬着唇瓣不说话。而夏六一右手捂着自己刚遭“侵犯”的左手掌心,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只能僵硬地拧头看向窗外。 两人都沉默着,车厢里气氛尴尬得像根随时断裂着火的枯木。夏六一看着看着,耳根都发起烫来,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燥热难耐。这他妈扑街仔一句接一句的,贴着手掌表白心迹,是个什么狗屁意思,难道他还听不懂吗? 他不肯承认自己之前看到何初三受伤时的暴怒与狂躁,不对,就算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是他夏大佬钦点的马仔,他那么失控,都只是在捍卫他自己的领土与臣民。他也不肯承认自己对何初三有什么别样的情愫,那只是纯粹的大哥关照小弟之情罢了,只是纯粹地觉得何初三这个小子稍稍有些与众不同的有趣而已。而何初三这黄毛小子的心意,在他看来,则是明显地走错路,一句一句得寸进尺、暧昧尽显,不能再放任自由下去了! 头脑发热地想了一会儿,他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去给我买碗牛杂。” 正低着脑袋发怔的何初三呆呆抬头,“嗯?” “牛杂!” “这么晚了哪里有牛杂?”何初三奇怪道,头一抬,正见街道对面一家夜晚营业的小食店,门口摊档上坐了一堆吃夜宵的年轻男女。 ——不然你以为夏大佬为什么非要坚持多开几条街,在这里停车? 他乖乖地转身要下车,却被夏六一叫住,一个黑皮的旧钱包扔在他身上,“拿我钱包去,再买罐可乐。” “我……”何初三刚想说我有钱,想起夏大佬怒掀鸡煲锅的前尘往事……真是犯不着为了钱的事情跟这位土豪抬杠。 他心绪不宁地捏着夏六一的钱包下了车,依言去小食店买了一大碗牛杂、一罐可乐。等牛杂的时候他偷偷回头望了一眼街对面的车。夏六一靠在驾驶座上仰头抽烟,看也没看他。 何初三在心里叹出一口气,懊悔自己的失态。 是,他对夏六一有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天夜里在别墅门口情不自禁搂抱住夏六一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个黑社会大佬,这件事并没有带给他多大的冲击——早在听夏六一诉说他与青龙的过往之时 ,他就发现自己对这种同性之情并无抵触。 但他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就跟夏六一摊牌,他一个一穷二白、百无一用的学生,拿什么许诺一个黑道大佬的明天,又凭什么幻想对方对方金盆洗手跟他在一起。漫漫长路,他自知还没有资格开始。只是他实在控制不住地想更多地与夏六一亲近,想照顾他无序的生活,不想见到他淋漓的鲜血、虚弱的样子。他遮掩不住自己的感情,而夏六一又是个那样敏锐机警的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看穿他,逼得他避无可避。 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低头沉思盘算,被老板娘提醒,打开钱包想要付钱,结果一眼看见里面一张照片。是夏六一和夏小满面对微笑地对着镜头,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背景是碧海蓝天。 他扫了一眼,就从里面取出钱,将钱包合上了。过了一会儿,又忍耐不住地重新将它翻开。 他看见了那张照片下面露出的一个小角,轻轻地用指甲将它刨开一点,小心地抽了出来。 ——是一张藏在下面的青龙的单人照。照片色泽昏黄,男人偏头抽着雪茄,半边脸隐藏在阴影里,像是偷拍。 何初三指尖一颤,差点将那张照片掉落地上,然后迅速地定神,死死地捏稳了! 街对面的车上,夏六一一边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一边用眼角瞟他。眼见着这小子将那张暗藏的照片抽了出来,看着发了一阵呆,又不动声色地重新夹了回去。 夏六一慢条斯理地吐出口烟,抬起缠着纱布的伤手,挡在自己额头上。 这他妈扑街仔烦死人了!识相一点知难而退,看完照片早点回家洗洗睡觉! 良久,何初三拎着一碗热腾腾的牛杂上车。夏六一嘴里叼着烟,慵懒冷淡地仰靠在座椅上。听见何初三进来,他伸出右手要接牛杂。 “我帮你端着。”何初三说。 夏六一抬眼瞥他,何初三面上神色平静单纯,看不出半点破绽。 夏六一心里“操!”了一声。他妈的情敌照片都给你看了,也该死心了吧! 他不知怎的就起了火气,执意要抢过牛杂,结果因为太烫加之右手无力,差点洒到裤子上。幸而被何初三眼疾手快重新接住。 “我端着吧,六一哥。”何初三软声又道。 夏六一皱着眉头不说话,就着他的手,叉了一块牛杂吃。 何初三静默默地守着他一口 一口吃完,又将可乐递过来。 一言不发地吃饱喝足,夏六一心里才刚舒爽了一咪咪,正要靠在座椅上重新点烟,何初三突然抬起手,往他唇角上轻轻擦了一下。 夏六一警觉地抬眼看他。 “这里沾了汁。”何初三说。 “……” 台词略老……老得找死!他妈的扑街仔,不见棺材不死心!——夏六一对他此言行在心中下了个判断。 他暗咬着牙一声不吭,故作不甚在意地转过头去,档位杆一扳,猛地轰了油门! 何初三被安全带拦了一下,脑袋往前一栽,然后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看向前方。察觉到夏六一的愤懑与憋屈,他情不自禁地偷偷牵了牵嘴角。 在夏六一扭头看路的时候,他低下头将沾了牛杂汁与可乐的指尖挨到嘴边,撅唇触了一下。 伸舌轻轻舔了舔唇角,他尝到一种咸涩的甜蜜。 夏六一没有赶开他,即使发现了他的感情,即使再对他不耐烦,还是没有赶开他。这个黑道大佬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在难得清闲的假日只愿找他作陪,手把手地教他桌球,吃他做的饭,接受他的邀请去看二人电影,不顾危险地护着他,忍受他得寸进尺的亲近……他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即使他现在还比不上那张昏黄的侧影,完全比不上,但他知道自己也是特别的,总有一天…… 没等他又咸又涩地甜蜜完,车子又一顿,停在了路边。 何初三看着前方“檀香阁”的大招牌,面色陡然僵滞,胸腔里刚还沸腾激荡的血液突然就冷了! 第十六章 我知道他中意你 何初三缩在座位里不肯下车,被夏六一揪着衣领拽了出来——他用那只包扎着纱布的左手来揪扯何初三,何初三不敢使劲挣扎。 他抱着书包歪斜着衣领,被夏六一拽得跌跌撞撞,“六一哥,六一哥!到这里来做什么?” “今天你六一哥玩得开心,带你开个荤。”夏六一语气虽然轻快,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大踏步拽着他迈进装饰富丽堂皇的大厅。 “我不用……” “闭嘴。”夏六一语气里带了冷意。 “六一哥,我真的不……” “闭嘴!”夏六一冷喝道。 “我不进去!”何初三比他还要大声地吼道! 他不敢去碰夏六一伤手,只能动作扭曲地举起双手,抱住夏六一的手臂,死死刹住脚步! 小书包落在光滑照人的地板上,“啪!”地一声重响! 经理这时候已经带着几个姑娘迎上来了,远远地瞧见是大佬,正要热情招呼,突然发现二人静止在走廊上,气氛相对不对,于是迅速拦住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停在几步外观望。 夏六一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何初三。何初三拧着脖子跟他对视,脚下扎着稳稳的马步,我自岿然不动。 视线无声地在空气里交锋,仿佛都能听见气氛冻结的嘎吱声。 这二位先前一路不动声色斗智斗勇斗沉默,现在两双眼睛一对瞪,什么话都心知肚明了——你那点儿花花心思,我这点儿惺惺作态,统统被摆上台面,天下大白! 何初三几分钟前尚且能在忐忑不安中隐隐庆幸,结果一眨眼遭到如此对待!刚才那一点点短暂的纵容与暧昧,简直比泡沫破得还快! 他被天降大雷轰了个措手不及,夏六一这一招不单是要断他念想,而且摆明仅仅当他是个没开过荤没见过世面、向男人表错情的童子鸡。他心里气苦,眼神愈发委屈愤怒。而夏六一忍他那些摸摸蹭蹭忍了一路,满心焦躁,见他居然还敢撕破脸地跟自己叫板,面色就愈发森冷。 “何阿三,你是不是男人?没点儿正常需要吗?”夏六一冷笑道。 “我不做这种事情!”何初三道,“我不来这种下三滥……这种地方!” “呵!这种地方上不了台面?脏了你何大学生的脸?老子就是这地方的老板!老子天天来这儿鬼混!你他妈既然看不上,还成天跟着老子做什么?!” 何初三咬了半天牙,“你没有,你不是这种人。” 夏六一一声冷笑,扭头对经理道,“把小荷叫出来!” 经理忙不迭亲自去找小荷,途中赶紧偷抓了一个侍应生说悄悄话,要他速速去找崔总经理回来江湖救急——总经理哎哟喂!大佬带了个学生仔来砸自家场子了哎哟喂! 小荷在场中走的是清纯路线,今天并未收到任何大佬要来的风声,所以此刻正穿着日本学生短裙陪几位富商喝酒。冷不丁被紧急召唤而来,脸上画着淡妆,嘴角的口红被摸花了一道红痕,远观似日式校园怪谈中的吸血女鬼。 她急匆匆地跟着经理快步走来,近看倒是眉清目秀,面容乖巧。刚一近身,就被夏六一粗鲁地一把抓过搂在怀里,捏着下巴强要她仰起头。 “看到没有?我上过的货色,长得还行,就是在床上太闷,插来插去都只会叫那几声!我喜欢骚一点的,对她这款没什么兴趣,不过配你这种贞操男刚刚好!今晚就让她教教你怎么做男人!小荷,带他进去!” 小荷依言走上来要挽何初三的手,被何初三一把挣开,“别碰我!” 小荷弱不禁风,当场被推得一个趔趄,被夏六一揽住腰抱住。何初三低头捡起自己的书包,“我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听见背后夏六一明显是怒至极点的暴喝。 “站住!” 何初三停下脚步。 “跟我耍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老子这儿是公共厕所?!” “是你把我拉进来的。”何初三没有回头。 “老子允许你走了吗?!我告诉你何阿三!今天你敢不要她,我就让人把她衣服剥光丢到大街上喂狗!” 小荷一听惊讶抬头,先看向夏六一,然后立马心领神会,转头楚楚可怜地看向何初三! “你不会做这种事。”何初三抱紧书包继续往外走。 “把她衣服扒了,打十个巴掌扔出去!”夏六一回头道。 两个保镖应声而出,还真当众扒起了小荷的衣服。小荷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被保镖撕扯了裙子再撕内衣,跪在地上拼命挣扎,攀着夏六一的皮鞋哭得梨花带雨,这里哭两声又蹭过去抱住何初三大腿,“呜呜呜……小阿哥!救命啊!救命啊……呜呜呜……” 小荷一边糊眼泪还一边冲熟识的保镖做了个眼色,保镖原本只想举起手做做样子,结果 见她示意,只能真的抡起了巴掌,虎虎生威地就要拍下去! 何初三眼角扫到墙上阴影,急忙转身夺步,拦在小荷身前,被保镖一巴掌抡到了脑门上! 走廊里清晰可闻一声重响,“啪!” 几步外围观的夏六一眼角一跳,胸口一滞!这势头十足的一掌可比他平时扇何初三那些个假把式要带劲儿多了! 他眼看着何初三被一巴掌打飞出去,下意识就要冲上去接他! 他那长腿堪堪迈出去了一大步,幸而小荷尽职尽责,赶在夏大佬之前一把拉住了何初三! 她如同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搂住何初三,用身体挡住差点穿帮的夏大佬,将满脸碎妆都蹭在了何初三的衣服上,“呜呜呜……我好怕……呜……” 夏六一悄悄地收回脚,在心里给小荷颁了个最佳员工奖,同时暗自腹诽——操!老子身边不是影帝就是影后! 何初三犯了好一会儿晕才缓过神来。他扶着墙,有些尴尬地想从小荷温软的怀里挣脱开。 “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打!”夏六一见他没事,接着骂道。 两个保镖继续龙精虎猛地往上扑,小荷离何初三最近,此时就听见了何初三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 何初三展臂搀抱住了小荷。 “走吧,小荷。去你房间。” 他再也没看夏六一一眼,面无表情地搀着小荷往回走。 前方走廊里霓虹灯光万紫千红,纷纷杂杂,像极了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境。他被这轰头的一巴掌拍碎了所有的热血与冲动。并且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前的错误。 他太得寸进尺,太轻率贸然,太幼稚天真。他所面对的这个人,凶悍嚣张的铜牙铁骨之下,是对感情与生俱来的脆弱与逃避,这个人甚至能将自己深爱十年的男人拱手推给别人,而他何初三又算得了什么? 是他走错了开头,他不介意重新来过。 …… 崔东东带着一张八卦脸雀跃而来,人还没进办公室,声音已经到了,“大佬!听说你今晚逼良为娼!” “……”夏六一坐在她那老板椅上喝她私藏的红酒,两条长腿架在桌上,面色铁青,不吭不声。 崔东东幸灾乐祸地丢了根烟给他,继续拿大佬寻开心,“你这一整年没来找小荷,一来就要把她扒光扔出去,还找了个小处男给她做新姘头。太残忍了吧 ?” “我又没亏待过她,”夏六一不耐烦道,“况且我看她演得挺高兴。” “我说对那小子太残忍了,”崔东东说。 夏六一叼着烟,猛地抬起头瞪她。崔东东一耸肩,一副“你别装了我都知道”的了然神态。 夏六一烦躁地弹了弹烟灰,“你他妈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小子中意你,”崔东东说。 “操!少他妈胡说!” “唉,小六子!”崔东东挤到老板椅旁边,一把揽住他肩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你东东姐好歹也是女人,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直觉?那小子揣什么心思,我早就知道了!” “……”夏六一。 “他当年提着脑袋把你藏起来、顶着枪子帮你送信,你要说是因为你救过他,那还勉强说得通。但是之后这一年呢?人家堂堂一个名校大学生,前途光亮,天天跟黑社会混在一起——如果不是中意你,那就只能是卧底了。” “放屁!”夏六一说,“那是老子心情好,收了他当马仔!他那是过来陪他大佬开心!” 崔东东无药可救地又一耸肩,只能放了必杀技,“喏,那天一起看《教父》,我去上厕所回来。所有人都盯着屏幕,就他盯着你,眼神那个含情脉脉……” “……”这事夏六一一点都没察觉! 他无言以对地抠着椅子扶手,咬了半天牙,“你他妈早知道他鬼鬼祟祟!都不告诉我?!” “你后来也该发现他对你有意思了嘛!”崔东东一耸肩,“他一直表现得那么明显,你没发现?不可能吧?” “……”确实发现了的夏六一。 夏六一无话可说,烦了吧唧地仰靠在老板椅上抽烟。崔东东顺势坐在办公桌边,闲闲地,“怎么?你对他没意思?” “你不是开了天眼吗!这又看不出来了?!” 崔东东说,“这我还真没看出来。按我的过往经验,你越对谁有意思,越躲谁躲得远远的。我瞧你不仅没躲他,还经常高高兴兴跟他出去约会……” “约个屁!”夏大佬一拍老板椅! “好好好,不是约会是兄弟聚会,”崔东东说,“你掩饰个屁。” “……”夏大佬绿着脸抠着座椅扶手,认真地思索要不要换个副堂主。 “所以你到底什么意思?”崔东东说。 “我对他没意思!没‘那种’意思!”夏六一说,“他就是我收的马仔!” 崔东东一挑眉,点头叹道,“你真残忍!” 夏六一不理她的挑衅,烦躁道,“他那是读书读太多,脑子有问题,给他开个荤就行了!” 崔东东又一声长叹,“夏大佬,如果开荤有效,这世上还哪儿来那么多痴男怨女。你当年没开过?有效吗?” 夏六一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够了。” 崔东东耸了耸肩,十分识趣地换了话题,“你手怎么了?” “有人在骁骑堂的地盘冒充小马的人抢劫闹事。” “肥七?” “不像。这人想把事情闹大,让差佬来找我麻烦。以肥七的智商,想不出这茬。” “也可能是沙家骏给他出的主意。” 夏六一摇头,“道上事道上解决,从来都不让差佬插手。沙家骏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为人还算坦荡,应该懂得守这个规矩。况且一旦差佬注意到我们,难免就要注意到和肥七和沙家骏,他们俩不会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人处心积虑,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目的不像是争地盘。” 崔东东沉吟一阵,“我找人去查查。” “还有,草鞋那边不能老是元叔的人,你留心插几个自己人。” “ok,”崔东东道,活动了活动肩背,起身道,“没别的事我走了,春宵一夜值千金!” “滚吧。”夏六一说。 崔东东体态轻盈地转了个圈,面向门口,大步而出,“对了,小荷被你送人了,其他的你又看不上。我劝你还是一个人睡沙发吧,春宵一夜纯自摸!” 夏六一扬起烟头砸向她背影,被她关门挡了。 杀气值爆棚的夏大佬,因为年终各项事务,忙得是昏天黑地,烦不甚烦。原本准备今天放松一把,找扑街仔痛痛快快打个球吃顿饭看场电影——他不得不承认,跟这小子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轻松而愉悦的——谁知道临到晚上还闹了这么一茬,一整天难得的好心情都被闹没了! 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十分烦躁地仰靠回座椅,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然后看向伤口渗血的左手。 “操!”他朝着那块被精心包裹的纱布骂了一声。 狗/日的何阿三!老子都要累死了,还他妈添乱!老老实实给老子磕头拜堂,规规矩 矩当个小弟不就完了?!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想当大嫂?!老子是你追得起的?! 夏六一满腹怨念,再想到何初三现在正在小荷床上翻云覆雨、初赴巫山,就更加一肚子火气——他年纪轻轻二十几岁,就要辛苦管教这么大一只小狗仔,要对其进行正确的性教育不说,连上床都要逼着他上! 个中辛酸,简直是不堪回想! 他狠狠踹了办公桌一脚!烦躁地用伤手挡住额头,发了良久的呆,然后伸手摸入裤兜,将那个黑皮的旧钱包摸了出来。 将面上那张他与小满的合照抽出来放在桌上,他举高钱包,透过有些脏污的塑胶皮看着里面那张单人照。 那个男人在淡寥烟气中沉默不语的侧影,仍然深深而痛楚地刻在他的心里,刻在每一个令他在森冷夜晚蓦然惊醒的梦里。他不懂怎么忘记,也不懂怎么重新开始。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索性丢开懒得去想。 但是这个胆大包天的混小子,却偏要逼他。 不能承力的右手,举了不一会儿就开始微微酸痛。他低低地叹出一口气,闭了眼,手一松,敞开的钱包掉落下来,啪地砸在他脸上。 …… 为情所困的夏大佬,在大沙发上翻来覆去抽了一整夜烟。第二天早上起来,满衬衫都是烟洞。 他下楼冲了个澡,又让员工出门给他买了套新衣服换上。强打起精神,作出一副容光焕发、耀武扬威的样子,走进小荷房间去视察。 小荷穿戴整洁,安静地坐在床边整理唱片,瞧着是起床很久了。 “人呢?”夏六一四下一打量,皱眉道。 “走了,他说他赶要回家写论文。”小荷说。 夏六一“啧!”了一声,“昨晚他表现怎样?” 小荷说,“他也喜欢听奥黛丽赫本的歌。” 夏六一脸色一僵,“不是让你陪他上床吗?” 小荷摇摇头,“他听了一小时歌,睡着了。” 夏六一面色由僵转寒,低声冷道,“他知道了?”——关于他跟小荷的事。 小荷急忙摇头,“没有!我没告诉任何人!是他,呃,他,他说……” “他什么?!” “他说婚前性行为是不对的……” “性他老母!”夏六一猛地一声咆哮差点吼破了嗓!“装什么贞操男!你没有强了他 ?!” 小荷挺委屈,“他个子又高,力气又大,我挣不过他。我在他面前脱/光了,他瞧都不瞧我一眼,还说‘恋爱应该从约会开始’……” ——约你老母! “咚!”夏六一包着纱布的手一拳捶到墙上!可怜的墙面立刻刷刷掉了一地灰! 伤口处一阵钻心地疼,被他咬牙切齿地忍住了! 小荷眼见大佬气发,急忙缓声安慰,“他说他对我很有好感,想约我周末去逛街。” “……” 好感个屁!逛街个屁!!约会个屁!!!——夏大佬满腹吼不出的咆哮——狗/日的何阿三!你就装吧!他妈的奥斯卡影帝! “总之我不管你怎么搞!一定要把他拴住!他要谈恋爱你就陪他谈恋爱!他要逛街你就陪他逛!老子倒要看看他能逛出个什么花样来!”夏六一怒道。 小荷脑袋一点,温顺而乖巧,“是,我明白了。” 夏大佬面色黝黑摔门而去!小荷淡定地揉了揉耳朵,沉默而平静地坐回床边,低头整理唱片。 这个性情稳重、口风甚严的小女子,并没有对夏六一说谎。这些都是何初三的原话,只是她没有转达他另外的话。 你是胡青荷吗?我是你小学同学何初三,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都住蛟龙城寨,五年级的时候你辍学了。你还记不记得隔壁班的阿伟?他现在跟我在同一间茶餐厅打工,常常跟我提起你…… 第十七章 大佬,给自己找个伴儿吧 何初三为人坦荡,言出必行,还真跟小荷谈起了“恋爱”。周六的下午他们约在檀香阁门口会面。何初三戴着一副伪精英的破眼镜,夹着他那二手市场淘来的旧公文包,一身廉价西装西裤,高挑笔挺地往众莺燕中一站——鹤立“鸡”群。在众姐妹的戏弄调笑声中,他腼腆微笑着牵起小荷的手,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人给领走了。 “她这算停薪放假还是带薪出街?”大堂经理问崔东东。 “当然算出街,”崔总经理道,“vip特殊服务,费用加倍,记大佬账上!” 正在总公司办公室里的夏大佬,猛地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随手扯了张纸巾擤鼻涕,他搓了搓发红的鼻子,满心烦躁。 夏大佬自恃身体好,圣诞节的温度之下,还敢只穿件衬衫大大咧咧睡了一夜沙发,第二天早上又被何瘪三气了一场,外凉内火,当天下午就发起了烧。他不告诉下属也不去医院,药都懒得吃,自己裹着被子在家倒头死睡了两天,闷了一被子凉湿湿的臭汗。温度刚一下去,就自觉好得八九不离十了,泰然自若地来公司视察业务。一边视察一边擤鼻涕。 小马屁颠屁颠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大佬!姓何那小子真的跟小荷‘约会’去了。” 夏六一气势十足地吸了吸鼻子,“派人给我盯紧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约会’——敢耍花样立刻给老子拎回来!” “是!” 小马耳目众多,第一时间获知圣诞节八卦,奈何这位汉子悟性没崔东东高,愣是没看出半点蹊跷,只当夏大佬盛情相邀开荤、何初三贱人多作怪,于是百折不挠地往马腿上拍马屁,要替大佬收拾何瘪三。 “大佬,我看这小子实在不是个东西!您好意带他去檀香阁长见识,他妈的给脸不要脸,还想拐走您马子!要我说,干脆一麻袋兜了扔地下室,关几个俄国妞进去强了他!” 【注:马子,即女朋友,黑道用语,略带贬义。】 “滚尼玛的!”夏六一带着鼻音瓮声大骂,“谁跟你说小荷是我马子?!睡了几晚就成我马子了?!今晚老子睡了你算不算?!还他妈俄国妞!老子最烦俄国妞!脱了衣服全是毛,那能用吗?!尽出馊主意……阿嚏!” 小马隔着话筒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惺惺地挂了电话,转而迁怒旁边四方桌上竖耳朵听热闹的下属,“妈的!刚才谁放炮了?!起来换老子!” 阳光温润的冬日午后,马总经理在自家 桌球室门口的坝子里,一边码起袖子搓麻将一边暗自忧郁——马爷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大佬已经把那小子当亲儿子宠了,就差没顶在头上过日子了,还不如直接改姓叫夏初三得了,老子看不惯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事实上马总经理又惹不起又躲不起,何初三那边有什么动静,他照样得老老实实地跟大佬汇报,“大佬,那小子带小荷进了百货商店。” “阿嚏!买什么了?” “就买了张贺卡送她,什么穷玩意儿!” “少屁话,继续跟。” 过了没多久又来个电话,“大佬,那小子带小荷去了电影院。” “看什么了?” “好像是《阿飞正传》。” “阿嚏!”不是看过了么,“继续跟。” 这回过了两小时,“大佬,那小子在路边给小荷买吃的。” “买什么了?” “鱼蛋和鸡蛋仔。这他妈穷小子!” “阿嚏!” 夏大佬挂了电话,强打起精神继续看账目,一直看到窗外夕阳西斜、晚霞漫天,正是头昏眼花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他皱着眉头从一堆擤过鼻涕的纸团里刨出大哥大,接通,“又去哪儿了?” “阿华冰室,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带着小荷进厨房待了一个小时。” “在里面‘干’事儿?” “干没干事儿倒不知道,不过那小子好像亲手做了一桌菜给她吃……” “阿嚏——!” 夏大佬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头昏脑涨地犯了会儿晕乎——然后一把将大哥大扔了出去! “操!” 送贺卡,看电影,买小食,亲手做饭,这些一模一样的步骤,还有那句“谈恋爱应该从约会开始”。 ——扑街仔分明知道有人跟踪,故意暗示之前他们俩就像“约会谈恋爱”一样! 夏大佬往后一仰,一脚踹到桌子上!堆成山的鼻涕纸团呼啦啦散了一地! 滚尼玛的何阿三! “阿嚏!” 夏大佬内火大盛,当晚高烧复发。这位大佬一声不吭地回家,吃了两碗牛杂闷头就睡,企图再次一觉解百病,结果差点一觉不起。几个保镖在楼下等到大中午了都不见人,以为大佬在卧室里被人暗杀了,强行破门而入,发现 大佬裹在被子里烧得跟块炭似的。就这样他还能在半昏半醒间精准地摸枪拉保险,有志于击毙一切胆敢近身者。幸而他那几个保镖颇得小马真传,在面对不必要的牺牲时是一个躲得比一个还快。 崔东东领着私人医生匆匆而来,把惊魂未定的保镖们统统赶出,然后干净利落地把夏大佬缴械按倒就医——倒不是她身手一定比几个保镖好,主要是只有她敢往大佬脖子后面心狠手辣地劈手刃,还敢骂大佬“仆街!给老娘老实点!”。 夏六一醒的时候,崔东东正大岔着腿坐在床边凳子上,十分霸气地对着墙上那溜新增的弹孔吐烟圈。 “我说大佬,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不能自理?你就是典型的生活不能自理,”崔副堂主在烟雾缭绕中语重心长地说,“在你随随便便就能把咱们龙头弄死之前,求你了,给自己找个伴儿吧!” 夏六一嫌烦地用插了点滴针的手揪起被子盖了头。 “我看姓何那小子还行,聪明又心细,至少有了他饿不死也病不死你。要不将就他用用?” “闭嘴,滚。”夏大佬在被子里头沙哑下令。 崔副堂主再无半句屁话,帅气潇洒地拂袖而去。只是当天晚上小马赶着饭点,拎着一只豪华大食盒,屁颠屁颠地跑来看望大佬兼给大佬送餐的时候,后面居然跟了背着小书包的何初三! 夏六一歪歪扭扭地靠在床头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一见二人进来,就用眼刀去杀小马。 小马脖子一缩,“大佬!这完全不关我事!喂,小子,你自己解释!”手里食盒一放,迅猛地溜了。 “我听小荷说你病了,”何初三垂着眼说,“来看望看望你,六一哥。” 夏六一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他老人家卧床不起的事情就几个心腹知道,小荷还远不够资格——十成十是崔东东在后头搞鬼。 何初三低眉顺眼地从小书包里捧出一个用棉布包裹着保温的大铁壶,打开盖子,皮蛋瘦肉粥的香气立马弥漫了整间屋子。他把粥用碗盛了放床头柜上,又打开小马带来那个豪华大食盒,里头倒是各类小菜一应俱全,还有一海碗白粥。 “六一哥,你喝白粥还是皮蛋肉粥?” 夏六一看也没看他,随手把那碗皮蛋粥刨到自己面前——倒不是他存心赏脸给何初三,有肉谁喝白的。 何初三又从书包里掏了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是一坨外貌狰狞的咸菜,“ 阿爸做的咸萝卜干,瞧着不好看,挺香的,你试试吧。” 夏六一没理他,筷子只往小马那一盘金玉白菜里头夹。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凳子上守着他吃,等夏六一吸吸呼呼刨了一整碗粥,他走上前去又给夏六一倒了一碗,眼瞧着夏大佬吃了个半饱、心情应该是比之前爽,才开口道,“六一哥,对不起,我那天晚上不该跟你抬杠。” 夏六一停了筷子没说话,光是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 他没开口,但是想说什么一目了然——他们俩之间的问题哪里是什么抬杠不抬杠?少他妈装了何阿三! 何初三一派坦然地回看他,面目纯良,话语诚恳而真挚,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小荷是个好女孩,我跟她在一起很开心,谢谢你六一哥。” 夏六一略微皱眉,上下扫了他好几眼,实在是从这位影帝身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他最终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算是接受何初三的道歉与致谢。 ——扑街仔只要重归正道,不要邪魔附体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还是可以勉为其难继续做他大佬。 ——只是他十分怀疑这小子是否真的重归“正道”。 他一边喝第二碗粥,一边用眼角去瞟何初三。这小子这次明显规矩了许多,也不再用鬼鬼祟祟的眼神偷看他,道完歉并且得到他那一声冷哼之后,就好像放心了似的,开始饶有兴致地转头盯着电视看。 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天,他才仿似终于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需要照顾的大佬,转头道,“六一哥,饭菜够吃吗?还要不要加点什么?” 夏六一随手一摆,示意不用了。何初三见好就收,也不再废话惹他心烦,光是把装了咸菜的小纸包往前推了推。夏大佬筷子往里面一扒拉,嫌弃地拣了块小的放进嘴里——这就算讲和了。 等伺候他吃完了饭,何初三收拾碗筷食盒,临要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六一哥,你下周末有空么?有个新电影……” “没空,”夏六一决意扼杀一切暧昧苗头,在何初三开荤之前都不要跟他有什么单独接触,不耐烦地道,“找你马子去。” “小荷还不是我马子,”何初三面带羞赧地解释说,“我们才开始约会。那我跟她先去看,如果好看的话告诉你。” “免了,最近忙,”夏六一说,“没什么事别来烦我。” “好的,”何初三说,依旧是面目纯良,看不出半 点失望,“那我不打扰你了六一哥,我回去了。你注意身体,好好休养。还有别抽烟了。” 夏六一哼了一声,意思是你可以闭嘴滚了。 等何初三低低的脚步声下了楼,他从床头柜上捞了根烟,大模大样地点上抽了一口,对着电视机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很烦躁。 ——扑街仔刚才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说到小荷的时候似乎还脸红了,这么快就转了性?! 他掐着烟按了床头电话,“阿永?那小子走了没有?” “刚走没一会儿,大佬。” “有没有跟你问什么?” “没有,他跟谁都没说话。” 夏六一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阿永等了半天,“大佬?” “你开车去追他,送他回去。”天太晚,从这里步行回九龙城不安全。 “是!” “……等等!” “大佬还有吩咐?” “别送了。” 夏大佬十分努力地狠了一把心——不能对那小子太好,免得他又会错意! …… 夏大佬说忙倒是不假,圣诞之后他着实又忙了好一阵子,在床上躺了没足一天就不得不绿着脸爬起来主持大局。时间打着滚蹿得飞快,几周时间眨眼而过。在他的地盘上蓄意闹事的主谋一直没能查出来,而诸位元老对他扩张太快、树敌太多、引起差佬注意的怨言也与日俱增,夏六一这头派崔东东好言哄着长老们,那头该打该抢是一步没停。 他的重点打击对象肥七,赶在春节前又跟他大战了一场,带人挑了他好几个场子。他故意把葛老安插那红棍调去打头阵,那小子没死没残,居然还挺争气地连砸肥七三个夜总会,连带兜回来一麻袋现金。 夏六一把那红棍叫去泡温泉,温泉室被清了场,偌大的池子里就他们俩。 夏大佬慵懒地仰着头靠在池边,脸上敷着一条湿毛巾,赤裸的上身大大小小的旧伤疤都被泡出了深红色,在他流畅起伏的修长肌理上显得格外狰狞。 这位兄弟一进来就被夏大佬满身伤疤惊了一跳,想起“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的传说,顿时满背森然,意识到这位大佬当真是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半点水分不掺。他腰上围着毛巾,战战兢兢地下了水。 房间里热气蒸腾,温水煮得他骨头都软了,夏大佬仍旧是大 刀阔斧地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他看着大佬岿然不动的姿态,愈发忐忑。 夏六一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冷淡,“你外号叫大疤头?” 大疤头立即将背脊挺得端端正正,“回大佬,我头顶有条大疤,以前被人砍的。” “后来你砍回去了?”夏六一道。 “回大佬,砍回去了。” “现在他也是大疤头?” “不,他现在没有头。” 夏六一嗤地笑了笑。 “知道我叫你来什么事?” “大佬明示。” “你是个有种的小子,”夏六一懒懒地道,覆在毛巾下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英雄不问出处,过去的事我懒得过问,只看你想往哪里去。走对了方向,你不仅是大疤头,还是大疤哥。走错了,也只能没有头。明白我的意思?” 因为大佬始终懒洋洋地敷着毛巾,不能令他看到自己无比真诚的表情,所以大疤头只能试图用无比坚定的语调来聊表忠心,“明白,大佬!” “出去吧。” “是!” 泡了半天温泉,接受了这么一番看不出大佬情绪的警告,这位未来的大疤哥满怀心事地出了水,一路竭力要走得脚步稳重,装那镇定模样,结果是磨磨蹭蹭,半天才过了走廊转角。 夏六一在湿毛巾下头闷声不吭,直憋得满额青筋,一直到他脚步声听不见了,才终于能够一下轰出个大号喷嚏!激起一池涟漪! “阿嚏——!” 他把毛巾从脸上扯下来,擤了把鼻涕随手扔出老远,“操!” 他妈的鼻子堵得要死,说话跟哭似的,不盖毛巾根本不敢开口!这熊玩意儿滚出去也不知道滚快一点! 小马光着脚板心啪啪地从外头跑进来,“大佬,许探长打电话约您明天吃饭。” “妈的,”夏六一带着哭腔骂道,“年还没过就慌着要钱来了!让崔东东去陪他,包五万块红包,就说我今晚有急事飞泰国了。” “大佬,”小马蹲在池子边上犹犹豫豫地建议,“您要不要找医生再来看看?我觉得您这像鼻敏感。” “鼻敏感还有得治么?!看了有屁用!”夏六一熊掌一拍,撩他一脸水,“去给老子备衣服!阿嚏——!” 他又病又忙,高烧褪去之后到现在十几天了,鼻涕依旧长流不止 ,酸痒难耐,日子过得是昏天黑地,故而早就将某个惹他烦躁的扑街仔抛之脑后。直到小马一边伺候他老人家打领带一边道,“大佬,下周就过年了。” “唔。”夏六一哼出声瓮瓮的鼻音。 “我后天要回广州乡下,东东姐下周一去泰国。您看您这……” “都趁早滚,”夏六一不甚在意地说,“去找财务支五万块,当我给你奶奶包的红包。” “别,别,不用了,”小马急忙道,“她八十几岁人了消受不起啊,大佬。” “少屁话!出去叫车。” 小马屁溜溜地往外滚,滚出两步攀着门倒回来,犹犹豫豫地,“大佬,您看,我们这不是担心您一个人,嘿嘿嘿……要不您跟我回乡下?” “老子不喜欢去田里喂蚊子!行了,瞎操什么心!滚!” 小马滚出半个屁股又倒回来,期期艾艾地,“大佬,东东姐说姓何那小子之前问过她,想请您去他家里过年?您真要去?我觉得那小子鬼头鬼脑,没安好心……” 夏六一一皮鞋把他砸出去了,“你管老子去哪儿!滚!” ——再说老子还没答应呢! 第十八章 家的感觉 何初三也知道不能把夏六一当时那声“哼”字当答应——更别提他俩当天夜里就大吵一架,直到现在还在闹别扭。春节提前两天,他一个确认电话打到夏六一的大哥大上,也不问你究竟来不来,问的那是相当有技巧,“六一哥,年夜饭除了叉烧饺子你还想吃什么?海南文昌鸡喜欢么?” 夏六一正在地下室指挥阿永揍人,夹着烟打了个哈欠,“都行。” “再蒸个鱼好不好?” “唔。” 挂了电话,何初三在那头对着大哥大悄无声息地笑了一笑。夏大佬在这头一个喷嚏打出来,“阿嚏!” 阿永手一顿,跟被揍的倒霉货一起抬头看他。 “看什么看!继续打!”夏六一一瞪眼睛,拽了吧唧地从阿彪手里接过餐巾纸,擤了擤鼻涕,随手一扔。 他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跨进电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草!刚才电话谁打的?何阿三?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了! 腹诽归腹诽,犹豫归犹豫,年三十那天下午,他还是自己开车到了何初三住的唐楼附近,找了条巷道停了车。 这边街坊邻居都是蛟龙城寨的老住户,他不想被人认出来,戴了个墨镜,将大衣领子一竖,跟个杀手似的鬼鬼祟祟上了楼。幸而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准备团圆饭,偶尔几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嬉笑打闹着从他身边挤过,因为楼道昏暗,也没在意他。 他还没敲门,何初三就从里面把门拉开了,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微笑,“六一哥,新年大吉。” 夏六一太久没见人这么发自内心的开心过,在大衣领子后面愣了一下,才应道,“唔,新年大吉。”并且随手把拎着的一个果篮递给他。 何初三将他请进屋里。房子不大,总共也就顶富裕人家的一间堂屋,但被巧妙地隔出了两室一厅,瞧着比以前在蛟龙城寨那两层陋室要宽敞透亮许多。何牙医闲来无事,手剪了不少精致窗花,四处贴得红扑扑的,电视机上头还贴了一张白胖胖的招财童子图,一派喜庆气息。 厅正中摆了一张小方桌,上面已经排了三副碗筷,中间是一盘铺了葱姜的清蒸鲮鱼,盈盈散发着白烟香气。 夏六一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简单温馨的过年阵仗,小时候过年就是阿爸喝更多的酒、打他和小满更厉害一些。后来住进了豪华别墅里,过的都盛大而冷清——青龙事务繁忙,惯常地很晚才回去,他和小满对着一桌山珍海味 ,吃饱了事。他此刻站在这春意十足的小居室里,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六一哥你先坐,其他菜马上就好了,”何初三招呼着,“阿爸!六一哥来了!” 夏六一甫一听这声呼唤,条件反射地牙根一痛。何阿爸拎着一坛糯米酒从屋里出来,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啧啧,夏先生已经是龙头大佬了,还肯赏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夏六一对着这位阿爸,比对着他儿子还没有办法,僵着脸说,“何老先生,你请坐吧。” “不敢不敢,来者是客,你先请。”何牙医十分礼让。 “你坐吧。” “你请你请。” 两人在客厅互相谦虚良久,谁也不肯先坐下,眼看着夏六一耐不住了要炸毛,何初三端着一盘海南鸡走出来,“你们都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阿爸,六一哥送了水果来。” “不敢不敢,夏先生客气了,”何牙医说,“夏先生,听说上次我生病也是你开车送我们进医院,老朽感激涕零。料不到夏先生虽然是在外‘做生意’的人,却如此宅心仁厚……” 何初三又往厨房外端了一盘饺子出来,笑道,“阿爸,你快别掉书袋了。” 何牙医一瞪眼,“掉什么书袋?阿爸这是礼数!你没文化,当人家没文化吗?人家是大佬!” 夏六一牙根一个劲儿发酸,僵着脸道,“何先生客气了,送一送你们不算什么。之前在城寨里,劳你费心帮忙。” “没什么没什么,夏先生近来牙口还好?等会儿吃完饭帮你看看?” “咳!不用了。” “夏先生别这么客气嘛,免费看!不要钱的!” “不用……” “夏先生,这个牙齿啊,是我们人体很重要的一部分,你不能不重视……” “不……阿嚏!” 在吸着鼻涕的夏先生忍无可忍炸毛之前,何初三端着一大钵盆菜出来解围,“阿爸,吃饭了就别说牙了。看电视吧。” 何牙医不开诊所久了,憋得发疯,见到生人就起兴,唧唧歪歪还要跟夏先生讲解牙齿的重要性,被何初三塞了一碗汤在手里,暂且住嘴,品汤。 何初三给夏六一也盛了一碗汤,川贝银耳炖雪梨,清润解火,对喷嚏鼻涕最有效。他只字不提功用,只转头跟阿爸一起望着电视,等夏六一放下碗了,才装作漫 不经心地起身又给他盛了一碗。 夏六一此次有备而来,时刻提防着何初三搞小动作,谁料何初三一派坦然淡定,偶尔问他一两句最近忙不忙、小马哥东东姐身体可好之类的闲话,半点越矩的言行都没有,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诚恳、别无二心的样子。 房间里烧了火炉,暖意浓浓,夏六一被热气拂背,烘着烘着,就开始慢慢放松了些戒备,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饭菜上头——何小瘪三手艺青涩,其他菜的味道一般,但鱼倒是蒸得不错。夏大佬一双筷子忍不住往那儿移了好几回,连尾巴都扒拉了一下。 何初三不动声色地把鱼翻了个面给他。 夏六一木着脸吃鱼,一声不吭。比起以往跟何初三出去吃饭的时候二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今天的他,一方面当着何牙医的面不好发作,另一方面也想跟何初三拉开距离,所以守紧话头,除了被问话之后,几乎不开口,面色冷淡,瞧着十分不好亲近。何家父子对他这冷淡态度是半点不介怀,自顾自地在那里互相碎嘴,拉扯家常。 何阿爸吃得不多,不一会儿就放了筷子,往空碗里倒着糯米酒,“何阿三啊何阿三!不是阿爸我说你!一有钱就长出息!周末也不看书了也不打工了,一逮到空子就出去追女仔!追女仔也就算了,也不知道牵回家来看看!——夏先生,自家酿的糯米酒,来一口?” “不用了,我开车,”夏六一说,筷子扒拉着鱼肚子。 “哎,糯米酒,不醉人,夏先生别客气,来我给你倒一碗……何阿三你扯我干什么!有话好好说!我还没说完呢你,你阿爸我是这么不开明的人吗?!你让夏先生评评理,找个媳妇该不该带回来给阿爸过过眼?” “阿爸!”何初三小脸瞧着居然还有点微红,“我跟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喝!八字没一撇!我听阿华婶说了,都牵她店里去了!还亲手给人家做饭!臭小子瞧着不吭不声,追起女仔来一套跟一套,啊?” 夏六一不知道为什么牙根酸得要死,面不改色地把最后一块鱼腹肉咽下去,他起身去厕所。 何家父子仍在后头互挠,何初三伸手把他阿爸倒进夏六一碗里的糯米酒给倒回自己碗里了,小声道,“他感冒呢,喝这个上火。” 何阿爸瞪着眼,“阿爸我这是热情待客!”然后压低声,“臭小子,收了人家钱是吧?感个冒都伺候得这么殷勤?再怎么说都是个黑社会,不干不净的钱咱不能收!” “真没有,阿爸,”何初三说,又往夏六一碗里添了半碗汤。 夏六一在厕所里漱了个口,揉着腮帮子出来的时候,何阿爸正拿烟杆子敲他儿子的脑袋,“阿爸我能花几个钱,还不都为了给你攒老婆本!” 【注:老婆本,娶媳妇的钱。】 “您这么大年纪就别辛苦了,”何初三说,“我有工资。” “什么大年纪?!我老了吗?!我正当壮年!臭小子!” 夏六一眼瞅着那烟杆子一个劲儿往何初三脑门上磕,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 “阿爸想年后开间杂货铺,”何初三捂着红通通的脑门,“六一哥你帮忙劝劝他。” 夏六一一对上何阿爸就头疼又牙疼,还劝个屁劝,喝了口汤咳了一声道,“何先生想开店就让他开吧,你拦什么。” 何阿爸顿时觉得夏大佬看起来顺眼了许多,十分通情达理,“看到没?大佬都说ok!ok!臭小子一边儿去。” 一顿饭就这么在何家父子嘟嘟哝哝中吃过去了。夏六一听家常听太入神,没留意喝了三大碗汤、大半条鱼、十几个饺子、半只鸡、半碗杂菜兼两碗米饭,撑得是要死要活,不得不全神贯注于压制打饱嗝的冲动,以免影响自己的大佬形象。 餐后楼下几位独居的老街坊上门来邀请何家父子一起去逛花市,何阿爸欣然同往,让几位街坊在楼下等候,自己回屋穿大衣。何初三推说看书,留在家里陪夏大佬。 “我去年逛过了,也没什么,”何初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们一会儿到楼顶看烟花吧,六一哥。” “你跟你阿爸去花市吧,我回去了,”夏六一道。 何初三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劝道,“还早呢,六一哥。楼顶上人不多,清净。” 夏六一捂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只觉得自己在这越来越暖意的房间里待不下去,再待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是了,就是这种“家”的感觉,让他热得难受! “我回去还有事,”他作出一副冷淡的神情道,起身去拿自己的大衣。何初三先他一步,将他挂在门后的大衣取了下来,没给他,“刚吃了饭,再坐会儿吧。” 夏六一一把将大衣扯了过来,“不用。” 何初三眨了一下眼,没有再坚持,“行,不耽误你的事。我送你下去吧,六一哥。” 夏六一随意摆了摆 手,“不用,别被人看到。”上前一步要去拉门,突然被何初三紧紧抓住胳膊。 夏六一脑子里一根弦蹦地弹了一下,下意识地一使力抽了手!拧头瞪向何初三。 何初三一脸无辜,很平静地道,“等一下,有东西给你。” 夏六一强忍着站在门口,何初三匆匆进了厨房,不多时拎了一个小铁壶出来,是上次用来装皮蛋瘦肉粥那个壶,“今天的汤煲了一大锅,我跟阿爸喝不掉。你拿回去放冰箱吧,想喝的时候让保镖帮你温一温。放到后天就不能喝了。” 他面上神情坦然又正直,没等夏六一开口再拒绝,就将汤塞到他手里,主动帮他拉开门,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六一哥,慢走。” 夏六一裹着大衣,拎着那傻不啦叽的铁壶下了楼。他走在昏暗的楼道里,细碎的冷风迎面袭来,稍稍缓解了他头脸上的温热。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是十分不习惯地,将大衣领子掀开了一些,想让自己再冷一点,再冷一点,跟平时一样。 他将铁壶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上,然后又在它倒下漏汤之前,伸手将它扶正。有气无力地捶了驾驶盘一把,他仰头靠在座椅上,徐徐地呼出一口白气。 …… 何初三站在窗前,看着夏六一街灯下的身影,戴着墨镜匆匆地走进小巷,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黑色的平治车才从巷子里开了出来。 那好一会儿,是一根烟的时间。 他俯下身,将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牵起嘴角默默地笑了一笑。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至少值得坐在车内烦扰地抽一根烟。 远处维港的烟花绽了起来,从层层遮挡的楼宇中,隐约漏出了一点五彩斑斓的星光。何初三趴在窗台上,手指抠着红红的窗花,回想不久前黑道大佬微皱着眉头坐在桌前聚精会神挑鱼刺的样子,忍不住呆呆地又笑了起来,觉得心里十分安宁喜乐。 第十九章 生日快乐。 夏六一回家路上,刚过第二个红绿灯,就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跟踪者训练有素,分两辆车交替进行,这一辆跟过一个路口,转岔路离开,下一辆接替而上。之所以短短时间就被夏六一发现,实在是车牌号挂得太没考究:一个尾号六一(61),一个尾号阿三(r3)。 夏大佬心里正烦躁,看着这他妈跟情侣号一样的两辆车就来气,二话不说打了方向盘就冲此时正跟着他的冒牌阿三撞了过去。 阿三车一个急煞,险险地避开了。它倒后几米,急转车头从夏六一后头溜开,夺路而逃。倒车途中夏六一看清车内,前排坐着两个青年,都十分面生。 胆敢在骁骑堂的地盘跟踪大佬的人并不多,夏六一表面上孤身前来,其实暗地里有一帮手下在附近游荡,一有状况随时可以前来支援。他掉转方向盘,一踩油门追了上去。 狗仔跟老虎变成了老虎追兔子,阿三车上那两位小青年才真是叫苦不迭。夏大佬车技彪悍,死咬不放,从九龙塘上了窝打老道,一路狂驰追到了旺角,途中找着机会又撞了人家车屁股一下,直接把那块阿三的牌子给撞歪了。 越往前车越多,两辆车一前一后在闹市区追尾,无视红绿灯,在车流中穿来插去,混乱的刹车声、喇叭声与轰鸣的马达声远远可闻,斑马线上的行人们惊呼着让开。 大过节的,这样超速行驶,惊扰了民众也震惊了交警,两个骑着摩托车的大盖帽交警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警铃一阵呜呜啦啦。冒牌阿三车见势不对,乖乖靠边停下,夏六一偃旗息鼓,也跟着靠停。 他仰靠在座椅上,偏头点了一根烟,惬意地吞吐一口,摇下车窗。 “驾驶证,”顶着大盖帽的年轻交警道,“你们涉嫌闯红灯、超速……夏六一?!” 夏六一叼着烟略一抬眼,就见来人一脸惊讶愤怒,正是去年“救美”不得反成“奸夫”的那位小探长。 诸位看官如果还有印象,就是因为拒不同流合污,而被夏六一和崔东东设计、拍下艳照、以此勒索合作的那一位见习督察。后来他死咬牙关,连勒索都一并拒绝,艳照被直接寄去了各大八卦报社以及他那警卫副处长叔叔的书桌。颜面扫尽之下,他被他叔叔暴打一顿,连降数级,踢到大街上吹哨子。 他明白自己是遭了夏六一的道。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得将夏六一从车里揪出来生吞活剥。而夏六一则是一派淡然镇定,叼着烟答应道,“ 谢探长。” 早就不是“探长”的谢交警怒火高涨,猛地一锤车窗,咆哮道,“身份证拿出来!现在怀疑你涉嫌藏毒及携带枪械,下车接受检查,后车盖打开!” 正这个时候,之前那辆尾号六一的轿车也追了上来,副驾驶座下来一个人,肃声道,“住手。” 谢家宝回头,“阿华哥?!” 来人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他急忙挺直身敬了个礼,重新大声道,“sir!” 来人三十几岁年纪,着一身硬挺西装,身材瘦削,面部轮廓也好似刀削过一般坚硬,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没有神情,双眼黑得深不见底,整个人像一块毫无生气的铁片。 “前面那辆车是自己人,”他对谢家宝低语吩咐道,又走上前来跟夏六一招呼,“夏先生。” 夏六一取下烟,难得地以正眼打量了他。 “初次见面,夏先生果然身手不凡,”他道,“我是o记高级督察谢家华。”【注1】 夏六一弹了弹烟灰,乐道,“又姓谢,警局是不是你们谢家开的?大过年的,谢sir这个见面礼真是有心。你跟兄弟们这么晚不在家过年,反而要出来护送我,夏某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我给大家包几个红包,吃顿夜宵喝点酒,早点回家洗洗睡觉。” “红包就不用了,”谢家华道,“夏先生新的一年少做一些杀人放火的事情,兄弟们也好睡得安心一些。” 夏六一笑了一笑,“夏某一向是守法市民,不劳谢sir费心。” 谢家华也笑了一笑,冷硬的脸上像化开了一阵春风,然而春风稍纵即逝,他不带任何表情地直起身,冲谢家宝一挥手,“走。” 谢家宝跟在他后面,急道,“可是表哥,他……” 谢家华往他肩上拍了拍,不动声色地狠力按了按,低声道,“现在还动不了他,慢慢来。” 谢家宝委屈而愤怒地跨上摩托车,一行人呜啦呜啦离开现场。夏六一留在原地,刚抽了几口烟,收到风声的骁骑堂人马赶来护驾。 四辆面包车嗖嗖地停在夏六一的车周围,“红棍”大疤头拎着砍刀从车上跳下来,急吼吼地,“大佬!没事吧?” “他妈的哪路货色不开眼,敢跟我们大佬飙车!”他一边骂一边四下张望,一身筋肉,满面狰狞。 小马是缺了点儿胆子,这小子是缺了点儿脑子,夏六一这时候心绪烦扰,看到他就 头疼,一巴掌就把他拍开了,“滚回去睡觉!” 他重新发动车辆,不经意间往副驾驶座上一望,何初三那壶汤早在追车途中翻倒,淅淅沥沥淌满了整个座椅。 …… 夏大佬这个春节,前半段过得紧张又谨慎,后半段过得刺激又烦躁,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痛快”。大疤头跟他的时间不长,不懂得如何揣摩大佬心意,只会蛮牛一般地跟在他后面。夏六一挑不出他错处,也找不出乐子,憋了一肚子闷气。好不容易熬到大年初三,小马从广州回来,大佬这才是找到了发泄点。 夏六一关上办公室门,劈头盖脸地把小马一通臭骂,让你和崔东东找那些在老子地盘生事的人,人没找到,倒把o记给老子招了过来,大过年的找老子晦气!马上给我去查,那姓谢的是什么来头,摆这么一副正人君子的脸色给谁看,每年收贡是想收多少! 小马过年吃胖了一整圈,捂着脑袋支支吾吾,末了狗血淋头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对着迎上来的小弟踹了一脚,“妈的!肯定是姓何的臭小子惹了大佬生气!” 小马摩拳擦掌,计划着总有一天将姓何的小子抽筋扒皮,报仇雪恨。而姓何的小子对此毫不知情,度过了一个安心而愉快的春节,并且小日子越过越往上,三月份他升了第一次职——从培训生转为正式专员——随后动用了一小点内部关系,将他的“女朋友”小荷,介绍入公司,做了一名前台服务员。 他和小荷的感情渐入佳境,夏六一这边也懒得派人跟踪——主要是听汇报听得心情烦躁,老是那小子做了个什么菜给小荷,小荷织了件什么毛衣给那小子……送来送去也不嫌腻得慌! 夏六一暂时没有心思去管何初三的闲事,因为他终于摸清楚了谢家华的身份:谢家宝的堂哥,高级督察,现年三十一岁,警务副处长的儿子,出生于警察世家,十八岁就入职o记。 据说他刚入职的时候,只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自从有个关系密切的好兄弟入了廉政公署、在调查取证途中被人关在冷冻厂活活冻死之后,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不扫平污吏刁民,绝不罢休,为了匡扶正义,而呕心沥血,数年来参与破获了多起大案,破格提为高级督察。 总而言之,这位是真正的高岭之花,背景硬,文化高,经验丰富,还雷打不动——不管是糖衣炮弹还是铁衣炮弹,统统没放在眼里。传说谢家华随身带着他那兄弟的灵牌,是真正的死者保佑,数年来遭遇的警告、威胁、偷袭 、暗杀、明杀不下二十次,毫发无损。三年前最严重的一次公寓炸弹袭击,只炸伤了他家的菲佣。此事惊动了他那副处长阿爸,将他强行送出国深造。他在美国攻读犯罪心理学硕士学位,于去年八月学成归港。 从美利坚回来的谢sir,一腔正义,满腹经纶,连腹肌都多出了两块,堪称是身心武装到位。黑白两道,各界江湖人士,谁敢偷着挠他一爪子,就会被他死咬着不放、揪下一屁股毛。 夏六一简直不相信香港还有如此“清纯”的阿sir存在,对着这么一位铜墙铁壁的家伙,他跟崔东东琢磨来琢磨去,也得不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拿钱哄不了,弄死弄不了,普通的阴谋诡计也奈何不了他。 幸亏这小子再三头六臂也只是个小小高级督察。还有那么多殷切关怀江湖人士的“探长”们在,谢家华正义之路行进艰难,暂时也难为不了夏六一。 谢家华的目光也并未久久停留在夏六一身上,最先落马的是防备不深、组织松散的沙大佬。这位龙头大佬统领的沙家帮,与骁骑堂一样出身蛟龙城寨,手中握有多条毒品制造、交易线。谢家华潜心经营数月,在沙大佬与缅甸毒贩交易现场,将双方一网打尽,缅甸佬抵抗中被乱枪打死,沙大佬没跑出五百米,就被追上来的谢家华从后一枪断腿,亲手抓获。 沙大佬被捕之后,沙家帮就此一蹶不振,肥七眼看着这位昔日盟友无药可救,顺理成章地吞并了他的所有地盘,顺道还吞并了他家里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太太。沙大佬在监狱里听闻此事,恨得牙齿发痒,自觉自愿担任污点证人,抖落出肥七不少事端,虽然动摇不了肥七根本,但也足够令肥七缩手缩脚了一阵。 而夏六一隔岸观火,虽然事不关己,但仍然是嗅到了风中那股子焦臭的危险气息,传令手下打足精神,谨言慎行,没事别去触谢sir的霉头。 如此混乱之下,一眨眼就到了六月。鹰飞草长的季节,海风带着温暖的气息。骁骑堂高管们的狂欢节——夏大佬的生日,又到了。 众人仍旧相聚在去年那家夜总会。酒池肉林,彻夜狂欢,一个二个喝得连门在哪里都找不到。 夏六一跟着崔东东,提前尿遁,顺便捎上了一位心腹“草鞋”。三人在楼上办公室里一边消酒劲一边密谋要事。末了夏六一将草鞋赶走,又跟崔东东单独说了几句。 “我瞧不出大疤头的错处,但是他毕竟是葛老推荐的人,我不太赞同你重用他。”崔东东摇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夏六一道,“这大半年他也算尽心尽力。” 崔东东一耸肩,“你是大佬,你说了算。反正最近风声紧,元叔很不放心,私下里又嘱咐我,要劝你谨慎行事,莫太张扬,不要再招惹差佬。” 夏六一操了一声,“我又张扬什么了?妈的夹起尾巴做人,还不够?” “老人家是要保守一点,”崔东东道,“他一直不太满意你跟肥七闹得太大,探长们那边不好交代。现在o记已经盯上我们,你还要大张旗鼓做生意,他是担心骁骑堂家业毁在你手上。” “他懂个屁!”夏六一骂道,“一把老骨头,我不跟他计较!你给他包三十万红包,让他清清静静养老!” “你对他再大方,他未必懂你的苦心。” “嗯?” 崔东东顿了一会儿,“长老们只想壮大和维持帮会,谁来当这个龙头不重要。当初他挺你而不是许应,在我看来,是觉得你年纪轻,好掌控。要是有一天你不听话了……” 夏六一拧起眉毛,冷笑着接道,“有一天我不听话,他还想更新换代?——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崔东东弹了弹雪茄,没说话,眉头微皱,是有些迟疑的神情。 “怎么?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妥?” 崔东东摇头,“除了青龙我就认你一个大佬,你眼光独到,做事自有你的道理,再加上你是我兄弟,于理于情,你做什么我都挺你。但是他有一点说的没错,差佬盯上你了,我担心你的安全。” 夏六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知道了,我会小心。” 他按下桌上的电话,“送两碗云吞面上来。” 跟着云吞面进来的还有保镖阿永,谨慎地探头,“大佬。” “什么?” “一个小时前有人来送了礼物给您。您吩咐了不让打扰,我就放一边儿了。” “拿进来。” 阿永拎进来一个包装松散的大礼品盒子,明显是之前被拆开检查过。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夏六一满面狐疑地对着这个外形拙劣的盒子,盒盖上精心捆绑的丝带花都被检查的人给拨散了。他打开来一开,是个造型精致的水果蛋糕。 只不过上面还有几道长刀戳刺的痕迹,还被人切下试吃了一小块——是担心里面藏炸弹或者藏毒。水果 都被挤得歪歪扭扭的,十分影响美观。 夏六一拿起包装盒上的一封贺卡,打开一看,字迹端正的“六一快乐”四个大字,上面照旧画了个极其简陋的生日蛋糕。 ——我想送你一个这么大的生日蛋糕,但是不够钱。先送个纸做的,等我明年工作了补给你。 “谁送的?”崔东东凑上来想看贺卡,但夏六一一收手,将那张贺卡皱巴巴地攥在了手心。 他并未来得及答话,甚至都没留心崔东东说了什么,猛地直腰站起来!他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大跨步追了出去! …… 夏六一匆匆推开走廊上拦路的醉鬼们,满脸镇定,脚步却越来越快。几分钟后他站在了夜总会的大门口,背后是大片的灯红酒绿、魑魅魍魉,前方却是人烟稀少、街灯昏暗。 没有看到何初三,他一把揪住门卫,“刚才送礼的人呢?” “啊?大,大佬!” “刚才送那个大盒子给大佬的人,不是你收的吗?!”追过来的阿永跟着骂道。 “哦,他,”门卫急道,“他送完就走啦!” 夏六一把他丢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站在原地点了一根烟,他对阿永道,“电话。” 阿永奉上砖头大小的大哥大一部,夏六一叼着烟,皱着眉按了一串号码。 冗长的等待之后,那边终于接起了电话。 “六一哥,”扑街仔在那头毕恭毕敬。 “你人呢?” “生日快乐。” “你人在哪儿?” “蛋糕好吃吗?” “他妈的我问你人在哪儿!” “……快到家了。” “怎么不进来找我?” “不了,你忙,不打扰你。” 这小子屁话刚说完,夏六一背后的夜总会就换了进场音乐,缠绵的情歌变成了激烈的鼓点音乐,而夏六一眉头一皱——因为明显在电话里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何阿三!给老子出来!”他冲着对面街角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喝道。 【注1: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由反黑组与有组织罪案调查科合并而成。】 第二十章 老掌柜已经知道了? 躲在车仔面摊招牌后面的何初三,被夏大佬老鹰捉小鸡一般揪了出来。 “快到家了,啊?”夏六一拧着眉头冷笑。 何初三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没吃晚饭,在这里吃面,马上就准备回去。” 夏六一往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他妈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狗东西!吃面吃了一个小时?哄你老母呢?! 何初三被他扇得晃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扶了扶眼镜,跟他说,“六一哥,我明天周日还要加班,不打扰你了。” 夏六一往他背上又狠狠拍了一下,泄恨似的,“滚吧!” 何初三夹起公文包,老老实实地滚了。因为升职加薪接待客户,他身上的西装也换了一套,崭新又笔挺,背影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很有一股子职业精英气息。 只是因为个子瘦高,形单影只,所以又带了点儿孤独萧瑟。一步一顿走得慢吞吞的样子,就好像被夏六一两巴掌扇成了残废。 他算着步子磨磨唧唧地走过半条街,身后果然传来“哔——哔——”两下车喇叭。 夏六一叼着烟按下车窗,满脸不耐烦,“上来!送你回去。” …… 阿彪开车,阿永坐在副驾驶担当护卫,何初三陪着大佬坐在平治车后座,闷着头一声不吭。 夏六一叼着烟蹬他一脚,“偷笑什么!扑街仔!” 何初三抬起头,果然嘴角是翘着的,“六一哥,最近身体好吗?” 夏六一哼了一声,“还行。” “那就好,”何初三说,“阿爸关心你牙口好不好,前几天还跟我唠叨,让你睡前少吃小食,记得刷牙。” 夏六一嘴角一抽,顿时犯起了牙疼,黑着脸道,“关他屁事!他的杂货铺开了没有?” “开了,生意挺好。他还想卖水果,现在家里堆了一批货,都快住不下了。” “住不下就出来住。” “嗯,是有这个打算。我加班晚,他起得早,打扰他休息。而且我下个月调去中环……”【注1】 “中环?精英了啊,何阿三。”夏六一逗他。 何初三十分配合,神情腼腆地低下头,“哪里哪里。” 夏六一又蹬了他一脚,他妈的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跟老子演什么羞涩少年! 正这个时候铃声响了, 坐前头的阿永拿出大佬专用大哥大,却发现毫无动静。 何精英从公文包里翻出了自己的大哥大,“喂?” “小荷?”他语气温柔。 夏六一点了根烟,摇下车窗透气。 “……吃过了……还没有,回去的路上,六一哥送我……嗯,明天我下班来接你……我都可以,你想吃点什么?……好,我试试……对了,阿爸给你煲了汤,我明天带来……好啊,我会跟他说的……” 夏六一冲着窗外翻白眼,腮帮子酸得不行——这他妈的,肉麻到大佬面前来了! 何初三秀了至少五分钟恩爱,大佬一根烟都快抽到头,他才磨磨唧唧地合上大哥大,“六一哥,小荷托我问候你。” 夏六一端着大佬架势,唔了一声,懒得说话。 车开到何初三家附近,隔着两条街,将何初三放了下来。他跟夏六一道了别,走出两步,又倒回来拍了拍车窗。 夏六一按下窗户。 “六一哥,你保重身体。如果上山的话,注意安全。” 夏六一不耐烦地摆摆手。 轿车渐行渐远,夏六一不经意回头看,那扑街仔还直直地站在路边望着他。 他回过头,心情烦躁地仰靠在座椅上。 “大佬,要上山?”阿彪问。 “不了,回家。”夏六一有些疲惫地道。 顿了一会儿,“叫人把那个蛋糕给我送过来。” 夏六一于生日当晚,一个人在家对着青龙和小满的牌位喝啤酒,用打火机烧掉了何初三送来的生日贺卡,吃下大半个水果蛋糕,未曾刷牙就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害起了牙疼——是真牙疼。 一周之后愈演愈烈,他整个腮帮子都肿了起来,不得不戴着墨镜口罩、掩人耳目地去了医院,被拔下劣质后槽牙一颗——正是去年何牙医镶上去那几颗之一。 夏六一含着半口棉花半口口水,苦不堪言地躺在手术椅,听着嘴巴里吱吱的机器转动声,恨不得将何阿三和他爹都捆起来浸猪笼……扑街仔!庸医! “这几颗牙材质都不好,容易发炎,”医生跟他说,“夏先生,要不一起换了吧?” 夏六一一听直摇头,他妈的拔一颗就要人命了! “大佬,都换了吧,”陪他一起来的小马说,“镶金牙,洋气!” 夏六一抡起 旁边的手术盘将他砸了出去。 小马屁滚尿流从手术室里逃出来,跟外头的下属发脾气,“姓何的臭小子死哪儿去了!这么久没来哄大佬开心!” 姓何的小子一方面玩着对大佬的欲擒故纵,一方面忙着拼搏事业。他做的是投行,又是近年来涨势见好的地产投资,压力大,风险高,收益惊人。彼时香港经济形势一片大好,房市节节攀高,青壮年们纷纷投身金融事业,呕心沥血、竭尽所能地捞钱。日本正在进行中的经济危机,以及七月份某外资银行的清盘事件,并未给业界带来太大的震荡与警示。 何初三吃在公司,睡在公司,周一到周六,昼夜不停地加班,陀螺一般地四处转。之所以熬了一年还没秃头,应该是跟每天抽空在咖啡间打的那几套太极拳有些关系。 而到了稍有空闲的周日,他就开始拾捡起金像奖影帝的天赋,穿着他阿爸的旧外套,弄乱头发,抹黑皮肤,戴起墨镜,贴上小胡子,随便装一小车杂货,推到夏六一“总公司”办公楼楼下去卖——他不敢轻易出现在夏六一面前,但见不到又想得挠心挠肺浑身发痒,只能出此下策——被收取保护费三次,小马哥亲自买香烟一次,统统没有穿帮。 夏六一上午进公司一次,中午偶尔出公司约人吃饭一次,下午回公司一次,晚上又出公司一次,他统统看在眼里。嘴里吊儿郎当地嚼着槟榔掩人耳目,心里一阵一阵地少男怀春——也算是发泄工作压力的一种方式。 何精英一脸纯良,满脑猥琐,最喜欢看的就是夏大佬下楼上车那一串儿动作:歪头吸一口烟,扔掉,然后解一颗西装扣子,弯腰上车——那屁股是别提有多翘。 可惜了当年赤条条趴在蛟龙城寨那张小破床上的时候,他没有双手攥住多揉几把! …… 这一年香港天气异常温暖,夏日炎炎,烤得街头混混们都失了生气,只愿在夜晚吹着凉风饮啤酒,打打小牌划划拳。夏六一和肥七各自躲避风头,偃旗息鼓数月。及到了9月,香港立法局引入第一批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的议员,掀起暗涌。 华探长——九龙城区一位德高望重的总督察,黑道人士的福星与保护伞——亲自致电给夏六一,约他与肥七在九月底中秋节前两天,周六,一起到他家吃顿便饭。明面上是他老人家退任前的辞行,实际是想撮合双方、平息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夏六一再厌烦肥七,看在华探长的面上,也不得不盛装前往。这天傍晚他带着 两车保镖,去了华探长在半山别墅区的豪宅——此地地处港岛,既非夏六一的骁骑堂地盘,也非肥七的何盛会地盘,算是一个中立场所。 夏六一叼着烟下车,正见对面的肥七挺着大肚子下了一辆宾利。夏六一眯眼冷笑,肥七抖了抖皮肤松弛的嘴角,双方保镖单手按枪,一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氛。 蓄着白须的华探长挺着跟肥七一样的大肚子,叼着一支雪茄,从院里面走出来,先就在夏六一绷紧的后背上重重一拍,“小六啊,小兄弟!” “探长,”夏六一毕恭毕敬地回道。 “华哥,”肥七也道。 “老七!”华探长在他背后也拍了拍,“都进来吧!别在外面干瞪眼!” 按照规矩,双方都将枪支卸下,只带两名同样无械的手下入院。夏六一带了阿永、阿彪,站在门口抬起手臂任保安检查的时候,他眼角匆匆一瞥,瞧见肥七和华府的管家交换了个眼神。 他心中警觉,回头对着守在车内的小马打了个眼色。 华探长拄着白金拐杖,大腹便便地走在前面,“我老了,正是享清福的时候,本来不想管这闲事。但是你们俩实在闹得太大,简直不把我这个老家伙放在眼里!今天看在老夫的面上,你们俩都给我安分点儿!” “探长,小六对您一向恭敬。您放心,只要肥七不为难我,我肯定不会扫您的面子。”夏六一道。 肥七闻言冷哼了一声,华探长停下脚步回头去看他,他低了头,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华哥。” 一行人在二楼餐厅坐成一桌,华探长坐了上首,左右两边便是肥七与夏六一。肥七一屁股坐了左席,夏六一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陪坐的还有华探长的夫人以及弟弟。华夫人是富人圈里有名的交际花,华老二也是一名见多识广的生意人,用餐气氛被他们营造得和乐融融。夏六一应付这种场合十分顺手,做得也是一副不计前嫌、恭敬谦和的后辈模样。肥七虽然少言少语,但也给足了华探长面子,没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惹起不快。 “小六,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小满常来我们家。青龙跟老华谈公事,我就带着你们俩做糕点,”华夫人感怀道,“后来你入了公司,小满嫁了人,倒是不常来了。” “公司事忙,”夏六一道,“没有时间来问候夫人,实在是抱歉。小满之前在家常念叨您做的糕点,说自己再怎么尝试用料,都没您做的精致。 ” 华夫人低下头去拭去一滴眼泪,“是啊,她若是现在还在,我大可以再亲手教教她。” 夏六一并未觉得她那滴眼泪有多真心,然而自己胸口却是觉得闷痛。他面上不动声色,趁势端起酒杯道,“夫人有心了,夫人和探长对我们的好,小满记得,六一也记得。我敬您和华探长一杯。” 待这一杯行完,华探长清咳一声,“夫人,大家难得欢聚一堂,这些伤心话就不要再提。你去看看餐后甜点准备好了没有?” 华夫人懂事而去。华老二也跟着站起来,“大哥,二位大佬,我还有私事,就不相陪了,你们吃好喝好。” 他们离去之后,华探长摆摆手,屏退左右。夏六一和肥七的两名保镖也跟着退了出去,守在门外。这便是谈正事的时候。 肥七抓起餐布擦了擦嘴,另一手在自己桌下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透明胶带黏住的一把枪。 他压根没想过与夏六一和解,和盛会势力在九龙一带经营了十几年、树大根深。夏六一黄毛小子,胡子都没长齐,就胆敢跟他叫板,华探长即将退休、夕阳将逝,也没什么气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撕破脸一起除去,栽赃在夏六一头上。 他买通华府的管家,事先做了手脚。餐桌左席下面藏的这把枪是给他自己,六发子弹,杀掉夏六一与华探长绰绰有余。而门外垃圾桶里也藏了枪,是给他那两名保镖。更别提楼顶天台和花园里亦都埋伏了他的人,除了枪还带了汽油火把,烧掉整个屋子,毁尸灭迹。 他看向桌上的红酒杯,他跟门外手下以酒杯破碎声为记,一旦他摔下酒杯,门外保镖就会冲进来帮忙,里应外合,夏六一想留条全尸都难。 华探长这时候已经点起一根雪茄,开始侃侃而谈,分析天下局势,“议员换届的事你们都知道,现在的香港不比以往。还有几年这‘租界’租约就要到期了,北京那边提出不少条件,小六你们蛟龙城寨被清拆也是其中之一。我之后的继任人选,原本应该由我指定,现在上头却压住不放。o记前段时间抓走了沙老三,廉政公署最近也有不少小动作。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也在盯着你们。在这个时候,你们不联合起来互相帮助,反而还要窝里斗。” 肥七道,“华哥,我和盛会什么时候跟他骁骑堂一个‘窝’待过?十年前和氏子弟歃血为盟,拜天地认宗师,论资排辈,他们骁骑堂连门槛都进不了!青龙在世都不敢招惹老子!他夏小六不在九龙城里好好待 着,越界来踩老子地盘!这算什么道理?” “风水轮流转,时势造英雄,”夏六一道,“香港统共就这么大一块地方,自由市场,谁有能耐谁话事。你说是你的地盘便是你的地盘,难不成上面写了你的名字?” “夏小六!”肥七瞪眼喝道,逮准机会抓起桌上酒杯就要摔。 结果华探长就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哎,老七,好好说话!发什么火?” 这位以主持公道为己任的总督察,以他老当益壮的臂力,硬是将肥七的手按回桌上,把里面那只酒杯扯出来,往桌子正中一摆。 “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压不住你们,惊动了‘老掌柜’,怕是你们两边都吃不了好。” 这个名字一出,肥七和夏六一的神色皆是一敛。 “老掌柜”其人,是一位在道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人物,势力渗透香港黑白两道的上层建筑,收着各方人马的层层上贡,暗中颠倒黑白,于乱世中操盘。他要谁衰,谁就江河日下,他要谁兴,谁就飞黄腾达。白增黑减,黑进白退,都操控在他手中那杆无形的秤里。 肥七这么些年,没少通过华探长给“老掌柜”进贡,却始终没有资格面见“老掌柜”真容。他担心夏六一背地里给老掌柜上足了供奉,引来老掌柜搅局,心中忐忑,倒是有些犹豫下手,“华哥,老掌柜已经知道我们这事了?让您来敲打敲打我们?” 华探长轻哂一声,“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儿来时间搭理你们。不过再闹下去,我可说不准。” 他眼见二人气氛稍缓,有心劝慰,对夏六一道,“小六,这事说起来确实是你越界了。老七毕竟是前辈,你该给他面子。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各让一步,海阔天空,一起发财不是更好?” 此话不说则已,一说倒提醒了夏六一,他冷笑道,“一起发财?他确实想过一起发财。他曾跟青龙谈合作,骁骑堂的‘货’从他手下渔码头出入,利润提成。但是青龙拒绝了他,他便怂恿许应篡位夺权,谋害青龙!” 此言一出,华探长的神情突然有了稍纵即逝的松动,但他马上皱起眉头,一脸正气地盯着肥七道,“老七,真有此事?!” “当然没有!”肥七大喊冤屈,心中算盘一打,又一次将手偷偷摸向酒杯。 “夏小六,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帮之主、龙头大佬,胡搅蛮缠也要拿出证据,”他作义正言辞状辩解,“不是谁都跟你家‘ 阿大’的死有关系,我看你是伤心过度,昏了头!” 他加大“阿大”两字的读音,一手端起酒杯,一手在桌下撕扯胶带,话语中带上了戏谑。 “我听说,自打青龙死后,你这位新龙头从没碰过女人,倒是跟一个男大学生打得火热,怎么?你是硬不起来,还是喜欢走‘后门’?难道说你和青龙……” 他话音未落,脑袋上“咚!!”地一声血沫横飞!夏六一一把抓起烟灰缸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 闷响之后,肥七跟着椅子一起倒了下去!酒杯又一次跌在桌上,滚了一点儿就被餐盘拦住。枪的胶带也未能完全撕开,垂在桌子下头晃晃悠悠。 肥七跌倒在地,捂着被砸破的脑门发出呻吟。夏六一快步上前,捡起鲜血淋漓的烟灰缸,朝着他脸上又是狠重的一下,直接打爆了他一只眼睛! “小六!”华探长喝止道。 夏六一充耳不闻,右手抓起肥七的头发,抡起烟灰缸再是一下! 这一下几乎砸扁了肥七的鼻子,这个在外头横行霸道的大块头发出“呜呜”的呻吟,肥硕的手脚胡乱挥动,满面鲜血,竭力想爬起来。 夏六一蹲在地上,冷笑着看着他垂死挣扎。肥七四肢抽搐着趴在地上胡乱抓摸,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前方餐桌底部,想去够那只吊在半空的手枪。 夏六一站起来一脚踩住他的后颈,弯腰扯下了那把枪,拿起来对着华探长晃了晃。 “这是?!”老探长惊道。 “你该换个管家,”夏六一冷笑道。 也正这个时候,在他脚下扑腾的肥七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抓住了桌脚,狠狠地摇了摇! 餐盘边的一个酒杯终于咕噜咕噜滚到桌边,“啪——!” 门外应声响起激烈的枪声! 【注1:中环地处港岛,是香港的金融中心,许多大型金融公司设于此地。】 第二十一章 又是扑街仔英雄救美? 夏六一掉转枪头对向门口。肥七趁机抱住他的腿脚,一把将他拽到了地上,近两百斤的体重压到他身上,去抢他手里的枪,夏六一挣扎之下连开两枪,都未能命中,好不容易用膝盖顶着肥七的肚子将他掀翻下去,只听“砰!”一声重响! 华探长从橱柜抽屉中摸出了枪,一枪将肥七开膛破肚,肥七捂着血肉模糊的肚子,躺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你……” “外面的人是你的?!”华探长怒骂,“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子家里造反!” 肥七撑着一口气恨极道,“老不死的!你他妈装什么蒜!夏小六我告诉你,怂恿许应杀青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叫我传……” 他未说完,华探长抡手又是一枪,正中脑门,肥七半个脑袋被轰成血沫,肥硕的身躯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灭了肥七的口,他回头一看,正迎上夏六一震惊的目光。 二人皆是一愣,然后一齐举起了手中的枪,接连两声重响之后,华探长被击中胸口的子弹震飞出去,栽倒在地。而他打偏的一枪则击中了房顶吊灯,重达几十斤的豪华水晶吊灯轰然坠下,跌落到餐桌上砸得粉碎! 夏六一不顾飞溅的水晶碎片,几个跨步冲到华探长面前,拽起他衣领喝问,“青龙向来敬重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为什么?!” 华探长嘴角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双手徒劳无力地抓挠。这位驰骋江湖二十年、“老总”光辉笼罩万千江湖人士、收益上亿资产的老督察,瞪着眼睛看着他那顶从法国购置回来、现已支离破碎的豪华吊灯,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夏六一狠狠踹了他一脚,朝他尸体泄愤地连开三枪! 门突然被人从外踹开,肥七的一个保镖持着双枪闯入,却只是将子弹尽数打在了华探长被举起的尸身上。夏六一左手单手拎着华探长衣领,躲在他身后喘了口气,然后在将他推向入侵者的同时,将枪从无力的右手换到左手,将那保镖一枪毙命。 阳台外此时也同样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楼外的双方人马听到里面动静,不约而同地开始了枪战。楼顶天台的肥七手下纷纷甩着绳子跳入阳台,开始集中火力攻击房内唯一站立的夏六一。 夏六一抬手打出几枪,干掉了冲进房间的两名先锋,逼退了第三名。手里的枪没了子弹,他扣了两下之后随手扔开。 “大佬死了!夏六一还在里面!放火烧死他!”逃出去的那名肥七下属在外头喊道 。 两个油漆桶从窗外扔了进来,泼洒出满室熏鼻的气味,紧接着一个火把被扔了进来。 夏六一急忙转身往门口撤退,肥七的另一个保镖却正好在外头大开完杀戒,冲了进来。二人猛一见面,在对方抬起手开枪之前,夏六一一把抓起桌上餐刀,扬手射了出去,正中咽喉! 他弯腰捡起华探长的枪,插进裤兜。脱下西装外套掩住口鼻,他大跨步走到门边,一脚踩在被刀插入咽喉的保镖抽搐不已的脸上,随后捡起对方的枪,冲出了房门。 门外也是一片混乱,被肥七保镖杀死的华府佣人尸体横倒在走廊上。夏六一大跨一步,扶起躺倒在一个大花瓶后的一具身体,使劲晃了晃,“阿永?阿永!” “大……大佬!”浑身是血的阿永勉强睁开眼,呛咳道,他腹部中了一枪,奄奄一息,“您没事……咳……” “阿彪呢?”夏六一四下没看见第二个保镖。 “咳……不知道……他说去上厕所……” 夏六一面色一沉,却没时间再去判断。楼下传来不绝于耳的枪声和混乱声。华夫人的尖叫响起一瞬,随即便悄无声息。 楼上的各个房间则都被人从阳台扔了汽油桶,火光一片,还有人沿着室内楼梯往上跑。夏六一废话不说,弯腰一把将阿永拽了起来,架在肩上。他一边跑一边回身对着追击者开了两枪,打死了最靠前的一个冲锋者。 作为反击,一溜儿的弹雨轰鸣而来,噼里啪啦将沿途的墙壁花瓶射了个稀巴烂,走廊吊灯啪啪地下坠,摔得满地碎渣烟尘! 夏六一弓着腰用枪挡着头,架着阿永在烟尘中拼命向前跑,耳朵里听到阿永虚弱道,“大佬,别管我……快走……” “闭嘴!”夏六一皱眉喝道,用无力的右手勉强拽住他衣领,一边拖着他继续奔往走廊尽头,一边又往后开了一枪,又是一人扑通倒地。 尽头的窗户上了锁,锁头牢牢锈住,拉扯不开。夏六一脱下外套裹住左臂,“啪!”一下捶碎了玻璃! 顺手将窗边碎渣一扫而空,他回身架起阿永就要往外推,突然阿永猛力一挣,将他撞到一旁!与此同时楼梯那头几声枪响,在阿永身上破开更大的血洞! “阿永!”夏六一嘶声喝道。 阿永含着满口鲜血,满额青筋,赤红着眼看了他一眼。从夏六一手中抽过那支只剩三发子弹的枪,他拽起夏六一,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推 出窗外! 他转身对着扑上来的肥七手下大吼一声,一边开枪一边冲了上去!弹雨迎面而来,震天的枪响震颤了整栋别墅! 楼层不高,夏六一伴着枪声从二楼掉入花园,跌落在一丛矮树上,翻滚几下爬起来。他喘着粗气抬头往向烟尘弥漫的二楼窗户,咬了咬牙,他神情悲痛地别过脸,这时候便听见院外小马的叫声,“大佬!” 小马在他进来之前的眼色示意之下,一直颇有防备。里面第一声枪响之后,外头双方就果断开了火。一时之间枪声不绝,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几条尸体。 夏六一抽出裤兜里第二把枪,在自家人的开枪掩护下,冒着枪林弹雨冲回了千疮百孔的车旁。 “大佬你没事吧?!”小马问。 夏六一喘了口气道,“没事,差佬很快会来,走!” 说这话时已经晚了。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山下红灯闪烁警钟不断,大批警车蜂拥而来,警方连飞虎队都出动,来势汹汹。 “怎么来这么快?!”小马瞪眼道。 夏六一想到失踪的阿彪,脑中当即有了计算,“别恋战,把车烧了,分散走!” “是!” 一行人分散开,匆匆融入夜色。小马带的人都是头脑机灵、身手利落的好手,这点无需夏六一费心。他独自挑小路从山林边缘滑滚而下,一路直奔,跑出数里,回头望去,半山的别墅熊熊燃烧,熏红了半边天空。 此时山上,警方拉起了封锁线,逮捕了数名被困在院内、逃跑未遂的肥七手下,消防车和急救车也匆匆赶来。随着消防车而来的还有一辆尾号61的普通轿车,数名便衣开门下车,向维持秩序的警员亮出证件。 滚滚浓烟还在从别墅楼顶灌向天空,谢家华带着两名手下走近院前,“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我,”一个便衣打扮的警官道。 “o记高级督察谢家华,这是我们调查已久的一起黑社会团伙争斗事件,将由o记接管。辛苦你们了。” 谢家华说完回头对属下道,“门口那辆平治是夏六一的车,赶紧灭火,仔细搜。” “是。” “你们逮捕的犯人在哪里?”他又问之前负责的警官。 “都铐在车上。” “带我看看。” 谢家华带着手下进了一辆警车后车厢,被逮捕的混混们全部 灰头土脸地望向他,他手一指角落里蹲着的阿彪,对属下道,“单独铐走。” …… 半个小时之后,处理完一切的谢家华走出封锁线上车,却被人从外敲了敲车窗。 他按下车窗,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细长眉眼,单眼皮,笑起来的样子狡猾得像只狐狸,“谢sir,你好。我是廉政公署助理调查主任,陆光明。” “什么事?” “这里场面这么热闹,想必里头出了大事吧,谢sir?” “案件正在调查中,根据保密条例,我没有向你透露的义务。” “我明白,我不是来刨根问底的,是来提供帮助的。居住在这里的华总督察涉嫌收受贿赂、与三合会勾结,我们调查已久,手头有一些不受保密条例限制的情报,或许对案件调查有帮助。这是我的名片。” 谢家华收走名片,按起车窗,“多谢,我会再联系你。” 陆光明却伸手按住了车窗,“但是谢sir,我的情报不是白给的。” “你想要什么?” 陆光明侧头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华总督察并不是涉嫌受贿的最高级长官,他的上面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个……跟谢sir您有点私人关系。” 谢家华脸色一沉,目光顿时森寒了起来。 陆光明怕冷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眯眼笑道,“谢sir,我只是个刚入职的助理主任,犯不着胡编乱造来招惹你。就是这样啦,记得跟我约时间。对了,我喜欢喝檀岛咖啡的奶茶。” …… 夏六一步行下山融入市区,枪被他扔进了海道,他将染了血的西装外套卷起来抱在身前,放慢脚步,徒步走去天星码头,准备混入人群,坐船过海回九龙。 却在走到码头入口的时候,被人从后拽住! 夏六一下意识地回身一肘,袭去的胳膊却被来人敏捷地架住,“六一哥?” 夏六一回过头,看到了一脸讶异的何初三。 何初三戴着金丝眼镜,肩下夹着公文包,显然是刚刚加班出来。他上下扫了一眼夏六一,瞬间便清楚了状况,急匆匆脱下外套包裹住带着血腥气的他,低声道,“现在不能过海,到处都有便衣临检,跟我来。” 他带着夏六一,二人沉默不语地上了一辆叮叮车,摇摇晃晃坐到西环,下车快步走到了一栋老旧的唐楼前。 楼道昏暗,何初三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把手电筒,牵着夏六一走上去,摸钥匙开了二楼一户租屋的门。 何初三回身关上门,拉上窗帘,按开电灯。两个人在满室光明中低喘着气。 “你怎么知道有便衣?”夏六一这时候才开了口。 “我在公司楼上看到,到处都停了警车。他们说半山出了事,飞虎队都上去了。” 他紧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夏六一面色淡然,“没你的事。” 何初三这便知道他不想多说,识趣地也没再问,他低头注意到夏六一衬衫上渗出来的血迹,“你受伤了?” 夏六一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受了伤,疑惑地低了头。何初三蹲下来急急掰开他的手,撩起衬衫。 伤口在腰侧,是从二楼窗户撞下来的时候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其实不深,但是因为之后的激烈运动而被蹭刮得血肉模糊。何初三用指尖轻轻在伤口附近摸了一摸,触感冰凉粘湿,只觉得心尖疼得发颤。 他狠狠握了握拳,强自镇定,扶着夏六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我去楼下买点儿药,你先休息。” “喂,”夏六一唤住他,“小心点。” 何初三心又颤了一下,“你才该小心。不要出去,我马上回来。” 他抓起公文包急匆匆地又走了。夏六一扯开衣服,赤着上身仰靠在沙发上,用双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番惊险厮杀之后,他陡然陷入这样平和安静的环境里,感觉自己像是在发梦! …… 发了一会儿呆,夏六一观察起屋内摆设。房子是一室一厅,上了层薄灰的劣质墙,不平整的地面,发霉的屋顶,十分简陋。门背后贴着一张剪纸“福”字,一看又是何阿爸的作品。客厅里只有一台沙发和一个小茶几,门口地上整齐排着两双皮鞋和一双拖鞋。 他扶着墙走进卧室,单人床,角落里有个小衣柜,一张书桌架在床边,上面摆着一大摞资料和书本,床头地上也整齐地垒了几叠书。 这他妈书呆子,成天就跟纸片儿过日子! 他拉开何初三衣柜翻了翻,扯出一条长裤,挂在手臂上。正要关柜子门,却注意到角落里一个黑皮盒。 翻开来看了看,是个旧款的大部头相机,机身底部贴着“xx寄卖行”的标签,像是二手。还有一小罐胶 卷。夏大佬无甚兴趣,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他一边走一边踢掉自己沾泥带血的鞋子、袜子,裤子脱下来随手扔在客厅地上,踩了何初三的拖鞋,就进厕所洗澡。 房子老旧,洗澡用的就是一根水管,连蓬蓬头都没装上。夏六一随手抓着水管往身上胡乱冲了一通,一边抓过肥皂涂抹头发,一边暗自琢磨:这小子向来节省,连房子都租这么破,怎么还舍得花钱买个二手相机? 他这边忙于洗刷一身腥臭,何初三那边匆匆下楼,药房里买了绷带纱布和常用药,又急匆匆回来。进门就看到夏大佬卷成一团的裤子。 他将手里的东西摆在茶几上,急急走到厕所边拍门,“六一哥?” “嗯?”夏六一在哗哗水声里应了声。 “伤口碰不得水,你洗的时候小心些。” 夏六一没理他,眯着眼睛仰头冲洗泡沫——屁大一点儿伤! 何初三暗叹一声,耐心地坐在沙发上等夏大佬沐浴完毕。过了一会儿,夏六一湿漉漉地从厕所里走出来,赤着上身,一边低头拉着长裤拉链,一边道,“毛巾。” 何初三小心地拉开一点窗帘,从窗台外拿回了挂晾的毛巾。夏六一抓过来往身上随便擦了一把,就要去摸消毒水。 “我来吧。”何初三看不过去地抢过药瓶说。 他拉着夏六一坐在沙发上,重新用毛巾细致擦干了夏六一身上的水迹,给伤口消毒。夏六一顶着毛巾擦头发,任消毒水烧灼过伤口,半声没吭。 他不喊疼,何初三却为他害疼。将伤药洒在纱布上,小心翼翼地贴上皮肉翻卷的伤口,他一边动作一边想到对方受伤时的场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件沾满血块与玻璃碎片的西装外套、满是泥泞的高档皮鞋、往山上呼啸而去的大批警车、盘查过海乘客的便衣们,无不暗示着战斗的激烈与惊险。 夏六一的身上伤痕密布,大多是旧伤,但右肩上骇人的一大块蜈蚣状的缝合痕迹,却是他亲眼见证。他回忆起当年在蛟龙城寨,夏六一浑身浴血、脸色惨白晕死在他面前的样子,胸口一阵一阵抽痛。 夏六一感觉到何初三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下来,何初三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手轻轻地搭在了夏六一身旁。 夏六一脑袋罩在毛巾里,看不见何初三的动作,却能看见前方墙上投射的影子——何初三悄无声息地抬起手,那是个要从侧后方搂抱他的动作。 夏六一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肌肉牵扯伤口,他咬牙忍住痛哼——然后看见影子里何初三的手迅速收了回去! 夏六一拧着眉转过头,何初三若无其事,正神情专注地给他贴绷带。任夏大佬百般瞪视,他自岿然不动,一脸纯真老实。 他妈的奥斯卡影帝!装!你给老子继续装!扑街仔,老子早觉得你那马子泡得太假! 伤口处理完毕,夏六一赶紧将这心怀不轨的小子推到一边,冷声道,“大哥大给我。” 何初三闷着脑袋,乖乖起身去翻了大哥大给他,又找了件薄睡衣披在他身上。 夏大佬头顶毛巾、披着画满可爱小熊的睡衣、脚下蹬着人字拖,撑着腰走到窗边去打电话,一边摁号码一边问何初三,“有烟没?” “没有。” “去买。” “你受伤不能抽烟。” “扑街仔!”夏六一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大骂了一句,对着大哥大继续道,“喂,东东?” “扑街仔?”崔东东在那头揶揄道,“哟,大佬,又是‘扑街仔’英雄救美?” “滚你的,”夏六一骂了句,“小马回来没有?” “躲起来了,给我打过电话。差佬现在满街都是,你们先别回来。” 夏六一沉默了一会儿,“阿永死了。” 这话一出,连旁边收拾房间的何初三都顿了一下。他记得这个名字,夏六一身边首席保镖,性格沉稳寡言,每次看到他都会点头示意,儿童节那天还帮他送过蛋糕。 崔东东在那头也静了静,“我找人安置他家人。” “安家费给双份,”夏六一道,“等这阵过了,我给他风光大葬。” “知道了。” “还有,”夏六一又报了几个档口的名字,“这几个地方的货和人都撤回来。” “怎么了?” “阿彪失踪了,我怀疑他是差佬的人,这些地方他都知道。你再找几个机灵的人去他住的地方翻翻,有什么可疑的东西都带回来,房子清理掉。至于他本人,上天入地都要给老子找出来!” “好。” 夏六一挂了电话抬起头,就见何初三抱着一堆血衣,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嗯?” “阿彪是警察?” 夏六一不耐烦,“ 没你的事!” 何初三沉默了一会儿,“你别动警察,别乱来。” 这一句把夏大佬给气笑了,“怎么?你第一天知道我乱来?老子是黑社会,不动警察,难道还跟他们拜堂成亲?闭嘴!” 何初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但是夏大佬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分明写着“无可救药”几个大字。 夏六一一把将大哥大砸了过去,“去买牛杂!” 何初三动作敏捷地用怀中衣物接住大哥大,捡了夏六一的鞋,闷着头走了。 他烧掉血衣,灰烬冲进马桶,刷洗了皮鞋,又清理了房间。接着往锅上给夏六一熬了一锅瘦肉粥,撒上芝麻和甜肉松,又蒸了一笼烧卖、一笼蛋黄包。夏六一蒙着睡衣仰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睛就对着这么一茶几清淡饮食。 “操!”夏六一骂了一声,“牛杂呢?” “楼下那家摊子不太干净,”何初三道,“我明天买新鲜牛杂做给你吃。” 夏六一瞪了他半晌,有心掀桌,又觉得自己贵为一帮之主,犯不着放低身段跟他置气。犯不着,犯不着……扑街仔! 他在华探长家没吃几口东西,又经历一番惊险,此时饿得厉害,没办法挑剔食物,只能将就着随便吃吃……结果随便过了头,吃得一干二净。崔东东来电话的时候,他正揉着肚子仰躺在沙发上消食。 “有弟兄在局子门口见到阿彪,他好像做了差佬的证人,近不了身。住的地方也被差佬封锁了,进不去。” “操!”夏六一一把将大哥大摔了出去! 正收着碗筷的何初三往边上一跳,举起手里蒸笼,哐当一声接了下来! “……”夏六一瞪着眼看他,发现这小子大半年不见、身手见好。 他不知道何初三上班忙起来的时候经常跟同事们互相飞文件夹,一只手抓五只笔,嘴里叼着三明治,肩膀上夹着电话,眼睛望着行情表,另一只手啪啪按键盘…… “怎么了?”何初三多管闲事。他隐约听见电话里阿彪的名字。 夏六一皱着眉头坐在沙发上沉思,没理他,但显然是吃了瘪。 “……” “妈的,你偷乐什么?!” 夏六一觉得自己每次跟何初三待在一起十分钟就能被噎死,这小子根本用不着说话,光翘翘嘴角,就能气得他想挠墙。他黑着脸捂着侧 腰,觉得伤口都快被气崩,何初三倒是一派镇定,若无其事地去铺床,“六一哥,你睡床上吧。” “你呢?” “我睡沙发。” 夏六一看了看他那窄小的沙发,断然不够一个大男人舒舒服服地躺下,但是想到何初三种种不轨迹象,终究是一狠心——你小子当然得睡沙发! 第二十二章 何——初——三——! 深夜,湾仔警察总部,o记副警司办公室。 百叶窗帘被密实关上,谢家华拿着一叠资料,面色冰冷地站在桌前。桌后坐着他的上级,刘副警司,神情也是同样严肃凌厉。二人一齐看向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烟的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正是夏六一的保镖阿彪。 “你跟了夏六一一年半,居然什么要紧的证据都没查到?!”刘sir拍桌怒道。 阿彪叼着烟一摊手,“sir,不是我不想,夏六一警觉性太高!你别看他年纪不大,他二十岁就开始跟青龙去金三角,跟那边的毒枭有交情。青龙死后,他是骁骑堂唯一掌握毒品线的人。我只知道他有几条下线,平时主要跟崔东东联系。至于他的上线,都是他自己亲自提‘货’,只带资历深的心腹去,不会带我这种小保镖。而且不到交易前一刻,连他的心腹都不知道车要停在哪里。” “既然什么都没查到,你还这么快就暴露身份?!” “大佬,我也不想啊!”阿彪说,“为民捐躯我是心甘情愿,可也不能捐得不明不白吧!今晚只要我没死在里头,夏六一肯定要怀疑我,不是肥七的人就是差佬,我如果回去找他,不是找死吗?况且这次要不是我看出肥七玩阴的,提前撤出来报告你们,你们哪儿抓得到这么多人?” 刘副警司抓起桌上材料就冲他劈头盖脸砸过去,骂一句砸一本!“还敢顶嘴!做了两年古惑仔!正事儿没做!学了一身臭毛病!还跟老子耍脾气?!啊?!” 阿彪抱着脑袋一个劲儿躲,委屈道,“我他妈冒着生命危险混这两年容易吗!刘sir你就这么对待功臣,简直是恩将仇报!” “功臣?!功你老母!”刘副警司一听更是火起,啪啪又砸了三本过去。 “哎哟!谢sir你别看了,救命啊!” 谢家华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跟没看到他们两人争斗似的。他面色冰冷地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对刘副警司道,“现场被烧掉,华家人也全部死光,附近公路没有摄像头。肥七的手下与夏六一有利益冲突,证词容易被质疑。光凭目前的证据,很难定他的罪。必须尽快抓到夏六一和他心腹手下,最好能让他手下招供。” “这个太难,”阿彪插话道,“夏六一这人豪爽大方又讲义气,收买人心很有一套,我要不是卧底,我都对他死心塌地。他手下卖了亲爹也不会卖他。” “夸夸夸!我看他是你亲爹!你就跟着他去混三合会!别他妈 回来了!”刘副警司作势又要砸他。他抬手作势挡了一下,悻悻地缩起来抽烟。 “你写一篇关于夏六一的详细报告,三天之后交给我,”谢家华对阿彪道,“他的性格,喜好,来往人员,出入地点……事无巨细,只要你想得起来的,全部都要。至少一万字。” “什么?!”阿彪尖叫道,“谢sir,我二十年来写的字都没过一万啊!” 谢家华并未理他,对刘sir点头致意,就转身离开。剩下阿彪苦大仇深地望着刘副警司,眼神切切。 刘副警司叹息一声,“抓紧时间写吧。这几年辛苦你了。我会给你安排安全屋,二十四小时有人保护你,事情过去之后,会送你出国深造。” …… 夏六一这一晚血雨腥风里过来,除了吃得太撑,并未觉得身体上有何不适。伸长手脚在何初三床上伸了个懒腰,他抠着头发整理了一番思路,关灯入睡。 粥喝得太多,夜里尿急,他蹬着拖鞋摸黑去上厕所。回来时路过沙发,正见何小瘪三缩手缩脚地挤在上头,脑袋枕在公文包上,两条长腿几乎拖到地面。 他身上原本盖了件外套,现在已经滑了下去。 夏六一走过去看了看,弯腰将外套捡了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 他脚步声消失之后,何初三在黑暗里睁开眼,手在外套上悄悄摩挲了两下。 何影帝潜伏于黑夜,韬光养晦,伺机而动。良久之后,他听得夏六一房中传来细小的呼噜声,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沙发,鬼鬼祟祟摸进卧室。 夏六一并未锁门,他用手指轻扣门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推开了门。 夏六一侧身而睡,呼吸悠长而均匀。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里透出的丁点光芒,勉强能够看清他侧影轮廓——薄薄的被子在他腰上凹陷出一弯形态优美的山谷,接着就是屁股那一道挺翘的山坡…… 何初三扶着门站着,默默咽下一口口水,没敢再多上前一步——他知道夏六一睡觉时很警觉,稍有风吹草动,翻身一脚就能将来者踹进墙里! 他像深夜鬼影一般立在门口,满怀着暗恋者的深情与偷窥狂的猥琐,默默地看了良久。最后在心里轻叹一声,暂且满足地轻轻带上房门,爬回沙发睡觉。 客厅传来二手沙发遭压迫时低哑的吱嘎声,而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夏六一,这时候就在黑暗里皱起了眉头。 扑街仔。他在心里骂了句。 这二位一整晚各怀鬼胎,早上起来眼睛里都带了血丝。何初三打着哈欠煎蛋夹三明治,夏六一爬起来又上了个厕所,对着三明治嫌弃地一撇嘴,上床继续补眠。 何初三不敢去惹没睡够的夏大佬,将三明治留在桌上,拎了个布袋出去买菜。他生得清俊白净,性子又礼貌温和,十分招惹老板娘们的怜爱,一个劲儿追问他几时搬来这个街区,在什么地方工作。半个钟头后他满载而归,布袋里还有两根没花钱的大长葱。 他另买了一口小锅,一些精致调料,关上厨房门在里面叮叮咚咚。中午时分,夏大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洗脸,他从厨房里探出头,“六一哥,你醒了?” “唔。” “记得刷牙,新牙刷在杯子上。” “闭嘴。” 何初三端上热气腾腾的卤牛杂一盘、春节时受过夏大佬青睐的蒸鱼一条、还有一道小菜,都排在茶几上。他屋子里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两个人并成一排坐在沙发上,一起弯腰夹菜。 本来就够挤了,何初三还要曲肘夹给夏六一,被夏大佬一筷子挡了回去,“吃你的。” “伤口还疼吗?”何初三问。 “没事。” “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出汗,出汗的话给你再换一次药。”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撕扯鱼肉。混账玩意儿明知故问,半夜偷窥,还敢问老子睡得好不好?! 他并未搭理何初三的问话,将鱼腹最嫩的一块塞进嘴里狠重地咬了咬,他突然道,“今天周日,你怎么没约小荷出去玩?” 何初三一脸平静,夹了一根青菜头,“她这几天身体不好,不方便上街。” “什么病?” “她没细说,跟我说不要紧。看样子应该是感冒。” “呵,你们不是挺恩爱吗?怎么她生病了,你不去看看她?” 何初三垂着眼,将鱼翻了个面,再抬起眼看向夏六一时,仍旧是一脸正直老实,另外眼神里还添加了对恋人的恳切担忧,“我原本就计划今天下午去看看她。” “她现在住哪儿?” “还在九龙城,跟姐妹们一起租房。” “为什么不让她来这儿一起住。” 何初三略微羞涩地垂下眼,“还没到同居那一步。” 装 !你给老子继续装! 夏大佬话中带刺,句句探究,步步逼近,何影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露马脚。这二位切磋了一整顿饭,也没分出个高下。 收拾完碗筷,何初三煞有介事地换了套西装,打理了一番仪容仪表,还真跟夏六一告别,“六一哥,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小荷,晚上回来带饭给你。” 夏六一靠在沙发上翻着他上午买回来的几本八卦杂志,唔了一声。 “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东东姐吗?或者她要交给你?” “不要去我‘公司’,附近都是便衣,”夏六一道,“给我买支大哥大,上张新卡。” 何初三答应一声,穿得人模狗样地看望恋人去了。夏六一靠在窗边,掀起一角窗帘,见他脚步平稳、神色坦然地走过街道,愣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扑街仔! 夏六一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八卦,塞了一脑子名门恩怨。又躺床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中听见开门的声音,弹身坐起,却牵扯了腰上伤口。 他疼得咬牙切齿,扶着腰站起来。何初三在外面说,“六一哥,我回来了。” “新大哥大我放这儿,”他说,见夏六一走路样子有点怪,“你怎么了?伤口疼?” 夏六一潇洒一摆手,穿着小熊睡衣,故作镇定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腿一叉,大佬架势。 “海南鸡,炒胜瓜,”何初三把带回来的瓶瓶罐罐往茶几上排,道,“红米饭,还有阿爸腌的咸菜。鲨鱼骨鲫鱼汤是我煲给小荷养病的,煲多了一些,你喝喝看喜不喜欢。” “你在小荷家做饭?” “嗯。” 夏六一没再说什么,咕咕地喝起了鲫鱼汤。海南鸡是他中意的菜色,炒胜瓜却不太喜欢。这小子到底是真去跟小荷吃了饭,还是跑回阿爸家做了顿饭就回来?——这一个烟雾弹扔得虚虚实实,还真看不清楚。 夏大佬琢磨着换个人下手,等以后得了空,让人把小荷叫到公司围观死猪换活人,吓唬不了何初三,吓唬她应该绰绰有余,不愁她不说实话。 趁他吃饭,何初三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台小二手电视机,自己架了天线。“六一哥你看电视,我回公司还有些事。” 这一晚是中秋夜,寻常人家亲友团聚、共赏皎月,而他居然毫不珍惜二人时光,还真就这么撇下夏大佬,丁点留恋没有 ,夹起公文包就走了。 夏六一被遗弃在屋内,琢磨了又琢磨,一会儿觉得自己昨晚睡太糊涂有了幻觉,一会儿觉得扑街仔演技精良,居心叵测,假以时日必成大祸,不如即刻掐死了事。 他用新大哥大给小马打了个电话,小马照例在那边嘘寒问暖,溜须拍马,夏六一不耐烦地止住他唠叨,“肥七怂恿许应杀青龙,是华探长幕后指使的。” 小马吸了口凉气,“啊?华探长?青龙大佬跟他无冤无仇,他,他为什么啊?!” 夏六一也想不出为什么,这更让他确定当年青龙之死还有蹊跷,他皱着眉头沉吟一会儿,“再查,查华探长的人!” “是!” 交代了一番事宜。他又致电给元叔。 几个长老现在正在元叔家中开会,按下扩音器一齐听了电话。元叔未曾发言,倒是向来跟夏六一不合的葛老率先发难,“小六,现在和盛会那边说你假装谈判,蓄意杀了肥七与华探长,要各位江湖大佬主持公道。肥七的拜把大哥——和义社的乔爷,现在找上门来要我们给个说法。你还惹上了差佬!后面到底应该怎么办,你心里有盘算没有?” 夏六一话头一冷,“葛老,听你这话,是觉得我靠不住?” “这哪里的话,我只是关心你。你是大佬,你要出了事,帮里的弟兄们怎么办,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怎么办?” “是啊,小六,”裘叔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需不需要派弟兄支援你?” “我在安全的地方。这事我自会处理,你们不用操心。” 他此话一出,葛老和裘叔都再无话可说,这时候段亲王开口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就放心了。元哥,您还有话?” 元叔苍老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小六,华探长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肥七杀了他。”夏六一平静道。 “那就好,这件事一定会惊动‘老掌柜’。你要处理妥当。” “放心吧,元叔。” 夏六一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琢磨起诸位长老刚才的言语态度,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说来道去,这些老家伙们就是不放心他。 不过他没将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长老们放在眼里,他行事虽然嚣张,却极有分寸,敢跟肥七叫板,就必然留了后招。 瘫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他抬头望着 光鲜昏暗的日光灯,想起肥七临死前的话,还有长老们诸事干扰的态度,心绪一阵烦躁。他觉得此时嘴里淡得无味,急需一根香烟。 扑街仔,不给你大佬买烟,下次老子再往你这儿跑,就跟你姓!……不对,呸!没有下次! …… 深夜时分,何初三披着漫天星辰回家,摸黑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电视机还亮着,夏六一却是已经在卧室床上睡着了。 何初三轻手轻脚地关了电视机,换衣洗澡,然后攥着外套要往沙发上缩,结果看见夏六一皱着眉头一脸不爽地走出来。 “吵醒你了?” 夏六一唔了一声,走去厕所撒尿,回来见何初三缩手缩脚地挤在沙发上,眼底带着黑眼圈——忙了一周,周末也没休息好——终究是有点心软。 “上床去睡。” 何初三咦了一声,“你睡哪儿?” “你说呢?”难道老子还能屈尊睡沙发?! 何初三简直不敢相信天上能这么掉馅饼,抱着外套走进卧室,短短几步之内,他就知道夏大佬打了什么算盘。何影帝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爬上了床,钻进最里面,侧身而睡,作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夏六一关了灯,在他身后躺了下来,也是侧身而睡——主要是怕压着伤。 其实何初三这张床还算宽敞,至少比蛟龙城寨那张破铁架要来得好。两个大男人只要不伸胳膊动腿,还是不容易磕着碰着,更何况中间还横了一团被子。 夏六一在昏暗里注视着何初三光滑的脖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刻准备着等这小子经受不起同床共枕的诱惑、露出马脚——然后在他图谋不轨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床去,跺成烂泥! 结果这小子老实了一整夜。无论他装睡,故意打呼噜,还是翻身扯被子,何初三岿然不动,睡得老实真诚,天塌不惊。 凌晨时分夏大佬终于全然放弃,闭目而睡。何初三听着背后怅然的呼噜声,轻轻牵起了嘴角。 …… 夏六一无惊无扰地一直睡到了大中午,乱着头发爬起来,蹬着拖鞋走出客厅,何初三给他在茶几上留了一盘三明治作早餐,还有一张纸条。 “六一哥,午饭在锅里,你蒸热了吃。我晚上回来。” 夏六一扔开纸条,只把三明治拿起来啃了两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电视。 看了没一会儿,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何初三开锁入屋。 “忘带东西?”夏六一问他。 “没有,我忘记你不会用炉子。”何初三认命地说。 夏大佬冷哼一声。 何初三将自己带回来的一个铁饭盒放在茶几上,“小荷做给我的便当,你先吃吧。我去热菜。” 夏六一满心怀疑地看着这个爱心便当,拿起筷子试探地吃了一口,确实不是何初三的手艺。 看来是小荷昨天喝了何初三的鲫鱼汤,今天亲手做午饭作为回报——这感情好的,说不是热恋都没人相信。 夏六一看着何初三快步进出厨房的兴奋模样,看得出心情上佳,再低头看看这盒摆放精致的便当……心中天平终于勉强从“怀疑”摆渡到了“将信将疑”。 ——然后突然就觉得饱了。 何初三端着早上出门前做好的茄瓜肉丁盖饭走出来,见夏大佬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那盒“小荷做的便当”却几乎纹丝未动。 “六一哥,怎么不吃?” “冷了。” “那你还是吃我这个吧。” “唔。” 何初三匆匆吃完便当,夹起公文包又赶回公司上班。夏六一对着一茶几残羹冷炙,面色如常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突然抬起腿,一脚将那个被何初三吃得只剩一点儿饭粒的便当盒踹了下去! 便当盒跌在地上啪嗒一声,弹跳了一下翻倒一旁,洒出几滴油汁。夏六一眯起眼睛盯着地面上那几点褐色斑痕,想,真的好上了? 臭小子只知道看书看书,乏味无趣,小荷是看上他哪点?精英?呵,这他妈替别人打工,能赚多少? 扑街仔不是喜欢男人吗?这么快就转了性?难道是上过床了知道女人有多好了?他妈的去年不是还作一副贞操男的样子跟老子耍脾气?! 夏大佬心中暗潮翻涌,面无表情地撑着膝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摔了电视机遥控,就进卧室躺床。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觉得臭小子终于走上正道也算听话,不枉大佬对他一番关切,一会儿又觉得扑街仔说喜欢就喜欢,眨眼间就移情别恋,他妈的变化无常,性格轻浮。辗转间不小心压到了伤口,顿时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操!”他泄愤地抓起枕头扔了出去! 枕着手臂重新躺下,他烦躁地看 着屋顶挂满虫尸的日光灯,准备将这混账小子抛之脑后、盘算盘算帮派的正事,突然感觉到手臂下头一丝异样。 他撑着床坐起身,正见原来枕头的位置——叠着几张照片。 他狐疑地拿起一张看了看,眼角一抽! 他面色扭曲起来,手指颤抖地将这几张照片都捡起来仔细看过一遍,然后扶着腰跳下床,拉开柜子,摸出了那个黑皮盒子。 扔开相机,翻出那一小罐胶卷,拉长了对着日光灯一照…… “何——初——三——!” 第二十三章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中环面海的一栋高楼里,人头攒动、电话声不绝的中央办公室,正全神贯注对着大部头电脑敲键盘的何初三,突然吭哧一下打了个大喷嚏! 喷嚏之后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冷战,他吸着鼻子抬起头,远处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正嗖嗖放着冷气。 何初三这晚准点下班,跌破不少同僚眼镜。在菜场买了一些新鲜肉菜,他行色匆匆回到家中。刚一推门,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时值黄昏,天色偏暗,窗帘一关更是密不透风。夏六一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电视,歪坐沙发,两条长腿架在茶几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旋转把玩着一卷胶卷,森冷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 茶几上的碗碟饭盒都被他粗暴扫开,油腻腻的残渣与灰白的碗碟碎片摊了一地。茶几正中搁了一只被砸成两半的相机,附近散乱着几张照片。 ——怎么看怎么像大老婆派私家侦探抓了奸,拿着照片回家兴师问罪。 何影帝十分悚然地咽了口口水,赶紧扫掉脑中这不合时宜的想象。他若无其事地关了门,开了灯,放下东西,摘了眼镜,这才镇定地上前几步,靠近杀气腾腾的夏大佬。 “六一哥,”他开口道,脸上还是如往常一般坦然诚恳的神情。无辜得很,老实得很。 夏六一一脚踹到他膝盖上,登时将他踹跪了下去! 何初三摔倒在油腻碎片中,膝盖往下顿时扎了两腿碎渣。他暗忍着痛,撑地跪直起来,抬眼看着夏六一,仍是面色镇定。 “六一哥。”他又唤了一声。 夏六一黑着脸,声音森冷,“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怎么拍的?” 桌上那几张照片和那些尚未洗出来的胶片,全是他从公司里刚出来的样子。有站在公司门口的,有弯腰进车的,最见鬼的是一张清晰的近照——他开着车窗,坐在车里神色淡然地抽烟! 这他妈拍的时候站得有多近?藏得有多好?! 何初三老老实实挨个回答问题,“我拍的。周末不加班的时候。我穿了伪装。” 夏六一咬了咬牙,冷笑道,“行啊,何阿三,长能耐啊?!业余时间还玩起跟踪来了是吧?!难怪提到差佬就幸灾乐祸,你他妈也是差佬是吧?!” 何初三抬眼看了看他,给出了十分诚恳的辩解,“没有,六一哥,我体能测试肯定不合格,又是学金融的,做警察不合适,最多进廉政公署。” 夏六一跳起来又踹了他一脚!“他妈的还跟老子顶嘴!收声!” 何初三往地上一扑,歪歪扭扭地爬起来,这回乖乖地不吭声了。 夏六一一屁股坐回去,拍了拍沙发扶手,“行啊,何阿三,老子还真不该小瞧你。这大半年你装成贞操男,跟小荷约会,送东西吃饭,还有昨天去‘看病’,都是做给老子看的,嗯?” 何初三老老实地点头,“是。” 夏六一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蓦地跳起来一把拽住他头发,“啪”一下将他整个脑袋按在了茶几上,抓起地上一块油腻沾血的碎块,抵着他喉口,笑得满脸都是狰狞,“你还有种承认?活得不耐烦了?” 何初三侧脸被压得扁扁的,眼睛努力转动着看向他,嘴唇蠕动着道,“六一哥,稍等一下。” 夏六一疑惑地略微松手,何初三小心翼翼转过身,从茶几下面翻出张布手巾,把那块形状尖锐的瓷盘碎块从夏六一掌心里拿出来,仔细替夏大佬擦了手,抹去沾在夏大佬手指上的一点碎渣,垫上手巾,再把碎片放回去。 然后认命地把脸往茶几上重新一贴,“你继续,小心别割了手。” “……”夏六一。 夏六一丢了碎片,扒了何初三的西装外套卷成条,劈头盖脸地把他抽了一顿!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以为这么演一段老子就下不了手是吧?!扑街仔!混账玩意儿!玩你大佬?!老子今天抽死你!” 何初三穿着单薄衬衫,抱头护脸,一边躲一边闷笑。夏六一看见他低头颤肩膀,就气不打一处来,连骂带打,连抽带踹,直揍了他十几分钟才消停。 夏大佬发泄得厉害,完事之后,大叉着腿坐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气。眼看着何小瘪三鬼鬼祟祟地想直起腰,又一脚将他踹了回去! “六一哥,别打了,”何初三赶紧抱着他小腿,苦笑道,“我明天还见客户。” “见你妈……”夏六一刚想接着踹他,看见何初三摇摇晃晃站起来、膝盖往下的西装裤上都是碎片与血迹,黑着脸将腿收了回来。 何初三扶着茶几站直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惨状,然后弯腰将膝盖上一块渗着血的碎渣轻轻拔掉,一小股血流顿时跟着往外涌。 夏六一心头一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滚去换条裤子,出来擦药。” 何初三正拔着碎片的手一顿,抬眼看着他。 这个心狠手辣的黑道大佬,能够单人双刀砍翻数十人,能够一拳将八尺壮汉的脑袋砸进地里,说要抽死他,却只把自己抽了个气喘吁吁,见过多少残酷血腥,却见不得他膝盖上一道小伤。 他踩着满地碎片摇晃着向前走了一步,膝盖一弯,一下子栽到了夏六一身上! 夏六一先是一惊,以为他被自己揍晕了,结果手忙脚乱将他埋在自己肩窝的脑袋捧起来,却是屁事没有! 何初三满脸都是忍痛忍出来的冷汗,迎着他没来记得收回去的担忧目光,收拢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干什么?下去!”夏六一只觉得这小子被打傻了,无力的右手往他脑门上啪地拍了一下。 “六一哥,”何初三趴在他身上低声唤道,一双眼睛像一潭黑汪汪的池水,盛满了夏六一的倒影。 他向来老实诚恳的脸上,突然露出狡猾的笑意。 “六一哥,你要知道,像我这种人,你如果下不了手的话……就再也推不开了。” 他突然低下头,覆上夏六一的唇。 夏大佬千算万算,都没料到这混账玩意儿竟敢如此大胆,猝不及防之下,大脑当机,呆成了一块木头! 何小瘪三连舌头都挤了进来,温柔缱绻地舔他的唇齿,在他舌尖上轻轻顶弄。 夏六一上一次接吻经历还是十几年前某间潮湿发霉的暗红色房间里,某个浓妆艳抹的不知名的女人,厚重的脂粉味道、混合着酒臭与唇膏味的嘴巴,令他当即推开人跳下床去,呕吐不止。现在陡然遭了何初三这么清新温柔的一吻,他下意识地连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其实何处男说技巧也没什么技巧,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书本知识。刚接触到夏六一绵软温热的唇,他就整条脊椎都软了,心肝脾肺脏在身体里简直要化成一滩血水——肖想了许久的六一哥的嘴巴,果然是好软好热好甜…… 这书呆子脑子里一团浆糊,闭着眼睛沉溺其中,全靠意志力死撑着耍帅。幸而夏大佬也疏于抵抗——直到他在夏六一嘴里游走了一整圈,末了实在喘不过气,恋恋不舍地退出来,又在夏六一唇瓣上轻轻舔了一下,一直呆愣的夏六一才回过神,一拳头揍了过去! 何初三蓄谋已久,防备颇深,歪着脑袋一偏头躲了过去。他迎着夏六一惊怒瞪大的双眼,不怕死地凑上去,在他唇角又亲了一下。 “六一哥,下次记得吃完中饭也要刷牙。”他黏黏 糊糊地蹭着夏六一鼻尖道,作为这次初吻的总结。 然后就被夏大佬一膝盖顶中腹部要害,紧接着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再次扎了一背碎片! ——战斗力仍然弱得令人神伤啊,何精英。 何初三在地上扑腾两下,攀着茶几挣扎着爬起来。夏六一握着拳头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从脸到脖子到耳朵全是通红一片——不知道是羞得还是气的。眼睛里也是赤红一片——这就一定是气的了。 他头顶冒着蒸汽,杀气腾腾地瞪了何初三好一会儿,左手拳头握得是嘎吱作响,然而脑子里同样是一团浆糊,简直想不出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杀了算了!脑袋剁了,抽筋扒皮,肉全剃下来喂狗! 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狂怒的计划付诸实践,门外就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两人皆是一凛,收拾起神色互相对视一眼。夏六一翻身而起,脚步轻巧地跨进卧室。何初三抓起桌上照片相机,顺手塞入沙发下,一边匆忙脱下身上狼狈破烂的衣物,一边提声问,“谁啊?” “你好,隔壁邻居,”一个斯文的女声道,“借酱油。” 何初三搬来此地就一两个月,早出晚归,从来没跟邻居接触过。心中虽然起疑,但是对着猫眼看了一看,也确实是一位打扮普通的年轻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神情坦然。 他看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夏六一一眼,夏六一皱着眉头,向他丢出一条长裤一件衬衫。 何初三一边穿上干净衣服一边道,“稍等。” “好,多谢啦。” 开门之前,何初三眼角跳了一下。他对着猫眼又仔细看了一番,觉得这女子莫名古怪——站得位置十分靠中,像是要遮掩附近什么似的。再说这种廉价的唐楼租屋,租客鱼龙混杂,一个年轻单身女子,随随便便就来敲新住客的房门…… 他心头一暗,退后一步,正要跟夏六一发声警告,劣质房门就被人从外撞开! “碰——!” 一声重响,顶着烟尘冲进来三名警员,为首的便衣女警一个擒拿手将何初三反剪在地,刚要上手铐,何初三一个鲤鱼打挺,脚朝后蹬向她侧肩。 女警被掀翻在地,另外两个急忙冲上来帮忙,何初三再一招太极扫脚,看造型极帅,却是寡不敌众,眨眼就被三人重新按回地上,还是应了“战斗力微弱”那句老话。 “别碰他,”这时候 近处突然响起夏六一冷硬的声音。 何初三慌然抬头,夏六一脱了睡衣换了套衣服,竟然自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何初三又挣扎了几下,被身后三人牢牢地摁死在地上。他竭力抬头望着夏六一,粗重喘气。 夏六一看了他一眼,微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从门外走进来西装达履的第四人,是面无表情的谢家华,他转头看着夏六一,“你果然在这儿。” “不关他的事,”夏六一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放了他,我跟你走。” “六一哥!”何初三急道。 “闭嘴!”夏六一喝他。 何初三咬死了牙,默默握紧了拳头。 谢家华看了被按趴在地的何初三一眼,沉默一会儿,对下属道,“放了。” “sir,他窝藏嫌犯……”其中一位新来的下属道。 谢家华看了他一眼,那下属识趣闭嘴。 “夏六一,现在以涉嫌故意杀人罪逮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一名警员一边为夏六一戴手铐一边道。他推着夏六一要走,却被夏六一拧肩避开。 夏六一自己迈步走了出去,何初三惶然地跟在后面,急促地又唤了一声,“六一哥!” “我跟他说句话,”夏六一对谢家华道。 谢家华稍微停住脚步,夏六一戴着手铐走回去,何初三站在门边,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结果夏六一提膝一脚就将他踹进门去!“扑街仔!老子回来再收拾你!” …… 何初三知道夏六一最后踹他那一脚是要他安心,但是他就算挨了这当胸实打实的一脚,也没被踹掉半点不安。警察带着夏六一走后,他打了一辆的士直奔九龙塘,下车之后仔细绕了两圈,确定没人跟踪,然后奔崔东东家而去。 他心急火燎前来报信,结果崔东东倒是比他轻松,“啊?这么快就被逮住啦?没事没事,我马上派律师过去。你放心吧,小三子!回去睡觉吧!” 最靠谱的崔东东都这么说了,何初三也只能惶然离开。他没有再回港岛,而是就近回了阿爸家。 时值傍晚,他阿爸已经收了摊吃了饭,坐在楼下与几位街坊邻居吹风闲聊,见他神色恍惚地走来,急忙唤住他,“阿三?怎么回来啦?吃饭了没有?” 何初三呆 呆地摇了摇头。 他阿爸眼见他情绪不太对,急忙带着他回了家,“这怎么了?哎哟!裤子上怎么都是血!” 何阿爸心疼得团团转,赶紧找来药包,挽起何初三裤脚给他处理伤口,一边擦药一边急道,“你这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说句话啊!” 何初三低着头,轻声道,“阿爸,是不是有警察来过,你跟他们说了我住哪儿?” “是啊,就今天下午,说是来访查蛟龙城寨住户的搬迁状况,他们问你现在住哪儿,我就告诉他们啦。怎么?你这是警察弄的?!你犯什么事儿了?” “没事,阿爸。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事,就说我搬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另外买一张新电话卡,万一旧的联系不上,你就打新的,别告诉其他人。” 何阿爸听他声音越来越低,愈发觉得不对,“阿三,你老实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跟阿爸说!” 何初三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六一哥被抓了。” 他赤着两个膝盖,满脚是血迹斑驳的碎痕,弓下腰去抱着头,肩膀轻轻地发着抖,轻声重复道,“六一哥被抓了。” “蛀牙仔?”何阿爸顿时唏嘘感慨了起来,“怎么啦?卖白面终于被逮了?” “不是,”何初三摇着头,不肯再细说。 “唉!”何阿爸叹息道,“人哪,一辈子造多少孽,就得还多少债!他们这种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你说你一个大学生,老担心黑社会算什么事?就由他去吧!” 何初三一言不发地摇着头,手指紧紧地掐进太阳穴里。 他说不出口,不行,不可能,怎么可能由他去,怎么可能放手!他刚刚亲吻过那双唇,就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带走,他被按在地上的那一刻疯到极致,甚至愿意为了夏六一阻拦警察,不顾一切地让夏六一快走……正义,良心,道德,他念了十几年书,听了阿爸二十几年教诲,却居然想去维护一个满手鲜血的恶棍! 他明明满怀希冀、踌躇满志,希望着有朝一日将这个行差踏错的黑社会引回正道。但是前路漫漫,还未能大步踏前,就已经先将自己陷了进去! 他太天真,太乐观,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去玩一个欲擒故纵的小游戏,却全然未察觉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还能等他慢慢长大,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布置计划,等他劝慰引 导……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幡然醒悟,夏六一的陨落只需刹那,而他甚至丝毫无力去抢救! 崔东东让他放心,他如何放得了心!夏六一肆意妄为,开赌档,开妓院,卖白面,跟其他帮派血拼,什么都做!就算逃得了这次,怎么逃过下一次?说不定有一天还会被抓,说不定有一天横死街头……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他想着夏六一陈尸街边的样子,越想越怕得发抖。他深深地抽着气,将潮湿的双手从脸上拿下来,以为自己哭了,结果手心里只全是冷汗。 “阿爸,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会儿。”他看着手里的汗渍低声道。 何阿爸长叹一声,往他低垂的脑袋上拍了拍。他这儿子从小看着听话乖巧,脑子里却自有一套主意,他管不上,也没法管。好在何初三懂事聪明、又知道分寸——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这一晚何初三睡在他那已经被阿爸改造成杂物房的小卧室里,床下与床的四周都堆满了杂货。 他在四周逼仄的黑影里睁大眼睛,伸出右手,举向黑暗的天花板。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修长五指的形状,缓缓地、用力地握住了拳,复又松开。 第二十四章 身不由己 o记连夜审讯夏六一,几位警员轮番上场,室内空调开至最低,冷咖啡,馊面包。然而夏六一在律师来之前一声不吭,律师来之后,更是被武装得全无破绽。他有不在场证据,有车辆报失记录,打着哈欠跟警员玩太极,一派悠闲淡定。 车轮战两天下来,一无所获。 谢家华的下属,那位年轻的女警,在隔壁房间看着监控录像,愤然道,“简直是无法无天!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他,难道48小时一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吗?!” “现在的香港,不就是黑社会只手遮天?”旁边抱臂站着的男警说着风凉话,“他就是来警局旅游参观!反正都是白辛苦一场,我看我们不如早点回家洗洗睡觉。” 正看着录像的谢家华抬起眼,目光森冷,男警赶紧收声。 “如果寻求正义很容易,还要警察做什么?”谢家华寒着面道。 “明白,sir!” 谢家华教育完下属,自己推门进了审讯室。夏六一仰靠在座椅上,扣着十指,下巴上生出些许胡茬,是一副略微疲惫但又放松惬意的状态。他旁边的律师同样两夜没睡,被熬得满头油汗,眼带黑圈。 谢家华一身整洁笔挺,在他们对面坐下。 “夏六一,”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道。 “谢sir。”夏六一慵懒回应。 “玩火者将自焚,你好自为之。” 夏六一牵起嘴角笑了笑,“有劳谢sir费心。”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探头进来,“sir,你的电话。” 谢家华看了夏六一一眼,起身离开。走到外间,接过下属递过来的大哥大,“喂。” “谢sir,我已经在檀岛等了你一个半钟头,奶茶都续过两次啦,您老人家到底来不来?” 谢家华看了看表,冷冷道,“再等十五分钟,”挂了电话。 他对下属交代一番,叮嘱他们盯紧夏六一,然后离开警署,步行去了两条街外的檀岛咖啡店。陆光明对着报纸玩填字游戏,桌上故意留着两杯喝空的奶茶杯。 “老板,再来杯奶茶,”他瞥见谢家华进来,招呼道,“你要喝什么,谢sir?” “一杯热水,”谢家华对服务生道。 “只喝水?”陆光明笑道,“要不要吃点什么?” “说吧,”谢家华道。 陆光明眯眼一笑,识趣地省去那些寒暄,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向谢家华,“与夏六一、肥七来往过的‘探长’名单,以及一些相关材料。” 谢家华打开翻了翻,合上,“你想知道什么?” “上次说的,关于‘那位’。” 谢家华面无表情,“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去查自己的亲人?” 陆光明笑了笑,“凭你没有出手揍我,还肯陪我喝奶茶。谢sir,其实你自己也怀疑过他,对吧?这段时间,上头有没有关照你少管闲事?” 谢家华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怀疑我也参与其中?” 陆光明一耸肩,“不会。” 服务生这个时候端上了奶茶与热水,陆光明向后一靠,倚在沙发上,眯缝着眼地喝了一口奶茶,抿了抿嘴,“我相信你,因为有人跟我提过你。” “唐嘉奇,”他说出一个名字,“廉政公署调查主任,八年前因公殉职。他是我前辈……也是我表哥。” 谢家华手中杯里的热水,不易察觉地泛起轻微涟漪。 …… 正是夜晚八点,灯光明亮的办公室里,还剩了一半埋头苦干的职员。何初三混在其中,低头翻着一叠材料。 对着电脑修正了两个数据,他神情恍惚地,看向桌上的大哥大。 他这两日几乎滴米未沾,然而感觉空空荡荡的地方却并不是肚子,而是胸口。 他将大哥大拿起来,按下几个号码,犹豫一会儿之后,又理智地放下了。 坐在位置上发了一会儿呆,他强迫自己重新将视线移回电脑屏幕,正摸索着键盘,突然大哥大一边唱着曲子一边震动起来。 他一把抓起来!“喂?” “小三子?”崔东东在那边道,“他回来了,在家。你过两个钟头再来,还有其他人。” 何初三放下电话,呆了一呆,跳起来抓了公文包就跑!“ricky!帮我关电脑。” “阿sam,这么急,赶着结婚啊?”同事在后面打趣道。 何初三光速冲回租屋,连拿钥匙的步骤都省了——他房门前两天被警察踹坏,到现在也没修,手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幸而地处偏僻,也没被小偷惦记上。 他熬上一锅瘦肉粥,保温壶装好,急匆匆又赶到了九龙塘,在夏六一的房子附近等了快一个钟头,直到看见 小马和其他几个看似小头目的人从里面出来,分头上了几辆车离开。这才抱起保温壶冲了进去。 门口保镖都认识他,话也没问就放了行。何初三急急奔入客厅,夏六一裹着一床薄毯坐在沙发上,正跟崔东东低声说着话。 何初三气喘吁吁闯入,夏六一回头冷不丁见到他,登时瞪起了眼睛。 夏大佬扭头去瞪崔东东,东东姐一耸肩膀,“瞪我干什么?你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问我他怎么样吗?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我叫过来你自己看!” 夏六一喉咙里一噎,再扭头看向何小瘪三——这小子听了崔东东这么一席话,热血上涌,居然脸红了! 何初三红着脸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六一哥……” “妈的别过来!给老子跪那儿!”大佬还没消气呢,等会儿收拾你! 何初三愣了一愣,垂下眼去,抱着保温壶,老老实实地屈膝要跪。 倒是夏六一陡然想起来他膝盖上还有伤,赶紧又骂道,“停停停!滚门口去站着!看着就烦!” 何初三直起身又老老实实滚到门口,贴着墙缝期期艾艾地站着。夏大佬和崔东东继续一番密谋,完事之后,崔东东潇洒起身告辞,走到何初三面前的时候,往他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交给你了,小三子。” “你跟他废话什么?”夏六一在里面骂道,“带着他一起滚!” 崔东东冲何初三眨了眨眼,伸出右手食指往嘴上轻轻嘘了一下,再往屋里面一挥。何初三耗子一般,顺着她指示就贴墙溜进去了。 他动作敏捷地走近沙发,往茶几上摆放了保温壶,若无其事地关心道,“六一哥,吃过东西了吗?” 夏六一被折腾了整两天,不眠不休,精神虽然不错,但体力上颇有损耗。他裹着毛毯瞪着何初三,实在是懒得再拿出力气揍他,因此只是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摸了遥控器,开始看电视。 何初三熟门熟路摸进厨房,备了碗勺,端出来盛上粥,“喝点粥吧。” 夏六一不理他。 何初三将粥碗放回茶几,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夏六一额头上青筋跳了跳,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 何初三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看他下巴密布的胡茬,眼底充斥的血丝。这位涉世未深的白领青年,从小在城寨里听多了严刑拷打的故事,不知道夏大佬颠倒 黑白、只手遮天的本领,胡乱脑补出了不少对方这两日里受过的苦处。 他看着这个让自己烦扰忧心了整两日的黑社会,劫后余生的后怕、欣喜和心疼填满了胸膛。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俯身靠近,隔着薄毯抱住了夏六一。 他察觉到了夏六一瞬间的僵硬与腾然而起的杀气。然而不怕死地垂下脑袋,他将脸埋在夏六一肩头,更紧地收拢手臂。 “六一哥,你没事就好,我很担心你。”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上色彩五彩斑斓,渐渐地变成一团混乱。他的心脏仿佛遭虫蚀一般,开始细细密密地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与什么东西挣扎,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忍耐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的煎熬与痛苦,自责与歉疚,又是因为谁…… 不,他知道,他其实知道。他心里很大的一块,还在留给那个人。心脏被陡然撕裂之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缺口,他始终不敢去面对,灵魂里形状狰狞血腥的空洞,他始终不能够填补。他怕自己忘了,他痛恨自己的改变与背叛。他没有资格,他不敢、不能、不应该去开始新的感情。 更不应该是和这个小子。 他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还有那么狭窄的将来,他根本看不到他们的结局。 但是何初三的拥抱太温暖了,这样专注的眼神,温热的气息,担忧的话语,这样大胆而坚决环绕他的双臂,太温暖了,他没有力气推开。 他没有办法否认,他宠这个小子,他在意这个小子,这个外表老实其实一肚子鬼主意的臭小子,这个坚定倔强又聪明机灵的混账东西……他没有办法否认这刻意疏远的大半年来,心里的挂念与失落。 在审讯室里那48个小时,反复回荡在他脑中的不是如何脱罪,不是如何对付谢家华,不是出去之后如何运作,而是何初三分离之时看着他的眼神,委屈而愤怒,担忧而不舍。那一声六一哥,喊得他心都疼了。 夏六一身体僵直地坐着,看着茶几上的粥碗,直到那温热的白烟丝丝缕缕散尽…… 他终于有些疲惫地、又带着一些痛楚地,闭了眼,长叹出一口气,复又睁开。 “腿上的伤怎么样了?”他开口道,声音沙哑。 何初三手臂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在他肩上蹭了蹭头,“没事。” “给我看看。” 何初三放开他,低头撩起两边裤脚。膝 盖往下有些细细的血口,都结了疤,伤口虽细长,但看上去不深,也没伤筋动骨。 夏六一仔细看了一看,从毛毯中伸出手,往他膝盖头上按了一按。 何初三痛嘶一口凉气,皱眉忍住了。 “疼?” “嗯。” “活该,”夏六一轻声道,“下次再敢乱来,打断你两条腿。” 何初三老老实实摇头,认错态度十分端正,“再也不敢了,六一哥。” “下次亲之前一定跟你先说一声,”他认真诚恳地保证道。 “像这样。” 他凑了上去,再一次覆上夏六一的唇。 “……”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被推开。 被亲吻的人闭上眼,第无数次纵容了他的胆大妄为。良久之后,从毛毯中伸出一双手,环上他的肩背,手指轻轻陷入他的发里。 轻柔缠绵的唇舌碰触中,何初三想起两年前那个深夜,夏六一在枯井一般深邃黑暗的屋顶上与他的对话。他问夏六一为什么不能承认那段感情,为什么不敢面对,他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要互相避开,互相惦念却只能越走越远。夏六一揉着他的脑袋,跟他说你不懂,这里面有太多身不由己。 他已懂得了那些身不由己。 因为爱情,也是这样身不由己的事。 …… 夏六一毫发无损地从警局出来,几天之后,召集江湖各路大佬开了个大会。他在会上绑出了肥七的一个心腹手下,还请出了肥七那花枝招展的女朋友赖三妹。赖三妹一看见肥七背着她在外头养的舞女照片,尤其是舞女手上那颗闪闪发光的大钻戒,当场倒戈,承认肥七心怀不轨在先,还拿出一段肥七与华府管家的交易录音——原本是肥七要挟华府管家所用。肥七那心腹手下也只能点头供认了全部计划。本来嚷嚷着要主持公道的和氏一方无话可说,只能就此罢休。 夏六一顺理成章地霸占了肥七的码头,还吞并了之前被肥七强占的沙大佬“沙家帮”的地盘,称作是对他自己的损失赔偿。而同为和氏子弟的“和义社”兼并了此时群龙无首的和盛会,接管了肥七剩下的地盘。 散会之时,和义社龙头大佬,乔爷,对夏六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夏六一虽然警觉,却并没多做担忧。骁骑堂现在已不再是蛟龙城寨内小打小闹的小帮派,在夏六一短短两年多的经营之下,它 扩张至大半个九龙,旗下数百名弟兄,几十家大小档口,生意涉及夜总会、迪斯高、酒楼、会所、桌球、旱冰场、赌档、鸡窦等等繁多行业,在沙大佬、肥七垮台之后,更是九龙地区为数不多的白面交易上线之一,各方娱乐场所都要找它拿货,骁骑堂坐地起价,势大气粗。和义社虽然是老牌帮会,树大根深,但想把他夏六一咽进肚子里,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门牙,更别提和义社主要势力范围在港岛,隔着一道海峡,连前往九龙聚众斗殴都要担忧过海隧道高峰期的堵车问题,也是鞭长莫及。 此事之后,夏六一借口清查卧底、重整帮会,撤了长老们安插进来的白纸扇和草鞋,独独留下了葛老举荐的红棍大疤头,主要因为用起来顺手。大疤头对他的知遇之恩简直感激涕零、肝脑涂地。葛老难得被他给了面子,一时也不好再找他的茬。其他长老虽有微辞,却也拿他没办法。 夏六一对外扫清了障碍,对内清理了门户,手下都是些聪明懂事的自己人,该打该杀的地方,从来不劳他老人家操心。他把时间精力都省了起来,专心致志地跟谢sir玩起了躲猫猫,双方你来我往了好几回,都没讨到什么便宜。 何初三那天亲了他第二回之后,大着胆子还想进一步动手动脚,被他一巴掌拍了回去。这小瘪三憋屈而走,第二天跟公司请了假屁颠屁颠又跑了回来,给他做了三顿饭,陪他看了一天电影。第三天公司有事,被紧急召唤走,一加班就是一整个月见不到人,只成天在电话里一边敲键盘一边磨磨唧唧地跟他说情话:六一哥,我想你了。六一哥,你今天刷牙了没有? 屁!滚!夏六一骂他。 何初三在那边低声笑,“听起来你也很想我。” “……”夏六一。 夏六一一天摔一次大哥大,挠两次床,一个月刷坏了三支牙刷,还气鼓气涨又偷偷摸摸地去牙科诊所做了次美牙护理。 何初三在一片狼藉的破租屋里凑合着睡了十几天,终于腾出空来收拾房间、重新换锁,四处打扫干净之后,他往沙发下面找夏六一被抓那天藏进去的东西。 却只摸出了被夏大佬摔成两半的相机,没找到照片和那卷胶卷。 他心中有疑,翻找一通,仍然是一无所获,只能当做是被耗子叼了去,同时自我安慰——反正人是他的,想怎么偷拍就怎么偷拍,只是得多买两块护膝。 …… 这一个周末阳光温暖,趁着晚秋天未凉,夏六一亲自 开车来到何初三公司楼下,抓走了正在加班的何精英,拎去海边烧烤。保镖们蛮横霸道地清空了一整片沙滩,小马和大疤头架起炉子炭火,崔东东和她的圆脸小歌女躺在太阳椅上,光是看热闹。 “大佬,中间的鸡翅翻一翻,都焦了!你会不会烤啊?”崔东东喝着柠檬水还指手画脚。 “再嚷嚷就自己来!”脸都被熏黑了的夏六一骂道,“何阿三,油放哪儿了!” 蹲在他脚边看材料的何初三,直起身把放在炉子边上的油瓶递给他,又默默蹲回去。 夏六一踹了他一脚,“出来玩儿呢你看什么书!再看老子给你烧了!” “我下个月有个职业考试,看完这页就来。”何初三安慰道。 夏六一镊子一夹,直接将那本书拎到了火上,何初三急忙跳起来捡,“好好好,我来了我来了。” “混账玩意儿,一天不揍就皮痒,把那鸡翅给我翻翻!” “是是是,马上翻。” 小马坐在不远处桌子前串香肠,这时候就跟正在剖鱼的大疤头嘀咕,“我怎么觉得姓何的小子越来越不对劲儿?瞧他对着大佬笑那傻样!妈的,你快看他,在干嘛呢?!” 何初三正扒着夏六一的眼皮,轻缓温柔替他吹掉眼角一块煤灰,就听见小马在身后喊,“姓何的!过来串香肠!” 何初三还没应话,闭着眼的夏六一就吼了起来,“老子还没使唤完,你抢什么抢?!” “大佬,我没有,嘿嘿,我这不是看他闲着吗。” “滚一边去!快点串好了香肠送过来!” “是!” 小马脑袋一耷,咬牙切齿地嘀咕,“他妈的,总有一天背着大佬剁了他!” 大疤头低头默默刮鱼鳞,没敢接他的话。 夏大佬刷油技术实在太差,没两下就险些把自己衣服烧起来。何初三赶紧把他老人家请到一边观战,自己提袖上阵,一边刷一边跟他聊天,“六一哥,最近忙吗?” “哪儿忙得过你何精英!失踪了一个月,还要我亲自请你?” 何初三闷闷笑,“对不起,公司事情太多。” 夏六一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是升职当了总经理啊,何精英?” 何初三仍是笑,一脸憨厚老实,“没有。不过最近真的太忙,我都不想干了……要不然我来你公司做事吧?每年放我两 个月假?” 夏六一正摸烟的手顿了一下。 两年之前,他还处心积虑地想把这个金融系高材生往自己手下网罗,洗钱做账,物尽其用。但是现在听了这么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他却是犹豫了。 他不再想让身家清白的何初三趟进他这摊浑水里。 他把烟含进嘴里,偏头点上,“当年让你看个账本都怕瞎了眼,现在知道求我了?老子现在看不上你,滚!” 何初三往他身边“滚”了一步,黏黏糊糊地低声唤道,“六一哥……” 夏六一不耐烦地一肘顶开他,避开话题,“你嫌忙?我看你干得挺来劲儿。” “我想过了,”何初三道,“太忙不好,再这样下去,我都没时间回去看阿爸。” 夏六一又哼了一声。 “也没时间陪你。” “……” 被肉麻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夏大佬还没来得及发作,一旁崔东东就堵着耳朵站了起来,“惨了!再听下去会被灭口!小萝,走走走,我们去那边散散步。”小萝是她那小歌女的名字。 “走个屁!过来刷油!何阿三你滚去串香肠!” 第二十五章 熟悉的麻袋味道! 事实证明骁骑堂副堂主的厨艺比龙头大佬要好那么一丁点——接近于零的一丁点。半个小时后,几位黑道人士坐在桌前,对着几盘焦黑的不明物体,吃着自带的蛋糕,喝着啤酒谈笑风生,何初三一个人站在炉子前,一边叹气一边往幸存的几根香肠上刷新油。 酱料涂抹好之后,他蹲下去捡起被夏大佬踹到一边的书,翻了几页重新看了起来。 没扫过两行,书就被人一脚踩进沙里,“我看我不该烧书,该烧你。” “烧了就没人烤香肠了。”何初三笑道。 夏六一踹了他一脚,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往他嘴里塞了块小蛋糕。 “嗯,好吃。” “小萝做的。” “你喜欢吗?我回去学着做给你吃。” “免了。”夏六一自从今年儿童节再次惨遭换牙之后就对蛋糕反胃。 “那烤曲奇吧,曲奇喜欢吗?” “唔。” “曲奇比蛋糕好,你平时要多吃硬的东西磨牙,不要光吃软的。” “滚。” 蓝天白云大海沙滩,两个大男人蹲在烟火缭绕的炉子后面黏黏糊糊地谈情说爱,突然鼻子里进了一股焦味,忙不迭双双跳起来。 “香肠也焦了?今天到底还有没有得吃啊,大佬!”崔东东。 “闭嘴!” …… 这群黑社会焦了又烤,烤了又焦,吃了一下午半焦半生的烧烤,将沙滩弄了个乱七八糟,桌子上杯盘狼藉,吃剩的酱料食材洒得满地都是,然后就开始挥舞着啤酒瓶下水踩浪,哈哈大笑地互相打闹追逐。小马抱着大疤头的脑袋往海里按,大疤头一拱背反而将他顶进了水里,崔东东和小歌女在边上看热闹,呐喊加油。 只剩下何初三,拎着个大口袋,蹲在原地任劳任怨地收捡垃圾。 夏六一叼着烟,赤着沾满泥沙的脚走过来,“别收了,都扔这儿。” “马上就好,”何初三道。 夏六一蹲在他旁边捡了一个空酒瓶,往他脑袋上作势狠敲了一下,“他妈的装模作样,就你有公德!” “清洁香港,人人有责。”何大学生摇头晃脑地教育他,还顺道把他手里的酒瓶也收进垃圾袋里。 夏六一空手往他脑袋上又拍了一下,“少跟老子唧唧歪歪!等会儿收会死?跟我去看夕阳! ” “这里也能看嘛,”何初三闷笑道,顺势抓住他的手。 夏大佬脸一热,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却没能甩开他的人。 夕阳西下,在海平面染出血一般鲜丽的色彩。一只海鹰尖啸着滑翔过天空,跃过晚潮跌宕的海面。何初三放下手里的垃圾袋,披着满背的红霞,微笑着靠了过来。 夏六一跟着他动作往后退,眼角瞟着站在不远处的一排保镖。 何初三回头看了那群保镖一眼,突然脸色大变,指着远处惊叫道,“差佬!” 保镖们一回头,何影帝飞速拔了夏大佬的烟,往他嘴巴上“叭”地亲了一口! “……” “咚!” 等什么都没看到的保镖们回过头来,只见何初三捂着肚子在沙滩上蜷成一团,一边闷笑一边龇牙咧嘴地想爬起来。而夏大佬已经气急败坏走出老远,一边走一边还抖了抖被踢疼的光脚丫。 “来拍照了啊!”崔东东在夕阳下呼喊着,“快点!太阳要下去了!” 夏六一往前迈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还在沙滩上磨磨蹭蹭的何初三,倒回去动作粗鲁地将他提了起来,拽着一起往崔东东那边跑去。何初三趁机赖在他身上,两人拉拉扯扯地挤到了镜头前。崔东东已经搂好了小萝,大疤头挑了个最不抢眼的位置。一位保镖端起了大部头相机,“大佬、大姐头、何先生、罗小姐、马哥、疤哥,请大家一起看镜头,我数一二三,你们喊口号……” “一,二,三——” “有钱!”大家齐声大喊道。小马突然蹿出,强行将脑袋挤进了他大佬和何初三的中间,一边喊一边咧嘴大笑。 “咔嚓!”相片就此定格。 …… 傍晚时分,夏六一将何初三送回西环的唐楼租屋。 何初三下了车,攀着车窗邀请他,“现在还早,上去坐坐吧?” “我晚上约了人谈事。” “那我下周来找你?” “唔。” “你想吃点儿什么,我买食材带来。” 后头车里的小马不耐烦地探出头去,看看弯腰隔着车窗跟夏六一说话的何初三,又烦躁地坐回去,“妈的,怎么还没说完?” “人家小俩口道别,你急什么。”坐在他车里的崔东东道。 “东东姐,你别说‘小俩口 ’,瘆的慌!我看这姓何的小子真的像个基佬!得让他离大佬远点!” “……”你才发现啊,直男? 十分钟之后,真的基佬何初三,形单影只地站在路边,看着夏六一的车队消失在街道拐角。摸着嘴巴意犹未尽地叹口气,他转身上楼。 从文件包里拿出手电筒,刚刚爬到二楼,他就直觉不对劲。 空气里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很熟悉,也很不详,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什么。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刚要转身往后跑——就被突然出现的两个大汉按在了墙上! 还没来得及呼救,嘴巴就被一团布堵了起来,紧接着在挣扎之中被捆了双手双脚,眼前一黑,整个人横着飞了起来! “唔唔唔……唔唔唔……”他在黑暗里拼命地挣扎,到这个时候才想起那个味道是什么——熟悉的麻袋味道! 只是这次“请”他过去的人,肯定不是为了让他写剧本。 …… 山下一片素灰色的公墓石林,面朝大海,昏黄灯光映出一个孤独而行的背影。道路两旁石碑上雕刻的天使们,以空洞的目光看着他攀上阶梯尽头。 那里立着一块旧碑,坟前站着一个神情冷淡的男人。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头。 陆光明抱着一束花,一边走来一边道,“你果然在这儿。” 谢家华沉默地看着他走近。 陆光明弯腰将花放了下来,又低头画了个十字,这才转头对谢家华道,“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谢家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装无辜,陆光明龇牙咧嘴了一阵,自觉是装不下去,识趣地收起吃痛嘴脸,重新笑了起来,“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你在福利院长大,跟唐嘉奇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他根本不是你表哥。” 陆光明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对不起嘛,我向你道歉。你这个人太难接近,提唐嘉奇是想让你放下心理防备接受我,后来我们不是聊得挺愉快吗?” 谢家华突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利用一个去世的人套取情报,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吗?!” 陆光明被打偏了头,微微活动了活动嘴角,又转过头来,仍是若无其事地笑,“别生气了。我今天给你带了份大礼,你不是想搞垮夏六一?”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 胶卷递给谢家华。 谢家华面色冰冷,并没有接。他们仅有的两次交往交锋,就令他对陆光明其人其言其行都反感至极,他不相信陆光明的“大礼”。 陆光明好脾气地道,“我从夏六一的‘朋友’家里找到,就是你抓走夏六一的地方。” 谢家华仍是沉默。 “这位‘朋友’跟夏六一的关系,想必你也知道,实在有趣的很。他虽然是个身家清白的白领,却跟夏六一私底下交往甚密。而且你看他偷拍的照片,上上下下什么角度都有,简直是私人写真,看起来对夏六一一往情深啊。” 谢家华其实早就从阿彪的报告里知道何初三两年前救过夏六一,俩人有不一般的交情,也正是根据这层关系而在何初三住处抓到了夏六一。他冷漠地看着陆光明,等着他还有什么高谈阔论。 陆光明眯起眼睛笑,“谢sir,其实要搞垮这些黑社会,不用你亲自动手。坐山观虎斗,等它们两败俱伤,你再一网打尽,不是更方便?” 谢家华皱了眉头,“你做了什么?” “我把这两人的关系,找了点儿途径通知给了和义社的乔爷。听说他跟夏六一争抢肥七地盘的时候失了利,正想找机会报复夏六一……” 话音未落,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偏着脑袋,对着路边一张满面皱纹的遗像静了会儿,动作僵硬地回过头,谢家华已经转身走出老远。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淌出来的血,皱眉嘀咕,“怎么次次都打同一边?” 偏头又想了一会儿,他更加委屈起来,冲着谢家华背影喊道,“喂,这一下是为什么!” …… 何初三在满室光明中醒来,头昏眼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屋内状况。这看起来像个废弃的仓库,空气里漂浮着厚重的汽油味。他手脚都被绳子捆得死紧,被几个恶汉按趴在地上。一个四十来岁,面带病容的男人坐在他对面,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你跟了夏六一多久了?”乔爷开口道,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含糊,就像喉管被割破一般。 寻常人经此一劫,就算没吓尿裤子,也是战战兢兢,而这个一脸白净的年轻人先是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又仰头打量了他一眼,这才一脸无辜老实地回答,“我没跟过他。” 乔爷昂了昂下巴,站在何初三背后的马仔兜头一棒砸下!何初三闷哼一声,颤抖着咬了咬牙,一 缕血顺着他额头淌下来,沿着脸颊滴落到地上。 “我听说,你和他关系很不一般,”乔爷似笑非笑地继续道,“想不到夏六一好这一口。” 何初三喘了口气,吃力地解释道,“我真没跟他,不然早搬去他那里住,怎么会一个人住在外面那么破的房子里,还被你抓住。” 乔爷牵了牵嘴角,“是啊,夏六一对你这么小气,我看着都心疼。” 他抬了抬手,身后手下拿出一部大哥大,按通号码,奉到他手上。 几声铃音之后,那边响起夏六一烦躁的声音,显然是谈事途中被人打断,“喂?” “我是乔兴。” 夏六一换了沉稳口气,“乔爷。” “夏双刀,”乔爷唤他江湖名号,“好久不见。” “乔爷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我抓了一个人,听说他跟你有点关系,可惜他不承认。我只能来问问你本人。” 乔爷一边说,一边又冲何初三昂了昂下巴。马仔应声动作,往何初三肩上又是一棒!何初三咬牙忍住痛呼,却被他接下来一脚踏住了伤处,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乔爷将伸向何初三的大哥大拿回耳边,似笑非笑地继续道,“怎么样,你……” “哔——”那头却只是传来忙音。夏六一已经挂了电话。 乔爷愣了一下,把大哥大拿到眼前看了看,皱眉递给手下。他手下重新拨打了号码,听了一会儿,疑惑地跟自家大佬说,“好像关机了。” “……” 这一群从未遭遇人质家属如此对待的黑社会面面相觑,静了半晌,乔爷突然笑了。 他站起来走到何初三面前去,用手杖将他的下巴勾起来,看着他半面淌血的脸道,“有趣。你要么真的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么就是对他非常重要。” 何初三也不知道夏六一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是跟着这群黑社会一起愣了一下之后,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此时被迫仰着脸看着这个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乔爷”,开始发挥影帝专长,现编现演,积极自救,“咳……其实,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是他的金融顾问。” 乔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何初三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是,我跟他认识很久了。我们以前都住在蛟 龙城寨,我是那里唯一的大学生,他曾经聘请我写过剧本。后来我进了投资公司,暗地里还是经常跟他来往,是给他提供会计咨询……咳,就是帮他做账。” “哦?” “你不信去查,我叫何初三,是信达公司的投资顾问,我这个季度的业绩是全公司第一。夏六一很信任我的能力,经常让我帮他做账。我跟他的副堂主崔东东也很熟悉,崔东东私底下在我这里买了很多金融产品,上个月刚赚了三百来万……” 他煞有介事地吹嘘了一通,然后就开始跟乔爷谈自身重要性,“真的,你看我这个样子,也不像出来‘卖’的吧?我一个大男人,个子这么高,皮粗肉厚的,夏六一要喜欢男的也是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小兔子啊。他挂你电话,应该是去跟崔东东商量去了,我知道他们不少账务上的事情,他还是很看重我这条小命的。” 乔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何影帝扯起淡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双目炯炯有神,满含真诚的乞怜,“你不信就再等一等。最迟明天,他就会打电话来跟你谈条件。” 乔爷笑了笑,手杖重重戳在他喉管上,逼得他喘不过气,“那好,我就等明天。夏六一要是没来电话,你就等着被填海。” 他挥了挥手,几个恶汉上前来拎起何初三,脚尖离地地拖到附近一间黑屋子里,关门落锁。 这边何初三作毛毛虫状在冰冷的地面上挣扎扭动,那边尖沙咀的夜总会里,夏六一面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正跟他谈事的几个下属刚才眼睁睁地看见他听着听着电话,就吱嘎握碎了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句话不敢问。 他们从未见过大佬这幅神情,面色惨白中透着青黑,眼神毒得像要将谁生吞活剥,房间里盘旋着一股森冷的杀气,逼得他们背心发冷。 良久之后,夏六一将手里的大哥大碎片撒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道,“把崔东东叫来。” 第二十六章 何初三,混账东西! 何初三在黑屋子里悉悉索索扭了老久,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一阵碰碰咚咚的声音。守在屋外头的小混混有些不耐烦,抓着棒子往门上狠敲了一下,“干什么!老实点!” 里面静了一会儿,传来何初三的声音,“我流了很多血,给止止血吧。” “瞎嚷嚷什么!屁大点儿伤!” “你大佬拿我还有用,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跟大佬交代。” 小混混骂了一句,翻出块狗皮膏药,打开门,拽起何初三的衣服,往他脑门上啪地一拍。 何初三痛得直抽气,被他扔回地上,颤抖着缩成一团。 小混混关门而去,正跟同伴喝着小酒打小牌,听见里面那弱不禁风的上班族又出声道,“地上太冷了,给件衣服吧。” “他妈的你烦不烦!”他踹开门怒叫道。随手找了团破布,就要往何初三嘴里塞。 “等等!”何初三在那团沾满黑油的破布入嘴之前叫道,“这位大哥,我其实是有话跟你说!” 小混混疑惑看他。 “咳,”何初三清了清嗓子,真挚诚恳地赞扬道,“大哥,我看你这人性格豪爽,身手敏捷!又对大佬忠心耿耿,有情有义!——我想问问你,你知道什么叫‘小钱生大钱’吗?” …… 夏六一连夜召集手下,紧急部署。小马和大疤头带着几十个身手矫健的弟兄出了门,到处寻找何初三的下落。帮内几名“草鞋”也纷纷出动,利用人脉四处追踪。崔东东在走廊上打了几个电话,推门进了办公室。 夏六一坐在沙发上,低头擦着一支左轮手枪。 “如果找不到人怎么办?”崔东东道,“乔爷这人城府深,防备重,一定将小三子藏在偏僻地方,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现在我们在明处,乔爷在暗处,不如打电话听听他要开什么条件?” 夏六一看着子弹夹里的子弹,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态度不明,他反而有疑心,不会轻易下手。一旦他知道我真的在意,就会紧咬不放。为了威胁我,说不定砍下手脚寄过来。不管我答应他什么条件,都很难保全人。” 他抬起左手将手枪对准书桌上的招财猫,眯缝着眼看了一看,“我杀了他结拜兄弟,扫了他和氏的面子,他怎么会善罢甘休。” 他声音冰冷,崔东东却听出按捺不住的颤意。她坐在他身旁,按住他肩膀,“你先别担心,小马他们已经 出去找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报。你现在脸色太差,先吃点东西吧。” …… 崔东东站在五彩灯光缤纷闪烁的走廊里,听着身后办公室里吸吸呼呼的吞咽声。 夏六一连吃了三碗牛杂,又继续叫了第四碗,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闷着脑袋一口接一口狠重地咀嚼,连水都不喝。泥黑色的酱汁随着他凶狠刨食的动作,从塑料碗边沿漫溢出来,滴滴溅落在昂贵精致的地毯上。 她摸出一支雪茄,夹在手指上捻了一捻,低叹了口气。 玩笑归玩笑,她是真没料到,夏六一看重这小子到了这个地步。 小三子,你可争点气,你要是再没了,唉…… 几十公里外的废弃仓库,小三子不负所望,正在努力争气。他现在被两个三大五粗的恶汉包围着,身上披了一件恶汉给的破旧棉外套,坐在一张烂皮椅上。他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正拿一只断铅笔,往一张香烟盒的纸壳子上写写划划。 “俗话说得好,投资最紧要是要明白3个r。你们知道什么是3个r吗?returns,risks,rtivevalue,意思就是……” 他一边比划一边煞有介事地叽喳着鸟语,满意地看到两名恶汉的神情从疑惑变为茫然,于是再接再厉地口吐莲花,飚出了更多精致的鸟语,紧接着连珠带炮地打出了一系列“每个字你们都认识但是合在一起你们就是听不明白这是什么”的精专术语……眼看两名恶汉四只眼睛晕成四盘蚊香,他稳扎稳打地继续胡说海吹。 “你放心,我不是跟你们推销股票,股票已经是老古董了。你们光是知道股票,‘期货’你们没听过吧?‘期权’你们更没听过吧?咱们香港的恒生指数听说过吧?恒生指数‘期权’没听过吧?这是一种开创新时代的金融产品!今年3月才刚刚上市,刚上市就被一抢而空,只需要拿出一点点本钱,到期日就翻倍,比上街抢劫还来得快!当然了,不通过像我这样拥有专业资历与内部关系的交易员,你们自己是操作不出来的。骁骑堂的大掌柜崔东东你听说过吧,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金算盘’东姐,这位‘金算盘’委托我全权代理她的私人投资业务,就单单是这个期权这一项,上个月我就给她赚了三百来万!你们知不知道三百万现金是多少?垒在桌上是这么高!……” …… 漫漫长夜,秒针在时钟上一步一步煎熬前行。凌晨时分,小马满头大汗地从走廊那头跑 了过来,跟崔东东点了点头,推开门道,“大佬!找到了!” 正坐在沙发上沉默抽烟的夏六一猛然抬头,“在哪儿?” “大疤头的人查到他被关在北角码头,大疤头正带人赶过去!” 夏六一抓起枪冲出办公室,“多带点人跟我走,告诉大疤头不要打草惊蛇,守在那里等我。” 崔东东追在后面,“你要亲自去?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你留在这儿,”夏六一头也没回地冷声道,“万一我出了事,你主持大局。” 夏六一带着两车人马,顶着朝阳霞光开到了北角码头。命令所有人在远处伺机待命,他带着小马和几个手脚利落的马仔偷偷靠近码头附近的一个仓库。 大疤头和几个马仔正拎着砍刀躲在仓库附近一个小棚屋后面,见夏六一和小马等人靠过来,急忙跟他汇报道,“就在里面,这是和义社旗下的一个赌博档口。附近守夜的人说,昨晚看见乔爷一个心腹手下的车到这里,架了一个人进去,再也没出来过。这里是正门,那边还有个后门。” “小马带两个人守在这儿。大疤头,带你的人跟我去后门。” 一行人跟着夏六一轻手轻脚潜近仓库后门,守在门外的两个混混正打着哈欠东张西望,夏六一招了招手,大疤头和一个马仔一左一右摸了上去,捂住嘴巴往颈后手刃一记,悄无声息地放倒在地。 大疤头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动静,回头冲自己马仔使了个眼色,马仔摸出铁丝,快速地撬开门锁,轻轻推开一条缝。 他攀着门缝刚要往里面张望,夏六一推开他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眼也不眨地抬起左手开了枪! “砰!” 在门内走廊上巡逻的一个混混捂着小腿应声倒下,发出凄厉哀嚎,房间里头正抽着烟喝着酒打通宵麻将的客人们瞬间乱成一团!夏六一首当其冲,大跨步往前,踹翻一台麻将桌,一脚踩上去,又是接连数发子弹,击倒了正要慌乱摸枪的几个守卫。大疤头带着人跟着冲进来,将想要反抗的和义社人马统统砍翻在地。 走在前头的夏六一脚步未停,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斜刺里一个小混混举着长刀大喊一身冲他砍了过来,他扔开没子弹的枪,一矮身避开袭击,顺手拎起墙角一尊花瓶,狠狠抡上那小混混的下巴,直接将对方连人带刀砸飞了出去。 从那房间里面跑出一个持枪的马仔,正要向他射击就被他一花瓶 迎面砸了个头破血流。他跨前几步拽起对方带血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接住对手手里掉下的枪,顶着对方的手掌碰地开了一击,鲜血四溅! 马仔捂着手掌栽倒在地嘶声惨嚎。夏六一快步踏入房内,只见血迹斑驳的地上蜷缩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手脚都被绳子捆绑,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夏六一脑子里嗡然一响,当即丢下枪扑了过去,心痛如绞地扶起对方肩头,“阿三!!” 欠了二十万块钱赌债、被打成猪头的胡子男睁大血红血红的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 夏六一面色由白转黑,僵了半晌,一拳将这颗猪头砸成了一颗豁嘴猪头! “大佬!”小马从外头冲了进来,“快走吧!和义社那群扑街眼看打不过,开始放火烧仓库了,他妈的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管了!” …… 与此同时,三十多公里外的元朗,山间小屋内。何初三跟两个小混混扯淡了一宿,嗓子都沙哑了。到凌晨时分,两个混混经过了一夜灵魂的洗涤,与何顾问相见恨晚,对未来充满着热切的希望,心潮澎湃万分,深信自己明日就能家财万贯、香车宝马、美人在怀、吃香喝辣。他们一人拿了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生财之道”的香烟纸,如获珍宝地往衣兜里塞。其中一个还觉得不保险,亲热地攀着何初三的肩膀问他,“何顾问啊,你说了这么多,要是你等会儿被我们大佬杀了,我们跟谁买去?” “放心吧,”何初三诚挚可靠地安慰道,“你们大佬不会杀我,我能给夏六一赚钱,当然也能给他赚钱。钱谁不爱?是吧?以后我们大家有的是合作机会,你们只要给予我最宝贵的信任,我保管你们赚大钱!你看现在天都亮了,我又渴又饿,给点吃的行不行?” 两个混混互相一看,其中一个道,“行了行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我想吃车仔面,小辣,走葱。谢谢啊,大哥!” “好好好。” 待那个人走远了,何初三看着另外一个站在他面前打哈欠的混混,突然惊叫了一声,“不好!” “什么?” “刚才给你写的那个方案有个地方没对,你拿过来我给你重新看看。” 小混混凑近他,两个人头顶着头一起看那张香烟纸,何初三说,“我都忘了,我们公司十二月要出一个新方案,你看啊,这里这个复合理财套餐还能再 多一……” 他突然举起手臂,奋力将手中铅笔扎向小混混的手背! “啊——!” 小混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向后踉跄一步。何初三跳起来,弓身顶了他一个大跟头,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被压在下面的小混混,血淋淋的两手掐向何初三的脖子,何初三挣扎着摸起就近一块砖头,胡乱往小混混脑袋上一砸! 一击之下,小混混松开手,脑袋血淋淋的,不动弹了。何初三怕他就这么被砸死了,试探地往他鼻子底下摸了摸,还有口气在。 他从对方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叠刀,割断了自己脚上的绳子,跑到窗前望了一望,拉开门冲出去。外头是个大院子,门口的铁门从外面上了锁,他拽了两下没拽开,找了个箱子垫在脚下,翻过布满碎玻璃渣的围墙。 他被玻璃渣扎得满手满膝盖都是血,刚踉跄着跑出没十几米,在周遭巡逻的第三名看守发现了他,大喊着“站住!”,一边摸对讲机一边朝他追了上去。 …… 何初三双手胡乱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树叶,在满地荆棘的小树林里拼命地朝前跑,几个小混混一边吼一边在他后头穷追不舍。其中一个还冲他开了一枪,幸而被途中的树干挡住了。 何精英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反省自己最近忙于工作,连太极拳都没顾上练。体力跟不上真是要人命啊要人命!跟大佬谈恋爱,心理质素和身体质素都得过关啊得过关! 他被追得没有办法,偏转方向往山道上跑了出去,只求运气好能遇上过路的车辆。在冲出密林的时候没留意脚下有个半人高的大坑,吭哧一下摔了个大跟头! 他狼狈不堪挣扎着爬起来,刚跳上路面,就逢一辆尾号61的黑色轿车从山下迎面而来,虽然车主赶紧踩了刹车,还是将他碰地撞飞了出去! 何初三摔了一脸尘土,还想再爬起来,右腿却一阵钻心地疼痛,丝毫使不上力气。他趴在地上,听见耳边砰一声枪响,追上来的小混混再一次开了枪。他捂着脑袋就地一缩,只觉命不久矣!阿爸恩情来生再报,六一吾爱也只能来生再追了! 耳朵里又听见接连两下枪声,以及不远处混混的惨叫声,他再抬起头时,只见那个混混捂着流血的肩膀栽倒而下,其他混混手持着砍刀不敢靠近,面上都是惊讶之色。 他眼前一花,一个人抓着他胳膊将他拽了起来。 “上车!”谢家 华急促道。 …… 仓库内外火焰熊熊燃烧,惨叫声不绝于耳。附近早起的居民隔着街道惊惶围观,指指点点。警车与消防车的长鸣远远地破空而来。夏六一的车队与它们擦身而过,拐上大路。 情报失误的大疤头跪在狭窄的车厢里,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大佬,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夏六一握着血淋淋的拳头,看着他汗湿的发顶,漫长而痛楚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面无血色地闭上眼,哑声道,“大哥大拿来。” 电话接通之后,乔爷怒极反笑的声音响起那头,“夏双刀,你果然有种,杀我的人,烧我的档口?‘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名不虚传,是我小瞧了你!” “乔爷,”夏六一平静道,“这是误会,我的手下跟你们赌档的伙计有些小冲突,档口是冲突中你们自己的人烧的,要是有人死了,也不幸被烧死的。不过没有约束好手下是我不对,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 “少他妈睁眼说屁话!误会你老母!你这么有心送了我一份大礼,我自然也该好生回敬,你就安心等着收回礼吧!” 乔爷挂断电话,阴沉着脸对身后手下道,“把那小子大卸八块,扔到夏六一档口。” 话音未落,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肥七的码头,沙家帮的全部地盘。”夏六一道。 乔爷顿了一顿,破为玩味地笑了起来,“什么?我没听错吧?” “只要你答应放了他,我的人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全部撤走。” “就这些?我看你该再拿出点诚意。” 夏六一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旺角最大的两间夜总会。只有这么多,其他的,骁骑堂还有长老,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既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那就回去跟长老们商量商量。你最好抓紧时间,我的耐心有限。”乔爷道,挂了电话。 “有趣,实在有趣,”他阴森森地笑着,对手下道,“砍了那小子一只手,先给夏六一送去。” 正这个时候铃声又响,他接起电话,“这么快就商量好了?” “大佬!不好了!那小子跑了!” …… 山路颠簸,何初三的右腿随着每一次车体震动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他疼得满头大汗,瘫在后车座上一个劲儿咬着牙 抽冷气。 救他的人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何初三吃力地撑起身体,仔细看了看他面容冷峻的侧脸,这才发现他是那时候逮捕夏六一的警官,有些吃惊疑惑,但还是感激道,“谢谢你。” 谢家华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不用。”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谢家华没有说话。 何初三没再接着问,心里的疑惑却更加加深。这里地方偏僻,今天又是周一,这位警官大清早地不去上班,跑到荒郊野外的山上,要说是路过,绝对不可能。 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人确实是在危险之中救了他,何初三咽了口口水,诚心诚意地道,“真的多谢你。” “何初三,你是个清白人,好自为之,”谢家华冷声道,“不要跟不该来往的人来往。” 何初三立刻明白这是跟夏六一和别家帮派的争斗有关,而这个警官不仅知晓其中内情,甚至还知道他被关押在哪里。他心中生疑,但识趣地闭了嘴,光是咬牙忍痛。 谢家华将他送到了就近的一家医院门口,什么都没说走了。 何初三自己一瘸一拐地跳进医院,被护士姑娘送上轮椅,进手术室之前竭力挣扎了一把,“等等,我先打个电话。” …… 一车子人眼睁睁地看着夏大佬再次握碎了新大哥大。大疤头跪在地上头都没敢抬,就听见大哥大的碎片啪啪地掉落在自己膝盖边上。 “大佬……”小马看着夏六一森冷中带着隐隐痛楚的面色,不忍道。他想说什么安慰大佬,又怕说多错多,同时又怕夏六一真的迁怒到大疤头身上,只能狠狠踹了大疤头一脚,表面怪责实意开脱,“他妈的都怪你!好心办坏事!” 大疤头哭丧着脸,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是我的错,大佬你杀了我吧!” 夏六一此时心里是真想剁他两刀,但理智上又明白不能把气撒在他身上。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滚开,他慢慢地向后靠在了座椅上,用无力的右手捂住脸。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沙滩上看着夕阳闲聊、何初三温热的触感还残留在他唇上,他将那里咬得死紧,咬出了满嘴的铁锈味。他胸口疼得难受,却丝毫无处发泄。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疯。 他简直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痛楚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想想还能有什么方 法挽回局面,脑子里却乱成一团麻。 何初三,何初三……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当初就不该认识他!当初就该一凳子腿捅死他!当初就不该在他身上找乐子!当初就不该纵容他亲近!当初…… “铃铃铃……” 所有人都是一惊,低头看向那具残破的大哥大尸体。大疤头伸手刨了刨,一点反应都没有。 最后是小马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了自己的大哥大,里面传来崔东东急促的声音,“大佬电话怎么打不通?小三子有消息了!” …… 何初三右腿骨裂,不算严重,打了个石膏就被推了出来,正躺在病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就听见外面一阵惊叫喧闹。 走廊里一片混乱,一个满身血腥气的男人推开路上行人冲了进来,一脚踹开房门,神情狰狞地冲到了何初三床前。 何初三额头上包了块大纱布,右腿被吊在半空中,手背上还打着点滴,大睁着眼睛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满面煞气的夏六一,眼瞧着对方咬牙切齿地高举起手—— 何初三都给吓结巴了,“六一哥别,别打,我,我头受了伤……” 夏六一大手一挥!抓住何初三衣领,提起他脑袋吻了上去! “唔,唔唔唔!……唔唔……唔……” 被啃得喘不过气的何精英发出越来越虚弱的呻吟,跟在后面冲进来的崔东东赶紧转身堵住房门,“都散了啊都散了啊,看什么看!黑社会清场!” 第二十七章 再亲一下 码头仓库的大火已经熄灭,警车与消防车拉起了封锁线,消防员抬着担架进进出出。 谢家华戴着塑胶手套,弯腰掀起一张白布,露出下面黑色的人形物。一股焦香的烤肉味儿同时扑面而来。 他旁边的年轻女警突然把手里的资料夹往旁边同事身上一塞,捂着嘴跑了,不一会儿远处就传来哇哇的呕吐声。 谢家华面不改色地将白布又掀开了一些,从尸体的身下捡起了一支已经被烧得变形的左轮手枪,装进旁边下属递来的透明证物袋里。 “据说夏六一右手旧伤不能施力,应该惯用左轮手枪,待会儿把这个拿给鉴证科的伙计,看看上面还能不能提取出生物检材。” “是!” 他将手套取下扔掉,蹙眉揉了揉太阳穴——连日加班与通宵未睡令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疼痛。 “谢sir?”封锁线外有同事招呼。 谢家华走过去,却是一个来自街对面小食店的店员,“阿sir,你的奶茶少糖,三明治加蛋。” “我没点过。” “有人请你的,钱已经付了。” 正这时候谢家华的大哥大响了,他一手接通电话,一手接过装了三明治与奶茶的袋子。 “喂?” 大哥大那头的人坐在小食店里喝着奶茶,脸颊上并排贴了三张创口贴,若无其事地将巴掌印伪装成了因公负伤的模样,笑眯眯地道,“谢sir。” 谢家华目光顿时冷了下去,走开几步到无人的地方。 “谢sir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我气?” 谢家华气极反笑,“你故意向乔爷放出消息,令何初三陷入危险中,就是为了引起骁骑堂与和义社两派相争?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调查过何初三,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无辜的局外人?你这人做事到底有没有原则底线?!” “谢sir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知道你在乔二那边有人,可以救出何初三,只是没料到夏六一为了这个何初三居然敢上门挑乔二的场子。看来我猜得没错,夏六一和何初三的私人关系真的不一般……” “陆光明!”谢家华愤怒地打断了他,“你知不知道,刚才火场里面死了九个人!” 那边顿了一顿,然后用一种相当若无其事的语气道,“这么多?和义社与骁骑堂算是结了大仇,以后有好戏看了。” “陆光 明!这是九条人命!如果他们两派相争,以后还会死得更多!” “这些黑社会平日里无恶不作、罪有应得,谢sir何必同情他们。谢sir现在不是正好利用他们两派相争的机会,找到夏六一与乔二的犯罪证据,将他们绳之以法?” “这就是你送我的‘大礼’?你挑起纷争,想浑水摸鱼,恐怕不是为了我的案子,是为了你自己的案子吧?!” “我也能摸鱼,你也能摸鱼,我们警廉一条心,互惠互利嘛。” “陆光明。”谢家华森冷的语气突然平和。 “谢sir有什么吩咐?” “抬头。” 陆光明下意识地一抬头,不知何时走进店内站在他面前的人抡手一挥!啪一声重响! ——这次总算如愿以偿地被打了另外一边脸。 谢家华扔下不受待见的奶茶与三明治转身而去。陆光明耳朵里一阵嗡响,眼前发黑地对着墙僵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将脖子拧过来。 “真粗暴。”他咕哝着,肿着两边脸颊,龇牙咧嘴地又喝了一口奶茶。 …… 何初三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小时不到,就被连人带石膏一起打包运回黑社会的老巢——夏大佬那栋村屋。 和义社与骁骑堂现在势如水火,他那间租屋以及公司暂时都去不得了,原本就有计划换工作的他索性打电话向公司报病辞职,又打给何阿爸谎称自己要出差一个月,然后开始过起了幸福的包养,不对,疗养生活。 一条腿被裹在石膏里诸多不便,吃饭洗澡上厕所全要人伺候。小马自告奋勇地找了个金牌保姆前来照料这位何大残废,结果被最烦外人在家里走动的夏六一举起烟灰缸连他带保姆一起砸了出去。 “我说你平时脑子挺灵光,这时候怎么一点眼力都没有?”崔东东从屋里带了瓶冰啤酒出来给小马敷额头,尽情嘲笑他,“尽把马屁往马腿上拍。” “妈的,”小马哭丧着脸抱不平,“那小子难道是金子做的?要我们大佬亲自伺候他?” 崔东东看着这位还没开窍的直男,只能叹气,“行了行了,还有保镖在呢。你省点心别瞎搀和。” 小马将啤酒瓶捂在拔凉拔凉的心口,哭唧唧地开车滚蛋了。 终于入户成功的何初三躺在他六一哥的床上,听着外面汽车接二连三发动的声音,知道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忍不住 举起双手朝着天花板比了两个v字! 干得好,阿三!多谢你,乔爷! 夏六一这时候正好开门进来,何初三光速收手挡眼,作出不敌窗外阳光的迷糊模样,“嗯……六一哥?” 夏大佬自打强吻民男之后,每每跟他视线相对,都会下意识别开眼。神情僵硬地走到窗边,拉上一半窗帘,他咳了一声道,“我让阿南、阿森把客房收拾出来,你暂时住这儿,事情解决了再回去。” 阿南和阿森是他现在的保镖。 何初三一脸关切,“你这里客房很久没住人吧?两位大哥收拾起来太辛苦,其实我睡你的……” “我的床不给睡!妈的何阿三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夏大佬激动到一半,才意识到何初三接着说的是“你的沙发就可以了”。 两个人对愣一会儿。何初三别过脸去,老模样发起抖来。 “……” “啊啊啊!痛!痛!我错了我错了六一哥,我不笑了,你别踩我伤腿,痛痛痛……” 夏六一在卧室里守着何残废刚吃了两口外卖,崔东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长老们委她联系大佬,明面上说共商大计,实际又是让他给个交代。 夏六一靠着床头,习惯性地点燃了一根烟,语气虽然平和,盯着墙角的目光却带着寒意,“在莲香楼订个包间,我请他们吃中饭。” 他挂了电话,神情不善地抬起头,却见何初三正叼着鸡爪看着他。 “看什么看?吃你的!”夏六一心里正烦躁,也没给他好脸色。一边骂一边想起医生嘱咐病人不碰烟酒,又皱着眉头掐了手上刚点的烟。 何初三识趣低头,默默地给他夹了根鸡腿。 夏六一半夜里吃了整八碗牛杂,早上又刚血战一场,看见肉就犯恶心。十分不领情地将鸡腿倒回何初三碗里,他起身换了套衣服,当着何初三的面拉开衣柜抽屉,取出一把新枪和一排子弹。 “我要出门。保镖就在外头,拉屎撒尿你叫他们一声。” 何初三一边刨饭一边默默地看着他,这时候终于开口道,“六一哥。” “嗯?” “救我的人是警察。” 夏六一正在上子弹的手顿了一顿,微惊地转头看他,“什么?” “警方知道这次的事,知道我被关在哪里。” 夏六一皱起眉头看着他 ,沉吟了一会儿,“你好好休息,其他事不要管。” 朝着门口走了一步,他又停下来,扭头凶道,“客房收拾好了就给老子滚过去!” …… 楼下两个保镖此时正并肩站在窗边晒太阳,其中一个疑惑道,“森哥,我们真不去收拾客房?一会儿大佬怪罪下来怎么办?” 冲进医院的时候紧跟在崔东东后面、此时恨不得自毁记忆免遭灭口的阿森,意味深长地叹口气,“你以为大佬真让我们收拾?做做样子就得了,一会儿大佬问到,就跟他说客房的床坏了。” “哦。” …… 通宵未睡的夏六一顶着眼下青黑到了莲香楼,果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打着关切名号的敲敲打打。骁骑堂内长老干预话事的诟病由来已久,十几年前青龙作为太子上位,因为年纪尚幼,根基不稳,多得几大长老支持,方才能扫清障碍、坐稳龙头之位,之后也是靠长老们的势力渐渐在蛟龙城寨内站稳脚跟。虽然后来他羽翼渐满,也培植起像夏六一、崔东东这样的得力心腹,但多年来长老们在帮内各处私下安插人手、势力盘根错节,一时也无法清除。 及至夏六一上台,对外行事作风完全不同于青龙的保守内敛、稳扎稳打,而是十分狠辣不羁、积极扩张,经常不听招呼、不按常理出牌,加上他在帮内几番换血,长老们势力受挫,对他更为不满,时常“关心指点”——只是每月收着多于以往数倍的红包,也不好直接说他不是。 夏六一前不久才大张旗鼓地做掉了肥七,今天竟然又顶风作案,烧了和义社的场子。道上各方势力还未发话,骁骑堂内的长老们可是炸开了锅。 “小六,你次次都说你‘自会处理’,不容我们这些老家伙插手。但你这次得罪的不仅是和义社,而是整个和氏!和氏诸派的老大哥乔二爷在道上有头有脸,还面见过‘老掌柜’,身份、势力都跟我们小门小派不一样,你这样将他的脸面从天上打到地上,怎么收场?”率先发难的仍是葛老。 “是啊,听说他绑了你的一个人。那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翻脸?”裘老也不明所以。 “和氏的大长老跟我还有几分私交,不然我明日约他谈谈。”段亲王沉吟。 夏六一面色如常地在首席上抽着烟,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把他们的话当屁听。 最后还是元叔开了尊口,“小六,你说说吧。” 夏六一终于有了动作, 按掉燃尽的烟,伸手从一旁葛老的座前拿了一只雪茄,慢条斯理地偏头点上。 “三件事,”他将雪茄从嘴里取下来,垂眼看着微红的烟头道。 “第一,乔二昨晚抓的人,是我的投资顾问。你们每月到手的红包,里头都有他的大功劳。他值不值得,你们觉得呢?” “第二,骁骑堂现在是什么处境,我心里有数,而我夏六一现在在江湖上的地位,我希望你们心里也要有数。今时不同往日,和义社没你们想得那么风光,我敢得罪乔二,因为我得罪得起他。倒是他应该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得起我夏六一?他先抓了我的人,不仁不义在先,我怎么搞他都合情合理,就是‘老掌柜’也不会替他做这个主。” “第三,”他含了口烟,缓缓吐出来,目光扫过在座诸位长老,“我现在是大佬。有些称呼,我看也该改改了。” “……”在座诸位一时无言。夏六一叼着雪茄站起来,站在他身后的小马上前给他披上一件黑皮大衣。 “诸位长老慢用,我还有事,告辞。” 离开一时寂寂的包间,夏六一面色阴沉,大迈步走向电梯,随手将只抽了一口的雪茄按进电梯旁的垃圾桶,“让崔东东在檀香阁等我。” “是。” 崔大经理备了云吞面与冻柠茶,在檀香阁总经理办公室恭候大佬大驾光临,并且表达了热情洋溢的问候,“大佬,小别胜新婚,上午我们走了之后,你有没有充分利用时间跟小三子‘爽’一回?” “爽什么?”夏六一没反应过来。 “啧,你说呢?” “……操!给我闭嘴!” 崔东东用“什么年纪了还害羞”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收声吃面。 夏六一仍是吃不大下东西,关了房门来与她这样那样密谋,叽叽咕咕了好一番。 崔东东对他的决定颇为惊讶,“如果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差佬从中作梗,你这个处理确实周全,但乔爷那样对小三子,你真的咽得下这口气?” 夏六一冷笑一声,“不急这一时。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跟乔二算总账。” “长老那边怎么处理?你这次跟他们翻脸,不担心他们反水?” “公司股份和‘账册’都在我手上,他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我已经给够了他们面子,每年给他们的分红是以前的好几倍,还他妈给脸不要脸,就别怪老子翻 脸!小打小闹的玩意儿给他们留着,其他跟帮会有关的业务,你慢慢从他们手底下都抽出来。” “好。” “没别的事我走了,”夏六一皱着眉头打了个哈欠。 “等等,”崔东东示意桌上一包纸袋,“那个带走。” “什么东西?”夏六一走过去打开纸袋。 然后黑着脸瞪着里面一堆各种款式的安全套与润滑油! 崔东东热情解释,“那个蓝瓶的油最好用,清爽,泡沫少。不过你要是喜欢泡沫多的,那就换那个绿瓶……” 夏六一拎起那包东西就往窗外扔,崔东东跳起来急道,“哎哎哎,套子扔了也就算了,那油扔了你肯定后悔!肯定……哎真扔了!你怎么……” “再拿这种玩意儿来,哪怕你是女人老子也一样揍!”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不识好人心!大佬了不起啊?你敢碰老娘一下试试?” 守在外头的保镖们只听得里面大佬与副堂主突然反目成仇,一通对骂。末了夏六一摔门而出,崔东东还追在后头还要耍嘴贱,“装什么清教徒?你自己没心思,想让人家跟你一起憋死?死鸡撑饭盖!” 夏六一脚步一顿,大衣一脱,开始挽袖子,被几个保镖拼死拦住,“大佬大佬!您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大佬大佬,好男不同女斗……” 夏六一被保镖们拉着往外走,听得崔东东又骂了一声,他回头望去——崔东东站在办公室门口冲他比中指,再将另一手比成剪刀模样,咔嚓一下把那中指剪了! 夏六一额头青筋一跳,甩了保镖就往回走。 “妈妈咪啊!大佬跟东东姐打起来啦!”“去把小马哥找来!快去!” …… 夏六一傍晚回家,额头上多了条创口贴,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满脸煞气。 何初三以为他六一哥下午找乔爷寻仇去了,急忙拖着石膏脚从床上往下跳,结果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夏六一黑着脸走上去,一把将他拎回床上。 “你怎么了?”何初三疼得直抽气,抖着手去摸他额头,“谁打你了?“ 夏六一将他手挡开,不耐烦道,“没事,小伤。” 他看着床头多出来的几本大部头,“你没睡?晚饭吃了没有?” “担心你,睡不着,”何初三锲而不舍地想摸他 脸,“等你回来一起吃。” 夏六一一巴掌拍掉他的狗爪与肉麻,冲外头喊,“阿森!叫外卖!” 两人在卧室里凑合着又吃了一顿,夏六一满腹心事,吃得漫不经心,何初三一腔深情,一边吃一边看他,拿大佬的脸下饭。 夏六一没忍住一拍筷子,“看什么看!” 何初三闷头刨饭,嘴角仍是往上翘。 夏六一简直怀疑他在乔爷那里受了什么酷刑、给揍傻了,上下仔细端详他一番,皱眉道,“乔二怎么待你?除了头和脚,还伤了什么地方?” 何初三摇摇头,“就伤了头,脚是我逃跑的时候摔伤的。” 夏六一冷哼了一声,“大佬给你报仇。” 何初三听了这句,就知道他暂时还没去找乔爷寻仇,心安不少。他老老实实地刨了口饭,这次倒没说什么“我不做你马仔”之类让大佬槽心的话。就着夏六一的脸咽下那口饭,他还是有些担忧,“你要跟他怎么斗?” “不关你事,你给我老实在家休养,这一个月禁止出门。” 何初三对于被包养一事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耐心劝道,“警察已经盯上你们了,你别轻举妄动,因为我跟他斗,不值得。” “谁说因为你?”夏大佬冷了他一眼。 “……”何初三低头刨饭。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六一哥,我这次辞职了。我……” “嗯?” “我去你公司帮你管账好不好?白道的生意。黑的我不管。” 夏六一筷子顿了一下。 这是何初三第二次跟他提这个事情,上一次在海边,还只是玩笑一般地说说,这次听起来居然还挺认真。 这小子以前不是死也不愿跟黑社会扯上关系么? 他心中狐疑,却并没有抬眼看何初三,仍是漫不经心地夹了口菜,“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何初三神情自若,语气也很自然,“我想帮你嘛,再说,我刚工作一年多,没什么经验,找新工作挺难。” 夏六一嗤了一声。就算他不知道何精英每月业绩都是公司前茅,也猜得出像他这样的人不难找新工作。 “不行吗?”何初三听出他的冷笑,有些沮丧,“你信不过我?” 夏六一终于抬眼看了看,见他满脸受伤失望,忍不住又嗤笑了一声,筷子往他 脑门上敲了一下,“你六一哥信不过你?你他妈现在住谁的房子?坐在谁床上?” “那我能来帮你吗?” 夏六一又夹了一口菜,神色仍是漫不经心,“再说吧。我公司现在人有点儿杂,等我把那帮老不死的都清出去。” 何初三作出有点委屈的神色,低头继续刨饭。心里却在飞快盘算,觉得夏六一这态度暧昧不明,像是有点儿松口,又像在敷衍他。那帮“老不死的”是谁?什么时候能被“清出去”? 夏六一嚼着满口的菜,偷偷瞟了他一眼,心里也是飞快盘算——扑街仔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难道是真想当大嫂?想进公司开夫妻档?他妈的得寸进尺,没门!老子这里龙潭虎穴,你他妈清清白白的人踩进来算什么事儿,趁早滚蛋! 这二人在满室温情中各怀鬼胎,磨磨唧唧地吃完了一餐饭。餐后何初三想洗个澡——他被关了一夜,又在山林里摸爬滚打一阵,身上实在是不舒坦。 夏六一将他扶进浴室,放好热水后,扒光了丢进浴缸,石膏腿搬起来挂在浴缸外面,就丢下他要走。 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后头哗啦一声重响,然后是噗啦噗啦的挣扎扑水声。 “妈的!”他冲回去把落汤鸡一样的何初三捞出来,“浴缸都能淹死你?!” “咳咳咳……我……腿使不上力,坐不稳……”何初三一边咳一边说。 夏大佬只能搬了条凳子,蹲在浴缸旁边伺候他。何初三两手扶着浴缸边缘撑住身体,夏大佬亲自给他舀水浇身,打香皂,上搓澡布搓。因为从没这么伺候过人,夏大佬手艺奇烂,力道也没大控制得住,用搓澡布将何初三虐待蹂躏出一身万紫千红。 何初三坐在热气蒸腾的浴缸里一声不吭地忍痛,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夏六一。后者神情不耐,动作粗鲁生疏,却又十分专注。 他微微挺身,趁着夏六一注意力都在搓澡布上,悄无声息地将手掌贴上夏六一的侧脸,指尖轻轻按了按对方沾染上水汽的嘴角,然后凑上唇去。 “扑街仔,我一整天没刷牙。”夏六一在他贴上自己嘴巴之前,面无表情地出声。 何初三动作顿了一顿,退后了一咪咪距离,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给老子坐回去!”夏六一粗着嗓子骂道。 何初三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努力晃动了一下自己的伤腿,用那种带着鼻音的、 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声音说,“可是我……我想亲你……” “……”夏六一。 他皱着眉头用力地瞪着开演的何影帝,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将何影帝的脑袋摁进水里。何影帝临危不乱,只是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夏六一。 夏六一老脸通红地摔了洗澡布,起身刷牙去了,还扔给何初三同样一个杯子一支牙刷。 五分钟以后,他重新坐了回来,不仅刷了牙,还狠狠搓洗了一把发烫的脸,满脸落花流水地瞪着何初三。何初三笑得满眼璀璨,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 两人在浴缸边上腻腻歪歪地亲了好一阵,夏六一拽着何初三的头发黏黏糊糊地骂道,“妈的……嗯……少跟老子腻歪……唔……晚上滚去客房睡……” “嘘……别说话……你嘴好甜……再亲一下……嗯……” 第二十八章 死鸡撑饭盖 磨磨蹭蹭地洗完了何初三,夏六一用浴袍将他一裹,又扛货一般扛回去,先扔在自己床上,然后叫人一问——客房收拾了一下午都还没收拾好! “报告大佬!床坏了!”阿南说。 “你脑子坏没坏?!要不要砍开看看?!不会去买新的?!” 阿南谨记他森哥的教诲,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大佬的心意,“报告大佬,家具店……呃,这个时间都关门了?” “关你妈!”夏六一一枕头将他砸了出去,“尽说屁话!去把沙发收拾了!把这小子给老子搬过去!” “是!” 阿南抱着枕头狼狈遁逃,溜到楼下去问他森哥,“怎么办?真搬啊?” 早已听见上面动静的阿森,镇定道,“跟大佬说,刚才有人不小心将啤酒倒在沙发上。” “啊?谁这么不小心?!” 阿森把手里的空啤酒罐塞进他手里,“你。” 空啤酒罐拿上去之后,夏六一夜行家规,抄起棍子将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胖揍了一顿。何初三用枕头垫着石膏脚,躺在夏六一床上,听得楼下棒打屁股的啪啪脆响与二位好汉的鬼哭狼嚎,默默抬起手为这两位素未平生却出手相助的大哥划了个十字,闭目装睡。 夏六一余怒未消地推门进屋,何初三立刻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少装死,起来喝牛奶。”夏六一踹了床一脚。 何初三乖乖坐起来接过他手里的杯子。 喝完之后他将何初三挪得往里去了一些,另抱了一床被子,外衣与鞋袜一脱,澡都没洗,裹起被子倒头就睡。昨日担忧焦虑了一整个通宵,今日又是数番斗智斗勇,他实在是乏得厉害。 他背对着何初三侧身而睡。何初三贼手贼脚,艰难挪动身躯企图贴他近一些。结果夏六一一挪屁股,避开老远。 “滚远点,”他闭着眼睛低骂道。 何初三脸皮厚如城墙,仗着自己受了伤,挨打几率不高,再接再励地要蹭上去,夏六一不耐烦地回手顶了他一肘,半梦半醒低喃道,“滚,我半夜翻身,会压着你伤……”话没说完就打起了呼噜。 他背后的何初三却愣住了——原来夏六一不愿跟他睡一张床是因为这个。 他看着夏六一背影发了一阵呆,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涨闷。 他不知道在这一夜一天里面夏六一经历了什么,只是 从医院里那个凶狠而粗糙的吻里,察觉到抑制不住的颤抖,察觉到对方的惊惧与狂喜。那情绪汹涌得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夏六一心里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就像一只蹲在大灰狼家门口唱“小兔子乖乖”的兔子,一边哼歌一边偷偷探头探脑,想找机会登堂入室,却不料大灰狼早已经不耐烦地将它拽进了屋子,上了锁链铐在自己心里。 他一直憧憬着这一刻,从未预料过它会来得这样迅速而狂热,但等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却远比夏六一感受到了更多的后怕与忐忑——他用来冒险的原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安危,如果他当时没有找到机会逃走,如果途中没有得到那个警察的帮助,如果他受了更重的伤甚至死掉……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对夏六一何其残忍。这个人也许会将自己死死地裹成贝壳,终其一生,再也不对第三个人敞开心扉。 他现在一点也不因自己的劫后余生而感到庆幸,只觉得自己愚蠢而冲动,弱小而不能自保。他应该将夏六一拉离这片不见底的淤泥,而不是做他的累赘,将他拖得更深。 这边厢的何精英满脑愁绪,辗转难眠,那边厢的夏大佬不像他吃饱撑得没事做,没这么多胡思乱想,兀自睡得直打小呼噜,睡着睡着还真翻了个身,一巴掌扇到何初三胸口,差点把他肺给拍出来。 何初三痛并快乐着地见识到了他的“半夜翻身”,为了规范睡姿、安稳睡眠,索性顺势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用双臂环住。结果被觉得不太舒服的夏六一一胳膊肘顶在肚子上,瞬间弯成只虾米,差点噎过气去,彻底睡不着了。 …… 夏六一沉沉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十分舒爽,只是觉得胸口闷得慌。他睁开眼睛低头一看,何初三的石膏脚还架在床脚的枕头上,但整个上半身窝进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脸贴着他胸口——那是十足的小鸟依人。 “……”夏大佬打了个寒颤,一巴掌将何初三推了开去。 何初三几乎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眼下都是乌青,被这么粗暴地丢开也没醒,闭着眼睛黏黏糊糊地凑了回来,维持着下半身不动的造型,努力将脑袋埋进他肩头,手往他胸口一蹭,精准地夹住了小尖尖。 夏六一打了第二个寒颤。 …… 中午时分,何初三睡眼稀松,以金鸡独立的造型歪在水槽前刷牙,一边刷一边觉得颧骨生痛,半边脸颊微微发红,像是睡梦中被人扇了一巴掌。 他总觉得自己被抓起来的时候挨的揍都没昨晚多,唏嘘感慨之余,听见楼下马达轰轰,夏六一的车扬长而去。 夏六一砸人家场子烧人家马仔,第二天还公然邀请乔爷上澡堂坐坐。乔爷也是一方人物,有着肥七的前车之鉴,竟然也敢与夏六一独处。二位大佬围着浴巾大刀阔斧地往澡池子里一坐,挥手屏退左右,在水汽氤氲中谈起了正事。 乔爷论资历论身份论地位,比肥七更胜一筹,青龙在世都要尊称他一声二爷。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面子简直泡成了糨糊,十分想耍些阴毒手段让夏六一消失得不留痕迹。然而夏六一有备而来,在电话里一句话就挑起了他的兴趣。及至见面之后,夏六一将利害关系徐徐道来,他面色阴沉之余,不得不承认夏六一说的没错。 这次事件虽然因双方旧仇而起,但是爆发的导火索却是十分蹊跷——有人想借人质引他们双方鹬蚌相争,最后渔翁得利。他们的确不能意气用事、争夺不休,傻乎乎地进别人的套。 在他眼里,肥七是个十足的蠢货,半点能耐没有,只会叫嚣惹事,眼见着沙大佬锒铛入狱,毫无警觉不说,还与夏六一生事,并且过河拆桥地意图做掉华探长——以后还有哪个新探长肯与和氏诸派来往?幸而肥七被夏六一做掉,不仅省了乔爷臭泥沾身的烦恼,而且还能顺势将过错与仇怨都推到夏六一身上。他于肥七之死并无什么伤感,只是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夏六一公然与和氏叫板,扫他面子,才是他真正怀恨的原因。他原本想籍着复仇之名将骁骑堂势力拆吃入腹,然而昨日一场闹剧与夏六一当下一番陈述,他意识到这个看似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确实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要荡平骁骑堂,并没有他料想的那么容易。 这人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行事果断狠辣,偏偏还能屈能伸、隐忍镇定,如此激烈冲突之下,还能冷静地向他剖析利害,试图化干戈为玉帛。难怪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带领骁骑堂走出蛟龙城寨,声势壮大到如今地步。 他颇为玩味地看着对面夏六一烟雾缭绕中泡得发红的上身,看着那些坚实流畅的肌理上纵横层叠的伤痕,想看清这条初生牛犊的野心究竟有多大,是否拥有咬死老虎的能力。 夏六一平静地迎着他目光,看似在耐心等他回复,其实正在心不在焉地开小差,盘算着等何初三伤好了把他拎池子里来泡泡。 ——泡软了再蒸一蒸,找个按摩师傅蹂躏得他哭爹叫娘,皮软骨酥了,再剁碎了喂狗!扑街仔!他 妈的成天惹他大佬心烦! “三成。”乔爷终于开口道。 夏六一略一挑眉,“你?” “你。” 夏六一呵呵一笑,“乔爷,这几年蛟龙城寨被清拆,政府加大扫毒力度,进货的路子断了不少,听说沙家骏被捕之后,你改找‘和尚’拿货,他家质量有多差,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货纯度高,全香港都没几家比得上,现在是实心实意与你合作,还请你高抬贵手,给我手下弟兄们留点福利。” 乔爷眯缝着眼看他,“你想要多少?” 夏六一又笑了笑,语气倒也恭敬,“四成五。那半成是做后辈的孝敬你的,希望大家日后合作愉快。” “成交。” “乔爷真够爽快。” “后生可畏,你也不差。” 商议完成,这两位大佬齐齐出了水,守在门外的双方保镖立即进来为他们披上浴袍,乔爷眯缝着眼看了看夏六一,夏六一毕恭毕敬地礼让道,“乔爷,你先请。” 他看着乔爷被几位下属簇拥,出了澡堂。牵起的嘴角往下一垂,面色阴沉了下来。小马滴溜溜从外头进来,朝着乔爷离开的方向替他啐了一口,“狗/日的王八蛋!只配给我们大佬舔/脚!” “行了,”夏六一嫌吵道,随手脱了浴袍,重新下水,“叫个搓澡师傅来。” “嘿嘿,大佬,我帮你搓?” “你滚回去给老子看场子!还有,分两个夜总会给大疤头,你专心总公司的事,年底跟我去趟泰国。” “是!” 看似水深火热的骁骑堂与和义社第二天就一笑泯恩仇,实在令江湖上诸多蹲等看热闹的好汉们大跌眼镜。然而这个消息传到了谢家华耳朵里,他却只是略微停了停动作,接着面无表情地喝掉了杯子里的白开水。 “乔爷跟夏双刀讲和,你一点都不奇怪?”他的线人,一个耳朵鼻子眉毛上都打满银钉的小混混道。他们此时置身和义社旗下一家迪斯高,音乐声震得地面都在发抖,舞池里人潮狂乱,没人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谢家华穿着黑色皮夹克与带洞的牛仔裤,头上抹着味道刺鼻的发油,也是一副混混打扮。他淡定地摇了摇头,“乔二和夏六一都是心机深重的人,在这个时候起冲突对双方都不利,他们不会这么冲动。” “也对!我看乔爷之前也是一时糊涂,居然真信那小子是夏双刀的 姘头,还把那小子绑来要挟夏双刀!哈哈哈哈!夏双刀怎么可能喜欢男人?这么蠢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糊弄乔爷!” 谢家华将一卷钱垫在杯下,站了起来,“谢谢你帮我探听到藏人的地方,你不单单是救了一个无辜市民,还阻止了一场会牵连无数人的江湖混战。我走了,下次再约,你自己万事小心。” “嗨!我这种小角色能出什么事儿!” 这一夜群魔乱舞,狂欢至深夜,昏沉月色下,喝得醉醺醺的小混混一边哼歌一边摇摇晃晃扶墙而行,在路过一条巷道的时候,被突然蹿出的几条黑影拽了进去! 灯影昏暗里只听见拳脚踢打皮肉的闷响与被堵住嘴的隐隐惨叫,不多时后,便只剩下麻袋盛装重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 跟乔爷握手言和,安全威胁解除之后,夏六一派人去何初三租屋将他一些日常用品送了过来,何初三特地嘱咐,要床头那一摞书,还要柜子里藏的一只相机。 保镖回头将此事事无巨细地报告了夏六一,夏大佬一听相机就来气,当天晚上就找了个跌打师傅,将何初三蹂躏一番——这小子死憋着不肯哭爹叫娘,不过看那一身冷汗,也应该是苦不堪言。一番惨烈之后,何初三倒是的确被打通了些许任督二脉,觉得耳聪目明,头脑也没前几日那样昏沉。 他精神一好就开始盘算着工作事宜,夏六一晃晃悠悠地跟他打太极,始终不同意让他进公司管账。他便开始从夏六一身边人下手,旁敲侧击地想了解多一些。 他坐着轮椅给负责照顾看护他的保镖阿南做了两餐便饭,套出了不少大佬工作生活的习惯,不过阿南知道得也不多——夏六一这人平时大大咧咧、懒懒散散,看似与手下打成一片,但在保密事项上从来滴水不漏,纪律森严。 不得已,他只能往更高层级旁敲侧击。 崔东东这天跟大佬在办公室里闲聊,提了一句,“小三子最近怎么了?老向我打听公司的事。你要用他?” 夏六一叼着烟冷哼一声,“别理他。” “我手下确实缺人,”崔东东道,“帮里有文化的弟兄不多,缺个管账的副手。” “缺人自己找去,”夏六一弹了弹烟灰,“那扑街仔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我知道你想护着他,”崔东东道,“但他跟你走得这么近,总有一天你们的关系会被人看出来。今天有乔爷抓他,以后还有别人,由 着他在外面工作终究不省心,不如摆在眼前安全些。况且他确实精明能干,你便让他管管我们的正经生意……” “行了!”夏六一不耐烦地打断她,“能看出来什么?!我跟他没关系!以后都不提这个事!” 崔东东对着他这番睁眼说的瞎话,十分鄙视,又不好跟大佬顶嘴,满怀不屑地走了。回头跟何初三开诚布公地这么一转述,何初三倒没表现出任何意外。 “嗯,我知道的,东东姐,”他低眉顺眼地说,“没什么,我再另找工作就是。” “他就是死鸡撑饭盖!”崔东东不屑道,“感情的事情上从来藏头藏尾,缩手缩脚!喜欢男人怎么了?老娘泡马子十多年了,谁敢跟老娘说句难听话?” 何初三安抚她道,“活得像东东姐你这么坦荡潇洒的人毕竟不多。” 就是他自己,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勇于猛追猛打地追求夏六一,却也没有现在马上回家跟阿爸出柜的胆子。 崔东东骄傲地一翘唇角,哼出一声。被这样实心实意地赞美之后,愈发觉得小三子看起来顺眼,“你是个胆大心细的好孩子,姐跟你说,有些事千万别拖沓,别犹豫。你跟大佬‘那个’了没有?” “哪个?”何初三一脸茫然。 “哎呀,那个!”崔东东一脸“你装什么装呀”的八卦神情,一根手指戳进另一只手作的圈圈里。 何初三娇羞一低头,“嗯,没有。我伤还没好。” 崔东东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狐狸眼眯了起来,“东东姐有些好东西送给你,你先留着钻研钻研,等养好身子……嘿嘿。” 何影帝陪着她笑,笑容又羞涩又腼腆,“谢谢东东姐,嘿嘿。” 第二十九章 难道去卖榴莲? 何初三那石膏腿两个月才能拆。夏六一这一阵事务繁忙,并没什么时间陪他。他成日里在家看书种草,自得其乐。保镖们看他爱在院子里刨刨弄弄,想帮他买些名贵花草回来,被他举石膏腿拒绝。他将夏六一练武用的棍子绑在铲子上,自制了一根轮椅人士专用铲,又找来一支长长的火钳,左手抡铲,右手挥钳,隔三差五地往院外刨一些没名字的野花野草,插种在小楼前。这天夏六一傍晚归来,一下车就见院子里又多出一排插得歪歪扭扭的狗尾巴草。 “什么玩意儿!”前头开路的小马骂道,“怎么老在大佬院子里种这种寒酸东西!你们都不拦着点!都铲走!铲走!” “干你屁事!”夏六一从后头一脚踹开他,示意保镖,“做个篱笆围起来。” 小马眼见大佬护犊子护得如此登峰造极,内心苦寒交加,哭丧着脸跟着大佬往里走。何初三在客厅沙发上抱着一本书闭目休息,听见夏六一进来,睁眼笑道,“六一哥回来了,吃了吗?有热粥。” “小马哥,”他看到后面的人,接着招呼道。 小马满怀仇怨地瞪着他,何初三回以无辜又茫然的天真神情。 “抬他上楼,”夏六一吩咐阿森阿南,“然后去门外守着。” 他把闲杂人等都清理了,坐沙发上跟小马交代要事。何初三在楼上探头探脑,竭尽全力也只隐约听到“清迈”、“玉观音”等字眼。 夏六一跟小马叽叽咕咕了半个小时,末了将他赶走,自己进厨房舀了碗鱼片粥,看看柜子上有一罐肉松,随便撒了点进去,就一边端着碗吸吸呼呼地吃一边上了楼。 何初三抱着他那本书,规规矩矩地靠坐在床上,瞧着是个认真阅读的样子。见夏六一边吃边进来,他道,“六一哥,锅里还留了菜。” 夏六一叼着勺子摇了摇头,随手将吃了一半的碗放在床头,勺子丢进去,然后从下面小冰柜里拿了一瓶啤酒。 何初三简直不知道他这种不正常吃晚饭、随便刨几口粥就开始喝啤酒的习惯是怎么来的。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夏六一是如何将黑帮大佬的私生活过得跟屎一样——睡觉时间颠三倒四,饮食习惯乱七八糟,一个高兴或者不高兴就抽烟喝酒嚼零食到大半夜,都十二月了还穿着背心睡觉,夜里翻身将被子踢得零零落落,何初三好心给他盖上,还被警觉性高的他半梦半醒地实施家暴……难怪崔东东每次来看他时都一脸苦尽甘来的神情拍他肩膀,“ 小三子哎,加油哎,搬进来了就别走了,拯救大佬就靠你了。” 何初三怀揣着拯救大佬的终极任务,艰难地拖着石膏腿把自己挪过去,抢走夏大佬手里的啤酒瓶,收回雪柜,在他炸毛之前安抚道,“六一哥,我腿受伤,不能喝酒。” “你不能喝关我屁……”夏六一只觉莫名其妙,还没骂完就被何初三扳过脑袋亲了个带响的。啵! “接吻的时候酒精会传染。”这位饱学之士吃完豆腐,义正言辞地解释。 “放屁!” 何初三苦口婆心地劝说大佬放弃啤酒,改吃他下午亲手烤的曲奇饼干,虽然那东西形状怪异、颜色可疑,入口后好歹是芬香松脆的。 夏六一一边嚼饼干一边大口喝着何初三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牛奶,含糊不清地问,“你明天拆石膏?” “嗯。” 夏六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顿了顿,“我明天早上要走,圣诞前回来。到时候让东东陪你去医院。” “去哪儿?” 夏六一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别管那么多。还有,别老跟阿南套话,他脑子笨,担心说漏嘴,天天愁得睡不着。” 何初三眨巴眨巴眼,难怪阿南最近看见他就躲。 “六一哥,”他也不想瞒夏六一,索性老老实实地坦白道,“我想进你公司,也想劝你别去泰国。乔爷肯跟你合作,是因为‘白面’生意吗?你去泰国是跟‘那边’会面?” 夏六一吃不下去了,将嘴里的东西强行咽掉,他终于沉下声,“你管太宽了。” 何初三低下眼,看着夏六一手里剩下的半块曲奇,“你考虑过洗白吗?以骁骑堂现在的资产,可以好好地正经经营,你没有必要再做这种事……” “闭嘴!”夏六一皱眉打断他,压着火气道,“我让你住进来,不是让你对我指手画脚。” 何初三顿了一会儿,仍是尝试把话说完,“其实可以有别的……” 夏六一啪地将手里饼干砸到床头柜上,碎渣溅了一地! 何初三识相地闭了嘴,垂下眼去默默看地面。 夏六一狠狠搓了搓手上沾染的曲奇碎渣,有些烦躁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牛奶,又中途转向,打开冰柜重新拿了一瓶啤酒。 “六一哥,”何初三这时候居然又开口道,“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也不想只做你的地下情人,更不想 置身事外、时刻担心你安危。我知道骁骑堂的背景和现状很复杂,要停止那些‘生意’很难,但是……” “老子说了闭嘴!”夏六一将啤酒拍在床头柜上! 酒瓶稳稳地立在柜子上,只发出了一声闷响,然而一道裂纹蜿蜒在了玻璃上,酒液汩汩地渗了出来,濡湿柜子与地毯。 何初三再次合上了嘴巴。 “老子早就知道你这段时间鬼鬼祟祟的是揣了什么心思!”夏六一咆哮道,“别他妈在老子面前演耶稣!别他妈想着教化老子!老子就是个烂到骨头里的黑社会!看不惯老子就滚出去!” 屋子里沉寂了半晌,只有酒液扑扑索索洒落在地毯上的声音。良久之后,何初三微微启唇。 夏六一以为他还要不怕死地说什么,瞬间握紧了拳头,结果他只是低声说,“我想洗澡,可以吗?” 夏六一沉着脸,开门叫了保镖上来,收拾打扫,把何初三抬去洗澡。负责刷洗“大嫂”的阿森简直是战战兢兢,一边目不斜视地往何初三背上抹肥皂,一边悄声问他,“何先生,你跟大佬吵架了?” “没什么,”何初三倒是很镇定。他早意料到夏六一会不高兴,只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连一句多的话都不想听他说。 出师不利,他倒也没有特别沮丧。夏六一就是那个在外头精明冷静、对亲近的人傲娇炸毛的性子,他不懂谁懂?夏六一幼年时没受过任何教化,少年时被黑帮大佬领养,从小在污水潭里打滚,耳濡目染地都是那些乌七八糟,跟夏六一讲是非善恶,完全是对牛弹琴。他明白夏六一发这么大脾气赶他嫌他、要他少管闲事,除了确实不爱被指手画脚之外,还有不想让他知道更多、不想拉他下水的缘故。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六一非要一条烂道走到黑,对于洗白这件事连提都不能提。 他全神贯注地思索此事,阿森见他闷着头一言不发,还以为他为吵架之事黯然神伤,纠结了许久,别别扭扭地尝试安慰大嫂,“你,咳,别担心。大佬十分重感情,上次你被抓了,他真的很担心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你翻脸的,咳……” “谢谢你,森哥,”何大嫂诚挚道,“对了,要麻烦你一件事,一会儿你把我送楼下沙发去,动静大一点。” “呃?大佬没说让你睡沙发啊。” “帮个忙,拜托了。” 阿森依言而行,找了阿南上来,大张旗鼓地收拾沙发、抬人,要 把“惹大佬生气,自觉无颜赖在大佬床上”的何初三搬下楼。结果听到动静的夏六一黑着脸出来,抬手阻止了阿森阿南,往何初三头上狠狠拍了一枕头,拍晕扛回去了。 何初三缩手缩脚地在大佬床上装死,又被夏六一一枕头拍“醒”,烦躁道,“何影帝!cut机了!” 何影帝应声睁眼,看着夏六一乌黑乌黑的面色,做小伏低地先道歉,“六一哥,对不起。” 夏六一冷哼了一声,“对不起什么?” “不该跟你讲道理……” “啪!” 这次是彻底被拍得晕乎乎的,何初三半梦半醒地扯过被子,干脆装死变睡觉。夏六一关了灯,扯过另一条被子,背对他翻过身去,在黑暗里低声道,“之前的事我当你没说过,以后也不要用任何方式打听我公司的事。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养伤,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何初三迷糊中嗯了一声,脑袋里却想起阿爸的教诲——黑社会没文化,你没文化吗?——应该曲线救国,另辟蹊径,一边这么自我安慰着一边闭了眼。 他悄无声息地将手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去,慢慢摸索进夏六一的被子,指尖靠上夏六一热乎乎的背,就这么安心睡了。 …… 何初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夏六一搭一大早的飞机飞泰国,连句话都没给他留。 只是他睡眼稀松对着镜子准备刷牙的时候,发现唇角上一点可疑的白色痕迹。伸舌头舔了舔,他叹出一口气。 ——六一哥又不吃早饭,光喝杯冰牛奶就出门。 中午崔东东开车来接何初三去医院。何初三的意思是我自己去就行了,不用耽搁东东姐你时间。崔东东说不耽搁不耽搁,大佬临走时专门吩咐了,出了事要扣年终红包,你可怜可怜东东姐。到医院拆了石膏钢板,医生说何初三恢复得不错,但少说也得再拄一两个月拐杖。于是轮椅撤掉,何初三变身铁拐三,一瘸一拐地跟着崔东东出了医院。 “现在就回去?”崔东东道,“要不要出去透透风?” 何初三在家闷了两个月,欣然同往,“那就再耽搁你一阵,东东姐。” 崔东东开车带他去了浅水湾,在露台餐厅喝下午茶。古老的英式装潢与头顶缓缓旋转的怀旧吊扇,连服务生走路都是款款而行,谦恭优雅。而何初三眼见着崔东东扯掉领带挽起袖子,一阵风卷残云, 一眨眼扫掉了三层甜点塔——只有捧着冰咖啡看着她发呆的劲儿。 崔东东吃掉最后一颗三文鱼卷,一边叫来服务生重新看菜单,一边道,“看什么看?有什么话就说。” “东东姐,你保持身材的秘诀是什么?” “你知道什么!”崔东东叹道,“小萝最近非说我有小肚腩,在家弄什么‘营养餐’,妈的天天喝粥吃菜,饿死老娘了!” 何初三瞄了眼她塞了三盘甜点都还一马平川的腹部,思虑再三,“其实,会不会你某一天跟外头的靓女走太近,或者太晚回家……” 崔东东思索良久,瞪圆眼睛,有如五雷轰顶,豁然开朗,“操!难怪我还拉了三天肚子!” “……” 何初三在心底默默膜拜了这位胆敢摧残蹂躏崔副堂主的好姑娘,一边守着崔东东又吃了两块他叫不上名的昂贵蛋糕。 崔东东终于吃饱喝足,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举起餐勺理理发型,整整领口,又是那玉树临风的好模样。随手扔开餐巾,点起一根雪茄,她叼着烟惬意地向后靠在了座椅上,正色道,“行了,说吧。” “嗯?” “我知道你有话想问。” 何初三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切掉了他自己那块蛋糕的一个角,“东东姐,骁骑堂没有洗白的可能吗?” 崔东东略一皱眉,“早上你拿这个去问大佬了?” “昨晚。” “啧,难怪他今天临走的时候脸那么黑,”崔东东在喝剩的红酒杯边上轻轻磕了磕,碰掉一些烟灰,“小三子,你是清白人,跟我们不一样,但也不要期望我们会跟你一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刀山火海里闯荡出来,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怎么可能回头?” 她徐徐喷了口烟道,“我知道你最看不惯我们卖‘那个’,但是有需求才有市场,香港污七八糟,也不能全怪黑社会。有些人就是想堕落,我们只不过好心提供帮助罢了。骁骑堂出身蛟龙城寨,要是离了这个老本行,在江湖上屁都不是!远的不说,光说近的,没有这玩意儿,乔爷肯跟我们合作?下面几百个兄弟等着养活,嗷嗷张开的都是嘴,你不让大佬卖这个,难道去卖榴莲?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何初三听她这一番谬论,心中颇为感慨,认为崔副堂主不愧为大佬御用的狗头军师,讲起歪理邪术来头头是道,比只会摔桌炸毛的大佬高出许多境界。他看着窗外棕榈树层叠 遮挡的海面,脑中突生的一个念头就像划破宁静海面的一道冲浪板——骑虎难下?如果砍了老虎的腿脚,拔了老虎的牙,夏六一还能骑什么? 何初三与崔副堂主一起,享受了这次愉悦而美好的海边下午茶时光。末了崔东东说要送他回村屋,他却要回阿爸家。 “我两个月没回去,阿爸该想我了。”他说。 何阿爸不仅仅是想他儿子,打开家门发现他那每天给他bp机上发平安信息的儿子原来拄着拐杖——摸一摸明显是骨折,还敢骗他说是昨天摔的——操起鸡毛掸子就是一通胡抽乱打! 从小品学兼优的何初三,平生第一次挨他阿爸抽,被打得灰头土脸,不敢躲不敢逃,拄着拐杖怂着肩,只能缩在门板上忍痛。何阿爸看不惯他儿子装模作样,一掸子冲他屁股上抽过去,何初三终于惨叫出声! “阿爸我错了!”何精英疼得双目含泪——不愧是亲爹,比六一哥抽得狠多了! “错哪儿了?!”一辈子老实谨慎,对儿子疼爱有加的何阿爸,平生第一次咆哮道。 “阿爸你说话怎么跟六……那谁一样……”何初三咕哝着。 “什么?!” “我错了阿爸,我被人家车撞了,腿骨折,一直住在医院。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明说。” “怕我担心!怕我担心!”何阿爸一边骂一边继续抽他,“你就自己瞎逞强?!一个人住医院?!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阿爸我没时间?阿爸我没精力?!断条腿而已!哪怕你高位截瘫!你阿爸都能把你背回来!” “阿爸,阿爸,”何初三憋屈唤道,实在是被打得受不住了——站这么久腿疼呢,“我错了我错了,有人照顾我。我想既然都有人了,就不要再让你劳心劳力了,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 何阿爸眼珠子一转,往他脑门上轻轻抽了最后一下,“说!谁照顾你?” “咳……女,女朋友……” “放屁!”何阿爸满口唾沫星子喷他脸上,“小荷早跟你分手了!这两个月跟华叔店里的阿伟打得火热!华嫂都跟我唠叨了三回了!你这绿帽子戴得头顶都要长疮了!” “咳咳……新,新女朋友……” “喜新厌旧的混账东西!”何阿爸丢了鸡毛掸子,换大巴掌扇他,“阿爸教你这么轻浮?!阿爸教你始乱终弃?!丢人现眼!败坏家风!” 何初三被打得头昏眼花,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都没缓过劲儿来,端着饭碗有一口没一口地、神情呆滞地刨饭。 “阿三,”何阿爸叫他,“多吃点。” “下午吃过一些,”何初三呆呆地说。 “你那女朋友,”何阿爸喝着小酒道,“什么时候牵回家给阿爸看看——以后不会分手了吧?” “八字没一撇呢,阿爸,”何初三还是那老话。 “有了老婆忘了阿爸!混账东西!” 何阿爸咕咕哝哝地又批评教育了他一通,何初三重压之下,被逼洗心革面——答应在伤好之前老老实实住在家里,再也不出去跟“女朋友”鬼混了。 只是他晚饭之后接了一通电话,看到号码就瘸着腿兔子一般跳进厕所。何阿爸怎么瞧怎么觉得儿子那鬼鬼祟祟的神情是在犯贱。 何初三捂着大哥大关上厕所门,压低声问,“六一哥?” 夏六一那边挺吵,像是在什么狂欢会上,只是背景里的人声歌声都是异国语言,听不清夏六一在说什么。 何初三只能大声喊道,“你到泰国了?吃晚饭了吗?” “何阿三,家里墙薄,吵到你阿爸了!” “阿爸你出门散步吧,去吧。”何初三探个脑袋出来诚挚地恳求。 何阿爸怒目瞪他,在儿子苦苦哀求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摔门走了。 “六一哥?”何初三放心地再唤了一次。 夏六一一直在那边沉默地等着,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何阿三。” 何初三听着他语气有些不对,“你喝醉了?” “你石膏拆了没有?医生怎么说?”夏六一打断他。 何初三如实汇报了一番,却半天没有听到夏六一回应,“六一哥?” 那边的人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哼了一声,随后惊醒,“什么事?!谁?!” “是我啊,六一哥。” “扑街仔……你石膏拆了没有?医生怎么说?” “……” 白说了一通的何初三哭笑不得,“你醉了,别待那儿了。回酒店睡吧。” “你少管我,扑街仔!”夏六一中气十足地骂了一句,然后又有点昏昏欲睡,“等你六一哥……回来收拾你……你离我远点……别过来……” 何初三听得莫名其妙,还要说什么,夏六一突然改用泰语说 起话来,那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然后一声重响,伴随着吱吱嘎嘎的杂音。 夏六一被一双酥胸蹭得酒醒了一半,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只被高跟鞋踩碎的大哥大,愣了一会儿,才用泰语骂道,“小玉!王八蛋!” “你跟谁打电话?说什么呢?”骑在他身上的人妖懒洋洋地道,用半勃的下/体有一下没一下地蹭他,“再喝三杯,才允许你打电话。” “打个屁!”夏六一骂他,“被你踩坏了!” “人家赔你一个就是,”妆容妖冶的人妖用艳红的指甲按了按他的唇,“你这张嘴真讨厌,人人都爱我,就你喜欢骂人家。” “人人都怕你!”夏六一一把将她掀下去,“别用假胸蹭我!” “人家的胸是真的!”玉观音跌在沙发上,因为引以为傲的ecup遭到质疑,满沙发翻滚着撒起泼来,“你讨厌!你再这样待人家,人家不带你见干爹了!” “你不带我,我就回去了。耽搁了干爹的好事,你看他怎么待你。”夏六一跟她拜了同一个干爹,怕她个屁。 玉观音威胁不成,欲求不满,在沙发上翻来扭去地撒泼,骚得像只猫一般。她手下大小头领,十几名保镖,竟是没一个人敢上来劝她。末了还是夏六一不耐烦,亲自上阵将她拦腰扛了起来,一路互相打打骂骂,就这么送进了门外的车。 宾利轿车从红灯区里驶出来,左弯右拐开了快一个小时,在郊外一家工厂里换了另一辆不起眼的小货车,然后又绕了半个小时,才开入一家地下会所。 “怎么换了地方?”夏六一问玉观音。 玉观音用她那纤长的红指甲掐着烟,动作优雅地吐出一个白圈,“国际刑警盯上干爹了。” “没出事吧?” “没有,”玉观音倚在他身上伸了个懒腰,将下一个白圈吐他脸上,“半年里往我这里插了两个卧底,都被我扒了皮。” “其中一个好带劲呐,一来就色诱我,”她低笑道,“在床上的时候,腰动得像马达一样,可把人家爽死了。后来扒了他的皮,我拿他‘那里’做了这个。” 她翘起兰花指,将随身小提包里面一个钥匙扣提了出来,上面挂了一根绵软软的东西——是一块被割下又缝成条状的阴/茎皮。 夏六一对她此等变态,司空见惯,神情冷漠地别过脸去,懒得看他。玉观音却没浪费这挑逗调戏他的机会,将一条大腿架在 他身上,哈着热气道,“呐,你什么时候跟人家来一次?我看你的这里,比他还要好。” 她扯开皮带,一把将冰冷的手探入夏六一裤中,眯着眼品味夏六一的神情波动。 奈何夏六一不为所动,一脸漠然地看着她。 玉观音挑逗把玩一番,果然是跟从前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丧气地从他身上爬了下去,“什么嘛!你真没意思!男的也没兴趣,女的也没兴趣,又男又女也没兴趣,你不会是性无能吧。” 夏六一嗤了一声,“你觉得呢?” 玉观音也嗤了一声,“谁能让你这东西硬起来,我发他一个诺贝尔医学奖!” ——正斜靠在厕所里的何初三,陡然打了个喷嚏! 他丝毫不知自己即将与世界级奖项结缘,仍是锲而不舍地捣鼓着拨不通的大哥大。 第三十章 哪里是逮人,分明是偷人。 夏六一这个干爹,据当年青龙对夏六一的介绍,原是金三角地区大毒枭坤张的部下。十几年前一次与缅甸政府的战争中下肢瘫痪,化名“金弥勒”隐居泰国,代理起坤张在东南亚的毒品生意。青龙的父亲年轻时流亡金三角,曾在一次动/乱中救过他,二人结拜兄弟,青龙便是他的世侄。夏六一二十岁那年被青龙带至泰国,金弥勒见他机灵聪敏,又得青龙极力引荐,就认他作了干儿子。 除了夏六一,金弥勒还有四个干儿子随在他身边,被称为四大菩萨——泰国传统信奉南传佛教,只拜释迦牟尼,没有其他菩萨一说,但金弥勒有一半华人血统,信的是大乘佛教,不仅装模作样地捐钱修了几间华人佛庙,还假发善心收养了四个孤儿,将他们养成了四条为虎作伥的凶兽,并以菩萨尊号也给他们取了别号:分别是地藏王、普贤、文殊和玉观音。 这其中,小儿子“玉观音”是最得宠的一个。金弥勒身份隐秘,神龙见首不见尾,通常代他出面、传达旨意的都是玉观音。只有到夏六一这种身份,才能得玉观音指引,七曲八折地见上他老人家一面。 金弥勒为人谨小慎微,虽然当年口上说着信任夏六一如信任青龙一般,虽然认了夏六一这个干儿子,但两年多前青龙骤然去世,他立刻怀疑夏六一弑兄夺位,并派人前往香港调查,查明是许应作祟,才与夏六一重新交往。夏六一明白他对自己留有防备,与他来往也是谨小慎微,作得一副低眉顺目的谦逊模样。 夏六一这次所要货量大大增加,交易方式也有所变更,金弥勒心中警觉,免不得多盘问他几句,加上二人一年未见,作为长辈也应多施予慈祥关怀。这一来二去的商议关怀,夏六一在他会客室里待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 玉观音两颊微红,裙子不知道被谁撕开老大一截,赤着大腿躺在外头沙发上,正举高镜子给自己补口红。见夏六一神色冷静地打开房门,她嘤咛一声就蹭上来了。 “寻常人出来都紧张得满头大汗,”她撩着夏六一的头发低声撒娇道,“怎么你见了干爹一点儿事都没有。” “干爹让你进去。”夏六一木着脸道。 “亲一下人家才走。” 夏六一没办法,捧着她那抹满香粉的脸,往额头上啪叽了一下,“进去吧!” “你对人家真好!”玉观音脸上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啪叽往夏六一嘴巴上也准备回一个,被夏六一昂头一躲,只亲到了下巴。她意犹未尽地,哼哼唧唧 地进了房。外头都能听见她拖长的娇声,“干——爹——” 夏六一皱着眉头,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抬手擦着下巴,不知道自己沾上了多少口红。走到大厅门口见到与众保镖一起守候在外的小马——小马居然也正在拼命擦嘴巴上的口红!他衣衫不整,西装外套下的衬衫被撕扯了一截,皮带不知道去了哪儿,另一只手还狼狈不堪地提着裤子! 夏六一霎时反应过来,青筋大爆,“小马——!” “大佬!不关我事!”小马嗷地哭出来了,“她,她刚才跑出来把我们挨个看了一遍,然后摁住我一个劲儿亲,还撕我衣服,扒我裤子,不信你问弟兄们,他们都看到了……” “那你就撕了他裙子?!”夏六一压低声怒道。 小马哭得更厉害了,“她自己撕的……她还骑在我身上,要当众强了我……可是我,我一见她下面居然带个把儿,就吓软了……她骂我没用,踹了我一脚就走了……” “吓软?你他妈还硬过?!”夏六一一巴掌扇他脑门上! 小马捂着头顶大包嘤嘤作泣,咕哝道,“我真没见过那么正点的奶/子,手感真好……哇!大佬别,别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招惹她了!” 夏六一气得太阳穴都轰轰作疼,指使着保镖将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丢回车上,他独自坐在大厅沙发,缓缓平复呼吸。 ——刚才他从那屋子里出来,虽然没有满头大汗,但是不得不承认,就连向来胆大肆意的他,对于金弥勒也是持着几分紧张顾忌。 七年前他初到此地,就见识过对方的手段,金弥勒法相慈祥,心思狠毒远甚玉观音。当年拜干爹的仪式之一,便是杀掉两个被追回的叛徒。他知道就算自己不动手,这俩人也活不了,眼睛都没眨便开枪毙了一个。而另一个却不知道怎么挣脱绳索,扑向了一旁的玉观音,见她是屋中唯一的“女性”,想挟持她逃跑。夏六一那时不知玉观音底细,出手救了她,之后便有幸见到了金弥勒与玉观音炮制逃跑者的手段,直令当时尚且年轻的夏六一冷汗涔涔。离开泰国后他曾偷偷问青龙,为何跟如此阴邪的人物往来。青龙道,“他能保你平安富贵,有何不可?你记住,你跟他是自己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违背他。” 刚才在会客室里,金弥勒句句带套,话中有话,亏得他确实言行坦荡,才没有招惹怀疑。打消疑虑之后,金弥勒倒的确把夏六一当自己人,给他的货物价码并不苛刻。不一会儿,玉观音 得了吩咐从房里出来,便让夏六一在泰国多留几天,因为干爹“要带他去工厂参观参观”。 夏六一明白,金弥勒见他在香港势头正盛,前途无量,想多多笼络他,扩充自己在香港的影响力,日后行事也更方便。他恭敬不如从命,与玉观音约定明日再见,便上了车,由玉观音的人护送去酒店。 玉观音的大部队撤走之后,夏六一把小马叫进厕所,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一通。玉观音这人心思叵测,喜怒无常,除了金弥勒,无人能制约她,是个万万招惹不得的人物。他气愤之后,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闭目思索,觉得小马始终只能耍些小聪明,受不起这些大场面,以后来泰国,还是只能考虑带崔东东。但是崔东东一走,香港那边没有一个镇得住大局的人留守,始终是不放心。思来想去,手下还是少了个得力干将。 ——何初三倒是个聪明冷静的人,只可惜身手差了点。 他脑子里陡然而出这个念头,立马打了个寒战,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门口的保镖反应迅速,“大佬?!” “没事,”夏六一道,“拿个新大哥大来。” 保镖不多时送进一个,夏六一问,“玉观音送的?” “是。” 夏六一担心当中做了手脚,丢开不用,只叮嘱保镖随身带着,回香港立刻销毁掉。然后另让人拿了小马的大哥大。 然而按下号码之后,他突然多了个心眼,一边听着里面的通信声,一边在电池盖上摸索。 何初三“喂?”声响起的时候,他正好皱着眉头抠开电池,扯下当中多出的一个小方块。 ——何初三在床上对着回拨不通的大哥大发呆之时,夏六一正在这边再次狠削小马哥:没用的东西!废物!混账玩意儿!大哥大被人做了手脚也不知道!就光顾着摸奶/子!就光顾着摸奶/子!老子把你做成人妖!天天摸自己摸个够! 夏六一不知道玉观音窃听自己是何意图——可能是金弥勒指使,也可能他自己揣了什么鬼心思——总之是谨慎起见,不拿何初三去冒这个险,索性在泰国期间都没有再联系何初三。 他这边杳无音讯,何初三那边担心得是挠心挠肺。去问崔东东吧,崔副堂主说没事没事小三子你放心啊,大佬好好的。要新电话号码吧,崔副堂主说不给不给,差佬这几天盯得紧呢没准把你大哥大也窃听了,你别添乱。总之是牵肠挂肚,日夜辗转反侧。 何阿爸眼见他这是要相思成疾,松下口来说允许准儿媳妇来家探病。何初三脑中顿时浮现“儿媳妇”踏进门之后家里鸡飞狗跳的混乱情状,简直不堪想象,有气无力地用被子蒙了头,继续装死。 夏六一说好圣诞前回来,结果直到圣诞夜都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何家父子是不怎么过洋节的,只是凑着热闹做了一桌好菜,邀了楼下一户寡妇与她十几岁的女儿一起来吃喝。寡妇姓吴,同是蛟龙城寨中迁出的老街坊,丈夫几年前去世了,没有工作,靠着缝缝补补维持生计。何阿爸开了杂货铺之后,明面上请吴妈来帮手看店,实际也是给母女俩贴补一些。一来二去两家熟了起来。何初三久未回家,看看吴妈跟自己阿爸在席间举手投足的默契,只觉得好事怕是要成了。 他知道吴妈善良又细心,挺为阿爸高兴,有心大力撮合这段黄昏恋。只是吴妈那个女儿正值青春期,十分叛逆,言语间颇不合作。吴妈懦弱,不善管教,怎么劝女儿都不听,多念叨几句,那小姑娘居然摔门跑了。 吴妈一边叹气一边跟何家父子道歉,又解释说小姑娘新近结交了一个“古惑仔”男友,被她劝阻,正满心赌气愤懑,跟她在冷战。 何初三听他们聊这些家长里短,越听眼皮子越沉。他估计是饭后喝的那碗中药的缘故,于是拄着拐杖回自己堆满杂货的房间休息。迷迷糊糊地,耳朵里听着两位老人家隔着薄薄的门板在外头唠唠叨叨……就这么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追随着夏六一到了那个对他而言神秘陌生的异国他乡,庙宇林立的千佛之地。夏六一的身影隐没在古老半颓的石墙之后,他想追上去,却被缭绕的檀香所迷了眼。弥漫的烟雾中隐有善男子善女人呢喃吟诵之声,低头礼佛的禅师问他,你执迷不悟,深陷泥沼,还不回头?他却说,以身布施,割肉喂鹰,不正是佛家箴言?禅师道,善恶不分,为虎作伥,这便是你的布施之道?他却说,不出淤泥,不见白莲,我不入地狱,如何救他出狱? “咚咚!”两声轻响,惊醒了何精英幼稚轻狂的雄心壮志!他被这陡然一吓,心跳激烈得几乎按捺不住!一边喘气一边往窗口一望——窗外赫然一个巨大的鬼影!险些将他再次吓得闭过气去! 何初三运用超人的毅力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夏六一攀在他家窗台上,正阴沉着脸敲他窗子! 何初三心跳如雷,慌忙爬下床,单脚跳了一步到窗边,将夏六一放了进来。 “六,六一哥,你……你……” 何初三给窗外掉的馅饼砸晕了头,说话又结巴了。 “打你电话怎么是你阿爸接的?”夏六一皱着眉头低声道,一边嫌弃地环顾他这个被杂货包围的小房间,一边拍着手上身上的泥灰。 何初三一愣,心里想着完蛋了,刚才吃饭的时候大哥大放桌上,昏头昏脑忘记带进来。 夏六一下午飞机回了香港,立马开始主持圣诞夜的年终总结大会,向诸位长老与弟兄们大派红包。一群牛鬼蛇神狂欢到深夜,他才得以找机会从自家夜总会里溜了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何初三,结果被接电话的何阿爸揪个正着! 何阿爸明面上问候大佬,实际好一通盘问——倒还没开始怀疑他是“儿媳妇”,只是以为何初三在帮夏大佬工作,并且咬定何初三骨折这件事跟夏六一有关系! 夏六一不知道何初三怎么跟何阿爸编的谎,生怕说多了穿帮,支吾着应付了他一顿,以信号不好为借口挂了电话。这下他知道何初三这混账玩意儿趁自己不在、居然溜回了阿爸家住,一时怒火攻心,索性前来逮人! 何初三听到这里,“噗”地笑出了声,低下头去抖肩膀。 ——逮人的话,完全可以明天白天趁阿爸出门看店的时候,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来,这么心急火燎半夜爬窗户,哪里是逮人,分明是偷人。 夏六一一见他这模样就来气,压着声骂道,“笑什么!扑街仔!” “噗……没有,没笑什么……”何初三带着笑意说。然后他瘸着腿上前一步,急切地吻住他。 夏六一被他整个人的体重压在窗框上,半个身体斜出窗外,嘴巴刚被他含住,就开始下意识地两脚发软。为了阻止两人抱团从窗户里掉出去,他强撑住心神,搂着何初三的腰,使力一翻身,反客为主,将何初三压在了杂货箱子上,低下头去,毫不客气地啃咬起来。 论咬人何初三比不过他,被他啃得直笑,一边笑一边躲,“轻点……轻点,六一哥……” “啧……”夏六一一边亲一边不耐烦地低哼。两人在箱子边上悉悉索索,撞来扭去,突然头顶上“啪嗒”一声。 二人意乱情迷,竟将一大箱子杂货撞倒了——“啪嗒!轰!!” “阿三?!”被吵醒的何阿爸。 房内响起何初三的声音,“阿爸,没事,最顶上的一个箱子掉了。” “你人没事吧?你躺着,我来收拾。”何阿爸已经走 到房门口。 “不,不,不用!阿爸,箱……箱子掉下来挡住门了,开不了。我自己收吧,你快去睡。”门后的声音明显有些慌乱。 “真没事?”何阿爸狐疑道。 “真没事真没事。” 何阿爸心中起疑,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又尝试推了推门,确实推不开——夏六一在后头使劲用屁股顶着门呢——疑神疑鬼地回屋睡觉去了。夏六一贴在门后又仔细听了一阵,这才轻手轻脚走回床边,跟何初三坐在一块。 两个人都惊魂未定,呆坐了老一会儿,才一齐闷头笑出了声。 “妈的,何阿三,你不是影帝吗?”夏六一边笑边低声骂道,“刚才那场烂透了!” “对着阿爸怎么演啊。”何初三理直气壮,阿爸养了他几十年,他一翘屁股阿爸就知道他要拉屎,一眼戳穿他那点儿小把戏。再况且他刚才被吓得满头大汗,还有什么心思演戏…… “……”夏六一也没立场嘲笑他,刚才他手心也湿了。 ——他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堂堂龙头大佬,见个小情人得半夜爬墙不说,还被对方阿爸唬个够呛!金弥勒还没何阿爸一半可怕! “妈的,真丢脸!” “没事,没人看到。”何初三安抚他,并且重新将唇贴了上去。 “你不是人?”夏六一一边跟他亲蹭一边呢喃。 “我是你的人。” “肉麻,滚。” “嘿嘿。” 两人在何初三那张狭窄古旧的小破床上,黏黏糊糊地又亲热了好一会儿。何初三摸到夏六一头发上脖子上胸口上全是泥灰,疑惑问他,“你刚才到底怎么上来的?” “爬上来啊。”夏六一不耐烦道。 “你右手不是……”使不上力么? 夏六一“嘁”了一声,“那难得了你六一哥?你六一哥武林高手,飞檐走壁,行不行?” 他才不说是将领带挂在沿途铁架水管上,用牙咬着爬上来的……其实要不是何初三腿上有伤,他早改用石头敲窗子让对方爬水管滚下来…… 这倒霉催的一伤一残,互相搂抱着躺在床上。何初三用枕巾细细致致地给夏大佬擦了擦头脸,低声道,“今晚上不走了吧?在这儿睡。” 他心疼夏六一,要眼见对方再摸摸索索地爬下去,他这心脏受不了。但要让夏六一走大门出 去,惊醒了阿爸,真相大白,得换阿爸心脏受不了。 “挤死了。”夏六一挺嫌弃。 “挤着睡暖和,这几天降温,我受伤的骨头冷得疼。” 夏六一更为嫌弃地“啧”了一声,却更紧地抱住了他,用两条腿夹住他给他暖脚,“行了,睡!”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六一哥,你刚才锁门了吗?” “……没有。” “快去,阿爸明天早上可能会偷偷来开门。” “……” 第三十一章 你不介意老子介意! 知父莫若子,何阿爸一大清早起来,回忆起儿子昨晚鬼鬼祟祟的模样,还真来摸了何初三房门。推了两下推不开,原本要作罢,结果听到里面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明显是两个人的! 见了鬼了! 何阿爸又拍门又嚷嚷,也不说进来找人,只说要进来拿货。里面好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许久之后,何初三才睡眼稀松地前来开门,嘟嘟哝哝地抱怨他,“阿爸,怎么了,您昨天不是提前把货拿出去了么?” “我忘拿了汽水,行不行?”何阿爸随口道,越过何初三往屋里钻,狐疑地四下张望,还拉开门后也看了看。 “阿爸,您找什么呢?”何初三打着哈欠问。 “汽水。” “就在您脚边呢。” “哦。”何阿爸不以为然地答应了一声,一无所获之后,他再次扫视了一遍这个房间,杂货箱林立,就那么一条小道通往床与窗边,确实不像藏得下人的样子。 只是刚才奇怪的双重鼾声和何初三那些鬼鬼祟祟的反应,着实奇怪。 他突然恍然大悟,推开神情太过无辜、总觉得有猫腻的何初三,弯腰去翻床底下! “啊……”何初三张大嘴。 何阿爸拉开床单——下面放满了箱子。 “啊……欠,”何初三接着前面的哈欠道,“您没其他事的话,我继续睡了。” 何阿爸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忿然离去,心情复杂地开始了一天工作。何初三小心谨慎锁上房门,跛着腿跳到窗边,“六一哥,可以出来了。” 片刻之后,夏六一磨磨蹭蹭地从窗子外头爬了进来,吐掉嘴里叼着的领带,坐在床上绿着脸一言不发,心里酸得几乎落下男儿泪来。 他堂堂龙头大佬,一大清早的,只穿了一条内裤,像个偷情的奸夫一样贴在唐楼窗户外头吹冷风…… 刚才在外面实在憋不住,差点就一时激动跳出去,对着何阿爸炸毛——老子就是收了你儿子做大嫂,怎么样吧?!砍我?!咬我啊?! ——只是一想到何牙医高举在手的、疯狂转动的牙钻,从自己嘴巴里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嗡鸣声,他立刻从牙床到整条脊椎都软了…… 牙医,这全人类的公敌,夏大佬心酸地想,总有一天老子要把全香港的牙医都抓去填海! “六一哥,还早,再睡会儿吧。”冷得直哆嗦的何初三 缩在他身旁的被子里说。 “滚开。”夏大佬心里憋屈。 何初三伸爪子扯了扯他内裤松紧带,夏六一嗷地一下转身扑住他,“混账东西,我让你滚开没听到?” 何初三被他牢牢摁在下头,整个人被罩在他的阴影里,闷声低笑着,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夏六一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两个人在拥挤的被窝里翻来滚去,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爪子互相乱挠,跟牙没长齐的孩子似的嬉笑打闹。片刻之后,夏六一终于重新将何初三按在身下,正笑着低头亲他鼻子,动作突然僵了。 有什么半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大腿…… 何初三脸上的笑也定住了,两个人尴尬地对视几秒,夏六一翻身就要出被子!被何初三迅速搂住腰拖了回去! 夏六一使了劲地挣扎,被何初三死死缠住,掰开一只手又搂上来另一只,章鱼一般粘腻。何初三精虫上脑,追着他嘴巴急切地吻,双手顺着他腰背越滑越下,摸入股沟。夏六一情急之下,一个头槌砸到他脑门上!何小瘪三闷哼一声,终于松了手。 夏六一一个箭步跳下床,退出一大步,喘着气瞪他。 何初三吃痛地揉着额头,十分不解,“六一哥?” 夏六一抬手擦了擦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光是脸色铁青。见何初三挣扎着起身要下床,他立刻往后又退了一步。 何初三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 “……” “你不喜欢这样?” “……” “六一哥?” “我回去了。” 何阿爸中午抽空回家照料病怏怏的儿子,结果发现他儿子拄着拐杖靠在客厅窗边,盯着楼下的巷口出神,小模样老忧郁老忧郁了。何阿爸连叫了他好几声,都跟没听到似的。 阿弥陀佛,耶稣基督,何阿爸觉得儿子是中了邪!改天得去黄大仙庙拜拜,求个签问问吉凶,再求个招魂符! 何初三端着饭碗食不知味,把老姜当鸡肉在嘴里嚼了好一会儿,呆呆地道,“阿爸,我问您件事好吗?” “什么事?随便问!”何阿爸挺心疼儿子——恨不得一筷子敲醒他。 “阿妈走了这么多年,您一个人怎么过的?” “什么怎么过?带着你过呗。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能不过日子了?”何阿爸挺不屑地喝 了口小酒。 “我意思是您晚上怎么过?” 何阿爸“噗——”了一桌子。 …… 何初三如此直白地探究家中长辈悠久神秘的数十年单身生活,被恼羞成怒的何阿爸用筷子敲了个满头包。顶着这个释迦摩尼头,他更加忧郁了。他拄着拐杖独自出门,想四处溜达溜达,散散心。 他漫无目的一通乱走,不知不觉,竟发现自己晃荡到了蛟龙城寨的地界。 去年跟阿爸一起搬出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目前这里的拆迁工作已经到了尾声,上个月底是第一期住户迁出的最后期限,现在仍留在里面的人,已不足三分之一。 拐杖缓慢而沉重地敲击在油腻脏污的地面,他摸黑进入这片举头不见天日的城市密林。路边死鼠腐朽而腥臭的气息闻起来还是那么熟悉。他看见道路两旁斜挂的、字迹模糊的店门招牌,房梁下摇摇欲坠的破旧灯泡,不少住户的大门敞开着,内里空无一人,徒留一地腐臭垃圾与带不走的破桌烂凳。每一条巷道,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他的脚步声寂寥地回荡。 这片曾吞没他童年的黑色土地,却也滋生出他心底的希望之花。而再过不了多久,那些污秽的,恶浊的,龌龊的,腐朽的,代表着一个藏污纳垢的时代的,都将随着推土机的轰鸣而崩塌殆尽,没入时间的尘埃里。 他从夏六一派人一麻袋兜走他的那条小巷子,走过早已废弃的“骁骑电影公司”,再走过当年晨练时的龙津义学,走过阿华冰室,最后走到自家诊所前。抬手轻轻一推,便推开了半掩的房门,迎着满头的尘灰,一步一步地往里走,摸黑上了楼。 他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里,只剩了一张裂成两段的小凳子,以及一张他睡了二十年的铁架床,锈得厉害,拐杖往上头轻轻一磕,就是铁锈尘灰噗噗地往下掉。他想着当年夏六一被他和阿爸按在上头拔牙时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谁曾想到他跟这个粗暴狂妄的黑社会,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带着嘴角笑意,他四下最后看了一眼,关门离开了何家诊所。却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前多行了一段,走进了“膝头巷”。这里是夏六一说他幼年时住的地方,他也想来看看。 膝头巷不长,一眼望到头。因为当年住的多是“粉客”和赌徒,秩序混乱,所以他几乎从没来过这边。他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试图靠直觉猜出夏六一住的是哪一 间。 脚下一个没留意,拐杖拄到一个空玻璃瓶,差点摔他一个趔趄,他狼狈地扶着墙站稳,被沾了一手墙灰。玻璃瓶咕噜咕噜滚远,撞到对面一户人家半掩的门板上。 “咳咳……谁?!”里面一个嘶哑的声音道。 何初三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见一个枯瘦干瘪的驼背老头走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支老烟枪。 “我以前住附近,路过,来看看。”何初三道。 那老头狐疑地打量他两眼,要进屋,却又被他唤住,“阿伯,麻烦你,这里十几年前是不是住过一户姓夏的?有两个小孩子,一个叫夏小满,另一个叫夏六……夏浩。” “十几年前的事谁还记得,”那老头不耐烦道,抽了一口烟,又想起来了,“你说的是蛇仔夏?就住对面楼上,是有两个孩子,后来都失踪了。那个变态王八蛋!禽兽不如,自己孩子都糟蹋!” 何初三心头一紧,“怎么糟蹋?” “大半夜又哭叫又求饶,你说怎么糟蹋?”老头皱着眉头回忆道,“我记得有一回,那个男仔浑身是血地跑出来,裤子被扯得稀烂,一路跑,血一路流。蛇仔夏被打破了头,拎着个破啤酒瓶鬼吼鬼叫地追出来,提着两条腿把那男仔倒拖回去……我上去拦,还被蛇仔夏用啤酒瓶捅了一下!” 他掀起衣服露出腰上几道旧伤,咳了几声,一个劲儿叹气,“也不知道后来那两个孩子是被他卖了,还是被他弄死埋了,死了也好,也好,活着就是他妈的活受罪……咳……” 他咳了一阵,又抽了一口烟,抬头见这个年轻人脸色惨白、手里拄着的拐杖也不停发颤,狐疑道,“你是他家什么人?蛇仔夏都死了好多年了,你还找他干什么?” “他怎么死的?”何初三声音低哑,牙关磕得次次响。 “说是得罪了黑社会,走在街上就被人砍死了,就在他孩子失踪之后没几天……咳咳……报应,报应,咳咳咳……死得好……咳咳咳……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该死……咳……”他越说越激动,咳得愈发抑制不住,捂着胸口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抬头一看,那年轻人已经消失了。 …… 何初三傍晚回家,再没有中午时心神不宁失魂落魄的模样,沉默寡言地吃完饭,就缩进房间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何阿爸贴在门上偷听,内容居然是重新找工作。 “阿三,你伤还没好,在家多休息几天。”临睡时何 阿爸劝他。 “没事,阿爸,”何初三答他,“我好得差不多了,在家歇着闷得慌,不如去公司做事。” 他联系上一位跳槽的旧上司,跟着对方到了业内另一家公司,拄着拐杖开始了新工作。夏六一自那天早上之后,再没主动联系过他。何初三不急不躁,耐心地等了一个多礼拜,才拎着一包食材,拄着拐杖找上门去。 时值周末,夏六一有事出门不在家,保安给何初三开了门,他便熟门熟路地进厨房这样那样张罗。傍晚时分夏六一带着一身冷气进屋,迎面对上一茶几现烤的饼干糕点,这便愣住了。 “回来了?”何初三从厨房里探出头,“汤马上好。” 夏六一心神不宁地坐在沙发上,静静默默地抽完了一支烟,然后没忍住将手伸向一盘栗子蛋糕。 “我种在外面的花草都枯了,”何初三单手端着一碗鸡汤从厨房里出来,面色如常地微笑道,“你没帮我浇水?” 正吃着第三块蛋糕的夏六一顿了一下,咽掉嘴里碎渣,也是面色如常,“浇了。死了。” 何初三嘴角翘得更厉害了,将鸡汤放在茶几上,挨着他坐下,“是你浇太多了吧?” 夏六一并没避开这样的亲昵。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手里吃了一口的栗子蛋糕递给何初三,“这个不错,你尝尝。” 何初三低头在蛋糕上咬了一口,接受了夏大佬这样别扭而隐晦的示好,“好甜。” “唔。” “喜欢这个味道?下次还做这么甜?” “唔。” “吃晚饭了吗?锅里给你留了饭菜。” “吃了,”夏六一道,过了一会儿又补道,“不过没吃饱。” 何初三陪着夏六一吃第二顿晚饭,席间如常地聊些细碎话题,颇有默契地都对这段时间的分离避而不谈。夏六一听说何初三找了新工作,反应倒是跟何阿爸一样,“伤还没好就在家多休息一段时间!难道你还缺钱花?” “没事,多活动活动好得快,”何初三道,“你明天有空吗?我们上街去看电影?” 夏六一想了一会儿,“晚上吧,我派人来公司接你。” “好啊。” 二人磨磨唧唧地吃完了这一餐饭,眼见着夜色已深,何初三只能告辞回家。夏六一送到门口,眉头皱了又皱,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住?” 何初三说到这个挺忧郁,“阿爸不放行,他说伤好之前敢出来住,打断我的腿。” “不是已经断了么?”夏六一嗤笑一声。 “还有另一条嘛。” 夏六一看着他慢腾腾地,一瘸一拐地挪下台阶。月色下何初三离去的背影瘦削萧条,走得简直是东倒西歪,牵扯着夏大佬的小心脏也是跳得东倒西歪。 ——算起来也有十天没见了,加上去泰国的时间,都快一个月了。 “喂,阿三。”夏六一提声又唤住他。 已经走上小院石阶路的何初三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那个事……”夏六一低声说,神情在屋檐的阴影里模糊不清,他过了很久,才接着道,“不是不可以,你给我点时间。” 何初三愣在原地,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蓦地睁大眼睛!他听出对方话语里的紧张、迟疑,以及最大限度的让步——这样的让步令他心脏疼得像要裂开! “不,六一哥,没事的,”他慌乱地摇着头,“你没有必要这样,我不介意……” “行了,闭嘴!”夏六一说完就恼羞成怒了,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你不介意老子介意!赶紧给老子滚回去!” “……”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滚?” “你记得睡前刷牙。” “滚滚滚!” 第三十二章 一个良好市民 何初三时常溜出去与夏大佬鬼混,何阿爸看在眼里,疑惑在心——总觉得儿子这个恋爱谈得跟别家儿子不一样,也不买这个送那个,也不陪着逛商场喝咖啡,一天到晚鬼鬼祟祟,走哪儿去哪儿不跟阿爸说,打电话也是躲在厕所里轻言细语。对方姑娘也没织围巾送领带,更不晓得上门来探望未来公公。而且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何初三都作一副娇羞腼腆的虚伪样子:阿爸,八字还没一撇呢。 八字没一撇!何阿爸觉得儿子这是偷偷摸摸跟哪个大富豪的女儿好上了!等那八字多了一横变成大字——人家千金“大”了肚子——到时候才是要鸡飞狗跳! 何初三不知道他阿爸的那些大烦忧,继续又酸涩又甜蜜地与黑道大佬谈着小恋爱,眼看二月出头就是春节,他又一次邀请夏大佬登门同庆。 出乎他意料,夏六一拒绝了他。 “我年三十那天有事,”他故作漫不经心。 “大年三十还有事?”何初三道,“晚上都不行?要不我跟阿爸吃了晚饭,过来找你?” “晚上也不行,”夏六一道,“那天你别来找我,电话也别打。” 何初三直觉他那天是要搞出什么大事,心中担忧,开了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头垂下去了,静默默地思索。 夏六一见不得他这幅老实委屈的模样,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心软,“行了,等我忙完了去找你,你晚上睡觉别关大哥大。” 何初三抬头重展微笑。心里头却还是隐隐不安。 …… 工作时间里,何初三约了崔东东到迎喜酒楼吃茶点。崔副堂主刚一落座,就将双臂交叠成个“x”字,挡住脸,“别,你别问。大佬知道你最近要问东问西,特意吩咐了,跟你多嘴的人杀无赦!” “那你还跟我出来?” “有人白请喝茶,我干嘛不来?”崔东东悠闲道,随手叉了一个虾饺吃,动作倒是斯斯文文,再没有上次狼吞虎咽的德性——看起来最近家里伙食还不错。 “我不是想打听什么,”何初三无奈道,又将一笼豉汁凤爪推到她面前,“是有公事找你。” “哦?” “是这样,东东姐,你有没有兴趣做地产投资?我刚进新公司,没什么客户,这个季度的指标差了一些。我想请你用你们公司的名义在我这边开个白金账户,这个是项目计划书。” 崔东东接过计划书,细 细扫过一遍,道,“看上去还行,费了很大心思吧?” 何初三笑,“推荐给你的,必须花心思。我保证每年至少百分之三十三的利润,要是顺利的话,后期利润就更可观了。” 崔东东又翻了翻计划书,思索道,“行吧,我拿回去考虑考虑,这个礼拜答复你。” “对了,东东姐,这笔资金……务必要是干净的。” “知道知道,”崔东东不耐烦道,“大佬要知道我拿黑钱坑你,还不把我吊起来烧死?我搞个新公司,可以了吧?” “那样最好,就是辛苦你了,”何初三殷勤为她斟茶,“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东东姐。” “说。” “这个投资的事情,能不能别告诉六一哥是我推荐的?反正他不知道我具体在哪间公司上班,你就说你做了个普通投资。你知道的,他不喜欢我跟你们公司有来往,又得跟我闹别扭了。” “我明白,他天生就一副别扭样!谁看上他谁倒霉。可怜你了,小三子。” …… 年三十,何初三早早地起来帮着阿爸做大扫除,扫祭坛插新香,拜拜灶神爷。下午的时候,吴妈和她女儿也来了,两个老人家在厨房里忙活,把伤残人士和未成年少女都赶了出去。何初三带着小妹妹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剪窗花,没剪几下子,小姑娘就对这种传统手工表达了深深的不屑。 “sam哥,我听外头街坊说你天天穿西装去中环上班,是做大生意的,还有闲心搞这种玩意。还有,都说你赚了很多钱,为什么还跟我们一样住这种破房子?” “别听他们乱讲,”何初三笑,“我才工作一年,身体又不好,能赚多少?” “嗨,你不就是腿摔断了嘛,没几天就好了。”小姑娘满不在乎地说。 何初三仍是笑,看着她耳朵上镶嵌的一排耳钉,和眼角没卸干净的浓妆痕迹,“你呢?你妈说你不读高中了,要出去工作,你准备赚多少?” “我哪儿跟你比呀,我就找地方随便混混,做做服务生,当当卖酒妹,能有多少。” “为什么不读书了?” “没兴趣!” “我听你妈说你找了个‘古惑仔’……” “她怎么什么都跟外人说!”小姑娘气得一下子变了脸,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被何初三拉住。 “我没说不好,”何初三温和地说, “你把sam哥当外人?” “你本来就是外人,”小姑娘赌气道,不过还是坐回来了,愤愤不平地看着厨房方向,低声道,“我才不把你爸当我爸呢。” 何初三笑笑,没在意,接着前面的话题道,“我觉得找‘古惑仔’也没什么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是吧!还是sam哥你开明,不像我妈那个老古董!” “他对你好吗?” “很好啊。” “会带你去危险的地方吗?” “带我去车场飙车算不算?他比赛的时候我坐他后面,太刺激了!哈哈哈,所有人都看着我们,可拉风了!” 何初三微皱起眉头,“如果车翻了你出了事他也不在乎吗?” “怕什么,要死一起死。” 何初三摸摸她头发,心里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能逆着劝的,只道,“你说你不爱读书,学化妆有兴趣吗?” “化妆?” “有那种专业的化妆班,出来以后做化妆师、造型师,还有机会给明星演员做造型,你有兴趣吗?” “有啊!可是那种要收学费的吧?” “sam哥送你去。” “哇!你真好!那你还说你没有钱?” “有些钱是一定要花的,花了之后再慢慢赚。” “啧,你说的好深奥,听不懂!反正我要去见大明星!哈哈哈!以后你娶嫂子的时候,我给她化婚妆!” 何初三咳了一声,低下头去剪窗花,心里想象着她“嫂子”被化了一脸婚妆的样子,手一抖将红纸剪了个大窟窿! 何阿爸在外头吆喝着开饭了。喷香四溢的一大桌饭菜摆上来,艳红的新窗花贴上窗户,一家人的脸上都是喜气盈盈。万家灯火点亮这座海上孤城的夜,一片喜乐祥和。 …… 对于守护这片喜乐祥和的一群人而言,这个夜晚却是十分难熬。 “sir,码头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在海边码头瑟瑟寒风中潜伏的一名警员对着话筒道,“说好九点交易,现在都九点五分了,是不是情报科的伙计弄错了?” “耐心等着,”带着另外一队人马蹲在不远处集装箱后的扫毒组高级督察回道。 他们这组人跟了夏六一和他背后的团伙大半年,知道夏六一这次去泰国带的是小马,而交易 时间大致是在春节前后。两个小时前情报科拦截到了夏六一发给小马bp机的暗号,约定交货时间地点。破解暗号代码之后,他率人急匆匆地赶到这里,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然而他们左等右等,到九点半都不见动静。追踪夏六一与小马的伙计打来电话,说夏六一人一直在尖沙咀的办公室里没有离开,而小马的车则在码头附近街上绕弯,迟迟不靠近码头。 “是不是走漏了消息?”一个下属问。 高级督察沉吟了一会儿,“不会,如果走漏消息,小马的车早该离开,而不是在附近绕弯。夏六一警觉性高,可能中途有一些变故,耽搁了时间,继续耐心等着。” “sir,海上打了灯光暗号,来了一艘渔船,”耳机里一个声音急促地低叫道。 “sir,小马的车往你那边开过去了。” “大冰守在这里,c仔去码头西南方支援虾仔,阿呆、憨狗跟我走。” 通讯器里一阵悉悉索索地布置挪动之声,夜幕笼罩下的码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唯有海风呼呼刺耳,与远处喧嚣热闹的维港形成强烈对比。一艘渔船在海水拍击之下,缓缓靠近码头,上头下来一个黑影,用手电筒朝着远处一长一短地打着灯光暗号。 小马的车停在码头一排集装箱旁,车前灯回以两短一长的暗号。 那边吹了一声口哨,另外三个人从渔船上走了下来,为首的一个汉子穿着黑风衣,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子,走得挺胸翘肚,气势轩昂。 一个保镖从小马车的副驾驶座下来,打开后车门,小马叼着根雪茄下了车,也是一身迎风飒飒的黑风衣。 他胸前挂着一条长围巾,手里提着另一个大皮箱子,嘴里哼着叶丽仪的《上海滩》,一路“浪奔——浪流——”,迈着八字步走到了码头前。 埋伏在附近的警员们,眼见着他与渔船上下来的汉子先进行了一个亲热的拥抱,然后退了一步握了握手,双方各出一人,蹲在地上打开箱子,互相审查一番。两位大佬一点头,进行交换…… “行动!”高级督察一声令下,警员们从埋伏地点蜂拥而出,霎时间将两方人马通通包围,一个未留,“不许动!”“警察!”“举起手来!” 小马一手提着箱子,一手夹着雪茄,两只手都高高地举在半空中,一脸茫然,张大嘴看着这群人民公仆。 “阿sir!我一个良好市民,犯了什么事儿要这样 大张旗鼓抓我!大过年的,心脏受不了!”他委屈地高喊道。 而跟他交易的“对方大佬”,因为太过紧张,转头想跑,而被几个警员反剪着手死死地按在地上,这时候就张嘴呜里哇啦大喊了一通冤枉——居然是一口潮汕话。 “查他箱子!”高级督察枪对着小马,别了别下巴示意下属。 两个警员上来分头打开两个箱子一看,顿时傻了眼! ——里头分别是一箱咸鱼,一箱红包,每个红包里面,就包了一百块钱! “阿sir,”小马满脸无辜地诉苦,“大过年的,我三年没见的潮州老表来香港看望我,给我带了家乡咸鱼,我再让他给小辈们带点儿红包回去,这不过分吧?咸鱼过海,也没偷税漏税啊。我们这是犯了哪条法了?” 高级督察气得满面乌黑之际,腰间的大哥大又震动了起来,他拿起来一听,那边传来急促的喘息声,“老大,不好了,办公室里的夏六一是假扮的!他本人早就离开公司了!” …… 夏六一调虎离山,早在夜晚八点就从货梯下地下室,独身一人走后门离开公司,带着一口黑皮箱子坐上轿车,在路上七拐八拐,八点四十分到达港岛东面——乔爷的地界——某一处地下停车场。 乔爷带着几位保镖早在那里候着他,见面双方也不多言,一齐上了一辆面包车,又是一阵七拐八拐,于八点五十五分准时到了筲箕湾一个废弃的渔人码头。 一行人下了车,码头上停靠良久的一辆游艇亮起灯光。 夏六一举起一支手电筒,跟对方对了对暗号。游艇上下来一个人,丰胸纤腰,红唇浓妆,正是玉观音。 玉观音左顾右盼,十分不满,张口就是一通流利的粤语,“上次那个大背头小刀疤呢?他怎么不来迎接我。” “听说你要来,吓尿了裤子,现在在家换衣服。”夏六一随口道。 “你讨厌,别逗人家!”玉观音娇嗔道。 “这是和义社的乔爷,”夏六一转口介绍道,“港岛最大的龙头,有心跟干爹结交。” 玉观音柔软无骨地趴在夏六一肩膀上,闻言抬眼看了乔爷一眼,朝他伸出一只手去,“乔爷,久仰。” 乔爷蜡黄的脸上挂着他那招牌的、似有若无的、阴测测的笑容,接起玉观音的手,做了个吻手礼道,“久闻‘玉观音’大名,果然是国色天香。” “ 她是人妖。”夏六一直接冷场道。 “你讨厌!”玉观音在他腰上狠狠一掐,扭头又对乔爷接着娇笑道,“别怕,乔爷,人家下面的‘小嘴’比女人还要好。” 乔爷蜡黄得有点犯黑的脸,又挤出一个笑容,“不敢当,不敢当。这次招待不周,我改天到泰国,登门拜访你和佛爷。” “哦,那就改天喽,”玉观音不以为意地说,一边朝着夏六一继续笑,一边将手贴向他的裤子,“夏大佬,我们要交易呐,让我看看你的‘东西’带来没有?” 夏六一笑着不说话,突然狠狠一抬膝!差点踢中玉观音的“东西”,被早有防备的她闪身躲开了。 夏六一逼开她之后,把手里的黑皮箱子递过去,“你的货呢?” 玉观音打开箱子一看,果然是一箱满满的钞票,满意一笑,回头对游艇上用泰语道,“拿下来。” 一个满身刺青的光头男从游艇里出来,抱着一口方方正正的箱子,摆在夏六一面前,弯下腰去打开,里头全是用塑料袋分装好的白色粉末,然后递给夏六一一把匕首。 夏六一割开一袋,捻一捻又闻了闻,点了点头,将箱子重新盖起,刚刚提了起来,突然近处传来一声高喝! “o记!举起手来!” 一队警员从附近障碍物中跳了出来!将他们几人包围在正中,而用枪指着夏六一头颅的,正是一脸冷色的谢家华! “夏六一!这是怎么回事!”被迫举起双手的乔爷怒道,第一个反应就是夏六一卖了自己和玉观音! “稍安勿躁,乔爷。”夏六一却面色如常, 他看着快步走到自己面前的谢家华,冷笑着招呼,“谢sir,好久不见。” “我倒希望以后永远不用再见你,”谢家华冷声道,示意几个下属将夏六一等人按蹲在地,撇了一眼脚下那口装货的箱子,“这些分量足以判你终身监禁。” “哦?”夏六一翘着嘴角道,“我倒不知道三十斤珍珠粉能判那么多年。” 谢家华脸色一变,他身旁负责勘查钱箱的下属急道,“sir!钱是假的!” 那下属拉开箱子,除了最上面的两张大钞,下面全是白纸! 与此同时,红磡一间僻静的工厂仓库里,一前一后驶出两辆私家车,分头往不同方向离开了。后面那辆黑色的保时捷里面,坐着神情悠然的崔东东,嘴里叼着一根雪茄,脚 边两口大皮箱,装着刚刚交易完成的两箱货物。 车子驶上大路,朝着闹市区歌舞升平的盛景而去。远处维港上空绽起五光十色的灿烂烟花,夺目的鲜丽色彩刹那间掩盖了夜幕的污黑。 【防滑小贴士:o记(重案组),扫毒组,(刑事)情报科——是香港警察的三大王牌部门,常有互相合作。】 第三十三章 这不是三局两胜的游戏 何初三在狭窄的铁架床上翻来覆去。床下弹簧传来的嘎吱声,令他不停地产生幻听,老觉得是大哥大在嗡嗡震响。 楼下突然传来乌拉乌拉的警鸣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蹿到窗边,眼瞧着是一辆消防车屁股后头跟着一辆救护车往市区去了,估计是哪一家放烟火烧了房子。松下一口气之后,他才察觉到腿上剧痛,龇牙咧嘴地坐回床上去,嘶着气将腿伸直,给自己轻轻按摩。 枕头旁的大哥大终于响了起来,他忙不迭做了个俯身压腿的动作去接,痛得又抽了一口气,“嘶……六一哥?” “你怎么了?” “没事,”何初三一边说一边重新跳下床,往窗子外头又望了望,“你在哪儿?” “快到了,你下来。” “啊?” “带你去看烟花,下来。” 何初三挂了电话,披上外套,拄起拐杖,先鬼鬼祟祟开门,探出脑袋看了一看,这才摸黑朝外一步一步偷挪了出去。 刚刚将手伸向大门门锁,何阿爸在房间里一身暴喝,“何阿三!” 何初三霎时腿软,拐杖一歪靠在了门上,他战战兢兢回过身,结结巴巴道,“阿,阿爸我,我去倒垃圾……” “呼噜……噜……”何阿爸。 “……”原来是说梦话。 做贼心虚的何精英,赶紧轻手轻脚拉开门逃了出去,蹭着墙单脚跳下了楼梯,一瘸一拐连跳带跑,不一会儿就溜到了楼后的小巷子。 夏大佬的车还没来,他靠着墙直喘气,一身冷汗,一边弯腰揉着酸痛的伤腿一边忧愁地想,他怎么能这么怕阿爸?什么时候才能把六一哥牵回家?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一辈子瞒着阿爸吧? 夏六一的车停在巷子口,一见他那弓腰驼背直叹气的破落样就忍不住骂人,“年纪轻轻怎么又跟老头子似的!上来!” 他掐了手上只抽了一半的烟,疑惑道,“你的拐杖呢?” 正拉车门的何初三一愣,低头一看——还真把拐杖忘在了门边! “……”得了,腿都被阿爸吓好了! 何初三咳了一声,“忘带了,这样也能走。” 夏六一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心里琢磨着明天拎他去医院复查,见他呆头呆脑要往副驾驶座上蹭,“坐后面!” “哦。” 夏六一没穿西装没带保 镖,开了一辆老旧的二手桑塔纳,大半夜的鼻梁上架了个墨镜,头上抹着发油,穿了一身廉价黑皮衣,破口的牛仔裤,打扮得跟街头小古惑仔似的。何初三觉得新奇,没忍住探出头上下多打量他几眼。 “看什么?”夏六一瞟了一眼后视镜,皱眉道。 “你这样穿看起来真年轻。”像二十刚出头。 夏六一哼了一声。 何初三明白他搞这么一通是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再多问,只是暗忖他今天究竟忙了一些什么“事”。夏六一面色如常地开着车,半点破绽不漏——但越是这样,何初三反而越觉得古怪。 夏六一在深夜里兜兜转转,开了快四十分钟,才将车停到了临近太平山顶的一处小广场上。何初三被车上空调蒸得昏昏欲睡,正打着小呼噜,被夏六一摇醒了。 夏六一脱了皮衣丢到他头上,“外面冷,穿了再出来。” “脱给我你会感冒……” “闭嘴吧你,快点穿好出来帮我搬东西!” 何初三套得跟个熊似的,一瘸一拐地下车帮忙,一齐从后车厢里搬出了两个纸箱。彼时已经是夜半一点多,来此庆祝跨年的游人们早已散去,广场上只余虚弱的月光,映出满地纸屑、塑料袋、废报纸、餐盒和塑料刀叉。夏六一只穿了衬衫套毛衣,用脚将地上垃圾随便踹作一堆,然后拎开瘸着腿碍手碍脚的何初三,从纸箱里抱出几大筒烟花,隔几米放一个,摊了一地。 他这样卖力地劳作了一番,冻得通红的脸上扬起兴奋又得意的笑,四下观察了一圈,指着广场后台阶上一个观景台指使道,“何瘸子!上那儿去等着!快去!” “你呢?” “我马上来,快点!跑快点!” 何初三瘸着条腿一梯一梯地往石阶上蹭,手刚扶上观景台前的栏杆,身后已经“啾——!”地炸响起来,他忙不迭单脚跳上观景台,回头望去——夏六一双手捂着耳朵大笑着朝着他跑来!身后一道耀眼光束笔直射向天空,在满天繁星中绽开最盛大的灿烂! “啾——!嘭!” 夏六一带着满脸笑意跑到他面前,冰冷的两只手掌一左一右,啪地拍到他脸上,将他脸蛋挤成个三明治,然后端着他脑袋往上望,“嘿!傻了啊?!看烟花!别看我!” “你比烟花好看。” “少肉麻!嘘,快看!” “啾——!嘭!” 又一束金色的光束投入了夜色,嘭地炸出一团花一样的光球!接着是红色的,绿色的……四散的五彩光影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像一场灌溉夜色的雨,洗得天空都是晶亮的水色。 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识到这样光彩的何初三,心跳如雷。像不能再承受更多色彩似的,他重重闭了闭眼,然后将视线投向他身旁的夏六一——这个手下如云、呼风唤雨的龙头大佬,正似从未见过新奇玩物的孩童一般,眼也不眨地仰头看着这场只属于他们的烟火,嘴巴大大地张开,咧出十足兴奋的笑意。 何初三仰头重新看向绽放着炫目光辉的天空,手却伸向了身旁的人,摸索着对方的掌心,十指相扣…… “啾——!嘭!” 最后一发烟火燃尽的时候,何精英攒足了满腔的柔情,轻轻牵起夏大佬的手,准备将他揽过来浪漫一吻。结果夏六一随手一扬就将他甩开了,满脸兴奋,“等着!再来一个!”扭头蹬蹬跑走。 “……”何初三。 不多时夏六一又带着“啾——啾——”的背景音,大跨步地跑回来,神采飞扬地跟他解释,“这个叫‘双飞燕’,一次发两发!等会儿还有个‘节节高’,炸开之后还会往上头再冲一个!” “……”何初三发现大佬居然还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 夏六一仰着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乐呵呵,“妈的,老子早就想玩了!以前小满胆子小,非拽着我不让过去!” 何初三抓紧机会柔情款款,“那我以后每年陪你玩好不好?” 夏六一一巴掌捂了他嘴巴,将他往怀里一带,“闭嘴吧你!你他妈这张嘴最烦人,看天上!” 何初三伸舌头舔舔他掌心,被夏大佬一膝盖磕到伤腿上,闷哼一声不敢动了。 这两个二十几岁高龄的小朋友,手拉手地在山顶上看了足有一个小时烟火——夏大佬真是一口气买足了十年的量,直看得何初三脖子都酸了。当然,中途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夏六一来了个盛大烟火下的浪漫之吻——吻到一半还被夏大佬推开,因为急着去放下一发。 你这是跟我约会还是跟烟花约会——何初三有点小心酸。 最后一发是个哑炮,点了火之后半天没反应。夏六一一溜烟跑回去准备重新点火,刚一靠近就被“啾!”地冲了一脸,幸亏是躲得快,只把脸熏黑了一块,额发烧焦几根。 何初三瘸着腿急急忙忙跑下来看 他,对着他那大黑脸笑得停都停不下来。恼羞成怒的夏大佬将他摁在地上作势揍屁股,被何初三挽着脖子拉了下去,两个人大笑着滚成一团。 混乱中突然不知道谁的脚踹到那块歪倒在地的哑炮,又是“啾!”一声,然后机关枪一般四处乱转着“啾!啾!啾!啾!”,逼得他们俩跳起来捂着屁股满广场乱逃。 “我草!”“小心后面!”“妈的这什么玩意儿!”“裤子!我裤子!” …… 凌晨四点,他们烟熏火燎地开车下山——被熏得灰头土脸不说,还都被冻得一个劲打喷嚏。车在兰桂坊斜坡下一处红绿灯前停住,他们抽空借着外头路灯将彼此打量一眼,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回去阿爸得骂死我,哈哈哈,”这次坐在副驾驶的何初三擦着眼泪道,他裤腿上被烧了个大洞。 “你有我惨?”满脸乌黑,头顶和额发各被烧焦了一撮的夏六一。 “哈哈哈,小满姐说的对,不能让你玩这个。” “……”夏六一却没说话。 何初三蓦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以为夏六一触景伤情,立刻闭了嘴,紧张地看向夏六一。 夏六一却没看他,视线定在了街角几个人。 暗黄灯光下,三个街头混混正围成一圈,对地上蜷成一团的一个人拳打脚踢。 那人一声不吭地挨打,护着头和肚子没有半点反抗。突然一条挂着一块小木板的项链从他衣服里掉了出来,被其中一个混混一脚踩断链子踢到一边。他伸手去抢,又被几个混混踩了回去。 还没等何初三看清那人的脸,夏六一将车停靠在路边,打开车门大步跨了出去。 他把手揣在裤兜里,走过去轻描淡写地对那几个混混道,“走开。” “他妈的黑炭头!你谁啊你?敢管老子的事!”“神经病!揍死他!” 自知战斗力薄弱的何初三躲在车上,眼见夏六一手都没从裤兜里拿出来,光靠两条长腿就把对方三人踹得落荒而逃,那几人一边逃一边还毫无新意地放狠话,我找某某哥回来弄死你们! 夏六一揣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蜷在地上的人。 这人头发脏污凌乱,大敞的西装外套又湿又皱,散发着厚重的酒气。他趴在地上,缓缓伸手摸到近处的小木板,将它捡回来塞进裤子口袋,并没有抬头看夏六一一眼——显然懒得在意这个救他的黑 面仔是谁。 夏六一冷笑道,“这里是乔爷的地盘,要是被他知道你醉醺醺地倒在这里,你说他会把你怎么办?” 那人听清楚夏六一的声音,蓦地拧头看向他,怒意瞬间染上面色,“夏六一?!” “谢sir,”夏六一道,“我当你是个人物,怎么才玩了三两局就玩不下去了?跑这儿来买醉找死,未免太掉身价。” 何初三这时候也已经走到了近前,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那天开车来山里救他的警察,也是当初逮捕夏六一的那个。 谢家华看起来醉得并不彻底,几乎是刹那间就收走了面上的愤怒与冲动,换回平日里冷漠木然的神色,扶着墙摇晃着站起来,“这不是三局两胜的游戏,夏六一,你再这样作恶下去,总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 夏六一狞笑起来,“谢sir还是能站稳再耍狠吧!你说我要是就在这里杀了你,找个垃圾桶扔掉,谁会知道?” “六一哥,”何初三按住他即将抽出裤兜的手,急道,“这个人救了我。” 夏六一皱眉看向何初三。 何初三接着解释道,“从乔爷那里救我的就是他。” 谢家华将视线扫向他,目露鄙夷,“你还是跟着这个黑社会,你一个身家清白的大学生,到底收了他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他卖白粉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知不知道他开赌馆,放高利贷,逼人做鸡……” “说话清楚点!”夏六一打断他,“来我这儿做鸡都是自愿,一个月随随便便收几万,比你手下做女警强!” 谢家华冷笑一声,接着对何初三道,“你去年收留他那天,他在半山别墅烧杀了十几人,还活着的没有一个敢指认他。我救你那次,他在北角码头烧死了九个人……” 他话未说完,夏六一已经推开何初三,一拳砸到了他脸上,“你他妈少血口喷人!你上级没有教你?说话要拿证据!谢sir!” 谢家华跌倒在地,重重地喘息了一口,突然蹿起来一拳回敬到夏六一下巴上! 夏六一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揍得往后接连踉跄了好几步,何初三赶紧去搀扶他,听到身后谢家华喘着气接着道,“……犯罪现场找到一支怀疑与他有关的手枪,当天晚上这支枪就失踪了!当日告诉我你被关在哪里的线人,一周之后被人灭了口!今天,他还与泰国毒枭做了一笔大生意,将o记与扫毒组耍得团团转——你旁边这个人有多阴毒,多么 作恶多端,你真的不知道?!” 夏六一狼狈地用擦了一把嘴,看着手背上的血迹,啐了一口道,“谢sir不愧是读书人,编起故事来连律师都自愧不如!你怎么不说是你向乔爷编造他跟我的关系,害他被乔爷抓起来,最后你还假惺惺地出来做救世主,真他妈演得一手好戏!” “都给我住嘴!” 破口对骂的高级督察与龙头大佬一愣,齐齐转头看这个胆敢出声教训他们的人——何初三弯腰拄着没受伤那条腿的膝盖,抬头皱着眉看着他们。 “已经四点半了,你们要在这里吵到天亮?谢sir你明天不上班?六一哥你不去公司?我反正再不回去就要被阿爸发现了,我阿爸发起脾气来狮子山都要抖三抖。” 他瘸着腿上前一步,拽过黑着脸的夏六一,“我没有车,还要麻烦六一哥你送我回去。谢sir你自己打车回去,拦不到车你就走回去,路上也好醒醒酒。” 他将夏六一按进驾驶室,替他关上车门,自己一瘸一拐绕到副驾驶上了车。车子静了半晌,最终还是轰起油门,响着大喇叭嘟嘟地开走了。 路灯昏黄的凌晨街道上,只剩下扶着墙呕吐的谢家华,他弯着腰呛咳了好几下,连最后一点胃液都吐了出来,摇晃着退出几步,靠着墙坐下。 他抹了一把脸上污秽,用指尖轻轻勾出了裤兜里的小木板,看着上面的字发了许久的呆,哑声苦笑。 “确实该醒醒酒……” 那块两指宽的小板子,是个微型的灵牌,正面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背面刻着“1958.8.13-1983.2.4”。 那人死时才25岁,多么年轻鲜活的年纪。惨案发生距今已经九年了,逝者如斯,但他仍找不到当年那场谋杀的丝毫线索,对真相一无所知。他匡扶正道的信仰、不愿同流合污的坚持,在旁人眼里只是天真的笑料,在蹉跎岁月里一次一次与现实碰撞出苦涩的火花。 今天,这一年的大年三十,是公历二月四日,他的朋友唐嘉奇的祭日,但他依旧一败涂地。 第三十四章 你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桑塔纳在霓虹闪烁的高楼大厦中穿行,最后滑入过海隧道。昏暗的视野里隧道两边的黄色指示灯不断后移,像两条绵长诡谲的金蛇。车上二人都不发一言。车窗微开了缝,细碎的风咕咕地灌入,在车厢里回荡嘶鸣。 他们同时开了口,“不是他……”“他说的都他妈狗屁!” 他们又都同时闭了嘴。夏六一摇下车窗,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想点燃,却又皱着眉将打火机收了回去。 何初三这时候缓缓地又开了口,“不是他利用我挑拨你和乔爷的关系,那样的话他不会冒死来救我,反而应当在背后补我一枪。我死了,你和乔爷才有可能彻底翻脸。” 夏六一没说话,只是将烟夹在指尖搓了搓,然后烦躁地按入掌心揉成一团。 何初三替谢sir说了一句,又接着替夏六一道,“他那个线人也不是被你灭口,应该是乔爷。那人向他通风报信而救了我,你感谢他还来不及,不会动他。” 夏六一冷笑了一声,“所以呢?除了这个,他其他屁话你都信?” 何初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其他的该不该信,他没有证据,无从推断,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将夏六一在他心里描绘成一个被逼上梁山、本性圣洁纯良的受害者,不杀一人,不做一恶。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夏六一。 “呵。”夏六一又笑了一声。 隧道幽暗森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见不到出路。黑夜晦涩,连一辆同行的车都没有。 他将车窗打开一缝,扔掉了那根被揉得皱巴巴的烟,道,“对,他没说错,我杀过很多人,卖白面,放高利贷,开赌场,什么都做,我就是作恶多端,总有一天要遭报应,横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 “你没有必要把自己说成这样……” “我就是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看不惯就滚!我没有求过你留下来!” “六一哥,我没有看不……我是有一些看不惯,但是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以后……” “以后我也是这样!”夏六一提声喝道! “你可以不用这样!”何初三终于忍无可忍地提了声! 今晚第二次被他呼喝的夏六一咬了咬牙。隧道前方出现半圆的洞口,霓虹灯浮光掠影,看起来几分虚幻,恍惚间不知道出去后会是何地。 他突然不想再跟何初三说下去,也不想 再听何初三接下来说什么! 但是何初三已经激动地说出了口,“你不想洗白,是因为洗白后挣不了这么多钱,养不了那么多兄弟,扩张不了势力,骁骑堂成不了香港第一的帮派!你在青龙灵前发过誓,你要替他做大佬,你要开辟新天地,你要带着手下那些为你们卖命这么多年的兄弟们出人头地,要他们享尽荣华富贵!你越做越大,离目标越来越近,你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可是青龙已经死了!他死了两年了!你一厢情愿地为他做这么多事,你以为他真的看得到?!你以为他真的乐意看……” “你他妈的闭嘴!”夏六一嘶吼道,“闭嘴!闭嘴——!” 车子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猛然崩起的安全带深深陷入他二人的皮肉里,然后将他们重重弹回椅背!夏六一双手死死扳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狰狞地暴起,胸口剧烈地起伏,带动着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使尽力气压抑着,压抑着全身每一处细胞狂暴嗜血的冲动,“出去。” “……” “出去——!” 何初三沉默了半晌,伸手轻轻扣开紧绷的安全带,拉开车门。 他将一条腿跨了出去,却还是停住了。 “六一哥,我不在乎,”他轻声道,“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我们是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在乎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连青龙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我只在乎你过的好不好,以后怎么过。你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是谁。小满怕烟花,你也离它远远的。她喜欢青龙,你就让给她。青龙死了,你替他做大佬。你替他们活着……” 他听见保险栓被扣下的“咔擦”声,他缓缓转过头,迎着那支对着自己脑门的枪管,嘴唇发起抖来——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悲哀。 他颤抖着唇继续道,“从你改名六一的那天起,这个名字给了你新生,也是你的枷锁——你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夏六一双目赤红,面部肌肉僵硬地抽搐着,挤出一个狰狞的冷笑,“那关你什么事?” “既然不关我事,你为什么不开枪?” “砰——!” …… 清晨六七点,天将要明,朝阳颤颤巍巍地将第一缕鲜血的色泽染上云海。 海底隧道的出口处,车玻璃碎了一地。何初三捂着胸口坐在街边,低垂着头,看着面前这一滩碎玻璃。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出现在隧道里,一步一步走近。穿着凌乱破败的西装的男子走到何初三面前,弯腰从碎玻璃中捡起一颗弹壳。 “你中枪了?”他问何初三。 何初三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发现那是脸上还带着淤青痕迹的谢家华——为了“醒酒”,他真的翻进隧道围栏,徒步走过海。 何初三摇摇头,拿开捂在胸口的手——那里显然屁事都没有。 “你们翻脸了?”谢家华道。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何初三说。在遇到酒醉的谢家华之前一分钟,他们还在愉快地谈笑。 谢家华在朝阳清丽的色泽里笑了一笑,面上并没有平时冷肃的神色。他原本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只不过他已经如此紧绷了九年了。 他艰难地弯下腰,在何初三旁边坐了下来,捶了捶被踢打过又连续走了三个小时的腿。 “我不说那番话,你们总有一天也会翻脸,”他平静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何初三偏头看了看他,苦笑道,“但是谢sir,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个自私的小人物,只想要救一个人,”他道,“你救的是一座城。” 谢家华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救不了,只是螳臂当车。” 他看着远处天边努力挣扎着上升的太阳,和一片一片渲染扩大的鲜红光亮,又接着道,“不过那都是丧气话,邪不压正,香港总有一天会变得清明干净。但这不能光靠我一个人。” 他转头看着何初三。 何初三顿时发现他的身影在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形象有如教堂墙上那些面目慈悲、背后散发着大光圈的神祇,或者是警队招新广告上一脸正气耿直的“星级警探”,呼吁犯罪分子束手投降、广大市民积极参与。 但他摇头道,“谢sir,我很敬佩你,但是我帮不了你。” 谢家华不以为然,“你总有一天会帮我。况且夏六一行事张狂,失道寡助,迟早有一天会被天收。他的弱点不止你一个。” 他拄着膝盖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关节,伸了个懒腰,“起来走吧。这儿是隧道口,搭不到车。” …… “大佬!大佬大佬!出大事了!”小马拽着大疤头,一路高吼着冲进了夏六一的办公室,撞 开大门! 夏六一正与狗头军师崔东东密谋要事,遭人打断,脸顿时黑了下去。他嘴皮子微微一动,还没发声,小马先惨叫一声,两手捏着耳朵跪在了一旁沙发上,“大佬!大佬我错了!但是小的真的有要事来报!” “先关了门再说!”崔东东道,“丢人现眼!” “嘿嘿嘿,东东姐,嘿嘿嘿,大佬,”小马陪笑说,跳下沙发蹦跶着去关门,然后屁颠屁颠地把大疤头往他们面前一推,“大疤!你快说!” 一脸尴尬的大疤头,被他推到风口浪尖,傻站了一会儿,老实交代道,“大佬,我昨晚在街上,遇到了小荷。” “就是那个小荷!檀香阁的小荷!”小马插嘴道,“跟姓何那扑街仔……那小子谈恋爱的那个!” “屁话!知道!讲重点!”崔东东不耐烦道。 大疤头继续支吾道,“我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在大街上吵架,不对,她没吵,是那男的骂她。那男的好像跟她拍拖了很久,刚刚才发现她以前是做鸡的,骂她下贱,不是良家妇女……” “重点是!”小马握拳道,“那男的跟她拍拖‘很久’了!” “你收声!”崔东东扔了团纸砸小马,“大疤头继续说!” “后来那男的还打她,把她推到地上。我看不过去,就上去把那男的揍了一顿,救了她。” “重点来了!重点来……哎哟!”又被砸了一团纸的小马。 “我见那男的不是何先生,就问小荷怎么回事,她看瞒不下去,才坦白了。原来她没跟何先生拍拖过,之前都是假的,”大疤头说,然后赶紧替小荷辩白,“不过大佬,这个事也不能怪小荷,是何先生求她帮忙,她心软才……” “我看是姓何的威胁她!总之这个事情不关小荷的事,都是姓何的一手策划,哄骗小荷陪他假装拍拖,目的就是欺瞒我们大佬,戏耍我们大佬!都是那小子心怀不轨!大佬,你说怎么办!把那小子清蒸还是红烧?!你一声令下,我就行动!” 小马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说完,幸灾乐祸地等大佬下命令,结果发现大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旁的崔东东也是一脸“这都去年的事了你才发现啊你这个白痴”的表情。 “呃……大佬?”小马不明所以,迟疑地出声提醒。 一个烟灰缸迎面而来,“咚——!” “哎呀——!” 阳春三月, 春光明媚,马总经理顶着被烟灰缸砸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印度阿三头,站在诊所门外,抱着大疤头嚎啕大哭,“大疤啊!大疤啊!大佬这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啊!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去请大师来看看啊?!肯定是咱们公司风水不好……” 公司风水好不好倒是未知,不过目睹此事的崔东东直觉大佬心情不好是真。这一日何初三与她会面,给她那笔投资开户,她便直白地询问,“你跟大佬又怎么了?” 何初三正低头跟她对条款,这时候指尖一抖,面上却若无其事,“什么怎么了?” “春节之后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大佬天天脸都黑着,整个人瘦了一圈,我这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是不是大年夜晚上偷情被你爸发现了,你爸揍了他一顿?” 何初三浅浅一笑,“阿爸哪敢对他动手。” ——这话就是你谦虚了,何精英,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敢对夏大佬动手,那也绝对是你虎口拔牙的阿爸。 崔东东上上下下端详了他一番,“你也瘦了。” “啧啧啧,两个黑眼圈,满眼都是血丝,”她凑近看了看,“你多久没睡好了?” “最近加班,”何初三淡定道,“我都睡公司。” “你腿好了?” “差不多了,有空我还练练拳。东东姐,听说你是太极拳高手?能不能指导指导我?” “那当然,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教了……” …… 夏六一这种人,典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且我行我素,不听教化,你要让他停下奋勇向前冲的脚步,乖乖停在原地反省一下自己,这是很困难的。何初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强迫自己不急不躁,不去向他低头,不去主动求和,故意要将他晾上一晾,花时间憋屈自己也憋屈夏六一。他明白自己在夏大佬心里有多大分量——从那射偏到外太空的一枪来看,大致是“虽然可恶到极致但还是舍不得伤一根寒毛”的程度——多晾他一阵子,双方都冷静一下,也好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思索对策。 他一方面在外网罗客户、打拼事业,另一方面拜了二师父崔东东,潜心学艺,暂且不提。且说夏大佬这边,确实是夜夜孤枕难眠。当日他暴怒之下开枪打碎了车玻璃,将被震呆的何初三强拽出车扔在地上,大踩油门飙车回了家。因为吹了一夜冷风,加之急火攻心,回家当晚就发了感冒,关在家里连睡三天,对外号称春节放大假。 说是“连睡”,但其实他没一天睡过囫囵觉,时常噩梦中惊醒,睁着酸胀难耐的眼睛对着天花板一发呆就是几小时。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何初三眼带悲悯地迎着他枪口说,你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放屁!食屎吧扑街仔!你他妈是哪根葱哪颗蒜!老子用不着你可怜!! 夏大佬半夜三点,抱着啤酒瓶蹲在自家村屋门外草地上发呆,用小铲子狠戳何精英种的狗尾巴草,再拿啤酒瓶浇它们。 ——扎死你!淹死你!又寒酸又假模假样的混账玩意儿! “小马哥说的没错,大佬这是中了邪啊。”阿南攀在窗边瑟瑟发抖地偷看。 “嘘,”躲他旁边的阿森说,“你懂个屁。男人跟男人拍拖肯定和男人跟女人拍拖不一样,偶尔这样不正常一下是很正常的。” 第三十五章 披着羊羔皮的小狐狸 夏六一清早六点,叫崔东东出来开会。两个人坐在街边小摊,打着哈欠吃餐蛋面,喝味道淡得跟水一样的杯装咖啡。崔东东睡眠不足,情绪暴躁,“大佬,你抬头看看,天都没亮!自己失恋睡不着,别连累我行不行?” 夏六一将塑料咖啡杯狠狠扣在桌上!吸管里哗地挤出一腔黑水! 崔东东本欲摔碗相抗,一抬头见他印堂发黑、模样甚衰,终究是于心不忍,叹口气道,“你跟小三子还没和好?” 夏六一黑着脸不说话。 “见好就收吧,给了台阶你就下,老端着干什么?” 夏六一脸更黑,仍是不说话。他有苦难言,烦躁,太烦躁了——不是他不顺坡下,是何初三这次压根没给他砌台阶,硬是两个月没来找他。 他们之间的争吵,从来都是何初三妥协。他知道他那一枪吓唬不走何初三,那脸皮厚如城墙的扑街仔不可能就此死心。那小子必然在暗地里密谋着什么,或者纯粹冷着他不理,要逼他服软。 但夏六一是绝对不可能向他低头的。 ——哪怕憋死也不会! 他阴沉着脸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乔爷……” “嗯?”崔东东疑惑,这话题转得太快。 “乔爷上周去泰国,想拜见干爹,干爹不见他。玉观音对他也很不客气。他在那边被扫了面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玉观音与我交好,他怀疑我从中作梗。” “呵,自己入不了弥勒爷的眼,还能怪别人?况且弥勒爷不与他做生意,他还是只能找我们拿货。要是跟我们撕破脸,对他没什么好处。” “话虽如此,还是不得不防。你嘱咐弟兄们,跟他合作的场子多加小心。” “好。” 崔东东话音刚落,夏六一的大哥大便响了起来,他低头见是小马,略一疑惑,拿起接通。 “大佬!大事不好了!”小马在那头老模样嚷嚷,心急火燎。 “屁话!大清早能有什么事!少跟老子提姓何的……” “不关姓何的事,是大疤!他被抓了!” 警方凌晨五点,突袭骁骑堂旗下赌档,尚在睡梦中的大疤头,连带着几名通宵赌博的客人与几十万赌金,被当场人赃并获。非法赌博尚算小事,大事在于这一天他正要跟下线派货,枕头底下还藏着半斤“白面”。 白花花的粉末撒了一地的 时候,不光是被按在地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尚在半梦半醒中的大疤头瞪圆了眼,连来搜查的几名警员都惊呆了——他们只是接了一个报警电话,来阻止“聚众斗殴”。 大疤头十分懂规矩,一脑袋将所有罪名扛了下来,只让律师带了话出来,请大佬照顾他老娘。夏六一一大早被抓去问话,到下午全身而出。 虽然大佬安全脱离,但是骁骑堂这次损失不可谓不惨重——“红棍”被抓,旗下几处赌场被查封,加上“货”在内,少说也亏损了几百万。这场轰轰烈烈的打击赌毒运动甚至还上了报,大疤头被列为匪首,数罪加身,就算夏六一给他请了数位头顶冒金光、满嘴跑火车的大律师,硬说那“白面”是被人栽赃陷害,也还是被判了五年,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夏六一取保候审之后,阴沉着脸从警局里出来。小马带人开车在门口等他,上车之后小马刚要说话,夏六一挥了挥手,示意先开车。 车子开到一处僻静的自家藏身地,崔东东与其他几名心腹坐在屋内一言不发地抽着雪茄。见夏六一带人进来,她起身招呼道,“大佬。” “我有话跟你说。”她神色复杂。 夏六一与她单独进了小间,崔东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已经损坏的信号接收器,放在夏六一面前。 夏六一噎了一噎,咬牙道,“我想过小马,甚至想到了元叔,没想到问题是出在你身上!你不是不仔细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没防备?” 那晚大疤头手里有货的消息,除了大疤头的下线,就只有小马和崔东东知道。他一直怀疑是小马行事不谨慎,走漏了消息,丝毫没有考虑过会是崔东东。 “你说的对,我不是不仔细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没防备?”崔东东道,“这个东西装在了我的大哥大里,可以随时监听我的通话,但是我的大哥大一向不离身,什么时候能被人装上这种东西?这事是我不谨慎,但是我回忆了很久,只有那一次……” “哪次?” 崔东东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道,“上个月,我曾经跟小三子见过面,中途他不小心打翻茶杯,弄湿了我的衣服,我去了趟洗手间……” “不会是他!”夏六一打断她,“如果他想搞什么鬼,大可以直接监听我!” “你不是跟他闹翻了许久没见面吗?况且如果他那样做,你头一个就会怀疑他,毕竟是朝夕相处,只有他随时可以 装窃听器。” “那你朝夕相处的人呢?难道不会小萝动了手脚?” “小萝跟了我七年!你怀疑她就是怀疑我!”崔东东动了怒气。 “……” 夏六一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沉默地抽了一口,将烟递给崔东东。 崔东东面带愠色,不肯接。 夏六一烦躁地将烟再递了递,“行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东东忿忿然接过烟,算是接受这个十分别扭的道歉,缓声解释道,“小萝参与过帮会里许多事。赌档在哪儿、大疤头手头有没有货,这种小事她很容易就能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何必专门监听我电话?”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崔东东接着分析道,“跟我们交好的‘探长’们那边连一个通报都没有,那几个来搜查的警员并不是谢家华的手下,也没收到什么上级指令,只是大清早接了个报警电话,歪打正着查到我们的赌档和‘货’——这看起来像是意外,但偏偏我手机里又发现了这个监听器。但要说是我们的哪个死对头,为什么既没有牵连你我,也没有暴露‘仓库’?独独是知道得不多、货也不多的大疤头出了事?——可见这个人知道我们的事,但是他并不想搞死骁骑堂,而是要敲山震虎,引起警方的注意,削弱我们,逼我们收手。这不正是小三子一直想做的?” 夏六一沉着脸点了第二支烟,“你跟阿三为什么私下见面?” “他手上有几个项目,想让我开个新公司去投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我的错,他不让我告诉你,我看他这些项目做得很谨慎,以为他是想给你留个后路,又看你们俩在冷战,就暂时没有说。” 夏六一又沉默了。他怪不了崔东东私底下与何初三往来,一来这是他默许的,崔东东与何初三对彼此都没有恶意,互相结交个朋友并无错处;二来,崔东东作为“大掌柜”,优先考虑的是帮会的经济利益,他对崔东东在生意上的判断是向来全然信任与全盘委托的,崔东东既然认为何初三给出的项目可行,那他就不会横加干涉。 他垂着眼静静地抽完了这支烟,仰头靠在了沙发上,闭上眼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我不信他会害我,许应害阿大的事他知道,知道我最忌讳被身边人背叛。他是聪明人,不会让我恨他。你再继续查。” 崔东东轻叹口气,“除了你之外 ,最不想怀疑他的人就是我,如果不是他当然最好不过。但是你留多个心眼,多些防备。” “行了,我知道。另外给大疤头请几个好律师,安顿好他老母。台面下的生意能停的先停一停,等风头过去再说。” “好。” …… 傍晚时分,何初三下了的士,略微瘸拐地快步走进村屋。守在门口的阿森阿南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冲屋里喊,“大佬,何先生来了。” 夏六一正躺在沙发上抽烟,此时翻身坐起,脸色黑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何初三没料到两个多月过去了他对自己还这么大火气,虽然疑惑,但还是顶着煞气进了屋,态度诚恳老实地道,“我听小荷说早上大疤头被抓了,你也被叫去问话,我过来看看。” 夏六一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屋外有差佬监视,滚回去。” 何初三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没事,谢sir本就知道我跟你走得近,让他们查去吧,我没有什么可被查的。” 他转身径直入了厨房,将带来的虾饺摆了一盘,配上蘸料,端去夏六一面前,“吃点东西,你今天午饭都没吃吧?” 夏六一烦躁地看了他一眼——何初三一如既往地笑容纯良、面色坦然。 他招了招手,何初三上前一步,突然被他揽着腰一把拽了下来,按在沙发上! 何初三疑惑不解,却十分顺从,乖乖地躺在他身下,仰头看他。而夏六一盯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皱眉审视着——何初三眼睛里一派清纯的爱意,满是对他的思念与担忧。 良久之后,夏六一叹出一口气,低下头吻他。 何初三顿时发出一声兴奋难耐的喘息,“嗯……” 他的唇柔软而炽热,瞬间烧灼了夏六一。夏六一将他的双手扣在头顶,动作开始粗暴而强势,狠重地啃咬着这双可恶的唇,想嚼碎这个可恶的人!这个披着羊羔皮的小狐狸!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扑街仔! ——你究竟有没有在背后搞鬼?真想撕开这张老实面皮,撬开这颗脑子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何初三睁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全盘接受他的暴躁与粗鲁。牙齿粗野的磨砺撕扯令他的双唇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突然他微蹙起眉头轻嘶了一声,是夏六一将他的唇角咬出了血。他下意识地退了一退,然后仿佛献祭一般重新凑了回来,将舌尖上铁锈一般的味 道分享给夏六一。 ——想你。 他们激烈又安静地进行着这个久违而绵长的亲吻,声音细小地连站在门口的阿森、阿南都未曾察觉。纠缠着足足亲昵了快十分钟,何初三才移开脸,埋在夏六一肩头喘了口气,轻轻呓出一声,“对不起。” 夏六一心里竟刹那间警觉了一下,“什么?” 何初三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以为晾你一段时间,你就会想通了。” 夏六一哼出一声。 “结果我发现我错了,等再久你都不会回头,而我要是不追上来,又怕你走远了,”他抬头看着夏六一的眼,手指划过那抹形状冷冽的眉,“听小荷说你们‘公司’出事,我都快急疯了,还好她说你没事,然后我就发现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夏六一又哼了一声,“肉麻。” 他在何初三略显憔悴的脸颊上拍了拍,又捏了捏,然后闭上眼睛在他额头上又吻了一下,心里麻痒得发慌——他想这混账东西也是想得要疯。 何初三笑了,大狗一样蹭了一下他的唇角,“先吃虾饺,我去做晚饭。” 他们闭口不谈那日激烈争吵的事端,反正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吵一吵,晾一晾,然后若无其事地翻过旧一页,开始新篇章。只有风平浪静下的暗涌,一个死守阵地,另一个步步为营。 何初三带齐了材料,在家里做他拿手的海南鸡和蒸鱼,还烤了小曲奇饼。夏六一久没闻见家常菜味儿,一筷子鲜美鱼肉入嘴,眼睛直发酸——扑街仔真他妈舍得!饿了老子两个月零十一天! ——是谁先冲人家开枪啊夏大佬? 冒着生命危险与大佬谈恋爱的何精英,并没有多少食欲。他一只手托腮盯着夏六一,眼下挂着乌青,眼神温情又疲惫,自己几乎没动筷子。 “怎么?”夏六一问。 “在公司吃过了。” “昨晚没睡好?” “嗯,通宵加班。” 夏六一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抬眼看了看他——那个报警的人是在凌晨五点拨打的电话。 何初三一派坦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打哈欠。 “去睡会儿吧,”夏六一道,揩了揩他有些湿润的眼角。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脱了外套往沙发上缩,被夏大佬一靠垫拍了起来,“装模作样干什么?上床去睡!” 何初三又老老实实地上了楼,草草地冲了个澡,钻进那张久违的大佬床,狠狠地闻了闻被子里的人味儿,十分满足地抱着枕头补眠。夏六一吃完饭跟着上楼,洗澡之后坐在床头看电视——才傍晚八点,他没有睡意。 电视打开的声音吵醒了何初三,他翻身搂住夏六一的腰,往他大腿上蹭了蹭脸,又接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夏六一摩挲着他的脸,将电视调到了无声。 床头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夏六一随手拿起接通,那头却久久没有声音。 “喂?” “……” 夏六一看了看号码,是个陌生来电,并且发现这是何初三的大哥大。 他挂了电话。何初三迷迷糊糊地在他身边发出声音,“谁打来的?” “睡吧。” 何初三结结实实地在夏六一床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他被电话声吵醒,摸到床头的大哥大,接通。 那头有人大声说了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同样被吵醒、皱着眉头满脸烦躁的夏六一,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屋外走廊上。 “好,公司楼下见。”他平静道。 他回了屋,捡起挂在床脚的衣裤穿上。躺在床上的夏六一打着哈欠,抬起长腿来蹬了他屁股一脚,“周六还上班?” “嗯,公司有点事,得回去一趟,”他道,凑回去亲了夏六一一下,“中午回来给你做饭。” “滚吧别回来。”夏大佬傲娇地说,钻进被子里蒙了头。 何初三的脚步声轻巧,安安静静地洗漱穿戴,然后下楼出门。夏六一听见门口保镖问他要不要车接送,被他婉拒。夏六一捂在被子里又待了一会儿,吸着鼻子闻了闻何初三留下的人味儿,然后赤着脚下了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收音机大小的接收器。 他戴上耳机,摁下开关,何初三的声音瓮翁地带着杂音,从里面传来,“师傅,去中环毕打街。” 第三十六章 我不想他恨我。 夏六一对何初三不是不信。他知道何初三对他真心实意,不会害他。但是在何初三那遵纪守法的良民脑袋里,是非对错、公理道义、“害”人还是“救”人,俨然不会照着黑社会的思路来。他越是了解何初三,就越是明白何初三会为了他做出什么。 他只是希望何初三明白,背叛与迫害他的兄弟,是他最大的忌讳,也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再怎么疼爱何初三,也容忍不到这一步。他希望何初三聪明,不要逼他真的翻脸,不要让他们俩的关系无路可走。 安装这个窃听器,与其说是怀疑何初三搞鬼,不如说是为了说服自己、令自己心安——他痛恨这个对枕边人抱有怀疑的自己,洗掉何初三的嫌疑,才能洗掉他的不安。 何初三乘车直往公司而去,在公司楼下与同事交换了一份工作材料,然后在办公室里噼噼啪啪做了一阵文件工作,接着出门与客户会面,行家里手地阐述一个颇有前景的项目。临近中午时分,他在菜市场下车,一阵吆喝喧闹,买了几只螃蟹,另有几份蔬菜。 夏六一的大哥大响了起来,接通之后,何初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起床了吗?我买了螃蟹和菜心,你还想吃什么?猪排好不好?” “唔,猪排吧。”夏六一心不在焉地说。 何初三挂了通话,开始与一位猪肉小贩纠缠。夏六一放下大哥大,重新拿起窃听耳机,却是把玩着它发起了呆。 整整一上午,何初三没有任何可疑的行为,但他心里仍是觉得不安定——他始终还怀疑昨晚那个接通之后不发一言的通话,那个电话号码尾号991,总觉得几分眼熟。 他拨了电话给崔东东,要她再去查一查谢家华的资料。崔东东的回复打来时,放在桌上的窃听耳机里也同时响起了大哥大铃声。 他按下免提键,崔东东的声音与耳机里何初三的应答声一同响起。 “大佬,谢家华的大哥大尾号就是991。”“喂?谢sir。” 夏六一一把将耳机狠狠扫到了地上!闭目僵硬了良久,他感觉到浑身血液中冰冷的寒意。 …… 何初三携着一布兜食材而回,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地搞整,回家半天都不见夏六一,他套着围裙向楼上唤了一声,“六一哥?” 过了许久,夏六一才含着烟从卧室里出来,站在二楼台阶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 “下来走走吧,你又没吃早饭?” 夏六一慢条斯理下了楼,靠在厨房门口,盘着手臂看着何初三切菜的背影,沉默地抽烟。 “怎么了?”何初三回头瞧见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凑上来想亲他一口。 夏六一头偏了一偏,只让他亲到了脸颊,一只手抵着他胸口将他推开,冷淡道,“先做饭。” “饿了?”何初三笑着,然后敏锐地察觉到夏六一的情绪,“有事不顺心?在担心大疤头?” 夏六一“唔”了一声,推开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来开始看电视。 这一餐饭吃得有盐无味,何初三絮絮叨叨地说笑,夏六一却只是低头面色冷然地夹菜。 “发生什么事了?”何初三第三次问他,手撑着脸颊,仍是那派坦然与关切。 夏六一突然有些反胃——何影帝这面上的表情比珍珠还真,纯良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刚与夏大佬的死对头通过电话,约定下午见面。 他从何初三叫出谢sir的名字之后就心乱如麻,然而心底仍是不信,总觉得何初三与谢家华见面可能有别的理由,也许只是受谢家华胁迫。他等着何初三中午回来向他坦白,然而看何初三这个样子,显然不打算提及半句。 夏六一觉得自己养在枕侧的不是一只小狐狸,而是黄鼠狼,狠狠地撕裂他的心肺、饮他的血,然后笑出一排血淋淋的白牙。 “没什么,心情不好,”夏六一停下筷子,点了一支烟,“你下午陪我去海边走走散散心。” 何初三筷子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下午公司有事,晚上陪你好不好?” 夏六一阴沉着脸看着他。何初三镇定自然,仍是笑,凑上来取走那支烟,在夏六一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尽快回来,晚上请你吃西餐?” 夏六一牵了牵嘴角,“好啊。” 吃完饭,何初三简单收拾,匆匆离去。夏六一靠在大门口看着他背影,眉目森冷,身形萧瑟,有如看着丈夫出门偷欢的原配夫人。他皱着眉头快速转身上楼,将耳机挂上脑袋。 何初三与谢家华约在离警署不远的檀岛咖啡——人来人往的公众场所,半点不避讳。谢家华一身一丝不苟的笔挺西装,仍是那张万千年不变的扑克脸,沉默地喝着一杯白水。 何初三拉开椅子就座,点了一杯普通咖啡,礼貌道,“谢sir。” “ 你跟夏六一又在一起了。”谢家华道。 “谢sir人民公仆,关心这些市民私事,实在是有心。”何初三笑道。 谢家华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警方昨天早上逮捕了徐锦河,外号‘大疤头’,是夏六一手下‘红棍’之一,想必你认识。大疤头供认了夏六一许多罪状,只是他一个人的供词尚且不够,我需要其他知情人提供情报,辅助警方作证。” “谢sir,很抱歉,”何初三神色镇定,“我一无所知,帮不了你。” 谢家华打开文件夹,将一叠拍得模糊不清的照片推向他,“昨天凌晨五点十五,东九龙分区警署接到一个匿名报警电话,一个男人声称红磡有人‘聚众斗殴’,警方赶到之后,发现大疤头聚众非法赌博与携带大量毒品。我调查了这个报警电话,打自一处公共电话机,离你的公司只有十五分钟路程。而你公司楼下的监控录像显示,你凌晨五点离开公司,直到七点才回来。你跟夏六一交往甚密,有这个知情条件,也有这个报案时间,这个报警电话是你打的。” 何初三对放下咖啡的服务员点头表示谢意,然后端起来品了一口,平静道,“动机呢?我打这个电话的动机是什么?” “你出身蛟龙城寨,生父生母都因帮派斗争而死,被牙医何秉先收养。何秉先是一个老实人,教导你礼义廉耻,你从小成绩优秀,无不良记录,考入龙港理工大学后每年都领取一等奖学金,是一个优秀正直的人。你最初跟夏六一来往,是因为他强迫你帮他的电影公司写剧本。在我看来,你打这个电话是对夏六一的行为忍无可忍,又或者你不断接近夏六一就是为了捣毁他的贩毒团伙。” 何初三吃吃苦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仍是苦笑,“谢sir,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而且,我刚刚才知道阿爸不是我亲阿爸,你这个消息真是够劲爆。” 他将桌上的照片拿起来挨个看了一遍,道,“这些照片只能显示我五点钟离开公司,我当时通宵工作,第二天又要请客户吃早茶,是回九龙塘阿爸家洗澡更衣去了。你可以找找看五点十五分左右天星码头附近的监控录像,我当时从那里过海回尖沙咀,同一时间不可能再出现在铜锣湾。你说的那个报警电话不是我打的。” “还有,”他叹道,“六一哥手下的人都很讲他们所谓的‘江湖道义’,大疤头不会轻易开口。你刚才说他‘供认罪状’,只是想套我的话罢了。” 谢家华面色沉了下去,看了他一会 儿,道,“你真的能够容忍夏六一肮脏的所做作为?大疤头已经落网,打开了一扇大门,只要你的一点点配合,就可以完全捣毁这个犯罪团伙,你真的不愿意帮我?” 何初三叹了口气,“谢sir,你从大疤头身上得到的并不多,否则你用不着找我帮忙。至于我,的确跟他在是非观念上有一些分歧,否则上次也不会被他丢在路边。但是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知道他忌讳什么,我不想他恨我。” 他放下咖啡杯,苦笑着对谢sir道,“谢sir,我一直都很敬佩你,我也惟愿香港成为一个清明安平的文明社会。说我虚伪也好,自私也好,懦弱也好,我只能这么退缩,很抱歉。以后也请你不要联系我了,我怕六一哥误会。” 窃听耳机里一阵哗哗的杂音,听起来是他退开椅子站了起来,离开了咖啡屋。夏六一面色复杂地摘下耳机,对着墙角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低头点燃了一支烟。 他沉默了抽了几口烟,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 …… 临近六点,何初三开了一辆白色的商务车到村屋去接夏六一吃晚餐。守在门口的阿南招呼道,“何先生,开新车啊?” “经理的车,这几天他去欧洲出差,借给我用用。”何初三笑道。他路过发廊还专门去做了个时下流行的俊俏小分头,车子后座上鬼鬼祟祟地盖着一大块纱巾。 夏六一姗姗来迟,一边走一边匆忙打着领带,抬头看见何初三的“新车”,他愣了一愣。 “何精英,买车了?”他疑惑道。 “借我经理的,”何初三笑道,“快上车吧,我在露台餐厅订了位,得赶时间去。” 夏大佬咕咕哝哝地上了车,不舒服地拉扯着领带,“妈的又不是没吃过西餐,搞这么正式做什么?” 何初三光看着他笑,突然蹙起眉头,在他左脸颊上摸了一摸,“这里红红的什么印子?谁打你了?” 夏六一尴尬地咳了一声,甩开他的手,“睡觉睡的,开车!” 何初三还要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守门口的阿南阿森见这明目张胆的秀恩爱,唯恐被街对面屋子里监视的差佬看到,咔咔咳咳一阵乱咳提醒。夏大佬恼羞成怒,啪叽往何精英脑门上扇了一熊掌,“走不走?你不开我开!” 何初三一边开车一边左顾右盼,眼见着警方追踪的车被甩了一段距离——至少是看不清车内情形了——于是让 夏大佬帮忙掌着方向盘,自己转身掀开后座上的大纱巾,浓郁的花香味儿顿时充斥了整个车厢。 “操!”夏六一手一抖,差点没掌稳方向盘,“姓何的,你搞什么?” 何初三悉悉索索地退回来,将一大捧鲜红玫瑰花塞进他怀里,“给你的。” 夏大佬平生第一次遭人送花,抱着这玩意儿跟捧炸药包似的,老脸霎时发热,“你这是干什么?你恶不恶心?” “哪儿恶心了?”何初三挺委屈,“玫瑰代表我的心嘛。” “肉麻,闭嘴。”夏六一语气暴躁地说,何初三眼角一瞄——夏大佬脸红得像个苹果。 “噗……” “……” “痛痛痛!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笑了!别踹我了要撞车了……” 两人在露台餐厅面海而坐,夏六一把那丢人现眼的玫瑰花连同大红脸一起留在了车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切牛排一边抬眼瞥何初三——何精英两手托着腮,满眼笑意,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夏六一终于没忍住将刀叉一拍,往椅子上一靠,盘着手道,“说吧,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鬼鬼祟祟!” “六一哥,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十六。”何初三笑眯眯地。 夏六一想了一整圈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节日,“那又怎样?” 何初三竖起三根指头,“三年前,就今天,你让人把我抓去写剧本。” “……”夏六一沉默了好一会儿,无语道,“就这事?” “初次见面纪念日,大事。”何初三煞有介事。 “你是读中学的小丫头吗?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嘿嘿,”何初三自顾自开心,“挺有纪念意义啊,六一哥。你说你当时见到我从麻袋里出来,第一印象是什么?” 夏六一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黄毛小子。” 何初三自顾自托着腮看着他犯花痴,“我当时想,这是黑社会吗?怎么会这么‘靓仔’?” “哼。” “后来你让我写剧本,老坐在我桌上吃牛杂。我经常一边看一边想,这屁股真小,真圆,真想提起来……” “何,阿,三,”夏六一用劲捏着叉子,“你别以为公众场合我不敢揍你。” 何初三识趣改口,笑着换了话题,“我可能天生就对男人有兴趣,又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初 次见面才对你那么有好感,虽然很快发现你是个恶霸,咳……不过后来发生很多事,你救我,保护我,照顾我。” ——信任我,容忍我,疼我,宠我,告诉我你的秘密,在我面前落泪,伤心时允许我陪你,酒醉后睡在我怀里。 “你还带我去看电影,带我吃西餐,带我打桌球,带我去海边烧烤,在医院里吻我……” 夏六一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掩饰地塞进嘴一大块牛排——他妈的说得一直是老子在招惹你似的! “跟我在一起吧?六一哥,”何初三道,珍而重之地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徐徐推到了夏六一面前,“我爱你。” 夏六一捏着叉子,嘴角还带着一抹牛排碎渣,被这猝不及防的告白砸个正着,呆滞了老一会儿,才蠕动了一下喉口,想要发声,结果被满口牛肉呛住。 “咳咳咳……咳……妈的,肉麻什么,”他狼狈不堪地咽了牛肉,只觉脸颊烫得快要化掉,并且开始小小地结巴,“你他妈,你他妈不是都住我家了吗?” 还说什么在一起,住都一起住过了,再“在一起”,他妈的,还送什么戒指,这是要……这是要求婚吗? 他放下叉子,老脸微红地掰开那个盒子——然后就绿了脸。 那里面只放了一尊劣质玉佛。 “……” 夏六一颇为无语地把盒子调了个转,面向何初三,问他,“这什么?” “大屿山给你求的开光佛,”何初三满脸无辜,“我本来想买戒指的,但是听阿爸说杂货铺要扩张,就把钱先给他了。” “……” ——有你这他妈的拿着便宜玉佛求爱的吗?!他妈的说了一堆肉麻话,打开盒子就给老子看一坨不值钱的绿胖子?!扑街!! 送过纸片蛋糕做生日礼物的穷酸何精英,颇为含蓄地害羞道,“讲心意不讲形式嘛,你先收着这个,我明年补给你。” ——补你老母! 夏大佬黑着脸随手把玉佛塞进口袋,想拿餐刀砸他,见他一脸深情无辜,终究是没下得去手。 逃过一死的何初三十分雀跃,“那我们是正式在一起了?” “那你还想怎么在一起?去欧洲度蜜月?” “咳,那个要看我年底能不能请到假,请到我们就去。我在尖沙咀租了一套房子,离你‘公司’近,离天星码头也近,你去公司和我 过海上班都很方便。你搬过来住,好不好?” 夏六一黑着脸盯着他看,何初三满脸期待,冲着他笑出一口纯洁老实的白牙。 “等会儿带我去看看。”夏六一道。 何初三在尖沙咀一处半旧不新的公寓里租了一套二室一厅,说是有客厅、书房和卧室,楼顶有私家天台可以看夜景和自助烧烤。夏六一实地一考察,也就比他在西环租那漏水的破屋大了那么一个小房间,依旧十分狭窄寒酸,楼顶天台布满水管,锈迹斑斑。 “这几天加班,还没来得急打扫天台,”何初三说,“先进屋坐坐吧。” 屋里布置得倒是整洁干净,墙壁和天花板都重新粉刷过,窗户上老模样贴着何阿爸出品的红窗花,布艺的沙发与桌布窗帘都是暖暖的驼黄色,落地灯光线暧昧而安静。睡衣拖鞋、沙发靠垫、厨房碗筷、浴室牙刷,什么都是两人份。 “臭小子,”夏六一一边四处审视一边骂道,“你早预谋好了?什么时候租的?” “上个月。这个地方到我们俩的公司都方便。” 夏六一从鼻子里哼出口气,“太小了,别想我会住。” “先进卧室看看?”何初三哄着说。 夏六一骂骂咧咧,十分嫌弃,最后还是蹬着与何初三一模一样的情侣拖鞋往卧室里去了。 推开半掩的房门,打开落地灯,明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他愣住了。 墙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海报,一个年轻女孩朝着镜头开心地笑着,她怀中抱着一大捧满天星,穿着一身白色纱裙,乌黑的长发绾成一尾秀雅的辫子,背景是一片绿色的花海。 约莫十年前的海报已经泛了黄,那是夏小满学唱歌之后唯一出过的一张唱片的海报。销量不高,没有再出第二张,是限量版。因青龙小满死时别墅被烧,连夏六一自己都没能留住一份作纪念。 夏六一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小满尚未被后来的痛苦折磨所浸染的纯真笑容,按着电灯开关的手轻微地发起抖来。 “我有一个同事是唱片收藏家,当年碰巧买了这一张。他把唱片也送给我了,你现在要听听吗?”何初三贴着他耳后轻声说。 夏六一猛地扣下开关,在一片漆黑中将何初三一把按到了床上! 第三十七章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大床发出暧昧的吱嘎声。夏六一骑在何初三身上,粗鲁地拽着他的头发,急切地啃咬着他的唇,凶猛的动作简直称得上狼吞虎咽。 ——他在这一天怀疑了何初三,监听了他,如果当时他听到何初三真的出卖了他和他的兄弟们,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对何初三涌起杀意。而何初三一无所知地爱他,一无所知地将这一天计划成一个隆重的节日,一无所知地为他筹备着这个温馨的小家。这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有着大好前程的名校大学生,为他不惜违背原则底线,不惜违背良知道德,不惧怕危险,也不惧怕他们的将来。 内疚、悲伤、懊悔、后怕——这些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令他无所适从,他只能下意识地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去表达,去释放!这该死的扑街仔,这总是狠狠揪扯着他的心的扑街仔! 激烈的动作令何初三完全喘不过气来,他耳边炸响着火车轰鸣一般的心跳声,抱着夏六一的后脑勺,急乱地摩挲安抚。 他早已预见到了夏六一看到海报之后的感动,然而夏六一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来得激烈——这让他的胸口疼得发慌。 他此刻心里多么后怕与庆幸——他的确曾在崔东东电话里装下窃听器,但并没有用上,也并没有拨打那个出卖大疤头的电话。 他的确计划从大疤头入手,一步一步瓦解骁骑堂的地下生意,让夏六一除了洗黑入白之外无路可走。崔东东善谋,小马善藏,都很难抓住把柄,只有大疤头头脑简单,警戒心不高。但在实施计划的最后一刻,他犹豫了。 他对谢sir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他有所忌讳,他怕夏六一恨他,永不会原谅他。这个看似冷傲强大的男人,冰冷强硬的外壳所包裹的,只是一颗敏感破碎的心。这颗心经历过那么的苦痛和悲哀,再也承受不起他任何的背叛与算计。不管他出于怎样的初衷,他得到的只会是怨恨与绝望。夏六一很有可能会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将灵魂彻底沉浸于污秽,再无法挽回。 胸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他脸颊发烫,鼻子里溢出濒死的喘息,却是双手捧住了夏六一的脸,将他更近地贴向自己,不忍放他远离…… 夏六一终于在将他活生生吻死之前,从疯狂中清醒,喘着粗气错开了唇。 何初三蜷缩起身体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地抽气。夏六一凑上来想看他状况,他却突然朝边上躲了一躲,避开夏六一的亲近。 夏六一以为他被自己 啃怕了,一边嗤笑一边用身体按压住何初三的挣扎,想抱住他帮他顺气,然而身体摩擦之间他碰触到何初三腿间的硬度,登时僵住了。 何初三尴尬地曲起身体,试图掩盖自己的情难自禁,“对不起,我自己去浴室。” 他翻身下床,却被夏六一拉住了。 夏六一掌心冰凉,带着粘腻的汗意。何初三呆在原地不敢动弹。两人在黑暗中僵持了一会儿,夏六一轻叹了口气,又将何初三往回拉了一步。 ——欲望如一点星火,瞬间燎原。 当何初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压着夏六一重新滚落回了床上,这次激动疯狂的上位者变成了他。他将狂烈的吻接连印在夏六一的眉梢眼角,一个比一个用力,一个比一个还狼吞虎咽。他在黑暗中粗鲁地扯开夏六一的衣服,一寸一寸从他喉结轻颤的脖颈啃咬向汗湿的锁骨。 他呼吸颤抖,动作急促。他无数次梦到过他们肌肤相亲的这一刻,在梦中他总是极尽温柔,缠绵缱绻。然而现实中他的理智却在夏六一这沉默的挽留面前灰飞烟灭。他的心狂喜又疼痛,像要裂开,灵魂在身体里灼热地燃烧。他无法控制自己。 …… …… 做了一番简单的清理,何初三将一直靠在墙上处在恍惚状态的夏六一用浴巾裹住,本想尝试一下公主抱,结果因为臂力不足,还没走出浴室就撑不住了,差点让夏大佬一屁股摔到地上,被夏大佬狠狠扇了一脑袋。 两人搂抱着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倒上了床。夏六一伸长手脚,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如陷云端,睁大眼睛呆滞了许久许久,这才醒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又是狠狠一掌冲身旁的何初三扇过去,“扑街!” 何初三眼疾身快,一个猛子扎他怀里去了,那铁砂掌堪堪只滑过他发顶。他趴在夏六一胸口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六一哥。” ——就好像刚才被人用手指玩到高/潮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夏六一气得话音发抖,“你刚才用那个东西,谁给你的?” “什么东西?”何初三一脸茫然。 夏六一咬牙切齿,“蓝瓶的!” 何初三还是装傻,“你不喜欢吗?那个泡沫少一点。那下次用绿瓶吧,泡沫多……噗!”最后一声没憋住。 “何——!初——!三——!王八蛋你什么时候跟姓崔的串通一气?混账东西!你他妈还有脸笑!” “啊啊啊!痛!痛痛!我不笑了,我不笑了,不敢了……饶命,饶命啊六一哥……” 两人在床上大打了一场——夏大佬大打了何影帝一场。打着打着又亲起嘴来,亲了几分钟又开始打。末了两个人都精疲力尽,满脸酡红,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 满脸巴掌印和牙齿印的何初三,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被踹到地上的被子拖回来,盖回两人身上。夏六一顺势将他揽进怀里,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怀里何初三突然出了声,“六一哥。” “嗯?” “我今天见了谢sir。” 夏六一的睡意瞬间消失殆尽。他没料到何初三会跟他坦白,竟比何初三还紧张,强自定神道,“见他做什么?” “他约我出去,劝我揭发你。”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帮他。” 夏六一“嗯”了一声, 何初三埋头在他肩头蹭了蹭,道,“对不起,我不该见他。但我好奇他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很担心你,我……”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提他在崔东东手机里装下窃听器的事。他明白,夏六一对他再容忍,大概也容不得这个。 夏六一一言不发,呼吸声深长。何初三在忐忑与后怕中煎熬良久,都快以为夏六一睡着了。 “洗白的事,我会考虑。”夏六一突然道。 何初三惊讶抬头。 夏六一闭着眼,神情平静地低声道,“青龙以前也有过这种想法。但这事牵扯众多,造成的损失很难弥补,不说别的,光是帮内的长老们就不会答应。我上位后,为了让公司更快发展,也不敢说放手就放手。” 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你,我会考虑,但这得从长计议。” 他睁开眼睛看向何初三,眼神专注而安宁。以往提到这个话题时眼底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焰都平息下来,沉静得像深夜的海,只剩下浮沉在暗涌中的何初三的倒影。 他抬起手,摩挲着何初三的脸颊,轻声道,“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第三十八章 等你回来。 那天之后,夏六一搬进了何初三的公寓,算是两人正式有了一个“家”。为了掩人耳目,夏六一进出时比地下交易还谨慎,只带了两个看门的贴身保镖,连崔东东和小马也没告诉,偶尔还回自己的村屋住住,装装样子。 虽然几乎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可双方都忙于工作,通常到家都是深更半夜,彼此都疲惫不堪,十天半月的才能抽出闲暇时间,厮混个一日半日。何初三那小蓝瓶,堪堪只用了半瓶——而且用一次被揍一次。 何精英外柔内钢,有着厚如城墙的脸皮,和百折不挠的心智。虽然用了半瓶也从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他还是不急不躁,连哄带安抚,循序渐进,并且筹划着在今年的六一儿童节上,一口气把它用光光。 然而在五月的最后一天,一个眉眼细长的青年出现在骁骑堂“总公司”的会客室,脸上带着春风一般的微笑。 “夏先生你好,我是廉政公署调查主任陆光明。你涉嫌违反《防止贿赂条例》,向前九龙城区总督察华盛、现九龙城区督察许豪杰行使贿赂,现在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彼时何初三正在中环码头旁一间咖啡厅向客户侃侃而谈,惊响的大哥大铃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低头看了看号码,向客户抱歉一笑,走到窗边接了电话。 “阿三,不好了,你快回来!”吴妈在那边抽泣道,“你爸他,他……呜呜呜……” 何初三赶往医院。何阿爸心脏病突发,肇事者除了他自己脆弱的心脑血管之外,还有吴妈那不受教的女儿欣欣。吴妈发现欣欣最近神情恍惚,行踪不定,还偷拿家里的钱,便叫上何阿爸一起跟踪欣欣去向,结果发现欣欣正与古惑仔男友一起吸毒!何阿爸暴怒之下,持棍暴打已经吸得昏头昏脑的欣欣男友,反被欣欣拦住大骂“老不死的谁让你来多管闲事!”欣欣男友趁乱而逃,何阿爸与欣欣大吵一架,欣欣负气而去,前脚刚走,后脚何阿爸就气得晕倒在地。 何初三和吴妈一齐守在手术室外,吴妈担忧伤心至极,不住抹泪,不停地向何初三道歉“要是没有叫上你阿爸就好了,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俩”。何初三强定心神,好言安慰,并且打电话给了几位相熟的街坊邻居,托他们寻找欣欣的下落,担心她一气之下作出更大的错事来。 打完电话,他才留意到大哥大里有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崔东东的私人号码。他疑惑地回拨回去,崔东东那头一片嘈杂,哗哗的全是杂乱的对话争吵声、脚步声。 “小三子,你现在在哪儿?” “我……”何初三迟疑了。他听出了隐隐的焦急,那从未出现在崔东东的口气里过。 “不说那么多,你马上到总公司附楼的地下室来,快。” 何初三看了一眼仍亮着红灯的急救室,“怎么了,东东姐?我现在有要紧事走不开。” “六一被廉署带走了。” “……” 这是何初三今天脑子里第二次出现嗡鸣声。 他哑了一瞬,才强定心神道,“因为什么?” “三年前给几个探长请客吃饭送了几万块钱。原本屁大点事,廉署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监控录像和其中一个探长的口供。” 何初三竭力保持镇定和理智,“我现在到公司能帮上什么忙?” “廉署抓住这个把柄,要彻查公司账目,事发突然,公司这个季度的‘账面’根本没有做完。他们下午就会过来查封公司。小三子,这个时候能帮上忙的只有你了。” 何初三往后退了一步,手指扣紧了大哥大。屏息良久之后,他开口道,“对不起,东东姐,我不能帮你做账。” 崔东东那边滞了一下,腾地火了,“你哪里是帮我?!你是在帮你六一哥!要是账面的漏洞被查了出来,他只会被判得更久!” 何初三的声音反而愈发平静了,“对不起,东东姐,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不会帮你们做账,而且你也知道账面上的东西不是一时两刻就能做妥的,匆忙做账只会留下更多破绽。这么做行不通。” “你少他妈跟老娘说这些屁话!”崔东东在那头失控地咆哮起来,“六一平时是怎么对你的?!你知不知道你被抓那次,他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救你!为了你低声下气去求乔二,要把几个最好的场子拱手送人!哪怕无路可走了他都不会放弃你!你现在……” “真的对不起,东东姐,我得挂电话了。” 不理震怒中的崔东东有没有听清他说话,何初三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远处的吴妈向他投来关心的目光,却发现这个向来沉稳镇定的孩子呆傻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不堪重负一般蹲了下来,扔开手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手背青筋一条条暴起,像是要将自己一整张虚伪的面皮抠扯下。 她急忙向他走去,抚着他的背手足无措地安慰,“不要怕,阿三,不要怕,你阿爸会没事的。” 何初三紧闭着眼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只挤出一声嘶哑的“对不起”。 他对不起吴妈和阿爸,他没有关注叛逆期的妹妹,没有照顾好阿爸。他对不起崔东东,辜负她的信任与托付。他对不起夏六一,他选择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他要的是两个人的清白未来,他不能意气用事、轻易留下把柄。 他对不起他的良心,他爱上一个恶贯满盈的黑社会。 …… 夏六一千防万防o记和扫毒组,最后却栽在了一个刚升职的、名不见经传的廉政公署调查主任身上。陆光明不查他杀人放火,不查他贩毒卖鸡,不查他是不是三合会的龙头大佬,也不查他是否洗黑钱,就只查他行贿和偷税漏税,证据简单确凿,板上钉钉。 廉署的审讯室不像o记,咖啡是热的,空调温度也恰到好处,审讯者陆光明也是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如一只沐浴在春风里的狐狸。 “夏先生,我和谢sir不一样,他是superhero,想抓尽全天下的坏人,拯救全世界,我的目标却很明确。” 他弯下腰,避开头顶上方的监控,附在夏六一耳边轻声道,“不是你。” 夏六一眉毛一挑,没做回答。 陆光明继续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骁骑堂有一本‘账册’,上面记载了骁骑堂创立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生意’往来和‘上贡’记录。我对你们做什么生意没有兴趣,我要其中‘上贡’的部分。给了我,我就销毁掉对你不利的证据。” “哦?”夏六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监控玻璃,“你对哪一位探长有兴趣?” 陆光明眯起眼睛笑了一笑,指了指天上。 夏六一终于侧过头,正眼看向他,“陆主任想动老掌柜?” 陆光明笑得更厉害了,“夏大佬明人不说暗话,爽快。” “陆主任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过奖。” “可惜要让陆主任失望了。骁骑堂和老掌柜没有来往,再况且我夏六一也招惹不起老掌柜,没有给陆主任殉葬的打算。” “没有来往?夏大佬这两年如日中天、顺风顺水,怎么可能没有老掌柜保驾护航?”陆光明笑道,“夏大佬这是过谦了。” “信不信随你。”夏六一收回目光,不再发一言。 陆光明旁敲侧击,威逼利诱,夏六一铁板 一块,不为所动。陆光明两日纠缠下来,还是一无所获。他明白夏六一是块难啃的硬面包,事关骁骑堂命脉的账册也断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拿到。他不急不躁,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把这块冷面包扔给了谢家华,连带之前搜罗到的所有与夏六一有关的证据。 “这些几年前行贿的监控录像带你是怎么拿到的?”谢家华问他。 “某一天早上它自己出现在我的邮箱。”陆光明耸了耸肩,“拍摄角度看,应该是他们自己人偷拍的。帮会内斗,你我在旁边捡便宜,不是挺有趣吗,谢sir?” 谢家华皱起眉头,“斗走夏六一的不过是另一个‘夏六一’,更别提他们还将廉署和警方当做斗争的工具。这些社团势力此消彼长、争斗不休,只会令香港社会更加混乱,我没看出什么有趣。” 他收走了桌上的证据资料,寒着面站起来,“这次多谢你。希望我们以后不用再见面。” 陆光明在他背后扣了扣桌子,“谢sir,既然想表示多谢,把我这杯奶茶的帐结了再走嘛。” 谢家华走到前台结了账,头也没回地走了。 陆光明看着他笔直的背影,眯缝起眼睛微微一笑。 他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又神经质地偷笑了起来。 “可爱。谢sir,你真是太可爱了。” …… 夏六一及其下属遭廉署及o记轮番侦查审讯,后被诉上法庭。在缴纳了高额的保释金后,他暂且被放归九龙城村屋家中,禁止外出和离开香港。 何初三一改往日殷切深情,竟然一次也没有登门看望过他。一周之后,他才辗转打了一个电话到小马那里——夏六一所有旧号码停用,崔东东则一直不肯接他电话。 小马虽然也怨恨何初三临阵脱逃、不是个东西,但一想起大佬这段日子频频远眺窗外的寂寥姿态,还是于心不忍,恨铁不成钢。他叮咚咚跑上楼,将大哥大奉送到夏大佬面前,再在夏大佬的瞪视下乖乖退出去关门。 “六一哥,”何初三在那头轻声唤道。 夏六一靠在床头抽烟,神情疲惫,声音却很温和,“听说你阿爸进医院了,现在怎样?” “前天刚脱离危险,现在还不能下床。”何初三站在病房的门口,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看何阿爸。 何阿爸穿着病号服,靠在床头一边打点滴一边翻报纸。他虽然病体憔悴,但精神非常不错 ,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当爸爸的生了场病,作为中环精英的儿子请了长假,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在床边服侍了好多天,这可是令整个病房所有病友都羡慕嫉妒恨的待遇。何阿爸鼻子都要翘上天了,别提多得意! “怎么会病成这样?累的?” 何初三轻叹口气,“我阿妹找了个古惑仔男朋友,跟着学坏,把阿爸气出病了。” 夏六一听他语气凝重,开玩笑哄他,“你不是也找了个古惑仔,怎么没学坏?” 何初三在那边低笑了起来,“你承认是我男朋友啦。” 夏六一咳了一大声,“那带坏你阿妹的小子叫什么名字,我找人收拾他。” 何初三在那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其实……我确实是想找你帮忙。” “怎么了?” “我阿妹跟那个古惑仔走了,街坊邻居一起帮忙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我怕她出事。” 夏六一皱了眉头,“怎么不早点跟我说?那小子混哪个堂口,叫什么?” “阿妹叫他‘大高’,混哪里不知道。” 夏六一提声叫了小马进来,把何初三妹妹的事交代了一下,让他马上派人去查。小马一听何初三的名字就面上不忿,被夏六一一瞪眼,脖子一缩,领命跑了。 夏六一转头安抚何初三,“放心吧,全香港都有你六一哥的人,分分钟找到他们。你想把那小子怎么样?浸猪笼还是砌水泥?” 何初三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不行!千万不要……”就是担心夏六一替他暴力出头,加之夏六一麻烦缠身、自顾不暇,他才迟迟不想找夏六一帮忙。 夏六一笑了一声,“逗你的,我知道分寸。不过那小子是该吃点教训,老子的妹妹也敢招惹。” 何初三咳了一大声——崇拜江湖好汉的欣欣要是知道自己多了一个龙头大佬作阿哥,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你那边情况还好吗?”他问。 ——《廉署新秀重拳出击,黑道大佬行贿落水》的新闻已经走遍香港大街小巷,何阿爸手里正拿着这样一份报纸,看得长吁短叹。 ——他要是知道报道里的某黑道大佬就是他儿子的男朋友,怕是要心脏病复发。 “没什么,”夏六一平淡道。陆光明和谢家华手里的证据动摇不了骁骑堂的根本,加上他手底下那群满嘴跑火车的大律 师,最多罚一笔款子,判他三五个月。 但这三五个月并不会太平,自打他被捕之后,被打压多时的长老们可算找到了发泄口,下头有些不安于室的小辈们也开始蠢蠢欲动。如果夏六一被判入狱,崔东东再精明能干也是不被长老们放在眼里的“女流之辈”,易生变化。 “对不起,”何初三歉疚道,“你出事那天,东东姐曾找我做账,我拒绝了。” 夏六一沉默了一下,其实崔东东对于查账早有准备,目前为止都没被查出什么问题,他知道崔东东这一招只是想试探何初三的忠诚——她仍对那个来历不明的监听器耿耿于怀。 “这事是她做得不妥,你不用道歉。我也不想你牵扯进任何骁骑堂的事里。” 何初三竭力压抑着此时心里汹涌的情绪,声音忍不住大了一些,“你不怪我就好,我……我一直想去找你,但阿爸需要人照顾,吴妈又一直在找阿妹……我很想你……” “想你就去啊!”何阿爸在病房里头虚弱地喊,他前头的话没听见,模糊不清地就听见一句很想你,“你阿爸都病成这样了,没几天活头了!你还不把老婆仔牵医院来给我看看!” “阿爸,医生说你过了危险期,已经没事了。还有你需要休息,少说话,别激动。”何初三捂着话筒转头哄道。 何阿爸愤愤地一拍报纸,躺下去了。 何初三松开话筒,偷偷走得离阿爸更远了一些。夏六一在那边笑道,“要不是出不去,我还真想去看望看望你阿爸。他现在没法拔牙了吧?” 何初三一阵闷笑,觉得他六一哥就像一只平素张牙舞爪的大灰狼,但只要何阿爸这只老绵羊提着牙钻“咩~~”一声,他就要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我得挂电话了,”何初三看见来换药检查的医生走了过来,“等阿爸情况稳定一些,我就来看你。” “不准来!”夏六一语气一沉,“你不准跟我这边任何人联系,小马也不行。你阿妹要是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 何初三轻轻“嗯”了一声。 夏六一知道他委屈,自己心里也酸得厉害,憋了又憋,他还是忍不住柔声哄道,“乖,好好照顾阿爸,在家等我。六一哥回来给你补过儿童节。” 何初三笑了,捂住发烫的脸颊,轻声道,“好啊,我等你回来过儿童节。” “行了,挂了。” “等一下,”何初三 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阿爸和医生,飞快地、悄悄地在话筒上“啵!”了一口,压低声道,“亲一个。” “咳!亲个屁!肉麻!” 何初三在那边委屈地唤了一声,“六一哥……”尾音拖得又长又黏糊,无限期待。 “好了好了,闭嘴!” 夏六一别过头,警觉地扫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 “啵!” 挂断电话,他看着床脚发了一阵呆,眼底的笑意和暖意渐渐褪去。徐徐地叹出一口气,他往后一仰,长手长脚地摊在了床上。 第三十九章 Sam哥,你练过? 午后的天,阴得似一幅色泽黯哑的水墨画。乌云如浓稠的墨汁,大片地铺张开来,一直晕染至海线尽头。海风撕扯着云层,仿佛画卷上一群被驱赶的水牛。 暴雨将至。 戒备森严的铁门渐次开启,一辆囚车缓缓驶入赤柱监狱。 车停时,溅起一地沉闷的泥水。戴着手铐的犯人们动作缓慢地渐次下了车。被这阴沉的天气与戒备森严的环境所压抑,他们低垂着脑袋,木然地随着喝令而向前走去。 最后一个犯人的脚从车上踏落,泥水溅在了他的裤腿上,单薄的鞋底令他感觉到了湿意。 夏六一微微挑起眉,挺直脊背,将玩味的目光投向这座乌云笼罩下的孤堡。 …… “轰——!” 惊雷如山崩,震颤了何初三捏着报纸的指尖。 粘稠的黑暗裹挟着灰白的雨,重重地击打着老旧的窗。不一会儿,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惨白光芒在窗玻璃上映出撕裂的痕迹,转瞬又被黑暗吞噬,震耳的雷声紧随而来,绵延不绝。 九龙城中一处僻静唐楼的三楼,何阿爸家,卧室昏黄的灯光中。何初三坐在床边矮凳上,手中捏着一张报纸。突然何阿爸在床上翻了个身,梦里呢喃两句。何初三放下报纸起身,帮他阿爸掖了掖被子。 他站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知道今晚对他而言注定是个不眠夜。床头那张报纸头版的鲜红色泽像涂了一抹殷红的血,他小心地将它对折成小块,塞入垃圾桶深处,确保阿爸明日见不到它。 那张八卦小报记述了一场针对某知名的企业家及疑似三合会领导人——夏某某的一场诉讼拉锯战,从春末战到秋初,今日终于终审判刑——夏某某行贿罪证据确凿,被判入狱三个月。 何初三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复杂心绪:在心痛的同时,他脑子里却一直盘旋着一个沉重的思索——三个月,六一哥所背负的过往,真的只用三个月就能赎清吗? 自在医院里的那通电话之后,何初三谨遵夏六一的嘱咐,没有主动联系他。这段时间以来,小马偶尔给何初三来一个电话,告诉他寻找欣欣一事的进展——即是没有进展,骁骑堂发动了各方力量,搜寻数月,仍是没有欣欣的消息。一个月前吴妈忍不住报了失踪案,警方介入,也是一无所获。她仿佛蒸发入了空气里,不留一丝痕迹。街坊邻居们都说,或许欣欣跟男人私奔到广州去了,还有去探亲的人说曾在广州街头见过 似她的人。吴妈不曾放弃希望,约何初三明日一起上广州寻人。 明天凌晨六点的火车。何初三抬头看了看正指十二点的挂钟,起身洗漱,想强迫自己睡一会儿。 窗外雷声中突然掺杂进了隐隐杂音,似是急促的敲门声。 何初三从厕所里探出身来,警惕地看向房门。深更半夜,不会有街坊邻居前来串门。然而雷声渐息之后,拍门声愈发刺耳! “阿三!阿三!”吴妈在外面哭道。 何初三快步开门,湿漉漉的吴妈一头撞了进来,挂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欣欣!欣欣她……呜啊啊啊……” 何初三将她连哄带安抚地搀进屋,“欣欣怎么了?终于找到她了?慢些说,不要急。” “有个街坊跟我说,今天晚上在尖沙咀‘旺发’夜总会看到她,在跳脱衣舞,陪客,还被客人打!呜呜呜……我想报警,街坊说那里是黑社会的场子,有‘探长’罩着,等报警找过去的时候,他们一早就把舞女们都藏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啊!阿三,你救救她!我求求你了,救救她,呜啊啊……” 何初三抚着她的背安抚几句,叮嘱她留在家里照顾阿爸,并保证一定会带欣欣平安回来。吴妈扯着他又哭了几句,惴惴不安地目送他出了门。 何初三撑起一支摇摇欲坠的破伞,接连跑出两条街,一边在路边招出租车,一边给小马打电话。岂料电话无人接听,又只能打给保镖阿森。 那头毕恭毕敬地,“何先生?” “阿森,小马哥呢?” “他在开会。何先生有急事?” “尖沙咀有间‘旺发’夜总会,是谁家的场子?” “旺发?是我们的。” 何初三略松一口气,“小马哥话事?” “不是,以前是大疤哥的场,现在是炮哥。” 炮哥在江湖上称炮仔,入骁骑堂也有些年头。夏六一升龙头的时候,炮仔由元叔举荐作“白纸扇”,跟在崔东东手底下管账。后来夏六一和崔东东清理长老势力时将他调走,为安抚他及手下人马,分了一个夜总会给他权作安慰。 何初三并没听说过这位炮哥,只能道,“麻烦你跟炮哥说一声,我阿妹现在在他场子里,被人骗去接客,请他帮忙放了我阿妹。” 阿森很惊讶,“何先生,你确定你阿妹被关在旺发?在骁骑堂自己的场子里?这不可能啊。” “有人在那里亲眼见到她。” 阿森低声道,“何先生,你放心,你的事就是大佬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办。不过今晚公司高层开重要会议,小马哥、东东姐和炮哥现在都在会议室里,禁止任何人打扰,我进不去。你等一等,会议一结束我马上跟他们说。” 何初三这时已经招上了一辆的士,沉声道,“我阿妹随时可能有危险,我现在就要过去接她。你能不能联络上旺发的值班经理,让他先通融通融。” “好的稍等,我打电话问问。” 何初三挂了大哥大,看向大雨瓢泼的窗外。黑夜苍茫,想到深陷狱中的夏六一和身处困境的欣欣,他长长地吸进了一口浑浊的空气。 自从他拒绝对骁骑堂账面施以援手之后,崔东东就对他不理不睬;而小马向来对他心存芥蒂,并不一定真心帮他;阿森只是个保镖,人微言轻——他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都在骁骑堂的人身上。 如吴妈所说,这种场子在警局里有内应,轻易报警也并不可取。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谢家华的身影,这个正气秉直的警察必不可能同流合污,当年可以冒险救他,现在说不定也愿意帮他救欣欣,毕竟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不,不行。他不能再欠谢家华,更不能在夏六一入狱的这个多事之秋把谢家华的注意力引向骁骑堂。 何初三将那口浊气徐徐地吐了出来,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他在路上招呼司机暂停,进银行取了一笔款子,又在夜市里买了一件劣质皮衣,一小支防狼喷雾。 快到夜总会门口时,阿森复电,说炮哥手底下的人自成一统,而他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保镖,实在联络不上。 “何先生,不然你进去之后当值班经理的面打电话给我,我直接跟他解释。” 何初三觉得这个方法并不靠谱,“他不认识你,不会信你,单凭一个电话,他不会放人的。” 阿森也对自己的影响力并不自信,“不然这样,何先生,我打电话叫几个弟兄过去帮你,先把欣欣救出来,会议结束后再跟炮哥交代。有小马哥和东东姐,炮哥不敢为难我。” “不行,不能起冲突。”何初三道。他不能给夏六一添乱,更何况炮仔的场子必然有保安看守,暴力抢人的危险太大,一不小心还会伤了欣欣。“我自己先想办法,有需要我会再打给你。” “何先生,你千万注意安全。” “ 嗯,我知道。” 何初三在出租车内脱掉湿漉漉的西装外套,换上那套造型向社会闲散人士靠齐的劣质皮衣,就着雨水将头发理成了与小马一样的大背头,又将刚取出的一卷钱和防狼喷雾一起塞入裤兜。 他对着车玻璃里的倒影作出一副嗑药嗑得懒散迷离、飘飘欲仙的混混神态,然后下车撑伞,踩着舞步哼着小曲儿,迎着门卫审视的目光,顺利进入了夜总会。 他蓄势而来,连装腔作势的开场白都想好了,哼着歌摇摇晃晃地推开走廊尽头歌厅大门——然而霎时就被扑面而来的人潮与喧闹掀了个趔趄! 耳朵里鼓点节奏咚咚作响,竟胜过室外雷鸣!舞厅里灯红酒绿,彩光伴随着鼓点激闪刺眼,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迎宾小姐与鸨母蜂拥而上,胭脂粉末与廉价香水的气息瞬间充斥了鼻腔! 何初三被莺莺燕燕们挤得东倒西歪,一时竟有些发愣——外面大雨瓢泼,大风呼啸,深更半夜的这里还能挤这么多人! 他不知道这夜总会今晚搞周年庆,一切服务大打折扣,还顺势推出了一批新下海的“靓模”,各方客人闻风而来,正是热闹时候。 “小靓仔,喜欢什么样的阿妹呀?我们这里品种好丰富的!”油光满面的鸨母热情洋溢地问。 “哥哥仔你生得好靓啊!妹妹陪你玩呀!”其中一位佳丽更是大方地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软绵绵的胸前。 何影帝霎时被吓得现了基佬本性,狼狈地抽开手,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我来找人。” “别害羞呀,阿姨帮你找呀,”鸨母艳红的嘴唇在推搡中几乎蹭到他胸口,一看他那手足无措的处男模样就玩心大起,“我们这里的姐姐经验丰富,好温柔呀!” “不了,我……我不是……我……”何初三四下突围不得,劣质外套一会儿就被扯得乱七八糟,屁股被接连掐摸了好几把。眼看就要不能为大佬守身如玉,他只能运起太极推拿手,左推右移,在鸨母和莺莺燕燕们的惊叫怪斥中,泥鳅一般从包围圈里滑了出去。 他跳入人海翻腾的舞池,尽力朝前游去。大厅尽头的包间区同样每座爆满,桌上翻倒着成山的酒瓶与吃食,衣着稀疏的莺莺燕燕与大老板们滚作一团。 他终于在角落里一处包间找到了欣欣——事实上要不是听到她哭泣的求饶声,他都不敢确定那是她。几个月未见,欣欣已瘦得不成人形。她身上只穿了一套蕾丝内衣和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裙 ,肋骨在空荡荡的胸/罩上方突兀地斜伸,五彩斑斓的浓妆随着泪水垮落在凹陷的脸颊上,一脸青紫如同一只小女鬼。 殴打她的男人口中骂骂咧咧,大意是她刚才在台上跳脱衣舞时磨磨唧唧不肯脱干净,还跟往她胸/罩里塞钱的客人甩臭脸。人家出钱看靓模,不是看会咬人的母狗,赔钱货不如打死算了。 在那个男人将滚烫烟头摁在欣欣脸上之前,何初三斜刺里蹿出,插手一挡,随即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哇——!烫烫烫!” 他慌乱地吹着手背烫伤,然后贱兮兮地赔笑,“这位大哥,何必呢?这种娘们,打死不如干死,毁了容可就不值钱了,你说是不是?” “你谁啊?!”男人骂道。 “sa……”满脸泪水的欣欣欣喜发声,被何初三偷偷掐住胳膊,嘤了一声垂下头继续哭去了。 “来随便玩玩,”何初三耸耸肩,一脸轻浮,“刚才在台上我就看上她了,撒个尿回来就没人了!这不到处找她嘛!刚才客人给了多少?我再加倍呀,大哥。” “你看上她?”那男人挺狐疑。 何初三顺着他视线转头一睹欣欣——这瘦骨嶙峋、鬼哭狼嚎的尊容,是个男人都能吓软——他嘴角一抽,一脸无所谓地回头道,“我就喜欢这种瘦干干的腊排骨!” “啃起来有味道嘛,”他变态兮兮地舔了舔唇,“包夜多少钱?” 那男人上下又打量他两眼,觉得他并不是个什么角色,随口道,“两千。” “大佬,这种货色哪里值两千?最多八百!”何初三拽起欣欣头发给他看。 “你他妈刚才还说就喜欢这款!要不要?不要算了!” “行行行,一千。” “两千!” “一千五。” “你他妈以为菜市场买菜啊!讨价还价!”那男人一拍茶几,“不出钱就滚!” 何初三一缩脖子,一边摸钱一边抱怨道,“行行行,两千就两千,店大欺客。” 他吊儿郎当地揽着欣欣朝大门的方向而去,男人在后面高喝道,“包房在后面!” “两千还不包出街?” “你他妈想得美!” 一进包房,何初三迅速反锁上门,大大喘了一口气,收了面上伪装,“欣欣,你没事吧?” “sam哥,你终于来救我了,呜呜呜… …”欣欣一头扑进何初三怀里。 她身上的布料少得可怜,几乎是个半裸,何初三尴尬地往边上避了一避,脱下外套盖住她,“你有没受伤?” “他们逼我嗑药,呜呜呜,还要我接客赚钱,我不干,就被他们打,呜……大高跟他们一伙的,”欣欣一边哭一边道,“他是个王八蛋!都怪我不听阿妈的话,我还跟你阿爸吵架,呜呜呜……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别伤心了,阿爸阿妈都很担心你,他们不会怪你的,我们现在得赶紧走,”何初三听她哭得中气十足,暂时没什么大碍,便转头寻出路,“这个房间有没有后门?” “后面卧室有扇窗户,但是很高,而且被铁栏封了,”欣欣哽咽着说,“这里每个房间都像地牢一样。” 何初三进卧室观察了一番高窗上腐朽破旧的细铁栏,然后掀开床单拆了一块木床板下来,又撕了一截床单,卷成条,穿过两根铁栏绑在了木床板上。他用力旋转木板,铁栏便渐渐扭曲变形,接着下狠力重重一拽,两根铁栏崩弹出来,落在了地上。他如法炮制地又拆了几根铁栏,露出个可容人出入的缺口。 他跪在地上将欣欣顶了过去,自己退后到墙边,几步小跑,一跃身攀了上去,跟着从窗外跃下,站起来拽着欣欣就跑。 “sam哥,你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身手这么好?”欣欣一边跑一边惊叹。 何初三没空理会她的赞美,急匆匆地拉着欣欣跑过窗外那条光线昏暗的通道,一肩撞开了逼仄通道尽头的门——然后发现这是厨房的后门。 大厨房里挤了十几号人,跟外面一样热闹沸腾,火红的油锅炸着薯条鸡翅,服务生们大声嚷嚷着喊菜传菜。何初三拽着欣欣,高喊着“让开!”,一路推人撞菜篮,掀翻碗碟无数,吓得一位小学徒掀翻了汤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鸡飞狗跳地朝正门方向狂奔而去。 冲出厨房,挤开几位挡路的服务员,又穿越两条狭窄的走廊,眼看着一扇偏门就在前方,门缝中隐约透出室外电闪雷鸣的光亮。 “轰——!”一声惊雷震响!夹杂着欣欣的尖叫声。 一个酒瓶从侧方劈空而来,在何初三的头上撞出一蓬血雾! 何初三身体一沉,意识瞬失。再睁开眼时已经趴到了地上,黑红的血充斥了视野,天旋地转。 抄小路追过来的男人一脚将欣欣踹到了地上,“贱人!想逃跑?” “sam哥!”欣欣见何初三一头一脸都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他被一酒瓶拍死了。她一头扑在何初三背后,一边使劲摇晃他一边痛哭咒骂起来,“大高你这个王八蛋!你杀我哥!你没人性,丧天良!呜啊啊啊!” 何初三被她晃得如大海扁舟,再加上她刺耳的大嗓门,比被酒瓶抽还令人头疼,攒了半天力气,才虚弱地挤了一句,“我没死。” 欣欣尖叫得更加厉害,又惊又喜他还活着。 没等她再嘘寒问暖,这几个汉子带拽带拖地将他们拎进了刚才那间包间,推倒在地。 “大高,就是他!他刚才说出两千买这贱人一个晚上,没想到带着她逃跑!”先前收了何初三的钱的男人追进来指认道,“幸好你赶回来了!” 大高嗤笑了一声,狠狠又踹了欣欣一脚,“他妈的贱人!你跑啊?你跑得出老子的手掌心?” 何初三趴在地上,吃力地抬头,在一股一股仿佛重锤击打般的钝痛中竭力找回意识。他看清了那个满脸戾气的瘦高汉子——因长期嗑药而凹陷的脸颊边上,少了半片耳朵。 何初三觉得他有些眼熟,脑子里闪过些许画面,却因持续的钝痛而无法再继续。 大高低头看着他,阴森森地冷笑起来,“何先生,好久不见啊。” 何初三意识仍是混沌,目光愈发呆滞。 大高的笑容愈发戏谑,“何先生忘记我了?当年因为何先生,我的耳朵被大佬割掉了,我的老表被大佬打成了植物人,现在都还没醒过来——正愁没机会好好谢谢何先生呢!” 何初三脑中轰然一响,意识回流,竟瞬间被惊得清醒过来——他想起来了!这大高是两年前在电影院外假冒小马哥的手下、抢劫孕妇的那几个小混混之一。夏六一曾削了他半只耳朵,又一拳将另一个挟持何初三的混混砸了个生死不明。 原来他竟是炮哥的人!难怪小马的人这几个月到处都找不到欣欣和大高——必然是炮哥暗地里做了手脚! “你说怎么这么巧呢,何先生?”大高面色狰狞的笑着,“这个小贱人天天念叨的那个高材生哥哥居然是你?你们兄妹俩都撞到我手里来,真是冤有头债有主啊!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向前走了一步。何初三朝后缩了一步,吃力地道,“大高,你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年冒充小马哥的人闹事,现在又为难欣欣和我,你以为大佬查不到你身上?” “呵呵,”大高怪笑道,“少拿大佬来威胁老子!他现在在牢子里担心自己的屁/眼都还来不及,顾得上你?” 何初三强忍住扇他一耳光的冲动,“就算大佬不在,小马哥和东东姐也会主持公道。” “小马,东东?哈哈哈!”大高笑得更厉害了,“你说那两个扑街?你今晚要是在黄泉路上多等一会儿,还能等上他俩一起投胎!” 何初三从他话语里听出异样的寒意,回想起阿森说“公司开重要会议,任何人不得打扰”一事,浑身冷汗更湿了一层——他意识到这个风雨之夜可能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夏六一今日刚下狱,手底下的人就要造反。而他和阿妹歪打正着,竟闯到了风口浪尖。 大高怪笑着向他们走了过来,乌黑的枪口抵上了何初三的额头。何初三惨白着脸,听见子弹上膛的轻响。 “等等!”他在扳机扣动前一瞬喊道。 大高停下动作,玩味儿地看着他,等着听他求饶。 “伤你的人是夏六一,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他才是。我和我阿妹都是无辜的,你杀了我们也不解恨,不如你放了我们,我有十万块积蓄,全部都给你!” “哦?”大高挑了挑眉,将信将疑,“钱在哪儿?” “我带了两万块。你先放了欣欣,我带你们去取剩下的八万块。” 何初三一手举高,另一手当着他的面拉扯裤兜,慢腾腾地摸索出那沓折叠的纸币,作势递给他。大高正要伸手接钱,何初三突然手指一翻,将纸币中夹着的防狼喷雾露了出来! “嘶——!” “呃啊——!” 在大高猝不及防的惨叫声中,何初三蹲实马步气沉丹田,一记冲拳向上,结结实实地捣进了大高的胃。趁其吃痛弯腰,他侧身上步,两手一分,右腿跟步,又一记太极肘底捶——右掌横劈大高颈部,左手紧接着迎面一掌拍出。 大高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仰面而倒,何初三顺势掼过他手中的枪,一拧身手臂从后箍住他的脖子,手枪就头一抵。 “都让开!”他厉声高喝。 “别,别开枪,”大高头昏眼花地求饶,“让开!你们快点让开!” 其他恶汉忙不迭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大张着嘴的欣欣。 “sa,sam哥,你,你练过?”她被何初三干净利落的身手给惊结巴了。 何初三半面浴血,目光寒得像冰。示威地扫了周遭人一眼,他勒住大高脖子,“走!” 第四十章 变异的小鹿精 他将枪抵在大高腰后,一路挟持出了夜总会。大高的手下跟在后头跃跃欲试想救人,何初三眼观八方,愣是没给他们一点儿机会。他示意欣欣在路边拦了辆的士,脱了大高的西装外套挡住枪,一掌横劈在大高颈后,将晕过去的他一把推进车里。 的士车迅速发动,司机觉得情形不对,疑惑地看了看后视镜,何影帝一脸淡然,“我朋友喝醉了。” “哦,去哪儿?” “庙街。” “咦?不回家……”欣欣刚要发问,就被何初三瞪了回去。 小姑娘自觉捂嘴收声,觉得她sam哥真是一位深藏不漏的世外高人,今晚不仅战神附体,连眼神也滋溜滋溜地带着电意——帅惨了! 车停在庙街,何初三拽着还晕头转向的大高出来,趁没人注意往他脑后又劈一记。然后搀着他换了另一辆的士,这次原路返回,又回了刚刚才离开的尖沙咀。 欣欣一脸惊恐,刚要多嘴发问,又被何初三瞪了回去。 “sam哥,你别这样抛媚眼,你今晚好帅啊,我怕我爱上你。”小姑娘弱弱地说。 “闭嘴!”何初三眼皮子直跳,不觉自己用了夏大佬的口头禅。 的士很快重新经过旺发夜总会门口,何初三和欣欣弯腰藏在窗下,眼见几个马仔大叉着腰站在街口,正在气急败坏地打电话通知人,远远地还能听见他们叫嚷着刚才那辆的士车的牌照号,要同伴追车寻人。 他玩了这一招声东击西,指挥着的士又拐了两条街,停在他自己的租屋楼下,与欣欣一起将晕迷不醒的大高架进电梯。 大门一开,房灯一亮,欣欣便发出一声惊叹。屋内空间不大却敞亮,摆设简单却温馨,维港夜色越窗可见,这其实算是一处不错的居所。 “sam哥,你平时就住在这里?”她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惊叹道,“真棒!” 身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回头一看——她那刚才还龙精虎猛的sam哥,突然低着头贴墙滑了下去! “怎么了?你受伤了!”欣欣忙扑上去搀他。 何初三好半天才挤出声音,抬起一张青绿的脸,虚弱又疲惫地道,“没事……太紧张了,胃疼……” “……” 何影帝虽然在往昔峥嵘岁月中,跟着夏大佬见识了不少惊险、刺激、血腥、暴力的大场面,但基本上都被夏大佬护在后头,轮不到他冲锋 陷阵。今晚他孤身一人上演了一场霸气十足的英雄救美,其实上第一辆的士的时候就开始后怕——他也就那么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大高一人或许可以险中取胜,但那群恶汉要真的一齐扑上来,三两下就能把他给灭了。幸而大高这人色厉内荏、贪生怕死,其他那些马仔也都是些胆小角色,这才被他精湛演技给糊弄了过去。刚才要是出了一丁点差错,他跟阿妹的小命都要交代在那里了! 他长期熬夜工作,本就肠胃负担重,再被这么一刺激,直接紧张到肠胃抽搐,两腿直发软,蹲在门口站都站不起来。在欣欣的搀扶下躺上了沙发,缩在里头绿着脸萎靡了十分钟有余——把欣欣刚刚才对他生出的景仰崇拜抖落得一点儿都没剩! 欣欣已经在他指挥下把大高捆绑了起来,一边将裹了冰块的毛巾递给他,一边悻悻然道,“所以你之前那么威猛凶悍,都是装的吗?” “废话,你sam哥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又不是古惑仔,我这辈子都没打过架……”何初三虾米一般蜷缩在沙发上,气若游丝。 “我警告你啊,”他用冰块敷着眼睛,病歪歪地说,“这次是我们俩运气好,再有下次,你老母我老爸就只能给我们俩收尸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个斯文人,装得龙精虎猛,其实是只软脚虾啦。”这个脑袋少一根筋、没心没肺的丫头说。 “闭嘴,”何初三头疼地呻吟了一声,“去,把药箱拿来,柜子里。” 欣欣闭了嘴,给他处理头上伤口,刚掀开头发就倒吸一口凉气,被那狰狞模糊的伤口吓住。何初三本来就不是个能忍疼的铮铮铁汉——逼不得已装模作样的时候除外——被碘酒擦拭的时候一个劲儿低声惨叫。 “啊!嘶……轻点……啊……” 欣欣咬着唇没敢吭声,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干净上了药。她最后想用药布和绷带包扎起来,何初三拒绝了,说敞着方便换药,反正额头那个位置也不容易被碰到。 欣欣看着他敷了伤药惨不忍睹的伤口,红着眼睛道,“我知道错啦,阿哥。我回去就跟阿爸阿妈道歉,我以后再也不出去鬼混了。” 何初三欣慰地叹出一口气,老和尚念经一般教育她,“知道就好,以后要好好做人,好好对待家人。”一边说一边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做什么?躺着休息会儿呀!” 何初三扶着墙进了浴室,将好奇的欣欣关在了门外。 他打开蓬蓬头,对准大高淋了一脑袋冷水。大高扭着头哼出几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四肢被领带反绑在屁股后面,脸贴在地上,抬头正对着何初三的黑皮鞋。 何初三开启了影帝模式,在大高面前慢条斯理地蹲了下来。昏暗灯光下,他侧额一道血腥狰狞的大疤,面色森然可怖。将乌黑的枪口抵上大高湿漉漉的额头,他学着夏六一慵懒冷笑的模样道,“说吧。” “我说!我什么都说!饶命啊,饶命啊!”大高毛毛虫一般竭力蠕动着,连声惨叫,“何先生,何大侠,你想知道什么!” “你说我今晚赶上跟小马哥他们一起投胎,什么意思?” 大高眼珠子一转,哂笑道,“我就说着吓唬吓唬你,就开个玩笑啊,何先生。” 何初三用枪口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高先生,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大佬的人,是他的私密账房。我给大佬做了三年帐,他的帐我知道,他怎么请别人过‘儿童节’,我也知道。高先生要是没见过,我不妨演示给高先生看看? “不不不,不不不不!”大高一听要过“儿童节”,一张惨白的脸刹那间转了青色,尖叫道,“我说!我全都说!” 但他作为一个没几分胆识本事的小喽啰,知道得并不多,只说两年前夏六一刚上位,炮仔就让他和几个弟兄伪装成小马哥的人四处作乱,败坏小马和夏六一的名声,让夏六一不断受到来自长老们的压力。在那次出事之后,炮仔将他们藏了起来,只在地下钱庄里管事。这两年,炮仔对打压他的夏六一怨念更深,只是苦于无处发泄。今天夏六一被判了刑,当庭收监,总公司连夜开高层会议。炮仔带走了大队人马,只留了平时不抛头露面的大高等人看场子,还跟大高说明天之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出现在骁骑堂的场子里。大高心里一合计,猜自己老大今晚要趁乱搞一单大的,所以才乱言说小马和东东保不住了。 他的话半真半假,何初三并未全信,听他说完之后,就二话不说举起了枪。大高干嚎了一嗓子,刚要哭天抢地地求饶,何初三一枪托砸下来,又将他砸晕了过去。 他将大高的臭袜子脱下来塞进他嘴里,出了浴室。租屋墙薄,欣欣虽然不能进来,但也隔着门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看向他的目光又多了层震惊。 “阿哥,你真的为江湖大佬做事?” 她停下话头,担忧地看着何影帝cut机之后再次 惨白着脸扶了墙,“怎么了?胃又疼?” 何初三喘了几口缓过劲来,苍白着脸道,“没事。”他一摸腰间,大哥大早在舞厅的争斗中丢了,“我出门打个电话,你……”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何初三赶紧将欣欣推入浴室,示意她躲在里面不要出声。 他轻手轻脚,持枪靠近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然而楼道黝黑,什么也看不清。 “谁?” “何先生,是我,阿森!”门外的人低叫道。 何初三疑虑地皱了眉,略一思索。 五秒后,他一脸惊讶地打开门将阿森迎了进来,“阿森?你怎么来了?” 他注意到地上的血迹,“你受伤了?” 作为夏六一的贴身保镖之一,阿森是少有的几个知道何初三与夏六一这一住处的人。他看了一眼何初三手里的枪,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一瘸一拐步入房中,喘息道,“子弹擦了一下,不碍事。我call你无人接,就想来这里看看。何先生,你的头怎么了?” “也是小伤,不碍事,”何初三道,“进屋坐下先。” 阿森一边被何初三搀扶着往沙发上坐,一边朝卧室方向张望,“何先生,你没事就好,欣欣呢?你把她带出来了吗?” “送她回家了。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阿森一脸沉痛,“公司出事了!炮哥在会上反水,绑架了长老们,东东姐也被他杀了!” 何初三一惊,“东东姐?怎么会?你确定吗?” “是真的,”阿森叹道,“我亲眼见她被逼从八楼跳了下去!” 何初三握紧了拳头,“小马哥呢?” “在枪战中走散了,暂时没有他消息。何先生,现在炮哥到处追杀我们的人,我实在没有地方去了,可不可以在你这里躲藏一阵。” “当然当然。快躺下,我帮你看看伤口。” 阿森的大腿被子弹擦伤,流了一些血,但幸而没有伤到大动脉。何初三将枪放在茶几上,就着刚才的药箱给他清理伤口。 “多谢,”阿森一边忍痛一边道,“对了,何先生,现在帮内的情势非常紧急,大佬入狱之前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 “交代什么?”何初三低头擦着碘酒,苦笑道,“敢劈腿就打断我的狗腿?” 阿森被他逗乐了,忍着痛也笑道,“当然不是。大佬有没有交代过你一些物品,譬如一本册子?或者是一根棍子?” 何初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是说账册和龙头棍?” 阿森嘴角一沉,神情冷了下去,“原来何先生知道这两样东西?” 何初三一哂,“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为什么来我家。刚才是你通知大高我去了旺发,要他赶回去杀了我。” 茶几上的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阿森手里,乌黑的枪口直指何初三的心口,阿森冷道,“何先生是聪明人,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交出账册和龙头棍,还能留你个全尸。” 何初三迎着枪口,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棉签,“阿森,你入骁骑堂时候不长吧?” “关你什么事?少说废话!” “三年前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交出账册和龙头棍,还能留你个全尸’。你知不知道他什么下场?我亲眼看到,三刀六洞,戳得像个马蜂窝。”何初三一边说一边被那血腥回忆刺激得直摇头。 “帮会对待叛徒从来不手软,炮哥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为他卖命,背叛自己的大佬?” 阿森冷笑道,“我本来就是炮哥安插在大佬身边的人,他上台我就是红棍!倒是夏六一给了你什么好处,被枪指着还这么多废话?你这个烂屁/眼的死基佬,吃鸡/巴吃上瘾了?” 何初三听得直皱眉头,他就真不爱跟这些没素质的黑社会交流。瞧瞧什么屁/眼、鸡/巴的词都用上了,污脏极了,这得洗多少遍耳朵才洗得干净? 他懒得再聊,索性也就不杀大家时间,二话不说手腕一翻,直接将整瓶碘酒倒在了阿森伤口上!阿森嗷一声惨叫,面目狰狞地朝他连开三枪! 咔,咔,咔。 他举着没子弹的枪愣住了!在给他擦伤口之前就已经偷偷卸掉子弹的何初三,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操起茶几上的玻璃果盘冲他脑门扇了上去! “咚!” 阿森惨嚎着栽倒在沙发上,被何初三扑上来就着玻璃果盘一通猛扇!阿森虽然遭他抢占了先机,被扇得头破血流,但毕竟是保镖出身,并不是大高那等废柴角色,挣扎间打掉了果盘,掐住何初三的脖子,二人从沙发上掐到茶几上再从茶几上掐到地上,滴溜溜滚作一团,把什么药箱花瓶水杯乒乒乓乓扫了一地…… “碰——! ” 两个大男人的争斗最终以一声闷响告终,何初三气喘吁吁地推开阿森瘫软的身体,抬头一看——欣欣举着落地灯站在他面前,一脸怒意,“死扑街!叫大高来杀我们?!” 何初三捂着红肿的喉咙说不出话,打手势指挥着她把阿森绑成粽子、堵住嘴,老模样扔进浴室。 他把阿森腰间的大哥大拆了下来,翻了几下找到小马的号码,拨过去依旧无法接通,然后又翻找到东东的号码,拨了过去。接连打了两次,许久许久,才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阿森?你他妈去哪儿了?你打死人的电话干什么?” 何初三猛地摁断了电话,背脊一阵发寒——阿森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崔东东可能真的出事了! 即使崔东东最近对他不理不睬,即使他俩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但他心里仍当她是朋友。更何况,崔东东也是夏六一至亲的手足,他简直不敢想象夏六一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 何初三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圈,内心一阵刺痛与茫然:六一哥刚刚入狱,就得知东东姐死了,他该有多伤心? 但现在并不是沉痛的时候,他突然惊醒——如果那群造反者的目的是灭除崔东东、小马一党,崔东东的女朋友小萝必然会被牵连。更何况,既然阿森想到来他家里找账册,难不保其他人会想到去崔东东家中找账册! 想到纤细柔弱的小萝落进有如大高那样恶毒的人手里,何初三一阵心悸。 他能救欣欣,就也能救小萝。他起身回到客厅,寻了一双做清洁用的塑胶手套戴上,将大高的枪塞进裤兜,又进卧室翻了一翻,果然从床垫底下翻出另一把枪——住过夏六一的村屋,他知道夏六一有在卧室藏枪的习惯。 欣欣眼睛都看直了,“阿哥,你床下面有枪!枪啊!你真的跟‘大佬’混?刚才那人还说你是基佬……” 何初三没时间跟她解释,递了一把枪给她,拉了遍保险给她看,并且写下了谢家华的电话号码,“守着他们,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要是明天早上我还没有消息,你去楼下电话亭打这个电话求救。” 他开门而去,欣欣追上来急道,“你去干什么?” 何初三动作顿了顿,“去救我朋友。” “朋友?” 何初三想起崔东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朋友。” …… 崔东东的私人住宅并不远,同 在尖沙咀,一栋高级公寓的顶楼。何初三只去过一次,就是夏六一第一次被捕时他来报信的那次。夏六一再三嘱咐他如果出事可来这里避难,可他每次来都是救难。 这种高级公寓,安保工作向来做得很好。但刚入公寓底楼大堂,何初三就察觉到不对劲。虚掩的玻璃门一推即开,金碧辉煌的大堂里空无一人。保安室门前散落着一沓资料,空气中隐隐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地上有一些玻璃和塑料碎渣,他顺着位置抬起头,看到了天花板上监控探头的残骸。 他将枪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保安室,探头进去仔细看了看,然后蓦地僵住——他看见桌后地上露出一双僵直的人腿。 何初三强忍住肠胃再次泛滥的抽搐,上前几步,摘下一只手套,弯腰摸了摸保安的鼻息,然后松下口气——这人只是被药迷晕。 两间电梯都停在了顶楼三十楼的位置,无法运行。他心里暗暗叫苦,转身寻找安全楼梯,一口气奔上了十五楼——撑着膝盖喘了老半天气。 又再接再厉、半死不活地爬到二十八楼——这次气都喘不过来了。 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回力气,轻手轻脚地爬上最后两楼。 楼道里一片昏暗,电梯口果然被人故意用杂物堵上,不让任何人轻易上来。他的脚步声轻巧,贴着墙走向尽头的房门。铁门虚掩着,内里也是一片黑,他闻见了和楼下一样的刺鼻气味。 来迟了?! 他心里一沉,小心地推开铁门——突然门后藏着的一道影子如箭般射出,一把拧过他抓枪的手,往墙上狠狠一撞!何初三吃痛,手枪坠地,那人顺势钻入他肩下,弯腰一记狠顶,将他整个人过肩摔了出去! 何初三“噗通!”一声重响砸落在地上,肺都差点被摔出胸膛! 那人捡起地上的枪对准他,何初三认出她身形,急忙叫道,“是我!小萝!” 小萝听出他声音,手还举着,疑惑道,“何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 何初三不忍告诉她崔东东的事,只是道,“有人到我家里找账册,被我制服了。我担心你也有危险,过来看看。” 小萝迟疑片刻,终于放下了枪。越过他关了门,她阴沉着脸骂了一长串,“我能有什么危险?要你多管闲事?就算我有危险,你这种书呆子顶个屁用!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大佬交代?有危险你应该老老实实找地方躲起来,打电 话叫我们去保护你才对!” 何初三呆滞地躺在地上,心里的惊涛骇浪不亚于今晚见到自己阿哥发威的欣欣——这是平时那个温柔、腼腆、羞涩、乖巧、几乎没听过她开口说一句话的小萝? “发什么呆?来得正好!帮我把那两个废物拖到厕所去,太沉了。”小萝下巴一昂使唤他。 确实如何初三所料,崔东东家中今夜也来了两个杀手。如今一个小腿中刀,一个手臂骨折,被小萝用床单裹成两根法式长棍面包,嘴里塞着抹布,在客厅地上呜呜惨叫,菜板上的活鱼一般扑扑挣扎。 而小萝穿着一条嫩黄色的丝质吊带睡裙,露出一双纤细修长的小白腿,五官甜美、肉嘟嘟的娃娃脸上挂着几点血迹。她抓着枪站在窗边,偏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惬意地吐出一口缭绕烟气,月影下身姿曼妙,像只变异的暴力小鹿精。 “快点儿啊!”她叼着烟冲傻看着他的何初三瞪眼。 何初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做苦力去了。 第四十一章 日后你胆敢背叛他 小萝扛着一根黑色小皮鞭进了厕所。何初三站在门外,听得里面噼里啪啦好一顿皮开肉绽的重响,还有小萝的喝问声。他肠胃又直犯抽搐,腿软地扶着沙发坐了。 ——大佬的男人算什么?大姐大的女人才是人间绝色。 不一会儿,小萝拷问完毕,阴沉着脸出了浴室。“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说着,往睡衣外头裹了一件长风衣,从厨房抽屉里摸出一把枪插进口袋。 “你去哪儿?” “你猜得没错,他们来我这里也是想找‘账册’。炮仔今晚要反水,杀了东东和小马自己上位。我要去救东东。”小萝道,突然敏锐地注意到何初三的脸色,“你知道什么了?” “别去。”何初三艰难地说。 “你知道什么?”小萝狐疑道,“你知道炮仔反水?公司里已经出事了?东东现在在哪儿?” “……” 她看何初三半天说不出话,激动起来,抽出枪就要往外闯去。何初三急忙拦住她,“你冷静点听我说!我来之前就已经……东东姐她……她被逼跳楼了……” 他眼圈泛了红。 小萝的脸跟他一样煞白下去,呆呆地看着他。何初三以为她要哭,但她眼眶里久久地一片干涩,只是神情呆滞,仿佛失了三魂六魄。 她突然扭头就往窗户那里跑,一把拉开窗户就要往三十层楼下跳! 何初三一个猛子从后扑住她的腰!小萝带着他直往窗外挤,何初三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死死撑着窗户,“小萝!你冷静点!小萝!啊——!” 他惨叫一声,胳膊被小萝咬了,被小萝趁机一把推开!小萝自己向后撞到窗框上,顺势就要往外翻,何初三惊出一头冷汗,刚刚扑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就只听得身后一声咆哮! “王八蛋!住手!” 何初三一愣,刚觉得那吼声有点耳熟,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崔东东一脚踹到了墙上! “扑你个街!你推她落楼?!”崔东东拔了枪就往何初三脑门上抵。 小萝赶紧扑回来拦她,“是我要跳楼,他拦着我!” 崔东东狐疑地看小萝,“你有病啊?你跳楼干什么?” “我跳……”小萝劈头给了崔东东一巴掌!“你不是死了吗?!” 崔东东被打得两眼一花,捂着脸尖叫,“谁说我死了?” “他!”小萝手一指。 崔东东又一脚冲何初三踹了上来,何初三往后一缩让她踹了个空,“扑街仔!你胡说八道什么?” 还没骂完,她的脸又被小萝反方向一巴掌扇了回去,小萝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一遍,“崔东东!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啊!”崔东东捂着两边脸无辜地尖叫道,“你傻的吗?他说什么你都信?要不是我赶回来,你刚才是不是就跳下去了?!” “我跳下去冷静一下不行啊?!”小萝跳起来从上往下又拍了她一掌! 崔东东吃痛地捂着脑门,狼狈道,“你怎么会在家里?我不是让你今天去广州吗!你回来干嘛!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听话?!就会给老娘添乱!” “我去个屁!”小萝怒道,“你以为我傻啊?!你早知道炮仔今晚反水!你故意把我支开!我添乱?我看你这几天鬼鬼祟祟的就知道没好事!我添乱?我给你抓了两个叛徒!我添乱?”她越说越气,扑上去揪着崔东东的耳朵,山猫似的一通乱挠,“我让你瞒我!我让你支开我!” “喂喂,打两下就够了啊,当着别人你给我点儿面子……啊!啊!别打了!你还打?!”崔东东被挠得恼羞成怒,抓着她两只手一声咆哮,“疯婆子!够了!” 小萝“哇!”一声嚎啕起来,眼泪珠子稀里哗啦糊了一脸蛋,“人家担心你嘛,哇呜呜!这么危险的事你不告诉我,要是你真的死了,我就真不活了,呜呜呜!” “你哭什么啊!你烦不烦!我不就是怕你担心嘛!好好好,你打吧,你随便打,你打死我好了……” 被无视的主角何初三,捂着差点被踹断的肋骨,傻呆呆地看着她俩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唧唧歪歪了老一阵之后,居然还开始噘着嘴“亲亲”上了…… 小马先前跟着崔东东从外头冲进来,这时候就同情地从后头拍了拍呆滞的何初三,递了根烟给他。 从不抽烟的何初三,默默接过,呆滞地含进嘴里。小马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闲闲地跟他说,“你瞎操什么心?她家那扇窗户,小萝一闹别扭就往外跳,一个月跳八次。外头有个大窗台,砌了一圈护栏,垫了两层褥子。” 何初三被烟呛住,一通乱咳。 好不容易咳完,他面红耳赤地叹了口气,确认此行完全是多管闲事了。 …… 崔东东 的住宅不安全,一行人将两个俘虏带下楼塞进了后车箱,回了何初三的住所。来开门的欣欣满脸涨红,一头扑进何初三怀里,搂住他腰就不松手,“我毒瘾犯了!好难受啊!” 何初三还没来得急尴尬,崔东东从后头一脚踹了上来,咆哮道,“姓何的你这水性杨花的骚蹄子!大佬刚进去你就养了个小的!” “他真的跟大佬拍拖?!”终于知道真相的小马跟着咆哮,一把拽住何初三的衣领,“姓何的你这死基佬勾引我们大佬?!” “你真的是基佬?!”欣欣尖叫,“你还跟‘大佬’搞基?!” “诸位,”何初三身上挂着个人,衣领被人拽住,屁股上带着个大脚印,有气无力,“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相当多的不满,无论如何,能不能先进屋再说话?” …… 一番折腾之后,两个杀手和大高、阿森一起被塞进厕所,毒瘾发作的欣欣被绑在了卧室床上,剩下几人终于能够坐在沙发上好好说话。 “你们早就知道炮仔有问题?”何初三问。 崔东东道,“大佬早就怀疑炮仔,我们查出大疤头的事和贿赂许探长的视频都是炮仔搞出来的。但他只是傀儡,背后还有别人。大佬知道他入狱后炮仔会趁机反水,就让我们将计就计,将幕后的人引出来。我们一早做了布置,炮仔反水后,我故意从楼顶跳了下去,假死给人看,其实扔下去一具砸烂脸的死尸。我‘死’了,小马也‘跑’了,帮里的长老裘叔就露出尾巴了,他现在公然软禁其他长老,扶炮仔做了代任龙头。” “阿森呢?你们也知道他是叛徒?”何初三道。 “阿森藏得深,刚才在会议厅混战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是炮仔的人,他被阿南打伤逃跑了。想不到他竟然跑到你家来找账册,准备拿回去跟炮仔邀功。”崔东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幸好你平安无事,不然我真没办法跟大佬交代。大佬这几个月都不跟你联系,就是不想被炮仔查出你和他的关系,牵连到你。没想到还是将你卷了进来,都怪我没有查清楚阿森的底细。” “不不,”何初三赶紧安抚道,“不怪你,这种事谁能预料到。” 崔东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仍是心绪复杂。她这几个月里与何初三毫无联系,一方面是因为夏六一要求不牵扯何初三的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最初发自内心地对何初三那日的拒绝感到愤怒。像她这样的江湖儿女,自以为将“义”字刻进了骨髓里,为兄弟 两肋插刀、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而何初三这样平时对爱人浓情蜜意、一出事竟然龟缩不出的人,最是为她可耻!再加上何初三先前疑似在她手机放窃听器的事,她那时被何初三拒绝之后放下电话,第一时间竟起了杀心——她与夏六一情如亲兄妹,最是容不得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留在夏六一身边! 然而一段时日之后,等到气头过去,她冷静回忆起夏六一与何初三相交的点滴,竟产生了些许动摇,觉得何初三并不像这样的人——何初三对夏六一的感情并不计较回报,他一个身家清白、前途无限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因为真情,又能从夏六一身上图到什么好处呢?以何初三平日里聪敏机警的言行表现来看,他也并不是那样虚伪软弱的人。尤其今日,如果何初三是一个胆小畏事、只图自保的人,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上门来救只有几面之缘的小萝? …… “阿哥,救命啊!我好难受啊!”欣欣这时候在卧室里尖叫了一嗓子,打断了崔东东的思绪。她偏头看了看小萝,“去帮帮她。” 小萝早就恢复平时那乖巧听话的模样,依言而去。 “我阿妹不会有事吧?”何初三担忧道,“我想送她去戒毒所。” “放心吧,小萝知道怎么治,”崔东东道,“她以前也被人下过药,知道怎么戒。” 然后她又嗤笑了一声,“你啊,与其担心你阿妹,不如担心你六一哥。” “六一哥?他怎么了?!”何初三脸色一白。 “你以为炮仔和裘叔反水,会任由六一好好地活在牢里?” …… 与此同时,赤柱监狱。 水迹斑驳的澡堂石灰地上,滴落了一滴血,又一滴,然后渐渐流淌成水泊。 夏六一松开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骤然滑倒,在血泊里抽搐。夏六一低头在半湿的裤子上慢条斯理地揩了揩滴着血的纸刀,那是他刚才从这个男人手上抢夺来的。 今天是他入狱第一天。深夜澡堂中,他和早他几月入狱的大疤头落入了这群偷袭者的包围圈。 他将刀递给在一旁的大疤头,“还撑得住?” 大疤头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夏六一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偏头看向对面那群战战兢兢的大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还有谁?” 大汉们停滞在原地犹豫不决,站在后方的领头者气急败坏地骂道,“没看出来 他右手废了?!攻他右路!” 夏六一立刻将尖锐目光投刺向他,那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随即恼羞成怒地狂吼一声,推开人群率先冲了上来! 没等他靠近夏六一“右路”,就被夏六一当胸一脚蹬翻在地,扣住他抓着凶器的那只手,就地一磕将凶器摔出老远!翻手揪住他脑袋往就近的墙上狠撞!那人霎时面目扭曲、血肉飞溅,一边挣扎一边冲夏六一身后惨叫,“大疤!动手!” 身后风声一紧,夏六一惊觉回头——大疤头举起纸刀迎面刺来! …… “那怎么办?!”何初三急道,“他在里面有人帮他吗?大疤头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他们在同一个监室吗?” 他一瞬间失了理智,仿佛被浇油点着一般站了起来,浑身所有血液都火辣辣地往头顶冲,额头上的伤口一瞬间疼若锯骨! ——六一哥的手受过伤,又在监狱里,要是出事谁能救他?! 他想象到夏六一在狱中被人围攻的惊险场景,周身沸腾着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成冰。抽搐着吸了两口气,他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胃又开始剧烈抽搐起来。 见他如此失态,崔东东面色冷淡,偏头点燃了一支烟。小马跷着二郎腿朝后靠在了沙发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他们光是看戏。经历了今夜,他们知道何初三是自己人,但自己人,不代表是同类人,何初三是朋友,但绝不是“兄弟”。 这一点,何初三也知道。他蹲在地上,用力地呼吸,渐渐冷静下来。 “不,”他摇头说,“六一哥那么精明,肯定早有安排,不可能有事。你故意这么说,想让我内疚后悔,后悔我之前没有帮你做账。”他抬起头看向崔东东,脸色苍白,但目光坚定,“我不会后悔,我不能按你们的方式去做事,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他头疼欲裂,扶着墙坐在了餐桌上,眼神定定地看着崔东东,不再发一言。崔东东跟他对视了良久,目光在空气里交织着,摩擦出无声的火花。 崔东东最终叹了一口气。 “我问你几个问题,”她道,“你如果有半句假话,我发誓,有我活着一天,你别想靠近他一步。” “你说。” “我手机里的窃听器,是不是你装的?” 何初三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瞬,“是。” “为什么?” “我想监听你 们的行动,举报给警察,逼你们洗白。” 崔东东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果然是你。最近帮会里接连出事,除了炮仔搞鬼之外,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那个窃听器装上之后我从没用过,我后悔了,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 “你还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见过o记的谢sir,他约我出去,劝我跟他合作,我拒绝了他。这件事我跟六一哥坦白过。” “其他没有了?” “没有了。” 崔东东目光如炬,审视了他很久,最后道,“我不可能完全地信任你。” “我知道。” “这些事,六一或许可以原谅你,因为你对他没有坏心。我不会。你跟我们不在一条道上,你没有坏心,但别有用心。” “我唯一的用心就是我爱他,”何初三看着她眼睛道,“你们可以义无反顾,为了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不惜陪着他下地狱。我做不到。因为我要做的就是将他从地狱里拉出来。” 崔东东又嗤笑了一声,“肉麻。迂腐。还幼稚。” 她脸色一狠,“这些屁话,我没兴趣听。你肚子里有什么心思,我管不着。但日后你胆敢背叛他,让他伤心,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一刀一刀剁碎了喂狗,明白了没有?” 何初三很平静,“明白。” “明白就好,”崔东东收了狠色。小萝这时候正好从卧室里出来,她伸手将小萝拽进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跟何初三道,“虽然你屁忙都没帮上,但还是谢谢你专程来救我马子。” “不用谢,我应该的。” “刚才的确是吓唬你玩,大佬在牢里有安排,不会出事。” “我猜也是。”何初三勉强弯了弯嘴角,神色仍是苍白。 …… 大疤头手中的纸刀越过夏六一,径直捅入了对面那领头者的肚子。利刃入腹的声音如刀切菜瓜,清脆醒耳。那人一脸错愕,抓住刀刃弯下腰去,神情扭曲地看他,“大疤,你……你明明答应炮哥反水……” “是大佬让我主动联系炮仔,假装投诚。”大疤头道。 他吹了个口哨,澡堂门外哗啦啦挤进来十几条汉子,将偷袭者们逼入包围圈。偷袭者们大眼瞪小眼,只能纷纷放下手中凶器,束手投降。 领头者瞪圆眼,惊愕地看 着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援兵,又抬头看看大疤头身后的夏六一。 夏六一站在血泊之中,四周水流所产生的热气蒸腾在他身后,将他的身影笼罩得云里雾里。昏暗灯光映照出他一身纵横密布、黑红狰狞的旧伤疤。他半面鲜血,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领头者,神情诡谲含笑,仿佛自地底而来的索命魔王。 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领头者腿一软栽倒在地,彻骨发寒,战栗不止。 夏六一慢条斯理地抹了一把脸上被溅的血,低头捻了捻血沫子,“我好久没请人过‘儿童节’了。这把刀插在你肚子里,画着圈搅和搅和,像不像让它在坐‘旋转木马’?你说说看,你能坐几圈?” “饶命啊!饶命啊大佬!”领头者哭嚎起来,“我只是收钱做事!都是炮哥,是炮哥指使啊!” “炮仔背后是谁?” “我,我不知道……” 夏六一作了个转动的手势。 “不不!求,求你!”那人惨叫道,“可能是帮里的长老,裘叔!我见过他跟炮哥偷偷见面!不,肯定就是裘叔!肯定是他!你让人去查!” “裘叔,”夏六一玩味地将这名字念了一遍,手又一举。 “饶命啊!饶命啊!”那人惨叫起来。但大疤头只是将他拎了起来。 “送去医疗室,”夏六一懒懒地道,又踹了在地上呻吟挣扎的那家伙一脚,对其他偷袭者道,“这个也弄去。” 偷袭者们战战兢兢地凑上来扶起同伴,被夏六一叫住,“医生和阿sir问起,你们怎么说?” 这几人面面相觑,被大疤头拎着的领头者虚弱地道,“我和他两人打架,互相捅了一刀。” 夏六一牵起唇角,“聪明。算算自己刑期还有多长,有没有命活着出去,就该知道怎么说话。” 惊慌失措的偷袭者们忙不迭点头。 几个马仔和大疤头一起,把这群噤若寒蝉的家伙们押去了医疗室。夏六一留在澡堂,打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其他几人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忙于清洗澡堂地上的血迹。 最后他从氤氲水汽里走出来,立马就有手下递上来一条毛巾。夏六一抓着毛巾粗鲁地擦了擦身上水迹,另一手下又将一套干爽洁净的囚服奉上来给他。他一边单脚跳着穿裤子,一边随口问,“现在这里谁坐大?” “当年和盛会肥七手底下那帮人,带 头的叫‘虾皮’,以前是肥七的副堂主,”手下毕恭毕敬道,“还有就是沙家帮的沙大佬,他被差佬打断了一条腿,现在是个跛子,人称‘跛沙’。肥七当年出卖跛沙又抢了他地盘,虾皮也跟着卖了不少力,所以跛沙跟虾皮是死对头。现在这里基本就他们两派,其他都是小鱼虾。” “跛沙,虾皮,”夏六一嚼着这两个名字,冷冷一笑,脚往前一蹬,穿上了手下弯腰送到他脚下的凉拖,“明天我就去会会这两只‘沙’‘皮’狗!” 他最后抓过那件崭新的囚服上衣,往半湿的赤裸臂膀上一抖擞,仿佛虎皮大氅加身!这位新出炉的狱霸在众人跟随护卫下,大跨步出了澡堂! 第四十二章 谁赢了,他就是谁的 骁骑堂龙头大佬入狱,“白纸扇”炮仔趁机伙同长老裘叔篡位,被副堂主崔东东家法处置。崔东东随后在骁骑堂内掀起了一番大清扫,图谋不轨者不是被当众处决就是下落不明。骁骑堂大局得稳,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大佬入狱后的这段小危机。江湖上以往还有对她的女性身份嗤之以鼻的人,这次也不得不重新正视了这位精明果断、手段狠辣丝毫不逊于男人的大姐头,对她评价渐高,尊重有加。个中细节,恕不详细言表。单说这水面下的暗涌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渐至平息。 眼见风平浪静,何初三眠蛇出洞,放心地回到阿爸家。何阿爸病体初愈,中气十足,连扇带抽将这最近只闻其电话不见其人的儿子胖揍了一顿——欣欣你倒是带回来了!自己又玩起了失踪!忙工作忙工作?我看你又是腿断了忙拍拖吧?!下一步你是不是要给老子抱个私生子回来?!到底勾搭了哪家千金大小姐!孽子! 何初三顶着脸上一个大大的巴掌印,去监狱探望何阿爸那神秘的儿媳妇。夏狱霸这一月来在牢里横行霸道,与跛沙争床位,和虾皮抢鸡腿,放风时分往操场边上一坐,立马就有一群小弟围上来,这个捶腿,那个捏肩,还有几个唱歌、讲笑话。 生活滋润,闲来无事,他吃胖了一圈,在探亲室一边哼歌一边剥一个白煮鸡蛋。何初三被狱警带过来,他手一伸,白花花的蛋塞进何初三嘴里,“给你留的。” “咳,”何初三被迫一口咬了半个,噎得直慌,“不用,我在家里吃过了。” 夏六一叹道,“你六一哥在牢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又不抽烟,也就这么一个鸡蛋能给你……” 何初三赶紧把剩下半个鸡蛋捧紧了,嘴里那半个还在嚼,噎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咳,好吃。” 夏六一嗤地笑了,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逗你玩呢,吃不下还给我。” 何初三当然不给,硬把那半个鸡蛋往怀里揣,被夏大佬捏着手腕子拖过来,就着何初三的掌心把鸡蛋吃进嘴里,一边带着笑意抬眼看着何初三,一边慢条斯理地嚼。 何初三咽了口口水,觉得夏大佬这是把他的心脏给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嚼了。 “你阿妹怎么样了?” “在小萝那里戒毒,说是情况还行。” “我听东东说,那天晚上阿森那个衰仔闯到家里找你去了?” “嗯。” “受伤没有?”夏六一将他的手 臂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并没注意到被何初三故意用刘海遮住的侧额伤疤。 “没有。我把他打晕了。”何初三脸不红心不跳地霸占了欣欣的功劳。 夏六一划拉着他掌心颀长的生命线,叹了口气,“赶紧搬个家,我不放心你。或者让东东给你配两个保镖,她说她要给你配,你非不让。” “我真没事,”何初三道,“带保镖去公司上班不方便。再说除了阿森、阿南,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住处。”虽然现在小马和东东也都知道了,不过那都是自己人嘛。 “这不还有阿南么?干脆我让东东把阿南灭口了。”夏六一玩着何初三的手道,这小子十根手指又白又长,不弹钢琴可惜了。 “别啊,阿南人挺好的,”何初三笑道,“要不是他先打伤了阿森,我还不一定能制服阿森呢。他知道我受……受了阿森的惊吓以后,还熬了鸡汤送过来,跟我道歉说怪他太笨,让阿森跑了。” “送什么鸡汤!”夏六一一瞪眼,“道个歉送什么鸡汤?他妈的是想勾大嫂吧?” 何初三低头一阵闷笑,不回话。被夏六一在手背上一顿猛掐,“笑什么?扑街仔!” “哈哈哈……六一哥你吃起醋来好可爱……” “滚!” 两个人笑骂打闹了一阵。狱警站到一边去抽烟,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何精英眼见着狱警背过身去,偷偷把夏大佬的手按进怀里,捂在自己心口上。 “六一哥,我好想你。” “咳,肉麻什么。”夏六一别过头,只觉得贴着何初三胸口的掌心滚烫,贴在他自己胸前的劣质玉佛也一阵发烫。 “每一天都很想你,想跟你一起住在我们的家里。” “你那破房子还是租的。”夏六一揭穿他。 “租的也是家嘛,”何初三脸不红心不跳地接着肉麻,“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喂喂,够了啊,再肉麻我走了啊?” 何初三闭了嘴,两手捂着夏六一的手背,贴了一阵心口,又拿出来在手背上亲了一口,抬起两个黝黑的眼珠子扑闪扑闪地看着夏六一。 含情脉脉地看了一阵,他软声道,“六一哥,出来之后洗白吧。我不想再这样见不到你了。” 夏六一被他看得一阵心软,“你六一哥答应你的,什么时候没做到?” “那我在家里等 你回来。”何初三黏糊糊地说,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继续拿黑眼珠子扑闪他。 夏大佬反手糊了他一巴掌,“何影帝,你他妈最近看了什么戏!恶心死老子了!” 告别了戏多的何影帝,夏大佬摩挲着胸口玉佛,嘴角带笑,心情上好地回了放风操场。甫一踏入,就见远处站了一圈人。 站在操场边的大疤头凑了上来,“大佬。” “那边怎么了?”夏六一接了他递来的烟,看着远处越聚越多的人群。 “今天转监来了一批人,其中有个靓仔,被沙家帮的大蟒看上了。” 那靓仔眉目英挺,长得跟演电影的明星似的,在一众黑恶大汉中极其显眼。夏六一对别的男人的相貌向来不在意——其实女人他也不在意——隔着十来米远距离,扫了那人一眼,也没细看,就歪着头让马仔点烟。 正这时,远处靓仔一巴掌将那叫大蟒的大汉扇了个趔趄,四周犯人们都嘘声起来。大蟒的几个弟兄立马围了上去,将那靓仔堵在当中。那靓仔看似瘦弱,干起架来毫不含糊,三两下功夫摔翻了沙家帮两员恶汉,更将其中一个大汉摔在了一旁看热闹的和盛会大佬虾皮身上! 虾皮被砸了个头昏眼花,清醒过来暴怒非常,率着手下人加入战局,也揍靓仔,也趁机揍沙家帮的人。沙家帮的大佬跛沙远远看见,也带人冲过来帮自家兄弟。两拨人二十几个汉子一锅乱炖,斗成一团。 大疤头问夏六一,“大佬,我们怎么办?” 夏六一冷冷一笑,“让弟兄们都退远点儿,看戏!” 狱警们挥着警棒冲了上来维持秩序,喝骂着要操场上所有人全都蹲下。夏六一领着一众小弟,抱着头老实蹲在一旁,叼着烟,眯缝着眼看戏——眼见着被狱警按住的靓仔挣扎着跳起来,一脚踹在虾皮脸上! “嘶!”夏六一笑着轻呼一声,“疼啊。” “这小子真他妈邪门,”大疤头在旁边嘀咕道,“进来第一天就得罪两拨人。” 夏六一又笑笑,“去查查,什么来头。” 靓仔被狱警用电棒电了好几下,倒在地上抽搐,终于失去了战斗力。两个狱警将他拖了起来,半拽半扛地拖过操场,途径骁骑堂一干人等。夏六一蹲在路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神色一滞。 毫无预兆地,他突然直起了身向那人冲了上去! 大疤头等人忙不迭跟着扑上去 拉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疯! 夏六一一个猛子扑到了狱警们面前,两名狱警瞪大眼睛冲他也抡起了电棒,大疤头等人赶上来,硬是把夏六一拽到一边蹲下。 “大佬!大佬你怎么了?!”一群人一边低声劝他,一边赶紧冲狱警赔笑。 夏六一喘着粗气,双手握拳攥得吱嘎作响,双目混沌,仿佛中了邪一般奋力挣扎着。几人使了全身力气才能将他按住,直到狱警们押着打群架的犯人们走出操场。夏六一腿下一软跪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僵了良久,嘶出一声无意识的低喃。 “阿大……” “大佬你说什么?”大疤头没听清,刚要再问,一旁另一个在骁骑堂混了好几年的马仔脸色大变,一把捂住了大疤头的嘴! …… 一场恶战,最后关了十几个人禁闭,其中包括新来的靓仔和虾皮、跛沙两位大佬。山头上少了两只大虎,狱中再没有往日争锋斗嘴的热闹气氛。而仅剩的这只虎大王,夏六一,似乎也并没有称王称霸的心情。接下来的一日里他沉默少言,把所有手下都赶离了身边,独自抽烟发呆。 “那小子真的长得像青龙大佬?”大疤头跟另一个马仔缩在远处角落里一边偷窥他,一边低声嘀咕。 “真的,我当年看过青龙大佬好多次,”马仔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再说要是不像,咱大佬能这样?” “难道……青龙大佬没死?” “怎么可能!当年尸体大家都看着呢,再说那小子看上去才二十出头,青龙大佬死的时候都三十几了。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没准借尸还魂了?你看咱大佬跟被魇住了似的。” “大,大疤,疤疤哥,你你你别吓我啊,我我我最怕这种……” 两人越嘀咕越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不远处静默了一整天的夏六一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叹,开始老模样地摩挲起何初三送的那只破玉佛,四下张望着翻零食吃。 “正常了,正常了。”大疤头和马仔都松了口气。 死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再复活。夏六一一生刀光血影里讨生活,向来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因此发呆了一整日,便也就想通了。仅仅是长得像的假冒品,并不值得他失魂落魄。 三天以后,被禁闭者都被放了出来,重新关进了集体宿舍。 集体宿舍住了三四十来人,中间一条宽敞走道, 左右两边分列着上下两层的铁架床。回来的人渐次行过走道,虾皮走在前头。正靠在床上抽烟的夏六一见他脸上青紫交加、一只眼睛肿成熊猫,嗤地一乐。 “笑什么笑?!”虾皮恼怒道。 夏六一未发话,大疤头带着一众马仔呼地站了起来,“笑你怎么了?!” 虾皮的人也挺起胸膛往大佬两边一站,两拨人气势汹汹地对峙。夏六一抬了手,示意大疤头退下,“虾皮,你才从单间里出来,又想生事?” 虾皮惹不起他,况且今晚的用意并不在他,甩下一句“夏双刀,你给老子记住!”气哼哼地回了床位。 跛沙微微跛着腿,随后进来。论江湖上辈分他是青龙那一辈的人,四十几岁了,为人稳重一些,只是皱眉扫了夏六一一眼,回自己那边坐了。两个小弟立马上来,给他捶腿。 三个大佬一人占了房间一角,正是个三足鼎立之势。 最后进来的是刚转监就一口气得罪了两位狱霸的靓仔。大疤头找人查了,这小子叫秦皓,故意伤害罪入狱,判了五个月。 秦皓脸上也有些淤青,神情冷漠,抱着脸盆牙刷杯子站在走道上。虾皮一见他就直起了身,眼里杀气腾腾。跛沙也向他投去阴沉的目光。 跛沙的手下,人称“大蟒”——就是最初招惹秦皓反被他一巴掌扇开的那个——立刻带着几个沙家帮的弟兄堵住了他的去路。虾皮也带人围了上去。 夏六一往门外看了一眼,值班的狱警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是不是收了跛沙和虾皮的好处。 秦皓被这两拨人堵在正中,围得水泄不通,今晚是插翅难逃。他冷漠地扫了周围人群一眼,并未表现出任何惊慌。 “大佬?”大疤头问。 “先看戏。”夏六一低声道,蹬在床头单手一用力,翻到上铺占了个好视野。 “小子,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大蟒先喝道。 戏果然很好看——虾皮的人也跟着嚷起来了,“扑街你敢打我们大佬!”上来一个就要朝秦皓抡拳!结果被大蟒挡住胳膊,“这小子今晚归我们沙家帮教训!” “操!你他妈算老几?” “老子是你亲爹!滚!别挡着老子教训人!” 两人拽着对方衣领较劲,两拨人也开始互相推推搡搡,闹成一团。这还没揍上人呢,倒为了谁先揍的事情打起来了——夏六一噗嗤一笑。 同样在包围圈外围观的跛沙遭了这一声嗤笑的刺激,恼怒喝道,“吵什么吵!大蟒,住手!虾皮,管管你的人!” “都住手!”虾皮道,“跛沙,这小子打伤了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们俩的帐以后再算,今天晚上他归我!” 跛沙冷笑一声,“虾皮,你也知道这小子身手不错,今天晚上谁能赢他就是谁的!行啊,我让你先上,看你动不动得了他!” ——这就是激虾皮单挑的意思了。夏六一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盘手看戏,还用脚丫蹬了蹬大疤头的肩膀。 被训练有素的大疤头赶紧拆了包薯片献给大佬。 一众小弟在场,虾皮也不想失了面子,免得被说人多欺负人少、连个毛头小子也不敢单挑。他当下便袖子一挽亲自上阵,提起一个水壶就冲秦皓砸了过去。秦皓举起脸盆一挡,打了个旋子当胸一脚!将虾皮踹到身后一众小弟身上!小弟们赶紧将虾皮顶了回去,虾皮大喝着又是迎面一拳,被秦皓扣住手腕。秦皓一矮身又打了个旋子,在虾皮的嗷嗷惨叫声中将他过肩摔了出去! “你们还傻着干什么!上啊!”栽到地上的虾皮恼羞成怒。 夏六一漫不经心吃着薯片,看着虾皮手下恶汉们前仆后继地往上冲。秦皓左摔一个右砸一个,虾皮的人上了五六个都没能近这小子的身。沙家帮的大蟒看得不耐烦了,狂吼一声加入战局,还没吼完就也被摔了出去。旁观的跛沙忍无可忍一声暴喝,“他妈的!还磨蹭什么!一起上啊!做了他!” 两拨人马蜂拥而上!秦皓见势不对转头就跑,众人在他身后鬃狗围猎似的跟了一长串。秦皓攀上蹿下,扔枕头掀椅子,孙猴子大闹阎王殿,众恶汉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把夏六一看得乐不可支。 群殴追打持续了一整袋薯片的时间,秦皓气息不稳,面露赤色,却仍旧不见败势。 大疤头见虾皮手下有人将纸刀和削尖的牙刷柄一类利器亮了出来,凑上来提醒夏六一,“大佬,亮家伙了,怕是要出事。” 正吃第二包薯片的夏六一停下咀嚼,想了想,从床上跳了下去,提了声喝道,“都住手!” “他妈的干死他!”“抓他衣服!抓他衣服!”“哎哟!”“操!” ——正是一片混乱之时,压根没人听见夏大佬的指示。夏六一将薯片塞给大疤头,“帮我拿着。” “大佬,不然我去吧。” “没事 ,不准偷吃啊。” 夏六一一边在囚服上擦手一边挤入了人群当中。不多时,包围圈中响起第二重惨叫。站在外围的沙大佬垫脚伸脖一看,正见夏六一一个腾空侧踢,将一人的脑袋踹到另一人的头上!人群多米诺骨牌一般刷拉拉倒了一片! 连踢带踹,夏六一拳都没出,凭着两条长腿闯入了包围圈中心。又踢飞了沙家帮两个人之后,他扣住另一个和盛会马仔的手腕,往旁边床架上狠狠一撞!磨成三角状的牙刷柄啪嗒坠地! “都他妈住手!” 这下所有人终于听到他的呵斥,犹犹豫豫地停下动作。 “夏双刀!你要替他出头?!”两只眼睛都被揍成熊猫的虾皮怒道。 “夏双刀,关你屁事?!”跛沙也道。 “谁他妈说我要替他出头?”夏六一冷笑一声。 他突然转身一拳抡向秦皓!秦皓下意识朝后一仰,还未直身就被夏六一紧接着一脚扫了个跟头,重重摔在地上!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喝一声冲夏六一快速捣出十余拳!在场众人只听得砰砰砰砰的重击声,虎虎拳风快得连动作都看不清。夏六一面不改色单手格挡,且架且退,突然一爪扣入秦皓拳影当中,一矮身打了个旋子,暴喝一声将秦皓过肩摔了出去! ——用的正是秦皓刚才摔虾皮的那一招。 秦皓栽倒在地,刚要翻身,被夏六一一肘撞在喉口!一口气几欲噎断,目眦欲裂!夏六一手一松,他便蜷缩起身体呛咳不止,被反剪了双手扣在地上,挣扎不能。 夏六一压在他身后,膝盖顶住他后腰,左手扣着他手腕,腾出右手来慢条斯理地从裤子里摸出一根烟。大疤头分开人群挤上来,训练有素地为大佬点烟。 夏六一疲惫又畅快地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地叹道,“假货。” 他这句话声音低,只有秦皓能听见,秦皓不明所以地抬眼瞪他。夏六一提了声道,“沙大佬,虾皮,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虾皮捂着熊猫眼怒道。 “今天晚上谁赢了他就是谁的,我赢了。” “夏双刀,你想怎样?”跛沙皱眉,“你跟他没仇吧?” “没仇,”夏六一闲闲地道,将烟从嘴里取了下来,径直塞进了秦皓嘴里,“我看上他了。” 秦皓双目一瞪,“呸!”地将烟吐了出去。夏六一膝盖狠狠一用力,逼得他痛叫一声,嘴一 张,烟又被塞了回去。 “在场的兄弟们都辛苦了,我送大家一人两盒烟,”夏六一摆出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道,“沙大佬,虾皮,两位也卖我一个面子。” “你他妈说卖就卖……”虾皮还不服气,张嘴刚要骂,被夏六一骤然冰冷的眼神瞪了回去。 跛沙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秦皓,他是见过青龙本人的,隐约间推测夏六一不过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出手相助。说什么“看上他”的鬼话,跛沙是不信的,在场的其他人估计也都信不了。他那心腹手下大蟒就是个喜欢玩靓仔操屁/眼、惹是生非、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要不是看在大蟒是他表侄、对他忠心耿耿且身强力壮、能打能扛的份上,他早把大蟒乱棍一通扫地出门了——他知道喜欢玩男人的男人什么样,在夏六一身上可看不出半点那样的特质。 形势已是现在这样,跛沙也就顺水推舟,“夏双刀,我跛沙行走江湖,说话算话,你赢了就是你的。虾皮,你怎样?” 虾皮明显心有不忿,但在场两个大佬都决定私了,他再强犟就只有吃亏的份,“哼!这次就这么算了。小子,走着瞧!”他啐了秦皓一口。 几十号人偃旗息鼓,搬床的搬床,拖地的拖地,不一会儿就将群殴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夏六一让大疤头用床单绑了秦皓双手,扔在靠角落的床上。 秦皓恨得眼睛都红了,浑身肌肉青筋暴起,一边不死心地挣扎一边低骂道,“死基佬,你别碰我!” 夏六一扔了个枕头去砸他,“基你老母,谁他妈的对你屁/眼有兴趣。看那边,白天拦你那个大蟒,那才是想操/你的。大疤,薯条?” 大疤头毕恭毕敬奉上保存完好的薯条一包,同时认真安抚这个新入伙的小青年,“你放心,我们大佬看不上你的。我们已经有大嫂了,我们大嫂比你靓多了,美貌如花……” “花你老母!”夏六一一脚踹到他屁股上。 大疤头的马屁拍得太拙劣,且用词极其不当,在他大佬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这之后每当长夜漫漫,夏大佬无心睡眠时,一想到“美貌如花”的何阿三,就开始辗转反侧,乱抠乱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第四十三章 我也很想他 何初三提着一只公事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地进入了骁骑堂“总公司”的大门。向门口的保全点头微笑致意,他落落大方且熟门熟路地朝电梯间而去。电梯间里站了两个前来向大姐头例行叙职的小头目,皆是身强体壮,眉目凶煞,是古惑仔中的经典款。何初三甫一踏入,他们便向这个面目清俊、文质彬彬、明显非同道中人的青年投来质疑审视的目光。 何初三弯起嘴角,回以春风一笑。 两个小头目被笑得云里雾里,摸不清这人的路数。又见他按下了总裁室的楼层,想来可能是大姐头的哪个亲戚,便谨慎地收回目光,没有再招惹他。 电梯门在总裁室所在楼层打开。两个小头目一脑袋莫名其妙地出了门,一路经过三重保镖,见保镖们都朝他们点头示意,并没有出手拦下何初三。而崔东东的这些保镖们其实都不认识何初三,但见他紧跟在两位大哥后面,一脸坦荡大方,遂以为是他们带来的跟班,也没有查问。 何初三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崔东东的办公室门前——就设在夏六一先前的办公室隔壁,她没去鸠占鹊巢,而是在隔壁给自己腾了一间。两个小头目冲门口保镖点了点头,其中一个伸手敲敲门。 “大姐头!我阿强!” “进来。” 两个小头目推门而入,何初三也十分自然地跟着进去了。崔东东正在桌前看一沓材料,漫不经心一抬头,惊一大跳,“你怎么来了?!” “我?我跟强哥一起啊。”另一个小头目赶紧道。 “我说你们俩后面那个!”崔东东手一指,“怎么连个通报都没有?难道你们俩认识他?” 两个小头目惊愕地瞪向何初三。何初三又微微一笑。二人被笑得恼羞成怒,抹起袖子一左一右揪住了他。“你谁啊小子!”“混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停停停!”崔东东赶紧喝止,“把你俩那爪子拿开!不要命了你们?赶紧滚出去!” 三两下将两个有眼不识大嫂的蠢货赶了出去,崔东东示意何初三在沙发上坐下,扔了根雪茄给他。 “我不抽烟,东东姐。” “红酒喝不?” “不用了,谢谢东东姐。” “又不抽烟又不喝酒,你来这儿干什么?招人烦?” 何初三笑了,将随身带的公文包摆在她案头,从中拿出一沓资料,“东东姐还记得年初时在我这里投资的 项目吗?这是这半年的报表。” 崔东东接过来翻了一翻,神色惊讶起来。 “两个季度就80%收益?这根本没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今年这个领域有大量热钱进入,增长快,是东东姐福运好。不过,要是东东姐想继续合作下去的话,我想跟你谈个条件。” 崔东东呵呵一乐,两臂一盘,向后靠在了老板椅上,“就知道你当初来找我的时候藏了鬼心眼。说吧,小狐狸仔。” 何初三垂下眼去微微一笑,再抬起头时,目光恳切,“东东姐,我想做你们新公司的总经理。” “啊?”崔东东莫名其妙,“什么新公司?” “我想将这间你为了投资项目而成立的皮包公司,发展成一间与骁骑堂其他产业完全独立的投资管理公司。我来全权经营,股份我们二八开,你们只管投入创始资金,然后坐等收钱。此外,我还想担任你们总公司的外聘投资顾问,你们与我签署合作协议,骁骑堂旗下任何合法生意,都由我提供咨询策划服务。我和我背后的数据团队服务过多家大型上市企业,你大可以放心。” 崔东东审视地看着他,将雪茄烟含在嘴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思索。她猜出夏六一家里这只扑街仔揣了什么心思——拐弯抹角地想出手帮骁骑堂转型。这样的一厢情愿和自作主张令她本能地起了拒绝之意,然而何初三这个捞财童子能够带来的利润却又是实打实的,报表上闪闪发光的那可都是钱。兄弟们成天打打杀杀、刀口上舔血,不都为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是有钱不挣,她这个大掌柜的脑子被门夹过吗? “这事六一知道吗?” “他知道那么多干什么?”这扑街仔居然振振有词地道,“钱的事难道不是东东姐你最懂?” 崔大掌柜,崔副堂主,马屁被他拍中了十环。然而不着痕迹地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她知道何初三想以利益吊着她、背着夏六一搞些名堂,她岂是那么容易就被何初三拿捏在手里? “小三子,你有条件,我也有条件。” “东东姐请说。” “帮会规矩,不入会,不得担任要职。你如果要来做总经理,必须拜堂入会——来当个古惑仔。” 何初三垂下眼去思索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目光仍是恳切,“好。” 正在家中眯缝着眼、哼着小曲儿剪窗花的何家阿爸,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抬起 头来看向阴云密布的窗外,窗户来回摇摆着啪嗒作响。 起风了,天将落雨,而云层被风撕扯向天边,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终将归于何地。 …… 酒吧地处骆克道,是街角的一处僻静小店,常来此处的只有熟客。老板刚刚移民去了澳洲,将店面转给了自己的侄子。新老板仍保留着之前的装潢与调酒师,连小舞台上黑人乐手缓缓吹起的萨克斯曲,也都还跟当年一样。 傍晚时分绵绵的细雨,并没有打扰前来饮酒的人们的雅兴。男男女女坐在窗边,观雨闲聊,一派悠闲自在。 吧台上方的照片墙上,贴了不少新老顾客贴在那里的照片、手写的明信片、恋人们签下的誓词。陆光明懒洋洋地靠在吧台前,转着酒杯发着呆,并未察觉到身后人的靠近。 “陆sir。”谢家华在他身后道。 陆光明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绽出笑容,“谢sir,等了你一个钟头,还以为你不来了。” 谢家华抱着外套,衬衫纽扣系得一丝不苟,被细雨淋湿了肩头。他刚从警局结束加班,步行而来。淡漠地盯着陆光明,他并没有坐下的意思,“什么事,说吧。” 陆光明给他拉开凳子,叫了两杯啤酒,“急什么?夏六一坐监有我的功劳吧?谢sir请我喝杯酒,表达表达谢意也不行?” 谢家华摸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按在吧台上。“谢谢你为市民除害,陆sir。你慢慢喝。”转身就走。 “喂!”陆光明靠在吧台上大声道,“你不会真以为我哄你来就为了一杯酒?当年我在这儿对你一见钟情,你却对我始乱终弃,这账怎么算?” 酒吧里仅有的几个顾客纷纷侧目。谢家华大步走回,一把将他摁在吧台上,低声道,“你少胡说八道。” 陆光明哈哈低笑,“我刚才在这儿看到你照片了,青葱岁月啊。你以前常来这个酒吧?” 谢家华摁着他脖子,寒着面道,“我没心情跟你废话。你在电话里说与案子有关,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陆光明眯起眼睛笑了笑,“当然有话,不过,谢sir先陪我喝一杯嘛。” 谢家华扔开他,再度转身而去。陆光明在后面道,“跟唐嘉奇有关。” 谢家华脚步一顿,深呼吸了几下,突然转身一掌扇来!陆光明脖子一缩,敏捷地躲了过去,谢家华再一拳挥来,他赶紧叉起双臂格挡。 眼见谢家华眼带狠色,下手无情,是真的动了怒,他赶紧申辩道,“真的真的,就是他九年前的案子,我有眉目了。” 谢家华眼色一变,但仍是对他不抱信任,强忍了一阵,才阴沉着脸放开了他。陆光明劫后余生,不惊不畏,整整衣衫,将倒下的凳子扶起来重新坐下,微微笑着感慨道,“真暴力啊,谢sir。我在你眼里印象这么差?句句都是假话?” 他将那两杯幸免于难的啤酒摆到了谢家华面前,笑道,“我也没完全说谎嘛,谢sir。我真的认识唐嘉奇,我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时候,他来做过义工,我跟他是……是见过的。九年前唐嘉奇离奇死亡,在我们廉署内部是一桩悬案。我入职之后,对他的案子很有兴趣,找过当年负责内部调查的前辈。他认为唐嘉奇当时正在秘密调查一桩贪腐案,并且触及了重要线索,所以被人灭口。他调查了唐嘉奇接触过的所有廉署内部材料,但一无所获。谢sir,这么多年,你也没放弃过这个案子吧?你的推断和那位前辈一样,但也一无所获,对吧?” 谢家华沉默地看着酒杯。他终于拿起了它。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唐嘉奇所调查的可能并不是廉署的案子,而是你们重案组的案子?所以他当年才会那么频繁地跟你接触?” 谢家华手中的杯子一顿。缓慢地咽下了含在嘴里的那一大口酒,他放下杯子看向了陆光明。 “唐嘉奇当年可能在查一桩命案,而且可能是你经手过的命案。他是不是曾经旁敲侧击地向你询问过某一桩案件的内情?” “……” 谢家华面色冷然地看着酒杯,并没有答话。但酒精已经在他的胃里剧烈地烧灼了起来。 …… 雨停了。深夜已至。演奏的乐手早已退场,酒吧音响里放着淡淡的轻音乐。三三两两的客人们都迷醉在夜色里,轻言细语地交谈,旁若无人地搂抱。 谢家华独自坐在吧台前,面前摆放着几支空瓶,几只空酒杯。他低垂着头,以手扶额,靠在吧台上,像是沉思,又像是睡着。 调酒师亲自送了一杯他点的鸡尾酒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臂,“喂?还好吗?” “没事。”谢家华抬头道,看起来神智仍是清醒。 “你的朋友呢?” “出去接电话了。不是我朋友。”谢家华道,他已有醉意。 “我刚才看你就有点眼熟。你 ……是不是ward?那位重案组的小阿sir?” 谢家华皱眉端详他,也认出这位调酒师。“我是。” 调酒师惊喜地笑了一声,“呵!真是你!你多少年没来啦?七八年了吧?” “九年。” 调酒师想起什么,抬手在吧台上方翻找,“我们这儿还有你跟jacky当年的照片呢……咦?!哪儿去了,前段时间还看见过。” 谢家华心跳如鼓,摆了摆手,示意调酒师不用找了,并且摸出钱包,又点了一杯烈酒。 他自踏入这间酒吧,心绪就开始起伏。陆光明的一席话,更是像点燃了一桶尘封多年的汽油,在他心里烧灼出熊熊大火。 这间酒吧是他当年跟唐嘉奇久别重逢的地方。他俩是小学同学,曾在同一街区长大,关系密切,后来随着他父亲官运亨通,不断升迁,中学时他便搬了家,二人渐渐断了联系。他当年是一个叛逆乖张的纨绔子弟,与父亲有许多隔阂,更不想继承父业做警察,而想去国外学艺术,但却在父亲的强迫下就读了警察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了重案组。在酒吧重逢童年好友唐嘉奇,是他那段失意而烦躁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亮。随着接触的深入,唐嘉奇的开朗自信和除恶扬善的信念逐渐感染了他,他渐渐正视了自己的职业,产生了认同感和责任感,开始向同事前辈们潜心学习,认真负责地对待案件,长期僵化的父子关系关系也有所改善。他与唐嘉奇经常见面,一起喝酒,一起聊心事,一起打球,一起出海钓鱼,一起交流分析案情…… 这段亲密的往来持续了一年多。唐嘉奇是他的知己好友,也是他的指路明灯。更甚于此的是,他们之间的情意,也许早已超过了一般的朋友兄弟。在唐嘉奇失踪的三天前,就在这个酒吧,酒醉后的唐嘉奇突然吻了他,然后又推开他,说了声抱歉,仓皇离开。他没有追上去,因为他也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他将自己沉浸于工作中,想好好想通这一段关系,然而没等他得出结论,却等来了唐嘉奇的死讯。 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应对方,这九年来,他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悔不当初,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追上去,后悔自己后来没有打去一个电话,后悔自己来不及告诉对方“其实我并不讨厌那个吻”、“其实我们可以试一试在一起”…… 而现在,这个满嘴谎言、心机深重、毫无底线原则的黄毛小子,却暗示说唐嘉奇一开始跟他接触就只是为了利用他查案!那样真挚的情意怎么可能作假?! 他们对彼此的理解、信任和心有灵犀的默契,怎么可能作假?!那个时候他跟唐嘉奇无话不谈,他们交流过的案件数也数不清,只要不涉机密、无需对对方的职能部门避嫌,他们都会力所能及地给对方提供帮助,也会毫无顾忌地提问咨询对方,唐嘉奇从来没有像陆光明所说“旁敲侧击地询问案情”! 唐嘉奇在他心中是高尚而纯粹的,是不容亵渎的。陆光明今晚的话,不仅仅没有扭转他对他的卑劣印象,反而令他产生了更大的厌恶感。这只笑面小狐狸不过二十出头,是有着怎样阴暗的过去,才能滋长出那么多深沉的心思和低劣的手段,打磨出那么一副厚颜无耻的虚伪面具?这样卑鄙自私的人,必然没有任何亲密来往的人,必然不懂感情,有何资格来胡乱揣测、来挑拨离间他与唐嘉奇的关系? 无处宣泄的愤怒、永不能弥补的懊悔、阴阳两隔的思念,在他心里交织出弥天大浪。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将他引向翻腾的漩涡中央,他身不由己,浮沉晕眩,渐渐被卷入暗无天日的海底。 …… 陆光明结束了一通与同事的关于案情的冗长通话,匆匆走回吧台前。眼见台上又多了几个杯子,而谢家华扶着额头微闭着眼,对侍应生的轻拍招呼已经全无反应。 “怎么喝了这么多?”陆光明奇道,上前去拍着他的脸道,“谢sir?谢……哇!” 他一仰头避开了谢sir挥来的铁拳,赶紧朝后跳开几步,不以为怒,反而乐道,“这么讨厌我?喝醉了都想揍我?” “滚。”谢家华说。阴沉着脸站了起来,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票子摆在吧台上。 “他刚才已经付过账了,”侍应生将钱推回去,无奈地跟陆光明说,“你朋友醉得不清,带他回去吧。” “那也要我能接近他才行啊。”陆光明躲躲闪闪地几度想靠近,然而谢家华精准无比地向他祭出铁拳。 陆光明被逼得很无奈,灵机一动,咧出一个爽朗灿烂的笑容,“阿华?你认不出我了?我是嘉奇呀。” 谢家华皱着眉头,面色阴沉地看着他。陆光明被他看得一阵心虚,估计他醉得还不够狠,自己拙劣的表演即将被拆穿,又要遭受铁拳袭击——谢家华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 “好,好,阿华乖啊,好久不见哦。”陆光明笑嘻嘻地摸摸他的脑袋,对侍应生得意地笑了笑。“阿华,你该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谢家华说,头抵在他 肩上闭了眼,“我很想你。” 陆光明又摸了摸他,“我也很想你。乖,回家早点睡吧。” “不想回家。” 陆光明被他这一本正经的醉态逗得直乐,“你不回家我得回家啊,谢sir。明天一大早我还有案子要查呢。” 他伸手在谢家华腰间摸摸索索,最后扯下了他的bp机,“我来看看谁能带你回去啊。”趁机拿起来将谢家华的信息记录扫了一遍,记下了几个可能的线人号码。然后又扫了一遍信息内容,还真没发现任何一条语气亲密的信息。 “谢sir,你连一个接你的人都没有,还敢随便喝醉?” “嘉奇,我很想你。” 陆光明眯缝着眼笑着,眼底却一瞬间闪过与谢家华同样的悲哀落寞。 他将谢家华搀扶出了酒吧,拦了一辆的士塞了进去。谢家华头靠在他的肩上,并没有夸张的醉态,也没有呕吐,只是静静地靠着他,闭目像是睡着。 陆光明看了一会儿窗外,听见谢家华低声的呓语。他将耳朵贴了过去,谢家华蹭着他的肩头说,“你去哪儿了?我很想你。” 陆光明将他揽在怀里,像哄孩子一般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他指尖摩挲着照片上那个爽朗灿烂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我也很想他。” …… 谢家华从刺骨的头痛中醒来,睁眼是满室璀璨的阳光。他盯着天花板发了整整一分钟的呆,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酒店,并且回忆起了昨晚一些零星的片段。 他的脸色青黑起来,不堪地闭了闭眼,最后还是忍不住转头朝身侧看去。 陆光明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眉角和嘴角都有些淤青,裸/露出的肩膀和锁骨上密布着明显被啃咬过的暧昧红斑。他睡得很沉,脸颊微微发红,没有戴微笑狐狸面具的脸上有种孩子气的天真。 谢家华揉着太阳穴下了床,头疼地打量这一室的狼藉——被子和床单上黏着暧昧的水迹,地上被撕扯得凌乱的衣物间扔着好几个用过的套套。 ——他震惊于自己居然还记得戴套!连酒醉乱性都乱得一本正经,乱得颇有原则底线! 他狠狠扇了一本正经犯傻的自己一掌。无法忍受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分一秒,他飞快地穿上了衣物,刚刚打开门,脚步却一顿。他在身上摸索,他 的bp机不见了。 他倒回去在地上的衣物里摸索,从陆光明的衣兜里翻出了自己的bp机。将bp机夹回腰间,他继续仔细地翻找着——以防陆光明还从自己身上偷走了什么。 他从陆光明的外套的一个隐秘内袋中,翻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十年前的他和唐嘉奇,勾肩搭背,在一处游人码头所照,背后写着拍照日期和“友谊万岁”,他们把它留在了常去的酒吧照片墙上。昨晚陆光明说看见了他年轻时的照片。而调酒师说,照片不见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陆光明,将照片攥在手里,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第四十四章 等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挑了个良辰吉日,何初三磕头进香,饮鸡血,拜入骁骑堂,是为副堂主崔东东的门生。因他在投资理财方面的专长,被委任为骁骑堂旗下的“投资顾问”,不但为公司提供投资咨询,也私底下为兄弟姐妹们提供个人理财服务。骁骑堂内一时理财之风盛行,平素花钱大手大脚、毫无计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古惑仔们开始三千五千地存起了私房钱,攒够了一定数额,就去找何顾问“小钱生大钱”。何顾问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没有替帮会打砸抢烧、流过一滴血泪,却迅速地笼络了大把人心,成为万众仰慕的一颗新星。甚至连江湖上其他帮派都有所耳闻,弟兄们给他起了个江湖浑名,就叫“捞财童子”。 幸而他阿爸没机会接触这些江湖传闻,否则恐怕要提起扫帚,将他打成个断腿童子。 在牢里的夏大佬,跟何阿爸一样,对这江湖传闻一无所知,依旧过着每天吃吃喝喝、玩一玩监狱争霸赛、收一收马仔的老日子。不过他并没强迫那天所救的新马仔秦皓拜他作大佬,他救秦皓,不过一时兴起,见这小子身手不错,颇有傲气,被大蟒等人糟蹋了实在可惜。虽然美其名曰“看上了”秦皓,但其实秦皓那张酷似青龙的脸,时时提醒着他过往发生的一切,秦皓孤僻冷漠的性格,也与青龙截然不同,这假冒伪劣品钉在眼前就跟一根刺似的,实在让他舒坦不起来。 好在秦皓这人也非常不给面子,即使被他救了,也依旧独来独往,并没有时常出现在他面前碍他的眼。 两不相干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中秋节到了。监狱里给众囚犯放了一天假,不用做工,且每人派发了两枚月饼,午餐加鸡腿。众囚犯在食堂里欢天喜地,典狱长前来问候,祝大家节日快乐的同时,还称今天也是自己的生日。众囚犯于是齐声给他唱了首《祝寿曲》,欢送典狱长。 待到典狱长一走,场面就欢腾得乱了套。几个潮州佬跳上桌子齐声唱起了《爱在深秋》。 “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无需为我假意挽留,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会分手……” 和盛会的人在下面拍着桌子斗起了歌,“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 “情同两手一起开心一起悲伤!彼此分担总不分我或你!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共赴患难绝望里,紧握你手!朋友!”骁骑堂的人马齐声献唱一首《朋友》。 食堂里一时间热闹翻天,歌声此起彼伏。连看守的狱警们都 被感染,跟着小声地哼起了调调。热火朝天的气氛中,夏六一一边敲着盘子给自家兄弟们打拍子,一边四下望了一望。他警觉心强,知道越热闹就越有人想抓紧机会搞点儿什么乱子。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角落里端着食盘的秦皓,以及从背后偷偷向他走去的大蟒和几个沙家帮弟兄。 夏六一在桌底下踹了大疤头一脚,示意他过去看看。 作为独来独往的高危分子,秦皓的警觉性也不低。大蟒刚刚靠近就被他发现,他停下脚步,转身戒备地冷视大蟒。 “叫阿皓是吧?”大蟒冷笑道,“我听在外面的朋友说,你打起架向来不要命。” 秦皓一言不发。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吭不声,不讨人喜欢?夏双刀干了你一夜就把你甩了?” 秦皓翻手一掀盘子!大蟒冷不丁被油腻饭菜甩了一脸!在狼狈躲闪的同时破口大骂出声,“操/你妈!” “操的是你爹!”大疤头带着两个人挤了进来,“这是我们骁骑堂的人!你们沙大佬没教你们规矩?!” “哟,你们夏大佬穿过就扔的破鞋,也不许别人碰?!” 大疤头作为骁骑堂二号“红棍”,跟一号小马不是一个路数,斗嘴不行,只干实架,当即懒得跟他废话,卯起袖子一拳就砸了上去! 大蟒踉跄退出几步,啐出一口血,嗷一声吼叫冲了上来,抡起的拳头却顿在了半空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夏六一单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直握得他虎口吱嘎作响,大蟒吃痛惨叫,被夏六一扣着手腕朝下一摁,当即身不由己地弯成一只虾米。 “放!放手!啊啊啊——!” “跛沙?你的人,你不管管?”夏六一回头冲不远处坐着的沙大佬道。 跛沙皱着眉头,也是觉得丢人现眼,对大蟒喝道,“行了!回来!” 一场风波就此解除,夏六一转身回桌,边走边道,“把他带过来一起坐。” “我不用你出头。”秦皓在他身后道。 夏六一顿住脚步。 “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不用你出头。”秦皓重复道。 猝不及防地,他眼前一花,被夏六一拽着头发一脑袋狠扣在了桌上!夏六一贴着他耳朵阴狠地骂道,“你他妈以为老子想给你出头?老子那天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救了你,从此以后你就是骁骑堂的人,你 以为大蟒刚才是真对你有兴趣?他踩的是老子的脸!你从此以后乖乖跟着老子,少他妈惹事!还有,再像刚才那样给脸不要脸,老子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狠狠将秦皓的脑袋往桌上一掼!示意大疤,“带过去!” “是!” 秦皓的床,也被夏六一安排到了自己隔壁。他看出来了,这小子不仅不服软,而且半点不懂人情世故,是一块放在角落里悄无声息都能惹出是非的臭石头。再让这小子单独待着,不出三天就能死得不明不白。 …… 监狱的夜最是漫长煎熬,夏六一听着隔壁床秦皓翻来覆去的响动,自己心里也是烦躁不已。放在钱夹里随身了近十年的相片,青龙沉默抽烟的侧影,在他脑中不断闪现。 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那你呢? 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很仔细看他,他在想别人!他的样子肯定是在想别人!他要想着别人才能抱我!你说那个贱人、那个狐狸精是谁!她哪点比我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个女人需要的不是这些!你明明知道!你能不能真心…… 我不能。 小六,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 小六…… 夏六一发出一声压抑而暴躁的气音,狠狠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佛,将它按进自己胸口,想以此压迫心脏骤起的剧痛。他竭尽全力地逼迫自己思念着何初三,想他厚着脸皮抱着自己的腰撒娇,想他肉麻兮兮地捧着自己的手往脸上贴,想他将装了玉佛的小盒子推过来时脸上羞涩而又期待的笑容,他竭尽全力地用那笑容掩盖心里一切的血腥污秽、一切暴虐嗜杀的冲动。 六一哥,出来以后洗白吧。我不想再这样见不到你了。 夏六一深深吸进了一口浊气,缓慢而深重地吐了出来。 他会洗白的。等他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 大疤头睡在离夏六一较远的一个下铺,四仰八叉,鼾声震天,粗壮的手脚都挂在床外头,冷不丁被人轻踹了一脚,惊醒过来。刚要质问是谁,就被夏六一捂住了嘴。 “是我。”夏六一低声道。又朝他上铺拍了几下,上头躺着的骁骑堂兄弟自觉地爬下床,滚去找其他弟兄一起挤睡了。 “大佬?怎么了?” 夏六一用只能他俩听见的极低声音问,“准备得怎样了?” “准备好了,除了邢sir,还买通了虾皮的一个马仔。邢sir这几天会找借口把和盛会的其他人调到其他宿舍,只留下虾皮和那个马仔,晚上马仔会引虾皮进澡堂。刀我会事先藏在暖水管后面。” “到时候我进去。你带着人守在门口。” “是。” 夏六一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床。秦皓仍未睡着,悄无声息地躺在黑暗中看他走动,夏六一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转头瞪向他。秦皓马上阖了眼,翻过身去。 妈的,夏六一在心里骂了一声,他现在看到这小子就心堵,真想把他那张脸用刀子刮下来! …… 第二日无假,犯人们照例被车运往了附近采石场劳作。正是秋老虎回巢的季节,晌午阳光热烈,火辣辣地烧灼在皮肤上,海风一卷,好似能将整张烧焦的皮剥掉。劳作的犯人们时不时停下来抹汗,将身上透湿的背心脱下,拧干了,再顶在头上。更有甚者热得将裤衩都脱了下来,不出片刻便被烈日烫了蛋,火急火燎地重新套上。 作为狱霸,夏六一在这种事情上当然是能偷懒就偷懒,将工活都扔给了手下马仔,他戴着顶大草帽,蹲在狱警看不见的死角里吞云吐雾。赤裸的脊背上纵横伸展着长长短短密密麻麻的旧伤疤,被高温烤出浓郁的黑红色泽,整个人像是要燃烧。 远处突然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越来越多的人朝那个方向聚集而去。夏六一不耐烦地掐了手头半根烟站起来,习惯性想扔,想起现在在牢里得省着点儿,只能掐灭了塞进裤兜。 “怎么了?”他拉住正往那方向张望的一个马仔。 “好像是大疤哥,跟人吵起来了。” 大疤头这架吵的也冤枉,他本来就不是胡乱惹事的性子,好好地干着活儿,突然被沙家帮的人揪住,硬说他故意倒掉了自己刚装好的一筐石料。大疤头自然不肯认,双方一来二去就掐了起来。沙家帮的大蟒从近处跑过来,一见大疤头就怒火中烧,新仇加旧狠,一拳揍上来,二人霎时打作一团! 夏六一赶到的时候,骁骑堂和沙家帮的人马已经几乎全部加入了战局,打得不可开交。远处狱警嘟嘟地吹着哨子,正一边摸电棒一边朝这边跑。 “都住手——!”夏六一喝道。眼瞅着沙大佬也一瘸一拐往这边赶,“跛沙!叫你的 人住手!再打下去我们全得关禁闭!” 两个大佬在各自手下面前都颇有威信,高喝了一声,双方人马便意犹未尽地住了手。大疤头气喘吁吁地站在正中,夏六一皱着眉刚要向他训话,大疤头突然神色一滞,捂着腹部倒了下去! 包围着他的人们下意识退后几步,大疤头栽倒在地,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 而大蟒呆站在他旁边,手里抓着一支削尖的牙刷柄,上面还滴着血。 夏六一面色瞬寒,杀意骤起,一招锁喉向大蟒扣去。吓呆了的大蟒毫无防备,眨眼就被夏六一卡住了喉咙,挣扎着发出吱嘎声响。 “不,噶……不是……噶……我……” “夏双刀!放开他!有事好商量!”跛沙扑上来想拉架,被夏六一一脚踹开老远。骁骑堂人马群情激愤展开了攻击,双方顿时再次打作一团! 狱警们暴喝着冲上来,先就齐齐把电棒扎到了夏六一身上!夏六一抽搐着栽倒在地,正对上一旁血泊中同样抽搐的大疤头。大疤头捂着满腹鲜血,虚弱呻吟,“大佬,别打了,大佬……” 夏六一咬牙闷吼,挣扎爬起,被一棒抽中脑后,彻底晕死过去。 …… 他醒来的时候,趴在禁闭室里。禁闭室在地下,与外头烈日高温截然不同的阴冷。夏六一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子,被冻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哆嗦,终于清醒过来。 他头痛欲裂,眉头也被擦伤,一边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摇晃几步,攀到门口铁栏边。 “醒了?”站在门口走廊上看守的狱警问。 “我兄弟呢?” “被捅那个?送医院了,还活着。” “大蟒呢?” “跟你一样关起来了,”狱警道,“他说他没捅人,牙刷是被人趁乱塞到他手里的。” 夏六一皱起眉头,却牵扯到眼睛伤口,低哼了一声。 狱警扔了根烟给他,劝道,“你就别惦记大蟒了,你刑期才几个月?真把大蟒杀了,想在这儿住一辈子?” “他伤了我兄弟。”夏六一阴冷道。 “你们这些古惑仔,真以为自己义薄云天啊?”狱警嗤笑道,又扔了一盒火柴给他。“抽根烟消消气吧,夏大佬,你还有两天禁闭要蹲。” 夏六一在禁闭室里待了整三天,跟所有被关禁闭的 人一样,出来时都满脸胡渣,神情憔悴,头脑昏沉。跟他一起出来的沙大佬,脚步都有些虚浮,走几步就停下来顿一下——禁闭室阴湿,他那条曾断掉的腿一直在犯疼。 他强忍着快走几步,跟上夏六一的步伐,一边与他并行一边低声道,“夏双刀,那把牙刷的确是大蟒的,但他不可能带去采石场捅人。大蟒再冲动,没我的允许也不可能对你的人下杀手。” 夏六一轻笑一声,“所以沙大佬是想说,大蟒的确得到了你的允许?”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绝对没有指使他做任何事。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真死了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沙大佬,收声吧。你救不了大蟒的命,”夏六一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如果我查清楚是你指使的,你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跛沙又气又急,低声骂道,“夏六一,我们俩斗成一团,最后便宜了谁?你怎么不用脑子想想?你比当年郝承青差远……” 话没说完他就被夏六一扼着喉咙顶在了墙上,“你他妈闭嘴!他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押送的两个狱警举棍子上来硬把他俩分开,“夏六一你老实点!才出来又想进去了?!” 夏六一恨恨地摔开了跛沙,狱警一人一个将他俩强押回宿舍,临进门的时候重重推了他俩一把,“你们俩再敢闹事,一人关十天禁闭!听见没有?” “……” “问你们听到没有——?!” “听到,阿sir。”两个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大佬憋屈地应道。 狱警给他们解开了手铐,“滚!拿上洗漱用品去洗澡!他妈的臭死了!还有半小时熄灯,快点儿!” 跛沙气哼哼地拿了毛巾水盆,径自走去澡堂。他的脚僵得厉害,急需热水冲一冲。夏六一却动作迟疑,一边走一边看了一圈,发现骁骑堂和沙家帮的人都不在宿舍里。 “阿sir?”他走到门边唤值班的狱警,“那天打架的其他人哪儿去了?还在关禁闭?” 这个明显眼生的狱警嗤笑一声,“关其他宿舍去了,留着陪你们继续打架?” 夏六一狐疑地看着他,确定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邢sir哪儿去了?在澡堂?” 那人又冷冷一笑,“邢sir这两天请病假,”他隔着栏杆挥起了手中电棍,不耐烦地催促,“少废话!快点儿去洗澡!再磨磨蹭蹭对你不客气!” 夏六一在他的瞪视下朝澡堂方向走去,澡堂设在宿舍楼外,中间修了一条深长的走廊。因为离宿舍较远,澡堂里发生什么事在宿舍这边是几乎听不见的,所以门外还多设了一名狱警看守。 夏六一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在这个澡堂中被炮仔派来的人围攻。大疤头提前买通了当时的看守邢sir,邢sir借故离开,所以众人在澡堂中一番打斗,并未被狱方察觉。 而现在门口正笔直地站着另一名狱警,也是同样眼生。 夏六一戒备地朝门内望了一望,沙大佬正光着屁股背对着他站在最靠里的水管旁,整个人沐浴冲刷在水流中。澡堂里除他外再无一人。 单单一个沙大佬并不足为患,加上门口还有看守,因此夏六一虽然心中生疑,还是走了进去。回头看看那位一脸漠然的新阿sir,阿sir显然对围观裸男洗澡并无兴趣,木着脸别开了眼。 夏六一走到离沙大佬较近的一处水管前,一边拧热水开关,一边借势跟他说话。 “外头有点不对劲……”他话没说完就顿住了,震惊地看着沙大佬——先前背对着他的沙大佬,双手被衣服撕成的布条捆绑在水管上,双脚也被捆成一束动弹不得,嘴里塞着自己的裤衩,被哗哗水流淋得狼狈不堪,正瞪着眼睛冲他一个劲儿闷哼! 而夏六一在发现不对的同时,手已经拧开了热水开关——塞在水管道中的一包海沙一下子被汹涌而出的热水冲了出来!漫天碎砂扑了夏六一一头一身! 眼前一黑,双目霎时剧痛!夏六一挡着眼痛叫着直往后退,剧痛间警觉身后风声不对,下意识将手中塑料水盆抡后一挡!“哐!”一声重响,是利器刺破盆底的声音!他狠狠一记后踹,偷袭者痛叫着被踹出老远! 他耳朵里听着澡堂门口方向传来急密的脚步声,大约跑进了七八人,接着便是虾皮得意的吆喝,“把周围水龙头全打开!夏六一你这个扑街想算计老子?!老子要你死无全尸!” 伴随着四面八方刺耳的哗哗水流声,几个大汉向夏六一蜂拥而上! 第四十五章 这是你相好的? 夏六一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怒吼着向四周胡乱挥舞着手中水盆,也不知打中了谁、吓跑了谁、谁又接着冲了上来,冷不丁背后就挨了一刀!他朝后一脚踹出,对方连人带刀栽了出去! 背上大片皮肉撕裂的剧痛让他从失明的狂躁中清醒过来,耳边呼啸而来的风声突然清晰无比,他打了个旋子一记侧高踢,又一个偷袭者被他正中下巴飞了出去,连血带牙吐了一地! 剩下几个大汉被他这一招干倒一个的阵势给震住了,包围着他,暂时谁也不敢上前。夏六一伸手抹了一把背后的血,神情愈发阴狠。在极其压抑逼仄的黑暗中,身经百战的他反而愈发冷静下来,膝盖一抬“咔嚓!”一下,他将手中塑料盆折成两片! 一手分执一片,弓腰分腿,他比出了双刀的预备势。 几个汉子立刻齐刷刷向后退了一大步。双刀血修罗,这名号真不是吹出来的,众人忆起他当年独自一人血战小巷砍翻四十余人的狠辣,都是心中一凛,甚至有人紧张到打起了哆嗦。 虾皮万万没想到夏六一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能这般气势逼人,气急狂吼,“怕他干什么!他现在就是个瞎子!!” 为证明自己的言论,他抡起手中纸刀冲夏六一扑了上去!夏六一抡手一架,顺势剪了个腕花使力一震!虾皮虎口一麻,纸刀凌空飞出!夏六一再回手一“刀”扎出去,虾皮怪叫着踉跄退出几步,胸口已是一道血口。 虾皮吓得接连怪叫了好几声才冷静下来,低头一看伤口却并不致命——夏六一拿的毕竟只是一片轻薄的塑料盆;且夏六一只是原地防守,并未追刺上前——他双目不能视,四周又水流湍急、干扰听觉,终究是有些忌惮。 虾皮怪笑了一声,胆子一壮,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牙刷尖柄,再次冲夏六一扑了上去!其他几个大汉见他如此,也齐齐壮下胆子,趁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 夏六一左突右围,脚下步伐纷急,几乎是紧贴着众人缠削裹刺,人群中吃痛惨叫声不断,但他身上细碎伤口也不断增加。六个大汉将他围得滴水不漏,之前被他踹出去的两人也挤在边上跃跃欲试。夏六一勾过身侧一人脖颈将对方掼倒在地,耳听着包围圈越挤越小,他暴喝一声身姿一旋、挥“刀”横扫,将人群逼开的同时快速几步一个腾空双蹬——又将另一人踹了出去! 落地却骤入水帘,被开至最热的烫水淋了一肩一臂!他闷吼一声退出几步,被方才被他掼趴在地上的那人一刀扎进了 左腿腿肚! 夏六一发出狂怒的痛叫声,右腿一撩将这人也蹬开一边。踉跄着战立不稳,他喘着粗气再次比出防备姿势。 “他右手一直是虚招!!”那个被他踹开的人痛叫提醒,“他右手一直没使过力!” 众人听言,立时向他右路袭去,夏六一下意识旋身踢出,左腿肚却剧痛无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肩上背上立时又挨了两刀,他就地一滚避开其他攻击,刚要跳起来就被人一脚踹中了侧脑太阳穴!闷哼一声再次倒栽在地!脑中昏沉,耳内嗡嗡鸣响,他几乎听不到外界声音…… 那人追上来又补了他一脚,被他顺势抱住腿就地一拖,也栽下地来。其余人等一拥而上,纵使他忙不迭挥起脸盆格挡,臂上腿上还是接连又遭了数刀! “杀了他!”虾皮的暴吼声夹杂在嗡嗡耳鸣声中。 头上又挨了狠重一踢!夏六一的意识再也无法支撑,恍惚间扑倒在地,迎面感觉有风,应该是有人再次向他踢来,他下意识抡手去挡。另一个方向传来的风感却突然更加强烈。 “咚——!” 有人一脚将那袭击者的腿踹了开去,袭击者战立不稳栽倒在地,紧接着便是被踩中下腹后的凄厉惨叫! 夏六一昏昏沉沉,双手撑地而跪,在清醒与混沌中不断沉浮。他听见隐约的激烈打斗声——有人护在他身前,正与来袭者们恶斗。 胳膊突然被人一提,他被拽了起来,他歪靠在对方肩背上喘息,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没死吧?” 是秦皓。 “你怎么在这儿?”夏六一喘息道。 “你就这点儿身手?”秦皓直白地问。 “老子手里没刀!”夏六一怒喝道,左手一把扣起秦皓持纸刀的右手手腕,朝两人脑后一刺!来偷袭的一人被刺中高举的手臂,惨嚎声刚起,又被夏六一一个后踹踢开老远。 秦皓见他尚能战斗,便索性将纸刀塞进他手里,“刀给你。一共八个,我六个,你两个。” “一人四个!”夏六一更怒了。 “你看不见,站不稳,右手还废了。”秦皓直白地点明。 “你闭嘴!” 夏六一暴喝一声重振起杀气,与秦皓一起冲向了对方人群!打头阵的虾皮又被秦皓一脚踹到了脸上,夏六一跟着扣住虾皮身旁一人手臂,转身一个过肩摔砸到地上,当腹一刀!惨嚎声顿起… … …… 黑暗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周遭繁杂的风声渐渐平息,夏六一听到了最后一名袭击者坠地的声音,四下里低喊呻吟一片。 夏六一虚脱地软倒下去,又被秦皓扶了起来。他撑着一口气问,“虾皮,还没死吧?” “谁都没死,”秦皓冷淡道,“我只报答你救我,不为你杀人。” 夏六一没心情计较他话里的不屑,艰难地咽了一口血,命令道,“把我扶到虾皮那里去。” 秦皓深吸了一口气,听起来挺不情愿被使唤,但还是把他搀了过去。 虾皮就躺靠在离他们不远的墙边,不知道被伤了哪儿,呼吸声听起来哆嗦得厉害。夏六一拽起他头发,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虾皮哇地咳出一口血,呻吟道,“别杀我……求求你……” 夏六一靠着他坐了下来——实在是没力气再站了,疲惫道,“我不杀你,我们来说说话。” “说,说话……好,好,只要你别杀我,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谁告诉你我要算计你的?我的人?” “不,不是,大疤头想买通我马仔,我马仔告,告诉我了。” 夏六一叹了口气——这个大疤,蛮力不缺,心眼却太少,做事终究是不够谨慎。 “大疤头也是你刺伤的?” “我,我一个马仔刺的,然后把牙刷塞进大蟒手里了。” “门口刚才那个阿sir也是你买通的?他帮你把跛沙捆起来,往每个水龙头里塞沙包,然后你再带人围攻我,最后做成我跟跛沙互相杀死对方的样子?” “是,是。” “我确实是想杀你,不过不仅仅是因为你在牢里不长眼,”夏六一提示道,“还因为三年前肥七跟许应串通谋害青龙,而你是他的副堂主。” 虾皮筛糠似的抖,声音很犹豫,“我,我不知道这,这事。” 夏六一又疲惫地叹了口气,突然一刀剁进了他的大腿! “啊——!!啊!!啊!!!”虾皮凄厉惨叫起来。 “安静点。”夏六一按住刀柄安抚道。 “啊……唔……”虾皮痛哭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没心情陪你杀时间。大窝口道36号,是你老母住的地方?” 虾皮哭着使劲点头,又想起他现在看不见,呜 咽着忙说,“是是是……不不不!求求你!我老母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不要……” “你老实说话,我就不为难她。三年前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地说出来!许应和肥七究竟谋划了什么?跟华探长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我都说,我都说……是许应,许应先来找肥七,说他想取代青龙做大佬,想取得肥七和华探长的支持。青龙之前拒绝了跟肥七合作码头上的生意,肥七很不高兴,许应说他愿意合作,还许诺每年给华探长翻倍的红包。后,后来他们就商量搞臭青龙,逼他下台,把他软禁起来……” “软禁?!那是他妈的谋命篡位!”夏六一手下一重,虾皮嗷一声惨叫。 “真,真的!我,我没说谎!许应一开始不想杀青龙,肥七也很犹豫,我是一直劝肥七不要杀的!毕竟青龙讲道义,在道上有声望,要是许应杀了青龙篡位,道上的人肯定不支持,肥七若是挺一个反骨仔上位,肯定也会遭反对!但是后来过了几天,华探长突然来找肥七,说青龙必须死……” “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华,华探长很坚持……” 夏六一的拳头骤然握紧,嘎吱作响,咬牙道,“后来呢?” “后来许应说要是直接杀青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说要设一个局,栽赃到你头上。后来青龙死了,你也逃了。肥七以为这事就这么成了,还开香槟庆祝。谁料到你又出现了,还杀了许应,做了龙头。肥七不甘心,想接着杀你。华探长却跳出来阻止,说只要青龙死了就够了,谁上台无所谓,不要接着闹大,况且你不知情,对他们没有威胁。肥七觉得华探长是舍不得你封的红包,就想把你跟华探长一起做了……后来肥七反而被你搞死了,他那是活该!我,我虽然知道,但都没有参与过,我只是他手底下一条狗,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夏六一脸上一片阴沉,神情森冷得令虾皮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然而他最终开口,却只是平静地道,“今天的事,你们几个是蓄意伤害,我跟秦皓是正当防卫,要是你们有一个人录口供的时候胡编乱造,我就请你们所有人的老母过节,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秦皓。”夏六一偏头又道。 “嗯?” “一会儿你提醒医生,先清理我眼睛。” “唔。” “去把跛沙放了,让他出去 叫阿sir们来。” 秦皓依言而去。夏六一朝后一仰,头靠在了墙上,懒懒地拍了拍虾皮还插着刀的那条腿。虾皮默默含泪,丝毫不敢挣扎。 “放心吧,我不杀你。还得谢谢你。”夏六一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容。 “现在我可以保外就医了。” …… 四面惨白的病房内,几张病床被帘子隔成了几个单间。最靠里的一张床上,夏六一被缠得跟个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一只脚还被吊了起来,眼睛上也缠了纱布,左手打着点滴,右手则被铐在了床边铁杆上。 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夏六一等了半天,连个气音都没听见,忍不住发问,“你怎么了?哭了?” “没。”坐在病床旁的何初三终于开口道,声音很平静。 “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夏六一的保外就医还在申请中,现在犹处于被严密看管的状态,病房门外照理说应该守着两个阿sir。 “……”穿着偷来的白大褂、挂着吊牌、伪装医生的何初三,又沉默了。 夏六一又等了半天,他却连屁都不放一个,有了点儿火气,“他妈的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哑巴什么?说话!” 何初三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说。” “怎么了?因为我要瞎了,何精英嫌弃我了?” “你不会瞎,医生说如果恢复得好,过几天就能拆纱布。” “那你还哑巴什么?不想跟老子说话?老子都这样了,你不想说话就给老子滚出……” 话未说完他就被何初三捂住了嘴。耳朵里听见何初三情绪激烈的呼吸声,竭力压制了好久,何初三松开手,低声道,“六一哥,我真想把你关起来。” “啊?”夏六一没听明白。 “我真想把你铐在床上,哪儿都不让你去。你要是跟人打架,我就先废了你的腿。你要是让别人伤了你眼睛,我就先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你要想跑,我就干死你。” “……” “我说完了。” “……” 夏六一大张着嘴傻了半天,最后干巴巴地咂咂嘴,“别欺负我看不见,你压根不是何阿三吧?” 嘴巴马上又被堵上了,不过这次是用的舌头。夏大佬被结结实实吻了三分钟有余,最后气喘吁吁地挣脱开,铐着手铐的 手徒劳地挥了几下,“咳,行了行了,知道是你了。” 何初三又坐了回去,低着头静静地再没有发声。 夏六一觉得他今日实在古怪,估计是看自己受伤太重,受了刺激,脑子有点儿不正常。 “我真没事,”夏大佬放下身段,和颜悦色地安抚他,“牢里的武器都是边角料做的小玩意儿,被随便扎了几下而已。这点小伤算什么?你没看我当年……” “你不要说当年!”何初三怒道。 夏六一闭了嘴,神色冷了下来。他本来就有深沉心事,又加之暂时失明,躺在床上不能动,全身各处的伤都在犯疼,心情十分烦躁。没想到何初三收到风后竟混进医院来看望他,夏大佬一颗小心肝刚刚美得要上天,就被何初三揪下来踩在地上糟蹋。他妈的接二连三地向他甩臭脸,他就是再宠何初三,也受不了这口气! 夏六一也不说话了。房间里再度死寂。气氛冰冷得快要凝固。 “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何初三站起来说。 “……” 夏六一没回话,把脸转向了相反方向。他听见何初三的脚步声毫不犹豫走向门口。 丢你老母!扑街仔! 他忍不住抬起扎点滴的手,按住了胸口——那里空空荡荡,清理伤口的时候,医生收走了他的玉佛。 扑街仔…… 胸口猛地一沉!冲回来的何初三一把抱住了他,一脑袋埋进他肩窝里,呼吸声近乎哽咽。 夏六一呼吸滞了一滞,察觉到他身体不自然的轻颤,自己心里也酸胀起来。他将手从两人的胸口夹缝中挣扎出来,抚上何初三的发顶。 “六一哥,”何初三痛楚到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你就不能平平安安的?我就只是想要你平平安安!这么小的愿望,为什么总是这么难实现!” 夏六一叹息着摩挲他脑袋,“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受伤之后再说对不起!我不想再看见你这样躺在病床上!我只想你好好的!” “傻仔,别伤心了,我会好起来的。” 何初三抱他抱得死紧,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似的。夏六一心软得要化成水,想抬起双手回抱他,奈何右手还铐着镣铐,只能持续不停地摸他的脑袋安抚他。 将脸埋在夏六一肩头平复了好久呼吸,何初三才终于开口道,“你要是保外就医的话,是不是不用 回监狱了?” “嗯,是。”夏六一刑期原本就只剩下一个来月,在医院里养养伤也就过去了。 “那我天天来看你。” “嗯,好。” 何初三起身,认真地看着他,“你答应过我洗白。” 夏六一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嗯,我答应了。” “你洗白的后路,我都会给你铺好。你手下那些‘弟兄’,只要肯金盆洗手,都能有一份安稳工作,养家糊口。你到时候没有后顾之忧,说洗白,就一定要洗白。” “嗯,一定。” 何初三在他生了胡茬的下巴上亲了一口,看起来是完全平静了,“我得走了,待久了会被查房的护士发现。” “去吧。” 这小子的脚步声这下倒是一步一小停,三步一大顿,走得恋恋不舍的。夏六一竖起耳朵一直听到他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这才疲惫地叹出一大口气。 忆古思今,夏大佬回顾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过往,郁闷地认识到——他好像一直都被何初三吃得死死的。他妈的除了他,谁敢在骁骑堂的龙头大佬面前耍小性子,说些什么“关起来、干死你”之类狗胆包天的鬼话,发完脾气还扑大佬怀里撒娇,还敢跟大佬提要求、谈条件! 夏六一气得狠狠挠了两把床,恨不能把何初三揪回来噼里啪啦揍屁股。 他在床上唉声叹气,一帘之隔的隔壁病床突然响起人声,吓得夏大佬差点从床上翻下去! “想不到你真的喜欢男人?这是你相好的?小兔子挺有个性啊。” “跛沙?!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在这儿?他妈的那个阿sir把我捆起来之前捅了我一刀,你们一群扑街打架打了半天,讲话还他妈讲半天,再晚点儿把老子放下来,老子就要挂了!” 夏六一嗤了一声。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的样子,谁挂了也轮不到他挂。 “你被揍得挺惨啊,夏双刀。你也有今天?” “得了吧,跛沙,我跟人拼命的时候,你他妈还光着屁股在后头冲凉,你好意思笑话我?” 两个倒霉催的大佬隔着帘子对掐了几句,激动起来都牵扯到伤口,各自吸冷气憋疼去了。憋过劲了,齐声叹了口气,心中都是感慨万千。 “喂,跛沙,咱俩也算难兄难弟了吧?” “是难叔难侄,老子 比你大一辈!” “嗤,老不死的。” “你他妈……”那边床头镣铐“铛铛”了几下,悻然作罢,“夏小六,你这人就是脾气太臭,太他妈张扬。” “多谢夸奖。” 沙大佬在那边一噎,气得没话了,过了一会儿实在憋得不行,又开口道,“你下个月就出去了?” “是啊。” “真他妈狗屎运。” “呵,是不像你沙大佬,养好伤还要回去蹲二十年。” 沙大佬又噎了一下,悻然道,“行了行了,夏双刀,你少说两句。我沙家俊轻易不求人,现在是腆着脸来跟你说话。你再怎么给个台阶下。” “哦?你有事求我?” “我……我进来之前在外头私藏了一笔钱,谁都不知道。你出去以后,帮我找出来,给我老婆孩子带去。” “你马仔那么多,怎么不让他们去?” “他妈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年是哪个反骨仔向差佬卖了我,我谁都信不过。” “你信得过我?” 沙大佬叹了口气,“你这人是讨厌,不过跟青龙一样,还算讲道义。你要想坑我,在澡堂里就该趁机一刀捅死我,栽赃在虾皮身上。你不但没有,还救了我。我沙家俊欠你一条命,以后你在牢里的弟兄就是我的弟兄,你出去以后,我替你照料他们。” 夏六一乐了,“那就辛苦你了,沙兄。” “是你沙伯!” 第四十六章 我是大嫂啊 夏六一以带钱给跛沙的老婆孩子之事相逼,硬让跛沙把那层辈分削了,两人结拜了忘年兄弟。沙老哥对着这位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夏老弟,心有不忿,时不时就想找地方来出气。两人同躺一间病房,每天打嘴仗从早上斗到晚上,把那几年前谁挑了谁场子、谁抢了谁货的旧账都拖出来好好算了一算,算到怒处,甚至掀开帘子隔着走道用枕头一通瞎斗…… 只有在每天何初三穿着医生服偷溜进来的那五分钟里,沙大佬才识趣地偃旗息鼓,捂着被子堵上耳朵默念耶稣基督——夏双刀家的这只小兔子,说起小情话来简直肉麻得旁人没脸听! 等何初三悉悉索索溜走了,两位大佬马上又开始鏖战不休…… 在缴纳了巨额的保证金之后,保外就医正式申了下来,夏六一名正言顺地转去私家医院,与沙大佬分道扬镳。转院的时候,何初三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得西装革履的,作为“家属”来接夏大佬,搀着夏六一上了一架轮椅,让他先在旁边坐会儿,给他收拾衣物。 沙大佬从来不在何初三来的时候找存在感——人家小俩口一天就温存这五分钟,他要敢去打扰,夏六一憋急了能再捅他一刀——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掀开挂帘一角,想要瞅瞅这位骁骑堂大嫂庐山真面目。 何初三早在第二次来“探病”的时候就被夏六一轻咳提醒旁边还躺了个狱友,因此见到沙大佬并不惊慌,单是朝他礼貌一笑,继续叠夏大佬刚换下来的旧衣服。 沙大佬玩味地上下扫了何初三好几眼,“夏老弟,为兄心中一直有一事,这几日百思不得其解,必须要问问你。” 夏六一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拆了,重复光明,正坐在轮椅上抱着保温桶呼呼地吃何初三给他做的椰汁雪蛤膏,腮帮子鼓鼓的,头也没抬,“沙老兄,有屁就放,吊什么书袋子?” “你们俩……”沙大佬又瞅了何初三一眼,还是不敢相信,这小兔子瞧起来又白又温顺,明显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怎么看也不像能把夏大佬“关起来”、“干死”的人,“你是被压的那个?” “呼咳!”夏大佬冷不丁被椰汁呛住!捂着脖子瞪着他使劲咳! 何初三赶紧过去给夏大佬拍背,一边搂着他肩膀安抚,一边端庄贤惠地向沙兄解释,“沙大哥你说笑了,当然是我伺候他,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犯上啊。” 沙大佬眼珠子一转,狐疑道,“是嘛?第一天你进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何初三腼腆一笑,娇滴滴地往夏大佬身上一靠,“我那是看他受伤了,心疼,发发脾气罢了。回去还不知道咱们大佬怎么罚我呢。沙大哥你行行好,帮我说几句好话,求他饶了我?” 夏六一咳得说不出话,满脸涨红,听不下去地往他屁股后面狠拍了一巴掌——何影帝你演够了没有? 何初三被他一巴掌拍了个趔趄,捂着屁股委屈兮兮地对沙大佬作出“你看”的表情。 沙大佬半信半疑地目送他俩出了病房。门口看守的阿sir进来查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在登记表上签了字,也拿给夏六一签了签。 “你……”阿sir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何初三一眼,总觉得眼熟,“你是他弟弟?” “我是他表亲。”何初三一派坦然地迎着阿sir目光,他这几天扮医生来的时候都戴了口罩,理应不被认出来。 “就你一个人来接他?转院的车呢?” “其他人在停车场。” 阿sir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行了。临走时从后头往夏六一轮椅靠背上拍了一拍,“出去以后老实点儿!别又进去了!” 夏六一没回头,懒洋洋地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 何初三推着轮椅,两人泰然自若地进了电梯。电梯门刚一关上,夏六一呼地往何初三屁股上又扇了一巴掌! “痛!干什么啊,六一哥?” “让你胡说八道!扑街仔!”夏六一满脸通红还没褪完。 “我不是跟他解释我才是被压的那个么?”何初三挺委屈。 “老子让你第一天来的时候胡说八道!”夏六一更加恼羞成怒,四下乱摸,摸到挂在轮椅后的保温桶,就顺势拿来拍他。 “呜啊!痛!别打了六一哥!雪蛤膏要洒出来了!痛啊啊……” …… 崔东东和小马带着几个保镖,手捧鲜花,在停车场隆重欢迎了大佬与大嫂。眼见大嫂走路姿势扭曲,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印,众人顿时醒悟,纷纷扭过头去窃笑——大佬真心急。 崔东东一脸看不过去,帮着护工一起把夏六一搬上私家医院的转院救护车,顺势就坐在了夏大佬旁边,低声谴责道,“你真是禽兽!” “我禽兽什么了我?”夏六一被她骂得莫名其妙。 崔东东示意对面正摸着座椅试试探探、龇牙咧嘴地想坐下的何初三,“ 你在病房里就把人家给上了?这里是医院,你不会收敛点儿?伤都没好急什么啊?” 夏六一气得立马提了声,“我上……”压低声怒道,“我上个屁!” “你掩饰个屁!”崔东东谴责地瞪了他一眼,扔下他去关怀何初三,“小三子先别坐,姐给你垫条毯子。” 夏六一眼瞅着何初三还真羞涩腼腆地坐在崔东东给垫的小毯子上,一副饱受大佬蹂躏的样子,气得鼻子都要歪。他扭头看见小马也是一脸义愤难平的神情。小马凑上来小声骂道,“大佬,这小子也太不体贴人了!你伤这么重,他还勾引你,真是不懂事!” 夏六一一巴掌把他扇远,“滚你!” …… 光天化日的,一群江湖人士在私家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开香槟红酒大肆庆祝,鲜花与水果铺满了桌椅和病床,头顶吊灯上挂着彩带气球,还有“欢迎回家!大佬最靓!”的大横幅。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崔东东踩在桌子上喊道,“弟兄们,今天我们要庆祝两件事!第一是欢迎大佬平安归来!虽然包成个木乃伊,不过好歹还活着嘛不是!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躲开了夏六一朝她砸过来的枕头。“大佬你别急,等我说完啊!第二件事,今年的六一节日咱们错过了,现在怎么说也要给咱大佬好好补个生日!来人——上蛋糕——!” 小马带着又一群人一边用蹩脚的英文高唱着生日歌,一边推了一个三层的大蛋糕进来,蛋糕顶上插着一面小红旗。小马把它摘下来,放声朗读,“祝大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永远十八岁!” “十八你老母!”躺坐在床上的夏六一笑着朝他又扔了一个枕头。 “大佬两个枕头都扔完啦!没有武器啦!”崔东东在高处振臂一呼,“兄弟们上啊!按住大佬灌酒——!” 一群汉子欢呼着冲上来往大佬手里塞酒瓶子,“大佬喝喝喝!”“大佬我敬你!”“大佬先喝我这杯!” “他受伤,不能喝酒。”坐在夏六一旁边的何初三忙不迭挡在前面阻拦。崔东东一声令下,“把小三子抬起来扔掉——!” 众大汉欢呼着把何初三整个人抬了起来,“噢——!”“噢——!”地往天上扔。 “扔扔扔!扔得越远越好!”夏六一在后头笑骂,“酒拿来!老子要喝!烟也给我点上!” 值班的护士听到声音,想进来劝阻,也被这群肆无忌惮的黑社会抬了起来,尖 叫着与何初三一起被扔上扔下。守在门口的几个保镖往路过的病人手里一个劲儿塞红包,“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们的背后,欢呼声、开香槟的声音、敬酒声和尖叫声震响了整座医院…… …… 傍晚时分,小马喝得微醺,哼着歌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管辖的夜总会。几个留守的马仔围上来,“小马哥!”“马哥!”“大佬怎样啦?” 小马朝自己脸上一个若隐若现的巴掌印一指,“瞧见没?好着哪!中气十足!” 几个马仔轮番上来扒他脸,“对对对,就是大佬打出来的样子。”“咱大佬不是受伤了吗?受伤还有这么大力气,真威猛。”“我也想被大佬打一下,荣耀啊。” “滚滚滚滚滚……”小马发起威来,把这群臭小子全赶跑了。穿过人群熙熙攘攘的舞池,他走上二楼的办公室,锁起门来清点了一番最近的账目,然后又摇摇晃晃地上了三楼。 三楼的装修比下面两楼要简陋得多,破破烂烂的石灰墙,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偌大的客厅里孤零零地放着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单人沙发。这里是小马的临时住所,与骁骑堂里其他头目不同,他没有买房,无固定居所,只在他管事的几个场子附近有临时的卧室,还在市区里分别租了几套房。狡兔三窟,他马如龙毫无疑问是骁骑堂最善“藏”的一个人。 他用钥匙打开了房间尽头的卧室门。被他藏在里面一个月的人,从被褥凌乱的床上抬起头来。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这人的脸,这人懒洋洋地用留着尖长指甲的手刨开了一点点头发,看清楚了是小马,又将脑袋埋了下去。 小马看了一眼桌上,临走时留的面包和肉干都没有动过,只有水被喝了半杯。 “起来吃点东西,”小马踹了踹床,“你想饿死?” 这人在被子底下伸长手脚做了个姿势扭曲的懒腰,过了好久,才嘟哝出一声,“我想吃牛排。” “这儿没牛排。” “你带我出去吃。” “你找死啊?你不是说你干爹派了杀手来追杀你?” “一个月都没找到我的废柴,我才不怕呢。”这人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一对雪白的大奶/子猛地弹了出来。 小马忙不迭移开脸,“妈的你又裸睡?!你恶不恶心!快穿上!” 这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摸过床头一条发带,将散乱的长发扎了起来,露出一张邪魅艳丽的脸,原 来是玉观音。 “你害羞什么呀?”玉观音的笑容又甜又瘆人,“睡都睡过了。” “你闭嘴!以后不许再提这事,老子那是喝醉了!” “你骗谁呀?”玉观音突然从后头搂住他,小马浑身一僵,“喝醉的人才硬不起来呢。你那天晚上好硬呀,干了人家一遍又一遍,把人家背上的伤都弄裂了,差点就被你弄死了呢。”一边说她一边用微勃的下/体蹭小马的大腿,小马打了个寒颤,使了好大力气才从她怀里挣脱开! “老子说了喝醉就是喝醉!老子对你这种变态,变态人妖,没,没兴趣!你离我远点!别,别过来啊!” 玉观音在小马的结巴惨叫声中越凑越近,没几下就把他逼到了墙角。小马人高马大的一个精壮汉子,被她一个瘦腰长腿的“弱女子”逼得退无可退,面饼一样贴着墙不敢动弹。想伸手推她吧,她浑身一丝/不挂,皮肤白皙光滑,双峰咄咄逼人,根本没地方下手! “啊——!”小马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语无伦次地大骂,“你让开!变态!死人妖!扑街!你老母!啊……”他尾音变了个调。 “明明一看见人家的胸就硬了,”玉观音抓着他的要害笑道,“呐,你这里很不错呢,小玉很喜欢。” “放,放开我……” “你又喝了酒吧?我都闻见你身上的味儿了,呵呵,男人味……” “不,不要……你放……啊……啊……救命,救命啊——!” …… 半夜时分,正是夜总会里灯火通明、群魔乱舞的热闹时分。喧闹的人声与激烈的鼓点穿透两层楼板,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三楼,楼板的微微震颤让掉落在地上的一个枕头也在微微抖动。 一只粗壮的、汗水密布的胳膊从皱巴巴的被子下头伸了出来,沾满可疑液体的手掌抓住了床头柜上的枪。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跟着滑了出来,把那只抓着枪的手拽了回去。 鼓成一团的被子下头响起争斗声。 “放开我!说了不要了!” “嗯嘛,再来一次嘛。” “都四次了!你,你,你是不是狐狸精变的?你吸男人精气活啊!” “呵呵呵,马哥哥真可爱,人家更想要你了。” “你再碰我我开枪了啊!” “来嘛,快打死我,打死了以后把我泡在福尔马林里,每天都陪着你哦 。” “啊啊啊啊你这个变态——!你……你放开我老二……奶奶!东东姐!大佬啊!谁来救救我啊——!” …… 几十公里外,他大佬正被大嫂按在床上吻得自救尚且不暇,谁还顾得了他。 何精英一边吻还一边把手伸进夏大佬的病号服里,公然搓起了大佬的小尖尖。夏六一眼睛一瞪,想揍他却被他按住了手,舌尖的激烈挑逗与深吮紧接着让夏六一更加喘不过气来,敏感点被揉搓按压着让他仿佛浑身的肌肉都酥软了。他被何初三吻得只能从鼻腔里发出呜呜的闷哼声,津液控制不住地沿着嘴角下滑,湿哒哒地淋在枕头上。 直到夏大佬被吻得完全不能呼吸,挣扎着用无力的右手开始捶打起何初三的后背,何初三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他。将脸埋在夏六一耳后喘了一会儿气,何初三压抑着道,“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慢慢算。” “算什么?”夏六一推了他一把,没推开,“老子还欠上你了?” “你欠我很多,”何初三往他微肿的唇上又啵了一个带响的,“你欠我一个平平安安,你还欠我一个儿童节。” “滚你的,儿童!”夏六一往他胸口捶了一拳,捶到一个硬的东西,“这什么?” 何初三把戴在自己胸口的玉佛取下来,给他戴上,“我找医生要回来了。你要一直戴着,一直到我拿戒指来换,那之前不准再取下来。” “肉麻。恶心。”夏六一批评他,习惯性地搓了搓玉佛,把它塞进衣服里。 “对了,我那些弟兄们怎么都认识你?”他疑惑道。何初三的身份原本应该只有小马、东东和几个保镖知道而已,然而今天来病房里庆祝的那些骁骑堂的小头目们,却个个都对何初三很熟悉的样子。 何初三一脸理所应当,“因为我是‘大嫂’啊。” 夏六一作势要扇他巴掌,他一边捂头躲闪一边改口,并且对事实进行了恰到好处地修饰,“你不是答应了洗白么,东东姐也说你跟她商量过了。所以她请我做你们公司的投资顾问,研究公司‘转型’的事。我这段时间经常去,一些管事的大哥们也都认识我了。” 他把夏六一扇过来的手接住,揣进自己怀里,“东东姐之前成立了一间小公司,经我的手投资了几个项目,现在收益不错,你们的流动资金很充足。其他公司经营的产业我这段时间都跟东东姐商议好了怎么调整,一年之内,骁骑堂可以全面‘转型’。 ” 他眨巴着眼睛希冀地看向夏六一,“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在一起了。” 夏六一听了这么一段话,心里顿时翻起了大风大浪,面上却神态自若。宠溺地捏了捏何初三的脸,他柔声道,“傻仔,我们现在也平平安安在一起。” …… 夜已深沉,何初三在旁边的家属陪床上沉沉睡去。这段时间来,他除了去自己公司上班,还要跟崔东东一起处理骁骑堂的事务,最近几天还每天找机会混进医院,实在是累得不行。从没听过他打呼噜的夏六一,今晚居然都听见了他打的几个俏皮的小呼噜。 扑街仔,夏六一偏头看着他的背影琢磨,明天得问问他是不是感冒了,摁住他吃药打针。 确定了何初三睡得死沉,他偷摸过床头柜上的大哥大,给崔东东拨了个电话,躲在被子下头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又给小马拨了一个。 …… 扔在地板上的裤子里,大哥大铃声突兀响起。鼓成一团的被子被猛地掀开,小马一脸菜色露出头来,半死不活地爬下床,捡起大哥大,疲惫地坐在床边。 “喂?” 几秒钟之后,他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玉观音蛇一样滑了上来,光溜溜地贴在他背后,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问他,“阿六打来的?” “唔。” “要你明天去见他?” “唔。” “你要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小马叹了口气,“你要不要我告诉他?” “如果我说不要,你就真的不告诉他吗?”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是不是要害他,你如果要害他,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告诉他。” 玉观音又娇滴滴地笑了起来,小女儿情调十足,“马哥哥一片忠心,好帅呐,小玉好喜欢。” 她抱着小马黏黏糊糊地蹭了蹭,道,“你放心吧,我也很喜欢阿六,我不会害他的。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他。不过我跟他的伤都还没好,我就晚一点再找他啦。” 小马又叹了口气,“你这个变态满嘴胡话,我不信你。总之你给我老实待在这儿养伤,别起花花心思。” “知道啦,你不是都把我锁起来了嘛。牛排都不让人家吃。” “吃 什么破牛排!”小马骂道,不耐烦地挣脱她,打开衣柜扔了件自己的衬衫给她,“把衣服穿上!饿了一天了还非拉着我胡搞,饿死你得了!我去给你煮碗煎蛋面,你爱吃不吃!” 第四十七章 你就缺人管 小马一夜苦战,差点要精毁人亡,第二天睡到正午才醒,脚步虚浮,头昏眼花。对着浴室镜子狠狠扑了两把水,他看着自己这副明显纵欲过度、肾虚体乏的样子,一声长叹,英雄气短啊。 玉观音穿着他的衬衫蹲在外屋沙发上,拿着把菜刀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小马叼着牙刷探头看了看,一声咆哮,“仆你个街!那是老子切菜用的!你拿来削脚趾甲?!” 玉观音把刀举起来看了看,不以为然,“我以为是你砍人用的嘛。怕什么呀?人家又没有脚气。” “妈的你这变态从头到脚都写着‘恶心’!”小马跑出来把菜刀抢走了,翻箱倒柜最后扔了一只指甲剪给她,“你他妈有露阴癖啊?!把裤子穿上!” “人家没有干净内裤穿了。”玉观音噘着嘴。 “我等会儿出去给你买行了吧?!”小马翻了条自己的牛仔裤给她,“先穿上!” “要买女式的,有蕾丝的。” “女式你穿得上吗!你先把你那根恶心东西剁了!” “为什么呀?”玉观音还挺委屈,“你昨晚摸人家摸得那么开心。” “那是你抓着老子的手摸的!变态给老子闭嘴!” “马哥哥生起气来真帅,再对人家凶一点嘛。” “啊啊啊你这个变态!伤好了快点儿给老子滚出去!” 玉观音被骂得一脸兴奋,风情万种地躺在沙发上看小马穿衣穿鞋,眼见小马要走了,她补了一句,“人家今天要吃牛排。” “吃你老母!”小马恶狠狠地骂道,“老实待着!……回来带你去吃。” “呵呵呵,知道啦。” 狠狠地关上门,仔仔细细上了两重锁,小马一路打着哈欠开车到私家医院。 他昏昏沉沉地从电梯里出来,对守在夏大佬病房门口的几个保镖点了点头,刚一推门,就被里头传来的激烈争吵声吓清醒了。 “我让你配合他‘转型’!没让你拉他下水!” “我拉他?他第一天认识你吗?!他不知道我们做什么行当?!他既然敢对你起心思,就是自己跳进我们这滩浑水!他想干干净净来又清清白白去?啊哈,真他妈天大的笑话!” 小马将门仔细锁了,腆着脸凑上前去当和事佬,“大佬,东东姐,什么事想不开啊?给外头马仔们听见了多不好……” “你闭嘴—— !”大佬和大姐大异口同声地各向他砸了他一个枕头! 夏六一接着骂道,“他想玩‘洗白’,你就随便拿几个正经业务给他玩,你带他去见其他弟兄们做什么?总公司的事务你为什么也让他参与?” “他想搅和浑水就要付出代价!这是他的投名状!” “投个屁的名!你别他妈自作主张!从今天开始把所有事情都从他手底下抽出来!” 崔东东冷笑一声,“晚了,你的小扑街仔没跟你说吗?他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投资顾问’,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插香歃血拜了堂,从此是骁骑堂的一员。一旦入帮,不得退帮,这规矩谁都知道。” 夏六一呼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崔东东衣领。 小马赶紧扑上去拉架,“大佬,你腿上还有伤,快躺回去啊。东东姐你也少说两句,大佬现在身体不好……” “你闭嘴——!”大佬和大姐大异口同声一掌把他抡开了。 “崔东东,你好大的胆子,”夏六一压着怒气咬牙道,“你明知道我最忌讳的就是这件事。” “你该说你的扑街仔好大的胆子,”崔东东冷笑道,“我向他提入会这个要求的时候,他马上就答应了。他为了给你洗白,还真是什么都肯做。” 夏六一的怒气转为了狐疑,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放开了揪住她衣领的手,坐回床上,“你还是不信他?你想试探他?” “我信他没有‘坏’心,但我不信他没有‘异’心,”崔东东道,“他既然想改变骁骑堂,就得首先得上骁骑堂这条贼船。我不允许一个想插手帮会事务的人将自己置身事外。” 这次换夏六一冷笑了一声,“崔副堂主,你他妈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根本就没想过置身事外,我进牢子的时候他不帮我,是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站出来了也没用。现在他答应你拜堂入帮,是因为正合他意!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知道我现在不是真的要洗白,想混进来探探究竟。你以为这小子真的在意那点儿明面上的‘清白’?他要的是我、你、小马、骁骑堂的所有人,全部都浪子回头、金盆洗手!” 他点起一根烟,疲惫地吐了个烟圈,叹道,“你现在让他入帮,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了。这小子最擅长温水煮青蛙、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收买人心,你昨天没看见帮里那群傻小子跟他称兄道弟的傻样?你去查查,肯定都在这位‘投资顾问’手底下买了不少理财产品 ,就等着年底收钱了。我要是多关两个月出来,整个骁骑堂就要姓何了!” 他把烟指向蹲在一边委委屈屈地揉脸的小马,“不信你问他,买了什么?” 崔东东震惊地瞪向小马,小马打了个哆嗦,“不,不那什么,我……” “你,买,了,什,么?”崔东东寒着脸。 小马抱头朝墙角一缩,“二十万块的股票。” “马!如!龙!”崔东东冲上去扯起他耳朵一通乱揍,“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 “痛啊啊啊!我是讨厌他,我又不讨厌钱!而且那不是东东姐你带着他来公司说这是我们投资顾问嘛,我们当然就找他问‘投资’……嗷嗷嗷!痛痛痛!东东姐,东东姐我错了,别打了,我有要事向你们禀报!打死我了就说不了啊啊啊……” 最后还是夏六一在小马被揍成猪头之前,说了句“算了,连你都被扑街仔骗过去了,何况他们?”,并甩了崔东东一根烟,这才把小马救了下来。 小马憋憋屈屈捂着脑袋,躲到夏六一的背后——妈的,好不容易看在钱的份上对姓何的臭小子有了一咪咪好感,又被这顿打给抽没了! 夏大佬亲自拿打火机给气哼哼的崔副堂主点了烟,安抚她道,“扑街仔现在还查不到什么,我们也的确计划把绝大部分业务都转型。做事的时候小心提防他一些就是了。” 崔东东仍旧气不打一出来,调转火头对准大佬,“你说你,随便包养哪个小白脸不好,非要找这盏不省油的灯。” “他妈的以前一个劲儿怂恿老子包养他的不是你吗!”夏大佬怒了,“现在又放马后炮!” 崔东东哼出一声,看在大佬受伤的份上,识趣地不与大佬计较了。 “好啦,是我错,”她服软道,“没有识破小三子的目的,反而被他利用了。先不提这事。你从虾皮嘴里套出什么话来了?” 夏六一看了一眼禁闭的病房门,掐熄了烟,压低声道,“杀青龙,不是许应的意思,是华探长。” “什么?!” 三人关在房里好一阵叽叽咕咕,夏六一说清了来龙去脉,但崔东东听了之后反而更加疑虑重重。 “青龙跟华探长向来关系不错。华探长为什么要害他?”她问。 夏六一摇头道,“我觉得这事与老掌柜有关。华探长跟肥七说‘只要青龙死了就够了,谁上 台无所谓’——乱世操盘,暗掌黑白,是老掌柜的手笔。” “老掌柜?!”崔东东更疑惑了,“我们跟老掌柜从来没有直接接触,每年通过华探长也给他交足了份钱,他有什么理由要杀青龙?!” 夏六一沉吟,“也许青龙挡了他的财路,又或者青龙发现了什么。总之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我要跟老掌柜直接见面。” 他对崔东东道,“明面上你配合阿三,该转型的业务全都转掉。私底下,我们跟乔爷的合作不能断——还得继续从泰国转‘货’给他。道上都传和氏诸派这么多年来风调雨顺,是有老掌柜在背后撑腰,传说乔爷跟老掌柜有直接接触,我要找他帮我向老掌柜牵线。o记现在跟我跟得紧,年底你代替我去趟泰国,跟金弥勒把下次交易的事定下来,货到手后全部转给乔爷,我们自己的场子不要卖了。” 崔东东点了点头。 “还有,给探长们的红包不仅不要断,还要翻倍。华探长死了以后,一直没有新‘代言人’站出来替老掌柜话事。应该是最近政局不稳,他更谨慎了一些。你跟探长们多接触,看看他们还有谁知道老掌柜的真实身份。” “好。” 夏六一叹了口气,“做事的时候小心些,避开阿三。” 崔东东也叹口气——大佬家这盏不省油的灯!“知道啦。” “你有事要说?”夏六一又问小马。 小马今天获得的信息量太大,还在脑子里消化,犹豫了老一会儿,“大佬,是有件事要向你交代,但是你们先别揍我啊,之前大佬在牢里,东东姐又忙,我觉得还是不要给你们添乱……” “行了!”夏六一不耐烦道,“不揍你,快点儿说。” “咳,我一个月前在公司附近捡到了,咳,玉观音。” 崔东东疑道,“玉观音?泰国那个玉观音?” “小玉?”夏六一也疑道。 “就是她。她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金弥勒,被追杀到这里,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找你,要等你出了牢子再当面跟你说,昨天我告诉她你出来了,她又说要等你出院……” “她说什么你就信?!”夏六一骂道,“那家伙是狐狸成精,谁也摸不准她要干什么!她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事?” “什么都没做,她来的时候受了伤,说金弥勒派了杀手到处找她,我就把她藏我屋里了,天天就在我屋里睡觉,哪里也没去…… ”小马顿了一下,悻悻地补充了一句,“乖得跟只猫似的。” “猫?”夏六一冷笑,“你见过一口能咬断你脖子的猫?你能活到现在算你命大!” 小马一缩脖子,因为从没见过玉观音发威,所以很是悻悻,“可我看她也没那么吓人……” “你知道个屁!”夏六一骂道,“她能有什么事找我,多半是借我的势力躲金弥勒罢了。你不怕死就把她养着吧,等我出院再说。把她看紧点儿!” “是!大佬!” …… 打发走了崔东东跟小马,夏六一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抽烟沉思。冷不丁抬眼看到墙上挂钟时间,顿时被烟呛住了,一边咳一边赶紧掐了烟,张开嘴使劲哈了哈气,又四下嗅了嗅,自己举着吊瓶一瘸一拐走到窗边把窗推开了,让风吹散房间里的烟味儿。 趁公司午休时间来送饭的何精英,就在此时拎着一个保温桶走进来。夏大佬赶紧把手里半截烟头朝外一扔,作出眺望风景的姿势。 “六一哥,你怎么下床了?”何初三快步上来扶他,“你想做什么按铃叫护工来做啊,叫门口的保镖大哥也行啊。” “行了别啰嗦!”夏六一气势十足地一摆手,“我又不是纸片人,下床吹吹风怎么了?” “好好好,知道你闷得慌,一会儿吃完饭我推你下楼去花园逛逛?你别再自己乱下床了。” “行了少废话!” 又啰嗦又废话的何精英叹了口气,把他扶回病床上坐了,又将小桌板支起来,保温桶里的饭菜挨个端出来,伺候夏大佬吃饭。 “你吃了没?”夏六一喝了两口汤才想起问他。 “一会儿回公司吃。” 夏六一拿保温桶的盖子舀了一盖子米饭给他,又夹了一大块排骨。 “不用,这只有一人份……” “收声!吃!” 何初三乖乖收声,端过桶盖,用勺子默默刨饭。夏六一又夹了两筷子青菜给他。 “笑什么?” “没啊。” “扑街仔!”夏六一骂了句,又唧唧地喝了两口汤,道,“以后你中午就别过来了,我这里有人送餐。” “你不是嫌医院的饭菜不好吃?” “我不会让保镖去附近酒楼买?” “外面餐馆调料放太多,对身体不好。” “我他妈离了你不能活?少废话,吃完给我滚回公司去,以后中午不准来了。” 何初三软声道,“六一哥,你别赶我走啦。我真不忙,不辛苦,公司只看绩效、不计工时的,我下午晚点儿回去也没关系。我明天做两人份的带来一起吃好不好?” “哼。” 夏六一不置可否地从鼻腔里喷出一声气音,埋头喝汤,喝着喝着忍无可忍,“你又笑什么?” “没啊。” 两个人腻腻歪歪地吃完饭,何初三收拾了碗筷,把轮椅架起来准备推夏大佬去楼下花园晒晒太阳。夏六一坐在轮椅上看他收收拣拣,突然神色一僵,还没来得及阻止——何初三已经从床头柜上一堆水果下头翻出了一枚打火机。 夏六一咳了一声,“刚才小马来了趟,他落下的……你他妈看着我干什么!老子就是抽了一支又怎么了?!” 何初三叹口气,把打火机塞进兜里,“下不为例啊,六一哥。” “你管我?!”夏大佬怒道。 “是啊,我管你,”何初三居然还理所应当地答道,凑上来给他理了理病号服,又给他架上一副墨镜,“你就缺人管。” 说完他敏捷地一歪脑袋,避过夏大佬扇过来的一巴掌,推起轮椅,笑道,“走啦,下楼吹风啦,大佬。” 门口两个保镖看见他俩出来,赶紧挺起胸膛作严肃认真状。 “南哥好,”何初三温和地招呼道。 阿南胸膛挺得更卖力了,“何先生好!” “这位怎么称呼?”何初三问另一位。 “何先生好!我叫阿毛!” “毛哥,”何初三点点头,微微一笑,“劳烦两位大哥,烟和打火机给我。” 两个保镖“啊?”了一声,齐齐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大佬——大佬黑着脸,装没听见。 阿南和阿毛乖乖把兜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掏出来交到何初三手上,何初三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微笑着嘱咐他们,“大佬要养伤,劳烦两位大哥提点一下各位兄弟,别在大佬病房里抽烟,酒也不准带进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两位保镖连忙摇头,并且狗腿地向大嫂献殷勤。“何先生我帮你按电梯!”“何先生我帮你拿包!” 坐在轮椅上的夏大佬脸色愈发青黑,生无可恋地被大嫂推走了。 第四十八章 你真管我?我真管你。 夏大佬的病房戒烟一事,别说夏大佬自己了,就连值班的保镖都憋得受不住——大家都是老烟鬼,一个钟头不碰都能浑身瘙痒、挠心挠肺。下午时分,几个保镖围坐在病床旁陪大佬打牌消遣,每人出完一张牌,就习惯性拿两只指头往嘴边啜一下。 最后是夏大佬额头上青筋直跳,忍无可忍,“阿南,出去买。” 阿南下意识缩了一下,“可是何先生说……” “他是大佬还是我是大佬!去买!” 阿南雀跃万分又忐忑万分地跑走了,一口气捧回了打火机与十几包烟,众人直抽得病房里乌烟瘴气,皆大欢喜。然而当天晚上夏大佬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叫谁去都好,就不该叫阿南去。 当晚加班,十点才回来的何精英,微微笑着,两步就把阿南逼到墙角里去了。 “南哥,大佬下午抽烟了吗?” 阿南战战兢兢地直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可我闻见病房里有烟味儿。” “不可能!我们开窗吹了半个钟头!” “……” 阿南语无伦次地补救,“不不不是,是昨天吹了半个钟头!” 何初三叹口气,“烟和打火机不是都收走了吗?谁带来的?” “反,反正不是我买的!” “……” 他俩身后的夏大佬,在病床上翻了个生无可恋的白眼,黑着脸缩被子里去了。 耳朵里听着何初三请走保镖,关门落锁的声音。脚步声先是进卫生间走了一遭,然后徐徐走到床边来,何初三的声音十分温和,“六一哥,起来擦个身,准备睡觉了。” 夏六一在被子下头憋了一会儿,满腔愤懑地想老子怕他个屁,怒而掀被起身。刚一见光亮就被何初三按在枕头上亲了个结实! 短短几个月而已,何处男不知道上哪儿领悟到这炉火纯青的吻技,扣着夏大佬的下颔,用舌头玩深喉。夏六一被吻得唔唔直挣扎,想瞪他吧,眼睛还被他用手捂住了。唇际舌间的爱抚一时猛烈一时温柔,夏六一大脑缺氧,在这快要腻死人的黑暗浓情里只顾得上拼命用鼻子呼气。实在是喘不过气来,他忍无可忍地嚼了一口何初三的舌头,然后就发出一声痛哼——何小瘪三反咬了他一口! 两人一同闷哼着移开嘴,一个吐着舌头一个捂着嘴唇。 夏六一 拿手背擦了一把嘴,看见上头的血迹,怒了,“你他妈真咬啊?” 何初三用舌头舔了舔手指,看见口水里混杂的血丝,倒是没反怪他,而是淡淡道,“你嘴里有烟味儿。” “你真管我?!” 何初三不发一言地站了起来,身体的阴影覆盖了夏六一的病床。他一颗一颗解开了自己的西装扣子,随手将外套扔在一旁椅子上。夏六一仰着头从下往上地看着他,突然发现这小子这几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出了肩宽体长的高挑身形,单薄衬衫遮掩不住结实的胸膛曲线,臂膀也变得坚实宽厚起来,脸颊和下颔的曲线愈发坚硬,已经是个成熟男人的样子了。 何初三又慢条斯理地拉开领带,松了衬衫的两颗纽扣。 “我真管你。”他终于开口道,语气很是平静,“你不会照顾自己,我来照顾你,你不会管自己,我来管你。以后你抽一支烟,我们就做一次这个。” “你他妈的想做什……”夏六一话还没骂完,就被他掀开被子扒了裤子,温热的湿毛巾一下子捂在了下面!“操!” 何初三娴熟地用毛巾上下搓弄他老二几下,掰开他大腿又擦了几把他的屁股,甚至还往菊门里狠抠了几下。 夏六一攥起枕头就要冲他砸过去,何初三一矮头避开攻击,扑上来掀起他衣服两手一边一个,十分耍贱地掐住了夏大佬的要害——两颗小尖尖!夏六一闷哼一声浑身一软,被他扣住双手,用领带捆了个结实! “操!”夏六一这次是真怒了,“你他妈要干什么?!” “嘘,”何初三朝门口示意了一眼,“你这个样子想被保镖看见?” 夏六一黑了脸——他的病号裤连内裤一起被扒得精光,两手被捆在头顶,病号服被掀到胸口,小尖尖又红又挺地露在外头——当然不想被保镖看见!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低声骂道,想用没受伤那条腿踹何初三,反被何初三顺势接过大腿,扛上肩头。 何精英作为一个兢兢业业追求效率的实干派,不跟他多说废话,当即用行为表达了自己的目的——低下头一口叼住了夏六二。 夏六一打了个哆嗦,当即话音都抖了,“你……发什么疯……” …… …… “滚你妈的!可以了吧!放,放开……” “养伤期间还抽烟吗?” “你他妈……不抽 了!不抽行了吧!”夏大佬快哭出来了。 “我以后能不能管你?” “能能能!他妈的你是大嫂……你是大嫂行了吧……快放开……” …… …… 崔副堂主闲来无事,第二天来陪大佬打牌,只见大佬病号服穿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戴了一副口罩,十分惊讶。 “你这是……感冒了?” 夏六一翻了个白眼,把口罩掀开一角给她看了看。崔副堂主一声爆笑冲破天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妈的,笑够了没有!你他妈唱歌啊!” “小三子,哈哈哈,下嘴,也,哈哈,也太狠了!你好像叼着两根香肠!哈哈哈哈! “闭嘴——!” “车厘子呢?车厘子咬肿了没?我看看?”崔东东上来扒大佬衣服,被大佬挥着枕头砸开。两人打闹了一阵,崔东东一边憋笑一边走到外面去叫阿南进来凑牌局。 阿南兢兢业业地带了两包烟和打火机进来,岂料夏大佬一看见就直皱眉头,“拿走拿走!” “大佬,不抽了?”阿南还没闹明白。 “戒了!”夏六一恶狠狠地骂道,眼角扫到一边抖肩的崔东东,“你他妈又笑什么!笑什么?!他妈的你还笑!再笑给老子滚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夏大佬苦哈哈地在病房里关了一个来月,每天输液吃药换药,吃何精英煮的营养餐,按摩,做康健运动,不能自由出行,除了打牌看电视也没什么消遣娱乐,不能吃零食,不能抽烟喝酒——憋得是挠心挠肺。这天一大早听医生说他恢复情况相当好,可以考虑回家静养,当即急赤白脸地就要出院! 他也不等何初三下班来接他,打电话叫来了崔东东和小马,后者又带来了一大堆弟兄。下午时分,大家欢天喜地地把大佬接回自家夜总会——先搞个喜迎大佬出院派对! 这帮子牛鬼蛇神又找到了寻欢作乐的由头,包了整个场子,叫了一群脱衣舞女来助兴,花天酒地,群魔狂欢。何初三收到风声,提前下班急匆匆地往回赶,一进夜总会差点被人潮掀翻——偌大的场子里挤了一两百号人,嘈杂欢呼声震天,简直不像狂欢,像热锅里面下饺子。 何初三进去就撞在一个彪形大 汉身上,对方脸一臭就要发难。小马带着人从边上挤出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骁骑堂的!自己人!” “他妈的和义社什么时候跟你们骁骑堂自己人了?!”对方丝毫没给小马面子地骂道。 “怎么着找茬?”小马一抹袖子,“想论论理是吧?你们乔爷就在楼上,我带你上楼跟他论论?” 对方臭着脸骂了句娘,憋着气挤入人群里,自觉消失。小马啐了一口,也骂了一句。 “老子的地盘也敢搞事!要不是今天大佬吩咐了,老子把你吊起来剐层皮!” “小马哥,”何初三道,“多谢。请问大佬在哪里?” “大佬在楼上开会,”小马一脸泰然,“他吩咐了让我带你去吃饭,吃完把你安全送回家。”见何初三还想发问,他不耐烦地补充道,“他说让你回家等他,他晚一点就回来。” 何初三收了声,看了眼狂欢的人群,不动声色地跟着小马走了。 …… 夏六一让小马陪大嫂用晚餐这事,也就是随口一句话。一方面想趁机让小马跟大嫂培养一下感情、不要成天“姓何的”长、“姓何的”短地给大佬找事,另一方面也有点让小马看着点何初三的意思,今天晚上他可不能让何初三闯进来当众露了面——他此时正在楼上请道上十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佬们吃饭。 名为“吃饭”,实则表示他夏大佬重新出山,风光依旧,骁骑堂势头正猛,诸位大佬们若有意,则继续携手共进,若无意,也别他妈的不识好歹趁火打劫。另外一件事,他与狱中的沙大佬结拜了异姓兄弟,收编了沙大佬流落在外的小弟们,两班人马从此就是一家兄弟,还请大家以后多担待。 这一餐饭至关重要,崔东东也作为骁骑堂二把手作陪,让大家看到他们正副堂主间兄弟情深,亲密无隙——龙头落难,副堂主代任其职,龙头出山,副堂主恭谨让位——别想打那挑拨离间的主意。 这些大佬们有与骁骑堂交好的,也有与骁骑堂交恶的,见他完须完尾地从牢子里出来,各自心里五味杂陈,都打起了小算盘。一餐饭吃得暗潮汹涌,表面上却是其乐融融,大佬们纷纷举酒祝贺,与身旁人客气闲聊。跟骁骑堂早有合作的和义社乔爷,更是与夏六一相谈甚欢。 “夏双刀,我料到你这次进去是别有所图。为了逼出反骨仔,不惜在牢子里走一遭,这招耍得狠啊。” “乔爷过奖了。我听说炮仔上位后第一个 要请乔爷吃饭,但乔爷没搭理他。” 乔爷笑了一声,蜡黄的脸上泛起褶皱波澜,“他算什么货色?小鱼小虾也值得我给面子?” “哈哈哈!多谢乔爷给我夏六一面子!” 两人自觉豪爽地齐笑了几声。乔爷压低声,又道,“前几日你家副堂主跟我说,年后的‘生意’还是照旧?” “照旧。” “可我听说,你在牢里受了伤……” “乔爷多虑了,小伤不碍事。你若是不信,跟我过套拳?” 乔爷摆手笑道,“跟你血修罗过拳?我可没这个兴趣!不过我手底下有个打泰拳的场子,这几日来了一个高手。你要有兴趣,来跟他玩玩儿?” 夏六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知道乔爷手底下有个赌黑拳的地下拳场,生意火爆。里面的拳手大都是东南亚来的黑户,签了卖身契,那帮子人都是搏命换钱,个个手狠心黑,打死个把个人不是稀奇事。他夏六一堂堂龙头大佬,怎么会跟这些家养的疯狗咬着玩。 …… 这边两位大佬相谈甚欢,那边的小马却是无聊透顶。他本来就一直横看竖看何初三不爽快,老觉得这小子对大佬图谋不轨,没想到这小子处心积虑地最后居然升级成了“大嫂”——死基佬竟然掰弯我们英明神武英俊潇洒的大佬,简直是罪恶滔天!无奈大佬护犊子护得登峰造极,小马憋了一肚子郁闷,也不敢动何初三一根毫毛。他老老实实地开车带着大嫂去用餐,一路上如坐针毡,实在跟大嫂没什么话好说。早知道就将阿南、阿毛那几个熟识大嫂的保镖带出来了,好歹能说几句活跃活跃气氛。 ——小马想到这里,突然福至心灵,一踩刹车。后座上何初三往前扑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他。 “想吃什么?吃牛排不?” “行啊。” “吃牛排我多带个人?她也喜欢吃。” “好啊。” 第四十九章 死鬼呀——! 揣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小马调转车头回自己住的地方,把正猫在沙发上打哈欠的玉观音拎了出来。玉观音穿着小马的衬衫,内衣也没穿一件,大敞的领口露出胸口一大片白肉,坐进副驾驶后,睡眼稀松地朝后座上一瞄,随即兴奋地爬起来趴在座位上打量起何初三来。 “呀!有一个小靓仔!马哥哥今晚是要玩双龙吗?” 小马这时候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了,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我们帮会的弟兄,叫阿三。这是小玉。” 听到“小玉”这个名字,何初三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皮,看了玉观音一眼。他记得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还有她这种很特别的略带沙哑的妖媚声音。 “阿三好靓仔呀,”玉观音风情万种地磨蹭着座椅,媚眼如丝地冲何初三发骚,“晚上一起玩双龙好不好呀?” “什么是双龙?”何初三不明所以,还以为那是棋牌游戏。 玉观音举起两只纤纤玉手,比划出手指插圈圈的样子,“双龙就是人家的洞洞可以两个人插进去,你跟马哥哥一起……噢god!他脸红了!马哥哥,你从哪里找来这么纯情的小靓仔?” “行了,你别逗他。”小马憋着笑,见好就收地吆喝住玉观音。逗逗也就罢了,真要把何小基佬教坏了,回去找大佬要玩“双龙”,大佬还不得扒了他小马两层皮! 小马把何初三和玉观音带去了尖东一家他常去的西餐厅。玉观音之前已经跟他来过两次,熟门熟路地找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了,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招呼服务生,自作主张地给三人都点了一样的丁骨牛排和红酒。 小马是个粗人,蘸着例汤呼呼几口吃完了三人份的小面包,刀子往牛排上一戳,叉起来就往嘴里嚼。何初三却是斯斯文文,迎着玉观音赤裸裸的玩味目光,端正优雅地切着小牛排,一边还回以春风般的微笑。 玉观音把小马叉了牛排的手拉过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肉,问何初三,“阿三在帮会里做什么的?” “投资顾问。”何初三老实答道。 “那是干什么?马哥哥,现在你们香港帮会里有这个职位了?”玉观音黏在小马身上娇滴滴地问。 小马还没开口,何初三就自己解释道,“管账的,跟在‘白纸扇’手下做事。” 小马不动声色地看了何初三一眼——这小子对于帮派构造还挺熟。他是低估了这小子,一路上本以为玉观音能将何初三调戏得说 不出话来,谁料何初三只在“双龙”上吃了个小亏,后面便跟玉观音相谈甚欢,从牛排的种类扯到红酒的历史,还瞎扯淡地比较起鱼蛋和烧卖搭哪款红酒最好味,逗得玉观音嘻嘻哈哈乐个不停。 这不,这小子居然还主动挑起了话题—— “小玉姐是做什么的?” 小马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了玉观音的屁股一把。玉观音爽翻天地嘤咛一声,“人家呀,是卖药的。”被小马又掐了一把,她笑嘻嘻地补充道,“卖药的护士。” “护士也卖药?” “卖呀,让男人爽翻天的药,嘻嘻嘻。” 玉观音把两只大胸搭在桌上,兴致勃勃地跟何初三介绍起了泰国的各类春/药、迷药。小马听她虽然满嘴胡言乱语,但好歹没说什么要紧话,也就由得她去了。 他们俩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小马却十分无聊,只当是执行任务,匆匆几口吃完饭,便看着窗外抽烟。冷不丁街上一辆轿车开过,车灯在窗玻璃上映出耀眼的闪光。小马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眼角余光却瞥见车影蓦地冲近—— 他猛地跳起来跃过桌子扑向对面,一下子扑倒了何初三跟玉观音! “啪啦——!”一声重响!一辆轿车撞破落地窗径直冲进屋内!将他三人刚才倚靠的桌子直冲向墙!撞个粉碎! 两个黑衣人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每人手持两把冲锋枪,对着站在他们面前吓傻了的侍应生就是一梭子弹!血肉拌着枪火在半空中盛/开! 宾客们刺耳的尖叫声顿时充斥了破败餐厅!人们慌乱逃窜,而两个黑衣人径直冲小马他们的方向而来,一边走一边举起了双手,冲锋枪头如火龙一般喷射!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小马这时候已经拽着何初三和玉观音躲到了就近的沙发座椅背后,但眨眼间厚重的古典沙发就被打成了马蜂窝!三人抱头穿过沙发逃窜到柜台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声,头顶酒瓶和杯子的玻璃碎片稀里哗啦淋落在他们头顶!三人狼狈不堪地捂着脑袋,在猛烈火力下毫无反击之力。 好不容易熬过这段,耳听得枪声突停,外头传来咔咔换弹夹的声音。小马赶紧抽出一把手枪扔给玉观音,低声道,“掩护我!” 玉观音妖邪一笑,完全不在乎命似的,二话不说举枪而出,迎着对方“砰!砰!砰!砰!”连开数枪,猛烈的枪火随即向她袭来!她缩回柜台。而小马 就在她开枪的同时侧身紧贴地面,从柜台侧面滑了出来,对准那两个黑衣人也是连开两枪!两个黑衣人一个被击中肩膀,一个被击伤侧腰,火力稍弱。玉观音趁机一推何初三,何初三顺着小马滑出的方向也弓腰跑了出去,跟着小马一起蹿到了对方刚才驾驶撞进来的那辆车后。对方发现了他俩的动作,密集的火力紧随而来!玉观音那头“砰!砰!”几枪企图将他们的火力引回去!谁料两个黑衣人一边一个枪口,分头攻击,打得双边都苦不堪言! 小马奋力拉开车门,在枪林弹雨中艰难钻到车上,车窗已被打成了空洞,座垫被打得布絮飞起,他不敢冒头,将枪叼在口中,趴伏在座位上完全靠两只手去按离合器、挂档!何初三紧跟着扑进来挤在他身旁,举手攀住了方向盘,两人上下齐动,小马一按油门,车子一声轰鸣,退出几米,然后调头冲两个黑衣人的方向撞去! “轰!”“轰!”“轰!”接连数声重响,车子撞翻了沿途桌椅,两个黑衣人忙不迭闪身躲避。何初三爬起来坐入驾驶座,两脚一蹬替代了小马的双手。小马持枪跃起,一边冲黑衣人攻击一边朝柜台的方向吼,“玉观音!过来!” 玉观音一边开枪一边弯腰快速跑了过来,一头扑进了副驾驶跟小马挤成一团。被打成马蜂窝的轿车在追击的枪火中从刚才撞开的落地窗处原样退了出去,在街面上调了个头,奔逃入夜色中。 …… 车上三人惊魂未定,开出老远,小马才反应过来,将玉观音露在外面的两条雪白大腿拉进了车厢,关上已经一片窗玻璃都没剩的车门。 “大哥大呢?!赶紧打电话叫人!”他急怒道。三人上下摸索,都忆起刚才用餐时将大哥大和提包都放在了桌椅上。 “小马哥,回夜总会?”何初三问他。 “不能回去!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不能把他们引向大佬!”小马急道,说着说着他自己反应了过来,猛地瞪向玉观音,“是来杀你的?” 玉观音妩媚一笑,居然还有点儿兴奋,“是呀,他们是我干爹手底下的杀手。” “你这个扫把星!”小马狠狠推了她一把,“滚到后面坐去!阿三,去红磡码头,我在那儿有个藏身处。” 何初三在路口拐弯疾驰,玉观音撅着屁股从座椅之间爬到后座,刚一爬过去就出声提醒,“他们追来啦。” 黑衣人们抢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紧随其后。伴随着玉观音的提醒,一个黑衣人手持冲 锋枪从副驾驶座探出身来,对准他们就是一梭子弹! 何初三紧急拐弯避开攻击,玉观音弓腰躲在后座底下、伸手对着破碎的后窗玻璃开枪回击,小马则忙着破口大骂,“操/你妈的还有没有王法!这里是香港,法治社会!大白天在街上拿着冲锋枪杀人,黑社会都没这么狂!差佬都死哪儿去了?!” 玉观音被他逗得嗤嗤直笑,枪林弹雨里还有心思逗他,“差佬来啦是抓他们还是抓你呀?” 只有何初三沉默着没有搭话。他对小马刚才枪战中匆忙喊出的那个名字毫不陌生,玉观音,这三个字在他之前住在夏家时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总是跟泰国、白面、走私联系在一起。当年他摔断腿的那段时间夏六一曾经去过泰国,跟他打电话时也曾不经意透露出“小玉”这个名字。他扣在方向盘上的手掌发起了抖,却并不是因为被卷入一场黑吃黑的枪战中而感到畏惧,而是因为愤怒——夏六一那不干不脆的“洗白”中果然隐瞒着什么!他从不曾跟毒贩子断过联系! “小马哥,小玉姐,坐好了。”何初三道。 “你干什么?”小马看他开的方向不对。 “我有办法甩开他们。”何初三一甩方向盘,径直冲当年青龙在海边半山腰的别墅而去! 山路曲折,人烟稀少。何初三一路风驰电掣地狂飙,方向盘甩得车上二人反胃不止,一边忍吐,一边还得攀着车窗跟后头的黑衣人玩枪战。好在那两人也被甩得头昏脑涨,加之山路蜿蜒、地形险峻,他们并不熟路,一直无法逼近。 两辆车一前一后追驰到半山腰,何初三的车像是出了问题,越开越慢,越开越摇摇摆摆,最后发出一声尖锐刹车声响,不得不停了下来。 小马和玉观音从车两边探出头来,向后车展开了攻击。比他们猛烈十倍的子弹随即狂风暴雨般向他们袭来,一瞬间连车后盖都被打至翻起。短短几秒间,黑衣人驾驶的车辆就伴随着轰隆枪火从远处疾驰而至。小马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抱头躲在座位下头,耳听着对方的车飞速靠近,瞅准时机大吼出声,“走!” 同样弓腰缩躲在座位底下的何初三一踩油门,轿车猛然发动,朝前一冲——亮出车侧空荡荡的断崖与一支“急转弯”的标识!黑衣人的车撞了个致命的空子!从断崖上疾驰而出!飞射入半空中! “轰——!” 伴随着接连巨响,车沿着陡峭山坡翻滚而下,一路丢轮子掉保险杠,撞压得支离破碎,最 后沉寂在了山底。 何初三停下车,三人烟熏火燎地从烂车架子里钻出来,跑到断崖边探出头去看了看。山底下没过多久“轰——!”一声炸响,火光四射。 何初三和小马都松了一口气,玉观音还是那副软软绵绵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攀在小马胳膊上发骚,“马哥哥好帅呀,又救了人家一次。” “滚你妈的扫把星!”小马狠狠推了她一把,一掌心黏糊糊的血,当即脸就绿了,“你中弹了?!” …… 玉观音腰侧被子弹擦伤,小马赶紧撕了衣服给她止血,三人重新钻回烂车架子,哐当哐当地往前撑了一段路,驶至半山腰青龙大佬的别墅。何初三用石头砸开院门上的铁锁,小马将玉观音横抱了进去。 废弃别墅已经三年多没有住人。此时天色已暗,别墅门口的大院一派萧条,树木和花草毫无节制地生长,墨绿色的藤蔓几乎涂满了大半别墅,显得阴气沉沉又鬼气森森。 “什么地方呀?”玉观音失血过多,惨白着一张脸还兴奋地四下张望,被小马臭骂了一句,撅着嘴缩他怀里不动了。 何初三撕开别墅大门上封着的、做过法事的黄符,仔细叠好塞入兜内。然后推开尘封多时的大门,一股夹杂着腐气的灰尘迎面扑来。三人忙不迭低头呛咳,抬起头时,夕阳余晖正落在大厅里两张青龙和小满的遗像与灵位上,陡然出现的两张故人脸吓得小马惨叫一声倒退了几步! “干嘛呀,”玉观音差点被他摔在地上,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不就是阿龙嘛!这是他老婆?还挺漂亮。咦,她长得有点儿眼熟!” “她是大佬的姐姐。”小马道。 “难怪!”玉观音道,转着眼珠子想了想,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又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何初三走上前去,用外套给青龙和小满的遗像擦了擦灰,放回原位后合掌拜了一拜。他平身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丝毫不畏惧鬼神,坦荡荡地四处转悠,“小马哥,这边有张沙发。” 小马当然也没谋害过青龙大佬,但天生一副畏鬼的怂胆儿,对这曾经冤死过十几口人的屋子恐惧不已——姓何的臭小子刚才还撕了门上的黄符,那是能随便撕的吗?! 他战战兢兢地贴墙跑过来,把玉观音放上沙发,就赶紧解开她衣服仔细查看。见伤口勉强止了血,略松了口气。“你们俩待在这儿,我去附近打电话通知大佬。” “我去吧。” 何初三看小马挺紧张玉观音,本想留着他照顾小情人。谁料小马一丁点儿也不想在这阴暗又未通电的屋子里多待,连玉观音的美色也不能挽留,“我去我去!你看着她!” 何初三只能跟玉观音一起留了下来。当年惨案发生后,许应为毁尸灭迹,曾经烧过这座别墅。后来夏六一找人做了法事,将房屋重新修葺刷漆,但因再不住人,因而除了摆放灵位的祭台和一张沙发之外,屋里再无其他家具。两张遗像孤零零地对着空荡荡的大厅,天色越来越暗,这里愈发阴森瘆人。 玉观音缩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还有心情调笑他,“小马从来不带人家见其他人,你是第一个,他把人家拉出来陪你们吃饭,还一句重话都不敢对你说,你不是他马仔吧?刚才你叫‘六一哥’,不叫‘大佬’,你是阿六的什么人?” 何初三正站在房间正中,端详青龙与小满的灵位,听了她最后这句,单是老实温和地笑笑,“我是照顾他的人。” “人家认识他快十年啦,男的女的他都没‘性’趣,你到底有什么能耐呀?” 何初三走过来将自己外套盖在她身上,温吞吞地又一笑,拿她刚见面时说的话哄她,“我靓仔呀。小玉姐冷不冷?我去给你找条毯子?” “呵呵,你抱着人家就不冷了。”玉观音看似随意地去抓他,手下却突然使出了擒拿手,要探他脉门!何初三一个太极推手贴着她手腕滑了出去,“你先躺着,我去去就来。” 玉观音在他背后嘻嘻直笑,眼看着何初三走远,她咬着手指头兴奋地嘟哝出一句,“阿六家的小兔子真有趣。” 何初三在一楼二楼各个房间都走了一遭,四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也不急着去给小玉“找毯子”,光是趁着夕阳余晖,在房间角落和墙面上细细摸索,企图发现什么机关窍门。然而找来找去,也只在一个疑似前书房的地方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废弃暗柜,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焊死在里面的保险箱,然而箱门并未上锁,打开也是空空荡荡,里面的东西早已被人取走了。 何初三走下楼来后,又仔细看了一番青龙和小满的灵位台座。 “那里面藏不下东西的。”玉观音嘻嘻笑着,出言提醒他。 何初三淡定笑笑,“我没找到毯子,你再忍一忍,小马哥马上就回来了。” 果然没多久,小马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跑回来,“大佬和私人医生马上就到!她还没死吧?” “你才死呢 ,死鬼!”玉观音笑着骂了他一句,突然神色大变指他身后,“小心!” 小马下意识抱头一躲,他身后抡着大石块砸向他的黑影砸了个空子!石块飞过空中,砸中青龙和小满的灵位!小马回头一看,惨叫出声,“死鬼呀——!” 那是两个乌漆墨黑的人影,衣衫褴褛,满脸污黑,不成人形,只有两双赤红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阴狠怨毒的杀气!小马腿肚子一软栽倒下去,“大佬!大嫂!饶命啊!我小马对你们忠心耿耿!没有害过你们啊!” 何初三斜刺里闪出,将先前收在裤兜里的那张黄符,“啪!”地一下拍在其中一“鬼”的额头上!黄符粘了血,黏个正着!然而对方只是伸手抓了抓,轻而易举地将黄符扯下来了。 “不怕符的鬼啊——!”小马哀嚎着转身便跑,被“鬼”揪住后衣领,一声狂吼,竟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扔了出去! 第五十章 不冷不热战 小马惨叫着栽出老远,两眼翻白,趴在地上没动静了。乌漆墨黑的厉鬼们扭头瞪向何初三,何初三打了个激灵,认出来了,扭头就逃,“小马哥!是刚才的杀手!” 此话一出,“吓晕”的小马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臭骂出声,“扑街!装鬼吓你老爸!”死鬼他怕得要死,活人倒是不惧了,生龙活虎地冲上去拣了一人开打。 而另一个杀手追着何初三一路缠斗——说是缠斗,也就是这杀手缠着何初三想斗,而战斗力欠佳的何精英只能运起太极且挡且逃。小马那边哼哼哈兮打得热闹翻天,何初三这边两人一前一后,绕着祭台和沙发跑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杀手忍无可忍,暴吼一声,朝前一扑,终于抓住了何初三的胳膊,将他摁到了墙上。 然而他要砸向何初三的拳头却在半空中被人突然扣住,玉观音出现在他们身旁,一脸媚媚娇笑,寒气横生。 “这是我们弥勒爷的干儿媳妇,可杀不得。”她用泰语笑道。 话毕,她猛地一扣手!“咔嚓!”一声清晰可闻的脆响,杀手的手臂被她仿如翠竹般折断!杀手狂吼着放开何初三,另一手一拳袭向玉观音,又被她接个正着,又是“咔嚓!”一声!杀手的双臂眨眼间成了两根大麻花! 她一脚踹在杀手的腿弯上,杀手栽倒在地,扭曲着双臂凄叫扭动。玉观音吃吃娇笑,捡起这杀手刚才用来砸小马的那块石头,盯准他膝盖狠狠一砸,血沫横飞! 膝盖骨被砸个粉碎的杀手发出更加凄厉刺耳的吼叫声,玉观音一脸爱怜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嘘,嘘,安静些。”然后狠狠扼住了他的嘴,在他抽搐挣扎中,一枪托接着一石头地将他的两只手掌挨个砸成了肉饼。 她满意地笑着放开了杀手,杀手拖着两串麻花加肉饼,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抽搐弹跳,仿佛被扔进热锅的活虾……足足哀嚎了三分钟,才终于被听腻的玉观音一脚踹折了脖子,歪在地上不动了。 目睹了一切的何初三,一言不发地靠墙而站,脸色惨白。玉观音妖媚一笑,凑上来在他衬衫上揩了揩指尖血迹,“小靓仔,吓呆啦?” 何初三别过头去闭了眼,心里惊涛骇浪,却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杀手固然死有余辜,但玉观音的变态嗜虐却远比杀手更可怕,更令他震惊——六一哥竟然跟这种以杀人为乐的恶魔为伍?! 玉观音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脸蛋,便转身帮小马去了。何初三只听得那边几声脆响,伴随着一个男人 的尖声惨叫——却不是被虐杀的杀手发出的,而是小马。 小马跟另一位重伤的杀手打了半天都没分出胜负,眼看玉观音微笑着出现——一招就卸了杀手两条胳膊,再娇笑着一颗一颗抠出了杀手的眼睛。她贴着杀手血肉模糊的脸,轻声问了一句话,那杀手只求速死,挣扎着答出几个字,随即便被玉观音拧断了喉咙! 小马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眼前被拆成了烂人偶,吓得一个劲儿惨叫,一转头看到何初三脚下另外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更是连退了好几步!“玉,玉,玉观音,你,你,你这个变态!” “马哥哥说什么呀,讨厌。人家现在好累,你抱人家去沙发上嘛。”玉观音趴在小马肩头软绵绵地道,一边说一边在他衣服上擦拭指尖的眼浆子与血迹。 小马比怕鬼还怕她,“你,你别过来!” “说什么呀,马哥哥。” “离我远点!救命啊!救命啊!” 小马哀嚎着被玉观音步步逼上沙发,被骑在身下肆意亵玩,嚎得一声比一声凄厉。而何初三默默旁观,发现小马这个心理素质比他还不适合做黑社会,而玉观音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其实也只是在强撑着逗小马玩罢了。 不一会儿,一列车队疾驰而来,渐次停在别墅门外,夏六一带着几个保镖率先闯了进来! 他大跨步迈入,先就一把拽住了何初三,拿手电筒上上下下照看了一番,略松一口气。然后再照了照沙发上衣冠不整的小马和玉观音,以及地上两具血腥尸体。 他放开何初三,沉默地冲小马走了过去,抬手就是狠重的一耳光! 小马顺着被扇飞的势头一咕噜滚下沙发,被打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半句辩解都没有,在大佬面前垂头丧气地跪了。 夏六一抡掌还要打,玉观音突然伸臂挡在小马前头。 夏六一声音阴寒,“你找死?” “他是我的人,你打他得经过我的允许。” “谁他妈是你的人!”小马一把推开玉观音,赶紧撇清跟这变态的关系,刚要继续辩解,又被夏六一虎虎生威地扇了一掌!当即扇得他一脑袋栽到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血,连一颗带血的牙! 他鼻青脸肿地爬起来重新跪好,含着满口血,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大佬,我知道错了!” “错了怎么罚?”夏六一冷声。 “棍打五十。” “拿来!”夏六一挥手喝道。一旁的保镖阿南愣了一愣——这空荡荡的屋子上哪里去找棍子? 众人眼瞅着夏大佬的大掌空荡荡挥在风中,面色愈发阴沉,马上就要爆发龙头之怒。另一个保镖阿毛灵光一闪,赶紧摁住阿南,松了他的裤腰,向大佬奉上皮带一根。 夏六一接过来挥手便抽,狠狠一皮带下去,玉观音当即又不乐意了,“你打这么重干嘛呀!要是把他打废了,谁陪我玩儿呀?” 夏六一反手一皮带抽到她脸上,暴喝道,“闭嘴!祸害人的烂婊/子!” 玉观音被他抽得捂着脸蛋栽回沙发,嘴角红肿,指尖带了血。受虐体质的她不怒反笑,十分兴奋,在沙发上扭着身子低声咿咿呀呀,痴迷地望着夏六一,跟犯了疯病似的,连小马的屁股的安危也不在乎了。 夏六一不再理她,挥起皮带就一顿噼啪重响,抽得是毫不留情——他揍小马,不仅因为小马的疏忽大意和收留玉观音这个祸种而导致这次的危险局面,还因为小马居然让玉观音和何初三这样两个身份极其特殊的人见了面,这是贻害无穷的事!——他恨不得将小马脑子里的屎抽出来! 小马自知这次错得离谱,咬着牙一句求饶也不说,光是闷哼着忍痛,没挨几下额头上就渗出豆大的汗水。 还是何初三看不下去拦住夏六一,“六一哥,别打了。” “让开!”夏六一正在气头上,对他也没个好脸色。何初三扯着他衣袖低声劝道,“六一哥,弟兄们在外头都听着声呢,小马哥是红棍,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刚才要不是他保护我……” 小马抬头打断了何初三,“大佬,你别听他的,你继续打!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做错了事,就该罚!” 夏六一狠狠又是一皮带,“顶天立地?顶你个肺!闭嘴!” 小马老老实实闭了嘴。 夏六一强忍着愤怒停了手,留下一干手下收拾残局,自己则拽着何初三的后衣领子,粗鲁地拎回车上。 …… 归家途中,大佬和大嫂坐在后座上不发一言。阿毛兢兢业业地开着车,阿南在副驾驶座上低头提着裤子串皮带,也是大气不敢出。 何初三不能将他猜到玉观音身份的愤怒表现出来,夏六一不能将他知道何初三猜到玉观音身份的恼怒表现出来。这二位一路上拼命往肚子里塞情绪,等车停靠在何初三在尖沙咀那间租屋 楼下时,他俩也就隐藏得差不多了,双双神态平静地上了楼。 “六一哥,洗澡吗?”何初三一边给夏大佬递拖鞋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先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何初三身上只有一些很浅的擦伤和几处淤青红肿。夏六一看了看都没什么大碍,便让他先去洗澡。 何初三沉默不言地在哗哗水流下清洗自己,闭上眼睛仰头冲着头发,脑中转得飞快——在夏六一村屋中养伤时偷听到的那些与玉观音有关的只言片语,她若隐若现、呼之欲出的毒贩身份,她炮制人的凶残手段,夏六一入狱前信誓旦旦的洗白和出狱后的屡屡敷衍和逃避,崔东东对他似信似疑、似告似瞒的态度,他们名义上让他加入帮会,但公司的业务和账目却有非常大的一部分没有对他开放…… 夏六一始终在隐瞒着什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警觉地睁开眼,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夏六一。 夏六一穿着衣服踏入了水汽当中,一言不发地,按着何初三的后脑勺主动亲吻他。两人在水流中沉默地交接着唇舌。夏六一环住了何初三的腰,将他按在了墙上,热吻愈发深入。然而不过片刻夏六一便微蹙了眉头,移开唇,一擦嘴角,又是一丝血迹——何初三又狠狠咬了他! 迎着何初三隐隐烧灼的目光,夏六一轻叹了口气。 对这小子日益增长的放肆,他只能感到日益增长的无奈。 他退后一步,破天荒主动地,一颗一颗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露出结实饱满的胸口,往两边一扯,又多露出两颗小尖尖。何初三眼底的悲愤瞬间被欲望掩盖,没等他将衬衫下摆从裤子中拉出来,就扑上来一把将他按到了对面墙上,更加急切凶猛地吻他。 他掐弄夏六一的小尖尖,解开他的皮带纽扣,手沿着他背脊划入股间探索他。夏六一从被堵住的唇齿间发出难耐的闷哼声,然而何初三仅仅是摸着他的屁股搓揉了几把,便强忍着停了手。 他放开夏六一退了一步,作势转身,又被夏六一拉了回去。 这个肆意妄为、骄纵不羁的黑道大佬第一次这样服软。他紧紧抱着何初三不让他离开,伸长手臂关了水,待到水滴声彻底停歇,这才叹息道,“她叫玉观音,是我以前的生意伙伴。我没有邀请她,是她自己来的。我跟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不想再跟她有什么交集……” 何初三却道,“你没有必要跟 我解释。” “阿三。”夏六一头疼地唤道。 “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 “我有我的难处,有我的安排。” “你可以让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 “你不信我。” “我他妈什么时候不信你过?!”夏六一突然来了火气。 何初三的胸膛激烈起伏起来,眼底的烧灼更甚,“你不信我有保护你的能力,有跟你在一起的能力。你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自己心里。” “我……”夏六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我怎么办?!” “告诉我你在计划什么?” “我没有计划什么!”夏六一咆哮道,“我就计划跟你在一起!我是不是要拿根绳子天天把自己跟你绑在一起?一言一行都跟你报告?!这样你满意了吧?!” 何初三垂下眼去。夏六一没看到他眼底的失望与失落——他没意识到自己那突然爆发的愤怒恰恰代表着心虚和掩饰。 何初三把心底所有燃烧的火焰和冷冽的寒风都压了下去,强自忍耐了一会儿,他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算了,我不问了,我不跟你吵架,不让你有机会把我赶出去。” “谁要把你赶出去了?”夏六一好气又好笑。 “我们俩要是吵起来,你又会让我滚。” “你……” 何初三转身,“我要继续洗澡了,你出去吧。” 夏大佬对着他背影噎了三秒,张嘴又闭嘴,最终摔门而出。 他湿漉漉地冲到客厅,气得手脚发颤,上下摸索出今天跟众大佬们开会时到手的半包烟,坐在沙发上一口气点燃了三支叼在嘴里,气势汹汹地吞云吐雾。 他刚才真有冲动让这小子现在就滚、有多远滚多远,话在喉咙里来回绕了数圈,连声扑街都骂不出来——他舍不得,他怕何初三一扭头真的走了,他怕何初三一走又一个月,说不定还是他自己憋不住找上门去哄回来! 这三分颜色上大红的扑街仔!夏六一恨恨地一脚踹到茶几上。 茶几发出的哀鸣与浴室门开关的嘎吱声重合。他扭头望见何初三光着上身围着浴巾出来,下意识就要把嘴里的烟往身后藏。藏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劲,又拿出来挑衅地塞进嘴里。 然而何初 三看也没看他,一边神色平静地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旁若无人地进了卧室。 夏大佬三支烟僵在嘴里,自己都觉得幼稚且弱智,悻悻然把烟摘了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 他进了浴室,龇牙咧嘴、动作缓慢地冲了个澡——伤没好全,原本动作幅度一大就隐隐作痛,之前他虎虎生威地提皮带抽小马,其实自己浑身肌肉牵扯着剧痛、比被打的小马还难受。勉强洗完之后,他烦躁又疲惫地进了卧室。何初三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夏六一知道他装睡,然而既不能把他拎起来再吵一架,也拉不下脸再去哄他,只能憋着火气沉默上了床,关灯睡觉! …… 夏六一先是失眠了半宿,又做了半宿噩梦,睡到第二天正午才醒,噩梦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身遗汗,黏腻瘆人。下意识往身边一摸,被子里冰冰冷冷,何初三已经离去多时。 下午时分,夏大佬抵达“总公司”。众员工——既然是公司,总归还有一部分非江湖人士的文职员工——又给他搞了个喜迎老板出院派对,订了蛋糕、香槟、小甜点,其乐融融。然而夏老板完全没有寻欢作乐的兴致,赏脸陪大家喝了两杯,放了个小假让众员工在派对之后可以提前下班回家,便借口身体不适躲进了总裁室。 崔东东提了瓶红酒进来找他,见他委顿在老板椅上皱着眉头抽烟。 “又跟小三子吵架了?”崔东东听说了昨晚的事,一早猜到大佬家后院要起火。 “他人呢?”夏六一臭着脸。 “我哪儿知道。他又不在这里上班。” “妈的不是你把他聘进来当狗屁顾问吗?” “人家是顾问呀,又不是经理。再说,我哪敢让他天天来找机会查账。”崔东东眼见夏六一要炸毛,“行了行了,我前段时间让人查过,你家小三子除了我们公司的事,还一直在中环一间私募基金会挂职,今年初还跟人合伙开了一间数据分析公司。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他自己的公司。要不要我派人去跟着他?” 夏六一烦躁地摆了摆手,“他在搞什么鬼名堂?” 崔东东一耸肩,“总之是赚钱的名堂。你蹲牢子的时候我派人跟过他一段时间,除了去看他阿爸,其他时候基本上都在工作。看他那不要命的劲头,是想赚几个亿把你给包了。哪,有个事我忘了跟你说,他曾经跟我提过让咱们公司上市。” 夏六一动 作一滞,抬头瞪向崔东东,“上什么?上什么鬼?!” “就是上什么鬼啊,大佬!联交所上市啊!这小子居然想让黑社会上市啊!” 夏六一把报表放下,两手使劲搓了搓脸。“我幻听了?” “我也觉得我幻听呀!我跟他说卖槟榔的就是卖槟榔的,卖得再好,大不了去卖榴莲,没听说过去卖飞机呀!”崔东东摇头啧啧有声,“大佬,你这个拍拖对象了不得!” 夏六一震惊地捧着脸,头一次认真地思索起“我这是找了个什么玩意儿”这一严肃问题来。 夏大佬家的那位玩意儿一整天没回家,快半夜的时候夏六一忍无可忍给他打了电话。电话倒是接了,冷淡淡地回说在公司加班。第二天凌晨时分,夏六一阖着眼睛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听到门外开锁的声音。 夏六一清醒过来,竖着耳朵继续听动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放东西的声音,然后是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这位玩意儿洗完澡之后,脚步轻巧地进了卧室,站在床边静默了许久,像是在判断他有没有睡着。夏六一演技纯熟地发出了微微鼾声,于是这位玩意儿放心大胆地上床靠了过来,冰凉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微湿的脸轻轻地贴在了他后颈,还撒娇地蹭了蹭,发出满足又疲惫的一声轻叹。 我他妈这是找了个什么玩意儿?夏六一背脊发寒地想。他这是在跟老子搞不冷不热战? 第五十一章 恋爱的酸臭味 何精英的不冷不热战持续了两个礼拜,每天早出晚归,跟夏大佬的沟通仅限于每天一两个电话,以及夜深归家趁大佬“睡熟”时偷偷地动手动脚。 其实夏六一只猜对了一半,他并不是完全故意地去冷落夏六一,他是真忙。一边从早到晚地你侬我侬地谈恋爱,一边还能轻轻松松日进斗金的霸道总裁,只出现在八点档肥皂剧里。何初三草根出生,一没有家财万贯,二没有贵人相助,只能一边埋头苦干地搞工作,一边见缝插针地追大佬,疲惫而繁忙,苦涩又甜蜜。 当然,顺便也能借着忙,装模作样地晾一晾大佬,表明自己的态度。虽然他并不指望夏六一会真的服软,会老老实实将所有秘密都对他坦白——夏六一就是那种把什么事都死扛在自己背上的犟驴,还是一只龙头大驴,他能把这头大驴怎么办?先慢慢耗着,总有一天驴会露出马脚的。 夏六一不知道何初三肚子里的花花心思——知道他有花花心思,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也没空去计较。刚刚出院兼出狱的夏大佬也很忙,他答应何初三的“洗白”不是两个字这么简简单单,当中牵扯到的利益纠葛、资产整合、人员调动,在帮会内外都将产生极大的阻力。况且他需要乔爷替他牵线老掌柜,为了笼络乔爷和老掌柜,明面上要由黑转白,私底下的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还得继续,又要瞒着差佬又要瞒着大嫂,大佬也很疲惫心酸。 …… 十一月的香港,秋风微寒,这天又下了一整日雨,潮湿异常。重伤初愈的夏六一浑身骨头都泛起酸痛,瘫在家里打电话向各方手下作了一番指挥,让保镖外出给他买了鱼蛋、牛杂与啤酒,裹在被子里一边大吃大喝一边看了一下午录像带。 酒精加剧关节疼痛,夏大佬当夜自作自受,疼到半夜都没睡着。加之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点小疼小痛又拉不下脸来打电话让租住在隔壁的保镖们过来给他按摩,只能自己辗转反侧地硬忍。 何初三夜半归家,轻手轻脚脱了雨水淋湿的衣服,洗了个热腾腾的澡,进卧室想老模样偷摸偷抱,结果发现夏六一叼着烟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皱巴着脸瞪着他,模样活像一只插了香烟的粽子。 何初三没忍住笑了一声,夏大佬登时瞪得更狠了。何初三回身开了卧室灯,在一室温暖明亮中苦笑,“六一哥,你怎么在床上抽……你怎么了?” 他看清夏六一满额的冷汗和不正常的脸色,快步走上来,先是用手背探了探对方的额头 ,揩了冷汗,又捧着对方冰凉的脸摸了摸,急切道,“你到底怎么了?” 夏六一被他温热的手捧着,相当有冲动在他暖乎乎的掌心里蹭一蹭脸,然而强忍住冲动,别扭地挣脱他,取下嘴上的烟随手掐熄了往床下一扔,“没什么。下雨,不舒服。” 何初三将手探进被子,在他透着冷汗的身上各处摸了摸,又看到床头堆积的小食餐盒与啤酒瓶,当下明白大半,长叹一口气。 夏六一一听他那老模老样的叹气就想揍他,然而何初三转身飞快离开,不多时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拧干了热毛巾给他从头到尾地擦了一遍汗,又拿了药油,给他关节和肌肉酸胀的地方挨个按揉了一遍,最后给他套了件干净清爽的睡衣——夏大佬先前只穿了一条内裤——还换了寒湿的床单和被子。 整一套流程做下来,差不多快要一个小时。最后换床单的时候,夏六一裹着被子坐在外头沙发上等他,舒服得昏昏欲睡,被何初三摇醒喂了杯热牛奶,还被塞了杯热水让他漱漱口,随后就被塞进了干燥又温软的被窝。 夏六一难受了一整天,临到晚上才享受到家庭温暖,暖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迷迷糊糊地撑到何初三也进了被窝,顺势一臂把何初三揽到怀里,立马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何初三贴着他脑袋叹息着说了句话,夏六一意识清醒了一咪咪,“嗯?”了一声。 何初三又说了一遍,“你真是缺人管。” 滚你妈的,扑街仔!夏六一想。然而只反驳性地低哼出一声,立马陷入沉睡。 …… 夏大佬一觉睡到大中午,睁开眼睛见到百叶窗边泄入的阳光,温暖又刺目。他下意识着往身边一摸,出乎意料又摸了个空,本来还慵懒惬意的心情莫名地有些烦躁起来。 他爬起来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床边,四下张望想找支烟抽,结果发现房间里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堆了两周的乱七八糟的衣物也被一一整理清洗。他趿着拖鞋走到客厅,客厅里也是一片整洁。 烟这种东西当然是又从家里绝迹了,替代品是客厅茶几上花瓶里插着的几只棒棒糖。 夏大佬对这种小孩子吃的玩意儿嗤之以鼻,冷哼出一声,进厕所洗漱去了。出来以后接了个电话,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潇洒而去。 …… 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何初三提着两袋食材,沐着阳光,心情上佳地走在街市里。路过的鱼摊老板笑 着向他招呼,“后生仔,好久没来买菜了?” “是啊。挑一条石斑鱼。” 老板手脚熟练地剖鱼,老板娘从里屋出来,见到何初三也笑,“后生仔又来啦。又买菜给女朋友做饭?” 后生仔低头羞赧一笑,几乎是个默认。 “对女朋友这么好,什么时候结婚呀?” 后生仔又羞赧一笑,道了声谢谢,接过剖好的鱼走了。 “年轻呀,害臊呀,”老板跟他老婆说,“少逗人家两句啦。” “他可爱嘛。” 可爱的后生仔拎着三大袋食材,一路微笑着回了家。想到在床上裹着被子睡得直打小呼噜的六一哥,他就内心一片喜悦安宁。最近确实是忙过头了,他暗自反省,不忙的时候应该每日给六一哥做饭,再忙,起码一周得拿出一天时间陪陪六一哥。所以他今天专门请了假在家,准备给大佬做一顿久违的大餐。 然而推开家门,只见一室冷清,还有胡乱扔在沙发上的一件皱巴巴的睡衣。何初三傻了眼,愣了一会儿,他叹息着揉了揉太阳穴。 也是忙傻了,忘了问大佬今天有没有事。 …… 有事的大佬在茶餐厅随便吃了顿便饭,此时正坐在轿车后座,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边哼歌一边用另一只包装完好的棒棒糖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坐副驾驶位的保镖阿南见他心情不错,大胆与他闲聊,“大佬,上哪里买的棒棒糖?” “想吃?”夏六一牵着嘴角看他。 “想呀。” “想吃自己去买!扑街!大佬的棒棒糖也敢要!阿毛,车停边上,接小马。” 轿车停在总公司门口。小马被日头晒得苦哈哈地,带着两个马仔蹲在路边正抽烟,看见大佬的车,忙不迭让马仔们滚蛋,自己凑上来开车门。 “烟扔掉!扔掉!出去吹吹味道再上来!”夏六一赶紧作指挥。妈的要是烟味儿蹭到了他自己身上,回去跳海也洗不清了。 小马苦了吧唧在外头扇了半天味道,上车后坐在夏六一旁边,看看叼着棒棒糖一脸甜蜜的大佬,嗅出一股熟悉的恋爱酸臭味,也是很心酸。“大佬。” “伤好了没有?”夏六一轻轻在他背后打了一巴掌。 小马脖子一缩,“好了好了。” “我打你打错了没有?” “错了错了……不是!我错 了错了!大佬没错没错!” 夏六一往他脑门上又不轻不重扇了一掌,“马如龙,你啊!白亏我当初跟长老们说你有勇有谋,以后做事长点脑子!玉观音怎样了?又惹事没有?” “没有没有,在家养伤,老实着呢。”除了隔几天就按住他强行做一些不良运动…… “玉观音这个人城府深,指不定她来香港是要做什么。骁骑堂护着她的事,早晚金弥勒那边会查出来,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得把她打包送回去。你别跟她牵扯太深,自己看着办吧。”夏六一道。 “可,可她说,她来是为了帮大佬你……”小马大着胆子替玉观音说了一句。 “妈的,她能帮我什么?帮我惹事?帮我杀人?”夏六一嗤之以鼻。 夏六一对玉观音这种变态性子一直没什么耐性和好感,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来玉观音虽然经常耍些小手段但从未真正加害过他、而且又曾经帮他在金弥勒面前解过围的份上,他一早就把玉观音打包扔回泰国去了。 其实他对玉观音的立场一直有所怀疑,玉观音手段阴狠、行事诡谲,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受金弥勒指使、是金弥勒迷惑外人的漂亮傀儡。玉观音表面上对金弥勒千依百顺,背地里的心思可不敢说,她现在居然有种跟金弥勒翻脸,一定是当够了傀儡娃娃,揪住了金弥勒的什么痛处。夏六一对这痛处十分好奇,但是装作全不在乎的样子,想晾着玉观音给她点冷风吹吹,等时机到了她自己开口。 …… 轿车停在一处豪华洗浴会所门口。夏六一把剩下半支棒棒糖嘎嘣嘎嘣咬碎吞掉,带着小马下了车,在迎宾经理的盛情招待下入场,来陪乔爷洗桑拿。他这次接乔爷邀约,来聊聊生意上的事,顺便也把小马带来与和义社底下的小头目们熟悉熟悉。 双方保镖守在门口,两位大佬霸占了一整个大澡池,在烟雾氤氲中谈天说地。乔爷分析起近期局势来头头是道,夏六一要向他旁敲侧击老掌柜的事,他却只说最近风声紧,已经许久没人听见老掌柜的消息了。 “夏双刀,你不用操这个心,谁对老掌柜忠心,老掌柜都知道。”乔爷哑着声似笑非笑道,突然呛咳了几声,转头一口浓痰吐在澡池外的地上,自以为豪爽地嘎嘎笑了几声,“有好处,少不了你。”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别开了眼,心里颇想把这只脏兮兮病歪歪的老狐狸拎起来扔到窗户外面去。他紧接着神游天外,想着还是姓何的扑街仔好,又 白又干净,又温柔又贤惠,腻腻歪歪地低唤六一哥的样子也很令人赏心悦目。今天阳光这么灿烂,他就该拎着扑街仔去海边烧烤、或者出海钓鱼,而不是陪一只老狐狸在这不见天日的澡堂子里泡死水。 夏大佬想从乔大佬那里套老掌柜的消息,乔大佬想从夏大佬那里套金弥勒的渠道。这二位言语拉扯了一下午,不分胜负,期间泡了澡又蒸了桑拿,做了马杀鸡,还顺便赶潮流做了个脸——夏大佬对被外人摸脸这件事感觉难以忍受,并且觉得替他按脸的小姐口水都快滴到他额头上了! 做完马杀鸡,乔爷又说要请他去自家新开的酒楼用晚餐,并且晚上带他去参观地下拳场,说今晚有一场精彩绝伦的拳赛,签的是生死约,以一敌五。他在香港的赌拳生意火爆,想撺掇夏六一跟他合伙把生意做到澳门去——澳门那边自有澳门的地头蛇,以他一家之力,抗衡起来有些困难。 夏六一乘坐自家的轿车,跟在乔爷的车后面,加上双方保镖的车,一长排车队,声势浩大地行驶在去酒楼的路上。小马在洗浴会所另跟几个和氏小头目消遣了一下午,此时萎靡不振地坐在夏六一旁边,一脸崩溃。 “怎么了?”夏六一蹬了他一脚,“哭丧啊?” “大佬,我,我……”小马语带泣音,看了看前排两个保镖,低声凑过来耳语道,“我好像不行了。” “什么不行?”他大佬一时没想歪。 小马十分郁闷尴尬,“那个啊,大佬。” “他妈的哪个啊?” 前排两个保镖颤抖着肩憋笑。小马瞪了他俩一眼,面对满脸不耐烦的夏六一,十分憋屈地举起手,比成一根手指插圈圈的姿势。 “……”他大佬。 “今天给我按摩的那个妞,胸有这么大。”小马夸张地比划出篮球大小,“我他妈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我完了,大佬,我小马风流一世,英年早衰……”他捂着脸缩到车窗边哭去了。 他大佬作为一位暗地里“不行”了很多年的性冷淡人士,内心十分尴尬,嘲笑他也没立场,开解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看他背影苍凉,毕竟是手足兄弟,只能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前面两个保镖憋得肺都要爆炸,两双鼻孔拼命翕张,差点就要噎过去了。 …… 晚饭开得太早,夏六一对着满桌盛宴,丝毫提不起胃口。乔爷坐在他身旁,正跟几个陪座的手下闲聊。突然 夏六一的大哥大响了起来,乔爷用眼角余光扫了扫他。 夏六一看了看号码,从容接起,“喂?” 那头的何初三听他语气冷淡,知道他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于是也不唤他名字,只低声问了一句,“今晚回来吃饭吗?” 夏六一扫了眼面前索然无味的鲍参翅肚,颇想掀了桌子冲出门去飙车回家。然而又瞥了眼身旁的乔爷,他冷声道,“你看着办吧,我晚点回来。” 他挂了电话,迎着乔爷目光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妈的,这群废物,什么破事都要拿来问老子。” 餐后,乔爷邀请夏六一同坐一辆车去拳馆,夏六一盛情难却,上车前跟阿南耳语了一句,“打个电话给何先生,我很晚才回去,让他不用等。” 车队一路七弯八拐,到了一处偏僻的废弃工厂,门口三三俩俩地站着看守巡逻的小混混。乔爷领着夏六一从贵宾通道进场,甫一进入,声浪滔天! 厂房中央搭建了一座高高的拳台,四面八方包围着人山人海,下了注的赌徒们高吼着支持的拳手的名字。拳赛还没开始,就已经有拳迷因为口角之争打了起来,立马就被强壮凶悍的保镖一人一拳打晕扔了出去。 乔爷带夏六一在高处的贵宾席上坐了。二人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只见狭窄的拳台上先是爬上来一个尖嘴猴腮、模样滑稽的裁判,然后又顺次翻上来几名彪形大汉,捶着胸口向四周狂吼示威。观众霎时群情激动,最前排的一些人甚至开始不顾保镖阻拦扑上去拍着拳台边缘大喊大叫,整个拳场里声浪合一,开始狂吼一个花名—— “小白龙!小白龙!小白龙!小白龙!” 乔爷得意一笑,偏头跟夏六一解释,“上个月刚来的高手,十天,连打十场,无一败绩。今晚他要挑战以一敌五。” 他随即发出了招牌的沙哑笑声,意有所指地又道,“你看了,一定会‘中意’。” 夏六一对这种卖命换钱的买卖没什么兴趣,表面应和地笑笑,别过头去偷偷打了个哈欠,暗暗揉了揉肚子,觉得微微开始肚饿。 没精打采地回过头,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将目光死死盯在了被众人的欢呼声簇拥而出的拳手“小白龙”的脸上! “小白龙”一身精瘦肌肉,身姿修长,面容是他熟悉的年轻俊逸,神情孤高漠然——正是一个月前刑满出狱后便再无音讯的秦皓。 夏六一颇为无语地回看了乔爷一眼 。乔爷依旧一脸意有所指的似笑非笑,自以为取悦到了传言中对青龙大佬忠心耿耿的夏双刀,“怎么样?” 夏六一挑了挑眉头,伸手取走了乔爷手上的雪茄盒,抽了一根,敲了几下含进嘴里点燃,“不怎么样,冒牌货罢了。” “这小子身手相当不错,是棵摇钱树,”乔爷道,“你要是中意,就归你了。” 夏六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依旧颇想把他举起来扔到下面拳台上去。 他目光重新扫向拳台。裁判哨音已落下,秦皓迅猛地一记腾空扫踢,正中一名彪形大汉的头部!将其生生踹飞了出去!观众疯狂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近乎要掀翻厂房的屋顶! 第五十二章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吧 秦皓的这场战斗持续了约二十分钟。前三个还好,最后两名大汉令他稍显吃力,然而依旧在众人的欢呼狂吼声中将这两人挨个踢翻在地。激动的人潮冲击得拳台都摇晃不已,嚎叫声如惊雷震震。七八个保镖强行挤开一条道路,将秦皓带回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秦皓脚步沉重地走到墙边冰桶,扯下头顶的毛巾包裹了几块冰块,摇摇晃晃坐到就近的长椅上,用冰块震住了自己嗡鸣不止的耳际。先前第三个大汉倒下前一记重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当即就开始头晕目眩,强撑着制服了剩下两人,刚下拳台就眼前一黑差点栽到地上,幸而被保镖拎了起来。 他捂着冰块粗喘了一阵,突然间察觉到脚步声,抬起头,依然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夏六一的身影。 “在牢子里,你藏了一手。”夏六一靠在门边,懒懒地道。他看出秦皓腿功了得,是真正高手名下出师,不是一般二般的小混混。当时虾皮、跛沙等人围攻秦皓,夏六一杀入重围率先制住秦皓,替他解了围。其实秦皓那时若使出全力,夏六一只靠单手恐怕制不住他。 秦皓低下头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平静道,“我孤身一人在监狱,得找个靠山。” 他是探清了当时三足鼎立的局势,故意败给了夏六一。夏六一想到他当时装模作样说“我不用你出头”、一副故作清高的样子,心里骂了声老母。 “出狱以后,为什么不来找我?”夏六一接着问。秦皓既救过骁骑堂大佬,骁骑堂当然不会薄待他,夏六一连管事的位置都给秦皓留好了,然而秦皓出狱后石沉大海,白瞎了夏大佬一番美意。 秦皓仍然平静,“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已经两清了。” 言下之意,不是嫌骁骑堂太“黑”就是嫌入了帮会不自由,横竖是不想跟夏大佬扯上关系。 夏六一从鼻腔里冷笑出一声,“跟乔爷比跟我好?” “我不是和义社的人,乔爷跟我是生意关系,我卖命,他给钱,仅此而已。” 夏六一又冷笑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更衣室。小马带着保镖在门外守候,此时忍不住探头多望了秦皓一眼,果真跟青龙大佬长得极其相似,当即打了个冷战,忙不迭扭头追着夏六一走了。 “仔细查查他的底,为什么要来打这种不要命的黑拳。”夏六一一边走一边偏头对小马嘱咐道。 “是!”小马兢兢业业地答应下来!并且敏锐地察 觉到此人与大佬的关系并不简单!虽然他是没有把那猥琐的想法往青龙大佬身上想,但是依旧直觉姓何的小子要失宠了,马爷我今儿个真高兴啊哈哈哈! ——其实马爷是多想了。夏大佬对秦皓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对他那张脸唯一的念想就是拿把刀给他剐下来,省得看了徒增伤感。只不过他现在诸事繁多、人手不足,需要这样聪明冷静、不贪恩惠又身手利落的帮手。 出了拳场已是月明星稀,拜别了乔爷,夏六一指使保镖一路飙车赶回了家。打开家门一看,客厅里灯光温暖,还充斥着刚洗浴过的浴室里飘出的潮气。然而他脱掉外衣,趿了拖鞋,连唤了几声“阿三”,都不见人影。 夏六一进各个房间找了一圈,打开厨房的蒸锅,里头摆着一盘剩了一半的鱼和一碗米饭。鱼只吃了鱼头和鱼尾,鱼腹最嫩的位置都还留着。夏六一伸手探了探那米饭,已经冰凉了。 他拨了何初三的大哥大,大哥大的铃声却在客厅茶几上响了起来。偏头思索一番,他突然醒悟,出门爬楼梯上了天台。 何初三果然待在楼顶的私家天台。当初刚刚搬进来时他就十分欢喜地向夏六一展示过这个天台,夏六一只觉得其又破又旧还锈迹斑斑。然而不知何时,这小子把这里重新打理了一番,刷了漆,搭了木栅栏和小花台,购置了吧台桌椅、雨棚和各种小装饰,绿油油的各类植物也都冒出了头。吧台上摆放着几盏情调十足的工艺小灯,小巧灯泡在布制灯罩的笼罩下发出暖黄的光辉。何初三倚台而坐,穿着素白的衬衫,背影笔挺修长,侧脸清俊恬静,场景十分美丽。 夏六一目睹此情此景,一腔柔情,情难自禁。他老脸微红地走上前去,刚要搂住遭他冷落、对月孤独的何初三——就发现何初三正在就着灯光比对一沓数据表格。 何初三一脸严肃专注,刷刷刷地翻页、算数额,口中念念有词地画走向图。夏六一瞪着眼睛看了他五分钟,何初三埋头苦干、充耳不闻,压根不知道有人站在他身旁。 这要是依夏大佬以前的性子,能直接抓起那沓纸片子就给他扔到楼外去,臭小子一看书就入魔,你大佬忍了你很多年了!然而今夜夏大佬春心荡漾,觉得认真工作的臭小子看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另搬了一条高凳坐在何初三身旁,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何精英奋发图强的样子来。 何初三奋发图强了大半个钟头,总算得出一个令人振奋的结论,弹着纸片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转身跳下凳子要下楼 去给同事打电话商议,冷不丁被趴在身旁的一个黑影吓了一大跳! 强自定了定神,他看清这是他一身黑衣的六一哥,正趴在吧台上保持着偏头看他的姿势、睡得脸歪眉皱,嘴角还有一缕口水。 这姿势实在太有损大佬威严了,何初三下意识四下看看保镖并不在场,这才放心地先拿袖角给他擦了擦口水,然后轻轻唤他,“六一哥?六一哥。” 夏六一睡得正爽,十分不乐意地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他,还没开口回话,肚子里就发出咕啦啦的一大声。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何初三没忍住转了头,“噗。” “笑什么?!他妈的你笑什么?!” “疼疼疼,没笑啊,我没笑,哈哈哈,别打了别打了,我下去给你热饭。” 何初三给夏六一蒸了鱼和米饭,还另炒了一份小菜。夏六一晚饭没吃几口,饿得发慌,一阵地狼吞虎咽。何初三坐在一旁,捧着腮笑盈盈地看他。 “六一哥,我以后每天给你做晚饭吧?” 夏六一包着满口饭菜,咀嚼的动作顿了一顿,努力咽了下去,嗤笑道,“少他妈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工作忙,先忙你的吧!” 往嘴里又飞快地夹了两筷子菜,他含糊不清地又道,“周末有空的话,陪我去看场电影。” 何初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啊。” 吃完饭,何初三站起来收拾碗筷,被夏六一拦了。夏大佬破天荒地要自己去洗碗,何初三倚在厨房门边上看他,惊讶地发现大佬虽然做饭要烧房子,但洗个碗居然洗得像模像样的。 “看什么?”夏六一熟练地转着盘子,“小时候,我那个人渣老爸除了吸粉、喝酒就是打人,不管我们死活,邻居有时候送点剩菜剩饭,我跟小满有时候去街市捡些烂菜叶,小满做饭,我就洗碗。你也知道蛟龙城寨的水贵,我们经常一个月不擦澡,但是碗得洗,不洗要拉肚子。一丁点水,我就能洗干净碗。” 何初三从后头抱住他的腰,他也是城寨里的苦出身,穷得叮当响,但竟也比夏六一当年的境遇好上太多,在夏六一肩头上蹭了蹭脸,他轻声说,“我的最高纪录是一瓢水,洗三个碗。” 夏六一嗤了一声,把手里那浅浅一碗底的水给他看,得意道,“老子就这么点儿水,能洗两个。多了没有,我们家就两个碗。人渣吃饭的时候,我跟小满只能分一个碗。” 何初三 把脸埋进他颈窝里,“我要是二十年前就认识你就好了。” “呵,你那时候就一只刚会打酱油的小豆丁,走路都摇晃,你顶个屁用!” “小时候吃不起猪肉,过年的时候我阿爸会用剁碎的咸鱼包云吞。我要是认识你,就摇摇晃晃地端去跟你一起吃。” 夏六一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小豆丁端着一碗云吞、东倒西歪地朝他跑过来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好几声,转过身来用湿漉漉的手掌捧住了何初三的脸。 水管里哗哗的水流未曾停歇,他俩互相搂抱着倚在水槽边,吻了一整槽水的时间。 长吻初毕,夏六一依旧恋恋地抚摸着何初三的耳鬓,一腔柔情快要满溢出胸膛。结果何初三却微蹙起眉头,“你嘴里怎么有雪茄味?” “靠!我谈生意的时候装装样子,抽了几口而已!你知道我不喜欢雪茄!” “雪茄也是烟。还有,你这几天在家里抽了七支烟,烟尾我都数过了。” “妈的!老子就是抽了又怎样?你数那玩意儿做什么?” “你忘了?抽一支就做一次‘那个’。八支了哦,六一哥。” “……” 夏大佬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黑一阵红一阵,沉默了半晌,突然别过头去,脖颈都红了,“我……洗个澡先。” “噗。” “妈的你又笑什么?笑什么!” “噗哈哈哈你好可爱……别打了,别打了,春宵苦短,我去床上等你……” 夏六一红着老脸洗了个澡,洗完出来在客厅里别别扭扭地转了两圈,最后还是一咬牙作出坦坦荡荡的样子进了卧室——结果发现何初三这个扑街,白白撩出大佬一身骚,自己已经搂着大佬的枕头睡着了! 何初三长期睡眠不足,今天虽然名义上歇了一天假,但其实依旧在家工作了一天,还做了许多家务,累到根本撑不住。他躺在床上搂着大佬的枕头,欲求不满地嗅着大佬的味道,嗅着嗅着就睡过去了。他脸色并不太好,眼下还带着青黑,但神态却十分安宁幸福,仿佛在梦里与大佬腻歪了三百回合。 夏六一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又涌起一腔似水柔情。何初三在他面前一向是年轻而鲜活的,虽然稍欠武力,但仿佛有无限的精力,陀螺一般不停歇地转动。明明年长的人是他,他却一直享受着何初三的照顾。而他又何曾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关怀追在他身后的何初三呢? 夏大佬的柔情化作一腔酸楚内疚,轻手轻脚上了床,轻轻抽出何初三怀里的枕头,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动作虽轻,何初三仍然被他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竭力要恢复起精神与他“春宵”。夏六一手掌覆在他眼上,柔声道,“累了就睡吧,明天再说,我又跑不了。” 何初三的眼睫在他掌心里颤抖,渐渐放松下来。他收拢手臂环住了夏六一的腰,闭着眼睛低声开了口。 “六一哥,我好中意你。” “嗯,我知道,快睡。”夏六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吧,也不赌气了。” “好。” “我想每天都这样抱着你睡觉。” “好。” “我……” “快睡吧你!有什么肉麻话明天再说,再啰嗦我揍你了!” 两人互相抱着,腻腻歪歪地大睡了一夜,是难得的好眠。 …… 翌日,夏六一在清晨鸟鸣声中醒来。偏过头去,他看见了何初三眉目清朗的脸,起伏的面部轮廓被晨光渲染出金色的光晕,温润动人。夏六一伸手轻轻揉搓他绵软的耳垂,装睡的何初三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乌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璀璨星辰。 他笑着贴近夏六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轻声道,“六一哥,抽‘烟’吗?” 夏六一想了一想,意识到他指的什么,脸又燥热起来,“唔。” 何初三弯了眼又一笑,低头沉入被子。夏六一满脸通红地等了一会儿,突然闭上眼睛微仰起头,喉结颤抖着发出了第一声暗哑的呻吟。 …… 秋风一天比一天凉。镇守在骁骑堂总部的古惑仔小喽啰们纷纷换掉了单薄的夏装外套,披上了人模狗样的长款黑风衣,一人一副墨镜,在公司门口笔直地站成一排,模样十分形似盲人歌舞俱乐部。 作为分公司总经理的马如龙先生,新购置了一件豹纹貂毛领马甲,鼻梁上一副镶钻墨镜,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洋洋自得,屁颠屁颠地晃进了总公司,来跟他大佬汇报工作。 他大佬最近几日每天早晚各“一支烟”,发泄得恰到好处又意犹未尽,正两条腿架在桌上哼着小曲儿吃棒棒糖。小马一进门又闻到扑鼻的恋爱酸臭味儿,被熏得倒退两步,在那甜腻的香气中满心沉痛地唤道,“大佬,我来啦。” 夏六一下巴往沙发方向抬了抬,心情上佳,“坐。” “大佬,又吃糖啊?” “你想吃?” “不想不想不想。”小马赶紧摆手。听说了,大佬的棒棒糖觊觎不得。 小马叽叽喳喳地向大佬进行了例行汇报,并且得到了大佬的教唆指示,末了他添补上一事,“大佬,还有你上次让我查那个打拳的小子的事,查清楚了。” “什么打拳的小子?”夏六一吃糖甜晕头,一时还没想起来。 “就是那个叫秦皓的。” “哦,他。说吧。” “这小子今年二十三岁,是泰籍华人。小时候父母离异,他爸到香港做工,他跟他妈留在泰国。功夫是跟泰国一个老武师学的。七年前他老妈得病死了,他到香港投奔他爸。他爸十几年前就另外找了个小老婆,生了个女儿。这小子跟他爸和后妈的关系不太好,二十岁出来混做了古惑仔,跟了庙街‘老五’,后来‘老五’被差佬连锅端了,这小子就逃到泰国去了。去年他爸和小老婆一起被车撞死了,留下一屁股债,全落到他那个十几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他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就从泰国回来了,帮他妹妹把债还清了。但他妹妹前不久又查出了先天心脏病,需要马上做手术……” 小马讲到这里,手一摊,感慨道,“这小子就他妈是一个扫把星啊!克妈,克大佬,克爸,克后妈,还克老妹。” 夏六一不耐烦,“然后呢?他去乔爷那里打黑拳是为了挣钱给他妹妹做手术?” “对啊。” “他入狱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之前在屯门一个工厂打零工,不肯交保护费,得罪了‘胖和尚’手底下一个经理,经理带人上门怼他,被他捅了一刀,没捅死。本来道上的事归道上解决,这小子也是突然转了运,正巧有个差佬路过,就把他给逮了。” “‘胖和尚’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啊。可他先在监狱里投了大佬你,出狱以后得知妹妹生病,又马上签了乔爷。先是骁骑堂,后是和义社,‘胖和尚’得罪得起哪个?” 夏六一意味深长地嚼着棒棒糖。果然不出他所料,秦皓这小子看着不吭不响,脑子精着呢!虾皮和跛沙都只是在牢子里逞逞威风,在外的帮会早就树倒猢狲散了,出了牢子什么都不是。当时三足鼎立的三位狱霸里,只有他夏六一在外风头正劲。只有跟了他,“胖和 尚”才会有所顾忌,不可能派人到牢里使阴招。 他慢条斯理地嚼完一整颗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才道,“去找他,乔爷给他多少,我开他双倍。不用他打生死拳,分一个场子给他管。除了双倍之外,他妹妹的所有医疗费、康复费我全包。他要是同意,就去找乔爷把他卖身契买过来。” 小马咂了咂嘴,觉得这条件颇为丰厚,但以防万一,还是嘴贱多问了一句,“呃,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妈的这点儿小事还办不下来?!”夏六一一烟灰缸就把他砸出去了! 马总经理抱头逃窜出总裁室,忧伤地走过走廊,在电梯里琢磨出味儿来了——大疤头蹲了牢子,炮仔被沉了海,一些其他心怀不轨的小头目也在大清洗中被崔东东料理了,大佬这是手下缺人,在寻觅英才。姓秦的这小子压根不是来跟何大嫂争宠的,是来跟他马红棍争宠的呀! 小马花花心肠不多,没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兴趣,只是对有人来跟他分享大佬的宠爱耿耿于怀——大佬虽然成日里对他连打带骂,但其实一直打是亲来骂是爱,有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对他关怀仗义又全心信任,更别提当年还曾救过他一条烂命。大家都知道他是大佬旗下第一大红马,简直是头戴红冠、身披金鞍。但现在先来个姓何的基佬,又来个姓秦的冒牌货,大佬的爱都要被瓜分得差不多了,令他好生心痛! 电梯沉重地下到底楼,小马哭丧着脸在街上吹了阵秋风,自我开解:最近的确忙得要死要死要死,手底下又尽是些还没成气候的废物,多一个靠谱的弟兄来帮帮忙也是好的,苦活、累活、脏活交给他去做,马爷我就能腾出时间去吃喝玩乐。 想到这里他又心情愉悦起来,遂亲自开车去了莲香楼,打包了一份糯米鸡、一份榴莲酥、一份老婆饼,带回家喂玉观音去了。 第五十三章 养熟一只野猫 马总经理办事效率十分喜人。两日之后,秦皓出现在了夏大佬的办公室门前。夏六一正在里头对几个小头目训话,训着训着就手痒想找棍子抽他们——在这个风云变幻、商机汹涌的年头,有为青年都奋发图强去了,又没文化又好吃懒做的才来当古惑仔,擅长的事除了吃饭泡妞也就是打打杀杀,打又他妈的打不出个气候来,夏六一想在这堆烂菜叶里挑出一片稍微像点样子的都困难,看到他们这副糜烂不堪的菜样就怒向胆边起。 “屁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回来问老子怎么办?!老子什么事都自己办,还养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他妈的又没出太阳,一个二个戴着墨镜装模作样!觉得自己靓仔吗?靓你们老母!教堂的这什么‘残疾人守望相助会’的传单都贴到公司门上了!”夏大佬一巴掌把一张爱心传单扇到其中一个小头目的脸上!“他妈的你们干脆去组个盲人合唱团!去教堂唱《哈利路亚》!给老子滚到门外去唱!” 小头目捂着脸上的传单,与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分辨不清大佬这话是气话还是命令。 “滚——!”夏大佬一声暴吼!众人赶紧抱头滚走! …… 门外,秦皓抬手正要敲门。突然伴随着一声怒喝,门从里面打开,冲出一群抱着脑袋的恶汉。恶汉们看也不看秦皓,垂头丧气地在门外走廊上站成一排,两手背在背后,拖拖拉拉、参差不齐地唱了起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难听死了!滚远点!”里面又是一声暴喝。恶汉们脚底抹油、滚得飞快,顷刻间作鸟兽散。 秦皓面无表情地旁观了这一幕,转身进了总裁室。 “还他妈有脸进来?!”夏六一盛怒未消,刚要开口臭骂就看清来人,愣了一愣,恍惚间竟以为十几年前初见时那个年轻的青龙走了进来。 但青龙的气质是儒雅而谦和的,并且从不对他露出这样冷漠疏离的神情。夏六一低下头去深吸了两口气,没事人一般抬起头,平静地对秦皓道,“坐。” “不坐了,”秦皓道,“我来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夏六一不想看他,不耐烦地随手翻了翻桌上一沓文件。还要加条件?他妈的他给的够多了吧! “你手底下有个姓马的,昨天带人把我妹妹从医院绑走了。” 夏六一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昨晚找到他家,跟他和他家里一个人妖打 了一架。” “……”夏六一。 “人妖说我长得像一个故人,不和我打。姓马的带我去了一家私人医院,我妹妹住在贵宾病房,已经进了这一周的手术名单。” “……”夏六一。 “我多谢你对我妹妹的照顾,但这就是你的服人之道?强买强卖?” “……”一时接收的信息量太大的夏六一。 昨晚当他跟大嫂关起门来腻腻歪歪地“例行抽烟”的时候,小马那边究竟发生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 夏六一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十分担心自己待会儿控制不住力气会把小马抽死。又疲惫地搓了两把脸,他四下摸了摸,发现棒棒糖已经吃完,于是皱着眉头问秦皓,“有烟吗?” 秦皓沉默地摸出半包烟,向前一步推到他桌上。 夏六一先抽出一根,想了想又多抽出一根,又想了想,又把第二根放回去了。将烟盒扔回给秦皓,他又四下翻了翻,问秦皓,“打火机?” 秦皓又推了一支打火机。 夏六一一边歪头点烟,一边从鼻孔里哼出话来,“坐下吧。” 秦皓笔挺地站着,没动作。 “坐下吧!”夏六一喷了口烟,不耐烦道,“你跑这儿来跟我甩什么冷脸?你在牢子里跟了我一个月,我强迫过你什么?我骂人骂了一上午连一口茶都没喝上,现在跟你说个话还得昂着脑袋说?你们一个二个衰仔,让老子歇口气行不行?” “……”秦皓终于在一旁沙发上坐了。 夏六一叼着烟,摸了摸一旁冰冷的茶杯,打内线电话叫秘书重新换了杯热茶进来,揉着太阳穴慢条斯理把那一支烟抽完了,才好言好语地跟秦皓道,“你救过我。无论如何,你妹妹的医疗费、康复费我是一定会支付的,不是施舍你,是回报你。现下我手底下缺人,诚心诚意想让你来帮手,你还有什么条件,有什么顾忌,都说说。” 秦皓木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我妹妹才十四岁,还在读中学。法院认为我没有固定职业,生活不安定,把她的监护权判给了社工组织。我之前入狱,他们已经对我很有意见了。我如果再当古惑仔,社工可能会申请我的禁止令,不让我再去见她。” “你被打死在乔爷的擂台上,就能见你妹妹了?”夏六一道,“你生是古惑仔,死也是古惑仔,就只有这一条江湖路。你得罪了‘胖和尚’,他的东阳会在屯 门称王称霸,手下一百来号人,他要是知道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找起她的麻烦,你单枪匹马再能打,能护得住她?乔爷只当你是生财的机器,他难道还会帮你出头?除了我夏六一,你想想还有谁能保护你跟你妹妹的安全?” 秦皓垂下眼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踏着高跟鞋、雪白大长腿的秘书端进来一杯热茶。夏六一先吹吹气,含了口茶在嘴里仔仔细细涮了烟味,又拎起自己衣领嗅了嗅,拿起桌上一沓文件扇了扇风,自觉是没遗留什么味道了,这才好整以暇地去关怀秦皓,“回去慢慢考虑,不急。” 夏六一收起青面獠牙,好好哄骗了一番失足青年。看着秦皓沉默而去的背影,他内心志在必得。他拿捏得住秦皓的把柄,知道这小子瞧着冷淡孤僻,其实重情重义,失去的东西太多,对少有的温情就很珍惜,年纪虽轻,但脑子精明,处事冷静,不贪婪,有眼光——要是没长那张脸,该多讨大佬欢心啊! 大佬感慨完毕,从抽屉里翻出一面小镜子和一瓶美发摩丝来,哼着小曲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给自己理了个酷毙的偏分m字头。在衣架上挂的两条领带当中挑了又挑,最后一条都没要,对着镜子解了三颗衬衫扣子,想了想又扣回去一颗。抽了张纸巾,弯腰擦了擦原本就已经很油亮的皮鞋。最后作出一副严肃威严的样子出了总裁室,在保镖们的跟随下,春心满怀地跟大嫂约会看电影去了。 大嫂端着爆米花和咖喱鱼蛋,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等他。夏六一急匆匆赶来,借着屏幕光四下一看,这一场的人并不多,坐得稀稀拉拉,而何初三挑了在最后一排的最边上角落里的两个位置。 “妈的,挑这角落干什么?”夏六一莫名其妙地走过去跟他招呼。 何初三把他拉下来亲了一口,大佬的毛被捋顺了,坐下来心满意足地戳了一颗鱼蛋,夸奖他,“乖,挑的好。” 银幕上放映着当红小生与当红花旦饰演的《绝代双骄》,花无缺由当红花旦女扮男装饰演,英美不可方物。夏六一倒是很欣赏这位花旦,但是再英美,他今日也提不起任何欣赏的兴趣——看着看着,他心猿意马,在爆米花桶里摸住了何初三的手。 何影帝牵着嘴角,还要跟他装模作样,“怎么了,六一哥?看电影呢。” 看你个鬼!跟老子装?夏六一攥住他的手狠狠握了一把!何初三疼得倒嘶一口凉气,苦笑着低声道,“你轻一点啊,六一哥。把我的手捏断了,待会儿怎么‘抽烟 ’啊。” 夏六一瞥了一眼坐在前面几排、隔得很远的其他观众,一把将何初三的衣领攥了过来,贴着他的唇轻笑道,“断了,就用你的嘴。” 他们缠绵地在无人察觉的小角落里接了个吻,夏大佬越吻越激动,渐渐坐起身来,几乎要压到了何初三的身上。何初三抚着他的后脑勺,还分神警惕地瞥了一眼前面的观众,觉得他六一哥最近越来越积极主动,仿佛久不开荤的人被打开一道大闸门一般饥饿难耐、欲求不满。啊,真是仿佛养熟一只野猫一般的成就感! 是时候把小蓝瓶用光光,过一个盛大的儿童节了!何初三心猿意马地盘算着。被夏六一发现不用心,狠狠嚼了他一口舌头。何初三低哼出一声,手就乖乖地伸到大佬裤子里面摸“烟”去了。 …… 一个礼拜后,秦皓正式拜入骁骑堂,因救龙头大佬有功,被越级收为大佬的亲传门生,论辈份与小马同级,算是小马的师弟。骁骑堂并不像和氏宗族那样是流传了数百上千年的名门之后,拜入大佬门下的入会仪式并不盛大繁琐。加之骁骑堂的长老们这几年大权旁落,不管心中有无怨言,都揣着大大的红包安享晚年去了,也懒得出席这种场合。在场人员除了大佬,只有十几个骁骑堂的大小头目们,简简单单搞了个例行仪式,这便了事。 在场大小头目中有不少见过当年青龙真容的,冷不丁看见秦皓的脸,心中都有些悚然,加之又听说秦皓在狱中“勇救大佬”一事,一致地认为这位弟兄说不定是青龙转世或回魂、周身闪耀着前任大佬的耀眼余辉,不要招惹他为妙。 然而入帮之后,夏六一却并没有直接对秦皓委以重任——一是不想坏了规矩,二也并不认为又年轻又毫无资历的秦皓指挥得动大批人马——而是把他扔给了小马,让小马“看着办”、酌情给他安排工作。 小马拿着这块烫手山芋,烫得两手通红,转手就把秦皓扔到位置最复杂、竞争最激烈、生意最差、来找茬的人最多的一个迪斯高里看场子。分配给秦皓作打手的都是一些看多了当下流行的古惑仔电影、刚刚失足的黄毛小子,个个又傻又笨、脸上都写着天真无知。 秦皓带着这群头脑简单的小黄毛,跟前来挑衅的各路人马来者不拒地干了几场,场场都揍得对方屁滚尿流而归。又接着举办了几次盛大的酬宾活动,让手底下泡妞技术高超的几个小子出去勾搭了一批靓妹,天天花钱请靓妹们喝酒跳舞,甚至还有不少靓妹为一睹新来的“靓仔经理阿皓”的芳 容而来。场子活络了起来,靓妹又多,于是宾客们也就开始络绎不绝了。 这一日下午,迪斯高还未开始营业,秦皓提前到场,一个人坐在吧台上清点账目,突然间警觉抬头——十几个大汉出现在了四面八方,面目阴沉地朝他围拢了过来。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认出领头的光头大汉是东阳会“胖和尚”手底下一员大将,叫光头基。 光头基阴沉沉地开了口,“秦皓,我说你出狱之后死到哪里去了?原来混得人模狗样,跑到这里来当‘经理’了!要不是昨天有人跟我说在这里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死在哪条阴沟里了!” 秦皓话少,懒得跟他斗嘴,直接就伸手从吧台后面抽出一把西瓜刀——天天被人砸场子,必要工具随时都备着。十几个大汉也纷纷把亮晃晃的武器挥了起来,个个张牙舞爪地,渐渐缩小了包围圈。 眼看这场围攻战一触即发,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突然响起在门口,“喂!光头基!”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眼看着小马哥身穿豹纹马甲,脖戴大金链子,悠哉悠哉地踱了进来,冲光头基招呼,“好久不见哇!” “马如龙?”光头基疑道。 “正是小弟!”小马抱拳道,左手的金表和右手的金戒指交相辉映,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浓郁的钱味儿,“上次在我们大佬的出院派对上见过!难得基兄还记得小弟嘛,哈哈哈!” “你来这里干什么?”光头基继续疑道。 “这是我的场子,怎么我还不能来?哎,让一让,让一让,”小马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用手捏开挡在身前的一片大砍刀,挤入包围圈内,站到秦皓身旁,“不知道我这位兄弟做了什么事,惹得基兄不高兴了?” “他是你兄弟?” “啧,如假包换,”小马把胳膊往秦皓肩膀上一搭,“长这么靓仔,一看就是我兄弟嘛。” “好,马如龙,既然他是你兄弟,我今天就来跟你算算账,你兄弟之前在屯门捅了我兄弟一刀,这怎么算?” “好算!”小马往怀里掏出一本支票,刷刷刷写了几个数字,“我代我兄弟赔款五万,怎么样啊?基兄?” 光头基面色一黑,还未说话,他手下一个大汉就替老大吼了起来,“才五万块就他妈的想把我们打发了?!”手里砍刀往一旁桌角上一挥,哐当砍断了半截桌子! 小马露出一脸惊讶,拿着支票本走到那大汉面 前去,迎着他明晃晃的砍刀,反问,“五万还不够?” 大汉张了张嘴刚要继续叫嚣,小马突然一拳捣进了他胃里!拽着其胳膊,提膝狠重一磕,大汉手中的砍刀哐当坠地!小马接着揪起他脑袋朝被砍断的桌角撞去,大汉发出凄厉惨叫,眨眼间血花四溅! 周遭其他人刚要动作,小马一脚蹬起地上的砍刀,接到手中直接架到了大汉的脖子上! 所有人犹犹豫豫地不敢妄动。小马右手压刀,左手把支票簿按在一旁桌上,摸出笔来,歪歪扭扭地又写了几个数字,撕下来给那满脸血淋淋的大汉看,“既然不够,那就再加五百块,是打伤你的费用。五万零五百块,现在够不够啊?” “马如龙,你他妈的欺人太甚!”光头基怒吼道,不顾手下大汉性命,持了刀就往前冲。小马扔开支票簿从怀里摸出一把枪,往他冲过来的光头上一抵! 光头基浑身一僵,再不敢动弹分毫。 “光头基,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跟你说清楚了,秦皓是我们骁骑堂的人,这里是骁骑堂的场子。回去问问你们和尚大佬,骁骑堂的场子是不是你们东阳会砸得起的?” 小马得意洋洋地说完,突然变脸,青面獠牙皆颇得他大佬真传,暴喝道,“滚——!” 光头基带着众小弟逃窜而去,临走前毫无悬念地落下狠话,“马如龙你给老子等着!” “老子等你光头开花!”小马打嘴战从来没输过,追着喊道。喊完了又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他妈的敢在老子头上撒野,当老子马如龙是马如虫?!” 回过头来看见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言、此时正盯着他看的秦皓,他没好气地道,“看什么?” “他们找我是因为私人恩怨,你这样做,让骁骑堂跟东阳会结仇,不值得。” “狗屁!东阳会他妈的就是一群乡下佬,人又少,又他妈穷,他大佬还指望着从骁骑堂进货,巴结我们大佬都来不及,能为这点小事跟骁骑堂翻脸?老子刚才修理他是故意逼他回去跟他大佬告状。嘿!等着他大佬抽他屁股吧!” 眼见秦皓再次陷入沉默,小马洋洋得意,“傻了吧你?不知道了吧?真以为自己聪明?你他妈还嫩着呢!” 他本以为秦皓会受不住这挑衅,与他斗嘴或是冷面相对。谁料到秦皓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居然态度诚恳地跟他道,“我明白了。我初来乍到,很多事不清楚,以后请你多指教,小马哥。今天多谢你 了。之前我因为妹妹的事误会了你,到你家闹事,我向你道歉。” 小马也是个好哄的,当即一笑泯恩仇,豪迈地一挥手,“没什么!不用谢!你妹妹的事我也有错,没提前通知你一声——他妈的是因为那天找来找去找不到你,你妹妹看着情况又不好,我就让先转院了!今天我俩把话说清楚啊,以后都是自家兄弟,有好处你小马哥少不了你,你要有什么不高兴先找你小马哥沟通沟通,不要直接去大佬那里告我的状!这叫不讲义气,懂吗?” 秦皓微一点头,应承了下来。 小马又让秦皓把账本拿出来翻了翻,听秦皓汇报了一番最近的情况,作出一番评价指点之后,满意而去。他将秦皓安排在这里,乃是有意磨炼秦皓,同时也探探这位新来的小兄弟有多大能耐。综合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观察,他认为这位新来的小兄弟倒也不是那么招人讨厌,看着冷漠闷骚,其实也算听话懂事,好好培养还是可塑之才。咱家大佬果然慧眼识珠,不是光看脸的肤浅之辈——除了在挑大嫂这件事上! 第五十四章 一表人才的新同事 秦皓恭恭敬敬地将小马送出门口,随即倒回迪厅将账目快速清点完毕,趁其他人还没有到场,离开迪斯高赶往了医院。 他妹妹正在一位人称金嫂的爱心社工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秦皓快步走来,她在阳光下绽出欣喜的笑容,“阿哥!” 秦皓替掉了金嫂,搀扶她到一边石凳上坐下,“感觉怎么样?” “已经可以自己走走啦。医生说我要是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出院啦。” 秦皓替她捻掉了头发上的一片细小落叶,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温柔,“我最近忙,不能常来看你。” “我懂的,阿哥你放心去吧,我没事,金嫂天天来看我,对我可好啦。” 她笑容太灿烂,秦皓伸手想摸她的脸,手抬起来,还是又放下了。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没有见到可疑的人,金嫂也已走得较远,于是低声又道,“小桥,是我对不起你。” “阿哥!你怎么又这么说?我说过,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就活不下来了,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的错,”秦皓眼底浮上内疚和后悔,“你还小,需要人照顾,可我却……要是这次我从泰国回来以后,多陪着你,早点发现你生病,我就不会再答应他们做事了。” “阿哥,”小桥攥住了他的衣角,坚定地看着他,“我已经读中学了,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在做很重要的事,别人说你什么我都不信,我相信你。可是我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相信我。” 秦皓沉默地再次抬起手来,想碰她的脸,最后还是抚上了她的发顶,轻轻抚了两下,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肩上。 这两兄妹毕竟只是同父异母,且初见时都已经是大孩子了,一直没有什么亲昵接触。陡然间被秦皓这样一拉,差点直接冲进了他怀里,小桥一时红了脸,不明白她这性格冷淡的大哥为什么突然转性。然而秦皓此时却飞快地将一张纸条塞进了她手里,随即轻轻推开她,结束了这个短暂的拥抱。 “这个号码记在脑子里,撕掉冲进厕所。”秦皓低声道,“平时对金嫂留几分心,不要全信她。要是很久没有我的消息,或者察觉到不对劲,打给这个人。” …… 几日之后,小马带着秦皓,上总部向大佬例行汇报工作。大佬对他们新兄弟间和平共处、相处融洽的现状很是欣慰。谈话进行到一半,小马出去接了个电话,接完急匆匆跑了回来,皱巴着脸 十分蛋疼,凑过来跟夏六一耳语,“大佬,泰国那边又派了新的杀手过来,被玉观音杀了,尸体现在就躺在我屋里。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夏六一也皱起眉头,嘱咐他道,“告诉她,骁骑堂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她干爹要是打电话找我要人,我没有不交给他的道理。她要想继续在这里混下去,也得拿出像样的理由给我。” 小马匆匆而去,临行时犹豫了一下,想把秦皓拐走回去处理凶杀现场——脏活、累活、苦活,既然是好兄弟,就要齐分享嘛!但是转念又一想,回忆起那天晚上秦皓闯入他家,玉观音看清秦皓的脸之后就跟馋猫见了小鲜鱼似的骚浪反应,心里一阵恶寒!当即把秦皓扔下给大佬,自己走到外面去叫了两个心腹手下,急急忙忙地走了。 大佬继续听秦皓汇报工作,同时发现帮里其他两个资历深厚的小头目进来通报事务的时候,除了毕恭毕敬地叫大佬之外,都还额外对秦皓点头示意了一下。 夏大佬心中疑惑,等那两人上前来跟他耳语完了、又得了指示、撤走之后,才对秦皓半开玩笑地道,“你这小子成天臭着个脸,不吭不声的,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秦皓回道,“我跟他们没有接触过。不过弟兄们都在传,说我跟青龙大佬长得像。” 他说话一向是这个模式,直白得令人猝不及防。夏六一半天都没有再说话,许久之后,才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你跟他一点都不像。” “青龙大佬是什么样的人?”秦皓目光坦然地看向夏六一问。 夏六一又是半天都没有说话。 他到此时,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索起秦皓与青龙的不同来,才突然发现这个冒牌货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除了脸长得像青龙,竟然没有其他一处能令他联想到青龙。 这个小子年轻而无畏,聪明但稍显稚嫩,孤独而冷僻;接受过谁的恩惠,便倾力相报,但一报还一报,并不愿意与他人建立起更多联系;据小马调查他其实与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相处时间不长,感情并不亲厚,他却甘愿为她上生死擂台;小马说这小子没有朋友,对手下马仔公平仗义但并不亲密,独居,不常出入烟花之地,没有固定来往的女人。 这种孤独离群、将自己隔绝在他人之外的气质,不像青龙,像是二十岁时的他自己。 像是当年亲手促成了青龙与小满的婚姻的他自己;像是不顾青龙和小满的挽留,以“我长大了,想要个人空 间”为由,主动搬离了居住十年、留下无数回忆的别墅,一个人住在遥远偏僻的村屋的他自己;像是甘愿付出生命去守护那两人的幸福、但不敢再与他们多作靠近的他自己;像是从不希冀他人的亲近与温暖,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以自残的方式终结欲望、直至冷心薄情的他自己…… 夏六一垂着眼想了许久,最终语气平淡地另起了话题,“你妹妹怎么样了?” 秦皓便知道他不想再谈之前的话题,回道,“手术很成功,恢复得很好。” 夏六一四下摸索,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支棒棒糖,撕了壳塞进嘴里,又继续问,“她只是你半道上捡来的妹妹,为什么愿意为了她上擂台?” 秦皓依旧目光坦然地看着他,“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夏六一尝到了舌尖苦涩的甜意,唇齿间一阵酸楚。是啊,小满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为了小满,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将青龙推向她,自己从此转身离开。可小满和青龙最后却那样惨死……一切都是因为他做错了吗? 没等夏大佬将这复杂的苦涩细细品尝,走廊外头突然响起一连串兴奋又八卦的女声,“在哪儿?在哪儿呀?那个新来的小子在哪儿?” 将一堆摊子统统甩给大佬、以“你蹲牢子的时候老娘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忙到吐血,应该出去潇洒快活一趟,修补老娘疲惫受伤的身心”为由、携女伴小萝去夏威夷逍遥快活了大半个月的崔大掌柜,隆重回归! 她晒黑了一整圈,剪了个更加利落的短发,拖着一只装满了夏威夷特产的箱子,叉着腰大着嗓门在走廊上吆喝。正在办公的众人以及总裁室门口的保镖们,齐齐抬起手指向了总裁室里面。崔东东兴奋得合不拢嘴,拖着箱子哐当哐当地冲过走廊,径直撞门闯入了总裁室! “大佬!那个长得像青龙的小子在哪儿?!我回来看他啦!啊哈哈!” 夏六一正在嚼着糖专心感怀,被她这么一吓,一口嚼碎的糖呛在喉咙里,差点噎过气去,忙不迭抓过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热茶下去。崔东东此时已经关门落锁,把一脸茫然的秦皓给堵住了,直接上手去捏他的脸,“我靠!这也太他妈像了吧?你是不是整过容啊,小子?” 秦皓一言不发向旁边侧了一步,头微一偏便避开了她的魔爪。崔东东眼珠一转,手腕一翻,接连几招太极擒拿手。秦皓身形突闪,眨眼间连连避了过去,竟没让她近半点身。 崔东东不怒反乐,相当开心, “啊哈哈!有意思!大佬,你上哪儿找了这么个小宝贝儿?长成这样,身手又好,你是要把小三子活活气死啊!哈哈哈!” 夏六一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咽的第二口茶“噗!”地喷了出来。 …… 正在开车的小三子,突然打了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差点闯了红灯。赶紧踩下刹车,在等红灯的间隙里,他一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看了一看——真是打个喷嚏都怕把这个东西磕了碰了。 他今天中午去金店取了这个盒子,下午从车行里把这辆新车开出来,先去接送了阿爸、吴妈和欣欣,让穷苦了半辈子的一家人也坐坐自家的车、凑凑新鲜。阿爸一上车就批评他浪费钱,听他解释说是公司给他配的、自己没花一分钱,便转嘴批评公司,“公司有钱应当用来发展,未雨绸缪,不要拿给各别人士享乐!” “行了吧,阿爸,您刚才上车的时候笑得嘴都合不拢呢!”欣欣在副驾驶上回头说。 “嘿你这丫头!收了你哥什么好处?提前坐过车了?” “哪有啊!阿爸您老人家不先坐上来‘开光’,我哪敢坐呀!” 一家人笑闹一番,然后又叽叽喳喳地商量起一场婚宴来——阿爸和吴妈修成正果,准备下个月办一场酒席,将几十年的老街坊老朋友们都请来快乐快乐,不收份子钱,只收恭喜恭喜。 何初三将阿爸和吴妈先送去医院给阿爸复查身体,然后又单独载着小妹欣欣去上绘画课。欣欣前几年十分叛逆,读到中五就辍了学。经历了大高那件事、又在小萝那里戒毒之后,她性情收敛了相当多,也开始学着关心父母、认真生活了。何初三有意送她再回去读书,她觉得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好言好语地说服了何初三,何初三便转而送她去学了她感兴趣的艺术学校——日后做漫画家也好,设计师也好,化妆师也好,都是一门正经手艺。 车上只有兄妹俩,欣欣的话题便放宽了许多,叽叽喳喳地跟她阿哥讲那时候在小萝那里戒毒的经历,小萝怎么把她绑在床上几天几夜呀,犯毒瘾的时候怎么把她扔在冰桶里,在她发狂的时候狠扇她耳光…… “她说幸好大高给我的不是‘白面’,沾上那个就没救了。我跟你说,阿哥,你别看萝姐长得秀气,手可狠啦。她以前也被人害,染上瘾,是靠自己生生戒下来的。她真是很了不起,我特崇拜她。还有东东姐有时候也来看看我,她好帅呀哈哈哈……” 欣欣发了一阵有关东东姐的花痴,又咬牙切齿地诅咒毒贩子们不得好死、横尸街头。何初三一边听她咒骂,一边想到她崇拜的东东姐干的那些勾当,想到她的大佬,想到大佬那似乎隐隐间留有余地的“洗白”,心绪一时沉重复杂了许多。 到了艺术学校楼下,欣欣不肯下车,还要一脸八卦地跟他聊她那位“阿嫂”,说小萝姐守口如瓶、东东姐一脸氵?笑,什么都不肯告诉她,搞得她挠心挠肺地好奇。何初三弯起嘴角微微一笑,话都不说,一招太极推手就把她送出去了。 “嗨!阿哥你肯定心虚了!你怕什么呀,我又不会告诉阿爸阿妈!”欣欣在后头追喊,“你现在去哪儿?是不是接阿嫂去玩?你肯定是去找他秀新车!” 何初三面带微笑,又开出几条街,这才在路边停下,从怀里摸出一只精致小盒子,来回地翻看把玩。想像着六一哥看到盒中物品时的表情,他的心便渐渐被柔然情意所占据,那一时的犹豫,以及对家人、对自己良心的歉疚,便渐渐被柔情压至最心底了。 将小盒子塞回西服内袋,他重新开车启程,前往夏六一的总公司。在距离总公司就半条街的十字路口前,突然莫名其妙打了一个硕大的喷嚏。趁着红灯,他将小盒又摸出来看了一看,一边看一边便又牵唇微笑起来。 ——傻妹,你阿哥今天岂止是找你阿嫂秀新车,还想请他当新人呐。 …… “你胡说八道什么?!”夏六一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狼狈抹了一把嘴,怒瞪崔东东。 崔东东转头看看面无表情、眼神茫然的秦皓,故作惊讶地问夏六一,“他还不知道小三子?” “他知道个屁!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他妈的跟他有屁关系!”夏六一破口臭骂,唯恐崔东东口无遮拦再当着秦皓的面说出什么来,“秦皓,你先出去。” 秦皓依言而去,刚走到门口被崔东东叫住,“哎,小秦皓,你等等!先在外面等我,先别走啊,我今晚请你吃个饭。你拜堂的时候还没见过我呢,我是你副堂主!” 秦皓点点头,无言地出了办公室。守在门口的保镖阿南看他坐在就近的沙发上、神情似若有所思,于是走过去陪他坐下,拍拍他的肩,企图挽留一点帮会的形象,“咳,阿皓兄弟,你不要误会。我们大姐头一般不这样,她平时为人很严肃,真的。” 屋内,骁骑堂那位平时为人很严肃的大姐头,正乐颠颠地从行李箱里搬出两个椰 子壳做的大头男娃娃玩偶——造型非常奇特,头大身小,且胯/下皆有一根奇长的小棒棒。 崔东东一脸氵?笑,“买给你和小三子的,拿回去以后一定要放在床边上。你看哈,这两个娃娃是这么用的,只要床一震,它们的小棒棒就会抖个不停!哈哈哈哈!” 笑完了,她见大佬不仅没发话,而且依旧黑着脸瞪她,于是抱着娃娃嘻嘻哈哈地凑上来,“怎么啦?生气呐?怪我没问,我以为他知道咱‘大嫂’的事,开个玩笑嘛。” “你少胡说八道,”夏六一余怒未消,看着这两个又丑又不正经的娃娃更是心堵,“你还找秦皓吃饭做什么?” “饭当然得吃!你背着小三子,不是,背着我这个副堂主,新收了一位亲传门生,我当然得跟他沟通沟通,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替小三子,不是,替咱骁骑堂把把关啦。” 崔东东说到这里,坐在大佬的老板椅扶手上,一把搂住他肩膀,故作神秘地压下声来,“喂,大佬,老实讲你这事做得不妥当,你收他之前就没考虑过后院起火?你还亲自收了他作门生,人家小三子当时入帮,都仅仅拜在我名下而已。这小子的事你肯定还瞒着小三子对吧?不然小三子早在你家后院搭柴火堆、浇汽油了!” “关他屁事!”夏六一道。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一茬,因为他从来就没对秦皓起过别的心思!仅有的几个对“大嫂”之事的知情者——小马和几个保镖——因为并不知道他过往对青龙的异样情意,也从未在他面前点破、提醒过。现在突然被崔东东这么一说,他琢磨过味儿来,确实是有点心虚。 何初三知道他与青龙的往事,但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呷醋的样子,也没问过在他心里青龙和他谁轻谁重。死者为大,何初三又聪明,哪怕心里扎了根针,也不会轻易问出口,不会傻乎乎地挑事。但是现在来个活的冒牌货,他可就摸不准了——那扑街仔最近这段日子当大嫂当得理直气壮,连他抽根烟都要管!这醋劲一上来,怕是真要搞事! 何初三在夏六一眼里其实一直有几分神秘——何影帝嘛,又精明,又能演。扑街仔的心意他懂,但心思他从来都不懂,总觉得这小子脑子里有数千万个齿轮,动不动就轰隆隆地乱转出一些他不知道的花花心思来。 夏六一想到这里就心虚成怒了,又补了一句,“他敢!” 崔东东哈哈一笑,唯恐天下不乱,“那我今晚叫上小三子一起去吃饭,看小三子敢不敢?”转身就拉开门往屋外喊, “小秦皓,走走走,大姐头请你吃饭去!” 夏六一骂了声娘,一拍桌子跟着冲出去。崔东东揽着秦皓胳膊往走廊上走,夏六一大步流星而至,一把拽住了秦皓另一只胳膊,低骂道,“崔东东!你敢!” 崔东东难得见大佬这副模样——心虚得连玩笑话都分不清——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怎么着,你怕你的小宝贝儿被人撕了吃了?哈哈哈,放心啦,你这小宝贝儿身手这么厉害,‘那个谁’又打不过……” 她边说边扭头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那个谁”,傻在当场,嘴里还继续,“……他。” 何初三西装革履,身姿挺拔,一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气场,对着她微微一笑,“东东姐,你回来了。” 崔东东乐极生悲——自己倒是乐极,生了大佬的悲——嘴张成“口”字,傻了三秒,才结结巴巴地说,“嗨,小三,不不,小何顾问呀,好久不见。”说完还欲盖弥彰地扭头看了大佬一眼——大佬的手还搭在秦皓胳膊上。 何初三又朝大佬微微一笑,“大佬好。” “……”大佬把秦皓的胳膊放下了。 “这位是?”何初三朝着秦皓也微微一笑。 “这是新来的同事!”崔东东忙道。 何初三笑容和善,“你好,我是公司的投资顾问,姓何。”大方地向秦皓伸出手去。 秦皓不失礼节地与他握了握手,“秦皓。” 何初三握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露出更加赞赏的笑容,“这位新同事长得真是一表人才,一定很得大佬欣赏。是吧,大佬?” “……”大佬脸黑了。 嗅出了火药烧焦般的微妙气氛,崔东东眼睛四周一瞟,走廊上还跟着两个保镖,以及三两个路过的工作人员,料想何初三再怎么也不会在这里大开酸炮,于是把秦皓的胳膊一挽,带着他溜为上计,“那个,大佬,小何,我要带这位新来的同事去吃饭,先走了哈。” “……”大佬转眼瞪她。 崔东东假装没看到,拉起秦皓就走。何初三还在后面道,“东东姐,这几天你有空吗?有些项目的事需要跟你商议。” “行啊行啊!电话再约!”崔东东边走边道,脚步愈发飞快,“对了!大佬办公室放着我给你带的礼物,记得带回去哈!” “好啊,谢谢东东姐。” 崔东东拽着秦皓一路狂奔进 了电梯。秦皓被她拽得步履蹒跚,有些疑惑,“大姐头?” “不要问不要问,知道得太多有生命危险,”崔东东低声劝道,随后又拍着胸口自言自语,“今天真是撞太岁啊,我要不还是再出去玩两周算了,明天别回公司了。” …… 崔大掌柜带着导火索临阵脱逃,剩下夏大佬独自一人悲壮地站在阵前,面对微微而笑、神态如常的敌方大将何初三。他没办法,只能使了一招以进为退,板着脸端出大佬架子来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何初三扫了一眼路过的一名工作人员,向她点头微笑示意。工作人员刚要对他回以微笑,发现他身边站的是大佬,立马战战兢兢地唤了声大佬、何顾问,小碎步跑了。 这下,走廊上除了两名保镖,一时无人。何初三上前一步偷偷牵住了大佬的手——刚才抓秦皓胳膊的那只手——笑容愈发温柔灿烂,“接你回家吃饭呀,六一哥。” 第五十五章 何先生的莫名微笑 夏六一,今年芳龄二十七,年纪轻轻乃为一帮之主,双刀血修罗之名威震四方,是放在流行肥皂剧里头立刻散发出耀眼刺目之主角光环的人物。其人性情冷傲,行事狠辣,稳坐龙头大佬之位三年,潇洒风姿迷倒百千帮众,无不对其俯首称臣。 此等刀头舐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大人物,只有在面对牙医的铮铮铁钳与疯狂转动的大牙钻时,才会心神动摇那么一咪咪。 然而今日,他头一次发现了恐怖程度堪与牙医相提并论的东西——那便是他家何先生的莫名微笑。 夏大佬岂止心神动摇一咪咪,盘着手一脸僵硬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心中的小鼓,已经打出重金属摇滚乐的节奏——因为何初三那诡异的笑容已经持续整整两个小时了! 何初三现在在厨房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汤锅。夏六一神经紧张地听着厨房那头“叮……叮……叮……”的铁勺撞击锅沿的声音,还伴随着何初三轻轻的哼歌声。 认识三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何初三唱歌!这小子一直称自己五音不全、没有音乐细胞,夏六一从来没听他开过嗓! 扑街仔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哼得的确很难听。 难听的歌声与诡异的微笑交织在夏六一的脑海中,他甚至产生了这小子正在往汤里下毒蛊的错觉。 “六一哥?”温柔的呼唤打断他的神游天外。夏六一惊得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掩饰地咳了两声,回头看他,“怎么了?” 何初三系着一条天蓝色的围裙,举着汤勺,颇为温婉贤惠地靠在厨房门边上对他微微笑,“还有十分钟开饭。” “啊?哦。” 何初三看他还愣着,笑着朝茶几上抬了抬下巴,“收捡一下。” “啊?哦!” 夏大佬手忙脚乱地将茶几上的纸巾盒、插满了棒棒糖的小花瓶、崔东东送的椰壳大头娃娃推到一边。何初三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看,笑着又道,“铺四个碗垫。” 碗垫是什么玩意儿?夏六一四下张望,看见一旁柜子上堆叠整齐的一沓小木板——像是平时被何初三垫在盘子下面的东西——赶紧拿过来摆了几个在茶几上。 摆完了,脑子里才反应过来:妈的这扑街仔!还指挥起老子来了! 夏大佬童年凄惨,少年暴富,青春期住在豪华别墅里,衣食住行都有佣人伺候,从来没有在普通平凡家庭里的生活经历,不知道这 是小门小户小俩口过日子的日常节奏。他满脑子都是这臭小子一边邪门微笑一边对着老子指手画脚——是不是想让老子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他妈的至于吗?这都演了两小时戏了,有完没完!有什么不爽直接说啊! 先前回来的路上,坐在何初三的那辆新车上,这小子也是一边笑着问他“新车好看吗?”,一边猛踩油门朝前飞驰,一副要带着他飙车投海、同归于尽的疯狂模样! 纯粹只是想对他秀新车性能的何初三,对夏六一丰富的想象力一无所知。他哼着歌端出一盘蒜蓉蒸鲍鱼、一盘葱姜炒蟹、一盘芝士焗澳洲龙虾,此外还有一钵解腻爽口的南北杏菜干汤。解了围裙,笑盈盈地往夏六一身边一坐。 夏六一下意识地往边上侧了侧身,对着这一桌子原本生得张牙舞爪、现在却被剁得七零八落的生猛海鲜,总觉得何初三别有深意。 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扑街仔面带微笑弄这么一大桌中西结合,是要摆鸿门宴还是往菜里下了七步迷魂散? 何初三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还道,“今天送阿爸去复查,医生说他身体情况很好,只是平时多多注意,不要让他生气激动就好了。” 妈的,还端出你阿爸来吓唬老子?!夏六一在心里狠狠捶了两下大鼓。难道老子还怕了他吗?! “东东姐这是去了什么地方?还带了这么特别的礼物?”何初三笑着用筷子头敲了敲椰壳大头娃娃的小棒棒,小棒棒上下摇晃不止。 夏六一感同身受地顿觉某个部位隐隐作痛,狠狠嚼了两口米饭,他硬邦邦地说,“夏威夷。”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何初三问。 “没有。”夏六一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菜干汤。 “要是不舒服,就少吃点炒蟹,有些辣,”何初三把龙虾移到他面前去了,“试试这个,我有个同事的老公是西餐厅的大厨,跟他学的,你尝尝怎样?” 夏六一将信将疑,用筷子戳了一戳龙虾面上的芝士。何初三起身去厨房拿了个小盘子,直接将半只大龙虾夹出来摆到他面前去,“直接用手吃吧。这还是你教我的,你忘了?你那时候带我去半岛酒店吃龙虾,那还是我第一次吃。” 夏六一回忆起当年那个老老实实、畏畏缩缩、一副饱受大佬欺凌模样的小狗崽,再看看此时这位仿佛头上长了恶魔角的大尾巴狐王。内心秋风扫过,一片萧瑟。他木着脸提起那龙虾啃了一口,嚼了两下。 动作停滞了一秒,他收起满脑子天花乱坠的想象,专心啃虾去了。妈的,龙头大嫂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他怎么从来没发现龙虾能这么好吃! 夏大佬敞开肚子大吃大喝,将一桌生猛一扫而光,末了意犹未尽,总觉得何初三今天张罗的这分量不够两个大男人吃饱喝足。何初三看他放了碗却不肯停筷子、犹在那残渣里翻翻捡捡,于是笑着上来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晚上再吃点曲奇,喝点红酒?今晚没有事的话,在家看录像带吧。” 这小子到底要干嘛?夏大佬美食落肚,警觉心又起。 “有事?”何初三看他不回话。 “没。” “那我去洗碗了?你挑个录像带?” 夏六一沉默不言地站起来,把何初三拉回来,自己洗碗去了。 独自站在厨房里,先就着冷水扑了两把脸,夏六一对着一槽碗筷认真思虑,认为并不是自己做贼心虚——何初三今天的样子的确很反常!平时再怎么肉麻兮兮地黏人,也没有莫名其妙笑成那样过! “六一哥,阿南上次帮忙买了很多录像带回来,你想看哪种类型?”何初三在外面问。 夏六一提了声回道,“随便!”顿了一秒又立马补了句,“恐怖片!”省得这小子又挑个爱情片一边看一边黏着他肉麻。 回过头来又继续盘算,臭小子要是真的不高兴,不然就把秦皓调远一些算了?可是秦皓已经被小马放到最偏僻的场子去了。再者说,他跟秦皓从头到尾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发生过啊!冤枉透顶! 都是他妈的崔东东胡说八道惹出的祸事,老子要把她扔到秦皓那个场子去扫厕所! 心绪复杂地洗完碗,他硬着头皮走出去跟何初三一起看电影录像带。何初三摆了三盘录像带让他挑,他习惯性地随手一指封面最血腥的那个。恐怖片嘛,血腥一点才够劲。 结果那压根不是恐怖片,而是情/色伦理鬼片。原本柔弱的女主角,与丈夫恩爱非常,后来丈夫情变包了个二奶,对她便冷淡起来,女主角伤心不已跳楼自杀,化成厉鬼回来找丈夫和二奶报仇。这一日丈夫跟二奶搂搂抱抱地一回家,就见女主的鬼魂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一脸温柔微笑,正在给丈夫熬汤。 何初三就在这时候伸手搂住了夏六一的腰!夏六一此前小半辈子看鬼片都没害怕过,但偏偏此刻正在感同身受、毛骨悚然的时候,被他突然一搂,一蹦躲出老远,“干 什么?” 何初三无辜地眨眨眼,“有点吓人,抱一下。” “吓人个屁!”夏六一道。你才吓人!扑街! 夏六一黑着脸又坐了回去,何初三不依不挠地继续黏上来,夏六一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躲了显心虚,不躲又心悸——身体僵直地被他搂着。何初三在他肩膀上老模样蹭了蹭脸,突然就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还越笑越大声。 夏六一寒毛都竖起来了,“你干什么?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何初三干脆坐起来把录像给按停了,笑得直擦眼泪,“你才干什么,六一哥?你今天一整天看见我都跟看见鬼似的。你到底怎么了?” 夏六一黑着脸瞪他,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因为那位姓秦的新同事?长得跟青龙大佬很像的那位?”何初三冰雪聪明,直接就把重点拎出来了。 “……”夏六一还是说不出话,只是眉头皱了皱。 何初三又低头笑了两下,“哈哈,你啊,你以为我看见他会闹脾气?我什么时候有胆子朝你闹脾气?” “……”很多次啊!扑街仔!你狗胆包天!夏六一心里大敲怒鼓。 “我早就知道他了,”何初三笑道,“他第一次到公司来找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好歹也是公司的‘顾问’啊。而且我还知道他跟你是在牢里认识的,曾经救过你一命。我感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他闹脾气?” 夏六一的脸色由阴转晴,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然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他嘴上还不服,哼哼唧唧地数落何初三,“谁他妈知道你怎么想?你个扑街仔!满肚子鬼主意!今天一直笑得鬼里鬼气……” 何初三摸摸自己脸,“我今天一直在笑吗?” “对啊!” 何初三又笑了,“因为高兴嘛,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什么日子?”又哪个乱七八糟的纪念日?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何初三满脸欢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过在那之前——既然我在你心里醋劲这么大,我觉得我今晚还是应该闹闹小脾气!” 他突然一把扣住夏六一的手腕,往前一用力,将他按倒在了沙发上。居高临下地、一脸酸楚地演了起来,“其实,一想到他曾经跟你朝夕相处,而我在外面孤枕难眠,我确实是有一点难过。要不,你今晚补偿我一 下?” 夏六一最近一段时间特别上道,对他此等挑逗,来者不拒。挑起眉毛一声轻笑,他突然反扣住何初三的手腕,一翻身反客为主,骑在了何初三的腰上。 “补什么?今晚想抽几根烟?嗯?”他邪气十足地笑道。 何初三微抬起头,贴着他耳朵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夏六一愣了一愣,耳根迅速染上了一片殷红。 他别别扭扭地松开何初三,起身想跑,又被何初三拽了回去,在沙发上重新滚作一团,两双嘴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黏住分不开了。 …… …… 第五十六章 特别的日子 …… …… 大头娃娃的小木棒越摆越慢,渐至平息,突然间又抖动了几下,那是平复过呼吸的何初三从夏六一身上翻下。两人侧对着互相搂抱,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对方的鼻子、嘴唇和下巴上微起的胡茬,久久地没有说话。 在心里来来回回打了几次腹稿,何初三终于有些羞赧地开了口,“六一哥。” 已经有了睡意的夏六一,懒洋洋地道,“唔?” “我……”他环在夏六一腰上的手掌心开始发汗。 “什么?” “你之前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什么日子?” 何初三深呼吸了几下,悄悄地抬手摸向藏在床缝中的小盒子,比当年参加高级会考还要紧张百倍,“我……” “滴铃铃铃——!” 客厅突然响起的大哥大铃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刺耳无比。是夏六一的铃声。 夏六一看都没有朝外头看一眼,仍是问他,“是你什么?” “呃,你还是先接电话吧?” “电话哪有你重要?”夏六一蹙着眉道。 “……”何初三差点被他说这话时慵懒而性感的神情激出鼻血来。 然而这等人生大事,伴随着催命一般不停歇的铃声讲出来总觉得不是很吉利,他犹豫了又犹豫,反正也不差这一时,“你还是接电话吧。我去给你拿?” 夏六一把刚要起身的他摁回了床上。胆敢在这个时间点来打扰龙头大佬的,必然不是普通的事情。这等非常时期,他并不愿意让何初三看到来电显示。皱着眉头爬起身来,他亲自下床,微微岔着腿、赤身裸/体地走出去接电话。 何初三将那小盒子偷偷摸索入手心里,心跳如雷如鼓,紧张得浑身发冷,躺在床上等他。 然而不过二十秒,夏六一面无表情、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直接拉开衣柜去取衣服,“我有事出去!你……” 他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和对何初三的极不负责。对着衣柜深呼吸了一气,自我唾骂了一句,他转过身去,朝何初三露出歉疚的微笑,走到床边俯下身吻他。 “我有点急事,必须去一趟。你先睡吧,嗯?” 何初三抬起头回应了他的吻,“嗯,注意安全。” 夏六一连澡都顾 不上洗,进浴室拿了块毛巾匆匆擦了一下身,提上裤子,披上一件单薄衬衫就要出门,还是何初三追出来给他多加了一件外套。 夏六一动作稍显迟缓别扭地走到隔壁去,拍门唤出了两名当值的保镖。他两手抓着披在肩上的外套,回过头来看了看还站在家门口看他的何初三。 “你回去吧,别等我了。”他对何初三点点头,转身带着保镖走向电梯。一边走还一边对保镖耳语吩咐,“多调几个人保护何先生。” “是。” 何初三定定地站在门口,看着走廊尽头夏大佬和保镖等电梯的背影,插在睡袍口袋里的手心里还紧握着那只小盒子。夜风微凉,要说他此时不郁闷是不可能的。今夜明明是夏大佬抽了他的“烟”,这怎么倒是他自己像是被黑道人士始乱终弃的良家妇女,站在家门口快要变成一座望夫石? 抵达的电梯发出“哐当”一声重响,打断了他的愁绪。他看着夏六一的背影进了电梯,于是长叹出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屋关门。 急促而来的脚步声中止了他的动作,惊讶而茫然地抬起头,他被从电梯里冲出来的夏六一按在了门上!二人身高相仿,夏六一顺着撞上来的动作,今夜第无数次地含住了他的唇。 两人缠绵了吻了好几秒,夏六一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满眼歉疚地又道,“对不起。我尽量早点回来。” “好。” “你刚才想说的话,等我回来一定要说。” “好。” “我先走了。” “好,早点回来。” 这次何初三将夏六一一直送到电梯口。夏六一牵着嘴角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些回去,然后伸手按关了电梯门。 …… 电梯缓慢地下到底楼,夏六一嘴角的弧度也随着面色一起降至阴冷。 他强忍着两腿间的些许不适,快步穿越门廊走上街道。深夜冷冽的海风迎面狂扑而来,一腔冷风入肺,一股邪火陡然在他胸膛中炸燃开来!扭曲的杀意在他眼底蔓延出血丝! ——大佬,玉观音下午被杀手捅了一刀,刚刚才清醒过来。她说她有话要跟你说,关于青龙大佬的死。 轿车风驰电掣,驶往小马在红磡码头附近的住处。那是一户偏僻的海边村屋,二层小楼,外表破旧,其貌不扬。一楼客厅里一片狼藉,家具凌乱地倒放。两名小马手底下的马仔正在刷洗地面血迹 ,见到大佬大跨步闯入,连忙唤了一声,识趣地退了出去。 夏六一孤身上楼。小马的卧室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床边挂了吊瓶,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味和血腥气味混合的刺鼻气息。夏六一寒着面快步闯进屋内,一把揪起躺在床上的玉观音——这次换小马拦住了他,“大佬!私人医生刚走,说她伤得比,比较严重……” “出去!”夏六一面无表情道。 小马担心大佬激动起来一拳把玉观音捶死,犹犹豫豫着不敢动弹。夏六一抬头扫了他一眼,小马打了个冷战,火烧屁股一般就蹿出去了,关了门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用眼刀杀走了小马,夏六一将面色苍白的玉观音重重地按在了枕头上。玉观音虚弱地回视着他,混沌的视线在他阴寒的面色上聚焦。然后,她竟牵起唇得意地笑了。 夏六一当即一巴掌狠扇了下去!玉观音一头栽进枕头里,哇地咳出一口血!外间的小马听得眼角直跳,心焦不已。 “你知道什么?知道多久了?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夏六一冰冷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杀意。 玉观音脸埋在枕头里吃吃地笑,满口是血,含糊不清地。 “为了……看你现在的表情,真……可爱……” 夏六一拽着她头发将她脑袋提了起来,作势要再扇。玉观音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抹了一把嘴,疯兮兮的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语气狠辣了起来,“我以前是干爹的人,凭什么背叛他,帮你?” 夏六一见她终于肯正经说话,一把将她扔回了枕头上,冷笑道,“可惜你现在不再是干爹的心肝宝贝,他满世界要杀你,没有我护着你,你只能做街边一条死狗。” 玉观音吃吃地又笑了起来,插着吊针的手捂住受伤的腹部,笑得愈发吃力,“小六啊,小可爱,你以为我来香港,是为了求你护着我?哈哈哈……干爹要杀的人,你怎么可能护得了?你连自己的大佬都护不了!呵呵呵,呃!” 夏六一又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硬生生止住了她阴阳怪气的笑声,“你想暗示什么?青龙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玉观音在他掌心里虚弱地呛咳,夏六一略微松手,她笑道,“干爹这几年派杀手到香港,只有两次,一次是来杀我,一次是三年前……” “胡说八道!青龙死在许应手里!”夏六一冷道,“玉观音,我知道你耍什么花样!你得罪了干爹无处可去,想挑拨我跟干爹的关系,让 你浑水摸鱼?” 玉观音又呛咳了几声,道,“你记不记得,干爹当年曾经派人到香港查过你?后来你主动来泰国跟干爹解释,说你没有杀兄夺位,他才继续跟你合作……其实那两个人在青龙出事之前就已经到了香港,青龙死后,他们继续留在香港,只是想查查你这个新龙头到底知道多少,需不需要一并除掉。你当时来泰国见干爹,屋内除了我和干爹,还埋伏着几个人,干爹只要一个眼神,我们都会对你下手。你走以后,干爹跟我说……” 她模仿着金弥勒一团和气而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用泰语复述道:“他傻得可爱。” 夏六一的呼吸颤抖急促起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金弥勒,许应临死前诡谲的遗言,令他怀疑过很多人。只是之前的种种线索都指向许应、肥七和华探长,而这三人与远在泰国的金弥勒并无瓜葛。要杀青龙,许应可以自己下手,为什么需要外来的帮手?而且青龙的父亲在世时与金弥勒是过命的交情,青龙与金弥勒合作十年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利润,金弥勒有什么理由要除掉青龙这个“好侄子”? 夏六一心中狂风骤雨,凌冽寒风冷彻骨髓。 “干爹为什么要除掉青龙?” “原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他接到了来自香港的一个电话,然后就派了杀手。我跟你一样好奇青龙抓住了干爹什么把柄,干爹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我不信你,”夏六一道,“单凭你胡言乱语几句话,证明不了什么。” 玉观音偏过头去,又咳出一口血。咽了口唾沫,她回过脸来,面色虽然虚弱苍白,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芒,“信不信由你。‘证明’嘛,要你跟我一起去找。我说了,我来香港不是来求你保我的。呵呵。”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来,是为了让你抓我回去邀功。” 夏六一在小马的村屋里又待了半个钟头。夜色深沉,他坐车离开红磡码头,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开车的保镖阿毛便出声提醒,“大佬,有车跟着我们。” 夏六一有深沉心事,不甚在意,“差佬?甩了他们。” “不像是差佬,只有一辆车,跟得很紧。” 夏六一从思绪中回过神,转头看了一看。跟踪的车辆中,司机和副驾驶都穿着黑衣,五官形似东南亚人。车辆保持着匀速紧紧跟随着他们,不像要出手,不像跟踪,倒像是警告。 是金弥勒的人。 夏六一微皱眉头,转回身道,“调头,今晚去九龙城住。阿南,再多调几个保镖去何先生和小马那里。” “是。” 吩咐完毕,他让保镖从车柜里拿出一支全新的大哥大。低头面无表情地输入了一串国际号码,他按下拨号键,在接通的那一瞬间变作一脸谦卑恭敬。 他用泰语道,“喂?我有急事找干爹。他老人家睡下了吗?” 第五十七章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六一谦卑恭敬地地在电话里向金弥勒澄清事实,说他只是无意中接收了玉观音,并且在发现她背叛佛爷之后赶紧将她监禁了起来。他表示自己刚出狱,现在在差佬的严密监控之下,不得抽身,承诺圣诞节时亲自偷渡押解玉观音到泰国,当做给干爹的节日大礼——虽然给一位佛爷过耶诞日,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夏六一一夜一天没有回家。第二天的傍晚何初三打来电话询问,他只推说公司里有些急事需要处理,目前还在开会,让何初三不用等他。 挂了电话,他重新回到村屋的客厅——不是小马的村屋,诸位看官若有印象,是夏大佬之前在九龙城独居时的那一栋村屋——小马和崔东东在沙发上低语。夏六一走过去,疲惫地在他们对面坐下。 “说到哪儿了?” “说到要不要带秦皓,”崔东东道,“大佬,他刚入帮会不久,底细还不清楚。我不建议带他去。你让我去吧。” “不行,”夏六一锐利的目光扫向她,“你不能去。万一我这趟出了事,你要留在这里镇堂。” “你出了事我就去澳洲养老了!”崔东东肩膀一耸,“谁高兴当你这个副堂主,成天管这管那,累死老娘了!还他妈让老娘当龙头?没门!” “东东!”夏六一喝她。 “好好好,行了行了,知道了,”崔东东拿他没辙,“但你也得考虑清楚啊,大佬,秦皓底子干净吗?他肯拿你当兄弟?真出了危险,他肯为了你拼上命吗?” 夏六一皱眉道,“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拼命!我不是要带人去保护自己,我需要帮手去对付金弥勒的死士。金弥勒每次只允许我带两个人进他老巢。秦皓身手好,性格稳重,又熟悉泰国,我手底下找不到比他再合适的了。” “可是他刚进帮不久,就跟着你去泰国……”崔东东性情谨慎,甚至有些过于疑心病,依旧不肯松口。 “我这又不是去做交易!即便他有异心,甚至即便他是差佬,又怎样?这又没什么交易内情可泄露,就算杀人也是在泰国境内,香港法律管不着。他总不可能联系上国际刑警端了金弥勒的老巢吧?!” “话不定真的……”崔东东还要嘀咕,被夏六一瞪了一眼,举双手认输,“行了行了,我再去查查他的底,以防万一。先说别的吧。” 这三人叽叽喳喳,在村屋里谋划到深夜。末了崔东东打着哈欠告辞说要回家陪二嫂温存,小马扭扭捏捏地告辞说要 回去监视玉观音,两人临走前一齐看着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的夏大佬。崔东东八卦地问了句,“你就睡这儿?” “唔。” “不陪大嫂睡?” “滚。” 崔东东呸了他一口,愤愤不平地滚了。刚滚到门口,夏六一唤住她,“你要是查了秦皓没问题,就通知他搬到我这里来住。” “……”崔东东。 他看着崔东东瞬间扭曲起来的面容,皱着眉头道,“你别想歪!” “……”崔东东。 谁能不想歪呢,大佬? 你看看贴在门外偷听的小马,已经开始原地跳太空步庆祝大嫂失宠了。 …… 大嫂对于自己失宠这件事,接受得出乎大佬意料的容易。在夏六一夜不归宿的第三天,何初三给他打了一通电话,直接了当地询问,“是不是帮里出了什么事?警方又在查你?” 夏六一顺坡下驴,把锅推给了谢sir和诸位长老,言简意赅地暗示“洗白”的过程中引起长老们的不满,长老们惹出一些事端来,吸引了重案组的注意。不用担心,现在正在处理,但是为了何初三的安全,还是暂时不要见面的好。 何初三对他这番说辞,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他轻叹说了一声,“好,我明白了。”并没有多作纠缠,道别后便挂断了电话。 夏六一心中忐忑,把跟踪保护何初三的保镖叫来问话。保镖说何初三每日上班下班、表现如常,甚至一反常态地默许了保镖们的暗中跟随。金弥勒的黑衣杀手们也仅仅盘桓于小马和夏六一的居所附近,并未发现这位何先生的存在。 夏六一放下心来,便将精力集中在了泰国之行上。崔东东经过彻查,认为秦皓身份并无可疑,且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正靠着夏六一所支付的医药费在私家医院里休养。哪怕是为了妹妹的安全着想,秦皓也没有背叛骁骑堂的可能性。于是她放心地通知秦皓入住大佬村屋。夏大佬这些天来在村屋里深居简出,每天的日常是在后院的训练室里跟秦皓拳来脚往。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正儿八经地操练身体。在成为大佬之前,为了做好一名模范红棍,当得起“双刀血修罗”的美名,他每日严格地训练体能,钻研武艺,隔三差五去拳馆跟弟兄们过过招,还时不时聚众斗殴,是一位职业暴力分子……自打做了龙头大佬,再也用不着他亲自上场打打杀杀,每天生意场上觥筹交错、 推杯换盏,脑子里的事多如乱麻,拳脚上的事便日渐松懈了。尤其跟何初三搬到一起住之后,相当堕落,不仅家里没有训练室、再也没去过拳馆,何初三还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举案齐眉地伺候他,时不时餐后还要来点儿糖水、点心……要不是幸好他还保留有每天做整三百个俯卧撑的习惯,只怕腹肌都要变成糖水肚。 在每日挥汗如雨、地狱般的突击训练了一周之后,夏六一自认为找回了一大半全盛时期的感觉,要秦皓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倾尽全力地对自己发起进攻。后果是两人都被打得半死不活、浑身青紫——唯一的规矩就是不打脸,还得留着这两张俊脸去见金弥勒。 打完了这场不分胜负的恶战,夏六一让秦皓先上楼去冲凉,自己筋疲力尽地躺在一楼沙发上,抓着一袋冰块敷太阳穴。在那冰冷的刺激下回忆这场战斗的每一处细节,他还是觉得秦皓留了一手,或许是顾忌他右手无法施力,秦皓好几次故意放水,避开了他的要害。 这不吭不声的小子,始终还是留有余地,不敢彻底地在大佬面前放肆。 夏六一并不在意这点。他知道秦皓性子独,没有安全感,难以对人放下心防——这正是当年的他自己。兄弟情分是要慢慢培养的,不急于这一时。 他也并不在意自己的右手,并不计较再也不能恢复全盛时期的战斗力。武力固然重要,但单纯的武力并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再者说,他的手是当年为了救何初三伤的,他对这种牺牲毫无怨言。如果再废一只手,再废一条腿,甚至赔上他的命,能换回青龙和小满重生,那就更好了。 他琢磨着明天把崔东东叫来过过手,崔东东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数,跟秦皓全然不同,对战起来另有一番乐趣。玉观音若是没受伤,本也可以叫过来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他一直好奇玉观音的实力,虽然他以前从没想过去招惹玉观音。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琢磨着琢磨着,不知不觉间疲惫地睡了过去。突然感觉到了脸颊上温热的摩挲,他恍惚以为自己躺在何初三租屋的床上、正在“抽烟”后的温存,便下意识地将脸在对方掌心蹭了蹭。 他闭着眼睛,惬意地开了口想说点什么。脑子里电光石火,一瞬间忆起自己的真实所在,忆起保镖们都在屋外,这屋子里现下只有他跟秦皓——登时一巴掌扇开了对方的手,睁开眼睛怒喝道:“你做什么?!” 被他打开的何初三,坐在沙发边,微微睁大眼睛,惊讶且受伤地看着他。 夏六一傻在当场,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或者是学会了移形换影之术,飞回了他俩的小家。愕然地搓了一把脸,他醒醒神重新看向何初三,还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是真的。何初三真的在他的村屋里。 “六一哥?”何初三微挑眉毛,疑惑。 “你怎么来了?”夏六一比他更疑惑。 何初三绽开笑容,“今天礼拜日不上班,来看看你。我猜你最近是住在这边,结果猜对了。” 他转身将茶几上的一大壶汤打开,“给你熬了山楂猪肚汤。要放冰箱,喝之前让保镖兄弟帮你热一热。” 夏六一惊吓大过惊喜,偏头看了看屋外,他紧张地重复道,“你怎么来了?你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跟着你?我派去的保镖呢?他们没拦着你?” “他们都在门外,你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拦过我,我执意要过来。我借了同事的车,又戴了墨镜和口罩,没有人能认出我。再说谢sir早就知道我了,我没有任何把柄留给他,被他知道我来过也没什么。” 夏六一自食苦果,不能向他多作解释,心中十分焦虑。匆忙地将何初三拉过来亲了一口,他逐客道,“好了,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你六一哥很感动。快回去吧。” “来都来了,”何初三死皮赖脸地纠缠他,“出去又会被看到一次,不如我在这里留一夜吧。” “不行,你不能在这里过夜。”夏六一冷硬地拒绝。若仅仅是进屋小坐一会儿,还可以被猜测是上门例行汇报的下属,要是留宿一夜,难保金弥勒的杀手密探不会怀疑何初三的身份。 何精英被他打击惯了,脸皮厚如城墙,百折不挠,再接再厉。 “那我再待一会儿可以吧?我这几天很想你,六一哥,”他一边腻腻歪歪地念八点档台词一边搂住夏六一的腰,胆大包天地隔着汗湿的背心揪了一把大佬的小尖尖,舔了舔唇哑声道,“你刚运动过?湿漉漉的样子真诱人。想不想抽根‘烟’轻松一下,大佬?” 他用他乌黑清澈的眼睛专注而又期待地朝夏六一看过来,五官俊美动人,湿热的舌尖在薄唇间一滑而过。夏大佬一时心跳加速,脑子里轰然炸裂开无数限制级的画面…… 然而他以惊人的毅力稳住了心神,坚决地将何初三往外一推,“不行,你回去。” “六一哥……”色诱失败的何初三还要垂死挣扎。夏六一唯恐自己再坚持不过三秒,薄薄的运动裤 裆就要被夏六二顶起来,赶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直接将他往门外推去。 “待一会儿都不行?”何精英心智化作三岁小孩,死缠烂打地一边走一边腻歪,“那再亲一个。” “不行!”夏六一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一口亲下去,自己会忍不住跟何初三立马在沙发上滚成一团、干柴烈火、大动干戈。他手脚慌乱地推搡着何初三,何初三频频扭头挣扎,两人拉拉扯扯到了玄关,何初三突然脸色一变,直勾勾地看向屋内。 夏六一也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脑中一记惊雷,回头看去。 ——刚洗完澡出来的秦皓,只穿了一条黑色内裤,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下楼来,显出一副居住已久的放松姿态。他赤裸的上身水迹横流,劲瘦而健美,还点缀着斑斑红痕。 夏六一傻在当场。何初三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将毛巾从头上扯了下来,秦皓看见了在玄关处搂抱成一团的大佬与何顾问,登时也惊住了。 三人沉默对望。屋外的阿南,先前听见隐约争执声,好奇地推门探了探头,只一眼就吓掉半条小命,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一把捂住同样好奇的阿毛的嘴,把他拽出老远——千古奇冤啊大佬,狗血淋头啊,八点档都没这么刺激! 屋内,三人僵持了十秒有余,夏六一一把抓紧了何初三的手臂——担心他一时激动、夺门而去——仰头对秦皓道,“你先出去!” 秦皓直觉情况复杂,一声不吭垂下眼来,快步途径两人,出了玄关往后院训练房里去了。夏六一关上大门,拽着何初三一路上楼,进了二楼卧室。 锁了卧室门,将何初三牢牢按坐在床上,他头疼地说,“不是想你的那样。” 何初三并没有看他,神情木然地轻声道,“我想的哪样?” “他只是在这里陪我练拳,我们刚刚才练完。” “然后呢?他没有住在这儿?” “他……”夏六一心虚紧张,一时竟带了怒气,“他住在客房!我一个人睡这儿!你看看这床,哪有睡过两个人的样子?” 何初三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大床,冷淡道,“所以呢?他可以在这里过夜?我不可以?你们练什么拳?白天练了晚上也练?练了好几天?” 夏六一从未被他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调子对待过,一时火气更加上涌,“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信我?!” “我哪敢不信你 ,”何初三垂下眼去,站了起来,“我不跟你吵,我回去了。” 他向门口走去,被追上来的夏六一按到了门上,激烈地亲吻。连吞带咬地把何初三啃得唇舌发麻,夏六一气喘吁吁地分开唇,将何初三的手按到了自己身下,勃发硬挺的器官隔着薄薄的裤子挑逗着他们俩的手心,“你自己摸!这像是背着你偷过人的样子?” 何初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夏六二,合拢掌心轻轻握住了它,又顺着它的弧度往下面鼓鼓的囊袋摸去。 这位影帝终于控制不住面上的笑肌,“噗嗤”一声憋出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另一只手撩开松耷耷的运动裤腰,一把抓住了夏大佬的屁股蛋。 夏六一被他前后夹击,呆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 “扑街!你装生气?!” “哈哈哈哈……是你让我摸的嘛!啊,痛痛痛,别掐耳朵,你还要不要‘抽烟’啊大佬,你都硬成这样了……” 第五十八章 恋爱真是太可怕了! 夏大佬躺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抽了一支烟。何影帝连吸带摸,把他的魂都要抽出去了。 抽完一支,何影帝动手动脚地还要抽点儿别的,被夏大佬拎着耳朵提了起来。夏大佬飞快地提上了两层裤子。何影帝十分惋惜,低头看向无处发泄的阿四。 夏六一内心比他还惆怅,他其实并不介意跟何初三再战三百回合——不对,三百还是太过分了,三也就差不多了——而且非常想要搂着何初三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理智上清醒地知道不能再让对方多作停留。看着一脸伤情的何初三,他无奈叹了口气,“躺下。” “啊?”何初三没反应过来。 夏六一揪着他衣领将他摁倒在床,动作粗鲁扯下了他的裤子、上衣掀至胸口。盯着那勃发的器官,他用了极其短暂的一秒钟来作心理准备,在还没准备好之前,就已经将心一横,低头将它含进嘴里。 何初三刺激过大,脸霎时烫得绯红!惊惶无措地抓住了床单,他随着夏六一吮吸舔舐的动作而战栗,腰腹上原本若隐若现的小腹肌紧绷出颤抖的曲线。 云海中沉沉浮浮了好一会儿,他熬忍不住,一边喘息一边低叫了一声六一哥,夏六一含着他,抬眼看了过来,何初三被他的眼神刺激得发出一声低吼,猛然间射了出来! 夏六一没料到这小子射得这么快,被呛了一喉咙,转过身去一阵咳吐。 缓过劲的何初三从后头抱了上来,吸着鼻子不说话,光在他肩后蹭脸。夏六一转头一看,这小子两眼微红,隐隐含了水汽。 “六一哥,你不用这样。”他又感动又心疼地说。 夏六一把他脑袋摁过来跟他亲昵地抵了抵额头,然后起身去隔壁漱了个口。回到卧室,何初三已经非常懂事地将身上衣裤整理好了,乖乖坐在床边等他。 夏六一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贴在一起又吻了一会儿。 “我什么时候能再来找你?”何初三问。 “你不要再来了,”夏六一说,看到何初三眼神一黯,又亲了他一口,哄道,“傻仔,事情处理完,我即刻回家住。” 何初三期待地点点头,又上上下下地把夏六一看了一遍,看到那些青红斑痕,心疼地说,“秦皓下手这么狠?你是他大佬啊。” 夏六一嗤地一笑,“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也是,我刚才一见到他,还以为他身上是吻痕,真的很伤心。”何初三垂着 脑袋伤感地说,带着一脸受伤抬起头来——夏六一正气定神闲地看戏。 “还没cut机,你再演一会儿。”夏六一说。 何初三嘿嘿地坏笑了起来。 短暂的温存告一段落,夏六一将何初三一路送到大门口。何初三攀着门边恋恋不舍,跟他说,“下个礼拜六,阿爸跟吴妈要在近喜酒楼办喜酒,你能不能抽空来一趟?阿爸挺关心你的,时不时还问问你的牙怎样了,我阿妹也想见见你……” 夏六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看情况吧。” “你别送大礼,表表心意就好啦,”何初三啰里啰嗦地念叨他,“最重要的是你要来恭喜他老人家,这是他大喜的日子。” “我尽量吧。”夏六一仍是说,十分坚决地一把将他推出去了——再不推走,他怕自己忍不住把何初三拽回楼上去再亲三百下。 道了别之后,他赶紧关上大门。靠在门边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因为自己这种沉迷于温柔乡中的失控而感觉到恐慌。青龙和小满的仇冤未解,他有什么资格去爱、去享乐?下个礼拜就要去泰国了,金弥勒是何等可怕的人物,他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分心和掉以轻心? 大巴掌还黏在脸上,大门突然被人用钥匙从外打开。夏六一警觉回头,看见了气喘吁吁冲回来的何初三。 “怎么……唔!” 夏六一话没说完,就被冲上来的何初三按在门上用舌头狂扫嘴巴。扫完了一整圈,何初三愤懑不平地跟他说,“我刚上车就后悔了,我才不想演什么宽容懂事的正房太太!你不回家也就罢了,还背着我跟别的男人同居!他又靓仔,又陪你练拳,正大光明地跟你住在一起,我却好似偷情,才待一会儿就被赶出门口,我真的要嫉妒死了!” “扑街仔!老子都给你‘抽烟’了你还想怎样?!”夏六一一边恶狠狠地骂一边抱住他。 “我要在这里住。” “不行!” “那你赶他走。” “……”夏六一。 他更紧地把何初三往怀里揽了一揽,叹道,“我马上就让他收拾东西走人,行了吧?” “还有阿爸结婚你一定要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现在不能说?” “不行,一定要那时候说。” “好好好,我来。行 了吧?满意了吧?” 何初三满意了,凑上来把脸贴在他耳鬓蹭蹭,基佬味道十足地撒娇。“对不起,六一哥,我也不想这么酸的。我以为我可以很讲道理,我为人最讲道理,可是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得没有力气讲道理了。” 夏六一听得耳根发软,一颗心都要化成一碗杏仁露。哪怕何初三酸成个胡搅蛮缠的骂街泼妇,他都会春心满怀地娶回家——娶回家再慢慢揍! “恋爱真可怕。”何初三叹道。 夏六一紧紧抱着他,偷偷也在心里叹了一声:是啊! 这两个为情所困的基佬,沉默而感慨万千地又抱了老一会儿,夏六一才从痴恋中清醒过来!赶紧痛下决心、毫不留情地将何初三再度推出门外——你也肉麻够本了吧!给老子滚蛋! 关了大门,又以防万一地上了锁。夏六一老脸发烫地靠在门后,顺着大门滑溜下去,蹲到了地上。两手胡乱地抓进头发里,用力揪了几把,他自觉堕落,十分沮丧,连再扇自己一巴掌的劲头都没有了。 恋爱真是太可怕了! …… 秦皓站在花园的角落里,看着何初三第二次走出村屋驾车离去。他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回到了训练房,进行了一番不耗体力的拉伸运动。 不多时,保镖阿南走了进来,很委婉地向他表达,“阿皓兄弟,大佬安排你搬到附近别的房子住几天,每日准时过来陪他练拳。” 秦皓很直白地向阿南询问,“刚才那位何先生是大佬的男朋友?” 阿南瞪大眼睛张大嘴,难以置信这虽然他们几个保镖都看在眼里、但是谁都不敢公然说出口的大嫂身份就这么被秦皓说了出来。磕巴了老一会儿,他说,“咳,他……你……咳,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像这样去问大佬。” “不会,”秦皓说,“我只跟你问。” “呃,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藏不住话。” “……”阿南。 秦皓走出训练房之前,在绝望的阿南肩膀上拍了一拍,认真地安慰道,“我是称赞你人好,南哥。” “……”并没有得到丝毫安慰的南哥。 秦皓当晚便搬出了夏大佬的村屋。这给他带来些许轻松,毕竟和大佬朝夕相处,不仅压力山大,而且行事也不方便。但这又带来些许烦恼,因为这令他更加无法 揣测大佬近期异常举动的原因——大佬只说即将安排他做一件重要的事,要他提高警惕、强身健体。 当天深夜,独居的他便得以自由出行,搭车过海去了港岛乔爷的地盘——和义社旗下的一间迪斯高。 迪斯高内,正是深夜热火朝天的沸腾时刻。他脚踏激烈的音乐鼓点,穿越疯狂摇摆的人群,走向角落里的一处小桌。 桌角已经坐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穿着带洞的牛仔裤、黑色小马甲,露出两边手臂上狰狞的纹身图案,面部轮廓仿似刀削般坚硬,模样酷帅十足。路过的一位靓妹见他靓仔,大方地贴上去搭讪,被他随手推开。靓妹很不满意,但也不敢继续招惹他,扭着小腰娇斥着走远。 秦皓与靓妹擦肩而过,在桌旁坐下。 男人抬眼看见秦皓,唇角下抿的冷硬弧度略微松懈。他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双黑得仿似深不见底的眼睛,面上神情虽然冷硬肃穆,但看向秦皓的眼神里却满含关切。 “情况怎样?”谢家华道。 这位已经成功捣毁沙家帮、和盛会等数个三合会犯罪组织的重案组高级督察,根据他自己对夏六一的调查了解以及曾经担任过夏六一保镖的卧底阿彪的调查描述,为夏六一量身挑选、打造了秦皓这一卧底。形似青龙、身世坎坷、性格沉稳、行事机智、身手利落、义气忠诚——他让秦皓故意表现出的这些特征都迎合了夏六一对心腹弟兄的喜好要求。 更为特殊的是,秦皓的坎坷身世、父母、同父异母的妹妹,都真实存在,并非警方假造。秦皓少年时母亲亡故,他赴香港投奔亲父,却与亲父及后母关系恶劣,流落街头差一点做了古惑仔,幸被谢家华感化,后来谢家华的帮助下实现自己的个人心愿考入警察学院,被选为卧底,并成功潜入敌营、协助警方捣毁了庙街“老五”的犯罪团伙。之后,他表面逃回泰国,其实被派遣赴美进修了两年,再之后回到香港,又再度接受了这次潜入骁骑堂的卧底任务。 他姓秦名皓,用的是他自己的真实姓名,而他的警察身份连他生父、后母和妹妹都毫不知晓。在家人和旁人眼中,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没有文化、不学无术的古惑仔——任这帮黑社会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任何纰漏。 秦皓向路过的酒保要了两瓶啤酒。在喧哗的音乐声中,他们在角落里喝着酒交谈,像两个前来消遣的古惑仔,完完全全融入了狂舞人潮的背景中,平凡而不起眼。 “夏六一很信任我, ”秦皓道,“这段时间甚至让我住进他家里,从早到晚陪他练拳。” “他练拳做什么?”谢家华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我猜测他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做一件重要的事,这事不能通过他的钱和权势来解决,甚至需要他亲自上阵。超出他权力范围之外的事,可能跟其他帮会有关,也可能跟他在泰国的‘上线’有关。” “你刚进帮会不久,他不可能带你去接触他的‘上线’。”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夏六一近年来行事有所收敛,跟和氏诸派也走得很近,没有跟谁结下深仇大恨,也不可能与其他帮会产生较大的冲突。我暂时猜测不出他的真实目的。等我调查清楚了再汇报。” “好。” “另外有一件可疑的事:夏六一最近一直被人跟踪监视,为了躲避监视,他从跟他男朋友同居的公寓搬回了他那间村屋。” 谢家华的关注点稍稍有些偏差,“他男朋友?” “就是你在资料里提到的何初三,他们俩实际是恋人关系。” 谢家华蹙起眉头,虽然陆光明曾经向他暗示过这点,虽然他很早就知道夏六一和何初三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他从未相信两人真的是恋人。夏六一看起来并没有喜欢男人的痕迹,何初三也是个懂得分寸的清白青年、并不像会跟黑道大佬搅和到床上去的人,他觉得这不可理喻,“夏六一喜欢男人?” “是。” “那他对你……” “他对我没有想法,而且对我长得像青龙这件事有一些反感。夏六一对这段感情关系很谨慎,将这个何初三保护得很好。” “他的事何初三参与了多少?有没有进入权力核心?” “何初三名义上是骁骑堂的投资顾问,实际只提供一些地产、股票、基金的投资咨询,并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参与黑道上的事。骁骑堂的权力核心是夏六一与崔东东,他们二人的关系非常密切,对彼此绝对信任;马如龙地位仅次于他们,在弟兄们当中很吃得开,但只是完全听命于他们的马仔;长老们已经被夏六一彻底排挤出去了。骁骑堂这几年经过两次洗牌,分裂势力完全扫除,剩下的都是夏六一的直系。他龙头的位子坐得很稳,暂时还没找到突破口。” 两人小声地又交谈了一阵。末了,秦皓问谢家华,“如果夏六一这次真的带我去泰国见‘上线’,需不需要联系国际刑警和泰国警方实施抓捕?” “不急,”谢家华沉稳道,“放长线钓大鱼,在泰国抓他,一方面我们没有主导权,另一方面香港依旧还有副堂主崔东东,骁骑堂依旧不会垮台。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捣毁整个犯罪组织,将他们一网打尽。你要沉得住气,慢慢来,获得他完完全全的信任。” “明白。” 汇报完毕,秦皓起身将要离去,突然想到什么,俯身凑在他耳边道,“家华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转移我妹妹,保护她的安全。她就拜托给你了。” “我明白,你放心吧。” “谢谢你,家华哥。” 谢家华握了握他的肩,拍了一拍,“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你好好保护自己,量力而为,保证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明白。” …… 秦皓匆匆而去。谢家华独自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喝完了剩下半瓶啤酒。他突然将空啤酒瓶向着桌角狠狠砸断,转身快走几步,用尖锐瓶体抵住了坐在不远处另一张小桌旁的一个青年的喉咙,将对方拽着衣领狠狠按在了桌上。 眉眼细长的青年同样打扮得像个来此寻欢作乐的古惑仔,他笑眯眯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脸贴在桌上,抬眼看谢家华,“家华哥,演古惑仔演得很逼真嘛,还想在这里跟我打一场?不用不用,我直接投降。” “戏看完了,还不滚?”谢家华寒着脸道。 “家华哥难得出演,我总得发表一些散场感言吧?刚才那位是你的新线人?看起来跟你很亲密嘛。” “不关你事,陆光明。我的线人永远不会借给你!还有,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扔开了陆光明,转身离开。陆光明提着嗓子在后面喊,“喂,有你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吗?你可别忘了,我上次入院的医药费,可得记在你头上!” 谢家华蓦地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你要多少?” 陆光明眯起眼睛一笑,“给我你家地址,我寄账单给你。” “你有种寄我办公室。” 陆光明大声道,“睡都睡过了,我有没有种,谢sir还不知道么?” 他被冲回来的谢家华捂住了嘴,唔唔了几声才挣脱开,笑眯眯地还在那里嘴贱,“昨天在街上遇到那位护士姑娘,她还是那么同情我,还悄悄问我,警方到现在有没有抓到那个鸡/奸犯……” “闭 嘴!”谢家华咆哮道。 陆光明在嘴边做了个牵拉链的手势,狡黠地眨眨眼,“你家地址?” “滚!” “那我真的寄你办公室了?” “滚!” …… 陆光明星夜归家,直接钻进了暗房,连夜将半个巴掌大的间谍相机里偷拍下的谢家华与他的“线人”对话的照片洗了出来。他将那位“线人”的身影单独剪下,对着灯光端详了许久,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他从房间墙角的小暗格中搬出一只上面刻了“潘多拉”三个字的小木盒,从中取出一只大哥大和一沓资料。 翻寻一番之后,他挑出了一份资料,照着上面拨打了一个号码。 那边响了许久才接起来,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有病啊?!大半夜的谁打电话?!” 陆光明压着嗓子,用警匪剧中常见的幕后黑手那诡异而粗哑的声线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1990年至今你替汇发财务公司隐瞒犯罪证据,并以此收受贿赂共计港币两百八十五万六千块,这个数字没错吧?” 对方的声音变得惊疑而谨慎起来,“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明天早上九点,将有一张照片寄到你办公室,你有24小时时间利用你的权限查出照片上的人的身份。否则一封举报信会寄到廉署办公室。” 挂了电话,他将照片和各种资料都谨慎地收捡起来,放回暗格,然后去厕所里洗漱。沐浴时察觉到脖颈上的微微刺痛,他走近镜子,抹了抹玻璃上的水,昂着下巴看着喉咙上一抹浅浅的血痕——那是被啤酒瓶划伤的。 “真无情啊,家华哥。”他对着镜子,弯着眼笑道。 他湿漉漉地走出浴室,房间里冷清而空荡,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几乎空无一物,窗帘紧闭着,不见天日。床单和被套是沉甸甸的灰黑色,他将自己沉了进去,蜷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 24小时之后,他到手了一张单薄的资料:姓秦名皓,无业游民,泰籍华人,曾因故意伤害罪入狱五个月,出狱后效力于“骁骑堂”。 ——这看起来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马仔。 他对着资料思索片刻,翻开电话簿看了看,拿起桌上的电话座机拨了一个号。 “喂?张sir,你好,我是廉署的小陆,之前在邱长官的退休party上……哈 哈哈,是呀,就是我!张sir的记性跟你的酒量一样好!哈哈……是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事关今年在你们监狱关押过的一位犯人,我想查查他的同监人员名单……” 良久,他再三道谢后挂了电话。此时再看向秦皓的照片与资料,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逮到你了,家华哥。” 第五十九章 阿嫂你好靓仔啊! 何初三的私人办公室,地处湾仔区海边的一栋小高楼,对面就是四年前新建成的香港国际会展中心一期。国际会展中心占地广博,楼层高耸入云,拥有当时世界上面积最大的玻璃幕墙,蓝色的幕墙面朝海湾,玻璃反射着盈盈阳光,耀眼夺目。而何初三在它旁边租下了一栋毫不起眼的小办公楼里毫不起眼的一户办公室,静悄悄地开起了一间数据分析公司。 隐藏在这间举世瞩目的临海建筑之后,隐藏在这座举世瞩目的亚洲金融中心城市之中,充当了多起大宗交易的幕后操盘手,不动声色地发展,默默无闻地捞钱。 知道这间小公司地址的人并不多,夏大佬派来的保镖近日来一直乔装打扮守在楼下,保护着大嫂的安全。因此当一位细长眉眼的青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何初三的办公室里,微微笑着递上自己的名片时,何初三看着名片上的“廉政公署调查主任陆光明”等字,略有些好奇。 “陆sir,我没收到任何访客的通知,你是怎么进来的?” “安全通道,”陆光明笑道,“幸好这里的楼层不高。” 正在外间的何初三的助理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快步跟了进来。何初三挥手屏退了他,示意他关上房门。 他起身将陆光明引向一旁的沙发,并亲自动手倒了杯茶,“陆sir,请。” 他坐在陆光明对面的沙发上,看着这个看似比自己还年轻但满眼狡黠的廉署主任,泰然地开口道,“陆sir,我是个安分守己的小生意人,这间公司总共才十几个职员,这规模还入不了廉署的眼吧?” 陆光明摇了摇头,“放心,何先生的公司一点问题都没有,跟何先生本人一样清清白白。何先生执业仅仅两年就开起了一间自己的公司,还担任骁骑堂名下几间公司的投资顾问,道上人称“捞财童子”,但任凭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破绽。这就有些奇怪了,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蓄意防备,怎么能做到无懈可击呢?” “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何初三平静道。 “也许吧,”陆光明笑道,“何先生出身名校,青年俊杰,想来跟街上那些普普通通的古惑仔不是一种境界。” 何初三不想再跟他绕弯子,“说了这么多,陆sir来这儿究竟有何贵干?” “想跟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骁骑堂的龙头大佬夏六一,我知道你跟他的关系并不简单 。我手上有他的一个致命的把柄,足以令骁骑堂灰飞烟灭,令夏六一再度锒铛入狱——可不是三个月那么简单,是将牢底坐穿。你将我需要的东西给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替他消灾弭祸。” 何初三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而镇定,“对不起,陆sir,我不相信。你身为廉署主任,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把柄,与其通过我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直接上门抓人岂不更方便?” 他站起身来要送客,陆光明知道他拿腔作势,也不再兜圈,直截了当地道,“我有夏六一手下一位警方卧底的身份资料。” 何初三低头看向他,眉头皱了起来,“卧底?你身为廉署主任,为了交换自己的利益,不惜暴露警方卧底?” 陆光明笑了起来,“何先生这话说的,看来十分清楚夏六一会对卧底做什么嘛。我这人虽然没有什么良心,不过一点点的底限还是有的,真想害那位卧底,我就不会七曲八拐地找你谈交易,而是直接找夏六一本人谈了。何先生比我有良心,这笔交易你替夏六一做,卧底的命掌握在你手里。” 何初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想交换什么?” “骁骑堂的龙头‘账册’。” “我没听过那种东西,也不会跟你做任何交易。”何初三斩钉截铁地送客道,“请回吧,陆sir。” 陆光明悠哉悠哉地站了起来,“据我所知,这位卧底已经掌握了很多罪证,很快就会收网了。何先生真的不替自己的‘爱人’考虑考虑?” “我没有‘爱人’,”何初三面不改色地道,“如果你是想暗指夏六一,那是你误会了我跟他的关系,我只为他的公司提供一些投资咨询。至于你说的夏六一的罪证,如果他真的犯了罪,那就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他是个有独立思想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需要旁人为他考虑。” 陆光明又笑了,“看来何先生也是个有趣的人。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何先生慢慢斟酌,想好了再call我。”他示意何初三手中那张名片,告辞而去。 何初三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了那张名片良久,然后两指将它拈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若无其事地坐回办公桌前继续工作,心里并没有将这段小插曲当做一回事。他看得出陆光明在虚张声势——恰恰因为没有实力和经验,所以将自己装饰得狡诈而世故,但言行表现得太过处心积虑和急功近利,反而让其话语的真实度降到了最低 。他判断陆光明手里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把柄,也没有什么警方卧底,不过是对于正在调查的某些事情走投无路,想来编故事讹他一把。 陆光明说的所有话,他都没放在心上。 …… 陆光明笑兮兮地出了何初三的公司大楼,坐上一辆的士车。半个钟头后,他与几位同事汇合于油麻地警署的门外。现出廉署牌照,他们大摇大摆地进入警署,站在了一位中层官员的办公桌前。 “王sir,两个月前一封举报信寄到廉署办公室,举报你三年来替汇发财务公司隐瞒犯罪证据并收受贿赂两百八十五万等情况,经廉署调查确有其事,现对你提出正式拘捕。” 这位王sir震惊之下,暴跳如雷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有举报信!我明明按他说的做……”他意识到廉署人员刚刚所说的举报信寄于“一个月前”,但那个深夜打电话以举报信勒索他做事的人明明是在几天之前才出现——原来那个人打电话的时候,廉署早已经收到举报信了! “你们当中有人搞我!有人同我做交易利用我!”恍然大悟的他愤怒地指向对面数人。陆光明眯起眼睛,弯弯一笑。 “王sir,无凭无据,请不要随口污蔑廉署工作人员。夜路行得多总会撞到鬼,谁让你自己要跟魔鬼做交易呢。” 傍晚时分,何初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然而在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刹那,他突然按下了开门键,重新返回办公室中。 在垃圾桶里翻找了一会儿,他将那张名片拈了出来,塞进了随身公文包的夹层。 …… 几天之后的圣诞夜,近喜酒楼,满堂欢喜。何初三提前三月就包下了这一夜的这间邻近蛟龙城寨旧址、年代久远的老牌小酒楼。何牙医一生勤勉,手艺精湛,为人忠厚,经常帮老扶幼,行善积德,而且好为和事佬,会讲大道理,时不时调解一下邻里纠纷,深得街坊邻居们厚爱。他这老树开花,香飘百里,引来了一大批老友故客,携家带口地前来恭贺何牙医老来得福。 何初三带着小妹欣欣在门口迎宾,被这络绎不绝的阵仗吓了一大跳。他阿爸和吴妈除了他们两个儿女之外无亲无戚,因此跟他统计说最多也就三五十人。他就只找了这间街坊们都挺喜欢、气氛也怀旧温馨的老店,门厅不算大,摆得下四五张圆桌,能搭个小台子走个仪式——但现在眼看都要一两百人了,小台子两边都分别加了一张桌子,还是远远不够!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不要说落座,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此时再换酒楼或者去其他酒楼另订几张台,肯定都没有位置了,再况且也不好让宾客们分开两地参加婚宴。何初三把欣欣叫过来耳语,让她去跟酒楼商量,能不能再努力加几席,酒楼没有庭院,那便只有摆出门口摆上街边。反正这里地处偏僻,圣诞夜里人们都上市中心热闹去了,不会阻碍行人通行。 欣欣依言而去。酒楼经理思路也活络,听了她这建议,马上热火朝天地带人布置开来,找人开货车跟其他兄弟饭馆借了几张大桌,还向别家多订了饭菜——自己家厨房实在是忙不开了。 何初三安排阿爸和吴妈去招呼宾客、活跃气氛;又把他那数据分析公司的两个合伙同僚从座位上拉扯起来帮忙,负责维持现场秩序、安排座位、摆酒催菜;酒楼服务员人手不足,何初三一个电话打给了小荷,小荷二话不说带着一群昔日小姐妹赶来救场。莺莺燕燕们略施粉黛,作出温柔腼腆的良家好姑娘模样来给大家招呼倒酒,把不少老街坊看得七荤八素,被老婆揪着耳朵臭骂才能缓过劲来。 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在他的管理下,忙而不乱地准备着。眼看一切顺利,欣欣突然急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跟何初三说来了两位巡逻的阿sir。阿sir说餐桌摆上街边行人道阻碍了交通,哪怕外面一个行人都没有也不行,必须撤走,不然就要报市政署。 何初三亲自出马跟阿sir好言沟通,请求通融。阿sir们秉公执法,要求即刻撤走。何初三退而求其次,请阿sir给点时间缓一缓,他马上安排人手把席位搬到其他饭馆。 为首的一位中年阿sir满面青筋,看得出今夜心情相当恶劣。容不得何初三再说话,他突然对着已经摆了半桌酒菜、坐了一圈宾客的酒桌发起飙来,一下子将整张桌子掀倒在地!宾客们惊吓着四散,何初三上前劝慰,被他一拳正中右眼,当即捂着一边脸蜷下腰去。 何初三眼前一片昏花,隐约间听见了保镖阿南的声音,语带焦急,“大佬!” 何初三惊讶抬头,正见夏六一面黑目赤地冲到近前,一拳将那中年阿sir揍倒在满地饭菜残渣中! 夏大佬今日经过了一番精心准备,满心欢喜地前来赴宴,在车上嚼着棒棒糖哼小曲,还给当值的保镖们一人发了一个大红包。众保镖料想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欢天喜地地陪着大佬来会大嫂,岂料车刚驶近目的地,就见大嫂被人打了…… 车未停稳,保镖们还没来得及下车,大佬已经第一个拉开车门冲了出去! 夏六一拎起那阿sir,对准眼睛又是狠狠一拳!一旁吓呆的另一位年轻阿sir此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大喝着抓起电棍冲上去殴打夏六一的后背——紧张得连电都忘了开!夏六一回身一脚将他扫翻在地,抓起电棍就回头要戳那个中年阿sir的眼珠子,被一起扑上来的阿南和何初三拦住。 “大佬,使不得!”阿南心眼实,也没顾虑在这个时候拦大佬的后果,抓着电棍苦劝他。 “六一哥!够了,够了,我没事!”何初三抱着他的腰,也劝道。众目睽睽之下袭警,还是将人家往死里揍的架势,这得惹出多大的事来? 夏六一是个耍狠的性子,扔开电棍和何初三,冲上去还要再打。拳头刚抡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谁扔了。他赶紧转身回去拉住脚步踉跄的何初三,捧着对方的脸谨慎端详,“你没事吧?!看不看得清?” “我没事,没事。”何初三嘴里说没事,但眉角已经肿起来了,右眼里也密布血丝,眼神明显有些混沌。夏六一看得心似刀绞,怒火更盛。那被揍的中年阿sir缓过劲来,还在后面煽风点火地破口大骂,“扑你个街!冚家铲(死全家)!你敢袭警?!” “老子今天要你冚家铲!”夏六一转身刚要再动手,对方认出他来,一声惊叫,“夏六一?!” 夏六一缓下动作,也认出了这位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阿sir,“吴探长?” 得了,这次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原来这位吴sir以前是九龙城区一位官职半高不低的探长,曾效力于前总督察“华探长”的鞍前马后,吃拿卡要、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仗势欺人、溜须拍马最为擅长。前几年风头正劲的时候,他是骁骑堂名下各大娱乐场所的常客,檀香阁的高级vip,没少吃过夏六一请的酒,没少收过塞入杯盘下的红包。华探长倒台之后,新上任的麦总督察一扫前任贪腐之气,号称要树立九龙城警队清正廉明之新风尚。吴探长这个前朝余孽、混吃混喝的老油子,首当其冲被扫地出门,三两下被排挤出了管理层;今年更因为两次被查出纪律问题,被连降三级赶到街上当巡逻兵。吴探长一腔怨恨,无处疏解,时不时便要寻衅挑事,发泄发泄,结果不知道自己今日霉上加霉,找茬找到了骁骑堂大嫂的身上。 既然是感情如此深厚的故交,吴探长不好继续作威作福,夏六一也不好继续殴打报复 。有多大仇多大怨?只是一场小误会嘛。于是夏六一亲自上前扶起吴探长,为其擦脸致歉,吴探长也表达了对婚宴和何初三的小歉意。双方走到边上去私底下交流了一番警民继续长期互助合作的美好心愿,夏六一表示过两天一定带着厚礼上门造访,吴探长这便带着小同僚欣然离去。 三言两语便送走了吴探长,夏六一看着他的背影,把阿南叫过来耳语了几句。阿南依言离去。 夏六一示意其他几个保镖将桌椅重新摆放,打扫卫生,请众宾客重新上座。他自己则拉着何初三想过街上车处理一下伤口——车上有应急的医药箱。何初三眼角瞥见阿爸和吴妈从屋内挤出来,赶紧冲夏六一摇摇头,拉着他迎上前去,跟二老招呼。 “阿爸,您看谁来了?” “喝哟!夏先生!好久不见!蓬荜生辉,蓬荜生辉!”何阿爸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姿态,还是那文绉绉的调调,表面恭维,实际是敲敲打打。夏六一眼角一跳,后槽牙下意识地又开始酸痛。 他强忍着酸痛,毕恭毕敬地发出祝福,“何老先生,恭喜恭喜!”然后从保镖手里接过一份包装好的小礼物奉上,“听说今天不收红包。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喝哟!多谢多谢!”何阿爸对礼物的兴趣明显不高,把礼物随手夹在腋下便开始关心儿子,“阿三,外头发生什么事?我听他们说打起来了?咦!你的脸怎么了?!要紧吗?!赶紧去医院看看!” “没什么,不要紧,我刚跟一位阿sir起了点小冲突,六一哥将他哄走了。” “夏先生果然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何阿爸掉着书袋又发出恭维。夏六一登时又一阵牙酸,“何老先生说笑了,您还是叫我六一吧。” “那怎么敢?不成不成,”何阿爸转头跟吴妈唠叨,“倩丽,我还没跟你介绍,这位夏先生年少有为,开了间特别大的‘公司’,手下如云啊……” 何初三眼看他六一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赶紧把阿爸和吴妈往屋里推走了,“爸,妈,六一哥我来安排,您二位赶紧去继续招呼客人吧!” 他拉着夏六一也进了大堂,沿着人少的墙边往深处走。夏六一一边走一边道,“你阿爸不喜欢我来。我就不坐了,有没有人少的地方,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怎么会呢,阿爸很关心你,”何初三道,“而且欣欣早就想……” “阿哥!”说曹操,曹操到。欣欣穿着白色的 伴娘裙,像只小白兔子一般蹦了出来,一把扑住何初三的另一边手臂,睁大眼睛猛瞅夏六一,“哇——!这就是我阿嫂……唔!” 她嘴被何初三捂住了。 夏六一无言地瞪向何初三。 “是她乱喊,不是我教……”何初三无奈道。话没说完,欣欣就从他手掌心里挣脱,特兴奋地接着道,“阿嫂!你好!我是我哥的妹妹,你叫我欣欣就好啦!阿嫂你好靓仔啊!我可算见到你啦!” 夏六一朝她伸出右手,和风细雨地温柔一笑,“你好,我叫夏六一。” 何初三默默地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夏六一的左手狠狠掐在他后腰上,疼得他几欲飙泪。 欣欣满眼惊叹地握住了夏六一的手,重重摇了摇,语无伦次地感慨,“六一哥,你好靓仔啊!你是怎么看上我哥的?听说你是大佬?你看上去不像大佬,你好年轻啊!” 后腰快被掐掉一块肉的何初三,忍无可忍按着欣欣肩膀把她推远了,“你快去陪阿爸阿妈招呼客人。” “行啦行啦,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欣欣一边走一边贼兮兮地笑,指着大厅尽头道,“那边有个没人的杂物间,你们可以进去说说私房话。我在外面帮你们望风呀。” “走走走。”何初三毫不客气地驱赶她。 看着欣欣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他无奈地转头对向夏六一,诚恳地辩解,“真不是我教她乱说的。” 夏六一冷笑一声,“谅你也不敢。” 何初三嘿嘿一笑,警觉地四下看了一看,见大堂里热热闹闹,没人注意到他俩,赶紧牵起夏六一的手,一溜烟把大佬牵进偏僻无人的杂物间里去了。 何初三紧紧锁上房门,转过身来。夏六一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行了,你六一哥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六十章 大喜的日子 何初三紧张地看着他。他六一哥今天明显是精心装扮而来,穿了一身崭新的酒红色西装,黑色衬衫,领口纽扣系得一丝不苟,露出的光滑脖颈让何初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夏六一被他这样看着,还以为是自己的衣服在刚才的打斗中弄皱了,于是低头整理了一下,继续冲他微笑。 “说吧。” 对方出乎他意料地显得正式而重视,何初三反而还怯起场来。他也赶紧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西装,搭黑色领结,肩宽腿长,身姿还算潇洒,自觉跟夏六一站在一起还算般配。伸手到裤兜里摸到了那个早已经被捂热的小盒子,他紧张过头,一时间结巴起来。 “等,等一下,我记得还,还有……啊!” 他一拍脑门,也是刚才被吴探长打傻了,现在才终于想起来!他飞快地从杂物间角落里扯出一个一早藏进去的大麻布口袋,刚要把手伸进去,发现夏六一牵着嘴角正盯着他看。 “你先转过去。”何初三说,“我准备好再叫你。” 夏六一笑着转过去了。 何初三手忙脚乱地将麻布口袋里的玫瑰花瓣捧出来,蹲在地上铺形状,铺成一个心形觉得太俗,满地乱撒又觉得太乱,捧来捧去弄皱了不少,最后还是堆成了一颗皱巴巴的心;他还将房间里乱摆乱放的几张破凳子搬到墙角里去,搬到左边觉得不美观,搬到右边觉得占地方;地上还有不少空酒瓶和废弃的包装盒,他将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但看着又太碍眼了,只能把麻袋里的各种小花环、小花束什么的全部倒出来,将酒瓶垃圾等等装进去;但这样的话,地上又多了不少花环、花束,如何摆放好看又成了一个问题…… 他能将一个临时多出一百人的婚宴管理得妥妥当当,在打理这间小屋时情商和智商却降到负值,慌乱地在后头搞了快十分钟。夏六一突然发出声音,“好了吗?” “你,你别转过来!” 何初三一边抓紧时间干活,一边结巴着唠叨,“我本,本来想早点布置的,但太早布置会被别人发现,谁知道今天突然来这么多人,这些凳子和瓶子原本也不在这个房间里,我跟经理说了要把这个房间空出来,他们还乱扔垃圾在这里……” “扑街仔,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转过来!” 早已猜到他要干什么,夏六一忍不住一直低笑。耳朵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告一段落, 他又问,“现在好了吗?” “不行,等,等一下。”何初三紧张地看着表。马上快七点了,婚宴要正式开始了,司仪会上台,婚礼进行曲此时应该响起来。 “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姜……” “各位街坊,各位好友,欢迎大家来到何秉先先生与吴倩丽小姐的婚礼……” “好了,你转过来吧。”何初三说。 夏六一笑着转过身。在“姜姜姜姜”的背景音乐下,整洁的房间里中央,有一大颗点缀着白色花束的红玫瑰之心。红心的旁边,单膝跪着白衣翩翩、英俊动人、神情紧张而腼腆的何初三。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端着一个小盒子。一只款式简单大方、只在环体上嵌了一颗小钻的白金戒指泛着熠熠光芒。 他一脸严肃地,并且还是控制不住结结巴巴地说,“夏……夏六一先生,你愿意嫁,不是,你愿意娶我吗?” 夏六一噗嗤笑了,“这种事不是应该在五星级酒店的海景套房里做吗?你连这点钱都要省,何精英?” ——把他拐来一间破破旧旧的小酒楼里简简陋陋的杂物间,地上铺点土里土气的烂花瓣就想求婚?还真是送纸片蛋糕作生日礼物、赠劣质玉佛求爱、租破房子邀请同居的何精英做得出来的事! 何精英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在阿爸的婚礼上意义更大。” “什么意义?把你阿爸气死的意义?” “大喜的日子你快呸掉,呸呸呸,”何初三终于不结巴了,手也不抖了,替他呸了几句,辩解道,“阿爸单身了大半辈子才遇到吴妈,他们俩实心实意地中意对方、照顾对方,这样的感情多难得,多感人啊。我也实心实意地中意你,想照顾你一辈子……”他越说越见夏六一笑得厉害,焦急难耐地又结巴起来,“说,说这么多,那你,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夏六一低下头去一个劲笑,笑得何初三挠心挠肺地急。难得轮到他将何初三逗弄戏耍了一番,他一直到笑够了,才解开两颗外套纽扣,霸气潇洒地对着何初三也跪了下来。 “傻仔,成天鬼鬼祟祟的,一早猜到你想做什么!” 他从兜里也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也是一枚钻戒——那闪闪发光的大钻石可比何精英那颗小不点浮夸多了! “把你的也戴上吧,大嫂!” 大嫂激动到差点厥过去。 他千算万算, 连大佬打着哈哈委婉拒绝他的场景都胡思乱想过了,就是没想到大佬在他对面一跪,也向他求了婚!这谁能想到呢! 大戒指都顾不上戴,他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夏六一,毫无章法地在他嘴上脸上狂乱亲吻。亲着亲着,他眼睛发酸,不敢置信地发出喟叹。 “六一哥,为什么你会这样中意我?”他简直像在做梦! 被他啃得一脸口水的夏六一笑骂道,“中意你还有错吗?顶你个肺!” “再说一遍。” “什么?” “刚才那句话,只说前三个字。” 夏六一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扑街仔,你肉不肉麻?” “说啊,求你了。”这是求婚啊,大佬!越肉麻越好懂不懂! 夏六一又笑了几声,才把他脑袋摁过来也啃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说,“扑街仔,你六一哥中意你。” 扑街仔往他身上重重一倒,软绵绵地说,“怎么办,我头好晕,无法呼吸,我要晕过去了。” “哈哈哈,少装模作样!起来吧!跪在地上这么久不累?” 何初三一点都不累,也压根不想起来。装模作样地发起疯来,他将夏六一推倒在了满地玫瑰花瓣中,心急火燎地去剥他衣服。 “轻点,轻点!”夏六一半推半就地护着扣子,“小心衣服,扑街仔!待会儿还要出去!”扑街仔剥上面行不通,转而往下面拆起了他的裤子皮带,夏六一瞪着眼睛骂他,“妈的你真是闷骚!门外那么多人……” 何闷骚一把抓住夏六二,隔着裤子搓揉几下。成啦!现在是两个闷骚! 两个闷骚在只有十几平米大的杂物间里互相动手动脚,伴随着门外欢快的婚礼音乐,欲行那颠鸾倒凤之事。谁料得彼此裤子刚脱了一半,外头咚咚咚地有人敲门。 顶着司仪喜庆洋洋的称颂声,欣欣在外头扯着嗓子喊,“阿哥啊!快出来!陪阿爸阿妈上台呀!” 何初三一张脸憋得通红,抬起头来喊,“不是商量好了你去吗?!” “阿爸要你也去呀!你是他仔呀!” 何初三赖在夏六一身上不动弹,被夏大佬一膝盖顶起来,“快去,不然你阿爸进来抓人了。” 何初三脸一垮,“早知道就去酒店包个海景套房。” “现在才知道?” 欣欣在外面等了好几分钟,她阿 哥才磨磨蹭蹭地出来,并且赶紧侧身挡住欣欣好奇的目光,神神秘秘地关上了杂物间的门。 “搞什么呀,”欣欣说,“看都不让看?哇!阿哥你脖子上好大一颗‘草莓’!” 何初三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脖子摸。欣欣得意大笑,“逗你的!你果然跟阿嫂在里头搞事!” “胡说什么。”何初三定神道。 两兄妹一边说话一边急匆匆往台边走,欣欣贼兮兮地小声道,“阿哥,你老实跟我讲,你是不是下面那个?” “闭嘴。” “哈哈哈,害羞了,你肯定是啦!六一哥那么帅!你们那些弟兄是不是叫你大嫂?何大嫂!” 何初三一把将她嘴捂住——已经走到阿爸阿妈面前了。 等待已久的何阿爸十分不满,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扇他脑门上,“衰仔!你阿爸结婚!偷跑到哪里去了?!” “痛!阿爸,我刚被人打呀,我去涂药去了。” “涂个鬼!你脸上哪里有药?”何阿爸又一巴掌,被何初三敏捷躲过,“裤子上黏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弯腰从何初三膝盖上扯下来一片花瓣,“这什么?玫瑰?” “对对对,给你们准备的玫瑰,刚才打架的时候被压坏了,只能扔掉了。”何影帝现编现演。欣欣在旁边噗嗤一声。何阿爸瞪何初三瞪得更厉害了——信你才怪! “别怪孩子了,快上台吧。”吴妈出来解围。 一家人在大伙的欢呼声中热热闹闹地上了台,何初三搀着阿爸,欣欣挽着阿妈,是两对喜气洋洋的金童玉女。何爸和吴妈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穿着小短裙的欣欣青春可爱,仿佛一个笑嘻嘻的小天使;何初三更是一表人才,青年俊杰——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家子!站在中间的何阿爸,简直自豪得鼻子都要翘上天了! 何阿爸乐呵呵地接过话筒,滔滔不绝地开始了感言。何初三心不在焉,一边保持微笑一边偷偷将视线抛向了杂物间。 杂物间门口开了一条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台上眉飞色舞的阿爸,除了何初三,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缝里的夏六一。 二人视线相对,夏六一突然冲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痞痞的笑容,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起了自己的衬衫纽扣。 修长的手指缓缓拨弄,一颗,一颗,又一颗,麦色的胸膛渐渐袒露…… 仿佛一支火柴轻轻掉落在情/欲的 油海,何初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欲/火焚身。这位影帝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微弯下腰去,向后退了一步,站到了何阿爸身后——为了挡住自己凸起的裤子。 大佬你啊,真是太坏了,不是一般的欠艹!他默默咬牙。 好不容易熬到下台,何初三陪着阿爸阿妈敬了几桌酒,谎称尿急,飞速遁走。在厕所里晃悠了一圈,他鬼鬼祟祟贴墙而出,耗子一般钻回了杂物间。 杂物间里一片黢黑,夏六一关了灯,并且按住了他开灯的手。温热的气息从后面笼罩了何初三,修长手指沿着他的腹部向下滑动,开始拆他的裤带。 何初三抓住了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入手是光滑温热的肌肤,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刚才说谁闷骚?你都脱/光了?” “留了一条底裤给你。不准用手脱。” …… …… 之后,何初三将下巴靠在夏六一肩上喘息,动手动脚地抚摸他,摸到他溅到小腹上的液体,蘸着它们涂抹在他的腹肌上。 “六一哥,你最近都在练肌肉?好像更硬了。” “你不也在练?”夏六一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嘿嘿,你摸出来啦?我每周都去两次健身房。” “你练这个干什么?” “没办法,我要伺候大佬嘛。”光是闲暇时分打打太极拳明显已经不够用了。要做到体如青松,腰似马达,那可不是一日之功。 “我同事跟我说有一种姿势叫‘火车便当’,”他乐颠颠地说,“以后我们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夏六一又掐了一把,“顶你个肺,你就为了这事?” 搂在一起黏黏糊糊地说了半天私房话,夏六一缓过劲来,推开何初三,岔着腿走到门边去开了灯,想找衣服穿上。 何初三在一室骤然的光亮中,见他背影修长,汗水淌落在背后纵横的旧伤疤上,仿似水洗后的火凤凰图腾,挺翘的屁股被撞击得一片红肿,黏腻的水光顺着笔直的长腿一路下滑——哪里还忍得住,大步上前搂住他的腰,蹭蹭摸摸地想要再来一发。 夏六一出乎他意料地没有发脾气也没有闹别扭,转过头来亲了他一口,和颜悦色地跟他说,“不做了,我晚上还有事。” “下次见你不知道又什么时候。”何初三蹭着他的耳鬓撒娇。 夏六一在他脸上摸 了一把,笑道,“傻仔。今晚我回家睡。” “真的?!” “要晚一些,你困了就先睡。” 何初三兴奋地亲了他一大口,“不困!我等你。” 他有了盼头,开心激动起来,找纸巾给彼此擦了擦身,伺候着夏六一穿衣穿裤,然后手脚飞快地将杂物间收拾干净,将满地花瓣和夏六一那件已经被压得皱成一团且沾满不明液体的外套都一股脑装进了大麻袋。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他见满堂热闹沸腾,没人注意到这个小角落,于是带着夏六一一前一后钻了出来,贴墙从后门出了酒楼。 酒楼后门也守着几个夏大佬的保镖,见大佬和大嫂双双出来,便打电话叫人将车开到后面来接。小巷里僻静昏暗,凉风阵阵,何初三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夏六一肩上,夏六一又给他披了回来。 “路上冷。”何初三低声争执道。 “车里有暖气,”夏六一强压着他的肩,“穿上吧!”又将他往怀里搂了一搂。 几个保镖眼观鼻,鼻观心,训练得相当有素。 轿车很快驶近。夏六一在他后颈上抚了一抚,大跨步进了后座,随即隔着窗户冲他摆了摆手。 “快进去吧。你阿爸该起疑心了。” 何初三笑而不语,固执站在原地目送他。车队徐徐驶远,出了巷口。夜风呼呼地大刮起来,将雪白的西装外套吹得迎风鼓起。 何初三收拢衣裳,目光仍注视着轿车远去的方向,手指拨弄了好几下都没扣准纽扣。 他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产生了隐隐不安。今夜太幸福了,太快乐了,情/欲的火海热烈燃烧之后,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焦土的气息,仿佛受虐狂一般觉得哪里不对劲起来。 ——夏六一对他“太好了”。 他毫不怀疑夏六一对他的真心情意,如果不是因为爱他,这个男人不会允许他丝毫的亲密靠近。感情这种事假装不了,夏六一更是一个无法虚情假意的人。 但他太了解夏六一:夏六一的爱是逃避的,隐忍的,含蓄的,情潮暗涌的。对方现在这么直白坦率地彰显爱意,竭尽所能地对他温柔相待,是在心虚什么?是在遮掩什么?是在弥补什么? 手伸进口袋,将置换而来的小盒子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他深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知道事情远不是“两个相爱的人私定终身,从此幸福快乐美满”那样的简单。 虽然他是如此深切地希望结局会是那样,他一定会让结局是那样。 第六十一章 乐极生悲 这边何初三在酒楼后门送走了大佬,那边何阿爸在酒楼前门向坐在街边的几桌宾客们敬酒寒暄。何阿爸挨桌敬过来,此时已经有些醉意,还嚷嚷着要与这些老街坊们多热闹几杯,被吴妈一阵好劝,说他心脑血管十分脆弱,不能再多喝。老街坊们嚷嚷着要他儿子出来代饮,何阿爸说自己儿子“三杯必倒”,没有必要拉出来丢人现眼。街坊们哈哈大笑,硬要他把阿三拉出来现一现眼。何阿爸回头一望,不见何初三身影,只能打发欣欣去寻找。 在等何初三的间隙里,街坊们叽叽喳喳地夸奖何阿爸老来得福,辛苦了大半辈子,现在添妻又添女,而且还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又能读书,又能挣钱,又孝顺,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叽喳来叽喳去,又说起阿三交的朋友也了不得,那位阿sir来找茬打了阿三,他那位朋友居然一拳就打回去了!大家都以为要闹出大事,谁知道那位朋友竟然三言两语地就哄得阿sir高兴起来、和和气气地走了。 何阿爸满脸笑意地端着酒杯,听他们描述先前那场小闹剧的细节,心里却是微起波澜:他知道阿三跟夏六一走得近,毕竟曾经互相拯救于危难之中嘛。然而夏六一居然为了阿三去揍阿sir,这便有些惊人了。联想到儿子过往遮遮掩掩的言行,他不禁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并非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他看着被欣欣拉出来的何初三——何初三红光满面,笑意盈盈。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今夜却频频主动敬酒,向阿叔阿婶们逗趣、说好话,哄得满桌大笑不止。 臭小子搞什么鬼名堂?何阿爸心中小鼓咚咚咚地敲——一晚上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偷溜到哪里去,一出现就乐得合不拢嘴,你老子结婚,你怎么跟自己结婚一样开心? 深夜时分,热热闹闹的婚宴告一段落。宾客们纷纷离去,剩下杯盘狼藉。何家四口仍留在酒楼里处理后续事宜。何初三跟经理核对新增的账单,吴妈和欣欣收捡衣物和礼品,何阿爸与最后几个未走的老友在大门口意犹未尽地闲扯。 一名清洁打扫的服务员走过来叫住了吴妈,让她去看看一包物品是不是他们家遗留的。吴妈见何初三和欣欣还在远处忙碌,便自己独身跟去了。服务员将吴妈带进了杂物间,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大麻袋给她看。 吴妈上前去打开麻袋看了一看,见是一口袋破破烂烂的玫瑰花瓣、小白花束,此外还有一件皱巴巴、沾了脏污的酒红色西装外套。 这样夸张惹眼的颜色款式,今晚只有一名宾客穿。对那位被何阿 爸夸“年少有为”、并且据宾客们说居然出手揍了差佬的靓仔,吴妈记忆犹深。她有些奇怪,却想不出个名堂来,只能将麻袋重新系好,对服务员道,“应该是我们的,先放这里吧。一会儿我们带走。” 她回到大堂,继续收捡物品。不一会儿,她只见站在远处的何初三跟经理结完了账。何初三带着酒意,满面潮红,脚步微晃着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正要上前搀扶,突然见何初三向四周看了一眼——然而因为太醉并没有看到角落里的她——随即径直进了杂物间。他很快提了那麻袋出来,摇摇晃晃地去了趟后门,再回来时麻袋便不见了。 吴妈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见状便闭上了嘴巴,只当自己没见过那麻袋的模样,只是心中更加疑惑。 一家四口处理完酒楼的事,便一齐站在门口招的士,计划先招一辆送阿爸阿妈和欣欣回家,何初三自己再招一辆回租屋。 何阿爸酒意上头,扯着吴妈滔滔不绝地絮絮叨叨。吴妈一边搀扶着阿爸哄劝,一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何初三。 何初三今夜喝了不少酒,酒席还没结束时他就早早地开始晕乎起来,虽然还有意识撑到最后与经理核对账单,但其实他头昏眼花地压根不知道经理喳喳地说些什么,最后竟然还能记得回杂物间将那一麻袋东西扔掉,已经纯粹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了。他的醉态并不夸张,此时只是靠着路边电线杆安静地站着,目光直直地看向街道尽头,看上去像是在发呆。 呆着呆着,他的眼神变得憧憬起来,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美事。 穿着单薄伴娘裙的欣欣此时突然打了个喷嚏,何初三从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便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走了几步去披在她肩上。 “呀!”吴妈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惊惶地捂住了嘴。 何初三和欣欣都转头看她,她只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没事,你爸太沉了,差点搀不住他。” “我哪里沉!我是标准体重!”何阿爸挺直腰杆吆喝起来,吴妈一边哄他一边将他往街边扶去,刻意不让他看向何初三的方向。 不多时来了一辆的士,吴妈搀扶着何阿爸进了后座,欣欣钻进副驾驶。隔着车窗,吴妈对何初三欲言又止,最后只道,“阿三,你……你还好吗?你自己能回去吗?” “我没事,”何初三温温和和地说,“今晚辛苦你了,妈。” “你 ……你自己一个人住,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的,阿妈。” 何初三送走了家人,自己又拦了一辆的士,回了尖沙咀的租屋。外套给了欣欣,一路回来他被夜风吹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酒意略微褪去之后,他感觉到背上湿湿的寒意,估计是先前在室内忙出的汗水。一开家门,他便赶紧冲进浴室,想洗个热水澡。 然而甫一淋水,他便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疼痛!走到水池边对着镜子一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满背都是血淋淋的抓痕! ——嘶!下爪也太狠了吧,大佬?真有那么爽? 他痛并快乐着,对着镜子傻笑了两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僵,转身从架子上捡起刚脱下的衬衫——雪白的衬衫背面,果真沾染着缕缕血痕。 想到阿妈那声惊叫与尴尬的神情,他抓着衬衫僵了良久,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乐极生悲,这下要被阿爸打断腿了! …… 几十公里外的另一边,吹着寒冷夜风的夏大佬,也狠狠打出了一个大喷嚏。 他挺起肩膀,披上了身后保镖搭上来的外套,又接另一过保镖递上来的一张纸巾,潇洒不羁地大擤了一把鼻涕。将揉成一团的纸巾扔在地面血泊中,他上前一步,重重一脚踩踏在了泰国杀手的脸上。 趴在地上的杀手咳出血来,在他脚底挣扎,嘶哑地用泰语吼骂着。 夏六一听得嗤嗤冷笑,抠了抠耳朵不耐烦道,“佛爷佛爷,他妈的老子第一次听到就觉得搞笑!他也有脸叫佛爷?过几天在下面见到你家佛爷,记得叫他改信撒旦!” 说完,他狠狠再一脚踹了出去!空气中只听得颈骨折断的清脆声响,再无半声骂语。他面无表情地一边扣着外套纽扣,一边向屋外走去,“全部收拾干净,不要留活口。” “是!” 他冷酷无情地出了小屋,一边走一边不太自在地收了收屁股——刚才那两脚动作太大,牵扯着刚抽过“烟”的屁股和大腿根的肌肉都有些酸痛。 他钻入街边的轿车内,姿势谨慎地坐了下来。小马正在后车座上打电话向下级发出指示,见他进来,忙不迭匆匆挂了电话,“大佬!” “你那边那几个也解决掉了?” “是!连车一起放火烧了。” 夏六一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拍,“乖。” “嘿嘿!”小马瞬间身披金鞍,成了昂首挺胸的头号大红马。还没乐上三秒,阿南打开车门钻入副驾驶座,毕恭毕敬地向大佬道,“大佬,吴sir的事解决了。” 夏六一十分欣慰,在他肩膀上也重重拍了一拍,“乖。” “……”又一次被瓜分大佬之爱的小马。 轿车驶出小巷,驶上大道。不过多时,便路遇一起交通事故现场。交警已经封锁了包围圈,救护车正将血肉模糊的伤者往担架上抬,零零星星的路人站在外围指指点点。被撞的据说是一位在附近横行霸道了二十年、新近遭到降职的老阿sir,许是流年不利、心情晦涩,他今晚喝多了一些,神出鬼差地闯红灯走到了马路中间,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轰地一下撞上了天!掉在地上几乎要摔成两截,股骨都已经裂出皮肉外。人是还有口气,不过估计这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了。 夏六一让车远远地停在附近,面无表情地围观了一会儿,见救护车奔驰而去,他收回目光,冷淡道,“走。” 轿车再次发动起来。夏大佬从裤兜里摸出棒棒糖一根,一边含进嘴里一边向后慵懒而惬意地仰靠在了座位上。 “今晚不回九龙城,回家。” 第六十二章 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夏六一披星戴月,踏夜而归。电梯门徐徐打开,他急切地踏入黝黑的走廊。然而看着尽头家门缝里依稀透出的光,他仿佛近乡情怯一般,步伐突然迟疑了。 他挥手屏退保镖,靠在家门外的灰墙上,低头沉思。想抽一支烟,但待会儿还要进去见何初三,哪里敢抽,只能神经质地搓着一张棒棒糖的糖纸。 何初三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门,看见他,笑道,“怎么不进来?” 夏六一收了糖纸,“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听见电梯门响。” 夏六一只能走进门去,见客厅茶几上摆放着一沓摊开的数据表格,沙发上有明显的凹陷。“你在这儿等了一晚上?” 何初三关了门,从后面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说,“没多久。刚刚才酒醒,本来想整理资料,但一点儿看不下去,我脑子里全是你。资料上每一个字都是一个你,看一页,就像看了一本你的写真集。” 夏六一对他这种随口放出一卡车情话的本事,也是领教惯了。回过头来扯了扯他的厚脸皮,温声说,“我去洗澡。” 何初三不放他,脸埋在他脖子上蹭闻着熟悉的汗味,黏糊糊地道,“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夏六一眼神温柔,并没有回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仍是道,“我去洗澡。” 他去洗澡,仔仔细细地洗掉自己身上的汗味和遮掩不掉的血腥味——何初三刚才想必闻到了,但什么也没问,这小子那结构精密的脑子里肯定又在哐里哐当地转着齿轮。他洗着洗着又觉得有些好笑,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天被正房太太怀疑去偷欢的大老爷。 但笑着笑着他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变了很多。在何初三面前早就没有那股子“少说屁话,不爽就滚”的狠劲了,变得顾头顾尾、束手束脚。何初三已经是他的软肋了,更可怕的是他一丁点都不舍得割弃这软肋。 他奇怪何初三怎么没有跟进浴室里来黏他洗鸳鸯浴,出了浴室才发现这小子在外头搞鬼名堂——家里所有的灯都被关了,两排红光闪烁的小蜡烛围出一条小路,从浴室门口一直延伸到卧室,卧室里也是烛光摇曳,温情脉脉。 何初三穿着他最喜欢看的白衬衫坐在床边,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等他,想把求婚夜直接升级成洞房花烛夜。没料到听见夏六一在外头笑了一声,粗着嗓子问,“你拍鬼片啊?让老子走黄泉路?” “呸呸呸,”何初三 拿他这煞风景的本事很没办法,抱怨道,“六一哥,你能不能浪漫一点?” “你这是小丫头的浪漫,”夏六一围着一块浴巾,踩着湿漉漉的拖鞋大步而来,豪迈的脚风撩灭了不少小烛光,盘着手靠在卧室门上对他笑,“有空带你去夏威夷冲浪,去草原上跑马,体会下什么叫男人的浪漫。” 何初三觉得这跟性别没什么关系,他在海边见过一些小丫头冲浪也很厉害,跑马的民族肯定也不缺小丫头。再况且他觉得自己这是基佬的浪漫,无奈房间里另一位基佬总是不解风情。 他只能朝后一躺,直奔主题地说,“大佬,别管男人的浪漫了。春宵苦短,快点来睡你男人吧。” 夏六一低低地笑着,一抡长腿跨上了床,骑在他身上,一把撕扯开了白衬衫,将他的手腕扣在头顶,饿虎扑食一般地吻他。 …… …… 床头的椰子壳大头娃娃疯狂地颠着小棒棒,伴随着床板的嘎吱作响,床上的呻吟也连绵不断。夏六一本就不是个内敛矜持的人,一旦被何初三攻破了最后的防线,身心都被进入到了最深处,抛开别扭傲娇,他能浪出一片太平洋。 他骑坐在何初三腹肌日渐结实的腰上,两条长腿带动着水光潋滟的屁股颤抖着起伏。 …… …… 在他眼中,何初三已经很是个成熟男人的样子了,眉目舒朗,肩背宽阔,扶着他腰的臂膀结实有力。夏六一在那一阵一阵汹涌袭来的快感中,回想起初见面时他那小胳膊小腿的青涩鸡仔样,不禁觉得好笑——这些年来,这小子真是拼尽全力地成长了起来。 他心中感慨,看向何初三的眼神愈发柔情,俯下身去再次主动亲吻了何初三。指尖顺着亲吻过的痕迹抚摸着何初三的眉眼鼻唇,他第一次觉得何初三长得非常好看。 ——不是他以前觉得何初三丑,而是他从来不关注人的外貌,对身材强健和体虚弱小尚且还能有所关注,对美丑却没有什么感悟。 何初三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脸颊发烫,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在他唇角上轻吻了一下,问,“怎么了?” “没什么,觉得你靓仔。” 何初三露出一个茫然且羞涩的笑容,“是吗?第一次有人这么跟我说。” “怎么可能?”夏六一扯了扯他的脸蛋,“你这么靓,没被女生追过?” 何初三摇摇头,“中 学的时候,她们都觉得我又瘦又怪,只会温书很无趣,背地里叫我‘马骝三’。”【注:马骝,即猴子。】 夏六一心疼地低骂了一声,“所以你就喜欢男人了?” 何初三又摇摇头,“男同学骂得更难听,还打我抢我。” 夏六一皱起眉头,“那些小子现在在哪儿?” 何初三笑了,“不用你替我报仇呀。我后来当了班长,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很喜欢我,就没人敢惹我了。我帮他们补习功课,帮他们批逃课的病假条,他们就认我是朋友了,还经常送零食、送连环画册给我。不过还是没人追我。” “大学的时候呢?” 何初三绽开更羞涩的笑容,“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你了。” 他一颗心扑在夏六一身上,哪里还意识得到有没有旁人追他。 夏六一俊脸发烫,又贴上来吻他。两人缠绵地吻了许久,夏六一感觉他滚烫地停在自己身体里,浑身像小虫游走般瘙痒,难耐道,“接着动。” “嗯?”何初三被他吻得意乱情迷。 夏六一贴在他耳边,发出低沉性感的喘息,“靓仔,接着艹我。” …… …… 一室烛火早已燃尽,稀薄的月光从窗户泄了进来,照亮一地血红的烛泪。 何初三靠坐在床头,夏六一阖着眼半梦半醒地倚坐在他的怀里,两条腿微微颤抖着无法合拢。 不一会儿,他在何初三尽量轻柔的动作中清醒了过来。 “还要做吗?”他闭着眼,沙哑道。 “帮你弄出来,”何初三轻声说,手指在他体内轻轻地拨引,“不能做了,都肿了。” 夏六一还想做,丝毫不想何初三从他身体里离开,但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他怕何初三看出他今晚真实的情绪,看出他的不舍与留恋。虽然他怀疑何初三已经看出来了。 他时常会觉得他在何初三面前是透明的,无论他作何掩饰,这小子都能察觉到。但当他看何初三时,却像在看一座满是云雾的山。 ——算了算了,破罐破摔。 他索性大胆地偏过头去吻何初三的脖子,在他怀里蹭动,很满意地感受到何初三大炮再次上膛。 然而何初三却突然环住他的腰不再让他动弹,苦笑着说,“六一哥,别动了。你今晚太猛了,我都吃不消了。我甘拜下风 。” 夏六一老脸一红,还没想出怎么回话,何初三又将刚引出来的一掌心白浊摊给他看,“你看你都浪出水了。” “操!” “哈哈哈,啊啊啊,痛痛痛,别打别打,我抱你去洗澡……” 何初三说抱他去洗澡,还真抱他去洗澡,站在床边有模有样地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一口气将他横抱了起来。夏六一想到他俩刚住进这屋子里的第一个晚上何初三那次失败的公主抱,不由得紧张万分地搂住了何初三的脖子,幸而这次何初三十分有长劲,咬紧牙关,稳扎稳打地一路将他平安送进了浴室。 ——然后靠着墙扶着腰好一阵喘气。 夏六一看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熊样,好笑地逗他,“下次要不要换我抱你?” 何初三下意识摇摇头,想了想又期盼地点点头,被夏六一打开蓬蓬头喷了一脸。 两人赤着脚站在水泥地板上黏黏腻腻地洗了个澡。夏六一还想偷偷去撩何家枪,被何家枪传人颇有定力地拦住,“真不能做了,你那里都发炎了。我听说有的人还要发烧、拉肚子。” “你六一哥哪有那么弱?”夏六一撩他一脑袋水。 何初三笑着抱住他,“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夏六一听了这句,心底闪过一瞬的游移,而后微笑着凑上去吻住了他,“嗯。” 第六十三章 装什么无知无辜?装什么善良高尚? 洗完澡,何初三让夏六一裹着毛巾在沙发上等着,自己进卧室换了床单被套,又将他老人家请回床上。两人腻在一起又说了几句话,何初三双目渐阖——操持了一场婚礼,喝了不少酒,又卖了大半夜力气,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阿三。”夏六一这时却突然唤他。 “嗯。”何初三迷迷糊糊。 “我明天要去一趟广州。” 何初三睁开眼睛,“去做什么?” “小马在那边有个姑父集资办服装厂,想拉我投资。我去当地看看情况。” “换别人去不行吗?”何初三轻声问。 “这是我私人的投资,跟公司无关。” “我陪你去吧。” 夏六一摇了摇头,亲了亲他权作安抚——他不想再解释了,多说多错。 何初三微皱着眉,用一种疲惫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夏六一又产生了那种被他视线穿透般的透明人感,然而强自忍住,面上仍是镇定坦然。何初三突然嘴一瘪,一脑袋埋进他怀里,带着假哭腔委屈道,“大佬,你睡完人家就走,有没有人性啊。” 夏六一暗地松一口气,抚着他脑袋哄,“乖,我去几天就回来。” “几天到底是几天啊?” “说不定,可能一两个礼拜。” “一两个礼拜那么长!”何初三听上去是真的要哭了。 夏六一拉下大佬面子,又亲又哄,就差没把大嫂拱在头上骑大马。何初三要他回来之后腾出时间两人出去旅游,他答应了。要他从此以后一支烟都不碰,他也答应了。还要他把秦皓换掉,换个兄弟陪他练拳,不准秦皓靠近他。 夏六一好气又好笑,“练拳都不行?” “不行。”拳来脚去磕磕蹭蹭的,谁知道会不会擦枪走火?你是不知道你流汗的样子多诱人! “你真的吃他的醋?”夏六一很不能理解,“我又不可能看上他。” “万一他看上你呢?” “你以为都像你啊?”夏六一扯了他脸一把,“除了你谁看上我?” 何初三很震惊,“你没被其他人追过?” “没有。” 夏大佬少年时期成天扛着刀枪棍棒打打杀杀,后来年纪轻轻一跃成了龙头,除了熊心豹子胆的何初三,谁敢来招惹他。 何初三愕然了,嚅 着嘴皮子道,“你会不会是因为第一次被人追,没见过世面,才被我哄到手的……” “顶你个肺!” “啊啊啊,痛痛痛,我开玩笑的,我错了我错了。” “闭嘴睡觉!” “好好好。” …… 何初三撒完娇也放完酸,满足地蹭在夏六一怀里睡了过去,不多时就响起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夏六一也是十分倦怠疲惫,但睁着眼睛看着何初三沉静的睡颜,久久无法入眠。 他刚才对何初三的说辞当然都是谎话,他明天将带着秦皓和小马,亲自“押送”玉观音回泰国见金弥勒——名义上是向干爹送大礼,实际是要与玉观音联手捣干爹的老巢,各取所需。 几个月前,玉观音与金弥勒日久生隙,暗杀金弥勒失败,逃跑时带走了金弥勒的一些机密要件。金弥勒将他手下所谓的“十二神将”——也就是十二个心腹死士——派出了一半来追杀玉观音,能活捉最好,捉不了一定要保证她死得透顶。玉观音辗转逃到香港,蓄意投向夏六一,这才有了先前牵连大嫂的那一出闹剧。与玉观音合谋之后,夏六一致电金弥勒称将亲自押送玉观音回泰国,顺便与干爹商议新合作。金弥勒疑心深重,要求夏六一带玉观音乘船偷渡至泰国——说是国际刑警现在查玉观音查得很紧,怕她搭乘飞机落在国际刑警的手里——并且和以往一样只允许夏六一带两名手下前来。 夏六一深知此行的凶险,哪怕他做了充足的准备、精密的布置,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晚到家之前,他给秦皓打了一个电话,终于告诉他这几周以来他们究竟在准备什么:他们明天将出发境外,深入虎穴去完成一项任务,有五成的性命危险,百分百需要生死搏斗,他会事先付给秦皓一笔高额钱款作为订金,如果活着回来,再付一笔——相当于请他去做个特殊雇佣兵。并且给了秦皓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愿不愿意去。 秦皓去了,锦上添花。秦皓不去,他也有其他的布置,并不会特别失利。但他知道秦皓一定会去,这小子看着不吭不声,暗地里有一股狠劲和向上爬的欲望。为了保护他妹妹,给他妹妹更好的生活,秦皓需要钱和势,夏六一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百分之百拿捏得准秦皓,却百分之百拿捏不准何初三。扑街仔在他怀里睡得平静而安详,仿佛对他之前那番说辞十分放心、一丁点怀疑都没有。夏六一总觉得他要起些鬼心思,搞点鬼名堂,但又猜不到他能怎么搞,总不可能一早 起来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去吧? 他一方面被害妄想地防着何初三突然作怪、扰乱他的计划,另一方面怕自己一不小心一去不回,忍不住想多看何初三几眼。大睁着眼睛,就这么思绪满怀地躺到了天光微亮。 第一声鸟鸣从窗外传来,他瞟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依然呼吸深沉的何初三——对方也不过就睡了三四个钟头,正是熟睡中。 在何初三发顶最后吻了片刻,他轻轻剥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掀被下床。拿起放在床头的玉佛项链,取下玉佛,将何初三送他的戒指穿了上去,戴在胸前。然后将玉佛收进了床头柜。 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他忍着浑身酸痛,强自潇洒地走出门去,在保镖的簇拥下上了车,往后座上一靠,闭目补起眠来。 …… 轿车驶往红磡码头,秦皓、小马“押”着玉观音早已等在那里,还有前来送行的崔东东。夏六一跟崔东东耳语吩咐了几句,这便带着三人搭乘一艘小船偷渡出海,在约定位置登上了一艘香港来往曼谷的货船。货船长期为骁骑堂与金弥勒之间的合作运送“物资”,从船长到船员都是金弥勒的人,对夏六一毕恭毕敬且又暗地审查监视。此船将于五日后抵达泰国曼谷港,暂且按下不表。 …… 且说这一日何初三沉沉一觉睡到中午,在人走床凉的清冷中醒来,平静地洗漱更衣,收捡蜡烛,打扫清理,做了一餐简单的便饭自己吃掉。拿着夏六一送的戒指比着手指考虑了很久,犹豫该戴在中指还是无名指上——毕竟对方刚求完婚就跟他滚洞房了,这算求婚戒指还是结婚戒指?最后还是珍而重之地往无名指上戴了。接着他整理容表,穿了一身休闲装,出了家门,去停车场取了车,开上街道。 开不过两个街头,他靠边停了下来。后面的一辆跟踪的轿车也跟着停下,里面的两位保镖老老实实地打开车窗,对走过来的大嫂招呼,“何先生。” “两位大哥,我今晚要请小妹欣欣吃饭。不然你们帮我去接她,下午顺便陪她逛逛街?”何初三温和道。 两位保镖有些犹豫,“可是大佬……” “大佬让你们来保护我,不是来监视我的吧?”何初三微笑道,“难道真是来监视我?” 两位保镖赶紧筛糠一般摇头,万万不敢把这口大锅扣在大佬头上。 何初三又微微一笑,“那就辛苦两位大哥了。” 他回到车上, 重新出发,望见后视镜里跟踪的车辆果然在下个路口转弯离开。他谨慎地又绕了一段路,这才驶上了前往海边别墅区的小道。 在青龙大佬的别墅前停下车,他跨上车顶,翻墙入院,落进葱葱郁郁的草木丛中。 别墅大门上重新贴上了黄符,大厅里一室血腥也被清理干净。何初三推门撞见青龙和小满直视而来的眼睛,毕恭毕敬地朝着他们的照片垂首拜了拜,这便坦然地踏进屋内。 他来寻找那本关乎骁骑堂命脉、也代表权力移转的“账册”。认识夏六一三年,经历了骁骑堂内外种种动荡,他知道那本账册的重要性。夏六一一直以来对他的遮遮掩掩、出狱之后一提及“洗白”就立刻尴尬起来的演技、“总公司”旗下那些见不得光的业务、夏六一这段时间的鬼鬼祟祟、昨夜突然的缠绵不舍——他的所有疑惑或许都可以由那本账册解开。 还有那个找上门来的廉署主任陆光明,甚至不惜以警方卧底的身份来交换这本账册。他虽然并不信任陆光明,但万一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卧底……他是救夏六一还是不救?他自然不会伤害卧底,也不会向夏六一泄露对方的身份,但是身为公司的投资顾问兼大嫂,耍一些小手段将这位卧底挤出权力中心、截掉对方手里的关键证据,或许还是可行的。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这本账册。 上次被人追杀、来避难时,他已经搜寻了全屋,一无所获。但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那本账册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太过了解夏六一——青龙在世时,将这么重要的账册交给了夏六一保管。夏六一上位后,也会将账册交给青龙“保管”。之前阿森闯到他家里来找账册,那是太高估他在夏六一心里的位置了。 他知道他在夏六一心里很重要,但青龙的地位更加独一无二,他有自知之明。他跟夏六一一样强烈地希望青龙还活着,青龙若是活着,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赢走夏六一的心,而现在,他永远争不过死者。但他敬重青龙,并不心存嫉妒怨愤。青龙救了夏六一,养大了夏六一,在他没有出现之前替他关怀着夏六一,他给青龙磕多少个头都不足以表达谢意。 思及此,他索性真的对着青龙和小满的灵位就地一跪,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除了表示感谢,还有点跪拜高堂的意思——昨晚跟你们的弟弟交换了戒指,以后他就是我的人了。 抬起头来,他见青龙和小满的神情平和,对嫁弟这件事并没有异议,目光穿透他看向门外——他们在看着每一个走进这间屋里 的人,他们一定在替夏六一看守着什么。 何初三骤然醒悟,看向了大厅里除了灵位以外,唯一的那架沙发。他怎么早没想到这架沙发的蹊跷!他是太了解夏六一,之前一看就知道夏六一有时会独自来这里坐坐,静一静头脑,缅怀缅怀故人,因此就没想到一架沙发突兀地出现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有多古怪了。 他小心地将沙发翻倒在地,沿着底部细细摸索,果不其然摸到一条小缝,从中抠出一个挂了密码锁的铁盒。 密码是六位数,他没有自作多情地输入自己的生日,而是思索和计算了片刻,输入了夏六一第一次见到青龙的那天——十七年前的六月一日:161975。 【注:香港那个年代记日期的格式是“日月年”】 锁扣咔哒一声打开。他从中捧出了一本古旧发黄的厚笔记本。 笔记本的年代比他想象得还要久远,甚至有一些虫蛀的痕迹。他翻开来粗略一看,内容十分精简,全是数额和名字代号,并且分为两个方向:一部分内容从第一页往后写,另一部分内容从最后一页往前写。 他看出正向记录的大多是固定的长期合作者,以不同的名字代号为开头,后面跟着一批日期和数额,数额都很惊人;反向记录的很是偶尔往来的对象,以不同的日期为开头,后面跟着名字代号和数额,数额有大有小。 他根据数额和记录方式大胆地推断:正向有可能记载的是骁骑堂历年来的黑生意,反向则是对一些重要“保护伞”的行贿记录。 他的时间不多,并没有再细看,而是将笔记本竖起来靠在青龙小满的供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型相机,就着大门外射进的阳光,想将其内容拍下来。当对着第一页按下快门时,他突然从镜头里察觉到光线照射在封皮内页时的明暗差别,突显出纸面的凹凸不平。 他放下相机,摸索起笔记本的前封皮,底边略为松动,被他抠出一条小缝——封壳里面有一个秘密的隔层。 他将手指伸进去摸了一摸,什么都没有摸到,这里原本可能藏着一页什么。 他有些狐疑,又仔细看了看紧挨着的第一页第一条内容。那里写着: 7.3.1974 k,威,杰 1,587,000 他前后翻了翻,这段1974年3月7日的记载是这本笔记本上最早的记录。其中两个代号威、杰都没有再出现在笔 记内容中。但有一个叫k的代号出现在长期合作者的记录中,从1979年至今都断断续续地与骁骑堂保持着“生意”往来,一开始数额不大,后来动辄数百万甚至上千万。 这个k是不是就是第一条里的k? 看着k后面尾随的大批记录,何初三有了一个令他悚然的猜想。他回忆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夏六一在放烟花归来的路上遇到了酒醉的谢家华,谢家华指责夏六一“在今天与泰国毒枭做了一笔大生意”。他手指迅速下移,指向k字代号后的记载,果然在最末尾找到那一天的公历日期“4.2.1992”,后面跟了一笔巨额数字——他甚至认得出这排字就是夏六一的笔迹。 谢家华所言不假,夏六一在那一天真的做成了一笔“大生意”! 不管这个k是不是第一条里的k,但它一定就是与骁骑堂长期合作的泰国毒枭代号,从1979这个初始年代上推断,不会是当年才十几岁的玉观音,要不就是另有别家,要不就是玉观音背后还有一个老毒王。 夏六一继承了骁骑堂的龙头宝座,也继承了骁骑堂背后肮脏卑劣的原罪,这厚厚的本子里字字行行,恶贯满盈,擢发莫数!这其中夏六一参与了多少?又主导了多少?! 他突然闪出一个更为令他心寒的猜想,赶紧比对起骁骑堂与k多年来的合作日期。基本上保持着每半年一次的频率,在青龙去世的那年交易推迟了几个月。最后一笔记录是夏六一五月被捕之前,到现在也有半年多了。 ——该是“做生意”的时候了。 他想到玉观音的突然出现,想到夏六一这段时间的反常,想到他昨夜的积极缠绵,想到他那台词和演技都非常拙劣的“去广州”,突然难以自制地干呕了一声,扔下笔记本冲出门外。 他冲到院子的最角落里,站在繁茂的草木间,将中午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吐到最后只剩下满口苦涩,他捂住阵阵抽痛的胸口,指间的钻戒仿佛一块烙铁一般滚烫。 他从小住在粉档林立的蛟龙城寨,见过太多行尸走肉,见过太多家破人亡,见过太多血腥残暴,甚至见过烂肉腐尸,他比谁都清楚“毒品”二字意味着什么。阿爸从小教他礼义廉耻,教他洁身自好,教他哪怕身处极端的困境也不能染指送上门来的诱惑。他在这一刻真想掼下戒指扭头而去,不堪忍受这种煎熬。但他清楚地明白他此时的矫揉造作——他第一天认识夏六一?他第一次被夏六一隐瞒欺骗?他 一丁点猜不到骁骑堂背后的勾当?他一丁点猜不到出自蛟龙城寨的骁骑堂会靠什么玩意儿发家致富?他装什么无知无辜?装什么善良高尚? 他早已滑向深渊,早已自觉自愿地沉沦于黑暗! 他虚伪、自私而无耻,他只想保住夏六一,哪怕夏六一就是罪魁祸首,哪怕夏六一罪不可恕。他强迫自己相信夏六一心中依然保有的善意,他强迫自己相信夏六一还有得救! 他的指甲抠破了掌心皮肉,疼痛令他从痛思中回过神来。他强稳住心神,踢动泥土将呕吐的秽物掩盖了起来,擦干净指缝和掌心的血迹。回到屋内,他重新摊开笔记本,仔仔细细一页一页地拍了下来。拍完之后,他将笔记本上的指纹擦尽,谨慎地收回盒中,归于原位,确保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供桌和地上的头发丝都搜寻清理了一遍。这才关上大门,原路退出院外。 他仿佛逃出一片噬人的淤泥沼泽一般,一路急转疾驰到了山下。将车停在路边一户杂货铺前,他下车买了两瓶水,站在垃圾桶旁边冲洗了一番手,又大口灌下了一整瓶。 寒冬腊月,他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 他从裤袋里摸出了陆光明的名片,撕成两半,连喝空的塑料瓶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第六十四章 青龙必须死。 “阿三跟阿六是怎么认识的?”玉观音问小马。 她此时趴在船员室狭窄的床上,上身不着片缕,露出大片雪白背脊。小马正给她背后的旧伤口换药。 “不理它啦,”她没所谓地说,“反正过几天还要挨刀,现在治它做什么。” “闭嘴。”小马一巴掌扇她屁股上。 这位受虐爱好者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又缠着问,“怎么认识的呀?” “关你屁事!”小马不耐烦道。 玉观音不满他的态度,哼唧着发起骚来。小马赶紧按住她,“别动!敷药!” “以前被我……被大佬命令我抓来做事,”他接着不耐烦道,“救过大佬,趁机就黏上了。” “他真是你们的‘顾问’?你们骁骑堂的副掌柜?” “屁!”小马不屑地嘁了一声,“那小子屁都不知道!” “小青龙呢?” “什么小青龙?”小马一听这名字就倒竖寒毛。 玉观音别别脸示意秦皓住的房间,“小青龙跟阿六怎么认识的?” “妈的他叫秦皓,别青龙来青龙去的,”小马说,“那小子在牢子里救过大佬。” “你呢?” “我什么?”小马不轻不重地一巴掌将纱布拍在她背上,惹得她轻哼一声,“大佬救过我!” “大佬当年可帅了,”他崇拜而陶醉地回忆道,“扛着两把大刀,从天而降!只听‘嚯嚯嚯嚯!’一阵刀响……” 玉观音的吃吃笑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笑什么?!” “他们两个都救过大佬,只有你被大佬救过,你一提到他们就不高兴,你是不是吃他们的醋呀?” “放屁!”小马绿了脸。 “你呀,阿三,秦皓,你们三个真像阿六的后宫。” 小马一巴掌扇玉观音屁股上,“满嘴放屁!你的中文谁教的?!你他妈是老子的后宫还差不多!” 玉观音嘤咛一声翻过来搂住了小马的腰,“陛下,那你要好好宠幸人家。” 小马把她翻回去狠啪了一通屁股,如她所愿好好宠幸了她。玉观音大汗淋漓地咬着枕头喘息——小马不准她叫出声,怕外头巡逻的船员听见。 在她身上小马从来不怜香惜玉,仿佛要撞碎她似的摇胯狠干蛮干,掐揉着她仿佛大白面团一般的两颗胸球。 白色与麦色的躯体拥挤着交缠在狭窄的床上,汗水摇晃着滴落,浸湿单薄的床褥。小马浑身肌肉隆起,赤红的面上,那道旧伤疤愈发显得狰狞,“这次的事完了,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嗯……” “你要留在泰国?” “嗯……不可能啦……他们才不高兴我在呢……” 小马狠狠朝里一顶,逼得她惊喘一声,蛮横地道,“没有地方去,就滚回香港来,马爷养你!” 玉观音脸埋在枕头里,突然哆嗦了一下,砧板上的鱼一般摇头摆尾地发起抖来,小马知道她这是快要到了,于是动作更加凶狠迅猛地“剖”起鱼来,扬起马家刀在这尾活鱼的体内一通狂搅,右手捞起她那根“多余”的器官,粗暴地搓撸把玩。玉观音被搅成一滩鱼浆,挂在刀上随着他的动作而激烈晃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爽得几乎神智全无了。 …… 几日后的黄昏时分,货船抵达曼谷港。金弥勒的三儿子“文殊”带了一队人马早已等候在此,对夏六一一行人作了一番搜身检查,然后请上了一辆大厢商务车。 文殊跟玉观音一样,幼年时被金弥勒注射过一种实验性的变性药物,玉观音的“培育”相对成功,长出一对颇为傲人的双峰,而文殊则俨然成了一副太监模样——身材高瘦,面目枯狭,气质偏于阴柔,说起话来细声细气,斯文而怪异。 他坐在车厢内,面对着玉观音与夏六一,用泰语尖声尖气地唤玉观音的俗名,“苏辛,干爹等你很久了。离家的游子总要回家。” 转头看向夏六一,他又阴阳怪气地道,“五弟,旅途辛苦了。” 夏六一与他握了握手,他冰凉的手指仿佛蛇一般滑入夏六一的掌心,挑逗地对夏六一眨了眨眼。夏六一对他敷衍地笑了笑,便松了手,将视线投出车窗外,常来曼谷的他发现这并不是进市区的路。 “干爹又换了地方?”他故作随口问。 文殊眯起眼笑了,“五弟,别多嘴。知道太多,对干爹不好,对你也不好。” 夏六一也笑了笑,闭了嘴,并且在心里提前捅了他两刀。 商务车在前后两辆轿车的夹行下,渐渐远离灯火明灭的城区。从日落行至深夜,早已出了曼谷地界。夏六一眼见地势愈发孤僻险峻,明月映照下山路弯弯绕绕、起起伏伏,不知进入了哪一片深山老林。越往山里走,越能见岗哨边三三两两的私兵,荷枪实弹装备得 如同杂牌军人,脸上涂着油彩。 他心知这就是金弥勒真正的大老巢。如玉观音先前所预计的那样,金弥勒已经被泰国警方和国际刑警跟得很紧,不得不将她叼回老巢里来料理了。而金弥勒肯对他夏六一开放这个心腹之地,要不然就是对他奉上的这份大礼相当满意,提升了信任度;要不然就是对他起了杀意,准备将他带进来一并处理了。 车驶入山间一片停车场,宽阔的场地上停驻了几辆军用吉普。一队人马正等在此处迎接他们。为首的二人,一人低矮强壮,面目阴鸷,双臂刺青一边猛虎一边恶豹,是金弥勒的大儿子“地藏王”;另一人个子不高不低,戴了副眼镜,相貌普通得就像街道上随便一位扎入人海中看不见的路人,右臂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此为金弥勒的二儿子“普贤”。 地藏王已经等得颇为不耐烦,拿着把刀光凛凛的匕首挥掷着把玩。普贤左手摩挲着石膏右臂,看着地藏王手里的刀,若有所思。见到车队从远处驶来,地藏王将刀一收,气势汹汹地带队迎上前去。 副驾驶的保镖跳下来打开后厢车门。玉观音双手铐在背后,被小马粗鲁地推下车,踉跄了几步站稳,抬头看见他们,露出一脸欢喜的笑容,“呀,大哥二哥也回来了,好久不见!” “果然是一家人最重要齐齐整整呀。”她用粤语说,然后自娱自乐地大笑了起来。 在场这么多人,只见她这个唯一的俘虏发了痴呆一般乐得花枝乱颤。小马跟着跳下车来,一巴掌扇到她后脑勺上,“痴线!别挡路!收声!” 他揪着她后衣领往边上一拽,让出车门。秦皓跟着跳下车来,两人分别往两边一站,毕恭毕敬地把大佬夏六一请下来了。 地藏王被他们这么一闹,先前摆出的那凶机勃勃的架势被闹没了一大半,怒瞪了玉观音一眼,又转头跟夏六一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他跟普贤二人常年在外替金弥勒行事奔波,见夏六一这个名义上的“兄弟”不过几面,对他比路边野狗还没感情。 普贤则是径直走到了玉观音面前,偏头看了看她,突然抡手扇了她一巴掌! 玉观音啐出一口血,红着半张脸笑了起来,“二哥,你的手还没好吗?”她几个月前逃离的时候,普贤奉命去追她,被她折了手骨,杀了十几个手下。 “小弟,”普贤捏起她下巴,阴冷地说,“我好奇干爹让你怎么死。” 玉观音在他手里笑得咯咯咯的,像只快乐的小母鸡,“ 最好是爽死的。” 老三文殊最后一个下车,看了两位兄弟一眼,“干爹呢?” …… 干爹在竹林深处的禅室里。 夏六一和其他三个“兄弟”盘坐在禅室外的大厅内品茶,身后站了四个扛着枪的面无表情的死士,小马和秦皓则直接被拦在了厅外。 站在厅外,仍然能依稀听见禅室里延绵不绝的尖叫与喘息,已经持续了大半个钟头,几近嘶哑。小马的拳头紧握着发颤,牙关开始嘎吱作响。秦皓冷面冷目地观察着厅内动静,偷偷抬起手来,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 听见里面的声响越来越弱,夏六一有些担心玉观音就这么被金弥勒活活搞死。看了一眼习以为常的其他几人,他闲聊一般地开口道,“干爹在禅室里做这个,是仿效欢喜佛?” “等不耐烦了?”地藏王蔑笑了一声,“干爹玩腻了,自然会叫你进去。” “五弟要是心急,自己进去找干爹?”文殊尖声尖气地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普贤木着脸仍是摸着石膏,理也没理他们。 夏六一笑了笑,“怎么会呢?几位哥哥,喝茶。” 他直起身来给三人倒茶。茶是英国红茶,在这中式装潢的竹林茶厅里,显得十分混搭,不伦不类,一如金弥勒扭曲怪异的个人风格——一个大毒枭,却给自己取了个佛号,修一间禅室在里头做些变态氵?乱的勾当,俨然是想将自己修成一尊恶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阴毒之事;血口常开,嗜世间良善之人。 茶未倒完,金弥勒在里面用泰语吩咐了一声。文殊嘻嘻笑着站了起来,对厅外命令了一句,进来两个他的手下,随着他进了禅室。不多时,他便带着两个手下将血淋淋的玉观音拖了出来。 玉观音周身赤裸,遍布鞭痕,下身被金弥勒用各种道具捣鼓得糜烂不堪,污秽横流的两条大白腿在地上拖曳,留下一路血迹。 她长发凌乱遮面,垂着脑袋毫无反应,不知死活。但夏六一听清了金弥勒先前的吩咐,是让文殊带她下去刑房好好拷问。想来金弥勒刚才只是玩弄发泄了一番,还留了她半条命在,想逼她说出她偷走的重要资料的去处。 文殊一路行出厅外,将昏迷的玉观音从小马和秦皓眼皮子底下拖了出去。秦皓再次偷偷出手按住了小马。小马并没有再颤抖,但一双眼睛红得似血,他掩饰地低下头去,目光却紧紧尾随文殊等人的背影,看清了他们的去向。 金弥勒在禅室里面又说了一句,这次是让其他几个干儿子进来。夏六一回头飞快地跟秦皓对了个眼神,然后随着地藏王和普贤进了屋。 禅室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台佛龛,一张几案,一个蒲团。佛龛前三炷香已经燃尽。几案上残留着人体躺压的痕迹与暧昧的液体,案旁一排血迹斑驳的各式道具。 禅香与j液、汗液、血液混合交织出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气味,逼得夏六一一阵反胃恶心。他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坐在几案旁轮椅上的金弥勒——以及站在他身后暗处的两名死士。 “干爹。”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唤道。 金弥勒闭着眼睛仰靠着,面上还带着刚刚兴奋过的潮红和几滴薄汗,有些疲惫地,沙哑地道,“来了,坐吧。” 夏六一扫了一眼室内,并无座椅,心知他所指,于是在蒲团上跪坐了——姿势仿佛正在拜他老人家这尊大佛。地藏王和普贤一左一右在他身后站立,仿佛两尊护法金刚。 “小六这次做得不错,”金弥勒仍闭着眼,“想要什么赏。” “这是小六应该孝敬干爹的。”夏六一道。 “哦?不要赏?”金弥勒仿佛睡着说梦话一般虚浮地道,“那干爹就好奇了。我的‘十二神将’派到香港去了六个,还带了十几个手下去,现在已经失联了五天,难道不是被你擅自收着做了赏?” “干爹这话冤枉小六了,”夏六一镇定道,“我只知道玉观音杀了其中两人,其他的人我都不知情,也许是还在回来的船上?” 金弥勒皱巴巴地笑了起来,终于睁开眼,将带着笑意却令常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脸上,“小六啊,干爹很好奇,谁给你这个胆子来忤逆干爹?谁教唆你来欺骗干爹?” 他突然抬眼看向了夏六一背后的普贤,“你真以为干爹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普贤神色一变,右手突然从石膏套里抽了出来!然而藏在其中的枪口还没来得及对准金弥勒,就被一旁早有防备的地藏王一脚踹飞!地藏王紧接着欺身而上,手在腰间一抽,刃光闪烁,一匕首刺入了普贤的腹中! 与此同时,金弥勒身后的两名死士也掏出枪来,对准了想要攻击地藏王的夏六一。 普贤血湿衣衫,痛楚呜咽,被地藏王牢牢地摁在了地上。夏六一也被两名死士重新压跪下去。 金弥勒推着轮椅滑到了普贤面前。 地藏王揪着头发拎起了普贤的脑袋,金弥勒抬手给了他狠重的一巴掌! 他捏起普贤惨白的脸,仿佛慈父一般和气道,“你真以为干爹不知道是你假装受伤,故意放走了小玉?她在你的帮助下偷走了干爹的东西,你还跟她里应外合,拉上小六一起做幌子,暗算干爹。普贤啊普贤,翅膀硬了,修成了金身,想代替干爹做佛爷?” 普贤咬着牙一声不吭,他一向是这个脾气,融入人海便看不见,万千心思都压在心底。 金弥勒不指望他说什么,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脸,直身看向了夏六一。 “小六,你一向很乖,很听干爹的话。这次却跟着哥哥们捣乱,让干爹很心痛。得罪了干爹,你有什么好处呢?” 夏六一被两名死士扣着双臂,冷笑着道,“是你派人杀了青龙。” “有这么回事?”金弥勒惊讶道,然后他又摇了摇头,仿佛回忆起来,“哦,对,干爹老了,记性不好,是有这么回事。小玉告诉你的?也对,只有这事才能让你对干爹闹脾气,我记得你跟青龙感情很好。不过你应该感谢干爹才对,青龙不死,你怎么做大佬?” 夏六一狂怒地重重一挣,被两个死士摁着脑袋压在了地上,半边脸着地,姿势狼狈不堪。“干爹!”他喘着粗气吼道,“小六今天难逃一死,死也想做个明白鬼!青龙孝敬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这件事不关你事,你何必这么执着?” “青龙救了我养大我,我跟他情同亲兄弟,干爹以菩萨自居,不会连这点慈悲都不给吧?!”夏六一道,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也许知道了原因,会让我死得更难过呢?” 金弥勒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也罢,谁让你是干爹的儿子,干爹自然应当对你‘慈悲’一些。” 他滑动轮椅行向佛龛,从佛龛背后抽出了一张照片,一边端详着上面那三张年轻的面孔,一边慢悠悠地滑回来,扔到夏六一脸边。 “青龙必须死。因为他发现了这张照片,发现了是谁杀了他亲爹。” 第六十五章 笑善恶有报,笑可笑之人。 夏六一艰难地抬起脸看向那张黑白泛黄的老照片:是三个并肩而立的青年男人,其中一人是年轻时的金弥勒;另一人五官神采极似青龙,应该是青龙的父亲;还有一人,面相有一丁点的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似谁。 泳池边面目破碎的尸体,幽暗昏黑的病房,青龙死不瞑目的双眼,被烧似地狱坟场般的别墅,一一浮现在他眼前。许应、华探长、老掌柜、金弥勒,究竟多少人参与了青龙的死亡?青龙与这些人称兄道弟,尊老敬长,向这些人分享了多少利益,最后却要落得那样家破人亡的惨局?! 夏六一发出又一声悲愤的狂吼,直起身冲向了金弥勒,又被两个死士牢牢摁下,腹部和头部挨了几下狠重的拳脚,鲜血顺着面颊淌下。他被按跪在金弥勒面前,嗜血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金弥勒。 “好了,闹够了,该上路了。”金弥勒靠回轮椅,惬意而虚浮地道,“先从带坏弟弟的哥哥开始吧。” 地藏王拾捡起普贤的枪,抵上了他的脑袋,扣下击锤。普贤认命地闭了眼。 “砰——!” 枪响之后,血液与脑浆飞溅,倒下的却是其中一名死士!原来地藏王突然抬手一枪射向了身旁!与此同时夏六一就地一翻抱住了另一死士的双膝,将他掼倒在地,一记重拳击歪了他的下巴,手在他腰间一抹,抽下枪来,“砰——!”一声重响,爆头如碎瓜! 眨眼间两名死士横尸当场。夏六一与地藏王一齐抡枪直指金弥勒,普贤也站了起来,摘掉了脖子上的石膏套,又从衣服里扯出一只破烂的血袋。 金弥勒目呲欲裂,“你们……” “你台词说太多了,”普贤不耐烦地对夏六一道,“血袋都流干了,差点穿帮。” “所以我把你压地上挡着嘛。”地藏王插嘴道。 “是吗?我觉得我们演得不错。”夏六一冷笑道,“是吧?干爹?我们不这么演一场,你怎么肯乖乖告诉我青龙的死因?” ——天天跟影帝滚床单的夏大佬,算准了金弥勒的性子,摸清了他与干儿子们的恩恩怨怨,与玉观音携手挑拨离间,自编自演出这么个小剧本,不cut机一次过,完美。 他弯腰捡起了那张染血的照片,抹了一抹血迹,塞入裤袋,“当年打电话向你告密的那个人,我也猜到是谁了。多谢你,干爹。” 来不及再多对话,门板从外“碰!”地被撞开!弹雨纷繁而至!守在厅内的四名死士 听见室内不对劲,端起冲锋枪齐齐闯了进来!猛烈的枪火袭向屋内三人! 普贤与地藏王就地一滚,躲到几案的后面,翻起实木几案阻挡子弹。夏六一离金弥勒最近,一弓身躲进了金弥勒的轮椅背后。地藏王将匕首贴着地面滑给了夏六一,他捞起匕首抵住了金弥勒的喉咙。 “住手!”他用泰语喝道。 枪火骤停,四名死士与他三人僵立对峙。但屋外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犹不绝于耳,是外面地藏王和普贤的手下听到枪响信号,与金弥勒的人马对战了起来。金弥勒的私兵从各处蜂拥向这片竹林,枪火激烈交锋,外面的大厅被流弹冲击得一片狼藉。 “整座山头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逃得掉?”金弥勒道。 “我现在就在这里杀了你,把你的脑袋拎出去,你说外面的人群龙无首,会听谁的指挥?”夏六一道。 金弥勒皱巴巴地笑起来,“就算外面的人会倒戈,这四个人是对我忠心耿耿的‘神将’,你杀了我,就别想走出这间屋。” 夏六一刀刃在他喉间一抵,一抹血痕浮现,对死士们道,“让开!” “不能让!”金弥勒喝道,“我死就让他们陪葬!” 四名死士身为“十二神将”,培育方式跟“四大菩萨”远远不同,自小以保卫金弥勒和暗杀旁人为训练目标,论脑子抵不上金弥勒那几个干儿子的十分之一,对于这种谁杀谁谁先死的悖论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只晓得完全地遵从金弥勒的命令。他们如金刚石像一般立在原地,场面一时陷入死局。 然而这样的情势越持续下去,越对夏六一一方不利——外头金弥勒的私兵占了大多数,万一杀尽地藏王和普贤的人,包围了这里,那他们就败象尽显了。 “哗啦——!” 突然一声惊响,禅室的窗户从外砸破,一个黑影撞了进来。四名死士下意识地朝闯入者开枪——那却只是一块裹了衣服的石头!与此同时,秦皓的身影突然闪现在他们后方,扼住其中一人的脑袋,眨眼间拧断了他的喉咙! 冲锋枪在死者的手里走火,秦皓顺势扳动他手臂将枪口朝向另外几人,另外几人也都袭向了秦皓,地藏王和普贤跃出几案朝他们开枪,夏六一狠狠一刀抹掉了金弥勒的脖子,一时间枪声震耳,血光四溅,场面混乱至极! 方才扔石头吸引注意力的小马,趁乱从窗户跳入,将一把刚从外面死人身上捡的手枪塞到了夏六一手里,“ 大佬!你没事吧?” “去救玉观音!”夏六一推了他一把。 小马早就去心似箭,毫不恋战,扭头就跑,大佬这么英明神武肯定会没事,还是救自家马嫂要紧。 …… 他一路猫着腰穿越枪林弹雨,途中又从死人手上剥了一支步枪,沿着文殊之前的去向寻到不远处的一间木屋,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门口地面血迹斑斑——想必这里就是刑房。 木屋房门微敞,门廊处横倒着两具看守的尸体,都是向内冲的姿势。小马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侧耳听了听里头的动静,然后撞开房门冲了进去。昏黄灯泡照射下,只见刑架上一具姿势扭曲的尸体——脑袋被整个拧转过来朝向背后,两手掌心分别钉着两把刑刀,身上多道纵横伤口,像是临死前被拷问过什么。 小马的眼睛骤然发红,狂吼着冲了上去,刚冲了两步发现自己一时急晕了头看走了眼——这尸体不仅穿着衣服,而且没胸。不是玉观音,竟是文殊。 他松下一口气来,劫后余生地大骂了两声,冷静下来看向四周。除了这具尸体,屋内空无一人,一双血染的赤脚印越过文殊的尸体走向屋外。 小马随着脚印冲出屋外,泥土和树叶掩盖了血迹,天色昏暗他一时分辨不清,不知道玉观音拖着重伤会去向哪里,急得端着枪站在原地大喊,“小玉!玉观音!” 附近的两个私兵一边开枪一边朝他冲了过来,小马狂吼着朝他们开了两枪,眨眼间就被激烈的子弹回击得躲回刑房内。两个私兵戒备地靠近刑房,窗户上突然冒出一个持枪的人影来,被他们立马还击的子弹打得血肉横飞。 两个私兵端着枪步入刑房检查战果,却只见到文殊贴在窗边不成人形的尸体。躲在门后的小马一石头敲在其中一人脑袋上,对方怪叫一声倒地。另一人瞪着眼睛与小马面面相觑,被小马笼罩着他的壮硕身躯和凶恶面容吓得瑟瑟发抖,小马一把抢了他的枪,抵在他脑袋上。 “玉观音去哪儿了?” “@#¥%#¥……%&。”那私兵结结巴巴地冒了一通泰语。 小马一个字都听不懂,狂怒地吼道,“玉观音去哪儿了!” “@#¥%#¥……%&!”那私兵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玉观音!where!”小马换用英文吼道。 “nononono!ino no!”对方英文比他还蹩脚。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扯了半天,小马气呼呼地一枪托砸晕了他。刚冲出刑房,就被另外一个私兵枪口抵住脑袋,他只能把枪扔了举高双手。 “¥……%@#¥%#&!”那私兵吼问他。 “inono!”小马满嘴跑火车地解释道,“iand金弥勒,friend!friend!inolike玉观音,kill!iwantkill!” 私兵一句话没听懂,就听懂个“kill”,更加激动地吼骂了起来。两人鸡同鸭讲地又扯了几句,突然“砰!”一声枪响,血浆溅了小马一脸。 “吵死了,”出现在不远处的玉观音道。她披着一件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迷彩军装,垂在身侧的手里持着一把手枪,靠墙虚弱地站着,满脸血迹的模样不比小马好上多少。 “你怎么才来?”她疲惫地说,脚下一软跌了下去,被冲上去的小马接进怀里。 …… 竹林里的激战仍在继续,突然一阵冲锋枪响震彻天地,地藏王高举着金弥勒的“佛头”走了出来,大声喊了数句。枪火渐息,私兵中走出两个小头目,与地藏王隔空对话了几句,其中一人突然抬手击毙了另一人,带众扔掉武器,向地藏王跪拜了下来。 有奶便是娘,谁有钱势谁话事,到哪儿都是一样,这场毒枭内部的权力转移进行得快速而顺利。地藏王枪毙了几个隐藏在人群中的金弥勒的心腹,这便传令下去,收拾尸体,打扫战场。 这一场内乱死伤众多,在场尚能站立的不过三四十人。秦皓的腿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流弹擦伤,被夏六一搀扶着坐在茶厅外残破的座椅上。小马这时候屁颠屁颠地背着玉观音跑了回来,“大佬!” “还活着?”夏六一问。 小马颠了玉观音一下。玉观音闭着眼睛,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当作回应。 “活的,大佬!”小马兴奋地答复道。眼见一场恶战宣告结束,玉观音也活着带回来了,他心情上佳,凑上来开始拍马屁,“大佬真是英明神武,三两下就把金弥勒这个狗/日的老变态给弄死了!嘿嘿嘿,大佬,你看阿皓兄弟也受了伤,你能不能让那个黑猩猩给我们派个车,赶紧送下山找医生?” 夏六一想了两秒才想明白他说的“黑猩猩”指的是地藏王,好笑地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还用你说?!金弥勒的私人医生和现成的医疗设 备都在这儿,地藏王派人抓他去了,一会儿就拎回来给他俩看看。” 小马放下心来,将玉观音放了来,又擦脸又喂水。夏六一见他紧张万分地跑前跑后伺候玉观音,明显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心里头只觉啼笑皆非,还有些痛心疾首——他以前从不相信有人会对玉观音这等人动感情,更万万没想到栽个大跟头的这人是小马。真是上好的一坨马粪,白白地被插了一朵毒花。 …… 玉观音喝了两口水,突然侧耳听了一听,问,“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夏六一警觉地站了起来,远处传来一阵枪响,在深夜空旷的山中格外明显,夜风呼呼刮过耳侧,他听见了直升机的嗡鸣声! 两辆直升机出现在山间群屋的上方,刺目的光芒突然从半空中扫射向了他们,一连串义正辞严的呼喊从直升机上的大喇叭里传来!夏六一听懂那是亮明身份、劝他们缴械投降的示警,禁不住神色大变! 就连秦皓也听得神色一惊,快速地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 突然不远处接连几声轰然炸响,一辆军用吉普被炸上半空,油箱破裂,轰一声炸裂起火,红光点燃了半边天际!枪声与喊杀声再次响起! 地藏王带着一群人满面惶恐地冲了回来,朝夏六一等人嘶喊。 “什么事?!他们在说什么?!”在场唯一不懂泰语的小马急道。 “是泰国警察和国际刑警,”玉观音惨白着脸翻译道,“他们包围了这里,炸了停车场。普贤朝他们开枪,已经被打死了。” 四面八方的枪声和喝止声愈逼愈近,地藏王和他的手下们开始大吼着开枪射击,一副誓死拒捕的模样。夏六一一把拽起秦皓,小马赶紧重新背起玉观音。 “走禅屋背后,那里有条沿山边的密道,是金弥勒留着逃生用的!”玉观音道。她哑着嗓子朝地藏王喊了几句泰语,地藏王带着人一边开枪一边跟着朝这边逃来。 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枪声,喝止声,耀眼的白光,刺鼻障目的烟雾弹,这群亡命毒枭在极度的混乱中举枪还击,企图闯出重围。然而警方有备而来,从地空两处发起进攻,层层进逼。丛林中回声阵阵,穿刺耳膜的惨叫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私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大多只是致伤而不致死,因此还有气息呻吟挣扎,如跌入热锅的蚂蚁,因他们所犯下的罪孽而挣扎在这无间地狱。 烟雾弹弥漫入金弥勒的禅室,白雾笼罩了佛龛上 的弥勒佛像。大肚菩萨盘腿而坐,一双弯长的眼睛正看着轮椅上金弥勒无头的尸首,宽大的耳朵正倾听着屋外不绝的惨叫声,笑口大开,笑善恶有报,笑世间可笑之人。 …… 脱出重围的人们跌撞而狼狈地躲入密林之中。盘根错节的森林和分岔道众多的密道庇佑了他们,枪声和喝止声被暂时落在了后头。 地藏王随手扔掉了已经没有子弹的枪,一边跑一边喘息着望向身后的众人——说是众人,其实并没有剩下什么人了,除了两个他自己的心腹手下,还有就是夏六一、玉观音、小马和秦皓。 他方才亲眼看着普贤被乱枪打死,亲眼见到金弥勒的这个山中王国成了一片废土,费尽心机到手的权势眨眼间成了一场空,大量人证物证被留下,自己身份暴露,即将沦为被通缉的亡命徒——心中一时恨得要命,冲回两步抢过了心腹手里的枪,他抡枪直指秦皓,用泰语破口大骂。 “是不是你?!” “地藏王!你冷静点!不是他!”夏六一喝止道,挡在了秦皓前头。 “这里所有人,只有他是新来的!”地藏王吼道。 “我们全都是新来的,”夏六一指向小马和秦皓,冷静地分析道,“我们三人从来没有到过这里。这里这么偏远,就算今晚我们当中的一个临时告密,警察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只有可能是你自己的人出了问题,有人很早就通知警察今晚在这里要内斗,让警察提前布置,一网打尽!” 他这段话分析得确无漏洞。地藏王沉重地喘息着,突然眼色一狠,将枪口转向自己的一个心腹。那心腹慌乱地摇头否认。地藏王毫不犹豫开了枪,然而这把枪中的子弹也已经打空。心腹劫后余生,扭头便跑,被地藏王凌空一匕掷入后脖,捂着喉咙嘎嘎地呕出血来。 他面无表情地上前几步,抽出匕首,心腹的尸体“咚”地坠地。他带着杀意的眼神又看向另一个心腹。 那心腹吓得腿肚子直打抖,直接“噗通”给他跪了,满面哀求。 “碰!”一声朝天枪响,惊停了地藏王挥匕的手。 “停手吧,别杀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道。 玉观音从小马的背上挣了下来,退后几步靠住了一棵树,举起在场唯一还留有子弹的一把手枪,对住了众人,道,“是我通知的警方。” 除了在场唯一听不懂泰语、又急又懵的小马,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万分惊疑。夏六一 万料不到这个告密者竟是玉观音,诧异道,“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好处?” 玉观音笑了,笑得疲惫又解脱。这一刻她清丽而苍白的脸上,干净而纯粹的神情,仿佛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金弥勒害死我父母,逼我认他做干爹,‘改造’我,调教我,让我变成被虐狂,变得没有男人操就不行,逼我杀人,逼我做所有最恶心、最变态的事。他犯下的所有罪孽,这十二年来我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过!他就算给我再多的钱和权力,我都恨他,恨到骨髓里!” 她有些脱力地停下话语,深吸了一口气,枪口一转,对向试图偷袭的地藏王,逼停了他。 “你这个疯子!金弥勒害你,你搞死他就行了!你搞我们做什么?!”地藏王骂道。 玉观音笑道,“金弥勒该死,所有贩毒的人都该死,我们这些为虎作伥的人同样罪有应得!我不仅要金弥勒死,还要他的犯罪帝国灰飞烟灭!三年前我就做了国际刑警的线人,被抓的那两个卧底其实都被我放走了。金弥勒做事谨慎,戒备森严,警方一直找不到他的突破口。所以我故意跟金弥勒决裂,盗走他的犯罪证据逃到香港投奔小六,组了这场内斗局,让警方可以一网打尽……” “疯子!你这个疯子!”地藏王怒吼着打断了她。 “闭嘴!”玉观音嘶吼道,“你才是疯子!你当年也是被金弥勒抢来的,你都忘了?!你还记得你父母什么样吗?!认贼作父,他们在天有灵,恨不能亲手打死你!” 她吼完了,喘着气,又笑了,“‘一家人最重要齐齐整整’,干爹死了,二哥和三哥也死了,就剩下我们了。警方知道这条密道,刚才的枪声是通知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大哥,五弟,你们逃不了了,投降吧。” 第六十六章 骗子 在场所有的人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地藏王必不用说。夏六一也是震惊无比——他被金弥勒和玉观音的这场恩怨所殃及,恐怕逃不出这片密林,但那张神秘的黑白照片、那个向金弥勒告密的人、青龙之死那些未解的谜题和未报的仇怨怎么办?!更别提等着他操持大业的骁骑堂,更别提一无所知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何初三,他怎么能在这里被捕?! 身为在场另一位双重身份的人士,秦皓此时心里也是万分矛盾——玉观音是国际刑警线人的事情,他丝毫不知晓!也许玉观音怕提前泄密、走漏消息,并没有让泰国方面知会香港方面协同办案,否则谢家华必然会通知他协助玉观音。他来之前,谢家华对他下的命令是放长线钓大鱼、获得夏六一信任后将骁骑堂一网打尽。要是夏六一在这里因金弥勒的案子被提前网走了,以夏六一的性子,很有可能一己承担罪责。在香港还有崔东东,除了金弥勒还可以再找合作对象,骁骑堂基业不倒,分分钟死灰复燃,光抓一个夏六一又有何用? ——他现在是应当帮玉观音抓人,还是应当做一个忠心护主的保镖、救夏六一出去? 至于小马,他也不是傻的,虽然被塞了满脑子“@##%#¥……¥%&*%¥#”,但从众人一系列言行和神情上,也大致猜出了个名堂。刚刚才屁颠屁颠背出的小马嫂,突然成了众矢之的,突然似乎变成今晚这场大混乱的元凶,现在还拿枪口对着他们所有人,最重要还对着他大佬。经历今晚这一波三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现在的心情比“@##%#¥……¥%&*%¥#”还乱! 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螺旋桨掀起的大风刮得树顶东倒西歪,刺目的白光照耀在不远处,枪声、探照灯的灯光开始混乱而至。警方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地藏王穷途末路,不管不顾,突然狂吼着迎着枪口冲上去,扑倒了玉观音!枪火砰然作响,在他腰腹爆出一蓬血雾。玉观音被他压倒在地,无力挣脱。地藏王扬起匕首朝玉观音头部刺去,被突然扑上来的小马扣住了手腕!地藏王另一手一拳袭向小马,玉观音趁机一膝顶上了地藏王腹部的伤口!三人刹那间打成一团! 小马双臂青筋暴起,使尽全身力气压制地藏王和玉观音,回头冲夏六一和秦皓大吼,“大佬!走啊!秦皓!带大佬走!” 夏六一充耳不闻,冲上来要帮忙——虽然不知道该帮哪边的忙,反正先救了小马再说——却被秦皓从后拦腰箍臂地抱住, 直往后拖。 “放开我!”他怒吼道,左右挣扎。 “带大佬走——!”小马仍在狂吼。 地藏王此时奋力一掀,掀翻了小马和玉观音。三人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再打,地藏王突然暴喝一声,蛮牛一般向前狂冲,一头冲向小马和玉观音,扑着他俩直往密道边的山崖外而去——竟是要同归于尽之势! “小马——!”夏六一嘶喊一声,一用劲挣开了秦皓,不要命地直扑向悬崖外!秦皓紧随其后扑住了他的小腿!夏六一单手捞住了小马的手臂,小马另一手拽着玉观音,而地藏王则死死拖住了玉观音的腿。四人吊在崖边,仅凭最上面的秦皓一人支撑! 地藏王悬在半空狂吼着,不断地挣扎摇晃,试图将所有人拉下来给他殉葬。夏六一眼见小马的手臂一点一点滑脱而下,悲愤地大喊,“小马!放开他们!” 小马满额都是渗出的冷汗,低头望了一眼已近昏迷的玉观音,仰头对夏六一艰难地开口道,“大佬,对不起。” “放开她!”夏六一也是满额冷汗,感觉最上面的秦皓也快无法支撑了,在随着他们一点一点外移,焦急吼道,“她是警方卧底!你放开她!” 小马满是血丝的双眼中渗出泪来,一滴又一滴,“对不起,大佬,都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救她,我不知道她要来害你,对不起……” “你闭嘴!”夏六一眼里也结了泪霜,急道,“别说对不起!我不怪你!你要救她就救她!我拉你们一起上来!” 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别说现状撑不了多久,就算维持现状,也不过是大家一起被赶到的警方捞上来。小马痛苦地摇了摇头,一边淌泪一边道,“大佬,你一定要逃出去,东东姐还在等你,姓何的小子也在等你。虽然我不喜欢那小子,但他能让你开心,我也认了。大佬,都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他用尽力气高喊道,“但是夏六一!求你记得我马如龙!下辈子投胎转世,我还想认你作大佬!” 他狠狠一挣,从夏六一掌心里挣脱了出去! 夏六一发出一声凄厉嘶哑的哀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群山的黑暗所淹没!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身体一阵摇晃,是秦皓使力将他拖上崖边,一边试图摇醒他一边拽着他向后退去,“警察来了!走啊!” 远处隐约传来高叫投降声,地藏王的心腹主动逃向了警方的方向,向警方自首,并指明其他 人的去处。探照灯朝他们的方向照了过来,喝止声和示警的枪声随后传来。 是啊,我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夏六一恍惚地想,小马说的对,我得逃出去…… 他猛然间清醒过来,反手扶住了秦皓,二人跌撞着逃离已经暴露的密道,滑入山脊另一侧陡峭的丛林山坡。 夏六一拉扯着秦皓,奋力拨开眼前脚底的荆棘,连跌带滚,不管不顾地向下滑去。警方示警无效,朝他们开了枪,接连的子弹擦着身侧而过,击打在前方和附近的树干上。夏六一一边跑,一边激烈地喘着气,咽下的每一口唾液都带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密林中几乎见不到月光,前路是无尽的黑暗。这样惊险的逃亡,他在这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恐惧。他意识到他可能逃不出去了,他会死在这里,被一颗流弹击中,或者被捕入泰国的大牢判刑枪决。他从来不怕死,他曾经一人双刀闯入绝境,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们称他血修罗,说他来自地狱,说他冷血无情,说他无所畏惧。可他现在为什么第一次这样心跳如雷、牙关战栗?他曾经觉得了无生趣,这世间除了仇恨与责任,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可他现在为什么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步步逼近的惶恐,感觉到无法逃脱的绝望? 身后猛地一沉!秦皓从后扑倒了他,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两人摔落在泥土里,夏六一掀开压在背后的秦皓一看,只见他肩部破出血迹,是为了扑开他,自己被子弹扫伤! “别管我,你快走。”秦皓虚弱道。 夏六一不跟他废话,一把将他拽上肩头,半背半扶着他继续向前逃去。突然脚下踩空,两人跌滑翻覆着,沿着山坡一路滚落了下去…… 深夜时分,何初三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呼吸声掺杂着激烈的心跳,突突冲击着耳膜。 他闭上眼睛,却无法再入眠。只能从床上坐起,发了一阵呆后,又起身拉开紧闭的窗帘,开了窗。月色包裹了他,带着海腥气息的夜风扑面灌来,冲刷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有些寒冷地抱起双肩,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大哥大。夏六一自离开那日起便杳无音讯,至今已经五天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过。 他轻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去深想,转去客厅,开了角落里的大部头电脑,开始看起了工作数据。 …… “六一哥?六一哥?” “起来啦,吃饭啦。” “今天外面下雨,别出去了,在家一起看录像带好不好?” 夏六一从深沉的黑暗里醒来,耳侧还萦绕着何初三温柔的呼唤。他情不自禁地牵了牵嘴角,随即皱起了眉头,胸口的骤痛令他回到现实。 他睁开眼,一缕泥浆从他满是淤血的面颊滑过,一滴滴雨水从天而坠,挂上他的眼睫,像泪一般向腮边滚落。他视野模糊,四下一片昏黑,哗哗水声不绝于耳,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他艰难地喘息着,甩了甩头,竭力向周围看去,终于看清自己身处密林之中。大雨倾盆而下,水流从树叶的缝隙间滑落,浇灌得他浑身透湿。身上各处疼痛不已,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终于彻底恢复了神智。 他记起自己摔撞到了一块大石上、强撑着走了没多远便失去了意识。此时胸口疼得厉害,连呼吸都倍觉难受,恐怕是肋骨撞出了问题。他勉强翻过身,往前爬了几步,扶住就近的一棵大树,费了很大劲,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四下张望。 他看见了不远处一具蜷缩的人体,赶紧强撑着走了过去,跪下来探了探秦皓的气息,随即松了一口气,轻拍秦皓的脸唤醒了他。 秦皓气息不稳,迷茫的瞳孔半天才聚拢焦距。夏六一让他扶着树,吃力地帮他站起。两人身披污浆,脚踩烂泥,互相扶持着,在密林中走了不多远,秦皓脱力地又栽倒了下去。 夏六一再也无力拉起他,又见雨林暗无天日,不辨方向,再强撑着走下去也没用,索性便将他拖抱到树木间的空地中,捡了些断枝搭起一个一平米不到的小棚,脱下两人湿漉漉的外套搭在上面挡雨,使出浑身力气将秦皓塞了进去,自己也竭力地挤了进去。 两个大男人坐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得动弹不得,小棚被撑得摇摇欲坠。夏六一顾不上自己厌恶与人亲近的顾忌,展臂将秦皓搂进怀里,终于精疲力尽地安顿下来,同时心里又颇为无奈地想——阿三要是看到这一幕怕是要气疯。 他是真的生理性地厌恶与生人的亲近——他的熟人仅限何初三、崔东东和小马,对后两者的容忍度也仅仅限于勾肩搭背。尴尬又困窘地抱着秦皓冰冷的后背,他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仍努力按捺着将秦皓一把推出去的冲动——秦皓刚才及时地扑开了他,又救了他一命,二人也算是数度生死之交了。 秦皓发了烧,呼出的气息已经开始发烫。他察 觉到夏六一的犹豫与尴尬,自发地向旁边挪了一挪,结果差点撞翻小棚,又被夏六一拽回去了。 “别动。”夏六一道。 秦皓低低地喘着气,意识有些模糊,眼睛将闭要闭,又被夏六一摇醒,“别睡。” 他怕秦皓一睡过去就睡没了,“醒醒,有力气就说说话。” 秦皓没什么力气,但仍有自救的意识,强撑着跟夏六一说话,“说什么?” “……” 夏六一跟他确实无话可说,想了半天,本想问他刚才为什么替自己挡枪。但话未开口,就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六一哥,醒了吗?” “醒了就别睡了啊!小心睡,睡死了!” “你要想睡,就跟我说说话……” 那是他跟何初三初识没多久,一起躲避许应手下追杀的时候。尚还瘦小单薄的何初三背着他穿行在蛟龙城寨的窄巷狭路,跑得气喘吁吁,却还不忘唤醒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说话。 胸口的伤又开始剧痛,他喉头哽咽,开不了口,别过头去看了一眼黑暗中奔流不息的雨流。 “你现在心里有想见的人吗?”他改口问。 秦皓闭了闭眼,满脸血迹地笑了,“有。” 夏六一第一次见他笑。这小子总是木着一张脸,一副全世界都与我无关的漠然模样,不见心绪,不见喜恶。 “你妹妹?”夏六一问。 秦皓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徐徐睁开眼睛,也看向棚外的雨流。 “这不是我最糟糕的时候……”他面色恍惚地道。 “我最糟糕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被人骗去打黑拳,被打断了腿,一分钱都没赚到,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没有钱医腿,就去黑诊所,不打麻药,把骨头硬掰回来,绑一根木棍就算医完了……夜晚在街上闲逛,偷东西,捡废品,替人开车门,洗车,白天睡在桥下,流浪汉都来赶我……” ——后来有古惑仔“大哥”找他,要他帮忙带“货”,因为他还未成年,又是个拄着拐杖的瘸子,不容易被警方盘查。为了填饱肚子,他答应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出现了……” ——阻止他走上邪路,逮捕了教唆利用他的人。 “给我吃的,帮我找住的地方,每天都来看我……” ——帮助他衣食温饱,教导他是非对错,给他办理学籍,补习功课……他最终选择了与对方同样的道路,报考了警校。 “我不后悔来这儿,不后悔替你挡枪……你帮我妹妹做了手术,这是我欠你的……但我不想死,我要活下来……活着回去见他……” 夏六一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在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想到曾经相依为命的小满,心里颇有触动。他轻轻地拍了拍秦皓的臂膀,权作安抚。 秦皓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不得不倚靠在了夏六一的肩头,气息虚弱地道,“你呢?你想见的人……是何先生吗?” 夏六一简直钦佩他直来直去的性子,不过也不想去做反驳——秦皓曾在村屋目睹他与何初三互拥互抱,这是瞒也瞒不了的。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秦皓又微微一笑,“帮里弟兄们都说……他为人很好,很聪明……” 夏六一也笑了,他想起扑街仔收买人心的本事,“难道你也去买了股票?” “没有……不过听说其他弟兄,只要有钱的,都买了。” 夏六一笑得牵动了胸口的伤处,难熬地喘了几口气。对何初三的思念令他眼圈微热,他停下了话语,陷入了沉默中。 秦皓从他胸膛的颤抖感受到了他的哀痛与难耐,他问,“这是你最糟糕的时候吗?” 夏六一摇了摇头,“不是。” 这不是他最糟糕的时候。就连幼小时每日惨遭饥饿、虐待,牵着小满的手跌跌撞撞地逃避死鬼老爹的毒打的时候,都不是他最糟糕的时候。 他最糟糕的时候,是失去了小满和青龙,失去了最后的牵挂,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的时候。白日里他是龙头大佬,日理万机,被兄弟们众星拱月般地环绕,而喧嚣背后,是夜里空如坟墓般的死寂,内心的荒芜无光。他整宿的失眠,无所适从,不知从此之后还能为什么而活。除了仇恨,再没有任何维系他生存下去的动力。 他在这时才恍然想到,他与何初三之间的感情,真的仅仅是何初三主动吗?难道不是他那时深陷孤独苦闷绝望的泥沼,才潜意识地抓住了靠近身边的那一缕阳光吗?难道不是他对这个一清二白的学生仔日日纠缠,有事无事就要何初三到他那里去报到,去陪他打球、吃饭、看电影吗? 是他主动将何初三拽入了泥潭之中,是何初三反过来救赎了他。但他离开了这样的何初三,离开了刚才梦境中 温暖的家,他现在在哪儿呢?他身处异国他乡,逼仄寒冷的雨夜密林中。他手刃了仇人,却痛失了兄弟。他伤痕累累,狼狈不堪,濒临死境。 他看着棚外苍茫的雨幕,深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 两周后。 骁骑堂总公司,窗明几净的总裁办公室中。崔东东歪靠在老板椅上,呆呆地看着落地窗外维港夜色,璀璨的繁光映进她空洞的眼里。 看了一会儿,她伸手捞过了桌上摆放的一张照片,那是一次海边烧烤时所拍——她和小萝,大佬和阿三,还有大疤头,以及小马。 她的指尖摩挲着小马咧嘴大笑的脸。她看着夏六一收了这个油嘴滑舌的小滑头作门徒,那时候她和夏六一才不过二十岁,这小滑头比他们小两岁,生得人高马大,却十分人怂胆小,七年啊,好不容易长成了一条铮铮铁汉…… 她的呼吸滞了一下,别过头去强忍住了泪水,揩了揩眼角,故作正色。 她又将指尖滑上了夏六一的脸,夏六一微微挑着眉,是十分志得意满的神情,一边冲着镜头笑,一边偷偷在何初三脑袋后面比了个v字,像是在宣誓主权。 她叹了一口气,将照片覆倒在桌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保镖的阻拦声从走廊上传来,她转过老板椅,面向了强行推门闯进来的何初三。 “大姐头。”“大姐头。”跟着追进来的保镖们十分尴尬地唤她,一副想把何顾问拦在门外、但又不敢朝他动手的怂样。 “没事,出去吧。”崔东东朝他们摆了摆手。 何初三笔直地走向她的桌椅,在桌对面停了下来,气势逼人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冷峻,是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的气场。 “他在哪儿?”他压着怒气问。 “上午我在电话里不都告诉你了?”崔东东神色如常,故作轻松地道,“何必专门过来一趟?你看外面那几个弟兄们被你吓得那样。” “他的手机为什么关机?他为什么不联系我?你为什么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何初三不理她的玩笑话,连珠炮一般地质问道,眼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不是跟你说了嘛,他在广州乡下考察!”崔东东有了火气,“乡下信号不好,打不出电话!你跑我这儿撒什么泼?他妈的老娘是副堂主,堂主不在,我爱坐哪儿坐哪儿,你管的着吗?” 她瞪着何初三。而何初三与她对视 ,目光如炬,眼底突然增添了一丝狠意。 “东东姐,我知道你跟六一哥背地里在搞鬼名堂,我不管你们在做什么,我只要六一哥安全!我要听到他的声音,我要见到他的人!公司大半的账目从我手下走,很多弟兄在我手里押了一辈子积蓄,你不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分分钟废掉整个骁骑堂!” 崔东东震惊地看着他,气极反笑,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 她也发起狠来,阴狠地笑道,“小三子,你有胆就试试,看你敢不敢动骁骑堂半根毫毛!你用脑子想想看,六一回来知道你做了什么,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对你。你敢吗?” 何初三的鼻息深重起来。寒着面僵立了一会儿,他扭头愤然而去! 两个保镖随后从门外钻了进来,探头探脑地想问大姐头有没有事,崔东东嫌烦地挥了挥手,他们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崔东东烦躁得直捋头发,捞过桌上的雪茄烟盒,点燃了一根,恨恨地吞云吐雾。将照片重新翻了起来,她用烟头狠戳了两下大佬的脸,骂道,“大佬啊大佬,你哪里是养了一只小狐狸,你他妈的是养了一只会咬人的狮子!” …… 何初三开着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家。将客厅里的摆设噼里啪啦地扫到了地上,他抱着脑袋坐在沙发上,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会发疯,也会失态! 从夏六一离开那天起,已经整整十九天了,他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息,夏六一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过。明明跟他说去一两个礼拜,现在已经快三个礼拜了,况且再怎么去广州乡下,也不可能在附近一台电话机都找不到吧?以往夏六一再怎么跟他赌气,再怎么长久地不联系他,他都还能用各种方法了解到夏六一的近况。但这次,他明明知道夏六一是去与毒枭会面,而夏六一不仅与他失约,还音讯不明了整整十九天!加上崔东东那暴躁而古怪的态度,那敷衍而蹩脚的谎言,叫他怎么不胡思乱想!叫他怎么不心急! 他穿着衣服冲进浴室,开着凉水狠冲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冷静一些——但冷静有什么用?!他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了!翻遍那本翻拍的账册也找不到线索,上哪儿都查不到夏六一的去处,逼崔东东也逼不出来!总不能上警署去报失踪吧?! 他湿漉漉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胡乱脱掉透湿的衣服扔在地上,赤身裸/体地钻进了被窝,狠狠地嗅着夏六一的枕头上残存的气息。嗅着嗅着一阵心烦意乱,又下床拉开衣柜,将夏六一的 衣服们也拉扯了出来,抱在怀里一起缩进被子里,又疲惫又焦虑,就这么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深更半夜地,他从床上惊坐起,紧贴着胸口的夏六一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大哥大突然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吓得他一个哆嗦,然后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攀了下去,冲进客厅,翻找到了大哥大。 “喂?喂?”他急促地问。 他熟悉的,而又万分期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 “傻仔,都说你聪明,我看你是真傻。女人很记仇的,别去惹你东东姐。” 夏六一语气轻快,是故意挑了句俏皮话逗何初三,然而电话那头迟迟没有答复,过了一小会儿,他居然听到话筒那头的哽咽声。 何初三一听到夏六一的声音,眼泪就出来了。滞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声音,“你在哪儿?” “你哭什么?”夏六一上一次见他哭还是何阿爸突然脑溢血进医院那次,莫名其妙地问,“你发什么神经?我这不是好好的给你打电话嘛?” “你别装!你演技烂死了!”何初三抹了一把眼泪,急道,他听出了夏六一若无其事下的气息虚弱,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你到底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广州乡……” “六一哥,你当我真傻吗?!”何初三怒道,“我等了你十九天!你打来的号码根本不是大陆的号码!你到底在哪儿!我要马上见到你!” 他顿了一顿,没等夏六一回话,飞快而狠绝地补充道,“你再敢骗我一句,我就把戒指扔了,我们俩分了算了!你这辈子不要想再见到我!” “……” 夏六一那边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声音,语气疲惫又无奈、温和而耐心,“扑街仔,撒什么泼?我真的在广州乡下,不小心在山上摔了一跤,受伤了,怕你担心,所以才没跟你联系。” 何初三粗重地呼吸着,声音颤抖到痛楚。 “骗子。” 他挂了夏六一电话。 他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狠狠地抠抓,呼吸颤抖地等待着。 他赌赢了。度秒如年的一分钟以后,大哥大重新响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我真想把你狠狠打一顿 何初三搭乘第二天最早一班飞机,抵达泰国曼谷。出机场后租了一辆车,请了一位司机兼向导,西行进入佛统府。 【注:泰国分76府,府下设县、区、村。佛统府为其中之一,东接曼谷。】 轿车一路驶过人声喧嚣的集市、檀香缭绕的佛塔,驶过纵横交错的翠绿河田、望而无边的柚子树林,片刻不停歇地行驶着,像一支心急如焚的弓箭,掠过这宁静安详的古老佛国。路边树林修剪枝叶的老农停下动作,转过头来,黑黄的脸上满是沧桑与风霜,平静地目送它绝尘而去。 车驶入佛统府的首府市区,司机停下来问了问路,继续驶往市郊,最终停在一间华人观音庙前。 庙宇不大,只有那么几栋平房,前院开阔,小巧而素净。庙门口候着一位持着扫帚扫地的小沙弥,与何初三互相行了个佛礼,然后将他引进了庙内,穿行过佛堂,步入后院的僧人房。 阿南和阿毛与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打着扑克牌,见到何初三进来,都站了起来,一边向他招呼一边赶紧让出通往院尾一间小房的方向。何初三脚步不停,匆忙地点头致意,直奔那房间而去了。 推开房门,他见到了靠坐在小床上的夏六一,微偏着头靠在墙上,正在昏睡。 何初三急促的脚步顿了下来,回手轻轻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他压住了呼吸,静静地端详着夏六一。夏六一赤裸着上身,胸口至腰腹都缠着绷带,肩膀和胳膊上残留着许多被草木土石擦伤后的疤痕。他瘦了一整圈,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嘴唇干枯,憔悴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微红。胡茬应该是昨夜匆忙刮的,下巴上留了一小道不小心刮伤的血痕。整个人像一棵刚刚经历过暴风沙的胡杨树,虽然不倒,但却伤痕累累。 何初三仿佛木头人一般立在床边,长久地看着夏六一,不敢去触碰他,怕惊醒了他。心里却仿佛有一条岩浆浇灌的河,滚烫而刺痛地流淌向全身的血脉。 良久他回过神来,四下看了看这间屋子。 狭小的房间并不通风,只有一扇紧闭着的小窗户,四面砖墙上刷了一层简单的白灰,屋内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单人铁架床,就是几张凳子。一只开水壶和一只杯子放在其中一张凳子上。床头立着一支生锈的铁架,挂了两袋点滴,顺着针管淌入夏六一的手背。 何初三想,“他待在这么差的环境里,受了很重的伤,好像还发着烧。”他试探 着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唇触了触夏六一的额头,果然泛着热意,这就解释了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 “这个愚昧的、贪婪的、不要命的黑社会,”何初三想,“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地过日子对他来说就那么难?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拿命去拼?他难道就没想过他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他的眼睛酸涩潮湿起来,一滴泪淌落在夏六一的额头上。这惊醒了夏六一,夏六一突然睁开了眼睛,紧张地看向门口,然后又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来了,憔悴的脸上立刻泛起情不自禁的笑意。 “来啦。”他声音嘶哑地笑着说。然后笑容变成苦笑,颇为无奈地抬手在何初三眼角揩了一揩,“又哭什么?你看你,像个哭包。” 何初三定定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只有眼泪啪啦啪啦往外掉。夏六一寒毛都被他哭得竖起来了,捧着他湿漉漉的脸,手足无措地哄道,“喂,你还哭个没完了?幸亏你六一哥现在脾气越来越好了,要是以前,一准打你一顿,让你憋回去。”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何初三却想,“我真想把你狠狠打一顿,关起来,锁在很高很高的塔上,没有长头发,没有王子骑着马来救你,只有我这个一天打你三顿的老巫师。” 他想着想着就带了恨意,看着夏六一的眼神也变得凶恶了起来。夏六一被他这个梨花带雨而又凶狠暴虐的神情给惊悚了,觉得他是被刺激大发了,即将精神分裂,想把他抱进怀里哄一哄,但是自己胸口又带伤,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最后只能摸着他脸蛋看着他哭。 何初三哭了一会儿,自己收住了,抹了一把脸,带着鼻音问他,“你渴不渴?午饭吃了吗?” 他这话题扭转太快,夏六一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答道,“渴,没……” 何初三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喂了几口。然后转身出去,找阿南、阿毛给大佬张罗吃食去了。 …… 夏六一从陡峭山坡上滚落下来的时候,撞到了一颗大石上,晕了过去。突如其来的暴雨阻隔了警方的搜捕,令他逃过一劫。雨夜之后,他和秦皓躲入深山,为了逃避搜捕,又钻山洞,又淌河田,走走停停、狼狈不堪地熬了接近两天,才终于抵达了这处华人庙。这间庙是十几年前青龙捐款修建的,是青龙在泰国留的一处临时庇护所,住持与夏六一也十分相熟,赶紧将倒在庙前的他和秦皓收留起来,又按夏六一的吩咐打电话通知崔东东,将留守在曼谷待命 的阿南、阿毛和私人医生都叫了过来。 怕被警方发现,不能去正规医院,私人医生从香港带了一些药,又在黑市上买了一些,把小庙搞成了地下诊所。秦皓的腿上和肩上被子弹严重擦伤,至今仍在日日昏睡。夏六一肋骨骨折,因为感染引发了肺炎,刚开始的几天也几乎都在昏睡,到后来精神好了一些,呼吸时仍是刺痛难忍,说话沙哑而虚弱,下床走不了几步。这副鬼样子,一开口就能被听出异样,哪里敢跟何初三通电话。他只能让崔东东帮忙瞒着何初三,想着多拖几天,等情况好一些了就与何初三联系。谁能料到何初三大闹总裁室呢?崔东东一个电话打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大佬——你瞒得住个屁,老实点认了吧,你家那盏不省油的灯眼看是要倒灯油烧自家的场子了。 夏六一心里也知道瞒不住,就算现在勉强糊弄过去,以后回到香港,依旧得被大嫂严加盘问;再者说,看这情形,也实在没办法糊弄过去了,何初三在电话里狠到连分手的话都说,是真急红了眼。夏六一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告诉了他现在的居处。 他本以为何初三要大闹一场,再不济也要逼问他一番。然而何初三自打刚见面的时候哭过一场,再也没找大佬质问过一句话、撒过任何泼,若无其事地以大嫂自居,指挥起保镖和医生,打点起了大佬的衣食住医。 他遣回了从机场聘来的司机,自己开着租来的车,载着充当向导和翻译的小沙弥去附近的集市,买回一车的果蔬蛋肉;在庙外搭了一处露天锅灶,亲自下厨给两位病人熬营养粥,给保镖和医生炖肉食,还给僧人们做茶果点心;在跟小沙弥学了几天泰语后,他居然还能独自开车进市区去,给众人买回了换洗的衣物、毛巾、水盆,运回来一张小折叠桌和一个小衣柜。 何初三将小衣柜搬进墙角,新买的衣物折叠好收纳了进去,小桌摆放在夏六一床边,往桌上摆放了一支白净的瓷瓶,插上几枝鲜花,手剪的红纸窗花往擦得干净明亮的小窗户上一贴,再将热气腾腾的饭菜往桌上一摆——居然在这异国他乡跟大佬把小日子过起来了。 这一天中午,夏六一插着点滴歪歪扭扭地坐在床边,对着小桌子自己夹菜吃饭,看着何初三忙里忙外地转个不停,先是接了个电话跟他自己那间公司的下属指导最近的一次期货交易,然后又听他在院外跟住持商量过几天就是年三十、白天庙里要主持仪式、晚上便由他来张罗一大桌素斋的事。夏六一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半天,心里涌起一股子极其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感慨,是感 动,是歉疚,还是迷惘。 他将手伸到外套的内袋里,摸到了那张从金弥勒那里得来的照片,想到上面那个陌生但又似曾相识的第三人。他知道那人参与了青龙父亲的死亡,甚至极有可能也参与了青龙的死亡。他要返回香港调查当年的真相,他的复仇之路还未终止,还会杀戮,还会流血,还会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何初三殷切盼望着的“洗白”或许遥遥无期,他还得瞒着何初三,甚至说不定……还会见到何初三默默流泪的脸。 何初三笑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在想什么?边吃边发呆?” 夏六一掩饰地咳了一声,赶紧将嘴里嚼了半天的米饭咽下去。 “你是小孩子吗?吃得饭粒都掉出来了,”何初三笑得满眼璀璨,伸手在他下巴上拈下一颗米粒,手指贴到自己唇边,一边看着他一边舔进嘴里。 夏六一满脸通红地把饭碗一拍,想骂他肉麻,又骂不出口,悻悻然地又把饭碗端起来,闷头刨饭——何初三现在在他心里最柔软的位置,他舍不得动一根寒毛。 …… 年三十的前一天,何初三打飞的回了趟香港,提前给阿爸阿妈拜了年,谎称自己第二天要去国外出差,将陪爸妈过年夜、走亲访友的任务交付给了欣欣。阿爸现在有妻有女,晚年安乐,让他这缺席也缺得安心了一些,他由衷地感谢和喜爱吴妈母女俩,陪她们逛了一下午街,还试图给她俩一人买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欣欣欢天喜地地尖叫,吴妈却吓得直摆手,在欣欣沮丧的叹息中,硬逼着他退了款,宁肯他买一些普通的年货和补品。 何初三傍晚在爸妈家吃了饭,偷偷塞了个大红包给欣欣,又提了一袋年货去了崔东东家,拜年,以及做小伏低地道歉。崔东东这次被他气大发了,派小萝将他堵在门口,坚决不见,并传话一句——“死基佬,有同性没人性。” 何基佬铩羽而归,苦了吧唧地走到电梯门口,又被小萝叫回来。小萝递出一大盒手工做的小纸杯蛋糕,“东姐叫我做的,让你带给大佬他们作年礼。啊,还有,她说其他人随便吃,你一口都不准吃。” “六一哥说的对,不能得罪女人。”第二天一早,何初三坐在飞泰国的飞机上感慨地想,一边想一边打开盒子,一口气偷吃了三块,然后进行了一番精心的摆盘,摆得一丁点破绽都没有。 当天晚上,这些蛋糕被丰富的菜色挤在大圆桌的角落里。圆桌布在后院,桌子一侧坐着庙里的几位僧人,另一侧则 坐着一帮子鸠占鹊巢的黑道人士。夏大佬上身还缠着绷带,袒胸赤膊地坐在桌前,与那位戴眼镜的专职黑道医生、保镖们一起,端着酒杯喝五吆六地划拳,朝刚刚能够下床走动的秦皓杯子里倒酒,闹闹哄哄地将一顿好好的素斋年夜饭搞得沸反盈天。 何初三坐在住持和小沙弥的中间,不时地向住持和众僧人敬茶、布菜、致谢与致歉,偶尔还要出手帮小沙弥倒掉那群黑社会嘻嘻哈哈倒入他碗里逼他“尝尝”的酒。住持这些天来一直没摸清何初三的路数,瞧着他又像大佬的专职保姆,又像另一位大佬,还有点像大佬的大佬,虽然明显有别于其他几人,但又与他们毫无排斥地融合在一起。住持心生感叹与疑惑,但并不多嘴多舌地多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初三放下筷子,对住持歉意地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桌对面去,先从那群醉鬼中将被闹得昏头昏脑的伤员秦皓解救了出来,扶着他先送回了房间。然后又倒回来,将喝得微醺的大佬硬从饭桌上拽起来,轻描淡写地看了还想凑上来追酒的阿南和阿毛一眼——后二者吓得脖子一缩,乖巧地坐了回去。 “扑街仔,我拳还没划完,”夏六一一边被他往房间里拉去,一边低声骂他,“老子是大佬,你给我点儿面子!” “够给你面子了,”何初三说,“再喝我就当着他们的面把你抱回去。” 夏六一往他屁股上报复性地掐了一把。何初三回头看了眼饭桌的方向,趁没人注意,突然一弓身将大佬扛了起来,拍了一下屁股,然后在他的无声挣扎中大跨了几步,扛进屋内扔在床上。 夏六一老脸通红,蹦起来还要与他掐架。何初三打开柜子扔过来一件外套,笑弯了眼,“穿上吧,大佬,带你出去放烟花。” 他伺候着夏六一穿上衣服,又兜了两樽不知名的当地饮料,偷偷摸摸地牵着夏六一绕过后院众人,到庙外开了车,熟门熟路地往附近的山路上开去。 夏六一慵懒地歪坐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装了烟花、饮料的纸箱子,偏头看着窗外。何初三一边开车一边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去年这个时候的深夜不正是夏六一开车载着他去放烟花?但此时二人的身份俨然已经对调了一下,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笑什么?”夏六一不用回头都能听懂他的气音。 “这是我们俩一起过的第三个大年夜了。”何初三笑着说。 夏六一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仍是看着窗外,但 耳根却泛了微红。何初三很喜欢他这副明明动情但却装模作样的样子,一边笑一边偏头看了他好几眼。夏六一忍无可忍,终于回过头来,出手将他的脸蛋按向正前方,“开车看路!” …… 何初三一早就探明路线、踩过点,曲曲折折地绕了一段山路,将车停在半山腰的一处空旷处。再往上就要步行了,他抱着箱子走在前面,边走边给拖拖拉拉走在后面的夏六一指路。 “六一哥,这里有个坑。”“小心脚下,有块石头。”“这里树根……” “闭嘴吧,”夏六一说,“你六一哥没瘸,也没瞎。” 山并不高,夏六一跟着何初三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就到了一处可以观景的平坡。何初三挑挑拣拣地寻了一处平坦又干燥的地方,从纸箱里翻出一张防水的帆布毯铺在地上,点起一支蚊香,请夏大佬上座。 “不是说放烟花?”夏六一莫名其妙地盘腿坐了下来。这里地势这么狭窄,周围树木密集,可不是什么纵火的好地方。 何初三从纸箱里捧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地剥开,从中捧出了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持烟花。 “……”夏六一。 他想把何初三按在地上狂揍屁股——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玩这么少女的把戏?! “放大烟花太引人注目了,万一引来警察怎么办?再说这里也不适合放呀,引起火灾怎么办?”何初三从他扭曲的面容上读出了他的心声,解释道。 夏六一头疼地捂着脸不想看他,耳朵里听见何初三“擦”地一下点燃了小烟花,“滋滋滋”的燃烧声。 “六一哥你快看!超好看!”何初三兴奋地呼唤道。 夏六一从手指缝里瞄了过来,见那紫红的烟火绚烂而夺目,映得何初三的笑容璀璨,眉目动人。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他索性把脸别开了,强忍着怦然心跳。 “你自己也拿一支嘛。”何初三拉着他的手,将一根小烟花塞进他指尖,“快拿着,我给你点燃。” “你烦不烦?”夏六一抱怨说,手里捏着烟花,扭回头来看他,“小孩子玩的东西!”一边骂一边眼光就被在自己指尖绽放的缤纷花火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还下意识地左右摆动了一下。 他小时候远远地见人玩过这样的东西,羡慕而好奇,现在终于拿在自己手里,理智上觉得“不过如此”,眼睛却压根移不开。看着看着,察觉到何初三 微笑的目光,他又有些恼羞,在何初三脸上捏了一把,“笑什么笑?熄了,再点一支。” 两个大小孩盘腿对坐在月色皎洁的树林里,乐此不彼地点了一根又一根。何初三说要对着烟火许愿,闭上眼睛自己许了一个,然后硬逼着夏六一也许一个。夏六一说他少女心满怀、像个读中学的小女生,他反说夏六一没谈过恋爱、不懂浪漫。夏大佬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摁倒在帆布毯上,狠狠啃了几口,何初三被他咬得嘴唇发疼,一边笑一边挣扎,趁他松懈,反而扑上来咬他的耳朵。两人好像两只互相逗趣的小动物一般撕来咬去,一不小心何初三的下巴狠狠撞在夏六一的额头上,疼得捂着下巴直抽气,夏六一哈哈大笑,乐得合不拢嘴。 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放肆地大笑,第一次放肆地发泄出心底的情绪。笑着笑着,一滴眼泪突兀地从他脸上淌了下来。他全然不知地笑着,直到看见何初三惊讶的目光,这才下意识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湿润。 泪水大滴地从他眼眶中滚落,根本止不住。他呆滞地笑着,低着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世界仿佛突然沉寂下来,风声、虫鸣声、何初三呼唤的话语,都不复存在。 何初三凑上来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吻住了他颤抖的唇。夏六一的喉口哽咽着,被他温热的唇舌唤醒了感官,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发出了声音。 “小马死了……” “什么?”何初三退开唇,没有听清。 “小马死了,”夏六一哭着说,“阿三,小马没了。” 第六十八章 还没度蜜月呢 “我亲眼看他掉下去了,我抓不住他……小马没了……” 何初三的心痛大于愕然,胸口酸楚地疼痛着,将夏六一抱进怀里。夏六一埋首在他肩头泣不成声,崩溃得一败涂地。他最好的兄弟死了,总跟在他屁股后面嘻嘻哈哈拍马屁讲笑话的小马死了,他以为他足够的隐忍和坚强,他以为面对生离死别他早已经麻木,可当看到掌心泪水的那一刹那,他便看清了自己的软弱,他不是血雨腥风里走来对一切无动于衷的“血修罗”,他只是一个凡人,也会笑也会哭,也会悲恸也会恐惧。 他一边痛哭一边用尽力气抱住了何初三,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温暖,他绝不能再失去的。何初三轻轻地抚着他的肩背,嘴唇贴在他泪湿的发鬓轻吻着,沉默而温柔地陪伴着他。 …… 夜已深沉。何初三开车驶上了回小庙的山路,夏六一眼圈微红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呆呆地不发一言。 何初三并没有问他小马的死因,除了安抚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知道夏六一此时只需要他的怀抱,再多的询问不过是在夏六一伤痕累累的心头再添一道新疤。但他的心也被利刃划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小马死了,秦皓受了这么重的伤,夏六一的伤也不轻,还有他们所有人都绝口不提的小玉,他隐隐猜到了一场激烈的血战,一场足以令刚刚与他互定终身的夏六一抛下他而亲赴的血战,一场意外地献祭出了小马性命的血战。为什么?为钱?为名? 不,都不会,他深深地了解夏六一,夏六一绝不是那样利欲熏心的人,也绝不愿意为了一场与毒枭的交易而付出这样残酷的代价。他想到秦皓那张与青龙实在太过相似的脸,想到夏六一接到电话抛下他离去的那一夜,想到夏六一搬回村屋突然开始的搏斗训练,想到明明身份十分敏感却来香港抛头露面的小玉,想到小玉在青龙别墅中看到青龙和小满的照片时那怪异而暧昧的反应……一连串零星的线索拼出一张残破的拼图,虽然看不出全貌,但他却隐隐地有了一个令他心寒的猜测。甚至无需任何线索,光凭他的直觉,他就能够作出同样的猜测: 为钱?为名?不,是为情,为仇。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个人,能让夏六一这样失控,这样不计代价,不顾一切。 ——为了青龙。 何初三的眼睛酸涩起来。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夏六一,他强压下了心头沸腾的复杂情绪,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向前路,专心驾车。 …… 后院 中的杯盘狼藉已被勤劳的僧人们清扫一空,除了空气中淡淡的酒味,不留一丁点痕迹。何初三将夏六一送回了他的小屋,伺候着他脱下衣服,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身,换了膏药与绷带,这便想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屋去。夏六一突然出手,扯住了他的衬衫后腰。 “怎么了?” “……” 夏六一不发一言,看着自己拉扯他衬衫的手指。 何初三拉过床边的凳子,“我在这儿陪你,等你睡了我再走……” “走”字被夏六一狠狠地一拽给拽没了,他扑倒在夏六一身上,于是只能顺势上了床,但还有些担忧地念叨,“床太小了,我会压到你的伤……唔。”夏六一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 何初三在他掌心里无奈地笑了笑,觉得他像一只养熟以后黏人的大猫——不过这话可万万不敢讲出口。三两下脱了衬衫和长裤,他寻了个不压伤口的姿势将夏六一搂进怀里,两人叠成一人,就这么挤在狭窄老旧的单人铁床上睡了过去。 …… 夏六一梦见了小马,小马在山林中奔逃,步伐矫健,神色轻松,他没有掉下去,他逃出去了,真好。还梦见小满,小满坐在满天星的花丛中唱着歌,一边唱一边给自己编着辫子,像个快乐的不谙世事的孩子。然后他见到了青龙,青龙独自坐在别墅的阳台上,在月色中沉默不言地抽着烟,侧脸沉稳而从容。还是少年的他端了一只相机过去偷拍,被青龙发现了。青龙手指夹着烟,回过头来看着他,有些宠溺有些无奈地笑了。 夏六一却笑不出来,他看见了青龙腹间的血迹,看见了那两把深深插入他身体里的青龙刀。青龙的嘴角渗出血来,笑意被鲜血浸染。无数双鬼影般的手臂突然从空气中显现,撕扯着青龙向外坠去。夏六一大吼着想追上去,嘶哑的喉咙却仿佛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徒劳地挥动着手脚,却仿佛被冻在原地,无法动弹一分一毫。胸腔剧烈地疼痛着,渐渐地喘不过气,他仿佛朽木一般倒在地上,无声地哀嚎,孱弱地挣扎……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昏暗中,只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喘息声,喘了好几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埋首在何初三的胸前,额上的汗水已经沾湿了何初三的胸口。 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来,他发现何初三也醒着,正在昏暗中看着他。 何初三伸手揩了揩他额上的汗,轻声道,“做噩梦了?” 夏六一的呼吸仍未平复,悲 凉与恐惧仍在湿凉的空气中萦绕着他。他抓住了何初三的手,挨到自己唇边亲吻对方指间的戒指,又凑上去主动亲吻对方微皱的眉头。何初三与他十指交接着,微微使力翻身,将他压覆在了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何初三的眼神沉静而暗含哀伤,看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轻轻吻他的唇。夏六一急不可耐地、焦虑地回吻了上去,两人一边激烈地接吻一边微扭着身体互相磨蹭。夏六一的下面很快就有了反应,他伸手朝下探去,习惯性地想将两人的火热贴在一起抚摸,然而他只摸到了绵软沉睡的何阿四。 他向何初三投去疑惑的眼神,何初三略微牵唇,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今天太累了……我帮你。” 他低头沉入被中,拉扯下夏六一的内裤,温热地含住了他。夏六一沉迷地闭上了眼睛,仰头发出了一声轻叹,随即抬臂挡住了自己的脸。 …… 夏六一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早上能够早早地起床坐在院子里看何初三推太极拳,上午有力气跟着何初三出去散散步、踩踩田坝,午饭后也能蹲在水桶边帮何初三洗几个碗了——实心眼的阿南还想上去帮忙,被阿毛眼尖手快地拉开:没看见大佬跟大嫂在秀恩爱吗?! 这一日午后,何初三开车带夏六一去了趟市区的集市,采买了一些日用品。回去的路上,他在一处小摊前停了车,买了两瓶不知名的绿油油的汽水,还买了一张泰国地图和一张曼谷市地图。 “想去哪儿?”夏六一开着汽水瓶问他,“曼谷我熟。” “等你好些了,我们顺便在泰国玩玩吧?”何初三充满期待地翻着地图后面的推荐旅游路线,“我们还没度蜜月呢。” 夏六一“噗”了一地图绿水,呛咳了老半天,“咳咳……度什么?” “蜜月啊。” “我跟你结过婚了吗?”那不是求婚而已吗?! “求婚就当结婚嘛。” “……”在破酒楼的小杂物间里换了个戒指、像偷情一样搞了两轮就叫结婚?! 眼见着夏大佬露出了一脸嫌弃,何影帝顿时十分委屈了,嘴一瘪开始演,“难道你不想跟我结……” 夏六一赶紧用饮料瓶堵住他的嘴,帮他cut机,“行了行了!快看看想去哪儿玩!陪你蜜月!” …… 深山中混乱不堪的那一夜,知道夏六一身份和相貌的人——金弥勒父子们和其 贴身手下们——都已死绝,玉观音在行动之前提供给国际刑警的资料中不知为何只字未提夏六一,追击的警察们在黑暗和混乱中只看见了他和秦皓的背影。是以在躲过了警方的搜捕与医院伤者排查之后,夏六一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头,又成为了一名身家清白的海外游客。 几天之后,他和何初三收拾行李,将秦皓、医生和保镖们统统扔在小庙里,两人一车扬长而去,开始了私奔,不对,蜜月之旅。 他们从佛统东行回到曼谷,逛了金光闪闪的皇宫楼宇,拜了宝相庄严的卧佛,骑大象,做马杀鸡,在街边喝各种鲜榨果汁,吃甜甜咸咸的芒果糯米饭、张牙舞爪的烤龙虾、串成一排整整齐齐有如“冚家铲”一般的烤香蕉、油光闪烁的烤猪蹄、涂了蜂蜜的肉丸串、清甜爽口的大莲雾,还有“香”飘万里的新鲜榴莲、榴莲冰淇淋、榴莲糖、榴莲饼、榴莲粥、烤榴莲,一直吃到两人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榴莲味,夜晚还在酒吧里听歌手哼哼唱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几日后他们离开曼谷,一路向北,先去了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之城阿育塔雅,然后经信武里、素可泰,流连数日之后,抵达了北部小城清迈,一路吃喝玩乐自不必说。在清静怡人的清迈又多住了几日,休养生息。然后南归回到曼谷,再东行而下,到了芭提雅的海边。 十几天玩下来,夏六一晒黑了一轮,脸也吃圆了,终于将面上那些病色和凹陷下去的脸颊都吃回来了,不再是歪歪扭扭斜靠在床上、面色苍白、没精打采的病美人了。他每日戴着墨镜,穿着背心短裤,露出结实性感且又麦色诱人的肩臂、胸膛和大长腿,还有被裤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翘臀,兴致勃勃地逛集市、游古城,一口泰语说得比当地人还溜,风/骚浪荡的形象吸引了不少路边小姑娘的目光。泰国姑娘们个个生得娇小可爱、脸蛋红润、笑容甜美,含羞带俏偷瞄夏六一的模样令一旁的何初三屡屡胆战心惊,恨不得给他兜头套个麻袋,赶紧扛回酒店去。 何初三在芭提雅海边订了一间独栋的别墅,落地窗外就是蔚蓝海面,后院还带私家游泳池,想将夏大佬金屋藏娇、两人关在别墅里好好腻歪几日。结果夏六一嫌私家游泳池太小气,又新拆了绷带,自觉活动自如,屁颠屁颠地要出门去海上浪。何初三水性不佳,平衡性更弱,第一天陪他潜了一次水,一脚踩中一只珊瑚划伤了脚底,上岸就开始红肿发炎,第二天只能包着脚坐在沙滩上,躲在大遮阳伞底下基佬兮兮地抹防晒油,远远地看夏大佬踩着滑板在海里翻腾。岸边几个胸大肤白 的西方姑娘笑着对夏六一指指点点地赞美,何基佬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只觉夏六一这是从香江浪到了泰国湾,要是再去趟夏威夷玩玩,就能浪遍太平洋了。 晚上何初三想在别墅里订海鲜大餐,开一瓶红酒,点几支蜡烛,浪漫浪漫。夏六一却非要拉着他去夜市吃海鲜大排档,在人声喧嚣、歌舞喧闹中点了一大桌虾蟹蛤鱼,配冬阴功汤和菠萝海鲜饭。 “要什么浪漫?”夏六一满手油腻地剥着咖喱炒蟹,吮了吮手指,不屑道,“我看那别墅空荡荡阴仄仄的,不如外面热闹!噢,对了,来来来,我给你点支‘浪漫’的蜡烛。” 他扯了把纸巾胡乱擦了擦手,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他今天在集市上逛买的战利品——一支鸡/巴形状的白色蜡烛。用打火机“咔嚓!”点上了,插到何初三面前去。“浪不浪漫?榴莲味!” “……”何初三。 夏六一献宝一样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块鸡/巴形状的黄色香皂,得意地晃了晃,“还有这个,芒果味!晚上用来洗澡,嘿!” “……”何初三只想回家跪抱着阿爸的大腿默默淌泪:孩儿不孝,给您找了个什么鬼模鬼样的儿媳妇! 吃饱喝足,两人肩并肩地沿着海滩大道溜达消食,前方路上人声鼎沸,是一处人妖表演正要开场验票,何初三问夏六一要不要也去看看。夏六一一听就直摇头。他想到人妖就想到玉观音,想到玉观音就想到小马,心里一阵刺痛。 何初三见他面色不好,很识趣地换了话题,“不然我们去那边纹个身吧?” 夏六一顺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见是路边一家画一次性纹身的小店。 “那是画上去的,”夏六一道,“女生才喜欢。” “就是要画上去的,”何初三推着他往那边走,“要是真纹身,被我阿爸看见了,要打断我的腿。” “你阿爸把你当囡囡养,”夏六一挤兑他,“放开老子,老子不去啊。” “去纹个情侣纹身嘛。” “老子不要!放开!” …… 五分钟之后,夏大佬生无可恋地坐在纹身店内。店里除了他们,还有两个十几岁年纪的小女生,正由着画师往手腕和脚踝上纹妖冶曼妙的花朵图腾,向夏六一和何初三投来好奇又好笑的目光。夏六一面色发绿,何初三倒是兴致勃勃地从画师那里要来了一大叠画册和照片,“你看!好多男人也纹的,你看有的 人纹了这种太阳图腾,还可以纹金塔,纹莲花……我想纹这个大象。” “我警告你,你纹了以后可能会过敏,”常来泰国的夏六一提醒他,“有些细皮嫩肉的女生纹上去之后又红又肿。” “我又不是女生。” “你阿爸把你当囡囡养。” “你再说这句,我当她们的面亲你了。” “你敢。” 两人腻腻歪歪地掐了半天嘴,画师送走了两位小客人,来问他俩挑好图案没有。何初三要在手臂上纹一只憨厚温顺的象头,夏六一则豪气万丈地要在背上纹一只大猛虎。 何初三先上阵,一边看着那只象征着庄严与力量的象头在自己手臂上渐渐成形,一边脑子里嘎达嘎达地转起了小齿轮。他偷瞄到夏六一正懒洋洋且毫无防备地趴在纹身床上、偏着脑袋翻杂志,于是挥手将夏六一的那位画师招来,用英文耳语了几句——加了三倍的价钱,请他在夏六一背上改纹一只虎斑猫。 一个小时后,阴谋得逞。画师在何初三天花乱坠的胡吹解释和舍命力保下,留住了性命。始作俑者则被夏大佬一路连踹带打地揍回了别墅。洗澡的时候,夏六一对着镜子仔细一照,更气不打一处来。 “何阿三!你给老子进来!这他妈的哪里是花豹!明明就是猫!” “是豹。”何初三蹲在行李箱前翻安全套,睁着眼睛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 夏六一“碰”地打开浴室门冲出来,光溜溜地背过身去,一边示意他看,一边咆哮,“是猫!你眼瞎了吗?!” 何初三眼看那只身姿妖冶修长、神情冷蔑傲娇的虎斑猫趴在夏六一背上,挺翘的猫屁股陷在了夏六一的腰窝里,猫尾巴弯曲着环绕在了夏六一的后腰上。他被萌得一阵心颤,抖着肩膀低下头去了。 “扑街!你还有脸笑?!”夏六一冲上来一通家暴。 何初三一边抬臂挡脸,一边忍不住笑,还火上浇油地递出那块芒果味的鸡/巴香皂,“大佬,别打了,快拿着你的鸡/巴去洗澡吧。” 夏六一拎着他耳朵将他也拖进浴室里去了,扣着肩膀就要将他的脑袋往盛满了水的双人浴缸里按,何初三抵着浴缸壁垂死挣扎,“谋杀亲夫……唔唔唔……” …… 半个小时之后,他一身芒果味、落花流水地被夏六一拎出来,扔到大床上。夏六一接着骑了上来,手往下一摸,摸到精神抖擞的阿四 ,随便逗弄了几把,便已经一柱擎天。 何初三还要起身去找安全套,被夏六一按了回去。夏六一骑在他身上不让他动弹,摸过床头的润滑油,往阿四身上抹了一抹,这就扶着它往下坐。 紧致而火热的包裹感让何初三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扶举着夏六一的腰让他减缓速度,然后撑着床坐了起来,抱住了夏六一,吻他因为疼痛而紧蹙的眉头。 “慢一点,你太紧了,太乱来了,”何初三轻声说,“我还是去戴个套。” 夏六一强忍着颤抖的呼吸,皱着眉头道,“不喜欢跟你隔着东西……” 他的尾音被何初三吞了进去,还吞下了他随之而来的颤抖呻吟。出口成章的情话王看似是何初三,但他冷不丁这样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何初三瞬间血脉贲张、溃不成军。 第六十九章 不对等的感情 落地窗外孤悬一轮明月,在几近混于一色的墨蓝天空与海面上,倾泻下一抹金黄,仿佛深色背幕中一笔明亮的油彩,衬照出两个起伏而交缠的身影。 …… …… 何初三停下动作,强忍冲动,亲吻安抚他汗湿的眉眼,等他高/潮余韵过去。 他在床事上从来都是这样竭尽所能地温柔忍耐,甚至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欲望,一心观察和体味着夏六一的感受,不想令夏六一感觉到丝毫的痛苦与逼仄。而夏六一对性事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只要积极主动地索求,以补偿和献祭一般的心态向他毫无保留地开放身体,就能最大程度地令他感受到欢愉。 这样不对等的性/爱关系,就像他们之间其实并不对等的感情付出,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和在意。他们互相深爱着彼此,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们都以为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就能忽视平静海面下的暗涌,忽视似有若无的伤害与隔阂。 …… …… 休息片刻后,他们在落地窗前站着又做了一次。夏六一双手抵着光滑的玻璃,被深埋在体内的何初三和窗外呼啸的海潮声勾出了满身心的碧波浪荡,对着夜潮翻涌的海面放肆地高叫,摇摆着圆翘的屁股向后迎合着何初三的冲击,湿润的唇间喘出的雾气湿花了大片的玻璃。 何初三站在他身后,一边喘息着律动,一边忍不住抚摸着他背上的虎斑猫,温热的手指顺着他那汗湿而微凉的肌肤,顺着紧绷而光滑的肌理曲线,从猫脊一路抚摸到猫尾,在他小巧诱人的两个腰窝处来回徘徊。 他在黑暗的小巷中捡到了、诱拐了一只野性而寂寞的大猫,饲养它,陪伴它,安抚它,疼爱它。而它也爱他,舍不得他,只向他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腹部,只让他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伤痛——却依旧不能全身心地属于他。 它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它在为了什么而豁出命去?他还要见到它这样奄奄一息、重伤虚弱的模样多少次? 何初三的心里一阵难熬的苦涩,忍不住向前贴近了夏六一,胸膛贴上他的后背,两人毫无间隙地贴合在了一起。他不知道夏六一能否感受到他此时疼痛的心跳。 夏六一转过头来与他蹭磨着脸颊,喘息着轻吻着他的眉角、鼻梁。 何初三看着他的眼睛,在心里道,“我爱你。” 夏六一吮咬住了他的唇瓣,逼近高/潮的眼中泛着水意,在心里道,“都给你。” …… 夜已深沉,他们对坐在双人浴缸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对方撩水,懒洋洋地闲聊。夏六一下午时给阿南打去了一个电话,得知秦皓的伤势大有好转,而崔东东那边已经连连叫苦叫累、催着大佬赶紧结束私奔回去主持大局了。两人商量着再过几天便回佛统,跟大家汇合后一起回香港。夏六一临走前还想带何初三去普吉岛玩玩,决定明天一大早便动身,抓紧时间赶往普吉岛,最后浪上一浪。 何初三听闻明天一早要启程,索性便从浴缸中坐起来,想出去收拾明天的行李。他将已经泡软的芒果香皂扔给了夏六一,再三嘱咐他不能久泡背后的纹身——原本纹身师傅就交代需要等明天一早脱壳了才能碰水。 夏六一巴不得赶紧把这只丢人现眼的猫给泡没掉,敷衍地答应了几声,这便催着他赶紧走走走。 何初三湿漉漉地从浴缸中爬了出去,披着一张大浴巾,敞着阿四在屋里走来走去,捡夏六一到处乱扔的衣裤、吃了一半的零食、带回去作礼物的各种当地特产,将它们收进行李箱内。 行李箱底有一件夏六一的外套,因为之前的翻捡而有些凌乱。何初三将它从箱底拉扯了出来,想重新叠好放回去,冷不丁摸到衣服里一张硬硬的东西。 他疑惑地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番,从隐蔽的内袋中,摸出了一张照片。 黑白照片已经泛黄,看背景装饰和人物的衣着,约摸也有快二十年了。瞧着像是旧时的照相馆内,三个三十来岁左右的男子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其中一人十分脸生,有一些泰国当地泰族人的面相;还有一人五官形似青龙;另一人一时看不出来,但也有几分眼熟。 他将照片翻了过来,神色突然一僵。他竟然看到了一行熟悉的笔迹,与骁骑堂那本账册最开始几页的笔迹一模一样。照片背后用中文写着: k,威,杰 金兰之交,义气长存 18.12.1973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本账册中最初始的第一条记录,所有骁骑堂黑暗交易的源头: 7.3.1974 k,威,杰 1,587,000 ——正是同样的三个代号。这张照片中的三人,应该就是第一条记录里的三人,形似青龙的那人很有可能就是青龙的父亲,而另外两人是他的同伙。他们在1973年的12月拍下了这张照片,纪 念兄弟友谊,又在三个月后,达成了一单价值158万的大生意。也正是这笔在当时来说的巨款,成了骁骑堂的发家之财。 ——夏六一为什么随身带着这张照片?连出来游玩也不离身?这跟他来泰国、跟他的重伤、跟小马之死有什么关系?上面的那个泰族人是谁?另外一个香港人又是谁? …… 夏六一泡在大浴缸,哼着小曲把玩着那只鸡/巴香皂。冷不丁何初三打开浴室门走了进来,身上披着一件睡袍,沉默不言地走到水池边洗手。 夏六一没抬头看他,随口道,“行李收好了?” 何初三没有答话,细致地洗干净手,走到浴缸旁,从架子上取了一条大浴巾,平静道,“你泡太久了,出来吧。” 他伺候着夏六一冲掉身上的泡沫,擦头擦身,用浴巾裹着他将他送回床上,又找了一条内裤给他穿。 夏六一陷在柔软的被褥里,长手长脚地舒展着身体,舒爽得飘飘欲仙,听到何初三依旧在外面收拾行李。 他又问,“还没收好?” 何初三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儿,才关了外面的灯,走到落地窗边拉上窗帘,摸黑上了床。夏六一闭着眼睛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一条大腿骑到了他身上,在他微凉的脸上亲了一口,半梦半醒地问,“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何初三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背,指尖摩挲着他的鬓发,突然平静地开了口。 “六一哥,之前你不是去广州了吗?” “嗯。”夏六一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为什么会来泰国?为什么会受伤?” 夏六一就像原本惬意地漂浮在云端、突然间从三千米高空坠了下来,他睁开了眼睛,顿了一会儿才道,“你一定要在今晚问?”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小马得罪了泰国当地的帮会、被绑架了,他带着秦皓临时赶往泰国救小马,但小马还是在混战中不幸去世了。可是他现在享受着何初三给他的欢愉和疲惫,留恋着何初三温暖的臂膀和怀抱,实在无法昧着心向何初三长篇大论地撒谎。 何初三没有回话,手仍然轻抚着夏六一的头发,偏过头来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睡吧。”他平静地对夏六一道。 …… 夏六一做了一个梦:何初三不相信他的那番说辞,在回香港的船上与他激烈地争吵,激动之下不慎 跌出船外,眨眼间淹没在浪涛中…… 他满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入耳是窗外起伏的早潮声,房间里一片昏黑。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下意识地以为何初三没了,紧张地转头一看,却看见了何初三宁静的睡脸。 他松下一口气来,微偏了头在枕头上蹭了蹭汗水,然后挨上前去,动作轻柔地将何初三搂进怀里。何初三睡得很沉,并没有被他吵醒。 就着这个姿势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起了何初三昨晚临睡前那些微妙的表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放开了何初三,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客厅去打开行李箱,伸手进去一番摸索,摸到那件外套还严严实实地压在箱子最底层,摸到照片依旧在内袋的隔层中,于是又松下一口气来。 他觉得自己是多虑了,就算何初三翻到照片,也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猜不出个前因后果来,他解释成他的几个泰国老友们的旧照片就行了。 他看了看客厅的挂钟,发现时间还很早,于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重新将何初三搂进怀里,脑袋往对方肩膀上一搁,放心地睡起了回笼觉。 …… 夏六一一觉睡到中午,伸着懒腰坐了起来,发现窗帘还闭着,许是何初三怕阳光将他晒醒。他东倒西歪地下了床,拖拖拉拉地走到窗边,“刷”一下拉开了窗帘,晃眼的光线射进眼帘。他倚靠在玻璃边,眯缝着眼睛,眺望了一番窗外海天一线、飞鸟翱翔的美景,然后惬意地转过身来,穿上了何初三给他折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的衣裤。 他走出卧室,屋内一片整洁,外厅的桌上摆放着一份西式早餐。他径直走向浴室,准备先去洗漱一番,一边走一边唤道,“阿三?” 没有应答。 水池旁只剩下了一支牙刷,何初三的洗漱用品尽数消失,想必已经被收进了行李箱。他不甚在意地挤了牙膏刷起了牙,一边刷一边出去满屋晃荡。 “阿三?阿三?” 走遍了二楼都没有看到何初三,他站在阳台上朝下看去,私家泳池里也是空空荡荡,后院里租来的轿车不见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笼罩了他,他心口一阵发寒,赶紧扔开牙刷,随地吐了满口泡沫,就这么跑下了一楼,屋前屋后到处转了一圈,压根不见何初三的身影。他喘着气狂奔回二楼,一把拽开了行李箱——只有他的衣物和各种特产,何初三的衣物全都不见了。 他将 箱里的东西胡乱揪扯出来,扔得满地都是,扯出最底下的外套,往内袋中一摸——那张照片也不见了。 …… 清晨时分,何初三收拾打点好一切,结了别墅酒店的账目,驾车从芭提雅回到曼谷,还了租来的车,搭乘最近一班的飞机回到香港。 出了机场,他先是打的士去了红磡的一家仓储公司,用密码打开了一个小型储物柜,拿出储存在其中的一只小型相机,对着那张从泰国带回的照片翻拍了几张之后又放了回去。然后又打的士前往铜锣湾的中央图书馆,办了一张卡,进入逾期报刊储存库,顺着年月往回翻找,最后从报架上捧下了一大摞用牛皮纸包裹装订成册的、1974年上半年的中文报纸《成报》。 他将报纸册摊开在桌面上,一页一页泛黄的纸页翻过,最后停在1974年3月8日那一天,在社会新闻一栏中找到一则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新闻——《惊天大案!恶匪洗劫银行杀一警逃匿》。 他指着下面的报道一字一字细细读去,报道记述了发生在前一日——即1974年3月7日——在港岛地区某银行分行的一起重大恶性抢劫案件,两名蒙面劫匪持枪进入银行,劫走一百五十余万港币,与正巧巡逻至附近的两名警察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当场枪杀一名警员,另一名警员亦中枪受伤,劫匪携款逃匿。 报上同时刊登了殉职警员的照片,殉职警员名为陆勇,照片上看十分年轻,大约只有二三十岁,微弯的细长眉眼里满是笑意。另一名警员仍在医院救治,因家属要求保护当事人隐私而未刊登姓名及肖像。 何初三越看神色越凝重,向后又翻了几个月,迟迟不见该案件的后续报道。他将那张三人的照片摆放在报纸上,前后翻看着沉思,脑中零碎的拼图渐渐成形: 二十年前,青龙的父亲与另外两人义结金兰,尔后他们策划实施了一起至今都未告破的银行大劫案,杀死一名警员,劫走一百五十八万现金。青龙的父亲靠这笔钱创立了骁骑堂,其后渐渐发家致富、徒孙满堂,骁骑堂又历经青龙、夏六一的执掌,形成了今日之势。 但还有一些疑问深深困扰着他。 ——蒙面劫匪只有两名,照片中的另一人是谁?这桩旧案跟青龙有什么关系?跟夏六一的遇险又有什么关系?夏六一贴身保留着这张照片,明显有难言之隐,难道他还要接着做什么危险的事?! 第七十章 你走吧。 傍晚时分,何初三回到租住的公寓楼。电梯间的门缓缓打开,他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紧张等待着的阿南与阿毛。 阿南和阿毛今天上午正睡着懒觉,被大佬一个电话叫醒,得知大嫂居然失踪了!夏六一听说何初三没有回佛统的华人庙,于是笃定何初三回了香港。保镖们赶往曼谷,跟心急火燎的大佬汇合,乘坐最近一班飞机回港,将何初三家里、何初三的公司、何阿爸家、甚至欣欣的美术学校都找了一遍,也不见何初三的身影,只能回到家中等待。此时见大嫂终于出现,他俩都松了一口气,随即露出一脸同情之色。阿南指了指门内的方向,用神情和手势示意他“大佬很生气”。 何初三面色平静地对他们点了点头,摸出钥匙,开门进屋。 房间里没有开灯,走廊上的光从门口/射入,照亮了夏六一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和他阴沉的面色,也照亮了满地狼藉。 何初三想起了当年租住在上环那间小破屋时,夏六一翻出他偷拍的照片,等在家里向他“问罪”的场景。此时此刻与那时惊人的相似,但他却完全没有当年那般心虚忐忑的心情,而夏六一又有什么资格沉下来脸来审问他? 他回身关上了门,并没有开灯。两人一站一坐,在黑暗中对视着。 “你去哪儿了?”夏六一焦躁地开了口,“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一个人回香港?!” 何初三并没答他,平静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去泰国?那张照片里有什么秘密?” 夏六一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底濒临爆发的情绪,“不关你事,你不要多问。把照片还给我。” “我认出来了,上面其中一人是青龙大佬的父亲。你去泰国是不是跟青龙大佬有关?是去找这张照片?还是去找照片上的人?小马哥怎么死的?你和秦皓为什么会受伤?你还想做什么……” “我说了不关你事。”夏六一猛地站了起来,烦躁地打断了他连珠炮一般的质问。 何初三突然扯下左手的戒指狠狠砸向了夏六一!戒指擦过夏六一的脸颊,砸到了身后的窗户玻璃上,发出“叮!”一声清响,钻石的光芒消失在了房间的黑暗中。 “我是你先生!你所有的事都关我事!”他吼道,压抑了多日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开来!“你还要瞒我多少事?!你是不是要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 “你发什么疯?!”夏六一道。他从未见过何初三如此发狂失态的模 样,并且觉得何初三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气简直是莫名其妙。 “发疯的是你!”何初三怒道,“你的戒指呢?我到泰国的第一天就想问了,你的戒指呢?!” 夏六一呆在原地,哑口无言。 ——他挂在胸前的戒指,在那场狼狈不堪的逃亡中,不知何时掉落,湮没在了茫茫林海中。 他无言以对,长久地沉默着。而何初三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失望的轻笑。 “和我一起好好地生活,对你来说真的很难!” 他转身开门。夏六一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向前,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身体重叠的重量将已经被拉开的门锁又撞了回去。 “你听我解释!阿三!”夏六一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冲击着他的耳膜突突作响。何初三被他压在门上,并没有任何挣扎,但他觉得对方仿佛随时能从他指间消失。 何初三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尖锐的目光洞穿他无处遁形的灵魂。他沉默地等待夏六一的“解释”。 然而夏六一不能解释——他去泰国是为了复仇,小马死于国际刑警的追/捕和玉观音的背叛,照片上的人害死了青龙父子,他还要继续调查,他还要与危险的人物假意奉承来往,还要杀人,还要豁出性命去历险——何初三一定会担忧,一定会阻止他,更重要的是这样也会将知情的何初三暴露在危险当中。 他迎着何初三的目光,艰难地开了口,“不是你想的那样。戒指在打斗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我去泰国是因为小马得罪了泰国当地的一个大佬,就是照片上那个泰国人,曾是青龙父亲的故交。小马被扣在了泰国,我带着秦皓去救他……” 他详细地向何初三叙述当时“发生”的一切,这些话他打过无数次腹稿,连拯救小马的过程中每一个惊险的细节都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何初三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我带着那张照片是为了跟对方套个交情,”夏六一最后道,“就是这样而已,你明白了吗?” 何初三垂下了眼去。昏暗中他看不清何初三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你去泰国跟青龙没有关系?”何初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没有任何关系,是你想多了。” 何初三又发出了一声轻笑。 “真的是我想多了。我想在你心里就算我比不过他,也至少占据了一半的份量,是我想多了。我用尽全 力了,但我改变不了你们的过去,从他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我不怪你还爱他,但我不能接受我的先生对我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我也不想再跟别人分享你的感情。” 他从衣兜里摸出那张照片塞进夏六一手里,随即推开了他,向边上退了一步,“这个家是我的,该离开的人不是我。” 夏六一震惊地看着他,看着他面上淡漠的神情。他几乎听不懂何初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发什么疯?”他想抓住何初三,但何初三飞快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把外面的保镖全部带走,我和他们的大佬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三!”夏六一心惊而焦急地唤道。 “夏六一,”何初三平静地唤道,“你说这件事跟青龙没有任何关系,但在年三十那天晚上,你做噩梦的那天晚上,你抱着我叫了一晚的‘阿大’,你一直在求他‘回来’,说‘我要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血色从夏六一脸上褪去,心跳在他耳侧响如惊雷,他在那一声一声的轰鸣中听见了何初三最后一句话。 “你走吧。” …… 清晨时分,电话在床头响起。崔东东从软玉温香中被吵醒,嫌烦地将脑袋朝下一拱,一脸埋进小萝的胸。 “接电话。”小萝迷迷糊糊地推了她一把。 “你接。”崔东东沉浸在又大又热又软的美妙触感中。 “在你那边啊。”小萝又推了她一把。 “啊啊啊,烦死了,”崔东东皱巴着脸翻过身,艰难万分地挪动着手臂和腰,终于摸摸索索地够到了床头柜上的大哥大,捞过来就开骂,“谁他妈的大清早找死吵老娘睡觉?!” 那头说了几句,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什么?大佬昨天回来了?你们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她挂了电话,粗鲁地推了推小萝,“大佬回来了,我要去公司。快点起来给我做个早饭。” “我要睡觉,自己去外面吃。”小萝转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喂?哪有你这样做人老婆的?”崔东东又推了她一把。 “谁是你老婆,你爱娶谁娶谁。”小萝的声音瓮瓮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 崔东东又推了她一把,愤愤不平地下了床,一边开柜子翻衣服一边骂,“妈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你是大姐大还是我是大姐大?老娘 休了你信不信?” “吵死了,快点走啊你。” “……” …… 崔东东在车上气鼓气涨地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两个菠萝包,恨不能一口一个将小萝的胸嚼掉。吃饱喝足,她心情好了一些,神采奕奕地进了公司,要去欢迎她那九死一生而归、令她担忧挂怀了多日的大佬。然而走到总裁室门前,守在门外的阿南、阿毛跟她使了个眼色,谨慎地将她拉到一边,先小声地耳语了几句。 “什么?赶出来了?”崔东东惊叫道,被阿南赶紧捂住嘴。 “那他昨晚在哪儿睡的?”崔东东降低音量,小声问。 阿毛惆怅地指了指办公室里面,“在里面待了一晚上,一直没睡。” “大佬一定很伤心,”阿南忧心地说,“我们都很担心他出事。大姐大,你安慰安慰他吧,我们都不敢进去,全靠你了。” “啧啧啧,风水轮流转,大佬也有今天,”大姐大感慨说,“以前成天让人家滚,现在自己爽翻天了吧。” “……”“……”大姐大你这个幸灾乐祸的态度进去会被大佬追着砍的。 崔东东一人头上拍了一巴掌,打掉了他们担忧的目光,小声道,“看什么看?大姐大知道分寸!事关大佬威严,这事不准让其他人知道,不然你们俩都要被大佬……”她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阿南、阿毛忙不迭小鸡啄米式点头。 恐吓逗弄了一番保镖,崔东东整理整理仪容,端出一副严肃正经、对昨夜八卦一无所知的神情,敲了敲总裁室的门,然后大方走了进去。 里头并没有她预想中那样一片狼藉、满地混乱的场景,夏六一靠坐在老板椅上,正把玩着桌上那张众兄弟的合照。 察觉到她进来,他头也没抬地道,“来了?坐吧。” “昨天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崔东东回身关了门道,“吃早饭没?给你带了两个菠萝包。” 她将一杯外带的咖啡和菠萝包摆上桌面,顺便偷偷端详了大佬一番。只见大佬异常地平静,除了下巴上微生的胡茬和一夜未睡导致的略微憔悴的面色,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夏六一拿过咖啡和面包,若无其事地吃喝了起来,瞧着没有丝毫食欲不振的模样——崔东东心中却是一悚:以前每一次大佬跟大嫂吵架,大佬都是又怒又跳,又颓又丧,这次居然这么平静?这肯定是伤大了啊 !小三子究竟说了什么话?还吃了熊心豹子胆将大佬赶出家门?真是不怕菊花万人捅啊! 思及此,她又十分悚然地想去了另外一个方向:话说回来,小三子把大佬吃得这么死死的,真的是下面那个?难道说他…… “你在乱想些什么?”夏六一咽下一口面包,道,“把你那一脸八卦收回去。” “咳。”崔东东忙不迭重新整理了一番表情。 “他俩跟你说了?”夏六一示意门外。 “没没没……咳,他们只是关心你,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夏六一道,“吵了几句而已,难道我还能拿把刀去剁了他?” 虽然他神色如常,语气平静。但崔东东却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睛和“拿刀剁他”这个稍微有一点点冲动的提议上面察觉到了他的极度心伤与失落。她走到老板椅前,一屁股坐上扶手,揽着夏六一的脖子,把他脑袋拉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好啦,别太伤心了。小三子不管说了什么难听话,都是出于关心你。你没见过他之前在这间办公室里朝我撒泼的狠样,我看他是爱你爱得发了疯。你给他点时间静一静,他会想通的。” 夏六一在她胳膊弯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对他坦白一切,他是想不通的。但我不能对他坦白,那不仅会阻碍我的计划,也会让他陷入危险。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两全的办法。” 他顿了一顿,神色黯淡地叹息道,“分开一阵也好,跟我这种人在一起,他太辛苦了。我理解他,我心疼他,但我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眼中染上一丝悲戚的痛意,抬头看向崔东东,“他们害死了青龙和小满,我没有办法停下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崔东东的眼睛里也带了痛意,她将夏六一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我明白。” 夏六一在她肩上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先前镇定的神色。拍了拍崔东东的手臂表示多谢,他直起身道,“说正事吧。秦皓和医生还在泰国,你派人过去将他们接回来。小马走了,他的位置……我想让秦皓代替。” “他刚入帮不久就做‘红棍’?我担心弟兄们有话说。” “秦皓管场子的能力和他的身手大家都清楚,况且他在泰国为我挡了一枪,拼死护我出山,于情于理都该他上位。不用给他像小马那么大的实权,只给他个‘红棍’的名分,将小马以前的事务分成三份,秦皓一份,乌鸡和虎头各分一份。 ” “乌鸡”和“虎头”都是帮会里这两年新起的小辈,是夏六一和崔东东着力培养的社团中层干部。他这样的分权虽然偏心于新来的秦皓,但也算合情合理,况且自从夏六一担任龙头,骁骑堂内不再论资排辈,向来凭的是谁有能耐谁话事,以秦皓的能力,就算其他弟兄们一开始对这样的安排有所微词,在秦皓接手管理、令大家拿到切实的利益后也应该足以服众,所以崔东东没有再作反对。 “你在泰国的时候让我密切监视元叔,现在拿他怎么办?”她问。 “他现在在哪儿?” “这几天跟几个小老婆在他大屿山的老屋里打麻将。” “他是大长老,不能消失得不明不白,给他做个‘局’。” …… 两日之后,骁骑堂资历最高、曾经最有监督与话事权、如今在家赋闲养老的“大长老”元叔,受副堂主崔东东的私下孝敬,获赠一张豪华游轮的vip票,凭此在第二天清晨登上了一艘驶往公海的赌船,结果在船上一口气输光了几百万的棺材本,据说在绝望之下投了海,只留下一封自杀遗书和足以证明身份的衣物、证件。 当天深夜时分,捆成粽子的他被从货船集装箱里抬出,被塞进轿车后车厢,运到了一处偏僻的废弃工厂。 …… 也就是这一天深夜,何初三在赶走了大佬、没有保镖跟随、得以自由地四处奔波调查两日后,将自己关在家中,仔细梳理了这几天调查所得的信息,然后凭记忆拨打了一个电话。 “喂?陆sir?我是何初三,想跟你见面谈谈。” …… 元叔被人从后车厢中抬出,一路拖拽进了工厂。这位在江湖上混迹了一辈子、满以为自己有幸全身而退安享晚年的大长老,至今不明白自己得罪了何人、为何被绑架,犹在一边挣扎一边从被堵住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叫骂。 他被扔在了厂房中央的空地中,拖拽他的几个马仔迅速地离去。四周一片诡异的安静,他惊恐地转着脑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这里暗无天日,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腐臭气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十年,他明白那是什么气味,这让他筛糠一般地颤抖了起:见过了那么多生生死死,这一日,终于轮到他自己了。 场中“噔!”一声重响,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到他的脸上。他不堪地别过头去,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他眯缝着眼睛努力去 看,看到了停在他面前的夏六一和崔东东。他惊讶地瞪大眼,从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声。 夏六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蹲下腰去,扯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夏六一暗哑的声音里压抑了许多深重的情绪,看似平静地道,“你年纪大了,给自己留点脸面,不要逼我动手,自己说吧。” 元叔竭力仰起脑袋看他,仍是一脸愕然与茫然,“小,小六?你要我说什么?你绑我来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六一摸出一张照片,轻轻摆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见过么?” 元叔的神情在见到照片的一瞬间变了。 “这,这……” “这是我杀死金弥勒之前他给我的。” “你,你居然杀死了金弥勒?”元叔面上血色全无。 夏六一见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青龙的死你也有份。他当年从龙头账册中发现了这张照片,觉得他父亲的死有蹊跷,于是拿这张照片来问你,你却通知了金弥勒,还怂恿许应篡位,最后三刀六洞灭了许应的口。” 元叔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却还想垂死挣扎地抵赖,“不,不是这样,小六,你听我说……” “嘘,嘘,”夏六一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他的嘴唇,像哄孩子一样平静地道,“你今天是走不出这里了,但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手里,不想让她们给你殉葬,就一句废话都别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照片上除了郝威和金弥勒之外的另一个人是谁,跟青龙的死有什么关系?你回忆清楚,慢慢说。这里面有一些事我是知情的,你每说错了一件事,我就砍你老婆孩子一只手脚。” 第七十一章 抽了你的虎筋 元叔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将当年往事从实道来—— “照片上的人叫‘阿杰’,是郝威的结拜兄弟。郝威年轻时去过金三角,救过一个外号叫‘king’的泰国人,就是现在的金弥勒。后来郝威回到香港行走江湖,十几年后已经在道上闯出了一些名头,我和老葛、老裘、段亲王都是他的手下弟兄。1973年的时候,金弥勒因为部队哗变逃到香港,投奔郝威,他俩又结识了一位人称‘阿杰’的探长,三人结拜为金兰兄弟。当时为了纪念,拍下这张照片,每人留存了一份。” “那时郝威在道上出了名的‘三不做’:拐卖妇女不做,贩卖‘白面’不做,杀人不做。讲原则的后果就是当时我们出了名的穷。1974年初,郝威的老婆得了一场重病,急需钱动手术,郝威走投无路,金弥勒和阿杰就怂恿他抢劫银行。这件事只有我知情,我也想参加,但郝威不让我加入,说我老婆马上就要生孩子,万一出事没人照顾,不能趟这滩浑水。后来有阿杰作掩护,他们三人成功抢出一大笔钱,但阿杰和金弥勒却杀了一个差佬灭口。郝威不满他们杀人的事,分钱后约定各走各道。金弥勒回了泰国,阿杰继续做探长,郝威则带着我们创立了骁骑堂。可惜他老婆动了手术不久还是死了。” “过了几年,金弥勒为救金三角的大毒枭坤张而断了腿,坤张为了报答他,允许他代理自己在亚太区的‘白面’交易。金弥勒派人到香港找郝威,想让骁骑堂作为他在香港的下线,分销‘白面’。郝威不愿意。金弥勒就找到我,想杀了郝威,支持我做龙头。” “当时道上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一个叫‘老掌柜’的大探长,据说被他看好的帮派都会大红大发,他看不上眼的帮派就会遭到警方的重点打击。老掌柜当时也派人向我传达了意思,要我杀了郝威,支持我做龙头。我一直以来都怀疑老掌柜就是当年的阿杰,金弥勒那时可能也是找到了他,得到了他的支持。” “但是郝威在帮里人人敬重,我不敢、也没找到机会对他下手。是老掌柜和金弥勒派人暗杀了他,伪造成交通意外。郝威死后,话事人开会选新龙头,我不想站出来选龙头,怕大家看出我心有鬼,再说我和其他长老谁也不服谁,他们肯定也会反对我。后来我们一致推举了‘太子’青龙作傀儡。青龙当时还年轻,需要我们几个老家伙的势力站稳脚跟,有什么事也都会来问我们意见。长老中他最信任我,我就劝他和他老爸的‘结拜兄弟’金弥勒合作。青龙同意了,我们开始卖‘白面’,开鸡窦 和赌档,又通过探长们向老掌柜上贡,骁骑堂越来越发达……” “四年前,青龙从账册的夹层中发现了这张旧照片。他认出上面那个‘king’就是金弥勒,又查出‘杰’竟然是现在的警务副处长谢英杰。他怀疑他父亲的死并不简单,找我求证……以青龙的实力不可能斗得过老掌柜和金弥勒!找他们报仇没有好下场,加上当时他已经有了‘洗白’骁骑堂的打算,我不愿意见到骁骑堂毁在他手里!我就通知了金弥勒,还找华探长通知了老掌柜,老掌柜指示华探长杀掉青龙,金弥勒也派来了杀手……” “但青龙平时防备很深,金弥勒的杀手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我知道许应那几年对青龙不满,有篡位的意思,我就怂恿他坐大,我只是提点了几句而已,是他自己生了反心!他又得到了肥七和华探长的支持,后来青龙就被他们杀了……” …… 何初三将车停在了路边。空无一人的街道对面是一座墓园的大门,门内的小道幽森空旷,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通向墓园深处。小道两边,一排一排的石塑天使站立在墓碑高处,安静地目睹何初三步步走来。 何初三沿小道尽头的石阶而上,停在了山坡上一处墓碑前。陆光明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墓碑照片上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庞。墓是双人墓,另一张墓碑照上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子。 何初三看到了墓碑上的姓名:陆勇和陆梁小燕。 他的调查和推测没有错——这就是陆光明对骁骑堂穷追不舍的原因。 “他们是你的父母?”何初三道。 陆光明看着墓碑,“我父亲是一名警察,我六岁的时候,他在一起银行大劫案中殉职。我母亲积郁成疾,不久后去世了。” “节哀。”何初三道。 “节哀没有用,”陆光明道,“只有查出真相,才能令沉冤得雪。” 他转过头看向何初三,面上并没有初见时的笑容,“你说你有一张照片要给我看?” 何初三从公文包中抽出那张翻拍的照片,递给陆光明。陆光明用手电筒一照,面色一震。 “我见过它,”他颤声道,“几年前有人拿着一张同样的照片来询问过我。不久后,那人被害死,那张照片也随之消失了。” 他突然戒备地看向何初三,“你从哪儿找到这张照片?这张照片背后是什么样?” 何初三又抽出一张翻拍的照片背 面,写有“金兰之交”等字的那面,递给了他。 陆光明接了过去,沉思了一会儿,“这不是我见过的那张,我见过的那张背后这段字被涂黑了。” “你从哪儿找到的?”他捏紧了那张照片,又问。 “从夏六一那里,”何初三坦诚地道,“这张照片似乎与骁骑堂前任龙头大佬青龙之死有关系,夏六一很看重它。陆sir,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 陆光明指着照片左边第一名青年道,“骁骑堂的第一任龙头郝威,是你刚才说的青龙的父亲。”又指着中间那名泰族青年道,“这人我没有查出身份,应当是个外国人,在香港逗留的时间不长。” 他指向第三名青年,恨意更甚,“这是我父亲当年的长官,在银行劫案中负伤。我父亲下葬的时候,他来过灵堂敬香。” 何初三又从公文包中抽出了一沓资料,第一页的剪报照片中可见一个容貌威严、身穿警服、军衔甚高的中年男人。 “那你能不能确认他就是这个人?”何初三道,“现任警务副处长——谢英杰?” “当然能确认,”陆光明语带阴狠,“别说是他老了,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他在那起银行劫案中‘英勇负伤’,后被调入o记,积极扫除黑社会组织、屡立奇功,节节高升,最后坐上了警务副处长的宝座,明年就要光荣退休。” 话毕,他狐疑道:“是夏六一让你来找我的?” 何初三摇了摇头,“夏六一并不知情,你调查过他,应该知道他的性子,他绝不可能跟廉署合作,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这张照片是我从他那里偷拍的,我调查照片中的三人,发现他们似乎与你父亲的死有关。我想这张照片应该对你很重要,所以才约你出来。陆sir,实不相瞒,你之前猜得没错,我跟夏六一确实是恋人关系……” 他知道陆光明这样的人顾虑深重,所以索性全盘坦白,以获得陆光明的信任。他将照片的得来、他与夏六一之间的争执、他的调查结果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只略去了夏六一在泰国受伤养伤之事,只说夏六一莫名地消失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去了哪儿、后来又回来了。 “……我很在意他,不想他走上不归路,但他却对我处处隐瞒。这张照片似乎牵扯到青龙之死与一段很重要的往事,夏六一不肯告诉我,我却很想知道。” 陆光明道,“这件事本来不关你事,想必你也猜得到其中的凶险。即 使这样,你仍想知道?夏六一对你这么重要?” 何初三诚恳地看着他,“陆sir,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是为了跟夏六一同流合污才跟他在一起。他不是一个清白的人,但我却自私地希望我还能救他。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这件事的原委。我想我们俩可以做一笔新交易——你告诉我有关这张照片的事,以及你为什么要找骁骑堂的龙头账册,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陆光明盯着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眯着眼笑了,“何先生也是个有趣的人。” “好,告诉你也无妨。”他坦白地道。 “当年我父母死后,我被送到福利院。当时有一位义工叫jacky,他从中学起就来福利院帮手,一直很关照我。他知道我父亲的事,对他的死因一直有所怀疑。他大学毕业后进入廉政公署,开始暗中调查我父亲那起银行劫案,也调查谢英杰的贪污受贿事实。他渐渐发现在谢英杰的升官之路上每一次捣毁三合会犯罪集团的重大案件,都伴随着黑道势力的一次洗牌,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但他找不到任何谢英杰贪污受贿、操纵黑白的实际证据。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从谢英杰的儿子——当时刚刚加入重案组的谢家华身上下手。他开始接近谢家华……” “有一天,他拿着一张同样的照片来找我,问我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我认出了谢英杰。他告诉这张照片是他在谢英杰家中找到的,照片上其中一个人是三合会组织‘骁骑堂’的龙头大佬郝威,已经在几年前的一起离奇车祸中死亡。他怀疑郝威和照片中的外国人就是当年银行大劫案的劫匪,而谢英杰是掩护他们的内应。我父亲可能是发现了谢英杰与他们合作的内幕,而遭到灭口。他还告诉我黑道上有一个背后操盘的人被称为‘老掌柜’,他怀疑谢英杰就是老掌柜。他安慰我,说他一定会找到证据,让真相大白。” “但仅仅几天之后,jacky就被人关在工厂冷冻间,活活冻死……凶手至今没有找到。我见过jacky的遗物,其中没有那张照片,一定是被人拿走或者销毁了。他的死一定与谢英杰有关!” “我发誓要找出我父亲和jacky之死的真相,替他们报仇,我要亲手逮捕谢英杰,揭露他的真面目,让他身败名裂,血债血偿!几年之后,我考入廉署,继续调查谢英杰。但是这个老狐狸多年来行事相当谨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有跟‘老掌柜’有关的事,都是由一个叫‘华探长’的人代他出面,我开始深入 调查华探长,就在我将要找到一些眉目的时候,华探长在黑帮争斗中死去——据说跟夏六一与肥七的争斗有关——‘老掌柜’的踪迹也从此断了。” “我开始将目标转向了骁骑堂和夏六一。我查到骁骑堂有一本代代相传的龙头‘账册’,如果那本账册上的记载始于郝威创立骁骑堂之时,那么上面很有可能会有当年谢英杰与郝威勾结的证据……” …… 废弃厂房中。 元叔长篇大论地说完过往,喉咙早已沙哑,瘫软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旧照片,眼泪顺着眼角深邃的皱纹蜿蜒而下,在死亡的逼近下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与悔恨。 “你跟老掌柜有没有直接的联系?”夏六一问他。 元叔摇了摇头,“他的身份隐秘,不屑于跟我这种小角色来往。我虽然猜测他就是谢英杰,但只能通过华探长通知他。后来华探长死了,我也就攀不上他了。” 夏六一弯腰将那张照片捡了起来,看着上面谢英杰的面容——难怪他觉得似曾相识,这人的面相跟o记的谢家华有七成相似,谢家华又听说有个警务副处长老爸,二人想必是父子无疑。 不知道那位正义感爆仓的高级督察知道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老掌柜’就是他老爸时,会作何感想?真是天大的讽刺。——夏六一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他这时回想起许应临死前看向元叔的怪异眼神、附在他耳边的那句“我要你永远不知道青龙怎么死的”,彻底明白了——许应当时已经猜到是元叔在背后搞鬼,元叔利用许应杀死青龙,而后又理所应当地“清理门户”、扶植更年轻势薄、更易操控的他上位,许应空忙一场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心中如何不恨?不过许应对他的恨,想必更甚于元叔,既知自己必死无疑,就索性闭口不言,要他永远活在无知与仇恨之中。 但许应不会料到,元叔也没有料到,年轻势薄的他以海绵膨胀般的速度成长了起来,短短几年间就将长老们的势力扫除殆尽,并且查出了真相,将元叔绑上了断头台!元叔、华探长、金弥勒、老掌柜,这群王八蛋躲在许应之后、互相勾结害死了青龙和小满,然后心安理得地利用着他,享受着他拱手奉上的利润,看着他一无所知地孝敬他们、为他们赚钱,心中想必充满了嘲讽!然而苍天有眼,现在已是他们一一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夏六一强压住呼吸,按捺住心绪的起伏,收起了那张照片,低头瞟向元叔,“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元叔灰黄凹陷的眼窝里满是乞求,“小六,求你,放过我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夏六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漠然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你放过青龙的家人了吗?” 元叔的眼睛一瞬间充满了灭顶的绝望!他徒劳地张嘴还要说什么,夏六一抬手就是一枪!血花四溅! “砰——!” …… “砰——!” 一声惊响响彻在墓园中!正在交谈的两人赶紧弯腰躲避!何初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发现只是附近的一支路灯爆了灯管,而陆光明竟然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被洒了一头一肩的琐碎尘灰。 两人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有别的危险,于是都站直了身。何初三道,“谢谢你刚才奋不顾身,陆sir。” 陆光明被这乌龙的一吓,刚才叙述时的冷肃心情去了大半,自己也觉得好笑,“保护市民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或者因为上次见面时我表现得太差,让何先生质疑我的职业道德?” “陆sir的职业道德没有问题,当时的演技倒是有些夸张。要是我那时答应跟你交易,你真的会告诉我警方卧底的资料?” “会给你一份假的。”陆光明莞尔一笑。 何初三也笑了起来,“果然。” “我演技真的不好?”陆光明低声自语,并且在心里加了一句:但他怎么次次都信? “陆sir,”何初三正色道,“你刚才提到青龙的父亲郝威是在‘离奇车祸’中死亡?” “我调查过那起事故,肇事司机在撞死郝威之后也畏罪‘自杀’,很可能是被人雇佣杀死郝威后被灭口。” “这么说来,你父亲、你的朋友jacky、郝威,凡是有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人都死于非命……”何初三沉吟,“在你看来,青龙之死会不会也跟照片上的两人有关?” “这个我也有所怀疑。一方面青龙是郝威的儿子,也许因为发现父亲之死的真相后被清除;另一方面,我怀疑老掌柜利用青龙之死,对香港的黑道势力重新进行了一次洗牌:在青龙死之前,黑道上一直是和氏宗族一家独大,没有其他帮派敢与他们争胜,这种垄断的局势对老掌柜来说十分不利,和氏越强盛,越容易脱出他的掌控,他需要扶植另一股势力与和氏相平衡。 青龙这个人保守谨慎,他领导下的骁骑堂一直与和氏诸派井水不犯河 水。但自从夏六一做了龙头,他性格放纵不羁、胆大妄为,对和氏诸派根本不留情面,积极扩张,老掌柜很可能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趁机暗中扶持。这几年来,骁骑堂作为一支新兴势力迅速崛起,沙家帮、和兴盛等等帮派先后散场,骁骑堂与和义社形成互相制约的均衡之势——我怀疑这一切正是老掌柜暗中操盘的结果。” 何初三垂下眼去,沉思良久。脑中一切记忆与线索串联了起来。他明白了青龙死亡背后暗藏的玄机,明白了夏六一噩梦中的那一句“我要杀了他们,为你报仇”。照片上的人,正是害死青龙父子的凶手。如果夏六一在泰国冒着生命危险、付出巨大的代价是为了除掉那个泰族人,那么他回到香港后,很有可能想要接着除掉谢英杰。 然而杀死一位警务副处长何其困难?需要付出何其巨大的代价?后果何其严重?——这些问题,为了给青龙复仇,夏六一一定是不管不顾的!这个愚昧莽撞、无所顾忌的黑社会,会不会甚至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决心? 一股寒气顺着何初三的脊椎蔓延,冲上了他的大脑。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你不是不拿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么?那么我就抽了你的虎筋,拔了你的虎牙!我来替你除掉你的猎物! 他强压住心神的动荡,镇定地开口道,“陆sir,谢谢你的坦诚相告。我了解你的目的,不过我想你走错了方向。即使真的存在你所说的那本龙头账册,账册上面真的记载了谢英杰与郝威的交易,郝威也早已身死,死无对证,仅凭一本记录,法庭上想必很难采信。” 他看着陆光明,黑水潭一般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星点光芒,“想让谢英杰身败名裂、血债血偿,我有别的方法。” 第七十二章 R3 X 61 forever 元叔的尸体瘫在地上,汩汩的血流渐成水泊。夏六一收了枪,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面无表情开口道,“叫信得过的人来处理,这事在帮内绝对保密。” “他家里人也一并处理了?”崔东东问。 夏六一动作一顿,转过头瞪她一眼,“关他们屁事?吓唬吓唬这老扑街,你还当真了?” 崔东东耸了耸肩,“我哪知道你要不要当真?万一你想拿他女儿肚子里的小孙子煮煲仔饭,我还不是只能狠下心来帮你生火磨刀!” 夏六一又一记眼刀杀来,崔东东笑嘻嘻地抬起双臂比了个十字挡刀,“开玩笑啦,boss!” …… 夏六一与崔东东一起回到总公司办公室,两人狼狈为奸,叽叽咕咕,一口气熬到了天亮,制定了一套复仇大计——这套大计相当简单粗暴:以那张照片为诱饵,通过乔爷牵线,诱使老掌柜现身亲自见面,一旦发现老掌柜的真身或者确定老掌柜就是谢英杰,就制造机会对其下手。 凌晨时分,他告别崔东东,归了自己那栋孤苦伶仃的村屋。 躺在二楼冷冷清清的卧室里,他翻来覆去,无法成眠。脑中各式各样的人影不断浮动,一会儿是青龙,一会儿是小满,一会儿是许应,一会儿是金弥勒,一会儿又是谢英杰…… 但最后一切画面却汇作何初三失望而冷漠的面容,何初三开了口:“你走吧。” 夏六一叹息着,抬起手臂挡住了脸。 说是说“制造机会”,如果老掌柜真的是谢英杰,或者是另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要怎么制造机会才能接近对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杀了对方?如果在这个过程里他再度受伤,何初三会有多难过、多失望?就算事成,死了一个警务副处长,警方的反应会有多大?如果他事发被捕,甚至如果他死了,何初三该多伤心,多绝望?——他想到那样的何初三,心里就一阵绞痛。 他翻过身去,将脑袋拱进枕头下面,发出了一声更加悠长而苦恼的叹息。 …… 第二天一大早,来换班的阿南接到大佬召唤,探头探脑地进了大佬的卧室。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大佬靠在床头,半张脸都是枕头压出的痕迹,头发乱糟糟的,面黑目赤地抽着烟。 “今天开始派人去跟着何先生。” 阿南愣了一下,“可是何先生不是不让?”他当时在门外可是亲耳听到大嫂让大佬把保镖都带走啊 。 夏六一虎目一瞪,“他妈的他说不让就不让?!他是大佬还是我是大佬?!跟着他!汇报他24小时的行踪!” 阿南犹豫了又犹豫,心眼很实地劝大佬,“大佬啊,不然你直接去找何先生聊一聊?何先生他非常非常在乎你,就是心里有一些小小的不高兴,你哄一哄他,给他个台阶下。” “我给他个屁!”夏六一冷酷地说,“他有种一辈子别来找我!” 阿南听听他这番强硬的说辞,再看看他这副潦倒的尊容,内心十分想笑,然而十分珍惜生命地竭力憋住了。 “是,我马上去安排。”他努力正色说。 他转身要走,却被夏六一唤住。夏六一蹙着眉头吩咐他,“让他们提起精神,千万别被发现。” “是!” 夏六一虽然想何初三想得挠心挠肺,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渴望着扑街仔,但其实心里并不特别期望马上复合——他还有老掌柜要料理,现在还不是时候将何初三重新卷进来——但不快点将何初三拽回来,他又很担心扑街仔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当真跟他分了手。 他患得患失,心中充满濒临失恋的忐忑与酸涩,愈发觉得恋爱这东西真他妈太可怕了。 …… 保镖们在阿南的安排下暗中监视,不对,暗中保护起了大嫂。当值者每天给阿南打来三个电话,汇报大嫂的行踪,分别是:“何先生在上班。”“何先生在上班。”“何先生在上班。” 夏六一旁听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发了飙,“他妈的他天天都在上班?!他睡在公司啊?!” “何先生睡在公司。” 夏六一痛心疾首地拍了一把桌子,“他妈的工作狂!他阿爸呢?也不管管他?他不是有个妹妹?他后妈呢?!就没谁管管他?!” 过了一天是周五,当值者兢兢业业地汇报:“何先生只工作了一上午,下午出街陪他父亲、母亲和妹妹逛街。” 夏六一听后松了一口气,觉得扑街仔这失恋期总算有一天活出了个人样,稍稍放心,挥挥手让阿南带着电话滚蛋。 他叉着腰站在卧室里,四顾满屋的衣服、袜子、烟盒、酒瓶,一片狼藉,满目邋遢,突然发觉自己活得也很没个人样,于是又提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让阿南找人来打扫房间。 “去买一包面条回来,”他又嘱咐阿毛,“还有鸡蛋,菜心。” 阿毛不明所以地领命而去,开车去附近菜市买回一份面条、一篮鸡蛋和一大袋菜心。二十分钟之后,他跟阿南一起呆站在厨房门口,满心惊悚地围观大佬亲手煮面。 大佬中邪了?阿毛用眼神与阿南沟通。 失恋了,需要发泄。阿南回以了然的眼神。 “你们两个站门口发什么呆?!”大佬开始咆哮,并且动手大力拍打灶台,“这火怎么生不了?!” “是!大佬!我们来了!”“大佬小心!这个不需要用打火机点的……”“大佬,这个塑料盆不能煮……”“大佬,鸡蛋好像要先敲开……”“大佬,我听我阿妈说,要先洗菜……” 三个大男人在厨房里笨手笨脚捣鼓了半个钟头,最后端出来一锅焦褐色的迷之汤汁:上层漂浮着灰白色的泡沫、仿似蛋花的白絮,用汤勺捞一捞,能捞出一缕一缕彻底煮蔫的菜叶,以及烂成糊状的面条。 夏六一寒着脸,看着这锅黑面糊,一把狠狠摔了汤勺。 阿南、阿毛掩面而退,伺机想溜。 “跑什么跑?”夏六一道,他连揍人的心思都没有了,满心沮丧,“打电话叫外卖,再买一箱啤酒。” …… 初春的午后,阳光和煦,夏大佬抱着啤酒瓶蹲在自家村屋门外草地上发呆。何初三很久以前种在这里的狗尾巴草,倔强而顽强,无需任何人的照顾,已经长成了葱葱郁郁的一大片,夏六一随手揪扯下了一截毛蓬蓬的狗尾巴,盘在手里来回撸着。 他想起何初三的那句:“你真是缺人管。” 没人管他,他连一口自家煮的热汤面都吃不了。 夏六一惆怅地将狗尾巴草拍在胸口,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了草丛中。 既然享受不了一丁点的家庭温暖,唯有做正事要紧。他提高嗓门,无精打采地在草丛中发出了指令,“阿南……” “是!大佬!” “打电话给乔爷……晚上我请他吃饭……” “是!大佬!” …… 正陪着父母和欣欣逛街的何初三,突然接连打了一串喷嚏。 欣欣往前一扑,挂在他臂弯上,乐道,“阿哥,据说打喷嚏是说明有人想你,一个‘想’,两个‘念’,要是连续打了三个以上……” “说明可能我感冒了,”何初三推开她的额头,“ 离我远点,小心传染。” “阿三,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吴妈关怀道。 “你不舒服就回去休息,有我陪着她们俩逛。”何阿爸道。 “不要紧,”何初三笑着说,“我想跟一家人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再逛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尖东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吧?” “好哇!好哇!我要吃龙虾!”欣欣一蹦而起,一手揽着何初三一手揽着阿妈。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往前去了。 …… 一个钟头之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西餐厅内,听欣欣叽叽喳喳地描述她在艺术学校里的见闻。侍应生端上了奶油蘑菇汤,何初三拿起锃亮的汤勺,向后照了照,看到了已经在街上跟随了他们一整天的两位保镖的身影。 看来他这一招欲擒故纵使得不错,夏六一已经憋不住了,再晾上一阵子,说不定还会主动上门来低头认错。 他不动声色地将汤勺浸入碗中,心里虽然有一点小小的欣慰,但却并没有办法提起精神来吃喝——只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头脑昏沉,并且反胃。 …… 与此同时,一艘游艇漂浮在夕阳西下的蔚蓝海面,随着海波微微荡漾。甲板上歌舞喧闹,几个身穿比基尼的靓模正在激烈的鼓点声中互相抚摸蹭偎,舞姿妖媚十足。她们兵分两路,分别向沙发上的两位大佬抛着媚眼,跳着跳着,就大胆地骑上了大佬们的腿。 夏六一漫不经心地喝着杯中的红酒,看似随意地推了怀中靓模一把。靓模差点跌下地去,十分有眼色地领会了大佬的意思,只坐在他膝盖上扭动着做做样子,没有敢再进一步与他亲近。 沙发另一头的乔爷左拥右抱,一会儿又亲又摸,一会儿又要靓模们嘴对嘴地喂酒。他看出夏六一心不在焉,大声地打趣道,“怎么了?自家夜总会的靓女睡腻了?下次到我那里去挑挑?” 夏六一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昨晚睡了对双胞胎,他妈的个个坐地吸土!老子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哈哈哈!双刀老弟,原来好货你都留着自己用!” “好货当然要跟乔兄分享!本来今天想带给乔兄过过眼,只可惜她俩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乔爷心领神会,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昨晚其实孤苦伶仃地坐在床上抽了一整夜烟的夏六一也笑,一边笑一边挥了挥手将坐在膝盖上的靓模赶走了,“ 去,让他们上菜。” 他回过头来又对乔爷道,“待会儿试试我这儿大厨新研制的鹅肝酱,晚上再到舱里试试那张从巴西买回来的电动床?让靓女们陪你玩玩‘电动游戏’!” “哈哈哈!夏双刀,还是你会过日子!”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 一家人用完餐,欣欣还有兴致再上街去逛逛,何初三却是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面色愈发憔悴。吴妈担心他身体,想让他先回去休息。何阿爸提议全家人一起将何初三送回家去,顺便在何初三屋里坐坐——自打何初三租了尖沙咀的那一处房子,阿爸还没去看过呢! 何初三微露迟疑,但见全家人都兴致勃勃,便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跟着何初三回了他的小家。欣欣是来过这里的,所以熟门熟路地走到沙发前,动手帮她阿哥收捡摊在茶几和沙发上的一些工作资料,请阿爸阿妈就座。 “哇,上面都有灰了!阿哥你多久没收拾过啦?!” “这几天忙,睡在公司。”何初三道,并且因此挨了阿爸阿妈几句批评。他一边笑着说没事,一边强撑起精神进厨房为大家烧水泡茶。弯腰点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不知只是因为这段时间睡眠不足,还是因为真的生病了。 “我来吧,阿哥。”欣欣钻进厨房,“你去休息会儿吧。” 何初三在她发顶摸了摸,觉得她懂事不少,颇感欣慰。他走出厨房,发现他那一生辛勤的阿爸阿妈简直闲不下来——阿妈在替他收收捡捡,阿爸则端起扫帚打扫起地面来。 “阿爸阿妈,快坐下吧,我自己来。” “跟你阿爸客气什么!你不舒服就坐着休息!”何阿爸豪迈地一掌将他按回了沙发上。吴妈则走去了卧室,“阿三啊,我帮你拿件衣服披上,你怕是着凉了。” 衣柜?何初三赶紧回头,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吴妈这时已经拉开了衣柜,见到里面密密麻麻的男士服装,动作一顿。何初三心头一紧,但吴妈却面色如常,取了一件外套出来,披在他身上,“快穿上吧。” 她遮掩地笑了笑,“换个大衣柜吧,你的衣服都挂不下了。” 因为那个小小的单人衣柜里装的是他和夏六一两个人的衣服。何初三知道上次婚礼时她也许就发现了端倪,有些担忧地看向她。吴妈温和地冲他又笑了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拍了拍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她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告诉阿爸,也对,阿爸要是知道,早就提棍找上门来了。何初三心中暗松一口气,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 “老何啊,你坐下,我来扫。”吴妈又去关怀何阿爸。何阿爸老当益壮地一挥扫帚,“不用!你别管,你陪阿三看会儿电视!欣欣,给你阿爸烧口茶喝!” “正在烧啦,阿爸!” 吴妈陪何初三坐在沙发上,和声细语地关怀他,“阿三,最近过得好吗?” “嗯,还好。” “你工作辛苦,要是有人陪伴照顾你,阿爸阿妈也放心一些。”吴妈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地说道。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弯腰扫地的何阿爸,轻拍了拍何初三的手背,低声道,“阿三,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把你当亲儿子看。我的儿子,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儿孙满堂,只求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只要他觉得幸福,我就心安了。” 何初三此生从未受到过母爱的关怀。这段日子里他心中狂风骤雨,再是心性坚强,其实也十分煎熬,而这些煎熬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不敢展露出一丝一毫。吴妈的关切和理解像久旱甘霖,令他霎时眼眶微热。他什么都不能向吴妈说,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吴妈没想到自己几句话就将这位聪明能干的大儿子给说出了泪光,十分惊讶。赶紧拍了拍何初三的肩安抚他,又替他遮挡着何阿爸,抽纸巾给他擦了擦眼睛。 何初三快速地调整了情绪,低声道,“谢谢妈。” “别这么说,阿妈也没能为你做什么。你懂事又独立,阿爸阿妈放心,”吴妈说,“欣欣应该多向你学习。” “欣欣很好,她已经很懂事了……” 两母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欣欣端了茶水出来,“你们说什么呀?这么开心。阿爸,来喝茶。” “就来!”何阿爸一边乐呵,一边最后扫了两帚。突然动作一顿,他见到窗边橱柜的缝隙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他弯下腰去,一边努力伸手将它掏了出来,一边乐道,“来来来,看我捡到了什么好东西?” 话毕,一枚耀眼夺目的大钻戒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何初三面色一变。 “怎么是颗戒指?”何阿爸狐疑道,“阿三,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随地乱扔?” 在阿爸面前何初三的演技一向沦为负值,猝不及防加上做贼心虚,结巴道,“ 我,我没有,不是我的,大概是房东或者上任房客……” “里面好像刻了什么字,”何阿爸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对着灯光一照,刚要看清,何初三冲上来一把将钻戒抢在了手里。 “你干什么?”何阿爸疑心顿起! “别人的东西还是别看了,我明天拿去还给房东。”何初三向后退道。 “站住!”何阿爸一声大喝,“何阿三!你从小抬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有什么鬼心思当你阿爸看不出来吗?!这颗戒指有什么鬼名堂?拿给我看看!” 他冲将上来,一把抢回戒指,何初三还欲阻拦,被何阿爸一眼瞪了回去!何阿爸将那戒指朝天一举,眯缝起眼睛,只见钻戒内圈赫然刻着一行字—— r3x61forever 何阿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就算他看不懂后面那串英文单词,前面的r3和61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r3当然就是何阿三,61……难道还能有别的六一吗?! 何阿爸老而不朽的脑子里电光石火——何初三这几年来那些藏头藏尾的恋爱行为,始终不肯牵到他面前来的富家千金,来他家过春节的夏六一,婚礼上街坊邻居的传闻以及何初三鬼鬼祟祟又乐而忘形的行为…… 何阿爸心头一紧,一把推开何初三,冲到玄关拉开鞋柜——果然见到成双的夏、冬拖鞋,还有几双明显不是何初三风格的男士皮鞋。再冲进卧室拉开衣柜一看——密密麻麻的男士服装,随便拉扯出两件,一看那骚包又张扬的风格就是夏六一的标配。 何阿爸眼前一阵发黑! 儿子是他养大的,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就算他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出自己儿子的恋爱对象居然会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帮会大佬! 这是已经同居了多长时间?!连钻戒都有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码起袖子冲出卧室直奔何初三,欣欣和吴妈扑上来拉住他。他扭头瞪向二人,只见她们二人虽然尴尬担忧,但分明一点惊讶都没有! “你们早就知道?!”他冲欣欣和吴妈吼道。 “阿,阿爸,你先冷静一下,”欣欣紧张道,“你别气啊,你心脑血管不好。” “是啊,孩子可以解释的,你先坐下,坐下慢慢说。”吴妈也颤颤巍巍地劝道。 何阿爸隔着她们瞪向满面苍白的何初三,“衰仔!你给我解释清楚!” 何初三惨白无力地张了张嘴,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解释?他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往地上一跪——把这事给跪实了。 何阿爸目呲欲裂,将戒指一扔,甩开吴妈和欣欣,操起扫帚就往何初三身上招呼! 第七十三章 我太累了 何初三跪在地上不闪不躲地挨打。他从小异于常人的懂事,何阿爸又讲求教育之道,这辈子也就揍过他两次而已,上一次还是他断了腿却瞒着阿爸的那次。然而上一次何阿爸抽一杖何初三嚎一声、惨兮兮地撒娇求饶,这一次却任凭何阿爸怎么往死里抽打,他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何阿爸一见他这死不悔改的模样,气更不打一处来!老人家关键时刻一点也不掉链子,脑血栓和心脏病一点没犯,一脚将何初三蹬倒在地,精气十足地将何初三抽了个半死。欣欣和吴妈屡次前来阻拦,都被他大骂大吼地推了开去。 眼见着何初三在棍棒下开始蜷缩起身子呛咳,不知道是痛狠了还是因为感冒、喉咙发炎而喘不过气来,欣欣实在看不下去,哭着扑到何初三身上,“你打吧!你要打死阿哥先打死我吧!” “你让开!”何阿爸对着女儿下不去手。 “阿哥救过我!我把这条命赔给他都可以!”欣欣哭着道,“阿哥说六一哥也救过他,六一哥那么好,他喜欢六一哥有什么不对!你凭什么打他!他跟六一哥在一起,又没伤害过谁!就因为他喜欢六一哥,他就不是你儿子了吗!” 何阿爸被她说得一句也回不上来,眼见何初三惨兮兮地躺在地上,他也打不下去了。他气哼哼地扔开扫帚,转身拉开房门大步而去。吴妈担忧地看了看何初三,叮嘱欣欣留下来照看他,自己也赶紧追着何阿爸去了——怕他心脏病犯,想等他气消一些了再劝劝他。 何初三趴在地上,一阵地天旋地转,胃部抽搐,哇哇地将晚饭全吐了出来。 恍恍惚惚间,他被欣欣扶了起来,走向卧室。然而还未沾床,他就脚下一软跌了下去。 “阿哥!”欣欣吓了一跳。 “我没事,”何初三阖着眼睛轻声说,“阿爸没打要紧的地方,别送我去医院。我很久没睡了,让我睡会儿。” 他头脑昏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向来体魄健康、精气十足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身与心都疲惫到摇摇欲坠。在旁人的眼里他是青年俊杰,是业界精英,是江湖人称的“捞财童子”,年轻多金,聪慧机敏,自信沉稳。然而他并不完美无瑕,并不无坚不摧,并不能轻轻松松地就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间。人前的每一分风光,人后他都付出了无数分的努力。他生于长于蛟龙城寨,生活的无奈与困窘萦绕着他的童年,他见惯了悲苦离分,见惯了坎坷无奈——人活一世, 多少人逃得出苦病灾祸、命途多舛?多少人能够事事如意、势在必得?电影里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主角,现实中谁又能轻易做到?他孑然一身、年轻势薄,想要力挽狂澜、反转乾坤,需要历经多少艰难险阻,付出多少心血拼搏,他心里一清二楚,所以一步一步如履薄冰,不敢轻视,不敢自傲,不敢松懈。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方面暗中调查,辗转布置,奋发工作,为未来的一番大行动而铺陈网络、积攒资本;另一方面还要继续对夏六一的欲擒故纵,吊着对方主动上门求和。日复一日的劳心劳力,精神上的高度紧绷,对夏六一的紧张和牵挂,奔波劳累,压抑失眠,已经将他渐渐掏空……阿爸对他的愤怒与失望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他感到懊悔——悲愤和失落令他连丢失的戒指都忘了捡拾;他感到歉疚——他从来没有想过像这样去刺激和伤害阿爸,就算有一日向阿爸坦白,也会经过充分的准备铺垫,不会是这样被动和仓促;他感到焦虑——夏六一迟迟没有向他求和,他有些摸不准他在夏六一心中究竟重量几何,他怕夏六一一意孤行,在他来不及动手之前就已经踏上不归之路。然而他已经没有心神去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不会停下来,他不会放弃,但他很疲惫,很想歇一歇,哪怕只歇这么一晚。 他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欣欣竭力拖上了床,然后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扶他起来漱了漱口,又将他的外衣外裤脱了,给他背上肩上被打得红肿淤伤的地方涂了些跌打酒,又盖上被子。他耗尽了全部精神,终于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欣欣关上卧室灯,退了出去。她一边在客厅打扫那一室狼藉,一边唉声叹气,内心很替阿哥鸣不平——阿爸凭什么打他?这么好的儿子!喜欢男人也没碍着谁啊! 她一边低声碎碎念地抱怨阿爸,一边打扫整理好房间,一看墙上钟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却迟迟不见她那位大佬阿嫂归家。于是索性翻出何初三的大哥大,想打个电话通知阿嫂快回来。在通话记录那栏翻了一阵,发现何初三这几日都只是跟一些看似同事和客户的人通话而已。她又转到电话簿,翻了半天没看见夏六一的大名,倒是有一个被命名为“kitten”的人在很多天前跟何初三发过讯息,翻开讯息内容一看,是阿嫂无疑。 kitten指的是小猫咪。 “噗……” 欣欣猝不及防地被秀了一脸恩爱,想到她那位英俊潇洒的阿嫂在他阿哥心目中是一只小猫咪,忍不住一边 憋笑一边抖了抖鸡皮疙瘩。 她刚想拨通这个号码,突然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家里茶几上都是灰尘,阿哥说他睡公司好几天了,阿哥十分憔悴,钻戒被扔在了橱柜的缝隙里,这么晚了阿嫂也没有回家,他们的电话联系已经断了好久…… 她心里暗暗一惊,女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人很有可能闹分手了。 既然分手了,为什么刚才不告诉阿爸?好歹也少挨一些打呀! 既然分手了,为什么阿嫂的东西都还在这里?他没有带走吗? 欣欣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索性懒得再想,电话也暂时先不打了——她又不清楚二人间的情况,没准阿哥怪她多事呢。 她披着外套坐在沙发上,准备今晚先在这里应付着睡一晚,等明天天亮了去给阿哥买些感冒药。将电视调到无声,她越看越迷糊,脑袋一点一点地,马上快要睡过去了。 突然外面楼道里传来了电梯门开的叮咚声,紧接着一串脚步声向这边走来,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她猛然警觉,一个激灵跳起来,抓起扫帚跑到门后。来人匆匆开门,正迎上一根大扫帚和欣欣紧张又戒备的脸。 夏六一也是一脸紧张戒备,看见是她,很是疑惑,“欣欣?”。 “六一哥!”欣欣又惊又喜,“你回来啦!” “你们阿爸呢?”夏六一道,如临大敌,探头探脑往屋内张望。 “走了!走了!” 夏六一怀揣着顶撞何阿爸、舍命救阿三的壮烈感而来,一听说不用跟何阿爸正面交锋,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阿三呢?!他怎样了?打伤了没有?” “在里面……”欣欣话没说完,夏六一鞋都没脱就从她旁边挤了进去,眼看客厅没人,急匆匆地去开卧室门。 “嘘,他在睡觉。”欣欣急忙上去拦他,“小声点。” 夏六一小心地开了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去,借着月光去看何初三的睡颜。何初三脸色苍白而憔悴,眉关紧锁,是在梦中也深深忧愁的模样。他一时间心痛如绞,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又怕惊醒何初三,只能硬生生地止住动作。 恍惚而痴恋地看了何初三一会儿,他醒过神来,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他怎样了?”他低声问欣欣,“伤到哪儿了?” “只有些皮外伤,给他涂跌打酒了。不过 他感冒了,精神很差,刚才还吐了。”欣欣道,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蹊跷,“你怎么知道他被打?” 夏六一尴尬道,“咳,我在隔壁布了保镖。” 刚才何阿爸连打带骂,那动静隔着墙都能听见,保镖听着势头不对,赶紧打电话通知了大佬。大佬正漂在海上陪乔爷寻欢作乐,一听大嫂被岳丈暴打,吓得心脏都要蹦下海去,赶紧谎称公司有急事,让几个靓女带乔爷到船舱里玩玩‘电动游戏’,自己另搭了一艘摩托艇,赶了回来。 “你们阿爸为什么打他?”他疑道。何初三向来孝顺懂事、面面俱到,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激得何阿爸暴怒甚至动手的事才对啊。 欣欣往衣兜里一摸,摸出刚才打扫卫生时重新捡到的钻戒,一伸手怼到夏六一眼前,“喏!被阿爸捡到了!” 夏六一瞪大眼睛看着那枚闪耀着熠熠光芒、无比显眼的大钻戒——不是被阿三扔了吗?!扔了以后他没捡回来?!被何阿爸发现了?! “那,那阿爸,他,他……”他霎时间给吓结巴了。 “他发现你们的事了啊!”欣欣说。 “……”夏六一耳边顿时响起了大牙钻刺耳欲聋的轰鸣声!平生第一次吓到腿肚子发软!他战战兢兢地捂住了开始剧烈酸痛的腮帮子,呆在当场,不知所措! 欣欣见他脸都吓白了,竟然还捂着脸哆嗦起来,简直哭笑不得,再回想起刚才她阿哥被阿爸发现戒指时如出一辙的慌乱失态,觉得她阿哥阿嫂真是怂成了天上一对、地上一双。一个金融精英,一个黑道大佬,在外面呼风唤雨、驰骋疆场,回家一见到阿爸吹胡子瞪眼就齐齐抱头逃窜…… 她看不惯夏六一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又质疑夏六一跟何初三现在的感情关系,并且还闻到了他身上声色犬马的味道——酒味、烟味、熏鼻的女人香水味——顿时十分愤慨,“你是不是跟人出去喝酒了?!” 夏六一神色更尴尬了,“咳,有工作要谈。” “你是不是跟阿哥好久没联系了?”欣欣步步紧逼地问,“你是不是跟他闹分手了?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夏六一被她逼到墙角,十分窘迫,“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分手,就是吵了几句……” 欣欣怒目一瞪,煞气顿起,“阿哥为了你,差点就被打死啦!你不仅跟他吵架!还跟人出去喝酒!阿嫂你太过分了!” 你刚刚还说他不要紧!他到底被打成怎 样了?!夏六一又心虚又担忧,完全忽略了欣欣那声“阿嫂”。 “我不管,你快点跟他和好!”欣欣斩钉截铁地说,“阿哥心情也不好,身体也不好,还挨了打,都是因为你!你今晚不准走,你要好好照顾他,等他醒了跟他道歉!” 夏六一赶紧点了点头。他才不会走呢,今晚就是何阿爸冲回来活生生打死他他也不会走。 “还有,戒指你收好,”欣欣将钻戒塞回他手里,“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地乱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夏六一莫名其妙地又挨了一顿骂,憋屈不敢言——天地良心,戒指明明是何初三扔的。 欣欣絮絮叨叨地批评了他一番,最后把照顾何初三的任务转交给他,自己便准备离开。 “警告你别再欺负我阿哥!我明天要回来检查!” 夏六一无奈点头,“快回去吧。天晚了,叫隔壁保镖送你回去。” “免啦,还是叫他们留下保护你们吧!免得又有坏人找上门来杀我阿哥!你知道他跟你拍拖有多辛苦吗?!”欣欣临走还扎他一刀。 夏六一被她捅得七窍流血,赶紧朝她挥手送客,并且在心里将欣欣的可怕程度归到了何阿爸与诡异微笑时的何初三的后面。 欣欣走后,他将戒指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仔细检查了一番何初三的状况,拧了块湿毛巾给何初三擦了擦汗,自己洗漱一番,最后小心翼翼地上床睡在了何初三身旁。 他也很久没好好睡个觉了。没有何初三的夜晚,像沉入沼泽一般死寂而窒息。 在何初三的脸上摸了一摸,他在月色中悄无声息地看了何初三许久,直到意识终于撑不住模糊起来,才将何初三搂进怀里,闭目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夏六一做了一个并不算好的梦,满头大汗地睁开眼时已经忘了梦境的全部内容。他愣愣地看着满室晨光,然后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何初三的额头,触感一片滚烫。 他赶紧翻身下床,给私家医生打了电话。医生匆忙赶来,给何初三打了退烧针,又在床头挂起点滴。 夏六一来来回回地换冰块毛巾给何初三敷额头降温。医生就是之前被请去泰国的那位,当时亲眼目睹了这位何先生日复一日悉心周到地伺候大佬,早猜到了两人的关系。如今看见大佬紧张万分地照顾昏睡的何先生,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昨晚办了‘事’以后把‘那个 ’留在里面了,没给他清理?” “仆你个街!”夏六一骂道,担心吵到何初三,赶紧压低声量,“我没有。” “真的没有清理?!”医生投来谴责的目光。 夏六一的脑海里情难自禁地浮现出何初三事后给他清理的暧昧场景,忍不住后门一痒,臊得脸都红了,“你乱想什么?我们昨晚什么都没做。” 医生投来毫不信任的目光。夏大佬莫名其妙地又被盖了一顶“渣攻”的帽子,百口莫辩,憋屈万分。 …… 中午的时候欣欣来了一趟,检查阿嫂有没有欺负阿哥,以及送来吴妈煲的生滚鱼片粥。目睹何初三发着高烧、挂着点滴、虚弱昏睡的模样,她心生愤懑,又想批评批评阿嫂。但看见阿嫂那副焦心内疚的模样,她觉得对方也算知错了,于是只能回家把这满腹愤懑向何阿爸表达了出来——阿哥都被你打到发高烧啦!都要病死啦! 何阿爸还在气头上,但又忍不住心疼儿子,气哼哼地咕哝出一句,“我不打他,我也不管他了!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想到何初三亲妈临死前那句“儿子跟你姓,千万别让他混黑道”。如今儿子虽然没混黑道,却跟黑道人士搅和到床上去了!这有什么区别?!他悉心教养、谆谆教诲,终于盼到儿子长大成人、修成正果,结果还是走上了这么条歪路!对方还是个男人!叫他怎么对得起何初三的妈妈! 还有那个夏六一!小模样生得端端正正的,也算是个讲道理识礼数的汉子,比外头那些坑蒙拐骗的宵小之徒看起来要稍微靠谱那么一点点,所以他才容忍了儿子跟夏六一的来往。结果呢?!这个扑街大佬没有拐骗良家妇女,却拐走了良家少男! 何阿爸伤心得狠了,一个人上楼顶天台抽闷烟,大烟杆子抽得吧嗒吧嗒。吴妈给他端上去一碗粥,想劝劝他,见他还在气头上、油盐不进,只能叹一口气又下去了。 …… 深夜时分,何初三在一阵刺鼻的焦糊味中醒来。他还发着烧,神智不太清醒,只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家厨房烧起来了。他挣扎着下了床,头重脚轻地出了卧室。 正逢夏六一捂着鼻子一边咳一边狼狈地从浓烟滚滚的厨房里跑了出来,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抓着汤勺。两人打了个照面,都傻住了。 我是做梦吗?何初三呆愣愣地想,梦到六一哥在给我做饭?他怎么在梦里也能烧厨房? 夏六一赶紧扯 掉身上的围裙,尴尬道,“咳……欣欣中午送了粥,我想给你热一热。” 何初三大睁着眼睛,云里雾里地望着他,低下头去搓了搓脸,才终于清醒了。 “你怎么来了?”他神情瞬间淡漠下去。 夏六一第一次在争吵之后主动上门砌台阶,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将汤勺随手放在一旁的橱柜上,“你还在发烧,先回床上躺着吧。” 他走近欲搀扶何初三,何初三却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我阿爸阿妈呢?欣欣呢?” 夏六一不知道从何说起,又不敢强行拉扯他,只能劝道,“先回床上,我慢慢跟你说。” 他跟在何初三后面进了屋。何初三自己上了床,靠坐在床头。夏六一走过去坐在了床边,仍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拈起床头柜上的戒指递给他,紧张间挑了个非常拙劣的话头,“我把戒指找回来了。” “我阿爸找回来的,”何初三修正他,“你留着吧。” 夏六一被他噎了一噎,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有何初三那样巧言哄人的本事,想了又想,最后道,“你记不记得之前你说过,‘我们以后不吵架也不赌气了’?” “六一哥,你还不明白吗?”何初三悲哀地看着他,“我们这次不是吵架,也不是赌气,是分……” 夏六一捂住了他的嘴,“不准说那个词!我没答应!” 何初三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写着“你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我单方面决定就行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夏六一放开手,痛苦地说,“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也绝对不会跟你分开!” 何初三依旧沉默。 夏六一站了起来,烦躁地在屋里踱了几步,最后坐回床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道,“你不就想知道这张照片吗?对,我承认,跟青龙有关,我去泰国也跟青龙有关。照片上这个泰国人害死了青龙的父亲,也害死了青龙,我去泰国是为了找他报仇。我之前骗了你,怕你担心,怕你不让我去,是我错了!” 何初三看了一眼那张照片,“这上面有三个人,还有两人呢?” “……” 夏六一顿了一顿,才道,“一个是青龙的父亲,另一个跟这件事没有关系。这些事已经结束了,我……我以后哪里也不去,平平安安地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何初三迎着 他暗含闪烁的目光,心里的雨雾一点一滴凝结成了冰霜。 ——既然夏六一承认照片上的那个泰国人与青龙之死有关系,另一个人谢英杰难道还能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真如夏六一所说、一切已经在泰国结束,夏六一又怎么会继续深陷噩梦、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报仇血恨?又怎么会将这张照片看得如此重要,不仅贴身保存,而且在丢失之后愤怒失态、向他怒逼索要? 他不想拆穿夏六一半真半假的“坦白”,那会暴露他跟陆光明的往来,但他此时真真切切地对这段感情产生了疲惫和伤痛。夏六一在感情中的懦弱、退缩、逞强、欺瞒,如同利刃一般一刀接着一刀地扎进他的心口。 他突然觉得他的坚持、他的付出、他一直以来对两人关系的小心呵护,仿佛毫无意义。夏六一究竟是真心爱他,还是仅仅将他作为一个伺候周到、相处起来顺心愉快的伴侣?而他一直自以为不图回报、不去计较地深爱着夏六一,又为什么渐渐开始感到伤心、委屈、不满足、甚至嫉恨? “别天真了,六一哥。这些事怎么可能有结束的一天?永远我跟你之间都隔了一个人,你只要心里还有他,还记挂着那些恩恩怨怨,永远我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在一起?” “我太累了,”他轻声说,“我们俩……算了吧。” 第七十四章 爱你还是爱他 夏六一猛地扑上来按住了他,“你闭嘴!不准说算了!” 他低下头想用嘴堵住何初三的嘴,何初三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但他满嘴鲜血却依旧不肯放开,两人又是拥抱又是推拒地倒在了床上。夏六一开始撕扯起了何初三的裤子——这个野蛮而愚昧的黑社会竟然还以为他们精神的分歧可以用肉体的交融来解决——何初三失望透顶!狠狠一拳捶进了他的小腹! 他推开夏六一,翻身下床,径直朝外离去。 夏六一忍着痛追上来,在卧室门口拽住了他,一把关上卧室门,将他按在了门后。 “我不可能忘了青龙!我不可能忘了青龙!”夏六一满眼血丝地吼道,“他救了我,他养大了我,我可以为了他去死!如果有人害死他,我一定要为他报仇!如果你阿爸被人害死,你不会这样做吗?!我这样做有错吗?!” “你当然没有错!”何初三怒道,“错的人是我!是我不该奢求你喜欢我!是我一开始就不该来招惹你!” “是你不该招惹了我又想把我甩掉!”夏六一吼道。 他喉头一哽,紧紧抓住何初三,用尽全力才再度发出声音。 “是,我为了青龙是可以去死,但是因为你我才想活下来!在泰国的时候,小马死了,我跟秦皓被人追,从山上摔下来,又受伤又发烧,白天躲在树林里,泡在河里,晚上睡在树上,睡在山洞里,吃野果,吃生鱼,吃虫,吃老鼠……每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到你,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害怕过!我怕我死了,怕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甚至后悔一开始认识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是你教我饿了要吃饭,累了要睡觉,病了要休息。是你跟我一起放烟花,一起看日落,一起在家煮饭吃。是你教我什么是快乐,我想让你也快乐,我真的一丁点都不想让你难过……我跟我自己说我一定要撑下去,我要活着回来见你,我要留在这个世界上跟你在一起……” 一滴泪水从他脸上滑落。 “我那个时候才明白,我对青龙是感激,是敬爱,我将他当做跟小满一样最重要的亲人,我承认我以前对他有过冲动,但那只是一时的冲动,我不敢跨过那条界线,我阻止自己陷得更深。如果我真的不顾一切地爱他,我又怎么可能放弃他,将他推给小满?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你,不想将你让给任何人!” 他满眼湿润地看着何初三,颤抖地恳求,“阿三,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没有爱他,我只爱你。我求求你不要说分开,我受不了这个,我求求你了……”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试图亲吻何初三。这一次何初三没有作出任何反抗,他尝到了何初三唇边咸咸的泪水——何初三也哭了。 何初三的心跳如鼓,脑中一片混乱,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不断地淌落——他也不知是因为夏六一的告白,还是长久以来他深埋心底的痛苦压抑的释放。 他从来没有奢求过“我爱你不爱他”,从与夏六一相识的初始他就知道夏六一对青龙的感情。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夏六一之前,他甚至为此感动过、怜悯过。虽然心里说着不服输,虽然有着跟死人一争高下的决心,但其实他一开始就对青龙低了头,以外来者越位的心态而自居,一直小心翼翼地经营这份感情,像个后宫贤妃一般善解人意、大方得体,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从来不提青龙的名字。他一直觉得夏六一对他的感情是因为被他的锲而不舍所感动,是宠溺他,是因为他的悉心照顾而习惯了与他在一起。他连一句“我爱你”都没有奢望过,所以才会在被夏六一求婚的时候,惊讶到哑口无言。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导致这次争吵的,真的只是夏六一一个人的过错吗?夏六一对他的隐瞒欺骗,真的只是为了青龙吗?难道不也因为害怕将他卷入危险中、害怕他受到伤害吗?他在感情中一直把自己放得那样的卑微,对夏六一的欺骗那样的敏感介怀,究竟是因为夏六一不信任他,还是因为他根本不信任夏六一对他的感情? “对不起,六一哥,”他终于哽咽着开了口,“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我一点都不想跟你分开,之前那些都是气话。是我犯傻。” “是我对不起你,”夏六一抱紧他说,“傻的人是我。这段时间我每一分一秒都在想你,我应该早点来找你,这些话我应该早点跟你说,我就是放不开面子。” 何初三带着眼泪笑了起来,“对啊,大佬,你就是死要面子。” 夏六一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何初三是在开玩笑缓和气氛,但那笑容却令他的心里酸涩而疼痛——对啊,他们以前那么多次争吵,哪一次不是何初三若无其事地带着笑脸来求和?就因为他要面子,所以就次次都要何初三委曲求全吗?他是有多混账? “对不起,”他揩着何初三脸上的泪痕,一遍又一遍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何初三堵住了他的话语,温柔而珍惜地吻他。 两人缠 绵地吻了许久,双唇恋恋不舍地分离后,再看看对方已经哭得泛红发肿的眼睛,彼此都有些好笑。 何初三突然仿佛被一阵电流透体而过,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狂喜起来——六一哥居然说爱他不爱青龙!怕被他分手还吓得大哭了一场!老天爷啊!他真想打开窗户对着外面狂吼一通!然后冲下楼去点火放炮仗! 他激动过头,突然撇过头去打了一个大喷嚏! 夏六一探了探他的额头,忧虑道,“你还有些发烧,回床上休息吧。” 何初三在他掌心蹭了蹭脸,带着鼻音黏糊糊地撒娇,“我饿了。” 夏六一想起厨房里那碗黑糊糊的粥,“咳……我去叫个外卖?” 何初三又笑起来,“这么晚哪有外卖。我记得冰箱里还有鲍汁面条和云吞,你煮一碗云吞面给我吃吧。我教你。” …… 夏六一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何初三裹得暖暖和和,让他站在厨房门口指挥自己煮面。何老师耐着性子教他洗锅,生火,烧水,下面;夏学生学得全神贯注,比第一次持刀砍人还紧张。 十几分钟后,夏六一竟然真的将两大碗香喷喷的云吞面摆上了餐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简直恨不得拍照裱起来挂在客厅里! “快吃吧,一会儿冷了,”何初三催他,“快试试,你煮得很好吃。” 夏六一试试探探地吃了一口,很是惊讶——他竟然真的煮出了一碗味道正常的面! 他心里十分感怀,这可比当龙头大佬要有成就感多了!令人马上就想追求更高的成就!“我明天煲粥给你喝!” “哈哈哈,免了。我怕你真把厨房烧了,”何初三笑着说,“你以后老老实实洗碗就行了,做饭有我啊。” 夏六一也笑了,知道他这是要给自己做一辈子饭的意思。他面也吃不下去了,得寸进尺地又从裤兜里将那枚戒指掏出来,“那你把这个收回去,好不好?” 何初三脸色一僵,沉默地看着那枚戒指。夏六一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何初三突然站了起来,回身朝卧室走去。 夏六一心中茫然又焦急,急忙攥着戒指跟了上去。但何初三只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两根红绳,转头问他,“我送你的玉佛呢?” 夏六一赶紧从床头抽屉里将玉佛翻了出来。何初三用红绳分别串好玉佛和戒指,将玉佛戴上了夏六一的脖颈。 “没想到还是它留得久,”何初三摩挲着玉佛道,“别再弄丢了。” “好。”夏六一认真道。 “把我的也给我戴上吧。”何初三示意戒指。 夏六一将红绳串的戒指也戴在了他的胸前。他凑近低头系绳的时候,何初三突然捏住了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真的只爱我吗?” 夏六一的瞳孔里满满地映出他的倒影,“是。” “无论发生任何事,也要跟我在一起吗?” “是。” 何初三笑了,凑过去吻了他。 “我也是。” …… 两人腻腻歪歪地又亲昵了一阵,然后小孩子一般手牵手地走回客厅去吃面。刚吃了没几口,夏六一突然想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那你阿爸怎么办?” 何初三筷子一抖,与他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虚之色。 “咳,先放一放?先等他自己缓一缓?”何初三。 “那,那就放放吧。”夏六一。 两人在阿爸这件事上迅速达成了相当高的共识,不约而同地将鸵鸟脑袋往面碗里一埋,吸吸呼呼地吃起了面。 餐后夏六一手脚勤快地刷洗碗筷、收拾厨房,又匆匆忙忙洗漱了一番。何初三提前洗漱好了,在床上等他。夏六一大步而入,正见何初三穿着跟他情侣款的小熊睡衣,裹着被子靠坐在床头,脸颊微红地看着他笑,笑得满目春情,松软的额发上还有几分微湿的水气。 那干净清纯、年轻帅气的小模样,“嗖嗖嗖”扎了夏大佬一心窝的情人箭。 何初三掀开被子,邀约式地拍了拍床。夏大佬怦然鸡动,一个猛子扑上床,搂住他一起躺了下来,在他因为低烧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上狠狠亲了几口。 夏六一的脸臊得通红,跟他额头抵着额头,低声道,“你今晚……要不要……”他说不下去了。 “啊?要不要什么?”何初三装傻逗他。 夏六一往他嘴皮子上泄愤地啃了一口,老脸不要地说,“要不要干我?” 何初三吃吃地低笑,回亲了他好几下,笑着说,“有心无力,不过帮你止止痒还是可以的……” 说话间,他温热的手顺着夏六一光滑的背脊向下摩挲而去,没入挺翘的股间。两 人都听见了手指搅动穴口的黏腻的水声。夏六一不堪地低吟出一声,紧紧地搂抱着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 夜已深沉。焦心忧虑了多日的夏六一,身心都得到放松和发泄,将脑袋枕在何初三胳膊上沉沉地睡着了。何初三躺了一整天,毫无睡意,偏过头去在月色中看着夏六一的脸,轻轻地抚摸他的发鬓,揉捏他单薄柔软的耳垂。 夏六一没有丝毫被他惊动的痕迹,英挺的眉目舒展开来,是很安心和快乐的模样。 何初三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叹道,“傻子。” 别再犯傻了。你想做的事,我会替你做到,用我自己的方式。 …… 周一的上午,阳光大好。崔副堂主在家吃了一餐丰富美味的早饭,姗姗来迟地抵达了总公司。一路走来,只见满堂祥和之气,众人脸上喜气洋溢。总裁办公室的对面腾出了一间房间,之前在此办公的经理正在外间整理自己的办公用具。 崔副堂主好奇地绕到那间房间门口,探了探头——只见何顾问端坐在办公桌前,微笑着向她发出了真挚的问候,“东东姐,早上好。” 崔东东傻了眼,“小三子?你在这儿办公?” “一周三天,为公司提供全方位服务。”何初三小病初愈,容颜略微有些憔悴,但仍是春风满面。 崔东东张了张嘴,噎了半天,“咳,你忙,不打扰你工作。”转身出门,径直朝总裁那屋去了。 将门一关,她几个跨步冲到夏六一桌前,小声道,“大佬,你疯了吗?” 夏六一正一边哼歌一边用一张纸巾擦拭桌上那张众人的合照,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我怎么了?” “你让小三子来这儿坐台?!” 夏六一又把头埋下去了,往相片玻璃上哈了一口气,一边嘎吱嘎吱地擦拭,一边心情上佳地道,“人家好歹是顾问,让他处理公司的事,不来这儿怎么处理?你放心,我都吩咐清楚了,不该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 “这小子笼络人心的本事就跟蝗虫过境一样,你瞧外面的人今天多开心?”崔东东道,“你保证没人偷偷向他放料?” “你放心吧!”夏六一抬指往她额头上弹了一弹,仍是乐呵呵地,“现在也没多少事需要瞒着他,金弥勒已经死了,他最介意的这桩‘生意’我们洗手不做,其他那些陆陆续续也都在调整,怕他什么?” 崔东东压低声道,“那老掌柜的事呢?” 夏六一停下动作,“老掌柜的事除了我知就是你知,难道你会告诉他?” 崔东东想想也是,松一口气,不过还是将自己的大哥大摸出来检查了一番,“就怕他装窃听器。” “闭嘴吧你,”夏六一笑着又往她脑门上弹了一弹,“挑拨离间。” 崔东东被他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佬!你被他灌了多少碗迷魂汤啊?!色/欲熏心啊你!” 她琢磨出味儿了,绕到桌后面,一屁股坐上老板椅的扶手,笑嘻嘻地揽住大佬的肩膀,“怎么?一个周末就和好了?他拿什么好东西来哄你了?” “是我哄他!” 崔东东哈哈大笑,“别说笑了!你要是会哄人,母猪都识上树!哈哈哈哈……”她挨了夏六一一肘子,憋住笑,“真是你哄他?!啧啧啧,小三子真是御夫有术!要是早生两百年,是国母的料啊!” 夏六一作势还要揍她,她嘻嘻哈哈地一弹身逃出老远,“说真的,你拿什么去哄他了?钻戒?名表?跑车……” “不不不!让我认真猜猜,”她又自言自语地琢磨,“扑街仔比你会挣钱,他看不上这些。我猜你们从天黑‘啪’到天亮了对吧?!有什么不是‘啪’一晚不能解决的?!哈哈哈!” “‘啪’你个头,他这几天生病!” “那你这几天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夏六一俊脸微红,比“啪”了一整晚还要更加羞涩,少男怀春一般喜滋滋甜蜜蜜,“就是一起躺在床上,抱着他说说话,陪他睡觉,还有煮面给他吃。” “……” 崔东东张了张嘴,噎了半天,“咳,大佬,如果金像奖每年都有‘最纯情男主角’这个奖项,你一定可以拿足二十八届。” 夏六一一纸巾盒砸向她,“滚!” 崔东东大乐而去,走到门口又被夏六一叫回来,“跑什么跑?回来,开会。” …… 夏大佬跟崔副堂主召集帮内小头目们开例会。新官上任的秦皓管辖下的几间酒楼近来生意红火,受到了大佬的重点表彰。主管了几间夜总会及迪厅的虎头却是愁云惨淡。 虎头抱怨道,“大佬,人家的场里都卖‘零食’,我们的场说不卖就不卖了,又不准别家进来卖,光是抽水烟,谁高兴来啊!还有啊,那些探长们听说 我们那些靓妹现在只陪客不卖身,骂得多难听的都有!其他一些熟客也不愿意来了,说我们装模作样,故意不做他们生意!再这么搞下去,我怕所有人都要向我们开炮!” “瞎嚷嚷什么?”夏六一道,“你这身虎皮披着玩儿的?!你又没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谁敢朝你开炮?!那些探长这几年不是被调到乡下就是被廉署盯上,夹着尾巴偷偷要饭,还能骑到你头上去?!年前新开的旱冰场不是给你了吗?生意怎样?” 虎头悻悻然地应了一声,“那个还不错。” “还不错就去跟何顾问商量商量,做做市场调查,找地方开几家连锁店。” 虎头一听就头疼,缺根筋地又开始抱怨,“唉,别提了!大佬!之前何顾问非要我那些经理先去搞几个月‘培训’才能上岗,送他们去学什么电脑、英文、财务、营销,学完了还他妈要考核!考不合格的还要接着学!他妈的谁家古惑仔去念书啊?!识念书还当什么古惑仔?!我虎头十几岁就出来混,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要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我手底下现在缺人缺得厉害!” “缺的厉害说明你那些经理不合格的厉害!十几岁出来混了不起了?人家何顾问才出来混多久?人家一个月挣多少,你挣多少?!教你怎么赚钱你还屁话多?!” 虎头被骂的灰头土脸,憋了一肚子屁不敢再放,只支吾着,“可现在没人手……” “没人手就找人借!秦皓你那边有没有?” “有一个新来的,”秦皓说,“何顾问订的考核他过了,但是经验不多。” “先让给虎头,经验不多让虎头亲手带带他。乌鸡你那边呢?” 主管放贷收数的乌鸡正低头沉思,闻言醒了醒神,“我?大佬,我那边空余的人手挺多。何顾问说我们有两间财务公司的经营范围要调整,现在在休业整顿,重新申牌照。所以收入上没什么进展。” “慢慢来吧,”夏六一安抚道,“缺钱了跟何顾问说一声。” “大佬放心,何顾问每个月都拨了款给停工的弟兄们出粮。” 夏六一挨个挨个将其他几个小头目也提点了一顿,最后终于宣布散会,众人作鸟雀散。他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到中午了,于是问崔东东,“有事没?没事跟我和阿三一起出去吃饭?” “免啦,今天中午家里炖了汤,我要回去。”崔东东一脸喜滋滋甜蜜蜜,“不然你们俩来我家吃? 我让小萝加两个菜。今天天气不错,下午要是没事,一起出海去钓钓鱼、晒晒太阳?” “好啊。” 夏六一把秘书叫进来,清了下午的行程。他听见崔东东打电话叫小萝加菜,于是提声补充道,“跟她说口味清淡点,阿三的病刚好。” “听到了吗?”崔东东对着电话说,“大佬说他的心肝宝贝小甜甜身体不好,让你做菜清淡一点。” 她躲闪过了夏六一的纸巾盒攻击,屁颠屁颠地出门朝对面办公室去了,“何顾问!走走走!来大姐大家里吃饭!” 第七十五章 莫忘了今宵 崔东东和小萝的家地处一户高档公寓楼,室内装潢典雅精致。柜架、墙角、茶几上,屋里的角角落落都摆放着她们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稀奇古怪的装饰品。春日温润的阳光从窗边透入,满室温暖明亮。 崔东东在唱片架上精挑细选,最后拈出了一张去年新出的国语专辑《难忘的teresadeng》。唱片机缓缓滑动,甜美的声音悠悠地传了出来。 莫忘了今宵 莫忘了今宵 …… 她端了两杯咖啡给坐在沙发上的夏六一和何初三,转身进厨房帮手。“你们先坐会儿啊,很快就开饭啦。” “东东姐,我来吧。”何初三放了杯子要起身,被夏六一拽回去了。 “你病好完了?”夏六一拧了拧他冰凉的脸蛋。 “可是……”何初三觉得让她们俩去忙碌、自己跟夏六一大摇大摆地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实在是有些不妥当,还想起身,被夏六一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别动,陪我听会儿音乐,”夏六一说,并且捂住了他还想说话的嘴,“你听。” 莫忘了今宵 莫忘了今宵 我把整个的心给你了 我把整个的人给你了 离了你这人生太枯燥 离了你这世界太无聊 除了你呀除了你 我什么都不要 夏六一目光炯炯地看着何初三,满怀深情,“听到了吗?” 岂料何初三嘴角一翘,“噗……” “你笑什么!” “你好肉麻,哈哈哈!” “妈的你好意思笑我!你肉麻的时候呢?!” “我什么时候肉麻过?” “你天天……你闭嘴!”夏六一不跟他弯弯绕绕地斗嘴,将他摁倒在沙发上啃起嘴皮来。没啃几口就被何初三反守为攻,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玩法式深吻。 端着一锅汤出来的小萝路经沙发,偏头看了他们一眼,面不改色地将汤摆上餐桌,倒回厨房平静地跟崔东东汇报说,“那两个基佬在我们沙发上乱搞。” 崔东东提嗓就骂,“夏大佬!何顾问!要‘打波’回家打去!”【注:打波(ball),即做/爱。】 夏六一被亲得满面通红,挣开何初三,抬头吼道,“妈的借你地 方‘啵’个嘴都不行啊?!” “还想在我这儿用嘴‘打波’?口味挺重啊你!”崔东东端了碗筷出来说,“那你现在要吃饭还是要吃‘肠’?” “吃什么‘肠’?”夏六一一时没反应过来。压在他上面的何初三倒是一下子笑了出来。 崔东东看看他俩高下立见的领悟力,再看看他俩现在这个体位,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果然如此!真人不露相啊小三子!我就说夏六一这个又别扭又纯情的性冷淡怎么可能是上面那个!难怪他上次扔了我送的小蓝瓶! 何初三迎着她求证的目光,羞赧地眨了眨眼,算是默认。崔东东哈哈大乐,转头对小萝使了个夸张的眼色。小萝也恍然大悟,惊笑着看向何初三。三人挤眉弄眼,乐成一团。 夏大佬直觉不对,恼羞成怒,“你们三个在搞什么鬼名堂?!” …… 他一直到酒足饭饱,下午坐上游艇出了海,都还对此事耿耿于怀,奈何三人死不开口。他拿崔东东和小萝没办法,于是将何初三按在甲板的沙发上又啃了个痛快。 “说不说?你们中午到底在笑什么?嗯?!” 何初三被他啃得喘不过气,一边笑一边抵抗,“哈哈哈……不说……” “找死!” 两个基佬在沙发上抱成一团翻来滚去,做出一些青天白日不忍目睹之事。崔东东戴着太阳帽,穿着背心裤衩,正坐在甲板边上守钓鱼竿。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啧了一声,拍了拍躺在她旁边的小萝。 小萝戴着墨镜,穿了一身性感可爱的嫩黄色比基尼,上身披了件小纱巾,下身围了条小短裙,露出丰满圆润的事业线和白嫩嫩的小长腿,正仰面朝天地晒着太阳。她翻过身来,掀起墨镜看了一眼,又躺回去了。 “呵,男人。”她不屑地说。 沙发上两个男人还在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何初三仰面躺在沙发上,被亲得满脸都是口水,一边笑一边抹脸。夏六一开始啃起了他的脖子,何初三被弄得又痒又热,笑着别过头去,鼻子蹭到沙发靠垫上,突然停下动作,仔细嗅了嗅。 “怎么有香水味?”何初三皱起眉头。 他转头提声问,“东东姐,小萝,你们今天擦香水了吗?” “没有!都没有!”崔东东头也不回地大声说,“要是你闻到了香水味,绝对是其他女人留下来的!对了,下舱里还有一张专门从巴西 订的电动床,你快下去检查一下!” 何初三掀开夏六一,兔子一般蹿去了船舱!夏六一捞起脚上拖鞋就朝崔东东砸了过去,崔东东仿佛背后有双眼睛,一低头躲过,发出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夏六一赤脚追着何初三下了底层船舱,眼见何初三凑到那张大圆床上闻闻嗅嗅、掀起被子和枕头试图找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他回身关了舱门,落了锁,猛虎扑食一般扑上去,将何初三扑倒在了柔软的床褥里。 他笑着搂着何初三翻了个身,变成两人面对面相卧的姿势,“发现什么了没有?何大侦探?” “发现你换了床单。” “哈哈哈,我换了床!”夏六一得意地说,拧了拧何初三的脸,“傻仔,这艘游艇我以前买来做生意陪客的,先前放了一张电动床,给那些有心无力的老变态玩。知道你要来,我让他们仔细打扫了一下,换了张新床。” 何初三的眉头舒展开了,“专门买给我的床?” “是啊。” “送床上用品了吗?” 夏六一得意洋洋,“当然!需要什么床上用品?应有尽有!”他拉开床头的小柜子——满目小蓝瓶小绿瓶和各种口味的套套。 “最重要的床上用品不送吗?”何初三仍不满足。 “什么?” “你啊!”何初三一翻身将他压到下面,开始扒起了他的裤子。 夏六一欲迎还拒,装模作样,笑嘻嘻地,“扑街仔,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吃‘肠’啊,大佬。” …… 夏六一白日宣淫,舒舒服服地被吃了一口又一口。何初三吃“肠”吃得啧啧有声,技巧娴熟。夏六一一边发出舒爽的叹息,一边还有心思继续问他,“我当然知道吃‘肠’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们三个当时鬼鬼祟祟地笑什么?” 何初三将那根湿漉漉的大香肠吐了出来,坏坏地笑着凑上来,“真的想知道?” “废话。” “你吃一口‘热狗肠’,我就告诉你。” “妈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何初三一把掀起夏六一的贴身背心,露出两块扎实饱满的胸肌与两颗傲然挺立的性感小尖尖,将戴在正中的玉佛刨到一边,坏笑着握住两块手感上佳的胸肌大力搓揉了两把,朝中间狠狠一挤,“面包夹‘肠’呀,大佬。” …… “中!”崔东东一声大喝,提起鱼竿牢牢稳住!“宝贝儿!快来帮忙!” 她收起鱼线,海中渐渐跃出一只十几斤重的大石斑鱼!足有半个脸盆大小,被拖上甲板后还竭力翻腾挣扎。她手忙脚乱地摁住了它,小萝提来水桶,帮着她丢入水桶中。 “成啦!晚饭有着落啦!”崔东东叉着腰乐道,随即往船舱的方向望了一望,“他俩怎么还没上来?搜个床搜这么久?” “在吃‘肠’吧。”小萝淡定地说。 崔东东夸张地咂了咂嘴,“大白天的,不至于吧?” “呵,男人。”这位姬佬再次表达了她对男人的不屑。 “对呀!臭男人!”崔东东帮嘴道,搂住小萝的腰,趁机动手动脚,“还是我的宝宝香喷喷……” “去洗手啊,刚摸了鱼,臭死了。” 崔东东脸一垮,灰溜溜地洗手去了,不一会儿又灰溜溜地回来。小萝背对着她坐在甲板边上吹着海风,崔东东凑到她身后搂住她,黏糊糊地说,“宝贝儿,你今天对我好冷淡啊。我又没有出去偷吃,昨晚也没有很晚回家,到底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小萝绷着脸不说话。崔东东死皮赖脸地撩她,腆着脸凑到她正面去撒娇卖萌做鬼脸,见小萝仍是不说话,索性一脑袋埋进她胸沟里去了,“两位小ballball,麻烦你们告诉我,你们美丽可爱的小主人是哪里不开心啊?不说的话我就把你们俩都挤爆。” “我挤爆你的头啊!”小萝往她后脑上拍了一下,“快起来!” “你不说我不起来。”崔东东埋在软绵绵的沟沟里无耻地说。 “不起来是吧?好啊,我数一二三了?三!” 崔东东一跃而起,“我起来了!” 她见小萝脸色越来越黑,也不敢再装傻卖蠢,悻悻然地主动承认错误,“我知道错啦,你是不是不开心跟他们俩一起出来?” 小萝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小金鱼一般终于开了口,“自从你当了副堂主,每天都那么忙。以前我们一个月出去玩一次,现在半年才出去一两次,就算在香港,你都天天不在家。不是陪这个兄弟就是陪那个大佬,周末也要出门。” “我不是不喜欢他们,大佬和何先生都很好,但是明明说好了今天你只出去工作一上午,然后我们两个人出海钓鱼、过二人世界,你偏偏要多嘴叫上他们,”她说着说着 就眼泪稀里哗啦了,可怜巴巴地用白嫩嫩的手背擦眼泪,“人家前几天专门去买的新比基尼,还有一字裤,想在甲板上脱给你看。现在多了两个臭男人,人家怎么脱嘛,呜呜呜……他们还去船舱里‘打波’,难道我们俩现在在甲板上打吗?呜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着人多热闹,没有考虑到你,都怪我……”崔东东抱住她哄道。 “当然都是你的错!”小萝哇地大哭出声,“你的兄弟比我重要!你的大佬比我重要!连你的‘小三子’都比我重要!我就是你随便养在家里玩的!哇呜呜呜!” “嘘嘘嘘,小声点,他们要听见了,”崔东东手忙脚乱地哄,“你最重要,你最最重要,让他们都滚蛋吧!你是我最重要的宝贝儿!都是我的错,你气不过你打我吧,打死我好了……” “说的好听!哇呜呜呜……明天还不是叫我去做早饭,把我当你的小女佣……” “明天我做早饭,我做我做,你是我的小公主,你想吃什么?你想吃星星我都摘给你。” “要吃蛋挞和水果麦片粥,你自己做的,”小萝眼泪汪汪地说。 “好好好,还有什么想要的?” “明天陪我去逛街。” “好好好,去去去。” “那你明天不工作吗?”小萝带着鼻音哭着问。 “不工作不工作,让工作都去死去吧!” 小萝心满意足地吸了吸鼻子,“那好吧,那我勉强不生气了。” “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崔东东赶紧搂住她,别过头去偷偷喘了几口气——哄人这活比砍人还累! 喘完一抬头,她看见了躲在船舱口偷听的大佬和小三子,不知道已经偷听了多久。大佬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向她对口型:报——应—— 崔东东向他飞了一记眼刀:顶你个肺! …… 大佬跟大姐大针锋相对,一直到晚餐清蒸石斑鱼上桌,都还是你来我往,互相捅刀。 “刚才那件紧身背心怎么没见你穿了?”崔东东扯了扯夏六一身上的外套。 “晚上冷,穿外套不行啊?” “是吗?我还以为是因为里面的两颗‘车厘子’被人嚼熟了,背心磨着疼呢。” “车厘子?你是说上个礼拜大傻请我们去卡拉ok,你整个晚上坐在沙发上搂住人家 靓妹一直在玩的那两颗?” “大佬,你记错了吧?我完全不记得有那种事。我倒是记得那天晚上有个靓妹一直坐在你大腿上扭……” 何初三跟小萝齐齐起身,一人给夏六一舀了一碗汤,另一人给崔东东舀了一碗米饭,一齐“啪!”一下拍到大佬和大姐大面前。 “闭嘴喝汤/吃饭!”他们俩异口同声,“幼稚!” …… 餐后夏六一带着何初三早早地回了家——何初三先前吹了阵海风又打了几个喷嚏,搞得他胆战心惊,担心何初三病症复发。两人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点亮满室暖洋洋的灯光,一齐坐在沙发上,一人搂着一个靠枕看鬼片。看着看着,就变成何初三搂着夏六一,头靠在他肩膀上,将他当作了靠枕。 “你还怕这个?”夏六一乐道。 没有人应答他,何初三双目阖起,呼吸声已经深缓了下来。 夏六一轻轻地捞过遥控板,将音量调到最小。然后缓缓向后靠去,让何初三自然地躺靠进他怀里。 他鬼片也看不下去了,低头端详着何初三平静的睡脸,用视线抚摸何初三温润的眉目。 “扑街仔长得真耐看,”他在心里琢磨,“这鼻子,这嘴……奇怪,怎么跟他阿爸一点都不像?这小子的妈是谁?得是个绝世美人吧。” 他想到何初三的妈妈,又想到戳破他俩恋情、暴跳如雷的何阿爸,顿时又一阵牙酸。对于这位看似平凡温和、弱不禁风的老人家,他这位号称地狱而来的“血修罗”一向是想起就牙疼,见面就头疼,尖牙利爪和身后的大尾巴统统紧张到缩起,恨不能捂住头上两只角,落荒而逃。现在可好了!被对方发现自己拐跑了他的宝贝儿子! 夏六一想到随之而来的后果,耳边顿时响起了牙钻的刺耳嗡鸣,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吞了一口口水,缩头乌龟一般地决定拖一天是一天,祈祷何阿爸不要找上门来。 他脑子里一阵地胡思乱想,放在茶几上的大哥大突然响了。何初三被吵醒,在他怀里呢喃了一声,夏六一伸手按断了通话。 “我的电话响吗?谁啊?”何初三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是我的,可能公司有事,”夏六一小心翼翼抱起他平放在沙发上,自己起了身,“你睡吧,我去卧室接。” 何初三嗯了一声,又沉入了睡意中。夏六一进了卧室,轻轻合上门,打开大哥大重新拨通号码, 小声道,“喂?乔爷?” 客厅沙发上,何初三的眼睛倏忽睁开,面上神情沉静而清醒。 电视机中的男女主角穿梭在月夜下的密林中,被恶鬼追杀不休,四下邪光魅影。忽明忽暗的光线映照着何初三的脸,他深邃的眼眸中光影斑斓,明明灭灭。 第七十六章 一个卧底 第二日上午,铜锣湾街头。小萝一身小短裙,拎着一只造型可爱的小提包,花枝招展又兴致勃勃地走在前头,大睁着眼睛对着路过的橱窗左瞧右看,一副天真烂漫的活泼少女模样。崔东东一身瘦劲西装,两手插兜,悠悠闲闲地跟在后头,嘴里叼着一根烟,是有些无所事事的痞样。 崔东东将烟蒂按熄在了路边垃圾桶盖上,扔了进去。抬头一看,小萝已经飞快地钻进了路边一间服装店。崔东东脸一垮,痛苦地捂住了心口。 “又挑这家……妈的好贵……” 半个钟头后,小萝踮着脚尖,像跳舞一般轻快地旋转在服装店内,俨然一副常来扫空全店新款的富婆模样,一边指点一边对身后的服务员道,“这件风衣,这条裙子,还有这件小外套,这三件都不要,其他的全都……” 她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沙发上的崔东东——崔东东听了她这句,如临大敌,正满心酸楚地单手托腮,歪着脑袋看着她——她莞尔一笑,“其他的也全都不要。就要一开始试的那条披肩,帮我包起来吧。” 她笑嘻嘻地走回去挽住崔东东,“逗你玩呢!看把你吓的!” 崔东东脸皮可以厚,气势不能输,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宝贝儿,你随便买。你要是喜欢,我把整间店买下来送给你。” 小萝笑嘻嘻地、旁若无人地在她厚脸皮子上啾了一口,“嘴真甜!既然你今天这么乖,待会儿再给我挑个包。” “再给你挑两个包!”崔东东豪迈大方地许下诺言,然后在心中默默淌泪——最近骁骑堂旗下大部分业务都在停业调整,还在组织大批弟兄参与新培训,几乎仅靠几间酒楼、几间小型娱乐场所和何初三主事的那间新投资公司在支撑。大佬带头削减开支,她这个副堂主自然也过得艰苦朴素起来。她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再这样下去,下个月只能卖股票——但何初三又千叮万嘱那些股票要等他通知才能出手。 她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进了何初三的套——捞财童子,捞个屁的财!自打这小子磕头进帮,捞了大半年,捞到老娘穷得快要进棺材了! 大哥大的铃声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应了几句挂断,再看向小萝时,十分愧疚,欲言又止。 “怎么了?” “大佬说有紧要事。” “你赶紧去吧,”小萝大度地说,“我一个人逛逛就好啦——反正你的信用卡在我手里。” “但是说好了 陪你逛一天……” “快去吧!”小萝笑嘻嘻地将她推出店外,“正事要紧,不会跟你生气的,我又不是不懂事!” 崔东东站在街边上搂住她亲了一口,又摸出钱包捻出一沓钱,自己只抽了两张,剩下全塞进小萝的提包里。 小萝站在街边,笑着目送崔东东急匆匆向停车的方向跑去。待到崔东东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她的笑容淡了下去,落寞地撅了撅嘴。 …… 崔东东一路疾驰赶到了公司,进了总裁办公室,关门落锁。 她谨慎地环顾了一眼屋内,除了夏六一再无旁人,于是凑上前去低声问,“大佬,昨晚乔爷回话了?他跟老掌柜联系了?” 夏六一垂眼把玩着那张郝威、金弥勒、谢英杰的合照,神色冷然。 “那个老扑街对我手里的东西有兴趣。乔爷传了他的话:见面可以,但要我先把家里‘打扫干净’。” 他抬起头看向崔东东,目光森寒,“他说我们有一个揸fit人是卧底。” ——现下骁骑堂内的揸fit人(注:古惑仔头目)林林总总的有十几人,若是将无权接触机密事务的小头头们剔除,最值得怀疑的就是五个中层干部:分别是秦皓、乌鸡、虎头、大蟹和蛇妹。 崔东东很是讶异,“不可能啊!现在这帮揸fit人我个个都筛过身份,不可能有二五仔!他没说是谁?” “没有,可能他也不知道。听说卧底为了防止暴露身份,都是一对一地跟上级对接。” “那怎么办?我再去挨个查一遍?” 夏六一摇了摇头,“这个人的身份肯定伪造得很好,你再怎么查都查不出来。” 他垂下眼去继续摩挲着那张合照,沉思了一会儿,道,“做个局,将这个人引出来。你亲自去趟泰国,带几个泰国佬回来玩玩,接下来布置仓库、码头、船只。我们将觉得可疑的揸fit人列一个名单,我俩分别带他们参与这些筹备,让他们以为我们找了新货源做‘交易’,然后给他们不同的交易时间,在哪个时间上出了问题,谁就是卧底。” 崔东东赞同了这个计划,“好,我去布置。” “还有,”夏六一抬头看向她,“到了泰国,找一些当地向导,去悬崖下面的林子里把小马的尸体带回来。我不想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对他家人也好有个交代。” “好。” …… 崔东东从夏六一的办公室里出来,脚步顿了一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狐疑地四下审视了一番,见坐在大厅办公室的众员工们一改往日自由散漫之风,都在埋头勤奋工作,斗志昂扬。一股和谐精进之气在这个黑道帮会中蔓延,她却隐隐听见了远处的雷声,仿佛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径直走向了对面何初三的办公室,门也没敲,推门而入。 何初三正端着一沓资料站在桌前与下属谈话,转过头来,一脸茫然,“东东姐?有事吗?” “这小子是谁?”崔东东示意那位有些眼熟的下属。 “叫kevin,是虎头手下一个经理,来跟我汇报培训的事。”何初三道。 “东东姐好!”kevin唤道,“我以前跟皓哥,皓哥带我见过您。” “刚从秦皓手底下调给虎头的那个?” “对,是我。” 崔东东审视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有事?东东姐?”何初三又问。 “没,进来看看你。” “中午一起吃饭?” “不了,约了人。”崔东东摆了个再见的手势。 崔东东毫无预兆地闯进来,又莫名所以地走了。何初三和kevin目送她关门离开,听得屋外脚步声渐远,何初三拿出了遮挡在资料下的监听耳机,两人身躯微移,露出了被他们藏在身后的监听设备。 “备个纸箱,”何初三低声道,“随时可以藏进去。” “是,”kevin应道,随即又问,“何先生觉得这个卧底会是谁?” “你觉得像谁?” “我跟秦皓的时间短,没发现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虎头鲁莽冲动,也不像卧底的样子。其他人我就不知了。” 何初三走到办公桌后坐下,重新打开监听设备,夏六一办公室里的会客声又重新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不管是谁,对我们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好事,不是么?”他平静道。 …… 何初三与夏六一大闹一场,不仅春风化雨而归,并且更加润物无声地渗入了骁骑堂各项事务中,以“顾问”之名,行“掌柜”之实,借“转型”之机对所有业务更新换代、趁机扶植自己的人手,又在帮中四处散财、左右逢源、隐约有拉帮结派之势——崔东东由此对 他产生了极大的疑虑。 她生性敏感,不管夏六一再怎样对何初三信任支持,她仍然相信何初三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这小子没有坏心,但不乏异心,他究竟有什么意图?她觉得不仅仅是洗白骁骑堂那样简单。但要说何初三会不会就是卧底,她却又绝不相信,连嫌疑名单中都懒得将何初三列进去——哪个卧底从读书时候起就对黑道大佬大动春心、穷追不舍? 疑虑归疑虑,毕竟正事要紧,几日之后,她谨遵大佬之命,漂洋过海亲赴泰国,不得不将大佬独自留在了何顾问的温柔乡中。而何初三趁此机会,大肆行事,不仅对夏六一进行了严密的监听监视,更将触角延伸向了整个帮会…… …… 歌舞喧哗的迪厅内,秦皓将衣领高高拢起,低头从人海中游走而过,径直步向了临近后门的卫生间。 他钻进熏香缭绕的卫生间内,随即锁上了房门。谢家华从隔间中走了出来,两人一起快速而静默地四下查看了一番,别无他人,于是站在墙角开始了密谈。 秦皓道,“有新动静了,崔东东去了泰国,我怀疑是去找新上线。” 谢家华察觉有异,“泰国的事夏六一一向亲自打理,为什么不自己去?” “近期骁骑堂‘洗白’的动作很大,有一些习惯了打砸抢黄赌毒的弟兄有反对情绪,夏六一可能是想亲自留下来镇堂。” “夏六一与金弥勒反目的原因你查到没有?” “还没有。夏六一当时在茶室中与金弥勒说了一些话,我在外间听不清,但能听出他情绪很激动,之后他们就打斗了起来。夏六一回来之后对这事闭口不谈,甚至帮里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没人知道他去过泰国。另外还有一件事,在夏六一回香港之后没几天,帮内的长老元叔就因为赌博而跳海‘自杀’,我怀疑是夏六一下的手。” 谢家华觉得蹊跷:夏六一与金弥勒合作多年,什么事值得他们反目?如果夏六一杀金弥勒是为了“洗白”,想摆脱金弥勒这条“上线”,现在又为什么派崔东东去泰国找上线,重蹈覆辙?元叔早已退休、不问江湖事,有什么事值得夏六一清算他?——难道是夏六一从金弥勒口中得知了什么? 他将这些疑虑告诉了秦皓,两人小声讨论了一阵,秦皓又道,“何初三进驻了总公司,现在已经成了骁骑堂半个‘掌柜’。” 谢家华眉头一皱,“他利用他的金融所长帮夏六一洗钱?” 秦皓摇摇头,“我也怀疑过,但查到他只负责调整业务结构、人员培训。黑路上的事,夏六一宁肯让我和其他揸fit人经手,也不会让何初三接触。骁骑堂的财务还是崔东东管理。” 他压下声音道,“我查到了骁骑堂有一间‘财务室’,是崔东东处理帮会地下生意账务的地方,里面很可能有骁骑堂多年来各种违法交易与洗钱的证据。但暂时还没查到具体位置。” “很好,你小心行事,赶在骁骑堂将犯罪所得彻底转移之前找到证据。” “是。” 汇报完毕,秦皓转身开锁要离开,却被谢家华按住了肩膀。“你在泰国受伤了?要紧吗?” 秦皓滞了一下,回过身来,“没事,只是子弹擦伤。” “会不会落下后遗症?”谢家华见他走路步伐微滞,有些担忧。 “应该不会。” 谢家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小皓,凡事注意安全,人命大过天。无论任务完成与否,你的安危最重要。” 秦皓笑了,“知道了。还有……谢谢你,家华哥。” “谢我做什么?”谢家华困惑。 秦皓又笑了笑,并未回答,拉开门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 …… 为了与秦皓错开出入时间,谢家华在厕所里点起一支烟,没有抽,摆在洗手池边等它燃尽了,才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与进来的一人差点相撞。 “不好意思。”那人随口道。 谢家华下意识扫了他一眼,见这人一身商务西装,却头顶黄毛,话语虽然谦恭,语气却很随意,气质介于白领与古惑仔之间,颇有些不伦不类。出于谨慎与职业习惯,谢家华迅速在心中扫过一轮众人面孔,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此人,便顺势推门离开了。 kevin回头扫了一眼谢家华的背影,走到水池边。他眼角瞥到洗手池一角的烟蒂,将它拈了起来,捏了捏滤嘴并没有发现口水,随即将它用一张纸巾包了起来,收入衣兜。 他俯下身用水扑了一把脸,看着镜中不伦不类的自己。他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番衬衫、领带,试探着将额发刨散了一些,但稍显锋利的五官仍然摆不出何初三那般谦和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商务精英的气场。 他只能叹然作罢,揣着衣兜里的今夜收获,急匆匆回去向何初三复命去了。 …… 深夜时分,秦皓下了的士,站在了自己的居所楼下。他现在住的是酒楼楼上的总经理室,占了一整层楼,宽敞而亮堂,内置了一大套影音设备,楼顶天台布置了阳光棚、烧烤架和沙发,毫无保留地对帮内大小头目们大开门户——闲暇时分,弟兄们随时可以来他这里唱歌饮酒,在楼顶聚众烧烤,大侃大吹。加上他现在是大佬和大姐大面前的红人,前途无限,出手大方,是以这里短短时间之内就开始门庭若市,飞快地与诸位弟兄构建起了酒肉之情,彰显出了他的真诚坦荡。 他打开家门,客厅里一片狼藉,几个佣人正在打扫卫生,并且向他汇报,“虎哥和鸡哥还没走,在楼上。” 他挑了一瓶红酒上了楼顶天台。虎头和乌鸡分坐在沙发两端,正在闲聊,其余闲杂人等已经被他们统统赶跑了。虎头已是大醉,一张原本威猛的大脸红似狒狒屁股,见他出现,大叫道,“阿皓!来来来!他妈的唱歌唱到一半你跑哪儿去了?” “出了点儿小事,去处理一下。”秦皓在他俩对面坐下,示意手中红酒,“虎哥,来一杯?” “不来了!再喝还他妈要吐!”虎头扯着嗓子道。 一旁的乌鸡乐道,“他刚才吐到了他怀里的小姐身上!还骂人家扭屁股扭太厉害,把他晃晕了!” “那娘们吓哭了!哈哈哈哈!”虎头大笑。 秦皓牵起嘴角陪他们乐了乐,也没多说什么。他作风一向内敛少言,虎头和乌鸡也不计较。乌鸡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秦皓给他倒了一杯酒,两人聊了几句手底下经理培训的事。 “他妈的别提了!我手下那几个马仔,送进去了现在还没出来!”虎头插嘴骂了几句,“比送进牢子还厉害!” “闭嘴吧!大佬面前你少说两句,”乌鸡提点他,“何先生跟大佬关系不一般。”他看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秦皓,“是吧,阿皓?” 虎头接着道,“对啊,阿皓,你不是在大佬家里住过?那个何先生什么来头?有的人说他以前是大佬养的兔……” 乌鸡把他呛下去了,“去去去!小声点,就你声音大,楼下听见了。” 秦皓端着酒杯,一脸淡然,“我在大佬家练拳的时候,没见过何先生出入。” “我就说嘛!”虎头扯着嗓门道,“小马哥说过,大佬为人堂堂正正,直如青松,不搞那些变态玩意儿!我看那个姓何的就是个马屁精……” 秦皓平静道,“虎哥,你醉了 ,要不要回去歇歇?” “闭嘴吧你!”乌鸡站起来往虎头嘴上扇了一掌,“他妈的多嘴多舌,迟早大佬骟了你!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王八蛋你敢打我……” 两人拉拉扯扯骂骂咧咧,乌鸡跟秦皓告了辞,拖着虎头离开。秦皓靠在天台边上点了支烟,看着楼下街道,面带冷色地吞吐烟气。一直到看见虎头和乌鸡出现在街头,拉扯着上了车。他才掐了烟,转身回了房。 …… 此时行驶的轿车上,乌鸡踹了赖在自己身上的虎头一脚,“起来!” 虎头回踹了他一脚,弹起身来抹了抹先前被扇得发麻的嘴,“姓秦的小子真会装,你看出什么没有?” “他跟何初三不亲近,”乌鸡皱着眉头思索道,“我看他也在防着何初三。” “大佬的心思真他妈摸不透,”虎头搓着下巴,“还是小马哥在的时候好,有什么事还能问他探探口风。现在一个何初三,一个秦皓,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 乌鸡仍是思索着,“我倒觉得何初三确实有一些能力手段,人家是读过大学的高材生,用不着卖屁股上位。反而秦皓这人有些蹊跷,秦皓在牢子里认识了大佬,又在大佬家住过,跟大佬一起出去了两个多月,回来就升了‘红棍’。况且他长得像青龙大佬……” 两人都有了新的猜测,悚然地互相对望。虎头打了个冷战,“不会吧?大佬原来对青龙大佬有意思?” “打住,”乌鸡说,“这种玩笑开不得,我可不想青龙大佬今晚托梦砍我。” “话说回来,这些小子一个二个不简单啊,”虎头感慨说,“我说你也勉强算个靓仔,你怎么没去勾引大佬试试?” “仆你个街!” “哈哈哈哈!” 两人在车上一阵打闹,突然乌鸡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应了几句,挂了电话。 “谁啊?”虎头好奇。 “关你屁事!”乌鸡骂道,见虎头作势要掐上来,“大姐头过几天要回来,让我提前帮她办点事。” “巧了,她今天下午也给我打电话,让我办点事。” 两人面面相觑。虎头疑道,“她让你办什么事?” “不能说。你呢?” “也不能说。” 两人又面面相觑。虎头又疑道,“她这是看我俩感情深厚,想 挑拨一下,给我俩拆开?” “谁他妈跟你感情深厚!” …… 他俩这头在车上打闹,另一头,秦皓也接到了崔东东从泰国打回来的越洋电话。崔东东故弄玄虚地跟他布置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并称过几日回来后、有要紧事跟他面谈。结束电话之后,秦皓屏退所有佣人,赤身裸/体地走入浴室中,在哗哗水流中陷入沉思。 他刚才感谢谢家华,是谢谢对方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念,让他在泰国那场血雨腥风的逃亡中坚持下来,从鬼门关里竭力爬了回来;也是谢谢对方给了他寻求正义的信念——夏六一固然对他不薄,多次生死与共、互相扶持,他不是没有一丁点触动,不是没有动摇过。但他们毕竟黑白殊途,有情有义改变不了这个黑道大佬罪恶难赎的过往,人必须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这段时间以来,他时常感到庆幸,如果当年救他的人不是谢家华,而是另一个青龙,他会不会也变成另一个夏六一,走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浴后,他走到镜前仔细端详肩上那处枪伤的伤疤,又坐在浴缸边按摩了一番同样被子弹擦伤的小腿——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走路仍是有些不灵便。他深知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并不适合生死搏命,但眼看着骁骑堂步步转型,要将所有过往恶行销毁掩埋,当下也许是他将其绳之以法的最后机会,他一定要尽力一搏。 但家华哥说得没错,当中有蹊跷,夏六一既已准备金盆洗手,为何还要留一只脚偷偷踩回烂泥中?他在泰国小庙与何初三相处了一个来月,看出此人并非恶类,且对夏六一全心付出;而夏六一在雨夜深林的逃亡中也流露出对何初三的思恋。两人如此情意深重,夏六一倘若有一丝良心尚存,也不该再背着何初三踏回老路。 但崔东东近期的动向和她方才的那个电话,又是何意? 加了这么多个“但”字,他把自己也加得云里雾里。走进卧室做了一番肌肉拉伸,他倒床便睡,准备静观其变,见了崔东东再说。 第七十七章 那件事可以不做吗? 几日之后,秦皓接到了崔东东的电话。崔东东命他独自一人驾车去机场接她,与她同行的还有两名神秘的“泰国友人”。她指引秦皓开车抵达了郊野的一处废弃工厂,神神秘秘地让秦皓守在外面,自己领着外宾进去“参观”了一番。 从工厂出来以后,她将秦皓与外宾带去了对外停业整顿的檀香阁,以最高礼遇——不外乎是吃喝嫖赌的那一套——款待了两位外宾,酒席间她接了一个电话,称自己还有要事,让秦皓继续作陪。 临走时,她对秦皓耳语了几句,说这两人是金三角大毒枭坤张在泰国的新代理人吉拉·唐的心腹,需得好好照看、夜晚送去某某酒店;并称对方带入香港的货第二天就会停靠码头,让秦皓第二日一早在家待命,随时准备陪她去做“交易”。 嘱咐完毕,她告别宾客,出门从员工通道上了总经理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一台大部头电视机。夏六一两条长腿大模大样地架在桌边,歪着脑袋靠在老板椅里,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正在看着电视机画面上几段同时分屏放映的不同监控录像——秦皓、乌鸡、虎头、大蟹、蛇妹都分别在不同的房间里招待着不同的两名“外宾”。 “怎么样?”崔东东问。 夏六一往身边另一张老板椅上拍了拍,示意她一起来看。崔东东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跟他一样将两腿架上桌,摸了一支烟叼上嘴。 “你觉得谁像二五仔?”夏六一反问她。 “谁都像,谁都不像。”崔东东叹道,她今天为了把被测试的这几个人带进“局”里,在机场、工厂与檀香阁之间跑了整整五轮,累得够呛。她将这几人得知自己第二天将陪大姐头做“交易”时的表现都跟夏六一描述了一遍。虎头、大蟹和蛇妹三人性情要外露一些。乌鸡和秦皓内敛一些,点头应承,不作多言。 “乌鸡身手差了些,”崔东东道,“说真的,我要是去做交易,会选带秦皓。他是个好帮手。” “我也会选他。”夏六一道。 然后他们同时静默了——因为这恰恰说明秦皓表现得最完美无瑕,最像一个有备而来的卧底。 良久,夏六一开口道,“我不想怀疑他。他救过我的命,两次。” 崔东东摇头道,“他身上疑点太多了。你仔细想想,他当时怎么就那么巧跟你同期进牢子?那天你被围攻的时候,所有弟兄都被调去了其他宿舍,这么巧就他一个人留着?这么巧他还去了澡堂?” “那在泰国呢?他可以跟国际刑警合作把我交上去,他为什么不做?他为什么拼了命救我?” “他的目的是取得你的信任,回来以后可以端了整个骁骑堂。你跟他才认识多久?说过几句话?说句难听的,你只是花钱雇他而已,他凭什么为你出生入死?如果不是为了骗你信任,他肯替你挡子弹?” “那是因为我出钱帮他妹妹做手术!如果有人能把小满救回来,我把自己的命赔给他都可以!” 崔东东听到那个名字,半天没有出声,良久才开了口,“他和他妹妹根本没有相处过多久,怎么能跟你和小满的感情比?” 夏六一被这句话醒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激动失态。他头疼地抓了抓头发,叹道,“总之我最不想怀疑的就是他。算了,我们俩在这儿争论也没有用,明天谁的交易时间出问题,谁就是卧底,明天再说吧!我今晚有事,先走了。” 他要走,崔东东也不耐烦自己在这儿继续盯下去,她又累又困,颇想回家搂着小萝睡个大觉。两人各自唤来保镖备车。 …… 一同站在街边等车的时候,夏六一又想起一件事,“真的没找到小马的尸体?” 崔东东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深吸了一口,强自忍住了情绪的波动,“是啊,找了一个礼拜,连件衣服都没找到。我觉得他还活着。” 夏六一被她的烟气呛了眼,一时视野有些模糊,看着街角笑了,“这小子,我就知道他最会逃命。” “我留了人在那边接着找,”崔东东两指夹着烟,别过头去抹了抹眼角,“这小王八蛋,既然没死,怎么也不回来。” 夏六一将她的肩膀揽进怀里,狠狠抱了抱,“撑着点。” 崔东东吸了吸鼻子,“没事,我高兴。”然后推了大佬一把,“要是伤心可不在你面前哭。” “他妈的你还嫌弃我?” “对啊!别抱我了,不知道的以为我俩搞基。” “滚!” …… 夏六一与崔东东在街头互相推搡了几下,然后在保镖的簇拥下,各自上车回家。而此时离他们不远处的路边,一辆毫不起眼的面包车车厢内,何初三皱着眉头放下了监听耳机。 kevin坐在他对面,已经将一头黄毛染回了黑发,一身西装打理得一丝不苟。他调停了监听设备,问道,“何先生,看来他们明天就会知 道卧底的身份。现在怎么办?” 何初三向后倚靠在了椅背上,偏头看向窗外奔流不息的人群与车流。他久久地迟疑着,手指一下一下扣击着那枚挂在胸前的戒指。 kevin静静地等了很久。何初三终于从踌躇中醒过神,将戒指握拢在了掌心,开了口。 “通知大家,准备行动。” …… 何初三傍晚时分才回到家中。夏六一在客厅置了几个等人高的、铁制的、落地式的欧式豪华大烛台,在上面点起一堆小臂粗细、镶了金粉装饰的大白蜡烛,摆了一桌大餐,坐在沙发上望夫石一般地等他归家。何初三甫一开门,差点被满室火光亮瞎眼。 他僵在门口,“六一哥,你要放火烧房子?” “顶你个肺!不是你喜欢烛光晚餐吗?!” 何初三看着这一屋子令人无处落脚的大烛架,整个屋子烘烤得像个暖炉,简直哭笑不得——烛光晚餐而已,也不用搞得跟城堡晚宴一般盛大吧!这房子才多大? 他赶紧关了门,先赶到窗边去吹熄了几处快要烧到窗帘的大蜡烛。夏六一在后面盘着手气哼哼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公司有事,”何影帝若无其事地演绎道,“你等多久了?怎么没跟我打个电话?” “不是你喜欢什么惊喜、浪漫吗?!”等了两个多小时的夏六一要炸毛了。 何初三赶紧坐到沙发上抱住他顺毛,“我很惊喜,这很浪漫,我很喜欢!”并且扫了一眼满桌丰富菜色,“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酒楼订的。” 何初三夸张地松了口气,“幸好你没想着自己做,不然真烧……” 话没说完,他被夏六一按在沙发上好一顿啃,“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别,别,我错了我错了,疼,疼!” 两人腻腻歪歪地闹了一阵,何初三满脸红印、衣衫不整地起身去厨房热菜。一桌大餐全放凉了,也不知夏六一在家等了多久。他用手探着冰凉的盘底,丝丝冷意裹挟起复杂的心绪,他赶紧背过身去不让夏六一看到他的神情。 夏六一盘着手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手脚麻利地架锅生火,“何精英,大忙人,你还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 何初三转过头来,有些茫然,“什么日子?” 夏六一低骂了声,大跨步进来要扯他的脸。何初三笑着往后躲,“我记得!记得! 四月十六,第一次见面纪念日,第一次正经地告白,第一次住进这间房子,第一次滚床单唔唔唔……” 他被夏六一捂住了嘴,笑着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什么?”夏六一扫了它一眼,“纸片蛋糕?绿菩萨?” “去外面自己拆开看,”何初三把他往厨房外推,“别打扰我热菜,小心烧起来。” 夏六一一脸嫌弃但心情雀跃地去客厅拆礼物去了,打开一看是一对造型别致的袖扣,看来看去觉得还挺顺眼,于是钻进卧室,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想挑一件衬衫来搭。 他撅着屁股在衣柜里捣来捣去,东换西换,老半天也不见出来。何初三将饭菜重新排上餐桌,提声唤道,“六一哥,吃饭了。” “等会儿!” 何初三走进来倚在门边上,笑道,“别挑啦,先吃饭吧。一会儿陪你出街买件新衣服搭它?” 夏六一正低头系衬衫扣子,锁骨与胸肌的曲线在衣料间若隐若现,闻言抬起头,“现在几点了?” “还没到八点,吃完还能去逛一会儿。或者去看场电影?” 夏六一放弃了最后两颗扣子,走过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去逛街,给你也挑几件。” …… 两个基佬腻腻歪歪地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又磨磨蹭蹭地挑衣服穿鞋,最终拖拖拉拉地出了街——已经是夜晚九点多了。街边仍在营业的店铺已经只余零星、光影稀疏。两人放弃了购物的计划,沿着梳士巴利道慢行消食,走过曾经一起吃过西餐的半岛酒店,走过曾经一起看过《教父》的文化中心,又沿着海滨公园长廊向西行去。 夜晚的海滨公园里,游人三三两两。维港两岸,灯辉璀璨,美不胜收。昏暗的路灯下,多是携手同行的恋人。夏六一走着走着,就在阴影里牵了何初三的手。何初三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远远跟随的几个保镖。 “别管他们。”夏六一把他往怀里拉了一把。 何初三笑了,也毫不避讳地握紧了夏六一的手,并且拉着他快步向前跑去。 “干什么?”夏六一。 “前面有个观景台,风景好。” “观景台就观景台,跑这么快干什么?” “想快点去那里亲你。” 夏六一向旁大跨一步,把他拉进了路边的树荫里,将他按在一棵大树上激烈而缠绵地亲吻,好 半天才放开。 “想亲就马上亲,亲嘴还要挑地方?”夏六一乐道。 何初三被吻得满唇水色,气息紊乱,背后被撞得生痛不已,还踩着满地枯枝烂叶。他哭笑不得地擦着嘴角溢出去的唾液——得了吧,要夏大佬学会浪漫,还得等十年! “我不嘛!我就要去那个观景台!”不远处突然出现的嗲言嗲语说出了何初三的心声。 夏六一与何初三回过头去,正见一行人走小道进入这里,为首的女子丰乳肥臀,挽着另一名中年男子的臂膀,与他二人狭路相逢。 “夏双刀?”中年男子疑道。 夏六一下意识地挡在了何初三前面,“乔爷。” 他扫了一眼乔爷身边搔首弄姿的女子,发现这也是一位老相识——肥七以前的姘头,赖三妹。 “这骚货,还爬到这老不死的床上去了。”他腹诽道。 乔爷也疑惑地审视着夏六一与被他藏在身后的青年——他年纪大了,眼神却很好,刚才远远地见这两人可是叠在一起的! “夏六一这小扑街,还真养了只兔子?”他心里琢磨。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指着何初三装傻,“这位是?” 夏六一心头一紧,本想借口搪塞,但何初三反而向前一步,从阴影里亮出身形,大大方方地微笑道,“乔爷,您忘记我了?” “噢!原来是何顾问!”乔爷作出一副大为吃惊的模样,随即上下打量着何初三,嘎嘎地怪笑了起来。 “乔爷记性好,”何初三客套道,“来这儿散散步?” “你们也是?” “我们也是。” 乔爷又嘎嘎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不打扰你们俩的‘雅兴’!夏双刀,改日再聚?” “改日。”夏六一道。 乔爷怪笑着揽着赖三妹的纤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了夏六一与何初三一眼。夏六一面色微冷,何初三却回以春风一笑。 待到乔爷一行人走远,夏六一一把抓住何初三的手,快步将他往来路牵去。 “六一哥?”何初三不明所以。 “回去了。”夏六一强压着烦躁。 “我还想再走走……” “回去了!”夏六一急促道。 他一边走一边对后面的保镖做了个手势,然后抓着何初三抄小路 出了海滨公园。保镖们开车在外面街道上等候,直接就将他们载往家的方向。夏六一坐在轿车后座,恼然地对身旁的何初三开了口,“你刚才为什么要跟他说话?!你忘了他怎么对你了?!” “我想反正他都会认出我,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 “你以后不准再这样做!”夏六一焦躁地打断他。他一想到乔爷方才阴仄仄的笑,内心就一阵发寒,他与乔爷之间的兄友弟恭都是装出来的,彼此间除了利益关系就是潜藏的过往恩怨——乔爷曾经绑架过何初三,而他为此砸了乔爷的场子!在这等敏感的时机被乔爷目睹了他与何初三的亲近,坐实了他与何初三的关系,这实在令他心悸不已! “我今晚不该带你出来……”夏六一后悔地摇着头,喃喃自语。 何初三握住了他的手,温声唤他,“六一哥,你听我说。你别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 “你能怎么保护自己?!”夏六一提声怒道,被何初三抱着亲在额头上,最后的“己”字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温暖而变了音。 “你多相信我一些吧,”何初三笑着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弱,别担心。” …… 夏六一放不下担心。何初三并不知晓他与乔爷之间的交易,并不知晓他与乔爷间摇摇摆摆的合作关系——没有了金弥勒,他不再“进货”,能用以吊住乔爷胃口的东西不多了,现下是他以自己在泰国还有别的人脉为借口,哄乔爷继续替他向老掌柜传话。用不了多久,乔爷就会看出其中的端倪,而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出卧底,接近老掌柜。如果乔爷提前看出问题,如果乔爷再次对何初三下手,想要新仇旧怨一起报…… 他满心焦虑,牵着何初三匆匆忙忙地回了家,关门落锁,恨不得将何初三一口吞进肚里,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触到。 他将何初三拉进浴室里,在骤起的水汽中心急火燎地吻他,撕扯他的衣物。何初三一言不发地顺从了他,任由自己的外套被他胡乱揪扯在地上,任由自己的衬衫被拉扯到肩下,任由自己的喉咙与肩头被夏六一仿佛猛虎扑食一般地啃咬,直到终于忍不住疼痛地发出一声低叫。 夏六一止住了动作,呆呆地看着他肩头被咬出的牙印,白皙的皮肤渗出血液一般浓重的色彩。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伸手关停了淋浴头,放开了何初三,懊恼地倚靠在了墙上。 何初三转过身来覆住了他,两人位置对调,换何初三轻柔地吻他,抚摸 着他的鬓发与面颊,仿佛安抚一只毛发倒竖、弓背亮爪的大猫。 他被那样温暖的气息笼罩着,看着何初三的眼睛,低低地出了声。 “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跟乔爷有关,我怕牵连到你……” 何初三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夏六一却道。他神色压抑,焦躁而矛盾,“我不是不信任你,是不想失去你。你知道得越多,越有危险……” 何初三看着夏六一,温和地问,“那件事可以不做吗?” “不能,不能,对不起,对不起……”夏六一痛苦地重复道。他被报仇雪恨的执念与对何初三的歉疚担忧而煎熬着,他不想继续欺骗隐瞒于何初三,真的不想,但他没有别的办法。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梦里时而是微笑着的何初三,时而是浑身浴血的青龙。复仇与新生,他不知道如何两全。 何初三心中叹然,他其实早已看清了夏六一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现在不过是再做了一次印证。夏六一不肯对他言明,而他又何尝不是?——他接下来要做的那些事,如果对夏六一说出口,夏六一一定会百般阻挠,绝不答应。 “好了,好了,别说了,”何初三摸着他紧皱的眉头,安抚道,“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苦衷,有你的局限,以前是我不懂,所以才那样逼你,是我不好。” “让保镖重新跟着你,好不好?”夏六一焦急地道,“我真不是要他们监视你,我怕有人对你下手,乔爷那条老扑街食屎狗,迟早有一天我……” “好,好,”何初三轻吻他,止住他的咒骂,“你别急。这样好不好?我手边确实缺人,虎头手下有个叫kevin的,为人机灵,身手也不错。你把他调给我,让他带几个人每天跟着我,好吗?” 夏六一哼出一声,“随随便便的小子哪里可信?我调阿南跟着你。” 何初三在他微微撅起的嘴唇上又亲了一口,“没事的,kevin没有问题。他也是城寨里的苦出身,跟我有过一面之缘,我曾经帮过他。” “什么时候?” “很久了,认识你之前。” 夏六一更加狐疑,“什么来头的小子?比我认识你还早?你帮他什么了?那小子该不会感动到以身相许吧?” 何初三吸着鼻子到处嗅了嗅,“奇怪,我怎么闻到一股醋酸味儿?” 夏六一往他鼻尖上拧了一把。何初三哈哈直乐,凑上来与他耳厮鬓摩地亲昵。夏六一被他亲亲舔舔地理顺了毛,嘟哝出一句,“行吧,你爱挑哪个挑哪个,明天就让他来陪你上班。” 第七十八章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两人挤在浴室里让阿二和阿四在一起愉快地玩耍了一番,又从浴室转战卧室,给了阿四一个温暖潮湿的运动空间。 …… …… 他被玩弄得脚趾都蜷缩了起来,两腿颤抖着无法施力,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停,停……阿三……阿三……” 何初三终于停下动作,觉得他双目失神地唤着自己名字求饶的模样可爱得要疯,笑着亲吻他额上的汗水。 夏六一没力气计较他的坏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先前喘太厉害,只觉嗓子干哑得要冒烟,“你……你病好完了?” “当然啊,”何初三微微笑,“都快两个礼拜了。” 夏六一抖着手去摸他坚实的胸膛,掐他腰上好似又明显了一些的腹肌,心里直犯疑:他妈的这小子不是生病就是天天坐办公室,哪儿练出来的力气?! “你别小看我啊,六一哥,”何初三看出他心思,感慨道,“为了艹你,我真的很努力啊。” ——个中艰辛,真是难以言表。去年今日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滚床单,那个失败的公主抱极大地刺激了何初三的攻之自尊心。从此他为了摆脱弱鸡称号、驾驭各种情趣体位,咬牙加强了身体锻炼。闲暇时分打打太极拳已经远不能满足他将大佬吃干抹净的终极理想,只要挤得出时间他都尽量坚持了每周去两到三次健身房、一天一小时慢跑;还在办公室里藏了哑铃、腹肌轮、俯卧撑架和换洗的运动装,工作之余缝插针地训练;吃蛋白和鸡胸肉吃得唉声叹气,为了最后顺利吃上“火车便当”而咬牙强忍…… 夏六一羞恼地抬手要拍他,被何初三恶劣地一个顶弄,挥出去的手变作搂抱住他的脖子,又激喘起来。 爽完这一轮,何初三还想抱起他试试预谋已久的“火车便当”。夏六一都快哭出来了——他这一年来接连两度受伤,本来就体虚,加上前段时间又失恋又复合地折腾,心绪烦乱,疏于锻炼,体力大大削弱,今天何初三还来势凶猛地狠狠搞他——他浑身酸软,屁股火辣辣的,实在是撑不住了!不得不拿出大佬的威严命令他赶紧把自己放下来,把阿四收回去! 何初三意犹未尽,“以前明明还可以多来几次……” “以前你哪有这么猛!”夏六一哑着嗓子怒道。 何初三吃吃地笑了起来,“你是在夸我有进步吗,六一哥?” 夏六一不知道自己面对 的是不断升级后的第三代扑街仔还是一直深藏不漏的何影帝本性,只觉得他像一只满嘴獠牙、邪恶微笑着的大狐王,再不作出反抗,就要被撕吃下肚了。 “真的不行!”夏六一说,“我明天还要去公司。” “我开车送你去。” “他妈的你难道还抱我进办公室吗?!” “为什么不可以……啊啊啊!疼疼疼!别扯别扯……” 夏六一气哼哼地放开了手。何初三被强行降级为了第一代弱鸡扑街仔,委屈兮兮地揉着耳朵,“六一哥,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 “什么?” “你下次换一边掐行不行?我照镜子发现右边耳垂都比左边大了。啊啊啊!疼疼疼!我是说下次啊,下次啊……” 五分钟之后,何初三苦了吧唧地捂着终于两边一样大的耳朵,老老实实地跟在夏六一后面去洗澡。 夏六一不要他抱,自己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走得腰酸背痛,两腿发软。 何初三跟在后面,看得精虫上脑,十分难耐。夏六一踩进蓬蓬头的范围之内,疲惫地伸手要去放水,突然感觉背后似有一股焦灼的视线。他转头向后看去——何初三与血脉贲张的阿四一起,颇为无奈地看着他。 他好气又好笑,“你走路也能硬?” “不用管它。”何初三无奈道,摘下一旁架子上的沐浴球,想给夏六一搓澡,手却被夏六一按住了。夏六一拿他很没办法地叹了口气,夺下沐浴球扔到一边,凑上来吻他。 他顺着何初三的下巴和脖颈吻了下去,吻到胸膛、肚脐和小腹下的丛林,最后跪在地上将何初三含了进去。 …… …… 何初三从高/潮中缓过劲,一言不发地蹲下来抱紧了他,将脑袋埋进他肩头。 夏六一回抱住了他,轻拍着他的发顶,“扑街仔,现在舒服够了?” 何初三紧紧地抱着他,手臂的力量箍得夏六一背后发疼,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六一哥,我好爱你。” “嗯。” “真的好爱你。” “嗯。” “你不要讨厌我,不要离开我。” 夏六一笑了,偏头吻了吻他殷红的耳垂,“傻仔,怎么会呢。” …… 夏六一在微熹的晨光中醒来,眯着眼睛 往身边一捞,就捞到正侧躺着偷看他的何初三。他将发出笑音的何初三揽进怀里,“醒多久了?” “刚刚。” “看我干什么?” “看你……有眼屎。” “滚!” 何初三笑得胸膛都在抖,凑上来亲他,“没有眼屎,没有眼屎,你怎么看都靓仔。早餐想吃什么?” “随便。” “好啊,那我去做‘随便’去了。”何初三又啃了他两口,恋恋不舍地下了床。 夏六一在被窝里拉长手脚伸了个大懒腰,依旧觉得腰背酸痛,屁股也隐隐发麻。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他发现确实有一坨煞风景的大眼屎。 “……” 罢了罢了,靓仔也是人,哪个靓仔没有眼屎呢。 …… 夏六一磨磨蹭蹭地起了床,趿着拖鞋进了浴室,认认真真地进行一番洗漱,然后出来吃早餐。何初三做了两大盘“随便”:煎蛋、法式香肠、煮土豆、切成小块的苹果与番茄,搭两杯牛奶。两人坐在一起温温馨馨地吃了一餐饭,何初三给夏六一系好领带,披上外套,这便送他出了门。 “你通知kevin没?他什么时候来接你?”夏六一临走时,一边系着袖扣一边问。 “他一会儿就到,”何初三道,“我今天要去自己公司,中午约了客户吃饭,就不来找你了。” “嗯。” 夏六一转身迈向走廊,被何初三拉了回来。何初三将他抱在怀里吻了一吻,时间不长,那种被紧紧禁锢的感觉稍纵即逝。 “晚上见。”何初三放开手,笑着说。 …… 夏六一后来回想起那一幕,他记得何初三微笑中暗藏的不舍,记得何初三微微颤抖的手臂。他也记得清晨醒来时久久停留在自己唇角的温暖,记得何初三说“不要讨厌我,不要离开我”时暗藏的哀伤,记得何初三那一夜异乎寻常的激烈缠绵,记得何初三与乔爷对视时眼底的复杂神色。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一丁点征兆,他只是一丁点都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揣测和猜疑何初三,一丁点都不。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一切,许久许久之后在他脑海中都仍历历在目,如一本连环画一般生动鲜明—— 在那一天的上午时分,他抵达了总公司,跟崔东东在办公室里为当日的行动作指挥筹备。他们按照计划 订了五个不同的交易时间、地点,由崔东东分别带秦皓、虎头、乌鸡、大蟹和蛇妹前往,并在途中假意下车听电话,给卧底通知上线的时间。谁在这一天行迹可疑,谁的交易时间出现了警方的踪迹,谁就是板上钉钉的卧底。 然而他们的第一个通知电话都还没有拨出,突然保镖敲门送进了小萝。 “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塞了一个信封,”小萝道,“我看了内容觉得不对劲,就赶紧送过来了。” 崔东东疑惑地接过信封,从里面抖落出了一张照片——灯光斑驳的迪厅一角,秦皓与谢家华坐于同桌,正在饮酒对谈。 彻骨的冰寒感从背脊直蹿脚底,他呆在当场,哑口无言。 崔东东比他还要惊讶,“送信的人是谁?!” “按了门铃就跑了,”小萝说,“一点影子都没见。” 他抢过照片夺门而出,要亲自去找秦皓质问。然而刚刚步上走廊,刺耳的警报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什么事?!”他问慌乱奔跑而来的保镖们。 跑在前头的阿南急急地拽住了他,将他往安全通道的方向送去,“差佬来了!要抓您和东东姐!” 大批警察在谢家华的带领下包围了总公司大楼,亮出了搜查令与逮捕令。他和崔东东、小萝、阿南和阿毛从安全通道抵达楼底的秘密地下室,再经地下室的密道逃离了被层层包围的总公司。一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路上他们接到下属来电通知,骁骑堂旗下所有公司、甚至包括他与崔东东的私人产业都在同一时间遭到了警方的封锁与清查。 “是秦皓!”崔东东对他道,“他肯定偷到了什么关键证据!我得马上去‘财务室’销毁以前的资料!你先去码头的安全屋,我迟点跟你汇合!” 他想到了位于青龙别墅的龙头账册。青龙那栋别墅也是他私人名下的产业之一,警方迟早会搜查到那里,没准会将藏在沙发里的账册搜出来。 “我也要去处理一些东西,”他对崔东东道,“分头行动,安全屋见。” 他们都坚信一切是秦皓捣鬼,是秦皓这个二五仔眼看身份将要暴露,所以通知警方收网。他坐在轿车后座,回忆起与秦皓相处的幕幕过往,想到自己昨日对他的信任维护,心里一阵难以压抑的悲痛与狂怒。 白日里车流拥堵,轿车不断地拐着小路,超车,闯红灯,一路左冲右突地驶入九龙城区地界。 阿南的电话就在此时响了起来。阿南急匆匆地应答了几句,挂掉电话后紧张地道,“大佬,kevin说何先生突然在公司咳了血晕倒了,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他耳际仿佛巨石炸裂般的一声重响。他抬头一看,路的尽头是分岔口,往左通往海边别墅,往右是蛟城医院。 带着血腥气息的黑色回忆裹挟了他—— “没伤到要害,已经送医院了!” “她,她捅了大佬一刀之后,就从别墅楼顶跳下去了……” 四年前的那个深夜,正是在这个分岔路口,他选择了令他悔恨终生的方向。他见到了泳池边破碎的身躯,见到了病床上死不瞑目的眼。他谁都没能挽留住。 后颈的神经嘣嘣地跳了起来,心跳在耳边激烈如鼓!恐惧像山崩海啸一般笼罩了他,令他在刹那间失去声音,“去,去……” 开车的阿毛没有听清,“大佬,去哪儿?” “去……去医院!去医院!!”他声嘶力竭地迸发出了声音,“把电话给我!给东东打电话!” 轿车拐向右路,驶往蛟城医院。阿南手忙脚乱地拨通了崔东东的备用号码,他接过大哥大,“你在哪儿?安全吗?” “已经到了财务室,差佬没查到这儿。”崔东东那边一边说话一边传来了哗哗泼汽油的声音。“一会儿就搞定。怎么了?” “阿三出事了,我要去医院。”他强压着手掌的颤意,不让大哥大滑落出去,“你马上去取账册,能转移就转移,不能转移就烧了它。” “好,我明白,”崔东东飞快地应了下来,“阿三怎么了?” “突然晕倒了,还说他吐了血!好端端地怎么会吐血?”他声音颤抖地道。他像个焦虑而失控的、跟亲人求援的孩子。青龙走了,小满走了,连小马也走了,崔东东的确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仅有的亲人。 “你别紧张,”崔东东安抚他,“可能只是太累了,不会有事的。账册的事放心交给我,你自己千万注意安全。” 他竭力地控制着呼吸,“好。你也注意安全。” 他赶到了医院,冲出电梯,冲向了何初三的病房。kevin和几个保镖守在门口和病床边,侧身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他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何初三,冲上去抚摸他冰凉的脸,试探他的额头。 “他怎么了?是什么病?”他急道,“阿三?阿三!” 何初三睁开了眼睛,黝黑的眸子深邃如海。他肩后一凉,一支针剂打了进去。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缓缓地倒在了何初三的怀里。 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都没有一丝一毫地怪责过何初三,都不相信何初三会对他做出任何伤害。他只是看不懂何初三的眼神,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彻骨的寒冷与无尽的黑暗,是这本连环画的最后一页。 第七十九章 幕后主谋 通往半山腰别墅的曲折道路上,疾驰的轿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下车,”开车的崔东东道,“先去码头等我,我办完事来找你。” 小萝坐在副驾驶座一动不动。 “听到了没有!”崔东东转头急道。 小萝突然扑上来揪着她的头发用力吻住了她。崔东东喘着粗气挣脱开来,将她推出老远,“疯婆子!这是你发情的时候吗!快点下车!” “我不下。” 崔东东没时间跟她废话,直接就解开安全带硬压到她身上,推开副座的车门,硬要推她出去。小萝尖叫着挣扎,两人推搡成一团。小萝突然拔出枪来抵住了崔东东的胸口! 崔东东凶狠地瞪着她,她不甘示弱地回瞪,随即调转枪头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我死都要跟你死在一起!你再赶我走试试?!”她怒叫道。 “你有病啊?!你把枪放下!” “你才有病!你就想着赶我走!”小萝一边骂,一边就哭出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上次小三子还说你死了,你要真死了,我就不活了……呜呜……” 崔东东看她哭得挺用心,想趁机夺枪。但小萝飞快地拉动枪栓,扣开保险,把枪管朝自己嘴里一塞! “喂喂!疯婆子!你不要乱来!你手稳住!”崔东东吓得声音都抖了。 小萝眼睛往驾驶盘上一瞪! “他妈的,怕了你了!”崔东东气急败坏,转过身去重新发动了车,一边不忘转头骂道,“把枪放下来!我这不开车了吗?” 她一路骂骂咧咧地上了山,将车停在青龙的别墅外,将想跟着她下车的小萝往车上一推,一把夺了枪,“别下来!在这儿望风。” “小心一点,快点出来。” 崔东东摆摆手,将枪插在腰后,匆匆而去。她一溜小跑到了大门口的铁栏边,手一攀,脚一蹬,身姿敏捷地攀上了两米高的铁门,轻松跳入庭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满院丛生的杂草中。 小萝定定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然后低头看向崔东东遗留在驾驶位上的大哥大。 …… “他妈的,哪儿去了?”崔东东焦躁地自言自语。 她已经在别墅里待了小半个钟头,将大厅翻了个遍,沙发被她卸成了两半,连青龙和小满的灵位桌和祭坛都放倒下来拆了一遍,又跑到楼 上将各个房间的角落和藏在墙内的旧保险箱也翻遍了,一无所获。 她抬手看了看表,心中一阵焦虑。她对这栋别墅很熟悉,自以为再没有其他隐藏之所,难道夏六一新修了什么暗箱暗道?她索性回到一楼,从墙角开始一块一块地踏着地砖,想试探有没有空心处。刚踏了没几步,大厅门外传来小萝的声音,“东姐?” “你进来做什么?!”她转头急道。 “你老半天不出来,又没带大哥大。”小萝举起砖头大的手机道。 “快打给大佬!问他账册有没有转移过?” 小萝捣鼓了一阵,疑道,“他不接电话。” “打给阿南!” “就是打给阿南。” “阿毛呢?” “他也不接。” 崔东东接过电话自己拨了一遍,心生疑虑。 “不好,出事了!”她一把拽起小萝,“走!” 小萝被她往门口拉了几步,突然睁大眼睛发出低叫。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崔东东顺着小萝示意的方向朝外一看——正见几辆警用冲锋车从院外远处的山路疾驰而来。 崔东东面色瞬寒,赶紧抽出枪握在手里,冲到门边锁死了大门。小萝关上了就近的窗户,拉上窗帘。两人躲在窗后从缝隙里朝外偷偷望去,只见几名便衣带着几十名军装警员渐次而下,将整个别墅团团包围! 警员们飞快地在包围圈内架起防护栏,持枪把守。另一辆警用轿车随即疾驰而至,谢家华带着两名下属匆匆下车,与守在包围圈外的同僚低语几句,后者随即端出了一只喇叭,在他的示意下开始喊话。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 屋外喇叭声不绝于耳。屋内的崔东东面色惨白,垂下眼去飞快地思索——差佬怎么会找到这儿?他们在跟踪我们?可是如果他们的目的是逮捕我,为什么不在总公司和财务室就实施逮捕?为什么刚才没有阻止我烧了财务室?如果是为了最终跟着我找到账册,可是账册又到哪儿去了?除了大佬和我,还有谁知道账册的下落?是谁拍了秦皓跟谢家华的那张照片放在我家门口?大佬为什么不接电话?小三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晕倒……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何初三春风和煦的笑脸。一阵冰寒透体而过,她低头看见了自己小臂上突起的鸡皮疙瘩。 “ 东姐!现在怎么办?”小萝焦急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崔东东四下看去,别墅里空空如也,连半点遮挡物都没有。她刚才看见大批警员往院后去了,后门想必也被重重包围。没有退路,她们手里只有一把枪,如何能够逃离困境? 她叹出一口气,将枪插回腰间,“我出去自首。记住,你只是我女朋友,你什么都不知情。” 她转身向门边走去。小萝神色复杂地跟在她身后,缓缓地抬起了手,正要一记手刃劈向她颈后,她突然转过身将小萝按在了墙上!然后用力地亲了一口。 她贴着小萝耳侧低语道,“账册可能已经到了他们手里。要是我进去以后再也出不来,你拿上藏的那笔钱,自己去澳洲。” 小萝发出一声气愤的喘息,举起拳头要捶打她,被崔东东轻而易举地扣住手腕,牢牢压在墙上,“疯婆子,别闹。” “你别去!”小萝尖叫道,“你……唔唔唔!”崔东东捂住了她的嘴,硬将她向远处推去。 “我自首——!不要开枪——!”崔东东朝屋外喊道,拉开了屋门,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小萝就在这个时候从屋内冲了出来,硬要将她往回拽。 小萝一边拉扯她一边急道,“你听我说,我……” “砰——!” 一蓬血雨,骤然溅了崔东东半面殷红!她呆在当场,小萝染血的身躯倒进了她的怀里! 崔东东浑身战栗,竟是哑口失声,她一手搂住小萝一手拔出枪,转头朝对面开了枪!一位警员应声倒下!一连串弹雨随即朝她们袭来!崔东东手臂和腿部接连中弹,一边开枪一边拽着小萝朝门内退去!她奋力将大门关上,子弹随即在门上破开一溜枪眼! 她顾不上还击,跪倒在地扑到了小萝身上,慌乱地捂住了小萝胸口的血色,焦急地抚摸小萝的脸。她手臂上的血淌落在小萝的身上和脸上,两人都一样狼狈而虚弱。 “东姐……”小萝吃力道。 “你不要说!我不听!”崔东东瞬间涌出了泪水。无边的恐惧吞噬了她,她不知所措,惊惶而绝望,“不准跟我说乱七八糟的话!不准死!疯婆子!听到了没有!” 小萝咽了一口血,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我知道,你喜欢小满……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唱歌的声音很像她……我没有她漂亮,脾气差,还不听话……” “别说了,别说了,”崔东东哭道,“ 傻丫头,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 “我刚才,认出开枪的人了,是,是我骗过的那个差佬,是我的报应……你不要怪他,不要找他报仇……你也不要怪何先生,是我……是我起了小心思,想带着你远走高飞,是我自愿帮他的,你千万,千万不要怪他……” 崔东东满面是泪,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小萝吃力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低声又说了几句,手便垂下了。 片刻之后,崔东东声嘶力竭的哭吼声响彻了整栋别墅。 …… 屋外,谢家华挥着手臂,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停火。枪声渐歇,他冲到了被击倒的警员面前,“家宝!家宝!” 中枪的警员叫谢家宝,是他的堂弟,前不久刚从外勤部门调回o记。他在谢家华的焦急呼唤下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满脸劫后余生的茫然。谢家华撕扯开他的外套,胸口的防弹衣上赫然一处凹陷。 谢家华松了口气,但马上怒道,“你刚才为什么开枪?!” “我,我不是故意的,”谢家宝带着哭腔道,“我看见了方小萝,我手发抖,枪走火了……” 谢家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 他招来这次行动的副指挥,低声对其耳语道,“有一个叫秦皓的,警员编号pc54358,档案号tx10421,是我派入骁骑堂的卧底。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帮他证明和恢复身份。” 副指挥紧张地点了点头。谢家华随即拉下肩头对讲机,“b队守住!a队跟我从后门进去!” 他带着一队警员绕到院后,举起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探查形势。只见后屋的走廊内空空荡荡,客厅那头隐约传来崔东东的哭声。他向队员们比出手势,众人跟随着他匍匐而行,逼近后屋。 “轰——!!” 震耳欲聋的重响突发!眨眼间天崩地裂!走在最前面的谢家华被骤起的冲击波掀翻在地!火光与黑烟刹那间吞噬了他与整栋别墅!高墙石砖在轰鸣声中猝然倒塌!地动山摇! “轰——!轰隆隆——!” …… 陆光明猛踩刹车,在山路边停了下来。地面仍在微微颤抖,巨大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他急匆匆下车,奋力攀上了车顶,向远处的山间别墅望去——只见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那栋三层小楼已经夷为平地! 他急忙跳下车来,重新坐 进驾驶室,踩足油门向山上疾驰而去。 …… 谢家华从昏迷中醒来,入目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自己昏迷之前。 当时他收到线报,骁骑堂的副堂主崔东东逃往了郝承青的故居别墅。他带人包围别墅,发现里面除了崔东东还有她的同性女友方小萝。在场的另一名警员——他的堂弟谢家宝——曾经因为拒不收受贿赂而被崔东东和夏六一设局陷害,被方小萝欺骗感情并拍下了艳照公开,因此受到降级调岗的处分,遭到旁人耻笑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调回组内——见到方小萝后情绪失控,枪走火击伤方小萝,崔东东随即开枪反击,双方陷入枪战。后来屋内枪声停止,他带人小心地逼近,然而刚刚踏入后院,小楼就发生了爆炸。领队的他首当其冲,被爆炸波掀倒在地…… 坐在床边的人见他醒了,赶紧凑上前来,“嗨,嗨?能听见吗?” 谢家华还有些耳鸣,听不太清,意识仍是混乱。只觉得周围一片喧哗,似是有人按铃叫了医生。不久后白大褂充斥了他的视野,光芒刺眼。医生离去后,周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他扭转着脑袋看向四周,发现床边站了三个人——他的堂弟谢家宝、秦皓,还有陆光明。 他下意识地首先去瞪陆光明。 谢家宝见他神情不对,惴惴不安地辩解道,“阿华哥,你,你不认识他?他是廉记的,说是你朋友,在这儿看护你一下午了。还有他,古sir跟我们说他是你手底下的卧底,叫秦皓,你还记得他吗?你还认得出我吗?” 谢家华头疼地闭了闭眼,缓了一阵,才干哑地发出声音,“阿皓。” “在,家华哥。” “把他俩赶到外面去。” “是。” 秦皓公事公办地看向二人。谢家宝嘴一瘪,自己老老实实地出去罚站走廊。陆光明笑眯眯地作了个投降的手势,也跟着谢家宝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他热情友好地向谢家宝套话的声音。 谢家华示意秦皓关锁了房门,让他坐到近前,“古sir为你证明身份了?案子现在情况怎样?” 秦皓低垂着头,还未开口。谢家华听到隔墙传来的隐约声音,骤然发出了暴喝,“谢家宝你给我把嘴闭上!蠢货!让他滚!” …… 屋外,陆光明笑眯眯地说:“听,你堂哥说让你滚。” “ 是让你吧?”谢家宝将信将疑。 “听说第一枪是你开的,是不是因为你先开枪才引起嫌疑人反击?”陆光明继续套道,“你堂哥是生你气了才让你滚吧?” “是我笨!是我冲动!是我害了大家!”谢家宝本就自责,被他一说差点哭出来了,连声自骂。 “陆光明!”隔着墙又传来怒喝。 陆光明耸了耸肩,对着一脸惶恐内疚的谢家宝,笑眯眯地做了一个在嘴边牵拉链的动作。 …… 屋外终于安静了。谢家华回过头看向秦皓,秦皓仍是低头不语。 谢家华托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只见秦皓满眼晦涩,深深自责。 “我伤到哪儿了?” 秦皓低声道,“有一些皮外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两天。” “其他同事呢?” “他们都没事,例行检查之后就出院了。家宝被子弹击中了防弹衣,肋骨软组织挫伤。” 谢家华叹了一声,“这个傻仔,这次闯了大祸。” 秦皓眼眶微热,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嘎吱作响。 “家华哥,对不起,闯大祸的人是我。”他嘶哑道,“这次行动彻底失败了,那些资料全都是伪造的,其中没有任何能将骁骑堂定罪的证据。我被人利用了。” 谢家华讶然地看着他,随即抓住了他渗出血迹的手,避免他的指甲更深地抠入掌心,“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皓垂着眼,缓缓道来。 “昨天崔东东从泰国回来了,带了两个泰国人,跟我说今天要与他们做交易。我怀疑其中有诈,是她故意做‘局’考察我的身份,所以并没有急着通知你。今天早上,我正在等她的通知,突然有一个陌生男人打电话给我,说夏六一和崔东东已经发现我是卧底,让我赶紧逃走。我不信他,他让我去看门口的信箱,我在那里看到了这个。”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那是他与谢家华坐在迪厅饮酒对谈的偷拍。 “我仍然以为这是崔东东在试探我。但那人说这张照片就是我做卧底的铁证,如果夏六一和崔东东见到这张照片一定会马上‘清理’我,怎么可能还作试探。他说他也是卧底,是国际刑警,让我赶紧逃走收网,并且给了我‘财务室’的确切地址。” “那个地址确实是崔东东近期去过的地址,是我 怀疑的对象之一。我到那里之后果然发现了大量的账目资料和几台电脑。当中的一些名目与我之前调查到的一些名目是一致的,是骁骑堂多年来各项黑色收入与洗钱的证据。我相信了他,赶紧通知你收网……” 谢家华神色严峻地听他说着。他当时接到秦皓的通知后,据此申请了搜查令与逮捕令。当搜捕行动进行到一半时,他又接到了秦皓的电话。 “那个男人又给我打电话,说崔东东逃到了青龙的别墅,我又赶紧通知了你,并且赶到别墅想跟你汇合。但是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别墅已经发生爆炸……” “你昏迷的时候,我跟商业罪案调查科的同事们一起核对了‘财务室’里的账目,发现仅仅只有名目是真,其下所有数据都是假造的,连那间‘财务室’都是一周前刚刚用假身份租下来的,是特意做给我的陷阱!我们调查了那个打给我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将骁骑堂成员定罪的证据!” 秦皓说着说着,抬起头看向谢家华,悔恨道,“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一场大乌龙!是那个打电话给我的男人预谋策划的!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冲动,不那么急于求成,花时间仔细审查那些假证据……” 他搞砸了这场他赌上性命的卧底行动,他搞砸了谢家华一年多来的暗中支援与苦心经营,搞砸了所有的事。今日这场轰轰烈烈的、大张旗鼓的封锁搜查,一无所获;对崔东东的围捕,只得到了一座废墟与两具焦黑的尸体。所有人的辛劳付之流水,这次行动成了警界的一个大笑话,甚至还不知如何对新闻媒体、对受到爆炸惊吓的市民们交代。 谢家华握住了他重新开始颤抖的掌心,“这件事不怪你,你的身份泄露,人在危急中不一定能保持冷静的判断,那个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但我不明白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急问道,“崔东东呢?” “爆炸之后,我们在废墟里发现了两具尸体,怀疑是她和方小萝的。” “夏六一呢?” “他失踪了,暂时不知下落。” “那骁骑堂现在谁坐堂话事?” 秦皓面色苍白,在等待谢家华醒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明白了谁是幕后主谋,这场戏耍了警方与夏六一的乌龙大戏的唯一获利者—— “是何初三。” 第八十章 你疯了吗?! 深夜时分,夏六一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警方于今日上午十点三十三分包围封锁了位于油麻地的一栋办公大楼,并带走部分工作人员。有关人士表示目前案件正属侦查保密阶段,详细情况不便公开……” 他头脑仍然有些昏沉,试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动弹——他的双手双脚被四只手铐分别铐在了四根床柱上,将他拉成了一个长长的大字。 他转着头四下看去,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陌生的地下室里。四下空旷,只放置了一张床,一台电视机,洗漱的水盆和一只马桶,门口挂着厚重的铁锁,布置成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 何初三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夏六一惊讶而茫然,刚想出声唤何初三,电视里的画面却突然一转。 “今日上午十二点十五分,警方包围位于xx道的一栋私人住宅,附近居民表示当时听到这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枪声持续一段时间之后,该住宅随即发生爆炸……” 被警方黄线封锁的别墅废墟猛然间跃入眼帘,熟悉的街景与残留的砖瓦彻底唤醒了他的神智与记忆,刺耳的轰鸣炸响在他的脑海中——那正是青龙的别墅,是他派崔东东去取龙头账册的地方!警察为什么会包围那里?!为什么发生枪战和爆炸?!东东人呢?! 电视画面中,几名救护人员抬着两副装了裹尸袋的担架从废墟中走了出来,其中一副裹尸袋的边缘泄出一缕焦黑的头发。 夏六一的呼吸骤然急促,四肢激烈地挣扎起来,铐在床头的手铐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激烈响动。 何初三这才注意到了夏六一的清醒。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夏六一,站起来走近床头,“醒了?” 夏六一瞪着何初三,用力拉扯着手铐,“这是怎么回事?!” 何初三平静地陈述道,“秦皓是卧底,我把你们的犯罪资料给了他,帮他端了骁骑堂。别墅的炸药也是我放的。” 夏六一惊讶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不能相信从何初三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但是电视屏幕上的断壁残垣墟刺目地提醒着他,这一切真实地发生着。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迟疑道。 何初三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温热的指尖顺着他紧皱的眉弓,下滑到他的鼻梁,仿佛他是一个总也长 不大的小娃娃一般,温柔地把玩着他。 他的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而在夏六一的脸上游走着,轻声道,“你忘了我说过,我一直想把你关起来,铐在床上,哪儿都不让你去。” 夏六一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寒冷,浑身的血液像在倒流,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别说疯话,你想干什么?东东人呢?她在哪儿?” “我真不想让你伤心,”何初三道,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爆炸发生的时候,她跟小萝正被警方包围在别墅里。” 夏六一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刚才电视画面中那两具黑色的裹尸袋,耳边又仿佛响起了雷鸣般的轰炸声。他僵了良久,始终是不能相信,“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他拽着手铐,想伸手拉住何初三,“阿三!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何初三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揪扯下了衬衣衣袖上的那枚造型精致的袖扣,用力一掰,拉扯出藏在其中的窃听器。又捡起放在床脚的夏六一的皮鞋,从后跟处卸下了一块定位器。 他向夏六一展示了这两样东西,“你的手机,你的车,你的办公室里,都有这些。我对你的行踪和目的一清二楚。”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古旧的笔记本,在夏六一眼前晃了一晃,“你让东东姐去别墅找的是这个吧?我提前拿出来了,她到死也没有找到。” 夏六一呆滞地看着他手中的笔记本——那正是骁骑堂的龙头账册,一个最不应该与他心目中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纯洁腼腆的何初三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呈现在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如坠深渊,措手不及。若现在置他于如此境地的是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尚能冷静思索、沉稳应对,但他现在脑中一片空白……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何初三吗? 他呆了良久,才发出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为什么?” 何初三俯身凑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你不是要去做危险的事吗?我废了你的帮会,锁了你的手脚,杀了你的军师,看你还能做什么?” “你疯了吗?!”夏六一终于嘶声吼了出来。 “对,就是这样,”何初三却道,“再大声点,再生气些。” 夏六一喉头哽噎而阻堵,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愕然地看着何初三,觉得对方失心疯了! “罢了,这样也够了。”何初三道,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摸了一摸。 何初三转身关了 电视机,走向地下室门口。守在外面的保镖随即锁上了房门,何初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夏六一僵硬地躺在床上,心乱如麻,恍然若梦。 …… 何初三沿着楼梯上了小楼,关上了通往地下室的偏门。客厅的沙发上大摇大摆地坐着乔爷和他的老师爷。kevin站在他们身旁,正在弯腰为他们倒红酒。 “何兄弟,来一杯?”乔爷仿佛屋主人一般热情好客地乐道,示意kevin给何初三也满上一杯。 何初三大方地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了kevin递过来的酒杯。“乔爷,听见了?” “听见了!哈哈哈!”乔爷乐不可支,笑得老脸皱成一团!“何兄弟这一手玩得真绝!我看夏小六要被你活活气死!当年你一个人挑起了和义社与骁骑堂的大战,又一个人从我的场子里逃了出去,我就知道你不简单!这次将夏六一和差佬耍了个团团转,轻轻松松上了位,真是年少有为啊!哈哈哈!” “哪里,多亏乔爷信任我,答应扶我做龙头,还提供人手和炸药给我,不然我单枪匹马,哪里玩得转?” “但你留着夏六一做什么?”乔爷突然收了笑,阴鸷的眼底露出狐疑与杀意。 何初三笑了一笑,“不见龙头棍,不改话事人。” 乔爷疑道,“你还没找到龙头棍?” ——这是江湖上的老规矩:每一个龙头大佬都会秘密地选择一个绝对信任的人替其保管龙头棍;一旦大佬发生意外,此持棍人可召集元老、帮众,另选话事人;获得众人认可,掌有龙头棍,才能成为真正的龙头大佬。当年许应害死青龙却迟迟不能上位,就是因为替青龙保管龙头棍的元叔迟迟不肯现身。 何初三道,“现在夏六一跑了,崔东东死了,骁骑堂的龙头棍却没有出现——我猜崔东东就是夏六一的持棍人。只要一天没有夏六一死掉的消息,只要龙头棍一天没有出现,他就还是骁骑堂的堂主,我就是他的代堂主,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停下话头,端起红酒品了一品,看向乔爷,微微一笑,“再说了,你该不会以为他睡了我这么多年是白睡的吧?我总该好好地向他讨回来才是。” “噢!”乔爷品出了他笑容里的味道,大笑了起来,“原来何兄弟这么多年都忍辱负重啊!哈哈哈!”一边笑一边凑近何初三,神情猥琐地问道,“哎,像夏六一这样的,在你们‘那种人’眼里,是不是操 起来特别爽?特别带劲?” “乔爷想试试?” “免了免了!我没这个爱好!哈哈哈!”乔爷仰靠回沙发,笑得脸歪鼻皱,并没有注意到何初三眼底一瞬间掠过的冰寒之色。 在场气氛再度热情而友好了起来,两人其乐融融、兄友弟恭地互相客套了一番。乔爷将手在kevin背后一拍,“kevin在你手底下帮衬,你还满意?” kevin虽然拜在骁骑堂名下,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乔爷插进骁骑堂的人刺。何初三主动上门向乔爷求合作之后,乔爷便将kevin派给了何初三,一方面提供人手帮助,一方面监视何初三的一举一动。 何初三笑了,“当然满意。” “那我就把他送给你了!以后有什么需要老哥的地方,就跟他说一声,让他回来找我。” 何初三笑着看了一眼kevin,知道这是乔爷对他不放心,要kevin留下继续监视他的意思。“好啊,多谢乔大哥。我再敬你一杯。” …… 不多时,乔爷带着师爷起身告辞,出了小院上了车。他叼着雪茄烟,豁着嘴吞吐着,跟方才在屋内一言不发、存在感微弱的师爷道,“怎么看?” “夏六一当年为了救这小子,连上好的场子都肯送,他却转头就往夏六一心尖上捅,是个狠角色。”师爷道,“不过他捞钱洗钱的本事确实大,夏六一当初救他不一定是因为情人关系,恐怕还是舍不得他捞的钱。这小子对我们的用处大,但是心眼太多,乔爷,您以后可不能全信他。” 乔爷嘎嘎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大腿。“我知道,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 …… 何初三站在客厅窗前,目送乔爷的车消失在道路拐角。回过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kevin,“乔爷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让我继续监视您,督促您杀了夏先生。”kevin道。 何初三笑了笑,“先哄着他吧,你隔几日就编一些我折磨夏先生的事跟他汇报。” “是。”kevin应道。他别过头去看了看地下室的方向,低声问道,“夏先生气坏了,您准备拿夏先生怎么办?就这样关着吗?” 何初三晃了晃杯中的红酒。 “关着吧,让他反省反省。” …… 秦皓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向等在外面的 两人。 “家宝哥,明天政治部的人会来对我们俩进行内部调查。家华哥让我们俩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认真应对。” 谢家宝期期艾艾地朝病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道别走了。陆光明站在旁边不挪窝,仿佛跟秦皓很熟一般看着他微微笑。 秦皓跟谢家华认识多年,从未见过他这号“朋友”,对他回以冷然又审视的目光,“家华哥让你进去。” 陆光明一溜而入,关了房门走到谢家华病床前,十分不可思议,“你居然想见我?” 谢家华倚坐在病床上,面色铁青,将那张他与秦皓饮酒的照片拍在了他面前,冷声道,“解释。” 陆光明看了看那张照片,很是茫然,“解释什么?” “这是不是你拍的?!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你就是幕后主谋?!”谢家华怒道。跟踪过他,目睹过他与秦皓见面的人只有陆光明,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拍到这张照片! 陆光明将那张照片拈了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谢家华想不到事到如今他还要装模作样,揪起枕头就想砸他。陆光明赶紧将双手举了起来,“谢sir!冤枉好人犯法的!” 你算什么好人?!谢家华差点骂出声。 “你仔细看,”陆光明将照片举到他眼前,“这张照片是假的。有人将你的侧脸剪下来,贴到跟你那位卧底小弟一起喝酒的人身上,再复拍处理了一下。可能因为两张照片都是在酒吧、迪厅里拍的,所以光线看上去差不多明暗。但你仔细看你自己的脸,有一处阴影的方向都不一样。” “你想,如果是我拍的,我需要多此一举吗?”陆光明一脸无辜地道。 谢家华一手揪着枕头,一手抢过照片仔细观察,照片画质模糊,光线昏暗,连所处何地都看不清楚,只是通过桌上的小烛灯映亮了二人的脸。他看了许久,才发现确实有好几处光线不同,而且他跟秦皓见面时并未穿过类似的衣领。他刚才一时激动,竟没有发现这些微小的细节——秦皓想必也是一时心急,没有静心琢磨。 他放下了枕头,微收怒气,但不减疑心,“你怎么知道我入院的?” 陆光明笑嘻嘻地,“我在爆炸现场呀,我窃听了你们警队的内部广播。” “……”谢家华把枕头又举了起来。 “哎,别,别,”陆光明赶紧道,挨一枕头比挨一拳头还难受——会弄坏他新做的发型,“我 是去做正事的,我怀疑崔东东去郝承青的故居是取骁骑堂的龙头账册,否则她没有理由在被搜捕之后急匆匆赶去那里。我本来想偷偷去看一看,谁知一到那儿就看到你被炸飞了……” “你说你也不年轻了,做事怎么这么冲动?也不检查一下就往里面冲。”他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教育起谢家华来。 比他大了八岁的谢家华默默地又举起枕头。 “真别,真别,好好好,我不说了,”陆光明一边退一边道,“我就来看看你有没有事。”顺便套套话,听听墙角。 “你没事就好,我这就自己走了。”他识趣地说。 谢家华一直瞪他瞪到他关门退去,然后扔了枕头泄气地躺了回去,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一番举动相当幼稚。 他并不相信陆光明只是单纯地来看他有没有事,以他的过往经验,这小子越是装得茫然无辜的时候越是心中有鬼。但他想不出陆光明掺和此事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更想不通的是何初三为什么要胆大包天地利用警方,费尽心机挤走夏六一、害死崔东东,坐上骁骑堂话事人的位置。他觉得何初三并不是那样利欲熏心、疯癫妄为的人,他看不清何初三的目的。 谢家华彻夜未眠,按铃找值班护士要来了纸笔,绘出骁骑堂的内外人物关系图,写上了从郝承青之父郝威创立帮会之日起发生的所有大事、历届龙头更迭的过程、夏六一继任后的反常举动以及每一件事中他所掌握到的关键信息。 他咬着笔头一边写一边沉沉思索,不知不觉间,已经旭日初升。 他扔开纸笔,下床走到窗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段sir?我是阿华,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扰了。” “没什么事,轻微的脑震荡,谢谢关心。” “是,有事想找你帮忙。我想联系国际刑警泰国分部,申请获取一个叫‘金弥勒’的毒枭的有关信息,我听说去年泰国方面对他和他的犯罪团伙进行了重点打击……是,我想了解一下‘金弥勒’最初开始从事毒品买卖的时间,他的过往经历……” “好的。这事就拜托你了,多谢。” 打完了电话,他推开窗放进了新鲜的空气,在鸟叫虫鸣声中深吸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回过身——只见陆光明笑眯眯地站在房间门口,已经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谢家华。 他被这人百折不挠的厚脸皮折腾了一次又 一次,已经彻底麻木,毫无心力再发火了。 “你又来做什么?”他一边坐回床上一边道。 “看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人照顾,”陆光明端起手里的饭盒,“给你带份早饭。” “我……” 谢家华话都还没说完,陆光明突然整个人朝边上一歪,被后面涌入的七八个青年男女挤到了一边。这些小年轻们仿佛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涌到了谢家华的床前。 “阿头!”“阿头,我们来看你啦!”“阿头!你还好吗?昨天我们怕吵你休息就没过来,天亮了才敢来给你送早饭!”“有生煎包,有肠粉,有菠萝包,有牛奶,有咖啡……”“还有我阿妈给你煲的粥!”“b仔这个傻蛋还给你买了汉堡,病人能吃汉堡吗?!”“病人为什么不能吃汉堡?!” 谢家华被下属们围在正中,满堂热闹温馨。他从人群的缝隙中向外看去,见到陆光明离去的背影。那个饭盒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靠门口的一个小柜子上。 第八十一章 我是大佬的持棍人 地下室里不见天日,角落里昏黄的灯泡始终亮着光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夏六一听见了开锁的声音。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带着血丝的双眼直直地望向天花板,下巴微生的胡茬令他显得更加憔悴与阴沉。 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一个对他而言十分眼生的小青年,一身西装穿得一丝不苟,既不像佣人也不像保镖,反而有些何初三那派商务人士的气质。 青年沉默不语地走到他床前,将两个枕头垫到了他背后,在被子上放下了一盘早餐,并解开了他右手的手铐。 夏六一右手只留了拿筷子的力气,并不足以攻击和胁迫对方。他垂眼看着那盘明显是从外买回来的早餐,依旧一动不动。 “叫何初三来。”他寒着脸道。 青年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将一瓶牛奶摆在了托盘上。 夏六一扬手掀翻了整个盘子。坠地的牛奶瓶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青年默默地将洒落在自己身上和床褥上的食物清理了一番,将他的右手重新铐上,端着托盘又走了。 何初三并没有来。半个小时之后,这位青年又来了一次,这次将他的右手解开,放了一只尿壶在床侧,然后又走了。 “……”夏六一。 夏六一可以不吃不喝,但不能不拉不撒。他气得发抖,强忍着屈辱解决了生理问题。十分钟后,青年进来拎走了尿壶,将他的右手重新铐上,并且为他打开了电视。 …… 一整天过去了。他没有动过午饭,也没有动过晚饭。电视里回放了两轮昨日的新闻,重播了六次同一款洗发水广告,放映了三遍同样的电视剧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从早上到晚上,脑子里空空荡荡,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不见到何初三,他什么都想不明白。 傍晚时分,何初三终于出现在了地下室里。 他刚从外面回来,裹进了一袭寒气。穿了一身笔挺的长风衣,愈发显得身姿高大、气势凌人。从前柔软蓬松的刘海用发胶统统拢向了后面,现出成熟而冷睿的面容。 他一进入室内,就让保镖从外面将房门锁上了。径直走到夏六一的床前,挨个解开了所有的手铐和脚铐。 “起来活动活动。”他淡着脸道。 夏六一躺了一整天,浑身僵硬发麻,但仍是奋力一脚踹向了他的心口!何初三敏 捷地出手扣住他脚踝,向旁狠狠一拽! 夏六一整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冰冷坚硬的地上!何初三欺身而上,反剪他双手,将他摁在身下。夏六一喘息着大力挣扎,却被何初三牢牢地压了回去。何初三居高临下,看着他无济于事的反抗,轻声笑了。 “六一哥,你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打不过我吧?” “放手!”夏六一怒不可遏。 “想做什么?我害死了崔东东,你想杀了我报仇?” 夏六一发出了狂怒的吼叫,仿佛陷入疯癫状态的野兽一般狂乱地扭动起来!何初三出掌捂住了他的嘴,硬捏住他上下牙关的缝隙,防止他在疯狂中咬破他自己的口舌。他的口水顺着何初三的掌边溢了出来,仍然发出呜呜的闷吼,双臂几乎要拉扯到脱臼,仍然不管不顾地挣扎。 眼看他激动之下要伤到他自己,何初三突然松开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夏六一歪着脸呆住了,尖锐的刺痛感一点一点唤醒了他麻木的肢体。他从喉咙里发出抽搐般的喘息,终于被这一掌激出了全部的杀意!他猛然间将何初三掀翻在地,抡起左手狠重地一拳向何初三砸去!但针扎般的刺痛感随即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在击中何初三之前抽搐着瘫软了下去。 何初三推开他沉重的身体,爬了起来,将手里的小电棒放回衣兜内,从容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与头发,拉开床头抽屉扯了一张纸巾。 他用纸巾擦了擦手,平静道,“醒醒吧,六一哥。如果打打杀杀就能解决一切,你怎么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他关了电视,更换了被夏六一打翻的食物残渣弄脏的床褥和被套,将夏六一抱回了床上,塞进被窝里。然后摘了一副手铐将夏六一的双手铐在了一起,又另找了一条长铁链锁在夏六一的脚踝上——令他可以在小范围内自由的活动。 夏六一仍处在被电击的余韵中,除了瞪他,作不出任何反抗。 整理完了屋子,他上了楼,不一会儿端下来一杯新鲜的水和两个三明治,摆放在床头柜上。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六一,然后伸手替夏六一理了理汗湿的额发,“乖乖吃饭睡觉,不然我让你永远见不到东东姐。” 夏六一眼珠子动了一动,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但何初三丝毫没有跟他多说话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 两日之后,骁骑堂大小头目齐聚在总公司会议室,围着长 桌坐成一圈,煞有介事地开起了社团大会,不,“股东大会”。 所谓股东,其实在场众人统统只有自己所管理的分公司的部分代持股,并且被限定只分红利,不享权力。若要按法律规定来说,在场谁都没有话事权。若要按江湖规矩来说,在场的情况则就更加复杂了—— 夏六一执掌骁骑堂近四年,座下有两员大将:崔东东和马如龙;再往下是被称为“四方神兽”的四个中层干部:虎头、乌鸡、大蟹、蛇妹;再往下则是十余个小头目。众人按资排辈,论功行赏,这样的分配原本还算尊卑有序、秩序井然,但自打何初三和秦皓入帮,一切就有些乱了套。秦皓凭借着数度救助大佬的大功一跃而至与“四方神兽”平级的位置;而何初三以顾问的身份横空出现,不仅不受任何人管制,甚至可以监管其余大小头目,隐隐竟超越了马如龙,到了能跟夏六一与崔东东同级话事的地步。 现在骁骑堂的红棍与副堂主接连去世,大佬失踪,新上任的红棍秦皓是卧底。长桌边还剩下的只有四个中层干部,他们身后站了十余个小头目——有资格入室但没资格上桌;而他们的对面,孤零零地坐着何初三,身后站着kevin。 两军对立的形势一览无遗。 虎头,作为对何初三改革之举的一贯反对者,率先兴师问罪,“何顾问,现在大佬不知道去哪儿了!东东姐也没了!帮里乱成一团!你在这个时候霸着公司的印章不放,想干什么?!” “大佬只是出去避避风头,随时可能回来。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为防有人有心作乱,何顾问替他暂时保管印章,有什么不对?”kevin道。 “喝哟!”虎头眼睛盯着何初三,大叫道,“谁放进来的野狗呜呜嗷嗷地乱叫?主人家没长嘴?” kevin铁青着脸上前一步,被何初三抬手轻拦。 何初三开了口,平和道,“虎哥、在座的诸位,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也不用兜圈子了。公司的印章是在我手里,但我不会交出来……” 他话未说完,在场顿时闹成一团,质疑喝问、污言秽语哄堂而起!虎头拍桌起身破口大骂,大有越过桌面向何初三动手的架势! 何初三视若无睹,从kevin手里接过了两块棉花,堵住耳朵,然后伸手拨开了桌面的话筒开关——刺耳欲聋的电流啸叫声登时响起! “吱嘎——!噶——!” 众大汉龇牙咧嘴地捂住了耳朵,一阵的天 旋地转。 何初三按停了开关,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狼狈不堪的虎头。 “他妈的,你……”虎头又欲破口大骂。何初三手往开关边一伸。 “停停停!”虎头捂着耳朵赶紧叫道,“你别乱来!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一旁捂着耳朵看热闹的蛇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被虎头恼羞成怒地瞪了一眼。 虎头悻悻然重新坐了回去,铁青着脸道,“何顾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初三摘下了耳朵里的棉花,“不想干什么。大佬离开的时间里,大家一切照旧,公司照常运行。” “谁话事?弟兄们出了问题找谁?” “我。” 众人面面相觑。虎头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大佬不在,你是代堂主?” “对。” 虎头还没发话,虎头身后一个小头目率先怒道,“你凭什么当代堂主?!你进帮才一年不到,论资排辈你算个屁!” 何初三伸手向桌边,众人下意识又捂着耳朵往后退,结果他摸走了话筒开关旁的烟盒,抽出一支又粗又大架势十足的雪茄烟。kevin上前一步,为他点烟。 何初三为了这一刻的架势,昨晚跟kevin一起对着镜子练习了大半宿,废了整两盒雪茄烟,才终于克服了呛咳和点不着火的尴尬,练出了此刻优雅气派的抽烟姿势。 他将雪茄从嘴边拿下来看了一看火头,叼回嘴里深深吸吐了一轮,故作惬意地品了一品余香,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东东姐的门生,她师承青龙大佬。虎哥师承小马哥,小马哥师承夏大佬,夏大佬师承青龙大佬。照这位兄弟的意思,论资排辈虎哥比我小一辈,怕是跟你一样没资格上桌说话?” 小头目瞪着眼睛“你你你”了半天,被虎头瞪回去老实贴墙站了。 “就算你有资格,”虎头道,“你根本不懂江湖规矩!你从来没做过揸fit人!怎么指挥大家?怎么当代堂主?” “帮会改革之事一向是我在管理监督,总公司当下各项业务的运作一向是我辅佐大佬和东东姐进行,除了我还有谁敢说自己有能力操持整个帮会的运作?虎哥,难道你行?” 虎头冷蔑地嘁了一声,“何顾问,你真以为大佬什么都让你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哦?”何初三作出一副好奇之至的模样,“不然虎哥现在就说说 还有哪些我不知道的?” “你……”虎头一肚子话憋在嘴里,现在这等多事之秋,他自然不敢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提到台面上来讲。 何初三斩钉截铁地接着道,“大佬让我住持帮会改革,目的就是让大家在太阳底下抬得起头。这次二五仔秦皓带人抄了整个公司,抄出来一丁点问题了吗?都是因为大家之前认真听从大佬的安排,认真改良,才没有被他抓到把柄。但我看虎哥的意思,还有一点走回头路的想法?” 虎头恼怒道,“走回头路怎么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这些古惑仔!瞧不起我们做的那些事!你不要在这儿乱搅和,把公司跟帮会混成一团!你只是一个公司顾问,在帮里、在江湖上你屁都不是!我不管你那些狗屁改革,现在帮里出了事,大佬不见了,按江湖规矩,就该举行‘龙头大会’,重选龙头!” 何初三豪爽道,“好,按江湖规矩。那么请问龙头棍呢?大佬出事到现在四天了,持棍人为什么迟迟不站出来?‘不见龙头棍,不选话事人’,这不是江湖规矩?” “大家都知道东东姐最有可能是大佬的持棍人!她死了还怎么站出来?!” “持棍人也有托付者,万一她出了事,此人可以代她持棍。东东姐冰雪聪明,不会连这点后路都不留吧?” “可能方小萝就是她的托付者!她们不是一起死了吗?” “这样‘可能’,那样‘可能’,选龙头这等大事,虎哥就靠‘可能’来判断,太草率了吧?” “你!”虎头拍桌而起。 乌鸡站出来救场,“虎哥,你别激动,先坐下。何顾问,你也别怪虎哥心急,他是好心为弟兄们着想。骁骑堂在江湖上声大势大,稍微出点什么事,都会让别人家看笑话,现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局势,没个话事人确实说不过去。” 他身后的小头目们叽叽喳喳应声了起来,“对啊!”“就是!”“鸡哥说的对!” 何初三偏头示意kevin打开公文包,将一本古旧的笔记本摆上了桌面。 “龙头账册在我手里,大佬指定我接任。”他泰然道。 ——这是骁骑堂内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骁骑堂的堂主不仅需要得到龙头棍的认可,而且还需要持有龙头账册。而历届堂主为了以防万一,惯例都将自己收藏的龙头账册的位置告诉自己选定的下一代堂主。当年青龙就将账册所在告诉了夏六一,同时在遗嘱也指定他为自己所推 荐的堂主人选。 乌鸡十分惊讶,赶紧将那笔记本拿过来翻了一翻。虎头、大蟹、蛇妹也凑了上来。后面的几个小头目十分好奇,探头探脑地上前想偷看,被何初三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乌鸡翻到后面几页夏六一手书的事项,大蟹指点着道,“这的确是大佬的字。” “这几个收货时间也跟我们之前散货的时间一致。”蛇妹也指着几行交易记录道。 “这就是龙头账册。”乌鸡道,他合上了笔记本,止住了身后众人好奇的目光,又看了一眼虎头。 虎头疑惑地低声与他嘀咕了一句,“之前那些事大佬都瞒着他,怎么会给他账册?” “也许大佬后来改主意了。”乌鸡回道。 何初三示意kevin收回账册,再接再厉又补一刀,义正辞严地道,“虽然大佬指定我接任,但我一定会等他回来。只要龙头棍不现世,我就不会出选新堂主,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取代他的位置!” 屋内场面一时混乱,人心浮动。众人原本这几天里被虎头暗中鼓动说服,准备跟他一起反对何初三,但此时心中的天平开始纷纷倾斜向了对面:这大半年来,大佬对何顾问的信任支持是有目共睹的,大佬已经指定他为下一任堂主人选,而他却坚持要等大佬回来,说明他并没有如虎头所说有篡位的野心嘛。况且这一年以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都受过何初三的恩惠,在他手底下做些小投资也各自挣了不少小钱。除了虎头等几个保守派,大多数人对何初三的改革举措并无怨言,内心还很赞赏他带着大家发家致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会议室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夸张的叫好声。 “好!好!好啊!” “哐当!”一声重响,木质大门被人一脚踹开!破裂的门锁摔落在地!来人一边叫好一边大力鼓掌,大步走了进来。 “说得好啊!”来人声如洪钟地赞道,“一天不选新堂主,你就一直是骁骑堂的代堂主!绕了这么多弯子,龙头还是你!何阿三,没想到几个月没见,你就长了这么大能耐!” 屋内众人全都沸腾了起来!连何初三都放下了手中的雪茄烟,又惊又喜,“小马哥?!” 来人身姿高大魁梧,黑衬衫,豹纹马甲,鼻梁上一副镶了闪闪钻石的大墨镜,带着一如既往的暴发户黑老大的气势!他大跨步走到桌边,随手将kevin推到一边,拉开何初三身旁的椅子,大大咧咧地 坐了下来,摘下墨镜往会议桌上哐当一扔,露出饱经风霜的一张脸——被晒得黢黑如炭!简直看不出是谁!但那道赫赫醒目的招牌旧伤疤,那煞气十足的恶脸凶眉,那双精亮的眼睛,不是小马还有谁?! 这位非洲版小马朝桌对面的众人咧嘴一笑,露出一颗新镶上的闪闪发光的大金牙,“各位兄弟姐妹!大家好哇!” “小马哥回来了!”“我就知道小马哥死不了!”“小马哥万岁!”众人发出狂喜的叫声。 “太小声了听不见!”小马偏头用手掌拢住耳后,“你们说什么?” “小马哥万岁——!!”众人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吼叫声。 “哎!好听!来来来,再换个马爷最喜欢的称呼?” “马总经理万岁——!!” “好好好!谢谢大家!承蒙大家的思念与关照!我非常感动!谢谢!” 指挥完了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出场秀,小马转过身来,玩味地打量了一番何初三,突然出手捞过了他指间的雪茄烟。“小三子,拿着这个东西装模作样地干什么?这是大人抽的玩意儿,小孩子不要碰。” 他叼着粗大的雪茄,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大大方方地朝桌上一架,慵懒地扭动着脖子活动了活动颈椎,喷出了一团潇洒的云雾——十足的大佬风范。 何初三被他压低了气场,却没乱阵脚。他平和地笑道,“小马哥,欢迎你回来。” 小马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道,“我再不回来,帮里怕是要变天了。你这小子,真人不露相。” “小马哥哪里的话,我一心只为公司着想。”何初三一脸正直。 小马突然翻身而起,一下子凑到了他的脸边!嘴角仍是带笑,目光却阴森无比。他将一口烟喷在了何初三的脸上,压低声问,“大佬哪儿去了?” 何初三面不改色,“大佬失踪了。” 小马压着嗓子怒道,“少他妈跟我装傻,别人不清楚你这只小狐狸,你小马哥还不清楚?大佬要真不知下落,你不急着到处找他,还坐在这儿争龙头?大佬那么疼你,黑道上的事一丁点不让你插手,会把账册给你?会指定你做龙头?秦皓哪有能耐端了整个公司?整件事一定有你在背后捣鬼!还他妈在这儿编故事唬人!说,你把大佬关在哪儿了?” “小马哥哪里的话,我哪有胆子做这些事。” 小马料到他不会承认,冷笑一声,接着 问道,“东东姐是真死了?” “是真死了。” “好,好,”小马嘴角发颤,“我一早看出你这小子没安好心,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狠!东东姐的事,我慢慢跟你算!我警告你,你敢动大佬一根毫毛,我就把你抽筋扒皮!” 他凑到何初三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东东姐虽然走了,但她曾经对你发过的誓,我每一个字都还记得,我也每一个字都会帮她做到:你背叛了大佬,让他伤了心,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心挖出来,一刀一刀剁碎了喂狗!” 他结束了这番私密对话,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卷麻布包裹的东西,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我是大佬的持棍人,龙头棍一直都在我手里!大佬有难,暂时不能管理帮务,今日龙头棍现世,我们在此召开‘龙头大会’,重选话事人!” 第八十二章 一笔大生意 何初三面色一沉。 虎头欣喜若狂,开口要说话,被乌鸡拦了。乌鸡站起身将麻布一抖,一支雕刻了威严龙头的木棍落在长桌正中,他将龙头把柄一抽,从中抽出一把薄薄的匕首,向周遭展示了一番,随即将它插了回去,点了点头道,“这就是龙头棍。诸位兄弟姐妹,龙头棍既然已经现世,今日在此重选话事人,大家有没有异议?” “没有!”众人齐声道。 “何顾问?”乌鸡问。 何初三平静道,“没有。” “好,那么请小马哥主持会议。” 小马往椅背上一靠,吞吐起了烟气,“你主持吧,我盯着。不用讲那些乱七八糟的礼节。提名,投票,就这么简单。” “是,”乌鸡道,“按照规矩,只有坐在座上的人有资格参选和投票,参选者不得对自己投票,上任大佬独有一票。现在按何顾问的说法,大佬已经提名推荐他,投了他一票。还有没有别的提名?” “那还用说嘛?”虎头大声道,“我反对,我提议小马哥!小马哥是帮里的红棍,入帮十几年,为社团做了很多大事,对江湖上的事和帮里的事也都一清二楚!他辈分又高,人又聪明,身手又好,大家都敬重他,肯听他的话!由他来做帮主,最能够保障大家的福利,不挺他挺谁?!” “对!小马哥!”“小马哥!”他身后几个小头目附和道。 “还有谁提名?” 底下一阵低声讨论,却无人发言。谁敢说自己的能耐与声势劲得过小马哥与何顾问? “好,现在请开始投票。目前虎头投了小马哥,大佬投了何顾问。大蟹,你投谁?” 坐在桌边一直没发话的两个头目,大蟹与蛇妹,面面相觑。在众人关注的视线之下,大蟹吞吞吐吐地犹豫了起来。 “喂!你怎么搞的?!”虎头怒道,“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 大蟹迟疑道,“昨晚你说何顾问不安好心,但我觉得他今天讲的有道理。大佬现在下落不明,谁知道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小马哥虽然是持棍人,但这几个月来他既然没死,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才出现?而且一出现就要大家选龙头,谁知道他是不是听说帮里出了事,想趁机上位才回来的……” “扑街!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虎头蹦起来就要揍他。大蟹也不是吃素的,一撸袖子站了起来。乌鸡和蛇妹赶紧拦在他俩中间。 小马站起来脱掉了黑皮衣,又一把撕开里头的衬衫,唰一下展露出肌肉健美的上身,只见从肩头到腰侧赫然一条颀长而血红的新疤痕,仿似将他整个人砍作了两半。 他道,“我受了重伤,过去几个月一直在泰国养伤,听说帮里出事才赶回来。大佬救过我的命,这么多年来赏识我提拔我,我这辈子都还他不清!我比你们谁都更想看到大佬回来!我发誓,如果他回来,我马上将龙头的位置还给他,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听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虎头跃跃欲试地还要揍大蟹,被乌鸡硬按着坐下了。 大蟹犹豫着没有再说话。蛇妹开口道,“马哥,这么多年你对大佬忠心耿耿,我们大家都百分之百地相信你、敬重你。大蟹哥刚才只是一时激动,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香港还有几年就要回归了,谁知道我们过去做的事在以后是不是还行得通?我赞同何顾问的改革,也相信他未来会给兄弟姐妹们带来更大的福利。对不起,这一票我要跟大佬,我投给何顾问。” “大蟹,你呢?”乌鸡问。 大蟹看了看光着膀子的小马,又看了看一脸沉静的何初三,闷着脑袋又犹豫了半天,“小马哥,刚才是我说错话,对不起。大佬也救过我的命,我只是不想见到有人在背后算计他,既然你说他回来你就让位,那我绝对相信你。但是我跟蛇妹一样,支持咱们帮会的改革。都说‘在道上混的,总有一天是要还的’,我老婆刚刚怀孕,我不想等孩子长大问我‘爸爸你做什么工作’我却答不出来,也不想我孩子以后在学校里被人排挤、被人看不起,更不想有一天我横尸街头,老婆孩子在街边哭丧……这一票我还是投给何顾问。” 他身后也有几个小头目出声赞同,碎碎声说起何初三的好处。场上的天平倾斜向了何初三一方,现在何初三有三票,小马却只有虎头这一票,加上乌鸡也才两票。虎头一时心急,冲着大蟹与蛇妹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扑街!小马哥以前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就这么吃里扒外?!” “谁吃里扒外了!对事不对人!你动动脑子行不行?!”蛇妹骂道。 虎头一撸袖子就要干架,蛇妹和大蟹忍他的暴脾气也忍了许久,纷纷越过夹在中间的乌鸡就要开始动手。小马一声暴喝,“吵什么吵?!都坐回去!” 他先把虎头瞪了回去。虎头悻悻然地停手,蛇妹和大蟹也不好再纠缠,双方偃旗息鼓地坐回桌边。小马开口道,“我早料到 现在这个局面,何顾问既然敢召开这个会议,肯定做了些准备。这几个月我不在,不清楚帮内的变化,不过我小马全心全意为帮会、为兄弟姐妹们谋福利的心,日月可鉴!” 他扫了一眼身旁的何初三,冷笑道,“你别忘了,龙头大会的投票权不止桌边这几个人。我本来不想打扰他们二位的清修,但现在看来我倒是请对了!” 他转头朝屋外喊道,“请两位长老进来!” 屋外有保镖应了一声,接下来便搀扶着拄拐杖的段亲王走了进来。葛老比段亲王年轻一些,精神饱满地健步跟在后面。这二位是帮中仅剩的两名元老,早就赋闲在家,不问江湖事多年。 小马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请二位长老坐了上座。众人齐声向久未谋面的长老们发出了问好。 段亲王转头看了一眼葛老,葛老轻咳一声,开口发言道,“我们两个老家伙早就已经告老退休,但是龙头选举这种大事,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该出来说说话。我们做了十几年的长老,坐在这里话事的资格大家不会怀疑吧?” “不会不会不会!”众人齐齐摇头。 葛老接着道,“一直以来六一对小马和东东的信任,大家都很清楚。他不将龙头账册托付给小马或者东东,而是托付给一个进帮才一年的毛头小子,我觉得这说不通。还有这小子主持的什么帮会改革,毁掉了骁骑堂几十年的基业,实质上是要将过去的弟兄们赶出公司,自己拿着骁骑堂的家业来发家致富,我不信任他!于情于理,我都支持小马。我刚才在外面跟老段商量过了,我们这两票投给小马。” 虎头哈哈一乐,“好!现在三票何顾问,三票小马哥!”他志得意满地看向乌鸡,“鸡仔你就不用说了,你肯定是……” “我投给何顾问。”乌鸡却道。满室讶然。 “你说什么?!”虎头失声吼道。他揪住了乌鸡的衣领,拳头在空中作势挥舞了好几下,实在揍不下去,“你疯了吗?!” 乌鸡平静地看向他,“虎哥,有一句俗话叫‘时势造英雄’。时代不同了,今时今势,我信何顾问才是英雄。” “信你老母!你不就是看他钱多吗?!”虎头气得发狂,朝另外几人吼道,“你们不就是想跟着他赚钱吗?!他妈的给你们一点肉骨头你们就跟野狗似的扑上来舔,一点义气都不讲了?!” “虎头你嘴巴放干净点!”蛇妹拍桌而起,“大佬指定何顾问做龙头,我们投票跟的是 大佬!你难道想说大佬不讲义气?!再说了,谁做古惑仔不是迫于生计?!谁一生下来就愿意成天上街打打杀杀,上刀山下火海地搏命?谁不想有路子清清白白地赚钱?你讲义气、你不求财,你倒是把自己每个月收的钱拿出来给兄弟们发呀?!” 虎头被她一番伶牙俐齿激得盛怒不已,操起椅子就要上前,小马一声低喝,“虎头!” 小马用眼神示意虎头稍安勿躁,接着提声道,“好了,既然是这个结果,我认了!” 他转头看向何初三,“算你小子厉害,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何初三对他笑了笑,向诸位弟兄道,“谢谢大家信任我,投我做龙头。但我刚才就说过,我不想取代大佬的位置,我要等他回来。我不会举行升龙仪式,只是暂且代司其职。在这段时间里,大家一切照旧,公司的事务提交给我决断,‘江湖’上的事我跟小马哥一起商量,听取他的意见。大家觉得如何?” “好!”蛇妹和大蟹应道,身后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响应声。乌鸡转头朝后扫了一眼,又有几个小头目赶紧提声应了。 “小马哥?”何初三问。 小马冷笑着一摊手,“代堂主都发话了,我能说什么?” “两位长老?” 葛老被拉出来遛了一圈,马上就要无功而返,黑着脸不答话。段亲王似已参透了什么,对何初三回以微微一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散会。” “等一等!”小马突然出声。 “小马哥还有事?” 小马用指背敲击着桌面,“代堂主,秦皓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这个二五仔抄了我们的场子,逼走大佬,害死东东姐,害我们骁骑堂在道上丢尽了脸面,难道就这么算了?!” “听小马哥的意思,想找他报仇?”何初三问。 “那当然!这个仇不报,我们骁骑堂在江湖上还抬得起头吗?!害过大佬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找他报仇!”小马意有所指,阴狠地看着何初三道。虎头拍桌应声,屋内众人也是激动不已。 何初三抬手示意大家噤声。“动警察多大罪,小马哥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难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 “大佬现在下落不明。如果有人动了秦皓,警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大佬,你要把这口锅扣在大佬头上?” 小马怒而欲言 ,何初三打断他接着又道,“就算这人行事后去自首,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等大佬一回来,发现有人为了给他报仇而自己被捕,他会是什么感受?” 他逼近小马道,“小马哥,你知道你出事以后大佬有多伤心吗?”他凑在小马耳边低声道,“我去泰国找他,他浑身是伤,哭着跟我说小马没了。他那副又虚弱又难过的样子,你想象得到吗?” 小马满耳通红,眼底染上了歉疚与痛色,一时间哑口无言。 何初三起身,对众人道,“秦皓的事,谁也不许擅作主张!这段期间里大家谨言慎行,不准跟警方起任何冲突,听到了没有?” 房间里稀稀拉拉地应了几声。 何初三脸色一沉,逼人的气势腾然而起,不怒而威,“我再说一遍,听到了没有?” 众人赶紧响亮地齐声应道,“听到了!代堂主!” “行了,散会吧。” …… 小马搀扶着两位长老而去。其余众人也渐次地离开了会议室。kevin走到屋门口嘱咐了外头的保镖几句,随即阖上被踢坏门锁的大门,走回何初三身边。 “何先生辛苦了。” 何初三一场争权大戏演完,暂且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跟他道,“我料到乌鸡会帮我,也料长老们会被请出来。千算万算,没料到小马哥还活着。” “何先生需要我除掉他吗?” 何初三啼笑皆非,转身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拍,“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小马哥还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跟你说过多少次,跟了我你就再也不是古惑仔,要学会转换思维。遇事就知道打打杀杀,你也想被关起来反思反思?” kevin摸着被他打过的地方,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何初三也苦笑了起来,“小马哥回来也好,将计就计,原本安排给虎头的戏份就给他吧。” 他靠回椅背上默默盘算了一阵,发现kevin半天没有动静,转头一看,kevin还摸着脑门若有所思地发呆。 “怎么了?” “哦,没事,何先生。” “打起精神来,后面才是重头戏。今晚帮我约乔爷。” “是,何先生。” …… 何初三约乔爷在夏六一那艘游艇上见面。甲板上的小吧台、沙发、比基尼美女一扫而 空,只布置了一张典雅素净的西式餐桌,仿烛的台灯散发出暖黄的光芒。侍应生是一位穿着燕尾服的沉默而清俊的小青年,单手端餐盘而来,微笑着弯腰摆放下两盘前菜。一切都显得优雅而有序。 乔爷似笑非笑地四下一看,感慨道,“何兄弟不愧是文化人,跟夏小六的做派真是大不同哇!” “乔大哥说笑了,”何初三道,“厨子还是以前的厨子。听说乔大哥喜欢这一道鹅肝酱?” “哈哈!还是何兄弟懂我!对了,不该叫何兄弟,从今天起该叫何堂主,来来来,老哥今天专程带了一瓶名贵红酒送你,庆贺你高升龙头!” “不敢当,代堂主而已。” “哎呀什么代堂主真堂主!我们哥俩心里清楚,都是一回事!哈哈哈!” 乔爷招招手,站在不远处的保镖呈上包装精致的红酒一瓶。乔爷显摆道,“62年的拉菲!比82年还多二十年!老哥专程叫人去法国拍卖行买回来的!怎么样?够气派吧?” 何初三微微一笑,“谢谢乔大哥,有心了。” 乔爷挥挥手叫侍应生过来开红酒,一边等一边与何初三闲聊。待到杯中渐红,他故作优雅地端起来一品,随即“噗——!”地吐了一桌。 何初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退,拿起餐巾擦了擦脸,心里头颇想把这个又猥琐又污糟的黑大佬按进海里狠狠冲一冲。 乔爷把自家保镖叫过来一顿狂骂,连扇带踹——什么狗屁62年的拉菲!浪费老子那么多钱!何初三出言劝止,乔爷猛回头抓住桌上的台灯,狠狠砸向了保镖的脑袋! 保镖惨叫着跌倒在地,血溅到何初三的裤脚上。乔爷再揪起他血淋淋的脑袋往桌上狠狠一扣!保镖血肉模糊的脸撞进何初三的餐盘里! 何初三顿时明白了乔爷的示威之意,闭起嘴巴不再发言。乔爷又踢踹了保镖好几下,才终于停下手来,让人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保镖拖下去了。他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用餐巾擦拭掌心的血迹,“何兄弟,管教管教下人,没吓到你吧?” “乔大哥哪里的话,”何初三赶紧摇头道,挥手示意侍应生收拾场面,“下人不听话,是该管教管教。” 他站起来接过侍应生送来的新桌布,亲自动手换了桌布与餐盘,又叫来两杯香槟,好言称赞了乔爷一番,这才平息了乔爷的怒气。而乔爷故意发狂一场,见他脸色发白、谨言慎行、毕恭毕敬、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胆小书 生模样,心里便十分得意。 两人和和气气地开始用餐,交流起江湖上的秘闻与政界商界的走势。何初三发挥起专业特长,巧舌如簧地畅谈起金融业的未来。一顿饭下来,他竟然从乔爷手里谈下来一笔价值三千万港币的大生意。餐后他请乔爷下船舱,原本放“巴西电动床”的房间里摆放了两排沙发与一方小桌,被改装成了会谈室。 他将一沓合同摆放在乔爷面前,指着每一条款悉心解释,乔爷被他哄得鬼迷心窍,临签字的一刹那,大脑清醒了一瞬,皱着眉头停下笔来。 “放心吧,乔大哥,”何初三又补一刀,“我人就在这里,又不能跳海逃跑。你的钱能不能到位,三日后就一清二楚。要是出了问题,你尽管上门找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乔爷抬头看他。只见他面容俊美端庄,态度温和谦逊,目光诚恳专注,一看就是一位忠良诚信、童叟无欺的良心商家。根据kevin的汇报:何初三一个年轻书生,虽然有些花花心思,但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兵一卒,在外承受着警方的调查压力,在内遭到了小马等人的大力反对,孤苦无势,就指望着攀上他乔老哥这棵大树。他哪里有胆子搞什么鬼名堂? 乔爷脑门一热,下笔签字。何初三珍而重之地收起合同,春风满面地与乔爷握手,“谢谢您的信任,乔大哥。” …… 深夜时分,游艇回归码头。何初三亲自站在船头,将乔爷搀扶下船。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乔爷的拐杖,他转身从保镖手里接过两个鼓鼓囊囊的小皮箱,一起塞进了乔爷的怀里。 “这是什么?”乔爷疑道。 何初三压低声道,“这是我孝敬‘那位’的东西,有劳大哥转交。” 乔爷不动声色地装傻,“哪位?” 何初三却不跟他多演,微微一笑,贴着他耳朵直白道,“这两箱各有二十万美金,一个是孝敬他老人家的,一个是乔大哥你的辛苦费。小弟我入行晚,没来得及多多孝敬他老人家,有劳乔大哥帮我介绍介绍、美言几句。要是我有幸能亲自去见他,聆听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我还有二十万美金报答大哥。” 乔爷沉默不语。 何初三亲密地揽住乔爷的肩膀道,“劳烦你跟他说,我想跟他老人家做一笔大生意,他退休之前一定很想做的一笔大生意。” 第八十三章 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何初三站在码头,目送乔爷的轿车扬长而去。kevin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到他身后。 “何先生,乔爷相信了吗?” “说不准,”何初三看着街角,面色冷肃,“乔爷和老掌柜疑心重,不演到山穷水尽那一步,他们不会真的信我。” 他突然扭头打了一个喷嚏,高深莫测的形象顿时破了功。kevin赶紧为他披上了一件风衣。他收拢衣领,飞快地钻进车内,在后车座上狼狈地又连打了一串喷嚏,苦了吧唧地裹着风衣缩成一团,愈发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体力不支。 “难道我身体真的变差了?”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心里十分憋屈:他已经很努力地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了!小腹肌已经很好看了! 驾驶座上的kevin安慰道,“是何先生太辛苦了。何先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吧?” “是啊,”何初三疲惫地叹道,“一想到他在恨我,就有些睡不着。” “何先生还准备瞒夏先生多久?” 何初三想了想,发出又一声叹息。 …… 轿车朝着市区的方向行驶着,渐渐驶入了五彩斑斓的霓虹光影中。繁星密布,月已高悬,但对于这座歌舞升平的不夜城来说,一切的热闹喧嚣才刚刚开始。何初三靠在车窗边,像个孩童一般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痴痴地看着窗外急掠而过的街景。 他踏上了舞台,崭露头角地唱了一折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但在中场休息的间隙,他并没有事随人愿、初占上风的兴奋喜悦,也没有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豪情壮志。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是那样的简单而单纯:他吹了一阵海风,又累又困,颇想钻进他六一哥怀里撒个娇。 …… 何初三深夜归家,回了夏六一在九龙城的那间村屋。自打总公司出事,他借口代持事务,公然地搬到了大佬的村屋,美其名曰“等大佬回来”。从村屋正门进入后,不多时,他又从后门偷偷拐了出来,翻墙而出。途经一条僻静荒芜的小巷,翻进了隔壁另一栋村屋的后院。 几个保镖在墙下巡逻,对他的突然闯入习以为常,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他走进层层把守的屋内,穿过客厅,走到屋角,拉开了通往地下室楼梯的偏门。 ——关在里头的夏六一丝毫料想不到,他就被关在了自己家隔壁;而他的贴身保镖阿南和阿毛也被关在了这栋楼里。 何初三轻 手轻脚地走下楼梯,向守在地下室门口的保镖点了点头,随即贴在门上小心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睡了?”他向保镖比口型。保镖点了点头。何初三示意他打开房门,悄声进入。保镖又飞快地从外锁住了门。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夏六一侧身蜷缩在床上,没有盖被子。铁链还铐在他脚踝上,手边的手铐链子也在微微反光。 何初三轻轻地走到床边,弯腰捞起跌落在地的被子,正要给他盖上,腹部突遭重击! 他一声也没来得及发出,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就被按倒在了床上!脖子被手铐锁链牢牢勒住,霎时间喘不过气来!他难受地呜咽着,满脸涨红,下意识地扭动挣扎,但看清压在他身上的是满目杀意的夏六一,便停下了动作,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夏六一在最后一刻松开了锁链。何初三发出粗重的撕裂般的喘息,艰难地呛咳,还没缓过劲来,手腕上一凉,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轻响,他的右手被手铐铐在了床柱上。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翻身下床,蹬开了虚套在自己脚踝上的脚镣,看也不看他地向门边走去。 “你出不去的,”何初三在后面嘶哑道,“他们不会开门。” 夏六一冲回床边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我就在这儿杀了你,你说他们开不开门?” “咳咳……不……不会……”何初三吃力地道,“我交代……过……无论发生任何事……哪怕我死在里面……呃!”他闭上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盛怒的夏六一猛然加重了力道! 过了一会儿,夏六一寒着面再次松开了他。他翻过身蜷缩起来呛咳不止,趴在床边吐出了几口带着香槟味的胃液胆汁和一丁点食物残渣——除此之外,他的胃里空空如也。 夏六一听着他一声一声的呛咳和干呕,心脏难受得像要撕裂成两半。“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真想逼我杀了你?” 何初三喘着气,爬起来拿起床头的水杯漱了漱口,又拉开床头抽屉,扯了一张纸巾,并且偷偷将抽屉里的一件小东西纳入了掌心。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道,“你舍得?” “你说呢?!” 何初三低声笑了,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他又累又痛,快要支撑不住,索性爬到床头坐了下来,往腰后垫了两个枕头,又将被子盖在自己腿上,终于感觉舒服了一些。徐徐叹出一口气,他若 无其事地问夏六一,“你是怎么解开手铐的?” 夏六一一脚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电视机从床底下踢了出来,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根拆下来的硬铜线。 何初三又笑了,“真厉害,不愧是六一哥。” 他之前给夏六一松开四肢束缚、留了活动空间的时候,也想过这样会锁不住夏六一,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哪里舍得将夏六一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死死铐在床上? 夏六一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初三摇了摇头,“不能说。” “东东是不是还活着?” “……” 夏六一久久得不到他的答复,又气又急地跪上床,骑在他身上按住了他的肩膀,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啊!你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东东是不是还活着?!” 何初三回看着他,眼眸里的光芒深邃似海,“如果我说不是,你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何初三,你不要逼我!”夏六一怒道,“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动她!” 他悲愤交加,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熬忍了好一阵,才艰难地开了口,“傻仔,你动了她,我还怎么原谅你?” 他的痛苦与煎熬那样直白地写在他的脸上,利刃一般割划着何初三的心脏。何初三仿佛受虐狂一般,又觉疼痛,又觉快乐。疼痛是因为感同身受地感到了夏六一的疼痛,快乐是因为即使到了这一步,夏六一依旧竭尽全力地在寻找着原谅他的理由。 他多想现在就将一切对夏六一和盘托出,但他不能。在接下来的一场大戏上演之前,他不能让夏六一知道剧本的内容——夏六一一定会阻止他,甚至也许会为了他放弃复仇。但他若不替夏六一完成这件事,他一世都无法将夏六一从青龙和小满死亡的阴影中解脱。 他曾因为夏六一的莽撞、愚昧和欺瞒而愤怒,想顺势让夏六一反省反省。但他心里无比清醒地知道,他何尝不是在欺瞒夏六一,他何尝不是背着夏六一将危险担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他受到了伤害,夏六一何尝不会担忧与难过?这些天来,他何尝不是一样被矛盾和歉疚所煎熬着? 他拖动着手铐抬起手,揩去了夏六一眼角的湿意,然后凑上来深深地吻了夏六一。 夏六一被他吻得心乱如麻,恍惚间似乎尝到了何初三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内心愈发苦闷煎熬。他一动不动地由着何初三亲吻,不做反抗 ,也不做回应。 何初三亲了他许久许久,最后满足地叹出一口气,脱力地向后靠坐在了枕头上。 “说件开心的事吧,”何初三道,“小马哥还活着。” 夏六一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真的,他活着回来了。他猜到你被我软禁,想将我赶下台。” 夏六一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忘记了大门被锁,翻身想下床出去,但一只脚刚踏出去,就感觉头脑发沉,意识开始模糊。 “你喂了我什么?!”他扶着头怒道。难怪这小子满嘴苦味! “安定药,刚刚从抽屉里拿的,”何初三道。他也开始昏昏欲睡,于是抓紧时间一边说话一边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将两个枕头摆好,邀约式地拍了拍床,“上来吧,好久没一起睡了。” 夏六一愤怒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弹。何初三笑了笑,自顾自地闭了眼,同时提声对外面的保镖喊道,“待会儿等我们睡着了,就进来把他搬回床上重新铐上!” “……”气得快闭过气去的夏六一。 …… 谢家华坐在病房门外的椅子上,神色惝恍,在思虑深沉心事。 他先前通过国际刑警香港分部向泰国分部申请共享了金弥勒的资料,又结合秦皓在泰国的经历,发现了一桩旧事:骁骑堂的第一任龙头郝威与骁骑堂后来的毒品上线金弥勒,很可能早在二十年就相识。金弥勒年轻时自称到过香港、抢过银行、杀过人,这段经历被当作他心狠手辣的谈资,而在金弥勒的旧识之间广为流传。而郝威也正是在二十年前突然得到一笔横财,开始创立骁骑堂,放高利贷、开赌档。二十年前香港有一桩轰动一时的银行大劫案,两名蒙面劫匪至今仍未被抓获,现在看来,有可能正是金弥勒与郝威。当时在劫案中还牺牲了一名警员,名为陆勇,在场的另一名警员,正是他的父亲谢英杰…… 秦皓替他办完了出院手续,匆匆走了过来,唤了他一声,“家华哥?” 谢家华反应慢了一拍,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又是平日里冷肃沉稳的模样,“办好了?” “是。走吧,我送你回家。” 秦皓先前开了谢家华的私家车来接他,这便带着谢家华往电梯间走去。谢家华一边走一边询问他这几天的近况,得知政治部已经对他审查完毕,正在等待正式的处理通知。他的警察身份将恢复,但是或将遭受降级处分。 “我没事的,家华哥,这是我应得的。”秦皓道,“我只是担心他们调我去后勤部门,我想留在o记跟你。” 谢家华抚了抚他低垂的脑袋,“别担心,这件事我会跟上级沟通。家宝情况怎样?” 秦皓有些犹豫,“我不知道。那天审查之后他就被停职了,听说一直没有出过家门,他的处理结果我也不知情。” 谢家华猜测他姨娘,也就是家宝的母亲、自己父亲的妹妹,会求她那做警务副处长的哥哥插手帮忙将此事按下,但自己那自诩公正廉洁的父亲一定不会答应。家宝这次处境堪忧。 秦皓跟着他走进电梯,凑在他耳边继续低声汇报道,“之前你让我们将那两具女尸送去法医科,利用‘基因鉴定技术’做检测,跟从崔东东家中找到的毛发进行比对。今天早上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两具尸体不是崔东东跟方小萝的。” 谢家华眉头紧锁,他早猜到了这种可能。 秦皓接着道,“我们查到别墅爆炸案发生的前一天,九龙殡仪馆报案说丢失了两具女尸。现在正在联系尸体家属来做基因鉴定。” 谢家华仍然没有开口,他皱着眉头看向前方——电梯门在底楼开了,他见到了站在门口、怀抱一束鲜花、正在等电梯的陆光明。 陆光明也看见了他,弯起眼睛灿烂地笑了,“谢sir,真巧。” 谢家华迅速按下关门键。陆光明长腿一蹬,卡住了电梯门,顺势挤了进来,将那捧花往谢家华怀里一塞,“我专程来恭喜你出院,谢sir。你们这是去哪儿?去差馆还是回家?” 谢家华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在意,转头乐呵呵地跟秦皓也打了个招呼,“嗨,小哥,又见面了。” 秦皓看了眼谢家华,识趣地也不说话。 陆光明笑嘻嘻地,“这位小哥真严肃。你一定是谢sir亲手带出来的,颇有他老人家的风范!” 被称为“老人家”的谢家华顿时转头瞪了他一眼。陆光明狡黠地朝谢家华眨了眨眼。而秦皓目睹两人眉来眼去,心中隐隐便觉得蹊跷不安——他认识谢家华多年,从未见谢家华这样喜怒形于色地跟人赌气斗眼。 电梯门此时在地下停车场的那层打开了。谢家华一把将花塞回陆光明怀里,夺路而出。秦皓紧随其后。陆光明抱着花追在最后,絮絮叨叨道,“你们去哪儿?载我一程。我的车昨天送修了,刚才挤公交过来花了一小时呢。” 谢家华从秦皓手里夺过车钥,紧攥在手里,对拦在车前的陆光明毫不客气地道,“走开。” “我真的赶时间,”陆光明道,“我上午在廉署有个会议,十点就要开了。本来想早点来看望你再早点回去,谁知路上堵车。” “自己搭的士。”谢家华冷道。 “别呀,反正你们都顺路。我记得去你家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廉署嘛,”陆光明眨眨眼,“难道说我俩上次‘那个’之后你搬了家唔唔唔……”他被黑着脸冲上来的谢家华捂住了嘴。 “……”仿佛发现了什么的秦皓。 陆光明被谢家华一手按肩膀一手捂嘴,顺势就迎面扑进了他怀里,将那束花往他胸前一塞。谢家华赶紧将他推开。他张嘴又要瞎喊。谢家华一把又将他搂了回来,继续捂嘴。秦皓僵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华跟陆光明揪扯成一团。正这个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阿华!你在搞什么?!” 谢家华立刻一把推开了陆光明,转过身去。 站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个神色威严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刀削风砺的面部轮廓与谢家华十分相似,身材高大魁梧,衣着肃整清雅。他方才刚刚踏出一辆商务车,抬头就见谢家华与一个男青年拉扯成一团、俩人手里竟然还同时抓着一束鲜花! 他怒喝完之后,面色铁青,大步向谢家华走来,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 谢家华不躲不闪地生受了,半边脸颊顿时泛起微红,面无表情地回看向他。 “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这是警察该做的事?!”中年男人怒道。 谢家华面无表情地道,“您误会了。这是廉记的陆sir,因为案件上的事跟我有些小冲突,不是什么跟我‘搂搂抱抱的男人’。” 他的父亲,现任警务副处长谢英杰,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陆光明。陆光明眼中古怪而难以遮掩的恨意令谢英杰心生惊疑。气氛僵持了一瞬,陆光明突然牵唇微微一笑,仿佛没事人一般从怀里摸出名片一张,双手奉上,“您好,我姓陆,现于廉署供职。刚刚跟谢sir有些小误会,姿态不雅,让您见笑了。” 谢英杰扫了一眼那张名片,并没有接,而是向后招了招手——他们说话间几名随行人员正从后方的停车处赶过来。其中一人赶紧上前代谢英杰接过名片,并且回了陆光明一张他本人的名片,上面表明他是警务副处长办公室的秘书。 陆光明作出惊讶模 样,“原来是谢副处长,见笑了,见笑了。” “你找谢督察什么事?”谢英杰质询道,“什么案子需要到医院打扰一位因公负伤的警察?你们廉记现在就这样办事?” “不敢不敢……”陆光明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家华挡在了身后。谢家华道,“这些小事不劳您费心。您找我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我来医院看望我的儿子,能有什么事?” “是吗?三天前我就入院了,这几天里您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我以为您今天也是因为公务才来的。” “谢家华!我是你父亲,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谢家华毕恭毕敬但毫无感情地道,“父亲,您别激动,我们父子间的事是家事,大庭广众的,请不要让旁人看了笑话。还是说,您又想找个借口把我送到美国‘进修’?” 他上前一步挨近谢英杰,低声道,“您究竟怕我查到什么?” 谢英杰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谢家华退后一步,平静道,“谢谢您来看望我。我的身体情况良好,已经出院,不劳费心。慢走不送。” 他不等谢英杰再说什么,转身打开自己车的车门进了驾驶座,同时对秦皓和陆光明示意道,“上车。” 秦皓立刻开门坐进了后座。陆光明迟疑地对着谢家华指了指自己,谢家华眼睛一瞪,陆光明赶紧抓紧机会一溜小跑绕到另一边钻进了副驾驶座。 轿车扬长而去。谢英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第八十四章 给我先生做餐饭 轿车快速地驶出停车场,驶上大道。车上三人都各自陷入了沉重的心绪之中,久久地无人开口。 几分钟之后,谢家华将车停在了路边,转头对陆光明道,“我要去差馆,不回家。你在这儿自己搭的士。” 陆光明点头下车,没有再做纠缠。但他刚走出没多远,就被从后面追上来的谢家华拽住。陆光明回头见是他,颇感意外。 “谢sir还有什么事吗?” 谢家华迟疑着,顿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最近查到一些陈年往事,明白了你一直以来缠着我是为什么。你父亲在二十年前一起银行劫案中殉职了,当时我父亲是他的搭档。你怀疑我父亲贪污受贿,是不是因为你认为我父亲跟你父亲的去世有关系?我虽然跟他关系不好,但我从小看着他辛苦查案、认真办事,从来没有过徇私枉法的行为,我相信他的人品。二十年前那件事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光明神色变了,眉宇间现出怒意,“我父亲死了二十年!嘉奇哥死了十年了!就因为你选择相信你父亲,就要让他们枉死吗?!” 谢家华神色也变了,“你什么意思?你想说嘉奇的事跟他有关?” 陆光明冷笑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 谢家华如遭雷击,脑中一瞬间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不由得遍体生寒。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地摇着头,不可置信地问陆光明,“你叫嘉奇‘哥’?你跟嘉奇真的认识?” 陆光明甩开他的手,气极而去,又被谢家华拉住。 “这些事我会调查下去,我一定会!”谢家华急促道,“但你不要擅自行事!他是警务副处长,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陆光明还要用力挣扎,被他牢牢攥住。“我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陆光明挣脱了出来,“不劳您费心!谢sir!” …… 秦皓坐在轿车里,心情复杂地看见谢家华捂着脸走了回来——他先前被他父亲扇了左脸,但此时红肿的却是右脸。 谢家华皱着眉头坐入驾驶座。秦皓在后面问,“要紧吗?” “什么?” “嘴角,流血了。” 谢家华掰下后视镜,对着擦了擦嘴角,又试探性地摸了摸肿起来的脸颊,疼得直皱眉头。 “发生什么事?”秦皓问。 “ 没什么,”谢家华叹道,“以前打过他,刚才还给我了。” “你跟他睡过吗?” 谢家华动作一滞。 “我以为你不喜欢男人。”秦皓接着道。 谢家华将后视镜掰回原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不是恋人关系。” “但你很在意他。” 谢家华没有答话。他在意陆光明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要是早知道你喜欢男人就好了。”秦皓道。 谢家华依旧沉默,过了一会儿,道,“阿皓,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嗯,我明白。” “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明白。” …… 傍晚时分,骁骑堂总公司。何初三站在落地窗边,神情冷淡地接着电话。他口中发出与面色截然相反的恭敬话语,眼睛看着窗外霓虹闪耀的维港夜色,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在落地窗上玻璃上划出几道字形。 “乔大哥满意就好,是小弟的荣幸。好,再联系。” 他挂了电话。屋外随即有人敲门。 “进来。” kevin关上房门,走到他近前来低声汇报道,“何先生,小马哥带人闯进了您现在住的村屋,同时还派了一拨人去了您的那间公寓。” “有人受伤吗?” “皮外伤,不碍事。照你的吩咐,大家假装抵抗了一阵,就让他们进去了。” “他发现了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他留了话,说要是不把大佬交出来,就对何先生不客气。” 何初三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小马哥啊小马哥,赤胆忠心,六一有他这个兄弟真好,真令人羡慕。也罢,过几天就把他大佬还给他吧。” kevin突然有些紧张,“何先生,真的过几天就‘行动’?” “怎么?还有什么没准备好吗?” “不不,只是……何先生,那太危险了!真的要做吗?” 何初三安抚地在满面愁容的kevin肩上拍了一拍,“别紧张,一切都会没事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他想到了从撞破恋情那天到现在被他“缓一缓”了大半个月的阿爸,自己也愁苦了起来,叹息着揉了揉太阳 穴,“我这一走可能很久都不能回家,走之前也该安顿好家事。帮我备车吧,今晚回去见阿爸。” …… 二十分钟以后,何初三在众保镖的簇拥之下进入轿车。浩浩荡荡的大佬车队驶向了九龙城区。这位睿智沉稳、年轻有为的代堂主,宝相威严地端坐在后座上,两只手平放于膝盖,满脸坚毅肃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势。 车停在何阿爸居住的那栋唐楼楼下,kevin从副驾驶座下车,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 车内半天没有动静。 kevin弯腰朝里看了一看,“何先生?” “等等,我再缓缓。” kevin直起身,用眼神把疑惑地探头探脑的保镖们给赶到了一边。 车内又安静了一会儿,何堂主说,“kevin,不如你给我买瓶酒?” kevin又弯下腰去,低声劝道,“何先生,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道理我懂,”何堂主说,“但是我腿软,胃疼。” “不然今晚还是回去?” “别别别,来都来了。” 里头悉悉索索地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跨出一条长腿,伸出一只微微发抖的手,“扶我一下。” kevin把何初三扶了出来,一路送到楼梯口。何初三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往上送了。他脸色苍白地扶着楼梯,嘱咐kevin道,“你把他们都带远一些,我阿爸打人动静大,别让他们听见了。” “是,何先生。您自己多保重。”kevin关切地看他一眼,向后退去了。 何初三扶着楼梯磨磨蹭蹭地往上挨,一边走一边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怎么会这么怕阿爸呢?阿爸又不能将他打死。他连死都不怕,不对,还是挺怕的,为什么这么怕阿爸? 这么害怕,大概因为他知道阿爸是一位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大概因为阿爸善良质朴、清正自律、时时刻刻将礼义廉耻与洁身自好放在心中,大概因为这么多年来阿爸在那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为了将他清清白白地养大而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汗水,大概因为他深深地知道他伤透了阿爸的心。 他从来没有伤过阿爸的心,他的叛逆期来得这样晚,积累了多年,一击就将阿爸置于重伤。他也感到十分难过,他舍不得,但他无法背离自己的真心,他别无他路。他爱夏六一,也爱阿爸,他不能失去 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需要得到阿爸的认可和祝福。 何初三走过了这一段漫长的心路,站在了家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扣响了门。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的漫长,终于他看见了门后欣欣讶然的脸。 他踏入家门,见到了正在客厅抽着烟看电视的阿爸。他在这一秒突然松了一口气,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反而释怀了。 何阿爸抽着闷烟等他等了大半个月,对他的到来并无半分惊讶。他站了起来,手托着烟杆子,冷着脸看向儿子。吴妈正在缝补一件衣服,也赶紧站了起来。 何初三当着一家人的面,朝着阿爸就地一跪,目光坚定地抬起头,带着紧张的颤意道,“阿爸,我有话要跟你说。” …… kevin站在街边,远远地遥望着唐楼三楼的窗户。暖黄的灯光一直亮着,没有人影,也没有明暗的变化。从这个距离,听不到里面传来的任何声音。 夜风簌簌地吹拂着路边树木的枝枝叶叶。马路中央的一张废纸被小小的旋风卷起又抛下,卷起又抛下。街道的角落,一只小小的野狗啪嗒啪嗒地出现,探头探脑地偷看了他几眼,又啪嗒啪嗒地去了。 kevin点燃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定定地望着那扇窗户。 月移星幕,夜色渐沉。kevin低头跺脚,踩熄了脚下数不清第几根烟头。再抬起头来时,他看见了从唐楼走出的何初三。他示意保镖们原地待命,自己赶紧快步迎了上去。 “何先生!” 何初三神色疲惫但轻松,脸上隐约多了几道红痕。kevin迎上去欲搀扶他,被何初三摆手拒绝了。 “何先生,您还好吗?” “还好,只挨了一巴掌。” “何老先生还好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给他一些时间吧。你派人暗中保护好他们,未来形势一旦紧急,就马上送他们离开。” “是。何先生您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他们。”kevin看着何初三坚定地道。 夜风穿街走巷,撩起了这个后生仔的额发,露出他因为寒冷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何初三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烟蒂堆。“你一直等在这儿?怎么不上车等?” kevin垂下眼去。“没什么,担心您……担心您这边有事需要我去办。” 何初三看着他面上有些腼腆又尴尬的笑容 ,一时间心里产生了讶然。他冰雪聪明,敏锐细心,瞬间察觉到了这个后生仔暗藏的异样又微小的心思——几年前的他,不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 “kevin,”他温声道,“你……” kevin向后退了一步,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语,“何先生,您不要误会。您当年救了我和我阿妈两条命,我一直就非常感激您,希望这辈子还能再见您一面。没想到真的还能再见到您,您又将我从乔爷那里带出来,教我做正事走正道,堂堂正正地挣钱养家,不用再去做古惑仔,甚至还将您的计划都告诉我,对我全心地信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答谢您,哪怕是拿我这条命还给您。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尽心尽力地帮您做事。我是您的私人助理,在外面等一等您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他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说出来,倒是堵得何初三没了话说。何初三看着他一片真切的神情,仿佛真是自己方才脑补过了头。 何初三没有再深究——这样绝对不应该的感情,本来就应该彻底地断绝、不再深究。“对不起,是我刚才误会了。” “没有,不是何先生的错。夜里凉,何先生请上车吧。” “好。” …… 几天后。 小马将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瞧着前方发呆,一边神经质地掰着指节,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 几个月前他和玉观音从悬崖上掉落,所幸挂在了一棵千年老树上。他背着重伤的玉观音逃出了树林。不料地藏王同样侥幸未死,追上来企图偷袭他们。他最终杀死了地藏王,代价是从肩及腰地被砍了一刀。他与玉观音都伤势过重,在玉观音的一位朋友家获得了救治,熬过了生死之劫,接下来又搬到乡间去隐居养伤,每天争争吵吵、打打闹闹,悠闲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骁骑堂出事的消息传来。 他得知崔东东身死、夏六一下落不明,急忙赶回了香港。在香港的这十天以来,他一直在调查何初三。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近期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一定与何初三有关。他自打认识这小子的第一天起,就看出这小子内心鬼祟,尤其是对方偷瞧着大佬时的眼神,时时令他胆战心惊——在他眼里,简直是一副要将大佬彻彻底底据为己有的贪婪模样!这小子面憨心黑,区区一个投资顾问,哪里满足得了他的胃口!原来这小子要的是骁骑堂的龙头宝座,要的是将大佬……将大佬“金屋藏娇”! 小马想到这里,简直恨得咬牙切齿。这小子不仅篡位夺权,还竟然这样折辱大佬!甚至还害死东东姐!简直罪不可恕! 小马狠狠地磨着牙,将已经吊出长长一截烟灰的香烟摁熄在了车窗上。灰尘扑簌簌洒落在他裤子上,但他毫不在意。 “进去多久了?”他皱着眉头问。 “五个小时。”坐在驾驶座的虎头道。 “他妈的!”小马骂道,“早上六点就进去待了五个小时,下午出来了一趟,晚上回来又进去五个小时,这他妈都半夜一点了!这个扑街在里面印假钞吗?!” “这个扑街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已经在小马的示意下跟踪了何初三一个礼拜的虎头道,“隔两天去一次健身房,另外跟乔爷见了两次。” “这老不死的,”小马骂了乔爷一声,“他一掺和就没好事,当年就该劝大佬做了他!谁下去买点东西吃?老子要饿死了!你们饿不饿?” 坐在后座的两个保镖连忙点头,“饿饿饿!” “饿还不快点去?!”小马一瞪眼。 两个保镖赶紧拉开车门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抱回几碗杯面,一车的大男人开始吸吸呼呼。吃着吃着,其中一个保镖突然鼓着腮帮子“唔唔唔!”地叫了起来,眼睛直往车窗外瞪。 小马抬头一看,赶紧拍了正狼吞虎咽的虎头一巴掌,“别吃了!出来了!” 说话间,何初三的车队从地下停车场驶了出来。他现在是代堂主,该有的安保措施一项都没少,前后跟着三辆卫星车,随身保镖全是从国际保全公司请的大块头鬼佬,个个生得熊形虎样、膀大腰圆,连小马和虎头那副壮实身材站在他们的身边都显得娇小玲珑。虎头原本想直接将何初三绑回来拷打一顿、问出大佬下落,结果跟踪了好几天,愣是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 小马的车伪装成一辆载客的士,不紧不慢地跟在了车队后面。车队没有在沿途做任何停留,也没有绕路,直接驶回了夏六一在九龙城区的那栋村屋。 “他每天都回这儿?”小马一边张望一边道。 “对。尖沙咀那间屋子他没回去过。”虎头道。 “古怪……”小马搓着下巴上的胡茬,皱眉思索着。一周前他带人闯入了这间村屋,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何初三那间位于尖沙咀的租赁公寓里也没有藏人。这小子究竟把大佬藏在哪儿了?他为什么放着自己的租屋不住,非要独自跑 到大佬这间村屋住? “他每天晚上都没有出过这栋村屋?”小马疑道。 “没有啊,”虎头道,“我天天派人拿着望远镜盯着大门呢。他每天一进小楼,就一直到第二天才出来。” “后门呢?” “这院子有后门?”虎头惊道,“我第一天就看过了,没有啊!” “房子有后门!”小马朝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院子还用后门吗?!他有手有脚不会自己翻出去?!” 虎头恍然大悟地捂着脑袋,“是哦!” 小马恨铁不成钢地朝他脑门上狠狠戳了戳指头,总算明白了当年大佬拎着棍棒痛抽自己屁股时的悲愤心酸,“多用用脑子!多派几个人盯着院子后面!” …… 村屋内,虎背熊腰的外籍保镖们层层包围着小楼,就连客厅角落里都有两个保镖笔直站立着。何初三西装革履地站在厨房里。深夜两点了,他却系着一件围裙,满手白浆,不紧不慢地和面揉团。 kevin拿着大哥大走了进来,“何先生,所有的事安排妥当了。” 何初三正歪着脑袋很认真地在捏一只包子,闻言“嗯”了一声,“小马哥呢?” kevin迟疑了一下,何初三抬眼看他。他不得已地坦白道,“小马哥今晚派了人守在院后。” 何初三低下头去继续捏着,“也是时候了,那就明天吧。” “何先生,”kevin上前一步,仍不放弃地劝说道,“真的要这样做吗?乔爷已经相信您了。昨天我去见他,他跟我说您帮他套出了一大笔钱,他觉得您‘很有用处’。” 何初三扯出了第二只面团,用擀面棍摊成饼状,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塞着鲜肉馅,同时耐心细致地向他解释道,“他觉得我有用,跟他彻底信任我,是两回事。我让他转交的那笔美金,他说不定到现在也没有交给老掌柜——不是他敢独吞老掌柜的钱,而是他不敢轻易举荐我给老掌柜,担心我别有异心、其中有风险。只有抓住我的把柄和性命,变成我唯一的靠山,他才会觉得安心。” “可是……万一明天他不肯出手,谁能保证您的安全?” 何初三摇了摇头,“他一定会出手。我能帮他挣钱洗钱,他舍不得我这个‘捞财童子’。” kevin徒然地张了张嘴,还欲再劝。何初三抬头朝他笑了一笑,不容置疑地道,“放心吧,我撑得 住。看看这个,捏得不错吧?我第一次做。” kevin看着那只圆润饱满的包子,愁绪不减,但只能赞赏地点了点头。何初三举起包子自己端详了一阵,颇为满意,“好啦,先去睡吧,明天有得你忙。” “何先生不去休息吗?” 何初三低头揉起了第三只包子,嘴角牵起微笑,“给我先生做餐饭。关了他十几天,总得哄一哄吧?” …… 星移月落,窗户边上泛起了第一缕晨光。沐浴更衣后的何初三站在洗漱台前,用发胶将额发理向脑后。镜中现出一张成熟英朗的面容,眼中闪耀着熠熠晨辉,沉稳而镇定。 他回到厨房,将已经熬好的一锅香菇滑鸡粥盛入一只大粥碗里,细心地撒上葱、香菜、猪皮,淋了小半勺芝麻香油,将粥碗放入食盒。然后打开蒸笼,将同一时间蒸好的几只鲜肉大包也盛了出来。 他拎着食盒走进客厅。kevin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何初三回过头去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kevin满眼忧虑,何初三拍了拍他的肩。 “别担心,做好你该做的事,尽力就好。” “我一定会的。请多保重,何先生。” 何初三点点头,快步从后门离开了小楼。将食盒架上院墙,他老模样翻墙出院,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小马安插监视人手的位置。 他故意走了一条能被对方眼线所发现的小道,向隔壁村屋走去。 第八十五章 一切都会没事的 何初三拎着食盒进入地下室,刚跨进去就愣了一愣。 满室凌乱。被子、枕头、床垫、床单全都卷作一团,胡乱地堆砌在地上。床上的木板已经被一块一块拆了下来,横七竖八地乱扔着,只剩一张空荡荡的铁架子。 夏六一正仰面躺在那空床架子上,枕着胳膊发着呆——他花了一夜功夫,把整张床给拆了,企图卸掉那只连接他脚镣的床柱。拆完了才发现,何初三早防着他这手呢,里头是一张铁做的床架,被整个焊死在了地面上。 顶你个肺!扑街仔! 他的扑街仔此时一脸感慨,将食盒放在床头柜,在冰冷又空荡的床架上找了一块横条坐下,叹道,“我怎么好像养了一只狮子?你也太能拆了。” 夏六一嗤笑了一声,懒懒地翻过身,面朝着何初三道,“拆床算什么?小时候飚车摔断腿,被青龙关禁闭关一个月,我拆墙出去的。” 何初三又好笑又无奈,“后来呢?被抓回去了吗?” “抓回去了,多关了一个月。” 何初三苦笑着,伸手理了理他凌乱的额发,“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乖?” 而他抬眼看向了何初三,反问道,“你什么时候才放我出去?” 何初三不说话,仍是苦笑。 夏六一见不得他这样的笑容,心里一阵难受。他在这屋子里关了这么多天,从一开始的震惊与不可置信,到愤怒与歇斯底里,再到苦闷与迷惘,到最后冷静思索,他早已明白了何初三表象之下另有所图。 他攥住了何初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息道,“我知道你不会串通秦皓,更不会害死东东。你不是那样的人。青龙别墅爆炸,是为了隐藏东东的踪迹对吧?你在别墅地下挖了暗道,换了尸体。否则你害死她就是了,何必再当着差佬的面炸别墅。” 何初三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仍旧没有说话。 六一继续叹道,“这些事的起因是因为我,是我混蛋,是我瞒着你做傻事,把你逼到这一步。你生气是应该的,你要关我、罚我,都随你。只是我很担心你,你究竟在搞什么?你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何初三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以前我也总想这么问你,‘你究竟在搞什么’?到后来才懂你的难处。你活得太孤独了,遇到什么事,总是习惯自己去承受、去解决。我不怪你,我心疼你。可是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了,你可以学着多依赖我一些,多 向我索要一些,别总想着将我推到一边。你不明白吗?我是你的爱人,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一起扛。” 夏六一轻声道,“我舍不得。你那么干净,我不想弄脏你。” “我难道就舍得你吗?”何初三道,“我知道你想为青龙报仇,但鲁莽冲动地打打杀杀就能报仇吗?如果那时候你和东东姐先我一步查出秦皓是卧底,你们会对他做什么?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想过冒险报仇的后果吗?一旦你做出那些事,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抚摸着夏六一的眉眼,深切痛楚地问,“你想过万一你出了事,我要怎么活吗?” 夏六一心里难以言喻地酸涩,向他抬起了双臂,何初三钻进了他的怀里。两人在冰冷又硌人的床架上紧紧地抱成一团。夏六一搂着何初三的肩背痛苦地道,“我想过!我不想那么做,不想离开你!我也知道打打杀杀不对,但除了打打杀杀我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我甚至想过就这样放弃算了,但是我一闭上眼就是青龙跟小满的脸!他们死得好惨,眼睛都没有闭上……” 他话音发着抖,愤怒而悲戚,仓皇而苦痛。何初三偏头轻吻着他的发鬓,在他耳边轻语安抚着,“嘘,嘘,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你要报的仇,我会帮你报。” 夏六一从悲愤中醒过神,“你说什么?” 他抬起头拉开两人的距离,“你知道我要找谁报仇?你到底知道多少事?你这段时间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何初三张了张口,但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出,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小马的怒吼和激烈的打斗声响了起来。 何初三叹道,“来得这么快,还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小马?”夏六一也听出来了,赶紧坐起身,“他找过来了?” 阿三也坐起身,道,“等你醒了,你就明白了。你一定不要破坏我的计划,不然我……” 他停下了话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威胁夏六一。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为了他的安危,夏六一可以接受那样的一辈子。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吻住了夏六一。夏六一听他说“等你醒了”就开始警觉,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嘴对嘴地喂安定药,赶紧用力地推拒舌头,结果肩后一凉,又一支针剂打了进去。 夏六一被他换着花样骗了三次,气得眼前发黑。何初三在他耳边低声道,“给你熬了粥,蒸了包子, 记得热一下再吃。你乖乖的,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夏六一从他哄劝安抚的语气中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他紧紧地抓住了何初三的手臂,竭力地瞪大眼睛看向何初三,在巨大的惊恐与焦虑之中缓缓软倒了下去…… …… “碰——!”地一声重响,小马一脚踹开了地下室的大门,闯了进来!他满面煞气,手持一根血迹斑驳的铁棍,双臂青筋暴起,带着狂怒杀意的眼睛扫视向了屋内! 坐在床边的何初三站了起来。夏六一躺在他身后的铁架床上,四肢被手铐牢牢地铐在床的四角。他双目紧闭,头颅无力地低垂着,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赤裸的全身带着斑斑点点的暧昧痕迹。 小马见此情状,怒不可遏,冲将上来狠狠一棍抽向何初三! …… “碰——!”地一声重响,kevin撞开了某情趣酒店一间贵宾房的房门。搂着丰乳肥臀的小女友赖三妹睡得正酣的乔爷被惊醒,将震怒的目光投向了门口。 几名保镖用枪抵着kevin的脑袋。为首的那个辩解道,“大佬,这小子说有急事找你……” kevin一身狼狈,额上还有擦伤,看起来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佬,出事了!马如龙带人捣了何初三的老巢,把夏六一救走了!” “他妈的这个废物!”乔爷坐起来,将怀里嘤嘤作态的赖三妹一把推开,“老子让他早点杀了夏六一,这个死玻璃脑子里进了屎吗?!他自己怎样了?死了没有?” “还没有,被带去骁骑堂的祠堂了,看起来是要执行家法!大佬,现在怎么办?” 乔爷听说人没死,冷静下来,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同时瞥了一眼赖三妹。赖三妹做作归做作,却很会察言观色,立马娇滴滴地蹭上来为他按摩。 乔爷躺了回去,享受着美人儿轻柔的按摩,过了许久才哼出一声,“看看再说。大哥大拿过来,人都给我滚。” 保镖赶紧奉上一部大哥大,跟kevin一起滚了。赖三妹笑嘻嘻地要往乔爷胸口上揉,岂料乔爷端着大哥大一边按号码一边森冷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人?” 赖三妹打了个哆嗦,颠着胸、踩着小碎步滚了出去。 …… 夏六一在深沉的黑暗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不知自己所处何地,不知自己所向何方,只感觉 到刺骨扎心的悔恨与惊惧,竭力地要冲向远方挽留住什么。他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猛然睁开了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震响,跳得发疼,他喘着气翻身下床,结果脚下一软栽到了地上。守在床边的人赶紧跳起来扶起了他,“大佬!你醒了?!” 夏六一捂着胸口,疼痛而眩晕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眼眶顿时湿润,颤抖地喊出一声,“小马?!” “是我!大佬!”小马眼底也含了泪,“我回来了!” 夏六一紧紧地抱住了他,欣喜道,“你真的还活着!活着就好……” 他回忆起自己昏迷之前的场景,赶紧退开身,扶着小马的肩膀慌问道,“阿三呢?!” 小马脸上现出恨之入骨的怒意,“那个反骨仔被绑在外面!弟兄们都到齐了,正等着你醒过来执行家法!” “执行什么家法?!”夏六一急道,赶紧跳下床,“你们疯了吗?!” “大佬!”小马追在后面也急道,“你还不知道吗?那小子挨了顿打,亲口承认了!他绑架了你,炸死了东东姐,偷了账册,对外宣称你失踪了,想自己篡位夺权!那小子把你藏了起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地下室救出你,他手底下那个kevin见势不对带人逃了……” 夏六一简直不知道他在胡说什么,又气又急,捞过床边的一套衣物胡乱穿上,赤着脚东倒西歪地向外冲去。守在门外的阿毛和阿南急忙和小马一起跟在他身后。阿毛一边跑一边帮小马证明道,“大佬,是真的!他把我们俩也关起来了!是小马哥救我们出来的!” “可是何先生没有伤害我们……”阿南犹犹豫豫地发话,被小马扇了一脑袋。 夏六一顾不上跟他们说话,匆匆跑出好几步,才认出这里是骁骑堂的帮会祠堂——举办升龙大会、入帮仪式和执行“家法”的地方。 他从后屋冲入大堂。宽阔的堂屋内,摆设简单而肃穆,左右两边陈列着两排木椅。正中一方大祭台,其上高奉了一尊等人高的关帝爷塑像。关帝像下是一只血檀木所制的老爷椅,两边扶手各雕一只栩栩如生、怒目獠牙的龙头,正是骁骑堂的龙头宝座。 几十个帮内大小头目们围成一圈站在屋内,群情激奋,大声咒骂。“妈的这个衰仔骗了我们大家这么久!活活打死他!”“我们大家这么信任他,居然算计大佬!还害死东东姐!简直是狼心狗肺!!”“背叛兄弟,三刀六洞!”“还什么三刀 六洞!这个冚家铲!把他吊起来千刀万剐!” “让开!”夏六一喝道。 见大佬醒了过来,大家都面露惊喜,一边喊着“大佬!”一边赶紧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夏六一首先见到了地面上一行拖拽而成的血迹,霎时心生寒意,推开人群冲上前去——只见何初三佝偻着跪趴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头颅低低地垂向地面。他浑身血污,衣衫破败,干裂的嘴角溢出一缕血丝,眼睛半开半阖,似已神志模糊。 夏六一如遭雷击,心痛如绞,正欲冲上前去,突然一道人影拦在他的面前。乌鸡飞快地低语,“大佬,何顾问让您什么都不要做,他有后路。” 夏六一目呲欲裂,狠狠一挣,乌鸡紧握住他的手臂急道,“他说如果您过去,他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 “他要做什么?”夏六一低语道。乌鸡还没来得及回话,手臂就被夏六一反手握住,铁钳一般狠重的力道令乌鸡面目扭曲起来。夏六一双目发红,恶狠狠地又重复了一遍,“他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大佬!”乌鸡低声道,声音已经疼得嘶哑起来。“他今天一早派人联系我,只让我拦住您,还告诉我东东姐的下落。其他的我都不知情。” 夏六一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何初三。何初三正好也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向他使了个安抚的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夏六一心中混乱不已,僵在当场。乌鸡趁机将他往关帝像前的龙头之位送去。 夏六一僵直地坐在了龙头宝座上,眼睛紧紧地盯着何初三。何初三垂着头不言不语,而他眼见着鲜血从何初三苍白的脸上滑落,一滴又一滴地坠落地面,就仿佛硫酸一滴一滴地坠在他的心底,腐蚀出一块巨大的血洞! 那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护在心尖上、压根舍不得碰掉一根毫毛的何初三!他不明白这个傻仔在做什么蠢事! 小马这时也赶了过来,一见跪在地上的何初三就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又狠狠补了他一脚,“正扑街!” 夏六一的心随着何初三身体的摇晃而狠狠地颤了一下!简直想扑上去将这个刚刚死而复生的好兄弟给活生生嚼碎了!但小马踹完何初三,又急匆匆赶到他座前,给只穿单衣的他披上了一件外套,又给他的赤脚送上了一双鞋。他迎着小马担忧关切的目光,连一句咒骂都出不了口! 他看出小马是真的被蒙在鼓里,也看出除了乌鸡、这一屋子弟兄姐 妹都已经受了何初三的迷惑,他怨不了在场的任何人!但是这世上哪有何初三这样的傻子,处心积虑地作出背叛之相,处心积虑地寻死?! 这傻仔究竟要做什么?! 何初三低着头跪在地上,因为头部受创,耳朵里一阵嗡然作响,杂音缭绕地听着小马在上方数落他的罪状,每喝出一句,就伴随着帮众们震耳欲聋的咒骂哄叫。喧哗之中,小马声如洪钟地诵读着帮规,“背叛帮会!谋害大佬!三刀六洞!”几个字铿锵有力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再弹入何初三耳中。 何初三低低地发出了笑声。这一幕颇为眼熟,四年前许应篡位,最后也是走的这一趟。现成的台词在他脑子里,他昨晚在厨房里一边捏包子一边默练了多遍,烂熟于心。 “反骨仔!你他妈笑什么笑?!”小马大骂道。 何初三如许应当年一般诡异地大笑了起来,随即咽了一口喉头呛上来的血,沙哑道,“我替帮会赚了这么多钱,带着大家发家致富,你们吃喝嫖赌哪一份不是我出的?!崔东东霸着副堂主的位置,一分实权不肯给我,只让我当什么狗屁‘顾问’!夏六一你这个蠢货跟秦皓那个二五仔称兄道弟,什么好处都给了他!你们不给的,我就自己来拿!三刀六洞,我才不服!” 小马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从龙头杖中拔出龙头短刀,居高临下地扔到了何初三面前。 他冷笑道,“贪心的狗都他妈爱嚷嚷!轮得到你不服?!” 他俯下身来贴近了何初三的耳朵,“扑街仔,聪明点,挑对地方一刀捅死自己算了,省得活受罪。你可别忘了我发过的誓,等你挨完这三刀六洞,我还要把你的心挖出来,剁碎了给东东姐祭坟!” 何初三跪趴在他脚下,低垂着头,沾满血污的手臂缓缓伸向龙头刀。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握住了刀柄。在耳际隐约的嗡鸣声中,他听见了从窗外传来的几声布谷鸟的鸣叫——那是他与留在屋外的眼线约定好的暗号。 看客到了,他的戏得赶快开场了。 他再次开了口,却只是用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道了一句,“小马哥,对不起。” 小马心中骤然警觉——然而他误会了这句道歉的含义——以为何初三垂死挣扎地要偷袭他,本能地向后躲避刀锋。眼前白刃光芒一闪而过,待他定下神来,却发现那刃光已经没入了何初三自己的腹中! 第八十六章 只想要他 猛然起身的夏六一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手指剧烈颤抖着掐扼住了自己的脸!他竭尽全力地堵死了那一声凄厉的哀吼!浑身仿佛过电一般,战栗不止! 吸进体内的每一分空气都像带着剧毒,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着。他脑中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不是说有后路吗!!不是说有后路吗?! 这傻仔又骗了他!!!他到底要做什么!!! 何初三难耐痛苦地呜咽着,双手却坚定地握在刀柄上,一用力!刀锋伴随着“噗嗤”一声,从破开的血肉中拔脱了出来。鲜血眨眼间浸湿了本就脏污的白衬衫。 第一刀。 小马站在他身前,看着他果断决绝的动作,有些傻眼。他终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小子怎么捅这么快?他难道不叽叽歪歪多说点遗言吗?嘴里说着不服,怎么会毫不犹豫地捅了自己?还有大佬,大佬刚才醒来时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奇怪? 何初三摇摇晃晃地跪坐在地,赶在自己脱力晕倒之前,挥起手臂还要再捅一刀!逼近腹部的刀刃却在半空中蓦然停滞! 他惊讶地抬起头,夏六一的身影笼罩了他。他看见夏六一全无血色的脸。夏六一唇角抽搐,一张俊脸几欲扭曲。而他在看到夏六一眼睛之前就垂下了头去。 “放手。”何初三用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一缕血迹顺着这句话从他唇边溢了出来。 夏六一什么话都没有说,更加紧握的掌心扣得何初三的骨节吱嘎作响。他发出了仿佛抽搐一般的撕裂的呼吸声。 何初三挣了一下没挣开,终于抬起眼看向夏六一,看向那双眼睛里痛彻人心的悲恸。与夏六一相比,何初三的目光却无比的沉静与温柔,轻声叹道,“你别让我穿帮了,是血包,假的。” 夏六一眼底闪过一丝疑色,然而动作却一丝都没有松懈。 何初三又叹道,“你抓得我手疼……” 夏六一下意识地指间微微一松,何初三掌心向内一送!“噗嗤!”一声又捅了进去! ——在周遭其余人等看来,那就像面目狰狞的夏六一从龙头宝座上冲下来,带着恨意握住何初三的手,亲手捅了他一刀似的! 第二刀。 何初三整个身体都随着这一刀向后倒去,夏六一赶紧松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同时视线穿透了血淋淋的衬衫裂缝,看见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哪里有血包?!怎么可能 是假的?! “砰——!”一声刺耳的枪响惊住了在场所有人,也掩盖了夏六一那声“阿三!”的痛喊。 随着这声枪响,众人这才发现一大波人已经从大门涌入了祠堂!为首的那人身穿警服,乃是本区一位高级督察,姓郑,江湖人称“郑探长”。 郑探长虽然当年是华探长手下的人,与江湖人士交往甚密,但为人圆滑,行事低调,没留下什么把柄。是以在本区的新老总上位之后,他没有与其他贪腐同僚一起被清扫出去,只是行事作风更为收敛,轻易不再掺和江湖事务。 但今日他却居然出现管了这桩“闲事”,他鸣枪示警之后,大步跨入了包围圈中。 郑探长正值壮年,大腹便便,步履厚重,人未近,枪口已经先指向了夏六一。 “夏大佬,刀下留人啊。”他带着几分戏谑道。 先前被夏六一扔开的小马先跳了出来,拦在前面道,“他妈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大佬动了手?分明是这小子想自杀,自己捅自己!” “是啊!是啊!”骁骑堂众人也帮腔道。 而夏六一没有发话,他只顾着扶住何初三,慌乱地替他捂住伤口——众人的视线都在郑探长身上,郑探长的视线又被小马给挡住了,没人发现他的动作。 “你们这群睁眼说瞎话的扑街,”郑探长晃了晃枪,乐道,“难道还想说你们大佬握着他的手是想救他?” 小马不跟他废话,皱着眉头道,“郑探长,江湖事江湖了,你这是过界了!” 郑探长摆摆手,“话不能这么说。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你们今天开堂审反骨仔,说他‘背叛帮会’是吧?” “对!这是我们骁骑堂的家事!”“对!关你屁事!”骁骑堂众人骂道。 郑探长向发声的几人比了比枪,示意他们闭嘴,道,“可惜你们抓错人了,这人压根不是你们骁骑堂的人,叫什么‘家事’?对不对啊,乔爷?” 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乔爷拄着拐杖从郑探长身后走了出来,kevin也同样站出了几步。顿时众人的目光如箭一般扎了两人一满身。 乔爷用一块手巾捂住嘴咳了两声,用他那嘶哑难听的公鸭嗓,慢条斯理地道,“何初三是我和义社的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众人的目箭上顿时又浇了一层烈火!“他妈的!是你们和义社的人?!”“原来都是你指使的?!” 小马怒道,“姓乔的,你这是公然跟骁骑堂撕破脸吗?!郑探长,姓何的这反骨仔杀了我们副堂主,暗算大佬,我们骁骑堂不会就这么算了!” 郑探长呵呵一笑,枪口一指小马,公然拉起了偏架,“你们骁骑堂跟和义社的恩怨我不管,你们后面再慢慢算。但是这光天化日的,我也不能让你们当着我的面杀人吧?今天这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他歪了歪腰,亮出挂在腰上、被肥硕腹部遮掩的警员证,“你们有本事,难道想袭警?” 骁骑堂众人怒目圆睁,袭警却是万万不敢。再者说乔爷的大批人马已经包围了祠堂,此时硬碰硬,不仅理亏,而且势亏,怎么都讨不了好处。小马等人只能强忍着怒气僵在原处。 乔爷一挥手。kevin快步而出绕过小马,赶紧弯腰要去搀扶何初三,却被夏六一森寒的目光逼得停住动作。 夏六一浑身满溢着肃杀之气,颤抖的双臂搂抱着在他怀中呼吸虚弱而又流血不止的何初三,是丝毫不会放手之意! “夏先生,”kevin压低声道,“他需要赶紧治疗,把他给我吧。” “滚。”夏六一咬牙切齿地发出声音。 “您放心吧,救护车就等在外面,他不会有事的。” “我带他去。”夏六一恨声道,刚要动作就被kevin赶紧按住。 “夏先生!”kevin急了,低喝道,“何先生挨了两刀,不是为了您在这时候毁了他的计划,您放手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到了夏六一的眼神,浑身一颤——冰刀雪刃般的杀意扑面而来。 夏六一呼吸粗重,浑身发抖,悲狂愤怒到了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恨不能就在此时此地,将眼前所有能看见的人都撕成碎片!!!什么狗屁计划?!谁他妈要这傻仔的计划!!谁允许这傻仔这么计划的!!! “六一……”一声轻轻的呼唤响起在他怀里。夏六一颤了一颤,低下头去。 何初三脸色惨白如纸,吃力地抬起手,指尖刚刚碰触了他的下巴,就无力地放了下去。“听他的……乖……” 老子乖个屁!!!夏六一头痛欲裂,心痛如绞,只顾着擦拭何初三唇角的血色,何初三低弱的气息萦绕在他指尖,“别担心,不疼……我提前……打了麻药……” 夏六一呆了一呆。 一滴泪蓦地滑了下来,滚烫地跌落在何初三冰 凉的脸颊。 “骗子。” 他一直被当众绑在祠堂里,当然没有血包,又怎么可能有麻药? …… kevin抱着血淋淋的何初三快步出了祠堂大门,送上了守候在外的担架。乔爷和郑探长紧随而出。担架送上救护车,医护人员开始了临时救助。随行的kevin刚要拉上车门,乔爷却将门把手拽住。 他拄着拐杖,向kevin伸了手。kevin会意地将他拉上了车。这位大佬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掏出手绢开始破锣一般地咳嗽,“啐!”地朝手绢中间吐出一口浓痰,看了一看,随手扔出车门外。 车门关闭,不多时开始呼啸着喇叭向前疾驰。医护人员正在替何初三止血,突然乔爷一拐杖横插了进来,硬将医护人员给挥开——皮开肉绽的伤口出现在乔爷眼前。 “啧,夏六一下手这么狠?”乔爷挑着眉头道,“这他妈的还救得活?” 这名医护人员愤然要说话,被一旁的同僚给拦住了。 乔爷早在小马宣读何初三罪状的时候就赶到了现场,但他生性多疑:何初三先前表现得心机深重狠毒,却迟迟不肯弄死夏六一,最后落得“三刀六洞”这么个结局——他总觉得这太戏剧化,当中有些猫腻。直到见到夏六一扑下来要亲手结果何初三,他才赶紧让郑探长开枪示警。 他确定何初三真的与夏六一势同水火、货真价实挨了刀、货真价实落了难,这才放下心来,呵呵一乐,拐杖头往何初三苍白的脸上拄了一拄,“捞财童子!你他妈撑着点儿,可别真死了!知道老子为了救你费多大劲?” 何初三闭着眼全无反应,一副已经陷入昏迷的模样。乔爷收回拐杖,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瞪着两名医护人员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人!” …… 祠堂内。骁骑堂众人留在原地,愤然不已,叽叽喳喳地大骂。有人提议去砸和义社的场子,有人提议直接杀进乔爷的老巢,有人又提议开江湖大会、让列位大佬们评评理、主持公道,意见不一,闹闹哄哄。 只有夏六一毫无动静,仍旧跪在那一滩血迹旁。小马以为他气得狠了,又愤懑又心痛地去搀扶他,“大佬,没事的!迟早把那小子逮回来!” 夏六一低垂着头,挥开了他的手,随即站了起来。 夏六一背过身,没有让任何人见到他满面的泪痕,厉声喝道,“安静!” 一屋子人瞬间收声,噤若寒蝉。 “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都给我烂进肚子里!谁也不准泄露半句!” “是!大佬!” …… 夏六一与乌鸡私语了几句,让他主持大局,然后便让小马备了车。他亲自开车上路,只带了小马一人同行。 一路上他都一言不发,坐在副驾驶座的小马频频转头看他。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车道。小马惯会察言观色,以为大佬被关久了,还在接二连三的变故里没缓过神、需要静一静,没有在这个时候出言打扰。 车内二人沉默了老久,直到小马注意到路边的建筑与路标。 他惴惴不安地开了口,“大佬,我们这是去哪儿?” “……” 小马观其脸色,觉得夏六一并不是故意甩脸不理他,而是彻底沉浸入了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绪中,压根没有注意到他在说话。他识趣地闭了嘴。先前目睹何初三自残时那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突然隐约有了异样的猜测,随即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别他妈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这份坚定只持续了一个钟头。轿车在中环码头停下,之后客轮在南丫岛码头靠了岸。小马目瞪口呆地看着等在码头外的崔东东,心里的耳光扇得自己都要厥过去了! ——他终于明白姓何的小子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了! 崔东东见到他,也跟见到鬼似的。两个人对愣了三秒,崔东东尖叫着扑上来揪住他脸蛋,左右一拉,狠狠搓了一气,“小马!小王八!!你真的还活着!你这千年小王八!!” 小马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一脸傻乎乎的笑,但又被她搓得满脸是泪——一半是喜极而泣,一半是吓的!东东姐还活着,他太高兴了!可他被姓何的小子耍了,他又打又骂地逞威风,还逼人家三刀六洞,难怪大佬一路上那副古怪模样!他这个蠢货!他这是要被大佬撕碎了填海啊! 他跟崔东东抱成一团,又笑又哭。哭着哭着,小马转身朝向夏六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佬!我错了!我不知道何初三他,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崔东东这几周来都被关在岛上,不知道外头的变故,忙去拉扯小马,“傻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呀!大佬,你让他起来!你们俩干什么呢?” 夏六一没做任何回答 。失魂落魄地朝后退了两步,他转身丢下二人,兀自朝岛上去了。 “小萝在哪儿?我要见她。” …… 在一户普通渔家的二楼,夏六一见到了卧床休养的小萝。她中了一枪,所幸是穿透伤,没有害及性命。她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身形消瘦,神色平静。对夏六一的到来,她没有一丝惊讶。 崔东东和小马跟在夏六一后面进了屋,她在路上已经听小马悄声说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十分讶然。三人站在屋内,每个人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半天都没有人先发话。 夏六一终于开了口,“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小萝虚弱地轻声道,“他上次跟你分居之后。” “参与这件事的,除了你还有谁?” 小萝摇头,“我不知道。联系我的只有他。” “是谁将你和东东救出别墅的?” 小萝还是摇头,“接应我们的人蒙了面,将我们送到医生那里就离开了。” 夏六一转向崔东东,“这段期间你没想过出来找我?” 崔东东叹道,“我被医生软禁了!他用小萝受伤需要他治疗的事威胁我,今天才放我出来。他让我去码头等你,还说什么‘不关我事,有冤有仇都找何先生去’。” 夏六一疑道,“什么医生?” “就是你的私人医生。” “……”夏六一哑口无言。原来阿三为了做成此事,不仅收服了kevin等一干手下,赢得众人支持坐上龙头宝座,还暗中拉拢了小萝、神秘的蒙面人等一干帮手,甚至连只听命于夏六一的私人医生也听他号令,胆敢为他软禁大姐头。论收买人心的本事,谁又及得上他呢?他甚至不惜以自伤的代价来博取乔爷的信任! 小萝不知道何初三自伤的计划,见夏六一脸色发青,以为他因东东的事对何初三心生怨恨,赶紧恳求道,“大佬,别墅爆炸假死的事是我主动跟何先生提出的,枪战是场意外。我一直讨厌帮会,不想过这样天天刀口舔血的日子,我原本想趁机将东姐打晕带走,借着假死再也不回来了。是我对不起你和东姐,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怪何先生。” 夏六一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面还有何初三残留的血迹。 他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不,你跟阿三的目的一样。你想替小满报仇,那是东东的心结,所以你才帮他。” 小萝面色一滞。崔东东脸色也变了。 …… 日落时分,夏六一叮嘱崔东东和小萝暂时依旧不要露面,然后和小马登上了回中环的客轮。小轮乘风而行,划开了黑不见底的海面,远处海天相接之处熊熊地燃烧着一片火烧云。夏六一歪靠在船尾的露天座椅上,沉默地看着天边,那如血般凄烈的色泽伴随着呼啸的海风,持续刺痛着他的眼膜。 小马坐在他身后一排的座椅,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然而船行不多时,突然有人从前方拍了拍他。 小马慌乱地抬起头,夏六一对他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小马哭嚎了一声“大佬!”,一脑袋拱了上去。 夏六一隔着座椅抱着他的肩背,小马虎背熊腰地撅在他大佬怀里,无限悔恨自责地说,“大佬,都是我的错!你骂我,你打我吧!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都行!” 夏六一叹息一声,在他后背上安抚地拍了一拍,摩挲了摩挲他那一脑袋傻毛。 小马并没有做错什么,小马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忠心和关切。他不能怪小马,他明白。 …… 小马开车将夏六一送回了他那间村屋。阿南和阿毛早已等候在此。夏六一让小马回去早些休息,便自己进了屋内。 阿南已经按他的吩咐将那一笼包子和粥从隔壁村屋的地下室拿了过来。夏六一一个人木着脸站在厨房里,动作生疏地开火架锅。 何初三让他“热一下再吃”。 何初三还跟他说,“你放心,你要报的仇,我会帮你报。” 他现在全都明白了。 何初三从那张照片起手,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知晓了一切过往渊源,并且决意替他报仇。这段时间以来,何初三先是提前揭穿秦皓的身份,一方面保护了秦皓,另一方面又利用秦皓引起帮内大乱,然后趁乱绑架他、假死东东,顺利登上龙头宝座,再故意露出破绽,让小马揭穿他的“真面目”。小马一腔义胆忠心,见到大佬被囚、大姐大身死,必然会对谋权篡位的他“家法处置”,引出祠堂当众行刑的结果。何初三一定与乔爷有合作,或许还跟乔爷露了一手,所以乔爷才会不惜与骁骑堂翻脸也要前来闯祠堂救他。这样,他就顺势“落入”了乔爷的掌控之中。他叛出骁骑堂,对乔爷心怀感恩又别无他路,接下来便会发挥他的金融特长,全心全意地辅助乔爷——最终成为乔爷的心腹,得到乔爷全盘的信任,再以乔爷为踏板, 进一步接触到老掌柜。 他是从哪里生出这样复杂的心机与无畏的勇气? 这个干干净净的学生仔,身家清白的高材生,本应一辈子平平安安、宏图大展,却被一个十恶不赦的黑大佬叫人一麻袋兜进了贼窝,被染得半黑不白,被害得伤痕累累,现在还只身入了龙潭虎穴。 夏六一将两只手撑在灶台上,无限痛苦地垂下头去,看到了沾染在自己腰腹衣服的斑斑血迹。那是他搂抱何初三时留下的。黑红的色泽像是毒液,一点一点腐蚀着他的心脏。 何初三跟他说,“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你有事啊。 氤氲的白气熏花了他的眼,他伸手掀开了锅盖,掏出一个滚烫的包子,像在沙漠中饥饿了半月的旅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端起粥碗来大口喝着冰冷的粥。 吃着吃着,他停下动作,弯腰捂住了腹部。他缓缓地蹲了下来,在那冰火交融、九转回肠的剧烈疼痛中,溢出了一声虚弱而痛楚的嘶喊。 他那血海深仇的执念在这一刻碎成了粉末。他不想报仇了,一丁点都不想报了。他对不起阿大和阿姐,是他没用,是他软弱。 他只想要何初三回来,他只想要他。 第八十七章(上)看到他哭,心疼 熏香寥寥,乳白色的烟气在房间中蔓延。乔爷用手帕捂了嘴,谨慎地呛咳出一声,将咳出的唾沫收拢在新手绢中。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站着,微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丁点眼皮,向前方投去目光。 一个男人坐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容,面前一方功夫茶案,慢条斯理地淋杯、纳茶。他身形高大魁梧,做此事时,动作却轻缓细致。身后的落地灯散出柔和而微薄的金色光芒,映出他如山的轮廓。 乔爷支撑不住久站,微微向旁歪了一歪,马上又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拧了回去。 时间无声地流逝,汤水沸过一遍,又沸过二遍。终于那人提铫冲茶,此时才开了口,“那个‘捞财童子’,他叫什么?” 乔爷赶紧上前一步,趁机活动了活动酸软的腿骨,恭敬地答道:“何初三。” “伤得如何?” “昨天下午出了手术室,说是没有生命危险。多谢掌柜的帮忙关照了郑探长。” 那人慢条斯理地烫着杯,语气淡然,“这个‘童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原本是不想留的。” 乔爷知道他要个解释,赶紧道:“是这小子犯蠢,本来说好了他弄死夏六一上位,做新龙头。结果他磨磨蹭蹭地没有及时杀了夏六一,被夏六一逮着机会翻了身。虽然他这事搞砸了,但他在钱上的本事确实不小,他只花了三天就帮我把三千万洗得干干净净。这些年他帮夏六一开公司、做账、重组资产,做得滴水不漏,一年给夏六一挣几千万不止。况且现在要不是掌柜的救了他,他尸体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未来是发达高升还是死无全尸都凭掌柜的一句话,必定对掌柜的忠心耿耿。” “还有,”他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摆在了案台边上,“这是二十万美金,是他之前托我给掌柜的送的拜门帖,说他有更大的生意要跟掌柜的谈。” 那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皮包,终于抬起了眼帘看向乔爷,“他做事,手脚干净?” “我特意找人查过,他帮我洗钱的事一丝痕迹都没有。夏六一上次入狱,骁骑堂也没被抓到账面上的任何把柄。” 那人没再说话,冲了第二轮茶。悠然地洒茶入杯,他手掌微微一抬,做了个几不可见的请茶动作。 乔爷赶紧歪歪扭扭地走上前来,毕恭毕敬端了一碗茶,想作出同样的风雅做派却不可得,牛嚼牡丹一般饮下去了。 “留着吧。” 那人道。 “那……那夏六一还要不要?”乔爷作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他刚刚死里逃生,戒心最重,你还杀得了他?”那人道,“就算是他现在死了,你那‘捞财童子’也不可能再回骁骑堂。骁骑堂龙头这个位子,就再让夏六一坐几年罢了。” 乔爷试试探探,还想在天秤上讨个倾斜,“可他现在知道是我帮了那小子,他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他骁骑堂要是真铁了心跟和义社干起来,那可是血流成河……” 那人浇了第二轮茶,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有我盯着,闹不出大动静。” 乔爷毕恭毕敬地点了头。一直憋到半个小时之后从这间地下俱乐部里出来,上了车,对着他那忠心耿耿的师爷,才敢喷着唾沫咒骂出声。 他很早就有所怀疑,夏六一这些年带领骁骑堂一路顺风顺水,是因为老掌柜不满意和氏诸派树大根深、一家独大,所以相中了新起之秀夏六一,暗中放水扶持,以让骁骑堂与和氏诸派互相抗衡,维持黑道内部的微妙平衡,将各家各派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乖乖听话。这一点在这些年里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了印证—— 夏六一刚升龙头就四处猛打猛抢,在九龙吃了肥七的旧地盘,老掌柜却让华探长从中斡旋安抚;后来肥七与华探长身死一事,捅出这么大的动静,老掌柜也不作任何反应,任由夏六一变本加厉地发展;和义社名面上是港岛区第一大帮派,但他当年绑架何初三,夏六一居然敢轻易烧杀他的场子;他在老掌柜手底下看门狗似的混了这么多年,在诸如“白面”这样最生财的交易上却一直受制于人,不得不与夏六一假修合作;甚至到了双方如今彻底撕破脸的地步,老掌柜居然还是无视他与夏六一之间的恩怨,要他继续维持现状…… 乔爷憋了一肚子陈年的火气,骂完一句“老不死的冚家铲”,扯出手绢又是一通哐哐地咳嗽。 师爷是知道内情的,此时见乔爷被气得公鸡打嗝,赶紧好一阵分析与安慰。乔爷得罪不起老掌柜这尊财神爷,又新得了捞财童子这位小财童,片刻之后在师爷的帮助下勉强说服了自己,忿然地朝黏糊糊的手绢中唾出最后一口,把那愤怒心情裹进手绢中,一起扔到车窗外去了。 …… 何初三睁开眼睛,复又阖上,许久之后才感觉神智勉强恢复了一些。他重新睁开眼睛缓慢地向四周打量:他位于一间单人病房。除了kevin,房里还站着几个保镖。 kevin就坐在床边,见他醒了,赶紧起身凑近他:“何先生,您醒了!”压低声补道,“外面有乔爷的人。” 何初三还发着烧,脸色通红,声音微弱,“六……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你受伤的第二天晚上,八点一刻。” “乔爷呢?” “昨天晚上来看过您,见您没醒,就走了。” 何初三还想说话,但突然气息不稳地溢出了一声痛嘶。麻药药效早已过去,他的伤口一阵刀锯火烤般的剧痛。他闭着眼睛只是忍痛,轻摆摆手不再发言。kevin见他情况不对,赶紧按铃叫来护士。护士带着医生赶来,为刚刚苏醒的他做了一番检查,发现何初三忍痛忍得俊脸变形,于是问要不要给他开吗啡。何初三艰难地摇头,发不出声音,怕医生听不明白,吃力地胡乱挥着手。 “他不用!”kevin赶紧道。 片刻之后,医护人员都离去了。kevin将保镖都赶出门外,锁上房门,回到病床前。只见何初三兀自跟痛意煎熬着,偏头将半边脸深埋进枕头里,额侧青筋暴涨,缓慢地嘶出气息。 kevin赶紧找来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喂到他嘴边,轻声道,“何先生,疼的话就咬着这个。” 何初三缓缓地伸着手,没有去接毛巾,却是抓住了kevin的衣角。 “何先生?” 何初三示意他凑近自己,徐徐低语道,“我……不用吗啡……还有,我的药……你每天亲自跟着护士去取……不能让乔爷的人添东西……” “何先生请放心。” kevin办事,何初三确实放心,他松开了手,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滴落的汗水淌到了他的眼睫上,织成雨帘,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他在自残之前谨慎咨询过医生,又用假刀做过数次演练,看起来下刀的势头很猛,实际上刺得却不深,而且刀刀都只刺向小肠的部位,有腹膜包裹,相对来说出血少——但这依然有着危及生命的风险与持续不断的极度痛苦。 这个从小乖巧文静的书生仔,在藏污纳垢的黑色地带里幸运地平安长大,小时候被阿爸疼,长大了被夏大佬宠,几时经历过这样肠穿肚烂的苦楚,他梦呓一般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受伤这样疼……他受过那么多伤,该有多疼啊……” kevin没听清,凑了过来,“您说什么?还疼吗?” 何初三已 经被煎熬到神志不清,满目晶莹,叹息着答道,“疼,看到他哭,心疼……后悔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滴汗水仿佛泪水一般从他眼角划过,他再度阖眼昏睡。 第八十七章(下)要真能那样 半夜里护士姑娘前来量了量体温,说他高烧未退,不久后又送来了几瓶点滴药物。他还不能进食进水,kevin用棉签沾水,时不时替他润一润干枯的嘴唇。 到了第二日上午,何初三依旧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突然听到外面保镖高声敬称道,“乔爷!您来了!”随之病房门突兀地被人从外打开,发出“碰”一声撞响! 乔爷带着师爷大大咧咧地闯入了病房,人未到,咳嗽先至,“哐哐哐”了好一阵,才破锣一般地招呼道,“何兄弟,你醒了没有哇?” 何初三过了一会儿,才勉力睁开了眼睛,朝他露出了一个示好的微笑,低哑道,“乔大哥。” 乔爷朝kevin使了个眼神,他便识趣地退到了墙边。这位龙头大佬满面和蔼可亲,亲自上前为何初三调整了病床高度,扶他微微起身,然后与师爷一左一右地坐在何初三床边,对他好一阵的嘘寒问暖。 何初三没有力气说太多话,虚虚弱弱地只是点头,并且露出万分感激的笑容。因发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面颊,衬出乌黑湿润的眉眼,愈发显得俊朗撩人,我见犹怜。乔爷也是个风月场上的饕餮,嘴里破锣破鼓地说着话,心里咯噔一声:真他妈不愧是夏六一看上的玩意儿,老子是对男人没意思,不然也要弄回去玩一阵了。 乔爷关怀了一番病美人,又对夏六一和骁骑堂众人作出了老大一番咒骂,然后假模假样地说要请何初三去和义社做副堂主。何初三受宠若惊地推拒,说自己辈分低、资历浅,能做个顾问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两人推来推去,何初三被他诱得多说了几句,一时有些气息急促,伤口又泛起阵痛。 他虚弱地倒回枕头上,不一会儿功夫就渗出满额冷汗,向乔爷歉意地摆了摆手,闭着眼喘息。 乔爷见他这副痛苦神色,相当地心痛关怀:“何兄弟!何兄弟你还好吗?”随即瞪了一眼师爷,“看你这记性,都给忘了!快把给何兄弟带的‘特效止痛针’拿出来!” 师爷手脚迅速地从随身公文包中拿出了一个工具盒,从内取出针管与药剂,刚要吸取药剂,手突然被人抓住。他狐疑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拦在何初三身前的kevin。 kevin神情诚恳,毕恭毕敬地道,“师爷,何顾问还在发烧输液,药性可能会相冲突。” “冲突个屁!”师爷挣了一下没挣脱,喷了他一脸唾沫珠子,“你他妈又不是医生,你懂个屁!” k evin仍是不动弹。一旁乔爷尖锐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上扫视,仿佛看出什么似的,阴鸷地皱起眉头。 正在僵持时刻,何初三攒足力气,发出了一声低弱的呼唤,“乔大哥。” 乔爷瞬间变脸,温和慈祥地应道,“哎,何兄弟。” 何初三满额冷汗地抬起头,吃力地道,“对不住乔大哥一片心意,止痛针这一类的东西我是绝对碰不了的……它会麻痹大脑神经,干扰我的思维与数据处理能力……金融上的事,我只要搞错一个小数点,就可能会是上百万、上千万的失误与损失……”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缓缓又道,“我跟骁骑堂决裂,一无所有……想来也就还剩这颗脑袋有些用处……若是这颗脑袋废了,我还能帮上大哥什么?还能帮得上‘那位’吗?” 乔爷那两颗夹在窄缝中的眼珠子一转,露出满面菊花盛/开的笑褶,“何兄弟,这是美国进口的止痛针,真的没有副作用。” “不用了,一点小痛而已,我能忍住……多谢大哥了。” 乔爷又一笑,朝师爷抬了抬下巴,“没听到吗?人家何顾问不需要,收起来吧,收起来!” 他又阴鸷地扫了kevin一眼,kevin垂下眼去,识趣地站回了一边。 乔爷又对何初三说了一些假情假意的客套话,嘱咐他好生休养,早日康复,这便带着师爷告辞。 …… kevin送乔爷与师爷送到门外,刚刚步入走廊,就被乔爷反手一拐杖抽到了墙上!坚硬的杖头砸中kevin的眉骨,他捂着眼睛狼狈地抬起头来,被乔爷鹰隼一般的目光狠狠地钉在了原地。 kevin瞥了一眼病房内,低声解释道:“乔爷,他对您没有异心。您不需要用这些手段。” “他对我没有?那你呢?” kevin直直地望向他,一片赤诚地道,“我绝对没有。” 乔爷嗤笑一声,歪头向师爷示意。师爷将方才那只针剂拿了出来,递给kevin。 “证明给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乔爷嗤笑道。 kevin脸色煞白,沉默了数秒,心一横,接过那只针剂就要朝手臂上扎去——被乔爷一拐杖击飞了针管。 “知道你不敢有,给老子好好看着他,别他妈玩日久生情的这一套!别忘了你还有个老母!” …… 对于走廊上发生的事,一墙之隔的何初三紧阖双目,毫无察觉。目睹乔爷离开病房后,他放松神智,又迅速落入了昏睡之中。 昏天黑地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感觉到有人温热的手掌抚在他冰凉的面上。掌间那熟悉的气息,几乎要令他落下泪来。仿佛一滴水注入平静的湖面,他突然间睁开眼睛,鼻腔里发出叹息一般的呼吸声。 房间里一片昏黑,只有些微稀薄的月光。kevin在一旁的陪床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何初三呆滞地缓缓转动着眼睛,他在月光中看见了夏六一朦朦胧胧的影子,夏六一抚摸着他的脸,朝他俯下身来,将轻轻的吻印在他额边。 “傻仔,”夏六一用仿佛哭泣一般的声音叹息道:“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我们一起去国外生活好不好?” 他声音低弱而干哑,“那阿爸呢?” 夏六一低头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轻声说,“带上阿爸、阿妈、欣欣,买一栋大房子,我们都住在一起。周末的时候,我们开车去湖边玩,在树林里搭一间大木屋,养一条大狗……” 那湖边木屋的风景如画卷一般在何初三眼前铺展开来:微风撩起清可见底的湖水,簌簌作响的白衫树林,篝火边阿爸和阿妈的笑脸,欣欣笑闹着与大狗嬉戏,夏六一皱着眉头笨手笨脚烤着肉串…… 何初三牵起嘴角,虚弱地笑了。 “傻六一哥。” 要是真能那样,该有多好啊。 他就这样笑着,笑着,泪水模糊了视野,夏六一的影子倏忽散去,只有夜风轻轻吹拂着窗帘微微晃动。 是美梦一场。 ……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床边依旧坐着kevin,欣喜道,“何先生,您现在感觉还好吗?您的烧终于退了。” 何初三过了一会儿,才似回过神一般,抬起眼帘。苍白消瘦的面上,混沌了数日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芒。他笑了一笑,道,“好些了。这几天辛苦你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何先生,您睡过去的这两天,所有人都没什么动静,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何初三又笑了笑,示意kevin弯下腰来,在他耳边徐徐嘱咐道,“你找个机会,联系乌鸡,让他帮你找小马哥……” …… 当天下午,kevin带着一众保镖,回何初三自己那间数据公司 搬总经理室的电脑。而小马带着一众骁骑堂打手,在此埋伏蹲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出三秒,双方已经斗成一团乱麻。 办公室内的白领精英们惊声尖叫,抱着脑袋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电梯里被堆满杂物、泼满腥臭的狗血,狭窄的楼道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激烈的推搡打斗声。小马跟乌鸡一人拎着一把砍刀,“哐里哐当”地追在kevin后面,将走廊沿途两边的木门砍个稀巴烂。 “你们下手轻点,别砍我的人,砍那个穿红衣服的,那是乔爷的人!”kevin一边按消防铃一边气喘吁吁地道,怀里抱了个电脑机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放心吧,呼!打过招呼了,一砍一个准!呼!”小马来此陪他演戏,张牙舞爪地追着他跑下了八层楼,也累得半死不活,拄着膝盖靠着墙直喘气。乌鸡抹了一把汗,伸着脑袋往窗外一望,“差不多了,马哥,消防车跟差佬都快来了,我们撤吧?” “撤撤撤……”小马如释重负。 “等一下,”kevin赶紧把背露出来,“在这儿给我砍一刀,麻烦轻点儿。” “轻个屁!轻了乔二能信吗?我马如龙的名号是吹出来的?!” “我晚上回去还要看护何先生,你把我砍废了谁照顾他?”kevin振振有词。 小马现在一听到大嫂的名字就腿软,彻底怕了这位疯起来连自己都捅的主!他悻悻然地收了大嘴獠牙,“那……鸡仔你力气小,你来!”一巴掌将乌鸡推了出去。 五分钟之后,kevin浴了一背血迹,搂着一只电脑机箱,踉踉跄跄地钻进了街边一辆轿车。另一个穿着红衣的保镖,被砍得浑身是血,嗷嗷呻吟着被同伴们塞进了车里。轿车飞快地逃窜而去,小马领着骁骑堂众恶汉,挥舞着砍刀,装模作样地骂骂咧咧追在后头。远处警铃呼啸,恶汉们跑着跑着就分散开来,分头蹿入几辆毫不起眼的面包车,顷刻间消失在都市密林之中。 第八十八章(上)我这边不方便 “骁骑堂跟和义社火拼?”谢家华疑道。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却还在警署办公室内加班,几个得力下属站在他桌前。一门之隔的外面,挤满了被逮捕来的斗殴分子们。争吵声、打骂声、警员的喝止声,震得房门嗡嗡做摆。 “是哪方攻击哪方?”谢家华问。 “双方都有,据说是骁骑堂先砸了和义社的几个赌档和夜总会,和义社也没客气,直接砸到骁骑堂总公司去了。” “最早砸的是哪儿?” “阿头,这是最蹊跷的地方——骁骑堂的人最早砸的是湾仔的一间写字楼,被砸的公司叫秉先财务资讯公司,是骁骑堂的顾问何初三的公司。” 另一人道,“阿头,今天的事据说都跟何初三有关。说他是和义社派入骁骑堂的二五仔,上个月骁骑堂被我们搜查的时候他趁机绑架了夏六一、自己做代堂主,前几天夏六一被救出来,亲手把他给三刀六洞了。结果听说他命大没死,被和义社藏了起来,骁骑堂的人找不到他,气不过,所以才四处砸和义社的场子。” “这个何初三真不是省油的灯,”另一下属道,“前年北角码头那单纵火案,黑道上不也传闻是因为他?” 谢家华当时亲自去山中救出被乔爷绑架的何初三,了解何初三与乔爷的恩怨,他摇了摇头道,“那次的事何初三是受害者。这次的事也不会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总之先把外面的人处理了,领头闹事的挨个审。” “是!” …… 下属们匆匆领职而去。谢家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皱着眉头来回翻看着这些年来骁骑堂的档案文件。何初三的名字在最近一年间频频出入于档案之中,仿佛一尾游走于黑白界限之间的鲤鱼。他不明白的是:这条鲤鱼为什么放着清清白白的金光龙门不跃,却偏偏沉入黑水之渊,化身为邪蛟? 谢家华回忆起数次与何初三正面接触的过往,实在无法将这个人与“和义社派入骁骑堂的二五仔”联系起来,秦皓也说何初三在泰国对夏六一悉心照顾、两人间的感情看上去十分真切,可是何初三为什么要设下一个大局假死崔东东、绑架夏六一、最后落到被三刀六洞的结局? 还有,这些怪事都发生在夏六一从泰国回来之后。夏六一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危险去杀金弥勒?何初三对这件事是否知情?何初三之后的离奇举动是不是与此有关? 他陷入深沉的思索中,下意识地用手 搓揉着右边脸颊。他倏忽想到了陆光明,陆光明那愤怒的一拳留在上面的青肿痕迹已经消失了,但挨打时那凌冽的痛楚,依旧残留在他的意识中——他很难判别清楚自己对陆光明的感情:有抵触,有厌弃,却又奇妙地掺杂着一种愧疚与怜惜。 他想到了别墅爆炸那天陆光明来医院看护他,他问陆光明怎么知道他受伤,陆光明说自己窃听了警方电台,爆炸当时正在现场附近。可后来他问过家宝,家宝却说陆光明是爆炸的两个小时之后才找来医院的。如果陆光明当时真的在爆炸现场,那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做什么去了?陆光明赖在医院里偷听与套话,说明他对别墅爆炸一案充满了兴趣,为什么?他与何初三有什么关系? 谢家华感觉自己身处迷雾之中,眼前无数暗影流动,却无法看个真切。他冥冥之中有一个预感:一定有一条暗线隐藏其中,将近期发生的所有怪事串连起来,一定有一个重要的绳结,是厘清真相的关键。 他极不愿意,却又不得不逼自己往这个方向想去:这所有的一切,会不会真的与陆光明穷追不舍的对象、他的父亲谢英杰有关…… …… 病床两边,一左一右各摆放了一张小桌,上头各自搁了一台方头电脑。何初三靠坐在床头,脑袋倚在枕头上,腰间的被褥上一左一右放了两个键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台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游走如飞,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不一会儿,又转头将视线移向另一台电脑,同样迅速地操纵着。 两边屏幕上闪烁着成百上千行的复杂数据,以半秒间翻页的速度飞速上滑变换着。他在进行一场囊括了股票、期货、外汇等多个市场在内的大型金融战争的模拟运算,左右两边分别是金融战的对抗双方,都在他的操纵下与他自己博弈。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激烈战争,双方都向场内投入了数十亿的虚拟资金,在多个市场不断地出招、解招、再出招,激烈的攻击与反击之下,利益的天平不断地左右倾斜……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水。 kevin在外面敲了敲门,半天没有得到答复,于是心怀担忧地直接开门进入病房中。他发现何初三正在全神贯注地左右拆解,于是便回身关上房门,悄无声息地在隔壁陪床上坐了下来。 半个小时之后,何初三终于停下了动作。场上胜负已分,势如山倒,左边屏幕上的数据飞速地下落,右边屏幕上的数字却在不断疯涨。 何初三皱着眉头活动了活动颈椎,眼睛紧紧盯着失败那一 方的屏幕,若有所思。良久之后,他总结出了症结所在,徐徐松出一口气。 他转过头去看向kevin,“回来了?” kevin站了起来走近他床边,看上去脸色比平时要苍白一些,神情仍是从容恭敬,“何先生,下午和义社一共被砸了七个场子。骁骑堂的总公司也被砸了。” “没有闹出人命吧?” “没有,小马哥都安排人手提前报了警,差佬来得快,没闹出大事。现在和义社的很多人都被扣在差馆,乔爷安插在我这儿的保镖也被砍伤住院了。我看乔爷现在被搞得焦头烂额,是顾不上您这边了,何先生这一手玩得真妙。” 何初三还在病重,并没有多大力气,虚弱地抬手在他额头上磕了一下,笑道,“不要学这些溜须拍马的话。你帮我谢谢小马哥了吗?” “谢过了,小马哥托我跟您说声对不起。还说,想问问您这边方不方便,夏先生很想今晚来见见您。” 何初三神色有些恍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包裹着纱布的腹部,毫无血色的、发黄干瘦的掌心,默不作声了许久,才道,“你让小马哥转告他:我没事,伤得不重,我这边不方便,晚一些日子再见面吧。” “是。” …… 尖沙咀区,一条红灯小街上,郑探长挺着大肚子,努力地将自己从出租车上挪了下来。他感慨地抬头看了看头顶“檀香阁”的招牌,又看了看四周街道上悠闲溜达的男男女女,已是夜晚十点了,这条驻满了娱乐场所的街上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他想起当年自己跟众“探长”们喝得醉醉醺醺、左拥右抱地走在这条街上的场景,如今这里热闹依旧,时局却是大有不同。他现在日日谨言慎行,已经两年没踏足过这类风月场所了,连自己那辆宾利也托人卖了,每日里大腹便便、汗流浃背地步行去警署。 而檀香阁门口再也不见当年英姿潇洒的崔大掌柜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靓妹笑面迎客的美景——上个月,崔大掌柜涉案拒捕,炸了一整栋别墅试图与警方同归于尽的事,众所周知。 今日,骁骑堂与和义社大闹火拼,这里恐遭卷入,早早地就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门口只站了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汉,郑探长也认识,是骁骑堂的“红棍”马如龙。马如龙身后带了两个保镖,毕恭毕敬地对他弯一弯腰,“郑探长,欢迎光临。那天在祠堂里多有得罪,请探长不要介怀。” 他上前迎着郑探长往里走,边走又边道,“不好意思,今日休业,靓妹们都回去休息了。” 郑探长摆摆手,“没什么,用不着她们。你们夏大佬在哪儿?” 第八十八章(下)大佬不见了?! 郑探长摆摆手,“没什么,用不着她们。你们夏大佬在哪儿?” “大佬在里面等您,”小马恭敬道,“不好意思啊,郑探长,何初三这个反骨仔跟乔爷勾结,趁咱们帮内大乱,绑架了咱们大佬玩篡位,临要三刀六洞的时候被您给救了,我们大佬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这几日情绪不好,一直病着。他向来是很尊敬您的,所以今晚才答应跟您见面,可惜身体不好,不能亲自出来迎接,我先替他跟您道个歉。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帮衬咱们骁骑堂,想来那天救何初三也肯定出于误会,劳烦您今天一定要好好跟我们大佬解释解释,让他别再误会您了。” 郑探长木着脸,心里骂了声老母,知道这小子说话这番阴阳怪气,是夏六一派来给他的下马威。说句心里话,他也不想招惹夏六一这尊出名的血修罗,三刀六洞处置内奸本来就是道上公认的规矩,这类江湖事以前“探长”们是毫不过问的,要不是那天老掌柜亲自对他下了指示,他何苦来趟这浑水。 他不答话。小马点到即止,也没再啰嗦,领他到了三楼的总经理室,这便退下了。门口两个保镖对他做了一番贴身搜查,把他的配枪与大哥大收到了一边。郑探长翻了个白眼,没跟他们计较。 他推门进屋,见到了“病”中的夏大佬。夏大佬还真裹了条毯子病歪歪地躺在沙发上,不仅脸上没有血色,一下巴胡茬看着也是两三日未打理了,神情破败又阴鸷。 夏六一见他进来,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将枕头垫到腰后,自顾自点了一根烟。 “郑兄,请坐吧。”他沙哑着声,不太客气地道。 郑探长在他对面坐下了,本想找些假模假样的寒暄开场白,但见夏六一面色极差、举止萎靡,并不像是此时为了拂他面子而故意端出的高冷做派,而是真的遭受了极大打击,心情相当不佳。 郑探长不敢真把他逼急了,叹了口气,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夏大佬,几日前的事是你受了委屈,是我愧对你。我们也算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乔二的交情不比你深,兄弟我当时是真没办法,我也是身不由己。” 夏六一垂着眼抽着烟,脑子里似乎在思考其他事,有点神游天外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哦,我明白。郑兄做事一向有分寸,这次站出来保何初三,想必是老掌柜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郑探长还想出言宽慰,夏六一却仿佛一点客套话都没心情讲,打断他道 ,“那掌柜的今天让郑兄来,又是什么意思?” 郑探长又叹口气,“你跟乔二今天闹得天翻地覆,各个警署都蹲满了你们两方的人,o记现在通宵开会在研究你们的案子。掌柜的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让你们俩消停消停。” 夏六一点了点烟灰,“这么多年来和氏一家独大,我不敢有意见。掌柜的要保何初三,我也不敢有意见。但我这次丢了多大脸面,郑兄你也看得出来,我要不跟姓乔的讨回来,以后在江湖上我夏六一还怎么混?骁骑堂这么多弟兄,还怎么看我这个做大佬的?” “这些掌柜的都明白,都会补偿给你。”郑探长安抚道,“夏大佬,说句实在话,你也不要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自打你出了蛟龙城寨,这几年来在九龙顺风顺水,全香港有几个大佬敢跟你叫板?你真以为靠你那些打打杀杀的本事就能走得这么顺?老掌柜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关照你,肥七半山别墅的案子,乔二北角码头的案子,哪一样不是掌柜的在后头帮你收烂账?你是聪明人,心里应当有数才对。” 夏六一低头抽着烟不发话。 郑探长再接再厉地又道,“掌柜的派人跟我发了话,只要你肯收手,骁骑堂跟和义社握手言和,不再搞出幺蛾子来,就允许你的生意做出九龙、做到港岛来。乔二那边,掌柜的会去安抚,他不敢为难你。” 夏六一恹恹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何初三呢?” 郑探长一拍大腿,“唉,夏大佬,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位‘捞财童子’,不单单是乔二的人,而是老掌柜要的人!你再有血海深仇,也往肚子里咽了吧!” 夏六一垂下眼去,又陷入那仿佛神游天外的状态里,半天没有发话。郑探长差点就要以为他在甩脸子装死了,他突然拄熄了手里的烟,简洁明了地送客道,“行吧,我明白了。郑兄,代我跟掌柜的说声谢谢,请回吧。” 郑探长不知道他今天是搭错了哪根筋、从头到尾都一副心不在焉、心绪不宁的模样,也看不出他这声答应是否真情实意,总之莫名其妙地就被送出了门。在门口领了自己的配枪与手机,这位老探长呆站在走廊里想了一想,觉得夏六一没有跟老掌柜对着干的胆量,今晚这任务他是圆满完成了,于是松下一口气,挺着大肚子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 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的夏六一,瘫在沙发上仍是发着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荡着小马一小时前进来跟他回的话:“大佬, 何先生那边说不方便见面,请你晚一些日子再去。还说他没事,伤得不重。”还有刚才郑探长的那句:“这位‘捞财童子’,不单单是乔二的人,而是老掌柜要的人!” ——看来阿三不仅仅是获得了乔二的信任,更深入虎穴地接触到了老掌柜,他是越陷越深了。 夏六一想到这里,头疼地将双手插入发间,狠狠抓搓了一番。他燥热而心悸,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 小马在外头见郑探长走了,这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大佬这几天跟丢了魂似的,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他又不敢过多接近大佬,又不敢把大佬一个人扔下、怕他作出傻事来。 他敲了敲门,里面半天没有应答,他于是便推门走了进去,一进去就傻了眼!房间里空空荡荡,毫无人影,只有一扇大开的窗户。他回身几步冲出走廊,揪住保镖阿南的衣领,“大佬呢?!大佬哪儿去了!!” 阿南比他还傻眼,“啊?!大佬不见了?!” …… 夜半时分,医院病房内。灯已经关了,但病床两边的电脑屏幕依旧闪烁着光芒。何初三白日里睡得多,加上伤口依旧阵阵发疼,睡不着,便在黑暗中继续做着运算。 晚上kevin端了一盆热水,在病床旁给他洗头,他发现kevin的动作不太灵便,逼问之下问出了对方背上的伤情,将这个有样学样、勇于自残的小子狠狠批评了一通,然后赶这小子回家休息、顺道也看看老母——反正现在暂时没了乔爷的监视,门外保镖都是自己人。 此时病房内部,除了他再无旁人。他是一个做事专注的人,但不知是不是夜的深沉加剧了情绪的波动,手指在键盘上敲着敲着,突然有些精神恍惚。 他发着呆,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担心乔爷发现,他没有随身戴那枚大佬送他的钻戒项链。一时间想夏六一想得发慌,他动作吃力地揪了一个枕头搂在怀里。趁着四周没人,什么何精英、何顾问、何堂主的矜持都懒得装了,像猫一样在枕头上面蹭了蹭脸,他将它脑补作夏大佬,闭着眼睛发出了腻歪又黏糊的低叫,“六一哥……” 像是在回应着他什么,窗户外面突然传来“咔哒”一声怪响。 何初三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这里是三楼,有老鼠沿着水管架爬上来倒也是合情合理。但随着那持续不断的、低低的怪响声渐渐逼近,他突然压抑不住脑中 一个疯狂的猜想,一时间浑身血液似汽油被点燃一般灼烧了起来,心跳如鼓! 第八十九章(上) 有你这番话 夏六一用使不上大力气的右手将领带圈挂在了窗边的水管架,牙咬着领带尾,代替右手的攀附,保持住身体平衡,脚向上又踩了一级。终于左手够到了窗台,努力将半个身子攀了上去。他粗喘了一口气,右手竭尽全力地刨了几下,将窗户拉开了,然后两腿一蹬一用力,整个上半身爬入了窗内。 窗户有点窄,他卡在那里摇头摆尾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滚落入室。他满头满脸都是尘灰,衣服也脏污不堪,额头上滴下来的汗水混杂着泥水,熏得他眼睛发酸,模糊了视野。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在黑暗中努力张望。 细微的月色下,他看见了一双大睁的眼睛——何初三靠坐在床头,搂着一个大枕头,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 夏六一一个大步冲上前去,想要抱他,却又不敢,仿佛他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仓皇失措地站在床边,他看着何初三惨白消瘦的脸颊,张了张嘴,却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我就知道,”他哽咽着说,将脏兮兮的手掌在自己衣服上用力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触碰了何初三脸,“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何初三不是“不方便”,不是“伤得不重”,而是怕他见了自己这番虚弱到不成人形的样子、更加自责伤心。 何初三扔开枕头,吃力地搂住了他。他这才敢有进一步亲近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何初三,将脸埋在何初三肩上,竭尽全力地压抑住哭声。何初三抚摸着他的头发,却同样压不住自己声音的哽咽,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哭,我没事……你,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的……我……” 夏六一突然放开了他,捧着他脸,声音颤抖着急切地道,“你听我说,阿三。我开了车,带了私人医生,联系了今晚的船,你跟我走吧,我们现在就走。” 何初三十分惊讶,“走……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是我犯傻,是我混蛋!我不要复仇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跟我走吧,好不好?” “那阿爸呢?” “带上阿爸,还有阿妈和欣欣,我们一起走,离开香港,去国外。” 何初三呆呆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开口接着夏六一的话道,“我们买一栋大房子,住在一起。周末的时候,我们开车去湖边玩,在树林里搭一间大木屋,养一条大狗……” 夏六一使劲地点头,满眼都是恳求与希冀,“对,对,对……” 何初三含着眼泪笑了起来。月光从窗边洒入,给夏六一的身影洒上一层淡淡的光辉。昨夜的梦境与今夜的现实奇妙地交织到了一起,像拨开了月影朦胧的层层迷雾,两条并不相交的平行线,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灵魂脱离了身体的桎梏,纠缠相融,心意相通。 他在这一刻,内心无比的安宁与平和。他笑着揩了揩夏六一湿润的眼角,凑上去轻轻亲了亲他微颤的唇。 “傻六一哥。” ——有你这番话,为你刀山火海,又算得了什么。 他微笑着,抚摸着夏六一的脸道,“我不会走的。未来有一天,我跟你保证,我们会过上那样的日子。但不是现在。” 夏六一攥住了他的手,悲伤又徒然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傻话,知道何初三不会跟他走,但他仍心急火燎地准备了一切、抱着一丁点微薄的希望问出了口。这几天以来他是如此地忧惧,忧惧到一次次在失控与崩溃的边缘徘徊,无数次地想要带人持枪冲上门来直接暴力将何初三从乔爷手里抢回去,他不想何初三留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鬼地方一分一秒! 何初三见他神情忧虑可怜,忍不住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要心疼我,就好好照顾你自己,别让我担心。你看看你把自己过成什么样了?像只大花猫似的。几天没洗脸、没刮胡子了?又抽烟了是不是?有好好吃饭吗?” 我?我什么样子?夏六一呆呆愣愣,这才意识到什么,慌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又赶紧擦了擦何初三的手。 “门口旁边就是洗手间,去洗漱一下,回来陪我好好说说话。”何初三温声道。 夏六一没意识到自己被他当猫哄了,又呆又乖地往洗手间走去。灯光与水声惊动了门外的保镖,保镖在外面问了一句“何先生?” 何初三道,“没事,我洗漱一下,不用进来。” …… 洗手间里有淋浴头。夏六一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这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鬼模样,想到自己不知带了多少细菌给正在养伤的何初三,忍不住无声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索性脱了衣服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大洗了一遍,仔仔细细地漱了口、剃了胡子,感觉自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这才赤身裸/体地出来,背对着何初三在病床旁的衣柜里找衣服穿。 翻着翻着,他突然感觉到何初三冰凉的手掌抚摸上了他后背那些纵横的旧伤痕。他的动作顿住 了,顺从地一动不动,任由何初三轻抚。 “这些伤,还疼吗?”何初三轻声问。 夏六一摇摇头,“不疼。” “是那时候为了救青龙?”何初三说的是他少年时为了救被围困在小巷中的青龙,单人双刀砍四十余人,成就“黑色儿童节”之名的那次。 “是。” “为了喜欢的人受的伤,是不疼的。”何初三轻声道。 夏六一知道他不是在吃青龙的醋,是在说他自己,是在安抚。他忍不住转过身去,轻轻掀起何初三的病服想看看伤口,却被何初三压住了。 “别看,插了管,不好看。”何初三道。夏六一还要坚持,何初三叹了一声,“听话,去穿那件蓝色的睡袍。” 夏六一看了看他苍白的脸,放开了手。他现在对何初三全然地“听话”。 他穿上睡袍。睡袍是新买的,吊牌都还在,何初三又让他背过身去,仔细地摘了吊牌,又替他拭干了头发——他要自己来,何初三不让。 末了,何初三欣然地上下打量他:夏大佬憔悴归憔悴,打理一番之后还是那般人靓腿长、英姿动人,令大嫂十分满意,“这才像样,天塌下来都要好好吃饭睡觉,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不要让我操心,知道吗?” 夏六一老老实实地点头。 何初三可算把这只又凶又犟的野猫彻底养顺毛了,开心地在他俊脸上亲了一口,盖了个私章,“去关灯,上床。” 夏六一关了灯,何初三往边上侧了侧身,让他上了床。夏六一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将何初三搂在了怀里,脸埋在他颈后蹭了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但此时只想多抱何初三一会儿,再多抱一会儿。 何初三也没说话,安静地倚在他怀里,双目微阖。夏六一以为他睡过去了,轻轻地给他掖了掖被子,何初三像突然从极度放松的状态里清醒过来,睁开眼转头向他看了一看,笑了。 “我总觉得我还在做梦,”他摸着夏六一的手说,“你真的来了。我这几天一直梦见你。” 第八十九章(下)只是舍不得 “我总觉得我还在做梦,”他摸着夏六一的手说,“你真的来了。我这几天一直梦见你。” 夏六一在他耳侧鬓发上又蹭了蹭。与何初三相反,他这两天没有梦见何初三,因为他压根没能睡着过,无论何时何地,他脑子里都是何初三躺在他怀里浴着血的样子。 他在何初三的鬓发上嗅到了清新的味道,是刚刚被清洗打理过的。何初三脸上身上也一片清爽,不像一些卧病在床、缺乏照料的人汗涔涔、馊兮兮的样子。他轻声问,“这几天都是谁在照顾你?” “kevin。” “是在祠堂里拦住我的那小子?”夏六一还记得那个跟自己说“何先生挨了两刀,不是为了您在这时候毁了他的计划!”的小青年。 “嗯。” “他帮你洗头、擦身?睡袍也是他买的?” “嗯。” 夏六一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何初三偏过头去亲亲他,笑着问,“吃醋了?” “没有,”夏六一闷闷地说,“我很感谢他。”他心里堵得慌,不是因为吃醋,是因为愧疚,“他比我好,这个时候能陪在你身边,能好好照顾你。我不会照顾人,脾气又差,什么都不好,我只会伤害你,我……” 何初三捂住了他的嘴,“别说傻话,全天下除了阿爸就是你最疼我,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那天看你哭,我很后悔,这招就算再能博取乔爷的信任,我也不该用,不该让你这么难过。我太自私,太狡猾了,是我在伤害你。” 夏六一微微摇着头,颤抖的嘴唇触碰着他的掌心。他想说话,但何初三不让他再说,因为他看上去又要流眼泪了,像个哭包——他还曾经取笑何初三是个哭包——双目微红的样子又让人心疼,又让人心动。 何初三忍不住吻了他,因为没有什么体力,只能轻轻地、细密地吻他,像在小心翼翼地吻一只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的猫。 ——真想现在就将这只猫压在身下,舔它含泪的眼角,抚摸它柔软的肚腹,进入它,让它眯缝起眼睛,轻缓又妖娆地发出声音,爪子缓缓摊开又缓缓合拢,它太舒服了,就忘记哭泣了。 他理智地阻止了自己这个要命的冲动,非常节约体力地轻吻着。夏六一顾忌他的伤,也不敢太激烈地回应,温热柔软的猫舌头只在自己唇边微微滑动,一会儿退回去,一会儿又邀请一般地探出来轻触何初三的唇。 ——何初三觉得自己血压 有点过高。 他不敢再亲下去,枕在夏六一结实柔韧的胸口歇了好一阵气,这才缓过来。腻腻歪歪又心满意足地在大佬的胸肌上蹭了蹭脸,他黏糊糊地说,“六一哥……” 夏六一被他唤得心要软成一滩糖浆,“嗯。” “你放心,我不会再做这种自残的傻事。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我都告诉你。” “嗯,”夏六一在他发顶又亲了一下,“我也都告诉你。” 两人黏糊在这一张小小的病床上,压低着声音,说了许久的话。夏六一将老掌柜一事对何初三全盘托出。何初三也坦白地告诉他自己所调查到的一切,他接下来的全部计划,甚至包括与陆光明的合作——那天在别墅暗道中接应和救走崔东东、小萝的正是陆光明。 夏六一并没有介意他与廉署人员的合作,只是对他的计划忧心忡忡,“不行,这对你太危险了。” “你相信我,不危险,我有能力做到。”何初三坚定又温和地道。 “……”夏六一抚摸着他的发鬓,心里一阵酸涩。何初三是在保护他。这个曾经青涩瘦弱、手无缚鸡之力、远离风风雨雨江湖路的书生仔,仿佛破茧成蝶一般惊蜕成长,成为了一个甘愿付出一切为他遮风挡雨的男人。他相信何初三有能力吗?他当然相信。他只是愧疚,只是不舍得。 何初三偏过脸来,在他唇边安抚地又亲了一口,换了个话题哄道,“我之前去见过阿爸了。” 夏六一从愧疚里惊醒,“啊?你……他……他又打你了吗?” 何初三笑道,“没有。阿爸说我被你拐骗了,我跟阿爸说是我先追求你的。阿爸问我:‘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个鬼东西?你喜欢他什么?’” “……”夏六一哑口无言——可不是嘛!他这样一个野蛮愚昧、满手脏污的古惑仔,跟何阿爸清白又优秀的良家妇男儿子比起来,可不就是个鬼东西嘛! 他忍不住心中惶然又不舍地抱紧了何初三——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何初三,更配不上何初三倾心竭力、不顾一切的付出。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跟他说,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在数学上,任何疑题都有答案,任何现象都有迹可循,所有的事总有一天都能被完美计算,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认为。直到我认识了你,我才明白感情是不能被衡量、被解释的,它没有源头和规律,是身不由己的。我是在某一个瞬间 、因为某一个原因而突然喜欢上你了吗?我觉得不是的,是所有的时刻和所有的你,都让我心动。你在我心里,什么都好,连你那些臭脾气,我也很喜欢。” “嗯,”夏六一轻声说,“我也喜欢你,你的所有都喜欢。” “……” “笑什么?” “你突然这么肉麻我不习惯……” “喂,许你肉麻不许我肉麻?你还把这个肉麻话对着阿爸讲!” “别摸,别摸,痒,哈哈哈……” 两人笑闹了一阵,夏六一不敢折腾何初三,捏了他耳垂一会儿之后就停了手,搂着他在他后颈上轻轻地啃了一口。“那阿爸呢?他听了以后怎么说?” “咳,他说:‘我辛辛苦苦送你去读书,就是为了把看上一个鬼东西这件蠢事说得这么好听么?’” “……” “你别介意,他开玩笑的,”何初三笑道,“阿爸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他一直都关心你的,背着你都叫你‘蛀牙仔’,时不时会问我‘蛀牙仔最近怎样了’,他只是……只是对你混黑道这件事很惋惜。” 夏六一很没脸见人地将脑袋埋在他颈后,他其实每次见面也感受得到何阿爸对他长辈一般关怀地敲敲打打——虽然那每每令他牙酸到落荒而逃。 “然后呢?”他闷闷地说。 “然后阿爸问我:你跟他在一起真的幸福吗?他能给你什么样的生活?” 夏六一更没有脸面抬起头来,如果当时他在场,他只能将脸糊在地上向何阿爸道歉——他给过何初三怎样的生活呢?他任性又暴躁,明明比何初三年长却一直被何初三照料和包容着,时不时就肆意妄为地去冒险、受伤、让何初三为他担惊受怕,甚至还一意孤行不顾一切地复仇,将何初三害到了现在的地步。他对不起何阿爸,他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 何初三察觉到了他的歉疚与自责,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修长的手指,与他十指交叉着,道,“我跟阿爸说:他确实很不会过日子,他煮个面都会烧厨房,生病还要抽烟喝酒,性子又犟,一开始无论什么事争论起来都会朝我发脾气,他只知道江湖义气,不懂得是非道德,所以不懂得走正道、做良人……” 夏六一窘得老脸通红,默默地想抽开手,却被何初三用力攥住,耳朵里听得何初三说,“但是,他受到别人对他的一点好,就要十倍地还回去,得到帮助与关怀,就不惜拿 自己整条命去回报。他对他手下的兄弟姐妹都十分照顾,没有一点私心,大家都敬佩他,都喜欢他。他会不假思索地扑到跌落的房梁下救我,会在被人用枪指着的时候将我挡在自己身后,会为了我空手接刀刃,甚至废了自己一只手。他纵容我喜欢他、接近他,一点一点地接受我的求爱。他为了跟我接吻,每天都好好刷牙,为了我戒烟戒酒,也戒掉自己的坏脾气,带我去看电影、吃大餐、去海边、去山里,明明一点都不懂浪漫,却还是放烟花给我看……’” 何初三说着,将他温热的手掌贴在了自己冰凉的面上,“他并不懂得珍惜他自己,但却一直非常珍惜我。他愿意为了我改变他自己,学着被爱,学着爱人。我跟他在一起,非常幸福。” “好了,好了,”夏六一抬起头道,他的脸与耳朵都烫得仿佛要燃烧,“我,我哪有你说的这么,这么……”他羞到说不下去,又鸵鸟一般地将脸埋了下去,小声地说,“我,我真的很爱你,我以后会让你幸福的。” 何初三抿着嘴笑,“我现在就很幸福呀。” “那,那阿爸听了又怎么说?” “他同意了,让我们俩先这么过一阵子再看看。” 夏六一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就我这么个鬼东西、就何影帝这段八点档肥皂剧里的肉麻话,他也能同意?他老人家脑子被门夹? 他心知何阿爸不会答应得这样简单,何初三也许隐藏了一些激烈又残酷的争论,也心知自己欠何阿爸一个亲口的解释与道歉。他又喜悦又歉疚地将脸埋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地发出了声音,“阿三。” “嗯?” “下次去见阿爸,带上我。” 何初三笑了,“好。” 第九十章(上)我知道 夜渐消去,四五点的时候,晨光熹微了起来。夏六一靠坐在床头,头垂在何初三肩上,沉沉地睡着。他是在一个小时前,两人碎碎地说着话的时候,毫无自知地就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他在这之前精神紧绷痛苦了三天两夜,一直都没能睡着。 而何初三没有睡,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轻轻抚摸把玩夏六一修长的手指,听着他在耳侧低缓又温暖的呼吸声,就这样玩了许久许久。 他确实隐瞒了那些激烈又残酷的争论,阿爸当时并不仅仅问了那两个问题。他阿爸的确不讨厌夏六一,也真的关心这个救过自己儿子的古惑仔,但并不代表阿爸就认同这个古惑仔的所作所为,就能容忍儿子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他的那些脉脉情深的辩白,并没有打动阿爸。当时阿爸垂着眼抽着烟,继续道。 “好,就算他真的对你很好,肯为了你做这做那。但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你必须如实告诉我,但凡你有一句撒谎,我不仅不同意你跟他的事,而且永远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跪在地上的他,紧张地直起身,“阿爸您问吧,我绝对不向您撒谎。” “第一件事,你跟他在一起你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你害过人吗?”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好,这个我信你。但第二件事——那他呢?” 他脸色一僵。 “……” “说不出来?”何阿爸放下烟枪,向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到了他面前,“你不知道?他做打手、做大佬,在外面‘行走江湖’,他有没有做过那些黑心事?他不砍人、不‘收数’、不开‘鸡窦’、不卖‘白面’、不给探长塞钱,他一样都没做过,他是怎么把他那个帮会发展壮大的?他有没有害过人,你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 “说话啊!!” “他有,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啪——!!” 沉重的耳光扇在脸上,远比被发现戒指的那天晚上的殴打来得更用尽全力!更痛心疾首!何阿爸浑身颤抖,指着他鼻子怒骂道:“何初三!你从小到大……你从小到大!我教你的那些话你都忘了?!我教你是非不分?!我教你见色忘义?!你要跟他做朋友我拦不了你,你只要不知情、不参与,我也就罢了!但你明知他做的那些事,你还要跟 他交往,你无视他的所作所为,你纵容他你居然还追求他!你还买个戒指跟他住在一起!你是不是还帮他瞒着警方?!你是不是疯了?!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跪趴在地上,阿爸的骂语还伴随着耳际雷鸣般的嗡响,五道清晰血红的指纹出现在他脸上。他低着头,一滴泪水坠在地上。过去那些日日夜夜,他何尝不是这样被自己的心煎熬着,他何尝不知这才是阿爸气愤他与夏六一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他被阿爸发现钻戒时的惊惶失措、他来的路上的那些胆怯、甚至那句让kevin去买瓶酒来喝的胡话,都是因为他知道他永远无法堂堂正正地回答阿爸的这些质问。他不应该爱上这样一个人,更不应该放纵自己的感情去跟对方在一起。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跌在地面。他哽咽着发出声音,“我知道,我知道他有错,他罪大恶极。您从小就教导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知道他犯了错就该要付出代价,他手上沾过的每一滴血都是他要偿还的债,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只是生错了地方,跟错了人,他受过一个人的恩,他只是想报恩,只是想为那个人报仇,可他已经收手了,已经为了我收手了……我知道他做错事,可我想救他,我不想见他被关进牢里,我不想见他横死在街头,他对我那么好,他豁出命来保护我,他真心喜欢我……我恨我没有早十几年认识他,我恨十几年前救他的那个人不是我……” 他泣不成声,话语都被抽搐般的呼吸所吞没,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接着发出声音,“那天晚上,他喝醉酒,拿着我送他的贺卡,坐在地上哭着睡着了。我把他抱在怀里,他身上好热,眼泪却好冷,你们没有见过他哭的样子,他不是‘龙头’,他不是‘血修罗’,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爱上一个人,他也会哭……我心疼他,我想照顾他,我想救他……阿爸,我求求您,我只是想救他,我真的喜欢他……” 他深深地弓着腰,匍匐在何阿爸的脚边,额头磕在地上,泣声低哑而颤抖,凄惶地恳求着。一旁的吴妈与欣欣都忍不住偷偷擦起了眼泪。何阿爸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依旧愤怒与肃然,眼眶却也泛了红。他生于内地,是书香世家的读书人,流落到蛟龙城寨这个乌云蔽日、鱼龙混杂的地方,给自己改名叫“秉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就算一生贫穷颠沛,也不能堕落自毁,不能丧失良心,一生都要秉德为先。何初三生来丧父丧母,皆是因为黑道孽缘,何 初三的生母临死前抓着他的手恳求他不要再让儿子与黑道扯上关系。可结果呢?这孩子从小听话懂事,聪慧自律,却终究还是与他的母亲一样逃不过一个“情”字。 何阿爸最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动作有些吃力地将儿子低垂的脑袋扶了起来。何初三满面是泪,悲恸不堪,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爸”。 何阿爸叹息。“他真的已经收手了?他肯为了你不做大佬?” 何初三愣了一愣,不敢相信阿爸问出这样的话,慌乱地用力点头,“他愿意的!他的公司在我的帮助下已经彻底转型了,现在一项违法的业务都没有!无论什么脏事,他都不会再做了!他跟我保证,会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 何阿爸对这个听起来就极其不靠谱的保证,一丁点信任都没有!看着眼前已经哭成了一副狗模样还一脸天真笃信的傻儿子,只觉得他被夏六一那衰仔的美色迷了心窍,比当初跟大高私奔的欣欣还要蠢蛋十倍百倍!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傻儿子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事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付出去的那些真情是轻易就拿得回来的吗? 他叹息道,“你如果执意要跟他在一起,就先这么过一阵子再看看吧。我拦不了你的心,但也不会支持你的行为,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阿三,你长大了,自己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有朝一日当你需要对你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时候,希望你不要追悔莫及。” …… 一滴泪水坠到了胸前,何初三从回忆中惊醒,紧张地偏头看了一看沉睡的夏六一,偷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将夏六一的手攥到唇边亲了一亲,然后捂在自己心口,用那一时的温暖强压住了心绪的波动与汹涌的暗潮。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虽然前路艰辛,但他有信心与能力守护他的感情,他已经很幸福了,他很珍惜此时此刻。 偏过头去将脸贴在夏六一额头上,他闭上眼也浅浅地睡了过去。 第九十章(下)一言为定 偏过头去将脸贴在夏六一额头上,他闭上眼也浅浅地睡了过去。 …… 大约只睡了一两个小时,房门外响起了低低的敲门声。 “何先生?”kevin在外面问。 何初三睁开眼睛,“进来吧。” “是。” kevin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来——昨夜离开时,他担心乔爷另外派人来下“药”,跟何初三确认后特意将门锁上了。见到倚坐在病床上的夏六一,他愣了一愣。 夏六一睡得深沉,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何初三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kevin拉上窗帘。 “他爬窗进来的,没人见到。”何初三低声向kevin解释说。 kevin点点头,“何先生放心,几位保镖都是自己人。不过这间医院是乔爷挑的,我担心外面也有他的人,夏先生待会儿还是不要直接走出去,免得被人看见。我去给夏先生弄一套医生服和口罩吧?” 何初三一直欣赏他心细,笑了笑说,“好啊。你昨晚休息得好吗?你母亲怎样了?” kevin也笑了,“我那点小伤不碍事的,谢谢何先生。我母亲精神足身体好,昨天收工之后帮邻居老太太扛了一袋米上楼,晚上还跟我炫耀呢。” “那就好,这一段时间真的太辛苦你了,应该我谢谢你。”何初三想了一想说,“我比你年长几岁,没旁人的时候叫我初三哥吧,不用总是‘何先生’这么生份。” kevin笑着垂下眼去,下意识地理了理并不杂乱的头发。他知道何初三没有虚情假意、是出于真心关切,也知道何初三此言是将两人的关系止于兄弟——他爱人现在还明晃晃地睡在他肩上呢。 他笑道,“好,初三哥,那我去弄医生服了。” “辛苦你。” kevin转身而去。何初三习惯性地偏头想在夏六一身上蹭蹭脸,突然发现夏六一醒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kevin离去的方向。 他顺势亲了夏六一一下,“你这样睡得好吗?脖子疼不疼?” 夏六一摇摇头,凑上来温柔地吻他,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夏六一什么话也没说,心里却隐约犯起了毛痒:他感觉kevin似乎对何初三有点儿意思,虽然知道何初三会处理好这段关系,但还是有些心慌。他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恋爱谈得大大咧咧,从没注意过环 绕在何精英身边的那些小桃花运。现在一下子深有自知起来,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了,恋爱心思就开始敏感而纤细,又自觉愧对何初三,又想拿个罩子把这个大宝贝罩起来藏在怀里谁也瞧不见。 …… kevin很快带着医生服回来。夏六一一边偷偷打量他,一边匆忙装扮了一番,临走前问何初三,“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不准再爬窗户,太危险了。”何初三认真严肃地道,“我会有安排的。”他将夏六一拉下腰来,两人恋恋地又亲了一口,“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好。你也保重,注意安全。” “我会没事的。” 夏六一重重地抱了何初三一下,附在何初三耳边轻声道,“记住你刚才这句话。如果你有事,我不会独活。” 何初三微微偏过脸来,也在他耳边轻声道,“如果我有事,我在下面等你。” 夏六一双目瞪大,并没有料到何初三会这样回答。但愣了一愣之后,他就像听到了一句世界上最悦耳的情话,开心地笑了。“好啊,一言为定。” …… 在被和义社强逼带走叛徒何初三之后,骁骑堂卯起劲来与和义社大战数场,后经郑探长上门劝和,夏大佬接受安抚,双方偃旗息鼓,这场江湖两大门派之间的风波又一次诡异而飞速地平息了。但乔爷生性多虑,对夏六一的种种暴力行径深有顾忌,因此还是躲在家里几日不敢出门,怕夏六一表面应和,实际上怒火攻心到不计后果,偷偷带人埋伏在他家附近,伺机将他一刀剁了。 这一天他再三确定了无人跟踪,又从派出去的探子那里得知夏大佬原来这几日都出海去南丫岛散心去了、压根就不在港九,于是终于大着胆子出了老巢,带着师爷,又到医院看望何初三。 医院地处港岛,在一处喧闹的市中心,街对面就是一间警署,他将何初三安置在这儿,一方面是认为骁骑堂猜不到他会把何初三藏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另一方面是认为骁骑堂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到警署对面来砍人。 医院大门外虽热闹,楼后却有一片僻静的小花园,供病人散步休养。何初三动完手术已经一个多礼拜了,这一日阳光温润,他在kevin的搀扶下,遵医嘱来花园里活动活动,避免创口粘连。乔爷带着师爷在楼上病房扑了个空,下楼又转了一圈,拄着拐杖走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远远瞧见花园角落里几个高大威猛的保镖——瞧 着像是kevin手底下那几个小子。 乔爷大步走上前去,几个保镖都认识他,赶紧让开了包围圈。只见何顾问披着一件天蓝色的丝质睡袍,里面是单薄的病服,正倚坐在一条长木椅上低头看着书,怀中还捧着一只巴掌大的翠色小花瓶。kevin蹲在一旁草地上采集野花,握了一小撮纯白色的小花朵,小心翼翼捧回来,为他插在小花瓶里。何初三合上书,捧起花瓶闻了一闻,又轻轻拨弄了一下那娇嫩欲滴的小花瓣,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微风拂动着他松软墨黑的额发,人比花俊,场景十分岁月静好。 ——难怪把kevin这小子迷得昏头昏脑!敢为了他拦老子的“止痛针”!乔爷腹诽道。 他随即大咳了一声,朝一旁草地上吐出一口浓痰,结束了这个偶像剧一般梦幻的开场。何初三陡然落入了肮脏的现实里,抬头看了看是他,面上欣喜的微笑半分不改,“乔大哥!这么有空来看望小弟?” “何兄弟今天气色不错啊!”乔爷嘎嘎地笑着。 “承蒙大哥关照。”何初三吃力地往边上挪了一挪,“大哥请坐。” 乔爷拄着个拐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了,扭了扭脖子,又捶了捶酸痛的膝盖。“唉,这几天事务繁忙,没来得及来看望我的小老弟。何兄弟的身体怎样了?” “天天躺着,骨头都快生锈了。”何初三笑道,“我说要出院,医生又说不建议。乔大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快帮小弟找点事做做吧,再躺下去可是要闷死了。” “巧啊哈哈!老哥正好有事找你!”乔爷一臂搂在他肩膀上,接下来贴着他耳边好一阵叽叽咕咕。何初三强忍着那喷在面上的腥臭气息,听清了他的话,十分努力地保持着微笑,“这个简单。不过这些事都需要团队操作,除了我自己,还需要我公司的人。” “这个简单!我就在附近为你那帮高材生重新租个办公间!让他们随时来看望你,听你指挥做事!” “这个倒是不用,设备和资料搬来搬去太麻烦,怕出差错,相关的服务设施也还是中环那边更方便,还是原来的办公室好,我电话遥控他们就是了。只是……我听kevin说骁骑堂的人上门砸了我的公司,把kevin也给砍伤了,到现在员工们还不敢去上班呢。我真担心夏六一再上门报复。”何精英委屈巴巴地求助着,“乔大哥,你看这事……” 其实kevin在被小马砸场子的当天下午就带伤投奔乔爷 哭诉告状去了,两派大战随之而起,乔爷对这过程比他还清楚。乔爷心里暗骂着还不是你这舍不得夏六一屁股的蠢货基佬惹出来的祸端,用手绢堵着嘴咔咔地咳了一大通,在那飞舞的唾沫星子当中衡量了数秒,最后满心沉痛地发出保证,“这个简单!何兄弟,夏小六那边老哥我帮你稳住他,我帮你重新装修办公室,打理得干干净净地请大家来上班。你和你的人就安心做事,如何?” 何精英敬佩又仰仗,“那就辛苦大哥了。” “好!你放心!”乔爷美滋滋地又一揽他肩膀,贴着他耳边又烘了一股臭气,小声道,“好弟弟,我下午就让人把账本给你送过来,你先看看。” 何初三小鸟依人一般靠在他怀里,面不改色地微笑,“好呀。对了,大哥,还有一件小事,这里临街,夜间吵得厉害……” 第九十一章(上)何先生你还好吗? 南丫岛,半山腰僻静处的一户独栋村屋,门前小院鸟语花香,屋后还有一大片菜地。 夏六一带着小马隐居在此,与崔东东、小萝作伴,已经住了一个礼拜了,并且彻底贯彻何初三那句“好好照顾自己”的嘱托,把自己活成了一位辛勤朴实的农民:天气不好在家种地摘菜,天气好出海钓鱼,一日三餐自给自足,每天亲手为大家煮饭洗衣,楼前楼后地打扫卫生。煮坏了多少只锅,就不提了;搓坏多少件衣服,也不提了;掰断的扫帚与拖把,数一数也能有一打了;后院的菜地被他好心好意地刨得狗啃屎一般,半夜里小马又带着保镖偷偷地用市场上买回来的蔬菜插回原样……小屋上下两层楼,楼上住着崔东东与小萝,楼下住着夏大佬、小马和几个保镖,每日里大家齐心协力地教大佬做家务,以及阻止大佬异想天开地做新家务,从早到晚鸡飞狗跳、沸反盈天。 大姐大有一日忍无可忍,挽着袖子去找大佬打架,大佬手揣在裤兜里温吞吞地看着她,脸上露出何顾问那般春风一样的微笑,摆出“任你怎么动手我都不会回手我决意做一个和蔼可亲关爱家人的大哥哥”的架势——大姐大打了个哆嗦,捂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扭头逃了。 “魔障了,魔障了,小三子真是驯夫狂魔,可怕!”崔东东一溜烟逃回小萝身边,直抹胸口。 小萝倚在二楼阳台的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悠悠闲闲地织着一条小围脖,“不是挺好吗?我感觉阿三在教他‘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该好好过日子’,虽然他学得有点偏。” “小三子一个人在那边,不会有事吧?”崔东东挺担忧。 “不会有事的,他脑子好使,再说谁让他看上那么个东西呢,都是活该。”小萝眼盯着毛线针,头也没抬,“帮我把那碗糖水喝了。” 崔东东偏头一看,沙发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碗黑褐色的冰镇糖水,瞧着放了许久,冰都化得只剩一丁点。她也饿了,一边端起来一边随口问,“阿南买的?芝麻糊吗?”喝了一大口。 “大佬做的,杏仁露。” “咳咳咳咳……他下了毒吗,这是人喝的吗……” “要喝完啊,人家照顾我养身体,一大早专门做的。” “还不如一枪杀了我……” …… 这一日,下午四五点时分,日头微斜,夏大佬戴着草帽,穿着背心大裤衩,撅着屁股,在菜地里专心致志地拔萝卜。 崔东东连 闹了几天肚子,十分萎靡无力,歪在一旁的吊椅上喝热柠茶,看他一颗接一颗地拔得十分卖力,自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摸出烟盒来。 她叼了一支烟,歪头点上了,又“哎”了一声,朝夏六一扔了烟盒与火柴过去。夏六一头也没抬,一挥手接了,又一挥手准准地扔了回来。 “干什么?”崔东东。 “戒了。” “小三子又不在这儿,装模作样干什么?阿南不会向他告状的,是吧,阿南?” 蹲在夏大佬不远处,拿着个箩筐正在帮大佬捡萝卜的阿南,顿时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不会。” “真戒了。”夏六一吭哧一下又揪了一枚小萝卜出来,一看这么小,刨了几下土想将它插回去。 “哎别!我就喜欢吃小的,小的嫩气!”崔东东指挥道。 夏六一也没跟她回嘴,还真将小萝卜拎出来拍了拍土,放阿南筐里了。 “啧啧啧,”崔东东摇头晃脑,“你这性子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斋信佛了。说好了啊,今晚不吃你煮的面了啊。” “今晚吃萝卜炖牛腩。” “你炖?” “小马炖。” “那就好那就好,”崔东东谢天谢地地拍胸口,“再多吃一顿我就要被毒死了。” “……”夏六一低头干活,仍旧没有发作什么坏脾气。崔东东跃跃欲试地还要开口逗他,小马捂着大哥大从屋里出来,“大佬!乔二居然打电话来啦,找你晚上一起吃饭!” 夏六一依旧没抬头,平静道,“让他滚。” “我说啦,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他问你拳场的生意有没有兴趣加盟,四六开,不是澳门的,是他现在的。” “不加,滚。”夏六一说。 小马松开手对着大哥大,“喂,乔爷,我们大佬说‘不加,滚。’” 那边悉悉索索地又说了几句。 “大佬,他说北角的三家赌档。” “滚。” “……大佬,他问你想怎么样,让你说。还说掌柜的跟他打过招呼了,只要你不再追究何初三的事,他那边会尽可能补偿你。” 夏六一头也没回地又拔了一颗萝卜,捻了捻指尖的泥,“要他骆克道的那间铺面。” 小马照原话说了,不多时道,“他说ok。还问你今晚要不要 一起吃饭。” “不吃,滚。” 小马应付完了乔爷,挂了电话,嘿嘿笑着凑到大佬身边来,殷勤地帮大佬揪萝卜叶子,“姓乔的乖得跟条老狗似的,哈哈哈!也不知道何,何先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连他那间宝贝铺面都愿意送。” 夏六一云淡风轻地拔萝卜,“阿三帮他做的都是上千万的生意。” “啊?!真的?!” “假的。” “啊?!” “做事是真的,生意是假的。” “啊?” 小马听得云里雾里,对大嫂服的是五体投地,他老老实实地低着脑袋陪大佬揪萝卜,“大佬,你之前不是去看过何先生了?他,他伤得还好吗?” 夏六一往他脸上抹了一把泥,“傻仔。他说他对不起你,过段时间当面向你道歉。” “啊?!明明是我对不起他!我,我……”小马惊慌失措,“当,当面?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吗?” “乔二既然打了这个电话,应该也快了吧。” 果然,他话音刚落,小马的电话再度响起,他手忙脚乱地接了电话,惊讶地嗯嗯啊啊了几句,挂了。“大佬!kevin说何先生转院了,我们可以去看望他了!” …… 何初三忽悠乔爷将他转到了位于半山富人区的一间豪华疗养院,对乔爷美名其曰这里不仅医疗康养条件好,而且环境优雅、出入都是富豪,夏六一那城寨出身的土包子找不到这里来。其实这间医院是夏大佬那位私人医生的表亲开的。当天晚上夏大佬就领了护工牌,扮作高级康养护理人员,戴着口罩轻轻松松混进海景疗养套房,私会他先生去了。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先生正在kevin的伺候下用餐,胸襟前塞了一张餐巾,右手端着勺子,正安静地等待kevin为自己盛一碗鸡汤。夏六一此时推门而入,陡然见到这副其乐融融的场景,心头又是一痒。 kevin恭敬地招呼了一声,“夏先生。” 何初三抬头见是他,安静的面上顿时绽开笑容,就像非常普通的一天一样对他道,“你来啦。吃饭了吗?” 夏六一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下意识地想要拥抱他,但又怕打扰他吃饭。还是何初三先对他伸出手去,他才赶紧接过何初三的手,然后坐在何初三床边,又自然而然地从kevin手里端 走了汤勺与汤碗,“多谢,我来吧。” kevin眼见夏先生不仅亲手舀汤还亲手喂起了汤,于是自觉地退到一边,准备关门离去。没料到刚一拉开门,发现外头还藏头缩尾地猫着一个人,正被几名保镖虎视眈眈地审视着,“马哥?” 小马朝他尴尬地点点头,耗子一般贴墙钻入了房中。他同样穿了一身护工服,两手提着两大口袋鼓鼓囊囊的水果与营养品,还未走到床边就先紧张万分地喊了起来,“啊……何,何先生你还好吗?” 何初三正喝着汤,“噗——!”地喷了夏六一一脸。 “……”夏六一。 何初三一边呛咳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夏六一擦脸,“咳咳……小马哥,不要这么客气,叫我‘阿三’就好了……” “……”以前从没叫过“阿三”而是叫“喂!小子!”的小马。 小马满心羞愧,点头哈腰地向大嫂一口气把三年份的歉都道足了。大嫂也很歉意——他利用小马的忠诚与心切来演戏,本来就是他的不对。两人“没有没有是我对不起你”啰里吧嗦地互相客套了老一阵。大佬自己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在一旁端着饭碗和小勺等着亲手给大嫂喂饭呢,实在等不住了,皱着眉头“咳!”了一大声! 小马打了个哆嗦,赶紧收官,“那何,那阿三你好好休息啊,有大佬陪你,一定能早日康复!我改天再来看望你!” 他仓促告别之后走出几步,想想不放心又倒了回来,俯在夏六一耳边小声说道,“大佬,你节制一点,人家伤还没好,你别跟上次你住院的时候那样急着‘那个’人家。” 我“哪个”人家?!夏大佬虎目一瞪!小马抱头逃窜,一溜烟没了影。 何初三在一旁听到一清二楚,捂着伤口一阵忍笑。夏六一瞪完了小马的背影,悻悻然回过头,见何初三笑,自己也没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别听他胡说。吃饭吧。” 何初三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想吃饭,想吃你。” 夏六一放下手里的碗勺,坐近了一些,捧着他的脸蛋在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温声道,“好,等你伤好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乖,先吃饭。” 第九十一章(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夏大佬先是对辛勤照料何先生多日的kevin表示了真诚又深切的感谢,然后就过河拆桥地将kevin扫地出门“好好休养”,亲自担负起了何先生的饮食起居、按摩洗浴、康复训练等等一系列陪护重任,将自己这几日的学习成果好好展现了出来。何先生看在眼里,受在身上,感动在心:“六一哥,疼疼疼,轻点啊!” “已经很轻了。医生说要按摩到位,不然肌肉萎缩,到时候你辛辛苦苦练的肌肉都没了。” “哪儿会这么容易没,真的疼啊。不然我还是叫让kevin回来……” “你敢!” “哈哈哈,痒,别……” …… “医生说你今天拆了线,过几天就可以泡泡澡了。” “嗯,要你陪我泡。” “好。” …… “哇,什么鸡汤这么香。小马哥熬的?” “是我熬的。” “哈哈哈……哇,这些是什么?花胶?人参?虫草?还有灵芝?小马哥真舍得!” “是我。” “……” “真的是我!!” “咳,你熬坏了几锅?” “就只熬了一锅!……四锅……笑什么笑?!还不是为了你!” “……” “你,你笑着笑着又哭什么啊!” “你下次也给阿爸熬一锅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跪在地上端给他,乖,别哭了……” …… 这边厢他们小俩口偷得浮生半月闲,关起门来仿佛度假一般在这人间美境里打情骂俏。那边厢的乔爷看着被填补得天衣无缝的公司账目与何初三为他代理的股票、基金账户里飞涨的数字,也是喜笑颜开——这捞财童子真是老天爷送给他的大宝贝!聚宝盆! 乔爷天天数钱数得从梦中笑醒,这一日正挺着老腰卖力在赖三妹身上耕耘,看着赖三妹上下飘飞的大奶/子也像极了上下挪移飘红飘绿的股指,一时间心旷神怡,抽出身来洒了股票市场一阵甘霖。 他也没心思再运动下去了,爬下床去让赖三妹兜着奶/子滚蛋,自己精神奕奕地套上衣裤,唤上师爷,要去疗养院看望看望他那劳苦功高的小老弟。 他心情上佳,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师 爷颠着小短腿在后面忙不迭追着,一路跟他入了车。 “乔爷,我总觉得何初三不对劲。”师爷坐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地劝他,“我在这行二十几年了,从没见过钱来得像他这么快。他做的那些账也实在太干净了,以前我们做账,再怎样一丁点蛛丝马迹总是会留下的。” “人家是名校高材生,你们那些文盲会计才读几年书?”乔爷靠在座椅上,惬意地抽着大雪茄,胸口衬衫敞着,露出皱巴巴的胸肉和几搓潇洒飘逸的黑毛。“崔东东当年在道上叫得上名号——‘崔大掌柜’——最会耍算盘!后来呢?被何初三挤到哪儿去了?最后自己把自己炸得渣都没剩下!” 师爷脸更皱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呀,乔爷!这姓何的小子心思不单纯,你看这夏六一被他整了一通,崔东东死得也蹊跷,万一他以后要对咱们和义社下手呢?” 乔爷呵呵一乐,“他就是个会挣钱的小账房,没有做大佬的命!就他那点儿小聪明,连个夏六一都搞不定,被捅了两刀去了半条命,他还有胆子在我头上动土?他现在吃喝拉撒都仰仗我呢!师爷,你就放宽心吧!” 师爷一丁点都不能放宽心,觉得自家这位老谋深算的大佬晚节不保、被捞财童子迷了心窍,皱着脸靠在车窗边唉声叹气。乔爷看不过去,一拐杖拄中他腰窝,拄得师爷吐了个嗝,不敢再吱声。 乔爷得意洋洋地吞吐完了雪茄。轿车在疗养医院门口停了下来。保镖从外拉开车门,乔爷大掌一挥,搂着师爷的脖子将他往上带去,“走吧师爷!你既然不放心,我们今天就搞个突然袭击,上去看看他在里头搞什么鬼名堂!” …… 何顾问,在搞大佬的小尖尖。 时值夜晚九点,离病人睡觉歇息的时间也不远了,他抓紧时间双管齐下,一边泡澡一边在做睡前运动。两米长宽的双人按摩浴池内,他不着片缕地躺靠在池边,池中水波荡漾、泡沫吞吐,是浪打浪地热闹。 …… 【车】 …… 两人在浴池中翻波搅浪,水花哗哗地溅落在四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氛气息。正是酣畅时刻,浴室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砰!” 第九十二章(上)不然今晚我们俩去找个‘鸭窦\’ 乔爷大掌一挥,推开了房门,木门撞在门堵上发出一声闷响。门口的几位何初三的保镖尴尬地看着他,不敢阻拦,也不敢发一言。他拄着拐杖,探头朝里一望——豪华套间的客厅内空无一人,对面落地窗外的海滩上点缀着三三两两的灯光,墨蓝海面与天幕连在了一起。他踏入几步,转头四顾,只见屋内摆设精致而整齐,但有一些衣物突兀而杂乱地挂在欧式沙发一角,地上还有两双男鞋。 ——是两双。 乔爷古怪地回头看了师爷一眼。师爷露出了“这里头有鬼!”的表情。于是乔爷拐杖一挥,大步朝里跨入,先是到就近的阳台上看了一圈,然后又拐到卧室,都是空无一人。 隐约哗哗的水声从卧室旁边的浴室里传来,他眼珠一转,将拐杖抬起,用杖底轻轻戳开了轻掩的浴室房门。 何初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宽大的浴池之中,哗哗的水声正是按摩的波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何初三略微吃力地转过身,面上露出惊讶神色,“乔大哥?” “你怎么来了?”他慌乱地站起来,抓过浴池旁的浴巾,没有遮在腿间,反而是胡乱披在身上遮掩住自己的上身。但乔爷早已经看到了他脖颈上几处新鲜的啃咬痕迹,与他方才背后的轻微抓痕,再加上何初三满脸通红,眼眶湿润,一副刚刚爽了大发的样子——是个男人谁看不懂? “何兄弟,你……这是?”乔爷古怪地看着他。 “在床上躺久了,血脉不通,医生让多泡泡澡。”何初三尴尬道。 “何兄弟真是顽皮,这泡澡泡得水都溅到四周来了。”乔爷拐杖点着池边水迹,古怪地笑了。 “这,这是……咳,是顽皮了些。”何初三尴尬地笑着,“大哥这么晚找我有事?账面出了问题?” “没有,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何兄弟干得漂亮。我今晚没什么别的事,来看望看望你。我看你自从转院到这边之后,日子过得不错啊。”乔爷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打量,见到池边的水迹一路向一旁的更衣室去了,更衣室被一道布帘遮掩着。他心中一哂,乐道,“来来,别着凉了,我去给你拿件浴袍……” “乔大哥!不用了!”何初三赶紧追在后面想拦住他。师爷却一个横步挡在了何初三前面。何初三惊慌失措地看着乔爷一把拉开了更衣室的浴帘! ——只见kevin满面惊恐地缩在里头,身上披着一件蓝色浴袍,正是乔爷见何初三穿过的那一件。他脸色通红, 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还往下滴着水,敞开的浴袍领口露出几道新鲜的红痕。浴帘一打开,他便惊慌失措地遮住了脸,随即又慌乱地拢紧了浴袍。 乔爷与师爷瞪起两双牛眼睛,kevin又羞又怕地低下头去。何初三快几步走上来挡在kevin面,尴尬地道,“咳,乔大哥,这个事,唉,这个事……你不要怪k仔,是我,我……这住院住太久了,男人都有那个正常需求嘛……” 乔爷瞪着眼睛神情古怪地看向何初三。何影帝满额不知是水是汗,紧张万分地回看他。乔爷突然眼睛一眯,脸一松,哈哈地大笑了出来,“啊哈哈哈!!” 他大力地拍着何初三赤裸的肩膀,劈啪作响,“哈哈哈!何兄弟!真有你的!养生不忘享乐啊,哈哈哈!kevin你这个贴身助理当得也很尽职嘛,哈哈哈哈!” “大哥,我,我这不是……”何初三尴尬地还想再解释,乔爷不容置喙地又往他肩膀上一拍,“没事!何兄弟!我懂!怪大哥不请自来,打扰了你的快乐时刻!哈哈哈!我这就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 乔爷大笑着带着师爷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路还禁不住笑咳,拐杖大力地拄在地上,咔咔作响。师爷跟在他身边,一脸哭笑不得的复杂神情。 乔爷先一步钻进了车内,等师爷也坐进来以后,他一臂搂住了师爷的脖子,沙着嗓子乐道,“师爷,哎哟,师爷啊!我的老宝贝儿!你看到了吧?你放心了吧?你还说他想搞事?想做大佬?他有做大佬的能耐吗?人家在温柔乡里搞他的小助理呢!哈哈哈哈!难怪他那时候舍不得杀夏六一,是真舍不得人家的屁股,想再多操几轮!哈哈哈哈!” 师爷还在垂死挣扎,“可这个kevin是你派去盯着他的,现在他俩搅和到一起,可没什么好处……” “一个眼线罢了,你要觉得不放心,再安排几个就是。况且这个kevin不仅收了我的钱,还有个老母在家,看在他老母小命的份上,他也不敢乱来。你好好盯着何初三做的账,账没问题,其他就没问题。”乔爷往他背后安抚式地大力一拍,随即又忍不住乐了,“哎,师爷,你玩过男人嘛?真有那么好玩?不然今晚我们俩去找个‘鸭窦’见识见识?” “……” …… 乔爷带师爷去“鸭窦”体验生活之事,按下不表。且说此时更衣室内,夏六一腰上围了一条浴巾,从衣柜里跳了出来。三个大男人衣不蔽 体地挤在小小的更衣间,气氛相当尴尬。 “咳,kevin,多谢你。”何初三道。 kevin垂着头,小心地移开目光不去看他们俩的身体——他少年时期就知道自己是个基佬,性启蒙相当早,与两个袒胸露怀、并且刚刚经历过情爱时分、充斥着浓郁荷尔蒙气息的靓仔共处一室,其中一个还是他暗恋对象,实在太要他的小命了。 他满脑袋都是刚才冲进来时见到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场景。他没看错的话,他初三哥虽然是坐在下面,但是好,好像是上面那个???把那位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血修罗”大佬操得浑身发红仰着脖子直呻吟!夏大佬现在满身都是小草莓,小尖尖还肿了! 他眼前一黑脑门一热,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弯下腰去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先前脱在角落里的衣裤搂进怀里,掩盖异样。“咳,没什么的。我没想到乔爷突然来了,他的车开到医院门口才被我的人发现,是我失职。” “不怪你,多亏你冲进来帮手。”何初三安抚道。 “那,那初三哥,夏先生,那我就出去了。”kevin结巴着道。“你们,你们……乔爷他……” 他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本来想说乔爷也许会有所防范,增加一些监控措施,最好以后还是别在疗养病房里“做运动”了,但想一想他初三哥不可能想不到这点,还是闭嘴收声赶紧离开要紧。于是慌乱地摆了摆手,拢紧衣服夺路而逃。 夏六一和何初三从后面看去,他耳朵根红得发紫。不多时大门口传来“砰!”一声关门声。 “……”“……” 夫夫俩僵硬地站在原地,此生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经历,尴尬到连羞耻心都忘怀了。 呆了半晌,夏六一悻悻地开了口,“他多大年纪?” “二十一、二吧。” “是基佬?” “是……是吧。” “脸那么红是因为你?” “不,不是吧,就是害羞吧。” “他嘴严实吗?” “严实的严实的,他什么都没看见,你别灭口他。” “……我还是先灭口你吧。” “哈……别……痒……” 第九十二章(下)我看你是被他X晕了头! 嬉笑归嬉笑,当天晚上,何大嫂痛定思痛,认为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是太贪恋大佬的百般温柔、色/欲熏心昏了头,不能再做这样冒险的事情了,第二天一早就万分不舍地将大佬哄了回去。他前前后后歇养了一个来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几天后索性便向乔爷申请出院,住进乔爷为他安排的一间离他自己公司较近的大楼公寓中,借此机会将自己纳入乔爷的监控之下,让他老人家宽宽心。 果然,乔爷虽然票子数得开心,但还是在师爷的极力怂恿下,在公寓里布了几个监听器。何初三入住的当晚,就跟kevin一起在房间里到处翻翻找找,在客厅找到一个,书房找到一个,最无奈就是在卧室里找到的那个。 ——都被人家乔大佬目睹搅和到一起了,这孤男寡男成天共处一室,时不时总得干柴/烈火一番吧? 当天晚上就只能找了一张情爱绵绵的唱片,放入留声机中浓情蜜意唱个不休。在此背景音下,何初三与kevin两人衣冠齐整地并排坐在床边,一边压低声地交流着工作事宜,一边又时不时提高嗓门发出几句不雅的叫声,再一齐撅起屁股大力折腾几下床板。 楼下房间里的乔爷放下了莺声燕语的耳机,对一旁师爷道,“这小子真是文化人,打波还要放音乐!”(打波:即做/爱。) 既然能在疗养院的按摩浴池里碧波荡漾地打波,当然也能在卧室里放着爱情音乐春情泛滥地打波,师爷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问题来,悻悻然也放下了耳机。 乔爷对接下来的监听兴味索然,拄着拐杖站起来,“明天把掌柜的那件事交代给他,让他做来看看。我今晚要去找sammy,你去不去找你那个king?” 他说的sammy是鸭窦里一位活泼可爱的小鸭子,皮肤白屁股翘,舌技好又会叽叽喳喳说恭维话,相当讨“乔阿爸”开心,为“乔阿爸”打开了一扇又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而师爷作为一位文弱的钢铁直男,在king的“服侍”下度过了极为惊悚的一夜,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直摇头晃脑。“不不不不,您请,您请。” 乔爷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兀自走了出去。 …… kevin做戏做全套,在何初三的床边打了地铺睡了一夜。他还没有从“初三哥居然是攻”的这个巨大冲击里缓过神来,身心俱疲,一整夜睡得噩梦不断、困苦不堪。第二天一早披着那件蓝色睡袍,睡眼稀松地去开门接待师爷。师爷见他这劳苦了一夜的 模样,眼皮子直跳。 “让你看着他,你怎么跟他搅和到床上去了?”他悄声质骂道。 “他对我有意思,我也不好跟他翻脸啊。”kevin很无奈,“师爷,您帮我跟乔爷解释解释,我对他老人家忠心不二,真的是自我牺牲太大了!这何初三也没有别的心思,一心就想着攀高枝挣钱呢。” “我看你是被他操晕了头!”师爷往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师爷进书房与何顾问转达重要事项去了:大意是乔爷的一位朋友的一间财务公司,名下许多隐藏的资金需要“特殊处理”,有请何顾问巧施奇法;并且绕着弯子想了解何顾问这些日子以来为乔爷点石成金的手段:这账面如何做得如此精密,这洗钱如何洗得如此迅捷与不留痕迹,这股票如何稳赚不赔。何顾问解释说:荀子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庄子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也”,所谓“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货币与金融有其神秘诡谲的隐藏规律,只有有缘人得以一窥究竟。我刚刚入行时,有幸得到一位来自英国的chrisdepacino先生的指点,此人来自欧洲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家族,世代为欧洲的王室们经营财务,曾经担任过传说中神秘诡谲的freeandeptedmasons(共济会)的tyler(守门人)。这位身份隐秘的pacino先生曾经曰过…… 师爷听何顾问解惑听了大半个钟头,在冥冥之中懂得了许多道理,这些清新超凡的道理又似在缥缈无边的云端,又似在广阔渺远的人间,实在是有说不出的高深韵味。 他不肯承认自己也被何顾问操晕了头,一边认真琢磨一边下楼上了轿车。车随之启动,他摇下车窗抽起了一支烟,在云烟寥寥中隐约见到了对面大楼上的一副巨型电影海报,是今年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女人的芳香》(大陆译名:《闻香识女人》)。两名主演chrisodonnell与alpacino的大名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轿车向前行驶,师爷无意间匆匆一瞥,觉得这两个名字十分耳熟,心中突然涌起一个非常无厘头的猜想,随即使劲摇了摇头,觉得何顾问绝没有胆量这样信手拈来地胡说八道、并且能够胡说八道得这样头头是道,于是埋头继续抽烟深思了。 …… 廉政公署,是一个与香港所有政府机关相脱离的独立反贪机构,直接向港督负责且只向港督负责,工作人员采用合同聘用制,不在公务员体系。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社会 的贪污腐/败达到了举世震惊的地步,市民请消防队救火需交“开喉费”,呼叫救护车需交“茶钱”,街边小摊需交“保护费”,上到公职人员的选派任免,下到幼子入学、“公屋”(政府提供的免费居屋)分派,无不需以钱开道。港民的愤怒因1973年总警司葛柏贪污逃匿一案而彻底引爆,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港英政府成立特别调查小组彻查此案,后辗转发展为廉政公署。 时至1993年,廉政公署已设有执行处、防止贪污处、社区关系处三个部门。其中负责反贪调查的执行处不仅调查政府部门的贪污案件,也调查私营机构的贪污案件,办理了葛柏贪污案、四大探长贪污案、联交所新股上市贪污案等多单大案。执行处下辖有技术部与调查科,助理调查主任(ai)与调查主任(si)是调查科最基础的成员。 陆光明,这位去年刚从ai升任si的小主任,时年仅25岁,站在调查科的总调查主任许sir面前,神情轻松自如,面不改色地接受着上司的瞪视。 “这么大的案子,这么严重的指控,你擅自调查了三年,到今天才来跟我说?!”许sir道。 “到今天才找到指向他本人的证据。”陆光明道。 “这算什么证据?一间以他人名义注册的财务公司能说明什么?一个三合会社团洗钱与他本人有什么联系?你胆敢指控警务副处长多年来与三合会勾结,就要拿出真凭实据来!” “我会拿出来的,”陆光明道,“但我需要您的首肯和支持。如果没有正式立案、没有技术部的支援,这单案子无法深入下去。我的线人何初三为这单案子投入了大量个人资金,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会亲自接触到嫌疑人,现在他的身份处在灰色地带,人身安全也缺乏保障,我需要您正式立案,以廉署资源作为他的背后支持。” “支持个……”许sir想骂脏话,但名校经济系出身的他实在作不出这等兵痞行为,“你唆使普通市民做卧底,不顾市民财产与生命安危,就这一条我就可以收了你的工作证!送你去内部审查!” “他不是卧底,他是线人,他与我们是合作关系,不是隶属关系。而且这些行为是他的个人行为,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情。”陆光明一脸无辜,两句话就把自己摘干净了。 摘干净个屁!正值壮年的许sir突然抡起手上那叠陆光明呈上来的资料文件,劈头盖脸地朝陆光明砸了过去!纷纷扬扬的照片与纸片洒了陆光明一头一脸。落在地上 的两张个人照片,一身警服勋章、满面威严的谢英杰,与一身西装领带、和煦微笑的何初三,分外醒目。 陆光明低垂着头,默默地看向了这两张照片,耳朵里许sir的怒骂掷地有声,“陆光明,你不要跟我装无辜!你做事只求目的,不讲规则,不中意和别的手足搭档,不参与团队协作,凡事都独来独往!你当初在实习期间这种表现就令我很不满意,要不是你老师临终前在病床上极力跟我保荐你,我根本不会让你留下来!” 陆光明牵起唇微微一笑,低声自语道,“我知道,看我顺眼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眼前突然一黑,一个文件夹“啪!”地砸到了他脸上,许sir气急地骂道,“别人批评你就是彻底否定你的意思吗?!难道不可以让你‘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吗?!不信任身边任何人,自己躲起来偷偷耍小心眼,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事之道?!这单案子你如果早三年跟我讲,三年前就可以正式立案调查!那时候华探长还没有死,很多证据、证人证言都可以保留下来,需要你的线人像这样去历险吗?你这个蠢货!” 陆光明捂着被砸得泛红的半张脸,不带任何表情地道,“三年前我刚刚入职,您把我调去资料室整理了三个月资料,出来以后的半年里也不指派我任何案子,只让我做一些辅助工作,别人都笑话我‘坐冷板凳’。我跟您有什么可讲的?” “你没有从资料里整理出几单可疑的旧案吗?!你做的辅助工作没有给你办案的经验吗?!你后来查的那些案子没有我批准?!你去年的升职报告没有我签字吗?!你走到今天这步没有我对你的信任,你走得下来?!我费劲心思磨炼你、培养你,想不到你却一直是这样的想法!”许sir气极之至,骂到这里,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平复半天呼吸,最后叹道,“阿明,我对你太失望了。你成为这样的人,愧对你老师。” 陆光明一下子抬起了头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许sir却先一步摆了摆手:“你收声,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下午不用上班了,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陆光明垂下眼,转身往屋外去,刚要拉房门,听见许sir在身后道,“这单案子目前为止证据不足,不会立案,但我会安排技术部的同事帮助你,直到你们找到可信的证据。” 陆光明惊讶地回过头,“谢谢sir……” “收声!出去!”许sir不想听他废话,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第九十三章(上)不要装了。 深夜两点,警署办公室却仍亮着灯。谢家华今日刚刚结束了对一名重案犯的逮捕工作,此时衣袖上还带着几点血迹,裸/露的手臂上缠着几圈绷带,坐在桌前一边翻着一沓案卷资料一边喝着咖啡。他眉头紧锁着,刀削斧凿般瘦削而坚硬的面容愈发显得森严而肃寒,他今年才33岁,但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细纹,深邃瞳眸的周遭微布血丝,是长年累月地毫无个人时间、不分昼夜地查案办案所致。 看到入神处,桌上的大哥大突然响起,将他惊了一惊。深夜来电,职业习惯令他以为又有什么要案命案发生,匆匆接起,“喂?” 那边说了几句话。他惊讶地拿开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他现在怎样?……好,我马上来。” 他匆忙起身,抓了外套与车钥匙,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倒了回去,将刚才仔细审查的那叠资料谨慎地放入抽屉中锁好,然后快步跑了出去。 …… 轿车很快停在了骆克道街角的一间酒吧门前。已是深夜时分,这条酒吧街也显得人烟稀少起来,只有不远处几个醉鬼坐在路边互相推搡着骂骂咧咧。谢家华谨慎地看了他们几眼,确定只是朋友间嬉戏打闹而非斗殴闹事,于是匆匆步入了小酒馆内。 客人都走光了,小老板与调酒师正分头打扫着地面与吧台上的狼藉,看见他进来,都大吃了一惊,“阿ward!原来是你啊!” 谢家华许多年前在这个酒吧与唐嘉奇相识,当初是这里的常客。调酒师跟他寒暄了几句,从吧台上拿起一个被番茄酱与酒液糊得脏兮兮的大哥大道,“他手机里把你单独存成第一个0字头,我们就打给你了。” 谢家华接过手机看了一看,发现通讯簿第一个确实是自己的号码,被存的名字叫“0_thefool”。 调酒师是见过上次谢家华喝醉被陆光明带走一事的,隐约猜到他俩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凑到谢家华耳边低声道,“他以前来过几次,从来没喝醉过。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想不开,一直喝一直吐,赶也赶不走,你快弄回去哄哄吧。” “他人呢?”谢家华四望。 “后面沙发上躺着,没发酒疯,就是一会儿又吐一次。” 谢家华在酒吧角落的沙发上找到了烂醉如泥的陆光明。这位小陆sir仰面躺在那里,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天花板,两腿合拢,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是十分文静安宁的醉态——如果忽略他浑身臭不可 闻的脏污的话。 谢家华将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拽了他两下拽不起来——陆光明喝得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僵了,整个人仿似一堆朽木。谢家华索性一躬身一使劲,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快步朝店外走去。 正要过来帮手扶人的小老板与调酒师惊呆了,直到谢家华稳稳地出了酒吧门,小老板才发出感慨,“真不愧是阿sir,臂力惊人……” “哎,手机还没拿!还有包!”调酒师一边惊叫一边赶紧拿起陆光明遗留的东西追出门去。 …… 轿车在平稳的车速下驶过了廉署位于九龙的一处办公场所。谢家华一边开车一边匆匆瞥了一眼,只见有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显然廉记也有同警方一样彻夜查案不能眠的风俗。但这位躺在他车后座的小廉记却并没有跟他的同事们并肩作战,而居然一个人跑到酒吧彻夜买醉。 谢家华从后视镜里朝后看了一看他,他仍是那样安静地躺着,仿佛毫不介意自己被什么人带去什么地方。 谢家华想起了他手机中存的“0_thefool”。他中学时期的梦想是学艺术,对西方塔罗牌画有一些了解:thefool是塔罗牌中“愚者”的英文;在常见的塔罗牌面上,愚者左手持玫瑰,象征天真单纯与热情,右手持杖负包裹,象征力量与负重前行;它在22张大阿尔卡那牌中编号为0,同时编号也为22,象征塔罗牌的开始与终结,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 ——他不明白陆光明将他的名字存成这样时的心情,或许他想多了,陆光明只是单纯地想骂他是个傻蛋? …… 车最后停在了谢家华居住的公寓大楼停车场。这次的步行距离较远,他折腾了一阵,终于吃力地将陆光明背了起来,并且摇晃了毫无反抗的陆光明一下,“醒着吗?自己拿包。” 陆光明睁开眼睛,还真微微抬起手,接过了自己的公文包。谢家华得以腾出手来锁了车门,拖住他屁股,稳稳地朝电梯间走去。他以为陆光明歇了一阵,或许清醒了几分,但陆光明手提着公文包,突然双臂环在他胸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爸……阿妈……”陆光明低声道,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谢家华的颈后。他随即低下头去轻轻用嘴吻去了自己的泪水,亲着谢家华汗湿与泪湿的颈后唤道,“嘉奇哥……” 谢家华没有停下脚步,稳稳地朝前走去。 十分钟以后,他在自家浴缸里将陆光 明放了下来。陆光明扔开了包,但手还环着他不肯放开。他在陆光明的骚扰与纠缠下为对方脱掉了脏污的衣服,打开蓬蓬头替陆光明冲洗身体,陆光明赤身裸/体地坐起来贴在他身上,一边胡乱地亲他眉眼一边唤他,“嘉奇哥……” 谢家华关掉了水龙头,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亲吻,平静地道,“你醉了。” “我没醉。”陆光明满眼水意与情/欲,还要上前纠缠,谢家华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醉了。但你认得出我是谁。不要装了。” 陆光明愣了一愣,但片刻之后就眯起眼睛,笑出了两弯月牙。 他糊里糊涂地喝了一夜,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已经分不清自己醉到什么程度,已经分不清自己何时是假装、何时是真实。在谢家华出现在酒吧时他就已经认出了他,一边嘴里叫着嘉奇哥,一边清楚地知道自己吻的是谢家华,但那些悲伤与泪水、思念与彷徨,就全是假的吗? 他对他的上司许sir是有怨念,但三年来的那些尊重与服从是假的吗?在案件有所突破的时候,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选择将相关材料递交给许sir,那一份万分谨慎与慎重给出的信任也是假的吗? 许sir骂得没错,他是令人失望,这么多年以来,他虚虚实实地隐瞒着自己,不相信任何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定很令旁人心寒。可对他而言,他又怎能判断得出别人是真是假呢?他幼年丧父丧母,在福利院中遇到猥亵幼童的护工,度过了几年暗无天日的时光,直到唐嘉奇来做义工、才发现他的异样,举报了护工将他解救。因为这样接二连三的创伤刺激,他内向、封闭而偏激,将自己像刺猬一般牢牢地武装起来,除了唐嘉奇,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就连对唐嘉奇他也是一边深深地渴望着一边下意识地抗拒躲避着,直到唐嘉奇出事的那一天……他从此失去了辨别真情的能力。 老天爷夺走了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谁都有可能是害死嘉奇哥的帮凶,他又凭什么相信这世间的好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认为谢家华也有可能是凶手之一,那些深情只是谢家华掩盖罪恶感的伪装,直到那一天酒醉后的谢家华一边上他一边哭着呼喊唐嘉奇的名字。他身体明明很痛,却开心地笑了出来,他在那持续不断地冲击中捧住了谢家华的脸,亲吻他脸上的泪水——那眼泪是真的,萦绕在那颗心上的痛苦,原来与他真的是一样的。 多么有趣的谢家华 啊,一个离真凶近在咫尺、却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愚者,一个始终没有被磨灭天真、没有放弃追逐、背负着沉重而前行的灵魂。即使这个人是如此厌恶着他,怀疑着他,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虚伪而堕落的他,本来就没什么可喜欢的。此时此刻,只要共享肉体的欢愉就行了。 “谢sir,真没情趣,”他一边说一边试图继续逗摸谢家华的脸,但手腕仍被谢家华牢牢地抓住,他不以为怒,反而嘻嘻地笑出声,“也睡过好几次了,装什么矜持。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是因为你醉了……现在我也醉了,就再来一场嘛……大家都爽一爽,不是挺好吗?” 谢家华面色微微发黑,没有答话。陆光明笑着又继续道,“你不愿意?不然换我艹你一顿?哎,你跟嘉奇哥,以前都是你在上面?他没有艹过你吗?” 谢家华打开蓬蓬头,劈头盖脸地淋在了他脸上! 第九十三章(下)我们都累了。 谢家华打开蓬蓬头,劈头盖脸地淋在了他脸上! 陆光明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一边躲避一边呛咳。谢家华趁机按住他,抓起一旁的毛巾,不顾他的抵抗,把他从头到尾都狠狠搓洗了一遍,还捏着他下巴硬给他灌了漱口水,逼他哇哇地吐出来。然后将被搞得昏头昏脑迷迷蒙蒙的他丢在浴缸中,自己也匆匆洗了个澡。最后飞快地将两人都擦干,就这么赤身裸/体横抱着陆光明走出去,将他扔到卧室床上。 陆光明被扔醒了,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看着他吃吃地笑。谢家华关了灯,跟着上了床,他还想继续骚扰谢家华,但使了半天劲连手都抬不起来。谢家华用被子裹住了他,拍了拍他冰冷的脸说,“睡吧。” 陆光明不乐意,毛毛虫一般往前挪了挪身,一下子将脸贴在他脸上,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看见了……” “什么?” “我看见他亲你了,就在那个酒吧,我偷偷去的……” 谢家华吃惊地没有答话。陆光明终于使足力气将手抬起,在他坚硬眉骨上戳戳点点地道,“谢sir,你那时候呀,又年轻又靓仔,又是警察,穿着‘军装’,多好看啊,我要是他,我也中意你,怎么会去中意一个十五岁的黄毛小子呢……” 他低下了头,声音变得凝滞而暗哑,“黄毛小子又臭又倔,一丁点都不招人喜欢,对不对……我为什么要想不通,为什么要跟他吵架,为什么要对他骂‘走开’……他真的走开了,真的再也没回来……” 谢家华缓缓抬起手来,抹去了被糊在自己脸上的泪,然后展臂将哭得快要成为一滩稀泥的陆光明按进自己怀里。 他眼眶也一阵发热,但并没有流下泪来,他心里是说不出的疲惫与哀思。那些成年累月的歉疚、痛苦、焦虑与绝望,像越垒越高的山,蹉跎着他的岁月,磨蚀着他的灵魂。而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少年,更是从那时起就将自己锁进了一副虚伪而孤独的成人躯壳中,从此再也没有长大过。 他轻拍着陆光明的后脑勺,叹道,“睡吧。我们都累了。睡吧。” …… 陆光明从宿醉中醒来。他是侧睡着的,睁眼时迷迷蒙蒙地见到了一旁枕头上的阳光。 他头疼欲裂,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眼睛,发现真的是阳光——而他的房间里是常年见不到光的。 他低下头去将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在那黑暗里揉了好一阵太阳穴,也没有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头实在太疼了,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这才认出这里是谢家华的家。 “……”他到这时仍然没有想起来什么,一脸傻懵地四处看看,没有看见谢家华本人。虽然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但毫无暧昧痕迹,又姿势扭曲地摸了摸屁股,没摸出什么异样来。他于是十分疑惑——我把他给上了?他肯给我上?不可能吧! 他光着屁股爬下了床,熟门熟路地到柜子里翻出了一条谢家华的内裤穿上,又披了件衬衫,然后发现床边奇怪地没有放拖鞋——因为谢家华昨天是一路将他抱回床上的。他赤着脚走出卧室,先跌跌撞撞地扑进厕所狂放了一通水。然后东倒西歪地出来,一屁股栽进客厅沙发,端起桌上一个外卖纸杯咖啡闻了一闻,太口渴了,昏沉沉地想喝。 “放下!”谢家华厉声道。 陆光明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两手捧住了咖啡杯,像只松鼠似的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从厨房里走出的谢家华。他实在是醉晕头了,连平素里那副伪装的面具都还没来得及戴上,因宿醉而脸色通红,眼睛大睁着又惊讶又无措。谢家华的那件衬衫对他而言大了一号,耷拉着披在身上,袖子遮住了半只手,头发乱糟糟的,他本来面相就显小,这下看上去更像个偷穿了大哥哥衣服的小弟弟。 谢家华陡然看见他这副天真无邪的情态,一时间也无措起来,轻咳了一声,缓声道,“那个放了很久了,我待会儿倒杯水给你。” 谢家华将手里端的两碗面放在了一旁的餐桌上。进厨房翻了一阵,最后从冰箱里翻出一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没开封的纯净水,摆在餐桌上。陆光明此时已经闻着香味不由自主地凑到桌边来坐下了,正好奇地看着那碗面。 “随便吃吧,我只会煮泡面。”谢家华说。 “我连泡面都不会煮,”陆光明傻傻地说,“好香啊。” 谢家华眼皮诡异地跳了一下,回厨房去拿了两双筷子。陆光明还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拧瓶盖,他拿过来帮陆光明拧开了。 陆光明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拿起筷子,又吸吸呼呼地大吃了一通。他昨天中午到现在胃里除了酒什么都没装过,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吃着吃着,他终于把魂吃回来了,脑子里倒带一般地转出了昨晚一些零星的画面,不由得“吭哧”一声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 谢家华将剩下半瓶纯净水往他那里推了一推,他忙不迭接过来灌了几口,又跳起来冲进厕所去呛咳呕吐了一番。好半天,才洗干净脸,神色复杂地出来。谢家华此时再看他,他眼睛里那些天真懵懂就已经消失了,替代之物的是隐藏在假惺惺笑容之下的狐疑与戒备。 “谢sir昨晚怎么在酒吧?你也去买醉?” 谢家华不喜欢跟这个状态下的他说话,自顾自地从自己碗里朝他碗里多夹了几筷子面。“快点吃。我一会儿要上班。” “……” 陆光明狐疑地重新在餐桌前坐下,犹犹豫豫地拿起筷子往嘴里塞。谢家华端起碗来喝汤,看也不看他。陆光明从未与他如此平和地相处过,心里非常忐忑——上一次分别时,他还往谢家华脸上狠狠揍了一拳呢。谢家华本来就厌恶他,这次居然不想着报一拳之仇反而还煮面给他吃? 难道我真把他上了?技术太好,给他上舒服了?陆光明心里突然涌出一个非常异想天开的念头。 “快点,我要出门了。”谢家华往他碗沿上敲了一下。 陆光明一边埋头猛吃,一边注意到他手臂上的一道新伤,伤口不深,但皮肉却翻卷着微微红肿,是有些感染发炎的迹象。 “怎么不处理一下?” 谢家华没答他,站起来将他面前那份吃完的汤碗收走了,进厨房去洗碗。陆光明追在后面,“我来洗吧,伤口碰不得水……是不是昨晚我弄的?” “不是你,昨天抓犯人。”谢家华道。并没有说昨晚在浴池里被陆光明折腾的那一场。“碰不到水,你出去坐。” 陆光明被他赶回了客厅,懵头懵脑地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谢家华是为什么出现在酒吧的,只记得自己好像被他背回了家,然后好像亲在他脸上——我发懵了吗为什么要亲他?! 他还记得上次两人不欢而散的事,心绪十分复杂。谢家华不一会儿从厨房中走了出来,一边进卧室换衣服一边提声跟他道,“我去上班,你去不去廉署?顺路送你。” “……”陆光明半天没回话,他胡天黑地醉了一晚,都还没想好要怎么去跟许sir道歉,下意识犹豫着。 谢家华知道他醉懵了,并没在意。他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面色和缓地跟陆光明道,“上次的事,我并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或许当中有些误会,所以才那样跟你说,没有顾及你的心情,是我的错,对不起。你曾经说过唐嘉奇当年接近我是为了调查我手头的案子,我将当年和他来往时所有我经手的案子都找出来重新审查了,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那些卷宗现在都在我的办公室里,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过来亲自看一看,看你能不能找出什么关联。” 陆光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犹豫了许久,他开口道,“嘉奇哥……他当年从你家找到过一张涉案照片,他拿回来给我看过。” 谢家华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回忆道,“没可能,他从来没去过我家。” 陆光明脸色一变,一下子闭上嘴别开头去。谢家华意识到自己再次说错话,正想开口补救,沙发上公文包里的大哥大突然响了。 铃声很特别,是特殊设置过的。陆光明面色一凛,赶紧将它拿了出来,快步走进卧室中接通,同时“砰!”一下关了卧室门。 谢家华从这口闭门羹里吃出了陆光明的愤怒——这个多疑又敏感、一边谎话连篇一边又从心底深深渴望被人信任接纳的别扭小子,肯定又误会他刚才的话是对自己的质疑与反驳。 他站在卧室门外叹了口气,等了几分钟,低头看了看手表。他的上班时间真要过了,但也不能就这样将陆光明扔在这儿——只怕陆光明更要误以为他耍冷战,两人之间搞得更僵——只能贴在门上想听里面说完了没有。 陆光明突然一下子拉开了门,他其实只接听了十几秒电话,之后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谢家华的衣服给自己穿完了全套。此时见谢家华居然贴门上偷听,神情一下子更加愤怒冷漠起来。谢家华尴尬地想解释几句,但陆光明看也没看他,从他身边侧身挤了出去,拿起公文包与手机,自顾自地要走。 谢家华追在后面,“你等一下,我送……” 陆光明打断他,“我不去廉署。” 他在玄关处找到了自己的鞋,发现已经被吐得不成样子,于是毫不客气地拉开鞋柜拿了一双谢家华的拖鞋,就这样西装加拖鞋地走了。谢家华匆匆拿了钱包车钥匙追出门去,正好见到他猛摁电梯的侧影——电梯门在谢家华赶到前果断关闭。 谢家华吃了今天第二口闭门羹,终于没忍住骂了声“操!”,心里颇想把这个不能好好说话的臭小子拎回来揍一顿屁股!心情好的时候笑嘻嘻地死缠烂打,满嘴胡言乱语地耍坏心眼,心情差的时候眨眼就翻脸,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耍小性子,这是个什么欠操的破德性? 他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块捂不热的大铁板、冷肃顽固也没什么好德性,泄愤式地朝墙角的垃圾桶上踹了一脚,索性转身走了楼梯。 第九十四章 (上)这张脸怎么舍得打呀! 陆光明穿走了谢家华衣柜里最贵的一套西装,去商场配了一双好鞋,在理发店理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大奔头,最后朝西装胸袋中折了一方装饰性的方帕,手肘和耳侧喷了一些古龙水,开着一辆租来的林宝坚尼,前往港岛某星级酒店,参加当夜的一个慈善晚会。 慈善晚会由“和义仓储货运公司”董事长乔春安出资主办,协办单位有多家和字打头的公司,还盛情相邀了一些明星、名士、名媛前来。会场内外人流涌动,西装达履的绅士与华服美妆的淑女相携而来,彼此招呼问候。门口摆放了两张等人高的中非儿童照片,大睁着黑曜石般的眼睛,楚楚可怜。 乔爷一身唐装,和蔼可亲地站在照片旁迎客。“哟,大炳!来得早哇!”“老五也来啦!哈哈哈!别客套了,快进去吧!哎,今天不捐够一百万不准出去啊!”“郑探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师爷快来,来来来,陪郑探长进去视察视察!” 陆光明从林宝坚尼上下来,随手将钥匙扔给了车童。乔爷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位年轻的富豪,陆光明快步迈上台阶,迎面一个火辣辣的熊抱!“乔伯!好久不见!” “哎,哎……”乔爷发着懵。 陆光明笑嘻嘻地贴在他耳边道,“我爸他老人家前天晚上在二姨身上闪了腰,现在还起不来呢。只能让我来代他出席啦。” 乔爷在政商两界交往众多,其中儿子能有二十出头还开着林宝坚尼的都是大权大富之辈。他一时还没辨出陆光明是谁家的少爷,陆光明已经飞快地往他侧脸奉上一口法式香吻,赠出一句流利法语,“felicitations!乔伯!祝晚会成功!” 他眯起月牙眼,咧出一个纯真可人的微笑,随即放开了他乔伯,活泼潇洒地大步入了会场。乔爷被他的香风迷了一瞬间心窍,突然间感觉他比自己新近那位蓝颜小知己sammy还要赏心悦目许多,但随即微一甩头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老兔不吃窝边草,他可不能对别人家少爷下手! 陆光明成功混入了晚会现场,从胸袋里抽出手帕狠狠擦了擦嘴,随手扔进了端着红酒路过的侍应生的托盘里,并端走了一杯红酒。路过的贵妇朝他微笑示意,他不失礼貌地还以一礼,然后不动声色地四下观察:会场的气氛并不严肃,没有大量桌席,以自助餐加纪实照片展览的形式展开,四面靠墙处摆满了幼儿饿殍的照片。似乎是为了使宾客切身感受到这种饥饿,自助餐台上只摆放了酒类与蔬菜沙拉。 陆光明靠在餐台边吃了几口沙拉,又连喝了几种他只在自己的法语教科书上见过的名酒。他站的位置扎眼,容貌又出众,不多时便有名媛上前大方地与他搭讪,他笑眯眯地开始侃侃而谈,将去年被他送上法庭的一位贪腐权贵的私生活套在自家头上,大编自己孤身旅法的见闻,又毫不要脸地称自己前几天刚满21岁,笑嘻嘻唤名媛们“小姐姐”。几位靓女众星拱月一般将他围在中间,欢声笑语不断。 正是欢乐之时,那边厢乔爷站上了会场中央的小讲台,先微笑着举起手中的小勺子敲了敲酒杯,发出“叮~”一声轻响。 ——会场太大了,人声繁杂,没有人注意到他。 两个酒店工作人员赶上来,为他调整了一下话筒,降低高度对准了他的脸。乔爷举杯又“叮——!”了一声,这下这刺耳的碰撞声带着尖锐的杂音席卷了全场。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目光集聚在了他身上。乔爷咳了一声,“不好意思,话筒有些问题。各位贵宾,各位朋友,欢迎大家赏面来到今天的晚会现场!这个逢此佳节,不,逢,逢此欢庆时刻,我乔某人的心中十分感怀呀!今次能够作为主办人,支持我们的慈善事业,是我乔某人的荣幸……” 这位大佬叱咤黑道数十年,没成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跟“慈善”二字扯上关系,还能光光鲜鲜地站在社会名流们面前大放厥词,瞧瞧底下还有记者拍照采访!他心潮澎湃地将开场白讲成了春节/晚会上的获奖致辞,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站在陆光明身边的一位姓方的名媛用手帕捂住嘴发出了嘲笑声,手肘不着痕迹地轻拄了陆光明一下,低声道,“你说这是哪儿来的土包?” 陆光明微微轻笑表示了赞许,并将审慎寻找的目光投向了乔爷周围——正好这时乔爷兴奋地朝台下招了招手,“来来来,何顾问,来……我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和氏集团的总顾问何先生,也是这次慈善晚会的总策划师!何先生年少有为,是当今香港的金融新贵……” 何初三穿了一身晃/眼的白西装,带着春风一般和煦的微笑走上台去,长身玉立地站在了乔爷身旁,接过乔爷递来的话筒,向大家致谢之后开始言归正传地介绍起本次的捐款流程及善款用途等等。 方名媛又低声笑道,“这才像话嘛,瞧这位何顾问长得帅,声音也好听。” “比我还帅?”陆光明笑嘻嘻地问。 方名媛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滑,又弹了一弹,“小弟弟,你比他还嫩了些,姐姐喜欢熟男。” 陆光明弯着眉眼一笑,“这么巧,我也喜欢熟男。”他转身挑了两杯酒,名媛以为是递给自己,但他却俏皮地举着酒杯旋了个身,“不跟姐姐聊啦,我去勾搭勾搭那位熟男。” “哎,你……”方名媛本来以为他开玩笑,岂料他真的端着两杯酒朝会场中央走去了。 …… 乔爷与何初三致完辞,下台与两位政界商界的要员握手致意,正在热谈之中。边上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乔伯!”陆光明端着酒大大方方地闯了进来,又对两位经常出入在电视上的要员笑道,“黄叔叔!王伯!” 众人都还处在认不出他的呆愣之中,他弯眼一笑,“不打扰你们谈正事,我想借一借何顾问。” 三人看向何顾问,何顾问也是一脸茫然,“我?您是……” “何顾问不认识我了?上次你跟我阿爸介绍你们公司服务的时候我也在场,想再咨询咨询你。” 何顾问明显没大想起来,但架不住陆光明的热情笑容,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酒杯,“乔爷,黄先生,王先生,那你们先聊。” “去去去。”乔爷和蔼可亲地摆手道,心里还是觉得陆光明可爱。两个年轻靓仔西装长腿地并肩朝前走去的背影,真是唯美动人,小屁股真翘…… “老乔?” “哎!黄老,不好意思!刚刚说到哪儿了?不如我们去坐下慢慢说?” …… 陆光明带着何初三向会场深处走去,二人一边假意观赏着墙边的照片一边低声快速交谈着。 “有劳你过来,”何初三道,“乔爷看我看得很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是我应该的,你才是辛苦了。” “廉署那边现在情况怎样?” “暂时不能立案,不过今天技术组已经开始调查谢英杰的资产情况。” “他的钱应该已经大部分转移到海外私密账户,或者直接以现金的形式存放。我会用一些手段尽量将他的资金引回来,到时需要你们在极短时间内收网。” “明白,我会向上级争取尽快立案的。乔爷举办这次慈善活动的目的是洗钱?” “是。” “你替他做事,自己要小心法律边界,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放心,我没有越界。慈善基金的账目是我在掌管,今晚善款所得和他的个人注资会全部用于真正的慈善,乔爷不知情。”何初三试探着抿了一口酒,品出了一丝涩味,“这次活动是我建议乔爷举办的,是个幌子,我手上的资金不多了,撑不了太久,我需要主动作出一些大动作讨他欢心,展现自己的能力,希望能尽快接触到老掌柜本人。”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陆光明认真道,“这件事不论成败以否,我都为我自己、也替全港市民感激你。如果除掉老掌柜这颗大毒瘤,你就是帮助全港市民的大英雄。” 何初三摇头苦笑,“陆sir什么时候也会讲这些话了,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私心,我只是一个自私的小人物。你和你的同事,你们才是大英雄。” 陆光明还想说什么,但何初三突然从酒杯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背后走来的一个身影,他毫不犹豫地立马举起酒杯淋了陆光明一头一脸! “打我,快!”他压低声说。 陆光明呆愣了仅仅半秒,眼角余光也瞟见了偷偷摸摸走过来的师爷!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挥到了何初三的脸上! “啊哟!这张脸怎么舍得打呀!”跟师爷同路走过来、正想向两名靓仔搭讪的方名媛惊叫道。 第九十四章(下)掌柜的要见你。 师爷快步向前,出手搀扶住了踉跄的何初三。隐藏在人群中的两名保镖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架开了陆光明。陆光明挣扎着甩动满脑袋酒液,英俊潇洒的大奔头成了雨后鸟窝。 “怎么搞的!”师爷冲着人群中奋力挤过来的kevin道,“你跑哪儿去了?什么人都让他接近何先生?!” 负责暗中盯梢乔爷的kevin一连声道歉,赶紧查看何先生的伤势。 “人家不是‘什么人’,人家是唐氏酒庄的大少爷!”方名媛插嘴道。面对两名受到战斗损伤的靓仔,她母性情怀大发,衡量了半秒还是将手绢赠给了熟男何先生,“何生,你的脸流血啦,快擦擦。唐少你也是的,现在是文明社会,有什么误会要动手呢?” 何初三接过了手绢道了谢,愤怒又隐忍地道,“你们被骗了,他不是唐少,是个进来混吃混喝的穷小子。” “你他妈才是穷小子!”陆光明双臂被保镖驾着,两条长腿还蹦着跳着要来踹他。 乔爷这时候也端着酒杯挤了进来,首先就听到这是个假少爷,再一看他居然伤了自家何大宝贝的脸——长得再可爱也不能忍!当即大发雷霆,尽显江湖本色:“哪儿来的扑街!暴打一顿拖出去!” “打?!”方名媛尖叫道。 一旁的宾客也开始议论纷纷。师爷咳了一声,低声跟乔爷道,“大佬,这么多人面前别动手,报警把他抓出去就是了。” “疯了吗?报什么警?!”乔爷诧异地一瞪眼!被师爷重重拽了一下衣角,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江湖大佬,是正当市民。“咳,咳……还不快报警!报,报这个人寻,寻衅滋事!故意伤人!”罪名都是以前听惯了的,说得相当顺溜。 酒店保安很快赶了过来,跟保镖一起将骂骂咧咧的假唐少拎出去等警察。乔爷叮嘱kevin赶紧带何先生去休息室擦药,又安抚了宾客。这场小小的风波便告一段落。众人都四散而去,只有方名媛手持微微染血的香绢,留在原地珍惜感怀。师爷站在方才何初三所站的位置,端详着何初三用来泼人的那只酒杯…… 他在酒杯倒影里见到了身后方名媛的身影——正是方才他自己走来的方向。 他转身靠近方名媛,“女士?您好,请问……刚才那位假唐少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 傍晚时分,尾号61的轿车停在了小警署门口。谢家华顾不上锁车门,匆匆步入了警署内,亮出证件。 领路的警员与他在几次办案中协作过,一边打开临时监押室的门一边跟他道,“没有身份证件,问他全名是什么也不说,就说自己叫阿明,认识你。” “不好意思,是我的线人,多谢多谢。”谢家华笑容僵硬地陪着好话,此生从未有过如此以权谋私的尴尬时刻。房门打开,陆光明吊儿郎当地歪坐在几个打架斗殴的古惑仔旁边——还跟古惑仔们闲聊呢,身上那件又脏污又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西装还是谢家华的。 “……”真想就地扒了他裤子打一顿屁股。 谢家华忍了又忍,当着同事的面尽量和善地开了口,“阿明,出来吧。” 陆光明抬头看见他,面上表情比他还不耐烦。拖拖拉拉地站起来跟他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还低声问他,“没留下案底吧?” “连你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留?” 陆光明微松了口气,但依旧没给他好脸色。走到车边,谢家华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想把他推进去,他双手插在兜里敏捷地往边上一躲。 “做什么?” “我自己走。” “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事。” “你身上的衣服还是我的。” “谢sir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小气?” “……”谢sir。 谢sir黑着脸结束了这段无比幼稚的辩嘴,不由分说拽起自己那件衣服强行将陆光明塞进了车里。陆光明攀着车门一边抵抗一边骂,“我不跟你走!我要去廉署!” 谢家华一使劲把他摁进去了,“我送你去!” “你怎么这么暴力!” “你怎么这么烦!闭嘴!” …… 正值下班高峰期,轿车行驶在霓虹闪烁的车水马龙中。陆光明歪在座椅上不言不语,看上去是气得狠了。谢家华一边看着前方开车一边试图与他讲道理:“我早上的话……我不是反驳你,我只是说我没有嘉奇来过我家的记忆,或许是我记错了呢?我当时话没说完,你反应就那么强烈。这件事我会去查证,看看嘉奇是从哪儿、怎么拿到照片的。你见到那张照片里面是什么内容?” “……” “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不会强求你。以后你说的话我都信,你说了什么,我都会去查。但你也要给我反映情况的空间,不要动不动就往歪处想,我们俩每次一见面就吵架,能不能好好说话?” “……” 谢家华觉得自己够和颜悦色了,但半天听不到陆光明的回应,忍不住扭头看了陆光明一眼,“说话啊。” “你不是让我闭嘴吗?” “……” “还说我烦。” “……” “每次一见面就吵架是因为我吗?你哪次耐心听过我说话?以前不都是我在哄着你?你多厉害啊,不仅上我还打我。” “……” 我自从上了你以后哪里还打过你???谢家华深吸了一口气,憋屈地道:“是我有错,对不起。” 陆光明难得听他认输,撩起眼皮子瞄了他一眼,然后扭头看向窗外,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道,“衣服我洗熨好了还给你。” 谢家华并不在意衣服,“你下午去做什么了?怎么搞成这样?” “不关你事。” “……”还是打一顿屁股算了。 车停在了廉署楼下。陆光明起身要下车,被谢家华拽了回来。谢家华将他按回座位上,给他理了理草窝一般的头发。 陆光明低头由着他撸头毛,突然又没头没尾地道,“以前骗你是想从你身上套料,是我不择手段,很抱歉。你的身份太特殊,我一开始就不该把你卷进来,这个案子我以后会自己处理。现在有很多事受廉署保密条例限制,我不能告诉你。” 谢家华剥下了那件脏污的西装外套,脱下自己身上的干净外套披在他肩上。“我知道。但是我查到的事,如果不受警方保密条例限制的,我都会告诉你。我还是相信我父亲没有犯罪,但你提到的每一件事我都会尽力去查。好了,进去吧。” 陆光明垂着眼乖乖地下了车,若有所思地走出几步,又倒回来拍拍车窗。 谢家华摇下窗户。他攀着车窗将脑袋塞了进来,一脸严肃认真地问,“我昨晚是不是上你了,你突然对我这么好?” “闭嘴,滚进去。” …… 深夜时分,何家卧室。何初三披着睡衣坐在床边,kevin衣冠齐整地蹲在地上,小心地举着手给他脸上伤口擦药。 “怎么了?”何初三见他眉头紧锁。 “那臭小子下手太狠了,”kevin忿然道,“这会不会留疤?会不会毁容?” 何初三扫了一眼监听器安装的位置,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一下,顺势演道,“你心疼了?” “当然心疼。” 何初三发出诱惑的低笑声,往自己手臂上亲了一口,屁股往边上一挪。kevin随之坐上床来,两人开始各显神威地折腾起了床板……正此起彼伏地演到酣畅时刻,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保镖提了声道,“何先生!乔爷来了!” “……”“……” 原来压根没在偷听,是找上门来了…… 白演了一通的kevin忿然翻了个白眼,何初三手脚迅速地扒起了他的衣服,对他做了个“快脱!快换!”的口型。 两人悉悉索索地在卧室里折腾了好一阵,kevin最后披着睡衣冲出去开了门。 “哎呀!”打头阵的师爷被他裸/露的一大片胸膛晃花了眼,嫌弃地别过脸去,“你们怎么每天晚上都乱搞?!” “他今天挨了打,我这不得哄哄嘛。”kevin委屈地小声说,看见乔爷在师爷身后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乔爷!您来啦!您先去书房,何先生在换衣服一会儿就到。” “没事没事,不用换了,”乔爷这几天看kevin也顺眼了许多——虽然是只不太安分的小狐狸精,但是替他好好伺候着他的何大宝贝儿,多乖巧呀。“叫他快点来,我有好事跟他说。师爷你在外头等我。” 师爷猝不及防吃了个闭门羹,满心憋屈地等在了门外。 …… 书房里摆放着两台电脑,堆积如山的文件与书籍。乔爷拄着拐杖踱来踱去,这里翻翻,那里看看,正试图找电脑的开机键,何初三一边套着外套袖子一边匆匆赶了过来,“乔大哥!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k仔,给乔大哥倒茶啊。” “不用不用,我说了就走。”乔爷和蔼可亲地摆摆手,“让k仔出去吧。” 何初三送走kevin,锁上了书房门。“大哥有什么喜事?” 乔爷站在书桌旁,故作神秘地冲他招手。何初三快步凑到他近前。乔爷笑眯眯地,将喷着臭气的嘴贴在何初三耳边。 “恭喜呀,何兄弟。掌柜的要见你。” 第九十五章(上)我想打听一件十年前的事 九龙塘的一户别墅小楼前,谢家华将车停在了街对面。此时正是上午上班时分,小街行人稀少,十分僻静。别墅的主人一早外出工作,小院里只有一名四十余岁的女佣正在晾晒衣服。 “梁嫂?”谢家华隔着铁栏唤道。 女佣抬起头来,用微湿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少爷?哎呀!是少爷!老梁!老梁你快出来!快看谁回来了!” 她冲上来欣喜地打开了大门,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随即握住了谢家华主动伸来的手,双手包着谢家华的手掌心用力搓了搓,“少爷手还是这么热,健康!好!好!” 另一名同样四五十岁的男佣也从别墅中赶了出来,欣喜又慌乱地站在谢家华面前。还是谢家华主动与他紧紧拥抱了一下。“少爷!你可有五年没回来了!瘦了,瘦了,唉……” “别挡着路,让少爷进去坐呀!”梁嫂推了他一把。 “不了,我有些事问你们,就在这儿吧。”谢家华。 “少爷说什么呀!哪儿有到了自己家还不进门的!”梁嫂热情道。梁叔也劝道,“进来吧,咳,你阿爸他不在家。你站在这儿说话,让街坊邻居看见也不好嘛。” 谢家华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跟着他们进去了。两位在他家做了二十几年工的老佣人欣喜地忙里忙外,为他斟了茶,端上了水果和糕点。梁嫂从小看他长大,几乎当他半个亲儿子,执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你现在还在重案组吗?工作忙不忙?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呀,看瘦了这么多……老爷呀平时也不说你的事,我想你的时候就拿你小时候的照片看看……” 梁叔偷偷拍了她一下,示意她别提老爷。 “没事的,”谢家华安抚他们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年跟daddy赌气,也有我的责任。” “唉,少爷,”梁嫂试试探探地问,“你跟老爷就真的没办法和好了吗?你……你现在还,还那个……” “我还喜欢男人。”谢家华说。 梁叔和梁嫂一下子没了声音,双双面上都露出尴尬的神情来。谢家华并不指望他们能谅解——如果他们当年是站在他这边,他也就不会五年都不曾回来看过。五年前他曾被一位鉴证科同僚追求过,虽然他最终没有答应,但他父亲却发现了他俩的关系及他的性向,大发雷霆,不仅内部审查了那位同僚,查出对方在一次案件中为求破案而偷换证物,最终将其追究除职,而且不顾谢家华手上还有悬而未解的案件、强行将他送出国深造。两年后毕业回来的谢家华耗尽积蓄在外面自己买了一套小公寓,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梁叔和梁嫂读书少,淳朴而愚昧,当时在他父亲的叮嘱下将他关了半个月禁闭,任他怎么恳求也不敢放他出来,甚至还觉得他是中了邪,脑子生了病,好心好意去庙里替他求镇魂符、听偏方上岛挖坟头土,熬了许多古古怪怪的汤水给他喝。 谢家华无法原谅他们,但也无法产生恨意,就像他对他父亲一样。虽然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虽然从小缺失母爱的他并没有从日夜在外工作的对方身上获得多少父爱,但他还保留了对他父亲的敬意——在他心里,对方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却是一名优秀的人民公仆。 但陆光明的出现却渐渐令他的这一笃信产生了动摇。 他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开门见山道,“梁叔、梁嫂,我想打听一件十年前的事,麻烦你们仔细想一想。我当年有一位叫嘉奇的朋友,经常一起出门,我记得我还让梁叔帮忙挑一套渔具,说要跟他一起出去钓鱼。” 梁叔梁嫂想了一下,纷纷点头道,“记得,记得。”梁嫂道,“你那套渔具现在都还在家里杂物间,我没有舍得扔。” “嘉奇当年曾经来过家里吗?你们见过他吗?” 梁嫂摇了摇头,“没有啊,少爷你从来不带朋友来家里的。你忘了,你那些朋友好多都是画画……搞,搞什么艺术的,老爷不让你跟他们来往。” “梁叔有印象吗?” 梁叔拍着脑袋,“奇怪,我好像有点印象,你那位朋友……是不是比你矮一些?皮肤很白,说自己搞文书工作的。” “你见过他?!” “我想想……他不是你带回家的,是有一天晚上送你回来……” 谢家华抓住了他的手臂,“梁叔!这件事很重要,你仔细说说,从头到尾说。” 梁叔努力回想了老半天,“我记得……记得那天是你生日,你晚饭时跟老爷吵架,出门了。大概晚上一点多,外面下了大雨,他送你回来。那时候所有人都睡下了,是我去开的门,我跟他一起把你扶进门的,你喝醉了。” 谢家华面色凝重——他也一下子想起来了!他的生日是公历一月二十日,也是他母亲的忌日,那天他晚饭时跟父亲吵了几句,赌气出了门,去廉署找唐嘉奇却被告知对方外出有事,只好独自去酒吧饮酒,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想必是后来唐嘉奇到酒吧去寻他,将他送回了家。 “他当时在家里待了多久?”他接着问梁叔道。 “没有多久吧,”梁叔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雨很大,你们浑身都淋湿了,我留他在客房睡,他原本答应了。但我安顿好你,给你换衣服、擦身什么的,他又说他还有文书工作要回家做,不能留下来。我找了一把伞给他,他就走了。第二天我跟你梁嫂一大早就回乡下省亲,就忘了告诉你这个事。” 谢家华站了起来,看向一楼客房的方向。小楼一共三层,一楼是佣人房与客房,二楼是他父亲的卧室与书房,三楼是他当年住的。如果唐嘉奇那天晚上帮着梁叔将他搀扶上三楼,那肯定会见到二楼楼梯附近的书房。如果唐嘉奇趁梁叔在照顾他时,偷偷进了书房…… 谢家华一边想着一边快步上了二楼,推了一推书房门,却推不开。 “啊,那个,”梁嫂追在后面道,“老爷这几年都锁起来的,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让进。” 谢家华松开了手,沉思了一会儿,又快步向三楼而去,“我当年的东西还在吗?” “都在的,都在的,”梁嫂赶紧说,“老爷从来不上去,我都用布蒙起来了。有的时候有空,就上去打扫打扫。” 谢家华快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在角落里的书柜上一番寻找,又从床底下拖出了几口箱子。突然瞥见了十分紧张好奇地站在门口的梁叔梁嫂,他摆摆手道,“我找些东西,自己静一静,你们忙去吧。” “好,好。” 谢家华跪在地上,呛咳着在灰尘当中好一通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十年前、刚入职没多久时的日记。他那时叛逆心重,工作心不在焉吊儿郎当,上级当他是个纨绔子弟,不让他参与要案,只派去他整理资料。日记中记载了许多当时的抱怨,直到遇到唐嘉奇,内容才渐渐明朗活泼起来。这本日记终结在1983年2月18日,唐嘉奇失踪的两周之后,尸体被人发现在冷冻厂的一处冰柜中。那一天的日记只有四个字,“嘉奇走了。” 他强忍住那一瞬间心中的激荡,双目疼痛地向前翻去,翻到1月时,突然见到了这样一段话:【今日发现四年前有单案,社团大佬死因存疑,资料却不见了很多页。跟嘉奇说,嘉奇说有可疑,要分析社团势力变化。】 他猛然合上了日记!飞快地将杂乱的房间重归原样,然后大步冲下了楼梯!“梁叔,梁嫂,谢谢你们!我走了,不要跟daddy说我回来过!” 第九十五章(下)谢Sir先喝点糖水吧,我做的。 轿车风驰电掣般驶回了警署。谢家华急匆匆地跑向了资料室,连路过的同僚都来不及招呼。 他先前遗漏了那单案子的卷宗,是因为那单案并不是他参与侦办的,它在当时的四年前已经正式结案,他是在查询与社团有关的资料时无意中发现了蹊跷,后来在闲聊中与唐嘉奇提了几句。当年许多“探长”与黑道交好,又加上“江湖事江湖了”的不成文规矩,与社团相关的一些资料都汇报得较为模糊,那一单案子尤其了结得莫名其妙,很多重要信息都缺失了。他犹记得当时唐嘉奇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并且提醒他死者的身份不一般,要分析死者死后江湖势力的变化,看谁得利最多…… 这一次又在漫天尘灰之中呛咳着好一通翻寻,他抽出了一个1979年8月的案卷。死者名为郝威,是骁骑堂的第一任龙头,也是被称为“青龙”的郝承青的父亲。郝威在一天深夜酒醉后独自驾车回家,在半山弯道上与一辆货车相撞而死。货车司机为逃避责任,将郝威连车带人顶下山崖后逃逸。但这一幕刚好被一位目击者目睹后报警。警方找上门去之前,货车司机在家烧炭自杀。 这单案子有诸多疑点。司机罪不至死,为什么要畏罪自杀?郝威是龙头大佬,为什么酒醉后不带保镖、手下而独自驾车?最令人奇怪的是郝威的尸检报告竟在卷宗中离奇消失了。抽走这页的人想要掩饰什么?掩饰郝威的真正死因? 嘉奇说要看清背后江湖势力的变化…… 谢家华合上了那本薄薄的卷宗,将它抵在额头上沉思着:他追踪骁骑堂多年,对其发展史了如指掌,郝威死之前,骁骑堂的业务只在赌档与高利贷,在江湖上影响甚微,是蛟龙城寨中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帮派;郝威死后青龙上台,将骁骑堂朝着黄赌毒俱全的方向发展而去,渐渐在蛟龙城寨中打出了名堂,开始与沙家帮这样的老牌帮会抗衡,势力渐渐蔓延出蛟龙城寨;青龙死后,夏六一上台,行事愈发猖狂张扬,骁骑堂雄霸九龙一带,与和义社旗鼓相当…… 小小的骁骑堂,每一任龙头之死都伴随着一次势力的颠覆,每一任新龙头都比前一任行事作风更加激进。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在每一个必要的时刻拈起过时废弃的棋子,扔到一旁,再放下一颗更“好”、更“新”的棋。 他重新翻开卷宗扫了一眼该案的负责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发现那居然是几年前在骁骑堂与和盛会之争中死于半山别墅的那位“华探长”!青龙之父死亡一案是由华探长亲自负责,而十年后青龙之死的案子——当时谢家华尚在美国进修不曾参与——据说调查工作也是被华探长叫停、以“许应谋杀郝承青后畏罪自杀”匆匆结案。 华探长已死,来自警方的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这里,想要了解这些江湖旧事的真相,唯一的可能是去问江湖人,而且是一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意青龙父子之死的江湖人…… …… 下午两点,正是日头最晒正猛的时刻,伴随着呼啸的海风,码头的雨棚被吹得哗哗作响。下船的游人纷纷皱起眉头以掌遮面。几位来拍模特照的靓女将丝巾包在大/波浪卷的头发上,嬉笑着推搡打闹。 谢家华最后一个踏下这艘停靠在南丫岛的渡轮,在码头旁边一位老阿婆的小摊上买了两个茶果,他摘下墨镜,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四周,动作不紧不慢。 码头边有两个青年,支起帐篷摆着小摊卖草编小物。其中一个盖着草帽在睡午觉。另一个无所事事地打着哈欠,突然将一口气噎在了喉咙口——认出这位在江湖上大名远扬的阿sir来了!赶紧拍了拍同伴!两人小声嘀咕了两句,偷偷摸摸拿出一只大哥大正要拨打。 “下午好。”阿sir已经站到了他们摊边。 “阿s……这,这位先生你,你好!买,买个玩具回去给你家小朋友?”青年结结巴巴地试图做生意。 谢家华蹲下身去,还真翻了翻他摊上的小蚱蜢、小飞机,最后拿走了一条草编的小鲨鱼,付了钱。 两位保镖自以为蒙混过关,微松一口气,岂料这位阿sir一手拈着小鲨鱼,另一手拍了拍拿着大哥大的那位的肩膀,道,“两位兄弟盯梢辛苦了,劳烦打个电话给你们夏大佬,说我想见见他。” …… 十五分钟后,夏大佬派了一辆农用三轮小货车来,一路“突突突突”地将这位阿sir接入岛中。小货车欢乐地叫喊着,活泼雀跃地在山路上起起伏伏,谢家华跟几筐蔬菜水果一起坐在后厢,腿边还有一只盛了水的大桶,里面哗啦哗啦地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小货车在途中一块大石上狠狠磕了一下,谢家华与几只萝卜一起飞了起来,落下来时,怀里多了一条鱼。 “谢sir!鱼要是蹦出来了,劳烦你帮手捡回去啊!”在前头光着膀子开车的小马回头大声道。 “……” 谢家华帮手捡到第六条鱼,小货车终于停在了半山坡的一户农家小院的后门。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迎上来帮着小马一起卸货,小马忙得顾不上招呼谢家华,“谢sir,这边东西太多了不好下脚,你自己绕到正门进去吧,大佬在里面等你。” 谢家华围着栅栏走了大半圈,终于步入了这间十分朴素的农家小院——与岛上其他渔民的村屋没有什么不同,两层小楼修得朴实无华。大厅的门大敞着,能看见里面的实木长椅,但却好像没人坐在里头。 门前有一片小花园,一个戴着草帽、穿着背心裤衩的花农正背对着他蹲在那里专心地种着……种着一排狗尾巴草。 “劳驾?请问夏先生在吗?”谢家华问他。 花农一回头,正是满脸黢黑的夏大佬。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这位大佬和气地招呼道,“谢sir来啦,请进去坐吧。我洗个手就过来。” …… 谢家华心情非常复杂地坐在了大厅的实木沙发椅上,身侧有个靠垫,他拿起来看了一看,上面编织着红绿交错的乡村花纹,还写着“家和万事兴”。 虽然早已经从线人那里听闻夏六一这段时间都在南丫岛散心,但谢家华还是没看清夏六一现在这个路数:他上几次见夏六一,夏六一不是开着豪车闹市飙车,就是带着几个大律师坐在审讯室里得意洋洋,从来都衣冠楚楚、人模狗样。这一下子作风如此清朴,是被何初三背叛、伤得狠了,要田园归隐了? 夏六一很快走了回来,不仅洗干净了手脸,还端了一个木盘,上面摆了两碗杏仁露。 “茶叶刚喝完,还没来得及去买。谢sir先喝点糖水吧,我做的。” 谢家华端着碗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放心,味道不奇怪,”夏六一明显被旁人吐槽惯了,十分淡定,“我做十次才成功了这一次,谢sir今天运气好,赶上了。” 他与谢家华算是宿仇,上次入狱三个月就是被谢家华逮进去的,两人见面从来剑拔弩张。谢家华今日也做好了从激烈交锋中试探的心理准备而来,却不想夏六一是如此平和态度。 谢家华心里疑惑,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然后很给夏大佬面子的一口气喝完了。 “多谢。味道很好。” 夏六一自得地笑了,“多谢夸奖。谢sir倒是不怕我下毒。” “夏先生不是会下毒的人。” 夏六一哈哈一乐,“谢sir说不定比我那些弟兄还了解我。这次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我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第九十六章(上)这才是你的本性 夏六一自得地笑了,“多谢夸奖。谢sir倒是不怕我下毒。” “夏先生不是会下毒的人。” 夏六一哈哈一乐,“谢sir说不定比我那些弟兄还了解我。这次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我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 谢家华放下糖水碗,拿出手绢擦了擦嘴与手,“夏先生犯过什么事,问恐怕是问不出来的。” “谢sir不是派了秦皓来问吗?”夏六一微笑着,仿佛唠家常一般道,“好久没见他了,他最近还好吗?” “……”谢家华戒备地没有回答。 “谢sir放心。他救过我两次,我跟他之间的事了了,我指天发誓,我不会为难他和他妹妹。” 谢家华肃色道,“警方有能力保护他和他的家人,用不着夏先生许诺。你如果敢伤害他,不是天饶不了你,是香港法律饶不了你。” 夏六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又笑了。他端起糖水碗喝了一口,悠然地发出一声叹息,“谢sir还是这么严肃认真,再甜的糖水也甜不了你的嘴,令人佩服。你来如果不是为了抓我,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问青龙之死的真相。” 夏六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平静道,“青龙的死跟警方有什么关系?人已经死了四年,你们还想掘坟吗?” “夏先生误会了,我不是为了为难死者而来。我在调查一些旧案的时候,发现青龙的父亲郝威之死存在蹊跷,当时负责那单案件的华震云,也就是江湖上所称的‘华探长’,销毁了一部分案卷资料。四年前青龙的案子,同样也在华探长催促下结案。江湖传言当时许应杀了青龙嫁祸于你,之后他被长老元叔处决——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夏六一垂着眼,用小勺轻轻地转着杏仁露,“哦?谢sir觉得它有假?” “我觉得杀死青龙父子的另有其人。华探长是在掩埋证据,元叔匆匆处决许应是为了灭口。虽然青龙死后你得利最大,但你跟青龙情如亲兄弟,况且他父亲死时你年龄太小,所以这个人不会是你。这几年来,华探长、金弥勒、元叔这几个曾经与青龙父子交往甚密的人先后死亡,他们的死都跟你有关。华探长多年来庇护骁骑堂,金弥勒是骁骑堂的合作伙伴,元叔是扶持你上位的大长老,他们的存在对你有利无害,于情理根本说不通——只有一种解释:你与他们之间存在深仇大恨,你必须除掉他们。” 夏六一放下了勺子,“谢sir,你们警察做事不讲证据吗?谁死了都跟我有关?你张着一张嘴就能跑过来往我头上扣帽子?” 谢家华站了起来,脱下外套放到一边,又转过身去给他看了看衬衫背后,“上岛的时候你的保镖查过,我没有带枪和监听设备。你今天不论说什么,未来都不会成为呈堂证供。我只是想证实我对真相的猜测。” 夏六一从鼻子里发出了笑音,“你猜真相是什么?” “是他们合谋害死了青龙父子,而你敬仰青龙,你的亲姐姐也同他一起被害死,你处心积虑四年找出真相,先后杀死了华探长、金弥勒、元叔——你是在复仇。” 出乎谢家华意料的是,听到这句话的夏六一,并没有表现出被人揭穿的惊讶恼怒。夏六一反而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变成哈哈大笑。 “谢sir真是聪明,凭一些小小的江湖流言,就能猜出一个这么精彩的故事!哈哈哈哈!” ——你这么聪明,怎么没能猜出你的父亲才是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一个横跨黑白两道呼风唤雨的蛊王,却养出了一个无比清廉正直的儿子,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家底该拿给谁继承?怕是露出金山一角就会被儿子亲手送上法庭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家华听出了夏六一笑声里极大的嘲讽味道,不由得面色微沉。夏六一笑够了,一边揩着笑泪一边跟他说,“我没有杀华探长,他是肥七杀的。我也没有杀金弥勒,是他的干儿子下的手。更没有杀元叔,大家都知道他输光积蓄跳海自杀,我敬重他老人家,现在还出钱帮他养着家里人。青龙就是反骨仔许应杀的,你刚刚所说的一切都是屁话,跟我没有关系。” “那何初三呢?他跟你有关吧?” 夏六一脸上的笑意一瞬消失。“谢sir这话什么意思。” 谢家华的确比他兄弟还了解他,见他不肯配合,索性戳着痛处狠狠按了下去,“我知道何初三对你的感情不假。说他篡位做龙头,这话乔爷会信,我完全不信。他一个清白优秀的大学生,不走邪门歪道也能顺利又富裕地过日子,你们古惑仔为了‘龙头宝座’打破头,对他而言那跟垃圾桶里的烂椅子没有区别。他是为了你才卷入帮派纷争中,如果他真的谋权篡位,你怎么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一根毫毛都没有掉?他更没有害死崔东东,她说不定现在就躲在这间小屋的楼上。” …… 楼上卧室里,捂着肚子瘫在沙发上的崔东东/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随即警惕地看向卧室门,“怎么总感觉阴嗖嗖的,姓谢的猜到我们在上面了?门锁好没有?” “锁好了他也能踹进来呀。”坐在床上织着围巾的小萝说。 “那怎么办?” 小萝头也没抬,从针线篮里摸出一把枪,“干了他。” “别别别……” …… 楼下大厅中,谢家华看着夏六一越来越黑的面色,说出了下一句话,“我猜你们这段时间费尽心机搞出这么大件事,还是为了给青龙复仇。你假装跟何初三决裂,是要让他获得乔爷的信任,你要他混进和义社帮你杀谁?乔爷?还是乔爷背后更多的人?你为了复仇,利用他的感情,不惜把他推入火坑之中,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把他害死?夏六一,你真狠心……” 夏六一猛地摔开糖水碗,一下子扑过茶几将谢家华按倒在了长椅上!面目狰狞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闭嘴!我杀了你埋进山里,这一世都没人知道!” 谢家华一边挣扎一边呛道,“这才是你的本性……血修罗,夏双刀……什么养花种草,什么糖水,都是假的……你骨子里还是一个……满手鲜血的古惑仔……是你害了何初三……” 夏六一发出狂怒的咆哮,松开手狠狠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谢家华也没客气,趁机朝他小腹一记膝踢!随即一拳击中了夏六一的下巴!两人推搡间撞翻了长椅,实木的椅背被他们二人的体重压砸在地,发出断裂的嘎吱声!夏六一顺势抓起一截断木劈头盖脸地朝谢家华抽去,谢家华则抓起了那只“家和万事兴”的靠垫挥舞着反击! …… 楼下大厅里好一阵噼里啪啦,崔东东贴在门上偷听,问小萝,“好像打起来了,我要不要下去帮忙?” “男人打架就跟公狗乱咬一样,你管他呢。”小萝说,“大佬连个差佬都打不过,就不用混了。” “可那个差佬是谢sir哎,听说年年警队自由搏击第一,大佬右手使不上劲……” “小马会去拉偏架的,实在不行我下去一枪干了他。”小萝又拿起枪。 “别别别……” …… “家和万事兴”都被捅出了一半棉花,在后院卖力干活的小马才听见动静,带着保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偏架。他先趁乱给了谢家华一拳,被谢家华一腿回在肚子上,疼得龇牙咧嘴地与阿毛一起架住了谢家华。阿南也在对面拼命地拉住了盛怒中的大佬。 “别别别!大佬!他今天过来肯定有人知道,你干了他就完了!”小马扯着嗓子规劝大佬,然后又去提醒谢sir,“谢sir!你搞清楚啊我们可没有袭警啊!是你先动手打我们大佬的啊!” “是我先动的手!老子今天杀了他!”夏大佬满嘴是血,气得昏了头。 第九十六章(下)老掌柜的事我会去查 “是我先动的手!老子今天杀了他!”夏大佬满嘴是血,气得昏了头。 谢家华也被揍得肿了半张脸,却比夏六一要淡定许多。他自己站定了,平静地拍开了小马和阿南的手。夏六一那头还蹦跶着要来捅他,被三个手下一齐按住。众人齐声哄劝着:“大佬大佬,使不得,真使不得……”小马扭头对谢家华催促,“你还不快走!走啊!” 谢家华弯腰从破椅子堆中拎起自己的外套,拍了拍尘灰,对夏六一道,“刚才的话只是猜测,是我失言,抱歉。” “滚——!”夏六一咆哮得破了音。 谢家华也知道自己这一刀戳得又准又狠,没有再留下来火上浇油,果断地转身出了大门。午后阳光正烈,他步入前院,见到了来时夏六一正在种的那一排狗尾巴草,被烈日晒得东倒西歪。 方才夏六一虽然一句承认也没有,但其激烈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的猜测与推断没有错,夏六一的确是在为青龙父子复仇,何初三的确是在代他复仇,只是这件事应该是何初三背着夏六一自愿而为,所以夏六一才自责懊恼到一触即爆。 谢家华一边思索一边沿着崎岖小道朝山下走去,回忆起之前与何初三接触的点滴过往,心情有些凝重。去年大年夜他在过海隧道出口见到被夏六一扔下车的何初三,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对话。他当时断言何初三与夏六一不是一路人,何初三回答他道:“但是谢sir,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我只是个自私的小人物,只想要救一个人,你救的是一座城……我很敬佩你,但是我帮不了你。” ——何初三,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真的能救这个人吗?是你能救他,还是你反会被他拖入深渊? …… 谢sir点燃了导火索,一拍屁股走得潇洒,这边厢小马等人还要苦了吧唧地负责灭火。三个大男人一边叽叽喳喳地哄大佬一边笨手笨脚地收拾房间。好在大姐头下楼来帮手,把大佬连拉带拽领上楼去了。 “那个扑街说什么了,这么大火气?”崔东东拉着夏六一坐在沙发上,找了手绢来给他擦脸,“怎么嘴里都是血,吐出来看一下。” 夏六一皱巴着脸往手绢里吐了半颗假牙嵌套。崔东东捏着他的下巴朝他嘴里仔细看了看,“没事没事,磕破了肉,牙只掉了这半颗,明天回陆上补补吧。” 要见牙医居然都没能激起大佬的反应来,他恹恹地闭了嘴,挣开崔东东,独自去阳台躺椅上躺下,侧过身去将长手长脚缩成一团,拿起一旁的蒲扇遮住了脸。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走开离我远点”的颓丧气息。 崔东东坐到小萝身边去,跟她小声聊着,“怎么了这是?姓谢的胡说八道了什么呀?” “是不是说了阿三?”小萝轻声猜测道。 “这他妈下嘴也太毒了吧?这下好了,气成这样谁能哄?” “要不让小马给阿三那边打个电话,让他哄哄?”小萝。 “不准打电话给他!!”夏六一蓦地在外面发出了愤怒吼叫,“还嫌他不够危险吗?!还嫌他不够操心吗?!” “提个建议罢了,也是为你好,你吼什么呀!”崔东东护着小萝道。 “没事没事,你别又跟他吵起来了。”小萝急忙劝道。 “他就缺人跟他打一架,心里憋着呢,幼稚鬼!”崔东东抱怨道,随即掉转了枪头,“姓谢的王八蛋,跑别人家里来煽风点火,我们不好过,他也没好日子过!小马?小马——!”她自言自语着跑下楼找小马去了。 见她走了,小萝放下针线筐,扶着床坐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阳台上,在夏六一身边坐了下来。 “对不起,刚才不该骂你。”夏六一突然在蒲扇底下发出声音。 “没事的,大佬。你别太伤心了,不管别人说了什么,你要知道阿三很爱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放下仇恨、让你开心,你要是不开心,他也会难过的。” “嗯,我知道。”夏六一低声说,“我只是……很担心他,很对不起他。是我傻,是我害了他,早知道是现在这样,我什么都不要了。” 小萝轻轻抬起手,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不是你傻,是他太精明,他知道你可以为了他放弃报仇,但那样的话你心里永远会有一个解不开的怨结,他永远得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我非常懂他的心情,我们从一开始就爱得很辛苦,要跟死去的人分享一颗心,我们都爱得自私又贪婪,交到我们手里的那颗心差了一分一毫都不算是完整的爱情。我这一枪挨得很值得,哪怕我死了,东东也会深深记得我一辈子,只要我活着,我就有办法让她整颗心里从此都是我,她一辈子都离不开我了。” 夏六一掀开了脸上的蒲扇,坐了起来。他轻轻抚了抚小萝因伤病而苍白冰凉的脸,叹息道,“傻妹。你们怎么都这么傻。” …… 小马开着小货车,在山路上猛轰油门好一阵“突突突突”,终于在山脚的岔路上追到了步伐矫健的谢家华。 “姓谢的!喂!喂——!”他在后面按着大喇叭。 谢家华停下了脚步。小马钻出车厢大跨步走到他面前,挽着袖子想先给他来一拳,但估计自己单枪匹马打不过这位阿sir,非常理智地没有采取行动。 “你刚刚跟我们大佬说什么了?!”他叉着腰质问道,“你也看到了吧?我们大佬现在每天种菜、钓鱼,修,修性,养……修身养性!没招惹你们o记吧?你找上门来,我们还好好地款待你,你倒好,说了难听话,还动手打人!” “他先动的手,他自己承认的。”谢家华提醒他。 “咳!他那是气昏头了!说的话不算数!”小马胡乱一挥手。 谢家华懒得再与他胡搅蛮缠下去,“你找我什么事?” “我们大……我们大佬要我跟你说:‘扑街!回去洗洗你的臭嘴!别成天没事做找上门来砸场子!找我们茬还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后院的火都要烧你的烂屁眼了!’” “你们大佬都‘气昏头了’,话还这么多?” “咳!上面几句是我们大佬的心里话,我代他骂出来的!他的话在后面:秦皓的事不是我们查出来的,是‘老掌柜’派人告诉我们的。‘老掌柜’知道你安排了二五仔,还知道你安排的二五仔已经做了中层干部,你好好想想他是怎么知道的吧!你与其来纠缠我们,还不如回去好好查查他!谢sir辛辛苦苦这么年,恐怕也是他老人家手底下一颗棋子,不,一条家犬吧?!让你咬谁你就咬谁,不让你咬谁,你再怎么吧唧嘴,也一根毛都咬不到!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马叉着腰嚣张地笑了好一大通,发现谢家华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喂?!听清楚了没?吓傻了?” “你回去跟你们大姐大说:多谢提醒,老掌柜的事我会去查。不过你们也好自为之,一个人做过什么事,老天爷都能看到,不是洗洗手、在乡下种一种花草就能掩盖的……” 小马懒得听他和尚念经,拍拍屁股往驾驶座一钻,“不好意思!谢sir!风声太大我没听到!慢走不送!”一轰油门“突突突突”地跑了! 车都开回到小院门口了,他才琢磨出不对劲——我靠!这个衰人怎么知道那番话是“大姐大”说的?!他长了狗鼻子闻见味儿了?! …… 日落时分,谢家华登上了回港的渡轮。他独自坐在舱尾,把玩着那只放在外套里被压扁了的小鲨鱼,试图将它重新组装起来。 夕阳染了他半面鲜红,他看着掌心仿佛凝了血一般的小鲨鱼,恍惚间觉得自己离一个血淋淋的真相越来越近,但那近在咫尺的腥臭气息,竟令他心生犹豫与恐惧,不敢掀起那层薄薄的屏障。 安插卧底的事,只有他与他的上级刘副警司知道。而秦皓的具体身份,他谨慎得连刘副警司都没有告知。能查阅到那份绝密的卧底档案的,只有警司以上级别…… 他想起他在华探长那座熊熊燃烧的别墅门外,初次见到陆光明。笑容狡黠的青年对他说:“居住在这里的华总督察涉嫌收受贿赂、与三合会勾结……华总督察并不是涉嫌受贿的最高级长官,他的上面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个……跟谢sir您有点私人关系。” ——如果陆光明所说一开始就是真的,如果马如龙刚才那番话也是真的,那么这个在背后操控着华探长、执掌黑道乾坤的老掌柜……不!不可能!证据呢?一切都是他们空口无凭的猜测!证据在哪儿?! 他烦躁地将小鲨鱼塞入了袋中,抬头向前望去,维多利亚港两岸繁灯闪烁,宏伟的建筑鳞次栉比,五彩灯辉的交织处,阴影中仿似潜藏着巨大的污黑之物…… 第九十七章(上)恕我直言 挑了个良辰吉日,乔爷带何顾问去面见老掌柜。上车先煞有介事地给何顾问戴了个眼罩,商务车一路七拐八拐,兜了快一个钟头,最后在一处闹市区拐进了地下停车场。 何初三耳朵里听着路过叮叮车的“叮叮”声与附近菜市场熟悉的叫卖声,心中颇为无语——这就是他刚上班时租住过的西环一带,六一哥曾经来这儿躲过几天后来被谢sir拘走了。从他们上车的地方直接过来,正常也就十分钟。 乔爷让师爷带着保镖留在车上,扶着何初三下了车,亲自牵着他步入地下俱乐部的偏门。乔爷本来拄着拐杖走路就不方便,还要腾一只手牵着何瞎子,两人一路跌跌撞撞。何初三耳朵听着外头又一辆消防车的警鸣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乔大哥,我们这是在‘皇庭会所’的下面吧?” 他记得附近叫得上名的豪华会所又临近消防局的就是这间了。 “……”费了老大劲施障眼法的乔爷。 他摘下了何初三头上的眼罩,“何兄弟,你这就太不懂事了。” 何初三笑着反手搀扶住了乔爷,“本来想装不知道,怕你贵体摔着了。大哥,你还信不过我吗?” “宝贝儿弟弟,我哪能信不过你?是‘那位’太谨慎。” “大哥放心,我会让他也信得过我的。要劳烦大哥引路了。”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暗哑的嘎吱声,乔爷的拐杖落地“咚、咚”在昏暗的走廊中回响。两边墙上镶嵌着仿古的中式镂空窗格,光影摇曳的仿烛灯,一切都显得肃穆而幽森。 乔爷终于在一处房门前停了下来。门口站着三个穿西装的保镖,戴墨镜还加黑口罩,浑身包裹得一丝不漏,手上戴着皮手套,他们先将乔爷与何初三上下检查摸索了一番,然后对他俩点头致意,放了行。 乔爷推开了房门,何初三尾随他进入房内。只见室内装潢同样是肃穆凝重的古风,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大面中式山水画屏风:只有黑白两色,墨意却极富层次,上方的白水与下方的黑山间缭绕着大片灰色的云雾,模糊了黑白界限;白水中一尾黑鱼,黑山上一只白鹏,一上一下点缀在山水之间。 “这副画怎样?”从屏风后突然传出了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 乔爷愣了一愣,他来这儿多次了,可从来没被要求评价过这幅画,赶紧抬起手肘拄了拄何初三。 何初三思索片刻,朗声道,“这是一幅太极阴阳图,黑白二色代表阴阳两方,阴阳间此消彼长,没有明显的边界。《庄子·逍遥游》中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化为鹏是太极中“炼精化气”的过程,黑鲲游于白水,白鹏翔于黑山,代表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之气经炼化而‘五气朝元’,最终达到‘无极’之境。这幅画寓意深刻,我刚才匆匆一瞥,只得这一点浅薄之见。” 屏风之后,数秒都没有声音。何初三偏头看了乔爷一眼——这位江湖大佬满脸都是“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中文吗?你说的是人话吗?”的表情。 吹水吹过头了?何初三心里也有些忐忑。这是他几年前在城寨中跟着阿华叔学太极拳时听其讲解的太极阴阳之道。老掌柜身处黑白双道,隐匿于阴阳交界的混沌之中,自诩由鲲化鹏,想追求至高之境——难道是被他说中了心事? 屏风后突然传来三声不紧不慢的鼓掌,男声接着道,“好,说得好。何顾问名不虚传。进来吧。” 乔爷忙不迭将何初三从屏风一旁引了进去。后室只点了一盏昏黄色的落地小灯,香炉中流淌出淡淡檀香,功夫茶案后坐着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隐于阴影之中。茶案上没有摆茶,却摆了一方棋盘。 “掌柜的。”乔爷对他毕恭毕敬地道。 “辛苦了。”男人说,却没有请他坐下。乔爷也仿佛习惯了一般拄着拐杖站在原地。 “掌柜的。”何初三也毕恭毕敬道。 “会下围棋吗?”男人问。 “会一点。” “坐下吧,来一局。” 何初三看了一眼乔爷,乔爷示意他赶紧过去。他于是便谨慎地走上前去,先鞠了一礼,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恭敬地垂眼看向棋盘。男人手抓数枚白子,让他“猜先”,他从棋盒中拈起两枚黑子,男人翻手释掌,白子正是双数。男人将白子放回棋盒,对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注1】 何初三点头一礼,拈起一枚黑子,思索片刻后,先占角在了右上方。收手之时,他顺势抬眼向前望去,在昏暗光影中看清了男人的面容——同时心内重重一沉! 他心绪翻腾之间,男人已落下第一着。他赶紧取起第二枚黑子,缓缓地落在了棋盘上。 “手抖什么?”男人突然问。 “我是小辈,不通棋艺,与掌柜的对弈,紧张。” “是么。你说话时听不出紧张。” “话语可以作假,行为不能。” “你在什么地方长大?” “蛟龙城寨。” “你现在是金融精英,天天出入高档场所,你的行为里还有又穷又破的蛟龙城寨的影子?” “有。在黑暗中生存,为了见到光亮,必须往高处爬,为了这个目的,不惜竭尽全力——这是蛟龙城寨留在我身上的影子,它会跟我一世。” “呵,年轻人,一世太长,不要急于去看穿它。” 两人仿佛长辈与小辈唠家常一般平静地对话着,棋盘之上却是狼烟四起,战火纷飞。黑白二子无声对峙,封、拆、断、夹之间,隐约刀光剑影。乔爷撑着拐杖、踮着脚尖,竭力观望了一阵,眼睛都瞪酸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禁不住偷偷扭过头去打了个哈欠。 亏得掌柜的怜惜他年纪大了,从来没跟他来过这套,不然他恐怕棋下着下着就一脑袋栽进棋盘里睡过去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拄着拐杖偷偷打起了瞌睡。突然听到掌柜的一声“你赢了”,吓得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什么?我的乖乖宝贝捞财童子,居然赢了掌柜的?居然敢赢掌柜的? 何初三站了起来又鞠了一礼,“不敢当,是掌柜的关照我。” 男人微微一笑,“还说只‘会一点’。你韬光养晦,深藏不漏,一步一步引我入局。” “是掌柜的暗掌乾坤,明明有很多次断我‘气’数的机会,却留下我一条小命,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注2】 男人又笑了,“别站了,坐下吧。会沏茶吗?” “功夫茶不会。” “何顾问也有不会的事。老乔啊,你也来坐下吧。” 乔爷忙不迭走上前来坐下,趁机松动了松动手脚。何初三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棋盘。三人端坐在茶案前,气氛仿似一家人一般轻松而随和。男人就像一个家族里沉稳温和的大家长,慢条斯理地冲了两轮茶,一边冲一边关照了何初三先前替乔爷的“朋友”——也就是他自己——处理财务公司之事的细节,又问了何初三平素里如何帮乔爷做事,还问了一些股市、证券市场的幕后之道。 十几分钟后,他终于洒茶入杯,抬手请茶。何初三道谢之后端起一杯,品了品道,“好茶。” “好茶配名驹,何顾问是匹千里马,值得这杯茶。”男人道。“好了,茶也喝了。之前你说找我有桩大生意,说说看吧。” 何初三微微垂下眼去,并没有开口。 男人看了乔爷一眼,“老乔,出去等吧。” “……”陪了大半个钟头,好不容易端到一口热茶喝的乔爷。得了,去外面接着打瞌睡去吧! 他悻悻然将手里半杯茶放下。“是,掌柜的,那我就出去了。”临走时还往何初三肩上拍了一拍。拐杖声渐行渐远,随即传来“啪嗒”一下关门声。 “说吧。” 何初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直直地看向了对面的男人,“我有桩大生意,想跟掌柜的谈一谈。但恕我直言,您并不是掌柜的。” …… 【注1:“猜先”:围棋规则以黑子为先;年长者手握一把白子,对手猜其手中白子数量是单是双,并以一枚或两枚黑子示意,猜对即可行黑子,猜错则行白子。】 【注2:棋子之“气”:在棋盘上与一个棋子紧邻的空点就是它的“气”,如果它被异色棋子所围,便处于无气状态,会被对手提走。】 第九十七章(下)标准变态反派 男人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昏暗光线下,他的五官还残留着年轻时十分英俊的轮廓,两鬓斑白,眉宇间尽是岁月痕迹。 何初三在落下第一枚棋子时,就确信他不是谢英杰。他一边落棋一边飞快地在脑中搜索,但并不记得在任何社会新闻、八卦小报、之前搜寻的各种资料见过此人,也没有在什么上流社会的宴会、金融投资圈的集会中见过。这个男人不是高阶警察,也不是权贵,不是叫得上名号的任何人。 有三种可能。第一,此人是乔爷找来假冒老掌柜的人。但如果是这样,乔爷不用辛辛苦苦施障眼法,也不用弄张自己都看不懂的太极图来故弄玄虚,更不需要伪装出那样的恭敬、连张椅子也不给自己找来坐,况且乔爷并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第二种可能,乔爷没有骗他,此人真的是老掌柜,是彻彻底底隐藏在黑暗中的一位幕后操手,表面上没有身份,却有暗掌黑白两道的能力。但这样的一个人是凭借什么而拥有了这样惊人的权势?是如何令乔爷这等老江湖拜服在他脚下?是如何操控像华探长那样身份的总督察?此外,他查到的资料、那张二十年前的旧照片、陆光明的叙述与六一哥向他坦白的一切,统统都指向谢英杰,这又如何解释? 那么,只有第三种可能,乔爷对此人的身份并不知情,此人是老掌柜的替身与代理,多年来代替老掌柜抛头露面。那张黑白阴阳图、那局棋、棋局与品茗之间的种种对话,都是在老掌柜的示意下对他的试探,了解他的身世、实力与性情……他的围棋是在刚入大学时学生会活动小组中所学,虽然当时在学生中尚属佼佼者,但后来学业繁忙,下棋时间极少,棋艺纯属一般,本不可能赢对方,但对方却次次放他一丝生机,是为了以棋观人,摸清他的行事之道——他假说自己出身贫困、竭尽全力只为攀爬高处,但对方却看出他其实徐徐图之、步步为营,在表面急功近利之下另有所谋。 两人相视的目光都非常平静与镇定。他们都看出了对方的伪装,又同时都在揣测着对方真实的身份与目的。 “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有多危险吗?”男人开口道。 “我知道。知道老掌柜是谁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如何能保自己的命?” 何初三倾身向前,以肘撑桌,双手合十托住了下巴。在这一刻他穷尽了毕生演技,将自己对着镜子苦练了大半个月的成果展现了出来——他微微歪了歪头,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真又极其诡谲的、标准变态反派的微笑。 “那当然要看,我知道些什么?以及,我能为掌柜的做些什么?” …… 乔爷拄着拐杖,在走廊上“咚、咚、咚”地踱来踱去,是片刻睡意都没有了。他的何大宝贝儿居然单独与掌柜的待在里头聊了大半个钟头——这在他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掌柜的从来惜字如金,今天却又品画又下棋、像市井大妈一般问个不休。他心里警钟大响,只觉得这事要脱离他的掌控:他这何大宝贝儿要跟掌柜的谈的不是一般二般的“大生意”,恐怕是要将他这块垫脚石一脚蹬出去、攀上高枝成为老掌柜家的大宝贝儿的“大生意”。 他到这时才从何顾问的糖衣钞票与美人计中醒过神来,背脊微凉地发现师爷的提醒并没有错:这何顾问肚子里的算盘可不是小算盘,他所谓的“大生意”并不是帮老掌柜做做账、洗洗钱这么简单,怕是在筹划什么掀风做浪的大事。 又或者,是他想多了?老掌柜只不过是对这位有为青年相见恨晚,留下来多问了几句? 这个侥幸心理并没有存续多久。几分钟之后,何初三终于从房间中走了出来,说“掌柜的”请他单独进去。乔爷忙不迭进得门去,“老掌柜”对他的吩咐却是要他撤掉对何初三的监视与跟踪。 “啊?这……”乔爷十分犹豫。 “他现在替我做事。”“老掌柜”看了他一眼,“怎么?” “不不不,我明白,明白。”乔爷赶紧点头。同时心里大骂扑街,这小子必定是从掌柜的这里接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活计,现在他俩倒是苍蝇叮屎一般黏到一块儿去了! “老乔,你放心,他还是继续帮你做事,额外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这人你介绍得很好,你有心,我不会亏待你。” “明白,明白,谢谢掌柜的。”乔爷一连声地致谢,然后退了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乖乖等在外头的何初三,当着几名老掌柜保镖的面,他不好发作,对何初三点了点头,然后拄着拐杖走在前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走廊,步入电梯间。老旧的电梯“轰卡轰卡”地往上走,乔爷这时候才抬起拐杖头,往何初三胸口重重捅了一下。 “你这小子,心眼大大的!” 何初三捂着痛处低笑起来,往他身上一倒,顺势亲热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大哥,不要这样讲嘛,帮掌柜的就是帮你。只要掌柜的好了,大哥也就好了,我当然也好了。我们啊,是‘三位一体’。” “三位一体个屁!”乔爷又抡起拐杖往他那小屁股上一敲,“尽会说好话。” “不止是好话,”何初三贴着他耳朵道,“多谢大哥帮忙牵线,从今以后大哥要我做事,我分文佣金都不取。不仅不跟大哥提成,而且我帮掌柜的做事,有我的好处,我跟大哥八二开,两成赠给大哥。” “真的?” “大哥要是不满意,七三?” “得了吧!”乔爷往他胸口又拄了一下,“大哥知道你懂事,不占你便宜,八二就八二!哈哈哈,真是大哥的乖宝贝儿……” 何顾问搀扶着他老大哥,一路嘴里抹蜜。乔爷被哄舒服了,一边哼哼唧唧地应付着,一边心里十分想把他绑回去干上一干,但理智地克制住了,并且隐约记得那一天在澡池里见到他那副小肌肉身板,感觉自己一把老骨头恐怕干不过他…… 他俩有说有笑地出了地下俱乐部,进了停车场。师爷在商务车上等候已久,正探着脑袋往外张望呢,一眼看着这老少同乐的模样,真是满腹酸涩——刚刚下车时是乔大佬戒备谨慎地牵着何瞎子,现在上车时是何顾问满面春风地扶着乔大佬,一瞧就是在地底下又灌了乔大佬一肚子迷魂汤。 师爷正心里犯着大愁,乔大佬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一掌糊在他那张长脸上,给他捏出个俏皮的驴豁嘴。“我的师爷喂,别苦着你那张脸了!”又用拐杖拄了拄驾驶座示意司机,“走吧!” 师爷皱巴着脸将头转向后排。只见何顾问被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夹着,端坐在座椅中间,朝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真又极其诡谲的、标准变态反派的微笑。 第九十八章(上)我想看你 夏六一站在浴室镜子前,浑身的水迹都顾不上擦干,顶着一脑袋乱发,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把剪刀,正在给自己修额发。 崔东东从外面钓鱼回来,哼着歌推开了浴室门想洗个手。结果一眼就撞见了大佬的光屁股,当即发出了一声尖叫!夏六一手一抖“咔嚓”一大刀,给自己剪了个倒凹字头。 “……”“……” 小马在厨房里熟练地颠勺炒菜,小萝在案板旁切菜打下手,突然听见外头喧闹对骂。小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拄了小马一下,小马关了火跑出去一看——只见大佬腰上围着一条浴巾,脑门上顶了个倒凹的蘑菇头,正举着一把剪刀怒吼着追杀大姐大。大姐大一边绕着沙发转圈地逃跑,一边回嘴,“你自己不锁门!我又不知道你在里面!快吃晚饭了你洗什么澡啊!你还追?!浴巾快掉了!” “大佬大佬,算了算了!”小马赶过去劝架,“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 “算个屁!你看看我的头!现在怎么办?!”夏六一咆哮。 “你没事自己对着镜子臭美什么呀?明天去村头找王大叔给你修一修嘛。”大姐大。 “修个屁!”夏六一眼睛都急红了。小马赶紧拉住大姐大小声交代了几句,大姐大“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冲着大佬一耸肩,非常真诚地道了歉,“大佬,我错了!对不起!我刚从外面回来,不知道你晚上要去会情郎。不过,咳,你本来就不该自己剪呀,就你那技术……” 夏六一瞟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又气又急地瞪了她一眼,提起松到胯部的浴巾,大步回了浴室。崔东东追在后面敲门,竭力挽救他们摇摇欲坠的友谊,“大佬你别急,你穿条裤子出来,我帮你剪,以前檀香阁那些小靓妹的刘海我都帮手剪……” 门好一会儿才重新打开,夏六一穿了一身齐整利落的休闲服,身型帅帅的,发型傻傻的,脸色如炭一般黑,“真的?” 崔东东信誓旦旦,“真的。” …… 落日时分,港岛南部的一处僻静少人的小海滩。海滩小而狭窄,临近夜晚,海风倒灌得更加猛烈,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哗——哗——”地拍击着沙滩两边的岩石。 零星的游人不敌大风大潮,纷纷都离去了。空荡荡的海滩边,只有一辆吉普车静静地停在公路旁,里面只坐了司机一人,穿扮严实得像名特工,黑上衣,黑手套,黑口罩,鼻梁上驾着一副墨镜,仿佛睡着一般仰躺在座椅上,面朝天空。 最后一对情侣手牵着手步出了海滩的范围。司机直起身来,摘下了脸上的墨镜与口罩,又摘下了皮手套,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脸,略微苍白憔悴的面色难掩殷切与期待。海天交界处燃起了大片的火烧云,绚烂的光彩映在他乌黑的眼眸中。 驾驶舱外有人“咚咚”地敲着车窗。他转过头去一看,随即比火烧云还要绚烂地笑了。 他扣下车锁。夏六一拉开车门,带着一身霞光撞进了他的笑容中,将他压回了座椅上,两双唇迫不及待地亲吻在了一起。 何初三一边亲一边抚摸着夏六一的脸,摸到夏六一头上的棒球帽,不由得笑了起来——六一哥今天穿着一身颜色骚包的休闲服,倒扣着一顶棒球帽,看起来像个唱hiphop的偶像歌手,帅气又可爱极了。 他笑出了声,夏六一却突然蒙住了他的眼睛,并且还嫌不放心,从衣兜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条领带直接系在了他的脑后。 “六一哥?” “别动。” “你受伤了吗?”何初三心思敏感,立刻开始瞎想,伸手去摸索。夏六一顺势扣住他两只手腕,又抽出一条领带,给他绑了起来。 “六一哥?做什么啊?”何初三被他拽着手腕的领带牵出了驾驶室,又被他推进了后车座,车门随即关上了。何初三被按倒在座椅上,半分警觉没有,一脸茫然地还要叨念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夏六一一口啃在他喉结上,止住了他的话头,随即又用一个热情火辣的长吻逼得他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猝不及防,被亲得气喘吁吁,耳朵里听见夏六一道,“傻仔,我没受伤。” “我想看你,好久没见了。” “做完再看。” “做?咦?”何初三这时才惊觉自己裤子已经被扒下来了,“太,太快了吧?六,六一哥,啊!” 他在一片黑暗中发出惊喘,被潮湿温暖的口腔所包裹。 …… 【车】 …… “别不专心。”夏六一咬他耳垂。 “想看你。” “做完再看。” “什……我还没,啊……”很快又被骑了。 …… 【车】 ……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熄灭。月色从另一个方向隐隐浮现,淡金色的光辉染在了幽蓝的夜幕上。海潮依旧一波一波地拍击着沙滩,汹涌而来,席卷而去。在淡淡月光之下,沙滩边的吉普车上上下下急促又轻微地摇晃着,轮胎的嘎吱声被海潮声所淹没。 两人抱在一起激烈地喘息着。夜风在窗户呼呼作响,何初三怕夏六一着凉,从他身上撑起身,想去捞放在后备箱的毯子,于是顺势又想摘下脸上的领带。 “别……”夏六一汗湿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又拉了回去。何初三低笑着避开他的亲吻,“等一下,我去拿毯子,冷。” “别走。”夏靓仔前所未有的黏黏糊糊,还想继续施展美人计。何初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反扣住了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你头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夏六一立刻严正否认道,但还没来得及多说话,何初三突然加重了力气,不容反抗地摁住了他,随即一把摘下了领带。 “……噗。” “不准笑!” “不是,哈哈哈哈,好帅啊,哈哈哈哈……” “帅你还笑?!” “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八章(下)是你爱了我。 夏靓仔顶着几乎只剩一厘米的青皮头,被笑得恼羞成怒,坐起来抓过领带要继续绑上。何初三边笑边躲,“别别,真的很帅。”他摸着夏六一的脸,“让我好好看看你。” 温热的手指划过夏六一的眉骨,顺着挺拔的鼻梁划向唇角,这张他摸了无数遍的面容比起从前少了许多戾气,多了许多柔情。但何初三还是发出轻轻的叹息,摸到他唇角一处已经非常淡的淤青。“这是怎么弄的?” 夏六一哼唧道,“摔的。” “嗯?” 夏六一将茬茬头埋在他肩上,小小声改了口,“跟人打架。” “怎么又打架?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头发是怎么弄的?那人揪你的头发?” 架是跟谢sir打的。头发是被崔东东糟蹋了以后不得已剃的。夏六一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索性破罐子破摔往何初三身上一赖,老脸不要地黏糊道,“待会儿再说,我冷。” “……”还撒娇上了! 何初三哭笑不得地爬起身,从后厢中捞了两条毯子。夏六一非要跟他盖同一条,两人挤在一起你摸摸我我亲亲你,过了没多久,夏六一就掀开毯子骑到了何初三身上,嫌摸得不够瘾,开始剥起了彼此的上衣。 “你不是冷吗?” “你进来就热了。” “……”得了,六一哥今晚比车窗外的海潮还要浪,不操够是没法好好说话了,舍精奉陪吧! 没过多久,吉普车再度激烈地摇晃起来。 …… 【车】 …… “扑街仔……啊……停,停一下……嗯……”夏六一想反肘打他又舍不得,恨恨又无力地拍了座椅一下。何初三在他通红的侧脸上啃了一口,发出了低沉暗哑的声音,“停下来怎么喂得饱你?是你点的火,现在由不得你了。” 夏六一呼吸一滞,刹那间连声音都淹没在了颤抖之中。何初三在这时咬住了他汗湿淋漓的后颈,仿佛刻下只属于自己的标记一般,在他体内浇灌的同时发出了猛兽的嘶吼。 夏六一闭着眼睛趴伏在座椅靠背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又酥麻又爽痛,半天都无法回神。何初三的动作还未停歇,掰过他的脸,亲吻啃咬着他的唇,舔他唇角的微微淤青。夏六一微微吃痛地蹙起眉头,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看见了何初三眼中的凶狠血色。何初三的一只手臂紧紧搂在他腰上,箍得他发疼——仿佛极度的眷恋,又仿佛强硬的侵略与独占。 他没有觉得害怕,相反觉得极度的心软与心疼,他轻轻回吻着何初三,即使自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吻着吻着,又抓起了一旁的毯子,覆在何初三与自己身上。 何初三紧抱着他又亲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将头靠在他肩上。 夏六一察觉到他情绪的复杂与低落,“阿三?” “嗯。”何初三发出了黏黏的鼻音。 “头发是东东乱剪的,不关打架的事。” “嗯。” “打架是跟谢家华打的。他上门来打听事,说话太难听,我就揍了他,他还手了。但没有打多久,后来小马打发他走了。” “……” ——揍谢sir??你还真敢啊!! “他没有为难你吗?” “没有。本来就是他不对。” “嗯,没事就好。” “你今天不开心吗?” “没有,能见你很开心。”何初三在他肩上蹭了蹭,突然自己也意识到自己难掩的情绪,只能叹道,“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什么麻烦?” 何初三犹豫着没有说话。夏六一挣扎着转过身来,肉体分离发出一声轻响,那一瞬间的空虚令他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安。他看着何初三的眼睛认真问,“你进行到哪一步了?你见到老掌柜了?你现在是不是有危险?” 何初三平静地回看向他,“没有。” “你别演,老实跟我说。” 何初三露出了一个被他识穿的苦笑,“目前没有危险。只是乔爷见到的那个‘老掌柜’不是谢英杰,是他的代理。我需要再做一件事获得他真正的信任。” “什么事?” 何初三张了张唇,表情又在平静之下有了轻微的松动,“我……还没有想好。” 夏六一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恳求地抓住了他的手,“阿三,收手吧!我什么都不要,全世界我只要你!” 何初三执着地摇了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信我,我会把所有事都了结的。但老掌柜疑心太重,以防万一,今晚之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等事情彻底了结之后,我来找你。” 夏六一心如刀绞,“谢家华说,是我害了你。” 何初三笑了,摸了摸他后颈上自己留下的那个牙印,“不要听他的,是你爱了我。” …… 夜愈加深了,月被云层遮挡,海潮愈发深重而漆黑。岸边嶙峋的的山石都直指向天,野草在狂风中瑟瑟。吉普车的车灯亮了起来,是穿戴完毕的何初三想开车送夏六一回大路上——为蔽耳目,夏六一的车停在了较远的一处停车场。 但车并没有来得及启动,夏六一突然拉开驾驶座的门将何初三拉扯了出来,再次拉进了后座中。 吉普车没有再摇晃,就这样静静地在海滩上过了一夜。 第九十九章(上)他死了吗? 夜愈加深了,月被云层遮挡,海潮愈发深重而漆黑。岸边嶙峋的的山石都直指向天,野草在狂风中瑟瑟。吉普车的车灯亮了起来,是穿戴完毕的何初三想开车送夏六一回大路上——为蔽耳目,夏六一的车停在了较远的一处停车场。 但车并没有来得及启动,夏六一突然拉开驾驶座的门将何初三拉扯了出来,再次拉进了后座中。 吉普车没有再摇晃,就这样静静地在海滩上过了一夜。 …… 第二天早晨,夏六一被车窗外一声惊雷所吵醒,下意识地向怀中紧紧一搂,却只搂到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与衣物。他心中一空,睁眼的同时猛然坐了起来! 何初三正坐在他身旁换衣服,赶紧接住了他慌乱的手,“我在这儿,我没走。” 夏六一将他扯进怀里,梦中的血色仍在眼前未散去。他惊魂未定,目光越过何初三的肩膀看向窗外——天幕一片阴沉,乌云遮挡了朝阳,海上黑色的浪潮涌动不休,暴雨将至。 他抱紧了何初三,心中一阵惊惶,“别走。” “会没事的,不要担心。”何初三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走……” 何初三在他颤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吻,还是掰开了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好好照顾自己,在家等我。” 一道厉光撕裂了天幕,海天之间随即炸响了又一声惊雷。豆大的水珠争先恐后地砸落在沙滩上,雨终究是下了下来。 ……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何初三独自开着吉普车去了僻静无人的山边墓园。 雨下了整日,地上已有不少积水。车停在墓园门口,溅起一地水花。何初三一身素黑下了车,怀抱一捧白菊花,打着一把黑伞,缓步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 他在道路两旁石塑天使的目光中,登上了最后一级石阶,在唐嘉奇的墓前见到了同样打着伞的陆光明。墓碑前已放了一束白玫瑰,在雨水流逝中愈发显得美丽而哀伤。 陆光明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问,“你接触到老掌柜了?” “没有,还差一点。” “你需要我做什么?” “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你的命。” …… 第九十九章 …… 暴雨直到深夜仍未停歇。葵涌集装箱码头,成千上万的集装箱像一群魔幻的方块迷宫,林立在森冷夜色中。吊车们颀长的吊臂仿佛钢铁巨怪的手臂一般突兀地横支在天空中。伴随着惊雷与狂风,这里愈发显得阴冷可怖。 一大片湿漉漉的落地海报拉页,被风卷起,猛地砸在了路旁一间集装箱的铁壁上,跌落在泥水之中,又被行驶而来的一辆轿车所碾压,骨架断裂的嘎吱声被淹没在了雨水中。 轿车最终停在了集装箱群的深处,紧靠海边站台的一个小角落。那里早已经停了一辆吉普,车灯大开着照向轿车的来路。何初三一身素黑,戴着一双皮手套,打着伞站在雨中。 轿车上的人被吉普的大灯晃花了眼,仿佛眨眼间何初三就移形到了轿车旁。后座门打开了,何初三倾身想为来人打伞,却被一把枪抵得后退了两步。 两名保镖下了车,对何初三全身进行了摸索,除了衣袋里的一张手绢,一无所获。那一日在茶室中的“老掌柜”随即从车上下来,进入了何初三的伞下。他身形高大,个子虽然比何初三要矮上半头,但却魁梧许多。 “掌柜的。”当着保镖的面,何初三还是这样唤他。 这位代理“老掌柜”不喜那盏直刺眼睛的大灯,皱着眉头对何初三道,“在哪儿?” 何初三作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向吉普车后面走去。两名保镖要跟上前,何初三脚步略停。“老掌柜”看了他一眼,示意那两人在原地等待。何初三微笑着继续引路,“多谢您信任。” “你不敢害我。你要给我看的东西,最好值得我大老远来一趟。” “一定值得。”何初三打开了吉普车的后备厢盖,拿起角落里的一支手电筒,照亮了后备厢内部。 宽大的后备厢内铺了厚厚一层防水的帆布,四角被四块大石所压。帆布正中静静躺着一只大麻袋,手电筒的照射下,麻袋上满是乌黑的血迹,即使是在暴雨狂风之中,血腥味依旧扑鼻而来。 “这是谁?” 何初三解开了麻袋的扎口,露出一颗黑发湿乱、满脸是血迹与水迹的头颅,嘴被布团塞着,双目紧闭。“老掌柜”皱眉审视着那张年轻而苍白的面孔,“我没见过这个人。” 何初三摘下手套,从麻袋脚边的一个公文包里取出一张证件卡与一张照片,递给了“老掌柜”。证件上写着“廉政公署”“陆光明”等字样。而照片是一张翻拍的老照片,里面站着三个男人。 证件与照片在“老掌柜”手中被风刮得哗哗作响,但他还是看清了上面的面容。“这一位您认识吧?”何初三指了指当中的谢英杰。“老掌柜”眼色一沉,但没有答话。 “麻袋里这个小子名叫陆光明,是廉记的调查主任。他的父亲名叫陆勇,是名警察,二十年前死于一起银行劫案,当时他父亲的搭档,就是照片上这位。两周前,乔爷举行的慈善酒会上,他化装潜入与我攀谈,想从我口中套料,却被我识破他不是嘉宾,当众赶了出去。之后我觉得他身份可疑,就暗中查了查他,没想到被我查出这个大秘密。” “老掌柜”将证件与照片都塞入了衣服内袋中。“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还有谁?” “应该没有了。这些资料是我在他家的密柜中找到的,既然还藏着,说明并没有呈交给上级。” “他死了吗?还能问话吗?”“老掌柜”看着陆光明苍白的脸,注意到他血染的胸口依旧有微弱的起伏。 “抱歉,今天抓他时抵抗太大,被我开了一枪。您要是晚来半小时,也许就死透了。”何初三拉上公文包的拉链,将它整个递给了“老掌柜”。“不过我想这就是他知道的全部,有劳您呈给‘那位’。” “老掌柜”接过了公文包,却仍是狐疑,“你来见我之前就知道这些,却没有告诉乔爷?” “是,我瞒着乔爷调查了他。但碍于之前乔爷的监视,直到今天才找到机会对他本人下手。这么天大的秘密,我想‘那位’不想让乔爷知道吧?” “老掌柜”沉默一会儿,“你做得很好。不过这个人你要怎么处理?” 何初三微微一笑,“放心,跟我做的账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将手中的伞递给了“老掌柜”,“劳驾,请往后面让一步。” 他将手电筒架在一旁,重新戴上皮手套,掀开帆布一角,在底部一阵摸索。“老掌柜”一手持伞一手拎公文包,站在几步外狐疑地看着他,突然见他拿出了一把手枪,眨眼间合弹上膛! 雨伞与公文包“啪嗒”坠地!“老掌柜”赶紧将手探向腰间的枪,但已猝不及防!天空一道闪电惊心刺目!他听见暴雨中震耳的枪声,“砰!!” “轰隆——!”山崩地裂般的雷鸣声随即而至。雨水如冰雹般重重砸落在头顶,“老掌柜”惊出了一背冷汗,眼见着开完枪的何初三转过身来,向他露出了又一个微笑。那笑容半面被手电光芒所照,半面隐于黑暗中,恍惚间如神鬼合一,似幻似邪。 何初三身旁的麻袋上破开了一个大口,鲜血汩汩地流淌在底下的帆布上。陆光明苍白的脸低垂在血泊中,再无声息。 “以防万一嘛,”何初三对他笑道,“让您误会了。”一边笑一边向后又连开了两枪。 “砰!砰!” 陆光明的尸体被子弹两度冲击,接连两次撞到了车厢壁上,发出诡异的闷响。更多的鲜血从麻袋破口处渗了出来。何初三将枪别在腰后,搬起帆布四角的石头塞入了麻袋中,随即将麻袋重新扎起,再用帆布厚厚地裹了起来,用一条铁链牢牢扎死。 暴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全身,他肩背与手臂结实的肌理线条在衣料下一览无遗。他将帆布袋拖下了车厢,袋子在泥水中拖行,发出“吱——吱——”的怪异声响。他在“老掌柜”身边停下脚步,弯腰捡起了那支雨伞,塞回“老掌柜”手中。 “小心淋雨。”他关切道。 “老掌柜”面无表情,握住伞柄的手心全是汗水。 何初三将尸袋一步一步拖向不远处的海边站台,推入了海中,发出“扑通!”一声重响,然后轻松平静地走了回来。他摘下手套随手扔入车厢内,从衣袋中抽出那条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对“老掌柜”又微微一笑。 “好啦。请回吧。” 第九十九章(下)他知道自己入戏了。 深夜两点,谢家华开着车行驶在夜路上。 他刚刚处理完一起自杀案件,死者是个狂热的股民,为炒股借了巨额的高利贷,结果在最近股市大动荡中输得屁滚尿流,债主不断催上门来,死者带着老婆儿子跳楼,临跳下去之前良心发现,将老婆儿子一把推回去,独独自己跌下去了。二十五层高楼,摔成一滩血泥。 香港是世界性的金融中心,也是对外汇资本流入流出不加限制的离岸法区,每天有数十、上百亿的资金在各类金融市场中流转。六七十年代以来经济的腾飞,也令本港市民有了更多的资本投入市场中,散户注资的热情如水涨船高,人人都渴望着一击即中、一夜暴富。与此同时,不规范的管理,外来资本的冲击,金融大鳄们的暗中操盘,市民的盲从心理,也令本地金融市场的动荡与冲突持续不断。谢家华从业以来,参与维持秩序的金融机构挤兑动乱、亲自处理或是听同僚提起的金融交易者自杀案件,数不尽数…… 即使见过了很多次死亡现场,但他还是难以忘记那些血迹斑驳的尸体与死者家属的目光。刚才那位死里逃生的死者老婆,在警方调查取证过程中一直都紧紧搂着儿子,面上是毫无悲意的僵直与木楞——死者已去,但他留下的巨额债务、无以维持生计、无家可归的生活,对这母子而言活下来不知是幸是劫。 谢家华让下属为母子俩联系了社工救助组织,处理完现场工作之后,他带着一身疲惫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开车回了家,准备匆匆洗个澡就倒床睡觉,明天还有大把的案子在桌头等着他。 岂料刚从电梯间跨入自己家所在的楼层,职业的敏锐性就令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地上有零星的疑似血液的痕迹,从楼梯间那边断断续续地蜿蜒到了他家门口。 他扶住了腰上的枪,警觉地缓步走到门边,仔细观察了一下紧闭的门锁,发现上面有细微的剐蹭痕迹——是被人用工具撬开的。他将枪抓在手里,摸出钥匙,尽量悄无声息地转开了门锁,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然后持枪一脚踹开了大门! 门走廊的灯光映亮了客厅,枪口的对面空无一人。谢家华端着枪谨慎地踏入了房中,发现血迹一路蜿蜒上了他家沙发,在那里留下了一个瘫坐的人形,然后又一路蜿蜒进了他的卧室。 一个受了重伤、流血不止的人,深更半夜绕开楼下保安,走楼梯上了楼,撬锁进了他家,熟门熟路地坐上了沙发,然后又躺上了他的床…… 谢家华心中已隐约猜出了来者是谁,抓着枪快步靠近卧室,摸黑打开了墙上的灯——陆光明血淋淋地歪躺在他的床上,腰上盖着他的被子,脚下的鞋都没有脱。大量不知是血是水的液体沾染在床单与被子上,伴随着刺鼻的血腥气与海水的咸腥味,场面仿佛凶杀现场! 谢家华一时间连心跳都漏了几拍!赶紧冲上前去摸索他,陆光明浑身冰冷,满面血污,头发透湿,唇色是濒临死亡的青白,身上到处都是血——简直数不清受了多少伤! “陆光明!陆光明——!”谢家华连唤他几声都没有反应,摸到他鼻口还有气息,赶紧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岂料刚一挪动,陆光明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声,身体一挣从他怀里掉回了床上,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缩到床角去了。 “呼……”并且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谢家华浑身的血都在发冷,“陆光明!” “嗯……”陆光明迷迷糊糊地又嘟哝了一声。 谢家华骑上床去,将他鲜血淋漓的衣服一剥,从他身上接连掏出了十几个血袋,有的破了,有的还没破。陆光明贴身还穿了一件防弹衣,上面镶嵌了几颗空包弹的弹头。谢家华飞快地将他从头到脚剥得一干二净,连内裤都一把扯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除了挨子弹的地方有些淤青,还有几处硬物刮伤的小痕迹,其他屁事都没有! 谢家华瞪着眼睛跌坐在了床上。一颗心落回嗓子眼里,他呆坐了一会儿,一巴掌拍到了陆光明的脸上! 陆光明被他扇醒了,捂着脸颊睁开眼看了看他,嘟哝了一句“干什么啊”,阖眼又要睡。谢家华使劲推搡他,“起来!滚!” “很累啊……不要吵……” “你看看你把我的床弄成了什么样子!滚去厕所洗澡!” 陆光明堵着耳朵装死,被谢家华拽着手臂拖下床,推搡着扔进了浴缸里。谢家华气得手都在发抖,回到卧室掀开床单一看——连下头的床垫都被假血浸湿透了! 他将床垫翻了个面,铺上新床单,抱了一床新被子扔在床上,打扫完了家里,又赶紧出门去处理了楼梯间的血迹——免得明天一早吓坏了邻居与保安。做完这一切,他满头大汗,黑着脸去厕所看陆光明。 浴缸的水哗哗地满溢在地上,陆光明坐在里头歪着脑袋睡得正香。 谢家华拍了拍他的脸想让他醒醒,却摸到他之前冰冷的脸现在又有些发烫。他捧了几捧水抹干净陆光明脸上的血污与灰白妆彩,发现陆光明脸色绯红,已经开始发烧了。 “……”真想把他一头摁死在浴缸里。 谢家华迅速将陆光明搓干净,抱出浴缸,吹干头发,塞进被子里,又给他量体温,又给他喂退烧药。又折腾了好久,才终于自己也洗漱躺上了床,疲惫地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已经早上六点了。 这是他平时起床晨练的时间。 去他妈的晨练吧!谢家华伸手将闹钟调到两小时后。睡醒了起来掐死这个小王八蛋! …… 可怜这位劳苦的高级督察睡了才半个钟头不到,又被手机吵醒,一大早辖区内又出了新命案。他将退烧药与一杯水留在床头,洗了把脸强振精神出了门,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傍晚时分,他再度回到家中。推开门见到陆光明裹着被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跟只松鼠一样咔嚓咔嚓地啃着一块干泡面饼,在看电视。 他走过去摸了摸陆光明的额头,“吃药了吗?” “嗯。咔嚓,咔嚓。” “怎么不叫外卖?” “没带钱。咔嚓,咔嚓。”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有家不回躲在我这儿干什么?” “咔嚓,咔嚓。不关你事。” “……” “喂,我发烧的,你有点良心啊,不准打病人。” “烧退了就给我滚!” 陆光明费力地咽下了嘴里的渣渣,眨巴了眨巴眼睛,“家华哥,我好饿啊,你可不可以叫个外卖?我想吃烧鹅。” “……” “救命啊!警察打人了!” …… 残阳如血色,穿透了落地窗,映得何初三手中的私人账目表一片鲜红。他独自坐在办公室内,面无表情地看着表目上那些标红的负数,眼前浮现的却是昨夜那些血淋淋的场景:暴雨,枪声,包裹在麻袋中的尸体,黑暗幽森的海面。 手中的纸张飘落在了桌上,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心,仿佛上面全是血迹。 他知道自己入戏了。 要扮演好一个初次杀人就毫不眨眼、毫不留情的黑道“账房”,一个背叛大佬、谋权篡位的阴谋家,一个痴迷于金钱、视人命如草芥的反社会人格者,不入戏,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他赌上了自己的命,但这一次,他赌上的是别人的命。 就算他昨天已经做好了应有的准备,给陆光明化了死人妆、穿上防弹衣戴上血袋,枪里装备的是少有火药、杀伤力较低的空包弹。但近距离发射空包弹,依然有可能对人体造成损伤。而且陆光明还要被全身捆绑着、加上石块沉入海中。虽然kevin已经带人穿着潜水服在水下等待,但昨夜大风大浪,水下还有礁石,稍有不慎,他们几人的性命都有危险。 更别提,如果当时他的演技没有镇住老掌柜的代理人,被对方识破。以他一人手中的空包弹与他那蹩脚的枪法,就算他安排了保镖隐藏在不远处,但一时间内他也难保自己与陆光明的性命。 他明明知道这些危险,但他还是做了。 他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豁出自己的命去,豁出陆光明的命去,以一条自己觉得更加“稳妥”又“清白”的方式替六一哥和陆光明报仇,真的是对的吗? 如果是对的,为什么昨天早上六一哥的眼神会那样的哀伤?他当时是有多硬的心肠,才将那声颤抖的“别走”置之耳后? 走到今天这步,真的是对的吗? 何初三仰靠在座椅上,阖了双目,将那些血色都隐没在黑暗里,徐徐叹出了一口气。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为了这场战争,他赌上了所有,付出了所有,他非胜不可。 第一百章(上) 不知天高海阔的年轻人 师爷两只指头拈着一张资料纸,从车上蹦了下来,一溜小跑进了乔爷的别墅楼。也不理向他招呼的保镖与佣人,奋力颠着老胳膊老腿冲向二楼,不一会儿就跑到了乔爷的卧室。他急匆匆地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乔爷慵懒的声音,“谁啊?” “我!” “进来吧。” 师爷推门而入,刚踩进去就“诶呀!”一声别过头去!大床上肉体横陈,乔爷皮耷耷的肚子上压着一颗白花花的小屁股,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大佬啊,您怎么还带到家里来了?!”师爷一颗心苦如黄连。 青春靓帅的小sammy,像只白壁虎一般攀在乔爷身上。比起之前又爱发骚又爱发泼的赖三妹,他显得多么清纯懂事啊,当即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羞答答地缩到乔爷怀里去了。 乔爷无比爱怜地隔着被子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什么事说吧。” 师爷嫌弃地站得远远的,挥了挥手里的资料。乔爷叹了一声,拍了拍sammy示意他先出去,“我的师爷老宝贝儿,你怎么这么爱吃醋?” “我的大佬!您就别这个宝贝儿那个宝贝儿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您看看!”师爷急火火地将资料怼到他眼前去,“这就是那天在慈善晚会上跟您那大宝贝儿何初三打架的人!压根不是什么混吃混喝的穷小子,是廉记的探员!那天他们俩在角落里偷偷说着话,我一过去,他们就打起来了!这其中肯定有鬼!” 乔爷把资料接过去看了几眼,上面除了姓名与职业经历,还有一张陆光明的照片:年轻俊气的面容,弯弯的月牙眼,拍得还挺狡黠可爱。啧啧啧,真是可惜了! “就这个事?”他问师爷。 “这还不够大事?!” “哎哟,我的师爷,”乔爷一臂将他揽了过去,“你这颗上了年纪的心能不能歇息一下,别这么神神鬼鬼?你想得到的事,人家何顾问想不到?他早就把这人的身份给查出来了!前天晚上,已经悄悄地给……”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是他跟您说的?”师爷疑道,“他有胆杀廉记?” “杀谁不是杀?这廉记的小子非杀不可。他查到了我们以前给探长们塞红包的事,又开始查何顾问做的账,再让他查下去,说不定要查到老掌柜头上了。” “您亲眼见到何顾问杀人了?”师爷仍是疑道。 “昨天kevin送了张死人照片过来。” “照片呢?” “kevin当场就烧了啊!留着做什么?等差佬查上门?” 师爷皱巴着脸,总觉得这事更不对劲——何初三如此心狠手辣,做事滴水不漏,当初怎么会偏偏留下夏六一的命,搞到自己被捅出两个窟窿?难道基佬们都像乔大佬一样爱意泛滥,容易被男人美色迷晕头?还有这个kevin,明显也被何初三迷晕了头,心到底是向着哪边的? 师爷被乔大佬不耐烦地撵出门去,十分萎靡地坐上了车。前两日接连下雨,到今天才放了晴,此时本是春末夏初、阳光烂漫的好天气,他却满心沉重,郁郁不得志。 …… 与此同时,何初三一身素黑西装,戴着一副墨镜,踏下了停在大澳岛码头的小轮。老掌柜的代理人孤身一人在码头上等他,与之前在地下茶室中的风雅做派相反,他今日穿着普普通通的布衫长裤,看起来和岛上居民并没有什么两样。 浓厚的海腥味迎面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破旧灰白又摇摇欲坠的木板桥上,足底传来嘎吱嘎吱的震荡声。狭窄的海道两边层层叠叠都是古老而窄小的海上棚屋,木制的棚屋被深入水中的木桩所支撑,木桩腐朽,屋子破旧,有的屋顶搭着帆布,有的屋顶搭着木板,颜色花花绿绿,看起来贫穷又繁杂。一路走来都没有见到什么年轻人,几个老妇在屋边就着海水搓洗着衣服,一旁的破木架上挂满了晒干的咸鱼。一切都显得宁静而荒凉。 代理人领着何初三走桥串巷,进入了渔村的深处,在一间与其他屋子没什么两样的小棚屋前停下脚步。何初三见到屋前屋后分别站了几个岛民打扮但却肌肉结实的疑似保镖的男人,心头一凛,知道就是这里了。 保镖将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番,对他放了行。何初三独自一人步入房中,瞥了一眼外屋堂中供奉的香炉,祭台上隐约放着一张女子的黑白照片,在香烟缭绕中看不真切。他绕过祭台,穿过空无一人的内室,走到了临海的木台上。 一个穿着朴实无华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一张小木椅上,正在钓鱼。听到他走近并停下的脚步声,男人发出了威严又平静的声音,“坐吧。” 何初三在他身边另一张小椅上坐了下来。 “来过这儿吗?” “没来过。” 男人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侧脸的轮廓刀削斧凿般坚硬。“这里以前叫‘疍家村’,这些渔民被叫作‘疍民’。四几年打仗的时候,很多难民逃到这座岛上,无处可去,无房可居,就住在水里、住在船上。我就出生在这样一条又脏又破的船上,我从小的梦想就是离开这里。我十四岁那年,划着一条小木舟,想从这里划去香港岛。划了许久许久,从白天划到黑夜,夜里辨不清方向,四面都是漆黑的海水,只能继续划下去,要么划到陆地,要么死在海里。我划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的早上,船漏水,沉了,我拼命地向前游,最后游到了港岛。” 他说完,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何初三。 何初三仿佛过电一般禁不住浑身一颤——他感觉到了虎目一般嗜血的杀意!那是一双生食过血肉、撕裂过人心的眼睛,那绝不是故作高深文雅的代理人所能伪装的!而他清清楚楚地认出:对方正是时任警界华人最高长官、身为警务副处长的谢英杰! 谢英杰看出了他眼中的震惊与惧意。“会游水吗?” “不会。” “如果船沉了,你怎么办?” “我上得您这条船,就知道船不会沉。” 谢英杰转过头去,看向了微微颤抖的渔线浮标。“呵!不知天高海阔的年轻人。”他抬手重重一提钓竿,一尾大鱼扑腾着跃出了水面! “说说你的计划吧。” 第一百章(下)你还这么年轻 “说说你的计划吧。” 何初三打开公文包取出厚厚一叠数据资料。谢英杰扼起拼死挣扎的大鱼,轻松扔进了一旁的渔桶中,用一条毛巾擦了擦手,“收回去,不要给我看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要讲废话。你能为我做什么,你计划怎么做。” 何初三将资料塞回包里,将长达一两个钟头的废话都吞了回去。 “您听过对冲基金吗?” “知道。” “去年这个时候,国际炒家在欧洲市场利用对冲方式先后冲击里拉、马克与英镑,最终在九月‘黑色星期三’做空一百亿英镑,迫使英镑大幅度贬值,退出欧洲汇率市场。几周之内,国际炒家借此获利七十亿美元。这事您听过吗?” 谢英杰那令人生寒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您有兴趣在香港玩一场吗?” 谢英杰的神情没有一丝松动,冷漠地审视着他。“你所谓的那些炒家,动用的资金是上百亿美元,而且都是资深的国际操盘手。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学他们玩?” “对冲所依据的‘对冲比率’是通过数学模型精确估算出来的,我熟悉香港市场,我有全港最一流的数据分析团队,我的团队每年经手操盘的资金量达上亿港币,平均盈利每年40%以上。香港的金融市场是完全自由开放的,联系汇率的透明度很高,并没有其他地区的自我保护措施;银行总结余数量很少,通常只在10亿至15亿港币;散户的盲从心理高,谣言煽动效果极强……我只需要挑准‘造市’之机,抛空期货,沽空港股,利用媒体大肆散播流言,就可以震荡整个香港金融市场!两周之内,获利甚至可以翻倍!”【注1】 何初三越说越热切,满眼都是对财富与权势的狂热欲望。谢英杰却转过头去重新看向了水面,冷冷地嗤出一声,“呵!天真可笑的疯言疯语。我以为你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两名保镖从内室中蹿了出来,一左一右将何初三按跪在地!木椅翻倒,“噗通!”一声砸入了海道中! 他冷淡地道,“没什么用。处理了吧。” 保镖手中多出一条手指粗细的铁链,眨眼间缠住了何初三的喉咙! “掌柜的!”何初三大叫出一声,双手竭力抠抓着铁链,脸颊迅速涨红,渐渐从声嘶力竭转为气息衰弱,“山的那边在建青马大桥和新机场!天坛大佛刚刚封顶!而这里依旧贫穷破败,跟蛟龙城寨一样被时代所淘汰……您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退休之前不玩一把大的,就这样被时代所淘汰……您甘心吗……” 谢英杰毫无动容地看着水面。何初三的声音彻底消失,挣扎越来越微弱……谢英杰突然抬了抬手。保镖铁链一松。何初三栽倒在地,满面赤紫地呛咳,哆嗦着攀到了木台边缘,对着水面一阵呕吐。 他快要将胃都吐了出来,漆黑一片的视野许久才出现了水面的盈盈反光。他挣扎着爬起身来一看,保镖已经从木台上消失了,谢英杰仍是坐在那里冷漠地钓着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何初三用袖口擦着嘴,狼狈地跪坐在了谢英杰身旁。 “你需要多少?”谢英杰道。 何初三喘着气,“呼!当然是,呼,越多越好……”从死亡边缘转了一圈,他那些紧张与惧意全然消失,满布血丝的眼中多了一抹虎狼般的狠绝与杀意。他涨红着脸,面上涌起了扭曲的笑容,“七三年‘雷总探长’退休的时候,据传身家五亿港币。掌柜的继他之后,潜心‘经营’了二十年,拿出五亿美元,不算多吧?”【注2】 …… 木板桥上又响起了嘎吱嘎吱的震荡声,海道两边的棚屋后升起了缕缕炊烟。老掌柜的代理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带着路,何初三跟在他身后,两人默默无言。 代理人将何初三引回了码头。临走前,他扫了一眼何初三颈部勒痕和眼底血丝,突然低叹出一句,“你还这么年轻。” 何初三没有答话,将墨镜架在了鼻梁上,满面冷漠地经过他身旁,踏上了渡轮。 …… 夕阳西斜的时候,他回到了港岛。kevin带着两个保镖在上环码头等他。零零散散的乘客接连下了船,kevin只见他最后一个从船上走出,天明明已经暗了,他脸上还架着墨镜,领带没有打结,而是松松地遮挡在脖子上,脚步略有些摇晃。 “初三哥!”kevin冲上去要搀扶他,却被他推开。 “别碰我,”他沙哑着声说,“回去吧。” kevin紧张又担忧地引他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两人走到行人稀少的拐角,何初三突然停下步伐,“街对面,躲在货车后面那辆灰色轿车,是什么时候停在那儿的?” kevin也觉得那辆小车有点眼熟,疑道,“我来的时候这条街还没有停车。” 何初三摘下墨镜放进兜里,突然笔直地冲着那辆轿车走了过去,一把拉开驾驶室的舱门将司机拖拽出来,狠狠一拳揍倒在地。副驾驶座冲出了另一名男子,被追上来的kevin和两个保镖摁住。何初三拉开后座车门,在后座乘客的凄厉惨叫声中将他拽出车来,按在地上迎面“咚!咚!咚!”地就是三拳!然后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套住了对方的脖子! 跟踪kevin来此的师爷被他揍得脸歪鼻斜,口鼻中都溢出血来!kevin眼见师爷满脸涨红,僵直地蹬着腿脚挣扎,明显是快要不行了!他惊叫道,“何先生!” 何初三充耳不闻,赤红的眼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恶灵附体一般从喉咙中发出狂兽的喘息。kevin冲上来对着他耳朵大喊道,“初三哥!!” 何初三陡然间松开了手,仿佛回魂一般转过头看向kevin,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染上血迹的双手。他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什么话都没有说,脚步仓皇地向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kevin示意两名保镖赶紧跟上他,自己搀扶起呛咳不止的师爷。“师爷,非常对不住。何先生他真的一心为乔爷和掌柜的做事,求求您别将他逼急了。” 师爷自作自受,这下子真是切身体会到了何顾问的心狠手辣,后怕地冲kevin摆了摆手,让他快滚蛋。 kevin转头就跑,追进停车场,见前面几名来取车的路人都被何初三的怪异模样和他脖子上的勒痕吓到,对他指指点点。他赶紧追上前去,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何初三头肩上。何初三浑身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地钻入了车内,紧靠着车窗,仿佛虚脱一般呼出了一口长气。 “何先生……”kevin担忧道。 何初三紧闭着眼睛,声音嘶哑寒冷地像刚刚被人从冰窟里捞出来,“别说话,我累了,回去吧。” …… 【注1:此处何初三的“计划”仿的是98年国际炒家攻击香港引发金融大战的手段。此时的背景是93年,此处杜撰何初三根据92年的“黑色星期三”(真实事件)提前5年就想出了98年的那套招,何顾问提出的资金数额也远比98年那场要低。此剧情纯属仿造杜撰,胡编乱造,熟悉经济、金融知识的朋友请手下留情,莫要深究。本章部分资料及数据参考了叶永刚、何国华老师所著《香港金融保卫战》及1998年《香港经济导报》中《曾荫权在立法/会上谈政府的入市措施》,特此注明。】 【注2:此处是向《五亿探长雷洛传》电影的致敬,与现实真人无关。】 第一百零一章(上)滚! 几天之后的深夜。老掌柜的代理人出现在了何初三在湾仔的数据分析公司的办公室中。他戴着帽子与墨镜,竖起的风衣领口紧紧地遮挡着面部。他的人将kevin与何初三的保镖都拦在了公司之外。偌大的一层办公楼,只有何初三的总经理办公室亮着灯。 何初三关上了房门,为他沏了一杯茶。他却并没有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摘下墨镜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 “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他道。 维多利亚港湾两岸璀璨的灯火,与夜幕上的繁星连接在了一起,映亮了他灰色的眼眸和他眼角刀割般深邃的纹路。 “我很久没有看过星星了。”他平静道,然后抬手捂住了衣服领口上的一块突起,无头无尾地换了话题,“你为他做这件事,你收多少?” 何初三站在他身后道,“利润的三成。” “从没有人拿过两成以上。” “也从没有人为他做过这样的生意。” 代理人转过身来,“黄毛小子。你以为没有人提议他这样做吗?你以为是你胆大吗?” “不是。是他老了,他心急了。”何初三道,他看着代理人的手,知道那下面捂住的是一块监听器——这位替身的一言一行,从来都在谢英杰的监视与操控之下。“您今天话说多了。” 代理人不以为然地苦笑一声,“我很久没有真正说过话了。人活在伪装里久了,会忘了自己是谁。我时常以为我就是他,只有这个东西提醒我,我什么都不是……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看穿我不是他的人。” 他看了何初三一眼,那个苦涩又意味深长的眼神,令何初三心里拂过一阵寒意——对方仿佛也已经看穿了什么。 但代理人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坐在了沙发上,松开捂住衣领的手,正色道,“‘那位’同意你下周开始做事,你要求的资金会准时到位。但我们有自己的账户和交易员,到时候我会在这里跟你一起,通知交易员按你的要求做事。” 何初三一早料到谢英杰的谨慎,不会让钱直接经他掌控。“好。” “不过,前提是你先投入自己的资金‘造市’,情况良好我们才会跟进。” 何初三面露难色,“我手下的资金恐怕不足以起势。” “微风也能起浪。见不到涨潮,沙滩上的船怎么落水?” 何初三犹豫了片刻,“好,我明白。” 代理人又跟他谈了一些合作的细节,之后便起身离开。何初三送他出公司,他走着走着,突然又捂住领口,低声道,“事成之后,他不会留你。” “我会留下来的,就像你留下来一样。” 代理人微微摇了摇头,“有时候,留下来并不是好事。回去吧,不用送了。” 何初三停在了公司门口,目送他们一行人步入电梯。几名高大的保镖蜂拥围拢着代理人——一边“保护”着他,一边“押送”着他。何初三想起代理人先前那番话与那个苦涩的眼神,不由得眉头紧蹙。 他让kevin开车送他回了附近的酒店——脱离乔爷的监控之后,他一直住在这里。然而最近几日以来,监控并没有消失,反而无处不在——不是乔爷,而是来自老掌柜的警惕与警告。 他独自进入房间,一边走一边蹬开鞋袜,赤着脚踩入浴室中,扫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监听器。他穿着衣服坐入了浴缸,打开水龙头,身体慢慢向下滑落了下去,与自己一身污秽一起没入了“哗哗”的水流中。 …… 周一的下午,室外阳光正烈。公司的两名合伙人冲入了何初三的办公室中。 “sam,你究竟在搞什么?!我刚刚出差回来,frank就跟我说你不顾他的阻拦,把所有客户的资金都转移到了期市和股市?!” 落地窗边拉着厚厚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阳光,房间里阴闷而逼仄。何初三端着小盘喝着咖啡,眼睛依旧紧盯着电脑屏幕。 他冷淡地道,“我有我的安排。” “那都是客户的钱!!”先前发话的合伙人激动道,“你是不是想‘搞事’?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资金量!你能玩什么?!” 另一人拉阻着他,也叹道,“sam,你做事向来冷静,在风险面前判断力强。ricky大胆激进,我做事谨慎,当初我们三人一起开公司,就是为了互帮互补,各自发挥所长。大家说好一起做事,有什么问题一起商量。但是你这段时间的操作,实在太莽撞了。” “你们既然承认我判断力强,就该相信我的判断。”何初三。 “放屁!你根本就是瞒着我们乱搞!”ricky激动道,“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极有可能让公司蒙受巨大损失?!小心我去客户们面前告你!!” 何初三冷冷的目光从电脑前移向了他们,“你搞清楚,那是我的客户,不是你们的客户。我在公司的股份比你们俩加起来都要多!在这间公司,是我话事!” “你说什么鬼话!”ricky码着袖子要跟他动手,被frank死死拉住。frank继续两头劝道,“ricky你别激动,大家朋友一场,没必要搞成这样。sam,你刚刚说的话确实让人伤心,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变了一个人?之前你一阵去国外,一阵生病住院,你不在公司的时候,我和ricky埋头做事,从来没有背着你自作主张,现在你一回来,什么都不跟我们商量……” “没什么好说的,”何初三打断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怕承担风险,好啊,就退出公司吧。” “什么?!”两人都惊道。 “我买下你们的股份,明天叫你们的律师到公司来。” 这下两名合伙人都怒了!大家一起辛辛苦苦创业打下的江山,说拆伙就拆伙?!顿时都破口大骂了起来!总经理办公室里一时间乱成一团,外间的几个小经理赶紧跟kevin一起冲进去拉开老板们。kevin连说带拽,终于将两位气成蛤蟆的合伙人“劝”出了公司,嘱咐几位员工一边哄一边送回家,路上莫要出事。 “都是你这个衰仔!自打今年你进公司,sam的脑袋就像中了风一样!”ricky临走还要迁怒他几句。“我一看你就是个古惑仔!就是你带坏了他!” “是是是,您慢走。”kevin连跟老板滚床单的锅都背了,这顶臭帽子有什么不好戴的呢,面色如常地替他关上了车门。 两辆轿车先后启动,扬起一地尘灰。kevin在那铺面的铁锈气息中呛咳了几声,狼狈地摸出纸巾擦了擦汗湿的脸,转头回了公司。 何初三独自坐在阴暗的办公室里,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的些微光芒。kevin回身关上了房门,低声劝道,“初三哥,我知道你是担心风险太大连累他们,才逼他们退出公司。不过如果客户的钱出了问题,你要怎么交代呢?” 何初三疲惫地搓着太阳穴,“我只要两天时间,只要引出对方的资金,就可以马上收手。” “可是如果对方迟迟不出手,或者中途出现什么问题,”kevin犹豫道,跟了何初三这么久,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金融圈的内幕,“初三哥,你真的要造假市吗?这对普通股民的冲击是非常大的。我阿妈前几天才跟我说,我家对面楼有人炒股失败,搞到全家跳楼……” 何初三冷厉的目光扫向了他,“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我没有,初三哥。我只是担心你……” “好了不用说了!”何初三打断他道,“你出去吧。” kevin识趣地闭上嘴,退了出去。 何初三徒留在满室黑暗之中,伸手关掉了电脑,在机箱渐渐停止转动的滋滋声中听到了自己猛烈的心跳。窗外是热烈而璀璨的阳光,但他却被一道厚密的窗帘所阻隔,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谢英杰冰寒嗜血的眼神,濒临窒息死亡的恐惧,喉咙深处传来的嘎吱声与涌动在耳边的血流声,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疯狂与杀意仿佛恶灵一般植根吸附在他的骨髓里。代理人的那句话像一只黏满沙土的蚯蚓,在他心中来回地钻磨,钻出冰寒的疼痛:“人活在伪装里久了,会忘了自己是谁。” 他突然站了起来,狠狠将桌面上的一切拂到了地上! “啪!”“砰——!” “何先生?!”外面有员工敲门道。 “不要进来!滚!” 第一百零一章(下)心被风吹跑了。 日落月升,公司办公室中的人影渐渐散去。何初三房间里的灯却始终没有亮起来。夜晚十点多,房间门外突然突兀地响起了手机铃声。 仰躺在沙发上的何初三微微睁了眼,复又阖上。 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徘徊,室外没有人走动与接听的声音。 “kevin?!” 没有回音。 何初三坐了起来,烦躁之余不减警惕,微微拉开了房门向外一看。空荡荡的办公室大堂里空无一人,远远的公司门口接待处站着几名他的保镖。一支崭新的大哥大就在他的脚下,正发出滴里哒啦刺耳的铃声。 他捡起大哥大,关上房门,疑惑地按了接听键。 “喂?” “阿三,是我。”夏六一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何初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烧灼了起来。他快步避开房门,躲到了窗边,又撩起窗帘一角朝楼下看了一看,低声急道,“我不是说了这段时间不要联系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不知道在哪儿看着我!多少双耳朵听着我!” “嘘,嘘,别急,”夏六一温和道,“你听我说,你从公司后门出去,走安全通道上楼顶天台……” “你不能过来!楼下有盯梢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夏六一仍是耐心地安抚着,“你听我的,先上天台好不好?” 何初三心如乱麻,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步伐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没有让保镖跟着,他独自一人走入了楼梯间,摸黑登上了顶楼。 天台上四处横生着管道,还有一些积水。何初三焦急地四下张望着,却没有见到夏六一的人影。“你在哪儿?!” “你面朝海湾,往右边走。” 何初三一直走到了天台的尽头,海风呼呼地刮响在耳边。他在手机里听到了同样的杂音。他攀上石护栏向前望去——几十米远外的另一栋大楼楼顶,月色下有一个人影在拼命向他挥着手。 “看到我了吗?!”夏六一在电话里喊道。 何初三鼻头一酸,“看到了。” “我也看到你了。你又瘦了。” 何初三擦了擦眼角,“乱讲。隔这么远,你哪里看得清。” “kevin跟我说的。” “是他让你来的吗?” “他只说你情况不太好,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别怪他。” “嗯,不会。见到你我很开心。”何初三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以往那黏黏糊糊的撒娇声,“好想抱抱你。” “好啊!我现在就跳过来!”人影在那边做了个夸张的蹦跳动作。 何初三一下子笑出声。他背上脏污又沉重的负担仿佛在那一瞬间消失乌有。他趴在护栏上,笑得直不起腰。 “有那么好笑吗?”夏六一也笑了。 “嗯,好笑。六一哥也会开玩笑哄人了。” “这哪里是哄人?”夏六一笑道,“现在才是,你等着!”人影突然从那边消失了。 “你去哪儿?” 大哥大似乎被遗落在了原地,话筒里只传来呼呼的风声。何初三踮起脚来使劲张望,突然听到话筒那边传来“啾——!”一声炸响。 一束金色的光芒从对面楼顶直冲向天空!在墨蓝的天幕上炸开了火树银花! “啾——!啾——!”接二连三的花火随之挤满了天幕,仿佛在两座楼上的天空中搭建了一条五彩缤纷的桥梁,连接起两颗遥遥相望的心。 幻影般的细小光火如雨般坠下,映亮了何初三如黑潭般幽深的瞳眸,重新在他眼中凝聚出璀璨的光芒。他痴痴地抬头仰望着天空,直到最后一朵花火也在夜风中逝去。 “喜欢吗?”夏六一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喜欢你。” “哈哈哈,”夏六一在那头得意地笑道,“还有呢,看这儿!” 何初三眨巴着眼睛,眼看着楼对面的人影举起了一块巨大的心形立牌!上面缠满了小灯珠,亮着五颜六色的耀眼光芒,闪闪发光的一大颗心可别提有多骚包了! 纸质的立牌足有一人高,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夏六一两手举着抓不稳它,偏头用肩膀夹着电话,喘息着问,“看到了吗?” “看到了。”何初三止不住笑。 “我也喜……”夏六一话还没说完就被风吹了个跟头,连人带心栽回去了。何初三只听得那头“噼里啪啦”好一阵响动,然后传来夏六一沮丧的声音,“靠!” “你没事吧?” “没事。他妈的,心被风吹跑了。” “嗯,吹到我这里来了。” 夏六一笑了起来,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重新攀上护栏。“讲肉麻话还是你厉害。” “哈哈哈,你已经很有进步了。” 夏六一的声音和缓了下来,“阿三。” “嗯。” “你遇到问题了?” 何初三的笑容微微凝滞,“没事,我能处理。” “你记不记得是你跟我说:‘你是我的爱人,无论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起扛’?你现在这样让我很担心。你一定要自己撑吗?有什么事可不可以跟你的先生说一说?” 何初三双手捧着电话,在地上蜷缩着坐了下来。犹豫了许久,他才发出了深深压抑的声音,“我见到他本人了。他很可怕,像一个黑洞,所有靠近他的东西都会被吸进去。我当时很怕,我以为我要死了……” 夏六一攥紧的手心被指甲抠出了血,“阿三,你听我说,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爸妈和欣欣我都会保护好他们,你下楼跟你的保镖待在一起,我马上就带人过来接你。” “不,不,”何初三用力摇着头,“不要过来!我真的没事!你听我说,我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套牢他,我能做完这件事。我现在,我只是……我手头的资金不多了。” “你需要多少?” “两千万。”何初三犹豫道。他清楚骁骑堂“总公司”的情况,经过几轮洗血与资产重组,目前能流动的资金最多只有几百万。 夏六一却片刻迟疑都没有,“好,什么时候要?” “两天之内。” “好,你放心,我跟东东去想办法。” “这笔钱要是干净的。” “好,我知道。” “我得走了。待在楼顶的时间太长,怕引起怀疑。” “……好,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会的。” 何初三往话筒上吻了一吻,挂断了电话。攀上护栏最后看了对面楼的人影一眼,他转身匆匆下了楼。 已经生根发芽的事业,不可能离开故土生活的老双亲,想要为爱人扫清宿怨、从此在这座城市里平安相守的执念,像水草一般缠绕着他。他不敢再跟夏六一说下去,他的心并没有无坚不摧,再多说一句话,他怕他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对面抱住对方,抛开一切浪迹天涯,再不分开一分一秒。 人若真能如飞鸟般自由。 …… 何初三在保镖的护送下上车回酒店。一路上没有看见kevin的身影,保镖说他几个小时前留下那支新大哥大就离开了。何初三顺手用那支新手机拨给了kevin的号码。 那头许久才接通,半天没有人说话。 “喂?kevin?你在哪儿?”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道,“他在洗澡。” “你是谁?”何初三疑道,觉得对方声音有些耳熟。 对方也觉得他耳熟,“你是谁?” kevin在这个时候把大哥大抢回来了,“别乱接我电话。喂?” “是我。” kevin那边躲躲闪闪地好像进了浴室,传来了关门声,“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我最近情绪太差,委屈你了。” “没事的,只要您没事就好。”那头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kevin对外面喊道,“你等一下!” “你现在在哪儿?那个人是谁?” “咳,酒吧认识的。” “……”被委屈到去酒吧消愁还睡了个一夜情啊。 kevin很尴尬,“对不起,喝多了一点就……您那边有事吗?我现在就回来。” “不不不,你,不,你们好好休息吧。” 第一百零二章(上)还要牺牲多少人? 谢家华深夜归家。家里客厅还亮着灯,陆光明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把玩着一只草编小鲨鱼,“吃饭了吗?给你留了几个叉烧包。” “吃了。” 陆光明蹦起来将留在餐桌上的一盘包子收进冰箱。“我还给你洗了衣服,快谢谢我。” 谢家华瞟到阳台上挂的几件外衣,与两条迎风摇摆的内裤。他眼皮子接连跳了好几下,“……谢谢。” “这是什么?我从你衣服里翻出来的。”陆光明蹦回沙发拿起那只小鲨鱼。 谢家华进浴室洗澡去了,“买给你的。” “什么?” “哗——哗——” 谢家华借着水流声装没听见。岂料陆光明直接拉开了门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摇晃着那只小鲨鱼问,“买给谁的?” 谢家华赤裸裸地背过身去不理他。陆光明一下子钻进了水花下,掐了一把他的屁股,“谢sir,给谁啊?” 造反了你了?!谢sir回身将他按在墙上,扒了他湿漉漉的衣服,把他给办了。陆光明一边挣扎一边笑,弯弯的月牙眼闪着光芒。 两人在浴室里翻江倒海地胡闹了一阵,最后陆光明光着屁股被谢家华扔上了床。陆光明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还在玩那只小鲨鱼,让它在被子上游来游去。 “睡觉!”谢家华抢了鲨鱼放在床头,关了灯。 陆光明笑嘻嘻地往他身上凑,“你上哪儿买的?怎么想到买这个?” “你中意吗?” “中意呀。” “那就对了,哄小朋友用的。” 陆光明脸皮比城墙还厚,一抡大腿骑在了他身上,“那我要去告你刚才知法犯法,身为公务人员,猥亵小朋友。” “现在是你猥亵我吧?”谢家华示意二人的位置。 “我这叫做袭警。”陆光明哈哈一笑,掀开被子将两人都裹了进去,肆无忌惮地袭起了警。 …… 窗外月落日升,第一缕晨光洒到床角的时候,陆光明在谢家华缓慢低沉的呼吸声中睁开了眼睛。他小心地移开谢家华搭在他腰间的手臂,从谢家华怀里退了出去。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进浴室洗漱一番,从阳台晾衣架上取了一套衣服穿上。 穿上鞋之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蹑手蹑脚地重新摸回卧室,去取那只小鲨鱼。手刚摸上鲨鱼尾巴,就听到了谢家华的声音。 “如果是很危险的事,就不要去了。” 陆光明被抓到偷溜现场,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小鲨鱼塞入衣袋中。“谢sir如果办案遇到危险,也会这样想吗?” “……”谢家华沉默了。 陆光明趁机撒开腿往外溜去,在玄关被谢家华追上。谢sir寒着脸一个壁咚将他扣在墙上,吓得陆光明松鼠缩头,“做,做什么啊?” 谢家华将他从不离身的那块唐嘉奇的灵牌项链,套在了陆光明的脖子上,又替他整了整领带。 “注意安全。” 陆光明低头摸着那块灵牌,神情有些恍惚。“如果我说……” ——我是去逮捕你的父亲。 谢家华专注地看着他,但他嘴唇微颤着,最终还是阖上了。他推开谢家华冲出了大门,飞快地钻入了电梯间。背对着谢家华的方向等着电梯缓缓上行,他偷偷地抹了一把眼睛。 …… 几个小时之后,陆光明将一叠厚厚的新资料摆在了他上司许sir的桌面,还摆上了一对袖扣。从袖扣中拆出了微型窃听器,他将录音材料播放给了许sir。 【“这里以前叫‘疍家村’,这些渔民被叫作‘疍民’……” “没什么用,处理了吧。” “啪——!砰!”“掌柜的!……呃,呼,呼……” “你需要多少?”】 许sir默不作声地听完了录音。陆光明又拿出几盒音频材料,“还有,这是何初三与谢英杰的代理人、与和义社‘龙头’乔春安的部分对话。” 许sir仔仔细细审阅了所有的资料,最后道,“何初三什么时候会行动?” “两日之内。他会跟谢英杰的代理人待在一起,一旦谢英杰的巨额资金注入市场,我们就可以封锁账户,同时逮捕交易员、代理人、乔春安,和谢英杰本人。前三者与何初三的供词、账户里的巨额资金、音频以及这些资料,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谢英杰这回插翅难逃!” 许sir沉吟道,“我跟boss在电话里简单交换过意见,他的意思是此事事关重大,等他回来再处理。他现在在伦敦参加研讨会,要下个月才回来。” “等不了那么久了!一旦被谢英杰察觉不对劲,何初三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他自己则随时可能潜逃离境!抓住他的机会只有那一瞬间!”陆光明急道,他扯下脖子上的灵牌扣在了办公桌上,“这个人的名字您还记得吗?!他也是我老师的学生,也曾经是廉署的一员!他为逮捕这个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要牺牲多少人?!” 许sir沉默了半晌,“好。这件事有我顶着,我向boss负责。” 陆光明紧紧攥住了那枚灵牌,“谢谢您。” …… 两日之后,清晨。 南丫岛偏僻山腰上的村屋小楼。小马打着哈欠推开屋门,去小院里摘早餐煮牛腩面要添的蔬菜。阿南和阿毛楼前楼后地打扫着卫生。 二楼卧室中,崔东东埋首在小萝怀里睡得正香。突然听见楼下小马一声惨叫。 “大早上的鬼吼鬼叫什么?!”崔东东怒喊道。 “大佬呢?!”小马拽着阿南和阿毛的衣领使劲摇,冲楼上喊道,“大佬又自己偷跑啦!!” …… 同一时间。九龙城码头附近,一户唐楼居屋的楼下。何阿爸撑起了士多铺前的遮阳棚,抬头望了望清朗无云的天空,只有几抹绚烂的朝霞在远处高楼大厦的缝隙间游走。 “今天天气好!”他对吴妈道。 吴妈正拿着鸡毛掸子扫货架,“天气好,也要记得吃药。” “现在就吃,现在就吃,啰嗦。” “欣欣去上课啊?”吴妈朝屋外喊道。 穿着小裙子、背着画板的欣欣笑嘻嘻地路过,燕子一般轻盈地旋走了,“今天老师带我们去西贡写生!我晚上不回来吃饭噢!” “早点回家!不要同你班上那些傻仔出去瞎玩!”何阿爸。 “知道啦!啰嗦!” …… 庙街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一辆写着“xx货运公司”的破旧面包车内。谢家华与几名下属已经在这里值守了一整夜,他们在等一个躲藏在附近的在逃重案犯。大家一边警惕地观察着窗外,一边啃着充当早餐的干面包。 坐在驾驶座的小警员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被副驾驶座的谢家华一记爆栗敲在脑门上。 小警员猛然惊醒,下意识摸住了腰上的枪,随即茫然四顾,并没有发现嫌犯,只有谢家华铁面无私的臭脸。他捂着额头抱怨道,“阿头啊,不要这么暴力嘛。你这样怎么找女朋友啊?难怪单身这么多年……” “你别说,人家阿头早就有女朋友了!”后座的一名警员乐道,“人家最近脖子上经常有lovebite(吻痕)!” 一车人都沸腾了起来:“哇噢——!!”“阿头这么古板,哪个女仔敢往他身上啃?”“野兽派喽,我说一定比他小很多,阿头宠爱人家,阿头老牛吃嫩草……” 谢家华黑着脸爬起身一通大爆栗,下属们纷纷抱头逃窜。“哇!冰山滑坡啊!”“阿头饶命……”“嫌犯出来了!” …… 中环香港交易广场,联交所门前。离早市竞价时段还有半个钟头,巨大的展览板前已经站满了围观的市民。 衣冠楚楚的交易员们纷纷步入大堂,一台台电脑荧幕上亮起光标,大堂正中的大屏幕开始闪烁。 …… 湾仔国际会展中心旁,一户面海的独栋办公楼中。何初三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面目湿润地望向镜中那双黑潭般深邃的眼睛。他扯了一张面巾擦干净手脸,整了整领带与额发,快步出了洗手间。 公司里的普通办公人员今日都被放了假。空旷的办公大堂内,只站着kevin与几名经理,都在看着墙边的一台电视。那里每日固定播放着财经频道,此时主持人正在播送昨日联交所收市数据以及今日形势预测。 见到何初三走来,几人纷纷都招呼道:“何先生。” “各自做事,待会儿来了什么人,当作没有看到。” “是!” 走廊上远远传来“叮——!”一声电梯响。梯门打开,老掌柜的代理人以衣领遮面,带着几个黑墨镜、黑口罩、黑手套的保镖,匆匆走了进来。 第一百零二章(下)一个字都别信他 何初三迎上前去将他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代理人走近落地窗,看了一眼窗外晨光熠熠的海面,他转身拉上了窗帘,房间落入昏暗中。 “开始吗?”何初三。 “开始吧。” …… 何阿爸坐在遮阳棚下,惬意地端着烟杆吞吐云烟。两位老街坊匆匆从他摊前跑过。 “干什么去啊?!”何阿爸招呼道。 “老何!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出大祸啦!我要赶紧去找我的股票经理!” “出什么大祸?”何阿爸话还没问完,两人飞快地迈开老腿,一溜烟没影了。他疑惑地从摊上捡起今天的早报看了一看。头版头条赫然是《香港之死!!!》,下面一溜副标题《楼市股市潜藏巨大泡沫,恒指将跌至历史最低》,文章内容则是一位匿名的“有关人士”例举大量数据分析、长篇大论地阐述了去年英镑下跌以来对港币与港股的危害,更指出香港看似繁荣的房地产业与股市、期市所潜藏的巨大泡沫。字字句句唱衰港股,言之凿凿。【注:恒指,即香港恒生指数,香港股市价格的重要指标】 这篇笔扫千军的宏伟文章,何阿爸只看了三行字,就随手扔开了。“关我咩事?我又买不起楼。” “你们两个也是,一把年纪了玩什么股票啊!”他冲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喊道。 吴妈闻言从屋内出来,担忧地捡起报纸看了看,“我们阿三不也是搞什么股票的吗?” “那个衰仔!”何阿爸豪迈地一摆手,“一个字都别信他!” …… 然而股指公示牌前,成百上千的电脑面前,各个交易所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激烈讨论着同样的“大祸”。人们手中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刊登了几位“有关人士”、“匿名专家”所撰写的相同观点的分析文章。经纪人们的办公桌上,电话响个不停,交易所内一片喧哗。 正当人们在怀疑这究竟是“专家”们杞人忧天还是别有用心者蓄意而为时,早市一开市,预言竟然成真——外汇市场突然涌现大批的港元沽盘,港元汇价出现下跌!大大小小的荧幕上,标绿的数字开始闪烁!股民的焦虑没有持续多久,便转为了巨大的恐慌——股票市场亦出现了大批沽盘,恒生指数呈现下跌趋势! 这一天本是万里无云、清朗温润的好天气,恐惧却如瘟疫之浪,席卷向了全城。幕后炒家借助新闻攻势,一开市即大抛港元、狂沽港股。在此局势之下,大量散户开始跟风而退,急于抛出手中的股票,抛港币,买美元,以求保值……一时之间,股票大跌之势似乎已成定局。街头巷尾,议论不断,人心惶惶。 位于湾仔的独栋办公楼,大堂办公室内。几名经理都手指如飞地在电脑上操作着,肩侧夹着电话,飞快地向通信那头发出指示。各式各样的行话与“黑话”从他们口中冒出,有一些kevin听得明白,有一些并不太懂。kevin独自一人站在电视机前,新闻中出现了大量股民拥堵的画面,财经记者紧张地报道着市场实时情况:从上午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半,整个早市期间,港元汇价与恒生指数不断下滑,临近历史最低位,阴云笼罩着这座海上孤城…… …… 昏暗的总经理办公室内,何初三面色如常地看着电脑上不断变换的数据,手指拨弄把玩着脖子上的一颗钻石戒指项链。 “你结婚了?”代理人问。他前几次没有见到何初三戴过这个。 “私定终身。” 代理人笑了一笑,“年轻人,总觉得一瞬间就是一生。” “总比过完一生到老了,都没有得到过那一瞬间要好。” 代理人又笑了笑。 何初三眼看着港元汇价在收市之时跌过了最低点。他站起来将电脑屏幕转向了代理人。“向掌柜的汇报吧。下午该你们入场了。” …… 夏六一顶着晌午的炎炎烈日,躲在国际会展中心高层大堂的角落里。他倒扣着棒球帽,戴着一副口罩,贴在落地玻璃上用一副望远镜使劲向外张望。 虽然那一天何初三匆匆挂了电话,虽然并没有跟他说会在哪一天搞事,但他从昨夜开始眼皮就一直狠狠跳个不停。他总觉得何初三不会再等了,他感觉得到何初三极度压抑的情感与想要早日结束一切、早日与他相见的冲动。他担忧焦虑得手脚发冷,还是想亲眼见到何初三才安心。 现在他已经缩在那个缝缝里一个多小时了——何初三的办公室又面海,又是高层。他在附近所有的大楼里跑了一整个上午,才找到这一处夹缝,可以斜斜地望见何初三的落地窗。然而何初三那边却一直窗帘紧锁。 他从望远镜里瞧了又瞧,确认何初三的轿车还停在楼下停车场里,正在瞪大眼睛使劲观察何初三办公室的窗帘有没有晃动,会展中心的工作人员终于发现了他。“先生?先生?” “怎么了?” “先生,您不能逗留在这里。” “我来这儿参展。” “今天这一层没有任何展会,您参加哪一个?” “就……就是楼下的会展。” “那我们送您下楼。” “不要碰我!滚开!” “先生,您再这样我们要呼叫安保人员了!” 夏六一眼见两个人高马大的印裔安保人员朝这边跑来,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将对方揍倒在地所引发的后果,以及那之后很快会停留在楼下的警车。他将棒球帽一压,攥住望远镜,迅速地贴墙遁逃了。 一个钟头之后,他攀上了那天夜里与何初三遥遥相望的大楼楼顶,在烈日下皱着眉头举起了一把粉红色的遮阳伞。阳伞是刚刚在楼下超市买的,颜色没得挑。 在遮阳伞的蕾丝花边下,他重新举起了望远镜——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何初三那间公司的大堂办公室。他看到了在窗边缓步走动的kevin,看到了几个坐在电脑前的办公人员。 …… 此时的何初三,正坐在与他的目光一门之隔的总经理办公室内,快速滑动着电脑页面——下午的午市开始了。恒生指数的下滑却开始停滞。 何初三站起身来接连拨打了好几个电话,得知各大蓝筹股公司对自身股价的急速下跌产生了回应,纷纷开始回购公司股份,阻止跌势。 “通知你们的资金入市!”他对代理人道,“局势快要拖不住了!” 代理人却看了一眼手表,那上面显示还不到三点。 “‘他’现在在参加讲座,不能接听电话,要等他出来。” 何初三急了,“等他出来就晚了!你直接通知你们的交易员!” 代理人看了他一眼,“我想你对我的身份有误会,我不是他的代理,是他的替身。我没有任何决断权。” 何初三冲上来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你搞清楚!我投入的资金是一个亿!掌柜的要赚的是三十个亿!你分分秒秒的犹豫都是巨大的损失!你承担得起吗?!现在立即就打给他!” 代理人迎着他炽热尖锐的目光,微微皱起眉头。他当着何初三的面拨响了大哥大,然后递到何初三面前。 “嘟——!嘟——!……” 谢英杰那边果然没有接听。 何初三面色苍白,背后的冷汗滴滴渗出。他知道谢英杰是故意的,他的这番闹市的举动并没有轻易取信于对方。闻不到海里的血气,鲨鱼不会出现。对方要榨干他身上最后一滴血,才能确认他的忠诚。 他松开了代理人快步走到桌前,拨通了内部电话。“kevin,让他们把客户的资金也投进去!” 那头传来了旁听的一位经理的声音,“何先生,可是……” “让他们闭嘴!照着做!有什么事我承担!” 第一百零三章(上)不要逼我杀你 龙港大学的大会堂内,人声鼎沸。年轻的学子们齐聚一堂,正在等待着主讲人的登台。今天要给他们上这堂特殊讲座的是龙港大学的名誉教授——几十年来呕心沥血保卫市民安全、屡建大功的资深重案组探员,现任警务副处长的谢英杰先生。他主讲的内容是《犯罪与社会》。 后台的一位工作人员正在替谢英杰整理衣着及警徽、奖章。他的助理及几名安保人员在一旁严密地监守着。 助理身上的一只铃声特殊的手机滴滴滴响个不停。助理向谢英杰递出“您是否接听?”的疑问眼神,谢家华摆了摆手。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前台响起。谢英杰伴随着雷鸣般的掌声走上台去。军装胸前缀满徽章,他脊梁挺直,面容肃穆。台下的听众们在他的目光之下不由自主地噤了声。他接过话筒,做了一番简单的开场白,谈起了讲座的内容。 “长期以来,多数犯罪学家认为暴力犯罪主要发生在较低的社会经济阶层,与犯罪者受到的经济和社会上的不平等待遇有关……但同时也有一些犯罪学家认为,高社会经济地位者往往也有过多种类型的犯罪,这些犯罪的实施通常没有引起社会的足够重视……”【注1】 …… 昏暗的办公室内,何初三紧盯着电脑屏幕,标红标绿的数字不断角逐。他神经质地抚摸着胸前的戒指,“再打给他。” “他不会接的。”代理人。 “打给他!” 代理人再度将大哥大摆在了他的面前。“嘟——!嘟——!……” 何初三猛地抓起键盘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砰哗——!!” 代理人对他这般凶悍的情态无动于衷,默默地别开眼去。然而何初三突然攀上桌子一把揪住了代理人的领带!强行将代理人的脖子拽到了自己面前,他附在监听器上阴狠道,“告诉他,我已经押上了我和我客户的全副身家!再晚半个钟头,我的钱要是全没了,谁都不会好过!” 代理人捂住了监听器,“没有人能威胁他!你过界了!” “他哪里是要我的忠诚?!他是要我死!!你以为我之前替乔春安、替你们做账没有留下后路吗?!我要是死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何初三咆哮道。 代理人竭力挣开了他,“最迟四点,他会打来的。” 何初三一脚踹翻了椅子,从他身边风一般旋了出去。办公室门传来“啪!”一声重响!紧接着是何初三对经理们的咆哮,“起身!我自己来!!” …… 对面大楼楼顶。汗流浃背、趴在阳伞底下打哈欠的夏六一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使劲搓了搓酸疼的眼睛,再竭力从望远镜里向对面望去。 “哈,哈哈。”他接连乐了好几声,终于看到何初三出来了——何初三坐在了大堂办公室的一台电脑前,肩上夹住了电话。 但他的笑容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见到何初三那头似乎与办公室内的几个工作人员起了争执,气氛剑拔弩张。其中一人情绪十分激动,手臂挥舞着朝何初三指点大骂,突然间被何初三反剪着双手整个人扣在了办公桌上!从大堂外面冲进来了几名黑墨镜黑口罩的保镖,用枪指着其他几名工作人员,他们纷纷都坐在座椅上,僵硬地不敢再有动作。何初三扔开了手里的人,继续坐回桌前,快速地操作着什么。 夏六一确信那几个奇怪打扮的人并不是何初三的保镖,但不知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为何会替何初三主持秩序。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眼禁闭的总经理办公室,他料想里面还坐着其他人——很可能就是老掌柜!不,那只老狐狸不会亲自出山!难道是阿三先前说过的那位“代理”? 夏六一的眼皮一阵狂跳,心中担忧不已。他摸出手机打给了小马,“喂?你跟阿南、阿毛赶紧出岛,换上隐蔽的衣服到湾仔来。” “是不是大嫂出事了?!要不要叫乌鸡多带几百个人手来!”小马在那头十分激动。 “没出事!闭上你的乌鸦嘴!”他大佬骂道,“附近都是对方的眼线,带个屁带!你们几个偷偷过来就是了!” …… 龙港大学大会堂内。 “……社会越是文明、富裕,社会制度越是平等、公正,犯罪行为的发生就会越来越少。诸位学子是我们社会的未来栋梁,希望你们认真学习,未来各司其职、各尽所长,共同将香港建设成更加文明、公正的社会!谢谢大家!” 掌声如雷,在大会堂中久久回响。谢英杰步态威严地走下了讲台。助理匆匆赶上前来,替他整理衣着的同时,呈上了一部嗡嗡震动的大哥大。 谢英杰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跟近,独自走到了室外平台上,“说。” “……” “何初三呢?” “……” “呵!小孩子沉不住气。” “……” 他一边听着电话中的汇报一边向前走了几步,落叶在他脚下发出了狰狞的断裂声。 “入吧。” 他挂断了电话。龙港大学依山而建,午后热切的阳光下,茵茵绿绿的参天大树映入他眼底,都尽在他脚下。 …… 办公室中。代理人放下了大哥大。何初三就在这个时候打开门从外面大堂冲了进来,关上门之后,他神色紧张地看向了代理人。 “入市了。”代理人道。 何初三垂下头去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吼,僵直的脊背松懈下来,紧靠着房门滑了下去。在代理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在低吼的同时轻轻拨锁上了房门。 …… 高楼楼顶。夏六一的镜头紧随着何初三步入房中。见不到何初三的身影,他焦急地放下了望远镜,下意识地朝楼下俯瞰了一眼,却发现街头巷尾有了一些奇怪的动作—— 楼下有几个之前他怀疑是盯梢的人,莫名地消失了;何初三那栋办公楼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多出了一台看似物流的厢式车;几个身穿便服、腰后配枪的人从不同出口闪进了大楼。 …… 大堂办公室内。正在播报实时股市状况的电视机突然一片雪花!几十台电脑的屏幕都开始滋滋闪动,从不断变换的数据变成了一片乱码!被保镖们看押着坐在桌前的经理们都露出了惊疑的神情。kevin冲到电视前拍了拍机箱,对门口站着的两个保镖喊道,“快过来帮忙看看!” 其中一个保镖疑惑地走上前来,看了看室内的其他电脑,又伸长脖子看了看电视后面——见到了一条被撕开的胶带。kevin飞快地举起还黏着半截胶带的镇静剂针管,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后颈! 其他几名保镖见势不对,纷纷开始摸枪。几个看似文弱的“经理”却都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敏捷地跳过桌子扑倒了他们!双方很快斗作一团! “砰——!”枪走火击中了墙上的吊钟。 …… 夏六一被这隐约的一声枪响惊醒!将望远镜移向了楼上,眼看见大堂办公室中已经打斗成一片混乱,却没有何初三的身影!他扔开小阳伞,飞快地跳下护栏,朝楼下奔去! …… 此时昏暗的总经理办公室中,代理人摸枪的手被扑上来的何初三打掉,两人推搡着撞到了办公桌上!何初三施起太极擒拿手,抓着代理人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代理人却突然腕口手表一晃,竟变出一把小刀,直直地向何初三扎去!何初三翻身一躲,被代理人反扑在桌面。电脑在撞击中轰然坠地,发出炸响,燃起一丝刺目的火光!代理人下意识皱眉躲避,何初三趁机摸起桌上的台灯向他头顶砸去! “哐!”一声闷响,代理人却是屁事没有——台灯太小,布制的灯罩落在脑门上,除了撞得头晕没有任何伤害。他举起小刀又向何初三刺来,何初三端起台灯对准他,突然打开了开关!刺目的光亮令得代理人捂着眼乱挥刀,被何初三一脚踹在腹部,蹬出老远! 代理人狼狈地撞跌在了门上,顺势想拉开门逃跑,却发现房门被上了锁。他赶紧拉扯几下掰开了门锁,就在这瞬息之间被何初三追上。何初三拽起他的后衣领狠狠一扔! 他扑倒在了落地窗前,挣扎起身的同时不经意间拉扯开了窗帘。炫金色的阳光顿时如爆炸一般充斥了整个房间!两人都不堪入目地挡住了眼睛。代理人从指缝间恍恍惚惚看到了先前掉落在地的手枪,他踉跄着扑上去,手刚摸到枪就被何初三迎面扇了一键盘。 “啪!” 代理人被打得迎面仰倒,跌坐在地。何初三扑上来用鼠标线缠住了他的喉咙,死死将他朝一旁拖去。他朝着枪的方向挣扎着伸手,眼看要够到枪把,又被何初三向后一拽! “咯,咯……”他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声音,却仍然垂死挣扎地向枪伸着手。 “踢开它!不要逼我杀你!”何初三在他耳边吼道。 “咯……”手仍是抓挠着。 “听到没有?!踢开它!” 代理人满脸赤红,已陷入临近昏迷的状态,终于一脚将枪蹬到了房间角落。何初三松开手,代理人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第一百零三章(上)活下去,抓住他。 “初三哥?!”kevin在外头拍门喊。 “我没事!”何初三吃力地推开代理人,爬起来去给kevin开了门。 大堂的打斗也已宣告结束,四个保镖双手铐在身后,被摁倒在地。室内不止kevin和三位假“经理”,还有其他五位穿着便服的廉署执行组人员。他们的小组长正是其中一位“经理”的扮演者,他与何初三一起将代理人也铐了起来,拖拽在椅子上。 小组长额头上挂了彩,面上血汗交加,与何初三握手道,“何先生,辛苦你了!感谢你对廉署工作的支持!” “大家都辛苦了!”何初三将自己手绢递给他擦汗,“留在这里恐怕生变,我们赶紧走吧。” …… 夏六一满头大汗地从楼道里跑了出来——写字楼电梯里塞满了人,他根本等不及电梯层层下停,索性自己从二十几层楼梯狂奔了下来。一口气顾不上歇,他奔向何初三的办公楼,在行人中穿行,跨护栏闯红灯跳出街面,与一辆疾驰的轿车擦身而过! “滴——滴——!”后面的几辆车赶紧一边刹车一边发出鸣笛示警。 夏六一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终于跑到了办公楼下。正见几个人影拐过楼角,往停车场而去,其中一个背影很似何初三。他快行几步跟上了对方,在附近一条小巷攀上了围墙,从高处看去——何初三和kevin正与另外几人一起,将几个手铐身后、头戴面罩的人塞入停车场的那辆厢式车内。除了头发和衣着有些凌乱,何初三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 夏六一趴倒在围墙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痴痴地看着何初三的身影消失在厢式车中,不多时,车驶出了停车场。 夏六一直起身来使劲望着车驶离的方向,不知为何眼皮仍是跳个不停。他索性翻下围墙,在路边便利店门口跨上了一辆摩托车。刚一脚蹬开刹车,就跟戴着头盔、提着一袋面包从店里走出来的摩托车主打个正着。 “你做什么!偷车啊!!”车主嚷了起来。夏六一一踩油门从他身旁掠了过去!顺手拎走了他脑门上的头盔,扣在自己头上,手往自己兜里一摸,朝后洒了一大把钱! “买你的车!” 英女王纷纷扬扬地飘洒在空中。车主大张着嘴看着夏大佬潇洒离去的背影,忘了出声。 …… 龙港大学校园中。谢英杰回到室内,与前来问候的校长交谈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会场——这位庄重严肃的警务副处长素来要事缠身,十分繁忙,没有时间多寒暄,这就要赶回总警署参加会议。 谢英杰在前后安保的簇拥下,搭乘下山的电梯。龙港大学各个教学楼紧挨山体,一栋楼修筑在另一栋楼之上,每一栋楼底的平台都靠垂直数十上百米的露天扶手电梯相连。扶手另一边是升梯上欢声笑语的学子,而谢英杰则渐渐地从渺渺云层之上、参天大树之顶,落往树根深处。 助理身上的大哥大突然响起。谢英杰接了过来,对方语气仓促,刚说了一句,谢英杰的面色就刹那间阴沉了下去! “扑街!!废物!!fuck!!fuck!!”他破口大骂道,一拳捶在电梯扶手!整副电梯都嗡嗡震动起来!隔壁升梯上的几个学生惊诧地望向他,然后就被他杀意十足的神情吓得别开眼去。大哥大那头又说了几句,他阴鸷地应了一声,随即挂断电话,抠出电话卡,一把抛进了茫茫深山之中。 将大哥大扔回给助理,他恶狠狠地道,“通知司机不要去正门!在停车场后巷等!”随即快步向电梯底端跑下。安保人员赶紧也匆匆随他而行,几个大男人“轰哐!轰哐!”地踩踏着梯级,引起学生纷纷侧目。 司机的电话久久无人接听,跑在最后的助理快步迈下电梯,想追上前方的谢英杰汇报,却撞到了安保人员的背部。助理这才发现一行人都止下了脚步——他们所处的平台周围,各个方向都出现了几位身穿便服的男男女女,手压在腰上藏枪的位置。 谢英杰的正前方,许sir和陆光明一身西装,隔着两名安保人员的手臂,向他亮出了证件。 “廉政公署,想请您回去协助调查。”陆光明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查我?!”谢英杰怒道,“我马上要去参加警务会议,到时‘一哥’也会出席!耽误了工作你承担得起吗?!”【注:一哥,即警界第一把手,警务处长。】 “谢副处长,我想你误会了。”许sir道,“在香港,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各行业的领导精英,每一个人在廉政公署面前都是普通市民。你有必须协助我们调查的义务。” “谢副处长懂规矩的,”陆光明微弯了眉眼,皮笑肉不笑,“这里是学校,您如果拒绝跟我们回去,学生们恐怕要看一出好戏了。” 谢英杰目光一扫,远处果然已经有学生向这边好奇张望。他眉头紧蹙,示意安保人员让开。 …… 摇晃的车厢中。代理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肿胀的眼皮令他的视野模模糊糊,他隐约瞧见了一点闪烁的光芒,那是何初三的戒指项链。他渐渐看清了何初三的身影。 他沙哑道,“你……是廉署的人?” “不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初三拨弄着戒指,“为了我先生。不,为了我自己。” 代理人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难道你之前‘做’的那些账……和投入股市的钱……都是假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的黑钱并没有被‘洗’,打到你们海外户头上的钱是我自己的。我的钱干干净净,你们的账面当然就‘做’得干干净净。股市我前后只投入了四千万,其他都是谣言造势,我只要撑到你们的资金入市,你们一落网,我的交易员就会撤资调头维护市场,晚报也都会刊登辟谣文章,午市结束之前,恒指会恢复原样。” “但这样你个人的损失至少几千万,”代理人不可理喻地问,“你哪里来的钱……为什么这么做?” “我自己挣的,抵押公司借贷的,”何初三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还有我先生给的。” “天底下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视钱财如粪土……” “钱只是货币工具罢了,是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再说,我花得出去,就挣得回来。” 代理人呛咳出几声,痛苦地吞咽了一口,声音愈发沙哑虚弱,“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奇怪。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了精心的计算与演练,做得天衣无缝……我年轻时,曾是一个不入流的演员,我看得出你在演戏,那一天雨夜开枪的时候,你眼里仍然有犹豫,我看得出你原本不是一个恶人,我以为你为了钱而铤而走险杀人……你真正骗过我,是那天在渔村跟‘他’见面之后。你还那么年轻,就有那么强烈的杀伐之气,有跟他一样的魔意……我不想这世上再出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所以才出言提醒你……” 他闭了闭眼睛,仿佛不堪重负一般低低垂下了头,“我老了……两周之前,我查出脑癌,医生说我活不长了……我替他做事二十年,没有娶妻生子,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天天待在地底,仿佛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他给我那么多钱,我哪里有命、哪里有自由去花呢……我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他低头呛咳着呕出几口血,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何初三的身上。他吃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车壁上方的狭小车窗,一丝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溢了进来。 他苦苦地笑了,“你说得对,‘总比过完一生,都没有得到过那一瞬间要好。’比我要好。” 窗缝中突然溢出大片刺眼夺目的光芒,映得他的眼睛一片白芒!他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扑到了何初三身上! “活下去!抓住他!”他附在何初三耳边急促道!窗外紧接着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轰哐——!!”一声震响!整个车厢天翻地覆! 第一百零四章(上)你放开他! 室内一片漆黑,乔爷搂着他的新欢小sammy正在里头看热血三/级片——整面墙的投影屏幕上,半人半机器的靓女正端着胸前两坨金属豪/乳,从中喷射两道烈火灼烧着她的敌人。满屏火光伴随着男人们“哇呀呀!”的惨叫。 “轰哐!”一声震响,房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乔爷和sammy都抱住抱枕惨叫了起来,“哇呀呀!” “干什么!扑街!谁啊?!”乔爷回过神来骂道。 房间中的灯被打开。两名保镖冲上来拉住乔爷往外推,“大佬快走!!门外来了几个廉记,说要请你去‘协助调查’!” “什么镰记?!镰记烧鹅?!镰记饼家?!” “廉政公署啊大佬!说您涉嫌洗钱和行贿!” “他妈的!差佬找我也就算了!我好好地做黑道,关他们屁事啊!老子出去干了他们!” 保镖们手忙脚乱地架住他,“别啊大佬!廉记连差佬都敢抓,惹不起惹不起!” 乔爷披着件睡衣,胸毛大敞,还不忘牵着sammy,拉拉扯扯地被保镖送下楼,推向别墅底楼的隐秘通道,岂料刚一溜出后门,就见小巷里也站了几个身着便服的廉署人员,枪口齐齐对准他们,亮出了证件。 为首的一人道,“廉政公……” “砰——!”一颗子弹击中了说话者的头颅,顷刻之间炸出一蓬血雨!从未见过死人的sammy凄厉地惨叫出声,“呀——!!!” 伴随着他的尖叫,又是接连几声震耳的枪声!几名廉署人员纷纷倒地!乔爷看得目瞪口呆,他身后的保镖们赶紧摸出枪对准来人!三名戴黑墨镜黑口罩的杀手从巷子那头匆匆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后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的面包车。“掌柜的叫我们来接你。” 乔爷大松了一口气,示意保镖们放下枪。他牵着sammy带着保镖,拖家带口地跟着他们一路小跑上了车。坐上后座之后,他想想刚才的场面就觉得心惊,“你们连廉署都敢杀?!” 最后一名杀手上了车,拉上车门,拔出枪道,“没有掌柜的的事情重要。”“砰——!砰——!砰——!” 车厢之内,血光飞溅。乔爷被sammy的脑花溅了一脸,呆愣地看向徐徐对准他的枪口。 “掌柜的对你说声谢谢。”对方道。 “砰——!” 枪击中了后座靠背,惊起一蓬棉花!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大佬敏捷地伏下身,一脑袋朝他撞去!两人一起栽倒在车厢地上,走火的枪击中车顶棚,发出又一声爆响!前座的两个杀手赶紧举枪后望,正在此时,一辆轿车迎面撞了上来!“轰哐——!” 没来得及系安全带的两名杀手撞破了挡风玻璃,飞了半条身出去,头破血流地在那里挣扎。乔爷与后座的杀手还在滚来滚去地缠斗,师爷从外拉开了车厢门,“砰!”地就是一枪!然后扑上来将满身血腥的乔爷拽了出来!“快上车!” 两人一前一后地奔上了前车盖已被撞凹的轿车,剩下的两名杀手开始追着他们开枪。师爷一边躲避一边发动了车,在弹雨中奋力倒车,乔爷缩在后座上感动得老泪纵横,“师爷我的老宝贝儿!还是你最好!我的sammy啊——!!” “别哭丧了大佬!后座下有枪!起来帮忙!” …… 一前一后两辆廉署的商务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非高峰时段,这条路的行人、车辆都十分稀少,只有偶尔一两辆巴士经过。后面一辆车上,开车的廉署人员一边观察路况一边谨慎地望向后视镜。 谢英杰就端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面色阴沉,却又十分镇定。许sir和陆光明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他微微偏头看向窗外,又扫了一眼明显比他要紧张激动得多的陆光明——陆光明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切骨之仇近在咫尺,他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他拼命压抑着扑上去活活掐死谢英杰的欲望。 “你是陆勇的儿子。”谢英杰道。 “原来你知道。”陆光明冷笑道。 “你不是死了吗?” “是啊,如你所愿不是吗?” 片刻之间,谢英杰就想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一出好戏,你们真是费尽心机。调查警务副处长是要通报港督的大事,没有绝对确凿的证据,你们boss不会同意。况且他最近在伦敦开会,”他转头看向许sir,“你们的行动其实没有得到他允许吧,这位许sir?” 许sir面色森冷,并没有回答他。谢英杰发出一声嗤笑,“呵!难怪如此偷偷摸摸!” “那又怎样!”陆光明怒道,“抓到你的替身,锁住你的钱,还怕没有证据?!” “阿明!他在套话!”许sir蹙眉提醒道。他隐约觉得不对劲,不由得扫了一眼窗外——前后路段都没有车辆行人,十分寂静。 谢英杰冷笑了,“这还用套?你们这位小主任把什么话都写在脸上。”他问陆光明,“你很恨我吧?怪我杀了你父亲?” 陆光明猛地直起身揪住了他的衣领,从鼻腔里发出愤怒的喘息。一块灵牌项链因他的动作而从他衣领间滑了出来。谢英杰向下扫了一眼,“唐嘉奇?……噢,我记得,是那个死在冰柜里的孩子。” 他直视着陆光明近在咫尺的眼睛,目色中的阴鸷与寒冷仿佛冰刀一般直直刺入了陆光明的眼眸。“我在案卷里看过他尸体的照片。你知道冻死的人很多都是笑着的吗?因为临死之前,血液会被大量输送到头部,面部鲜红,加上不断地用嘴哈气,嘴会呈现出微笑的样子,就像这样……” 他缓缓地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又僵硬的微笑。 陆光明发出一声崩溃的狂吼,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许sir赶紧打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起身阻止!谢英杰躲闪之间扫视了一眼车前方,突然弯下腰去抱住头颅! “吱嘎——!!”激烈的刹车声响起!前面一辆车的车胎被路面上一排车钉所划破爆胎,打横撞向了山边护栏!后面这辆车躲闪不及,也紧跟着撞上了前车的后座!因为下山的坡度,而直接从前车的车顶翻了过去!两辆车在厉响声中扭曲变形! 车厢中的一切都上下颠倒了过来。陆光明被安全带倒挂在半空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双腿被变形的侧车门卡住,没系安全带的许sir血肉模糊地躺在他下方。 他听见了身侧轻微的“咔嚓”声,满面是血的谢英杰解开安全带,从他身边跌落在车顶板上。陆光明发出了嘶哑的呻吟,想抓住他的衣角,却被他轻松地躲过。 “你……别走!”陆光明终于嘶吼出了气音。 谢英杰弓着腰蹲在他面前,抬头向他看了一眼——满面的血污令谢英杰的面容显得更加森冷与凶煞,目色一片猩红。谢英杰什么话都没有说,定定地看着陆光明,扬起腕上的手铐缠住了许sir的脖子。 “不!不……”陆光明惨叫道。“你放开他!放开他!!” 谢英杰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滴血从他下巴垂下,滴落在许sir因昏迷而苍白的脸上。那张脸在喉部的紧勒中,渐渐涨红变形,骨骼错位发出了嘎吱声。 “不——!不要——!!”陆光明疯狂地大吼着,解开安全带,头肩扑倒在了地上,但腿仍紧紧地被卡在上方。他用尽全力地向谢英杰的方向抓挠着,甚至使劲捶打撕扯自己的腿。“你放手——!放手!!啊——!!啊——!!!” “咯!” 那是颈骨被勒断的声音。谢英杰终于放开了手。陆光明在天地乾坤颠倒、一片血红的视野中,看到了许sir低低垂下的头。他发出崩溃的凄厉哀鸣,泪水从他眼中大滴地滚落! “啊!啊……”他的喉咙已近失声,脑中一片空白。谢英杰就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臂,狠狠将他向下一拽! 大片皮肉被撕扯开的极度痛苦令陆光明大张着嘴,无声地惨叫了起来!他的双手手臂被拉至脱臼,鲜血从腿部撕裂的长长伤口中往下倒流!他最终“扑通!”一声摔落在车顶板,混身一片血肉模糊。 谢英杰几脚蹬开了后窗玻璃,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出车外。十几个黑墨镜黑口罩的杀手围了上来。谢英杰接过为首的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面上的血,刚要开口说话,突然脚上一痛! 他低头向下看去,只见手脚都无力动弹的陆光明,竟然挣扎着弹起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住了他的脚腕!几个杀手都朝陆光明抬起了枪,谢英杰却示意他们不要动作。他自己弯下腰去,一掌扇在陆光明脸上! “啪!” 陆光明赤红的双目直直地望向他,面上涨红,牙口却丝毫不动。 “啪!”“啪!”“啪!”“啪!”…… 巴掌声接连不断地回响。狠重的十几掌之后,面目肿胀的陆光明终于齿口一松,歪头晕厥了过去。 谢英杰撩开裤腿一看,脚踝已被生生啃下两片皮,落下一个血肉翻卷的牙印。他皱着眉头用手帕擦了擦手,扔在了陆光明脸上,“带走。其他都处理掉。” “是!” 第一百零四章(下)阿三——!! “吱——!!” 电锯在车厢门上刺耳的刮擦声,令何初三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代理人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后脑勺上有一大块血口,鲜血滴落下来淌湿了何初三的肩头。厢内一片混乱,破损的车体、断裂的座椅、血肉模糊的人体都交杂在了一起。何初三挣扎着推开了代理人的尸体,摇了摇身旁满面是血的kevin。 “kevin?kevin!”他虚弱的呼唤被淹没在了电锯声中。他紧张地摸索着kevin的鼻口,发现还有气息。 “哐!”扭曲的车门被锯开了一扇大口。几个黑面罩黑手套的杀手钻了进来,消声手枪对准了车厢内仍在挣扎呻吟的廉署人员,毫不眨眼地接连数枪:“啾!啾!啾!啾!……”车厢内眨眼间飞溅起更多的血光,四壁泼染出大片猩红! 何初三紧抱着kevin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死亡却并没有来临。他疑惑地睁开眼,枪口独独避开了他,却缓慢移动着对准了他怀中的kevin。何初三翻身扑挡住了kevin,大喊道,“他是我的贴身助理!掌柜的很多事是他替我代办的,细节只有他知道!” 为首的杀手枪口微微一压,犹豫了片刻,向身后打了个响指。几个人迅速上前将何初三与kevin反铐双手、堵住嘴巴,拖拽出了车厢。为首的杀手留在车厢内一个一个摘取廉署人员身上的证件,车内却突然“砰!”一声重响,杀手身体一晃,笔直地倒下了! 廉署小组长趴伏在座椅下,无力地垂下了持枪的手,双目微阖。大股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在杀手们向他回射出子弹之前,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剩下的杀手们对同伴之死毫无慌乱,飞快地在车厢内收捡完所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手机与枪支。他们将同伴的尸体与先前撞车用的小货车都留在了现场,泼洒上汽油,然后带着何初三和kevin上了一辆商务车,点火之后迅速离开。 …… 夏六一在十字路口焦急地左右张望着。何初三先前乘坐的那辆车开得十分匆忙,他远远地望见对方似乎拐进了这条小路,等他追过来的时候,已经完全辨不清方向了。 他索性一跺油门,拣了一条自己直觉最有可能的路碰碰运气。一口气疾驰出了两条街,他突然听到身后远远传来的爆炸声!他扭头一看,远处天空升起了滚滚浓烟! 他不知为何心跳如鼓,总觉得这事与何初三有关,赶紧倒转车头,向着来路又疾驰而去!一路上都是停在路边观望的车辆与行人,越往前行越拥堵艰难。“那边有个废弃化工厂!是化工厂爆炸啊!有毒啊!”路人中突然出现了惊惶的叫喊,所有人都惊叫着向反方向逃来。夏六一艰难地逆行在人山车海中,一边狂踩油门一边大吼着,“让开!让开!!” 他终于冲入了黑沉沉的浓烟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与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令人作呕的人肉烧焦的香气。四面地上都是汽车的碎片与熊熊燃烧的尸块。夏六一扔开了摩托车,发狂地冲向浓烟中心的火海。“阿三?!阿三——!!” “轰——!!”车体发生了二次炸裂,气浪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夏六一黑头黑脸地栽出几米远外,痛苦地趴在地上呛咳。他突然愣住了,因为看见不远处的地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光芒。 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跪在地上将那串东西举起来,抹了一把黑糊糊的脸,竭力睁大眼看去——那是一串带血的戒指项链,戒指上镶着一颗十分夸张的大钻石,内环刻着“61xr3forever”。他慌乱地左右张望,并没有在项链周围看见尸体,地面上却有另外一道染血的车轮痕迹。 那是阿三留下来的线索!他没有死!!夏六一心头一震,将项链塞进裤兜,跨上摩托朝着车痕驶离的方向追去。 …… 何初三嘴里塞着布团,被扔在车厢地上,与kevin挤在一起。车身不断摇晃,他听见车窗外叮叮车的“叮”响与巴士的鸣笛。鸣笛的车辆越来越多,车身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驾驶座的杀手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张望。何初三听见了外面其他司机的高声议论:隧道口出了车祸,前面堵车了。 “隧道?过海隧道?”何初三心想,“难道是去九龙的红磡隧道?” 车微微晃动着。杀手企图调转车头换路,但后路也被后面的车堵上了,只能停留在原地。何初三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动作声,车厢内的几名杀手都起身观察着窗外。车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约莫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何初三偷偷地用肩头推搡着kevin,但却仍然没有换来任何回应。他闻得见kevin身上鲜血的气息,吃力地凑到kevin脸边听了一听,幸好仍能听见呼吸声。 “喂兄弟!有没有火机?借个火!”驾驶室外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何初三微一扭身,后脑上却一沉,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他。他顿在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来借火的隔壁货车司机得到了一个打火机,点燃嘴上的烟后,还靠在车门上与杀手闲聊。“不知道还要堵多久哇!这个隧道建了十几年了吧?是塌方还是车祸?你要开去哪儿啊?我要去旺角送货,说好五点到,你看现在都四点五十了……” 开车的杀手听得不耐烦,对他冷冰冰地骂出一句,“滚!” “喂?!你这个后生仔,有没有礼貌啊?穿得人模狗样的还戴个面罩,车窗户挡得黑乎乎的,不会是有鬼吧?” 货车司机喋喋不休地说话,还伸着脑袋想往车窗里张望。杀手的右手已经摸向了腰侧的枪,正在这个时候,最前面的车辆突然开始松动——隧道通了。 “不同你计较!我回去开车!”货车司机念念叨叨地离开了。 正为这位陌生司机捏一把汗的何初三微松了一口气。他感觉到了车壁的晃动,商务车再度向前驶去,没过多久就驶到了隧道收费口。他听到收费员的报价,紧接着又传来收费员疑惑的声音,“你这个车是不是超载啊?后面挤了这么多人?地上躺着什么啊?你打开后车窗给安保看一下。” 商务车猛然后退加速!“哐——!”地一声撞开道闸挡杆!直冲入了隧道!收费员发出惊叫声,安保人员追在后头嘟嘟地吹起了哨子,隧道口一片喧哗! 夏六一就在这个时候从小道冲入了车海之中,一眼看见隧道口那辆闯杆的可疑商务车。他握紧摩托车把,踩足了油门,从道旁高高的石护栏上一跃冲向了天空!“哐当——!”一声骑上了前方的轿车车顶! 他直接从车海之上滑翔而过,向前一路疾驰,最后“哐——”地一声落下地来,眨眼之间掠过了隧道口大呼小叫的安保人员,紧跟着冲入了隧道之中! “阿三——?!阿三——!!”他一边追着前方的商务车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先前撞杆之时,何初三的身体与kevin一起重重地撞在了车座后背上,又撞落在车底。正被撞得懵头懵脑,隐约间听见了夏六一的嘶喊。何初三脑中轰然一热,不顾一切地弹跳起身,用尽全力地以身体撞向了车壁! “咚——!” 加厚的侧窗玻璃没有被何初三撞碎,在后面的夏六一却看到了商务车的奇怪摇晃。他一踩油门冲向了一旁的隧道石壁,摩托车猛然冲向半空,车轮在隧道壁上发出狰狞的刮擦声与刺目的火花!他在半空中甩开了车把,一跃扑上了商务车的车顶! 第一百零五章(上)你是不是说‘栋笃笑\’呢? 商务车发出猛烈的刹车声,为了躲避翻滚的摩托,而直接冲入了对向车道,差点与一辆从对面方向驶来的巴士相撞!两车交错发出刺耳声响,商务车的一边倒车镜被刮落!巴士上的乘客们尖叫出声! 夏六一也差点因这摇摆碰撞而从车顶上滑下去,两条长腿落在了后窗玻璃上。商务车后厢里的杀手们已经撞成一团。何初三在混乱中蹭着车壁蹭开了脸上的布罩,一眼瞧见夏大佬的瘦腰长腿挂在外头。何初三身旁的杀手挣扎举起枪要朝夏六一射击,何初三闷吼一声扑上去撞开了他。子弹打偏了,在后窗玻璃上“砰!”地开了一个洞口。 夏六一两腿一蹬重新爬回了车顶,一溜子弹紧随着他的动作击出车厢外,在隧道里一阵噼里哐当!有的嵌入隧道壁中,有的甚至反弹了回来,重新穿透车壁射入车厢内!正在挥手揍何初三的一个杀手应声倒下,发出惨叫!何初三扑腾地推搡着kevin的身体,竭力将他和自己都缩躲进靠车门的角落里。 “隧道里不要开枪!!”开车的杀手回头吼道,同时大转方向盘,一边躲避着对面方向驶来的汽车,一边在隧道里玩起了s型飘车。夏六一的身体撞击在车顶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腿一会儿被甩到车顶的左侧,一会儿又摔到右侧。车厢里的杀手们跟何初三一起大瞪着眼睛使劲盯着车顶与车窗,一会儿齐齐将脑袋转向左边,一会儿又齐齐转向右边。 何初三紧张得心都要蹦出胸腔来,跟着杀手们狂晃了一阵脑袋,突然见到夏六一的身影从对面车窗一掠而过,直直地摔出去了!他发出“呜——!”地一声凄厉的闷吼!靠窗的一位杀手下意识地打开车窗向外望去,被依旧躲在车顶的夏六一一脚踹断了脖子!夏六一紧接着一脚将杀手的身体蹬回车厢内,长腿在车壁上一勾,眨眼间似一条黑龙滑进了车内! 何初三刚刚心疼得眼泪都快吓出来了,蓦地见他天降一般重新出现,头上戴着头盔,赤膊穿着件黑背心——原来刚刚是他故意脱了外套扔出去!何初三欣喜地“呜呜”直叫,夏六一忙乱之中瞟了他一眼,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先将头盔砸到了就近的一个杀手脸上!又接着顶起杀手的身体向后狠狠一撞,将扑上来的几人一齐撞到了后座座椅上,叠出个“仌仌”形! 七八个杀手也都不是吃素,纷纷挥拳向夏六一围斗了上去!车厢内本来就人多人挤,这一下简直斗成一筐龙虾!副驾驶座的杀手也解了安全带扑上来凑热闹,被夏六一一脚蹬回去撞在司机身上!司机被打歪了方向盘,车差一点就撞向隧道壁,刚刚躲开又差点跟对面驶来的小轿车相撞,一阵地狂甩漂移。 车里的人就像洗衣机里的衣服,一会儿齐齐被甩向左边,一会儿齐齐被甩向右边,都被甩成衣片了,还要努力挣扎着斗殴。一个杀手袭来的一拳擦过夏六一的脸边揍到了车窗上,被夏六一顺势抱住脑袋往车窗上一撞,撞破玻璃将脑袋卡在了上面!夏六一紧接一拳挥向对面扑过来的一个杀手,但车厢一甩,他连人带拳都被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在了杀手的脸上! 那边一团乱斗,这边何初三趁机缩在角落里拼命蹭嘴上的布团,蹭掉了以后又动起缩骨功,竭力想将背后的手铐从脚底下绕到前面来,奈何腰部柔韧度实在不够,试了好几下都没能成功。 他放弃了缩骨,改为去咬kevin脸上的布罩,扯下来之后,只见kevin面色灰白,鼻息十分微弱。他四下打量,只见kevin不仅头部被撞伤,而且肩背处被插入了一大块玻璃碎片,鲜血已经浸湿了车厢地面。 一抹光亮突然映在kevin满是血污的脸上。何初三慌忙抬头一看,车已经驶出隧道范围——司机摸出枪回头对准了夏六一。 何初三猛地扑上去将夏六一撞倒在地!子弹穿透他肩头,溅了夏六一一脸血光!“阿三!”夏六一惊叫。 “带kevin走!他不行了!”何初三在他耳边喘道。 一溜子弹紧跟而来!夏六一紧抱着何初三就地打了一个滚,眼见枪口都对准他自己,他将何初三向车座下一塞,自己翻滚着躲进了对面那位脑袋卡在窗玻璃上的杀手后面!“砰砰!”的枪声击得杀手的身体不断弹动!夏六一摸出枪来试图反击,一颗流弹却击中了枪管,枪脱出手去砸落在了车厢里。他抬头一看,何初三已经被人从车座下拉扯了出来,枪口示威性地抵住了何初三的喉咙! “他们不会杀我!走啊!!”何初三吼道。 夏六一反手拉开了车门,拽住脚边的kevin翻落了出去。 …… 总警署会议室内。 各个部门的要员都已到齐,独独缺了副处长谢英杰。金发碧眼的“一哥”在首席上坐下,疑惑地打量了一眼桌上的空位。“john去哪儿了?”他用蹩脚的粤语道。其他同僚面面相觑,也十分疑惑——谢英杰出了名的严明守时,开会是从来不迟到的。 说话间,会议室的门从外打开。谢英杰衣冠楚楚,匆匆步入,向“一哥”点头致歉,“sorry,sir!我在港大开讲座,有学生留下来提问,耽误了一阵。” “没关系,坐吧。”“一哥”和气道,“你的脚怎么了?” 谢英杰步伐微瘸,苦笑道,“在山道上踩了块石头,扭伤了。” “我们这么严肃谨慎的john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一哥”开玩笑道,“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人有失足,马有失蹄’。john,你这次是‘失蹄’啦!” “是啊,老啦!老马失蹄!”谢英杰笑道。 一屋子人都乐了起来,又纷纷对谢英杰表示了问候慰问。会议就在这么活泼的气氛下开展了起来。 …… 夏六一从血色梦境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阿三!!” 入目一片诡异的雪白,他狠狠挣动了一下,听见“哐当”的脆响——他的一手一脚都被铐在了病床边的护栏上,手背上还插着点滴针。他伸手就去拔针!负责看守的警员马上站起来按住了他,“喂!你别激动啊!” “放开我!我要去救人!” “你摔晕了头吗?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夏六一!夏大佬!”警员紧按着他,高声提醒道。 夏六一四下一看,发现这里是医院的病房。而他脑子里最后一幕,是他抱着kevin在地上翻滚,头重重地撞到了路边护栏上。他一把揪住了警员的衣领,吼道,“那辆车呢?!” “还要问你呢!”警员也来了火气,将他按回了床上。“你们两辆车前后闯杆冲隧道,是不是黑社会火拼啊?!另外一名伤者是谁?!” “kevin?他在哪儿?”夏六一翻身又要起来,“我要见他!” 警员又把他按回去,“人家重度昏迷,还在急救室呢!喂,是不是你绑架的人家?” “不是我!是谢英杰!工厂旁边爆炸的那两辆车是他搞的,他的人把我先,把我朋友和kevin都绑架了!还有很多廉署探员,都被他们杀了!” 警员像在听天方夜谭一般看着他,“你是不是说‘栋笃笑’呢?什么廉署探员?爆炸的那两辆车也跟你有关?那也是你们黑帮火拼?谢英姐是谁?新来的黑帮大佬?”【注1】 “是警务副……”夏六一说到一半清醒过来。这一切本来就像一场栋笃笑——一个黑帮大佬的爱人与廉署合力逮捕一位警务副处长,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只会当他失心疯! 他倒回了病床上,竭力装作平心静气的正常人,“我要见律师。” 警员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 …… 【注1:栋笃笑,1990年开始流行于香港的一种单口喜剧表演。】 第一百零五章(下)有人要杀他灭口! 廉署位于港岛西的一处办公室内。执行处的人员都出门参与一项秘密任务去了,只有一名身体不适的助理调查主任在大堂留守。临近下班时分,外出执行任务的人依旧没有一点儿消息。小助理有些坐立不安,打开了墙边的电视。 “tony仔?还不下班?”技术部门的两名员工从他们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朝他招呼道。 “许sir他们还没回来。”小助理tony道,“电话也联系不上。” “是吗?这次任务这么神秘?哎,阿文,你最近不是帮那个脾气挺怪的陆光明查案吗?说说看,有多‘神秘’?” 叫阿文的技术员露出一个苦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规矩,不能说的。tony你也别担心了,他们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你早点下班回家吧。” “哎!你们看!”tony突然指着电视机道。 新闻正在报道两起汽车爆炸事故:一起发生在湾仔附近的一座海边废弃工厂旁,一起发生在距龙港大学不远的山道,两处现场均分别有两辆车相撞并爆炸起火,浓烟滚滚并伴随有强烈的刺激气味,引起市民大范围恐慌,目前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事故死伤人数不明。 画面上随即出现了刚从警署会议厅走出的“一哥”和副处长谢英杰的身影,“一哥”对着镜头表示警方非常重视此次事件,已要求副处长谢英杰亲自督办此案,一定会给市民一个交代。 下一个报道则是有关红磡隧道发生的两起闯杆事件。据现场目击者称,一辆无牌照商务车与一辆摩托车先后闯杆冲入隧道,后在隧道中发生追逐碰撞。警方回应事故正在调查之中,现场出现两名受伤的当事者,已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tony担忧道,“先前那个撞车又起火,会不会跟许sir他们有关啊?他们不会遇到危险了吧?” “呸呸呸,你别乌鸦嘴,哪有这么恐怖!那个说不定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是吧,阿文?” 阿文眉头紧锁地看着电视机,久久地不答话。另外两人不由得也心内悚然起来。正在这时,大堂玻璃门外传来了拍门声。tony朝外看了一眼,是之前许sir的副手——潘sir,调查科的高级调查主任,两个月前刚刚调去了位于其他地区办公室的社区关系处。 他赶紧起身去为这位老上级开了门,“潘sir!” “门卡怎么不能用了?”潘sir问。 “是最近刚换了系统。可能因为您调出去了,所以没录入您的信息。” 潘sir走进大堂内,与两位熟识的技术员都招呼了一下。tony见他神情古怪,四处张望,于是问道,“潘sir您来找谁?” “就你们三个人吗?” “是,其他人都跟许sir出去了。您……”“啾——!” tony话未说完,额头上就出现了一个血洞,向后笔直地倒了下去。消音手枪随即对住了大堂内猝不及防的另外两人:“啾——!”“啾——!”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办公桌。 潘sir从容地掏出手帕,弯腰擦了擦皮鞋上溅到的一丝血迹。他随即戴上了一双橡胶手套,回身拉开了大堂玻璃门,几名黑口罩黑手套的杀手鱼贯而入,向室内泼洒起了汽油。 …… 医院病房内。看守夏六一的两名警员坐在座椅上打起了哈欠。夏六一偷偷用被子遮挡住手铐,摸索着扯下手背上的点滴针,开始用针头撬动手铐锁孔。 两名来换班的新警员突然走了进来,夏六一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听得他们互相招呼了几句,之前的两人走了出去。新来的两人,一人坐在了夏六一病床旁,另一人并没有留在门外走廊上值守,而是走到病房门口,锁上了门。 坐在床边的警员随口道,“喂,伙计,你听说没有,下午那两起汽车爆炸怀疑是同一伙人做的,现场都被泼了大量汽油,绝不是普通的交通案件。” “噢?是吗?”另一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说会不会都跟这个夏六一有关?一会儿黄sir要来亲自审……”警员话未说完,脖子上突然被绕上一副手铐,挣扎着从喉咙发出了咯咯声响!身后的人一用力,只听得“嘎嘣”一声闷响,警员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下手的另一个警员将他的尸体靠在椅背上,悄无声息地走近床边。他手中的镣铐刚要绕上夏六一的脖子,夏六一猛然睁眼,一针扎进了他的一边眼睛! “啊!!啊——!”警员捂着眼睛凄厉惨叫。夏六一腾身而起,捡起他落下的那副手铐反绕住了他的脖子。警员挣扎着从腰上摸出一把匕首,向后一刺!夏六一翻身躲开,要跳下床却发现自己还戴着脚铐。 警员挥舞着匕首朝他接连刺了过来,夏六一在床上连翻带滚,抓起枕头左挥右挡。飘扬的棉花在病房中飘舞,警员被迷得睁不开眼。夏六一趁机抓起被子扔在了他的头上,趁他在被子底下摸索挣扎,夏六一狂吼一声,直接掀起了整张病床翻砸在了他的身上!警员胸部以下都被压在了病床下,在被子底下发出了惨叫声! 病床脚还铐着夏六一的脚铐,顿时将夏六一自己也拉倒在地,他顺势摸住了地上的搪瓷尿盆,隔着被子朝警员的脑袋一通狂砸! 小马就这个时候一脚踹开病床门,持枪冲入!阿南、阿毛紧跟其后!众人枪口之下,椅子上歪坐着一具警员尸体,他们大佬一身病员服,正骑在一床被子上起劲地用尿盆抽人。 “……”小马。“……”阿南和阿毛。 ——大佬的身手愈发潇洒了啊。 他们冲上去给大佬开了脚铐,簇拥着大佬赶紧往外逃。“大佬你真犀利,差佬也敢杀。”小马一边跑一边还感慨。夏六一怒道,“椅子上那个不是我杀的!尿盆抽死的那个是黑警,他想杀了我!把所有事栽赃在我……”他蓦地停下脚步,“糟糕!快去救kevin!!” …… kevin在半个钟头前刚刚结束了抢救,仍在昏迷中,现在在重症监护室。走廊上同样守着两名警员。几分钟前两名新警员前来换了班,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卧底行为中出现重大失误而被降职调离重案组的秦皓,另一个人是他并不熟识的一位同事。 岂料刚刚换班没多久,这位同事就趁走廊上无人,突然持刀向秦皓下了杀手!秦皓敏捷躲避,一番恶斗之后就着对方的刀将对方反杀。按着对方的尸体,秦皓正在气喘吁吁之时,夏六一带着小马等人也气喘吁吁地出现了。 双方都一愣,片刻之后都拔出枪来。 “你要杀kevin?!”夏六一吼道。 “什么kevin!”秦皓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十分讶异,“里面是kevin??” “你要杀他?!” “这个人要杀他!我在救他!” 夏六一松了一口气,将枪插回腰间,就这么迎着秦皓的枪口跑上前去。小马和阿南、阿毛也忙不迭跟着跑来。阿南还挺有礼貌地跟秦皓打了声招呼,“阿皓兄弟,好久不见啦。” 秦皓的枪口也放了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夏六一一行人经过他身边进了病房。“你们做什么?!” 夏六一跟小马手忙脚乱地拔着kevin身上的管子,“你们警署有内奸,有人要杀他灭口!我要把他带回去!” “不行,”秦皓阻拦道,“他是案件当事人,不能离开。” “有人要杀他!再来十个内奸你挡得住吗?!”夏六一怒道。 秦皓思虑了一会儿道,“那我要跟他一起走。” “你烦不烦?!”夏六一抽出枪来抵住了他的脑袋,“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秦皓雷打不动,一脸固执,“我的职责是监护他,你们要从我手里带走他,除非杀了我。”夏六一枪口一压,秦皓飞快地又道,“我救了你两次,你不会杀我。” 夏六一怒极反笑,枪托在他脑门上磕了一下,“你这个二五仔!” 一行人迅速将kevin拆干净,只留了氧气筒和点滴架,推着病床走货梯送进了医院停车场。他们挤进一辆面包车内,临要发车之前,夏六一突然凑近秦皓飞快出手!秦皓抬臂反抗,被小马和阿毛扑上来一起按住! 夏六一用秦皓腰上的手铐将他铐在了kevin的病床边,又在他身上仔细一摸,把什么手机、通话器、警员证、钱包全部扔出了窗外。在秦皓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夏六一冷道,“不会杀你,但你也别想着耍花招!老子现在没时间管你,卧底的事我们以后慢慢算!” 第一百零六章(上)吵什么!打什么! 谢家华匆匆下了车,快步进了医院。他所属的辖区是西九龙总区,今天的几单案件都发生在港岛总区,本不在他职权范围内。但他听说红磡隧道闯杆一案涉及夏六一,就匆忙赶了过来。 他刚刚步入院区,就见整个医院都被封锁,警员们神色紧张地盘查着病人与医护人员。谢家华亮出证件而入,到了五楼的病房区。几名鉴证科人员还在现场采集信息,督办案件的港岛总区警司黄sir正与下属低声交谈,迎面看见谢家华,“阿ward!你怎么来了?” “黄sir,我听说骁骑堂大佬夏六一涉案。我调查骁骑堂两年多,十分了解他,也许能帮到你们。” 黄sir递了他一副手套,两人一起步入病房。椅子上和被子底下的两具警员尸体已经被移出,只留下了人形的尸体痕迹固定线,地上的血迹都还未干涸。黄sir沉痛道,“夏六一杀了两名看守的警员逃走了。法医初步勘验,坐在椅子上的是机械性窒息死亡,另一位头部遭受重击,致颅脑损伤死亡。” 谢家华穿上鞋套进入现场,小心翼翼地翻查了一下室内的东西。他隐约觉得两名警员一坐一躺的姿势有些不对劲——椅子上的那名警员如果最先遭遇袭击,为什么会面朝夏六一病床的方向坐着死亡,没有明显的抵抗痕迹?如果后遭遇袭击,为什么其他两人都打成这样了,他还能从容地坐在椅子上? “你再来看这边。”黄sir带他下楼去了重症监护室,病室门口一滩血迹,同样有一圈尸体痕迹线。 “秦皓你认识吧?他是前不久从你那边调来的。”黄sir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大包证物递给谢家华。谢家华看到了上面秦皓的照片。“这是他遗留在停车场的随身物品。跟他一起值班的另一位警员被利器割喉致死,而他和病房里的案件当事人都失踪了。” 谢家华心头一凛。“您怎么看?” “阿ward,这件事我必须慎重地问你:秦皓这个人以前的言行有没有出格之处?” “没有,他的人品我绝对信任。” 黄sir神色复杂地扫了他一眼,“但我听说之前他被派到夏六一手下做卧底,因为他的重大失误而导致整个行动失败。” “那单案子的责任在我,是我作为上级指导和判断失误,我也因此接受了降级处分。” 黄sir叹道,“阿ward,我是你父亲的下属,从小看你长大,你跟你父亲一样行事严谨,刚正不阿,我相信你的办事能力。我的信任没有给错人,希望你的信任也不要给错人。” 谢家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秦皓曾跟夏六一一起出生入死,不仅卧底行动最终失败,而且今天又与杀警后的夏六一一起失踪,实在令人怀疑他对警队的忠诚。谢家华紧蹙眉头没有答话。多说无用,他只有找回秦皓本人、找到证据才能证明秦皓的清白。 “那两单汽车爆炸的案子,我们也怀疑与夏六一和黑帮火拼有关,死者有二十六人之多,身份还未查明……”黄sir接着道。话未说完,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什么?廉署出事了?!” “出什么事?!”谢家华想起两天前离开他家的陆光明,心头一寒。 …… 黄sir留下一部分人看守现场,带着几名下属与谢家华匆匆赶往港岛西区的一处廉署办公室。正值下班高峰期,道路上拥堵不堪,就算他们一路亮起警灯警鸣,也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堵到了现场。 现场楼下已经聚集起乌鸦鸦的一片人群——有围观市民,也有采访记者。警戒线内,消防员已经扑灭了余火,正在进入现场勘查。而跟他们同时赶到的警员们却都被同样闻讯赶来的廉署人员拦在了大楼门外,十几人凑成一团,激烈争吵不休。 “怎么了?!什么事?!”黄sir奋力挤入。 “sir!他们不准我们进去调查!” “我们的人失联了!办公室也被烧了!谁有这个能力和动机?!我们天天都在查警察受贿,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警察下的手?!你们是进去查案还是进去毁灭证据?!” “扑街!你胡说八道什么!” “干什么?!当着记者的面你们还想动手打人吗?!” 双方都推搡起来,多年积累的怨气一触即发,当着记者的面从斗嘴演变成了斗殴。黄sir大喊“住手!”,却连眼镜都被人扫到了地上!谢家华赶紧挤进去搀扶他。远处警戒线外,相机闪光灯啪啪地闪烁不停,明天的报纸头条可有好戏登了。 “住手!”斗殴的人群外突然又响起了一声咆哮。然而双方斗至酣处,完全没人搭理。紧接着一声枪响震颤了天空!“砰——!” 双方都动作一僵。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拨开众人走入了争斗中心,对警员一方喝道,“吵什么?!打什么?!” 警员们被骂得蔫头蔫脑,纷纷后退两步,站直身体行礼道,“sir!” 来人转向了廉署那边,“我是警务副处长谢英杰。你们的负责人是谁?” 廉署的人犹豫着互相看了看,一个人答道,“我们许sir失联了,其他区的上级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们知道失联的人是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们几个有的休假,有的是后勤人员,准点就下班离开了。办公室里本来应该还有几个值守的人。” 谢英杰扫了一眼远处的围观群众,对廉署的人严厉道,“你们都看到了,现在事态非常严重!今天是多事之日,港岛发生了一系列重大案件,在市民中影响非常大,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警廉还要内斗,会严重打击市民对我们的信心,造成全城恐慌,动摇社会安全!这是你们想见到的结果吗?” 廉署的人情绪产生了动摇,微摇了摇头。谢英杰缓和了声音,安抚道,“只有警方才有能力彻查此案,‘一哥’已经指派我亲自督办今天发生的一系列案件,我和同事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当然,也欢迎你们廉署加入一起侦查,我会跟你们的负责人沟通。警廉本是一家人,都是为香港市民服务。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和市民一个交代。” 这番义正言辞的说话安定了现场气氛,感染了所有人。但却并没有感染到旁观的谢家华。他强压着心底的焦虑,大哥大握在手上,始终在拨打陆光明的电话,那边却始终是盲音。 他突然注意到了自己父亲走进来时微跛的左脚,袜子上渗出了一丁点血迹。什么伤会伤到那个位置?这并不像普通的扭伤。他觉得所有的事都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虽然看上去已经够复杂了。 消防那边的负责人拿着通话器跑了过来,“你们谁是警方负责人?火场里面有三具尸体!” 谢家华一下子变了脸色!他扭头就向楼里冲去,廉署的几人也慌乱地跟着他往里跑,却都被警员们拦住。“做什么?!不能胡乱进去破坏现场!”“你们的人不也胡乱进去了!”双方在后头争论又起,谢家华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楼道中。 他匆匆跑入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一边跑一边戴上口罩和手套,打起电筒。黢黑的楼道内仍有烟雾弥漫,几个身着防火服和防毒面罩的消防员站在房间内,几道探射光打到了他脸上。 谢家华摸出警员证,“我是o记督察谢家华!” 对方撤回了灯光,谢家华套上鞋套踩进房内,令人作呕的浓郁焦臭味扑鼻而来,连口罩都不能遮挡。电筒灯光之下,只见三具焦尸横倒在地,烧化的血肉都与地面糊在了一起。谢家华强忍着恶臭步上前去,仔细照亮了三人的颈部和胸部,没有发现任何颈链的痕迹——而陆光明应该戴着那只唐嘉奇的灵牌项链。 他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微微一松。接着又捏开三人的口鼻仔细观察,没有发现烟灰;三人的横躺姿势并不像烧死之人的蜷缩之态,而且都存在颅骨破裂的情况,看起来像是子弹损伤——这几个人在失火之前就已经死了,这绝不是一起意外失火案,是蓄意谋杀。 一阵缺氧的眩晕与汹涌的反胃感袭来,谢家华起身跌跌撞撞走出楼道。还未喘上两口气,脸就被人重重地扇到了一边。“啪!” “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你还有做督察的自觉吗?!”平息了争论、匆匆赶来的谢英杰怒喝道。他身后跟着黄sir、几名警员和一名来协查的廉署人员。 谢家华摘下了口罩,被打的面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红痕。他没有理谢英杰,而是问那位廉署人员,“除掉你们几个和里面的三位,这处办公室总共有多少人。” 廉署人员面色惨白,“大概四五十人。” “车呢?失踪了多少辆?” “我们先前去停车场看过了,开走了两辆车。不过有的同事有私家车,有时为了伪装他们还会临时租车。” 谢家华没有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扫了他父亲一眼,独自转身下楼离开。谢英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森冷。 第一百零六章(下)本就该他自己去面对和了断。 谢家华飞车去了陆光明的居所。陆光明的家门上有明显被人撬开的痕迹,谢家华端着枪悄无声息推开了大门,房间里亮着灯,到处被翻得一片狼藉——比他早一步前来的人匆忙得没有做任何收拾掩盖。 谢家华四处仔细查看,没有见到别人。桌上与枕头上都是沉积的灰尘,陆光明显然已经很久没回这边住。卧室墙角有个小暗格,里头的盒子已经被人翻了出来,资料乱七八糟散落了一地。谢家华半跪在地上仔细翻了一翻,没有发现什么线索。陆光明与其他廉署的人一样失踪了,他的家遭到暴力闯入与搜查,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极其隐秘的事。 谢家华心头刺痛,坐在床头,陷入了深思。他强迫自己将思绪从对陆光明的担忧中剥离,仿佛面对一张棋盘一般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都摆放了上去:夏六一飙车及杀人逃亡案、汽车爆炸案、廉署的谋杀纵火案……夏六一离开隐居的南丫岛,在市区作出大案,又涉及死亡多人的汽车爆炸,如果真如黄sir的怀疑是黑社会之间火拼,那么很有可能与潜入和义社的何初三有关。难道是何初三在替夏六一“报仇”的过程中遇到了危险?被和义社所害? 但黑社会火拼与廉署的谋杀纵火案有什么关系?聚众斗殴是警方的调查范围,与廉署无关。唯一说得上关系的,是何初三要替夏六一报的仇——郝威与青龙的案子,都是华探长掩盖的,华探长已经死了,而其背后还有一个执掌黑道乾坤的老掌柜。而陆光明作为廉署人员一直在调查的就是老掌柜的身份…… 谢家华紧蹙着眉头,拨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阿华。你帮我查一下我父亲今天的公务日程……下午在龙港大学演讲是吗?……好的,多谢。” 谢家华挂了电话,飞快地冲下楼去。他在自己车上翻出一张香港地图,打着手电筒仔细地照着:指尖从何初三的办公楼划向失火的廉署,果然在中途找到了第一起汽车爆炸案所在地,这是第一条线;然后又从他父亲所演讲的龙港大学划向廉署,途中正是第二起汽车爆炸案所在的山道! 廉署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失联了,而两起汽车爆炸案目前已经找到了二十几具不明身份的焦尸。如果那些尸体并不是什么火拼的古惑仔,而都是前去调查何初三与他父亲的廉署人员…… 谢家华背脊一阵发寒,他扔开地图发动了轿车,飙车向港岛总区警署方向而去。 汽车爆炸案的尸体人数众多,全部都被存放在了警署附近的一间殡仪馆。谢家华出示证件之后匆匆闯入冷冻间。“哐!”地一声打开大灯,他从四面墙的尸柜中一屉一屉地抽出了尸体。几十具焦尸如黑色的彼岸花瓣一般包围着他,刺鼻的腐臭伴随着来自地狱的阴寒气息。他打着手电筒一个一个仔细照去,那些尸体或尸块偶尔残留的皮肤上,丝毫未见到古惑仔身上常见的纹身,这些人果真不是古惑仔。 但他也没有找到他所熟悉的那块灵牌项链。唐嘉奇在天有灵,护卫着陆光明。而此刻他耳际瑟瑟的寒风嘶鸣,是这些以身殉职却不得伸冤的亡魂们不甘的呐喊。 谢家华将尸体们推回了柜中,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参与行动的人员被杀、被蔑以火拼的古惑仔之名、廉署被烧、陆光明的居所被搜查,所有的人证、物证看似都被摧毁了。但陆光明头脑聪明、古灵精怪,不可能不将最重要的资料备份,也不可能轻易地藏在自己家中。他那天一身海水和血袋出现,之后还赖在我那儿住了那么久…… 谢家华再度猛然跳起,奔回车上,挂起警灯一路长鸣,朝自家方向而去。 二十分钟之后,他“砰!”地推开了自己的家门,大步迈入,打开家里所有的柜子,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部扫了出来! 他的动作顿在衣柜放内裤的小抽屉中,抽屉下方鼓鼓地凸出了一块。他拔出整个抽屉翻盖在了床上,那里用胶带封缠着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封面上,陆光明手写了一段话。 “家华哥:本来不想让你见到里面的内容。不过既然你找到了这里,想必我已经无法亲口向你道歉了。我们认识以来,我一直都在伤你的心,真的很对不起。陆光明。” 谢家华颤抖的手撕开了文件夹,从中抖落出一沓资料与几卷录音带。 …… 夏六一那边,兵分两路。他派虎头将kevin和秦皓都接去了私人医生处。他自己则带着小马等人去了一处僻静的藏身处——乌鸡在沙田吐露港附近的一户独栋小村屋。 村屋之内,乌鸡已经带人将何阿爸一家送到了这里,保镖们里外三层地护卫着。夏六一甫一进门,一身白裙的欣欣就仿佛受惊的小鸽子一般扑上来,“阿嫂!我阿哥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把我们接到这里?” “叫什么‘阿嫂’?!”坐在沙发上的何阿爸气得面色发青,“衰仔!发生了什么事?!阿三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一旁的吴妈忙不迭帮他抚着心口,也同样焦虑地望向夏六一。 夏六一安抚地在欣欣肩上拍了拍,恭敬地对何阿爸和吴妈道,“何老先生,吴阿姨,阿三现在跟廉署的人在执行一项机密任务。因为怕对方报复二老,所以让我暂时把二老接过来,在我这边住几天。” “阿三没事,人家乖仔还去帮廉署呢。”吴妈安慰何阿爸,“你也别急。” “什么廉署?!阿三怎么会跟廉署扯上关系?!”何阿爸现在见到夏六一就上火,根本不信夏六一嘴里那些狗屁! 欣欣也去安抚阿爸,俩母女好说歹说,将何阿爸牵到楼上客房歇息去了。乌鸡走到大厅角落里,掀开地毯,为夏六一拉开了一道密门。夏六一匆匆跑入地下室中。 地下室的桌上摆放了两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装满了枪支弹药。崔东东倚靠在座椅上,穿着军靴的两条腿搭在桌上,咔嚓咔嚓地拆拼着一只ak47。见夏六一下来,她提枪站了起来。 “你怎么也来了?!”夏六一急道。 崔东东举起ak,在瞄准镜里看了看他,“我大佬要去救大嫂,我怎么不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回去守着小萝!” “我也来了。”正在角落里倒红酒的小萝说。她穿着黑夹克、黑皮裙,端着一杯酒轻快地旋了过来。牵起裙角行了个优雅的淑女礼,她将红酒杯递到夏六一面前,夏六一刚要伸手去接,她转瞬间从大腿外侧的枪套里拔出手枪,抵上了夏六一的胸口。 “砰。”她眨了眨一边眼睛说,“别小看大姐头的女人。” 小马、阿南和阿毛也从楼上一起跑了下来。“哇,大姐头跟萝姐打扮得这么靓!要去‘开片’啊?”小马招呼道,“带上我啊!”【注:‘开片’,即打群架。】 “大佬,何先生人很好的,有老天保佑。你放心,我们大家一定能救出他。”阿南诚恳地道。阿毛也一个劲点头。 “说得好!”崔东东喝道,“那个扑街掌柜敢欺负我们家小三子!我们兄弟姐妹齐心,让他尝尝我们骁骑堂的厉害!” “好!!”众人应道。 夏六一看着他们年轻鲜活、热血澎湃的面容,热泪禁不住湿了眼眶。“好,”他哽咽着说,“谢谢你们,我夏六一一生一世都记得你们这番话,记得你们的情义。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兄弟姐妹。” 小马第一个冲上去扑住了他,直接激动地哭出了声,“大佬!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小马仔!”小萝也扔了红酒杯抱了上来,却在看到小马哭出的鼻泡时忍不住笑了场,“下辈子我……噗……我还要睡你家大姐头。”阿南和阿毛也扑上来了,“大佬!” 五个人抱作一团,感动不已。只有崔东东在一旁嫌弃地抖着鸡皮疙瘩。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她。崔东东退后一步,“干嘛?我不要,肉麻!” “大姐头,来嘛来嘛,抱一抱。”“是啊,大姐头,热闹热闹。”大家都劝她。 “不要。” “我们去抱她!”小马喊道。于是众人一窝蜂地朝崔东东扑了过去,地下室里一片鸡飞狗跳。“走开啊!走开!”崔东东绕着桌子一边逃一边惨叫,“你们是不是想吃我豆腐啊!小萝你不要趁机捏我屁股!” 夏六一站在原地,笑着看着他们。“喂!”他突然出声道,“去‘开片’喝什么红酒?!我去找乌鸡要箱啤酒!我们干了再上路!” “好!!” 夏六一独自一人跑出了地下室。看守在大堂中的乌鸡走上前来,夏六一摆了摆手示意没事,跑进了厨房之中。关上厨房门,他拉开柜子抽出了一箱啤酒,动作突然顿了下来。他徐徐蹲在了地上,从脖子上取下那枚何初三送他的玉佛,放在唇边吻了一吻。一滴泪水从他面颊坠下,落在了啤酒箱上。 他曾亲眼目睹过小马坠下山崖,也曾看过东东所在的别墅爆炸后的废墟,那种痛失至亲的寒冷与绝望至今还深深刻在他的心底,他又怎么可能再让他的兄弟姐妹们去赴险?如果救回了阿三,却失去了其他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样的痛苦与自责……一切因他而起,本就该他自己去面对和了断。 第一百零七章(上)这是我何家传媳妇的! 地下室中,等待了一阵的众人开始心生疑惑。“大佬不会趁机一个人跑了吧?”崔东东道,“小马上去看看!” 小马应声而起,一溜小跑出了地下室,不一会儿就扛着一小箱啤酒下来了。夏六一跟在他身后,手里端了一盘玻璃杯。 “大佬一个人在厨房里哭鼻子呢!哈哈!”小马大大咧咧地说,被大佬从后踹了一脚。 几人凑上来帮着大佬一起开瓶倒酒。玻璃杯中满溢起泡沫,最后都重重地碰在了一起!“干杯——!”众人一起喊道,“誓同生死!誓救大嫂!”大杯的啤酒一饮而尽! 崔东东许久没有这样豪爽地饮酒了,率先扣下了空杯,发出酣畅淋漓地一声叹息。她突然发现桌对面的夏六一一口未饮,正平静地看着她。 她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低头看向玻璃杯,视野开始摇晃——酒是他们自己开的,杯子却是夏六一准备的。 “大佬怎么没喝啊?”“喂,大佬耍赖皮哇。”其他人也饮完了酒,纷纷闹了起来。崔东东在喧哗声中朝夏六一的方向伸了伸手,挣扎道,“小六,不要……” 话未说完,她已经趴倒在了桌上。 片刻之后,夏六一独自一人走出了地下室。乌鸡迎上前来,他对乌鸡道,“把他们搬去客房,盖上被子别着凉了。” “是。”乌鸡应道。他虽然对今天发生的事不知情,但夏六一先前开口找他要迷药,令他察觉了一丝极度危险的迹象。“大佬,您真准备一个人出去吗?不然我跟您一起去吧?” 夏六一拍了拍他的肩,“你留在这里保护好大家,就是帮我最大的忙,多谢。” “大佬别这么说,是我应该做的。” 夏六一转身上楼,进入了何家人所在的客房。何阿爸仰面躺在床上歇息,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夏六一快步而近,在欣欣和吴妈之前就将他搀扶了起来。 “吴阿姨,欣欣,不好意思,我有话单独跟何老先生说。”夏六一道。 “好好好,你们好好说,别激动啊。”吴妈劝道。 “是啊,阿爸,你别气坏身子。”欣欣也道。 她们一起退了出去,还帮忙关上了房门。何阿爸黑着脸甩开了夏六一的手,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烟杆。但还没点燃火,夏六一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何阿爸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阿三出了什么事?” 夏六一低着头,“是,他遇到了一些危险,因为我。” 何阿爸肃厉的目光瞪向了夏六一。夏六一紧接着道,“但您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您的儿子平安送回来。” “我儿子自打认识你,有一天是平安的吗?!”何阿爸怒道,“我一开始不阻止你们来往,是看你人性尚存,没想到你这个人坏到骨头里去了!那个傻仔还跟我说是他先追求你的,你以为我真的相信吗?你欺骗他的感情,骗他走上歪路,现在还让他落入危险?!” 他用烟杆子狠戳夏六一的胸口,“夏先生,夏大佬,你这个人有心吗?你会觉得痛吗?!早知道是这样,我和阿三当初就不该救你!” 一滴泪水忽地坠在他的烟杆上,他呆了一呆。夏六一抬起头来定定地直视了他,他看见了夏六一湿红的眼睛,看到那双乌沉沉的眼眸里无法遮掩的深切的哀痛与自责。 他自己也落下泪来,“我家阿三是个乖仔,读书也认真,对人也善良,从小到大,从来不让我/操心。你找谁不好呢?为什么偏偏要找上他……” 夏六一的心被何阿爸的话戳刺得鲜血淋漓,他没有何初三那样能言善辩,面对何阿爸的指责,根本无言以对。他深爱着何初三,他没有欺骗何初三的感情,可那又怎样呢?他还不是害了何初三?他还不是令何初三身陷性命危险之中? 他深深地弓下腰去,给何阿爸连磕了三个响头。何阿爸哽咽着起身拉扯他,“你起来!我跟你没有关系!我不受你这个礼!你把我儿子还回来!”拉扯间夏六一脖子上的玉佛甩落了出来。何阿爸眼疾手快,一把将玉佛抓起。 “这是什么?!阿三给你的?!” 夏六一被他拽着脖子,眼里还汪汪地含着泪——堂堂一个黑道大佬哭得一张俊脸梨花带雨。夏六一惊讶又茫然,老实交代道,“是阿三去大屿山给我求的。” 何阿爸一阵眼黑,天旋地转地坐回了床上。夏六一去搀扶他,被他一声怒喝,“你给我跪回去!孽障!” 夏六一赶紧跪回去了,怕何阿爸受了刺激气出病来,还把玉佛往领口里塞。何阿爸破口大骂,“藏什么藏?!”他是真的气得要抹心口了,“那个衰仔满嘴胡说八道!这是我何家传媳妇的!” 夏六一愣在当场。何阿爸一看他那蠢头蠢脑的模样就来气——得了吧!我还自我安慰做什么呢?!这个傻大佬一看就是被我那衰仔儿子哄到手的!谁能骗谁感情还说不定呢! “你给我滚滚滚!还在这里废话做什么!还不快点去把我儿子带回来!” 何阿爸操起烟杆一通乱打,将夏大佬打出了房门。欣欣和吴妈焦急地守在外面,先是听到里面的大骂声,接着见夏六一满面泪痕、灰头土脸地出来。夏六一朝她们点头致意,转身匆匆跑下了楼梯。一边跑,一边捂住了胸口的玉佛,他满心汹涌着感动与刺痛。 这是何初三第一次正经向他示爱、第一次邀请他同居时送的。他记得何初三当时还借了经理的车,送了他一束鲜花,请他吃西餐,带他去看他们的新“家”。他记得何初三的紧张、兴奋与忐忑。他知道何初三不是故意骗他,是怕他觉得祖传的东西太正式太慎重,怕当时他对自己的感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怕被他拒绝。 他除了满手的罪孽,除了满肩的重担,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他凭什么值得何初三这样的珍爱?他拿什么去回报这样一份纯粹的感情?他如何配得上? 他冲回地下室扛走了桌上其中一袋武器,独自坐入了轿车之中。掰过后视镜,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与衣冠。镜中之人双目微红,脸上的神情渐渐由脆弱伤怀转为了尖厉森冷的杀意,血修罗的煞气冰冻了镜面。 车如脱缰之马,奔袭入夜色之中。 …… 谢英杰亲自参与廉署现场的侦查,后来又与赶来的廉署领导沟通。一直忙碌到深夜,他才坐上了回家的车。 两辆厢式车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车,里面载满了他私人聘请的“安保人员”。车窗外刮起大风,吹得半开的车窗砰砰作响。助理按关了车窗,向谢英杰呈上一部新的大哥大。谢英杰面色阴沉地将听筒移到了耳边:里面传来了刺耳的抽打声与竭力压抑的痛叫喘息。 “说了吗?”谢英杰道。 “他不肯说。”那头的杀手道。 第一百零七章(下)给我把他嗓子废了! 陆光明一身血污蜷缩在地,双手被绑在身后,受伤的腿上缠着一条止血的束带。他浑身都是被棍棒抽打的青紫血迹,一双眼半睁半阖,瞧着已经失去了意识。一盆水哗地泼在他脸上,他鼻息微弱,仍是毫无反应。杀手弯下腰去,将他先前脱臼的手臂一下子拼了回去!筋骨曲扭的痛楚令陆光明睁大了眼睛嘶叫出声,“啊——!啊——!” 杀手随即将大哥大凑到了他的脸边。谢英杰森冷的声音响起,“我的钱在哪儿?” 陆光明的声音由呻吟喘息渐渐变成了低弱的笑声,“哈,哈哈哈……” “我的钱在哪儿?!”谢英杰咆哮道。杀手紧接着一巴掌扇到了陆光明的脸上! 陆光明哇地咳出一口血来,喘了几声道,“掌柜的一口气丢了五个亿,这么大的蠢事恐怕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吧?哈哈哈哈!辛辛苦苦一辈子,现在买棺材的钱都没有了,你雇了这么多杀手,你有钱付给他们吗?”他对眼前的杀手乐道,“喂,你老板已经发不起工资了。你还在这儿瞎卖命?” 杀手凌厉的一掌接着扇来!陆光明被打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嗡嗡作响的耳边隐约听见了谢英杰的怒喝,“把姓何的小子拖过来!” 不多时,几个杀手将何初三从隔壁房间一路拖拽了过来。何初三双手被绑,与陆光明一样满身都是被殴打的伤痕,白衬衫上血污斑驳。他肩上的子弹擦伤没有被处理,皮肉翻卷着凝固出血块。他紧闭着双眼,面色潮红,因为伤口的感染已经发起了低烧。 杀手拎着何初三的衣领将他扔到了陆光明面前,一盆水泼醒了何初三。何初三虚弱地撩开眼皮,无神的瞳孔映出了陆光明满是血与汗的脸。 “你们是朋友吧?你今天死了那么多同事,还忍心看见他也死在你面前吗?”电话里阴冷的声音道。 陆光明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不要!!”但他当即就被两名杀手牢牢摁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副手铐勒住何初三的喉咙,缓缓收紧。“我说!我说!你们放开他!” 何初三被扔到地上,呛咳着蜷缩起身体。陆光明紧接着道,“你的账户是被廉署以机密事由查封的!要解封需要提交申请还需要许sir的签章!许sir已经被你害死了!” “小陆主任跟了许sir这么多年,模仿他的签字应该不在话下吧?”谢英杰却道。 陆光明震惊地看着杀手递到他面前的笔与申请单——那是提前备好的!而且就算有许sir的签名,亦还要廉署的公章和一系列严格的手续流程,谢英杰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在廉署有内奸能帮他去办理!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谢英杰却不急着逃亡,难道所有的证据和证人都被他“处理”了?! 陆光明心绪浮动,面色惨白,杀手替他解开了手铐,他颤抖着手提起笔来。但此时躺在一边的何初三却嘶哑地出了声,“小陆!不要!就算你签了字他照样不会放过我们俩!一旦把钱还给他,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了!” “何顾问!”谢英杰在话筒那边冷笑道,“你不说话我都要把你的伶牙俐齿给忘了!说起大话来眼睛都不眨,你可真有做反派的潜质!跟廉署合作什么?你应该去金三角混!给我把他嗓子废了!!” 杀手们立即拽起了何初三,从旁边提来一壶滚烫的开水,直接就往他喉咙里灌!蒸腾的白气伴随着何初三撕心裂肺的痛哼声!陆光明大吼道,“我写!我写!!你们不要动他!!” 何初三被一脚踹到了地上,蜷缩起来咳出了几口血。他痛得神智都混沌了,喉咙仿佛被烈火灼烧,一时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光明填完申请,杀手们将他俩拖拽进了隔壁的房间中。房门一锁,陷于深沉的黑暗。 …… 谢英杰挂断了电话。先前在一旁低声接了另一电话的助理赶紧凑上前来,“sir,夏六一还没有找到,何初三的家人也不见……”“啪——!” 助理被谢英杰狠重的一巴掌扇到了车窗上。这位向来以严肃稳重出名的副处长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滚去找!!找不到提着脑袋来见我!!” 轿车在路边停下,助理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上了后面一辆安保车,安保车赶紧调头离开。 夜风越刮越大,天空中零零星星地下起了毛毛雨。路边参天大树的树叶发出海潮般汹涌的“哗——哗——”声。谢英杰的车队最终停在了他的别墅门口,那里已经有十几个他的私人安保在看守等候。他在众人的簇拥中,下车进了小院。另外几个安保穿起雨衣,在院外看守巡逻起来。 远处树荫之下,小巷的角落里,夏六一缓缓显露出身形。他肩上和腿上挂着枪套,背后背着他那对青龙双刀,虎狼般尖锐的目光定在了越走越近的两名巡逻安保的身上。 …… 客厅中看守的安保听到了大门外传来的门铃声。他按下可视电话,屏幕上出现院外巡逻的同伴被雨淋湿的脸,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眉眼上。 “什么事?” “雨衣被风吹走,拿两把伞。”对方的声音夹杂着呼呼的大风声,听不真切。 安保警觉道,“车上不是有吗?” “都吹走了。” “好,你等等。” 安保关闭屏幕,对室内另外三名安保使了个眼色。三人都围上前来,抽出了腰上的手枪。靠近门边的安保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浓厚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他们的同伴立在门口,喉咙被割裂出一道大口,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流淌!他血淋淋的胸前挂着一支开着免提的大哥大,里头突然发出刺耳的震响:“嗡隆——!” 安保们飞快地开了枪!子弹从消音管里打出,射入尸体之中,血肉霎时间炸裂开来!玄关处烟花一般接二连三地炸起鲜血,最后一颗子弹击破了尸体的头颅,脑浆糊了近门的安保一脸! 枪烟之后,被打成筛子的尸体衣衫破裂,从晾衣架上栽倒在地。破损的大哥大跌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隆……”声。但门外却空无一人,小院门口的街道上隐隐约约躺着几具人影。 安保们警觉地持着枪,探出头去四处张望。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客厅的落地窗传来几声脆响!几颗子弹穿透玻璃与窗帘射入房中,没有击中任何人,却在玻璃上留下了几处蛛纹般的创口!跌落在地的大哥大中随即发出摩托车冲刺的轰鸣,“嗡呜——!” 紧接着“砰哗——!!”一声地动屋摇的震响,一辆摩托车腾空而起,撞破落地窗,从他们身后冲袭进了客厅!夏六一在半空之中蹬离了车身,凌空连开数枪!“砰!砰!砰!砰!” 尚在门内的两名安保应声倒下,其他两人纷纷回头向夏六一开起了枪。夏六一跌落在沙发上打了个滚,顺势翻倒沙发躲入底座之下。欧式沙发的厚重底垫被随即而来的子弹打得木屑与羽绒齐飞! 夏六一避在沙发后,被弹雨逼得无法探头。他眼角一瞥旁边电视机上对方的倒影,从背后抽出一柄青龙长刀,翻身滚到沙发边缘,狠狠将刀横劈了出去!长刀脱手而出,紧擦地毯而过,在低空划出一道夺目的光芒,眨眼间斩断了安保的两只脚腕! 飞溅的血花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受伤的安保哇哇坠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喷血的断脚!剧痛令他迷失了神智,他凄叫着抓挠同伴的裤脚。同伴也被他的惨状吓得心惊胆慑,扔开手上打完子弹的枪,赶紧抽出了另一支枪。而夏六一就在这瞬息之间扑出沙发,一枪击中了他的头颅!又另一枪给了地上伤者一个痛快! 夏六一快步上前捡起青龙刀插回背上,还没来得及转身背后已响起新的枪声。在一楼内各处巡逻看守的七八个安保都听见动静冲了过来。夏六一猫腰躲入就近的落地钟柜后,子弹紧随他身后击在黄铜钟盘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他抬起左手,几枪打掉了客厅正上方的大型水晶吊坠灯。两米宽的吊灯轰然坠下,室内陡然一片黑暗!“轰哐——!”巨灯坠地溅起一地碎渣,安保们都下意识地抬臂挡脸。 夏六一就在这时戴上一对护目镜,用牙咬开一颗照明弹扔了出去。刺目的白光顿时在房间中炸开!他抽出双枪,大步跨入了厅中,一边走一边左手抬臂“砰!砰!砰!砰!砰!”一连串枪响!打完子弹之后左手一扔废枪,接过右手的枪,又是一阵“砰!砰!砰!砰!……” 白烟消散之时他已蹬上了楼梯,身后客厅中倒尸一片,死伤者在血泊中挣扎,鲜血渗透了厚厚的地毯。 第一百零八章(上)你舍得吗? 夜风越刮越大,天空中零零星星地下起了毛毛雨。路边参天大树的树叶发出海潮般汹涌的“哗——哗——”声。 谢英杰的车队停在了他的别墅门口,那里已经有十几个他的私人安保在看守等候。他在众人的簇拥中,下车进了小院。另外几个安保穿起雨衣,在院外看守巡逻起来。 远处树荫之下,小巷的角落里,夏六一缓缓显露出身形。他肩上和腿上挂着枪套,背后背着他那对青龙双刀,虎狼般尖锐的目光定在了越走越近的两名巡逻安保的身上。 …… 客厅中看守的安保听到了大门外传来的门铃声。他按下可视电话,屏幕上出现院外巡逻的同伴被雨淋湿的脸,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眉眼上。 “什么事?” “雨衣被风吹走,拿两把伞。”对方的声音夹杂着呼呼的大风声,听不真切。 安保警觉道,“车上不是有吗?” “都吹走了。” “好,你等等。” 安保关闭屏幕,对室内另外三名安保使了个眼色。三人都围上前来,抽出了腰上的手枪。靠近门边的安保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浓厚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他们的同伴立在门口,喉咙被割裂出一道大口,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流淌!他血淋淋的胸前挂着一支开着免提的大哥大,里头突然发出刺耳的震响:“嗡隆——!” 安保们飞快地开了枪!子弹从消音管里打出,射入尸体之中,血肉霎时间炸裂开来!玄关处烟花一般接二连三地炸起鲜血,最后一颗子弹击破了尸体的头颅,脑浆糊了近门的安保一脸! 枪烟之后,被打成筛子的尸体衣衫破裂,从晾衣架上栽倒在地。破损的大哥大跌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隆……”声。但门外却空无一人,小院门口的街道上隐隐约约躺着几具人影。 安保们警觉地持着枪,探出头去四处张望。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客厅的落地窗传来几声脆响!几颗子弹穿透玻璃与窗帘射入房中,没有击中任何人,却在玻璃上留下了几处蛛纹般的创口!跌落在地的大哥大中随即发出摩托车冲刺的轰鸣,“嗡呜——!” 紧接着“砰哗——!!”一声地动屋摇的震响,一辆摩托车腾空而起,撞破落地窗,从他们身后冲袭进了客厅!夏六一在半空之中蹬离了车身,凌空连开数枪!“砰!砰!砰!砰!” 尚在门内的两名安保应声倒下,其他两人纷纷回头向夏六一开起了枪。夏六一跌落在沙发上打了个滚,顺势翻倒沙发躲入底座之下。欧式沙发的厚重底垫被随即而来的子弹打得木屑与羽绒齐飞! 夏六一避在沙发后,被弹雨逼得无法探头。他眼角一瞥旁边电视机上对方的倒影,从背后抽出一柄青龙长刀,翻身滚到沙发边缘,狠狠将刀横劈了出去!长刀脱手而出,紧擦地毯而过,在低空划出一道夺目的光芒,眨眼间斩断了安保的两只脚腕! 飞溅的血花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受伤的安保哇哇坠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喷血的断脚!剧痛令他迷失了神智,他凄叫着抓挠同伴的裤脚。同伴也被他的惨状吓得心惊胆慑,扔开手上打完子弹的枪,赶紧抽出了另一支枪。而夏六一就在这瞬息之间扑出沙发,一枪击中了他的头颅!又另一枪给了地上伤者一个痛快! 夏六一快步上前捡起青龙刀插回背上,还没来得及转身背后已响起新的枪声。在一楼内各处巡逻看守的七八个安保都听见动静冲了过来。夏六一猫腰躲入就近的落地钟柜后,子弹紧随他身后击在黄铜钟盘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他抬起左手,几枪打掉了客厅正上方的大型水晶吊坠灯。两米宽的吊灯轰然坠下,室内陡然一片黑暗!“轰哐——!”巨灯坠地溅起一地碎渣,安保们都下意识地抬臂挡脸。 夏六一就在这时戴上一对护目镜,用牙咬开一颗照明弹扔了出去。刺目的白光顿时在房间中炸开!他抽出双枪,大步跨入了厅中,一边走一边左手抬臂“砰!砰!砰!砰!砰!”一连串枪响!打完子弹之后左手一扔废枪,接过右手的枪,又是一阵“砰!砰!砰!砰!……” 白烟消散之时他已蹬上了楼梯,身后客厅中倒尸一片,死伤者在血泊中挣扎,鲜血渗透了厚厚的地毯。 …… 第一百零八章(上) …… 夏六一冲上了二楼,临近楼梯口时一个俯身,险险地被一颗子弹擦着发端而过!开枪的安保紧接着被他的回击逼得躲回墙后,安保持枪的手紧张得发抖,眼睛紧紧盯着墙角。突然一片衣角掠过墙边!安保大吼着将枪中所有子弹都打了出去!破破烂烂地落在地上的却是一件外套——而且还是他的死人同伴的。 夏六一转瞬间绕墙而出,“刷——!”一声铮响!青龙刀横劈入墙板之中,刀尖倒映出走廊上方的灯光。顺光而下的刀刃上,托着一颗大睁双目的头颅,下方血淋淋的无头尸体缓缓滑落到了地上。 “啊——!”不远处响起了中年妇女惊恐的尖叫声。 夏六一抬起森冷的目光,看向了躲在走廊尽头的一男一女两个家佣。他抹了一把面上飞溅的血滴,单手从墙上拔起了血刃。他神情诡厉得犹如地狱而来的修罗,一步一步向两个家佣走去。 男佣将身体挡在女佣前面,两人都吓得瑟瑟发抖。但夏六一只是走近了他们身边,瞥了一眼他们,又向他们身旁大开的房间门里扫了一眼。 “谢英杰在哪儿?”夏六一冷声问。 两人紧抿着嘴不说话,冰冷的刀尖旋即抵住了男佣的喉咙。躲在后面的女佣发出一声尖叫,“不要!不要!老爷在楼上书房!在书房!” 夏六一收回了刀,转身而去。刚跨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风声!他敏捷侧身一躲!一把水果刀擦破了他的腰侧,带出几滴血丝!他顺势握住对方的手腕朝墙上一撞,水果刀啪嗒坠在地上。 男佣偷袭不成,狂吼着以身躯扑倒了他。两人在地上缠斗不过几秒,男佣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插着水果刀,被夏六一掀翻在一旁,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女佣眼见丈夫被杀,发出了更加刺耳的尖叫声。她扑上来拼命地抓挠夏六一,一口咬在了夏六一的手臂上,夏六一吃痛地将她推了出去!她脚步不稳,眨眼摔下楼梯,只听得几声重响,再无声息。 夏六一冲到楼梯口看她,只见她软倒在地带血的身躯。他粗重地喘息着,低头看了看她留在自己手臂上那个血肉翻卷的牙印。 谢英杰在三楼书房之中等着他。夏六一持枪踹开房门,只见书桌之后,一张椅子背对他朝向窗外。风雨呼呼地吹打在窗玻璃上,当啷作响。夏六一警觉地观望着房中各处。谢英杰缓缓地转了过来,双手搭在扶手上,一脸冷淡泰然,“进来吧,没有别人。” 夏六一缓步踏入了房中,枪口始终对着他的脑袋。谢英杰站了起来,绕过书桌走近了他,“你是夏六一。” 夏六一紧蹙着眉头不答他。 “楼下的人都是你一个人杀的。不愧是血修罗。” “别废话了,老掌柜!”夏六一冷声道,“何初三在哪儿?” “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噢,难怪。他跟我无冤无仇,却要置我于死地,是为了帮你……” 谢英杰话未啰嗦完,夏六一已经举起枪抵住了他的额头。谢英杰面色丁点未变,灰色的瞳眸里射出冰寒又诡谲的目光。“我身上没有枪,你胜之不武,不合江湖规矩。不如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他示意夏六一身后的双刀。 夏六一狠狠地用枪口顶住他的额头,“少他妈废话!你不配摸它!” “你赢了我,我告诉你何初三在哪儿。你杀了我,你永远找不到他。” 夏六一凶狠的目光锯刀一般撕扯在他的脸上,将那张伪善的脸割裂成千千万万片。片刻之后,夏六一收回了枪,退后两步,抽出一把刀扔给了他。 “这就对了。真听话。”谢英杰扯了扯嘴角的皮肉,露出一个僵冷的笑容。他掂量了掂量手里的刀,“好刀……”话音未落,凌空一声风颤!夏六一已经迎面刺来! 谢英杰横刀一挡,刀刃相接发出狰狞的锐响!二人错身而过,双刀在空中旋出两道刃光,又“铮——!”一声撞到了一起!格格地互相磨砺! 谢英杰青灰色的面上,多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感觉到痛意,又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呵,野路子。” 夏六一大喝一声,连进数步将他逼到书桌边。“铮——!”相接的刀刃一错而分!谢英杰翻身从书桌面上滚到了桌内,夏六一随即追砍的一刀劈中了座椅!抽刀的瞬间带起一蓬绒羽! 白茫茫的羽毛纷扬而起,还未飘洒至地,又被两人身影转动而旋起的狂风撕扯向了半空。夏六一接连数刀砍得又快又狠!谢英杰频频躲避,突然间戳中夏六一的破绽,挥刀而上!二人旋身而过,夏六一腰侧刷地多出一道血口!鲜血浸染了衣物,滴滴洒落在地。 夏六一退后两步,喘了一口粗气,重新比出了起刀之势。“你也是野路子。”他冷笑道,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口。 谢英杰呵呵地笑了。诡谲的是,他的声音就像从窗缝中溜进来一般,带着沙沙的风声与刺骨的寒意。“我们的刀都不是用来秀艺的,我们都是刀山血海里一刀一刀地杀出来的。生于苦寒之地,道路那么狭窄,暗不见光,阻挡在前面的人都是财狼鼠辈,如果不抛开人性,如果没有脚踩鲜血,怎么能劈开一片新天地。” “不要废话!”夏六一喝道,“看刀!” 刀光与血光在狭窄的房间中交错!谢英杰就像一阵旋风,一边在夏六一身边游走一边笑道,“我们生来都没得路选。走错了一条路,就要接着往下走。做错了一件事,就要做无数件事去掩盖它。你想洗干净手里的血,只能将身体里的血全都流干净。你想破茧成蝶,只能扔掉身为毛虫的自己。你要救一个人,只能拿自己去换他。你能做到吗?你舍得吗?” 夏六一暴吼出一声!终于一刀将他狠狠抵在了书桌上!二人的额头都暴起青筋,用尽全力向对方推拒刀刃!闪光的刀锋离谢英杰的喉咙只有分毫之间! “何初三在哪儿?!”夏六一狂怒地咆哮道。 “对,对,就是这样,”谢英杰笑着看着他满是癫狂杀意的眼睛。“如果我不说,你要杀了我吗?你已经杀了这栋楼里所有人,你跟我有什么区别呢?噢,我还是个警察,你却是个古惑仔,你做过那么多黑心事,你比我肮脏多了,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你有什么资格向我复仇?难道青龙不该死吗?难道你不该死吗?难道背离良心爱上你的何初三不该死吗?” 夏六一狂吼着将刀刃压向了谢英杰的喉咙,刀锋挤压着皮肉渗出一丝黑色的血丝。夏六一眼见那缕血丝诡异地顺着刀锋仿佛藤蔓一般向上蔓延——刀刃上他与谢英杰的倒影,是两张一模一样凶残嗜血的面容!两张脸渐渐与血色融为了一体,化身成魔! 夏六一刹那间犹如置身冰窟,由心底深处滋生的森冷魔意桎梏了他的手脚!谢英杰趁机翻身而起,一刀劈向了他的头顶!夏六一醒转过来,猛地挥刀横挡! “铮——!”双刀都脱手飞向了天空!夏六一暴喝一声冲上前去与谢英杰徒手扭打在了一起,两人相抱相撞着互相揪扯,只听得“砰哗!”重响,二人同时撞破了窗户跌出高空! 第一百零八章(下)跟我去自首吧,父亲 暴雨哗哗地冲刷在夏六一脸上,他趴在谢英杰身上,挣扎着直起身来,只见谢英杰歪着脑袋一动不动。他一把揪起谢英杰的衣领,对方的头上破开一个大洞,黑色的血污汩汩而出,与雨水化在了一起。 夏六一疯狂地摇着他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吼着:“何初三在哪儿?!说啊!!说啊!!” 谢英杰突然睁开了眼睛,瞳仁与眼白都化作血黑,僵死的皮肉撕扯着露出一个诡谲可怖的笑容,喉咙里发出了“咯咯咯咯!”的笑声!地上的血污突然如浪花般高高掀起,一卷将他的尸体吞没! 夏六一慌然四顾,只见自己陡然置身于黑色的血海,天地间回荡着谢英杰那恐怖而刺耳的笑声!海面起起伏伏漂浮着一颗颗人头,一双双血黑的眼睛大睁着看向夏六一,他看见了华探长、肥七、金弥勒、元叔……他杀过的每一个人!他还看到了青龙与小满,他们紧闭着双目,满面血污! 最后一颗人头被浪花翻卷了过来,他看到了何初三苍白的面容,何初三腼腆纯真地朝他微笑着,七窍却都流出黑色的血! …… 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了夏六一的发顶,惊醒了他。他浑身僵直,仿佛解穴一般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但那绝望与恐惧仍然如黑色的血浪般汹涌冲击着他的胸腔。 巡逻的两名安保已经毫无察觉地从小巷旁走了过去。夏六一独自站在阴影之中,低头看向了自己颤抖的双手。 ——你杀了我,你永远找不到他。 ——你要救一个人,只能拿自己去换他。你能做到吗?你舍得吗? …… 夜越来越阴冷,雨越下越大。哗哗的水流沿着街面流淌,冲刷掉了一切污秽的痕迹。路边一棵小树被风吹断,横倒在人行道上。 别墅的客厅中响起了门铃声。看守的安保向女佣示意,女佣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站在屋外的是身披雨衣的谢家华,他掀掉了帽子,招呼道,“梁嫂。” “少爷?快请进来!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外面雨多大呀!”梁嫂慌着为谢家华解雨衣、递毛巾,但两名安保却围过来要搜谢家华的身。她急道,“哎!你们做什么!这是我家少爷!” 谢家华道,“他们知道。我在院外听他们通报过了,是daddy让他们搜的。” 梁嫂惊讶地不敢再说话。反倒是谢家华一边配合搜身一边问她,“你这么晚还没休息?梁叔在哪儿?” “我在收拾东西,老梁也在房里收拾,”梁嫂嗫嗫嚅嚅,“老爷突然要我和老梁明天回乡下……”她被安保看了一眼,断了话语。 安保还要搜谢家华随身带的公文包,谢家华却一把将包拽了回来。他自己拉开拉链给安保看了各个夹层,里头只有一些文件。安保对他点头致意,作了个请的手势。 谢家华径直上了楼,进了二楼他父亲的书房。谢英杰在房中等他,身上披着睡衣,鼻梁上挂着一副老花镜,正端着一张相框细细端详着,模样平静又安详。 谢家华关上了房门,走近书桌,“父亲。” 谢英杰仍在看着那张照片,没有抬头,只是平和地问道,“先前打你的那巴掌,还疼吗?” “不疼。” “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我总得维护警界的秩序与庄严。从小到大我对你严厉,都是为了鞭策你,激励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你能明白吗?” “不能。” 谢英杰噎了一噎,毕竟是老戏骨,仍是面不改色地叹道,“从小到大你都叫我daddy。我知道你前段时间背着我来过一次,对着老梁和梁嫂也叫我daddy。现在当着我的面,却不叫了。” “没看见您时,还能想到过去一些好的事。当着您的面,实在叫不出口。” “看看,多么伶牙俐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谢英杰放下了相框——那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夫妻抱着几岁大的儿子,三人都笑得幸福而灿烂。 他随即又摘下了老花镜,抬眼看向谢家华。刚洗浴过的头发没有发摩打造出的棱角,鬓边露出新生而未染的白发,眼角与嘴角的皮肉松耷耷地垂着,他的确是老了。但他眼中的凌厉与寒冷却愈发深重,即使他是用现在这样慈祥的面具遮掩着。 谢家华带着悲意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抑或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的自己从没有发现。“我不是来跟您叙旧的。时间紧迫,我来是为了跟您确认一些事:今天发生的两起汽车爆炸案,廉署的纵火案,医院发生的故意杀人案,是不是都跟您有关。” 谢英杰不可置信地笑了,“你半夜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笑话?” 谢家华从公文包中抽出一沓文件扣在桌上——除了乔爷与挂在代理人名下的财务公司的账目资料,还有几盒录音带。 “这些也是笑话吗,父亲?” 谢英杰瞥了一眼那些资料,平静道,“你从哪儿找到的?” “我从哪儿找到重要吗?!告诉我这些也是笑话吗?!父亲!” 谢英杰抬眼看着谢家华,眼底出现了一抹冷漠的狠意。他将手放在那些资料上,一把将它们都抹到了一边,“这些账目、录音材料都可以被伪造,你拿这种东西来质疑你的亲生父亲,难道不是笑话吗?!” 谢家华啪地将两张翻拍的黑白照片也拍在了他的桌上,“那么这张照片也能伪造吗!” 那是一张三人合影照片的正反面翻拍,黑白的画面上是年轻的谢英杰与郝威、金弥勒,反面写着: k,威,杰 金兰之交,义气长存 18.12.1973 谢家华紧接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了1974年3月7日银行大劫案的案卷复印资料,陆光明的父亲陆勇的照片刊登在警方殉职人员一栏。郝威车祸案、青龙被杀案、肥七与华探长被杀案……接二连三的案卷资料摆在了谢英杰面前。他最后扣上了唐嘉奇被杀案的卷宗,卷宗上印着鲜红的“未结”二字印章。 “73年的银行大劫案郝威和金弥勒是劫匪,而你是他们的内应,是你杀死了陆勇。后来因为利益冲突你们先后杀死了郝威和青龙,你的下属华探长听从你的指示掩盖了案件真相。唐嘉奇当年在你书房里找到了这张照片,他提供给了他的上司,而这个人是你的内应,这个人向你通风报信,所以你杀了嘉奇灭口!不仅如此,你还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老掌柜本人,你躲藏在华探长与你的代理人身后,执掌黑道乾坤,让香港所有的帮会向你层层上贡,收取大额贿赂。廉署暗中发动了对你的调查,取得了能扳倒你的关键证据与证人,但你居然猖狂到杀了所有人,让你在廉署的内应摧毁了所有证据。医院的谋杀案凶手并不是夏六一,而是你要杀害他与当事者王凯文灭口——因为今天发生的所有案子都与你有关,那几十条人命都是被你所害!你身负的累累血案数不尽数,你才是那个藏在黑暗中的硕鼠!是毫无人性的恶魔!!” “你闭嘴!”谢英杰猛然站起来咆哮道,“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这么多年是我辛辛苦苦维持了黑道秩序!是我用我自己的方式保护了香港市民!我以此交换一些钱财有什么不对?!你阿妈当年就是得了重病没钱医才死的!我们一家三口因为交不起房租和医药费而被赶上街头,你阿妈死前连口水都喝不上,她当时的样子你还记得吗?!你以为你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是钱!是权!是我!你年纪轻轻就能做督察,是我在高层替你疏通!是我把那些古惑仔送到了你的手里!你得罪了那么多人,抓了那么多帮派大佬,要是没有我在暗中保护你,你死几百遍都不够!” “是你利用我排除异己!顺你者昌,逆你者亡!我只不过是你手里的工具,跟华探长没有任何区别!我走到今天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是嘉奇在天保佑我!而你有今天,是你咎由自取!”谢家华怒喝道。“汽车爆炸案尸体上的dna最终会跟廉署失踪的人员们相吻合,被廉署查封过的账户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心里清楚你根本无法一直粉饰太平!你现在还留在香港,是因为你的钱还没有到手,一旦得手你就会卷款而逃!但廉署专员的飞机明天一早就到港,我已经将这所有的材料都寄给了他,明天一早你的所有账户就会被查、人被限制出境,你别无所逃了!” 谢英杰跌坐在了座椅上,一脸惶然,“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居然这样对我?” 谢家华哀痛道,“正因为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才来到这里。你所犯下的罪行罪无可恕,只有主动投案才能争取法律的宽大,香港是没有死刑的,跟我去自首吧,父亲!” 谢英杰低垂着头,叹息道,“即使到这个时候,你仍然不肯叫我一声daddy。” 谢家华咬着牙,面对着他那张罪恶的面孔,实在无法出声。谢英杰久久地没有听到回应,叹息着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突然从座椅下拔出一把手枪对准了谢家华!“砰——!” 第一百零九章(上)你无处可逃了 谢家华的身体随着枪声撞落在了墙上!他跌坐在地,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西装破出弹孔,里面的防弹衣上镶嵌着一颗子弹。他难以置信亲生父亲会对自己开枪,吃力地抬头瞪向谢英杰。 谢英杰持枪向他走了过来,冷漠地道,“别摆出那副样子。我知道你穿了防弹衣,你早就对我没有丝毫的信任。胸口痛吗?这就是被至亲之人背叛伤害的滋味,我让你也尝尝。” 近距离的射击造成谢家华的肋骨断裂。他强忍着剧痛喘息道,“你早就背叛伤害了我,在十年前你杀害嘉奇的时候,在二十年前你抢劫杀人的时候……你愧为一个父亲,你愧为一个警察……” “你也不是什么好儿子。”谢英杰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唐嘉奇、跟姓陆的那个小子都不干不净吗?那小子身上戴着唐嘉奇的灵牌,是你送他的吧?你这个操男人屁眼的脏东西!” “我爱我所爱之人,天经地义……倒是你,连骨子里的血都是脏的……” 谢英杰一脚踹在了谢家华的伤口上!逼得谢家华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两名安保随即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将谢家华架起,铐住了双手,并用布团堵住了他的嘴。谢英杰接过了安保递来的一只大哥大,一边拨通号码一边道,“放心,我舍不得杀你,三十几年,就是养条狗都该学会听话了。我会毒傻你的脑子,带你去国外,你从此就在我身边做乖儿子吧!” 他对电话那头道,“把姓陆的小子扔进冷冻柜!姓何的小子也一起!” 谢家华听闻此言,一下子激烈地闷吼挣扎了起来,拼命向自己父亲身上撞去!安保狠狠一枪托砸晕了他! 电话那边喳喳地询问了几句。谢英杰蹙着眉阴冷地瞪了垂着头的谢家华一眼,道,“全部撤走,今晚就走!”话一说完,他将这支大哥大抛向了空中,随即抬手一枪!将它震了个粉碎! …… 谢英杰连睡袍都来不及换,一行人拖着谢家华急匆匆地下了楼。正在客厅的梁嫂与听见枪声赶来的梁叔都惶然无措地看着他们。“老爷!您这是做什么!”梁嫂惊叫着,“少爷他做错了什么呀!” 她冲上前来想要阻拦,但安保冰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额头。她吓得瑟瑟发抖,而已经反应过来的梁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谢英杰哭喊道,“老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您放我们回乡下吧!不然我们跟您一起走也行!我们还可以伺候您呀!我们……”“砰——!” 他的额头上绽开血花,尸体轰然砸落在地!梁嫂惊恐地惨叫起来!但随即又是一声枪响,她的身体也扑落在了谢英杰脚下。谢英杰面无表情地跨过了她,大步走向了门前。几名安保替他开了门,打起伞,一行人拖着谢家华匆匆向着院外的商务车而去。 然而谢英杰刚刚走出几步,就顿下了身形——他的胸口出现了瞄准的红点! 谢英杰惊愕地推开了安保执伞的手,暴雨倾盆而下淋湿了他的头脸,也令他看清了周遭的一切:院外的安保人员荡然无存,整个小院被手拿狙击枪的飞虎队包围了!红点不仅出现在他身上,也在他身后每一个人身上! 小院的铁门被推开。护盾之后,警员举起了一把伞,金发碧眼的警队“一哥”露出脑袋,举起一只大话筒,蹩脚的粤语随即在院内响了起来。 “john!你无处可逃了,投降吧!” 谢英杰惊愕地回头看向谢家华。谢家华也在这时被暴雨淋醒,吃力地抬起了头。谢英杰恨之入骨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向“一哥”吼道:“sir!你凭什么罪名逮捕我?!凭什么签下逮捕令?!凭我儿子给你的那些账目资料和录音带,还有那张照片吗?!那些都是伪造的!照片只能说明我跟那两个人以前认识,还能说明什么?!我的儿子疯了!满嘴都是胡说八道!他没有证据!没有证人!” “他有!”话筒中突然传出一个冷厉的声音,“他有骁骑堂二十年来的龙头账册,账册夹层中有那张照片的原件。这本账册不仅记载了1974年银行劫案的内幕,还记载了二十年来历任骁骑堂龙头大佬经过华探长、乔春安等人向你贿赂的数额。最重要的是,他有我这个污点证人,多年来我跟你亲身交往,向你巨额行贿,换你保护我将社团发展壮大。我以骁骑堂现任龙头的身份,指认你就是多年来操控香港黑道的‘老掌柜’本人!” 谢英杰震惊地看向声音来处。层层雨幕之后,“一哥”的身边,夏六一缓缓显露出身形,如狼般狠厉的目光穿破夜空,直刺入谢英杰的眼底! 夏六一一步一步走出护盾,他的手腕上扣着一副镣铐。明明被铐住的是他,但那无形的大网却锁住了谢英杰的喉咙,随着夏六一的脚步而越勒越紧! “你逃不了,掌柜的!”夏六一喝道,“说出何初三的下落!还能从轻处置!” 谢英杰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呵呵地笑了起来,“从轻处置?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以为我跟你这种又傻又贱的古惑仔一样?我是警务副处长!!我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逆我者昌,顺我者亡,我无所不能!哈哈哈哈!!” 他癫狂地大笑着,突然面色一狠!“我绝对不会去坐牢!这个何初三对你这么重要?让你不惜自首也要帮我的傻儿子?帮他一起找他的陆光明?好啊!我就让你们永远见不到他们!” 他持枪的手突然抬了起来!却并没有挥向夏六一,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夏六一瞬间扑向了他!“砰——!” 枪响之后,跌在地上的夏六一睁开了眼睛:谢英杰躺在泥潭之中,黑色的血污从他头顶淌了下来,与雨水化在了一起!现实与幻境可怖地交织,夏六一心胆俱裂!他扑上去揪住谢英杰的衣领,凄厉地吼叫:“你不准死!!阿三在哪儿?!说啊!!阿三在哪儿?!” 谢英杰喉咙中突然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夏六一一惊,发现那一枪被自己撞偏,只是击伤了谢英杰的头顶!他抓起那把枪抵住了谢英杰的喉咙,咆哮道:“阿三在哪儿?!” 谢英杰在创伤的混沌中,根本无法回答他。夏六一枪口一移,击中了谢英杰的一边手臂!血肉刹那间爆了起来!谢英杰发出凄厉的惨叫! “夏六一!住手!”“一哥”的警告声从话筒里传来。红点纷纷从谢英杰身上移动到了夏六一身上。 但夏六一置若罔闻,又将枪口对准了谢英杰另一只手臂,声嘶力竭地咆哮道:“阿三在哪儿?!!” 谢家华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赶了过来,挡在了自己父亲身前。夏六一用枪抵住谢家华的胸口,一双眼睛赤红带血,他已经完全怒失了理智!谢家华“呜呜”地摇着头,奋力顶开了嘴里的布团,“你冷静点!听我说!他们在冷冻厂!在冷冻厂!” “哪一间冷冻厂?!!” “我知道!是三华冷冻厂!是他害死嘉奇的地方!他要让他们俩经历同样的痛苦!” 夏六一扔开手枪快步而去!谢家华看了自己仍在呻吟的父亲一眼,眼底露出无可救药的悲意与恨意,他转身追着夏六一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下)六一快乐 昏昏沉沉的何初三与陆光明被人从小黑屋里拖了出来,一路拖拽在地上。与石块摩擦的痛楚令他们俩清醒了过来。几名杀手不顾他们的挣扎反抗,将他们推进了一间冻室之中,一声重响之后,室门被从外反锁。 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四面都是剧寒的空气。陆光明扭动着身体蹭到了何初三身旁,晃了晃他。何初三发出虚弱的喘息,他失血过多,喉咙也被烫伤,连吞咽与呼吸都无比的痛苦。陆光明奋力在他身上蹭掉了自己嘴中的布团,又替他咬掉了他嘴上的布团。“阿三,醒醒!” 何初三的头无力地靠在了他肩上,他又痛又冷,真的要撑不住了,神智渐渐从躯壳中脱离。陆光明忍痛曲起膝盖,一点一点吃力地将被铐在身后的双手从脚底绕了过来。双手得以稍稍自由,他摸索着何初三冰冷的脸,轻轻地拍他,“醒醒!撑住!” 何初三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迷迷糊糊地在心里想:我之前都绕不过来,明仔的腰真软,原来跟六一哥一样都是下面那个。 他因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而笑了起来。虚弱的笑音令陆光明欣喜万分,赶紧摸向他颤抖的眼睫,确认他还睁着眼睛。“你一定要撑住!家华哥会来救我们,我留给他的证据足以让廉署封锁谢英杰的账户,那个扑街拿不到那些脏钱,逃不了的!家华哥一定能找到我们!你相信我!” 何初三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相信陆光明,也相信谢家华,更相信夏六一。他在车祸现场留下了他们的钻戒,六一哥也一定能找到他,不管他在哪里。 “你听我说说话,保持清醒。”陆光明道。 何初三缓缓低下头去,用鼻子碰了碰陆光明颈上的一条小铁链。陆光明冰雪聪明,“你想问我这条项链?” 何初三从鼻腔里发出一丝气音。 “这是jacky的灵牌,是家华哥前几天给我的。这个灵牌一直保佑着他,也会保佑我们的。” 陆光明碎碎叨叨地跟何初三说起唐嘉奇以前的事,说自己小时候因为骤然间父母双亡、是多么自我封闭的孩子,说唐嘉奇的耐心与帮助,说唐嘉奇对他有多好…… 说着说着,陆光明的声音里带了哽咽,握着那只灵牌道,“其实家华哥对我也很好。他跟他那个扑街老爹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好人……看上去很冷淡,但其实很善良,很温柔……我不该老是气他,我真是个王八蛋。” “我也真是个王八蛋,”何初三心想,“六一哥那样爱我,那样苦苦地哀求我‘别走’,为了我不惜放弃一切,我为什么那么狠心离开他?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该跟他一起去啊。我为什么那么自信自己能掌控局面?为什么小看谢英杰的歹毒与疯狂?所有的人都是我害死的啊。” 几滴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了陆光明的肩头,很快就结成了冰霜。陆光明吃力地抹着何初三的脸,自己也强忍眼泪,“别哭,眼泪会冻住……你想夏六一了吗……别伤心自责,你很爱他,你是一个好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用他的衣服包裹着何初三,两人像小动物一般紧挨在一起,冻得瑟瑟发抖。陆光明的舌头渐渐僵硬,快要说不出话来。他的神智也开始模糊,自言自语地喃喃,“我不能死在这里……jacky……也是死在冰柜里……家华哥该有多伤心……” 何初三昏沉地想,“是啊,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六一哥该有多伤心,多孤独。还有阿爸、欣欣和吴妈,我不能让他们伤心,我不能让谢英杰得逞。” 最后一滴眼泪淌落在了陆光明肩头。陆光明闭着眼睛哆嗦着说,“别……哭……”他牙关咯咯作响,吃力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被压得扁扁的小鲨鱼,塞到何初三被铐在身后的手心,“我……都忘了……这是……哄小孩子……开心的……借给……你……” 何初三已经感觉不到手心的触感,他闭着眼睛微微笑了。真想谢谢陆光明,想跟他说你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这个微笑僵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意识一片漆黑。 “砰哗——!” “阿三?!阿三——!” 是你来接我了吗?带我走吧。我的灵魂会一直陪伴着你,我怎么舍得你难过。 …… 他见到了自己两年前的那个梦境,庙宇林立的千佛之地,夏六一的身影隐没在古老半颓的石墙之后,他想追上去,却被缭绕的檀香所迷了眼。弥漫的烟雾中隐有善男子善女人呢喃吟诵之声。低头礼佛的禅师转过身来,满面慈悲地问他:你执迷不悟,深陷泥沼,还不回头?以身布施,割肉喂鹰,你做到了吗?不出淤泥,不见白莲,你入过地狱了吗? 他匍匐在地,深深地垂下了头颅。 你后悔了吗?禅师问。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悔,他来过人间,他爱与被爱,他用尽全力地去挽救过一个游走在黑暗中的灵魂,他迷失了自己,却也找回了自己。 他只想问:我救出他了吗?哪怕我永坠于深渊,我救出他了吗? 世间万法,因果相循。他有他要偿还的孽障,你有你要付出的代价。 但你已经救了他。 …… 何初三在救护车行驶的轻微颠簸下,微微睁开了眼睛。混沌的视野渐渐聚焦出人形,他看到了夏六一紧张而欣喜的脸。 “阿三?阿三?你醒了吗?!” 何初三微微张开嘴,氧气面罩中氤氲出一片白雾,他发出了嘶哑的气音。夏六一轻轻俯下身来,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吻了一吻。 “没事了,傻仔,没事了,我在这里。” 何初三定定地看着他,痴傻了一般。夏六一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也柔情又专注地看着何初三的眼睛,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何初三渐渐看出了他拼命隐藏却又无法遮挡的疼惜与不舍——夏六一的眼眶红了,泪水从他眼中滑落,坠在何初三微颤的眼睫上。 何初三慌然而无措地喘息着,面罩中浮起更多的白雾。夏六一赶紧抹掉了自己的眼泪,柔声哄着他,“嘘,嘘,没事的,我没事。” 何初三却注意到了他用外套缠裹遮掩的手铐,双目大睁。救护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车门被拉开,几名救护人员将何初三的担架接下了车。何初三转动着眼珠,看到了另一辆救护车上的陆光明与谢家华,也看到了等候在医院门口的警车,几名警员朝这边走来。 夏六一迎上前去,对他们低声说,“不要在这里,不要在他面前,求你们让我送他进……” 他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救护人员的惊叫阻拦声!手足都被冻伤的何初三竟然竭尽全力地翻倒下了担架,挣扎着向他爬来!夏六一慌忙扑了回去,跟救护人员一起将何初三搀扶回了担架上。何初三无力地抓挠着他的衣角,双目都红了,撕裂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响,“呼……不……呼……” “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夏六一哄道,但他的演技显然还没有何影帝的十分之一,他在下一句话出口之前就哽咽得再也无法发出声音,“我……” 他装不不下去了,而何初三俨然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他低下头去强忍了眼泪,从裤袋里摸出那枚钻戒项链,重新戴在了何初三的脖子上。 “给你留个纪念……玉佛我就不还给你了,让你阿爸再买一个送媳妇吧……” 何初三发出了粗重的喘息,死死地盯着他!救护人员用护带将何初三绑回了担架上,赶紧推往急救室。夏六一在几名警员的看守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警车。车门缓缓关阖,夏六一将头别向了窗外,泪水终于忍不住泉涌而出。 警车刚刚驶出医院大门,就被后面追喊的一位护士叫住。副驾驶的警员疑惑地摇下车窗,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病人不肯配合治疗!能不能,能不能让那位先生再多留一会儿?” “不能打麻醉剂吗?”警员问。 “他情绪失控,不让近身!连基本的检查都不配合!” 谢家华吃力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亮出证件,“我是督察谢家华,我刚跟‘一哥’通过电话,‘一哥’同意让他在医院里多待一阵。我担保他不会逃走。” 后厢的车门打开,夏六一箭一般朝急诊室的方向射去,几名警员忙不迭追在他后面。谢家华看着他们的背影,捂着剧痛的胸口脱力地坐在了地上,仰头对护士姑娘叹道,“劳驾,帮我也叫个担架……” …… 何初三从手术后的昏迷中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扑腾挣扎!夏六一赶紧起身按住了他,“我还在,我还在。”他轻轻摸住了何初三被缠裹着纱布的手掌,轻声安抚着。 何初三浑身上下被缠得像个木乃伊,连脖子上都裹着白布,只有眼珠子能动。他慌然四顾,发现这里是病房。夏六一戴着手铐坐在他床边,门口还守了两名警员,其中一人还是秦皓。 “嘘,不要说话,你的嗓子需要静养。”夏六一说。 何初三眼珠转向病房门口,僵硬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夏六一的掌心。“你走,你逃走,”他吃力又慌乱地用口型说,“让秦皓放你走。” 夏六一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要连累人家了。你清楚的,我做过很多错事,人做错了事怎能不受惩罚呢,这是我应得的。能够救出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低下头来轻轻地亲吻了何初三,唇齿间都是刚刚洗漱过的清香。 “你阿爸阿妈和欣欣昨天守了你一天,现在回去给你拿衣服、煲汤,一会儿就回来。陆光明和kevin也已经脱离了危险,还在治疗中。倒是谢家华断了几根肋骨,这两天还下不了床。乔爷和师爷想偷渡离港,在码头被抓了。谢英杰没死,但他活着会比死还痛苦,他成了这几天的大新闻,还上了《泰晤士报》,身败名裂,财产全部被查封,过段时间就要被送上公开法庭。” 他话语顿了顿,接着道,“我也会上法庭。我向警方交出了龙头账册,我会亲口指认他。” 何初三定定地看着夏六一,被夏六一眼中的平静与坦然所感染,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了下来——理智回到了他的大脑中,他认清了现实,无法挣扎也无力扭转的现实,哀痛与不舍深深沉淀在他黑汪汪的眼眸中。 他湿红着眼睛,无声地说:“我会等你的。” 夏六一笑了,又轻轻地吻了一下他。“不要等我,我不值得你等。你好好地照顾自己,重新找一个好人,幸福地生活,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一滴泪从夏六一眼中滑下,湿了何初三的脸颊。他深情而不舍地看着何初三,轻声又坚定地道,“何先生,我们分手吧。” …… 1993年12月,饱受媒体及市民关注、被誉为仅次于葛柏案的“警务副处长谢英杰巨额贪污受贿案件”终审落下帷幕。谢英杰因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谋杀罪、纵火罪等等,数罪并罚,被判处终身监禁,终身不得假释。 而三合会组织骁骑堂的领导人夏六一,犯行贿罪、走私贩卖毒品罪、三合会组织罪、组织卖/淫罪、组织赌博罪等,但因其主动自首,积极配合调查,又在谢英杰案件与和义社领导人乔春安案件中作为污点证人有重大立功表现,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 半年之后,夏六一在监狱之中收到了一封来信。他拆开了单薄的纸袋,一张贺卡从里面掉落了出来。卡片上面画了一个极其丑陋的生日蛋糕。 还认认真真地写了四个字:“六一快乐。” 第一百一十章(上)若能相识于少年时 三年后。 圣约翰大教堂。一场主日礼拜进行到了尾声,教堂中回响着唱诗班清澄而悠扬的歌颂。人群之中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微阖着双目,随着歌声轻轻合唱着。 礼拜结束后,信众们纷纷离座退堂。老人等到人潮散去之后,才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出去。一位青年从座椅上站起,追在了他的后面,尊敬道,“郭先生,您好。”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他,“你好啊。你是?” “打扰您了。我叫何初三,是秉先金融公司的总经理,想借一借您的时间。” “我们去外面说吧。”老人道。 教堂之外,绿树荫浓,小道清幽。这里地处中环,抬头可见附近冲天的高楼大厦。闹市之中,却有这么一片清静祈祷之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何初三搀扶着郭老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郭老主动道,“你来找我,是为了夏六一的事吧?” “您怎么知道?” “我听说何先生这几年几乎找遍了全香港的太平绅士,算下来也该轮到我了吧。”【注:太平绅士制度是一种起源于英国的制度。太平绅士是由政府委任民间人士担任维持社区安宁、防止非法刑罚及处理一些较简单的法律程序的职衔,可以因为犯人的重大表现而向港督提出赦免、助其减少刑期。】 何初三急切地解释道,“夏六一当年主动自首,为谢英杰案立下首功,近年来在监狱里也表现良好……”郭老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必多说,夏六一的案子我仔仔细细地了解过。以他过去犯下的罪行,他的判刑量度是合理的。你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何初三毫不放弃地继续劝道,“郭老,您是信教之人。基督教导我们通过忏悔来赎罪。夏六一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也有深深的忏悔向善之意,为什么不能得到一个提前改过的机会呢?” 郭老轻轻拍了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示意他放轻松——何初三说着这席话时,激动紧张地抠抓着膝盖,手背都暴起了青筋。 “你信教吗?”这位老人和蔼地问。 何初三诚实地回答道,“不。” “你有别的信仰吗?” “我父亲是学佛之人,从小会跟我讲一讲佛理。” “那就常去你们的寺庙里坐一坐吧。夏六一已经找到了他的innerpeace,你呢?” …… 何初三坐进了副驾驶。开车的kevin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猜到他又一次被拒绝了,心里也十分替他难受。“初三哥,没事的,我们还可以找另一个。” 何初三低头抚摸着无名指上的钻戒。“谢谢你,kevin。” “没事的。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去赤柱监狱。” kevin听到这个回答,心中一声长叹。但知道他不会听劝,还是发动了车。 轿车经过漫长的路途,在监狱大门外停下。何初三独自下了车,kevin守在车内,眼见他匆匆走了进去。 手机在腰间响了起来,kevin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嗯,跟初三哥一起。”kevin回答道。 “嗯,我晚上要回家吃饭。你今晚不值班吗?那我想吃你做的菠萝饭。” “好啊,订八点左右的影票吧。” 他絮絮叨叨地跟对方聊了一阵,瞥见何初三从监狱里走了出来。“不说啦,初三哥出来了。晚上见。” kevin放下手机,正想发动轿车。却看见何初三突然在路边的电线杆旁坐了下来,就这么西装达履地坐在地上,抬起双臂挡住了洒在脸上的阳光。kevin赶紧推开车门跑了出去,想搀何初三起来,何初三却拒绝道,“不要……不用了……谢谢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kevin低叹了一口气,往车边退了几步,远远地看守着他,又忍不住将忧愁的目光投向了高高的狱墙内。 狱墙的那一头是犯人活动放风的广场。曾经的沙家帮大佬跛沙捶着腿坐在新修的篮球场边,看见夏六一缓步从探亲室的方向走了回来。 跛沙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在夏六一坐下时朝他面上喷了一大口烟气,“你这个衰人!都三年了,还是不肯见他?” 夏六一在烟雾中神情黯淡地垂着头,摩挲着胸口的玉佛。“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哪怕有一丝丝希望他都会继续下去。我不能给他这个希望。” “唉!”跛沙都看不下去了!“你就当他是你老婆,在外面再等你十几年不行吗?我老婆孩子都还等着我出去呢!” 夏六一摇摇头,“他今年才28岁,前程大好,这是他最好的青春,何苦浪费在我这种罪人身上。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看你脑子也是有病!”跛沙不听他那些瞎道理,一拍大腿断言。 夜深时分,夏六一躺在冰冷坚硬的铁架床上,听着下铺和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将手摸入枕头下面,轻轻抽出了几张单薄的生日贺卡。他在黑暗中摩挲着那些俊逸端正的字迹,就像抚摸着何初三的脸颊。他摸到了何初三深深的思念,甚至一丝凄哀的怨恨。 他当年全力协助警方逮捕谢英杰和乔春安,并对骁骑堂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一肩揽下,条件就是不再追究骁骑堂其他人。当然,骁骑堂的堂口也会取消,从此销声匿迹于江湖之中。这三年来,除了每年六月一日的生日贺卡,他对何初三不见探亲,不接电话,甚至连寄来的邮件也丝毫未拆地退回去。为的就是让何初三对他彻底死心,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他也不想这样无情与残忍。如果他能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都用他的双手拥抱和温暖着何初三,他又怎么舍得放手? 若能相识于少年时,将一切的命运改写,清清白白,平平安安,永不分离地相守一生。 第一百一十章(下)什么狗屁Inner Peace!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他也不想这样无情与残忍。如果他能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都用他的双手拥抱和温暖着何初三,他又怎么舍得放手? 若能相识于少年时,将一切的命运改写,清清白白,平平安安,永不分离地相守一生。 …… 春去冬来,白驹过隙。97年初夏的一个探监日,小马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香烟,屁颠屁颠地来监狱看望夏六一。 这位如今的马董事长,以往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向他大佬叽叽喳喳,但今日却扶着桌子扭扭捏捏,半天才找准位置坐下来。 “你怎么了?”夏六一问。 “昨晚……摔,摔了一跤,撞到屁股。”小马乐颠颠地说。 “撞到屁股你这么高兴?” 小马扶着桌子撅起屁股来,神秘兮兮地跟大佬说了句悄悄话。 “小玉来香港了?”夏六一。 “嘿嘿嘿!” “你不怕谢家华逮她?” 小马还是嘿嘿嘿地笑,又凑上去跟大佬说了一句。 “又做线人?!” “大佬你不要把悄悄话说出来行不行?” 小马红光满面地跟大佬分享了自己的快乐,熏了大佬一脸恋爱的酸臭味。然后又告诉大佬一个好消息——谢英杰前一天在石壁监狱中因胃癌而死亡,死前一个月都难以进食,死时瘦得形销骨立,死亡消息还上了新闻。 “妈的,才关4年,便宜他了。”夏六一乐道,“该让他活到一百岁再死。” 他又听小马说了一些东东与小萝在澳洲生活的趣闻,还听了谢家华谢副警司的八卦——谢家华前段时间路过海边,见一个三百斤的胖子跳海自杀,跳下去救人结果差点被拖落海底一起扑街,幸好被经过的一艘捕鱼船用渔网捞起来了——夏六一毫无良心地乐得哈哈大笑。 他擦了擦眼角的笑泪,又问小马,“他呢?他最近怎样?” 小马大张的嘴巴顿时闭了起来,十分犯难地拧着脸,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夏六一正色问。 “他……订婚了,咳,就是跟去年谈恋爱的那个金发鬼佬女。” 夏六一看起来十分平静,“很好啊。婚礼什么时候?” “下个月底。”小马试试探探地说,“大,大佬啊,他托我来问问你,下个月一号能不能跟你见上一面?没有别的事,就是想亲自祝你生日快乐。” 夏六一垂下眼去,“不用了,我心领了。告诉他我祝他们幸福快乐,白头偕老。” “大佬啊,”小马恳求说,“人家就要结婚了,人家自己那间的公司也要跟美国一间什么金融公司合并了,结婚以后说是全家移民去美国,以后说不定十年八年都不回香港。你就见一见吧,就当是见见老朋友。” 夏六一沉默了许久。 “我考虑考虑吧。” …… 深夜时分,夏六一在上铺辗转难眠,铁架床一阵嘎吱作响。下铺的跛沙忍无可忍,抬起腿来朝夏六一床板上一蹬!“你给老子睡觉!” 上铺的异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夏六一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声音。 “他要来看我。” “去看啊!” “我不敢,我怕我忍不住。” “别忍啊!” “他已经要结婚了。” “掐死他啊!” “……” 鸡同鸭讲!夏六一一卷被子把自己裹成个毛虫,不再说话了。 跛沙还在下面愤愤不平,“我看你就是欠操!我要是他,我就把你按在探监室操结实了,就老实了!” “仆你个街!” “顶你个肺!” …… 一个月之后。 何初三挺直脊梁,端正地坐在探监室内。他听见对面门锁开启的声音,他抬起眼帘,定定地看着夏六一走了过来。 夏六一穿着一身单薄发白的囚服,顶着一个新修的寸头,在桌子对面坐下,将哐里哐当的手铐摆在了桌上。 何初三看着他的寸头,微微笑了起来。六一哥剪寸头其实真的挺帅。“你一点都没变。” “晒黑了吧。”夏六一说。 “你本来也不白。” 夏六一噎了一下,“那倒是。”他抬起眼帘短暂地注视了何初三一会儿,“你变化挺大。” 何初三戴着一副镶钻金丝边的昂贵眼镜,一身面料上乘的订制西服,头发剪裁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的气场肃穆而威严。他的面上显露出领导者与上位者的锐气锋芒,不再是那个斯文而内敛的青年了。 夏六一瞥见了何初三放在桌上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只新的钻戒。细小的钻石密匝匝地串成一圈,对男人来说显得花哨了一些,但如果是订婚对戒的话,女方倒是会喜欢这样闪眼漂亮的款式。 “她人怎样?” “很好。是在旧金山长大的华裔混血,活泼开朗。喜欢浪漫和惊喜,总是缠着我出去旅游。” “你要看她的照片吗?”何初三说。他已经从皮包里将照片摸出来了,直直地推到了夏六一面前。夏六一本在剧烈刺痛的心,被照片上两人灿烂的笑容重重地又扎了一下。他看见那个有着挺拔鼻梁的金发碧眼的女孩笑嘻嘻地亲在了何初三的唇角,何初三微弯的眉眼里全是笑意,璀璨的晨辉印在他眼里,两人背后蓝天与大海遥遥相接,海鸥在空中自由地翱翔着。 “嗯,很漂亮。你要好好对她。” “那当然。”何初三收回了照片,“她父亲是美国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邀请我婚后到美国去发展事业。我在考虑移民。不过我爸妈和欣欣都决定留在香港,所以我每年春节还会回趟香港,到时候可以顺道来看望看望你吧?” 夏六一垂下了眼,“可以。” “忘了给你这个。”何初三又抽出一张生日卡片,翻开摊在了桌上。那上面没有了手绘,精致的剪纸合并出一只立体的慕斯蛋糕。“上个月跟她去爱琴海,看见有卖这个,挺精致漂亮的,就给你买了。” 他坦然地看着夏六一的眼睛,微笑道,“我现在过得很好,如你所愿。希望你也在这里健康、平安。六一哥,六一快乐。” 夏六一拖着手铐,缓缓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张贺卡,轻轻地拨弄了一下上面繁复的花纹。“嗯,谢谢你。也祝你们健康快乐,幸福美满。” “那我就先走了,”何初三拉起包链道,“下午跟她约了去挑婚纱。” “好。” 何初三站了起来,朝他最后点头一笑,转身向自己身后的亲友出口走去。夏六一垂着眼看着那只生日蛋糕,突然开口道,“阿三。” 何初三脚步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地回过头,“怎么?” “是假的吧,这个未婚妻?” 何初三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又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婚姻大事能当儿戏吗?” 夏六一抬起眼直视了他,“是假的吧?” 何初三收了笑容,抬手将钻戒示意给他看,迎着他的目光,诚恳而严肃地道,“是真的。” “哐当!” 夏六一攥着贺卡站了起来,座椅突然的抽动发出重响。站在夏六一身后铁栏门外的狱警警觉地探了一下头,发现没什么事,又缩回去了。 何初三看着半天不发一言的夏六一,又笑了笑,“我可以走了吗?我赶时间。” 夏六一背过了身去。何初三则转身扣了扣亲友出口的门铃,示意外面的狱警将门打开。狱警还未走近,突然眼睛一瞪,冲着何初三身后大喝出声,“你做什么?!” 何初三回过头去,还未看清就视野一晃,被扑上来的夏六一按在了墙上!夏六一紧扣着他的下巴,狂热地吻住了他的唇! 两人撕扯着纠缠在了一起,又像是接吻,又像是斗殴。何初三激烈地回应着夏六一,甚至开始狠狠地咬着夏六一的唇舌,吞咽着夏六一的鲜血。几名狱警分别从两边打开门冲了上来,将他俩硬生生分开。 “是假的吧?!”夏六一挣扎着问道。 何初三满嘴是血,狂怒地吼道,“我恨你!夏六一!我恨不得杀了你!什么狗屁innerpeace!你再敢不见我!等你出来我就把你用狗链锁在我身边!锁你到八十岁、一百岁!你死了都要跟我锁在一起!” …… 跛沙端着一张他的小孙女的照片,乐呵呵地坐在操场边抽着烟,看见夏六一缓步从探亲室的方向走了回来。夏六一额头上被抓出一道血痕,嘴唇被咬得高高肿起,满脸是泪,一边抹脸一边在他身边坐下。 跛沙朝他那张衰脸上喷出一口黑烟,“嘿!活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再不离分(正文完结) 婚礼自然是子虚乌有。夏六一挠心挠肺地憋了一个月。月底的探监日,何初三又来了。他这次没有戴什么金边眼镜,穿着休闲款的衬衫,头发柔软而蓬松,刘海软软地搭在额间,温柔恬静的眉眼还是旧时模样——只是一直垂着眼睛不肯看夏六一。 夏六一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手,何初三将手缩了回去。 “阿三,对不起,是我委屈你了。” 何初三冷冷道,“说好了在一起一辈子,就算你在这里,我们还是在一起。你凭什么跟我分手?你凭什么不见我?四年多了,一千四百八十二天,你真狠得下心。” “你不该等我,你……” “等不等你是我的事!”何初三抬起头打断了他,尖锐的目光直刺他眼底,“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你很伟大吗,夏六一?决定他人的感情,臆想他人的幸福,你当年对青龙不就是这样吗?!” 夏六一脸色瞬白,愣在当场。何初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反抓住了他的手,“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那……那是青龙自己的选择,不是你能强迫的,是他选择了放手。” “不,你说得对,”夏六一怔怔地说,“我是一个混蛋,我不该这样对你,这四年是我错过了,是我辜负了你。” 他紧紧地捧住了何初三的手,贴在自己颤抖的胸口,然后微微起身,满怀歉疚与珍惜地吻住了何初三。 何初三几乎是十倍激烈地回吻了上来。唇舌交缠着啧啧有声。夏六一渐渐地跪上了桌子,跟站起来的何初三拥抱在了一起。 门外传来一声重咳,示意他们收敛一点,好歹还有监控镜头在。 夏六一恋恋不舍地放开何初三坐回座位,脖子上还带着何初三新咬的牙印,伤口上鲜血丝丝渗出——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何初三凶狠得像是要生生嚼了他的血肉。 “等不等我,是你的自由,”夏六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再也不说分手的傻话。不过,如果哪一天你不想等了,那……” 他迎着何初三尖锐的目光,嘴唇嚅动了一会儿,却突然变了脸色狠狠道,“自由个屁!扑街仔!你敢跟别人过,出来以后我剥了你的皮!” 何初三舔了一舔嘴角的血迹,笑了,“这才是六一哥嘛。”他摸出那颗亮闪闪的大钻戒,朝夏六一伸出了手,“给我戴上吧,我的先生。” …… 几天之后的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夏六一与狱友们一起,挤在广场上一台小电视前观看了升旗仪式。自此之后,何初三每个月都会来狱中探访,时常还会给他写一些肉麻到皮酥骨软的书信,每每看得夏六一欲壑难填,半夜偷偷缩在被窝里自我纾解。 欣欣有时也会跟阿哥一起来探望阿嫂。1999年,她嫁了一个老外,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闺女。刚满一岁的小家伙被她舅舅举着,隔着新修的隔离探监室的玻璃,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舅爹,她欢喜得两眼眯眯,尿了她舅舅一身。 日历不断翻篇,一页一页走到了21世纪。监狱新修了监房,不再是几十人的集体宿舍。夏六一分到了一个单人间,自我纾解有了更加方便的空间,枕头底下塞满了他先生的书信与照片。2002年,大疤头刑满出狱,骁骑堂在狱的人员只剩下了夏六一一个。不过他还有跛沙这位老伙计,两个昔日大佬每天口角相争,你向我秀孙女,我向你秀恩爱,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2006年,监狱改革制度,设置了新的电脑室和技术室。囚犯可以利用闲暇时间学习技术、在线考取学历,以便出狱后迅速适应社会、以正当手段为生。夏六一凑热闹报了一个英文班,每天端着一本词典磕磕巴巴地背。跛沙这一年满了六十岁,头发都花白了,没有好好学习的兴趣,每天叼着烟沙哑着嗓子在一旁唱小曲,干扰夏老弟进步。 这一年的六月一日,夏六一照例收到一张手绘的蛋糕贺卡。他隔着玻璃朝何初三举起贺卡,对着话筒道,“密斯特何,canyoudrawitgooder?去找个绘画老师吧,这么多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 “是canyoudrawitbetter,”何初三说,“我天天忙死了,没空学画画。” “那你还有时间健身?”夏六一看着他衬衫包裹下结实的手臂。 “那当然要健,等你出来我都45了,不锻炼怎么行。你还欠我‘火车便当’呢。” “等我出来我都48了,你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别怕,基佬四十一枝花。前段时间给你寄的面膜你用了没有?” “太基佬了!扔了!” “你敢!捡回来涂上!” …… 夏六一从探监室里出来,乐颠颠地回了篮球场。几十年的老篮球场新近刚维修过,刷了新油漆。烈日一晒,一股浓浓的焦漆味。跛沙叼着根烟坐在阴影处,皱巴着老脸看几个新来的古惑仔在操场中央打群架。 夏六一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翻开了手中的词典,嘟哝着翻找,“be……better……” “你瞧他们,干完活还有力气打架,”跛沙看着烈日下斗殴的年轻人,感慨道,“跟咱么年轻时一样,体力真好啊!” “没有‘咱们’,”夏六一道,“我现在还很年轻,基佬四十一枝花你懂吗?” “是,是,你就等着出去朝你老公菊花朵朵开呢。” “仆你个街。” “顶你个肺。” 他们骂着骂着,那群斗殴的小子你追我赶地冲到了他们面前。夏六一和跛沙懒得挪窝,闲闲地坐在原地看着热闹。其中一个小子不小心被夏六一的长腿绊倒,爬起来一边骂娘一边要朝夏六一动手,结果拳头还没挥起来就被几个同乡架起来拉远了。 “不要惹他,不要惹他,他是十几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双刀血修罗’,当年一个人在澡堂里杀过二十几个人……”劝止声远远地从风中传来。 跛沙喷了口烟气,乐道,“放他们的狗屁!越传越离谱了!我记得你当年被虾皮砍得屁滚尿流,要是没有那个长得像青龙的小子,你早扑街了!” “你当年光着屁股被绑在一边,你好意思说我?” “哎哟,老喽!”跛沙捶着酸痛的膝盖叹道,“屁股也下垂喽!” 夏六一肃然地合上了词典,决定晚上回去再多做一百个深蹲,并且把那盒昂贵的面膜敷一些在屁股上。 …… 这天夜里,夏六一趴在单人间的小床上,额头顶着他先生的照片,正在替他先生按摩自己风韵犹存的翘/臀。突然间被刺耳的警笛声吓了一跳!结实的臀肌锁死了手指!他拱在被窝里摇头摆尾地挣扎,跛沙在隔壁喊,“小六!小六!快起来!” “醒着!”夏六一狼狈应道。手指还没能拔出来,久旱的田没有犁耕,枯得厉害。 “小六!外面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滚滚的浓烟从走廊那头熏了过来。“火!火!”远处囚房的犯人惊叫道。 “哔——!哔——!!”消防警铃大响,程序自动解锁,囚房的门纷纷被打开。犯人们试试探探地冒出了头。值班的狱警在远处大喊,“你们做什么?!回去!” “失火了!快跑啊!!”不知道谁尖叫道!囚犯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把狱警迎面撞倒在地,突破重重铁门向着广场外奔去! 跛沙瘸着腿蹦跶着去拍夏六一的门,“快出来!” 夏六一终于拔出了要命的手指,正手忙脚乱地把何初三的照片与信件往枕头套里塞。跛沙冲上来拉他,“逃命要紧!快走啊!” “等等!我的玉佛!”夏六一还去翻洗澡盆,匆匆将洗澡时解下来的玉佛套在脖子上。 “哎呀!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基佬!”跛沙大骂。夏六一扑上来将装满信件的枕头套往他怀里一塞,“抱着!” “抱着干什……”跛沙话没说完,被夏六一弓下腰一顶,整个人都被扛了起来。夏六一将年老体瘦的他麻袋一般搭在肩上,飞快地朝外冲了出去。 “你慢点,慢点,要吐了……”跛沙在他肩头惨叫。 “不准吐我枕头里!” …… 监狱的高压电短路起火,风势又大,短短时间就燃起熊熊大火。建筑物大半落入火海之中,犯人和狱警都乱七八糟地跑成了一团,广场上人仰马翻。有一群犯人趁机冲击起了大门,门口的狱警大吼着鸣枪示警,但不一会儿就被众人撞翻在地。墙头上的狱警想开枪帮手,但昏暗之中根本辨不出谁是自己人。 夏六一气喘吁吁地将跛沙在广场上放下。跛沙一落地就往大门的方向蹦,“门要被冲开了!”刚蹦出两步就被夏六一拽了回来,跛沙急道,“你傻的吗?!趁机逃啊!” “你傻的吗?!进去救人!”夏六一吼道。 跛沙一愣,“往哪儿救?” 夏六一手一指最先烧起来、烧得最厉害的警备值班楼,熊熊大火正顺着他的指尖蔓延。 “你疯了吗?!” “帮我拿好枕头!”夏六一已经头也没回地朝着火海跑了! “你疯了吗?!夏六一!喂!喂!!”跛沙急得直跳脚。他扭头望向大门的方向,已经有几十个犯人冲开大门逃了出去。他的刑期还有七八年,再不冒险逃出去,说不定就要老死在这里头了!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地蹦跶了好几圈,最后长叹一声,朝夏六一的方向追去了。 跛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值班楼门口,一楼门口趴着一个灰头土脸呛咳不止的狱警,是刚刚被夏六一扔出来的。跛沙忙不迭将夏六一那个宝贝枕头放在一边地上,冲上前去将狱警拖出了烟雾区。 安顿好了狱警,跛沙回过头来一看枕头,傻了眼——大风将照片和信件吹得满地都是,还没等他追上去,就纷纷被风席卷向了天空!有一张照片还是夏六一他先生的小腹肌,落叶一般随风飘远了…… “完了完了,夏小六得杀了我!”跛沙惨叫道,“算了算了,我这把老命赔给你吧!”他嗷嗷吼叫着给自己壮着胆,朝着火海一瘸一拐地冲了进去,“小六!你在哪里!沙老哥来救你了!啊啊啊——!!” 火海之中蹿出一个带着火星的黑影!猛然将他撞翻在地!“我的屁股!!”跛沙翻滚在地上惨叫道。 人影被他撞了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将身上带火的被子抖落在地。跛沙定睛一看,那是被熏得满面漆黑的夏六一! 夏六一大喘着粗气,将背着的一个男人放在了地上。已经晕厥的男人脑袋一歪,让跛沙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当夜值守的监狱长。 …… 2007年4月,夏六一因在去年监狱火灾中的重大表现以及多年来的积极进步行为,被批准减刑三年,并于当年5月假释出狱。跛沙沾了救人的光,也被减了两年刑期,因表现良好及年迈多病而被允许监外服刑。 5月的香港,海风和煦,初夏阳光温暖而烂漫。42岁的夏六一怀抱着一本新的英文词典,一身洒脱,大步跨出了监狱的大门。 何初三穿着一身优雅得体的白西装,独自一人等在监狱外。他开来了一辆林宝坚尼,两手插兜倚靠在车旁,海风吹拂着他松软的刘海,温柔俊朗的面容一如往昔。他微笑着看着夏六一朝自己走了过来,并且十分绅士地为夏六一拉开了车门。 夏六一却不很满意,皱着眉头坐进车里问,“小马呢?东东呢?这两个扑街扔下我吃喝玩乐去了?” “在海边等我们。”何初三说,从后座上捧了一束鲜红的玫瑰,塞进了夏六一怀里。 “在海边做什么?” 何初三凑上来吻了他一下,“张罗我们的婚礼呀。” 夏六一拽住了想要坐回驾驶座的他,狼吞虎咽地亲吻他。两人没羞没臊地在轿车前座搞了起来,何初三的西装外套很快被夏六一扯了下来,夏六一的t恤也被撩起大半,露出紧绷颤抖的小腹,胸前的小尖尖被掐得高高翘起。突兀的音乐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那是什么?”夏六一满眼情欲,喘息着问。 “手机。” “嗯……别接……” “阿爸打来的。” 夏六一苦着脸坐了起来,乖乖等着何初三接电话。何初三按下通话键,何阿爸中气十足的吼叫声从里面传来,“你们两个衰仔怎么还没到?!是不是夏六一发浪了?!让他把裤子穿上赶紧过来!” “……”夏六一默默帮他儿子提上了裤子拉链。 “好好好,我们马上到。”何初三对着手机哄道。挂了电话,他在夏六一通红的脸上咬了一口。“先去走红毯,晚上再吃你。晚上我要吃‘火车便当’。”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 “不仅是那个,我这些年还开发了很多新姿势,等婚礼结束了我们俩慢慢试。” “……” 轿车沿着盘山公路向外驶去。车窗外草木郁郁葱葱,远处碧海蓝天交接一线。夏六一伸出手去,抓住了何初三戴着戒指的左手。十指相扣,牢牢地紧握着。 从此再不离分。 …… 初三的六一儿童节,终。 …… 如果还要后续: “这么年你是跟谁开发的新姿势?” “咳……我订做了一个你的等身硅胶人偶。” “什么?什么人偶?布娃娃?” “你见到就知道了。” “你笑得这么淫荡做什么……你对它做过什么……” “哈哈哈哈!” 番外一:小马的故事(1) 夕阳西落,洒下遍地金黄。湍急的水流在矮坡下拐了个弯,流淌向远方金色的地平线。 岸边是一片柚子树林,硕大的果实沉沉甸甸地垂在枝头,散发着果木清香。 一只满是泥泞与划伤的手掌抓住了一颗柚子,往下拉了一拉,没有拉动,随即一双结实的手臂搂了上来,抱住柚子狠狠一拽,将它拽落在怀。 男人身姿高大健壮,背影却疲惫而佝偻,衣衫破败,满是血迹。他摘了两颗大柚子,沿着河边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无意中看到自己在河中的倒影,便停下了脚步。 他蹲在河边捧起水来,狠狠搓了一阵脑袋,洗掉脏污的泥水,露出一张眉眼有神、五官硬朗、男人味十足的脸。他满下巴胡茬,左眼角下有一道狭长而狰狞的旧伤疤,令他显得十分凶狠不羁。 他将沾满血污的双臂泡在河中也洗了一洗,又挑挑拣拣地捡了一块尖锐的碎石塞进裤兜里,一手抱着一只大柚子,摇摇晃晃地又朝前走去。穿过一块农田,他走到了一间废弃的小木屋前。推开破败而漫布蛛网的木门,走了几步,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只铺了一些稻草的、脏污的木床上。 木床上蜷缩着另外一人,对他的到来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仿佛死尸般一动不动。他也不理这人,自顾自用碎石将柚子皮剥开,掏出清香扑鼻的果肉来,将脸埋在上面一通狼吞虎咽。 飞快地吃掉了大半个柚子,他才终于缓过劲来。抬了抬手臂,在身边人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喂?死了没有?起来吃点东西。” “……” “喂。” “……” 得不到任何反应,他连推醒这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伸手在她鼻间摸了一摸,摸到还有气,就翻身上床,将她拱到一边,阖眼睡了过去。 …… 小马背着玉观音在山崖下挣扎了两日才寻到这栖身之处,他这一觉昏昏沉沉,从日落睡到日出,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才被尿憋醒。他头重脚轻地下了床,推门到屋外,对着一棵小树给人家劈头盖脸地施了一通肥。摇摇晃晃地回到屋内,他见玉观音依旧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他上前去将玉观音翻了过来,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头脸,发现对方已经烧成了一块火炭。 他赶紧将玉观音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衣物被血液、泥水和汗水先后湿透,又先后干涸,几乎凝固成了糊状,被他胡乱撕扯着扔在一旁。在屋内哐当哐当地翻找了一阵,他找到一只缺了口的土陶罐,拎到河边打回一罐水,从衣服上撕了块干净些的布下来,给玉观音擦身。玉观音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开始感染流脓,烈日炎炎,苍蝇与蚊虫从破屋的各处钻了进来,围着他们嗡嗡起舞。 他用柚子皮将玉观音的伤口虚虚地盖住,再用稻草掩盖了玉观音的裸体,又将染血的衣物、洗下来的各种脏污都统统清理了出去。在屋外烦躁地转了两圈,他骂了声娘,匆匆离去了。 …… 小马灰头土脸地爬院墙、钻狗洞,接连入了附近三户农家。没有翻到钱财和药物,他偷走了几件干净衣物、一条薄毯、还抱走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将衣物缠绕在自己腰上,老母鸡扎住嘴、用薄毯裹起来背在背上,他探头探脑地向村头一户修建了三层小楼、看起来富贵之家的院落走去。 攀树爬进了院墙,他在院里东张西望,没有发现人影,这便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小楼,从一楼翻到二楼,又从二楼翻到三楼,往老母鸡的屁股底下塞了不少小瓶小罐,又抓了一把金银首饰塞进腰间,最后终于从三楼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只药箱,打开来一看——全是泰文,一个字不认识。 他正皱着眉头捡来捡去,突然听到背后响动,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他跟一位窗边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打了个照面…… 老太太老得已经形如朽木,窟窿一般的眼睛瞪着这个衣衫褴褛、发乱如草、满脸胡子的大野人,枯柴一般的手哆嗦摇摆着,手里一瓣柚子啪嗒掉在了膝盖上。隔壁房间钻出一位中年女佣,一见此情此景,一嗓子就嚎上了!“ahh——!!!” 小马也吓得嗷地一声惨叫,抱起药箱就往外跑!女佣挥舞着扫帚追在他身后,一边追一边发出大声呼唤,小楼各处又钻出几名少男少女——鬼知道他们之前都藏在哪儿去了——齐心协力地对小马展开了围捕。小马绕到院后攀墙出去已是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冲向前门,把一个挥着木棍拦在他身前的小少年拎起来小心地扔到一边,撞开院门冲了出去。临街的几户人家,正有妇女们坐在屋门口一边聊天一边铺晒着柚子皮。小马似一阵狂风卷过她们身边,待她们醒过神,面前的柚子皮也少了一大半! 宁静的小村沸腾了起来。河边小道上,只见一名怀里抱着干柚皮、腋下夹着小木箱、背后背着老母鸡的壮汉奋力狂奔,身后尾随着浩浩荡荡几十位村民——全是白日留守在家的妇孺老幼,而且是身强体壮的妇孺老幼,手持农具,大骂大喝,穷追不舍。颠簸之中,老母鸡挣脱了嘴壳上的束缚,扯着脖子开始为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追捕伴奏:“咯咯咯!咯咯咯格!咯咯咯咯咯!” 小马被追得苦不堪言,抓起裹在腰间的金银首饰,天女散花一般朝后抛去。趁他们止步捡拾,赶紧跳下田间,仗着身长腿长,蹚水过了小河,一头钻入柚子树林中,眨眼就不见身影了。 …… 傍晚时分,务农后回家的青壮年们举着铁铲、锄头与火把,结队搜遍了整个村庄,最终气势汹汹地撞开了废弃的小木屋。只见一只空药箱与一地血淋淋的鸡毛,人走屋凉。 …… 玉观音在扑鼻的鸡汤香味中醒来。蹲在篝火旁的小马正皱着眉头在一堆小瓶小罐中嗅来嗅去,想辨别哪一罐是盐。她一时没将这个满脸邋遢的胡子大汉认出来,昏天黑地地阖了眼,又睡了过去。 不多时,她被人搂在怀里,粗鲁地晃醒,一个熟悉的男声用粤语骂道,“醒醒!别挺尸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一堆药瓶摊在她面前,“看看!哪个药是你能吃的?” 她晕乎乎地没作反应,那人只能挨个挨个将药盒怼到她脸边,“是不是这个?这个呢?” 她终于对其中一瓶药抬了抬手指。那人拧开瓶盖倒了几粒出来塞进她嘴里,又嘴对嘴地喂了她一口热乎乎的鸡汤,帮她咽了下去。她昏沉沉地还要再睡,被人使劲摇醒,又接连灌下去不少鸡汤和几块熬得绵软化渣的鸡肉,还有一只掰成碎块的煮鸡蛋。 熬汤的篝火熄灭了,驱蚊虫的干柚子皮燃了起来。山洞里充斥着柚皮的香味。突然她在无意识中挣扎了几下,发出痛楚的呻吟——是小马用烧得滚烫的碎石块割掉她伤口的腐肉、替她消毒。这一阵生不如死的疼痛之后,她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 她再醒来时,山洞外刚下过一场小雨,洞口仍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滴答、滴答”的细小水声伴随着林中微微簌簌的风声,此时此刻,是她此前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静谧与安宁。 一位胡子野人坐在她身旁,用大腿给她作枕头,自己歪着脑袋睡得鼾声如雷,手里还抓着一张给她敷额头降温的破布。 她将手伸进野人裤子里摸了摸,从大小和形状上辨认出了这人是小马。而小马正做着与大佬、大姐大一起畅游钵兰街鸡窦的美梦,突然在梦中被人当街掏鸟,惊吓之下醒了过来。 玉观音在他怒视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小马没好气地道,“饿不饿?” “饿。” 小马爬起身来,将盛在破陶罐里的鸡汤重新热了热,倒在一只之前放过香料的小瓶子里,扣在她面前的地上。玉观音吃力地爬起来,一声不吭地自己端起来吃喝。小马又从破陶罐里捞了一只鸡腿给她,她油腻腻地抓在手里,一阵地狼吞虎咽。 小马知道她命贱且命硬,所以也懒得腾出时间伺候她,什么话也没说,离开山洞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提了两只从河里打来的鱼和一捆柴木回来,发现玉观音已经把剩下的半罐鸡汤鸡肉全吃光了,一滴不剩。 小马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好几眼——终于意识到这是半个男人。 “还吃不吃?”他举起鱼。 玉观音捂着肚子点了点头。 小马将鱼串起来架火上烤,并且在那些从厨房偷来小瓶小罐中挑了几款香料抹上去。玉观音裹着衣服歪歪扭扭地靠坐在石壁边,眼睛定在他身上。 “看什么?”小马没好气。 “你黑了。” 他妈的当然黑了!成天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地偷东西、抓鱼、捡柴火!小马开口想骂她,但要骂她的事太多,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实在不知道先骂哪头。 他最后只瞪了玉观音一眼,撇过脸去接着烤鱼。 风从山洞口灌了进来,吹得篝火摇曳。玉观音觉得有些冷,蜷缩起来抱住了膝盖。小马瞥了她一眼,黑着脸起身,把自己身上那件偷来的马褂盖在她身上。玉观音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 “干什么?”小马皱眉道。 玉观音仰头看他,态度诚恳地道,“我算计了六一,对不起。” 小马想起这件事就怒火攻心,直接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扼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没意思,放开了手,还替呛咳的玉观音抚了抚背顺气。 “算了,是我自己贱。”他承认道,“你他妈的把大佬和我害成这样,我还舍不得弄死你。” ——在他背着玉观音走出山林的一路上,他无数次地想过把玉观音丢弃在丛林中,或者就地掐死她,捡块石头将她的脑袋砸成泥浆。无数次,但甚至没有一次他付诸了行动。这几天来他时常地怒火冲天,不是恨玉观音,是恨他自己犯贱! “你赢了,”他对玉观音道,“等你伤好了就滚吧。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玉观音听到他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愣怔,但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好啊,如你所愿。” 番外一:小马的故事(2) 他们一人一条分吃了烤鱼。玉观音吃了药,昏沉沉地又想睡。小马用薄毯裹住她,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枕着自己肩膀睡了——他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他都为玉观音跳了崖,瞎子都看得出他中了这妖精的蛊,何况是他自己?他再恨也欺骗不了自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扭捏作态地虐待玉观音。恨归恨,不想再见归不想再见,至少在没有分开的现在,他还是只能竭尽所能地看顾照料她。 玉观音也知趣,每天安安静静地养伤,没有东摸西搞地作妖,甚至也没有言语撩拨他,吃了药睡觉,睡醒了吃饭,对食物也不挑剔,给什么吃什么。小马外出觅食的时候,她就倚坐在山洞口等他,像个乖巧的小媳妇。 小马打猎不行,捕鱼也不很在行,索性将附近的鸡棚鸭棚摸了个遍。几天下来他就成了附近两个村的心头大患,家家户户严防死守,组织了青壮年每日留守巡逻。小马于是改成了昼伏夜出,专挑那没有狗的人家下手。 这天夜里他正在一户人家猪棚里摸猪崽,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喧闹动静。他赶紧扔开叽叽直叫的猪崽,攀高望了一望——只见月色下的田埂,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矮个野人抱着一只老母鸡发足狂奔,背后跟了一串挥舞着镰刀锄头、大吼大叫的村民。场面十足眼熟。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野人抱着母鸡跳下田埂,钻进柚子树林一溜烟没了踪影。村民们围成一团骂骂咧咧,激愤不已。小马莫名其妙地跳下地,也想溜号,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回想起那野人的身形有些眼熟。 再一看那野人逃离的方向,他心中一寒。 …… 玉观音扶着石壁,小心翼翼地向前挪行着,正在练习走动。她的右小腿被剖去了一大块腐肉,伤了神经,无法勾足,连站立都不能维持。她勉强地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量,颤抖着没挪出两步,就往前一扑栽倒了地上。 一声不吭地从地上自己爬了起来,她咬牙向前继续走去。 洞口处传来了男人的脚步声、激烈的喘息声与母鸡的咯咯声。她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开口道,“今晚又吃鸡吗?” 来人喘出两口大气,母鸡被扔在了脚下。他抽出了腰间的匕首,狂怒地用泰语骂道,“苏辛?!你这个该死的婊子!” 玉观音听出他声音,脸色一变,身快于心,飞速地向一旁的篝火堆扑去。身后的男人一边怒骂一边冲上前来,狠绝的一刀向她颈后捅去! 玉观音捞起架在火堆上的破罐,回手一扔!滚烫的开水迎面而来,男人发出痛苦的吼叫声,捂着脸胡乱挣扎。玉观音趁机一瘸一拐地往洞外跳去,一边跑一边回头观望——来人果然是地藏王!他同样掉崖未死! 地藏王破衣烂衫、肚饿身疲,已是狼狈不堪、怒意满怀。此时再被玉观音泼了一脑袋开水,皮开肉绽,血肉翻腾,剧痛袭心,全然陷入了癫狂状态。他抓起匕首追着玉观音出了洞口,然而满脸是血,视野一片模糊,好半天才分清楚玉观音逃去的方向。 玉观音连蹦带跳地跑在前面,他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两人跑出一百来米,他才终于追上了玉观音,将虚弱的她按倒在草丛中。 他摁住挣扎不断的玉观音,气急败坏地插刺了好几下,都被玉观音躲开。他俩从少年时一起受训,是金弥勒座下一等一的好手,论蛮力狠劲,自然是他占尽优势,但论诡招奇术,玉观音更甚一筹,受训时过招,他俩每每不相上下。如今玉观音重伤在身,而他精疲力尽,双方都落了短处,打斗起来就跟孩童一样幼稚,你揪我头发,我插你鼻孔,看起来滑稽,却又确实是生死之争。 翻来滚去地斗了一番,玉观音被他掐住了喉咙,匕首死死抵在她喉口。玉观音格挡着他的手腕竭力推拒,却还是被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嵌进皮肉之中。她额头上热汗滴滴渗出,面色惨白,眼看就要被硬生生切开喉咙。 “咚!” 一枚大石砸上了地藏王的脑袋,他翻了个白眼,往玉观音胸脯上一栽,没动静了。 小马喘着粗气将他笨重的身躯掀到一边,拉起躺在地上的玉观音,直接就掼进怀里紧紧抱住。颤抖地抱了好一会儿,他握住玉观音的肩膀将她推开,拇指抹了抹她脖子上的一点血迹,焦急地上下打量她,“你有没有事?” “……”玉观音还傻着。 “说话啊!你有没有事?!” 玉观音搂着他脖子吻住了他。小马虎躯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刚作了往外拉扯的动作,又情难自禁地往回摁住了她的后脑。 两人跪坐在草丛中,昏天黑地地狂吻了一场,竭尽全力地咬嚼着对方的唇舌,像两条以吻作斗的鱼。玉观音吻着吻着就开始扒起了小马的裤子,小马急忙按住她的手。 “喂!唔唔唔……”他被吻得说不出话,挣了好几下才挣开。 “妈的!骚货!”他把玉观音作孽的两只手捉住,捏着她下巴让她看看周围,“你看这是搞事的地方吗?!” “我们又不是没在外面做过,”玉观音还挺有理,“那天晚上在太平山顶……” “闭嘴!那还不是你发骚!”小马骂道。 他粗鲁地推开玉观音,挺着已经被撩得硬邦邦的大鸟站起来,走了几步,弯腰去拉扯地藏王的腿脚,“回去再说!先把这家伙埋了,别把村民招……” 他话音断了,呆呆地看着插入他腰部的匕首。坐起身来的地藏王满脸都是狰狞翻腾的烂肉,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嵌在烂肉之中,他看到了那双眼睛中阴狠的笑意,地藏王的手臂狠狠往上一提! 他下意识地格挡住地藏王的攻势向后退去,但那已经晚了!锋利的刀刃在他身体里划出由腰及肩的一条长长的血口!似要将他整个人割裂成两半! 他呼出一口冷气,心里竟有些平静,随着刀势朝一旁倒了下去。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牙关嘎嘣一下,但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全身的感官遭到了阻绝,世界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与仿佛雷击一般的心跳声。晃荡的视野里,他看见玉观音抓着石头砸向地藏王的头颅,三五下之后,那颗脑袋形如破瓜,地藏王笨重的身躯与他一样栽倒在草地上,再无动静。 玉观音哭着扔开石头扑向了他,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带着血的眼泪滴滴答答淌了他一脸。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说话,满口的鲜血沿着唇角溢了出来,感官似刹那间重回身体!玉观音哀绝的哭声刺入耳膜,剧烈的疼痛包裹了他的全身!浑身发冷,呼吸开始困难,他脑子里一片嘈杂——死得太慢,开始胡思乱想了。 “乡下的外婆怎么办?几个孙子里她最喜欢我了。她老人家身体那么好,还要活个一二十年吧?亲戚们会瞒着她吗?逢年过节见不到我,她会怎么想?” “大佬这次真要伤心了。没想到老子跳崖没死,反而在荒郊野岭地被人捅死了。姓何的小子肚子里没安好心啊,我不在,谁帮大佬防着他。东东姐心软,恐怕也要被那小子骗……” “这家伙怎么哭个没完?她这种人也会伤心?杀人的时候那么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她在干嘛?这个时候脱衣服有什么用?难道临死还想跟老子再干一炮?听说有的人死的时候硬鸡/巴,这家伙连这个便宜也要占老子的?要不要这么狠……” 他在唏嘘感慨之中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飘飘荡荡如在天国。和煦的阳光透过窗边洒在脸上,暖洋洋的。他缓慢地转过头,看见了坐在床边的一位眼熟的老太太。老太太老得形如朽木,枯柴一般的手里抓着一瓣柚子,见他醒了,手指直哆嗦,柚子“吧嗒”一下又掉裤腿上了。 小马冲她笑了笑,露出嘴里一颗大窟窿,闭上眼睛又晕乎过去了。 ……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一直处在时梦时醒的混沌中。身边似乎来来去去了好些人,除了玉观音,他一个都分辨不出,也没脑子思考玉观音是怎么将他弄到这里来,又怎么将他救活的。他昏昏沉沉地只是睡,有东西喂到他嘴里就吞,有水灌进来就咽。深夜里玉观音上上下下地摆弄他,实际是在给他擦身体,但他以为自己再度遭遇了性骚扰。 “这骚货怎么这么烦,”他迷迷糊糊地想,“马爷都这样了,还想吃马爷一炮吗?” 玉观音转过身去洗了洗毛巾,一回头发现昏睡之中的马二爷站起来了。 “……”玉观音。 她口手并用地帮马二爷重新躺了回去。 “果然想吃马爷一炮!”小马飘飘欲仙地闭着眼睛,在心里下了定论。 …… 再睁开眼睛,他就彻底清醒了。有力气自己坐起来,也有力气自己咀嚼食物了。他捧着粥碗吸吸呼呼地吞下一大碗鸡肉粥,碎肉卡在门牙的破洞里,费了半天劲才抠下来。 他要玉观音给他拿面镜子来,“扑街!毁容了!马爷的帅脸!” “明天带你进城看牙医。”玉观音说。 “不去!”小马桀骜地一扭头,“老子要回香港,镶颗金的!” 玉观音没跟他顶嘴,给他擦了擦身,盖上被子,挤上床躺在他身边要睡。 “你怎么不发骚了?”小马问她。 “累。”玉观音说,话音刚落就将脸埋在他肩头睡着了。 ……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轿车停在小院外。曾经被小马拎起来小心扔开的那个小少年把他搀扶下了楼,玉观音背着一包换洗衣物,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 小楼里的一大家人都出来送他们,玉观音双手合十向他们敬礼,双方用泰语说了一阵话。轿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将一包像是财物的东西给了玉观音,玉观音又转交给他们。双方又敬了一敬,玉观音和小马便上车离开了。 轿车颠簸在乡间小路上。小马的伤口被颠得发疼,歪歪扭扭地倚在靠背上专心忍痛。玉观音跟开车的男人一直在用泰语说话,他一个字听不懂,但听得出对方对玉观音充满恭敬。 “妈的,既然有人接应,早点告诉老子啊。害老子睡了半个月山洞,偷了半个月鸡。”小马心里嘀咕,狠狠地瞪了玉观音一眼。 玉观音心思机敏,看出他的意思,对他解释道,“他是我朋友,是个普通人。警方和金弥勒的人都不知道他。之前我不想将他牵连进来。” 小马没说话,转过头去看着乡间风景。耳朵里听见玉观音又道,“他帮我问到消息了,警方这次抓到的人里没有香港人。六一逃走了。” 小马回头抓住了她的衣领,逼问道,“真的?!” 玉观音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是算计了六一,但只是想利用他放下干爹和其他几个兄弟的警惕,他的资料我没有提前交给警方,警方不知道他的存在。我做事之前想,这是我跟金弥勒的私怨,不关他事,如果他被抓了,那是他运气不好,他跟金弥勒合作过,那是他应得的。如果他运气好,逃走了,我也不会再出卖他。” 小马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有火气,粗鲁地推了她一把,“少他妈满嘴喷屎!‘应得’什么?!你又算什么好人!他妈的装模作样!” 玉观音被他推得撞到车窗上,司机回头问了一句,她摆摆手回了一句,示意司机不用在意。 “我不是好人,我杀过很多人,帮金弥勒做过很多事,我死了会下地狱。”玉观音说。 小马愤愤然别过头去,没有理她。 玉观音又接着道,“我朋友说,金弥勒的上线坤张知道是我帮警方端了金弥勒,正派人四处找我报仇,住在那个村里不安全。我们先去我朋友家待几天,他会帮我们找安全地方的地方养伤。” 小马还是不说话,彻底地不想理她。她的伤好了,他的恨就又回来了。 番外一:小马的故事(3) 在玉观音的朋友家里待了几天,她的朋友又开车将他们送去了郊外另一处小楼。转移途中,轿车穿城而过,先去找了一处牙医院给小马补牙——他那颗大门牙呼呼漏风,实在太煞风景。 “老子要金的!”小马坐上手术椅了还在那儿嚷嚷。 “他说什么?”牙医问玉观音。 “你轻一点,他害怕。”玉观音淡定道。 最后还是镶了颗瓷的。小马照着镜子气得都要厥过去了,嘴里含着棉花不能说话,只能扣着医生肩膀一阵狠摇。 “他又怎么了?”牙医昏头转向地问。 “夸你技术好。”玉观音一边说一边拽着小马赶紧走了。 小马金牙美梦破灭,气得接下来两天都没跟玉观音说话。玉观音倒是挺满意他那一口修复如初的大白牙,夜里趁他睡着,捏开他嘴皮欣赏一番,末了轻轻在他下巴上啾了一口,满足地钻进他怀里睡了。 他们在僻静无人的城郊小楼过起了养伤生活。小马卧床不起,玉观音腿脚不便,她的朋友一早一晚分别来一趟,帮衬他俩的日常生活,时不时就要跟玉观音眉来眼去,两人凑在一起亲昵地说些小话。小马对此很是不满,他天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于是没事找事,这天晚上玉观音围了一身浴巾从浴室里出来,逮他逮个正着——小马正在那里用眼刀杀她朋友,因为语言不通,所以龇牙咧嘴地发出狂犬一般“喝!喝!”的示威声。眉清目秀的泰国青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站在旁边不敢言语。 玉观音把她朋友好言安慰走了,走上前来摸他额头,“你发烧了?” “没!” “你发疯了?” “滚!” 玉观音不跟他吵架,“滚”回浴室擦干了头发,将浴巾随手一扔,赤身裸体地走出去掀开小马的被子,又白又嫩的长腿一撩,骑坐在他胯上,继续温和地与他沟通,“你怎么了?” 小马想瞪她又不敢用力——又白又嫩的长腿间还有一条粉红色的形状好看的棍子,棍头带孔,大大咧咧地对着他的脸。 “你洗澡都能硬?!” “听你的狗叫声硬了,”玉观音撩他下巴,“来,再叫两声听听。” 小马黑着脸不管不顾地要翻身弄她,玉观音想把他按回去,“别动,撞到伤口。” 两人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小马果然被撞到伤口,疼得直抽冷气。玉观音趁机揪住了马二爷,两根棍子一起握在手里撸了一阵,撸得满手是浆。 小马大伤未愈,射了一次就脱了力,瘫在床上光是喘气。玉观音见他老实了,腻在他身上,一边摸着他胸口给他顺气,一边跟他讲道理,“你跟阿石发什么脾气?他读书的,胆子小,你别吓他。” 小马一口气顺不过来,气鼓气涨,“你洗澡他进去做什么?还他妈一起在里面待那么久?打、炮啊?!” 玉观音吃吃地笑,“人家给我递毛巾,我顺便问他一些事情。你吃醋了?” 小马没脸说话,光是虎虎生威地瞪她。他就是吃醋!这还掩盖得了吗? 玉观音笑得特别开心,“放心吧,他下个月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现在暂时还没‘工具’打、炮呢。”迎着小马惊疑的目光,她又一阵笑,“他生下来是个女人,但是想做男人,他喜欢男人,是个基佬。” 小马头都被绕晕了,“他,女人?男人?基佬?啊?可,可是……你不就是男人嘛?他不喜欢你?” “我是女人呀,”玉观音一挺胸,球大的两颗奶、子嚣张地一抖。 小马看得眼花缭乱,马二爷大刀阔斧地又站了起来,嘴里还不肯松口,手往下面一揪,“长着这个东西你算什么女人?” 玉观音被他提着鸡、巴扯着蛋,吃疼地娇叫一声,整个人绵软无骨地就贴他身上去了,一边蛇一般缠着马二爷,一边喘息道,“我是马爷的女人嘛。” …… 【车】 …… 玉观音舒服得狠了,老半天才缓过气来,只觉满身大汗,黏腻得吓人。小马还热乎乎地趴在她身上,那东西也没抽出来,实沉沉的家伙塞得她满满当当。她心里骚得厉害,推了推小马。 “……”小马没反应。 玉观音急忙将他的脑袋捧起来一看——小马脸色惨白,嘴唇发乌,已经厥过去了。 …… 小马大干一炮,挣裂了伤口,接下来半死不活地躺了三天,坐都坐不起来,从一位铮铮铁汉沦落为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玉观音这个死没良心的一边伺候他一边还忍不住笑,气得他直翻白眼。 他不要玉观音的朋友来帮衬,非让玉观音把朋友“请”回家去,省得他看着碍眼。玉观音那双手惯常是用来杀人的,并不是用来伺候人的,给他擦身时没轻没重,端上来的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冷,煮的饭菜比粪汤还难闻,夜里被子不是太厚就是太薄,一冷一热逼得他直打喷嚏。小马之前在农家小院时,成日里昏昏沉沉无知无觉,现在脑子清醒了,就开始吹眉瞪眼地挑剔,一会儿嫌她笨手笨脚,一会儿骂她蓄意虐待。 玉观音忍了他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乖巧小媳妇终于装不下去了,两人在屋里大吵了一架。玉观音说自己尽心尽力,小马骂她笨如死驴,玉观音说他故意挑剔,小马骂老子就是怀恨在心,玉观音说早知道你不要救我,小马说我就让你死在山崖底下算了你这个背信弃义的贱人。 玉观音不说话了。小马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不,他心里也许是有这样一些赌气的想法,但他并不是这样做的,他也万万不想将这些话说出口的。 他是个粗人,嘴贱。本来心思就不够婉转,说出口就更难听了。 玉观音要出去,小马忍着痛跳下床去追她。她一条腿瘸着,走不快,在客厅里就被小马追上了。小马使出浑身力气把她抱住,她推不开——小马那伤口长,推狠了怕又裂开。 “我跟六一之间没有信义,”她说,“我跟谁都没有信义。我爸爸妈妈被金弥勒杀死的时候没人救他们,我被金弥勒虐待的时候没人救我,我从小到大不知道信义是什么!我利用六一,你觉得我无情,难道他对我就有情吗?他不也利用我杀死金弥勒吗?六一的兄弟是你,是青龙,不是我。青龙死了,他会为他报仇,你死了,他会为你报仇,我死了他会吗?我知道他一直看不起我,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就是自私,我就是没有感情,我本来就是个贱人。” “够了!你别这么说自己!”小马道。玉观音别着脸不看他,他硬将玉观音的下巴端回来。玉观音面色苍白,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垂着眼道,“你放心,你说过的话我记得,等你伤好一些我就滚,不会再让你见到我的。” “小玉!”小马急道,“贱人是我!刚才是我嘴贱!但我心里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气又急,平时骂人的时候牙尖嘴利,轮到哄人讲道理的时候他反而半天理不出个名堂来,情急之下一把将身上的衬衣撕开,“你不要听人怎么说,你看人怎么做好不好?!我都为你这样了,你还觉得我讨厌你吗?!” 狰狞的伤口横跨过他的身体,因为太长,连寻常包扎都不能,绷带密密麻麻将他上身绑得好似木乃伊,呛鼻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玉观音面色一颤,放弃了挣扎的力道。 “你别傻了,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我怎么会跟我看不起的人上床?”小马摸着她冰凉的脸道,“你是我的女人,你活着,我救你,你死了,我给你报仇。” 玉观音半天发不出声音,在他怀里颤抖着,水迹濡湿了他的指尖。 ……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静静地搂抱在一起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马睡眼稀松地往身边一摸,被窝里冰凉。 他吓了一跳,坐起身却发现玉观音只是在隔壁厨房给他熬汤。铁勺撞击着汤锅发出叮叮的声响。他放下心来,歪在床头耐心地等待着。 半个小时之后,玉观音小媳妇一般乖巧又腼腆的,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出来。小马满心期待地喝了一口……依旧味如粪汤。 小马心里嗷嗷苦,又不好伤了玉观音一番美意,强忍着又喝了两口。反倒是玉观音忍不住翻了脸,“不想喝就别喝了,脸皱得像个老头!” “你到底认不认得出厨房里哪个是盐!教了你几遍了!笨得跟死猪似的!” “我一个男人为什么要会做饭!我们以前整个山头的男人都不会做饭!” “这个时候你又是男人了?!你是蜗牛啊变来变去的?!” 两个人叽叽喳喳地又大吵了一架,扯着嗓子互相甩脏话,连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伺候上,玉观音粤语词汇量不够,骂不过小马,索性连泰语夹英文的一通胡骂。骂了半天她也不说要走,小马也没说什么后悔救你的蠢话。两人一边吵一边一起进了厨房,小马靠在玉观音身上骂骂咧咧地指示她怎么重新煮东西吃。 “我知道!”玉观音还不嫌他嘴碎。 “你知道个屁!”小马往她胸前抓了一把,“再叽歪老子抓爆你的胸。” “你还是小心别把伤口抓裂了吧,”玉观音还挺嫌弃他,“你打一炮要睡三天。” “扑街你……” 小马大掌一挥,扣着玉观音的两颗奶、子要把她往墙上按,准备舍命干了她。厨房外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两人回过神,正见玉观音的朋友满脸通红地站在外面。 玉观音一矮身从小马胳膊底下钻出去,与她朋友聊了几句。她朋友留了一大包药瓶下来,匆匆离去了。 “那是什么?”小马皱着眉头在后面问。 “我的药。”玉观音没瞒他,钻进厨房里,把他两只手按回自己胸上,示意他继续。 小马狠揉了她一把,“什么药?” “长奶、子的药。”玉观音笑嘻嘻的。 “妈的不是已经这么大了吗?!” “要长期吃,不然瘪下去很丑。”玉观音说得嘻嘻哈哈。 小马心里却有些疙瘩,一边跟她亲昵一边偷偷瞥了一眼那药。心里知道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那应该是维持变性的某种激素药,他知晓不多,但有所听闻,她们这种人好像得一直吃。但那种东西吃多了对身体很不好,而且似乎影响寿命。 “别吃了。”他很认真地对玉观音道。 “不吃就变回男人了,”玉观音仍旧笑嘻嘻地,手摸进他裤子里开始撩马二爷,“你不是喜欢女人吗?不然我干脆去做个变性手术吧?就不用成天吃这些了。” 她另一只手按着小马的手引到自己的裙底,“你不是不喜欢我这根吗?我把它切了。” 小马听了这句,心绪相当复杂。他自认为是一个铁打的直男,扪心自问,当然喜欢女人并且只喜欢女人,至于为什么会跟半男不女的玉观音纠缠不清到最后情根深种,他只能暗自归因于天打雷劈上辈子作的孽。但真要玉观音去做手术,他又舍不得——那得多疼啊!想象一下就觉得蛋疼得发紧! 他蛋一紧,玉观音就摸出来了,以为他情动,笑嘻嘻地继续撩他。小马被她撩得烈焰焚身,饭也做不下去,两人就在厨房里胡天胡地乱搞了一通——戏鸟而已,不敢合体,怕马大娇花激动狠了又厥过去。 番外一:小马的故事(4) 两人借口修身养伤,白天在屋里吵架,晚上在床上打架。如此吵吵闹闹地过了一个多月,玉观音的朋友又带来一条新消息。 这天下午小马仰躺在床上,正握着一只哑铃伸展手部肌肉,玉观音一瘸一瘸地进了门,靠在门框上对他道,“有六一的消息了,他回香港了。” 哑铃顿在半空中,小马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她。 “你要告诉他你还活着吗?你回去吗?”玉观音直白地问。 小马半天没说话。 他如果报了平安,就势必要报为什么平安。他如果回了香港,玉观音又怎么办?他要带她回去吗?大佬会拿她怎么办? 他沉默到深夜,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玉观音躺在他身边,呼吸平稳地像是睡着。黑暗之中,小马突然转身翻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芒,她也同样没有睡。 小马粗鲁地揪着她的头发,低下头深深地吻了她。 …… 【车】 …… 他们从深夜翻滚到天亮。她发出最后一声颤抖的喘息,脱力地厥了过去。 …… 下午时分,她在虫鸣鸟叫声中醒来。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窗外,回忆起昨晚那些颠鸾倒凤的细节,波涛汹涌间小马凶狠而沉迷的神情,汗水从他英武粗犷的面上滴滴淌落,坠到她的额头上……她一阵脸红心跳。 那时候夏六一带着几个保镖跟她一起去见金弥勒,她一眼看出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恶汉不是寻常保镖,倒像是夏六一带来接班的小头目。她故意凑到几人跟前上下打量,恶汉脸上恶狠狠的,视线却忍不住往她胸上瞟,但等她抛去媚眼,那恶汉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去,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她看来看去,觉得自己见过的男人里他看上去最为腰劲肾强、器大活好,当即按住扒了裤子,果然不同凡物…… 她忆古思今,觉得昨夜那一场分手炮打得还算淋漓尽致,对于小马的离去也就不那么介怀了。蜷缩起身体来默默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她又躺了一会儿,翻身下床准备去厨房找些吃的。 结果惊讶地看到小马扶着腰歪歪扭扭地站在厨房里,正在那儿守一锅白粥。 小马回头看见她,也很惊讶! 小马一夜奋发苦干,差点干得精尽人亡,才终于把这喂不饱的妖精给喂晕了过去。他洋洋得意地等着玉观音瘫床三天,好以此报复笑话她,结果她睡了几个小时就精神抖擞地起来了,反倒是他自己失精过多,腰酸腿抖。 “你他妈蛇精转世啊?!”他骂玉观音,“回床上躺着去!” 玉观音站在厨房门口不挪窝,愣愣地问,“你不走吗?” “走什么走?”小马转过身去,尝了一口粥,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是说你伤好了自己滚吗?你的伤还没好吧。” 玉观音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的腿伤了神经,也许一辈子好不了了。小马说这话,是要留下来陪她一辈子吗? “……” “操!你干嘛!走开走开,别,别弄我,你疯了吗!老子硬不起来了!放手啊!啊啊啊!妈的你这个妖怪……” 小马惨叫着被她扑在案台上又吃了一轮,被彻底榨成了药渣,腰酸背痛地委顿在沙发上默默淌泪。玉观音端着熬好的粥出来,他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骂,“妈的老子不跟你过了,你吸男人精气活啊你……” 玉观音放下粥,笑嘻嘻地扑他怀里,在他生出胡茬的下巴上蹭了几下脸,搂着他的腰小鸟依人地道,“马哥哥。” “叫什么马哥哥!你比我大!老浪蹄子!”小马推了她一把。 玉观音就比他大三个月,脸皮倒是比他厚三寸,不为所动地赖在他身上发骚。“我去做手术吧,马哥哥,做你的女人。” “别成天乱想,”小马往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我只要你身体好,是男是女是什么我都不在乎。”他想到切叽叽这么个事,又是一阵蛋疼。 玉观音趴在他怀里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撩他。小马大骂着作出殊死抵抗,两人在沙发上闹成一团。 …… 但小马最终还是走了。因为两个月后,香港那边传来了骁骑堂被警方封锁、夏六一失踪、崔东东拒捕自爆而亡的消息。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玉观音靠在阳台上抽了一下午烟。 小马中午吃过饭,戴着顶大草帽,兴冲冲地扛着鱼竿出门去钓鱼,傍晚时分才回来。一回家闻见满室焦臭。“玉观音你这扑街!又把饭煮糊了!你脑子猪屎做的?!你晚饭想吃锅底是吧?!” 玉观音掐灭最后一根烟,平静地出了阳台。小马怒气冲冲地拎住了她的衣领,她轻轻松松一个过肩摔把小马砸到了地上。两人卯起劲来大打了一架,没两个回合就分出胜负——小马被她反剪着手臂摁在墙边,扯着嗓子嗷嗷地惨叫:“手手手!要断了!谋杀亲夫啊你!” 他被玉观音放开了,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死皮赖脸地还要嘴硬,“你他妈就仗着老子舍不得打你!” 玉观音作势还要动手,小马大丈夫能屈能伸,赶紧撒腿往厨房逃了,“别别别,小玉妹妹,饭煮糊了不要紧,马哥哥去给你炖鱼汤!嘿嘿嘿!” 玉观音一瘸一瘸地跟着他进了厨房,盘着手靠在墙边看他。小马一边手脚利落地剖鱼,一边嘴碎碎地跟她讲道理,“你没学过那句中国古话:‘君子动口不动手’。马哥哥刚才骂你,那叫‘动口’,你对马哥哥‘动手’就不好了,马哥哥对你这么好,你好意思吗?还不是你说想吃鱼,老子才去河边蹲了一下午,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忍心吗?” “如果六一出事,你会回去吗?” 小马抓着一条活鱼,满手鱼鳞鱼浆地转头看她,“什么?” 玉观音半天没接着说话,单是看着他。小马将鱼扔进水池,放下刀,谨慎而严肃地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玉观音知道他的答案,她没有瞒着小马的打算——有这样的冲动,但没有这样的打算。人间于她如修罗场,小马是她唯一的光亮,若她欺瞒他而总有一天被他知道……她不想见到他那时的神情。 她看着小马的眼睛道,“骁骑堂出事了,你走吧。” 小马有些不敢相信,但玉观音并不是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出什么事了?” “不清楚,不过听说六一失踪了,你们的副堂主死了。” 小马脸色一寒,周身的血都发了冷,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东东姐死了?! 他下意识地踱出几步,想了想又道,“你呢?你怎么办?” “我不能跟你去,”玉观音道,“坤张和国际刑警都在找我,我出现反而会害了你们骁骑堂。”再说,夏六一若还活着,见到她必不会高兴,她不想让小马夹在他与六一之间难做。 小马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来回又踱了几步。他一定要回去,但他放心不下玉观音。他几番张口,欲言又止,玉观音替他开了口,“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你……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又不是孩子,”玉观音道。她见小马一脸“你连煮饭都不会”的焦虑与鄙夷,撇撇嘴又补充道,“我会请个佣人。” 小马略微安下些心,但仍是心神不宁——夏六一和崔东东一死一失踪的消息煎熬着他。 他连分别炮都没有心情打。夜晚时玉观音唇舌逗弄了他好一会儿,都撩不起马二爷的兴致。小马伸手将她提到怀里抱住,大掌往下一摸——她自己也没硬起来。 他含住了玉观音的嘴,温柔地吻她,心里尽是柔情。他知道玉观音舍不得他。自从他跳下山崖那一刻,他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真心。自从他见到玉观音眼泪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怀疑过玉观音的真心——他在玉观音面前除了一片真心和一条烂命,一无所有,连掩盖真心的遮羞布都没有,玉观音若是不爱他,还能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凌晨时分,小马下床收拾行李,拣了一件衣服,拿起玉观音昨夜让人送来的假护照。他站在床边看了看闭眼装睡的玉观音,弯下腰在她唇边亲了一亲,转身而去。 …… 三个月之后,他重回泰国,推开了城郊小楼的大门。沉闷的空气卷着尘灰迎面而来,小楼里空无一人,蛛网暗结。他楼上楼下地寻了一圈,在卧室的枕头下面寻到了一张字条。 “我的伤好了,珍重。小玉。”后面是一枚暗哑的唇印。 玉观音兑现了她的承诺,从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番外一:小马的故事(5) 1997年5月。 位于尖沙咀的一栋窗明几净的办公楼内,身着西装的男女工作者们正在神色匆忙地出出入入。还有一个多月香港就要回归中国,这间业界小有名气的会展公司接手了不少本地商会、香港与大陆合作贸易的会展事宜,正在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楼层门口的公司招牌上镶嵌着一行金光闪闪的大字“大家发大财商贸服务有限公司”。若是仔细观察,可见招牌下似乎还有一段字迹,隐约可见“骁骑投资”几个字眼,是旧招字被刮除后遗留的痕迹。 楼层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内,办公家具的摆放一如四年之前,只是台上、柜中多了一大堆装饰品:一眼看去,颜色十分纯净,尽是金佛头、金狮、金蛤蟆、金蝠、金貔貅……办公桌正中还摆了一尊人头大小的金元宝。乍看之下,富贵非常,满堂熠熠生辉。 坐在老板椅上的男人正一边哼歌一边用一支金牙签剃着他那一颗闪闪发光的金门牙,眼睛盯着台上一副与周遭黄金饰品格格不入的木头相框。相框有些年头了,边角都有磨损,镶嵌的照片是一副众人合照,几个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站在海边。照片正中有一个脸上带疤的青年大汉,硬将自己个头不小的身躯嵌进另外两位手牵手的靓仔中间,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又嚣张。 男人低头盯着那口大白牙看了半天,打了个冷颤,嫌弃地从他那金辉熠熠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土!” 门外有人叮叮咚咚地敲门,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成熟英武、粗犷狂野、男人味十足的面容,一道旧疤横在棱角分明的面上,令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凶恶不羁——没有半分商务人士的气质,反而似一只披着西装皮的野兽。 “进来!”男人不耐烦道。 门开了,探头探脑地进来一个青年小伙,两只硕大的招风耳,猴子似的蹦蹦跳跳。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靓仔,看起来瘦瘦干干,形象十分萎靡。 猴子青年喜气洋洋地道:“马哥!我把我乡下表弟带来啦!您还记得他吗?就是我经常说的那个特上进、特有前途的乡下表弟!带来给您过过眼!您看他怎样?不错吧!刚到香港没地方落脚,求您给安排份工作!” 男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靓仔,“这成年了?” 猴子青年往小靓仔头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快点告诉马哥,几岁?” “二十一。” “他妈的什么二十一,十六还差不多!”男人瞪着眼睛道,“老实点说话!” 小靓仔半天开不了口,抽抽搭搭地吸了几口气。男人正要不耐烦地催他,小靓仔突然一声暴喝,“哗啦”一把撕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他瘦是极瘦,肌肉却是一条一条钢筋一般地嵌在身上。 “马大佬,我说的是真的!”他涨红着脸,挺着胸膛喊道,又抖着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片,双手奉上,“这,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我今年二十一!我老叔是个武师!我六岁习武,跟着老叔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人品优良,勤劳肯干,希望为马大佬尽一份绵薄之力!马大佬有什么需要,小的必将殚精竭虑……” “停停停!”马大佬不耐烦地止住了他,“唱戏呢你?!什么蛋精骑驴,听都听不懂!说说吧,你有什么技能?擅长什么?” 小靓仔打了个立正,挺起胸膛道,“打架斗殴!收数抢钱!只要大佬您想得到的,没有我做不……” “停停停!”马大佬瞪起恶狠狠的眼睛,“你他妈当这儿什么地方?!一口一个大佬,什么年代了还有大佬?!问问你表哥该叫我什么?!” 他表哥往他脑袋上又扇了一巴掌,“蠢蛋!叫马董事长!” “马董事长好!” 马董事长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还‘打架斗殴、收数抢钱’?”他拉开抽屉抽出一大沓票子拍在金元宝旁边,“马爷我这么多钱,还用出去抢?!现在是和平年代,你们这些靓仔要学会转换思维,一天到晚嚷嚷着打打杀杀,你打打杀杀挣到钱了吗?挣到了还饿得跟鸡仔似的?!” 小靓仔被他训得灰头土脸,低着脑袋一脸丧气。 “抬起头来给马爷看看!”马董事长道,“好,转过去,转过去,屁股撅起来给马爷看看。” “行吧,”马董事长看了几眼,对他表哥道,“资质还不错,送到大傻那儿,喂肥一点好接客。” 小靓仔哭丧着脸,“马董事长,您,您要我去做鸭?” “你想得倒美!”马董事长一瞪眼睛,“让你去保全公司培训!给人做保镖!一身傻肉长到脑子里去了?” 小靓仔得了工作,屁颠屁颠地拜谢老总,落荒而逃。他表哥逃不掉,留在办公室里挨训。“就这熊样还叫上进?你老家祖坟上冒烟呢?!” 猴子青年跟了马董事长三年,被他训得头皮都掉了两层,刀枪不入地在那儿死皮赖脸,“嘿嘿嘿,马哥,瞧您说的。小孩子嘛,教育教育就学好了,他心地不坏。” “他心地不坏,你心地坏!仗着老子宠你,又给送过来个吃白食的!” “瞧马哥您说的,训他几个月不就开始给咱公司挣钱了嘛,嘿嘿嘿。”猴子青年殷勤地上来为马董事长捏肩捶腿,“马哥好,马哥妙,马哥是咱们的金元宝!对了,马哥,听说‘和尚’家的夜总会最近新来了几个下海模特,晚上我请您去乐一乐?报答您对我表弟的知遇之恩!” 马董事长不为所动,“没劲,不去!” 猴子青年俯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听说有一个奶/子特大……” “能有多大?”马董事长懒洋洋地一抬眼皮。 “这么,这么大。”猴子青年在胸前比划道。 马董事长端详了端详那熟悉的尺寸,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唔,那就去看看吧。” “好哇!马哥!我再把几个弟兄们叫上,热闹热闹!” 傍晚时分,夜总会包厢,灯红酒绿,杯盘狼藉。马董事长喝得酩酊大醉,搂着浓妆艳抹的大奶/子模特,端着话筒,扯着嗓子嚎唱当红天王在这一年新出的热曲《只要为我爱一天》。 “若你用我的感情爱一天,愿意让时间静下等你十年,啊啊嗷嗷嗷……嗷嗷等你实践……嗷嗷总有一天……” 他忘词了,也不睁开眼睛去看屏幕,满脸通红灼热,闭着眼睛中咒一般地鬼吼鬼叫。嚎到至情之处,声至哽咽,一只手紧紧攥着模特的奶/子,鼻涕眼泪横流地唱:“若你用我的心情过一天,定会明了我度日怎会如年……呜呜呜……风雨漫天……呜呜……” 一群小弟喝得脸如猴子屁股,在下面哇哇嗷嗷地鼓掌,“董事长唱得好!董事长唱得好!”“董事长大男人真性情!” 董事长性情率真,一曲终了,终于忍不住抱着模特嚎啕大哭:“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贱人!马爷为你连命都不要,谁他妈让你伤好就走的!你跟马爷商量过了吗!呜呜呜!四年了,四年了啊,哪儿都找不到,你是要想死你马爷吗……呜呜呜……死没良心的!糊死你,糊死你,老子用鼻涕糊死你!”一边哭一边将鼻涕眼泪往模特的大奶、子上蹭。 新来小靓仔小心翼翼戳戳他表哥,“董事长在哭谁啊?” “他夫人,据说是个大奶、子美人儿,几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跑了……” 模特被董事长的鼻涕眼泪吓得要死,想挣又睁不开,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团鼻涕要滴到自己乳/沟里去,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呀——!” 伴随这声尖叫,包厢门口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警察查房!”“警察!不准动!”“身份证拿出来!” 一群小弟面面相觑,老老实实地交出了身份证。马董事长站在原地没挪窝,一脸鼻涕眼泪,带着哭腔问,“阿sir,什么事啊?” “马如龙,现在怀疑你从事三合会组织工作,在此非法集会,聚众吸毒!跟我去隔壁进行血液检测!” “查个屁啊,谁他妈吸毒了,老子还没哭完呢!”马如龙意犹未尽,抓着模特的奶/子不肯放手。挣扎间被几位警员强行掰开手,又扭又叫地,醉醺醺地被警员们架走了。 剩下几个小弟们面面相觑,新来的小靓仔哆哆嗦嗦,“表哥,怎,怎么办?” 猴子青年往他脑袋上又拍了一巴掌,“办个屁办!差佬肯定是故意找茬!”回头冲另外两个小青年骂道,“还不快给何顾问打电话!” 马如龙酒气熏天地被架进了楼层尽头的一间包厢。包厢内没有音乐,灯光明亮。几名警员将他扶到沙发上,回身锁上门。包厢的角落里走出两个人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马如龙满头乱发,满脸都是纵横的水痕,咧着嘴露出一颗闪闪发光的金牙。他歪倒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抱着靠枕一边哭一边满嘴嘟哝,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谢家华皱起了眉头,“怎么醉得这么厉害?我去找醒酒药。” 站在他右边的另一个青年盯着马如龙的金牙,笑了一声,“不用。”一边说一边抓起茶几上的一杯冷水,直接就泼到了马如龙脸上。 马如龙打了个激灵,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谢家华俯身道,“哎,醒醒。马大佬,还认得出我吗?” 马如龙仔细辨认了一下他,昏沉沉地摆摆手,“别,别,谢副警司,我不做大佬很多年。” 谢家华看他回了几分理智,接着道,“马如龙,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监听设备,我们还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今天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马如龙眯缝着眼拍了拍自己的脸,没能拍散脑子里的醉意,迷迷蒙蒙地道,“噢,那敢问谢sir找我做什么?” 谢家华开门见山地道,“香港警方需要你尽市民之责,为警方调查案件提供帮助。我们正在跟国际警察合作一宗跨国毒品交易案件,其中一条线索指向了本地社团东阳会。我们查到这间社团与你们骁骑堂有商务往来,你跟他们大佬‘胖和尚’有几分交情。我想请你作为中间介绍人,将一名国际刑警的线人安插入东阳会。” 马如龙眯着眼睛想了半天,皱巴着脸道,“谢sir,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好像听见你让我帮警方安插卧底?” “正是。” “我疯了吗?还是你们疯了?” 谢家华其实也觉得这个主意挺疯,不过仍旧说了下去,“马大佬还是先见过这名卧底再说吧。介绍一下,这是国际刑警泰国分部的顾问……” 他让开身形,身后的青年向躺在沙发上的马如龙弯下腰,用一口流利的粤语道,“马先生,你好。” 马如龙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就打了个激灵,像在那一瞬间触了电,浑身的毛孔滋滋炸裂开来,血液沸腾,心跳如鼓!他的酒彻底醒了,赶紧扑腾着坐起身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万分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男人。 青年容貌俊美,眉目含笑,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初次见面,我叫苏辛。” 马如龙一动不动,石化一般。 青年又笑了,灿若桃花的脸上染上一抹微红,他有些羞赧地又唤了一声,“马哥哥。” 马如龙耳根一烫!三魂七魄刹那间重回体内!他颤抖地将两只虎爪按上了对方的胸前,虎爪之下一贫如洗,只有两块微微隆起的硬肉,收拢手指抓了一抓,手感坚实而弹性——正是胸肌无疑。 他骤然爆发出了一声五内俱焚、凄厉惨绝的哀嚎! “奶/子哪儿去了——!!!” …… 小马的故事,终。 …… 如果还要后续: 当天深夜,马董事长家宅。 “奶/子呢——?!!” “马哥哥,对不起嘛。那时坤张重金悬赏我的人头,差一点就抓走我朋友,还查到了六一和你头上。我想我不能这样躲一辈子还连累你们,就做了手术变回男人,进金三角做卧底。我花了四年时间才取得坤张的信任,将他骗出金三角抓了起来,他过几天就要上国际法庭……” “你少废话!!奶/子呢——?!!” “没有奶/子了,不然我去垫两个胸垫给你玩?” “老子不要假的——!!老子要以前那两个真的——!!” “真的没有了。” “呜呜呜……我的奶/子……我想了四年的奶/子……那是我的奶/子,你商都不跟我商量……你怎么这么狠心……呜呜呜……” “你当年不是说是男是女你都不在乎吗?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我的奶/子?” “呜呜呜……当然是奶/子……啊啊啊!疼疼疼!放,放开啊!爱你爱你爱你!” “还要不要奶/子?” “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要你要你要你,我跟你开玩笑呢宝贝儿,我想死你了我爱死你了,你是我的命根子,你先放开马哥哥的蛋好不好?有事好商量……等一下,你绑我做什么?” “不信你真的爱我,证明一下。” “想,想怎么证明?你,你要干什么?你手里拿的什么?这不是你用的吗,你脱我的裤子做什么?” “呵呵呵,我是男人嘛,你说我想做什么?” “不,不要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啪!啪啪!啪! …… 小马的故事的后续,终。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 梦中萦绕着桂花香气。小院里绿树成荫,孩童们都在阳光下嬉戏。幼小的陆光明独自一人蹲在墙角,额头带着一块撞伤的血痕,目光冷漠地看着那些快活无忧的同龄人。 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掌心温暖,牵着他走入和煦的光辉下。那个被白光笼罩、看不清面容的人对他说,“明仔,别怕,坏人已经被抓走了。去跟大家一起玩吧。” 他听见小小的自己说,“我讨厌他们,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了。” 他流出了眼泪,“别走。我喜欢你。别走。” “明仔,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珍惜自己,学着喜欢他人,喜欢这个有阴霾也有光明的世界。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照亮你自己,你会遇到对你更好的人。” 梦中之人碎成了万千光影。陆光明在晌午强烈阳光的照射下睁开了眼睛。 酒店房间内一片狼藉,地上扔着被撕扯坏的衣服与几个用过的安全套,被子与床单上粘黏着暧昧的水迹。 陆光明呆了一会儿,往自己脸蛋上啪啪了好几下,才回想起来——昨夜,谢家华在酒吧买醉,将赶来的他错当作了唐嘉奇。他将谢家华送到酒店后,谢家华死死拉扯着他不让他离开。这位谢sir平素衣冠楚楚、严肃正经,一喝醉简直是个恶霸大流氓!他哄谢家华说自己是唐嘉奇,谢家华就要上他,改口说自己其实是陆光明,谢家华又要揍他。简直无路可逃! 他被谢家华照着脸招呼了两拳,卯起劲要回揍谢家华一顿,结果一个巴掌都没回成,被战斗力爆表的谢督察按在床上使劲抽屁股。最后无奈地认了命,鼻青脸肿地做回了“嘉奇”,谢家华捧着他的猪头脸一边痴痴地看,一边还深情又温柔地吻他。 后来就一起脱光衣服滚在了床单上。谢家华身材奇好,看得人脸红心跳,技术奇烂,上得人哭爹叫娘。他跪趴在床上,咬着枕头直呜咽,心里骂得沸反盈天,嘉奇哥要是活着,他绝对不把嘉奇哥让给这个器大活烂的扑街。 谢家华突然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嘉奇”,一滴滚烫眼泪落在他赤裸的背脊上。 他愣了一愣,转过头去,他摸到了谢家华脸颊上的泪水。泪水是真的,萦绕在对面心中的思念与痛苦,真的与他是一样的。他抱住谢家华,不知怎的,自己也哭了出来。明明是在被当作别人而拥抱着,但灵魂相通的情潮涌动,是那样的热切与汹涌。 混乱不堪的一夜过去之后,他独自一人在酒店床上醒来——谢家华这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居然一声不吭地偷跑了! 陆光明恨恨地咬了咬枕头,浑身酸痛得要命,头又昏沉,索性捂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 谢家华带着一队警员在嫌疑人家的对面楼里盯梢。下午时分,烈日炎炎,他们所处的窗户又向西,刺目的阳光晒得人焦头烂额。谢家华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站在窗帘边,皱着眉头朝对面张望。突然一位下属在他身后问,“阿头,你受伤了?!” “什么受伤?”谢家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属顺手拉开了后颈的衣领。下属往里头一看,“噗!”了一声。“哇!你们快来看!阿头昨晚夜生活很激烈啊!” 其他几名警员一窝蜂地凑了上来,齐齐围观起了谢家华肩背上血淋淋的抓痕。谢家华拢紧衣领大骂道,“谁不滚这次的报告归谁写!” 下属们顷刻间做鸟兽散。只剩下谢家华恼怒地站在窗边,黑着脸,姿势扭曲地朝背后摸索,悔得肠青肚绿。 他上午醒来的时候,真恨不得把自己掐死。醉酒睡谁不好,居然睡了那个满嘴胡说八道、做事不择手段的混蛋小子陆光明!昨晚醉后的片段他一丁点都记不起来,只知道自己百分之百地对陆光明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难道是这小子为了骗取情报,故意给他下药迷奸了他?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反而陆光明会满脸青肿、浑身都是吻痕,看上去反而更像被迷奸的那个? 谢家华烦扰地捏着太阳穴,一肚子憋火。眼角瞥见下属们好奇地在门口张望,“躲什么躲?看什么看?出来做事!” …… 傍晚时分,被谢家华等人监控的嫌疑人终于在楼下出现,随即进入了对面楼中。谢家华紧密布控,派人守住多个出口,亲自去抓捕嫌疑人。他带着几名警员小心谨慎地贴墙上了楼梯,离嫌疑人家还有半层楼,大哥大突然在腰带上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惊了一惊,谢家华抬手稳住队伍,抽出大哥大一看,是陆光明打来的。他面无表情地摁断了电话,朝队员们做了继续前进的手势。刚走两步,大哥大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谢家华又摁断了它。这次连三秒都没隔,陆光明又打来了。 紧挨着谢家华的下属,读出了他脸上那副“与意料之外的人度过了一个刺激热辣的夜晚现在对方开始纠缠不休而我并不想负责”的烦怒之情,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肩头,悄声道,“阿头,跟人家试试啦,反正你都光棍这么多……” 年字还没出口,他就挨了谢家华一个暴栗。谢家华手捂着大哥大,朝四周满脸八卦的下属瞪了一眼。众人立马垂眉低目,作乖巧状。这位警队大佬黑着脸,示意众人原地别动,自己抓着手机轻步跑下半层楼,在楼梯拐角接起电话,不耐烦低声道,“什么事?” 众下属鸵鸟一般长伸着脑袋,朝下张望,隐约听见他们的上司又冷漠道,“你还在酒店做什么?我没空过来。” 那边又说了几句。谢家华神情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道,“你等着。”就果断挂了电话。他很快拨打了另外一个电话,交代了几句之后,快步走回楼上。 下属们又露出八卦兮兮的脸,正欲张嘴。 “谁说话这次报告谁写。” “……”摇头摇头摇头。 …… 这边厢谢家华率众警员踹开房门,齐心协力摁住嫌疑人,然后又跳窗又攀墙地追捕从厕所窗户逃走的嫌疑人同伙。那边厢陆光明放下了手机,昏昏沉沉蜷缩在被子里。 他昏睡到了下午,发现自己发起了高烧。浑身酸痛沉重,连床都下不了。这种情况当然要找始作俑者负责了,于是打电话给谢家华要求对方回酒店“负责”、说自己发高烧了,却头昏到连谢家华说了什么都听不太清,隐约好像听见让他“等着”。 “我等着你来了狠狠揍你一拳。”陆光明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 他浑身烫热难受,焖出了一被子的冷汗,等了不知道多久,房间门终于被人用房卡打开。他吃力地撩开眼皮,朝外看去——看到了酒店服务员与两名推着担架车的救护员。 “……” 姓谢那个拔屌无情的扑街,给他叫了辆救护车。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2) 谢家华这一夜通宵审问嫌犯,熬得脸黑眉皱。凌晨时分,犯人被他熬破心理防线,蔫了吧唧地招了供。谢家华将收尾工作留给轮值的下属,自己回办公室擦洗身体换了套警服——他身上那套便装奔波一天一夜之后又臭又熏,自己都闻不下去。 衣装笔挺地出了警署,他迎着熹微晨光,开车赶往陆光明所在的医院。 病房内,护士姑娘刚给陆光明换了新的输液瓶,转头看见了一位身穿劲瘦警装、满面严正的警官。她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阿sir,你来了就好了!”她迎上前低声道,“这孩子太可怜了!肛门撕裂,感染发炎,发烧到39.5度,还被打得满脸是伤,那个鸡/奸犯真是没有人性!正衰人!你一定要抓到那个变态,帮他主持公道啊!” “……”鸡/奸犯正衰人变态谢家华。 他走到病床边仔细端详了一番高烧昏睡中的陆光明。陆光明眉头与嘴角还带着被揍之后明显的淤痕,烧得满面潮红,嘴唇发白干裂。这小子本来年纪就不大,长得又显嫩,闭着眼的时候看不见那双弯长眼睛里狡黠的光芒,愈发显得天真而无辜,病弱而可怜。 谢家华是完全不心疼陆光明这副倒霉样——前天夜里正是陆光明主动约他去酒吧,向他套情报的同时,还居心不轨地说唐嘉奇当年接近他是别有用心。正是陆光明的话刺痛了他的心,才令他沉溺于酒精麻醉之中,做下了匪夷所思之事——这小子完全是自作自受! 但他头一次质疑了自己的人品与性癖——难道我醉酒后真的是一个饥不择食又手段残暴的变态虐待狂吗? 谢家华的内心产生了极大震荡。待到护士姑娘走了,他锁上房门,小心翼翼地撩开被子,将陆光明衣服裤子全都拉开看了一看。陆光明浑身到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啃咬吮吸痕迹,漂亮的小白屁股上还有好几个大巴掌印——等等!我为什么要觉得这小子屁股漂亮?! “好看吗?”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道。 谢家华手一顿,抬头正对上醒过来的陆光明笑眯眯的眼睛。 “……”谢家华木着脸为他提上了裤子。 “想不到谢sir不仅是强奸狂魔,还是偷窥狂魔啊?”陆光明眯眯笑着说。 “……”一次次与他针锋相对的谢家华,这次是真的束手无策。不要说动手揍他,连回骂他都问心有愧——陆光明连嗓子都是哑的,一听就是昨晚太激烈了叫哑的。 谢家华默默无言,别过头去看向窗外。不如拎着这小子一起跳下去算了。 陆光明脸皮厚不嫌事大,还在那里笑眯眯地拿刀戳他心窝子,“谢sir昨晚很爽吧?射的时候叫得比我还大声呢。不愧是警队每年自由搏击冠军啊,体力真好,喝醉了还能翻来覆去地干了我三次,每次我以为终于要结束了你又去拆新套套呢。要不是酒店床头的套套只有三只,恐怕你还要再多干两轮,真是又劲又猛呢。” 谢家华一颗心被他捅成蜂窝煤,脸黑如炭,终于憋不住回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反抗?” 陆光明露出一副惊讶神情,“谢sir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自甘自愿吧?你可比我大八岁啊,我啃你这块老肉做什么?再说了,我可是纯1。”他偏过脸去让谢家华看他脸上的青肿淤痕,“看清现实好吗,谢sir?你就是个暴力强奸狂魔。” 眼看着谢家华一张脸又青又黑、一衰到底,陆光明得意洋洋继续道,“现在你说怎么办吧,谢sir?是公了还是私了?公了的话,我今天就作为市民向谢督察报个案,说有一名高级警员对我进行了暴力侵犯与强制猥亵。私了的话嘛,嘿嘿嘿……” 这只一朝得势的小狐狸,哑着嗓子还没嘿嘿完,病房中突然响起了一串“咕咕咕咕——”声。 两人都一愣。过了一会儿,又一串“咕咕咕咕——”声与它呼应起来。 两人都面色诡异地看向自己的肚子。他们从前夜到今天凌晨,粒米未沾。 “你现在能吃东西吗?你的伤。”谢家华问。 “要吃流食。”陆光明下意识回道。 谢家华转身就走。陆光明反应过来,在后面嚷嚷,“喂,谢家华!你别逃避话题!跑什么跑!” “闭嘴!躺着!” …… 谢家华步伐快,不到十几分钟就从附近酒家打包了一份生滚鱼片粥回来。调直了病床床头,他将粥碗摆放在一旁柜子上。“吃吧。” 陆光明不动弹,一双狐狸眼睛盯着他打转。 “干什么?”谢家华。 “你喂我啊。”陆光明示意自己还插着针的手。 “……” 谢家华只能端起碗来喂他。这位从小住豪宅的谢家少爷,衣食住行都是保姆佣人安排,独居以后忙于工作,每天回家匆匆睡一觉又走,谈不上有什么“生活”,也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第一口粥就烫得陆光明“嘶”了一声,小脸苦哈哈地皱上了。 谢家华倒也有学习改进之心,低下头去吹了吹勺里的粥,一勺一勺都吹冷了喂进陆光明嘴里。可惜陆光明是个得寸进尺、打蛇上棍的主子,趁机开始挑三拣四,一会儿嫌粥吹得太冷,一会儿嫌没吹够太烫,一会儿要喝开水,一会儿又要喝果汁,喝完还要小解,但又不肯用尿壶,非让谢家华搀扶他去厕所。 谢家华词穷理屈,强忍着抽他屁股的冲动,一一照办。谢家华一臂高举着输液瓶,一臂挂着姿势扭曲、步行缓慢的陆光明,好不容易将他送进厕所,送到了尿池边。陆光明不急着小解,却挂在他肩上好奇地戳戳看看。 “你脖子上怎么有这么多血痕?背上好像也有……”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谢家华耳际,谢家华一下子记起了昨夜肉体交缠、情潮涌动时陆光明攀在他肩头嘶哑的喘息与尖叫!肩背指甲抠抓的刺痛犹如当下! 他满耳通红,猛地推开了陆光明! 陆光明撞在墙上,莫名所以。谢家华一把将输液瓶塞进他手里,“你自己尿!我九点还要上班,我走了。” 陆光明也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提声问,“那你中午还来不来?你不来我午饭怎么吃?你别想着不负责啊!” 谢家华答也不答他,仿佛逃离火灾现场一般飞速地离开了。陆光明靠在墙上,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乐得哈哈大笑。这头骗不着哄不顺的犟牛,以往一见他就横眉怒目、冷颜相对,这次可是彻底栽他手里了!啊哈哈哈!要怎么好好利用才好呢? 乐着乐着,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满面潮红的脸,又安静下来,微翘着嘴角回味着。昨夜痛归痛,确实也有一咪咪爽到,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受虐体质。不过当时揉摸着谢sir结实光滑的胸肌与挺翘弹性的屁股,他最大的欲望还是将对方压在身下干上一干——将这朵冰山之花压在身下的征服欲与快感,会是多么令人陶醉啊,呵呵呵! 陆光明对着镜子露出一脸标准反派的坏笑。然后作了一番小解,龇牙咧嘴地忍疼走回了病床,往床上一趴,美滋滋地等着谢家华中午又来伺候他。 中午十二点时分,他听见了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笑眯眯地看向来人。 “……” 姓谢的那个拔屌无情的扑街,给他请了一个秃头龅牙又口臭的护工大叔。 番外2 小陆的故事(3) 陆光明在护工大叔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度过了几日口香缭绕的住院时光。谢家华有如躲瘟疫一般躲着他,不仅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里,而且连他的骚扰电话都不接。 陆光明锲而不舍地骚扰了谢家华两天两夜,只要睁开眼睛就不让谢sir有好日子过。终于在第三天的早上得到了谢sir的反馈——屏蔽了他的电话号码。 “啊!扑街!”陆光明气得直咬枕头。就不该相信姓谢的有良心!黄鼠狼的儿子,天生也是个偷吃了鸡蛋不擦嘴的货色! 急火攻心,撒出的尿都是黄澄澄的。下午时分,陆光明颤颤巍巍地从厕所里出来,岔着腿往病房里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为谢sir扎小人。无意中听到空气里飘来一句,“b12床?” 陆光明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b12正是他的病床号。 总台的护士姑娘翻看着病历,耐心地为电话那头的人说了b12的病情。“……你别担心,他恢复得很好,医生说过两天可以出院了。咦?陆生,你怎么出来了?正好你朋友打电话来问你情况,你自己同他说……” 陆光明快步上前接过电话,拖长了声音“喂”出一声。 “哔——” 那头一阵盲音,早在他接电话之前就挂断了。 “嘿嘿嘿。”陆光明乐颠颠地翘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回了病房——他哪有什么朋友,住院好几天了也没一个人来看他,打这通电话的除了谢家华那个口是心非的扑街还有谁? …… 陆sir心情一佳,屁屁好得飞快,第二天就出了院。他撅着屁股跪在椅子上加了几天班,将之前落下的工作都补了回来。这天傍晚时分,他交了工作报告,哼着小曲儿进了电梯。电梯内几名同僚皱着眉头乜他一眼,他美滋滋地也不在意。 “看看,肯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我是搞不明白,许sir怎么会留这种人?”他一走,电梯里的人就道。 陆光明听到后面的诽谤声,弯了眉眼一笑,毫不在意。他出门上了一辆有线电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谢家华所在的警署,混在一堆因为聚众斗殴而被抓来的古惑仔里面,在喧嚣吵闹中轻而易举地溜进了谢家华的办公室。 谢家华原本坐在椅子上看报告,一见到他身影就站了起来,蹙起眉头,“你来做什么!” 陆光明停下了关门的手,索性将门拉至半开,笑吟吟地,“我怎么不能来?” “你……”谢家华迟疑一下,“你出院了?” 陆光明一屁股坐在他案头,“我什么时候出院,谢sir不知道?你不是一天打一个电话给护士姑娘吗?”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故意高声道,“护士姑娘可关心我了,天天骂那个强暴犯……唔唔唔!” 谢家华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嘴,顺脚将房门踢上。“你到底来做什么?!” 陆光明在他掌心眨了眨眼,示意他松开手。“来看看你呀,顺便来讨个债。” 谢家华忍了又忍,“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怎样?” “你最近是不是在查骁骑堂,把你在骁骑堂的线人借我。” “你想得美!” “嘿嘿,这么说是真的有线人?” “……” 谢家华黑着脸不发话,陆光明看他反应好玩,坏心顿起,摇着他衣角开始卖乖,“就借我一下嘛,谢sir。” “……” “家华?阿华?”陆光明还嫌不顾腻歪,变着称呼逗他,“阿ward……” 最后这个称呼话音未落,他就被谢家华一巴掌推到了地上!噗通一下!刚好没几天的屁股又遭了难!陆光明痛得扎心,皱巴着脸正要叫苦,抬头一看谢家华的面色铁青,是真动了大怒。 “干什么啊,”陆光明一边自己歪歪扭扭地爬起来一边道,“就跟你开个玩笑。” “出去。”谢家华铁青着脸道。 陆光明龇着牙笑,“你想得美。” …… “阿头,”小警员匆匆忙忙推开了房门,“那个衰人终于讲了些‘料’,你来一起听听……哇!”正见他阿头面色铁青地将一个西装达履的靓仔往外推,而靓仔紧紧抱着阿头的腰不肯放手。 “你欠了我的,别想扔开我!”靓仔还龇牙咧嘴地叫道。 小警员看得目瞪口呆,“哇,阿头,男的哎,你单身再久也不用饥不择食吧?” “闭嘴!出去!”谢家华咆哮。 小警员一缩脑袋出去了,关门之前还探个脑袋进来,“那你快点来,阿头,都等着你呐。” “闭嘴!!” 门一关,谢家华终于将狗皮膏药一般的陆光明撕开了,两人都争得气喘吁吁。陆光明力气不大,胜在年轻,一会儿工夫就恢复了体力,还想再扑上来,谢家华倒退一步,怒道,“别胡闹,我还有工作,小心我告你妨碍公务。” “哇噻,我好怕哦。”陆光明说,“我今天来这儿也是为了工作,小心我告你不配合廉署调查,还恶意拘留廉署人员。” “你简直胡搅蛮缠!”谢家华被气得头发昏。 “谁让你吃完就跑!”陆光明振振有词! “你!我……”谢家华简直恨不能一刀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谢二弟——捅谁不好,捅了这个冤家!他喊出了那句八点档电视剧里良家妇女的经典台词,“你不要过来!你刚刚听到了,我还有犯人要审,审完再跟你说。” 陆光明叉着腰站在房间中央,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好啊,我等谢sir回来慢,慢,说。” 谢家华黑着脸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不放心,特意折回办公桌前,当着陆光明的面将自己的抽屉统统锁上了——这小子不怀好意又行事不羁,没准是来偷看资料的,不能中了这小子调虎离山的计! 锁完抽屉,这位无往不利的督察憋屈地瞪了陆光明一眼,在陆光明抓住他衣角之前,飞也似的逃跑了。 …… 窝了一肚子火气,谢家华满身煞气地进了审讯室,三两下就吓得嫌疑人老老实实作了交代。从审讯室出来,他头疼脑热,还专门去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认命地回了办公室,去跟陆光明“慢慢说”。 但陆光明却已经不在那儿了。 谢家华疑虑地看了看表,这才过去一个钟头,陆光明这种跟他一样长期职业蹲点的人,不至于这么没耐心。 他四处寻了陆光明一番,又仔细查看了自己的抽屉,没有撬动的痕迹。最后将狐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隔壁——那是他的老上司刘副警司的办公室,刘副警司下午临时有事出去了。 他轻步走近,推了推刘副警司的房门,发现对方忘记了锁门。探头进去看了看,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 第二天晌午时分,陆光明在廉署楼下的茶餐厅吃了午饭,正犯着食困,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廉署方向去。走到路边一条小巷,突然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陆光明下意识地抬肘抵抗,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制住双臂,扣犯人一般狠狠地压在了墙上,张嘴欲叫嚷,嘴却被捂上了——温热的掌心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与枪火气息。 陆光明不叫了,平静地抬眼看向对方。谢家华单手握拳,本是要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临到他身边却捣不下手,一歪臂捣在了墙上,惊起一蓬土灰。 陆光明从他掌心挣脱出来,笑嘻嘻地,“稀客啊,谢sir,你居然主动来找我?” “你从刘sir办公室偷了什么?”谢家华怒道。 陆光明眨巴眼睛,“谢sir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少装蒜!你昨天刚走,你们廉署的人今天上午就带走了刘sir!是不是你昨天从警署里偷了‘料’?!” “我可没有,”陆光明一脸无辜地说,“刘sir的案子根本不是我负责,我毫不知情。再说,既然刘sir会被带走,说明他存在贪污事实,你不是嫉恶如仇、最讨厌贪赃枉法吗?你生气什么?” “我跟刘sir五年,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谢家华怒道。 “现在不是,或许以前是呢?”陆光明嗤笑一声,讽道,“你们刘sir今年快五十了吧?他那一辈的人,有几个干净的?就你那个警务副处长老爸……” 话未说完,谢家华的拳头已经堪堪近了他脸边。陆光明不避不让。本已带了血丝的拳头又一下砸落在了墙上! 陆光明斜眼瞟了瞟自己脑袋边的墙灰,“呵呵呵,谢sir心中有愧,打不下手?” 谢家华双目如炬,狠狠地在他脸上炙烤了几个来回,最终收了拳头,“陆光明,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不能利用的事,我非常厌恶你。那天晚上的事只是个意外,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打我,可以告我,但你别想再利用我去伤害任何人!” 陆光明迎着他厌憎又凶狠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牵起嘴角微微一笑,弯弯的眉眼里溢出乐意,“谢sir,你真有趣,真可爱。” 他双臂拢住了谢家华的腰,“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想,我只想啊……” 他凑上来贴着谢家华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还没等他露出一个自以为邪恶的微笑,就又被谢家华大掌一挥推出老远!谢家华面黑如炭,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躲瘟疫一般扭头就走。 “你答不答应啊?你答应了,我们就两清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滚!”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4) 谢督察其人表里如一,说到做到。说不想再见到你,那是真要在二人间铺出一条永不相见的银河。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陆光明工作之余往警署偷跑了三次,都没能溜进谢sir的办公室——谢家华分发了陆sir的照片和一包棉花,对下属们千叮万嘱,见到此人,赶紧棉花塞耳,不管他胡言乱语什么,都要将他迅速打包扔出警署。 棉花难免有没塞稳的时候,一位心坚胆肥的小警员便去问他们阿头,“头啊,那个姓陆的说你睡了他不负责哎,真的假的?” 谢家华正在看案卷资料,头也没抬,云淡风轻,“你说呢?” “那当然是胡说八道!我们阿头关公再世,正直公义,哪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廉署最会冤枉好人,尤其是那个姓陆的,笑起来像只黑心狐狸,一看就没安好心!肯定是想从你身上套料没套到,所以到处胡说八道玷污你名声!哪个猪油蒙心瞎了眼的大番薯才会睡他!” “……”猪油蒙心瞎了眼的大番薯。 “嘿嘿,阿头你说是吧?” “纳税人养你做警察是让你来溜须拍马的吗?!滚出去巡逻!” 大番薯下班之后去训练室打了一个钟头沙包。 左勾拳,右勾拳,直拳,抱住沙包一通膝踢。 发泄之后,大汗淋漓,他湿漉漉地走进更衣室去沐浴。镜子里的人面相端严,神色冷厉,脱去衣服之后,显露出一身刀削斧凿般劲瘦又优雅的肌肉,两条光滑的人鱼线斜劈入腹。即使如此酷帅有型,从镜子里看自己还是像一只傻兮兮的大番薯。 谢家华恨恨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郁郁寡欢冲凉更衣,蔫了吧唧开车回家。车至半路,藏在车抽屉里的第二支手机突然响起,才终于令他振奋起来。 他打开手机扫了一眼短信内容,随即将车停在路边,在车内给自己换了一套古惑仔的穿扮,急匆匆奔赴红灯区而去了。 …… 陆光明坐在迪斯高一角的椅子上,差点没乐出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谢sir铺了条银河两不相见,但老天爷偏偏给他俩搭了座鹊桥——他今天来和义社旗下的一间迪斯高跟踪一个疑似与乔爷有染的高官,人是跟丢了,却让他碰见了来此会见线人的谢家华。 陆光明趴在桌子上捂着嘴一阵捶桌,真想出去放几条炮仗庆祝一下。 从他的视角里,谢家华与那线人十分亲密,不仅一直脸挨着脸地低声交谈,而且最后分别时,谢家华还亲昵地抱了抱对方的肩——这是那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谢sir做得出的事?可真是稀奇了! 陆光明没忍住多看了那线人几眼,除了对方是个货真价实堪比明星的靓仔之外,没看出什么稀奇来。 线人走了,谢家华独自坐在原位喝啤酒。陆光明看着他一身古惑仔打扮,觉得十分有趣。谢sir戴着墨镜,穿着带洞的牛仔裤,黑色小马甲,两边手臂上都露出狰狞的纹身图案——瞧着像是路边十文一对的贴纸——模样又凶又冷,可爱极了。 还没等他在心中感慨完,谢家华喝完了啤酒,突然摔了啤酒瓶扑了上来!原来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陆光明笑嘻嘻地被揪着衣领按在了桌上,两人一上一下,是个拥抱的姿势。陆光明眼珠一转,学着刚才那位线人临走时的称呼,唤他,“家华哥, 演古惑仔演得很逼真嘛,还想在这里跟我打一场?不用不用,我直接投降。” “戏看完了,还不滚?” “家华哥难得出演,我总得发表一些散场感言吧?刚才那位是你的新线人?看起来跟你很亲密嘛。” “不关你事,陆光明。我的线人永远不会借给你!还有,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喂,有你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吗?你可别忘了,我上次入院的医药费,可得记在你头上!” “你要多少?” “给我你家地址,我寄账单给你。” “你有种寄我办公室。” “睡都睡过了,我有没有种,谢sir还不知道么?昨天在街上遇到那位护士姑娘,她还是那么同情我,还悄悄问我,警方到现在有没有抓到那个鸡/奸犯……” “闭嘴!” “你家地址?” “滚!” “那我真的寄你办公室了?” “滚!” …… 陆光明乐颠颠地滚离了迪斯高,心情大佳。他发现自己一见到谢家华就很开心,忍不住地嘴角上扬。谢sir又严肃又可爱,逗一逗就炸毛,自打睡了他以后,想揍他还理屈,每每冲他挥不下爪子,可爱得令人爆血管。 虽然谢家华一见到他就很扎心,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谁见他不扎心?他生来就不是来讨人喜欢的。 陆光明回家翻了翻自己的潘多拉小盒子——他将自己多年来私底下搜集到的、暂时没有确凿证据或没有正式立案的贪污犯罪信息都收纳于此——挑出一位近期以来证据确凿、可以被正式立案拘捕的王姓警官,打电话利用对方去探听谢家华那位线人的身份。 然后他去厕所里洗漱,摸了摸脖子上被谢家华无意间用啤酒瓶划伤的一道浅划痕,湿漉漉又光溜溜地爬上床睡着了。 …… 第二天他获得了线人的身份,果然跟他猜测的一样,对方并不是真的古惑仔,而是谢家华派入骁骑堂的警方卧底。他心中有了谱,又生出一条计划来——透露卧底身份的事他当然做不出,但是利用卧底这件事去威逼利诱一番骁骑堂的大嫂,不无不可。 据他的多方探查,骁骑堂那位大嫂何初三,是一朵出污泥不染的盛世小白莲,自己一点腥荤不沾,但又与大佬夏六一伉俪情深。何初三最希望夏六一洗白,最担心夏六一有危险,利用“会置夏六一于死地的卧底身份”去引诱何初三为他偷出骁骑堂账册,是个上佳的主意。 挑了一个黄道吉日,他去何初三的办公室里忽悠了何初三一番,看得出何初三虽然表面上义正言辞、心底却着实有一些动摇。笑兮兮地出了何初三的办公室,他又跟同事们汇合,正式拘捕了那位被利用过的王姓警官。 王sir被捕的时候暴跳如雷,指着廉署众人大骂,“你们当中有人搞我!有人同我做交易利用我!” 而他眯起眼睛,弯弯一笑,“王sir,无凭无据,请不要污蔑廉署工作人员。夜路行得多总会撞到鬼,谁让你自己要跟魔鬼做交易呢。” 他向来自诩不是伪君子,而是真小人,自己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满腹鬼胎、不择手段的魔鬼。若有人这样夸他,他甘之如醴。 结果魔鬼当天晚上就遭了报应。王sir的几个下属为上司鸣不平,在他下班路上,偷偷将他堵在他家楼下的巷子里,照头套上垃圾桶,一通鬼揍…… 谢家华又一次加班到深夜,打着哈欠开车回家。行至半路,突然听到通话器里一则通告,说有市民报案xx路出现斗殴事件,要在xx路附近的警员赶过去看看。 谢家华正好在附近,回复通告接了警。调转方向盘驶向案发地,他在满地臭气熏天的垃圾与血污之中看到了满脸是血、脏臭不堪的陆光明。 群殴陆光明的几个警员早就混入夜色里逃之夭夭了,穿的是便服,暮色又深,没人看清他们什么样、什么身份。 陆光明臭烘烘地坐在垃圾堆里,慢条斯理地抹着脸上的血。谢家华实在看不下去,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又将自己的手绢递给他。 陆光明一边用他的手绢擦血,一边还弯着眼睛贱兮兮地笑,“谢sir,这可不是我主动出现在你面前的。” “闭嘴吧你!”谢家华没好气,“伤哪儿了?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 陆光明笑着从外套兜里掏出半块血淋淋的砖头,随手扔在地上,“省了出诊费吧,我可出不起。这些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血,敢来找我麻烦,我能让他们好过?”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5) 谢家华要带陆光明回警署录口供,陆光明不去。“这种小事谢sir不用费事立案。要是最后查到你们自己人头上,岂不是让警方脸上无光?” 谢家华来了火气,拎着他后衣领将他往车的方向拽,“就算是警察做的,我也会还你一个公道!” “喂你别拉我,喂,”陆光明在他虎爪里挣扎得像只小羊羔,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到了车边,“我身上脏,会弄脏你的车……” 谢家华拉开副驾驶座的门,虎掌一送将他推了进去,“闭嘴!” 门一关,钥匙一转,谢家华将他锁在了车内,自己在外面待了大约五分钟,才坐入驾驶座。陆光明拍门不得出,正歪在副驾驶座上忍着疼痛擦伤口,见他进来,立马换了坏兮兮的笑容,“谢sir,我真没时间去警署,明天一大早还要开会,我想赶紧回家睡觉。你行个方便放我走吧。” “你家住哪儿?” “啊?” “我送你回去。” “啊?” …… 街灯与霓虹在窗外渐次闪过,轿车渐渐驶离了市中心,驶向偏僻破败的小路。陆光明摇下了车窗,却还是盖不住车内一股浓郁的垃圾腥臭——他浑身脏污,肩膀上还挂着一滩臭鸡蛋与几块碎蛋壳。他微转眼珠偷瞄了谢家华一眼,谢家华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面不改色地开着车。 “谢sir……” “我不想听你说话,闭嘴。”谢家华说。 陆光明将脑袋转向窗外,在暮色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谢家华比讨厌臭鸡蛋还讨厌他,可是见他遭难,还是强忍着心里的厌恶与他身上的恶臭味送他回家。 他歪倒在座椅上,对着漆黑的暮色眨了眨眼,心想:难怪嘉奇哥会那么喜欢这个人。 他对谢家华,最先是嫉恨与怀疑,而后是戏耍与好奇。在那混乱的一夜确认了谢家华对嘉奇哥的真心之后,又多了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 夜晚入睡前,偶尔也会想到谢家华。阴冷乌黑的世界里,要是身边睡着这样一个人,也许会温暖一些吧? …… 轿车停在了古旧而拥挤的居民楼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黑暗的楼道,脚踩到随地摊铺的垃圾,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走廊上堆积着居民们收捡的废纸与破烂杂物,路过的小鼠发出吱吱的低叫。走在前头的陆光明踩中一块香蕉皮,溜了一步,被后头的谢家华抱了个满怀。 两人在黑暗里尴尬了一瞬,谢家华迅速将他推了回去,忍不住开了口,“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廉署没发你工资?你没有申请宿舍?” “省钱,自在,”陆光明面色如常地摸出钥匙开了门,“别的地方,八百文可租不到这么大的房子。” 他开了灯。谢家华见到室内有三百多呎(折合约30㎡),在寸土寸金的香港确实算“大”。与外面的脏乱拥挤不同,陆光明将这个小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但也未免太干净了。除了一张床,一方桌椅和几个纸箱,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靠墙角的位置用纸壳搭出了一个小暗房,里面挂着几张照片。窗帘紧紧地闭着。床单、被套、窗帘全都是黯淡的灰黑色。 谢家华站在门口惊讶地四下打量,从未见过如此空旷、阴冷、毫无人气的“家”。而陆光明自顾自去阳台上换衣服去了——他家里连衣柜都没有,仅有的几套衣服都挂晾在阳台上。他一边脱着上衣,一边在衣服里嗡嗡地提声道,“多谢你送我回来,要是参观完了,我就不送啦。帮我把门关上。” 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关门声。陆光明脱了上衣,又蹬开了脏污的鞋袜,光着上身赤着脚走回房,结果发现谢家华还在他家待着——正蹲在地上翻他的纸箱。 “谢sir?你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偷看廉署机密?” “机什么密?”谢家华冷着脸放下了手里的几封福利院寄来的感谢信,“有没有消毒液?我帮你处理下伤口。” 陆光明愣了一愣,眼珠子一转,笑道,“有啊,你过来这边。” 谢家华刚一走近,就被他扑倒在床!陆光明得意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赤裸裸的胸膛往他怀里一钻,“谢sir,你执意要送我进家门,又赖着不走,该不会是想做这个事?” 他伸手去摸谢家老二,被谢家华一把甩开!他长腿一抡骑回了谢家华腰上,谢家华手推在他赤裸而温热的皮肤上,推了一下没推开——陆光明浑身都是刚刚被群殴出的淤青,他实在下不去重手——只能气极喝道,“陆光明!你简直不可理喻!” 陆光明脸皮比城墙厚,一边剥他裤子一边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大的,“谢家华,承认欲望有什么不对?你那天晚上不是挺爽的吗?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不过喜欢彼此的肉体就可以了嘛,我们不然做炮/友吧?” 谢家华气得一张帅脸涨得通红,不好对他施以老拳,索性抓起一旁的枕头,甩了陆光明一脸。趁陆光明翻倒在床,他赶紧提起裤子跳出老远,大跨步逃到了门边。 回过头来想再痛骂陆光明几句,但他本来就不善恶言恶语,又见陆光明脸色苍白、一身斑斓青肿、额头上的伤口也再度渗出血来——也不知道这个疯子为什么伤成这样还有闲心恶整人! 他唯恐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乱拳将陆光明揍死,为免酿成血祸,只能黑着脸摔了门跑了! 徒留下陆光明一人跪坐在床上,冲着房门哈哈大笑。笑了半天,他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血,自己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非常开心,但又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酸涩。他什么药也没涂,随手关了灯,缩进被子里抱着谢家华刚刚砸他的那个枕头睡了。 …… 谢家华气得做了一夜噩梦,第二天挂着两只黑眼圈随车队去抓逃犯。他那些下属们跟了他好几年,知道他面冷心软,一群人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关怀他。 “阿头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休息好吧?” “许sir被廉记那帮扑街请去‘喝茶’,所有事务都压到阿头身上,阿头能不累嘛。” “廉记太嚣张了!听说昨天又带走b组的王sir,b组现在天下大乱,今天出来执行任务都不知道谁带队!” “妈的,简直无法无天!真想套个麻袋打他们一顿!” “胡说什么!”谢家华一捶车窗道,“身上这身警服不想要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阿头你轻点,车窗要是坏了政治部那群鬼佬又要找茬,你忘记你上次捶坏审讯室两张桌子的事……”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下了车,一入逃犯窝藏区域,顿时都个个整肃起来。这次的逃犯穷凶极恶,杀人越货后逃入山区,负责本案的同僚请求总部支援,总部调遣谢家华带队前来。同行的还有上级刚被廉记带走、正群龙无首的b组伙计。 包围圈外,b组的几名队员猫着腰排成一溜走近谢家华,为首的一人低声道,“谢sir,我是bteam阿黄,上头让我们这次行动听您的指挥。” 谢家华瞥了一眼他,目光在他脸颊上一处明显的擦伤上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他那几个同样脸上有不同程度挂彩的弟兄,平静道,“好,你们跟我来。” …… 三个小时之后,逃犯落网,任务圆满完成。二十几名警员蓬头垢面地押着两名逃犯从山坡下爬出来。众人都在喘着气整理警容,谢家华眼见b组的阿黄一边抹汗一边从自己身边经过,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怎么了,谢sir?” “你脸上的伤口沾了泥,”谢家华掏出一块新手绢,亲自为他擦了擦脸,“辛苦了,上车去搽药,休息休息吧。” 阿黄连声道谢,钻回车内。而谢家华独自留在车外,趁四下无人,摸出一只小证物袋,将那张手绢叠好塞了进去。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6) 陆光明埋首在几大纸箱的资料山中,眉头紧锁,满头大汗,稀里哗啦地翻找着,口中念念有词。一位同组的同事听那哗哗声听不下去,端着一杯咖啡走过去问,“sunny,要不要帮忙?” “干什么?抢功吗?”陆光明头也不抬地问。 同事强忍着将咖啡批头淋他一脸的冲动转身离开。另一位同事低声劝道,“别理他,他那个德性你又不是不知。”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和和气气,就他成天跟个疯狗一样!”端着咖啡的同事大声道。 陆光明从资料堆中直起身来,弹了弹手里一张薄纸,弯起眼睛笑了一笑,“疯狗能捉老鼠,你可捉不了。你有那闲心喝着咖啡和和气气,还不如出去查几单案子。”转头往他们的上级许sir办公室里去了,“许sir!我找到了!” 同事在后头气得脸青唇白,“你……” “算了算了,查案就属他最不要命,年纪又小,许sir宠他,你别跟他计较了。” …… 陆光明从许sir房间里出来,又埋首扑进了资料堆里,从早干到晚,午饭都没顾上吃。他刚调到行动组的时候,同事们最初叫外卖还预留他一份,但他不仅不领情,连碰都不碰,钱自然也不给,一来二去,再没人对他好心。陆光明也不在意,一直干到了下午三四点,才从包里翻出一块干面包,一边啃一边接着核对。 大哥大在桌面上响了起来,他皱巴着脸探头去看了一看,眼里倏忽放出精光! “嘿嘿,”他乐颠颠地伸手捞过大哥大,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真是谢家华打来的。 这可是铁树开花! 他笑嘻嘻地接通,“bb,你想我啦?”【注:bb,即baby,港人表示亲昵的一种叫法,读音类似于“比鼻”。】 “……”那头的谢家华。沉默三秒之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陆光明扫了一眼周遭竖起耳朵的同僚们,起身找了个僻静角落,锲而不舍地拨了回去。拨到第三遍,电话终于通了。小丈夫能屈能伸,他赶紧承认错误,“谢sir,是我错,我不知道你这么害羞。你找我什么事?” 谢家华忍了又忍,带着怒意道,“今天下班后到警署来。” “啊?你要拘捕我吗?就因为我说要做炮/友?” “陆光明!你少废话!你来不来!” “来来来,不要这么凶嘛……” “哔——哔——” 谢家华一听他说来就立马挂了电话。陆光明想不明白他叫自己去做什么,一边乐一边回了办公室——横竖谢家华也不会把他骗去卖了,他只觉得谢家华刚才的语气很可爱。 习惯性地撅着屁股跪坐在座椅上,他飞快地做完了当天下午的工作,一下班就屁颠屁颠地往警署去了。谢家华派了个下属到警署门口接他,一进门就将他领进了……审讯室? 谢家华的下属让他等等,说阿头一会儿就到,然后就出去了。陆光明莫名其妙地坐在拘留室里那张犯人坐的椅子上——全屋就这一张椅子——转头看向墙上那面大镜子。 这是要审他?谢家华就在镜子背后?想到这里他就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自以为邪魅的微笑。 谢家华推门而入,看见陆光明正贴在镜子上搔首弄姿地捋自己的眼睫毛。 “……”他忍了又忍,“后面没人。” 陆光明回过身来眨了眨眼,“啊?可惜了。我以为你在后面呢。” “这里是警署,麻烦你举止端庄一点。”谢家华黑着脸,“坐下。” 陆光明乖乖地坐回那张犯人椅,眼见着谢家华身后鱼贯而入了一群大汉。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穿着整肃的警服,如几座大山一般包围了审讯椅,个个面容端正威严,满脸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陆光明吓得直眨眼,这是要做什么?暴力审讯?下意识地开了口,“律师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啊……” “attention!”谢家华喝道。 几名大汉昂首挺胸,大步立正。 “apologize!” 大汉们四十五度折腰,如山般喝道,“陆sir!sorry!我们非常sorry!” “啊?”陆sir。 大汉们喊完了,露出蔫了吧唧的神情,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都低头看脚尖。 “这是那天打你的那几个,”谢家华道,“我收集了他们的dna,跟砖头上的血迹做了比对,确认就是他们。你们几个听着,”他对几名警员道,“我跟廉记高层确认了,王sir确实存在受贿徇私行为,现已被正式收押,下周将提起公诉。陆sir的调查行为合规合法,提供证据充足,没有丝毫冤枉王sir。你们几个殴打廉署公务人员,犯了什么法、哪一条警察条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问问陆sir该怎么办吧!” 为首的阿黄蔫兮兮地恳求道,“陆sir,王sir平素对大家很好,我们对他受贿的事也不知情,所以才误会你和报复你。我们真的知道错了。兄弟们年纪都不小了,都有家有室,都很热爱这份工作,请求你原谅我们吧。” 陆光明呆兮兮地眨了眨眼,警察向廉记道歉,这在他并不长的职业生涯中还是头一遭。愣了一愣之后,他重新挂上了笑容,“做什么呀,大家?我本来就没当一回事。再说那天你们也被我打得挺惨的不是吗?” 众大汉听了这句脸一绿——可不是嘛,陆sir打人专打脸,挥着砖头只往他们头上抡。那天晚上他们每人脸上都挂了彩,一看就是跟人打架,不然怎么会被谢sir察觉。 “好啦好啦,我接受大家的道歉。”陆光明一团和气地说,“警廉一家亲,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客气啦。以后我再上门抓人,一定提前将犯罪证据贴在你们的公告栏里,这样大家就不会误会我啦。” 一群大汉被他酸得脸青脸白,在谢家华的解围下,灰溜溜地鱼贯而出了。谢家华关了房门,盘着手臂向陆光明叹道,“他们已经诚心道歉了,你何必再说难听话。” “被打的可是我,”陆光明笑道,“殴打廉记,重则坐牢,轻则开除警队。谢sir倒是聪明,拉他们来道歉,是想保他们吧。你觉得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谢家华又叹口气,“你要是睚眦必报,那天晚上就会硬拉着我立案侦查了。你租那么差的房子,受了伤舍不得去医院,是因为把所有钱都省下来捐回福利院了是吧?我查过了,你同时资助三个福利院的孩子读大学,还给福利院买过一台昂贵的钢琴……” “打住打住,”陆光明赶紧堵耳朵,“谢sir就算这样夸我,也不代表我不会报复你们。让你们警署的人都小心了,没准下一个被查受贿的就是你。你那位好上司,刘副警司,现在还在我们那儿关着呢。” “……”谢家华也被说得脸青脸白,憋了半天,“你这人明明没那么坏,为什么非要表现得这么招人讨厌?你是不是很怕别人对你好?” 陆光明从犯人椅上站起来,“随你怎么说。谢sir没有其他事,那我就回去了。” “等等。”谢家华抓住他的手腕。 陆光明低头看了一眼,“怎么?谢sir想通了?愿意做炮/友了?” 谢家华赶紧松开手,又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更显心虚。他黑着脸道,“我已经把你从屏蔽通话里解禁了,但你不要成天骚扰我。下次要是遇到危险,你别一个人扛,你……你call我。”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7) 陆光明纠缠谢家华两年,坑蒙拐骗,旁敲侧击,无所不用其极,总共挨过四个巴掌、两顿拳头、无数顿斥骂,都没能近得了谢sir的身。这次无意之中祭出了屁股,居然收获奇效,在他自己都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听谢sir说出了“call我”这等奇话。谢sir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软。这要是放到古代,春宵一夜之后,说不定谢大公子就要黑着脸上门提亲、对他这位黄花陆姑娘“负责”了。 陆光明是多么得寸进尺、打蛇上棍的主,谢家华说“call我”,他就老老实实一个礼拜call了谢家华三次。周末的晚上,谢家华第三次深夜开车去垃圾堆里将他翻出来,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了飚,“你也太招人厌了吧?!怎么天天都有人来揍你?!” “以前也没这么多,最近是倒霉了些。”陆光明眨巴着眼睛。他脚踝受了伤,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谢家华搀扶着他往自己车里去,边走边问,“你最近又在查什么案子?得罪了谁?” “廉署机密。”陆光明狡黠地眨眨眼,“谢sir要是关心我,把你的线人借我用呀。” “滚!” …… 谢家华硬拖着陆光明去医院处理了脚伤。医生给陆光明包了个粽子脚。粽子脚上挂着一只拖鞋,陆光明松鼠一样蹦跶上了谢家华的车。轿车驶离医院,途径廉署,往闹市繁华区而去。 “哎?开错了,这不是我家的方向。” “你的脚伤成这样怎么回家?怎么上下楼?再有人袭击你怎么办?” 陆光明茫然地眨眨眼,“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我家。”谢家华烦躁道。 陆光明愣了一愣,笑嘻嘻地说,“谢sir真有爱心。” 谢家华一阵牙酸加头疼,陆光明先前在医院里颐指气使的少爷模样仍历历在目——水果要切成丁,茶水要七分热,要软毛巾擦澡,洗脸还要用基佬专用的xx牌护肤皂——他自知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做好了非常沉重的心理准备! 意料之外,这次陆光明到了他家,性情大变。站在他家门口,只乖巧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感慨,“哇,你家真大。” 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捧着杯子一边喝热水一边发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丝毫不打扰主人家生活的样子。 谢家华把他搀到浴室擦了个身,他恬静地坐在浴缸边上,小心翼翼将伤腿抬起来,任凭谢家华在他身上搓来搓去,也不反抗,也不捣乱,更没有趁机贴到谢家华耳边喷热气。如此相安无事地擦完澡,谢家华将他搀上了床,他还假模假样地客气了一番,说自己是客人,该去睡沙发。还没客气完,就被谢sir不由分手地塞进被子里去了。 陆光明两只爪子拈着被角,露出半张被浴室热气熏得红彤彤的脸蛋,小声兮兮地,“我还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大床,从没有人这样照顾过我,你真好,多谢。” 谢家华牙酸得要命,木着脸从鼻子里“唔”出一声,关了灯。 他累出一身薄汗,轻轻地关了卧室门,自去浴室里洗漱。在蓬蓬头下使劲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是刚才被陆光明那声嗲兮兮的“你真好,多谢”给激出来的。陆光明年纪本来就不大,又生了一张灵巧的娃娃脸,装乖卖萌的样子别提多瘆人。 等等……装乖卖萌? 谢家华警觉心顿起,湿漉漉地走出水雾,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回客厅一看——卧室门开着,书房门也开着,陆光明撅着屁股、翘着伤脚,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跪坐在他书房的椅子上,正对着他的电脑研究他的开机密码呢。 “陆——光——明——!!” “别打,别打,我脚疼我脚疼,我屁股也疼,你别忘了是你害的……” “你给我滚出去——!” “我的脚伤成这样怎么出去?怎么上下楼?再有人袭击我怎么办?” …… 谢家华一天跟陆光明吵三回架。早上一回,晚上一回,半夜爬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撞见了,还要大战一个回合。白天在警署听古惑仔百般抵赖,晚上开车去廉署接陆光明,回家又被陆光明一通胡搅蛮缠。他往书房门上加了两道大锁,都顶不过陆光明连扳带撬。吵又吵不过,打又打不下手。好比在垃圾堆里捡了一只又坏又刁的受伤野猫,吃他的睡他的,还要成日里满屋子尿他,刚把野猫后颈皮子提起来要抽,就被对方提醒你虐待动物。 “我对你多好啊,还天天帮你洗内裤报答你,我就是古代传说里的田螺姑娘。”陆光明还振振有词地自我感动。 “不准动我内裤!!!” “警廉一家亲,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都是为了查案子,谢sir有什么线人啊线索啊不然就分享一下嘛。” “休想!!!” “你看我们俩住一间屋,吃一张桌,晚上还一起加班,多有默契,不如就顺便睡一张床,将炮/友关系落到实处吧。” “你闭嘴!!!” …… 警署午餐时间,大家都争分夺秒地在自己座位上啃三明治。谢sir办公室里空空荡荡。 “阿头呢?我给他带了汉堡。”一个下属到处张望。 “拳击室哇,”另一个下属,“人家最近锻炼身体,不吃汉堡,你赶快去给他换个鸡胸肉沙拉。” “阿头最近几天一有空闲就去‘嘿嘿哈哈!’,看起来很‘憋’啊。喂,b仔,你家那么多个漂亮表姐,怎么没给阿头介绍一个?” “哇,你们不要看着阿头瘦,手臂上硬硬的全是真‘货’啊。这几天在训练室打烂了两个沙包!脱下衣服那身肌肉吓死人咩?哪个女仔敢近他身?” “可是阿头看起来真的很‘憋’啊,好可怜。喂,你们那边那几个师妹,不然谁牺牲一下?给我们阿头做老婆仔?你们看我们阿头多靓仔啊。” “靓是真靓,”隔壁组的师妹们说,“凶是真凶,放在办公室里养养眼就够啦。” 谢·至尊骨灰级单身汉·家华,浑然不知众人对他的盛誉,仍在拳击室里挥汗如雨地揍沙包。 …… 下午他老模样去接陆光明下班。去的时候比往日里早了一些,眼见着陆光明跟几个同事一起从廉署的车上下来。小陆同学抢在所有人前面去追着上司递材料,脚下带风,步履如飞。 “……” 陆光明递完材料,无意中瞥见谢家华的车,顿时脚就“瘸”了回去。赶紧推开挡路的同事们,蹦蹦跳跳地到他车前,“谢sir!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你的脚好了?”谢家华黑着脸。 “怎么会呢?!”陆光明夸张地叹道,“这不是还包着纱布吗?昨天你刚带我去换药的哇!” “……” 谢家华越回想越觉得昨天换药的时候陆光明跟医生眉来眼去的不对劲,木着脸沉思。陆光明趁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走啦,今晚吃烧鹅好不好?” “……” 谢家华还真打电话叫了烧鹅。 他们俩都是不会做饭也没时间做饭的主,这两个礼拜偶尔在家吃饭,除了外卖就是外卖。谢家华对陆光明凶是凶,吃喝上一点都没亏了他,每顿说吃什么就吃什么,陆光明大言不惭地蹭他饭,一个钱字都没提。 不仅不付钱,还饱暖思淫/欲,吃完了烧鹅,跟着谢家华进书房,坐在他书桌上老模样叽叽咕咕地腻歪他。 “谢sir,你对我再好都没用,欠了就要还,你让我上一次,我们就两清了。要是合‘做’愉快,还能做长期炮/友,多方便啊。” 谢家华面不改色地端着一本英文版的犯罪心理手册阅读,越读越觉得姓陆的家伙因为童年缺爱而有反社会倾向与边缘型人格,又虚伪又变态,应该早日关入精神病院了事。 “你这人怎么这么古板呢,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就算你不行乐,也该解决正常的生理需求吧。你自己算算你有多少年没有coption?我说的是两人之间的intercouse,不是youandyourhand。”陆光明一边叨叨一边偷偷将手往书桌抽屉里伸,被谢家华一巴掌打掉。 他于是顺势去摸谢家华,“你看你的胸练得这么大,没有人摸多寂寞啊……” “啪!” 谢家华更大力地打掉了他的手,并且赠了他一记森冷的眼刀。 陆光明被他刀了千百回,刀枪不入,笑嘻嘻地还要来撩他。大哥大突然在客厅里响了起来。谢家华一把推开陆光明,出去接了电话。 是别区的同事打来的。先前殴打陆光明致他脚踝扭伤的人被目击者见到正脸,画了画像上了协查通告,别区的同事在处理另一起故意伤害案时通过画像辨认出来是同一嫌犯所为,并且确认了嫌犯身份。 “人抓到了吗?”谢家华问。 “正要出发去逮捕。不过他人现在正在尖东xx夜总会,在你们辖区,想请你们先派伙计去控制住他。免得他收到风逃了。” “好。我马上亲自去。” 谢家华挂了电话更衣穿鞋。陆光明欢快地跟着蹦来,“我也去,看看是哪个扑街。” “你脚不是‘没好’吗?”谢家华乜他一眼。 陆光明飞快地在“脚没好”与“我也去”之间作出了抉择,立马捂着膝盖歪倒在墙,“啊,对哦,突然有点疼……” “……”谢家华在心里骂了句fuck,摔门走了。 …… 半夜两点,谢家华抓了人审了犯,疲惫不堪地从外头回来。卧室灯已关了,陆光明团成一小团缩在被子里打着小呼噜。谢家华轻轻地推开门看了他一眼,自己连衣服也懒得脱,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毛毯,倒回沙发就睡。 睡到晨光熹微时,他被身上悉悉索索的动静吵醒。皱着眉头睁开眼一看,陆光明披着毛毯骑在他身上,笑得无比之贱。 谢家华疑惑地抬头一望——自己的双手被手铐拷在头顶,连身上的衣服都被脱上去了,松耷耷地挂在手腕上。 “谢sir胸肌练得不错嘛,手感真好。”陆光明坏兮兮地弯着眉眼,“俗话说得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谢sir英明一世,有没有想到这一时呀?”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8) “没有想过。”谢家华木着脸说。他自打带陆光明进他家门,就从没想过这一时。 ——没想过是自然的,他压根就不怕什么引火自/焚、养虎为患,难道他还能被陆光明这小玩意儿给办了? 谢家华双手抱头,一膝顶在陆光明的屁股上,轻而易举翻身将陆光明反压在下,两条大腿铁箍一般夹住了陆光明的腰。陆光明三秒之间落了下风,扑腾挣扎而不得出,笑嘻嘻地还在那儿嘴硬,“谢sir,好腿,好腿。”顺手来摸。 谢家华腿一松。陆光明小蛇一般滑了出去,哪里还有什么脚疼,几步就蹿出老远,扑进卧室想关门。谢家华追在后头,一脚蹬开了房门!“咚!” “喂喂喂!你自己家的门,踢坏了要钱修的!”陆光明钻进被子里了还要替他节省。 谢家华虎步一跃上了床,拎兔子一般将陆光明从被子里捞出来,牢牢地摁在了床上。他双手撑在陆光明脑袋两边,手铐链子拦在陆光明脖颈上,虎视眈眈地瞪着陆光明。 “我错了!我错了!”陆光明笑着讨饶。晨光从窗户里泄入,映出他眼底点点璀璨。他弯弯的眉眼笑得狡黠又邪气。是谢家华严谨、沉闷、自我放逐与自我惩戒的苦行僧生活中突生的狂澜。 谢家华眼底一暗,狂怒而森冷的目光中毫无自知地生出一丝柔软。陆光明趁虚而入,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熹微的光芒照射在墨蓝色的被子上,映出一大片激烈翻涌的波浪。挣扎,纠缠,抠抓着床单的脚趾,沾染了薄汗与津液的手臂,手铐叮叮作响,含混不清的呻吟与叹息。毒蛇在密林的阴影间滑行,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伊甸园,在圣洁的亚当面前放下了那枚致命的苹果。尝尝它吧,蛇说,你看它多么汁水淋漓,尝一尝我吧,抚摸我光滑的鳞片,饮下我冰冷的血液,这是世间最甜美的毒药。 …… 床头的闹钟在两个小时之后响起。谢家华裹着被子坐在床边,抱头痛悔。陆光明大大咧咧地光着屁股趴在床上哼小曲,听到铃声叫个不停,懒洋洋地用脚趾头蹬瞪谢家华,“关了呀。” 谢家华抱着脑袋没有反应。陆光明嘿嘿坏笑,抬起腿又不轻不重地蹬了他一脚,一缕浊液顺着这个夸张的动作淌到了床单上。谢家华木着脸回过头来看了看,突然“噌!”地站起身。 “哎哎哎,干什么?我脚疼,我屁股疼,你轻一点轻一点……” 谢家华给陆光明擦了屁股套上衣服,连人带行李一起打包扔回了他那间小破屋。陆光明叉着腰站在房中大骂,“吃了就想跑!你这只大番薯!” 大番薯跑得头也不回,懒得跟他吵,吵又吵不过。他那脚伤早就好了,揍他的嫌犯也逮住了,还留着这个祸害在家里做什么!今天早上一场荒唐,是他活该,千方百计来找死,怨不得自己!从此一刀两断,江湖不见! 江湖不见个屁!你给我等着!陆光明叉着腰对着被摔上的房门狠狠磨了磨牙。想了一想又觉得谢家华的反应非常好笑,一边乐一边岔着腿走到床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他屁股被打桩机磨得肿胀发烫,姿势扭曲地骑着被子将自己团成一团。回想起方才谢家华眉头紧蹙在他身上喘息的模样,他脸颊通红,嘿嘿坏笑着将脑袋钻到枕头下面去了——谢督察不愧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这次做足了前戏,认真起来技术还真不错! …… 陆光明请了一上午假,抱着被子睡到日上中天了,才打着哈欠岔着腿出门去上班。走到道路拐角,他从道旁车窗的倒影里发现了跟踪者。对方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去上班,晚上又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回家。夜晚入睡前,陆光明将下午特意登记出的手枪塞进枕头底下,虽然谨慎防范,但是心里并不畏惧。 他最近在查的案子,除了上级指派的两单,其余就是他私下查探的与谢家华的父亲谢英杰有关的旧案。谢家华现今的上级刘sir在许多年前曾是谢英杰的旧部,如今刘sir是西九龙重案组的一把手,他怀疑谢英杰在黑道上翻江倒海之事也有刘sir暗中相助——只是没有曾经的华探长那样张扬。刘sir被廉署请去“喝茶”一事,其实是他查到了刘sir数年前的一次违规行为,通过匿名信的方式递交给了廉署上级,上级指派了其他同事清查此事,而他正好在谢家华面前伪装无辜。 他知道自己越查越深,已经触到了谢英杰的痛处——对方及其手下已经开始怀疑是否存在他这一号人物了——加上他这两年来对谢家华的百般纠缠,一定引起了谢英杰的注意。他索性顺水推舟,虎口拔牙地再跟谢家华搅和出一个“炮/友关系”,嘿嘿,就等这跟踪者回去报信,不仅能气得谢家老头蹬着老腿要升天,而且令对方心中忌惮,不敢对他狠下杀手——谢家华死了“炮/友”,能善罢甘休?一不小心发了狠,查到自己老爹头上去了怎么办? 陆光明不紧不慢地在各处埋下了淬毒的种子,耐心等着它们生根发芽。这一年的公历二月四日,是唐嘉奇的忌日,他在廉署工作到深夜,步行去了谢家华所居住的公寓。他站在谢家华家楼下,抬头看向谢家华家窗户里透出的一丝微光——那是蜡烛的光芒,整夜不曾熄断。 初春的夜风,仍有一丝冷意。陆光明拢起衣领,微有些瑟缩地靠在了路灯旁。从衣兜里摸出一方曾经沾染过他额头上血迹的旧手巾,他低头抚摸着上面褶皱的纹路,心想:即使你也同我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缅怀着那个人,但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你会恨你那罪魁祸首的父亲,恨被蒙蔽了双眼的自己,还是恨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着你复仇的我? 若真有那一日,沉冤得雪,尘埃落定。这一丁点的温暖,你还愿意再给我吗? …… 三月的一天深夜,陆光明独自一人留在廉署办公室里伏案工作。放在案头的大哥大响起铃声,他接过电话,一个谨慎认真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陆sir?我是何初三,想跟你见面谈谈。” 何初三约他在一处公墓见面,那是他父母长眠的墓地。他猜到何初三将他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却没猜到何初三竟然连那张失踪多年的旧照片都查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与何初三聊了许久许久。何初三向他坦白了自己与夏六一的关系、自己所知的一切渊源,而他头一次对人放下心防,也坦白告知了何初三当年的过往。何初三十分坚定地对他说,“想让谢英杰身败名裂、血债血偿,我有别的方法。” 老实说,他当时虽然信任何初三,但并不相信何初三的这句话。何初三是一个有趣的人,某种程度上甚至有趣程度与谢家华不相伯仲,但有趣并不意味着无往不利。谢家华苦查十年,也并未能查出唐嘉奇之死的真相,他也苦查了十年,也并拿不出证据向谢家华证明唐嘉奇之死的真相。 但他愿意放手一搏,与何初三一起试一试“别的方法”。这么多年来,他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他想看看何初三这粒种子能长出多高的参天大树。 他既然松口表示赞同,何初三于是放开手来,向他分享了一系列复仇大计——具体包括爆炸、凶杀、谋权篡位、反目成仇、监禁虐待、相爱相杀…… “等一等,”他打断了大计,“何先生,你以为你是a视的编剧吗?” “陆先生,鉴于我们已经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你可以叫我阿三。” “噢,那你可以叫我阿明。阿三,你这个本子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是有点夸张。阿明不中意吗?” “怎么会呢!太中意了!!我怎么没早几年认识你!!!你肚子里这么多阴谋诡计,是怎样装乖才把夏六一骗到手的??教我一下啊!!!”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9) 陆光明回到家以后抱着枕头思考了很久,实在不能理解何初三是怎么做到一脸清纯无辜地说出“我没有装呀,我本来就很乖。”这等厚颜无耻的话。 如果换做是他顶着这么一副表情去谢家华面前卖乖,一定被暴揍一顿、打包扛到山上埋掉,从此人间不见。 即使是现在,他也已经许多天没见到谢家华了。不知道谢家华有没有想过他。 谢sir这位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这段时间一定也没跟别人“打波”。不知道谢sir夜里打飞机的时候会不会回想起他坐在“飞机”上翱翔的样子。 …… 重逢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这一天傍晚,何初三的私人助理kevin给他打来了电话,通知他“照计划进行”。第二天上午,他先去廉署正常报道,然后假借查案之名外出,在黑市匿名租赁了一辆轿车,驱车前往郝承青当年居住的别墅所在地。 途中遇到一起车祸,塞车耽误了许久时间。他焦虑地来回看表,好不容易挤出车流,拐上山路。时间已快及正午,他轰着油门疾驰之时,突然听到一声震耳的轰鸣! 他猛踩刹车,在山路边停了下来。地面仍在微微颤抖,巨大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他急匆匆下车,奋力攀上了车顶,向远处的山间别墅望去——只见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那栋三层小楼已经夷为平地。 来晚了。 他急忙跳下车来,重新坐进驾驶室,踩足油门向山上疾驰而去。走小路绕过别墅正门——包围在那里的警员们已经乱成了一锅艇仔粥,担架正往外抬着伤员——他仓促之间从山坡上远远地向下看了一眼,赶紧朝后山驶去。 停车钻入密林之中,他寻到了标记地点,使劲搬开遮挡在密道出口上的层层叠叠的沉重的假灌木、石块等,又接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扛来的铁锹撬开了底下的铁阀门。打起一支电筒钻入密道内,他闻到了硝烟的焦臭气息。 他戴起口罩,手筒的光芒向前虚晃着,弓着腰快步而行。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了密道那头崔东东声嘶力竭地哭喊,“有人吗?!快来人!” “马上来!”他喊道。 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密道尽头,他见到密道另一头入口已经被爆炸彻底摧毁,泥沙土块遮蔽了半边道墙。骁骑堂的大掌柜崔东东满手是血,双腿被一块大石所压,正在地上挣扎。另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静静地躺在她身旁,半面衣裙上血迹斑斑。 陆光明冲上去用力搬石块。“你别管我!救她!救她!!”崔东东嘶喊着推搡他。 陆光明扛了几下打,硬将石块给搬开了。转过身去跪在地上扶起另一位姑娘,他发现对方胸口像是中了一枪,伤及肺部,血仍在外涌,气息已经十分困难。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衬衫捂住伤口,然后打横抱起姑娘向密道外冲去。崔东东瘸着脚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将崔东东和受伤的姑娘安排在后座之后,他一边调转方向向山下驶去,一边赶紧拨通了大哥大。 接电话的人是kevin,听起来像是小心谨慎地走到角落里,低声问,“陆先生?情况怎样?接到人了吗?” 何初三的高喝声也从话筒那头隐约传来,“公司的印章在我手里!大佬和大姐大回来之前谁都不准惹事!否则这个人就是下场,听清楚没有?!” “接到了,但是有人中枪了!”陆光明喘着粗气道,“你告诉何先生,这种情况不能去安全屋,她们必须马上去医院治疗!” “陆先生,您别急,请稍等一下。”kevin急促道。那头一阵悉悉索索声,过了一会儿,何初三的声音传来,“阿明,情况我知道了,你马上带她们去山下的九龙xx私人医院。我会安排人在那边接应……” “何初三你这个扑街!!都是你出的鬼主意!!小萝要是有事我千刀万剐了你!!”后座上的崔东东听到何初三的声音,咆哮道。 陆光明被她骂得一阵耳鸣,龇牙咧嘴地将大哥大从耳边拿开。何初三沉痛又沉稳的话语从那头传来,响彻整个车厢,“东东姐,萝姐要是有事,我拿命赔给你。现在你先冷静一下,照顾好萝姐,我安排医生马上准备手术。” 陆光明挂了电话,开车的同时又打开了窃听收音机,想听听警方内部通报的现场情况。岂料那边也是一片混乱:“call白车!有警员受伤!”“让开!让开!灭火器来了!”“呼,呼!谢sir,谢sir还在里面,被埋住了,快救他……” 陆光明一脚踩了刹车!后座上的崔东东赶紧抱紧了小萝,重重地撞到了车后背上! “怎么了?!”崔东东问。 陆光明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他急促地望了一眼窗外,又回望了一眼半身染血的小萝!犹豫了两秒时间,他松开刹车,仍旧向山下驶去…… …… 一个钟头之后,他安顿好了崔东东与小萝,急匆匆地驾车而出,将车停在了离事发地最近的一处公立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来不及等电梯,他从安全通道狂奔冲上了医院大堂。甫一进去,就见几名军装打扮的警员正围着一辆血淋淋的担架。担架上的人从头到脚都被血淋淋的白布覆盖,露出一双沾染着血泥的鞋。 陆光明一阵腿软,踉跄着扑上去,“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人群中一名便衣打扮的靓仔,戒备地将他拦住,“你做什么?你是谁?” “放开我!谢家华!谢家华你个大番薯!你不准死!”陆光明一边吼一边赤红着眼与那靓仔挣扎,拼命要去拉扯那张盖着尸体的白布。然而那靓仔武力值丝毫不输谢家华,一个反手就将他双臂剪住按在了一边墙上,“你做什么?!你别激动!” 人群中又跑出来一位穿着军装的警员,看面相与谢家华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上要痴傻得多——也帮着那位靓仔拦住他,“喂喂,死的不是我堂哥,你别激动呀,你谁呀?我堂哥在里面病房躺着呢。” 陆光明被他俩齐心协力摁在墙上,蹭了一脸墙灰,茫然地瞪大眼,“不是谢家华?!” “不是啊。”谢家华的堂弟说。 “那是谁?你们为什么围着他?山上那场爆炸里死了别的警员?” “跟爆炸什么关系?”谢家华的堂弟道,“这是刚送过来的另一起交通事故的死者,我们先前怀疑是崔东东受伤的女友呢,所以才围上来看看。” 便衣靓仔松开了制住陆光明的手,转为拦住了谢家华那位傻叽叽的堂弟,不让他多透露案件细节。“这位先生,你是谁?跟谢家华督察什么关系?” 陆光明茫然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他的心刚安回嗓子眼,还卡在那里咚咚狂跳,“我,我……” 他终于想起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通,摸出证件,“我是廉记探员,我叫陆光明,是谢家华的……的……的朋友。他伤得怎样?他没事吧?他醒着吗?我能见见他吗?” 便衣靓仔——后来陆光明才知道他叫秦皓,并且回忆起他正是谢家华埋藏在骁骑堂的卧底警员——带他进病房看望了谢家华。谢家华在爆炸之时走在最前面,被倒塌的砖墙给埋了,但是运气极佳加之身强体壮,居然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在做了一大堆检查之后被运回了病房,因为头部受到冲击而暂时昏迷不醒。 陆光明在谢家华病床旁边脱力地蹲了下来。这一上午的折腾,他快被累死了,也快被吓死了。 他头抵着谢家华的床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你这只扑街大番薯,一把年纪了跑到最前面做什么?你要出了事,我也只能拿命赔你。” “阿三这小子出的什么鬼主意!”他又在心里恨恨地想,“看他找的男朋友就该知道他不靠谱了!”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0) 他在谢家华的床前守了一下午。一开始还煞有介事地给谢家华掖掖被子,理理头发。一个小时之后就开始哈欠连天,瘫在椅子上揉眼睛伸懒腰,百无聊赖地四处东张西望。实在没事做了,就把谢家华的手从被子下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你看他手指上有七个旋涡。”一边数一边还跟同样坐在床边的秦皓叨叨。 秦皓笔直如松地端坐在椅子上,沉默而严肃。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陆光明先前被他拧过的手腕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不敢拿话酸他,只能偷偷腹诽,“嘿,一看就是谢大番薯训出来的小番薯,板着个脸一模一样,像被关在炉子里烤焦了似的。” 说到烤焦,他又注意到谢家华鬓角还有一些没被清理干净的土灰。于是在自己身上四处摸摸,摸出谢家华“送”他的那张手绢,拈在手里细细密密地给谢家华擦脸。 目睹了一切的秦皓,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 陆光明认认真真地擦到一半,突然注意到秦皓带着热度与锋芒的目光。一脸清纯无辜地回看向秦皓,他眯起眼睛微笑着,“有点脏,擦一擦。” “……”秦皓沉默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过了一阵,重案组的负责人来了解案情,将秦皓叫走了。陆光明独自守在病房内,可算是逮着机会,将谢家华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通,上下其手,大吃豆腐。谢家华被他摸得做起了噩梦,眉头越蹙越紧,突然间呼吸一重,眼皮骤开。 正捏他耳垂玩的陆光明吓得一蹦逃出老远,眼看谢家华迷迷糊糊地一动不动,这才捂着心口凑上来,佯装无辜,“嗨,嗨?能听见吗?” 他赶紧按铃叫了护士。医生赶过来做了一番检查。没过多久,秦皓与谢家华的堂弟谢家宝也赶了回来,三人一齐将谢家华团团围住。陆光明眼角瞥见谢家华的衬衫还敞着两颗纽扣没系、胸襟大敞,不禁轻咳一声,心虚地往后悄悄躲了一步。 然而清醒过来的谢家华还是一眼就盯住了他!脸色苍白地死死瞪着他不放! 谢家宝惴惴不安地说,“阿华哥,你,你不认识他?他是廉记的,说是你朋友,在这儿看护你一下午了……” 谢家华当然认识他,将谢家宝与陆光明都赶了出去,只留秦皓问话。陆光明赖在外面不走,趁机又跟傻叽叽的谢家宝套了几句话。过不多时,秦皓从房中出来,将陆光明唤了进去。 陆光明相当不可思议地进了病房,“你居然想见我?”该不会是发现被摸的事了? 谢家华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此刻露出事业线的胸膛,而是将一张照片摆了出来,冷声道,“解释。” 陆光明发自内心地茫然,“解释什么?” “这是不是你拍的?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是你就是幕后主谋?”谢家华怒道。 陆光明满心疑惑,将那张照片拈起来认真看了一看。照片偷拍的是在迪斯高里会面的谢家华与卧底的秦皓,看得陆光明都愣了一愣。这确实太像是他在迪厅里偷窥二人会面的那个夜晚了。可是他没拍过照片啊,什么幕后主谋?幕后……啊!一定是阿三搞的鬼! 何初三并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在迪厅见过谢家华与秦皓会面的事,所以这应该是误伤友军。可是他转念一想,那天晚上也并没有在现场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可疑人物,这张照片不可能是真实的。他更加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终于发现了端倪——果然,这是一张修剪合成的假照片。 眼角余光瞟见谢家华举起枕头要砸他,他赶紧举起双手,“谢sir!冤枉好人犯法的!” 谢家华仍是一脸愤怒,满脸写着“你算什么好人?”。 他将照片举到谢家华眼前,“你仔细看,这张照片是假的。有人将你的侧脸剪下来,贴到跟你那位卧底小弟一起喝酒的人身上,再复拍处理了一下。可能因为两张照片都是在酒吧、迪厅里拍的,所以光线看上去差不多明暗。但你仔细看你自己的脸,有一处阴影的方向都不一样。你想,如果是我拍的,我需要多此一举吗?” 他竭尽所能地露出纯洁无辜的神情。谢家华一手揪着枕头,一手抢过照片仔细观察,最终从愤恨变成了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我入院的?” “我在爆炸现场呀,我窃听了你们警队的内部广播。” “……”谢家华把枕头又举了起来。 “哎,别,别,”他赶紧道,又叽叽咕咕地对自己做了一番澄清,“我是去做正事的,我怀疑崔东东去郝承青的故居是取骁骑堂的龙头账册,否则她没有理由在被搜捕之后急匆匆赶去那里。我本来想偷偷去看一看,谁知一到那儿就看到你被炸飞了……” 顺便还教育了谢家华两句,“你说你也不年轻了,做事怎么这么冲动?也不检查一下就往里面冲。” 谢家华默默地又举起枕头,脸色越来越黑。他多识趣啊,赶紧脚底抹油朝外滑,“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就来看看你有没有事。你没事就好,我这就自己走了。” 飞奔着关了房门,逃窜到走廊上。他一边按电梯一边偷着乐,还是觉得谢家华非常可爱。 …… 但儿女情长都是小事,出了电梯还是正事要紧。他归还了那辆黑市租来的车,回到廉署,独自一人工作到深夜。半夜三点,他踏着星光回了自己那间小破屋。洗漱之后,老模样钻进被窝里蜷缩成一团,他又想起谢家华。 扑街大番薯,拿到偷拍照片后第一反应果然还是怀疑他。 虽然情有可原,还是有点小受伤。 我有那么坏吗?他抱着枕头委屈地想,想了一会儿又得意地冷笑。我是有那么坏,哼哼哼。 就这样双重人格一般抱着枕头辗转反侧。熬到晨光熹微,他仍是睡不着,看到案头闹钟已经有六点了,他想到医院里的谢家华。 呵呵呵,这下轮到你住院了,可怜的谢sir哟,一把年纪了家里连个暖床的都没有,生病了有谁来照顾你?又请护工?早上起来能吃什么? 想着想着就愈发起了怜悯之心,这便索性掀被子起床。认认真真地梳洗穿扮,将唯一一瓶摩丝“嗞嗞”地喷了满头,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捋得发丝锃亮。然后非常善良地出门给谢sir买早餐。 …… 他坐在茶餐厅里对着菜单研究了很久,发现并不知道谢家华喜欢吃什么——在谢家华家里蹭住的那几天,谢家华在饮食上一切以他这个“病人”为先,自己毫无所求,有什么食物端到面前都是一样果腹。 他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谢家华在那一周多的时间里,真的是竭尽所能地在关照他:每天接送他上下班,饭菜都送到他面前,晚上帮他洗漱,出门的时候,还会弯下腰替他穿鞋。时不时被他气得要爆血管,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苛待过他。 “大番薯是只好番薯,”他托着腮对着菜单想,“没人疼多可怜呐,我就勉为其难对他好点儿吧。” 他索性咬咬牙,从钱包里掏出唯一一张大钞,一口气买了三份不重样的早餐——总有一样是谢家华爱吃的吧——满满地塞了一大饭盒。 担心食物凉了,他一路健步如飞,端着饭盒小跑着出了电梯,到了病房门前。房门没有关严,他轻轻用手指戳开了,听见谢家华在里面一本正经地通电话,“我想联系国际刑警泰国分部,申请获取一个叫‘金弥勒’的毒枭的有关信息……” 都被炸到躺床了,还是没忘记查案,真不愧是谢督察。 他识趣地等在房间门口,没有入内打扰。不多时,谢家华打完电话,回头发现他站在门口,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你又来做什么?”谢家华一边坐回床上一边不耐烦道。 “看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人照顾,”他笑眯眯地端起手里的饭盒,“给你带份早饭。” 谢家华微微开口,还没有说出一句整话。他整个人突然朝边上一歪,被后面涌入的一群青年男女挤到了一边。狭小的病房霎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阿头!”“阿头,我们来看你啦!”“阿头!你还好吗?昨天我们怕吵你休息就没过来,天亮了才敢来给你送早饭!”“有生煎包,有肠粉,有菠萝包,有牛奶,有咖啡……”“还有我阿妈给你煲的粥!”“b仔这个傻蛋还给你买了汉堡,病人能吃汉堡吗?!”“病人为什么不能吃汉堡?!” 人潮汹涌中,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弯起眼睛微微笑了起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将那个普通又简陋的塑料饭盒小心地摆放在靠门口的小柜子上,他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1) 陆sir岂是吃亏的主,回办公室用厕纸叠了个谢家华小人,狠戳了一通屁股。王八蛋谢家华,让你板着张臭脸,让你浪费我的爱心早餐,让你欺负我,总有一天要你坐我的大“飞机”。 当天晚上一下班,就冲医院去了。他不去病房里看谢家华的臭脸,而是找到前台的护士姑娘,出示廉署工作证,神神秘秘地叮嘱人家,“c23病房有一位谢家华警员,涉及一桩廉署案件……没有没有,他没犯案,他是重要的证人……他的病情和出院情况,麻烦你打这张名片上的电话通知我。” 下完指令,他悄悄走到病房门口,努力地从关闭的门缝向内瞄去,只见秦皓坐在床头,正在一脸专注地削一只苹果。谢家华低声说着话,神情十分放松,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声音温和又轻缓,并不像对普通下属。 大番薯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过话!陆光明顿时怒了。这个卧底小哥是什么来头?! 陆光明撅着屁股贴在门上使劲听,一不留神撞到木板,发出“咚”一身轻响。 谢家华骤然抬头望向门边,秦皓的视线也顿时移了过来。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秦皓起身去拉开门瞧了一瞧:走廊上空空荡荡。 陆光明飞快地跑安全通道下了楼。回到家洗漱上床,老模样地骑着被子,难免有一点小心酸。 自卑和脸皮这两种东西他自认是从来没有,但还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打击。都睡过两轮了,谢家华还是对他没个好脸色。他原以为谢家华对谁都这样,现在才明白,谢家华全世界就只讨厌他一个人。 他也最讨厌谢家华。谢家华是仇人的儿子,还是情敌。还占了他两轮便宜。还揍过他,揍了好几次。一点都不可爱,一点都不有趣。 …… 陆光明想着秦皓的俊脸,气了两天。然而一个成熟世故的成年人不会这样幼稚赌气。为达目的,再接再厉,锲而不舍,才是一个合格的廉署探员的作风。谢家华是仇人的儿子,是唐嘉奇的旧友,无论如何都要跟他搞好关系,从他身上套出料来,对不对? 就这样调整完心态,他还是按着护士姑娘的通知,去庆祝谢家华出院。 去之前先绕路买了一束鲜花。卖花的小妹妹问他,“先生想要什么花?送什么人?” “庆祝病人,不对,庆祝老人家出院。” “那送康乃馨吧,先生。” 陆光明买了康乃馨。付完钱他看见门口摆着向日葵,他又买了一支向日葵,插在康乃馨中间。 路上又堵车,在公交上挤得头疼脑热。他努力将花举高,心想气归气,还是应该对谢家华好一点——人家不小心被炸进医院,虽然不是他出的馊主意,但总归也有一点他的责任——不管今天这只大番薯摆出什么臭脸色,他都要忍住,不能说难听话酸对方。大番薯比他大八岁,一把年纪了,心脑血管不好,受不得年轻人的刺激。 终于挤出了公交,一路狂奔到了医院。等电梯的时候才有时间停下来喘几口气,整理仪表,小心地理顺被挤得皱巴巴的花瓣。电梯门“叮——”一声开了,他见到了正站在电梯里的谢家华。以及一旁紧挨着谢家华的秦皓。 来晚了。怎么哪儿都有这个卧底小哥?!保持微笑,保持微笑。 他于是弯起眼睛灿烂地笑了,“谢sir,真巧。” 谢家华不出意料地没给他好脸色,并且迅速按下关门键。他长腿一蹬卡住电梯门挤了进去。一边叽叽喳喳地缠着谢家华不放,一边还逗了秦皓两句。可惜秦皓与谢家华在保持警容端严这件事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座冻邦邦的大冰山顿时令电梯里的温度都瞬间下降了几十度。 但陆光明可是sunny·陆,哪惧寒夜冷风吹。厚着脸皮黏着谢家华出了电梯,他锲而不舍地胡说八道,还在秦皓面前给自己编了辆车,“你们去哪儿?载我一程。我的车昨天送修了,刚才挤公交过来花了一小时呢。” 谢家华原本在电梯里被迫抱住了那束花,一出电梯就立马扔炸弹一般将花扔回给他,并且毫不客气地驱逐他,“走开。” “我真的赶时间,我上午在廉署有个会议,十点就要开了。本来想早点来看望你再早点回去,谁知路上堵车。” “自己搭的士。”谢家华冷道。 陆光明眨了眨眼,见秦皓从头到尾都跟在一旁一言不发——谢家华明显是要带这小子一起回家,却连顺路捎他一程都不肯。他不知怎么地心里又冒了酸气,嘴顿时就坏了起来,“别呀,反正你们都顺路。我记得去你家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廉署嘛,难道说我俩上次‘那个’之后你搬了家……” “那个”两个字说得又大声又妖娆,谢家华的脸顿时黑了,扑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然而看秦皓的脸色显然已经听清了这句话,再加上谢家华欲盖弥彰的动作——成年人谁不懂? 陆光明奸计达成,得意洋洋地顺势扑进了谢家华怀里,顺道还将花塞回给他。谢家华绿着脸要扔开他。他立马扯开嗓子继续胡说八道。谢家华赶紧又将他搂回去了,死死捂住他那张要命的嘴。 两人拥抱着闹作一团之景,被突然出现在此的谢家华的父亲谢英杰看个正着。谢英杰误以为他与自己儿子有暧昧关系(虽然好像也没错),扇了自己儿子一巴掌,谢家华对这位父亲也全然没有好脸色。 他们父子间这样离奇而复杂的关系,陆光明当时没有心力再深想。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压制着自己面对刻骨深仇之人时的狂怒与愤恨,再多说上几句话,他怕他控制不住一枪打在谢英杰的额头正中。 幸好谢家华似乎十分反感自己的父亲,为了早点离开自己父亲的身边,竟然叫上他一起上车。 …… 陆光明搭乘谢家华的车出了停车场。先前死缠烂打与伶牙俐齿的心境都消失不见,他沉浸在深深的愤恨与无力之中——杀害他父亲与嘉奇哥的凶手就近在眼前,这么多年来,他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渐渐推断出了这点,但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也不可能当面向谢英杰质问,他只能微笑着演戏。而他苦苦纠缠着谢英杰的儿子,得到的又是什么回报呢?被揍,被上,被鄙夷,被排斥。 谢家华将车停在了路边,转头对他道,“我要去差馆,不回家。你在这儿自己搭的士。” 他对谢家华这番做法,全无一点意外。对他抱有那么大的反感憎恶,没有一出停车场就将他踢下车去,大概已经是因为谢家华心地善良了吧。 他点头下车,没有再做任何纠缠。一边思考着深沉心事一边向前走去,迎面走来了一群去上学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阳光活泼地洒落在他们脸上。还有一对互相依偎的情侣,手牵着手,步履轻快。他终于感觉到了阳光的冰冷。曾经他的世界里唯一的一丝温暖,已经被老天爷收走了。 走出半条街,他突然被人从后拽住。回头见是谢家华,他愣了一愣,“谢sir还有什么事吗?” 谢家华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最后还是直白道,“我最近查到一些陈年往事,明白了你一直以来缠着我是为什么。你父亲在二十年前一起银行劫案中殉职了,当时我父亲是他的搭档。你怀疑我父亲贪污受贿,是不是因为你认为我父亲跟你父亲的去世有关系?我虽然跟他关系不好,但我从小看着他辛苦查案、认真办事,从来没有过徇私枉法的行为,我相信他的人品。二十年前那件事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呆了一呆,心中突然释然了。他潜意识总有一种幻想,幻想着他与谢家华的关系有那么一丝特别,幻想着谢家华对他的关切是出于肉体交缠时哪怕一丝一毫的心动,幻想着谢家华终有一日能理解他,能改变对他的成见,能稍微地信任他那么一丁点。 但其实那怎么可能呢?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在谢家华的心里,他只是一个没有廉耻与道德、手段下作的疯子,连肉体的交融都可以用作筹码,从头到尾只是为了替父报仇而百般纠缠。所说的话全是谎话,所做的事全是疯事。而他对谢家华父亲的调查,仅仅是出于误解与钻牛角尖。在谢家华的心里,他是一个多么卑劣可笑的人啊。 他收起了笑容,头一次在谢家华面前爆发出真实的情绪:“我父亲死了二十年!嘉奇哥死了十年了!就因为你选择相信你父亲,就要让他们枉死吗?!” 谢家华疑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说嘉奇的事跟他有关?” 他狠狠地冷笑了起来,“你从来没有怀疑过?” 谢家华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你叫嘉奇‘哥’?你跟嘉奇真的认识?” ——看看,就连在这一点上,你都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他失望透顶,甩开谢家华气极而去,又被谢家华拉住。谢家华焦急地劝说道,“这些事我会调查下去,我一定会!但你不要擅自行事!他是警务副处长,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他还要用力挣扎,被谢家华牢牢攥住。“我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怎么可能为了我好?!你明明最讨厌的就是我! 他狠狠地一拳砸到了谢家华的脸上,终于令谢家华松开手来。 “不劳您费心!谢sir!”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2) 陆光明在廉署门口下了巴士,径直走到街边的垃圾桶前,从兜里摸出那条跟随他多日的手绢,扔了进去。 开会的时候他一直在发呆,他上司许sir看了他好几眼。一旁的同事忍不住手肘轻碰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恹恹地扫了同事一眼,又接着神游天外。 许sir看出他魂不守舍,索性连工作都没有安排他。他也没在意。会后,他回到办公桌前,无精打采地只是坐着。 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各有各的事做。地球每天自传,几十亿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喜怒哀乐。 下班后他依旧走在最后,关灯锁门。面无表情地走过廉署门前的垃圾桶,他登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巴士。巴士车刚驶出半条街,在道路拐角停了下来,他提着公文包匆匆跳下,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廉署门前。 掀开垃圾桶盖胡乱翻找着,恶臭味扑鼻而来。翻来翻去都没有找到,他索性将垃圾桶整个推倒。路边的行人捂着鼻子指指点点,被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什么看?!廉署查案!” 然而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找到。 是他自己先不要的。 他回到家躺在床上,举起大哥大,对着谢家华的号码看了很久。几度想按下删除键,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仿佛一旦删掉,就跟那块扔掉的手绢一样,从此散落在茫茫世间。 他给谢家华的记录改了名,从“大番薯”改成了“fool”。英文的名字瞬间沉下了通讯录。他又重新将它搜索出来,在前面加上了“0_fool”,记录顿时攀上了通讯录第一位。 thefool是塔罗牌中“愚者”的英文,象征力量与负重前行;它在22张大阿尔卡那牌中编号为0,同时编号也为22,象征塔罗牌的开始与终结,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 也代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开始时就终结了。 …… 一个星期之后,陆光明得到消息。骁骑堂的代堂主何初三“篡位”阴谋败露,被拖到祠堂当众家法处置。何初三挨了两刀之后,被和义社的大佬乔爷带人救了下来,从此投奔了乔爷门下。 一切都在何初三的计划之中。只是他没有料到何初三真下得了狠手,实打实地捅了自己两刀。拍个拖拍到豁出命去,他挺佩服何初三的。 又一段时间之后,何初三派助理kevin联络了他,转给他一系列重要证据:乔爷令何初三替一间财务公司“运转运转”,何初三经过查证,怀疑这间财务公司虽然以他人名义注册、但却是在为谢英杰洗钱,于是将证据转移给他,希望能依靠廉署的资源与技术进一步侦查。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与谢英杰有关的证据。他在经过谨慎的考量之后,最终选择了将证据递交给上司许sir申请立案。他入职三年,一直腆着脸拍许sir马屁,而许sir毫不客气地先是让他坐了大半年“冷板凳”,后来才因他在整理资料过程中发现重要线索、协助破获大案而将他调入了行动组。同僚们都冷嘲热讽,说他成日里上跳下窜地抢功邀功、许sir赏识他,但他心里清楚许sir对他毫无好感,平日里待他不冷不热,只是看在他屡屡破案的份上在他去年的升职报告上签了字。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确信许sir的人品与谢家华一样,是对溜须拍马毫不动容、毫无私心、秉公执法之人。 他选择了信任许sir。许sir也无愧于他的信任,在收到资料之后,虽然对他私自调查的行为作出一番鞭挞,但还是安排了人手协助他。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许sir原来一直对他怀有深切希望与栽培之意,而他的隐瞒、擅自行事、不择手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之心,令许sir感到深深的失望。许sir痛骂他一顿之后,将他赶出了办公室。 他惶惶然走回自己的桌前,四周的同事依旧用眼角偷瞄着他。 是他错了吗?究竟是所有人都在抗拒他,还是其实是他自己在抗拒全世界呢? …… 他去了酒吧,在一杯又一杯酒精的催眠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迷乱与孤独。 他原以为这是一场他自己的独角戏,在黑暗的舞台上,为了仇恨,为了缅怀,而颂唱,而狂舞。到现在才发现,这或许只是一场荒唐可笑的自我沉浸与自我感动。他从来没有踏上过舞台,他一直与世隔绝地在后台打转。真正负重前行、寻找真相的是谢家华,是何初三,是像他们那样深深地爱与被爱过的人。所有人的故事之中,他都只是一个硬要给自己增添戏份的过客,戴着厚厚的面具,质疑和恐惧着周遭的一切,与世界格格不入。 他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思念着唐嘉奇,也羡慕着唐嘉奇。怨怪着谢家华,也嫉妒着谢家华。他们俩找到了相濡以沫的另一个灵魂,为信念而并肩前行,哪怕生死也不能割离。 他醉了过去。在混沌之中看见了谢家华,也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十五岁的他,幼稚而偏激,内向又倔强,苦苦地死守着心里初生的萌芽,产生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独占欲,却又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爱慕。他知道嘉奇哥喜欢上一个人了,周末来做义工的时间变少了,脸上的笑容比平时还要多,看见路边手拉手的情侣也会满眼羡慕地发起呆。他知道那个人叫阿ward,因为嘉奇哥开口闭口都是阿ward——阿ward是重案组的人,他的父亲是你父亲当年的搭档,也许能为你父亲的案子找到一丝线索。阿ward身手很厉害,前天一个人抓了三个贼。明仔画的这幅画很好看,你知道吗,阿ward以前学艺术的,他也会画画。明天要跟阿ward去钓鱼,明仔自己好好温习功课,要自觉哦,我下周再来检查。明仔,我在阿ward家看到了这副照片,看日期总觉得跟当年的案子有一些联系,你看看你认识上面的人吗? 他不认识照片上的人,却介怀着那句话:“我在阿ward家”。 你已经去他家了吗?你们那天一整个晚上都是待在一起吗?你真的喜欢男人吗?你爱上他了吗? 这所有的问题,他都问不出口。心里针扎一般锐痛,他毫无征兆地向嘉奇哥发了脾气,用了什么可笑的理由他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吵了起来,他骂他“走开!” 嘉奇哥当时的神情茫然而受伤,但脾气一向谦和的对方并没有与他继续针锋相对,而是选择了离开。“明仔,你冷静冷静。我下周再来看你。” “你不要再来看我!我不稀罕你的好心!”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偷偷追了上去,追着嘉奇哥所搭乘的巴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整整一个小时。他跟丢了,但他知道嘉奇哥会去哪里。 嘉奇哥去了常去的一间酒吧,在心情如此郁闷之时,他当然会去约见他最好的朋友。 他看到了那个硬朗又俊逸的青年,对方刚刚下班,还穿着一身“军装”,身姿挺拔,笑容温暖。他这样一个又臭又倔的黄毛小子,拿什么跟人家相比? 他看到嘉奇哥在酒醉后吻了那个青年。青年一脸震惊,不知所措。嘉奇哥红着脸匆匆地逃离,在酒吧门口撞到了躲藏不及的他。 “明仔?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狠狠地推开了对方,“走开!我永远不要再见你!” 去回到你的阳光下,去拍你的拖,去爱值得你爱的人,去被他所爱,去幸福,去美满。去没有我、没有黑暗的世界。我不需要你,我谁都不需要。 嘉奇哥真的走了,永远没有再见过。 …… 泪水无声地浸湿被子,他头脑混沌地哭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他,一只温热而粗糙的手指轻轻擦拭着他肿胀的眼角。 “睡吧。我们都累了。睡吧。”那个人温和地、轻缓地道。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3) 陆光明一觉醒来,发了大懵。明明是去酒吧买醉,怎么最后睡到了谢家华的床上?身上还一丝不挂,被谢家华占了便宜?检查了自己一番,看起来没有啊。 他忐忑不安地心想:难道是我占了谢家华便宜?我喝醉酒也是个暴力强奸狂魔? 不仅莫名其妙地被谢家华捡回了家,而且谢家华还对他前所未有地和气,还煮泡面给他吃。他的胃里除了酒,一天一夜都没装过东西,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了昨夜一些零星的片段—— 昏昏沉沉躺在后座上,看见谢家华开车的背影。趴在谢家华背上亲吻他的后颈。在浴缸里毫不要脸地勾引谢家华。他还问谢家华:哎,你跟嘉奇哥,以前都是你在上面?他没有操过你吗? 后面的事就记不清了…… “吭哧!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泡面汁呛在嗓子眼里,他差点把肺咳出来!忙不迭跳起来冲进厕所,狂吐了一番。将最后一点酒精从胃里呕了出来,他彻底清醒了。 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光是前面那些片段,谢家华怎么可能现在对他这样和颜悦色?没有当场打死他碎尸冲下水道已经是客气了! 他趴在洗手台前用冷水扑了好一会儿脸,对后来发生的事依旧一丁点都没有想起来。外面还坐着一个一团和气的谢家华,他忐忑不安地出了卫生间,别的也不敢问,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谢sir昨晚怎么在酒吧?你也去买醉?” 往常他这么酸谢家华,谢家华早跳起来揍他了。但谢家华只是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竟然还从自己碗里往他碗里多夹了几筷子面,“快点吃。我一会儿要上班。” 陆光明匪夷所思地吃着面,每一口下去都觉得像咽了一口香喷喷的毒药,心想:难道我昨晚真把他上了?技术太好,给他上舒服了? 他注意到谢家华手臂上有一道伤口,以为是自己伤的,谢家华却说不是。饭后他又要帮谢家华洗碗,谢家华也不让他洗。谢家华洗完碗,还说要开车顺路送他去廉署上班。他迟疑了许久都没说话,一方面被谢家华截然不同的态度给吓到,另一方面,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廉署跟许sir道歉——知道是自己错,但要说出口总觉得别扭。 谢家华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过了一会儿,居然走过来认真又和缓地道,“上次的事,我并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或许当中有些误会,所以才那样跟你说,没有顾及你的心情,是我的错,对不起。你曾经说过唐嘉奇当年接近我是为了调查我手头的案子,我将当年和他来往时所有我经手的案子都找出来重新审查了,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那些卷宗现在都在我的办公室里,你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过来亲自看一看,看你能不能找出什么关联。”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家华,完完全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不知道在谢家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对方的心境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又或者,就像许sir批评他的那样,是他太偏激了?是他一直以来把谢家华想得太冷情,但谢家华其实对他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好感? 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狂热的冲动,想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谢家华,也许谢家华真的愿意相信他而去调查自己的父亲,也许谢家华真的能抛开过去所有的成见、他们之间所有的误解与不快。 他迟疑着,试探着,像躲在密林深处里的小松鼠,小心翼翼地从树叶层层叠叠的遮挡下探出了一只爪子,“嘉奇哥……他当年从你家找到过一张涉案照片,他拿回来给我看过。” 谢家华蹙起了眉头——这让他敏感的心突然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果然,谢家华说,“没可能,他从来没去过我家。” 松鼠的爪子缩回去了。 他收了声别过头去,一时间无比地心灰意冷。他果然还是痴心妄想。谢家华刚才的话说得那样好听,或许只是出于善良的安慰,谢家华根本不信任他的人品,对他所说的所有话还是会下意识的质疑与抗拒。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鸿沟,不是吗? 他的大哥大突然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铃声是他特殊设置的,那是何初三的助理来电。他赶紧拿过大哥大,躲入卧室之中,碰地关了门。 “喂?”kevin的声音在那边道。 “是我。” “何先生想见您一面。今晚七点,xx酒店,乔爷举办的慈善晚会。请您假扮来宾出席。” “好。” 匆匆挂了电话,他心知正事要紧,对谢家华的失望与沮丧就暂且放到一边去吧!参加晚宴需要一身好行头,他翻箱倒柜地打劫起了谢家华的衣柜,很快翻出了一套面料上佳、名牌订制的昂贵西装——真不愧是谢家少爷。匆忙套上西装,肩背与手臂的位置都有些空空荡荡——这只暴力大番薯,练得这么结实做什么? 他往衬衫肩上各塞了两只袜子,总算撑起了西装外套。匆匆出了卧室,也不理贴在外头偷听的谢家华,在玄关处找到了自己的鞋,发现已经被吐得不成样子,于是毫不客气地拉开鞋柜拿了一双谢家华的拖鞋,就这样西装加拖鞋地走了。 谢家华竟然还追到电梯间来找他。他心想:“以前都是我哄着你,从来没被我这样甩过脸子,你不甘心吧?”他懒得再跟谢家华争执,暗骂着“你这块捂不热的大铁板!少爷不惯着你了!”,猛按关门键,终于将谢家华那张臭脸关在电梯门外。 …… 他租了一辆林宝坚尼,又去商场配了一双好鞋,在理发店理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大奔头,将自己假扮成了唐家大少爷,当夜准时前去赴宴。他很快与何初三搭上了话,二人交流了有关谢英杰案的进展。可惜没有聊上多长时间,就被乔爷那边的人发现。为了消除怀疑,何初三反应迅速地淋了他一头酒,他也揍了何初三一拳,二人装作发生口角、大闹宴席,最后何初三被乔爷护大宝贝儿一般护走,而他则被保安拎去送了警察。 警员将他当作假冒贵客混吃混喝还寻衅滋事的街头古惑仔,对他毫不客气,一路拎回了审讯室。他身上没有证件,无论问什么都懒洋洋地不答话,警员来了火气,关上门来要削他。他哪里是吃亏的主,抱着脑袋就开始大喊,“我识法的啊!你刑讯逼供违反警员条例!小心我出去告死你!我……我叫阿明,是你们谢家华督察的线人,你叫他来!” “什么谢家华!”警员上去还要削他。 “o记总部的谢家华!社团克星!警界劳模!你连他都不知道你在圈子里人缘是有多差?!你还想不想升职加薪了!”他义正言辞。 警员将信将疑地出去给谢家华打电话。也不知道谢家华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换了一个警员进来,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位辛辛苦苦扮古惑仔做卧底的同僚,同情又和气地将他“请”去了临时监押室。 监押室里头还关着几个打架滋事的古惑仔,看见他一身酒液破破烂烂地进来,“嘿!兄弟!犯什么事了?” 陆光明想到早上谢家华被关在电梯门外那张臭脸,没好气道,“跟老婆吵架了。” “哈哈哈!你被老婆打成这样?” “说什么呐?他敢打我?我被他气到,出去找别人打架。” 他吊儿郎当地跟古惑仔们吹自己老婆,占够了谢家华的便宜。吹了半个钟头,谢家华来警署接他,当着其他同僚的面叫他“阿明”。 “阿明,出来吧。” 他心想:哼,算你识趣,是怕我把我俩的风流史爆料给全警界知道吧? 他心有不忿地跟着谢家华出了警署,途中还拌了几句嘴,谢家华非要他上自己的车、送他回廉署,他不上,最后被谢家华强行摁进车里。 “你怎么这么暴力!” “你怎么这么烦!闭嘴!” ——我就知道你嫌我烦!你全世界最烦我! …… 他气得狠了,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幼稚得像个钻牛角尖的小屁孩。他歪在座椅上不言不语,心里难受得不行,想到谢家华讨厌他而且最讨厌他,不信他而且最不信他,就委屈得想狠狠咬谢家华一口。 没想到谢家华开了一会儿车,居然强忍着脾气,跟他讲起了道理:“我早上的话……我不是反驳你,我只是说我没有嘉奇来过我家的记忆,或许是我记错了呢?我当时话没说完,你反应就那么强烈。这件事我会去查证,看看嘉奇是从哪儿、怎么拿到照片的。你见到那张照片里面是什么内容?” 他别着脑袋不说话,心里却是暗潮涌动。谢家华这番话什么意思?为什么居然又相信他了?为什么这样向他说好话?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他半天不说话。谢家华低叹口气,又道:“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不会强求你。以后你说的话我都信,你说了什么,我都会去查。但你也要给我反映情况的空间,不要动不动就往歪处想,我们俩每次一见面就吵架,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也想好好跟你说话啊!是你每次先怀疑我的啊!是你觉得我烦!动不动还让我闭嘴! 他想想又很气,还是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谢家华依旧没得到回应,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说话啊。” 他气呼呼地终于开了口,“你不是让我闭嘴吗?” “……” “还说我烦。” “……” “每次一见面就吵架是因为我吗?你哪次耐心听过我说话?以前不都是我在哄着你?你多厉害啊,不仅上我还打我。” “……” 谢家华被他连珠炮一般说得哑口无言,尴尬了良久,居然深吸一口气,叹道:“是我有错,对不起。” ——嘿!这可没想过到!大番薯居然当面认错!老天爷开眼了! 他颇觉意外,撩起眼皮子瞄了谢家华一眼,差点没憋住笑,赶紧将脑袋别到一边去了。望着窗外强忍了好一阵,千万不能显露出一丁点开心,但又情不自禁地想:虽然是一只臭番薯,可是今天怎么又香喷喷又甜蜜蜜的?倒是我今天确实对他太凶了。对了,我还把人家的衣服给弄成这样了,脏兮兮又破烂烂。 “衣服我洗熨好了还给你。”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谢家少爷显然不介意一套衣服,反而问他,“你下午去做什么了?怎么搞成这样?” 他这次终于领会正确了谢家华的意思——不是怀疑,也不是好奇,是真的在关切他。 顿时就得意了起来,立马嘴贱道,“不关你事。” “……”谢家华的表情看起来很想将他按在座椅上打一顿屁股。 车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十分诡谲,一旦领会到了谢家华的真心,顿时空气就变得燥热起来。“他真的在关心我啊,”他心想,“该不会真对我有意思了吧?不,我还是别自作多情了,他只是好心罢了。大番薯本来就是只好番薯,这样不计前嫌还真心关怀我,真是人品高洁,哼。” 哼归哼,心里还是隐约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期待。他偷偷瞄了专心开车的谢家华一眼,觉得自己脸颊烫得厉害。这他妈的是什么小鹿乱撞的感觉?好多年都没发生过了! 他有点心慌,眼看车停在廉署楼下,赶紧拉开车门就要跑路,却被谢家华拽了回来。谢家华将他按回座位上,给他理了理草窝一般的头发,看上去是还想温和地跟他说些什么,但或许也察觉到了气氛的暧昧,又把话吞了回去。 他低着头任由谢家华撸着头毛,心跳愈发厉害,在耳边鼓鼓作响。先前对谢家华说“不关你事”,一方面是嘴贱想逗逗谢家华,另一方面是他心里有了决断——谢家华的身份特殊,性格又正直而真挚。利用谢家华去调查谢英杰,是他太卑劣了,让谢家华自己去调查自己的父亲,是他太残忍了。是他的错,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找上毫不知情的谢家华,以后也不应该再这样利用谢家华。 如果他们俩能有一个不一样的开始,如果他能等到谢英杰被绳之以法之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到谢家华面前,跟他说:嗨,你好,初次见面,我叫sunny,是唐嘉奇的朋友…… 他没头没尾地又道,“以前骗你是想从你身上套料,是我不择手段,很抱歉。” 低头轻轻地抠弄着谢家华的衣角,他轻声继续解释道,“你的身份太特殊,我一开始就不该把你卷进来,这个案子我以后会自己处理。现在有很多事受廉署保密条例限制,我不能告诉你。” 谢家华剥下了他那件脏污的西装外套,脱下自己身上的干净外套披在他肩上。“我知道。但是我查到的事,如果不受警方保密条例限制的,我都会告诉你。我还是相信我父亲没有犯罪,但你提到的每一件事我都会尽力去查。好了,进去吧。” 他垂着眼乖乖地下了车,因谢家华的话而更加的心潮涌动。他的脸烫得要融化,走出好几步,又实在忍不住倒了回去。 他拍拍车窗。谢家华摇下窗户,仍是那样严肃但又和气的神情。他攀着车窗将脑袋塞了进来,认真地询问,“我昨晚是不是上你了,你突然对我这么好?” 谢家华脸绿了,“闭嘴,滚进去。” 他屁颠屁颠地扭头跑了,一边跑一边笑出了声。用紧张到冰冷的爪子捂住了滚烫的脸,他心里大叫着“妈呀!” ——妈呀!大番薯甜起来要人命啦!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4) 陆光明这一阵心情上佳。这一天全队出门执行任务,请了一位商界大佬回廉署“饮咖啡”,一群人陪着大佬坐在车上,就他一个人一边看着窗外发呆一边傻笑。 许sir在他身边咳嗽了一下,“请人‘饮咖啡’,严肃点。” 陆光明还没回过神,小鸡啄米式连连点头,笑嘻嘻地“好好好”,然后在许sir的瞪视下瞬间变为一脸肃穆,目视前方端正起来。 …… “你们看看他,假模假样,刚才又在许sir面前扮可爱。我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回廉署后,几个同僚在茶水间八卦他。 “他本来就长得挺可爱啊,”一个女同僚说,被别人瞪了一下,悻悻然,“就是性格不太可爱咯。” 技术部新来的同事小小声发言,“那个,咳,我觉得sunny他性格没有你们先前说的那样坏。最近许sir让我帮手他的一个案子,对我又客气又热情。” 同僚们全都转头瞪他,“又客气又热情?你说的是那个sunny??” 技术员被吓到结巴,“那,那,那还有谁,全办公室只有一个sunny。” “你们都在这儿呀,”茶水间门口突然冒了个脑袋,“franky仔也在,谢谢你昨天帮我买早餐。我刚出去买了下午茶的糕点,请你吃糖沙翁呀。” 一群人像见鬼一样,看着一向嗜钱如命的陆光明抱着一盒糖沙翁笑嘻嘻地走过来,“我买了很多,大家一起吃呀。好久没吃糖沙翁了,我专门搭车去老店买的,一看到就想起童年,嘿嘿嘿。” 一屋子人满面愕然,那表情不像在看童年,像在看砒霜。最后还是技术部那位新来的franky伸手拿了一个,莫名其妙地问,“你们愣着干什么?吃呀。” 一群人犹犹豫豫地还不敢动手。这时候许sir端着咖啡杯走了进来,“你们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外面一个人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放假。这是什么?糖沙翁!我好多年没吃过了!” 这位上级乐呵呵地从盒子里拣了块大只的,“你们怎么不吃?来来来,都来啊。” 同僚们从善如流,每人捧烫手山芋一样捧了一只糖沙翁,神情尴尬地先后出了茶水间。许sir和陆光明还留在里面倒水,陆光明眨巴着眼睛看着老大,一脸邀功模样,“许sir,之前的事我知错啦,你看我最近表现得怎样?” 许sir挺无奈,“你表现得像吃错药一样,别进展那么快,突然变脸要吓死他们吗?” 陆光明挨了一句委婉的批评,但是觉得这是“爱之批评”,还是很开心。 …… 对商界大佬的车轮战审讯持续了24小时,进展相当迅猛。第二天下午,喝到第八杯咖啡上的嫌疑人终于老实交代了犯罪事实。夜晚下班后,不当值的同事们便商量去唱歌庆贺。 往常这种活动陆光明从不参加。但鉴于大家前一天都吃了陆光明的糖沙翁——还别说,真跟童年的味道一模一样——有点摸不准陆光明的意思,便怂恿franky去问问陆光明去不去。 “去去去,”陆光明特别雀跃,“喝酒吗?喝喝喝。” 当天晚上便与众人同乐,喝得个昏天黑地。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他的亏、受过他的气,灌得狠了一些,陆光明看出他们那点小坏心思,但是来者不拒,颇有一些以酒谢罪的意思。 他没参加过集体活动,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收敛。三巡酒后,本性暴露,脸皮不要地上台去展示歌喉,将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与franky一起肩搂肩地唱起了《失恋阵线联盟》。 “他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从不肯让我送他回家,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他,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两个靓仔摇头摆尾地左扭腰,右提臀,在狭小的舞台上蹦蹦跳跳。唱到酣处,所有人都加入进来,满屋子一起蹦跳:“找一个承认失恋的方法!让心情好好地放个假!当你我不小心又想起他,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 陆光明跟franky一起将外套扯下来抛向天空,放声嚎道,“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啊啊啊!” 一屋子人都嚎叫着鼓起掌来,“唱得好!唱得好!再来一首!” “不来了不来了,”陆光明满脸熏红地躲到角落里去,又偷偷喝了半杯酒。franky还在上面柔情款款地唱《只愿一生爱一人》:“我带半醉与倦容,徘徊暮色之中……” 听到伤心处,陆光明的眼泪也要出来了。“只愿一生爱一人,因你是独有。只愿一生爱一人,一世亦未够。” “嘉奇哥,”他看着酒杯,心想,“完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他那天跟我道歉,说‘以后你说的话我都信’,还给我理头发,还叫我‘滚进去’,他好可爱啊。不想跟他做炮/友了,想每天抱着他睡觉,盖着被子纯睡觉那样。” “一生只爱一人,但我还想爱他。我想帮你爱他。” “可是他的一生也只爱一人。那人已经是你了。我不该抢你的爱,我也抢不走。” 他心里清楚,谢家华对他再好,也只是出于关心与同情罢了。哪怕有一天他将他与嘉奇哥的过去和盘托出,谢家华也只是跟嘉奇哥一样将他视作一个小弟弟,最多替嘉奇哥继续多多疼爱他。 两人的故事里,他不配有姓名。 想到难过处,忍不住又多喝了一杯。franky唱完歌,下来劝他,“sunny仔,你怎么还喝啊?再喝要醉到回不去了。” “没事啦,”他笑嘻嘻地抱着酒瓶子,说到这里又开心起来了,“现在有人接我啦。” “谁来接你?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他很得意,“待会儿走的时候你看着咯,好靓仔的大哥哥来接我。” “你有阿哥咩?哇好羡慕,我都没有哥哥姐姐,我是老大,下面一堆弟妹,还要防着他们晚上出去乱玩喝醉。”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franky一眼,心想:“哼哼哼,此哥非彼哥,这个大哥哥是我要睡的大哥哥。今天晚上趁醉再缠他一把,量他把持不住。” 很快就到了分别时刻,能自己回去的自己回去,不能回去的等家属来接。陆光明跟几个不能回去的同僚们一起东倒西歪地睡成一堆,franky用他的手机帮他打了电话回来,莫名其妙地问他,“你干嘛给你阿哥取个英文名叫傻蛋。” “他,嗝,他就是傻蛋咯。” “sunny!”一旁一位醉得颠三倒四的同事突然扑上来搂住了陆光明的腰,真诚地喊道,“我要跟你道歉啊sunny!今天才发现你是,嗝,是好孩子,就是有,有点傻蛋。原来你之前都是害羞来着,放心啦,我们,嗝,我们行动组都是好,好人,不会欺负你的。你看你从前,那么,那么讨厌,我们都,都没敢,不是,都没舍得打你。” “好啦,多谢你啦,win哥,”陆光明跟他抱成一团互相喷着酒气,“之前都是我衰,我错啦。” 同事豪爽地一搂他肩膀,“走!win哥送你回家!” “win哥你醉成这样别动啦!”franky道,“待会儿你老婆就要来了,看你把人家sunny搂的,回去跪搓衣板吗?” 陆光明也得意道,“就是啦,我才,嗝,才不要你送我回家。我要靓仔哥哥接我。” “靓仔哥哥”很快就来了。franky充满期待地打开包厢门,见到了一位秃头龅牙的护工大叔。 大叔熟门熟路地从人群中扒拉出了软绵绵的陆光明,力大无穷地扛到肩上,转头一口臭气喷到陆光明红彤彤的小脸蛋上,“谢先生在办案,没空,让我来扛你回去。劳工费一百文,的士钱另算。他说你要是没钱就先借同事的,回头找他报账。” “……” ——报个屁啦!找什么护工直接说你没空来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让他扛我回去啊!同事面前我不要面子的吗!谁要喜欢这只臭番薯啊啊啊!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5) 陆光明的同事在电话里说陆光明醉得厉害。谢家华虽然打电话叫了一个护工去帮手,心里还是隐约有点担心——忘了叮嘱护工留在陆光明那里过夜,要是那个傻乎乎的小东西醉得颠三倒四,半夜里爬起来洗脸,一头栽进水槽里把自己淹死了怎么办? 他在重案组多年,再离奇的死法也见过,这根本不是异想天开。 ——不行,护工留在那里过夜也不行,这小子一喝多了就发骚,要是把护工错认成了他或者嘉奇,黏黏糊糊地求亲热,护工把持不住怎么办? 谢家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颇为烦躁。逮捕嫌犯的时候遭遇持刀反抗,一个没留神多揍了人家几拳。跑得慢的下属们追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将被揍晕的嫌犯从地上提起来。嫌犯脸都被揍歪了,大口一喷,吐出来三颗牙。 下属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心里发出感慨:“阿头这是憋厉害了啊。” 嫌犯在谢家华胳膊上留了一道口子,恰恰在前不久另一处伤口旁边,整整齐齐排列着。伤口不深,谢家华随意消了一下毒,叮嘱下属将嫌犯先送去医院看守治疗,安排完现场收尾工作,驾车先离开了。 他去了陆光明那间破烂小租屋,走过脏污又黑暗的楼道,站在屋外拍了两下门,里面自然没人答应,于是退后两步,一脚暴力开锁。进屋之后,搬了纸箱与凳子堵住门,直接循着酒气去厕所里找陆光明。 不找不打紧,一找差点气死——陆光明真的醉得颠三倒四地趴在水槽里。 幸好水槽里没水。 谢督察气得眼角纹都差点蹦出一根来,这不让人省心的东西!上去就冲陆光明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啪!”一声重响,在狭窄的厕所里回响。陆光明小屁股一抖,迷迷糊糊地醒了,睁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睛问他,“你怎么又打我?” “伤心又伤身,你怎么这么绝情。”陆光明委屈道,难过得眼泪汪汪。 谢家华并不知道他脑袋塞在水槽里的时候都脑补了些什么荡气回肠、虐恋情深的故事情节,毫不客气地将他从水槽里拎出来,用湿毛巾给他狠狠擦了一通脸,又将牙刷水杯塞他手里让他自己刷牙。 陆光明刷着刷着又要往水槽里趴,被谢家华提着后衣领重新拎起来,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洗漱完毕。最后被谢家华一路提上了床,扒到只剩一条内裤,塞进被子里。 塞完,谢家华要走,陆光明当然不让。这小子醉得一塌糊涂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呢,把那些虐恋情深的故事统统忘怀了,拉着谢家华的手叫他“靓仔哥哥”,笑嘻嘻地还要给他唱《哥仔靓》。 “哎呀,哥仔呀,靓呀靓得妙, 潘安见了要让你几分风雅别饶, 我含情帶笑把眼角做介紹, 还望哥你把我來瞧……” 这什么淫词艳曲!谢家华额头“嘣嘣”暴出几根青筋。陆光明一边唱一边还往他身上蹭,他挥拳作势要揍陆光明,这小子居然弯着眉眼像猫一样用脸来蹭他的铁拳。谢家华手一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陆光明一边发骚一边将他也拉扯上床,手脚并用地盘在他身上,然而醉得一塌糊涂,也拿不出什么性骚扰的实际行动,把脸往他胸口上一贴,黏糊糊地最后唤了声“靓仔哥哥”,乐颠颠地睡着了。 谢家华笔直僵硬地躺在床上,无言地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胸口盘猫一样盘了一坨这么大的东西,热乎乎又沉甸甸。他推了陆光明一把,没推开,又抬手看看表——已经半夜三点了,明天一早他还要去医院审犯人呢。 索性自暴自弃,将落在床角的被子用脚勾上来,盖在二人身上,就这么搂着陆光明睡了。 ……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站在屋里中间吵架。 “你不准再喝酒了!”谢家华虎着脸骂。 “那你不准再受伤了!”陆光明手一指他衬衫袖子上的血。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受伤关你什么事!” “那我喝酒关你什么事!” “你有种喝醉了别叫我去接你啊!” “那你有种喝醉了别做暴力强奸狂魔啊!” “……” 谢家华跟陆光明吵架就没赢过,二话不说码起袖子就要抽他屁股。陆光明捂着屁股耗子一般满屋子乱蹿,边跑边嘴贱,“你以为我忘了是吧!你这个拔屌无情的扑街!睡完一拍屁股就走了!你害我生病发烧你还敢给我叫救护车!你伺候我一个小时都没有就逃跑了,还叫护工来应付我!你自己说你衰不衰!” “你没完没了是不是?!” “那当然啊,我赖你一辈子!” 谢家华猛地停下脚步,神色复杂起来。陆光明心头一惊,自己也发现自己这句暧昧过了头,死鸭子嘴硬地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这是你,你欠我的!你让我上一次,不对,上两次,我们就‘有完有了’。” “第二次是你勾引我的!”谢家华关注的重点产生了偏差。 “那还不是要算在你头上!” 谢家华跟他扯不清楚,索性扭头就走,“九点了,我还要去问口供,我走了!” “你别转移话题!你别跑!”陆光明叉着腰在后头喊,十分得意洋洋。谢家华开门就走,头也不回。 走到楼道里了,他才想起一件事,十分头疼地又倒了回去。 推开门一看——陆光明抱着个枕头,因为好不容易欺负了他一轮,欢天喜地地正在床上跳来跳去,跟游乐园里跳蹦床的小孩子一样。 “……” 陆光明回头看见他,半秒间扔了枕头,一脸戒备严肃地盘起手臂,“你做什么?” “……”谢家华还是很想打他屁股,忍了又忍,“门锁,昨晚被我弄坏了。你记得找人修。” “什么!你这个暴力强……”后面的话被谢家华瞪了回去,“这钱要算在你头上啊!” “我知道!账单你寄我办公室。” “嘿嘿嘿,我明天亲自给你送过去。” “不准来——!” …… 谢家华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被陆光明烦得法令纹都深了一些。 他是个基佬,又是少爷出身,对自身仪容仪表还是挺在意的,弯腰对着路边的车窗,蹙着眉头对自己的脸研究了许久。车窗缓缓降下,里面的司机看见他胸口的警牌,十分紧张,“阿,阿sir,我不知道这里不可以停车。” 谢家华尴尬地移开脸,“我不是交警……你违章停车了吗?” 附近还真是禁停路段,他打电话call交警来给司机开罚单。司机委屈至极,“阿sir你要不要这么秉公执法呀,你就当没看见嘛。我才停了三分钟,因为你在这儿照镜子,我想着那就给你照一下咯,所以没开走……我来这儿送我老婆,我老婆一大早不舒服,在街对面诊所看病,看完还要送她去上班,之后我自己也要上班……” “好了好了你走吧。”谢家华被他叨得耳朵疼。 司机赶紧将车开走了。过不了一会儿,一位交警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伙计,违章的车呢?” 谢家华一回头。那交警很开心,“堂哥!是你呀!”原来是他那不省心的堂弟谢家宝。 谢家华对谢家宝并不反感,从小也是当亲弟弟管教大的。谢家宝人不坏,当警察也当得一身正气,从不做吃拿卡要之事。但是脑子跟他那位只会哭哭啼啼的亲妈一样不好使,刑侦破案这种事真不适合他。 谢家宝上次在别墅爆炸案中一时不慎枪走火,而使事件升级成枪战并最终酿成爆炸。经内部审查之后,又被调回街上做巡逻交警。哪怕他那位亲妈又跑去哥哥面前嚎啕大哭,谢家华那位铁面无私的老爸依旧不为所动,不替家宝说情。谢家华其实私心里并不愿意表弟再进重案组——谢家宝这个智商待在重案组确实浪费资源,害人害己——做巡逻交警挺好的,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交通法规严谨规整,家宝做事也算认真,不容易出现行差踏错的时候。 谢家华正好有事要问他,便留他下来多说了几句,“家宝,你最近有没有去我……daddy家?” “有去咯,就是上次我妈带我去找大舅求情那次。” “我daddy他……梁叔和梁嫂还在他家做事吗?你去过三楼没有?我的房间还在不在?” “梁嫂有给我们端茶,梁叔不知道。唉,我妈一直让我跪在客厅里,我哪里也没去。”谢家宝傻归傻,还是能看出他心思,“堂哥,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你跟大舅都吵了这么多年了,反正他也老啦,你就回去看看他吧。” “他老了,脾气还跟以前一样吧?” 谢家宝悻悻然,“那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被赶回来骑机车。” 谢家华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父亲个性严厉固执,好听一点叫刚正不阿,难听一点就是冷面无情。他遗传了同样的性情。两只个性相同而相冲的猛虎,本就无法容于一山。 他理解父亲,但无法原谅父亲。自从幼时母亲死后,父亲一直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照顾,父子间的关系本就紧张而淡漠。五年前父亲发现他喜欢男人的事实,不顾他的解释恳求,不顾他的个人意愿,强行将他一个成年人监禁在家长达半个月,并且自作主张替他办理停职手续,送他出国深造。他永远记得房门关闭时父亲在门外那张冷漠而轻视的脸,父亲以他的性向为耻,而他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任何错。就像年轻时他非常想学艺术,但父亲却怒斥他幼稚无用、逼他读了警校一样,他永远无法原谅这样独断专横的父亲。他们也许永远无法跟对方和解。 谢家华跟堂弟又多说了几句,嘱咐他好好巡逻,这便回停车场取了自己的车。他想回父亲家一趟,虽然不想见到父亲,但他有不得不查的事。 …… 谢家华刻意在上班时间抵达了谢英杰所居住的市区别墅,谢英杰果然并不在家。家里只有雇佣了二十几年的老佣人梁嫂和梁叔。两位佣人欢天喜地地请他进门,并且在他的询问下向他透露了一桩往事: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原来唐嘉奇真的曾经来过这栋别墅,是将醉酒后的他送回来,所以他自己才并无印象。 ——陆光明曾说唐嘉奇十年前给他看过一张照片,说是从他家拿到的。那么唐嘉奇应该就是在那个夜晚从别墅里拿走了那张照片。 他又到三楼自己当年居住的房间查找了一番,找到了唐嘉奇死亡那年他所记的日记。陆光明曾说唐嘉奇当年接近他是为了查案,通过这本日记,他找到了一桩唐嘉奇当时有可能感兴趣的旧案——青龙的父亲郝威车祸死亡案。 他离开别墅,回到警署资料室,又顺着这条线抽丝剥茧地查了下去,最终查到了华探长与夏六一。再结合他这些天以来的调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青龙父子之死都与华探长以及华探长背后的指使者有关,而夏六一这几年来在江湖中掀风做浪,也许暗藏了替青龙父子报仇的目的。何初三软禁夏六一、“谋权篡位”、事败之后投奔和义社乔爷一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以他所知何初三对夏六一的深厚感情,其中另有蹊跷。 他索性前往夏六一隐居的南丫岛,当面质询夏六一。夏六一自然是百般狡辩,不愿被他得知真相,但当他将话题刻意引向何初三,夏六一顿时失态,与他打作一团。这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何初三与夏六一反目成仇是假,耍了一出苦肉计,实际是要帮助夏六一报仇。 他将夏六一气了个够呛,将夏宅搅得个天翻地覆。作为“回报”,崔东东——据他的调查和推测并没有被炸死,应该就躲在夏宅楼上——派人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老掌柜”曾向夏六一泄露过秦皓的卧底身份。 而有权限获知秦皓卧底身份的人,寥寥可数。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官任警务副处长的父亲。 事已至此,综合他手中过去与现在得到的所有信息,他不得不逼自己面对一个十分残酷的推测:暗掌黑道乾坤的“老掌柜”正是他的父亲谢英杰。 他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与彷徨之中。虽然他与谢英杰常年父子不和,但他对父亲身为警察的正直刚严从未有过质疑。一切都只是推测,这推测是由一堆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接而成,但证据又在哪里呢? …… 这天深夜时分,谢家华坐在床上,把玩着掌心里一只草编的小鲨鱼,发着呆。 小鲨鱼是下午在南丫岛的小摊上买的,假扮成摊主的夏六一的马仔跟他说,“买个玩具给你家小朋友吧。”他一时冲动,便蹲下去挑了这一只。在水里欢快地蹦蹦跳跳,仿佛很奸诈地露出尖牙利齿,但其实不过是一条草编的小动物——真的很适合那位“小朋友”陆光明。 愚蠢而冷漠的人是他。是他一开始就对陆光明的尖牙与坏笑存有偏见,仔细想来二人结识至今,还真如陆光明所说:“每次一见面就吵架是因为我吗?你哪次耐心听过我说话?以前不都是我在哄着你?你多厉害啊,不仅上我还打我。” 陆光明真的认识唐嘉奇,受过唐嘉奇的恩惠,甚至暗恋着唐嘉奇。所做的一切,其实跟他一样,都是在为唐嘉奇寻找真相。只是先他一步接近真相的陆光明,却遭到了他无情的排斥与质疑。 虽然也有这小子自己满嘴虚虚实实、太过嘴贱的原因,但确实是他过于苛刻无情了。 谢家华发自内心地对陆光明感到歉疚,并且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心软:他爱喝酒就让他喝吧,大不了以后每次我都尽量亲自去接他。 可是喝酒伤身,经常这么醉对肝不好。 到底是管他还是宠他呢?想来想去又很犹豫。 又想到陆光明趴在他怀里睡眼迷蒙地唱《哥仔靓》、斗嘴赢了之后偷偷抱着枕头在床上蹦跳,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小子其实挺可爱的。 他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痛苦又烦躁的夜里,因为想到陆光明,竟然感觉到了开心。感慨万千地将小鲨鱼放在床头,他关灯入睡。 ……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陆光明抱着枕头也蜷缩在被褥之中,不知道梦到什么好事,一边用脸蹭枕头一边十分淫荡地笑了起来。突然床头大哥大响起特殊设置的铃声,他骤然睁开眼睛,飞快地伸手拿过,“喂?” kevin的声音响起,“陆先生,时候到了。明晚七点,墓地。”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6) 陆光明带了一束康乃馨与一束白玫瑰去墓园。唐嘉奇与他的父母正好都葬在同一片傍山的墓地,他在半山腰父母的合墓前摆下了康乃馨,又步上山顶,在唐嘉奇的墓前放下了白玫瑰。 这一天下了整日的暴雨,雨水几乎顷刻间淹没过了玫瑰花瓣。逝去的流水汩汩淌过墓碑上斑白的名字,十年光阴亦这般流走了。 不多时,一身素黑的何初三也来到墓前,放下手中的白菊。他看了一眼一旁的玫瑰,刹那间明白了陆光明对唐嘉奇的感情。他看向陆光明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丝同情与坚定。 雨水哗哗地砸落在他们的伞上,雨伞与道路两旁的树木都在狂风肆虐下摇曳不止,他俩却如青松般笔挺地站立着。 雨声中,陆光明先开口道,“你接触到老掌柜了?” “还差一点。” “你需要我做什么?” “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你的命。” 陆光明笑了起来,“好啊,只要能帮我父母和嘉奇哥报仇。尽管拿去。” …… 何初三自然不会真要他的命,只是在暴雨的遮掩中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计划——陆光明的身份已经引起了乔爷的注意,或许也早就被老掌柜所察觉。不付出血的代价不足以蒙蔽这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所以他要陆光明假死,以作为自己取信老掌柜的最后一步。 陆光明对他的计划全盘赞成,并且对当中可能产生的危险毫无忌惮。何初三带来了一大堆血淋淋的道具——据他说还是当年夏六一在蛟龙城寨里开电影公司所留下的——给他化了一个死人妆,糊了几个假伤口,再弄上满身的血。技巧虽然拙劣,但暴雨之夜加之光线昏暗,迷惑性还算高。 何初三仔仔细细地给他周身都绑上了防弹衣和防护臂套、脚套,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惨白,更似一个死人了。接下来又将血袋密密麻麻地缠了他一身,最外面套上一件血淋淋的衣服,让他躺进轿车后厢的一个厚厚的麻袋里。 何初三最后在车厢的角落里藏了一把手枪,跟他说,“里面是空包弹。今晚我俩要是演得好,就打你。要是演砸了,就打他。虽然是空包弹,吓唬吓唬他们没有问题,足够我俩跳海逃生。” “你这个呢?也是吓唬吓唬他们?”他捏了捏何初三莫名粗壮了一些的胳膊,掀开袖子一看,里面裹了一层防水布做的假肌肉。 “像吧?专门订做的,”何初三还挺得意,转过去给他看自己的背,“这里也塞了。我特意挑了下暴雨的深夜,衣服湿透会露出这个肌肉线条给他看,让他看看我多么威武强壮,吓到他忘掉仔细检查你。” “……” “怎么了?” “何影帝,你能不能把你待会儿要演的戏提前跟我说一下,我怕我笑场。” 何初三于是跟他解说了台本。陆光明笑到气都喘不过来,“你怎么编出来的?你真能演?我说你当初为什么没想到去做演员?” “做演员挣太少了。” “怎么会呢?那些影帝很能赚……噢,是没有你挣得多,你可是大佬的男人呢。” 两人串好了戏,何初三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要盖上车厢盖去赴约。陆光明突然伸出一只手挡住盖子。 “怎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出了事,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给谢家华?” “谢家华?”何初三一时还不太明白他俩有什么联系,“什么话?” 陆光明想了好一会儿,一个字都没挤出来,只能叹道,“算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就帮我谢谢他吧。” …… 何初三约了老掌柜的代理人在葵涌集装箱码头见,一方面为了充分营造恐怖气氛,另一方面方便沉尸及逃跑。开机之前,陆光明躺在麻袋里脑补了好多生离死别,就连谢家华在他的坟墓前冷着脸说“虽然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你,但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这样的场景都想到了,为此在心中狠狠扎了谢扑街一通。 等到开机之后,他简直被那气氛紧张到憋尿,还想个屁的生离死别,竭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场——因为何初三演得实在太正经,太变态了。尤其是最后向他连开了三枪,满面狰狞地走过来系紧麻袋的时候,陆光明在被关进黑暗前眯缝着眼睛看了看何初三的神情——何初三专业到连额头的青筋都暴得无懈可击,暴雨淋湿他的衣服,胳膊上“威武强壮”的假肌肉看起来特别唬人。 陆光明一直忍到被何初三扔进水里,在半空中“噗哈哈”了三声就没入了水中。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大笑,他吞了一口咸腥的水,竭尽全力地闭气。耳朵里轰隆作响,根本听不清周围在发生着什么。刚刚那三枚空包弹隔着防弹衣剧烈冲击了他的胸腔,虽然不足以致死致残,但距离过近还是造成了软骨挫伤。剧烈的疼痛与沉入深水的压力让他开始心慌——说什么不怕死,但死神近在咫尺时还是会感到恐惧,开始回想这一生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憾,除了血海深仇,他突然很想再抱一抱谢家华。 说“我喜欢你”太过讽刺,问“我能做你男朋友吗”太过虚妄,他虽然对谢家华死缠烂打,但从来没有真正奢望过两人之间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关系。他只是舍不得那个怀抱的温暖,那是他去天国与父母和嘉奇哥重逢之前最后的遗憾。他很想再最后抱一抱谢家华,紧紧的。 凄婉缠绵、虐恋情深的脑补就在这里中止了,麻袋被人从外划开,一个氧气面罩扣在了他的脸上,手腕脚腕上的绳索被割断。一通挣扎之后,他被蛙人打扮的kevin推出了水面。两人一起掀开面罩,扔掉氧气瓶,爬上了旁边的一艘小船。 担心老掌柜的代理派人追来查看,加上暴雨倾盆,海面上波涛汹涌,十分危险,他俩谁也顾不上说话,不约而同地举起船桨,没命地朝着远处狂划。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在附近另一个码头处上了岸。 陆光明一上岸就瘫倒在地,浑身又累又痛,连手指头都无力动弹。kevin比他好一些,跌跌撞撞地跑去开来了一辆车,招呼他快点上去。陆光明好不容易才爬进了车后座,像滩烂泥一般软在坐垫上,浑身都被汗水、血水、海水、泥水泡得发胀,狼狈不堪。 他迷迷糊糊听见了轿车发动的声音,虚弱地开了口,“k……k……” “呼,怎么了?陆先生?呼,你还好吗?” “我们……去哪儿?” “何先生安排了,呼,安全屋,这段时间劳烦您隐居在那边。” 陆光明蜷缩起来发出了带着哭腔的哀叹,“好痛,好冷,阿三这个衰仔,一枪不够,打了我三枪……我不去安全屋……我想大番薯……” “番薯?”kevin莫名其妙地问,“您想吃烤番薯?安全屋里备的都是干粮,我过几天给您带过来好吗?” 陆光明的爪子无力地抓挠了一下座椅,喘息道,“不是那个……番薯……我有比安全屋更……更安全的地方,劳烦你送我去……” 他连跟kevin详细解释的力气都没有,说了谢家华家的地址之后,就捂着剧痛的胸口缩成一团喘气去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kevin将他摇醒,“陆先生?” “啊……到了吗?” “是在哪层楼?我送您上去吧?” “不,不行,万一被人看到。你赶紧走吧,我一个人能行。” 撵走了kevin,陆光明用湿漉漉的外套捂住头,偷偷绕开打瞌睡的保安,进了谢家华居住的豪华公寓楼。担心楼梯里有监视器,他且走且停,停停歇歇,最后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谢家华所住的六楼。像只海豹一般蹭行到了谢家华门前,他连站起来拍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瘫在地上用意念呼唤:大番薯,开门呐,我知道你在家,开门呐,大番薯。 意念顶个鸟用,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也没等到大番薯来开门。最后还是自己恢复了些许力气,爬起来拍了一阵门,确认大番薯真不在家,于是从裤兜摸出串在自家钥匙上的撬门工具,哆哆嗦嗦地撬了门。 室内一片漆黑,他先爬到了沙发。瘫在那里小小地喘了一阵气,接着发现谢家华临走的时候忘关窗户。这位少爷买的豪华公寓南北通透,穿堂风冷得他直打哆嗦!没办法又只能爬下沙发,一边暗骂谢家华一边扶着墙,小脚老太太一般摇摇晃晃地进了卧室,一头栽进谢家华的床里。 狠狠吸了一口枕头上谢家华的味道,他钻进被子里缩成一小团,飞快地沉入深眠中。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7)哔哔—— 半夜谢家华回家,见到他血淋淋地“挺尸”在自己床上,自然是一阵鸡飞狗跳。他昏昏沉沉地也没精神理谢家华,反正就闷着脑袋只是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一二点才醒,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又热又晕。 摸了摸额头,感觉是发烧了。在海里泡了一晚上,谁不烧呢? 他头重脚轻地去厕所放了一泡尿,爬回床上才发现谢家华在床头摆了一杯水,还有一盒退烧药。吃了药,重新钻回被子里,他美滋滋地心想:“还是大番薯甜。”闭上眼睛又睡了。 晕乎乎地睡到傍晚时分,被饿醒了。他披着被子在谢家华家里左翻右翻,除了泡面什么吃的都没翻出来——倒是翻出了一件非常出乎意料的东西——乐颠颠地叼着泡面饼坐在沙发上啃,又熟门熟路地开了电视看。 新闻里报道了他的失踪案。昨天他特意从廉署申调了一辆车说是执行任务,今天凌晨,车被发现在一处偏僻海滩上,车座椅上还留有一封疑似他笔记的遗书。他上司许sir在廉署门口接受采访,称事件正在调查中,不方便透露。 镜头里,许sir的眉目间难掩悲恸,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他是自杀,一副要为他查出真相、主持公道的模样。他估计许sir五分钟后进入办公室就能看到他放在那里的“装死请假条”。希望阿三这个衰仔这次加把劲拿到真材实料,不然他回去以后怕是要被暴怒的许sir用文件夹拍死。 咔嚓咔嚓啃了一半,大门吱嘎一声,谢家华回来了。陆光明心中雀跃,捧着面饼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快来关心我,快来。”心里狂喊。 谢家华还真如他所愿,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探体温,“吃药了吗?” 他表面冷淡淡,心里美滋滋,“嗯。” “怎么不叫外卖?” “没带钱。”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有家不回躲在我这儿干什么?” “不关你事。” “……”谢家华开始撸袖子。 陆光明迅猛地叼着泡面饼躲到沙发靠垫后面,“喂,我发烧的,你有点良心啊,不准打病人。” “烧退了就给我滚!”谢家华这一声骂得气势十足。 陆光明也不知道怎么福至心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费力地咽下了嘴里的渣渣,大着胆子学起了何初三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清纯模样,“家华哥,我好饿啊,你可不可以叫个外卖?我想吃烧鹅。” “……” 结果还是被按在沙发上打了屁股。“救命啊!警察打人啦!” 打完还是吃了烧鹅。 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吃饭。陆光明团在被子里,屁股骚乎乎,不是,烧乎乎的,伸了一只手臂出来一边夹烧鹅一边乐。 “你还吃不吃?”谢家华看不下去,“一个劲笑什么?你是不是烧傻了?” 陆光明放了筷子,从茶几底下摸出一只大饭盒,是他刚才找泡面的时候发现的。那是只廉价的塑料饭盒,看起来用了许久、颜色都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被洗得干干净净。 上次来住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个东西呢,嘿嘿嘿。“这是什么呀,谢sir?你留着这个做什么呀?” 谢sir脸有点绿,但还是一腔正气的模样,“本来想还给你,忘了。” “那家的牛奶炒蛋好吃吗?” “咸了。” 陆光明饭都不吃了,掀起被子扑到了谢家华身上,两个人裹在被子里卷成了一整条法棍面包。“你发什么疯?!”谢家华头和胳膊露在外头,手里还拿着筷子! “吃了炮/友送的早餐,就要打一炮回报炮/友。” “谁跟你炮/友?!” “阿sir,玩一玩嘛,与民同乐呀。这么久没打/炮了,你不憋吗?大不了今天再让你一轮咯,以后都要还我的。” 谢家华还在绿着脸撕被子,“滚开!” 陆光明脑袋一缩,钻进被子里叼了他的炮。 …… 烧鹅被扫到了地上,茶几上一片凌乱。耷落在地的被子角沾染了一大片酱汁,谢家华一边喘息一边蹙眉瞪着那片污垢,心想:这小王八蛋!等会儿一定要他洗被单!他是吃饱了没事干,我这一整天都来得及没吃几口饭! …… …… 陆光明瘫在沙发上,半天都没缓过神。短短二十分钟,他被搞得一塌糊涂,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连嘴都被谢家华咬肿了! 而谢家华从头到尾只拉开了裤子拉链,连西装外套都没有脱。泰然自若地拉上裤子拉链,扯了一张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谢家华端起碗来,继续吃茶几上还幸存的另外两盘菜。 陆光明缓慢地蹬了蹬腿,哭叫道,“你是不是禽兽啊你,还吃!” “我一天没吃饭,你管我。歇五分钟自己去洗被单,阳台上有烘干机。” “我不要!” “不要你晚上没被子盖。” “我要跟你盖一条!” “不可能,滚。” …… 最后晚上还是盖的还是一条被子。陆光明彻底看穿谢家华是位面恶心软的主,赖在他身上摸摸索索地还要找死。 “你还让不让我睡了!”谢家华咆哮,“你睡了一天我没有!” “那你还欠我三次……” “我欠你个屁!再不睡觉我扔你出去!” “不要气咯,家华哥,生气容易变老的。大不了我明天早点起床去买牛奶炒蛋给你吃咯。” “不要叫我家华哥!” “靓仔哥哥,我唱《哥仔靓》给你听……” “滚啊——!”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8) 陆光明在谢家华家里赖了两个星期。中间谢家华轮休了一天,发现这小子在家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跟只树懒一样睡眼稀松地没个挪动。幸好还有一些求生欲,知道偶尔爬起来扫扫地洗洗衣服讨好家主,否则真要懒成一滩泥浆。 谢家华看不下去,第二天早上六点拎着他一起出门跑步。陆光明抱着床头柱抵死挣扎,哀嚎,“我出去会被人认出来的!” “一大早的戴个口罩谁认识你!” “我还发烧!” “烧个屁!前天不就好了吗!” “我要睡觉!你昨晚干我干到三点你这个怪力大番薯!我屁股疼!” 最后还是哭唧唧地被拽出去了。两人从小区出去,沿着海水水渠旁的步道一直向大海的方向跑去。陆光明跑得像只刚生下来还没站稳的小鹿,东倒西歪地,没跑几步就在后面扶着腰,“我真的屁股疼,我要回去了……” 谢家华步伐矫健地跑在前面,这时候就黑着脸倒回去,“昨晚不是用了套子吗?” “用了也疼啊!你被打桩机打到半夜三点试试?” 谢家华产生了那么一咪咪内疚,但是总觉得他在装惨、逃避锻炼——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充分领教他卖可怜耍赖皮的本事了——皱着眉头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看起来很想当场剥了他的裤子看一看。陆光明眼角瞥到几位同样晨起锻炼的市民,赶紧护住屁股,“谢sir,你别比我还不要脸啊。” “你还知道自己不要脸?”谢家华瞪他。 “我不跟你吵,我自己回去了。”陆光明偷偷摸摸想溜。 谢家华捉鸡崽一般一把将他拎了回来,“不行,再跑一会儿。你身体太差,动不动就发烧生病,以后每天早上都出来跟我一起跑。廉署没有安排你们体能训练吗?” “安排了?没安排?我不知道。我不参加那些。” “你这么不听话你上司怎么没赶你出去?” “我可爱啊。” “……” “别打别打,本来就疼,你这个暴力狂魔……” 陆光明哭唧唧地被谢家华拽着手臂又跑了一阵,谢家华一路卖力地拖着他,跑着跑着就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人手牵手的姿势。陆光明在后头被他温热的手掌牵着,眼睛紧紧盯着他结实紧绷不断起伏的屁股,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还是想上他。 朝阳在远方海平线上升起来了,温润的红色溢满了蔚蓝海面,一只海鹰尖啸着滑翔过他们的头顶。谢家华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回头看了眼陆光明,然后疑惑地摸了摸陆光明的额头,“你又发烧了?” “没有啊。” “没有为什么脸这么红?真的累?呼吸困难吗?心脏难不难受?” 他捏着陆光明的手腕探心跳,低头专注地盯着手表计算时间。陆光明看着他满是汗珠的额头,心想,“他有意识到他很关心我吗?他是怎么跟自己解释的?” “180?你心跳怎么这么快?”谢家华抬头看着他道,丝毫不掩眼中担忧。 “啊?我?我……”陆光明结结巴巴,总不能说那是看你屁股看的,只能继续装病卖惨,“有,有点喘不过气,好累……” 谢家华用自己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将系在腰上的小水壶摘下来给他喝,“喝一点,别喝太多。那边有个长椅,我们慢慢走过去休息会儿。” 陆光明脸红心跳地被他牵到长椅上坐下了,跟谢家华紧挨着的地方仿佛着了火,脑海里放映机一边回闪着昨夜二人热汗淋漓、紧紧相拥的画面,屁股挪来挪去地坐不稳。 “真的疼?”谢家华误会了,将自己的运动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起来,垫着坐。” 陆光明其实屁股不太疼,就是肿肿的有点怪异。小心翼翼地坐在谢家华的外套上,他不敢再看谢家华的脸,总觉得燥热难耐。 “你怎么了?”谢家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陆光明惊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要躲,被谢家华捏着下巴硬扳过头去,谢家华的手指在他鼻下沾了一下,一滴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你流鼻血了!”谢家华蹙眉道,一边自然而然地捏着他的鼻子,一边向四周张望,看到了一对同样在慢跑的男女情侣,“先自己捏着,我问问他们有没有带纸巾。” 不一会儿,谢家华就拿着一包纸巾急匆匆跑回来,勉强止血之后,他背过身半蹲下来,示意陆光明趴上他的背。“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别吹海风,把我外套穿上。” 陆光明披着他的外套,默不作声地爬到他身上。谢家华一使劲,稳稳地将他端了起来,大步朝回走去,边走便自责道,“我不该逼你出来。刚才没相信你的话,是我老毛病又犯了,对不起。” 陆光明鼻子上插着一大团纸巾,不敢跟他说我其实没生病我就是最近烧鹅吃多了上火加上刚才看你屁股看的,前所未有地乖巧安静地趴在谢家华肩头,一声不吭。 谢家华停下脚步,回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大碍,便又向前快步走去。 “回去再睡一会儿。要是到中午还是很不舒服,你给我打电话……” 陆光明这下终于小小地发出了声音,“你别叫救护车,我现在装‘死’呢。也别叫那个护工,他天天嚼槟榔不刷牙,嘴好臭。” “我知道。你打给我,没什么要事我就请假回来。” 陆光明又不说话了,将脸埋在他汗湿的肩后,过了一会儿,小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老天,”他在心里小小声地说,“阿爸,阿妈,嘉奇哥,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他想到自己与何初三现在正在做的事,突然又很伤心——这件事的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事败,他们被谢家华的父亲害死了,另一种是事成,他亲手抓了谢家华的父亲。不论哪一种,他与谢家华都不会再有现在这样亲密的时刻了。 他知道自己当珍惜现在,所以偷偷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亲吻了谢家华的头发。 彼时朝阳烈火般的色泽染红了他们身后大片的天空。他不知道他们的身影被那破夜而出的光彩映在了身旁清澈见底的水面上,谢家华看见了。 …… 分别的时刻到来得很快。第二天一早何初三派人装作外卖员送来了暗号通知,那意味着他立案所需要的资料已经被藏在了他们事先约定的秘密地点,他需要“复活”了。 他去取回了资料。然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将谢家华家里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件衣服都小心地叠好,或者熨烫挂好,收捡得整洁素净。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弥补谢家华什么。 在清洗谢家华的一件染了少许血迹的外套时,他从衣兜里发现了一只草编的小鲨鱼,龇牙咧嘴地分外可爱,明显是小朋友玩的东西。他可没调查出谢家华有什么亲戚家的孩子,这条小鲨鱼被压得有一点点皱,尾巴上还沾了一点疑似血迹和泥巴的东西。他有点好奇,想,“等谢家华回来再问问他好了,这种小事不至于瞒着我吧?” 谢家华现在还真没什么事瞒着他,并且每当他对谢家华说出什么话,哪怕明显是胡编乱造的,谢家华也还是会抱着“姑且先信着,免得这个小东西又发烧流鼻血”的态度,十分明显地纵容他。 “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他心想,“不是把我当‘弟弟’宠爱吧?谁会跟‘弟弟’上床呢?亲嘴的时候那么认真温柔,哪怕只是炮/友,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但现在琢磨这个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死了,他会难过吗?” 琢磨这个当然也没有意义。 他将特意复制了一份的资料用文件夹包裹起来,藏进了谢家华家衣柜的深处——万一他与何初三双双赴难,起码还有世界上最后一个在替唐嘉奇找回真相的人能够得知这个真相。一同藏起来的还有一张他写给谢家华的纸条,写这张纸条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撕了又写,撕了又写,最后还是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几句致歉。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19) 当天晚上谢家华回来的时候,他问了谢家华关于小鲨鱼的事。出乎意料的是,谢家华说那是买给他的。 他很惊讶。在他第二次死皮赖脸住进谢家之前,谢家华就已经买下那只小鲨鱼作为给他的礼物了。在谢家华还对他言辞冷冽、与他关系仍旧对立紧张的时候,就吃了他送的早餐,然后将饭盒清洗留下了。 也许,只是也许。也许谢家华在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对他留有一丝丝心意了。他不敢妄想那一丝丝心意是爱情,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悯。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心满意足了。 他捏着那只小鲨鱼,乐颠颠地去勾引还在洗澡的谢家华。谢家华说那只小鲨鱼是“哄小朋友用的”,然后在他的挑逗之下忍无可忍地将他按在浴室墙上办了。 温暖的水流中,他被温暖的怀抱环绕着,被缓慢而温柔地进入。他回过头去索吻,谢家华温柔地回应了他。他们耳鬓厮磨,像一对热切的恋人。身体内涌动的情潮伴随着同样的节拍,像海的浪缓缓淹没了他,像一尾搁浅的小鲨鱼重归大海。淅淅沥沥的水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喘息,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小鲨鱼,它的小尖牙微微刺痛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难耐地抠抓着在墙上,谢家华的手掌从后覆盖了它,交缠着手指。 他们胡闹了一夜,谢家华的持久与热情总是让他产生被爱的错觉。他放纵自己沉溺在那错觉里,紧紧攀附着谢家华不愿放开,即使被冲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睡觉的时候他也手脚并用地盘着谢家华,几乎要整个人骑在谢家华身上。“你要压死我吗?”谢家华蹙眉道。 他立刻松开手,可怜巴巴地背过身去团成一团。谢家华在他屁股上捏了一下,“别装,过来。” 他重新钻进谢家华怀里。谢家华拢起手臂,在他腰上拍了拍,“快点睡,别闹我,我明天还上班。” “我以后都不会再闹你了。”他心里想,偷偷在谢家华肩上亲了一下。 ……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小鲨鱼想偷溜,却被谢家华抓了现场。谢家华猜到他要去执行危险任务,于是将随身的那块唐嘉奇的灵牌挂在了他脖子上。他抓着灵牌飞快地逃跑了,很怕自己忍不住亲吻谢家华。 他们从没有在打/炮以外的情形下亲吻过,他不敢也不能踏出那一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快得仿佛一场梦境,但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噩梦:他与何初三竭尽全力,抓到了谢英杰的把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并且设计引出了谢英杰多年来贪污所得的巨额款项。许sir带领分署行动组的全部人马,四十余人分六辆车各个出击,分头逮捕谢英杰、其黑道代理人以及其主要行贿人之一乔春安。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谢英杰穷途末路之中,竟丧心病狂地杀害了全部行动人员,企图毁灭全部人证物证。谢英杰这个阴险毒辣的王八蛋,当着他的面杀死了许sir,烧掉他同僚们的尸体,独独留下他与何初三的性命,然后毒打之后关进冰柜,试图将他们活活冻死。 何初三伤得很重,又被恶毒地烫坏了喉咙,意识已先他一步模糊。他将自己的小鲨鱼塞到何初三手中,因为那是“哄小朋友的”,想开开玩笑哄何初三继续撑下去。他一边安抚何初三一边苦苦熬撑着不肯失去意识,寄希望于谢家华看到他留下的证据,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再者说,嘉奇哥也是死于冰柜之中,他怕想象到谢家华见到他尸体时的神情。他知道谢家华在意他——爱着嘉奇,但也在意他——他不想跟嘉奇哥一样被活活冻死。谢家华该有多伤心啊。 他在极度的寒冷中,离奇地感受到了火一般滚烫的温度。冻死者在濒死之际会产生烫热的幻觉,他早有耳闻。他迷迷糊糊地想:“嘉奇哥在临死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谁呢?是谢家华吗?他豁出性命是为了帮我父亲查出真相,他是在意我的啊,他知道我那句‘滚开’是无心的吗?他也会想到我吗?他能原谅我的愚蠢与愤怒吗?真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真想替他去爱他。 然而那已经不可能了…… 他在最后一丝意识与希冀融尽之时,听到了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巨响。刺目的光芒击散了黑暗,他颤抖着结满冰霜的眼睫,在那温暖的光明之中见到了谢家华。 谢家华扑上来抱紧了他,然后飞快地脱下衣服包裹在他身上,将他整个抱起,抱出了冰柜。他哆嗦着搂住了谢家华的脖子,从乌青的嘴唇发出低哑的呜咽,然后渐渐从呜咽变成沙哑的哽泣。 他竭尽全力地咬住了谢家华的肩膀,渐渐恢复的嗅觉感受到了谢家华肩上汗水与血水的气息,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谢家华将他抱上担架,医护人员很快包围了他,他紧抓着谢家华的手不肯放开。谢家华一路跟着担架走着,反握着他的手,抚摸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轻声跟他说,“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全了,我在这儿。” “……三……” “你说什么?慢慢说。” “……阿三……” “何初三?他在隔壁救护车上,他还活着,你不用担心。” “谢……英杰……” “他被捕了,是我抓的他。你留下的证据我看到了,你做得很好。” “你……不怪……我吗……他是你……阿爸……” 谢家华目光中带了一丝苦涩,以及无限的温柔。他不顾在场的医护人员,低下头亲吻了陆光明的唇,“傻仔,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着你。” …… 一进医院他们俩就被医生分开了,各自抢救的抢救,检查的检查。陆光明乖乖巧巧地配合治疗,在药物的催眠下很快睡了过去。醒来后听说一向稳重的何初三反而大闹了医院,不见夏六一宁死不上手术台,谢家华不得已向上级申请,将已经收押的夏六一调来了医院陪护。 三天之后,陆光明从无菌病房里被送了出来。谢家华捂着胸口,步伐缓慢地被护工大叔搀扶进了陆光明的病房。 陆光明一条伤腿缠得跟木乃伊一样挂在被子外面,靠坐在床头,正看着窗外发呆。听到谢家华进来,他回过头来笑了一笑——笑容很和善,目光有些呆滞,以前那些狡黠精灵仿佛都消失不见了。 “还好吗?”“你伤得严重吗?”两人同时道。 陆光明有些尴尬地又笑了笑,“对不起,你先说啊。”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谢家华道,“肋骨裂了两根,没事。” “那天,谢谢你来救我们。”陆光明又道。 谢家华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吩咐护工先出去溜达一圈,然后才温和道,“你没有别的想跟我说吗?” “我……”陆光明垂下眼去,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能问问你吗?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说,电视都不让我看,我知道他们是好意。” “什么?” “廉署……到底牺牲了多少人?” 谢家华看着他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 “告诉我吧,求你了。” 谢家华犹豫了一会儿,被他那黑幽不见底的瞳仁紧张而恳切地盯着,最终还是叹道,“四十六位。谢英杰派人袭击了六辆车,还袭击了你们分署,烧了整个办公室销毁资料。” 陆光明猛地揪紧了被子,手背上的青筋瞬间爆了起来。谢家华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又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它们。“这不是你的错。” 陆光明深深地垂下头去,“这么大的行动,是应该上报给廉政专员,由他批准,由他指派和指挥的。是我心急,是我催许sir赶快行动,”他声音里带了哽咽,“都是我……” “你听我说,”谢家华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是被谢英杰害死的,不是你。你们当时若不行动,谢英杰第二天就会卷款离境,去到没有引渡法的国家,再也追不回来了。你们的行动是必需的,只是谁都没料到谢英杰会那么丧心病狂!” 陆光明憋住了哭声,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深长的气息。但泪水仍然无声地洒落在被子上,一滴又一滴。 “陆光明……”谢家华痛心道。 “我没事,”陆光明没有抬头,“我没事。多谢你告诉我。多谢。我想……我想休息一会儿,你能让我自己待着吗?” 谢家华犹豫地不敢动弹。 陆光明吸了吸鼻子,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自残的。大家都牺牲了,分署很多案件的细节只有我才知道,我还要跟上级汇报对接。” 谢家华从没见过他这样理智自持的模样,他的这番话也同样令谢家华心痛不已。但他既然都送客了,谢家华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只能自己扶着床站了起来。刚走出一步,陆光明在后面突然道,“他们怀疑你了吗?” “怀疑我什么?” “谢英杰这些年来犯的事,他们怀疑你有参与吗?来问过你吗?” “问过。但是还好,毕竟他是我亲手抓的。” “嗯,那就好。要是有人怀疑你,你跟我说,我那里有我以前调查你的全部资料,你是一个好警察,从来没有行差踏错。我可以为你证明。” 谢家华点了点头,捂着胸口缓步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房门,他悄无声息地在病房门口就地盘腿坐了下来。溜达回来的护工大叔十分惊讶,谢家华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用口型道:“我陪陪他。” 房间内的陆光明仰躺在床上,对他的陪伴一无所知。将被子拉过头顶,他在黑暗中缓慢地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团成一团。 番外二:小陆的故事(20) 谢家华每天都去看望陆光明,给他带份早餐,为他削个苹果。陆光明一反常态地对他客气又沉默,一本正经地道谢,再也不叽叽喳喳没话找话地与他闲谈,只问谢家华可不可以帮忙带本书看。 于是他俩就一齐在病房里看起了书,每天从早上看到晚上,静默又平和。 这天晚上,谢家华的部下们刚破了个大案,一齐来看望阿头,也顺便为秦皓搞了个欢迎会——秦皓在谢英杰一案中保护证人kevin有功,谢家华借此向上级申请将他调回重案组,调令今天批了下来——众人在病房里又跳又闹,“砰!”“砰!”地开着香槟庆贺。 “你们这些衰仔!病人还要休息!”谢家华难得用脏话骂人,“要闹出去闹!” “哇,阿头你成日都在这儿,我们还能去哪儿找你呀?”下属们笑嘻嘻地。“是啊,再说人家陆sir不会介意的是吧?” 陆光明也笑,“大家玩得开心就好,给我也来一杯。” “你还在养伤,不能喝。”谢家华挡在他前面。 “哇,阿头心疼了!”“当然啦,阿头要对人家‘负责’哇。”下属们互相眉来眼去,又把沉默倒香槟的秦皓给拉出来,“哎,阿皓,你说这是不是华嫂……” “都给我闭嘴!滚出去!”谢家华越听越离谱,挥起枕头一通乱扫。下属们笑叫着满屋子乱跑。“走了走了,我们接着去卡拉ok。”“哇,通宵抓贼抓了三天,你们还有力气去唱歌?我不行了,我要回去睡觉。”“同睡同睡。”“走开啦色鬼。” 一群人赶在谢家华发作之前溜个精光。只有秦皓尴尬又无辜地留在那里,小声道,“家华哥,我没有那样说过,是他们在来的路上乱猜,他们问我,我没说话,他们就说我默认……” 谢家华比他还尴尬,赶紧将他推出去了,“我知道,你早点回去休息。” 关了房门,谢家华转过身来与陆光明相对。陆光明依旧沉默着,脸上的笑容也收回去了,只是安静地低头将视线投放在被子上。气氛顿时比之前还要尴尬起来。 “你……你也早点休息,我走了。”谢家华道。 “等一等。” 两人又尴尬了一阵,陆光明轻声道,“我想去看看阿三。护士姑娘说他这几天都不肯吃东西,我很担心他。你能扶我去吗?” 谢家华找护士姑娘要了个轮椅,直接将陆光明抱了上去。他推着轮椅到了何初三的病房门口,陆光明转头跟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我自己进去吧。” “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我会用轮椅,你回去休息吧。” 谢家华没有坚持,从外关上了房门。陆光明自己划着轮椅进入病房,意料之外地发现何初三正靠坐在床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粥。喂他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边喂还一边温柔细致地用纸巾帮他擦下巴。 “你是谁呀?”小姑娘问。 “我叫阿明,是他朋友。” 何初三用缠裹着纱布的手扯了扯小姑娘的衣服,张开嘴沙哑地发出一点点声音,“水。” 小姑娘拎了拎床头的水壶,发现里面没水了,“好吧,我去接热水。阿哥你跟朋友聊聊吧,不过要注意嗓子呀,别太大声了。” “我来喂他。”陆光明说,接过了小姑娘手里的粥碗。 小姑娘刚走,何初三就脸色发白地扯扯陆光明衣服,眼神示意一旁的垃圾桶。陆光明赶紧放下碗端起垃圾桶,何初三俯过身“哇!”地全吐了进去。他一边吐一边咳,呛得满脸通红。陆光明扯纸巾给他擦脸,又替他拍背。两人忙乱了一通,虚弱地一起喘着气,互相看了看对方那苦兮兮的病弱模样,都笑了。 何初三看了一眼房门,苦笑道,“刚才那个是我妹妹……我不吃,她不放心……” 陆光明看着他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突然有冲动抱住何初三大哭一场。但他不能,何初三形销骨立一般的模样令他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心里。他知道何初三这些天来不比他好过。 何初三将缠着纱布的手放在他冰凉又苍白的手背上,陆光明要很努力才能听清他嘶哑的声线,“你怎么了?大仇得报,不开心吗?” 陆光明不能跟他说同僚们牺牲的事,怕何初三也更加自责。“你呢?为什么不吃东西?这样对养伤不好。” 何初三晃了晃手背上的点滴针,“死不了……我很努力地吃了,还是不行……” 他眼神飘忽地看着针管里缓缓流淌的药水,“我阿爸从小教我,有志者,事竟成……他没有告诉我,有些事再怎么努力,结局还是一样……” 陆光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反抓住了他的手,“不,这个结局不一样。夏六一不是被抓,也没有逍遥法外,他是自首的,为了你,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曾经做过的事。这不是一样的结局。” “这些我知道,我认了,”何初三平静道,“但他说要跟我分手……他让我去找别人,他不要我了……” “我真想杀了他。”他无比平静地说。 陆光明哑然地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抚。何初三平静地又道,“或者等到他当庭指证谢英杰那天,我混进法庭当他的面杀了谢英杰,让他们判我谋杀,我去监狱里陪他。” 陆光明寒毛倒竖地握紧了何初三的手——他觉得何初三真的做得出来! 何初三反而笑了,笑到低下头去揩了揩眼角,“你放心,我还有爸妈跟妹妹,不会真的犯傻。” 他将另一只手覆盖在陆光明的手背上,接着道,“他不明白,只要他还要我,再长的夜我都能熬过去,要是他不要我了,这漫长的人生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会再跟第二个人在一起。对于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就只有那一个人,没有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他示意陆光明打开床头柜,取出了收在里面的那只小鲨鱼。“这个还给你,谢谢你,阿明。珍惜眼前人,他还在外面等你。” 陆光明本来是来哄何初三吃饭,结果被何初三洗了一轮脑子,呆愣愣地划着轮椅出了病房。谢家华真的还在门外等他,见他捧着小鲨鱼出来,冲他浅浅地笑了一笑。 陆光明第一次见到谢家华冲自己笑,呆愣之下,脸蛋情难自禁地发起了烫。他垂下眼去,默默地由着谢家华将他往前推去。两人进了电梯,他突然开口问,“你是不是其实前几天就出院了?” 谢家华没敢再骗他,“是。” “你每天来陪我,自己的休息和工作怎么办?” “我请了伤假。陪你看书也是休息。” 陆光明低下头去轻轻抚弄着小鲨鱼,“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趟墓园?” …… 他们去了公墓。陆光明牺牲的同僚们大都葬在了这里。下葬的那天奏着乐、覆着旗,连港督都前来献花。那时陆光明的腿仍在感染发炎中,还未能获准离开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想象着当时在墓园正发生的一切。 现在他亲身坐着轮椅来到了墓园,捧着一大捧鲜花,在每个墓碑前动作艰难地折下腰,放下一支康乃馨。今日这里没有任何祭拜活动,园地里一片空旷寂静,海鸥尖啸着在头顶盘旋。朗朗蓝天下,只有鲜花与还未散去的忠魂。 陆光明一边放花,一边跟谢家华介绍道,“他叫franky,他唱歌很厉害,家里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他是老大,每个月要交一千块家用,工作很努力。” “他是win哥,女儿才六个月大。我抢过他一个案子,后来他灌了我三杯酒。他是半道出家的,以前在金融公司工作,后来才进了廉署。” “milly姐,很活泼爱笑,喜欢那些电影明星。她会煲汤,还答应教我煲。” “许sir,他跟我大学老师是老同学,老师在我大四那年癌症去世了,临终前将我推荐给他,我一毕业就跟了他。他一直很照顾我。他女儿今年才刚刚读大学。” “阿火,蓝仔,技术部门的,我跟他俩合作过一个案子……” “我进廉署三年了,才刚刚跟大家成为朋友。我那么讨人厌,他们都没嫌弃我。现在大家都走了,只有我还活着。我每天一闭上眼,就是许sir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应该活下去,继承大家的遗志,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但是我有什么资格幸福呢?” 谢家华弯下腰去将他泪湿的脸按进了自己怀里,陆光明竭尽全力抱紧了他的腰,带着哭腔道,“我喜欢你,谢家华,我好喜欢你,我想带着嘉奇哥的份一起爱你。我想珍惜眼前人,我想认认真真地追求你,但是我有什么资格幸福呢?” 谢家华亲吻着他的发顶,眼眶也湿红了起来,“你有,你有……” 他捧起陆光明的脸,轻轻吻着那双被泪水浸湿的唇,“他们会祝福你的,他们不会怪你。我也喜欢你,陆光明,我也喜欢你,我想带着jacky的份一起疼你,好不好?” …… 夜晚时分,谢家华推着轮椅回到了病房。将陆光明抱上病床,他又去拿了湿毛巾,给陆光明擦那张哭成桃子眼的小脏脸。整理完毕之后,他关灯要离开,走到病房门口却又折了回来。 “你明天想看什么书?”他问。 陆光明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道,“想看漫画。不想看名著了。” “好,我明天买漫画给你。” 谢家华说完了,却仍是不离开,犹豫了一会儿,道,“你这些天晚上睡得好吗?” “嗯。” “你说你闭上眼就会看到许sir,你睡得还好吗?” “没事,许sir不会害我。” 谢家华心里隐隐作痛,仍是站在原地,“你……要不要我今晚在这儿陪你?我去找护士加一张陪床。” “……” 他看着在黑暗中沉默的陆光明,他看不清陆光明脸上的神情。安静了许久之后,陆光明缓缓掀开了被子,往边上让了一点点位置。 他脱掉外套,挤上病床,将陆光明的头肩搂进怀里。陆光明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伤腿,姿势扭曲地在他怀里团成了一团。 “睡吧。”他在陆光明的发顶亲了一下。他想起陆光明第一次酒醉被他带回家的那个夜晚,陆光明在他家发了一阵酒疯,最后哭着在他怀里睡着了。从那时他就明白了唐嘉奇与陆光明的关系,从那时他就发自内心地想替嘉奇照顾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 他对陆光明的感情始于内疚,始于同情。现在的他到底真的爱陆光明吗?他认为是爱的。爱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无法辩清——他们俩的关系本来就纠结而复杂,无法理出个明明白白。他只知道此夜,与此后的每一夜,他都愿像这样紧紧地拥抱与陪伴。 那个共同的人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空缺,令他们曾各自孤独地走过无数个痛苦、歉疚、彷徨与怀念的夜晚。从此之后,长夜将明。 …… 小陆的故事,end。 番外三:兄弟(1) 纹身店里点着熏香,青年一声不吭地趴在床上,上半身的肌肉虬结起来,在背后绷出龙脊般坚硬优美的形状。 “放轻松。”中年纹身师傅道,在青年肌肉缓慢舒展平和后,再度下了针。鲜血从密密麻麻的针点里缓缓浸出,在青年的背上积出一片血雾,又被师傅用布巾擦去了。 外屋的帘子被人掀起,另一个青年叼着烟大步而入,鹰隼一般尖锐的眼睛在室内叼了一圈,看见趴着的青年,顿时一阵风般旋了进来,“喂!青龙!你果然在这儿!又来纹你那条龙?我说老爸你也太偏心了!你什么时候给我纹那只鹰啊!” 纹身师傅头也没抬,手下仍是不紧不慢地动作,“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纹鹰?” “喂!你别说话不算话啊!说好了他纹龙我纹鹰!” “人家太子付了钱的,你呢?” “自己儿子也要收钱?!你有没有良心啊老家伙!” 趴在床上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开了口,“阿应,闭嘴。” 叫阿应的青年悻悻然闭了嘴,一屁股在纹身床边坐了下来,小小声,“你说闭嘴就闭嘴喽。” “跟你阿爸道歉。” 阿应憋屈地哼了一声,从鼻子缝里挤出声音,“对不起喽,老爸。” “对不起你死去的老妈!”纹身师傅叹道,又对趴着的青年道,“只有你治得了他,青龙。” “什么治不治的,”阿应嬉皮笑脸地一弯腰趴在了青龙身旁,十分自然地将叼在自己嘴上的烟摘下来塞进青龙嘴里,“人家是我结拜大佬,我听大佬话嘛。” 青龙蹙着眉慢条斯理地抽着烟,腾出一只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阿应假模假样地呼了一下痛,笑嘻嘻地又道,“哎,我听说你昨天捡了两个小东西?在哪儿啊?好玩不?” 青龙抬了抬眼道,“就在那儿。” 阿应顺着他视线一望——房间角落里缩着两个瘦巴巴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同一张长凳上,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其中一个女孩穿着一件崭新的小连衣裙,枯黄的头发被剃成了小平头。另一个男孩子更被剃成了小光头,穿着一件小t恤和一条小短裤,露出细竹竿一般的手脚,他脸上和身上都涂着紫色的碘酒,有的地方还贴了膏药。 这两个孩子又瘦小又安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青龙要是不说,阿应压根不会发现! “我/操!怎么跟两个小鬼似的!真他妈瘆人!”阿应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朝他俩去了,“叫什么名字?给哥哥玩玩儿。”顺手去摸那个小男孩的光头。 “别玩,会咬人。”青龙道。 话没说完,阿应就嚎上了,“嗷啊——!痛痛痛!快松开!松开!” 他硬掰着小男孩的下巴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扯出来,想抽那小男孩一巴掌,但小男孩恶狠狠地瞪着他,像幼狼一样发出了带着奶声的怒吼。一旁的小女孩也开始扑上来抓挠他的脸。阿应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几步跑回青龙身边,“你捡的这是小孩还是小疯狗?!” 青龙嘴里叼着烟,将手掌翻过来给他看虎口上那个牙印,“昨晚我发现他们头上有虱子,给他们剃头时被咬的。” “连你也敢咬?!”阿应十分愤然,扭过头冲他俩骂了句,“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不多时,纹身师傅收起工具,“差不多了,下次再来就能纹完了。还是一样,今晚回去别洗澡。” “谢谢峰叔。” 青龙坐起了身,抓过一旁的衬衫松松地披在肩上,向纹身师傅道谢后离去。阿应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后面,回头看看远到自己老爸听不见了,这才上前一步揽着青龙的肩膀跟他说,“群英会那帮兔崽子昨天砸了我们在铜古巷的摊子,葛叔说要假装约他们老大去春华饭店谈判,在桌上宰了他。明晚八点,你去不去?” “别在孩子面前说。”青龙低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 “操,我都忘了你现在是有孩子的人了!是龙爸爸了!”阿应乜着两个小孩,“去去去,大人说话,一边儿去。” 两个小孩一动不动,并且小男孩又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闷吼,大有再扑上来咬他两口的趋势。 “喂,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我踹死你就跟踹死只狗崽子一样。”阿应威胁他,“我是看大佬的面上……” “你跟小孩计较什么?”青龙叹道,随即又微微弯下腰对两个孩子和气道,“乖,先上车等我。” 小男孩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动不动地瞪着阿应。小女孩倒是听话,一言不发地牵起小男孩的手,将他往不远处一辆轿车牵去了。 青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爬上了车,这才微微偏头对许应道,“这事我爸知道吗?” “当然是他老人家指使的啊。这么大的事葛叔敢自己做主?” 青龙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塞进阿应嘴里。他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爸想我做正经生意,我要是去了,他会很生气。” “这他妈蛟龙城寨里哪有正经生意做?你一个太子爷天天守着那几个菜摊,像话吗?一筐萝卜赚几文钱?你是骁骑堂龙头的儿子,不是什么豆腐西施。你爸是老糊涂了,你可别跟着他学。你看看别人帮派那些大佬,哪一个不是打打杀杀上的位,你不在江湖上杀出点名堂,以后元叔、葛叔他们那帮老家伙谁服你?” 青龙皱起眉头,“人家元叔、葛叔才三十几岁,我爸也才四十五,老什么老?你别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我爸发起脾气来我都保不住你。” “啊哟,知道啦,知道我大佬疼我,”阿应吊在他身上嬉皮笑脸,“那你明天去不去啊?” “我考虑考虑。” “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到时候我被人砍死了你别哭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青龙往他脑门上又拍了一下,拢紧衬衫走了。 …… 青龙坐进了车内。司机问他,“少爷,去哪儿?” “回家。” 他坐在副驾驶座,沉默不语地抽着烟。轿车走街串巷地驶离了蛟龙城寨,开往不远处的一处村屋。屋子只有上下两层,装饰较为简陋,但这已是青龙目前为止住过最奢华的房子了。 就在两年前,十九岁的他还只是街头一个普通的古惑仔,他父亲郝威是个老古惑仔,父子俩以帮人收高利贷为生,加上他母亲,一家三口挤在蛟龙城寨一户租来的小屋里。一年多前,他母亲得了重病,住进医院,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个精光,他父亲失踪了大约一个月,说是去泰国找老朋友借钱,回来的时候带回一笔巨款。母亲很快做了手术,但还是因为术后的并发症而去世了。他父亲用剩下的钱买了这栋村屋,买了两辆车,雇了几个家佣——他从此成为了“少爷”。父亲又置办了一些小摊小铺的资产,聚集了一批古惑仔弟兄,在城寨里插香炉开堂,创立了一个叫做骁骑堂的新帮派,自命龙头大佬——他也从此成为了“太子爷”。 父亲带着兄弟们天天出去打打杀杀、扩张地盘,却不准他过多插手帮派的事务,只分了几个小摊给他看管。青龙生意头脑不错,将几个小菜摊也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毕竟只是菜摊罢了。他的结拜兄弟阿应是个有野心的人,成日里撺掇着他也出去打打杀杀,创一创太子的威名。阿应说的的确也有几分道理,他应不应该违抗父亲的心意? 他沉浸在思绪里。轿车抵达了村屋,他扔了烟下车,走出好几步才想起自己现在带了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是他昨天在城寨里救回来的。当时他带人经过一条小巷,听见刺耳的打骂声,进去一看,一个中年“粉客”正将这个小男孩往死里打。小女孩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想上去阻拦,却也被中年人推倒在地。他把两个孩子救回来了,让人痛打了那个虐童的扑街一顿。然后他带两个孩子去吃了蛋糕,因为昨天正好是六月一日“儿童节”,他听说内地有这么个节日。他问两个孩子叫什么、住哪儿,通通都没得到回应,只能将他们带回家,想给他们洗澡,两个孩子却不让近身——小女孩也就罢了,小男孩都不让他碰——剃头的时候还被小男孩咬了。 没有咬破皮,但咬出一片青紫。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一眼伤手,倒回去拉开了后车座的门。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牵着他的手,跟着他慢慢走进村屋。小男孩牵的是昨天自己咬过的那一只,一边走一边转头看那只手,眼神里流露出担忧和内疚。 “不疼,”青龙温和地说,“但是以后不准咬了。” 仆人烧好了热水,他将两个孩子带进浴室。昨天那场鸡飞狗跳的小惨剧就发生在这里。他将两条毛巾分给两个孩子,“你们自己洗澡。”又对小女孩道,“你是姐姐吧?看好你弟弟,小心他呛水。” “小满。”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说。 “嗯?” “我叫小满。他叫阿皓。” “我不是阿皓!”小男孩突然尖叫道,“是他取的!他坏!我不叫这个!” “阿皓,你要乖。”小女孩有些害怕,赶紧抱住他。小男孩也赶紧回抱了她,两个孩子像两只瘦弱的小动物一般团在一起,然后小男孩又扭头冲青龙吼道,“不叫阿皓!” 青龙蹲下身去,像逗狗一样和和气气地,“那你想叫什么?” 小男孩斩钉截铁地,“叫蛋糕。” “什么?”青龙以为自己听错了。 “昨天吃的那个,叫蛋糕。那个好,我叫那个。”小男孩很认真地说。 “……”这孩子怕不是有点傻。 青龙很努力地憋住了笑,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脑袋。手刚一过去,小狼狗立刻龇起了獠牙,但是看见他虎口的牙印,又有些蔫,最后微微发抖地主动把小脑袋凑到他手心里了。 青龙轻轻地摩挲了摩挲他柔软的头皮,“你几岁了?” 小男孩抖抖抖着不说话,仿佛竭尽全力在忍受他的碰触似的。 “他十岁了。”小女孩轻声说。 “你呢?” “我十二岁。” 青龙蹙起眉头。他们看起来才像五六岁,实在太发育不良了。 让厨娘明天再多做点好吃的吧。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两个小孩又一致地闭了嘴,不仅闭了嘴,而且连看都不敢看他,一副要抱回一团去瑟瑟发抖的模样。 青龙看他俩细胳膊瘦腿的样子,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爸妈。“你们爸爸妈妈没跟你们说,你们都十岁和十二岁了,男女有别,不能再一起洗澡了。” 两个孩子瑟瑟地互相看了一眼。“你先洗吧,”姐姐小小声地说,“我在门口等你。” 青龙牵着姐姐出浴室,弟弟看起来很怕一个人被留下,很想抓住姐姐的衣角,但还是什么都没做。在浴室门关上之前,他突然叫道,“你要站在门口一直说话。” “好。”姐姐说。 青龙心想:“怕我将姐姐带走吗?也没有那么傻嘛。” 他关上了浴室门。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推开门道,“香皂在……” 他愣住了。 小男孩已经脱下了一半裤子。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两条惨白而细嫩的大腿间有一大片淤红的痕迹,痕迹太深也太靠近隐秘的部位了,那不像是殴打所留下的。 他冲进门去拉住了男孩的腿,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男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抓挠着他的头发,女孩也从门外扑了进来,抓起地上的小凳子砸向他背后。他扛了几下打,硬将那处看得更仔细了一些——是硬物在腿根处摩擦所造成的,男孩的大腿上还有很多处掐伤和指甲的划痕。 他还想分开男孩的私处再看一看,然后就被凶猛地咬了,咬在他的手臂上,刹那间就见了血。他强忍着疼痛快速地检查着,没有发现撕裂的痕迹——想必行凶者遭遇了比现在还要激烈的反抗。 他颤抖着松开了手,男孩像受伤的野猫一般从他身边滑蹿了出去,缩到浴室的最角落里。他缓缓将脸转向了一旁的女孩,竭尽全力地稳住声音,“你身上也有吗?” 女孩手里抓着小凳子,也在颤抖着,眼里水汪汪地盈满了泪水。她摇摇头,说,“他不碰我。他说要卖掉我,碰了卖不出好价钱。” 狂怒伴随着沸腾的血液瞬间充斥了他的身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度压抑的杀意,“他是谁?” …… 几分钟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出了浴室。仆人迎上来道,“少爷,老爷刚刚来电话,今晚陪几个探长喝酒,不会回来了。” “知道了。” “少爷?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吗?” “照顾好那两个孩子,我一会儿就回来。” …… 二十分钟之后,纹身室二楼的门被人从外狠狠撞开。阿应趴在床上正哼着小曲翻看一本黄色杂志,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瞬间翻身而起,摸出了枕头下的匕首。 “阿应。”来人冷声道。 “我/操!是你啊!”阿应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扮鬼吗?你拿着刀做什么?要劈哪条友?” “我们是不是兄弟?” “当然是啊!” “我要去杀人,你去不去?” “去!!” 番外二:兄弟(2) 深夜小巷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一个醉汉。他不仅喝了酒,还吸了粉。眯缝着凹陷的眼睛,露出飘飘欲仙的神情。 黑暗中,迎面有一个冷厉的声音道,“蛇仔夏?” “咩事啊!”醉汉道。 “我要买你女儿和儿子,多少钱?” “丫头,呵呵呵,丫头好,丫头五百文……嗝,少一分钱都不给……阿皓那个衰仔!他癫的!不听话,命贱,怎么打都打不死!白送你好了,不要钱,哈哈哈……你不要,老子今晚回去就杀了他……” 一叠钞票递到了他的手边。蛇仔夏脚步虚浮,站都站不稳了,还有意识一张一张地数着钱,“……三百,四百,五百,五百一十,嗝……你多给十块做什么,你真是好,好人……” “买你的贱命。”那声音道。 “扑哧!” 刀捅入血肉,发出破瓜般的声响。蛇仔夏呆愣地看着自己肚子上的刀刃,手里的钞票一张一张飘落在了地上。 青龙扶住了他的肩,无比冷静地抽出刀刃,又是狠狠地一刀入腹! 蛇仔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发出了破锣一般嘶哑难听的惨嚎。被“白面”麻痹的神经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疯癫地摇摆着手脚,去摸放在裤兜里的折叠刀。刀未出手,身后又是“扑哧!”一声响。他瞪着眼睛转过头去,阿应站在他身后,邪狞地冷笑着,手里的匕首拔出又刺入,拔出又刺入…… 他被两人一前一后扶站在原地,刀刃从两边不断地扎在他身上,渐渐地被捅成一个血篓。鲜血滴落在地,汩汩流淌出老远。 破布口袋一般的身体最终倒在了血泊中,压住了几张百元钞票。 青龙弯腰捡起唯一一张幸免于难的十块钱,用那十块钱擦了擦刀上的血,随手扔在了他死不瞑目的脸上,随即转身离开。阿应追问道,“哎,尸体不管了?” “他没资格被收尸,让他臭在这儿。” 阿应蹦跳几步,揽住了青龙的肩膀,“真他妈狠!不愧是我大佬!哈哈哈!明晚八点你还去不去?” 青龙稳稳地走着,“去。为什么不去?我不去你被人砍死了怎么办?” …… 他回家换了一身血衣,仔仔细细地洗了澡。但那浓郁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仍然伴随着他。第二天早上他跟两个孩子一起坐在桌前吃饭,蛇仔夏浸泡在血泊中的半张凹陷的脸依旧在他眼前浮现,他心中犯恶,没吃几口就放下了刀叉。 两个孩子还在用尽力气地往嘴里塞东西——面包、煎蛋、红肠——小满发现他停了动作,顿时不敢再吃了,有些舍不得又怯生生地放下了油腻腻的小手。她偷偷碰了一下她弟弟。她弟弟正跟仓鼠一般塞了一腮帮子食物,赶紧又奋力塞了一小块红肠进去,这才停下手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龙,嘴里还在嘎吱嘎吱地嚼。 “我没事,你们继续吃。”青龙道。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又抓了一块煎蛋。“慢慢吃,别噎着了。”青龙道。她犹豫了一下,动作生涩地抓起了一旁的叉子,慢吞吞地用叉子吃了起来。 她弟弟没她那么顾虑,看也不看青龙,连手带嘴地狼吞虎咽,恨不能连两只脚都放上来一起帮忙。青龙从没见过有人吃东西吃得那么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别叫蛋糕了。” 小男孩眼巴巴地看他,嘴里塞满了,说不出话。 “你看,红肠也好吃吧?鸡蛋也好吃吧?” 小男孩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你总不能昨天叫蛋糕,今天叫红肠,明天叫鸡蛋吧?” 小男孩期盼地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青龙道,但他读过的书也不多,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你什么时候生日?城寨里很多人用生日作名字。” 小男孩茫然地摇摇头。 青龙看向小满,小满低低地说,“阿妈生病死了,死的时候我还小,没有记住他的生日。我只知道阿妈说我是小满那天生的,所以她给我取名叫小满。” 青龙叹息着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小满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自己弟弟的秃头,十分爱怜。 小秃头在他们的爱怜中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我要叫六一。” “什么?”青龙。 “六一儿童节,可以吃蛋糕。”小秃头认真地说,“我要在六一儿童节过生日,可以吃蛋糕。” 青龙笑了。“傻六一,生日本来就该吃蛋糕,”他也摸了摸那颗小秃头,“跟着我,你每天都可以吃蛋糕。” 小六一期盼地睁大眼睛,毫不客气地说,“那我要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吃蛋糕。” “哈哈哈!”青龙大笑了起来。他转头对一旁的佣人道,“听见了吗?要一辈子跟着我。好啊,这以后就是你们的小少爷了,这是你们的小姐。” 他又对小满和六一道,“我叫郝承青,大家都叫我青龙。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大哥,叫‘阿大’。” 小满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弟弟这是被收养了,顿时眼眶就红了,眼泪汪汪地唤道,“阿大。” 小六一抽空往嘴里又塞了半块面包,鼓着嘴努力道,“嗷呆。” …… 青龙守着他们俩吃完早餐,又给吃得直打嗝的小六一揉了一阵肚子,然后就要开车出去。两个小孩年糕一般叫着“阿大”想黏上来,青龙却说不可以。“今天不行。刘妈,你带他们上街去买几样玩具,去吃顿西餐。” “是,少爷。” 他深夜时才回到家中,同昨夜一样带回来一身血气。他父亲郝威在客厅沙发上抽着烟,两个孩子缩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玩玩具——小满比较规矩,六一已经悄无声息地把自己那只木偶玩具又拆又咬地折腾成了木渣渣。 “阿爸。” “你跟我进来。”郝威道。 郝威带他进了一楼的小祠堂,他母亲的灵位前,让他跪下。 “看着你妈,告诉她,你今晚去做了什么?”郝威厉声道。 青龙垂下眼去,将视线投向了灵牌的边缘。“我跟阿应杀了群英会的大佬。” 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他被那冲击撞倒在地,一声不吭地爬起,连喘息声都没有。 “我跟你说过,我们是行走江湖,但也要讲道义!杀人和卖‘白面’决不能做,这都是断子绝孙的事!” 青龙腰背笔直地跪对着自己的母亲,“指使别人杀人,跟自己杀人,有什么区别?断子绝孙的事你做得还少吗?两年前那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敢不敢对我和我妈说真话?” 下一棍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腿上!青龙摇晃了晃身体,仍是直直地跪着。 郝威扔了棍子背过身去,气得浑身发抖。青龙站起来扶住了自己的父亲,掌心里敌人的残血染在了父亲的衣袖上。 他低声劝着父亲,“我们帮派刚刚建立一年多,还在人心不稳的时候。大家都在刀口上舔血,到处去打拼,凭什么你的儿子就可以站在一旁干干净净?爸,你既然开了船,就下不了船了。你必须让我帮你,除了我还有谁呢?” 郝威久久地没有发话,最后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外面那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是我捡的。他们很乖,不会惹事。” “让他们改姓郝?” “算了。我们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不要牵连他们。” …… 青龙给两个孩子请了家庭教师——他们从小没念过书,去学校不可能跟得上,只能先在家里补一补。两个孩子跟他一起住在村屋的二楼,每天跟着老师一起呜呜呀呀地学字。晚上他一回到家,总能听到楼上一阵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小六一像颗炮弹一样撞上来,“咚!”地撞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腰。 小满要矜持一些,提着小裙子快步地下来了,然后站得远远地,软软地唤道,“阿大。” 青龙这天回到家,照例被六一撞个满怀。他吃痛地摸了摸小秃头上冒起的青茬,对小满道,“小满,听说你会做蛋糕了?” 小满脸蛋红扑扑地,提着小裙子跑进厨房,过一会儿端着一个大碗出来,里面是特意留给他的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 青龙将蛋糕拿了起来,瞥见小六一正专注地盯着他的手。他故意将手抬高,小六一马上仰起头。将手放低,小六一又低下头,目光定定地看着蛋糕,十分眼馋。 他将蛋糕递给小六一,小六一很舍不得地别开脑袋,不看他了。 “你吃吧。”他说。 小六一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你吃。” 青龙小小地咬了一口蛋糕,对小满笑道,“好吃,我们小满真厉害。”然后将剩下的递给小六一,“我晚上吃得很饱,你帮我吃剩下的好不好?” 小六一回头看了一眼姐姐,姐姐对他笑,于是他很期盼地接过了蛋糕,几口吞了下去。小满凑上来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嘴。 晚上两个孩子早早地回自己房间睡了。青龙在他们隔壁的卧室里躺了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一本账册——他父亲最近将几处高利贷的生意分给他处理,这些都是该去收数的名单。 看着看着,隔壁突然传来女孩一声凄厉的尖叫。青龙扔开账册翻身而起,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冲进了孩子们的房间。小满缩在床头一边惨叫一边哭,她弟弟坐在一旁手足无措,慌乱地想掀开她的小睡裙,却被她打开。 青龙冲上来掀开被子,只见一滩殷红的血迹。“谁受伤了?!”他抓住两个孩子焦急地问,“伤在哪儿了?” 小满一边哭一边一反常态地推拒他,不让他靠近。小六一吓了个够呛,紧张兮兮地抱住姐姐,还以为自己姐姐得了绝症,眼睛里也包起了眼泪。 佣人们听见声响,也从楼下跑了上来。女佣尴尬地上来拉了拉青龙,“少爷,那个……”她把青龙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孩子,第一次来月事……” “……”青龙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过姐妹,也没谈过恋爱,现在一下子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哦,那,那你帮她处理吧?你会,会处理吧?”他难得结巴。 女佣把他和小六一都请出去了,温声哄着小满。青龙抱着小六一,尴尬地回到自己卧室里。小六一很难过,“姐姐生病了。” “没有生病,那个是……”青龙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孩进行性教育,于是采取了旧式家长一贯逃避的态度,“姐姐好好的,你长大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说,“姐姐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你以后不能跟她一起睡觉了。” 小六一茫然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呃,你长大就知道了。”这个蹩脚的大哥尴尬地说,“今天开始你跟我睡吧。” 他说着就把小六一塞进自己被窝里,小六一牵着被角茫然地说,“你也不是小孩子呀。” “我跟你一样是男仔。男仔和女仔不一样,知道吗?” “为什么不一样?” “不为什么,”青龙给他盖好被子,“快睡吧。” “是因为男仔有小叽叽吗?” “咳!快睡觉。” “我有小叽叽,你也有小叽叽吗?” “我当然有!快睡!” 番外三:兄弟(3) 一夜过去,青龙睡了个腰酸背痛。一大早的,他跟阿应带着几个青年弟兄去别人家收数,站在狭窄又脏污的居屋走廊里,伸手想拍门,却突然黑着脸扶住墙,沉默了好一会儿。 “操,你怎么了?”阿应惊道。 青龙咬着牙道,“别提了,昨晚陪六一睡,整晚都挂在我腰上。” 阿应大笑出了声。住在对面的邻居嫌吵,探出个脑袋来骂骂咧咧,一见走廊里站着四五个不良青年、个个手里都拿着砍刀或者汽油桶,光速将脑袋缩了回去。 阿应笑完了,看着依旧紧闭的房门,“你确定人在里面吗?” “一大早肯定在。” “让开吧,”阿应道,“我踹门。” 青龙让开一点位置,阿应卯起劲来“咚!咚!”地踹了一通,屁用都没有。欠债人不知道用多少东西堵着门呢。 “烧不烧?”他问青龙。 “这怎么烧?附近住了这么多人。”青龙示意狭窄走廊两边密密麻麻的房门。 “管他的,一起烧。” “别胡闹,”青龙往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压低声道,“出去看看外面阳台,从阳台翻过去。” 阿应很惋惜地去了,过了一会儿,青龙听见房间里传来“砰!”一声重响,然后是拳打脚踢和惨叫声。又过一阵,房门被从里面打开。阿应笑嘻嘻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龙带着几名马仔走了进去。房主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他老婆孩子在一旁抱成一团瑟瑟发抖。阿应上去又踹了房主一脚,“还躲不躲?!” “不躲了不躲了,饶命啊饶命啊。” 青龙抬起手中的账册,翻了翻,“连本带利,两千四百八十文。” 房主肿着个猪头脸,“我没有钱,我真没有啊,”他眼看青龙生得清俊,说话又和气,与其他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全然不同,赶紧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求饶,“大佬,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求你通融几天好不好?求求你了!” “把他老婆孩子带到隔壁去。”青龙和气道。 两个马仔拎走了他的老婆孩子,青龙在他面前弯下腰来,抓起了他的手,从兜里掏出一柄巴掌大的小钳子。 “一天,一根指甲,两天,两根指甲,你要留几根?” “什么?不是,不……咿啊——!!” 一条血淋淋的指甲片落在地上。青龙捏着钳子,还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剩下的还要吗?” 房主痛哭流涕地点着头,“要,要要……” “明天,两千四百八十文,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呜呜……” 青龙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把他老婆孩子带走,明天拿钱来赎。” “什么?!不,不要啊,求求你,求求你大佬……” …… 一行人押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孩子回了大本营——他们在城寨中的一户破烂大屋。青龙找了条毛巾擦着钳子,对阿应道,“把门锁上。谁也不准进去动他老婆,谁动我剁了谁子孙根。” “哇,太难了吧?”阿应看看房主那位长得还有几分姿色的老婆,“兄弟们都憋很久了啊。” 青龙摸出钱包扔给他,“晚上带他们去鸡窦玩。” “遵命!”阿应笑嘻嘻地亲了钱包一口,看见青龙转身要走,“你去哪儿?又回去带孩子?” “知道你还问。” “哈哈哈,你好惨啊,老婆都没娶就带上了两个拖油瓶!干脆把那小丫头留着当童养媳吧?” 青龙头也没回,手向后一甩,一钳子砸到他身上,“闭上你的嘴。” …… 青龙走出老远,几个小混混欣喜地围在阿应身边,“应哥,给看看,里头有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是你的!”阿应扇了他一脑袋,摇着钱包得意道,“今晚咱们去鸡窦‘浪一浪’!龙哥请客!” 小混混们欢呼起来!“龙哥真大方!”“龙哥万岁!”“说起来,为什么龙哥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去鸡窦?”“是不是不行啊?”“龙哥砍人的时候腰这么劲,怎么可能不行?”“会不会不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难道中意男人吗?那不是兔二爷哈哈……”“砰!!” 桌椅突然翻倒!祸从口出的小混混被阿应撞倒在地!阿应操起地上一块碎砖,迎面砸到他的头上!霎时间鼻破血流!阿应虎爪一般的手掌扼住了他的喉咙,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刀切割着他血淋淋的脸,“谁他妈是兔二爷?再听到这种话我要你的命!” 小混混哆嗦着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应哥,我不敢了……” 阿应摔开他站了起来,脸上还沾着几滴他的血,眉目甚为狰狞。周围的马仔都吓得战战兢兢。 “愣着做什么?继续讲啊?继续笑啊?”阿应狞笑着道,突然一把揪住了旁边另外一个马仔的衣领,“笑啊!老子让你笑啊!” 马仔十分卖力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不就对了?”阿应拍拍他的脸,狞笑着对所有人道,“龙哥供你们吃喝,供你们逛窑子,谁他妈的忘恩负义背后说他坏话,我他妈一颗一颗抠了谁的眼珠子!” …… 青龙独自开车回家,载上了小六一去医院——昨晚小六一趴在他身上一直嘟哝着牙疼。 他把小六一拎进了牙科室,医生跟兽医一般娴熟又淡定地拗开了那口专咬人的小老虎牙,给青龙看,“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每天都给他吃蛋糕,你看这个牙蛀的。” “要拔吗?” “要拔。” 小六一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医生拿着钳子走近,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青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偷偷堵住耳朵,果然下一秒小六一嗷地嚎出了声! 回家的路上他都不肯理青龙,捂着肿肿的腮帮子,缩在座椅里一言不发。青龙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跟他说,“回家要好好刷牙,蛋糕以后不能每天吃了,一个礼拜吃一次好不好?” “哼!” 还会哼?青龙瞥了他一眼。小六一嘟哝着嘴含含糊糊地说,“唔噜噜噜噜。”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唔噜噜噜噜!” “是医生说你不能每天吃,又不是我。” “唔噜噜……”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回了家。小满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一个玩偶发呆,看见他们回来,很开心,但不敢站起来——她第一次来月事,还不习惯那种感觉。小六一炮弹一般弹到她身上,先给她看自己肿起来的嘴,然后说,“唔噜噜噜。” “拔了两颗牙哦,给我看看。”小满软软地说。 “唔噜!” “不疼不疼,痛痛飞。”小满把自己的玩偶给他,“给你玩这个。” 两个孩子在沙发上亲昵地玩成一团。女佣在一旁看得很感慨,“这两个孩子感情真好啊,少爷。你看小少爷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只有小姐才听得懂。” 青龙对她道,“让张叔把杂物间那张折叠床搬到我房间里,你去铺床被褥。” “好,少爷。” “唔噜噜噜噜?”小六一听到这句,抬头瞪了眼。 “你自己有床不好吗?”青龙回道。 “唔噜噜噜噜!” “我不跟你睡,你重死了。” “唔噜!” …… 晚上小六一就很委屈地睡在自己的那张小折叠床上。他从小住在破屋子里,都是跟姐姐挤着睡,突然间被告知不能跟姐姐一起睡了,好吧那还能睡大哥哥吧,第二天大哥哥也不让睡了,顿时落入被抛弃的孤苦境地。嘴巴也还肿着,拔了牙的地方隐隐作痛,虽然远远没有以前挨打痛,但第一次尝到了被大哥哥“背叛”的滋味,伤心死了。 “你都十岁了,是大男孩了,大男孩要自己睡。”青龙一边哄他一边将放在枕头上的木偶娃娃塞进他怀里,让他抱着睡。 青龙这时才发现这只木偶是小满的那只——想来小六一自己那只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了。他这段时间看出来了,姐姐有任何好东西,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毫无条件地让给弟弟,不管自己有多喜欢。而弟弟是个护姐狂魔,除了青龙和家里的女佣,任何人靠近他姐姐他都会挡在前面,龇出小獠牙。 青龙自己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有点羡慕他们这般友爱。不过想一想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应,还是笑了——少年时他们结伴出去打架,阿应挡在他面前恶狠狠的样子,不也跟这只小老虎一样? 他跟阿应在同一条街上长大,性情虽南辕北辙,兄弟感情却一直很深。阿应敬他是兄长,只听他的话。他们唯一一次反目是在一年多前:他父亲建立了骁骑堂,他不让阿应拜堂入帮,因为“一日入江湖,终生不得出。你还有你爸的纹身店要看顾。”阿应不甘只做一辈子纹身师傅,于是背着他找了葛叔,由葛叔“引荐”磕头入帮。他气愤不已,差点跟阿应绝交。 最后当然还是被阿应嬉皮笑脸地哄回来了,阿应再三向他保证“就算入帮也只听你的话,绝不乱来”,还硬拉着他结拜了金兰兄弟,指天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青龙给小六一掖好了被子,心里盘算着还是多叫阿应来家里玩玩,跟小弟小妹熟悉熟悉,也算是阿应的弟妹了。 对大人来说,这个时间还早。他没有睡意,靠坐在床头依旧看着账本。小六一抛开被子偷偷地看他。 “睡觉。”他温和地说。小六一又将被子捂回去了,装模作样地闭上眼。 青龙翻了一页账单,心里很安宁。他从小没有养过小动物,现在觉得自己养得还不赖。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女佣在外说有他的电话。青龙下床出去接了电话,阿应在那头急促地道,“青龙,出事了!你快来春华会所玫瑰号房间!” 青龙放下电话,刚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腿上挂了个东西——是穿着小裤衩光着脚的小六一。 “我有急事要出去,你快回去睡觉。” “唔噜噜?” “没什么,你先睡吧。”青龙心里焦急,对他的动作也略微粗鲁了一些——将他强行从自己腿上剥了下来,抱着他快步地塞回床里。小六一团在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青龙头也没回地关上卧室门走了。 番外三:兄弟(4) 不久后,青龙腰后挂着两把刀,出现在了春华会所门外——这是城寨内一处有名的“鸡窦”,与他前一阵杀了群英会大佬的春华饭店相距不远。他今日将钱包扔给阿应让他带弟兄们来玩玩,难道是阿应游玩的时候出了事?群英会的人来报复了? 担心阿应已经被扣、有人在此伏击,他从后门潜入了春华会所。一路所见尽是灯红酒绿,醉醺醺的食客拉揽着莺莺燕燕,并无任何危机之象。他心中生疑,戒备地一步步走近阿应与他约定的房间,贴身在门后,伸出一只手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有些诡异。他从腰后摸下刀来,缓缓挪步踏入房内。 身后突然有人扑住了他的肩膀!他向下一弓腰,试图将对方顶翻在地,而对方对他的招式一清二楚,双臂一滑向下搂住了他的腰!两人挣扎着翻滚在地!青龙骑在对方身上,挥刀欲刺,对方一边格挡他的手腕一边急道,“是我!是我!” “啪嗒!”一声开关响,室内亮起了暧昧的红色灯光。青龙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下的阿应。阿应的脸颊在刚才的争斗间被他的刀锋擦伤,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就那样带着血,嬉皮笑脸地乐道,“surprise!” 青龙听不懂他嘴里什么鸟语,抬头一望——房间的大圆床上坐着三个赤身裸体的靓女,手腕和大腿上缠绕着红丝带,正对着他们俩搔首弄姿。 “惊不惊喜?”阿应笑道。 青龙震惊地看看靓女又看看他,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厉声问,“你疯了吗?!” “sorry咯,不该吓唬你,”阿应仍是嬉皮笑脸地,“看看这三位‘佳丽’,分别叫小春香,小桃红,小无双,怎么样?专门给你准备的,而且还是用的我的钱,算我孝敬大佬的。” 青龙面目铁青地扔开了手中的刀,刀砸在阿应身旁发出冷硬的声响。他一声不吭夺门而出,阿应追在他身后拉他的手臂,他反手狠狠地将阿应摁在了走廊的墙上! 衣领被他紧紧地攥着,阿应呼吸艰难,却还是讪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你从小见了女人就跟见了鬼似的躲出老远,该不会真跟道上那些人传的一样,你喜欢男人吧?” “你少胡说八道!”青龙怒道。 阿应收了笑,“是我胡说八道吗?你听听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是兔二爷……”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青龙一拳!“咚!!” 青龙震惊地看着他迅速泛红的颧骨,松开他后退了一步。阿应面无表情地捂着自己的脸。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上。一位醉客揽着一位身着红绸裙的佳丽从他们两人中间走了过来,“让开啊,让开,别挡道。” 他们走远了。阿应低着头,突然开口道,“从小你都舍不得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闹着玩,我不小心将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断腿,你都没骂过我一句。” “那些跟这次不一样。这次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阿应抬起头瞪他,“你知道外面人怎么到处传你的难听话吗?传到连我们自己的马仔都这么说!我能帮你扇马仔的嘴巴、封他们的口,我能封住所有道上人的口吗?!和宏帮的黄二爷你知道吧?出了名的兔二爷,明里暗里都遭人鄙视遭人骂,前年在他养的小兔子床上被人砍死!他和他那姘头的尸体光着屁股被拖出来游街!整条街的人都出来围观插男人屁眼的鸡/巴什么样!连他自己的马仔都笑话他,不肯承认他是大佬!” 阿应说着,上前一步将青龙推在墙上,硬扣住他手臂,狠声道,“二十几岁男人谁没点儿正常需求?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像个良家闺女一样守身如玉,你哪怕装模作样总要泡泡窑子!你是太子,未来的龙头大佬!你在江湖上的名声,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青龙狠狠挣了一下,阿应仍不肯放开。他抡手还要揍阿应,阿应拧着脑袋直视着他的铁拳。握得青筋暴起的拳头在半空中凝了半晌,青龙最终泄气地放下了手。 他扔开阿应,冲进了房间,“砰!”地摔上了房门。阿应背靠着门边,一屁股滑坐在地,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颊。 屋内传来了女人高亢的呻吟声。阿应抬臂挡住了眼睛,放松而疲惫地,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 …… 青龙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洗了一夜澡。女佣早上起来发现了他的异样,担心地去找老爷汇报。郝威披着个睡衣去浴室门口关心儿子。小满和小六一也起来了,忧心忡忡地躲在几步外偷看。 “出什么事了?”郝威拍着门问。许久没听到回应,他回头看了眼小满和小六一。小满小小声地唤道,“阿伯。”然后扯扯小六一的衣角。 “嗷伯。”小六一含含糊糊地也道,然后从肚子里咕噜出了好大一声。 郝威好笑地又拍拍门,“快出来吧,再不出来我让老刘撞门了。” “我没事。”青龙在里面道。 郝威跟他父子感情还不错,但旧式父子间的关系不容易交心,他不知道自己儿子脑袋里成天在琢磨些什么。“你那两个小东西关心你,早饭都不肯吃。饿得肚子咕咕叫。” 他把小六一招过来,举高贴在门上,“你自己听听。” 小六一挺羞涩地咕出了一长串。 不一会儿,青龙打开门,从郝威手里接过了小六一。他上半身赤裸,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浑身都是湿漉漉又冰冷的水气。 小满一见此景,霎时满脸通红,扭头叮叮咚咚跑上楼去了。女佣也有些尴尬,不敢直视那美好的青年肉体。 “没事吧?”郝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瞥到他背后的抓伤,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更觉好笑,推了这刚开荤却还没开窍的儿子一把,“上楼去披件衣服,别着凉。” 青龙垂着眼没回话,抱着小六一往楼上去了。小六一被他身上的湿气呛得打了个喷嚏。青龙修长而结实的胳膊围拢着他,他好奇地戳了戳青龙硬邦邦的三角肌,又趴在他肩头看他背后——青龙背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甲抓痕,被水泡得发白。 小六一很心疼,搂着他脖子说,“咚咚飞。” 青龙闻着他身上干净而纯洁的少年气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并不能无时不刻地都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一个沉稳冷静的“太子”——一个才几十号人的小帮派,说什么“太子”,都是笑话罢了。他并不想郝威带回那笔巨款,并不想郝威创立什么堂什么帮,他厌恶窑子里那些肮脏女人与淫/笑着跟她们嬉戏的肮脏男人,也厌恶自己洗不净的手与身体。 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救病重的母亲,为了养活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也知道他自己只有做古惑仔的命,他的手也从来没有干净过,他十几岁跟着父亲出来走江湖,这双手染过的血还少吗?阿应骂得没有错,他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他抱紧了小六一,突然也很替这个小小少年难过——让不让他和他姐姐改姓又有什么区别呢?自打住进了这个黑道之家,这两个孩子的未来,就注定再也干净不了。 …… 欠债人乖乖地带着钱来赎了老婆孩子。一家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青龙将欠债人单独唤到边上,看了看对方包裹着纱布的脏兮兮的手指。 “回去跟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赌钱,也不要再借高利贷。”他说。 “是,是是,谢谢大佬,谢谢大佬……”欠债人头也不敢抬,忙不迭应道。 青龙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走远,突然又觉得刚才的自己的话虚伪而可笑——他明知这种人借了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就跟磕“白面”的人一样;也明知对方也许连这次还的钱都是在别处借的新高利贷;更明知自己混的是黑道,就是靠这些下作生意来大富大贵。 他还不如阿应活得坦荡。 阿应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旁,脸还肿着,低头把玩着一只小钳子——是昨天青龙扔到他身上的那只。其他几个马仔直觉两位大佬间发生过什么,都识趣地躲出老远。 青龙将收回的那沓钱叠了一半入兜,剩下的一半递给阿应。阿应不抬头,也不接。 “弟兄们都看着呢,你别败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说我跟我义弟不和。”青龙拿他昨天说的话逗他。 “你那破名声关我屁事。”阿应低着头说。 “怎么不关你事?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都怪我昨天不懂事,把我弟弟的靓脸都打成猪头了,对不起。” 阿应嘴角牵了牵,“谁他妈是猪头?老子天下第二靓。” “第一靓是谁?” 阿应抬起头,咧嘴一笑,“你啊!”随即见好就收,扑上来老模样搂住青龙,在他脸上夸张地亲了一大口,把钱抓过去了,“嘿嘿嘿!你们这些臭小子,还不快过来分钱?!” 几个马仔眼瞧云开雨霁,赶紧屁颠屁颠地围了上去,欢呼雀跃,大拍马屁。 番外三:兄弟(5) 日历一页一页翻去,骁骑堂太子“青龙”的名声渐渐在城寨内打响。他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稳重,对前辈恭敬,对小辈谦和,不动妇孺,不欺老弱,但杀伐决断,且有仇必报。道上人都说他与他父亲郝威如出一辙——郝威讲仁义,在道上出名的“三不做”:拐卖妇女不做,贩卖‘白面’不做,杀人不做——但又比他父亲更懂变通,手更狠。起码他敢杀人,并且善于杀人。 他手下头号疯狗阿应,江湖人称“老鹰”,心黑手狠,且喜怒无常。幸亏是在他手下受他约束,否则不知要成为怎样一条混世恶雕。 他家里养的两只小崽子,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在他的照料下像吹气球一般快速长大,像是将从前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缺乏的营养一口气补了回来。四年时间,小满出落得亭亭玉立,清雅动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而六一蹿高了个子,生出了喉结,跨过了变声期,学会了自己刮胡子,瞧上去也是个初具模样的小靓仔了。 他们俩姐弟都不爱读书。六一是直截了当地痛恨,天天与家庭教师斗智斗勇,鸡飞蛋打地翻墙逃课。小满是逆来顺受地苦读,手指都写出了茧子,趁老师上厕所的间隙趴在本子上打瞌睡,照样学得一塌糊涂。 青龙不忍心再折磨她,也不忍心看六一再折磨老师。他们郝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连他自己也不识几箩筐字——不过起码能算账记账,比他老爹要好。他按照两个孩子的兴趣给他们安排了武术课与声乐课,其他的时候就由着他们去了。 不用读书,小满倒还乖巧,喜欢研究厨艺,插一插花,做一做女红;而六一就跟脱缰的野狗一般满城寨乱蹿,打架斗殴无一不精,逗猫惹狗无事生非,愈发练得身长腿长,腰腹上的小肌肉一块一块地砌了起来。夜里睡觉,他将两条长腿蹬出折叠床外,睡得四仰八叉。青龙一边看账本一边偷瞄他,心里觉得可怜又好笑,但是家里就这么几间房,摆不下第二张大床,也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六一单独睡了。 青龙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买栋大房子,因为骁骑堂的账面并没有随着社团的壮大与人数的增长而更加光彩亮丽。郝威的“三不做”等于是放弃了蛟龙城寨中最赚钱的两门生意——白面及鸡窦。当时的蛟龙城寨,是亚洲最大的白面集散地,也有不少灯红酒绿的红灯区。加上帮中没有“掌柜”,郝威毫无理财观念,父子俩对手足弟兄又十分大方,钱进钱出,一年到头,账面上都没有多少盈余。 这一天临近除夕。夜深时青龙仍没有睡,鼻梁上架着一副度数极浅的眼镜,就着床头微弱的灯光翻看账册。六一在一旁的小床上睡得直打小呼噜,翻了个身,松耷耷的裤子一掉,露出半个屁股蛋。 青龙顺着那颗小麦色的屁股蛋看下去,看到他同样露出一大截的细瘦的脚脖子,在心里叹息一声:又长高了,衣服裤子又得全换几套。 地主家也养不起这么费钱的傻儿子。郝小地主有点头疼,揉了揉太阳穴。 女佣在外面轻声地敲门。青龙看了看六一,睡得正香的六一嫌吵,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露出的屁股蛋被压在了下面。 “进来吧。”青龙道。 女佣打开门压低声道,“少爷,老爷今天临走时嘱咐了晚上蒸一只龙虾,说要请春丽姑娘来家里用餐。可是晚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回来,直到到现在了也还没回来。” 青龙知道那位春丽姑娘,是位四十来岁的老姑娘,他父亲快要成婚事的女朋友。他父亲不常在外过夜,就算不回家,一般也会来个电话通知一声。今夜这样实在反常。 “你去睡吧。我打几个电话问一问。”青龙道。 “好的,少爷。” 青龙摘了眼镜放在床头,走到一楼去给父亲的几个亲信家里打了电话——帮里的副堂主元叔,“红棍”葛叔与裘叔,还有“白纸扇”老段。得知葛、裘、段这几个老兄弟今夜结伴出去喝花酒,至今未归。只有元叔已经结婚多年,大女儿五六岁,小儿子三岁,在家老老实实陪老婆带孩子,他亲自接了电话,说下午见过郝威,郝威说是要带春丽姑娘去油麻地的粤剧院听夜戏,其他便不知了。 时值一九七九年,bp机(寻呼机)还未普及,出门在外联系不上是寻常事;郝威应酬繁多,也时常夜不归宿;城寨内各个主要路口都有骁骑堂安插的哨子,至今也没有大事要事来报;更别提郝威出门还带了三个高大威猛的保镖,料来没人敢招惹这么一位大佬。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青龙心里不知怎么隐隐有些不安。 他回到卧室。六一又睡成个长腿青蛙的模样,脸朝下扑在床上,屁股蛋全露在外面。 青龙实在看不过去,动作轻巧地想帮他提上裤子,没想到这样轻巧的摩擦也令六一瞬间清醒,一蹦而起!昏乱中抓起枕头就要砸青龙! “是我。”青龙挨了一下枕头。 六一一手抓着枕头一手揪着裤子,还是惊魂未定,粗喘着反应了半天,“阿大?!” 他最近在变声期,嗓子破锣烂鼓的,还带着一点未褪的奶音,“你做咩啊,吓死我了。” “你屁股露在外面,怕你着凉。”青龙无奈道。 六一摸了摸屁股,赶紧将裤子提上了。眼瞧着青龙转身要上床,他可没管自己已经是一米六几快要一米七的个子了,炮弹一般“咚!”一下又弹到青龙身上去。 “做什么?” “你吓到我了,我要跟你睡!” “挤死了,下去。” “不要,我一个人要做噩梦。” 青龙没再挣扎,伸手帮他掖好了被子。六一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给自己蹭了个极舒服的位置,搂着他一条胳膊开心地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小呼噜。 …… 深夜三更,客厅里的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叮铃铃——”的声音在幽深的黑暗中分外刺耳与诡谲。 住在一楼佣人房里的女佣打着哈欠,摸黑出去接电话。伸向话筒的手,倏忽被刀刃斩断!飞溅的鲜血伴随着女佣骤起的惨叫,然而惨叫声不过一瞬,很快变成了喉咙灌血的咕咕声。 二楼房中的青龙睁开了眼睛。他推了一把六一,六一迷迷糊糊要说话,被他捂住嘴。 袭击者有四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滑上了楼梯。二楼只有两间房,他们摸向了离楼梯最近的一间。房门未锁,为首者轻轻推开了门。月色中,只见房中除了一个大衣柜,只有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上各自隆起一个人形。 袭击者分两路摸到两张床边,纷纷举刀直刺。“噗嗤”几下,却只带出几蓬棉絮。他们惊疑互望!与此同时,大床旁的衣柜门“哐当!”打开!青龙持刀撞入床边两名袭击者的背后,双刀一左一右掼入他们的身体! 两名袭击者惨叫着握住了从自己腹间冒出的刀刃,青龙抽刀不得,所以狠狠一推将他们甩倒在床。紧接着一弯腰避过了另外两名袭击者的砍刀,他就地一滚到了小床旁,大喝着掀起折叠床,拦住了二人! “带小满走!”他抽空喝道。 同样躲在衣柜中的六一二话不说,贴着墙飞快地跑走了。他跑到二楼走廊上,眼瞧楼下又有几名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动。他赶紧低喊着拍开隔壁小满的房门,姐弟俩手牵手地跑到楼道口,眼见几个高大的人影正在攀楼梯上来。他拉着小满扭头就跑,跑回小满的卧室中,锁上房门。两个孩子齐心协力地推床堵住了门。 “咚!”“咚!”房门被狠狠地推撞,伴随着男人们的咒骂声与撕打声。黑暗与喧嚣中他们紧挨在一起,死死地抵住房门。 “阿大,阿大……”小满低低地哭叫出声。阿大一个人在与外面所有的凶徒搏斗。 “我要去救他!”六一喊道,想将床往反方向拖开。 “不行,不行!”小满抱住他哭叫,“阿皓!不要去!你会死的!” “我不叫阿皓,我叫六一!他们要杀阿大!我去杀光他们!”六一却道,他不顾姐姐的阻拦开始拖床。小满被他推倒在地,一边哭一边爬起来在房中四处摸找,最后找到了自己裁布用的一把大剪刀,握在手里。 “好!我们一起去!”她哭着说。 两个孩子一个拿着大剪刀,另一个掰下了一根床头柱,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床重新拖开。门被人从外撞开,他们惊讶地看着血淋淋地堵在他们房间门口的阿应。 “他妈的,两个碍事的小兔崽子!快走!”阿应说。他将还在滴血的匕首插回腰后,一手一个将小满和六一拽了出来。 走廊上全是瘫倒的人体,血气冲天。青龙冲在前头,将那些还要挣扎阻拦的人纷纷砍翻在地。阿应拉着小满跑在后面,小满的另一只手拉着六一。两个青年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逃出了已成人间炼狱的小楼,沿着昏暗逼仄的小巷向前狂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龙一边跑一边问阿应,“你怎么来的?” “你爸死了!出车祸!” 青龙猛地停下了脚步,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瞪向阿应。 “是真的,”阿应急道,“狗日的雷家帮比我们先一步拿到消息,想趁机灭了骁骑堂,占我们的地盘。我今晚本来陪葛叔他们一起去喝花酒,他们也被人砍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我是小角色,没人注意到我,我跳窗户跑来找你。我路上听他们的人说雷老大悬赏,谁杀了你赏两百个英镑……小心——!!” 他扑上去推开青龙,斜刺里偷袭的一柄长刀径直捅入他的身体!而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死死抓住刀刃,手里匕首“嗤!”地一下扎进对方的胸口。 “阿应!!”一旁的青龙大吼一声,挥刀回砍!四个埋伏在此的雷家帮小混混将他们二人围拢在内,刀刃相接,火光四溅! 六一捡起地上一块砖头也加入了战斗,但他那点儿少年身量与逗猫惹狗的本事,几下就被一个青年混混一脚踹倒在地。好在倒地了也不忘殊死搏斗,一砖头砸在那壮汉脚面上,壮汉惨叫一声弓下腰去,被青龙从背后捅了个对穿。 眨眼间地上又多出几具翻滚呻吟的人体。青龙扔开已经砍钝的双刀,背起已成血人的阿应,朝六一喊道,“快去拉姐姐走!” 六一从地上滚爬了起来,赶紧去拉扯躲在巷角的小满——小满已经被这生死互搏、血腥异常的打斗场面吓得跌坐在地、缩成一团。 “不要打她!不要打她!你打死阿妈了!”她惊恐地哭叫着,被幼时血腥黑暗的记忆所笼罩。她看见出现在面前的六一的脸,尖叫得更加撕心裂肺,对着空气喊道,“不要打阿皓!阿皓还小!不要打他!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姐,快走!”六一将她硬生生拽起,随着青龙向前跑去。 …… 阿应替青龙挡了一刀,受了重伤,血止不住地流淌。跑在后面的六一,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血上。而六一身后的小满弓着腰连哭带叫,已被吓到失了神智,完全靠他拖拽着前行。 夜色被染成血色,他们朝蛟龙城寨深处跑去,希望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高楼与错综复杂的巷路能庇护他们。但追击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人挥舞着砍刀在他们身后叫嚣。他们撞进一条不知名的狭窄小巷,青龙用脚踹开拦在前路的杂物——箩筐、簸箕、铁锹等等——他被一条麻绳绊倒,与背上的阿应一起摔跌在地。 “你走!”阿应推搡他,“别管我了,走……” “闭嘴!”青龙道,他挣扎着爬起来还要背阿应。但跑得慢的六一和小满已被人追上,为首者揪住了小满的长发向后拉扯,小满发出了更加惊恐的尖叫。六一嚎叫着挥着砖头砸打着对方,格挡着对方持刀的手。 青龙捡起地上一把铁锹,冲回去一锹钉进了对方的脑袋。将六一和小满拎起来推向阿应的方向,他狂吼着挥舞铁锹。巷道狭窄仅融一人通过,他一夫当关,一时间竟逼得对方众人无法再上前一步。 “你们快走!”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我不走!”身后却传来阿应的嘶喊,“是兄弟一起死!你忘了我们发的誓吗?!”他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一柄锄头。推开六一与小满,他拄着锄头踉跄着跑回青龙身旁,喘息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青龙不能回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铁锹,戒备地盯着前方蜂拥的敌人。“好一个同日死,”他也喘息道,“下辈子还做兄弟?” 阿应嘶哑地笑了起来,“那当然。” 六一跪在地上,两手捂着小满的耳朵,将她的脑袋护进自己怀里。小满已陷入歇斯底里的惊惧之中,口中发出癫狂的呓语,浑身抽搐着连站起都不能。六一紧紧抱着她,扭头望向青龙与阿应的方向——那兄弟二人并肩而站,以简陋的武器面对着十倍于他们的敌人——他心中充满着内疚与悲恸:青龙救助他,养大他,而他只是一个碍事而累赘的小兔崽子,他无力保护青龙,甚至没有能力像那样站在青龙身旁。 人群的背后突然响起了异样的厮杀声,挤在巷口的古惑仔们开始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青龙艰难地抹了一把糊在眼帘上的血汗,视线穿越众人逃离的背影,看见了带着大队人马赶来的元叔与葛叔。 他吁出了一口气,手里的铁锹坠落在地,随即及时地抱住了晕厥而滑落向地的阿应。 番外三:兄弟(6) 几位叔伯扶持青龙上了位。青龙时年二十五岁,是蛟龙城寨各个帮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龙头。底下自然有人不服,也有人觉得前景堪忧。升龙大会还未举行,就有人带着手下弟兄另觅他主。升龙大会上,更是有一名年长的弟兄公然对青龙出言不讳,不肯拜这么个小堂主。 青龙对长辈恭和,给他请了张椅子坐下,走到他面前去跟他说话。说着说着,拔出龙头杖里暗藏的匕首,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那几位带人投奔了其他帮派的弟兄,也被青龙亲自带人抓了回来,祭在堂前,三刀六洞。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动震慑了帮内蠢蠢欲动的兄弟们,也打响了他在江湖上“青龙大佬”的名头。他比他父亲更为敢作敢当,出鞘见血,令几位扶持他的叔伯十分满意。但叔伯们认为锐意更要“革新”,骁骑堂不能再穷困破落下去了。副堂主元叔,他父亲的结拜兄弟之一,自告奋勇带他去了泰国“开拓新渠道”,见了一位小有分量的军阀头头——外号金弥勒,是金三角大毒枭坤张的心腹。 金弥勒对青龙十分友善,自称与青龙的父亲相识,青龙父亲年轻时流亡金三角曾经救过他,两人曾结拜兄弟。他邀请青龙参与他的“生意”——他的双腿在两年前一次战争中残废,不亦再做军阀,准备移居泰国过一过清静日子,并且利用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与军力,替坤张代理在东南亚地区的“白面”交易——他选择骁骑堂作为他在蛟龙城寨的中转站之一。 青龙犹豫不决,元叔将他拉至一边,悄悄将厉害关系与他一一道来:金弥勒与他背后的坤张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从此之后,城寨里各个帮派就算看在坤张的面上也会对骁骑堂礼遇三分;城寨中“粉档”林立,谁掌握了“粉”源就相当于掌握了最大的生杀大权;更别提这笔大生意做下来,帮里弟兄们吃香喝辣,再也不用苦熬生计;你父亲纠结于此,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他刚一死,别的帮派就想来分一杯羹,置他全家于死地,你以后还想过这样任人欺凌的日子…… 青龙最终认下了金弥勒这位“叔父”。回到蛟龙城寨时,他带回了两大箱“货”——金弥勒大方相借,先不收他的本金,等他售罄之后再与金弥勒结账。 阿应出院之日,青龙将“红棍”的名牌与一叠厚厚的纸币一同摆上了纹身室的案头。阿应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因突发重病去世,阿应在父亲灵位前浇了一壶好酒,磕了三个响头。收下“红棍”之名,他将纹身室改建成了骁骑堂旗下第一个“粉档”。 第二年,六一十五岁,正式拜青龙为师,磕头入帮。青龙本不愿他入江湖,但这小子本来就活脱脱地生成了一个古惑仔的模样,且入帮意愿非常坚决——你不让我拜你,那我就去拜应哥,反正我就要入帮,反正我就要帮你。 青龙现在有钱了,为他请了城寨内最好的武打师父,自己闲暇时也亲自教导。六一对读书一窍不通,在武术之事上却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一年没昼没夜地苦练下来,他将一对双刀耍得虎虎生威,瞧着也像那么一回事了。 旧的小楼因为死人太多,已成凶房,青龙一家暂时租住在城寨内一户独栋的唐楼内。唐楼只有三层,房间较少,又要安排新保镖们的住处,于是六一还是跟青龙住在一屋。这小子每天在演武场上嘿嘿哈兮,回到室内都是一身臭汗,倒头就睡,每每被青龙拎起来赶去洗澡。 在六一十六岁的一天,凌晨六点,青龙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睁眼一看,六一并不在一旁的小床上。他下床走去隔壁厕所,六一围着条浴巾在那儿使劲地搓洗内裤。看见他出现,少年脸色惨白,几乎是连推带打地将他赶出了厕所,连“阿大”都不叫了:“你走!你走!” 青龙觉得好笑,同时算一算年岁,觉得这孩子发育得有一点点晚,到现在才第一梦遗。 令青龙莫名其妙的是,六一洗完内裤出来,接连好几天都不肯再靠近他。不靠近他,也不靠近任何人,时常一个人抱着双刀蹲在演武场角落里发呆。晚上睡觉也不在青龙屋里睡了,夜里偷偷抱着被子去挤沙发,早上又偷偷回来装睡。 青龙对六一的反常隐隐产生了不安——在他的少年时期,当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兴趣并不像阿应那样强烈时,他也如此反常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就这件事情深想,而是采取了旧式家长对待此类问题时常见的态度——他让阿应找个由头带六一去鸡窦里“见识见识”。 阿应很快找了个由头促成此事,又很快来跟他汇报:“哈哈哈!你那小崽子,进去没多久就吐了!逃跑啦!” “这小子该不会喜欢男人吧?”阿应坐在他桌上把玩着匕首,“小兔崽子敢走邪路子,老子剁了他的叽巴。” 青龙心里有些烦躁,“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基佬?” “恶心啊!男人跟男人光溜溜地抱在一起,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在澡池子里跟我勾肩搭背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恶心?” 阿应笑嘻嘻地一挪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我们是兄弟,这怎么一样!我对我的靓仔大佬坦坦荡荡,毫无女干氵?之心!不过如果大佬对我有意,想女干氵?一下我,那我……” “那你怎样?” 阿应嬉皮笑脸地开始脱衣服,“那我只好勉强从一下……” “滚吧你!”青龙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阿应哈哈大笑,袒着胸口露出一只青黑色的振翅凶鹰纹身,鹰一般扑腾着往门外去了,“我再去逗逗你那小兔崽子!” “不准去!”青龙正色喝道,随即叹了一声,“他不会喜欢男人,他只是还小,不喜欢那些事。你别烦他,由他去吧。” …… 让六一天天睡沙发也不是办法,孩子大了,确实也需要自己的空间。青龙拉着阿应帮忙,头疼脑热地算了几天账,最后一狠心买下了一栋居山面海的豪华别墅。还未入住,阿应先陪他去看房,一路上赞不绝口。 “……这个房间小满住……这个房间六一住……”青龙将自己的设想挨个跟阿应介绍。 阿应大步而入,打量着这间通透敞亮的屋子,“这小子真是狗/屎运,本来是路边横死的命,被你捡了。什么屁事都没做,白住了这么好的房子。” 青龙笑道,“你羡慕?你羡慕你也来住啊,就睡我隔壁这间。” “鬼才跟你一起住!”阿应立马拒绝,“打扰我跟靓妹们开party!” …… 一家人欢天喜地乔迁新居。小满兴奋地拉着青龙,屋前屋后地欢跑,这也问一问,那也摸一摸。六一坐在自己房间里闷声不吭地擦着双刀,除了习武,依旧不怎么出门。青龙瞧着这两姐弟像是性格调换一般,只在心里苦笑。 这一天下午他处理完帮中事务,叫上阿应一起出街。夕阳时分,两人踏着红霞一路“轰隆隆”地回了家。小满听见声响,放下手里的针线,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她看见院子里同骑一辆车的青龙与阿应,青龙昂起头对她道,“叫你弟弟出来看看。” “小六?小六?”小满欢喜地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磨磨蹭蹭地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探出脑袋。 青龙摘下头盔,拍了拍身旁那辆崭新又酷炫的摩托车。“下来试试,你的。” …… 少年在院子里“试”了几圈摩托车,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突然猛一踩油门冲向了阿应,他在阿应的惊叫声中,擦着阿应的衣角而过,一溜烟朝着别墅外的山路去了。 “他妈的!臭小子!”阿应在后面追着骂,“这还是我陪你阿大去买的!” 青龙哈哈笑着揽住了他肩膀,“好玩吧?你要不要一辆?” “小孩子玩的东西,”阿应不屑道,随即又笑嘻嘻地,“年底分红,我的那份不要了,换辆轿车给我?” 青龙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傻仔,你的那份也要,大佬额外送辆车给你。” “哇,油钱也是大佬出?” “想得美。” …… 没过一个月,阿应乐呵呵地又来汇报——“小兔崽子在赛车场上认识了一个姑娘,瞧着两人有点戏。不过那姑娘挺疯的,性格比小子还小子。看来小兔崽子不喜欢男人,只是口味特殊了些。” “你监视他做什么?”青龙说,“少去管他。” 阿应自讨没趣,“啧!”了一声走了。走到门口被青龙叫住,“那姑娘叫什么?” “西西?东东?反正挺怪一名字。” 青龙派人去查了一下那位西西东东姑娘,得到的反馈并不太好:小姑娘名叫崔东东,跟六一同岁。生于长于鸡窦,十二岁就被卖给了一个富商,前两年富商家里突然失火,连人带尸被烧得精光,只有这小姑娘逃出来了。警方怀疑火是小姑娘放的,但找不到证据。小姑娘拿出一份遗嘱,继承了富商剩余的财产,在城寨里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仅有十几人的姑娘帮,手下都是小太妹,天天不务正业,喜欢在车场赛车。赛起车来不要命,比男人还野。 道上还传这小姑娘的妈是梅毒死的,她自己身上也有不少脏病。 青龙心中担忧,考虑良久,慈父一般地找六一约谈。 “鸡窦里出来的姑娘,玩玩就好,不要认真,更不要轻易上床。” 六一恹恹地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看向自己的鞋面。他身量已经快和青龙一般高了,穿着贴身背心,两边胳膊上露出青涩的肌肉线条。“你不是想让我拍拖吗?”他看也不看青龙,硬邦邦地说,“我知道,那时候是你让应哥带我去鸡窦的。” 青龙噎了一噎。孩子大了,聪明了,叛逆期也来了。 “我想你跟好人家的女孩拍拖,而不是……” “东东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六一打断了他。 青龙一时无言。他并不能言善辩,也不是一个刚愎自用、武断蛮横的家长。对着这个他自小呵护长大的孩子,他虎不起脸来。 良久之后,六一自己低着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跟她拍拖。我没有喜欢她,不是那种喜欢。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你不想我做的,我都不会做。” 青龙看见一滴水滴坠在了地上,他赶紧上前托起六一的下巴——少年眼睛微红,湿漉漉的。 青龙叹息一声,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做什么这么委屈自己?阿大说什么了?骂你了吗?” “不是。没有。”六一别过头说,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 “你想怎样就怎样。阿大什么时候强迫过你?阿大只是担心你……” 他话未说完,少年突然转过头,脸颊无意间轻触在了他的唇上。少年浑身一僵,霎时满脸通红,飞快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你……”青龙。 少年扭头就跑,蹿得飞快,眨眼就没影了。 青龙尴尬地留在原地,唇上还留有软嫩而清新的触感。他刚才看清了少年羞涩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同样的神色,他在小满脸上也时常见到。 他不是傻子。 青龙僵硬地站了良久,最后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不出该怎么办,只想把阿应拎出来揍一顿屁股。这个乌鸦嘴! 番外三:兄弟(7) 一旦知晓了少年心事,生活气氛就十分尴尬起来。早上起来一家人同桌吃早餐,青龙衬衫扣子忘了系,露出大片胸脯。小满先低下头去也就算了;连六一都别开脸去,嘴里的蛋卷忘了嚼,渣渣碎碎地纷纷落到地上。 青龙把他俩当亲弟妹抚养长大,自觉对他俩毫无非分之想,哪知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俩姐弟的公共男神。他心中苦愁,关心这个也不是,疼爱那个也不是,跟个良家大闺女一般拢紧衣襟,“都愣着做什么?快吃。” 小满仰慕他,他还能理解一些。小姑娘刚刚长成,有了儿女心事,接触的男人不多,对大哥移情,也属当然。待她日后出去多结交些男子朋友,那便好了。六一的心思却令他更为头疼。他不想六一成为阿应等人口中的“兔二爷”,更不想阿应那把匕首当真剁向六一的子孙根。他想找六一再谈谈,但六一仿佛丛林中的小野兽一般凭直觉觉察到了危险,成天一见他跟见了鬼似的蹿得飞快。 小满倒还乖巧,天天在家跟声乐老师练习唱歌、舞蹈,看见他依旧大大方方地唤着“阿大”。她今年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华,秀丽清雅。青龙跟尖东一间文娱公司的老总塞了钱,想给她出一张唱片看看情况。 唱片很快便上了市。文娱公司太小,制作欠佳,宣传没有跟上,销量十分惨淡。然而又因为被传是蛟龙城寨中有名的“青龙大佬”的妹子所唱,城寨中宵小之徒无事生非,纷纷去唱片店围观——小满那张封面海报,梳着两只小辫子,坐在满天星花海中,娇俏可爱,十分动人。不少猥琐人士便印张海报回家,夜里对着消遣;甚至还有敌对的帮派将海报公然贴在自家鸡窦门口招揽生意…… 阿应带人砸了对方的场子,大闹一通之后,将收缴所得的复制海报全都带回来给青龙看。海报上被画了不少淫/秽不堪的字句、图画,小满从楼上看到,冲下来哭着撕掉了那些海报,躲进房间里,从此连声乐老师都不见,再也不唱歌了。 她不唱歌,也一连几天不再出门。青龙怎么劝她,她也不肯出来——她心里爱慕青龙,这样污秽的事被青龙见到,她更觉得没脸相见了。最后还是她弟弟从窗户里翻了进去,俩姐弟在房里待了好久好久,六一最后用外套挡住小满的脸将她牵出房间,跟青龙说要带她去外面散散心。 青龙当然表示同意,并且想派保镖跟着他们,却被六一严词拒绝——保镖们也都看到了那些被涂抹得一片脏污的海报,他怕见到他们会刺激小满。 …… 俩姐弟傍晚时分手牵手地出去,到半夜都没回来。当阿大的心急火燎,差点发动全帮派的弟兄出去找孩子。突然一个短发的高个姑娘骑着一辆摩托“轰隆隆隆”地出现在别墅外,还没进门就在院子外面嚷嚷,“喂!青龙大佬!快出来!你弟弟腿摔断啦!” 短发姑娘——后来青龙才知道她就是六一的“绯闻女友”崔东东——骑着摩托带着青龙大佬的大队人马往就近的一间医院里去了。路上她跟青龙说车场上有个赛车手借海报的事侮辱小满,六一跟对方赌气赛车,对方傻不拉几差点撞上大货车,被六一跳车给救了。人家没屁事,六一这个铁胆憨蛋自己摔了个骨折。 青龙对她叫自家弟弟“铁胆憨蛋”的事略有不爽,进病房后看见六一摔得鼻青脸肿的那张衰脸——不是铁胆憨蛋,又是什么? 六一的腿已经被打上了石膏,看到他进来,心虚地别过脸去不看他。小满在一旁心疼得眼泪汪汪,瞧着好像也在地上蹭了一轮,身上的裙子脏兮兮的。 青龙瞧着他们俩姐弟这个苦模样,真想仰天长叹。阿大真的不好当,他当得尤其失败——让小满出唱片是他的破主意,给六一买摩托车也是他的破主意。 他在这边反省自我,那边闻讯赶来的阿应将躲在病房角落里的赛车手给拎出来了。阿应一边臭骂一边要上手抽赛车手,还要绞断赛车手一根手指头赔数。六一挣扎着坐起来喊住手:“他已经道歉了!我摔断腿不是他的错!” “他妈的,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阿应手下没停地抽人,骂那赛车手道,“骁骑堂大佬的弟弟妹妹你也敢惹?!说了我们阿妹什么难听话?老子烫了你这条狗喉咙……” “就是你的错!”六一打断他,怒喊,“贴小满海报的那家鸡窦是定胜会的,是你前几天私通城寨外的探长、黑吃黑吞了定胜会的货,他们不爽你又抓不到证据,才拿小满的海报撒气!” 阿应脸色铁青起来,黑吃黑是道上为人不齿的重罪,他鹰隼般的目光瞪向六一,“谁他妈跟你胡编的?是这小子说的?!”他拎起赛车手,伸手拔了腰后的匕首,“胡说八道的臭小子,冚家铲……” “阿应!停手!”青龙眼看要出人命,出声喝道。 “你信他说的?!”阿应怒道。 “刀收起来!”青龙道,“收声!” 阿应恨恨地扔开赛车手,赛车手连滚带爬地躲到六一床后边去了。 “小孩子说的话,你当真什么?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青龙皱眉对阿应道,“病房里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带你的人先回去。” 阿应恶狠狠地瞪了那赛车手一眼,带着两个马仔出了病房。那年轻的赛车手还鬼龟缩缩地躲在角落里,“青龙大佬,我真没有胡说。六一兄弟今天救了我的命,我不会骗他的。我大佬是定胜会的人,亲口跟我说的……” “我回去查清楚,会给你们定胜会一个交代。”青龙对他道,“但一码归一码,我弟弟的医药费计在你头上。” “是是是,我马上回去把摩托车卖了赔他。对不起大佬,对不起六一兄弟,对不起小满姐姐……”赛车手点头哈腰地道完歉然后溜了。 剩下青龙、六一、小满在病房里。青龙将惊魂未定的小满唤过来,牵着她坐在床边,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件事委屈你了。阿大已经派人全城寨巡逻,看到唱片海报就收回来。谁敢说你一句话,就是跟整个骁骑堂作对,阿大不会轻饶他。阿大和小六都心疼你,你别太伤心了,好吗?” “谢谢阿大,”小满眼泪汪汪地说,“我不伤心这个了,我伤心小六的腿。” 青龙也伤心六一的腿,掀开被子看了看六一浑身上下的伤势,又按了按他那条石膏腿,“疼吗?” 六一疼归疼,犟着脖子不开心,嘴还硬着,“都是应哥!” 青龙叹息着道,“傻仔,以后别当着外人的面跟你应哥过不去。” “那件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六一犟道,“是他害小满被别人报复!” “他拿命救过你,你再怎么说都该给他点面子。你已经磕头入帮,从此以后就是一家兄弟。当着外人的面,哪怕他有一百个不是,你也不该当众指责他。” “那他犯了错,你就不管了吗?!”六一仍是道。 青龙从没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瞪视过,有些心燥,“管不管他是我的事,你先养好自己的伤。出院以后回家疗养,腿没好之前不准出门。机车再也不准骑了。” 六一小老虎一般地嚎叫起来,气他偏袒阿应,气他不讲公义不讲道理,气他禁足自己,还没收了自己心爱的摩托车。青龙心里是很想留下来哄哄六一,但硬起心肠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他希望六一越气他越好——这样也许就忘掉那离经叛道的少年心事了。 …… 阿应“黑吃黑”的事,青龙后来亲自去查,但查到一半,就不想再深查下去——他心里知道,再查下去,就过了。阿应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不久之后交出了一个手下,手下痛哭流涕地承认了自己“黑吃黑”的事实,向定胜会赔了货,以及两根手指。青龙亲自向定胜会大佬登门致歉及调停,对方也只是个掀不起风头的小门小派,没有多做为难,此事便算作了结。 但这事在青龙心里打了个结,年底许诺阿应的轿车,他没有购车,而是折作钱款给了阿应。一方面做到了身为大佬的言出必行,另一方面也是变相地警示阿应。阿应当着他的面笑嘻嘻地收了钱,第二年果然谨言慎行,瞧起来收敛了许多。 阿应这位大兄弟倒还省心,六一却着实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小兄弟。他那野性子哪里在床上躺得住,断腿在家刚养了半个月,就把床单拧成绳子,从二楼窗户偷跑了出去,坐在崔东东的机车后座上翘着石膏腿满城寨兜风。结果因为躲避路边一只野猫,而撞到护栏,双双扑到街上,都跌了个鼻青脸肿。怕被青龙骂,不敢回家,只能去崔东东的小太妹窟睡觉。当天晚上被青龙亲自率人逮了回来,索性将他软禁进了没有窗户的一楼客房。 六一在客房里老实了三天,到处摸摸摸,摸到墙角有一块砖头松动,日撬夜撬,把墙壁撬出一个狗洞,又钻出去野了。 这次被逮回来关了两个月,一直关到腿彻底走利索了才被放出来。小老虎这次久不见太阳,虎皮都被关白了,头发蓄得老长,蔫叽叽地坐在餐桌前故作乖巧吃早饭的模样,活脱脱跟小满是一对姐妹。 青龙亲自开车带他出门,去理了个摩登小分头,又给他置了两身新衣。六一躺归躺,个子没少长,已经快比青龙还高了。在裁缝店一照镜子,身长腿长,一张青涩又俊逸风流的小靓脸——青龙在一旁瞧着赏心悦目,十分欣慰;这小子却一点美丑观念都没有,兴致勃勃地对着镜子做了一通鬼脸,又扒在镜子上抠了半天眼屎。 六一被青龙关了快三个月,不知道是不是气过头,倒真像把那些少年心事都忘怀了。回去的路上大大咧咧攀在青龙胳膊上,也不羞涩,也不躲闪,和以前一样嘟嘟哝哝地与阿大瞎扯淡。 男女之事上六一似乎也开了窍,但开窍过头,矫枉过正,开始隔三差五地伙同崔东东一起去逛窑子——对,崔东东这位靓妹居然是一位逛窑子的靓妹。青龙一听见下属汇报就觉得头疼,但又不好暴力干涉六一的交友自由,只能焦心地继续派人暗中查探。听说这崔东东性情十分早熟,不仅擅长打架,还擅长算账,自己也才十六七岁,就将她那个十几人的小太妹帮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几年光靠赌车都赚了不少。青龙一方面钦佩她才华,另一方面又担心六一跟着她昏天黑地地胡混,索性亲自出面向崔东东发出了橄榄枝——请她加入骁骑堂,为她投资做生意,允许她自成一派,不受管束。 崔东东大方地答应了邀约,从此成了骁骑堂一员。她也由此大方地出入过青龙家别墅,还大显厨艺,做了一整桌饭菜给大家吃,吃得小满与青龙都赞不绝口,对她刮目相看。 六一见她获得哥哥姐姐由衷的赞美,心生羡慕,私底下向她讨了番经,也在家里学做起菜来。这天傍晚青龙的轿车驶回离家不远的山路拐角,只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身后远处还能看到呼啸而来的消防车。 “什么地方烧起来了?”青龙疑道。 司机探出脑袋去一看,“啊?老,老爷,是我们家烧了!” 青龙冲下车一看:跑得快的女佣正拉着小满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外,管家和几个男佣今天本来在二楼整修电视天线,现在被逼无奈全跳了后院的游泳池。始作俑者六一也泡在泳池里,头上还顶着一条焦黑的厨师围裙。 番外三:兄弟(8) 别墅被烧了大半。闻讯赶来的阿应乐得哈哈大笑,他邀请青龙一家在别墅修缮期间去他那里住。青龙欣然同往,小满从善如流,六一却不很开心。一方面因为他自己闯下了大祸,另一方面他并不想承阿应的情——上次“黑吃黑”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对阿应耿耿于怀。 他有种小动物一般对于天敌的直觉,知道阿应一直以来并不喜欢他。尤其他幼时年糕一般寸步不离地黏着青龙亲昵时,阿应看他就像看一只抢占地盘的狼崽子。 但青龙说得没错,阿应再有千万个不是,也曾(在救青龙的时候顺便)救过他。他调皮捣蛋归调皮捣蛋,却并不骄纵任性。当着阿应的面,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叫“应哥”,不挑衅也不生事,如青龙所训,给了阿应几分“面子”。 但阿应显然并不想给他面子,当着青龙的面对他和小满仿佛二哥一般友善,背着青龙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敲打他们俩姐弟。某天夜里青龙去陪探长们应酬,阿应故意叫了一群狐朋狗友来家里胡闹,其中还有两个嗑“白面”的纨绔子弟,带了几个满臂针眼的瘦“鸡”。小满吓得躲进了房间里,六一跑得慢,被阿应拎住,硬要他跟几位鸡小姐一起乐乐。 他被拎到青年们中间饱受戏耍。阿应带着几个大兄弟硬灌他酒,逼他跟小姐们玩亲亲,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甚至要拉着他一起嗑“白面”。六一果断地跳窗户逃了,但不敢逃远——怕阿应迁怒欺负小满——躲在楼下的角落里紧紧盯着小满的窗户,一直到夜半时分看到青龙的轿车回来,他才扭头而去。 他去了崔东东那里,把睡得正香的崔东东弄醒,让她陪自己“去海边看日出”。崔姑娘起床气颇大,把他按在墙边一通狂削:“只有美丽的女孩子能吵我睡觉,你这个臭小子!谁要陪你看日出啊,扑街!” 最后还是鼻青脸肿地坐在崔东东的机车后座上去了海边,路上他向崔东东表达了想剁阿应一刀的美好愿景,而崔东东一边唾弃他的智障理想一边与他分析利害关系:骁骑堂里长老众多、派系复杂,青龙年纪轻轻出任堂主,少不了受长老们的节制与操控;阿应是帮内一股不小的势力,而且与青龙是过命的交情,全心全意扶持青龙,是青龙手下唯一可靠的力量,青龙绝不应该与阿应反目,你也绝不能在这时去挑拨青龙与阿应的关系;你这个臭小子嘴不会说、脑不够用,一天到晚除了惹祸什么正事都不会做,比阿应差远了,阿应要欺负你你就忍气吞声吧,谁让他能帮到青龙呢?你能帮你的宝贝阿大什么? 六一默不作声了一路。看完日出回来,他要崔东东教他识数与算账;又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回去找阿应磕头学艺——表示过去都是自己年幼不懂事,多谢应哥以前的救命之恩,仰慕应哥的厉害身手,想向应哥学习近身战技,学学那套祖传的“降龙二八掌”。 从此阿应要他往东他不会往西,灌他多少酒他拼死照喝;在拳场上借教习之机不留痕迹地揍他,他也不还手不记恨,一口一个“应哥”叫得妥妥当当;明知阿应教他功夫时有所保留,甚至故意误导他,他仍然装作认真研习,而且时常在青龙面前赞美感激阿应;只有“白面”他抵死不碰,好在阿应始终忌惮着青龙,不敢在这件事上当真将他踩下水。 他依旧偶尔与东东一起“逛窑子”,继续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正常需求的青春期少男;并且拉远了与青龙的距离,再也不一口一个“阿大”叫得亲密无间;行事言谈规规矩矩,出门在外再也不惹事生非,而是学会了宽容施恩、广收门徒,背后开始跟了一大串还在流鼻涕的黄毛小弟——渐渐地有了“小大佬”之风。 两年时间,他突飞猛进地成长。到他十八岁那年,连帮中的长老们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天裘叔和段亲王参加了六月一日青龙为他举办的生日宴,在宴会上叨道:“小六这几年懂事不少,是个男子汉了。”“小时候成天给你阿大找麻烦,还记不记得你那次断了腿还偷跑?你阿大以为你被仇家绑走了,大半夜地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发动起来一起找你……”“还有几年前,和盛会的强东哥花两百英镑在英国买回来的什么纯种长毛狗,冲小满吼了几声,把丫头给吓摔了一跤。你这小子,半夜摸到人家院子里给那条狗下麻药,把人家那身最值钱的毛剃得精光!和盛会是我们惹得起的吗?后来还是你段叔跟人家关系近一些,亲自带着钱上门去给人家赔罪……” 青龙轻咳一声,示意叔伯们在忆苦这件事差不多就可以了。于是叔伯们纷纷又开始思甜:“现在好啦,顶用啦,听说上个月沙家帮的人来砸场子,是我们小六带人打跑的……”“跟东东合开的赌球生意也不错哇,这几个月的收益叔伯们都看在眼里……” “东东这丫头也不错,”段亲王说,“元哥想让她下个月去帮忙做做账,青龙你看如何?” 趁他们开始安排东东,六一端着酒杯跑路了,去向帮里的其他比他年长的弟兄们挨个敬酒。阿应懒得给他面子,借口有事没有出席这次饭宴,他找了阿应手下的一个马仔,毕恭毕敬地给这位什么哥敬了杯酒,并挑一瓶上好的红酒请马仔捎回去给阿应。 六一渐渐长大,学会了滴水不漏地处事,不动声色地隐忍;而阿应却渐渐地开始恃宠而骄,肆无忌惮。仗着自己是青龙手下头号马仔,青龙最“亲密无间”的生死兄弟,阿应在帮内越来越横行霸道,除了对元叔和葛叔这两位年长势大的长老还多留了几分面子,连其他几位长辈都不再放在眼里。对内,他独断专行,挤兑异己,生活上荒淫无度,任性妄为;对外,他心黑手狠,赶尽杀绝,甚至暗地里又做起了“黑吃黑”的勾当,明里暗里为骁骑堂树敌不少。 寒冬腊月的这一天下午,室外刮着沁凉的海风,别墅大厅里烘着热乎乎的暖炉。阿应与青龙在客厅里大吵了一场,因为阿应未向青龙通报,就擅作主张烧杀了一个敌对帮派的场子,并且将对方堂主全家都绑作一块从码头扔下了海,至今都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青龙怪他做事太过狠毒,连对方家里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却认为青龙优柔寡断,这几年被几位长老们叨叨狠了,性情跟老头一般婆婆妈妈了起来,远没有当年上位时的杀伐狠利。 “你懂不懂什么叫恩威并施?什么叫收买人心?你要全城寨的帮派都跟骁骑堂为敌吗?”青龙怒道。 “我只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阿应吼道,“砍光那些个扑街,全城寨都要找骁骑堂进货!弥勒爷不也希望你尽快将生意路子做广做宽吗?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我有什么不对?!” “你根本不是为我这么做!你这样做全是为了你自己!”青龙厉声道。 阿应的脸色瞬变,目光中霎时透出心寒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咄咄逼人地往前走了一步,逼近青龙,“我为你杀人,为你卖货,为你把这个几十人的帮派发展到现在两百多个弟兄。我每天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去为你做事,好让你这个大佬当得安安稳稳,当得风风光光,你说我为了自己?!” 六一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将一柄刀藏在身后,他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隐藏在楼梯拐角处——他看见了阿应越来越激烈的动作。他的手下出了一层薄汗,刀悄悄地出了鞘。 阿应脸色铁青,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了青龙面前!六一心头一抖,持刀欲出,却见阿应只是双手一扯胸襟,撕裂了自己的衬衫,露出一大片振翅凶鹰的刺青图案:鹰翼之上,赫然一道深长而扭曲的伤疤,似折断了鹰的一边羽翼。那是他当年替青龙挡的刀。 “我为了谁?你有种对着它再说一遍?你说啊!”阿应咆哮道,眼底甚至带了血色。 青龙痛苦地闭了闭眼,手抵在他赤裸而颤抖的胸膛上,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疤,长叹一声,“对不起,阿应,我说得太过分了。” 阿应垂眼看向他的手,胸膛仍在激烈地起伏着。耳朵里听见青龙又道,“但你也做得太过分了。当年我们结拜,说好做一辈子兄弟,你也答应这辈子都听我的话,但现在呢?你做事全凭自己意愿,完全不问我的意见,明知道我会反对,干脆先斩后奏。阿应,你这样太让我失望了。” 青龙冰凉的手按在他胸膛,轻轻推开了他。“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我待会儿要去城寨跟几位长老商量这件事,摆平你搞出来的麻烦。你走吧。” …… 六一隐藏在楼梯拐角处,眼看阿应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别墅。青龙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揉着太阳穴。 六一收起刀走了过去,低声唤道,“阿大。” 青龙抬眼看看他,示意他在身边坐下。六一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没再近前。 “连你也跟我不亲了。”青龙叹道。 “阿大,”六一认真道,“你让我帮你做事吧。” “嗯?” “我满十八岁了。我能做的比应哥好,让我帮你吧。” 青龙笑了,抬起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你背着我跟东东搞什么赌球生意,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小年纪的胡搞什么?家里缺你挣的这点钱?” 六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青龙却没时间听他解释了。“我马上要出门,叫张叔开车。” “我跟你一起去。” “跟长老开会,你去做什么?晚上早点睡觉,不要跟东东出街瞎晃。对了,下个月华探长的夫人过生日开派对,我带你和小满去玩玩。” 六一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站在家门口,沮丧地看着青龙的车离开小院。 晚上东东果然打了个电话来,兴致勃勃地约他出街瞎晃,被他严肃拒绝了。深更半夜地,小满都睡了,他还在院后的练武房里“咚!”“咚!”地捶沙包。 真想快点长大,真想赶快变得更有力气,更聪明。真想早一点站在青龙身边。 练完功夫,洗完澡。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墙角里指向夜半一点的落地钟,觉得哪里不对劲:几个长老都有家有室,不常去什么“鸡窦”、夜总会。青龙也不是沉溺酒色的人。若是夜里没去消遣,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家?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索性披了件长风衣,背上一对双刀,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门。举着手电筒溜到附近的树林子里,他扒出了自己藏在里头的一辆新摩托车,“轰隆隆”地骑着往城寨的方向去了。 …… 摩托车开着大灯,在城寨里漫无方向地滑行,在狭窄又昏暗的小街小巷里穿行,吵醒了不少疲于生活的居民,一路上收获不少怨声与怒骂。广场上的夜市狗肉摊档大都收摊了,亮着零星几处暗黄的灯光,老妇佝偻着身收捡碗筷,腐败腥臭的气息顺着空气飘来。 久寻不到青龙的踪迹,六一心里有些燥热。在广场旁边停下车,他摘下头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四下张望。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隐约又诡异的厮杀声,声音顺风而来,似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在城寨的边缘,像被瓮在了狭窄的巷道里。有刀刃相交的声音,还有大骂与惨叫。 “杀了……别让……跑了!”“谁……青龙……有赏!” 他一把扔开头盔!飞身跃上摩托,疾驰而去! 番外三:兄弟(9) 阿应杀了廖家堂的大佬。虽然是对方挑衅生事,有错在先,但阿应赶尽杀绝地拿人家一家填海,不可谓不心狠手辣。廖家堂虽然元气大伤,但尚有余忠,这天晚上他们纠集了六七十人暗夜上门,卯足劲杀阿应报仇。一群人在阿应家里扑了空,满城寨乱转,好死不死撞到了与长老们开会出来的青龙。这下好了,你杀了我大佬,我就杀你大佬!几十号人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将青龙堵进一条小巷。 青龙带了五名保镖,因为猝不及防,当场就倒下三个。剩下两人护着青龙被困在巷尾,虽然小巷狭窄,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然而身后毫无他路,是一条死巷。深更半夜,当时又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受地形与人数所困,三人再是奋力厮杀,也无法突围而出。时间越拖越长,三人负伤愈多,渐渐不支。 刀光血色中,巷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机车轰鸣。碰撞声伴随着惨叫,夜色太黑,人太多,谁也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随之而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与砍杀声。 “骁骑堂的人来了!”挤在中间的人大喊,“去后面帮忙!”“是不是来了好多人?要不要撤?!”“不要走!杀青龙要紧!” “鬼!鬼啊——!!”后面的人开始凄嚎,“杀不死的血鬼啊!!” 见鬼的尖叫声吓破了这些身负累累血债的古惑仔们的狗胆,人群开始惊惶而骚动。几十号人排成长长地一串夹在小巷中,几乎避无可避地被突袭而入的厉鬼挨个砍倒。挤在中间的人惊惧地听着惨叫,看着刀光,鼻子里嗅见愈逼愈近、愈来愈浓的血腥气息…… 伴随着满地死伤者的哀嚎与飞溅在小巷墙上的血肉,那个浑身是血的鬼人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身披淋漓鲜血的少年身上数十道撕裂的血口,衣衫被砍得破败褴褛,但仍如厉鬼一般屹立不倒,一双赤乌色的眼睛里满是森冷的杀意,两手分别提着一把长刀——刀刃已被砍得翻卷破败,上面沾染着黏糊的血肉,暗红的液体顺着刀尖滴滴下淌。 先前问“要不要撤”的人脚下一软,几乎是一个跟头跪倒在地。他去寺庙里拜过鬼神,曾见过这样凌厉杀伐的神情,他扔开了手里的武器,哆嗦着匍匐在来人面前,“是修罗,是血修罗……饶命啊!饶命啊!” 血修罗面无表情地跨过了他,在他身旁留下一个鲜血染成的脚印,朝他身后的袭击者而去,毫无畏惧地迎着对方高举的砍刀,整个人如箭般射入了对方怀中,向后退身时,随着转动的双刀刀刃,绞出了一串血淋淋的肠子。 匍匐求饶的人目睹此景,被吓得魂飞魄散,缩进墙角筛糠一般地狂抖,除了惨叫再也发不出完整的话来。他哆嗦着扭头朝后看去:漆黑的夜色中,小巷里遍地都是翻滚挣扎的人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腥臭的血肉味道,入耳全是凄厉痛苦的呻吟……他哇地一声狂呕了出来,一直到呕出馊臭酸腐的胃液。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如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脑海,从此之后的每一天,当他想起那个名字,都会立刻嗅到那绝望而可怖的死亡气息。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名叫六一。在这一夜,成就了“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之名。 …… 青龙嘶声大喊着冲进了私家医院的大门。护士们赶紧推来担架车,将他横抱着的血衣少年一路送往急救室。 青龙紧紧攀着担架车的扶手,步伐踉跄地随着车向前跑去。被扣上氧气罩的六一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他,在白雾笼罩的口罩中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 青龙给了他一巴掌。很轻,掌心冰冷而颤抖。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六一的脸颊上。六一的笑容僵住了,轻轻抬了抬手,似乎很想摸一摸以确认那泪水。然而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分开了他们俩,分别推入手术室处理伤情。 …… 凌晨时分,六一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青龙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他病床前。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少年睡脸平静而安宁,仿佛昨夜那场血腥的厮杀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梦境。 青龙轻轻地从被子底下摸出他的一只手。六一的手腕缠绕着绷带,掌心与部分手指的关节全是成年累月刻苦磨砺而出的老茧——就连青龙自己年少时也不曾这样拼命过。也许八年前的那一天青龙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而言就如天神降临一般拯救了他。但青龙从不希望他的回报,更不希望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他为青龙豁出命去,他为青龙甘愿化身地狱厉鬼。他才十八岁。 青龙握着他的手,痛苦地垂下头去,被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心疼沉重地冲击着胸膛。他早就知道六一的心意,这些年来,他何尝没有过刹那间的心动。他只是不能,他只是不敢。 他犹豫而颤抖地,微微直起身,最终轻吻了少年的额头。 天亮以后,收到消息的小满也赶到医院。六一浑身上下横七竖八地被砍了数十道刀口,裹得像颗粽子,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从头顶的缝缝里冒出一小撮头毛,一丁点都看不出她靓仔弟弟的影子了。她抱着这颗丑陋的粽子嚎啕大哭,青龙去轻轻拉扯她,让她小心六一的伤。她赶紧松开了六一。少年被她挤压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她,还傻乎乎地冲她笑。 小满抱着他脑袋又开始哭,眼泪稀稀糊糊地黏在他脸上。 “哎呀,姐,你可真是个水做的人。”六一还有闲心虚弱地开她玩笑,“我要吃蛋糕,快回去给我做蛋糕。” “吃个屁啊,衰仔,”小满哭着说,她难得骂脏话,“养伤要喝汤啊。” …… 青龙留他们俩姐弟单独说话,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病房。转身带上房门,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跪在门外的阿应。 阿应昨日被青龙训斥后,半夜心烦气躁地独自出门喝酒消遣,谁也没有告诉,因此逃过一劫,却也给青龙带来了一劫。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已经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长时间。 青龙长叹一声,“阿应,起来吧。” 阿应神色悲哀而纠结,跪着挪上前来,一声不吭地抱住了青龙的腿。 “你起来。”青龙仍是叹道。 阿应地垂着头,“我错了,大佬。我知道错了。但是你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我现在没有心情说这些,起来。” 阿应爬了起来,沉默地站在青龙面前。“回去找个安全地方休息吧,”青龙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阿应识趣地未作纠缠,依言而去。面色铁青地步入电梯,他的眼神里满溢的不仅有悔恨,还有嫉恨。他知道这件事会成为扎在青龙心里的一根刺,成为他与青龙间的一道深深的沟渠。他感到深深的焦虑与嫉妒。躺在病床里的那个人,舍命相救的人,本该是他,本该一世都是他。 …… 房中,六一和小满还在手牵手地低声说着话。六一虚弱地哄劝着哭泣不止的小满,“姐,你应该高兴啊。小时候你和阿大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能保护你们啦,嘿嘿嘿。姐,我想吃蛋糕……” “不准吃。” “就吃一小块……” “不能吃。” “一小小块……” 六一软磨硬泡地给自己要到了一小小块蛋糕的许诺。小满擦干净眼泪准备回家去给他煲汤及做蛋糕。出了房门,她见青龙安静地站在门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 “阿大,”她轻声说,“我回去煲汤,你陪陪他好不好?” 青龙在她头上抚了一抚,点点头。 小满离开后,青龙进了病房,与六一相面而坐,沉默不语地看着六一。六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小心翼翼地问,“阿大……你生气了?” 他脑子里有一张青龙流泪的脸,总觉得是他昏迷前的幻觉。他又开心,又胆怯,总觉得青龙会气到再扇他几个巴掌,或者又将他关个一年半载。 青龙没回答。六一又大着着胆子微微抬起手,去碰青龙的手,“你受伤了吗,阿大?” 青龙垂眼看着六一包裹着纱布的手,竭尽全力地压制着紧紧拥抱六一的冲动。他做不出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少年,是一个男人,他不能对一个男人产生兄弟之外的情感,他不能毁了六一的声誉,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被江湖人笑称“兔二爷”,让人鄙夷、调笑、挑衅、甚至游街审判…… “以后别这样了,”他看着六一的眼睛,哀痛道,“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报恩,我用不着你的命。以后别这样了。” “我救你也不是因为报恩,”六一回看着他,在心里想,“不仅仅是因为报恩。” 但这番话六一说不出口,永远都说不出口。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是养育他的兄长,是骁骑堂的龙头大佬,他绝不能毁了青龙在江湖上的名声,他必须把他的恋慕狠狠地压到心底,永远不能见天日。 他们久久沉默地对视着,汹涌的情感激荡着他们的胸膛,但他们都看上去那么的平静。近在咫尺的一只手与另一只手,毫无相触的可能。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够轻轻地移动手指,跨过那条鸿沟。 番外三:兄弟(10) 蛟龙城寨从清政府时期起就属于“三不管”地带,清廷(以及后来的南京、北京政府)、英政府、港英政府都对其没有或无法实施管辖权。这场夜战加起来总共死伤了七十余人,因发生在城寨地界,没有探长会前来追查。但“三不管”不代表无秩序,城寨中的各方势力始终需要对这件大事摆个说法。 三日后,青龙参加了与各方大佬一起的所谓“江湖大会”。在会上青龙冷静自持地解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在他的说法里,阿应杀廖家堂大佬是因为对方挑拨争抢在先,即使做过头了,也是事出有因;而夜战中六一不论导致死伤多少,都是为了自卫。 他这么一说,自然有跟骁骑堂表面交好而假惺惺地表示赞同的,也有拍桌而起十分不服的。 “青龙大佬,江湖上都说你最讲道义,我怎么觉得你他妈的最会护短?这么说你这帮手下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双方唇枪舌战激战不休,后来由几位江湖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老出面,将争论按了下来,最终的结果是由阿应出钱妥善安置死伤者们的丧葬及安家费,廖家堂剩余人员该散就散,此事就此了结。 总数巨大的安家费让阿应彻底破产,重归光棍。但青龙仍念在旧日情谊及他苦跪悔过的份上,没有削去他“红棍”之职,并帮他添补了一部分费用。阿应经此一役,收敛了九分嚣张气焰,夹起尾巴重新做人,平素里大事要事必请令青龙,小事琐事则作出宽容以待的姿态。他就连看见六一和小满也多了几分客气;六一养伤期间,他还时常带着有名的跌打师父上门,替六一揉筋散结;又四处托人去寻访好参好药,一堆一堆地送到别墅里来。 两年下来,阿应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刻苦勤奋,任劳任怨,渐渐还居然在长老们那边获得了“沉稳懂事”的评价。就连青龙也渐渐放下了对他的失望,重新提拔他参与帮中的重要事务,甚至让六一时常跟随他做事,“跟着应哥去看看”。 阿应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而六一早就学会了在他面前装乖卖巧。二人兄友弟恭,一起接连办成几桩大事,阿应更大胆地向青龙提议,将生意渐渐做出了城寨之外。年底算盘一捻,几位长老都对阿应和六一赞赏有加。 小满也渐渐出落得更加秀雅动人。城寨里的女孩子,很多十几岁就被许了人家。小满二十出头,正是花样年华,也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城寨里有那垂涎小满美貌的,也有那想与骁骑堂结盟的,各路人士络绎不绝地遣派媒人上门说亲。就连探长们那边都有人蠢蠢欲动地想为儿子或侄子作打算。一个又一个媒人坐在别墅大厅里天花乱坠地吹捧着一个又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小满却连见人家一面都不愿意。 这天夜里,兄妹俩一人一张大躺椅,齐齐躺在小满房间的阳台上看月亮。新来的媒婆正在楼下客厅里对着青龙叽叽喳喳,其声之聒噪,有穿墙破壁的魔力,在楼上都听得一清二楚。六一翻了个身面向小满,揉了揉耳朵,叹道,“姐,你是不是不想结婚啊?” 小满偏过头看看他,柔柔地道,“你呢?你想结吗?” 六一哑然了一会儿,“我不结婚,我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阿大。” 小满也侧过身面向了他,“我也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阿大。” “你是女仔,你总是要嫁人的。”六一忐忑道,“你不会是像东东那样?呃,你喜欢东东吗?” 小满温柔地笑了,又摇摇头,“东东是好人。” 六一只来得及在心里为好友新收的这张好人卡默哀了一秒,就见小满微微红着脸,接着低声道,“其实我……我喜欢阿大,我这辈子只想嫁他一个人。我不想离开他,离开你。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六一呆呆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对小满的心意隐约有所察觉——就是在感情上再愚钝如他,也看得出来——但听见内向害羞的她亲口说出来,那种冲击依旧如山倾海覆。 他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自己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轻声问,“那你会跟他说吗?” “说什么?” “跟阿大说,你喜欢他,想嫁给他。” 小满摇了摇头,“我不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候想,他也许是喜欢我的吧。有时候又想,他只是对我好。他对你也好,对应哥也好,他对谁都好。” 小六直起身抱住了她,“不是这样的,阿大他……他一定很喜欢你。除了你还有谁呢?他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只有你。你不敢说,我去跟他说。我不告诉他你知道这件事。” 小满羞红了脸,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憧憬的叹息。 离开小满的房间,六一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里,在浴缸里蓄满水,缓缓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沉了进去。在水底悄无声息地看向平静的水面,耳膜里响着隆隆的波涛声,世界是那样模糊不清,无法动弹,无处可逃。 气息被憋在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中,他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那感觉钻心刺骨,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而纠结的哀痛。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是啊,小满爱着青龙,青龙爱着小满,他们结为夫妻,而他是他们共同的弟弟。他们三个就这样相伴一生,多好啊。 而他那卑微而畸形的爱恋,应该永远沉于水底,永远不见天日。 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呛了一口水,猛地坐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遮挡了面容,络绎不绝的水流划过脸颊,滴落在浴缸中。他捂着嘴发出了压抑而低哑的哭声。 …… 没过多久就是六一二十岁生日,青龙计划给他做大礼,在帮会祠堂中给他行加冠。生日之前,青龙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对青龙说:“我想要小满做我大嫂。” 他毕生都不能忘记青龙当时的神情。后来当青龙与小满双双离世,当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别墅被阿应烧毁,当他站在被烧得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看着青龙的灵位,他都会想到青龙那震惊而压抑的眼神。 青龙看了他很久,跟他说,“你想要什么,阿大都会给你……除了这个。” 他很惊讶,他不明白青龙为什么拒绝。这些年来,小满学唱歌,学跳舞,学厨艺,学花艺,明明内向文静却仍是努力在阔太太们举办的宴会与派对上积极地交际,她学得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她是一个完美的太太,是男人们心中的憧憬。 “我只想要这个。”他执拗地说。 青龙皱起眉头——而他并不知道青龙这个表情是因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青龙道。 焦躁与酸涩痛击着他的胸膛,他急道,“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青龙却问,“那你呢?” “……”他呆住了,他不明白青龙的意思。 不,他没那么傻。他看着青龙沉痛怨责的眼睛,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像响雷炸开在耳际——除了应酬,青龙从不出入烟花之地;这些年来,青龙身边从未有过亲密的女人;那些拥抱,那些关切,那个巴掌,那滴泪水,还有在他意识昏聩时隐隐约约仿佛幻境一般落在额头的亲吻…………过往的一幕一幕像胶片般回转,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不敢相信! 他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即使他相信了,又如何? 他痛苦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青龙也呆呆地看着他。 是啊,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 六月一日的生日宴上,青龙向众人宣布了自己与小满的婚期。 除此之外,他还打了一对纹有精美龙纹的双刀送给六一。生日宴尾,他将六一带到长老们的桌前,对他们说,“这是我手下最得意的门生,也即将是骁骑堂最年轻的红棍。从下个月开始,公司的生意我会交一部分给他打理。请长老们多多指教他,帮衬他。” 长老们有些惊讶,但也不出所料,这便齐齐举起杯为六一庆贺。而谁也没有察觉,隔壁桌边的阿应,悄无声息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从这一天起,四人交缠的命运开始滑向深渊。 番外三:兄弟(11) 生日宴后,青龙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结婚,第二件是带六一去泰国拜见金弥勒。金弥勒喜欢六一的聪敏机警,收他作了干儿子。 青龙的婚礼之后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红棍”作为理由,提出想要过私人生活,搬离别墅自己居住。小满对这个要求十分惊讶,努力劝阻,而青龙却同六一一样沉默着。 六一最终还是搬了出去,在离城寨不远的地方自购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小村屋。户型、摆设都与当初他们三人一起长大的那间村屋类似——那间村屋因为青龙父亲死亡之夜沾过太多人血,早已经被拆除了——从此一人独居,独自活在少年时的记忆中。 “血修罗”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上被“双刀红棍”所替代。这位年轻的红棍身手过人,心思敏捷,作风雷厉风行,并不比他那些长辈们逊色。他的姐姐温婉贤淑,姿色动人,也是江湖上广为人知的“青龙夫人”。骁骑堂在性情谨慎内敛的青龙大佬的带领下,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城寨里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势力遍布鸡窦、粉档、赌档及其他各类娱乐场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岁时,港英政府与北京政府达成了蛟龙城寨的清拆协议。虽然有城寨中各方势力的阻拦,清拆工作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毫无进展,但这一协议仍然重重震荡了城寨内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开始缓慢而陆续地向外流动。在此逍遥了数十上百年的江湖帮派们为求生存,也加快了向城寨外发展的进程。 在这一年,青龙命阿应在旺角开设了骁骑堂旗下第一间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风导致行动不便,自请辞去副堂主一职,隐居幕后作大长老。在青龙的建议下,时年三十二岁的阿应被提拔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扩张与发展统统由他领军负责。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势力,怎容得别人家的衰小子来踩踏自己的地盘。在青龙的默许下,阿应渐渐释放出了狠辣嚣张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抢烧的旧业,为骁骑堂在外开疆辟土,抛洒热血——当然,在这途中为自己谋求一点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话下。 1988年,青龙又命当时已被提拔为骁骑堂“掌柜”的崔东东在九龙塘开设了一间高级商务会所,取名为“檀香阁”,专用于招待与骁骑堂来往的各类江湖大佬,以及与多年来庇佑骁骑堂“生意”的各类“上流”人士。 骁骑堂的枝枝叶叶愈是向外生长,得罪的愈不仅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视线同样开始聚焦于这支新兴的力量。时势日渐变化,随着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趋近,英国当局对香港的控制日渐减弱;市民民主意识高涨,要求直接选举产生立法/会议员的呼声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来的接连重击亦令香港政府的腐败之局大大扭转,探长们的“关照”愈来愈力不从心,势弱的帮派纷纷被警方重创甚至瓦解…… 在这一系列压力与变化下,青龙渐渐意识到“社团”的局限与未来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骁骑堂洗白最大的阻碍,则是其最大的合作对象——金弥勒。这位隐居泰国的毒枭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货物为始点,一手培植骁骑堂至如今枝繁叶茂的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他在亚太地区最主要的分销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龙开始暗地里着手调查金弥勒的弱点,调查其生平履历——而这一切,为保安全,他连阿应与六一都没有提及。当查到金弥勒十几年曾在香港逗留过一段时日的经历时,他想起了从他父亲手里遗传下来的那本龙头账册——内含骁骑堂多年来的重大交易记录以及上贡记录。 他在第一页第一条中找到了疑似他父亲与金弥勒的第一次“合作”,并且无意之中从账册封面的夹缝里拆出了一张旧时照片。正是这次“合作”与这张照片,让他隐约猜测到金弥勒与父亲“金兰兄弟”关系的由来,并因此对当年父亲的离奇身死产生了怀疑。 当年之事只有当时人最为清楚。他带着那张照片去找了已经退居养老的元叔——这位性情宽厚稳重的大长老曾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亲身死之后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挺上龙头宝座,并一直尽心尽力地引导与辅佐他。他信得过这位最亲近的长辈。 而这位最亲近的长辈对这张照片表示十分震惊,从未见过,并让他稍安勿躁,说自己将去暗中查证,请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两天之后,这位最亲近的长辈背着青龙,在暗夜之中敲响了阿应宅邸的大门。 阿应亲自给他开了门,环顾左右,除了元叔再无他人。 元叔拄着拐杖,半歪着身,微伸头颅朝他身后空荡荡的屋子看了看,然后平静地、仿佛只是稀松平常与他唠家常一般问道:“许应,你想不想做龙头?” 阿应呆愣地看着他,在片刻之后,面色转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长辈。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间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长辈,不请我进去再说?” 阿应铁青着脸,犹豫良久,最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房门。 …… 元叔坐在阿应家的沙发上,端详着满屋看似低调却其实十分昂贵的装饰与收藏。“我记得那时候青龙要你独力承担小六砍伤的所有人的安家费,搞得你住了整整两年破租屋,是吧?” “当时那些人是为了杀我,因此牵连了青龙和小六。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他们俩。” 元叔摇摇头,叹道,“那些廖家堂的人为什么杀你,是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大佬。你为什么杀他们大佬,是为了帮青龙开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义胆,为什么最后错处反而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阿应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你跟了青龙多少年?十几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帮他杀了多少人,为他受了多少伤,他感激过你没有?” “我是他的副堂主,他最信任的兄弟。” 元叔又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应啊小应,我今晚敢到你这里来说这番话,你又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呢?我一个糟老头子孤身一人来到你这里,难道还打得过你吗?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这几年最信任的人是谁。不说远的,就说说当下。城寨外的事向来归你管,可是我最近听说他要把新开的夜总会给小六。” “……”阿应仍是沉默着。 “你还不知道吧,老葛怕是没跟你提过,怕伤了你的心。当年青龙带小六去泰国见佛爷之前,曾跟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过:‘小六有勇有谋,可堪大用。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这几年来,他一直防着你呢。不然为什么明明你是副堂主,但他每次去见佛爷却只带小六呢?” 阿应的手掌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这么多年来,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在眼里,都替你不值。你是要等到他对你彻底厌烦,等到小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彻底替代你的那一天,还是先下手为强,亲手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元叔盘着手里的拐杖头,看着阿应愈发难看的神色,悠然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说句难听话,我最近听到些风声。小六那个小东西,打小就对女人没兴趣。几年前他‘包养’过的一个妓女告诉我,他去她那里都是为了装装样子。她怀疑他啊,喜欢男人。” 阿应猛然抬头,将尖锐的目光瞪向元叔。元叔面不改色,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继续道,“前一阵我让成大嘴给那位‘青龙夫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来的心理医生。那西医跟我说,青龙夫人和青龙的性生活很不协调,平素青龙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欲望,导致夫人长期处在自我怀疑与压抑中。据那西医推测,青龙如果不是不举的话,就是对女人没有太大兴趣……你想想看,青龙娶了长得跟小六相似的他姐姐,为了什么?他们俩若真是这种关系,你还凭什么比得过那小子,你还有出头之日吗?” …… 深更半夜,阿应亲自开车将元叔送回了住宅。独自一人狂飙在夜半无人的街道上,他狠狠将油门踩到最底,凌冽的风从大开的车窗外掼入,刀片一般切割着他的面容。 轿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青龙在半山腰的独栋别墅的方向。然而他最终在半路山道上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车轱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被安全带拉扯着重重地砸回座位。 他扔开安全带,跳下车去,拔出匕首疯狂而凶狠划向了自己的车!直到将这辆他开了八年仍舍不得更换的旧款轿车划出万千道疤痕,面目全非! 那是八年前青龙许诺送他的车,却因为夏小六那个下贱的小子向青龙告密他“黑吃黑”,被青龙折算钱款抵给他,以示警告。他用那笔钱还是买了青龙许诺给他那一款车,就算青龙对他的信任与情义已经变了质,他还是认青龙这个大佬!他还是愿意为青龙赴汤蹈火,为青龙豁出命去! 就在刚才,就在他听到元叔说青龙背弃他的刚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要找青龙报信,说元叔图谋不轨,说元叔撺掇他犯上篡位! 而青龙呢?!而青龙呢?!他喜欢男人!他是兔二爷!他甚至看上了夏小六这种下贱胚子! 什么狗屁永结金兰,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还比不上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比不上那个半道里插出来的臭小子! “啊——!!啊——!!!”阿应疯狂地大吼着,将匕首狠狠地刺向轿车的后视镜,玻璃发出狰狞的破碎声,映出他扭曲变形又破碎成千千万万片的脸。他扔开匕首,搬起路边一块大石,狠狠地砸向轿车,将它的车窗,将它的前盖、后厢,砸得凹凸不平、破败不堪! “是我的——!是我的——!!”他狂怒地咆哮,“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番外三:兄弟(12) 1989年7月的一夜,被偷换抑郁药而导致精神日渐崩溃的小满在夫妻争执之中,持刀捅伤青龙,并绝望地从别墅楼顶跳下。 失血昏迷的青龙被送往医院。当时大哥大仍未普及,六一在檀香阁中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与陪酒女小荷假意“春宵一夜”,并没能注意到bp机疯狂的震鸣声。当天夜里,最先赶到青龙病房的,是双手提着青龙双刀的阿应。 夜还深沉,紧闭的窗帘从缝隙里透进了一丝月光。阿应在昏暗之中一步一步走近了床前。青龙从麻醉中醒来,微微睁了眼,在模糊中看见了床边高立的人影与他手中的双刀。 青龙轻轻叹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小满已跳楼身亡,耳边仍回荡着她绝望而痛苦的哭声。 一个深爱了他十年的女人,不明白为什么丈夫总是只给自己关爱却给不了真正的爱;到头来发现他原来深爱着她的亲弟弟,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怀有同样的情意,她只将这视作变态的、畸形的、如她的亲生父亲对她弟弟一般的猥亵与伤害。她难以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怀有这般下流的念头,她绝望而崩溃——也许她伤害自己丈夫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可怜的弟弟。 青龙深深地理解她,也深深地愧对她。他不怪小满这差点夺去他性命的一刀,只希望能向她好好解释,向她好好道歉。 他也愧对站在他床边的“六一”。是他的软弱令当年的他答应了六一幼稚而懦弱的请求,是他的愚昧令他相信这是他们三人最好的结局,是他放弃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也背叛了自己结婚之时在牧师面前许下的誓言,是他没有照顾好小满。 他虚弱地在黑暗中发出声音,“小六,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 “小六”静默地低着头看向他。丝丝缕缕的月色落在刀刃上,映出惨白的反光。 “你提着刀……是来杀我的吗?”他轻声问。 对方仍是没有回答。 青龙悔恨地阖了阖眼,叹道,“我应该好好照顾小满,我应该爱她……可是我做不到……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 “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我那时候,不该答应你娶她……” 他缓缓地抬起手,微微颤抖地摸向那冰凉的刀刃。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求而不得,像一块毒疮一般日渐腐蚀着他的心脏,苦涩的气息充斥着他的心肺,他想起小满方才绝望而疯狂的神情。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一生的勇气,他在颤抖的气息声中坦言道,“小六,我喜欢的是你……很多年以前,就喜欢上你了……” “是吗?”熟悉而森冷的声音问道,“你真的喜欢他吗?”那声音冷笑了两声,“我真傻,我刚刚进来时还在想,这不是你的错,是那小子哄骗了你,他们姐弟俩就是两只小狐狸精,把你骗得团团转。我还在想,要不然偷偷把你带出医院吧,弄具死尸躺在这里烧上一烧,谁也认不出来。然后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了,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上街劈友,一起被人劈,就像二十年前那样。那样的话,说不定过上一阵子,你就把那两只小狐狸精给忘了,你就可以变回从前的青龙……哈!哈哈哈!原来都是我痴心妄想!” 青龙认出了那个声音,他震惊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然而还未成话,青龙刀劈开了冰冷的空气,在雪光一般的月色中滑入了他的胸膛! 青龙的气息顿时被斩断在了肺腑之中,他瞪大眼睛看向阿应俯身逼近的面容。他看到他的结拜兄弟脸上的怨毒、嫉恨、失望与疯狂。 他张了张嘴,竭力想说出什么。然而阿应面目狰狞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将另一把刀锯入了他的肚腹。 两把刀被压至最深,刺穿床板,透入空洞的床下。鲜血从青龙的嘴角满溢了出来,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他的兄弟。而阿应俯下脸去,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既然你真心喜欢他,作为义弟,我该成全大哥。我很快就送他下去陪你。” …… 阿应松开了手。在黑暗中木然地看着青龙渐渐散去了最后一丝气息。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黑色的液体顺着床单滴滴下淌,濡湿了他的鞋底。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来,在青龙的被角上蹭了蹭鞋。又拉起被子,盖住了插在青龙体内的双刀。 平静地走出病房,他回身关上房门,对等候在外的下属们道,“去找夏小六。找不到他,就通知他的马仔去找他。务必要尽快把他引到医院来。” “是!” …… 阿应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六一在第二天凌晨被引至医院,阿应顺利地将青龙之死栽赃在他头上。六一跳窗逃跑,阿应发布了江湖通缉令,悬赏十万要六一小命。一时之间,江湖宵小倾巢而出,甭管为义还是为钱,总之杀了夏小六这个谋杀大佬、背信弃义的扑街要紧。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不仅夏小六迟迟没有落网,而且他也迟迟找不到那本记载了骁骑堂多年以来的交易记录、代表龙头权力移转之一的龙头账册。重选龙头的龙头杖也迟迟不肯现世——他不知道几位长老中的哪一个是持棍人,他最怀疑元叔,当然,也有可能持棍人就是逃跑的夏小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虽然作为代堂主执掌帮务,但没有账册,亦找不到公司的印章,完全无法行事。当初信誓旦旦保他上台的元叔态度愈发暧昧,几位长老也表示不太相信被青龙一手养大的六一会杀死青龙,要求放六一活命,听六一亲口/交代事实。金弥勒那边也对他的通报毫无回应。之前答应支持他上台的肥七和华探长,虽然仍旧与他保持联系,但因他手脚受限无法作为,二人也开始显露出失望冷落的迹象。 度日如年的两个礼拜之后,他终于获得了六一的消息。下属来报,一个曾经与六一有过来往的学生仔偷偷带着一包血衣想扔出城寨,被巡逻看守的骁骑堂手下逮个正着。 阿应亲自接见了这位学生仔。少年生得细胳膊瘦腿,小脸瘦而苍白,完全还没长出个男人形状,抱着血衣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瞧起来像只受惊的小绵羊。 “弟弟仔,不要怕。”阿应和气地跟他说,“告诉大佬,这包衣服是谁的?你身上没有伤,这肯定不是你的吧。” 学生仔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说,“我,我阿爸胃不好,这是他吐的……” 话没说完就被阿应的一个马仔掀了个跟头!“他妈的哄谁呢?!你爸吐一次吐两斤血?!他那是个胃还是个血葫芦?!” 学生仔可怜巴巴地爬起来,脑袋磕到一旁的桌角上,额头上肿起一块大包。他被吓得眼泪都团起来了,水汪汪地说,“真的是我,我阿爸……啊!!” 马仔一拳喂进了他的胃里!学生仔哀鸣着捂着肚子栽倒在地,霎时间疼出了冷汗,嘶着气抬头望向众人,他听见马仔恶狠狠地道,“这他妈才是胃不好!你想吐几斤?!” “行了,”阿应摆摆手让马仔退下,摸出一把匕首,摆在了桌上,“弟弟仔,我现在心情不好,没有时间跟你慢慢聊天。你再说一句谎话,我就划开你的肚子,把你的胃扯出来给你看看。” …… 学生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说“双刀红棍”躲在他家里已有一段时间了,委托他将血衣扔到离城寨最近的一处码头,伪装成已经出海潜逃的样子;又说“双刀红棍”今天早上向他问了路,好像是想找一条偏僻的小路偷偷去城寨里的骁骑电影公司。 阿应心知六一去那里肯定是为了找重要的东西,不是账册就是龙头棍。不,龙头棍救不了他的小命,必是账册无疑。他立马亲自带人守在骁骑电影公司,果不其然,在当天晚上逮住了偷遁回那里的六一。 一场激烈的争执与打斗之后,阿应发现自己中了埋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六一原来是故意引他到电影公司,目的是让帮里的众长老、众兄弟们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马仔已纷纷被人用枪抵住。元叔被崔东东搀扶着,带着一大群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而阿应在看到元叔的一瞬间,心头狠狠一沉,顿时明白了。 ——元叔根本不是为了扶他上位。 他性情嚣张跋扈,我行我素,一直以来除了青龙谁也压制不了他。元叔如此老谋深算,暗中把控青龙多年,怎么可能扶植这样一个不会听话的人做龙头? 元叔是要利用他杀死青龙,挑拨他与六一互相残杀,自己在旁坐山观虎斗。如果六一死了,元叔会揭穿他杀害青龙的事实,顺道将他一并除去,另选一个傀儡做龙头。而如果六一侥幸未死,元叔依然会揭穿他杀害青龙的事实,然后扶持六一上位——年轻青涩、幼稚轻信的六一才是元叔的首选! 而他就算现在揭发元叔,也只会被所有人看作走投无路后开始疯狗一般地反咬元叔,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原来这场戏,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跳梁小丑! 他万念俱灰,绝望至极,恨意也烧至极致,他想拉着六一一起死,黄泉路上给他垫脚!却遭到六一反击,自己反而身中了一枪!他被一群人按倒在地,元叔抽出龙头杖中的短刀扔给他,要执行家法,让他自己三刀六洞,自我了断。 三刀六洞,他怎么服气?! 他抓起短刀奋力一击,要杀了元叔这个罪魁祸首。然而却被元叔身旁的崔东东踹翻在地,六一捡起短刀刺入了他的胸膛,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他瞪大眼睛面色狰狞地看着六一,二人带着极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气里交刃而过。他太恨了,他看着这张蛊惑人心的脸,同样是过人的相貌,他也不差,为什么青龙会喜欢这个小子?为什么青龙会为了这个小子而冷落他,而背弃他? 他有过私心,他贪过利益,但他对青龙的忠诚与情义天地可鉴,日月可证。二十年风雨同程,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青龙凭什么说他“心机太深,不可全信”?!凭什么将本该全部属于他的信任全部给了这个半道里插出来的小子? 明明在天地面前一起磕头饮血的是他与青龙,这小子凭什么站在了青龙身边,挤去了原本是他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滔天的怨恨之中夹杂的酸涩、悔恨与悲哀是因为什么。 他想起青龙临死之前的眼神:震惊的,痛苦的,难以置信的。青龙没有想过会死在他的刀下,青龙没有想到他的怨恨与恶毒。 青龙真的说过那句话吗? 青龙临死前悔恨说不该娶小满,那句临死的告白,说明他与六一从未真正心意相通过,说明他与六一并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情人关系。如果这不是真的,那青龙那句“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的评价,会不会也只是元叔为了离间他,而编出的谎言? 会不会青龙自始自终,其实都深深地信任着他,就算喜欢着六一,也还是对他留有一份超越旁人的情义? 青龙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他永远都听不见了。 他挣扎着将双手扣向六一的喉管。六一按着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转!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咕噜,双手颤抖着在六一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附在六一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青龙是怎么死的…… 他要六一知道,青龙不仅仅是他害死的,找到害死青龙的其他人,杀了他们。黄泉路上,他会等着他们,然后提着他们的头,一起去见青龙。 不,或许青龙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他这个兄弟了。毕竟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差劲而卑劣的弟弟。 他们曾约好同日生,同日死,他最终还是晚到了。 他猛地向上一撞,将六一手中的刀刃整个撞入自己体内!一口血喷出满天红雾,他带着悔恨与不甘,终究咽了气。 临死前的最后一瞬,他见到青龙奔跑的背影。那是青龙父亲被害的那夜,他孤身一人闯入青龙家救人,他们被堵在狭窄逼仄的小道,他替青龙挡了一刀,青龙背着他向前奔跑。风声,心跳声,青龙的喘息,那个夜晚是那样该死的美好。他趴在青龙背上,轻轻地将脸贴近青龙的后颈。 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时就终结,死在青龙最最喜欢他、最最心疼他的那一天,那该多好啊。 …… 兄弟,end。 番外四:城寨往事 初遇时的场面还算平和。傍晚时分,崔东东带着几个靓妹在九龙城一处“赛车道”嬉戏玩闹——车道只是一段僻静少人的正常马路罢了,被各路喜好赛车的古惑仔们一齐霸占了下来,每天固定时段,连过路行人都识趣地绕道——有个没戴头盔的小子骑着一辆时下最新的机车出现了,也没什么动静,远远地观望着他们。 崔东东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头盔戴上,笑嘻嘻地让靓妹们给她头盔上加持几个“甜蜜蜜”。靓妹们纷纷踮起脚尖撅起嘴唇,给她白色的头盔各处“啵啵”了好些个口红印。 然后她携着芬香靓丽的红唇上了路。夜风掠过耳际,汹涌起伏的坡道,火辣刺激的急转,远处数不尽的霓虹灯纷繁的色彩,油门一压到底,酣畅淋漓的冲刺! 她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红线,轻轻松松地调头回来,将等在尽头的一位素不相识的靓妹裁判员一搂上了车,哈哈大笑着摘下头盔,把对方压在车上来了个法式深吻。围观者都“噢!噢!”地起哄。一吻初毕,靓妹裁判员眼眸湿润,满脸潮红,娇羞不可方物。 不久之后,靓妹裁判员坐在她后座上,两人一骑一起回了始发处。别的车手仍在争赛不休,她却跟靓妹你亲亲我、我逗逗你,热火朝天地浪了起来。 正亲得“啧啧”作响之时,一个突兀的声音道,“我想跟你来一场。” 崔东东不耐烦地抬起头——嘴角还带着靓妹的口红,猩红浓赤的,像个刚进过食的俊帅吸血鬼。“什么?” 那个从未在车场上见过的少年靓仔道,“这个场上你最厉害,我想跟你来一场。” “没看见我没空吗?”崔东东搂着靓妹道,又不屑地瞥了一眼他的车,“新车?回去开过光再来吧,这里最差的车都比你那辆跑得快。”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车,没说什么。骑上车扭头走了。 崔东东对他毫不在意,许是附近哪户人家的小少爷过来看看热闹,半秒就把这小插曲抛到香江之外,与靓妹你侬我侬地商量起一起“过夜”的事了。 …… 三天以后,她又在车场上遇到这位少年。对方胯下机车从变速箱离合器到油箱引擎通通作了一番大胆又昂贵的改换。只是对外观没做其他大的改动,并没有如别的车手一般搞些什么贴金箔、镶牛角、整昆虫大眼等等夸张的变化。 崔东东围着他的车转来转去,看着他那台价值相当不菲的六缸引擎,心想,“我/操,还真是个不愁钱的少爷。要不今晚绑架他要个赎金?” 这个合乎情理的念头在她得知对方是那位“青龙大佬”所收养的弟弟、是骁骑堂的三少爷之后,被深感遗憾地取消了。 要赛车就赛吧。车场上都签生死协议,就算这个小土豪被摔成七八段,青龙也拿不出道理找她生事。 豪华配件顶个鸟用,小土豪果然在他们那段刁钻的赛道上摔得乱七八糟。骑在前头的崔东东听见后面尖锐的刹车声响与碰撞声,回过头一看,少年在人车共毁之前及时弃车而逃,仿佛坐蹦蹦床一般从车里弹到地上又从地上弹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好在穿戴了一套同样昂贵的护服与头盔,过了一会儿,昏头转向地从灌木丛里自己爬出来了,瞧着居然屁事没有。 但他那车一个猛子撞在路边一块大石护栏上,车头和引擎都撞得稀烂。 少年摘下头盔,一瘸一拐地去扶自己的破车。脸色虽然苍白,但丝毫畏惧后怕都没有,也顾不上检查自己,只蹲在地上紧张地摸索那辆车。 她调头骑了回去,坐在车上问,“喂,小子,你是来找死的吗?” 少年一声不吭地将车扶了起来。崔东东上下看看他,觉得应该没受什么要命的重伤,于是调头要走。少年却又出声叫住她,“喂,你很厉害,可以教我吗?我拜你为师。” 崔东东摘下头盔,冲他假兮兮地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我不收徒弟。不过如果你出五百万入股我的‘檀香堂’,我可以免费教你。” 少年蹙起眉头,“我没有钱。” 崔东东乐了,“没有钱你这套德国进口的六缸引擎怎么换的?” “我让管家帮我换的,”少年说,有些紧张又有些茫然,“这个很贵吗?多少钱?” 崔东东向这位明显没摸过算盘的少爷报了个数,出乎意料的是他立马露出了天崩地裂一般的神情,一脸“什么他们居然敢花这么多?!我要回去打人了!”的惊恐与愤怒。 “怎么?还不是个败家子吗?”崔东东心想,但看看少爷的衣着、身型与气色气质,“确实一看就是青龙烧钱养出来的啊。” 少年气呼呼地推着车回去了。过了一周又在车场上出现——这次含蓄了一些,只换了个四缸。 他自报姓名说他叫六一,却没有跟青龙姓,乃是姓夏。他今年十六岁,比崔东东要大几个月——如果按照六月一日生日的话。崔东东不收他为徒,他也不气馁,每天在车场上观望,夜半无人的时候自己来来回回地练习。这位三少爷为人并不跋扈骄纵,也不懦弱娇软,讲话虽然直来直去、略显傻气,但没有任何心机与鬼主意——当然,更显傻气。崔东东觉得他有趣,他觉得崔东东厉害,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 …… 这一天傍晚,六一在家多吃了两块蛋糕,迟了一阵到车场。发现崔东东正与几个富家公子打成一团。对方带了七八个不良少年,崔东东这边却只有四五个身材娇小的小太妹。小太妹们虽然个个都如崔东东一般骁勇善战,但毕竟不敌体型与人数。 六一二话没说跳下车来,冲上来一头盔砸了其中一个不良少年一个趔趄。他弯腰又捡了块砖头,狂吼着加入了战局。这支生力军来势凶猛,打起架来连抽带踹,砖头拍在对方脑门上连个犹豫都没有。崔东东一方士气大涨,与他并肩作战,没几分钟就揍得不良少年们落荒而逃。 临走时带头的还嘴贱,“他妈的!死变态!你给老子记住!” “你他妈的说谁死变态!你老豆被驴操/了才亲自生出你这个没屁眼拉不出屎从嘴里出来的扑街!”崔东东在后头叉着腰,破口大骂。 人都跑远了。六一抹了一把汗,问她,“他为什么打你们?” “我睡了他女朋友。” “……” “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勾引人家,那个女的自己贴上来的,我哪儿知道她有男朋友!” 六一无奈地又抹了一把汗,“你不是已经有好多个女朋……好多个炮/友了吗?你就不能管管你的老二。” “什么老二?”崔东东莫名其妙地道,“我没老二。” 六一惊讶地瞪着她。 两人对视了七八秒,崔东东一码袖子扑了上来! 这一架打得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原因是六一直到那一天还以为崔东东是男的。认识整整两个月了,他都没看出来。一直到崔东东暴起挥拳、他茫然抵抗、他们俩这场架都打完了,他都还是不知道崔东东原来是女的。 崔东东跟他互相揍得对方鼻青脸肿,谁也没赢过谁,最后气喘吁吁地一齐靠坐在树下喘气。 “你挺厉害。”六一说。 “你也挺厉害。”崔东东也说。 “可是你为什么打我?” “你说我有‘老二’。” “这怎么了?” 崔东东无可救药地叹了口气,爬起来掀开自己衣服,露出底下的胸罩,“我是女的。” “……”六一。 他满脸涨红,连滚带爬躲出去三米远。 “他妈的,你处男啊!没看过女人啊!”崔东东骂道,“认识这么久了还当老娘是男的,你瞎了眼吗?” 少年绿着脸不说话。崔东东乐了,“你真是处男?车场上那么多靓妹,你从来没勾搭过?” 少年结结巴巴,“你,你是女的,那你还跟女人……去,去开房……” 崔东东哈哈大笑,笑完脸色一变,“看不惯就滚!”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坐回她身边,“我,我没有看不惯。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崔东东那年也才十六岁,花季少男少女总是容易被“永远”打动。她用小拳拳狠狠捶了捶六一的胸口,“哼!” 她没有告诉六一,他也是她第一个朋友。 …… 后来对六一日渐熟悉了解了,她才发现这小子是天然地不认脸也不认性别——人与人的美丑高矮胖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一个直男会天然地在意美女的样貌,一个基佬会天然地在意靓仔的身材,但对六一而言,男人女人他都看不出任何区别,他对双方都没有性趣,对美丑毫无审判。 “你这叫做无性恋。”崔东东断言他。 六一对这个评价毫无反应,看不出失落,也看不出反驳。只是很认真地问她,“那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对女人有反应吗?” “你想治阳痿?” “不,我能,能那个。只是对女人没反应,对别的男人也没有。” “‘别的’男人?” “……”少年发现自己傻不拉叽说漏了嘴。他愣在当场,突然扭头就跑! “他妈的,怕什么呀!喜欢男人就说咯!你喜欢上哪一个啦?”崔东东追在后面喊。 “我没有!我不是!” 少年逃出老远。过了一会儿,又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垂头丧气地道,“东东,你,你脑子聪明,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喜欢的人,他想让我跟女人在一起。他,他让人带我去鸡窦‘开荤’……” 崔东东瞪大眼,“所以你就去了?” “我被骗去的。” “然后呢?” “然后我……我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 六一瞪起眼睛要追打她,她笑得岔了气,一边躲一边呛咳,边咳还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你还是不是朋友?!”六一怒道,“帮我想想办法!” “你不行就不要硬来呗,”崔东东乐道,“你傻啊,你跟他直说不好吗?说你喜欢他,说你不想跟女人‘开荤’。” 六一使劲摇头,“不行!不能说!他不喜欢男人!我不能害他!” “他妈的,谁能害谁啊!男人跟男人睡觉又不会死!”崔东东说,“怕得艾滋你们互相戴个套咯。他女人多吗?性生活乱吗?” “他没有那种病!他不是那种人!”六一使劲推了她一把,“不准这么说他!” “喂喂,重色轻友的家伙!一说就变脸!” 崔东东发了他一通牢骚,最后悻然提议,“又不能告白,又要被逼‘开荤’,不然你只能这样:塞点钱给那些女仔,要她们帮你装样子。” 六一很惊讶,“可以这样吗?” “当然啊!” 崔东东拢着六一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一阵叽叽咕咕。以狗头军师自居,她为六一制定了一系列伪装直男的大计。末了,拍拍六一肩膀,“懂了吧?” 六一点点头,“你真厉害。” “那当然!好了,现在可以告诉你唯一的、最好的、天地日月可鉴其真心的朋友,你到底喜欢谁啊?” 少年声如蚊蚋,红着脸嚅了嚅嘴唇。 “什么?大声点啊。” “我阿大……” 他如怀春少女一般脸颊绯红,扭头飞快地遁逃了。 剩下崔东东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操,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番外三:城寨往事(2)有大嫂出场 “所以说,他小时候很可爱的。”崔东东说,“又坦率,又傻气,跟后来那副又别扭又火爆的死样子完全不一样。我看啊,他是憋了那么多年,憋了一脑子毛病。只有重色轻友这一点,从来都没变过,哼。” 两人坐在临街的一处僻静咖啡馆里。时值1996年的夏天,高温炙烤着窗外的柏油马路,一窗之隔的空调房里却是冷气丝丝。回归日临近,桌面的呼叫铃旁插了一面小小的国旗。 何初三双手捧着咖啡杯,笑道,“其实真没有,东东姐。他那时候听说我害死你,差点把我活活掐死,还跟我说要是你有事他永远都不原谅我。” “你活该。”崔东东毫不客气。 何初三苦笑,“是啊,我活该。他十几岁时就很喜欢青龙了?” “是啊。吃醋了吗?” “说不吃醋是假的,但你也说了,他宁肯把自己憋出毛病都没有向青龙表白过。”何初三低下头去抚摸着咖啡杯,笑道,“他说他爱我,说了好多次。一开始我还很珍惜地数着,后来实在数不过来了。” 他明明笑得很得意,但眼底透出的全是哀痛与挣扎。崔东东看不过去,往他的苦咖啡里加了勺糖,“喝吧,傻仔。” 何初三抿了一口咖啡,渐渐平静下来。他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人,夏六一入狱这三年来,他更加稳重自持,也更压抑自敛了。 “他还是不肯见你?”崔东东问。 何初三点点头,“东东姐,你能帮我再劝劝他吗?” 崔东东点燃了一根烟,皱着眉头抽了一口,“实不相瞒,上次因为你的事跟他吵了一架,他现在连我都不见了。这个扑街东西,要不是在探监室,我就提凳子砸他一脑袋。” 她也苦笑了,“他有一个遗传自青龙和小满的‘美德’——叫做‘我为你好’。小满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让着他,不管自己多喜欢;青龙宠他,为了他也什么都愿意给,不会计较自己的牺牲。他无以为报,只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让给小满,成全小满,而且也认为正常地娶妻生子、家庭圆满地度过一生对于青龙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就像他现在逼你去另寻幸福一样。这个破德性,我当年就骂过他,现在也骂他,你看有用吗?” 她头疼地吞吐着云雾,夹着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就得有什么东西一棒子打醒他才好。” 何初三垂眼轻轻搅动着咖啡勺,“罢了,不说他了。他一直都比不上东东姐你洒脱。我听说你前一阵将自己的公司卖了,家产全都捐出去了,现在跟萝姐一起做社工?” “也没全捐,总得留点钱给你萝姐买几身漂亮衣服啦。我把几处房子也卖了,跟新界的几个社工组织合搞了一个基金会,救助社区里吸毒和卖/淫的女性,为她们提供戒毒、医疗和就业指导。也算是为以前做的衰事赎罪了。何总要不要捐一点?” 何初三掏出支票本,二话不说刷刷几笔,递给她。崔东东啧啧有声地看着支票上一长串数字,“何总现在发财啊,出手不凡。” “我不用留钱给老婆,我那傻老婆现在不认我。”何初三道,“东东姐,再说说以前的事吧,你是怎么认识小萝姐的?” “这个嘛……”崔东东低下头去搅了搅咖啡勺,叹道,“那就得从小满讲起了。” 初次见到小满,那场面也很平和。崔东东当时正揽着一位靓妹,背后跟着好几个小太妹,经过城寨里一处生意兴隆的鸡窦,视线在鸡窦门口停顿下来。 “干什么?想进去玩呀?”靓妹吃味地拉扯她。 “别闹,别动。”崔东东目光专注,顺手扒开她的脸。鸡窦门口除了几位搔首弄姿的姑娘,还张贴了一大副唱片海报,歌手的艺名被污言秽语涂去,只依稀辨出唱片名:《满天星》。年轻的歌手女孩梳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坐在满天星的花海里,温柔而恬静地微笑着。 “操,仙女下凡啊,”崔东东感慨道,“姐妹们,我宣布,我一见钟情了。” “嘁——!”满怀不屑的姐妹们。 崔大姐头说自己一见钟情,还真做起了一见钟情的事。从那天开始,就不跟靓妹们搂搂抱抱了,宣布自己要诚意追星,洁身自好。这一天在赛场上骑着机车,大大方方地用肩带背起一个硕大的磁带播放器,播放键一摁,放起了女歌唱艺术家“小海星”女士的《满天星》专辑。 柔和悠扬的歌声掩盖了机车引擎的轰鸣,崔东东在曼妙的旋律中破风而行,所向披靡。夜风鼓鼓地吹起她的皮夹克,吹起她凌风而舞的头发,起伏的坡道像她历经坎坷却又恣意潇洒的青春。美丽的歌声飘散在了风中——伴随着轰鸣、碰撞、惨叫,她身后的几辆机车撞到了一起,骑手们纷纷跳车滚逃,炸起的火光在音乐中升华——只有唯一一辆车冲破烟火驶出坡道,紧紧逼随在她身后。 崔东东回头望了一眼,回头弯下身体与车体平行,加快油门。引擎的轰鸣声终于盖过了歌声。两辆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赛道上激烈地角逐,最后同时同刻地冲过了终点线。 崔东东停下车来,按停了音乐,然后摘下头盔冲那辆车乐道,“进步挺快啊!” 对方也摘下了头盔,正是六一。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问,“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这个?”崔东东打开播放器,抠出一盘《满天星》磁带,“刚买的专辑,好听吧?这个歌手可漂亮了,城寨里的鸡窦还用她的海报揽客呢。” 六一脸色一沉,“什么?!哪家鸡窦?!” “就定胜会……哎,哎你做什么?去哪儿?” “我去砸了他们的场子!” “啊?为什么啊?” “她是我姐姐!” “我/操!那是该砸!”崔东东赶紧调转方向跟上了他,“姐妹们!跟我来!帮六一哥哥砸场子去!” 一行人组成了机车小队,气势汹汹地赶到前几日崔东东见到海报的那家鸡窦——来晚了,现场已经不知道被谁砸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店门口的招牌被拆下来烧成了黑炭,门前的各类海报也被撕扯得一干二净;几个受伤的古惑仔在地上呻吟;原本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被拉扯得衣发凌乱,都吓得躲在附近巷子里发抖。 另一边街头,定胜会的“红棍”带着几十个古惑仔提着砍刀气呼呼地往这边冲过来,边跑边叫唤,“谁!谁他妈砸我们场子!是不是你们几个小子?!” 六一一跃跳下车,从车座两边抽出两把长刀就要迎上去。崔东东追在后面揪住他后衣领,硬给这个直肠子的傻蛋拽回来了,“又不是你砸的,你出什么风头?走走走!快撤!” 一行人赶紧跨上车,在几十个古惑仔的追骂追砍下,风驰电掣地溜了。 …… 当晚六一回到家,才知道对方的场子是阿应带人砸的。阿应收缴回了全部的小满海报,但小满仍是深受刺激,哭着躲进房间里,再也不唱歌了,也一连好几天不再出门。 这一天六一千哄万哄,好不容易才哄着她出了门。用外套遮挡着小满的脸,他准备带小满上车场玩玩,不赛车,带她骑在自己后座上兜兜风,跟他的朋友们一起热闹热闹。 崔东东那天晚上正在车场上跟一位新结识的美人玩“啵啵”。她短暂的追星生活因为偶像的飞快退隐而宣告终结,准备重回自己潇洒浪荡的情感生活。六一载着自己姐姐轰隆隆地驶了过来,崔东东猛一回头——只见微风吹起了丝缕柔软的黑发,那张娟秀美丽的脸庞一半隐没在衣帽的遮挡中,露出令人遐想的线条柔美的下巴,和一双粉/嫩的红唇。 “我的老天,我真一见钟情了!”她震惊地想。 小满从六一的车后座上下来。崔东东面对着她,破天荒地,说话开始结巴,“你好,我,我叫东,她们都叫我崔,都叫我东东。” 六一莫名其妙地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还挺担心,“东东,你发烧了吗?” “小处男闭嘴,走开。”崔东东随手扒开他的脸。 小满低着头笑了,说话声音很轻,“你好,我叫小满。六一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哦,哦,是吗?”崔东东呆呆地。 “他平时不让别人碰他,”小满说,“更不会主动摸别人了。”而东东刚才整个手掌都拍在六一脸上,六一居然没有跳起来咬她。 崔东东完全不想跟她讨论她那性冷淡弟弟,“你,你介意把衣服拿开吗?这样说话不,说话不方便吧。” 小满有些忐忑又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见她身边都是些面相直爽的女孩子,于是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外套。头发被衣服罩乱了,她挺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又在脸上擦了一擦,“我好久没出门了,乱七八糟的。” “不,不,你真美。”崔东东看着她的脸呆兮兮地说,“我喜欢你。” 话没说话就被六一从后面扇了一脑袋,“色狼!不准对我姐姐下手!” “谁色,色,色什么了!”崔东东恼怒道,“我很绅士,不是,我很淑女的。小满姐姐,你别误会,我是女生哈。但我还是喜欢你,你真漂亮。” 小满垂着眼有些羞涩地笑了,“谢谢,你人真好。” 他们骑着机车上了山道。崔东东想让小满坐自己后座,六一当然不让,老母鸡护崽一样把自己姐姐遮挡着。两人一边并行骑车一边互相斗嘴。 “色狼!别看她看了!” “为什么呀!我喜欢她当然要看她!”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你不知道害羞吗!” “害羞干什么呀!你自己喜欢人不说,还不准我说?” “小六你喜欢谁?”小满。 “我不是!我没有!别听她胡说!东东你再说我撞你了!” “他喜欢……哇!救命啊!你真撞啊!哇!……好好好,他喜欢我!喜欢我好了吧!” “喜欢你个屁!”六一。 …… 正在嬉戏打闹间,迎面驶来了另外几辆机车。擦身而过时,为首的车手看见了小满,戏谑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哈哈哈!这不是海报上那个鸡吗?” 六一猛地一刹车,小满扑撞在少年结实的背后。机车轮胎发出尖锐声响。 “你说什么?”六一带着森冷寒意道。 番外三:城寨往事(3) 正在嬉戏打闹间,迎面驶来了另外几辆机车。擦身而过时,为首的车手看见了小满,戏谑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哈哈哈!这不是海报上那个鸡吗?” 六一猛地一刹车,小满扑撞在少年结实的背后。机车轮胎发出尖锐声响。 “你说什么?”六一带着森冷寒意道。 那车手也停下了车,扭头挑衅道,“我说,这不是我们鸡窦门口揽客的‘小海星’姑娘吗?” 小满一下子将脸埋在了六一背后,浑身发起抖来。六一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翻身要下车,正这个时候“轰隆!”一声重响!那车手连人带车被崔东东一车撞出老远! 崔东东自己也摔翻在地,一个骨碌跳了起来,冲上去揪起那车手的衣领,照着他头盔就是一石头!车手的几个同伴大呼小叫地围了上去,崔东东提膝从靴旁拔出一柄匕首,冷冷地瞪视着他们。 六一抽出双刀要去帮忙。小满拉扯着他惊叫,“不要打架!小六你站这里不准动!”她又对那顶着破头盔坐在地上的车手喊道,“你骂了我,她打坏你的头盔,我们扯平了!都不要再打了!” 车手狼狈地撕扯了好几下才摘下头盔,恨恨地道,“这里是车场,打什么打?是车手就比一场!” “好啊!我跟你比!”崔东东怒道。 “我才不跟你这个臭娘们比!”车手的手一指六一,“你不是她弟弟吗?你来比啊!” …… 后面发生的事快得像一阵风。比赛之时,一辆迷路的卡车突然出现在道路拐角,车手躲避不及差点连人带车撞上去,六一凌空跃起,及时地将他扑下车去,两人一同滚落在地,六一发出了一声痛楚的惨叫。 六一救了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自己却摔折了腿。 车手对着六一那条血肉模糊的伤腿,痛哭流涕地跟六一道歉:“谢谢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骂你姐姐的。不是 ,我是有意的,我错了,我错了。是因为你们骁骑堂的大佬‘黑吃黑’吞了我们的货,我心里不爽才……” 六一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了,还有闲心大骂他,“胡说八道!谁‘黑吃黑’你们了!我阿大不是那种人!” “不是青龙大佬,是那个‘老鹰’,许,许大佬……” 车手又后怕又感激,忙不迭地与大哭的小满一起将六一送往医院。崔东东则飞车赶去通知青龙——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几个小屁孩是一定兜不住了。 “吃了你的狗胆!”临走时,崔东东向那车手恐吓道,“这是青龙的弟弟和妹妹,他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几条命都不够赔!”又嘱咐几个姐妹护好六一和小满。 青龙很快与崔东东一起赶到医院。崔东东眼见青龙和小满将六一围住,骁骑堂的二把手‘老鹰’许应也赶了过来,她自觉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便带着姐妹们离开了。 临走时她看了看小满抹着眼泪的侧影,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大声:初次见面,就出了这么大桩惨事,想必留给小满的都是不好的回忆。真是个超衰的开始。 不过说起来,小满姐姐的眼泪也忒多了些。从之前哭到现在就没停过,真是柔情似水的人啊,谁能被这样的天使姐姐这样温柔地心疼着,真是三生有幸。 崔东东沉浸在温柔水乡的幻觉里,满心陶醉地离开了。 …… 然而接下来她的追求之旅并没有如她预想的由衰转胜,简直是一路碰壁,一衰到底。送去的贵重礼物被婉拒了;邀请小满出来玩,次次都有六一这个超大号电灯泡;接受青龙之邀加入骁骑堂,诚意满满地上青龙家别墅做饭给小满吃,费尽一切手段,无论告白多少遍,都只换来一张又一张柔情似水的好人卡。 “啊啊啊——!谁要当好人啊!”崔东东双手摇着六一的肩膀咆哮,“我要当好甜心!好darling!好bb!好老公啊!……说!是不是你这小子在里头捣鬼!你跟你姐姐说我什么坏话了!” “我没跟她说你坏话!你本来就不是好甜心!你一个月要换五个女朋友!”六一回骂她,“你当她傻啊!她才不是你们那种随便玩玩的人!” “靠!那些都不是我女朋友!只是炮/友你懂吗?!是各取所需你懂吗?!你崔妹妹技术好着呢!想跟我睡觉的女人排队从这里一直排到城寨外你懂吗?!”崔东东憔悴地抹起了“眼泪”,“我只想邀请她做我第一个女朋友。她一定是误会我了。” 六一无语对苍天,他觉得这其中没有任何误会。他太清楚自己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了——安稳的,恬静的,安宁的。哪里是这个天天抽烟喝酒赛车泡妹的大姐头给得起的啊?再者说,他也并不觉得小满和东东一样对女人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又十分疑惑起来。从小到大,小满跟他一样,对男人也没兴趣,对女人也没兴趣,从未对别人产生过憧憬。他跟东东认真讨论了一下这件事,担心姐姐该不会也是个“无性恋”吧? “得了吧,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无性恋,你不是也暗恋你宝贝阿大嘛。”东东说,“小满一定是心有所属了,不然面对我这样又靓又能干又有钱、极品中的极品、完美中的完美的追求者,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啧,她到底喜欢谁呢?我瞧着她平时也就对你和青龙好……” 说到这里,东东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面目扭曲地将目光投向了六一。 “看我干什么?” “你说‘她跟一样’,该不会她也……” 六一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红着脸慌乱地道,“你乱讲!” “我这是根据事实推论。” “乱讲!”少年慌乱又混乱地扭头跑了。 “喂!喂!你又跑什么跑?!你这个少女怀春扭头就跑的毛病到底跟谁学的?难道是跟小满吗?”崔东东追在后面骂。 “唉!”崔东东放下了手里那杯冷掉的咖啡,对桌对面的何初三叹道,“所以啊,从此以后我和小六难兄难弟,一齐开始了我们的失恋史。当然,他是暗恋,我是明恋。不过结果都一样。小六后来几年性子也变了,做老大了,收弟兄了,开始装模作样地端架子了,渐渐地一点都不可爱了,有难事喜欢自己憋在心里,对感情也越来越别扭。当然,脑子是精明了一些,做事也更有城府——后面这两件事都是我教导有功啦,哈哈哈。” 何初三招来服务员,为她重新点了一杯咖啡。待服务员走了,才问,“后来呢?” “后来,”崔东东叹道,“后来青龙和小满就结婚了。” …… 婚礼那天晚上,崔东东和六一从宴席上偷跑出去,在崔东东的小屋里大醉一场,庆祝他们这个失恋阵线联盟一衰到底,宣告彻头彻尾地失败。 崔东东直到那个晚上才从酒后吐真言的六一口中得知:是六一要求青龙娶小满的。 她卯起劲来揍六一,两人在屋子里打了个天昏地暗,连揪头发抠鼻孔这等攻击方式都用上。末了,双双蓬头垢面,眼肿鼻歪,衣衫褴褛,摆成两个“大”字摊倒在一片狼藉的地上,对着天花板流马尿。 “我也不想这样,”六一用手臂挡着脸,哭道,“可是小满最喜欢青龙,她从小什么喜欢的东西都让给我,只有这个我不能抢她的,我不能……这样对他们是最好的,他们从此可以幸福圆满了……” “幸福圆满个屁,”崔东东大哭道,“你怎么知道青龙会不会真心爱她?我才是真心爱她!她跟青龙在一起还没有跟我在一起幸福!” “她跟你在一起才不幸福呢,”六一哭道,“你的喜欢不也是说说而已,嘴里说喜欢她,这些年你的床伴还少了吗……” 崔东东苦兮兮地抹眼泪,“那还不是因为她总是不理我,我忍不住嘛。” 六一抬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回拍了六一一下。两人互相揪对方的衣服擤鼻涕。 擤完了鼻涕,崔东东带着鼻音叹道,“要不然,我们俩在一起算了?反正你长得跟小满有一点点像,还能将就用用。” “放屁!我们俩一起走出街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俩搞基呢。”六一也带着鼻音说。 “你本来就是基佬啊。” “我不是!我没有!” “唉,”崔东东对他这无可救药的破德性长叹了一声,瘫回地上,吸了好一会儿鼻子,最后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有时候,我也想过……我是喜欢小满,但可能也没有到爱她的程度。心里想着她,还是会跟别人上床。” 她抹了一把脸,叹道,“可能我只是喜欢她给人的安全感、安定感。每次看到她,都会想,就是她这样温柔美丽、清新脱俗、独一无二的姑娘才能让我这颗浪荡的心彻底安稳下来,就是家里有这样的姑娘,我才没有闲心出去花天酒地……” “结果你还是天天出去花天酒地。”六一残酷地指出。 崔东东尴尬地咳了一声,“所以我没药救咯。爱是个什么鬼玩意儿,估计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我这么浪荡而优秀的女人,真是天生的情场杀手,不跟任何人在一起也好,免得害了她们……” 她反手又拍了六一一巴掌,“你这种死别扭的小基佬,也单身一辈子算了。你看你这个表面张牙舞爪、内心缩头缩尾的衰样,有谁瞎了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爱上你呀!” 六一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苦了吧唧地缩成一团。东东爬起来在地上到处乱翻,终于翻出一包幸免于难的香烟,把六一摇起来,给了他一根。两个衰仔沉默又悻然地抽着烟。 抽着抽着,崔东东/突然微微偏了偏头,“哎,你听到没有?” “什么?” “好像谁在唱歌。啧,唱得真像小满!” 崔东东一骨碌滚了起来,顺着那若隐若现的歌声往外跑去。六一酒劲还没过,颠三倒四地追在她后面,“等等我!” 番外四:城寨往事(4) 崔东东顺着歌声,跑了半条街,最后停在了红灯区的一户鸡窦楼下。她让六一在底下充作垫脚石,踩着六一的肩膀攀上窗户,隔着密密匝匝的铁栏向里望去。 本以为是位骨骼清奇的美人,结果失望地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黄毛丫头。小丫头披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薄衣裳蜷缩在房间角落里,屋里挂着一盏鸡窦里常用的昏暗的潮红色的小壁灯。夜深人静了,她却还在哼哼唱唱,唱的是小满的那首《满天星》。 崔东东沮丧地爬了下来,对六一说,“嘁,一个小孩。” 他们准备离开,却听见屋内的打骂声。崔东东赶紧踩着六一又爬了上去,只见屋门被打开,走廊里明亮的光线射进屋子里——一个古惑仔模样的男人抓着小丫头的胳膊,强行给她绑上一根压脉带,硬要将一支毒品针剂往她细瘦的手臂上扎;小丫头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十分虚弱,却手脚并用地拼命挣扎,连抓带咬,被男人一连扇了好几个巴掌,又被揪着头发将脑袋撞在墙上。 “不好,那扑街给她扎针,我去救她!”崔东东从六一身上跳了下去,弯腰拔出靴脚的匕首,一串车钥匙扔给六一,“回去骑我的车来!” 六一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五分钟之后,他背着双刀,骑着一辆鲜红如烈火般的机车冲了回来,正见前方:崔东东从鸡窦的偏门破门而出! 崔东东一手拽着那小丫头的胳膊,另一只手狂乱地挥舞着匕首逼退追赶的几员大汉。六一熟练地一个大漂移,急停在她们面前。三人犹如夹心汉堡一般挤在机车上,后面跟了一串追喊追砍的大汉,在深夜空旷的小街小巷上一路狂冲。 崔东东怀里护着那小丫头,扭过头去朝追赶的大汉们比出一个“fuck”手势,留给他们一串猖狂的哈哈大笑。 …… 骑出了老远了,六一才来得及回头问,“是谁家的场子?” “咳,没印象。”崔东东。 “是……是和盛会,”小丫头虚弱地说,“他们会……会杀了你们……你们别管我了。” “说什么傻话?”崔东东说,“老娘抢的妞从来不还!况且他们刚才也没认出我,哈哈哈!” 话音刚落,斜刺里追出一辆面包车,副驾驶座冒出个大汉的脑袋,大吼,“是骁骑堂的崔小妹!就是她砸我们场子!追上去干了她!” “……”崔东东。 前面路口也出现了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四五个大汉,拦住了狭窄的路口。眼看腹背受敌,六一减慢了车速。崔东东催他,“怕什么!撞过去!” “大姐,我们车上挤了三个人!撞过去三个人一起飞咩?”六一说。 “操,那怎么办?” “下车!干他们!” “顶你个肺!”崔东东说,“干就干!” 他们在道路正中下了车。后面一辆面包车上也下来了四五个大汉,纷纷从车上拖出砍刀。崔东东将小丫头挡在自己身后,摸出匕首比出决斗的姿势,她满面杀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提着砍刀冲过来——又很快提着砍刀倒着退了回去。 “是血修罗!是夏双刀!”“他一个能砍四十个!”“跑啊!快跑啊!” 一群大汉叽喳叫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油门一轰,飞速遁逃了。 崔东东颇为无语地回头看向六一。六一拎着两把青龙刀站在路中央,先是比她还茫然,反应过来之后渐渐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拽什么拽?会砍人了不起吗?刚刚是谁喝醉了哭成一副狗样?” “你没哭?你的臭鼻涕还在我衣服上!” “新刀哪儿来的?给我看看。” “不给!走开!” “啧啧啧,青龙送的吧?今晚回去抱着它边哭边睡呗。” …… 两人一路斗嘴,带着小姑娘去了私家医院。她原来名叫小萝,看着显嫩,其实只比他们小两岁,那一年刚满十八。检测结果为营养不良、药物滥用,身上还有新新旧旧不少伤痕。她家里欠了和盛会的高利债,她爸拿她充货抵债;她不肯接客,抵死挣扎,绝食相抗,最终被强行注射了毒品——好在因为她殊死抵抗,仅被注射了两次,且浓度很低,还未形成严重的毒瘾。 “啧啧,长得这么寒酸,也要被拉去接客,真惨啊。”崔东东在病房外偷偷跟六一说。 六一看不出来美丑,不与她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你养?” “可能吗!” “对啦,那还不是只有我养。难道还送回去给她那个无良老爹再卖一次吗?” …… 他们这一对狐朋狗友,半夜三更地砸了别人家的场子,抢了别人家的妞,害得青龙大佬新婚第二天就得去跟和盛会的大佬肥七“开会”。最终由青龙大佬出面子,惹事的崔小妹出钱,向和盛会赔了三倍的“货款”,算是把这小丫头给“买”回来了。 崔东东难得没起色心,将小萝好吃好喝地供着,当作未来的古惑妹养:先是陪着戒毒,再是亲自指导赛车和打打杀杀,抽烟喝酒赌钱泡吧,聚众斗殴严刑逼供,什么生野教什么;小萝聪明勤奋,来者不拒,什么生猛学什么。短短半年下来,就养出了一个龙精虎猛的古惑妹。 小萝身材娇小,不喜欢扛大刀,喜欢玩枪。崔东东花大价钱给她搞了一把好枪,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给她作枪场,一颗一颗上的都是真子弹。这天崔东东兴致勃勃地带着六一去看小萝打空瓶,眼瞅着远处一排瓶子“砰!砰!砰!砰”地挨个炸成粉碎。 “厉害不?厉害不?”崔东东冲六一显摆道。 六一这时已经做了半年红棍,又跟着青龙去了一趟泰国,突飞猛进地成长,已经很能装腔作势了。他冷冷淡淡地哼出一声,“又不是你自己能打,得意什么?” 小萝放下枪走过来,又轻又软地唤道,“东姐,六一哥,我练完啦。” 六一观其言行和穿扮,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小萝这半年来被养胖了一些,小圆脸蛋粉红/粉红地鼓了起来——六一不在意美丑,但承认这样的确是比初识时要亮眼得多。明明是很大方可爱的面相,但她说话时刻意轻言细语,发型与妆容都有些令他眼熟。 六一缺乏直男们粗线条大马虎的特质,心思要敏感一些,总觉得小萝并不是看上去这样温柔腼腆的性子——他姐姐才是真·温柔腼腆,他分辨得出来。 后来他找了个机会跟东东单独讨论,但那时已经迟了。 …… “迟了什么?”何初三好奇地问。 崔大姐头十分羞涩地掩面,“你萝姐已经把我睡了。” “咳,咳咳,”何初三被咖啡呛到,“我以为,咳,不,不是你先主动吗?” “怎么可能!我那时候一心想着小满呢。她又没有小满美丽温柔,只有唱歌像小满,而且又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啊,我才没想过睡她呢。” “咳,咳,那她……” 崔东东羞涩地捧着脸,陶醉又回味地道,“她有天晚上趁我喝醉了,把我绑起来,然后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你萝姐可猛了!” “???”何初三。 “唉,我后来就跟六一说,‘你学学人家小萝,看上谁就绑回去睡,多犀利。’” “???”何初三。好孩子不能学的吧!虽然六一哥不是好孩子…… “不过他过几年不就把你绑回来了嘛。” 何初三有些忐忑地问,“六一哥那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 “你爸放过鞭炮咯,城寨里第一个大学生,那么出名!哎,不过,我想想……”崔东东努力地揉着额头,“他好像之前真的见过你……” 何初三更加往前探了探身,下意识轻轻拨弄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东东姐,是什么时候见过?” 崔东东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好像就是你阿爸放鞭炮那天,我记得我跟他,还有小萝,都在现场……哦!哦那天小马也在!” …… 说到小马,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但鉴于何初三对于初识之事非常性急,崔东东长话短说,只说小马是城寨里一户屠夫家的亲戚,来自大陆乡下,自小父母双亡,在乡下没有活路,就来香港投奔老叔。这小子生得五大三粗,却十分心怂胆小。有一次被一群古惑仔堵在小巷里抢钱,妄想通过巧言善辩逃生,结果屁用没有,被抽个够呛,最后被路过的六一给救了。 崔东东后来调侃六一,说按照你喜欢青龙、小萝喜欢我的惯例,小马应该会喜欢你,小伙子长得普通了一点,不过胜在活泼憨厚,你们就索性作一对基佬兄弟吧——这个被六一嗤之以鼻的建议,在崔东东目睹小马对靓妹们的大奶/子的锲而不舍的追求之后,相当自然地烟消云散。 那一年六一二十岁,一手促成了青龙与小满的婚姻,在失意、伤痛与不愿打扰他们幸福的心态之下,搬离别墅,到了村屋独自居住。青龙为他配了一辆轿车。初夏的傍晚,温热的海风吹拂下,这个没有大佬管教的年轻“红棍”开着轿车,载着一群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的朋友——东东、小马、小萝,在城寨狭窄逼仄的小街小巷中横冲直撞。 “大佬大佬!前面走不通啊!”识得这段路的小马,在副驾驶座抓着安全带惨叫。 “管它的!开进去把墙撞开!天下之大,哪有我们去不了的地方!”在后座上叼着烟得意地指手画脚的东东。小萝抱着她的胳膊假装乖巧害怕,眼里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六一哈哈大笑着,在东东的呼啸声与小马的尖叫声中,当真一头撞破了小巷尽头破败的围墙,从另一户居民家后院撞了出去!在居民的追骂声中,他将手臂伸出窗外,大方地挥洒了一大叠纸币。 “呜哦——!哇——!哈哈哈哈!”崔东东攀上轿车顶窗,探身出去一边大叫一边迎风张开双臂,“we are the world!” “别说鸟语!”六一的声音从驾驶室车窗里飘出来。 “我爱你们——!哈哈哈哈——!” 他们大疯大闹着在城寨中招摇过市,放纵地挥洒着仿佛永远也无尽的青春。突然一连串鞭炮声震响了整座黑暗的城池,紧密林立的楼宇之间回声嗡嗡不断。 “就在附近!去看看!看是死人了还是嫁人了!”崔东东怂恿道。 道旁的小巷容不下轿车进入。几名青年嘻哈打闹着跳下车,穿过小巷来到了一片破败的居民楼前。此处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围观者。崔东东堵着耳朵,踮起脚尖向前张望——一位衣着破旧但朴素干净的壮年男子正站在人群中央,手里拿着点鞭炮用的香烛,满脸掩盖不住的喜悦。 “喂,什么事啊?”崔东东拄了拄旁边的路人,大声问。 “出状元咯!老何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生!” “哪个大学生?在哪儿?” “那儿!他爸后面!” 崔东东伸长脖子又张望了一下,终于看到了壮年男子身后,一个身材纤瘦、捂着耳朵微微笑的小男孩——都要读大学了,还完全没长出个男人样,又瘦又白,一看就是个书呆子。 “嘁,大学生有什么好看的!”没读过一天书,纯靠自学就将自己学成了大掌柜的崔东东不屑道。她是不信学校教育这等东西。 转身吆喝着伙伴们要走,她发现小马和小萝都兴趣缺缺,只有六一还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个即将进入大学校园的男孩。 “怎么啦?”崔东东拍了他一把,“一见钟情了?” 六一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就是觉得会读书挺厉害的。我就只会打打杀杀,字都不识多少。你看他阿爸对他多好,从小教他读书,还为他放鞭炮。” “书呆子有什么好厉害的,”崔东东推着他往外走,“你可是城寨里最年轻的红棍,难道还比不上这个读书读傻了的小屁孩?” “我刚刚看到他眼睛了,他眼睛很亮,很精神,看起来不傻。” “行啦!走吧!人家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我们是行走江湖的古惑仔,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别再看啦!” …… 何初三低着头,微笑着抚摸着手指上的钻戒。“所以他就记得我了?” “肯定是记得啦,所以后来才点名道姓地要抓你来写剧本。估计他也想近距离看看读书人究竟什么样吧。”崔东东乐道,“然后就对你二见钟情啦。” 何初三的微笑变作苦笑,“哪有二见钟情还血淋淋地扯别人指甲、断别人手指给我看的?后来还打我呢……不过他那天还请我吃了牛杂,看了电视。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那些恶狠狠的样子都是装模作样罢了,他得做红棍、做大佬,就得端出那副会咬人的样子。他想帮青龙做事,就得天天出去打打杀杀。其实他本人性子很懒的,不爱那些血淋淋的事,连杀鱼都不喜欢,他就喜欢瘫在沙发上看电视,吃一些小零嘴,喜欢赖床,喜欢帮我洗碗,喜欢去电影院约会……” 他自己止住了话头,低头摩挲着戒指。过了好一会儿,道,“谢谢你今天出来陪我聊天,东东姐。前几天,他再次拒绝见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要熬不住了,三年啊,他真狠得下心,我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但听你说一说过去的事,我能理解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傻。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说的对,就需要狠狠敲他一棒,狠狠地打醒他。他不是想要我幸福美满吗?我就幸福给他看吧。东东姐,你下次去看望他,麻烦跟他说,我有女朋友了。” “唉,他能信?”崔东东又不是不知道何初三当年用小荷作挡箭牌的事。 “一天他不信,一个月,一年,他总会信的。你一个人说给他听,他不信,小马哥也这样说,小萝姐也这样说,多几个人说,他总会信的。言语上他不信,有照片,有信件,甚至还有结婚证书,他总会信的。” “呃,就算他信了,然后呢?” 何初三抬眼看向崔东东。如当年六一所说,他的眼睛很亮,很精神。即使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他总能为自己凿出一片天光。即使在孤独与压抑之中,他总能为自己保有那一丝温柔而热切的希望。 “他只要肯见我就好。这几年来他不是不肯见我,是不敢见我。他知道只要能见面,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他怕他见了我,他会忍不住。” 何初三笑了起来,志得意满的。 “他知道他有多爱我。我也知道。” …… 城寨往事,end。 番外五:失恋(1)(K仔X秦皓) 王凯文,芳龄二十一,这辈子第二次失恋。 而且两次失恋对象还是同一个人。 第一次失恋,是他的初恋。那年他才八岁,住在暗无天日的蛟龙城寨,阿妈在餐馆做女工,每天起早贪黑,没时间管教他。他又穷又野,跟一只小狗一样,有一天夜晚独自在巷道里踢球,被一个无赖少年找茬抢了球、还打了他。他脑门一热,拎起一块砖上去就砸破了少年的脑袋。 少年发出哀嚎咒骂。他这才意识到他砸了城寨内沙家帮一个红棍的儿子,一个黑帮小少爷。 一群恶汉很快将他围了起来,他阿妈正巧出来找他,也被抓了起来,小少爷叫嚣着要将他们俩母子暴打一顿再沉海。正是惊恐万分的时候,巷道阴影里走出来一位背着书包的清瘦少年,跟他们说:“喂!你们知道他俩是谁吗?” “扑街仔你多管闲事什么?!”少爷骂道。 “那个小孩子是你们沙家帮沙大佬的私生子,女的不是他妈妈,是他的保姆。沙大佬的老婆很凶,弄死了他亲生妈妈,沙大佬不得已才把他偷偷养在外面的。”少年平静又振振有词地说,“不信你们问他住在哪儿?哪条街?” 王凯文完全不知道少年在说什么,被黑道少爷踢了一脚,满脑空白地报了自己住的那条街名。 “你要真是沙大佬的儿子,刚才怎么不说?!”少爷疑道。 “他才八岁,他不知情,保姆也不知情。是我阿爸作中介替沙大佬找的保姆。你爸不是沙大佬的人吗?打给他问一问是真是假。”少年说。 小少爷将信将疑地给自家阿爸打了个电话,说了情况报了街名,话没说完就被自己老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挂了电话点头哈腰地给大佬私生子道了歉,带着人飞一般地逃跑了。 少年将王凯文和他阿妈扶了起来,“你们没事吧?” 他刚才说的话是那样笃定与条理清晰,搞到王凯文自己也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阿妈,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我亲阿妈吗?” “啊?”阿妈也傻了。“你是我生的呀。” 少年笑了,咧出两排雪白的牙——城寨中少有这样整齐洁白的牙,“是我编的。沙大佬私生子刚巧跟你们住在同一条街,他家保姆来我阿爸诊所拔牙时偷偷跟我阿爸说了。我阿爸人可好了,大家都爱跟他说话。你们有时间也欢迎来看牙呀。”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条街?”王凯文惊讶问。 “你每天都在这里踢球然后回家呀。我放学回来经常看见你。有一天你还将球踢到我身上了,你不记得了?” 王凯文仿佛仰望天神一般地看着他:真的不记得,如果早一些能认识这位善良聪明又风度翩翩、笑容如此甜美的小哥哥……虽然在他阿妈的记忆里,那是一位瘦得尖嘴猴腮、像只小耗子一般的小哥哥。 从此之后他每天傍晚时分都会抱着球去那条小巷子里等着这位小哥哥放学回家。小哥哥学业似乎十分繁忙,总是急匆匆地路过,冲他微微一笑,然后匆匆而去。他抱着球呆呆地站在巷口,迷恋得快要痴傻了——如此痴傻了仅仅一个礼拜,他阿妈就找到了一份城寨外做保姆的工作,主人家愿意收容他们母子俩去住别墅的佣人房。于是她阿妈不顾他的哭泣反抗,带他搬离了城寨。后来他偷偷溜回城寨好几次,可惜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小哥哥。 初恋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渐渐模糊,只留下两排雪白的牙。 十几年后,因缘巧合,他再度见到了他心中的白月光,不,白牙光。 然而他的白牙光已经有对象了。这位对象人靓腿长,还是位大佬。王凯文比也比不过,打也打不过,只好将这份感情埋藏在心底。 不过,他的白牙光与对象之间有着很大的争议,一位是善良清白的中环精英,另一位是满手鲜血的社团大佬,想也可想见他们之间的距离与冲突。白牙光拼尽全力要救爱人于火海之中,制定了一套替爱人消灭仇敌的大计——第一步是先将爱人监禁绑架。 王凯文:???白牙光的爱这么猛? 王凯文再是喝醋,仍是愿意鼎力相助,以报救命之恩,以赎深藏之情——而且不瞒大家,看到情敌被关,他心中还是有一咪咪暗爽的。 顺便的,他还有一点点微妙而邪恶的小心思,总想着这两人万一分歧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彻底闹翻,那他还有一丁点可趁之机嘛。 但在这一天,在他送白牙光去向家人出柜之后,他被对方看穿了暗恋心意。在白牙光开口之前,王凯文自暴自弃,抢先发言,自己给自己发了好人卡。 唉,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呢?白牙光为了那个傻大佬,弃清白不要,跑去当社团的代堂主;怕阿爸怕到腿发软,却还是要手脚并用地爬上楼去跟阿爸出柜。而那个傻大佬被监禁在地下室里,明明撬开了锁链却不急着逃跑,居然傻不拉叽地等白牙光回来“说清楚”,然后被白牙光轻轻松松哄着吃了安定药,又锁回去了。就这么一对天造地设的活宝贝,他王凯文何德何能,哪里插得进去? 这恋失得痛彻心扉。 王凯文心中太苦了,当天晚上便去基吧买醉。他正在帮白牙光“办大事”,做的都是机密工作,不方便泄露身份。于是特意挑了一家正在举行假面舞会的酒吧,戴了一副半面的超级侠面具。 既然都失恋了,没有必要为白牙光守身如玉,于是撕开扣子,敞开胸膛,大肆放出魅力,又睁大慧眼寻觅美男,想给自己找一个合眼缘的一夜情对象。 像坐在吧台边的那一位就很不错,紧裹在贴身布料里的身材堪称完美,腿长屁股翘,戴着一副蝙蝙侠面具,露出形状优美的下巴与纤薄的嘴唇,而且十分颓靡地一杯一杯给自己灌着酒。 王凯文刻意将声线压得低沉又性感,走上前去跟他搭讪,“失恋了?” 对方的声音很轻,疲惫而沙哑,听起来也不是本音,“走开。” 王凯文不仅没走开,还在他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也刚失恋。我喜欢的人有男朋友了。不,不仅私定终身,还出柜了。我彻底没希望了。你呢?” 对方看了他的面具一眼,低下头去又喝了一口酒,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他说我永远是弟弟。” “好惨啊,弟弟卡。”王凯文叹息说,“比我的好人卡还惨。来来来,再干一杯,我请你。” 王凯文给他点了一排小杯的彩虹伏特加,一人三杯下了肚,彼此的情绪都有些高涨了起来。王凯文佯装醉意地凑近他,有意无意挨了挨他的手肘,随便给自己编了个名字,“我叫ward,你呢?” 对方闻言又看了看他,目光有些怪异,但迅速地移开了眼光,哑声道,“阿泰。” 当天晚上就一起去开了房。 阿泰似乎很在意被一夜情对象看到脸,不肯摘下面具——这正合王凯文之意。两人戴着超级侠与蝙蝙侠面具,互相亲吻着身体,撕扯对方的衣服,颇有几分角色y的情趣。 没想到一剥下衣服啃到了满口腱子肉,吓了王凯文一大跳,“你,你……身材真好啊,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打泰拳的。” “是……是1?”王凯文顿时心生不妙!他虽然是古惑仔出身,勤于锻炼,但现在已经金盆洗手,跟着白牙光学金融、做总裁助理,业余打架哪里干得过专业人士。 “你是0?”阿泰疑道,“你是0我就做1吧。” “不不不不,我,我……”王凯文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不用勉强。”圈内本来就0多1少,阿泰很好商量、很有奉献精神地说,“你躺下吧。” “我,我是纯1。”王凯文赶紧自报身份。 “……”阿泰眼神中透露出怀疑,仿佛此生没有见过纯1。 “真的,你躺下吧,我技术很好的。” 阿泰将信将疑地躺下了,一会儿之后说,“疼。” “我轻点,轻点,对不起啊我没有上过这么紧的……你臀肌好犀利……” “……还是疼。” “换个姿势换个姿势。” 王凯文,竭尽全力地卖了一晚上力气。最后两人大汗淋漓地抱在一起喘息,他只觉腰酸背痛,一辈子的精气都要发射出去了,小心翼翼地问,“你舒服吗?” “嗯。” 舒服就好舒服就好。王凯文放心地松了一口气。阿泰突然转过头来,在他汗涔涔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你。” “啊?” “很舒服,谢谢你。” 王凯文叹了口气,抱紧他说,“是我该谢谢你。我刚失恋,谢谢你陪我。” “嗯,我也是,谢谢你陪我。” “你要回去了吗?” “不想回去。” “我也是。”家里冷冰冰的,要想起失恋的事。 于是小动物取暖一般抱在一起热乎乎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王凯文在晨光中醒来,偏头看见了阿泰的侧脸。阿泰仍戴着面具,睡得平静安宁,小扇子一般的眼睫上带着暖黄色的光辉,轻轻的呼吸迎面拂在王凯文脸上,恍惚间竟觉得这就是一生。 王凯文感觉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昨夜真是非常棒的一夜,一开始短暂的磨擦之后,他们仿佛血溶于水一般契合起来,个中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他了?萍水相逢的一夜情会长久吗?以后还能时常联系吗? 王凯文偷偷伸出手,想去掀阿泰的面具——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不想脱面具的话,也许是因为留疤了?有丑陋的胎记?不管怎样都不会嫌弃他的,待会儿吻醒他,互相留个电话吧。 但阿泰在他碰触到面具之前,反应灵敏地睁开了眼睛。两人双目相对,王凯文有些尴尬地放下手。 阿泰翻身而起,一言不发地背对他穿起了衣服。王凯文注意到他背上的几处刀伤与枪伤,心里隐约觉得他不仅仅是“打泰拳的”那么简单;他心生警觉,向阿泰要电话的冲动就被压制了下来。阿泰也一改昨夜乖巧和气的作风,迅速将自己裹回了衣物之中,脊梁笔直,背影透出一股疏离的寒气。 王凯文不知怎的,总觉得阿泰很后悔昨夜酒后乱性。 穿好衣服,阿泰从钱包里摸出几张钱摆放在床头柜上,沙哑道,“房钱我跟你分。” “不用了。”王凯文说。 阿泰没容他拒绝,放下钱后就很快离开了。王凯文独自躺在被子里,看着他从外关上房门。他走之后,王凯文摘下超级侠面具随手一扔,揉了揉被硌了一夜的脸,在心里长叹一声。 什么嘛,跟一座小冰山一样,明明昨晚那么可爱。主动配合的微微颤抖的身体很可爱,拼命压抑而发出的低低的呻吟声很可爱,迸发时潮红的脸色也很可爱。 不过王凯文也不怪对方,说是失恋,付出那么多的感情怎能轻易忘怀,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对另一个人产生兴趣呢——不说对方,昨晚王凯文卖力耕耘的时候,脑子里也时不时闪过白牙光的脸。 唉,此生要是能与白牙光云雨一番,何其有幸…… …… 王凯文一念成真,在不久之后就凄惨地过上了与白牙光天天云雨的生活——他先是不幸目睹了白牙光与其对象在浴池里翻云覆雨的过程,然后又因为敌人的突然造访而不得不自己扮演白牙光的姘头,每天晚上对着房间里的录音设备与白牙光共演巫山云雨,还要在白牙光的卧室里打地铺睡觉。 还有他的白牙光为什么是1号啊?!为什么明明这么温文儒雅、端庄文静的白牙光会是1号啊!为什么要亲眼看到白牙光把那么龙精虎猛的龙头大佬操得红霞满天飞啊啊啊!世界要颠覆了!眼睛要长针眼了啊啊啊! 夜深人静,王凯文背对着白牙光,缩在地铺里默默淌泪,心想:也太惨了吧!收到自制的好人卡也就罢了,竟然又收了一张假情人卡!虐过弟弟卡啊! 想到弟弟卡,又想到冷酷离去的一夜情对象阿泰,他更伤心了——是与拔屌无情同样冷酷的闭菊无情卡! …… 夜里做梦都梦到被黑色卡片们包围,王凯文表面镇定地过着这样堪比黄连的失恋生活。好在伴随着他白牙光的复仇大计一步一步地实施,工作与生活都越来越紧张激烈刺激起来,他渐渐地也无暇顾及自己心中那束小小的恋爱火苗……直到他的白牙光与终极boss见面后,白牙光被对方的邪恶光波所影响,心情日渐低落与焦躁,终于在有一日与人争吵之后,把自己锁进了办公室。 王凯文心疼他却又无法安抚他,犹豫良久后,背着他暗中通知了他的大佬爱人。 正主来了,王凯文这个假情人就更加没什么鸟用了。他安排好白牙光的安保工作,索性又去上次的基吧买醉。 …… 这边又在举行一夜情舞会,不是,假面舞会。王凯文挑了一个超丑的歌剧魅影面具,不想跟任何人搭讪。他心太苦了,只想趴在吧台上自怜自哀,嚎啕大哭——他的心上人被男主角拐走了,不对,是他的心上人把男主角拐走了,而他永远只是黑暗之中不被人所爱的丑陋魅影。 “让我继续等下去,等你等到我心碎,星星今晚伴我醉,就像同情我空虚……” 为什么音响里还放着《等你等到我心痛》作背景音乐啊!有没有天理良心!王凯文狠狠捶了捶吧台。木板的共振惊动了一旁另一个歪趴着喝酒的青年。青年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王凯文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钟楼怪人面具,以及熟悉的形状优美的下巴。 “阿泰?”他疑道。 “ward?”阿泰说。 这次换阿泰请他喝酒。王凯文一边喝一边将手伸进面具里抹眼泪,“我真的好喜欢他,我喜欢他好多年了。” “嗯,我也是。” “他人很好,又温柔,又能干,又靓仔。” “嗯,他也是。” “我失恋失得好惨你知道吗?我亲眼看到他跟他男人滚床单,不对,滚浴缸。” “嗯,我也是。我今天去他家送东西,发现他和他喜欢的人同居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0!结果他居然是1!撞号了呜呜呜……” “……”阿泰这次犹豫了一下,“那我应该没有你惨。”随即又很狐疑地歪了歪头,似乎在谨慎思考他心上人其实是0的可能性,“不过我是0.5,所以无所谓他是1是0。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喜欢上了别人。即使他没有喜欢上别人,他也永远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抽了一张弟弟卡。” 王凯文忍不住把嘴里的酒喷笑了出来,然后看着阿泰毫无动容的脸,“你讲笑话自己不笑的吗?” “我没讲笑话。”阿泰说。 “弟弟卡啊,哈哈哈。” 阿泰认真地说,“不好笑。” 王凯文也笑不下去了,拍了拍他的肩,“是不好笑。好惨。” …… 当天晚上又一起去开房。 “你明天早上不要再冷冰冰地就走了,好歹说声再见吧。”进房间以后,王凯文说。 “对不起,我当时没想过再见。我很后悔跟你上床,很后悔喝醉酒。” “……”王凯文噎了噎,“你真直白啊。那你今天还?” “今天又喝酒了,觉得你很可爱。虽然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后悔,但还是很想跟你上床。” “咳……”王凯文说,“收回前言,你直白得也很可爱。” 两人互相搂抱着站在走廊里,先轻轻接了个吻,彼此交换了同样苦涩的酒精味。 王凯文舔了舔嘴唇,“唉,是失恋的味道。”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失恋,”王凯文说,“失恋太苦了。但是喜欢刚才的吻,再来一个好吗?” 阿泰又轻轻吻了他一下。王凯文回吻了他,亲着他的嘴角,那里有干涸的泪痕。 “是在我出现之前偷偷哭过了啊,”王凯文心想,“喜欢的人发他弟弟卡,还跟人同居了,一定跟我一样伤心吧,真让人心疼。” 他们轻轻地互相吻了许久。王凯文微微退开唇,轻声道,“今天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 阿泰看着他,眼底有些许犹豫。 王凯文没有泄气,他自小立志向白牙光看齐,现在正在努力学习白牙光做一个坚(死)持(缠)不(烂)懈(打)的人。“我先去洗澡,你考虑一下好吗?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 …… 王凯文在浴室里把自己脱得精光,面具也摘下来了。有些忐忑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蛋与身材,他其实并不太自信。他见到过太多闪闪发光的人了,他的白牙光就是其中之一。而他左看右看自己,也不过是中上之姿罢了,或者中等之姿?这万一要是待会儿出去,阿泰对他的脸不满意怎么办? 王凯文捏了捏自己引以为傲的鼻子,努力想让它再挺拔一点。 浴室里水声哗哗,隐隐约约的,他好像听到外面传来大哥大铃声。 他湿漉漉地跑出了浴室。正见阿泰背对着他,对着他的大哥大说,“他在洗澡。” 王凯文大步跑到他背后,阿泰还在问电话那头“你是谁?”,他赶紧一把夺过了大哥大,急道,“别乱接我电话!喂?” “是我。”他白牙光说。 王凯文赶紧抱住电话往浴室里去了,并且谨慎地关上了门。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阿泰震惊的目光——阿泰看到了他的脸。 …… 白牙光向王凯文道歉又道谢,王凯文受宠若惊,与他多说了几句。阿泰在外面敲门,似乎有事要说。王凯文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我要走了。”阿泰说,脸上仍然戴着面具。说完竟然同上次一样,转头就走。 “为什么啊?”王凯文惊讶道,并且快步在走廊上追上了他。王凯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原本想耍个帅将他壁咚在墙,结果被泰拳人士轻易一个过肩摔扔在了地上。 王凯文被他扼住脖子的时候都傻了——万万没想到一夜情约个炮还有生命危险。 但阿泰很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松开手,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对不起。”阿泰说。他这次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王凯文听出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为什么要走?”王凯文说,“你不开心了吗?刚才那个打电话的确实是我喜欢的人,可是我跟他不可能啊,我都失恋这么久了。我们俩,我们俩先从朋友做起不可以吗?我真的觉得你很可爱。” “不可能,”阿泰说,“他叫你kevin。你是王凯文,他是何初三。” 王凯文脑子里神经一绷,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阿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王凯文对着面具下那张毫无瑕疵的靓脸,愣住了。 是秦皓。 是他曾经的古惑仔上级,他白牙光的伪情敌,不久前刚刚在他白牙光制造的社团混乱中被揭穿真实身份的——重案组卧底探员秦皓。 王凯文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是,是你?”鉴于对方曾经的卧底身份,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异样的猜测,“你上次就认出我了?!你跟我上床,是想套取情报吗?!” 秦皓摇摇头。“没有,我没认出你。上次是因为你说你叫ward,是我喜欢的人的名字。” 秦皓又一次冷冰冰地离开了。而王凯文瘫坐在地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与绝望。刚才在浴室中,当他担心阿泰看不上自己真容的时候,他真的感觉自己有一点点喜欢阿泰。 他以为自己这次抽的是卧底渣男卡,结果抽的是一张替身卡。 王凯文,芳龄二十一,这辈子第三次失恋。 一个人抱着被子缩在酒店床上,哼了一晚上《等你等到我心痛》,呜呜呜。 番外五:失恋(2) 秦皓,芳龄二十四,这辈子只失过一次恋。 他是出身在泰国的香港华裔,小时候父母离异,父亲回香港做工,他与妈妈留在泰国,从小跟一位泰国老武师学拳脚。十六岁时妈妈去世,他到香港投奔父亲,却与生父、后母关系恶劣,索性离家出走流落街头做古惑仔。有一次被人哄骗运送“白面”时,被谢家华人赃俱获。谢家华相信了他的证词,并找到证据证明他毫不知情,替他免了牢狱之灾。后来在谢家华的资助下,他实现自己的个人心愿考入警察学院,被选为卧底。第一次卧底任务十分成功,年轻的他协助上级捣毁了“庙街老五”的犯罪团伙;第二次卧底任务却十分失败,他不仅被识破身份,还被骁骑堂的男大嫂何初三设计利用,轻信了何初三匿名提供给他的假情报,最终这位大嫂不明原因地亲手端了自己男人的堂口,堂主下落不明,副堂主炸毁别墅自杀,而他成了一场大乌龙当中的大笑话。 更加惨上加惨的是,在任务失败后不久,他暗恋他的前辈谢家华发了他一张弟弟卡:“阿皓,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虽然很伤心,但也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国外有句老话:“shit_just_happens.” 他是个感情淡薄的人,自以为除了谢家华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结果在被发弟弟卡的当天就酒后乱性,跟一个同样失恋的面具仔睡了。不,被一个同样失恋的面具仔睡了。 面具仔说话大方而礼貌,做爱温柔又体贴,身材好,腰力劲,有一点点黏人,有一点点可爱。但这不是他对面具仔产生兴趣的理由,所以第二天早上他非常后悔,表面冷冰冰、实际心慌慌地扔下面具仔跑了。 他记得面具仔当时微微下陷的嘴角,他觉得面具仔对他的兴趣比一夜情要大,他可能伤了对方的心。虽然很歉疚,但也没办法。shit_just_happens,想来对可怜的面具仔而言,他就是那坨shit。 在被发弟弟卡之后没过多久,警署下发了对他的内部处置:因他在任务中存在重大失职,而被调离重案组,降职为港岛区的一名普通军装警员。这不仅打击了他的职业理想,也让他与谢家华的距离更加遥远——不仅在心理上,还在客观距离上。虽然很沮丧,但也没办法。shit_just_happens。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他想送一些有关骁骑堂的资料给谢家华。带着资料搭乘了一小时地铁转巴士,终于抵达谢家华家门口。刚要伸手按门铃,门从里面开了。谢家华左手拎着一袋垃圾,右臂上挂着一个人,一边开门一边骂,“你烦不烦?快放开!我出去扔垃圾!” “顺便买几个套套嘛,家华哥,我疼……”那个人故意拖长声调撒娇。 “不准那样叫我!”谢家华几乎要暴跳如雷了。 “家……”秦皓刚刚开口的称呼吞了回去。并且认出那位缠着他家华哥买套套的人是之前见过的廉署主任陆光明——之前就猜到他们俩睡过了。 秦皓扫了一眼陆光明身上谢家华的衬衣,以及陆光明脚上那双新买的拖鞋——警察的直觉告诉他,陆光明不仅睡了,还住在这里了。还叫家华哥,从前唤家华哥的只有他一个人。 秦皓平静地将资料塞进一脸尴尬的谢家华手里,点点头权作招呼,转身走了。 在电梯里就悄无声息地抹了一把脸。这次他无法用“shit_just_happens”来安慰自己,凭什么他就是永远的弟弟,而另一个人就得以住进谢家华心房呢? 出了电梯,忍不住又去买醉。挑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爱情的钟楼怪人的面具戴上,一个人坐在吧台一边喝酒一边躲在面具后无声地流泪。可恶的dj还要放《等你等到我心痛》:“想你想你苦痛,等你等到心痛,无情的北风将我吹送,孤孤单单的我有点冻。” 可太伤人心了。 难过到趴在桌上不想起身,正这时旁边有人狠狠捶了一下吧台。他下意识转头去看。 是上次的面具仔。 当天晚上又一起去开房。面具仔很温柔地吻了他,他也很认真地回吻了。面具仔亲了他嘴角的泪痕,说想看他的脸。 在面具仔去洗澡的间隙里,他是真的犹豫了,真的认真考虑摘下面具。他觉得面具仔有一点点可爱,不,是很可爱。他记得上次的拥抱,面具仔的怀抱很温暖,他们拥抱在一起睡了一夜。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有一点点动心,他还想继续那样一个温暖的夜晚。 但很快,他替面具仔接了电话,又看到了面具仔的脸。 是王凯文。在他卧底骁骑堂时做过一段时间他的马仔、后来成为何初三助理的王凯文,在算计他的那场大乌龙里不知道为何初三出力了多少的王凯文。 shit_just_happens。可这也太shit了吧? 他揭下面具向王凯文表明身份,扔下王凯文又跑了,不敢去看王凯文失望而痛心的神情。回到警察宿舍的小单间,他在黑暗里默默地坐了一夜。 他很愤怒,也很失望。他不知道自己的伤心更多的是因为见到谢家华与人同居还是因为与他拥抱过整夜的人是王凯文。他只知道他跟王凯文不可能,一个是警察,另一个是古惑仔,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一整夜,脑子里该死的《等你等到我心痛》徘徊不去,仿佛还能听见王凯文嘤嘤呜呜的哭声——不准哭!不准撒娇卖可爱!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第二天早上黑着眼眶去执勤,决心将对谢家华的痴心爱恋与对王凯文的乌龙动心一起忘怀。尤其是王凯文,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 立下的志言倒塌太快。没过几天,港岛区发生两起重大事故,死伤多人。他作为军装被临时调派去医院看守一名“重要当事人”。才接班没多久,与他共同看守的陌生同僚就突然拔出一把刀对他下手。 他自小习武,在警察学院中以搏击见长;在卧底时曾做过地下拳场的拳手,一人单挑十名大汉;还曾陪号称江湖第一打手的血修罗夏六一练过拳。干个杀手而已,轻轻松松。短暂的恶斗之后,他就着袭击者的刀将对方反杀。说修罗修罗到,刚杀完,夏六一带人就来了。 他跟夏六一眼瞪眼地愣了愣,几乎同时拔出抢来。 “你要杀kevin?!”夏六一吼道。 “什么kevin!”他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十分惊讶,“里面是kevin??” 还能是哪个kevin?自然是夏六一老婆家的助理王凯文,就在他身后病房中,那位倒霉的在事故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重要当事人”。 shit_just…… 夏六一称警署有内奸要杀王凯文灭口,想将王凯文带走;而秦皓职责所在,自然是不让。双方争执了几句,他同意夏六一带人,前提是让他一起走。夏六一将他身上的东西全扔了,用手铐拷在了王凯文的病床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事态紧急,竟然没跟他算卧底的账。 夏六一后来派人将他和王凯文送去了私家医院,安排在一处隐秘的病房内。而他一直恪尽职守地看护着王凯文。外界发生的所有风风雨雨,通通与他们无关,就这样岁月静好到两天以后。 第三天的早上,秦皓从病房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前几天发生的一切:大燃烧,大爆炸,大型谋杀现场,廉署重拳出击、全军覆没,谢督察大义灭亲,夏六一自首举证,盘踞黑白两道多年的毒蟒“老掌柜”落马,真实身份令人震惊……云云。 他跟另外几个看守的马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来自你们大佬和大嫂的消息吗?”他问马仔。 马仔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大佬只让我们在这里保护kevin。” “……” 秦皓又岁月静好地陪了昏睡的王凯文两天,终于确定——夏六一自首了,何初三和陆光明入院了,谢家华不仅入院还要忙断腿地配合案件举证——他和王凯文被所有人遗忘了。 真是配角的悲哀。 …… 第五天的早上,忙着看护陆光明的谢家华终于从忙着跟何初三分手的夏六一口中得知了他俩的下落,派人赶到私家医院,将他和王凯文接了回去。 “对不起,阿皓,”谢家华在医院走廊上跟他道歉,“夏六一今天才想起告诉我你和kevin被他藏在哪里。我一直不知道你也被卷进这件事里了。” 秦皓看了一眼谢家华身后的病房,“他在里面吗?” “谁?夏六一?” “跟你同居的那位。” “不,他,他没有,”谢家华尴尬地道,“我们没有同居,那时他为了办案,在我家躲了几天。” “那就是同居。”秦皓直白地说。 谢家华还是很尴尬,但并没有再否认。 “家华哥,你已经决定是他了吗?”他接着问。 谢家华叹道,“如果他愿意的话。” “那我以后还可以叫你家华哥吗?” “当然,”谢家华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我说过,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秦皓笑了,他跟谢家华一样,很难得笑一笑。“好啊,谢谢你,家华哥。这张弟弟卡我收下了,祝你们幸福。” 不等谢家华疑惑地问他弟弟卡是什么,他转过身去摆了摆手,自觉潇洒地离开了。 途经何初三的病房,他隔着玻璃向内瞥了一眼,夏六一还守在昏睡的何初三床前,握着何初三的手。 他平静地走了过去,回到王凯文的病房。王凯文和这几天以来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安静而一无所知。秦皓想起王凯文跟他说自己喜欢何初三,他关上病房门,叹息着在王凯文床边坐下。 又是一个双人失恋现场。 他忍不住摸了摸王凯文冰凉的脸,叹道,“你怎么这么惨?” 仿佛在回应他温柔的抚摸,王凯文蹙起眉头,神情痛苦地发出了梦呓,“阿妈……我不要再收卡片了,再收都可以打牌了,呜呜……” “噗!”秦皓忍不住笑出了声。 吞下了那个气音,他又摸了摸王凯文苦兮兮的脸,又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躺了好几天的王凯文被他的爆笑声惊醒,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秦皓笑到呛咳,一边咳笑一边赶紧按了护士铃。 “你……咳,你醒了……” 番外五:失恋(3) 王凯文此时的心情简直不能简单地用惊悚二字来形容。上一秒,他还在陪他初三哥经历生死一刻,最后的记忆是在痛苦与混沌中被夏六一救下了疾驰的面包车,眼睁睁地看着初三哥被带走;下一秒睁开眼,他却看见了爆笑中的秦皓……是那个正经冷淡的冰山脸秦皓??? 是看到我这么惨所以很开心吗??只是骗了一炮而已啊,而且那也不叫骗,我又不是故意的! 王凯文吓到以为自己做噩梦,缩在被子里像团起来的壁虎一般一动不动。医护人员不得不在秦皓的帮助下把他掰回人形。医生离开前,秦皓咨询现在可以喂食物了吗,被建议别吃太硬的,刚经历了脑震荡,嚼狠了更头晕。 秦皓于是端了一碗粥来喂王凯文,小心翼翼地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慢慢吃,嚼太快了会头晕。” 王凯文确实还在头晕,慢吞吞地吃了一口,更晕了,摆摆手示意先不吃了。他迷迷糊糊地问,“初三哥呢?” “他没事,夏六一跟他家人在照顾他。” “谢英杰呢?” “抓起来了。” “哦,”王凯文松了一口气,又茫然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我……”秦皓一时解释不清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我一直在这里照顾你。” 王凯文傻乎乎地,“为什么啊?我阿妈呢?” “你有阿妈?”秦皓刚才好像确实听见他叫阿妈。 “啊?你没阿妈?” “……”秦皓真没阿妈。 除了何初三没人知道王凯文还有个阿妈,王凯文和何初三都昏迷着,没人告诉秦皓要通知他阿妈——真是配角的阿妈的悲哀。王凯文阿妈这几天还以为儿子失踪了呢,这下终于得知消息,跑到医院来抱着儿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他。 秦皓已经喂完粥了,挺尴尬地站在旁边,“那我就先走了。” 王凯文拍着妈妈的背,回过头,“你要回去上班吗?” “这两天不用。”他请了一周假照顾王凯文,还剩两天呢。 王凯文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位面具仔头不那么晕了,缓过神了,喝了秦皓喂的粥,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那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再来看看我?明天帮我带本书可以吗?” “什么书?” “有字的就行。初三哥让我多看书。” 秦皓点点头,转身走了。背影看起来冷冰冰的。 但王凯文却很开心,抱着妈妈的手臂问,“阿妈,你看他可不可爱?靓不靓仔?” “他是谁?做什么的?”王阿妈问。 “新认识的朋友。人家是警察,劲不劲呀?” “你这个衰仔,天天学人做古惑仔,现在学到医院里了吧?还跟警察做朋友?骗谁?怕是来抓你的吧?” “真没有,阿妈,我跟初三哥学金融,炒股啊,很正派的。” “炒股的都不是好人!”王阿妈斩钉截铁地说,“对面楼的黄阿叔炒股炒到全家跳楼!你初三哥这么聪明,怎么都不带着你学好?是不是他找了男朋友就学坏了?” “我们不是那样炒……”王凯文跟他妈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说不通,最后还被他妈拍了一脑袋,“别打啊,我脑震荡……” …… 第二天秦皓带了一本《世界拳王争霸绝技》来,还是彩页的。每一页都有一名赤裸上身、黄金身材的肌肉猛男,掐腰弄拳。 王凯文感慨地翻了一翻,头更晕了。 “你不喜欢吗?”秦皓观察他的表情。 “咳,”王凯文委婉地说,“想看有字的。” 秦皓翻到后面几页,大量的配图解说文字那里,“这里有字。” “咳,”王凯文委婉不下去了,“我不是很爱看这种,我喜欢初三哥那款的。” “彬彬有礼、儒雅英俊吗?”秦皓想,“我不是那款。” 可是王凯文说过觉得他很可爱,还说想从朋友做起。 “大概只是想做朋友,顺便再打打/炮吧。”秦皓又想。 心里有一点莫名的小失落,秦皓道,“我出去再买一本。买金融类的书可以吗?” “不不,别,”王凯文赶紧拉住他衣角,他的用意本来就不在书,“你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秦皓就在他床边坐下了,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并不是个善言辞的人。王凯文等了他一会儿没动静,只能自己先开口道,“我阿妈回去煮饭了。早上我还让她给你带了早餐,以为你一早就会过来呢。” “我早上去买书了。”秦皓说,想了想又说,“我明天要上班,早上上班之前来看你可以吗?” “好啊,来喝我阿妈熬的豆浆。她亲手熬的,很香。” 秦皓嗯了一声,又没话了。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秦皓十分努力地找了个话题,“你……”“你……”王凯文也说。 两人都顿了一下,“咳,你先说。”“你先说吧。” 王凯文大着胆子先说了,“你前几天为什么一直照顾我?” “我以为你没有家人。” “没有别的理由吗?”王凯文忐忑又期待。 秦皓看着他,“你上次说从朋友做起,还算数吗?” “算啊算啊。”王凯文赶紧点头。 “朋友的话,可以抱一下吗?” 王凯文赶紧张开双臂。秦皓凑上来紧紧抱了抱他,闻了闻他脖子上的味道——王凯文的妈妈给他擦澡了,是柠檬味香皂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很可爱。 “前几天医生说你伤到头,有可能变植物人。我很担心。”秦皓抱着他说,“你醒过来太好了。” 王凯文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脸,“你还没说完,为什么照顾我。” “谢谢你那天晚上陪我睡觉。” “还有呢?” “你很可爱。” 王凯文感叹道,“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嘴里说着不知道,两个人还是像树袋熊一般互相紧抱着,舍不得放开。王凯文犹犹豫豫地说,“朋友的话,可以接吻吗?” “不可以吧。” 王凯文有点失望,因为跟秦皓接吻的感觉真的很好。但秦皓随即低下头吻了他,轻轻的。吻了以后,秦皓自己倒先脸红了。王凯文也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喃喃道,“那不然,还是直接从男朋友开始吧?”他搂住了秦皓的脖子。 两个人腻腻歪歪地又亲了一会儿。秦皓想起什么,退了退道,“那你不能再做古惑仔了,我不想有一天亲手抓你。” 王凯文茫然道,“我不是古惑仔啊。我和初三哥都是廉署的线人,跟你一样是卧底。” 秦皓面露狐疑,王凯文接着解释道,“我以前是在街上混过一阵,可是跟了初三哥以后就洗手不干啦。初三哥当时算计你是因为你的身份被老掌柜发现,老掌柜要求夏先生杀你。所以初三哥先下手为强,截胡了。我们是为了救你啊。” 秦皓蹙眉,“你们是为了救夏六一。” “咳,那,那也是啦……对不起。” 秦皓看了他一会儿,“好吧。再亲一下就原谅你。” 王凯文赶紧亲了他一下。秦皓笑了,扯了扯王凯文肥嘟嘟的耳垂,还是觉得王凯文很可爱。 就先从男朋友开始吧。 …… 当天晚上秦皓就借陪床的名义留了下来,锁上房门跟王凯文互相履行男朋友的义务,继续上次未完成的二夜情。 王凯文身残志坚,自己连床都还下不去呢,跟他一起互相摸了一炮还不算,非要缠着秦皓“上来”。秦皓小心翼翼爬上了病床,跨坐在王凯文身上,一边俯下身去亲吻他一边拆解彼此的衣服。王凯文很快被秦皓包裹住了,犀利的臀肌缠得他嘶嘶地抽冷气,起起伏伏的快感令他仿佛置身波涛汹涌的大海,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情难自禁地头脑昏聩了——字面意思的“脑震荡”。 “好晕……嗯……好晕……” “要我慢点吗?” “不,不要……啊……你好紧……” 最后的激烈时分,王凯文被荡得差点当场厥过去。事后清理也是秦皓自己做的,王凯文娇软无力地缩在被子里等秦皓回来抱着睡觉觉,十足的小娇妻。 秦皓很快回来了,抱着他小心地挤在狭窄的病床上,并且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王凯文回亲了他一下,叹息着说,“对不起啦,等我身体好了再好好回报你。我真的是纯1来的,我会做一个好老公的。” 秦皓笑着又亲亲他,“好啊,等你。” …… 秦皓每天上班之前与下班之后都来看王凯文,有时候会在电梯里遇到行色匆匆的谢家华——当然是来看陆光明。 谢家华这一天跟他互相打了招呼,忍不住问,“你又来看王凯文?” “嗯。” 谢家华疑道,“你跟他……” “他现在是我男朋友。”秦皓说。 谢家华挺惊讶,但知道王凯文是何初三的助理,为人没什么问题。“挺好的,祝福你们。不过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一夜情。”秦皓说。 他一直到出了电梯都还在笑,想到谢家华震惊的神情就觉得好笑。在路过的门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揉了揉脸,觉得自己最近几日笑得比一辈子都还多。 果然谈恋爱会让人开心吧。 他进了王凯文的病房。王凯文正跟阿妈一起欣赏那本《世界拳王争霸绝技》。王阿妈不耐烦地说,“哎呀,看来看去,还没有皓皓靓。” “那是。”王凯文很得意。 王阿妈抬头看见秦皓进来,“正好,皓皓你陪他,我先回去了。” “阿姨慢走。”秦皓说。 王阿妈走过来捏了捏秦皓的胳膊,撩起袖子看看,跟王凯文说,“比书上的靓多了,还是警察。你这个男朋友找得比你初三哥好。”然后又拍了拍秦皓的背,在秦皓的一脸茫然与王凯文的一脸得意中走了。 秦皓关上病房门,问王凯文,“阿姨知道我们俩的事了?” “我今天跟她说啦。” “她……她没说什么?” 王凯文开开心心地把他拉过来亲了一口,没所谓地说,“我十几岁就跟她说我喜欢初三哥,喜欢男人啦。她有一阵想不通,后来就算了。我对她好,我男朋友也对她好,她相当于有两个好儿子,对不对?” 秦皓嗯了一声,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恋爱谈得也太简单、顺利、快捷了,一丁点波折都没有。看看家华哥和陆光明那般风云诡谲,再看看何初三和夏六一那般惊涛骇浪,总担心自己和王凯文是不是哪里不对。 “医生说我我能下床走动走动,”王凯文说,“你陪我去看看初三哥好不好?” 何初三这几日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夏六一在照顾他脱离危险期后跟他提了分手,被重新收监。何初三大受打击,这段时日以来食不下咽,吃啥吐啥,只能靠静脉注射营养剂为生,脸颊都凹陷了进去。陆光明昨日也来看望过他,他跟陆光明说了几句,倒是将陆光明给说通了,自己却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衰样。 秦皓搀扶着王凯文去看望他。何初三挣扎着坐起来,虚弱地将王凯文上上下下都打量询问了一番。“kevin,连累你了。” “初三哥别这么说,我的命是你给的,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也快点好起来吧,你这个样子太让人担心了。” 何初三垂着眼,瞳孔晦暗而无神,“我这段日子,清醒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想着杀了他。” 王凯文反而凑近何初三,认真地说,“这就对了,初三哥,想杀死他就对了。杀死他需要体力,需要时机,需要恰当的手段,你更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生活,耐心地等到能再见他的那一天,狠狠地捅他,剐他千刀万刀,一泄心头之恨。” 何初三笑了。用苍白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呆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笑了。 他懂王凯文的意思:绝望之时,不用爱他,恨他也可以撑下去。 “谢谢你,kevin。” …… 王凯文在秦皓的搀扶下出了病房,后怕地拍着胸口,“哇,夏先生要是知道我说这样的话,肯定要揍死我,我刚才说完腿都吓软了。” “你教唆杀人,我可以逮捕你的。”秦皓说。 “好怕啊,阿sir饶命啊。要不然今晚你把我拷起来玩吧?我还没玩过这种呢。” “别闹。” 番外五:失恋(4)哔哔—— 秦皓其人没有什么出格的想法,一开始玩个骑乘就算新鲜特别了。后来跟王凯文愈来愈老夫老妻,王凯文是个很能标新立异的仔,而秦皓放得开、接受度大,渐渐地就开始手铐皮鞭上阵,越玩越大胆放纵。这段从一夜情开始的感情,夜生活一直都非常地和谐。 秦皓因为在谢英杰一案中坚守职责保护证人立下小小功劳,加上谢家华的强烈举荐与要求,被重新调回重案组,重归谢家华手下。他头脑灵活,身手敏捷,对江湖情况十分了解,在重案组屡破奇案,两年之后被升为督察,开始带领自己的小队。 而王凯文一直在何初三身边做事,刻苦勤奋,聪明好学,渐渐从当初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助理变成了十项全能的总裁秘书,是何初三杰出的左膀右臂。 何初三将骁骑堂转型后的业务全权移交给了马如龙,自己重归金融领域,创立了自己的基金公司,放开手脚吸纳大批投资,参与市场角逐,积极开创事业。这位金融才子在商场上一帆风顺,宏图大展,但在情场上却仍旧摔得头破血流——三年以来,他找遍了全香港的太平绅士,锲而不舍地为夏六一的案件游说,但一无所获;不仅如此,待在监狱中的夏六一也依旧不肯见他,执意与他彻底了断。 …… 这一日,王凯文陪着何初三又去找了一位太平绅士,遭到拒绝;何初三一时钻了牛角尖,随即又去了赤柱监狱探监,自然,也再一次被夏六一拒绝了。 出了监狱大门,何初三突然倚靠着路边的电线杆坐了下来,并拒绝了王凯文的搀扶,说要“一个人待会儿”。王凯文当年的一句劝言让他撑了三年,但三年了,他仍不舍得将爱意转为恨意。他已经尝试尽了所有的方法,还是不能替夏六一减刑一天,还是不得见夏六一一面。他疲惫到不知该如何前行。 王凯文远远地看着他,自知帮不上他,只能默默陪伴。 孤零零地在地上坐了许久,何初三突然自己爬了起来,抹了抹脸,又整整衣裤领带。 “初三哥。”王凯文迎了上去。 “回去吧。”何初三恢复了平静,和以往无数次面临挫折失败时一样,在冷静自处之后有了新的主意,“帮我约东东姐,问她周六下午有没有空出来坐一坐。” “好。” …… 傍晚时分,王凯文回到自己家中——他跟秦皓同居的小家中。秦皓给他做了他最爱的海鲜菠萝饭,还预了晚上八点的电影。 “快点吃。”已经先吃完的秦皓将碗筷排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钟头电影开始了。” 王凯文端起碗来一通狂吃,吃到最后几口,一边嚼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跟他说,“初三哥,唔,又去见夏森森……夏森森还是……不见……” 秦皓抓紧时间在他面前拖地——他们俩都工作繁忙,又不想请家佣打扰二人空间,所以时常争分夺秒地找时间打扫卫生——头也没抬地说,“家华哥这几天在跟明哥吵架,今天来上班,脸上被咬出两排牙印。” “噗——!”王凯文把嘴里的菠萝粒喷了出来。 “别笑。”秦皓严肃地说,但自己随即也忍不住笑出来了,“看起来好疼,所有人都在忍笑。但是谁都没忍住,除了我。” 王凯文快手快脚地擦桌子,擦完又自觉地将碗筷拿去洗,“他们感情都那么好,为什么怎么总是吵架?或者像初三哥那样闹分手不见面?为什么我们俩在一起三年了都没吵过架?” 秦皓停下拖把想了一想,他俩还真的从来一句都没吵过。 王凯文从厨房里冒出个脑袋,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大声说,“我小时候听我阿妈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恋人是欢喜冤家,要吵一吵打一打才会长长久久!” 秦皓也大声说,“可是她后来跟你爸离婚了!” 王凯文歪头想想,“哦……那也是哦。”灰溜溜地缩头回去洗碗了。 但他又舍不得放弃跟秦皓做欢喜冤家的机会,过了一会儿又冒出脑袋,“但是如果互相在乎的话,总是会有争吵的吧?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没有摩擦呀,我说的是肉体以外的摩擦。” 秦皓又停下了拖把,“所以你想跟我吵一吵?” “那倒没有。不过……如果我进监狱了,要跟你分手,你答应吗?” 秦皓警锐的视线顿时扫了过来,“你做了会进监狱的事吗?” 王凯文赶紧甩脑袋,“没有没有没有,我同初三哥一样是良好市民,真的真的真的。” 秦皓给他一个“那你还说”的眼神,提着拖把进卫生间了。 王凯文飞快洗完碗,又跑去卫生间门口黏着他继续扯淡,“那如果家华哥跟明哥吵到彻底分手了,家华哥说要跟你在一起,你会答应吗?” 秦皓搓着拖把,头也不回,“家华哥永远当我是弟弟。” “如果他把弟弟卡回收了,说要跟你在一起呢?” 秦皓还是头也不回,“那我就跟他说,‘我中意王凯文,全世界只中意王凯文,只爱王凯文。’” 王凯文把腰一叉,“呔!你明明是个冰山人设,为什么这么肉麻!” 秦皓将拖把挂在墙上,又去洗手,还是没回头,“没有肉麻,这是实话。” “说爱我要看着我说,不要对着洗手池说!” 秦皓关了水龙头,就着湿漉漉的手将他按在洗手池边上,但什么也没说,只温柔地亲了亲他。王凯文搂着他的腰,发出幸福的叹息,“想那个你。” “那就那个啊。” “可是电影快开始了。” “不看了。” “是你辛辛苦苦订的。” “你也是我辛辛苦苦追的。” “呔,哪有辛辛苦苦,你送了我一本猛男手册就把我追到手了。” 秦皓从没有提过自己为了他还反杀过一个黑警的事,担心吓到他。只是又低头亲亲他。 最后还是先手牵手地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出来又寻了个僻静无人的海滨步道,手牵手地散步。 王凯文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不是说好吵架的吗?” “谁跟你说好了。” “吵一吵才有情趣呀。” “想要情趣吗?今天晚上又拷你吧?” 王凯文很欢喜,“好好好!”走了几步,又趴在秦皓身上,“不不不,皓皓,我今晚想试试那个……”他小声地在秦皓耳边叽叽了几句,“你想玩吗?” 秦皓耳根有点红,但也点点头。 …… …… 第二天早上,王凯文顶着脸颊上两排牙印去上班。每天比所有员工都早到的何总裁正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突然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喷笑声,他抬头看了看正红着脸走进来的王凯文。 “噗!” 王凯文尴尬地招呼道,“初三哥。”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何初三乐道。 “不小心欺负他了。” “你这样子还怎么跟我出去开会?”何初三笑得停不下来,“放你一天假,回去哄老婆吧。” “他今天上班,哄不到,”王凯文沮丧地说,“我还是留在公司做事吧。” 他苦了吧唧地留在公司忍受了一天众人的憋笑,因为事务繁多,还留下来加了一阵班。深夜时分回到家,他发现秦皓比他先回来,正在书房里对着电脑。王凯文站在书房门口,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你还在生气吗,bb?” “……” “亲亲老婆仔?” “……” “宝贝皓皓哥哥?” 他宝贝皓皓哥哥关了电脑,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揪住他肥嘟嘟的小耳垂,一路将他揪到了卧室床上。 王凯文忐忑不安地被扒光了全身衣服,看着秦皓严肃认真地用一条新红绳将他五花大绑,最后将大绳结绑在了关键位置上。 “看清了吗?活结是这么绑的,这样才能解开。”秦皓严肃地说。 王凯文赶紧点头,“看清了看清了。” 秦皓一抬腿,跨坐在他身上。卧室里很快波涛汹涌,被翻红浪。 “好晕……啊……好晕……你好紧啊……” 王凯文差点又被骑出脑震荡。完事之后,大汗淋漓地瘫在床上。秦皓随即解开了绳子,他积攒起最后的力气,翻身搂住秦皓,满足地在秦皓的胸肌上蹭蹭脸。 “吓死我了,我今天还以为我要失恋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还想吵架吗?”秦皓问。 “不吵不吵,一辈子都不跟你吵。”王凯文努起嘴巴,珍惜地啾了啾他的小豆豆。两人像树袋熊一般抱在一起睡了。 从此再也不会失恋啦。 …… 失恋,end。 番外六:春光 (上)大哥大嫂新年好 婚礼在海滨的一片小花园里举行,四周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宁静的海面闪烁着斑驳光芒。 夏六一来的路上匆匆忙忙地在车里换了一身西装,一下车就被欢呼声包围了。场内放着轻快悠扬的轻音乐,红毯通向小花园尽头的花架礼台,两边摆放着一排排白色的小靠椅,坐满了出席的宾客们。一路走去,道路两旁全是祝福声与熟悉的笑脸。 夏六一对自由的空气与拥挤的人群还十分不适应——他本以为这是一场人丁稀少的私密婚礼——懵头懵脑地就被何初三塞了一捧玫瑰花,牵上了红毯。 他看见了崔东东与小萝,大疤头与小荷,小马和……小玉???怎么穿着男装?胸呢? 接下来还有一些当年的旧部,阿南、阿毛、乌鸡、虎头、蛇妹等等一众兄弟姐妹。大家都在兴奋地高喊着“大佬!!”然后不约而同地往红毯另一边张望,心虚地改口,“夏先生,恭喜呀恭喜……” 何初三那边的人则相对要少得多。夏六一将脑袋扭向另一边,看见了微笑着的kevin和秦皓——秦皓??? 接着是笑嘻嘻的陆光明与一脸严肃的谢家华——为什么他们俩也在???刚才兄弟们都在看谢家华??? 接下来是几位极具商务精英气质的男人与女人,看上去应该是何初三的朋友。然后就是欣欣与她金发碧眼的老公,欣欣还牵着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小女孩。小女孩一头金色卷发,头顶小花冠,身穿雪白泡泡裙,背着一对毛绒绒的天使翅膀。 “sam——!”小女孩远远地看见何初三,摇晃着小翅膀扑上了红毯,大大方方地喊她舅舅的英文名。何初三笑着蹲下去接了她满怀。小天使美滋滋地搂着舅舅的脖子,仰起头看到夏六一,突然有些羞涩,一下子将小脸蛋埋到何初三肩上。 “他是舅爹,叫舅爹。”何初三逗她。 小天使埋着脸,晃了晃满头金灿灿的卷发,扭扭捏捏地不说话。夏六一还在陡然被人群包围的紧张与生涩中,一言不发地很是尴尬。倒是迎上来的欣欣热了场,不由分说地将何初三拽了起来,“哎呀,阿哥阿嫂!别傻着啦!阿爸都要发飙啦!” 她赶紧将他俩向红毯尽头的礼台推去。台上站着一脸严肃的何阿爸,一等到他们上台,就先抡起拐杖朝何初三一通乱抽,“磨磨蹭蹭的衰仔,所有人都在等你们!” “阿爸,别打呀,你儿子今天结婚呀。”何初三护着发型满台逃。 “你不是早就结了吗?”何阿爸怒道,“在你老子结婚的时候蹭你老子的喜气!” “那次是私定终身,这次是宣告天下。”何初三振振有词。 何阿爸狠瞪了他一眼,杖头一转,“夏六一!” 夏六一站在一旁围观何初三挨打,这要是换了旁人对何初三动手,他早上去掐脖子了,但在何阿爸淫威之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他闻言赶紧应道,“何老先生。” “你以后还学不学好?!” 前夏大佬忙点头,“学好,学好。” 何阿爸虎虎生威地一棍抽到他屁股上!“这是打你让我儿子等了十四年!你以后还敢不敢让他等?!” 夏六一屁股都不敢捂,“不敢,不敢。” 何阿爸愤愤地放下拐杖,“哼!量你也不敢!”随即豪迈地一挥手,“音乐关了!开始吧!” 轻快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众宾客都从红毯两边的座椅上站了起来。何阿爸接过欣欣递上来的话筒,中气十足地做起了主持。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欢迎来到何初三先生同夏六一先生的婚礼。我本来说要大办酒席,我儿子不让,说会吓到我那群老街坊,他们一大把年纪了,心脏不好……” 来宾们都哄笑了起来。何阿爸摆了摆手,“不是我老何开玩笑。现在是2007年,但很多人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认为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结婚是不可以的。为了我儿子这个婚礼,我和我老伴去找了很多证婚人;找牧师,牧师说我儿子不信教,还说圣经反对同性恋;去婚姻登记处,说不能给我儿子合法的结婚证;找律师,律师说就算签一个缔结婚姻的合同,在法律上也是无效的。谁都不能帮我儿子证婚,我一想,那就我来证婚吧!” 他拉过何初三和夏六一的手,对台下宾客肃然道:“现在我宣布:天地,日月,我和我老伴,在场的诸位,还有爱情,在此证明他们俩结为夫夫。” 他问儿子:“何初三,你可否愿意接受这位夏六一为你的先生,从此不离不弃,一生一世?” “我愿意。”何初三说。 何阿爸又转向夏六一:“夏六一,你可否愿意接受这位何初三为你的先生,从此不离不弃,一生一世,不欺负他,不冷落他,不辜负他,不跟他吵架,更千万不可以打他不然他老爸打爆你的头,还要知冷知热地关心他,天热了给他扇扇子,天凉了叮嘱他多穿衣……” 何初三轻咳了一声,示意老爸差不多就可以了。 何阿爸意犹未尽地收了尾,“以后再补充,愿不愿意?” 夏六一听得忍不住笑,点头道,“我愿意。” “好吧,你们可以戴戒指了。”何阿爸豪迈地一挥手。 欣欣的小女儿摇晃着天使翅膀笑嘻嘻地跑上台,捧上了一盒对戒,里面还有一条项链。何初三先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大钻戒串在项链上,戴上脖子,给无名指腾出位置了,这才朝夏六一伸出手示意。 夏六一为他戴上新戒指。何初三也给他戴上了,一边戴一边轻声说,“这次要是弄丢了,我……” “你阿爸打爆我的头。”夏六一笑着接道。 何初三也笑了,“阿爸才舍不得打你呢,他就这么一个儿媳妇。” “好了!”阿爸道,“要肉麻回家去肉麻,大家都等着呢。” 何初三顺着夏六一修长的手指,将戒指一推到底,“好啦。” “好啦!”何阿爸宣布,“十岁以下的把自己眼睛捂住!” 站在礼台旁的,欣欣的小女儿,惋惜地叹息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现在你们可以吻你们的丈夫了!” 何初三一边微笑一边向夏六一伸出手。夏六一没他那么矜持,直接捧住他脑袋,一个猛子吻了上去! 众人的欢呼声、喝彩声,惊起林中一片飞鸟,飞向蔚蓝的海面。 …… 一吻终毕。何阿爸挥着手喊着“礼成!礼成!”,捶着老腰赶紧下台休息。何初三满怀深情,却还没来得及跟夏六一说上一句话,夏六一那一拨旧日兄弟姐妹就一窝蜂围了上来,欢呼着将他们大佬从台上拉扯了下去,直接抬起来扔向天空! “大佬万岁!”“大佬终于出来啦!”“哈哈哈哈!” 而何初三也被端着一杯香槟上来的崔东东拉走了,“何董何董,走走走,帮我介绍介绍你那几位同僚,请他们为咱们福利院捐捐款,我给他们做一个铜脑袋摆在门口。” …… 大佬接连被扔了几个回合,扣子都被扯掉了,但并不像旧时那样虎着脸骂骂咧咧,而是笑着任由他们胡来。兄弟姐妹们叽叽喳喳地心疼他:“大佬瘦了!”“大佬本来就不胖!”“大佬黑了!”“大佬本来就不白!”“大佬还是那么靓,永远十八岁!”“对对对!” 夏六一看着他们十几年未曾变的鲜活笑容,也笑道,“怎么可能永远十八,老啦,四十二啦。大疤头,我记得你跟小马同岁吧,今年四十了?” “是啊,大佬。” “孩子上中学了?” “去年刚上,多亏何先生给校董写信,入了一个好中学。” “阿南,黄金单身汉,结婚了吗?” “咳……” “哈哈,他啊,上个月刚结,找了个大富婆,人家儿子都十几岁啦。” “喂,我跟泳仪是真爱!” “祝福你,阿南。我相信你的人品和眼光,你们一定很幸福。蛇妹,还在开广告公司?” “是啊,大佬。现在整条东铁线的车厢(广告)都是我的,要不要买几块来宣布结婚呀?” 一群人欢天喜地地将大佬拥在中间,叽喳个没完没了。小马端着一大盘各色酒类,挤进人群中,“喂!你们这些小子,把酒拿好!那边有各种点心,还有烤乳猪,快去吃吃喝喝开开心心,以后有的是时间跟大佬热闹呢!现在大佬归我啦!” 夏六一连声跟大家道谢,谢谢兄弟姐妹们专程前来,确保跟每个人都拥抱过。然后才被自己的头号马仔公然抢走。小马乐颠颠地将他拽到一边,“大佬大佬,快来看这是谁,是不是好久没见了?” “小玉?” 苏辛笑嘻嘻地给他一个大抱抱,还在他脸上夸张地“啵!”了一口,“现在都叫苏辛。” “你什么时候……”夏六一示意他的胸。 “早就做手术了,”苏辛乐道,“小马没告诉你?” 夏六一只听小马说他在五年前帮国际刑警端掉又一个跨国团伙之后退出了,现在在本地一家拳馆做教练。他跟苏辛又聊了几句,小马塞了苏辛一杯酒,赶开苏辛,“好啦,一边去,我跟大佬谈正事。” 苏辛翻了他一个白眼,随即环顾一圈,叼中了远远地跟kevin在说话的秦皓,“小青龙!”然后快乐地跑了。 “你敢勾搭男人你今晚死定了!”小马在后面吼。苏辛回了他一根中指。 “妈的愁死我了,一把年纪还到处骚,看见靓仔移不开眼,”小马跟夏六一抱怨道,“他成日骗别人说他才二十五岁。” 夏六一乐道,“他的确显嫩,这个小妖精,亏你治得了他。好啦,什么事要跟我说?” 小马对他这番和颜悦色,相当不适应,“大佬哇,我发现你蹲牢子蹲久了变得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你今天笑起来就没停过。” 夏六一熊掌一挥,啪叽扇了他一脑袋,“老子今天出狱,还结婚,不该笑吗!” “大佬这个巴掌风采依旧,”小马捂着红通通的脑门赞叹道。他拉着夏六一到一旁的桌椅前坐下,摆出一个公文包在桌上。 “这是什么?”夏六一疑道。 小马从公文包中扯出厚厚一沓文件、一袋印章,回头看了一眼谢家华,偷偷拉开包底给夏六一看了看里面的龙头杖匕首。 “大佬,当初你进去以后,把咱们总公司的管理权、你自己的股份全部给我代管。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兄弟们做实业,脚踏实地地做事,没有行差踏错过。虽然咱们的堂口还在,但只是兄弟们拜关公、维系感情的地方,我们不做古惑仔很多年。现在你出来了,这些东西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夏六一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笑了笑,“我记得我当初在总公司的股份是60%,剩下40%元叔、葛老、裘叔、段亲王一人10%。后来裘叔和元叔去世,我从他们继承人手里买回了他们的股份。我总共占8成。” “是啊,前两年葛老去世,段亲王也回乡下养老了。我买回了他们的股份,现在那两成是在我名下。”小马说。 夏六一拍了拍他的肩,“马董事长这些年来生意兴隆,家财万贯,想必有财力将我那八成一口气买去吧?回去估个价,让律师准备手续,过几天我来公司签字。” 小马惊讶瞪眼,“大佬你说什么傻话?!这可不行!公司明明就是你的!我做这种事不是天打雷劈吗?!” 夏六一笑道,“我夏六一这半辈子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以前要是没有东东帮衬,公司还不知开成什么样呢。现在你能独当一面了,比我要精明能干,兄弟姐妹们我就放心交给你了。我不做大佬很多年,现在要退休了。” 小马急道,“可是大佬,你不做这个,你又做什么呢?” “没想好,”夏六一偏头想想,“没准开个水果铺,卖卖榴莲,心情好就开门,心情不好就收摊。阿三工作忙,要是我也去经营事业,那我们就没时间在一起了,我还是多点时间做家庭主夫吧。” 小马瞪圆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家大佬跟家庭主夫联系在一起,“大佬你是认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夏六一站了起来,将公文包推回给他,“好了,我们兄弟俩下次再聊,以后的日子还长。我得去找你大嫂了,晚上还欠他一份便当,来的路上一直跟我叨念。” 小马将嘴张成“口”形:“你今晚还要给他做饭?!” 夏六一搓了搓脸,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回去给他‘做’便当。” …… 夏六一一出狱,水都没喝上一口,马不停蹄地被运过来结了个婚,心里知道是何初三心急,等了他十几年,再等不了一分一秒了。之前来的时候他十分懵逼生涩,现在缓过神来,努力地开始找回做自由人的感觉。他走进人群,先跟谢家华与陆光明打了招呼。 “听说谢sir现在是警司?” “副警司。”谢家华道。 “高升高升。多谢你们今天来。” 谢家华一脸严肃地跟他握了握手,诚恳道,“恭喜你,夏六一。你变了很多。” “哦?” “现在你要是说去南丫岛种地,我会信。” 夏六一大笑起来,“哈哈哈!谢sir是说我现在老了,有老农的气质了吗?” “有归隐田园的气质。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哈哈哈,正打算归隐田园,种种地,卖卖榴莲。” 陆光明也跟他握了握手,笑道,“恭喜呀夏生。三三等你等得苦死了,你今晚可要好好‘犒劳’他。我们得回去查案了,先告辞,下次跟三三来我们家吃饭呀。” 夏六一跟他们道了别,然后挤进何初三那边的人群中——主要是夸夸其谈的崔东东与几位商务人士——挽住了他先生的手臂,“大家好,不好意思,我要借我先生用用。东东,有空再叙。” 崔东东隔一阵就在探监室见他一次,才不耐烦跟他叙旧呢,赶紧冲他挥挥手,“拜拜拜!黄生,董生,遇到你们两位大善人,真是相见恨晚……” …… 番外六:春光(下)哔哔—— 夏六一确认自己跟何初三的每一位朋友都打过招呼、道过谢。然后牵着何初三,又去跟正在自助餐台前挑挑拣拣的欣欣一家与何阿爸、吴妈寒暄了几句。欣欣的小女儿躲在妈妈腿边,羞涩地看着他。夏六一弯腰一把抱起她,原地旋了一大圈,“小天使飞啦!” 小天使在空中咯咯大笑,毛绒绒的小翅膀在风中上下翻飞,顿时一丁点都不怕生了,尖叫道,“more!more!” 夏六一听得懂这个词,兜着她又接连转了两大圈,把孩子乐得合不拢嘴。“舅爹!”她笑着唤道。 夏六一将她放下来,摘了一朵小花插在她头上的花冠上,“是summer。他是sam,我是summer。” 然后他起身在欣欣耳边悄声叮嘱了几句,欣欣笑着点点头,“好好好,我会招待好的!快去吧!” …… 夏六一又牵起何初三,一路向前,渐渐远离了人群的热闹,走到了花园的边缘。栅栏之外,绿荫连着沙滩,绵延向远处的碧海蓝天。海鸥自由地翱翔,浪花的歌声伴随着潮水的气息。 他的手温热而有力,紧紧地握着何初三的手,背影挺拔,腰瘦腿长,挺翘浑圆的屁股看得何初三倒吞了一口口水。“你要跟我说什么?”何初三好奇道。 “谁要跟你说什么?”夏六一笑道,“我要拐你回家!”随即长腿一抡,轻轻松松跨过栅栏出了花园。回头望了一眼热闹的人群,他露出狡黠的笑容,一把将何初三也拽出了栅栏。 两人绕着小路,往停在路边的轿车跑去,先是慢跑,然后渐渐地一起迈开腿狂奔起来,像偷情私奔一般飞快地钻进了车内。 关上车门,他们一起微微喘着气看向对方。坐在副驾驶的夏六一先有所动作,将何初三按在座椅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大口,“快点开车回家!” 何初三却磨叽道,“先去医院,我从美国请了一位医生,他说你的右手……” 他的话被夏六一啃断了,夏六一又亲了他一大口结实的,并且在他唇瓣上狠狠咬了一口。 “扑街仔,你要憋死老子吗?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在车里扒光你自己骑!什么时候看医生不好,非要挑今天?火车便当你还要不要了?” 何初三飞速地系上安全带,抓紧方向盘,“要!!!” 轿车虎躯一震,随即在通往便当的路上疾驰了起来。 …… 两人从下车进电梯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激烈地拥吻。夏六一更是心急火燎地开始剥何初三的外套,久旱的田比耕牛还心焦。 电梯在中间楼层停靠了一下,正要进来的一位大妈发出一声尖叫。夏六一从激吻里回过神,侧身挡住了何初三的脸,对她道,“上还是下?” “下,下。”大妈呆呆的。 夏六一伸手按了关门键,“我们上。” 电梯门阖上了,他回头看看满脸通红的何初三,乐道,“你脸皮这么厚,还害羞?” 何初三懒得跟他解释那不是羞红的,是被你亲红的,只扑上来又吻住了他。两个大男人的身形撞在电梯壁上,引起老旧的电梯一阵晃荡。夏六一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重新打开的电梯门,发现这是熟悉的楼层——是何初三之前租住在尖沙咀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小屋。 难以想象这个身家数十亿的行业翘楚,还住在一户普普通通的三十余年楼龄的老公寓楼里。 夏六一惊讶地踏出电梯,四下打量着。只见整层楼的通道都做了一番重新粉刷,原本居住了两户人,但现在两边都置换了统一的新门,门上挂着同样大红的“囍”字。 何初三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钥匙。夏六一熟门熟路地走到当年那户门前,开了锁,轻轻推开门。 只见屋里做了一番新的装修,四面墙都是他认不出的新型板材;大部头电视变成了一块薄薄的平板,沙发、立柜等家具也都换过一套,但位置布置还是与当年几乎一致;客厅墙上挂着小满的唱片海报,新换的窗玻璃上仍贴着何阿爸手制的新年窗花,客厅茶几上摆着当年那只挺着小棒棒的椰壳大头娃娃,一旁的花瓶中插了几支棒棒糖。 夏六一摸了摸海报上小满的笑脸,缓步走进卧室。当年那台狭窄的小衣柜竟然还在里头。他拉开衣柜,看见了自己十几年前的衣物,都还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他伸手摸了一摸,衣物时常被人拿出来保养,看上去都还跟崭新的一样。 夏六一的眼眶霎时湿润了。何初三在这个时候从后面搂抱住了他。 “何精英,这么多年了,还住这种破公寓?”夏六一哑声道。 何初三将脸贴在他颈后,“最早的那几年,你不理我。我怕你二十年都不理我,有一天出来以后反悔了,想找我却找不着了。我就把这里买下来,一直住在这儿。每天晚上回来,感觉你还在家里。” 夏六一转过身去抱紧了何初三,千言万语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疼痛。他虔诚地亲吻着何初三,亲吻着何初三微生波澜的眼角,亲吻何初三颤抖的唇。“对不起,”他说,“让你等久了。” 何初三哭出了声,三十九岁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互相拥抱着倒在了床上,鲜红的被褥包裹了他们,是过去那些岁月血与火交融的色彩。何初三今天一直都在微笑着,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却在这一刻埋首在他肩头大哭出声,像要把这么多年受过的委屈都一口气哭尽。他一边哭一边狠狠咬住了夏六一的脖子,咬出了血。 “我好恨你,我那几年每天晚上都躺在这张床上,想着要怎样才能杀了你,一口一口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在你说别走的时候没有留在你身边,要是我那时留下了,要是我……” “嘘,嘘,”夏六一挂着两道泪痕,温柔地抚摸着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在这儿,我们再也不分开。” 何初三哽咽着,轻轻舔了舔自己咬出的那个血淋淋的牙印,“疼吗?” “不疼。没有我的心疼你。” 何初三带着眼泪笑了,“六一哥会说情话了。” “不是早就会说了吗?”夏六一又温柔地亲亲他,“你还想不想吃火车便当?” “想。可是现在只想抱着你睡觉,想跟你睡觉。” “好,那就睡觉。” “你不是很‘憋’吗?” “我也想跟你睡觉。”夏六一说着,想去拉上窗帘。但何初三拉住了他,按了床头一个按钮,窗帘自动合上了。 正是正午时分,窗外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两人却在屋内互相拥抱着睡起了大觉。何初三一连数日都紧张兴奋到无法入眠,现在紧绷了十几年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眼皮子直打架。他眯缝着眼睛,抓着夏六一的手指黏黏糊糊地,“我不睡醒不准走,上厕所都要叫醒我一起去。” 夏六一又亲亲他,“好,永远都不走。” …… 这一觉睡得温暖而绵长。许久之后,夏六一醒来了,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中。 他一下子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想拨开脸上的眼罩,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锁在了床上,被拉成一个“大”字,连脖子都被套上了项圈。重重一挣,铁链叮当作响。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似乎是被剥了个精光,只余一条内裤。 “阿三?阿三?”他赶紧唤道。 耳侧突然响起何初三低低的笑声,“说了要锁你一辈子,还记得吗?‘等你出来我就把你用狗链锁在我身边,锁你到八十岁、一百岁,你死了都要跟我锁在一起。’” 夏六一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就放松了下来。知道这是何初三影帝上身,他无奈地在心底苦笑一声:得了,他爱演就陪他演吧。 他顺从起来。何初三反倒不满意了,揪住他小尖尖扯了一把,“说话。” 夏六一忍不住翘嘴角,“说什么?” “让我放开你。” “我不想你放开我,我想一辈子都被锁在你的床上,到八十岁、一百岁,到我死了。” 耳侧响起了压抑的深呼吸,沉重的身体扑压到他的身上,何初三在他耳边喘道,“六一哥,你故意的吗?” 夏六一转过头去朝他脸上挑逗地吹了一口气。 …… …… 烈阳填满了干涸田野的每一条沟渠、每一道空隙,泉水自田野深处渗出,细雨滋润大地。几千个离别的夜里荒诞而淫乱的梦,在这一刻蜕变成现实。 …… …… 何初三解开了他手腕、脚腕的镣铐,抱着他回到床上。窗帘泄入一丝微弱的月色,似乎已是深夜。何初三按开了窗帘,温润的月色覆盖了夏六一汗湿的身体,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夏六一:夏六一比入狱前要黑一些,也更精瘦一些了,保持锻炼的身体依旧肌理强健颀长,浑身斑驳的旧伤疤的痕迹比十几年前更淡了一些,被汗水浸润着,像褪色的图腾。眉目还是俊逸风流的模样,眉梢眼角却有了丝丝细纹。何初三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亲吻他那些岁月蹉跎的痕迹。 夏六一抬起头回吻了他,双手抚摸着他的腰腹,摸着当年他狠心自刺两刀留下的疤痕。何初三保养得相当得当,温润的眉目看上去与十几年前竟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要更加风雅俊朗了。穿衣的时候显瘦,脱下衣服后,明显地看出身体更为结实健壮,小腹肌一块一块地垒了起来——夏六一一块一块抚摸揉玩着,何初三还特意绷出子弹肌给他显摆。 夏六一乐出了声,“练得这么结实了?” “平时闲着没事,夜里没人暖床,总要做点事情发泄精力吧?” “不是还有你那几个变态娃娃吗?” 何初三伏下身去,将脑袋贴在他胸口,一边拨弄着一颗小尖尖,一边叹道,“刚才逗你的,我没上过它们,一般都用道具玩玩它们。以前试过,一进去就软了,想到是假的,心里难受。” 夏六一翻过身去抱紧了他,“傻仔,十几年你都这么过来的?你憋得住?” “你呢?你怎么过来的?” 夏六一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何初三呼吸一粗,一下子翻身将他压到身下,抬起两腿扛上肩头。 “操,你涂了印度神油吗?还来?” 何初三兴奋地喘着气,笑道,“怎么?夏大佬上年纪了,才玩了两轮就不行了?” 夏大佬眉头一挑,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乐道,“何精英,你没听过那句老话‘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你今天有种干晕老子,不然小心你自己精毁人亡。” 何初三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唇角,“那就看谁笑到最后了?”说完奋力一挺腰。 “呃啊——!” …… 卧室里的呻吟声持续了整夜。天光微凉的时候,突然一声惊天震响,连楼板都颤抖了起来,摆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椰子壳大头娃娃随之震动,挺起的小棒棒激烈地上下摇曳。 何初三满头大汗,动作相当缓慢地从倒塌的床垫上爬了起来。夏六一还瘫在他身下那个凹陷的大坑里,用哑得好似砂纸一般的声音直惨叫,“腰,我的腰,抽筋了啊啊!还不快点拉我起来!” 何初三卖大力气耕作了一晚,人都快要累瘫了,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玩塌床的能耐。他扶着自己的腰爬过去努力拉拽夏六一,“你等,等一下,别急……”拽了好几下都没把夏六一拽出来。 “他妈的快点啊!”夏六一抽筋抽得眼发黑,“你子弹肌画出来的吗?!” “咳,你怎么知道……看着还不是很明显,就,就刷了一点粉……” “何——影——帝——!!!” 春光,end。 番外七:夫夫生活(1) 按何初三原本的计划,婚礼之后,他要与夏六一在家里腻歪三天三夜,除了吃饭不下床。零食、水果、提前亲手做好的饭菜摆了一冰箱。连床单被套都备了二十套,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里。各种风味的套套一共买了四箱,虽然一个都还没用上。 谁会想到第一个通宵就塌了床呢。 他还要打电话叫kevin给他订新床,被夏六一绿着脸抢了手机,“这种事就不要告诉他了!” “没关系的,k仔什么事都知道,我的子弹肌都是他帮忙画的呢。” 夏六一虎着脸:“你再提子弹肌我”本来想说我要揍你,又怕被何阿爸打爆头,“我要亲你了。” 何初三欢喜道:“子弹肌,子弹肌,子弹肌。” 夏六一虎着脸把他拉过去亲了三下。 何初三还得寸进尺,“子弹嗷啊——!”被狠狠地在子弹肌上咬了一口。 最后还是先叫了清洁工来打扫房间、拆床架。何初三扶着腰在下头指挥,夏六一裹着一床干净床单躲在楼顶天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芒果果腹。 然而他满肚子都被何初三灌满了热乎乎的东西,上面在剥湿淋淋的芒果,下面合不拢的出口还在湿淋淋地往外流淌。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无奈地裹紧薄薄的床单,往沙发上一躺。晨早的阳光温润,海风微拂,天台上前几年经过了一番新装修,铺满了木质地板,到处都是花花草草、枝枝叶叶,绿意浓浓。他微微阖眼看着周遭的一切,隐约听见何初三在楼下与工人说话,声音温和而清雅。 他真不敢相信这一天是真的。 何初三终于送走了工人,隔壁房的大浴缸里的热水也放满了——这间旧房毕竟还是太小,他很早就购置下了隔壁的屋子,打通整层楼,把自己的书房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生活设施改造了进去——他扶着腰慢吞吞地上楼去请他六一哥。 上去一看,夏六一用床单把自己裹得跟毛毛虫似的,脑袋枕着一沓书睡着了,嘴角微微牵起,面容宁静又安乐。 何初三坐在他身旁,低头看了他许久。一边看,一边神经质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他真不敢相信这一天是真的,以前做过好多好多次这样的梦,醒来后转头看看床头的日历,一下子心头空落下去。 他恋恋地看了良久,才弯下腰亲了亲夏六一的额头。“六一哥,下去泡澡吧。” 在家歇了大半日,吃饱喝足,傍晚时分,他们手牵手出门去买床。走在尖沙咀的街头,四周的标志建筑大多还是与旧时一样,但道路两边的装潢,行人们花花绿绿的服饰,毕竟还是有了很大不同。两人初识那年开放的九龙公园还在,已经是一座旧公园了,里面坐了三三两两歇息的老人家。走过九龙公园,一栋新的大楼正在修筑,工地被围栏遮挡,标牌上打出了“国际广场”的标识。夏六一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 “怎么这么多大陆人?” “现在都喜欢过来旅游。” “为什么人人都提着奶粉?大陆人都生了很多崽?” “这边的奶粉好一些吧。” “那个人拿的是什么?” “手机。” “怎么跟你的不一样。” “那是翻盖的,我的是滑盖的。” “他们为什么都在看手机?电话本要看这么久?” “现在都2g上网了,手机可以浏览网页。” “那个靓仔拿着什么?” “呃不知道。” “我去看看是游戏机吧?里面有小动物在跳。” “哦,那应该是掌机,我听说过。” “还有你不知道的?” “我不玩这些。” “去买一个去买一个,我要玩。” 夏六一牵着何初三的手直往人群里挤,还用蹩脚的普通话跟被挤到的游客“梨好!梨好!对无起!”,欢天喜地地到处张望。何初三笑着看他的背影,就像在看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哪里看得出四十几岁人的影子。 夏六一很快得手了一个最新版的psp掌机,站在柜台前端着机器,好奇地东摁西摁,左摇右晃。 “要这样开机。”年轻的售货员小妹说,手扶在机器上帮他按开了。一不小心碰到夏六一温热的手指,她抬头瞥了夏六一一眼——夏六一专注地盯着掌机屏幕,像小孩一样特别开心,“靓妹,你教我打开一个最新的游戏,随便什么都行,我玩玩看。” “游戏要单独买,是按这个,再按这个。”靓妹紧挨着他,被他宽厚的胸膛与俊逸的脸笼罩着,一阵脸红心跳。 去收银台刷卡付账的何初三拈着票据走回来,正巧看到这一幕,万万想不到他六一哥都成大叔了还能到处发射桃花光线,酸溜溜地挤进去拆开人家,“回家慢慢玩吧,k仔会玩这个,回头让他教你。” 夏六一头也没抬,一手笨拙地按着按钮,另一手一抡,精准无比地捏住了他的嘴唇,“一天只准提k仔三次,多了我要揍咬你。” 两人熏了售货员小妹一脸恋爱的酸臭味,又去隔壁店铺买手机。夏六一很快又得手了一部与何初三同款的诺基基滑盖手机,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让何初三教他怎么用,先凭借记忆自己手动输入存储了何初三、崔东东、小马的号码,又非常谨慎地赶紧问何初三存了何阿爸的号。 夏六一一边存一边说,“待会儿多买点礼物,明天去看阿爸阿妈吧。” “哈哈哈,你这么懂事?” 夏六一瞪他一眼,“被威胁爆头的又不是你。” “还有欣欣的号呢?k仔的我也要。”夏六一说着,突然想起来,“你的手机怎么一整天都没响过?没人给何总打电话?” 何初三摸出手机向他晃了一晃——关机。“跟所有人说了,失联三天,谁都不准找我。要不因为是你假释、不能离开香港,我就直接放假三个月带你到处去玩了。” 何初三说着说着,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目光,一把搂抱住他,“等你假释期过了,我就把公司卖了,我们去巴哈马买个岛住。” “哈哈哈哈!”夏六一直乐,“四面都是海,每天从早到晚只有我们俩?” “对。” “肉麻!哈哈哈!” “我是说真的,哪儿肉麻了”何初三还要黏着他腻歪,夏六一眼一尖,“牛杂!那边有卖牛杂!”抓起他的手赶紧往那儿跑。 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咖喱萝卜牛杂,先夹起一块滴着汤汁、香嫩软糯的萝卜放进嘴里,夏六一陶醉地眯着眼品味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吞咽下去,这才发出声音,“操!太爽了!真怀念。” 回头看见何初三还在基佬味十足地假装生闷气,他笑着夹了一块牛肚喂进何初三嘴里,“吃吧何影帝!想住岛上还不简单?我以前在南丫岛有栋房子,后来应该是被东东买走了,以后周末带你去那边住住。半山腰上,与世隔绝,保证你一整天只能看到我,不出三天就看烦。” 何初三真不知道他在南丫岛有房子的事。当年夏六一被判入狱的同时,还需缴纳巨额罚款,除骁骑堂总公司之外的个人资产都被拍卖了。何初三当时因为挥洒千金忽悠乔爷和老掌柜,无力参与拍卖,过了好些年,才渐渐地有了足够的财力将两人租住过的屋子、夏六一的村屋、青龙的别墅挨个挨个地买了回来。要是知道夏六一还有那么一套房子,他肯定早就下手了。 “你什么时候在那边有房子?你有房子不跟我说?东东姐也不跟我说?十几年了你都没跟我提过?”“哎呀,忘了忘了,谁还记得啊”两人提着大包小包,一路碎碎念地拌着嘴,渐渐没入了霓虹闪烁的人群中。 夏六一说卖榴莲,还真卖榴莲。没过多久就在油麻地果栏(油麻地水果市场)盘下了两个紧邻的铺面,大大方方地摆摊卖起了水果。他分了一个铺面给跛沙,用作老沙养老生活之补贴;两人分别收容了几位年迈出狱、转业就业都十分艰难的老狱友来看铺、运货。放过几串大红鞭炮,摆上几樽大花篮,就这么红红火火地开业了。 隔壁就有间百老汇影院,还有一间年代悠久的老粤剧院,闲来没事几个老友一起去观影看戏,或者在铺子里一边看摊一边光着膀子吆吆喝喝地打桥牌,退休生活是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夏双刀你还要脸吗?”跛沙一边落牌一边骂他,“你才多大年纪?就跟着我们养老?” “我哪儿养老了?”夏六一理直气壮地,“我现在是家庭主夫,每天买菜做饭,为家庭贡献劳动力,同样创造gdp,懂吗?” “啥,啥屁?” “g——d——p——!让你不好好学英语。” “喝!家庭主夫!快跟大家伙说说,你前不久刚搬了家,到底是为什么搬家呀?” “”夏六一脸绿了,“你给我闭嘴啊,敢胡说八道我把你另条腿也给废了。” 跛沙一边爆笑一边迈开老腿,跳起就跑,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夏主夫给他媳妇煲了个甲鱼汤,然后下楼去买盐,蹲在街边玩游戏入迷忘了回家,把他家整层楼全给烧完了!哈哈哈哈哈——!!” “你这老王八!让你闭嘴没听见!”夏六一一边骂一边追着他打。两人从铺子里追到街上,跑在前头的跛沙差点撞上一辆停在路边的法拉利豪车。 “你小心点!”夏六一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来,护着他那老腿老腰,“操,没事吧?” “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咯。你那破拐杖别刮了人家的漆!我这穷老板可赔不起人家!” “赔不起让你媳妇赔咯。” “滚滚滚!” 两人正在玩闹,法拉利的后车窗滑开一道缝,有人从里面扫了他们一眼,嫌弃地哼了一声。 夏六一听到了那声冷漠又挑衅的气音,并不以为然。他扶着跛沙走了回去,临走时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车内,只看见一头染得鲜红的头发。 法拉利很快就开走了,夏六一跟跛沙继续回果铺里打牌。跛沙一边落牌一边又叽喳道,“现在治安是真的好了。咱们开摊两个多月了,都还没有人来收保护费。” 另一位老友叹道,“哎哟,你晚出来两年你是不知道,现在差佬勤快得很,到处街上都是巡逻,到处是监控探头呀。过去那些‘一楼一凤’都不知被撵到哪里去了,走私‘白面’不如走私奶粉,街头卖黄片都卖不出去,人家那些后生仔都上网看、两文钱看十部呀。不说古惑仔改行,连那些电影导演都不拍古惑仔了,转头上大陆拍爱国片啦。” “那岂不是什么好日子都让你赶上了?”跛沙哈哈笑,“以前收保护费的时候,你是收钱的。现在你是交钱的,却不用交保护费了!” “呀呸!”那老友叹道,“这叫什么好日子?坐监坐了二十年,出来五六十岁了,最好的年华都在牢里过了,我看我这辈子啊,那就是一个惨字!” 夏六一递了支烟给他,在桌下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只崭新的打火机,给这位苦叽叽的老人家点了烟,看他皱着眉头抽上了,才劝道:“好啦,蕉叔,宽宽心。在座的当年谁没风光过?谁没踩在别人的头上过日子?自作孽不可活,都是我们应该的。现在既然赔了罪出来了,就好好地把剩下的日子过开心。人一辈子哪分什么最好的年华?什么时候过得高兴,过得爽快,什么时候就是最好的年华。前天看新闻,人家八十几的老太太跳芭蕾得了奖,人家那不是最好的年华?你看你现在,晒着太阳抽着烟打着牌,有汽水喝还有芒果吃,还不够好的?” “小六说得对!好好好!”老友感慨着,跟他碰了碰汽水瓶。 正这时有两位年轻的女客在果摊前探头探脑,夏六一眼尖瞟见了,赶紧站起来喊,“你们好啊!买什么?” 番外七:夫夫生活(2) 两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小妹妹看到他,两眼都放出光来,赶紧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笑成一团。最后还是长发的那位道,“挑只榴莲,麻烦帮忙剖开。” 夏六一挽起袖子要过去,还不忘回头戒备道,“你们几个老狐狸,不准看我牌啊!” 几位老友答应得好好的,眼看他走出三步远,赶紧纷纷伸手去摸他的牌。 夏六一走到摊前,替她们挑了一只大榴莲,左手从摊下“刷拉——”抽出一柄青龙刀,骇了人家一大跳。 “哇,老板,你,你切榴莲的刀这么大的?” 夏六一手起刀落,轻松一拉便划开了榴莲壳,一边剥一边道,“用着顺手。” “顺手?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耍大刀的。”夏六一抬头冲她们微微一笑,“还挑不挑只凤梨呀?今早刚到货的泰国大凤梨,新鲜,甜。” 她们捂着心口又互相推搡着低笑,又挑了一只大凤梨。夏六一提起刀来要削凤梨,她们却举起手机喊,“等,等一下呀,老板,我们可不可以拍个照呀,你切水果好帅呀。” 夏六一没多想,“拍吧拍吧。” 两个靓妹笑嘻嘻地举着手机一直对着他,看夏六一手脚利落地用那柄大刀将一只凤梨削得光光鲜鲜,又细心地斩成小片。削完了,她们又小脸微红地提议说,“老板呀,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拍个照呀。” “好啊。” 靓妹们捧着水果与他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最后提着大包小包一边小声说笑一边走了。 夏六一拭了拭刀,又擦了把手,走回来一看自己的牌,“喂!怎么位置变了?!你们是不是偷看过了?” “没有!”一位老友赶紧转移话题,“喂,你们有没有发现每天小六在的时候生意特别好,好多女仔跑过来买水果?你小子卖个水果还耍美男计?” “你是不知道,”跛沙乐道,“人家小六现在是咱油麻地果栏出了名的——‘榴莲王子’!哈哈哈哈!榴莲王子夏双刀哈哈哈哈!” 夏六一跳起来又要去揍他,一屋子人乐成一团。 晚上何初三要跟大洋彼岸的合作公司开会,打电话通知夏六一不用给他留晚饭、应该要很晚才回来。夏六一索性自己轮值守夜摊,让几位老伙计们先回去了。 果栏的铺子们一般夜晚八、九点收摊,九点之后要寂静上一阵子。到了半夜一两点的时候,从港口而来的大货车们轰鸣而来,密密麻麻地排满整条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来来去去的工人们装卸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鲜水果,会比白天还热闹。 夏六一看摊看到八点多,眼见一对路过的情侣手里各自捧了一碗咖喱鱼蛋,一时勾起了他的馋瘾。看看没什么客人,他便拉上铺门,拎着一串钥匙溜溜达达地走去附近庙街买夜宵。 经过一条小巷,突然听见里头的打骂声,是熟悉的逼良为娼的味道。 他拐了进去,冲那在黑暗之中殴打女人的后生仔道,“喂?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那后生仔骂道,“我打自己女朋友关你屁事!阿叔!” 最近因为何初三这个基佬保养得实在太过年轻美貌、而稍稍有点介怀自己外貌的夏六一,听闻这句,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这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出老子是个阿叔? 他不知道是自己脚下那双庙街十文一双的塑胶大拖鞋暴露了他,也懒得跟对方再废话,直接走上前去,欲搀扶那位跌坐在地上的女孩。 “你别管我,别管我!”女孩吓得直哭,一个劲拍打他的手,竟然拒绝他的帮助。而那后生仔冲他挥起拳头,“关你屁事!” 夏六一回头就是一拳,出拳比他晚,却先一步凿到了他脸上!“咚!”一声响,直接将对方凿飞到墙上! 后生仔龇牙咧嘴地捂着脸,发出凄厉的惨叫,低头一看手心,全是鼻血,“啊——!你!你!你给我等着!”爬起来就跑。 夏六一眼看他跑远了,又去搀扶那女孩。女孩扶着他的手臂,被他搀出了小巷,在街灯下一看——小脸上都是鼻青脸肿的痕迹,一条腿也被打瘸了。 “你不该救我的,呜呜呜”女孩哭着说,“他是古惑仔,兄弟很多的,他一定会报复你的。” “古惑仔没什么好怕的,”夏六一低着头温和地跟她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做个伤情报告。有这些以后你可以申请限制令,他以后再靠近你,你可以报警。” “呜呜呜没用的”女孩哭得更伤心了,“他知道我家在哪儿,知道我阿爸阿妈,他说如果我跟他分手,他就杀了我全家” 夏六一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了看,说,“或许还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 女孩抹着眼泪抬头一看,被吓得脚下一软又坐了下去——先前跑走的后生仔,居然很快就带着四个骂骂咧咧的青年跑了回来,个个手里都拎着铁棒,或是甩着一根改造过带尖刺的自行车链条。 “救命”女孩张嘴刚要尖叫,被夏六一捂住了。 “嘘,别喊,别被人听见。”夏六一温和地跟她说。他拍了拍女孩的肩,直起身来看看四周,地上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块碎砖都没有——只能摘了脚下的大拖鞋。 “怕的话就闭上眼睛,等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间一个挥舞钢链条的青年已经冒冒失失地冲到了他的面前,大骂着甩起粗硬有刺的钢链向夏六一砸来。夏六一一个扫堂腿将他扫翻在地,手上的大拖鞋照着脸“啪叽!”一扇! “嗷——!”青年被扇得脸歪鼻斜! 女孩惊讶到忘了闭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帅阿叔。帅阿叔风姿飒爽地挥起两只拖鞋,将五个小青年扇得嗷嗷惨叫、屁滚尿流。最先打女友的那个后生仔眼看打不过这位拖鞋猛男,扭头又想溜走。夏六一抓起地上一条钢链,弯下腰去贴地一甩——链条打着转飚出去缠住了后生仔的一只脚踝,在他的惨叫声中将他绊倒在地。 夏六一慢条斯理地捡起两只拖鞋,在地上蹭了蹭血,重新蹬回脚上。然后走到那后生仔面前,“疼吗?” 后生仔吓得直哭,“啊,啊” 夏六一“啪叽!”一脚踩到他脸上,“回答你阿叔,疼吗?” “疼疼疼疼,呜呜呜,饶命啊”后生仔满脸是血,哭出了声。 夏六一从裤兜里摸出他先生给他买的诺基基滑盖,给他那张皱了吧唧的苦逼脸“咔嚓”了一张,贴在他脸边给他看,“再敢出现在这位姑娘面前,这张照片就是你最后一张长得像人的照片。” 后生仔忙不迭摇头,“不敢了不敢了,我错了我错了。” “拜的哪个堂口” “啊?什,什么?” “你不是古惑仔吗?拜的哪个堂口?” “没,没,没拜,我们就出,出来玩玩。” “没拜就好,”夏六一慈祥地拍拍他的脸,“这个区的副警司,他老婆是我老婆的闺密。你什么时候想拜大佬了,我去跟他说说,让他请你大佬喝喝茶。” “不拜不拜不拜,没有大佬没有大佬。”后生仔筛糠似的摇头。 “滚吧。” 目送几位青年屁滚尿流地离去,夏六一回头看看那姑娘,想送她去医院——却发现她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 夏六一没怪她怕事,只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在裤腿上揩了揩自己满手的血迹。得了,这个样子,还去买个屁的夜宵,回去削个凤梨吧。 他只能惋惜地沿着原路走回铺子,“吱呀呀——”地拉开卷帘门。 “喂!”身后突然有人道。 夏六一回过头,见到下午那辆鲜红色的法拉利。后车门打开,染了一头火焰般燃烧的头发的青年走了下来。 青年生了一张非常亮眼夺目的明星脸,一双腿长得出奇,个子比夏六一还高,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两只眼睛是海水一般的蓝色,看着像是混血儿。穿着打扮也十分酷似明星,至少也是个时尚界人士,黄西装,红领带,蓝色厚底鞋,耳际一对硕大的钻石飞羽耳钉闪闪发光,搭配得十分大胆新潮。 “喂,你就是夏六一吧?”那酷帅青年蹙着眉头道。 夏六一放下了扶着卷帘门的手,“你是?” “我是谁不关你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那青年中文不算太好,发音略有些古怪,“你也不怎么样,又老,又没文化,是个卖榴莲的,还坐过牢。samuel凭什么选你不选我?” “谁是samuel?”夏六一莫名其妙。 “乡下佬,英文听得懂吗?samuelho,何初三。” “”夏六一。什么sam,samuel,sammy扑街仔到底有多少个英文名 他非常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刚从旧式古惑仔电影里出来,又进入了八点档虐恋情深狗血肥皂剧:大概类似于一位年华老去变成黄脸婆的正房太太被年轻美丽的小花蝴蝶找上门来威胁分手这样狗血淋漓的剧情。 成天陪何影帝飙戏已经够累了,哪里来的小屁孩还给自己加戏?他理都懒得理,转过身去掀起一点卷帘门。 那青年不甘罢休,追前几步质问道,“你一个男人,这么大把年纪了,像二奶一样被包养,你要脸吗?你还是快点离开他,他值得更好的人!” 夏六一的手顿了一顿,低头钻进门里,又转过身来关门。但那青年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扣在门上的右手手腕。 夏六一的右臂最近在何初三从国外请的一个医疗团队的建议下,植入了一块刺激神经的芯片,近期都在做着康复锻炼,目前还是没有太大力气。他忌讳被人碰触,挣了一下没挣开,脸色发起冷来,“放开。” “呵,终于肯说话了?”青年看着他指缝间的血迹,“你刚刚打架了?打伤人了吗?你现在还在假释期,要是我报警,你猜你会不会又被送进去?” 这句话终于成功刺痛了夏六一。他猛地抬起眼看向青年,目光霎时冰寒,杀气骤然而起。 “放开。”他森冷道。 青年微一松手。夏六一拔回手臂,嫌弃地在裤腿上揩了揩被他碰触过的地方,随即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了写有“扑街仔”的号码,并且点开免提。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何初三在那头笑着道,“六一哥,收摊了吗?收了在屋里睡一会儿,别顾着玩游戏。” 夏六一看了一眼那红发的酷帅青年,“何初三,有个打扮得像金翅火鸡的小屁孩来找我,让我离开你。他现在在听电话。” 何初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phoenix?” 青年没想到夏六一如此作为,一时间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初三叹道,“phoenix,你怎么到他那里去了?你再这样胡闹,我要告诉你爸爸,让他送你回澳大利亚。” 青年登时将带着恨意的目光投向了夏六一,紧咬着牙,仍是不发一言。 夏六一确定他就是何初三所说的什么鸟名字——单词不大记得了——对着电话嘲道,“他还听着呢。他刚才说你包养我,我是你二奶。你现在告诉他,我是你什么?” 何初三那头还在开视频会议。一条长会议桌,他坐在首席,七八个下属分坐在他左右两方;电视屏幕那头,还坐了一圈老外。听见他在打电话,人们陆续安静了下来。 何初三端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微笑了,随即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道:“phoenix,你旁边的人叫夏六一,他是我老公,我是他大奶。你再不离他远一点,不用我过来,他会自己动手,揍到你一辈子只能回澳大利亚坐轮椅。” 在挂电话之前,他补充道,“哦,对了,如果他待会儿动手揍你,别用假释的事威胁他,否则我只能用永远滚出香港来威胁你爸爸了。” 夏六一指尖一挑,动作酷帅地扣回手机滑盖,坏笑着看向黑着脸一言不发的phoenix。 “他不值得更好的人,因为他这辈子都是我的人。眼红吗?滚吧。” 番外七:夫夫生活(3)【全文完结】 夜半三点。果栏附近卸货的货车都渐渐散去了。何初三开着一辆素雅黑的平治轿车,停在了夏六一的果铺门前。 夏六一出狱那天他开去接夏六一的那辆林宝坚尼,是他特意买给夏六一的出狱礼物。本来以为夏六一会喜欢那款风骚惹眼的款式,但夏六一说天天跟他在一起,懒得自己再开车,遂让他把新车退了。果栏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太远,骑单车半小时。他没空接送夏六一的时候,夏六一便蹬着一辆山地自行车来来去去。 何初三下了车,帮夏六一一起将山地自行车放入后厢。本想坐回驾驶室,夏六一突然冷哼了一声。 何初三大气不敢出,乖乖地绕到了副驾驶座,将驾驶权让给了他。 夏六一冷着一张脸坐进了驾驶室,脚下的拖鞋操作不便,他低头将拖鞋摘了下来,扔到后座,索性光脚开车。何初三注意到那对拖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穿这个?你早上出门穿的皮鞋呢?” 夏六一直视前方开车,仍是冷冷地,“早上搬货的时候踩泥水里了。” “扔了吗?” “没扔,在店里。” “我去拿,回家我给你刷干净。”何初三说着就要推开车门,被夏六一拽住。 “行了。快点回去睡觉,我困了。” 何初三乖乖系上安全带。轿车启动起来,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行驶着。何初三一直偷偷观察着夏六一,看来看去,发现他左手食指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刮痕。 “这是怎么了?揍phoenix的时候伤的?” 夏六一方才在店里仔细地将血迹都搓洗过,衣服也换过一套。闻言低头一看,自己都没发现那里有那么一道小伤。“没什么之前救了个小姑娘。” “你没揍phoenix?” 夏六一从鼻腔里发出嗤笑,“就那么个小屁孩。喂,何影帝,你下次想让我吃醋,能不能找个靠谱一点的货色?” 何初三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了,赶紧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会来找你。他是t台新秀,新近很红的男模,跟我没有任何交集。只是因为他爸爸是我的生意伙伴,所以才见过几次” “见过几次?”夏六一嗤道。 何初三尴尬地咽了口口水,一时间竟然体会到了被阿爸盘查的紧张感,“咳,他刚毕业的时候到我公司实习过,说是想学金融主要都是k仔带他,我,我没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他对我有意思” “哼!”夏六一从鼻腔里发出气音。 回到家——因为尖沙咀的那户平层被夏六一煲汤烧个精光,他们现在住回夏六一以前那栋小村屋——已经快凌晨四点了,两人在楼上楼下各自占了一个浴室,匆匆洗漱一番。上了床,何初三还要缠着夏六一腻歪,夏六一背过身去不理他。“快睡。你明天不上班?” 何初三第二天还得去开会,只能从后面搂着他的腰,惆怅地阖了眼。 只睡了四个钟头,何总就得爬起来去上班。这年头当个总裁,比小员工辛苦多了。先仔仔细细地洗漱,严格保持个人卫生,还要认认真真护肤,基佬兮兮地拍拍打打,连脖子都要精心护理上。再小心翼翼地梳梳头发,抹抹发油。搞定。 换上一身西装,精神抖擞地在门口镜前系领带。按开墙上暗藏的壁盒,挑了一只表戴上。领带夹也要精挑细选。穿扮妥当,他走上二楼,钻回卧室去看夏六一。 夏六一裹着被子背对着他,一副睡得正沉的模样。何初三骑上床,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背后,轻声问,“老公?” “”没人理他。 “夏生,夏太要去上班了,没有早安吻吗?” “”还是没人理他。 何初三更惆怅了,偷偷在他发旋上吻了一下,起身要爬下床。夏六一突然转身揪住他衣领,把他扯回来狠狠啃了一口!两口!三口! “今晚回来再收拾你!” 夏太肿着嘴唇,脸颊上带了两排牙印,兴高采烈地上班去了。 何初三下午早早地回了家。夏六一坐在村屋的客厅里,穿着一条围裙,面对着电视,耳朵上夹着一只原子笔,左手边摆着一盆菜,右手边摆着一个账本,在那儿三管齐下:一边看电视,一边择菜,一边算果铺的账。眼睛盯着账本,耳朵听着电视,手里刷刷地择菜,时不时还将原子笔拿下来写几划。 何初三忍不住笑,“你这家庭主夫当得还挺忙啊。今晚吃什么菜?我来吧。” 两人分工合作,站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碎碎地闲聊着。何初三从不将工作上的烦心事带回家,只跟他聊最近的社会新闻,说到明年台湾又要大选,立法会上当众斗殴乱一团,陈先生执政八年不得人心,民x党这轮前途堪忧,新一轮候选人里国x党那边是马先生的呼声最高这些国际形势的变迁都与金融市场息息相关,他却只跟夏六一聊政治八卦,知道夏六一听到数字就头疼、就喜欢看大人物打架。夏六一也跟他扯摆八卦,说说那家长里短:苏辛最近在跟小马闹赌气,住在拳馆几天没回家,原因是小马不准他再增肌。“他妈的一对胸练得比老子还大!”“你不是喜欢我大胸吗?”云云。 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样一样摆上餐桌。夏六一端完汤回来,见何初三一身西装,系着围裙,在那儿专注而熟练地颠锅炒菜。夏六一情不自禁地倚靠在厨房门口,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也许是从小受何阿爸的影响,何初三对“家”的概念特别看重。大到一间充满回忆的房子,小到一对牙刷、两双情侣鞋,家人的团圆,年节的喜庆,日常生活中夫夫俩一分一秒的相处,他都格外用心。 也许他从小就立志踏入风云诡谲的行业,在商场上奋力厮杀、建功立业,事业之外,只想要一份温暖的真情,一个恬静的家庭,一处停泊的港湾。但如果他从一开始只是想要平淡温馨的生活,为什么那时候偏偏又会爱上行走江湖、刀口舔血的夏六一呢? 夏六一少年时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跟这样一个人过一生,只以为自己会孤独到老。只能说爱情这玩意儿真是玄妙,缘分这东西无法预料,说不清道不明。 “吃饭了。”何初三端着最后一盘菜朝他走过来,“碗筷洗了吗?” “唔。” “晚上去看话剧好不好?我订了票。” “好。” 吃过饭,他们手挽手地去文化中心看话剧。夏六一特地换了一身西装,难得地打上领带,还有模有样地抹了发油,手上拿了一本英语词源趣谈准备在等开场之前看,装模作样地作出一副文化人的模样。 何初三寸步不离地挽着他的手,做足了夏太太的风范,边走边打量着四周,十分怀念地跟他说,“六一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在这儿?” “记得,后来我被赶出去了。”夏六一没好气。 “哈哈哈哈,你今天这副打扮是为了防止自己被赶出去吗?” 夏六一被他戳破心事,恨恨地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路人向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夏六一侧身挡住何初三,向对方回以冷冷的一眼。何初三则不以为然,照旧紧紧贴在夏六一身上,微笑着走了过去——他奋斗多年走到如今这步,早已有能力让他们不用活在周遭人的评价里。 喜剧话剧着实好笑,夏六一坐在前排中场,笑得停不下来,偏头看看何初三,他却已经靠着夏六一的肩头睡着了。夏六一微微向下滑了滑身子,让他更舒服地枕在自己肩头,还顺势在他脸上抚了一抚,揉了揉他软软的耳垂。 回去的路上夏六一开车,何初三靠在副驾驶座,舒舒服服地仍是睡觉——昨晚没睡够,今晚他老公还要“收拾”他,他得抓紧时间补眠。 到了家,夏六一要撵他赶紧去睡觉,何初三顿时不乐意了,黏黏糊糊地撩他,“你不是说好了要收拾我吗?” “要挨收拾你还这么兴奋?” “嘿嘿嘿,你想怎么收拾我呀?” “顶你个肺,你看你笑得这坏样,那小子是不是你故意找来气我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滚去洗澡,待会儿到卧室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初三欢天喜地地去洗了个澡,满心期待地进卧室。一推门就被夏六一用领带捂住眼睛。 “要绑我吗?”超开心。 “不绑你,”夏六一笑眯眯,“但是你今晚要是敢挣扎一下,这个月都别想上老子的床。” 何初三乐颠颠地等着被收拾,等来等去,等到阿四上面“嘎嚓”一下——夏六一给他根部上了一只锁精环。 “咳,六一哥,这个就不要了吧。” “呵呵呵”夏六一笑了一长串。 于是度过了一个相当痛并快乐的夜晚。过到一半,夏六一扯开了他脸上的领带,床边多了一面顶天立地的大镜子,夏六一将他按在镜子旁边,姿势凶猛地骑他,逼他只看镜子不准看人,不准自己动腰,不准发泄。 “买一堆道具玩你六一哥?老子不会玩吗?爽吗?刺激吗?” “刺激刺激,呼,快爽死了好人,快放开我” “不准动!你等着爽死吧!还不快点叫老公!” “啊,老公” 何总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下身一阵肿痛。 耕田耕太狠,犁头都磨秃了,要死要死。 他先生哼着小曲在楼下给他煲甲鱼汤,电视机开着,大声地放着社会新闻。何初三披起一件睡衣,内裤都不敢穿,岔着腿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正见电视里播报近日趣闻—— “昔日粤剧院刀马小生,今日油麻地榴莲王子,近日一位水果铺老板用大刀削凤梨、切榴莲的视频在网络走红,只见靓仔老板手起刀落,刀影纷飞间,果皮灰飞烟灭,落刀之时,还向镜头微微一笑。视频前的观众们纷纷西子捧心,真是一笑倾城啊!据这位‘榴莲王子’自称,他原是粤剧院中耍大刀的武生,现在转行开起了水果铺,不由得让人唏嘘命运无常这间位于油麻地新填地街xxx号的果铺,今天早晨开始已经排满了慕名前来的客人,然而今天好像并不是这位榴莲王子的值班时间” 何初三拢着睡衣站在客厅中央,大瞪起眼睛看完了整条新闻。排队的客人中站满了女客,下到八岁上到八十,一网打尽。甚至还夹杂了不少肌肉突起、铁骨铮铮的男客,一边排队一边基佬味十足地扭着小腰互相推搡笑闹。 何影帝被塞了满腹柠檬,一口酸水直冲天灵感! 他这才一不小心给前夏大佬招了一个情敌,前夏大佬一发浪,给他招了一群! “夏——六——一——!你是故意的吗?!” “酸吗?爽吗?” “今天晚上我再收拾你——!” 夫夫生活,never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