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行》 第一章(上) 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 —题 记 每年夏季,照例有一批大学生从学校毕业。他们早在年初就四处谋求职业,到暑假开始的头一个月大都落实了工作。只有少部分人由于某种原因耽误了,还没有最终的归宿。但这部分人并非毫无着落,他们手头或多或少掌握着几条线索。好比钓鱼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把鱼竿一收,这鱼儿就归了自己。这中间有一位姓石的学生,长着高鼻梁、柳叶眉,肤色白净,身材修长,脸上没擦脂粉,但却唇不点自红,眉不描自浓,天生着一对凤眼。她头发不烫,眉毛不修,素面朝天,安心遵守着上天造化的限制。 在一个礼拜三的中午,这位女学生来到男生宿舍,举手敲门。屋里没人,门却虚掩着。 女学生站在门口打量着房间。屋面显得很零乱,有七张的铺盖已经全部拿走,只剩下光木板。墙角堆放着他们遗留未曾处理的垃圾,可算作留给学校的纪念品,亦或是送给新同学的见面礼。门后`、墙头还贴着几张早两年走红的球星挂历,蒙了灰,黄了脸,寂寞无奈,像过季的时装,再也无人问津。 房里只有一张床上还放着被褥,吊着发黄的蚊帐,钉子上仍挂着一件黑白相间的t恤,表明它的主人并没有离开。女学生知道这是繁凡的铺位。她走过去,把一包东西放到床上,转身往门外走两步,又踅回身慢慢踱到窗前,探头张望。楼下小道上走来一对情侣。女学生的身体怔了怔,转身抓起包夺门而出。可是晚了,那一对男女已走进楼道。三个人狭路相逢,情侣中的男同学满面尴尬,低头无语,他的女友则说: “哎呀,息波!你还没走啊?!” 女学生的脸像虾在热水里煮熟了似地。她没有答话,扭头向楼下就跑。 “臭美!”情侣中的女士骂道。 女学生闻声停了停脚步。那低头的男士立即警告道:“赫倩倩!” 女学生动了动唇,咽下涌到嘴边的话,一甩头跑下楼去。后面传来赫倩倩挑衅的声音:“怎么,心痛是吧?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及。快追上去道歉、讨饶,兴许她就原谅你了。去,快去追啊?!” 这话怪不得赫倩倩要说,一周前繁凡还是这位姓石的女学生的白马王子。 石息波二十有四,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新闻系的团支部书记,大凡班、系、校有活动都少不了她:或者在文艺演出时弹一曲吉它,或者在诗朗诵会上朗诵一首自作的小诗。她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是毛笔,是学校书法活动小组的积极分子。会讲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时不时在英语演讲赛上一展辩才,令人叹服,觉得她不入英语系而就读新闻系是外语界的一大损失。 息波成为系里、校里的红人后,不知赢得了多少男同学的青睐,他们的眼光在课堂上、在舞池里、在演讲台上追逐着她,她不止一次地光临男同学的梦乡,一厢情愿地被邀为他们日记中的主角。 人常常是有从众的心理的,可是只有一个人例外。繁凡是系里公认的才子,成绩名列前茅,一直与息波轮流把持着班里各科成绩第一名的交椅,惟独他对她视若不见,从不主动接近。息波倒也奇怪,对一班追求者无动于衷,却偏偏对繁凡发生了兴趣。繁凡似乎具有特异功能,他很快捕捉到了息波的心理动态。 这天,息波意外地收到繁凡的便条。这便条的作用是当晚把他俩同时引入了一家电影院。他们共同观看了由张艺谋导演的一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这串红灯笼至此点燃了他们的爱情。 俩人第一次单独约会的翌日,息波与繁凡在公共食堂同桌同碟共进午餐。这等于当众宣布了他们彼此的版权,有意志薄弱者当场惊呼:“名花有主,我们绝食吧!”那顿午餐之后,不知多少男同学和女同学同时品尝了失恋的苦果,有人当晚在日记中写道: “1995年10月8日,刻骨铭心的日子?” 息波一直搞不懂繁凡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数次探根究底,繁凡只是说:“你自己说呢?!”她猜不出答案,她的同窗好友文姬却洞若观火。文姬说:“:你是当局者迷,我可是旁观者清。依我看,繁凡他煞费苦心。” “你的意思……。” “对,这是他的计划。” 息波这才意识到可能上了男友的圈套,猜想他以往的高傲不过是玩手段。兵法上颇有名的欲擒故纵法,突然减了兴致。不过她想到难为繁凡如此费心,对他又生出些怜惜。 他们的交往并没有走出俗套,无外乎旅游、逛公园、看电影,与所有的恋人一样。只是有一点息波与众不同,那就是她接受牵手、亲吻,却坚决不肯越最后的雷池,常常在男友蠢蠢欲动的关头郑重地说:“请你答应我,等到那神圣的一夜吧。” 繁凡低声抗议:“现代人还讲这个?美国十六岁的女子已经没一个是处女。他们认识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 息波斩钉截铁地回答:“在我这里不行。我要把美好的回忆留给美好的时辰!” 繁凡不敢强求,只好痛苦地克制,与女友保持几乎是柏拉图式的恋爱。他多少有些后悔,尤其在刺探到其他同学机密的时候,禁不住眼馋,认为女友过于落伍。 转眼到了大学最后一年,同学们各显神通,纷纷投身到纷繁的大世界,要在芸芸众生中为自己谋得一块耕地。息波与繁凡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与好几家对口单位挂上勾,其中一家正是见习的省报。事情原该顺溜如绸缎的,可是不久起了变化。这变化来自息波一方。 息波出生在半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母亲只有初中文化,父亲在研究所搞古文字研究。弄学问的人鼻梁上总少不了眼镜,古文的陈腐、生僻,眼镜的方方正正,构成石父为人的主体。俗话说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石母虽然只是位图书管理员,社会地位远在丈夫之下,实际权力却远在丈夫之上,在家里享有说一不二的特权。她祖籍上海。年轻时支边到内地,与石父成婚后,接二连三生下一男二女。三十多年过去,当初的美貌少妇变龙钟老太。人老思根,石母强烈地思念故乡。可是她爱故乡,故乡并爱她,数次想调回去,终究未能如愿。 偏巧那年石父的妹妹来信说,离上海不远的清川市正在搞开发,大批量引进外地人才,他们可趁此机会联系联系。石母历来对婆家人没有好感,面对新机遇也没有“温度”,倒是石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之心,偷偷回信,托妹妹代为联络。 清川方面果然求贤若渴,新落成的博物馆需要有职称的老学究镇馆,一如镇压白娘娘需要雷峰塔。石父虽已夕阳近黄昏,发挥余热的时日不多了,仍被热情接纳。 石父好生高兴,自婚后这还是头一遭背着老婆干成功一桩事,而且是大事,男子汉的雄风阻隔了三十多年重新回归,他说不出的自得,竭力主张走。劝导不肯走的老伴说,清川虽离上海还有五十公里,可是比之三千公里岂不大大缩短了距离?也许长长的思乡线也可随之同步缩短的。石母先还不答应,问儿女们怎么办。石父拿出清川方面的回信说,子女可以随带,这个问题毋庸质疑地要解决,可以解决,而且已经解决。 石母又问:“有工作的答应解决,那没工作的呢?波儿怎么办,她还要大半年才毕业。” 石父一摊手说:“这有何难,毕业后我给她在那里找个单位不就行了?”自得的语气仿佛清川市的人事大权全捏在他手中。 妻子毕竟了解丈夫,迟疑地说:“你——你能行?” 丈夫涨红脸道:“我不行,人家会要我?” 妻子乐得在人家重视丈夫的时候也重视他,考虑了几天同意走,自慰地想不管怎么讲总算离家又近了。再说她非常不满意内地的闭塞,为孩子们着想,应该到开放的地方去。回复清川方面时,她要丈夫信中再三强调,一定要在解决好儿女工作的前提下,“我们毕竟老了,还能干几年?他们时日就长了,马虎不得,特别是波波,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息波把家里的最新动态透露给男友,繁凡急切地问:“你怎么想?你走不走?” 她反问:“你说我走不走?” 繁凡不假思索地说:“不要走!留下来!” 息波试探说:“我们一起走?”——繁凡闭口不答—— “我并不是一定要跟着父母。听说那边搞得活,对我们的专业发挥有利。你不是一直盼着好好干番事业吗?” 繁凡皱眉道:“算了吧,哪有这么容易的?这里单位基本落实好了,我去日报,你到电视台,都留在省城,多好!何必再找麻烦,东部西部其实都一样。”他明知很不一样。可是评论家说,所有的历史只有一部当代史,历史是为当代书写的。历史尚且如此,一切言行更可以无标准,全凭对当前利益有利与否而是而非。他感叹女友天真理想,晓之以理,动之于情道:“我们为留在同一座城市,费了不少劲,得之不易啊!你没看见他们怎样跑的?我告诉你——你不要讲出去——黄新跟赵丽很可能要分手。黄新留校,赵丽回原地,两个人隔得远天远地的,将来怎么办?生活就是生活,还是实际点吧。其实人真的又能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世界还没有进步到人尽其才的程度,能平平安安保住一份差事就不错。找个好单位比十上理想都重要,对于你们女性来说更——目光转为坚定——“是如此。” 息波不以为然道:“为什么特别对女性是这样?” “因为这是男人的世界。” 息波听了很不舒服,她反驳道:“不!这是男人的世界,也是女人的世界。女性在各个方面的才能并不比男性差,有些方面甚至超过了男性,女性应该得到承认和肯定。”----目光转为坚定----“我不相信,女人不能靠才学自立,而必须依附男人。我要证明这一点。” 男友不无嘲讽地说:“佩服佩服!有理想,有抱负!可现实就是现实,当心碰得头破血流。” 息波道:“我倒要试一试。” 繁凡叹气,搂住她的肩说:“你太理想化。听我的,找个轻松点、待遇好一点的工作,知足吧!我父母那辈人,一辈子别提多辛苦,为了吃口饭,吃尽苦头,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我是看得怕了,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再过一世。我们还是把主要精力投到这边,等单位一落实好,我们就结婚。”他想只要结了婚,女友就不会离开他,在父母与丈夫的天平上,她理所当然要倾向丈夫。 结婚当然要到毕业之后,学校是不负责开结婚证明的。而照繁凡的观点,婚后必须朝夕相处,倘若天各一方,又哪里谈得上朝朝暮暮,所以同留一座城市是结婚的有提,没有这个前提,一切都是空谈。它是婚姻的合同,是婚姻的条款,不能有丝毫让步。 息波明白这点,认真地问:“繁凡,如果我们分不到一块,怎么办?”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也是个原则问题,繁凡不回答,息波已经知道了答案。沿海之论、毕业走向使这对恋人呼吸到一股危机的气息。 毕业分配历史是情人间的炼狱,别看平时信誓旦旦,事到关头,大都劳燕分飞。有的怕被指责薄信,半年中还保持些书信往来,过新年的时候也寄份贺卡,偶尔得便的时候还彼此探望探望,不过已经没有实质性的行动了,再拖上半年或一年不等,双方各自恋爱,那段学生时代的旧情就算寿终正寝,圆满地画上了名号。当然这中间也有经受住考验的情侣。 息波平素不动声色地观察男友,渐渐发现这个头罩光环的优等生实际上是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尽管他平时刻意掩饰,还是露出自私和虚荣的尾巴,仿佛他的外套不够长,内衣拖了出来。这些发现虽然使她失望,可是她更相信爱情的力量,期望书写勃朗宁式的神话,暗想男友毕竟没有瘫痪在床,轮椅上的才女尚能借助爱情的力量重新站立,区区性格上的小斑点又何足挂齿?息波幻想用爱的力量净化男友,可是她不久发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是颠扑不灭的真理。世界观好比肉里的骨头,骨头里的骨髓,外科手术即使能在骨头上雕花刻字,却无力改变骨髓的成份。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 “国庆”节前,学生科的令狐科长把繁凡叫到办公室说:“繁凡,恭喜你!”繁凡猜想可能是日报来调档案了,却听令狐科长说:“你们县电视台来要人,我查了查,这一届毕业生中,只有你是县上来的,就推荐了你,怎么样?” 繁凡心上的笑被凝固了,不自然地吱唔道:“哦,哦……” 令狐科长眼光敏锐,问:“怎么,不想去?”——想一想,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舍不得你的——呃,心上人吧?!我听说她长得很靓,是你们的系花,工作联系到电视台了?” 其实令狐科长熟悉息波,而且还不止一次打过交道,可是他这时候多疑得很,心中的秘密害怕见人,仿佛偷吃的老鼠总担心被猫捕捉。 繁凡道:“科长就是信息灵!”——忍不住抱怨——“不过,人家还不愿去,要到什么沿海发展。”语气又骄傲又沮丧,仿佛兴冲冲套住一只金丝雀,满以为可以一辈子养在笼中,供己夸耀,供他人观瞻,可是突然有一天,金丝雀打开笼门,飞到自由的天空,不再由他控制,不再归他所有。 令狐科长像国际间谍偷听到重要机密,忙不迭问: “哦!那你们怎么办?” 繁凡懒洋洋引用名方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到时候再说吧。”他想鸟如果执意要飞,拦是拦不住的,还是好好再造一只鸟笼,重新捕捉只听话的金丝雀吧。不过,这一次他得仔细把牢门拴结实了。在他的潜意识中,笼中之鸟只需有美丽的羽毛,而不必有多少伟大的理想。换名话说,他的鸟只需要一个主人,一个给她提供鸟笼的主人。从这点上讲,息波并不适合他,她有太多的思想,太多的追求,这样的妻子不会对丈夫俯首贴耳。好在他一举打败了众多的角逐者,胜利者的虚荣足以抵偿鸟飞的愠怒。 对于故乡的召唤,繁凡无动于衷。故乡太贫穷了,博不到莘莘学子半滴眼泪。他历来羞于承认他是山里人,他的祖祖辈辈都靠耕作为生,在他的记忆中,贫瘠的土地从没让他吃饱过肚皮,尽管他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初中时他每天的伙食仅仅是二分一碗的咸菜汤,到上大学的那年他都没穿过属于自己的一双鞋子,穿在身上的都是哥哥姐姐不能再穿,经母亲缝缝补补改造而来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衣裤。贫穷的日了养成他自卑、敏感而又好强的个性。他发奋读书,发誓要离开这片黄土。而今他终于如愿以偿,怎么可能再回去呢?尽管故乡电台召唤他,他不用回到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尽管他喝着故乡的水长大,说话仍带着浓重的乡音;尽管那里还留着他的双亲和兄弟姐妹,可是他早已决心远离它、背弃它,如同丢掉一只穿破的袜子。他想,让别人去改造贫穷吧,他要留在这座繁华的省城里,占据一个好位置,建立一只个人的小巢,养一只听话的雌鸟,然后再生一只小鸟。这就是他的人生理想,一个包裹在五色光环里的世俗、平庸的内核。 繁凡说:“令狐科长能不能推荐别人?” 科长故作为难,“按政策,应该你去。再说,我已经把你的情况介绍过了,他们很满意。再换人,怕不太好吧。” 繁凡恨不得一口咬下令狐的酒糟鼻子。他好容易克制住冲动,说:“那——我考虑考虑。” “嗳!这就好嘛。” 走出学生科,繁凡紧急思谋对策。他立刻有了主意,想起班上的赫倩倩,知道她跟校党委书记有关系,不妨请她替自己探探根底,搞清楚这事的来头。只怕她不肯帮助,后悔当初拒绝她的求爱过于坚决。他那时候不知道赫倩倩会有如此厚实的背景,看到她又黑又粗,脸上星罗棋布的雀斑,心里荡不出一丝涟漪,读她的情书仿佛水往荷叶上倒,留不下一点痕迹。他那时候心思全在息波身上。到跟息波的名份公开后,赫倩倩再见到他,神情冷漠,仿佛冰箱里刚出柜的冻肉,又冷又硬。他却满不在乎,心想高兴不高兴随便。可是不久同学间传说,她家跟校里某某实权人物有姻亲,他初时不信,继而后悔,竭力想改变彼此的冷战状态,可是一直收效甚微。繁凡知道症结所在,除非他跟息波断交,可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有舍鱼而取熊掌了。这选择当然是在息波没提出去沿海前的决定,现在她执意要走,他可要另做打算。 他坐在学校中央一个偏僻少人的凉亭里,差人去叫赫倩倩。天上的月亮带着昏黄,上过蜡似地。星星神秘地眨着鬼眼,仿佛已洞悉了人世间的一切秘密。他等得心灰意冷,以为赫倩倩不会来,正打算离开,一眼瞥见赫倩倩穿过乱树丛走近来。扑鼻的香味,脸上是细致涂抹的白粉和胭脂,给月光筛得均匀了,显得光洁滋润。雀斑也给这月光熨平了,又仿佛被月亮一口气吸到了天上,变成满天的星星。她身上是一袭薄似蝉翼的紧身长裙,勾勒出丰满的前胸、后臀。 繁凡心想,月亮真是个怪东西,它会使丑陋的东西变美,竟有些心动。他殷勤让座,无话找话地问赫倩倩一向可好,最近忙些什么。赫倩倩疏远、冷淡的回答冻缩了他的幻想,他想起那洋洋洒洒的求爱信,何等甜密热情。不过要重新点燃那熄灭的火焰并不难,只需一根火柴棍。他打算不顾一切,暂时将这火焰点燃,仿佛便秘的人服用泻药,顾不得考虑副作用,只图那通畅后的舒服。他体贴地说:“天有些凉,披上我的外套吧。” 这只是阴历三月天气,气温不算高,赫倩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微微有些发颤,也不知是真冷还是心灵颤动。她板着脸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繁凡打定主意要以热克冷,他柔声说:“你今晚真漂亮!” 赫倩倩的身子猛地一抖,红晕升上脸颊,可是月光吸食了它们的影子。 繁凡低声说:“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辜负了你的好意——”站起身,面对着月亮,加大嗓音,背诵台词似地——“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有多后悔!” 赫倩倩诧异地抬头问:“什么?你说你后悔?!” “我后悔。”仍仰面对着月光,仿佛在跟嫦娥。“你一定以为我跟息——石息波很幸福,其实我们之间根本不合适。她要走,跟她父母去沿海。” “你们之间不合适?她要去沿海?” ——站起身,踱二步,厉声——“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需要向人诉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嘲讽地——“这么说,你是被抛弃了,这才想起我,对不对?”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没有抛弃我。相反,是我打算放弃她。” “为什么?” “一定需要说明吗?”不等回答,鬼使神差地,“因为你对我才合适。我……我喜欢你!” 赫倩倩心跳得要跑出胸腔,她涨红脸,一字一顿道:“你一撒一谎!” 繁凡果断地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像握着命运的咽喉一样。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捉弄人的月亮,是它让自己干了傻事。也许这样更好,让一切都尽早结束吧!息波要找寻她的桃花源,追求她的理想国,就让她自己去追求吧,他可不愿当傻瓜。 赫倩倩快速判断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是个踏实、实际的人,出身在官宦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大,从小被父母调教得心眼伶俐,知道机会到来的时候要牢牢抓住,因为机会往往稍纵即逝。她自知相貌平平,对男同学缺少吸引力,可是才貌出众的女同学没有她那样出色的父亲,她知道现在的世界许多时候权利比才学更重要。读大学后,她看到繁凡才华出众,长相英俊,有意给他机会,可是好几次投石问路都没有结果,才有了那一次热情似火的书面表白。可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怪繁凡有眼无珠,对她的呼唤不理不睬,偏偏跟石息波来往亲密。她早已死心,料不到繁凡在毕业之际却有这番表白,心里虽然猜疑却禁不住惊喜,暗想姓石的总算被自己打败了,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这时抽出手说:“你今天晚上很会讲笑话,也许明天就该请我们吃喜酒了吧?!”——怨恨的目光——“我只当你吃醉酒,算了。不过,不会有下一次。对不起,不奉陪了。”说罢高傲地昂头而去。 繁凡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脸上像是被人抽了记无声的耳光。他暗笑自己求佛不成,反被佛踢。好在丢丑丢得隐蔽,明天一样可以磊落做人。月亮、星星倒是听见看见,不过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也说不会讲,泄不了秘密。可是月亮不泄密,难保赫倩倩同样保持沉默,她会不会拿这事去炫耀?闹得息波知道了更麻烦。不行,得去找赫倩倩。慢着,找到她怎么说,倒不如不声不响,让这事悄悄过去。猜想她赫倩倩也没什么好讲的,自己不过泛泛说了句喜欢她,如果将来事情败露,老着脸不承认,看她有什么话好说。可恨这家伙不知好歹,有他这样才貌双全的男子垂爱还不肯俯就,眼睁睁错过大好时机。不过,也许她拒绝了更好,真找下她,保不准将来后悔。唉!只可惜不能靠她帮忙了,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怪只怪令狐雄这狗东西,无事生非,放着那么多人不推荐,偏偏推荐他。搞不懂什么地方得罪的了这狗日的,平时关系不是挺好吗?现在看来平时称兄道弟全是水货。 当晚繁凡心烦意乱,没心思去会女友,第二天又忙着打探,到下午才懒懒回到宿舍。正准备去息波处,门卫送来封信,没有称谓,没有地址,空白如电影放映前的幕布。他自觉奇怪,忙抽出里头的信纸,上面写着短短几行字: 原谅我昨晚的无理!我实在被你大胆的表白弄昏了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请于今晚八点仍在凉亭一会。我等你! 信中不具落款也不具日期,可是这一切全不妨碍繁凡理解,他看懂读明白了。繁凡握着拳头在屋里转圈,走几步又停下来读信,心想这可是关键时刻,取熊掌还是取鱼在此一举。最后他决定赴约,见面后见机行事。当务之急,是要赫倩倩马上去党委书记家,替自己打探。 他来到凉亭时,赫倩倩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见面,繁凡就知道赫倩倩今晚十分热情主动。她语气温柔、甜润,吐出的每一句话,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预先在蜜糖里浸过似地。她身上散发的香味仍然浓郁,衣服新换了一套,仍然勾勒出丰满的身体曲线。头发吹剪过了,上面糊着一层干胶,像木刻的假发。 今晚有着和昨晚同样的圆满、丰盈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苍穹,射出冷冷的清辉,俯视着人间上演的一出出闹剧和喜剧。 赫小姐见繁凡来了,莞尔道:“你真准时!你约会从来都这么准时?” 繁凡略显尴尬。赫倩倩宽容地一笑,用手背碰碰他,递上一袋开心果。这玩意情人间爱吃,看它嘴半开半闭的样子,真跟笑着似地。恋人们吃东西颇为科学,正应了开心人吃开心的东西这句老话。 繁凡伸手去拿,袋小手大,掏两下没掏着,赫倩倩笑嗔道: “真笨!”娇声命令他摊开手掌,从里面倒出指头大的几粒,一如吝啬人的爱情。 繁凡若有所思地嗑着,因为心思不够,咬碎了壳里的肉,惹得赫倩倩又嗔笑道: “噫!你怎么连壳也吃?算了,我给你剥吧——张口,好!” 繁凡受着这恋人般亲密的照顾,心中 第一章(下) 息波那天去繁凡宿舍迎头撞见赫倩倩后回到宿舍,文姬见她脸色不正,问:“怎么,吵起来了?这个繁凡,真不识抬举,我找他去。”——一边埋怨——“我说陪你去,你偏不。”息波淡漠地说:“没什么,随他去吧。”找出剪刀,把那只包拆开,铰里面的毛衣。 文姬正在收拾皮箱,看见了,赶过去抢,早铰出一个破洞。她拿在手里叹息道:“哎,好好的毛衣。你这是何苦?还说没什么,我看你就是放不下,要不要我去找他?” “你要是去当心我跟你翻脸。” “好好好,不去,行了吧?!可是我明天一走,你怎么办?” “你尽管走好了。我们电话联系。” 息波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文姬说:“那上面不会有答案的。我问你,当真要去沿海,不留省城了?”息波不作声地认可。文姬叹气说:“也好,这样我们也近一步,将来我从日本回国找你方便些。”息波暂时放下自己的心事,问:“文姬,你真考虑好了,跟田中走?我可再次提醒你,日本是个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国家,当心受不了。再说语言、饮食、风俗习惯,还有气候都跟国内都不同,你能适应吗?”文姬走过来跟她靠一个枕头上,说:“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过去再说。实在不行,再回来。国外总比国内好,不然那么多人为什么都削尖了头往外跑。我有这个机会,白白放弃了岂不可惜。”息波眼睛盯着她问:“文姬,你说实话,真的喜欢田中?”文姬答非所问:“他对我很好,他很喜欢我。”息波挪揄道:“喜欢你?当然喜欢你。他已经四十出头,‘屋顶’半秃,”——用手拍脑门——“你才多少?二十四岁,年轻漂亮有学识,他当然喜欢你。我猜他在日本准是找不上好人家,不然会独身到现在?你可要想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 文姬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有爱情不同样痛苦?你爱过,结果怎么样?”这话切中痛处,息波不再说话。文姬抱歉道:“息波,我不是有意的,我——” 大学四年,文姬和息波相处最好,可以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你不用解释。其实告诉你,我反觉得幸运。” 文姬瞪大眼睛问:“真的?” “你想想,这样的结局如果发生在结婚后,会怎么样,那不是更惨。所以能在结婚前认识一个人反是幸运的,至少两不耽误。这几天我静下心来,设身处地的替繁凡一想,反而原谅他了。你想想看,他出生在那种家庭,苦怕了,有机会让他脱离苦,他会放弃吗?不过这种人能把书读得那么好,倒是一个奇迹。对!正因为他一无所有,一无所傍,才要拼命读书,考大学,考名牌大学,然后才能脱离农村,脱离苦,这是他刻苦用功的动力。可笑我们不了解,当初还把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其实他跟我完全是两种人,从最初的一刻就是误会。现在这个误会总算结束了,说实话,我还要感谢赫倩倩嘞。” 文姬哧哧发笑,笑息波是个圣人。 “嗳,没有她,我不会那么清醒,她帮我彻底看清了繁凡,以前我对他了解得太少。他为逃避吃苦,不惜投入一个不爱的女人怀抱,哼!这种人说实话就不配我爱。嗳!文姬,你记不记得他当初怎样形容赫倩倩的?”奇怪女友不理会,想一想明白过来,抚着文姬的肩说:“文姬,现在轮到我道歉了,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你跟田中走,不是图日本好,是——”是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上。 文姬冷笑道;“你明明知道是,不用回避。”——话中带嚷——“我是嫌贫爱富,跟繁凡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看中的是一座省城,我看中的是整个日本,本质上没有区别,我跟他是一丘之貉。你现在也看透了我吧?我是没资格笑别人的,半斤八两,差不到那里。只有象你这样深明大义,爱国爱家的爱国人士才配得上笑人。” 息波带笑带气道:“你这家伙好没道理。你明明对我说,去日本是为了进一步深造,连学校都联系好了。” “可是我骗了你,也骗了我父母,我并没有联系什么学校,去日本是在家烧饭,当厨娘。摆弄那些生鱼片根本不需要导语和主体,田中家也不在什么东京,他家在很偏远的乡下,去东京要两个小时地铁。你知道东京的地铁是什么速度?平均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说完朝被子上一伏,身体抽搐。 息波抚着她的背,埋怨道:“这是何苦!这是何苦!既然这样,就不要去好了,现在还来得及。凭你的条件还愁在国内找不到一个合意的人。”文姬捶床板道:“晚了。”息波悚然一惊问:“怎么,难道你——你真糊涂。” 晚上息波陪文姬去辞行,大家都羡慕地说:“啊,区小姐,到日本必定前程无量,将来有了发展,可别忘记我们哟。” 有人托她给东京的儿子捎土产,文姬爽快地答应了,她仔细放好那个留学生的地址,心想万一哪天跟田中闹翻,可以投靠日本的中国同胞。 她们回宿舍的路上,碰上了令狐雄,油亮光滑的脸,笑嘻嘻道:“哎哟!哪来的两位大美人,原来是你们呀。走走走,去我家坐坐。”她们都知道令狐夫人厉害,忙说:“正想跟科长辞行,刚巧碰上了——家里嘛就不去了,明天还得赶早车。” 令狐科长眼光从文姬扫到息波,向侦察敌情的探照灯,问:“怎么,都要走吗?”文姬说:“不,是我。息波——”息波忙捅她,令狐科长聪明,打哈哈道:“哦!啊!再见,再见!区小姐,恕不远送。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她们俩走到宿舍楼附近,隐约看见电线杆下有个人影一闪,文姬眼尖,低声说:“嗳,是他。”息波懒懒地说:“我上去了。”文姬拉住她道:“急什么?问问他。”息波道:“算了,省得麻烦。”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抽出只信封,“喏!把这个给他。” “什么?” “早点上来。” 息波上楼,繁凡才从树影后走出来。文姬说:“你干什么,鬼鬼崇崇的。”繁凡嗫嗫道:“没——什么,路过。哦,听说你明天要走,不送你了,一路顺风。” “我倒想让你送,只怕——”伸出两个指头——“这两个人都不不会高兴。好,就这里说再见吧。”繁凡似还有话讲,望一眼楼上,那里刚亮起一盏灯,叹口气,挥挥手道:“我走了,再见!” “再见!”文姬手一舞,才发现还拿着信封,她喊回繁凡。“她有东西给你。” 繁凡接过信封,心里已经明白。他情知不是好事,却急急地打开, 仿佛被判死刑的人,非看见了一纸判决书方才死心。里面果然是旧信,此外再无片言只语,无声证明着一场爱情的结束。他不愿细看,粗粗裹上转身就走。文姬于心不忍,问:“不上去坐一会?唉!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说分就分。” 繁凡心虚地问:“她没跟你说?” “说了。” 繁凡略显尴尬,顿一顿问:“她还好吧?” “还好。” “那就好。你劝劝她,人生是讲缘分的,属于你的东西怎么也属于你,不属于你的东西费尽力气也白搭。” “一定转告。” 第二天大早吃过饭,息波帮文姬把皮箱放进出租车后座,正要上车,准备去火车站,文姬在副座上冲她摆手说:“你别送了。” 息波看她眼圈潮红,鼻子、眉毛挂着哭的幌子,故作轻松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也不必搞十八里相送……再见!” 司机发动车,文姬探出半截身子叮嘱:“写信!”这话她们彼此已经说过多遍。息波点头。 文姬再次重复道:“给我写信。”突然用手帕按住了口鼻。 息波鼻子里也是一阵酸楚,好容易控制住那阵潮润,抬头看时,车早转过一道弯看不见了。 回宿舍的路上,息波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同学一个个都走了,连文姬也走了,只剩下自己,得赶快给父亲打电话,问问那边的情况,这学校她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呆了。 暑假转眼过去七天,308宿舍只剩息波一个人,她焦急地等着父亲的挂号信。信中按约定有份公函,是将她与这座城市切断的一道行政命令,同时也是她加入另外一座城市的通行证。可是左等右等,公函像是写错地址的信就是不见踪影。 息波的生活已过得十分不方便:食堂处于半停状态,烧出的饭菜是助人降食欲减脂肪的,她需要的却是增肥。这倒不算什么,她有点钱,可以下馆子去改善改善。可是学生在吃的方面难免简单,她们有钱买书,却没钱吃饭,所以这饿肚子的苦一半也算是中了知识的毒。 喝水也成了在不大不小的难题,开水不开,是拉肚子的特效药。烧水老妇每天用电茶壶烧水,只保自己不闹肚子。学生没有电茶壶,只好到医院开氟哌酸。如果这事给药品经销商的尖耳朵听到,肯定会给老妇颁发贡献奖。吃饭也好。喝水也罢,这些麻烦都还能克服,可是另有一种骚扰却使她难以忍受。 暑期的校院正是自由王国中的自由时代,师生、妇孺,三钢五常均可自由出入。这本是为正派人提供行为方便的,可是保不准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利用来做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息波天姿国色,是害周幽王亡国的褒姒,助勾践灭吴的西施,颇具一顾倾城,二顾倾国的魅力,不少人把她当成唐僧肉,恨不能吃上一口,仿佛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客观地说这怪不得那些追逐者,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错就错在花太美、柳太风情,怨不得发痒的手要折花断柳。这趋之若鹜中自然不乏真心实意的青年,当然也不缺少贪图享乐一时的采花大盗。比如这天晚上的造访者,油嘴滑舌的令狐科长是也。 令狐科长本是息波大一时的《编辑学》老师,是解惑释疑的传道者。可是传道者也是血肉之躯呀,吃五谷杂粮,难免生出七情六欲。谁说为人师者就不能爱慕学生?前人中早有鲁讯、马克思这批伟人作表率,后人为什么就不能效仿呢? 四十有二的令狐科长虽然长得黑瘦干枯,却嫌家中的糟糠之妻其貌不扬,理论根据是男人尚才不尚容,女人尚容不尚才。他难以了却郎才女貌的心愿,早在三年前就让糟糠之妻下堂让贤,新娶了二房太太,并且已于四十岁那年喜得贵子。照理说家中藏有娇妻美眷应该知足,可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令狐科长对女人的态度难免像韩信统兵,多多益善的。 这天他探得石同学独守空房,不由替她寂寞。暗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多时心仪的猎物,今天唾手可得了。老天既然有意要成全他们一夜风流,天意如此,怎能违抗呢?他这思美的情怀浓得化开不,新起的念头像要落雨的天要嫁人的娘,生长得蓬蓬勃勃。大科长饱醮激情,准备用实际行动修改“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向师道尊严挑战。不,他早已不为人师,荣登科长宝座,所以只能算以权谋私。 当晚已过九点,他突然大驾光临学生寒舍。见到原来的学生,初时倒也能装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长者风度,保持男女间该有的距离,以示为师坐怀不乱的高节。不过等到学生泡来香茶,他鼻孔里钻进了学生的肉气,眼睛看到了学生的肉身,心思就怎么也集中不到茶上了。 他目光光躲躲闪闪地在学生胸臀间扫描,嘴上不无用意地问:“息波,怎么不回家呀?”学生听他喊自己的名字,不生亲切反生警惕,仿佛凶杀案中的杀人线索。联想起科长平时的言行,小心谨慎道: “还有点事。” “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科长话中大有不分彼此的暖昧,他希望学生能凑趣地回答:“好啊!”同时附加一个媚眼,如此一来可省下他不少口舌,使这次调情变得顺风顺水、双方有意。 不料学生却刻板地说:“谢谢,不麻烦了。”好像她活了二十多年,与人交往事只知道走平行线,那种无限延伸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息波不了解科长曾在中学上过一年几何课,最大的收获就是把“两条直线相交,只有一个共同点”的数学定理活学活用到人际交往上,认为两性之间,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性。他们不必了解彼此的过去也不需把握将来,全部的故事,就只有今天,只有今晚。至于今晚之后如何,彼此不需负责,也不需考虑。科长恨不得能把这种高明而新潮的论调拿到课堂公开演讲,只可惜校长大人过于古板,这种颇具超前意识的理论一直未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而只能在私下交流。 这时他对息波说起来仍然忿忿然,认为学生顽固不化,都是学校课程设置不当造成的恶果,大有必要个别辅导。他引经据典,比课堂上传经讲义的时候生动活泼多了。 不懂新生活的学生听得面红耳赤,她想不到继初中生理卫生的大课后,还会有这一次单独的补习,窘迫而恼怒,低着头、别着脸不说话。可是科长并不识相,像失控的汽车轮子,刹不住地一路“开”下去。他说:“息波,这许多学生中,我对你最……呃,对你最另眼相看,你知道为什么吗?唉!你不要对我总是那么客气,啊?!”解释不需要客气的理由,是因为没把她当学生看,所以她也不应该把他当老师看,至于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坦率陈词道:“我欣赏你,以我们男人的眼光看,是你的青春和美丽。青春美丽对于女人,好比金钱对于世界。有了金钱,就不愁没有世界。换句通俗的话说,有了美丽,就可以征服男人,征服世界……”不顾及学生流露的反感,继续诱惑。“拥有美丽,而不善于运用,那美丽就好双丑陋一样不可取。不会运用美丽的人,不算聪明。” 息波忍不住揶揄道:“依科长之见,女子只要美丽就行了?把美丽当商品,卖给男人就是聪明,是不是?那么,我要请问,不漂亮怎么办,老了怎么办,是不是就该跳楼?” 令狐科长当然不会傻到品不出话里的刺,他见风向不对,转题道:“息波,我听说你不去电视台了,他们可在另外找人了。”——看学生无动于衷——“怎么样,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出面帮你说。唉!我真为你着急,连觉也睡不好。”天知道他没有撒谎,他真的睡不好觉。不过并非为学生的工作,而是为学生的肉体。他昨晚一夜失眠,连与二房夫人天天操练的床上运动都免掉了。可是他吃苦节欲,学生却不领情。 “不过,不要急。我一定为你想办法。沿海有什么好去的?就留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你,啊?!”——说时亲昵地拍了拍学生的手背——“你还不知道我是推荐小组的组长吧?学校介绍对用人单位很有用,如果我给你写封信,你找工作台就容易多了,来来来!”——顺势搭住学生的肩,又不经意地往腰上一搂——“如果你不想去电视台,我可以给你推荐别的地方,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息波兜里早揣着一封正经八百、盖着学校公章的推荐信,对令狐科长诱饵似地那封推荐书不仅不感到必要,而且表示怀疑。她正心里疑惑,腰肢上发生紧急情况,忙用手一推,同时站起身,垮脸说:“谢谢,我不需要。” 科长明白自己操之过急了。他尽管恼怒却隐忍不发,因为这时的他不是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传经论道的尊者,这时的他是曲着半截身子请求垂爱的凡夫俗子。他巧舌如簧道:“我说的是个人推荐信,你也有吗?我跟日报的总编是同学,和宣传部的部长是校友,昨晚我们还在一块喝酒。只要我写封信,工作的事绝对没问题。” 他明知道学生已决意出省而非留省,还是要拍这个马屁,结果当然要被马踢。息波短促地说声不需要,板着脸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请你走人!” 科长眼看时针已指向十点,离二房太太规定回家的时间只剩最后三十分,他禁不住心浮气躁,顾不得婉转,生硬地捉捏住学生的手,一边揉搓,一边道:“只要你听我的,什么都好办。” 学生用力抽手,科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趋势一头扎进她怀里。双臂缠住学生的细腰,一张褐色、干裂的老嘴快速地压到对方鲜艳的唇上,带着酒味的舌尖同时急迫地探进去。 息波一阵眩晕,双手从脑后一把揪住科长稀疏的黄发,脚同时乱踢。科长忍痛不撒手,捉住她的头,馋嘴似地乱啃一气,污浊的唾液糊了她一脸,息波气得一扬手掴在他脸上。 科长捂住新添的五个指印,一怔后骂道:“臭婊子,你敢打人!”一边逼上来。息波瞪大双眼,紧张地后退,无意中摸到热水瓶,操起来喝道:“不许动!” 可是科长死猪不怕开水烫,仗着力气大,冲上去争夺。俩人打斗中,水瓶在墙上撞开了花,响声惊动经过楼下的一位同学。他听见声音异样,大声问:“谁?”没有回答,息波的嘴被科长捂住了,男学生又接连喊过几声,哮哝着奇怪走远了。 发生过这段插曲,科长不敢多逗留,更担心着太太,只得做战略战术上的撤退。他暗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再说。 科长大人主意既定,便镇定自若地叉开五指理理凌乱的头发,抻抻衣服,拉拉领结,走到门边,掀开一条缝探了探,确定没人,回头说:“你等着瞧!”闪身走出去。门上一阵奇怪的响动。 息波奔过去拧上保险,又拖了把木椅抵在门后,这才发现衣服早汗湿透了。她长长地吐口气,当即决定明天一早去买火车票,投奔三千里外的父母。 第二章(上) 第二天清晨六点,息波醒来时室内已大放光明,她打不开门,这才想起昨晚的那阵响动,原来是这个。她又好笑又好气,觉得此种伎俩只配街头泼妇所为,令狐雄好歹算个副教,心里更添了鄙视。 烧水房近在咫尺,息波听见值班的妇人咳嗽,提高了嗓子喊王妈。王妈照例不理。息波打算自救,她抬眼看见敞开的天窗,顿时有了主意。她拖来课桌,抬了抬腿却没再动作,缘故是并非想起女孩子翻墙越室有伤大稚的妇训,当前保节要紧,顾不得理睬陈腐的清规戒律。不妥之处是身上穿的一步裙,它像位老派家长,刻板地要求主人做大家闺秀,每次抬脚只准跨出半尺地界。换罢西装短裤,行动自如多了。息波从天窗里钻出来,双脚落地的瞬间,她觉得获得了久违的安全。 等她急急忙忙赶到火车站时,售票厅里早已人满为患,每处窗口前都拉出长龙。窗前封着光木板,无关痛痒地漠视着焦急等待的人群。她找到买上海方向车票的八号窗口,贴尾排上队。排队买票的队伍中学生不少,她探头张望,巴望找出个把熟人,心中担忧买不上票走不成道再遭袭击。只可惜学生虽多,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便感叹平时走医学院、访师专的交游甚广,到用时一个也派不上用场。 站过半点钟,队伍一寸也没有缩短,反拉长出一截,因为还有更晚到的人。这时她肚子突然“咕咕”怪叫,才想起忘记了吃早饭,她发现前头有位老妇人含笑注视着自己,便搭讪道:“阿姨,你也买票?” 老妇人也许是站得久了闷得慌,正需要人解闷,话匣子机关未触即发,话题如长江之水滚滚不断。她问息波去哪里,在哪个学校念书,家中有什么人。息波一一答毕,说自己还没有吃早饭。老妇兴头上没能理会,照旧说下去。息波忍饥挨饿听老妇人闲侃,暗自可惜这车载斗量的轱辘话变不成大饼、油条,充不得饥,解不了馋。 老妇发掘古董似地将息波盘问明白,又转而说起国家单位夏季工作时间应该提前,八点钟太晚了,这么多人排队等在这里,简直是人力的极大浪费。又抱怨天气热,火车站连空调也不开,太小气。 息波推测也许是停了电,老妇醒悟道:“哦!一定是停电,”——踮脚伸颈张望一番——“如果有电,不会不开的。要不他们自己也热死了。唉!大热天的,我那儿子偏偏不好好呆在家里,要到什么杭州旅游,他哪里知道买票的难处。昨天我就来过,没买上座,今天又赶个大早,结果只排在这个位置,不知道还能不能买上座。” 旁边有人插话说想买卧铺,老妇仿佛铁道部长似地连连摆手道:“不可能!能买上座就算福气了。现在什么时候,知道不?”老妇见息波几个听众露出不解的神情,得意道:“运输高峰期。” 众人见是这么个平常的道理,看老妇卖关子捉迷藏自满的神气,都有些好笑。 息波肚子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咬,咬得她直想跳,忙削尖舌头斜插进妇人长篇巨著的宏论中道:“对不起,阿姨。我还没吃早饭,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位置?” 老妇打个激灵,随即热情道:“哎哟,姑娘,你怎么不早说?快去快去!就要买票了,早些回来——回头我们证明你排这!”说罢征求众人赞同地笑。 等息波嘴里咬着肉包子赶回时,各队队伍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确切地说是组成队伍的人一改先前的无聊和懒散,变得精神百倍,仿佛肚子饿的人终于等到饭菜上桌。八号窗前那方麻木不仁的木板已被一位有威力的少妇替换。少妇的容貌只够队头的人参观,其余人等只能借助扬声器瞻仰。 少妇也许昨晚与丈夫吵了架,正憋足了气没处发泄,一个个顾客便成了她的冤家死对头,说话、动作无不攻击性。人群中也有不服气、被撩得性起顶嘴的,凭他五大三粗,也敌不过扬声器放大好几倍的高分贝,弄得有几个败下阵来的男人直骂娘,连旁边的人询问有座没座也不理。 尽管队伍打头的人不断被少妇挫败,却总不见队伍因此就缩短。中国人历来有忍辱负重的美名,少妇的态度尽管不折不扣已属不敬,却没有临阵脱逃的士兵,前赴后继者大有人在。表明只要肚子能吃饱饭,装一点怨气是不会影响消化的。 好容易轮到息波走到窗前,她急切地问:“还有座位吗?” 扬声器里滚出一句响雷:“去哪里?” 息波带些不悦地报个地名。少妇话快得像下痢疾,教训说:“懂不懂规距?会不会买票?不会买,回家问清楚了再来!”息波担心少妇利用职务之便搞报复,有意不给座号,忍气不吭声。少妇得胜而哑,手里抓笔、盖戳子地忙乱片刻,从里头丢出堆纸片来。 息波手忙脚乱地去接,可是从里头刮起一股旋风把一堆纸票吹得抓也抓不住。她还有一块钱没拿到手,后面的人死劲朝前挤,力量之大似有将她碾成薄饼之势。息波顾不得捡那一块钱,忙从队伍里挤出来,在饭票大小的票面上找座号。可是翻来覆去看过几遍,那几个阿位伯数字像是跟她躲迷藏似地,就是不见踪影。 当天剩余的时间,息波往返于学校、火车站之间搬运行李。等到大大小小的箱包、柜子全部贴上标签,托运手续办完已近下午六点,离开车只有九十分钟。她坐在车站附近店名颇为气派,店面却十分局促的“东亚饭店”吃晚饭,点了白斩鸡、炒腰花、三鲜汤和蛋炒饭犒劳自己,更兼有借最后的晚餐作别这座城市的意味。也许不仅仅是城市,还有城市里的爱情。想到这一走,与繁凡是难见面了,心灵距离之后继以空间阻隔,这场爱情再无药可治,像癌症扩散患者,剩下的只有买棺入土和偶尔的凭吊。 饭后她进商场选购了瓜果、点心,备送亲访友和三天旅程之用。回头经过书摊,又买下两本杂志,想到路途遥远,还仰仗它们消遣。只是担心没有座位,看书怕不太容易。一面暗中责怪自己办事拖沓,候车室的队伍又是排在末尾。但眼睛望了人家七大八小的行李,觉得自己又有优势,随身只带一个背包,可谓身轻如燕,等会过了检票口,定能赶到众人前头去。 息波计划在车厢的盥洗处安身,一面再打听就近下车的旅客。她口袋里早揣着沿途靠站的地名,知道起点站后的第三站就是新化。新化是个大站,下车的人肯定不会少。只恨他们不像男人女人那样一望可知,要拖累自己一节一节车厢地打探。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人群蜂涌出检票口后,她才知道此地不是想像中的桃花源。人家虽然手提肩扛,可是胳膊粗壮,腰板有劲,个个都似梁山在世的英雄好汉,抢道的速度更有争夺奥运金牌的实力,只可惜世上无此奖项,不然非中国人莫属。等她气喘吁吁从八号餐车跑到十三号硬座车厢,才敢投身冠亚军角逐,因为这里偏离出入口,旅客已明显减少。即使如此,仍见众人你争我夺,谁都想第一个上车,却又谁都上不了车,流通的速度大大低于正常,足见车门小而人心大。 有的喊踩住了脚,有的喊碰痛了头。有的持强凌弱,说谁有劲谁先上;有的做和事佬建议大家排队,不要拥挤,反正都有座位。他的意见立即遭到反对,有座的人说, 人有座东西可没座,随身带着这么多行李,不早点上车,货架被别人占去自己怎么办?没座位的人更反对,大意说正因为没有座才得先上车,结果引得有座的人大为反感。两路人各有拥护者,吵得不可开交,彼此的肩膀、胳臂、屁股统统变成战斗武器,顶、撞、推、搡等做功无所不容。 息波听到有人说:“没有座才得先抢座”,忍不住把那人仔细打量,心里猜想那人也许和她相中的是同一处“雅座”吧,便有些着急。竟一时忘记录属弱小民族名册也死劲朝前挤,更恨不能化成鸟雀从人群的头顶飞进去。可是她想不到没有亲和力的人墙比钢筋铁板造就的铜墙铁壁还要牢不可破,非枪炮、原子弹不能摧毁,任凭她左冲右突皆是徒劳。她索性收住脚跟,安慰自己说反正没有座位,急也枉然,不如让他们先上。因此反倒退后几步冷眼作壁上观,这才发现隔山观虎斗者早有人在。不是别人,正是本趟列车、本节车厢的乘务员,脸上挂着冷淡,神情是那种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超然境界。 息波突然想问问今天阴历该是几号,出门前忘记了择日选期,结果诸事不顺。这不过是她自我解嘲,毕竟刚刚毕业,教授、讲师传授的自然科学还没有忘光。 这趟由边远省城驶向东部大都市——上海的火车满载了离家别子出差办事、西货东调做生意赚钱、背井离乡干保姆做招待的国家公务员、商贾小畈。其间自然也少不了放暑假出门游玩和像息波这样毕业归家的学生,只不知已经毕业的学生还算不算学生。 她上车后不久汽笛长鸣,车轮滚动,窗外的站台禁不住惜别的眼睛多看两眼,已勿勿躲进记忆的胡同。息波夹在车友之间纹丝不动,一抬手是人家的胳膊,一动脚是人家的腿,甚至一张鼻翼吸进的也是人家的气味。她并未如愿“下榻”在五星级宾馆——盥洗室,仅仅镶在车厢门口,隔着一扇车门,窗外便是急速滑过的房屋、街道。 初时,她还能从某处街角、某幢高楼的尖顶找到某些记记,可是不久,景致换成陌生的农舍和稻田,与她完全断绝了感情上的联系。她这才发现城市原来这么小,自己大学四年并未走遍这座省城的角角落落,足见能够拥有的更是少中之少,不由感叹起世界的博大与人类的渺小来。 下站即是新化,她的处境未曾改观。站上买的两本杂志已粗略翻完,口干得没心思再细读。同时渴望小便的念头不时膨胀,像孩子嘴里一口一口吹大的气球。离新化站还有四十分钟时,她担心这气球就要爆炸,急得忙找厕所。 许多人也许未曾经历列车严重超员时的苦难,难以想象沿途上下的旅客加行李从窗口出入的情景,而且更妙的是断水断路。开水房不仅没有开水,而且门也不开。车厢走道两壁站满了无座可安的难民,在铜墙铁壁之外又用血肉筑起一圈人墙。息波平时眼光从人墙中穿行时轻灵飘逸,到肉身穿行其中时才知道艰难困苦:每一落脚都是别人的脚,每一挥手都是别人的手。而且自己抬脚挥手出于自愿,别人却处于被动,难免不配合。所以她一路披荆斩棘杀过来,无疑破坏了众人临时组合的平衡,免不得彼此觉得麻烦,少不了抱怨和争执。结果人未到达目的地,她身上的肉已被众人的眼光剜下数斤。 好容易千难万难挤到厕所门前,却禁不住大呼上当。原来那用于排污纳垢的场所经国人改造,已移作客房,厕所四壁站着三、四位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猜出息波的来意,却并不谦让,或许是无处可让,反而用略带兴趣的目光打量她,神情难免有暧昧的嫌疑。 息波想不到自己的生理需要竟给别人单调乏味的旅途生活增添了刺激,羞得满脸通红。愤然转身中她 精力照顾不当,不知踩了谁的脚,也不理睬。那人等着道歉,好半天不见她说话,忍不住骂:“神经病”! “神经病”控制住不回嘴,可是一口强行吞咽的浊气却在肚子里燃烧,好容易挤回原处,临时户主见她气色难看,还以为是自己占据了她据点的缘故,忙起身禅位。她同样置之不理,暗想到新化后无论如何得换个地方,今晚总不见得就这么站着过夜吧,即便是马匹还有喝水、撒尿的自由,她却被尿憋着连匹马都不如。想到做高等动物的可悲,息波不由一阵伤感。同时对令狐雄的怨恨又增加了一层,想这些都是他害的,不然等买上卧铺,舒舒服服地走有多好。 车到新化已过午夜一点,车上车下的吵嚷惊破了旅人不安稳的梦。息波跳下车来,急急忙忙往车头奔。跑到卧铺车厢恰巧有旅客下车,从容不迫的神态令她替自己的慌张汗颜,同时也为这里的井然有序而诧异,她简直不相信这是同一趟列车。 息波跳进车厢,不假思索就往厕所奔。庆幸厕所门未锁,无人,她感激万分地一头钻进去,似乎已进入天堂。但是接着她就皱紧眉头,由于憋的时间过长,内脏生气不听大脑指挥,小便怎么也解不出。好容易用糖果、饼干哄得它听了话,用飞机大炮吓唬它顺了心,还忸怩不肯爽气,再哄再骗,才算了事。这时车厢晃动,驶出站台。 息波出门正担心碰上乘务员,偏巧乘务员迎面走来,经过她时回头问:“你是哪个铺的?”息波吱唔答不上。乘务员心中有了数,脸露不悦道:“卧铺车不许乱进人,你马上出去!” 息波看出这人不好说话,刚才盘算在车厢坐一夜的打算眼看要落空,却没有勇气再去体验那边无座无厕的生活。她忍不住一通诉苦,请求乘务员照顾通融。心想此处座位空着也是空着,如果换成自己就宁愿帮帮别人。谁知乘务员照章办事,并不为之所动,只命令她马上离开,说如果每个人都像她这样跑到卧铺车厢来,卧铺车厢还不乱了套。息波叹气,想起物理学上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公理,知道再说也无益。 她乖乖地给乘务员押着朝硬座走。刚走出两步,半明半暗中突然有人说:“嗳!张小姐,等等。我姓阎——”乘务员闻声停步,想起这位说话的旅客是车务长亲自陪上车的,便换上热情的口吻问什么事。那人说:“是这样,我上面这个铺,从开始就空着,你查查,是不是还没有卖?这位小姐的确也有些难。”乘务员答:“这怎么可能?现在卧铺这么紧张。” 息波联想起站起来台上卖票的少妇,知道这很有可能。那人坚持说有空位,乘务员便答应去查查。乘务员走后,息波忙向那人道谢。光线微弱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模糊辨出他睡在下铺,这时坐了起来。 那人回答:“不客气。还不知道怎样嘞。” 这话重新撩起息波的担忧,她又详细说了遍硬座车厢的情况。 那人听后说:“想不到那边这样。哦!对,如果这铺位——卖掉了,你怎么办?” 长途列车一般在沿途主要车站都按比例留有一定数量的铺位,新化下去的大站便是湘潭,估计这票是留给那座城市里不知哪位幸运先生、幸运小姐的。铺位只有一个,幸运儿也只能产生一个,息波表示如果自己没有好运气,只好再回硬座车厢。 正说着,乘务员走回来,说到达湘潭之前,息波可以使用这个空铺,如果凑巧湘潭没人买这张铺,还可以一直使用到终点站。又说息波运气好,这种事连她都是头一回碰上。同时表示看在阎先生的面子上,可以带息波去办补票手续。 息波忙从包里扯出一包奶糖,急着撕封口。女乘务员摇手摆头,也不知道是真遵守职业道德,还是嫌东西寒碜。乘务员对息波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息波暗想看来公关女人非得男士出马;反之,亦然啊。 跟乘务员办完手续回头,阎先生已躺在床上睡了。息波怕惊动他,轻手轻脚拿出茶杯,跑到盥洗室接了半杯自来水喝下。回头看见几案脚下用铁箍固定着两只水壶,用手摇摇还有半壶水,就后悔喝了生水。 爬上中铺,息波躺在草席上,觉得全身的筋骨从未有过的舒坦,想到总算脱离了苦海,喝点生水又算不什么。只怕到湘潭这铺位不再属于自己,现在离到湘潭不足十个钟头,得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表上的长短针指向八点,火车早已在甜美的梦中跨入湖南地界,湘潭不久将到了。董文华在广播里唱着《长城长》。正是开饭时间,大部分人都在进餐。息波梳洗完,赶到八号餐车买碗面舒舒服服吃完,回车厢时,下铺早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其中四个人围着打红五,旁边有人观战。息波一时不能确定哪位是昨晚帮了大忙的阎先生,正猜测间留意到打牌的人中有位男士冲她扬扬手中的牌,便料定他就是阎先生,除他之外这车上还有谁认识自己,忙点头致意。 那几个人想必彼此熟悉,一边打牌,一边说笑不停。息波看见观战者中有位女子皮肤白而有瑕,爬着无数雀斑,身穿大红连衣裙,使人心理温度陡增了几度。她手指甲、脚指甲上新涂的玫瑰红油,像玫瑰花瓣片片盛开,表明她也是朵盛开的玫瑰,只等着蜜蜂来采蜜。她人贴阎先生坐着,每逢阎先生出牌总爱抢先抓牌,口里亲密地吩咐:“嗳!别出那张,出这张。”惹得对家一位胖胖的男青年抗议道:“我说柳小姐,究竟是阎康打牌,还是你打牌?” 有人立即打趣道:“张波你问什么?他们不分彼此,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吧,阎康?” 阎康下意识地瞥息波一眼,脸色微讪道:“你们不要乱说啊。” 胖青年张波将牌朝身上收拢说:“我不管什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只不许你柳芭偷看我的牌后,又去帮阎康。”柳芭反驳说她什么时候偷看牌了,张波瞪眼睛道:“各位作证,说句公道话,她有没有看我的牌?”众人一迭声笑道:“看过,看过!”又说:“柳小姐偏心绝对情有可原,她不帮阎康,难道帮你、帮我这些半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吧。” 张波不服气地说他也是小伙子,为什么就没有人偏袒。众人笑说这个问题只好请柳小姐解答。张波不依不饶道:“不行,我不能臭美了阎康这小子——柳芭,你不能坐阎康后面,得跟老俞换座位——老俞,你坐过来。” 老俞已满脸皱纹,这时故作小儿状道:“不行不行!棒打鸳鸯的事,我们不能干。”说时故意将身子扭作麻花状,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柳芭和着笑说:“不理你们这些人了,没一个好东西。” 阎康趁笑声有些稀疏时解释:“人家柳小姐贵为公主,我们这些穷设计员高攀不上。郑重声明,柳小姐属于祖国人民。”说罢朝息波一笑。 这话是阎康特意说给息波听的。他昨晚做那件助人为乐的好事不过一时心血不潮,本不带有私心杂念,等到到天明看清息波,心里反到不平静。想到这也许是个好开端,常见电影上演的,男女主人公偶然邂逅,结果演绎出一段故事。他很赞赏自己有先见之明,可是如果让她误会了自己跟柳芭的关系,他们之间就很难有发展了,所以要竭力证明跟柳小姐无关。 柳芭心里本来含着蜜,听了阎康的话蜜变质长醭,说:“谁要你高攀了?我属于我自己,你有什么权力分配我?” 阎康虽然一直有幸蒙受柳芭厚爱,对她却泛泛没有感情,这时便说:“对,对!我没有权力,绝对没有权力。”说完留意到息波正埋头看书,心想不知这话她听到没有,那本书真多余。 柳芭见阎康说话不上路,动了真气,她屁股一抬改坐到张波后面——幸亏改坐比改嫁容易多了——说要帮张波打败阎康。张波乐不可支,阎康笑说:“不怕!”众人戏称柳芭是“倒戈小姐”。一局牌打完,阎康这方输了,张波、柳芭吵着要请客。恰巧车进站,站上有卖西瓜的,阎康掏钱付帐,买上蓝球大的两只青皮瓜,抓上洗脸毛巾就擦。 柳芭抢过毛巾嗔道:“你这个人一点也讲卫生,看你毛巾擦脏了,等会怎么洗脸。”亲自抱西瓜到洗盥间洗净了回来,用三寸长的牛角刀切瓜。瓜大刀小,切得瓜皮一条条伤疤,就是不见肉。这串并不复杂的劳动使得柳芭身上的汗一串串往下掉,她脸上擦的粉和胭脂同时开了河道,又像奶油蛋糕化了糖,一片糊涂,叫人不忍细看。 阎康见她切得费劲,说让他来。柳小姐感激地一笑,两人算是重归于好。 瓜是上好的瓜,众人抢着吃。又说可惜没有冰过,不然更好。阎康请息波坐过来吃瓜,息波不愿跟他们过多搭界,口中道谢,手脚并不动。 张波留意到新客人脸色白里透红,眼睛大而明媚,不施粉黛,却光彩照人。高挑纤细的身上穿着一袭白裙,淡雅素静,反衬得柳小姐俗气难看。他刚才打牌时早就心猿意马,巴不得与新客人攀谈接近,这时便不由分说把瓜往她手上塞,一边说:“吃,吃,别客气!不吃白不吃,这是我们赢来的。” 息波只得接了。柳芭看到新来的女客天生丽质,打扮得体,男人们找准机会就讨好她,心中早生出嫉妒。这会见张波又献殷勤,就不服气,虽然张波的所有权并非属于她。她说:“赢牌也有我一份。况且这瓜还是我洗的,怎么就成你张先生一个人的了?” 张波就补充说瓜里面还有柳小姐一份功劳。同时想起刚才打牌时阎康看女客的眼神,决定不让阎康在女客心上留下好印象,便说:“小姐,你谢我、谢柳小姐都对,就是不能谢阎先生——”柳芭冷冷地说不用谁谢——“因为他是手下败将,这买瓜的钱虽然从他口袋里掏出,他却没有半点功劳。” 息波听他挠舌,不由一笑。张波看她笑时比不笑更有春秋,心融化成水,血变化成蜜,精神大受鼓舞, 不由得意道:“小姐,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位阎先生,他本事可大着嘞。一路上他总是做好事,广结善缘。昨天他对我们柳小姐无微不至地关怀,今天又——呃,周到细致地关照你,你一定以为他是个顶好顶好的好人吧?” ——不等息波回答,转身朝向众人——“不过我奇怪,提醒大家注意!他阎康是不是别有用心?为什么对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一概不管不问,只对小姐们倍加关心?啊——请阎先生回答,你究竟居心何在,从实招来。”说罢,众人皆起哄。 柳芭听张波数落阎康,心里不成形的嫉妒终于孕育成形,方才意识中的嫉妒是泛泛无目标的,到这时才恍然明白新客人是颇具竞争力的情敌。心中的酸醋急剧发酵,她不便向息波发难,也不便向阎康发作,就抬手打张波。张波并不乖乖挨打,扭住她的手不放。柳芭挣不脱,瞥一眼息波,故意喊阎康帮忙。阎康置之不理,反说打是亲骂是爱的话。柳芭听了鼓着腮,反手在阎康肩上死擂两下,问他这回算什么。阎康不答话,张波则快意地说这回算是小俩口打架不计仇了。柳芭不理会张波,只斜眼看阎康的反应。阎康连喊吃瓜吃瓜。 第二章(下) 息波那时听张波说阎康关照自己,注意到柳小姐花容不悦,暗怪张波多嘴,为她无意中树敌。她自知不便辩解,索性一言不发,暗中希望张波别再牵出什么话来。 这边阎康竞能体察到息波的心思,冲张波说:“好了好了,张波,别再耍嘴皮子,少说两句,也没人当你哑巴。”张波斗志正酣,反驳道:“阎先生当然希望我们都是哑巴、聋子,这世上就只剩你一个人会说话,天下的小姐都听你打鸣,喔喔喔——”假扮公鸡引颈独鸣状。阎康懒得理他,径自去上厕所。柳芭见白马王子已走,神经顿时松懈,不情愿再欣赏女客俊俏的脸,生怕经不住刺激,洒强硫酸上去,她干脆躺回了铺位。 其余人等或看书或看报也都各自散开,这头只留下张波和息波两人说话。 张波见息波手上拿着书,问可不可以借阅,息波递给他。他随手乱翻,眼睛扫地似的划来划去,突然停住,指着一篇文章颇为炫耀地说这是他一个朋友写的,投稿前还请他修改过几处。息波好奇地接过书,看题目是什么与人交际十忌,上面写着不可与第一次见面的异性过于亲蜜等话。心想亏他还自称是本文的作者之一,指教人家如何如何,自己倒明知故犯。 张波问息波在哪方高就,这次去哪里,为什么没有伴。又要说一个人出门不方便,他愿意在今后的时间里一直照顾她。这末句话一语双关,难免引起旁人误会,问他这“今后的时间”究竟是指本次列车开到终点为止的有限时间呢,还是今生今世无限的光阴。也许他的本意两者兼而有之。 息波答语简略,大都说“是”或“不是”。张波倒愿意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奉告无遗。他先说自己在上海园林管理处搞采购,这次是与同事一道度假返沪。说他走南闯北,见识如何广博。又说公司待遇如何好,领导怎么重视。还说自己有别人想有而不能有的一大优势:那就是父母双亡,兄妹皆无,嫁给他的姑娘可幸免婆媳之战,妯娌之争。 息波听到张波的“优势”说,暗想这人够肤浅,恨不得请他免开尊口。这时阎康早已回来,躺床上佯装看书。书上字都认识,却不知说的什么故事,他耳朵只顾捕捉张、石俩人的对话。在阎康的潜意识中,息波的版权已归属于他,听到张波越说越出格,他不由心中泛酸。这酸水化作实际行为,就是差张波去打开水。张波对阎康的吩咐置之不理,仍然缠着息波说些疯话。 息波正心烦,广播报告说湘潭就要到了,她如释重负,声称要准备下车,逃到铺位上。张波跟在屁股后追问不是去杭州吗,下什么车?柳芭鼻子里吹冷气,阎康嘴里吹酸气,那几个人也忍不住笑。张波脸不红心不跳,大谈什么五百年修得同船渡的道理,说今天大家有幸同车,就是上世修来的缘分,理应相互照顾。 柳芭挑衅地说她现在口渴,能否劳驾倒杯水照顾照顾。张波却说她有阎康,自己知趣不掺和,省得遭人嫉妒。有人就问阎康嫉不嫉妒,阎康回答:“乱弹琴!”柳芭大方地说:“嫉妒有什么不好?阎康,你就说嫉妒。”张波冲众人伸舌头扮鬼脸,还想打趣,阎康及时扔了根香烟给他,他忙着过烟瘾这才闭了嘴。 阎康眼看湘潭在即,有来由地着急。想到女客这一走,自己连她的姓名地址都没搞清楚,只怕以后再难联系。他急中未能生智,想出一个主意就是留息波与柳芭同铺。果真如此,在到达杭州之前,他同女客还有一天半时间好周旋,不愁没有发展彼此友谊的可能。但阎康迟迟没敢开口,他多少知道柳芭的为人,他想应该先跟柳芭勾通好。他邀柳芭到无人之处去面谈,柳芭却记恨他刚才的表现,赌气不理他。 眼看靠近湘潭,火车减速,息波起身上厕所,阎康不顾一切跟到盥洗室,叫住息波说了自己的主意。息波真心感谢,却不愿跟柳芭同铺。阎康则劝她委曲求全,“因为……”阎康不能说因为他还没有她的联络承诺,只能说:“因为硬座车厢停水停电。” 息波则说:“现在可能好些了。” 俩人站在过道里说话,声音虽不大,却引得柳芭数次探头张望,张波也不知什么事三番五次地喊石小姐。 俩人走回座位,张波捧块最大的西瓜递给息波,却不许阎康吃,理由是这瓜属于战利品,战败国无权享用。柳芭脸上虽然不少眼睛、嘴巴,但从此变成瞎子、哑巴,对他俩视而不见,敌意地不说一句话。 阎康因为说服不了息波,就寄希望于柳小姐,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也许柳小姐神经搭牢了,一时高兴乐意做点好事也未必。可惜他不懂女人心思,拜菩萨错进了清真寺。 柳芭听罢半晌无语,眼里新添的嫉妒可以烧熟石头。好半天,柳芭才勉强说她倒是很愿意帮助石小姐 ,只怕乘务员不答应。阎康忙说他可以出面做工作。这话自然是替柳小姐肚里的酸气增添助长剂的。柳芭突然以手加额,连喊头痛,抱歉地说她正害感冒,不敢连累石小姐。 息波心知肚明,急忙表示大家的美意心领,不再麻烦,自己到湘潭就去硬座车厢。 阎康觉得柳芭嫉妒得没有道理,生气地问她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感冒了?柳芭冷笑道:“有病没病,阎先生又不是不医生,怎么知道?况且铺位是我自己的,我想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别人管不着。”意味深长地补充,“既然有人如此富有同情心,索性让出自己的铺位好了,何苦再绕圈子,还怕没人领情吗?” 阎康听了正中下怀,大声说:“好!既然柳小姐这么说,我非得让位不可了。——石小姐,你务必要领情,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 息波还来不及回答,柳芭早站起身,嚷着头痛得很,要躺一会。经过她时目光一扫,像兜头倒下一盆冰,说不出的冷。息波打定主意不跟这帮人再纠缠,一到站就换车厢。 十分钟后到了湘潭,息波收拾毕东西,往茶杯里灌满水,准备“禅”铺。张波见她真要走,说了无数次遗憾,又递上自己的名片,要石小姐多联系,一面索要她的地址。息波为免去今后的麻烦,写了个假的,他却当宝贝,好好收了。 车过湘潭,出人意料的是没人来领铺,大家连夸息波运气好。息波亦喜形于色,一时高兴便拿出糖果来请客。张波咂着嘴连称石小姐的糖最甜,是他平生吃过的最甜蜜的东西。 柳芭躺在床上忍不住挖苦道:“张波,这会有石小姐请你吃了前半生最甜蜜的东西,等会再来位木小姐请你吃下半生最甜蜜的东西,那你这一生可真就甜甜蜜蜜了。只是我劝你别一时贪嘴,对这位的吃得太多,等会那一位的“甜蜜”没有味口享用。” 张波拍拍圆滚滚的肚子说:“我是大肚弥勒佛,全世界的甜蜜都装得下——” 柳芭讥讽道:“我知道你味口好。今天吃这一位的糖,明天又吃那一位的糖,你们男人……”她嫉妒中差点说:“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可是想想不妥,忍住不说。 张波刚要回敬,看见阎康低声对石小姐说什么,石小姐会意地连连点头,柳芭肚皮里的酸醋流行感冒似地传染上身,大声问:“阎康,有话为什么只对石小姐一个人说?”柳芭看不惯阎康对息波的亲密,唱和道:“张波,这你就不懂,知心话儿怎么可以公布于众呢?” 息波脸红。阎康舒服地表白:“我跟石小姐说应该去补票,免得被人家抢先,她反倒没有铺位了。” 张波柳芭同时说话。张波说:“阎先生真是细心周到。”柳芭说:“看看石小姐福气多好!” 阎康知道不能八面讨好,索性一概置之不理,只对息波说他车上有人认识,要不要陪去办手续。息波自然想到昨晚那位乘务员,估计阎康不去事情也能办妥,何苦再领他的人情,还惹得柳张两人闲话。那姓柳的好象对阎康很有意思,阎康却不大感冒。反正彼此同行一程最终得分手,他们去他们的上海,自己去自己的杭州,各走各的路,何必招柳芭厌恶,倒愿成人之美。因此她生分地说:“多谢阎先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我自己去吧。”说罢转身就走,急于摆脱之心溢于言行。 阎康自知与石小姐交情不深,只有一杯水的容量,可是他愿意将杯子变深变阔,装下更多的水。他见息波态度昭彰,有种受挫的感觉,一时间闷了头不说话。张波见状,高兴地吹起口哨,柳芭也幸灾乐祸地哼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息波办完手续经过隔壁车厢,突然想到能跟他们中的谁调换铺位,远离张、柳一行倒也清净。她试着问了两位女士,人家结伴同行不愿拆散,只得作罢。回到车厢见众人都在午睡,自己也爬上铺位休息。下午,为避开张波一行,息波一直躺在铺上看书。那两本杂志已经翻完,广播里播放的含混不清的老歌又难以入耳,息波没法子消遣,耳朵少不得灌进上海人打牌笑闹的嘈杂。 这个下午柳小姐的兴致康复,情绪象芝麻开花节节高。她主动要求与阎康对家,说两人联手定能大败张波一方,又商定输家今晚做东,在餐车请吃饭。 临开局前,张波喊息波下来打牌,息波推说不会,结果与他结对的是戴眼镜的老俞。 牌局并未应验柳芭的预言,反是他们这方一败涂地。柳小姐输得没有风度,抱怨阎康心不在焉,总出错牌。阎康则说他事先申明过牌技欠佳,奉劝柳小姐另选高明的,这会儿怪他,实在是不讲道理。 张波快活得手撑在铺上,抬高两脚乱蹬,嚷着晚上要吃清蒸甲鱼、红烧河鳗、北京烤鸭,喝蓝带啤酒,外加外烟。柳小姐照他开出的菜单算帐,知道价格不菲,免不了心痛钱,反驳说:“香烟不算,说好是吃饭”——她在“吃饭”两个字上加着重音,酒水的限制是喝“k啤”——“至于什么菜,有什么吃什么。”她料定这火车上厨子手艺未必好,活动的厨房不可能准备什么高档货色,清蒸甲鱼、北京烤鸭都是空中楼阁,乐得大方。 4 翌日下午三点车到杭州,息波背上简单的行装,与阎康一行辞别。彼此分别在即,各道了无数声再见,说了无数回后会有期,仿佛两日的同车之谊永世难忘,连柳芭居然也肯赏脸一笑。息波想到她走后,两位男士的春心或许完璧归赵,柳芭对阎康的一片痴情也许善始善终,她将手空中挥舞,潇洒无痛痒地预祝他俩早结良缘。 下车后才知道大件行李明天方能提取,即刻开往清川的火车半夜才到清川,便决定在杭州住一晚。主意刚拿定,那些举着旅馆木牌的生意人围上来兜生意。息波刚吃过男人的亏,对男人起了攻之不破、战之不败的戒心。她正眼瞧都不瞧那几个年轻或年老的男人,跟了位半老徐娘走。 这半老徐娘徐娘半老,丰韵虽然所剩无几,但却紧紧拉住丰韵的尾巴不放,打扮得尽艳尽俗。她手腕上、脖颈上挂满了金银饰品,仿佛要以此证明她身价的昂贵,亦或是表明她所属的那家旅馆的资本雄厚。半老徐娘将息波领到广场一角的中巴车旁,站在车头就卖票。息波上车看见车厢里空无一人,心中疑惑顿解,明白徐娘半老急着卖票的原因。想到她反正不着急,不妨等等。闲来无事,她细细地打量四周,得到的印象是这杭州城虽然名扬天下,置身其间却没有想象中的好,既局促,又嘈杂。但她即刻否定自己说,这里只是杭州的火车站,不能代表杭州,代表杭州的是西湖。想到西湖,她决定等会住下旅馆,就去湖滨走走。 可惜息波到杭州早了几年,没能荣幸观瞻到新投入营运的杭州东站新姿,否则当另有一番感想。摸约等过半点钟,半老徐娘陆续带回五、六位乘客,她如法炮制,全部车下售票,谨防煮熟的鸭子飞起来。将生米煮成熟饭,这不失为生意场上的好谋略,可以申请专利的。同车的几个外地人只得按捺住性子,耐心等候。但是老实人未必都有好运气。这辆中巴车穿街走巷,爬坡过桥,到达终点站“安泰旅社”时,众人大吃一惊,误以为到了东北乡下人放置土豆、大白菜过冬的地窖。 这是一家由防空洞改造而成的旅馆,建在城郊山下,远离闹市区,公共汽车根本不通,交通工具除这部堪称豪华的中巴车外,就是本地农民自发组织的人力三轮车,价格高得惊人,从旅馆到火车站要价半百,标明在物价上涨的今天同样增值的还有历来廉价的劳动力。 同车的六、七个人下车后大呼上当,围着半老徐娘、司机质问这是什么地方,嚷着要回火车站。半老徐娘想必经常处理这类棘手公案,久经沙场,积累了一条金蝉脱壳妙计,趁乱就想溜之大吉。亏得这乘客中有两位年轻人眼疾手快,见势不对,一人飞身上车抓住方向盘与司机扭打,一人伸臂拦在车头,以死相拚。半老徐娘、司机见遇到了亡命之徒,只得停车。众人蜂涌而上,指责威胁甚至扬言要打电话报警。那俩人寡不敌众,只得答应原车带回众人。 这一番争斗,双方说的都是方言,息波一句也听不懂。她自知自己只善文攻不善武卫,帮不上大忙,又担心众人的南拳北腿殃及渔池,索性站得远远地观望。待到汽车开动,她竟来不及上车。得胜的一方怪她刚才冷眼旁观,失败的一方想要留住点生意,减少些损失亦或是发泄些晦气,满车的人惟独抛下她一个人走了。 息波初时懵懂不知痛痒,待回过滋味来不由又羞又恼。暗骂那位半老徐娘,白白辜负了自己的信任,看来这世上有时女人比男人还会设置陷阱,不足信赖。又怪那帮同行者,做事未免太绝情,全然没有同车之谊。同时责怪自己刚才的表现,难免懦弱。 她正自怨自艾,三轮车夫上前讨生意,她压价不成,暗想这笔钱能省则省,比不得住宿,总不见得露宿街头吧。唉,既来之则安之,防空洞就防空洞,还能吃掉自己?便向车夫摆手,怏怏不快地走进旅社,夜游西湖的兴致算是流产了。 这家“安泰旅社”并不安泰,空气稀薄得像是到了海拔四千米的青藏高原。整座旅馆好比一只密封的铁罐头,没有一扇通风透气的窗户,大白天也得点灯走道。息波走不出几步,就感觉呼吸滞重,有如置身蒸气闷人的浴室,潮乎乎的浊气贴着肌肤,使人的心情也沉甸甸地下坠。她硬着头皮走到总台,准备拿身份证登记,一掏掏个空,急出一身汗,想不出在什么地方丢了那劳什子,暗暗担心怕是连这家旅馆也住不成。谁知总台小姐接钱后并不索要,心里又安慰又惊奇,暗想这年头住宿容易多了,证明也不需要的。如果是男女俩人来开房间,不知那结婚证要是不要。想到这里她自觉念头出格,不像未嫁姑娘该有的,便有些难为情。 她问总台小姐旅馆有没有浴室,总台小姐没精打采地摇头,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没有呢还是不知道。她推测不知道似乎不合情理,看来一定是没有。乘车两天原想好好洗个澡的打算落了空,唉!只好回家再说了。好在房价并不贵,一晚上只二十元,看来经营者多少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经过空无一人的洗脸室时,她看见白色瓷砖擦得明亮、光洁,心里的安慰又增加几分,想到这家旅馆也许干净。等到走进客房,看见床上的草席都毛了边角,中间黑乎乎地一个身形,不知经过多少汗水浸泡才会有今天的战绩,又瞥见墙角堆着的塑料盆漆黑龉龊,想到上面或许有淋病病人遗留未曾带走的细菌,便吓得暗暗发誓绝不碰它。 尤其妙的是服务员打开门,即刻有数只尖嘴蚊虫嗡嗡地围上前夹道欢迎,庆贺美餐自投罗网。只可惜息波瘦了点,恐怕不够瓜分。她傻坐片刻,慢慢从麻木中挣脱,想到既然事已至此只得设法自救,便决定去买蚊香。走出防空洞,重归自然,她感到特别舒服,站在山坡上贪婪地呼吸,恨不得一口将今晚要用的空气都吸足了,待会慢慢享用。山角处几盏零星灯火,是乡村夜晚常见的风景。她抱不期望的期望,走到最近一处人家问询。户主正准备夜宿,听见敲门出来问什么事,息波操着普通话背诵英语单词似地反复说要买蚊香,那人耳背,总算听明白,摇手说没有,就要关门。息波发急,忙从兜里抓出一张纸币塞进他手里,说他熟悉这里情况,央他带路去小店。 那人就着灯光看了看票面,接着伸出两根指头。息波没想到这人如此会发家,看来此地人经济细胞过剩而情感细胞不足,便不悦地摸摸刚才不小心摔痛的右臂,答应再付他两块翻译加导游费。 回到旅馆,息波和衣躺下,好在客房里再无客人,倒也安静,想到刚才同车的三位女客走得正好,否则这时难保同居一室,恐怕就没有这般清静。买来的蚊香在空中舞剑,杀得刚才还梦想美餐一顿的蚊子抱头鼠窜,总算睡了一夜安稳觉。 第三章(上) 人回家的感觉也许像饥饿的胃肠得到食物,有一种疲软后的强壮;或者像大考结束,有种紧张后的放松。人还是那个人,却突然觉得坚挺了许多,似乎家是一贴生精剂,可使脆弱的意志变得刚强。这不过是精神麻痹,短暂的轻松过去后,问题仍然是问题,并没有解决。 这天早上,天亮醒来,息波直奔火车站,午后三刻车到清川,她不识路,叫了部三轮车好不容易才赶到家。 原来那写着详细地址的信封一并随身证丢失,她凭记忆最先让车夫走莲花弄,赶到不是,又转道梅花弄,还是不对。幸亏记得父亲石老先生单位的电话,挂过去,却回答说石研究员不在。 息波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同事问她是谁,问明白后就说等石研究员来上班一定转告。息波怅然正要挂断电话,对方却说知道她家的地址,她不如先直接回家。息波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强索,连连致谢。按确切地址找去果找到了荷花弄家中。 三轮车夫一路叫苦不迭,怪客人说错地址害他走冤枉路。息波看他诉苦比拉车起劲,担心有戏。果然车跑到半道无疾而停,车夫硬要再加一倍车钱,息波发家兴头上,懒得与他计较,违心答应了,车夫才又兴冲冲跑起来。 息波到家,石母正在午睡,恍惚间听到女儿喊娘,以为在做梦。待到清醒,喜得团团转,忙着给女儿打水洗脸。一面怪女儿事先不通知,家里没准备,一点好菜也没有。息波说她又不是外人,回到家就比吃熊掌都强。女儿恋家,母亲当然满意,忙点头赞同,一面说她爸爸刚出门去上班。 息波就将找不到家被宰的事说了。石母再次埋怨女儿应该早打是报,他们好去车站接车,这样就不会被三轮车夫敲竹杠。自然更忘不了骂那车夫缺德,从车站到家本来三块就够了,却花掉六元。息波吃着“大脆宝”,坐在家里唯一的藤椅上四处打量,说:“妈,算了算了!又没有多少——噫!家时房子这么小,就只有一间呀?” 石母叹气道:“唉!不就只有一间。你姐姐姐夫住不下,一直睡你姑姑家——哦,对了,今晚上你也只好住那里去。” 原来石家自从搬到清川后,暂无住房,只临时住在石父单位的车库里,生活极不方便。统共一间房,祖孙三代同室,卧房、厨房合用,厕所还没有。石家原来三室二厅满屋子的家俱物什,搬家时虽忍痛送掉、丢掉过半,到这时也将一间十四平方的屋子塞了个满满当当。冬天外面冷,烧饭只好在屋里;夏天石母就将灶台搬到室外,露天烹饪。往往一顿饭下来,赔上不少血给馋嘴蚊虫。更兼博物馆的小轿车每晚归库,朝水龙头与灶台间一横,他家用水时就得绕着车子转——仿佛月亮绕着地球转。 再有房窄窗小,息波八十六岁的老奶奶夜夜要关窗睡觉,家里唯一的窗户被堵死,空气不对流,热得全家老小睡不着。给老人讲道理又讲不通,气得息波的哥哥骂她老糊涂。老糊涂这时偏不糊涂了,生气大骂儿孙们不孝,让她老来吃苦,吵着要回长春大儿子家去。 这八十老妇历来抱有养儿防老的传统思想,她们女儿家虽然宽敞,却只肯做客不肯久居,向来只在大、小两个儿子家养老,这次是新到小儿子家不足半年。儿子、媳妇自然不答应她走,她就深更半夜在床上又哭又骂,搅得一家子不得安宁,惹得附近邻居指指点点。石父石母都是极爱面子的人,初到一地正要好好做人,偏偏遇上这种事,免不得都有些气恼。 这会石母见小女儿回家,三二句问询之后,免不了将这些不如意事唠叨。息波想不到梦寐之中的家是如此情形,失望中只好强打精神宽慰母亲,责怪老奶奶不体凉儿孙,暗自叹息自己一家远天远地投靠姑姑而来,结果诸事不顺,连自己的工作至今还没有着落,免不了有些后悔当初听从父亲的话,辞掉了内地电视台的好差使,如今事过境迁,想吃回头草也不可能了。 息波提起这事,母亲就怪父亲,母亲还由此及彼,连带将息波的姑姑也埋怨进去。说如果不是她姑姑三番五次写信鼓动,石父好好地呆在省城科研所当研究员,一家人稳稳当当,人熟悉,办事方便,不缺住,也不愁解决工作,倒落得现在受制 。 息波问母亲,房子总该有分的。石母怨恨道:“现在正打桩呢,谁知道猴年马月才造得好。” 正说着,石父兴冲冲地走进门,说一到单位同事就告诉他波波回来了,他赶紧打道回府。石父接过妻子递上的湿毛巾边擦汗边说:“波波,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你等在学校吗?” 女儿还没有答话,妻子抢先说:“亏你还说得了出——”丈夫露出惊诧的表情——“你也不问问她在学校怎么过的,你还想要她等,你让她怎么等?”将息波在学校吃住的一些麻烦转述一通,末了埋怨道:“都是你不好,硬要到这个鬼地方来,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害得一家老小都受罪。” 幸亏息波留个心眼没将令狐雄的事的般托出,否则父亲更要罪加一等。 石父不耐烦道:“你又来了。你说过多少遍了?” 石母道:“不许我说吗?我偏要说。除非你马上解决好房子、安排下波儿的工作。” 女儿不愿听父母吵架,忙贫开话,拿出带来的礼物分发。给父亲的是一方砚台,给母亲的是一套夏天的衣服,还有给奶奶、姑姑、哥哥、姐姐一家的礼物,谁也没漏掉。 石母边看货边问价,时时穿插说太贵了,又说这些东西得花不少钱,有这钱不知道吃好点,“你人都瘦了”,家里什么都有。更夸女儿懂事知礼。 息波最后拿出一包花椒,石母接过特别高兴,说家里花椒正好吃光,这里又没有正宗货色卖,正犯愁嘞。 刚才谈工作勾起石父心事,他想起当初夸下的海口,这时便说:“波波,工作的事放心,爸爸一定想办法给你解决。晚上我就带你到报社史总编家去,他们那里最近要人。” 石母担忧道:“已经找过两家报社,都说不要,这家报社能成吗?” 息波还不知道有这些事,脸上不由露出委屈的神情。 石父不像宽慰她们母女,倒像说服史总编似地说:“波波学的是新闻,专业对口。读书的学校又不错,国家重点,我看正合适。” 石母挖苦道:“你说合适就合适?你又不是报社总编,要人家说行才行。常说你书呆子一个,还不服气。唉!” 女儿因母亲一席话想起社会上颇流行的一句话,道的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她觉得这话虽然概括了某种现象,却并非绝对,她倒想证实证实,行就是行,岂有黑描成了白的道理?她一走神,漏掉父亲说的“这事我已托老王介绍,想必总没问题。”只听见母亲不信任地说:“你想得倒简单——我问你,老王同那位总编熟不熟?” 石父一时语塞,猜测道:“关系应该不错吧?他说他儿子跟总编的女儿是同学——” 石母挥手断然道:“应该不错?同学算什么,是亲家还差不多。” 石父被妻子驳倒,点根烟吸着掩饰尴尬。 女儿忙说:“妈,你别急。我想在家多休息段时间,轻松轻松。读了那么多年书,累都累死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四处走走,听说这里是佛教胜地,风光很不错。 石母道:“你看波波多懂事,知道体谅父母。波波,工作的事是急不得,你如果想去东芫让四清陪你——听说那里的菩萨灵验得很。”石父露出无神论者通常听到信徒谈论神灵时的不屑神情。“你别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波波你去后,别忘了烧香拜佛,保佑你找到一份好工作。唉!我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只有求菩萨帮忙了。” 息波觉得母亲靠菩萨找工作的话未免荒唐,但她不愿当面顶撞,只含混应过了事。唯有父亲,毫不掩饰对菩萨的轻蔑,大声说:“哪有什么神仙,哪有什么救世主!凡事只得靠自己——波波,今晚我就带你去史总编家。” 妻子当即反对道:“波波刚坐了两天火车,让她先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说。” 丈夫想到解决工作也不在这一天半天,便说:“也好。就照你妈说的办。” 石父去单位后,石母便陪着女儿上她姑姑家。 息波的姑姑是位中学教师,因为放暑假闲在家里,午后无事正捧着心爱的《红楼梦》看。息波的姑姑特别喜欢曹翁的这部书,百看不厌。从初中时代第一次囫囵吞枣读过这本书开始,高中、大学、工作后的几个时期,婚前婚后数十年,只要有空她就要翻读。而且她读书历来有个习惯,喜欢在行末段首写评语,发感概。因此她的书大都满天满地画满了惊叹号、问号、三角号,写满了“妙!”、“可爱!”、“可恨!”这些爱憎分明的短句子。所写句子或所画符号的颜色有蓝有黑有红,将一本本沉闷的书打扮得五颜六色。如果你能有幸拿到这些书,翻到扉页还能瞻仰到注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市某区某街某店购得此书,于某年某月某日第一次校毕、第二次校毕……第n次校毕等字样。 姑姑书柜里收藏着好几种《红》本,直排的、横排的;繁体字、简体字;线装本、胶印本……简直可算得上一座小型的《红》本博物馆。如果你不幸跟她谈起林黛玉、贾宝玉、大观园、潇湘馆,那么你可得小心,你每说一句,她都会仔细地听,然后会一五一十地纠正你。错了哪件事,错了哪件摆设,甚至说错了书中的哪个人物的哪句话。仿佛她就是生活在大观园里的一个人物,与书中的人物同起同坐、同乐同悲,样样事都曾参与,桩桩事都曾经历,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容不得你欺骗。 如果你对自己的记忆力信心过足,尚不知趣地要跟她辩论,那好,她就会十分麻利地翻到某章某页,指着其中的某段或是某句读给你听,使你不得不脸红,不得不承认是你错了。 如此,她便满足地笑了,用五个指头一推下滑的眼镜,说——对同辈她会说:“我虽然比你长几岁,可是论记忆力并不比你差吧?这回就是个证明,哈哈!”对小辈她会说:“你虽然比我年轻,可是论记忆力我并不比你差多少吧?这回就是个证明,哈哈!唉,你们呀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是好东西,更不懂怎样去鉴赏好东西。譬如这部《红楼梦》吧,许多人读过它,但是看过一遍之后就丢开了,其实你们哪里知道这部书的深奥,必须用毕生的时间去读,才能粗略理解它丰富内涵的皮毛,你看——”指着某一段凑近你——“它的语言多么精练、生动——”然后感情丰富地朗读一段,字正腔圆足以使靠此行谋生的专家嫉妒——“它的故事情节多么曲折、动人,催人泪下,”语调低缓,使你以为她马上就要掉下眼泪,随之抑扬顿挫地总结:“它正直不愧为生活的百科全书这种称号,我以为它是从古至今、古今中外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伟大、最了不起、也是唯一的一部好书。过去的人总共只写出这一部好书,现在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好书了,他们太浮燥、太急功近利。将来的人也未必写得出这样的好书。真正的伟大是远离尘嚣的,要甘于宁静,宁静才能致远。还要甘于淡泊,像子路那样“一箪食,一瓢饮”也不以为苦……”说时还用手指指客厅或是办公室墙上悬挂的“宁静致远”的拓片,以加深听者的感性认识。 因此息波曾对家人发表议论,说姑姑可惜学的是教育,干的是教书,她没能到红学研究所去是研究所的不幸,同时也是学校的不幸。姑姑听到这些评价,对侄女儿产生出远远超过同宗之情的良好印象,喜欢她盼望她比对自己在外读书的一对女儿还甚。她早就打好腹稿,要对侄女儿完整、系统地阐述一番自己多年来对《红》的研究和考证,等着将三大本读书笔记展览的机会,感受被崇拜的滋味,享用语出惊人的轰动效果。 不久前她听说侄女儿即将毕业到沿海来,心中的渴望像小孩子出牙的牙龈肉禁不住地痛痒,亦或像胖大海遇热蓬蓬勃勃地膨胀。今天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见是朝思暮想的侄女驾到,想到按捺已久的宏论即刻可以发布,压不住的激动使她周身索索发抖。她一不问侄女儿旅途是否疲劳,二不将糖果、茶点招待,只是借了侄女儿从内地给她买来的最新版本《红楼梦》之机打开话题,滔滔如不竭黄河地畅谈下去。 她先说现在的书校对不如从前仔细了,随便翻开一页就可以找到别字、用错的标点。说着她打开侄女儿送来的这套新版书,眼睛快速掠过几行,突然惊喜地呐喊——石家母女同时吓了一跳——指着书中的某处激动地说:“快看,快看!我说得不错吧?给我一眼就抓出一个——”石母脸上疑惑加深——“林字,林黛玉的林字,竟然印成了木,哼!林黛玉变成了木黛玉,岂有此理!”——不顾侄女儿脸红。虽然书不是侄女儿印成这样的,但总归是她买的——摇头说:“现在的人,根本没有一丁点责任心,” ——大拇指掐在食指上——“只知道赚钱,这样的书竟然敢出,这样的书还要卖,卖多少,” ——她急着在书上找——“哦,在这里。这种书竟然要卖十八块九毛!啧啧啧,简直不敢相信!简直……” 她气愤中激动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身,直奔靠墙壁立的一排书柜。横穿客厅时,不小心将放在茶几上的眼镜带到地上,她听到响声警觉地停下来,没戴眼镜的眼睛徒然看了看,没有发现目标,索性置之不理。 她打开玻璃门从书的海洋中熟练地抽出一大抱,一并堆到侄女儿腿上道:“你看你看,这是——”翻书——“这是1932年印刷的,是我收藏的第一套《红楼梦》,这之前还有好几种版本嘞,可惜我一直没买到。它是线装本,直排,繁体字,标价只要……三元五角,多便宜!现在这点钱只够买冰棍。不过,那时候钱也值钱。再看这一本,1951年出版的,胶印,横排,也只要……” 石母对平装本、精装本、繁体字、简体字完全没有兴趣,心想等女儿洗完澡,她还要去买菜,按捺着性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说:“大姐,版本的事以后再说吧。波波你侄女儿她刚下火车,两天没冲凉,身上都发臭了。你知道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根本没法洗澡,所以我带她到你这来,等会还要睡一觉,是不是让她先……” “红学家”仓促中没来得及从精神文明降落到物质文明,茫然瞪着没戴眼镜、因而露出两只大黑眼带的眼睛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石母提高声音说:“大姐,波波要洗澡。你眼睛不好使,还坐着看你的书,让我给她放水好了。” 中学教师这回听懂了,顿时拉下脸来。她对日常琐事历来抱有一种轻蔑的态度,凡事能简则简,能推则推,恨不得满世界的人都像植物那样,喝雨露、晒太阳就可以生长,省下烧菜弄饭、洗衣叠被这类杂事,从口中、身上抢救出宝贵的时间去做学问。这样的话,所有人便可以成为博士、饱士了。 听了弟媳的话,“红学家”乐得偷懒,只说一切请自便。 她对这位弟媳妇印象历来不佳,认为自己做研究员的高知弟弟娶了高中毕业的媳妇是志不同道不合,并且她石家祖上代代为官,代代出秀才,可谓书香门第。弟媳妇娘家不过是扛锄头种地的农民,难免瞧不起,觉得这门婚事门不对户不当。其实红学家知道中国封建朝代历来重农抑商,但这没能使她对弟媳妇高看几分。尽管弟媳妇早已脱离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生涯,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整天与散发着油墨香的典籍、书刊打交道,干的是绝对的文职,但是她总觉得弟媳妇没文化、水平低,除了会烧饭扫地做家务之外,等于一个废人。 “红学家”本有精妙绝伦的话要对侄女儿发表,仿佛侄女儿是本公开发行的学术杂志,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搅了她的兴致,心里免不掉又增加了一层对弟媳妇的反感。因此她耳朵听了娘俩走路说话,全然不理会,只顾埋头沉湎“红楼”世界,与千年古尸同呼吸,与莫须有的忘年交诉衷肠。这情形让人看起来,直以为她像无意间闯进当代社会的上世纪的前清遣老,使人起朝代问题的争论, 石母对这位夫姐的印象自然也不会好。觉得她古怪,不通人情,做了女人不料理家务,整天捧着书看,让男人穿着掉钮扣的衣服去上班,家里乱七八糟也不收拾。吃饭的碗要下顿用时才不得不洗,床单、枕头不用到发黑、发臭就不会用肥皂伺候它们。石母常对丈夫发议论说:“你那位姐姐,世上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我说她既然那么爱书,何苦要结婚呢?不结婚,所有时间都用来做学问,不必管孩子,不必做家务,多好!偏偏又要成家生孩子,弄得学者不像学者,主妇不像主妇,四不象。倒不如我们这些“没文化的”,老老实实管家,帮衬老公、照料孩子,教出的女儿不见得就比她那种“有文化的”教出来的差。我们波波考上的是国家重点,文文不过考个大专。我就想不明白,凭什么说我不中用了?不中用就不中用吧,我们水家是种田的农民,比不得你们石家有权有势有门第。父母不能选,投身定下来的,我认命了,不敢在人家面前辩能干。可是我想不通,凭她那么有本事、有学问的一个人,为什么丈夫要跟她离婚,一对儿女也远远地躲开,连暑假也不回来? 石父虽然觉得姐姐不该大把年纪了还闹离婚,但在妻儿面前却不愿拆姐姐的台,扫娘家人面子,生气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一天到晚就听你罗嗦,烦死人了。” 石母说:“嫌烦?你住单位去。我还嫌每天给你打酒烧饭、冼衣叠被麻烦嘞。走了最好,我可以省心过日子。”石父不吭声,石母仍嫌不解气地说:“我就弄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嫁人,简直受骗上当。”石父就砸了门出去。 息波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对婚姻后天生出些惧怕,就连对姑姑的看法也难免受父母影响,认为姑姑过于迂腐。但她毕竟是读书人,倒也佩服姑姑的治学精神。石母等女儿洗完澡,低声嘱咐她抓紧时间在姐姐四清的床上睡一觉,别再搭理她姑姑。如果听她说,她会没完没了的。又说自己买完菜就来接女儿,怕女儿不识路。 息波擦着头发上的水,听到母亲说要去买菜,朝窗外看了一看,说:“妈,太阳正大,你就不要去买了。看你一脸的汗——”递上毛巾,“快擦擦吧!” 石母接过胡乱抹了把脸,说:“傻孩子,你知道什么?!今天是你毕业回家的日子,我要像那年庆贺你考上大学一样,好好地办桌酒,请亲戚们吃一顿”——从卫生间探头到客厅——“大姐,今晚你就不要烧饭了,到我那里去吃。”息波把母亲的话姑姑又说了一遍。红学家眼睛并不离开书,只“哦哦!”吱应两声了事。 息波坚持同母亲上菜场,女儿说:“我帮你提菜蓝。”母亲说:“你刚坐车回家,累了,好好睡一觉。”推来推去,母亲犟不过女儿,只好同去。沿途碰上熟人,聊不上两句,石母一律介绍:“这是我小女儿,刚大学毕业回家,以后请多多关照!”身体还弯成足够的几何角度。息波嫌母亲扯得太远,“多多关照”是日本说法,不合中国民情,怕要引人笑话。况且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跟求菩萨显灵差不多,说了等于白搭,所以每每用胳膊捅母亲不许她讲。 第三章(中) 晚上石家的盛宴摆在露天车道上,石家老少六口外加息波的姑姑都坐齐了。因为怕晒,这晚饭等到太阳落山才开席,又因为天色转暗从房间里牵出电线,在独凳上摆了台灯。息波大哥文革怕热,还搬出鸿运扇,开到最大档,吹出许多尘土洒到酒菜上。刚才炒菜时味精用光,石母没功夫去买,这回可算作添补的人造味精。 各人酒杯里倒满了酒,可是这头一杯团圆外加庆功酒还没来得及下肚,汽车喇叭“的!的!”喊让道。一家老小忙抬桌子搬板凳,忙乱中打碎了状似炮弹的大香槟酒瓶,淡绿色的酒鸟儿出笼似地,不一会就钻进干涸的水泥地没了踪影,心痛得石母直叫哎哟,一迭声责怪石父不当心。 石父道:“噫!这就奇怪。我站得远远的,碰也没碰它,怎么怪我?” 石母说:“正因为你站得远,没人管它才摔碎了。如果你早点拿上它,它会摔碎?”她本来还想说:“大家都忙着抬这抬那,就你一个人袖手旁观当老爷,还有理了?”因看到婆婆和夫姐脸上同时露出不悦,小女儿也在旁边打手势,示意司机走过来,警防听去,忙打住嘴。可是心痛到口的美食白白喂了地球,恨不得有特异功能一口气将它们重新吸出,仍低声抱怨道:“唉!十多块钱买来的,泡儿也不见一个,全浪费了,唉!糟蹋钱。”望着那司机走远,估计听不见了,说:“都是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住在这种鬼地方真是倒霉透了。” 文革不悦道:“妈,你不要再罗嗦了好不好?一天到晚就听你说这说那。”——石父作出鄙视状,石母的婆婆和姐姐同时高兴——“不就十多块钱吗?”掏上衣口袋,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我出,再去买好了。” 母亲眼睛白白文革,心想这个儿子从来不交生活费,每月工资只知道孝敬女友,这会当了众人的面倒来显阔气,便没好声气道:“大公子哥儿,好派头!生活费一分不交,这回倒大方了啊?” 文革见母亲动怒,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四清说:“我去买吧——小妹,我们一起去。” 俩姐妹并肩上商店,路上,四清笑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息波说:“想你呀。”四清指头点点她脑门,说:“我才不信嘞,一定有什么事,老实交代。”息波叹口气,把恋爱受挫和性骚扰的事和盘托出,四清评论道:“还算聪明。虽然受了点委屈,倒也长了见识。我天真的小妹,这回你该知道人心不古了吧。” “别人如何我不管,我只要自己有’古’就行。” “这种观点我不赞成,孤芳自赏,太不现实,想世人皆醉我独醒吗?人并非活在真空,高明如孔子、林语堂,他们还说智者三大成熟美德是仁智勇嘞。他们认为人生在世仅有仁是不够的,还必须和智勇相连。才能避免环境的摧残。只有首先免除摧残,才可能有作为。你光想干事,不洞察世事,像只莽撞的羔羊,注定要失败。” 息波反驳道:“他们那套中庸的处世哲学才会失败嘞。一个人不可能既消极避世,又积极进取,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完全不矛盾。你有没有读过李密的<<半半歌》。没有吧?这首诗意就表达过这种哲学观在生活中的辩证统一,他说:“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王怎见。”很有味道。还有好多,我记不住。” 息波摇头道:“酸腐!中庸哲学说穿了是明哲保身的世故哲学,叫人话说三分,做事留后路。我只欣赏儒家的积极进取。” 四清说:“这是前人总结出的经验,怎么是明哲保身哲学呢?”息波摆手道:“好好好,我不跟你争,让事实说话吧。我问你,姐夫的公司生意怎么样,他怎么不来吃饭。” 四清道:“生意嘛马马虎虎。他这段时间在上海。” “我说呢。他去上海干什么?” 姐姐模仿开车动作说:“运货。”息波意外地问:“他还会开车?” “他会的东西多了——”得意的口吻——“我们打算先攒点钱,然后开一家机床厂,再发展成集团公司,跨行业经营,其中包括组建一家传播公司,拍电视剧,搞专题片——” “嗳!就靠运输?得得得,别做梦了。还口口声声说我做梦,哪有这么简单!” “嗳,你别不相信。事情是不简单,简单的事也用不着我们干了——我说小妹,你干脆和我们一起干,也别找什么单位,公司正缺人手嘞。” “得得得,别拉我下水,我可不会游泳,你们那草台班子,另请高明吧。” “别瞧不起草台班子,说不定往后我们跟外国人搞合作,办家跨国公司也难说嘞。你呀,是没吃过公粮,没上过班,不知道在单位干的苦处,要想成点事呀,嘿,难!条条框框多得很,一层一层地请示,烦!干好了,遭人嫉妒,干不好,遭人笑话。不如自己干,爽爽气气。” 息波说:“你别忘恩负义,厂子可没亏待你。” 四清微微眉头说:“那边没有,这边——小妹,我告诉你,这里人很排外,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刚去单位得忍耐些,实在受不了,就到我们这来。” 四清比息波早生六年,运气就没妹妹好。“文革”时她刚九岁,石父被打成臭老九,下放到乡下劳动,把家全丢给妻子一人。夫辱妻贱,石母被从图书馆扫地出门,派去打扫厕所,早出晚归的劳累加之抑郁的心情,使她时常生病。这种时候四清就担当起烧菜做饭,照顾病中的母亲和弟妹的责任。等到“文革”结束,没打好文化基础的四清只考进普通高中,两次参加高考都名落孙山。石母断定这个女儿学业不会再有奇迹,就让四清进厂当了一名电工。当了几年工人后的四清后悔选错了路,埋怨父母不负责任。觉醒了民主意识的她在一个八月的清晨不辞别而别,孤身投奔到清川的姑姑家,要求再补习一年,重新参加高考,那年她刚好二十一岁。惊慌失措的父母只得替她向单位告了长假,算是默认了木已成舟的事实。他们彼此安慰说:“也好,再让她拼一次。考不上,以后也不会再怪我们。” 这话证明石父石母具有远见之明,在清川苦读的四清不久发现,她永远也走不进象牙塔了。她是同学心目中的大姐姐,身长而学问不长,除了成为班主任激励一榜、二榜落第的补习生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活教材外,似乎再无取之处。她上课听英语,听数学简直就像听天书,即便是拿手的语文和历史,大大小小数十次单元测验,也只及格了一次。石清免不掉伤心和沮丧,但她是个识时务的女子,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就要及早回头,所以半年后的寒假,她重新回厂当她的工人。这事在别人眼里几乎是以失败告终的,他们提起这事的时候也不无同情和安慰,但四清却说:“没什么,我证明了我自己,了解我自己。人做事不能只求结果,过程,参与的过程,也很好。” 不必去考证这话究竟属于自慰还是无奈,不过有一点可以证明四清并没有气馁。不久四清找到了一条更适合她的成才之道,那就是成人自考。两年后,四清终于走到了这条长长的学业隧道的尽头,她拿到手十二门课程的单科证书,眼看胜利果实唾手可得,一阵风又吹破了她的梦想。那年教育局下文规定,某年某月以后毕业的自考生国家一律只承认学历,但不转干。四清正属此列,她仍然没能改变工人的身份,连想当一名厂部宣传干事都未能如愿。 经历了一串串挫折后的四清没有沉默,她抱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信念,重新制定了前进的目标,这一次更实际——岗位成才。一年后,她收获了荣誉,被评为车间、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技术能手,同时也收获了爱情。 那是一位大连籍的研究生,姓冯名刚,厂里的工程师,佩服四清的勤奋刻苦,爱慕她的乐观成熟。也正是这时石家欲迁清川,一对情侣经过商量,决定到这里来一展宏图。他们原以为可以大干一场,却得不到重用,所以冯刚干脆辞职下海,办起家“百帮”公司。 息波问姐姐:“姐夫这么忙,你为什么不辞职去帮姐夫?” 四清说:“一家人,总得有一个拿工资吧,都下海了,万一哪天政策有变,怎么办?” 息波嘘嘘出声,四清不解问:“你嘘什么?” 息波用指头刮她的脸皮道:“没羞!偏心眼的,你们留后路,倒叫我跳崖,嫁了男人就不认妹妹了。” 四清脸一红,虚张声势扮作吃人的老虎,要咬妹妹的肉。 酒买回来,众人重新端上酒杯,兴致却大不如前,各人闷头吃饭,少有说笑。加上蚊虫叮咬,晚宴只得草草收场,临散席前,一直只顾埋头吃菜的中学教师兼“红学家“吃饱了肚子,她好久没有如此享用美食了,但是美食也改不了她好议论的毛病,开口发感慨道:”嗳!想当初中秋节贾宝玉众姐妹,在沁芳亭赏花吃团圆饭多有情趣,哪像我们?早知道在屋里吃得了,何必附庸风雅,搞这露天晚宴,白白让蚊子咬。哎哟,啪!你吃我的血,看你吃!打死了,嘿嘿!” 石母忍不住道:“好姐姐说的是。只是我们家屁股大一间鸽子笼摆不下圆台面,又不能像孙悟空那样变成一个个小人好挤到笼子里去,倒不是想搞什么风雅。” “红学家”不知深浅,冲口而出道:“那就到我家去吃好了,我家房子大,摆得下两桌的。” 石母作酸泼醋道:“我们知道你家房子大。你是有文化有地位的贵人,该有好房子住。像我们这些没知识没文化的下等公民,活该祖孙三代挤在一起受罪。” “红学家”正夹了只鸡腿嚼,听了弟媳的话噎得咽不下。 石家老祖宗老而不弱,眼看自己女儿吃了儿媳的亏,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搡道:“我不要吃!省得听你们嚼牙巴骨。”说罢,颤威威地回房去。做儿子的石父忙起身搀扶着,做女儿的“红学家”深感“侮辱”,亦生气地回自己家去了。 所以石家这顿饭团圆饭吃得并不团结。 6 这天早早吃过晚饭,息波跟着父亲出门,手里提着礼盒。走在路上,她说这么早去史总编家,只怕人家还没有吃晚饭。石父说不早点去像上次那样人家出了门,又得扑空。父女俩是第二次上史家,头一回史总编到美国考察,没能见是。 父女俩熟门熟路走到史家所在新村,这新村是全市先进居民区,卫生、防卫等各项工作都搞得很突出,每幢楼房全部装有安全防盗系统。他俩站在单元楼前通过现代武器——电子对讲机与史家联系。这对讲机克守职责,情愿为主人报务的同时也为更多的住户效劳,所以将客主双方对话无一遗漏地公布。石家父女因此行怀揣私心,手提贿赂,都变得小心谨慎,恨不得将嗓子束紧到眼药水瓶口那么小,说话的声音可通过神秘力量直接导入史家那位接电话的女誊耳朵,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心里。息波也觉得对讲机过于张扬,不宜保守秘密。俩人都担心隔墙有耳,被间谍分子窃听了党国机密有损知识分子的清名。 石家父女偷偷摸摸上楼,半途听到有户人家从里头开门,息波下意识地将礼盒往身后藏,与父亲彼此交换眼神。等到门打开是位十来左右的孩子,俩人才松下一口气。想到半大孩子不明事理,还不能算人,可以忽略不计。 史家铺着大理石地板,纤尘不染,光可鉴人,干净得可以席地而坐。屋里装修富丽堂皇,集现代物质文明与高科技技术于一体。这双文明的居室使得石家父女不由替自家的鸽子笼寒碜。他们进门看见鞋柜里备换拖鞋一双皆无,只得赤脚踩到地板上。幸亏正是盛夏,否则难保要冻掉脚底板。 来得果然早了些,史家还在吃饭。史总编身躯庞大架子自然也不小,不肯或不方便起身迎客,只淡淡地在餐桌旁打个招呼,脸上笑容全无。史太太将父女俩引至客厅,冷淡得连座也不让,随即抽身回了饭厅,脱身之快全无主妇应有的礼貌和热情。父女俩顿时感到不自在,一时间无话可说。 史家客厅方显出些文人居室的本色,使人意识到文化、科学并未在他这里绝种,尚能在现代物质文明的罅缝中找到一条细小的呼吸通道。但这通道显然已经让贤居次,好比遭遗弃的老妻。墙上挂有言情明志的诗词,写的是陈毅的五绝:“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再有抒发胸襟抱负的字画,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还有半柜子书,书上连陈列着真假难辩的古玩。息波凑到书柜前,看无外乎是些领导科学、管理科学之类的,自己多半不感兴趣。她还站在书前,史总编穿着背心裤衩、剔着牙走进来,懒洋洋地朝红木雕花沙发上一靠,拖长了声音问:”你们有什么事?” 这位实际上比石父年轻的总编看上去要比石父衰老。他头顶半秃,浮肿的国字脸上眼袋下坠,像装满货物的布带。面色潮红,使人疑心涂了层酱油。身体臃仲,尤其一张肚皮像倒扣的铁锅,使他走路的的步代失去灵活,显得笨拙。他似乎要衰老过早来证明政治斗争的严酷、权力争斗的无情,亦或是办报的辛苦、做领导的操劳。但辛苦和操劳似乎不应肥胖,史总编明显营养过剩,是过于安逸、舒适带来的后遗症。要知道大腹便便恰恰是有身分地位的标志,类似石父这种人无权无势的人就没有长弥勒佛的福气。 史总编天生一对三角眼,目光犀利,寒光闪闪,时常露出老鹰捕捉小动物的眼神。但这眼神有时也会变得温柔,那就是在面对上级的时候。今天石家父女来访,史总编自然不必温柔,尽可以端出尊者、长者的架子。 石家父女被他的眼光杀得人都矮下半截,只后悔没有穿盔甲。听到他的问话,石父竟把事先拟就的措词忘个精光,计划中的谈话也同时乱了程序,他嗫嚅着说明来意。 史总编只顾剔牙,半个字不吐,脸上更是毫无表情,石父简直疑心他耳朵是否有问题,边说勇气无可求药地泄漏,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低得连坐在身旁的息波都听不清。女儿看到父亲受窘,自己也如坐针毡,恨不得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寂静中却像另有空气在熊熊燃烧,石家父女紧张得直流汗。 史总编看在眼里,心头的自豪感平地飞升,飞到了凡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他人飞得高,兜里揣着的编制自然也同步升天。可惜石父不知道,史总编兜里的编制金贵得很,是绝不肯轻易施舍人的。他手里攥着编制就好比攥住了发家致富、升官加爵的通道钥匙。他早打探清楚石家并无什么显亲贵戚,封官加爵的交易做不成,进贡的贡品又小气寒碜,达不到发家致富的要求——他已让夫人偷偷打开礼包检查过,夫人报告说只有两瓶酒,没有红包。两瓶酒能值几个钱?即使全是茅台也不稀罕,他家里现成的就有一箱。他暗笑姓石的不懂行情,早打定了主意。 这时他说,口气颇象大人物训话:“这事嘛,啊!上回老翟给我讲过,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啊!我让老翟通知你们,” 石家父女忙看着他,紧张地等着下文,心全提到嗓子眼搁着复不了位。史总编慢悠悠地剔牙,挖出一小块死猪肉亦或死鸡肉,“啐!”地吐到地上,半晌才继续说:“我们单位人浮于事——噫!怎么老翟没告诉你,啊?” 石父忙说:“没有,没有!史总编你们是什么意见……” 史总编不耐烦地挥手道:“我很忙,啊!马上要去开会,没有时间,啊!六点半,六点半我还有会,现在已经五点四十分了,我的司机已经等在楼下。你们还有什么话,啊!去问老翟好了,啊!” 石家父女尴尬地随他站起身,向大门走去。短得像指头的路上石父还想作最后的冲刺,他夸赞自己女儿成绩好,将来到了单位一定能胜任工作。史总编满脸不悦。息波暗怪爸爸木讷,这些话不该再讲。她低头快走,早出了史家大门,看见石父仍手撑着门框赔笑说话,便没好气地喊:“爸!” 史总编瞟了眼息波道:“啊!你这个女儿蛮有个性嘛?”石父听不出话里的不满,还说:是是是。史总编没兴趣地丢开他——仿佛孩子丢掉玩厌的玩具——转身用极粗大的嗓音冲屋内太太喝道:“叫你把公文包拿来,听到没有?” 这喝斥虽然不直接冲着石家父女,父女俩听了又增加一层不自在,因为这话难免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俩人正要下楼,史总编突然喊:“等等!”石父以为史总编临时改变了主意,喜出望外地转过身。他的笑容猛然凝固,因为他看到史总编脸色冷竣,两根指头勾住他们带来的礼盒,害怕沾了绳边就难脱受贿之罪似地提过来道:“把你们的东西拿走。” 息波含羞带辱,正要行动,石父抢先拦住,冲史总编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史总编。这点小意思,请你不要嫌弃,不要嫌弃。请收下,请收下!” 史总编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一下子提高二个八度音,好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史清明公而无私、清明廉洁。他厉声道:“马上拿走!不然我上交组织。我史清明做事历来清清白白,从不要人家的东西。你拿走,再不拿走我就打电话了。” 石父听他说完第二句就吓昏了头,涨红着脸只会低声求饶:“史——史总编,您——请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息波恨父亲丢人现眼,恨史清明仗势欺人,铁青着脸劈手夺过礼盒,一字一顿道:“但愿史总编真的清清白白,不是装样子。——爸,我们走。”她有意挺直脊梁,噙住泪一步一步下楼去。 史总编当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清白无瑕。息波的话让他一时捉摸不透,疑心这小娘们是不是真抓住了他什么把柄,怕嚷出来丢人现眼,没敢轻易答话。眼睁睁看着父女俩下楼走远了,他才想起姓石的一家刚从内地调来,能认识几个人;这小娘们不过初到此地,不可能打探清楚自己老底,便后悔一念之差白白让这娘们占去上风。这对常胜将军史总编来说,的确是个莫大的刺激。他进后冲着太太大发雷霆,又骂老翟混蛋,连会议也临时取消了。 石家父女走在路上,各自埋头生气。走过半道,石父忍不住怪女儿火气太大,结果把事情闹僵了,报社不要想进去。息波冷笑道:“爸,你以为不发火,就可以进报社吗?你难道看不出,人家压根就不想要。他不要,我还不想去嘞。我看那姓史的不像个好东西,去了也要后悔。世界大得很,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偏去受他的气,看他的脸色?那付盛气凌人的样子好像报社是他私人开的。只有你才受得了,想到你刚才——唉!我说也不想说。” 石父嚷道:“我是为谁?我为谁把这张老脸送上去给人家抽?你以为我好过?不是为了你,我会受人家的气?你这时候倒来怪我,早说不去好了。” 息波赌气道:“我就不要去。我不要来这个鬼地方,我明天就回内地。” 石父这才不说话。息波撇下父亲,一个人气冲冲先跑回家。石母见她一个人回来,预感到事情不顺,扔下手中的事过来问她。息波怕引起父母吵架,什么也没说。当晚的睡眠对于她好比请贵人吃饭,三番五次打电话、下请帖、登门相请,贵人只是推三阻四不肯光临。 第二天石父上班,刚坐下老翟走进来,问他昨天在史家做了什么,昨晚史总把电话打到他家,话说得很冲。 石父也正要找老翟,他站起身没好气道:“你问我?史总不是有话叫你转告吗,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老翟莫名其妙道:“他有什么话叫我转告?我有什么话没早告诉你?你说清楚。” 石父生气道:“装什么糊涂!” 老翟提高嗓声说:“噫,奇怪!你这叫什么话,我装什么糊涂,今天得把话说清楚。” 几个同事不动声色地听着热闹。老翟冲众人道:“你们来评评这个理!他左一次右一次来求我帮他女儿找工作,结果……” 石父担心现在洗耳恭听的各位同仁转背变成一个个新闻发布者,让自己的丑事传千里,忙不迭打断道:“好好好,算我说错!行了吧!请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一面后退到门边,夺路而逃。 走在路上,石父感到衰老乏力,心想昨天跟女儿吵翻、遭发妻埋怨,今天又与老翟撕破脸皮,真是里外不讨好、八面不像人。一边又仔细回想刚才的事,捉摸老翟的神情不像装假,突然醒悟会不会是姓史的捣鬼,自己中了他的奸计,忍不住大声骂道:“混蛋!”惹得擦身而过的一位壮年男子侧目怒视,他忙摆手解释道:“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回家石父把这事同妻儿讲析,息波红了眼说:“爸,都怪我不好。我现在想通了,不一定要找好单位,好单位难进,求人办事太难。我跟妈商量过了,随便什么地方先过来再说,这样总容易解决。好歹我也是正规学校毕业的,不是假冒伪劣商品,不怕没人要。”这番话,息波既是安慰父亲,又是无奈的让步。仿佛她原打算去富人家当正房太太,不料早有人捷足先登,只好退而求其次,屈居姨太太之列。 父母见女儿说得合情合理,也都赞同。 第三章(下) 息波自回家后一直寄宿姑姑家,平日里少不得恭听姑姑论书说理,每次她都能耐住性子一连听几个钟头,直到姑姑尽兴,所以越发得到姑姑钟爱。姑姑因侄女儿工作无着,时常开导她,谈了许多见解,作过无数回理论探讨,这些逻辑严密的大道理自然不能解决人生难题,只可算作隔靴搔痒的精神疗法。 这天:“红学家”闲来无事整理书桌,翻开一堆旧信,从中掉出张照片,是一对新婚夫妇的合影。那位英武的新郎是他十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后分在文广局,前年提拔当了副局长。这学生读书时家贫,曾得过石老师资助,所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这时,“红学家”捡起学生的旧照,突然福至心灵,精通了人情世故,竟然想到侄女儿的工作可以托付学生。她顾不得先同学生联系,问明学生是否还在文广局当差,就风风火火打电话到弟弟单位,说有喜事相告,要他立即领着弟媳妇、侄女儿到她家来。 正当上班时间,弟弟说手头有事,能不能下班过去。又问什么喜事,催姐姐快说。“红学家”难得幽默、风趣地说:“我要当面宣旨,现在暂时保密。”末了忍不住吐露半句:“这事与侄女的工作有关。”仿佛幕布掀开一条缝,把观众的胃口吊得更高了。果然引得亲弟弟电话那头惊喜地嚷:“真的吗?真的吗?” “红学家”假装生气道:“你以为我只会吃你家的饭?波波也算是我的一个女儿,她现在找不到工作,我做姑姑的理应帮助她。” 这席话说得弟弟瞠目结舌,心想姐姐什么时候“下凡”了。放下电话他下意识地望望窗外,看看今天的太阳究竟是从哪边出来的。 这喜讯同样也让石母犯疑,说“红学爱”那么一个古板的人,还办得成这种大事。幸亏她不知道这一切均起源于五年前的一封旧信,不然疑虑更会加深。 石父这时转而替姐姐不服气道:“人不可貌相!她好歹是个中学教师嘛。” 石母瘪嘴作不屑状。 息波听罢高兴中竟夹着失望,觉得她原该到更好的单位,只可惜此时的她不是到商店买东西,只要手头有钱,千样百种任凭挑选。现在的她好比新药上市,靠得是自我推销,求的是人家购买,讲不得价钱。又好比叫花子讨饭,轮不上点菜的。她只得劝慰自己垂危之人救命要紧,不够格挑选医院。所以父母征询她的意见时她只说好,当了姑姑的面也只表示感谢,其他并不多话。 几个人碰面谈到中途,石母问夫姐小女儿进文广局的可能性有几成,“红学家”心中本无底,但她不愿意被弟媳妇问倒,拍着胸脯道:“有我在,你们尽管放心。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单位找宋正,你们等着听准信吧。” 石父石母同时表示让姐姐辛苦了。石母不离主妇本色,口头感谢之外还辅以实物鼓励,表示她家中藏有三斤上好驼毛毛线,原打算今冬天给自己添件外套的,现在决定改天给夫姐织件款式中看的毛大衣。同时又心细如发地补充提议,夫姐最好把明天早上的活动安排到晚间,因为可以借暮色掩护将史家退回的礼物转呈。 “红学家”听罢一口否决,大意说她一个做老师的只能教学生清廉,怎么能带头搞请客送礼这一套呢。虽然宋正现在当了局长,但在她心目中局长永远是她不毕业的学生。 石母暗笑“红学家”酸腐,丢不下知识分子的清高架子,但口头上也只得表示顺从。石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起不久前的羞辱,极力赞成姐姐。息波虽然并不中意这家单位,但也不愿失去这次机会,心里愿意姑姑提了礼品去见宋局长,师生情谊加之糖衣炮弹,仿佛上了双保险。可是她担心姑姑因此责怪她自私,只管自己找工作,不顾作姑姑的身份和为人准则,因此没有表态。 也许石家时来运转,宋正居然还在文广局供职。隔天晚上九点左右,“红学家”果然带回了好消息:宋局长答应一定帮忙,要息波下礼拜到文广局去找他,将她引荐给龚局长。石家因此笼罩上一派黎明将至的曙光,至于那带回曙光的使者自然受到热情款待。这件事成了石母与“红学家”的情感粘合剂,宿怨宿气一夜之间烟消云散。石父看到姑嫂亲密无间,舒服地叹气,小心翼翼地享用这难得的太平。 “红学家”索性一连数天在弟弟家搭伙,每天享用弟媳妇淘烧出来的山珍海味。如果换在平时,这饭菜轻易吃不到嘴,可是为了女儿,石母心甘情愿当夫姐的厨娘。 激动之余,石家免不了仔细商讨下一步活动计划。他们先将毕业文凭、成绩单、获奖证书这些书面材料准备妥当了,又一起预测、分析下星期拜见宋、龚局长时可能会问到的问题以及应答提纲,接着他们开始讨论、选拨随从人员:他们先决定由石父陪行,因为石父不善言辞,怕耽误了大事换成石母。可又担心彼此都是生人,见面说话过于生分,气氛难以加热。最后一致推选“红学家”,说她与宋局长是师生,这师生情谊是最好的亲合剂以及什么催化剂,保不得宋局长不卖力撮合。有了宋局长撮合,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末了他们还依据第一印象至关重要的原则,设计好息波那天该穿的衣服和发势,好像这不是去联系工作,倒像相亲似的。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面视的这一天。息波按事先的设计打扮得无可挑剔,又在父母、姑姑的考问之下最后复习了一遍假想中的局长试题。她跟着姑姑走进文广局大门时,禁不住心跳加速。息波暗想这都是父母紧紧张张才弄得她也神经过敏。不就是见个局长嘛,她实习时单枪匹马采访过市长,那时都没怯场,便努力镇定镇定情绪,跟着姑姑跨进局长办公室。 也许是石家的准备过于充分了,实际中的大考反显得简单,没有遇到什么难题,细心预习的“功课”大半没有考上。 进门后,“红学家”冲一位男青年叫小宋,小宋忙站起来热情迎接。“红学家”为两个年轻人介绍后,宋局长主动上前与息波握手。息波感觉宋局长的手掌不宽,却很有劲。这是息波第一次和宋正见面。俩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彼此暗觉奇怪。宋正请她们坐到转角沙发上,泡上茶,和和气气地问息波一些学业上的情况。 息波联想起在史家的冷遇,对宋局长产生了好感。 宋局长办事干练,简单明了谈过几句,认真地看过息波的材料,就把她们向龚局长办公室引。 推开房门,老板桌后坐着一位上年纪的圆脸胖男人,息波差点误以为是火车上那位张波的爸爸。 宋局长为双方介绍毕,转身出了门。 龚局长用指头点点对面的沙发说:“请坐!” 待她们坐定,龚局长便开始问息波毕业于哪所学校,学什么专业这类问题。 息波就恭敬地把材料递给龚局长,一边口头陈述上面的内容。 龚局长随手翻着这些材料。息波留意观察他脸上的表情。龚局长翻看了一会,点头笑道:“石同学成绩不错嘛。” 息波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有些眉目了。但她仍不敢放松,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步都是空,她已经领教过太多。又想多亏有这些证书,过去的荣誉不仅能证明过去的成功,而且还可以为今后的成功开辟道路,这发明荣誉证书的人造福无量,嘴角正牵着一丝微笑,听龚局长又问:“石同学今年多大了?” 息波觉得这个问题似乎跟工作关系不大,她回答:“二十四岁。” “嗯!”局长明显很满意。他站起身——息波忙拉着姑姑跟着起身,仿佛学生上课听到班长喊起立后的反映——说:“石同学愿意到我们单位来工作吗?你是名牌大学生,我们这里条件差,只怕委屈了你呀。” “红学家”喜不自禁,抢先替侄女回答:“愿意愿意,当然愿意!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嘞。” 龚局长眼睛看着“红学家”,似乎在推测她跟石同学的关系。显然姑姑的话让他高兴,但是他更重视石同学的态度,龚局长微笑地望着息波,等她的回答。 息波大喜过望,想不到工作解决得如此顺利,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对龚局长产生了好感,暗想看不出他这个人办事倒很讲效率,总算了结了一桩大事。现在国家不包分配,毕业生不得不投身到自我推销的洪流,这种战斗的紧张和激烈完全不亚于高考。如果说当初高考只是一个人备战,全凭学习成绩的话,那么这一回的战斗却要复杂得多。全家老少、亲戚朋友一起上不说,能搭得上的社会关系都要搭,能利用的人际关系都要利用,涉及面之广之多,恐怕是创记录的。活动的内容更是要多实际有多实际,目的不过是为了推出人才。想不到人才到位的过程,会包含了艰难、痛苦甚至是屈辱,比如自己在史总编家的一番经历,比如繁凡宁愿放弃爱情也不放弃省城的选择。这番择业的历史算是给初入社会的她上了一堂人生大课,今后的日子不知还会遇到什么。曾听人说,学生走入社会后都会有不适应期,初出茅庐的青年全要经受心灵的裂变。但愿自己能遇上位好领导,减少不必要的波折。看起来龚局长还算不错,并没有提什么条件就拍板了,自己能到他手下工作也算是福气。这事当然更该感谢宋局长,是他成功地引见了自己。因而含笑道:“我愿意到贵局工作。只怕自己才疏学浅干不好。” 龚局长亦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息波又问:“龚局长,我来局里具体做什么工作?” 龚局长显然没考虑成熟这个问题,迟疑道:“这个嘛——小石,这样吧,我跟宋正再商量商量。” 正说着有个瘦高的男人走进来,问龚局长市里的会还去不去开。 龚局长替他们介绍道:“这是我们局的司马秘书。这是我们局新来的大学生。” 司马例行公事地上前握手,握手的同时表示欢迎。他没忘记应付“红学家”,显出世故的精明。 可是“红学家”不习惯握手,行动忸怩像下乡人,好半天才伸出指头跟对方碰了碰。 俩人走回宋局长办公室,宋局长正在签发文件,看见她们忙站起身,问情况怎么样。 石老师一把拉住学生的手,连声说:“小宋啊,真得谢谢你啊。这事成了——” 宋局长望着息波笑笑,说:“欢迎你!” 息波说:“具体工作还没定,龚局长说要和你再商量商量。” 宋局长实话实说道:“这事由他定。” “红学家”说:“嗳,不对,小宋。他说过要跟你商量的,你到时……” 息波心思敏捷早解其意,一切行政机关的副职都好比光绪执政,国家大事是做不了主的,他的推荐之职已尽,不可强求过多,因此诚心诚意道:“宋局长,非常感谢你,我们走了。” 宋局长送她们下楼时说:“你们放心。我马上通知给学校发联系函。” 姑侄俩忙表示感谢,高兴地辞了宋正出来。 回家的路上,姑姑给侄女讲宋正读书时的事,说他家里穷,吃的穿的样样比人差,可就是学习比别人好。每次单元测验,如果没考满分,他一定要把错的地方弄清楚了才算数,不像其他学生,只看看分数就算数,对老师批改的作业看得很认真。有一次,语文老师在批改“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一句时笔误,他就找到老师,非要她在作业本上改正了才罢。语文老师生气地说:“你一个学生,倒来教训老师?”他说:“这不是老师和学生的问题,是翻译上错与对的问题。教师如果知错不改,又怎样教学生呢?”驳得语文老师哑口无言。 还有许多事都说明他有股认真劲,办事从不马虎,很讲原则。“所以我常说,人是生好的,三岁看老这话很有道理。他那时是这样,现在我看也不见得有多大改变。” 息波对宋局长产生出异样的感觉,她问:“他这样人家会不会反感?” 姑姑说:“这肯定难免。不过我一向认为不容易做的事做到了,那才了不起。反感也好,反对也罢,只要自己认为对,就要坚持。波波,你现在还年轻,好多事都没碰到,有句话你得记住,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轻易后退,一战而败的人没有出息。” 息波突然想起遗传学上隔代相传的理论,有人生了孩子,不像爹也不像妈,偏偏像外公、外婆或者叔叔、伯伯,看来她天性中遗传得有姑姑不服输的倔犟。以此类推,宋局长肯定也像他家族中的某一位长辈了。 她们上了公交车,姑姑对窗外的景致充耳不闻,仍然谈她的学生说:“波波,你不知道吧,宋正原来叫宋兴旺,是他奶奶取的,负有兴旺宋家基业的意思。可是他念到高中后觉得把个人的志向定在仅仅是兴旺一家一族上,太狭隘,就把名字改成现在这样,意为做人首先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才能再谈兴邦济世。我记得当时他为了换名字,还费过不少周折,有人嘲笑他,说他不识时务,笑他落伍,他说:‘如果这是落伍,我宁愿当这样的落伍人。’又说世界上的人都以做一个正直人为落伍,那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希望了。我就是从那时候注意上他,喜欢上他的。后来高考时填志愿,我问他填什么,他说想报考北大新闻系。” 侄女插话问:“宋局长学的也是新闻?” 姑姑点头说:“我就问他为什么,他说要通过广泛的媒介宣传教育人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新闻宣传要比其它行业来得快来得广。” 这话再次证实了息波那种异样的感觉,一种敬重的情感。 两礼拜后,宋局长打电话通知石老师,文广局让她侄女下周去报到。石家接到喜讯,忙杀鸡宰鸭办家庆。石母备下极丰盛的晚餐招待“红学家”,“红学家”也以恩人身份的自居,心安理得享用鸡鸭鱼肉。 这期间,息波还收到过阎康的一封挂号信。信是寄到石母单位转交的,石母因猜疑这是女儿内地哪位男同学写给女儿的情书,怕这封信变成勾魂剑,女儿会因此抛弃父母远走高飞,所以偷偷拆开看过,见不相干,才交给女儿的。 息波接过信,看信封上的字迹十分陌生,猜不出写信的人是谁。她心中好奇,拆信的速度很快,没有发现母亲的秘密。一旁观察的石母这才松下口气,不然她母亲的形象要被质疑。 阎康的信写得十分简单,只说无意中铺下捡到她遗落的身份证,装在一只信封里。原先拿不准这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不是她,经核对身份证确信无疑后,才按地址寄回,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不过猜想这寄信人即使不是她也总是她的什么亲戚,望收到信后回信。同时留有姓名、地址、邮政编码和年月日,在信末签名之外,另有一行小字,注明他因担心这封信息波不一定收到,所以写得简短。 想必这是阎康临寄信前添加的,因为墨汁不同。息波猜想他加这句话的含义,潜台词应该是他原想写长,有好多话要说,可是担心她收不到,所以不敢多写,请明白不是他不愿意写。息波看罢来信竟能轻快地把信一扔,心内平静无任何感想。后因想起阎康要回信的话,觉得人家既然热心费事将失物送回,理应答谢才是,才按地址给阎康回了封不足百字的感谢信。 第四章(上) 有人说,秋天是个好季节,万物都在这个季节吸收雨露、阳光,成长自己的肢体,收获自己的梦。也有人说,秋天是个令人失望的季节,为的是严寒一天天逼近,不像冬天反给人希望,因为冬后便是万物勃发的春。不管人们怎么说,息波觉得这个秋天仍是它本来的样子,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一如她的职业。 九月中旬的一个礼拜四上午,息波到文广局报到,知道龚局长为她安排的岗位是局办秘书,非常意外。按当初的约定,她该去电视台新闻部。她想这事肯定搞错了,急忙忙来找龚局长,可是龚局长回避了不见。 实话说这事怪不得龚局长变卦,要怪只怪息波长得漂亮。漂亮常常是要坏事的,比如被掳掠的女人,哪一个是丑八怪?这事跟龚局长的儿子有关。 龚公子名叫福来,今年三十有五,至今未成家。此公子虽然其貌不扬,可是择偶的条件赛得过皇帝选妃。龚局长夫妇老来盼孙,急着四处张罗为儿子找对象,谁知介绍人推荐的一大堆国货产品,宝贝儿子一个也看不上。不久前这位公子参加同学的婚礼回来,羡慕那位同学娶了外国新娘,回家就大谈优生学,说什么自己身材矮胖,非找个人高马大的美国妞作老婆不能润泽后代。 这事让老俩口特别犯愁,心想洋媳妇过门一不会说中国话,二不能烧中国菜,老俩口还打算跟儿子过日子嘞,总不见得大把年纪再改吃西餐,学什么coffer、milk吧,因此双方谈判达成协议,儿媳妇仍选中国制造的,附加条件必须得选出口的一类,因为这一类大多是国优、名牌。 龚局长那天听宋局长推荐息波,初时不过敷衍敷衍。等到与她面谈后,立即决定录用。心想这真是老天送给龚家的厚礼,传宗接代的机器就是她了。后来他了解到息波要去电视台,心中就不乐意,暗想新闻工作整天东奔西跑,婚后那有时间生孩子。尽管息波是新闻系的毕业生,将来定有作为,电视台也的确需要这样的人才。可是女人嘛,丈夫就是她的职业,有了丈夫有了家就等于有了职业。妻子的前途得服从于丈夫的仕途,自己有个轻松的地方拿拿工资就不错,不需费心干什么事业。 依龚局长之见,女人有张漂亮的脸蛋比文凭重要得多,有张漂亮的脸蛋嫁个好男人,就不愁吃不愁喝,此观点倒与繁凡如出一辙。所以龚局长从小家而非大家的角度考虑,决定让息波担任局办秘书。她为未来的儿媳筹划好了灿烂的明天,只等着息波过几天想过头来感恩戴德,乖乖就范嘞。凭良心讲龚局长的这番打算虽 够不上一位合格局长的行为标准,但绝对是位够格的好父亲,息波该以此为幸,听话接受荣华富贵才是。只可惜龚局长没跟她摊牌,息波蒙在鼓里,白白为自己的前途担了不少心。 一连三天找不到龚局长,息波心急如焚,她去找宋局长。宋局长对这个安排也莫名其妙,表态说:“这样安排不合适,也许只是暂时的。这样吧,小石,你先别急,我去问问龚局长。” 他的话让息波抱了期待。 宋正并不是那种随便应诺的人,他做事一向守约,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一定办。何况他也出自科班,与息波属于同龄人,知道寒窗十载,一朝走入社会后渴望有所作为的迫切心情。而且,他身为一局之长,尽管是个副职,却不敢有违为官者的职责,那就是知人善任,为人才提供一展才干的舞台。为官之初他就下定决心,要做识马的伯乐。今天他见息波学不致用,既替她本人可惜,也替局里可惜。何况,小石还是石老师的侄女,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允许他沉默。虽然几年来的副职经历使他明白自己的建议对龚局长来说常常是毛毛雨,有时候还恰恰事与愿违,这本是一切副职几近尴尬的处境。即便如此,宋正也决定要找龚局长谈一次,尽力让息波到电视台去。 事情可想而知,最终劳而无功,宋正面对息波期盼的目光,感到说明真相的困难。息波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已经明白,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和不解,说:“说好的事怎么能变卦?” 宋正不好回答。他没有表露出对正职的不满,违心说:“小石,先好好干,以后……”以后如何,他心中也没底,又不能随便许诺,只好打住。 息波清楚问题所在,说:“我去找龚局长。” 宋正一喜,暗想看不出外表娇弱的小石,内心倒很有股不服输的倔犟,鼓励道:“去问清楚也好。”——抱歉地——“这事怪我没办好。” 息波忙说:“不!您千万不要这样说。如果不是您推荐——”宋正不愿意听人感激,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送息波出来前,他说:“小石,我想告诉你,我刚分到文广局的时候,也有过和你类似的经历。可是现在”——他坚定地把手一挥——“一切都改变了。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我们要经受得住波折,要有信心,还要有耐心。‘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息波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她想人与人之间真奇怪,相处一世的人未必知心,比如同床异梦的夫妻,而素不相识的人却能一见如故,缘故大概正在于彼此有共同的观念和理想吧。 这番对话好比架设出一条心灵隧道,使宋、石两颗心缩短了距离,彼此生出默契。 息波找不到龚局长,龚局长却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突然光临。他自以为给准儿媳考虑的时间够充分了,这天主动把她叫进办公室。 “小石,工作还适应吧?” 息波装不出满意,答:“局长,怎么没让我去电视台?” 龚局长料到准有此问,肚皮里早准备下答词,哄骗道:“不是不让你去,是因为电视台现在没有编制了。”——息波颇感意外,没想到这是岗位变动的原因——“我知道你想当记者,当记者是很好嘛,可是没有编制能让你去吗?哪不成了‘黑户口’。我们得为你负责。所以我跟宋局长商量,打算先将你借调到局办来,等有了编制再说。” 息波心头飘过一丝疑云,想起宋局长说过不知道这事的话,还说电视台有两个编制的。俩个人话对不上,究竟怎么回事。她想宋局长应该不会骗人,那么——她正沉思,却听龚局长发问:“难道——你怀疑我说谎么?” 一般人撒谎不敢这样问,龚局长是扯谎的老手,知道非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不能打消对方的疑虑。息波心惊,暗想自己不可言传的心理活动竟被局长侦破了,很有些局促,仿佛说谎的倒是她自己。 龚局长看在心里,心中把握更大了,他恨不得说:“你放心,有爸爸在,包你不吃亏。”可是时机不到,只好缄默不语。息波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讲了,怏怏地道:“那我走了。” 龚局长拍着身旁的沙发,说:“急什么。来来来,坐!别拘束!你来后我一直忙,还没有时间找你,呃——今天总算有点空,坐下!我们随便聊聊。嗯——小石,你对这里还习惯吗?嗯——晚上都做什么。为什么不上我家去玩呀?” 息波还没有回答,司徒秘书推门进来问:“局长,刚才冯局长来电话,请你过去一趟。” 龚局长问:“什么事?” 司徒说:“他没讲。” 龚局长不耐烦地挥手说:“知道了,叫小王备车”——冲息波——“你看今天又没空了,这样吧,改天到我家来,我们好好聊聊,啊?” 息波答应着走了出去。 回到家,她把这事同父母讨论,说:“嗳!他让我上他家玩,什么意思?”石母聪明地回答:“肯定是嫌上次送去的东西少了,想再捞点,这个人,看不出还很贪嘛。”石父摇头道:“唉!现在的世道。”女儿持疑道:“不太像。”石母问:“哪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四清在一旁笑而不语,息波问:“你笑什么?”四清说:“你交好运了。” “呸!我交什么好运了?你说。” 四清笑意更深。息波心头起疑,也没有再问。 石母道:“管他什么意思,再买点东西送去,礼多人不怪嘛。波波将来要在他手下吃饭,关系弄好了有好处——老头子,你把刚收到的稿费拿出来。”石父原打算用这笔钱买本古玩珍藏画册的,嘟哝道:“就那么一点,够买什么?”石母瞪眼睛说:“够不够不用你操心,你只管交上来就行。不够?不够我去银行取!”息波忙说:“今天单位补发我半个月工资,有三百多,也算上一份。”石母高兴道:“波波就是懂事,你哥哥工作都五年了,没交过一分钱不说,反经常向我们伸手。他要像你,妈也就省心了。” 小女儿说:“妈,你又这样说。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这话给大哥听见,不高兴。” 石母说:“我管他高兴不高兴。他不高兴,我还不痛快嘞。提起你大哥我就生气,中午他突然跟我们说要结婚了,要我和你爸准备四万块钱。四万块,我去偷啊,这一时半时到哪去筹?只有一万零一点,我问他行不行?他说四万是女方开出的最低价,没有就不结婚。我问她是哪样商品,卖肉啊?这样说话吓唬谁,不结,不结正好,我还不想要这种人当儿媳嘞。你猜你大哥怎么回答?” “他怎么说?” 石母两手抚胸:“真气得死我!他说——哼!再过五个月我们就可抱孙子了,想不要人家,到时弄出人命来可不要怪他。” 石父直摇头。息波觉得这事不简单,问:“大哥女朋友人怎么样?我来了快一个月,倒一次也没见过。” 石母鼻孔里出气道:“哼!人家千金贵体,娇嫩得很,轻易不肯踏进我们这块贱地。别说你没见过,我们也只瞻仰过一次,还是在年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瘦精精的,有什么好看,文革偏偏就迷上她,迷上哪一点了也不知道。” “大哥没说把新家安在哪里?” 石母叹息道:“按我们家乡的规矩,长子讨媳妇,应该跟公婆住。可是我们现在的条件哪里行呀。”石父担心石母又要怪罪于他,装着吐痰躲到门外去。石母一心只在儿子身上,没有留意老头的举动。她对女儿们又说:“我跟你爸正愁这事嘞。钱我们是存了点,只是不想都给他们,要为你们留下。房子就麻烦,一时半时到哪去找?” 息波劝慰道:“爸妈,你们也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依我看,与公婆同住只是我们老家的习俗,这里人未必信这套,说不定……” 石母突然一拍大腿:“嗳,老头子,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可以按这里的风俗办嘛。我们单位老黄他儿子结婚,家里房子小,就是住到女方家的。” 四清赞同道:“这主意不错。” 石父进门道:“做倒插门女婿?”石母说:“做上门女婿怎么了?”石父轻蔑的口吻:“丢人!”说过看见四清,想起大女婿冯刚可是石家的上门女婿,怕大女儿多疑,忙说:“当然冯刚除外,他可是个争气的孩子。”四清对此只是笑笑了事。 石母翻白眼道:“丢什么人?你有办法马上弄套房子给他们,不用丢人。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满脑子封建思想,和你那个老娘一样。” 石父无言以对。息波帮母亲做父亲思想工作道:“爸,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有些事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实事求是吧。我只担心她家房子也不够大。” 父亲看看女儿们,长叹一声道:“唉!怪来怪去,只怪我这个当爸爸的没用啊。将来你们都好好干,不要像爸爸……替石家争口气,你哥哥是靠不上了,唉!” 息波突然觉得父亲衰老得厉害,禁不住心头泛酸,说:“爸,你不要这样讲。” 不等石家上门拜谢,龚家父子在一天晚饭后突然造访。息波跟同事去看电影,没能见上面。龚家少爷本是冲石小姐而来的,见斯人不在兴趣顿减。他住惯了自家百多平方官邸,面对石家逼仄的鸟笼生出蓬蓬勃勃的优越感,心想石小姐生在这样的家庭,得遇自己这样的高贵弟子青睐,哪会有不称心如意的。假想中石小姐似乎正娇羞满面地依偎在他怀里…… 龚公子没有多少耐心,坐了一会不见伊人归来,声称有事匆匆走了。龚局长自然也有些后悔没有通知石家,让小石在家恭候,但他显得比儿子有涵养,边等着小石,边跟石家老俩口闲聊家常,走前还同石父下了两盘棋。 龚家父子走后,石家老俩口议论龚家此行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都猜到那事上头。 石父说:“我看那小子不懂礼貌,坐那里东张西望的。问他话,也只是鼻子里哼哼,目中无人的样子。” 石母替未来女婿辩解道:“你懂什么?人家是性格内向。做男人嘛,就得稳重些,整天婆婆妈妈的还行。听说他还是甲壳虫公司的经理,年纪轻轻的可不容易哦。” 石父不以为然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多半靠老着子有点权,自己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光听这个公司的名字就知道不会好,甲壳虫,干脆叫癞蛤蟆算了。” 石母抢白道:“就你有本事——哦,龚局长一共有几个儿子,你知不知道?” 石父带气说:“我又不是他家娘舅,怎么知道。” “老东西,又发神经了。” 两人互不理睬,过了一会石母忍不住又问:“嗳,老头子,你注意到没有,小伙子好像比波波矮?”石父作回忆状,不肯定道:“好像比我高半个头,我送他出门的时候——” “嗳!那就跟波波差不多,男人不显个头。恐怕波波不愿意,等她回来,我问问她。”石父阻止说:“别忙问,人家只是来坐坐,又没有挑明,万一不是那个意思……” “我看八九不离十。” 隔天,石家三口去回拜龚家。石母特意染了发,穿上新做的衣服。石父和息波仍是平常装束。到了龚家,龚家保姆打开门,边往往里让边冲房内通报说:“大姐,来客了。” 龚太太闻声从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卷毛狗。那狗养乖了,会向人讨好,不停地舔主人的手,有一下还舔到主人脸上。息波由这根狗舌头联想到大便,不由替女主人恶心。龚太太却习以为常,十分得意这人畜和睦的表演,连连说:“哦!乖乖,我的小宝贝。” 石母敷衍道:“哟!这狗,真有灵性!” 息波和石父沉默地不说话。女主人这才问道:“你们是——” 石母说明自家的身份,同时双手提高礼盒说:“大姐,我们特意来拜访龚局长和您。” 龚太太笑容满面道:“哦!老龚已经对我说过了——嗳!你们不要客气,下次可不许这样哦——哟!这就是小石呀,长得可真标致——噫!老龚,石工他们来了。” 保姆早接过礼盒,泡上茶来。 息波听龚太太一口一个“老公”,正有些难为情,龚局长龚公子同时走进客厅。龚公子不理睬别人,直奔息波而来,捉住手热情道:“欢迎,欢迎!”又派头十足地作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傍着坐下。那边主客几个也客套着落了坐。 息波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膻味,心中不由奇怪。龚氏夫妇离自己很远,这气味从何而来。正着捉迷藏,龚公子掏出一包more香烟说:“石小姐,来根香烟。” “谢谢,我不会。” 龚公子自己燃上一支道:“石小姐真的不会抽烟吗?”——再次得到了明确答复——“真是太遗憾了,现在的女人都时兴抽烟的,这是潮流,像我妈妈这种上年纪的女性都不甘落后,石小姐年纪轻轻,就更不应该保守了——姆妈,我的话对吗?” 龚太太颇洋派地“哼哼!”两声道:“不过小石,我建议你抽”红健“,外烟过瘾,中国烟做工太粗糙,口感太差,我从来不抽。唉,没办法,外国货就是外国货,连宗教也是外国的正宗——石太太,你信什么教?”石母羞答答承认说是菩萨。 “哦!”——斩截地——“我从来不信菩萨,菩萨全是泥捏出来的,能解救众生脱离苦海么?我就不信。我只信奉基督,我主耶和华才是万能的主宰。” 龚太太国语比丈夫说得好,可是时时流露出清川土音,像饭里掺的沙子,磕得耳朵生痛。石母从不允许丈夫对自己的菩萨评头品足,可是面对龚太太的憷逆,她却连连称是。 龚太太在教会里担当得有一种任务,就是发展新教徒,据说发展得越多,自己的功德就越高,死后可以升天堂,即便在世也能够逢凶化吉,安享太平。因此她进一步鼓动道:“石太太,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有一次我烧开水,水瓶爆炸,啊唷,炸得满地是水,我就站在跟前,居然一点也没沾着水星,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瞒你说,我家老龚自从当上局长一直一帆风顺,福来的公司也生意兴隆,托的都是耶稣的福。石太太,你不如改信基督,保你先生官运亨通,全家富贵。”想必这是龚家没请保姆前发生的事,否则龚太太不用烧开水,就没有这次基督显灵。 龚局长身为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自然不相信——至少表面上要装着不信异教邪说,反正夫妻同体,夫人信教带来的福气他可以共享。当了外客的面,龚局长听太太说得露骨,岔话道:“桂花,天热得很,你去拿点冰镇的燕窝——来,老石,她们妇道人家说不出什么正经事,我们不用理睬——”瞟一眼肩并肩说话的儿子和小石——年轻人也有他们自己的话题,我们两个老朽下盘棋,自己乐乐怎样?石父连说:“好,好!” 龚太太自然不会亲手去端冷饮,她只调头喊王妈。石母忙说:“别麻烦,别麻烦,坐坐就行。”龚太太道:“不麻烦,很方便的——王妈!”王妈应声而至,又应声而去,不一会用托盘盛出白瓷碗装的冰糖燕窝,一碗碗送到客人手边的茶几上。王妈回厨房后,石母便夸赞王妈利索,又问雇用的市价,龚太太最好表现,乐得一一炫耀。 那时候息波听龚太太谈耶稣,心里好笑,脸上不由带出一丝笑意。龚公子误会是他的话引出了石小姐的兴趣,很有些得意,因为他正好说到日本的丝纳库,索性进一步发挥道:“在丝纳库,只要每小时付一万日元,就可以和小姐随便聊天,说什么都行。小姐是不允许生气的,她们的工作就是要让客人高兴。有一次,我在新宿的一家丝纳库碰到一位非常好看的小姐,是地道的东京人,哦哟!那份温顺真让人难忘。不过,丝纳库再好,据说也没有情人旅馆的小姐温柔。”稍停,注意观察石小姐的反应,补充道:“那种地方我从来不去。年轻人应当洁身自好,再说出了国门,我就代表中国,不能有损国家形象呀。” 中国该为有龚经理这样的爱国者自豪。不过爱国者回国,形象不必再讲,所以龚经理又说:“我听说东京的情人旅馆是世界上生意最兴隆的的旅馆,原因就在于它的建筑风格和服务项目搞得很有特色。从外观上讲,走在大街上你一眼就可以把它们找出来,那些旅馆全部装着假窗,也许你会奇怪为什么只装假窗,这里面当然有道理,我马上告诉你。那里的停车场都拉着一米多宽的横幅,目的是为了遮避汽车牌号。正同安装假窗一样,都是为了替客人保守秘密。情人旅馆的服务员是绝对不允许与客人见面的,如果在走廊上迎面碰到,她们必须脸朝墙壁回避,等客人走去后才可以动,真是有意思得很!石小姐,你想不到日本那么封建的国家,在性方面竟会如此开放吧?!” 他突然瞥见红晕从石小姐皮肤深处一层层涌出来,暗想石小姐害羞时更加漂亮了,恨不得抱在怀里轻薄一番。这时他早忘了洋货国货说,全心只盼着拥石小姐早入洞房。 息波十分窘迫,想不到头一回见面,龚公子竟然说这些话,心中又羞又恼,面子上却不好发作,正尴尬中,王妈端来冷饮,便用碗遮住脸,没头没脑地喝起来,。 这时龚太太响亮的嗓音传过来道:“我最讨厌洗碗、扫地这些事情了,宁肯出钱雇人。我们老龚很体贴我,他说自己工作忙,帮不上我,如果请了人我说可以轻松些。福来也是个孝顺儿子,非常赞成请阿姨。嗳!你看,我们家就请人了。嘻嘻!在我们片区这可是头一份,别人都没请嘞。我做事总喜欢跟人家不一样。” 石母道:“是是是!龚太太你就是有远见,福气也好,要不这么理想的丈夫和儿子怎么都给你找到了?”石母这话说得不通,丈夫说找还可以,儿子怎么是找来的?好在龚太太的水平还没有达到准确辨别的程度,她听了这不合逻辑的恭维,舒坦道:“正是这样说的,我现在做人没什么不满足了——石太太,我劝你做人不要太苦自己,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也请个阿姨好了,我给你介绍?!” 石母叹口气说:“嗳!我哪有你这么好的福气?!真要请上人,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算了,算了。” 龚太太不无优越地说:“房子很重要,没有房子什么事也办不成。” 石母勾起心事说:“可不,我儿子要结婚,房子——哎!我们原先的房子很宽敞的,四室二厅”石母不知不觉中就把内地的住房增加了一间,“现在两个女儿都住在别人家里。” 龚太太诧异道:“这怎么成?大姑娘不好随便住别人家的。” 石母忙补充说不是外人,是她姑姑家。 龚太太又问:“你儿子多大,就要结婚了吗?我们福来的房子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他结婚嘞。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儿子眼光挑剔得很,人家不知为他介绍了多少好姑娘,他全看不上。好多姑娘主动找上门,他一概拒之门外,弄得人家很伤心,我们都骂他。可是没有办法,骂他也不听。”放低声音,朝两个年轻人呶呶嘴,凑近石母耳边:“不过,我看福来跟你女儿倒蛮谈得来。”龚太太这番话大有深意,既是替儿子炫耀,又是向对方传递信息。 石母不傻,表态说:“他们能谈得拢当然最好了。” 两个女人达成默契之时,也正是龚公子与石小姐僵持之时。息波听到龚太太夸赞儿子,心想龚公子可不像说得那么稳重。她生怕龚经理口不择言再说出什么话来,站起身告辞,龚福来却没有尽性,恨不得化出如来佛的无形之手把石小姐捆绑在椅子上。龚局长放下手中的棋子,狐疑地打量儿子。龚太太亲密地挽留来来的儿媳妇,连称谓都改了说:“息波,还早嘞,吃了饭再去?” 息波执意要走。石父本对龚来福印象不佳,跟着辞谢,唯独石母想留下与龚家攀亲,连连拉石父衣角。可是她孤掌难鸣,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丈夫,不情愿地随着父女俩起身。 局长夫妇把客人送到大门口,龚太太挥手说:“有空常来!”龚公子舍不得石小姐,情意绵绵直送到楼下。他见自己一番深情不能感动美人,便决定以物取胜,开出一辆油光水滑的公爵王,说要送他们一程。 石母平生头回坐这档子车,怎么也打不开门。龚福来在驾驭室里不知按个什么钮,三道车门全部自动打开来。息波的意思要打的士,龚经理公务繁忙,不便打扰。石母却一脚跨进豪华车说:“怎么能辜负龚经理美意呢。”一边拉石父。石父也有些好奇,想试一试坐高级车的感受,身不由己钻进去,息波也只好上车。 有美丽小姐坐在身旁,龚经理忘记驾车不许交谈的告诫,一路高声说笑。息波则少有应答,她眼睛直视前方,仿佛职责已与龚福来调了个,不是坐车而是开车。 公爵王开到石家逼仄的弄堂口,啾啾直按喇叭,有一、二邻居闻声探出头来。息波暗怪龚经理张扬,想等好奇的邻居缩回头再下车。石母却大有扬眉吐气之状,精神饱满地跳下来,高声邀请龚经理到寒舍小坐。龚经理看 第四章(下) 继龚家之后,石家去拜谢宋局长。从感情上说,息波跟宋局长贴近,他与姑姑的师生情谊暂且不说,介绍工作之恩不容忘记。石母却认为能进文广局关键在龚局长,宋正不过起了桥梁作用。息波对母亲的说法不以为然,她推理说如果没有宋局长,就不可能认识龚局长,更谈不上到文广局工作,宋局长的作用不可低估。 他们到宋家时正是大礼拜的上午,天下着雨。宋正住在一幢老式住宅的底楼,母女俩按响门铃,开门的正是宋正。 这是一套小小的二居屋,没有装修。室内光线阴暗,点着灯。屋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是中西药、屎尿、霉臭的大混合。屋里零乱不堪,几乎报有的物品都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仿佛新兵突遇紧急集合,忙乱中站错了队。 宋正道:“家里乱得很——请坐吧!”一边归拢沙发上的杂物,一边张罗泡茶。他注意到息波把一只礼盒放到门边,就说:“小石,你们来看我就行了。不要带东西,等会别忘了拿回去。”息波就有些紧张,担心重演史家的一幕。 宋正看息波神色异样,解释说这是他当局长的那天起立下的规矩,“小石,你总不能让我破戒吧?” 息波真诚地说:“宋局长,如果换成别人,我们还不送,我们真没把你当外人。”石母却认为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宋正不过是故作姿态,解释说带来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只是一些土产而已。” 宋正想他平时拒不收礼,不过是怕“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办起事来受牵制。这次却不能一概而论,一则是他老师的亲戚,二则所送的东西价值并不高,如果执意不收,倒让她们难堪。不如暂且留下,改天再买些东西回访,如此既不伤情谊又解决了问题,所以没有再拒绝。 宋正这番心思,石母无从探究,她见宋局长改变了主意,认为自己判断准确,宋正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正说着,房间里走出一位满面倦容的妇人,目不斜视地去了厨房。息波暗自吃惊,想宋正的夫人如此苍老。石母站起身,本想客套客套,见那妇人径自朝前走,只得又坐下。她猜不准妇人的身份,问:“这是——” 宋正说:“我请的阿姨。” 息波恍然大悟,暗想难怪看上去不般配,又想这保姆好没礼貌。 妇人不管客人的感想,盛完粥又径自回房。门开时隐约有似嚎似呻的声音传出,细听有没有了。母女俩正有些奇怪,一个约摸四岁的男孩从卫生间出来,他长得眉清目秀,可是衣着却很邋遢,裤子穿反了向,上衣的钮扣也扣错了位。宋正招手说:“平平,过来见过外婆、阿姨。噫!怎么又扣错了?”——不好意思地对客人解释——“孩子小,没办法,衣服总是穿不好。” 石家母女同时说话,女儿道:“已经蛮好了。”母亲说:“孩子都是这样的——来,来!外婆帮你穿。平平顺从地走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看石母,又看看息波,说:”阿姨,我不认识你。“息波摸摸平平的脸说:”我们现在认识了。阿姨家有好玩的玩具,带你到阿姨家去玩好吗?“平平兴高彩烈地说:”好!“——裤子换好——”谢谢外婆。“石母忙夸:”哟!这孩子真有礼貌,真懂事!“息波也喜欢地捉住他的小手。宋正脸上带笑地听着。 平平突然说:“爸爸,我饿了。”宋正低声说:“嬷嬷没给你吃饭?”这个嬷嬷显然指保姆。平平点点头,又补充说:“嬷嬷管妈妈。爸爸,我要吃包子。”宋正哄道:“泡饭烧好了,泡饭好吃,吃泡饭吧。”平平低下头,声音瘦了一圈道:“不,我想吃肉包子嘛。”做爸爸的说:“乖,听话,家里没包子。”望一眼客人,“外面下雨,不方便。” 息波看出宋家节俭,心中不由诧异。暗想做父亲的苛刻孩子显然说不通,如果要说不堪生活重负,好象一个当局长的也不至如此。又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信一个局长家会是这番光景。再看看宋家陈设的确俭朴,由此不难推断宋正不会是史总编那类“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贪官,也进一步证明他刚才拒收礼物确非装腔作势。她觉得平平吃包子的要求实在微不足道,便起身说:“平平,阿姨带你去买,好吗?” 宋正正想阻拦,平平早跳起来拉住石阿姨的手,连跳带嚷道:“哦——买包子去喽!吃肉包子喽!”随即伸出两根指头,又变成三根道:“阿姨,我要吃两只——三只包子,大大的包子。”爸爸制止儿子道:“平平,不许胡闹。”石母顺水推舟道:“好好好,快去。” 宋正客气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去吧——你找不到地方。”转身到厨房拿伞。雨伞得了骨折病,伸不直腰腿,勉强撑开来,却像夜间的上弦月,只有半张脸。息波忙递上自己的伞。 宋正朝窗外望望,雨仍下得很大。他注意到石家母女半截裤腿都打湿了,心想真难为她们,这样糟糕的天气还来看他。出门前他似乎不放心,特意推了推房间的门,又对儿子交代道:“平平,陪婆婆、阿姨坐一会,爸爸去去就来。”——转身向客人——“你们先坐坐。” 他走后,石家母女同小主人说话。石母压制不住的好奇问:“平平,妈妈呢?”平平用手指指房门说妈妈在里面,又说这里也有妈妈,拿出一本像册,翻到一页说:“这是妈妈。” 像上是个模样和息波相仿的女子,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左颌上一颗美人痣,正柔情、妩媚地凝视着像外。息波疑心这是女主人送给男主人的定情照,因为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莉摄于一九九一年秋,正存。” 影集里大多是平平和宋正的合影,有平平不同年龄不同季节不同装束的照片。奇怪的是这些像上全没有女主人。翻到最后一页,才看见宋正和一位大肚孕妇的合影,妇人甜美、安祥地笑着,左颌一颗美人痣。息波猜想这肯定是宋夫人身怀六甲时的风姿。再有一张是初为人父人母的新爸爸、新妈妈怀抱婴儿的合影。 正看着,房内突然一声女人的惊呼,接着是碗打碎、椅子翻倒的声音,接着保姆神色仓皇地逃出来。她肩背顶住墙,双手死劲拉住门把,不让里面的人出来。门里那个人却硬要冲出来,愤怒的呼声时断时续传出。俩人抗衡激烈,保姆渐渐力气不支,惊慌地喊石家母女帮忙。母家女俩彼此交换狐疑的眼神,还来不及采取行动,保姆已失手跌坐在地。门“砰”地一声巨响,墙头的白石灰同时坠落了许多。 门开处跳出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激动地“嗷嗷”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臂。保姆见势“妈呀!”一声躲到桌子脚下。平平吓得哭起来,石家母女忙拉着他退到墙跟。女人像头困兽在房间里乱转乱窜,踢翻了板凳,打碎了花瓶,还随手抓起客人丢下的影集乱扯乱撕。平平见势哭道:“妈妈,妈妈!不要撕照片!”女人闻声突然安静下来,似有所触动。她侧转头朝平平望过片刻,一步步逼过来。息波忙护住平平,同母亲一道往厨房转移。 她们这才看清了,女人脸色蜡黄,目光呆滞,左颌上正有一颗美人痣。息波疑惑顿解,明白了女人的身份。 正乱着,宋正冲进来,望一眼局势,镇静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柔声唤道:“小莉,小莉!”慢慢靠近女人——女人茫然地翻着白眼——宋正轻轻拥住她,边朝房里走边说:“我是正,给你买包子回来了。我喂你,好吗?听话,乖,别闹!我们回房去。”女人竟然顺从地跟他进了屋。 门关上后,保姆爬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带喘带怨地说:“受不了,真受不了。我不干,不干了!”石母忙拉她的衣袖,朝房内呶嘴。保姆正想说什么,宋正在房内喊阿姨,她只得进去。石家母女听到宋正在隔壁问:“她怎么又发病了?昨天还好好的——” 保姆发连珠炮道:“平平爸,这事你可不能怪我——她自己有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犯。我成天提心吊胆,要不是因为家里缺钱,我也不会——我看你还是另找人家吧。” 宋正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你真想走,我当然不强留。不过,我想请你再等几天,等我联系好医院。” 保姆不情愿地说:“那好吧。” 宋正又说:“我给她吃过药,现在已经安静了。你先陪她一会。” 宋正走回客厅,冲客人抱歉道:“刚才没吓着你们吧?真不好意思,你们第一次来,家里……” 息波有满肚子的问号,像新版《十万个为什么》的目录,可是自觉不便问,因此无语。石母见机道:“没什么没什么。——宋局长,你家里忙,我们不多打扰了。” 宋正把她们送到门口,平平喜欢上面善的石阿姨,位住息波说:“石阿姨,你不要走,不要走嘛!” 母女俩走在路上,母亲说:“波波,难道是真的,宋局长的老婆像是疯子嘛,这怎么可能?”息波皱眉道:“奇怪,她怎么会——妈,你注意到那些照片没有?”石母道:“嗯,看到了,蛮漂亮的人,怎么会疯的?”彼此猜测答案,先猜可能是家族遗传,息波替平平担心说:“但愿孩子没事。”又猜是遭到了突然刺激,顺理成章推断这刺激的种类。石母想像力丰富,笑道:“我看宋正长得英俊,保不准呀,是他外头找了‘小秘’,结果老婆知道了——” 母亲口若悬河中的“小秘”听起来刺耳得很,息波替宋正辩解道:“我看宋局长对他老婆蛮好,”一边回忆夫妇相拥入室的情景,竟没来由地有些嫉妒。 母亲道:“不管怎么说孩子可怜了。看到没有,连包子都没得吃,唉!”息波更怜惜宋正,说:“我看宋局长也不容易,又要当爸,又要当妈,工作还那么忙。如果那保姆走了,他可怎么办。”母亲不上心道:“这个你就不用替他愁,没听说找医院吗?” “难道是精神病院?” 母亲点头说:“还能是哪里。” 女儿替宋家担扰道:“哪得花不少钱吧?”母亲抱有权就有钱的论调说:“宋正当着局长,还愁没钱?”息波替局长廉洁道:“我看不像。你没注意到,他家连台电视都没有。”母亲取笑女儿说:“你倒侦察得仔细,像个暗探。也许他家电视放在里面房间,我们又没有进去怎么知道?” 正说着汽车进站,俩人收伞上车。母亲随手丢开宋家的事,倒是女儿念念不忘。猜想小莉精神失常的原因和时间,不明白宋正为什么要娶个疯子。她推测这不幸一定发生在婚后,有照片可以证明。那么宋正为什么不离婚呢?是迫于女家的压力,还是社会舆论,还是出于责任和爱才不忍丢弃?看来他们的生活很不宽裕,不知宋局长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为什么不来帮一把?还有小莉家,也应该有亲戚吧。她反复想着这些问题,竟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宋家,和宋正一起说说笑笑地忙家务,乱糟糟的房间整洁了,平平也穿得整齐了,饭桌上摆着搁着吃不完的食物,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包子,一只只篮球那么大。 息波从乱梦中醒来不由奇怪,心想这梦怎么跟真的似地。又想平平怪可怜的,宋正也不容易,今后有机会倒要多帮帮他们,不为别的,就冲他没有抛弃莉莉。 第二天是周末,跟文姬首次通国际电话的日了,她七点钟准时到办公室,可是等到七点半也没来电话,她跑到邮电局挂电话过去,幸亏就接通了。对方是个男人,叽哩咕噜一通大和民族国语。息波一句也不懂,突然想到英语是世界通用粮票,试着用英语连说:“please tell your wife telepone!”总算叫来了田中文姬。文姬还不知道是谁,用需回锅的夹生日语问:“谁?” 息波好笑,说中文道:“假洋鬼子,是我。为什么失约,是不是大和民族新教给你的社交礼仪。” 文姬那头母鸡似地一叠声乱叫,刚把这件事起个头,突然又想起另一件,结果息波听到的是这一个的头,那一个的身子,另一个的尾巴,又仿佛把电台的节目轮个遍,杂七杂八的,莫明其妙。只搞清楚她刚才跟婆婆学做生鱼片,所以把时间忘了。息波笑道:“可以理解!肚皮问题是首要问题,民以食为天,孔夫子的理论看来在日本国也同样实用。” 文姬大笑说:“我高兴得昏头了,只说自己的事,你怎么样?”刚才她尽顾着贩卖异邦的奇闻轶事,现在则是贪婪地吸食故土的特产了,食量大得惊人,仿佛要榨出祖国瘦身体里的每一滴油。她逼息波说催息波讲,事无巨细。息波笑道:“你离国不到三个月,倒像饿了三年,什么都想吃了。” 文姬叹道:“真的,奇怪得很。我在国内的时候,经常想的是日本,到了日本,反倒常常想国内,想妈妈、想弟弟,想我们学样的荷花池,想你——唉!真的想,有时候胃口不好,什么都不要吃,就想吃碗水饺。梦里点了特大碗,等来等去等不来,一着急就急醒了。醒来才意识到这是在日本,在东京,在东京的乡下,根本没有水饺。” 息波敏感地问:“怎么,那边不好?” “怎么说呢,物质生活很优越,可是精神很空虚。我现在日语不过关,无法与人交流。电视看不懂,书报也看不懂,简直成了文盲,呆在家里整天憋也憋死了。” 息波说:“改天我给你寄些报刊给你。语言方面不要太着急,你现在不是读日语速成班吗,很快就会适应的。别着急,慢慢来。” “实话说,我愁的并不是这些,我感觉有些事情,时间不能解决问题。” 息波有些紧张,问:“怎么,他对你不好?” “也不是不好,他还是很爱我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日本比国内还要封建,我对田中说想出去工作,一来解闷,二来可以更快地适应日本。他不同意,说日本女人结了婚都不工作,在家里养孩子。要我赶快给他生儿子,固执得很,根本没法商量。” 息波埋怨道:“我早跟你说过的,要你慎重考虑。” 文姬辩道:“其他还好。其实我早想明白了,世上不存在绝对的乐园,不如意是在所难免。留在国内,留在国内就没有烦恼,你现在没有烦恼?你学的新闻,结果怎么样,让你当秘书,简直浪费人才。我在日本虽然什么也没干,可还图到一头,舒服!尽管感到有些寂寞。不过我想,任何人刚到一个地方都会感到寂寞的,过段时间就好了。我真打算接受田中的建议,赶快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不会太无聊了。” 息波调笑道:“好啊,赶快生个合资产品,这也算中日交流的一大成果。”对自己工作的补充意见是:“我当秘书只是暂时的,以后有编制宋局长一定会给我。” 文姬问宋局长是谁,息波禁不住面面俱到的介绍,夸他是好官。可是这样的人,偏偏遇到不幸,生活发生困难,“我又帮不上忙,要能帮上就好了。” 文姬仔细听完说:“我可提醒你,别掉进去。” 息波不明白地问:“掉进哪里?” “装糊涂,是不是爱上了?” 息波一愣,否定说:“瞎说什么?人家有老婆。” “嗯!还算没昏头。我可告诉你,别那么天真,不要自找麻烦。帮别人,谁来帮你,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在内地和沿海间,你选择过一次,现在怎么样,要不早去了电视台,跟繁凡也不会吹。” 息波听不入耳文姬的话,暗想她们之间真有距离了,不仅仅是空间的,便有些懒懒地说:“好了,以后再说吧,我还有事。” 文姬叮嘱道:“别忘了我的话,我可是为你好。像你这样漂亮,应该挑一种最舒服的日子过。” 息波揶揄道:“好啊,帮我也物色个日本阔佬吧。” 文姬兴趣浓厚道:“真的。你也到日本来算了,我们两个也好相互照应。” 息波说:“拉乡党阿?” 文姬讲:“这事我等会就跟田中说,让他一定帮你物色。”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我可没那福气。” 文姬不悦到:“怎么,怕我腐蚀你呀,人家托我我还不理嘞。” 息波忙说:“好好好,多谢你的好意。还是先把人家托的事办好吧,啊!” 文姬说:“办好人家,我就办你。” 息波笑道:“怎么,包办婚姻呀?” “是救你!” “好了好了,电话费超过三百了,我可没你阔,再见吧!” “电话费我付,改天我汇日元来。” 第五章(上) 据说男人害相思病好比人体发高烧,从内到外灼手可热,非采取打针吃药的强制措施不能控制局势。龚福来爱上石小姐的情形大概如此。这其间他虽然去了趟英国,千山万水并未阻隔热烈的爱,回清川后的第二天他就来拜访石小姐。这正是息波黄山归来后的翌日上午,她正在登记文件,抬头看见门窗玻璃上映出个黄胖脸,吃了一惊。暗想谁鬼头鬼脑的,只觉得面熟,一时竟想不起。 龚福来进门嚷道:“石小姐,多日不见!”息波才明白谁来了,猛然记起在龚家的一幕,关于丝纳库、情人旅馆的谈话,便有些讪讪的。龚福来进门献出供石小姐美容护肤,以助她更加美丽的赠品,印有英文字母的精华素,自称花掉了一百多英镑。 息波自然不稀罕他的东西,对这瓶漂洋过海的高级品毫无兴趣,一直扔在抽屉里不管不问,那天被杨艳艳看到竟索讨了去。谁知杨艳艳用过之后满脸新起了红疹,到医院打针吃药足足一星期方才光复原貌。这事使杨艳艳对息波起疑,猜测她也许急于要在争夺黄中一的战役中取胜,因而出此狠招,心中难免对息波又多出一层怨恨。 龚福来进门,一屁股坐到靠椅上问:“石小姐,黄山一行玩得快活吧!”息波心头一惊,以为他发现了秘密,听完下面的话才知道不相干。“嘿嘿!石小姐,你不知道,这次你去黄山是我推荐的。不然你们单位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想去,你刚调来,啊!”话锋一转,“嘿嘿,石小姐,你该怎样谢我呀?”不等回答,“罚你陪我去看场电影总不会过分吧?喏,票子我都买好了,百花影院,<<大红灯笼高高挂>>。这可是部有意思的片子,是讲一帮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故事。嘿嘿!蛮有意思的,去不去看石小姐?这部片子我们男人不看倒也罢了,你们女人是一定要看的。” 龚福来说话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带荤,尤其当了年轻女子的面,这口瘾的刺激比动手动脚更有妙处。他见息波露出不解的神情,解释道:“石小姐难道不明白吗?你们女人看了这部片子可以学习争夺男人的本事呀,这可是很重要的。不过话说回来,像石小姐这样天生丽质的女人是用不着学本事的,天下无敌手,哪个男人见了会不着迷?我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啊,想起你来,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啊,石小姐……” 息波听他说得离谱,忙道:“龚经理,请喝茶!” 龚福来说:“石小姐,不要那么客气嘛。不要叫我经理,叫经理生分得很,就叫我福来好了。”一边连茶杯带手握住。息波忙甩手,水跳出了茶杯。龚福来大惊小怪道:“啊唷!石小姐,没烫着吧?烫坏了你,我可要心痛呀!”息波正色道:“龚经理,请你说话注意点。”一边眼睛瞟门,怕人家听去误会。龚福来并不生气,说:“哟,石小姐好厉害呀!不过,我这个人就喜欢厉害的女人,你越生气我越看着喜欢-----好好好,不说这些,开个玩笑嘛。”后半句话是因为息波生气朝外走,龚福来拦住了才说的。 “好了好了,石小姐,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正正经经坐着说话总行了吧?”不等主人同意,径自坐下,仿佛他老子是一局之长,这文广局就成了他的私家天下。他看见玻璃台板下有息波的毕业合照,笑道:“石小姐,我一眼就可以把你找出来,你信不信?嘿嘿嘿!哈哈!我找到了,右边数过来第三个,对不对? ”他的眼睛像根针,直插到息波脸上。息波被盯得不自在,窘迫地转身背对,以为如此可以免去骚扰。谁知龚福来眼光绕背三周后钦幕不已地赞叹:“石小姐,你的身段真好,匀称、丰满!当然人长得更美。嗳,简直就像西施在世、嫦娥下凡呀,美丽动人,倾国倾城,啧啧啧!” “倾国倾城”被赞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息波这时只盼着有人进来,可是无人解围,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听龚福来热情歌颂。龚经理积蓄了一个月的感情,却仿佛有几千年、几万年般深厚似地,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势头,他热心表白道:“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我简直忘不了你,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息波,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龚福来冲动得厉害。 息波窘得无地自容,直担心他会扑上来,神经处于戒备状态。她理想中的爱是圣洁的,如今凭白无故被这粗俗之物玷污,心里像吞进只苍蝇似地。 龚福来见息波面有怒色,抗议道------口气带嗔带怨,像遭遗弃的怨妇------“息波,你好残忍,对于我们这些陷入爱情不能自拔的人,为什么没有一点同情心呢?哦,哦,不行!”说进撒娇地拧动他肥大的腰肢。息波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会有如此风景,心里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又是鄙夷。龚福来游戏情场多年,早训练得眼明心快,他见息波反感剧增,轻巧地转移话题道:“哟!你这里有<<桃花扇>>呀,我一直想看这本书,可以借给我吗?”息波明知他未必有耐心读,可是乐得早送瘟神,忙递给他。 龚福来接过书说:“我还要开会,bye—bye!喏,这是电影票,今晚八点,一定赏光喽。”昂首阔步走到门口,随手抛个飞吻,“我们不见不散。” 等龚福来出门,息波想见他的大头鬼去吧,谁跟他看电影。但是转念想到龚局长又有些踌躇,记起打狗看主人的俗语。问题倒不在于看不看一场电影,而是要打消龚福来的求爱计划。她不知道让男人打消猎艳念头是比女人怀孕打胎还要难受的。她先想到找龚福来郑重谈一次,摊牌说自己不爱他,再说些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最后送上祝愿他早日觅得知音的礼貌周全的话。可是转念想到他那张发馒头似的胖脸、贼溜溜的眼睛和胳肢窝下源源不断的异味,实在没有勇气承受,便决定写信转呈此意。信写好她找出丢在废纸篓里的龚福来的名片抄毕地址,冲假想中的龚公子耸耸肩道:“龚经理,请另求高明吧。但愿有哪位一辈子生鼻炎的小姐对你芳心所归,你俩早结良缘,百年好合。至于我嘛,享受不起这样的福分,多有得罪喽。”她在信封背面贴上邮票,用中指指肚“啪”地弹进邮筒,听到一声响后轻快地想,五毛钱邮票就解决了问题,这太划算了。今天是轮到她接平平回家的日子,想到又可以同宋正共度一个晚上,她心头高兴,嘴里轻松地哼唱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下班前她接到黄中一的电话,大意说那天晚上打牌他们大获全胜,可是这胜利之果石小姐没能品尝,甚为遗憾,缘故当然是因为她不辞而别。又说他准备今晚补请,地点仍在白天鹅,问息波晚上有没有空。息波当即表示另有安排,劝他改请他人,比方说杨艳艳就有空。黄中一醋意浓厚地盘问她是不是跟陈雄有约,息波暗笑他只知道一个陈雄。 黄中一道:“我请杨艳艳做什么,我只请你。”意思浅显易懂,息波不敢再谈,匆忙挂了电话。她想为避免往后再有类似麻烦,是否应该公布与宋正的关系。但一想到这公布的实际内容又犯愁。宋正并未离婚,公之于众难保招人起情夫情妇的猜疑,岂不是授人把柄,保不准被有心之人利用,会动摇到宋正的局座之基。她权衡利弊再三,决定不可造次。当晚她留在宋家吃的晚饭,一直到十点半才回宿舍。 息波并非神仙,当然不懂分身术。她在宋家逗留,开着公爵王恭候在百花影院的龚福来自然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大经理不善等人,一向都是别人等他。今晚受到如此冷遇,怒火中烧。正没得好气间,一对相拥相偎的男女不识相,莽撞上前讨退票。龚福来触景生妒,发恨扯碎电影票掷地上道:“让你们看!让你们看!” 一对情侣自取其辱,本想理论,女的见龚福来满脸横肉就有些怯场,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态度,硬拉了不服气的男友走开。 龚福来把车直开到文广局宿舍,上楼打门。门开处立着香气缭绕的杨艳艳。杨艳艳认识龚福来,一见之后惊呼道:“哟,龚经理!真是稀客,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请进请进。” 龚福来并不一请就进,眼光扫视房内道:“石息波呢?”杨艳艳不无醋意地说:“石息波吗?她忙得很,今天要应酬王先生,明天要应酬李先生,哪有功夫呆在宿舍?人家从来不说去处,行动神秘得很,我们知趣决不乱问,省得坏了人家的好事。”龚福来警觉道:“哪个王先生李先生?”杨艳艳卖关子道:“这是人家的秘密,我可不敢随便乱讲。” “我又不是外人,说说有什么关系?”龚福来这番话讲得颇有来头,有道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到一起来了。”龚、杨既然共具石息波这一目标,当然该算同志。不过,即使是同志也该以实际鼓励为主,阶级感情为辅。龚福来混世多年,深知物质基础是保障统一战线不动摇的道理,故而抛出鱼饵道:“你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杨艳艳虽然到现在还搞不清买卖的用法,可倒真会做买卖。她怕龚经理只开空头支票,有心化虚为实,讨价钱道:“只怕我讲完,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什么也不记得了,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我见得多了------当然,龚经理不会是那样的人。”末句话是因为龚福来面露愠色,杨艳艳补充说的。 龚福来转嗔为喜道:“杨小姐果然是明白人。”杨艳艳说:“过奖过奖!我听说局办王主任今年要退了……”及时的省略,因为双方心有灵犀一点通。龚福来雄霸天下地说:“这个容易,我打个招呼就行。” 杨艳艳卖友求荣的交易告成,出门探一探,回身直奔同室床头,从枕套里抽出一本书道:“龚经理,你一看就明白。”正要递给盟军,又缩回手。“我们事先说好,东西看完要还给我。” 龚福来已经迫不急待,不顾礼貌夺过来。他没有找到军国机密。杨艳艳眼睛放光地提醒道:“在书里,在书里。”好像龚福来连翻书都不会,凑上前帮忙,可是她猛然闻到股不舒服的气味,奇怪道:“噫!哪来的怪味?”龚福来恨不得塞两团烂泥进她的鼻孔。他翻出罪证,不由发怔,气愤得只会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杨艳艳念念不忘同室的夺爱之恨,恨声道:“石息波太不知羞耻,勾引人家有妇之夫。”继而说明照片的出处,特别指明照片经过处理的地方以及这样处理的玄机,“黄山一行,我早看出他们不对劲。” 龚福来心里发恨道:“好你个宋正,老子看中的女人也敢碰,等着瞧吧。”但他毕竟承蒙父亲教诲多年,记得知人知面难知心的告诫,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因而不露声色道:“杨小姐,他们现在在哪里?”但是杨艳艳过于精明了,一眼洞悉了龚经理的内心,她惊奇地睁大两眼问:“怎么?你,你要去……” “捉奸”两个字没及出口,龚福来正色道:“杨小姐,我可什么也没说啊?”杨艳艳突然改变国籍,用日本式回答:“明白,明白。”她看龚福来重新审视照片,讨好地凑前,排除情敌的念头战胜腋臭。“我猜他们八成在宋家幽会。”龚福来说:“好的,杨小姐。这照片我借去用用,回头石小姐问起,你就说不知道,明白吗?”龚福来同日本鬼子杨艳艳打交道,自己也变成日本人。日本人算计中国人不稀罕,早有芦沟桥战争前后的历史证明;中国人算计中国人也不稀罕,也有《丑陋的中国人》一书昭示。可是为了情敌而结盟,这不失为有人类历史以来的首创。 杨艳艳作不值钱的宣誓,说她一定守口如瓶,像哑巴一样不说话,要龚经理放心。末了还替自己贴金,夸自己最值得信赖。龚福来走后,杨艳艳激动不已地抓过香水,往桌、椅、墙壁上乱喷一气,嘴里恨恨喊着石息波、宋正的名字,说:“你们完蛋了!”欢呼过后又有些后怕,暗想姓石的这妖精看不出倒果真有手段,连龚经理也勾引上了,怪不得能调到局里。幸亏她已犯下大忌,得罪了龚经理,否则后患无穷。又想刚才幸亏没有透露黄中一,不然难保一网打尽,自己岂不要痛失所爱。明天把机密泄露给黄记者,要他知恩图报。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情敌既除,黄中一的版权从此划归自己,又报了宋正之仇,封官加爵的美梦还不日可圆。正可谓一举三得,不——是一箭三雕。想到自己的高明,杨艳艳一夜笑醒了好几次。 龚福来并没真去捉奸。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觉得不便草率行事。他一路驱车回家,早盘算好一个计划。这夜龚家无客来访,龚氏夫妻正坐着看vcd。龚福来进门后朝沙发上一躺,嚷着让王妈倒酒。龚局长注意地看儿子一眼,龚太太关心地说:“福来,这么晚了喝什么酒?”龚福来文白夹杂道:“他奶奶的,气死我也。”龚氏夫妇异口同声道:“又怎么了?”王妈倒来酒,龚局长说:“王妈,这里没事了,你先去睡吧。” 王妈出门,龚福来把照片往桌上一扔说:“你们自己看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不自量力。”仿佛宋正与息波恋爱犯下不可饶恕的天条。老夫妻抢着看过照片,龚局长冷笑道:“色胆包天,他这可是自讨苦吃。”机关单位正副手的关系正好比西方国家的丈母娘和女婿,明争暗斗,历史悠久。正副之嫌加上夺媳之恨,龚局长对副手的敌意自然又增加一层。倒是龚太太,记着上次石小姐对自己的不恭,觉得很有攻击的必要,勃然道:“好个姓石的,不知好歹。忘记她的工作是靠我们龚家才找到的?这么忘恩负义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我倒要瞧瞧她跟姓宋的能混出什么名堂,不就是做人家的情妇吗?真贱!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配进我们龚家的门——福来,我现在告诉你,以后不许再去找她。有的是好姑娘,昨天冯局长的女儿——” 龚福来心里酸中带痛,暗想石小姐宁肯当小妾也不肯做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他咬了牙根道:“没那么便宜。这事完不了。”父亲兼局长冷冷道:“你想怎么样?”龚福来亦冷冷说:“爸,你把办公室的钥匙给我,其他就不用管了。”龚太太担心道:“要你爸爸的钥匙干什么?”父亲也正色说:“不许胡来!”龚局长历来抱“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处事哲学,即使对妻儿亦不例外,他虽然对宋正不满,可是并不想让儿子知道。但是知父莫若子,龚福来笑道:“爸,你放心,不会‘涉嫌’你的。现在不正搞‘严打’吗,你们局难道不想出点成绩?”知子也莫若父,老奸巨滑的龚局长当然猜出了儿子的意图,但他担心儿子斗不过姓宋的,反牵连自己,垮下脸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再说一遍,不许胡来。”说罢拂袖而去。龚太太看儿子脸色阴沉,知趣地咽下“切忌轻举妄动”之类的劝告,改口问:“福来,还要酒吗?” 第五章(中) 隔天龚局长主持局工作会议,传达省里关于配合“严打”进一步清理文化市场的通知,布置全市文化市场检查工作。会议决定明天晚上九点统一行动,对全市256家舞厅、166个录象厅和203家录象带出租点突击检查,同时决定在电视上公布监督电话,号召全市人民共同参予行动。会上司徒问分管宣传的宋正说:“宋局长,要不要通知电台这些新闻单位?”宋正做事历来不爱张扬,正要说“等检查情况出来再说”,龚局长一言九鼎道:“要,当然要,好好宣传一下嘛。”司徒欣然领旨而去,半小时后回复说:“龚局长,日报、晚报几家报社都联系好了,省报也答应派记者来,你还有什么指示?”龚局长想也不想说:“我们自己的电台也要去。”司徒说:“早通知他们了。” 突袭的晚上月色特别好,这样的月夜颇具花好月圆的梦境,使人心理无故降低了防御,是太平的夜晚。当然这样的夜晚更是给突袭凑趣的。不到两小时,突袭行动圆满结束,各路人马汇报的战绩表明龚局长领导下的文化市场一派健康、有序。黄中一热情洋溢地完成了题为“龚建明等市文广局领导亲临指挥全市文化市场大检查”结果“令人满意”的头条新闻,兴冲冲地请龚局长圈阅。龚局长瞟了眼标题就把稿件还给他说:“我眼睛不好,你给宋局长吧。”实际上大局长眼睛并未出毛病,毛病出在他怕签发表扬自己的文字,让人闲话,所以要避嫌。宋正认真校阅,划掉几处过誉之词,这些都是龚局长满意的话。 黄中一接过稿件往台里跑,美滋滋地想抢在同行前头发稿。他刚跑出两步,突然看见市场办主任老干神色慌张地奔过来,用并不低的低声报告道:“龚局长,有情况。”这话无异于投到广岛的原子弹,众人先是一怔,随即怀疑猜测、担忧紧张者各有人在。龚局长一愣后斥道:“什么情况?”老干苦着脸说:“是我们局,”——不敢看龚局长阴沉的脸——“是我们局开的录象出租店。”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对爆出的这个大冷门普遍持怀疑态度,这恐怕是自有行政事业领导干部以来思想最统一的一次。龚局长急得大失体统,指着老干的鼻子骂:“你,你胡说八道!”宋正忙说:“别急,老龚——老干,你慢慢讲。”老干感激地看一眼宋正说:“龚局长,刚才我们接到群众举报——”龚局长打断道:“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打了,可你的手机一直占线,”——龚局长暴躁地来回踱步——“糟糕的是,省电视台那帮记者听说有情况,都扛着摄象机跑去了。”龚局长铁青着脸问:“什么?都给录上了?”老干不敢答话。龚局长转身怒视着司徒:“你干的好事!”司徒情知罪责难逃,忙作检讨道:“是我没把事情办好,害得局——局里蒙受损失。我马上去找他们,我一定会处理好,请局长放心。”龚局长挥手道:“去,快去!不许他们拍,就是拍了也一定要把录像带带拿回来。如果出了问题,唯你是问。”宋正叮嘱道:“司徒,要策略些,不要硬来。”司徒一叠声答应着开步就跑,却被龚局长喝住:“糊涂东西!难道你的两条腿跑得过汽车轮子?——小王,开我的车。”小王应声而至。 他们走后宋正问干主任:“举报人留下姓名、电话没有?”老干苦笑道:“宋局长你想想,谁会那么傻?”宋正说:“不是举报有奖吗?”老干仍摇头。龚局长武断地道:“不言而喻,举报者另有所图。老干,搞录音了没有?”老干忙说:“录了,全录了。”龚局长指示:“等会我要去听。”老干忙点头。宋正建议说:“我们是不是去录像店看看?”龚局长挥手说:“走!”一队人马直奔案发现场。 到了案发地点,众人以为会遇上一个乱糟糟的局面,奇怪的是眼前井然有序,不见各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也没有群众围观。龚局长暗暗松口气,冲闻讯赶来的录象店负责人老冯和司徒问:“究竟怎么回事?”老冯似乎是无意地瞟了宋正一眼说:“龚局长,我们里面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老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彼此心里猜疑。宋正受了老冯一眼,心里竟有些不安,但他转念想到自己没做错事,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又定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其实只有半小时,不过非常时期的半小时是拉长变形的,不比正常时间——龚局长从门里走出来,脸上已没有刚才的慌乱,隐隐约约还透出一股喜悦。众人都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变化。龚局长挥手说:“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回去,明天上午八点钟到局里开会。”众人肚皮里打鼓,纷纷上车。一路上宋正等着龚局长透底,可是正局长只顾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第二天上午,全局中层以上干部被召集到会议室开紧急会议。等大家小心翼翼坐下后,龚局长严肃地致开场白道:“昨天,我们局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如果这件事被新闻媒介曝光,在‘严打’的风口上后果不堪设想。幸亏有老冯同志和司徒同志,”老冯和司徒同时谦恭地抬抬屁股,“他们在危急关头,挽救了我们局,”——类同于历史课本上挽救了红军、挽救了党——“这样的好同志,我们有必要把他们提到重要的岗位上来。”好同志冯三秒和司徒俱喜出望外,全力用手抓牢扶手,谨防自己弹跳起来,“下面由冯主任向大家说明情况。” 冯主任站起身,清清嗓子道:“昨天我们局出了件大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幸亏这事及时处理了,否则我们局无法向市里、向省里交代。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暂且把它称为11?6恶性案。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是局里的那个隐患还没有清除,今天我们就要清除这个隐患。”——一语既出,众人无不心惊肉跳,恨不得新学了孙大圣的隐身术,逃离这劫场。宋正心中无底,亦不免忐忑——“尽管我们现在还没有进一步查实,还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但基本上已经弄清楚了——老马,你把那段录音放给大家听。” 电话录音共分两段,前段是个清晰的妇人口音,正是那只举报电话。妇人慷慨陈词,说前天她在文广局录像店借阅的奥斯汀的名著《傲慢与偏见》是盘不堪入目的黄色片,要求文广局立即查处,向三百万市民交代,不能因为这家店是他们开的就包庇纵容。 举报电话录音放完,司徒站起身说下面是他们闻讯赶到录像店搜查,审讯该店职工的录音。便有个男人交代了许多。宋正听了心中一动,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一时却想不起。男人先说包括他在内的全体员工和冯主任绝对受了蒙骗,他们没料到《简爱》、《复活》这些名著全是黄片,随后痛心疾首地检讨他们不对片子进行检查就上柜出租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甘愿接受局领导处罚。接着又坦白之所以没按章检查的原因,是因为推荐——不,倒卖这批盘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说到此处吊胃口似地不肯再讲,众人都被他这句话踩得停止心跳,磁带“滋滋”空转着,空气异常紧张、沉闷。好容易此公在调查干部软硬兼施,心理战术加之坦白从宽的保险后交代出幕后的隐藏者,仿佛黑暗的舞台上聚光灯突然打亮,罩住在座的一个人,正是宋正。 宋正做梦似地笑道:“怎么回事?”猛然梦醒,感到刺伤的疼痛,愤然道:“无耻!诬陷!是谁,敢不敢站出来对质?” 老冯冷冷道:“会和你对质的,宋局长!”——目光转向大家,有人抹头上的冷汗——“我们当然希望宋局长像他说的那样清白。不过,据当事人交代,你收有高价出售录像带的发票,一共两千整,平均每盒卖了四百元,”——众人皆“唔唔!”表示惊奇——“这张发票现在就放在你的办公室抽屉里。宋局长,敢不敢当众打开看看?” 龚局长听到“抽屉里的发票”不由心中一惊,暗怪老冯忙中出错,昨天没向他汇报这个情况。同时心中电光划过似地,不由出了身冷汗。他大脑高速运转,很快拿定主意,回过神时正看到宋正冲动地带头走出会议室,众人交头接耳地跟在身后。 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宋正办公桌。宋正颤抖的手指插不进钥匙,他暗骂自己不争气,好容易拧开锁,抽屉拉过头,翻倒在地,东西全撒出来。众人“呼”地围拢来,争抢食物似地。冯主任高喊:“大家不要挤,不要挤!”他担心忙乱中丢失了罪证。宋正眼睛亦瞪着那堆“罪证”呼吸急促。突然老冯惊喜地叫到:“在这里,在这里!”手上扬起一张发票,宋正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老冯跳起身,喊电影上的台词道:“不许动!”他得意地抓过发票看一遍,没留意龚局长神情有异,高声念道:“清川市文化事业单位统一发票——公章盖的是市文广局录像出租店——开据日期1996年11月2日——金额两千元整,收据人……”暂停,众人全盯住他的嘴,这张褐色的、泛着白沫的嘴此刻因为激动难看地抽搐着,他清清嗓子,加重声音念道:“收据人:宋正。”众人又“唔!”地一声响。老冯、宋正同时激动地说话,老冯说:“宋正,事实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宋正喊:“骗局!我要向市委市府反映。” 龚局长闻言色变,当机立断道:“小宋,别激动。事情还没有定论嘛。”老冯抗议地喊龚局长,龚局长冲他一摆手说:“这件事不能随便下结论。宋局长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不会做这种事。”这话无疑给溺水之人抛了根救命绳索,宋正想不到拉自己一把的竟是龚局长,禁不住嗓子发哽道:“龚——”冯主任又喊:“局长!”龚局长不理他,转身面对众人严肃地说:“这件事要认真核查,在此之前我先宣布纪律:为了全局的名誉,也为了宋正同志的名誉,在事情查明真相之前,任何人都要严守秘密,不许外传,”——说时用力打空气——“否则,一经查出,要严肃处理。至于宋正同志,照常组织局里的工作,不必顾虑。好,散会!小宋,我们走。” 十分钟后,大家注意到正、副局长坐着同部车出了局大院。黑色轿车一直开到龚家楼前停下,龚局长对副手说:“到了,下车吧!”宋正头一次来龚家,不明白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主人带头上楼道:“寒舍,请得到你这位大客人吧!”宋正苦笑道:“什么大客人。老龚,你把我带到家,不怕人家说我跟你串通气贩黄?”龚局长慷慨道:“怕什么?不就是一顶破乌纱帽嘛。”宋正不说话,心里多少有些感动。龚太太见政敌临门,假意地欢迎,吩咐王妈泡茶后才礼貌周全地告退,留下俩个男人客厅说话。 龚局长关掉手机说:“小宋,你把那个劳什子也‘毙’了,我们安安静静说话。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个这样的机会,消除我们之间的——啊!可是——唉!工作太忙,今天总算有时间,我们好好聊聊。” 龚局长极口夸赞副手的人品、才华、说文广局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绩都是他鼎力相助的结果,说他早有引退二线的打算,正准备向市里推荐让宋正这样德才兼备的青年早挑大梁,问副手有没有信心独当一面。 宋正闷头抽烟道:“老龚,你现在说这话恐怕不是时候吧?你忘了我现在是被调查对象?”龚局长叹气道:“唉!也真是,这事怎么刚好赶在节骨眼上。”望一眼副手,不无知心地。“小宋啊不是我说,这男人呀如果跟黄字沾上边,可是湿手抓面粉,甩也甩不掉呀。”宋正说:“黄不黄让上级来裁决,我不相信白脸还给描黑了,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 “对!你这个态度就好。我相信你不会做傻事,为那几个臭钱值得吗!我还是那句话,相信你,我是代表组织的。”龚局长很担心宋正把事捅上去,他应付过上面一番话后,转入正题道:“不过这件事毕竟不光彩,最好不要闹得市委知道,我们自己可以解决嘛,难道你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你不相信我这个老头?”——宋正只好说相信,龚局长听了满意——“你不要背思想包袱,明天你就要去承德开会了,”——宋正说是不是考虑别的同志去——“你不去怎么行?要去!趁机休息休息,什么也不要想。”宋正心想这种时候自己不能走,就推说孩子没人管。龚局长稍一思索,道:“那就孩子一起去,我让老王去补张票。放心!有事我给你打电话,等你回来,保管什么都过去了,啊?!”宋正皱眉道:“没那么简单吧。” “放心,放心!嗯,论年龄你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在我心中,啊——”龚局长再会演戏,也觉得“我把你当成儿子看待”难以出口,因而换成这语意不明的感叹词,让宋正自己意会。政敌间历来无共同语,龚局长觉得与副手没有多少知心话可说,非得借助一项活动周旋不可,便提议下象棋。宋正没心思楚汉对界,要走,龚局长说:“坐下坐下,我还有话,边玩边聊,啊!” 这中间龚太太不时出来照应,代替王妈续水添茶。等到走过几盘棋,已到下班时间,宋正说:“幼儿园要放学了,我得去接儿子。”龚局长道:“让你阿姨帮你接,今天就在我这里吃晚饭——桂花,你坐小王的车去幼儿园——王妈,今天多烧两个菜。” 太太和王妈应声而去。王妈走进厨房,心想姓龚的可真会做戏,如果不是听到他们背后议论,还真以为跟宋局长要好得很。可惜王妈走得太早,不然还能看到主人更精彩的表演。那时候的龚局长胜了一盘棋,他吃掉对手的老帅后说:“我还有句话,不知你肯不肯听?” 宋正请龚局长有话直说。龚局长道:“那我就直说了。你跟小石——呃,别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关系究竟怎么样。外面可有传言呃。”宋正猛然一惊,替息波紧张道:“外面都说什么?”龚局长撒谎道:“唉!说得可难听了,说她……我真开不了口,不说也罢。不过,我是不相信这些闲话的,有的人就会用这种手段害人,达到个人目的。”观察对手的反应,叹气。“唾沫星子淹得死人啊!小宋,我们不得不防。”宋正英雄主义道:“为难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使箭冲着我来好了。” 龚局长道:“小宋,不要激动嘛!”——语重心长地——“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能够不怕?即使你们人正不怕影子歪,问心无愧,可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名声搞臭了今后怎样嫁人?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石想嘛。”宋正当然不能说小石要嫁他的。龚局长攻心为上道:“为了她今后,为了她的工作,你得主动避避嫌,暂时不要来往,啊!”宋正眼中泄露的情感使龚局长满腹敌视。“哦!本来我正想和你商量调她去电视台,如果闹得满城风雨的,啧,那就不好办了。”——观察宋正的反应——“小石这个人我了解,好学上进,业务能力强。到了电视台一定能干出成绩。现在让她当秘书,屈才喽。她好几次给我讲,想去搞新闻。”龚局长并未真正如此打算,这样说不过想分开他们,求个儿子气顺,大家太平。 宋局长虽然没说话,心里已拿定主意,他不会放弃息波。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妥如今陷入的这个不明不白的麻烦,他感到里面有名堂,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决定对谁都不声张。所以龚局长给他提息波的事,他一一应承。 王妈烧好饭,请主客入席,平平早已接来,看到桌上有鸡有鸭,高兴地喊:“哦,吃鸡喽!”宋正向主妇道谢,龚太太不诚实道:“不麻烦,方便的。”龚福来自然不肯陪客,担心修炼的功夫不到家,把桌子上的一盘莲子羹泼到宋正脸上。龚家的晚饭一直吃到九点半才结束。 客人走后,龚局长神色转暗,他把手中的烟朝地上一扔,冲老婆命令道:“把龚福来给我叫来——王妈,你先出去。”每当丈夫这样称呼儿子,龚太太就知道儿子闯了祸,忙替儿子掩盖道:“福来不在家,吃过饭就——” “老公”不是好胡弄的,瞪眼发怒道:“我看见他的车在楼下,你到现在还想包庇他,你要包庇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难道说要等他给我们挖好坟墓吗?”龚太太不安道:“这话怎么说的!”丈夫大声嚷:“怎么说的?这混帐东西在外头闹出大事了,”——龚太太惊恐地睁大眼——“幸亏有我。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去,快去把他叫来。” 龚太太忙不迭走了。不一会,龚福来走进客厅,往沙发上一靠,故作镇静道:“爸,什么事?”父亲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什么事?我……我打死你!”龚家四代为农,到龚局长这一辈才脱农为官,他教训儿辈的方式难免沿袭父辈传统,并未随着地位的升高而进化。他脱掉一只鞋高举着扑向儿子,嘴里骂道:“我早警告过你,不许胡来,你听了没有?你以为那姓宋的是好惹的,如果不是我,他早告到市委去了。”龚福来假装无干系道:“他告他的状,跟我什么关系?”父亲道:“你还想抵赖?” “啪”!中间的龚太太挨了一记,这是替宋局长代受的,龚太太自然要把这帐记在宋正身上。 “你自以为高明!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是你做的手脚,”——压低嗓音——“你把发票放进宋正的抽屉,还买通谁搞了假证,快告诉我,小畜生,那人是谁,靠得住靠不住?”儿子赌气不吭声,难得地对朋友忠诚。龚局长气得发抖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争风吃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任性胡来,你想害死我啊?他妈的,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龚太太拼死护着儿子,一边道:“福来,快给爸爸认错。”龚太太虽然身躯庞大,历来在儿子的眼里没有分量。儿子倔强不服,父亲气得直摇头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子。”王妈躲在门后听得有趣。 虽然龚局长三令五申11?6事件不许外传,但是那些同同僚回到家里对老婆津津乐道者不乏其人。说过之后倒没忘记交代纪律,仿佛如此一来便不失为优秀共产党员的资格。他们的老婆照例在告诉了别人后重申这句废话。到家且如此,他们更忘不了在单位传播,谁也不肯噤口,比赛消息灵通似地。 当天中午息波就知道出了事,她不相信,急着找宋正。可是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院里院外也不见他的汽车。她肚皮里像点着一团火,心急火燎地往宋家奔。奔到宋家,按破门铃也没人开门,只好怏怏回来。刚在办公室前坐定,有人打电话通知她马上到丽人茶屋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告。息波不安地问:“什么事?你是谁?”那人道:“你来后就知道。至于什么事,你不是很关心宋正吗?就是他的事。”说罢,挂断电话。息波正疑窦丛生,门房老卫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大吃一惊,信中正是不翼而飞的那张合照,背面写着一行字,上书:“宋正与情妇合影。”息波好半天冷静下来,暗想难道宋正出事跟这像片有关,怪不得它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现。这信是谁送的,会不会是打匿名电话的那个人。 息波急急忙忙跑到门房问:“卫大爷,刚才谁送来这封信?”老卫作回忆状:“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哦!她是你的亲戚吧?”息波并不记得亲戚中有七岁的小姑娘,觉得事情蹊跷,必须马上跟宋正通气。可是拨来拨去手机一直关机,打传呼半天也不会。她正胡思乱想,电话突然又响,她一把抓过话筒,对方问:“是石息波吗?”息波紧张道:“请问你是谁?”对方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想好心给你提个醒,不要害了宋局长。你知道吗,现在有人正利用你做他的文章。可千万要当心,不要给人钻空子,你最好马上离开他。”息波听得心惊,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真有人捣鬼,难怪总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着监视,是谁在监视,为什么。今天已经出了“黄带”事件,明天还会发生什么,息波坐立不安。晚上她又偷偷跑到宋家,还是没有人。奇怪,宋正去了哪里,平平又去了哪里。下午她到幼儿园,老师说平平已被人接走,问是谁,说是位老年妇女。宋家在这里没有亲戚,这个妇女是谁。她等不到宋正和平平,只好悻悻回了宿舍。 龚局长办事的风格是快刀斩乱麻,第二天上午他把两张机票递给宋正道:“中午十二点的飞机,快回去准备一下。”宋正不悦道:“能不能换别人?”龚局长早提防这一问,假传圣旨道:“昨晚我同曹副市长通了电话,汇报了你的情况,他指示说让你安心疗养。这里的一切我会妥善处理的,放心走吧!”——末了,没忘记交代一句——“这是曹市长的意思。” 宋正将信将疑,可是不得不从命。临行前他想应该和息波道别,可是她没来上班,说是请了半天事假,不知有什么事。眼看飞机就要起飞了,宋正匆匆写张便条塞进息波的抽屉。谁知这不辞而别竟成千古憾事。事后龚福来在跟父母谈起宋正飞机失事时说:“早知如此,派他去承德不就了了,省下我们多少事。”龚局长瞪眼喝道:“你这个混帐东西,胡说些什么?”龚太太也知道问题严重,对儿子说:“福来,这话你在外头可不许乱说,让人家听去,还以为是你爸爸故意害死宋正,这可不得了。” 宋正父子起飞当天,息波因为姑姑突然胃出血,她做侄女的尽半女之职陪护在医院,到下午才抽出空来到单位。听说宋正出了差,颇感意外。幸亏及时读到宋正的纸条,心里方有些着落。可是宋正信中没有讲明归期,也没有联系地址。她忍不住向杨艳艳打听宋局长的行期,杨艳艳半笑半不笑地说:“哟!石小姐对宋局长蛮关心嘛。”又说:“你会不知道吗?你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知道了。”这些话弄得她心慌,觉得不便再问别人。好容易挨到下班,她跑到幼儿园,庆幸老师态度还如常,告诉平平请了假,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定。 第二天中午食堂里坐满人,息波刚端着饭碗坐下,抬眼看见王主任神色异样地跑进来,心头突然狂跳,有种不详的预感。王主任对龚局长报告:“局长,刚才公安局来电话,通知说宋——宋局长飞机失事,遇——遇了难,还有他的儿子。”一语既出,四座皆惊。息波失手打掉碗,呆呆地冲同桌谁问:“他说什么?他说什么?”那人还没回答,龚局长突然痛嚎一声道:“小宋,你不该走啊!”伪装的假悲伤要比息波的真悲痛自然得多。息波被这句话敲醒知觉,泪像雨线挂下来。王主任亦哽咽难言,好半天才说明公安局要单位派人去料理后事。 龚局长唯恐有失阶级友爱,道:“去,马上去!老王,你亲自处理这件事,一定要办好,不要怕花钱,啊!要让九泉之下的宋局长瞑目!”末句话带呜带咽,引得息波失声道:“宋——局——长!”其余人亦真悲痛或假悲伤地陪出些泪水和戚容。龚局长敌不住息波的真悲恸,忙差使道:“小石,嗯——你快去找小王,叫他开车送老王。” 当天息波到精神病院向神志不清的莉莉报告噩耗,可是莉莉只会来回踱步。息波不由心酸,含泪对奈何桥上的宋正父子说:你们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莉莉的。晚上她独自来到宋家楼前,望着漆黑的窗洞,一坐就是半夜,月斜中天才疲倦地回到宿舍。庆幸杨艳艳不在,她可以静静地悼念亡人。她把那张合影供在桌前,裹上黑纱,无声地祭奠着爱情。望着照片上的自己,息波觉得自己也随宋正死去了似的。她取出宋正生前喜欢的情诗,放进卡座。孙道临深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在静夜中激荡: 请在我头上留下一吻 我就不用戴虚荣的桂冠 请在我手上留下一吻 我就不用戴璀璨的指环 请在我眼睛上轻轻一吻 吻干我眼中寂寞的清泪 请在我胸上轻轻一吻 吻消我胸中不平的快乐 在这寒星颤抖的深夜 我苦盼着你那暖暖的一吻 能盖在我冰冷的嘴唇 使我不再唱这人世的愁闷 她反复听着这一段,泣不成声。伏案痛哭中撞翻磁带,从盒子中掉出半张 第五章(下) 408宿舍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追“花”族少有露面。唯有黄中一还常来,不过不再找息波,而是约杨艳艳看电影。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笑,杨艳艳举手投足间大有炫耀之势,与息波说话的口气不无得意和轻蔑。息波因为伤心新亡人,也为心中鄙夷,索性睡到姑姑家,由他们在宿舍胡闹。 这天黄昏,她又到宋家楼前凭吊,一辆奔驰车停到面前,车上跳下龚福来,丰采不减,气味依然。他洋派十足地弹了响指招呼道:“嗨!石小姐,这么巧。”走近来强迫握手,又仔细打量一番道:“多日不见,石小姐好像瘦多了嘛。啧啧啧,这样子越发让人怜爱了。”息波没有心情敷衍,扭头就走。龚福来伸手拦住说:“嗳!石小姐,不要辜负我一片好心嘛。我看你近来心情坏得很,特意来开导开导你。”——此话不无漏洞,忘记“巧遇”和“特意”你死我活的矛盾——“唉!想不到宋局长遭此不幸——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总要好好活下去。石小姐,你说对吧?走走走,去散散心,你还没有吃晚饭吧,今晚我请客。”不由分说,推着息波上车。息波甩手扭身道:“放开我!” 龚福来狐狸吃不到葡萄,又谗又恼。想丢开葡萄一走了之,又不甘心,待要进一步纠缠,看对方一派坚决的神情,不由鼻孔里吹冷气道:“哼!石小姐脾气大得很嘛。好!好!算我——”本想比喻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转念想到狗未免下贱,改口说——“算我好心没好报。再见,省得扰了石小姐的好梦。”他近来新添了恋爱目标,就是物价局冯局长的大千金。他本是得到新欢忘旧欢的人,何况石小姐并未真正让他“欢”过。照理龚福来不该对她念念不忘,可是他开车直驱冯家的路上,咬牙切齿冲玻璃窗上莫须有的石小姐恨声道:“好!姓石的,你既然不识抬举,就别怪我无情。” 改天早上,新提拔的局长秘书杨艳艳神采飞扬地来到息波办公室,通知说冯局长让她去一趟,还特别强调接待地点是在原宋局长办公室。显然龚福来对杨艳艳的许诺打过折扣,是处理商品一类,可是杨艳艳受之仍欣欣然,并不觉得降格。她想当局长秘书比当办公室主任吃香多了,整天跟着局长,参与军国要事,知人所未知,晓人所未晓。几年之后,提拔到副局级总不成问题,现在人人口称司徒局”的前任就是好例证。 自宋正死后,息波还是第一次跨进这间熟悉的房间,新局长不在,她看到房里陈设一应未变,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疑心宋正马上就会从门外走进来。可是走进门的另有其人,正是冯三秒。 冯三秒原称得上武威,只可惜他鹰勾鼻下的一张瘪嘴坏了整张脸的风水,看上去让人别扭,感觉像两张脸拼凑而成。冯副局长见她进来,并不招呼坐,开门见山说局里决定调她到录像店当管理员,马上报到,现在就去交接工作。息波一傻,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搞不清事情的性质,仿佛坐高速转轮的游客,眼前是急速滑过的模糊一片的风景。好容易到车停稳,眼前的景物才转为清晰,脑子里无数个纷乱的意识终于定到一点上,猛然想到龚福来,恐怕这事跟他有关,敌意地问:“为什么?”——义愤——“你们这样安排,合适吗?”——冲动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要求调离。” 冯局长一愣,掩饰地点烟。这位上任的新官自觉根基不牢,正要笼络人心,不愿随便开罪人。昨天龚局长在会上提出要充实录像店实力,在宣布任命杨秘书兼任该店主任的同时,又提出调息波到店里当营业员,说是响应中央号召,让青年人到基层锻炼成才,还问大家对此有什么意见。众人当然一致赞成。石息波微不足道,谁也不会傻到为她出头说话。冯局长本对这一调整无可无不可,只是听到由他负责通知小石时才上了心。这时见息波态度激昂,话中带刺,觉得有必要替自己洗脱,免得替人当枪头,树自己之敌,所以说:“小石,有些话我不好明讲。总之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话不能说得再明白,息波一听就懂说:“我知道是谁的主意。”——走上前敲龚局长的房门,门锁着——“我倒要问问他。” 冯局长忙说龚局长开会去了,他后悔多说了话,担心正局长误会他挑拨干群关系,未免带着尴尬道:“小石,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息波请他放心。他瞧息波眼圈微红,稍动恻隐之心,叹气劝小石服从安排,不要以卵击石。如果想走呢也可以,至少他这里会大开绿灯的。息波表示感谢。局长脱掉干系,还赚了部下的信任,乐得心中安泰,送她出门前,免不掉又说了通好好工作这类勉励的套话。当然在正局面前他自然不忘汇报小石的动态,以尽上情下达和下情上陈之责。所以局里不久都在传说石息波要另谋高就,杨艳艳得到消息,半嫉半妒道:“哟,小石,看不出你还真有一手呀!什么时候走,可别忘记请客哦!”后来见息波并未高就,她又身心舒泰,暗想姓石的并未跳出自己掌心,往后可得好好调教调教她。 息波从冯局长办公室走出来,想到前天失爱,昨天被揭发“情妇”身份,今天又遭贬职,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自己近来像菜板上的肉,任人宰来割去,初时鲜明准确的痛楚,一下一下伤筋动骨,渐渐地抵抗力增强,像铁炼成钢,竟能咬住牙不再喊痛,有勇气还击,怒目而视道:“我不怕!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那刀是纸老虎,有欺软怕硬的脾性,面对无畏者的勇敢,倒先撤退逃跑了。所以息波回办公室的路上,凛然一副刚毅不屈的神情。 经过财务室时王主任喊住她,通知说换宿舍,话语间难免吞吐和躲闪。她反倒镇定自若,不无挑衅地问:“为什么?”助会陈雄正做着扶正的梦,害怕石小姐的晦气钻进皮肉,亦或是担心石小姐的怒火烧到头上,忙埋头打算盘。顾会计亦放下笔。王主任冲息波使个眼色,又望望门外,压低嗓音道:“小石!听我的,不要闹。”息波一怔,明白这位将退未退的老头不是敌人,受创的心禁不住温暖,好比冬天的雪人经不住阳光的照射,哽咽道:“我不怕——”顾会计起身扶住说:“走!我帮你整理东西。” 赶走同室,杨艳艳乐得当即打电话通知男友,邀他晚上宿舍庆贺。 息波中午回家,掩饰的功夫不到位,石父石母瞧她脸色不正,问是不是生了病。她摇头强笑说:“没有——只是有点头痛,可能感冒了。”勉强吃过中饭就往姑姑家来。四清平时这会都在“百帮”照料,今天觉得妹妹反常,不放心跟着她走,路上好几次问:“小妹,有什么事?”息波只是无言。两姐妹进门,姑姑不在,估计又在学校给人补课,四清抱怨说:“刚出院也不知保养。”妹妹不答话,径自往床上一倒,疲惫地叹气。四清转身找来两粒速效感冒胶囊说:“你如果真病了就吃下去睡一觉,我店里还有事,等会再来看你。”息波勉强说:“我没事,你走吧。”姐姐仔细研究她的脸道:“你不用瞒我,一定出了什么事。” 息波熬不住,哽咽着说明经过。姐姐搂住妹妹宽慰说:“别难过,别难过!”息波心烦意乱道:“姐,我该怎么办?”四清道:“是有些麻烦。你不该那么冲动就说要调走,单位都没着落,怎么好那样讲,现在就搞得被动了。”息波固执道:“我没有错。凭什么这样安排?我要去告他们。”四清问:“去哪告?”息波想一想说:“市工会,工会应该维护职工权益吧。”四清皱眉道:“恐怕用处不大。先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僵。这样吧,下午呢,你还是去录像店报到,先上着班,慢慢再联系单位,现在找单位也不是容易的,进文广局的时候你不是不知道?”息波赌气说:“大不了我再回内地。”四清道:“又不实际了,你以为还回得去?原来不是好好的吗,上次还到什么领导家做客,怎么后来……”息波把龚福来的纠缠以及磨擦讲出来,咬牙道:“一定是他捣鬼。”四清说:“有可能。现在看来这个人真不行,你还是有眼光,没看错他。讨厌的是你在他爸手下吃饭,恐怕以后有麻烦。”息波不服气道:“公是公,私是私。”四清说:“那是教科书上的道理。你呀到现在还天真。”息波想起宋正,不服气道:“公私分明的人就是有。”四清道:“我也承认有,不过太少了。”息波无话可说,四清讲:“等会我让冯刚给出出主意,你也别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啊!”又吩咐妹妹先睡一觉,因她的气色非常不好。四清走后,息波仍是东想西想的无法入眠。 下午她到录像店去,局里没开欢送会,店里自然也不开欢迎会。没人陪她,她自己进店的。迎接她的是一位上年纪的店员,自称姓戴,息波就叫她戴阿姨。戴阿姨为息波介绍店里的情况,又说些租借的程序,带她熟悉录像带、ld片、vcd片放置的位置,讲解开录像机、影碟机的方法。这当中零星来了一二个顾客,戴阿姨耐心示范。承她热心指导,息波对新工作很快有了了解,知道站柜台并不困难,心中减去担忧。到晚上吃饭时间,戴阿姨问她要不要先走,息波说:“你有家,你先去吧。我反正一个人,慢慢来没关系。”戴阿姨走后,息波独自守在店里,她现在害怕独处,希望顾客不断。可是顾客不当及时雨,来的人一个也没有,她无望地沉入烦恼的海底,任凭激流冲击。 她环顾四周,想到这里正是宋正厄运的滋生地,这不净之土现今又成了流放她的西伯利亚,难道命中注定这里是潘多拉打开的魔盒,人间炼狱。她这时还不知杨艳艳即将上任,不然还会有更丰富的联想。 流言并未长脚,更没有调动一说,可是息波前脚进店,它后脚跟着登门。不到一星期,店里人人皆知他们店新来了位风流的同事,与前任宋局长颇有一手。还传说宋局长正是为了满足她一掷千金的作派才铤而走险倒“黄”以至翻船的。结果自然是又一次证实了“女人是祸水”这句千古名言的正确性。只可惜当时《女人是老虎》这支流行歌曲还只是词曲作者肚皮里的一个小细胞,不然老和尚那句不打自招的告诫,足以使宋局长迷途知返,保全性命。息波这回算是尝到了众怒难犯的滋味,同时领教的还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这剂苦药,石父石母为她起名息波,是求她一生平安之意,可惜红颜自古多磨难,想息波而未能息波。 杨艳艳新官上任,公务繁忙,但这并不妨碍她忘记情敌——不,过去的情敌。息波上班后的第二天,杨主任百忙之中大驾光临领地,在小规模的欢迎会上致词道:“我们这家录像店虽小,可是责任重大,出不得差错。你们手中的带子、盘子、碟子全好比一张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也可以画最丑最——呃,最丑的图画,关键在于怎样做文章。文章做好了,可以造福社会,净化人们的思想;做坏了,可以腐蚀人的灵魂,给社会造成极坏的影响、极恶劣的影响。比如前段时间我们局领导当中就有人犯了严重的错误,”——新主任当然记得龚局长下过圣旨,不许任何人在任何场合提及尚未定论的11?6案,可是她私而忘公,忍不住要在死人身上踹一脚,并且还要踹活着的那个人——“有人跟这件事也不无牵连。女同志嘛,长得漂亮点,更应该自尊自爱,啊!”这不点名的批评,及时的省略,全不影响听众准确理解。 息波听她含沙射影,差点从凳子上弹跳起来。只可惜她不知昨晚黄中一留宿408的事,不然可以请教杨主任,未婚同居算不算自尊自爱。也许杨主任认为试婚是科学的恋爱方法,幸福婚姻的试金石,当然无过之有。但是刻薄者知道,会说试婚是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制的变形品种,是滥交滥配的遮羞布。杨艳艳体态丰腴,精力充沛,老姑娘献身,好比汽油桶失火。如此生命力旺盛的胴体,不许暗渡陈仓,自由婚配,岂不扼杀天性、灭绝人伦? 一犬吠形,百吠吠声。息波突遇失亲、贬职这样的挫折变故,对世态人情不由带了灰色的理解:中国人不乏心理失衡者,他人的笑话正可替自己平衡,哪里还谈得上拨刀相助呢?能像戴阿姨那样不亲不疏对待自已已属不错。她懒得与人交往,上班有事则做,空闲就埋头看报,八小时之外作文遣句,以慰情怀。这本是中国知识分子历代避世的一道护身符,是柳宗元、王维流放生涯中的精神支柱,亡国君主李煜写《虞美人》或者落魄公子曹雪芹写《红楼梦》之类绝唱之作的原动力。息波不会自负到攀比文学大师,可是也写下不少感时伤怀、情真意切的诗文,她试着投寄到报刊,竟篇篇印成铅字。这份成功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从此明晰了活着的目标,有了前行的动力。比如她在其中一首题为《我不相信》的诗中写道: 我不相信—— 一切努力都只是幻想, 一切现实都不能改变, 真诚的心会永远不被理解, 人生会像风筝,总被别人的手攥着放飞。 我不相信—— 前途都是不平的路, 路上只有我一人在苦苦寻求; 我不相信—— 大海的水会干, 群山会没有绿色的生命, 春天会没有盛开的鲜花, 梅花会因为冰雪霜寒的封锁而败落。 我不相信—— 乌云会使太阳消失, 月亮的色彩会超过太阳的光芒, 有了鲜花, 春天会拒绝小草的生长。 我不相信—— 世间万物一定要这样安排, 而不能换一种模样。 但是另有种骚扰接踵而至。录像店有个叫汪精华的男同事,四十出头,儿子已上初中。息波刚进店的几天,他同别人一样板着脸不太搭理,以示道德纯洁或者政治立场坚定。渐渐地他良心发现,对新同事关心照顾起来。比如他主动要求与息波搭班,每次吃饭时都坚持让小石先走,理由是食堂开饭有时间,过了时间门会关或者饭菜会凉或者菜会卖光,总之担心息波吃了凉菜闹肚子或者是买不到饭吃饿肚皮。因为息波自从“下放”到基层后,一向不太回家,怕看父母叹惜、愁苦的脸,一直常住姑姑家。所以汪精华常常关心地问:“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呢,食堂的饭没有营养。”有时候他就从自己家中带些水饺或鸭肝、鸡爪之类的给息波改善生活。 汪精华是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好榜样,深解做好事不留名的真谛,他在为息波“奉献”的时候,从来不声张,往往还要挑无人的时候进行,行为缜密得很。当了同事或领导的面,自然更不表露对息波有特殊的照顾,相反好多时候他还要刁难刁难。比如说“元旦”节前,多日不见的杨主任大驾光临,店里碰巧停水。杨主任上厕所方便之后皱着眉头问:“你们有没有排值日?今天谁做值日?”杨主任这话本不是问汪精华,可是他抢在前头说:“好象是小石。”杨主任立即光火道:“把她给我叫来。”汪精华屁颠颠跑来找息波,趁杨主任不备,俯耳边悄悄提醒道:“当心,她又找你岔子了。”结果杨主任罚息波到五百米外的局办大楼提水冲厕所,让石小姐在众目睽睽下拎着大红桶招摇过市,好叫大家知道新主任的法律严明。 转眼春节临近,大家忙着家事国事,息波也沾节气的光心上添些喜气。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升天这天,又轮到汪精华和息波搭班,晚饭前汪精华难得主动地提出先去吃饭,回头接班的时间却异常地晚,已近八点下班时间。息波中饭没吃过,早饿得四肢乏力。汪精华走进来连声道歉,说家里来了客人,忙得脱不开身,又拿出一只搪瓷饭盒道:“小石,你肯定饿了。我知道食堂早关了门,特意从家里带了点吃的东西。”一边打开盒盖,扑鼻的香,正是息波爱吃的糖醋排骨,被黄灿灿的蛋炒饭衬着。她肚皮里的肠子像长着眼睛似地,咕噜噜嚷着要吃。息波忍住饿推辞,汪精华少有地诚恳说:“小石,你这就太客气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同事嘛,吃顿饭算什么?何况今天是因为我来迟了——你不肯吃,就是生我的气,不给我道歉的机会!”汪精华巧舌如簧,息波不便再推,道着谢接过饭盒。 汪精华怕同事不好意思,知趣地回避。狼吞虎咽时,息波恍惚记得白天好像说过没吃中饭的事,却想不出里面会有什么名堂。她吃完饭,汪精华过来问饭烧得好不好,息波不好意思地承认说好。汪精华就说这饭是他亲手烧的,息波表示意外,同时心里起疑,随口问:“那你夫人呢?” 汪精华成功地做个鄙视的表情,道:“我们一向分开吃”——息波吃惊的脸,汪精华叹气的嘴——“小石,你一定以为我家庭很幸福吧。其实有谁知道我心中的痛苦,我老婆……” 息波并不想知道他的家庭内幕,可是汪精华要她知道,详细介绍夫人的相貌、品格、作派、好恶,言词中全是误入歧途的悔恨。息波听得头皮发麻,几次打断他不要讲,持疑说汪太太既然百无是处,为什么还要生活在一起?汪精华突然手指蓝天——不,八点多钟的天已是黑色的,点缀着几颗清冷的星星,是死气沉沉中的一点生机——他说:“你不相信么?我对天发誓骗你不是人。实话告诉你,我并不爱她,可是为了儿子只好凑合。”——汪精华把自己打扮成可怜虫,要博同事的同情和怜爱——“小石,你不知道,我心中只爱你!” 仿佛丢下颗地雷,炸得息波魂飞魄散,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汪精华已扑上身,强迫亲嘴、拥抱。息波厉声骂道:“混帐!放手!”可惜这声音被堵塞住失去震撼力,她急得又推有咬,忙乱中忽听“哎哟”一声,汪精华滋着舌头恨声道:“你——你咬人?” 息波怒斥:“你这个流氓!” 汪精华狞笑说:“你给老子装什么蒜,谁不知道你是只破鞋!你可以让宋正搞,为什么不能让我搞?宋正死鬼会的,老子全会。不信,试试看!”老鹰扑鸡似地。 息波急中生智,冲着门喊:“戴阿姨——” 汪精华信以为真,一愣神间息波早奔到大门。他紧迫几步,只抓住猎物的一只衣袖。息波不顾一切地喊:“抓流氓——”那只手才放了,随即房里的灯也熄灭了,一切归于黑暗,连息波的那声喊叫也归于黑暗,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留意,没有人援助。 息波惊慌失措地直奔而去。回到姑姑家,扑倒在床上痛哭。义愤中想打电话检举,可是向谁告发,他们会相信自己吗?一个传言中不清白的清白人,说出去让人凭添猜疑。她似乎看到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嘴在议论,一根根粗细不匀的指头在戳她的脊背说:“快看,快看,就是这个娼妇!告人家老汪调戏,我看呀,是她狗改不了吃屎,勾引不成,倒打一耙!”悲愤填膺中,息波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从明天起就复习功课考研究生。 息波不知道,精明能干的龚局长也不知道,姓汪的正是龚福来的同谋,是11?6无头案的知情者和制造者。《爱情与偏见》这批“名著”正是他计划中开启宝库的致富钥匙,他本可以发笔横财的,可是不巧遇上扫“黄”风潮,举报电话使事情败露后他正惊慌失措,刚巧龚公子来拿影碟。两人本熟谂,东拉西扯侃一通,闲谈中龚经理流露出对宋正的强烈不满。汪精华素知龚、宋不和,但没想到这不和已升级到你死我活的高度,暗自高呼“天无绝人之路”的名句,打定了移花接木的毒计,诬陷说手中有宋正的一批黄货,问龚经理要不要看。 龚经理惊异道:“哦——真的?!” 汪精华诡秘地关上门,转身从抽屉暗层取出四盘录像带。等龚经理验明正身后说:“这是宋正十一月份拿来的一批带子,说这种带子生意好。我不敢接,可是,”——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龚经理,他是分管局长呀,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这是违法的事,一直坐卧不安。你看这事我该怎么处理,搞不好宋局长倒打一耙,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龚福来心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兴高采烈道:“怕什么?揭发他,我保你没事。” 汪精华说:“光凭几盘带子,无凭无据的,他不承认也没法”——暗示——“他发票没拿走,没有罪证,问题就难办。” 龚经理岂肯痛失战机,目光炯炯道:“老汪,这种坏人能让他逃脱吗?你把发票交给我,我定叫他人赃俱获。” 汪精华豪言壮语道:“我一定配合组织全力除害。”他转身在秘室匆忙开具假发票,出来交给龚福来。龚福来身为经理应该懂得些法律常识,知道栽赃陷害罪不可恕,可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情知事情尚有待考证,却按捺不住假公济私之心,要借扫黄的东风报那夺爱之恨。豪杰者如吕布还为貂禅杀董卓,尊贵如唐明皇也为太真乱人伦,自己比古人高尚得多了,何况宋正与龚家宿有积怨呢,于公与私都不能心慈手软。大凡自封为民除害者行事皆是如此而已。龚、汪达成一致共识,结成战时功守同盟,不消说龚经理吩咐老汪给息波打电话、送照片,盟军自然是令到即行的。 第六章(上) 息波近来偏爱上苏东坡的诗词,自书了《念奴娇•;;赤壁怀古》悬于案头,以古人的豪迈和洒脱自缅自慰。不久她个人的小悲哀被另一桩大不幸所冲淡,春节期间,邓小平同志与世长辞,举国同悲,来店里租借记录伟人生涯录像带的人很多。息波仔细看完这部十二集的带子,从伟人三伏三起的经历中吸取到力量,认识到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任何险风巨浪都不可怕,只要自我意志不倒,要相信世上有讲公理的地方。这时的息波虽然在外人眼里没有变化,其实内心已大不相同,她把“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条幅挂在宿舍,既是示威,也是自勉。 元宵节过后,邻居张大妈到石家串门,知道石家漂亮的二小姐还没有婚配,热心地说:“他大姐,你家息波这样人才,为什么不谈对象,是不是工作太忙?再忙也不能耽误了终身大事。我猜呀,是你们条件高,人家攀不上吧?!” 石母想幸亏女儿在单位里闹的那些事没有传进邻居耳朵。她含糊其辞地表示适合的人难找,又说自己是民主的母亲,不干涉儿女自由,包办婚姻老一套早过时了。 张大妈不以为然道:“嗳!老姐姐,这话你只说对一半。包办是不行,可是把关、参谋的权利是要的。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懂什么,只知道由着性子胡闹,我们做父母的得管教他们。”张大妈不过是泛泛而论,并不特指,可石母听得心虚,忙打岔问手中织的毛衣花样如何。张大妈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仔细审视石母的女红。 张大妈前段时间接到表姐一封信,信中提到她的外甥年届三十,至今未婚,托表妹关心关心、留意留意。张大妈新近刚退休,正闲得发霉,收到委任状,仿佛下岗职工再就业,因而走东家串西家的四处物色。今日到石家,突然想起石家二小姐正合适,暗中已将她私配给外甥,自然不会懈怠。话题兜个圈子又回头,她笑道:“老姐姐,不瞒你说,我今天到你家,是受人之托。想给你家息波提门亲事,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第六章持续) 石母正愁女儿嫁不出,顿时来了兴致。她细碎打探对方的相貌、人品、家庭、工作诸多情况,张大妈自然夸得外甥百无一错,说得石母心动,催她早早玉成。只是有一点不满意,对方在上海工作,石母担忧道:“路太远了点。”张大妈保媒心切,说:“那怕什么?结婚后调到一处不就完了。”她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上海市长是她的本家亲戚。张大妈随身带着外甥照片,自然留下供石家老少仔细研究了。 客人走后,石母与石父商量,石父真民主地表态说这事由女儿定,石母不悦道:“由她定,由她定,以前由她弄出多少事。不然早嫁给龚家,哪有现在的麻烦。”石父不答话,石母看一眼照片,要像中人放心,同时坚定自己的信心道:“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她准备在女儿反对的时候,好好行使一次母亲的权利。可意外的是女儿听完介绍,并不反对,看着男方的照片,还说有些面熟。石母大喜过望,忙到张大妈家报信,顺便送上女儿的玉照一张。她现在只担心对方不同意,托张大妈在信中多多良言,早传佳音。 不用说,这事正巧发生在汪精华现形之后。息波心想她刚打算离开清川,就有人来提亲,男方还在外地,看来天无绝人之路。不过上海离清川还不够远,最好再远些。如果跟那人谈得拢,事情能成,也算找到个归属和依靠。如果谈不拢,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也尝不可。只是想到宋正,想到往后祭奠的不便,心里很有些感伤。但使她感到安慰的是,莉莉病情已有好转,上海来清川也还方便利。想到此处息波自嘲地一笑,八字没写一撇,倒做上海的梦了。不过,她相信总会离开清川,不去上海也会去别的城市,总之不留在这里。 不多日,张大妈附着息波照片的信寄至表姐家。表姐拿了这照片给儿子看,儿子敷衍地瞥一眼,不耐烦道:“我早说过,我的事你不要管——”突然眼睛发怔,脸露喜色——“妈,这照片哪来的,这人是谁?”母亲听出蹊跷,手指照片问:“你认识她?”儿子仔细打量像中人,不肯定道:“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巧?”母亲问儿子什么巧,儿子只管自说自话道:“照片看不清楚,有点像有点不像。妈,这照片哪来的?”母亲不悦道:“不知道!”儿子了解母亲的脾性,干脆和盘托出,先满足了老母的好奇心。母亲听后新生出对一见钟情的鄙视,不无嘲讽道:“哦!原来如此。”经不住儿子催促,也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儿子听完肯定道:“不会错,一定是她。这真是天意。”——喜欢得在房里来回走动——“妈,表姨信上问你的态度,你觉得怎么样?”母亲不无醋意地道:“我的‘态度’算什么?我看你倒满意得很。”儿子连说天意也,问母亲相不相信缘份,母亲敌意地不说话。 不到五天,张大妈接到表姐的回信,信中先说了一大通有劳表妹费神的感谢话,又讲姑娘的照片已经收到并未遗失,感叹现在的邮局比过去负责多了,不寄挂号信也能收到的。她“文革”时期就丢过一封夹寄粮票的挂号信——那时候半斤粮票可够一家人吃顿饱饭啊!还劝表妹以后有重要事情还是寄挂号信,以免误事。张大妈急着要知道表姐、外甥的最新态度,忙在信中找,找到最末才见写有一行:“这事急不得,再考虑考虑。”此话从正反两方面都可以理解,张大妈猜不出表姐的真实意图。倒是外甥爽快,隔天到的信上明确表示满意,一再嘱咐姨妈快快转告石家,似乎担心煮熟的鸭子飞起来。末了,还说不久有到清川出差的机会,届时请安排与石小姐一会。 息波得知这个消息,并不像母亲那样高兴。晚上她又到宋家旧址,意外发现几天不来,窗玻璃上竟贴出了喜字,暗想这房子不知给谁做新房了,这原是要做自己新房的地方,就有些发呆。房里这时正放出一首情诗: 这个世界什么都古老 只有爱情却永远年轻 这个世界充满了诡谲 只有爱情却永远天真 只要有爱情 鱼在水中游 鸟在天上飞 黑夜也透明 失去了爱情 断了弦的琴 没有油的灯 夏天也寒冷 这个世界什么都古老 只有爱情却永远年轻 这个世界充满了诡x 只有爱情却永远天真 听着这份熟悉的倾诉,想着往事的不可逆转、将来的缥缈迷茫,息波禁不住心酸。她对冥冥之中的宋正说:“原谅我吧!我要离开这里了。” “六一”后,张大妈到石家通知,说外甥出差已到清川,请她们到家吃晚饭。三点刚过,石母就兴冲冲赶到张家,进门看见客厅空无一人,就四处探望。张大妈心中会意,解释说外甥住在宾馆,电话里讲马上会过来。正说着,门铃唱歌。张大妈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门外走进位高大健壮的青年,张大妈介绍毕,青年按清川习俗直呼石母为妈。石母虽然觉得这声妈来得迅速,不过转念想倒这种速度对他们未必不利,也就喜笑颜开地答应了。青年进屋见不见女士,掩饰不住的失望。张大妈忙打电话到石家,请息波立刻过来。这时的石家已告别鸽子笼,搬到公房,家里还装了电话,也算是光复了一些过去的排场。 饭菜上桌,才听到叮咚叮咚铃响。青年丢开报纸,跳起身正要开门,想起什么又复坐回沙发,拿起报纸遮住脸,眼睛却从旁边扫着门。张大妈连声应着“来了,来了!”门打开,却是收电费的。男青年上了一回当,有些烦躁,径自点根烟吸起来。这时又有人按铃,张大妈冲外甥笑道:“这回肯定是了。” 女主人打开门,一把拖进个人来,笑道:“大小姐,这时候才到,人家可等得急死了。”来人解释说:“我正要走,家里来了个同事,陪她说了会话。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 “没关系,没关系!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青年跨前一步握住手说:“石息波,我们又见面了。”息波一愣:“惊呼道:“啊!你?怎么是你?!”张大妈和石母同时惊诧:“怎么,你们认识?”青年笑着说明缘故,原来他正是去年息波在火车上邂逅的阎康。 张大妈喜得直拍大腿道:“哎呀!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好,好,千里姻缘一线牵,看来你们真是有缘。” 息波不好意思道:“张大妈,有什么要帮忙的?”说着往厨房走。 张大妈拦住道:“不用不用。你们坐,饭马上就好。”说完拉石母进厨房,留下俩个年轻人在客厅说话。 因有一面之交垫底,石、阎并不觉得生疏,彼此谈些别后的情形。阎康问息波:“你还记得张波吗?”息波想张波的空前绝后说,不由笑起来。阎康道:“他好几次向我要你的地址,对你念念不忘嘞。”息波猛然想起假地址的事,问:“你没告诉他吧?” 阎康别有深意地说:“你想我会吗?” ——口气一改为私语——“也许你要怪我自私。” 息波觉得这亲密过于快速了,可是她没有理由拦住他不亲密,难道不是她同意相亲的?她有些不适应地说:“谢谢。” 阎康眼睛、嘴巴一起问:“真的吗,你希望我不告诉他?” 息波只有点头。阎康舒坦地叹口气,说自从息波下车后,他无意中捡到身份证,“我好一阵担心,怕你晚上住旅馆碰到麻烦。一下火车,我家也不回,马上跑邮局。” 息波再次表示感谢,又将安泰旅社的事笑说一遍。阎康听得有趣,发表感想道:“现在服务业真成问题。早上我去办事,回来一张写着地址的信笺找不到。问服务员,都说没看见。不是他们整理房间丢掉的是谁?还是家三星级宾馆,嗳,服务不过如此。”——话题一转——“你有空请到宾馆坐坐。我这次来清川打算多住几天,抽空去普陀山走走。你去过普陀山吗?” 石母端着凉拌黄瓜进来,听到这句话,替女儿作了回答。张大妈说:“你们都没去过,那正好一起去。息波,阿康好不容易来趟清川,你陪他走走。 息波心想阎康从小长在上海,沪、清两地相隔不远,他又有表姨在清川,这里肯定不是头一回来,普陀、沈家门保不准都十分熟悉的。阎康像是长在她肚皮里的蛆虫,回答她的猜疑道:“我虽然是上海人,普陀山还真一次没去过,说起来人家都不相信。” 石母笑道:“相信相信。工作忙,没时间,我到清川——”差点说漏嘴,掩饰的地夹筷黄瓜塞嘴里,连声说:“张大妈,你做的黄瓜好吃,回头教教我。”张大妈满口允诺,又说:“去普陀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给你们订船票。”石母忙说:“这事你别管,我去办。” 阎康表示不用长辈劳神,买船票的事他在船运公司有熟人,托熟人办了就行。又征求息波的意见订哪一天,息波尚未表态,张大妈大包大揽道:“后天!”——查看墙上的挂历,上面写着几月几日结婚、签订合同不利,几月几日出门游玩大吉大利等字样——“后天是个好日子,出门大吉。”石母也说好,息波也就默认了。 第二天上午船票买来,大家高高兴兴地打点行装。石父悄悄对夫人说:“你又没去过普陀,为什么不一同去?”石母道:“我插在他们中间干什么。以后有机会我和你去。”石父这才讲出担心,说普陀远天远地,孤男寡女两个人出游,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他埋怨老太婆糊涂。石母振振有辞道:“能出什么事?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阎康这小伙子蛮忠厚的,难道会骗了你女儿?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石父说:“就算这样,你也不该去买票,”石母误会他心痛钱,解释道:“票是阎康买的。”石父说“钱是小事。别让人家误会我们随便,看轻了波儿。”石母方有些悔意,但嘴上仍说:“他敢!那——老头子,干脆不让他们去?”石父说:“这样更不好,票都买了。我看你抽空给波波提个醒,让她仔细些。”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阎康经过一夜充足睡眠,精神十分抖擞,大清早他就来到石家,跑进跑出地妈妈、爸爸不离口,叫得老俩口眉开眼笑,反为刚才“算计”了准女婿而羞愧。早饭吃过,石母拉了女儿一旁说话,嗫嗫嚅嚅不便捅破窗户纸,息波是个姑娘,哪会想到那头上去,还以为母亲嘱咐她一路注意安全嘞。 九点多钟轮船离开码头,石母伫立岸边,心头空落落竟像送女儿远嫁了一般。两个年轻人浑然不知,到舱里安排妥行李,就跑到甲板上来看海。船刚刚离港,两岸仍是城市的楼房、街道,缓缓地后移,半天都是同样的风景。息波就说:“没意思,不看了。” 阎康笑道:“怎么又说没意思了?” “天天看,天天见,有什么意思?” “好好!你说没意思就没意思,我们下去?” 俩人回舱,阎康拉开石母准备的包,问:“你想吃什么?”息波摇头表示没有食欲。 阎康说:“来一只葡萄?”息波有心无肠地剥皮,阎康道:“我猜你不爱吃葡萄。”息波随口问:“你说我爱吃什么?” 阎康瞎猜一气,先说香蕉,息波摇头,又猜苹果、梨头、荔枝,把袋里的东西猜个遍竟没猜中。息波心想毕竟是个局外人,自己的嗜好一概不知,岂止他不知她,自己又知他多少。 阎康搔头说:“奇怪,你这不喜欢那不喜欢,难道就没喜欢的东西了?” 息波懒懒道:“别猜了。” 阎康调皮地眨眼说:“不行,你得告诉我。不然——”他叉开十指,作瘙痒状。息波生来怕人胳肢,指头没靠拢来,她先笑倒在一旁。阎康猛添了兴致,伸着手嘴里“哈哈”有声。息波笑岔了气,讨饶道:“我告诉你,告诉你。” 说出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草莓。阎康在口袋里乱翻一通,舱闷易发汗,眼看他的衬衣跟肉连在一起,息波说:“别找了,没有草莓。我现在也不想吃。” 阎康突然跳起身跑出去,好一会脸上挂着失望回来,摊手说:“唉!我看错了,以为刚才那里卖草莓。” 息波看他脸上、头上全是汗,过意不去道:“就吃香蕉吧。” 阎康早摘下一根,说:“这只顶大,”三下两下剥掉皮,递她口边,柔声吩咐说:“吃!”息波不习惯,连连摇头。 阎康不依,她勉强咬一口,偷眼看看旁边的乘客,幸亏没人注意,才自然些。这根没吃完,阎康又递上一根,她直摇手说:“吃不下了。”——阎康却低声命令:“喂我!”她才知道误会了,不习惯道:“你自己吃嘛。” 阎康固执地坚持,她推不过,僵硬着身子递给他。他张大嘴“啊姆!”咬下大半根,一语双关道:“真甜!”她没听清,问说什么。他不解释,猛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 息波脸发了臊,扭过头不说话。她联想起同繁凡的吻,也是这样不动感情的。到跟宋正恋爱,才知道吻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会,像发高烧。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跟宋正的头一次吻,尽管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碰,时间不过半秒钟,可她却像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浑身滚烫,尤其脸部火烧火燎的,好半天都不敢抬头,她想自己的脸那时一定像块红布。晚上入睡前,她亦不肯用毛巾擦拭那方被宋正触碰过的小小的甜蜜的地方,连接几天对镜理妆中,都会羞涩地用手蒙住脸。可是现在,她只感觉窘,怕被人瞧见了难看。 阎康小心地问:“怎么,生气了?” 她没有回答,亦没有动作。她想自己无所谓生气,也无所谓高兴,反正像是没感觉。 中午船到普陀。烈日当空,晒得人流油。阎康让息波空手上岸,他背了两只旅行袋。照息波的意思,今晚在码头附近旅社落脚,马上办好手续还来得及午休。阎康却提议直接到百步沙,说码头附近没好风景,住在这里是浪费,总共两天时间,不能虚度。 从码头到百步沙长长一截山道,蜿蜒曲折,强光下像伏着一条白色的巨蟒。公共汽车不开通,游人只好步行。月明风清倒也罢了,盛夏季节如何消受得起。所以走不出一里,息波已经气喘吁吁,香汗如注。阎康也口干舌燥,大汗淋漓。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迎面走来个挑夫,碰头时问:“要担子吗?”阎康喜出望外,可是他担心农夫抬价砍人,脸上故作平淡。双方讲定价钱,正是阎康理想中的价位。行李都交给农夫,大家乐滋滋地上路。轻装上阵后的阎康又恢复了先前的倜傥,为息波撑着阳伞,一路殷勤照料。 来到陆军招待所,农夫拿了酬金自去,俩人登记入店,略作梳洗,按计划来到百步沙海滨浴场。浴场门外排着长队,好半天,石、阎才领到浴衣、救生圈和颜色各异的两块牌子。 息波不解牌子的用处,问明服务员才知道是浴牌。原来普陀山海水盐分浓,游泳后必须用淡水冲洗,这牌子就是供沐浴的票证。普陀这地方缺少淡水,此处又是著名的佛教圣地,游客众多,所以这浴费竟比城里贵出五倍。 海水凉爽如玉,温度只在摄食十五度上下,汗津津的人朝水里一浸,有说不出的舒服。息波念书时最爱的运动就是游泳,曾经在校运会上拿过名次,那时她身穿浴衣往池边一站,苗条、白晰、曲线流畅,不知吸引住多少异性的目光。 今天她领到的浴衣是三点式,这种式样的衣服一般女子不敢穿,因为穿不好会给人肥胖难看的印象。息波身材修长,穿上正合适,但是当着阎康的面,她嫌这套泳衣暴露,不肯穿。 去向管理员交涉,管理员翻白眼道:“这衣服你穿着不是正好,换什么换?”阎康也在一旁怂恿,息波只得作罢。 大多数人都只在岸边逐浪嬉戏,白色的浪花翻滚着,一堵堵墙似地往人身上撞。被撞的人却不气恼,发出阵阵欢笑。息波因穿得裸露,被男人盯得不自在,只在岸边略站了站,就朝深海区游去。 阎康游术平平,不敢贸然向前,只在身后喊:“石息波,别游过去,那边水深。”息波挥手让他不必担心。她径自朝前游去,远离了人群,她感到自如多了。她一直游到警戒线才停住,双手抓住白色的浮球,朝远处望去。 海的对岸有轮船行驶,船尾追着几只多情的海鸥,嗷嗷地唱着情歌,汽笛声不时悠然响起,海天一色,海天一情,全浸浴着这闲适悠扬的节拍。她的心突然开朗了许多,大半年来的苦恼都在此刻淡化了。 阎康自认有护花重责,这时租了只救生圈套着追过来,喘气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救生圈,一面从身上解皮扣。息波打个手势制止,阎康笑道:“我看你真用不着。你水性怎么那么好——回去吧。” 俩人上岸,坐在太阳伞下休息。息波裹着大浴巾,在自己的身体与别人的眼睛间竖起屏障。阎康问:“你以前来过普陀吗?”息波不说话,伸出两根指头。阎康道:“来过两次了?”息波笑着摇头,阎康沉吟道:“不止两次?”——心中同时泛酸——“和谁啊?”息波纠正道:“这个问题你问第二遍了。” 阎康释然道:“哦!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息波笑而不答。 这时走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伸手向邻座讨钱。邻座一位大胖子男人道:“去去去,小讨饭的。”男孩丢开男人,转向息波道:“阿姨,行行好。” 息波心软,转身掏钱。阎康拿出一角纸币,想快快打发男孩走。息波见男孩瘦弱,有些又加上一块钱。男孩正伸手要接,邻座的男人突然说:“唉!你们真傻。”——俩人同时疑惑地看他——“这些人多半是骗子。不要看他们现在装得可怜,晚上住宾馆、吃饭店,比我们还阔嘞——哼!别想骗我,去去去! 息波暗想这准是个心硬的主儿,不知当不当官,他如果当官保不准有人要倒霉。便不悦地说:“你怎么知道他骗人!”转身又问男孩,“小朋友,你几岁了,是一个人到普陀吗?”男孩不说话,男人说:“看看!现在问他不讲了,刚才要钱的时候不是很会说吗?”——男孩露出敌视的表情——“哟,还厉害得很。你们不想想,他怎么可能一个人来普陀,肯定是跟人来的。既然有钱坐船,还会没钱吃饭?” 石、阎俩人不搭理。在息波是反感,在阎康是不便赞同。男人仍不知趣,又说:“你们以为在做好事,恰恰相反。依我看,你们是在助长不正之风——”大罪名扣得他们诧异——“没听报上说,多少人靠乞讨当上万元户,甚至百万元户,比我们还阔嘞。”男人口气中无不嫉妒。 息波揶揄道:“你也去讨个万元户好了。”不等男人回答,扭头叫阎康走。那男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阎康收好卧具跟上来道:“何必跟那种人计较,好好地搅了我们的兴致。”息波说:“我最看不惯这种人。” 阎康顽皮地说:“只要不是看不惯我就行。”息波道:“我看你也够讨厌。” 阎康不依不饶,拉住了要胳肢。东西撒了一地,息波只得讨饶,阎康这才罢手,俩人各自去冲淋。 第六章(中) 饭后,阎康和息波散步到千步沙,阎康把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铺到了地上。因为布小不够两个人,他知趣坐在潮湿的沙上。落日将海面染红了,浪花一层一层涌上来,温柔地舔舔沙砾又悄悄地隐退下去。白日海滩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海涛声变得清晰了,深情了。慢慢地红光消失,有皎洁的月亮升到水面,沙滩和浪花俱变换了颜色,天地间一片银白。走动的游人都坐了下来。有凉爽的海风轻轻吹过,草丛里的蛐蛐声叫得比平时更响了,不远处还传来一片蛙鸣。两个人并排坐在沙上,体味着这难得的宁静。息波轻声叹道:“好一派清静世界。” 阎康说:“说起清静世界,我倒想起个笑话。说清朝有个寡妇,男人死了三年,打算再嫁,婆婆以死反对,说妇道人家从一而终,不允许儿媳有辱家门。寡妇没办法,说愿意出家,到清静世界去修身养性。婆婆大喜,送寡妇进了尼姑庵。谁知半年后儿媳自己跑回家,说清静世界比守寡的日子更难熬,情愿再服侍公婆。” 息波说:“人总希望过好日子,那寡妇没错。怎么没听说死了妻子的男人守节不娶的?不要说死后再娶,有三妻四妾的人多了。他们还鼓吹妻子帮助丈夫多娶,说什么非如此不显妇道。为什么不笑话他们,不谴责他们?守节、贞节牌坊是压在妇女头上的三座大山。说来说去,都是男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作祟,男女不平等嘛。” 阎康笑道:“你好像对我们男人很不满嘛!”——息波要辩——“好了好了,出来玩,轻松点,不要说这些严肃的话题,我给你再讲个笑话。有个青年,生出来头发就卷曲,别人打趣他说,嗳!你头发怎么卷了?他幽默地回答:‘当年我妈怀我时喝过烫发精呀。” 这笑话老得掉牙,息波听了不笑。阎康又说:“我再讲个,这次保证你笑。说的是两夫妻吵架。正吵得无法开交,女的说:‘我有个办法解决争吵。’男的问:‘什么办法?’女的说:‘办法之一是我们都承认我对了。’ ‘那办法之二呢?’男的急着问。女的说:‘办法之二是我们都承认你错了。’ 息波忍不住抿嘴,阎康说:“好,好!笑了,笑了!” 息波才知道上当,笑说:“你还真鬼。” 挨骂的阎康脸上全是笑。正说着有人打招呼,正是下午认识的那对情侣,坐在不远处,男人搂着女友的腰,亲密得怕是空气也渗不进。阎康看得眼角出水、口里流油,也把手勾住了息波,青年女性肌肤特有的柔软使他体内顿生一股冲动。 息波发窘,推一推,他反搂得更紧,颤声道:“息波,累不累?靠着我!”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倒,压下一个吻。 息波结结实实吃记长吻,好不容易挣脱身,唇齿间早火烧火燎,新生出几处小泡,好几天都不能沾盐。她责怪阎康,阎康脉脉含情道:“就要这样,好叫你一辈子忘不掉。” 息波察觉阎康性急,不敢多坐,催着回旅馆去。阎康不肯,拉着了不放,两人拔河似地,一拉一推,后来总算达成君子协议互不侵犯,才又坐着各自说些童年的趣事,还讲些大学里读书的旧事。因说到大学同学,阎康夹酸带醋地问息波在学校里有没有交过男友。 息波红了脸否认,阎康不相信,逼着她坦白,说:“那都是些过去的旧帐,我听着玩儿的,难道还会吃醋吗?再不讲就胳肢。”息波怕胳肢,只好拣些不相干的说说。阎康听了还嫌不够,逼她多讲。息波看他脸上不自然的神情,暗自庆幸没有多说。 盘问完息波,阎康等着女友同样“拷打”自己,早准备好好表现表现大学时的风光热闹,他后悔没有随带旧时女友的靓照和情意绵绵的情书,不然此时正可炫耀。可是息波省去他麻烦,一概不提不问。他失望里添着嫉妒,嫉妒息波的不嫉妒。两人直坐到半夜,才起身回到招待所。 第二天到佛顶山浏览了全景,来到普济禅寺。烧香拜佛的人很多,香雾缭绕。息波想起母亲的嘱咐,也买上一把香,点烧了插到龛前。阎康调皮地冲她眨眼,打趣说她身为国家栋梁竟然迷信。息波推说是替母亲还愿,阎康忙说不用解释,他也信佛的。她才恢复自然,一边想起龚太太的洋教国教说,当笑话讲给他听。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现代人大多崇洋媚外。电视机要买松下画王,学外语要选英语、法语,开饭店要搞日本料理、法国大菜,连起个店名还要叫什么爱丽丝、梦巴黎。哦!说起来你会笑死,我认识个推销员,本来他们夫妻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可偏偏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什么——王张友和,四个字,把自己、老婆的姓与中日友好的意思套在一起,不伦不类的,还拿来到处炫耀,你说好不好笑?” 息波说:“是好笑。不过现在好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什么都朝钱看,什么都可以交易,不然怎么说金钱的世界呢?我也给你讲个笑话,说的是父子俩,儿子赚了大钱,看上老子的棺材。儿子对老子说:‘你把它让给我,我给你二千。’老子说:‘二千不够,要三千。’儿子说:‘三千就三千,你明天抬到我家里来。’然后两人成交,儿子当场给老子点现金,老子兜里揣好了,父子俩还一同干了杯成交酒。” 阎康道:“你这笑话不通。老子总死在儿子前头,他买什么棺材?如果老子真死了,难道光着身子入土不成?” 息波说:“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国家正搞殡葬改革,提倡火葬。他老子想得明白,好死不如好活,有钱顶要紧。平时他向儿子要不到钱,现在一具棺材卖三千,何乐而不为?再说有了三千,还愁做不上新棺材。” 阎康说:“那还是不通。照你的说法,他儿子不知道去现做一副,总花不掉三千吧?” 息波说:“巧就巧在那棺材是‘元旦’的头天成交的。因为社会上现在流行送棺材,据说是为了讨‘发财’。你没看见市场上有各式各样的假棺材出售,书本那么大,辞典那样厚,生意好得很。你以为那儿子是傻瓜,因为他要别出心裁,想人人都送小棺材,唯独自己送真棺材,棺材大财路大,还怕讨不到上司欢心,因为重做来不及才忍痛高价收购的。说来你不信,他真把棺材给上司抬了去,那上司呢,竟还乐滋滋地收了。嘿!你说怪不怪?” 阎康“嘘嘘”出声,叹气道:“现在的世道可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啊。前些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当娘舅的输钱红了眼,竟然绑架亲外甥。” 息波摇头说:“我恨不得把这帮人痛打一顿。” 阎康笑说:“那满世界的人都被你打光了。” 俩人笑说着奇闻异事,走到观音娘娘龛前。有人摆了测字摊,向他们兜售生意。阎康看生意人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出世的样子,就说:“我们去测一个。”息波踌躇,阎康说:“反正闹着玩的。” 半仙见有客人,喜笑颜开道:“生老病死,富贵钱财,老板你测什么?”息波听他口称老板,心里好笑,笑他并未出世,这对人的称谓就很时髦,越发添了不信任,对阎康道:“算了算了,别测了。”阎康早抽出一根签,说测婚姻。半仙扫一眼息波,心领神会。接过黄纸签看了看道:“老板,恭喜你!大吉大利,这是个上上签。”随即念道:“此桩姻缘正合适,白头到老共黄泉。无缘当面不相识,有缘千里一线牵……”当中二句正应验他们的情景,阎康因而喜洋洋地搓着两只手冲息波直笑,息波也有些高兴。 阎康问半仙喜价几何,半仙敲竹杠道:“恭喜恭喜!八十块。”息波吃惊道:“这也太贵了。”半仙说:“不贵,一点都不贵。这是好签,命里难得的。”息波嘲笑说:“你很会做生意嘛。”阎康心头高兴,掏出一百说:“不用找了。”半仙喜出望外,廉价赠送吉言道:“菩萨保佑你们大福大富,美满幸福,白头偕老。”石、阎并未登记结婚,半仙却提前为他俩作了新婚祝词。 出了门阎康笑道:“我俩命里有好姻缘,菩萨把你……”息波红脸嗔道:“你也学那测字的胡言乱语,我不理你。”阎康老脸拉住手道:“不理不行,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一趟火车多少人,偏偏我们会碰上。后来的事更巧,表姨竟然为我们做媒。我们今天能够走到一起,都是前世定好的,你想躲也躲不开。” 息波听他说到婚姻前定,心里有所触动,想到跟宋正一番无果的感情,也许婚姻真是前定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好在前面的这个男人虽不讨自己喜欢,倒也不让她厌恶,只要他对自己好,也就知足了。也许时间一长,感情会培养起来。息波以为爱情像种树,只要肯施肥、浇水、小树会慢慢长成大树的。 走出寺院,放生池里有开放的荷花,蒲扇大的绿叶铺满池面,粉红的荷花婀娜地高高挺起,姿态诱人。照例有人设摊照像,阎康拉息波凭栏站好姿式,拍了张合影。一时快照显出人形,像上是微笑着依偎的一对,本来算得上好照片,可惜息波头朝框外侧着,与阎康之间拉开了一段不小的空白,便有些勉强的意味透露出来。 生意人照例恭维,阎康并不满意,嚷着重拍。拍时特别留意息波的头位,用手去矫正,偏偏按下快门,又白费一张。息波减了兴致,说不拍了,阎康不答应。三张像拍完,总觉得不满意,也只得作罢。算帐时摊主收三张的费用,阎康不服气,两人发生争执。一个攻击对方手艺不佳,一个指责对方乱动,都说责任不在自己。 息波平素最讨厌人争吵,她息事宁人,从皮夹里如数掏出钱,正要交给摊主,阎康劈手拦住道:“不行,不能给他。没那么便宜!”息波皱眉道:“算了算了,这点小事。”阎康不依,仍同摊主吵。息波生了气,抬脚就走,阎康这才降服了。摊主得意洋洋地抓过钱,嘴里还叨叨的。阎康更不服气,回头瞪眼说:“今天便宜了你。” 这事扫了俩人的好兴致,走到哪里都不对劲。坐车扔了伞,转弯碰了墙,谈话也不投机。阎康想看风景,息波非逛小商品市场。到了市场东挑西拣也不买,或者故意把价砍得很低,惹得老板说:“你是美金,这么值钱?”阎康要讨息波喜欢,挑了串贝壳做的项链送她,息波并不领情,道:“这有什么好看。你自己戴吧。”阎康讪笑,没趣地收了那条无人要的项链。幸亏半道遇上那对情侣,女人热情地邀他们同游。阎康此时正要避免同息波斗气,欣然应允。好在那女人能说会道,她男友也有些趣味,半天转下来,大家都玩得高兴,拍照带来的不愉快也忘光了。 傍晚四人凑在一起吃晚饭,席间谈笑说闹倒也愉快。饭后阎康还想再到千步沙听涛,息波因为有昨晚的经验,害怕去,表示反对。女人就提议跳舞,大家俱赞成。女人很受欢迎,刚进舞场就被围住了说话,都是她新认识的一些朋友。她为彼此介绍毕,大家热闹地凑在一桌。跳舞出来已近十一点,众人兴致不减,又吵嚷着涌到ok厅,唱完歌已过了午夜一点,这才各自分手。 这晚息波他们已转到偏离风景区的一处农户投宿,缘故是普陀公办的旅馆不多,他们初次上岛不知行情,玩到下午再联系住店时,公家的旅馆早已客满,只好求其次投宿到当地人借山开财的私人小客店。 这类小客店比比皆是,条件大都简陋,没有卫生间。俩人挑来拣去,总算看上家夫妇开的小店,楼下住着店主一家,楼上小小的三间客房,地板是木头的,墙壁用三夹板隔开。阎康上楼看到房间还亮堂,开着小窗,窄窄的单人床上蒙着凉席,倒也显得干净,顶上还装着吊扇,就说可以。息波却注意到楼上只有他们二个客人,觉得不方便,想重找地方。女老板察言观色,明白女客的担忧,拍胸脯保证说另一间客房早预定出去了,又说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各家生意都很好,他们要是现在不拿定主意,等会房间被别人租走就晚了。息波信以为真,加上人走乏了,便付下定金,租定相邻的两间房。 白天他们没太注意,到半夜入睡时才发现,客房的隔音效果极差,这边房里的耳朵像长在那边房里似地,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阎康睡在自己房里,听到一板之隔的息波翻身,害传染病似地睡不着,心上生出些莫名的躁动。他无话找话,问息波要不要喝水,又问热不热。不一会,听到隔壁没了动静,忍不住用手敲板壁,问睡着没有。息波迷糊中嘟哝有话明天再讲,阎康只好烙饼似地在席上翻腾。 半夜里,息波感到口渴,想起是晚饭吃多了梅干菜烧肉的缘故,便起床找水喝,一不小心脚踢在了门上,很沉重地一响。她担心吵醒了隔壁的阎康,忙脱掉鞋袜,幸亏那边睡熟了没有动静。 店家灶房设在楼底,息波蹑手蹑脚下楼。月光充足地朗照着,地上跟涂了层白蜡似地,一切清晰可见。这样的夜晚是酿造故事的夜晚。 等息波悄悄摸上楼,进房插门,回头间看见阎康站在房内,吓得惊叫失声。她克制住声音里的震颤,道:“你——你怎么过来了?不——不行!快出去。”阎康不答话,冲上前用嘴堵住,一手搂住腰,一手麻利地扯衣服。息波又推又搡,只是推不开,又不敢大声打闹,急变了调道:“阎康,你疯了!快放手,我要喊人了!”阎康不说话,喘着气一伸腿,把她拌倒在床上。 阎康当然算不上童男子,对女人他早有经历,大学时便跟女同学偷尝了禁果,工作后在上海闹过的两次恋爱,也绝不是柏拉图式的。按理阎康早该结婚,怪只怪上海姑娘嫁人的条件太实际,知道他家只有八平米的一间小屋,婚后还得与婆婆同住,他的单位——园林管理处又是清水衙门,就都改变了主意。这当中也包括柳小姐。 阎康方面呢也存在一些问题。他从小父母分居,听惯了母亲对父亲的攻击,习惯了家庭的硝烟,看淡了爱情,认为世上没有伟大的爱,更没有完美的婚姻。他对婚姻的态度好比尿急需要上厕所,完全是种生理需要。今番他要息波,亦没有超出肉欲的范围,并非因为具备了深厚的感情。姨妈为他介绍息波时他刚同柳芭分手,失意中的阎康需要安慰,石息波艳丽动人,足以满足他的虚荣。事情过后,他见息波抹泪,稍稍动了恻隐之心,想到她一个处女身子交给自己,也有些怜惜。便说是真心喜欢她,又说会跟她结婚,要她放心。说了一会话,摸约四点钟光景,他抵不住劳乏,径自睡了。 息波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她虽然也生长在一个有吵有闹的家庭,但对婚姻却不失望,认为将来做自己丈夫的那个人必须品学兼优,才识过人,最重要的是他爱自己,自己也爱他。今天阎康突然袭击,打破了她的婚姻理想。她不由悲从中来,向隅啜泣。她后悔这次来了普陀,憎恨刚才的软弱。她虽为现代女性却抱从一而终的落伍思想,想到既已失身阎康,也只有嫁他这条路了。只是她跟阎康的感情才刚刚起步,行动却走到终点,面对了两者间长长的距离,她不知该如何去缩短。阎康关于结婚的承诺,也只是稍稍宽慰了她的心。她恨阎康粗暴,不顾她的感受执意将生米煮成熟饭。她默默地哭了半天,听到阎康没有了声息,回头一看,这个人已经睡过去了。她抬眼注视他,觉得这张脸上满是陌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疑心这一切只是梦,只是戏。 第二天上午船离码头,息波怅怅站在甲板上,想到自己来时还是个清白的姑娘,如今回程却已身为妇人,禁不住又是一阵伤感。阎康竟不能体察,吃饭、喝汤如故,说笑、打闹依然。 回到家中,息波见了父母心内不安,担心被瞧出蛛丝马迹。阎康这时也有些做贼心虚,害怕人家父母追究责任。所以俩人行动、说话免不得都带些异样,石父石母本有疑虑,这时更加起疑。 阎康因为公差到期,单位催回,便决定第二天回沪。离期将近,一对年轻人心中各有滋味。在息波是新添了担忧,害怕黄鹤一去不复返,内心很不踏实。在阎康却是想到不久后筹备婚事的麻烦、婚后分居的不便以及调动工作的种种困难,是从理想回到现实的一种。 这天晚上石家为阎康备了一桌饯别宴。饭后,屋里只剩下石父石母、阎康、息波四个人,石母说:“阎康,明天你就回上海了,我和你爸有句话想说,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息波熟知母亲,早猜出事情七、八分,不禁带了期盼,感到与阎康的事经过父母,犹如经过法庭公证似的,多少带些要借父母讨个媒证的意思。阎康口中应诺有声,肚皮里猜测他们要说的内容。 石母道:“阎康,说起我生的这几个儿女,数波波最懂事,我和你爸爸一直最喜欢她,你也看得出来。对于她的婚事我们一直很操心,希望她能够嫁户好人家,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过去的事可能波波给你说过,这孩子心高气傲,看不上的人生拉活扯也不答应,所以吃了些苦头。” ——阎康把眼睛看了息波,意思说怎么没听你讲。息波也把眼睛回望,意思是将来会告诉他——“你们这次去普陀玩得还好吧?” ——停顿,让两个人有时间心跳——“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话题直指要害,不容阎康逃循。 “阎康,你既然冲我叫妈,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你们的事除非你们不愿意,我们没意见,老石对吧?”石父郑重地点头。“我们家的情况呢,你都看到的,我就不多说。至于你们家……啊,我们知道得不多,听说你父亲已经过世,家中只有妈妈和妹妹,想必你母亲已经退休了吧,妹妹有没有结婚?” 阎康回答说母亲退了休,现闲在家中无事。妹妹的婚期已定,“国庆”即要出嫁。石母“好好”连声,息波知道母亲称好是满意阎家人少事稀,自己过门可以过省心日子。 阎康是个聪明人,知道息波这样的结婚对象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见石母这样说话,知道提亲的时机到了,因而说 :“妈、爸,我和息波会过好的,你们放心吧。嗯,我们商量,过段时间就去登记。”石父诧异道:“这么快?”他原要说“你们都了解吗?”却被老婆一拐子捅掉半截话。石母笑道:“这事你们定,我们没有意见。不过,阎康,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波波,不要委屈了她,不然我和你爸爸都不会答应的。“阎康自然说:“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双方态度表明,大事已定,从此成为一家人,彼此添了亲气、喜气。石母才拿出准备的物品,有送未来亲家母的,有送息波未来小姑子的,吃、穿、用都有一些。阎康收了礼物,真心佩服丈母娘办事周到。大家直说到十点,阎康才告辞出门。石父石母新准女婿到街口,阎康说:“爸爸、妈妈,你们请回吧!”石父自以为懂理地说:“有机会出差再来。”石母用眼睛白白他道:“什么有机会再来——阎康,别听他的,休息了你就来。现在清川到上海方便得很,火车、轮船、汽车样样开到家门口,来去一天就够了。下次,请你母亲一道来。 ” 息波陪阎康到他表姨家辞行,表妈自然又有一包回赠的礼品。回宾馆的路上,阎康拿丈母娘说的过去的事盘问未婚妻。她不肯说,反问阎康为什么事先不商量,就对父母说登记结婚的事。阎康道:“你不同意?那我走喽,你别后悔。”女的嘴上说:“你要走就走,谁稀罕。”一边仍把手勾住不放。走到宾馆门口,息波说:“我不进去了。”阎康说:“还早嘞,进去坐一会。”息波担心重演普陀故事,可是离别在即也有些不舍,迟迟疑疑进门。经过服务台时,服务员无意地望她一眼,弄得她心慌,行动中添了忸怩。阎康倒很坦然,大大方方搂着她。进了房间,迫不及待接吻。事后,息波躺在床上不无懊恼地想,既然已是阎康的人,一次跟两次本质上能有什么区别呢,还不都是一样。 第二天站台送别,阎、石彼此说些“一路保重”、“注意休息”的套话,想象中热烈而温情的离别场面并未出现。息波毕竟是女人,多少感到遗憾。回家的路上,她想生活也许就是平淡的,浪漫和温情全是导演艺术化的东西。不过转而想起宋正,那番感情的强烈和炽热,全不像这样,也许热烈的爱人生只能有一回。又想也许平淡无奇才长久,不至于早早夭折,前些年一首歌不是唱“平平淡淡才是真”吗?可见平淡是硬道理,是小百姓过日子的硬道理,又有些舒服了。 阎康却不费这许多心思,他一夜辛劳,这时早疲倦地伏在几案上作周公梦游。回到上海,向领导汇报完工作归家,阎母自然嘘寒问暖,又怪他不打电话,害她家中惦记。阎康笑说他不是小孩,打电话报什么平安。一面拿出石家准备的礼物,喜滋滋地说明来由。阎母又惊又怪,忙不叠打探石家情况及姑娘的相貌为人,说:“与姨妈信中说的一不一样?” 儿子掏出放生池前的合照得意地说:“妈,这相片新拍的,你自己看吧。” 阎母戴上老花镜,挑剔地审视道:“从相上看,长得还周正。不过,照片是最靠不住的,难看的人往往上相。哦!你说你们早就认识,我问你,你们认识多久了?” 阎康不肯实说,含糊道:“快一年了。” 阎母老而不昏,质疑道:“不对吧,认识一年了?那时候你不是正跟柳芭……” 柳芭是阎家母子的感情疙瘩,这一层阎康自然没向息波坦白。当初他和柳芭打算结婚,可阎母说婚姻虽然不能以貌取人,但也不能太离谱。柳小姐满脸雀斑不说,更兼头发稀疏,一脑勺的发辫揪在一处只有猫的胡须多,正应了那句聪明绝顶的俗话。又说这绝顶聪明保不准会遗传,万一祸及后代怎么办,所以竭力反对婚事。 其实阎母这话多少有些冤枉柳芭,她长得还是有些模样的,头发稀疏也不会发生遗传。阎康心中本无所谓爱,无所谓不爱,认为接受柳芭跟接受别的女人没区别,反正都是女人,关了灯全一样。先前他跟柳芭厮混,不过是因为她主动出击,省去自己花钱费时追求的辛苦,乐得图省事、拣便宜罢了。但是阎康忘了便宜没好货的忠告,一次云雨过后才知道柳小姐并非原装,本有些气恼,可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非正品,处理品配处理品,倒也门当户对。 谁知柳小姐这个处理品却不好对付,她仗着肚皮里有种,狠狠地敲了“丈夫”几笔钱财。她其实早嫌恶着阎母挑剔、难缠,又见阎康耳朵软少主见,兼之阎家住房逼仄,暗想将来过门难保吃苦,索性趁势了断。所以等阎康吞吞吐吐提出分手,她二话不说一口应承,“丈夫”以前赠送的财物当然一概不退。三个月后,她通过婚姻中介,嫁了个大二十岁的日本人。阎康赔了夫人又折银,见柳芭风风光光嫁到日本享福去了,心中又恼又妒:恼的是海誓山盟的柳小姐很快另有所爱,妒的是自己没有日本人阔绰。他怪柳芭之余少不得对亲生母亲也生出几分埋怨,今天阎母不知趣提及往事,儿子脸色不正道:“妈,你不要再提那些事。” 阎母是个不服输的脾气,白儿子一眼道:“我养你这么大,吃过多少苦,你知不知道?说一句话就不行了。唉!你是不懂我的心,还在为柳芭的事生气?你年轻,哪里懂得婚姻的厉害,我说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马虎,唯独婚姻马虎不得,弄不好要吃苦一辈子。妈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甘苦,我得对你负责呀,你懂不懂?” 她谈婚姻的语气仿佛在说一只出笼吃人的老虎,只等着宝贝儿子听虎色变。这对阎母早已是老生常谈了。阎母本名凤仙,与驰名全国的名妓小凤仙同名,可是同名并不能同福,她的“蔡锷将军”不仅不承认知音甚至连她是妻子的身分也不承认,十年前他们就办了离婚。至于夫妻情分断得更早,二十年前就已掘地三尺埋葬,现在早是白骨一堆了。 阎母 第六章(下) 这人生大事着实让石母一阵高兴,她忙着准备嫁妆,一边东说西告,四处张扬,唯恐不为人知。倒是息波看着别人替自己忙碌,成天只捧着书看,仿佛结婚的不是她。 隔天,她拿着结婚申请书到局里盖章,王主任一面开抽屉,一面笑道:“恭喜恭喜!”话音末落,杨艳艳走进来,警觉地问:“恭喜什么?”息波知她多事,不答话,王主任亦有这份担心,搪塞道:“哦!杨秘书,今天没跟局长出去?” 杨艳艳抓起申请书瞟一眼:“什么东西?哦,要结婚呀,好事嘛!遮遮掩掩干什么,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说时眼光研究部下的肚皮。息波正要顶嘴,王主任暗拉她衣角,示意她别吭声。 杨秘书说:“老王,不是我说,公章虽然在你手里,可我是石息波的领导,有事你先总该先问问我的意见吧?”她说话的口气俨然像局长。王主任息事宁人道:“你有什么意见?”杨艳艳一挥手道:“不是我有什么意见,是组织有什么意见,我是代表组织的,不代表个人。”息波暗笑她玩弄文字游戏。王主任说:“那你代表组织表个态吧。” “怎么好随便表态呢?这样吧,我们先研究研究,章现在不能盖。”杨艳艳不愧是过来人,知道问题结症所在,她想姓石的突然要结婚,肯定是出了岔子,打定主意先拖延几个月,要姓石的肚皮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息波给这席话说得气恼,心想姓杨的未免过份。平时人家开结婚证明都顺顺利利,谁不知道组织不过办办手续而已。今天她借题发挥,故意刁难,自己绝不妥协,这种人越是对她退让越会得寸进尺,过去的忍耐就是证明。息波近来吃苦吃出觉悟,懂得自卫还击的必要。她想好个姓杨的,自己屁股擦不干净,倒挑人家毛病,因而冷笑道:“杨主任说得很有道理,这事是该好好研究研究”——王主任不解的神情——“杨主任,我有个情况要报告。”——故作的机密——“我最近听说,我们局有对大龄青年未婚同居,要不要检举出来,供组织研究研究、教育教育?” 杨艳艳仿佛枪靶中弹,一愣后正要发威,看到息波不同以往的神情,怕她真揭自己老底,有损领导的尊严,遂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打算说:“我还有事。老王,你们说吧。” 等她出门,王主任不出声地冲息波竖起大拇指。 晚上息波把这事对父母讲,石父道:“这种小人就不该对她客气。”石母担忧道:“她毕竟是你的领导,得罪她只怕以后要穿小鞋子。”女儿勇敢道:“穿小鞋怎么样?这样的鞋子我穿过好几双了,不过如此,我不怕!”石父赞赏道:“嗯!波波近来成熟多了。是不用怕,人正不怕影子斜,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恐怕也是一向失意的石父的人生感慨吧。 石母被这话勾起心事,问:“波波,调上海的事跟阎康商量过没有?”——女儿点头——“唉!调工作最难了,何况又是调上海,去年你调清川就费尽周折。唉!不说它了。”几个人转而谈起结婚的事,知道未来女婿提议将新家安在上海,石母问:“他妈妈同不同住?”石母过来人,知道小媳妇的难当。表示担心亲家母的脾性,又挂记着房子的大小,说:“波波,你打算哪天去上海?我也去。一来拜访亲家,二来了解了解情况。”女儿说明天去请假,后天动身,石母石父都表示赞同。 当天,阎康接到未婚妻电话通知,回家告诉母亲。阎母疑心道:“她们怎么突然来了?”又说家里没地方住客人。儿子讲可以住单位的招待所,又把准备结婚的事说出来。阎母瞪眼道:“这么大的事,你事先也不同我商量商量。”——埋怨的口气加重——“你做事总是这样糊涂,你都了解她吗?”儿子忙说了解的,母亲鼻孔里出气道:“哼!你说了解,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了解?将来不要吃后悔药。找个外地人,以后调工作麻烦不麻烦?”儿子奇怪道:“不是你托表姨介绍的?”阎母一愣后道:“我托你姨妈介绍,也没有让她找个外地人?况且我信中并没有表示同意。”儿子生气道:“妈,我知道你老一套又来了。不过,我告诉你,这次我是铁了心的。” “好!你既然铁了心,不必再进我这个门,”——高举上方宝剑亦或是使出杀手锏——“我也没有责任接待你的什么丈母娘、未婚妻。”阎康变色道:“你又这样,你又这样!简直不通情理,简直——简直变态。” 儿子不过说气话,可是不幸而言中。肮脏角落的龌龊东西,心尖肺叶上的浓疮臭瘤被戳破,阎母顿时像泄气的皮球,竟然难得柔顺地说:“那——好吧!”儿子喜出望外,感激地恨不得抱住老娘亲一口,可是儿子大了,母子间也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三八线,只得说:“谢谢妈!” 所以石家母女到沪,正是阎家母子战争结束之时,屋里的硝烟并未从阎母胸中消散,她接待亲家的态度并不亲。石母看到亲家住房局促,统共八平米,想不出新人的家具如何放,四处打量,觉得连张床的位置也找不出。息波注意到婆婆脸上是生分的笑,像纯度不够的浆糊粘不住的画,总要下落的样子,心里就发紧。阎母看出石母担忧,别有用心道:“唉!房子太小,女儿都住不下,怎么办呢?上海就是这个样子。”阎康忙说可以向单位分房,母亲不掩饰地挖苦:“房子轮到你?再说,调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怎么办呢?唉!真是。” 石家母女彼此望一眼,都不说话。阎康道:“妈!你尽说些什么?” 阎母正经道:“说什么?说大实话。过日子就是实打实,丑话先说在前头,免得以后吃后悔药——他大姐,不是我不通情理,实际情况就摆在这里,没有法子。” 息波想不到坏运气也会走亲戚的,她原以为只要阎康喜欢自己就万事大吉,没想到人家的坐堂之母根本不赞成这门亲事,气恼中想一走了之,可是肚皮里的事实又不允许后退,正不得法,听到母亲说:“大姐,你的话都有道理。我又哪里愿意送女儿来吃苦,可是他们两个人相爱怎么办呢?老话说:‘只要感情在,不怕吃酸菜’,暂时有些困难只要大家心齐是可以克服的。”石母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阎母一时也不好反驳。阎康欢心道:“明天我就向单位申请婚房,工作的事也托了人,会有结果的。” 阎母不理睬儿子,对不亲的亲家说:“他们刚刚开始交往,我认为还是应该多了解了解,慢慢考虑——”阎康带气道:“用不着考虑——下午我们去登记。”阎母担心儿子犯牛劲,当着外人顶撞自己,不诚实道:“我们做父母的不过是提提意见,主意还得他们拿——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石母一拍腿道:“那就这么定了!”两个年轻人总算松下一口气。 接下来众人的谈话像冬天的枯草挽不回生机。石家母女勉强坐了一会告辞出门,阎母假意留饭,息波看到冷锅冷灶,知道婆婆没有诚心。倒是准新郎破费在饭店好好招待了娘俩一顿。下午到民政局领结婚证,阎母推说有事不肯同去。公务员检查完有关证明,例行公事地问男女双方可是自愿,阎康随口说愿意,息波心与口本有错位,这时也只能违心说自愿。 公务员填好簿子分递给双方道:“祝你们白头偕老”!石母办事周到,忙给众人分糖,讨众人自然称谢。 息波翻开红绸裹着的结婚证,看见人工填写的字蹙脚难看,未免遗憾。暗想结婚证是纪念一辈子的东西,国家应该挑个会写字的人。又想现在许多事都不讲究了,该认真的时候偏偏认真不起来,比如自己的婚事,这关系到一生一世的大事,不也办得仓促、草率。她与阎康真正交往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会超过半个月,彼此连喜恶嗜好都不甚了解,闪电般地就做了夫妻,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从近处说,就有调工作、找房子的麻烦,婆婆的态度也是个疑难杂症。这诸多事如果认真考虑起来,哪里还有心情笑,可见许多时候人们全是在强颜欢笑。 正胡思乱想间听到阎康问:“你想什么?”她掩饰道:“没什么。”抬头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心中不由伤感,想到父母年近花甲,还为自己的事操劳,如果自己再不过好,哪里对得起父母。又想到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该悲观,因而振作精神拉阎康手道:“你以后要好好待我。”她暗中寄望阎康是好丈夫,也下决心要做个好妻子。 接着筹备婚事,石母主张在外面租房。息波怕女婿对丈母娘有看法,声称是自己的主意。阎康亦不放心母亲的态度,怕朝夕相处恶化了婆媳关系,也表示赞成。三个人坐车到信息市场,看到四壁墙上贴着上百条租房信息,一款款写明地段、楼层、面积和租价,一时间看得头晕眼花。他们后来总结出经验,只挑套型和地段合适的看,再比较价格,这优胜劣汰法不久淘出九套中意的出租房,忙一一抄下电话和地址,准备明天实地查看。 接连几天他们按图索骥,亲临实地与房东讨价钱,几经周折总算定下一处,在静安区,一间小房,卫厕公用,离阎康的单位不算远,只需倒换两次汽车,租金也说得过去,每个月六百元,水电在内。这原是一位孀妇的领地,孀妇腾出蜗居后搬到楼梯拐角的坡形小屋。石母本嫌不吉利,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住所,也只好将就。小夫妻高兴上头不顾忌讳,私下给孀妇的住所起名“缘缘巢”。 接下来忙着买家具,石母带的钱花光,还有灶间一应设备未齐,电告石父汇款。上海天热,息波想添个冰箱,阎康向母亲要不到钱,只好劝妻子克服困难,等将来手头宽裕了再买。幸亏文姬贺款及时汇到,换台阿里斯顿绰绰有余。石母不放心女儿,提出要装电话,说:“装上电话,万一有个什么事可以及时联系。”还为未来的孙辈考虑,添了只小摇床。 等到一应事大小齐备,阎母才像书中说的贵人御驾光临,一直未曾谋面的小姑也同来的。阎母挑剔地四周视察完,仔细打量婴儿用的小床,脸上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鄙视表情。儿媳在一旁看得羞愧,替她做孽的儿子受过。小姑细心盘点哥嫂家私,暗怪母亲偏心,厚儿薄女,嫉恨地不说话。石母原本抱怨阎母袖手旁观,可为了女儿只得隐忍,强作热情地留亲家用饭。 席间商量到婚宴,石母问亲家是两家合办还是分开办,阎母还没回答,阎康抢先说:“我们商量好不办酒,办酒太麻烦,单位里发点糖算了,然后到苏州、南京去走走。”阎母不中意媳妇,乐得脱掉干系,省心省力又省钱,积极赞同道:“新事简办好,国家提倡的。”石母本想替女儿挣风光,可是囊中羞涩,只好说:“难得你们体谅长辈,”——小姑子用鼻孔里的冷气表示不服气——“就由你们吧。不过亲家,我们自家人凑几桌总是要的。”大家就查日历,定下下礼拜四为吉日良辰。 到了这天,亲家彼此在上海见面,十几个人坐在和协酒店的包厢吃喜酒。开宴后石母、阎母分别代表两家老人作新婚祝词,随后是新人轮流给长辈敬酒。石父、“红学家”空闲之人,落得一旁自在。这席上难得一见的息波的嫂嫂、小侄子、四清、冯刚和小姑子的未婚夫也都大驾光临的,因为彼此多是头回见面,席间不免生分,所以婚宴上并不热闹。饭后,大家略到局促的洞房坐了坐——房小容不下许多人,客人大都站在门外——不一会就散了。石母留不住客人替女儿冷清,息波连日劳乏倒喜欢清静,并不在乎。 黄道吉日的第二天上午,新郎新娘如期启程,坐旅游列车去苏州。新娘因为昨晚没睡好,加上孕期反映,坐在舒适的车厢却体会不到舒适,一路上压不住的反胃,忍不住的恶心。阎康初为人夫不善照料,只会劝喝水。新娘勉强喝一口,才到喉咙又冲口而出。她一会想吃话梅,话梅到口中又觉滋味平平。一会说想喝醋,新郎买不到醋,只好劝她忍耐,要以精神的强大战胜肉体的痛苦。彼此不由后悔,都觉得挑错了旅游时机。 好容易熬到中饭时间,新娘想喝清淡的粥,可火车上只有好脾胃人大油大荤的食物,凑合着点来碗面,她正食欲寡淡地慢慢吞咽,突然闻到丈夫碗里的烧猪蹄和邻座红烧带鱼的油腻气味,顿时倒尽胃口。 饿着肚皮到苏州已过晚饭时间。新娘子疲乏软弱,说要就近住宿,新郎只好放弃入城计划,找了家外观看上去还亮堂的旅馆落脚。苏州站的夜晚美丽、迷人,古色古香的建筑引人注目。阎康兴致勃发要逛夜市,拉了息波同行。新夫人不忍扫兴,勉力陪同。他们走到东头商场,阎康相中一只工艺烟斗,要营业员拿出来看。营业员听他一口外地口音,又见西装皱折,少不得排外地怠慢,君子动口不动手道:“三百五十块。”言下颇有嫌贫爱富之嫌。阎康血气方刚,受不住这样的轻视,不顾新娘子劝阻,“啪!”地甩出一叠十元小票,非要买这并非需要的劳什子不可。 回宾馆的路上,新娘子说:“你何必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他们新近安家已花费不少,这次出门本没带多少旅费,经不住斗气的。阎康正处在意气用事后的空虚里,又心痛钱,忍不住埋怨道:“还不都是你?好好的不进城,偏要住在这个地方,才遇上这种蹩脚货色。”新郎话里的口气仿佛这损失全是新娘造成的。 新娘丢开新郎的手道:“你真不讲道理。”她近来渐渐发现,丈夫并不像婚前表现的那么服贴,他主见平平,但是却很固执,要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阎康也自觉说话过重,但是他记起母亲说过的“夫为妻纲”的训诫,认为大丈夫做事只能伸不能屈,结婚之初正该好好立规矩,否则往后难振夫纲。所以非但不认错,反而一甩手,丢下新婚妻子径自走人。经过录像室时,他本喜欢看武打片,索性买票进场,到近十一点才回宾馆。中途他也曾挂念妻子,可是他想不能心软,心一软往后事就难办。 息波眼睁睁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几次开口都发不出声。被丢在半道的尴尬,不被理解的好意,新婚日子的冷遇,加上生理反映的折磨,使她又气又恼又悔。回到宾馆,她先还盼着阎康回来认错,可是左等右等不来,不由越想越气,把二十多年的曲折磨难全翻了出来。陈年累月的旧帐像经久味重的老酒,醉人地悲伤,刻骨铭心地痛楚。她想到如果今天换成宋正,绝对不会舍得委屈自己。情迷中顾不得多想,胡乱收拢衣服,愤然出门。 回到客房阎康发现新娘子失踪,才慌了手脚。他去敲服务员的门,好半天门打开,睡眼惺忪的服务员问什么事。阎康顾不得人笑话,一五一十说明缘由。服务员也感到问题严重,可是提供不出线索,遗憾地表示抱歉。阎康在火车站里里外外乱转,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长相、穿戴如何如何的一个女人,还拿出结婚证指着照片让人辨认,像通常搜查通缉犯的那样,怪不得人家要狐疑地猜测。有一个买水果的老太竟然神秘地说:“你是干公安的吧?是不是抓‘鸡’?这种人就该抓,我告诉你,”——提供几处卖淫嫌疑人的住所,自负地表示——“我的眼光不会错,她们准干这个。”阎康苦笑着慌忙告辞,垂头丧气回到宾馆,希望新娘子已怨气消解地坐在房中。可是房里无人,只有零乱的物品叙说着妻子出走时的怨恨。他担心新夫人一时想不开会寻短自杀,害怕得坐卧不安。同时懊悔自己的言行,只恨新夫人不给他认错的机会。他连打几个传呼,恼恨夫人的拷机不显示中文,难以借此传达爱的呼唤。 接连两天,阎康在火车站守株待兔,想到妻子如果要离开苏州,必须从这里出入。只可恨火车站太大,自己守住售票厅就守不住出入口。又想妻子会不会乘汽车离城,那自己岂不白费劲。他恨不得有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分身法术,拔根汗毛“唬!”地吹一口,变化出成千上万个自己,把守了苏州城各处道口,布下天罗地网捕捉妻子这只不驯服的兔子。 在火车站等过两天,“兔子”妻子仍然不见踪影,阎康急得改变战术舍据点而打游击战,像只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蹿。走在街上他无心欣赏街景,注意力只集中在女人身上。他电话打到石家,嗫懦着不敢说明真相,慌称向岳父岳母大人报平安,迂回曲折地刺探。他从丈母娘问话的口气中探出妻子并未回家,担忧和害怕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接着打电话给母亲,焦躁疲惫使他无法再掩饰。 阎母半惊半喜道:“她没回来!你们吵架了?我早说过结婚是件大事,要慎重地考虑。你偏不听,结果怎么样?结婚不到三天,就出问题了不是?”儿子无力地承受着母亲的教训,对于这种先见之明更是无话反驳,只得匆匆挂断电话了事。放下电话才想起忘记叫母亲到“缘缘巢”侦探,说不定新夫人已经回到自己家,一边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丈母娘的劝告,早早装个电话,不然这时候可以排大用场。不过他转念又想,新夫人正在生气,即使真有电话,这时保不准不接。 晚上他电话再次打到娘家,是妹妹接的,猎奇的念头赛过关怀,掩饰不住地好奇:“哥,你怎么和嫂子走散的?”哥哥恨不得隔着电话拧断妹妹的舌头,没好气道:“叫妈听电话。”阎母电话上说她白天去过儿子家——儿子性急地问:“息波在吗?”——母亲不满意儿子这时候的称呼还如此亲昵,没好气道:“她不在!说不定啊——”儿子忙求母亲多多辛苦,天亮再到“缘缘巢”看看,他明天还会打电话来。 这时的息波正坐在医院的妇科门诊室,手里拿着化验单等着手术,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打掉胎儿,她想现在走还来得及。也许上帝可怜这对夫妻,阎康这两天奔忙过度得了重感冒,这时到医院打针,无意中发现妻子坐在二楼大厅的椅子上,喜得连跑带跌,冲过去紧紧抱住,生怕一松手,她会化成稀薄的空气飞走似地。这时候的他早丢开夫为妻纲一说,满心拥护民主、平等。息波一愣间挣脱要走,可是看到丈夫疲惫、憔悴的脸,听着他沙哑嗓子中吐出的愧疚,心早软得不忍责备,承认自己也太孩子气,不该离——旅途中的旅馆算不得家,所以只能说——离夫出走。阎康得知妻子还来不及手术,抹额头上的冷汗道:“万幸!万幸!”暗想如果再来迟一步,自己儿子或是女儿的小命休矣。妻子也说她舍不得,两个人握手言和,一场蜜月大战总算有惊无险。从此俩人都添了小心,言谈举止多有周到的礼貌。 因为耽误了时间,计划中的南京之行取消。他们只在苏州城名扬天下的几个圆林拍了些照片,就到新市去采购物品。息波初为人媳,一心想和睦婆婆和小姑,宁愿娘家人和自己没有却为她们备下不少礼品。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功夫在婚前,女人的功夫在婚后,正与大多数丈夫一样,阎康老婆到手,丈母娘家从此不必进贡,亦或是婚前进贡过丰,此时正可减免。他不费心过问,由着新娘操办,只在夫人征求意见时发表些不影响安定团结的意见。 到临回上海的头天,息波在丝绸商场相中块上好丝绸,想做一件夏天穿的长裙,可是看到价格不菲,又舍不得买。正犹豫间,丈夫慷慨地从口袋里掏出现金,吩咐营业员扯布。新夫人勾住丈夫温柔地说:“谢谢先生!”新郎幸福地叹气,两人早忘了世上还有夫妻反目一说。 回到上海,小姑拿到礼品甜蜜地说:“多谢嫂嫂!”阎母看也不看那堆糖衣炮弹,板着脸训儿子道:“你找到人,电话也不打一个,害得我担心。哎!现在的年轻人,只图自己痛快,哪里还顾得到别人。”儿媳妇在旁边听得脸红,儿子厌倦地打哈欠,小姑调皮地吐舌头。 晚上,新夫妇提着礼品去找帮忙调工作的阎康的同学。同学在区财政局当局长,长得浓眉大眼,鼻头大、嘴唇厚,典型的一副忠臣像,老百姓该为有这样的当家人三呼万岁。财税、电信局现在肥得流油,吃香的行业当领导也吃香,同学庙大香火旺,什么样的贡品没见过,根本不在乎新夫妇苏州贩来的那点土产,想送自己家中的保姆还差不多。但是这心思他一点也不露,反热情地搂住阎康的肩说:“都是老同学了,还客气什么?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我一定会帮忙的,只是——”他边说话边频频瞟新娘子,心想如此绝色女子怎么给姓阎的小子占去了,这家伙艳福不浅,虽然财路、仕途远远不如自己。 息波被他的“只是”牵住注意力,眼睛望着局长,静听下回分解。局长也回望她,心想这个角度更漂亮了。 “只是上海现在,人实在实在太多,好多人下岗待业,找工作不容易啊,更不用说找好工作子。”——新夫妇忙表示万事靠局长费心——“不过,嫂子,我跟阿康多年的兄弟,这个忙一定要帮。不然你们总是分居两地,也不是回事呀!现在两个人还好,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这句话勾起新夫妇的担忧,想到将来并不遥远,不由都露出焦虑的表情。同学看在眼里,转而安慰道:“不过嫂子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国家栋梁……”息波叹息道:“唉!有什么用。”——不甘心被局长误会无为,补充——“做事太难了,尤其要做点想做的事。”局长赞成道:“嫂子说的是大实话。”息波说:“现在说实话的人都被当成傻瓜。”局长不诚实道:“嗳!我就喜欢说实话的人,”——阎康脸色微变——“我在单位一向提倡干部‘说实话,办实事’!我们是公仆,为人民办事的,绝不允许端旧社会官老爷的架子。”局长要求干部说实话办实事,可是自己并不在倡导之列,这番话更应该给视察的领导去表白。 息波感叹道:“现在像你这样的领导实在难得。”一边看阎康,奇怪他不搭话。局长谦虚地摆手:“过奖过奖!” 新夫妇回家的途中,丈夫一言不发,上公共汽车后,他抢到座位,也不像往常那样让妻子坐,由她站在一旁,随车子摇晃。回到“缘缘巢”,妻子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伸手摸他的额头。他把头闪开,仍然不说话。息波为调动的事烦心,加上身体不舒服,现在又走累了,一边脱鞋一边说:“你究竟怎么回事?垮着个脸,像谁欠你八百吊似地。”新郎哑巴不做了,开连珠炮道:“问我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清楚?装什么糊涂!” 新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装什么糊涂?我清楚什么?有话你就明说。”新郎逼上来,脸对着脸只有半寸距离道:“这会子糊涂了,刚才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时候怎么就不糊涂?哼?!”新娘子像暗中摸索到火柴照亮,恍然大悟道:“哦——因为这个!”也还他轻蔑,“哼!你这个人太好笑。”走到床前拉过毛巾毯盖上,面朝墙壁躺下不理他。丈夫冲着妻子的背影嚷:“谁好笑,谁好笑?我看你才好笑,不要脸!” 妻子翻身坐起,气白的脸,不认识地看着他问:“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她有委屈的泪要掉,可是不愿当着这个叫丈夫的人流,她强忍着,牙齿咬着下唇,仿佛眼泪不是从眼眶而是从嘴里流出来似地。阎康看她眼中含泪,自知话又说过了头,也有些后悔。不过他新近有过一次经验,神经增强了抵抗力,并未像上回那么惊慌失措,忙着陪礼道歉。他只是疲惫地朝椅子上一躺,眼睛望着天花板想真够累的,结婚想不到结出这么多麻烦,以前自己一个人无忧无虑的日子多好,倒忘记这麻烦是他自找的。 息波想不到阎康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心眼竟比芝麻小,他无端猜疑自己,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不如趁早离掉算了。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怪只怪阎康,不然也用不着万事仓促,害自己受罪,惹别人嘲笑。更可恨他不知悔改,一而再地起事端。常听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生好的脾性,只怕将来还有气受。唉!这缺 第七章(1) 哲人说,机遇常常偏爱探险者,息波的机会却来的巧,正应了宋人陆游的两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具“梦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婚假到期的头天晚上,阎氏夫妇上大光明看电影,是轰动一时的美国片《廊桥遗梦》,回头走过僻静的街巷,见一家书店挂着转租的牌子。阎康开玩笑道:“我看不必费力跑调动,你干脆来开书店,当个女老板,挣大钱,不比在单位里受气强。” 息波心有所动道:“挣大钱倒谈不上——嗳!你说它为什么转租,准是生意不好,这个位置太偏。你注意到吧,旁边还开着几家书店,也许竞争激烈——嗳,这里还有一家。走,进去看看。” 这家树人书店虽然至今并未树出什么人,但不失为一个好预言。息波进店看见货架上的书庞杂零乱,并未分类陈列,印象就不好。浏览一遍,无外乎是些一版再版的中外名著。其中也不乏方方、池莉这些女作家的作品。她比较偏爱王安忆的小说,这会见有《长恨歌》,曾在图书馆借阅过,觉得不错,就要阎康送她做新婚纪念。 阎康一向不爱小说,翻到封底看标价为28。5元,说:“嚯!乖乖,真够贵的。算了吧,有什么好看。”店主难得有生意,抽出书塞进女顾客手上道:“九五折,爽气吧?!”阎康仍说:“不要,不要!”店主做个杀头的手势道:“好!亏本赠送,进价二十五块!干不干?”苏州站一掷三百五的新郎倌还是不干,新娘自己掏钱买下,阎康还买了份报纸。走出门他对太太说:“你太沉不住气。如果杀价到二十,他准卖。”息波妇人之仁道:“已经够便宜了,人家也要吃饭。你们男人就是似不知足,有一还想二。我发现你很会做生意,你们单位应该派你搞供销,而不是设计。”丈夫笑着说:“这回你算说对了。都像你那么好讲话,世界早就太平了。” “所以我主张国家要由女人执政。女人不贪心,善良、温和,至少战争不会多打。” 阎康举例反驳贪心的女人并不少,说:“历史上执政的女人中,中国的武则天、慈禧,执掌国家几十年,可是唐朝、清朝并不少打仗。”息波笑道:“其实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有好也有坏,正像一个人,有优点也有缺点。” “人是顶复杂的,你很难完全了解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没听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吗?” “人的确复杂,在不同时期、在不同场合他会变。最早王朔写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书中那个男主人公可以给素不相识的人帮忙,可对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却百般伤害,说的就是人性的复杂。不过我始终认为,一个成熟的人,他应该言行一致,该坚持的东西要有勇气坚持到底。”息波说这番话时,宋正的影子从心里站出来。 “你这话太理想,要知道个人的能力有限。常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凡事还是顺大流好。。” “我并不这样认为。人得讲社会责任。前段时间我乘车遇上扒手,好家伙,那人胆子多大,当着一车的人手就伸到我包里,像在拿自己的东西。我看他,他面不该色,眼睛瞪着车厢板,脚尖还一点一点的,根本就没有做贼心虚那回事。事后我对人家说,他们都讲:‘东西没偷去就好了’,还说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闹起来说不定会出人命。” 阎康说:“这些人通常几个人一伙,偷了钱就转移,抓也抓不住。好多人售票员其实都认识他们,根本不管。” “这叫什么事?我到现在也想不通,那些家伙为什么这样猖獗?不就因为现在的人像盘散沙,不团结嘛。如果大家一致行动,还治服不了他们几个?关键在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我看有一天他们就保不住自己。” 阎康一副悲观失望的论调:“好多事都这样。唉!没办法。就拿反腐败来说——” 新娘子抢过话头说:“嗳,对,反腐败。最近我看李唯写的《中华民谣》就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他说得很好。为什么反腐工作这样难,关键在于它有广泛的社会基础,许多人反腐败是因为他们不在腐败之列——这句话的意思你懂吧——许多人恨贪官是因为他们自己做不成贪官。我们国家除有贪官之外,更有贪民。我觉得现在的贪民比贪官还多,很简单的一个检验方法,在地上丢一笔钱,看看有几个人捡到后主动归还的。正像前些时候《中国连环画报》上登的一篇叫《项链》的文章,说男主人公一连十年故意丢掉一条项链,可是十年当中没人按地址归还过一条。这条项链意义不寻常,它是试金石啊。所以我说一个人不仅要洁身自好,更要有社会责任感。现在国家惩治腐败的决心那么大,我们应该有信心。 反腐倡廉是项艰巨的工作,不可能立竿见影,得经过一段较长的时间,只要几年下来,受贿的人数在减少,受贿的金额在减少,就是进步。像宁波鄞县的郑秋儿,最近被抓起来了,有牵连的一帮子人都受到了惩罚。其中包括副市长、财政局长、记者,这件事挺鼓舞人的,让那些蠢蠢欲动的手缩回去、老实些。我们不能因为现在社会上还存在着不合理的现象,就否定反腐工作,否定我们国家。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名誉一样爱护国家的名誉。许多人说中国病入膏肓,没法治了,我认为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论调。在改变社会方面,匹夫有责。” 阎康叹道:“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个爱国人士。中国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国家就有希望了。”息波舒服地叹气道:“可惜‘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呀。”阎康笑道:“我可不愿你当杨玉环,她是祸国殃民的女人。”新娘回答说杨玉环只是个替死鬼。 “但愿伯乐早一天来敲我们的门,问‘石小姐在家吗?我请她去当——’” 新娘笑着说:“好了,好了!车来了,上车吧!” 到家梳洗完,阎康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看报,突然叫:“息波,快来看!” 新娘梳着头问:“看什么?” “这家报社招聘采编人员——” “是吗?哪里哪里?”——抢过报纸,一目十行地看完,回头再细读一遍——“这家报社是内部报刊” “你怎么知道?” “看刊号就知道——社址在……新区,蛮远的。” “管他嘞,去试试看!如果录取了总比清川到上海近。况且你可以干专业了,你不是一直想搞专业吗?” 妻子愉快地回答:“yes,sir!” 两人此时对树人书店感激有加,议论说人生是由许多偶然因素组成的,比如今天晚上看电影,不过一时之念,看完电影逛书店也是一时之念,买报纸还是这样。可正是这些一时之念导致了一个必然的结果。人生的机遇如此微妙!息波总结道:“假如今天我们不去看电影,你不买这份报纸,我们就会同机会失之交臂。所以我认为人生每一个‘偶然’的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必然’的结果。” 丈夫幽默地说:“所以你‘必然’要感谢我。” 妻子用一个吻作为谢礼。 当晚两人趁兴拟就简历,第二天将毕业证书、身份证复印件一并按址寄出。回头经过邮电局,息波提议按招聘单位公布的号码打个咨询电话。电话拨通,对方一个男人听完介绍,当即邀请她去面谈。夫妻俩高兴得直说:“毕竟是新区,速度也是新的。”又说早知如此复印件不必寄——阎康调笑说那样还可以节约几块铜钿,对必然性、偶然性之说更增添了一层信服。 他们来不及向各自的单位续假,双双兴冲冲赶到新区。负责接待的一个女同志问明情况,一边请他们坐下,一边拨通电话道:“肖主任,他们到了。你现在有空吗?好!”女同志领着他们去隔壁房间。进门后一个黑皮肤中年男人起身热情握手道:“欢迎,欢迎!” 息波奇怪竟有见过面的感觉,仔细一想,原来他的眉眼有些像宋正。 肖主任先仔细看过息波的毕业证书、实习时采访的报道和获奖证书等资料,又问了她工作单位的一些情况,然后说:“我们这个新区是国家批准设立的,总面积达45平方公里。这是我们的宣传资料——”递上两本宣传画册——“目前新区已引进大量外资,投产企业四十多家。为了吸引更多的外商和国内企业投资,新区决定办一份报纸。我们抱着集八方英才的宗旨,不拘一格人纳才。能加入这个队伍的可以文学博客网式调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还要分阶段解决一批住房,”——夫妻俩想不到遇上这样的好事,彼此交换满意的眼神——“消息公开后,我们收到了大量的应聘信,已从中选出一批,通知他们月底来笔试。” 息波正担心她不在笔试之列,却听肖主任说:“你的情况我们基本满意,月底你也来参加笔试。笔试完我们还要试用三个月,三个月后再正式办调动。”说着填写通知书,笑着递给她道:“希望你能到新区来。”息波接过通知书,望一眼墨迹未干的自己的姓名,不相信事情竟会如此简单,可是白纸黑字不容她置疑。 肖主任问明阎康在市内工作,两人新婚,对做丈夫的说:“如果把你妻子调来,不可能每天回家,今后还要你多支持。”阎康拍胸脯保证说绝对没问题。息波感慨地想天下毕竟还有另一番天地,他们同肖主任素昧平生,却能顺利通过初选,可见他们选拔人才不含水分,比较起在文广局的环境,这里的空气洁净多了。她把这想法对阎康讲,阎康亦有同感,开玩笑道:“干脆我也调这里来算了,免得夫妻分居。”息波突然想起一件事,凑丈夫耳边说出来,阎康反对道:“还不知道最后结果呢,等笔试后再说吧。”妻子顿足道:“那个时候就不能做了。我们年纪轻轻先轻装上阵干几年,我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你就支持支持我嘛,啊?他们知道我怀着孩子,肯定不会要,谁愿意调一个刚上班就生孩子的职工?” “他们怎么知道你有孩子?再说哪家法律规定孕妇不能调工作!” 妻子表示不愿意隐瞒,丈夫不满道:“又犯温情主义了。别人稍稍对你好点,就感恩戴德得不行没这个必要。先瞒着,调过来再讲。孩子迟早是要的,晚生不如早生,这样你可以少吃一次苦头,我听说流产很难受的。”丈夫不愿意妻子手术吃苦,妻子自然不能不领情。息波明白再说下去,两人又要抬杠,索性沉默不语,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她刚赶回录像店,杨艳艳就从天而降。息波望一眼汪精华,知道是他通风报信,心中暗骂可真是只会咬人的狗。自从那事之后他对自己十分的敌视,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咬自己了,她就要离开这里,到自由的天地去了。 杨艳艳这趟果然是冲着息波来的。杨主任先在办公桌前坐定,为了显示领导的耐心和涵养,还故意捧着茶杯啜了几口水,随后才煞有介事地把息波叫到面前,装模作样地问今天几号了。息波坦然说:“七月十三。” 大主任受不住部下的高傲,丢开领导风范大声训斥道:“你也算是老职工了,怎么没有一点组织纪律观念?你前天到婚假,昨天就该上班,为什么今天下午才来?”杨主任不愿意姓石的新婚过于甜蜜,要她牢记乐极生悲的道理。她更记得息波上次“研究研究”的冒犯,今天机会降临可报一箭之仇,岂肯轻易放弃,遂命令道:“你无故旷工一天,除写书面检查外,还要扣发一个月奖金。”息波明知大主任拿酸当醋,也只好隐忍了。想到办调动时单位得写评语,不必闹得太僵,也许罚几个小钱可以让姓杨的消气,索性态度和平地表示随杨主任处理。 大主任想不到对手会如此老实或者说如此厉害,反有一拳打空的恐慌,担心敌人搞埋伏,狐疑中不敢冒然向前,遂抱防御策略以退为进道:“那就这么定了。你下午把检查交上来。”她草草收场不打紧,凭空在世上添了个不解恨的汪精华。 到下午息波上交罪责书后请准事假,高兴地回家把人流的打算对母亲说,石母掐指算日期,慌道:“太大了,不能做。”又问女婿的态度,听后担心道:“他不同意,你做掉,只怕影响夫妻感情,还有你那位婆婆也不是。。。。。。”息波晓以工作、孩子两者不可兼得的利害,寄希望于丈夫道:“他会理解的。” 下午母亲陪女儿到妇产科,门诊室里只坐着一位医生。息波见她胳膊粗壮,嗓门粗大,就有些紧张。临手术前,医生问她要不要吃一种药,说可以止痛。息波买了两粒吞进肚里,仿佛吃进二颗定心丸。可是止痛药并不止痛,加上妇人手脚粗重,手术做到中途,息波痛得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暗想做女人怀孕生子,生理上注定多吃苦头不说,养儿持家又谈何容易。工作上呢还得同男人们一样拼杀,一副肩头三副担,真够累的,倒不如日本那样的国家,女人婚后不必工作。 她正胡思乱想,医生突然惊慌道:“噫!这么多血?”息波痛得无法回答一个字,医生忙着塞东西,不一会儿丢下一大堆。她勉强看一眼,是些染红的纱布。中年医生脚步匆匆跑出去,不一会跟进个年纪大的医生。老医生麻利地说:“快——输血!” 又忙乱地跑进来几个护士。息波听到母亲要进来,医生则往外赶她,嫌她影响手术。息波给自己打气道:挺住,挺住!又想幸亏阎康不同意,不然保不准留在上海手术,婆婆怕不会陪她上医院。又想自己宁肯在上海做,也不愿母亲担惊受怕。渐渐地她像是进入了梦中,意识慢慢地缩小、缩小,像逐渐熄灭的火柴梗。最后疼痛的感觉也消失了,在滑入黑暗的一瞬间,息波还来得及想:好了,手术完了,好了! 事情过后,息波躺在医院,笑着对父母、姑姑一帮亲人说:“我迷迷糊糊走到阎王殿前,阎王爷说:‘你阳寿未尽,回去吧!’用手一推,这不,我就回来了。——妈,你别哭,我还没做够你的女儿嘞。”石母抹泪道:“阎王,阎王!可不就是个阎王。电话打过去,到现在也不见影子。” 丈母娘怪女婿行动迟缓,可是女婿自有麻烦。那天他接到丈母娘十万火急的电话,心中又气又急。急的是妻子生死未卜,气的是她不听劝告,目中无夫。不过他见木已成舟,也只好默认,回家让母亲准备行装。阎母不关心儿媳妇的生死,发泄不满道:“她怀的是我们阎家的骨血,也不问一声说做就做了?简直目无尊长。目无尊长倒也罢了,我也不敢奢望现在的媳妇,可你是她的男人,你的话她难道也不听吗?”阎康假说是经过他同意的。 阎母不相信道:“你说你同意的,为什么前几天还买孕宝,说这东西吃了孩子将来聪明?”儿子骗不过精明的母亲,不耐烦道:“妈,你就省省心,我们的事少管好不好?现在去看人要紧。”阎母见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拍床抹鼻子道:“我好命苦啊!嫁了个不仁不义的男人,又养了你这个不孝的儿子。我的命好苦啊!” 阎康被母亲吵得心烦,他把这烦恼统统归到妻子不听话上,所以见得脱离危险的息波,第一句话就是:“自作自受。”又说最近单位正讨论分房子,“本想活动活动的,得,这下子全给你——”末句话还算留着情面,只吐出半句。但是妻子听得心寒,心想要活动早活动了,非得等到节骨眼上,房子、妻子究竟哪个重要?她手术后伤口时时作痛,这时肉体的痛楚像是突然搬了家,直压到心口来,使她对丈夫又生出一层隔膜。 身体康复后,息波既不愿也惧怕夫妻生活,害怕不小心再怀孕,所以总是推三阻四的。小夫妻本来分多聚少,到小别重逢,阎康见妻子态度总淡淡的,身心就不满足。可是他并不从自己身上找症结,反觉得是妻子对不起自己,言语中难免带气。息波见他如此,态度更加冷淡,有时得了机会也不回上海。阎康渐起疑心——是把事情想歪了的——他想该不会是老婆外头有情人了吧?漂亮女人多诱惑,万一一个心动,可不就一失足成千古恨? 到月底,笔试后息波得到通知,要她办好借调手续即日去新区报到。心存芥蒂的夫妻这才沾上喜事的光打开了僵局。仗着这喜气,丈夫向妻子说些殷勤的话。女人的心总是软的,息波对丈夫的冒犯和出言不恭不仅给予谅解,还承认自己也有错。丈夫自然统统给予宽恕,至此夫妻间的旧帐一笔勾销。 这天,新区报全体人员第一次集合开会,新领导与新同事彼此见了面。肖主任主持的会议,另有党工委书记兼报社社长常书记到会作指示。会上,肖主任——报社首任总编宣布明天起全体人员即到《新民晚报》社见习。息波决定利用剩下的半天时间熟悉新区环境,对送她过来的阎康说今天不回上海了,要他独自回家,反正周末即可见面的。阎康不好强迫妻子,只得依她。走前他询问报社的人事安排情况,道:“安排你做什么?”妻子说:“现在还没定,要等见习后。”丈夫就要妻子多长心眼,有消息马上告诉他。 到了《新民晚报》社,晚报副总编在欢迎会上致词说新区前途远大,《新区报》也必将前途无量,愿《新区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他们新民晚报。说完这些话,副总编就中途告退了,因为他公务繁忙。他走后,晚报新闻部主任老贺按事先商定的结果把新兵分到了各部。 息波被安排到要闻部,带她的老师姓汪。师徒见面时汪编辑正在画版样,他看一眼新徒弟,递上长尺道:“你来画。”息波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之心,接过长尺信马由缰——虽然毕业后采访、编辑一套少有操练了,不过并不生疏——不一会儿版样画好,汪编辑表示满意,略作修改即送进了照排室。下午息波设计的版样制成版、印成铅字,她拿着油墨未干的样报,想到明天全市人民都会看到这张报纸,有种说不出的喜悦,觉得这正是自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女儿”,当初手术扼杀的血肉如果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当天远在新区的肖主任了解到这一情况,当即电话上表扬说:“小石刚见习一天,就出了成绩,说明人家很有心嘛。”要其余人等加紧行动,抓住难得的学习机会,多学本领。 息波多时被排挤,一朝被重视,能量尤如山洪爆发,势不可挡。她平均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白天除跟汪编辑编稿、采访外,还多方出击,熟悉地方情况。中午其他人都休息了,她仍趴在办公室查资料,晚上又主动跟着夜班编辑值班。一个月下来,她与晚报记者合作采写的新闻见报三十多篇,其中三篇深度报道引起了老贺的重视,他对肖主任说:“你们这帮人中,数那个新闻系毕业的石息波最用功,也最有能力”——肖主任露出欣慰之色——“怎么样?你那里人才济济,把她留给我算了?” 肖主任挥老朋友一拳道:“想挖人墙角啊!实话告诉你,我打算让她当要闻部记者,不能留给你。“ 接连三个星期息波无暇回家,又到了一个周末,她打电话给丈夫说:“明天我要跟汪编辑去工厂采访,不回来了。反正下礼拜见习就结束,我们下星期见吧。”丈夫满心不悦,想起送妻子到新区时曾见过她的同事,中间颇有几个英武不凡的人物,莫非……他冷冷道:“随便你。” 挂断电话息波长吐一口气,想到这份缺少信任的婚姻总让人沉重,心理和身体都上着锁似地不自由,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又想爱和理解不可强求,得不到也罢了,好好工作吧!人活着总得有支点,事业比婚姻来得更可靠。此后息波更加投入地工作,要用事业的成功弥补情感缺憾。 见习期满的当天,肖主任特意从新区赶到市区组织答谢晚宴,晚报二十几个部主任、编辑、记者和他们聚集一堂。席间肖主任频频向同行致谢,息波他们也频频向各自的老师敬酒,东道主自然也少不了夸赞这支队部有实力。回到新区后,常书记又出面招待了一次全体采编人员,勉励他们好好干,风趣地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下保证道:“干得好的同志,不仅要给正式编制,而且还要尽快解决住房。”息波想到自己是被多次表扬的同志,自然隶属调动之列,心里不由添了几分欣慰,想到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回到多日不回的家中,她喜气洋洋把这些事对阎康讲,丈夫高兴之余,又添妒嫉,担心妻子出人头地,会嫌自己窝囊。 这次回来息波大改了模样,变得又黑又瘦。阎康心疼压过审美,说:“你现在出老多了,只怕再干半年,要变成块啃不动的干豆腐。” “干豆腐”走到镜前仔细端详,过去三十多天,她几乎没留意过自己的容貌,今天被提醒,不由叹气道:“嗳!真的。不过也值得。”丈夫不以为然道:“工作嘛,应付应付就行,混口饭吃的,何必那么卖命?上海现在多少女人天天美容护肤,只怕今天比昨天老了。”妻子说:“时间往前走,今天肯定比昨天老。”丈夫略带轻蔑道:“人家是今天只老今天,你却是一天老十天。” “有那么严重吗?!”——不在乎的语气,挪揄的口吻——“你怕老,我不怕。老有什么不好,成熟稳重。”丈夫“嘘嘘!”出声。 婆婆见到儿媳,冲儿子说:“你说她如何如何漂亮,我看不过如此,跟块黑炭似地,有什么好看?”儿子是个唯美主义者,只得默认。 自从息波到新区上班后,因为不常回家,阎康为省钱,自作主张退租了“缘缘巢”,又因为单位迟迟不分婚房,所以一向住在母亲处。平时儿媳不在家时,阎母身体硬朗,忙前忙后不知疲倦,侍弄上好食物招待儿子,要儿子明白老婆不如老娘的道理,常常心疼地说儿子婚后瘦多了,为娘的要替他好好补补身子。但是每逢儿媳回家,婆婆就百病缠身,万事不管,柴米油盐醋全丢给息波处理。阎康也认为妻子平时少尽妇职,这时正该积极补偿,所以只管看电视,一味由息波忙前忙后。他电视看得口渴了,还要支派满头大汗的夫人倒茶。 息波写得出天下文章,可是却不善理财,更不长于烹饪,因而常常惹得婆婆埋怨道:“芹菜这么老,还一块五一斤买回来?如果换成我,一块也不要。”或者说:“看看你买的鲤鱼,肚皮里全是籽,简直上当。哎哟!浪费钱呀,现在生活这样高,不精打细算,往后日子怎么过?”丈夫虽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是并不满足,他嘴巴精明,常在喝了冬瓜汤或是吃过炒青菜后说:“怎么又放咸了,你以为盐不花钱买呀?” 妻子守小辈本份不与婆婆顶嘴,可是背地里反驳丈夫道:“菜钱全是我自己掏,盐放多放少横竖不要你买。”原来小夫妻婚后经济一直独立,阎康不信任妻子,有钱只存银行。搬回娘家后,他宁肯向老母拱手上交经济大权,也不愿妻子执政。理由是母亲总归自家人,血脉相连,一辈子变不了的。比不得老婆,不同名不同姓,外来户一个,保不定有外心,钱还是放在自己人手里可靠。他这时听了妻子的话,一时语塞。可是这堵塞好比塞车,是不甘心的停止,不服气的沉默。 息波好几次发现包里的钱不翼而飞,疑心婆婆所为,怕引出麻烦,一直秘而不宣,暗中只注意收管,可钱还是丢。这天晚饭后,她在楼下洗碗,忘了拿洗洁剂,上楼来取,竟撞见丈夫在翻自己的包,心中颇为诧异。阎康没料到妻子提前上楼,不自然地招呼道:“哦!碗洗好了?这么快——呃,我看这个包漂亮,想给单位的同事推荐推荐——你在哪里买的?” 息波知道他在搪塞,又吃惊又鄙夷,暗想家贼竟然是他,这番行为只配婆婆做,亏他一个大学生、国家干部,竟然干这种事,以前的事不用说也是他所为了。随即猜测对方这样做的缘由,明白是他不信任 第七章(2) 小刘跟息波一样都住在单位。报社宿舍有限,一层楼里男女各一半,吃饭一个食堂,读书看报一个阅览室,办公室也在一层楼,所以俩人免不了常常碰面。今天吃饭又遇上,息波怕他多话,打个招呼就端着碗匆匆离开,把个小汤勺也忘在桌上。她刚在办公室坐下,小刘跟进来,把勺子往桌上一扔,直言不讳道:“你躲着我,为什么?”息波嗫嚅道:“我——我躲你什么?”小刘道:“准确地说,你不是躲我,是躲流言,对不对?”息波没想到他眼光如此犀利,索性挑明了说:“小刘,不是我封建,男女之间还是少接触些好——我有过教训的。” “所以你怕了,连同事间的正常交往也怕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伤害了我。” 息波诧异地望着他严肃的脸问:“我怎么伤害你了?” “还说没有?你就是伤害了我。”说时大孩子似地扭着头颈。息波想毕竟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容易受委屈的年龄,自己当初不也是这样。不由心生怜惜,软下心肠道:“你别想那么多,”这本来明明白白只是安慰的信息,可是小刘血浓度高,容易燃烧,一把握住息波的手道:“我——我就是喜欢你。”息波慌忙阻止,可是小刘仍固执地表白。她挣脱手喝道:“你神经病!” “神经病”紧咬着唇,沉默半响才说:“我是神经病,好好的日报不呆,偏要到这里来,你以为我真喜欢这里?”息波诧异的神情,“是——因——为,笔试的时候我们遇上了,我发誓一定要过来,和你在一起……”息波气愤道:“可是我有家,有丈夫,你知道吗?”小刘挥手说:“有家怎么样?有丈夫怎么样?你们关系不好,为什么还要凑合?”息波咄咄逼人道:“你凭什么说我们关系不好?” “凭什么?就凭你不愿意回家,如果一个人幸福,她会不想回家吗?” “你又凭什么说我家庭不幸福?” “凭你的那些诗。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息波反驳说光凭几首诗不能说明问题——“可是我还注意到你每次跟他打电话都很不高兴。” 息波不得不佩服小刘有观察力,可是她现在对男人失望,害怕男人,责怪道:“这样你就可以——” “我不想得到什么!请你不要误会,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息波想不到他连这个也明白的,生气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 “我只不过想开导开导你。人有烦恼没人说是很痛苦的,我愿意当你的听众。” 息波有些感动了,她说:“小刘,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小刘说他不需要感谢。“我有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小刘用黯淡的眼光表明知道她要说什么,摆摆手。仿佛她不说,他还留着一线希望,像没有拉拢的窗帘,可以漏进一线柔和的月光。 息波道:“既然你心中全有数,我也就不多说了。” 小刘埋头不语。过了一会却问:“石姐,你们怎么认识的?”息波知道他问阎康,淡然道:“没什么好说的。”小刘又犯了固执病,一再要她说。息波只得略说一二。他听后不服气道:“不是我说,他对你这样,就该跟他分手。我并不是想挑拨你们,自己从中渔利”——脸微红——“我是真为你着想,你不容易。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呢?人的一生短暂,就这么过不觉得委屈吗?你不知道,你多优秀,有多少人爱慕你——你的才华,”声音低沉、腼腆,“你为什么就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呢?” 这时外头有人高声接话道:“比方说给你刘编辑一个机会,对不对?” 两人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正是阎康。 原来阎康并没有出差,他从家中出来,在街上自斟自酌喝完酒,看看天色不早,叫了部出租车直奔新区。到报社已过八点,他上楼直扑夫人宿舍,灯亮着没有人。他看见采编部有光亮,就走了过来。门半掩着,隔着纱窗正好看见妻子和一个男人在屋里,男人对妻子说:“我就是喜欢你……”阎康周身的血全朝脑门涌,暗想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正想冲进去,又被下面的一番话按下脚步,喘着粗气忍耐地听到末一句,再控制不住,“嘣!”地一脚揣开门。 一对男女慌忙分开,阎康指头乱点道:“嗳嗳嗳,不要躲!不用躲!我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你们继续亲热,啊?!” 小刘嘴犟道:“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做什么了?”丈夫冲上前指着刘编辑鼻子假笑道:“没做什么,你在成人之美嘞。”——转身骂妻子——“不要脸的东西,这就是你说的采访?”——矛头又指向小刘——“你竟敢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我——我打死你这个瘪三。” 小刘凛然不惧,接过抡来的巴掌。双拳一对接,阎康心头的怒火又蹿出八丈高,他再次挥舞拳头。两个文化人一通武打,吵闹声引得在总编室议事的肖主任一行奔过来,肖主任进门看清局势,威严地问:“怎么回事?”阎康恶人先告状:“他们——他们乱搞!”小刘义正辞严道:“你血口喷人,我们清清白白。”阎康冷笑道:“清白?清白为什么关上门,还说‘你就该跟他分手’?”小刘一时语塞,随即反驳道:“你是她丈夫,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你这样胡说八道,还有点夫妻情分没有?天下有你这样做丈夫的?”阎康冷笑道:“我的确不懂怎样做丈夫,尤其不懂怎样做情夫,我倒要好好请教请教你。” 肖主任听这话不对,掏出香烟道:“来来来,阎工程师,先抽根烟,有话慢慢说。不要误会了,小刘这人我们是了解的。”阎康不服气道:“肖主任,你可不能袒护自己人。我听得清清楚楚——”小刘问他听清楚了什么,肖主任严厉地瞪小刘一眼,警告他不许再说话。 息波脑袋里不知什么地方“嗡嗡”发响,她觉得险风恶浪又来了,她强迫自己镇静,故作轻松道:“我先生误会了,让我们自己谈清楚。”实话讲阎康的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他想狠狠责罚妻子和她的“情夫”,好好出口恶气,一方面又担心影响妻子的名声和前途,所以一时之中没有答话。肖主任不愿意手下的两员干将出麻烦,他看阎康软下来,忙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去。”一边冲小刘有力地摆手,示意他出去。 等肖主任一行走远,息波说:“我们到宿舍谈。”阎康不置可否地抽烟,她慢慢踱到门边,转身催促:“走吧!”阎康把烟死劲一掷,用脚尖碾碎了,昂头走出来。到宿舍,阎康坐在妻子的床上四处审查,要找出通奸的蛛丝马迹,他找不到证据,心里好受了些。息波一直面窗而坐,对着桌上的一只座钟出神。丈夫不满意道:“你叫我来就为这样坐着?”息波还是不说话,径自拉开抽屉,拿出根香烟点燃,吐出一口烟。她近来发现,烟能解愁,人烦闷的时候抽几口能够放松,它是解愁剂。 阎康大为惊奇,冷笑道:“嚯!真不简单,连烟也学会了,是不是那位先生给你调教出的本事?他还教了你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看看。”丈夫念念不忘刚才的一幕,一提起刘编辑就恨得牙痒痒。 息波平静中夹着冷淡道:“阎康,你不用冷嘲热讽。对于今天的事,我只有一句话:问心无愧。我没有对不起谁,过去是,现在也是。你如果实在不相信,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离婚好了。” 阎康听到前半截话心变得妥贴了,可是后面的话又撩起他的火气,他冷笑道:“离婚?想得倒挺美。别以为当个记者就了不起了,告诉你,清醒清醒些吧,你的人事关系还在清川嘞。只要那边放个屁,你就得乖乖滚蛋。” 丈夫的话使妻子全身一震,她担心的正是这事。如果不能调出清川,杨艳艳之流会纠缠不休不说,她的专业呢,无所作为是她不能忍受的。所以她一再下决心要调到新区,这是她最迫切的希望。不能因为家庭矛盾影响到调动,不能与阎康闹翻,等过了这一关再说吧。想到这里她道:“阎康,不是我要跟你离婚,我是说希望你信任我、理解我、支持我。我一直很苦恼,真的。你不相信任,我很苦恼。”说着又吸口烟。阎康道:“我再问你一次,你们真的没事?”对那件事他仍耿耿于怀。息波带着受挫的感伤道:“相信我,真的没有。” “那好,果真这样,这事一笔勾销,我们以后都不再提。”——息波松口气——“不过,我有个要求。”——她又紧张——“以后,你不许跟他往来。”息波想这种话只配小学生或者独裁者说,要么显示无知,要么显示权威,这话他说了没一点意思,只证明他的自私和狭隘。她知道阎康生好的个性,心中不免又升出失望,想到将来不容乐观。阎康误会了她的沉默,吃醋道:“怎么,舍不得吗?” “瞎说什么!” 两人不再说话。 本来发生了这种事,息波心里已经够烦,谁知第二天又出了件不太愉快的事。事情是这样的,早上编辑王娟找她诉苦,说通讯员答应写的一篇稿件,因为去广州出差,没有按时完成,刚才才打电话通知她,害得她版面空着,央息波马上去采篇稿子。息波昨晚没睡好,头痛得厉害,说不想去。王娟就说她现在架子大了,请不动了。息波了解王娟的个性,不答应她是过不了关的,只好勉强应承下来。王娟又说要中午交稿,息波说:“我尽力而为吧。不过,不一定,你要的是重点稿。”王娟不无嫉妒地笑:“不重要,也不会请你亲自出马呀。谁不知道你是我们报社的顶梁柱?!” “顶梁柱”想到这顶梁的滋味可不好受。她顺手翻着文件夹里的余稿,言论文章不少,拍的照片也有几张,但都派不上用场,好比一个人生胃病,医生却开了珍珠明目、草珊瑚含片,虽然也是药,却止不了痛。怎么办?这一时半时到哪里去采访呢?王娟可真会踢球,给了这么个好差事。哦,对!红梅蜜饯厂,上次开经济会议时曾碰到他们厂长,说过他们厂目前正搞技改,何不就去找他。电话打过去,那厂长在,欢迎她去。 红梅蜜饯厂想不到设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息波从市里到镇到乡再到村,在一家坑坑洼洼鸭肠子般宽的土路旁找到这家蜜饯厂的时候已经口干舌燥,她站在厂门前,看到这家厂总共只有两幢平房,楼前不大的院坝里晒着几摊黑漆漆的东西,息波刚走近,“呜”地飞起一群苍蝇,像二次大战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战斗机群。息波定睛一看,不得了,原来是这家工厂生产的蜜饯,有桃瓣、葡萄还有李子——她想不到那些摆在高级商场里出售的精美的甜点,会是这样制造出来的。这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息波从此不再买蜜饯之类的甜食,总担心不小心吃到这家厂子的产品,肚皮里会长出一群苍蝇。 找到厂长办公室,那厂长不在。看看手表才上午九点多,正当上班时间,应该有人。好容易在东头房间里见到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一打听厂长的行踪——息波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说厂长到上海出差去了。她不相信,道:“这怎么可能?刚才我还跟他通过电话,他说等着我的。”那人淡漠重复道:“厂长不在。” 息波这才意识到被那厂长耍了,忍不住骂:“他妈的!” “你骂谁?” 息波自知失态,不愿意惹麻烦,扭头就走,那人也就算了。正在路上,王娟拷她的传呼,息波回电说明情况,王编辑半真半假道:“该不是跟哪位心上人逛公园去了吧,还会记得我托的事?”息波敏感,疑心她隐射昨晚之事,暗想消息传得真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知他们背后都怎么议论的。便没好气道:“是逛公园了。” 这番对话不失为夫妻间的和平使者,因为息波从此有了警惕,为杜绝流言她往后每个周末都回上海。阎康见妻子自“捉奸”之后有了改变,心上也高兴。刚巧他妹妹生孩子,阎母到女儿家照料去了,夫妻间少了第三者的离间关系渐渐融洽起来,一段时间内总算相安无事。 “国庆”后的第三个星期四下午,息波在区妇联采访,报社里不知谁拷传呼,她电话回过去,王娟那头问她现在在哪里,要她马上回报社,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息波素知王娟好夸大其词,不在意地问什么事,电话讲好了。王娟压低声音说:“来吧!有好事。” “我正在开会。” 王编辑特别敏感,问:“开什么会?” “表彰首届十佳女性。” 王娟不屑一顾道:“这种会有什么开头?”——压低声音,仿佛满墙壁都挂着偷听的耳朵——“你马上过来,我们去一个地方,包你——啊!” “哪里?” “你过来再说。”息波也是消息灵通人士,早猜出一个地方,淡淡地问:“新都对吧?” 新都是新区刚刚落成的一家四星级饭店,今天上午十点正式营业。王编辑没有接到邀请。饭店开业怎么能没有王编辑呢,可是王编辑竟然没有接到邀请。她想起息波来,顿时有了主意。她说:“你都知道了?!嗳,他们给你发请贴没有?” “没有。” “不可能吧?上次你不是给他们写过报道,说工程建设如何如何的。” “写篇报道有什么——你要没别的事,我挂了,那边还在开会。” 王娟电话里甩根绳子捆住同事道:“等等。你真的不去啊?” “人家又没请我,去干什么?” 王编辑又问她不是认识饭店的什么主任吗?这样大的事不可能不邀请她,言下颇有不相信之意。息波知她多疑,就说自己这个月跑党群口,商业口归肖红军、水洁跑,她们已经去了,出门时碰到过的。 王娟仍不死心,说:“那你给那个主任打电话说要去采访,装着不知道报社已经有人去了,不就得了。他好意思拒绝你?” 息波推辞道:“算了,等会跟水苗她们碰上不好意思……”——头版还等着稿件的话没来得及出口,王娟打断说:“怕什么?她们去她们的,我们去我们的。”息波不耐烦,想早点脱身去听介绍,勉强答应给饭店先打个电话,王娟就心急地说只等她十分钟。 五分钟不到,王娟又打传呼来。那时表彰会已近尾声,息波终于没赶上听来宾介绍,好比磁带受损,抹去了重要的部分。本来她打算再采访采访妇女主席,可是主席一直没空,又被王娟催得烦,就随便抓了位工作人员,问了主席和来宾的姓名,就联系新都的事情去了。 新都办公室周主任有着温软的嗓音,他听明白石记者的来意,有些犯难。他只是办公室主任,职权有限,这次饭店开业,所有来宾和新闻单位的名单都是营销部赵主任拟就的。他不愿意为了两个感情并不深厚的记者去求同级的。再说他也很忙,便推说得请示请示‘老板’道了再见。临挂断电话时,他还补充说刚才已经接待过他们报社的两位记者。 息波当然明白周主任的潜台词,颇有些难堪。她正想说:“那就算了。”话筒却被王娟一把抢过去——那时她们已经碰头。王娟面不改色地说什么他们报社领导对开业活动非常重视,临时决定再增派两名记者采访,以便多方位、多角度地报导好开业盛况。 周主任显然没有被王娟的一套瞎话糊住,他先敷衍地致谢,随后说饭店已请来了市电台、日报、晚报还有外省的多家新闻单位,报导方面已准备得非常充分了。息波听得脸红,几次低声说:“挂掉,挂掉!”王娟充耳不闻。 双方挂断电话,王娟抓起背包就喊走。息波诧异道:“还要去呀?”王娟说:“为什么不去?”息波知道拦不住她,也没有必要拦,说:“我要写稿子,你自己去吧。”王娟硬推着她说:“走走走,回来再写。” 两人乘出租车赶到新都,老远看到彩带像仙女善舞,五颜六色的旗子迎风飘扬,纷纷扰扰招徕着市民的视线。巨大的停车场上更像在搞汽车展销,奥迪、尼桑、桑塔纳聚集成一排排,中间不时露出凯迪拉克、奔驰、皇冠等高级轿车曲线流畅的车头,这其中当然免不了挂着新闻采访牌子的各家采访车。王娟一叠声叫着“晚了!”直冲上台阶,从六个肩披授带、身穿旗袍、口里喊着“欢迎光临”的礼仪小姐中间穿进去。 大厅里的接待人员见她俩进来,忙招呼签到。息波果然在一页上看到市电台、广播、日报、晚报和外省各家新闻单位的签名,水洁、肖红军的名字也赫然在上。她拉拉王娟,示意她回去算了,可是王娟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笔在簿子上就写。王娟丢下笔,一位小姐递上两张绿色的票子,她回头冲息波满意地一笑。息波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总算完事了,那礼品她不会要的,全给王娟一个人好了。她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王娟大功告成,连说:“好好好!”心想同事走得正好,这两张票子的所有权尽归自己了。息波正要走,接待员中有位上年纪的人心细,发现她们写的单位跟刚才两位女的写的一样,就核对邀请名单——这是饭店领导私下的叮嘱——查出新区报的名额只有两个,而签到的人却来了四个,忙喊她们等等。息波眼看西洋镜被戳破,忙解释说不知报社已有记者来,道着歉准备开溜,却被王娟一把捏住。她明白不能坏了王娟的好事,只得闭嘴立在一旁,半担忧半尴尬地看王娟如何唱下面的戏。 王娟掏出名片——发给几位女士,声称有事尽管找她,她一定会效力。别人倒没什么,这中间有个女人孩子转学的事一直未解决,死马当作活马医,开口道:“这位记者不知爱华小学有人认识吗?” 王娟一听有门,喜得一迭声道:“有,有!——嗯,我认识他们校长,他老婆是我——中学的同学。”王娟说谎的水平滴水不漏,可恨世上无吹牛大奖,不然非她莫属。 息波曾到那所学校采访过,知道校长并非男性,而是女性的。通过这件事,她对同仁的鄙夷又增加了一层,暗想今朝与王娟者合伍简直是一种堕落。 妇人喜出望外,郑重托咐王娟帮忙,王编辑当然一百个答应。那妇人跟几位同事一嘀咕,大家一致同意开后门。这后门两分是开给记者,八分倒是开给转学的学生的。息波一则担心编辑等稿子着急,二则反感王娟的作派,巴不得早些离开,又说要回报社,省得再闹出笑话。可是有了前车之鉴的王娟新起了觉悟,担心再有什么旁枝末节,拉住说:“嗳!急什么?马上就好了,啊!我们一块回去,出租费还可替单位省一半。” 两人来到会务组,里面坐着六、七个人。息波注意到一只纸箱丢满了二分之一绿色的纸票,心想乖乖这一下不知送掉多少礼。王娟进门四处打量,可是她一直没找到想找的东西,显然有些意外。这时一位男人站起身冲她们摆手说:“对不起,礼品发完了。” “什么?”王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张大得塞得进一条船。息波暗笑王娟动了那么多心思,可惜全白费了。可见世上许多事,该你的不用求,不该你的怎么也白搭,比如自己与宋正的爱情,又如自己与阎康的婚姻。息波早退到门外,王娟仍不死心,还在那里问三问四。她实在厌恶,嘲讽地喊:“走吧,大编辑。这里没什么新闻了。” 王娟怏怏不乐地出门,气呼呼地连身上骤响的传呼也不理。息波提醒她看一看,会不会是单位有事。她不睬,反埋怨说:“都怪你,走路慢腾腾的,误事!”息波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跟王娟再多说一个字,闷头朝前走。她们经过一只垃圾桶时,王娟把一挥手,团成一团的礼券怒气冲冲地加入了龉龊大部队。 走到大堂,那位为孩子转学担忧的母亲招呼王编辑说:“这么快就走了?不吃饭吗?”王娟勉强点点头,挤出一点笑,生硬、粗糙得像是待加工的毛坯。只是这加工的工具与众不同,非黄金白银不能啃动。那位母亲有些诧异,猜不出王编辑先前热情现在冷淡的缘故。走到大门口,礼仪小姐克尽职责地又说:“欢迎下次光临”!息波想什么下一次,这种丑出一次就够了,心上升出羞恶,暗自责备自己没原则,被人牵着鼻子走。这都是文广局留下的后遗症,总担心搞不好同事关系,结果处处迁就,处处失策,以后该拒绝的还得拒绝才行。 她们刚出感应门,迎面连走带跑来了几个抬纸箱的饭店职工,远远有人喊:“小陈,你们怎么才来,周主任等得急死了。”王娟何等人物,闻言早收住脚步,像只嗅觉灵敏的饿鹰,四眼勾勾——因为戴着眼镜——盯住那只大纸箱,只恨出娘胎时没有生出一双透视眼,无法探出纸箱里究竟装着什么宝贝。息波早拦下一部的士,发现王娟没跟上来,诧异地回头,正看见她满面春风地招手,心想奇了,这家伙怎么突然又高兴了。她疑疑惑惑转回身,王娟挥手说:“跟我走。” “干什么?” 王娟得意道:“这回呀,包你满意——你看,那里!” “哦,算了算了!你自己去吧。” “走走走,到都到了。”不由分说,强拉着硬推着,息波才知道坚持原则的不易,拒绝的困难,她想反正送神都送到这个份上了,索性送到西天,再陪她走一回吧。她自怨自慰,怏怏不快地跟在身后。 两人刚走过大堂,走廊那头半走半跑来了周主任,冲几个抬纸箱的员工直嚷:“你们手脚怎么这么慢……”息波下意识地一停,王娟敏感地问:“周主任?怕什么,走!”笑着迎上去。周主任城府深厚,处事灵活,猛然间发现她们,确切地说是看见石记者,附带猜出了王娟,半分钟内就调整出足够的笑,乐呵呵地请她们进会务组。息波一颗忐忑、窘迫的心才算稍稍安定下来。 走进会务组,周主任忙着指挥一帮人拆箱开包,露出里面四四方方丝绒的礼盒。王娟看得眼睛都流油,仿佛饥饿的老鹰见到腐尸,眼珠一骨碌一骨碌地转动。这时传呼又响,她随手关掉机子。 周主任吩咐给两位记者发纪念品,一位女人就把二只礼盒递给她们。息波不接,指指王娟。王娟毫不客气,把两份礼盒都抱在手里。她俩正转身要走,那女人却客气地向她们要凭证。息波自然不成问题,虽然绿色的票子已被揉得皱折难看,可毕竟还认得出是礼券,而非假冒的废纸。王娟却犯难了,她后悔刚才自己一时冲动。好在王娟是个能上能下的人,当即决定去掏垃圾桶。她并不告诉息波要做什么,只是拉了她向外走。息波连问去哪里,她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大厅里坐着许多衣冠楚楚的人,息波搞清王娟的意图,愤然不肯上前。她扭头朝饭店门外走,恨自己迁就来迁就去,结果越来越不堪。看来许多时候当断不断,必生后乱,往后做事得有原则。回到报社,她草草拟就一篇题为《新区表彰首届十佳女性》的消息交头版编辑,王娟也匆匆赶回了报社,拿着周末版的小样请主任审阅,主任不悦道:“我等了你整整一个钟头,打传呼也不回。马上要出报了,你现在拿来还来得及看?我没有时间了,你自己认真校对,出了问题你负责。” 下午三点,报社突然召开紧急大会,所有参会者的手上都拿着当天出版的周末版。肖主任在会上严厉陈辞:“……这张报纸竟然把国家领导的姓氏也搞错了,如果报社发出去,结果不堪设想。同志们!实话告诉你们,如果报纸发出去,你们就都得回家种地。在这里我要提出,”——瞟一眼息波这个方向,复杂的眼神——“也就是今天,我们还有个记者在采写的文章中也把人家的名字搞错了……” 息波闻言垂下头。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差错?有人怪我们的打字员,我看怪不上。责任编辑是做什么的?什么叫责任编辑?我想请问一下我们的编辑和记者,你们有没有一点责任心?”——肖主任痛心地鼓击着桌面——“我们 第七章(3) 她一路胡思乱想,信步乱走,近三点钟才回到家。怏怏进门,婆婆没想到儿媳提早回来,正在喝银耳红枣汤养生,看到她冷冷地问要不要吃,说锅里还有,仿佛一经说出这滋补品的藏身之地,那红枣银耳汤未经儿媳之嘴就减少了份量。儿媳没有好心情,当然也没有好胃口,勉强说声不要吃,仰面躺在床上。这时有人喊阎母接电话,婆婆听了回来说张家麻将桌三缺一,她得去救急,吩咐儿媳买菜烧饭。说完就要走,息波猛然想起身上一贫如洗,不得已说:“妈,我把包忘在单位了,你先借我点钱。”阎母满脸怀疑的神情,不情愿地掏口袋说:“你们住我的房子,用我的煤气,这些全是我开销。我现在退了休,每个月只几百块工资,也经不起折腾——给,就这些。” 这话让人更不舒服,等婆婆走后,息波懒懒地躺到床上,快五点才怏怏去菜场。晚饭未弄好,阎康回来,进门就囔肚皮饿,揭锅掀碗检查一通,见妻子烧的菜不对胃口,埋怨道:“一天到晚青菜、萝卜,萝卜、青菜,吃得人都变萝卜了,你就不会买点别的?”差妻子去置办咸水鸡、活虾,外加k啤,自己躺在床上看足球赛。息波本来不计较多干家务,可是反感阎康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作派,更因为调工作的事泡汤,心中有些怪他,加之袋里所剩无几,便不悦道:“大老爷也有手有脚,自己侍侯自己吧。” 一句话末了,阎母抬脚进门,息波知道婆婆多事,闭嘴忍气又上了趟菜场,暗想幸亏阎康抽屉里还放着些零钱,不然青菜也买不回。联想起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的老话,感叹一个女人如果不工作,靠丈夫养,不知有多憋气。所以马克思说,经济的不独立必将带来人格的不独立,旧社会的妇女已做过证明。开明如今天,妇女在家庭、社会中的地位尚待提高,何况封建时代呢?一项最新的调查结果表明,中国的女干部副职多、正职少,次要岗位多、重要岗位少。所以自己一定要有工作,而且还要干好工作,事业是一个人成功的基石,甚至可以说是求得人格健全的一方重要的基石。失去这块基石,人将难以立世,将会进入到一种不堪的境地。比如文姬靠男人养,就得对男人俯首称臣。她上次来信说,有时候受不了,真想大吵一场,好几次都偷偷收拾了行装,想跑回中国,可是怕丢丑,死要面子活受罪。再比如国内富起来的一批人,大款太太的滋味更不好过。丈夫在外面养情人被太太察觉,索性公开声称:“情况就是这样,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随便。”太太不愿鸡飞蛋打,只好忍气吞声过日子。这样的生活,物质上再富足,精神也不会愉快,甚至会发生扭曲和变态。所以一个女人必须靠自己活着,有独立的经济来源,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唉!话虽如此说,真正做起来就难,自己现在连喜欢的工作都保不住,错在自己吗,未必如此。她记起宋正说过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能经得住挫折的人才会成功这番话后想,得找单位领导去问问,为什么不录用她,新区有别于清川,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晚饭时三个人团团围坐,这空间距离的缩短并不能缩小了彼此心灵的路程,阎康为表示娶了媳妇不忘娘,先孝敬老娘一只鸡腿。另一只呢当然是做丈夫的该享用的,男人养家糊口,不应该吃好点么?再说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也是主妇应有的美德——当然喽,如果一只鸡长三条腿的话另当别论。不过长三条腿的鸡和长三条腿的人一样,暂时还没有从这个世界上进化出来。 可惜阎母的牙齿年届花甲——牙齿好比人,老了就不中用——对付不了那只中年鸡腿,她咬得嘴软腮痛,说:“这是什么东西,硬得像块铁,我不欢喜吃。”说时把鸡腿一丢,以示绝食。做儿子的唇尖齿利,并不觉得“铁”难对付,可是眼看亲娘饿肚皮,害怕担了虐待老人的恶名,埋怨妻子道:“你是怎么搞的?明明知道妈牙齿不好,也不挑只嫩的。”息波冷笑道:“阎先生本事大,也许那些鸡会向你自报生辰八字。”母亲反应比儿子快,把筷子朝桌上一扔道:“你们还要不要吃饭?要吵到你们自己家去吵,不要在我这里横行霸道……”息波没听完,放下碗朝门外走,阎康厉声问:“你去哪里?有本事不要回来。” 第七章(4) 息波出门情绪激动,无目的地乱走,来到一处公园,坐在湖边石凳上,看见水中有对鸳鸯形影不离,步步相跟,想到小鸟也知恩爱,人倒不如动物。又听见人家夫妻、孩子的笑闹,更添了伤感,想到欢乐都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她郁郁闷闷往前走,经过一处报亭,看见有人打长途,不由心中一动,像是看见了慈父慈母的笑脸。暗想何不回清川去,自己并非无家可归。转念一想,回去对父母怎么说呢,还是不去吧。她走得腹空腿乏,看见路边有家天天兴饭店,疲乏无力地踱进去。 服务员殷勤迎上来道:“小姐,请问几位?”得知小姐只有一位而且只吃面,就不愿意敷衍,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面。”息波心正转身要走,突然听人招呼说:“嗳!石记者……”息波回头,见一位青年依着吧台,似乎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那人快人快语道:“不记得了?!上次你到我们万达采访。。。。。”息波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个人来说:“哦,黄翻译!” “我出来买烟,一眼看见你。怎么,一个人吃饭?” 息波顿感别扭,怕被人瞧出家庭的破漏,搪塞道:“你不也是一个人?” “不,我跟头一道来的。”回手指包厢。息波看到一扇半开半闭的门,有伴唱音乐和一个五音不全的男高音纠缠在一起。 “走,一起坐坐。”息波还犹豫,黄翻译笑道:“第一次请石小姐,不会不赏脸吧?!上次你给我们写了文章,还没机会谢你嘞。”息波想自己正失意冷落,乐得躲进人家的欢乐里暂时喘息喘息,便道:“好。” 进了屋,见有一个女客两个男客。黄翻译指着一位白胖子介绍:“这是王行长。”王行长眼睛像胶在息波脸上,起身热情握手道:“幸会,幸会!”黄翻译又介绍他的顶头上司,万达房地产公司的戴总。上次息波采访时,这位总经理正在美利坚合众国考察,所以彼此还是头一次见面。黄翻译介绍到那位女士时,经济地只说洪小姐三个字,并不讲明职业、职务,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不值一提,又好像是不须介绍。息波看不出女客身份,猜测她总是秘书一类。 今天是万达公司做东宴请财神爷,为开发到一半停工的商住小区输血。照例这样的应酬每年需要几次,按理说不需总裁亲征,自有公安部的大将上阵,可是王行长有一次说:“老戴架子好大,只派你们这些小鬼来糊弄我,自己游山玩水地逍遥。告诉他有事自己来。”为了这句话,戴总只好推辞月底的北欧之行,亲自摆出晚宴。 当时客主双方已酒过三巡,气氛有些冷落。戴总嫌王行长不够爽气,对资金的事避而不谈,而王行长又嫌作陪的洪小姐不够漂亮、大方,干个交杯酒也不肯,正要辞席,看见黄翻译新引进位漂亮女士,神经顿时像注射了吗啡,又兴奋起来。 戴总暗想小黄搞什么名堂,哪里弄出个女人,不要又像这位死板板地让姓王的不开心,坏了公司大事。可是周游西方列国的人,多少学得些绅士风度,应付说:“欢迎!”一边吩咐酒家加添碗筷。 黄翻译为万达之故,套用烘云托月手法,要借记者抬高万达,因而替石小姐打广告,说她写万达的大作“了不起得很,在市里得了一等奖,是不是,石小姐?”息波如实更正说只得了二等奖。戴总说:“那篇文章我看过,依我看,石小姐,应该得第一名。”王行长对获奖泛泛没有兴趣,不过不愿放弃恭维美人的机会,翘起大拇指说:“佩服,佩服!”有人如此抬举,自己再不振作简直是废物,息波嘴上虽谦虚着“不值一提”,心里到底有些高兴,情绪好比冻鱼出柜慢慢解了冻。洪小姐尽管不讨行长喜爱,警惕性却蛮高,看行长的兴趣全转到记者身上,自己受到冷落,满脸的不高兴。 说了一会,行长问:“石小姐一向住上海吗??” 息波答:“不,多半住新区,我这里没房子。” 行长遗憾道:“哎呀!你怎么能住那边呢?那么冷清的地方。你不住上海,简直是上海的一大损失,我们想请石小姐吃饭都不方便罗!——老戴,这事你得管管,你那里房子成堆,先给石小姐想想办法嘛。” 戴总想不到石小姐如此讨行长欢心,忙说:“有老王一句话,没问题。石记者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一定给你解决。” 息波心有所动道:“唉!不瞒你们讲,我正为房子苦恼。承蒙各位关心,如果可能的话,戴总,能不能租套房子给我?我要求不高,只要一间就够了。” “嗳!说什么租不租的,这事——小黄,交给你办。——老王,”压低声音近乎耳语,“贷款的事……” “再说再说——石小姐,我帮你解决了难题,你该好好谢我哟,啊?哈哈!”他又问《新区报》是哪里办的报纸,说从来没看见过,“改天请石小姐送一张给我,我要仔细拜读拜读。” 黄翻译趁机约大家明晚见面,“我来作东,锦江宾馆。石记者,到时一定带报纸来。王行长是很重视新闻宣传的,他们行的工作搞得很出色,改天你应该采访采访王行长。”黄翻译不仅会当翻译,拉皮条的本领也够专业水平。 王行长乐呵呵笑道:“欢迎欢迎,我一定恭候。” 息波不置可否,黄翻译代为应承道:“一言为定。我提议为大家今后合作愉快,干杯!”众人乱哄哄站起来碰杯,王行长一连跟息波碰了两次,第一回他说:“祝石小姐永远年轻漂亮!”第二回他说:“祝石小姐永远漂亮年轻!” 洪小姐被男人们冷落在一旁,息波心生怜惜,时时关照地,找话同她说。不过洪小姐态度总淡淡的,不太有兴致搭理。这样碰杯碰过几次,聚会进入佳境,兴致不减的行长特意点了一首《迟来的爱》,邀请石小姐共歌一曲,意欲表达些缠绵的东西。不料洪小姐抢先抓起话筒,说她陪王行长唱,王行长此时的爱情正如唐人白居易所述,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便有些不悦。戴总因怪洪小姐初时不力,现在倒来捣乱,命令道:“洪杰,把话筒给石记者。” 洪小姐抗命不从——做妻子的是仗着妻子的名份,做情妇的仗着情妇的名份,不知她仗着什么。戴总满脸不悦,伸手抢过话筒,转身递给息波笑道:“石记者,请赏光陪我们王行长唱一曲。”洪小姐生了气,抬屁股、扭身子坐到一边去。息波猛然醒悟洪小姐生气的道理,颇为不自在,推辞说:“我不会,还是洪小姐唱吧。” 行长道:“不行!就要你唱。”他多喝了几杯酒,态度中夹着蛮横,像草丛中的蛇,露出掩藏不住的一截尾巴。众人竭力怂恿。息波推辞不过,勉强陪了一曲,也不及细辩个中滋味。一曲唱罢,众人热烈喝彩,行长半醉半醒,连连拍息波的手背道:“唱得好,唱得好,够专业!石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歌更唱得好,董文华也不如你。” 息波有自知之明,道:“哪里哪里。” 大家唱过几曲,息波说要回家。王行长恨不得用绳子把石小姐捆在椅子上,黄翻译能把韦唯、江珊、蔡国庆这批名歌星呼来唤去,却留不住石小姐。三个男人只得让她走,洪小姐暗暗松口气。王行长借告别之机,握住手不放道:“明天见,石小姐。你一定要来,我在办公室等你。” 小黄送记者的路上,大谈王行长的风流艳事。息波不要听,他仍津津乐道,说:“王行长老婆蛮漂亮的。开始我以为他老婆一定很丑,不然老公怎么会没兴趣呢,”——没注意石记者脸讪——“像他这样做人实在潇洒。过去人三妻四妾,现代人情夫情妇,嘿嘿,都会享受。其实趁着年轻,就应该快活。”`语气中透出羡慕,“我听说——石记者是过来人,我也不忌讳。我听说,这家伙的床上功夫了得。”也许黄翻译后悔身为男人,不能亲身体验吧。“他有许多进口药,百试……”息波实在听不入耳,打断道:“够了没有?”黄翻译脸一怔,面上的笑阴了阴又亮起来,抬手喊:“出租车!”——那车擦身而过,因为早有客人——“噫!她怎么来了?” “谁?” “王行长的老婆。” 息波起了好奇心,问:“哪个?” “喏!”——息波说看不见,黄翻译凑近耳语,“喏,躲在柱子后面的。” “躲在柱子后面?”息波不解,“难道她——盯梢?” “正是!” 息波百感交集,突然对那个女人新起了复杂的感情。女人走过来,她才看清了。女人原算得上美,可是这美带着不新鲜,带着憔悴,像晒蔫的花,抽干了水分,淡掉了芳香。王太太脸色萎黄,眼光发散,头发蓬乱,光脚趿着拖鞋。她趄趄趔趔走过来,开口就骂:“姓王的那个畜生呢?黄平,快把王八给我叫出来?” 黄翻译陪笑说:“华姐,我没看见王行长啊。” 华姐舞手道:“呸!有人说你们在一块的。他在不在里面?跟哪个妖精搞在一起?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大半个月没见这狗娘养的影子了,生活费也不交,我和小明没饭吃。不行,我要进去看看。”抬脚往饭店里走。 带红帽子的侍者伸手拦住:“对不起,小姐!”示意她穿拖鞋不能进去。华姐高声嚷道:“走开!我是王阿贵的老婆,你们敢不承认?想甩掉我,告诉你王阿贵,没那么容易!” 餐厅经理听见吵闹跑出来问怎么回事。黄翻译怕搅扰了里头的王行长,忙说:“华姐,真的,我不骗你,王行长不在这里,他已经回家了。不信你问石记者。” 末句话把华姐的视线引到息波脸上,她先愣怔片刻,突然大跳起来,骂道:“好啊,肖菊芬!你这个臭婊子,我今天总算抓住你了。”一把揪住息波的头发。息波被拉得弯下腰。黄翻译慌忙扳女人的手道:“华姐华姐,你弄错了!她不是肖菊芬,是报社的石记者。”华姐仍乱拉乱扯,仿佛遇到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正闹得不可开交,戴总几个人闻声跑出来,王行长一看是自家老婆,忙往后躲道:“老戴,赶快给我把这个神经病弄走。喊几个人来,快!”华姐听见丈夫说话,丢开息波,转身冲向他道:“王阿贵,你这个王八蛋,有种你给老娘出来。”——带哭音——“老娘今天跟你拼了……” 众人忙架住,息波理理被揪乱的头发,揉着疼痛的头皮,看见华姐挣脱的两只鞋子,突然一阵心酸。想到女人的命运像鞋子,给男人穿过,没用了随手一扔。她并不怪华姐粗暴,反而可怜她,也可怜自己。她趁众人忙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时街灯齐放,一片灯红酒绿的世界。多少时髦女郎穿着今秋流行的坦肩露背的长裙,或一、二成双,或三、四成群涌向舞厅。那些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夜总会、歌舞厅,不知圆了多少女人发财致富的美梦,成就了多少露水鸳鸯的夫妻,破坏了多少本就脆弱的家庭。马克思说人类有两大原罪:一为钱,一为色,真是精辟。息波想自己受婚姻所困,难保有一天不变成华姐,突然警觉这样的日子很危险,也许该到下决心离婚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决不能再跟婆婆同住,许多矛盾跟婆婆不无关系。回去就向阎康提出搬家,直陈利害,如果他执意不听,就拉倒。一面又想起宋正,如果宋正活着,跟他会怎么样?是结了婚,还是彼此分了手,不管怎么说,绝不会闹到跟阎康这种地步。 她无精打采地回家,掏钥匙开门,门却反锁了。她脑子里好一片空白,傻立了片刻,才木木地转身下楼。站在楼下她回望漆黑的窗洞,神情大有告别遗体之状——不过并非面对新死人的尸首,而是面对婚姻的残骸。 家里两个人并没入睡,做母亲的兴奋而满足,做儿子的气恼而沮丧。息波那一回头全落在窗后丈夫的眼里。看见妻子的身影慢慢缩小、缩小,就要消失,阎康突然意识到有失去她的危险,害怕得来不及多想,跳下床光着脚追出门去。屋里为娘的大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他僵住脚步,徒然坐在楼梯上。 息波知觉迟钝地走在大街上,意识集中不到一处,抬头望到天上的星星,只觉得一个比一个清冷。突然撞着什么,定睛一看是电线杆。不由一阵性起,抬脚猛踢,踢疼了脚,龇牙咧嘴地吸气。惹得对面一个行人嘲笑,以为遇上了疯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笑什么屁?”那人不敢回答,她心里才舒坦些,想到做人有时侯就得凶,老实人尽受欺负。 七弯八拐穿过几条街巷,好象经过家旅馆,回头仔细一看,正是一家私人旅社。她软弱无力地走进去,对店主说要间房。店主以为来了只野鸡,暖味地笑道:“有一间,很雅致。不过价钱要贵些,一晚上两百。”息波说:“两百吗?便宜得很。这个世界什么都便宜了,什么都降价了,全是处理品,爱情也好,婚姻也罢,统统如此。” 店主听得半懂不懂,迎合道:“嗳!我这里价格最公道了,你走遍上海也找不到的。” 房门打开,既不雅也不致,老板想多赚钱,问:“要不要炒几个菜?”息波说:“白送我,我就吃。”老板听客人说话不对路,揣摸可能是争风吃醋坏了情绪,不计较道:“要不要来瓶酒?”息波说:“你有酒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醉解千愁,来一瓶。”老板没读过曹操的诗,不解其意,不过听懂了后半句,忙不迭跑出去。不一会用盘子端上两碟菜,左手提瓶口子酒进门说:“这酒菜我免费送给你。” 息波说:“那就多谢了。我没什么好回赠,请你一起喝酒,来来来!”说着拧瓶盖,怎么也拧不开。老板道:“一看你就是个外行——让开让开,我来!这不,打开了。要用筷子撬,手怎么拧得动。” 老板走了,息波一个人无滋无味地独酌,无意间看见床栏上,有人用圆珠笔写了“人在人上……其乐无穷”四句,顿时脸红,骂道:“下流坯!”正气恼,有人敲门,以为是老板,高声道:“请进!”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推开门,脸上挂着淫笑。 息波警觉道:“你找谁?” “找谁?找你啊!” 息波站起身来说:“我不认识你。你给我出去!” 男人涎皮涎脸道:“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眼睛上下乱扫。息波感觉他的目光像狗舌头,舔得她周身发麻——“不需要认识嘛。”说着就关门。 息波又急又气,厉声道:“滚出去——老板!” 老板无声无息。 “哟!装得还蛮正经。给三百块,先付钱——四百,总够了吧?” “去你妈的!”——操起酒瓶——“老子一瓶子砸死你。”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别乱来啊!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个洞,两座包’……” 息波听他污水横流,掷飞镖似的,接二连三扔出障碍物。酒瓶、椅子、碗碟、枕头的交响乐中有男人的呻吟。老板踩着碎片跑进来,连声说:“哎哟!这是怎么了?我的椅子,我的碗,我的花瓶啊!“息波铁青着脸,夺门要走,老板拦住不放说:“你砸坏我的东西,你赔!”男人早溜出门。 息波怒目圆睁道:“谁让他进来的,是你?好啊!我告你——告你开窑子。” 老板反戈一击道:“我告你卖淫。” “谁卖淫?” “你!” “你才卖!” “你卖!” 两人鸡生蛋,蛋生鸡的游戏玩个不了,反正谁声音大,谁就拥有真理。引得厨师、客人纷纷围观。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奔上楼问:“什么事?”有人高喊:“警察来了。”老板做贼心虚,忙说:“没事,没事!”——迎住警察——“这位同志,请到楼下坐。”警察不理他,走到客房看看,问观众道:“怎么回事?”这中间有个客人想说什么,被同伴一拉,忙住了嘴。 息波往楼下走,觉得自己像是分成了两半,走下去的一半仅是一具躯壳,另一半清白、自尊的自己被丢在楼上,带着被划伤的伤口,流着血和泪踩在人家的脚下,她恨声道:“好吧,都来吧!还有什么,统统来吧!” 走出旅社,她想婆婆家是进不去了,清川的家又不能回,旅馆不能住,只好暂时回报社,那里好歹有张床属于自己,能容她躲过这落难的一夜。 打的赶到新区已过子夜时分。付了车费,车开走,白光一道划破黑暗的天空,随之白光消失,一切又归于黑暗。息波孤零零地站在楼前,深秋的夜晚裹寒携冷,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忙上前开铁门,朝身上一摸,吓出一身冷汗,随身带的一只包又不知去向,模糊记得刚才付完车费,随手放在车座上的。包里装着她向黄翻译借的钱和一串钥匙。丢了钱,口粮会发生问题,可是饿肚子的苦明天才会开始,比不得今晚进不了宿舍就要露宿街头。她想这都怪阎康,如果不是他,自己何曾会落到这步田地,这次闹离婚可以理直气壮了。还有婆婆、杨艳艳、龚家父子,是他们一起害了自己。 息波在报纸上常常读到拾金不昧的文章,这时就盼着刚才那司机是雷锋的徒弟,把客人遗忘的钱物归还。不由眼巴巴地探着来路,期盼那道白光重现,可是白光却像寓言中的神鸟一无踪迹,她丧气地想自己正倒霉,不会有好运气的。偏巧这一切发生在周末,大家都回家了,假如是平时宿舍里总住着人,喊他们开门,也免得吃这一夜的苦。现在整幢大楼没有一丝生息,像死去似的,看来只有坐等天明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表已抵车费——息波冻得知觉麻木,站起身乱走。这才体会到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远没有像长得没有热气的夜那么可怕。正担心人要冻成冰棍,突然电光一闪,想到楼里或许有人,人睡觉总要关灯,刚才自己气糊涂了没想到,不妨叫一叫。便抬起头来乱喊一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轮番点名,想来那些睡梦中的同事做梦也会打喷嚏。喊过半天没动静,她绝望得把铁门乱摇,弄出哗啦啦的巨响。夜把这声音放大了,像在门上装着喇叭。正悲观失望中,一间屋子里突然有人问:“谁呀?” 息波绝处逢生,生怕那同事转眼化作云气消散,忙说:“是我是我!石息波!快帮我开开门。”那人说:“你等等!”不一会,有脚步声一楼楼响下来,灯也一层层亮下来,仿佛仙人降临一般。息波奔上前,这奔因为疲惫和激动带着踉跄。门开处,正站着小刘。息波说过不爱小刘,可是这时见到他,突然眼眶发潮,嗓子哽咽,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小刘察觉到她神情异样,忙上前扶住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发抖?”这一天发生过太多的事,息波不想说也无法说,只说:“冷,冷得恨!” 两人上楼,小刘知道她丢了钥匙,提议先到他宿舍暖和暖和,他来想办法开门。息波虽然自知不便,可是这时候的她直感到冷,头在慢慢变大变重,同时脚跟飘忽。她疑心自己已经闹病,就不再客气。她是第一次到小刘的房间,屋里很整洁,样样东西摆放有序。进门后,小刘拿出一件外套,问息波要不要加件外衣,当心着凉。息波身体内的病呼应这句话,排山倒海压下来,她顶不住说:“我好像感冒了,你这里有没有药?”小刘抽屉里一通乱翻,说:“糟糕,一点药也没有。”息波说:“我房间有。”小刘赶紧拿出十字刀道:“你坐会儿,我马上去开门。”小刘走后,息波俯在桌面上,她感觉这病像热带植物飞速生长,只觉得头痛欲裂。正痛苦难熬,恍惚听到小刘说:“门打开了!”又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抚到额头上。 “哟!好烫手,你发烧了!才三点半,怎么办?” 息波挣扎着站起身道:“我过去了——”摇摇晃晃朝外走。小刘伸手扶住她,息波无力推辞,心虚虚地走到宿舍。她支撑着坐在床沿,说没事了,巴不得小刘快走,好让她躺倒休息。可是小刘并不急着走,帮她找出药,倒好水,站在床前喊她吃药。息波昏昏沉沉地抬不起头,颈部像是坠了铅块,连接杯子都觉吃力。小刘见状索性喂她,息波无法只得就着他的手喝。一面暗怪自己不争气,一面安慰地想,这是万不得已的事。 她自认为没有落下过从亲密的把柄,小刘回宿舍后却心绪不宁,细细回味刚才的情景,久久没有睡意,心想多亏这场病,使他有机会亲近息波。这一夜小刘始终和衣而卧,需掩着房门,预备那边发喊时,能及时赶过去。 他正迷迷糊糊要睡,恍惚听到一声响,愣怔中坐起撒腿就朝女宿舍跑。跑近门前,放低脚步细听,里面又没了动静。疑心刚才听错了,刚转身回头,突听一声长叹,忙往门逢里一瞧,隐约看见息波仰面躺着,地上似有玻璃碎片。他不敢惊动,慢慢折回身,暗想她深夜离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八成因调工作而起,可恨自己帮不上忙。对,星期一去找肖主任,问问不录用她的缘故,如果真是名额有限,他情愿让出自己那份。 不一会天亮了,小刘顾不得梳洗,跑到门前轻轻喊:“石姐,醒了吗?好些没有?”没人回答,他爬到天窗一望,见息波侧卧未醒,脸上依稀挂着泪痕。正凝眸,微见她睫毛一动,脸上似有淡淡的红涌上来。他不由一阵心慌,忙跑回来,坐在床上出神。 郊区周日的早晨醒得晚,到八点钟光景才有动静。息波一觉醒来,觉得昨晚束在额头上的绳子松了结,头不那么痛了,身体也不再那么重。可是身体的解放反加重了精神的痛苦,昨天的一幕幕并不因为昨天的消失而死亡。她躺在床上,小刘走进来,问她病好了没有,要不要上医院。她说没大问题了,不用去。小刘道:“那你就再趟会儿吧。你脸色看上去不好——早饭想吃什么?” 息波自觉神倦力乏,腹中空空,想了想说:“麻烦帮我带两个包子。”说着要拿钱,一拿拿个空,才想起无处可取。小刘摆手说:“我有。”息波不好意思道:“那就谢谢你了。” 公共食堂照例不在礼拜天开饭,小刘跑到一家店铺买好包子,想到感冒初愈的人不适宜吃荤,又多跑半里路,买了黑米粥、腐乳和酱菜。息波见他办事周到,不由得心中感叹,想男人跟男人真是不同,阎康要有这份体贴,他俩何至于闹到这步。吃完饭,小刘抢着洗碗,息波自觉精神好多了,和他一起去舆洗室。 小刘刷着她的搪瓷碗,突然问:“你们吵架了?”息波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小刘关切地望她一眼,又说:“调动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急。晚上我去找肖主任,把我的名额给你。” 息波坚决地:“不,你不要去!”说违心话,“我无所谓——这样定,他们自有道理。” “哦?!你倒开通得很嘛。我又不是领导,用不着对我讲好话。”——停顿,愤愤不平——“他们凭什么这样定?” “唉!”忍不住叹气,“人言可畏!” “怎么?跟我……” “不不,跟你没关系。”明知道和他有些关系,可事到如今怪谁都没用。 小刘自责道:“都怪我!上次……”——冲动地——“如果不留你,我也走。”他还想说:“我们一起去江苏。”可是没敢说。 “不要为我的事影响你——我打算找肖主任谈谈,必要的话还找常书记。我得找他们谈谈,把事情弄清楚。” “对,要找他们。我陪你去。”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我知道肖主任家住哪里,我现在就带你去。” “现在?”——沉思,下决心——“那好,麻烦你。” “客气什么。” 这时办公室电话骤响,小刘跑过去接了,又跑回来 第八章(上) 16 经济部在别的报社很吃香,在《新区报》却只挣得个陪房丫头的身份,缘故在于主管部门将内刊打入禁止广告的冷宫。这规章大有东边日出西边雨之嫌,要知道广告正是各家报刊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口粮。不过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令不能干,就打擦边球。《新区报》自然不能免俗。经济部全体人员干足三个月,积累资金二十万,乐得肖主任笑口常开说:“哪家企业有这么好的利益?有了钱样样都好办,将来我们要开公司,办印刷厂。”可惜好景不长,这宏伟蓝图不久遭到致命打击。阴历十月初,报社内外渐渐吹出一股冷风,说国家要裁减广播、电视、报刊,某某省已闻风而动,裁减广、电、报15%,某某省后来居上,削减内刊40%,某某省尚处于观望状态…… 息波到经济部时正赶上这个局面,面对传闻颇为怀疑,暗想国家正式单位怎么可能说取消就取消?同事间互相议论起来大多也只讲听说,而不敢肯定。因此息波对裁减的态度犹如早孕妇女对临盆的态度,虽然惧怕,却因时候尚早,不妨把这担忧缓期执行。她想当务之急是要作成第一笔生意。尽管她觉得堂堂新闻系学生,靠拉广告谋生未免屈才,可是一年多的经历锤炼了她的意志,她自信好事多磨,终会修成正果。她打算先在经济部干出成绩,然后实现打回老家新闻部去的愿望。如果再失去经济部这个立足点,她与报社真就要绝缘了。 息波着手分析《新区报》的广告种类,得出一个结论,他们这家报社,人情广告多,商业广告少。经济部现有的几员干将全是本地人,同学、老乡或者同学的同学组成的关系网是他们创收的主要来源。一般的操作程序是每当同学或老乡所在单位有庆典活动,比如建局、建公司、建厂一周年、二周年,应去拉专题,在报眼或是其它版面登广告。以报社的名义祝贺,却收被祝贺单位的钱。这买卖不能细究,如果给老外知道难免笑话,明摆着花钱祝贺自己嘛。好在这几年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太多了,国人并不以此为怪,正合俗话说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息波自知在新区一少同学,二缺老乡,三千里的老乡和同学招过来绝非易事,可谓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舍远求近、就地取材吧。既然商业广告是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不妨以此为突破口。她这番自知之明的决策颇合兵法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军事原则,说明孙子兵法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首次出师是到经济部的第三天,事前她打探到本地一家叫大英会的商场要扩建,急需处理存货,觉得正是机会,便登门拜访。正巧那天商场总经理在,迎面见进来位气度不凡的女子,以为是哪家工厂的公关经理,待到接过名片,才知是无冕之王驾到,忙起身让座,问有何贵干。息波并不直陈此行目的,她先从这家商场的发家史谈起,一、二、三、四、五,商场的老职工介绍大英会历史怕也不过如此。总经理想不到石记者对商场如此熟悉,意料之外添上好感。其实这都是息波花时间泡图书馆翻旧报纸挖出的宝藏。她大学时选修过心理学,知道大凡人无不喜欢赞美,尤其对一个成功的男人来说,听颂歌的食量比常人要大。这经理自然不例外,他听到记者称颂商场的购物环境舒适,服务周到、热情,心里很受用。但他仍忘不了谦虚,说:“我们做得还不够,希望石记者多提意见。” 记者并不提意见,转而谈起本地商业发展的前景,认为大有前途。同时透露些商业信息,比如上海哪家大商场准备到新区开分店,哪家商场打算近期开连锁店-------以往采访中的旧信息,冷饭回锅正好派上用场。这些商业机密总经理自然详知,可是他见石记者一个局外人对商界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少,暗中已将石记者划到商界发展的可交之才行列,诚心诚意地佩服道:“干你们这行,消息就是灵通。” 中国人的荣辱升迁,大抵分两种情况:一种属大数底下好乘凉,靠裙带关系或者裙带关系的附系得意的;一种靠勤劳吃苦、兢兢业业干上来。总经理四十有二,出生农家,并无显亲贵戚可作平步青云的扶梯,随身法宝就是自身的勤奋和精明。他处事一向谦虚、谨慎,算得上李世民的孝子贤孙,因为他也姓李。未担大任前他只是商场一名普通柜员,一路走过柜组长、经营部经理、副总几个站台,荣登总经理宝座才不足半年,正处于执政的廉洁奉公、广纳群策阶段,因而不愿错过每一次纳谏机会,遂问道:“石记者见多识广,对我们商场的发展有什么高见?你认为我们投入资金扩建的前景如何?” 息波得体的说:“高见不敢当!对经济工作我不熟悉,搞这行你是行家。不过,我愿意为你们的发展出点力,从宣传方面造造声势。”没有人拒绝宣传,商家早认识到广播、报纸、电视地毯式轰炸的重要性,认识到无形资产的价值。企业好比人,也需要扬名的。李总笑道:“石记者,你跟我们想到一起了。怎么宣传呢,能不能具体谈谈?” 息波方切入正题,指出推销存货的计划:在报纸上登广告,刊出商品的品种和产地,尤其标明同类商品在其他商场与本商场出售的价格差,要顾客一目了然,“除非是瞎子,不然谁会错过这次机会,中国人有钱的毕竟不多。” 有钱的中国人和有钱的中国企业同样缺少,多数企业的发展都受资金制约,大英会商场也在此列。李总是个商人,讲究一分投入一分回报,他单刀直入道:“这要多少费用?” 息波暗想,不能把价格抬得太高,否则会吓退对方。她报出考虑好的价格,正在李总接受的范围。可是商人都习惯还价,李总压个数, 息波决定价格上不让步,只答应事先、事后给商场写报道,说:“只要有价值的事,就写出来上报,上报次数越多,大英会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会越高。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就是经常出现的东西容易使人产生好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新闻报道既能促销,又能提高商场知名度。我打算以后给你们写几篇人物通讯,侧重介绍优质服务方面的情况。” 李总经营得法,头十个月大英会销售已越三千万,盈利颇丰,可是钱会引来税老爷,所以不宜太张扬。宣传精神文明则不然,多多益善。息波有幸,此话投合李总方略。 “老百姓对会议报道通常不感兴趣,可是对人物通讯这类体裁倒喜闻乐见,从这方面着手宣传效果要好得多,其实说实话,”——高明者推销商商品,并不一味讲自己货色好,适当地亮亮丑反能赢得对方信赖,息波此话借鉴此法——“市民对广告多少带着偏见,觉得好货不叫,叫的没好货,他们当中多数人很少看过广告够物的,他们买东西出了必须买、不得不买外,还有一种值得重视的潜在因素,我暂且把它称为情感消费或者说情绪消费,这种消费欲望的产生对远距离顾客来说大部分产生于媒体。当他们通过报纸对某家商场产生印象后,就会舍近求远、常常光顾,变计划消费为情绪消费。这能回答同是超市为什么到你家而不到他家的现象。如果一家商场,即能抓住第一类消费者——生活类消费,又能抓住第二类消费者——情绪消费,那他当然就比别人多一倍的顾客,多一倍的销售,当然也就多了一倍利润。” 对经商之道李总虽没总结出石记者的这一套理论,可是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正与息波纸上谈兵的言论吻合,结果双方拍手成交。广告登出来,三天后息波打电话问李总效果如何,答说购者踊跃。息波旗开得胜,对新工作增添了信心。不过她清楚《新区报》的号召力远没有那么大,发行不足五千,几个人能看见。这大好形势归结于商场对内对外的宣传,以及地方有线台、《新民晚报》等多家媒体的报道。自己不过是众人种树,一人乘凉罢了。她对那些不相识的同行俱添了好感,想到自己总算时来运转。肖主任亦不错过机会,抓住时机表扬道:“经济部最近工作很有起色,以往部里商业广告几乎没有,小石开了个好头,往后大家都在这方面多动脑筋,这块市场蛋糕很大。”如此云云。当然,肖主任更不忘向常书记汇报,以期扭转息波在公众中的形象。 息波一鼓作气,马不停蹄地奔跑,半个月中又联系到大小广告数个,奖金比在采编部时反高出一头。经济部的人就吵着要她请客,说采编部办了件好事,为他们推荐了个优秀的广告人才。这话让息波别有滋味在心头,暗想她仅仅是拉广告的人才?正巧<<新民晚报>>刊登宣传部征集优秀新闻的启事,她遂寄了一份去。 不久,社里上上下下把精力投入到另一件事上。照例年关时,各家报社都有例行的工作要做,那就是发行。这发行类似于商品推销,销量多寡直接牵涉到报社的经济收入等指数。这发行又近似学人出书,靠得是名气和头衔,那些拿刊号、办报时间长、影响大的报纸好比功成名就的老作家出书,不愁没有好出路,一级作家、二级作家的景况则依次递减。《新区报》创办不足半年,是个襁褓中婴儿,发行工作头一次搞,好比新人出新书,自然需不遗余力。社邻导详细制订了征订计划,调兵谴将,欲与名作家、老作家争抢一席之地。 息波在经济部,照理说同发行不相干,可是新办的报纸分工不可能绝对,一只萝卜多占坑是社里倡导的好风尚,何况订报又成了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 息波被派到财税东所订报,与王娟分到一组。两人头天上财税所,找事先联系好的所长落实桌椅,却找不到人,一打听才知道所长开会去了。王娟说:“走,回去吧。报社都要取消了,还订什么订?”息波问:“你有什么消息?”王娟也说不出新东西。息波提议找别的领导落实桌椅,两人沿着走廊一间间看。所长室共四间,两间房里电脑值班,一间锁着门,最后一间坐着位年轻的男人。息波向他自报家门,说明来意。递上名片,那人并不礼尚往来,回赠名片,她们只好笼统的称呼他所长 所长听罢摆手道:“这事我不管。明天虞所长就回来了,你们明天再来吧。”这是一类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哲学的人。王娟便说:“走,回去!就说这里叫明天来。” 息波认真负责道:“再问问看吧。”往回走,看见电脑值班的一间房里有了主人,就问主人道:“可以进来吗?”那所长抬头见不认识,问:“什么事?”息波就如何如何地又说一遍,要所长支持支持。 这所长是转业军人,部队里雷厉风行的作风也跟着转业的,听息波说明原委,他说:“我知道了,你们等等。”操起花筒,“小周,你过来一下。”小周进来,转业所长说:“这是报社的同志,到我们所设点订报,你具体给安排安排桌椅------你们有事可以找小周。” 小周办事麻利,不一会桌椅在纳税大厅布置停当。息波发表议论道:“同在一个单位,有的官办事有的官就推事,真是不一样。”王娟道:“我看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时已近上午九点,纳税户排起长龙,税务员忙得擦汗的功夫都没有。与此相反,订报点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许多纳税人瞥一眼放在案头的“订报处”纸牌,口气不无厌恶道:“又是订报。现在的报纸真多。”王娟小声说:“听见了吧,都在抱怨报纸多,企业现在负担重的很,所以国家要裁减报刊。” 息波忧虑道:“报纸裁减,这些人怎么办?” “自谋出路呗。” “我们国家的情况就是人多,这些报社、电台千不好万不好,总还养活一批人吧?都裁了,下岗、待业的人还要增加,他们吃饭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每个月一百三十块,最低生活保障,去过吧。” 息波道:“我们报社不会裁掉。”王娟说:“你还做梦呢?人家都在找出路了。”息波“哦”一声,正要说话,有位穿羊毛裙的漂亮小姐走过来,她忙喊:“订报!”小姐瞟一眼问:“订什么报?” 息波解释什么报,一边递上新区发的文件,一边递上报纸。小姐草草一翻说:“我们订过了。”息波解释说:“不可能。我们今年头一次订,今天是第一天,不信你问她。”说时指王娟。王娟不置可否。息波又问那位小姐:“你在什么地方订的?“小姐不耐烦道:“订过了嘛。”甩手就走,王娟眼睛翻白道:”呸!看她那德性就不是好货。”息波忙桌下踢她,对另外几个刚走过的纳税人说:”这是新区的党报,经常会出台新法规,还有相关的税务信息,你们企业需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订一份吧,全年才六十块。” 有人说他们订过<<新民晚报>>、<<人民日报>>或是其他什么报,“这里又要订<<财务公报>>,这样报那样报,烦都烦死了。” 息波说:“别的报不一定订,我们这张报应该订。你们在新区办公司,新区的情况不了解怎么行?”有人说公司总部设在江苏或者山东或河南,总之不在这里,“每个月乘飞机来交一次报表,跟新区不搭界。”王娟生气说:“你们公司注册在这里,享受优惠政策,每年省下多少钱,订一份报纸就舍不得了?”来人无话可说,嗫嚅道:“这事我做不了主,得请示请示领导。” 她请示后说:“我们领导说不订。”王娟嘲讽道:“你们老板请一次客花多少钱?嘿!订一份报纸就舍不得,告诉他少在饭店吃一顿,可以订十份报纸。” 息波说:“给!这是文件,带一份给他看。下个月我们还在这,到时候你再来订吧。” 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看息波态度好,想想钱不多就订了。有一个带头,其他人也没有话说,又订出三、四份。 不过也有种人阳奉阴违,说:“我先交税,等会再来。”结果黄鹤一去不复返。更有些刁滑的会计,慌称没带钱,问:“没钱怎麽办?”或者“我带的钱不够,怎么办?” 息波信以为真道:“那你下个月再来吧”王娟道:“你信他,刁婆,我一看就有数。”息波道:“随他吧,订不订自由。”王娟道:“随他任务怎么办?六百份,哪里去抢?他们新闻部不用蹲点,外面自由订,全找熟人,一订就是几十份,任务比我们少十分之一,不愁完不成,就知道派我们到这种地方。”息波心烦道:“好了好了。”王娟说:“还要我怎么样,编制不给凭什么,总得讲个道理出来嘛。”息波想王娟未必不知道理,笑道:“你不是说报社要裁掉吗,还管它什么编制不编制。”王娟说:“话可不能这么讲,万一不裁呢?”息波说:“这就是了,不裁就得订报,订报吧。” 忙活了半个上午,只订出七份报纸。小周中途来过一趟,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转业所长也来过一次,评价说他们的工作不好做。肖主任自然很关心,来电话询问,息波如实说了,又问其他定报点的情况,肖主任说:“其他几个所也不太好——你们还算可以了。”她才算稍稍安心,暗想总得设法改变局面。她把这意思同王娟讲,王娟不热心道:“有什么办法,又不能生拉活扯——” “我有个主意,跟办税的商量一下,和他们的《财税公报》一起订,我们给他们代订,反正他们一个人也忙不过来。”王娟迟疑道:“他们肯吗?” “试试看吧。” 那几个税务员听完,一个女的率先反对说:“一起订?企业要误会的,以为我们搞摊派,不行!”女税务并非领导,可是她一锤定音,缘故在于追求她的一个男税务正要借机表明立场,而另一名征收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息波想去找转业所长,王娟反对道:“得得得,人家管你这事——我刚才看见他出去了。” 既然同税务员不能结成战线,只好谋求内部挖潜,息波跟王娟商量办法,王娟眼睛一转道:“我们别傻乎乎。这样,每家开票一百二,不讲一份报纸六十块,把文件收起来,这样可以多定一倍。要是实话实说,企业肯定只订一份。中国人办事就是这样,如果什么都按规矩办,不说别人不支持,倒先把自己管死了。”息波虽然觉得这瞒天过海法不够公平,可是任务压头上,完不成也麻烦,就答应试试。她说:“王娟,好多企业讲钱不够,这事到挺麻烦。我想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就搞信汇,怎么样?”王娟笑道:“行。” 中午息波在报社财务室给发票联敲帐号,肖主任进来看见,问她做什么,她把经过一说,肖主任高兴道:“嗯!蛮会动脑筋嘛。这个办法好,大家都学学。”此话传得快,不到半天全社的人都知道了。有几个同事见到息波就笑眯眯地夸她有办法,唯有出纳张书堂,怕领导说他在其位不谋其政,嫉妒息波越俎代疱,说风凉话道:“这点小事,谁不知道?”王娟也不满息波独领风骚,说:“这办法我早就用过,有什么稀奇的,还要大家学。”好在这些话没传进息波的耳朵,不然难免又要发感慨。 新方法试用,效果果然理想,不到三小时订出三十份报纸,是上午的四倍多。 她们是这样抓住第一个客户的。那是位少妇,排在纳税的长队里,息波喊她,她走过来问什么事。息波递上《新区报》,说新区要求注册企业都订阅。少妇两根指头夹着印刷品翻一翻,问明报价,又说钱不够。息波说:“不够不要紧,发票你先拿去——这是我们单位的名称和帐号,你开好转帐支票,通知我们来拿就行——发票上有我的传呼号码和姓名,你也留下传呼和姓名。”少妇见是如此,无话可说,只得乖乖掏出现金付款。 这个下午他们还改变策略,变守株逮兔为主动出击,对每一位新到大厅的纳税户都主动“拦截”。她们结合纳税户的不同年龄、衣着尽量找话恭维,以博得对方好感,缩小主客间的感情距离。比如对年老的妇人她们会说:“阿姨,今天下雨,还来交税,蛮辛苦哦!”对方舒服的叹气道:“是呀!嗳,没办法,明天没有空。”对年轻漂亮的女士,她们说:“小姐,你这件毛衣(或者鞋子,反正瞅着什么顺口)真漂亮,什么地方买的,多少钱?”待对方回答了,故做惊讶道:“这么便宜呀,你真会买东西!我也要去买一件(或者一双)。”对方如果说衣服是自己缝制的,她们必定夸张地说:“哟,你的手真巧,做的真好。我还以为是买的嘞,跟买的完全没两样。”不管怎么说,最终弄得对方身上舒坦、心头快活。如此感情投资后,晓之以礼:“哎!我们也是没办法,上面要考核,不订够数量不行。大家都是工作,互相支持支持,啊?!”结果报纸顺利出手。 也有工作做到这份上,话说到这份上还不肯就范的,就说:“这样吧,你发票先拿去,我们相信你。改天你……”重复老一套,像老奶奶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如此这般又抓住一部分想逃的企业。 接连四天好势头一直不减,她们成了报社的订报大户,肖主任自然不止一次夸奖,要报社其他人等向楷模学习,努力多订报。财税所亦四下风传说:“报社的两位女将,可了不得!”就是那几位不肯合作征订的税务员,也不得不佩服。 当然这中间也发生过不愉快,比如那位女税务,不友好地挑拨纳税户说:“先订《税务公报》!”又说:“《新区报》六十块一份,每家企业只订一份。”或者干脆打印成文,张贴在她们身后的墙上,这直接影响到订报数量。王娟奈何不了她,抱怨自己的领导说:“他们讲给财税所做好工作的,我看人家根本不买帐。”息波不解地说:“我们又没防碍他们,怎么回事?”王娟不屑一故道:“:”嫉妒呗!中国人就会嫉妒,你比他好,他受不了;你比他差,又瞧不起,臭德性!”息波由这话想起看过的一幅漫画,画上一位壮汉张弓搭箭,上书:“只要你过的比我好”,红眼病的阴暗心理不言自喻,遂发感叹道:“有这些时间嫉妒,用来干正事早成了,我觉得世人实在是用错了心机。不过,好在并非人人如此。”王娟悲观主义道:“大部分如此。” 正说着,息波看见有位穿黑衣服的姑娘排在纳税户末尾,就冲她招手。姑娘迟疑地走 过来问什么事,待听明情况,转身就走。本来事情也就算了,偏偏王娟不高兴,一把抢过姑娘的 报表,一面开票说:“交一百二!”姑娘见王娟态度蛮横,有些气短地问:“什么?” “订报费。” “我……得请示领导。” “那你把报表放着,问好再来拿。” “领导不在单位,出差了。” “那就打手机。” “他----手机关机。” “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打。”----佯装抓电话----“究竟订不订?” 女子迟疑道:“订过了。”王娟紧追不放道:“订过了?多少钱?什么单位?”斩钉截铁地,“没订过,一百二!” 姑娘无话可说,正要乖乖掏钱,外面跑来个男人,大声问:“什么事?什么事?”女子士气大振,不满道:“又订什么报!”男人拉同伴道:“走,不订。”女子抬腿就走,王娟喊:“嗳!这票都开了,怎么办?”男人回头,无礼貌地问:“谁让你开的?”王娟像呛进一口水,不舒服道:“嗳,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说我该怎么说话?‘ “这是上面要求订的,不订不行。” “我就是不订,怎么着?”王娟提高嗓音说:“嗳----你这人,蛮不讲理嘛。” “谁不讲理?”伸出食指乱点,“你才蛮不讲理,哪家王法规定的一定要订?”王娟忍不住,把他的手一拨拉,警告说:“不要指手画脚!”男人往前一冲,像癞蛤蟆一跳,口里直嚷:“想打架吗?”忘了好男不跟女斗的告诫。当然他好斗,证明并非好男。息波眼看事情要闹大,站起身拦住“蛤蟆”,姑娘亦拉住男伴。战事因有中立国的调停而没有升温加级。男人得胜而去,王娟赌气在发票上写作废,笔迹粗重像搭出一根根火柴棍,带累得好几页发票都挂上报废的幌子。 息波劝道:“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万一他真动手,打伤了犯不着。”王娟嘴硬说:“他敢!” 不多一会,不愿管事的所长皱着眉头来问罪,说:“客户都告到我办公室来了。你们要注 意影响,我们所正搞形象办公。”又说:“订报要自觉自愿,人家不想订不能强迫。”息波想说明一下情况,所长根本不听。他刚走,那边有人喊报社电话,王娟生气不理,息波接了回来,她问:“什么事?” “把状告到报社了。哼!手脚倒蛮快的。” “想告就告呗。”话虽这样说,却不放心地追问,“领导怎么讲?”息波道:“让我们注意方式方法。”王娟冷笑:“方式方法?站着说话不怕腰疼,有本事他们来试试。有办法不用下定额呀?没劲!” 晚上息波在宿舍看书,王娟打门进来说:“你还有这闲功夫!”息波问她怎么了,王娟哭丧地说:“报社要撤消了!”息波翻身而起,书扔出一丈远问:‘真的,哪来的消息?” “这回千真万确。我爱人听人说文件已经发到新区了----白辛苦一场。” 息波眼睛愣愣地定在墙上,她看见一条细如蚊足的裂缝在一寸寸地扩大。她想可不是白辛苦一场,今后怎么办?正想细问王娟,小刘走进来,王娟见了他就嚷:“刘优,你听到消息没有?”小刘问:“什么消息?”王娟不信任道:“报社要撤消了,你会不知道?”小刘说:“不可能吧----这么快?上次我听肖主任说----”王娟忙道:“对,小刘,你快去问问肖主任。”仿佛今晚 第八章(中) 报社被撤消的坏消息第二天得到了证实,上午息波正要去财务所,办公室周主任喊住说:“马上开会,先不要走。” 这次会议是有史以来人到得最齐整的一次,采访的人都呼回来,生病在家的也没有缺席。息波看见常书记也在座,敏感地意识到此次会议非同寻常。常书记首先称赞在座各位工作认真、负责,代表管委会感谢大家半年来的努力,使《新区报》在短短时间内就打开了局面,站稳了脚跟,扩大了新区对外的影响。“报纸办得很好,很成功。”-----语调一转而为低缓----“本来完全有机会发展,办成全国公开发行的大报,可是因为国家裁减报刊,现在不得不暂时停办-----我们得服从市里的决定,要以整个上海的利益为重。十五大精神是精简机构,轻装上阵,我们要有全局的目光,全国的目光,不计较个人得失……” 这话无疑宣判了众人死刑,好在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痛哭流涕。常书记接着宣布:“新区把大家----大家都是人才----请来,就要对你们负责。经研究决定,我代表组织表示,你们当中已办过调动手续的,我们将负责重新安排工作,”一部分人长吐一口气,庆 幸死刑犯无罪释放。息波急着听下文,可是常书记只顾喝水,也许是借机考虑措辞吧,王娟桌子底下狠命踢她的脚。“至于另一部分没办过调动手续的,先请你们暂时回原单位,等将来报纸重办起来,再请你们回来……” 常书记的声音变的又空又远,息波明明看见他嘴在动,却奇怪听不见声音,那些话好像 长了翅膀,直接从常书记的嘴边飞出窗去,消失的无影无踪。谁谁谁又说什么,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息波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囫囵的影子:完了!她这话从心里钻出来,不知撞上谁心里的同一句话,二句 话重叠组合,盘旋低飞,不一会又撞上另一个,像雪球越滚越大。 小刘虽在赦免之列,可是并不高兴。他留意到息波眼里的光亮被这次会滤干了,禁不住心堵。散会后他追踪息波到宿舍,见她背门而坐,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突生一阵怜惜,管制住声音里的难受到:“石姐----你别难过!----要不,我去找肖主任说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息波转身,眼睛亮了亮问:“能行吗?”小刘刚才不过随便说说,这时下决心道:“我现在就去。”息波叹气道:“算了,你别去,肖主任也为难----只怪我运气不好。”小刘无言以对,见她唇干齿裂,倒了杯水说:“喝点吧。” 室内静默着,静默中有鸟的啾啁传来,强化了冬日的寂寞和阴冷,小刘突然“哦!”一声,拍大腿道:“石姐,我想起来,上次有家集团公司找宣传员,让我去。我嫌不够专业,没答应。地方不是 很理想,不过可以暂时呆一呆,慢慢再想办法调其他单位,好不好?要不要我现在打电话联系?”息波懒心无肠道:“算了。” “你这人怎么一蹶不振的,受点挫折就不行了?来!”息波转念想到反正无路可走,不妨试试。手机一拨就通,让人相信新的一天有新的运气。小刘先向那位老总问午安,得知她中午不休息,调侃道:“总司令好敬业,真是身先士卒!”寒暄几句,单刀直入问:“董总,搞宣传的人物色好没有?”董总是个大嗓门,隔着十几公里嚷道:“没有啊!这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嘞。怎么想通了?来不来,我派车子接你!”小刘道:“一言为定!我可等着。” “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那好吧!你等着,四十分钟车准到,你把报社的地址告诉我。” 小刘放下电话,对息波一歪头,意思说:“怎么样?”息波眼明心细,注意到小刘忽视的细节,提醒说:“你没说带我,她以为你单刀赴会嘞。”小刘眼睛盯在墙上道:“要赴也只赴你的。”息波不吭声,暗想正跟阎康闹别扭,可别让小刘觉得有机可乘。她自信今生今世不会爱上他,这好比冬天的气温,无法把昨天的加到今天上头,以便积累出一个暖和的明天。承蒙他关照,以后帮他物色位好妻子答谢吧。为疏淡这稠密的空气,息波打探那家集团公司的情况,得知是家大拼盘企业,主营、兼营房地产、贸易、饭店和保龄球,前两项经营亏本,后两项赢利,综合起来不亏不赚。 一个小时不到车来了。息波让小刘再给董总打个电话,说明赴约的还有一位小姐,叫董大姐早作思想准备。电话里听出董总颇为意外,不过不失礼貌,表示欢迎。息波想这话具有商业性质,属社交礼仪中的常用语,并不带主观色彩,也许她的本意正好相反。 董总长的牛高马大,同她的大嗓门珠联璧合,举手投足更有男人气概,仿佛她投生女人是一个错误。她见到刘、石,从大班椅上迎上前道:“小刘,你这个小鬼,好长时间没来看我了。老实说,今天是不是‘无事不登三宝店’呀?”——望一眼息波,不等介绍,大大咧咧地——“这是你的女朋友吧?怪不得,找到这样漂亮的朋友,是该把我们这些丑八怪忘记了。”董总并不如她自毁自贱的丑,可到真是粗,仿佛未经打磨的泥胚。小刘道:“董总就是与众不同,什么事也别想瞒过你。董总爽快人,我就有话直说。我这同事,到你这来效劳,怎么样?”董总连一分钟的思索时间都不到,说:“你大编辑推荐的人还会错,应聘什么岗位?”原来这家公司正招饭店服务员,以为他们是看了广告找来的,董总问明不相干说:“哦,不当服务员,看你这身段、气质,干招待到蛮不错,而且还可以当领班。”息波苦笑笑,暗想自己落魄到只配干招待了。“怎么?石小姐也搞新闻?”话里透出不信任,仿佛漂亮的女人不可能有本事,只有丑人才肯下功夫做学问,因为自觉不美,讨不到男人欢心,所以要凭借了才华或财力招徕男人。 小刘替息波打广告,毕业于名校,作品多次获奖,在报社挑大梁。女人总讨厌异性当面夸奖另一个女人,董总嫉妒里裹着怀疑道:“石小姐这么能干,报社怎么舍得放呢?再说石小姐是学新闻的,到我这来可屈才了!”息波知道女人多妒,让女人宽容女人最难,索性不回答。小刘本想说明情况,董总却不无优越地说:“没什么,反正我这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的。是你小刘推荐的人,这个面子我总要给的。这样吧,”仿佛息波是他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废物,掉头吩咐秘书,“去叫小赵来!”——小赵进来——“小赵,你带石小姐去登记,应聘宣传一块好了。石小姐,你把作品带几篇来我先看看,我们企业虽在发展中,可是每天要来采访的人多得不得了,我简直没功夫应付。他们给我写的文章,根本没写出我们集团的特色。我正需要一个能写会总结的人,把我们集团的精神写出来,特色写出来。你 先拿作品给我看看,就交给赵主任好了——他是我们办公室的副主任,”说时站起身来,不停拍打息波的肩膀,让人陡生亲热,觉得总经理与雇员之间除有上下级界限外,更有姐妹手足情。 赵主任领息波到隔壁房间,介绍坐在案头的一位中年女性说:“这是尚主任。”息波猜测她是正主任,除名字姓“尚”外,神情更有正宫娘娘接待嫔妃的架势。尚主任听完助手汇报,指示说:“你让她先填表。”说完径自打电话,眼中像是没她这个人。息波接过赵主任递上的表格,见顶头一行印着“久发集团人才交流”字样,下面用五号宋体字列出姓名、籍贯、专业、特长等等栏目,空出位置等着人才填充。不一会表填完,按刚才递表的程序逆向回到尚主任手中。经过赵主任时,她赞道:“石小姐的字很漂亮。”尚主任不搭理,用快得不可能看清任何内容的速度溜一眼,问:“石小姐,报社那么好的单位,为什么想调走呀?” 这问题一下击中要害,证明尚主任不仅是位女官,而且是位拳击高手。第六感觉告诉息波讲实情比找个普通的理由牢靠,便说:“报社离家太远,为照顾家庭。”暗想幸亏她们不知自己家事内幕。 这回答显然没超出尚主任的预料范围,也显然不让她满意,她又问:“相对而言,在报社要比我们这里有前途,你放弃那边的发展,能保证来了不后悔吗?”息波突然有种被审讯的感觉,对面呈咸菜色的尚主任起了戒心,勉强克制住声音里的烦躁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尚主任见问不出什么东西,转而谈起集团公司如何事多人忙,“几乎没有双休日,中午也上班,不休息的----”语气中仿佛息波这种年轻貌美的女人只晓得做一分付出三分收获的买卖----“石小姐在报社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大概一千左右吧。” 尚、王二位彼此交换眼神,尚主任的嘴张大得有“o”那么圆,异口同声道:“我们这绝对不可能!”倒像息波向她们开出了天文数字的工资待遇。“我们欢迎你来。不过,你要仔细想清楚,来了不要后悔。”息波听那口气倒像自己来了,她们会后悔似的,遂冷冷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那好,再见!”礼貌周到地送出门。息波暗想中国人的客气全是表面文章,给人看,供人参观的,越是心存芥蒂的人越礼貌周全,只有对自己人才可以不拘小节地拍桌子,砸板凳,骂娘。 走回总经理办公室,董总与小刘谈笑风生。小刘问:“好了吗?” “好了” “你带文章来我看看。”董总与息波没别的话说,总重复这一句,好比演员背台词卡了壳,念来念去全一句。息波道:“小刘,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小刘因为刚才董总说没吃午饭,答应陪她上饭店的,就说:“那好,我送送你。”董总不热心地挽留道:“一起去吃点?”息波自然不会一同吃点,走到楼下,小刘问:“怎么样?”息波说:“都是你要我来。” “怎么?”息波醒悟这话不礼貌,便说:“没什么,你回去吧!” 小刘固执道:“你要不说,我就不去。”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好吧,等会再说。” “那好,你先回报社等我。”——解释——“我去应付一会,把你的事敲定。”息波懒懒道:“算了吧。” “怎么?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你。” “好!你等着,我不吃饭了。我去打声招呼,一起走。”说罢转身就跑。息波心想董总一定要误会,工作的事肯定没戏了,好在自己并不要来。男人毕竟是男人,不懂女人心思,那董总别摆着希望与小刘吃饭,也许还有别的。 董总仍然派车送他们回去,以示大企业家的气度。因为车上有司机,不便细谈。到了报社,车开走。两人站在报社的牌匾下,息波触摸着白底黑字的木牌叹道:“不久就要摘下来了!应该在这里拍张照片!”小刘没心思怀旧,说:“现在你告诉我——”听完情况说明——“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这很正常嘛,如果换成我,我也这样问。” 息波不以为然,但她没有跟小刘争辩,怕影响企业家和小兄弟的安定团结。小刘却以为说服了她,催息波尽快整理稿件,明天早上好送董总。 息波信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是王行长并非君子。下午,王娟从市里回来抱怨道:“白花掉我一百多块出租费,人家根本不做。” 息波诧异道:“这怎么可能?他亲口对我说的,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拨通,王行长说并非言而无信,“实在是因为行里有人反对做广告,提议捐给敬老院,我不得不考虑嘛。”王行长表示建行并非一党专制的银行,自己是民主的一把手。他贵人多忘事,早忘记昨天给石小姐说过做广告是通过集体讨论的,“大家的意见我总得听听嘛。”好在息波认为捐赠给敬老院比做广告有价值,她想起有次采访一家敬老院,院里的墙壁受潮大面积驳落,屋顶也有几处渗漏,因为缺资金所以未修,便说:“哦?!这也挺好。那些老人的确需要关心……” 王行长对扶贫工作不感兴趣,打岔说:“不过,我们还没有最后决定。”——言下之意,何去何从全凭他一句话。他的意见更倾向于支援《新区报》发展,反正都是国家事业。——“如果石小姐出面来做做工作,情况会有所不同,啊?” 王娟一直旁听,报纸虽然即将停办,可那是下个月的事,末桩生意是不能白白放过的,15%的提成三万就是四千五,这个月可拿超额奖了。王娟连连打手势示意息波约时间,息波却有妇人之仁,不想抢敬老院的生意。王娟世故,一针见血道:”你还听不出?他们不会给敬老院的。你不去,就给别的报社了。“——一面作揖——”帮帮忙,帮帮忙!“ 息波被提醒,忙说:”那——王行长,你明天有空吗?“行长连说:“有空有空!”还服务周到地问要不要派车接,几点钟接。息波看王娟伸出几根指头,说:“八点钟好吗?”王行长爽快道:“一言为定!”息波意识到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补充说:“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在报社等。”她有意强调“我们”两字,王行长一听就明白,态度又变得暧昧了:“呃——明天!明天我不一定有空,还有个会——到时候再说吧,再说吧,啊?!”说着关掉手机。息波忍不住骂:“小人!”王娟紧张道:“没戏了?”息波说:“算了算了。”王娟皱眉道:“哎!我还差三千块任务嘞。嗳,就算给我帮忙吧,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同事嘞。”——推心置腹地——“我这几天忙着联系单位,没功夫找广告。你不是不知道,上个月任务差那么一点,奖金扣掉我五百。哎!我总得吃饭嘛,啊?帮帮忙,最后一次。”息波踌躇道:“人家不愿意,强迫有什么意思。哦,等等,我算算这个月我超多少?”扳了半天指头,王娟问:“多少?” “四千二。” “不够!就这样说好了,明天陪我去一趟。” 正说着,小刘敲门。王娟推息波说:“去吧去吧,快去吧,看把人家急得。”息波觉得这话大有深意,怪小刘做事不大方,不悦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小刘露出为难的样子,王娟笑道:“好了好了,我走我走!”——到了门口,又交代——“息波,明天的事,你可别忘了。” 王娟出门,息波埋怨:“你什么事?神神秘秘的,人家还以为……” “以为什么?想以为什么就以为什么。”息波不理他,转身回宿舍,小刘跟着说:“好了好了,别生气。算我说错,赔礼赔礼。”息波忍不住一抿嘴,道:“什么事?” “弄好了吗?”知道他问董总要的新闻稿,兴趣索然道:“没有。”小刘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替你弄吧。”息波说:“我不想去。”小刘想想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嗯,先找点资料送去,去不去再说,好吧?”息波想想也有道理。两个人折身回到编辑部,动手翻阅旧报纸。小刘不时问这篇那篇,什么什么笔名是不是她写的。这会他又问:“这篇《三陪现象揭秘》是你写的吗?” 息波正要回答,王娟敲门道:“对不起,打扰一会,我的手表忘抽屉里了,马上就走。”拿好手表,眼睛瞟到桌面上,随手翻了翻剪下的文章道:“你们俩搞什么名堂?”——没有回答——“不说我也知道,准备资料,准是去联系工作喽,对吧?哟,还真保密!小刘你别只顾关心息波,对同事要一视同仁哦,给老大姐也找份差事,怎么样?”小刘道:“你的事你老公管,我管不着。”王娟抓他话里的小辫子说:“这么说,你管小石的事,你跟他……”息波喝道:“闭 上你的臭嘴。”王娟笑道:“看把你急的,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过,老大姐要好心给你们提个醒,俗语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别让人抓住小辫子哦!”她自认为“辫子”一词镶得妙,假如两人真如自己所料,正好;如果清清白白,只推谈工作,总之没说错。 小刘径自归拢桌上的东西说:“我走了。” 小刘出门,息波眼睛白着王娟道:“就你话多——明天你自己去银行吧。”王娟道:“哎呦!真生气了?看这事闹的,可不是好心没好报?”——息波鼻子里哼哼——“算算算,算我说错,对不起,对不起!”说时两手合抱,学古代妇人施礼。 第二天上午八点刚过,王娟就催息波跟王行长联系。手机接通,行长高嗓门道:“我在开会,没空!”息波正想讲:“那就算了。”——对方又轻快的补充——“等会再联系。”王娟道:“好!口气松了。我们现在就到市里,到了再打他手机。”息波问:“今天报社安排退款,我们不去财税所了?”王娟个人为上,集体为辅道:“回来再说——今天打的的钱我出。你帮我办事,哪能再让你破费啊?走走走!” 息波表示应该请示部主任,反正都是工作,不必搞得被动。王娟觉得有理,俩人一起去经济部。正跟主任说事,小刘门外喊:“石息波!”息波出门问:“什么事?”小刘皱眉道:“怎么搞的?”——息波疑惑的眼神——“刚才董总打电话来,说昨天拿去的稿件,有篇稿子不是你写的。”息波瞳孔放大道:“什么,哪篇?” “我也不太清楚,她要你马上去解释解释。”息波感觉自己正走在大街上,突然跑过来一个人扭住说:“你是扒手!”顿生惊诧和气愤。她说:“解释?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去!请你转告她,另请高明!” “你不要那么冲动,也许有误会。”息波说:“误会?哼!”小刘道:“好好好,你别生气,我去把这事弄清楚。” 她回到经济部闷闷不乐。王娟问:“怎么了?”息波不说话,王娟刺探道:“约你晚上看电影?现在上演《有话好好说》,很棒,我看过了。——放心,我不会当电灯泡的。”息波正色道:“我们可是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王娟原想说什么,看息波绷着脸,想到广告的事还得依仗于她,难得地宽容道:“好好好,不说了。走!” 车到半道息波传呼响,她看后皱眉道:“哟!肖主任找我——师傅,附近有没有电话?”司机说:“这是高速,哪来电话?”王娟漠不关心地问什么事。 息波四处张望,果然一派田野。快速越过车窗的只有褐色的土地,不见房屋。偶尔一、二方面积不大的菜地匆匆掠过,是初冬季节寂寞的绿色,暗想毕竟是冬天了。 十分钟后肖主任又给部下的呼机留了三个119。息波猜想准有急事,忙着找电话。幸好经过一幢平房,灰蒙蒙的围墙,门口挂的招牌告诉路人这是家汽车修理厂,忙叫司机停车。驾驶员关掉发动机,跳下车在路旁吸烟,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风景,反正停车也计费用,乐得逍遥。同样的道理使王娟着急,说:“马上就进市区了,到了再打嘛。”息波暗想这家伙心里只装自己,径自下车进厂。厂里人听到动静,走出来问:“找谁?”息波说明情由,那人兴趣大减,挥手道:“没有,没有!”息波情知说谎,可求人之事也奈何不了对方,正踌躇,王娟拉她说:“走吧走吧,跟你说到市里打,你偏不听。他们这种人!” 从新上车赶路,进市区后息波看到一家“公用电话”就要跳车,可司机说不能停,所以又多耽搁了一刻钟。电话回过去,肖主任说:“小石,你在哪里?”息波说明地点、事由,那肖主任沉吟道:“那也好!你先把事情办完,回头我们再说。”王娟敏感地问:“什么事?”息波若有所思地摇头。 王行长还在开会,年轻漂亮的秘书把她们让进会客室,沏上茶后退出。房间里已先到了好几拨客人,他们彼此打量却并不搭话,共守着一种默契。找行长的人不出两类:求职和要钱。坐会客室的人大都与行长私交平平,行长的铁哥们是不用坐会客室的,他们直接出入行长私宅,不用坐等静侯。 近中饭时间王行长散会,他昂首阔步走出来时,有种肥腻的香味破门而出。有人给这香味熏得直打喷嚏。许多人同时起身,同时打招呼,同时围上前去,谁都想抢在别人前头办事。一个性急的人已经切入正题,也许是过久的的等待削减了他的耐心。王行长威风凛凛,颐指气使,对甲说:“你的事我早说过了,不行!”冲乙讲:“你明天上午再来,我现在没空。”或说:“这种事你也来找我?样样都要我亲自办,我没那么多时间。”又讲:“要贷款,先把以前的二十万还来再说。”或说:“我很忙,有什么快讲!给你一分钟。” 不一会儿,众人作鸟兽散,王行长装着才发现石记者,迎上前捉住手不放道:“哟,石小姐!你什么时候到的?你可越来越漂亮了!走走走,吃饭,吃饭去,今天我请客。”息波不愿上酒桌。她当记者半年,对酒席早敬而远之,认为凡事只要到酒桌上商议,无不拖泥带水,像京剧唱白,一个字可以曲里拐弯拉成万里长城,推辞道:“行长公务忙,就不多打扰了,我们还是这里简单说几句吧。”——王娟连用拐子捅她,她不理睬——“我们马上要回去,单位还有事。” 王行长果断地挥手道:“再忙也要吃饭嘛。”调头吩咐秘书“小洪,通知乐高——石小姐,啊,还有王小姐,你们难得进城一趟,不吃饭怎么行?”王娟忙说服从行长安排,王张长听后哈哈大笑道:“还是王小姐爽快。” 王行长请吃饭的酒家很阔气,他们乘坐的奥迪尚未停稳,早迎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直冲王行长喊舅舅,年龄却跟他相仿。息波正暗自诧异,王行长介绍道:“这是我的干外甥。”她不由心中鄙夷,暗想即便认干亲,也不至于低一阶辈分吧。《红楼梦》的刘姥姥怕也不过如此,看来溜须拍马一套容不得第三者旁观。 一行人簇拥着把他们送进芙蓉包厢。王行长要石小姐点菜,息波推辞不过,点了麻婆豆腐三样大众菜,行长笑道:“石小姐要替我省钱嘞!”掉头对身旁恭立不退的乐高老板调侃:“我的外甥恐怕不会答应吧?!”外甥连声说:“哪里哪里——舅舅吃饭全免费。”最后点的菜够六、七个吃,息波不解道:“还有别的客人?”行长说:“就我们几个啊!” “哦,那太多了!吃不完要浪费的。”王行长和王娟同时笑,王行长笑石小姐可爱,王娟笑息波小家子气,说:“王行长有的是钱,吃不穷他的。”王行长乐呵呵道:“今天请两位漂亮小姐们吃饭,再穷也要多弄几样嘛,总不能让两位小姐背后骂我‘姓王的小气’喽。” 小姐来倒酒,王娟示意在她面前放三个空杯。酒都倒满后,她端起其中一个站起身笑道:“我先敬王行长三杯!一来感激你的盛情款待,二祝王行长福官运亨通!三祝行长财源广进!来来来!”三仰脖劲,三照杯底,动作一气呵成。“先干为敬!王行长请!” 王行长顿时添了兴致,翘起右手大拇指说:“好酒量!王小姐好酒量!”外甥也不甘落后,一手举杯,一手执酒瓶,也说要敬当舅舅的三杯,感谢舅舅大人的关照和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王行长不过四十出头,四十岁的人算不算老,这得请生理学家界定。不过息波倒替当舅舅的委屈,想收个大外甥固然风光,可不等于说自己衰老了吗。足见官场上的恭维话不可细究,不仅不合逻辑,而且肉麻。 今天点的菜息波一半是头回见,有些菜她搞不懂吃法,等别人作过示范才动筷子。王娟比同事强,不仅会吃,报得出菜名,而且还能评价几句。席中,外甥要招待其他客人,叫来位不足二十岁的小姐,介绍道:“这是我们芙蓉厅的芙蓉小姐。”王行长目光定在芙蓉小姐胸前, 第八章(下) 阎康没察觉妻子走近,仍喁喁说着情话,息波忍住恶心高声喊:“阎康!”做丈夫的回头,一阵慌乱,也许心里羞愧脸涨得发紫。他为掩饰窘迫,从口袋里掏烟点吸。柳小姐见势不对,早脱离情夫怀抱,暗暗提防息波,担心拳头抡到头顶。可是没有辱骂也没有巴掌,只听到息波超冷静的声音:“阎康,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柳芭想不到阎夫人如此有涵养,大感疑惑。阎康恢复些自然,嘟哝道:“要谈就这里谈。”息波冷笑道:“也好!柳小姐也不是外人。”柳芭倒底怯场,没敢搭话。并非她菩萨心肠,害怕担当破坏他人家庭的罪名,她是顾虑事情闹大,风声飘洋过海传到老丈夫耳里,断了财路不划算,毕竟红杏出墙,不占理的事。 等柳芭走远,息波简单明了道:“我们离婚。”阎康恨声道:“我早知道你存着这份心,不然……”他罗罗嗦嗦提流产的事,说息波早有预谋。息波不愿意解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随他误会吧,只问:“离不离?”阎康把烟从嘴中扯出来摁灭在烟缸里道:“离就离。”息波松口气说:“我们好聚好散,协议离婚怎么样?”阎康下唇咬出一排牙痕道:“可以。不过……”息波紧张,“家里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拿走。”息波平静地说:“都给你。” 阎康尽管拥有了家产却感受不到主有者的快乐,他沉着脸不出声,息波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息波催问:“我们什么时候办手续?”阎康掩饰着沮丧道:“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那好------再见。” 阎康站起身,故作潇洒,学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伸出右手道:“miss shi,bye-bye!” 息波走过吧台时看见柳芭在柜台旁喝酒,见她过来把头埋得很低。息波心想她跟阎康之间现在没有障碍了,也许他们倒是般配的一对。唉,总算了结了,这段错误的婚姻。阎康还算不错,没跟自己闹,也没有拖。今天该好好谢谢王娟,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会来上海,也该感谢王行长。 回到芙蓉厅,芙蓉小姐已经不在,只剩王娟跟王行长头聚在一处,蛮亲热的样子。王娟说:“行长,广告的事就这么说定了。”王行长一团和气道:“好好!”忘记了昨天曾作过建行并非一家天下的廉洁表白。王娟又问版面、刊登日期,行长讲:“具体我不管,你找办公室好了,回头我给他们说------哟,石小姐回来了。”息波道:“回来了。”拿起酒杯,倒满酒说:“我提议大家干一杯!”王娟诧异道:“难得难得。”王行长高兴道:“为什么干杯呢,石小姐?”息波脱口说:“为了今天-----为了今天的好天气。”行长扭身看窗外,疑惑道:“今天天气好吗?噫,下雨了嘛?啊,石小姐,你搞错了。罚酒,罚一杯。”王娟端起酒杯说:“还是为我们的合作干杯吧。”三个人把杯子碰到一处。 下午三点行长派汽车把息波她们送回新区。息波刚进宿舍门,小刘一头闯进来,急匆匆说:“你总算回来了。上午我去过久发,”从裤袋里摸出一张复印纸,“这篇是不是你写的?”息波意识到这就是那所谓的“剽窃”文章了。她目光所至,恨不得作者摇身变成自己,可是海夫二个字清晰可辨。小刘连连拍头道:“完了完了,怪我怪我。”自责地,“我怎么把这篇东西搞进去,又没什么好?”息波暗想这倒是真的,比它好的文章多的是。阴沟里翻船,说明什么,说明自己跟久发无缘,好在自己并不想去。小刘仍自责不已,说:“本来你马上可以上班的,事情全给我搞砸了。董总说如果你能证明这篇东西是你的,她就要你。” 息波奇怪道:“她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我也这样问她。她说巧得很,原先她也没有发现。碰巧昨天一个熟人陪着公安局的人来找她,说要为职工买二套住房,希望董事长照顾照顾,给个优惠价。中国人办事就是这样,喜欢托熟人拉关系。董总碍不过情面,答应考虑考虑,公安局的人高兴了,坐着不走瞎聊天,说着说着说到陪舞这一摊。董总笑说:‘我刚看了篇写这个的文章,说不定就是你们提供的素材。’那男人说:‘说不定。前些时候<<新区报>>有记者来采访,是我介绍的情况。’董总听他提起你们报社,递上剪报说:‘不会是这篇吧?’那人接过看后道:‘就是这篇。你也认识小李?’董总问:‘哪个小李?’那人说:‘小李就是作者呀。这不海夫,海夫是他的笔名。’董总听出问题,不动声色道:‘海夫是男是女?’ ‘男的。和我一样的大胡子。’ ‘哦!他一个人来采访的?’ ‘对!就他一个人。’”-----小刘一摊手------“事情就这样搞出来了。真晦气,那男人说那么多费话干什么?”息波道:“哪能怪人家吗?” 小刘说:“那是,得怪我。我明明记得这篇东西是你写的嘛,你不是也用过海夫的笔名?” 息波不想再说这事,她要到肖主任办公室去。息波走进总编室,看见房里还坐着一个人,正是晚报的贺主任。她上前惊喜地喊道:“贺主任,您好!好久不见了!”贺主任上下打量她一圈,说:“瘦了瘦了。小石,你可瘦了。”息波鼻子一潮,低了头不说话。肖主任道:“她为工作的事不好过。小石,我们正是为这事找你。来来来,不要站着,坐下说。”息波坐下,肖主任讲:“小石,我们刚刚接到通知,你的一篇通讯得了全市一等奖,祝贺你啊。来,拿着。” 息波接过32k大的红簿子,摸着绵软的绸面,心也变得绵软了。她低声说:“得奖有什么用?” 贺主任说:“怎么没用呢?”----息波疑惑----“我们打算调你到晚报,这也是肖主任给我提的要求。”息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真的?”贺主任幽默地说:“什么‘蒸’的‘煮’的?是真的。”说罢与肖主任相视一笑。“肖主任刚才已经把你的情况给我说了。你干得很好,我早说过你是可塑之才,当初就想留你,是肖主任不肯。”肖主任歉意地说:“小石,我耽误了你。”息波说:“肖主任,不怪你,怪我自己。”贺主任笑道:“你们作自我检讨啊?小石,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我回去还得跟总统商量商量。” 息波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事情原来还没最后决定呀,这可就难说。肖主任眼明心细,觉察到息波的情绪变化,安慰说:“小石,这事还是很有希望的。你学新闻,毕业的学校又好,在这里的工作证明你业务能力强。你的人品,我们也清楚了。这次以报社的名义向晚报推荐你是组织决定。贺主任已经表了态,你就等着听消息吧。本来我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小刘给我说你心情不好,所以我们打算早点给你透底,目的是要你放下思想包袱,啊?!外面你先不要去说,现在还有几个人没有着落,我们先解决你。” 息波感觉像是旱地注了水,周身一阵滋润。这一年多的经历霎那间奔涌心头,她告诫自己不要流泪,可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她把头低低地勾着,不愿让肖主任他们看见。屋子里一时静默下来。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擦脸干了眼泪。 息波往经济部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露出孩子般晴朗的笑脸,照在墙上,照在她身上,照在大地上。地面虽然仍是湿漉漉的,低坳处甚至还积着浑水,但是谁也不怀疑太阳会把它们晒干。明天,气象预报说:“北风,三到四级,雨转晴。” (全书完)