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第一章 下午,两个疲惫的、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走出没有冬夏没有阴晴的地下机房,拐过一段细长的通道,爬上一层陡峭的水泥台阶,来到地上。地上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领地,水磨石地面,猩红地毯直通深茶色玻璃大门。推开大门,太阳立刻在眼前爆炸开来,他们不由眯细了眼睛。阳光热辣辣地刺激着肌肤,全身滚过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久违了,太阳!其中的矮个男人干脆舒展双臂,迎着太阳满怀深情昂首高歌。 “噢嗖来米由,给背来狗扎那由拉那它嗖拉……” ——意大利语《 我的太阳 》。他叫谭马。谭夫人是抒情女高音,因而谭马的歌喉、风范也具有了相当的专业造诣。 门前正在修路,坑壑赤裸,热风将黄土掀起,张扬翻飞滚动,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这条路曾有着四排笔直的白杨,往年这时,蓬蓬勃勃的枝叶早已将整条马路遮蔽,即使走在路中间,头上方仍有筛筛点点的阴凉。也许就因为白杨,早该拓宽改建的马路直拖到不能再拖了的今日。北京城高速增长的机动车和路两旁不断兴起的高科技企业,使这条路成了时时发作的一段交通梗阻。 “路上横七竖八堆满了白杨树的尸体……”开工修路那天,钟锐对四岁的儿子如是说。儿子当即就红了眼圈,一想起那又伤心又愤怒的小模样儿,钟锐的微笑便从心底浮出。 “你笑什么?”谭马立刻停止抒情,警惕问道。钟锐年长他几岁,身量高他一截。 “没什么。走吧。” “走哪?” “回家。” “真农民!跟我走!……先去洗个桑拿,再找地儿吃顿好饭,然后嘛,睡觉。睡上至少三天三夜,损失多少,就得补上多少。我老婆说话,要善待自己。”说罢率先走。 钟锐抬腿朝相反的方向走,被谭马一把拽住。 “非得回家?……有病啊!” “我没有病。你也正常。志不同道不合的原因在于,你我各有一个不同的老婆。” “我老婆你知道?” “我知道你。从一个男人的状态就可以看出他老婆的质量。” “说。接着说。”谭马兴致陡增。 钟锐一笑,“你老婆嘛,毫无疑问,是那种……噢,‘善待自己’型的,所以就没工夫善待你,所以你就只能像条没人管的野狗终日到处流窜。” 谭马欲给钟锐一拳,钟锐接住了这拳头。 “还是跟我走吧。上我家去,让你开开眼。” 钟锐家在一座高层建筑的十二层楼上。他们等电梯。 “……没接触过日本女人,日本电影总看过吧,日本男人下班回家……” “女人就迎了上去,‘您回来啦’……” “对。然后呢?”谭马茫然。钟锐觉着他简直不可思议,“然后就递过来一双拖鞋。” “然后呢?” “你在家里真的那么惨?” “我们家的拖鞋只有洗澡的时候才用,用的时候还得且找一阵子呢。说吧,然后!” “拖鞋刚刚换好,一杯不凉不热的清茶就会递到你的手上……” “‘您辛苦啦,您请用茶’……” 钟锐摆摆手:“语式倒还是中国语式,‘先喝点水,喘口气儿,饭马上就好,别忘了洗手啊!’” “然后就吃饭。” “就吃饭。” 电梯门开,他们进电梯。 “一般都吃什么饭?”谭马着迷了。 “如果主食不是包子饺子那种带馅的,平常日子,四菜一汤。” “政府标准啊!” “那是。” 谭马口内津液一股一股地涌,得使很大劲方可尽量不动声色地把它们镇压下去——电梯里人多眼杂。为了arprha2?郾0,他和钟锐三天没出机房,吃了三天的方便面,已然吃到饿了都不想再吃的程度。 十二层到。 “哎,注意不要吃得太饱。”边走,钟锐边叮嘱谭马。谭马不明白。“吃完饭她还得逼着你吃水果,削了皮硬塞到你的手里。” “还、还给你削皮?” “不削皮?嘁!削了皮我还不一定给她吃呢!” “噢!天哪!” 终于到了。钟锐掏钥匙,谭马拽衣服捋头发地整理着身心。钟锐转脸看到,伸手把他刚刚整平伏了的头发胡噜乱。 “就这样!——正是需要温暖和照顾的时候。” “你这样行啊,我算老几?” 钟锐眼一瞪:“你是她丈夫的朋友!” 钥匙捅进了门里。 屋里静静的。 这是三室一厅、现代格局的居室,厅有二十平米,卫生间有浴盆,厨房同时可做餐厅,放得下西式长餐桌。这是以公司名义租下的房子,以每月几十元的公房低廉租金租借给了钟锐。全公司的人包括总经理方向平都没有这样的待遇。钟锐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中关村,在计算机圈内,有着“电脑怪才”的著称。他二十四岁时写成的软件“中文天地”,目前仍在中国无以计数的计算机上运行。美国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来京时请了八位计算机同行吃饭,其中一人就是钟锐。 “晓雪!晓雪?……丁丁!”钟锐扯着嗓子叫。 无人应。 谭马斜眼看钟锐。 钟锐看表:“可能买菜去了。” “说话就到饭点儿了才去买菜!” 钟锐心里也奇怪。平常这时候,儿子丁丁已经从幼儿园回来了,妻子晓雪应该正在做饭。他鞋也没顾上换,挨屋找。 谭马站在门口原地不敢动,钟锐没给他拿拖鞋。客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面对这样的洁净,即使没人提醒,你也会不由自主严格要求自己。政府说得对:文明行为需要相应的文明环境。 客厅中央铺有一块宝石蓝色调为主的纯毛地毯,窗前低垂着纱帘,屋角有一株碧绿的龟背竹,墙上看似不经意却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几帧原木画框的小画,还有浅灰的皮沙发,椭圆的橡木茶几,优雅、温馨,毫无刻意的张扬。门旁紧贴墙有一排与暖气罩相连、等高等深的柜子,柜子最靠门边处上方有两个小抽屉,抽屉下是一个同样宽的小柜门。百无聊赖的谭马顺手拉开一个抽屉看,里面放着钥匙、钱包等出门前必须带的碎物,再打开下面一个抽屉,是鞋刷子和鞋油。谭马不能不为这聪明、细腻的设计叫绝,索性又打开抽屉下的小柜门向里窥视,哇,雨伞!……谭马这才相信钟锐所言不是吹牛,这里的确有一个令男人“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女人。 钟锐一无所获回来,皱着眉头问谭马。 “今儿星期几?” 谭马掰指头算了一会儿。 “……星期天?……星期天!” “那就是了。带孩子回姥姥家了。她不知道我今天回来。……马上打电话,叫她回来做饭。” 电话没有人接。钟锐真的奇怪了,除了单位,家,她妈妈家,晓雪还能去哪里? “家里没人。……可能带孩子出去玩去了。” “拖鞋!” 钟锐这才想起谭马还站在门口,他走过去打开门旁那排柜子的柜门,里面是整整齐齐的拖鞋和别的鞋。钟锐是在伸手拿鞋的瞬间改变了主意的,他“砰”地关上柜门。 “不用换了!” 谭马不明白。 “她、不、在、家!” 谭马明白了,却不能同意。 “换换,还是换换,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 “让你进来就进来,现在我是这家的领导!” 谭马这才小小心心怕踩着地雷似的向屋里迈,边扭着脖子四处看。钟锐随手把各个屋的门一一大大敞开。 “随便参观随便参观!” 谭马来到卧室门口,卧室地上铺的是地毯。 “卧室也可以参观?” “我说过了,随便。” 谭马就要脱鞋。钟锐挡住他,带头穿鞋大踏步进去。他也是头一回穿鞋走在自家地毯上,感觉很不一样,一种可以放纵可以胡来可以无拘无束的喜悦由衷涌上心头。大步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屁股跌坐床上,接着又弹跳起来,感觉好极了。他喜不自胜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 “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这种感觉,自由的感觉。老婆不在家,真是太好了。……说吧,今儿吃什么!青菜是不用吃了,水果更是不予考虑,咱们今天想不吃什么就不吃什么!” 谭马笑了,看来这幸福和不幸还真的是一朵并蒂莲,他心里舒服多了。床上方挂着一张合影,里面的钟锐比现在瘦,样子也比现在土,紧偎他身边的女子倒是雨后梨花一般。 “……结婚照。她非要挂着。”钟锐做解说。 “还弄了身儿当兵的衣服,穿军官服啊,哪怕是混纺的呢。” “不要只看包装……” “人也不怎么样,”扭脸看看钟锐,“你现在还算长开了点儿。……嫂子倒是一表人才!” “……没照好,本人比照片好。大学四年,四年的校花。” “我倒不明白了,这么才貌双全的一个女性,怎么会落入你的手掌?” “不明白?” “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坚决不明白。” “那好,我来告诉你,四个字:才、子、佳、人!” 谭马语塞。 钟锐在厨房下面条。他们最终决定吃面条。尽管谭马那么想吃一顿正儿八经的饭。大米饭,汤汁浓厚的红烧肉炖粉条,新鲜青菜,飘着香菜、胡椒粉、麻油的热汤——两菜一汤。作为一个应邀而来的客人,这要求不高。但就这不高的要求钟锐也没法满足:他妻子不在。他保证说他能下出味道独特的面条,谭马只好做“欣然同意”状,别无选择。 锅里的水开了,钟锐拿着一把挂面拿不准下多少好。 “谭马,你吃多少?” 此时谭马正关着厕所门坐马桶上出恭,没听清,欠身伸手把门拉开一道缝。“什么?” “你能吃多少,面条!” “……三两吧。” 钟锐看看挂面上标的重量,500克。一斤。他抽出三分之一下到锅里,这是谭马的。再抽出相同的一小把下进锅里,他也吃三两。用筷子搅了会儿,觉着不太够,看看手里的挂面,又抽出几根,再仔细将手中和锅里的面条加以对比,看比例对否——他决心要把这顿饭做好。 卫生间,谭马出恭毕,抽手纸时,发现手纸没了,大声叫钟锐。 钟锐在炉子左边的灶头上煮面条,右边烧上了油锅,从冰箱里拿出五六个鸡蛋,正要打,谭马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 钟锐听见了,想了想,又想了想,对手纸在哪里一点没有印象。 谭马提高嗓门又叫。钟锐答应着就近打开碗柜看,自然是没有。大步走到卧室,开衣柜,床头柜,依然没有。他有些急了。 谭马坐马桶上捺着性子等,想不通拿个手纸何以要这么久。 钟锐来到儿子丁丁的小房间里,打开儿子的玩具柜一通乱翻,把玩具什么的扔了一地。没有。 谭马坐在马桶上不耐烦地抖着双腿。 厨房,油锅冒起了浓烟,面条锅也开了,向外溢。 钟锐从儿子房间出来,转身去了客厅,动作更急促地各处翻,一无所获,他无计可施,拿起电话。已经到吃饭时间了,上哪去玩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电话果然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是钟锐的小姨子夏晓冰。晓冰二十多岁,跟姐姐长得很像,黑发飘逸,是师范大学艺术系的研究生。 “喂?” “是……晓冰吗?”晓冰嘴里正嚼着饭,声音显得有点含糊,使钟锐一下子拿不大准。 “有何贵干,姐夫?” “叫你姐接电话。” “我姐不在。” “那她去哪了?” “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 正吃饭的夏心玉皱起了眉头。夏心玉是晓雪、晓冰的妈妈,近六十岁,有着六十岁人的白发和皱纹,也有着六十岁人才可能有的安详和睿智。她在妇产医院做科主任,是那种病人一见就会全身心信赖的医生。她责备地冲小女儿摇头,晓冰回了她一个鬼脸。 电话那边钟锐着急起来。“这人!上哪去也不说一声,哪怕留个条呢!” “你从来上哪去、干什么都通知过她吗?” “……你姐真的不在?” “真不在。不信,你来搜!” “这就怪了。她还能去哪?” “你有事?” 钟锐嗫嚅地:“不知道她把手纸……藏哪里去了。” 晓冰立刻明白了,大笑,笑得说不出话。夏心玉起身要拿电话,被她推开。 钟锐只有举着话筒耐心听晓冰笑。这工夫,厨房炉灶一边灶眼上面条汤溢了一地,另一边灶眼上油锅着起了火。谭马坐马桶上抽着鼻子,叫起来。 “钟锐,怎么这么大烟味啊?” 钟锐猛地想起,扔下电话往厨房跑。 听到电话里传来“嘟嘟”声,晓冰放了电话,回到餐桌旁。 “我姐夫。” “他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妈妈,我真不懂,我姐怎么能和这样的人过,还过了六年,够有毅力的。” 夏心玉吃饭,没理她。 钟锐家厨房已是浓烟滚滚,火焰在锅内跳跃。钟锐冲过去关火,被地上的面条汤滑倒,四肢着地扑倒在炉前,顾不得站起,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先关上两个火的开关,才起身去端着火的锅,没想到铁制的锅把儿已被烧得滚烫,钟锐“嗷”的一声怪叫把锅扔下,急中生智抓起锅盖扣到锅上,才算消除了险情,看看手,起了大燎泡,不由气从中来。 “怎么了钟锐?”被困在卫生间的谭马问。 “没你的事儿!” “手纸呢?” 钟锐大踏步走到他的工作室,从电脑旁的打印机上撕下一张打印纸向卫生间走去。 谭马难以置信地接过了这“手纸”。 “这文件……不要了?” “不要了。” “你们家都用这当手纸?” “对。” “这手纸也……太硬了点吧?” “多搓一会儿就好了。” 谭马只好“刷拉刷拉”地搓纸。 钟锐再接再厉找手纸,此时此刻这已成了他的信念——他就不信他找不着! 卫生间,谭马提好裤子,准备洗手,发现洗手池里堆满小孩儿的滋水枪、小水桶等玩具,他反身弯腰去浴缸处洗,不料一打开水龙头,水从头上方的莲蓬头里直落而下,把他浇了个透湿。钟锐徒劳无功,站在房中间大喘气,谭马出现在门口。 “我走了。” “你身上……怎么了?” “正如你所看到的——湿了。” “把湿衣服换了吧,穿我的。” 谭马斜着眼:“你知道你的衣服在哪吗?” “……” 电梯里,形容狼狈、肚皮空空的谭马两眼看天,绝不理会电梯员急于询问的焦渴目光。 天彻底黑下来了,喧哗溽热的城市进入了夜的宁静和清凉。 钟锐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鼾声如雷。谭马走后他全然再无做饭的兴趣,拿一包儿子的“旺旺烧米饼”坐长沙发上吃,还吃着呢,就睡过去了。三天三夜没有睡了。 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没拉窗帘的窗子,印在钟锐脸上,并肆意扩大着它的面积。那温度和亮度使钟锐睁开了眼,意识却仍在睡眠中滞留,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样愣了一会儿,大脑功能蓦然恢复,他“腾”地从沙发上跳起,大步向卧室走去。 卧室,他和晓雪的那张双人大床整齐如昨。他转身来到儿子的小屋,床上同样空空。钟锐呆住:天! 铃—— 钟锐心里一阵轻松,冲进客厅抓起电话。 “晓雪!……” 不是晓雪。是一个男声。 钟锐楼下门前停着的一辆黑色韩国“大宇”车里,坐着方达电脑公司总经理方向平,他正用手机跟钟锐通话。方向平看上去精明强干,与钟锐同岁。 “是我,向平。……我就在你的楼下。来接你。公司今天搬家。” 钟锐一惊。那散放在电脑台上还没收拾的软盘,堆积在柜子里、抽屉里的各种资料一起涌到了眼前,那都是些万万丢不得、万万乱不得的东西,丢了哪一样都有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全身忽地涌出一层细汗,钟锐对着电话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搬家?!今天!这么大事你……算了算了,我马上下去!” 电梯门开,钟锐一步跨进。电梯员热情地:“上班去?” “嗯。”这声“嗯”其实停留在钟锐的心里,根本没出嗓子眼儿。 电梯员头一甩,脸一板,以示对钟锐态度的不满。钟锐全然不觉,两眼紧紧盯着上方的数码,此刻他真希望有所谓“土遁法”,让他能够即刻现身机房。 正是上班高峰,车根本跑不起来。钟锐坐在副座上,双眉紧皱。“不是说好下月搬家的吗?” “我查了皇历,今天正是搬家的日子,以后的三个月内,都没这好日子了。”方向平耐心解释。 “机房里那么多的文件、资料……” “所以我一大早赶着开车来接你!放心吧,钟锐,一切有我,你只管你的项目开发。一旦arpha1?郾0投入市场,公司马上就有资金进行下一步的大动作,当然,首先是要给你配车,配手机,还有,把你住的房子给你买下来……” 钟锐摆摆手。 “arpha1?郾0不能再搞,一上市就会面临淘汰,我和谭马正在做2?郾0的版本……” 方向平一下子急了。 “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四环北边我已看中了一块地,急需用钱!” “你还是要买地?!” “一定要买地!” 钟锐扭脸看方向平,一年前对方找他联手创建公司时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做出自己的软件,建成中国的“微软”! 钟锐佩服比尔·盖茨,佩服他的才华、眼光和成就。 方向平一眼就看出了钟锐的思想,他缓和了口气。 “软件开发永无止境。他做出了2?郾0、3?郾0,你还可以做4?郾0、5?郾0、6?郾0,可这地皮,开发一块少一块。” 钟锐不说话。方向平便也闭了嘴。所有道理钟锐都懂,但他不同意,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以往的成功合作完全是由于方向平的隐忍和韬略。现在到了该让钟锐清醒的时候了,不再费口舌,而是用行动!一想到这些方向平就手心冒汗,热血沸腾。他猛地加大油门,车“呼”地与前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擦身而过。那人是个年轻男子,其时正扭着脖子欣赏路边一位肩背双肩包的姑娘,姑娘有一张光洁得近乎透明的脸。紧急情况下,男子汉不失理智,双脚支车向路边方向歪,不幸脚下埋伏着一块小圆石子儿,一滑,整个人狗一般摔趴在地,待爬起来抬头看,肇事汽车早已无踪无影,气得他冲着空气怒骂:“我x你妈!” 过往行人忍不住笑了。 姑娘也笑,两嘴角弯弯着向里深陷。 方达电脑公司新址在一座写字楼内的六层。 机房里乱得无法形容,一个纸箱子挨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上还是纸箱子。遍地是纠缠不清的电线,稍不当心就得给绊一个趔趄。窗户赤裸,七月阳光最充分地向房内倾注着它的热情……到处是匆忙搬家时的无序和混乱。钟锐打开一个个纸箱子查看,里面装的是他们的文件、资料、软盘、机器,他们的全部心血。房内温度已达三十多度,心情紧张的钟锐全无感觉。他一个一个箱子的检查,登记,把检查过的箱子做上记号,放到一边。都检查完了,好像还缺什么,对了,arpha20的流程图及其做好后拷贝出来的软盘,昨天他们走时随手放到了电脑台上,哪去了?身上蓦地又出一层新汗。他起身向外走,与抱着个纸箱子进来的谭马撞上。钟锐二话不说拿过纸箱子打开,里面是水杯饭碗和一堆方便面,他把纸箱子“咣”地放下,扒拉开谭马大步出屋,下楼。 楼门口停着搬家公司的卡车,工人们吆吆喝喝地抬柜子扛桌子向楼里走。那位身背双肩包、面孔光洁的姑娘路过这里,饶有兴趣地看。 钟锐从楼里冲出,直奔卡车。姑娘拦住了他。 “哎,这干吗呢?” “你看像干吗?”钟锐烦躁地甩下一句,抓住卡车车帮蹬上卡车。 姑娘毫不在意,自己对自己笑笑,不请自进地往写字楼里走,并准确地沿着搬家的嘈乱来到了方达电脑公司所在的六楼。她挨屋走,挨屋看,在任何旁观者看来,她的行为都像一个好奇心过重、不懂事的孩子。 钟锐最终在财务室屋里,在会计老乔的老婆让老乔带到公司来推销的那包袜子下面,找到了他要找的纸箱子。 回到机房,钟锐和谭马打开纸箱子检查。 “都在。加上我机器里的那部分就齐了。” “那部分没备份?” “没想到会这时候搬家……” “这跟搬家没关系!要随时备份!……还愣着,你那台机器呢?” 谁也没发现那个姑娘何时来到了他们的机房门口,忽闪着一双眼睛看钟锐看谭马,再不,就看他们满屋的这那,看得津津有味。钟锐一抬头看到了她。 “有什么好看的,当这是动物园吗?”过去,不客气地关了门。 “这姑娘挺飒啊。”谭马面对姑娘消失的方向神往。 “你那台机器!”钟锐怒气冲冲。 姑娘被赶开,仍然兴致不减,顺着楼道继续走,迎面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小老头儿干干巴巴,精心设计梳理过的头发,仍无法将全部头皮遮蔽。他姓乔,老乔。姑娘冲他走过去。 “请问,经理在哪个房间?” “方总还是钟总?” “你们这需不需要人?” 第二章 家中一片凌乱,悄无声息,晓雪呆呆站在门口,手中的包滑落在地。忽然她想起什么,拿起电话呼晓冰。晓冰的回话使她从头直凉到脚底:他并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对他来说,她们等于是失踪了,他却照常上班、下班——无所谓!这个发现令她震惊。 家中从没有过的壮观景象使丁丁兴奋不已。他挨屋跑着看,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妈妈,快来看呀,妈妈!” 晓雪放下电话,拖着疲惫的身心收拾房间。 丁丁跑进厨房,一脚踩着了满地的面条汤,“哧溜”滑倒,滑倒时一只手去扶桌子,把桌上的碗带到了地上,晓雪闻声赶来拉起了丁丁,难以置信地看着厨房的满目狼藉。给丁丁换下了黏糊糊脏兮兮的衣服后,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来,可这时丁丁又说饿了,她只有强迫自己起身,去做饭。丁丁请示先吃个巧克力派是否可以,她说只准吃一个就去了厨房。 厨房根本插不进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晓雪反身去卫生间拿来拖把,简单把地面清理了一下,去卫生间送拖把时,看到丁丁又拿起了一个巧克力派。 “放下。” “就一个。” “放、下。” 毕竟是孩子,丁丁没有发现妈妈情绪已恶劣到了极点,自顾撕开包装,取出,试探送到嘴边,眼睛看着妈妈的眼睛。 晓雪盯着丁丁的嘴。丁丁张嘴咬着了巧克力派。晓雪一把把巧克力派打开,转身就走,丁丁在身后“哇”地哭出了声,晓雪的泪水“刷”流下来了。 钟锐是在丁丁吃饭的时候回来的。 方向平亲自开车送钟锐回的家,一路上,钟锐木头人一般,车拐弯,停住,方向平打开车门,他一概没有反应。 “老钟,到了。” 钟锐这才“噢”了一声,机械地抬腿下车。 “我送你上去!”钟锐摆摆手。方向平看了看表,想了想,道:“也好,我这就去派出所,找他们所长谈,趁现在还没下班。” 钟锐只愣愣地向前走。方向平目送他走,看着那突然老迈了的背影、步子,充满担心。 钟锐站在家门口久久不敢进去,生怕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忽然,听到屋里似有响动,心在胸腔里“突突突”一阵狂跳。 “妈妈,我吃不下了。”是丁丁! “饭可以剩下,菜要吃完。” 钟锐开门进屋,丁丁听到声音跑了出来,欢叫。 “爸爸爸爸!你去过密云水库吗?”钟锐愣愣地摇了摇头,“哎呀,你怎么连密云水库都没去过啊!好多人还游泳了呢,男的可以光身子,女的不可以,对吧妈妈?” 晓雪没回答,不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们收拾屋子。 原来她带孩子去了密云水库,说也不说一声就去了那么远的密云水库,一去几天,为什么? ——你了解她,你想想,问题会不会出在这里? 蓦地,王纯和王纯说过的话出现在脑子里。果然被那个小姑娘言中,就因为没能如约去吃那顿饭,夏晓雪居然如此大动干戈。想想一天里受到的所有惊吓、痛苦、绝望,钟锐不禁怒火万丈,他紧紧盯住晓雪给他的后背,那后背毫无表情,只有收拾东西时的起伏,钟锐呼吸渐渐急促,胸脯开始起伏,他是在即将发作的刹那间改变了战术的。 钟锐对丁丁微微一笑,“就是说,你们玩得很高兴。……丁丁,知道爸爸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吗?” 晓雪的后背定住了。钟锐瞥了一眼,心里冷冷一笑。 “不知道。”丁丁说。 “猜猜。” “打电脑。”钟锐使劲摇头。“看书!” 钟锐更使劲地摇头,“不不不,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比我们还有意思?” 钟锐重重点头,“有意思多了。” 丁丁想不出来了。 “我呀,睡、觉、了。” “嗨!睡觉有什么意思啊,我最烦睡觉了!” “我这个觉睡得可不一般。我长这么大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躺下就着,美梦一个连着一个……” “什么梦?” “梦见我骑着航天飞机在天上飞,一飞飞到了天安门,往下一看,哇,天安门的人比蚂蚁还小……” “汽车呢?” “什么?噢,汽车。汽车嘛……像七星瓢虫!” “大公共汽车呢?” “大公共汽车……大公共汽车,你说呢?” “不知道,我又没看见。” “你怎么会没看见,你也在飞机上,就坐在我的前面,我一手搂着你,一手开飞机……” “妈妈呢,也在飞机上吗?” 钟锐摇头,做了个表示遗憾的表情。 晓雪慢慢回过头来,慢慢道:“钟锐,你不是人。” 钟锐笑容可掬:“是吗。那么,你呢?” “我有眼无珠。” “噢,残疾人。” “小、丑!”晓雪的声音中充满厌恶。 钟锐一下子收敛了笑。二人冷冷对视,再无话。 冷战一直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几个小时里,晓雪始终在做事,不说话,对钟锐正眼不瞧。钟锐最怕的就是她这一手,她憋得住,他憋不住。当晚饭端上桌,他注意到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时,心里一阵轻松,忙不迭去招呼丁丁。 “丁丁,吃饭了。妈妈给咱们做了糖醋排骨!” “我要拉屎!” “怎么一吃饭就拉屎?吃完饭再拉!”边说边用余光留心晓雪的反应。没反应。 丁丁根据自身生活经验,知道无论爸爸怎么说、说什么都是不算数的,他看妈妈。 晓雪拍拍儿子的小屁股,“快去!” 丁丁跑去厕所。钟锐搭讪着在桌边坐下。 “好香啊。……好几天没怎么正经吃饭了。……还是家里好啊。” 晓雪只是忙进忙出,聋了瞎了一般,故而钟锐发出的一系列求和信号无人接收。无奈之下,他只有咬咬牙,直奔主题。 “我说晓雪,为了顿饭,至于嘛。” 晓雪拿碗盛米饭,看也不看钟锐。 钟锐继续保持着低姿态、高风格。“改天,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咱们一定补上!……你想吃什么,去哪吃?” “我不缺吃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嘛!” “你我心里清楚。” “对,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呢?啊?” “不能。我对要来的东西不感兴趣。” “那就怪不着我了。” “谁怪你了?” 钟锐被噎住,片刻,“好,好,很好。我看以后我们这样倒也不错,大家各干各的,谁也不必管谁。” “你管过谁吗?……钟锐,星期六下午四点,也就是约定吃饭时间的前两个小时我还打电话提醒过你,你满口答应。” “当时我太忙……” “是啊你太忙。你是重点,是中心,别人的那点儿需要、那点儿烦恼、那点俗事儿怎么能跟你比?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你啊,我知趣儿。于是就在家里等,等到睡觉,你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 “所以你就不辞而别!” “对。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着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钟锐微笑:“但还是没有达到目的。”晓雪勃然大怒,双目圆睁,嘴唇哆嗦,片刻,把手中盛米饭的竹铲猛然向钟锐掷去,“你、你……你滚!!” 竹铲从钟锐的左肩弹落掉地——竟然动手了!钟锐立刻觉着真理在手,正义在胸,士气大涨。他用冷冷的目光有力地逼视对方,慢慢起身,转身,向外走。这时,丁丁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 “妈妈,我拉完了。厕所没纸了。” 闻此钟锐住了脚,他得搞清楚手纸到底在哪里。 晓雪打开客厅暖器罩的护板,那里面被做成一个暗柜,里面是整整齐齐摞成两排的手纸,晓雪拿起一卷去了卫生间。 钟锐自嘲地苦笑。 愤然出走来到大街上后,钟锐茫然了。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正是下班回家的钟点。有吃饭早的,已经搬着小凳,摇着扇子,坐在马路边上乘凉了。过街天桥上,打着赤膊的民工伏在栏杆上看汽车,也有的背抵栏杆坐着,使目光与来往的裸腿持平,脸上神情木然,不管脸前晃过的是男腿还是女腿,一律木然,只有当他们的脑袋情不自禁随着某一双年轻女孩儿笔直、光润、标致的腿转动时,你才可窥视到那掩藏得极好的内心。 钟锐只是出于习惯,出了门就上天桥。待从天桥下来,却不知该走向哪里。他呆呆地站着,很想回家。回家冲个澡,吃顿好饭,饭后跟儿子玩一会儿……但不能啊,哪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投降了呢?可是不投降又没有出路。他心情沮丧,十分苦恼。思路是突然打开了的: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去工作啊,已经耽误一天时间了,阴郁的心情顿时晴朗。他在路边举手招出租车,心里涌上一丝终于可以理直气壮不回家去了的窃喜。 王纯在公司里。 以往这时候,除了加班的,公司通常没人。今天由于刚刚搬家,防盗门没装,方向平要求晚上必须留人,为改变因推销袜子在老总心中造成的不良影响,老乔主动要求留下。在会客室的长沙发上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就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卧铺。 这时候王纯来了。下班后她去外面吃了盒快餐,想回来打几个电话,联系一下今晚的住处,看到老乔的卧铺,眼前不禁一亮。 “乔老师,我替您值班!”问明情况后,她热情地说。 “你哪成,一个小姑娘,要真出事先得你出。” “您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嘛。坏人来了我能喊啊,您能吗?我睡觉特警醒,真的,让我值吧。” “你当值班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啊。赶快回家,别叫家里大人担心。” “北京我没有家。” “那你一直住哪?” “最近一个月,住在我大学时的学生宿舍里,学校清查宿舍,把我清查出来了。昨天晚上在我一个同学家挤了一夜,今天晚上正不知去哪呢。” 老乔心里一动。早晨出门的时候,玲芳还跟他说把家里那间北屋租出去,这样每个月就可另有几百元的进项,就是袜子卖不出去,也不怕了。他们家是一套老式的一南一北两室公寓房。北屋本来一直是儿子乔轩住着,后来乔轩考上大学出去了,工作了,就很少回来了。半年前处了个女朋友,干脆在外面租了房住,不回来了,那屋就一直闲着,家里剩两个人住两间房实在浪费了些。开始老乔不同意出租,出于安全考虑。报上说过,有人就是被房客杀了的,玲芳的一句话叫他豁然开朗:杀人图钱,你没钱人家杀你干吗? “没想过租房?”老乔问王纯。说是无钱无所畏惧,但还是要找一个不具进攻能力的房客心里踏实些。 “租过。不是租金太贵就是离这条街太远,总没有合适的。”这条街是指电子一条街。 “今晚你睡这吧!”老乔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匆匆走了,他得赶紧回去向玲芳汇报。 王纯环视这间会客室,房间呈长方形,约二十平米。南侧是一面墙的大玻璃窗。顶西墙有一张长会议桌,东侧沿墙角一圈沙发,沙发旁有一个壁橱门,打开来看,里面分上下两格,上格小些,下格足有一人高,这么大地儿,只堆了点没用的杂物。这个壁橱令王纯高兴之极。倘若方总允许她住这儿,那么,这个大大的壁橱就可以做她的储物柜,容下她所有的家当还有富余。直觉方总会同意的。明天,等到明天征得方总同意后,她就去同学家拿来自己的东西,在这里安家。尽管她的专业和性别使她在北京的求职过程中一再受挫,但她仍固执地喜欢着北京,她认定北京是个可以做大事的文化城市,她有信心凭自己的能力让北京接受自己。 王纯在老乔铺就的卧铺上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香甜的一夜,早晨睁开眼时,快七点了,桌子上,地上,墙上,已印满了一块块金黄色的阳光,一个引体向上,坐起,下地,迅速收起睡觉的东西,然后拿着透明的塑料洗漱袋,去水房。 楼道里寂静无人,仍可见新搬家时的凌乱。王纯步子轻快地走,脚下是浅驼色长毛地毯,踏上去柔软无声。楼道两旁的房门紧紧关闭,八点半才上班,洗完脸,尽可从从容容去街上吃一顿早点。王纯是在洗脸回来时,发现机房里的钟锐的,她听到了屋里传出的敲击键盘声。 “钟总?!” “哦?上班来了?” 钟锐看着刚洗漱过的女孩儿。轮廓清晰的脸蛋儿白白的,亮亮的,额前一撮被水打湿的头发。 王纯笑笑没多解释,只问:“您早就来了?” “啊,昨晚上来的。我喜欢夜里工作,安静,脑子清醒。” “那……您夫人呢?” “在家。”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所指,顿时大为尴尬。“……带孩子去了密云水库,赌气。就是为了那事儿,让你给说中了。” 王纯开心地笑了,刚洗过的脸蛋瓷器般闪闪发亮。眼前这个人猜测中是结了婚的,果然是。女人们不会允许优秀男人独身。但除此而外,他完全不是她的想象。想象中的他个子瘦瘦小小,戴一副白边或无边眼镜,永远的西装领带。真实的他几乎整个相反。不瘦瘦小小,不戴眼镜,穿深蓝t恤,很随意。 钟锐陪着干笑两声。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儿是出色的。不仅是外表,不仅是智商,还相当的……大气。他当着她的面明确表示不同意用她,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她是真的不在意,她认为他有他的道理,他不了解她。她一定要让他了解她,只要给她这个机会。她非常在意她所看重的人的认同。她感觉到他现在开始了解她了,而且开端不错。王纯心情很好地离开机房,放下洗漱袋,下楼去吃早点。在路边一个浙江人开的早点摊前花一元钱买了两根胖胖的油条,王纯边吃边向回走,脑子里一个问题萦回不去:他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懂得他的价值,因而不懂得珍惜。她为她遗憾。 客厅大理石地面在黎明的浅蓝中发出月亮般清冽的光泽,这个家已然整洁如初。丁丁搂着他的粉色小熊熟睡,厨房里时而传出轻微的响动。 晓雪在厨房里烧奶、烧开水、给丁丁准备水果等,边忙着,边不时往嘴里塞口面包,以节省时间——这几乎是婚后、或者说有了孩子后,她每一天早晨的例课。她从不让钟锐做这些事,没有谁比她更了解钟锐的价值,为了保证他的时间,她心甘情愿包下了全部家务。一赌气去了密云水库后,给钟锐打过电话,怕他担心、着急,影响工作。电话打不通。后来想到他肯定会从晓冰那了解到他们的去向,才放下心来。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也想过他是不是有了新的感情,不像。她很容易就找得到他,他若不在家,就准在机房。他是对自己没了兴趣——六年了,也该腻了。但是还有他儿子呢?跟老婆感情深浅可与时间长短成反比,跟儿子不应该呀,儿子不见了竟都不能让他改变一下,难道对儿子也腻了?果真如此,这个家真的是走到头了。 晓雪把奶倒到碗里凉着,把开水灌进暖瓶,脑袋沉甸甸的发昏。对手跑了,她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在床上半睡半醒躺到不得不起的时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家,同时就有了一个任何情况下都要遵守着的时刻表,不论心情怎样,身体如何。今天早晨,她几乎就是半闭着眼睛走进了厨房的。丁丁要在七点半送到幼儿园,她才能保证八点半赶到单位上班,从家到幼儿园需要半个小时,从幼儿园到单位五十分钟。……快七点了,晓雪匆匆走进小房间,拍拍丁丁的小脑袋。 丁丁睁开眼睛就说话,“妈妈,我做了个梦……” “不说了,快!要迟到了!”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嘴里,麻利地给丁丁穿上衣服。 丁丁大口喝奶。晓雪在门口换鞋,拿包,边不时催促。“快,丁丁!快!” 丁丁跑来。晓雪给丁丁换好鞋,拉着他走,出门前又站住,从包里拿出口红,匆匆往嘴唇涂,这是晓雪晨妆的全部。这时候,丁丁发现了门口的一张广告纸,拾起来看,还没看出个子丑寅卯,被妈妈拉起小胳膊走了。 “这是什么?”纸上画很少,全是字,想来再看还是看不明白,只好问妈妈。 晓雪接过塞包里:“跟你没关系,快走!” “你还我。是我捡的。” “你要它干吗?” “看!” “你认字儿吗你看?” 丁丁无话可说。片刻,愤愤感慨:“总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那好,咱俩换换,你当大人我当小孩儿。你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送我上幼儿园,你欺负我,好不好?” 二人边说边进电梯出电梯,来到楼下的自行车棚,晓雪打开自行车,抱起丁丁放车后座上。“跟你说丁丁,妈妈这个大人早就当得够了!” 路边一个电线杆上贴着一张与众不同的“寻人启事”。“不同”在于它比它的同类面积大几倍之多,且色彩鲜艳,设计别致,俨然是傲立于一群草鸡中的雄孔雀,一片矮平房中的大高楼,分外醒目,吸引了不少人驻足阅读,而后唏嘘感叹:怎么就能把女人和儿子同时丢了呢? 晓雪带着丁丁骑车路过。丁丁一下子发现了那张“启事”,接着就是一声欢呼。“妈妈,那上面有你的名字!”四岁的幼儿园中班小朋友很是认识几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字。 晓雪“嗯”了一声,骑车过去。这个年龄的小孩儿话最多,再有耐性的大人听他们说话,也得有多一半没听进去。 丁丁拧着脖子继续看,又是一声欢呼:“还有我的名字!” “别说话了,要过马路了!”晓雪呵斥。 晓雪下车,推着丁丁穿过车、人拥挤的十字路口。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消失在他们身后。 钟锐在微机前工作,谭马来了,神采奕奕,钟锐看他一眼。 “看样子是睡过来了。……干活吧!” “还没吃饭呢。” “怎么不吃了来?” “想请一个人与我共进晚餐。” “不行不行,我思路刚刚打开,这时候绝不能中断……” “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请你吃饭干吗?” “那你请谁?” “王纯。……怎么样,这女孩儿?” “别闲着没事儿招惹人家。” “我是认真的。” “真认真就先去把婚离了。” “这观点我不能同意。好比穿衣服,旧衣服再不好,没有新的之前你也不能把它扔了,扔了穿什么,光着啊,那也不文明啊。” “没这么比喻的。” “嘿,古人说什么来着?……妻子如衣服!”挥挥手,走了。 王纯在接一个传真。方向平从经理室出来。通常,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来到外间,看到了专心致志站在传真机前的王纯,便放轻脚步过去,悄悄站在她身后跟她一块儿看缓缓走动的传真纸,目光渐渐冷峻。传真结束,王纯把纸撕了下来。方向平从她背后伸过手去拿走了这纸。 “这传真是给钟总的。”王纯提醒说。 方向平淡淡一笑。“什么西来塞公司,不过是一家专为外国公司挖人的猎头公司罢了,我跟他们联系。” “还是先跟钟总说一声好不好?” “这事你不要管了。”方向平说完出门。王纯跟出,看着他去了机房,心中不安。她不知道钟总看到这传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年薪十万美金的高薪会不会使他离开这里。她决定等。她必须要知道结果。 方向平推开机房的门之前,将那张传真收了起来。 “嗨,该吃饭了!” “再干会儿。” “快出来了吧?” “什么?”这时,钟锐回过头来。 “aprha1?郾0啊。” “我说过了,那个不能再搞。” 方向平急了,“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 钟锐根本不想再说,只摆摆手,转过头去,留给方向平一个后脑勺。 方向平从机房出来,脸都气歪了,大口喘着气,咬牙切齿。 “这个钟锐!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开了他!”使劲拉开领扣,“叭”,一颗扣子崩落地上,“我这急等着用钱,他却非要搞什么2?郾0的版本。就想着自己成功成名,就想着自己出人头地,一点全局观念没有,一点不为公司的利益着想……”越说越气,“他妈的——混蛋!”一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也不管是谁的,仰脖喝了下去,把杯子重重地蹾在桌上。 方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发生了什么事?王纯目不转睛。 方向平注意到了,疲惫地摆摆手。“吃饭去吧。” 王纯懂事的不问什么,向外走。方总又叫她。 “两件事。一、今晚八点我去见西来塞公司的人,你也去。二、通知下午来的那两个理工大的学生,明天九点来公司见我。”少顷,自语地,“我会让钟锐懂得,我方向平面前,没有翻不过去的山。这个世界上,没有离不了的人!” 社会上人际关系复杂,在学校时,王纯对此就有充分的耳闻和思想准备,但遇到具体事儿,比如说,两个老总之间有矛盾时该怎么办,她心里没底。根据情况判断,方总并没有给钟总看传真,他是为了别的事跟钟总生气。为了什么呢? “王纯!” 是谭马,她脸上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她对这个干干净净的小个子印象挺好。 “干吗去?”他问。 “吃饭。” “巧了,我正好有个饭局,就在楼下,一块儿去?” “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 王纯就跟着去。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稍微高大一点、稍微英俊一点的男人,王纯会断然拒绝。但谭马不同,瘦瘦小小仿佛没发育成熟的儿童一般,这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性别。 “饭局”只有两人,她和谭马,这是第一个疑点。第二,交谈中,得知谭马已有家室,使王纯凛然想起一个被她忽略的关键。第三,谭马与其“家室”关系恶劣。即使年轻,王纯也懂得当一个男人向你诉说他婚姻的不幸时意味着什么。因而,当谭马进一步邀请她饭后散步时,她婉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