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攻略》 第1章 ?六月酷暑,骄阳似火。 唐景玉仰面躺在山路旁边的树荫里,懒懒地不想动弹,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她又累又困。 只是她更渴,嘴唇干裂嗓子冒烟,再不喝水就要死了。 扭头看看,一路走过来身边仅剩的几个灾民里,石家夫妻并肩坐在一棵树下,都闭着眼睛背靠树干歇息,满脸疲惫。年近五十的李老头跟她一样躺在草地上,衣衫褴褛,大腿都快露出来了。 唐景玉抬起自己的左腿,破破烂烂的裤子立即往下一出溜,露出一段脏兮兮的小腿。 她熟视无睹,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过了会儿揉着眼睛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往林子里走。 “柱子去哪儿啊?”李老头坐了起来,打着哈欠问她。 唐景玉回头,发现石家夫妻也睁开了眼睛,她面无表情,一边往前走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撒尿。” 李老头脸上明显浮现失望,艰难地开口嘱咐道:“顺路看看山里有没有野果子!”说完难受地揉揉喉咙,狠狠吞咽,可惜嘴里干巴巴的,之前摘的野果子早都吃完了,哪里有口水给他解渴。 唐景玉没理他,有气无力往里面走了一段路,确保这边什么动静那三人都听不见了,她悄悄躲到树后,把仅剩的两个野果子拿了出来。 青色的果子,还没有核桃大,是她故意捡小的摘的,就为了藏在身上不易发现。那些大的,路上李老头吃一个她就吃一个,等李老头自己的都吃完了,她也只剩两个大的,故意被李老头威胁分他一个,免得他总怀疑她身上还有。石家夫妻身上肯定还有果子,李老头不敢跟他们抢,只欺负她瘦巴巴的没力气。 果子还没长开,嚼在嘴里啥味儿也没有,唐景玉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三两口啃完所有果肉,连果核都吸了好几口才吐到草丛里,这才慢吞吞往回走。 撒尿,撒个屁,别说肚子里都快没水了,有她也舍不得撒出去。 “找到果树没?”李老头一直等着呢。 唐景玉摇头,“走不动。”说完又挺尸一般躺在地上。 李老头狐疑地盯着少年干瘪的身子,想想这么短时间臭小子也不可能找到果树,便躺了下去。 唐景玉是真的困了,倒地就睡,睡着睡着听到隐约的马蹄声,她睁开眼睛,不小心被树叶间闪烁的阳光刺到,连忙扭头,过一会儿再睁开。视线尽头是一处拐弯,听马蹄的动静,还要过阵 子才能拐过来。 唐景玉看向同伴们。 石家夫妻无动于衷,李老头盯着路口瞧了会儿,扭头看她。 唐景玉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渴望和犹豫。 谁都想搭顺风车,可冒然拦路是有危险的,有的乞丐运气好,遇到好人成功上车,有的运气差,被狠心的车夫一鞭子抽开,车没搭上,反倒白白添了伤,更有人不要命躺在车前以命相逼,然后就真的送了命。 可是,万一自己就是那个运气好的呢? 李老头犹豫不决,唐景玉同样蠢蠢欲动,倒是石家夫妻稳稳坐着,没露出半点尝试的兴趣。 唐景玉侧转过身,对着对面的山道发呆。 路太长,她真的不想走了。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唐景玉摸出仅存的野果子,悄悄藏到草丛里,然后噌地站了起来,在李老头三人震惊的目光里躺在路中央。开始是躺着,很快又改成趴着,面朝来路斜趴,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脑袋直接搭着被晒得发烫的土路,眼眸紧闭。 “你不怕死啊!”李老头犹豫地喊了一声。 唐景玉没理他,认真听马蹄声车轮碾地声。确实跟刚才听到的一样不紧不慢,她松了口气。能在这种晒死人的天气里慢悠悠赶路的人,应该不是暴脾气,就算不肯拉她一把,最多也就把她抬走,不太可能会打人。 李老头一眨不眨地瞅着她。 就像是虎口夺食,如果无人上前抢夺,他也不敢,现在有人抢了,他也想抢。 李老头一骨碌爬了起来,转眼就躺到了唐景玉身前,趴地姿势跟唐景玉一模一样。 唐景玉将老头子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好歹换个姿势啊,两个人这样躺着,任谁也不信他们俩不是合伙装死吧? 时间紧急,唐景玉不想浪费唇舌跟老头子吵,小声教他:“你换个姿势。” 李老头又不傻,马上转过弯来了,改成侧躺,脑袋搭在伸出去的左胳膊上。 唐景玉真心感激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李叔你对我真好,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早知道你为了不让我被车碾死宁可挡在我身前替我探路,这一路上我一定会把你当亲爹孝顺的,李叔……” 李老头正纳闷自己啥时候对臭小子好了,听到后面那话马上窜了起来,迅速躺到唐景玉身后。臭小子做梦吧,他躺前面是怕错过好机会, 差点忘了拦车是有危险的。 “李叔你……”唐景玉心酸又委屈地控诉,嘴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闭嘴,车来了。”李老头没好气地打断她。 唐景玉听话地装死。 马蹄哒哒,一声一声像是踩在她心口,唐景玉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那马车,若是那匹高头大马到了身前三步还不停下,她会以最快的速度闪开的。 双方越来越近,头戴草帽赶车的钱进眉头也越皱越深,距离几丈远时,他回头问车里的人:“掌柜,前面有两个乞丐拦车。” “往路边扔几个钱。”男人声音低沉,如茅檐落下来的雨珠坠在瓷盘上,清幽好听。 钱进了然,先从怀里掏出五个铜板准备好,到了乞丐跟前时估摸好距离,大声催促道:“我们掌柜心善,赏你们铜板买饭吃,快去捡吧!”说着将铜板使劲儿朝路边抛去,同时扬起马鞭,准备两个乞丐一走开便快马加鞭离去。 铜板在空中闪着并不强烈的光,很快便落到草丛中。 石家夫妻立即站了起来,李老头速度比他们更快,眼疾手快连续抓起了三个铜板,另外两个离得远,被石家夫妻抢了。他想瞪人,想了想又怕石姓汉子打他,小声嘀咕一句转身,本以为马车跑了,没想到马车居然停了下来,而臭小子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 钱进也很郁闷,不由猜测趴在那里的干瘪少年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他盯着少年被晒得发红的脸庞打量,看不出什么,只好再次请示主子:“掌柜,这人还趴着呢,咱们怎么办啊?”前阵子山东闹灾荒,这几个月断断续续有人逃过来,他听说过不少车主碾死拦路乞丐的事,可他做不来啊,赶车遇到猫啊狗啊他都得等人家走了才继续上路的。 “下去看看,真不行了捎他一程。”男人听起来无动于衷,但声音比方才还低了。 钱进知道掌柜是不想被其他乞丐缠上,闻言立即跳下马车,扬扬马鞭将凑过来的老乞丐喝退几步,这才走到少年身前,用脚尖踢了踢少年肩膀:“喂,你怎么了?是不是口渴了?我们车上有水。” 唐景玉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嘴唇动了动。 钱进皱皱眉,蹲了下去,李老头狐疑地瞅瞅臭小子,也凑了过来。 唐景玉半搭着眼皮,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救我,我,不想死……” 她脸上脏兮兮的,伸出来的手又小又瘦,看起来像个孩子。钱进有些 不忍,抱起人就要往车上放。李老头已经猜到臭小子是在装可怜了,心里暗骂臭小子狡猾有好办法也不想着他,人却拉着唐景玉的手干哭起来:“柱子咱们遇到菩萨了,你不用死了,等到了镇上爹就给你讨钱治病啊!” 石家夫妻不喜欢多管闲事,而臭小子是装的,料他也不敢拆穿他。 钱进没那么好糊弄,将少年横放到车上后,仔细打量打量两人,老乞丐是小眯缝眼,少年刚才睁开时分明是又圆又大的桃花眼,脸庞更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懒得跟老乞丐分辩,他撑着马车就想跳上辕座。 “大爷别走啊,我真是他爹!”李老头一把扯住他胳膊,焦急无比地道。 钱进差点被他扯个跟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一鞭子抽到老乞丐身上:“滚,再敢碰我打不死你!” 李老头心知自己今个儿是搭不上便车了,不敢拉钱进,他发狠把臭小子往下拖:“你给我下来,老子坐不成车你也别想坐!” “你放手,你再敢碰他一下试试!”钱进真是生气了,又给了老乞丐一鞭子,世上怎么有这样恶毒的人! 李老头疼得直跳脚,不得不暂时松开,眼看着钱进将装死的臭小子推回去,他哈哈大笑:“你个傻子,你以为他是真快死了啊?我告诉你他那是装的,也就你这种傻子才会上当被他骗!”说完趁钱进愣住,他又去扯唐景玉,还狠狠掐了她腿一把,“我叫你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钱进这次没有立即撵人,而是带着三分怀疑盯着少年。 唐景玉恨不得对准李老头胯.下狠狠踹一脚,但她只是难受地睁开眼睛,好像刚睡醒般,她茫然四顾,看到李老头,眼睛猛地一缩,“别吃我……” 李老头傻了眼。 钱进却听清了,想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听闻,再无半点犹豫,一把将老乞丐抡到草丛里,再次将少年放好,跟着利落上车扬长而去。 车后李老头的叫骂渐渐听不清了,马车跑出一段距离后也恢复了缓行。 唐景玉仰面躺着,因为脑袋对着车帘缝隙,她没敢让自己偷笑。 想坑她,李老头再活几十年吧! 暗暗得意一阵,唐景玉喃喃出声:“水,水……” 她是对钱进说的,可惜钱进没有听到,唐景玉正想提高声音,一个竹筒从里面送了出来。唐景玉这才记起车里还有个人,她吃力地去接,转身时情不自禁透过竹筒撑 开的缝隙往里面瞥了一眼。 这一看,她呆若木鸡。 竟然是他?? 第2章 ?宋殊容貌妍丽,早已习惯旁人窥视,见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他并未露出任何不满,“给。” 唐景玉本能地抓住竹筒。 宋殊重新坐正,继续闭目养神。 唐景玉慢慢回过神了,又看了一眼男人便收回视线,费力仰头喝水。 竹筒有八分满,水好像带了淡淡竹香,唐景玉却没心思细细品味,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筒才停下,还是因为呛着了。 钱进回头看她,见她呛得满脸通红,本就不干净的脸庞因为沾了水被她脏兮兮的手抹过显得更脏了,忍笑提醒道:“小兄弟慢点喝,没人跟你抢。”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不管是灾民还是乞丐,都挺可怜的。 唐景玉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等钱进转过去后,她躺着歇了会儿,慢慢撑起来靠车而坐,不时喝两口水,眼睛望着对面山头郁郁葱葱的林木,思绪渐远。 第一次看见宋殊,她七岁,刚没了娘,十八岁的宋殊连中三元,骑马游御街。 第二次看见宋殊,她十岁,无家可归,二十一岁的宋殊随驾凯旋,天子宠臣。 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她又碰到了宋殊,他看起来跟上次瞧见的差不多,还是一样清隽俊美面冷如霜,让人过目难忘,只是为何每次都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他? 唐景玉难掩嫉妒。她好像听车夫喊他掌柜?微服私访?虽然不知道宋殊来这里做什么,但看他身上看似素雅实则华贵的绸缎,过得肯定相当不错,反观她,混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沦落到行乞为生了。 唐景玉长长地叹了口气。 钱进正嫌长路漫漫没人聊天呢,回头瞅瞅,发现少年喝完水气色好了些,忍不住攀谈起来:“小兄弟也是从山东那边过来投奔亲戚的?” 唐景玉神情落寞地点点头。 真正伤心的人都不太愿意说话,钱进有点尴尬,转而又热络地问道:“那小兄弟亲戚家在哪儿啊?你知道路不?我对苏州府熟,你说说,我教你怎么走,免得你人生地不熟白走冤枉路。” “大哥你人真好。”唐景玉是真心感激了。从京城到苏州她磕磕绊绊走了四年,遇到的好心人没有几个,“我想去嘉定县,之前打听是在苏州东边就瞎走过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嘉定县? 钱进顿时咧嘴笑了,“对对对,小兄弟没走错,实不相瞒,我们现 在就是要回嘉定呢!”才说完,就见少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盯着他的眼神好像野狗盯上了肥鸡腿,钱进突然心生不妙,可是已经晚了。 唐景玉泪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捎带我一程吧,我真的走不动了,你看我的鞋!” 她猛地朝钱进伸出腿,破破烂烂的草鞋差点甩到钱进脸上,幸好他够机灵一个后仰躲开了,但这惊险也没妨碍他看清少年脚上那快要磨烂的草鞋底子,更没妨碍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脚臭。 “小兄弟你先拿开!”钱进屏息催促。 “啊,对不住啊大哥,大哥你别生气。”自知失礼,唐景玉连忙把脚收回来,跪坐在钱进身旁,可怜巴巴地求他。有些人凶巴巴的她根本不会浪费功夫白白哀求,这个车夫人好啊,她不求他求谁。 钱进倒不介意帮忙,只是…… 他朝车帘扬扬下巴。马车是掌柜的,掌柜没开口,他哪敢擅作主张。 唐景玉怔了怔。 宋殊此人,她只见过两次,并不清楚宋殊为人啊。 “你们掌柜睡觉呢,咱们小点声说话。”唐景玉故意压低了声音,满脸忧虑,“到嘉定还有多远啊?”动作看似确实是在说悄悄话,但声音并不是很低。 钱进觉得这话没什么好遮掩的,便也没提醒她,马上回道:“再走一个时辰前面有个小镇,我们要在那里下榻,明早出发,不到晌午就能到嘉定。”若是不用半路歇下,掌柜应该会帮人帮到底,但现在,他估摸着掌柜会把少年扔在那个镇上,毕竟他们掌柜可不是烂好人。 这么远? 唐景玉很是失望,也害怕自己这顺风车只能坐到一半,她回头看看,很是忐忑地问道:“我,我看你们掌柜面相有些凶,他会答应捎我过去吗?” “嘘……”钱进吓得冷汗都出来了,马车晃晃悠悠的,掌柜怎么可能睡得着。生怕掌柜误会,钱进故意提高了声音,“小兄弟别瞎说,我们掌柜最是心善,好比这次山东闹灾,周围府县鼓励商户捐钱赈灾,我们掌柜捐了一千两呢!” 唐景玉有些困惑了,怎么听起来宋殊好像在这边住了很久似的? 不过宋殊到底在做什么与她无关,唐景玉期待地望着钱进:“你们掌柜果然是大善人啊,这么说,他多半会帮我了?” 钱进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点头吧,万一掌柜没想帮,他擅自应承下来不 好,可是摇头,倒显得他刚才是在说大话,他家掌柜根本不是大善人…… 犹豫半天想不好说辞,钱进瞅瞅面前的少年,小声敷衍道:“到了地方你自己求求吧。”说完转过身,把帽檐往下压压,专心赶车。他跟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不值得为了他得罪掌柜,他家掌柜从来没有骂过人,只是有时候一个眼神扫过来,那感觉,还不如骂他一顿好受呢。 钱进不上当,唐景玉不甘心地扯他胳膊,钱进装死不理她,唐景玉无可奈何,加上肚子饿实在也没有多少力气,便抱着竹筒重新躺了下去。 不管了,到了镇上再说,难得搭上马车,她先好好睡会儿。 唐景玉真的睡着了。 跟李老头他们同路时,她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遇到了一个熟面孔,而且是那种明显不会欺负乞丐的贵人,她终于能暂时放下防备,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轻轻颠簸,她抱着竹筒的手慢慢松了,随着一次较大的车身摇晃,竹筒从她手里滚了出去。因为她面朝车帘蜷缩着,竹筒就滚到了车里面,发出轻轻的流水声。 宋殊睁开眼睛,弯腰去捡竹筒,低头时瞥见少年伸进来一半的手,动作微顿。目光在那满是黑泥的指甲上扫过,宋殊从袖口抽.出帕子铺在竹筒上,这才捡起竹筒放到一侧稳住。 “掌柜,前面就到了。” 宋殊挑起窗帘看了看,扫一眼已经轻轻打呼的少年,低声吩咐道:“停车,把他放下去。” “……好。”钱进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多嘴,稳稳停好车,抱起少年走向路旁。 唐景玉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对上钱进略显歉疚的眼神,再看看远处的小镇近前的马车,一下子就懂了。她苦笑,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再装可怜求宋殊帮她到底。 换个人,她肯定会求,可宋殊,她就算不了解,也知道这种人物一旦做了决定,鲜少有人能劝其改变主意的。 翻身而起,唐景玉捂着肚子走到马车前,扶着车板朝里面的人哀求:“大爷赏我一顿饭钱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求求你了,再不吃饭我会饿死的……”声音沙哑无力。 宋殊将竹筒递了出去,连着帕子一起放到了外面。 唐景玉见了,心中暗骂男人小气,面上却感激涕零:“谢谢大爷赏水,大爷好心有好报,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竹筒提在手里,帕子塞到衣裳里面唯一完好 的口袋里藏了起来。这种上好的绸缎,至少能卖几十钱,不要白不要。 收好东西,她恋恋不舍地可怜巴巴地看向钱进,“谢谢大哥一路照拂,他日有缘再见,小弟一定请大哥下馆子!” 少年瘦弱如柴,说话却豪气干天,钱进无奈地摇摇头,抬手去摸胸口,打算送少年几个铜板晚上好吃个饱饭。 唐景玉大喜,眼巴巴地盯着他。 两人站的位置巧,宋殊将钱进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问他:“钱进,你那里还有多少钱?” 钱进愣了愣,随即喜道:“还有四两多。”既然掌柜开口,他就从掌柜给他的盘缠里面拿,自己能省下几个铜板呢。 “给他数五十个钱。”宋殊淡淡地道。 五十文,足够少年换身粗布衣裳衣冠整齐地去见亲戚了。 钱进递给唐景玉一个“你走了大运”的眼神,摸出钱袋数钱。 唐景玉连连道谢,等马车开走了,她才对着马车虚打了一拳。 五十钱,她以为宋殊准备把四两银子都给她的,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啊,果然路遇贵人一下子得个十两二十两的好事都是戏文里瞎编的! 生了一会儿闷气,唐景玉左右看看,悄悄闪进左侧一片棒子地里,沿着一排连续数了三十颗秧苗,她停下,蹲下去拔出一株杂草,把那三十文钱包在帕子里埋好,再把草放回去,收拾收拾确定看不出痕迹了,又迅速走到外面。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外面依然无人。 唐景玉将那排最外面的棒子秧苗折断当记号,这才拎着竹筒朝小镇走去。 快到镇外时,她把竹筒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继续往里走,进了镇子没走几步呢,远处两个乞丐突然站了起来。唐景玉转身就跑,可惜她腿软没力气,没跑多久就被人按住了,熟练地摸她身上几个破口袋的位置。 什么都没翻到,两个乞丐骂骂咧咧踢了她一脚,拎着竹筒走了。 唐景玉浑身酸痛,翻个身,头顶是被夕阳映红的天。 她抬起胳膊,看看两条破破烂烂的袖子,决定明早之前一定要弄身衣裳,否则就算她带着那些钱走进嘉定县,在她来得及买任何东西之前,铜板肯定早就被其他地痞乞丐抢光了。 弄身衣裳,哪怕只是一套粗布衣,她就能换种日子过。? 第3章 ?日头下山了,晚风吹拂,正是一天最凉快的时候,唐景玉拍拍身上尘土,慢慢往街上走。 小镇看起来还算富庶,主街两侧不少摆摊子的,每走两步就换一种小吃香气扑鼻而来,鸭血粉丝汤,馄饨小笼包……馋得唐景玉下午喝过的那些水都化成了口水,不停往外冒。但她知道这些汤水多的吃食根本讨不到,只能过过眼瘾。 街上行人不少,唐景玉识趣地走在最边上,碰到一个摊子就站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望着摊主,摊主视而不见或直接赶人,她就继续往前走,大家都省力气。 路过一家小饭馆,两个四五岁的娃子坐在店外翻绳玩呢,唐景玉情不自禁看了过去。大一点的女娃瞧见她,大概是受过长辈们叮嘱,警惕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去里面玩了。 唐景玉见怪不怪,正要往前走,目光一顿。 她看见斜对面不远处有一家客栈。 这种小镇子,有一家客栈已经很难得了,宋殊他们会不会就歇在了那里? 唐景玉突然有点兴奋。 而宋殊主仆正在客栈大堂里用饭。 宋殊寡言少语,钱进嫌干吃饭没趣,竖着耳朵听旁桌客人说话,听着听着门口传来一道略显耳熟的可怜哀求,钱进心神一动,扭头望去,果然在客栈门口看见了那个瘦弱少年,短短功夫不见,少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了。 唐景玉假装没看见他,继续求客栈伙计给她点饭吃,伙计不耐烦地赶人,唐景玉不肯走,伙计就使劲儿推了她一把。唐景玉狼狈倒地,挣扎起身时目光终于跟钱进对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就那样一手撑地一手抹泪。 钱进心生不忍,也纳闷少年明明有钱怎么还要讨饭,只是看看目不斜视的掌柜,他没敢开口也没敢动弹。 “我先上去了。”宋殊放下筷子,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钱进一直目送他,等宋殊看不见人影了,立即抓起剩下的一个肉包子跑了出去,将唐景玉扶到一旁,一边把包子塞过去一边问她:“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还在讨饭?”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景玉就更委屈了,“我,我……” 钱进瞅瞅她快要被包子塞满的嘴,无奈地拍拍她肩膀:“你先吃,吃完再说。” 唐景玉感激地看看他,自觉吃相碍人眼,忙背转过身狼吞虎咽。 少年肩膀瘦弱,钱进盯着瞧了会儿,朝伙 计打声招呼,让他再拿两个肉包子过来,不就是一顿晚饭吗,他请得起! 于是唐景玉连续吃了三个肉包子,终于有力气诉苦了,抓着钱进胳膊往来路走,“钱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刚进镇子就被两个乞丐拦住了,他们不但抢了大爷送我的盘缠帕子,连竹筒都抢了过去……钱大哥求求你了,他们有两个人,都比我高,我打不过他们,你帮我抢回来行不行?” 钱进一听,火冒三丈,领头就往前走:“连我们掌柜给的东西都敢抢,你领我去,看我不打死他们!” 唐景玉连连点头。 可惜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两个乞丐早没影了。 钱进领着唐景玉找了一条街都没找着人,再看唐景玉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气又头疼。还想继续找,唐景玉拽住他,低头叹气:“算了钱大哥,你快回去伺候你们掌柜吧,反正我明天就能见到亲戚了,今晚也吃饱了……只可惜白白辜负了你们一片好心。”说完转身要走。 掌柜自己在屋里待着,不需要人伺候,因此钱进并不着急回去,好奇问她:“你要去哪儿?” 唐景玉顿住脚步,指着镇子里面道:“找条巷子睡觉。” 风餐露宿,她早习惯了,说起来十分随意,钱进却莫名地不忍。换个素不相识的乞丐,他才懒得管对方睡哪儿,可这个少年跟他们走了一段路,人也乖巧懂事没有死皮赖脸地纠缠,又刚刚被抢,他就想多帮他一把。 “这样吧,今晚你跟我睡一屋。”钱进笑着道,“我跟我们掌柜定了两间房,一会儿上去你别出声,明天等我们走了你再走,别让掌柜瞧见就成。” 他五官周正,眼睛有点小,笑起来显得特别和善。唐景玉真的很感激他,但她现在也确实需要钱进帮忙,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装可怜,边随钱进往回走边小声问道:“钱大哥,你身边有换洗衣裳吗?” “有啊,你问这个做什么?”钱进诧异地问。 唐景玉挠挠脑袋,一头干草似的头发发出沙沙声:“我,我怕我这样找过去会被人看不起,钱大哥,你能先把衣裳借我穿穿吗?一会儿你把你家住哪儿告诉我,等我安顿下来,我把衣服给你还回去,要不我攒钱给你买身新的也成。对了,我是投奔我二舅去的,他姓秦,在城西……” “行了行了,不用告诉我这些,好像我怕你赖账似的,一身衣裳而已,值不了几个钱。”钱进爽快地打断她,“大哥跟你投缘,这次就帮你帮到底,等你 安顿下来,直接去宋家灯铺找我,问路时你说宋家灯铺,城里人都知道的。” 宋家灯铺? 再次道谢过后,唐景玉暗暗将这四个字记在心里,万一日后有急事,她也只能再次求助钱进了。 钱进的客房与宋殊的挨着,两人做贼一般进了屋。 钱进把那身换洗衣裳拿了出来,只是看看才到他肩膀的少年,他为难地啧了声,迟疑半晌还是把衣服放回去,低声对唐景玉道:“这个你穿着不合适,我去给你买身新的吧,你在这儿等着,我让伙计送水上来,你先洗洗。” “钱大哥不用破费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劝道,“就这样挺好的。” 钱进笑笑:“那怎么成,你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要见长辈了,当然要收拾整齐,不过我也没啥钱,只能给你买最便宜的……” 唐景玉连连摇头,低头道谢:“钱大哥对我真好,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她听起来像是哭了,钱进不太习惯应付这种场景,安抚两句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自己,唐景玉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好人还是挺多的。 伙计很快就把水送过来了,正是那个赶唐景玉的伙计,因此推门进来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坐在桌子前也没有太奇怪,放好东西就走了。 屋子里有镜子,唐景玉朝镜子走了两步,快走到近前时又走开,决定明早洗完澡再照镜子。 屋里只有一张床,唐景玉走到窗子那边,倒地就睡。 吃饱喝足睡得就是香,钱进回来她都开始打呼了,迷迷糊糊听钱进劝她先洗洗,她没好气地拨开钱进胳膊,翻身继续睡。钱进挠挠脑袋,看看唐景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随她去了。 若是少年洗干净了换身衣裳,他愿意跟少年挤一晚,现在…… 钱进将新买的青布衣裳放到桌子上,径自脱衣睡觉。 唐景玉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这种久违的享受,舒服得她在钱进叮嘱她晌午就得退房时也没有醒,只在外面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她噌地跳了起来把房门插上,转身跑到床上打算继续睡。 不过没能睡着。 屋子里摆了一个大大的浴桶,那是伙计昨晚抬上来的,旁边还有两小桶水。把窗子关严,唐景玉飞快褪了身上的破烂,先用巾子沾水将身上滴湿,狠狠搓了好几遍,冲掉泥球 继续滴水继续搓,把两桶水都用完了,身上终于搓不掉泥头发也洗干净了,这才跨入浴桶。 水是凉的,可她一点都不嫌凉。 痛痛快快泡了会儿,唐景玉擦干身上,拿起剪刀坐到床上剪手脚指甲,剪完又去洗一遍,确定身上都干净了,开始穿衣裳。 钱进心还挺细的,里衣头巾都准备了,这一套行头加起来至少三十四文钱。 唐景玉习惯骗人了,但她也懂得知恩图报,等她攒了钱吃穿不愁时,一定会还钱进这份恩。 粗布短褐,黑面布鞋,只剩头发没梳了,唐景玉抓起头绳头巾,坐到了镜子前。 黄铜镜里多了张被晒得发黄的脸。 明明都不把自己当姑娘了,见到原本嫩豆腐似的脸弄成这样,唐景玉还是有点心酸。 父母容貌都很出众,不知为何把她生成了这样,算上父亲给她的这双桃花眼,容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长得不好看,声音也不如其他姑娘那样婉转轻柔,没男的那么粗,但乍一听也难分辨男女,怪不得十岁离家后就没有人怀疑过她。 前两年唐景玉看着街上女人们的大胸脯,还担心自己胸脯鼓起来怎么办,后来…… 唐景玉低头,目光在平平的胸口扫一圈,不由苦笑。 四年颠沛流离,饿得她都快瘦成皮包骨头了,哪有肉往那长啊。 不长就不长,当男人挺好的。 甩开那些纷杂念头,唐景玉熟练地给自己绑了个男人发髻。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她推开窗,还没探出头,明媚的晨光先照了进来,刺得她连忙后退一步。 人退了,嘴角却浮起笑容,唐景玉站在阴影里眺望嘉定县的方向,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两刻钟后,一个穿青色粗布衣裳的少年从棒子地钻了出来,脚步轻快地朝东而去。 第4章 ?唐景玉运气不错,离开小镇不久便拦到一辆前往嘉定县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农家汉子,跟他媳妇拉了新做好的竹筐准备送到城里去,唐景玉一拦车,夫妻俩就痛快地停了下来。 “小兄弟是从外地来的吧?听你口音不像苏州人啊。”头戴草帽的大娘和善地问。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边,苦笑着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路上被人抢了东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讨饭讨到这边。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怜,送了我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苏州这边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辞诚恳,被夸心善的大娘听了又同情又舒服,安抚两句,问她亲戚家住哪儿。 唐景玉跟昨天应付钱进一样,随便编了一个地方,说完小声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讨饭,进出城门都没事,现在这样,守城军爷肯定会问我要路引……” “没事没事,小兄弟在车上坐着好了。”大娘没等唐景玉说完就插话道,“你在车上坐着,他们就当咱们是一伙的,让你叔跟军爷打交道去,咱们这边太平,查得不严的。” 唐景玉连连道谢。 驴车抵达嘉定县南城门时都快晌午了,日头毒辣辣的,几个守城官兵躲在阴影里纳凉,唐景玉一边扇凉一边看赶车大叔跳下驴车跑到一个军爷面前说了什么,交了进城铜钱后很快就跑回来了,继续上路。 进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别。 江南富庶,城里百姓穿着比北方一些城镇好多了,唐景玉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实在太渴,便寻了家茶寮。茶寮伙计请她去里面坐,唐景玉知道里面茶更贵,直接坐在了外面,跟两个布衣汉子拼一桌,两文钱就能喝一壶。 茶送了上来,唐景玉倒了满满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放下碗时满足地舒了口气。 坐在她旁边的高壮汉子看看她,好奇问道:“小兄弟刚进城吧?看你晒得满脸通红的。” 唐景玉点点头,跟他攀谈起来:“是啊,这天可真热,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里人吧,怎么大晌午的出门来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热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壮汉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试探问道:“看小兄弟年岁,莫非也来拜宋掌柜为师的?”月初宋掌柜传出消息要收徒,十岁以上十五以下能读会写的少年都可以报名,最近常常见远近村镇的百姓领孩子过 来。 宋掌柜…… 唐景玉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宋殊宋掌柜?” 高壮汉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个苏州府提起宋掌柜,最先想到的都是我们嘉定的这位,难道小兄弟不是来拜师的?” 唐景玉挠挠头,尴尬笑道:“我爹让我来的,他老人家不知从哪听说宋掌柜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让我来了,其实宋掌柜到底干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着走不?不急我请你喝茶,大哥给我说说宋掌柜的事?” 高壮汉子并不急,一听有免费茶喝,耐心地介绍起来。 唐景玉一边喝茶一边听,越听越震惊。 她只知道宋殊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宠臣,就这些也都是在街上听说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动打听。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过去,她恐怕都认不出这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天之骄子。 原来宋家祖上是做灯笼的,做的还特别好。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凭着宋家祖祖辈辈钻研出来的好手艺,宋家灯笼在苏州府乃首屈一指,曾多次在元宵、中秋花灯会上夺魁。几十年前有任知府盛赞宋家灯笼巧夺天工,于次年元宵将一对儿灯笼作为贡品送入宫中。圣上听说有官员送灯笼做贡品,心中好奇,待见了宋家精心制作的灯笼,龙颜大悦,当场下旨,命宋家每年元宵都要上贡一对儿花灯。 自此,宋家一举成名,前来订做灯笼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宋家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依旧守在嘉定这个小县城,底下只雇四五个学徒做事,而宋家族人每月只做三对儿灯笼,做完了,谁来订做都得等到下个月,按顺序接单。学徒得宋家家主指点,手艺也属上乘,做灯笼并没有数量限制,一般富贵人家因为排的时间太长不愿意等,便退而求其次,在宋家灯铺选合心意的灯笼回去,反正拿出去说一声是在宋家做的,都很有体面。如此,宋家灯铺虽小,却生意兴隆。 到了宋殊这一代,他父亲早死,宋老太爷一手将两个孙子拉扯大。长孙宋启承接家业,次孙宋殊天赋聪颖,得拜本朝大儒南山书院院长庄寅为师,年方十八便连中三元,名扬天下,后又随驾亲征,大败胡人。然,就在宋殊凯旋归来即将加官封爵的当头,忽闻长兄暴病噩耗。宋殊当即向圣上辞官,言明回家替兄守孝,另承袭祖业。 承袭祖业,也就是做灯笼。 堂堂状元郎回家做灯笼,圣上不舍明 珠蒙尘,再三挽留。宋殊则称朝廷人才济济,不缺他宋殊一人,但宋家制灯乃是祖传手艺,不该断绝在他手里,言辞恳切。圣上大赞其孝心,又因欣赏宋殊书画,便命宋殊学成后,宋家进贡灯笼均由宋殊来做,赐名“状元灯”。 宋殊辞官回乡,仅用一年便尽得祖父真传,呈上的第一对儿状元灯手工精湛又兼文人风雅,在宫里三年一次的花灯赛上一举得魁,圣上赞不绝口。宋殊名噪一时,虽为不入流的手艺工匠,因他貌若潘安才名远播又得圣心,不少名门闺秀都有意与之结为连理,更有不少人慕名拜师。 宋殊却扬言而立之前不谈婚事,一心制灯,委婉推拒了众多令旁人欣羡的好亲事。至于收徒,今年是他第一次传出话来,报名的人快把灯铺门槛踏平了,为显公允,宋殊决定安排三场比试,最后脱颖而出的才能拜师。 讲了一大串,高壮大汉口渴喝茶,拍拍唐景玉肩膀道:“我要走了,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小兄弟还是早点去吧,运气好被宋掌柜看上,一盏灯笼就能卖个十几二十两,一辈子都吃香喝辣啊。” 唐景玉呆呆地坐着。 她觉得宋殊脑子有问题,灯笼再值钱又如何,能比得上高官厚禄?他竟然为了所谓祖业放弃大好前程?换成她,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卖灯笼啊。 不过,当宋殊徒弟一盏灯笼就能卖十几两银子,这么贵,难道宋家灯笼是银子做的? 唐景玉倒是真的想看看宋殊做的灯笼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得去另一处看看。 付茶钱时,唐景玉跟茶寮伙计打听南山书院在何处,伙计很客气地给她指点,唐景玉道谢过后离去。 关于宋殊,还有一件事也挺让她意外的……宋殊竟然是她外祖父的弟子。 她跟钱进说的唯一真话,就是她确实有亲戚在嘉定县,但她不是来投奔亲戚的。 两刻钟后,唐景玉坐在一颗茂盛的樟树下,盯着对面白墙灰瓦的南山书院发怔。 江南多才子,庄家先祖更是才子辈出,乃是前朝大族之一。前朝被赵家占了江山时,庄家一位先祖正好任太子太师,太子被杀,那位先祖拒绝为新朝效命,回乡归隐著书立学,开设南山学院,并立下祖训禁止庄家子孙入仕当官。 庄家现任家主,唐景玉的外祖父庄寅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可惜子嗣艰难,妻子许氏嫁到庄家三年未孕,庄寅便纳了二房柳氏,柳氏一举得男,而原配 许氏二十五岁才难产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再未有孕。 那个女儿,也就是唐景玉的娘,嫁给了书院一个学子,后随夫进京…… 母亲病逝时唐景玉才七岁,但她记得母亲,那是一个温柔娴静的江南女子,眉如远山貌若幽兰,她会抱着她给她讲童年趣事,也会亲手教她读书写字,轻声细语,是最好的娘亲。母亲去的时候再三叮嘱她,庄家派人过来送葬时,她一定要求他们带她回嘉定。 唐景玉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她舍不得父亲,但她还是听母亲的话求了。庄家来送葬的是舅舅,二房生出来的舅舅,那个时候唐景玉不懂亲舅舅跟庶舅舅的区别,两者在她眼里是一样的,她求舅舅带她走,舅舅冷着脸告诉她她是唐家的女儿。 舅舅不肯带她,正好唐景玉也不是特别想去,就没有坚持。 父亲很快娶了上峰的女儿,继母不喜欢她,父亲对她的关心也越来越少,唐景玉渐渐发现家里没人喜欢她,她是多余的,于是她偷偷给外祖父写信。半年没有回信,她又写了一封,依然没有,然后因为不肯把母亲留给她的首饰送给继母的侄女,被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唐景玉愤然离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嘉定,来问外祖父当年为何没去京城送女儿最后一程?问他后来没去接她是因为没收到信还是根本不想认她这个外孙女?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她被人贩子抓起来后,都不重要了。她想尽办法逃命,混成乞丐一点一点往南走,为了一个馒头跟别的乞丐打架……这一切都让她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所以即便庄家近在眼前,她也不想走进去求他们庇佑,她不想诉苦也不想求他们收留,这座宅子里面唯一让她惦记的,是她的外祖母,那个母亲常常跟她提起的女人。 或许,等她有钱了,等她可以养活自己了,再来串亲戚也不迟。 是串亲戚,而不是寄人篱下。 红日西斜,书院里面忽的传来人语,应该是学子们散学了。 唐景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门前悬着的匾额,转身离去。? 第5章 ?宋家灯铺在城东万安街上,唐景玉满头大汗赶过去时,一眼瞧见一条长长的队伍,都快占了小半条街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说今日是最后一天报名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而且苏州这边百姓这么有钱,孩子们个个都读得起书?宋殊收徒要求可是能读会写啊! 唐景玉慢慢往前走,目光扫过那些穿粗布衣裳的农家夫妻还有孩子们消瘦的小脸。不是她看不起人,她也没有资格看不起人,混了四年乞丐,这世上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比她这个无处安身的孤女强,只是读书可是耗银子的事,家里连饭都吃不上的,怎么可能有钱供孩子读书?就算江南富庶,应该也没这么多。 日头都快下山了,如果她乖乖排在队尾,就是等到天黑也轮不到她,唐景玉干脆走到最前面,打算先看看报名情形。 宋家灯铺有三间门面,两个伙计在左边那扇门前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坐在桌子前负责简单的考核登记,高个子的站在一旁约束队伍,不许有人捣乱喧哗,没有通过考核的马上赶走。 唐景玉扫一眼铺子里面,隐约可见各种灯笼,还有两个伙计并肩站在一起看热闹,并没有钱进的身影。 能跟随宋殊出门,钱进在这里大概也有些地位吧? 唐景玉默默收回视线,好奇地看向队伍最前面。 圆脸伙计先打量一眼报名的少年,估摸着年龄合适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一页,指着一行字让那少年念。 少年低着脑袋看书,皱着眉头结结巴巴念了起来:“……且鸟,在河之……” 还没念完,圆脸伙计摆摆手示意他爹领着人走,在老汉拍了儿子后脑勺的同时歪头看向后面的队伍,声音洪亮:“后面的上来,我再说一遍,我们掌柜要的是能读会写的,不要求有考童生考秀才的本事,好歹字能认得七七八八,字迹工整,你们要是只认得十来个字或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趁天黑之前赶紧回家去吧,别耽误大家的功夫!” 话音一落,队伍里面爆发出一阵嘈杂,前面把方才情形看清楚的,掂量着自己儿子大概不行,再看看天色,垂头丧气领着孩子走了,但也有人虽然面现担忧却还是打算碰碰运气,至于后面啥也看不见的,就更不愿意走了,都觉得是那家孩子太笨,自己的孩子肯定能过关。 就这样,队伍慢慢前移着。 唐景玉继续看了会儿,连续五个 人都在认字这一关被刷下去了,她笑着摇摇头,从中间那道门进了铺子,朝一个伙计笑笑,“我找钱大哥,他在吗?” 伙计愣了愣,打量她一眼问:“你找钱管事?” 灯铺里面有两个姓钱的,一个管家钱老头,乃已故老太爷身边的忠仆,颇得掌柜看重。钱进是钱老头的孙子,掌柜从京城回来后钱进就一直跟在掌柜身边伺候,不出意外将来肯定会接替钱老头的位子,因此整个灯铺一众下人都争相讨好钱进,私底下喊他钱管事。 唐景玉一听这称呼心里就乐了,钱进有地位说话才有分量,她的事就更好办了。她笑着点头:“正是他,今早我搭宋掌柜的马车进的城,钱大哥说我有事尽管来这里找他,还请这位大哥帮忙传一声,小弟感激不尽。” 她衣着简朴,说话却不卑不亢条理清楚,那伙计想了想,让她稍等,转身去了里面。 唐景玉朝另一名伙计笑笑,转身走到一排货架前,看上面摆着的一盏盏灯笼。 宫灯纱灯吊灯等等分类而摆,大小不一,与唐景玉小时候见过的那些灯笼不同,这些灯笼上面大多都画了人物山水等等,或是提了诗句,字迹或龙飞凤舞或娟秀隽永,让人忍不住驻足品味。唐景玉边走边看,越来越震惊,她从三岁开始练字,就算中间断了没能练出什么,她赏字的本事可没忘,往灯笼上写字的这些人,单靠一笔好字都能养家糊口。 这哪里是灯笼啊,分明是一盏盏值得收藏的珍品,就像那些字画,怪不得能卖如此高价。 那宋殊做的灯笼,又是何等风采? 唐景玉不由自主扫视其它货架,试图找到一盏宋殊做的。 “小兄弟?”钱进跟着伙计走了过来,见前面站着一个背影单薄的少年,他仔细看看那身衣裳,又惊又喜地问。 唐景玉闻声转身。 钱进脚步一顿,跟着爽朗笑道:“小兄弟收拾收拾还挺俊的,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其实每天跟在自家掌柜身边,再好看的人钱进看了也不会有多震惊,不过这个小兄弟之前太过邋遢,如今收拾收拾,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反差实在太大。 唐景玉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把钱进的夸赞当真,见钱进盯着自己,她很是不好意思地开口:“多亏钱大哥帮忙我才能变回人样,之前饱一顿饿三顿的,哪有心思收拾啊。” 钱进点点头,示意一旁看热闹的伙计继续做事去,他扶着唐景 玉肩膀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她:“怎么样,亲戚找到了吗?” 唐景玉神情顿时黯了下去,扭头看看,眼泪就掉下来了,垂着脑袋抽搭道:“没有,我晌午进城,把城西几条街都走了一圈也没打听到我二舅的消息,几个老伯都说这里根本没有姓秦的打铁匠……钱大哥,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我二舅到底住在哪儿,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还小,可能记错了……钱大哥你帮帮我吧,帮我找份活干,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成,我真的不想再讨饭吃了,钱大哥……” 唐景玉扑到钱进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少年哭得可怜兮兮的,钱进一阵头疼,见门外忙着登记的伙计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他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连忙把唐景玉扶了起来:“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你也别着急,这边我比你熟,你把你二舅家的事情都告诉我,明天我替你打听打听。” “万一我真的记错地方了怎么办?”唐景玉一边抽搭着一边问,眼泪流个不停。 这么小的孩子,举目无亲,哭也正常,钱进看她一直用袖子抹泪,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正琢磨如何措辞,唐景玉忽然抬起头,指着外面的队伍问他:“钱大哥,你们铺子是要招工吗?你看我行不行?我不要工钱,管我吃住就行了。” 说着用一双泪光闪闪的大眼睛无比期待地望着他。 钱进心中一动,“你多大了?读过书吗?”掌柜收徒,小兄弟识字的话可以试试啊。 唐景玉点头:“我十四了,家里闹灾之前爹娘给我请了先生,《论语》《孟子》都读过……” 钱进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的读过?” 唐景玉再次点头,有些委屈地道:“钱大哥不信吗?那我背给你听听。”跟着真的背起《论语》来。母亲出自书香门第,小时候亲自教导她学问,这些年唐景玉孤零零地往南走,夜里害怕时就默默背诵学过的书本,因此记得清清楚楚。 因是黄昏,灯铺里面并没有客人,空旷的屋子里少年诵读声清越动听,连外面喧哗的队伍都不由静了下来,伸着脖子往里面张望。 钱进没有正经读过书啊,但就算没读过,单听唐景玉清晰流利地诵读,也能知道她所言不虚。刚想拍拍唐景玉肩膀示意她不用背了,余光里瞥见一道人影从后院走了进来,正是他家掌柜。 “你们在做什么?”宋殊扫一眼钱进,目光落到了唐景玉身上。 唐 景玉莫名地紧张起来。面对钱进,她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宋殊只是一个淡然清冷的眼神,就让她有种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可是想要进宋家灯铺,总要习惯跟宋殊打交道。 唐景玉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朝宋殊走了两步,期待又忐忑地道:“宋掌柜,我想到你们灯铺做事,刚刚钱大哥在考我学问,我读过书,您收下我行吗?我一定会努力做事的。” 宋殊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视线渐渐下移,落到她露在外面的手上,那指甲整洁,分明刚剪过不久。宋殊没有回答她,抬眼对钱进道:“把他名字记在名册上,你跟我来。” 说完就走了。 唐景玉大喜,扭头看向钱进,钱进也很高兴,喊来伙计让伙计领她去登记名字,他急着去追宋殊了,快跨进后院时又顿住,回头嘱咐唐景玉:“明天人多,你记得早点来!” “钱大哥……” 唐景玉想拦住他再说两句,可惜钱进生怕宋殊久等,撒腿就跑了,只留给她一道背影。 唐景玉懊恼地咬牙,她还没跟钱进提今晚食宿如何解决呢啊!? 第6章 ?钱进进去了,灯铺伙计领着唐景玉去门口登记姓名。 不过他们去的不巧,圆脸伙计正忙着。他看看后面几十人的队伍,有些歉疚地对唐景玉道:“小兄弟你瞧见了,这些人大老远地赶过来,眼瞅着天都快黑了还在这排着,反正小兄弟都被我们掌柜看上了,要不先到里面坐坐,这边收拾好了我再替你记上名字?” 说话挺客气的,心也好。 唐景玉无事可干无处可去,笑着让他继续,她就在一旁瞅着,全当看热闹。 或许是心情不一样了,唐景玉发现队伍移动速度还是挺快的,因为大多数人在认字这一关就被刷下去了,真正费工夫的是给过关的人登记姓氏籍贯,再发一个竹签,算是明日参加选拔的凭证,免得有人冒名顶替。 大概二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得到竹签。 唐景玉一边瞧着一边听闲着的两个伙计说话,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这次宋殊与其说是在收徒,其实是在招工呢。人招进来拜他为师,第一年他传授做灯笼的基本本事,期间徒弟在宋家白吃白住,一年四季还各发两身衣裳,宋殊交待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做的不好宋殊随时可以撵人。最后留下来的,要想继续学做灯笼,得跟宋殊签二十年的工契。徒弟做出来的灯笼能卖之前,待遇跟以前一样,灯笼能卖之后,就能拿六成卖灯笼所得了。二十年契满,徒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边做事或是出去单干。 一个伙计指指后面,对唐景玉道:“之前宋家招的徒弟,几乎没有离开这里的。你想想,宋家字号响当当,他们在这里做一盏灯笼卖五两能拿三两,离开这里,能卖一两都是运气好。灯笼上少个宋字,哪怕其他地方一样,价钱也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跟着道好,有点明白为何这么多人来排队了。穷苦人家不说,那些家里稍微有点条件能读得起书的,考秀才还不是为了当官,当官有什么好处啊,赚钱呗,说什么为了百姓苍生一展抱负都是虚的,大户人家当官是为了权势,小户人家多半都是为了钱。现在有个挣大钱的活计摆在眼前,虽然名声传出去不怎么好听,实惠捞着了啊,而且万一没被选上,还可以继续读书去,再说了,宋家现在算是雅商,有个状元爷带头,名声也不是特别难听。 正扯着,唐景玉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却是一对农家夫妻领着孩子走后,露出后面一个锦衣少年郎来。那人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眉凤眼,脸颊清瘦,乍一 看有些清冷,只是细看之下,很容易就发现少年目光有些呆滞,一开口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我想做灯笼。”少年看着圆脸伙计道。 圆脸伙计忙,没有唐景玉的闲心细细打量少年,多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绸缎衣裳便把书拿了起来,让他照着念。 朱寿没有接,有些茫然地看向身边的老仆王叔。 王叔叹口气,小声提醒道:“三少爷,你把这段读了才能学做灯笼。” 朱寿怔了一下,跟着扫了一眼书上内容,平静地读了起来,声音清朗好听。 他没读完,圆脸伙计就拿出纸笔让他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写下来,朱寿照做。唐景玉伸着脖子看过去,只见纸上字迹清隽飘逸。 唐景玉心生好奇,见后面还有二十来人,一时半会儿忙不完,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等主仆二人走过来时上前打招呼:“朱公子是吧?真是巧了,我叫唐五,也是今天刚报名的,明天过来考试时还请朱公子多多提携啊。” 朱寿呆呆地看着她。 唐景玉困惑地看向王叔。 王叔黯然回话:“唐公子客气了,这是我家三少爷,前年失足从假山上摔了下去,后来就……听说宋掌柜挑选徒弟时不让外人进去观看,明日还请唐公子帮忙照看一下我家少爷。” “原来是这样,唉,朱公子相貌堂堂,真是可惜了。老伯放心,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忙。”唐景玉很是爽快地道,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老伯,其实我有点想不通啊,看朱公子穿着打扮,府上应该是富贵人家,怎么也来拜师了?” “说来话长啊。”王叔情不自禁随唐景玉走到了大街边上,看看乖乖跟过来的朱寿,他又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们老爷是邻县的一位员外,家里有田地有铺子,丰衣足食。我们三少爷是庶出,老爷死后三少爷生母也得病去了。夫人不喜三少爷,正好三少爷坏了脑子后喜欢折腾这些手艺活儿,这次宋掌柜收徒弟,夫人就让我领三少爷来试试。”他送完人就得回老家了,也不怕得罪当家夫人,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 唐景玉义愤填膺:“竟然有如此恶毒的主母,她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王叔冷笑:“她要是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了。对了,听你口音不似本地人,也是从远处赶过来的吧?找到客栈下榻了吗?没有的话咱们一道如何,我们少爷认生,你们先熟悉熟悉,明天我好放心。” 唐景 玉尴尬地笑笑,低头道:“老伯诚心相邀,可惜我,我身上的钱都花完了,住不起客栈,今晚打算随便找个地方睡的。” 王叔活了这么大岁数,哪还不明白小兄弟为何主动搭讪,不过看少年眉眼端正不似奸邪之徒,他也确实得找个人帮忙照看自家少爷,便笑着道:“没事没事,咱们碰上就是缘分,今晚小兄弟的房钱我出了,哼,我们夫人难得大方一次,盘缠给的足着呢。” 唐景玉等的就是这话,连忙道谢,“老伯真是解了我的急,只是我是宋掌柜叫过来的,得等那边的人全都考完了伙计才有空给我登记,老伯稍微等我一会儿可好?” 王叔看看没剩多长的队伍,点头应了。等唐景玉转身走后,他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家少爷:“三少爷,明天我不能陪你进去,你就跟在他身旁,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 “知道。”朱寿听话地道,侧头看向刚刚认识的少年。 唐景玉侧对夕阳站在灯铺外面,余光里见朱寿看过来,她朝他粲然一笑,整个人被夕阳余晖笼罩,连笑容都变得模糊不清。 朱寿也笑了一下,目光单纯宛如孩童。 登记完名字,唐景玉随朱寿主仆去了客栈。 王叔想给她单独开间房,唐景玉没让:“老伯您别破费了,现在天热,我在您屋里打地铺就行。”她是想占朱寿的便宜,但所需也只是个容身之地。如今她身上揣着四十多个铜板,唐景玉怕半夜被人盯上抢了,否则在外面住一晚也不算什么。 王叔越发觉得唐景玉人不错了,笑着道:“那好,晚上咱们俩挤一挤,省下房钱咱们多点两个菜吃。”客栈里床够宽,他们一老一小都是瘦子,应该没有大碍。 “他跟我睡一屋。”一侧朱寿突然开口,看着唐景玉道:“你是我朋友,跟我住。”他的屋子比王叔的好。 唐景玉愣了一下,为朋友这个词。 王叔挺欣慰自家傻少爷难得肯接受陌生人了,拍拍唐景玉肩膀劝她答应,唐景玉当然不会拒绝,笑着朝朱寿道谢。 商量好了,三人落座叫菜。 闻着旁桌传来的饭香,唐景玉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王叔忙着点菜没听见,朱寿耳朵灵听到了,咧嘴偷笑,笑得特别贼。 唐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等王叔让她点个喜欢吃的时,她没有再客气,点了一盘红烧鱼。谁让朱寿笑话她? 待所有菜都端上来,唐景玉盯着那些久违的菜肴,突然有点想哭。 四年啊,除了偶尔抓到的麻雀野鸡,她根本没有吃过肉…… 想要狼吞虎咽,偏偏碍着体面只能克制,幸好王叔吃饭不像朱寿那样细嚼慢咽的,唐景玉当男人习惯了,便学着王叔那样大口吃起菜来,边吃边同王叔说话。朱寿话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吃完饭,唐景玉跟朱寿一起回了二楼的客房,王叔住楼下。 城里的客栈就是不一样,朱寿的客房比唐景玉在小镇上住的那间好多了,屋子很大,中间还有一座月亮门博古架隔断,门外是简单的小厅堂,里面则摆了一张大床。 唐景玉吃饱喝足,现在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她扫了一眼那床,再看看一言不发的朱寿,走到桌子前坐下道:“你睡床上吧,我在这儿凑活一晚就行。”说着打了个哈欠。 “你也睡床上。”朱寿走到她身前,低头道,神色认真极了。 唐景玉假意为难道:“这,这不太好吧……” “一起睡,坐着睡不舒服。”朱寿干脆拉起她,拽着她往里面走。 唐景玉恭敬不如从命,被朱寿按在床上后干脆飞快脱了鞋子挪到床里头,比划着身边还剩的一大片地方道:“我占这么多地方就够了,这些留给你,你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 现在她只想舒舒服服睡个觉,什么男女有别她早不在乎了。这些年她不敢一个人上路,总是找几个乞丐一起走,有时候下河洗澡,她穿着衣裳站在河里面,周围乞丐光溜溜在她面前晃悠她都面不改色。真想女扮男装不被人看穿,就不能把自己当姑娘看,扭扭捏捏的,旁人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你有问题。 朱寿没想到唐景玉会突然爬上去,眼睁睁看着她飞快脱掉外衣只穿一身里衣背对他躺了下去,露出一双脚底板给他,朱寿俯身去拽她:“你还没洗澡,洗完澡再睡。” 唐景玉沾床就困,不耐烦地甩开他手:“我早上刚洗过,现在不用洗了。” “……那你洗脚。”朱寿也不是天天都洗澡的,但脚必须天天洗。 唐景玉装死不理他。 朱寿就一直晃悠她胳膊。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来,朱寿吓了一跳,噌地离身倒退好几步,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他这样,唐景玉倒是不忍心发火了,眼睛一转,换上一副委屈神情:“你是不是嫌弃我穷不配跟你睡一起啊 ?那我现在就下去,我趴在桌子上睡。” “不是!”朱寿连忙摇头辩解,目光落到她脚上,小声道:“洗完脚睡觉舒服。” 唐景玉揉揉眼睛,“可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今晚偷懒一次行不行?” 朱寿张了张嘴,见她又打了个哈欠,不是很情愿地点点头。 终于能睡觉了,唐景玉朝他嘿嘿一笑,躺下去继续睡。 朱寿盯着她背影瞧了会儿,似乎终于接受了她不洗脚就睡觉一事,弯腰把她的布鞋摆到一旁,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等伙计把水送上来。 迷迷糊糊的,唐景玉听到水声,睁开眼睛,看到一条白花花的大腿正往浴桶外跨。 她就是被这水声吵醒的。 唐景玉扯过不知何时盖在身上的薄被遮住脑袋,希望能阻隔那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似乎又要睡沉之时,左脚忽然被人抬了起来,跟着一凉。唐景玉彻底醒了,扒开被子一看,朱寿正坐在床尾给她擦脚呢! 唐景玉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僵住的朱寿对视半晌,她只想到一个理由:“我脚很臭吗?”臭得他必须帮她擦擦他才能睡着? 朱寿愣了愣,跟着扭头,对着她脚吸吸鼻子,闻完了又看向她:“不臭。” “那你为什么擦我脚?”唐景玉真是迷糊了。 “擦完脚睡觉舒服。”朱寿认真地回答。 唐景玉无言以对,见朱寿一副等她继续问的样子,认命坐了起来,抢过帕子自己擦,连脚趾缝都没放过。两只脚都擦完了,她扭头问朱寿:“现在可以睡了吗?” 大概是她语气太不耐烦,朱寿往后挪了挪才点点头。 简直还是个傻孩子,唐景玉忽然没脾气了,将巾子丢到桌子上,放轻了语气:“好了,熄灯睡觉吧,咱们早点睡,明早一起去拜师学灯笼。你放心,有我在,一定能让你过关的。” 或许对于一个傻子而言,能够安安静静地做灯笼,反而比回去跟恶毒嫡母同住强。 第7章 ?吃饱喝足入睡,没有蚊虫叮咬,不用担心有人欺负,唐景玉过了四年来最舒服的一个晚上。 舒服到醒来看见一个俊秀少年侧对她换衣裳,她都有种做梦似的感觉。 窗外传来小贩们悠扬的吆喝声,想到今日有大事要做,唐景玉睡意顿消,揉揉眼睛坐了起来,问朱寿:“伙计什么时候送水来啊?” 刚说完,走廊里就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两人一起看向门板,那声音果然停在了他们门前。唐景玉盘腿坐着,朝门板扬扬下巴,“你去开门吧,你先洗。” 客栈伙计却是得了王叔嘱咐的,不但拎了一桶水上来,还给唐景玉带了一套洗漱用具。 “你也洗。”伙计走了,朱寿望着唐景玉道。 唐景玉打个哈欠,穿鞋下地,抓起外衣边穿边道:“你先洗吧,我去小解。”去了屏风后面。 朱寿就没有再等她,倒水漱口。 唐景玉坐在恭桶上放水。 声音太响,朱寿无意朝那边瞥了一眼,屏风后人影模糊,但明显是坐着的。他眨眨眼睛,飞快将漱口水吐出去,抓起巾子端起水盆去了外面。唐景玉听见动静看过去,见朱寿逃跑一般脚步飞快,没懂他到底在做什么,穿好裤子往外走时,碰巧听到朱寿吩咐伙计一会儿上来换恭桶。 唐景玉情不自禁低头看自己的脚丫子,跟着不屑地嗤了一声。真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这么爱干净,撒泡尿能有多大味儿?盖子一遮就没了,至于跑出去吗? 没有理会朱寿的娇气毛病,唐景玉利落地漱口洗脸,刷牙时特别仔细,洗完后还去镜子前检查了一番。她也爱干净啊,有条件讲究的时候她能比朱寿还讲究,之前不是没条件嘛。 都收拾好了,伙计上来换恭桶,朱寿这才肯进来,进门时不易察觉地吸了吸鼻子。 唐景玉忍不住瞪他,“你慢慢收拾,我先下去找王叔。”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了。 王叔已经在下面等着了,伙计正在摆早饭,白粥肉包子,加两道小菜。 能连续吃两顿饱饭,唐景玉心情大好,对着门口坐在王叔身边,一边看外面人来人往一边同王叔说话,优哉游哉品茶。没多久朱寿就下来了,在王叔另一侧落座,头顶青巾束发,一身月白长衫,俊朗非凡。 如果神情没那么呆就更养眼了。 唐景玉心中惋惜,决定不再因为一些 小事跟他计较。 两刻钟后,三人到了万安街上。 宋家灯铺门前围满了人,有参加选拔的少年也有送孩子过来的爹娘,还有没事看热闹的,满满当当围了好几圈,乌压压一片全是人脑袋,行人根本没法走。 唐景玉晃晃手里的竹签,不可思议道:“这么多人,他们怎么考啊?” 王叔无奈笑道:“过去瞧瞧吧,宋掌柜肯定有办法。三少爷,一会儿咱们可能挤散了,到时候你跟牢唐公子不用找我,我再外面等你,你考完出来就能看见我了。” 朱寿乖乖点头,改成跟在唐景玉一侧。 到了人群外面,唐景玉叮嘱朱寿跟紧,她左推右搡泥鳅一般往里挤,好不容易前进了些,一回头朱寿不见了,幸好他个子高,唐景玉好歹瞧见了个脑袋顶,不用再费事找了。摇摇头,唐景玉又在一阵骂声里挤了出去。 “唐五!”朱寿看到她很高兴,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跟我走!”唐景玉一把扯住他手,拽着人往里走。两个人走肯定更慢,好在朱寿的倔脾气还挺管用的,认定了要跟准唐景玉,因此旁边人挡住他时,他会理直气壮地把对方推开,唐景玉是脸皮厚不怕人骂,他是根本没往心里去。 等两人费劲儿地挤到最前面时,唐景玉脚丫子快被踩扁了,朱寿更可怜,腰带散了。 “快系上!”唐景玉把他手里的竹签抢了过来,忍笑提醒道。 朱寿顺着她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衣裳散了,连忙扯过腰带整理。 唐景玉看了会儿,抬头看向灯铺,门还关着。 手忽然被人攥住,她吃了一惊,回头就对上朱寿满足的笑脸,浑然一个生怕被老娘抛下的孩子。唐景玉朝他笑笑,刚想说什么,灯铺终于开门了。 只开了中间那扇门。 四个壮实的伙计先走了出来,将紧紧堵在门口的几人往后推,唐景玉也差点被推了,幸好朱寿力气大扶稳了她,两人一起后退几步。 等众人重新站稳了,钱进昂首挺胸走了出来,他也不啰嗦,扫视一圈朗声开口,声音洪亮,“大家听好了,我们掌柜说了,五十人同时参加第一场比试,选中者到偏房准备第二场,落选者还请自行离去。现在请大家排队站好,排在前面的五十人先去院中等候。” 说完,他开始收竹签,被拿了竹签的人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可以进去了,顿时大喜,迫不及待 地跑了进去,剩下的人则争先恐后把竹签往钱进手里塞。唐景玉个子最矮,眼睛差点被人戳到,她吃痛喊疼,朱寿连忙用手挡住她脸,那边钱进听到熟悉的声音,过来先收了唐景玉二人的。 “多谢钱大哥,回头见!”唐景玉感激地道谢,拉着朱寿闪了进去。 灯铺门前跟前院只隔了三间门面,短短几步,却仿佛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扯扯方才挤得快要汗湿的衣裳,跟朱寿一起打量四周。 宋家宅院分为三进,前两进中间的院子极大,是师傅们制灯的地方。此时中间清理出来,摆了五张可容十人围坐的大桌子,伙计只让他们五十人坐下等着,说完就走了。 唐景玉先拉着朱寿抢了两个位置落座。 接下来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比试,也没有人端茶倒水,就让他们这样干巴巴地坐着。 短暂的安静后,有人起身离座四处张望,有人跟身边的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唐景玉左边坐了个国字脸的憨厚男人,主动跟她搭讪,唐景玉看都没看他,皱眉扫视周围门窗紧闭的屋子,发现一道朝南的门后仿佛有衣衫晃动,她若有所思。 外面那么多人等着,宋殊不可能浪费时间让这些人聒噪,很可能,比试已经开始了。 这样干坐着能比出什么? 做灯笼,一人埋头苦干,必须沉静内敛的人才做的来吧? 周围的人越来越暴躁,唐景玉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在朱寿疑惑看过来后悄悄捏捏他手,稳坐如山。朱寿本来就呆,见唐景玉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就放心了,眼睛盯着对面角落里一堆竹篾,满眼好奇。 一炷香过后,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师傅推开门走了出来,没有理睬众人的质问,他挨着五张桌子走,有的桌子一桌十人都没有碰,有的则被他叫了起来,最后连同唐景玉跟朱寿一共才点了四个。 他们被老师傅带到宽敞的偏厅继续等,这次倒是有茶喝。 朱寿打量一圈,小声问唐景玉:“咱们是不是可以跟宋掌柜学做灯笼了?” 唐景玉笑笑:“快了,你别问,我做什么你跟着做就是。” 朱寿点点头,不再说话。 最终通过第一场比试的,只有二十七人。 落选者已经离去,院子里安静下来。唐景玉等人又被领了出去,分坐在之前的桌子旁,只是此时,桌子上多了长柄短刃的剪刀和大红宣纸 ,桌子中间,平铺着一张彩蝶剪纸。 这次钱进过来了,身边跟着五位制灯师傅,他看看众人,跟唐景玉对过一个眼神后,朗声道:“现在由这五位师傅示范如何剪纸,诸位请仔细看清楚。我们只示范一次,随后由诸位动手剪,一次不行可以再试,总共有一炷香的时间。诸位面前备有三份宣纸,最后把你们觉得最好的剪纸交上来即可,我们掌柜会根据这些剪纸选出合他心意的五人,进而入选第三场比试。” “这算什么比试?哪个大男人会做这些女人活计?”一个看穿着家境应该不错的少年小声道,很快便有不少人附和。 钱进一眼看过去,冷笑开口:“不愿比试的大可离开,我们不强求。” 领头的那人抿抿嘴,左右看看,见没人想走,也跟着蔫了下去。 都老实了,钱进侧身请五位师傅分别站到一方桌子前,“既然大家都想比,咱们这就开始吧。” 五位师傅马上拿起剪刀和宣纸,熟练地剪了起来。 唐景玉不错眼珠地瞧着,老师傅动作显然是放慢了,没有刻意刁难。 是考验众人的眼力和手巧吗? 唐景玉七岁开始学女红,好歹也学了两年多,这种剪纸的活儿她也跟母亲学过,过年时母女俩一起剪窗花贴起来。虽说时间久了手艺肯定生疏了,不过跟这些平时不动针线的半大小子们比,胜出毫无悬念吧? 就是不知道朱寿行不行。 唐景玉担心地看向朱寿,朱寿心思都在老师傅的手上,没有察觉她的注视。 唐景玉笑了笑,等老师傅放下剪刀,她抓起剪刀埋头就干,刚开始不太熟练,剪着剪着就找到感觉了。不敢耽搁时间,唐景玉剪完一张马上开始剪第二张。 第一张纯粹是练手的,第二张给自己用,第三张她打算偷偷换给朱寿。 不过当她剪完自己那份出于好奇看向朱寿时,震惊发现朱寿都开始剪第三张了,再看看他已经剪好的,比她的还好! “你跟谁学的?”唐景玉放下剪刀,哭笑不得地问。 朱寿侧头看她,想了想道:“方婆子,她说剪好了贴在窗户上,我给她银子,她就教我了。” “嗯,挺好看的。”唐景玉捏起他的剪纸瞧瞧,笑着夸道,然后按住他想继续的手,“不用剪了,用这个就能过关了。” 朱寿看看她的,乖乖放下剪刀。 同桌的几人都盯着他们已经剪好的,钱进一直留意这边呢,无情提醒他们:“自己剪自己的!” 那几人连忙低下头。 一炷香后,唐景玉跟朱寿连同另外三人被钱进领走了。 “钱大哥,第三场比什么啊?”唐景玉故意走在钱进身边,小声问他。 钱进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放心,你手这么巧,多半没问题了。” “我呢?”朱寿很是紧张地问。 钱进愣住,唐景玉哈哈笑,拍拍朱寿肩膀给钱进介绍,“钱大哥,这是我昨晚新认识的朋友。” 钱进有些疑惑地打量朱寿,朱寿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回答,不过两人谁都没能问出口,因为第三场比试的地方已经到了。钱进推开门,将五人领进去,对坐在桌前写字的男人道:“掌柜,就是他们五个。” 宋殊放下笔,看一眼五人,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五张剪纸,剪纸旁边放着竹签,他拿起一支,“朱寿?” 朱寿张了张嘴,唐景玉小声提醒他:“叫你过去呢。” 朱寿这才上前。 宋殊多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来。” 朱寿乖乖照做。 宋殊看了看,示意他站到一旁,“唐五。” 唐景玉兴奋地走了过去,没等宋殊开口便伸出双手,手心向下。 宋殊依然面无表情,只盯着她手打量。 手指纤细修长,比朱寿的小了整整两圈,没了初遇时的脏污,更好看了。 分明是一双姑娘家的手。 “走吧,你不适合做灯笼。”宋殊淡淡开口,没有多看唐景玉神色,转而拿起另一枝竹签。? 第8章 ?唐景玉眼睛有点酸。 她很久不曾真正哭过了,大冬天冻得快要僵掉,她也没有哭,因为她知道哭没用。 可是现在,在她志得意满笃定自己能留下,庆幸自己再也不用露宿街头再也不用讨饭为生的时候,宋殊让她走。 凭什么啊,朱寿那么傻都可以留下,为何她就不行? 她低头,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好像是一个笑话,而她能感觉到,除了宋殊,这屋里所有人都在看她。唐景玉苦笑,没有多说什么,习以为常地收回手,在宋殊喊下一个人名时转身,朝门口走去。 钱进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朱寿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看并肩站在一起等着掌柜喊的两人,再看看走到门口的朋友,抬脚朝唐景玉追了过去,“唐五你去哪儿?” 唐景玉回头朝他摆摆手:“你在里面等着,我在院子里等你。” 朱寿已经走到门口了,纳闷地问她:“我在里面等什么啊?”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等着拜师学做灯笼啊,好了,快回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看出朱寿还想问,她眼疾手快从外面将门带上了。 阳光已经很强烈了,唐景玉瞅瞅日头,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里面宋殊只选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寿,一个名杨昌,都是十五岁。落选的那二人很快就被钱进送了出来。 门开开,唐景玉扭头朝钱进明朗一笑:“钱大哥先忙,我在这儿等朱寿。” 今日铺子里热闹了半天,的确有很多琐事要干,钱进安抚地拍拍她肩膀,领人走了。 钱进走后不久,杨昌朱寿也出来了。杨昌生得高大结实,看起来很是沉稳老练,他朝唐景玉打个招呼,又跟朱寿道别,先行离去。 朱寿呆呆地看着唐景玉:“师父让我天黑之前搬过来,唐五,你不跟我一起学做灯笼吗?” “在这儿等我,哪都别去。”唐景玉没空理他,迅速闪了进去。 宋殊不要她可以,但总得给她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 屋里只有宋殊一人,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唐景玉毫不示弱地走到桌子前,居高临下地问他:“宋掌柜,我能知道为何你说我不适合做灯笼吗?比沉稳比手巧,我都没有输给他们,为什么最后输在一双手上?” 宋殊并未与她对视,拿起笔沾沾墨 ,边写边道:“我不收女徒弟。” 声音很低,但唐景玉听清楚了。 因为听得太清楚,她一时忘了反应,回神后想要辩解,对上宋殊冷漠侧脸,她咬咬唇:“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方才。”宋殊低声答,也不想因为自己暴露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前天在马车上他没有细看,昨天傍晚也只是听她书背得好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如果那时就看出她是女的,他不会让伙计记她的名字。 简简单单两个字,就将唐景玉想质问他明明看出她是女的为何还让她白费事一趟的话堵住了,她不能怪宋殊什么,可她实在不甘心。 唐景玉往前走了一步,在宋殊皱眉时小声哀求:“宋掌柜,我真的很想跟你学做灯笼,我爹娘都死了,我一个人从山东逃到这边,一直靠女扮男装才没有出事。可我总有瞒不下去那天,求你收下我吧,我什么苦都能吃,掌柜你尽管把我当男的看好了,行不行?我不想再去讨饭过活……” 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掉了下去,因她低着头,那泪落在了黄梨木桌面上,砸出轻微的响。 “为何来嘉定?”宋殊站了起来,背对她走到窗前,“钱进说你记错亲戚府邸了,可你这么聪明的人,能骗钱进再三帮你,不可能将这种事情记错。你想留下来,便跟我说实话,我不会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唐景玉就知道自己那些说辞骗不过宋殊,她低头,老老实实地道:“我,我舅舅确实住在嘉定,当年家父跟舅舅吵了一架,从此两家不相往来。现在我无家可归,只知道来嘉定寻亲,可昨天到了舅舅家门前,又没敢叩门。宋掌柜,你一直都是人上人,不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儿,我不想看人眼色寄人篱下,听说你要收徒,就想着过来试试,等我能养活自己了,再去串亲戚,那时即便他们不想认我,我也有路可退。” 开始声音很小,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坚定。 宋殊转了过来,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带着一分探究:“你舅家是?” 唐景玉苦笑摇头:“在我能够立身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与那家人的关系,不会借他们的名头占人半点好处。宋掌柜若真不肯收留,我也没办法,只能怪我太过高估自己,以为换身衣裳便能瞒天过海。” “如何才算立身?”宋殊平静地提醒她:“就算我现在收留你,一旦你去认亲戚,你便再也不能回来,你可有想过认亲戚的后果?” 唐景玉笑了 :“在我没有自己的宅子前,我不会去找他们的。” 宋殊唇角微扬,对着窗外一丛翠竹道:“口气倒是不小。” 唐景玉脸红了红,忍不住小声辩解:“他们说在宋家出师后一盏灯笼我能拿至少三两银子,那我一年做五十个灯笼就能在城里买个不错的宅子了,我今年十四,学的再慢,三年也差不多够了吧?” “我何时说过要收你为徒了?”宋殊走到桌子前收拾东西,“我不会收你为徒,但可以收你当伙计,明日开始干活,包吃包住,工钱……先一个月一两银子,做的好了年后给你加钱,做的差了收拾东西走人。”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 宋殊侧头看她:“不愿意?” “愿意愿意!”唐景玉连忙摇头,又讨好地央求:“掌柜,那我做的好了,能不能再收我为徒?我想早点赚钱买宅子啊。” “我不会收你为徒,以后也不用再提,提一次扣一成工钱。”宋殊利落整理好桌面的东西,然后敲了敲桌子边角,“把你的眼泪擦掉。还有,既然女扮男装,就不要被人发现,惹出麻烦后果自负。” 说完就走了。 唐景玉转身看他,恨得牙根痒痒。 每月一两工钱,一年十二两,就算她一文钱不花,想在城里买宅子,至少也得攒个五六年。 可是又不能否认,心底里她又感激宋殊,在拆穿她身份的情况下,还是给了她一份饭碗。 算了,能够留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赚大钱的事情以后再考虑。 唐景玉哼着小曲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退回桌子旁,弯腰仔细寻找她刚刚拼命挤掉的两滴眼泪,直接用袖子抹掉,这才出去跟朱寿碰头,“走吧,王叔在外面估计该等急了。” “你跟师父在里面做什么了?”朱寿好奇地问她。 唐景玉撇撇嘴,对着远处宋殊挺拔的背影道:“我求他收我为徒,他不答应,不过愿意留我在这里当伙计,所以咱们以后还能在一起,你放心吧,我会替王叔好好照顾你的,谁也别想欺负你。” 她神采飞扬,桃花眼明亮水润,朱寿情不自禁跟着笑,“嗯,师父不教你,等我学会了教你。”唐五对他好,他也要对唐五好。 唐景玉没把朱寿的傻话放在心上,走到前院碰到钱进,她高兴地过去打招呼,“钱大哥,以后我就是这里的伙计啦,还请钱大哥多多照拂啊。” “真的?”钱进挺吃惊的,见唐景玉笑嘻嘻地点头,他用力拍了拍她肩膀,眯眼笑道:“挺有本事的啊,好好干,发工钱了别忘了请我吃饭!”明显是在打趣。 唐景玉却爽快应承下来了,“一定一定,没有钱大哥帮忙,我也到不了嘉定。那钱大哥先忙吧,我跟朱寿回客栈收拾东西去,后半晌见啊。” 钱进笑着点头,目送他们二人走远才继续干活。 王叔得知二人都留下来了,笑得合不拢嘴,回到客栈里三人叫了满满一桌子菜庆贺。饭毕王叔跟朱寿一起把唐景玉送到二楼客房,然后王叔把朱寿叫到自己房里去了。 既然朱寿有了着落,王叔也就要回去了。 唐景玉知道主仆俩要说悄悄话,安心躺在大床上午睡。 迷迷糊糊听到推门声,唐景玉翻身,看见朱寿红着眼圈走了进来。 “王叔走了?”她坐起来问。 朱寿将手里的钱袋放到桌子上,情绪低落地点点头。 离别这种事,唐景玉也不会安慰人,下地将房门插上,她走到朱寿身边拍拍他胳膊:“好了好了,王叔家里有媳妇孩子,王叔回去跟家人团聚是喜事,你该为他高兴是不是?过来睡觉吧,睡饱了咱们再去灯铺。” 她打头往床那边走,朱寿拎着钱袋跟了上去。 唐景玉一看他这样就知道王叔肯定叮嘱朱寿要护好钱袋了。 朱寿有多少钱,唐景玉说不好奇那绝对是假话,但她忍住了,准备躺下去睡觉。 “唐五你先别睡。”朱寿拦住她,跟着把钱袋塞到她怀里,小声道:“王叔让我藏好这些银子,我不知道藏哪儿,你帮我藏起来吧。”他跟王叔一起出门,吃饭投宿都是王叔打点,他不会。 唐景玉本能地想拒绝,不过仔细一想,灯铺里人多眼杂,朱寿这么傻,她要是不帮忙,说不定他的钱就让旁人摸去了。 “好,我帮你藏,现在咱们先数数一共有多少钱,以后你想花钱了就跟我要,咱们每笔都记上。”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唐景玉盘腿坐着跟朱寿讲清这个道理,朱寿似懂非懂,只知道把钱袋打开。 四个五两的银锭子,剩下就是一些碎银子还有半吊钱,加起来不过三十两。 唐景玉莫名地有点失望,很快又摇摇头,帮朱寿把银子放了回去,暗暗把朱家那位小气的主母骂了个狗血淋头。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他们老爷的骨血,竟 然三十两银子就打发了,这种毒妇,早晚要遭天打雷劈。 “睡吧,等你学会做灯笼了,就能赚很多钱了。” 唐景玉满怀同情地安慰朱寿,浑然忘了她全部家当也只有四十六个铜板加一方绸缎帕子,还是宋殊嫌脏不要了的……? 第9章 ?甩手掌柜说的就是宋殊这种人。 无论是前面灯铺里的生意还是院子里的伙计下人,他几乎从不过问,全都交给钱管家负责,平时就喜欢埋头做灯笼,或是出去与三两友人游山玩水,亦或者去参加一些人情上的宴席聚会。灯铺里的事情,他想起来的时候就去检查检查新进来的材料,要么看看几位老师傅的手艺,因为毫无规律可循,反倒让那些人都绷紧了弦,时刻不敢偷工减料。但是大多时候,宋殊都待在他的鹤竹堂,或是在书房看书,或是在他专有的制灯房里。 唐景玉等人走后,钱进忙完前面的琐事过来请示:“掌柜,朱寿他们住哪儿啊?” “东厢房收拾两间出来给他们。”宋殊正对着窗外翠竹作画,头也不抬地道。 钱进懂了,掌柜这是准备好好栽培两个徒弟呢,安排到鹤竹堂这边,管教指点起来方便。 “那掌柜想让唐五做什么差事?”钱进更好奇这个。 “请钱伯安排。”宋殊惜字如金,等钱进走远了,他才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她身材瘦小,给她一份稍微轻松点的。” “掌柜心善,唐五知道一定会感激掌柜的。”钱进笑着拍了句马屁。 宋殊没有回应。 钱进习以为常,去前面找老爷子商量,“掌柜让你给唐五安排份轻巧活儿呢。” “轻巧的?”钱伯仔细回想那个叫唐五的矮个儿少年,发愁了,“在铺子里迎客轻巧儿,可他刚来,对咱们这儿的灯笼一窍不通,做这个不行啊。” 钱进“嗯”了声,“那小子嘴甜会说话,先熟悉半年,年后把他调到前边儿还差不多。”一口一个钱大哥的,他当然知道唐五有故意讨好他的成分,不过那小子乖巧懂事又不过分贪心,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钱伯仰头想了想,忽的记起一件事:“月底顺子领完钱就回家娶媳妇去了,这几天正好让顺子带带唐五,顺子走了唐五就接他的活儿。” 顺子是鹤竹堂的杂役,宋殊不喜自己起居的地方人多眼杂,就只选了顺子在鹤竹堂伺候,打扫院子,收拾宋殊常用的几间屋子,再负责照顾宋殊的衣食起居。听起来活儿挺多,其实再轻松不过,都加起来一块儿干的话每天两个时辰足够了。 钱进觉得这主意不错,而且灯铺里面除了唐五,也没有更合适调过来的人选。其他的伙计都没怎么读过书,哪像唐五好啊,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清秀,像个书生,掌柜 估计也愿意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伺候。 他们祖孙俩商量好了,钱进准备再去知会掌柜一声,只是走到门口瞧见宋殊正专心致志作画,担心惹掌柜不快,钱进又退回去了。其实也没啥好知会的,掌柜心里只有灯笼,只要唐五不是太笨,掌柜没有反对的理由嘛。 顺子就住在东厢房北面靠近正房的耳房里,钱进过去跟他说了新伙计的事,又让他把旁边两间厢房收拾出来留给朱寿杨昌二人住。至于唐五,先跟顺子挤一挤好了,反正再有十来天顺子就走了。 顺子今年十九,性子安静,得了吩咐就去做事了。 下午最热的时候过去,唐景玉跟朱寿拎着一大包行李过来了,行李全是朱寿的,里面装着四季衣裳。杨昌跟他们是前后脚,钱进正好一起介绍。 “唐五跟我住。”听钱进让唐景玉跟顺子去住那间小耳房,朱寿立即拉住唐景玉的手抗议。他的厢房大,他想让唐五住的舒服些。 唐景玉最想的是自己住,不过目前必须跟一个人挤的话,她当然更愿意跟朱寿挤。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啊,唐景玉朝钱进赔笑,将人拉到一旁小声道:“钱大哥,朱寿有点呆,刚跟王叔分离,他还没缓过来呢,其实没有跟你作对的意思。要不我先陪他住一阵好了,等他熟悉了不怕了,我再搬到耳房去?” 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钱进自然不会多管,“好,那你们先去收拾房间吧,一会儿把尺寸告诉我,明天我去铺子给你们订衣裳,在那之前随便穿好了。”朱寿杨昌虽然是学徒,在没有得到掌柜真正认可之前,跟铺子里的其他伙计待遇也差不多。 朱寿拉着唐景玉往自己的厢房走,唐景玉兴奋之余没忘了朝顺子道别:“明天再麻烦你教我啊。” 顺子露出一个有些含蓄的笑。他不怎么擅长跟人打交道,也正是因此才被宋殊选中。 朱寿的厢房不小,中间是堂屋,左侧间当卧室,右侧间很是空旷,唐景玉给朱寿出主意:“这边当书房不错,空余的地方留着做灯笼用,我看掌柜就是在屋子里做灯笼的。”早上宋殊就是在他的制灯房见的他们。 朱寿乖乖跟在她身后,全都听她的,等唐景玉说完,他才领着唐景玉走回卧室,翻出一身衣裳给她:“你这身已经穿了两天了,今晚洗完澡换上我的,你的洗洗。” 唐景玉看看他手里的衣裳,低头闻腋下。 没有汗味儿啊。 猜到朱寿只是犯了爱干净 的毛病,唐景玉没好气地把衣裳抢了过来,“我换我换,我这不是没有别的衣裳吗?有了还用你说!” “过两天你就有了,钱进答应给咱们买新衣裳的。”朱寿好心地安慰她。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 两人把三间屋子都逛过,忽听钱进在外面喊他们,二人走了出去,就见钱进手里拿着本子正在记杨昌的尺寸呢。唐景玉扭头问朱寿:“你知道你穿什么尺寸的衣裳吗?”她是不知道的,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衣裳,身上的破烂都是捡来的。 朱寿也摇头。 钱进便让顺子去找尺子来。 大概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正房那边一扇门忽然被人推开,宋殊皱眉走了出来,扫视一圈,视线很快落在唐景玉身上,转而问钱进:“怎么回事?” 他让钱进将杨昌朱寿二人安排在东厢房,怎么唐五也跟过来了? 那边钱进见宋殊面带不快,暗道糟糕,忙跑过去解释:“掌柜,我给他们记尺寸准备做衣裳呢,朱寿跟唐五都不记得自己尺寸,我……” “唐五怎么在这里?”宋殊打断钱进的废话,他当然能看出来几人在忙活什么。 钱进恍然大悟,明白掌柜不是因为他们喧哗而不满,松了口气,直起腰杆笑道:“忘了跟掌柜说了,顺子月底回家娶媳妇去,钱伯看唐五机灵懂事,准备让他接顺子的差事,所以也让他搬到这边住来了。” 宋殊抬眼,对面东厢房屋檐下,杨昌三人正困惑忐忑地望着他们。他多看了一眼才到朱寿肩头的矮个儿姑娘,略微放低声音问钱进:“你已经把差事告诉唐五了?” 此事是他没有暗示清楚,怪不得钱伯,追问原因没有意义。如果钱进尚未吩咐下去,他可以马上改派其他差事给唐五,否则明知道唐五是女儿身还安排她来鹤竹堂伺候,他怕唐五误会,虽然唐五只要用点脑子都能想到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 钱进不太懂掌柜为何这样问,有些茫然地答:“说了啊,唐五高兴坏了,一直夸掌柜心善呢。” 后面那句是他自己编的,其实唐五听了差事安排后好像挺吃惊的,他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唐五才笑着摇头,钱进便将她的吃惊看成喜出望外了。本来就是啊,一来灯铺就成了掌柜身边伺候的人,多少伙计都求之不得啊。 “她很高兴?”宋殊眉头皱的更深。 钱进听出不对劲儿了,但他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差 错,只好继续编:“是啊,鹤竹堂这边没什么力气活儿,比起在前院搬竹子收灯笼还得跟其他伙计挤一间房,掌柜如此厚待他,唐五简直是撞了大运,当然高兴啊。掌柜,莫非你觉得唐五有何不妥?” 宋殊沉默片刻才摇摇头,示意钱进继续忙去了。他没有回屋,而是站在门口看钱进走向东厢房,然后不着痕迹地瞥了唐景玉一眼。 按照钱进说的,唐景玉女扮男装,不用干重活也不用跟一群男伙计挤在一起,是值得庆幸,而他如果重新安排差事,唐景玉没有道理自己住单间,确实不妥,二来都吩咐下去了,改来改去好像他要针对她似的。 留下便留下罢,反正鹤竹堂这边也都是一些打扫的活儿,他又不用她伺候沐浴更衣。 想通了,宋殊转身进屋,准备关门时又朝东厢房看了一眼,正好瞧见朱寿牵着唐景玉进了一间厢房,还把门关上了。 宋殊盯着那门,想到唐景玉曾经跟钱进同住一间客房,看行为举止也确实不把自己当姑娘看了,那么跟朱寿在屋里说说话应该也不算什么。他自认看人的眼光还算准,唐景玉眼眸纯净,不是轻浮之人,否则当初在客栈便可以勾.引钱进了。钱进相貌堂堂,即便是下人,她那般处境也难高攀。 日落之时,钱进过来询问晚饭怎么安排。 “让杨昌朱寿到堂屋用饭。”宋殊第一次收徒,准备当个好师父。 钱进笑着走了,当了师父的掌柜身上总算多了些人味儿。 晚饭摆好时,宋殊移步去堂屋,里面杨昌朱寿二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杨昌恭恭敬敬喊宋殊师父,朱寿得了唐景玉嘱咐,有样学样。宋殊点点头,自己先坐到主位,再让两个徒弟落座,用饭前问了问二人屋子收拾得如何,“有什么短缺的尽管跟钱进提。” 杨昌称屋里应有尽有,钱管事准备的很周到。 宋殊便看向朱寿。 朱寿认真想了想,“缺个枕头,天热唐五不盖被子,可是她没枕头,那样睡觉不舒服。” 杨昌对这位小自己几个月的师弟也算了解了,听到这傻话只是善意地笑了笑。 宋殊看了一眼外面,随口问他:“你跟唐五睡一屋?” 朱寿点头:“钱进让唐五跟顺子睡,顺子的房子太小了,我的大。” 宋殊明白问题出在哪了,饭后便吩咐顺子马上把西厢房那边的耳房收拾出来给唐五住。 听 说自己能单独住一间,唐景玉这次是真的高兴坏了,兴高采烈地跟顺子一起收拾,擦桌子扫地铺竹席,干劲儿十足。自己睡好啊,干什么都不用避讳人,门一插就能放心地洗澡了,晚上也不用担心不小心露出不该露的地方,哪怕露出来旁人大概也察觉不到异样。 朱寿有点不高兴,他喜欢跟唐五睡一张床上,身边有个伴他睡得比自己睡时香,虽然唐五睡着后偶尔会放个屁…… 第10章 转眼到了六月底,这日吃完早饭,唐景玉跟顺子一起去钱伯那里领工钱。 他们到的比较晚,柜台前已经围满了伙计,因为月底月初这两日轮流放假,赶上今日放假的伙计们就拎着包裹过来了,领完钱直接回家探亲去。 顺子也拎着包裹,不同于那些还会回来做活的伙计,他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相处了十来日,唐景玉跟顺子混得也挺熟的了,排队时就打趣他:“顺子哥得空带嫂子来城里逛逛啊,让我们也都看看嫂子,听钱大哥说嫂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看姑娘呢,顺子哥真有福气。” 顺子不善言辞,被她说红了脸。 唐景玉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再难为他。 终于轮到他们了,钱伯瞧见顺子,拿了三两银子给他,“这是这个月的工钱。” 顺子飞快收了起来,嘴角微翘。 唐景玉看得清清楚楚,立即在心里算了一下。只要她好好干,年后肯定也能升到三两银子的工钱,她又不买花布裙子胭脂水粉,吃穿全用灯铺的,一年至少也能攒三十两银子,那么三年就能攒下买宅子的钱了,中间可能找到别的财路也说不定。 就在顺子准备让开地方而唐景玉打算上前时,钱伯又把顺子叫住了,另外拿出两个五两的银锭子给他,笑眯眯地道:“你这几年服侍的用心,掌柜赏你十两银子算是喜钱了,你可得收好了啊。” 顺子大喜,瞅瞅正院的方向,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这,钱伯一定要替我谢谢掌柜啊!”掌柜大方,这几年他不但攒够了娶媳妇的钱,还有余钱在镇上开个杂货铺子,现在得了这十两,他更有信心跟媳妇过好日子了。 旁边唐景玉也在心里记了一笔,成亲宋殊还会送喜钱呢,不过她大概用不着。她现在最想的是赚钱买宅子养活自己,婚事不在她考虑中,再说她这样在男人堆里混过的,应该也没啥男人会喜欢她。 顺子高高兴兴地走了,唐景玉怀着满心憧憬,沮丧地从钱伯手中接过她十日的工钱,三百多文,用条细绳子串着,倒是挺有分量的。 “唐五脸色不错啊,刚来那会儿蜡黄蜡黄的,现在白里透红,再养一阵子该比上小姑娘了。”钱伯瞅了少年两眼,实话实说,又给她打气,“别羡慕顺子,现在这份好差事落在你手里了,这半年好好伺候掌柜,说不定年后就给你涨到三两了。” 唐五一听钱伯也这样想,那点被现实打击的失落 立即飞了,“多谢钱伯跟钱大哥把这份好差事留给我,今儿个下午我说好请钱大哥吃饭的,钱伯有啥想吃的没,我们给你带回来。” 少年嘴甜会来事,钱伯笑得合不拢嘴,又跟唐景玉聊了一阵才放她走。 唐景玉心情愉快地回了鹤竹堂。 按理说今日她休假不用干活,不过大夏天的,她也不想跑到街上受罪去,就跟钱进三人约好黄昏时出门,在外面用完饭再回来。 灯房里,宋殊正在给朱寿杨昌二人授课,清朗的声音飘到院中,真是好听。 唐景玉悄悄走到墙根下的花丛后,躲在阴凉里偷听,但她并没有隐藏身形,光明正大坐在靠门口的位置,有人从外面走进院中一眼就能看到她。 今日宋殊讲的是灯笼的种类,按材料分有纸灯纱灯等等,讲到纸灯时还会把各种纸做灯笼的优势劣势讲清楚,所以那些在外行看来大概只需要一两句话就能讲完的事,宋殊能讲一个时辰。这十来天他就是一直讲啊讲,根本没有教二人做灯笼,下午还会教二人诗词歌赋,留的课业则是描字帖。唐景玉看过,宋殊发给杨昌的字帖豪迈洒脱,朱寿的就清隽飘逸,显然也是因材施教。 或许是她闲着没事干,也可能是宋殊声音好听,讲的也不呆板,虽然觉得这些对做灯笼没有太大用处,唐景玉依然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她也在练字,纸用的是朱寿杨昌字帖的背面,墨从朱寿那里分,至于临摹的字,她用的是宋殊扔在竹篓里的废纸。 唐景玉喜欢宋殊的字,飘逸淡然,有君子之风,看着能让人心都跟着平静下来。 “好了,你们回去吧。”讲完今日该讲的,宋殊示意两个徒弟离去。 唐景玉听到了,依然坐在花坛边上。 杨昌对她这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唐景玉给自己找的理由是随时准备听候使唤,宋殊知道后也没有赶人。 只有朱寿信了唐景玉的借口,每次出来都会告诉唐景玉里面不需要收拾。 这次也不例外。 唐景玉顺势站了起来,对着门口道:“这样啊,那我走了。”声音不高不低。 “进来。” 出乎意料的,里面的人开口喊了她。 唐景玉顿觉不妙,可她必须进去啊。 朝朱寿摆摆手,唐景玉三两步跨上台阶走了进去,一边关门一边干笑:“掌柜叫我何事?” 宋 殊背对她站在桌子前,等唐景玉走到身前才问她:“为何偷听?你应该知道,听了这些也做不出来灯笼。” 唐景玉看着桌上的一堆纸张,识趣地没有辩解,而是老实回答:“可不听这些肯定做不出来好灯笼啊。以前想着跟掌柜学灯笼卖钱,掌柜不肯收我为徒,我死心归死心,就是忍不住想听听掌柜给朱寿他们讲什么,没想一听就真的感了兴趣。掌柜不教我,我可以跟前面的师傅们学,也不用他们特意指点,我自己琢磨,万一无师自通做出能卖的灯笼,好歹也能赚两个钱不是?” “你这是偷师。”宋殊将手中的纸一一铺在桌子上,“你就不怕我撵你走?” 唐景玉自信摇头:“掌柜不怕我偷师,自然就不会赶我走。我看过了,那些复杂的灯笼,老师傅们都是在灯房里做,我能学的只是一些基本功。而且外面做灯笼的有的是,宋家灯笼名气高主要还是归功于灯笼上的书法字画水平远高于其他制灯师傅。我呢,既没有做好灯笼的手艺,也没有精湛的书法字画,最多做几盏最普通的灯笼过过瘾,掌柜怎么看都不像是连这个都容不下的小气之人。” 宋殊没有否认,只是提醒她:“你这样做出来的灯笼,最多十几文钱,完全不用浪费时间听我讲课。” “我知道啊,我也说了,我是因为喜欢听才听的,以后做灯笼能用上最好,用不上我也不会生闷气。”唐景玉随口解释,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宋殊看了她一眼,敲敲桌面上的几张纸:“这些都是什么纸,你能否分辨出来?有些东西光听没用,不过是浪费时间。” 唐景玉撇撇嘴,走过去低头看那些纸张,宣纸最好认了,小时候用的全是宣纸,她不用摸就拿了出来。剩下的几种,澄心堂纸平滑紧密,玉水纸次之,藏经纸纸厚理粗,精细莹滑,这些都是不易吸墨的,宣纸和剩下的几种则容易吸墨,而不同纸张对下笔速度都有要求,做灯笼选纸也要考虑这些。 她边摸纸分辨边讲解,宋殊所说她记得几乎一字不差。 宋殊投给她讶异的一瞥:“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唐景玉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父母均是才貌双全,她没有继承父母出众的外貌,幸好还算聪慧。 但宋殊并没有让她得意太久,他利落地把几张纸收了起来,整理好后神色淡漠地告诫她:“之前允许你偷听是因为觉得你听了也学不到什么,现在……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来偷听,我会给你换一份没那么闲的差事 。” 唐景玉气结:“你……” “出去。”宋殊及时堵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话。 唐景玉咬咬唇,气呼呼地走了。 亏她还以为宋殊为人大方,其实就是个自大的小气鬼,先是看低她,如今恼羞成怒便断了她的机会。 唐景玉气得够呛,回到屋里把门一关,倒在床上睡闷觉,吃午饭时把自己那份端到屋里便没管堂屋师徒三人的,反正今天本来就该她休假,她不出去也不代表就要伺候宋殊。若是宋殊没有气人,她倒是不介意讨好他一回的。 下午也是在睡觉中过去的,醒来打盆水洗个脸,浑身清爽。 唐景玉去拍朱寿的门:“走了,咱们去逛街了!” 朱寿很快就走了出来,穿的跟唐景玉一样,一身灰色的细布衣裳,虽然还是那个俊朗少年,却少了一股富家公子的风流劲儿。 “你去换身自己的穿吧,那套竹青色的袍子就挺好看的。”唐景玉好心劝他,人都这么傻了,打扮得富贵些,旁人看他有钱态度多少会好一些。 “不换,跟你们穿一样的。”朱寿反身把门锁上,难得不肯听唐景玉的。 唐景玉拿他的倔劲儿没办法,领着他去找杨昌,总不能请钱进朱寿吃饭单单落下杨昌一人啊。 三人聚齐,就差钱进了,正猜测钱进人在何处时,钱进从宋殊灯房里出来了。 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唐景玉看了一眼就别开眼,现在看宋殊就憋气。 宋殊却跟钱进一起走了过来。 钱进美滋滋跟三人解释:“掌柜今个儿也想出去散心,得知咱们要出去逛,掌柜便跟咱们一块儿走了。”说完还拍了唐景玉肩膀一下,故意打趣道:“唐五你运气好啊,咱们掌柜这么大方,一会儿吃饭肯定掌柜请啊,你又省了一顿。” 唐景玉听到一半本来挺郁闷的,听完后面就笑了。 自己省钱的同时又能宰宋殊一顿,简直是一举两得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半年后, 钱伙计:掌柜,唐五的工钱是不是该涨涨了? 宋掌柜:就他这态度,不扣已经是我仁慈了。 第11章 虽是黄昏,外面还是挺闷的,偶尔吹来阵风才稍微好点。 宋殊是掌柜,身份最高走前面,钱进跟在一旁陪掌柜说话,顺便给唐景玉三人领路。唐景玉是外地来的,朱寿杨昌也不是嘉定城里的,对这里都不熟悉。 这算是唐景玉来嘉定后第一次真正的出来逛,对于这处小时候常常听母亲提起的江南小城,唐景玉心里还是很向往的,对街上的一切都很好奇,因此听得特别认真。 从灯铺出来拐一条街,中间便是一条四丈来宽的河流,岸边清风徐徐,明显比别处凉快了许多。 钱进侧身跟他们介绍:“这是横沥河,往南流入汇龙潭,每逢花灯会,城中百姓都会聚集到河边放河灯,届时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对了,中元节也放河灯,过几天再领你们来看热闹。” 朱寿呆呆的,钱进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很少提问题或表示惊叹。杨昌对这些景色也不是很感兴趣,点点头算是回应,唐景玉就不一样了,兴奋地走到岸边朝北眺望,“汇龙潭里面是不是还有座应奎山啊?听说嘉定的花灯比试就是在应奎山上举办的,夜里山上全是灯笼,在岸上看特别漂亮。” 宋殊看了她一眼。 钱进诧异地问她:“你怎么知道?铺子里有人跟你提了?”应奎山在嘉定还算有名气,苏州那边听说过的人就不多了,更不用说山东那种远地方。 唐景玉撒谎都成了一种本能,闻言眼睛都不眨的,笑着回道:“是啊,我跟顺子一起做活时他跟我讲的。”说着看向宋殊,一脸讨好:“掌柜今年参加花灯比试,也带我去山上开开眼界成不成?” “看你表现。”宋殊面无表情。 “师父我也想去。”朱寿走到唐景玉身边,也期待地问道。 唐景玉拍了他肩膀一下:“你笨啊,掌柜就你们两个徒弟,那么重要的场合会不带你们去?专心学灯笼好了,有什么热闹掌柜不会忘了你的。”大傻子,果然傻人有傻福,她太聪明了,就只能当伙计讨好宋殊。 朱寿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傻话,立即闭上了嘴巴。 唐景玉看了一下前面,正好钱进看过来,她悄悄指指那边最显眼的一家酒楼,再朝目视前方的宋殊扬扬下巴。钱进心领神会,转身讨好自家掌柜:“掌柜,你说请我们吃饭,那咱们去东盛楼?” 上次赴席还是半个月前跟掌柜在苏州吃的,今日终于可以喝点小酒解馋啦。 宋殊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唐景玉身上:“不是说唐五发工钱请客吗?找家便宜点的吧。” 钱进愣住,唐景玉更是差点跳脚,急着辩解:“掌柜你别糊弄人啊,说好了你请客的!” 宋殊问钱进:“我何时说过这话?” “你,你……” 钱进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慑于掌柜积威,咬牙认栽:“是我没有解释清楚,掌柜只说跟咱们出来逛逛,唐五,这顿饭我请了,下次你再请。”唐五才哪么点工钱啊,她记得叫上杨昌已经够大方的了,如今因为他多了掌柜一张嘴,他可不想为难唐五。 唐景玉实在没想到宋殊会小气成这样,不过看他给顺子喜钱给的那么大方,多半还是针对她的,因为她偷师不满便故意给她不痛快。 没门,她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害钱进掏腰包,不就是一张嘴吗,上次宋殊给她的五十文钱她还没花完呢! “钱大哥你别这样,说好了是我请的,走吧,这里我不熟,钱大哥找家馆子咱们马上吃东西去,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唐景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大大方方地道。 钱进还是过意不去,非要自己请,被唐景玉笑话啰啰嗦嗦像娘们他才不再坚持,然后挑了家馄饨铺子。铺子里面有桌子,河边也摆了几张,宋殊领先在靠近河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唐景玉几人只好跟着他坐。 桌子不大,是给四人准备的,钱进当然要坐宋殊身边,这里面也就他敢挨着掌柜坐。朱寿已经坐在钱进对面了,唐景玉不想对着宋殊那张脸吃饭,准备让杨昌坐过去,谁料杨昌料到朱寿肯定希望她坐那里,先从隔壁搬了一把板凳过来,在钱进朱寿中间坐了,面朝河流:“吃饭人多才热闹,唐五你坐吧,我就在这儿了。”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让女儿给他们打下手,老板娘早就瞧见宋殊了,连忙催女儿去招待客人:“如意,快去问问宋掌柜他们点些什么!” 如意十三岁,穿了一条半旧的红裙子,比唐景玉还要矮半头,但是身段已经显出来了,红着脸跑过来:“宋掌柜钱大哥,你们出来逛了啊?” 宋殊并不认识他们,但嘉定城里几乎没有不认识宋殊的,因此也都知道钱进,况且钱进以前也来过这里。 听到问话,宋殊依然侧目欣赏河景,钱进笑着点头,替如意跟唐景玉三人介绍,除了馄饨,这家铺子还有小菜卖。唐景玉做东,吃什么当然由她开口:“馄 饨来五碗,大碗的,其他小菜都来一样吧。” 钱进飞快在心里算了一笔,五大碗馄饨五十文,小菜都是家常菜,花生米拌豆腐酱鸭爪什么的,不算贵,但是加起来也有五六十文,这样一下子就花掉了唐景玉三成工钱。算了,这时候再推来推去的不好看,一会儿吃完饭他抢着去结账好了。 “就这样吧,快点做,我们都饿了。” “知道了,我让我娘先紧着你们这边的。”如意目光就没从宋殊脸上移开过,得了嘱咐,她恋恋不舍地最后看宋殊一眼,转身跑了。 唐景玉有心打趣宋殊两句,转念一想,宋殊毕竟是掌柜,万一把他惹怒了人家直接把她撵走,她往哪哭去啊? 不敢得罪衣食父母,只能忍气吞声了。 她扭头跟钱进说话,五人里面就他们俩话多…… 小菜都是早就备好的,馄饨下水一煮很快就熟,如意娘很快就端着案板过来了,上面五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杨昌让开地方方便如意娘分碗,如意娘笑呵呵道谢,先把宋殊那碗端了过去。 唐景玉飞快扫了一眼,怎么看都觉得宋殊那碗的馄饨似乎要多一些。 长得好又有钱,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如意娘已经开始特殊对待宋殊了,不知道一会儿结账时能不能便宜些……想到可以借宋殊的光占点便宜,唐景玉心里那些羡慕嫉妒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馄饨摆好,如意又把几碟小菜送了过来,岸边清风徐徐,感觉确实不错。 唐景玉吃得满头大汗,被黄昏晚风一吹,浑身通畅。 她端起碗,把汤水也都喝了,放下碗正想打嗝儿呢,忽然发现钱进几人都在看她。 唐景玉试探着抹了抹嘴角。 钱进扑哧笑了,“你嘴角没东西,就是看你瘦瘦矮矮的,没想到还挺能吃。” 杨昌附和点头:“看着比刚来那会儿胖了些。”气色也好看了。 朱寿最实诚,把自己的碗推给唐景玉:“我这儿还有,你吃不?”他已经吃饱了。 唐景玉不由看向宋殊,就他没说话了。 宋殊早就放下勺子了,扫一眼唐景玉面前只剩几片芫荽的大碗,好心提醒道:“胃不和,卧不安,晚饭吃七分饱便可。”也是说给钱进他们听的。 唐景玉撇撇嘴,也看向宋殊的碗:“我娘从小就教我吃饭不许剩下。” 宋殊无动于 衷,倒是朱寿听进去了,见钱进杨昌果然都吃完了,确定唐景玉不吃后,连忙把自己剩下的都吃了。 唐景玉刚想悄悄告诉他不用吃,余光里见钱进起身朝馄饨铺子走去,她连忙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把钱进劝回去了,自己去结账。她没说是自己请客,只说宋殊挺满意的,以后可能常来,如意娘听了高兴啊,主动少收八文钱,一百文凑整。 工钱一下子去了三成多,唐景玉心疼死了,回去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到了鹤竹堂,天已经暗了下去。 唐景玉准备跟朱寿杨昌一起去水房那边拎水擦身。灯铺里面除了宋殊有人服侍,其他人几乎都是自食其力过日子,衣裳自己洗,杨昌朱寿沾了宋殊的光直接去堂屋吃饭就行,不然也得跟唐景玉一样跑去前面吃大锅饭。 只是她还没走远,宋殊随口提醒了一句:“今晚我要沐浴,你把水备好。” 唐景玉就跟遭雷劈一样僵住了,回头,只看见宋殊走向正房的身影。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啊!宋殊这人夏日每天都要洗澡,而且还是坐在浴桶里洗,之前都是顺子提水伺候他,顺子走后唐景玉只惦记着涨工钱,根本没想过从此以后鹤竹堂里所有活儿都是她的了! 那么大的浴桶,她得提几趟啊…… “唐五?”朱寿疑惑地喊她。 唐景玉叹口气,“没事,走吧。” 她知道,只要她开口,朱寿一定会帮忙,但她不可能每次都让朱寿帮忙。天上不会掉馅饼儿,宋殊也不会平白无故给她银子,想拿顺子那样高的工钱,她就得做同样的活儿。 朱寿脑袋简单,唐景玉不开口请他,他也想不到她接下来要做的活儿可能需要他帮忙,因此拎了一桶水就回东厢房擦拭去了。杨昌呢,他又不知道唐景玉是姑娘,一个半大小子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唐景玉要是开口求他,他只会认为唐景玉偷懒耍滑。 于是唐景玉认命地在正房与水房来回跑,将最后一桶水倒进浴桶时,她后背衣裳都湿透了,拄着水桶气喘吁吁。当了四年乞丐,她是能吃苦,可她没有做过力气活啊,一下子拎这么多趟水,胳膊发酸小腿直打颤,那碗馄饨算是白吃了。 “你要是觉得辛苦,我可以给你换份差事,你脑子聪明,跟钱伯学记账也行。” 宋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对她道。 唐景玉看着水桶底下,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水, 被灯光照得水色浮动。 当账房先生? 她当不了,最多给钱伯打打下手,工钱应该不多,而且每天困在屋子里,枯闷无趣。 她想留在鹤竹堂,抓住一切机会学做灯笼,赚大钱。 “不辛苦,很快就能习惯了。”她慢慢直起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水,顺势把垂下来的碎发拨开,跟着目不斜视往外走,“掌柜慢洗,我一会儿再来倒水。” 宋殊侧身给她让地方,等那单薄又狼狈的身影出去了,他推着门板准备关门。 “掌柜……” 已经走下台阶的唐景玉忽然转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掌柜,明天真的不许我偷听了吗?” 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里面好像噙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累哭的,还是为不能偷听而委屈。 第12章 月初第一天,唐景玉早早就起来了,因为接下来要干活,她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等忙完一圈再洗洗脸擦擦身子,换身干净的,把脏的那套洗掉。一共两身衣裳,正好轮流穿。 推开门,碰巧正房那边宋殊也刚开门。 静谧的院子里,两声吱嘎声几乎同时响起,唐景玉不由自主看向宋殊,宋殊也看向了她。 昨晚唐景玉开口之后,宋殊什么都没说就把门关上了,过了一阵唐景玉去倒水时,宋殊已经回了卧室,没给唐景玉再哀求的机会。现在又碰上,唐景玉忍不住就想再求一遍,宋殊却仿佛料到她心中所想,带上门后径自朝竹林那边而去。他侧脸俊美,着一身松散的墨色夏袍,沿着走廊不急不缓行走,飘逸之极。 唐景玉肩膀垮了下去。 顺子跟她说过,宋殊一年四季早上都会去竹林那边练功夫,冬天还好,夏日回来又得沐浴…… 一个破书生练什么功夫啊,想强身健体,四五十岁再开始练五禽戏也不迟啊! 唐景玉气不打一处来,既恨宋殊爱干净折腾人,又羡慕的眼睛发红,她当官家小姐的时候也有过这种待遇啊,如今却沦落到只能当伺候人的那个。 气归气,还得干活。 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唐景玉迅速将几间屋子都擦拭了一遍,再跑去水房给宋殊提水。水房所在的院子里有井,因是夏天,洗澡水不用太热,唐景玉只需要最后兑一桶热的就行了。 “唐五起来的挺早啊。”水房一位婆子站在房檐下跟她聊天,“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一天三顿多吃点,早点把个头长高,到时候提水就轻松了。” 唐景玉干笑两声,吃力往上提水时,昨晚被她放弃的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如果她每月给这个婆子开一百文钱请她帮忙拎早晚两趟水,这个婆子肯定愿意,而她现在工钱有一两银子,一百文还是出得起的,这样就能轻松许多。 但她不敢,不敢在宋殊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拎到一半的时候,朱寿起来了,见她累得后背衣裳都湿了,立即就要帮忙。唐景玉不肯让他帮,朱寿缠得紧,唐景玉无可奈何把他骂了一顿,骂得朱寿眼里都转泪了他才垂头丧气地离开。 唐景玉眼里也有泪,走一步就掉一双,好在很快又被她憋了回去。 跟那四年的日子比,现在吃穿不愁有工钱拿,有什么好哭的? 不能因为有人关心就娇气了,她没有那个资格。 宋殊师徒三人吃早饭的时候,唐景玉刚刚洗漱完毕,倒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早饭端回来摆在桌子上也不想吃,最后实在是饿疯了才坐了起来,手拿筷子时抖个不停。 吃完饭,唐景玉把碗筷放回厨房去,回来就见宋殊正往灯房走呢,里面杨昌朱寿已经等着了。 唐景玉咬咬唇,等宋殊关好门,她不甘心地又悄悄躲到了墙根下。 宋殊肯收留她,她不信他就真的那么狠心不让她听,她就再试这一次,成功了最好,万一失败宋殊要赶她走,她再好好求求他,以后不再犯就是了。 一堂课听得她胆战心惊,到了往常下课的时间,唐景玉不敢留在这里,提前一会儿悄悄溜走了,下午午觉起来后继续如此,快下课就躲起来,尽量不跟宋殊打照面。 唐景玉不知道宋殊究竟有没有发现她还在偷听,反正准备洗澡水的时候宋殊都没有再出现。 但她隐隐觉得吧,宋殊应该是知道的,或许是他同情她可怜,所以假装没有发现? 唐景玉很是窃喜,早晚提水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辛苦了。 可惜好景不长,暗暗侥幸了七八天,这日半夜突然下雨了,雨还挺大,砸到地上溅起一片水雾。早上起来唐景玉站在屋门口,看着层层雨幕,一边高兴今天凉快宋殊不会洗澡,她可以轻松一日,另一边又发愁这么大的雨,她如何偷听啊? 今天要讲各种竹子做灯笼的优劣,竹子是灯笼骨架,比纸还重要,她必须听的。 半个时辰后,等宋殊师徒都进去了,唐景玉打着伞偷偷溜到墙角,花坛边角泥泞不堪,唐景玉看看门口,最终还是忍了,蹲在泥泞里斜撑着伞听。毕竟是偷听,就算宋殊默许了,她还是收敛些吧。 雨水连串砸到伞面上,啪嗒啪嗒特别响,有时候宋殊声音会听不清楚,不太重要的唐景玉没管,实在不能漏掉的,唐景玉就把伞收了起来。 一堂课听完,唐景玉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地逃回了自己的小耳房。 下午又折腾了一回,晚上唐景玉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雨停了,宋殊照旧早起,开门时朝耳房那边瞥了一眼才转身。 雨过天晴,晨光又变得跟往常一样刺眼,从竹林回来,宋殊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耳房那边门依然关着,看不出唐景玉到底起来没有,宋殊 先去侧室,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浴桶,蹙了蹙眉。 据他这段日子的观察,小姑娘并非懒惰之人,莫非昨日淋了两次雨真的病了? 钱进在前院忙活,宋殊让朱寿去敲门,他站在正房屋檐下看着。 “唐五,唐五起来了!”朱寿以为唐景玉睡懒觉呢,对着门缝大声喊人。 连续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回应。 朱寿茫然地看向宋殊:“师父,唐五是不是出去了啊?” “推门试试。”宋殊简单地提醒。 朱寿伸手推门,没推开,门从里面插上了。 宋殊不等朱寿再问便催他继续喊人。 朱寿明白过来了,唐五果然是睡懒觉呢,因此叫的更大声。 里面唐景玉皱皱眉,终于醒了,一看窗外明晃晃的,暗道糟糕,立即扯开被子坐了起来,只是没坐稳呢,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等她回神,人已经跌回了枕头上。 唐景玉摸摸额头,果然很烫。 怎么又病了? 外面朱寿还在叫魂,唐景玉叹口气,这次慢慢坐起身,感觉没那么难受了才穿鞋。头重脚轻,光是穿衣服身上就出了一层虚汗。唐景玉心知今日是做不了活儿了,慢慢吞吞往外走去,身体靠着半扇门板,只把另一边打开,刚想探出头解释,朱寿突然用力一推,唐景玉这会儿哪有力气啊,直接就倒地上了。 “朱寿你混……”唐景玉头晕目眩,只能看清门外有个人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朱寿吓了一跳,愣在门外看着她:“唐五,你怎么又睡着了?”眼皮都快合上了。 “去前面找钱进,让他请郎中过来。”宋殊从他身边闪了进去,一把抱起唐景玉往里走,走到内室门口顿住,见朱寿还愣在那儿,目光一冷,“没听见我的话?” 朱寿瞬间回神,看看师父怀里半死不活的同伴,转身就跑了。生病才请郎中,唐五一定是生病了,想到这里,他越跑越快。 宋殊将唐景玉放到床上,起身时发现唐景玉已经昏了过去,眉头蹙着眼眸紧闭,养白不少的脸庞红扑扑的,配着她披散的凌乱长发,难得现出几分姑娘模样,特别是那细密微翘的长睫毛,更添娇俏。 这样子太容易引人怀疑了。 宋殊扭头打量唐景玉的卧房。 桌子下面摆着一个木盆,里面是换下来的湿衣服,头 巾也在。他走到梳妆镜前,发现镜子旁还有一块儿干净的头巾,然后除了梳子,再也没有任何姑娘可能会有的饰物。宋殊扫了一眼抽屉,没有去看里面都有什么,拿起梳子跟头巾回到床边。 扶起唐景玉让她靠着床头壁板,宋殊帮她梳了个最简单的男子发髻,梳完再把人放躺下去。 这样看着,就只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 宋殊将梳子放回原处,准备回自己房中洗手,转身时视线无意掠过书桌,脚步就顿住了。他走过去,桌子上铺着的确实是他之前丢弃的废纸,虽然被人尽量压平了,依然皱皱巴巴的。旁边还有一张纸,宋殊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正面是朱寿的字,背面的…… 跟他的字形似神不似,但短短半月就能练成这样,足见天赋超凡。 有天分,肯吃苦,有上进心,为人也算正派,如果是个男的,他倒是很愿意收这个徒弟。 郎中很快就来了,宋殊坐在一旁看郎中诊治,钱进三人都站在他身后,朱寿想坐在床上守着唐景玉的,被宋殊喊了过来。 老郎中号脉好半晌才收手,盯着唐景玉仔细看了看,有些困惑地看向宋殊。 宋殊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老郎中明白了,当着钱进等人的面只说了唐景玉这次的病。宋殊让钱进去买药煎药,又命杨昌朱寿二人回屋练字去,这才将老郎中请到外间,低声询问:“她身上还有别的不妥?” 老郎中神色凝重:“这位小姑娘常年食不果腹,最近暴饮暴食,胃肠不堪重荷,继续下去有性命之忧。此外,她脉象虚浮有体寒之症,若不是及时调养,将来恐怕难以受孕。” “常年食不果腹?”宋殊多问了一句。山东四月闹灾,到今日不过短短三个月。 “是啊,看她的样子,至少两三年都是忍饥挨饿过来的。”老郎中很是确定地道。 宋殊没再多问,只请老郎中开调养方子,等老郎中叮嘱完饮食起居上的忌讳,宋殊一边送他出门一边婉言相求:“她无家可归才女扮男装做工挣钱,此事还请老伯……” 老郎中笑笑:“宋掌柜客气了,老夫只管看病治病,其他一概不管,倒是宋掌柜体恤伙计,小姑娘能遇到宋掌柜这样的东家,实在是她的福气啊。”今日这些补药开下来,至少得吃半年才能彻底见效,诊费药费加起来,顶小姑娘两三年的工钱。 宋殊谦逊一笑,与老郎中拱手道别。 第13章 唐景玉没睡多久就被朱寿叫醒了。 “唐五你病了,要吃药。”朱寿眼圈有点红,见她终于睁开眼睛了,他连忙把药碗端了过来,“不烫了,我喂你喝。” 唐景玉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过端碗的力气还是有的,她撑着床板坐了起来,背靠床头道:“给我吧,我自己喝。”药肯定特别苦,与其让朱寿一勺一勺慢慢喂她,不如一口气吞下肚。 朱寿什么都听她的,乖乖把碗递过去,只是怕她拿不稳,他依然小心翼翼托着碗底。 深褐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唐景玉先尝了尝,确定真的不烫,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吞咽。药很苦,落入腹中带起一股股热往全身各处散去,一碗喝完,唐景玉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很舒服的那种,好像身体都有力气了。 “给我端碗水过来,我漱漱口。”喝完了,唐景玉张着嘴催道,不想让舌尖碰到任何地方。 朱寿马上去了,药碗放在桌子上,再倒一杯温开水,小心翼翼端着送到唐景玉面前。 唐景玉暂且压下心里的暖意,低头漱口。 生病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照顾,多好啊。 “给你吃枣。”等她放下茶杯,朱寿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大红干枣,每个都有拇指大小,圆圆胖胖的,看得唐景玉口水直流,都忘了责问他为何刚吃完药那会儿不拿出来了。 “你从厨房偷的?”唐景玉抓起一个放进嘴里,边嚼边问,嘴里甜了,心里也甜。朱寿傻归傻,没想到还挺会疼人。 朱寿摇摇头,指着桌子道:“师父让钱进买的,买了好几斤,说是给你养病用。” 唐景玉诧异地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个小袋子,鼓鼓的放在桌子上。 她应该是淋雨着凉了吧,红枣能管这病? 唐景玉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别的不说,药钱宋殊肯定才得跟她要呢。 “这个也给你,我去叫师父,师父说你醒了就让我去叫他的。”朱寿把剩下的红枣塞到唐景玉手里,起身就要走。 “等等!”唐景玉脱口而出。 朱寿回头看她。 唐景玉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片刻开口:“去吧去吧。” 她这半天没干活,宋殊早晚都要跟她谈谈的。 朱寿走后,唐景玉打算起身收拾时才发现头发已经束好了,她想了想,反正现在她生着病呢,就偷懒 一次吧,而且即便她起来了,宋殊也不会因为她待客周到就不扣工钱不讨药钱了。 于是唐景玉继续靠着床头,嘎嘣嘎嘣把另一个红枣也吃了,刚吐完核儿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唐景玉莫名有点紧张,忙着准备起可能需要的应对之词来。 宋殊却并没有马上进屋,转身对紧跟在身后的朱寿道:“你回房练字去。” 朱寿不愿意:“唐五生病了,我想陪他说话。” 宋殊对待这个傻徒弟还算有耐心:“现在她需要静心休养,晌午你帮她把午饭端过来便可。” 朱寿“哦”了声,不太情愿地下了台阶,没走两步又疑惑回头:“那师父等唐五休息好了再去找他吧?” 屋里唐景玉听到这句,差点就笑出声了,这个大傻子,宋殊会不会后悔选了这个徒弟? 不知道宋殊如何答的,朱寿没再纠缠。外面传来关门声,唐景玉情不自禁捏捏她一直藏在枕头下面的小钱袋,总觉得下一刻钱袋不但要空了,她还得欠一屁股债。 宋殊很快就走了进来。 唐景玉歉疚地赔笑:“掌柜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宋殊抬手打断她,走到床前将手里两页纸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郎中知道你是女的,但他不会说出去,你大可放心。”说完折回桌子前,面朝唐景玉而坐。 唐景玉乖乖闭了嘴,低头看字。 满满两页小楷,清雄雅正,静气迎人,空灵而平和,正是宋殊的字。第一眼是享受,只是等唐景玉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时,被宋殊一手好字带来的静谧心绪瞬间被打翻了。 吃得太多再不节制就有可能暴毙?体寒之症不好好调养将来可能怀不上孩子? 再看第二页的两则药方,这次的小病用不了几个钱,但是养胃滋身的那些,半年吃下来……瞧瞧,宋殊都好心地替她标上了,约莫四十两银子,这还是老郎中特意开了普通百姓人家能用得起的方子,否则人参燕窝加上来,四十两一顿就吃完了。 唐景玉第一反应是不治了,饮食上她每顿少吃点,不让身体变得更差就好,至于孩子,她都没打算成亲,管她体寒不体寒呢。 只是没等她开口逞强,她就又后悔了。 她才十四岁,以后的路还那么长,没有治病条件就算了,但凡有丝机会,她都应该抓住的。这世上几乎没有真正关心她的人了,朱寿那是傻,要是连她自己都不爱惜 身体,将来就算她赚到足够的钱,又有什么用? 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 唐景玉看向宋殊:“掌柜愿意借钱给我?” 宋殊将她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微微颔首道:“我是想帮你,但还需要你一句准话,你是否真的下定决心彻底治好自己一身病?如果不是,那我下面的话就可以省了。” “想,掌柜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唐景玉毫不犹豫地道。 小姑娘够聪明,没有因一时困窘舍本逐末,宋殊心里又高看了她一分。 “那好,我先给你算一笔账。” 宋殊指了指她手中的两页纸,“你的身体主要靠食补,上面的药材食材按半年量算,一共是四十两。因为你要女扮男装,一来这份食补方子不好让厨房的师傅知道,二来我也不可能吩咐厨房给你开小灶,所以我会把鹤竹堂的小厨房借给你用,你自己做饭刷碗,柴米油盐柴禾连同借用费,半年算你六两,如何?” 唐景玉苦着脸讨好:“多谢掌柜如此替我着想。”一下子欠债四十六两了。 “既然你要修养,提水的活计我会交给旁人做。”宋殊继续道,紧接着不等唐景玉欢喜,他马上补充,“但你的工钱以后也不会再涨,每月只有一两。” 唐景玉很想叫苦,偏偏这种算法无比地公平,她哭丧着脸接话:“这样的话,我至少要在灯铺干四年才能还完所有欠债。”白干四年啊,四年后才能攒钱买宅子…… “四年后你的身份未必还能瞒得下去。”宋殊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她胸口,四年后她十八岁,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雄雌难辨。 唐景玉并未注意到男人的视线,她心中一动:“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殊站了起来,掏出另一张纸递给她:“四年太久,我不想因你的身份惹麻烦,所以最多收留你两年。从今日起,我会教你做灯笼,以你的天分,一年后做出的灯笼应该能放到铺子里售卖,那一年所得,既能还债,也能攒下一笔,够你离开这里所用,离开灯铺后,你不得在苏州府卖一盏灯笼,这是字据,你先看看。” 他愿意教她做灯笼了? 唐景玉大喜,兴奋地直接站到了地上:“师父,那你多收留我两年行吗?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人识破的。”多卖两年灯笼,能多赚不少钱呢。 宋殊淡淡看她一眼,转身将字据放在桌子上,印盒都摆好了:“不 用叫我师父,我只是为了让你早点还钱才肯破例教你。这两年里你依然是鹤竹堂的杂役,既选择学灯笼,那么每月也没有工钱拿。过来按手印。” 唐景玉慢慢吞吞走了过去,犹不死心地道:“万一我天分没有掌柜想的那么好,一年卖的灯笼不够还钱呢?我看掌柜还是把期限改成三年好了,一年学,两年做灯笼,肯定不会亏。” 宋殊笑了一下,示意她看字据最后一行小字。 唐景玉刚才只是简单看了大概意思,见他笑得颇有几分轻蔑,她忙俯身去看,小声念道:“若两年内无法还清所有欠债,画押人甘愿卖身为奴与宋殊。” 好狠啊,这是逼她好好学呢,甚至都料到她用的是假名,整篇字据用的全是画押人…… “掌柜你真精明,天生的生意人啊。”唐景玉彻底死心,伸手去沾红色的印泥。 宋殊没有答言,只看着她手。 眼看要按上去了,唐景玉忽然顿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掌柜,你该不会为了给家里添个手巧会做灯笼的奴婢,故意不好好教我吧?” “如果你不信我,那就不必画押。”宋殊作势要把字据拿开。 唐景玉连忙捂住,一边按手印一边赔笑:“掌柜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呢,掌柜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信谁也会信掌柜啊。好了,掌柜你看。” 雪白的宣纸一角,多了一个红红的手印。 宋殊将字据折好收入怀中,拾起印盒往外走,唐景玉跟在后头送客。 宋殊边走边嘱咐她:“今日请郎中抓药一共用了三两银子,病好后你到钱伯那里支剩下的四十三两,以后食材自己去菜场买,不会做饭自己想办法。好心提醒一句,这些银子刚好够你养身体的,你最好按照纸上所写调养,别在这上面省。你年纪小,现在补还来得及,耽误了最好时机,以后再有钱也无法根治。” 这是担心她胡乱花钱呢,唐景玉笑道:“掌柜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绝不辜负您一片好意。” 她打开门,恭敬地请宋殊出去,脸上是再诚恳不过的笑容。 宋殊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景玉笑嘻嘻目送他回了上房才关门进屋,本想继续躺床上歇着的,不知为何脑海里又浮现宋殊那片刻目光停留,她疑惑地皱皱眉,犹豫一会儿还是去了梳妆台前,拿起铜镜照镜子。 里面的男装姑娘发髻有 点歪,头发有点乱,脸蛋是不正常的红。 确实邋遢了点,但也不值得宋殊多看吧? 唐景玉盯着嘴唇瞧,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又回想了一下宋殊的眼神,最后苦着脸咧嘴呲牙。 她牙齿还是很白的,正因为太白了,左边门牙上那块儿红枣皮就显得特别刺眼。 作者有话要说: 唐姑娘:就不能让我做个淑女么?这样子哪个正常人会喜欢我啊!!! 宋掌柜:午饭不想吃了。 第14章 唐景玉连续喝了两顿药,第二天就能下地走动了,因为今日便可去屋里听宋殊讲课,她心情特别好,虽然脑袋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有找借口偷懒,勤勤快快地收拾房间,早饭后跟朱寿二人一起进了灯房。 对于唐景玉来听课一事,朱寿没什么感觉,杨昌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 杨昌不问,唐景玉自然不会把她跟宋殊的协议说出来。 宋殊很快就到了,站在门口对三人道:“出来,今日在外面上课。” 唐景玉三人疑惑地跟了出去。 宋殊将三人领到前面放置竹子的偏院,院子很大,里面横着竖着摆的全是竹竿,一根根一排排一捆捆颇为壮观,墙根阴凉底下五个伙计正熟练地削竹篾,连续不断的刷刷声反而衬得院子更加安静。 “师父要教我们削竹篾吗?”朱寿早就想学了,一看这个忍不住问了出来。 唐景玉小声嘀咕:“咱们是做灯笼的,削竹篾做什么?”没看那边几个老师傅都只管做灯笼吗,这种完全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粗活儿,请伙计做就是,他们干纯粹是大材小用。 宋殊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下个月再教你们,今天教你们辨认各种竹子竹龄。” 朱寿兴奋得凤眼亮如寒星。 唐景玉苦着脸再次打量一眼那些伙计,还真要学这个啊?看起来就很累。 同竹子打了一天交道,三人又跟着宋殊往回走,宋殊让杨昌朱寿先回去,单独把唐景玉叫到书房,“今日起你也要临摹字帖,想学谁的?” “学掌柜的行吗?”唐景玉没有底气地问,“我喜欢掌柜的字。” 宋殊并未意外,从书架上拿过自己当年的练字册子,走到书桌前道:“练也可以,但我先提醒你,我做的灯笼上面都有我的印章,就算你字写得跟我一模一样,没有盖印,旁人也不会高价买你的灯笼。” 一番话,唐景玉的心就像是晃了一次秋千,正高兴地飘着呢,忽然就沉下去了。 她半是生气半是委屈地看着他:“在掌柜心里我就如此不堪吗?我是喜欢掌柜的字才想临摹的,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宋殊将册子朝她推了推:“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走吧,每天写五张交上来。” 唐景玉顿时笑了,抱起册子翻几页,如获至宝,而且宋殊确实猜对了一半她的心思,这样说她也不算冤枉。 “那我走了,掌柜忙吧。”唐景玉心满意足地告辞。 宋殊铺好一张宣纸,提笔写字,写着写着记起一事,放下笔朝外走去,走到灯房正要推门而入,身后传来推门声。他回头,就见唐景玉欢快地跑进了小厨房,没过多久又跑了出来,看样子是去前面厨房取经了。 没心没肺的,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孩子。 宋殊抬脚进屋。 刚进去不久,钱进快步跑了过来,见灯房门开着,直奔这边:“掌柜,庄夫人来了。” 宋殊将昨晚才做好的两盏莲花灯放在桌子上,随即领着钱进去外面迎人。 庄家开设的南山书院,庄寅只是院长,偶尔去给学子们讲讲学,平日教书的是他的几个无心仕途的弟子。庄寅今年五十六岁,他亲自教授的学生并不多,每年只收四五个左右,都是天赋出众的,而在他这些弟子当中,目前名气最大才学最高的便是宋殊。 宋殊自小聪颖懂事,加上他父母双亡身世可怜,庄寅对这个弟子便格外照顾,常常留他在家里用饭。庄夫人更是将宋殊视为己出,宋殊在庄家读书的那些年,一年四季的衣裳几乎都出自庄夫人之手,宋殊亦敬庄夫人如同生母。 “师母怎么亲自过来了?”踏进铺子,宋殊目光一扫,直奔侧对自己赏灯的老夫人而去。 庄夫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气色很是不错,若不是那些白发,看起来要年轻几岁的。见宋殊来了,她和蔼一笑,指着面前一盏盏灯笼道:“我最喜欢来你们家看灯笼了,看看这些字画,一盏比一盏有灵气,换我买回家,肯定都舍不得用。” “师母过赞了,这边人多,师母随我去后面坐吧。”宋殊熟稔地扶着老夫人胳膊道。 临近中元,来铺子里买河灯的人越来越多,三间铺面人来人往。 庄夫人点点头,边走边跟他说话,问得都是宋殊的饮食起居,得知他收了徒弟,她也打听了两句。 宋殊请老夫人到堂屋落座,想喊唐景玉备茶,又记起唐景玉跑前面去了,便让钱进去灯房把两盏灯笼拿过来,他打算亲自动手。 庄夫人笑道:“过来过来,你陪师母说话,让迎春去弄。” 话音一落,她身后圆脸的红裙丫鬟朝宋殊欠身行礼,迈着小碎步出去了,因她随庄夫人来的次数多了,对宋家院中情形早已十分熟悉。 庄夫人不免又劝宋殊:“你看你,不着急娶媳妇,身边准备两 个知冷知热的丫鬟伺候着也行啊,如今连个使唤的小厮都没有了,让我如何放心?” 宋殊有些头疼地解释道:“前阵子新招了一个使唤的,年纪小点,偶尔贪玩,赶巧让师母撞上了。” “反正你总有话说。”庄夫人瞪他一眼,目光投向了门口。 钱进提着一个竹篮走了进来,篮子是扁圆的,里面装着一对儿莲花灯。 “请夫人过目。”钱进将篮子放到桌子上,再把两盏莲花灯小心翼翼捧出来,摆到老夫人面前。 两盏莲花灯,一大一小,底座是连着的,栩栩如生,宣纸做成的莲花瓣上都提了一行小字。庄夫人认真地看,苍老的手慢慢旋转,口中喃喃自语:“又是一年了,不知她们娘俩在那边过得如何。” 宋殊沉默。 师姐病逝的时候,他正在考场里,出来时得知噩耗,师姐已经下葬了,他只来得及到师姐坟头上香祭拜。后来他随军出征,再回京的时候,没过几天又得了唐景玉病故的消息,赶去唐府,只看到一副小小的棺木。他质问唐尚华为何没有照顾好女儿,唐尚华一脸悲痛说不出话,而死者已矣,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宋家厨房里,唐景玉在看庞师傅炒菜呢,不停地吸鼻子:“真香啊,真不懂掌柜为啥还要折磨我让我学做饭给他开小灶,换我能吃庞叔做的菜就很满足了。” 庞师傅心宽体胖,并没有被掌柜冷落的尴尬:“知足吧,咱们掌柜那是赏识你,你早日学成,我也省事了。”每天都要先给掌柜做一份,然后再做大锅饭,反正工钱没啥区别,他巴不得掌柜再开开恩,现在就吃唐五做的,别让他做掌柜那份了。 唐景玉笑着拍他马屁:“我笨,还得庞叔好好教我啊。” 庞师傅痛快地答应了。 炒菜其实很简单,记住步骤就行了,唐景玉心思移到了别处,在厨房里面溜达起来,“庞叔,那我从你这儿舀点米回去啦,留着晚上给掌柜煮粥喝。”她自己一个人蒸米饭不够费事的,所以米饭唐景玉打算来大厨房盛,她吃的少,一碗就够,倒是粥因为要加调补的东西,莲子红枣花生核桃什么的,大厨房这边肯定不会煮这种粥,得她自己弄。 “你自己倒吧,我记得那边好像有个空的米袋子。”庞师傅没放在心上。 唐景玉窃喜,舀了一袋子底白米,吃完了再来拿,宋殊就是发现了也不会跟她计较的。 讨了米,唐 景玉又拿了一段山药两块儿大姜和半斤红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她一个人用不了多少,凡是调养身体所需而大厨房这边正好有的,唐景玉都打算来这边拿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一路上只遇到几个伙计,到了鹤竹堂院门口,唐景玉贴着墙探头往里望,见上房几间屋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宋殊的身影,她做贼一般悄悄朝自己的小厨房跑去。就算宋殊不会在乎这点东西,能不发现还是不发现的好。 将东西放好,唐景玉彻底松了口气,往外走时瞧见宋殊单独走了进来,她乐呵呵跟他打招呼:“掌柜,我今晚打算熬姜汤泡脚,郎中说那样对身体好,要不要我给掌柜也准备一盆?” 宋殊想问她姜哪来的,开口之前又觉得不值得为了那点小事跟她计较,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了。 一片好意被无视,唐景玉撇撇嘴,又去厨房抱了些柴禾,开始准备自己的第一顿晚饭。 山药红枣粥。 “唐五,为啥要用姜汤泡脚啊?” 门口忽然一黑,朱寿跨了进来。 唐景玉一边给山药去皮一边也不太确定地解释:“姜能祛寒,热水里加姜汤大概能让身子更热乎吧。” “身子热乎就能对身体好吗?那我也要泡脚。”朱寿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手里的东西,“这是树根?” “你才吃树根!”唐景玉差点切到手,连忙放下刀给他安排活儿:“去帮我数五个红枣,掰成两半把枣核儿取出来。你是大男人,不用泡脚,不过我可以分你一点红枣粥喝。” 朱寿乖乖去干活儿,掰了两个突然记起来了,扭头问她:“那你为啥要让师父泡脚?” 唐景玉嘿嘿笑,压低声音告诉他:“我那是逗他玩呢,知道他肯定不泡。” 朱寿眨眨眼睛,茫然地追问:“你怎么知道师父不泡?” 唐景玉最烦朱寿问东问西的,回答一两次是心情好,再多她就没耐性了,放下菜刀准备训他一顿,却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头戴玉冠,身穿一身月白长袍,俊美清冷的侧脸在夕阳余晖里恍然若仙,不是宋殊是谁? 唐景玉心里叫苦,“掌柜,我……” “君子远庖厨,朱寿,以后不得你再帮她干活,出来,我有事吩咐你。” 宋殊没听唐景玉的解释,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第15章 朱寿被宋殊叫走后就没再回来,估计说完话直接到堂屋吃饭去了。 唐景玉自己忙活,坐在小板凳上添柴熬粥,没一会儿就见大厨房那边派人送饭过来了。她羡慕地咽咽口水,继续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山药红枣粥。 钱进在前面用的饭,他吃饭没那么细致,听庞师傅说唐景玉要给掌柜做饭,心思一转就猜到唐景玉又偷偷占掌柜便宜呢,跑过来看热闹,“闻起来挺香的啊,你往米里加了什么?” 他站在灶台前,好奇地吸鼻子。 唐景玉挠挠脑袋道:“我喜欢吃甜的,往粥里加了红枣,钱大哥吃完了?要不要再吃点?” 钱进退到门口,侧坐在门槛上,两条腿一条放外面一条放里面,微眯着眼睛打趣她:“你下了我那份米?”少年嘴甜会哄人,他也总忍不住逗逗他。 唐景玉早有准备,朝上房扬扬下巴:“本来答应给朱寿留点的,既然钱大哥来了,就不管他了。” 钱进连忙摇头:“算了吧,朱寿记性最好,没准一会儿就来跟你要了,我可不想因为一碗粥惹他生气,再说我也不爱吃甜粥。你先练练厨艺,以后会做的东西多了,咱们去湖里钓鱼去,回来炖鱼吃。” “那敢情好!”唐景玉眼睛都亮了。宋家伙食算不错了,隔一两天就弄两条鱼吃,可架不住伙计人多啊,盘子刚端上来就被人抢光了,唐景玉不想跟一堆大老爷们抢菜,每次都是一口气挑些菜端回屋里自己吃。 熬粥费工夫,两人就从钓鱼随意聊了起来,聊着聊着钱进想起一事,探头瞅瞅上房那边,小声提醒她:“方才庄夫人来,掌柜想吩咐你备茶没找着人,你去哪了啊?以后再离开鹤竹堂记得先跟掌柜打声招呼,免得他生气。” 唐景玉添柴的动作一顿,望着里面跳跃的火苗道:“我去找庞师傅了,多谢钱大哥提醒,下次一定先跟掌柜提。你说的庄夫人就是掌柜的师母吧,她来这里做什么?”来嘉定这么久,她已经清楚宋殊跟庄家二老的关系了。 “来拿灯笼,说好了咱们给送过去的,庄夫人大概是想出来走走吧,亲自过来取了。”钱进叹了口气,“庄夫人的女儿跟外孙女都去了,她每年都会请掌柜做两盏河灯,中元夜一起放出去。” “都去了啊?”唐景玉低低地重复。 “是啊,都好几年了……啊,掌柜吃完饭了,我先过去了!”钱进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三两步跨下台阶走了。 唐景玉把方才添进一半的柴禾都送了进去,看着那先是一暗随即越来越旺的火苗,不知道该哭还是笑。当年负气离家,她也想过父亲会不会找她,也想好了就算被父亲找到,她也不会再回那个家,哪想父亲根本没有找,甚至为了不让她离家的事情影响声誉,直接对外说她死了。 幸好,外祖母还记得她们,每年都送灯给她们娘俩。 早知道外祖母今日会来,她说什么都不会去大厨房的。 唐景玉后悔极了,只是很快又愁上心头,外祖母已经认定她死了,日后她登门认亲,外祖母凭什么相信她是母亲的女儿?她身上没有任何信物,母亲留给她的玉佩早被人贩子抢走了……对了,她可以说些母亲提过的那些事情,外祖母可能会信她。 不论如何,她还是先挣钱吧,自己有了钱,就没了假认亲戚的必要,否则就算现在外祖母肯认她,她还是要寄居庄家,庄家不是外祖母的,是外祖父的,是他跟二房生的那两个儿子的…… “唐五,粥好了吗?我今天特意少吃了半碗饭。”朱寿突然跑了过来,快进来时不知想到什么,堪堪停住。 唐景玉瞪他:“掌柜不让你进来你就不进来啊?” 朱寿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可怜巴巴的像只讨主人欢心的大狗,唐景玉最受不了他这样,没好气地道:“还要等会儿,你先回屋去吧,好了我叫你。” “我在这跟你一起等。”朱寿不想回屋自己待着,就在台阶下面看着她。 少年把灿烂的夕阳都挡住了,投了一条长长的人影进来,唐景玉却觉得比方才还要暖和,是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暖意。身边有这样一个单纯的伙伴,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吃饭好。 粥煮好了,唐景玉盛了两碗,因为要控制食量,她用的都是小碗。五个红枣她往自己的碗里盛了三个,分朱寿两个,摆到托盘上交给朱寿:“端到我屋里去吧,我把锅刷完了就过去。” 白瓷碗里是煮的发烂的白米,上面飘着红枣,单看卖相还是挺诱人的,朱寿很高兴,特别小心地端着走,从背后看过去,那小碎步走得像极了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 唐景玉偷偷地笑,利落刷完锅,带上厨房门追了上去。 屋门开着,饭桌正对院子,因为粥还很烫,唐景玉就跟朱寿聊天:“快中元节了,那天铺子伙计都放假,杨昌回家祭祖去,你要不要回去给你娘烧柱香?” 朱寿摇 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两人都早早没了娘,提起这个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但唐景玉不喜欢想太多伤心事,先尝了口粥,发现还有点烫,便兴奋地撺掇朱寿:“咱们去求掌柜教咱们做河灯吧,先学最简单的那种,等到十五晚上咱们一起去河边放灯。” 朱寿只是脑筋直,这些节日俗礼的意思他都知道的,轻轻地点点头:“好。” “好了,可以吃了,尝尝我的手艺如何!”唐景玉笑着拍拍他肩膀,率先拿起勺子。 米烂枣香,挺好吃的。 唐景玉自己很满意,朱寿也夸好吃,两人很快就将两小碗红枣粥吃光了。 唐景玉收拾东西要去厨房刷碗,朱寿大概是吃得太满意了,忘了宋殊的吩咐,一直随唐景玉走到了厨房。唐景玉知道宋殊那人面冷心热,不可能真的禁止朱寿帮忙,就也没提醒朱寿。这四年她孤单惯了,难得遇到朱寿这样乖的朋友,她喜欢跟他一起做事。 趁天还没有彻底暗下去,两人一起去宋家的小花园找宋殊。 宋家花园确实不大,胜在布局精致,假山池水竹林凉亭小桥,应有尽有。 宋殊站在木桥上,微风拂起衣摆轻轻曳动,仿佛跟夕阳晚景融为了一体。听到远处传来少年清脆的嬉笑声,他侧转过身,循声望去,就见俩个穿灰衣的少年并肩走了过来,矮个子的贪玩,摘了朵花想往高个子少年头上戴,可惜因为身高难以得逞。 在他的记忆里,这座宅子里从来没有过这种无忧无虑的笑声,他跟兄长都不是喜欢玩闹的人,而在他们之后,家里还没有过孩子。 宋殊多看了唐景玉一眼,知道二人是找自己来的,他朝桥头走了过去。 “找我有事?”他站在桥头,目光落在了唐景玉身上。 唐景玉飞快打量宋殊一眼,见他跟平常一样看不出来心情如何,她也只能鼓起勇气开口:“掌柜,快中元节了,我跟朱寿想放河灯,掌柜能先教我们吗?折最简单的那种河灯就行。李师傅他们最近都挺忙的,我们不好去打扰他们。” 宋殊看向朱寿,朱寿期待地看着他,至于唐景玉,不用看也知道她是什么眼神,小姑娘太会装可怜,假的都比真的更让人动容。 但宋殊还是答应了:“这几日我也没空,中元你们都不回去吧?那日上午我再教你们。” 两人的身世他都知道, 唐景玉满嘴谎言,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但想想老郎中的话,就知道唐景玉确实过得很苦,父母多半真的过世了。宋殊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到现在,他依然会像小时候一样,亲自折河灯给亲人,只不过随着兄长祖父的先后离世,祭文上又多了两个名字。 “天色不早,早点回去吧。”最后叮嘱一声,他下了桥,沿着青石小路越走越远。 唐景玉有些困惑地目送他,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朱寿突然扯住她袖子:“唐五你看,池子里有鱼!” “在哪儿在哪儿?”唐景玉立即扑到桥杆上,盯着水面找了起来,“大不大啊,大了咱们抓条鱼回去,我给你炖鱼汤喝。” 朱寿有点担心:“师父让吗?” 唐景玉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让的,反正他养了也不吃,等鱼汤炖好了咱们给他送一碗他就没话说了。” 朱寿全都听她的,第二天晌午趁宋殊午睡的时候,两人拉着钱进跑到这边抓鱼来了,三人一人拿着一个网鱼兜子,钱进跟朱寿下水了,唐景玉忌惮身体,就让他们把鱼往岸边赶,三人包抄。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真的让他们抓住了一条。 唐景玉偷偷将鱼放进水桶,藏在小厨房,下午散了课便跑到大厨房找庞师傅取经,顺便拿了炖鱼要用的作料姜蒜等等,然后就躲到小厨房折腾起来了。 可她没料到炖鱼最难的不是如何炖,而是第一步,杀鱼。 唐景玉当然不怕杀生,但她没杀过鱼啊,还是条不甘被宰的大肥鱼,滑不溜秋的难抓。唐景玉试了几次,最后豁出去了,撸起袖子用力按住鱼身,飞快将鱼挪到菜板上,一手紧紧按着一手去拿菜刀,对着鱼脑袋狠狠拍了下去。 结果鱼就趁她松开左手的那一瞬窜跑了,菜刀砸到菜板发出一声嘭的闷响。 堂屋里宋殊正领着两个徒弟用饭呢,听到声音,他皱了皱眉,示意朱寿去看看。 朱寿马上跑了出去。 宋殊坐北,能看到院子里大部分位置,小厨房在东厢房南侧,他也能看到门口。 于是他看着朱寿推开门,再眼睁睁看着一条肥鱼从小厨房门口蹦了出来,砸在第二层台阶上摇首摆尾,鳞片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第16章 “快点把鱼抓回来!” 唐景玉着急地催朱寿,她知道宋殊就在堂屋吃饭呢,所以不敢露面。 朱寿挽起袖子就去抓鱼了,那鱼在厨房里扑腾半天依然活蹦乱跳的,蹦来蹦去不肯被抓,朱寿又是头一回做这种活儿,鱼在他手底下一扭他受惊般立即松了手,傻乎乎站在那里,满脸嫌弃地盯着手心。 “你就假干净吧,等着,做好了也没有你的份!”唐景玉真是气死了,朱寿不堪为用,她只好亲自出马,飞快跑出去把鱼逮了回来,从始至终没敢往上房那边瞅,回到厨房“嘭”的一声关上门,朱寿也懒着理会了。 “唐五……”朱寿扭头喊她。 “没事没事,你洗洗手吃饭去吧,给你吃的!”唐景玉没想真跟他生气,缓和了语气。 朱寿放心地回房了。 堂屋里,杨昌收回视线,悄悄扫一眼宋殊,笑道:“唐五手真巧,都学着做鱼了。” 宋殊没应声,见杨昌碗里的米饭快吃完了,随口问他:“你杀过鱼吗?” 杨昌马上道:“弄过,我家那边河多,家里常常抓鱼吃,小时候就帮我爹收拾过。” 宋殊点点头:“那你吃完去帮她一把,她还小,别伤了手。” “行!”杨昌立即端起碗,三两口就把剩下的吃完了,外面朱寿进来,他则直奔厨房而去。 “鱼是你们自己抓的?”宋殊放下筷子,等朱寿坐下后才问他。 朱寿“啊”了一声,对上师父平静的目光,他不敢撒谎,看着碗道:“我跟钱进抓的。” 宋殊看看他,没再多问。 姑娘太滑少年太傻,还有钱进那个胆大的,凑在一起肯定不老实,只要不闯祸,他懒得管了。 “你慢慢吃。”宋殊起身道,照旧去花园里散步。 朱寿才没心思吃呢,放下筷子就跑小厨房去了,跟唐景玉一起看杨昌杀鱼。 杨昌不但会杀鱼,还会炖鱼吃,都没用唐景玉烧火的。唐景玉高兴坏了,一口一个杨大哥喊得特别亲热,钱进过来看热闹时又喊钱大哥,不由就冷落了朱寿。 朱寿在一旁听着,有点不舒服,扯着唐景玉袖子将她拉到外面,“你怎么不喊我大哥?” 唐景玉被他逗笑了,叉腰反问:“杨大哥帮我炖鱼,钱大哥帮了我很多忙,你帮我什么了,凭什么让我叫你大哥啊?” “昨天我帮你抓鱼了。”朱寿记得很清楚。 唐景玉撇撇嘴,忽的仰头朝他笑:“我就不叫你大哥,你能奈我何?”钱进十七了,杨昌身强体壮看着也有十七八岁,朱寿一个文弱书生似的,哪有半点兄长气势。 不想看朱寿委屈的眼神,唐景玉折回杨昌身边看他弄鱼去了。 朱寿孤零零站在门口,盯了唐景玉好半晌,见她真的不理他了,他赶紧又凑过去,不喊大哥就不喊大哥,不能惹她生气。 宋殊回来的时候,偌大的院子里都是炖鱼的香气。他有些诧异,没想到小姑娘真折腾出来了。 唐景玉一直留意他呢,让杨昌几人继续吃,她跑到厨房盛了一碗鱼汤,稳稳当当端去堂屋。宋殊在里面,她将汤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外间门口道:“掌柜,我给你送鱼汤来了,你尝尝?” 宋殊正在解腰带,听到声音重新系好,走了出来。 唐景玉讨好地看着他:“掌柜人真好,掌柜放心,我们不会把池子里的鱼抓干净的,一个月最多抓两条解解馋,然后买几条小的放进去。” 她刚喝了鱼汤,小脸红扑扑的像涂了上好的胭脂,饱满的嘴唇也红润润的,配着那一双黑亮水灵的桃花眼,无形中多了三分姑娘的娇媚,然被她吸引后再仔细去瞧,好像又只是个唇红齿白的普通少年。 宋殊看向桌子,鱼香扑鼻,也是想确认一下小姑娘厨艺如何,他朝桌子走了过去。 唐景玉跟在他身旁介绍:“这是杨昌做的,挺好喝的。” 宋殊嗯了声,走到桌前看看汤碗:“你喝吧,我饭后不再添食。”说完就进去了。 唐景玉喊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撇撇嘴,端起碗自己喝了,临走前大声道:“那下次我早点炖汤,饭前就给掌柜端过来!” 宋殊朝窗外看了一眼,将外袍搭在衣架上,拿本书去床上看。 过了两天便是中元节。 这日灯铺关门不做生意,宋家大部分伙计都回家祭祖去了,院子里没了前面传来的各种忙碌喧嚣,就显得特别冷清,连天都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可能都会下雨。 唐景玉的心情却半点不受影响,吃完早饭就迫不及待地拽着朱寿去灯房找宋殊。 宋殊正在裁纸,修长白皙的手拿着剪刀,在淡黄色的毛边纸下时隐时现。 唐景玉站在一旁纳罕地问他:“掌柜就让我们用这种纸做 河灯啊?”这也太糊弄人了吧? 宋殊目不斜视:“先练,练会了再用彩纸,你们两个比,折的好的可以任意选颜色,差的那个就用最普通的红纸。” 朱寿马上道:“让唐五选吧,我用红纸就行了。” 唐景玉扭头瞪他:“说得好像我肯定会输给你似的,不用你让着我。” 宋殊嘴角不易察觉地扬了扬,示意二人落座,他开始教他们折灯:“我只教三遍,看了三遍还学不会,怪你们自己笨。” 桌子一侧贴墙,宋殊坐在东面,唐景玉为了看清他的动作,转到他对面去了,上半身撑在桌子上,聚精会神盯着宋殊双手。她会看人脸色,知道宋殊只是看着冷其实对人很大度,因此不是那么怕他,朱寿就不一样了,唐景玉那种随意的动作他做不出来,乖乖站在宋殊一旁瞧着。 宋殊坐在椅子上,眼前是手里的纸,再前面就是唐景玉专注的脸庞。他知道唐景玉应该只是在看他手,但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确定唐景玉真的只是在看他折纸,他又垂下眼帘。 只是总感觉有些不对,过了会儿他又情不自禁抬眼。 唐景玉见男人动作顿了顿,有些困惑,一抬眼,正好跟宋殊的目光对上。她眨眨眼睛,好奇地问他:“掌柜怎么了?” “没事,接下来的部分最难,你们好好看着。”宋殊又看了一眼朱寿,这才垂眸继续。 唐景玉本来就看得认真,这下更全神贯注了。 宋殊也没有再管她,折着折着忽的想起方才不经意瞥见的一幕,他有点拿不准,又飞快扫了一眼,发现对面小姑娘的圆领的确垂了下来,而里面确实什么都没穿,尽管他及时收回视线没再多看,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没发觉也就罢了,发觉了,就该提醒她,他能做到不看,被朱寿瞧见怎么办? 仿佛才发现唐景玉的姿势一般,他命她站到自己左侧来:“你那边看的不顺手,站到这边学起来更容易。” 唐景玉想了想,好像是有点道理,听话地跑过去了,刚想继续撑着桌子,宋殊冷声斥道:“站直了看,站没站相。”她就真不把自己当姑娘了吗? 他脾气发得太突然,唐景玉吓得打了个哆嗦,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悄悄抬手握拳,对准宋殊后背比划了一下,然后偷偷朝朱寿笑。 朱寿一心放在折河灯上,并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没人捧场, 唐景玉撇撇嘴,继续看宋殊折灯。 宋殊确实是用心教的,折法他选了比较简单的一种,折出来的河灯如池塘里盛开的单瓣睡莲,没有铺子里卖的那些繁复,胜在自然灵动。 “掌柜手真巧啊,若是用彩纸,看起来就跟真的荷花差不多了。”唐景玉小心托起毛边纸做的纸灯,真心赞叹道。宋殊的手好看,修长偏瘦却不瘦骨嶙峋,做这种姑娘们更喜欢玩的玩意,动作里不见半分阴柔气,熟练利落,宁静淡然。整个过程,不管是手还是灯,唐景玉都看痴了。 宋殊给了二人捧灯赏玩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让他们搬椅子过来:“这次咱们一起做,你们边看边折。” 唐景玉忙把河灯放回桌子上,搬把椅子紧挨宋殊而坐,宋殊见她的椅子几乎快碰到里侧的墙壁了,便没有说什么,等朱寿也坐过来后开始动手。 折折停停,一盏灯用了大概一顿饭的功夫,河灯最难的就是莲瓣,会一个其他的就容易了。 唐景玉快做完时悄悄看向朱寿那边,跟自己的比了比,发现好像她的要好一点,不免暗暗得意。朱寿是男的,她是姑娘,若是在这种姑娘应该更擅长的事情上输给他,那就太丢人了。 他们第二次折的时候,宋殊不再示范,仔细看两人的动作,只提点他们如何将灯折的更好。 “掌柜,这里怎么弄啊?”唐景玉出了点小问题,等宋殊给朱寿讲完,她把折到一半的莲瓣递过去,诚心请教。她自己试了好几遍,做出来的都没有宋殊那种浑然天成的圆润感,折角太明显了。 宋殊接过来,简简单单就帮她弄好了。 唐景玉看得很清楚,只是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做不出来。 宋殊一直瞧着,轻声提醒她:“小点力气。” 唐景玉听他的,结果力气一小,纸就翘起来了。 宋殊提点几次都不行,唐景玉再次尝试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双手,控制她手指教她用力,心无旁骛:“这样……” 唐景玉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男人一双手上。 他的手是凉的。 她慢慢抬眼,看见宋殊近在眼前的脸庞,嘴角抿着,眼睛盯着她手,像是师长,也像长辈。 不知为何,心底涌上一股暖意。 钱进朱寿杨昌,甚至看起来最冷漠无情的宋殊,他们都是好人,给了她很多照顾。 察觉男 人要偏头,唐景玉倏然回神,认真感觉宋殊施加的力度。 宋殊握着她折了一个完整的莲瓣才松手,“再试一次。” 唐景玉有点紧张,怕自己依然不会被他嫌笨,屏气凝神慢慢折,真的折好了,她急切地喊宋殊:“掌柜你看,我会了!” 扭头时才发现宋殊根本没有换过姿势,一直都看着她呢,眼神淡然,像她本就该会折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低头弄。 两人越折越好,宋殊拿过砚台研磨,又教他们如何在灯上写字。这活儿听起来简单,其实很讲究技巧,毕竟莲瓣不是平的,字很容易写坏。 整个上午,唐景玉跟朱寿就埋头做灯了。 最后唐景玉用紫色纸折了一盏河灯,然后同宋殊告辞,捧着灯去自己屋里写字。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好好祭拜过母亲。 第17章 上午做灯笼,下午唐景玉跟朱寿一起去街上逛了。 放河灯是晚上的事,难得放假轻松,当然不能闷在灯铺里。 横沥河两岸是嘉定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各种商铺林立,唐景玉身上只带了十几文钱,肯定买不了什么好东西,可她就是喜欢一家一家铺子看过去,过过眼瘾心里也高兴。 路过绸缎庄的时候,她有点走不动了,拉着朱寿假装在岸边柳树下聊天,眼睛不停往店里瞄。 “你看她身上的马面裙多好看,那个是云锦吧?真有钱。”唐景玉颇为羡慕地道。很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可是一看到这些漂亮裙子,她便发现她还是盼望有一天能恢复女装的,穿好看衣裳,戴漂亮首饰…… 朱寿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头上戴着白纱帷帽的姑娘,姑娘身边跟着一个小丫鬟,大概是听到唐景玉的话了,小丫鬟不高兴地挡在姑娘身前,凶巴巴地瞪着他们。朱寿连忙也挡在唐景玉身前,背对那一主一仆,小声劝她:“书上说君子不能盯着姑娘打量,你别看她们了。” 唐景玉往后退了一步,背靠柳树,手里拉过一根柳条摇晃,吊儿郎当扫视来往行人:“我没看她们啊,我只是在看她们身上的裙子,难道书上也说不许我看裙子了?” 朱寿噎住了,书上好像没有这样说…… 他傻乎乎的,唐景玉哈哈一笑,折断柳条晃悠着往前走:“走吧,咱们去别处看看。” 朱寿立即跟了上去,寸步不离。 前面有座石拱桥,唐景玉率先跑过去想站到桥上看风景。她在京城的时候,父亲管教严格轻易不许她出门,她都没有好好玩过,现在没人管了,就想什么有趣的地方都逛逛。 “你去过杭州城吗?我娘说那里有座断桥……” 往桥上走时,唐景玉小声跟朱寿说话,桥上人来人往,她拉着朱寿站在拱桥顶端,两人并肩看风景。说着说着,唐景玉忽然察觉有人在看她,她好奇地看过去,就见拱桥另一头盘腿坐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瘦的只剩一把皮包骨头了,脸上脏兮兮的,一双浑浊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紧紧盯着她。 是当初南行路上搭伴的李老头…… 唐景玉在心里暗暗骂了声晦气,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目光在李老头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就自然地收了回来,继续笑着跟朱寿说话,好像李老头只是一个普通的乞丐,她并不认识他。 或许 是江南水土养人,也可能是她底子好,在宋家养了一个月,唐景玉脸蛋圆润了不少,不是她自夸,她现在的肌肤白嫩嫩的,洗脸时稍微用点力气,脸就红扑扑的,显得她人都好看了许多。钱进不止一次说过她跟当初刚认识时判若两人,连钱进都这样,只见过她脏兮兮模样的李老头就算心中生疑,也不敢确定就是她。 唯一可能暴露身份的是她的声音,只是现在马上离开,岂不明摆着告诉李老头她是柱子? 桥头,李老头盯着少年白皙清秀的脸庞,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他试着喊了声“柱子”。 唐景玉假装没听到,当李老头对着她喊了第二声时,她扭头看过去,瞅瞅李老头再看看身后,神情古怪地瞪了李老头一眼,继续跟朱寿说话。 李老头不甘心地又喊了第三声。 唐景玉脾气上来了,转过身朝他一顿大骂:“你喊谁柱子啊?想认亲戚往你们家认去,穷鬼一个,再敢瞎喊看我不打你,别以为你老成这样我就不忍心下手,老了照样打!” 李老头吓了一跳。 他认识的柱子再胆小不过,从来都是被他欺负的份,何时敢顶嘴? 应该是他认错人了吧? 唐景玉却没再理他,拉着朱寿下桥了,故意从李老头身边经过。 朱寿防备地站在她一侧,还好心解释给李老头听:“他叫唐五,不叫柱子,你认错人了。” “你理他做什么?”唐景玉扯了他一把,拽着人走了,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她回头看看,确定李老头没有跟上来,松了口气。李老头太过阴狠,唐景玉怕自己真的被他缠上,她终究是个姑娘,万一被李老头抓住机会堵住,谁知道会有什么危险? 她只盼着李老头过阵子就会离开嘉定。 日落之前,唐景玉领着朱寿返回宋家,两人一起进了厨房,吃完饭再出门。 今晚唐景玉打算煮馄饨吃,舀面粉时她心中一动,跑到堂屋前问宋殊:“掌柜,我们晚饭做馄饨,掌柜要不要一起吃?你吃的话我就去跟大厨房那边说一声,让他们不用准备掌柜的了。”现在她用的大多数东西都是从大厨房拿的,还是孝敬孝敬宋殊吧,礼多人不怪,就算宋殊不稀罕,她这么懂事,宋殊看她多少顺眼些。 “庞师傅是不是回家了?”宋殊从灯房走了出来。 唐景玉转身看他,笑道:“是啊,庞师傅明早才回来呢,要不 我也不敢跟庞师傅抢着伺候掌柜啊,那不是班门弄斧嘛。”今天大厨房只有庞师傅的两个小徒弟。 这话说得依然自大,好像她厨艺已经比庞师傅的徒弟好了般。宋殊看看迎着夕阳金光而站的小姑娘,想到这几日她一直在努力讨好自己,他点点头:“好,做好了直接端到堂屋来吧,你跟朱寿一起过来。” 习惯了跟两个徒弟一起吃饭,中午自己独食竟然有些不适应,倒是耳房那边不时传来小姑娘清脆的笑骂,听得他莫名有些羡慕。好像,自从这几个少年来了之后,院子里就多了几分生气。 终于得了肯定,唐景玉高兴地去做饭了。宋殊答应就是明确表示不反对她占他便宜了啊,以后顺完东西回来也不用偷偷摸摸躲着宋殊了。 宋殊回内室换了身衣裳,打算吃完饭直接出门。 馄饨很快做好,唐景玉给宋殊朱寿一人盛了一大碗,她自己用的是小碗。朱寿先端馄饨去堂屋,她手脚利落地把厨房里面收拾一下,解下围裙洗洗手,红着脸跑了过去。虽已七月半,嘉定这边还是挺热的,她穿的跟盛夏那会儿差不多。 “掌柜,出来吃饭吧!”碗筷都摆好了,唐景玉对着内室喊。 宋殊很快走了出来,一身墨色长衫,腰系同色锦带,头戴玉冠束发,配上他清冷的面容气度,仿佛一道晚风迎面吹来,只觉得这中元夜都因他而凉。 “掌柜一会儿要出门?”唐景玉帮他拉开椅子,好奇地问。 “去放灯。”宋殊简单地答,走到桌前落座,见碗里的馄饨皮晶莹剔透,诧异问道:“跟庞师傅学的?”小馄饨好做,但是能做得这么好看,可见小姑娘真的心灵手巧。 唐景玉嘿嘿笑,坐在朱寿旁边道:“不是,我那天去跟馄饨铺子的老板娘学的,她知道我是灯铺伙计,对我特别热情,没收我钱就教我了。掌柜要不要加点醋?” 宋殊摆手拒绝,见唐景玉放下醋碗就去拿舀辣酱酱,低声提醒道:“你上次的病还没有好利索,不宜吃这些刺激的东西。” 唐景玉讪讪地收回手。 她知道要忌辛辣啊,只是她喜欢吃辣,特别是这些汤汤水水的面食,汤里不放点辣椒吃得都不香,哪怕一点点也好解馋啊。算了,下次还是去自己房里吃吧,偷吃也没有人知道。 小姑娘垂着眼帘就以为旁人看不到她眼里的小算盘了,宋殊默默收回视线,舀了一只馄饨送入口中,稍微有点咸,总体还算好吃 。连续吃了三个,他一边慢慢搅拌汤水一边随意问他们:“你们晚上也要出门吧?打算去哪里?城里鱼龙混杂,放完河灯早点回来,别在外面逗留太久。” 她再机灵也只是个小姑娘,出了事情朱寿又难以倚仗,不叮嘱两句他不放心。 听他问这个,唐景玉匆忙把嘴里的馄饨咽了,吸了两口气才道:“嗯,我们放完就回来,劳掌柜费心了,对了,掌柜去哪里放灯?” 宋殊垂眸:“去处僻静的地方。” 唐景玉打量他神色,小声问道:“掌柜方便的话,带我们一起去行吗?河边人太多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河边占地方了,唐景玉怕自己用心做的河灯还没漂多远就跟人家的撞上。 宋殊动作顿了顿,略加犹豫便应了:“也好。”人在他身边,他更放心。 唐景玉嘴角翘了起来,悄悄朝朱寿眨了下眼睛。 朱寿回她一笑。 宋殊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觉好笑,他去的地方僻静无趣,他们未必会喜欢。 饭后等唐景玉刷完碗,三人各自提着一个小竹篮在院子里碰头,外面钱进已经备好了马车,宋殊先上去,唐景玉第二个。她将自己的竹篮放在车板上,刚要撑着往上爬,宋殊朱寿二几乎同时伸手要帮她。 宋殊蹲立在车上,唐景玉觉得选他好借力,就把手放到了宋殊手中。 朱寿真的很想帮忙,见好伙伴的手已经被宋殊握住了,他好心地蹲下去,毫无预兆地抱住唐景玉腿往上送。 身体突然凌空,唐景玉吓了一跳,上半身不由就朝宋殊扑了过去,宋殊及时接住她,掐着腰用力一提就把人提上来了。唐景玉站稳之后先看向她的竹篮,见竹篮在她右脚旁边差点就踩到了,她又后怕又生气,扭头责怪朱寿:“你干什么啊?” 朱寿瑟缩了一下,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你爬不上去,想抱你上去。” 他可怜兮兮的,唐景玉满肚子火没处撒,绷着脸朝他伸手:“上来,我拉你。” 朱寿立即笑了,伸手就要握住她手。 “你力气小,我来吧。”宋殊侧挡在她身前,示意她先去里面坐好。 唐景玉没往心里去,提着自己的竹篮进去了,坐好后掀开灯罩检查里面的河灯。 宋殊扶完朱寿折回车厢,他要坐主位,转身时目光无意扫过唐景玉的河灯。 河灯 中间的蜡烛还没点上,但马车里面装了灯,借着昏黄灯光,宋殊眼尖地扫到一行小字。 “娘,阿玉到嘉定了……” 他还想再看,灯罩忽然被放了下来,宋殊不动声色坐到位子上,没再往小姑娘那边看。 唐景玉并不知道自己写的字被人瞧见了一行,将竹篮放在腿上抱着,她瞪着眼睛教训对面的朱寿:“以后你想帮我之前记得先跟我打声招呼,刚刚差点吓死我。” 朱寿乖乖认错:“我记住了,你别生气。” 唐景玉故意逗他:“给我看看你灯上写了什么,我就不生你的气。” 朱寿马上就把自己的竹篮递了过去。 “逗你玩呢,我才不稀罕看!”唐景玉扭头,掀开窗帘往外瞧,不理他了。 朱寿茫然地看着她,有点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宋殊则探究地盯着小姑娘俏皮狡猾的侧脸,想到那短短几个字,目光柔和了些。 第18章 中元这晚没有宵禁,唐景玉看着马车出了城门,一直沿横沥河岸边往前走。 天色越来越暗,岸边行人越来越少,城里的喧哗渐渐模糊听不清,周围静得出奇。 唐景玉右胳膊搭在窗沿上,下巴垫着手背,望着远近灯火无边夜色,心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合该安静些,安静了,才能好好怀念逝去的亲人。人不能活在过去里,不能总想着那些伤心事,每年挑几个日子专门用来缅怀,当然要心怀思念,而不是一堆人围在岸边,看似是在给亲人放河灯,其实是在凑热闹,比比谁的河灯好看,趁机见见平日里难以窥见的姑娘少年…… 远处有小小的村庄,昏黄灯光点点散布,像萤虫。 唐景玉呆呆地望着那些光,想到了小时候。 京城里也有灯会,父母曾经带着她去赏灯,回来时她困得不行,抱着父亲脖子喊困,父亲会挑开车帘,指着前面宅子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告诉她,马上就要到家了。如今她忘了家门口的样子,但她记得夜晚那种昏黄的光,记得她靠在父亲怀里,手里攥着母亲的手,一家三口一起往她的小院走,一起从黑暗走进温暖的内室,他们把她哄睡着了才会携手离去。 现在呢,城里的灯光明亮璀璨,小村的灯光昏暗柔和,那么多人家,没有一处是她的,没有一盏灯是为她点的,没有一个人在家里等她。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轻微的颠簸,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 唐景玉悄悄将泪蹭在袖口,低垂眼帘转过身,见宋殊起身了,她便坐着没动,让他先走。 宋殊将竹篮交给钱进提着,回头对唐景玉道:“篮子给我,我扶你下来。” 唐景玉迅速调整情绪,抬头时脸上又是欢喜笑容。马车外面也挂了灯笼,地上一片昏暗,唐景玉递过篮子后想要自己跳下去的,只是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眼,对上宋殊平静淡然的面容,一身黑衣快要跟夜色相融,孑然独立。 淡淡暖意从男人宽大的掌心传到她身上,唐景玉稳稳跳了下去,几乎双脚才沾地,宋殊便松开手,继续扶朱寿去了。 这人还挺贴心的。 相处久了,唐景玉越发觉得宋殊是个大好人,只是大多人都被他冷漠的外表吓到了,轻易不敢跟他谈笑吧? 都下了车,唐景玉从钱进手里接过自己的篮子,问宋殊:“掌柜,咱们,咱们在这里点灯还是到岸边再点?”因为 周围太静,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大概是刚刚哭了会儿,一开口她自己都吓到了,诧异于声音里的可怜味儿。 “先点上吧。” 宋殊将竹篮放到车板上,钱进主动上前,拿出火折子点灯。 蜡烛亮了起来,照的莲瓣上的字迹隐隐若现,宋殊不由看了一眼唐景玉抱在怀里的河灯,犹豫片刻,等自己的灯点好了,他还是端起灯退到一旁,没在车旁停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她不想让人知道,他就不该窥视,尽管他困惑为何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祭文上却只写了母亲。至于她的小名,玉字在姑娘家姓名里很常见,倒没什么稀奇的,师母唤外孙女也用的是阿玉。 可惜同名不同命,那个他按理该喊声外甥女的孩子已经去了。 “钱大哥给我吧,我自己点。” 嬉笑的声音,宋殊侧目看去,就见小姑娘从钱进手里抢过火折子,又把人推开几步远,这才将她的灯挡得严严实实的开始点灯。他站的比较远,恰好能看见她侧脸,火苗静静燃烧,映得姑娘脸庞柔媚静美,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卷起,目光专注认真。 这样懂事的女儿,她父母在天上见了,是心疼多,还是欣慰多? 宋殊又看向朱寿。 朱寿低头看怀里捧着的河灯,凤目低垂掩盖了平日的呆滞,俊秀脸庞文雅宁静。 都是可怜人。 “走吧,岸边地势不平,注意脚下。”余光里见小姑娘熄了火折子,宋殊平静开口。 钱进手里提着灯笼,领着朱寿在前头照亮。 唐景玉这才发现前面岸边停了一艘小船,她有些兴奋,凑到宋殊跟前问他:“掌柜,咱们要去船上?”她还没坐过船呢。 她语气活泼,像是孩子见到新奇物就忘了伤心委屈似的,快得让大人羡慕。宋殊不自觉也弯了唇角,边走边道:“岸边放灯灯容易被挡住,在河中心放飘得远些,怎么,你没坐过船?”眼睛看着前面,并没有看身边的小姑娘。 唐景玉点点头,“没坐过,我们家那边水不多。” 因为太过好奇,她说完就加快了脚步,如果不是担心怀里的灯被吹灭,她肯定要跑起来的。 宋殊担心她绊倒,也放大了步子。 上船时,宋殊攥住唐景玉手腕,“船有些晃。” 短短四个字,没有别的言语,唐景玉低头看一眼 他手,心头升起一种异样情绪。 这是今日宋殊第四次主动碰她。 对于男女接触,唐景玉早就麻木了,只要不是别有目的的碰触,男人碰她她毫不介意,比如钱进杨昌拍她肩膀,朱寿怕跟丢了牵住她手,甚至是跟朱寿睡一张床上。她呢,她不会闲得没事天天去碰他们,但遇到事情需要拉扯一把或玩闹时,她也会碰的。 可是不知道为何,之前宋殊握着她手指教她做灯,还有上下马车时他拉她扶她她都没觉得何处不对,现在他扶着她上船,她就有点困惑了。 在她看来,宋殊这种人,明知道她是姑娘家,就算是有心照拂,也不会多次碰她吧?她再怎么说也十四了,马车车板太高没办法,可上船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真的觉得她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满脑子胡思乱想,人已经被宋殊牵到了船上,昏昏暗暗的,宋殊将她带到一侧坐好后才放开她,确定朱寿也坐好了,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面朝前方吩咐船夫:“走吧。” 船夫头上戴着斗笠,夜色里看不清面容,只见他撑着竹蒿动了几下,小船就往河中心去了。 唐景玉盯着宋殊侧脸,看了好半晌,忽然失笑。 如果不是好心帮忙,还能是什么?轻.薄她,占她便宜? 这个念头一起,唐景玉先忍不住鄙夷自己,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以宋殊的才学品貌家财,真想成亲,回京当官娶皇上的妹妹皇上都愿意,只要他想,各种美人应有尽有,岂会看上她一个才貌双缺的穷丫头? 想通了,唐景玉又自在了,等船一停,宋殊让他们随意找个地方放灯时,唐景玉抱着自己的灯走到船尾。朱寿想凑到她这边来,唐景玉把他赶跑了,自己捧着灯撑着船舷,默默看了许久许久,才小心翼翼将河灯放入水中。 流水淙淙,河灯很快就漂出了一段距离,快得出乎她意料。 唐景玉情不自禁追着灯看,想看它会漂到什么地方。 宋殊刚放完自己的灯,余光里漂过来一盏紫色的,来不及思索,目光自作主张投了过去。 “娘,阿玉到嘉定了,一切安好。这是我亲手折的灯,娘觉得比外祖……” 水动灯转,露出更多的字,可惜河灯渐去渐远,更多的他是看不清了。 中元过后,宋家灯铺又开始忙碌起来。 宋殊每月要做三对儿灯笼,七月他忙着教徒弟,才做好一对儿 ,加上中秋眼看就要到了,他要准备花灯比试的灯笼,接下来没有多少时间讲课,便决定让唐景玉三人练一项无需他时刻看着练的基本功。 “做竹篾灯笼,分竹篾是最根本的一步,选好竹子后,接下来陆续经过破竹、泡竹、破篾、起篾、划篾、盘篾踏底、分篾,然后才是编织骨架糊纸做灯笼。明年三月前你们要学的就是分竹篾,每个步骤必须做到我认为熟练时才能继续往下学。” 伙计们做活的院子里,宋殊拿起一根长竹对唐景玉三人讲解:“这个月你们先学破竹泡竹,破竹包括量砍截……”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书生,而是一个熟练的劈竹匠,手中拿的东西从笔墨变成了砍刀,手起刀落如行云流水,潇洒俊逸。 唐景玉看傻了。 之前宋殊说要教他们削竹篾的时候,她以为宋殊打算让伙计教他们的,他自己绝不会做这种粗活,没想到他动作比铺子里的伙计还要熟练。他是状元郎啊,只要他会用竹篾做灯笼,会提笔写字,根本不用亲力亲为,那些达官贵人谁在乎他会不会削竹篾?他何必如此认真,样样都做到精通? 唐景玉盯着宋殊的手,越看越觉得暴殄天物。 那么好看的手,天生就该持笔写字,而不是拿把砍刀…… “你们一人去选根竹子。” 唐景玉所有的惋惜不忍,都在听到宋殊这句话时消失殆尽,趁朱寿杨昌二人去选竹子时,唐景玉凑到宋殊身边,仰头哀求:“掌柜,你也说了,我只是做灯笼还债的,不用每一步都学精吧?” 她的手刚养回来啊,白白嫩嫩的,唐景玉舍不得再弄粗,而且听宋殊的意思,接下来的大半年他们都要跟竹子打交道,天天劈竹子磨竹子,那时候手该粗成啥样啊。唐景玉不是不能吃苦,只是觉得这份苦没有必要非吃不可。 越想越心疼,唐景玉求得越发可怜:“掌柜……” 小姑娘桃花眼水蒙蒙的好看,宋殊态度却没有半点松动,只将手中砍刀递向她:“知道竹篾来得辛苦,做灯笼时才会越发小心,就像写字,纸名贵了,你下笔时也会慎重。你想做好灯笼,就必须学全套。” 大道理都讲出来了,摆明了没有商量余地,唐景玉看着那砍刀,咬咬唇还是接了过来,目光追随着宋殊落回去的手。她仔细看了看,小声跟他打听:“掌柜,你以前也练过这些?” 宋殊“嗯”了声,念在她小, 他多解释了一句:“如果此事对你学灯无益,我不会逼你。” 唐景玉想问的才不是这个,悄悄指指他手,嘿嘿笑道:“那掌柜的手用了多久养回来的?有用什么好东西护手吗?有的话能不能借我点用用?” 那眼神,那语气,好像他是她闺中密友,两人谈论的不是做灯笼,而是胭脂水粉。 宋殊目光冷了下来,一言不发看着她。 唐景玉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僵硬,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灰溜溜拎着砍刀去选竹子。 什么人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直接告诉她不就行了? 她身后,宋殊听着小姑娘含糊不清的嘀咕抱怨,第一次后悔最近对她太过照顾了。 严师出高徒,果然有道理,特别是对付这种最会得寸进尺的,更不能轻易宠惯。 作者有话要说: 唐姑娘:呵呵,宠惯,不要侮辱这个词好吗? 宋掌柜:钱进,去告诉庞师傅,以后不许她从大厨房拿走一葱一蒜。 唐姑娘:不要,掌柜,求你继续宠惯我吧!!! 第19章 宋殊开始闭关了,每日除了黄昏时分出来透透气,看看唐景玉三人劈竹子的熟练程度,晚饭后再分别检查三人读书练字情况,整个白天几乎就闷在灯房里做灯笼。 跟朱寿杨昌相比,唐景玉过得还算挺舒服的。 虽然那日宋殊神情冷漠看似不肯通融,真正分派任务时,他还是给唐景玉放了水。三人上午都不用劈竹子,在屋里好好读书练字便可,午睡之后呢,杨昌朱寿要跟伙计们一起劈竹泡竹,伙计们歇息了他们才能休息,唐景玉就轻松多了,每日只需劈三根竹。 对这种安排,唐景玉感恩戴德,宋殊只道她身体有恙需劳逸结合,他不想借她更多药钱…… 管他什么理由,能轻松就好。 只是真正练起来后,唐景玉还是觉得很辛苦,看伙计们劈竹轻轻巧巧,亲自动手才知道竹子有多硬。劈竹不比劈柴,要讲究技巧,不能劈歪了毁了竹子,总之连续劈了三天,唐景玉手心就起了一层薄茧。 杨昌朱寿都流血了,手指头被竹刺扎的,唐景玉干得少干得慢,小心翼翼倒是没有破过皮。 这日一鼓作气劈完三根,唐景玉拍拍朱寿肩膀给他鼓劲儿,自己撒腿跑了,洗完手脸后脱掉外袍扔在桌子上,只穿中衣倒在床上睡觉。 七月底秋老虎还没走,唐景玉又累又热,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唐五,唐五!” 外面有人拍门,唐景玉揉揉眼睛,听出是朱寿的声音,她慢吞吞爬了起来,一边穿外衣一边往外走:“来了来了,你们收工了?”她好像没睡多久啊,时间过得真快,又得做饭了。 “不是,我手上扎刺了,你帮我挑出来。”门外朱寿着急地道,白皙脸庞因为劳累红扑扑的,活脱脱一个落魄公子,让人心酸。 “你怎么不让杨昌帮你啊,大老远跑过来,我还没睡醒呢。”唐景玉瞪了他一眼,一边埋怨一边拉着他手坐到台阶上,低头看他手,“在哪儿呢?”屋子里面没有外头亮,既然朱寿特意过来找她帮忙,那刺肯定特小,还是在外面找吧。 “他手没你巧。”往下坐时朱寿跟她解释,然后用左手指了指右手食指一侧,“就在这,看见了没?” 唐景玉托着他手举到眼前,眼睛都快贴上去了,终于找到一根小刺,特别短。她看看朱寿干净整洁的短指甲,知道他自己肯定挑不出来的,她的好歹比他长一些。唐景玉没有回话,直接捏指过去帮他。 被她脑袋遮挡了视线,朱寿只能看见她一边侧脸,她刚刚睡觉应该就是这边脸庞贴着枕头的,上面还有枕头印儿呢,白里透红,肌肤细腻的像玉。朱寿盯着她,摸摸自己的脸,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抬手去摸唐景玉的。 唐景玉吓了一跳,脑袋往后退,疑惑地看他:“你摸我脸做什么?” “你脸好看。”朱寿老老实实地答,又摸了摸自己的,“比我的细。”镜子模糊,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到底是不是跟唐景玉的一样,只是看着唐景玉的,情不自禁就想摸一摸。 唐景玉脸热了一下,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呢。 有点高兴还有点小得意,唐景玉拍了朱寿手腕一下,故意冷着脸训斥道:“好看也不能摸,哪有男人摸男人脸的,真想摸就早点娶媳妇,你媳妇脸蛋肯定比我好,私底下你怎么摸都没关系。老老实实呆着,再敢乱动我不帮你了。” 朱寿乖乖闭了嘴。 唐景玉费了好长一番功夫才把那根磨人耐性的小刺拔了出来,习惯地替朱寿吹吹手指头,她拍拍衣裳后面站了起来,“好了,你去干活吧,小心点,别再扎到手。” 朱寿试探着摸摸手指,确定真不疼了,心满意足地离去。 唐景玉目送他走出鹤竹堂,准备回去继续睡觉,谁料一转身就见宋殊站在灯房门口,目光相对,男人朝她招了招手。 唐景玉以为他有活儿要分派,没有多想就过去了,“掌柜有何吩咐?” 她停在台阶下,仰头看他。 目光在她明显歪了的发髻上停顿片刻,宋殊冷声问道:“方才你和朱寿在做什么?” 他声音一直都差不多,唐景玉没听出差别,随口道:“朱寿手扎刺了,让我……帮他挑出来。”说到一半困意来袭,禁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不修边幅不注意仪态,根本不像个姑娘。 可她也知道爱惜双手…… 宋殊知道他不提醒她可能会继续下去,沉默片刻后他低声告诫:“男女有别,即便你男装打扮无人明晓身份,言行举止还是要注意避讳。你总要恢复女装嫁人,将来不小心被你夫家知道你曾经这样与旁人亲近,于你有害无益,日后朱寿知道了,他见到你也会不自在。” 唐景玉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像是有人指着她鼻子说她不知检点。 脑子里有片刻空白,脸上火辣辣的,等那股突然涌上脸 庞的热退下去,唐景玉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宋殊是好意,可她就是不爱听。 碍于身份之差,唐景玉不敢给宋殊脸色,她低下头,小声为自己辩解:“我跟朱寿是朋友,他请我帮忙,我总不能不帮吧?” 宋殊盯着她紧抿着的唇角:“你可以让他去找杨昌。除此之外,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让朱寿去小厨房帮你,但单独待在一间房内吃饭或是一起读书写字这种事,最好别再有。” “掌柜不许吗?”唐景玉看着男人衣摆问,“如果掌柜不许,我以后绝不再做。”她现在的一切都是宋殊给的,只要他不许的事情,她都会听他的。 宋殊皱了皱眉,“不是不许,只是提醒,女子名声……” 唐景玉笑了,仰头看他:“原来掌柜是为了我好,那掌柜恐怕不知道,我这一路上跟乞丐们一起讨饭一起睡觉一起在河里洗过澡,来到嘉定后,跟钱大哥睡过一间房,跟朱寿躺过一张床,甚至还被掌柜抱过一次,若要讲究那些规矩,随便挑一件都够我悬梁自尽的。” 在宋殊复杂的注视下,唐景玉越说越顺:“跟朱寿他们称兄道弟,是因为我早不把自己当姑娘看了,也没有想过会嫁人,真要嫁,那定是嫁一个明知道我的那些过往却依然愿意娶我的人。不过掌柜别误会,礼义廉耻我懂,太过分的事情我不会做,只是平时过日子,我还是喜欢怎么自在怎么来,反正我早没了讲究规矩的资格。现在突然讲究,我自己都觉得假,掌柜你说是不是?” 小姑娘满嘴歪理,她自己觉得是自在,实则是破罐子破摔,宋殊直接问出最关键的:“按你所说,此时讲究规矩是虚伪,莫非你打算一直这样跟他们亲密下去?” 唐景玉认真想了想,“说不准啊,要是哪天遇到自己喜欢的了,应该会改的,不能让他误会嘛,要是一直碰不到,那就我怎么舒服怎么来好了。嗯,说不定我攒够钱后会搬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那时候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做好姑娘。” 说完了,唐景玉等了会儿,见宋殊只看着她不说话,她也不想留在这里跟他争执:“既然掌柜不是不许,那我在此谢过掌柜一片好心,掌柜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我回房练字去了。” 练字? 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殊冷声叫住她:“你有你的道理,只是你不在乎,我却无法看我的徒弟跟你过分亲密。讲道理你不听,那么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跟 灯铺里的人独处一室,也不许有身体接触。朱寿等人不知你身份,我没有理由告诫他们,特别是朱寿心性单纯,只能由你主动避讳。” “好啊,我记住了,掌柜看好吧,不会再有下次了。” 唐景玉笑着应承下来,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小耳房走去。 宋殊看着她关门进屋,继续在屋檐下站立片刻,才转身回了灯房。 耳房里面,唐景玉把自己的小钱袋翻了出来,里面装的是她六月份的工钱。上次从钱伯那里支来的四十三两银子她还没动过,偶尔跟庞师傅一起去菜场买菜用的都是从这点工钱里面拿的,没用多少…… 唐景玉舍不得花,只是经过今日这番谈话,她是再也没有脸继续贪大厨房的东西了。 宋殊再好,他都是掌柜,他会看她不顺眼,心情好的时候不在乎被她占便宜,谁知道哪天不高兴了就会如今天一样拿她的短处撒火?与其被他提醒,不如彻底断了把柄。 日渐黄昏,唐景玉去小厨房做饭,做到一半听到朱寿跟杨昌说话声。她放下菜刀走到门口,笑着对已经跨上一步台阶的朱寿道:“做两个人的饭太累了,以后你还是跟掌柜他们一起用吧。”她的钱并不多,不够两人吃。 朱寿愣了愣,跟着笑道:“我帮你烧火,你就不累了。”掌柜用饭时不爱说话,三个人坐在那里各吃各的,不如跟唐五吃饭说说笑笑的自在。 他眼神纯净,唐景玉不忍心再说下去,可她供不起他的一日三餐,也不想动用朱寿的银子,“不用你帮,咱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好了,你们要开饭了,你快去换身衣裳过去吧。” 说完关上门,不再听他哀求。 朱寿似懂非懂站在那里,直到确定里面的人是真的不想跟他一起吃了,他才悻悻地回房换衣裳,再去堂屋用饭。 宋殊听见两人的对话了,顺便让伙计重新把朱寿的碗筷端过来。 他们师徒三人默默用饭,外面微风吹歪了小厨房上方的袅袅炊烟,朱寿眼巴巴望着小厨房门口,只觉得庞师傅做的饭菜没有唐五做的好吃。 宋殊视若不见,男女有别,本该如此。 饭后去竹林溜达一圈回来,宋殊照例检查三人的课业。 唐景玉排在最末,朱寿杨昌走后,她把五张字帖交过去,垂眸敛目等着。 宋殊也没有看她,看过字帖点评两句,又听唐景玉背了一段文章,就让她 走了。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打趣讨好,他也没有无奈好笑。 次日早上,唐景玉起得特别早,跟庞师傅一起去菜场买一天要用的菜,米面也各买了半袋子,拎进鹤竹堂时碰巧撞见宋殊早起开门。唐景玉假装没看见,一手拎着一袋子低头进了小厨房。 白日里她依然会跟钱进朱寿等人说笑,只是会特意站得远一些,不给他们拍她肩膀的机会。至于朱寿,唐景玉怕他多想,每隔几顿还是会分他一点,让他拿去堂屋吃,吃完自己刷碗。朱寿有吃的就满意了,并没察觉什么不对。 如此几日过去,除了宋殊,唐景玉跟灯铺其他人的关系同以前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唐姑娘: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掌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唐姑娘:谁用你养了?我吃的都是自己买的! 宋掌柜:穿的呢? 唐姑娘:……我不穿了行了吧,这就脱给你! 宋掌柜:……(不可理喻,扭头遁走) 第20章 宋殊躺在床上,默默听外面的开门推门声,好像能看见男装小姑娘轻轻带上灯房的门,再推开书房门去里面打扫。 自从上次说了她一顿,她就变勤快了。以前两个人差不多同一时间起来,现在她会提前半个时辰,先把其他房间收拾好,再跟庞师傅一起出门买菜,回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刚起来,她会趁他晨练时将他的屋子擦拭一遍,等他归来,她已经忙着做早饭了。 宋殊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儿。昨晚忙到三更才将十五比试的花灯做好,他以为自己会稍微睡会儿懒觉的,没想到还是早早就醒了。 眼睛闭上了,隔壁书房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更明显了。 宋殊脑海里又浮现小姑娘最近的变化。 以前见到他,她会笑着跟他打招呼,一双桃花眼水亮亮的,让人看了情不自禁想回她一笑,每次学会新菜式她都会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尝尝她的新手艺,想尽办法讨好他。宋殊知道她想求什么,无非是少安排她劈一根竹子,可三根已经够少了,他知道她身子弱,都考虑在内的。 现在呢,她跟铺子里其他伙计差不多,偶尔见面低头喊声掌柜,该行的礼都行,只是多一句话都不肯再说。等他一走,她又继续跟钱进朱寿等人说笑,声音爽朗活泼,语气自然亲近。 宋殊明白,她是生他的气了,嫌他管她,如果不是需要靠他过活,她可能连招呼都不打。 对此,宋殊有几次生出了些许不快。 他自认是个冷情人,结交的朋友不多,朋友遇到难题他会提点一二,对方无不当做金玉良言郑重听之。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宋殊未曾对旁人多加关心,这次若不是因为她还小,因为她身世可怜,因为她心性善良坚强能吃苦,他不会收留她,更不会浪费精力教她提醒她,未料一时心软,竟第一次尝到好心帮人却换来埋怨的滋味儿。 但宋殊也没有多生气,更多的还是无奈吧,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不懂忠言逆耳。 随她去吧,不影响正事就好。 隔壁传来她关门的动静,宋殊闭着眼睛试了试,发现自己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身。 吃早饭时,宋殊对杨昌道:“这两日我比较空闲,早上你们来灯房听课吧,记得叫上唐五。” 杨昌跟朱寿都很惊喜。 唐景玉得知后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刷完锅休息一会儿便带上书本去了灯房。 今日宋 殊教的是作画,讲完一些基本技巧,他让三人照着一盆兰花画,然后他到下面看他们提笔,再加以指点。 这里面杨昌读过私塾,但他没有学过作画,因此最生疏,宋殊在他身边提点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走到朱寿身边时,朱寿已经画了一半了,他显然是练过的,技巧熟练,可惜少了意境,宋殊跟他讲的就更深奥了,杨昌侧耳听了半晌,很快就放弃了,他明显还在临摹形状的层次。 唐景玉心无旁骛,也没有看摆在窗台上的兰花,随心作画。 宋殊走了过来,目光落到她的画纸上,面现惊讶。 因为小姑娘画了一处峭壁,崖顶有松,兰花生在半山腰,刚刚画上,但兰叶那种逆风而动的意境已经跃然纸上了。或许画工还需要精进,但才高如宋殊,也不得不承认小姑娘于作画上极有天分。 男人来了身边却不说话,唐景玉也就装作没有察觉,自己画自己的。 唐景玉并不知道自己画的好不好。读书写字作画,父母都教过她,那时她还小,不怎么喜欢学。后来母亲去了,父亲心思更多用在继母身上,唐景玉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除了看书练画还能做什么?不管好赖,不求才气,只是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不过被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瞧着,唐景玉有点心虚,就像是班门弄斧。 宋殊看出来了,小姑娘佯装平静,但笔风已经没了之前的自然,反而变得束手束脚。 他想到年少读书的时候,练字时恩师靠近,他也会紧张。 “画技易练,意境难求,你天分不错。”他由衷地夸赞道,眼睛盯着她唇角,并不意外地发现小姑娘唇角翘了翘,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了过去。 “掌柜过誉了。”唐景玉很是谦虚地道。 宋殊知道,如果他多夸几句,小姑娘说不定就不生气了,可惜能夸的他都夸了。 他不会故意哄人,伸手敲敲她画的那颗松树,指出她在布局用色上的不足。因材施教,如果杨昌能画出这样的,他或许会多夸几句,至于她这种天分高的,夸赞太多反而会导致她轻浮自负,多指出缺点,她才能真正提高画技。 他越说越多,唐景玉刚飘起来的心很快就被打压下去了。 说不沮丧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唐景玉听得明白,宋殊说得都是大实话,不是鸡蛋里挑骨头。 对着画纸仔细想了想,唐景玉又在空白的地方试了几笔, 然后换一张纸重新开始。 宋殊已经走了。 下午继续劈竹子。 竹竿太长,所以唐景玉三人中间隔了一定距离。 唐景玉依然慢条斯理地劈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上午宋殊的提点。朱寿瞅了她好几次,见她又在发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喊她:“唐五你想什么呢?”他最喜欢跟唐五一起干活了,听她说话他都不觉得累,现在她一声不吭,好像少了点什么。 唐景玉回神,刚要解释,却见宋殊一身青衫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她递给朱寿一个眼神,不说话了。 宋殊是来检查他们劈竹子进度的。 中元节后开始劈,到现在连续劈了二十多日,杨昌做的最熟练,朱寿也不错,至于唐景玉…… 宋殊看着唐景玉劈完一根,想想她毕竟不是要靠做灯笼为生,决定在这些粗活上不太苛求她了。 “过来,今天开始教你们破蔑。” 宋殊从墙边拿起一根晒干的竹节,走到竹椅前坐下,一抬手,露出了他拿在手里的蔑刀。这种活儿需要说的不多,完全就靠看的,宋殊简单讲解两句便动起手来,“刚练的时候容易伤到手,你们动作慢点,不要急于求成。” 将竹子分成又薄又细的竹篾绝非易事,篾刀不用说,刚割开的竹篾同样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受伤。宋殊再三强调要谨慎,然后让他们轮流尝试,确定最基本的动作都会了,才让下一个动手。 轮到唐景玉时,宋殊坐到她旁边,郑重无比地警告:“破蔑必须一心一意,稍有失神便会伤手。”最不喜欢干活的才最爱走神,她最近表现得再老实他都不信她彻底改了性子,对于这些她不喜欢做的事,私底下肯定还是那副惫懒性情。 唐景玉心里叫苦,因为决定不再给宋殊机会抓住她错处,现在她连讨好求情都不行。 不过宋殊为人公正,这次应该也会给她放水吧? 唐景玉悄悄瞥了宋殊一眼,这才拿起一片竹节。泡过水的竹节没那么硬了,拿在手里两端会自然地弯下去,唐景玉左手把着竹节上部分,空出一指左右距离,右手紧握蔑刀对准顶端,估摸好距离后试着往下切。 第一下没切动…… 唐景玉脸上发热,没敢看宋殊是什么表情,她又加大了力气,这次蔑刀陷进去了一点。 她小心翼翼,宋殊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起身站到 她身后,双手分别握住她手,声音低沉:“你初次弄,我教你掌握好力度。”男子与女子到底不同,他怕她一时大意真的伤了手,疼哭了怎么办?手留疤怎么办?那些男子不用担心的问题,换成姑娘就是大事了。 他弯着腰,脑袋就在她旁边,唐景玉不用扭头也能看见他相隔不远的侧脸。她咬咬唇,在宋殊准备发力时挣开了他,“谢掌柜好意,不过我自己来吧,朱寿他们都能学会,我也没问题。” 是他提醒她男女之别的,现在这样算什么?敢情只许他碰,不许朱寿碰吗?他是出于教授的目的,没有恶意,朱寿也没有恶意啊,为何就把她跟朱寿的碰触想得那样不堪? 宋殊身体一僵,听出小姑娘的疏离反感,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遂起身道:“好,慢点来,你一日只需破一根竹节。”一根竹节就需要下好几刀,今日他先看看,实在不行她也可以省了这一步。 唐景玉没理他,重新摆好姿势弄了起来。 她紧紧盯着蔑刀跟竹节,但她能感觉到,宋殊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那一瞬,唐景玉都分辨不出宋殊对她到底好不好了。说好,他是想教她学会做灯笼的全套,也担心她受伤。说不好,她是姑娘家,又不是真要一辈子都做灯笼,他不必如此较真的。 蔑刀陷入竹子就卡住了,唐景玉使劲儿往下压,不知道是分神了,还是第一次做这个没把握好力气,这一压蔑刀一下子往下移了很长一段距离,等唐景玉在一阵锐利的疼痛中回神时,才发现蔑刀陷进了拇指与食指中间,她第一时间扔开竹节蔑刀,攥紧手,不知是血流的太多还是太疼,她低头哭了。 疼,被乞丐踢打都没有现在疼。 “让你小心你怎么不小心?”宋殊脸色难看极了,迅速拿出帕子裹住她手,“走,先回房,钱进马上去请郎中!” 院子里很静,所以唐景玉那一声惊叫大家都听到了,钱进三人跑过来时,只见宋殊的帕子被染红了大半边,唐景玉低着脑袋只能瞧见她脸上全是泪。钱进最镇定,宋殊才开口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杨昌善意地训斥唐景玉粗心,朱寿则急得眼里转了泪,“唐五你疼不疼?你别哭啊……” 唐景玉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眼里只有那块血红的帕子,有人攥着她手示意她站起来,她就站了起来,跟在对方身后走了好几步才算冷静了些。 “掌柜我没事,你放开我吧,我自己捂着。” 宋殊脚步 一顿。 趁他愣住,唐景玉猛地收回手,低头朝前走了。 第21章 唐景玉不想让宋殊帮忙,不是避讳男女授受不亲,只是单纯地不想他碰她,在被他冷声要求不许跟朱寿等人接触之后。 可是才走开几步,她就后悔了。 宋殊的帕子红了,还有血在顺着手腕往下流,多得她都不敢看。 唐景玉被人欺负过,大多时候都是胳膊腿上撞青一块儿地方,偶尔擦伤破皮流点血,但今日这种刀伤这样多的血,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手上的温热黏腻,虎口钻心的疼,都让她害怕,怕得眼泪不断,只想找个人求助。 跟她最亲的人是朱寿,可朱寿那样,他懂吗? 唐景玉也不敢回头,不想让那些伙计看见她哭成这样。 “唐五,给我看看你手!” 朱寿追了上来,挡在她身前要看她手,唐景玉伸手给他,自己却不敢看。 “是不是很疼?”朱寿颤抖着手拿开帕子,没看见伤口,先看到血不断外冒,赶紧又把帕子压回去,着急地问她:“怎么止住血啊?你在流血……” “你去铺子外面等钱进,郎中来了直接领到上房。”宋殊一边吩咐一边走了过来,攥住唐景玉手腕提高,另一只包住她手裹紧,又派遣杨昌去打盆水。 他镇定冷静,杨昌马上去了,朱寿担忧地看唐景玉,见她只是低头落泪,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心疼又难过地去前面等郎中了。 “走吧,先把伤口洗干净,不深的话应该没有大碍。”宋殊扫一眼小姑娘哭得脏兮兮的脸,示意她随他往前走,同时低声解释,“单论年纪,我几乎大你一轮,是你的叔伯辈,你完全不必胡思乱想,我只是想帮你。” “我没胡思乱想。”唐景玉抹了一把泪,小声辩解,她当然知道宋殊不是那种随便对姑娘动手动脚的人,更没有自负到认为宋殊会瞧上她。 怕她总想着手,宋殊有心转移她注意力,侧目问道:“那为何不让我教你破篾?” 唐景玉瞧一眼被男人紧紧包着的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没那么怕了,扭头吸了下鼻子,鼻音浓重:“朱寿他们都没用你手把手教,我怕被他们笑话。” “肯自强是优点,但若只是嘴上说说,行动起来依然粗心大意,只会适得其反。”宋殊毫不留情地训诫道,“这次算是教训,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可一心二用。” 唐景玉理亏,老老实实受教。 宋殊见她镇定了不少,眼泪也止住了,便没 有再说。 脚步匆匆到了堂屋,宋殊让唐景玉自己攥着手坐在椅子上,他去内室翻了些纱布出来。正好杨昌端水过来了,宋殊示意杨昌把水盆放在旁边,再拿个空盆放在唐景玉脚前,他则拉着唐景玉蹲下,“我帮你洗伤口,你最好别看。”流了这么多血,伤口肯定不小。 唐景玉确实不敢看,紧紧闭上眼睛。 宋殊把沾满血的帕子拿开扔到空木盆里,杨昌看了一眼也侧转过身,他看着都疼,唐五得疼成啥样啊。 宋殊随军上过战场,断胳膊断腿都见过,面对这点小伤面不改色,连续撩水帮她冲洗。只是感受着小姑娘紧绷的手腕和不时的颤抖瑟缩,再看看她咬唇隐忍的模样,心头不免生出一丝怜惜。 还是懂事的时候多吧,伤成这样也只是哭了一会儿,连声疼都没喊。 “还好,伤得不深,养养就好了。”他轻声安抚道。 唐景玉试着看了过去。 看到男人撩水落到她虎口,冲散了刚刚漫出来的血,血水再落到下面的盆子里,发出碎响。 依然疼得厉害,但唐景玉彻底不怕了,宋殊简简单单一句话,化解了她所有忧虑。说来也怪,宋殊不是郎中,可她就是莫名的信任他。唐景玉抬眼,悄悄打量神色认真的男人,想到了小时候碰上他中状元骑马游街的那一幕,想到了他随军凯旋战甲披身的英挺身影。 如何能不信?他就像是个神人,能文能武,连做灯笼都做得天下第一。 能够得他照顾,她运气还是挺好的吧? 或许那日他只是出自好心才提醒她与朱寿相处时注意避讳,并非她想的那样是他遇到烦心事故意拿她发火的? 看着细心帮她清洗伤口的男人,唐景玉心中憋了好几天的郁气都消了。 宋殊根本不是那种无故迁怒的人,他心性淡泊,不管她嬉笑讨好还是恭敬有礼,他对她都是一副样子,不喜不怒,只做他该做的事。 “多谢掌柜。”唐景玉低头道,嘴上道谢,心里道歉,为错把君子当小人。 宋殊抬眼看她,在她抬起眼帘前收回视线,默默做事。 钱进朱寿领着郎中赶过来的时候,唐景玉的血已经止住了。 老郎中细心给她上药裹纱布,“伤在虎口最难愈合,平时略不注意就会扯开伤口,你这几日一定要小心,别用左手干活,别让伤口沾水,拇指食指更不能分开太大 ,记得按时换药。” 唐景玉一一记下,想问药钱,宋殊先开了口,让钱进领郎中去账房结账。 “我帮你打水洗脸。”郎中走了,朱寿走到唐景玉身前,小声安慰她,“你左手不能动,以后我帮你端饭,帮你穿衣服,衣服脏了我也帮你洗,还帮你擦澡……” “不用!”唐景玉连忙打断他,悄悄看一眼还在对面椅子上坐着的男人,她尴尬地脸都热了,“你帮我把水端到屋里就行了,其他的我可以自己做。”宋殊千万不要误会啊,她可没让朱寿帮忙擦过澡。 朱寿不愿意,执着地看着她:“那你怎么洗衣服?一只手怎么洗澡?现在还挺热的,你别想又不洗澡就睡觉。” “闭嘴,我说不用就不用!”若不是不敢乱动,她真想扑过去堵住朱寿的嘴。 朱寿认定她想偷懒,再说她伤成这样他必须帮忙,因此就算挨瞪了朱寿也要坚持,“我……” “朱寿,”宋殊突然开口,“唐五养伤期间,早晚洗漱用水你替她端过去,她的衣服我会让洗衣婆子帮她,其他的事情她自己能做。好了,我有话要单独嘱咐唐五,你跟杨昌继续破篾去吧,注意别伤手。” 朱寿不想走,小声求他:“今天不做行吗?我想陪唐五说话,他流了那么多血,肯定很难受。” 宋殊看向唐景玉。 唐景玉莫名地心虚,想了想,笑着劝朱寿:“我一会儿就睡觉了,你不用管我,等我睡醒了去那边看你们做事。” 朱寿一片好心,她真的感激他,可惜朱寿再傻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两人单独在屋里说话确实不妥。曾经她不把这个当回事,经宋殊这一提醒,她想明白了,做乞丐时没资格讲究,现在她有了新的生活,自然不能还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虽不至于跟真正的名门闺秀般连与外男说话都不行,但独处一室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那我等你睡着了再走。”朱寿低下头,看着地面道。 宋殊皱眉:“唐五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你担心什么?是不是想借此偷懒?” “不是……”朱寿马上抬头解释,“我没想偷懒。” “那就马上干活去。”宋殊冷着脸道。 杨昌赶紧过来拉朱寿,朱寿回头看唐景玉,满眼不舍。 唐景玉担心朱寿光惦记她走神,忍不住提醒他:“专心干活,别跟我一样伤了手,我还等着你帮我端水呢!” 而朱寿已经被杨昌拉走了。 听着外面杨昌刻意压低的训斥以及朱寿的小声嘀咕,唐景玉忍俊不禁,过了会儿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唐景玉连忙站了起来,试探着开口:“掌柜有何吩咐?” 屋子里的血水还没有收拾下去,宋殊起身去了外面,唐景玉跟过去,低头聆听。 “这次你是因为做活才受的伤,药钱由我出,你手好之前,一日三餐到堂屋跟我们一起用,白日里自己看书也好,去那边看他们做活也好,你自己决定,鹤竹堂我暂且安排旁人打扫,你安心养伤就是。” 唐景玉惭愧极了,诚心认错:“掌柜,是我自己粗心才受伤的,药钱还是我出吧,饮食洗衣之事多谢掌柜好心照顾,等我伤好了,我会好好干活的。还有破篾,掌柜放心,吃了这次教训,我一定不再犯错。” “你还想学破篾?”宋殊意外地问,他以为她会借受伤一事彻底躲懒。 唐景玉点点头:“掌柜既然让我学,肯定有必须学的道理,唐五不怕吃苦。” 宋殊看她两眼,拿不准她是一时扮乖还是真心要学,其实他也不敢再让她动手了,干脆给她时间考虑,“这个不急,等你伤好了再说。你回房休息去吧,我去看看朱寿他们。”说着下了台阶。 “掌柜……”唐景玉情不自禁喊住他。 宋殊顿足回头,面带疑惑。 想到当日她回宋殊的那些话,唐景玉很是难为情,不过还是慢慢吞吞说了出来,“掌柜,上次,你提醒我男女有别,我,我想过了,确实是我言行不妥,以后会注意的。” 来灯铺之后,她跟宋殊认错过好几次,但都是随口说说的,今日算是几年来第一次真心认错,唐景玉很不习惯,说完脸都红了。 她如此乖巧,宋殊也不太习惯,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我那日也只是提醒,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绝非轻浮之人。”这几日他也反思过,她毕竟是个小姑娘,他直接提出来,怪不得她恼羞成怒。 唐景玉震惊非常,抬眼,正好望进男人平静的漆黑眼眸里。 她刚哭过的桃花眼水色浮动,里面讶异欢喜接连闪过,想到自己刚刚也算是道歉了,宋殊有些不自在,率先移开视线:“我走了,你留心别碰到手。” 唐景玉呆呆地站在台阶上,目送男人快步离去。 他那算是道歉吗? 宋殊竟然跟她道歉了 ? 唐景玉慢慢抬起左手,眼前不知为何又浮现宋殊攥着她手腕帮她清洗的样子,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手好像没那么疼了,继而傻笑出声。 早知宋殊根本没有看她不顺眼,她何必赌气自己买菜呢? 真是笨死了,白花了那么多钱买米买面。 宛如雨过天晴,唐景玉心情大好。 第22章 心情好了睡得就香,唐景玉一觉睡到黄昏,还是门口朱寿的声音将她唤醒的。 唐景玉慢慢坐了起来,她和衣睡的,走到镜子前照照,扶正歪掉的发髻,再单手打湿巾子抹把脸就开门去了,“朱寿你们回来了啊?” 朱寿都换过衣裳了,一身灰衣,身上带着淡淡皂香。他紧张地看她手:“还疼不?” 唐景玉笑笑:“有点疼,没事的,那个,我睡过头了忘了去找你,明天再看你干活去啊。”朱寿单纯地像个孩子,她必须解释清楚,不能让朱寿误会她故意失言。 她笑得轻松好看,朱寿一颗心落了地,端详她片刻,指着她眼睛道:“哭肿了。” “我那是睡肿的。”想到自己在杨昌等人面前哭得那么丢人,唐景玉气势不足地辩解道,怕朱寿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她三两步下了台阶,跟刚刚出门的杨昌打招呼。 八月初,黄昏时分不冷不热刚刚好,三人就站在院子里聊天,等着一会儿吃晚饭。 钱进从书房回完话,出来看见他们三个,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快跑过来直奔唐景玉而去,伸手要拍她肩膀。唐景玉手上有伤,本能地想躲,朱寿已挡在了她身前,皱眉对钱进道:“唐五不舒服,你别拍他。” “就是就是,钱大哥这几天可不能跟以前那样了,你劲儿大,我搁不住。”唐景玉躲在朱寿身后,笑嘻嘻地道。 钱进便狠狠拍了朱寿一下,眼睛瞪着唐景玉:“你,你真是太命好了,不就虎口留了点血吗?你知道咱们掌柜让庞师傅买了啥?”还没说先咽了下口水。 唐景玉呆住了,“买啥了?” 钱进又嫉妒又羡慕地给她说:“买了八只乳鸽养着,一天炖一只,还有猪蹄鲈鱼蜂蜜木耳黑豆,凡是郎中说的利于你补血养伤的,掌柜都列了单子给庞师傅,你说你命不命好?还有你们俩,都跟着唐五沾光了!” 杨昌大喜,看向唐景玉,想笑又强忍着:“唐五你看看,咱们掌柜对你多好!”炖乳鸽啊,他还没吃过呢,这下捡便宜了。 唐景玉也没想到宋殊会如此大方,不过见钱进杨昌都眼红地看着她,她迅速压下心头欢喜,抬起左手晃了晃,尽量随意地道:“我是干活时受了伤啊,咱们掌柜善待伙计在嘉定都是出了名的,不仅是我,换成你们任何一人,掌柜肯定会同样吩咐下去。钱大哥既然眼馋,那下次你受伤好了,我也想沾沾这种光。” “你得了便 宜还卖乖是不是?”钱进忍不住给了她一爆栗,故意笑话她:“那不行,光受伤没用,还得会哭,杨昌你也看见了,当时唐五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啊,小姑娘都没他哭得好看,要不咱们掌柜怎么不忍心了呢?” 杨昌见唐景玉眼睛瞪得圆圆的,干笑两声没有接话。 钱进还想再说,唐景玉瞅瞅上房,小声提醒他:“掌柜出来了,钱大哥再胡说八道小心……” 这话管用,钱进连回头确认都没敢,匆匆跑了。 唐景玉对着他背影笑。 那边宋殊真的走了出来。 杨昌见了,对唐景玉二人道:“走吧,马上开饭了,咱们先去堂屋坐着。” 唐景玉“嗯”了声,一回头,才发现宋殊跨进堂屋的背影。想到钱进说的那些话,唐景玉脸上有点热,跟在朱寿一侧慢慢往前走。 其实乳鸽猪蹄这等东西,唐景玉小时候常吃,并不馋,可宋殊这份体贴让她心里暖融融的。 两人毫无关系啊,她还欠他钱呢,他却如此大方,真如宋殊所说,他对她简直就像是个长辈,嘴上再怎么训斥她严厉教导她,她真的出事时,他都会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或许宋殊对铺子里的人都会这样好,但吃过那么多苦再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唐景玉真心感激他。 三人陆续进屋,杨昌朱寿本来分坐宋殊两侧的,这次朱寿习惯地坐了自己的老位置,杨昌已经走到宋殊身边了,见宋殊似乎有话想对唐景玉说,他识趣地坐了南面。 唐景玉没有多想。她只在堂屋用过一次饭,此时四四方方的桌子只剩下一个空位,她就坐了过去。坐好了,见杨昌朱寿二人都看着桌子不说话,她便也低头看桌子。 上次来的时候是中元,她跟宋殊还没有闹不快,她做了馄饨讨好他,主动说话打趣。这次吧,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没心没肺地跟宋殊说话了,即便已经化解了那点不快,她还是不好意思一下子变回原样。 宋殊冷冰冰的,她讨好他是为了占他便宜,现在他对她那么好,她继续阿谀奉承,宋殊会不会觉得她贪得无厌? “手上感觉如何?”厨房伙计摆菜时,宋殊主动开口。 唐景玉松了口气,抬起左手给他看:“挺好的,没再出血,劳烦掌柜挂念了。” 宋殊颔首,对着刚刚端上桌的炖乳鸽道:“吃鸽利于伤口愈合,也能强身健体,唐五受伤需要调补,朱寿你们整日干活也挺 辛苦的,一起补补吧。” “多谢师父替我们着想。”杨昌大方道谢,朝唐景玉笑道:“刚刚唐五还跟钱进说师父对伙计们最大方呢,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师父再收徒,来报名的人肯定更多。” 有人开头,唐景玉自然会跟着奉承:“就是就是,掌柜给的伙食都快比上知县老爷家了,天底下上哪找这么大方的掌柜啊,我命好被掌柜收留,你们俩更是走了大运。” 朱寿盯着那盆炖乳鸽,也点头道:“师父好。”会帮唐五止血,还买好吃的给唐五养伤。 “吃饭吧,以后用心学做灯笼。”面对三人连番夸赞,宋殊只是笑笑,率先提起筷子。 三人纷纷动手。 宋殊细嚼慢咽,夹了几口菜发现没有人碰那盆乳鸽,略微想想就明白了,吩咐朱寿:“唐五夹菜不方便,你把炖鸽分好,你们夹着也方便。”这个徒弟虽然傻,言行举止依然保留着富家少爷的习惯,这种精细活他做最合适。 朱寿马上放下筷子,拿起公筷,起身分菜。 唐景玉咽了咽口水,庞师傅做饭可好吃了,闻着真香。 杨昌也直勾勾地盯着鸽子,只有朱寿没有露出馋样,分好了想都没想就把最大的一块儿肉递给唐景玉:“这个给你吃。” 杨昌哈哈笑了,唐景玉瞪了朱寿一眼,挡住碗让他先给宋殊,“这是掌柜请咱们的,当然要请掌柜先尝。” 朱寿为难了,低头看看,有点后悔夹了最大的。 宋殊难得也被他逗笑了,“先给唐五吧,伤者为大。” 朱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欣喜地盯着唐景玉:“给你吃,养伤用的。” 唐景玉看看宋殊,红着脸接了。 桌子上备了汤碗,朱寿又给唐景玉盛了八分满鸽汤,这才坐下。 杨昌在宋殊夹过之后才夹了一块儿不大不小的,之后就没有再动筷子。师父话说的好听,但他明白,如果不是唐五可怜哒哒的,师父才不会特意添这种大补的菜。 朱寿一块儿都没吃,唐景玉吃完,他就给她夹新的。 “我自己动手,你快吃吧,别管我了。”唐景玉拦着不要,朱寿这样她有点吃不消,她知道朱寿对她好,可菜是宋殊请的啊,她都吃了不好看。 “朱寿杨昌你们也吃,别客气了,唐五一个人吃不完。”宋殊突然开口,示意朱寿收回筷子。 他话说还是很有分量的,朱寿没再坚持,看唐景玉两眼就低头吃饭了。 鸽子肉不多,宋殊亲自给两个徒弟又各自夹了一块儿,然后把最后一块儿放到唐景玉碗里,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今日是第一次,你们彼此谦让就当是客气了,以后若继续等着我帮忙分菜,那我就吩咐庞师傅把剩下的东西分给其他伙计吃。” 唐景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扭头看他:“真这样钱大哥该高兴坏了,方才一直羡慕我们呢。” 她眼眸清澈胜过秋水,被鸽汤润过的唇红嫩似樱桃,弯起俏皮的弧度,宋殊多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他不用羡慕,你也不用高兴,手伤了没法干活,接下来几天我会教你作画技巧,若是伤好后画出来的东西不能让我满意,这些添的菜钱都会算在你账上。” “咳……”杨昌直接呛到了,知道宋殊爱干净,他飞快跑到外面尽情地咳去了。 “掌柜,你这样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你看杨大哥都听不下去了。”唐景玉刚拿起的勺子又放下,无比可怜地看着他,“那我宁可不吃了。”她就知道宋殊不会白白对她好! 宋殊神色不变:“不吃也要学画,画的不好照样要罚。” 唐景玉气得说不出话,看看汤碗,猛地端起来一口气都喝了,起身离去。 “唐五!”朱寿吃惊地喊她。 “不用管她,她已经吃完了。”宋殊叫住朱寿,不让他去追。 朱寿愣住,看向对面,果然瞧见一个吃得干干净净的白瓷碗。 吃过饭,宋殊照例检查三人课业。 唐景玉站在朱寿旁边,一直瞪着宋殊,朱寿背完了要走,她随口提醒他:“你现在就帮我把水端到屋里去吧,明早再帮我泼掉。”当着宋殊的面说清楚了,免得他怀疑两人又独处一室。 朱寿担心地看着她手:“你一只手能擦身子吗?我帮你吧。” 唐景玉毕竟是个姑娘,提起这种私密事禁不住脸热,急着催他:“能洗,说了不用你帮忙。” 朱寿不太高兴地走了。 书房只剩两人,唐景玉不敢看宋殊,耷拉着眼皮背上午宋殊布置的课业,声音比往常要小。 宋殊听出来了,余光里扫一眼小姑娘腰带,脑海里刚冒出来一点荒唐浮想马上就被他挥了出去。 “那掌柜早点休息,我回房了。”背完书,唐景玉转身要走。 宋殊目送她,在她快要踏出门口时忽的想起一事:“你早上如何梳头?” “啊?”唐景玉回头看他,眼神茫然,“我自己……”不对啊,一只手好像没法梳啊。 “我起得早,暂且帮你几日好了。”宋殊起身,拿着三人交上来的字帖走向书架。 唐景玉愣愣地盯着他侧脸,好半晌才回神,“好,好啊。” 宋殊没有回话。 唐景玉受宠若惊地走了。 第23章 天微微亮,唐景玉就起来了。 小心翼翼穿完衣服,唐景玉将铜镜放到窗台上,借外面的微光打量自己。 头发披散下来,显得她脸小了些,曾经的蜡黄早已变成细腻莹白,不知是不是她看自己太顺眼,竟觉得在宋家养了两个月,她好像比以前好看了不少,难道这就是一白遮百丑的道理? 算了,美丑又如何。 唐景玉抓起梳子通发,都通顺了,她试着用左手完好的三根手指扶着头发,只是刚托了会儿就牵动了伤口,唐景玉立即不敢试了。叹口气,将铜镜放回桌子上,唐景玉走到水盆前,打湿帕子准备先擦把脸。 上房那边突然传来轻微的推门声,唐景玉心提了起来,很快就判断出宋殊应该是去了灯房。 去灯房等她吗?也对,总不能在他的内室梳头。 唐景玉不敢耽搁,单手飞快刷牙漱口,擦干脸后再理理头发,赶紧去了。 灯房门是开着的。 唐景玉跨上门前台阶,站在门口往里望,见宋殊正对她坐在桌子前,低头看什么呢,她轻声喊了声“掌柜”。 宋殊抬头,瞧见小姑娘白净的脸庞,因为她歪着脑袋,长发垂了下来,被初秋早上的微风轻轻拂动,像河边垂柳。 “进来吧。”他垂下眼帘,将画卷收了起来。 屋子里太安静,唐景玉莫名地紧张,进去后想了想,转身将门虚掩上了,这才轻步走过去,佯装镇定地跟男人打招呼:“掌柜今天起得好像比平时早一点啊?” “坐这里吧。”宋殊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她。 “麻烦掌柜了。”唐景玉低头坐了下去,将梳子束头巾都放在桌子上,眼睛四处乱看,竖着耳朵听身后男人的动静。 宋殊拿过梳子,梳了一下一通到底,知道小姑娘已经先理顺了,便将她头发握在左手心里,慢慢地将所有碎发梳拢过来。肩头的长发没了,露出她紧绷的肩膀,宋殊看看小姑娘侧脸,轻声跟她说话:“头发比刚来的时候黑了些。” 唐景玉最不习惯沉默,宋殊一开口她就没那么紧张了,嘿嘿笑道:“是啊,都是掌柜安排的伙食好。”刚来那会儿头发又干又黄,现在依然有点黄,但摸起来柔顺了很多,看着也有光泽,透着股精神劲儿。 “自己换药方便吗?”不想她太紧张,宋殊主动找话说。 “还行吧。”唐景玉小声道。幸好 伤的是左手,若是右手,做事更不方便了。 “一会儿我帮你换药,免得扯开伤口。”宋殊略加犹豫便道。 唐景玉点点头。 宋殊将她头发往上盘,不算浓密的头发抬上去,露出小姑娘白皙的脖颈和耳垂。宋殊没有多看,伸手去拿束头巾,收回手时目光无意从唐景玉领子那里扫过。小姑娘坐得端正衣领紧,他只看到单薄的锁骨,剩下的就看不见了。宋殊也没想看什么,就是有点担心,他没碰过女人,却也知道女子长大后都会穿肚.兜,她是舍不得花钱买还是不懂这些? 上次老郎中说她挨饿至少两三年了,宋殊真的好奇她到底是什么出身,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只是那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他提醒。 不提醒他又总无法放心,就算她觉得胸口平不用戴那个,好歹裹上纱布啊,否则哪天不小心弯腰时又被人瞧见。再平,跟男子总有差别吧? “去把伤药拿过来。”梳完头,宋殊嘱咐道。 唐景玉高兴地去了,说实话她挺乐意让宋殊帮她上药的,因为那伤口她越看越疼。 宋殊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皱了皱眉。按理说她是好是坏都跟他没关系,可或许是她太可怜又太懂事,他无法坐视不管。他只有师母一个异性长辈,师母也可靠,要不请师母过来提点提点她?姑娘家到底如何养,他也不懂。 唐景玉很快去而复返,宋殊边帮她上药边跟她说话:“你真的十四了?”看她个子不高,会不会谎报年龄了? 唐景玉诧异他为何问这个,点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宋殊就如同跟她讲课一般淡然地道:“上次老郎中说你身体可能还有一些隐疾,都是姑娘家的事,我不好打听。你女扮男装,也不好冒然找个婆子泄露身份。这样吧,我有位长辈待人和善,你愿意的话,我介绍你给她认识,若你们投缘,以后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找她请教。” 他说得平静,唐景玉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 就她所知,宋殊只有一位异性长辈…… “那人是谁?”唐景玉情不自禁地问,问完了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掌柜待唐五恩重如山,只是唐五身份低微,贵人未必愿意照顾我,太麻烦的话,掌柜不必为了唐五求人的。” 此事宋殊还得去庄家走一趟,没有得到庄夫人应允前,他确实不好说太多,免得小姑娘空欢喜一场,便道:“我知 道,今日我去问问她的意思,如果她愿意帮你,改日我带你过去拜会。” 唐景玉低头,本意是不想让宋殊看见她眼里的泪,未料这一低头那泪就掉了下去,正好砸在宋殊手背上。唐景玉吓了一跳,知道宋殊爱干净,忙用袖口帮他擦掉,扭头道谢:“唐五失态,让掌柜笑话了,只是自从我父母过世后,从来没有人对唐五如此好过,唐五真的很感激掌柜。” 投奔宋殊,是赶巧碰上他收徒,她只想借他立身,没想竟有机会通过宋殊跟外祖母见面。 “举手之劳,你不必如此。”宋殊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帮她绑好纱布后站了起来:“我去竹林那边练功,你回去再睡会儿吧。” 唐景玉低头应下。 早饭的时候,唐景玉已经恢复了正常,见饭桌上摆了一盆红花黑豆鲶鱼汤,就知道这是特别为她添的菜了。汤是暖的,喝到肚子里就更暖了,唐景玉朝宋殊感激地笑笑,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外祖母了,嘴角笑容就没有断过。 小姑娘如此期待,宋殊就更想快点落实下来了,上午教课,午饭过后便去了南山书院。 南山书院占地极广,里面亭台楼阁雅致清幽,庄家人住在书院后头。 “豫章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庄寅在走廊里逗鸟呢,见冯管家引着得意门生过来了,笑着招呼道。他头发也白了,跟庄夫人一样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身杭绸长袍加身,儒雅气尽显,眉眼里又有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含蓄内敛。 豫章是宋殊的字。 他笑着道:“前阵子忙着做灯笼,昨天刚忙完,想到许久不曾看望恩师师母,特意过来拜访。恩师近来可好?” “我好得很。”庄寅将鸟笼挂了起来,跟宋殊并肩往上房那边走,“马上就十五了,今年做了什么灯笼啊?” 宋殊浅笑:“十五那晚恩师就能看到了。” 庄寅笑他:“还跟我卖起关子来了,不过咱们嘉定这边你的手艺是顶尖的,这种小比试也不用太费心,倒是明年中秋苏州府的比试……听说苏州祝家扬州刘家各出了一位翘楚,无论手艺还是字画都不逊色于你啊,那场比试关系到宋家能否代表苏州去京城比灯,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恩师说的是,豫章都记住了。”宋殊谦逊受教,转而问起庄夫人:“师母呢?上次师母想做一盏仕女灯,豫章画了两幅,想请师母挑选。” 庄寅看向身边的小厮:“去 看看夫人在何处。” 小厮领命去了,回来禀报道:“夫人与二姑娘三少爷去湖边垂钓了。” “她倒是会享受。”庄寅情不自禁笑了,拍拍宋殊肩膀道:“你自己过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今日该他给学子们讲课,宋殊拱手送人:“改日学生再听恩师讲学。” 目送庄寅走远,他才领着钱进前往庄家后花园。 庄家宅院颇多,庄寅夫妻占了正院,柳姨娘住在怡风堂,大爷三爷也都分了院子。 其实柳姨娘为庄寅生了三个儿子,二爷生下来体弱,没多久就去了。 大爷庄文恭出生时,庄寅想把长子放在正妻身边教养,庄夫人不愿柳姨娘母子分离,拒不肯受,她不乐意,庄寅只好作罢。不过眼看着长子读书上没有天分,柳姨娘也不懂如何教儿子,等三爷庄文礼出生后,庄寅硬是把他抱到了庄夫人身边。南山书院必须有个品德兼备的子孙继承,而子嗣成才既需要父亲栽培,也需要母亲提点,柳姨娘不行,只有正妻配得上贤母一名。 庄寅拿南山书院说事,言辞恳切,庄夫人不好再拒绝,同意将庄文礼记在自己名下。庄文礼幼时活泼可爱,庄夫人真心喜欢,又因养他第二年她便生了女儿庄盈,庄夫人更加看重这个领养的儿子,待其如亲生。庄文礼亦不负庄寅期待,才思敏捷品行高雅,恭敬嫡母善待嫡妹,根本不受生母亲兄挑唆,后来与宋殊成了好友。 庄家如今共有三位少爷两位姑娘,二少爷三少爷二姑娘乃庄文礼所出,子肖父,三个孩子都更加亲近庄夫人,平时很少去生祖母柳姨娘那边。柳姨娘心怀怨愤,大爷庄文恭心疼母亲,不满亲弟,导致大房三房看起来和顺,实则常有罅隙。 此时的怡风堂里,柳姨娘正在跟大儿媳母女聊天,外面一个小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姨娘,大奶奶大姑娘,宋公子来了。” 十六岁的庄宁不由喜上眉梢。 她生母张氏同样喜形于色,知道婆母也乐意女儿与宋殊结亲,她主动问道:“人在哪里?” “夫人与三少爷二姑娘在湖边垂钓,宋公子听说后去湖边寻人了。” 柳姨娘点点头,打发小丫鬟退下后,她笑眯眯地对孙女道:“你妹妹比你小,都知道孝顺嫡祖母,你也该学学她才是。” 庄宁马上站了起来,笑盈盈道:“孙女晓得,这就过去陪嫡祖母,钓了鱼亲自给您熬汤喝。” “去吧去吧。”柳姨娘摆手赶人,宋殊难得过来,不能耽误功夫。 庄宁脚步轻盈地走了,先回自己闺房换身衣裳,这才快步朝湖边赶去。 庄家儿孙不得入朝为官,祖父亦不喜她们嫁到官宦人家,既如此,宋殊才貌双全又有家财,便是最好的相公人选了,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 第24章 “祖母,鱼怎么还不咬钩啊?” 景色宜人的湖边,庄让嘟起小嘴,不高兴地道。 庄夫人好笑地看了一眼幺孙,轻声告诫他:“别出声,做任何事都要有耐心,怎么能刚坐下就盼着鱼儿上钩?那些鱼又不傻,总要确定安全才肯过来吃东西。现在它们就在水里瞧着呢,你先动了,就是说你还没有它们稳重。” 庄让眨眨眼睛,不说话了,大眼睛盯着湖面。他已经八岁了,是大孩子,不能输给鱼。 淘气的孙子老实了,庄夫人扭头看向另一侧,就见庄乐双手握着鱼竿,额头搭在手背上,晃晃悠悠的一看就是打瞌睡呢,憨态可掬。庄夫人喜欢又无奈,小姑娘都十二岁了,还是这么惫懒。 “啊,宋二叔来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庄让随意瞅了一眼,看清来人后一下子跳了起来,扔开鱼竿跑了。虽然祖母说得很有道理,可他就是不喜欢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他想跟宋二叔学做灯笼。 他这样一闹,鱼是彻底钓不成了,庄夫人瞅瞅睡眼惺忪抬起头的庄乐,喊几个丫鬟把鱼竿鱼桶收拾起来,她替庄乐理理发髻,小声嘱咐道:“你二叔来了,不许再迷迷瞪瞪的,让人笑话。” 庄乐朝祖母吐了下舌头。 庄夫人捏捏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转身朝走到近前的宋殊打招呼:“终于有空过来看我了?” 宋殊赔笑告罪:“前阵子忙糊涂了,今日特意过来给师母赔罪,没想扰了师母雅兴。” 庄夫人摆摆手,牵着庄乐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什么雅兴啊,哄两个孩子玩玩罢了,既然你来了,就帮我管管三郎,真是越来越淘气,照他二哥差远了。” “三郎还小,过阵子就懂事了。”宋殊摸摸庄让脑袋,低头教他:“不过三郎也要听祖母的话,你祖母那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二叔坐。”庄让殷勤地请宋殊落座,他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二叔十五比试的花灯做好了吗?可不可以让我跟二姐先看看?” 男娃子狡黠,知道把二姐也带上。 庄乐瞪了他一眼:“你想看就只说你想看,别拿我当幌子。” 庄让不甘心地回嘴:“那你不想看吗?好,下次我去二叔家你别跟着!” 庄乐嗤了声,讨好地看着宋殊道:“那是二叔的家,我想去就去,你管得着吗?” “好了好了,越有客人 越是喜欢斗嘴,也不怕你们二叔笑话。”庄夫人佯怒打断两个孩子,无奈地对宋殊道:“瞧瞧,有这两个活宝在身边,我想清闲清闲都不成。”虽是埋怨,眼里都是宠溺。 宋殊很是欣慰,有小辈们陪着,师母过得也开心些。 “师母,我画了两幅图,您看看喜欢不。”寒暄过后,宋殊示意钱进把两张画铺在石桌上,庄夫人的丫鬟抢先又把桌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要知道宋殊的字画旁人想买都买不到的。 桌子擦好了,钱进将画轴放到桌子上,正要展开,亭子外忽有人娇声笑道:“祖母不是在教三弟跟妹妹钓鱼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亭子里歇着了?害我的鱼竿都白准备了。” 笑声刚落,庄家大姑娘庄宁身姿轻盈地转了过来,白衫红裙拾阶而上,短短几步愣是让她走得摇曳生姿。进了亭子,像是刚瞧见宋殊一般,她忙忙行了一礼:“原来是二叔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叔,随口叫叫也没关系,真谈婚论嫁时没人会介意这个。 宋殊目不斜视。 庄乐撇撇嘴,小声嘀咕:“每次二叔来她都会过来,耳朵怎么就那么灵啊。”家里庶务都是大伯打点,准是哪个下人故意巴结,早早把信儿递过去了。 庄夫人回头看她一眼,隐含斥责,然后对庄宁道:“你二叔给我送画来了,一会儿再去钓鱼。” 庄宁惊喜地走到庄夫人另一侧,“二叔的画啊,我今天来的真巧,祖母快展开给我们看看吧。”说话时眼睛偷偷瞄着宋殊,男人生的俊秀,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论相貌,整个苏州府恐怕都没有人能出其右。 庄夫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孙女,但她也懒得管教,谁真心对她,她就照看几分,那些虚与委蛇的,好坏她都不上心,只要庄宁做得不太过火,她也不会太给她没脸,左右宋殊心里有数,否则他来这边的次数不会越来越少。 亲手接过画轴,庄夫人缓缓展开。 一幅是仕女赏花图,一幅是仕女放鸢图,画中姑娘一看就是同一人,细眉杏眼,娴静温柔。 “这个人好像祖母啊。”庄乐喃喃地道。 庄宁点头附和:“祖母年轻时肯定特别好看。” 庄让仔细瞅了两眼,好奇地问宋殊:“这真是祖母吗?二叔又没见过祖母小时候。” 宋殊神情淡淡,只盯着庄夫人。庄夫人很是满意,将两幅画收好交给大丫鬟迎春拿着,便打发三个孩子:“我有话要 跟你们二叔说,你们自己玩去吧。” 庄乐乖顺地去牵弟弟,庄让舍不得走,期待地问宋殊:“二叔,明天我们去灯铺找你,行吗?” 宋殊点点头。 庄让心满意足地跟姐姐走了。 庄宁不想走,依然站在庄夫人身边,柔声道:“孙女留下来服侍祖母吧?” “知夏,送大姑娘回去。”庄夫人掀开茶盖,对着茶水冷声吩咐。 庄宁俏脸瞬间变得通红,瞅瞅宋殊,在知夏上来撵人前屈膝行礼:“既然祖母不需要人服侍,孙女这就走了。”声音颇有几分委屈,看宋殊的时候更是楚楚可怜,“二叔慢坐,改日我再跟二叔请教作画。” 宋殊垂眸看茶,恍若未闻。 等庄宁走了,两个丫鬟跟钱进去了亭外,庄夫人亲昵地问宋殊:“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没事,宋殊肯定不会亲自登门,也就打发钱进跑一趟。 她不把庄宁放在心上,宋殊自然也不会再提那种人,低声道明来由:“师母,上次收徒时有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投奔我,想留在灯铺做活,我听她身世可怜,又肯自强自立,便收留了她,相处后发现她品行纯善,有点爱贪小便宜,但也无伤大雅。前阵子她生了场病,郎中说她有些姑娘家的隐疾,我不好开口,她又没有长辈关照,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师母得空的话提点她几句?” 庄夫人诧异地盯着他,“小丫头,多大了?” 宋殊假装没察觉师母眼里的深意,平静道:“十四,她自己说的,真假我也不知。” “你分不出真假?”庄夫人真是好奇了,“连年纪都判断不清,那她所谓的可怜身世你能确定是真的吗?” 宋殊正色道:“就算不是真的,她过得也不容易,母亲去了,一人在外面乞讨为生。师母,豫章自信不会看错人,她确实值得我帮一把,师母不必怀疑她为人。” 庄夫人长长地“嗯”了声,喝过一口茶后才语重心长地解释给他听:“你是男子,再有见识那都是大见识,可是说起姑娘家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你觉得她好,可能是她故意让你看见她的好,女人演戏的功夫啊,那是天生的,而且越是可怜人,越会演戏。” 宋殊垂眸想了想,“师母言之有理,是豫章轻信了,待我再观察一段时日再说吧。那师母慢坐,我先回去了。”起身要走。 “坐下。”庄夫人故意瞪了他一眼,“瞧瞧, 我也没说她不好,你就不高兴了,豫章啊,这可是我第一次见你为了一个姑娘沉不住气,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对人家动心了?” 宋殊落座,无奈地看着她:“您想哪里去了?她才十四……” “那她要是再大点,你是不是就没有顾忌了?”庄夫人笑得更开怀了,“好啊好啊,能让你动心的姑娘肯定差不了,我刚刚是随便说说的,走,现在我就随你过去看看!” 这次换成宋殊不许她走了,将人按坐下去,面对老人含笑的眸子,宋殊只觉得头疼:“您真误会了,我只是可怜她无依无靠,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师母,您要是愿意,我带她过来拜会您,您见了就知道了。” “真没动心?”庄夫人紧紧盯着他。 “没有。”宋殊坦坦荡荡地给她看。 庄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训他:“害我白欢喜一场,那你到底打算何时成家?都二十五了!” 宋殊比她还无奈:“等新收的两个徒弟出师再说吧,师母放心,三十之前肯定成家的。” 庄夫人只当没听到,起身道:“先不管你,咱们这就去你们家,这边乌烟瘴气的,我平白无故跟一个小伙计聊半晌也不合适,你那里人少清净。” 宋殊的眼光她当然放心,刚才就是想试试臭小子有没有动春心。十四又如何,庄宁十四那会就惦记上宋殊了,他耽误这么久,也只能找十四五的,真要年龄相配,二十多岁还嫁不出去的姑娘宋殊能看上? “现在就过去?”宋殊意外地道,“是不是太急了?” 庄夫人一边往亭外走一边回他:“急什么?你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反正我在家里闲着也没事,早点过去瞧瞧吧。”虽然宋殊一再否认,她还是觉得这事未必没有希望,天底下可怜人多了,怎么没见宋殊同情旁人? 她坚持要走,宋殊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鹤竹堂,唐景玉坐在花坛边上假装赏花,其实心已经跟着宋殊一起飞去庄家了。 她特别想知道宋殊此去的结果,想知道外祖母到底肯不肯见她。 外祖母啊,她母亲的母亲,是父亲之外她血脉上最亲的人了。母亲说小时候外祖母抱过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母亲便让她看她,说是她容貌像极了外祖母。 真的很像吗? 唐景玉又紧张又兴奋又期待,还有一点点害怕,怕外祖母不喜欢她这个陌生人。 她望着院门口,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以至于那边领头走来二人,她明明看见了,却又好像没看见,就那样呆呆地瞧着,眼里只有两个模糊人影。 “唐五,你在那里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拜见庄夫人。”眼看他们快走到跟前了小姑娘还傻傻地坐着,宋殊皱眉喊道。 庄夫人不以为忤,笑着打量小姑娘。嗯,长得挺秀气的,一双桃花眼犹如点睛之笔,最为灵动。 而唐景玉也终于回神,呆呆地望着台阶下的老妇人。 母亲去世多年,她已经记不太清母亲容貌了,可是看着外祖母,她突然就想起来了。 真的好像,像是母亲又站在了她面前,只是容颜老了。 那一瞬间,从京城到嘉定的这一路艰辛,那些忍饥挨饿提心吊胆的日子,那整整四年时光又在眼前晃过。唐景玉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在看到亲人时也能淡定自若,可是在看清外祖母酷似母亲的慈爱面容时,唐景玉忍不住哭了。 泪如泉涌,她低头埋进双膝之间,呜呜哭出了声。 娘啊,阿玉真的见到外祖母了…… 她哭得发抽,小小的身影坐在花坛边上,肩膀抖个不停。庄夫人不知所措,宋殊同样震惊,连忙将身后钱进跟几个丫鬟打发了出去,正想去扶小姑娘出来,庄夫人先走了过去。 “你,你就是唐五?为何哭啊?”庄夫人蹲在花坛边上,低头去扶小姑娘,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哭得这么惨,哭得她无端端心疼。 最亲的人却不认得自己,唐景玉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到庄夫人身上,紧紧地抱着她,不顾左手伤口疼痛,痛哭出声:“外祖母,我是阿玉啊,我是阿玉……” 第25章 红日西斜,鹤竹堂里一片寂静。 宋殊站在唐景玉的小耳房屋檐下,静静地听屋内谈话,眼睛望着远处碧空,古井无波。 屋内,庄夫人替唐景玉重新包好纱布,一抬头见姑娘大眼睛里还在往外冒泪,她疼爱地替她擦掉,然后坐到唐景玉身旁,握着她手道:“你身上可有什么物件证明你是阿玉?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仅在阿玉三岁的时候抱过她一回,光凭你一面之词,我实在不好分辨。” 唐景玉摇摇头,眼泪又落了下来:“我有一块儿玉佩,娘说那是她出嫁前您给她的,只是我离开京城时被人贩子抓住,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了。外祖母,我真是阿玉,您不信可以问我任何关于母亲的事,我都知道的!” “别哭别哭,哭得我都心疼了。”庄夫人温柔地给她擦泪,捧着她小脸仔细端详,“你长得不像你娘,眼睛随你爹,眉毛有点像阿盈……唉,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让我看看你后背吧,阿玉左边肩胛骨那里有块儿胎记,浅浅一块儿,我看着像蝴蝶,你娘还笑话我眼神不好,你给我看看,如果有,你就是我们家阿玉了。” 什么都可以弄假,胎记是弄不了假的。 唐景玉不知道这事,不过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右手抽开腰带,主动将衣衫褪了下去。她就是唐景玉,就是外祖母曾经抱过的那个孩子,她没什么需要怕的。 褪下了,她安静地等着。 等来一声哽咽,还有温热的泪落到她脊背上。 庄夫人手指摩挲那块胎记,很快又挪到旁边一处伤疤上:“这里是怎么弄的?阿玉,我可怜的阿玉,你这些年到底都受了什么苦啊……”庄夫人泪如雨下,又担心外孙女身体,哭着哭着抹了泪,认真检查外孙女身上。背后有几处小疤,她小心翼翼转过唐景玉,见她瘦骨嶙峋的,还是在宋家养了两个月的结果,当即再也忍不住,搂着人失声痛哭。 宋殊就在外面听着,听她们祖孙俩哭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平静下来,再听唐景玉抽搭着提起当年京城旧事。 “你娘临去前是那样嘱咐你的?”庄夫人一怔,不可置信地问。 唐景玉红着眼圈点头:“是,可是大舅……那人来京城时,我求他带我走,他说我是唐家的女儿。外祖母,父亲续娶之后我给你们写了两封信,你们都没收到吗?” “没,外祖母一点都不知道你的处境,知道的话早就去接你了,都是外祖母不好 ,害你吃了那么多苦。”庄夫人搂紧怀里的人,没让她看清眼里的恨意。 女儿去时阿玉还小,她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深意,后来颠沛流离也没有心思回想,哪像她,一下子就听出了端倪。唐尚华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女儿的事,女儿料到她死后唐尚华不会好好抚养阿玉,才这样教她的啊,甚至女儿年纪轻轻早逝都与唐尚华有关! 庄夫人咬紧唇,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刻骨钻心的疼。 她好悔,悔当初不该错看唐尚华,让他花言巧语骗了女儿的心,悔女儿病逝后她只想着女儿大病一场,庄寅不放心她,碰巧老三媳妇临盆在即,才使唤庄文恭那个黑心肝的去了京城。她本以为庄文恭接管庄家庶务后已经满足了,没想他们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不肯照拂,至于京城来信…… 到底是被唐家的人截住了,还是在庄家这边出了差错,她还不能确定。 “阿玉,外祖母对不起你啊……”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阿玉十岁离家,十岁,如果不是她命大,她都难以想象孩子现在是什么下场。京城到嘉定千里迢迢,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唐景玉哭够了,见老人家如此伤心,她反而不忍了,抬起头帮老人抹泪,笑着安抚道:“外祖母别哭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得知外祖母还记着我,我就满足了。往后阿玉有外祖母疼,挣钱了可以孝敬外祖母,阿玉很知足了。” “你这样也叫好好的?”庄夫人浑身都疼,看看唐景玉包着纱布的手,抹抹眼睛道:“好了,你说的对,过去的事咱们先不管了,走,收拾收拾跟外祖母回家去,以后外祖母照顾你,一定把你身体调理好。” 窗外宋殊不自觉地蹙眉。 唐景玉也愣住了,见到外祖母后,她一直在哭,根本没有想过相认过后的事情,甚至是这场相认,都不是她计划之中的。 “外祖母,我,我不想搬过去。”唐景玉用右手拉住庄夫人,低头解释:“外祖母,阿玉想陪在外祖母身边,可那里毕竟是庄家,我过去了是表姑娘,不管旁人喜不喜欢我,我都得守一个表姑娘该守的规矩。外祖母,这几年阿玉懒散惯了,不想再束手束脚的。我想留在这里挣钱,等我买了宅子,我再跟外祖母走亲戚,那时我住在自己家里,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的话有道理也没有道理,却提醒了庄夫人一件事。 她慢慢坐回床上,没有说话,只将唐景玉搂 到怀里,一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一边认真思考起来。 不行,她不能认唐景玉。京城唐家怕影响名声谎称阿玉死了,她现在告诉大家阿玉千里寻亲,旁人定会问这四年阿玉去了哪里。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漂泊四年,就算没事也会被人猜忌指责,她不能毁了阿玉的名声。 庄夫人把这个道理讲给唐景玉听,末了柔声道:“阿玉,外祖母认你当干孙女吧,这些名头都是虚的,咱们祖孙俩一起过日子才是真的,将来外祖母给你找个好人家,你父亲那样对你,唐家嫡女的身份不要也罢,你只当他死了。” 唐家既然宣布阿玉死了,肯定也不会再自扇嘴巴认回阿玉的。 干孙女还是外孙女,这些对唐景玉而言都不重要,她在乎的是世上还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亲人,只是…… “外祖母,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不想去庄家住,我就想有个自己的宅子,不用看人脸色。去了庄家,外祖母对我再好,在旁人眼里我还是寄人篱下的啊,阿玉想靠自己过活。” 庄夫人摸摸她脑袋,慈爱地训道:“这是什么话,真想买宅子,外祖母给你买,别跟外祖母客气,外祖母自己有嫁妆,给你的钱都是外祖母的,跟庄家无关。阿玉,外祖母就你娘一个嫡亲骨肉,本来外祖母的东西都是留给你娘的,现在你娘没了,就都是你的了。还有你娘的嫁妆,回头我马上派人去取回来,那都是你的。” “外祖母,我……” 庄夫人点点小姑娘嘴唇,笑道:“你不喜欢束缚,好,外祖母这就给你置办一处宅子,花的是外祖母的钱,你不用担心旁人说。你娘是我千娇万宠养大的,你也不能差了,外祖母给你挑丫鬟侍奉。” 就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儿大馅饼,砸得唐景玉晕乎乎的。 她想要的那些,如今都可以有了? 可是,她就是不想走。灯铺里有傻朱寿,有聪明却常常照顾她的钱进,有兄长般关照她跟朱寿的杨昌,有教她挑菜做菜的庞师傅,还有……神仙一般的掌柜。 跟一座空空的宅子比,唐景玉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唐景玉低下头,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留下来的借口,“外祖母,我,我还是想自食其力,对了,我还欠掌柜四十六两银子呢,画了押的。我知道外祖母愿意帮我还,可君子一言,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我不想让掌柜看不起,以为我攀上富贵亲戚就一步登天了。” “ 你们画押了?”庄夫人扫一眼窗外,故意大声道。 宋殊脸上莫名一阵发热,不好再听下去,大步去了堂屋等候。 屋里唐景玉点点头,把放在竹席底下的字据拿了出来,“掌柜可小气了,命我用心学画,若是无法让他满意,这次给我买的补品钱也要算进债务里。” 庄夫人飞快看完字据,小声附和道:“是啊,他那人一直都很小气,给你买的补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听外祖母误会宋殊,唐景玉忍不住又替他辩解:“也不是,今早还炖了鲶鱼汤。” 庄夫人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说实话,让外孙女自己住在外面,她确实不太放心,方才不过是想破掉外孙女心里的隔阂,她的一切都是外孙女的,给她什么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那就继续留在宋家? 宋殊她太了解了,不知道阿玉身份时就破例对她好了,这下子知道了,还不把阿玉捧到手心里啊?她外孙女聪明懂事招人疼,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定真就把宋殊的心偷过来了。 就是这身份她得好好想想,首先要恢复姑娘家装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更容易让男人动心。 庄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字据最后一行小字上。 “来,外祖母给你擦擦脸,咱们找他商量去。”庄夫人收好字据,亲自打湿帕子替外孙女擦脸。 “外祖母答应我留下了?”唐景玉茫然地问。 庄夫人捏捏她小脸:“当然要答应,从今往后,阿玉就是外祖母手心里的宝贝疙瘩,阿玉想做什么,外祖母都答应,不过外祖母叮嘱你的,你也要听,知道不?” “外祖母真好!”被人如此宠着,唐景玉真是死也瞑目了。 庄夫人放下巾子,牵着人去找宋殊。 宋殊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呢,听到开门声赶紧走出堂屋,过来迎二人。 进了堂屋,庄夫人牵着唐景玉的手,笑着对宋殊道:“豫章啊,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若不是你,我跟阿玉恐怕还不能团聚呢。” 宋殊看看低头不语的唐景玉,自责道:“师母这话实在让我惭愧,这两月苛待阿玉很多,还望师母莫怪我。” 庄夫人连忙摆手,“不怪不怪,算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不跟你客套了,其实师母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不知豫章方不方便啊?” 宋 殊马上应道:“师母但说无妨。” 唐景玉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外祖母,她也不知道老人家到底要求什么。 庄夫人将对唐景玉身份的忧虑说了一遍,叹道:“阿玉不愿跟我回去,我又不放心让她一人住在外面,想来想去还是留在你这边妥当。豫章,我是这样想的,让阿玉以丫鬟的身份待在你身边,往后你去看我时把阿玉带上,我再认她当干孙女,日后也有名义为她安排亲事。二来呢,阿玉这丫头重信守诺,非要完成跟你的那个约定,如此你就替我照顾她两年?” 宋殊汗颜,起身朝庄夫人拜道:“师母,立字据时我不知阿玉身份,现在知道了,那字据自然作废,师母再提就是存心羞辱豫章。” 唐景玉低头偷笑,为何有种自己找了个大靠山来欺负宋殊的感觉? 庄夫人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再把唐景玉叫到身旁,仰头问宋殊:“那你愿意帮我照顾阿玉两年不?这丫头受了那么多苦,她喜欢自在喜欢做灯笼,我都想随她,你只管替我看着她别胡闹就行,还有阿玉的穿衣打扮饮食起居我会安排人伺候,不用你费心的。” 宋殊有些为难:“灯铺里都是男子,阿玉一个姑娘会不会……” 庄夫人笑道:“她明面上是你的丫鬟,她自己也不在意这个,不碍事,再说我会叮嘱阿玉老老实实跟在你身边学本事,不许她乱跑。” 宋殊看向唐景玉:“你,你愿意留下?” 他的脑子不太够用了,如果唐景玉留下来,他该如何跟她相处?当伙计还是当晚辈? 唐景玉有点不太好意思,看着他腰带道:“我跟掌柜画了押的,掌柜不必顾忌外祖母,如果我犯错,掌柜还像以前那样管教我就好。”她从来没想借庄家的名头换宋殊特殊对待,也不想让宋殊误会她“仗势欺人”。 “阿玉真懂事。”庄夫人慈爱地夸道,笑着看了宋殊一眼。 宋殊越发觉得头大了,看看鹤竹堂,先给唐景玉安排住处:“那好,你,你先搬到后院去住,白日里无聊可以留在前院,照旧跟朱寿他们一起学做灯笼。一日三餐……” 庄夫人接话道:“阿玉恢复女儿身份,就不好再跟你那两个徒弟一起用饭了,我会派知夏过来,明面上给你当丫鬟,私底下伺候阿玉。知夏厨艺好,以后你们俩的饭菜都由知夏做,豫章啊,按辈分阿玉可以叫你一声舅舅,以后饭桌上你可得替我看着阿玉不许她挑食,瞧她瘦成啥样了,乐 丫头看着都比她大。” “这,也好。”宋殊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应下。 庄夫人满意地笑了,再三道谢。 若宋殊无心,她断然不会强行撮合二人,眼下宋殊已现端倪,接下来每日朝夕相对,能忍得住? 都说苦尽甘来,此话果然不假,她家阿玉一来就捡到个乘龙快婿。 第26章 宋殊做好安排后,庄夫人马上让带过来的两个丫鬟迎春知夏去收拾后院。 若是别人家她当然不好如此行事,可是宋殊,七岁就拜庄寅为师了,她照看了他十年,若非女儿庄盈长他五岁,她都想把宋殊当女婿看的。现在好了,外孙女婿也不错,左右都是一家人,她客气什么呢。 天色尚早,庄夫人想跟失而复得的宝贝外孙女说些贴己话,便对宋殊道:“你先忙去吧,我跟阿玉说说话。” 宋殊颔首:“那好,我去前面铺子里,钱进在院门口守着,师母有何需要尽管使唤他。” 他敬庄夫人如母,并未有被人鸠占鹊巢或喧宾夺主之感。 目送他出了堂屋,庄夫人握着唐景玉手暂且回了她的小厢房,聊聊女儿庄盈,问问唐景玉一路上的辛苦,末了跟她介绍起庄家的事情来,“你外祖父那个人啊,对我也算不错了,是我肚子不争气一直没能给庄家生下子嗣,他才纳的姨娘,即便如此对我依然敬重,没做出宠妾灭妻的事。对你娘,你外祖父是真心疼爱的,后来你娘喜欢上你父亲,他虽然不喜,还是允了婚事,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跟他一起劝你娘的啊……” 说到悔恨处,又泪如雨下。 唐景玉拿起帕子帮她擦泪,“外祖母别哭,人心易变,您也不知道父亲会变成那样。”小时候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曾经对她很好很好,以至于后来继母进门,她都怀疑继母是不是给父亲灌了什么药,才会那般疏远她。 “好,不哭不哭,那阿玉啊,你想认你外祖父不?”庄夫人平复下来,柔声问道。外孙女主意挺大,她想听听她的想法。 唐景玉抬头,看看外祖母满头花白头发,看看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摇头道:“不认了,您也说了,我的身份不好暴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祖母,您疼我,我做什么您都愿意宠着,外祖父未必,阿玉不想被人管着。再说了,他有亲儿亲孙,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甚差别。” 外祖父再敬重外祖母,都没有给她最好的生活。 庄夫人这把年纪,早就不在乎那些情情爱爱了,只是她也有过在乎的时候,也有长夜难眠的时候,后来不过是想通了,才不在乎了,所以她听出来了唐景玉话里的怨,也很是欣慰,外孙女知道心疼她呢。 “那就不认。”庄夫人不想勉强外孙女跟庄家那些人亲近,“庄文恭阴奉阳违害你孤苦无依,阿玉放心,外祖母不会让你白白受这 份苦,你等着瞧好了。庄文礼是我养大的,是真正的君子,他跟宋殊也是好友,阿玉你敬他疏远他都随你。他有二子一女,庄诚十五岁,庄让八岁,庄乐十二岁,都是好孩子,阿玉喜欢将来见面时就认识认识,不喜欢外祖母也不勉强你。” “他们真的对外祖母好吗?”唐景玉靠在老人怀里,小声问。 “是啊,得知你娘跟你的死讯,我差点也挺不过来了,是他们一房日夜照顾我逗我开心,外祖母才熬过来的。”庄夫人摸摸小姑娘脑袋,语重心长地开解道:“阿玉,看人不能看人的出身,要看这个人,你如何选择外祖母都不管,但咱们要做心胸宽广的,这样日子过得才舒坦,知道吗?” 唐景玉点点头,“外祖母放心,阿玉都懂的,只是大房那边,还是算了吧。”庄文恭到底是庄寅的长子,老头子那么看重子嗣,岂会因为一个已故的女儿和外孙女就跟长子决裂?外祖母在庄家的地位全靠庄寅的态度,她不想连累外祖母。 庄夫人笑了,“傻丫头,外祖母还用你指点?心里都有数的,再说外祖母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当初我叮嘱庄文恭照看你,发现唐家对你不好便接你来嘉定,可他回来时说你好好的……他如此欺瞒我,我岂能当没有发生过?” 唐景玉还想再劝,外面丫鬟忽然叩门道:“夫人,姑娘的屋子收拾妥了,热水也备好了。” 庄夫人便牵着唐景玉站了起来,“走,今儿个让外祖母帮你擦身子,好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唐景玉脸红了,“不用了,我自己洗……” “你左手不能动,怎么自己洗?”庄夫人低头笑她,“莫非害羞了?不用羞,你娘小时候我也帮她洗过。”之前只看了外孙女的后背,她还想看看她别处有没有伤,只要不是太重,用点好药应该能去掉。 唐景玉推辞不过,只得乖乖跟着老人家往外走。 宋家祖上是卖灯笼的,祖宅并不大,加上子嗣一直单薄,家境变好后正房这边也没有扩建,只在旁边扩了花园引水弄景,再把铺面和前院改造了一番,库房粗工灯房分工整齐。 正因为没有多余的院子,宋殊只能将唐景玉安排在鹤竹堂后院。 到了后院,庄夫人状似无心地对唐景玉道:“幸好豫章还没成亲,成亲了,一来人家主母未必愿意收留你,二来阿玉就只能住两边的厢房了,哪像现在,豫章直接把主屋给你收拾出来了。阿玉啊,豫章对你真不错,你 在这边可要听他话,别给他闯祸。” 唐景玉挠挠脑袋,并不怎么喜欢如此特殊对待:“其实我还住在耳房就行啊,外祖母也不用派丫鬟给我……” “那怎么行!”庄夫人立即打断她,“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我许你继续跟他们一起学灯,旁的事情你得听我的,否则马上跟我回去,甭指望跟以前那样假小子似的。” “您真霸道!”唐景玉讨好地抱住老人胳膊,满心欢喜。她不喜欢被人管,可来自至亲的管束,四年来没有尝到过的滋味儿,再多她都乐意听。 祖孙俩走到堂屋门口,西侧间里迎出来个红裙丫鬟,满脸带笑:“夫人,姑娘,水好了,现在就沐浴吗?” 唐景玉看向庄夫人。 庄夫人始终握着她手,此时把那丫鬟叫到身前,对唐景玉道:“她就是知夏,跟她娘学了一手好厨艺,我那边她娘管着厨房,知夏一直没机会展示身手,现在开始,知夏就是你的人了,还有一个擅长梳妆打扮的品冬,外祖母一把年纪用不上,明天我过来时再把品冬领过来。” 唐景玉没有再客气,只抱紧了外祖母的胳膊。 庄夫人又对屋里两个丫鬟道:“迎春知夏,你们四个丫头从小跟在我身边,表姑娘的事我不瞒你们,但你们心里清楚便可,日后阿玉只是宋公子身边的丫鬟,我跟她投缘认了干孙女,记住了吗?” 知夏跟站在一旁的迎春当即跪了下去,朝二人郑重磕头:“奴婢们记住了。” 知夏又朝唐景玉磕头:“今日起姑娘就是知夏的主子,知夏定会用心伺候姑娘。” 唐景玉笑着请她起来:“外祖母如此倚重你们,只要你们忠心,我也会好好待你们的。” 她现在还是伙计打扮,但此话一出,知夏心中原有的一点点怀疑顿时没了。若不是从小身边就有奴仆伺候,哪里能说出这种恩威并施的话? 庄夫人也很满意,外孙女虽然过得落魄,骨子里的气魄并没丢,懂得在丫鬟们面前摆谱。 “你们在外面候着吧。”认完丫鬟,庄夫人领着唐景玉进去沐浴了。 脱衣服的时候,唐景玉脸红红的,自己这副身板,实在有点不好见人。 庄夫人看得眼圈又红了。 小姑娘正是花般年纪,不用特别保养肌肤也如玉般白皙细腻,只是这块美玉经历过太多颠簸,胳膊腿上好几处都留了疤痕,零星散布。是走山 路时不小心撞到的?是跟人抢吃的被人打的?是夏日里蚊虫叮咬忍不住挠的? 更不用说那才微微鼓起来的两颗青果,看得她心酸。 “坐进来吧。”察觉小姑娘的为难,庄夫人及时移开视线,等唐景玉坐好了,她打湿巾子温柔地给她擦拭,擦到前面时,她又心疼了:“瞧你瘦的,你娘这个年纪时,至少也有一手之握……阿玉啊,你月事来了没?” 唐景玉尴尬地摇头:“还没。”其实她挺庆幸的,真来了,一路上多麻烦。她没经历过那个,只知道要戴东西,那时候她外衣尚且不能蔽体,哪有东西管下面。 庄夫人扭头拭泪:“没事,明天我把郎中也请来,再好好看一看,咱们一定能养好的。” 难得重聚,庄夫人舍不得走,只是红日将垂,她必须走了。 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出去送她。 马车离去,宋殊看唐景玉一眼,低声道:“走吧。” 唐景玉乖乖跟在他身后。 钱进瞅瞅二人,凑到唐景玉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一眼,纳闷道:“唐五,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变成姑娘了,还认了老夫人当祖母?你说你,太能糊弄人了,把我们瞒得好苦!”朱寿杨昌在前面干活不知道鹤竹堂的事,钱进没听到祖孙俩的私密话,但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唐景玉跟他相处还是很自在的,故意落后几步,指指前面的男人道:“我不是故意瞒钱大哥的啊,那会儿我不是没钱嘛,我要不装作小子,掌柜能收留我?嘿嘿,钱大哥不要生气了,不管我是男是女,你都是我最敬重的钱大哥!”没有钱进,她不可能如此顺利。 她穿的还是男装,跟平时看起来差不多,钱进忍不住拨了她脑袋一下:“属你嘴甜会说话,哼,别光说好听的,这下你撞了大运了,改日请我去东盛楼吃饭!上次那顿馄饨不算数!” 唐景玉刚要应下,宋殊忽然回头,“钱进,你去做事。” 钱进朝唐景玉眨眨眼睛,灰溜溜跑了。 宋殊继续往前走,进了鹤竹堂才对唐景玉道:“你,今晚暂且在前面用饭吧,我将你的新身份介绍给朱寿他们,明日起你我在后院用饭,你恢复女装后也要离钱进他们远些……” 唐景玉低头,看着地面道:“跟以前那样只是说话也不行吗?掌柜,我喜欢跟他们相处,一起听课做灯笼,不可能见面不说话吧?而且我现在只是你的丫鬟啊,又不是千金小姐, 太过讲究岂不让人怀疑?对了,外祖母也答应我了。” “师母答应了?”宋殊不太相信。 唐景玉抬头看他,目光坦荡:“是啊,掌柜不信明天可以问问她的。” 宋殊盯着她看了几瞬,转身道:“随你,不要太逾矩便可。” 唐景玉无声偷笑,正要跟上去,宋殊轻飘飘添了一句,“以后私底下相处,你喊我二叔好了。” 第27章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南山书院后宅,一大家子人吃完晚饭,庄寅跟妻子回了内室,脱外袍时好奇问她:“你把知夏品冬送给豫章,他真的肯要?”这些年妻子一直头疼宋殊婚事,说亲不成就想安排丫鬟伺候,一次都没成功过,怎么这次就送出去了? 庄夫人正在看明日准备带到宋家的衣裳首饰,闻言有些得意地道:“他是不想要,谁让他误打误撞收了个小丫鬟在身边?是他自己先破例的,那再多两个也没什么,我送他,他敢不收吗?” “豫章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偏他避如蛇蝎。” 庄寅笑着走过来,看她忙活,本想凑凑热闹,意外发现妻子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庄寅大为惊奇,拿起一支羊脂玉玉兰花簪子,打量两眼道:“这是岳母留给你的那支吧?阿盈出嫁时你送她,她没要,现在竟然要给那个小丫头?”回房路上妻子跟他说了认干孙女一事,他没当回事。 庄夫人抢过簪子放进首饰盒,头也不抬地道:“阿盈她们娘俩都没了,我这把年纪也用不上这些,不送人作甚?” “看来你是非常喜欢那个小丫头啊,她叫什么?”庄寅终于对妻子收的干孙女上了心,坐在旁边看她收拾东西,越看越不舍。这些都是妻子年轻时候戴过的,件件都是回忆,可谁让他们俩子女缘薄?如今只能送给外人,乐儿是好孩子,但毕竟不是她亲孙女…… “叫阿玉,我给她起的。”庄夫人淡淡地道,“她眼眉像阿盈,年纪恰好与阿玉相当,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阿玉那孩子可怜,我只见过一回,现在遇到个像的,我就当阿玉疼一场吧,补偿在阿玉身上的遗憾。” 庄寅叹口气,“改日带过来瞧瞧,我也看看那丫头,她若愿意,接到你身边住吧。” “我提过了,那丫头有骨气,不愿攀咱们家的高枝,宁可当丫鬟。”庄夫人简单地解释道,转而提起另外一事,“当年阿玉过世,我顾念唐尚华跟阿盈情投意合,便没有想过把阿盈的嫁妆要回来,今日看到那丫头,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我好好的女儿外孙女都死了,就算是她们不幸染了病,那也是唐尚华照顾不周,现在他娇妻在侧,儿女双全,想来早忘了阿盈母女,那我何必再顾念当年的情分?过几天你派文礼去趟京城吧,拿着嫁妆单子,把东西都要回来,少一样让他们按时价赔。” 外孙女离家出走,就是因为继母娘家侄女想抢她的东西,唐尚华不为女儿做主反 扇她一巴掌,这几年说不定用了多少嫁妆讨好他人,她不会让他白占便宜。 嫁妆乃出嫁女的私产,夫家无权干涉,像庄盈这种,死后唯一女儿也死了,无人继承嫁妆,娘家人是可以讨回嫁妆的。当然,婚嫁乃是为了结两姓之好,只要女婿家没有大错,娘家人一般不会要回东西,特别是名门望族,要了显得他们舍不得那点家财。 庄寅就皱了眉头:“这样不妥吧?生老病死,尚华也没办法,他年纪轻,膝下又没子嗣,续娶合情合理……” “生老病死?”庄夫人眼圈一下红了,流着泪质问他:“我女儿嫁人前好好的,怎么到了京城身子就败了?唐家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因为阿盈一直生不出儿子才故意害她的?怪我,怪我啊,我自己生不出儿子,害阿盈也生不出,只是我比她命好,你没想害我性命给旁人腾地方,我可怜的阿盈啊……” 说到伤心处,庄夫人再也站不住,踉跄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背对男人抹起泪来。 庄寅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老妻落泪了,又是因为早逝的女儿,他听着也难受,呆坐片刻走过去拍拍妻子肩膀,“罢了罢了,既然你心里难受,我就让文礼走一趟。” 妻子子嗣艰难,苦了一辈子,他亏欠她太多,如今年近花甲,怎么顺心怎么过吧。 宋家这边也刚用过饭。 饭后散散步,回来宋殊照旧检查三人课业,杨昌背完文章要走,宋殊没让,等朱寿背完,他边收拾桌子边淡然地道:“唐五其实是个姑娘,以后她就是鹤竹堂的丫鬟了,你们平日与她相处注意些,不可再像之前那样没有规矩。” 他语气太寻常,以至于杨昌朱寿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宋殊起身朝书架走去,杨昌才最先回神,猛地扭头问唐景玉:“你,唐五你是姑娘?” 唐景玉朝他狡黠一笑,熟练地撒谎:“是啊,我怕掌柜嫌我是女的就不收留我,所以一直瞒着你们,没想今天还是露馅了。” 杨昌实在是难以置信,没忍住朝唐景玉胸口看去。 唐景玉恼羞成怒,指着朱寿道:“你看你们俩,都是男的,一个清瘦一个壮实,难道不许我跟旁的姑娘有差别吗?我知道我声音没有别的姑娘柔,可我就是女的了,你们爱信不信!”说完懒得理会二人,绕过朱寿往外走。 “唐五!”朱寿一把拉住她袖子,半是茫然半是着急地道:“我信你是姑娘,你别生气,你声音也比外面的人好听 。” 这话再傻也是奉承,唐景玉虚荣心得到了强大的满足,刚要夸朱寿慧眼识珠,忽瞧见那边宋殊转了过来,目光清冷地盯着朱寿拽着她袖子的手。知道宋殊最讲究这方面的避讳,唐景玉连忙挣开朱寿退后几步,笑道:“还是朱寿好,好了,你们也别太惊讶,以后除了不能一起吃饭,咱们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区别的。” “你回自己屋里吃了?”朱寿看一眼斜对面的耳房,不是很吃惊地问。 宋殊替唐景玉做了回答:“唐五搬到后面住,你们这就搬到前面去,钱进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一日三餐跟几位老师傅一起吃用,平时耳濡目染,于你们做灯笼受益匪浅。”认了亲,师母定会常常过来,身边带着丫鬟,两个少年住鹤竹堂厢房不方便,前面一人一个房间,伙食也不差,他们没什么不满意的。 “知道了。”杨昌最先应道,在哪住对他而言都一样。 朱寿不愿意跟唐景玉分院子住,又不敢反驳宋殊,只可怜巴巴地看着唐景玉。 唐景玉也是刚知道宋殊对二人的安排。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但她没有反对的理由,而且这个安排确实合理。她朝朱寿笑笑,哄孩子般亲昵地开导他:“没事啊,咱们白日里还是一起上课做灯笼,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走吧走吧,你们忙了半天挺累的了,早点搬好东西早点休息,我也走了。” “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宋殊没让她走。 唐景玉有些吃惊,看宋殊一眼,重新站到了书桌前。 朱寿不想走,杨昌将他拽出去了。 唐景玉扭头目送他们,很快东厢房接连响起两道关门声,她收回视线,惊觉宋殊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前。 唐景玉情不自禁往旁边挪了一步。 说来奇怪,按理说现在她跟宋殊的关系应该更亲近了,她却总觉得有点别扭,既无法将宋殊当成长辈,也不好看成一个全无关系的冷脸掌柜,特别是下午听宋殊跟外祖母说话时喊她小名,她心头就会浮起一种陌生的异样感觉。阿玉,除了父亲,除了小时候出去串门时的几个年龄相近的男娃子,没有男的如此喊过她。 宋殊重新落座,指指旁边的椅子:“你也坐。” 唐景玉从善如流,垂眸看桌子。 片刻静默,宋殊问她:“来嘉定前,你听人提起过我吗?可否知道我跟你外祖父家的关系?” 唐景玉眨眨眼睛,回想自己来灯铺后的表现,说了实话:“知道,我娘跟我说过,说掌柜是苏州第一才子。” “叫我二叔。”宋殊纠正道。她一个姑娘家,只有以长辈的身份,他照顾她才不会被人诟病,他自己也心安理得,而且他本来就是她长辈。 唐景玉抠抠桌子下面,没有说话。他算什么二叔啊,她叫不出口。 宋殊继续询问:“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你的身份?” 她若早说,他不会特意观察她品行,间接连累她淋雨生病,后来更是伤了手。她若早说,哪里用靠做灯笼谋生?至于她还是乞丐拦路的时候,她只是听说过他却没见过他,单凭跟钱进打听到的应该无法判断他就是宋殊,那里倒不必追问。 唐景玉脑袋垂得更低了:“我说过啊,我不想借庄家的光,如果告诉你,还不如直接去庄家认亲。反正掌柜……反正你人好,对待伙计大方体贴,那般照顾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声音低低的,带了三分讨好的味道,特别乖巧,宋殊看着听着,眼前突然浮现小姑娘问他为何不肯收她为徒的倔强脸庞,她辛苦拎水的狼狈模样,她为了几文钱在馄饨摊旁与老板娘说笑的侧脸,还有中元夜马车里她悄悄擦泪的小动作,最后是她见到师母时埋头痛哭的可怜身影。 突然就特别心疼。 她那么聪明那么喜欢占便宜,自然知道表明身份后可以得到什么,但她倔强地选择隐瞒,一心打算靠她自己买宅子走亲戚。如果不是他因为怜惜主动请了师母过来,她情难自已,那她恐怕还会一直瞒下去。 是不想过好日子吗? 不是,她只是怕庄家不要她,怕他不肯信她不肯帮她,怕最后连个伙计都当不成。 因为唐尚华的忽视庄文恭的冷漠拒绝,因为一路上吃的苦,她不敢轻易信人了。 看看小姑娘低垂的眼帘,宋殊不想再追究了,跟他不被信任的那点不快相比,她更苦。 “好,你有你的苦衷,以前的事咱们不提了。” 宋殊缓和了语气,见唐景玉肩膀瞬间放了下去,像被长辈饶过的孩子,他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在唐景玉抬眼之前收起笑容,看着她道:“唐……阿玉,我在庄家读书的时候,你娘照顾我颇多,我一直将她视为长姐,今后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长辈看待,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别把我当外人,懂吗?” 唐景玉 狐疑地盯着他。 男人面容跟以前一样,清冷淡然,但他看她的眼神变了,确实多了几分亲近。 可唐景玉还是不习惯这样,被宋殊教训多了,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他。 “真的可以当成长辈?”唐景玉小心翼翼地问。 宋殊点头:“难道我会骗你不成?” 唐景玉仔细想了想,试探着道:“若是长辈,你训我我也不怕了,你能保证不生气?” 宋殊冷笑:“你大可试试。” 唐景玉悄悄撇撇嘴,起身道:“不是亲的,怎么可能跟亲的一样,你喜欢怎么做都随你,我只管我自己。天色不早,掌柜早点休息,我走了。”说完没再看宋殊,快步离去。 书房里,宋殊看着门口,良久之后,无奈一笑。 刚刚那番话真是多此一举,她最会看人脸色行事,得寸进尺,何曾真的把他当掌柜敬畏? 第28章 一夜好眠,次日早上,唐景玉是在一阵浓郁的饭香中醒来的。 现在鹤竹堂后院只住着她跟知夏,唐景玉左手不便收拾,便只穿中衣披头散发地出了屋门。 “姑娘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看见她来厨房,知夏很是吃惊,瞅瞅唐景玉乱糟糟的头发,她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手,着急地道:“我以为姑娘要多睡会儿,就打算先做好早饭再伺候姑娘穿衣洗漱,这,姑娘你再等会儿?现在这边走不开,一会儿我再去帮你。”老夫人再急着见姑娘也得早饭后才能领着品冬跟小丫鬟们过来,今早她只能自己忙活。 唐景玉摆摆手,笑着劝她忙自己的,“不用不用,我习惯早起了,跟你没关系,这边忙完你再帮我也不迟。锅里熬得是鸽子汤?好香啊,比庞师傅做的还香。”一边说一边吞口水。 她态度随和懒散,知夏忍不住笑:“姑娘喜欢就好,哎呀,厨房里烟灰多,姑娘先回房去吧,我再添几把火就能过去伺候姑娘了。” 唐景玉没再打扰她,乖乖回屋了。 没过多久,知夏就把洗脸水端来了,还是温的,“姑娘身子虚,即便现在天不冷也要注意点。” 唐景玉全都听她的,阔别四年再次享受了一番大小姐的待遇。 梳头时,唐景玉见知夏想给她梳姑娘发髻,忙拦道:“昨天那样就好。” 知夏看看她身上的男装,没有勉强,散了发髻重新为她通发:“今儿个老夫人肯定早早过来,等姑娘换了女装,再让品冬帮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品冬手可巧了,同样的发髻,她也梳得比旁人更新鲜好看。” 唐景玉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想象不出来换上女装后会是什么样。 “姑娘先去堂屋吧,我去前面请宋公子,一会儿就用饭了。” 收拾妥当,知夏端着水盆出去了。 唐景玉这才想起从今以后她要跟宋殊单独用饭了,想到外祖母请宋殊看着她不许挑食的语气,唐景玉就忍不住纳闷,她都多大了啊,外祖母怎么把她当七八岁孩子看待? 没有急着进去,唐景玉就在院子里看花。 院子东西两侧各栽了一颗桂花树,黄色小花一簇簇毫不起眼,香味儿却能传出去好远好远。唐景玉仰头看花,再瞅瞅地上,想着过阵子也在下面铺上布,把落下去的桂花都收起来泡茶或做桂花糕。 宋殊领着知夏走过来时,就见 一个清瘦灰衣少年在桂花树下晃悠呢。 不知为何,他松了一口气。 他还真担心一过来就看到一个女装小姑娘,习惯的东西忽然变了样,是人都会有些不自在吧。 “公子姑娘先去堂屋稍坐,我这就把饭菜端上去。”知夏直接转去了厨房。 唐景玉听到声音,瞅瞅宋殊,站在桂花树下一动没动,想等宋殊进去后她再跟过去。 宋殊却朝她走了过去,对着桂树问她:“在看什么?” “桂花啊。”唐景玉古怪地看他一眼,这问得不是废话吗,难道桂树上有鸟窝给她看? 宋殊嘴角抿了抿,没再理她,转身去了堂屋。 唐景玉三两步跟了上去,在宋殊下首落座,趁知夏放完粥碗回厨房拿旁的东西时小声跟他商量:“掌柜啊,我外祖母关心我,把我当小孩子看,可你知道啊,我对自己身体很看重的,不用你们管着我也会好好吃饭……” “有话直说。”宋殊将白瓷勺子放进唐景玉面前的粥碗,面无表情地打断她。 唐景玉被他如此体贴的动作吓了一跳,连被人打断的不快都顾不得了,低头转转勺子道:“我的意思是,掌柜不用听我外祖母的,你还跟朱寿他们用……” “我已经安排他们跟制灯师傅们用了。”宋殊吹了吹勺子,细细品粥。 “那掌柜可以在前面用啊。”唐景玉声音越发低了,宋殊这人吃饭不爱说话,跟他一起用饭还不如自己吃自在呢。 宋殊放下勺子看她,皱眉问:“你不想跟我一起吃?” 唐景玉哪敢承认啊,连忙摇头辩解:“不是,我就是挺过意不去的,吃住都在掌柜这儿,还要劳烦掌柜照看我吃饭,我……” “谁说我是陪你吃饭来的?”宋殊看一眼端菜过来的知夏,声音不高不低:“师母派知夏过来照看你我二人,不是单伺候你的,再说庞师傅那边事情多,既然鹤竹堂这边厨房单独起火了,我何必劳烦伙计再跑一趟?” 唐景玉立即没话说了。 知夏悄悄瞅瞅两人,不动声色摆好两菜一汤,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吃饭吧。”宋殊低声说了一句,拿起筷子将汤盆里的乳鸽分开,再夹一块儿放到唐景玉的菜碟里,“鸽子肉补血,你多吃点。” “多谢掌柜。”唐景玉随口道谢,抬眼时发现宋殊用的是他自己的筷子,她心中一惊,再 看桌子中间,却见上面并没有摆着公筷。 唐景玉有点纳闷。 宋殊爱干净,上次在外面吃馄饨时唐景玉就发现了,那几道小菜他一口都没动,在自家跟徒弟们吃饭也吩咐伙计摆上公筷。现在他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夹菜,是觉得她不会嫌弃他吗? 好吧,唐景玉确实不嫌弃,她没宋殊那么多讲究。 可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怎么就让她不太舒服呢? 默默吃完宋殊给她夹的鸽子肉,唐景玉偷瞄一眼旁边神仙似的男人,决定投桃报李,伸手夹了一块儿肉递给宋殊,亲昵笑道:“掌柜也多吃点,你最近忙着做灯笼挺累的。”礼尚往来嘛,她倒要看看宋殊会想什么借口拒绝,或是用何种痛苦神色吃下旁人给他夹的菜。 宋殊诧异地看她,愣了片刻才把碗送了过来。 唐景玉将他的短暂怔愣当成犹豫,忍笑把东西放进他碗中,然后假装吃饭,只用余光观察宋殊。 宋殊没注意她的眼神,他看着碗里的鸽子肉,真的很意外小姑娘会如此对他。 饭桌上,她不止一次给朱寿夹过菜,两人躲在耳房一起用饭时,肯定更是亲密,刚刚听她不情愿与他用饭,他莫名地有些不快,不懂她为何不愿,现在看看,难道是他误会她了,她真的只是在跟他客气? 夹起肉块儿送入口中之前,宋殊忍不住看向小姑娘。 一直偷偷观察他反应的唐景玉连忙垂下眼帘,因为粥有点烫,她小脸红红的。 难为情了? 宋殊浅浅一笑,再无犹豫,品尝起小姑娘的好意来。 于是唐景玉震惊地发现宋殊非但没有生气她擅自给他夹菜,反而又给她夹了好几次,看她的眼神也更柔和了,真的很像……一个关心侄女的二叔。 看来当年母亲确实很照顾宋殊啊。 因着这层关系,唐景玉很快就适应了宋殊的关怀。 饭后唐景玉想随宋殊一起去灯房听课,宋殊没让,“师母很快就过来了,你在这里等她。还有你的手,之前你想靠卖灯笼还钱谋生,不能耽误功夫,现在不必了,那就彻底养好伤后再跟他们一起学。” 刚跟外祖母团聚,唐景玉现在确实没啥心思学画,因此没有纠缠他,乖乖在后院等庄夫人过来。 庄夫人来得很快,除了大丫鬟品冬,还带了两个绣娘两个烧火婆子四个粗使小丫头,连同几人的卖 身契也都带来了,一下子就把后罩房屋子占了一大半。 “走,咱们去屋里说话,让外祖母好好打扮打扮阿玉。”庄夫人握着唐景玉右手往屋子走,笑容满面,“本来乐丫头姐弟俩也想过来的,我嫌他们打扰咱们祖孙俩说话就没带他们来,等我稀罕够了再领他们过来给你认识。” 唐景玉抱着老人胳膊撒娇:“那您什么时候能稀罕够了啊?” “这辈子都稀罕不够。”庄夫人拍拍她手,笑闹过后吩咐丫鬟们把衣料首饰都搬进来。 唐景玉也有爱美之心,又是亲外祖母送的,她不想假客气,高高兴兴地陪老人家一样一样看,热闹非凡。庄夫人特别稀罕打扮外孙女,又戴首饰又比划衣料,问丫鬟们好看不好看,丫鬟们当然都捡好听的说,小院子里莺歌燕语,说笑声都传到了前面。 宋殊正指点两个徒弟学画呢,见二人频频走神往后窗那边看,一人打了五戒尺手心。打完了,杨昌再也不敢分神,专心作画,朱寿说傻也傻,说聪明也聪明,既然师父不让他画画时走神,他就一心作画,画完了再对着后窗发呆。 “把画拿过来。”宋殊坐在书桌前喊他。 朱寿从命,把画纸铺到宋殊身前时忍不住小声问他:“师父,唐五今天怎么没来听课?” “她手上有伤,养好后才会过来。”怕他胡思乱想,宋殊淡淡解释道。 朱寿放心了,回头画第二幅时再也没有分神听后院的声音。 宋殊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散课后,朱寿杨昌回了前头,宋殊去了书房。 日近晌午,庄夫人打发身边丫鬟请他过去用饭。 宋殊放下书跟了过去,一进后院,便见堂屋里坐了两个人,庄夫人面南坐于主位,旁边一个白衫绿裙的小姑娘正侧头跟她说话,左耳挂着的碧玉耳坠儿轻轻摇晃,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大概是庄夫人跟她说了什么,小姑娘忽的扭头看向他这边,明眸皓齿,嘴角笑容未消,恍惚连天碧叶中粉荷初绽,明丽动人。 宋殊脚步微顿,没想到她换了女装还挺好看的,少了吊儿郎当劲儿,多了明媚俏皮味儿。 察觉男人幽幽的注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男装穿久了,乍然换上裙子她自己看着都别扭,不知道宋殊等人会不会笑话她。 庄夫人笑眯眯地看看两人,招呼宋殊坐她左手边,等宋 殊落座,她笑着问他:“阿玉一直嫌她这副打扮看着奇怪,豫章你看如何?” 唐景玉更尴尬了,垂着眼帘不敢看对面的男人。 宋殊也没多看她,朝庄夫人道:“挺好的,男装时不显得,这样看阿玉倒更像师母了。” 没有直接点评好看与否。 唐景玉顿觉自在了很多。宋殊真若夸她好看,那也是碍于情面奉承老人家呢,还不如这样敷衍更顺她耳。 庄夫人笑笑,没再逼宋殊说更多。 菜上齐了,三人说笑着用起饭来。 庄夫人上了年纪用的不多,慢条斯理的,顺便观察两个晚辈,很快就发现宋殊一眼都没朝唐景玉那边看过,即便是两人说话的时候。 庄夫人心情大好,舀了一勺汤喝。 好端端的,他若心里没鬼,何必不敢看她家阿玉呢? 第29章 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出去送庄夫人时,才算是真正以女装样貌在灯铺众伙计们面前露面。 她性子活泛,又嘴甜会说话,来灯铺后从钱伯到几位制灯师傅到各种伙计她都混了个脸熟,所以那些伙计们看到她都纷纷侧目,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仿佛此时才相信唐五真的是个姑娘。 唐景玉不是很在意这些人的打量,只有钱进的态度让她胸口攒了一团火! 庄家马车一走,唐景玉便狠狠瞪了钱进一眼:“刚刚你那眼神什么意思?” 钱进往宋殊旁边躲,故作不解:“我什么眼神啊?” 唐景玉气得找不到词形容,指着他质问:“那你为何一看到我就背过去偷笑?别说没有,我都看见了!” “我没偷笑啊!”钱进颇为委屈地辩解,“我没想到你换了裙子还挺好看的,扭头是怕你见了我惊……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怕你看到我惊艳的眼神太臭美了!你可别冤枉我,你是女的,姑娘家穿裙子天经地义,我有啥好笑的。” 钱进说的是实话,他真觉得唐景玉这样打扮好看,他也不知道那会儿为啥就忍不住想笑。 怕唐景玉纠缠不清,钱进撒腿跑了。 唐景玉越发觉得他心虚,对着他背影大叫:“你就笑吧!别指望我请你去东盛楼吃饭,请谁也不叫你!” “好了,姑娘家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宋殊低声训斥道。 唐景玉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气冲冲回鹤竹堂了,故意走得很快,把宋殊落了一大段距离。 走到鹤竹堂院门前,想到朱寿杨昌,唐景玉又折向了分竹篾的院子。 此时已近黄昏,这边也散工了,唐景玉过去的时候恰好撞上杨昌朱寿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景玉豁出去了,昂首挺胸站在一簇翠竹前等他们发现自己,眼睛在二人脸上转圈。 铺子里突然多出来个姑娘,不少伙计都看到她了,认出是熟人,猜到她是来找谁的,伙计们打声招呼也就走了,只有杨昌朱寿朝她走来。 杨昌惊讶过后就笑了,“唐五,你,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啊,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笑得和善,一听就是真心话,唐景玉被钱进激起的羞怒顺了些,“还是杨大哥好,知道夸我,钱大哥只会笑话我,气死我了。” 杨昌哈哈笑,“别理钱进,他故意欺负你呢。怎么样,今天手好点了没?” 几人里面他最像兄长,唐景玉晃晃手,人也放松下来了:“好多了,你们呢,这两天没伤到手吧?伤了的话找我,我那里有药。”今天外祖母请了郎中过来,给她补身子的养手的祛疤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药,临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五百两银票说是先花着,往后她成亲再给她添一大笔嫁妆。 唐景玉现在哪里有花钱的地方啊,衣食住行全被庄夫人宋殊包了。宋殊那边,他没给她银子花,但各种调补食材都被他揽了过去,若不是庄夫人坚持,他连药材也想替她出钱。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人情关系,唐景玉不好拒绝,再说宋殊有钱,既然外祖母都劝不住,他想照顾她就照顾好了。至于庄夫人那边,老人家说了她用的全是私房钱,跟庄家没关系,唐景玉就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一下子变成有钱人,唐景玉不会大手大脚的花,但力所能及之处,她愿意帮帮她的朋友。 杨昌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我皮糙肉厚的,划破手也没啥,朱寿皮嫩,你问问她吧,我先回去了啊。”知道朱寿跟她关系更亲,杨昌瞅瞅傻愣愣的朱寿,识趣地让他们说说悄悄话。 唐景玉没看出杨昌眼里的深意,瞅瞅朱寿的手,仰头问他:“那你用不用啊?” 朱寿就跟没听见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 恢复女装后第一次被个男的如此盯着,眼里的惊艳又毫不遮掩,唐景玉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住,偏偏还压不住心里的得意和欢喜,便扭头往回走,小声嗔他:“看什么看啊,又不是没看过,不就是换了身衣裳吗?” “唐五你这样真好看。”朱寿呆呆地跟着她,过了会儿才由衷夸赞。 唐景玉知道他不会说假话,可还是忍不住转身问道:“真的好看吗?” 她想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到底如何。外祖母喜欢她,当然会夸她好看,几个丫鬟那是奉承,杨昌说的是客套话,只有朱寿,他就跟孩子一样,他绝不会撒谎故意讨好她的。 “真的。”朱寿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从她头顶的赤金彩蝶簪子看到她耳朵上的碧玉坠子,再看她明亮如水的桃花眼,最后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细腻脸庞喃喃道:“原来你是姑娘,所以脸才这么细的。” 唐景玉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扑哧笑了,指着他脸道:“你脸也细啊,不信你回屋照照镜子去,这个可不分男女的。” 朱寿不信:“我照过了,没你的好,还有你手也比我的好看。”他抬起手 ,举到唐景玉右手旁,“你看,你的比我的小,手指也……啊,师父来了。” 他面朝鹤竹堂那边站着,因此最先看到宋殊。 唐景玉背后一凉,急忙放下手,趁脚步声靠近之前小声叮嘱朱寿:“一会儿你别说话,都听我的!” 朱寿习惯听她的了,受她语气感染,他也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唐景玉这才转身跟宋殊打招呼:“掌柜来看朱寿他们干活吗?我也想看看的,可惜他们都干完了,我只好问问朱寿他练得如何了。” 朱寿吃惊地看她侧脸。 唐景玉一心对付宋殊,并不知道同伴的表情拆了她的台。 宋殊停住脚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脑海中却是刚刚转过来时透过稀疏翠竹看见的一幕。 那边的伙计们都走了,周围一片静寂,翠竹下年纪相仿的少年姑娘含笑对立,一大一小两只手快要挨上了,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她还跟他撒谎。 是喜欢朱寿不想让他知道吗?怕他管她? “说完了吗?说完了随我走,要开饭了。”宋殊没有多问,转身走开。 唐景玉长长舒了口气,她跟朱寿问心无愧,就是怕宋殊误会又来管她。 她转身跟朱寿道别:“我走了,你也回去吧,明天我就去书房了。” “你手好了?”朱寿疑惑地拦住她,低头看她手,“师父说你手好了才能继续上课的。” “学画画一只手就行了,没关系的。”唐景玉晃晃右手道。她才没把宋殊的话放在心上,今天外祖母过来,她不必反对他,明天外祖母不来,她不去灯房还能做什么? 朱寿很高兴,目送唐景玉转弯,他才走了。 那边宋殊走得并不快,唐景玉很快就追上了他,但唐景玉没有上前,保持五步距离走在宋殊身后,暗暗琢磨如何劝宋殊准许她明日便开始听课。 一直走到后院堂屋落座,两人都没有说话。 很快小丫鬟们就把饭菜端上来了,知夏在一旁看着,等所有的菜都摆齐了,她也走了,只留两个主子单独用饭。老夫人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她跟品冬心中有数,当然不会在跟前碍眼,可惜她家姑娘好像还没开窍呢,这要是换成庄家那位姑娘,早就殷勤给宋公子夹菜了。 不过知夏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 们一走,唐景玉一改之前沉闷,热络地跟宋殊说起话来:“真香啊,知夏手艺就是好,把庞师傅都比下去了,掌柜你说是不是?” 宋殊淡淡应了一声。 他始终都是这副冷漠样,唐景玉习以为常,扫一眼桌子上的菜,给他夹了一个炖猪蹄:“四个猪蹄啊,掌柜咱们一人两个,我吃不了太多,大的你吃。” 宋殊刚把米饭送到口中,闻言迅速以手掩嘴,虽极力隐忍,还是咳出了声。 第一次郎中开食补方子的时候就提过,猪蹄不但补气血,更有丰胸之效,辅以黄豆炖之效用极佳。师母显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嘱咐知夏每天都上一次这道菜。 只有她没心没肺,姑娘家该懂的都不知道,竟然还劝他吃。 “不用,你自己吃,吃不完的剩下。”好不容易平复了,宋殊将碗里的猪蹄挪到了唐景玉碗里。 唐景玉小心翼翼看他两眼,见他呛得脸都红了,可见是有多不想吃这个,便没有再劝,低头自己啃了起来。啃着啃着明白了,猪蹄啃起来吃相太不雅了,宋殊连吃鱼都专拣没有刺的地方挑,又怎么会在她面前自损仪态? “那掌柜吃块儿排骨。”干掉一个猪蹄,唐景玉又给宋殊夹菜。 这次宋殊没有拒绝。 唐景玉便连续给他添了好几次菜。 宋殊看她一眼,又给她夹了一个猪蹄,然后看她专心啃着吃,小姑娘毫不介意吃相,他也不觉得难看,心里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送入口中的饭菜都好像比平时好吃了。 “说吧,有什么事求我。”用过饭,宋殊照旧去花园里散步,唐景玉有事求他,厚着脸皮跟了过去。宋殊假装不知道,站到木桥上后才对着水面问。 既然他都看出来了,唐景玉也没有必要装了,撑着栏杆小声问他,“掌柜,你看我外祖母明天不来了,我自己在后院带着没趣,掌柜让我去灯房行不行?掌柜指点朱寿他们,我听着也能受教啊。” 宋殊淡淡一笑,“不必,你作画底子比他们好,现在我指点他们的你都懂了,听了也没多大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让长辈担心。”说完继续往前走。 唐景玉不甘心地跟着他:“温故而知新,就算懂了的再听一遍也好啊。再说掌柜讲课有趣,声音也好听,我喜欢听掌柜说话,比听人弹曲子还享受。”是人都爱听好话,好言相求不管用,她就多夸他两句,而且这话也确实是大实话。 这话其实有些轻浮了,宋殊想训她,回头对上她真诚无比全然不似作伪的眸子,不知为何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冷声道:“奉承也没用,养好伤再说。” 他软硬不吃,唐景玉又气又恨,除了自己想听,一来她都跟朱寿说好了,又食言岂不是显得她很没信用?二来这次她被宋殊管了,以后还有翻身之日吗? 又不是亲长辈,她都不担心自己这点小伤,他那么重视做什么? “你……” 刚想继续纠缠,忽然想到一事,唐景玉低头偷笑,快跑几步拦到宋殊身前,在男人不悦地注视下咬咬唇,酝酿片刻后讨好开口:“二叔,我真的想听你讲课,明天你就让我过去吧?” 宋殊怔住。 她红脸咬唇的样子,她别开眼喊她二叔的样子,她习惯后仰头求他的样子,又娇又……让他情不自禁想再看一遍,或是马上画到纸上。 这声二叔唐景玉本就喊得不容易,见宋殊盯着她不说话,她恼羞成怒,低头看他腰带:“是你让我喊你二叔的,是你说我有什么要求都能跟你提的,你到底答不答应啊?不答应就别再说那些好听的糊弄人。” 几句话将宋殊的神智拉了回来,意识到方才的念头不太合适,宋殊有些尴尬,不敢再看她更多娇态,转身道:“我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乖乖在后院养伤,中秋那晚就算你伤口没有痊愈,我也会带你去看花灯比试。如果你非要马上听课,中秋那晚就必须乖乖待在家里,到底如何你自己选。” 唐景玉犯难了,“我……” “只能选一样,而且你不用指望选听课然后让师母带你去,为了你的手着想,只要我劝阻,师母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纵容你。”宋殊冷声补充道,不许她贪心都选,也不许她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他面面俱到,唐景玉能有什么办法,赌气道:“好,那掌柜说话算数,那晚一定要带我同去。” 这就又变成掌柜了…… 望着小姑娘不满离去的背影,宋殊心中了然,以后再想听她喊声二叔,恐怕只能是她有求于他的时候。 第30章 不能去灯房听课,养伤这几日唐景玉就乖乖呆在后院看知夏晒桂花做桂花糕,兴起时她也会动手凑凑热闹。左手伤口渐渐结痂了,只要注意点,不会再扯疼。 十四这日她又想跟知夏学做月饼,钱进突然派人过来传话给她。 朱寿二哥来了,准备带朱寿回家过中秋。 唐景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确定是真的,立即洗手回屋换上男装,气冲冲去了前头。 狗屁二哥啊,当初王叔把朱家的事情都跟她说了,朱寿就是被朱家那狠心主母.奸猾嫡子变相赶出来的,两个月来书信全无,平白无故突然要接朱寿回去,不定打什么坏主意呢! 前院待客的堂屋里,宋殊坐于主位,朱寿站在他身旁,中间一个穿宝蓝秋衫的少年正侃侃而谈:“宋掌柜,阿寿他脑子受了伤,一直不太清醒,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亲手做东西,因他坚持,我们只能纵着他。六月里得知宋掌柜要收徒,家母抱着一丝侥幸让他过来试试,想着如若真被您看中,阿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手里握有一技之长,将来出门见客也不会被人笑话。如今一见,阿寿懂事了很多,真是劳烦宋掌柜用心栽培了。” 面带和善微笑,语气真诚,说完还朝宋殊做了个揖。 “朱公子客气了,朱寿是我徒弟,我理该教他。”宋殊神色淡淡,扫一眼突然转到门口的唐景玉,微微皱眉后问朱禄:“不知朱公子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唐景玉在朱寿身旁站好,警惕地瞪着他。 朱禄有些诧异,见宋殊没有追究这个冒然闯进门的小伙计的失礼之处,猜到唐景玉在灯铺肯定有些身份,极有可能是宋殊收的另一个徒弟,便装作没有察觉,看着朱寿道:“明日中秋,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家母担心阿寿一心学灯忘了回家,或是不知如何回去,特命我过来接他。对了,宋掌柜这边中秋给伙计们放假吗?若是不放,那阿寿也不好破例,我回去自会跟家母解释。” “不放,你马上回去吧!”唐景玉抢先道。 “唐五。”宋殊低声训斥。 唐景玉扭头瞪他。朱寿家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说放假,那他们有什么理由阻止朱寿回去?朱家人摆明了没安好心,朱寿又傻乎乎的,回去了被人欺负怎么办? 宋殊没理会她,对朱禄道:“中秋佳节,灯铺关门一日,伙计们大多都放一日假,只是朱寿是我的徒弟,我欲带他去应奎山观灯。朱寿,你想 回家还是随我去看灯?” “我想跟师父看灯,不想回家。”朱寿马上应道,说完低头看脚下,不敢与朱禄对视。家里的人都欺负他,他再也不想回去了,还是这里好,师父唐五他们都是好人。 唐景玉放心地笑了,宋殊瞥她一眼,看向朱禄。 朱禄非但没有不满,反而春风满面,喜道:“宋掌柜如此看重阿寿,那是他的造化。既如此,明日阿寿你好好跟着宋掌柜见世面,下次二哥再来接你回家团聚。” 朱寿没吭声。 朱禄不以为意,朝宋殊告辞:“家母在家里等着消息,朱某先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宋殊微微颔首,吩咐钱进:“除了朱寿的东西,帮朱公子把其他礼物搬回车上,宋某不喜这些人情往来,辜负朱公子一番好意了。” 朱禄本来已经转身往外走了,闻言顿住,刚想劝宋殊收下,却见宋殊端起茶碗正欲低头品茶。他怔了怔,短暂犹豫后朝宋殊拱拱手,跟在钱进身后走了出去。宋殊不苟言笑,常人难以接近,他不能表现地太心急。 堂屋里只剩唐景玉三人。 唐景玉朝朱禄背影呸了一口,扭头问朱寿:“在你们家的时候,他对你好吗?” 朱寿摇头,“不好,他把我的书都抢走了,还说我是傻子。” “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唐景玉恨恨地道,走到宋殊身前抱怨,“掌柜,你都听到了,朱家那些人都是些人面兽心的家伙,这次装好人肯定别有所图,掌柜你可不能让朱寿跟他们回去。哦,下次朱家再来人,掌柜干脆不许他们进门好了,看那副虚情假意的样子就来气。” 宋殊放下茶碗,抬眼看她:“别说朱寿只是我徒弟,就算他是卖身给宋家的下人,亲人来寻,我也没有道理不让他们见面。不过此事也简单,朱寿,只要你坚持不跟他们走,他们就没法逼你回去。” “知道了。”听说自己可以不回去,朱寿高兴地笑了,“师父真好。” 宋殊点点头,“好了,你去收拾朱家给你带过来的东西吧,收拾好后继续去做事。” 朱寿听话地去了。 唐景玉好奇朱家给朱寿送了什么,也想跟过去看看,宋殊却把她叫住了,“谁让你过来的?” 其实唐景玉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被宋殊这样责问,她莫名地心虚,扭头瞅着门外道:“我听说朱家来人,怕朱寿被他们欺负,就想过 来帮忙。掌柜你别生气啊,你看我穿成这样,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 她做什么都能找到借口,宋殊懒得听她分辨,冷声告诫道:“朱寿的事自有我替他做主,以后不准你再擅自插手。” 唐景玉撇撇嘴,往外走了两步才嘀咕道:“旁的事我可以答应你,朱寿这事不行,他是我朋友,那么信任我,我怎么可能不管他?掌柜放心,今儿个我是不知道掌柜的打算,现在知道了,日后我就在旁边听着,只要掌柜能解决,我绝不再多嘴。啊,我还在做月饼呢,掌柜你忙,我先走了!”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了出去。 宋殊起身走到门口,只瞧见她匆匆跑远的背影,转弯时小姑娘还回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嘴角带笑,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看得他又气又无奈。宋殊站在廊檐下,转瞬想到她如此在意朱寿,无奈里就又多了点旁的东西。 别说朱寿傻了,就算他恢复正常,以他庶子的身份,跟唐景玉也不合适。他自己收徒弟不怕麻烦,但若让唐景玉嫁给一个无法照顾自己的庶子,成亲后面对朱家那帮心怀不轨的人,他不赞成,师母也不会答应。 小姑娘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他跟师母都想给她找个好夫婿,安安乐乐地过下半生。 唐景玉才不知道有人正忧心她的人生大事呢,她没有回后院,而是悄悄去找朱寿了。 如今朱寿杨昌同几位老师傅住在一个偏院里,院子不大,胜在干净整齐,花树繁茂,挺清雅的。距离晌午还早,老师傅们都出去干活了,唐景玉四周扫了一圈,见东厢房有扇门开着,她小跑着赶了过去,站在门口喊人:“朱寿?” “唐五?” 朱寿惊讶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唐景玉笑着跨进门,朱寿还没出来,她已经进了内室,好奇打量一番便走向桌子,指着上面的大包裹问:“这里面是衣服?” 朱寿点点头,打开给她看:“都是我的衣裳。” 唐景玉扯过一件摸摸,是好料子,只是…… “你穿上给我看看,直接套外面就行。”她将衫子扔给朱寿,坐到椅子上催他。 朱寿什么都听她的,没有多问就套上了。 唐景玉上下打量一番,发现袖子短了,袍摆也短了。 两人来灯铺才两个月,却都长了个子。七月底钱进给他们量尺寸,唐景玉长了一点点,她自己都没觉得,可朱寿是明显 长了,不用尺子量唐景玉都能看出来。 “算了,都拿去卖了吧,还都有八成新呢,能卖几两银子。”唐景玉叹口气,将朱寿身上不合身的衫子扒下来叠好放进包裹,翻了翻确定没有旁的东西,一边打结一边道,“你都穿不了了,留着也没用。” “给你穿。”朱寿按住包裹,比划了一下两人肩膀,“这是好衣裳,你长高了再穿。” 唐景玉哈哈笑了,“我这辈子恐怕都长不了这么高,穿不上的,再说我有裙子穿啊。” 朱寿眨眨眼睛,跟着笑道:“嗯,穿裙子,唐五穿裙子好看。” 这话唐景玉爱听,看看朱寿身上的布衣,想了想道:“这样吧,咱们用卖衣裳的钱给你买新缎子,我让绣娘帮你做件好衣裳,出门穿着好看。” 朱寿对衣裳没什么要求,听唐景玉这么说,他也就应了。 这里随时可能会过来人,唐景玉不好多呆,正好朱寿也要出去干活,两人就一起往外面走。出门后朱寿转身锁门,唐景玉先下台阶等他,眼睛四处乱看,看着看着走廊那边冷不丁转过来一道身影…… “掌柜来了,朱寿你快点出去,别让他知道我在这儿,被他知道我就完了!”唐景玉本能地弯下腰,一边小声叮嘱朱寿一步猫腰跑到花坛后面躲了起来。江南暖和,这时节依然花红叶茂,她抱着腿低头躲在花坛角落,应该能遮掩身形。 朱寿看看快要步下走廊的师父,再看看唐景玉那边,呆愣片刻后朝宋殊走了过去,“师父。” “看见唐五了吗?”宋殊直截了当地问。 “没,没看见。”朱寿支支吾吾地答,低着脑袋不敢跟宋殊对视。 “东西都收拾完了?那随我一起过去吧。”宋殊没再多问,转身走了。 朱寿回头瞅瞅,默默跟在后头。 花坛角落,唐景玉等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才真正放下心来,探头望望,确定院子里只有她一人,这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真是的,难道宋殊去后院找她了?否则怎么想到来这边寻人? 她在心里嘀咕,怕宋殊四处找不到她又胡思乱想,加快脚步奔走廊而去,打算快点回后院装乖。谁料才跨上台阶,就见走廊里面朝她这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张俊美无双的脸阴沉沉得快要下雪了…… 唐景玉傻眼了,脑筋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找不到借口脱身,只能呆呆地望着宋殊。 “先 跟我回去。”对视良久,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宋殊冷声道。 简简单单一句话,甚至听不出息怒,唐景玉却突然生出一种快要上断头台的错觉。 第31章 唐景玉垂头丧气地跟在宋殊后头,完全能想象出宋殊会如何训她。 她知道宋殊管她也是为了她好,可朱寿那样,如果她不看着点,恐怕就没人关心他了。 今日又被宋殊逮到,唐景玉相信就算她认错宋殊也不会原谅她的,况且她又不会改这种错,那白白听他训斥有什么用?与其一直被宋殊压着,她得想想办法翻身才是,反正宋殊处处以她二叔的身份自居,他再气又能拿她如何?赶她走?那她自己买宅子去,让朱寿也搬过去…… 没有生计负担,唐景玉底气十足。 当然她还是怕宋殊的,能不得罪的地方她不会主动招惹他。 眼看着宋殊进了书房,唐景玉踏上台阶前忽的转身,边跑边喊:“我肚子疼先回后院了,一会儿再来见掌柜!” 生怕宋殊追出来喊住她,唐景玉逃命般回了后院,急急叮嘱品冬:“一会儿若是掌柜来找我,你就说我肚子不舒服,晚饭也等他用完再叫我!” 品冬不明所以,担忧地劝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姑娘别闹,真不舒服我派人去请郎中……” “不是,我又办错事了,掌柜想罚我呢。”唐景玉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小声解释,“所以你们一定要装得像些,最好让掌柜误会我真的不舒服。” 说完她关门落栓,门外品冬还在劝,唐景玉才不听,迅速将窗子都关严,然后透过窗缝偷偷观察院子里的动静。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宋殊一直没有过来,唐景玉觉得这人应该是懒得与她计较了,高高提起的心放下一半,躺到床上待着去了。 她可没心思睡觉,竖着耳朵留意外面。 那边宋殊在书房站了良久,唐景玉迟迟不来,他终于确定,小姑娘是真的放他鸽子了。 他就知道,她最会看人眼色审时度势,认定他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便敢如此胆大妄为! 躲吧,他倒要看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去灯铺各处逛了一圈,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宋殊不紧不慢地去了后院。 “公子喝茶。”品冬一直忧心忡忡地等着呢,见人来了,忙低头奉茶。 宋殊瞅了一眼东侧间,“你们姑娘呢?” 品冬退后两步,小声道:“姑娘回来就说肚子不舒服,一直在里面歇息,我们想请郎中过来看看,姑娘只说不碍事,不让我们大惊小怪。” “既然没有大碍,去请 她出来用饭。”宋殊平静地道,没想迁怒这边的丫鬟。 品冬如蒙大赦,赶紧进了东侧间,隔着绸缎门帘喊人:“姑娘醒着吗?晚饭时候到了,公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姑娘快出来吧。”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好几年,对宋殊也算了解,总觉得宋殊虽然面冷,却不是随便发脾气的人,只要姑娘好好认个错,宋殊不会真动怒的。 唐景玉等了宋殊半晌不见他来,真的睡着了,此时被品冬唤醒,想到宋殊就在外面,顿时清醒大半,却假装迷迷糊糊地应道:“让他先吃吧,我再睡会儿。” “姑娘……”品冬着急了,姑娘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 喊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品冬无奈,只好出去回话,一转身却见宋殊走了进来。品冬连忙解释:“公子,姑娘睡觉呢,要不公子先吃?” “出去,我叫她起来。”宋殊冷声道。 品冬不敢多说,匆匆出去了,走到堂屋外面守着。 宋殊走到门前,对着门帘喊人:“你身子虚,更该按时吃饭,先起来,吃完早点睡。” 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平静的。 可唐景玉是什么人啊,只有她骗别人的,谁也别想骗她。现在宋殊抓不住她只能好言好语哄她出去,一旦她真出去了,宋殊肯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懒懒地翻个身,唐景玉望着门口道:“我现在一点都不饿,二叔自己先吃吧,不用等我了。”特意放轻了语气,半醒不醒的,说到一半还打了个哈欠。 宋殊冷笑,原来除了求他的时候,犯了错心虚时也会喊二叔。 “听说你肚子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既然她装病,他就来探病,“开门,我略懂医理,给你把脉看看,若有不妥之处必须请郎中。” 唐景玉才没那么好糊弄,依然慵懒回话:“好多了,就是犯困,不劳二叔挂念。” 宋殊沉默,手轻轻落到门帘上,试着往里面推了一下,果然没有推动。 他盯着门帘上的梅花绣样,垂下眼帘道:“白日困倦,不思饮食,看来你身体还没有彻底养好,那明晚便在家里好好歇着,不要去外面吹夜风了。”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来,这人,竟然拿看灯一事威胁她? 她委屈地抱怨:“二叔我真好了,就是还没睡够呢,不信明早你看看,我一准神采奕奕的。” “要么现在出来,要么明日在屋子里关一天, 你自己选。”宋殊冷声说完,回堂屋等着去了。 唐景玉恨啊,可谁让她有求于人? 慢吞吞起床,唐景玉去镜子前照了照,正正发髻再把耳旁碎发别到耳后,认命地出去了。 没敢看宋殊,她低头坐在他下首,小声赔罪:“掌柜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跑去朱寿那边,你别生气了。你管我也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 “若你知错再犯又该当如何?”宋殊望着门外道。 “那就任由掌柜惩罚。”唐景玉马上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这一次应付过去再说。 知夏领着小丫鬟摆饭来了,宋殊暂且没有说话,等她们走了,他才看着唐景玉道:“你是师母的外孙女,我不会罚你,但你记住,以后你再敢背着我单独跟朱寿或是任何男子相处,一旦被我发现,我不会罚你,却会将他们赶出宋家。” 唐景玉震惊地抬起头,直视宋殊眼睛,确定他是认真的,她突然很恼火:“是你收朱寿为徒的,他那样,你忍心赶他走?我们又没做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想做什么?”宋殊皱眉打断她,“朱寿有疾,他的衣食住行我身为师父都会替他打理,不必你再费心。” “你打理,那你知道朱家送来的衣服朱寿都不能穿了吗?你知道朱寿平时喜欢做什么吗?”唐景玉冷笑,“我有自知之明,但凡朱寿能够照顾好自己,我都不会插手,可他不能。我在嘉定的第一晚是朱寿收留我的,我的第一顿饱饭也是他请的,他也是这么多年第一个对我嘘寒问暖的人,我怎么能不管他?不是有吃有穿就叫过得好了。” 她怒气冲天,宋殊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眼睛。 唐景玉渐渐的就心虚了,宋殊做什么都是出于好心,她不该跟他发脾气。宋殊真赶朱寿走又如何?灯铺是他的,他有那个权力。如果非要走一个人,那也该是她,她还有外祖母可以依靠,朱寿离开灯铺,必然没有好下场。 她别开眼:“掌柜,你是好人,我跟朱寿能有今天都要谢你。我不可能不管朱寿,要不……” “那你要照顾他多久?”宋殊忽然开口。 唐景玉看看他,见他似乎没那么冷了,认真想了想,“到朱寿成亲吧,我帮他找个真心对他好的姑娘,有他妻子关心他,我就不用管了。” 她眼眸清澈如水,没有任何遮掩,宋殊却无法断定她对朱寿是真的没有那种心思还是动 情而不自知,继续问道:“若朱寿一直找不到该如何?再过两年你就会嫁人,若你相公反对你照顾朱寿,你又如何?” “那我就不嫁他呗,他都不信我,这种人我嫁他做什么?”唐景玉不屑地道,“再说朱寿长得好,很快就能做灯笼赚钱了,人虽傻,对亲近的人却是掏心窝子的好,这种条件怎么会娶不到媳妇?” 宋殊脸色不太好看。 唐景玉不懂自己又哪里说错话了,赶紧转移话题:“掌柜啊,我跟朱寿清清白白的,你别多想行不行?大不了以后,以后确定不会被人发现我再去找他?他是长我一岁,但我把他当弟弟看的,实在放不下啊。” “不行,不许你跟他单独相处。”宋殊冷言拒绝,只是在唐景玉赌气起身时补了一句,“真想私底下关心他,先过来找我,我跟你一道去看他。” 唐景玉身形一顿,随即大喜,凑到宋殊身前问他:“你真答应了?” 宋殊扫她一眼,微微颔首。 唐景玉高兴的不得了,拿起筷子就给宋殊交了一根炒肉丝,“掌柜你真是大好人,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的,这顿饭我伺候你吃吧,我是你的丫鬟,还没伺候过你呢!” “坐下用饭,以后别再阴奉阳违就好。”宋殊没捧她的场,皱眉催道。 唐景玉得了好,胃口自然也好了,若不是宋殊拦着,她还想多吃一碗米饭呢。 饭后两人各自休息,一夜好梦,醒来的时候就是中秋了。 庄夫人派迎春来请宋殊去庄家过节,宋殊问唐景玉想不想去,唐景玉摇摇头,对迎春道:“你去回老夫人,就说晚上我再陪她赏灯,白日里就不过去了。”合家团圆的日子,庄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她不想去凑热闹,还不如跟朱寿过呢。 宋殊一个外人更不会去。 迎春领命走了,灯铺里冷冷清清的,宋殊就教唐景玉朱寿做柚子灯。 红日偏西时,宋殊要出发了。 “钱进,你跟朱寿坐一起,看好灯笼。”宋殊领着一身男装的唐景玉站在为首的马车前,吩咐二人去坐后面那辆马车。 “掌柜放心吧,我一路上决不让这灯离手。”钱进笑呵呵地保证,这可是注定要夺魁的灯,关系到宋家灯铺在嘉定城的龙首地位,他赔了命也要看好灯笼啊。 朱寿也觉得这是大任,都没看唐景玉,寸步不离跟在钱进旁边。 宋殊看着他 们上了车,才转身扶唐景玉,“走吧。” 车前放了木凳,他左手托着唐景玉左手,右手虚扶她腰,体贴入微,弄得唐景玉挺不好意思的。 她就是棵野草,与其被宋殊当成娇花般小心护着,她宁可宋殊把她当男的看啊。 第32章 仲秋夜,天上一轮明月早早就爬上去了,嘉定城里灯火通明,但赏灯最好的去处,还是城郊的汇龙潭岸边。 汇龙潭湖波荡漾,月影月华浮于其上,波光粼粼。潭中有座应奎山,名为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小的水中岛,远观碧树繁茂,亭台楼阁掩映其中。此时岛上各处灯光辉映,四周更是围了一圈大红灯笼,岸边水里还浮着龙船龙灯,夜黑灯黄,照得整座小岛如龙宫现世。 唐景玉站在船头,眼睛有些不够使了。 “湖风太大,披上吧。”宋殊从船篷里走了出来,将一件披风围在她身上。 他们坐的是艘双篷船,钱进朱寿在另一边的船篷里。 唐景玉确实有点冷,便拽过披风带子边系边兴奋地道:“掌柜这里真好看,杨昌非要回家过节去,等他回来我跟他学学,他肯定会后悔的。” 她眼里也有灯光,宋殊笑笑,看向前方道:“不是谁都像你这般喜欢热闹。” 他很少笑,唐景玉仰头看他,夜色恍惚,柔和了他平日的清冷,她忍不住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掌柜也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为何要参加这些花灯比试?还有掌柜为何要辞官啊?我听钱大哥说四年前皇上打胜仗你立了大功,如果你不回来,或许能封爵位的。” 当初京城那两次见面,每次她都如身在泥潭,越苦,就越觉得马上的宋殊如仙,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以至于宋殊稍微对她好点,她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宋殊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微微诧异后坦然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宋家祖上是做灯笼的,就要一直传承下去,战功爵位谁有本事都能得到,宋家的手艺却只此一家。我既然做灯笼了,这些制灯师傅们看重的比试自然要参加。” 说完了,他侧头看她:“为何觉得我不喜欢热闹?” 他眸如点墨,眼里倒映着波光,璀璨明亮又难以琢磨,唐景玉不敢多看,别开眼道:“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掌柜不爱笑吧,平时除了做灯笼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 宋殊没再接话。 两人默默地站着,唐景玉瞅瞅对面,见距离小岛还有段距离,转身道:“我去那边看看。”宋殊做的灯笼她还没看过呢,宋殊拿出灯笼时上面就有东西遮着,钱进嘴上说不会偷看,唐景玉不信他会不好奇。 “想看灯笼?”宋殊拦住她,“外面风大,去里面坐吧,少打歪主意。” 唐景玉看看 挡在一侧的身影,认命地进了船篷。 大概一刻钟后,船靠了岸。 今晚能来岛上的都是官绅富商,这些人最看重体面,所以岛上很是清幽,不用担心有人突然跑出来撞你一下。官府更是派了差役在各处看守,以防灯笼落地走水。 宋殊领着唐景玉走在前面,钱进朱寿二人在后,没多久就到了一处灯火辉煌处。 那是两座相隔只有几丈远的塔楼。 这样喜庆的日子,对女眷的束缚也松了些,自从有任知县请老母入塔楼观灯后,那座塔楼就得了凤楼的雅名,专门供太太小姐们赏灯游玩,而男人们则在对面的龙阁品灯赛灯。 宋殊让钱进二人先去龙阁,他带着唐景玉朝凤楼去了,“师母在上面,我送你过去,花灯比试后再来接你。你在里面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四处乱跑,否则以后都别想跟着出来。” 唐景玉乖乖点头,“掌柜多虑了,外面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可能出来乱跑?” 宋殊并不怎么相信,但他有事情要做,只能信她一回。 凤楼分为三层,最下面一层坐的是员外富商们的家眷,第二层坐的是望族和普通官员的家眷,顶楼便是萧知县家的女眷了。不过南山书院颇负盛名,庄寅更是本朝大儒,别说嘉定知县,就是苏州知府对他也要敬重三分,所以庄家女眷也能在顶楼占据一席之地。 柳姨娘的身份是万万不可能来的,庄夫人向来和善,懒得与大房那边计较,因此把两个儿媳妇都带来了,但庄夫人不愿听庄文恭妻子虚情假意或话里有话,也不想在这种场合显得偏颇三房,索性让那妯娌俩领着各自女儿呆一间,她自己坐在雅间里享清净。往年她会跟萧家老太太说说话,或是把庄乐叫到身边陪伴,今日外孙女要来,她当然不会再找旁人,连庄乐也没叫,怕外孙女不喜欢。 “再去看看,怎么还没到啊?”茶壶里的水都要凉了,庄夫人吩咐小丫鬟换新茶,又催迎春出去瞧瞧。 迎春赔笑:“您真心急,都催了好几遍了,一会儿见了姑娘我可要说给她听。”说着跟换茶小丫鬟一起走了出去,没走两步呢,后面突然有人叫她。迎春皱了皱眉,回头时面带浅笑,“大姑娘唤我何事?” 庄宁今天特意打扮过的,桃红绣缠枝花的褙子,下面妃色长裙,她相貌又好,若不是知道她性子,迎春也愿意赞一声人比花娇。 “你要去哪啊?我看你进进出出四五趟了。 ”庄宁轻步走了过来,语气亲昵极了,“祖母有何吩咐吗?” 这事没啥好瞒人的,她想打听迎春就解释给她听,“老夫人请了玉姑娘过来,让我看看人到了没呢。那我先下去瞧瞧,大姑娘自便。” 庄宁眉尖蹙了起来,对于宋殊收在身边的第一个丫鬟,她也想看看是何模样。正犹豫是一会儿听到动静出来看看还是在外面等一等,就见对面楼梯口走上来一男一女。男子穿了一身月白圆领袍子,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女子丫鬟打扮,发髻上簪了朵粉锻绢花,耳上戴着小巧的碧玉坠子,相貌虽美却不惊人,至少比不上她,但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却灵动极了,让人情不自禁多看几眼。 庄宁暗暗攥紧了帕子,上上下下打量唐景玉一眼,心生嫉妒。长得不如她,身段还不如二妹明显,这样干扁扁的小丫头,宋殊到底看上了她什么,竟然让一个小丫鬟穿如此好的绸缎衣裳?还有小丫鬟的神态举止,跟个主子差不多了,定是宋殊惯出来的。 玉姑娘,一个不知哪来的丫头片子,当得起那三个字? 眼看二人越走越近,庄宁连忙收起对唐景玉的嫉恨,笑盈盈朝宋殊走了过去,惊喜溢于言表:“二叔怎么过来了?” 庄家一共两个姑娘,唐景玉一看庄宁身形就猜出她是哪位了,说实话她对庄宁没啥感觉,只是此时听了她娇滴滴一声二叔,唐景玉身上立即起了一片小疙瘩。偷偷看宋殊,对上男人冷若冰霜的脸,唐景玉忽然幸灾乐祸起来,忍笑问迎春:“祖母在哪儿?”她知道宋殊这副样貌招人稀罕,可不想打扰他招惹桃花,这么大岁数还没成亲,外祖母着急,她也挺纳闷的。 迎春连忙替她引路。 唐景玉大步朝那边走了过去,没有理会庄宁探究的目光。 “二叔的丫鬟脾气真大啊,见了我连声姑娘都不喊。“庄宁不悦地抱怨。 宋殊恍若未闻,紧跟唐景玉走到雅间门口,朝里面已经拉过唐景玉小手稀罕的老人道别:“那师母你们叙旧吧,豫章先去对面了,回头再来接阿玉。” 庄夫人笑呵呵道:“去吧去吧,难为你亲自把阿玉送过来,对了,一会儿记得把灯笼拿过来给我看看,我眼神不好使,隔得那么远看不清楚。” 宋殊恭声应下,扫一眼侧朝他而站的小姑娘,转身走了,顺便把门也带上了。 庄宁还想跟他说说话,宋殊已经大步离去。 外面不时 有烟火绽放,但庄宁的声音的也传到雅间里了,庄夫人瞅瞅专心吃山楂糕的外孙女,故意道:“豫章这人眼光高啊,宁丫头论容貌也配得上他了,他就是看不上,也不知将来他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唐景玉抓起帕子擦擦手,舔.舔嘴唇才回话:“外祖母不要担心了,掌柜心里肯定有数,别的不说,就是为了宋家这门手艺能传下去,他也会娶妻生子的,早晚的事。外祖母带来的山楂糕真好吃,是知夏娘做的吗?回头我让知夏给我也做点。” 她只惦记着吃,庄夫人没好气戳了她额头一下:“一口一个掌柜,怎么不叫二叔啊?”难道外孙女真没那意思?先前她不肯叫二叔,她还以为小姑娘不想跟宋殊做亲戚呢,即便只是口头亲戚。 唐景玉马上想到庄宁那声“二叔”了,不由撇撇嘴:“我跟他非亲带故的,小时候也没见过他,我可叫不出口。”这样算算,宋殊有俩“侄女”呢,她可不想给他当第三个,有求于他时喊两句倒没问题。 庄夫人打探不出来什么,只好作罢,聊起旁的来。 聊着聊着,对面突然一声鼓响,庄夫人精神一震,牵着唐景玉走到窗前,“开始比灯了。” 第33章 大江南北,各地皆有其独特并被人广为称赞的品物,如洛阳牡丹塞外战马,徽州竹雕惠山泥人,江南一带百姓富庶,赏玩之物更是各有千秋,而嘉定最出名的就是灯笼。 宋家灯铺乃嘉定制灯龙首,历届花灯比试中,宋家夺魁三场能拿两场,宋殊出师之后更是连续夺冠,这次若是再胜出,那就是连胜三场了。 嘉定其他几家灯铺对宋殊并不服气。诚然,跟宋殊比书法字画,他们自愧不如,可灯笼最重要的还是灯笼本身的精巧,书法字画只是锦上添花,况且宋殊状元郎出身又随圣上率兵亲征过,即便辞官归隐,依然是皇上眼里的相才将才,听说每年都会赏赐宋殊东西。如此身份,苏州府哪个官员不想巴结他?偏偏花灯评选都是这些父母官的活儿,他们就是为了讨好宋殊,也会把魁首判给他。 因此去年比灯结束时,嘉定其他几家灯铺掌柜联合祭出了激将法,问宋殊敢不敢只比灯笼手艺。宋殊惯常不喜人情走动,但并非孤傲之人,他明白几位老师傅们的心结,也愿意解开这个结,欣然应允,约定这届比灯各家灯笼上均不得出现笔墨痕迹。 龙阁顶楼,萧知县跟庄寅端坐主位,左下首依次坐着参加今晚评选的大人们,有嘉定城的官员,有邻县约好来看热闹的大官,也有本地数得上名号的望门之家。右侧宋殊为先,依次是城里灯铺东家跟大师傅们。而除了上场花灯比试的前三甲可以直接参加最终一轮评比,其他几家的灯笼都得经过龙阁下面两层雅间里的客人预选淘汰之后才能送上来。因为灯笼所属贴在底座下面,外人看不见,倒也公平。 宋殊等三家的灯笼已经摆在中间的长桌上了,只是上面蒙着大红纱布,诸人只能瞧见里面的灯光,看不清具体形状。 众宾客把酒言欢,宋殊淡然一如往日,有人向他敬酒,他举杯而饮,无人理会时,他自饮自酌,怡然自得。 龙阁与凤楼相隔只有几丈,加上里面灯火通明,唐景玉站在窗前,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开始啊?” 庄夫人示意她看下面:“已经开始了啊,你看,第一轮已经评完了,现在挂出来的都是被淘汰了的。” 唐景玉低头看去,只见有人将一盏盏华丽的灯笼挂了出来,而双塔之间的空地上站了不少人,多是没有资格近塔的普通富户乡绅,密密麻麻一片,全都仰头观望,赞叹之声不绝。唐景玉来了兴致,右手托腮瞧热闹,瞧着瞧着目光又情不自 禁向对面投去,正好瞧见宋殊仰头饮酒,男人面如冠玉脖颈修长,举手投足有文人的风流,也有武将的豪爽。 她都不知道宋殊还会喝酒的,至今数次同桌而食,从来没有见饭桌上摆过酒。 唐景玉怔怔地瞧着,有那么一瞬,竟有种明月花灯再美,都不如宋殊更值得品味。 或许是她注视的时间太长了,宋殊若有所感,侧头看了过去。 跟龙阁的亮如白昼不同,为了不让男人们瞧见女眷的样貌,比灯初始,凤楼各个雅间的灯就熄了,因此宋殊只能隐隐瞧见几个身影。他盯着为首的一个朦胧影子,心中动了动。 庄宁喊他二叔时,他发现小姑娘翘了嘴角,不知她为何发笑。 庄宁的心思并不难猜,她那么聪明,肯定是敲出来了,那她笑什么? 失神之际,下人们提着通过两轮评选的拿三盏花灯进来了。宋殊收回视线,随其他宾客一起站了起来,走到长桌之侧一起品灯。 红纱取下,终于露出了里面的花灯真面目。 雅间里一片静默,明明有三盏花灯刚刚揭开面纱,众人目光却不约而同投向了第一盏。 那是宋殊做的宝塔纱灯。 塔灯分五层,每层高约半尺,灯架竹雕而成,各层中间覆以红纱,里面明烛晃晃,照得塔灯犹如仙宝。 其实塔状灯笼并不罕见,但宋殊这盏花灯胜在其竹雕之细腻,凡真塔构造此灯皆有。 萧知县低头凝视,但见第一层塔身上雕了宝装莲花、狮子麒麟等瑞兽。第二层雕伎乐人,或轻盈起舞,或弹琴吹笛,栩栩如生。第三层转角处雕绞龙柱,回旋盘绕,塔檐下飞凤、飞仙、共命鸟变化多姿。第四层周匝垂帐,前后有假板门,第五层上覆大圆盖宝珠顶,此处用的是浅黄薄纱,灯光照耀下犹如金色琉璃。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萧知县最先回神,连声赞叹:“每次赏豫章的花灯都如观赏奇珍异宝,豫章啊豫章,以前我只知道你才学如文曲下凡,剪纸之技连蔚县刘大家都自叹弗如,如今你连竹雕都练成了这等神技,再加上宋家祖传的制灯手艺,天下第一灯师非你莫属啊!” “是啊是啊,非宋掌柜莫属啊!” 除了两三人神情沮丧保持沉默,其他宾客都高声附和,眼里再无其他灯笼。 宋殊谦逊而笑:“大人谬赞了,豫章家无俗事缠身,比 几位叔伯多了些时间用在制灯上,论手艺还要向长辈们讨教,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第一只说豫章更是不敢当。” 萧知县还要夸,庄寅抚须笑道:“好了好了,豫章说得不错,他还年轻,要学的地方多着呢,咱们不能一味儿夸他,把他夸得飘飘然了,明年苏州府因为傲气输给旁人就不好了。” 他这个学生啊,刚开始弃文从工商时他还惋惜了一阵,后来见他真的把宋家的重担挑起来了,他也就放心了。一个人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并为之努力,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发扬光大,这种成就丝毫不逊于封侯拜相。 赏灯之后,命人将宋殊的灯笼挂在阁顶示众,众人又开始把酒言欢。 唐景玉第一次见到宋殊坐的灯笼。 三尺来高的灯笼,在她这里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看清大概形状,但已经让她折服了。如果说灯火通明的应奎山是突然现世的龙宫,对面高挂的花灯便是天外飞来的宝塔,虽小,却比后面偌大的龙阁还要气派夺目。 “外祖母,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拉上窗纱回到席位上,唐景玉好奇地问,她想仔细瞅瞅宋殊的花灯。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吧。”庄夫人无奈地道,“男人设宴最爱饮酒畅谈,一时半会散不了的。阿玉是无聊了?要不我领你去找萧老太太打打牌?” “好啊。”唐景玉倒不是很想过去,只是雅间里就她们祖孙俩确实没趣,半个时辰呢,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庄夫人便牵着她手走了出去。这辈子外孙女恐怕都不能恢复本来身份了,她能做的就是给她撑腰,让人知道她虽然是宋殊的丫鬟,却也是她庄夫人真心疼爱的干孙女,轻易欺辱不得。 庄夫人跟萧老太太关系颇好,萧老太太见老姐妹对唐景玉爱护非常,因此也很喜欢唐景玉。唐景玉向来嘴甜,旁人对她好她就乐意哄,打牌时把二老连同知县夫人哄得笑语连连,热闹极了。 “夫人,大姑娘听说您在这边,想过来伺候您呢。”迎春从门外走了进来,小声回禀道。 “二姑娘来了吗?”庄夫人一边看牌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迎春忍不住笑了:“二姑娘困倦,早随三奶奶回去了。” 庄夫人恍然大悟:“是了,她们走的时候还请示我来着,唉,人老了忘性就大。让她回去吧,这满屋子丫鬟,哪里用得着她伺候。” 迎春并不意外地去了。 庄夫人若无其事继续打牌,萧老太太笑笑,心中鄙夷了庄家大房一番,也闭口不提败兴人,倒是多看了唐景玉好几眼,笑道:“乍一看不觉得,端详久了,我瞧阿玉跟你真有些像啊。” “要不我怎么喜欢她收她当干孙女呢。”庄夫人春风满面,“人跟人相处都是讲缘法的,有人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喜欢不起来,有的人,像阿玉,我一眼就知道是个招人疼的好姑娘。” 唐景玉听了,故作为难地看着手里的牌,末了换了一张放到庄夫人身前:“我知道祖母等这张牌呢,本来不想给,可谁让祖母一直夸我呢,不给我总觉得对不住祖母一番厚爱啊。” 庄夫人哈哈大笑。 萧老太太不干了,推了牌道:“敢情你们祖孙俩联手赢我的银子来了,这局不算!” 说说笑笑的,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却是男人那边散席了,凤楼这边女眷们也纷纷下楼与自家老爷碰头,打道回府。 庄、萧两家在顶楼,不急着下去,不过总要收拾收拾,庄夫人就领着唐景玉先告辞了,回了自家雅间。 约莫两刻钟后,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宋殊才亲自提着花灯过来给二人过目,“师母,恩师醉酒,我跟文礼不放心他上来接你,就让他在车里等着,一会儿文礼扶您下去。” 正说着,外面庄文恭领着庄宁母女过来了。庄文礼落后几步自己走,他的两个儿子随母亲妹妹先走了,他上来就是接嫡母的。 唐景玉背对门口坐着,眼睛像长在了花灯上,没有看那一群人。 庄夫人知道外孙女心里有芥蒂,只留了宋殊,让旁人都先下去。 没人敢忤逆她。 庄夫人到底上了年纪,此时已经有些乏了,见了宋殊的灯笼才又精神了些,夸个不停。 “师母若是喜欢,这灯您拿回去吧,白日里再仔细瞧。”宋殊恭声道。 他往年比试的花灯多数都送了庄寅夫妻。 庄夫人瞅瞅恨不得把花灯抱到身前看的外孙女,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年年都要你的灯笼,我都不好意思了。豫章啊,方才这边不少姑娘窃窃私语呢,我都听见了,与其把灯笼送我这个老婆子,不如送哪个姑娘,一盏灯笼换颗……” “师母……”宋殊无奈开口。 庄夫人只好打住:“行行行,我不说了,走吧,都快二更天了。” 唐景玉主 动请缨:“我提灯笼在前面照亮,掌柜你帮我扶外祖母吧。”说完小心翼翼将宝塔灯笼提了起来,兴奋得像个孩子。 宋殊岂会看不出她的喜欢,正因为看破了,方才提出将灯笼送给师母时,他第一次犹豫了。 “也好,那你慢点走,小心脚下。”他扶起庄夫人,低声嘱咐道。 唐景玉痛快应下。 回到对岸,宋殊跟唐景玉与庄夫人告辞,上了宋家马车。 唐景玉将灯笼放在腿上,一手扶着,一手轻轻摩挲灯架上的雕刻纹络,爱不释手。 她看灯,宋殊看她,见她桃花眼明亮亮水濛濛,不见半点困意,忍不住问:“很喜欢?” 他喝了不少酒,随着他的呼吸,车厢里早就弥漫了淡淡酒意,此时一开口酒味儿就更浓了。许是他人生得好,再不好的东西来自他也带了仙气,唐景玉没觉得难闻,只觉得有点醉醺醺的感觉。 她点点头,恋恋不舍将目光挪到宋殊脸上,试探着问道:“掌柜,这灯笼你还有用吗?”外祖母说得明显是玩笑话,宋殊若真懂得送姑娘花灯,儿子都该会背书了。 她脸红扑扑的,灯光落上去像最美的云霞,宋殊发现自己可能真的醉了,竟觉得小姑娘生的太好看,像即将熟透的桃子,诱人咬上一口。念头一起,喉头突然一阵干渴,他忍着吞咽的冲动道:“没什么用。” 他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听她求他。 唐景玉心里一喜,刚要开口,对上宋殊如墨的眼眸,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垂下眼帘道:“那,掌柜送我可以吗?”宋殊做的灯笼本就难得,夺了魁首的灯更是价值不菲,她跟宋殊交情不算深,这样索要太厚脸皮了,可她真的太喜欢,宁可被宋殊嫌弃贪得无厌也要试一试。 她娇羞可人,宋殊痴痴地看着,不知为何想到了庄夫人的戏言。 送姑娘一盏花灯,就能换回一颗芳心? 第34章 二更时分,夜色茫茫,马车一个轻轻颠簸,唐景玉趁此机会偷偷看向宋殊。 宋殊也就在她抬眼之际收起那莫名冒上来的念头,淡淡“嗯”了声,“喜欢就拿去吧。” 很随意的语气。 唐景玉却高兴坏了,捧着灯上上下下地瞧,“掌柜这真是你自己雕出来的?你怎么这么巧啊,太好看了,比我见过的那些竹雕都好看,你看这个舞女头上的绢花,跟真的一样……” 她滔滔不绝,宋殊静静听着,小姑娘笨拙质朴的夸赞,比雅间里诸位宾客的溢美之词更让他有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他不是圣人,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当然希望旁人欣赏喜欢,那些人的夸赞有几分真心他不知道,面前的小姑娘,其实她不用说话,她每一个痴迷的眼神珍惜的动作,都表露了她的喜欢。 灯笼他留着也无用,送她又何妨? 路有些远,宋殊酒意上涌,将靠枕放到窄榻一侧,歪靠了过去,闭目养神。 唐景玉被他的动静吸引,见男人困倦了,便不说话了,自己转着花灯把玩。 车厢里静悄悄的,唐景玉将花灯转完一圈,余光里忽然瞥见男人垂在榻下的右手,五指修长,白皙如玉,她看看腿上的花灯,再看宋殊那手时就更羡慕敬佩了。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手,也是最厉害的手,能执笔题诗作画,能握缰驰骋战场,亦能弄竹巧夺天工。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出色的人物?好像只要他想学,他便能样样精通。 顺着男人手臂,唐景玉目光缓缓上移,落到了男人俊美面容上。平日的宋殊面容清冷不苟言笑,而此时阖目浅睡的他,清隽长眉舒展开来,闲适惬意,眼睫毛出乎唐景玉意料的长,好看到让她都心生嫉妒。唐景玉多看了会儿,然后才注意到宋殊脸红了,色如绯玉,愣是为他添了几分媚惑味道…… 唐景玉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她自认胆子大,但平常也不敢太长时间盯着宋殊打量,今日第一次大胆窥视,没想一下子瞧见了醉酒脸红的宋殊。这样好的容貌,若他是个女子,恐怕早就引来各路贵人垂涎了吧? 宋殊随时可能会醒过来,唐景玉知道自己应该快点移开视线,可她真的忍不住想多看两眼。花灯好看,宋殊更好看,唐景玉甚至鬼迷心窍地顺着宋殊下巴往下看了去,她还记得宋殊仰头饮酒的风流姿态。 就在她盯着宋殊的喉结时,宋殊忽的睁开了眼睛,一眼瞧 见对面的小姑娘正盯着自己。 唐景玉心有所感,错愕抬眼,目光相触,两人都愣住了。 宋殊依然处在小姑娘竟会偷看他的诧异中,唐景玉则是被宋殊醉眼朦胧的神态吸引住了。等她回神,突然就觉得车里好像热了很多,唐景玉故作随意地朝宋殊笑笑:“掌柜醒了啊,我刚想叫你呢,咱们快到了。” 宋殊点点头,坐正了,挑开窗帘往外看,街道一侧人家门前都挂了大红灯笼,确实近了。 “这么晚了,你不困?”宋殊清清喉咙,见唐景玉大眼睛机灵灵动,真是好奇了。 唐景玉摇摇头,低头笑道:“掌柜忙了一天自然疲乏,我什么都没干,当然不困。”更何况她还得了这样一件宝贝。 她有意掩饰方才的偷窥,宋殊也不想让她尴尬,自然配合她,简单几句闲聊,车里那种让人心跳莫名加快脸颊微微发烫的气氛就没了。 马车停下,宋殊先下去了,回身接她,身影在昏暗灯光里亦朦胧不清。 唐景玉暂且将花灯放在车板上,将右手放到宋殊手里。跟前两次宋殊教她折纸破篾时不同,今晚宋殊手心发烫,烫得她也心中紧张。唐景玉不敢多想,左手撑着车板就要往下跳,宋殊却突然靠近,在她惊愕之际扶住她腰将她抱了下来。 唐景玉震惊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宋殊脸庞,宋殊已经松开了她,“你左手尚未痊愈,不宜用力。” 低低的声音,有点暗哑,像是扣在她心弦上。 “多谢掌柜。”唐景玉本能地道,转身去取花灯,只是手握住竹竿后迟迟没有动作。 她脑袋有点乱。 宋殊抱她了,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提了下来,除了父亲,还没有谁这样对她。 是把她当亲侄女了吗? 唐景玉还在纳闷,那边朱寿钱进二人走了过来,争着看她手里的花灯。唐景玉立即收心,警告他们动作小心点,别弄坏她的灯笼。 “掌柜把灯笼送给你了?”钱进不可置信地问,瞅瞅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宋殊再看看唐景玉得意洋洋的劲儿,羡慕死了,小声对唐景玉嘀咕道:“咱们掌柜的灯笼一对儿卖五百两,没人买也不降价,勋贵争抢亦不涨价,唐五你赚大发了啊!” 唐景玉早打听过宋殊所出灯笼时价了,闻言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想着拿灯笼换钱啊?我是留着自己品鉴的,再贵我也不卖!” 钱进很是鄙夷地回嘴:“得了吧,你是认了庄夫人当祖母不缺银子花,否则我敢打赌不出半个月灯笼就会被你转手卖掉!” 心思被看破,唐景玉恼羞成怒,刚想反驳,宋殊冷声道:“好了,街坊们都已睡下,钱进朱寿,你们早早回房去,明天还要起来干活。” 钱进最怕他,不敢多说,叫上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朱寿走了。 他们走了,宋殊站在门前看唐景玉。 只剩二人,有什么东西好像又变了一样,唐景玉强迫自己不要想宋殊有些不太适合的体贴,提着灯笼越过宋殊,在前面带路。 伙计们都睡下了,灯铺里静寂无声,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鹤竹堂,唐景玉在走廊里跟宋殊告别:“掌柜累了一天,早点睡吧。”她微微低着头,片刻停顿后将手中花灯提高,“谢谢掌柜把灯笼赏我,我会好好珍藏的。” 说完准备转身。 “我送你过去,你孤身一人,走夜路未免害怕。”宋殊抬脚走到她身边,轻声道。 此话也有道理,很多姑娘都不敢走夜路,怪不得他担心。唐景玉没有拒绝,道谢过后继续往牵走。后院院门虚掩着,他们回来得晚,丫鬟们怕是都睡着了,唐景玉没有惊动丫鬟,进门后转身道:“掌柜快回去吧。” 她个子矮,不抬头只能看到他胸口肩头。 宋殊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许是多喝了几杯酒,恍恍惚惚竟觉得此时道别有些不舍。夜风从一侧吹来,吹得她手中花灯轻轻摇晃,吹得他们的影子也动了起来,吹得她耳鬓发丝扬起又落下,细细柔柔像是聊在他心上。 他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想问她看到庄宁时为何发笑,想问她在马车里为何偷看他,也想问她此时怎么不敢看他。但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对面堂屋里面转出来一个边揉眼睛边往外走的丫鬟。 酒意顿时醒了一半,宋殊“嗯”了声,低声叮嘱她早点歇息,转身走了。 唐景玉不受控制地抬眼看他。 中秋的月亮又圆又亮,似乎也更低了些,宋殊走得越远,离月亮仿佛就越近,月光清冷,他独行的背影也显得寂寥。唐景玉突然想到了他手上的温度,明明那么烫的,看起来怎么那么冷呢? “姑娘,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今晚该知夏陪夜,她替唐景玉披上披风,打着哈欠劝道。 唐景玉点点头,最后看一眼宋殊背影,回屋去了 。 她将花灯放在桌子上,简单梳洗过后躺进被窝里,侧躺着,凝视对面的灯笼。 灯如宝塔,光芒璀璨又柔和。 唐景玉望着灯,一点一点回想今晚所见所闻。 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中秋夜,也是长大后最舒心的中秋夜。 唐景玉想回味跟外祖母在一起时的亲昵快乐,可闭上眼睛,脑袋里出现的却是宋殊的一举一动,是他举杯饮酒,是他谦逊应酬,是他呼出的醉人酒气,是他睡眼朦胧时露出的罕见温柔,最后是他温暖的手心,是他抱她下来时突然盈满鼻端的淡淡酒气和近在咫尺的颀长身躯。 奇怪啊,怎么越来越不困了,就像得知可以见外祖母的那晚,兴奋得睡不着。 只是那次她兴奋又惶恐,怕外祖母不喜欢她不愿认她,此刻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她说不清楚,翻来覆去的……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来,赤脚下地将宝塔灯吹灭。 灯光太热,照得她全身发热,灭了就好了,唐景玉重新躺好,将一条腿伸到被子外面,月光是凉的,夜色是凉的,她身上的热意渐渐褪去,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着了。 唐景玉很少做梦的,今夜却梦了一场。 她梦到宋殊一手提灯一手牵着她,跟她一起进了这间闺房,就在她奇怪宋殊为何要进来时,梦境陡然一变,变成她使劲儿抵着门,宋殊在外面用力推,非要她出去受罚…… 窗外雀鸟喳喳,唐景玉皱皱眉,在这危难关头醒了。 她茫然地望着床顶纱幔,良久哈哈笑了,什么破梦啊,乱七八糟的。 梦境毫无章法不好不坏,白日里唐景玉却得了个意外的好消息。 庄寅派庄文礼进京讨要嫁妆去了。 第35章 入了九月,嘉定这边早晚才真正凉了起来。 唐景玉手伤已经全都好了,每天只需涂些去疤药膏,因此她又开始去前院听课学做灯笼。 宋殊跟庄夫人都劝她别再学那些粗活,唐景玉不听。如果说以前她想学灯笼是赚钱占九分兴趣占一分,现在则彻底颠倒了过来。唐景玉喜欢练字作画,也喜欢做灯笼,特别是看过宋殊做的灯笼,她也想自己试试看。另有一层,她不做灯笼做什么啊?跟大小姐一样养尊处优闲了就绣绣帕子?唐景玉不乐意。 这日上午,宋殊指点杨昌时,朱寿回头看唐景玉的画,见唐景玉不但画了画还在旁边提了一首诗,忍不住夸她:“唐五,你的字跟师父的越来越像了。” “是吗?”唐景玉写完最后一笔才抬头,边问边朝朱寿桌子望去:“给我看看你的。” 朱寿乖乖把画递给她,两人换着看。 宋殊朝他们这边瞥了一眼,过了会儿叫朱寿过去。 朱寿忙将画换了回来,紧张地去前面了。 唐景玉支手托腮,目送朱寿走过去,再自然而然地看向宋殊,看他垂眸审视朱寿的秋景图,然后低声指出不足之处。看着看着,就想到了那个晚上。 她的目光渐渐茫然起来。 受过男人特别的体贴,夜里又做了那样的梦,唐景玉再次见到宋殊是有点紧张的,她都说不出来那种古怪感觉是怎么回事,幸好宋殊没什么异样,偶尔给她夹夹菜,问问她伤势恢复得如何,仿佛他抱她下车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宋殊一如从前,唐景玉彻底打消了那点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小猜疑,但她突然多了一个毛病,有事没事总想看看宋殊,看见他俊美清隽的脸庞,她莫名地舒服。 唐景玉将此归结为宋殊长得太好,她看了赏心悦目。 等朱寿收起画往回走了,唐景玉自觉起身走过去,将画纸铺在宋殊面前。 宋殊坐着,她站在一侧。 宋殊能感觉到小姑娘在看他,就像刚刚,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盯着他。 如果是别的女子,他明白这种长时间的窥视代表什么,但放在唐景玉身上,他总觉得不可能是那种意思。想问她在看什么,怕她多想生出尴尬,不问吧,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每日出门前都要照照镜子,确定自己从头到尾没有疏漏。 衣冠整齐面容整洁,他也就不怕她看了。 早课结束,唐景玉随着杨昌朱寿一起往外走,瞧见钱进进了院子,唐景玉没有多想,径自回了后院,然后没过多久宋殊就让人传话给她,让她换身衣裳随他一起去东盛楼,庄夫人在那里点了席面。 唐景玉不爱去庄家,所以庄夫人常常约她到外面游玩,上个月月底还带她去寺里进香了呢。 东盛楼离宋家并不远,两人步行而去,路上宋殊提醒她:“这次师母把庄乐庄让都带出来了,人多吃饭热闹,庄乐只比你小两岁,你们姑娘家凑在一起,倒可以说说知心话。” 唐景玉点点头:“嗯,外祖母常常夸庄乐,我也想见见她的。” 外祖母是为了她好,希望她有个好姐妹,唐景玉大大咧咧的,没想过交什么闺中密友,不过中秋一过庄文礼就因为她的事情进京去了,来回来去至少得在外面奔波三个月,还要跟唐家打交道,就凭这番辛苦,唐景玉真心感激庄家三房,只要性情相投,她也愿意交庄乐这个朋友。 小姑娘有倔强犯傻的时候,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却一直都很懂事,宋殊很放心,只是怕她受委屈,又点拨了一句:“师母介绍庄乐给你,是为了你好,若你实在不喜欢她,也不必勉强自己。”庄乐是个好孩子,但唐景玉对庄家毕竟有些心结,再说人跟人打交道更多的还是看眼缘,不是谁好旁人就愿意亲近。 “我都知道,掌柜放心吧。”唐景玉笑着应道,随宋殊上了二楼雅间。 “你们来了啊。”庄夫人坐在位子上没动,招招手将唐景玉叫到身边,对庄乐姐弟道:“她就是祖母收的干孙女,今年十四,你们两个都得叫姐姐的。” 庄乐在丫鬟通报时就站起来了,一直好奇地打量唐景玉呢,此时笑着喊道:“玉姐姐,我叫庄乐,你不嫌弃的话喊我阿乐好了。祖母常常念叨你,我早就想见见玉姐姐了。” 庄让也仰头喊了声玉姐姐,他年纪小,见了生人有点紧张,几乎快要靠到庄乐身上了。庄乐嫌弃地轻轻推了他一下,庄让非但没有退开还抓住了姐姐的手,很是黏人。 唐景玉被她们姐弟逗笑了,摸摸庄让脑袋,“三郎几岁了啊?”男娃子小脸肉呼呼的特别可爱。 “八岁。”庄让马上乖巧地答。 庄乐哼了声,朝唐景玉抱怨:“别看他现在老老实实的,那是因为跟玉姐姐还不熟呢,熟了就该变成另一副样子了,特烦人。本来祖母今日只打算带我出来的,他非要跟着来,二叔都知道,你说 是不是?” 宋殊已经在庄夫人斜对面落座了,笑了笑,没有搭话。 庄夫人假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哪有姐姐嫌弃弟弟的?好了,都坐下吧,三郎坐你二叔旁边去,你们姐妹俩挨着我坐。” 圆桌,五把椅子,宋殊似乎早就料定老夫人的安排般,没有坐她旁边,于是他左边跟老夫人隔了两把椅子,右边隔了一把。庄让想坐那一把椅子的,庄乐明白祖母的意思,将弟弟拉到另一边了,只有这样唐景玉才能坐祖母身边啊。 一顿饭结束,唐景玉跟这姐弟俩已经很亲近了,庄乐虽已十二,在唐景玉看来跟庄让也差不多,都是孩子脾性,天真烂漫喜欢看热闹,一再求宋殊带他们去灯铺玩。 宋殊见庄夫人点头了,饭后就领着他们姐弟一起往回走,晚点再派人送他们回庄府。 距离下午干活还有些时候,庄乐姐弟想看宋殊夺魁的花灯,唐景玉便带他们去了自己闺房。得知唐景玉住在鹤竹堂后院,庄乐扑哧笑了,偷偷跟唐景玉道:“玉姐姐,二叔对你真好,竟然让你住未来二婶的地方。还有那盏花灯,我大姐知道二叔把花灯送给你了,气得把她最喜欢的那套定窑茶具都摔了呢。” 庄宁啊…… 想到那声二叔,唐景玉莫名一阵幸灾乐祸,气也白气,那花灯是她先看上的! 心情好,唐景玉把宝塔灯点亮了,三人躲在阴暗的地方看,嘀嘀咕咕的,亲密如同一母同胞。跟唐景玉不同,庄乐姐弟俩看完花灯就满足了,对那些巧夺天工的竹雕并没什么兴趣,所以三人很快转移阵地,去了伙计们做工的地方。 杨昌朱寿已经开始干活了,唐景玉介绍庄家姐弟给他们认识。 两个半大孩子,杨昌打过招呼继续专心做事,朱寿跟他差不多,只是庄让见他好说话就坐在旁边缠着朱寿教他,朱寿不太会拒绝人,就让庄让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把着男娃两只小手一寸寸挪动篾刀。 小孩子贪玩,庄让一开始还满足这样,渐渐地就想自己弄,“朱大哥你放手,我都学会了。” “不行,要么让朱大哥教你,要么就过来老老实实看着。”没等朱寿说话,庄乐先冷声拒绝了,一双杏眼圆瞪,瞪得庄让没了气势,她才跟朱寿赔罪:“三郎顽皮,给朱大哥添麻烦了。” 朱寿摇摇头,看向唐景玉:“你今天还练吗?” “练啊,说好了一天弄三根竹节的。”唐景玉挺胸 抬头道。宋殊不信她能坚持下去,连杨昌朱寿也总是怀疑她吃不了苦,那她更要证明给他们看。 朱寿笑了,“那你小心点。” 唐景玉回他一笑,瞅瞅院子门口,替朱寿解忧:“三郎你去看老师傅们做灯吧,这边不好玩。”她看出来了,朱寿一心想干活呢,只是不懂如何拒绝而已。 不能自己分竹篾,庄让确实玩够了,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熟门熟路往制灯房那边去了。 庄乐没有跟着,端把小板凳坐在一旁,看唐景玉他们干活,敬佩道:“玉姐姐你真能干。” 唐景玉有自知之明,尴尬道:“快别夸我了,你看朱寿动作多快,我分一根他能分三根。”她练得晚,力气也小,再加上心中忌惮上次受伤之事,破篾时小心翼翼的,不敢轻易放快速度。 庄乐便将目光投向了朱寿。 干这种粗活,朱寿换了身跟伙计们一样的粗布衣裳,但他向来喜欢干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仰头检查竹篾时凤眼微微眯起,低头时长长的眼睫垂下,心无旁骛,专注认真。或许是人生的好看,庄乐忍不住看呆了,她见过宋殊做灯笼的,总觉得朱寿举手投足像极了二叔,都特别好看,只是朱寿显然又比二叔更平易近人。 “朱大哥你怎么了?”朱寿突然皱眉看手指,庄乐不由一阵担心。 “又扎刺了。”朱寿很是无奈地道,放下收拾了一半的竹节跟篾刀,试着把刺拔.出来。 唐景玉听到动静扭头看他:“自己能弄出来吗?” 朱寿过了会儿才闷闷道:“大的弄出来了,还有根小的,捏不到。” “我帮朱大哥拔刺吧,我指甲长。”短暂迟疑,庄乐小步走到他跟前,脸有点红。 朱寿没看她,绕过她走到唐景玉身边,蹲下去把手伸到唐景玉面前:“唐五你帮我。” 庄乐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重新坐到小板凳上,担忧地旁观。 唐景玉听王叔说过,朱寿很念旧,信任一个人后,那么无论他出了什么事都会先找那个人,后来相处唐景玉发现朱寿确实如此,比如当初大家一起吃饭时,朱寿嘴里扎鱼刺了,他会先求她帮忙,宋殊让杨昌帮他他还委屈呢,因此现在朱寿无视庄乐的好意来寻她,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只是她想到了宋殊,那人向来反对她跟朱寿有身体碰触的。 “唐五,你快点帮我啊。”她 在那儿犹豫,朱寿困惑了,小声提醒她。 对上他澄澈信赖的凤眼,唐景玉怎么也没法拒绝,反正宋殊不在,不让他知道就好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唐景玉低头帮朱寿找刺。 “好了,你小心点,再扎刺我不管你了。”松开手,唐景玉好心警告道。 “嗯。”朱寿开心应下,起身走开。 唐景玉笑着看他,等朱寿回到座位上,她移开视线时才震惊发现院门口那边多了一道颀长身影。 隔了那么远,男人眼里的冷却毫不受影响,看得她心尖儿发颤,除了害怕,又多了点旁的什么。 第36章 宋殊过来后什么都没说,看看几人做活分别提点几句,对庄乐道:“走吧,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他看起来跟往常无异,但庄乐就是觉得现在的二叔很不高兴,因此也不敢撒娇求宋殊让她多待会儿,乖乖跟着他走了。 唐景玉悄悄目送宋殊,一直到走出院门口,宋殊都没有看她一眼。 是生气到不愿再理睬她的地步了吗? 不知为何,这样冷漠的宋殊,比皱眉训她的宋殊更让她胆寒。 唐景玉并不后悔帮了朱寿,只是她怕宋殊真的再也不理她了,接下来没敢再分神,收拾好三根竹节就赶紧回了后院,躲在屋里寻思如何道歉。 然宋殊没给她道歉的机会,他晚饭是在外面用的,知夏没在鹤竹堂找到人,去前面找钱进,钱进不在只好找钱伯,这才得知宋殊领着钱进去赴宴了。唐景玉听知夏说完,有点失落,但也只能等明天再开口。 第二天早上,唐景玉起来得比平时早一些,听说宋殊过来了,她莫名松了口气,虽然昨晚宋殊不是无故没来后院,她还是隐隐担心宋殊不愿跟她一起用饭了。 收拾收拾,唐景玉飞快去了堂屋。 宋殊正在用茶。 唐景玉瞄他两眼,看不出喜怒,惴惴在他下首坐下,等丫鬟们离开后低头道:“掌柜,昨天是我不好,朱寿求我帮忙,我一时担心,忘了你的嘱咐,以后绝不再会了。” 宋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稍纵即逝。 “那是你的事,你喜欢如何便如何,不用跟我道歉。吃饭吧。” 冷声说完,他自顾用起饭来。 唐景玉脸上火辣辣的。 如果不是他一直都管她,她何必为这种并不算什么错的事情赔罪?现在她说了,他居然说与他无关。 胸口翻涌着陌生的感觉,有点委屈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唐景玉盯着面前的粥碗,很快又平复了。 生什么气啊,她该高兴才是,宋殊这样说最好,以后她想做什么,也没人管她了。 默默吃完早饭,唐景玉带上画笔画纸去了灯房,宋殊指点杨昌的时候,她没再看宋殊,画完画后无聊地四处打量,看到朱寿身上的粗布衣裳,突然想起一事,小声唤他:“对了朱寿,上次不是说要把你那些不能穿的好衣裳卖了吗?一会儿下课咱们就去成衣铺子看看吧,顺道就在外面用饭了。” 她 不提朱寿也忘了那事,闻言点点头:“好啊。”约定好了,他回头继续作画。 唐景玉仰着脖子扫了一眼前面。 宋殊正在低声说话,仿佛并没听到她跟朱寿的低语。 唐景玉先是一阵憋闷,跟着又赌气地敲敲脑袋,她跟宋殊示什么威啊,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情。 散了课,唐景玉让朱寿回房拿东西,她去后院换身衣裳,到了约定的地方,只见朱寿双手空空站在那儿。 “衣裳呢?”唐景玉困惑地问。 朱寿挺高兴的,“刚刚钱进看见我了,知道咱们要卖衣裳,他说他正好要出门一趟愿意顺路帮我,我就把包裹给他了。对了,刘师傅叫我有事,那我先走了啊,你也回去吧。”说完不等唐景玉有所表示,他就快步跑了,生怕让刘师傅等。 唐景玉咬唇,呆呆地站了会儿,猛地转身,狠狠瞪着鹤竹堂的方向。 这事要不是宋殊做的,她就不姓唐! 越想越气,唐景玉看看身上的男装,依然朝外面走去。宋殊不乐意她做的事情多了,现在她就去外面逛,看宋殊又能如何。 “姑娘,姑娘你去哪啊。”还没走几步,知夏品冬火急火燎追了出来,“姑娘,老夫人说了不许你单独出门,姑娘怎么骗我们说要跟公子一起出去呢?万一姑娘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啊!” 唐景玉真是要吐血了! 撇开两个丫鬟,唐景玉直奔鹤竹堂而去,书房灯房都没找到人,她就去宋殊房间找,堂屋里没有,唐景玉一甩帘子进了东侧间,就见宋殊站在窗前持笔写字呢,优哉游哉没事人一样。 “你不是说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吗?那你为何还要管我!”唐景玉气坏了,胆子也大了,一把将铺在桌子上的宣纸扯了过来。 宋殊皱眉,侧头看她:“我何时管你了?” “我跟朱寿要去卖衣裳,你让钱进多管什么闲事?还有那个刘师傅,你敢说不是你让他喊走朱寿的?甚至是知夏品冬,难道不是你通知她们我要出门的?”唐景玉连珠炮般说了出来。 宋殊看她两眼,心平气和地重新铺了一张纸,“钱进愿意帮朱寿,刘师傅有事喊朱寿,你可以问问他们是不是我吩咐的,是的话再来质问我也不迟。至于那两个丫鬟,伺候你是她们份内事,你在灯铺的事我不会管,若出门这种大事我也不管,出了事我无法跟师母交待。” “你……” “姑娘,姑娘在里面吗?外面有个小女娃要找你。” 唐景玉正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时,品冬的声音传了进来。她愣住,小女娃找她? 恨恨瞪了宋殊一眼,唐景玉纳闷地往外走,“人在哪儿呢?” 品冬不敢在宋殊屋门口站着,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小声道:“在鹤竹堂外面呢,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普通,像是谁家的孩子。她就说找你,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知夏正在外面吊她话,我先来通知姑娘。” “把人带过来。”宋殊突然跨出门口,面无表情地道。 他素有威严,两个丫鬟又刚刚被他不轻不重训了一顿,品冬立即就去传人了,都没想到唐景玉才是她真正的主子。 唐景玉目瞪口呆,本能地想跟宋殊分辩,准备转身时却想到自己说不过他,索性抬脚。 宋殊却扯住她手腕,“除了灯铺的伙计,你在嘉定根本没有熟人,此事有蹊跷,我必须管。” “不用你管!”唐景玉一把拍在他手上,“啪”的一声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突兀,以至于唐景玉自己都吓了一跳,暂且忘了她被震得发疼的手。 宋殊盯着她含了泪的眼睛,抿抿唇,没有松手,垂眸道:“别闹了,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声音很平静,心却虚了,他不知道她会气到落泪。 跟她的眼泪相比,他那些不快都没有关系了。 唐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掉金疙瘩了,而且还被宋殊看见了,她觉得很丢人很没出息。不想说话,她试着挣开他手,没有成功,唐景玉试了第二次,这次宋殊松开了,但知夏品冬也领着那个女娃子进来了。 唐景玉深深呼吸,努力平复下来,她也不愿让两个丫鬟看见她的失态。 人到了跟前,宋殊再次抢先开口:“你们两个去院门口站着。” 品冬知夏飞快退了过去。 唐景玉看看眼前很是寻常的小丫头,好奇问她:“你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有这么桩稀奇事,她暂且也懒得与宋殊计较。 小丫头穿了身半旧的红衣裳,打量唐景玉两眼,仰头问:“你是唐五吗?” 唐景玉点点头。 小丫头走进来后一直怯怯的,现在放松了许多。看看宋殊,男人眼神太冷,小丫头没敢让他走开,将唐景玉叫到一旁,示意她低下头,然后她凑 到唐景玉耳边小声道:“有个乞丐爷爷让我来找你,他说他是你的爷爷,让你今晚晚饭时分去城西破庙找他,你自己去。你不去,他就把你小时候做的错事告诉别人。” 说完退后两步,瞅瞅院子,然后跑了。 唐景玉没有拦她,因为她知道这个小丫头只是李老头派来传话的。 李老头,在她都快要忘了他的时候,竟然又冒了出来。都知道她现在叫唐五了,小丫头发现她是女的也没有吃惊,显然李老头对她的近况很是清楚。老东西怎么知道的?莫非她跟钱进宋殊或是外祖母出门时被他瞧见了? 事实摆在眼前,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我陪你去。”宋殊对唐景玉的事都很清楚,隐约几句话头入耳,已足够他猜到整件事情。走到唐景玉身前,宋殊低头看她:“那人心肠歹毒,你必须去,否则他会传出流言诋毁你。但此事关系到你的清誉,让太多人知道不好,咱们不能兴师动众去抓人,只能自己出面解决。” “不劳掌柜,我求钱大哥帮我。”唐景玉转身就走。 宋殊说的她也想到了。李老头狠辣,她自己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唐景玉很惜命,她不会因为跟宋殊置气就单枪匹马行事,但她也不想宋殊帮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她受不起。 宋殊脸色难看极了,再次拦到她身前:“我受师母之托照顾你,又是你长辈……” “我不用你管,也不用你照顾,他一个老头子,钱大哥对付他足够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唐景玉看着他衣摆道。 她看都不看他,显然还在生气,宋殊头疼了,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角,无奈道:“好,是我不对,是我不该说气话,也不该故意跟你对着干。阿玉,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你好好听我话?今晚咱们一起去,我……二叔保你平安无虞。” 他软声道歉了,唐景玉满腹憋气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待那声“阿玉”出口,听他第一次在外祖母不在场的时候喊她小名,唐景玉莫名就乱了心跳,脸上也发热,只是紧接着就听他自称二叔…… “你不是我二叔,以后也别想用二叔的身份管我!”唐景玉想也不想说了出来,转身背对他。 宋殊明明察觉到小姑娘消气了,未料突然又耍起气来,但他能如何?这种时候,他只能顺着她。 “好,那今晚我陪你去?”他小心翼翼地问。 秋日的阳光暖融 融的,却没有宋殊这一句小心询问更暖人,如雨过天晴,唐景玉心里只剩下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甜。她低头,咬唇抑制嘴角的笑意,故意以一副满不在乎地语气回他:“是你非要去的,可不是我求你的,你别指望我感激你。” 如何不感激呢,听那个小丫头说完,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原来不知何时起,这个男人已经成了她最信赖的人。 第37章 嘉定城西角落住的都是穷苦人家,破败的土墙,狭窄的小巷,白日里都没什么烟火气,到了傍晚就更加萧条了。而在最西一面有座孤零零的破庙,墙都倒了屋顶也塌了一块儿,除了附近人家小孩子贪玩偶尔会过来,平时根本没有人来参拜。 与破庙的凄惨状况比,庙前头倒是生了棵茂盛的老槐树,主干足足有三人合抱之粗,春日里倒是有人过来够些榆钱吃,现在这时节,没人对这颗树有兴趣,若不是百姓们多少还信些神明,不敢拆了神仙屋门前的树,这棵榆树也早就被人伐了。 一片死寂中,槐树上突然传来悉索动静,有枯瘦如柴的手扒开繁茂树叶,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李老头坐在树杈中间,眼睛微微眯起,透过树叶打量前面的小巷子。 那死丫头太机灵,她一人来最好,若敢叫上旁人,他才不会下去给她打,先躲在树上,明日再哄孩子过去警告她,若是她再三捣鬼,他索性把她路上的丑事都说出去,让她连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没得做! 红日西落,天色暗了下来,巷子尽头忽的转过来一道纤细身影,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格外明显。 李老头侧耳倾听,确定只有一人脚步声后,依然小心翼翼扒开树叶打量,见死丫头穿了一身男装,他又恨又气。亏他自以为见多识广,没想被一个臭丫头骗了一路,愣是没发现她是个姑娘,早知道是姑娘,这一路好歹有些消遣不是? 人越来越近,李老头居高临下盯着小姑娘因为逆光而走被夕阳照得红扑扑的脸蛋,不争气咽了咽口水。才来嘉定多久啊,死丫头先是攀上宋掌柜再是认了一门干亲,瞧那脸蛋养得,水嫩嫩可人,今儿个他非要将人狠狠弄上一番,得了她的身子,她才会乖乖把钱给他,到时候他先买个宅子再把人娶回家,日子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李老头越想越美,但他也没有高兴过头。树下的人进了破庙,他望向巷子尽头,等了足足两刻钟的功夫,确定死丫头是真的自己来的,他才哧溜往下爬。 唐景玉就停在庙前破败的小院里,靠近门口。朝庙里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她猜到李老头应该如他们所料躲在哪个地方看着呢,因此很耐心地等着李老头出现,还装出一副恐慌不安的样子。树叶陡然响起,她立即回头,瞧见李老头往下爬的身影,唐景玉抢先跑出院外,站在来路那侧防备地盯着李老头:“你叫我过来做什么?你怎么知道那日见到的就是我?” 李老头露出一 个轻蔑的笑容,“我跟你吃一起睡一起,怎么会认不出你?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啊。”说着朝唐景玉走去。 唐景玉警惕地后退。 李老头见她不肯老老实实站着给他抓,怕一会儿追起来惊动旁人,便退回破庙门口,靠着墙头朝唐景玉挥手:“过来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躲什么躲?” 唐景玉没动。 李老头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一脸凶相地威胁道:“识相地赶紧坐我身边来,咱们好好叙叙旧,否则明日我便把你当乞丐衣衫不整的事传出去,看你还怎么做人家的干孙女!” 庙前的墙倒了一半,唐景玉不用扭头余光里也能看见那人从西墙空缺处慢慢朝李老头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他穿了一身墨色衫子,缓缓移动,犹如鬼煞。 唐景玉不再关注宋殊那边,同情地看着靠在墙边的乞丐,叹道:“李老头啊李老头,你说你,好不容易到了江南这片富庶地方,你安安心心做个乞丐多好,何必找我的麻烦?我自认路上够孝敬你了,当初你好几次打我抢我的东西吃,我有了好日子过也没想过要找你报仇,你怎么就要恩将仇报呢?” “少废话!”李老头猛地站了起来,狠狠瞪着唐景玉:“我数到三,你再不过来,更难听的事我都能编出来!” 唐景玉看一眼他身后,冷笑转身。 走了一步,听到李老头低声咒骂,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唐景玉驻足,回头一看,就见李老头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而宋殊刚把手里的砖头扔到院子里。 唐景玉忍不住笑了。 她实在没想到宋殊会用一块儿砖头行凶。 “不是不让你回头了吗?”宋殊拍拍手上的灰尘,抬头时对上唐景玉的笑脸,他愣了一下,跟着低声斥责道。 “他死了?”唐景玉假装没听到,盯着李老头问。只拍了一下,万一没死透咋办? 宋殊走了过来,确定小姑娘眼里没有害怕,便将人转过去,“走吧,他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没有说到底死没死。 但唐景玉明白,李老头是真的死了,宋殊这种人物,既然出手,必定是要一劳永逸的。 唐景玉乖乖走在他旁边,看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这样荒凉陌生的地方,因为身边有熟悉的人,她一点都不害怕,“掌柜,今天多谢你了。”上午闹脾气的事,是她先逆拂宋殊的叮嘱 ,宋殊才故意气她的,两人都有错,扯平算了。 宋殊侧目看她,有些担心:“你真的不怕?”出了人命,他怕她不敢表现出来,藏在心里反而不好。 唐景玉摇摇头,回头瞅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死人我见多了,那些乞丐们为了半个馒头都能打死人,我有什么好怕的?至于李老头,我们早就有仇,今日他不定打了什么更恶毒的主意,他死了我只会痛快。” 宋殊沉默。 唐景玉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她毕竟是个姑娘,正常点的姑娘见到死人应该吓哭甚至扑到宋殊怀里寻求慰藉才对。不过说都说了,此时再装胆小反而虚伪,唐景玉撇撇嘴,小声嘀咕道:“我这样,掌柜会不会觉得我心狠?” 宋殊正在想象小姑娘曾经的无助境遇,旁人为了馒头动手拼命,她肯定也害怕过,那时她会不会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战火引到她身上?此时听唐景玉这样问,再看她低头抿嘴的样子,他克制住摸摸她脑袋的冲动,望着前路道:“人是我杀的,照你的意思,我岂不是更狠?” 她如果娇娇弱弱的,也活不到今日。 唐景玉诧异抬头,宋殊直视她眼睛,眼里有难以察觉的温柔:“此事已经结束,无需多想,晚饭想吃什么?”那乞丐死有余辜,不值得她费心。 他不嫌弃她冷血无情罔顾人命,唐景玉不由自主就笑了,心思跟着转移到了晚饭上,“是回家吃还是在外面吃啊?” “随你。”宋殊心情不错。其实动手杀人时他也有一丝犹豫,担心小姑娘没见过这种事情从此惧怕他,所以来时他再三警告她不要回头看。现在好了,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对他避如蛇蝎,平平静静的,最合他意。 “在外面吃吧,现在河边街上最热闹呢,我想吃张记的豆腐花跟小汤包。”唐景玉真的馋了,见宋殊点头,她多瞅了他两眼,赶紧补充道:“是你请客吧?我可没带钱出来。” 宋殊神色微变。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拦在他身前看他腰间,“你也没带?” 宋殊确实没带,一来他出门都会带上钱进,本就没有带钱的习惯,二来今日离开宋家前特意换了身黑衣裳,不可能还特意拿上一个荷包。 可他也不想让小姑娘失望,难得她不生气了,“无碍,咱们先回去一趟。” 唐景玉不愿意,边往前走边跟他说话:“那多费事啊,要不掌柜回去取钱,我 在张记等你?” 宋殊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耐着性子哄她:“统共没有几步路……” 唐景玉看着他长长的影子,想到今日他对她的纵容,低头道:“可我就是不想走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每次宋殊妥协于她,她都特别舒服,尤其是宋殊罕见地央她哄她时,那感觉,比他给她银子还让她欢喜。现在她想试试,宋殊会不会继续惯着她。 “掌柜,要不咱们赊账吧,张伯认识咱们,不怕咱们赖账的。” 赊账…… 宋殊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想要拒绝,瞥见小姑娘微红的侧脸,宋殊又说不出口了。从宋家到这边,来回来去确实不远,难怪她不想多走几步,而且刚刚她说那两样小吃时都咽口水了,肯定馋坏了吧。 要么就赊一次账? 毕竟他领着她回去取钱再出来,伙计们知道两人去外面用饭了,会不会多想? “也好,先吃饭,回头我再把钱送过去。”几番考虑,宋殊作了决定。 “掌柜真好。”唐景玉小声夸道,“那咱们走快点吧,晚了就没地方坐了。”说完朝前跑了。 她不怕没地方坐,只怕宋殊看见她脸上的笑,怕他看出来她的欢喜和开心。他是宋殊啊,是那个对旁人清冷疏离的宋殊,是那个一开始对她也冷冰冰的宋殊,现在呢,他会为了护她过来而软声哄她,会因为她的坚持答应赊账吃饭…… 为什么会如此对她? 她为何又因为这样的对待欢喜雀跃? 唐景玉隐隐猜到了一种可能,以前她也有过相似的念头,都被她否定了,这次唐景玉不想否定,虽然她没有十足把握,但她有的是时间,她会慢慢地试探,直到他亲口对她说。 一口气跑到最前面拐角的地方,唐景玉这才停住脚步,大喘着气看男人自顾自缓缓行来,看他俊美的脸庞在金色的夕阳里越来越清晰,看他皱眉训斥她乱跑。 唐景玉但笑不语,目光在他脸上转悠。 宋殊马上就发现了小姑娘眼里的变化,她不怕他了。 其实她从来都不怕他,但她会装乖巧,挨训的时候只要她愿意,她能装出来一副让人不忍心斥责的可怜模样,现在呢,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知道他……对她无可奈何。 念头一起,宋殊有片刻失神。 为何无可奈何? 因为,因为她是师母的外孙女,是师姐唯一的女儿,她吃了那么多苦,他如何能强硬对她? “走吧,别再跑了。”无奈地看她一眼,宋殊先行一步,不太习惯她肆无忌惮的打量。 第38章 唐景玉跟宋殊转到河边街时,日头彻底落了下去,暮霭四合,大小铺子也快收摊打烊了。 少了热闹,多了清静。 张记小汤包乃嘉定一绝,宋殊自然知道地方,他领着唐景玉走过去,选了靠河的桌子落座。 晚风徐徐,有点凉了,不过二人方才走了一路,现在这点风刚刚好。唐景玉朝铺子里面忙活的张伯招招手,这才问对面的男人:“我吃豆腐花跟小汤包,掌柜呢?” “一碗豆腐花。” “就吃这么点啊?”唐景玉奇怪地问,“还没我吃的多。” 宋殊抬眼看她:“一笼小汤包十个,你能吃完?” 唐景玉当然能吃完,只是想到宋殊向来主张晚饭不能多吃,她讪讪一笑,对走过来的张伯道:“我们要一笼小汤包两碗豆腐花,豆腐花我的要咸的,多放点虾皮葱花,掌柜的要甜的,放点绿豆。” “好嘞,两位稍等,这会儿人少,马上就给你们端过来。”张伯笑呵呵地走了。 唐景玉目送他进了铺子,回头时发现宋殊正在看她。旁边的树上挂了一盏红灯笼,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他墨般的眸子,让那眼眸里多了流波溢彩。许是心境的变化,唐景玉越来越觉得宋殊好看了,挑眉笑道:“我刚刚说错了吗?” 她跟宋殊一起用过很多次饭了,对他的口味儿一清二楚,当然当初留意不是有什么不轨目的,只是习惯地想摸清他喜好,偶尔用得上时就拍拍马屁,谁让他是掌柜呢。 “你记性倒好。”宋殊淡淡夸了一句,没再与她对视,扭头看向河对岸。 这世上活着的人,除了恩师师母,谁还记得他的口味? 钱进记得,那是他的本分,也是他回到家里后随意了。在皇上身边那三年,他没有对任何一道菜表现出偏好。如今,又有一个人知道了,她是为了什么? 讨好他吧,在她身份还没有揭穿的时候。 可他还是忍不住暖了心脾。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讨好他了,却还是愿意给他看她的体贴。 想到此处,宋殊不经意般看向唐景玉,恰好唐景玉也在看他,目光相对,唐景玉抿抿唇,先低下头,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宋殊好奇了,“为何笑?” 唐景玉摇摇头,看他一眼,笑得更明显了。 宋殊情不自禁摸摸脸上,确定没有沾上东西,他低声斥了一句:“装神弄鬼。” 唐景玉没有再装糊涂,小声问他:“掌柜为什么用砖头呢?一点都不像你。”她想象里的宋殊,就算跟人动手时,也是白衣寒剑潇洒俊逸的。 她忍笑忍得辛苦,宋殊不以为意,扫一眼端着食案朝这边走过来的张伯,低声道:“刀剑引人注意,砖头石块儿不起眼,就算被人发现,也只会认定是乞丐之间的打架斗殴。” 唐景玉恍然大悟。 “吃饭吧。”小汤包跟豆腐花都摆上来了,宋殊将筷子递给唐景玉,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唐景玉早饿了,也没心思说话,先舀了一勺嫩嫩的豆腐花放入口中,略有点烫,她张着嘴吸了吸气才咽下去。 宋殊动动唇,低头吃饭。 说她好几遍了,她总不放在心上,他也懒着再管,越管她越得意。 十个小汤包,宋殊吃了六个,唐景玉抱怨他抢食,眼看宋殊还想夹最后一个,她眼疾手快把汤包夹到自己的碟子里,“掌柜你怎么这么能吃啊?早知道叫两笼好了,咱们一人一笼。” 宋殊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嘴。 唐景玉瞅瞅铺子那边,故意夹起汤包在宋殊面前晃了一圈,“掌柜,你赊过账吗?” “不曾。”宋殊皱眉看她,“快点吃完,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唐景玉就朝铺子里面指了指:“张伯见咱们来多高兴啊,八成想着掌柜会多赏他们几个钱呢,掌柜啊,你说一会儿张伯知道咱们没带钱,他会不会大失所望?咱们是最后一波客人,要不人家早走了。” 宋殊面无表情盯着她,她明明知道,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唐景玉笑笑,先把汤包吃完,然后在男人带了一分责怪的注视下从袖口摸出一个钱袋,放到宋殊身前:“算了,今日掌柜帮了我大忙,这顿理当我做东,我就大方一回吧。” 她带钱袋是打算必要时用银子拖延李老头,提出让宋殊请客完全是出于习惯,再后来就是故意逗他了。虽然眼下交底宋殊多半会生气,但她怎么舍得让她神仙似的掌柜为了一顿饭钱难为情? 宋殊看看钱袋,再看看她,明白自己被小姑娘捉弄了,有点生气,可是看着她狡黠灵动的眸子,又觉得能哄哄她开心也不错,与其让她为了李老头的事烦忧,他更喜欢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 “走吧。”宋殊拿着钱袋站了起来,那边张伯见了,笑吟吟迎过来,“宋掌柜用好了啊?” 宋殊颔首,摸出一钱银子递给老人家:“不用找了,我们来得晚,耽误您收摊了。” 张伯连连道谢。 宋殊领着唐景玉往回走,转身时将钱袋放到了自己袖口里。 他拿她的钱扮大方,唐景玉可一直盯着他呢,此时见宋殊似乎忘了那钱袋是她的,唐景玉顿时急了,拦在宋殊身前索要:“掌柜你把钱袋还我啊,我里面还有四五两银子呢!”这人要不要这样小气啊! 宋殊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你从钱伯那里支的四十三两银子好像没用多少,现在你药钱饭钱都不用自己出了,打算何时还我?” 唐景玉噎住,没想到宋殊还记得这茬,虽然她现在有钱了,不缺那几十两,可那是她拥有的第一笔大钱,认亲前每晚她都拿出来数一数的,因此宋殊后来没提,她也就没打算给他…… 她撇撇嘴,低着头跟在男人身后:“咱们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两年后才是还钱之期……啊,不对啊!”唐景玉眼睛亮了,仰头跟他算账,“现在两年之期还没到,我已经是你的丫鬟了,所以是你占了大便宜,那四十三两当然是我的,快把钱袋还我!”伸手就要去抢。 此时将近一更,天色早黑了下来,路上也没什么人,想到小姑娘对自己的捉弄,宋殊也想逗逗她,就故意抬起右手不让她得逞,嘴上辩道:“你名义上是我的丫鬟,可你跟我签卖身契了吗?你伺候我这个主子了吗?”有她这样的丫鬟?跟千金小姐也差不多了。 唐景玉愣住,就着一侧人家门口悬挂的红灯笼,她看见了宋殊眼里的笑意。她眨眨眼睛,也笑了,看着宋殊眼睛道:“可以啊,只要掌柜需要,回去咱们就签卖身契,我这辈子都给掌柜当丫鬟了,等咱们签了契,我自然要同其他丫鬟那样伺候掌柜,铺床叠被,穿衣沐浴……” “胡说什么!”宋殊神色有些尴尬,退后两步躲开唐景玉,将钱袋还给她:“算了,给你,别再逞口舌之利,你知道我不会拿你当丫鬟使唤。” “我还知道你不在乎那点银子呢。”唐景玉一把抢过钱袋往前走,“你要是一开始就表现的小气吧啦的,不用你提,我也会把银子还你的。” 宋殊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有恃无恐。 她定是看透了他,才会越来越胆大。 看着前面脚步轻快的纤细身影,宋殊不自觉地笑了。 其实这样也不错,身边有个活泼伶俐的小姑 娘,日子都变得有趣了。 快步跟上去,两人一起到了宋家侧门。 “掌柜回来了啊。”守门小厮低头哈腰朝宋殊打招呼。 宋殊点点头,多看了小厮两眼,确定他没有胡思乱想,他放了心,照旧将唐景玉送到后院门前才离开。 唐景玉心情欢快地进了屋。 “姑娘到底跟公子去哪了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了吗?”知夏跟品冬都在屋里等着她呢,唐景玉一进来两人便围了上来,各种担忧询问。 唐景玉心情好,就不觉得她们烦,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进内室前瞥见桌子上摆了个两个针线筐,她好奇地走了过去。知夏笑着解释道:“天渐渐转凉,我们给姑娘缝两双稍微厚一点的袜子。” 知夏做的袜子上绣了兰叶,品冬的绣了梅花,一素雅一明媚,都很好看。唐景玉轻轻摩挲上面的绣样,不知为何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想给宋殊缝双袜子。 宋殊也是父母双亡啊,身边没有女眷,贴身衣物都是外祖母帮他准备的,这些年孤苦伶仃,难怪他不爱笑。唐景玉越想越觉得宋殊可怜,也就越发想对宋殊好了。 “你们手可真巧。”唐景玉真心实意地夸道,“教教我吧,我也想给外祖母做一双。” 先给外祖母做,学会了再做宋殊那份。 按理说,这些年女扮男装,唐景玉对这些姑娘家该学的东西并没什么兴趣,但她现在有了目标,自然就学得认真了,白日里听完课收拾好三根竹节后便乖乖回后院,躲在屋子里跟两个丫鬟学女红,不再找宋殊麻烦。 她一反常态,宋殊心中奇怪,偏偏不懂唐景玉在捣鼓什么,后来还是从庄夫人口中得知小姑娘贤惠了,想缝袜子孝顺她呢。 宋殊很是欣慰。 跟她整日琢磨跟朱寿钱进他们玩闹相比,他当然乐意她练练女红。 第39章 庄夫人跟宋殊都很支持唐景玉习女红,各色彩线绣样应有尽有,全都送到了她屋里。 努力了一个月,唐景玉终于做好了给外祖母的袜子。 “掌柜,你什么时候去庄家啊?” 唐景玉吃早饭的时候问道。东西准备好了就要送人,总不能次次都让外祖母来宋家。 宋殊放下筷子,算算时间,猜到唐景玉多半是绣好了,便道:“晌午用完饭就过去,你也去?” 唐景玉笑着点头。 下午一起出门时,宋殊多看了唐景玉两眼,低声提醒她:“东西没忘吧?” 唐景玉想也不想就拍了拍胸脯:“没忘,在这儿呢。”袜子扁扁的,拎个包袱大材小用。 宋殊耳根有点发烫,小姑娘怎么不知道避讳,还当自己是少年吗?好歹也养了小半年,她自己就没觉察出差别? 到了马车里,宋殊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他又好奇唐景玉的手艺来,很想先瞧瞧她给庄夫人缝的袜子,“知夏品冬在师母身边伺候了多年,今日你既然送的出手了,想来她们两个都觉得不错?” 唐景玉扭头瞪他:“掌柜的意思是,如果她们说不好,我便不能送了?”唐景玉对自己的绣活还是比较满意的,小时候有点底子,最近一个月又用心学了,不算好,但也拿的出手,再说这种东西全是表达心意,宋殊何必那么计较好坏? 宋殊只是旁敲侧击,未料换来小姑娘不满瞪视,及时闭了嘴。 他目视前方,又露出一副世外谪仙样,唐景玉抿抿唇,将包着袜子的绸布取出来递给宋殊:“那掌柜帮我瞧瞧好了。” 若他看不上,她就不浪费功夫做他那份了。 宋殊没有推却,打开绸布,就见里面叠了两只白绫长袜,袜子上分别绣了一幅松鹤绣样,松树干虬劲叶繁茂,双鹤眸惬意状悠闲,跟师母新送来的两个绣娘手艺无法相比,一看却也知用了心。 他又不傻,知道唐景玉不高兴了,自然勉励她:“不错,师母见了定然欢喜。” 这话听着顺耳,唐景玉抢过袜子收好,悄悄看窗外,嘴角高翘。 马车很快到了庄家。 庄寅难得清闲,正在与妻子对弈,听说得意门生来了,马上让下人把二人领进来。 庄夫人想跟外孙女说贴己话,把他往外撵:“我跟阿玉待着,你领豫章去园子里逛逛吧。” 庄寅无奈,见到唐景玉简单寒暄几句就领着宋殊走了。 唐景玉对这个外祖父并没什么感情,一来小时候听母亲提的不多,二来心疼外祖母,所以并未因如此短暂碰面而遗憾失落,反而笑嘻嘻摸出礼物显摆给外祖母看。庄夫人看过后高兴极了,当即就换上了新袜子,唐景玉是她最亲的人,这样的孝敬,哪怕外孙女只送一双素净寻常的白绫袜,她也满足欣慰。 祖孙俩携手叙话,没过多久一个小丫头神色异样地走了过来,“夫人,大姑娘又去园子了。” 唐景玉噌地站了起来。 庄夫人诧异抬头,对上小姑娘红唇轻咬的娇态,既意外外孙女何时开了窍,又惊喜这种变化,故意打发小丫头走:“不用管她,自取其辱而已。” 唐景玉却不是这样想的。 她没看上宋殊时,庄宁喊二叔喊得再甜她也只会幸灾乐祸看热闹,如今她对宋殊上了心,想到庄宁会用那种恶心的眼神打量宋殊,甚至仗着身份做出些宋殊当着庄寅的面不好拒绝的亲昵举动,唐景玉就浑身冒火。 “外祖母,听说庄家园子里五步一景,阿玉也想去逛逛……”她抱着老夫人胳膊撒娇。 外孙女知道护食了,庄夫人当然愿意配合,更何况柳姨娘仗着两个儿子傍身拉拢了很多下人管事过去,从前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知外孙女因为大房吃了那么多苦,她自然不会让小人继续得意横行。 第40章 庄家园地极大,处处是景,但在这十月初冬时节,最值得观赏的还是那一片灿烂木芙蓉。 美人爱花,文人亦爱花。晴空万里暖阳融融,在园子里闲庭散步般逛了逛,远远望见那一片或红或粉的木芙蓉,庄寅眼里不由带了笑,捋捋美髯对宋殊道:“咱们去那边瞧瞧?” 宋殊欣然应允。 师徒俩慢慢踱了过去,分开几步各自赏花。 宋殊有些心不在焉。 庄家园中景色确实好,如果师母她们也出来逛逛就好了,唐景玉好动,这里木芙蓉开得灿烂明媚,她肯定喜欢瞧的。 念头刚落,余光里瞥到一抹淡紫裙摆,正是唐景玉今日穿的颜色,可惜转瞬就消失在了木芙蓉花树之后。那里离他这边隔了一段距离,宋殊不受控制朝那边眺望过去,莫非师母真的带她来了? 可惜就是来了,师母没有发话,他也不好冒然过去。 宋殊默默跟在庄寅身后,目光却不时往那边瞥,走着走着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柔婉声音:“你来瞧瞧,我这幅画得如何。” 是庄宁。 庄寅也听到孙女说话了,朝那边喊了一声:“是宁丫头吗?” 而宋殊在听到庄宁声音时就猜到那紫裙姑娘是谁了,眼底重新归于平静,站在庄寅一侧等待对方回应,眼睛却望向了来路。 脚步声响,很快花树后就转过来一对儿主仆,庄宁白襦紫裙,头上簪了朵粉色木芙蓉,貌美如花。双方对上眼,她面露惊讶,待到了近前,她朝宋殊浅浅行了一礼:“方才听祖父询问,还当祖父自己来的,没料二叔也来了,二叔近日可好?” 宋殊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你也来赏花了?”庄寅接话道。 庄宁笑着站到他身边,亲昵地道:“不是赏花,孙女是来作画的,晌午老姨奶奶没怎么吃饭,我跟母亲担心不已,再三劝她请郎中看看,老姨奶奶不愿费事,早早就睡了。孙女想着老姨奶奶最爱木芙蓉,常常拿一幅木芙蓉图看,就也想画一幅送她,这样一年四季就能天天都瞧见了。对了祖父,我已经画好了一幅,祖父二叔帮我瞧瞧?祖父二叔都是书画大师,若能得你们提点,我肯定受益匪浅。” 她口中的老姨奶奶就是柳姨娘,庄寅重规矩,不许几个孙子喊柳姨娘祖母,所以庄宁兄妹只敢私底下喊,在庄寅面前万万不敢犯错。 庄寅略微迟 疑,点点头。 一来他喜欢这个孙女,乐丫头出生之前,庄家只有庄宁一个小姑娘,他对儿孙要求严格,对女儿孙女却都是娇养的,特别是庄宁,生在他年老清闲时,他平日没事就会抱抱,庄宁又乖巧孝顺,常常给他做袜子荷包等小件,唯一可惜的是大房孩子都没什么天分,才学平庸。二来孙女的话也勾起了他的一丝回忆,刚纳柳姨娘那会儿,两人也曾花前月下,那幅木芙蓉就是他画给她的…… “多谢祖父!”得了应允,庄宁高兴地唤小丫鬟把她的画纸拿过来,等小丫鬟过来时又有些忐忑地问宋殊:“二叔也帮我看看可好?” “你祖父已经答应提点你了,你还要你二叔帮忙,莫非是不信任你祖父?”庄夫人领着唐景玉走了过来,笑容和蔼地劝庄宁,“祖母知道你好学,可你也要照顾你祖父的心情啊,孙女居然不信任自己,你祖父定要伤心啦。”言罢打趣地看向庄寅。 她这明显是玩笑话,庄寅但笑不语。 庄宁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听出了庄夫人话里的深意,那是在讽刺她接近宋殊的借口呢。不过她在祖父面前向来懂事,因此假装没有听明白,反而惊喜地去牵唐景玉的手,“阿玉也来了啊,你看咱们多巧,竟然穿了差不多的衣裳,祖父祖母二叔,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亲姐妹?” 庄夫人暗暗皱眉,自家外孙女哪都好,但她不能否认,论容貌,外孙女差了庄宁许多。正因为如此,她也更加厌恶庄宁,想勾引宋殊也就罢了,竟然还故意穿了身同色衣服来踩她的外孙女! 唐景玉不以为意,躲开她手退后一步,客气道:“大姑娘真会说笑,我这副打扮站在大姑娘跟前简直是东施效颦,只能衬得大姑娘人比花娇,如何敢跟大姑娘姐妹相称?” 庄宁尴尬地红了脸,委屈地辩解:“阿玉你怎能这样想,我从来没有瞧不起……” “恩师,既然您要指点大姑娘画艺,豫章先陪师母去别处逛逛。”宋殊突然打断她的话,神色冷淡。 打断人语本就极为冒犯,他又摆出这样一张冷脸,分明是不高兴了,庄寅不由自主看向那个名叫唐五的小姑娘。他听妻子说过,宋殊非常看重她,那么现在他替小姑娘撑腰也就说得过去了,但庄寅不太明白,衣裳之事分明是意外,是唐五自卑误解了庄宁的话,一个丫头不讲理也就罢了,宋殊怎么也跟着迁怒庄宁? “也好。”庄寅颔首,同时决定宋殊离开时他再提醒他不可因为远近 生了偏颇。 宋殊便走到庄夫人身边,站定后悄悄看向唐景玉,想让小姑娘明白,在他看来,庄宁根本无法跟她相提并论,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何他就笃定只要唐景玉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唐景玉却故作未曾察觉,依然不看他。她气庄宁,也气宋殊,莫名其妙的气他。 庄夫人挺满意的,一手牵着唐景玉,一边笑着跟宋殊说话:“豫章往后再来看我,直接去闲云堂找我好了,这园子人来人往的,那些小丫头见了你个个都丢魂,那不是害人吗?哎,也怪不得你,谁让那些丫头们眼皮子浅,见男子好看就以为是良人,更有甚者,仗着自己脸蛋好就找个借口来扰你,好像你跟她们一样,看人只看脸……” 她声音不高不低,加上还没走远,庄寅跟庄宁听得清清楚楚。 庄寅脸色难看极了。 他第一次听妻子如此讽刺人,讽刺的还是他庄家的孙女。 等三人走远了,庄寅猛地看向面前庄宁的大丫鬟:“把画拿来!” 一句怒斥,吓得那丫鬟浑身一颤,更是将庄宁未出口的委屈之词堵了回去。后者紧张又害怕地打量庄寅,不懂他为何突然要看画,庄夫人话说的那样明显,老头子竟然还有心思看画? 庄寅并没心思看画,他只是有了怀疑。 宋殊是他的爱徒,妻子是他相处了几十年的枕边人,一个是如竹君子,一个是贤妻良母,如果今日只是宋殊反常,他还可以说宋殊一时糊涂,但妻子跟着反常,那就只能是庄宁这边的问题了。 画上的确是一幅木芙蓉,论水平根本入不了庄寅的眼,但他还是细细看了,跟着一把将画掷到地上,狠狠扇了庄宁一个耳光:“谁教你来勾人的!庄家女儿的名声都被你糟蹋了,马上给我滚回去,年前不得出门半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他虽年迈,胜在身体康健,全力之下庄宁直接被扇倒在地,右脸高高肿了起来,嘴角流血。 庄宁完全懵了,她无法相信平时宠她的祖父竟然会出手打她! “祖父,祖父我冤枉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眼看庄寅要走,庄宁再没心思怀疑,哭着抱住庄寅小腿痛哭哀求:“祖父为何打我啊,我何时坏过庄家的名声?如果我真的做了错事,祖父怎么惩罚我都行,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是真哭了,疼哭的,怕哭的,若祖父认定她轻浮,她这辈子就完了。祖父 最看重的就是庄家的名声,在这方面,那是不容任何人犯一点点小错的。 “你还敢狡辩!”庄寅一脚将人踢开,指着被他扔到地上的画怒骂:“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是不是?那画墨迹早已干透,至少是三日前画的!分明是你得了豫章过来的消息,故意用画亲近他,还有你这身衣裳,你以为你比唐五好看豫章就会喜欢你?你把豫章当什么?我告诉你,你这是自取其辱,辱了你也辱了庄家,混账东西!” 庄寅是真的气坏了,回到正房后先派他最信赖的冯管家去查庄宁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冯管家专管外院,从宋殊进门时迎接他的门房开始,到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下人,一处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很快就提了三个小厮三个丫鬟到庄寅身前,“老爷,这里有四人为姨娘做事,剩下两人是大太太的眼线。” 庄寅一看抓来了这么多人,就料到今日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联想到宋殊刚回嘉定时每月来自家至少三次,很快便两三个月一次,想必就是大房那边烦的,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被柳姨娘等人拉了下去。 “都卖了,吩咐下去,以后府上来客,无论是谁,再有人胆敢给她们传半句消息,一律发卖。”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怒气已消,冯管家却知道,老爷这是恨透大房那边的人了。 前面收拾妥了,庄寅去了柳姨娘的怡风堂,又命人去叫大太太张氏过来。 柳姨娘早得知了庄宁的事,她明白此事再也无法辩解,所以庄寅一来,她便哭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老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怎么责罚我都行,只求您饶了宁儿吧,她人小不懂事,为情所困才求我给她做主的啊……老爷,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看宋殊人好便想帮宁儿嫁他,两家亲上加亲……” 她多年小心谨慎,唯有此事有把柄可抓,庄寅会怪她,但绝不会彻底厌弃了她。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将事情推在她愚笨上,而不是让庄寅怀疑她从前的柔顺都是假的。 她砰砰地磕头,很快额头就见了血。 第41章 离开木芙蓉林子后,宋殊很快提出了告辞。 庄夫人知道丈夫肯定要查人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宋殊应该也不想趟这里的浑水,便没有多留,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外,约好改日再聚。 “您快进去吧。”唐景玉挑开窗帘,依依不舍地望着车外的老人,心里颇为愧疚。外祖母那番话替她出了气,可庄宁到底是庄寅的亲孙女,外祖母当着宋殊的面扫了庄宁庄家的颜面,庄寅会不会迁怒她老人家? “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的,谁也欺负不了我。”庄夫人笑着拍拍唐景玉小手,跟着将窗帘放下来,扭头对宋殊道:“你也上去吧。” 宋殊点点头,上了车。 马车慢慢走了起来,唐景玉侧对宋殊趴在窗边,透过帘缝看外面街道,一动不动。 宋殊只能瞧见她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有种难以形容的落寞。 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身上。 白色的短襦,淡紫色的长裙,是她出门前特意新换的,笑眼盈盈,娇娇俏俏看得他有片刻失神。可是现在她不笑了,是不是因为被人比下去了,不高兴了? 是庄宁的错,也是他的错,毕竟庄宁目的在他。 “在想什么?”宋殊轻声问。 唐景玉恍若未闻,眼皮都没动。 宋殊头疼了,她一生气就不爱搭理人。宋殊不习惯哄人,但想到她因为他受的委屈,宋殊还是开了口,“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你了。” 唐景玉眼皮动了动。 连累她?看来宋殊也觉得庄宁比她好看了?觉得她因为被人比下去受了委屈? 唐景玉知道这是事实,她自己不怕承认,但宋殊这样想,她忍不住恼火。 她换了个姿势,抬起右手托住下巴,顺便挡住自己侧脸,很无所谓地道:“掌柜客气了,是我自己长得不如人,跟掌柜无关。若我比她好看,她也不敢这样对我。”既然觉得她没庄宁好看,何必盯了她半天? 她就露一个后脑勺给他,宋殊明白这是更生气了,只是他不懂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一路默默无语,马车停下之后,唐景玉率先跳下马车,直奔鹤竹堂后院,换身男装后去找朱寿一起做活。距离黄昏还早,足够她收拾三根竹节了。 “你怎么不穿裙子了?”朱寿盯着她坐下,不解地问。 唐景玉用蔑刀刮刮 竹节断面,气呼呼地道:“不穿了,穿了也不好看。” “好看啊,我就喜欢看你穿裙子。”朱寿见她嘟着嘴,赶紧走了过去,蹲在她身边看她,“谁惹你生气了?”眉毛都皱起来了。 除了偶尔玩在一起的庄乐,唐景玉并没有什么闺中密友,外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但这种小委屈唐景玉又不好拿来去惹老人家担心,更不可能跟宋殊说,她只能朝最袒护她的朱寿抱怨:“刚刚我去庄家,庄家大姑娘故意穿了身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裙子,比我好看多了。” 朱寿没见过庄宁,但庄宁惹唐五生气了,他就厌恶她,“她没你好看,就算穿一样的衣裳,也没你好看。” 唐景玉撇撇嘴,一点一点劈竹篾:“你没看见,看见了,就知道她比我好了。” 她再三强调,朱寿有点信了,可是好看又如何? 他盯着唐景玉细白如瓷的脸蛋,盯着她红红的嘴唇,无比认真地道:“唐五最好看,就算她比你好看,我也不会看她,所以唐五最好看。” 唐景玉惊讶地停了动作,抬头看朱寿,对上他明亮坦诚的凤眼。 心里突然就暖融融的。 这是她希望从宋殊口中听到的话,哪怕明知道是假的,她也想听,可宋殊没说,朱寿说了,果然还是朱寿对她最好了,那她凭什么因为宋殊不喜就冷落朱寿呢? “朱寿你真好,晚上我做酒酿丸子给你吃。”朱寿喜欢吃甜食,上次知夏给唐景玉做了一次,唐景玉不怎么爱吃,派人给朱寿送了一碗,结果朱寿吃得干干净净,第二天见面一直夸她。 朱寿听了,眼睛立即变得比星星还要明亮。 宋殊过来的时候,就见朱寿跟唐景玉并排坐在一起,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都带着笑。 他远远看着唐景玉,胸口堵得慌。 为何她跟他生气,在朱寿面前就笑得那样好看? 宋殊没有过去,在众人注意到他之前走了。 天色渐暗,外面丫鬟叫他,宋殊放下手里雕了一半的灯架,揉揉额头站了起来。 路过厨房,宋殊闻到淡淡酒味儿,他微微顿足,很快又继续前行。 “为何换了男装?”落座后,宋殊问旁边的小姑娘。 唐景玉随口道:“穿着舒服。”说完低头吃饭。 宋殊知道她还在生气,他也气,气她无理取闹,所以也闭了 嘴,扫一眼桌子,却发现桌上并没有带有酒味的菜肴。换做平常宋殊自然会问,但此刻他只是抿了抿唇,没有主动说话。 他吃饭细嚼慢咽,唐景玉心情不好,这次就没陪他,飞快吃完饭,放下碗筷去了内室。 堂屋只剩下自己,宋殊突然没了食欲,望着门口发呆。 从何时起,她一言一行都能左右他心绪了? 她跟他笑,他会在心里跟着笑,她冷漠对他,他面上毫不在意,但他知道,他不舒服。 宋殊不喜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他想找出原因解决这种牵绊,可他找不到。 完全陌生的感觉,他束手无策。 她呢,她是否知道她的厉害,所以故意用这种手段折磨他? 他一直坐着不动,屋子里渐渐暗了下去,里面也没有半点声响。品冬知夏躲在外间窃窃私语,最后知夏输了,鼓起勇气走了出来,提心吊胆地问宋殊:“公子,饭菜都凉了,要不要拿去厨房热热?” “为何厨房会有酒味儿?”宋殊低声问。 知夏犹豫了。公子姑娘显然又闹别扭了,若是让公子知道姑娘亲自下厨给朱寿做了酒酿丸子,公子会不会更加生气? “说。”宋殊语气冷了下来。 知夏再不敢隐瞒,小声道:“姑娘,姑娘做了酒酿丸子。” 宋殊忽的想笑。 怪不得今晚她用的少,原来自己偷嘴吃了,可是她好像不爱吃甜食,怎么做了那个? 罢了,不是偷偷喝酒就好。 宋殊起身离去,跨出院门时一个小丫鬟提着食盒走了过来,瞧见他立即避到一侧,低头喊人,“公子。” 宋殊盯着她手里的食盒,心中没来由冒出一个念头,他沉着脸走过去,拨开盖子,里面是一只被吃得干干净净的大碗,有淡淡的酒气飘了出来。 这个铺子能让这边专门送饭过去的,只有朱寿。 而朱寿跟他一样,都爱吃甜食。 宋殊慢慢放下盖子,走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匆匆回去复命。 宋殊却没有表面上那般平静,他心里翻腾着一股子火,烧得他想折回她身边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跟他生气就生气,何必又如此气他,她明明知道他不愿看她亲近朱寿的。 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宋殊去找朱寿了。 他不想跟个少年似的陪小姑娘耍气,他想知道她究竟在气他什么,知道了,他重新赔句不是,总好过这样胡乱猜测。她是他的晚辈,他哄哄她又如何? “下午唐五都跟你说了什么?”被朱寿茫然地请进屋后,宋殊假装没有闻到酒酿丸子的香气,平静地问,“从庄家回来时她一路上都不高兴,你知道缘故吗?” 朱寿“哦”了声,想也不想就气道:“唐五被人欺负了,那人故意穿一样的裙子跟她比,唐五说那人比她好看,她再也不想穿裙子了。” “那你怎么说的?”宋殊知道唐景玉在为这个生气,他困惑的是朱寿是如何哄她的,一下子哄得她心花怒放,还给他做丸子吃。 朱寿就把他跟唐景玉的对话学了一遍。 宋殊神色复杂地盯着面前憨傻的少年。 若不是熟悉朱寿为人,他都怀疑这小子故意甜言蜜语想讨唐景玉欢心了。 原来唐景玉想听这样的话? 叮嘱朱寿不要将他过来一事说出去,宋殊心事重重地走了。 “姑娘,你真打算一直穿男装了?”早上服侍唐景玉穿衣裳,品冬忧心地问,“老夫人不知何时就会过来,被她瞧见姑娘这副打扮,定会气姑娘不懂事的。” 唐景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不用,这样挺好的。” 品冬劝不住她,只好给她挽了男子发髻。 收拾好了,唐景玉去堂屋准备用早饭,一出内室碰巧撞见宋殊迎面走了进来。目光相对,唐景玉别开眼,看着窗户道:“掌柜怎么进来了?” 宋殊没看她,对品冬道:“你先出去。” 品冬忙不迭躲了。 宋殊这才看向唐景玉:“去换身衣裳,除非出门,不许再穿男装。” 他颐指气使,唐景玉不爱听,哼道:“掌柜管得未免太宽了。” “你是觉得自己女装不如庄宁好看,便打算再也不穿裙子了?”宋殊走到唐景玉身前,低头看她:“何必跟那种人计较?就算是同样的衣裳,在看重你的人眼里,也是你比她好看,难道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便不再打扮自己,因噎废食?” 他挨得太近,气势逼人,唐景玉不愿对他承认自己的小心思,退后两步道:“谁说我在跟她比?我就是喜欢穿男装,她不是想踩我吗,那我换身男装,看她学不学。” “她为何非要踩你?”宋殊追 着问。 唐景玉一愣,忍不住抬眼看他,“还不是因为你……” 宋殊盯着她眼睛:“因为我什么?” 唐景玉说不出口了。 宋殊对她太好了,庄宁那么喜欢宋殊,定是看出来了些,嫉妒她,所以想在容貌上把她比下去,让宋殊注意到她的美。这道理唐景玉明白,但她不能直接说出来,说出来就显得她知道宋殊对她好,显得她的耍气没有道理。 “换回去吧。”宋殊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添了一句,“庄宁人品不端,我没有正眼看过她,不知她是否好看,但是你,绝对更适合女装。” 唐景玉呆呆地站着。 宋殊这话什么意思? “姑娘,饭都备好了,姑娘快点换回去吧。”宋殊一走,品冬赶紧闪了进来,小声求道,“你看连公子都夸姑娘女装好看了,你何必非要这样穿啊。” 唐景玉回神,原来宋殊真的是夸她好看了吗? 她跟着品冬进了内室,品冬在衣柜前翻了翻,拿出一件大红色绣芙蓉花的褙子。唐景玉还没穿过这件,想到宋殊就在堂屋等着,她有点脸热:“是不是太艳了?”好像她故意打扮给他看似的。 小姑娘脸红那是害羞呢,品冬笑着又选了件白底长裙,一边服侍唐景玉更衣一边低声夸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姑娘才十四岁,正是花样的年纪,穿这个最衬脸色了。” 唐景玉默认了。 一盏茶的功夫,唐景玉已梳妆完毕,头上戴了金镶玉翅蝶步摇,耳上坠了珍珠耳环,白里透红的小脸无需脂粉涂抹,已是秋日里最好看的颜色。 听到脚步声,宋殊抬头看去,看她飞快垂下眼帘,红唇轻抿,俏脸上羞红如霞云。 如此娇态,谁又比得上她? 宋殊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在唐景玉落座后,给她倒了杯茶,“先润润口吧。” 她若接了,就是不生气了。 眼看小姑娘垂眸端起茶杯,宋殊忽觉浑身轻松。 不知何时起,她越来越像宋家的龙王,他心里是晴是阴是霜是雨,全因她而异。 第42章 唐景玉惯会转移话题,宋殊又处处惯着她,因此一顿早饭下来,两人又恢复了平日相处模式,仿佛昨日不曾闹过那点小别扭。 “今早你随我去趟书院,我找恩师,你去看看师母。”一起散步消食时,宋殊对唐景玉道。庄宁的事,他得跟恩师解释清楚,庄宁不代表庄家,此事不会影响他眼里的庄家家风,宋殊不想恩师难堪。而师母那边,就得由唐景玉去打听打听了,看看两位长辈有没有起争执。 唐景玉确实担心外祖母呢,听宋殊都安排好了,她就直接跟在他后头了。 侧门门口马车已经备好,宋殊瞅瞅唐景玉,正犹豫要不要扶她一把,小姑娘很自然地将手伸了过来。宋殊立即熟练地握住她手,虚扶她腰将人送了上去。 唐景玉长睫轻颤,尽量掩饰自己的愉悦,她喜欢宋殊的手,更喜欢被他握着,只是再喜欢,也只有这短暂的功夫,猫腰进了车厢,唐景玉低头看手,心想什么时候能正大光明地握着就好了。 如何才能正大光明? 唐景玉看着男人弯腰从眼前走过,看他撩起衣摆落座,再看他搭在膝盖上的手。 得他承认喜欢她才行吧? 到底是喜欢,还是纯粹的照顾她呢? 唐景玉垂下眼眸,心中有些不确定。 “别担心,恩师对师母一向敬重,不会有事的。”见她一直垂着脑袋不说话,宋殊轻声安抚道。 唐景玉胡乱点点头,想了想,试探问他:“掌柜,你说我外祖父喜欢我外祖母吗?如果喜欢,为何后来还要纳妾?” 她想知道宋殊对男女之情的态度。 宋殊沉默了。 庄寅夫妻都是他的长辈,如父如母,平时二人相敬如宾,家里虽然有个姨娘,却没有传出过妻妾不合之事。他跟庄寅学的是天文地理治国之道,在这方面他敬佩庄寅,后院,庄寅只有一个姨娘,在如今这世道已属罕见,而这一个姨娘也是因为师母难孕才纳的。至于庄寅心中所想,他身为弟子晚辈不该胡乱猜测。 “长辈的事你我不好多说,我只知道恩师是为了子嗣才纳的妾,他老人家这些年对师母爱护有加,不曾慢待。”在小姑娘水汪汪大眼睛的注视下,宋殊声音更轻了,仿佛担心自己的回答会惹她难过。 唐景玉依然看着他:“那掌柜呢?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将来掌柜的妻子生不出儿子,掌柜也会纳妾吗?” 他的妻子? 宋殊怔住了。 他知道总有一日他会成亲,但他到底会娶什么样的妻子,他没有特意设想过。妻子,那是要跟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人,宋殊不喜欢跟人太过亲近,他觉得,能找到一个他愿意与之携手的人都很难了,又怎么会在找到一个之后再费心思找另一个?如果他都愿意娶对方为妻了,又怎会惹她伤心? 书上说贤惠的妻子不应妒忌,甚至在丈夫需要的时候要主动给丈夫纳妾,宋殊对此嗤之以鼻,书上还说兄友弟恭君臣父子呢,可手足相残臣子谋逆的事情还少吗? 他不觉得恩师纳妾有错,但这不代表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会,真若生不出,我会认养一个,或是有了女儿后为女儿招赘。”他只需保证宋家的手艺能传承下去就够了。 想的真够长远啊…… 唐景玉很信任宋殊,所以他说不会纳妾,她就信了,然后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宋殊的女儿,宋殊跟她的女儿…… 脸上有点热,唐景玉不敢看宋殊了,故作随意地追问道:“那掌柜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庄宁,虽然脾气差了些,长相也还不错啊,又是庄家的姑娘。” “与其关心我,你还是想想自己吧,十四五岁正是姑娘说亲的好时候,你把你对男方的条件列出来,我和师母都会替你留意人选。”宋殊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快,盯着唐景玉脸庞道。 唐景玉没有试探出来,自然不会让宋殊如愿,扭头道:“掌柜不用我关心婚事,我也不用掌柜操心,咱们谁也别管谁。”伸手挑起窗帘,偷偷打量外面。 宋殊气结。 同一时刻,庄夫人得了丫鬟通传,庄寅来了。 自从庄盈过世后,除了出门会友夜不归家,庄寅再也没有去找过柳姨娘,晚上都是在闲云堂过夜的,但是昨晚,他自己歇在了前面。 庄夫人知道丈夫的心思,将丫鬟们打发出去,她依然坐在榻上赏那盆开得正好的菊中名品,玉麒麟。 庄寅一进屋,先闻到清幽的菊香。 花香静心,再看看旁边鬓发半白的老妻,庄寅心中那淡淡不满也变成了无奈,在妻子对面落座后,他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那盆玉麒麟雪白的花瓣道:“我知道你对大房一点都不上心,不挑他们的错,也不需要他们对你好,旁的我都不介意,只是,宁丫头纠缠豫章的事你早知道了吧?为何不早早提醒 我?也不知她在豫章面前到底丢过多少次人。” “我提醒你,不就有了挑拨是非之嫌?”庄夫人漫不经心地道,“昨日若非她故意欺辱阿玉,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揭穿她。你们是亲骨肉,跟她比我反而是外人,都快入土了,何必给你的子孙添不快?豫章那边你不用多虑,他明辨是非,你看他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敬重的。” 庄寅眉头皱的更深了,“你……” 可是面对平静从容的妻子,他又说不下去了。 子不教父之过,是他自己纳的妾,是他自己没有留意孙女的教养,他如何能怪她不提醒?庄家两房子嗣,没有一个是她亲生的,妻子肯帮他教导二房,他该知足了。 事情已经发生,多说无益,庄寅转而说起他对此事的处置,“宁丫头举止轻浮,我罚她闭门思过,年前不得出门。柳姨娘张氏明知故犯,罚她们去庄子上悔过半年,你看如何?”孩子不懂事是大人纵容的,柳姨娘不说,张氏乃庄家长媳,未来的当家太太,必须严惩才能让其记住教训。 “你做主便可。”庄夫人对他的决定没什么兴趣,只淡淡提醒道:“我是把阿玉当阿盈女儿看待的,在我心里她比你还重要,如果庄家再有人想欺负她,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你最好管好你的那些子孙。” 庄寅叹口气,没有说话,只寻思着明年早早给庄宁定下一门亲事,只等长孙媳妇进门就把庄宁嫁出去,免得她不死心,继续折腾。 夫妻俩相对无言,外面丫鬟道宋殊主仆来了,两人互视一眼,出门迎客。 犯错的人领了罚,宋殊与庄寅师徒俩冰释前嫌,唐景玉得知外祖母无事,彻底安了心,此事便揭了过去。 月底的时候,唐景玉给宋殊的袜子也差不多缝好了。 她是悄悄缝的,两个大丫鬟谁都不知道,这日晌午吃完饭,唐景玉独自进了内室,打算一鼓作气缝完最后几针。 今日莫名腰酸,上午听课时还勉强能坐稳,现在是真的受不了了。唐景玉将针线筐搬到床上,脱了鞋靠在床头迎枕上,缝一会儿躺下去待一会儿,唉声叹气。 莫非是昨晚没有盖好被子,冻着了? 终于缝完最后一针,唐景玉将袜子藏到枕头下面,躲到被窝里歇晌。 到了下午练活儿的时候,品冬进来喊她,唐景玉懒着动,蒙住脑袋撵她出去。品冬当自家姑娘又犯懒了,没当回事,只派小丫鬟去跟宋殊说了一 声。 唐景玉一觉睡到后半晌,醒来时感觉舒服了不少。 她看看天色,将袜子藏到袖口,去前院找宋殊了。 宋殊在灯房编灯架呢,听到唐景玉的声音,抬头喊她进来,见她脸色有些泛白,不像以前睡懒觉后那样红润,不由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唐景玉摇摇头:“之前有点腰酸,现在已经好了。掌柜在忙啊?”关上门,她慢慢吞吞挪到宋殊身前,盯着灯架道。 “有事?”宋殊手中动作一顿,好奇问她,怎么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 “没事没事,掌柜先忙吧。”唐景玉看得出来,宋殊这个灯架马上就要编好了,便拉一把椅子在宋殊旁边坐下,托着下巴看他弄。 宋殊习以为常,双手食指灵巧动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灯架做好了。顺手将灯架放到桌子上,宋殊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用目光示意唐景玉开口。 唐景玉已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所以她很痛快地从袖中拿出袜子递给宋殊,笑着道:“掌柜照顾我颇多,我想了想,掌柜有的是钱,不缺什么好东西,我就亲自缝了双袜子送给掌柜,聊表一番心意吧,多谢掌柜收留我。” 宋殊震惊地忘了擦手,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白绫长袜。 她居然亲手给他绣贴身之物? 男人迟迟不接,唐景玉故作天真道:“掌柜不喜欢吗?” 听到她忐忑的声音,宋殊连忙接过袜子,“喜欢,只是我受师母之托照顾你,你不必客气的。”她是晚辈,他是长辈,送袜子也不算什么,再说她大大咧咧的,想来并不知道送男子贴身衣物不太妥当。 想到这里,宋殊正色提醒她:“我是你二叔,你送我没关系,不许送朱寿……你做什么?” 唐景玉夺回袜子迅速起身离去,宋殊本能地去拦,挡在门前不让她走:“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我说过不许你再自称二叔的。”唐景玉绷着脸道,扭头不看他,“想当二叔去找庄宁啊。” 后面那句说得特别小声。 宋殊马上明白了,小姑娘多半是不想跟庄宁一样喊他呢,真是孩子脾气。 “好,不叫二叔,就叫掌柜好了。”宋殊无奈地笑笑,伸手将袜子抢了回来,意外发现上面绣了两盏大红灯笼,幸好灯笼都不大,只有龙眼大小。见小姑娘还抿着嘴,宋殊笑着夸道:“不错,灯笼挺好看 的。” 唐景玉面色缓了缓,瞪他一眼,转身往回走,“掌柜这个灯笼是要卖的吗?”托起灯架打量。 迟迟没有人回她。 唐景玉纳闷回头,却见宋殊愣愣地盯着她呢,唐景玉越发不解了,“你怎么不说话?” 宋殊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能开口,只有一张俊脸慢慢红了。 他养了快半年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第43章 唐景玉今日穿的是件白色绣梅花的褙子,那块红色印记恰好落在没有梅花的地方,因此她一转身,宋殊就瞧见了。刚看见时宋殊蓦然一惊,幸而他够沉稳,先从唐景玉言行举止中断定她没有受伤,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女子月事,这也多亏郎中跟他提起过,否则他一个独自生活的大男人,哪能懂这个。 只是宋殊无论如何都不好直接告诉小姑娘的,那样只会徒增尴尬。 见她对自己新做的灯笼很感兴趣,宋殊走过去道:“这是给江浙总督崔家的灯笼,做完这一对儿,下个月再做四对儿,腊月就可以一直休息了。” “这么快?”唐景玉惊讶地问。 宋殊点点头,将灯架从唐景玉手中拿了过来,看看她,低声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别去做活了。” 唐景玉揉揉腰,觉得没有早上那么难受了,便笑道:“掌柜不是说做任何事都要持之以恒吗?跟朱寿他们相比,我已经很轻松了,只弄三根还要偷懒,我自己都不好意思。那掌柜忙吧,我去了,对了,回头你试试袜子,若是不合脚跟我说一声。”袜子是她偷偷观察宋殊鞋子估摸的。 宋殊看看被他放在桌子上的袜子,再看看已经快要走到门口的小姑娘,一时竟找不到不惹她怀疑的劝她回房的借口,眼看唐景玉就要出去了,宋殊情不自禁喊道:“等等!” 唐景玉困惑回头,“怎么了?” 宋殊忽的灵机一动:“礼尚往来,你送我袜子,我也该送你一样礼物,有什么想要的吗?” “你不是……”唐景玉本能地想说宋殊已经送过她一盏夺了魁首的宝塔灯了,可她临时改了主意,认真打量宋殊两眼,涎着脸问:“我要什么,掌柜都会答应?”难得宋殊主动开口,她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眼睛亮亮的,里面闪烁着宋殊熟悉的狡黠,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提出的要求绝不简单,但宋殊现在想拦住她,惟有答应,“只要我能做到。 唐景玉乐了,兴奋地折回男人身边,仰头求他:“那掌柜教我竹雕行吗?我想学雕竹子。”之前她求过宋殊一次,被他以学艺应循序渐进为由断然拒绝,唐景玉一直惦记着呢。 还真会抓住机会。 宋殊头疼地提醒她:“竹雕最耗耐性,你确定真的要学?” 唐景玉连连点头。 宋殊想了想,吩咐她在这里等他,他去书房走了一 趟,回来时递给唐景玉一本书:“这是介绍竹雕历史的,你先看看,看完我再给你讲,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过来问我。” 宋殊爱书,书房里的书轻易不给他们看,如今得以拿回房中阅览,唐景玉如珍似宝地接过书,随手翻了两页,书籍特有的书卷香便传了过来。她轻轻吸了一口,简直比吃了一顿饱饭还要满足,“掌柜放心,我一定会用心……” 话未说完,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绞痛,疼得唐景玉匆匆将书放到桌子上,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双手紧紧攥着衣衫,想要缓解那难以忍受的痛苦。 “阿玉!”她动作太快太突然,宋殊心都提了起来,俯身去扶她,声音焦急:“怎么了?” 唐景玉眉头紧紧皱着,说话都没有力气,低头不让宋殊看她脸上的纠结痛苦:“肚子疼。”那四年她常常饿得肚子疼,现在这种疼她完全没有感受过,如果是饿的,她这样勒肚子应该会缓解些,如果是吃坏了东西,那她应该想要去茅厕才对,可她什么都不想,只想求它别疼了…… 宋殊猜到她的疼应该跟月事有关,但他不懂到底有何联系,更不知道如何帮她,扶她起来她又双腿无力的样子。宋殊急了,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小姑娘打横抱了起来,“我先送你回房,你别急,我马上派人去请郎中,没事的。” 眼前是男人宽阔的胸膛,可惜唐景玉无心感受这样的亲密是什么味道,她埋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衣衫,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她想到了一件事。 郎中说过,她的胃饿出了病,还说调理不好有性命之忧,现在肚子疼,是不是就是这个缘故? 真的快要疼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眼泪流得更汹,宋殊将她放到床上时,唐景玉紧紧抱着他腰不想下去。来到嘉定后,她得了两样宝贝,外祖母是一个,宋殊是另一个,她舍不得死,她还没有好好孝敬外祖母,还没有好好感受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她陷在深深的绝望里,哭得一塌糊涂,宋殊问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宋殊被她哭得莫名心慌,他不懂小姑娘的心思,只当她疼坏了。 “你先出去。”宋殊头也不抬地对守在屋子里的品冬道,知夏安排下人去请庄夫人跟郎中了。 品冬看看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又着急又担心地出去了。若不是信任宋殊,她真怕姑娘是受了宋殊欺负。 屋里只剩两人,宋殊一手抱着唐景 玉,一手轻轻拍她后背,低头哄她:“别哭了,是不是肚子疼得厉害?没事的,郎中开点药就好了,别怕。” “我疼,掌柜,我是不是要死了?”唐景玉在宋殊衫子上抹把眼泪,终于歪过脑袋,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绝望地望着他,鼻头眼圈都哭红了。 见她似乎平静了些,宋殊试着将人放到床上,谁想小姑娘马上又抱紧了他。宋殊只好暂且放下男女避讳,好笑又心疼地替她抹去新滚落下来的一对儿泪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死?”到底有多疼,竟让她想到了死? 他手背细腻,指腹却有薄薄的茧子,擦过脸庞的感觉是那样清晰。唐景玉望着他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望着他温柔的如墨黑眸,有那么一瞬忘了疼痛。 被她这样凝视,宋殊放在她脸上的手忽的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抽了帕子出来替她拭泪,略微收起情绪道:“真的不会出事,阿玉,一会儿郎中师母都会过来,你先忍忍,我跟你保证,你不会死的。” 许是说话时肚子没那么疼了,唐景玉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小题大做了,再看看两人的姿势,即便心里喜欢,唐景玉还是尴尬极了,这回不用宋殊放她,她自己飞快滚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不肯让宋殊看见她的窘迫。 她娇憨可爱,宋殊不自觉对着蚕茧似的被团笑,“那好,我出去等师母,让品冬进来陪你。” 唐景玉没吭声。 宋殊突然生出一丝不舍,不舍离开她床边,但她必须换衣裳了,宋殊安抚般拍拍她被子,起身走了出去,低声对候在门外的品冬道:“你们姑娘说肚子疼,我不便细问,你去看看吧。” 肚子疼? 想到唐景玉早上念叨过腰酸,品冬若有所悟。 宋殊站在外间等了会儿,直到里面传来唐景玉震惊的惊叫,他才安心离去。 至少不用担心她再胡思乱想了。 “外祖母,您就别说了!” 换了一身新里衣喝过镇痛汤药的唐景玉蒙着脑袋侧躺在被窝里,听着老人家善意的打趣,真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得了。品冬说她衣服后面有血她还不相信,亲眼确认过后最先想到的就是宋殊一定看见了,他那么聪明,肯定猜到了些,偏偏她笨,竟然想到了死,还哭得那么丢人…… 庄夫人明白小姑娘的羞涩,可她忍不住啊,侧坐在床头,她将外孙女的小脑袋扒拉了出来,摸着她因为害羞红扑扑的脸蛋道: “跟外祖母还有什么害羞的,阿玉啊,月事一来就是大姑娘了,我心里欢喜啊,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担心……好了,以后好好调理,不会一直都疼的,阿玉啊,天越来越冷了,姑娘家最怕凉,你给我穿暖暖和和的待在屋子里,不许再去弄竹子,三根也不行,我会跟豫章说,反正什么都没有你身体重要。” 老人家一片好心,唐景玉不跟她辩解,乖乖地听着。 小姑娘乖乖巧巧,庄夫人越看越喜欢,从眉毛到下巴爱怜地摸了一遍:“我们阿玉长大了,会越来越好看的,女大十八变,你娘小时候也不出挑,慢慢的就像柳条抽了芽,花骨朵绽了瓣儿……” “外祖母好看,我跟娘当然都好看了。”唐景玉厚着脸皮讨好道。 庄夫人爱听,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所以我们家阿玉也会长成大美人的。” 祖孙俩腻歪了会儿,天色渐暗,庄夫人必须走了,唐景玉想出去送送的,庄夫人没让。 丫鬟都跟着送人去了,唐景玉一个人躺在床上,摸摸肚子,总有一种做梦似的感觉。 外祖母说,姑娘家来月事就表示可以生孩子了。 刚来嘉定时她还是个假小子,现在,她是被人娇养着的大姑娘。 “姑娘,公子来看你了。”门帘挑起,品冬去而复返,轻声禀报道。 唐景玉一下子脸红了。 闹了那样大的笑话,她不敢见他,可是,她又很想很想看看他。 朝品冬点点头,唐景玉趁品冬出去请人的空隙迅速躺好,理理头发,等宋殊进来时,她一动不动躺在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看着男人进屋,再朝她这边走来,最后坐在了床边的绣凳上。 “还疼不疼?”宋殊关切而不过分亲昵地问,面容平静坐姿端正,俨然一个长辈。 唐景玉强迫自己不去想宋殊换衣裳的理由,红着脸点点头,“好多了,那会儿我,给掌柜添麻烦了。”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宋殊不愿增加彼此的尴尬,将手中书侧递给她,“无聊时看看,累了就跟丫鬟们说话解闷,其他的等身体好了再说。明早我会跟朱寿杨昌说你病了,免得他们担心。” 他体贴入微,唐景玉真心实意道谢:“掌柜真好。” 宋殊淡淡一笑:“那我先走了,你安心歇着吧。”言罢不再耽搁,起身离去。 唐景玉眼巴巴目送他,心中十分不舍。 跟这个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的宋殊相比,她更喜欢那个温柔为她抹泪的男人…… 是不是只有她出了事,他才会暂且忘记他的“二叔”身份? 唐景玉眨眨眼睛,脑海里忽的冒出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念头。 那样做,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第44章 夜幕降临,宋殊坐在床上,对着屏风上搭着的长衫发呆。 那上面有她赖在他怀里时留下来的痕迹,那么明显,送到洗衣房,那些婆子们会不会猜出来? 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 外面传来动静,是热水房的人把水送来了,待来人离去,宋殊先去沐浴,擦拭时看看面前的水盆,宋殊略加思索,将那件衫子拿了过来,亲自动手洗衣裳。血迹难洗,宋殊搓着搓着想到这血是哪里来的,手不由一松,东西掉到了盆子里。 宋殊呆呆地坐在矮凳上。 他跟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要洗姑娘家的这个? 脏吗?宋殊一点都不觉得脏,脑海里全是她抱着他腰绝望哭泣的可怜模样,是她娇小的身子,那么轻,他都难以想象当初她是怎么拎两桶水的。 回头看看浴桶,宋殊苦笑,那时他能冷漠对她,现在,他只想娇养着她,把她身体养得好好的,不再受一点苦累。 洗完衣裳,宋殊回了内室,坐在床上看小姑娘给他绣的袜子。 第一次有师母以外的女子送他绣件,宋殊摸摸袜子上的小红灯笼,心里暖融融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厨艺不错女红也不错,生的又好看,想来只要师母把消息传出去,来提亲的人应该不少吧? 师母会给她挑什么样的男子? 宋殊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现在是孤女身份,师母健在时她婆家看在庄家的面子上也会优待她,师母百年后呢?少了倚仗,她夫婿还会对她好吗?对方如果知道她的过去,会不会轻视她?她那样耿直的脾气,不会刻意隐瞒的,到时候糟了夫婿厌弃她该怎么办? 他不愿看她受半点委屈。 但她过完年就十五了,婚事可谓迫在眉睫。 宋殊托着两只白绫长袜,清隽的眉毛深深皱了起来。 昨晚宋殊睡得不好,早上还是准时起来了。 新的一天,他一如既往去竹林旁边晨练,却又迫不及待想早点去看看她,看她是不是好受了些。 “公子,姑娘不大舒服,早饭就在屋里用了。” 堂屋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品冬在宋殊进门时小声解释道。 “不舒服?”宋殊皱眉,朝内室看了一眼,“你去通传一声,我进去看看。”她是他的晚辈,又身体有恙,他 进去看看合情合理。 品冬快步走了进去,很快就挑起帘子,请宋殊进屋。 “肚子疼?要不要再喝一碗药?”宋殊目不斜视地在床边坐下,见唐景玉面容憔悴小脸苍白,担忧地问。郎中说喝一碗药差不多就管用了,宋殊为了以防万一,多备了几份药材。涉及女子私事,他没有多跟郎中打听,只是觉得月事既然要好几天,怎么可能一副药就能治了几日的痛? 唐景玉靠坐在床头,目光自宋殊进屋后就没有离开过他。喜欢他这件事真的奇怪,没动心前一日不见宋殊也不觉得如何,现在呢,一会儿不见她都想,就像昨天外祖母来的时候宋殊离开了,她就很失望,说句不孝顺的话,那会儿她甚至宁可宋殊在身边陪着她的…… “不用,就是浑身无力,懒得动弹。”唐景玉小声道,也不算是假话,身体真的很虚,懒洋洋的只想在被窝里躺一整天,再说马上就要冬月了,内室点了银霜炭,比堂屋暖和多了,她现在特别怕冷。 “真的不用?”宋殊怕她逞强,不放心地重复道。 望着男人关切的脸庞,唐景玉笑了:“真的,我那么怕疼,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瞒你?” 她病中更添柔弱,但这展颜一笑就像是一缕阳光穿透云雾照进了他心间,瞬间安了他的心。想多陪陪她,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宋殊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暗暗敲了敲膝盖,然后站了起来,“那好,我去外面用饭了。” 唐景玉咬咬唇,眼巴巴地看着他,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 她五官里眼睛最是好看,灵动得像一泓清泉,能清晰地表达出她心中所想。被她用这种欲语还休的可怜眼神瞧着,宋殊哪里还挪得动腿,不受控制地轻声问她:“还有事?” “我,我……”唐景玉结结巴巴地冒出两个字,脸渐渐红了。 她昨晚辗转反侧良久,全用在琢磨如何亲近宋殊上了,勉强想了个不是那么突兀的借口,可事到临头,她又说不出口了。她敢冒出这种念头,是因为她觉得宋殊多半是喜欢她的,现在不敢开口,既有羞涩的原因,又怕宋殊拒绝,证明她只是自作多情。 偷偷瞥一眼男人颀长的身影,唐景玉没有胆子了。 她贪恋宋殊的温柔,却实在怕他冷硬拒绝。 小姑娘吞吞吐吐的,分明有话要说,宋殊正好不想走,便重新坐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些,“到底怎么了?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不用客气。” 他出奇的温柔是种诱惑,诱惑她变得更贪婪,唐景玉定定地瞧着宋殊,是不是,若这一次宋殊依然肯顺着她,就表示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就算不是喜欢,也不讨厌陪她? 唐景玉毕竟不是普通闺阁女儿,说好听点是胆子大,说难听点就是脸皮够厚。她瞅瞅站在门口的品冬,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掌柜,我,我就是有点不习惯一个人吃饭,总觉得一个人吃饭特别冷清,不如身边有人陪着吃得香。让知夏品冬陪我,她们都不肯……”说到最后扭头看向床里侧,忐忑地等待男人回应。 宋殊立即就信了这话,因为以前她住在前面耳房时,就喜欢跟朱寿一起用饭。 不习惯一个人,那她的意思是,想让他进来陪她用饭? 宋殊感觉不太合适。 长辈可以来看看生病的晚辈,哪能长时间留在屋里,更何况是陪她吃饭? 正犹豫如何拒绝,忽见小姑娘黯然垂下眼帘,失望溢于言表,宋殊猛地意识到他有理由拒绝,但她一个姑娘家,委婉求他留下肯定都费了极大勇气,一旦遭到拒绝,她面子上会不会承受不住? “我,那我让她们把饭摆到屋里?”宋殊不太自在地道,声音低了很多。 “会不会太麻烦掌柜了?”唐景玉红着脸问,强忍着不让嘴角翘起来。 宋殊摇摇头,尽量随意地道:“不过是换个地方用饭,有何麻烦的?品冬,一会儿厨房把饭菜端到堂屋后,你跟知夏再端进来。” 品冬神色如常地去了。 唐景玉兴奋地使唤宋殊:“掌柜把茶几往这边拉拉吧,留着放碗筷用。” 宋殊起身去挪茶几,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吃饭,简直就像小孩子胡闹,他怎么就答应了? 丫鬟们往里摆饭时,宋殊只能面无表情端坐来掩饰心中的尴尬。 早饭做的是山药红枣粥,另有豆沙包跟咸花卷。 “碗烫不烫?”见唐景玉捧着碗一直没放下,宋殊放下勺子问道。茶几太矮,可他做不来捧着碗吃饭的动作,只能半勺半勺舀粥喝,免得洒了。 唐景玉笑嘻嘻把碗递给他。 宋殊看她一眼,不懂她到底在欢喜什么,反正好像只要谁对她好,她都会很满足。放了碗,宋殊把她的碟子递过去,再夹了一个咸花卷给她。 唐景玉瞅瞅碗里的红枣粥,笑着道:“幸好掌柜爱吃甜的, 否则知夏还得多给掌柜做一份。” “你要不是吃一个?挺好吃的。”宋殊指着盘子里剩下的三个豆沙包道。 唐景玉点点头,然后在宋殊把豆沙包递过来时,她直接探头去接。 宋殊筷子一顿,但瞅瞅小姑娘红润嘴唇,他马上又递了过去,心跳好像乱了。 包子小小的一个,唐景玉一口咬掉半个,宋殊看看筷子中间剩下的半个,只好继续抬着胳膊等她来吃。包子皮薄馅儿多,唐景玉去咬另一半时嘴角不小心沾了点豆沙,宋殊一直盯着她嚼动,见她迟迟没有察觉,忍不住指了指。 唐景玉眨眨眼睛,明白了,舔了舔嘴角:“还有吗?” 宋殊摇摇头,低头吃饭。 可脑海里小姑娘探出舌尖舔嘴唇的样子却挥之不去。 那一瞬,他真的想知道究竟是她嘴角的豆沙甜,还是她…… 宋殊咬了下嘴唇内里,借那股疼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到底是怎么了,换旁人做出来定让他厌恶的动作,怎么轮到她时总能乱了他心? 早饭结束,宋殊如避猛兽般迅速离去。 唐景玉不懂男人心中所想,自己躺在被窝里偷乐。果然生病就是好啊,宋殊不但破天荒在她屋里用饭,还喂她了,下一次她再胆大点,会不会…… 可是,再胆大又能做什么? 唐景玉没有喜欢过人,也没有人喜欢过她,她不懂情投意合的男女该如何相处。按理说既然喜欢了,就该告诉对方然后商量婚事了,可宋殊都没有对她说过喜欢,这种事情,总不能由她开口吧? 等宋殊主动吗? 唐景玉转个身,试着想象宋殊跟她诉情的情景。 然她绞尽脑汁,却只记起宋殊皱眉训她的冷脸模样…… 第45章 唐景玉月事结束的时候,庄夫人收到了庄文礼来自京城的书信,信上说他九月底到的京城,交涉半个月唐家终于答应归还嫁妆,这封信就是在得到准信儿时写的,但庄文礼预计唐家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把东西如数交给他。 这算是四年来,唐景玉第一次得到跟父亲有关的一点点消息。 或许母亲的嫁妆就是她跟唐家唯一的牵绊,等嫁妆回到庄家,她跟那边也彻底断了。 当年她离家时,继母已经怀孕八月,也不知最后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不论是儿是女,父亲大概都忘了她这个离家出走的长女了吧? 唐景玉有些低落。 颠沛流离时,活下去是唯一目标,除了努力活着什么都懒得想。现在吃喝不愁,闲工夫多了就容易多想。那是她父亲啊,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了六七年的父亲,四年未见的父亲…… “唐五,你怎么又发呆了?”朱寿从前面转过来,小声问她。 唐景玉食指抵唇,示意他不要说话,瞅瞅前面,见宋殊果然在看这边,唐景玉连忙推朱寿肩膀让他转回去。 直到下课,唐景玉才将朱寿叫到屋檐下晒日头。天冷了,宋殊不许她再干活,她跟朱寿只有上午能碰着,上课的时候不好说悄悄话,也就午饭前可以聊聊,宋殊见过他们说话,似乎没有不高兴。 “给你吃。”朱寿从袖口摸出几个东西,递给唐景玉。 唐景玉接过来,发现是几个坚果,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好奇问他:“这是核桃吗?好像不太像啊?”果子壳上有裂纹,唐景玉灵巧的掰开,里面露出的很像核桃仁,但核桃是圆的啊。 朱寿惊讶地望着她:“你没有吃过山核桃?” 唐景玉翻了个白眼,一边吃一边哼道:“吃过我会不认识?嗯,挺好吃的,你从哪儿得的?” 看她喜欢吃,朱寿高兴地笑了,“刘师傅买的,给了我几个,你喜欢吃我也给你买点吧?” 唐景玉很久没有出去溜达了,便道:“好啊,今天咱们出去逛街去,晚上我请你吃饭。”一会儿她去问问宋殊,宋殊有空就请他一起去,他不去就算了,反正她跟他打声招呼,他应该不会生气。 约好出发的时间,朱寿去前头了,唐景玉吃午饭时把这事说了一遍。 “你没吃过山核桃?”宋殊愣了一下,转而记起京城附近的确没有这种东西,便道:“想吃我让钱进去买几斤给你,何必 自己出去买?街上人来人往,你到底是……” “可我想出门逛逛啊,掌柜你到底去不去吧,不去我跟朱寿一起去,你不放心的话再叫上钱进。”唐景玉不高兴地打断他,宋殊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了,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 宋殊不喜欢逛街,但他更不喜欢她跟朱寿单独出门,只好道:“也好,正好我想买点东西。” 唐景玉当然希望宋殊同去,因此见宋殊点头她特别高兴,下午特意换了身白色锦袍,越发乌黑亮泽的长发用跟白玉簪子简单固定,桃花眼顾盼生辉,怎么看都是个偏偏佳公子。 只是跟半年前相比,胸口没那么平了。 “姑娘,要不要绑一下?”品冬翻出一条白绸,兴奋地道。来到这边后,宋家没有长辈管束,因唐景玉爱玩,两个丫鬟也活泼了许多,愿意给唐景玉出主意。 唐景玉瞅瞅镜子,感觉不是特别明显,冬天衣服穿得多,加上马上就黄昏了,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点异样,便没有绑,欢快地跑了。 朱寿已经在那等着了,一身伙计粗衣。 “上次给你做的新袍子呢?”唐景玉站在他身前不满地嘀咕,“赶紧去换新衣服,还有鞋子,也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浪费一副好相貌。” 朱寿拗不过她,匆匆去了。 刚走不久,宋殊来了。 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绣云纹的长袍,缓步从宋家这座江南小园子走出来,像幅隽永的画卷。 唐景玉看得挪不开眼。朱寿同样好看,但跟宋殊相比,朱寿就是河边新长出来的小树苗,清新稚嫩,让人忍不住关心他或逗逗他,而宋殊就是山顶屹立的青松,不言不语就让人心生敬畏,只可远观不敢靠近。 唐景玉倒是敢靠近,可惜不是她希望的那么近。 “掌柜,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唐景玉特意张开双臂,好让宋殊看个清楚。 “不伦不类。”宋殊飞快扫了她胸口一眼,淡淡地道。“以后每月只许出门一次,逢年过节可以宽限一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免得她玩疯了。 唐景玉撇撇嘴,看他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默默等了会儿,朱寿回来了,穿的同样是白袍,少年这个年纪长得快,朱寿现在看起来比初遇时还有出众,少了一分傻气,多了宁静。唐景玉笑着夸他:“你就该这样穿,以后每个月我带你出去逛一圈,很快嘉定城就该都知道宋掌柜有个貌比 潘安的俊徒弟了。” 朱寿知道唐景玉是在夸他好看,他很高兴,也真心地夸她:“唐五也好看,穿裙子更好看。” 姑娘家哪有不爱听人夸的,唐景玉心里美.美的,因为还气宋殊定的新规矩,她故意走在朱寿一侧,边走边跟他聊天,跟朱寿说她新学会的菜肴。她说什么朱寿都感兴趣,听得特别认真,这也是唐景玉把他当最好的朋友的原因。做的菜他爱吃,戴新耳环朱寿夸好看,还有比他更会哄人开心的伙伴吗?最重要的是,朱寿说的全是真心话,唐景玉刚学菜时他也会说难吃,从不违心夸她。 两人说个不停,宋殊只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他听着小姑娘独特的清朗声音,纳闷为何她从来不跟他说这些琐碎却有趣的事情。按道理,于她而言他应该比朱寿更亲吧? “从前面那座桥过去,沿河走不远有家干果铺子,去那里看看?”眼看两人快要说得没完没了,宋殊冷声插话道。 “好啊。掌柜最熟地方,我们都听掌柜的。”唐景玉抽空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有不快,心想以后还是不叫他了,到底是个大人了,不像他们喜欢热闹。 宋殊在她眼里看到一丝不知因何而起的遗憾,看得他胸口越发窒闷,完全猜不透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到了干果铺子,老掌柜认识宋殊,笑呵呵跟他说话。宋殊小时候就在这里买东西,对老人很是尊重,含笑应对,余光却一直留意那一对儿嘴馋的少年男女,每当唐景玉伸手扯朱寿袖子,他眉头便会不自觉地蹙起。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唐景玉就挑了好几样干果,都是她跟朱寿共同喜欢的。 “给,这是上次买布剩下的钱,够吗?”眼看着要去结账了,朱寿从袖口摸出一块儿碎银子递给唐景玉。 “我来吧,我比你钱多。”唐景玉小声道,边往柜台走边叮嘱他,“这个碎银子给你当零花钱,你留着给自己买东西,不用担心我的。” 朱寿有点不高兴,指着刚刚离去的一家三口道:“都是男人付钱。”他想买吃的给她,怎么能花她的钱? 唐景玉也不想花他的,两人小声争辩,宋殊听在耳里,得知唐景玉还帮朱寿收着三十两银子,莫名火起,转身问他们:“挑好了就拿过来结账,在那磨蹭什么?” 唐景玉埋怨地瞪了朱寿一眼,小声嗔他:“都怪你啰嗦,惹掌柜生气了吧?都听我的,不许你再说话。” 朱寿瞅瞅宋殊,不敢坚持了,跟受了气的小媳妇般走在唐景玉后头,然后就见宋殊在唐景玉出手钱将一块银锭子放在了柜台上。 朱寿立即满意了,不是唐景玉付钱就好。 几包干果,宋殊又让伙计每样多添两斤,加起来足有十几斤。老掌柜问宋殊要不要他派伙计送去宋家,他们好继续去别处逛。宋殊笑着道谢:“不必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唐景玉跟朱寿在那边看伙计包果子呢,并没听见宋殊低低的声音,所以当宋殊将几包果子分给他们拿着并劝说改日再逛时,唐景玉只能认命。 “我帮你送到房里去?”到了宋家,朱寿热情地道。 宋殊马上替唐景玉回了,“晚饭应该好了,你先去吃饭吧,东西给我。” 朱寿没有多想,递完东西跟两人告别,赶紧去吃饭了,怕去晚了厨房没给他留饭。 唐景玉经他提醒,想到一事,对宋殊苦笑道:“知夏肯定没做咱们的,晚饭吃什么啊?” 宋殊漫不经心道:“小馄饨吧,有段时间没吃了,别看你大大咧咧,厨艺还不错。” 唐景玉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震惊地回头看他:“掌柜想吃我做的?” “如果你不想麻烦,吩咐知夏也好。”宋殊目不斜视道,大步超过了她。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唐景玉快步追了上去,因为兴奋脸蛋红扑扑的,“做那个很快的,正好我也想吃了。” 他喜欢吃她做的饭,她怎么会嫌麻烦? 宋殊偷偷看一眼嘴角高翘的小姑娘,闷了一路的胸口忽然就不闷了。待他发现小姑娘不但做了馄饨还做了他馋了许久的酒酿丸子,特意给他做的,宋殊第一次尝到了飘然欲仙的滋味儿。 她果然也很亲近他的。 第46章 进了腊月,灯铺里的老师傅们格外忙碌起来。过年是除旧迎新的时候,各家但凡有些条件的,都会添置些新物替换旧的,自然也包括屋里屋外各种用途的灯笼,甚至连元宵节要用的花灯都早早订下了。 唐景玉抱着手炉坐在宋殊身边看他做灯笼。他腊月要做的三对儿都已经派人送货去了,现在做的是送给庄家的。 “这边屋冷,你还是回后院去吧。”看她抱着手炉缩着肩膀,小脸快被领口上的雪白狐毛遮住了,宋殊再次劝道。灯房太大,摆了炭盆也不怎么暖和,只比外面稍微强点,他从小在嘉定长大,早习惯了江南冬日的湿冷,唐景玉就不行了,京城那边屋里都烧炕,要暖和不少。 “不去,我喜欢看掌柜做灯。”唐景玉盯着桌子上的灯笼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天冷成这样,她早就不干活了,上午跟朱寿他们一起上课,下午就跟宋殊待着。 宋殊劝不动,低头忙自己的。 两人都坐在阳光里,宋殊面朝窗外偏西的红日,整张脸如美玉无瑕,白皙修长的手在金色的阳光里灵巧动作,有光线在他指缝之间跳动闪烁。瞧久了,唐景玉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看灯还是看宋殊的手了,然后又情不自禁地盯着他俊美脸庞。 挨得这么近,宋殊当然知道小姑娘在打量自己,只是次数太多,他已经习惯了,唯独猜不透她究竟在看什么。 “掌柜,咱们是不是也该置办年货了?”宋殊收尾的时候,唐景玉热络地道,“掌柜以前是怎么过年的?昨晚我自己列了一张年货单子,都是后院要用的,前面的掌柜想好了吗?” 宋殊动作不停,眼睫扇了扇。 过年啊,好像跟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无家可归的伙计们,灯铺大多人都回家团聚了。他无所事事,只需写两幅对联,其他的鞭炮茶果人情宴席都由钱伯打理,他做的事情并不多。 她还小,难得可以过个好年,所以花花心思就多吧。 “单子拿来给我看看。”宋殊头也不抬地道。既然她有兴致,他就帮她出出主意。 品冬就在外面守着,唐景玉让她去拿。 单子很快落到宋殊手里,宋殊看看上面的整齐小楷,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再看内容,多是吃的玩的,宋殊想了想,抬眼问她:“你不用做新衣裳?”好像小孩子都喜欢穿新衣裳。 唐景玉看着他笑:“做啊,外祖母早把布料送来了,绣娘正在做,四身呢 。掌柜呢,你有新衣裳吗?” “师母每季都会送我。”宋殊将东西放到一旁,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从小到大,师母对我最好。” 他神色平静,唐景玉却莫名地心疼,忍不住小声道:“我,我闲着无事,也给掌柜做了套衣裳,过几日就能拿给掌柜试试了。” “送我?”宋殊不可置信地问。 唐景玉想佯装镇定,但她自己都感觉到脸蛋越来越热了,总觉得说什么借口都能被他一眼看穿,可她不能不说啊,哪怕自欺欺人呢,也不能先承认自己喜欢他,因此唐景玉低下头,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手炉上的雕花纹络玩,“在学做衣裳,女人裙子绣样太难,就想先学男袍练练手,掌柜看入眼了就穿穿,不喜欢的话改日做力气活时再穿也行,别浪费旁的好衣裳。” 她声音越来越轻,脸蛋羞红似池塘里最先绽放的荷花,纤细的眼睫比平常眨动地更快了。宋殊定定瞧着,突然一阵心跳加快,心慌不安。 她最近跟他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长时间的注视,送衣裳的体贴,羞红脸的娇态,莫非…… 宋殊不敢再想下去。 师母将最亲的外孙女托付给他照看,若是师母得知唐景玉对他动了心…… 他见过她母亲,师姐出嫁时他也去赴宴了,他比她大了整整十一岁,单单年龄他们就不合适,师母肯定不会希望唐景玉喜欢自己的,到时候师母误会是他勾的她,该会多失望? 她呢,怎么会喜欢他? 宋殊飞快回忆了一下最近两人相处的情形。 确实怪他,是他因为怜惜再三宠着她纵着她,她一个没有尝过情滋味儿的豆蔻少女,第一次遇到对她体贴照顾的男子,难免生出依赖。或许她还没有喜欢上他,只是想答谢他的好,但她又脸红…… 宋殊感觉到了危险。 即便她只是最初的悸动,长此以往,早晚她会变成另一种心思。 他不能将她引入歧途,她小,他不小了,既然想明白了,就该引导两人的关系。 “不必,我衣裳很多,你想练手不如改成给恩师做身外袍。阿玉,如今你明面上是师母的干孙女,恩师对你也颇有好感,你送二老一人一身衣裳最为合适,且恩师终归是你亲外祖父,将来说不定有相认之时,你还是表示表示,别寒了恩师的心。” 唐景玉依然抠着手炉玩,好一会儿才垂眸道:“ 掌柜真的不要啊?那是上次我跟外祖母出门时亲自挑的杭绸,天青色的,外祖母说你最喜欢这种颜色,改的话,外祖父穿了也不合适啊。” “那你改小一点,留着以后男装出门自己穿也好。这几日来订灯的人多,我去前面看看,你回屋暖和暖和去吧,这里冷。”不想再说更多拒绝的话,也不想听她平静声音下的小心翼翼,宋殊匆匆出门了。 脚步声远了,唐景玉才抬头看向门口。 他走了,照在身上的光好像也没那么暖了。 好好的,他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是嫌弃她手艺不好,做出来的他肯定穿不出去吗? 还是,他看出了她的贪婪亲近? 若是前者,她先把衣裳做好给他看,让他知道她绣活没那么差,他应该就会要了吧?那双袜子他还夸她手巧来着。 若是后者,她绣的再好他都不会收,是不是也说明,他不喜欢她对他动心? 唐景玉心事重重回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衣柜,里面放着她快要缝好的男人长袍。 眼前浮现男人端坐的背影,她故意站在一侧假装请教问题,另一手藏在后面悄悄丈量他肩宽,还有他在灯房里走动时,她故意跟在后面,悄悄对着他的腰比划…… 她喜欢宋殊的才,喜欢宋殊的貌,喜欢宋殊对她的好,各种喜欢加起来,她已经喜欢到会在无人时遐想宋殊衣衫下的身体了,又羞又好奇。 可他未必乐意接受这种喜欢。 唐景玉犹豫了,她拿不准要不要继续送他,要不要试探他的心思,她怕结果是自己不想要的,宋殊对她那么好,她不敢想象他心里其实没她,一直都是她自作多情。 但唐景玉很快就察觉到了宋殊的变化。 他变冷了,饭桌上不再给她夹菜,下午不许她再去他灯房或书房,但他没有冷落她,提点画艺讲解竹雕时都很认真。 唐景玉心里一片苦涩。宋殊定是看破她心事了,他不许她过分靠近,借以提醒她收心,但又耐心教她,该关心的时候也关心,来表明他并没有厌烦她。 还真是体贴啊。 唐景玉平躺在床上,胸口闷闷的,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姑娘,公子来了。”品冬的声音从外间传了过来。 唐景玉噌地坐了起来,本能地先去照镜子,见发髻有些歪,她伸手要正正,然转瞬又 想到宋殊的冷淡,唐景玉冷笑,非但没正,还故意把头发散了弄乱了,就这样出去见人。 女为悦己者容,她要让宋殊知道,她不稀罕他的喜欢,不在乎他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挑开外间帘子,唐景玉一边打哈欠一边扫了一眼,对站在门前的男人道:“掌柜找我做什么啊?睡得正香呢。” 宋殊瞅她一眼,还没开口,品冬急得拦在唐景玉身前就想把她往里推,“姑娘还是先回屋梳梳头吧。”旁人家姑娘要见心上人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跟天仙似的,她家姑娘倒好,蓬头垢面的,就差往脸上抹泥巴了。 “不用,掌柜有话快说,我还要回去睡觉呢。”唐景玉不高兴地挣开品冬,一屁.股坐到了北面的太师椅上,没骨头似的瘫在那儿。 宋殊忍住差点脱口的训斥,冷声道:“师母刚刚派人传话,你娘的嫁妆已经拉回来了,让我带你过去看看。” 唐景玉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看宋殊,转身去里面梳头。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两人已经上了马车。 她侧头看向窗外,安静地出奇,宋殊低声提醒道:“到了那边你要冷静,别让人瞧出不对。” 唐景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看出她不欲多说,宋殊也就沉默了下来。 马车稳稳停在庄家门前,宋殊先跳了下去,习惯地转身去接她,唐景玉看都不看他手,自己跳了下去,微微低着头站到宋殊一侧,十足的丫鬟模样。 宋殊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往里走,拐角又转过来一辆马车。 “豫章来了啊!”庄家大爷庄文恭远远地打招呼。 出于客套,宋殊只好等他。 马车里除了庄文恭,还有他的儿子庄家长孙庄谦,十七岁的少年,已经定亲,明年就要成婚了。 “二叔。”庄谦笑着朝宋殊行礼,低头时眼睛却瞄向了宋殊身边的丫鬟,妹妹口中那个勾了宋殊心的狐媚丫鬟。 他目光灼灼,唐景玉感觉到了,因她本来就不喜大房的人,此时被人如此打量,她毫不客气地瞪了庄谦一眼。 偏偏就是这一记带着狠劲儿的眼刀,勾走了庄谦半个魂。 小丫头干瘪瘪的,容貌也不算特别出彩,可那双眼睛里的泼辣劲儿,实在太有味道了。 “师母叫我,恕先行一步。”宋殊熟知庄谦为人,本就 防着他,此时见庄谦居然真敢对唐景玉放肆,脸上当即冷了下来,叫上唐景玉径自进了庄府。 “爹,这丫头眼睛生的真好。”庄谦挺直腰板,盯着唐景玉的背影轻笑道。 庄文恭扫他一眼,边往里走边训斥道:“再好也是宋殊的人,你最好少打她的主意,走吧,去看看你祖父打算如何处置那笔嫁妆,当年你姑母出嫁,陪嫁的有好几处庄家最赚钱的铺子……” 第47章 庄寅自认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教书育人,他无愧于一众弟子,传宗接代,他无愧于庄家祖先,两个儿子因材施教,一个专管庶务一个潜心修学,他也无愧于他们。 他只对不起他的妻女。 当年求娶妻子时,岳丈年迈,已经快要不行了,他跪在岳丈床前承诺会照顾好妻子。新婚时,他也做到了,只是妻子三年不孕,他又是家中独子,父母逼得紧,他跟妻子都压力重重,最后妻子劝他纳一房妾室。纳了,一切就都变了,妻子跟他相敬如宾,再无柔情蜜意。 有得必有失,庄寅不敢奢求鱼与熊掌兼得,只尽量弥补妻子。 然后他们终于有了个女儿。 可他也对不起女儿,没有给她选个良人。 妻子怀疑女儿死得蹊跷,应该是她太过伤心了,必须找个人怪责才能好受些。庄寅体谅妻子,却不相信女婿是那种人,毕竟庄家虽然没有人当官,凭着那么多的子弟,在朝廷上还是有影响的,旁人不说,单单宋殊就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女婿没有道理害妻。但庄寅依然觉得对不起女儿,如果他能早早给女儿挑个嘉定附近的人家,女儿也许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逝者已矣,追悔莫及。 跟妻子并肩坐在主位上,庄寅目光接连扫过下面前后站着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还有他特意请过来的宋殊,也看了一眼宋殊一侧的小丫鬟,若有所思。 三子返程前写了一封信告知他们大概归期,妻子看过之后,第一次开口求他。 求他把女儿的所有嫁妆都给她。 庄寅应了。 他知道妻子不是爱财之人,她要这份嫁妆定是已经想好了用途。做什么用?如果打算留给庄家子孙,妻子不必开口,将来他们两个老的去了,东西自然全是庄家的,而妻子跟娘家那边已经远了,所以妻子多半是想把这份嫁妆送给唐五,她取名阿玉的干孙女。 他们都老了,只要妻子高兴,庄寅什么都愿意答应她,况且如果不是妻子开口索要,这份嫁妆还留在唐家呢,跟庄家子孙也没有关系。反正都是外姓人,与其留给没能照顾好他女儿外孙女的唐家,不如给这个能哄妻子真正开心的小丫鬟。 念头飞转,庄寅终于开口,言简意赅将嫁妆归在了庄夫人名下,而他请宋殊来,便是让他做个证人。这样万一将来他先妻子而去,有宋殊这个半子在,也不怕柳姨娘所出的两个儿子不敬嫡母。 在场的除了八岁的庄让年纪小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其他几个皆是聪慧之人。庄文礼庄诚父子面色如常,庄文恭也没什么异样,只有庄谦到底年岁不高,尚未练得其父的城府,眼里闪过一道不满。 老太太要了嫁妆,想送谁? “好了,都散了吧。”庄寅站了起来,领着宋殊等男子走了。 “走,祖母给你看点好东西。”庄夫人笑眯眯地招呼唐景玉,牵着她手亲昵地朝闲云堂去了。 庄寅等人也才刚走出门口不远,听到庄夫人的声音,庄谦皱眉回头,见庄夫人对小丫鬟比家里的两个妹妹还要亲,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嫁妆全归嫡祖母,自然要搬到闲云堂去,嫡祖母又这样说,莫非是想把东西给那丫头? 是啊,嫡祖母一直不喜欢他们一家四口,对三叔一家看着亲近,却也隔了一层,怎么可能把好东西留给他们? 想到这里,庄谦忍不住埋怨起祖父来。 那么一大笔财产,祖父竟然就这样纵着嫡祖母白白送人! 唐景玉在闲云堂陪庄夫人用的午饭,饭后两人继续清点嫁妆。 母亲嫁妆有多少,唐景玉也不清楚,母亲在的时候她太小,不可能跟她说这个,等母亲去了,嫁妆由父亲打点,没有她的事,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母亲的富有。 “你三舅跟我说,他提出拿回嫁妆时那人答应得倒也痛快,刚刚我仔细看过了,除了一些摆在明面上的小物件衣裳布料等用过的破了的那边补了新的,大多数都没有动过,那些铺子的收益,账本上写的清清楚楚,一并都送了过来。”庄夫人坐在榻上,搂着唐景玉轻声细语地说话,“阿玉啊,这样看那人不是贪财之人,不像是为了嫁妆或前程就害你娘的,你仔细想想,家里可还有别的不对?” 或许女儿真的是病逝的,但女儿临终前叮嘱阿玉来这边,担心唐家苛待阿玉,肯定也有原由。 “我不知道……” 唐景玉泣不成声。 那时她太小了,七岁之前,记得的全是父母对她的好。七岁之后,她不愿看见占了母亲位置的继母,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小院,因为守孝,她也很少出门做客。最初父亲常常哄她开心,后来就淡了,然后她得知那个女人怀了父亲的孩子。 她离家出走是因为父亲打她,父亲不喜欢她了,这些年她想象里的父亲也是一个坏父亲。如今唐景玉宁可听说父 亲贪财不肯归还母亲的嫁妆最后碍于名声碍于庄家的威胁不得不归还,可他还的这样痛快,跟记忆里的君子重合,既然是君子,那他为何打她啊?她又没做错什么,继母侄女抢她的东西,她就该骂她! 她宁愿父亲是小人,喜新厌旧所以不在乎她了,也不希望有别的缘由。 “不哭不哭,外祖母不问了,咱们跟那边再无关系,以后好好过,不再想从前的事了。”小姑娘哭得她眼睛都酸了,庄夫人怜爱地替唐景玉拭泪,把心中的疑问咽了下去。不是女婿的问题,那便只能是亲家母…… 确定了又如何,无凭无据的,徒惹外孙女难过而已。 吩咐丫鬟备水,庄夫人亲手拿巾子给外孙女擦脸。 有亲人在身边,唐景玉思母之痛疑父之恨渐渐平息了下去。 “这些银票地契外祖母先替你管着,等你嫁人了,外祖母一并给你。”庄夫人拍拍她肩膀,幽幽地道。 唐景玉心不在焉地点头,勾起另一桩心事来,马上又咬咬唇,把宋殊的身影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但终究还是要见面的。 天色暗了,唐景玉告别外祖母,跟宋殊一起上了马车。 她眼圈是红的,显然哭过了,宋殊担心问道:“师母都跟你说什么了?” 唐景玉扭头看窗外,“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 她无心说话,两人最近又生疏了很多,宋殊只能保持沉默。 接下来的两天,庄夫人总是叫唐景玉出去一起置办年货,唐景玉明白老人家是怕她思虑过多,便把那些烦恼抛到一旁,笑着陪老人家逛,回到宋家也是一脸轻松模样。 下午不用干活,又不能往宋殊身边凑,唐景玉便给朱寿缝新衣裳。 过年嘛,当然要喜庆了,唐景玉不敢把自己的喜好加诸宋殊身上,对朱寿就没那层顾及了,特意裁了大红色的杭绸,圆领窄袖衫,衣摆上绣几枝梅花,领口袖口用金线绣了云纹。朱寿的尺寸就更好量了,她让他站着别动,朱寿就乖乖不动。 灯铺小年前一日放假,朱家又来接人了,朱寿早得了唐景玉的叮嘱,以专心练手艺为由坚决不肯回去,朱家人委婉的用孝压他,唐景玉在一旁听了差点笑出声。朱寿都傻到任由朱家将他送到灯铺来了,还会在乎那些虚名?主母做出这种苛待庶子的事情都不怕被人指点,朱寿又何必怕?朱家街坊们又不是瞎子,谁对谁错心里自有公 断。 这一放假,宋家就清静了下来。 杨昌也回家了,朱寿所在的小院里只剩下他自己,唐景玉做好衣服后堂而皇之地去看他。 “这是你给我做的?”朱寿高兴坏了,看新衣的眼神好像那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唐景玉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连心底被宋殊拒绝的憋闷之气都散了大半,把衣裳塞到朱寿手里,她坐在椅子上催他:“快去里面换了,哪里不合适我赶紧改改,过年了你好穿。” “好!”朱寿喜滋滋地去了。 唐景玉悠哉地打量朱寿的堂屋。 “姑娘,公子过来了。”品冬在门外提醒道。 唐景玉没有理会,她跟朱寿光明正大,外祖母来了她也不怕。朱寿把她当最信赖最亲的人,她亦将朱寿当做亲人,送件衣裳又怎么了?更何况这事只有她跟身边的人知道,外人只当是绣房做的,跟她的名声有何关系? 巧的是,宋殊跨上台阶要进门的时候,朱寿也兴奋地出来了。 唐景玉根本没往门口瞧,注意力全被朱寿吸引过去了。朱寿过完年十六,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出不少,他小时候应该也是娇生惯养的,举手投足一直有股贵气,这半年穿粗布衣裳不显得,可一旦换上好衣裳,那长眉凤眼清贵气度,立即就能夺人视线,如鹤立鸡群。 宋殊都看愣了一瞬。 朱寿出来见到宋殊挺意外的,此时见男人盯着他身上的衣裳,他半是欢喜半是羞涩地道:“师父,这是唐五给我做的新衣裳,我穿上试试合不合适。” 他虽然傻,却也没傻到什么都不懂,他爱干净,人也偏内向,不愿师父误会他臭美。 宋殊点点头,站在门口没动。 唐景玉已经到了朱寿身前,围着朱寿转一圈,扯扯袖子再抬抬少年胳膊,笑着夸道:“不错,你人好看,穿红衣裳更好看,比新郎官还俊。”唉,这样好的相貌,要是不傻该多好,太可惜了。 朱寿被夸得红了脸,看看衣裳,小声跟唐景玉道谢:“唐五你真好,都会缝衣裳了。” 他凤眼明亮,里面满满都是感激满足欢喜,唐景玉心里也舒坦,朝他眨眨眼睛告辞:“掌柜找你有事,我先走了。” “嗯。”朱寿将她送到门口,目送唐景玉主仆绕过走廊,朱寿才想起宋殊,忙把人往里面请:“师父进来坐吧。” 宋殊不 想跟傻徒弟发脾气,可朱寿身上的红衣实在刺眼,刺得他胸口郁气翻腾。 “不了,我还有事。”话音未落,人已下了台阶,快步离去。 朱寿不解地望着他,纳闷师父到底做什么来了,不过很快他就忘了此事,迅速折回屋去照镜子。换完衣裳怕唐五等得着急,他自己都没好好瞧瞧。 他对镜傻笑时,宋殊独自坐在书房发呆,一直坐到天黑,知夏过来叫他用饭,他去了。 男人出乎意料没有训她,唐景玉便心安理得地吃饭,胃口很是不错。 宋殊筷子也没停,但一顿饭下来,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夹过什么。 他想睡觉,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是唐景玉如新婚妻子般替朱寿看衣裳的样子,她笑得那么好看,桃花眼亮晶晶的,触碰朱寿的手白皙如玉,围着朱寿打转的身影纤细可人,像百花丛中的一只粉蝶。 男女有别,不是不可以训她,可她对朱寿非同一般,她不会听的。 睡不着,宋殊起身穿衣,提着灯去了灯房。 年后的订单钱伯已经给了他,现在提前做几对儿,八月去苏州比灯时就能多些时间琢磨。 连续三晚,灯房的灯都是亮的,只有做灯,宋殊才没时间想她又跟朱寿一起做了什么。 “姑娘,昨晚我忘了关窗,半夜冻醒了,去关时发现前面灯房是亮着的。”这日早上,品冬给唐景玉梳头时,小声说了出来。 唐景玉惊讶地挑了挑眉,“亮了多久?” 品冬摇摇头,“那就不清楚了。” 唐景玉心中生疑,早饭时忍不住多瞥了宋殊几眼。 可能是这阵子她都没有好好打量过他,这一看,唐景玉竟觉得宋殊瘦了,眼睛下面有淡淡青黑。 在男人看过来之前,唐景玉垂眸,舀了一口粥放在嘴边吹。 不是说元宵前都不用做灯了吗,他大半夜的去灯房做什么? 算了,他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唐景玉不想管宋殊的事,但她晚上失眠了。明日是除夕,这几晚已经有放鞭炮的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唐景玉烦躁地翻个身,最终还是挑开三重纱帐,裹上狐毛披风走到窗前。 推开窗子,前面灯房果然亮着。 唐景玉茫然地望着灯房的窗户,一直到晚风卷来夜晚的湿冷。 她打个哆嗦,匆匆 转身,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终于暖和了,唐景玉冒出脑袋望向窗户,窗户没关,她能看见对面的灯。 夜晚静的出奇,她没有半点睡意,宋殊疲倦消瘦的脸让她心疼。 他不是最会养身吗?怎么轮到自己就熬夜了? 他到底熬了几晚? 唐景玉暗暗骂自己没骨气,却还是迅速穿好衣裳,悄无声息出了门。 外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冷,唐景玉裹紧披风快步走到前院,靠近灯房时才放轻脚步。耳朵靠近门板,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是忘了关灯,还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唐景玉想喊人,可夜晚太静,她竟然发不出声音,便抬起手,轻轻推了下门板。 “吱嘎”一声,门开了。 唐景玉提着心往里看,看见宋殊抬头看她,如墨黑眸平静似水,握着竹雕和刻刀的手稳稳当当。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 他太平静,停顿的动作好像无声谴责她的打扰,唐景玉有些尴尬,刚要说点什么,忽见宋殊白玉般的手指上多了一抹红。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人低头,紧跟着就把手放了下去,冷声问她:“有事?我很忙,没事你走吧。” “你手流血了。”唐景玉茫然地提醒道。 “与你无关。”宋殊起身朝北面的柜子走去。 他声音脸色比晚风还冷,唐景玉满腔关心都变成了怒火,转身就走,结果不知是因为走得太急,还是外面太黑,亦或是脑海里全是那缓缓下流的血红,唐景玉踩空了,连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人就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 台阶只有三层,但在这样沉寂的夜里,那声音传到宋殊耳中,无异于惊魂雷鸣。 惊得他心头狠狠颤了一下。 第48章 唐景玉趴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手心疼,胳膊疼,腿疼,最疼是的脚脖子。 可她不是因为疼哭的,她没那么娇气,她委屈。 如果不是担心他,她何必大半夜睡不着觉过来看他,结果宋殊冷冰冰地撵她走。 算了,不怪他,是她傻,把他的照顾当成喜欢,她没才没貌没品行,哪里值得他喜欢了? “不用你管我!”推开男人伸过来的手,唐景玉撑着地面想自己起来。 “别动,先让我看看有没有摔伤。”宋殊按住她肩膀,借着灯房透出门的光亮去捏她小腿,两条腿都摸过,确定没有骨头错位,这才松了口气,一把将低头落泪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唐景玉正恼他呢,不想再受他半点好。 只是夜深人静,她本能地放低了声音,本就哭着呢,这样一低,就更显委屈了,像是跟亲人闹别扭。宋殊如何忍心让她这般离开,更何况她没有摔断骨头,不代表没有别的小伤,他必须看看的。 不顾唐景玉推搡反对,宋殊抱着她进了灯房。 他将唐景玉放到椅子上,唐景玉脚一沾地便往外冲,没料左腿使不上力气,竟直接扑到了急着阻拦的男人怀里。熟悉贪恋的怀抱,里面有淡淡的竹香,有夜晚沁凉的寒意,唐景玉眼泪流的更凶了,拼命忍下赖在这怀里不走的冲动,伸手推他:“我不用你扶,我要回房了。” 宋殊搂着人没动,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瞬,他将人重新按下去,半蹲在她身前,强硬扯过她手道,“给我看看,没有大碍你再走。” 唐景玉刚想拒绝,无意撞见他左手拇指上的血,那里有道口子,不深也不浅,至少现在血都没有止住。想到这伤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突然推门造成的,唐景玉心中浮上淡淡愧疚,紧紧攥着的拳头也松了开来。 手心沾了土,宋殊轻轻拍了拍,看完左手,再去抓她右手,对自己的伤却视若无睹。 唐景玉左手没事,右手掌心擦破了一点皮,好在没有出血。 “疼不疼?”宋殊低头问。 “有点,你先管你自己吧。”唐景玉别开眼,不太高兴地道。 宋殊看看自己的手,血淋淋的的确不好看,便道:“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灯房里备着水,留他做完事情洗手用的,纱布更是不少,洗过之后,宋殊抽出一条干净纱 布把拇指缠上,回头见唐景玉扶着桌子站着,连忙走了过去:“左腿不能动?” 唐景玉害怕地摇摇头:“能走了,就是特别疼,掌柜,我腿没事吧?” 宋殊没说话,扶她重新坐下,捏捏她脚踝道:“多半是扭到了,应该没有大碍,你先等等,一会儿还疼的话,我拿跌打药给你涂涂。” 他这样说,唐景玉没那么怕了,瞅瞅桌子上的竹雕,小声问他:“掌柜怎么半夜做这个啊?你不是说年前都没事干的吗?” 宋殊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一边继续雕竹一边解释道:“新接到一笔单子,熟人托的,时间急,只能熬夜做。” 他神色平静,只是回答前沉默了一瞬,唐景玉一直盯着他,敏锐的注意到了。想了想,她随口问道:“我怎么没听钱进说过啊,今天接的单子?” 宋殊“嗯”了声,“你歇晌的时候接到的。” 唐景玉根本不信。 如果是今天接的,为何昨晚他也熬夜?她在他身边待了半年,宋殊说过,制灯笼时一直低头坐着,对身体很不好,他要求他们每日锻炼身体,自己更是以身作则,连晚饭都不会吃太饱,又怎么会无故熬夜? 到底为了什么才撒谎呢? 看着男人疲惫的脸庞,唐景玉心疼了。 她也想他,想跟他好好待着,想他放下灯笼,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对了,他说要帮她涂药的…… 唐景玉咬咬唇,低头看自己的手。 察觉她移开了视线,宋殊悄悄看了过来,见小姑娘垂着眼帘,可怜兮兮的样子,想到她趴在台阶前的惨状,心头涌上一股自责,轻声问道:“现在试试,还疼吗?” 唐景玉点点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马上皱了眉。 宋殊坐不住了,起身去内室把伤药拿了过来,刚要蹲下去,意识到男女有别,他皱皱眉,转身道:“我去喊知夏品冬照顾你。” “别!”唐景玉急着拦道,在宋殊疑惑回头时扭头,微红着脸道:“我,我是看这边亮着灯偷偷溜过来的,你去喊她们,万一她们误会了,半夜三更的,我也解释不清楚。” 宋殊猛然意识到方才的思虑不周,有些尴尬。 唐景玉动了动手指头,到底没好意思请他帮忙。 她这样,宋殊更不好意思自己动手,犹豫片刻,把伤药递了过去,“你自己试试 ?” 唐景玉不可置信,抬头看他,羞涩为难全都化成了委屈。 他真的再也不想对她好了吗? 眼里浮上盈盈泪水,化成泪珠滚了下去。 “你……” 她一哭,宋殊就急了,想想自己是她长辈,俯身道:“算了,你动作不方便,我帮你吧。” 唐景玉撇撇嘴,却主动将左腿伸了出去。 她只穿了软底睡鞋,脚上都没有穿袜子,一片细白脚背露在外头。宋殊见了忍不住斥责:“怎么不穿袜子?你不怕冻着?师母不是叮嘱过你吗,不能受凉。” “我又不知道会在这里耽误这么久。”一提这个,唐景玉好像突然知道冷了般,打了个哆嗦。 宋殊自知理亏,不敢耽误功夫,一手攥着她鞋面,一手将裤腿往上提了提,才露出脚踝就止住了,“你提着裤腿,我帮你涂药。” 他规规矩矩,唐景玉也不敢做什么轻佻动作,只是在宋殊抹药时低低叫了声。 宋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唐景玉也看他,桃花眼里水色浮动:“疼……” 宋殊没有说话,替她涂药的动作更轻了。 一个人在灯房里坐了那么久,他手是凉的,一圈一圈摸着她脚踝,将她微微发红的脚踝抹成了跌打药的红棕色。起初疼得紧,但唐景玉盯着宋殊的手,渐渐就感觉不到疼了,反而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从他指端传到她身上,一直传到胸口,驱散了之前的冷。 “好了。”轻轻替她吹干,宋殊将她腿放了下去。 “多谢掌柜。”唐景玉细声道。 宋殊将东西放到桌子上,看看她,想到刚刚摸到的细腻与清凉,皱眉道:“你再试试能不能走。”灯房太冷,她光着脚,受凉了怎么办? 唐景玉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左脚才着地,马上就抬了起来,“还是疼。” 她侧对他站着,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冷身体微微发抖,宋殊不忍,走近一步问:“那,我送你回去?这边太冷了,你回屋睡一晚,明早若还是不好,我再请郎中来看。” 唐景玉看着桌子,声音低低的,“怎么送?抱我回去吗?被品冬她们瞧见怎么办?” 宋殊头疼了。 唐景玉慢慢坐了回去,轻叹道:“没事,掌柜你继续忙吧,我再旁边看着,或许一会儿就好了。”说着紧了紧披风领 口,又把脚往里面缩了缩,一双手也藏到了袖子里,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 宋殊哪里敢让她在这里受冻?她身子本就虚,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些…… 后院不能去,那…… 有些话难以启齿,可是跟她的身体相比,尴尬又算什么? 宋殊抿抿唇,随即平静地道:“我屋子里暖和,你先去那边等?能走了我再送你回去。” 唐景玉心跳一下子就乱了,甚至好像都听到了那咚咚的跳动。 她只想多跟他待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宋殊的卧房吗? “方,方便吗?”她头垂得更低,不想让男人瞧见她发热的脸,还有眼里可能泄露的兴奋欢喜。 宋殊以为她忌讳自己,忙解释道:“我把你送过去就回来。” 谁嫌弃他了?她巴不得他不走呢。 唐景玉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然后慢慢点点头。 短暂沉默,宋殊走过去想搀扶她起来,唐景玉误会他要抱她,闭上眼睛乖乖等着,脸蛋红红。宋殊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想解释,又怕她尴尬,只好临时改了动作,稳稳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之前没注意,现在抱着,似乎比那次她来月事抱她的时候重了点。 宋殊不知该欣慰还是苦笑。她顿顿好吃好喝,被他疏离好像也影响不了她胃口,他呢,明明是他主动冷她,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他不希望她喜欢自己,因为他们不合适。 可是疏离了,他就没法开口劝她,她本就不往他身边凑了,他一劝诫,定会惹她生气吧? 难道就纵着她跟朱寿越来越亲近?朱寿根本不能照顾好她,非她良配。 “掌柜,你怎么不进去啊?”已经到了宋殊屋门前,男人迟迟不动,唐景玉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宋殊回神,连忙推门而入。 他虽然不睡觉,屋里却点着银霜炭,比灯房暖和了不少。唐景玉悄悄扫一眼屋中陈设,雅致整齐,跟他的人一样,只是眼看宋殊想把她放到椅子上,唐景玉不乐意了,指着床道:“我想躺着,盖上被子暖和,地上太冷了。” “……好。” 人都抱进来了,放到椅子上跟床上区别也不大,宋殊没有过多犹豫,朝床前走了过去。 他将她平放到床上,等着她自己松手。 唐景玉如何舍 得松? 她喜欢被他抱着,被他怜惜,被他宠着。 不松手,不看他,唐景玉紧紧埋在他怀里,将心中无法排遣的疑问问了出来:“掌柜,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外祖母母亲的关系吗?没有一点点喜欢?”喜欢他,欢喜的时候睡觉都是笑着的,烦恼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如今他只肯给她烦恼,唐景玉实在受够了这种煎熬,到底喜欢不喜欢,她想得个准话,至少免了那份猜测。 她是打算彻底不要脸皮了,可心里还是怕的,说着说着就抽搭起来。 宋殊呆住了。 他疑她对他动心,因而防患于未然,没想到她真的动了心。 她在他怀里哭,他心疼,却也有难以自欺的喜,还没来得及浮上嘴角,又变成浓浓苦涩。 如果他跟朱寿一样是个少年郎,与她毫无关系,被她这样喜欢,定会欣喜若狂吧? 他怎么会不喜欢? 不喜欢,又何必连续数夜难以安寝?哪怕从前不明白,经过这几晚,也够他明白了。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还小,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以后会遇到更适合她的。 “胡思乱想什么,我跟师姐同辈,一直把你当侄女照顾的,何谈喜欢?”宋殊一手撑床,一手去扯她环着他腰的手,“你别这样,你还小,不懂什么叫喜欢,年后我跟师母就会给你相人……” “什么人?比你还好的吗?”唐景玉紧紧抓着他腰,不顾腿疼越发往他怀里拱,“我就喜欢你,你们找谁我也不会看!” “可我不喜欢你。”拉不开,宋殊不动了,对着床里侧冷冷地道。 唐景玉身体一僵,“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为何对我那样好?” “因为我是你二叔。” “那你现在怎么不对我好了?”唐景玉在男人退后之前重新抱紧他,“既然你自认是我二叔,那不管我什么心思,你都该对我好才是,怎么能因为我喜欢你就冷淡我?” “你……” “我不听!” 唐景玉狠狠咬了他一口,“我不用你喜欢我,只要你还对我好就够了,等你有了心上人,我立即搬走,绝对不给你惹麻烦,可你没喜欢上旁人之前,我赖定你了,谁让你把旁的男人都比了下去?反正我不管,我就要你像从前那样对我,不许再冷着我。” 宋殊头大如斗:“阿玉,你讲点道理…… ” 唐景玉闷声打断他:“我不讲!” 他是状元郎,论口才她说不过他。说不如做,如果宋殊决定彻底疏远她,再也不关心她,她马上搬走,但只要宋殊还在乎她,她就绝不死心,谁让是宋殊勾得她动了心?若没有他那千般好,她这只癞蛤.蟆也没有胆量妄想他,现在他勾得她心动了才想抽身,没门! 她赖定他了,脸面算什么?问出口的时候,她就不在乎了。 两人谁都不说话,床边陷入了沉默。 宋殊不扶她,唐景玉屁.股腿都在床上,只抬着上半身勾着他,这种姿势一点都不舒服。担心自己撑不住被宋殊跑了,唐景玉在宋殊怀里蹭了蹭,把脸上的眼泪都抹干净了才抬头看他:“我脚疼……” 宋殊一动不动,良久才低头。 怀里的姑娘蛮不讲理,偏还可怜兮兮,不信吧,她眼里的泪水做不了假,宋殊无奈看向她脚:“真疼?” “真疼,你再给我揉揉。”听出男人语气里的松动,唐景玉得寸进尺,乖乖躺到床上,躺好了发现左腿在里面,唐景玉又坐了起来,在宋殊疑惑的目光中抓起枕头扔到床脚,然后掉个儿躺下去。毫不客气地拉过被子蒙住自己,唐景玉把左腿伸了出去,满眼期待地望向宋殊。 宋殊有点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他拒绝她了,她没有伤心落泪,没有负气离去,哭了一会儿后竟然变本加厉了? 想走,彻底让她死心,可是她像个孩子似的躺在他面前,桃花眼巴巴地瞧着他。宋殊不敢再看她眼睛,怕越看越心软,然目光下移,心毫无预兆地更软了。 她左腿伸了出来,裤腿因被子阻拦比较靠上,露出一段光洁纤细的小腿,往下是涂了药的脚踝,是一只恐怕还没他手掌大的小脚丫,五个脚指头上竟然涂了红色蔻丹,白的地方如玉,红的地方宛若宝石…… “掌柜,我真的疼,你帮我揉揉,那样挺舒服的。”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左脚,唐景玉晃了晃脚丫子,软声哀求道。 宋殊看看她,转身走了。 唐景玉失望地忘了挽留。 但宋殊只是去了衣柜,很快又提了椅子折回,落座后开始替唐景玉穿袜子,面无表情道:“这是你上次缝的袜子,我还没穿过,你先穿上,免得着凉。”穿好了,托起她脚给她捏脚踝。 再多的争吵委屈怀疑,在这样的温柔体贴前都不重要 了。 只要他还肯对她好,是喜欢是照顾又有什么关系? 唐景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殊侧脸,心软软的,“掌柜,那天你看到我给朱寿做的衣裳了,你觉得绣工如何?” 宋殊抿了抿唇。 她还好意思提?既然,既然喜欢他,为何又给朱寿做?分明还不懂喜欢的意义,孩子而已。 他摆了一张臭脸,吓唬别人威力十足,唐景玉却是不怕的,厚着脸皮道:“我给掌柜的那身也做好了,掌柜要是看得上眼,明天我拿来给你试试?过年嘛,总要穿新衣裳的。” 宋殊依然面无表情。 “不说话就是默认,那就这样定了。”唐景玉自顾自作了决定。 宋殊终于瞥了她一眼。 唐景玉却早早把被子拉了上去,掩盖所剩不多的羞涩。 她不说停,宋殊也没问,默默地一直替她揉捏。脚下是男人的温柔,身边是男人身上独有的气息,唐景玉一颗心像是要融化在这样的甜蜜里,眼皮也渐渐重了起来。打个哈欠,她含糊不清地求他:“掌柜,你别走了……” 她眼睛半睁不睁的,宋殊看看她,轻轻“嗯”了声。 唐景玉安心睡了过去。 睡着了,人不老实了,嫌弃被人打扰,转身就把腿缩进了被窝里。这还不止,过了会儿又嫌穿衣服睡觉热,迷迷糊糊自己把外衣都扒了。宋殊早就熄了灯,看不见就不用避讳,等她老实下来,他替她掩掩被角,然后趴在床边睡了。 连续三晚夜不能寐,她一来,他就困了。 其他的,明早再想吧。 第49章 除夕一大早,天还黑着,外面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炮竹声。 唐景玉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很暗,但也能看清是陌生的房间,唐景玉悄悄往下看,看到一人坐在床前,上半身趴在床上,脸对着她这边。 正是她的掌柜。 原来这不是梦…… 唐景玉心里甜滋滋的。宋殊愿意把床给她,愿意守着她睡一晚,这样的好,只要她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喜欢上她的。毕竟他不喜欢她又能喜欢谁呢?身边连个姑娘都没有。 他冷她,唐景玉心里就没啥底气,他一让步,唐景玉顿时自信十足。 很想一直这样躺下去,可这事被人发现到底不好,唐景玉轻轻掀开被子,把左脚上她给宋殊缝的灯笼袜褪下去放到一旁,这才下地穿鞋,抓过外衣披风去屏风后换了。都收拾好了,唐景玉蹑手蹑脚重新绕回床边,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宋殊。 上次看宋殊睡觉,还是中秋路上,他喝了酒,面色泛红,醉眼朦胧。 眼前的宋殊,脸瘦了,苍白一片,看了直叫她心疼。 真不知他这两晚究竟在忙什么,还拿灯笼单子当借口,真有单子,他舍得浪费时间陪她? 好奇也好,埋怨也好,想到他昨晚的温柔,唐景玉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馋了。 想亲亲他。 早就想了。 牵过手,抱过怀,只想更亲近一些。 鬼使神差的,唐景玉慢慢俯身。其实最馋他的唇,但他侧躺,只能碰到唇角,头凑到那里太低太累,唐景玉临时改了主意,舔舔嘴唇,稍稍去了些紧张,她头垂得更低了,直到唇轻轻碰着男人沉睡的脸庞。 他的脸比她的唇凉。 才得了这点感想,唐景玉就兴奋欢喜地逃了,怕他醒来斥她,也怕耽误太久不好跟身边的丫鬟们交待。 房门轻轻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彻底听不到了,宋殊睁开眼睛。 脸上湿润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他心跳如鼓。 本以为她只是偷偷看看他,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大,竟然…… 她怎么可以亲他? 唐景玉悄悄回了房,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是躺在床上,她彻底醒了,反复回想那片刻滋味儿。时间太短,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味儿的,于是便勾得她心痒痒,如果有下次 ,一定要好好尝尝。 不过,自己这样行事对吗? 是不是太不矜持了?从来只听说风流公子轻薄良家女子,如今变成她轻薄宋殊了。 可谁让她喜欢他呢? 唐景玉向来注重实惠,转瞬就把那点羞耻心丢下了。 早上吃饭时,宋殊来得比平时晚一些。 唐景玉做贼心虚,不敢看他。 宋殊开始也没说话,丫鬟们撤下去了,他才喝了口茶,问她:“脚踝还疼吗?” 唐景玉摇摇头:“不疼了。”昨晚那会儿就不怎么疼了,故意骗他的。 “那就好,吃饭吧。” 宋殊拿起筷子,默默用饭。 唐景玉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粥,眼睛一直往宋殊那边瞄,只盯着胸口以下看。看他这副没事人的样子,是打算无视她昨晚的诉情了? 随他怎么想,她只做自己想做的。 “掌柜多吃点,看你忙得都瘦了。”唐景玉夹起一块儿甜馒头送到他碗里。 自从他拒绝她那件衣服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互相夹菜了。 宋殊看看碗里的馒头,低声道:“你还小,我不跟你闹脾气,但你要明白,就算我接受你的东西,也是因为不想惹你不高兴,我心里始终都把你当侄女看,没有别的心思。开春之后,师母多半就会开始替你相看了,你懂事点,别让师母担心,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掌柜放心吧,只要外祖母挑的人好,我就嫁过去。”唐景玉也不想跟他吵,干脆顺着他话说。 宋殊点点头。 饭后不久,唐景玉抱着衣裳去找他,宋殊在书房呢,唐景玉笑着将衣裳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掌柜去试试?” “你知道我不会穿的。”宋殊头也没抬,低头翻看账本。 “不穿就不穿,反正我给你了。”唐景玉扭头就走。 宋殊一动不动。 唐景玉走到门口却停下了,扭头跟他商量:“掌柜,过年哪家都热热闹闹的,就咱们这边冷清。咱们两个还好,多少也算个伴,朱寿就可怜了,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的,不如让他暂且搬回鹤竹堂吧,这几天跟咱们一起吃饭,等杨昌回来了再让他搬回去,行吗?” “……你跟钱进要钥匙,还住原来的厢房。”宋殊没有反对。 这答案在意 料之中,唐景玉高兴地去了。宋殊面冷心热,不仅仅是对她好,对两个徒弟也是很上心的,特别是朱寿。而且宋殊真的很君子,她跟他因为朱寿闹过几次别扭,宋殊会劝她注意分寸,却从不给朱寿脸色,这样的男人,她如何不喜欢? 有钱进帮忙,朱寿很快就搬回了东厢房。 朱寿不好去后院,午饭就摆在前院堂屋,很丰盛的一顿,因为朱寿在,气氛活跃了不少。 “下午我包饺子,朱寿你要吃吗?”唐景玉热络地问。 朱寿先把嘴里的芝麻汤圆吃了,眨眨眼睛问她:“包饺子做什么?” 唐景玉就给他讲北方过年的习俗。 她家里都是除夕后半晌包饺子,包两顿的,晚上吃一顿,初一早上直接下锅,除了饺子,也会捏汤圆,只是唐景玉从小就不爱吃汤圆的。现在来了嘉定,平常吃饭她不怎么挑,就是过年嘛,她总觉得不吃饺子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朱寿对饺子没啥兴趣,但见唐景玉那么高兴,他就点点头:“吃。”她做的东西越来越好吃了。 “那我就多做点。” 说完了,唐景玉埋头吃饭。 宋殊味同嚼蜡。 她就是这么喜欢他的,对他好,对朱寿丝毫不输于他,甚至在她眼里他还不如朱寿。 她怎么就不问问他吃不吃? 她果然不懂真正的男女之情,是他想太多了,等师母给她挑了人,她大概就会跟她说的一样,挑个顺眼的嫁了吧? 到了下午,宋殊自己待在灯房,那对儿灯笼既然开了头,索性一口气做完好了。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越发显得这边沉寂,宋殊渐渐走了心,想知道她跟朱寿现在在做什么。 唐景玉跟朱寿一起收拾鹤竹堂前院的小厨房呢。 知夏领着丫鬟们在准备年夜饭,唐景玉不想打扰她们,先把这边小厨房收拾干净,再把要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你剁馅儿,我来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唐景玉把袖套递给朱寿,笑着吩咐道。 “我不会剁啊。”朱寿为难了,他就会烧火。 唐景玉刚要骂他笨,门口一暗,跟着是宋殊低沉平静的声音:“我来剁馅儿,朱寿……你把虾仁剥好。” 说完不顾唐景玉震惊的打量,直接走到右边案板前,把袖套从朱寿手里拿了过来。 他总不能让他们单 独在一起,被人瞧见不好。 朱寿茫然地看向唐景玉。 唐景玉嘿嘿一笑,高兴地指挥道:“那你剥虾仁儿好了,剥完再烧水。”然后也没忘了叮嘱宋殊,“掌柜,那边荠菜芹菜白菜分开切,你吃荠菜虾仁的,朱寿是白菜肉,我吃芹菜肉,芹菜剁碎点啊。” 宋殊背对她点点头,拿过芹菜先给她切,扫一眼旁边备着的荠菜,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 原来她只是没问他,并非忘了他那份。 唐景玉没想那么多,见宋殊动作熟练,她又惊又喜,接着就赶紧忙自己的了。 腊月底的嘉定很冷,可唐景玉揉面干的是力气活,很快鼻尖儿就冒了汗,小脸红扑扑的。 朱寿吃过饺子,但亲自做饺子还是第一次,所以他一直瞧着唐景玉那边,瞧着瞧着突然笑了,指着唐景玉左脸道:“你那里沾了面了。” 唐景玉停下擀皮的动作,试着用手背擦了擦。 “没擦干净。”朱寿眼里依然带笑。 唐景玉使劲儿蹭了蹭,见朱寿依然摇头,她赌气道:“先这样吧,一会儿再洗脸,你动作快点,包饺子很快的。” 朱寿马上就没看笑话的心思了。 唐景玉继续忙,宋殊突然转身,将三盆馅儿依次摆好,除了荠菜,白菜肉芹菜肉两样馅儿都搅拌好了,菜香混合着香油的味道,很是馋人。 “掌柜会做饭啊?”见几样馅儿剁得比她还好,唐景玉好奇地问。 “会几样。”宋殊盯着她擀好的皮道,也抬眼问她:“你会包三种饺子?”否则一会儿怎么区分? 唐景玉笑而不语,随手托起一块儿饺子皮,用筷子夹了两样馅儿包了两个。 都很小,一种长扁,一种偏圆,上面还捏出了花纹。 唐景玉举起花饺子问朱寿好不好看,朱寿点头,唐景玉笑得眼睛弯弯的,“这种叫花饺子,都是你的,这种小的是我的,大的是掌柜的,一会儿捞饺子时你看着点。” 她说得坦荡,宋殊突然有些不自在,站到门口去了。 单单他们俩的包成一样的,只分大小,是成双成对的意思吗? 唐景玉没理他,自己忙活地特别开心,宋殊什么都不用说,他再冷,他做的事都能暖了她。 饺子很快煮好,三分端到堂屋去吃,知夏她们也把其他菜肴都端上来了,满满的一桌, 热气腾腾。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唐景玉跟宋殊撒娇:“掌柜,一会儿咱们去池子边放烟花吧?你听,旁人家都放的。” 宋殊看看碗里她亲手包的饺子,点点头。 朱寿当然也要去的。 没带下人,唐景玉跟朱寿负责放,宋殊不让唐景玉动手,可唐景玉怎么会听他的? 夜色如幕,不时有绚丽烟花绽放,宋殊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那个欢笑跑动的小姑娘。他站在湖边,她忙得无心顾及他,所以他看得全神贯注,看她俯身去点烟火,看她飞快跑开,看她停下脚步仰头望空中灿烂,看她被烟花照亮的明媚脸庞。 若他再小几岁,多好。 烟花都放完了,夜也深了。 “走吧,喜欢的话明晚再放。”宋殊上前,劝两个贪玩的人。 朱寿很少晚睡,其实已经有点困了,闻言连连点头,还转过身偷偷打了个哈欠。 唐景玉眼睛亮亮的,笑着看他:“好。” 宋殊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 唐景玉不停地跟朱寿说话,说着说着突然打了个趔趄,朱寿在她身边都没来得及扶,宋殊更是慢了一步,但他后面动作就快了,灯笼塞给朱寿,转身蹲到唐景玉身边:“没事吧?” “左脚疼。”唐景玉吸着气道。 宋殊摸了摸,没有大问题,但她昨晚左脚就伤了,虽然白天没事,现在又扭了一下,说不定就更严重了。先搀扶唐景玉站起来,他托着她胳膊,“试试能不能走。” 唐景玉咬咬唇,试探着抬左脚,跟着就歪了下去,被宋殊及时稳住。 “走不了路了吗?”朱寿着急地问。 唐景玉连忙安抚他:“没事,就是一时扭到了,我,掌柜你扶我去那边坐坐,兴许过会儿就好了。”指着不远处的桥边道。 夜里冷,宋殊都舍不得让她在灯房等,池边湿冷,他更不可能听她的。看看朱寿,宋殊将灯笼接了过来,对他道:“我在这里陪唐五,你先回去。” 朱寿不肯走:“我也陪她。” 唐景玉暗暗着急,这个大傻子,早知道事先叮嘱他一声了,现在他留下来,不是坏她的好事吗? 正寻思如何不惹人怀疑地劝朱寿时,宋殊开口了:“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回去吧,明早还要早起。” 唐景玉连忙跟着劝。 朱寿瞅瞅唐景玉,有些不舍地道:“那我明早再去看你。” 唐景玉点点头,等朱寿走远了,她假装朝桥边转身,宋殊却在她身前蹲了下去:“这边冷,我背你回去吧,到院门口再扶你进屋。” “掌柜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误会吗?”他如此主动,唐景玉翘着嘴角问。 宋殊淡淡道:“你是我侄女,你受了伤,我本该照顾你。” 唐景玉的好心情一点都不受影响,慢慢贴到他背上,抱住他肩膀,脑袋也靠了上去。 没有什么比挨着他更享受的了。 “你来提灯。”她动作太坦然,宋殊皱皱眉,将灯笼递给她。 唐景玉乖乖听话,下巴搭在宋殊肩头,歪着脑袋瞧他。 宋殊眉头皱的更深,不好训斥她,只能越走越快。 眼看快要到院门口了,唐景玉咬咬唇,对着他侧脸幽幽道:“掌柜,过年了,我送你一身衣裳,你怎么什么都不送我啊?朱寿还给我剪了一对儿大公鸡呢。” “明天给你红包。”耳朵被她呼出的气息弄得痒痒,宋殊往旁边躲了躲。 “我不稀罕红包。”唐景玉不满地嘀咕。 宋殊没说话。 他不懂哄人,唐景玉撇撇嘴,忽的笑了,“其实掌柜背我走这一路,比什么礼物都让我满足。” “阿玉。”宋殊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已经决定去检查检查她自己买的那些话本子了,看看她是不是看了什么歪书,才学了这些轻浮话。 唐景玉就像喝醉了一样,她也确实醉了,为这一路的甜蜜。醉了,胆子就大了,更何况这是她早就打算好的,不过是多说几句逗逗他。在他肩头蹭蹭,唐景玉点着男人肩膀小声道:“我最喜欢听掌柜喊我小名了。” 宋殊脚步一顿,忍着胸口的悸动威胁她:“你再胡言乱语,我马上放你下去。” 唐景玉闭嘴不说话了,却在宋殊放松的那一瞬突然捧着他脸使劲儿亲了一口,跟着迅速挣脱下去,撒腿跑进门,“嘭”地关上,一气呵成。 靠在门上,唐景玉急促地喘息,脸红心跳。 门外面,院门前也挂了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灯笼散发的昏黄光晕跟着摇,宋殊就站在那晃动的光影里,呆若木鸡。 第50章 唐景玉有点后悔亲宋殊那一口了。 自打那晚之后,宋殊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或许他偷偷看过,但唐景玉已经很久没有跟他眼对眼目光交流了。单单这样也就罢了,宋殊还躲她,不是不见面,这男人脸皮比她想的还厚,亲都亲了,他依然能装得没有发生过那事一样,宋殊只是不肯让她太过靠近,生怕再被她轻薄。 唐景玉又能如何呢? 总不能扑上去吧?她是胆大,可不是强占良家男子的恶霸,亲亲也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 日子就在这种蠢蠢欲动又不得不忍耐的平静里过了下去。 四月的嘉定,阳光暖融,百花齐绽。 唐景玉感情上没有任何进展,旁人可是各有消息。 先是杨昌,过年时就定了亲,只等六月里正式跟灯铺定工契便回家娶媳妇,算是双喜临门。跟着是钱进,他常常在嘉定城里走动,不知哪天偶遇一个姑娘,四处打听得知是东盛酒楼李厨子家的外甥女,因为家乡闹灾前来投奔亲戚了。这下可好,钱进整天就寻各种借口往外面跑,看他那春风得意的劲儿,两人估计也是看对眼了,说不定啥时候就定亲。 唐景玉看在眼里,酸在心上。 杨昌常常买些小吃给未婚妻寄过去,钱进那更是小礼物不断,都会哄心上人,再看看宋殊,大概是心里真的没她吧,别说甜言蜜语柔情蜜意,连个正眼都不给。 所以当朱家人再次登门,说是让朱寿回家相媳妇时,唐景玉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今年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犯桃花了? 嫉妒归嫉妒,关乎朱寿的人生大事,唐景玉还是很上心的。 前院堂屋里,唐景玉丫鬟打扮站在宋殊身边,听朱寿二哥朱禄侃侃而谈。 “……三弟小时候就喜欢跟月表妹一起玩,两人可谓是青梅竹马。家母的意思是,请三弟回家好好商量,亲事定下后母亲会在嘉定给三弟置办一处宅子,日后让他们小两口住。” 朱禄浅笑着道。 宋殊的名头在整个苏州府都有用,朱寿攀上宋殊,只要他们跟朱寿维持表面上的关系,即便宋殊不与朱家走动,朱家也能捞着不少便宜。至于月表妹,舅舅小妾生的女儿,模样周正性子柔弱,许给三弟外人挑不出错,他们也可以通过表妹巩固跟宋家的关系。 唐景玉动了动嘴唇,竟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朱家这次算是大方了,肯给朱寿置办宅子,而朱寿确实到了成亲的年纪。她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个月表妹为人如何,但这种事情,她跟宋殊都没有立场打听,只能靠朱寿的。再说,或许朱寿真的记得那个月表妹呢? 唐景玉好奇地看向朱寿。 “我不回家,我也不想娶媳妇,我就跟着师父学做灯笼。”朱寿熟练地道。 每次来听得都是这番话,朱禄头疼地朝宋殊笑笑:“宋掌柜,你看他……三弟都听您的,要不您帮我劝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儿戏。” 宋殊是乐意朱寿早点定亲的,只是,他不知道朱家到底给朱寿安排了什么样的姑娘。 “朱寿,你今年十六,是该成家了,不如随朱公子回去看看?” 宋殊平心静气地劝道。朱寿再傻,愿不愿意跟那个姑娘在一起总是知道的,只要朱寿不满意,他这个当师父的就可以替他做主,总不至于让朱家逼婚。 “我不去。”朱寿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他喜欢住在灯铺,除了这儿哪都不想去。 徒弟固执,宋殊只好对朱禄道:“这事有些突然,不如朱公子先回客栈休息,我跟朱寿好好谈谈,明早再给你答复,如何?” “给宋掌柜添麻烦了。”朱禄起身,含笑告辞。 钱进出去送人,堂屋里只剩下三人。 唐景玉在宋殊下首落座,将朱寿叫到旁边的位子上,好奇问他:“你还记得那个月表妹吗?” 朱寿摇摇头,“不记得了。” 宋殊插言道:“既然不记得,你回去看看,喜欢最好,不喜欢的话,我会替你做主。” “可我不想娶媳妇。”朱寿委屈哒哒地道,低头看脚:“我想一直留在灯铺里,不想搬出去。” “但你早晚都要成亲啊。”唐景玉耐心地劝他,“你想啊,你总得娶个媳妇回家照顾你,给你洗衣裳做饭,陪你说话下棋,将来还给你生儿育女……” 朱寿抬头看她:“必须娶吗?” 唐景玉点点头,扫了宋殊一眼,小声讽刺道:“那是当然,姑娘家十八岁不嫁,男子二十岁不娶,往后都是要让人笑话的。朱寿你长得好看,不愁没有姑娘喜欢你,到时候你在灯铺附近买处宅子,来回来去也方便。” 宋殊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径自去端茶。 朱寿也没听出唐景玉话里的 深意,他看着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我娶你行吗?” “咳……” 宋殊急忙放下茶杯,侧身掩饰失态。 唐景玉被朱寿这话震晕了,都没心思往宋殊那边看,不可思议地盯着朱寿:“你,你说啥?” 朱寿眨眨眼睛,认真地道:“是你说我必须娶个姑娘的啊,那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住在灯铺,咱们成亲了还住在灯铺……” “住口,你跟唐五不合适,以后不许再提此事。”宋殊肃容斥道。 朱寿不解:“为什么不合适啊?” 宋殊冷眼看他,朱寿吓得垂了眼眸,唐景玉也终于回过神,埋怨地瞪了宋殊一眼,拉起朱寿往外走,“走,咱们去一旁说话,不理他。”她当然不会答应朱寿,但也不想伤到他,得给他好好解释成亲这回事。 两人并肩离去,宋殊搭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 “你喜欢我吗?”唐景玉坐在树下,扭头问朱寿。 朱寿点头。 唐景玉笑了,“我也喜欢你,可是这种喜欢是朋友间的喜欢,跟成亲的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朱寿不懂:“不都是喜欢吗?” “不一样的。”唐景玉盘腿坐好,认真地给他解释:“成亲后两人要一起吃饭睡觉,如果我不洗澡不洗脚,你愿意跟我睡一张床吗?” 朱寿犹豫了。 唐景玉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道:“你看,你不愿意吧,什么时候你遇到一个即便她脏兮兮你也想跟她一起睡觉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喜欢,那才是你应该娶回家的姑娘。” “那我什么时候能遇到啊?”朱寿挠挠脑袋,难以想象自己会喜欢一个脏兮兮的姑娘。 唐景玉指指头顶:“那得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好了,你不愿意回家,那就别回去,等着我给你挑媳妇,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对了,咱们俩的话谁都不能告诉,掌柜问你你也不许说。” 朱寿乖乖点头。 唐景玉脚步轻快地回了鹤竹堂,在灯房里找到了宋殊。 宋殊在做灯架,抬眼扫了扫门口的红裙,又低头做事。 唐景玉将门关上,提把椅子放到宋殊身边,趴在桌子上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脸。 宋殊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停下手中动作:“何事?” “你真的不肯喜欢我吗? ”唐景玉轻轻地问。 宋殊抿唇不语。 唐景玉只当他懒得回答,笑了笑,跟着叹口气:“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掌柜不喜欢,我还是收心吧。掌柜,你觉得朱寿如何?刚刚他问我要不要嫁他,我突然发现嫁他挺不错的。朱寿好看,对我也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会嫌弃我以前的经历,是吧?” “他没有家业,没法照顾你,师母不会答应的。”宋殊淡淡地提醒。 “这些都不是问题啊。” 唐景玉轻声细语地道:“母亲给我留了丰厚的嫁妆,够我跟朱寿用几辈子的。朱寿傻,我不傻啊,我一个人就能把我们俩都照顾好了,真遇到什么大事还可以找掌柜帮忙。还有外祖母,她最疼我了,只要我愿意,别说朱寿,哪怕我想嫁个乞丐,她也会依我的。跟那些虚名相比,外祖母最愿看到我过得开心,你说是不是?” 她就趴在他面前,宋殊强忍着看她的冲动,听她带着笑意描绘她跟朱寿的婚后生活,每多听一个字,胸口就闷一分,到了最后,几乎无法呼吸。 “既然你喜欢,那就去求师母帮你做主吧,他十六,你十五,很好。”言罢继续编竹篾。 他神色如常,眼底古井无波,唐景玉看着看着,眼泪掉了下来,“你真的希望我嫁给他?” 听出她话里的哭腔,宋殊终于抬眼,“你不是已经计划好了?” 唐景玉抹了一把泪,新落下来的却更多,“可我计划的是嫁给你,我从来都想嫁你,你为什么就不肯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为何还对我那么好?” 从过年憋到现在的委屈一上来,唐景玉什么都不想管了,抢过宋殊手中灯架丢到一旁,她不管不顾扑到宋殊怀里,“我就喜欢你,你到底如何才肯喜欢我啊?”宋殊坐在椅子上,她索性分开腿坐他腿上,脑袋缩在他肩窝哭。 宋殊一动不动,良久才道:“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唐景玉抽抽搭搭地问,“不就是辈分吗?你算什么狗屁二叔啊,连庄宁都想着嫁给你,为什么我就不行?” 宋殊因她的脏话皱了皱眉,很快又叹道:“我长你十一岁……” “我又没嫌你老!”唐景玉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 “你不嫌弃,师母不会答应的。”宋殊满心无奈。 “她……”唐景玉顿住,突然回过味儿来了,震惊地从宋殊肩窝里抬起 头:“你的意思是,只要外祖母答应,你就肯喜欢我了?” “我……” 宋殊想否认,只是看着眼前小姑娘泪眼朦胧的桃花眼,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如果,如果她都有信心师母会准了她跟朱寿的婚事,那他为何不能争取?他喜欢她,不想看她一次次哭着质问他为何不喜欢,不想再看她因他的隐瞒委屈落泪,他不想旁人欺负他,更不能做欺负她的那个人。 她都这样主动了,难不成他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勇敢? 没做决定之前,夜夜辗转反侧难眠,一旦作了决定,事情马上简单了。宋殊用袖口替唐景玉擦掉眼泪,认真地问她:“真的非我不嫁了?” 唐景玉连连点头。 宋殊无意识地摸摸她脑袋:“好,师母那边我去说,你别担心。” 唐景玉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你,你跟外祖母说什么?” 宋殊没有说话,俊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 唐景玉彻底懂了,心头涌上狂喜,伸手抱住他脖子:“这不是梦吧?掌柜真肯喜欢我了?” 宋殊没理会她的傻话,小声催道:“好了,你先下去。”这种姿势成何体统? “我不,我就喜欢你抱我。”唐景玉舍不得走,一双手臂将男人勒得紧紧,分明是她在抱人家。 难得说开了,宋殊其实也挺享受被小姑娘赖着的感觉,想着她一会儿就会下去,便耐心等着。 靠在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唐景玉过度兴奋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了,回想跟宋殊的一切,忍不住仰头问他:“掌柜,其实你也早就喜欢我了是不是?所以对我那么好?” 宋殊不肯回答,说真话开不了口,说假话怕她委屈。 唐景玉对他的脾气摸得很清楚了,那是对你再好也不愿意嘴上说出来的。看着男人平静的脸庞,再反观自己的雀跃,唐景玉心里有点不服气,总要让他也露出点异样才甘心,否则喜欢跟不喜欢有什么区别? 她仰着头,盯着宋殊眼睛小声问:“掌柜,那我亲你的时候,你喜欢我了吗?” 宛如柳叶落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宋殊如墨的眸子里也起了变化,墨黑中多了三分水色,雾蒙蒙的,仿佛在刻意隐藏什么,又好像眼底深处一直被隐藏的情愫挣扎着要浮上来。 唐景玉盯着这双眼睛,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轻了。 好想,好想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掌柜,那我亲你的时候,你心里喜欢吗?” 简简单单的问题,只差了几个字,却都问得他心痒。宋殊看着面前又傻又胆大的姑娘,强压心头悸动。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有些事情她做出来是玩闹,他做了就不是了。 “下去吧,被人瞧见不好。”沙哑着声音,他侧头劝她。 “我不,我喜欢你,喜欢亲你,也想被你亲。”唐景玉脸都红透了,可宋殊低头看她她也不怕,只在心慌意乱中期待地看着他,看他眼睛,又看他嘴唇,入了魔般痴痴地邀请,“掌柜,既然你肯喜欢我了,那你也亲亲我?” 真的好想,尝尝他的味道。 攀着他肩膀,唐景玉慢慢挺直腰背,仰头给他,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第51章 宋殊手心冒汗了。 她挨得那么近,近到他可以细数她细密的眼睫,近到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女儿香,近到他稍稍低头,唇就能碰到她的。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个小姑娘这样坐在他怀里,哭着说喜欢他,又红着脸让他亲。 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不过,她都明说出来了,都闭上眼睛了,他再拒绝,她定会生气吧? 心中一片柔软,宋殊低头,蜻蜓点水般在她红唇上碰了一下,一触即退,“好了。” 这就亲完了? 唐景玉茫然地睁开眼睛。摸摸嘴唇,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口把人参果吞下肚,却什么滋味儿都没尝到。看着宋殊,唐景玉不高兴地撇撇嘴,趁热打铁道:“太快了,再来一次。”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亲人,只觉得不过瘾,根本就没贴多长时间,连他嘴唇软不软都没感觉出来。 “阿玉。”宋殊将她双手从自己肩膀上抓了下来,低声跟她讲道理:“于礼不合。” “又没人看见。”唐景玉耷拉着脑袋,抵着他胸口道,底气已经不足。 “那也不行。”宋殊态度坚决。 情场如战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宋殊再三拒绝,唐景玉的底气彻底耗没了,不甘不愿挪到一旁的椅子上,赌气道:“好,我想亲你你不给,以后你想亲我了,我也不答应。” 宋殊笑笑,起身把被她丢开的半个灯架捡了回来,这才问她:“你跟朱寿到底都说什么了?” 人都是自己的了,唐景玉也不用再跟他耍那些小心眼,将两人对话一五一十地跟宋殊说了:“他什么都不懂,你那样说他会难过的,现在好了,他知道我不是他想娶的那个人,就不会说傻话了。” 她坦坦荡荡,宋殊亦非心胸狭隘之人,只别开眼告诫道:“以后不许你跟他单独在一起。” 这话唐景玉听了无数遍,但这是第一次她觉得好听的,笑盈盈看他:“知道,你喜欢我,当然不愿意看见我跟旁的男子在一起,掌柜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的,以后只跟你单独在一起。” 她越来越口没遮拦,宋殊想了想,认真问她:“你想何时成亲?” “啊?”唐景玉傻眼了。 宋殊有些不自在,却还是佯装淡然道:“男女有别,你我既然已经心意相通,你就不好继续在宋家住下去,先搬回庄家,我跟师母商定好日子再娶 你过门。”早点娶了,她做什么便都是夫妻之间的事,他不用愧疚自责。 唐景玉觉得事情发展的好像太快了。 嫁给宋殊,她当然欢喜,只是,今天才刚刚确定他的心意,转眼就要商量婚事了?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搬走啊,哪怕是为了嫁进来,她这刚有理由亲近他了,还没占点便宜就得走,唐景玉舍不得。 “能不能晚点啊?”唐景玉试探着问。 “你想什么时候?”她犹犹豫豫的,宋殊心中微动,在唐景玉开口之前道:“要不明年这个时候?”他本就计划年底带她去京城走一趟的,毕竟是血亲,彻底了了她的心结,她才能真正开心,再说,她虽然十五了,看着还是太小,就算娶进门,他也…… 目光隐晦地在唐景玉胸口扫了一圈,宋殊在心里摇摇头。 对她做那种事,想想都难以出手。 唐景玉哪知道男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啊,攥着手指自己想心事呢。刚刚她就是太吃惊了,其实既然喜欢宋殊,肯定要嫁给他,那么早点晚点都没关系,如果宋殊坚持马上成亲她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但他这样一说推延,她又松了口气,好像少了一层负担。 她抬起头,小声跟他商量:“那掌柜明年再跟外祖母说咱们的事吧,现在说了,外祖母八成会跟你一样,劝我搬去庄家。” 言外之意也就是她舍不得走。 宋殊也不想她搬去庄家,又怕她总缠着自己被人撞见不好,便故意为难道:“不去也行,只是,你我继续如以前那般相处吧,免得被人瞧出端倪,那时你就必须走了。” 唐景玉不乐意了,“那你喜欢我跟没喜欢我有什么区别?” 宋殊低头编灯架:“有些事心里知道便可,不必非要表现出来。” “可你不表现,我怎么知道你喜欢我?”唐景玉伸手去碰他手,宋殊及时避开,唐景玉就摸那根还没编进去的竹篾,嘴上抱怨起来:“杨昌给他未婚妻买了花布小吃干果,钱进送了心上人好几样小玩意了,那样才叫喜欢,你也跟他们学学。” 她眼神哀怨,像小姑娘见了邻家姐妹得了花布,也来跟父亲讨要。宋殊又喜欢又好笑,脸上却是一点都没露出来,轻飘飘地问:“难道我没送过你东西?你得的可比她们好多了。” 唐景玉噎了片刻,很快又反驳:“但那会儿你还没喜欢我啊,我想要你喜欢我之后才会送的礼物,像我,喜欢 你了才会给你缝袜子做衣裳。” “你也给朱寿做了衣裳。”宋殊直视她眼睛。 唐景玉气得瞪他:“你明明知道我跟朱寿是怎么回事!” “下不为例。”宋殊淡淡道。 好处没要到,还被人训了,唐景玉再也不想跟他待下去,气冲冲走了。 宋殊将桌子收拾收拾,去找朱寿了。 师徒俩也不知道到底都说了什么,第二天朱禄再次登门时,朱寿依然拒绝回去相亲,朱禄请宋殊劝劝,宋殊只道婚事是徒弟的私事,他全听朱寿的,摆明了站在朱寿身边。朱禄想尽办法哄朱寿,就差强硬将人拖回去了,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解决了朱寿的事,宋殊又得哄小姑娘。 从昨天下午开始,唐景玉已经快一天没跟他说话了,他给她夹的菜她也没动。 他都不知道是因为没送她礼物还是朱寿的事惹到了她。 “还在生气?” 傍晚时分,眼看她动都不动他递过去的炖猪蹄,宋殊真的头疼了,妥协道:“好好吃饭,我送你礼物。” 唐景玉终于瞥了他一眼:“我想要什么你都送吗?” 她眼里有一闪而逝的贪婪狡黠,宋殊顿觉不妙,委婉地道:“只要我能给,只要不违礼。” 唐景玉忍不住哼了一声,低头啃猪蹄,边啃边嘟囔:“好像我会逼你做什么事似的。” 她一脸不屑,宋殊不由脸上一热,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再胡闹也是个姑娘,怎么可能一直惦记那些亲密?如今被她反驳,倒显得他满脑子想入非非。 谁知他刚要继续用饭,小姑娘突然抛来一句话:“今晚二更后你去池边等我,我就原谅你,你若不去,我就,还给朱寿做衣裳。” 宋殊震惊抬头,唐景玉已经抱着装了两个猪蹄的饭碗跑里面去了,插门声随之而来。 宋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孤男寡女,半夜私会…… 是他想错了,还是她真的看了什么乱书? 有心劝劝她,她闭门装死,他顾忌外面的丫鬟又不能大声说话,只好先回前面。 然后时间过得好像就特别快了。 天黑了,各处院门落锁后,宋殊怕唐景玉胡闹,早早赶到后院院门口等着,心想她一出来他就立即劝她回去,不用再到池边傻等,虽是四月,晚上还是有 点凉的。 他没带灯笼,只能凭一点月色看清周围模模糊糊的影。 夜那么静,宋殊心跳快得厉害。 他是不满她胡闹,可胸口那种紧张兴奋,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小时候他就懂事,听祖父的话,听兄长的话,听恩师师母的话,没有做过任何他们明令禁止的事。后来进了京,他跟在皇上身边,更没有任性的机会,唯一一次让众人意外,就是回家继承祖业的决定。 可是现在,他明知道于礼不合,还是出来见她了。 到底在紧张什么? 门口那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开锁声,宋殊立即屏住呼吸,躲在墙边拐角处。 果然是她。 瞧她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样,宋殊心中所有紧张都变成了无奈,然后在唐景玉走到跟前时,他一把将人拉了过来。 “是我。”将人抵在墙上,确定唐景玉认出自己不再挣扎了,宋殊才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问她:“到底有什么事?没事马上回去睡觉。” 这边月亮照不到,黑漆漆的,唐景玉看不清宋殊的冷脸,因此就不怎么怕他:“不是说好在池边等吗?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本想让你背我绕池子走一圈的,那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胡闹。”宋殊低声斥道。 唐景玉抿抿唇,没有说话。 她沉默,宋殊又不安了,意识到方才语气过重,他放柔了声音:“阿玉你先回去,过几天我一定送你一份礼物赔罪,这样行不行?” “我不要礼物,我就想跟你亲近。”宋殊古板,唐景玉早就做好了被他训斥的准备,真被训了也只当成耳旁风,哪怕生气一会儿也就好了,现在宋殊温柔下来,她立即抓住机会,扑到他怀里委屈哒哒地道。 “你……”宋殊僵硬地站在那儿,良久才无奈道:“你,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说到这个,唐景玉也挺不好意思的,额头抵着他胸口蹭了蹭:“我也不知道,就是想亲你,好比,好比炖猪蹄,你摆在那儿一直不给我吃,我肯定馋啊,你时不时喂我几口,我就不馋了。” 宋殊也是读过一些艳诗的,用吃猪蹄比喻亲.吻却是第一次听说。 哭笑不得,宋殊轻轻摸摸她脑袋,哄孩子般道:“这个,成亲之后再说,快了。”一年而已。 他动作温柔,唐景玉心软软的,埋在他胸前不肯起来:“不要,我就想现在 尝,不想馋那么久。” 心里酥.软,声音也变得软.绵绵,掺了一丝暗哑,在这宁静的夜里格外惑人。 宋殊无意识摩挲她背后长发,声音也哑了:“昨日不是……” “那个不算,我都没啥感觉。”唐景玉声音更低了,脸上像着了火,“你多贴一会儿,让我好好尝尝。” 她脸上着了火,宋殊却因她这句简单直白的话全身都着火了,极力忍耐才能控制住自己。 唐景玉能感觉到他咚咚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扶着她肩膀的手抓紧了,甚至还听到了刻意隐忍的吞咽声,那动静跟她犯馋的时候一样。 宋殊也是想亲的吧? 唐景玉胆子大了,她伸出手攀住宋殊肩头,轻轻地道:“就一次,往后我都听你的。” 哪里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分明是荒山野林里跑出来的精怪! 任谁都难以拒绝,更何况是在这意志力最容易变弱的漆黑夜里。 宋殊最后那一丝理智都在她踮起脚尖贴着他胸口往上凑时消失了。他热,浑身发热,双手不受控制环住她腰往上提,低头就吻了下去,将小姑娘受惊发出的低呼吞入腹中。 他没有亲过人,全凭本能行事,想汲取她口中甘甜浇灭自身的火。取了一点,那味道太好,他不受控制地想要更多。她身子软了站不住,他将她抵到墙壁上,一手扶着她腰一手抬着她下巴,或深或浅,一旦开了荤,怎么吃都吃不够。 唐景玉吓傻了。 好像她要一个猪蹄,旁人一下子往她嘴里塞了好几个。 原来真正的亲.吻是这个样子的? 腰被他勒得疼,嘴唇被他吮得疼,舌尖更是快要被他抢去了,偏偏疼中还带着异样的舒服,舒服得她全身发软,只能被他提着抱着,他离开她赶紧喘气,他追上来她再次被俘,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喜欢又害怕,想拒绝又不舍得…… 第52章 黑漆漆的夜里,因为看不见,所以肆无忌惮。 像猛兽挣脱了枷锁,似久旱终于盼来甘霖,宋殊被小姑娘的柔软甘甜迷了神智,一发不可收拾,就连她的躲闪推拒都只是更刺激他追逐。 他昏昏噩噩地想,是她再三胡闹引他的,怎么他亲了,她反而要躲? 直到她慌乱地掐了他腰一下,宋殊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脑海里轰的一声,宋殊急急松开人,退后几步在黑暗里喘息。 唐景玉也在喘,靠在墙壁上喘个不停,方才的情形不受控制又在脑海飞速掠过。 刚碰上的时候,他轻轻的,像是试探,她心跳加快,怕他像昨日一样马上离开,忍不住先舔了舔他嘴唇,跟着他就追进来了,一切也都变了样,如淅沥小雨陡然变成狂风暴雨…… 摸摸嘴唇,好像都肿了,腰也被他往上提的动作弄疼了,唯有舌尖还残留着让她浑身发软的陌生感觉…… “阿玉,我……” “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唐景玉心里乱乱的,总觉得黑暗里的人好像不是宋殊了,平时的宋殊或温柔或冷峻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可刚刚宋殊给她的感觉,像是霸道的武夫,牢牢压着她,不许她拒绝,那种身体的力量和索取的积极,都不像宋殊。 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她跟宋殊的年龄差距。 说不出是不是害怕,唐景玉只是想快点回去照照镜子,因此说完了,也不等宋殊回应,她转身就走,从黑暗里闪到月光下面,几乎是逃跑般溜进院子,轻轻落锁。 她走了,宋殊闭着眼睛靠到墙壁上,等夜晚的凉慢慢冷却体内的火。 他就不该听她的,不该受她诱.惑。 她孩子似的想要就要,好奇够了就跑了,根本不知道留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到底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毅力,还是低估了她的好? 朱红唇,丁香舌…… 才略微平复下去的火又冒了上来,宋殊狼狈地回了前院。 唐景玉这一晚都没有睡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就梦到宋殊亲她,亲着亲着变成有人拿猪蹄往她嘴里塞,吓得她浑身是汗地惊醒。折腾来折腾去外面渐渐亮了,唐景玉将扣在一旁的镜子拿起来照照,见嘴巴已经恢复了正常,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她真怕被知夏她们瞧出来,她脸皮厚归厚,但那是在私底下, 宋殊不是外人,真被丫鬟们知道她主动勾搭宋殊做那个,唐景玉就没脸见人了。 梳妆完毕,唐景玉在屋里磨磨蹭蹭不想早早去堂屋,就在她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宋殊时,知夏过来回话,说是宋殊有事先出门,早饭就不在家里用了,傍晚才回来。 要见面她紧张,见不到又失望,唐景玉意兴阑珊地搅了搅粥碗,不由就胡思乱想起来。 宋殊该不会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出门的吧?否则之前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鹤竹堂就这么大,她几乎一直都黏在宋殊身边,不可能瞒得过她的。 这样一想,唐景玉笑了。 敌弱我强,知道宋殊比她还紧张,她就更不用怕什么了。 宋殊确实不敢面对唐景玉。 他自己回想,都不敢相信那样欺负小姑娘的人真的是他。 自己在郊外逛了一大圈,天色已暗,宋殊看看快要落下去的红日,叹口气,纵马往回赶。 早饭午饭都没陪她吃,晚饭再不回去,她又要生气了,若再提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才肯消气,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对了,还答应送她礼物的。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去买首饰花布,宋殊牵着马在街上慢走,最后带了一盒生煎回去。 “公子回来了,姑娘身子不舒服,在屋里躺了一天了。” 知夏一直在鹤竹堂前院守着,见宋殊终于回来了,赶紧跑上前禀报道。 一句话让宋殊把准备了一路的所有借口都忘了,尽量保持平静,他拎着食盒快步去了后院。 品冬早得了唐景玉的叮嘱,宋殊进屋后,她简单说了几句唐景玉的情况,就赶紧退下了,跟知夏一起守在外头。自家姑娘喜欢胡闹,幸好宋殊老持稳重,又是老夫人看好的外孙女婿,所以即便两人单独留在屋里,她们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的。早晚都是一家人,不让外人知道就好了。 “阿玉?” 内室里静悄悄的,宋殊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淡粉绣蔷薇花薄被下的小姑娘背对他躺着,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动不动。宋殊小心翼翼坐在床边上,倾身往里看,看到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那么红,概不是发热了吧? 宋殊不太放心,将袖口往上提提,去探唐景玉额头。 他手背清凉,贴在额头很是舒服,唐景玉发出一声刚睡 醒般的低呓,慢慢转过身来。瞧见宋殊坐在床头,她茫然地眨眨眼睛,跟着那清澈的桃花眼里惊喜恼怒委屈接连闪现,一下子就把被子扯过头顶,背过身不想看他了。 宋殊的心也随着她的目光跳动不安,她惊喜,他难为情,她恼怒,他知错,她委屈,他就越发自责。 “头还疼吗?疼的话就请医看病,别拖着。”知夏说她醒来就头疼,本想让他派人去请郎中的,得知他一早就出门了,赌气就不请了,幸好晌午好了些,只是依然没有食欲,午饭都没用。 唐景玉不理他。 宋殊看看门口,再看看面前的被团,心甘情愿赔罪:“是我不对,不该,不该不跟你打声招呼就出门,连你病了也不知情。阿玉,你别气了,以后我去哪都会先跟你提。” 他欺负了她,她心里肯定委屈呢,结果没等到他认错反而等到不告而别,她如何能不生气?都怪他一时犯了昏。 “你还撒谎?你是真出门还是有心躲我,你自己知道!”唐景玉在被窝里闷闷道。 宋殊脸红了。 她果然没那么好糊弄。 或许是自觉理亏吧,平日那些冷静那些随口就来的计谋在她面前都没了用,宋殊看着拱起来的被团,支支吾吾解释道:“我,我怕你生气……”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别回来啊,看不着我你就不用怕我生气了。”他难得气势不足,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唐景玉喜欢听,心都跟着软了,埋怨的话就少了怒气,多了娇嗔,旁人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违心话。 宋殊听出来了,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便强硬地将小姑娘转了过来,扒开被子露出她躲着不肯给她看的脑袋,“阿玉,别气了?” 唐景玉紧紧闭着眼睛,脸红如霞,她也知羞,被他那样亲了,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宋殊只当她脸是闷红的,虽然觉得她现在长发凌乱的样子有种难以诉诸于笔墨的妩媚风情,更多的还是心疼自责,特别是她紧闭的眼睛,分明是恼他恼得厉害。帮她将面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宋殊声音更低了,“昨晚是我,没控制好,吓到你了吧?你放心,以后不会了,阿玉,别气了?” 他温柔得像水,唐景玉再也坚持不住,扑到他怀里掩饰忍不下去的笑。笑,不是得意他傻,看不出她在逗他,而是他给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他把她当宝贝似的哄,她因满足而笑,因甜蜜而笑。 “那你记住你的话,以后不许再躲我了。”笑够了,唐景玉小声哼道。 “不躲。”宋殊满足地抱着终于哄好了的小姑娘,长长舒了口气,成亲前再也不亲了…… 心有灵犀般,唐景玉忽的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低头嗫嚅道:“其实,其实昨晚我没生气,就气你早上躲我的事了。”她得解释清楚,免得以后他都不肯再亲她,虽然有点吓人,夜里细细回想时,还是甜蜜更多。那样冲动的宋殊,只有她见过不是吗?他越使劲儿,说明她越喜欢她。 宋殊是再也不想回忆那一幕了,所以唐景玉这样说,他心里尴尬比释怀多。 短暂的沉默后,宋殊转移话题:“头还疼吗?” 唐景玉还没说话,肚子突然叫了两下,本就是晚饭时候,屋里又有生煎的香味儿,她不馋才怪。 可这样的情形肚子叫,怎么就那么丢人呢? 唐景玉真想缩回被窝里。 她心中所想都表现在脸上,宋殊笑笑,起身将食盒拿了过来,“趁热吃吧,再放就凉了。” 唐景玉咽咽口水,今日第一次抬眼看他,见男人眼里含笑,她就又想讨好处了,“你喂我吃?” 小姑娘娇娇的,两人关系又比之前更亲,宋殊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好。” 唐景玉顿时喜笑颜开。 食盒里有筷子,宋殊一手夹生煎递到唐景玉面前,一手用盖子托在下方免得落下东西在床上。唐景玉在他面前吃喝都极为自然,张嘴就接,宋殊目光在她红红的嘴唇扫过,想起昨晚旖旎,急急别开眼。 唐景玉看得清清楚楚,视线不自觉也就投向了宋殊的嘴唇。 不看还好,一看就心痒痒,嘴里美味的生煎好像都变成了死面馒头,没了味道。 “我想喝水。”一整个都吃完了,唐景玉撒娇要水喝。 宋殊拿来给她。 唐景玉一连灌了好几口,又用帕子擦擦嘴,问宋殊:“有油吗?” 刚吃过东西的嘴唇饱满红艳,宋殊哪敢多看,胡乱摇摇头。 唐景玉盯着宋殊侧脸,“掌柜你闭上眼睛,我有一样礼物给你。” 宋殊吃惊地扭头看她。 唐景玉作势去摸枕头底下,红着脸催他:“你快闭上。” 她爱玩闹,宋殊只好从命。 食盒都放在床前的椅子上, 唐景玉也不怕碰到,跪起身就在宋殊唇上亲了一口。跟宋殊蜻蜓点水般的碰触不同,她抱着宋殊脖子,趁宋殊呆愣含住他唇轻轻吸了吸,离开时意外发出清晰的暧.昧声响。 别说宋殊,唐景玉自己都呆住了。 两人眼对眼,最后还是唐景玉脸皮厚,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眸子看着他,好像在问他能怎么办。 宋殊能怎么办啊? 他转身拿起食盒,重新夹了一个给她,“吃吧。” 第53章 唐景玉发现现在一天过得好像比一天快了。 早上醒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宋殊,她穿衣裳的时候都忍不住哼小曲儿,见到了,这一天差不多就跟着他跑。他讲课,她乖乖听,他写字做灯笼,她或是学或是看,每一刻都是享受。下午她也没有偷懒,还会练习做竹篾,只是不再去院子里了,就在宋殊灯房弄,偶尔停下来,竟意外发现宋殊也在看她。晚上呢,吃完晚饭目送宋殊离开,入睡前想着明早就又能见到他了,真是做梦都甜。 原来喜欢一个人,那人也喜欢你,是这么幸福的事儿。 “我这样穿好看吗?” 上了马车,终于可以说悄悄话了,唐景玉故意站在宋殊身前,显摆自己的新衣裳。 眼下都五月底了,嘉定又闷又热,身上穿的自然就少了。上面水绿色的小衫儿,下面白色杭绸挑线裙,几笔水纹勾勒,两三片碧绿荷叶,一两枝出水粉荷,活灵活现的,看着就让心生清凉。 他亲手画的绣样,宋殊当然知道这身衣裳好看,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胸前。 她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防范? 车顶才多高,她这样弯着腰,领口都垂下来了,里面肚.兜都掩饰不全那两包雪白花骨朵。 “坐下吧。”宋殊别开眼,声音有些严厉。 “你还没说好看不好看呢。”唐景玉小声嘀咕道。 “还可以。”知道她喜欢缠人,宋殊委婉地夸道。 唐景玉撇撇嘴,主动在宋殊身边坐下。车厢北面是矮榻,两边也都有固定在车上的长条凳,以前她都坐旁边,现在两人亲都亲过了,唐景玉当然不会再继续苛待自己。 “听说中秋前庄谦娶亲,明年开春庄宁就出嫁了?”今日是外祖母五十五大寿,她跟宋殊要去庄家拜寿,话题难以避开庄家。 宋殊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看着她道:“嗯,庄宁被恩师拘在屋里,你不用管,庄谦那人风流好色,你千万注意些,留在师母身边不要自己离开。” 唐景玉去过庄家多次,总有碰到庄谦的时候,想到庄谦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唐景玉就浑身不舒坦,抱着宋殊胳膊道:“知道知道,跟他爹一样,不是好人。” 宋殊僵硬地坐着,奈何马车颠簸,就算他不动,手臂也会跟着晃悠,一晃就会碰到她初见规模的花骨朵,不大却软…… “别这样。”他低低地提醒。 “谁让你提他啊。”唐景玉瞪了他一眼,老老实实靠边坐着去了,大夏天的,她也嫌热。 她只是嫌热,宋殊额头都见汗了,悄悄用帕子擦了擦。 马车很快到了庄家门前,大爷庄文恭亲自在前面迎客,瞧见他们二人,庄文恭笑容亲切地打招呼。 唐景玉站在宋殊一侧,定定地瞧着庄文恭,她名义上的大舅舅。 第一次在庄家见到庄文恭,唐景玉曾担心这人会不会认出自己,毕竟她就算大了,模样跟七岁时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譬如她现在回京城,父亲见到她肯定能认出来。可她想太多了,庄文恭只把她当宋殊的丫鬟看,两人碰面他没有半点吃惊怀疑。想想也是,那时她才七岁,是庄文恭同父异母妹妹的女儿,庄文恭对妹妹都不上心,对她恐怕连正眼都没看过吧,谈何认得?哪像她,真就把他当亲舅舅看的,哭着问他可不可以带她回嘉定见外祖母…… 要说恨,唐景玉也不是很恨庄文恭,不是亲的,不想多管闲事也正常,唐景玉没那么大方,她也不会如此要求别人,顶多嘴上骂骂解气。但她肯定不喜欢庄文恭,厌恶他当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面慈心狠。 大概是她盯着对方的时间太长了,庄文恭低头看了过来,唐景玉及时别开眼,提着礼物跟在宋殊后头进去了。在庄家,她就是宋殊的丫鬟,她很会演。 于是庄文恭就只看到唐景玉耳侧的南珠耳坠。 那么好的东西,是宋殊送的,还是老夫人给的? 想到短命妹妹的那笔丰厚嫁妆,庄文恭眼里闪过一道阴霾。 庄寅名望级高,庄夫人大寿,前来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往年庄家宴请,庄夫人多少都会给大房一些颜面,领着庄宁庄乐两个孙女招待女眷。今年就不一样了,庄宁根本没能露面,被庄夫人带在身边的是庄乐唐景玉二人。 唐景玉十五,庄乐十三,两人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站在一起还颇有姐妹像,一个活泼嘴甜,一个娇憨可爱,那些女眷们又都会看脸色,知道庄夫人爱极了这个干孙女,对唐景玉就特别好,一圈溜达下来,唐景玉得了不少好东西。 柳姨娘跟大太太张氏已经从庄子上回来了,这等场合轮不到柳姨娘出来,张氏可是在的,眼看着唐景玉取代自家女儿位置接受夸赞青睐,她的女儿只能躲在小屋里任人背后妄加猜测揣摩,心里就恨得不行,连带庄乐这个亲侄女也看不顺眼,跟他爹娘一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热闹了一天,黄昏时分,庄家终于恢复了平日的宁静。 “外祖母好点了吗?”唐景玉坐在榻前,用美人捶轻轻给给老人家捶腿。庄夫人上了年纪,一天折腾下来,浑身疲乏。 “好了好了,有你这样孝敬我,我光是看你在身边都舒服。”庄夫人笑眯眯地道,瞅瞅外头天色,劝道:“阿玉在闲云堂住下吧,陪外祖母待几天,过几日再回去成不成?”虽然外孙女在宋家她很放心,可她还是想亲自照看几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睡前祖孙俩说说贴己话,她也打听打听外孙女跟宋殊相处的情形,心里好有底啊。 唐景玉不愿在庄家住,可这样的日子,对上老人家眼里的期盼,拒绝的话就出不了口了,便笑道:“好啊,晚上我跟外祖母睡一屋。”说到底,她也想在外祖母身边尽尽孝。 庄夫人高兴坏了,白天收了那么多珍贵贺礼,都没有现在笑得开怀,“迎春,你去前面跟宋公子说一声,就说我把阿玉留下了,三天……五天后再送回去。” “哎,我这就去。”迎春笑盈盈出去了。 唐景玉情不自禁回头去看,暗暗猜测宋殊听了会是什么表情。 庄夫人一直打量她呢,见此试探着打趣道:“怎么,怕豫章不高兴?”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巴不得我搬回来呢。”唐景玉没动心时听不出老人家的试探,现在动心了,心里有鬼,一听话音便想到了那方面,好在她脑袋转得快,撒起慌来更是炉火纯青,轻飘飘就把这话跳过去了,转而问起老人家晚饭想吃什么,她去做。 她这样,庄夫人还真捉摸不透,只好暂且放过,寻思着下次宋殊来接人时她再探探宋殊那边。 迎春很快回来,对唐景玉道:“公子嘱咐姑娘好好伺候老夫人呢。” 唐景玉偷笑,宋殊比她还会装,就算心里不舍,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舍不舍呢?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管宋殊怎样,答应外祖母的那会儿,她好像就开始想他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给外祖母敲腿。 庄夫人则吩咐迎春道:“你去跟老爷说,我身体不大舒服,这几日就不去前面用饭了。” 庄寅希望一大家子上下一心,饭都是一起用的,阿玉不喜欢大房,何必跟他们共食? 迎春把话带过去,待晚饭的时候,庄家所有人就都知道唐景玉留下来了。 庄谦心思动了动。 唐景玉在庄家过得还算不错吧,庄夫人说话风趣,祖孙俩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然后庄夫人也会指点她书画女红,唐景玉早就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外祖母也是才女,因此学得很是认真。大概也是怕她闷着,庄夫人并没有一直将她拘在身边,会领着她跟庄乐姐弟去院子里逛,老人家坐着,看几个小的玩闹。 庄让一直想学做灯笼,宋殊不教,他就来缠唐景玉,唐景玉起初也拒绝,怕庄让玩物丧志,男娃将来可是要读书的,无奈庄让缠得紧,小胖墩儿整天在眼前晃悠,一口一个甜甜的玉姐姐,唐景玉招架不住,终于在临别这日应了他。 宋殊下午来接人,唐景玉吩咐丫鬟备了东西,用过早饭就开始教庄让。庄乐也来了,人多热闹,三人学一会儿闹一会儿,到了晌午真正的河灯才做到一半,姐弟俩就在这边用饭了,饭后庄夫人庄乐歇晌,唐景玉跟庄让精神好,继续做灯。 做好了,庄让迫不及待就想去放。 庄家园子里的湖比宋家的池子大多了,唐景玉不放心庄让自己去,便领着迎春陪他。他们走在前面,庄乐新养的那只取名“豆豆”的白色狮子狗好动,也跟了出来,颠颠跟在三人后头,偶尔贪玩跑到远处,庄让一招呼它便哈哧哈哧追上来。 到了湖边,放灯时三人注意力都在湖面上,还是河灯沉下去了,才发现豆豆不见了。 “是不是自己跑回去了?”唐景玉让迎春回闲云堂瞧瞧,她跟庄让到附近找找。 “外面热,姑娘跟三少爷先回去吧,我在这里找。豆豆不在闲云堂,姑娘再派旁人过来跟我一起找好了。”迎春不忍唐景玉冒着酷暑找狗,体贴地劝道。 “玉姐姐自己回去吧,我要找豆豆。”那是姐姐的爱狗,也是他的宝贝,庄让说完就朝一边的林子跑去了。 肯定不能留他一个孩子在园子里乱跑的,迎春怕唐景玉跟她抢活干,边追庄让边道:“我对这边熟,姑娘快回去瞧瞧吧!” 唐景玉只好往回走。 午后时分,主子们都歇晌呢,丫鬟婆子们也都抓空打盹,庄家园子静悄悄的。嘉定这边闷热,看不见日头,因此树荫底下也不见多凉快。唐景玉不知为何有点烦躁,走着走着余光里瞥见一道白影,小小的一团像极了庄乐的狗,唐景玉心里一喜,不由朝那边追了过去。 冷不丁旁边假山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扯一压,动作迅如闪电,唐景 玉还在震惊当中已被人捂住嘴抵在了石壁上。 “阿玉,你让我等得好苦啊。”庄谦紧紧压着唐景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沙哑。 第54章 庄家园子里的假山,或层峦叠嶂,或泉石洞穴,堪为奇景。 庄谦用帕子堵了唐景玉口,扭着她胳膊将人推搡进了这片假山中间,四周全是奇石,幽静闭塞。 “阿玉,我早就喜欢你了,为了找机会亲近你,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只盼着你肯出来让我见一面,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儿个你终于出来了。” 将人推倒在地,庄谦在唐景玉起身之前就扑了下去,一手攥住唐景玉双手举在脑顶,他跪坐在唐景玉身上,另一手轻佻地抚摸唐景玉面颊,仿佛看不见唐景玉眼里的愤恨怒火,他笑得格外温柔,“宋殊是正人君子,没有成亲,他肯定还没碰过你吧?他那种人不懂风情,不如你就跟了我,做我的妻子,我既能给你荣华富贵,又能给你逍遥快活,岂不是两全其美?” 口不能言,唐景玉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拼命挣扎,试图将他推翻下去,趁机逃跑。 可惜庄谦费尽心思堵她,怎会让她如愿? 他笑着看唐景玉挣扎,像是在看待宰的鸡鸭鹅兔,忽的扯住唐景玉腰带用力一扯。 这种摘花美事,他驾轻就熟。 大房那边的丫鬟被他强占了好几个,大多数都被父亲母亲掩饰过去了,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只言片语传到祖父耳里,祖父大发雷霆,骂过他打过他,庄谦渐渐收敛,至少没有再让祖父抓到过。 若唐景玉只是宋殊的丫鬟,就算庄谦对她有点兴趣,他也不会对她下手。一来唐景玉没有美到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步,二来唐景玉不值得他惹怒宋殊,上过战场的人,庄谦从不觉得宋殊真的只是个文弱书生。 可谁让这丫头招人喜欢,成了老夫人的干孙女,不但得了短命表妹阿玉的小名,还让老夫人宠爱到想把那样一笔丰厚嫁妆送给她?庄家的东西,他凭什么让老夫人送给外人? 好,既然老夫人想送,他就要了这丫头,女人嘛,成事之前宁死不从,成事之后哭哭闹闹,他哄哄也就认了,对外只说两人情投意合。即便唐景玉一时不肯服软,闹得众人皆知,木已成舟,祖父再气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只会逼他负责。唐景玉虽然身份低微,有了那笔嫁妆,跟杨家退亲再娶她也不算吃亏。 “你最好老实点,乖乖受着,否则弄疼你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一边说着,庄谦用唐景玉的腰带绑了她手,跟着就趴了下去。时机难得,他可不想浪费功夫,让煮 熟的鸭子飞了。 男人的手不容拒绝探入她小衣,唐景玉呜呜挣扎,却换来更粗暴的对待。唐景玉又疼又怕,前所未有的绝望,来嘉定的路上她最怕被那群乞丐发现她是女儿身,没想到路上躲过去了,今日…… 想哭,又强忍了下去,唐景玉望着假山上方狭窄的碧蓝天空,眼前浮现宋殊的脸庞。 那才是她的男人,亲一亲都脸红的男人。 再然后,唐景玉看到自己被庄谦举着的双手。 双手手腕被缚,她用力砸他,庄谦只能腾出一只手来阻拦。 唐景玉试着动了动手指,这样的姿势,合起来能抓住一块儿石头。 衣衫已被全部解开,唐景玉没有放弃挣扎,哪怕男人恶心的嘴已经落在了身上。她挣扎,同时也飞快在左右寻找能用的石头,这里全都是假山,石头多多少少都应该有的吧? 或许老天爷也觉得她可怜,真给她留了一块儿。 忍着胸口的疼,唐景玉试着伸手去够。庄谦只是推着她手不让她往下打,现在他被欲.望迷了神智,唐景玉拿开手他竟然没有怀疑,反而双手并用做起乱来。 唐景玉费力够石头,够不到,差一点。 此时庄谦刚好把她的裤子褪下去,双眼都快红了。 唐景玉一直盯着他,察觉庄谦要抬眼,她立即缩回手,绝望又哀求地望着他,连连摇头。 她眼睛美极了,里面的光晕似潋滟的湖水,庄谦心软了些,喘着气柔声哄道:“阿玉别怕,就这一回,往后我就会对你好了,你乖乖的啊。”说着低头去亲,一边急切地解他自己腰带。 唐景玉就趁他抬起腰悬空在她身上的瞬间蹬脚往前,才挪几寸就被庄谦重新压住,但这已经够了。庄谦动手摸她,唐景玉恨意滔天,抓住石头,猛地抬起上半身,使出所有力气朝庄谦头顶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 庄谦慢慢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只是还没对上唐景玉的眼睛,他就朝一侧倒了下去。 唐景玉剧烈地喘着气,眼里只有恨,没有怕。 不知过了多久,恨意平复了些,理智回归,唐景玉没有去管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用嘴咬开手腕上的结,哆哆嗦嗦穿衣。庄谦没有撕她的衣裳,所以衣裳只是沾了些灰土起了些褶皱,站起身系腰带时,唐景玉手腿已经不抖了。 她冷冷地看着一侧的男人。 他侧躺着,双眼睁得特别大,额头有血不停往下.流,他上面衣裳整齐,裤子脱了一半。 死了吗? 唐景玉一动不动,在马上离开与确定庄谦生死中间犹豫,最后她慢慢蹲下去,探他鼻息。 真的死了。 该死。 唐景玉按住胸口,本想安抚那急剧跳动的心,却碰到了被男人粗暴对待的地方。她咬紧唇,咬到嘴里有了淡淡血腥味儿才松开,抬头看看四周,目光落在了假山顶上。 不能让人怀疑到她身上。 独自行走了四年,唐景玉别的不会,最会自保,包括如何逃命,如何不给自己留麻烦。在生死面前,害怕是多余的。 冷静地替庄谦穿好裤子,唐景玉将那块救命石头放在一旁,再艰难地给庄谦翻个儿,让他额头落在石头上。准备好了,她起身看了看,替庄谦理理后面衣袍,拍掉从上掉下来所以背后不该有的尘土,再将周围挣扎过的痕迹去掉,这才脱下庄谦一只鞋爬到山顶放好。 悄悄从山顶下来,唐景玉看到了庄谦用来引她的那只狗。 狗身子上下起伏,应该只是吃了迷药。 唐景玉使劲儿掐了掐小白狗,小白狗喉头发出微弱的抗议,无力地抬起眼皮。唐景玉默默瞅了会儿,抱起狗往回走。 “迎春,阿让,我找到豆豆了!”她惊喜地喊远处的两人,在两人跑过来时笑着解释道:“我往回走时看见的,在那边睡觉呢,真是的,睡得这么香,连我抱起来都不知道,怪不得听不到咱们喊它。”指的是假山相反的方向。 “给我看看!”庄让接过狗,摸了两下轻轻打了豆豆一下:“一天到晚都睡觉,懒死了。” 唐景玉好笑地摸摸他脑袋:“走吧,祖母快醒了,咱们别让她担心。” 庄让点点头,领头走了。 唐景玉跟在后面。 “姑娘头发怎么乱了?”迎春好奇地问。 唐景玉发髻一直都很简单,双丫髻,她自己也会梳,但刚刚梳头时没有梳子镜子,肯定不如之前外祖母亲手帮她梳的整齐。 “去抱豆豆时没有留意,被一根海棠枝子挑开了,我随便梳了的。”她转身,有些无奈地道。 迎春不疑有他。 回到闲云堂,看到外祖母,唐景玉眼里不受控制浮上泪水,怕老人家察觉,她匆匆去了 恭房。 不能让外祖母知道,不知道,事发时才不会表现出异样,才不会让人怀疑到外祖母头上。 身子几乎被那人摸了遍亲了遍,唐景玉苦苦忍着,熬到宋殊来接她,庄谦的事还没有被人发现。她笑着跟庄夫人告别,答应过几日再来看她,这就跟宋殊一起走了,出门路上遇到庄文恭,她依然目不斜视。 宋殊忍不住看了唐景玉几眼。 五日不见,她就一点都不想他吗?连偷偷看他都不曾? 只是扶唐景玉上车时,他发现小姑娘浑身都在发抖,脸也白了。 心中一沉,宋殊不动声色加大了力气,稳稳将小姑娘送进马车,转身朝师母等人告辞,抬腿跨了上去。 刚进去,她便扑了过来,紧紧埋在他怀里,肩膀抖动,他听到她苦忍的哭声。 宋殊愣了一瞬,眼中风动云涌,却只是抱住她,掀开车帘一角再次跟师母告别,“走吧。” 马车动了,宋殊抬起唐景玉肩膀,低声问她:“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唐景玉咬着他胸口的衣裳,怕自己哭出声,被人怀疑。 但那样的委屈,一个姑娘可能受到的最大的委屈,在喜欢的人,那个她最信任也最能保护她的人面前,如何忍得住? 渐渐有哭声漏了出来,宋殊什么都不知道,没法安抚,心疼又心慌。她如此忍着,肯定出了事,怕旁人怀疑,宋殊捞起人打横抱到怀里,拿开她捂住嘴的手,低头吻了下去。 轻轻的碰触,如淅淅沥沥的春雨,轻柔地落在她身上,又如和熹的春风从心头拂过,带走所有惊慌与哀伤。 唐景玉渐渐平静下来,在男人温柔的无声安抚下,情不自禁地回应。 不再是笨拙的浅尝辄止,不再是冲动的蛮横掠取,他抱着她,一点点加深,她环着他脖子,给予回应。喜欢还是不喜欢,害羞躲闪还是主动挽留,都在连续的交.缠里体现出来。他越来越熟练,她越来越招架不住…… 或许是一个漫长的吻,或许是无数个短短的亲密,马车停下时,宋殊终于松开了小姑娘柔软的唇瓣,额头抵着她额头,眸子里的怜.爱满的快要溢出来,“回屋里说?” 唐景玉眼泪又落了下来,点头。 “好,咱们先下去。”宋殊起身,拉着她手往外走,他先下去,站在车前接她。 车帘已开,唐景玉发现马车停在鹤 竹堂前面,想来是她浑浑噩噩时宋殊都吩咐过了。 他就是这么好,她顾忌什么他都知道。 张开手抱住他脖子,唐景玉埋在男人胸前,由他抱进了他的卧室。 “庄谦死了,我杀的。”坐在男人腿上,唐景玉低头道。 宋殊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怕,吃亏了吗?”庄谦死不死与他无关,他只在乎她。 唐景玉哭着说了出来,没有任何隐瞒。 “没事,洗洗就好了。”宋殊亲她额头,不让她看他眼里的怒和怕,恨庄谦,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怕,怕自己的姑娘差点就被人毁了,怕她心苦,怕她再也笑不出来。 “你不嫌弃吗?”唐景玉抽搭着问。她被人那样碰了,宋殊能忍? “嫌弃什么?”宋殊抹掉她连续不停的泪,亲了亲她眼睛,“我的阿玉聪明冷静坚强,这么好,我嫌弃什么?” 唐景玉泪眼朦胧地看他眼睛,想分清真假。 知她现在脑子转的慢,宋殊笑着道:“嫌弃你被人碰了?傻,我都不嫌弃你跟乞丐们一起睡过觉一起在河里洗过澡,不嫌弃你跟朱寿睡过一张床,又怎么会嫌弃这个?” 去年说的气话,他竟然都记得。 唐景玉破涕为笑,笑完又哭。 宋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别哭了,我只心疼你,阿玉,别想那么多,都过去了,以后待在我身边哪都不去,我护着你。”即便事发,谁也别想动她。 “我想洗澡……”唐景玉哭得更大声了。 “好,你先躺会儿,我去吩咐他们备水。”转身将唐景玉放到床上,宋殊握着她手道。 唐景玉眼巴巴看着他,在他松手之前重新抓住,咬咬唇,“你帮我洗,你帮我擦掉。” 宋殊僵住。 “旁人都看过了,你有什么不敢看的?我就是要你看,心里才舒坦!”唐景玉咬牙切齿地道。 “阿玉……”宋殊头疼地开口,亲已经违礼了,怎么能看她? 唐景玉转身滚到床里面,不想再多说。 宋殊平日都拗不过她,现在更不敢一下子逆了她意。在床前踱了几步,看着小姑娘可怜倔强的背影,想到她身上可能有的伤,宋殊不再犹豫,“好。” 他娶定她了,照顾她一次也不算什么。 第55章 水很快烧好了,下人提到外间,宋殊看着两个婆子出去后,关上了门。 手放在门栓上,宋殊闭上眼睛,等外面的额脚步声彻底没了,这才睁开,转身往里走。 外间里一个兑好温水的浴桶,热气腾腾,旁边备着两个木桶,一桶凉的一桶沸水。宋殊看了两眼,进去将唐景玉从庄家带回来的包袱打开,拿出一套衣衫搭在屏风上,这才走向屏风后的床帏。 唐景玉朝外侧躺,静静地看着男人越来越近。 她眼里汪着将落未落的泪水,宋殊伸手去擦,还没碰到那泪就自己滚了下来,像是落在他心上。宋殊心疼极了,俯身去亲她,“阿玉,真的要我帮吗?别跟自己赌气。”她什么都没做错,何必那样说?洗不洗,在他眼里她都是干干净净的。 唐景玉跪着坐了起来,埋在他怀里:“他做的,你都做。”这样以后她想起来的,只会是他。 “傻。” 宋殊亲亲她脑顶,“水好了,你闭上眼睛。” 唐景玉点点头。 宋殊抱起人走到外间,将唐景玉放到榻上,亲掉她新落的泪,抬起手,替她解了头发。养了一年,她长发早已不复当初的枯黄,黑亮柔顺如最好的绸缎。宋殊没有急着脱她衣服,而是拿起梳子替她通发,一下一下,都理顺了,听她的呼吸平复下来,才转到她身前。 “阿玉,咱们提前成亲吧?”解了一颗花扣,他小声跟她商量。 唐景玉摇摇头:“说好了明年的,你还要带我去京城挑聘礼呢。” 他娶她是因为一切都准备好了,欢欢喜喜地成亲,而不是因为怜惜补偿。除了这一日痛苦,她不要那人再影响她分毫。 “还怕我短了你的聘礼?”宋殊笑着亲亲她鼻尖儿,将她外衫扔到了地上。 唐景玉紧张地抱住他脖子。 宋殊低头亲她。 像是上了瘾,亲多少次都亲不够,躲闪迎合中,他又扔了她里衣,只剩一件肚.兜。她忽的站了起来,他闭上眼睛,额头抵着她大腿。跟这闷热的天气相比,她身上清凉,宋殊呼吸重了,少女身上似有若无的清香丝丝缕缕包围了他。他控制着自己,将她裤子一褪到底,最后将人打横抱起,这才敢睁开眼睛。 “你怎么不看我?”他朝浴桶走的时候,唐景玉仰头问。 “不急。”宋殊别开眼道。 他脸红如绯 玉,有汗珠从额头滚了下来,托着她腿弯脊背的手热得发烫。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因为她紧张得失了平时的淡然冷静,唐景玉偷偷笑了。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你摸摸,水烫不烫。”到了浴桶前,宋殊哑声道。 唐景玉伸出手试了试,示意宋殊再往前走走,然后她自己慢慢跨了进去。 略微有点烫,但是很舒服。 自己解了仅剩的肚.兜,唐景玉闭上眼睛,“我不看,你可以看了。” 宋殊低头。 看到她像支冒出水面的玉白花骨朵,还没开,青涩得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可那娇.嫩之上,青淤红痕点点,触目惊心。 “是湖边那片假山吗?海棠林对面?”打湿帕子,宋殊让唐景玉坐下去,边帮她擦背边问。 唐景玉忍不住睁开眼睛:“你要做什么?” 宋殊心无旁骛:“没什么,闭上。” 他不肯告诉她,唐景玉就不闭。 宋殊笑笑,目光落到她胸口,扔了帕子,手轻轻碰了碰:“疼吗?” 唐景玉立即闭上了眼睛,不但脸红了,全身都染了霞光。 宋殊喜欢她的羞态,轻挑慢捻,见她咬唇隐忍,没了追问的心思,他才认真帮她清洗起来。上面都洗完了,唐景玉又睁开了眼,宋殊知道她想说什么,双手伸到她腋下将她提了起来,开始帮她洗下面。 唐景玉双腿发颤,及时抱住他腰,喉间的闷叫,鼻端的轻哼,只换来更羞人的碰触。 “洗干净了吗?”宋殊沙哑地问。 唐景玉趴在他肩头,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了。 宋殊不再多说,将人抱到外面,扯过巾子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回到内室床上,她身上半湿不湿的,长发铺散,脸飞霞云,长长的眼睫紧张颤抖。宋殊脱了湿透的外袍丢到一旁,放下帷帐,慢慢覆到她身上,“阿玉,真的可以吗?” “可以什么?”唐景玉声音发颤,手不安地攥着床单,疑惑他为何要这样。 宋殊亲亲她红润的唇,语气里带着一丝蛊惑:“你说的,他做的,我都要做。” 唐景玉脸色一白,跟着点头。 宋殊有点自责,可为了让她安安心心睡过去,他只能这样了。 “阿玉,你真好。”亲她的额头,亲她的眼睛,等她脸庞慢慢恢复红润,宋殊堵住 了她的唇。 他还穿着里衣,唐景玉却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她想像他摸她一样去碰碰他,伸到他衣裳里面,宋殊却按住她手。她抗议,他蒙了她眼睛,在她开口抱怨时埋到她胸前。 好像飘起来了一样,唐景玉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叫。 好奇怪的感觉,一点都不疼,浑身都轻飘飘的。 “掌柜……宋,宋殊……” 意乱情.迷时,他凑到了更羞人的地方,就在唐景玉以为他也要脱裤子的时候,他亲她了…… 一下一下。 青纱帐内,隐约可见小姑娘一双长腿支起又放下,但那平日里清朗灵动的声音此时却换了一种味道,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痒痒,痒得想挑开帐子看看她到底在受什么苦,为何又喊停又喊不要的,看看里面到底有几个男人,怎么刚喊完掌柜,又喊了宋殊…… 天黑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黑暗更显寂静。 纱帐里最后一声低叫过后,变成了大口大口的喘.息,一粗一浅。 渐渐的,只剩下男人稍稍平复的呼吸。 宋殊慢慢改成侧躺,伸手摸了摸小姑娘发热的脸庞。 唐景玉累极而睡,毫无知觉。 一下子受了三次,明早会不会咬他? 想到小姑娘咬牙切齿的模样,宋殊无声笑了,亲亲她脸庞,下了床。 点盏灯,宋殊换上一身黑袍,再小心翼翼帮唐景玉换身衣裳,见她睡得熟,他抱起人去了后院。 有他低低提醒,她叫的声音并不大,只有他听得见。宋殊只道唐景玉在前面做灯累了,命知夏品冬不得打扰姑娘睡觉。两个丫鬟都是机灵懂事的,哪怕心中有惑也不会多说什么,送宋殊离开后便各自歇下。 宋殊回到房间收拾残局,等到二更时分,悄无声息出了府。 如果庄谦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庄家肯定会递消息给他,没有递消息,就说明事情还没暴露。也是,庄谦在外面有些狐朋狗友,夜不归家并不罕见,庄文恭再恨儿子不老实,在恩师面前都会遮掩。 赶到庄家墙外,里面果然一片寂静。 宋殊翻墙而入。 他从小就在庄家读书,对庄家内外院子都十分熟悉,没用多久就到了那片假山前。摸索着绕进假山中间,点开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又转了几转,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趴 在地上。 看见了,白日里唐景玉遭受的欺凌仿佛跃然眼前。 宋殊握拳,咔咔作响。 此人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摊开粗布,宋殊将那块沾血的石头连同附近被血染红的沙石杂草都裹入布中,又去假山顶捡回庄谦的鞋替他穿上,跟着将人扛到肩头。仔细消除任何引人怀疑的痕迹,宋殊趁黑谨慎地朝院墙赶去,到了墙外,宋殊又检查了一遍庄谦身上,确保路上没有遗落什么东西,便悄悄朝嘉定红灯巷的方向去了。 那是城里男人半夜消遣的地方。 这一晚唐景玉睡得格外沉,迷迷糊糊听到丫鬟们说话的声音,她慢慢睁开眼睛。 即便有纱帐挡着,她还是立即闭上了眼。 房间里这么亮,都什么时候了? 念头一落,昨天的事突然都记了起来。 她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庄谦欺负她了,可是现在想到的,竟然全是跟宋殊的那场荒唐。 唐景玉钻进被窝里,浑身发烫。 他怎么能,怎么能亲她那里?他不嫌脏吗? 这样想着,那会儿尝到的陌生又强烈的感觉,藏在脖颈下面的,藏在胸口的,藏在腰腹腿间的,一点一点又浮了上来,让她情不自禁并拢双腿,脸红耳烫。 “阿玉,舒服吗?” 不想要,又喜欢,可是太多了,受不住,魂都要飞出体外一般。 “阿玉小点声,别让她们听见。” 她真的叫了吗? 羞死人了,唐景玉翻身趴着,紧紧捂着脸。 “姑娘,公子来看你了。” 唐景玉噌地坐了起来,一把扯开纱帐,哪想正好撞见宋殊推门而入。目光相对,唐景玉马上又躲回被子里,羞得连赶他走的话都说不出口。 气色不错,看起来睡得挺好的。 宋殊放了心,关上门后径自走到床前,没有挂起纱帐,只探身进去,坐在床边看眼前的被团,嘴角带笑。 谁也不说话,却有什么在两人中间蔓延,让彼此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不嫌热吗?”拍拍她脑顶的位置,宋殊先开了口,怕她闷着。 唐景玉不理他。 心软得不能再软,宋殊扯开被子,眼疾手快将想要追着被子而去的小姑娘捞到怀里。她不敢看他,顺势 往他怀里钻,宋殊看不到她脸,见她里衣松松垮垮,露出半边肩头,低头去亲。 “掌柜……”唐景玉那半边身子都软了。 “还躲不躲?”宋殊暂且停住,对着她耳朵问。 唐景玉摇摇头,等男人帮她拉好衣服后,慢慢吞吞跪直了,只是眼睛紧紧闭着。 “昨晚……” “不许你说!”再也顾不得羞,唐景玉伸手捂住男人的嘴,睁开水亮亮的桃花眼瞪他。 宋殊笑了,嘴在笑,眼睛也在笑。 唐景玉扭头看向一旁。 “起来吧,别饿肚子。”宋殊没想怎么样,闹一闹逗逗她开心,也就够了。 起身离去,给她时间换衣裳。 再紧张羞涩尴尬,见都见了,躲避也没有意义,唐景玉呆呆跪了会儿,摇摇头,下地穿衣。 “那边,怎么办啊?”到了前面灯房,唐景玉担心地问,还是怕庄家怀疑到她头上。 宋殊瞅瞅窗外,平静道:“等吧,一会儿就有消息了,放心,绝不会疑到你身上。” 唐景玉盯着他,不懂他哪来的如此信心。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钱进火急火燎从外面跑了过来,“掌柜,掌柜不好了,庄家大少爷死了!” “怎么回事?”宋殊站了起来,皱眉问。 钱进气喘吁吁,指着门外道:“听说有人在红灯巷发现的大少爷,脸上都是血,身上的银子玉佩都被人抢走了,肯定是被贼人盯上了啊!那人也忒狠,抢钱就抢钱,怎么把人杀了……” “备车。”宋殊冷声打断他的啰嗦,回头问唐景玉:“要一起去吗?” 他波澜不惊,不悲不喜,唐景玉却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护住她的自信,还是告诉她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猖狂? 不论是什么,唐景玉都爱死了这样的宋殊。 她什么都没说,只在随他往外走的时候,悄悄戳了戳他脊梁骨。 原来他昨晚那般反常只是为了让她睡死,不是被她迷得失控了啊? 真没意思。 第56章 庄谦死了。 在他年方十八婚期将近的时候。 长孙突遭横祸,庄寅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唯一的儿子没了,庄文恭哭红了眼睛,若不是被人拦住,险些扑到知县身上逼他马上抓到凶手。 唐景玉站在庄夫人身边,看庄家这场丧事。 灵堂里摆着庄谦的棺木,庄宁母女扑在棺木上号啕痛哭,庄文礼的三个孩子,除了十六岁的庄诚只是红了眼圈,庄乐姐弟也都哭了,就连庄夫人都叹息了好几声。 看着熟悉的场景,唐景玉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恨庄谦,可庄谦已经死了,被她亲手杀的,她也没有必要再恨下去。 她怨庄文恭,怨他当年狠心拒绝,可是看着中年丧子的男人,她似乎也怨不起来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坏的人,他也有在乎的人,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唐景玉比谁都懂。庄谦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唐景玉没啥后悔的,到了庄文恭这里,丧子之痛也算是她无意给的报复,她跟庄家大房也算是两清了。 时间总会淡化哀伤,人越现实,恢复得就越快。 八月初的时候,唐景玉去看望外祖母时听说一个消息,庄文恭纳了一房妾室,想再生个儿子,妻子张氏当年生庄宁时坏了身子,之前有庄谦两口子也就不介意这个,现在庄谦没了,庄文恭当然要纳妾。这种事情,男人觉得是理所当然,张氏可不甘心,因此大房最近格外热闹,庄寅嫌烦,也懒得搀和那边的事。 唐景玉听过就算了,没有什么特别感想,她这次过来是要知会外祖母一件事的。 “外祖母,明早掌柜就要出发去苏州了,我也想跟过去看看热闹,行吗?”抱着老人家的胳膊,唐景玉讨好地道。 庄夫人低头看她,笑道:“那你跟他说去啊,问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去苏州。”外孙女贪玩好动,她早料到会有这一问了。 唐景玉撇撇嘴,扯着老人家袖子抱怨:“掌柜让我来问你,你答应了他才肯带我。外祖母,听说苏州可美了,你就让我去吧,你放心,我肯定乖乖听掌柜的话,哪都不乱跑。” 庄夫人拍拍她手,意味深长地道:“去也行,不过我要提醒你,这是你最后一次出去玩了,等你回来,如果你还没有自己看上眼的男子,我可要替你相人了。明年你十六,婚事再也耽搁不得。” 外孙女主意大,婚事上肯定也有 自己的看法,现在她逼逼她,外孙女一着急,兴许就发现她的掌柜是个合适人选了。宋殊沉闷,有什么心思都藏着,不叫旁人看出来,若是外孙女主动了,她再撮合撮合,宋殊能不接招?他要不接,她立即把外孙女接过来,赶紧挑别家。 唐景玉嘿嘿一笑,不肯接这话。 祖孙俩聊够了,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回了宋家。 “师母怎么说?”宋殊当然愿意带唐景玉去,发生庄谦那事后,他恨不得将唐景玉拴在身上,再也不让小姑娘离开他视线,只不过要探探师母的口风罢了。 唐景玉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现在更是长长叹了口气,趴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道:“外祖母不让我去,说到了那边我一个姑娘家起居不方便,叫我搬到闲云堂,等你回来我再搬回来。” 宋殊心沉了下去。 可他能说什么?师母担心外孙女,这样决定他也料到了。 “那你怎么想?”如今庄谦死了,搬到庄家应该不会再有危险,宋殊再不舍,也没办法。 唐景玉看看他,站了起来,走到宋殊身边跨坐到他腿上,埋在他胸前闷闷道:“我不想跟你分开,上次分开五天,我都觉得长,这次你一去半个月……” 宋殊抵着她脑顶,半晌才道:“一比完灯,我马上回来。”以前比灯结束会有些宴席要赴,这次,不去了。 “你说的。”唐景玉蹭了蹭他胸口。 宋殊低低“嗯”了声。 唐景玉抿抿唇,小声唤他:“掌柜……” “怎么了?”宋殊抬起她脑袋,疑惑地问,吞吞吐吐的,别是要哭了吧? 唐景玉没哭,只是脸有点红,眨眨眼睛,她恋恋不舍地望着头顶的男人,小手紧张地攥着他衣衫,“我,我舍不得你,今晚我想,想,跟你睡。” 说完闭上了眼睛,又缩回他怀里。 宋殊尴尬地抱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上次胡闹之后,两人再也没有怎么亲密过,只有几次被她磨得亲了几次。宋殊对自己的自制力还是有些信心的,但那只限于白日,只限于她不在他身边,如果晚上让她过来,他怕自己食髓知味。上次,上次她都不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没有放纵自己。 但,两人就要分开半个月之久了。 他不脱她衣裳,就抱着睡一晚?他真的不舍。 “好,我,我给你留 门,你出来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丫鬟们听到。”他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 唐景玉连连点头:“我知道。” 宛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定,吃晚饭时两人都不怎么敢看对方。 很快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打发走丫鬟们,唐景玉把门关的严严的,翻出几件衣裳扔到床上,再把灯都吹了,只留一盏小的端进纱帐,然后跪在床头看眼前的一件件肚.兜。 唐景玉觉得自己太不知羞了。 可她真的很喜欢跟宋殊亲近,喜欢被他用那种方式喜欢。上次有点仓促,这次她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宋殊为了她的身体痴狂,而不是为了什么让她睡死他好出门办事的无聊理由。 藕荷色的太素淡了,大红色的……不好,摆明了去勾搭他似的,虽然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在男人面前,还是要稍微装出点矜持。 桃红色的? 唐景玉捡起那件肚.兜在身前比了比,突然发现这个颜色很衬肤色,在灯光下看起来特别好看,便满足地穿上了。亵.裤,这个也选桃红好了,粉粉的,上次迷迷糊糊的他不是说她身上都变成粉色了吗,这回她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粉。 外衫不重要,唐景玉换好衣裳,躺在床上等夜半。 二更梆子响时,唐景玉雀跃地下了地,披散着头发蹑手蹑脚出了门。 宋殊一直在院门口等她。 今儿个是初七,有点月色,他靠着墙壁,跟上次相比,紧张少了些,踏实多了些。该发生的差不多都发生了,再亲密也不用怕尴尬到无法面对,而她注定是他的妻子,他只需要照顾好她,哄她开心就行了。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看到月色下的男人,唐景玉惊喜地问。 “刚到,夜里冷,怎么不多穿点?”宋殊上前,熟练地将人抱了起来。 唐景玉环住他脖子,只知道傻傻地笑。 关好门,进了内室,宋殊去熄灯,唐景玉飞快脱了外衫钻进被窝,然后惊喜地发现里面放着汤婆子,暖呼呼的。其实嘉定的八月还不冷,根本用不到这个,宋殊是为了她准备的吧? 唐景玉翻身侧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等男人进来,高兴到忘了熄了灯,她精心挑选的小衣就没有意义了。 宋殊没让她等多久,很快就摸了进来,唐景玉听着他放下纱帐,心跳开始变快。 男人躺下后,唐景玉钻到了他怀里。 两人都只穿着里衣,体温迅速传递,宋殊拍拍唐景玉肩头,望着床顶道:“睡吧。” “明天你就要走了,都没有话想跟我说吗?”唐景玉一点都不困,点着他胸口道。宋殊平躺着,胸前硬邦邦的,唐景玉忽然整个手掌贴上去,慢慢地感受。 宋殊按住她不老实的小手,“待在师母身边,等我回来,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他规规矩矩,唐景玉不满意,抽.出手,又往他腰处放。 “阿玉。”宋殊无奈地叹口气,按住她手改成侧躺,抱着她低语:“你到底想怎样?” 或许是黑漆漆的,唐景玉胆子更大,一边咬他衣裳玩,一边慢吞吞道:“我,我都被你摸遍了,可你还没给我摸过呢,不公平。” 这是想摸他吗? 宋殊现在刻意用一条腿挡着那里,都不想让她察觉他的变化,又怎会让她动手摸? “别闹,乖乖睡觉,其他的成亲后再说。”放柔了声音,宋殊亲了亲小姑娘额头。 唐景玉本来心里就痒,被他这样一亲就更痒了,仰起头就去寻他的唇。 这是宋殊拒绝不了又敢于接受的。 他松了她手,捧着她脸加深了这个吻。 但他还是忘了一点,以前两人或是站着亲,或是坐着亲,都容易半途打住,如今躺在床.上,是最诱人放纵的姿势。黑暗里,不知是她先躺平邀请的,还是他越来越不满足渐渐主动的,亲着亲着,就变成了他在上面…… 那个汤婆子根本就是多余的,连被子都被两人踢开了,又何需他物加温? “别,不要,我就想摸.摸你!”双手都被人按住,动都不能动,唐景玉颤着音抗议。 “阿玉听话,那是为了你好。”宋殊从她胸前抬起头,喘着解释道。她什么都不做他都快忍不住了,再让她作乱点火,他怕自己失控。 唐景玉还想争取,宋殊不给她机会,知道她最受不住什么,低头细品起来。 唐景玉立即没了力气挣扎,只能被迫接受他给的小意侍奉。 “宋殊,你,你等着……” 如哭似泣的哼唧声里,她气势不足地威胁,却只换来更深的回应。 第57章 宋殊早早就醒了,想起来,怀里的姑娘抱着他不肯松开,宋殊怕惊醒她,便不动了,想着跟上次一样也好,一会儿她自己醒了,悄悄离去,两人也少了些荒唐之后马上见面的尴尬。 只是他一点都不想她走,这一走,再见就是半个月后了。 他静静地凝视熟睡的唐景玉。十五岁的小姑娘,嫩得像朵花,秀眉红唇,最美的还是那双眼睛,清澈似水,最娇的还是那声声哀求,销.魂蚀骨。 宋殊轻轻叹了口气。 成亲之前,不能再受她蛊.惑了。再渴望也不能真要,又因她在身边不好自己解决,那样的煎熬,多来几次,他怕自己疯了。 正胡思乱想,小姑娘眼睫突然颤了颤,宋殊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于是唐景玉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宋殊俊美的睡颜。 天还很黑,看得模模糊糊,唐景玉也不费劲儿打量了,往男人怀里缩了缩,闻他身上的味道。昨晚被他折腾的很快就困了,都没能好好感受跟他同.床共枕的感觉。 真暖和,比自己睡暖和多了。 唐景玉特别满足,特别是院子里桂花开了,淡淡的桂香飘进纱帐内,平添一丝甜蜜。 闻着闻着,鼻尖碰到了宋殊里衣边缘。 唐景玉愣了愣,跟着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昨晚他说什么都不给她摸,现在她趁他睡觉偷偷摸一摸总行吧?喜欢他,对他的一切就都好奇,他已经把她上上下下都尝了一遍,她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很吃亏? 咬咬嘴唇,唐景玉慢慢把搭在男人腰上的手移到前面,顺着衣边往里探。 宋殊早在唐景玉埋到他怀里时就睁开了眼睛,本以为她赖一会儿就会起来,现在看看,他还是低估了她的顽皮。 佯装不知,宋殊朝外侧转了过去。 唐景玉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快要到手的男人侧躺过去,等一切恢复平静,她才轻轻吁了口气。不甘心地追上去,唐景玉贴着宋殊背待着,酝酿好了,这次把手伸到下面,想从宋殊衣衫底下往上摸他的背。 宋殊无声笑了,忽的坐了起来。 唐景玉连忙缩回手脚装死。 宋殊趁机出了纱帐,换好衣裳才回来,“起来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计划泡汤,唐景玉心里有气,故意装睡。 宋殊也不催她,伸手轻轻抚摸她 细滑的脸庞。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姑娘,装模作样,狡猾无赖,喜怒哀嗔都是娇,让他疼到了骨子里,真正想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天天都看她耍宝撒娇。 低头,宋殊碰了碰她嘴唇,眼睛盯着小姑娘眼睛,见她只是眼睫颤了颤,还想装睡,宋殊含住了她唇瓣。 宋殊居然主动亲她了,还是偷亲? 那种被珍视的感觉,唐景玉美得心里要冒泡了,情不自禁环住他脖子迎合他。 “醒了?” 呼吸微乱,宋殊在事情变得不可控之前退开,笑着问小姑娘。 唐景玉依然抱着他脖子,眼里如湖水荡漾,湿漉漉地看着他。 宋殊忍不住又亲了亲她饱满红润的唇,柔声道:“起来吧,再晚你院子里的丫鬟要醒了。” “不想起。”唐景玉裹紧了被子,嘴角浮起一抹坏笑。 明知道她故意耍赖呢,宋殊还真怕她耽误下去,只能拍拍她肩膀哄她:“听话,回来再闹。” 男人眼里都是温柔,唐景玉伸出手给他:“那你帮我穿衣服,你不帮我就不起了。”昨晚黑漆漆的,她精挑细选的衣裳都没有派上用场。 “阿玉……” “你马上就走了……”唐景玉软声打断他,可怜巴巴地道,看着他的眼神特别委屈,好像是他狠心抛弃了她。 宋殊顿时没辙了,不舍跟愧疚掺合在一起,她说什么他都愿意答应。 见他松动了,唐景玉笑着指指纱帐外,“你先出去,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 宋殊不敢耽搁,马上出去了。 唐景玉飞快脱了中衣扔到被子底下,只剩肚.兜跟下面的亵.裤,重新裹好被子才叫他,“好了,你进来吧。”裹得蚕茧一样,就露着红扑扑的小脸在外面。 宋殊没有多想,一边展开手里的外衫一边让她坐起来。 唐景玉瞅瞅在床尾忙活的男人,咬咬唇,扯开被子跪坐着,红着脸等男人过来。 宋殊随意投过去一眼,看清之后,僵了片刻才将手中外衫放下,扫了一眼床里面:“中衣呢?” 昨晚荒唐过后他亲手给她穿上的,刚刚也还在,这丫头,真是要逼疯他才肯消停吗? 唐景玉慢吞吞将中衣拽了出来,递给他。 肚.兜才能遮多少地方,她一举一动,如玉的脖颈,精致的锁骨,还有匀称小臂抬起 时乍现的些微春光,都让宋殊心跳加快,不看又想看,看了又怕被她发现。 “这样穿好看吗?”在男人镇定地给她穿衣裳时,唐景玉仰头问,乖乖伸手套进袖子。 宋殊定定地瞧着她。 唐景玉心虚了,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好了,快回去吧。”穿好衣裳,宋殊摸摸她脑袋,有些不舍地道。 唐景玉毫不留恋地往前走,到门口才回头问他:“我带两身衣裳就行了吧?” 这话没头没尾,宋殊眼里闪过一道困惑,刚想问,就见小姑娘一脸坏笑,有得意有欢喜。 宋殊马上就明白了,她竟然骗他? 可是心头却只有惊喜…… 目送小姑娘脚步轻快地跑了,宋殊摇摇头,回屋收拾东西。 宋殊这次去苏州比灯,只带唐景玉跟钱进二人,唐景玉是看热闹去的,钱进路上负责赶车打点下榻饭食等事宜,到了苏州更有一些琐事等着他,可谓是三人里面最忙的一个。 跟朱寿杨昌告别,答应带礼物回来给他们,一身丫鬟打扮的唐景玉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 没过多久,马车就到了去年大家初遇的地方。 唐景玉故意从宋殊身边挪到旁边的侧座上,指着车帘哀怨道:“唉,当初要不是我机灵装病,恐怕宋掌柜都不会拉我一程,人跟人命就是不一样啊,我还记得我躺在门帘外面,宋掌柜神仙似的坐在里头,真是让人羡慕。” 她阴阳怪气,宋殊但笑不语,外面钱进听傻了:“好啊,你竟然是装的,早知道我就该听那老乞丐的,不管你才是!啊,等等,是不是在那边镇子上你也是装的?” 唐景玉哈哈笑:“是又怎样,不就骗了你几个包子一身衣裳吗?干啥那么小气,别跟宋掌柜学,腰缠万贯只给我几两银子。” 钱进在外面长吁短叹,只道人心不古,人善被人欺。 唐景玉笑着挪回宋殊身边,趴在他肩膀上看他,摸着他脸道:“掌柜你知道吗?其实,其实那天你给我递水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你跟以前一样好看,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宋殊原本在笑,听到这里心神一震,慢慢抓住她手:“你来嘉定前见过我?” 唐景玉点点头,习惯地坐到他腿上,靠在他胸口小声道:“见过啊,见过两次呢。一次是我娘刚去不久,我去街上,看见你中了状元骑在马上,俊朗 极了,那时我想,原来这就是娘提过的宋才子啊,可是娘已经没了。” 宋殊攥紧了她手,努力回想当时场景,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人潮拥挤。 “第二次?”他低低地问。 “是你打胜仗回来的时候。” 唐景玉仰起头,看着他眼睛:“就是那天的前一天,父亲打了我,我难受极了,晚上怎么睡都睡不着,偷偷收拾了一个包裹,白天趁丫鬟们不注意跑了出来。到了街上正好赶上你们进城,我一眼就看见你了。那会儿我想,宋才子真厉害,能文能武,如果娘还活着,我或许能跟他说上话呢,可是娘死了,宋才子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他怎么会理我?” 宋殊难受极了:“阿玉,其实我……” 唐景玉笑着捂住他嘴:“都是过去的事,你不用心疼,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跟你说,去年又看见你,我真是嫉妒死了,怎么你锦衣玉食的,我却一回比一回差?所以现在我就特别得意,高中状元的宋才子,运筹帷幄的宋谋士,家财万惯的宋掌柜,都是我的了,这样一想,我命也挺好的,是不是?” 宋殊抵着她额头,真想将小姑娘揉到身体里,“是你的,都是你的。” 唐景玉用鼻尖蹭了蹭他的。 曾经有多苦,此刻就有多甜。如果母亲死后,她跟宋殊结缘的前提是必须吃那么多苦,事情重来的话,她宁可再走一遍,只为了在这条路上跟他见面。 “阿玉,想骑马吗?”漫长的相拥后,宋殊在她耳边轻声问。 “你要带我骑吗?”唐景玉立即来了兴致。 宋殊点点头,晌午在一个小镇用饭时,他让钱进去买匹马。 钱进没买到马,只买到一头骡子。 宋殊吩咐他将骡子套到车上,让钱进赶车先去苏州,他跟唐景玉单独过去。 有钱进在身边,两人做什么都需要顾忌,毕竟在钱进眼里唐景玉只是他娇养的丫鬟。现在好了,他可以随心所欲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痛痛快快玩一场,好好弥补她幼时受过的苦。 第58章 江南山多水多,对于唐景玉这个在嘉定住了一年却没怎么真正出去玩过的北方姑娘来说,那是处处都是景,赏心悦目。 只是景色再美,看了一天也会累啊。 懒懒地靠在宋殊怀里,唐景玉指着西边夕阳道:“天都快黑了,咱们是不是要在山里露宿啊?”在马上颠了半日,屁.股难受,还不如在马车里呢,可以躺着待待。 宋殊指指前面山道出口:“前面有个小镇。” 唐景玉松了口气,仰头看他:“明天咱们还是找辆马车吧?” 宋殊笑着点点头。是他失策了,找个马夫,对方又不认识他们,他们依然可以无所顾忌。 两刻钟后,两人到了一家两层楼的客栈前,镇子不大,客栈也很简陋,好在看起来挺干净的。宋殊上前询问,掌柜笑呵呵道:“上面客房都是空的,两位客官随便挑。” 宋殊便选了两间朝南的。 唐景玉动了动嘴唇,余光里见两个闲着的伙计都盯着他们这边,便没有开口。 掌柜悄悄瞥了唐景玉一眼,有点好奇主仆俩为何不睡一屋,但他也没有多想,人家看着就有钱,选两间他还多挣一点,收完银子便殷勤地招来伙计领二人上去。 唐景玉跟在宋殊身边,因他的安排闷闷不乐,等伙计走了,她跟着宋殊进了一间房,闷声质问:“为何非要选两间啊?”他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出她想跟他待在一起?不是说路上她想做什么他都答应吗?原来只是在糊弄她。 越想越气,唐景玉越过宋殊往外走。自己睡就自己睡,明早之前她都不想再理他。 “阿玉。”宋殊转身将人拽到怀里,低头看她:“你想自己睡一间?”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我想自己睡?你定两间房,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她气鼓鼓的,宋殊轻笑,小声解释道:“那间房另有用途,今晚你歇在这边。”这种小地方,客栈更容易出事,他怎么放心她单独安置?再说他打发钱进先走,就是为了晚上两人同眠方便的。当然,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门在外,留她在身边他才安心。 “你也歇在这边?”唐景玉狐疑地问。 宋殊点点头。 唐景玉顿时满意地笑了,只是依然不解:“那另一间房做什么用?” 宋殊笑而不语,问她晚饭想吃什么,他下去点菜。 唐景玉关 心的只是能不能同床共枕,现在确定了,她也不再管另一间房的事,想了想道:“要一碗锅盖面吧,稍微放点辣椒。”天都快黑了,随便吃点好了。 宋殊就点了两碗面。 面里放了牛肉、火腿,唐景玉碗里还有个荷包蛋,面条白芫荽绿火腿红,可谓色香味俱全。唐景玉闻着就饿,拿起筷子大吃起来,没一会儿额头鼻尖就见了汗。 “好吃吗?”宋殊笑着问,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吃得那么香,他胃口也大好。 唐景玉点头,将荷包蛋夹成两半,送一半到他碗里,“既然鸡蛋补,你也吃啊。”怎么能就她自己补? 宋殊没有拒绝。 吃完了,伙计上来收拾碗筷,临走前道:“热水马上就好,两位稍等。” 彼时唐景玉正趴在窗边看小镇晚景,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回头问宋殊:“你要洗澡?” “赶了一路,不洗澡怎么行?”宋殊一边打开包袱一边道。 唐景玉心砰砰跳,突然有点紧张起来。平时她千方百计想看看他摸摸他,宋殊不给她懊恼着急,现在宋殊主动送到她跟前,她怎么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果然什么都是抢来的才更好吃吗? 但唐景玉很快就发现她误会了,眼看着一个伙计提着浴桶进了屋,门外另一个伙计则提着浴桶去了隔壁,唐景玉哪还有不懂的? 敢情宋殊要两间房,就是为了两人可以分别洗澡? 这人要不要这么体贴入微啊? 等热水备好伙计们都下去了,唐景玉飞快拦到宋殊身前,挂在他身上不许他走,笑得眼睛弯成了天边新月:“不用不用,我是掌柜的丫鬟,当然要好好伺候掌柜了,今晚就让我服侍掌柜沐浴吧?” “阿玉别闹。”宋殊无奈地看着她。 “可你都帮我洗过。”唐景玉绷起了脸,“我都不怕给你看,你怕什么?” 宋殊该怎么说? 说他脸皮没她那么厚? 他又不傻,就算不懂该如何讨小姑娘欢心,也知道如何不惹她生气啊。 “现在在外面,不方便,回嘉定后再给你。”他决定使缓兵之计,回去后再作打算。 唐景玉才没那么好糊弄,抱着人不肯松手。 宋殊实在没辙,抱起人放到床上,将人按在怀里不许她抬头:“阿玉,我,我不是不想给你看,是怕给你看了,咱们之间 再无任何遮掩,那时我恐怕会忍不住。咱们还没成亲,旁的什么都行,最后一步总要守住。” 唐景玉脸红了,小声嘀咕道:“你看了我,都能忍住,为何被我看了反而不行?” 宋殊亲亲她头顶:“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事听我的,别闹了?” 他柔声细语的,唐景玉不忍心再拒绝,但总要讨点便宜的,“不看可以,那晚上你让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只隔着衣裳摸了摸他胸膛。她就是喜欢他,就是想摸他,他是她的男人,她想感受他的一切。 一会儿厚脸皮一会儿又害羞,羞了照样坚持,宋殊真是猜不透小姑娘脑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些头疼,更多的还是欢喜,只有太喜欢他,才会如此期待与他坦诚相见不是吗? 攥住她手亲了亲,宋殊抵着她额头,声音低醇暗哑:“阿玉,幸好你是姑娘,若是男的……” 喜欢谁就要彻底占有,真动手动脚了,还不被姑娘打骂啊? “是男的又怎样?”唐景玉不太懂,见宋殊只是笑,她撇撇嘴,扭头道:“我本来就不男不女,只要我想,可以当男的,也可以当女的。” “又说傻话了。”宋殊站了起来,摸摸她脑袋道:“好了,快洗澡吧,不早了。” 唐景玉目送他朝门口走,小声提醒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宋殊开门关门,云淡风轻的。 直到隔壁传来水声,唐景玉才下地插了门,自己洗自己的。 都忙完了,街上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都熄了灯。 唐景玉躺在被窝里,不满地埋怨坐在桌前看书顺便晾头发的男人:“你就是故意洗头的,好找借口晚点上来睡觉,你放心,我精神好着呢,今晚你别想躲过去。” 宋殊嘴角翘了翘。 他的姑娘怎么这么傻呢,真的不怕被他吃干抹净吗?还是有恃无恐,料定他不会欺负她? 悄悄朝床边看了一眼,宋殊继续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宋殊又看了过去,就见小姑娘一只胳膊搭在外面,人已经睡着了。 赶路辛苦,如何能不困? 宋殊放下书,将唐景玉抱到床里侧,坐在床边等了会儿,确定小姑娘是真的睡着了,这才吹灯躺下。 躺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身边的人始终没有动作,只有清浅的呼吸,宋殊放心之余,又有 些淡淡的失落。 虽然一直都是她主动他躲闪,但他知道,他心里是喜欢的,喜欢她的靠近,喜欢她的热情,也喜欢她被他压住后的羞涩反应,喜欢听她求他…… 身体突然起了变化,宋殊不敢再想,改成朝外侧躺。 躺了一会儿,身后还是没有动静,宋殊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少了点什么,烦躁难眠。 对了,他还没有亲她。 悄悄转回去,借着透进房间的些许月光,宋殊亲了亲小姑娘额头。 她一动不动,睡得香甜。 宋殊在心里悠悠叹息,原来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这样躺在他身边,就能乱了他的心。之前几次,他总以为是她太热情他才失了控,现在看来,他也没有自以为的那般心静如水。 他跟她一样渴望,只是她敢表现出来,他,道貌岸然。没尝过时还好,尝过了,知道那滋味醉人,就忍不住犯馋。 “看够了吗?” 失神之际,面前的小姑娘突然睁开了眼睛。 宋殊愕然。 唐景玉轻轻一笑,趁宋殊回神之前翻到他身上,一手撑床,一手拽住了他中衣。宋殊本能地攥住她手,唐景玉也不着急,只俯身亲他嘴唇,在他仰头准备深.吻之前挪到他耳边,“你答应给我摸的,不许再动。” 温热的呼吸,伴随着柔媚的声音,一个吹得他耳痒,一个说得他心痒,痒得他什么都忘了,注意力全在她落在他耳边的细细密密的碰触上,任由她小手微颤着将他中衣扒开半边。 熟悉的手试探着贴上他胸膛,宋殊浑身一震。 唐景玉跪在他身旁,跟他同时吞咽了一下,声音都颤了:“掌柜,你心跳好快。”咚咚咚,沉重有力,在她手掌下。 宋殊什么都没说,闭上眼睛克制呼吸。 唐景玉不知他的煎熬,手心贴着他缓缓挪移,路过他窄瘦的腰,男人全身绷紧,紧得她都莫名害怕,却又更加着迷。小腹上结实匀称,泾渭分明,跟她的平坦是不同触感。唐景玉好奇地流连片刻,咬咬唇,继续往下。 宋殊却在此时挡住她手。 “掌柜……”唐景玉小声抗议,前所未有的紧张。 宋殊睁开眼睛,就在唐景玉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宋殊突然坐了起来,一把将她按了下去。 第59章 月色朦胧。 纱帐内,唐景玉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跟宋殊有过两次荒唐,她已经习惯被宋殊压在身上了,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动作急切,急切得有些粗鲁,转眼就把她剥了个干干净净,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宋殊不仅脱了她的衣裳,也脱了他自己的。 像是一团火,想要将她烧到他的火里。 两人之间再无隔阂,唐景玉惊诧于他身上的热,他的唇,他的手,他紧紧贴着她的肌肤…… 紧张,兴奋,唐景玉不惧反喜,大胆地回抱他。 这是她的掌柜啊,终于肯给她碰了。 沉浸在他给的热情与快乐里,唐景玉闭上了眼睛,他动作太快,忽上忽下哪里都吃,她跟不上,索性全都交给他,她只抓着被褥隐忍。客栈太小,她得小点声,被人听见多难为情啊。 飘飘然如坠云端,直到他从她腿间抬起头,就在唐景玉像前两次那般慵懒地享受余韵时,男人并没有回到她身旁说些甜言蜜语哄她,而是分开了她的腿…… 突如其来的碰触,突如其来的惊吓,唐景玉瞬间回神,本能地往后躲。 “阿玉……”宋殊声音沙哑。 唐景玉不动了,咬着唇等待。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跟乞丐们同行时听过不少荤段子,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喜欢他,自然也愿意给他的。 只是,未免也太……他个子高,但看起来挺瘦的啊,怎么脸像书生,那里却是将军样? 就算看不见,也能感受出那份魁梧凶悍。 他再三尝试,唐景玉只觉得越来越疼,疼得超过了她对他的喜欢。疼了就想哭,唐景玉不愿意了,不顾宋殊反对往后挪,他拦了一下,唐景玉不依,坚持并拢双腿滚到了床里头,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又愧疚又不安。 愧疚是因为半途打住。男人没说话,但他异常的举动粗重的呼吸透露了他的渴望,唐景玉就算无法感同身受,也能猜到他现在应该很难熬,所以她有点害怕,害怕他不顾一切继续下去。 真那样,她应该也不会怪他的,她只是怕疼。 “你先睡,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宋殊倏地起身,披上外衫挑开纱帐出去了。 唐景玉慢慢转过身,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开门出去,然后进了隔壁的房间。 是生气了吗? 就像她想摸他,因为 求而不得生气? 像是做错了事,唐景玉坐了起来,穿好中衣后靠在床头发怔。 好像没过多久,宋殊就回来了,唐景玉没有动,看着他靠近。 “怎么起来了?”宋殊钻进被窝,跟她一样靠在床头,然后将唐景玉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额头,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一种让人沉迷进去的温柔:“刚刚吓到了是不是?以后不会了。” 唐景玉忍不住哭了。 宋殊要是怪她,她还不会哭,他反过来跟她赔不是,唐景玉就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他。 “咱们再来一次好不好?这次我不躲了。”她靠在他肩头,努力不让他听出来。 宋殊笑了笑,搂着人躺下去,裹好被子后拍拍她肩膀:“说什么傻话,刚刚幸好你躲了,否则我会更加自责。阿玉,你还小,现在……肯定受不住,咱们明年成亲,正好你再长长,到时候应该差不多了,你说是不是?” 与其一次次纵容她胡闹,不如跟她解释清楚,既然她害怕,以后或许会收敛。 唐景玉乖乖点头,“我都听你的。”确实疼,再养养吧。 宋殊亲亲她额头,叹气道:“阿玉,成亲之前,咱们尽量少同榻而眠吧,你在我身边,我,我总想做点什么,忍而不发,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对身体有害。” 忍而不发…… 唐景玉立即想到了他那里。 胀成那样,真的就像必须发.泄出来才行的。 “好,明天咱们就分房睡。”唐景玉答应得很痛快,一来她害怕宋殊忍不住捅她一下,二来她舍不得宋殊忍得辛苦甚至憋出病来。 可她想亲近他了怎么办? “那还能……抱你吗?”其实想问还能不能亲他的,但这种事情,她敢做,却不好意思直接问。 宋殊笑着攥住她手,“我自制力还没那么差。” 唐景玉轻轻笑了,在他肩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吧。” 宋殊捏了捏她手,他就知道,他的小姑娘还是很懂事的。 大概是受到的惊吓太大,第二天坐马车前往苏州的路上,唐景玉主动坐在侧坐,跟宋殊有说有笑的就是不肯再动手动脚。宋殊又好笑又怅然若失,不是跟她说了亲亲抱抱都没关系吗? 一路上相安无事,初十这日早上两人进了苏州城。 宋殊在苏州有座三进的 宅子,留他来苏州时居住,比嘉定的宅子小,胜在园中景色精致,假山奇石,花树湖水,凉亭水榭应有尽有,典型的江南园林。又因江南暖和,眼下花草扶疏,阳光灿烂,恍如春日。 整个上午,宋殊就陪唐景玉逛园子了。 吃午饭的时候,唐景玉好奇问他:“你一年来苏州的次数很多吗?怎么想到要买宅子?”她记得去年路上撞见宋殊,他好像就是从苏州回来的。 宋殊用帕子帮她擦了擦嘴角的糖醋鱼的酱汁,一边解释道:“京城每三年大办一场赛灯会,各省比灯时间提前一年,选拔灯魁参加次年京城的元宵赛灯。既然每三年都要来,不如买个宅子,住着安心,且我在苏州有些故交,偶尔也会过来聚聚。” “什么故交啊?”唐景玉假装随意地问。书上说江南才子多,美女也多,很多才子都跟一些卖艺不卖身的名妓有来往,连诗对句什么的,宋殊是第一才子,该不会也有个红粉知己吧? 宋殊哪知道小姑娘的胡思乱想,随口道:“都是在书院读书时的同窗。” 唐景玉撇撇嘴。 宋殊正好夹菜给她,瞧见了,笑道:“你想见见吗?我带你去。”几个同窗都已妻,以前碰面他们总是打趣他大龄不娶,这回他就领他的未婚妻给他们看看,顺便让她跟几家女眷见见,将来都要打交道的。 他坦坦荡荡,不像是金屋藏娇的,唐景玉很满意,高兴地应了。 饭后钱进来报,参加中秋比灯的众灯铺东家都已到齐,知府穆大人晚上设宴款待,邀宋殊赴宴。 宋殊接过请帖看了看,应了。 “我也去。”唐景玉抢过帖子,边看边道。 宋殊熟知她爱热闹的脾气,想了想,“也好,换成男装扮作灯铺弟子。” “当你的丫鬟不行吗?”唐景玉看着他问,男装女装她是无所谓的,就是想知道宋殊为何特意嘱咐这一句。 宋殊还没说话,钱进抢着道:“你笨啊,往年赴宴各家灯师都会带上自己的得意弟子,席上也有那些小辈的座位,你扮作徒弟,自然可以跟掌柜坐一起,以丫鬟的身份去,就只能在掌柜身后站着伺候。那可不是咱们灯铺,掌柜再惯着你也不可能特意吩咐人给你准备位子。” “你怎么知道掌柜不会?”唐景玉故意顶嘴道,说完看向宋殊。 宋殊低头品茶,恍若未闻。 钱进笑着出去回话。 唐景玉站到宋殊身前,赌气道:“今晚我就扮作丫鬟,看你给不给我准备位子。”让他在钱进面前假正经。 宋殊放下茶杯,笑着将小姑娘抱到腿上:“若他们没有准备你的位子,我把席位让你,如何?” “那你怎么办?”唐景玉歪着脑袋问。 “我站在后面伺候你用饭。”一天半都没有亲近,宋殊很不习惯,抵着她额头道。 唐景玉本来就是故意逗他的,她才没那么无理取闹,结果宋殊这样哄她,哪怕明知道是玩笑,她也乐开了花,情不自禁抱住宋殊脖子,仰头亲他。 亲的次数多了,两人都十分熟练,又都是未尝人.事的身子,亲着亲着就变了味道。宋殊含住她耳垂,唐景玉忍不住躲,在他腿上扭啊扭的,然后就感觉裙子下面有什么忽的支了起来,隔着两层衣纱向她示威。 “我,我去看看带了男装没,出来的时候太急了,忘了有没有带。”唐景玉实在是怕他的那玩意儿,一把挣开宋殊手臂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殊靠到椅背上,闭目平息。 她怎么那么坏? 他平静如水,她千方百计撩.拨他,在他开始迷恋这味道的时候,她又躲了。 怕他吗? 不急,明年从京城回来就成亲,半年而已,那时她就是想躲,他也不放。 一整个下午,两人一个在前院做灯笼,一个在后院睡懒觉,出发前才见面。 宋殊穿了身竹青色的圆领长袍,腰带云纹羊脂玉佩,乍看书生般儒雅,细看眉眼清冷,气质卓然。唐景玉选的是白色袍子,与去年相比,她个子高了不少,发如乌墨,眼如灵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不羁的风流,一开口声音清朗,雌雄难辨。 钱进大赞:“好,唐五这才叫真正的女扮男装,祝家三小姐那娇气样根本没法跟你比!” 祝家三小姐? 唐景玉疑惑地看着他。 钱进恍然大悟,拍拍脑袋道:“你才来不久,没听说过她,祝家是苏州制灯第一大家,苏州城的灯魁几乎年年都是他们得,跟咱们宋家在嘉定的地位一样。不过这一代祝家做灯笼天分最高的不是少爷们,而是这个三小姐。哼,为了赢咱们掌柜,祝家老爷子什么脸面都不要了,竟然让她孙女代表祝家比灯,还特意穿身男装……对了,那位三小姐可喜欢咱们掌柜了,上次比灯故意往掌柜身边凑,掌 柜不理她,她抹不下面子,就拿比灯当幌子,口口声声要把掌柜比下去,其实只是想让掌柜多看她两眼罢了,当谁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似的。” “这样啊……” 唐景玉拉长了声音,斜着眼睛看宋殊:“那咱们掌柜有没有因此多看她两眼呢?” 宋殊站在马车一侧,面无表情。 钱进回头瞅瞅宋殊,没敢当着掌柜的面说他的私事,刚刚说的只是祝三小姐…… 他突然打住,落在唐景玉眼里就变成忌惮默认了,狠狠瞪了宋殊一眼,上车时也没用他扶。 马车出发后,唐景玉紧紧抿着嘴。 宋殊无奈地拉过她手,在她瞪过来时低声道:“别瞎想,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没看过她?”唐景玉盯着他问。 “看过几眼,她做的灯笼确实不错。”宋殊实话实说,一起比灯,人就在跟前站着,不想看也看到了。见小姑娘气呼呼扭过头,宋殊只好坐过去,搂着人道:“只把她当同行,多的一眼都没看,你胡思乱想什么?” “当同行也不行。”唐景玉甩开他手道。 “好,我一眼都不再看,只当没有这个人行了吧?”宋殊真是拿她没辙了,偏又喜欢她的酸劲儿,笑着亲了一口。 “这是你说的。”唐景玉恨恨地道,“一会儿别让我发现你看她,看了,我就,我……” 她咬牙切齿又找不到词儿,宋殊笑了,“你就怎样?” 他还笑? 唐景玉瞅瞅他,半晌后一本正经道:“我就还跑你被窝去,让你忍而不发憋出毛病来!” 宋殊怔住,跟着一把将人搂到怀里,按着她脑袋不让她看他神情,颤动的肩膀却泄露了他情绪。 傻姑娘,这种惩罚,他求之不得。 第60章 知府穆大人设宴,宋殊去得不早也不晚,但他身份特殊,既是众灯铺同行最关注的对手,也是大小官员们想要巴结的对象,所以下人一把他到来的消息传进去,穆大人便领着众人出来迎接了。 当然,知府官也不小了,穆大人还不至于阿谀奉承,不过是图个善缘而已。宋殊跟圣上常有书信往来,谁知道信上到底都说了什么,谁知道宋殊四处游历时有没有肩负什么秘密任务?因为这点,整个苏州府的官员都不敢做太出格的事,生怕被宋殊报上去,同时尽量在宋殊面前表现出君子风范,那么宋殊无意在信里提上那么一句好话,皇上都有可能记住他。前年有个小县令治理水灾大有成效,就是因为宋殊提了,三年任期一满就高升了…… “宋掌柜,三年不见,宋掌柜一点都不见变化啊?看起来还跟二十出头一样。” 领头出了门,瞧见对面一袭青衫的俊朗男子,穆大人亲昵地寒暄道,用的也是灯铺众人对宋殊的称呼,以表示他对所有赛灯的灯师们一视同仁,绝无差别对待。 宋殊客气地笑笑,又朝穆大人身后的同行们拱手致意。 “听说宋掌柜新收了两个弟子,这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吗?”宋殊一行三人,钱进小厮打扮,穆大人有些印象,唐景玉他就不认识了,见少年眉清目秀如青柏俊雅,笑着问道。 宋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示意唐景玉上前:“还不见过穆大人。” “晚辈唐五,见过知府大人。”唐景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抬头笑道:“听师父提过大人多次,今日得见,大人果然龙章凤姿,正气凛然。” “哈哈哈,这小子会说话,怪不得能哄你师父带你过来。”穆大人朗声大笑,宾客们齐声附和。 唐景玉笑着退回宋殊身侧,趁众人奉承穆大人时,不动声色看向宾客那边。 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祝家三姑娘。 对方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了身绣着青竹的白衣,头戴白玉簪,柳眉弯弯,一双潋滟杏眼定定地瞧着宋殊,红唇轻抿,生动神情里既有见到心上人的雀跃欢喜,又有对心上人无动于衷的幽怨,反正娇态十足,很容易看出她是个姑娘。或许人家也根本没想真正扮作男子,因此不曾在意举止。 可她凭什么看她的男人啊? 唐景玉故意往前站了站,看似在听穆大人等人说话,实则挡住了祝三姑娘觊觎宋殊的视线。 祝三姑娘皱了皱眉 ,瞪了一眼宋殊身边的矮个子徒弟,不甘心移开了视线。 寒暄够了,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宴席所在的花园。 月虽然未圆,皎皎晧晖已能照亮大地,在加上廊檐下挂了一盏盏美轮美奂的花灯,远处又有歌姬弹奏古曲,真是赏心又悦目。 只有两个姑娘心思根本不在这美景佳酿上,俱都暗生闷气。 祝三姑娘气啊,宴席席位是按照各灯铺上次比灯名次排的,宋家第一,祝家第二,所以两家的座位是挨着的。三年前比灯结束后也有宴席,她坐在祖父身旁,旁边就是宋殊。那样的人,貌比潘安又文武双全,连做灯笼也能技压群雄,祝三姑娘连不服气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只盼宋殊能看她一眼,能喜欢上她。可惜宋殊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主动上前探讨灯技,问一句他答一句,回答三个问题后便不再说话,客气又疏离,祝三姑娘不好纠缠,只能退回座位。 但她还是盼望这次重逢的,盼着近距离说两句悄悄话。 谁想到宋殊那个矮个子徒弟竟然坐到了宋殊身边,又碍了她眼! 眼看晚宴要结束了她还没能跟宋殊说上话对上眼,祝三姑娘越想越气,看看眼前的席面,忽的扭头问道:“你叫唐五是吧?都说名师出高徒,你跟宋掌柜学了一年,不知制灯手艺如何?” 跟唐景玉说话,眼睛却盯着宋殊侧脸。 唐景玉充耳未闻。 祝三姑娘打量一眼两个席面中间的距离,猜测对方应该没有听到她说话,便稍微提高了声音。 唐景玉本来不想理她的,见祝三姑娘坚持,她悄悄掐了宋殊大腿一下,这才侧头回道:“姑娘为何如此问?” 宋殊自斟自饮目不斜视,祝三姑娘只好送了唐景玉一个正眼,哼道:“你我年岁相当,不如切磋一下好了,让我们也看看宋掌柜高徒的本事。” 宋家、祝家乃是众灯师关注的两家劲敌,宾客们一直暗暗留意着这边的动静,祝三姑娘一开口周围就静了不少,现在她直接挑衅,众人不约而同都放下了手中酒筷,侧耳倾听,就连知府穆大人也含笑望了过来。 唐景玉环视一圈,在一道道目光注视下轻轻笑了,清朗声音不高不低:“唐某去年六月拜的师,师父重根基,这一年都在命我破竹练字画扎实基本功,两个月前才开始教我编灯架。听闻舒三姑娘从小就学做灯笼了,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年纪便代表舒家制灯参赛,唐某 真若答应与你比试,岂不是自不量力自取其辱?承蒙姑娘高看,可惜唐某只是凡人,非天纵奇才之辈,眼下学艺未精,比灯这种雅事,还是交给我师父吧。” 少年落落大方,没有一时冲动争强好胜,也没有因为不敌而面红耳赤,反倒衬得舒三姑娘的提议不讲道理。 不少看不惯舒家纵容女子学灯的同行们窃窃私语起来,讽刺舒三姑娘自小娇生惯养,只知道用备好的竹篾做灯笼,不知道亲手制竹篾的辛苦,所以才觉得旁人都跟她一样,一开始就直接学做灯笼,短短一年便能有所成效。 舒三姑娘都听见了,俏脸涨得通红,不过她很快又平静下来,笑道:“不错,人贵有自知之明,勤能补拙,再加上有宋掌柜指点,相信你会进步神速的。” 唐景玉点点头,笑着笑着忽然有些惋惜地道:“可惜你是姑娘家,这两年差不多就要嫁人了吧?若是男儿身,等我可以代表宋家比灯时,咱们还可以切磋切磋,可惜啊。” 舒三姑娘猛地站了起来:“你……” “坐下。”舒老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低声喝道。对方说得没错,今年的确是孙女最后一次比灯了,他再不舍孙女这个好苗子,家里儿郎众多,也轮不到孙女接管家业。 舒三姑娘跺跺脚,赌气落座。 唐景玉瞥了她一眼,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实如果舒三姑娘不惦记宋殊,没有再三挑衅,她应该不反感她的。这世道处处看不起女子,舒三姑娘能够胜过那些男子脱颖而出,唐景玉想想都觉得爽快,只可惜对方性子不太招人喜欢。 手持酒杯,还没端起,就被人按住了,“已经喝了一杯,不许再喝。” 唐景玉瞪宋殊,不情愿地松了手。 宋殊也收了回去,刚在心里夸小姑娘懂事,就见唐景玉忽的端起酒杯一仰而尽,喝完还示威般将酒杯倒置给他看,一双桃花眼里月色灯光辉映,波光流转,璀璨如星。 宋殊看愣了一瞬,担心被人察觉,佯装镇定收回视线。 只是姑娘美丽的眼睛却在脑海里晃个不停,晃得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将她抱到怀里看个够,亲个够,疼个够。 并非绝色,却轻易让他心神失守。 终于熬到散场,宋殊平静淡然地跟众人一一道别,然后领着唐景玉朝马车走去。 唐景玉没啥酒量,赌气喝了几杯,小脸 早已艳若春日海棠,幸好走路还算稳当。宋殊将人扶进马车,进去后便将故意坐在一旁扭头不看他的小姑娘捞到了怀里,抬起她下巴问她:“不让你喝酒你偏喝,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凭什么罚我啊,我还没罚你呢。”唐景玉醉眼朦胧地望着他,喃喃抱怨:“都怪你长得这么好,你要是丑八怪,她就不会喜欢你了,不会总想偷看你了,也不会想要欺负我。” 宋殊攥住她推他的小手,在马车轻微的颠簸里低笑:“这么说,你是嫌弃我长得好了?” 唐景玉闭着嘴看他,忽的抬起手摸他脸:“不嫌弃,我就喜欢你好看,比谁都好看,但是只能给我看。” “只是给你看吗?”她呼吸里带着醉人的酒气,宋殊看醉了,闻醉了,觉得这样娇娇的她简直就是他最大的宝贝,不由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低头亲她耳朵,因为醉了也禁不住说起胡话来,“是不是也只能给你亲?” “嗯!”唐景玉迷迷糊糊地点头,额头撞到他脸上,她气呼呼地张嘴咬了一口。 还没使上劲儿,就被男人推开了,然后他无赖地堵住了她嘴,不顾她抗议恣意地吃了起来。 马车驶进宋家院子时,宋殊大手已将小姑娘上上下下摸了个遍,马车停住才恋恋不舍替小姑娘拉好衣裳系好腰带,低声告诫她不要说话。唐景玉闭着眼睛哼唧了两声,因为没有人作乱,乖乖地靠在男人怀里睡觉。宋殊放了心,小心翼翼抱着她下了车,万幸夜色深了,衣衫微乱旁人也瞧不出来。借口唐景玉醉酒走不好路,宋殊匆匆抱着唐景玉进了院子,直奔内室。 被人放到柔软的床上,唐景玉清醒了些,睁开眼睛,见宋殊正在脱衣服,她有些茫然:“不是说好不同.床了吗?”他怎么没熄灯啊?他身上可真白,被灯光照得跟美玉一样。 唐景玉咽咽口水,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从脖子到腰侧,来回流连。 宋殊脱得身上只剩一条中裤才坐到她身边,抱她到腿上,一边帮她解发带一边亲她,呼吸急促:“阿玉,你不是说要罚我吗?阿玉……”她就是个妖精,让人一沾上就难以自拔。 她有说吗? 唐景玉想不起来了,不过美.色当前,她也懒着想了,抱着男人肩膀上上下下啃了起来。 她的掌柜啊,哪里都好看,哪里都香,怎么吃都吃不够…… 却不知在男人眼里,她又何尝不是一顿美餐? 青纱帐内,一件件衣裳被甩开,娇声低语时高时低,连月色都想一探究竟,混在灯光里漫了进去。 第61章 唐景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迷迷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有人攥着她手慢慢往前送,然后她就摸到了一根萝卜。好像有点渴,唐景玉想吃了这根萝卜,可是才用力,就听见有人哼了声,跟着之前那双手又握住了她,教她放轻点力气。 唐景玉觉得奇怪,但还是乖乖听话了,没想那人说的办法一点都不管用,她拨了半天也没能弄出来。唐景玉不想吃萝卜了,对方竟不许她松手,唐景玉只好嘟囔着继续,忙着忙着下雨了…… “阿玉醒醒,要吃午饭了。” 有好听的声音在叫她,唐景玉皱皱眉,不情不愿睁开了眼睛。纱帐开着,窗边的阳光刺眼,唐景玉不禁抚额,头昏沉沉的,好难受。 宋殊侧坐在她身边,见状伸手帮她揉额头,轻轻的,一圈一圈,“难受了吧?以后别再喝酒了,实在犯馋,喝一两口没问题,多了不准。”虽然他喜欢她醉酒后的娇态。 唐景玉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瞅瞅四周,奇怪道:“这不是你的房间吗?我怎么在这儿?”说好了成亲前每个月只能同床一次的,这个月的早就用完了。 宋殊眼里闪过一丝尴尬,转瞬即逝,快得唐景玉根本没有察觉,嘴上却道:“昨晚你喝醉了,抱你下车时你不肯回去,我只好让你来这边安置。好了,起来吧,要吃饭了。” 唐景玉点点头,宋殊见她是真的醒了,起身离去,让她换衣服。 唐景玉坐了起来,看着宋殊的床铺,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些场景。望望门口,鬼使神差的,唐景玉抓起衣襟看向里头。 红痕点点。 唐景玉嘿嘿笑了,她就知道,宋殊平时装得那么正经,其实心里还是喜欢的,这不,竟然趁她醉酒碰她了。或许是她赖着不肯走的,可她没有主动纠缠是不是? 知道宋殊也馋她的身子,唐景玉就特别高兴,哼着小曲儿下了床。 用过午饭,宋殊要做比灯用的花灯了。其实最为耗时的准备事宜都已经忙完了,比如需要雕刻描色的竹架底座,灯纸也按需要画了图,但因为灯笼容易坏,从嘉定到苏州的路上容易磕碰,所以只能分散着运过来,现在才开始组装。 这次宋殊做的是麒麟灯。 最下面是一掌来高的双层竹架,竹架如底座相连的两层莲花台,每层中间穿一圈小孔,外面粘贴金、红两色莲花瓣状的彩纸,这样里面的蜡烛点亮时,外面 彩纸也是亮的。 中间是一尺来高的“白玉台”。当然不可能真用白玉,乃是竹篾撑起的鼓状高台,外面用宣纸包围,上面画了云纹。宋殊亲手作画,云雾缭绕恍如仙境,里面同样有蜡烛,点亮时可以想象“白云台”的壮美。 最上面就是两只威风凛凛的纸糊五彩麒麟了,也是最复杂最考究灯师手艺的部分。麒麟腹中同样有烛台,整个灯笼完成时,三层俱皆灯火辉煌,五彩缤纷。 眼下宋殊正专心致志地编麒麟灯架呢。 相处了一年多,唐景玉深知宋殊做灯时的习惯,因此就坐在一旁默默地看他忙。不得不说,做灯笼真的很有趣,看着那双手巧妙地将再普通不过的竹篾编成一只麒麟,真的是种享受,更何况宋殊人也好看,看灯看乏味了就看人,如此这般,哪怕一天都不说话,唐景玉也愿意守在旁边。 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宋殊总算把两只麒麟灯架编好了。 唐景玉绕到宋殊身后,体贴地帮他揉肩膀:“脖子是不是很酸啊?” 宋殊点点头,示意她往肩膀外侧捏捏。他这种还好,那些几乎每日都要做灯笼的师傅们,时间长了身体都会落些病根,所以他让灯铺师傅们做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别累坏了身子。 闭着眼睛歇了会儿,感受小姑娘暖心的温柔,宋殊起身,承诺似的对她道:“明天再忙一天,接下来比灯之前都陪你去城里逛。这边美食美景都不少,你不是还要给朱寿他们带礼物吗?我陪你去挑。” 今天十一,明天十二,那就是还有两天半可以陪她呢,唐景玉挺满意的,主动去端水服侍他洗手。宋殊动了动嘴,没有阻拦,他喜欢被她这样照顾,妻子一样。 他洗手的时候,唐景玉就在一旁看着。跟竹篾打了半日交道,宋殊手上不免多了些竹篾勒出来的红痕,唐景玉心疼坏了,拉过人帮他抹护手霜。宋殊只觉得好笑,“过两天就消了,再说我一个大男人,不在乎这个。” “我在乎啊,”唐景玉抬头瞪他,“你整个人都是我的,这双手也是我的,所以你得替我小心保养着,不能弄难看了。” 她理直气壮,说起这种话越来越自然,宋殊笑了笑,亲亲她额头:“好,都听你的。” 唐景玉回亲了他一下,挖了一点带着梅香的白玉膏点到宋殊右手上,轻轻抹匀。碰了碰男人手心一道红痕,唐景玉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非要用竹篾做灯笼啊?不能选种不 伤手的吗?” 宋殊看着她的小手,随口道:“也有用铁丝做的,不过竹子便宜又方便,大家就都习惯用竹篾。” 唐景玉叹了口气:“也是,谁让灯笼必须用硬东西撑起来呢,没有灯架,光用纸也无法做出灯笼。” 她是无心之言,宋殊听了却如茅塞顿开。 是啊,为何非要用竹篾铁丝做灯笼,如果他只用纸,能不能做出一盏灯笼来? 念头一起,宋殊彻底没有心思做旁的了,勉强陪唐景玉用了晚饭,饭后送唐景玉回她自己的房间,连小姑娘委婉的亲亲暗示都没看透,转身就走了。 唐景玉气得在心里骂了他一顿。 然后第二天,她就发现宋殊把自己关在这边的灯房里了,早饭午饭都没吃。 唐景玉担心他饿坏身子,急得想喊人,钱进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劝道:“别出声,掌柜肯定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了。以前也有过这种时候,谁都不许打扰,就他自己在屋里待着,最长的一次,除了去恭房解决问题,两天两夜都没出来,饭也是饿极了自己去厨房翻的东西。” “那他都在里面做了什么啊?”唐景玉还是不放心。 “做灯呗。”钱进习以为常地道,“咱们掌柜爱灯如痴,就算将来娶了媳妇,那灯笼也是排在媳妇前面的,不信咱们等着瞧好了。” 唐景玉撇撇嘴,赌气撵人:“去吧,这边我看着,你只管前面的事。” “你,你行啊!”钱进伸手就点了唐景玉额头一下,“在我面前摆起大丫鬟的谱了!” 唐景玉笑着打他,等钱进走了,她搬把躺椅放在院子里的桂树下面,对着灯房发呆。 她才不会笨到因一盏灯笼泛酸,她只是看不惯宋殊这种忙起来就忘了吃饭的劲儿。 日头渐渐落下去,左邻右舍的厨房都冒出了袅袅炊烟,唐景玉闲着没事,这样等待又实在心慌,就去厨房亲手给宋殊做了他喜欢吃的酒酿丸子,还炖了乳鸽汤。一天都没吃饭,估计饿了也没啥胃口,就不准备旁的了。 一更过后,宋殊才开了门。 “饿了吗?你在这等着,我给你端饭去。” 宋殊震惊回头,看到身后面带浅笑的小姑娘,不由问道:“你,你一直守在这儿?” 唐景玉但笑不语。 宋殊忽然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愧疚顿时浮上心头,走上前抱住小 姑娘:“阿玉,我……” 唐景玉及时捂住他嘴,仰头看他:“好好做灯吧,等你做完灯我再跟你算账。你要不要先去洗个脸?我去厨房给你端饭了。”说完又贪恋地看他一眼,这才快步朝厨房走去。 宋殊呆呆站了片刻,好像终于回神般,大步追了上去:“就在厨房用吧,你陪我吃。” 他是急着做出一盏特别的灯笼,但还没有急到连陪心上人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简简单单一句话,唐景玉心底那淡淡的委屈就都没了,先跑到厨房把小丫鬟们都赶走,再飞快折回来,朝宋殊张开双手:“那你抱我走到厨房。” 她这样娇,宋殊一天的疲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笑着抱起小姑娘,低头亲她脸颊:“真懒。” “我还能更懒呢,一会儿你喂我吃饭。”唐景玉试探着道,不知道他有没有玩闹的时间。 “好,喂你吃。”宋殊答应得十分痛快,一点犹豫都没有。 唐景玉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 她是不屑于跟灯笼比在他心里的地位,不过知道她其实排在灯笼前面,也忍不住想笑啊。 第62章 研究新灯不比做早就料想好的灯,无论唐景玉怎样保证不打扰他,宋殊都不许她进灯房。唐景玉试过两次就闭嘴了,不想烦他,乖乖待在后院等他出来,几乎只有晚饭的时候两人才能见面。 宋殊这一忙就忙了整整三天,十四这日黄昏才出来。 “做出来了吗?”唐景玉服侍他洗漱的时候问。 宋殊没有说话,如墨黑眸里笑意浮动。 唐景玉明白了,抱着他要央求:“那你带我去看看?”她想瞧瞧宋殊花了这么大心血到底做了什么样的灯笼出来。 宋殊摸摸她脑袋,柔声解释道:“那只是个初品,没法见人,我已经烧了,等回嘉定有时间了,我做一盏最好的花灯送你。” “那也不用烧了啊。”唐景玉一把推开他,赌气往外走,他那么聪明,明知道她会好奇的。 宋殊不想再提这个话头,他对自己的要求高,不合他意的灯笼他都会销毁,现在有她在身边,他更希望她看到的都是上品花灯,因为她眼里的惊艳喜欢比旁人任何盛誉夸赞都让他满足。 “晚饭吃什么?我饿了,今晚想多吃一点。”追上小姑娘,宋殊握住她手捏了捏。 “你不是说晚饭不能多吃吗?”唐景玉甩开他手,抬脚要出门。 她气呼呼的,宋殊并不擅长赔罪,见说话不管用,一把将唐景玉拽了回来,另一手迅速关门,跟着就将小姑娘抵在了门板上,低头问她:“都答应回去做灯送你了,怎么还生气?” 唐景玉扭头不看他:“我就想看你新做的那盏。”她守了三天容易吗? “那盏已经烧了。”宋殊很是平静地重复。 做了错事还不心虚,唐景玉更气,使劲儿推他:“烧了就别理我!” 宋殊抓住她手,看着小姑娘瞪大的眼睛笑了。几天没碰,做灯时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见了她便想,一直都在忍着而已,如何能不理?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不跟她推搡着玩。 环住小姑娘纤腰往上提,宋殊也低头凑了过去。 嘴唇被含住,唐景玉瞬间软了身子,怒气仿佛都被他温柔吸走,只能闭上眼睛回应。 两人个子差了一头,这样站着亲一个低头一个仰着脖子都不怎么舒服,宋殊渐渐不满足,俯身下去,双手托起小姑娘大腿将人抱了起来。唐景玉身子一下子抬高了,抱住他脑袋继续纠缠。宋殊快步走到 太师椅前坐下,一手扶她肩膀,一手熟练地伸进了她衣衫。 正在长身体的姑娘好像一个月一变样,每次碰都给他惊喜。 唐景玉不甘心只给他摸,双手也往他衣裳里面钻,宋殊终于从她脖颈间抬起头,按住她手哑声阻止:“三天没洗了,别碰。” “我不嫌你。”唐景玉坚持要碰。她都有过一个月不洗澡的时候,三天算什么。 宋殊抱住她不动,下巴搭在她肩头:“先去吃饭,晚上再说?” 唐景玉眼睛转了转,有点不确定地问他:“一起睡?你不难受吗?” 脑海里闪过一些东西,宋殊眸色加深,亲亲她额头道:“难受也没办法,谁让我食言没能陪你?明晚比灯,明白日我得抓紧时间把麒麟灯做好,又不能陪你了。” 唐景玉哼了声,戳戳他胸口:“你知道就好。” 宋殊赔笑,两人又亲了会儿,收拾收拾衣裳,去堂屋用饭。 大概是太高兴了,宋殊让钱进备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唐景玉看着眼馋,而且她喜欢仰头喝酒的动作,便缠着宋殊让他喝点。宋殊只许她喝一杯,唐景玉偷偷摸摸跟小耗子似的,趁宋殊夹菜时抢过酒壶给自己倒酒,愣是喝了三四杯。 可她酒量一点都不好,这也是她生平第二次喝酒,几杯下肚,小脸很快就红了。回到内室不肯乖乖躺着,非要跟宋殊一起洗澡,宋殊无奈,只好抱她一起去。 几乎什么都做过了,不差这一回。 于是唐景玉又在水里拔了一次萝卜,当然她自己是记不清了。 十五月圆,又是一年中秋。 这次苏州府比灯,最终夺魁的是宋殊的麒麟灯。 唐景玉早就预料到了。 不是她对宋殊盲目信任,而是做灯笼这种手艺活,肯定讲究熟能生巧,干的年头越长手艺就越熟练。上届比灯,宋殊刚出师不久就能夺魁,总不能三年过后反而退步了吧?真退步了,他也就不是大名鼎鼎的宋状元了。 比灯结束,宋殊终于可以履行承诺,领着唐景玉去逛苏州美景,游山玩水,拜访同窗好友,还要给嘉定的亲人朋友买礼物。若不是担心晚归会让庄夫人担心,宋殊都想带唐景玉去太湖上泛舟,顺便也去杭州逛一圈。 唐景玉不急,两地离嘉定都不远,以后有的是机会过来,只要宋殊肯陪她,哪怕留在灯铺做灯她也不嫌闷。 返程前一日,两人打算在苏州城里随便走走。 路过一家首饰铺子,唐景玉兴奋地问宋殊:“带够银子了吗?我想买首饰。”他送过灯送过吃的,还从来没有送过她簪钗首饰呢。 “进去看看吧。”宋殊没有直接回答。 唐景玉心花怒放。 好东西都在二楼,上楼梯时唐景玉走在前面,因此最先看到里面的一对儿男女。她笑了笑,真是巧啊,没想到最后一天都能碰上这位祝三姑娘,看她身边的少年,莫非是祝家哪位少爷? “还进去不?”她侧过身子,故意问宋殊。 宋殊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很快又收回来,见唐景玉笑得意味深长,他无奈地转过她肩膀,示意她往里走。铺子做生意,两伙人各选各的,有何干系,再说他若真的避开,回家小姑娘耍起气来,还不酸翻了天? 男人识相,唐景玉脚步轻快地进去了。 听到脚步声,祝三姑娘随意扫了一眼,见到宋殊还没来得及欢喜,目光就定在了宋殊身边一袭绿裙的唐景玉身上,震惊得手中碧玉簪子险些掉落下去。 唐景玉却跟没认出她一般,吩咐东家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瞧瞧。东家去拿东西,唐景玉小声朝宋殊撒娇:“之前你忙着做灯都没空陪我,这次不管我看上什么,你都得送我。” 小姑娘机灵狡猾,宋殊乐意哄她开心,凝视她眼睛道:“只要你喜欢。” 话只说了一半,但男人目光温柔,声音更是低沉醉人,仿佛唐景玉想要天上的月,他都愿意摘下来给她。 唐景玉满意极了,正好东家把一匣首饰端到了柜台上,便转身去挑。 祝三姑娘怔怔地瞧着,一颗心如被大雨淋透,诉不清的失落与酸涩。 原来宋殊早就有了心上人,原来他喜欢一个人时,会那般温柔似水。 可惜,她没有那个福气。 再无心思打扮,祝三姑娘放下手中东西,失魂落魄地走了。她兄长朝宋殊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跟妹妹的伤心不同,他挺庆幸的,让妹妹瞧见宋殊心有所属也好,这样妹妹也可以彻底死心嫁人了。 唐景玉没有过多关注祝家兄妹,她认真地选着首饰,最后挑了一副珍珠头面。珍珠是上品太湖珠,光泽明亮,饱满细腻。听东家夸太湖珠粉养颜最好,唐景玉又买了些珍珠粉。 宋殊打小身边就没有亲近的女眷,对女人这些东西不懂, 回府后坐在椅子上看唐景玉摆弄今日买的一堆东西,看到珍珠粉时忍不住问:“直接抹在脸上?”面粉一样,想想都奇怪。 唐景玉也是第一次用。小的时候家里有条件,但她太小,用不上这套,后来沦落成乞丐就不用说了,等到认亲之后,大大咧咧的也没想过精心收拾自己。今天一听人家说,好奇心就勾起来了。 没理会宋大才子,唐景玉用首饰铺东家教的方法将珍珠粉调成糊状,再对着镜子往脸上抹。 宋殊看了一眼,拿本书去床上了,还把纱帐放了下来。 真不懂她在瞎折腾什么。 等了大概一刻钟,小姑娘依然没有动静,宋殊有点急了,透过纱帐往外看,发现小姑娘仰面靠在椅背上,上半身一动不动,两只小脚却不时晃一晃,看起来挺悠闲的。宋殊暗暗摇头,放下书本,对着床顶发呆。 这次没等多久,唐景玉就去洗脸了。 宋殊舒了口气,听唐景玉朝床边跑来了,重新坐正,拿起书看。 “怎么样怎么样,看看我脸是不是比平时光滑了?”唐景玉雀跃地挑开纱帐,抢过书扔到一旁,扑在宋殊怀里让他看她精心打理过的脸蛋,“刚刚我照镜子了,好像是白净了一点呢。” 宋殊低头。 小姑娘额前耳边的碎发都湿着,衬得她脸蛋确实白皙光洁,比珍珠还要润泽。他抬起手,用食指轻轻摩挲她面颊,同样比珍珠细腻,更有珍珠不能比的温润,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以后别用了。”宋殊低低地道,“旁人用了是养颜,你用了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唐景玉眨眨眼睛,没有听明白。 她不明白,宋殊凑到她耳边告诉她:“阿玉天生丽质,雪肌玉骨,何须他物修饰?” 难得的情.话,灼.热的呼吸,热情的亲吻,真是雪肌玉骨,也要被他融化了。 “掌柜……” 唐景玉顺势抱住他脖子,面若桃花。 第63章 回到嘉定,短暂的歇息后,宋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唐景玉去看庄夫人。 大半个月没见,庄夫人可是想坏了外孙女,宋殊在前院陪庄寅说话,她则把唐景玉带到闲云堂,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遍,见唐景玉气色红润水眸黑亮,一看就是玩尽兴才回来的,这才放心,转而问起唐景玉在苏州都做了什么。 唐景玉坐在老人家身边,讲得绘声绘色,又将精心挑选的礼物拿上来,逗得庄夫人眉开眼笑。 听够了,庄夫人把屋里丫鬟们都打发下去,笑眯眯问:“都是你们掌柜带你去的?他什么时候有这份闲情逸致了,竟然肯陪你一个小丫头四处玩闹?我还以为他只吩咐钱进领你四处逛呢。” 老人家分明看出来了,唐景玉低头笑,微红着脸道:“您别问我,一会儿掌柜来了,您问他。” 路上宋殊跟她商量早点将两人的事告知外祖母,唐景玉怕外祖母不许她继续留在灯铺,不大愿意,可宋殊或许是不习惯做这种欺瞒老人家的心虚事,坚持要告罪,唐景玉只好听他的。 庄夫人一听就乐了,正要打趣,外面丫鬟报宋殊过来了,唐景玉泥鳅一般挣脱外祖母的手,害羞般躲进了里屋。宋殊过来,一是道歉,二是提亲,她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外祖母面前表现出来啊。 隔着门帘,她笑着偷听。 宋殊有点不敢直视庄夫人。 师姐出嫁时他在庄家吃过喜宴,他比唐景玉大了整整十一岁,师母信任他,将外孙女托他照看,可他居然…… 他难以想象师母会如何想自己。 但随着他跟唐景玉越来越亲密,宋殊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告诉师母,如果师母不愿意,他必须先送唐景玉回庄家,之后他再想办法说服师母,让师母相信,他一定会给唐景玉最好的生活,而不是在师母极有可能反对的情况下,一次次占唐景玉的便宜,即便他们是两情相悦。 “师母,豫章,有一事相求。”撩起衣摆跪到老人家身前,宋殊平静地道。 “你这是做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快起来!”庄夫人故作不懂,着急地去扶人。 宋殊谢绝,抬头直视老人家双眼:“师母,阿玉聪颖懂事,您托我照顾阿玉,我乐意之极。只是阿玉太好,她敬我如师,关怀备至,豫章明知不妥,奈何日久生情,渐渐对阿玉有了别的心思。得知师母有意替阿玉选婿,豫章百般思量,终是无法割舍,因 此恳求师母把阿玉许配给我。豫章发誓,此生只阿玉一个,疼她如命,不让她再受半分苦。” 屋内,唐景玉开始还在笑,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她一开始就知道宋殊不会负她,与他坦诚相见时也没想过万一宋殊事后不负责又怎么办,从不怀疑,但现在听他郑重其事地跟外祖母提亲,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像是终于有了名分。 “这……” 庄夫人没有马上答应,她看着宋殊,迟疑道:“阿玉来嘉定的路上,衣不蔽体,你不介意?” 宋殊回答地没有片刻犹豫:“不介意,只恨没能早点遇见她。” 庄夫人自然是信他的,以宋殊的条件,真介意了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求娶,又问道:“阿玉她,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太好,月事来得迟,将来生育恐怕有些困难。宋家到现在就你一个,万一婚后阿玉没法为宋家开枝散叶,你又如何?” 她跟女儿都苦在了子嗣上头,她担心外孙女也像了她们,若宋殊的回答让她满意,她再无牵挂,否则她就得跟外孙女好好商量了,看外孙女如何选择。虽说在外孙女动情之后提这个有些残忍,但世上男人那么多,她恐怕找不到比宋殊更让她放心的了,至少宋殊不会比庄寅差。 唐景玉也提起了心,子嗣,她确实没考虑过。 她身体不好? 不知为何,宋殊突然想到了小姑娘日益圆润的那两团,本能觉得,他的阿玉已经恢复了。 打消那点旖旎念头,宋殊坦然道:“真若如此,说明豫章没有子女缘,届时认领义子便可,我跟阿玉一起抚养他长大。师母,豫章非迂腐之人,只要宋家的灯艺能传下去,豫章就不算愧对祖宗。” 一番坦诚之言,庄夫人潸然泪下。 或许男人的承诺算不得数,可宋殊肯这样说,她就愿意相信。 “好,好,师母信你。”擦了泪,庄夫人离座扶起宋殊,感慨一番后,笑着跟他商量:“那你打算何时正式提亲?成亲什么的,是不是心中都有数了?说来听听。” 得了长辈应允,宋殊心里欢喜非常,幸好他沉稳内敛,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眸光更亮了,偶尔瞥向里屋门帘时也会露出一丝迫不及待,“不瞒师母,豫章十月底启程去京,想带阿玉一起过去看看热闹,所以现在只是先求得您同意,年后回来再托媒提亲,三月或四月都有吉日,还请师母挑个好日子 作迎娶吉日。” 庄夫人忍俊不禁:“连吉日都看好了,是不是料定了我会答应?” 宋殊耳根发烫,他没料定,就是被她勾得火热,私底下翻了翻黄历。 庄夫人想了想,宋殊打算带外孙女去京城,多半是存了解开外孙女心结的意图,那她不好阻拦,只是去京城之前这段时日,既然事情已经挑明,外孙女就不适合再在宋家住下去了。 “也好,今儿个阿玉就留下来吧,你们成亲在即,她得着手绣嫁衣了,等你出发去京城了,我再让她跟你同去。” 宋殊恭敬点头,心中则是浓浓的不舍。 正准备辞别,唐景玉挑帘走了出来。 “外祖母,我在掌柜那边也可以绣嫁衣啊,您就让我跟掌柜回去吧,留在这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唐景玉扑到老人家怀里,知道自己这话太轻浮,低着头不肯见人,“再说无缘无故的,我一从苏州回来就搬到您身边,明年马上又要成亲,外人岂不是很容易猜到我跟掌柜这会儿已经有了情意?那十月里一起去京城就怎么看都不妥了。” 庄夫人没料到她如此胆大直白,偏偏小丫头的话还有那么点道理。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庄夫人扭头看向宋殊。 她不是没出阁的小姑娘,跟庄寅也有过黏糊到片刻不肯分开的时候,知道唐景玉舍不得情郎的心思。为何舍不得啊?定是两人私底下经常黏在一起,小姑娘尝到了朝夕相对柔情蜜意的滋味儿,否则真若处处守礼,住在宋家跟庄家也没甚差别。 宋殊脸上的红已经掩饰不住了,扑通跪到庄夫人身前:“师母,师母别怪阿玉,都是我,我太纵着她了,口没遮拦,随心所欲,这才让她觉得在哪都不如在宋家自在……” “怪我什么啊?我说的没有道理吗?”唐景玉悄悄瞪了他一眼。 一个快三十了,一个刚十五,明明很不相配的男女,此刻互相遮掩的模样,竟让人觉得两人简直天生一对儿,眉来眼去的,看着心里情不自禁也泛起甜来。 庄夫人彻底为难了。 那是她外孙女啊,挑明之前,她可以纵着他们培养感情,帮外孙女收服宋殊的心。现在挑明了,论情论理她都不能再纵容下去,不能明知道外孙女被人提前占了便宜还主动成全啊。 可不答应吧,看他们依依不舍的,又有点恶人的感觉,好像她心狠手辣,故意拆散一对儿鸳鸯。 “阿玉说得有点道理,只是……” 说到一半,庄夫人为难地看向宋殊,若宋殊还不懂如何接话,她也只能做回恶人了。 幸好宋殊够聪明。 情有可原,礼不可废,想在一起,就得有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在借口有了,缺的就是他的保证。 “师母放心,阿玉过去后,豫章会谨守规矩,绝不越雷池一步。”红着脸,宋殊低声承诺。 唐景玉眨眨眼睛,恍然大悟般看向庄夫人:“原来外祖母担心的是这个啊,这,您放心吧,我就是喜欢灯铺的自在,才没别的心思,掌柜真敢欺负人,我立即回来找您做主,绝不会傻傻让他占便宜的。” 她一派天真无邪,再看看宋殊面红耳赤的模样,庄夫人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她想太多了?外孙女虽然承认了喜欢宋殊,瞧着还是没心没废假小子的样子,宋殊呢,那也是再正经不过的。 这样一想,庄夫人也没那么担心了,委婉地提醒宋殊一番,放了两人回去。 当天夜里,唐景玉趴在宋殊胸口,笑嘻嘻问他:“掌柜,我读书少,什么叫不越雷池一步啊?” 小姑娘眼含秋水,狡猾又勾人,宋殊被她撩得浑身冒火,忍不住挺腰,隔着两层绸裤顶了顶:“水多之处为池,懂了吗?” 一句话臊得唐景玉满面通红,狠狠咬了他一口。 其实她很想争辩,他的小掌柜是没有越过雷池,可他旁的地方越过啊,还不止一次。 只是那话那情景实在太羞人,唐景玉自诩脸皮山般厚,也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第64章 十月底启程,唐景玉跟宋殊抵达京城时,已是腊月中旬。 这算是回归故土吗? 唐景玉挑开车帘,对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发呆。行人往来,说出口的是记忆里的腔调,入目的是户宅门口干枯的柳树枝条,可脑海深处一家三口欢声笑语的场景,淡得快要忘了,然哪怕只是一点点模糊的影,每次一想起来,都让她疼。 “看来还是京城冷,看你鼻子都冻红了,放下帘子吧。”宋殊伸手将靠窗而坐的小姑娘揽到怀里,点了点她鼻尖,柔声打趣:“白里透红,像夏日的果子。” 他手温暖,唐景玉望着男人白皙俊美的脸庞,细声回敬道:“那你呢,嫩豆腐吗?”马上又要过年,年后他就二十七了,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出头。 宋殊闷声笑,胸膛震动隔着厚厚的冬衣传到她身上,笑着笑着忽的凑过来,碰碰她嘴唇:“阿玉你说,是果子好吃,还是豆腐好吃?” 唐景玉熟练地抱住他脖子,眸光似水:“我哪知道啊,我只吃过豆腐,难道你两样都吃过?” 她的小嘴能言善辩,宋殊甘拜下风,搂紧她腰,在马车车帘也无法尽挡的京城寒风里护住他的红果,用嘴唇,辗转流连。 温柔缠.绵里,马车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唐景玉已经见怪不怪了,进去后一边打量院子一边笑宋殊:“祖宅在嘉定,苏州京城也都有别院,这就是所谓的狡兔三窟吗?宋殊我警告你,不许你学那些富商老爷们,到一个地方娶一个太太。” 宋殊怕她总想着唐家的事,有意哄她,低声道:“迟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三房太太。嘉定的是大房,叫唐景玉,苏州的是二房,叫唐五,京城这边的……” 唐景玉笑着瞧他,看他还能编出什么来。 宋殊略加思忖,有些为难地道:“三房太太生的貌美,只可惜名字不太雅,叫柱子。” 那是她当乞丐时给自己取的假名。 现在听起来怎么那么丢脸呢? 恼羞成怒,唐景玉扑到宋殊身上打他,被男人一把抄了起来,大步去了内室。 之后的三天,宋殊要进宫面圣,也有一些应酬,这次就没有带唐景玉了。 倒不是顾忌什么,而是如今的唐景玉不再适合男装。 宛如雨后春笋,如果说去年的精心调养把唐景玉亏空的身子补回来了,彻底去了病根, 今年的锦衣玉食则迅速将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个子高了,腰细了,腿长了,胸口也越发圆润起来,就连曾经雌雄难辨的声音都细柔了不少。非但如此,唐景玉五官越来越像母亲,真正是女大十八变,假以时日,定是大美人。 宋殊从来都觉得小姑娘挺好看的,再加上两人整日黏在一起,对这种改变不是特别上心,后来还是钱进无意夸了一句,宋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唐景玉的变化,然后心安理得的以此解释自己越来越难控制的身体。 美.色当前,偶尔失控也正常。 这日歇下后,宋殊没有动手动脚,见怀里的小姑娘似乎也没什么兴致,亲亲她额头:“阿玉,你想知道唐家现在的情况吗?” 唐景玉眨眨眼睛,枕在他肩窝道:“你说说。” 宋殊拍拍她肩膀,低声说了起来。 唐尚华少年在南山书院读书,也是书院里赫赫有名的才子,与庄盈成亲后回到京城,高中探花,转而进了吏部任职。他仪表堂堂又颇有才学,深受吏部尚书袁大人赏识。庄盈过世后,唐尚华为妻子守孝两年,第三年娶了袁大人幺女为妻,次年袁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而就在袁大人准备提拔他升任吏部郎中时,唐尚华去了翰林院,埋头编书,无心官场俗事。 “阿玉,明日黄昏我请他来家里赴宴,他应了,你要见见他吗?” “你为何要请他?”唐景玉轻声问。 中衣被她的眼泪洇湿,宋殊侧身帮她抹去:“有些话想问他,问明白了,才能安心。” 唐景玉大概能猜到他要问什么,哽咽道:“若他不说实话……” 宋殊抵住她额头:“我跟他打过交道,因为信任他,才愿意与他一谈。如果他有所隐瞒,阿玉,别看低我,只要你想,我可以让唐、袁两家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男人如山,唐景玉泪如泉涌,哭够了才道:“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好,都听你的。” 次日黄昏,唐景玉躲在内室门帘一侧,外面谈话声越来越近,她往一旁躲了躲,悄悄看。 确实是她的父亲。 三十五岁的男子,一身素色灰袍,面颊清瘦,看墙壁上的字画时眼睛微眯,偶尔以拳抵唇,发出两声压抑的闷咳。 唐景玉眼泪落了下来,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明明是他忘了她们母女,何 必又把自己折腾成这种样子,既然已有娇妻爱子,怎么不好好过? 宋殊并没有耽误功夫,对饮三杯,叙旧过后,看着唐尚华的眼睛道:“其实师母跟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惑,师姐出嫁前身体康健,为何早早就病逝了?还请唐兄看在多年相交的情面上,据实相告。” 他问得突然,唐尚华猛地放下酒杯,剧烈地咳嗽起来。 平复了,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桌子上放了烛火,唐尚华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突然想到了与妻子初遇那晚。 中秋夜,她穿了一身白裙,手提花灯,花容月貌似仙子下凡。 “阿盈她,小产过两次。第一次月份浅,我们都不知道,她陪母亲进香,回来路上有个孩子突然跑出来,马车受惊……第二次,许是亏了底子,小心翼翼养着也没保住。母亲埋怨,阿盈忧思成疾,渐渐卧床不起。我想写信告知岳父岳母,阿盈怕二老伤怀,两次都瞒了。” 说完了,想到妻子跟两个无缘的孩子,男人又倒了一杯酒。 “那阿玉呢?师姐就阿玉一个骨血,你为何没有照顾好她?莫非袁氏容不下阿玉?” 阿玉…… 唐尚华怔怔地看着宋殊,眼前浮现女儿捂着脸瞪视自己的仇恨眼眸,那也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眼,让他愧疚自责至今的一眼。 “阿玉,阿玉是我害的。” “我娶袁氏之后,阿玉就像变了个人,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可她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豫章,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没有长辈约束你……可我能怎么办,她生了我,我得还她的,她想要有身份的儿媳妇,她想要能给她生孙子的儿媳妇,我欠她的,我只能给她……那天我刚应付完她,去看阿玉,听见她骂人……她怎么能骂那种话?她是阿盈的女儿,阿盈绝不希望女儿变成那种样子,我训她,她不听,我一时糊涂,打了她一巴掌……” “阿玉躲在屋里哭,不听我解释,第二天我还要去衙门,回来她就……” “得了疾病没了?”宋殊讽刺地问。 唐尚华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又投向烛火:“阿盈不要我了,阿玉也不要我了,事到如今,豫章问这些又有何用?” 宋殊正要说话,内室里忽然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一开始还想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 唐尚华茫然地看向门帘,震惊道:“这,谁在里面?” 宋殊握紧酒杯,最终还是给了唐尚华一次机会:“你自己去看吧。” 唐尚华有些难以理解,只是看着对面眉头微蹙的男人,想到今晚他旧事重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再也顾不得仪态,起身朝内室奔了进去。 这晚唐尚华没有回家,守在女儿床前,彻夜未眠。 女儿失踪之后,他派人找了一日未果,去报官,被人拦住。袁大人不赞成,担心传出袁氏苛待前妻之女的恶名。袁氏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他,母亲也以命相逼,又道就算真相传出去,阿玉小小年纪离家,不但坏了她的名声,也坏了庄盈的贤名。 于是他只能暗中寻人,寻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心死。 更鼓悠扬,看着女儿酷似妻子的脸庞,唐尚华长长舒了口气。 他对不起妻子女儿,什么借口也没法为他开脱,妻子已死,母亲有了孙子,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失散多年的女儿。现在得知她平安,他再无所求。 宋殊警告他死了让女儿认祖归宗的心,却不知道他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没有阿盈的地方,根本不是家,他自己困在里面就够了,女儿是个有福气的,遇到了良人。在嘉定,有疼她的外祖母,有他信任的宋殊,有看着她娘长大的山山水水,有她娘最向往的悠然生活。 阿盈,我没能给你的,宋殊给了阿玉,你我没能过上的日子,阿玉会过上。 你在天有灵,会不会好受点? 元宵过后,宋殊进宫向皇上道别,出宫后与唐景玉乘车出了城。 唐尚华在城外三里处的长亭等他们。 “父亲,你要注意身体,别一直埋头编书,对眼睛不好。” 唐景玉将亲手缝的一件披风递了过去,看着多年不见的男人,只剩一点同情。父亲有他的苦衷,她不怪他,但她也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五年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变了,她只希望他好好的,安度余生。 至于这披风,就当是送男人的一点念想吧,从今以后,她恐怕再也不会踏足京城。 唐尚华又何尝不知道今日一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贪恋地望着女儿,小时候娇憨可爱的女娃跟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渐渐重合在一起。他笑了笑,握住女儿的手放到宋殊手里,声音轻而飘渺:“豫章,我跟阿盈把女儿交给你了,盼你好好待她。” 宋殊握紧未婚妻的手,什么都没 说,片刻沉默后,转身扶她上车。 马车缓缓前行,越来越远。 唐景玉挑起后面窗帘,透过小小的窗,看见那青衫男人依然站在原地,天高云淡,他如柏如松。 “阿玉。” “嗯?”唐景玉侧头,疑惑地看向宋殊。 宋殊握住她双手,等窗帘自己落了下来,他抵住她额头,“从今以后,只你共我。” 唐景玉粲然一笑,靠到他怀中。 从今以后,他的怀抱,就是她唯一的家。 第65章 端午时节,嘉定百姓早早都换上了单薄的夏衣。 宋殊早早带着节礼来庄家过节。 算算日子,他跟唐景玉二月底回的嘉定,次日唐景玉就搬去了庄夫人的闲云堂。宋殊想着他选的那两个吉日最晚的也就在四月初,只剩一个多月时间又能把唐景玉接回来了,便没有特别不舍,未料他的好师母竟然坑了他一把,媒人拿了吉日请老人家敲定日子,庄夫人都没看上,定了五月十八! 这比他预料地迟了一个半月…… 宋殊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特别是对上庄夫人笑眯眯的眼睛,他连原因都问不出口。 只能等了。 而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没有见过唐景玉一面,若不是确信庄夫人不会害自己失而复得的外孙女,他都想趁夜翻进庄家,看看他的姑娘是否平安。 却不知他忍受思念之苦的时候,唐景玉也不比他强。 “外祖母,今儿个您就让我跟掌柜见一面吧,哪怕不让他看见我,让我偷偷看他一眼也好啊。” 闲云堂里,唐景玉站在老人家身前晃她袖子,各种好话都说尽了:“您让我绣嫁衣,我绣好了,您让我跟着您学管家学接人待物,我学得好好的,您亲口夸我聪明的是不是?这都两个月了,您不能太狠心啊。” 仗着丫鬟们都在外头,唐景玉彻底豁出去了,把女儿家的羞涩都抛到了脑外。 在嘉定过了两年,她跟宋殊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外祖母这样对她,就好像将她从蜜罐里捞了出来,放到了牢房里。她知道外祖母是为了她好,让她能变成一个合格的主母,可她想宋殊啊。 “傻丫头,”庄夫人将围着自己乱转的小姑娘拉到身边坐下,语重心长的给她讲道理:“你以为我延迟一个月嫁你只是为了教你学那些东西?不是,外祖母跟你说,你之前一直跟豫章在一起,他都快觉得理所当然了,瞧瞧他选的日子,三月提亲四月成亲,虽说是急着娶你,但也太不当回事了是不是?不行,外祖母再喜欢他也得磨磨他,让他挠心挠肺等上两个月,他便知道自己离不开你,往后他欺负你了,你拿回娘家威胁他,他才知道害怕呢。” 唐景玉震惊地忘了言语。 原来外祖母这么坏…… “您说的是有道理,可您收拾掌柜,我也忍得难受啊。”唐景玉靠到老人家怀里,红着脸道。 庄夫人笑着捏捏她脸, “放心,他比你更难受,再说只剩半个月了,一眨眼就过去了。” 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往后外孙女就懂了。 这边庄夫人把不安分的唐景玉劝安分了,于是宋殊过来问安时院里院外悄悄扫了一圈,也没发现未婚妻的身影,又没有理由一直待下去,只得失望而归。 庄文恭庄文礼兄弟亲自送的他。 回去的路上,庄文恭再次试探亲兄弟:“老三,那笔嫁妆是你带回来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心动?本是咱们家的东西,如今白白便宜一个外姓人,你……” “大哥,那是阿盈的嫁妆,收回后本该由母亲打理,送给阿玉,父亲都同意了,你还有何放不下的?”庄文礼认真地看着兄长,“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来去自有缘法,大哥不必太执着。” 庄文恭呵呵笑了声,心中暗恨。 到底不甘心,庄文恭又去找老头子讲道理,企图在最后关头保住自家的钱财。 得知他来意,庄寅直接赏了他一巴掌,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他去了闲云堂。 唐景玉新绣了一条抹额,正在给庄夫人看,见他进屋,乖巧地喊了声“祖父”。 她穿了条绣出水芙蓉的浅绿长裙,明眸皓齿,出落地越发像女儿了,只是比女儿多了机灵劲儿。 庄寅压下心中复杂滋味儿,看向妻子手里的抹额,有些羡慕地道:“阿玉手越来越巧了,眼看你要出嫁,祖父也想得一件阿玉绣的物件留作念想,阿玉可有时间?” 这是庄寅第一次主动跟她要东西,唐景玉惊讶地看向外祖母,见外祖母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好啊,祖父常常在书房看书作画,那阿玉给祖父绣间桌屏吧,只是等祖父见了成品,千万别嫌弃阿玉手笨才是。” 小姑娘嘴甜,客客气气的,好像跟他是亲祖孙俩。 庄寅笑着摇头。 在心里无声叹息。 他跟她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小姑娘亲昵的态度,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虚礼。 怪谁? 是他自作自受。 曾经他以为妻子只是跟这丫头投缘,妻子决定把女儿嫁妆给她时,他有点吃惊,但也没有怀疑什么。直到宋殊带她去京城前过来辞别,他才突然发现小姑娘脸蛋长开了,像极了女儿。 姓唐,同样的年纪,妻子特殊的看重,庄寅心中生疑,问妻子,妻 子也没有瞒他。 他这才知道长子当年造了什么孽,暗中派人去查,发现外孙女确实写过两封信,因为京城来信都是先送到庄家在苏州的铺子,被专管庶务的长子最先瞧见,暗中销毁。 妻子宽容,劝他别再为此大动肝火,过去的就过去了,阿玉现在好好的,别再提旧事惹她伤心。 妻子都这样说了,他能怎么办? 那是他的长子,是他自己造的孽,如果长孙没有遭遇横祸,他可以严惩长子,现在…… 就装一次糊涂吧,反正外孙女早对他失望了,根本没有想过认他。 五月十八,嘉定街上热闹极了,大家都想围观庄家嫁姑娘,更想一睹宋掌柜的风采。 吉时已到,唐景玉戴着红盖头,出来同宋殊一起向庄家二老辞别。 庄寅夫妻都湿了眼眶,互视一眼,好像十几年前重现,就是在这间堂屋,他们将女儿嫁了出去。 “豫章,好好照顾阿玉。”庄寅喉头发哽,只勉强说了这一句。他愧对她们娘俩,如今明知身份却不能相认,不能听小姑娘喊声外祖父,连嫁妆都只能借妻子的手搀进她给外孙女准备的嫁妆里。 宋殊跪在地上,郑重无比磕了三个响头:“祖父祖母放心,豫章此生绝不负阿玉。” 庄夫人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拭了泪,泪眼模糊地目送一对儿新人离去。 唐景玉也有些伤感。 不过当她坐在花轿里,听着两侧百姓们对宋殊的夸赞,对她的欣羡,甜蜜渐渐涌了上来。 熬了两个多月,终于嫁给他了。 接下来便是繁琐的礼仪,一套折腾下来,唐景玉一动不想动,等宋殊去前院待客喝酒后,她飞快卸妆净面,换上轻薄的红纱睡衣,钻到床上睡觉去了。 睡着睡着,被人亲醒。 淡淡的酒气里,她睁开眼睛,看见朝思暮想的男人。 “你,好像瘦了。”她跪坐起来,摸他的脸。 宋殊抓住她手亲,目光舍不得离开她娇媚红润的脸,“阿玉更美了。” 一见面就听到这样甜蜜的话,唐景玉心里软软的,看看屋里,害羞又紧张地问:“这就要歇下了吗?”他都把灯熄了,只留一对儿喜烛,就那么迫不及待? 被她含了秋水的潋滟眼眸盯着,宋殊确实有点忍不住了,但他强自压了下去,亲自替她穿了鞋子,抱起人 放到桌子前。他从她身后环住她腰,下巴搭在她肩头咬她耳朵:“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做的那盏花灯吗?掀开看看吧。” 这是他专门给她做的聘礼,谁也没有看见过。 身边是熟悉的男人气息,唐景玉忽然有种做梦般的感觉,等男人饶过她耳朵,她才兴奋地将桌子上那块儿绣着牡丹花的厚重红布掀了起来。 眼前灯火绚烂。 是盏两尺来高的阁状花灯,阁顶廊檐雕刻精致,宛如真物。每层边角又悬挂出四盏小灯笼,里面烛火明亮,映着红纸黄坠穗,美轮美奂。 最神奇的,是整盏灯笼全是纸做的,没有用到一根竹篾。 这就是他在苏州努力三天想出来的新灯吗? 惊艳过后,唐景玉立即将视线投放在灯笼主体上。 灯笼由四幅画围成一圈,走马灯一般,可以转动。 第一幅,她站在茶楼二楼半开的小轩窗前,街上人头攒动,宋殊身穿状元袍端坐于马上。所有百姓都在看他,他却仰着头,与她遥遥相望。 是因为她说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他状元游街的那天吗? 第二幅,城外大军凯旋,老少百姓纷纷出城迎接归来的儿孙丈夫,她也来了,大概是见到了心上人,激动之下跑了出去。而在她的前面,宋殊一骑飞出,伸手给她。 唐景玉不禁伸手去摸马上的将军,是了,那年重逢,宋殊就是这个样子,英武挺拔。 第三幅,宋殊站在桌前作画,她白衫绿裙趴在桌子对面,一手托腮。两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她抬头朝他笑,宋殊一手执笔,好像还在画着,如墨眼眸却是看着她的,笑意快要脱画而出。 这就是他们平时相处的情景啊,原来他跟她一样喜欢,记在心里。 最后一幅,龙凤喜烛前,她与他都穿着大红喜袍,交杯共饮,互相凝望,温柔缠.绵。 看到这里,唐景玉脸红了。他是什么时候做的灯,画的这么栩栩如生,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是不是在脑海里想了很多遍啊? “喜欢吗?”见她眼里只剩下灯,宋殊心头酸意竟然比满足多,迅速将人转了过来。 两个多月没见,她应该一直看他才是。 “喜欢。”唐景玉还想扭头看灯,被宋殊一把抱起,边朝床那边走边道:“喜欢就好,阿玉,时候不早了,咱们先睡吧。”说着将人平放到床上,没等唐景玉换 个舒服的姿势,他就压了下来。 唐景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明白,这次绝不是之前那些小打小闹,今晚,宋殊肯定要越雷池了。 眼看着衣衫尽褪,再感受小掌柜的胁迫,唐景玉怕了,抱住宋殊不让他动:“等等,等等……” “等什么?阿玉,你已经长大了。”宋殊哑声耳语,拉住她手放到某处,借此证明他的话。 唐景玉当然知道自己胸前是什么情况,羞涩地抽.开手,没想正好合了男人的意。他轻.揉重捏,唐景玉没骨气地丢了所有力气,浑浑噩噩直到小掌柜兵临城下,终于记起外祖母的叮嘱:“等等,我拿一样东西!” 宋殊以为她怕了,暂且减缓攻势,低头亲她:“阿玉不怕,一会儿就好……” “不是,你听我说。”唐景玉颤颤巍巍地解释,翻身往枕头下摸,在男人放缓的跃跃欲试中找出一个小瓷瓶,以最快的速度拧开盖子,将里面东西一仰而尽,动作快得宋殊都忘了阻拦,“你喝的是什么?” 像是得了免死金牌,唐景玉老老实实躺着不动了,红着脸别开眼:“外祖母给我的,说喝了,今晚会好过点。” 宋殊看看那瓷瓶,隐隐明白了,应该是催.情的吧? 毕竟她才十六,他都二十七了。 “阿玉,那咱们再等等,等药效发挥。”宋殊体贴地道。 唐景玉似懂非懂,见男人低头凑了过来,她情不自禁仰头迎接他。 漫长的一个吻,她还没亲够,宋殊突然离了她,笑着看她眼睛:“阿玉,你蹭我做什么?” 唐景玉茫然地望着他,他在说什么啊?谁蹭他…… 后知后觉的,唐景玉低头,错愕发现自己的双腿不知何时缠住了他腰,确实在蹭……小掌柜。 脸如火烧,唐景玉再也无法面对宋殊含笑的眼睛,急急捂住脸。 宋殊早就忍不住了,此时再无顾忌,堵住她嘴,重重一挺腰。 第66章 一夜小登科,唐景玉连续歇了三日,这日晚上,两人亲着亲着又水到渠成。 对于唐景玉而言,没有庄夫人给的东西,疼减轻了些,却也没尝到那种飘乎乎的滋味儿,等宋殊鸣鼓收兵从她身上下去,她悄悄舒了口气。 宋殊听到了。 心中涌起愧疚,不敢看她,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回想刚刚的过程。 她皱眉,肯定疼了,但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否则她会像第一次那样推他打他,哭得满脸是泪。他想亲亲她,缓解她的痛苦,希望她能像那晚那样渐渐得了滋味儿回应他,但她不适地连这种机会都不给,小声催他快点。 她不舒服,他再不舍,也只能草草结束。 到底该怎么做? 总不能次次都用药吧,对身体不好,哪怕药性温和。 穿好衣服,宋殊将闭眼歇息的妻子搂到怀里,感觉她身体紧绷,过了会儿才放松下来。 宋殊亲她额头,不知该如何安抚。 她太娇了,娇得他如登极.乐,只苦了她。 接下来好几日,宋殊都没有再碰她。 不悦的记忆淡掉了,唐景玉开始别扭起来。若刚结束前两天宋殊动那种心思,她会害怕,可他一直不动,她又馋正事之前的亲昵温存。她也心疼他,这么大岁数终于娶了媳妇,还得因为顾忌媳妇身体不能做新婚丈夫都想做的事。 这晚熄了灯,唐景玉靠在宋殊怀里,小手动来动去的。 “阿玉。”刚刚尝过荤的男人如何经得起撩拨,宋殊哑着声音攥住她手,“别闹了,睡觉。” “你还没亲我呢。”唐景玉不依,仰头亲他脖子,哀怨地道:“成亲一个月不到就厌了我吗?” 厌了她? 他恨不得埋到她身体里一直都不下去! 压抑了多日的热火一起翻涌而出,宋殊一把扯开唐景玉单薄的睡衣,凑了过去。 唐景玉软了身子,抓着褥单小声哼唧,如幼莺初啼。 “阿玉,咱们再试一次?”宋殊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去碰,感觉那快要洇湿他心的水儿,心头涌起一丝希望。 唐景玉也觉得空空的,加上她也渴望他,忍羞点点头。 还是疼,虽然比前面两次都轻了许多。 不能让他看出来,她想他彻底享受一次。 唐景 玉红着脸抱住男人脖子,大胆地抬起腿,无声邀请。 但她低估了自己丈夫的眼力。 宋殊爱怜地亲他的傻姑娘,舍不得继续,也舍不得出,惟有低头亲她,温柔似水。 唐景玉既然要装舒服,自然不能催他快点,只好随他,没想亲着亲着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只剩下一点被占据的不习惯,然这种不适也迅速消失了。她开始摇头,扭着身子躲他唇,躲着躲着又想劝他快点,却是出于另一种原因。可她说不出口,忍着忍着忍不住了,自己都没察觉她往下蹭了,主动吃他更多。 “阿玉?” 察觉小姑娘的热情,宋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她眉尖蹙着,像是难受,不知为何难受。才怀疑她不喜欢,又撞上她水蒙蒙的眸子,装满了渴望哀求。 “阿玉,阿玉……” 宋殊喜欢极了,一边喃喃她的小名,一边加快了速度。 彻底结束时,已是深夜。 宋殊满足地咬她耳朵:“喜欢吗?”兴奋的像个孩子,得意的比高中状元还轻狂。 唐景玉困极了,埋到他怀里只管睡觉。 睡着睡着又被男人弄醒,起起伏伏间,唐景玉突然明白,太过心疼男人也不好。 之后的日子,如蜜里加了糖。 唐景玉发现宋殊还是个正人君子的,晚上再怎么胡闹,白日都很安分。但唐景玉最喜欢的就是他因她失态,所以总是找机会逗宋殊。逗着逗着不小心走了火,书房的椅子上,灯房的大桌上,从庄家回来的马车里,处处都留下了两人情浓的回忆。 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他们了,婚后第三个月,唐景玉害了喜。 唐景玉有点反应不过来,“我,我要当娘了?” 宋殊站在床头,笑着看她,欣喜得很隐忍。庄夫人却是哭得泪眼婆娑:“我要去寺里进香。” 她要感激菩萨,让外孙女这么快就有了子嗣,她也要求求菩萨保佑,保佑外孙女一举得男。 她跟女儿受过的苦,她不希望外孙女再尝一遍,宋殊再可靠,也不如一个胖小子可靠。 只是第二年四月底,唐景玉生了个小女娃。 庄夫人愁得白发更白了,怕唐景玉跟着上火,面上不敢表现出来,抱着重外孙女宽慰唐景玉:“好啊,先开花再结果,你还小,不用着急……阿玉快看,咱们皎皎吐泡泡了!” 宋家是做灯笼的,灯月辉映,唐景玉跟宋殊给女儿取了皎皎的小名,平时叫起来更像娇娇。 老人家再遗憾,对小女娃的疼爱却不少。 还在做月子的唐景玉接过女儿,柔柔地笑了,反过来安慰庄夫人:“外祖母别担心,就算只有皎皎,我跟他都满足了,最怕的是您想不开。外祖母,我第一次当娘,身边只有您一个长辈可以请教,您可千万替我们照顾好自己,将来皎皎有了弟弟妹妹,都得靠您帮忙照看呢。” 外孙女看得开,庄夫人还能说什么,欣慰地点头。 幸好老人家并没有担心太久,皎皎四岁的时候,唐景玉又生了一个男娃,满月宴上起名宋昱。日昱昱,月皎皎,庄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这兄妹俩加上他们父亲做的灯笼,宋家注定是要亮亮堂堂了!” 唐景玉也很高兴。夫妻恩爱,儿女双全,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宴席散后,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去送客,准备回鹤竹堂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女儿不见了,扭头一看,果然人在朱寿那边。 “皎皎过来,咱们回屋哄弟弟去。”唐景玉头疼地哄道。 皎皎粉衫粉裙,抱着朱寿大腿不肯松开,像开在朱寿身上的一朵小花:“我不要哄弟弟,我要看朱叔叔做灯笼。”奶声奶气的,态度坚决,又仰头问朱寿:“叔叔怎么不抱皎皎啊,快点抱我过去!” 朱寿犹豫地看向唐景玉,不知道她让不让,他是怎么都行的。 朱寿至今未娶,唐景玉接了外祖母媒人的班,每年看到合适的姑娘都会劝朱寿相看,可朱寿好像天生就没有男女之情那根筋儿,去了对人家姑娘也爱搭不理的,弄得那些姑娘们恼羞成怒,渐渐的唐景玉也不好再张罗。 后来她灵机一动,拿本春.宫让宋殊去指点朱寿,兴许朱寿明白了男女之间的亲密,就想娶媳妇了。谁料宋殊翻开后就把画册放枕头底下了,三番两头指点她…… 既然朱寿孤身一人,女儿过去就不会打扰朱寿什么,唐景玉看向宋殊,听他的。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吃晚饭。”看着贴在朱寿腿上的女儿,宋殊有些吃味儿地道。 女儿随了她娘,脑子里全是些古怪想法。最初女儿喜欢坐在他怀里看他做灯笼,后来有一次瞧见唐景玉坐在他腿上,女儿就不肯再赖着他了,说是不想抢娘亲的地方。不跟娘亲抢,那就只好去缠别人,逛了一圈,女儿担心老师傅 们抱不动她,又嫌弃杨昌身上难闻,嘻嘻笑着选了朱寿。 理由找的那么好听,其实还不就是因为朱寿最好看? 念在女儿还是个小毛丫头,宋殊倒也不担心女儿有别的心思,便纵着女儿去玩。 得了爹爹许可,皎皎高兴地仰头,朝朱寿伸手讨抱。 朱寿连忙将小女娃抱了起来。 两伙人各自回屋,唐景玉累了一天,先回床上躺着,缓过劲儿才从宋殊手里接过儿子。 宋昱比姐姐乖多了,躺在娘亲怀里自己玩,没一会儿就困了,闭眼要睡觉。 “幸好儿子乖,不用人操心。”唐景玉低头亲了儿子一口,转身将人放到床里头,轻轻拍觉。 宋殊下巴搭在妻子肩头,小声替女儿说话:“皎皎也没让你费心。” 唐景玉瞪他:“她整天东跑西跑的,一不留神就没影了,怎么不叫费心?” 宋殊看着她眼睛笑,“跟你一模一样。”他也曾前院后院跨院到处走,只为了找她。 唐景玉撇撇嘴,侧身不让他压着。 没了支撑,宋殊身子一低,瞥见妻子越发圆润的地方,顺势往她胸口拱。 “你做什么啊?”唐景玉身子发软,见儿子睡着了,连忙抱住宋殊脑袋不让他作怪。 憋了近一年,终于可以饱餐一顿,宋殊可不听她的,一把将人扑了下去。 “等等,儿子才刚睡着呢,你别吵醒他……” “你不是说晃晃儿子睡得更香吗?” 宋殊连续狠欺,喘着气问她:“阿玉,这样晃够不够?” “你别说了……”男人在那事上越来越不要脸,唐景玉捂着耳朵,不肯再听。 床帐吱吱嘎嘎,带着怪异的节奏,小小的男娃大概是习惯了,睡得颇香,只有原本守在外间的小丫鬟们听到动静羞红了脸,悄声退到院子里,凑到一起翻绳玩儿。 夕阳越过墙头,在宋家后院里洒满一地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宠妻完结的时候佳人说在掌柜这边跟大家庆祝元旦,转眼掌柜完结了,那希望咱们能在宠后那边共迎新年吧,爱你们! 第67章 朱寿番外 朱寿抱皎皎回了自己小跨院。 能分到一个跨院,倒不是宋殊特别优待他,而是杨昌包括其他灯铺师父都在嘉定买了宅子,只有灯铺最忙的时候才在宋家歇几晚,毕竟晚上城里宵禁,忙完活计想赶夜路回家都不成。他们都有家,就显得朱寿可怜了,唐景玉跟朱寿情分不一般,不放心他搬出去住,就让他搬了地方。 院子很小,三间上房带着厢房,朱寿抱皎皎去灯房做灯。 既然抱着孩子,动作多有不便,朱寿就选了动作幅度比较小的活儿,剪纸。 “叔叔要剪牡丹花吗?”皎皎认真地问。 朱寿“嗯”了声。 皎皎想到爹爹给娘亲剪的小人儿,仰头问:“不要牡丹,叔叔剪皎皎。” 朱寿看着小女娃酷似她娘亲的大眼睛,没领会她的意思,摸摸她脑袋道:“不剪皎皎,疼。” 皎皎也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好在知道叔叔大概是没明白,指着朱寿手里的纸道:“叔叔用这个剪一个小人,长得像皎皎的小人。” 这次朱寿懂了,看看小女娃,再看看手里红纸,思忖片刻,换了一张新纸。 皎皎高兴地在他腿上蹭了蹭,聚精会神地看他剪。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朱寿剪了一个女娃娃出来。他动作娴熟,若不是在女娃五官上多费了一些神,肯定还能更快的。 皎皎轻轻捏着纸娃娃,打量半晌嘟嘴道:“一点都不像皎皎。”跟镜子里的她相差好多。 朱寿不同意,指着纸娃娃五官给她看:“挺像的啊,你看皎皎的眼睛又圆又大,她的眼睛也一样。皎皎的眼眉像竹叶,她的眼眉也像,还有皎皎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梨涡,她这里也有,是不是?” 他每说一句,皎皎眼里笑意就多一分,最后简直开心坏了,举着纸娃娃亲了一口:“这个就是皎皎!”回头跟娘亲的纸娃娃放在一起去。 她满意了,朱寿松了口气,继续给她剪小鹿。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皎皎到底人小,看着看着就困了,转身朝朱寿要抱抱:“叔叔拍觉。”睡眼惺忪,声音轻的不能再轻。 朱寿忙抱人去正屋,眼下是初夏时节,他将快要睡着的小女娃放到外间榻上,盖好薄被后,他搬把椅子坐在一旁,一手握着她小手,一手翻页,熟练地给她讲故事。皎皎小手攥着叔叔的大手,很快就在男人清朗低柔的声音里甜甜睡去。 朱寿抬眼看看她,慢慢停了下来,小心翼翼收回手,从袖口拿出一方帕子稳稳垫在皎皎快要贴上枕头的小嘴儿旁,等皎皎快醒的时候才拿开。 皎皎一直都没发现朱叔叔的这个习惯。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趁爹爹娘亲去苏州时又溜到朱寿这边,装睡后感觉男人靠了过来,就在她心跳扑通扑通加快以为这傻男人终于开窍要亲她了,男人却并没有低头,而是在她脸庞下面摆弄什么。 皎皎实在是太好奇了,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一方帕子。 “你这是做什么?”皎皎骨碌坐了起来,疑惑地问。 朱寿吓了一跳,“你不是睡着了吗?” 皎皎心知朱寿此举是有特殊意义了,而且故意等她睡着才做,肯定不是好事啊。 她气鼓鼓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父亲今年四十一,也许是因为容貌太过俊朗,即便下巴上蓄了一缕美髯,看起来也就三旬左右,跟比他小将近一轮的娘亲站在一起依然十分登对养眼。轮到朱寿身上也一样,三十一的男人,面容清隽身姿颀长,一眼瞧着像二十出头。 所以她喜欢他,喜欢他明亮纯净的凤眼,喜欢他对她的有求必应,喜欢他练字做灯时认真的样子,喜欢他身上干净清新的味道。 喜欢到不嫌他老。 父亲母亲年龄相差那么多都能在一起,她跟朱寿为何不行呢? “我被你弄醒了,快点说,你拿帕子鬼鬼祟祟的做什么。”皎皎抢过帕子扔到朱寿身上,理直气壮地道,好像她装睡根本不需要解释。这就是男人太傻的好处,你可以堂堂正正的欺负他,不用担心他顶你一句。 朱寿确实不用她解释,坦然地看着她嘴角:“你睡觉流口水,垫着帕子枕头就不会脏了。” 她三岁起就爱来这边睡觉,刚开始几次朱寿没发现她这个习惯,后来换枕套的时候发现枕套上大圈小圈叠在一起,他苦思冥想半天也想不透这些类似水渍的圈圈是哪里来的。拿过自己的枕套比比,他的没有,那肯定是小女娃的问题了。 心中存了疑惑,自然要观察,然后朱寿就发现皎皎睡觉时爱流口水…… 他担心地去问唐五,怕皎皎身体有恙。 唐五得知后哈哈笑,只叫他准备帕子垫上。 皎皎听了,小脸通红。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难道她流口水的样子都被朱寿看见了? 知道朱寿不会说谎,皎皎越想越难为情,跪坐在榻边低头怪他:“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早说,我就不来你这边睡觉了,免得糟你嫌弃!” “我没嫌弃你啊。”朱寿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猜到小姑娘不高兴了,连忙解释给她听:“没嫌弃,只是垫了帕子就不怕枕套脏了……” “你就是嫌弃了!”皎皎不听,伸手打他胳膊,低抬低落,不像打人,更像撒娇。 朱寿急坏了,站在旁边各种解释,皎皎偷眼瞧着,觉得这人傻乎乎又好玩,转瞬想到母亲似乎开始替她相人了,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拉住朱寿袖子道:“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就是嫌弃我的口水,除非你,除非你答应我做一件事,我才信你。” “你说你说。”朱寿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期待地看着她,只要能哄好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皎皎仰头看他,脸红了,扭头道:“你先坐下来,那么高,我看着费劲儿。” 朱寿马上坐下,脑袋跟她持平。 皎皎瞅瞅门帘,正是午睡时候,弟弟去书院读书了,她趁小丫鬟们打瞌睡偷溜过来的,倒不怕有人打扰。为了自己能得偿所愿,皎皎鼓起勇气,慢慢抬手抱住朱寿脖子,垂着眼帘道:“你,你亲亲我,我就信你。” 朱寿茫然地看着她,再瞅瞅小姑娘搭在他肩膀上的两条手臂,犹豫道:“我,我是男的,怎能亲你一个姑娘,再说为何亲你就表示不嫌弃你啊?”书上说男女有别,平时都不能挨得太近的。皎皎是他的熟人,可以亲近些,但亲亲这种事,好像只能对媳妇做吧?虽然他也不懂丈夫跟媳妇为啥要亲嘴儿。 “你到底亲不亲?”皎皎咬着唇低语,“不亲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懒得回答他那些傻问题。 再也不理他,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狠的话。小姑娘之前也跟他耍过脾气,那次连续三天没让他见着面,还不许他跟旁人说他们的事,急得朱寿晚上睡不着觉,嘴角都上火了。他最怕也只怕两个人不理他,一个是唐五,一个就是皎皎。 因为她们是对他最好的人。 “我亲我亲,皎皎你别不理我。”朱寿哀求地道,跟着对准小姑娘红红的嘴唇,凑了过去。 “好了,亲完了。” 碰了一下,朱寿就退了回来。 皎皎都没尝到味道呢,瞪他一眼, 主动送了上去。 他不会亲,她也不会亲,但男女在一起,有种本能帮他们找到了节奏。渐渐的,原本攀着男人肩膀的小姑娘被男人紧紧抱到了怀里,居高临下地追着她,体内有陌生的悸动在肆虐叫嚣,朱寿难受极了,越难受就越想亲她。 “别……” 亲亲停停,眼看男人还想再吃,皎皎及时捂住他嘴,委屈哒哒道:“你弄疼我了……” 朱寿喘着粗气,低头看下面,莫名地恐惧:“皎皎,我,你看我这里怎么立起来了?好难受。” “哪里啊?”听他说不舒服,皎皎慌了,飞快坐正打量他。 朱寿撩开衣摆,指着那鼓鼓的一处给她看。 皎皎低头,看见了,本就通红的小脸这下红得要烧起来了。 她偷看过娘亲的书…… 赶紧扯过他衣裳盖住,皎皎一边下地一边小声安抚道:“没事,一会儿,一会儿应该就好了……朱寿你记住,你刚刚亲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等我爹爹他们回来,你马上去提亲,只说你喜欢我,不许提别的,懂了吗?” 朱寿没懂,他根本没听清她都说了什么,还在担心自己的身体,眼里是绝望无助。 他那模样太可怜,皎皎心生不忍,咬咬唇,豁出去了,命他躺到榻上,忍羞去帮他。 笨手笨脚,却也弄得朱寿捂嘴闷哼,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专门给他治病来了。 朱寿本就听皎皎的话,经此一事,更是唯她命是从,傻了吧唧直接去向宋殊提亲。 宋殊不愿意。 一个是捧在手心的爱女,一个是天分最高的徒弟,单看都喜欢,放在一块儿越看越别扭。 唐景玉没像他那么一口否决,但也头疼,差十七岁,是不是太过悬殊了?只不过,如果真的成了,她相信女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受半点委屈的,而且她跟宋殊将隔壁的宅子买下给小两口住,女儿岂不是跟没嫁出去一样? 被女儿游说了几日,确定女儿对朱寿是认真的,唐景玉顿时倒向了女儿。 一家四口,她们娘俩一条心,十岁的宋昱拒绝表态只闷头读书,宋殊的反对就没用了。 唐景玉捧着黄历跟女儿一起商量吉日,白天同行晚上同住,只当家里没有宋殊这个人,见了面也视若无睹。就这样,连续睡了十日书房,妻子女儿也都不搭理他,宋殊终于熬不住了,晚上 将妻子抓到书房狠狠收拾了一晚,终于松口。 次年开春,皎皎欢欢喜喜地嫁给了心上人,朱寿也争气,做的灯笼越来越好,成了宋家灯铺仅次于宋殊的制灯师傅,广受赞誉。如此郎才女貌,一段起初看似不配的姻缘渐渐成了嘉定城里的佳话,另一对儿因花灯结缘的佳话。掌柜攻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